《寻无定初》 第1章 半死饿殍薛云初 敬德十四年,大萧朝纲混乱,铭轩帝沉湎修仙问道,大太监张肆伍与丞相何岳笙把持大权,在朝中排除异己,任人唯亲。导致民不聊生,内祸不断,外乱四起。《萧国史》记:“及至敬德,帝访仙问道,但求千岁,不复朝政。武库兵朽,触之即坠,圈马嶙峋,几不能立。及末年,荆围泯、涂二州,经二月,便指京都。村镇十不存一,居者十室九空。途观饿殍,褴褛徙求生者无数,遗孤泣而伏地,残魂漠而仰天,目及皆疮痍尔。” 艳阳高照,刚刚经历一场恶战的涸鱼谷此刻早已没了声响。几处残烟随风静静飘动,在漫天蝇舞、满目尸骸和冲天血腥之中,一个手脚细同麻杆、身披破布、头发蓬乱的小童,正手脚麻利地在尸堆中翻找着什么。只见那孩童脸上污浊不堪,面无表情,若不是一双眼睛在动,甚至让人看不出是个活物,她浑身黑灰不辨,只右耳下一颗红痣有那么一点颜色。 少顷,她发现一个染血包袱,半压在一个死不瞑目的兵丁身下,那人腹部犹插着一把长刀,血水顺着刀口处淌得到处都是,尚未凝固。令人作呕的血腥伴着生铁的味道,加上寻着血腥味蜂拥而至的苍蝇,四处爬行。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人圆睁的双眼,一只苍蝇落到眼珠之上,黑白变换间,仿佛尸体的眼睛在转来转去。饶是正午,太阳烤得人嘴唇暴皮嗓子冒烟,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幼小的孩童硬着头皮去拽那包袱,铁和血的腥臭冲刷着她小小的肺腑。因着饿了许久,早已连走路都有气无力,加上在尸堆中翻找了一炷香时间,脚趾间血混着泥土,黏糊糊臭烘烘的仿佛千钧重,更弗谈移开那兵丁的尸身了。此刻她眼冒金星,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立时倒地而死,但想起破庙中的父亲,她还是支棱起来,拖起不远处一根红缨枪,将枪头插入尸体身下的土中,借着石头,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已经略微僵硬的尸身勉强撬起,再伸脚将包袱钩出来。做完这一切,她扑通一声倒下,薄如鼓皮的胸口不断起伏。休息了片刻,她爬将过去,将包袱打开,里面除去几件衣服,一双鞋垫,还有半壶酒,居然还有三个半馕饼! 一时喜极,调头便打算回破庙,突然听见一声呻吟“呃......”,她头发汗毛都竖了起来,心想:莫不是那兵丁诈尸了?壮着胆子看去,但见不远处立一匹伤痕累累的战马身上驮着一个浑身浴血的人,那人肩上一箭穿透,伏在马上,鲜血顺着垂下的手一滴滴滴落到地上。 那人还活着。而她,一个不到7岁的、半死的饿殍而已。 破庙里。 “阿爹,快看,我寻着吃食了,您张嘴。”枯草堆上,一个面如金纸的枯瘦中年勉强睁开了眼睛,张了张嘴,半晌才闻得他虚弱的声音。 “阿初,”男人复又闭上眼,咽了咽口水偏过头去,“阿爹不饿,你快吃。” “阿爹,”被唤作阿初的孩子凑近父亲的耳朵“阿爹,有四个呢,孩儿吃了一半,阿爹吃这个。”说着,孩子将饼掰碎,放在一只破碗里,和着刚在河里打的半碗水,给男人喂到嘴边。 男人眼眶红了,就着孩子枯瘦的小手喝了一口便不再继续。 “云初,好孩子,都是爹爹拖累了你,荆人打过来了,庙里人都跑光了,爹爹累得你躲不过这兵祸。咳咳咳——” 薛云初忙用自己的破袖子擦了擦爹爹的嘴角,一边抚着爹爹的胸口,一边说:“爹爹,阿初没事。这庙里现在就剩咱们,再不怕吃食被人抢了,阿初觉得此刻没人才安全呢。”想起前几天破庙里,那些饿得眼睛发绿的流民,她忍不住抖了一抖,幸亏他们怕刀剑无眼,夜里都偷偷跑了,不然再饿下去,即便她已经瘦得皮包骨,那些人怕也是会把她生吃了的。 “怎的有股血腥味?” “爹爹,我捡回来一匹马,但是马受伤了。等下去崖谷找点草药,能医好,便可驮着爹爹去京城寻舅舅了。”定初一张瘦小的脸上迸发出希冀的光来,等到了京城,找到舅舅家,就能把爹爹治好,兴许还能找到弟弟和娘亲呢。 “咳咳,你,你这么小,怎能让你去采药。” ...... 破庙外,傍晚微风阵阵。 幼小的薛云初背着草药刚到庙门口,便发现那马背上的人不知何时躺在了地上,受了伤的战马不停地用鼻子将主人往屋檐下顶。 倒是匹忠心的坐骑。 云初站在马前,对着马儿说:“我拖不动他,你若要救你主子,便和我一起使劲罢。” 那马儿通晓人性,居然真的和她一起将伤者连推带滚的挪进了庙内。随后,马儿扑通一声对着小小的云初跪下,眨巴着大眼睛无声地看着云初。 云初叹了口气:“我只得尽力罢了,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末了,她笑了笑:“我自己的造化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云初不过是一个游魂野鬼,她记得自己在教室里奋笔疾书刷题的日子,记得自己趴在妈妈身上撒娇要新鞋子的样子,记得给加班的爸爸送饭的日子。记得教学楼在地震中轰然倒塌,天地归于黑暗前,心里只想着:“爸爸妈妈还好吗?安全吗?要是发现我没了,千万别太难过呀。” 在混沌中不知飘到何年何月,突然头顶星光大盛,光线与她的灵魂交融。让她原本轻飘飘的魂魄越来越重,越来越暖,模糊间一只大手抚上她的头顶,给她无限慰藉,让她忍不住眼睛酸痛泪如泉涌。 “好了好了,退热了,孩子醒了。” 她睁开眼,迷迷糊糊中看到床边坐了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但衣衫和头发都很奇怪,仿佛是古代的人一样。 “爸爸,妈妈...” 嗓子嘶哑,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好孩子,可算是挺过来了。”一位与妈妈同龄的年轻妇人,满脸疲倦,眼眶通红,卷着袖子,拿着拧好的湿帕子,爱怜地轻轻擦着云初的脸颊。 过了许久,薛云初才明白,自己到了一个与读书时完全不同的世界,值得庆幸的是,这一世的父母,也对她如珍如宝。不同的是,这一世的父母开着一个简单的草药铺子,母亲会简单的医术,操持着整个家,父亲正努力地想要考上秀才,家中温饱不愁,收入微薄,但也其乐融融。 做魂魄时,满心父女母女缘浅的遗憾,以另一种方式被弥补了回来。 可好景不长。承欢膝下不过一年时间,苛捐杂税不断,贪官污吏横行,小小的身体里住着十几岁的她,眼见着家中田地被占,三五不时地有官兵上门收钱。半年前,家中三进的宅子被捕头看中,父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童生,被打伤之后,只得举家迁至县郊,母亲为了刚出生不久的弟弟,一月,带着嬷嬷,坐了马车往京都投奔大舅而去,而她放心不下父亲,便留下来等父亲养好病再启程。哪料三月,战乱忽起,小小的她和父亲不得不舍了家宅,准备徒步上京。唯一的一个丫鬟半路便不见人影,因不知被何人掳去,生死不知。 夜间宿在客栈之时,父亲以为她睡着了,抚着她的头顶轻声叹息:“都是为父的过,叫你生在这乱世,也不知你母亲和弟弟如何了。” 及至三月,遇流民抢夺,父亲把幼小的云初护在怀中,又挨了一顿拳脚,舍了所剩无几的盘缠,总算是留得命在。 受了伤,风餐露宿地走了两个月,父亲的病越发严重,只得停留在这破庙里。直至荆国大军夺取泯、涂二州,破庙里宿着的乞丐消息灵通,大军已至澶州城外二十里,一夜之间庙里的人跑了个干净。 薛云初刚开始还会害怕路边的饿殍,脸颊和肚子深深地陷下去,颧骨和胸骨在破衣下高高耸起,大的小的枯骨并躺在路边,苍蝇一团一团地围着,空气里弥漫着阵阵挥之不去的恶臭。 父亲把她的脸涂的乌黑,头发铰得乱七八糟,衣服也因穿了许久而污浊破败,加上这几个月饥肠辘辘,七岁的云初看起来像是不足五岁。每当路遇流民,或者路边倒卧的饿殍,父亲便捂着她的眼睛,说莫怕莫怕,爹爹在呢。 一声闷哼打断了薛云初的思绪。她将捶烂的草药敷在马儿的伤口——她是立志要救活这匹马的。剩下的药她才试着敷到那人肩膀的伤口上,她年纪小力气小,确实掰不断也拔不出那箭羽来。药汁淋到那人伤口,倒叫他从昏厥中渐渐苏醒过来。 几乎是一瞬间,一柄短剑横在她的喉间,冰凉的剑锋看起来确实削铁如泥。原本躺在地上的伤者压着声音问:“你是谁?!”那声音还带着点稚嫩,是一把处在变声期的尴尬嗓音。 第2章 叛逆少年袁无错 剑刃冰寒,薛云初背上一层冷汗,旋即想起自己还是个7岁小儿啊,我还是个无知幼童啊!马上熊孩子附体,演技飙升,哇哇大哭起来。 “哇哇哇,我好心救你,你竟狗咬吕洞宾。呜呜呜——爹爹,娘亲,我怕——” 旋即,对面那人收回短剑,磕磕巴巴地:“哎,你、你别哭,我不是、哎——”薛云初从指缝里看过去,脸上干涸的血迹也遮不住的青葱少年模样,剑眉星目的少年此时脸红脖子粗手忙脚乱想解释。一看她把手放下来,小孩脸上的脏污被泪水冲出两条沟,鼻涕挂到了下巴上。 少年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饶是明面上只有不到七岁的薛云初,此刻面皮上也有些挂不住。少年笑得伤口疼,在腰间摸索了一阵,套出一方手帕:“小弟弟,莫见怪,我以为自己还在打仗,是大哥哥失礼了。” 薛云初有些不客气的拿过帕子,帕角带着点血迹,也不嫌弃,连忙就把眼泪擦了,鼻涕擤了。最后帕子也不好还了,便光棍无赖道:“罢了洗干净再还你。” 少年轻笑一声,牵动伤口,这才扭头看了看左肩的箭头。 “多谢,伤口好似不那么疼了,这箭我自己拔出来。你小孩子家,躲远些,免得惊着你。” 薛云初硬着头皮,“我可不怕,我从死人堆里把你的马——呃,和你带出来,什么我没见过。” “你可真勇敢,可有大名?” “我叫薛定初。我爹爹叫薛毅。”她用了弟弟的名字。 “定初贤弟,烦请问一句,可有酒和干净的布?” “那可太有了。”薛云初愉快地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转身进去,顷刻便带来一件干净的粗布衣服和半壶酒——全是拾来的。 “你记着,我叫袁无错,汴梁城落雨巷袁家人,若我今日时运不济......你可带着这柄短剑去汴梁袁家,向他们告诉我的...到时有人能帮你,给你口饭吃。”少年边用牙和右手将布衣撕成条,边和薛云初交代。 这位叫做袁无错的少年将酒浇遍短剑,啜一口,再前后摸索着淋在裸露的伤口上。只见他剑眉紧皱,额角手臂青筋暴起,豆大的汗滴顺着还有些稚嫩的下颌线顺延至脖颈,薛云初心想:“这人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倒有些与年龄不相称的血性。” 猝不及防间,袁无错用短剑割开箭头处已经凝结的血肉,喘着粗气,突然咬牙发力,掰断了露出来的箭头。“啪”箭身应声而断。一声闷哼过后,他又反手从左肩后一点一点将剩余部分拔了出来。袁无错牙关紧咬,青筋暴起,汗水直像瀑布一般滚落,眼前氤氲一片,竟没有倒地晕死过去——薛云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莫名地觉得自己左手发麻左肩酸疼。 袁无错把鲜血淋漓的断箭扔在地上,强撑着对她说:“小弟弟,烦请,请你把,把剩余的酒,倒在伤口,上。” 是要消毒了。 “好,你...你忍着点。” 薛云初拿起扁圆的酒壶,看着袁无错将短剑的剑柄用牙齿咬住,便狠狠心,向伤口浇去。酒不多,不能浪费,她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前后伤口消了毒,再拿起布条,给他包扎起来。 待薛云初将他打包好,袁无错这才整个人萎靡下来,唇色苍白地对着她笑了一笑,便闭眼昏睡过去。 汴梁,袁家人。 她在心里念叨着,当朝殿前都指挥使袁轼禄,也是袁家人。自打来到这个朝代,她便特别留心这世界的奇闻异事。爹爹与友人谈论时政、探讨文章时,那几个高不可及的名字她还是能记住的。 袁无错从昏睡中清醒时,发现自己身下不知何时垫了一些稻草,左肩处伤口稍微动一下便钻心的疼。他支撑着坐起来,听到破庙的檐外,一个稚嫩的童声在絮絮叨叨地说:“哎,你说,你主人能醒吗?他昨天烧成那样,脑子不会烧坏吧?” “你怎么这么聪明,你是一匹马哎!” “好好好,你主人能醒,也不会烧成傻子。” “你别动啊,我给你上药呢。简直比我家豆包还难哄。” “豆包是我妈妈养的一条狗。” “哎哎哎,好,你别尥蹶子,我不是说你是狗,再动伤口裂开了,你就是匹瘸马了。” “好好好,不瘸,不瘸,你是匹好马。” “真是的,怎么什么都能听懂。掌握一门外语就是了不起哎。” 他躺在草堆上笑了笑,这小不点话挺密,也挺怪。 “咦,你醒了?” 薛云初端着一个破瓦罐走进来。惊喜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唔,没发热了。”然后把手指竖在他眼前:“这是几?” 袁无错颇有些无语地看着她:“一。” 薛云初讪讪地收回手。把破瓦罐里的饼糊糊用一个干净的瓦片盛了一点。“凑合吃吧,我还要去喂给爹爹吃。” 虽然这次是偷摸跑出来跟着莫将军打仗,但上战场已两月有余,什么样的苦没吃过,袁无错早就不是那个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小公子,此刻便也不客气,像个大头兵一样两口将糊糊吞下。 他扶着自己的左臂走进庙内,破败的屋瓦间漏下的阳光,照在一个瘦弱的中年人身上,他走过去,与薛毅攀谈了起来。 “这乱世能活着已是不错了。”薛毅叹息到,“小兄弟,一看你便知武艺高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咳咳咳——” “大厦将倾便人命如蝼蚁,尔等儿郎,若他日手有权势,千万别忘了救救因战乱流离失所的人啊。咳咳咳...” 袁无错低头,想想父亲在书房一坐就是一晚上,与他论及时局,每每摇头叹息的样子。他胸中何尝不是汹涌澎湃,无法平静,男儿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首先得修身,所以他才偷偷跑出来到军中历练。将军交战之时,对面荆国将领毫不客气嘲笑他们大萧的皇帝不过是个痴迷长生不死的臭道士,那种屈辱让他血涌上头,愤而砍下对方头颅之后,他又忍不住回头想想今上的种种。咱们的皇上......天地君亲师,他是不是也有点大逆不道? 待腹中稍有些暖意,他支撑着站起来,瘦高的身子靠在庙门上,让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框又晃了一晃,到底没倒下来。 他缓缓地走过去,伸手摸着自己的黑龙驹,马儿看到他眼睛里迸出些神采,向他紧走几步,亲昵地把头抵在小主人的额头,马尾巴轻快地甩动。 袁无错眼睛有些湿润,他远远地望着树冠,好像要看到隔着一个山头的战场一般。 生死关头,百夫长洪老四一掌劈晕了负伤也不愿退走的他,将他藏在荆国兵的尸身下,才让他成了这场恶战中幸存下来。黑龙驹将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驮着找到了战场上唯一一个趁乱找吃食的小番薯头,让他捡回来一条命。 涸鱼谷原本易守难攻,却遭遇内鬼反水,那叛徒冷箭射倒一个参军,一个十夫长,清除障碍后,正准备一箭射向正在奋勇杀敌的莫老将军,被他斜刺里飞扑反射一箭,取了他狗命,但自己左肩也中了一箭,血流不止。 不知老将军可幸存?援军可曾到来? 他对着马儿喃喃道:“走,我们去看看。”马儿听话地跪下来,待他坐定,便站起来带着他离开了破庙。 等薛云初安顿好爹爹出门来看时,草垫上放着一把短剑和一大把铜板。除去地上的血迹之外,好似那人从来不曾来过。 “也不歇歇再走,这伤口今天还要上药,真是。。。” 叛逆。 她想着,不过十二三岁便上战场,还是贵人家的小公子,估摸着是偷跑出来的吧。 数日后,薛云初把寺庙旁边的野菜树皮都快扒光了,四周的草药也挖绝了,爹爹的伤总算是好了些,可以站起来走几步。于是父女俩继续赶路,奔京都汴梁而去。 路上已经没有多少流民,荆国人到底还是被拦在了涸鱼谷外。听人说这一仗莫世平领一万兵,虽拼得军力所剩无几,到底将荆国五万黑旗军打得所剩无几,涸鱼谷外尸体堆叠,真正的尸山血海,最后莫世平被自己的援军救回半条命来,据说老将军养了几日便又虎虎生风,精神百倍,正召集兵马,不日定往赤马关誓要收回泯、涂二州呢! 父女俩如同大乞丐带着小乞丐,走了几日,入夜前赶到了殷家镇,镇子破败不堪,能搬的都搬走了。黄昏中,街头两三个行人匆匆走过,路边店铺大门紧闭,只有一家竹编铺子门开着,一个颤巍巍的白发老者正在柜子前点灯着灯笼,地上还有未编完的斗笠。 老人一看薛云初父女,叹口气:“罢了罢了,前几日粮食已被人抢光,剩几个红薯,给孩子吃罢。” 老人招招手,薛云初扶着父亲走过去,三个人分食着煮红薯。屋檐下天色渐渐暗下来,薛父慢慢吃着红薯,小云初也小口小口地咬着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口热乎的食物,一时间寂静无声。 殷老伯见二人吃相文雅,便与他们攀谈起来。得知“父子”二人原是泯州人,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青年人居然还是个童生,便放下戒备,让二人歇在店铺里。 这晚,薛云初挨着爹爹,睡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踏实觉。 第二天一早,薛云初父女正欲启程,突然,青石路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待看清来人穿的是大萧国的军服,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来人策马近前问到:“老乡,敢问可曾看到一个——” “哎?薛大哥,定初?真的是你们?” “哎?袁大哥?” 袁无错左手吊着绑着绷带,精神抖擞:“可算是找到你们了,我被老莫赶出来了,现下要回汴梁城领家法。”他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们可愿随我们同行?” 真是天上掉馅饼砸嘴里,薛云初高兴得心里放烟花,薛父老成持重拱手称谢。辞别殷老伯,薛云初将手里的铜板尽数塞给他,满心雀跃地朝着朝霞下的白发老人挥手告别,心里默念着:“定儿,娘亲,马上就能见面啦!” 第3章 跃马扬鞭往汴梁 才行了一日路,薛毅便受不住马匹颠簸,神态越发疲倦。袁无错的小厮袁小岩发现背后的人咳得厉害,急忙禀报,一群人暂停下来。 “爹爹,你如何了?”薛云初看到父亲面若金纸,双眼翻白,心下大骇:爹爹还没见到娘亲弟弟,如若、如若...不自觉就带了哭腔:“爹爹!” 袁无错将她提溜下马,疾步走到薛毅身旁,用手探了探他的脉象,抬手招了一下。袁四刻出列,拿出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喂进薛毅嘴里,瓷瓶散发出浓重的老山参味。一口清水过后,薛毅醒过来,面带惭色地说:“我这副身子,到底是拖累大家了。” 云初感激地看了一眼袁无错,此时她与父亲早已收拾干净,看起来不大像乞丐,倒像是营养不良的难民,一张稚嫩瘦削的小脸上满是担忧,转脸瞧着爹爹的时候,又变得充满童真和希望:“爹爹,别说这些,袁大哥能带上我们父子俩,到了汴梁,我们与母亲团聚了,再好好上门答谢才是。” “说的对,薛大哥千万别自责,我这也是回家挨揍,晚些回去倒好了。”袁无错试图缓解沉重的气氛,但是依他这段时间的见闻,心下觉得只怕是不大好。 待薛毅气息平缓,半靠在树旁闭眼恢复元气。袁无错对袁拓低声耳语几句,袁拓听命拱手,上马疾驰而去。两个时辰后,一人一马车疾驰而回。 “禀少主,属下回迟了,路上遇着些波折,不过马车买到了,幸不辱命。” 不用袁无错安排,薛家父子已经被妥善安置在了马车中。一行人在夜色中借着月光疾行——虽是疾行,但比白日的速度到底是慢了许多。薛云初看着躺在褥子上昏睡的父亲,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掀开帘子看了看前面少年在马上的背影。 他十二三岁便独自从军,换做上一世的自己,还在为考题太难,学习压力大抱着妈妈的大腿哭呢。心中对袁无错的钦佩不由得又增添几分。 一路与袁无错和他的几个护卫小厮分食硬的磕掉牙的馕饼,偶尔遇到馆驿歇息半日,吃一顿热饭,再补充些吃食饮水。袁无错突然就成了锯嘴葫芦,话越来越少。薛云初瘦弱的身子被颠得也遭不住,就在她忍不住掀帘子呕吐的时候,窗外的景象让她吃了一惊。 时值五月,不同于泯州涂州的一片焦土,树木凋零敝和群山环绕,窗外一马平川,成片金黄色麦田在微风吹拂下起起伏伏,如同一大片望不到边的金色海洋,收割麦子的农民在麦浪间时不时直起身来,看着像一幅巨大的丰收油画,让人心中升腾起无数喜悦与希望,半月前在死人堆里翻找食物那一幕好像就是一个虚无缥缈又毋庸置疑的噩梦。 薛云初脑子里冒出一个疑问:仓廪丰足则民生茂然,看这里土地宽广肥沃,大萧没道理如此虚弱,虚弱到被荆国连下两州啊? 父亲也察觉到云初的呆愣,支撑着坐起来,看向马车外。经历一年多生活的巨大落差,几乎病饿而死,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看到成片丰收的麦田,那一束束扎起来的麦子,让他忍不住想要摸一摸,闻一闻。 “好好的大萧、好好的泯州——”他激动落泪,“初儿,曾经咱们家也有这么几亩麦田,可惜啊!咳咳......” “若不是...泯州的麦子早就该收了,此刻你便能像去年一样,吃上新面蒸得馍。老百姓,也能——” “爹爹......”云初轻轻拍着父亲的背。 薛毅说不下去了,贪恋地看着窗外绵延不断的麦田,良久,他脱力般躺下。 “将军掌剑阵前老,丞相持笔殿中消。十五州沃土难舍,三十年天命谁料。” 父亲喃喃念了几句,带着对泯州的痛惜沉沉睡去。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慢慢的停了下来。袁无错掀开门帘,探进个脑袋:“定初小弟,我们到洛州了,到了洛州,离汴梁不过两日路程,我们先找个客栈休息一晚,找个大夫给我薛大哥看看,明日再启程不迟。” 说罢,袁拓和袁小岩将薛毅扶下马车,薛云初下马后便有小二来牵马去喂草料。一行人叫了热汤饭,顾不上说些什么,坐下来边大口喝汤吃面,几天硬馕饼吃下来备受锻炼的肠胃得到了莫大的慰藉。 饭毕,薛云初用一盆水仔细为爹爹擦洗头面脖颈,大夫这时也背着药箱进来,刚冲袁无错拱手鞠躬,他摆摆手示意大夫赶快诊治床榻上的病人。 白面无须的大夫先是看了一眼薛毅,不发一言,再搭手诊脉。只见他眉头紧皱,双唇紧抿,不到半炷香,便收手回来。跟着袁无错去了外间。薛云初想跟过去,又得帮父亲擦洗手脚,待照顾好爹爹,袁无错已经转身进房间。 “大夫说薛大哥还好,体虚而已,要好好将养,洛州药材没有汴梁的好,明日卯时我们便启程回汴梁,今夜好好休息。” 说罢,也不等薛云初道谢,转身便出去了。 薛云初不知道的是,袁无错此刻充满了对这个“小男孩”的怜悯,又不忍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时日无多,只得匆匆遁走。 晚上,云初睡在父亲窗前的榻上,心中带着对母亲和弟弟的思念渐渐入睡。明明马上就能团聚了,她却没来由的不安,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稳。 卯时三刻,启程之前,袁无错向薛云初问了大舅家的住址,便差袁四先行去汴梁知了巷虞家报信去了。 袁无错的脸色越发的严肃,薛云初感觉到他似乎对汴梁心有抵触,说不上来为何,那个在破庙的爽朗少年,此刻眉头紧皱气氛阴沉。难不成因为要回去领家法而心中郁结?看起来他也不像是那样心胸不甚宽阔的人啊。 很久以后,薛云初才明白为什么越到汴梁,袁无错越心情沉重。那样一个弊病沉积的朝堂,一个外表华丽内里腐朽的京都,越近,越让人忧虑。 两日之后,在汴梁十里亭。 “你这个浑小子!”袁老太君对着下跪的曾孙当头就是一拐杖,敲得蹦蹦响。老夫人和袁夫人急得绞帕子都快绞烂了,瞪着袁无错使眼色:“快躲开呀就这么硬受着,你傻呀?” 袁无错捂着肩膀:“哎哟!哎哟!老祖宗,我伤口裂开了。” 听到曾孙说伤口,老太君一把扔开拐杖就要扑过去扶起自己的乖孙宝贝蛋,早就有聪慧的小厮将他扶起,一叠声地叫太医。混乱中袁无错假装有气无力地靠在老祖宗膝上,嘟囔着:“老祖宗,我肩上受了一箭,对穿!死人堆里被人捡回来一条命的,您还打我,我疼啊。”袁老太君登时涨红了脸,心虚地瞅了瞅自己的儿媳和孙媳妇。“好好好,都是太奶奶不好,你看你,又黑又瘦,跟个猴儿一样,赶紧回府,已经去请太医了。” 一群人围着袁无错,薛云初扶着薛毅转头看着十里亭外,想要寻找自家人的面孔,到底是没找到。正失落间,袁府女眷发现杵在一旁摇摇欲坠的父子俩。 “敢问您——” “就是薛大哥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他给我采了草药治了剪伤,不然我就——” “快别说,你这张嘴!”老太君在丫鬟和媳妇的簇拥下就要福下身子,唬得薛毅拖着病体转了半个圈,避开了这一礼。“老太君莫要客气了,若不是袁贤弟,我父子二人哪能得到汴梁,当是我们多谢大恩才是。” 一群人再三互谢,直到袁无错指出他的恩公有病在身,已然支撑不住了,方才各上马车,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城内而去。 第4章 一见生死两茫茫 一行人将将行至城门处,但见袁四牵着马正往城外出来,一见袁家的马车队伍即刻扔了缰绳过来单膝跪下:“少主,虞家人来了。” 话刚说完,两架厢车缓缓驶来。领头的车门帘早已掀开,一个大约三四十岁的中年白面男子伸着头焦急地望着此处。 袁无错停下马来,嘱咐老太君一行先行回府,便留下来伴着薛氏父女的马车静静站立。 厢车将将停下,男子便甩开车夫搀扶,几乎扑下车来,站定后急急冲车旁下马站立的袁无错鞠了一躬:“袁公子大恩,虞某无以为报,请受某一拜。”说罢便双膝一曲。 还未沾地,便已被袁四袁拓托住,无论如何都跪不下去了。 “世伯客气了,旅途多有不便,大家相互照应而已。” “他、我妹夫他可、他人可还……”虞绍铨急切又有些忐忑,说话间,后车一个戴羃?的妇人在婆子的搀扶下抱着个将两岁的小娃娃下来,站在了他们身后。而薛云初早已掀开车帘,双目被眼泪糊住,只见眼前影影幢幢,恍惚间一个淡黄色瘦削身影伴一个白胖小幼儿的奶声在前方,十分不真切。 “阿爹,是舅舅他们来了,还有阿娘和弟弟。”强压下心头的起伏,云初扶起原本脱力躺下闭目休息的父亲。听闻此话,他猛然睁开双眼,眼里竟是亮光大盛,马上借力坐起来就要下马车。 “阿爹,你慢点。“ 两两相望间,薛毅原本狂跳的心突然平静极了,虞绍铨疾步上前握住他的手,顺手将两指搭上他的脉:“怀瑾,总算是——“他心下一咯噔,面色又须臾的变化又立即恢复如初,旋即转口道:”总算是到了。这是初儿?好孩子,快来见过你娘亲和弟弟。“ 虞绍铨仔仔细细地看着云初的小脸,眼光痛惜又深邃,仿佛看到这个骨瘦如柴的小家伙在路上吃的无数的苦,受过的无数的罪。 “初儿,你受苦了。” 话音未落,云初便被抱在了一个温暖又悲呛的怀里。“我的儿,可是吃了大苦了。” 一时间大家都忘记了旁边的袁无错主仆,各自落泪,又相互抚慰着离别之苦,感慨了几句重聚之喜。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薛毅见过了自己的夫人和小儿子,突然间面上显出一点血色来,居然能伸手抱一抱小儿子,但小家伙扭动着身子,不过一两息的时间,孩子又回到随行的嬷嬷手中,扭捏着不敢看他,也不喊“爹爹”——小家伙还害羞着呢。 薛毅被扶上虞家马车,虞绍铨带着妹妹再三谢过袁无错,表示日后一定登门拜访后,便准备回府。 两家就此别过。袁无错回头看着虞家马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袁无错都在试图纠正自己的记忆当初那个把自己从尸山血海里带回破庙的,怎么可能是个两岁的幼儿呢? 马车里。 虞氏伏在薛毅肩头,默默无声地抽泣。一手摸索着想要给薛毅诊脉,被薛毅笑着避过:“你呀,到哪里都跟舅兄一样,要给人号个脉,当真是医者父母心。“虞氏眼泪淌在脸上,双目通红,并不接他的话:”毅哥,你把手给我,你得让我放心才是。“说罢又悲从中来,一时胸口堵住,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 薛毅轻轻拍着她的背:“夫人,一别半年,为夫实在是想你和定儿得紧。“说罢,忍不住咳嗽几声,吸了口气稳住喉头的血腥道:”我把云初给你带回来,咱们一家团聚,虽然路上有些波折,幸得贵人相助,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说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好,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你歇着,莫要再说了。咱们回府,我与哥哥嫂嫂给你好好调理医治就是。“虞氏忍住激动的情绪,握着他的手阻止他说下去,好节约体力。 “不,让我说完。“薛毅忍下咳嗽,”云初,你要好好教养她,将她抚养成人,我见她心性坚韧,聪敏善良,是个好孩子。你可知,我们在涸鱼谷——咳咳咳——我那时便该去了,我们躲不过荆国铁骑军,我生怕有负所托将她、拖累一条命——是她,小小年纪,去死人堆里给我找吃食,救回袁家少爷,这才有你我这一面——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猛烈的咳嗽后,薛毅不顾虞氏的呜咽:“你我夫妻,终究是我欠你,要累及你年少守寡——” “毅哥!”虞氏泪如雨下,压着嗓子悲呛地喊出声来。 “我这身子我自己知道,能坚持到这里,已是邀天之幸。这幸,皆是云初带于你我。连定儿,说不定也是她带给你我的。”他缓了口气,喝了一口虞氏递给他的茶水,继续喘着气说到:“你定要好好待她,以后,她学医也罢,嫁人也罢,让她做个富贵闲人,也不枉——” 话未说尽,薛毅面如金纸,满头大汗,呼吸猛地一窒,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伴随着虞氏凄厉的一声“毅哥!”,他软软地倒在了她的怀里。 还未到达知了巷的虞府,薛毅,薛怀瑾,一个俊逸内敛的,二十七岁的男子,带着终于得见妻儿的满足,带着未能看着儿女长大的遗憾,带着对妻子无限的歉意和不舍,带着对泯州失守、故园不再的遗憾,辞别了这个离乱中尚存片刻安宁的世界。 灵堂上,舅母段氏眼泪跟断了线一般,痛惜地搂着定儿,拉着云初在蒲团前,静静地跟着母亲焚化纸钱。虞氏的泪已流干,麻木地将一张张纸钱化给自己的丈夫。大舅的三个儿子:晚苼、晚莱、晚意磕完头,便站在旁边打量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妹:她看起来又黑又瘦,一张因为营养不良的小脸瘦得只看得见两只大眼睛,头发被剪得很短,活脱脱一个黑瘦猴子一样。宽大的孝布在她身上倒像是孔明灯的罩子似的,正值五月底六月初,灵堂焚烧纸钱的热气好像随时要将她升起来飞走一般。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表妹曾经在死人堆里翻找过活下去的机会,好容易遇到贵人,乍到汴梁,父亲便撒手人寰。舅母给她沐浴更衣的时候,女孩的脚底全是快要痊愈的血泡结的痂,身上更是皮包骨,堪堪活到能有人给她续一条命的地步。 薛云初在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上了马车。她慌乱地看着爹爹逐渐灰败的面庞,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枯瘦的手。喃喃喊出一声:“阿爹。”那一刻他已经口不能言,用深深的,悲悯又不舍的眼光一直看着自己,嘴唇颤动着,直到眼睛里那点光熄灭,手垂下。云初不敢相信父亲就这样去了,在破庙里,无数次爹爹咳得面色惨白地背过气去,吓得她哭泣不已,呼唤着昏厥过去的父亲,最后他都能被自己唤醒。偏偏这一次,她如同喉咙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她想要大声哭嚎,但无论如何都呼喊不出来。爹爹真的走了,那个把他从泯州一步一步带出来、那个为了她,丢下自己全部盘缠给流民只为保住她的父亲,真的走了。 她又累又痛,长久以来的疲惫和高度的紧张,以及失去至亲的悲伤,在这一刻积累到最高处,最重时。她向后一倒,坠入无边黑暗,昏了过去。 直到舅母给沐浴更衣过后的她挑掉脚底的木刺时,她才有一点点的知觉。是的,她到汴梁了,泯州那个三进的院子和那个温和的爹爹,都是过去了。 薛毅的丧事办得非常简单。汴梁城里除了虞家,没有他的亲眷朋友,同知诗友,所以停灵三日后下葬,寥寥几人的送葬队伍将他葬在了在汴梁城外东南,虞家祖坟附近的一片竹林旁边。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怀瑾定然会喜欢此地,妹妹、初儿,再莫要伤心了。”段氏劝慰着她们母女,说着自己又背过身去拭泪。 6月中旬,汴梁暴雨如注,连续数十日不见停歇。虞绍铨代表薛家到袁府登门致谢,过几日,袁府又一次登门致谢。袁无错知道袁家乃当朝太医院的一名太医,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医术能在大萧的太医院立足一二十年,可见为人处世及行医都是有些功底的。 第5章 舐犊情深恩难忘 在袁府迟来的吊唁之时,薛云初正发着高热。长久以来的颠沛流离,一个不到7岁的小女孩的躯体凭着她内里已经十八岁,应战高考的坚韧灵魂苦苦支撑了半年之久,此刻一口气松懈下来,便如东墙倒塌。 她躺在床上,仿佛回到了一年半前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灵魂飘在半空,头顶星光大盛。 “慎己,你是太医院的案首啊,你想想办法,呜呜呜——” 舅母段氏倚坐在床榻旁,推开丫鬟递过来的帕子,站起来走向桌旁仔细查看药房的大舅“你当初答应过我的,无论如何保她一条命,天可怜见,这高热再退不下去,你叫我、你叫我如何有颜面去见他们。” 说罢伏在桌上哀哀痛哭。 虞绍铨放下药方,在段氏身边坐下,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耐心道:“丽珠,你且放下心来。”他接过丫鬟的帕子轻轻给段氏净面,边耐心地解释:“初儿现在身子骨不好,七岁的孩子,身量尚且不如五岁的意儿。内里亏空得很,确实不宜下猛药,我反复调试了几日方才确定用药的量,刚刚才喂下去,需得两炷香的时间,发出汗来便是大好了。” 段氏止住眼泪,白净容长的脸上总算是显出一点放心的神色来。回到床边含泪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儿,直到看到孩子额头鬓角都渗出汗来,伸手一探,果然在退热了。 虞氏也匆匆赶来,昨夜她彻夜守着,施针擦洗,今晨才被嫂嫂赶回去休息,不到下午便又巴巴的赶来看孩子的情况。 “好,退热了,退热了。”虞氏长舒一口气,“辛苦哥哥嫂嫂了,我来看着罢了,意哥儿方才找嬷嬷问娘亲呢。” 段氏拉着她的手坐下:“毛头小子管他作甚,一天天娘娘娘喊个没完,我头都是疼的。好容易有个女儿看看,我不去。倒是你,定哥儿还小,你别带了病气过去,当心些才好。” 说罢,屏退下人,让大丫头听雪,集雨在外面守着。才低声道:“小妹,你可怪哥哥嫂嫂?若不是我们把——” 虞氏打断嫂子的话也压低声音:“嫂嫂莫要再说了,云初本来就是我的女儿,无论在哪里,谁问起,都是我生的。我与毅哥成婚六载不育,那薛家开了祠堂要以七出之条让毅哥休了我,毅哥自请出族保我,还因此耽误了童试......所谓医不自医,好容易怀了一胎,没想到临产......”虞氏叹息,“有初儿在,生是救了我一命,后来竟带来定哥儿。况若没有初儿,毅哥他、他也撑不到汴梁。”她哽咽了一下,续道:“那些话,无论如何不要再提起了。” 虞绍铨也点头,沉沉地叹口气:“初儿就是咱们家的孩子,以后咱们好好养着她,好好疼她便是,多的不要再提了。” 还没听清段氏答的什么,云初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吸回了小小的身体。回到身体那一瞬,她默念着:别忘了今天的对话别忘了今天的对话,然后就陷入一片虚空之中。 梅雨季节过去之后,汴梁迎来了炎热的夏天。 大萧人多有夏季养身的传统,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市井草民,人人都要祛湿除毒,泡药浴贴伏贴。饶是今年边境战事吃紧,荆国在涸鱼谷外虎视眈眈,民众对比传统也未曾忽视,只不过从无忧无虑的泡药浴变成了边担忧外敌边泡药浴罢了。此中翘楚当属薛云初的两位长辈:母亲虞氏和舅母段氏。 连续一个月,每日都有半个时辰泡在药浴桶里,早晨又被嬷嬷带着做八段锦,一日三餐碧梗米配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虽不得食绿豆糯米之类难以克化的吃食,但也算是荤素搭配得当,夜间入睡前一个时辰还要额外加餐,就这么个补法,在澶州失守、荆国铁骑军越过涸鱼谷,逼近洗马关的消息传来时,薛云初脸上已经稍微有点肉了。 袁无错将邸报捏得紧紧的,在书房走来走去。转身即将出门时,袁小岩快步跑回来报道:“小少爷,回来了。” 说罢,袁无错迎出去,给迎面走来的大伯袁轼禄和父亲袁轼龄行礼。大伯摆摆手:“进去说。” 书房里。 “莫将军吃了败仗,澶州已然失守了,莫将军的大儿子也……“袁轼禄眉头紧皱,背手站在舆图前。 “奸臣宦官误国!“袁轼龄一改平日里沉稳的模样,额角青筋暴起,一拳砸在书案之上。“还有咱们这位,”他指了指天,“秋闱都推到了九月,只为他闭关修炼!” 大伯斥道:“临川,慎言!“ “大哥!“袁轼龄双目微红。”难道你我就这样看着,看着大萧就这样在这群乱臣贼子手中,拱手让虞荆国人吗?“ “战事未平,莫家军折损近半,西南三州失守。莫将军已经痛失一子,皇上,不,何岳笙这老贼,竟还夺了他辅国大将军的头衔,岂不叫人寒心!“ “战乱关头,官职不官职的已经无关紧要了。“袁轼禄说到。”当务之急,是增派援军,否则! 否则澶州之后,还有湛州,涔州,过了白羊关,便是我国腹地洛州、滨阳、汾云,与汴梁一江之隔,若叫他们打到彤江江畔,我等与亡国何异!“ 袁无错将茶递给大伯,再劝着父亲坐下饮茶。 袁轼从愤恨中稳住情绪,禄赞许地看着自己最小的侄子:”小七,我与你父亲将这些说与你听,一是你与莫家小二一向交好,明日你便去将军府好好开解一二,莫世平就剩这一个儿子了……“ 袁无错低声应了。 “其二,如今你几位兄长,大都有官职在身,虽不甚显眼,但终究是要小心些。你无官职在身,行动自是更加便宜。小七,我等堂堂七尺男儿,食朝廷俸禄,受百姓供养,粉身碎骨尚不足报效一二。如今,如今却连出声援助莫将军都要慎之又慎,你在那些侯爵官宦子弟中行走,万万小心!” 袁轼禄说着,两颗清泪竟从面上落下。 福荫儿女,祸也必殃及儿女。自承天帝起,大萧建国不到百年,袁家在这百年间,从军中两光棍兄弟,发展到如今妻妾子女成群,他不敢想,若大厦将倾,自己无非是以身报国,到那时,妻子儿女又当如何?稚子无辜!百姓无辜! 袁无错偷偷跑去澶州,自己和二弟被太祖母和祖母日日揪着骂着要把曾孙带回来,很是头痛过一阵子。袁家这一代,大房已有四子三女,二房三子一女,但每个孩子对老人家来说,都是珍贵无比的存在。尤其是这个小七,自小聪慧过人又体弱多病,五岁上一场高热险些就没了。若不是碰上神医华圣受先皇后请托治疗突发的急难症,侥幸捡回了小命,就没有如今身长玉立又武功高强的袁无错了。 父母爱子,必谋深远。按照华圣神医的方子将养两年后,袁轼龄顶着太祖母林氏和祖母王氏的拐杖和眼泪,将袁无错送到拓霞山寻龙宗戴师傅门下习文练武,五年方得下山来,已然脱胎换骨,却然是整个家族花大力气保住的最小的一根苗苗。回来不到几个月,竟留下一封书信就偷摸地跑去前线打仗!老祖宗的拐杖都快把地捣出一个大窟窿来,更是不住地往他们兄弟二人身上招呼。 袁轼龄并不是太担心自己的小儿子,战场上刀剑无眼,这个小七,可是把拓霞山上的长獠牙的野猪两箭先射成个瞎子,再一剑封喉还带回宗门的! 袁轼龄亲自去接小儿子的时候,宗门的大师兄戴堇澜说,那野猪体型比他还大!这个臭小子,全身就剩头发丝里没长胆子了! 回来一看,左肩上的伤口虽然已经结痂,依旧狰狞得让袁家三代女人痛惜了好几日,家法也免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袁无错那厢冒雨去将军府慰问去,薛云初这边倒是非常热闹。 这一日,她百无聊赖地泡在药浴桶中,跟泡温泉一样把帕子盖在眼睛上。舅母的大丫鬟听雪笑着道:“表小姐如今泡药浴倒是越来越乖了,小姐且等两炷香的时间,奴婢去给您拿红豆沙来,保证温温的,虽没有冰镇的绿豆汤解暑,却也软糯沙甜得很呢。”说罢便退出去,叫门口的两个小丫头竖着耳朵听着里头吩咐,便往厨房去了。 薛云初泡了一会儿,鼻子对药的味道已经完全适应,实在是无聊,开始背起书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忽闻得“咚”的一声,然后就是小小的一声“哎哟!” 她心头一惊,拿下帕子,趴在桶沿上往窗边一看: 一个肥硕又白胖的小身影,穿着云锦料子的衣裳,正狼狈地想要爬起来。奈何肚子太胖,脚下一时不察踩住衣服下摆,又啪叽一声扑倒。圆且白的胖手总算是支撑起来,还不忘拾起小小的幞头。戴好后一看,有人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羞愤难当,白胖的小脸腾地红了。 这便是舅母的小儿子,五岁的虞晚薏了。 第6章 权势滔天张肆伍 屋外小丫头听到声响,隔着两道门问了句:“小姐?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没事,不用进来。” “是。” 胖胖的小孩哥满脸通红,还不忘整整衣冠,清了清稚嫩的奶音嗓子,对着桶里的薛云初作揖到:“是阿薏失礼了,阿薏在这里向兄台赔个不是。” 好么,都把她当男儿身。 也不怪他,家中没有合适的衣裳,赶制的外衣又还没完全好,成日里,除了里衣是自己的,外衣穿的不是虞家二哥儿小了的衣服,便是给眼前这个滚圆的小孩哥做的新衣——她头发还没有小孩哥长呢。 薛云初顿时有点挂不住,剩个头在浴桶上,问他:“你来这里作甚?” 滚圆的虞晚薏吭哧吭哧抠了半天指头,终于鼓起勇气:“我、我经过窗外,听兄台在念一首长诗。这诗、这诗甚好,比我大哥作的还好,敢问是哪位大家之作,我、我想——” 他心一横脸皮一厚,闭着眼说到:“我想背下来,明日定能叫大哥二哥刮目相看,求兄台成全!” 说罢便又深深一揖。 开玩笑,赢了哥哥们去诗会定能带他去,谁再敢以他年龄小作伐,甩开他单独出去见世面试试! 云初心里发笑,小孩哥虽然小吧,他能听得出来好诗;说他通诗文吧,他学来只为叫两位哥哥刮目相看。想着便起了逗弄他的心思:“第一,这不叫诗,此乃一篇骈文,通篇可有七百七十三个字,可不是你一个五岁小童可以背的下来的。” 薏哥儿一听773个字,小脸登时就垮下来了,七言绝句他手拿把掐的不在话下,773个字,今夜要背下来,除非文曲星突然附体才有可能。 “这第二嘛——”薛云初声音拖得长长的道:“虽然我头发很短,但是你听不出来我的声音是个女儿家嘛?” 薏哥儿:“啥?” 薛云初很满意小孩哥的反应。 “我不是你表哥,我是你——表——姐——” ...... 一时间天雷滚滚,暴雨就这么下来了。 虞晚薏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 过了好几年,他都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以球形之躯,在他那个万恶表姐的笑声中翻越那个窗户逃回自己的屋子的,小厮小石头原本回去拿雨伞,回头发现他在大雨中跑得跟疯狗在后面追一样,生怕他摔着了淋着了自己要吃瓜落,跟在他后面硬是没追上他那一双疯狂倒腾的小短腿。 小石头什么都没问出来,虞晚薏半个字都不吐,谁能想到他小小年纪跑去正在泡药浴的表哥房里讨一首诗,结果表哥变成了表姐呢?说出来谁信?他的声誉还要不要了(五岁也是要声誉的!),表哥,哦不表姐的声誉还要不要了? 丫鬟婆子把虞晚薏洗干净绞好头发以后,他也不顾天气炎热,一头扎进锦被里蒙住头: 啊啊啊,我堂堂四尺男儿,太丢人了!实在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在虞晚薏小朋友为自己完美人生中唯一一个污点捶胸顿足的时候,袁无错跟着管家进了莫二的院子。虽然棺椁还没运回来,将军府已经一片肃白,门口的白灯笼在如瀑的梅雨中静静地一动不动,与这天地间稠密的雨幕快融为一体,只让人看得清上面一个漆黑的“奠”字。 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迅疾的破空之声。莫二一柄碧苍剑舞得寒光四溅,雨大剑快,少年在雨中如同一只游动的黑龙,虽然湿衣裹身,但动作不见丝毫迟滞。 袁无错摆摆手示意管家退下,远远地站在廊下看着舞剑舞得水珠乱飞人影模糊的莫二郎,心里跟着转身离去的管家一起叹息了一声。 “噼啪——”假山应声而裂。 莫应星将剑一掷,剑身没入石头中三寸,转身即朝袁无错走来。 书房里。 “小七,我真羡慕你,半年前能偷偷跟我大哥跑去泯州,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 “我大哥他,在回来的路上了。” 莫二郎敞着衣襟,头发披在椅背上,由着小厮用帕子一点点绞干。 不多时,他挥挥手,屋里人都退出去。窗外雨声噼里啪啦,叫人听不清屋里人的声音。 “澶州刺史举家......”袁无错低低道。 “我知道,荆国人放过了百姓,前提是许刺史家满门祭旗。”莫应星腾的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圈。 “我阿爹密信,送去的兵器,锈迹斑斑,有的触之即断!竹甲腐朽,不堪一击!小七,一甲抵十兵,兵朽盾薄,我大哥死的何其冤枉,许家满门,澶州一州之地、涂、泯两州百姓性命,尽数折在那阉人和奸臣手里!” 嗓子里压抑的悲愤就要喷薄而出,两个少年人相对无言。 良久,袁无错低声:“我大伯昨夜已去付大人府中,他们会与严尚书、程枢密一道请旨,请圣上准许东南部曾世鹏将军调兵援助,绝不能让铁骑军打过白羊关,此事需要你大嫂娘家宣平侯府支持,人越多越好,只是你大哥才......你大嫂此时怕是不便——” 话音未落,在暴雨击打头顶瓦片的声音突然略显怪异。他二人相视一眼,突然暴起冲出飞身上屋顶,与潜伏之人缠斗起来。 那人身着夜行衣,黑巾蒙面,身形矫健,于暴雨中对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丝毫不落下风。几招拳脚相会之后,他明显放松下来,眼神轻蔑出招阴狠,一掌将莫二郎打下屋顶,直退了好几步才立住。在袁无错飞身攻过来之时闪身避过,回首便是一掌,如铁一般的指甲抓破了肩头的衣服。袁无错肩膀伤口被一劈一抓之后,疼得他倒是精神一振,以右掌隔空横向迅疾地劈出,打的雨水横飞到那刺客眼睛上,使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电光火石之间,袁无错一脚将他踹下了屋顶。 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他立刻飞身下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让刺客跑了。发现那黑衣人一动不动背对着自己站着,拳头扬起,雨水混着血水流到了地上,随即扑通一声趴在了泥水里。 对面站着披头散发,浑身湿透,状如厉鬼的莫二郎,手里拿着机弩,冲着袁无错嘿嘿一笑,简直像是厉鬼中的厉鬼。 将军府中,莫老将军不在,莫大哥牺牲,莫二郎的大嫂和母亲听闻噩耗早已数度昏厥不能理事。二人并未声张刺客之事,悄无声息地让袁四和袁拓将尸首装在马车里随袁无错回袁府,对外只称袁家少爷和莫家儿郎皆饮酒过度,莫家差人将喝得烂醉的袁七少爷送了回去。 “老二,你看这刺客的手。”密室中,袁轼禄示意弟弟。袁轼龄走过去,只见那刺客双手竟装了十枚尖锐的铁甲,在烛光的映照下寒光闪闪,上面有些血迹。 袁轼龄皱眉:“这种阴损的暗器,难道是?” “张肆伍的寒甲卫。”袁轼禄是行伍之人,汴梁城的巡防护卫是他的本职工作,近十年来,与何丞相意见相左,对着干的官员,十有六七都是折在这支队伍手里。他见过往生者的伤口,五道长长的狰狞的伤口穿透皮肉,深可见骨;更有那穿心而过,留个血窟窿的可怖遗体。 “小七怎么样?”袁轼禄转头问道。 “伤口不深,刮破皮肉而已,就是旧伤又裂开了。莫二郎也挨了一掌,胸口也划破了。”袁轼龄看着自己的大哥,“上了药,现下正歇着。” “不可让老夫人她们知道。”袁轼禄头痛地嘱咐道。 “大哥放心。” “张肆伍真是越来越肆意妄为!那位这几日说是得了两枚仙丹,昭告群臣要与下月含丹闭关修炼!我等进言澶州之事,他竟只说要治莫将军的罪,丝毫不提抚恤莫家大郎和增援之事!明日我便与严忠平,程礼钦进殿面圣,免得他闭关去了,再说什么都迟了!” “大哥,张肆伍和何岳笙只手遮天,那位只管求仙问道,谈及兵甲之事,何岳笙直说莫将军杀人如麻、用银如水,谁知道多少银子流进了他们的手里,这刺客身手如此高,怕都是......都是原本应用于杀敌的银子养成的,今日竟杀到我们小辈的头上来了!” “如今去求调动东南兵力,怕是胜算渺茫啊!” “哪怕十之有一,也是有机会的。” 第二日,左谏议大夫赵福成触柱死谏,《萧国史》云: 是日,臣请援。帝不允,恶之曰:“尔等不识,乃敢以援兵酬怠将耶?”成出列,愤而曰:“澶继泯涂,非亡与荆,乃亡与宦官与左丞相,帝请明鉴,援将军以救洛州,除奸佞以救黎明,如拒,必亡矣!”帝怒而挞之,成乃触柱,孚尸阶前,群臣莫不震动。 在铭轩帝正准备退让之前,何岳笙朗声道:“皇上,6月才赏赐兵甲数万乘,莫将军此次增兵得甲,却依旧吃了败仗;而东南军曾世鹏赶至西南,行军至少一月才能到,这一个月变数何其多!臣以为,莫将军年老,应当增派年轻将领、增派督军前往白羊关,以换防守策略、提振全军士气。” 铭轩帝疲惫的点点头:“如爱卿所言,东南梧州旅途遥远,不宜调动。至于参军督军,则由丞相与众卿尽快议定,明日呈报吧。” 话音落下,殿中人影涌动,大太监张肆伍尖着嗓子叫到:“皇上起驾,退朝——” 第7章 以德报怨何岳笙 七月初一,铭德帝与扶摇道长闭关修炼,丞相何岳笙辅佐太子监国,为期一个月。 暴雨初歇,阳光透过层层密云在青石板路上打出团团光影。掌事公公伍得全宣完旨,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到赵府门口,大门掩住了里面铺天盖地的哭声,伍得全“哼”笑了一声:这点事也值当自己跑一趟? 丞相府。 何岳笙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茶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 “姓赵的当堂放肆,如此胡说八道自绝活路,胆敢毁谤污蔑当朝丞相,丞相仁厚,不计较其出言无状,请皇上下旨抚恤,如此胸怀宽广,真真是我大萧之幸也。” 赵福成一头撞在柱子上,多少让他觉得有些晦气,料皇上亦是如此: 明知道皇上不日就要闭关修炼,他赵福成竟敢让皇上在闭关之前见血,能讨得半点好才怪!况血点子都溅在了自己的官袍和玉板上,似乎嘴里也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始终萦绕在鼻尖和唇旁!让他回来盥洗漱口多少次都去不掉。 哼!他赵福成不是想激怒皇上,好让史书上记一笔他一个忠臣直谏的美名吗?我偏不让他如愿! 于是他拟定圣旨让太子落了了章,触柱直谏的谏议大夫直接以当堂出言无状,为帝所斥,当即羞愤自尽,为彰显当今圣上仁德,念及其为忠臣之后,特别下旨予以安抚,余罪不计。 遣人宣了旨,心头的那口恶气总算是消了个干净,谋士溢美之词更让他无比舒坦:什么叫虚怀若谷,宰相肚里能撑船?什么叫以德报怨?哼哼,跟他斗,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在群臣博弈之下,何岳笙次子御史中丞何柏犀担任监军,威虎将军邓培颛之子邓括任平南少将军,携亲兵两千,卫军三万,即日前往西南,誓要驱除荆国铁骑军,夺回三州,告慰亡灵。 ...... “咱们这位圣上,当真是成仙之心甚笃,誓师大会面都没露。”袁无错捂了捂伤口,探头望向莫应星:“伤可好些了?” “小事情,无足挂齿,那刺客一掌打过来的时候我提着真气,外皮蹭破那么一点。倒是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见那铁甲挖了你几个血道子,可得仔细着好好将养。”莫二郎吹了吹手里的信纸,待干透了,将信装进信封。 “不妨事,就是天热,伤口有些红肿。我看你府中布防更加严密了,确实要加强一些,张肆伍折了一个潜伏的高手,很难不继续派人来,府中下人也要好好查查。” “已经在查了。”莫二郎顿了顿。 “我阿爹受伤,已经不能上马,接下来的仗只能以守为主,紧守白羊关等援军到。当时邓括誓师我去看了,这回的兵甲倒是切切实实的好,虽然战马看起来精锐稀少,到底是东拉西扯出一支骑兵,想来胜算应该会大上几分吧。”他叹了口气:“我大哥的棺椁这两日就到了,母亲和大嫂病倒,特别是我大嫂,每日里汤药不断,却丝毫不见起色......” 袁无错沉默以对,战场刀剑无眼,死伤无数,死者已矣就是一句话而已,所有的伤痛只有亲眷才能切身体会。 战场上,他也险些就变成了箭下鬼,伤口很是疼痛了个把月,幸亏那小子给自己上了草药,消肿倒是挺快——奇了怪了,为何这两日用药以后,伤口依旧肿痛不减? 他站起来:“二郎,那铁甲可能有毒,我先回去一趟。” 袁府。 袁轼龄看了儿子的伤口,眉头紧皱:“伤口好似愈加红肿了。”“阿爹,儿子极有可能是中毒了,这两日只觉得左肩伤口灼热刺痛,入夜更似火烧火燎一般,今日与莫二郎闲聊才感觉到,此应为慢性毒,至于什么毒就不得而知,儿子委实大意了。” “请太医和大夫,被你娘他们知道了,又是一场担惊受怕。虞太医今日不知道当不当值,你之前与他妻弟在澶州有互助之恩,派小厮去打听一下,今明两日是否可以上门叨扰。”说完即刻安排下去。 第二日,袁无错带着礼品到虞府拜访。 时值初伏,天气炎热。偏厅内,袁无错在屏风后解开藕色交领衫,还未打开纱布,虞绍铨便嗅到一股浓浓的腐臭的苦味。他用银针探及皮肉红肿翻起之处,不消两三息,再将银针置于淘米水之中,再拿起来,银针显出淡淡的青黑色。 “袁公子确是中毒了,这毒来自西南‘些摩丽’族,名唤赤藿芦,乃是采集藿芦果实白浆加赤尾蝇炼制毒性不显,见血易腐,创口四周起泡积液,渗苦涩腐水,夜夜灼烧缓缓蔓延,一般人轻易不能发现,只当是伤口处理不当,延以时日,伤及骨髓,便是神仙也难救,非死即残矣。”虞绍铨拱了拱手,四下打量一番,低声道:“此毒仍未触及骨头,仍可救治,但公子要吃些苦头了。” “虞太医不必担忧,只管说来便是。”袁无错坦然道。 “此毒需削去腐肉直至新肉,再以洛铁熨之避免脓水染及其他部位尤其是筋骨。此非常人能忍,公子可忍得?” “自是忍得的,但袁某有一事相求,还请虞太医行个方便。”袁无错站起来鞠了一躬,虞绍铨回礼。 “袁某惭愧,恐怕要在府上叨扰几日了。” 内室中,袁无错赤膊而坐,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紧握拳头由虞太医为他在左肩上施针。 “这几针封住筋脉,也可稍微减轻些疼痛,若疼痛难忍,不如将这药喝下,睡一觉也便好了。”他劝道,这毕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怕是难以清醒地过这一关。 “不必,世伯不用担心,我忍得住的,可以开始了。”袁无错将一方厚帕子咬在口中,气沉丹田,屏息以待。 泡过高纯度烈酒的薄刃刺破肿得发亮的皮肉,虞绍铨边切,边用棉纱吸走溢出来的腥臭腐水。他白巾蒙面,眼神专注地盯着伤口,一炷香时间过去,腐肉清除殆尽,幸而发现得早,肌理并未受到太多影响。鲜血冒了出来,因有金针封穴,所以血流得极慢。做完清创工作,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汗湿了,仿佛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 他看了看旁边的少年人,只见他双拳紧攥,青筋暴起,汗水从额头滑落到脖子上,咬着帕子的嘴唇苍白无比。 虞绍铨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炭火上的洛铁。 袁无错喘息了一阵,抬眼看了看已经通红的洛铁,对着他点了点头。 房间里,皮肉滋滋作响的声音渐渐减小,始终不闻人声。房间外,袁拓袁四巍然而立,对着周围虎视眈眈。 虞绍铨擦着头上的汗水,看着垂着头一动不动的少年人,扔下烙铁便想将人放平。却见袁无错半睁着眼抬起头来,虚弱地冲他一笑,复又昏厥过去。 “来人。” 袁拓闻声而入,“快,快将你家少爷扶到床上,毒已经解了。” 袁拓看着昏睡在床榻之上的小主子,对着虞绍铨躬身行礼。 袁无错睡了整整一日,亥时才清醒过来。左肩虽然疼痛,但那种腐臭的苦味已经没有了,他知道解毒成功了。 房间里放着冰盆,丝丝凉意若有若无地拂过肩头。袁四端来一碗药:“少主,这是在咱们自己的药铺抓的,属下亲自盯着煎好的。” “恩,可有暗中告知父亲?”袁无错一仰脖喝干净,丝毫不觉得苦,反而睡了七八个时辰,口渴得紧。 袁四给他递上茶水:“少主放心。” 他躺回榻上,不到两个月伤了两回,削皮取肉的,要是被阿娘和祖母,太祖母知道了,啧啧,不敢想,不敢想。 次日,施针完毕之后,袁无错躺在榻上,随手拿着本《水经注》翻看着。忽闻窗外竹林边有人在争执。 “你、你可不许再诓我!想甩开我,没那么容易!”是一个小童的声音。 “哎,我可没诓你,我是真的有事。”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算我求你了,一篇骈文而已,今日我是真的诚心求教,阿初,祖宗,师父,你写出来我定不再纠缠你。” “阿薏,你可知舅母往你院子里去了?” “你又诓我!我可不信你,你这是声东击西!” “哎这你可就错了,我这叫围魏救赵!” “什么叫围魏救赵?” “说了你也不懂。” “师傅,我都叫你师父了!” “我没答应做你师父。” “围魏救赵什么意思?” “行行行,围魏救赵就是,在战国的时候,战国就是很久很久以前。齐国的军队用围攻魏国的方法,迫使魏国撤回攻打赵国的人而使赵国得救的故事。你娘真的去你院子里了,要是让她知道你养了一笼子的知了,你可就惨喽——” “啊啊啊!谁让你告诉我娘的!小石头,快,快回去!!” “我的小主子,你可跑慢点,当心摔了!” 袁无错从掩着的窗户缝里看到,原本黑瘦的薛云初长得白胖了一点点,头发非常勉强的在头顶绑了个小揪揪,身上一件窄袖短衫,利落地甩了甩手,后面跟着抿嘴笑个不停的小丫鬟。 他笑了笑,旋即面色突然严肃,低头,手指轻轻点在小几上。 围魏救赵,有意思,真有意思。 第8章 中秋赏灯暗流涌 七日之后,援军已抵达白羊关。前有两军胶着半月之久,虽然让莫家军折损近半,荆国人却也没讨着好,止步于白羊关外未见寸进。夏日蚊虫烦扰,暴雨南移,又湿又闷,两军皆苦不堪言,是以邓括的援军到来之后,兵力新旧交融,一鼓作气,打了几场小规模的胜仗,将荆国人逼退三十里,退守到澶州城内。以一条汩鳞江为界开始了长达又半个月之久的僵持之势。 捷报传来,以何岳笙为首的太子党很是春风满面了一阵子,一时间皇太子聪明睿智,远见卓然的议论热潮席卷了整汴梁,喧嚣尘上。 待铭轩帝出关之时,已经是八月上旬。 八月十五日,中秋佳节。 虽前线战事胶着,小战不断,大役未起,总算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和中,萦绕在大萧国人头顶的阴云好似渐渐变淡了一般,在这个最重要的传统节日里,祭月赏桂,燃灯观潮,吃月饼饮桂花酒猜灯谜,还未入夜,从安平桥到长街,满街花灯,皇宫九扇朱门前的逐鹿台上,已经有大鳌山扎起来,只等入夜便点亮,商贩摩拳擦掌,世家也好,平民也罢,人人都准备了最称身的衣衫,准备共度佳节,整个汴梁城一派安平喜乐的景象。 虞府。 “初儿,今日便随你舅母并晚苼哥哥他们去顽罢。”母亲虞氏帮她理了理碧荷色的对襟短衣,将她鬓边长出来的碎发别去耳后。 薛云初的头发有长长了寸余,可以十分勉强梳一个三丫髻。但依旧皮肤偏黑,一双大眼睛清亮有神,身形偏瘦,没有7岁孩童那种未脱的婴儿肥,粗看上去依旧雌雄不辨,男女不分。 “你爹爹七七早已过,今日中秋,外面月亮最大最圆,好好玩,不必拘着自己。”说罢,将她窄袖上别着的孝布取下:“回来再戴吧,爹爹不会怪罪的。” “阿娘,听说今晚有大鳌山和游火龙呢,娘也一起去吧。”云初有点期待,来到这个世界快两年,还没见过灯笼堆成的大山和会吐火的竹篙火龙呢。 “定儿太小离不开人,阿娘孀居之人不便出门。等明年定儿大一岁了,阿娘再陪你们一起去可好?”虞氏言语谆谆,语气温和如同三月春风拂过薛云初的耳朵,叫人不应也应了。 小短腿虞晚薏早八百年就跟唐僧念经一样把针刺无骨花灯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豪气万千地许诺要给用自己的月钱给表姐买一个最漂亮的花灯,虞晚莱非常头痛弟弟的满口铜臭,直言要送就送猜灯谜赢的,男子汉大丈夫,用父母的银钱来送人情,哎呦,羞乎,耻乎? 临出门前,舅母揉着太阳穴仔细嘱咐丫鬟婆子护卫各项安保事务,又细细叮嘱了云初注意安全,也不去看揪作一团的薏哥儿和莱哥儿,拉着云初的手便上了马车。 苼哥儿已经十五,快到议亲的年龄,去岁刚中了秀才,原本日日伏案苦读,为下一场会试做准备。今日也破例换了一身崭新的月白直缀,等母亲和表妹上马车之后,面无波澜地看着自己两个不成体统的弟弟,重重咳了一声:“咳咳! 斗争戛然而止,虞晚莱虞晚薏从斗鸡到鹌鹑的转变,不过在一瞬之间。 到了长街口,马车早已进不去了,人群熙熙攘攘如同过江之鲫,鱼贯进入长街,同时还要避着拥挤的马车。 金吾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身穿铠甲手持大刀巍然而立,目光炯炯地盯着过往人群。 不知哪家车夫为了马车掉头之事不住地呵斥着不听话的马儿,人群交谈之声、店铺吆喝之声、流动商贩的叫卖之声、观景者叫好之声鼎沸盈耳,震之欲聋。 远处各家店铺各式花灯如星河璀璨,岸上灯与水中灯影交相辉映,叫人一时间分不清哪是天上哪是人间。 再往前进,永定河畔有变脸、喷火、顶碗、独轮车和耍火壶的表演,围观者之众,堪称张袂成荫、摩肩接踵。一时间,猜灯谜的,画糖画的,捏面人的,卖桂花糕的、杂耍的,远远近近好似无数重国画映入人的眼中脑中,让人流连忘返。 公侯富贵之家的女眷们早早在酒楼预定了最佳的赏灯位置,虞家也不例外,虽然位置不如公侯之家的夫人小姐们,也能望见永定河一角。河水在花灯的映照下盈盈闪动,光影投射到薛云初的眼里。 今年中秋还隐隐有些暑热,小小的包间里,虞晚薏一只胖手在奶娘的手里扭曲扭来好似一只活鱼,奶娘一只手递给小丫鬟,小丫鬟麻利地掏出帕子擦掉奶娘手里的汗水,奶娘换了擦干的手捏住那只小胖手,另一只换给丫鬟再擦汗。一番斗争之后,虞晚薏气呼呼地拿眼睛瞪奶娘,又拿眼睛觑着自己的小厮小石头和小锥子,奶娘和小厮抬头望屋顶的望屋顶,低头看鞋尖的看鞋尖,根本不接收小短腿的信号,任他假模假式地咳了两声,也只充耳不闻,装作看不见。 奶娘:想跑,门儿都没有。小主子和大主子,谁是大小王奴婢还是分得清楚的。 舅母略提高声音,在嘈杂的第三层包间中给薛云初仔细讲着她感兴趣的一切,顺便回头剜一眼自己不住扭动、满脸“我有急事“的三儿子,再白一眼自己一时巴着窗户嗷嗷一顿叫好、一时盯着茶博士送来的陇山碧峰茶咚咚一顿牛饮的二儿子,最后再老怀安慰地看一眼自己已经身长玉立,立身持正,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儿子,再无比温和慈爱地招呼光顾着看热闹的薛云初:“乖,这是云来阁最有名的芙蓉桂花糕,你尝尝,但是不要贪多,当心不好克化。” 随即又让自己的贴身的嬷嬷把茶博士端上来的茶水给薛云初,生怕她噎着了。 虞氏三兄弟:有点母爱,但不多。 舅母:老三要是个姑娘就好了。 虞晚薏:我是真的有急事,晚了最漂亮的花灯都被人买走了!虞晚莱,别吃了!一丁点都不会看眼色行事,早晚撑死你! 虞晚莱:今天的月亮真圆,桂花糕真好吃,杂耍真好看,火壶真好玩我要学,就是茶有点烫,报喝。 虞晚苼:落霞东染,玄兔西跃,繁花千树影重重,落星万乘光烁烁;长街溢彩,廊桥流光,游龙惊凤月如昼,紫电青光灯如潮。唔,灯似潮,灯如潮,是用似好,还是如好?回去问问夫子,再与子俊他们探讨探讨。 薛云初: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辛弃疾诚不欺我也。 城内热闹沸反盈天之时,城郊小道上,一人一马回头看着城头上的烟花,光影照在那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上,良久,那人拉紧缰绳双腿一夹,“驾!” 朝着月亮升起的方向,绝尘而去。 第9章 明月何时照我还 汴梁城内笑盈盈,白羊关外思切切。 在薛云初感叹自己见到了许多连课本上都没见过的非遗项目的时候,在虞晚薏挪到虞晚莱身边伸手隔着衣服掐他大腿的时候,在永定河畔人群对着火壶发出阵阵惊叹的时候,在竹篙火龙喷着火焰开始游过安平桥的时候,澶州城外又是另一番景象。 月光皎洁,甚至可以远远地看到城墙上荆国士兵巡逻的身影。 每逢佳节倍思亲,戍边将士们尤其能体会这句话。 白羊关外二十里,宣威军营地。 苦哈哈蹲在营头前的百夫长涂百鸿,看了一眼自己营的营帐,里面传出的鼾声几乎快把顶棚震塌。 “嘿,小兔崽子们。“ 再转头看一眼远处督军的营帐,贪婪地吸了吸鼻子,仿佛闻到了营帐内飘出来的若有似无的酒香。 “切,他狗日的,倒是吃香喝辣,直娘贼!呸!“ 他狠狠地啃了一口手上的半个五仁月饼,突然嘎嘣一声,蹦得他眼冒金星,后槽牙都木了。 “他*的,狗日的屠老二,老子明日里定要找你打一架,不把你屎打出来算你老狗儿拉得干净!” 督军帐内。 帐中早已用艾草熏过,一只蚊虫也无。 何柏犀一双白净的手端着酒杯,昂然站在上首,气势恢宏、十分拿捏地冲着莫世平和邓括道:“今日乃中秋佳节,何某聊以此薄酒,敬赠各位,祝大家同气连枝,二位将军所向披靡,早日拿回三州,驱除荆贼,方不负圣上所托。” 说罢豪气万千地饮尽杯中酒,叹道:“若是在丞相府中,这酒连门槛都入不得,二位将军将就着用,待凯旋之日,某定当待以佳酿,不醉不归!” 邓拓年二十四,虽然年轻,但淫浸官场也有两三年,战场杀敌也有四五次,故而为人圆滑又不世故,初次当将军,处事虽稍显青涩,却也能应对自如。因此,对着明里官话套话一大堆,暗里催促战事进度的老油条督军、惹不起的丞相次子,他面上微微一笑,举杯答道:“多谢督军,这一路过来督军辛苦,还不忘体恤我等粗人风餐露宿之苦。今日中秋,待我等满饮此杯,壮我儿郎士气,夺回我大萧三州。得胜之时,再来饮过!”说罢,也喝光了杯中酒,再将酒杯倒过来示意自己已经喝完了。 莫世平重伤未愈,跃马关一役,为了冲进许刺史府中救人,他后背中了一刀,从左肩胛骨到左腰,肩头伤口深可见骨;第二刀砍过来时,他的应亭,冲过来挡了那致命的一刀。儿子身上竹甲像纸一样薄,大刀轻易地穿透胸口,当场死在他的面前……后来他自己虽经战医救治,但背上缝了无数针,天气炎热潮湿,战事频频,伤口迟迟未能好好愈合,便又几次裂开。 伤口的疼痛不值一哂,心中的悲痛却是夜夜折磨着他。大儿子被他强行背回马背上的时候,嘴角的血沫子一直流,那双酷似他母亲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一管英挺的,与他一模一样的鼻子早已没了气息,灰白的嘴唇半张着。 好似回到他刚刚出生那日,稳婆着急地抱出来说孩子没有哭的时候。 那时他周身的血都快凉了,在稳婆不停地吹气,按压腹部,又打了好几下脚底之后,他的应亭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小小的身体也由灰转红。 而须臾间,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他怀里人高马大的应亭,温热的身体渐渐冷下去,一双满是茧子的手由红转灰,仿佛时空倒转——二十七年前,老天把他赐给了自己,二十七年后,老天又把他带回去了。 一张襁褓,他笑着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儿子,一副薄棺,他哭着送走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 只一夜,他头发全白,人也瘦得只剩一个高大的架子。 此刻他沉默地端着酒杯,面上实在是笑不出来,只提了一口气道:“多谢督军。”便一饮而尽。 饮毕,他拱手告罪道:“今夜中秋,担心荆人攻我之不备,巡防要紧,督军慢饮,臣告退。“ 说罢,随即冲邓括点点头,转身出了营帐。 天边一轮明月,在云中不断穿行,映在他苍老冷峻面容上的光影忽明忽暗,像极了此刻他晦暗不明的心情。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亭儿的棺椁到家了,应星的书信中没有提及四个孙辈。不知道他那小小的孙儿,看到爹爹躺在那里呼之不应,该哭成什么样?不知应亭的娘亲,他的发妻沈氏夜里是不是也像他一样,一想起来就痛彻心扉,辗转难眠?儿媳林氏,是宣平候之独女郑氏的女儿,成婚不过十载,应亭近半数时间都在西南边疆,夫妇二人聚少离多,终是莫家对不住她,害她年少守寡。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行伍之人,要么衣锦还乡,要么马革裹尸,二者皆是归宿。而他的应亭,很不幸地,属于第二种。 自古将军与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应星已经长大了,他已经立起来,担起了家主的职责,办好兄长的丧仪,安抚母亲和寡嫂,抚慰幼小的侄儿,信中只说家中一切已安排妥当,母亲嫂嫂安好,望父亲保重——莫家儿郎,从来都没有孬种。 只是,夜里他总是忍不住想:如果竹甲再厚一点,他手里的刀刃再锋利一点,如果许家人能贪生怕死一点,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他的应亭是不是就不会死? 莫家儿郎的流血牺牲,能换来澶涂泯三州之地吗?能换来三州百姓的安宁吗? 许刺史提刀亲手斩杀家中女眷,带着儿孙7口人泰然坐在府中正堂,直面荆人的屠刀时,胸中可也有此一问? 他看向自己,坚定摇头的时候,只说着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澶州存,许士则存,澶州亡,许士则亡。 凡我族之地,寸土必争。为儿孙后代享有安宁盛世,多少儿郎抛头颅洒热血,大萧人前仆后继,史书也不过寥寥数笔。 消息带回汴梁,铭轩帝感念许士则举家忠义,特别破例将许家满门男儿牌位供奉于太庙之内;赐官升四级,追授太常正卿之职;另设衣冠冢,着礼部于清明寒食、生辰死忌之时隆重祭拜。 《萧国史记》有云:“则不降,乃与州同赴(死),面无惧色。帝闻之恸哭,号泣顿足于庭上,臣莫不涕泪。供之太庙,官补太常,设衣冠冢,时时而缅矣。人莫不称贤,深感帝恩也。“ 死者已矣,虚名除了给活人看看,又有何用? 但就是这名声,他的应亭也没有。主战失利,澶州失守,国土沦丧,刺史慷慨赴死。他有责任,他的儿子也有责任。 兵甲有异,粮草不足,战马虚弱,他书信数次都未能上达天听,澶州失守,他首当其冲,必须尽快赶走外敌,收复失地,戴罪立功。 千门万户团圆日,明月何时照我还? 此刻,离家两年的莫老将军,手里握着儿子的玉佩,站在一轮明月之下,面对着易主近一个月的澶州城,眼中湿润,思乡情切。 汴梁城内,林氏支撑起身子,唤来贴身的心腹:“张进家的,扶我起来,我要洗漱。“ 丈夫已经下葬,三七已过。可怜的芸姐儿,伤心完爹爹,还要担心娘亲,她不能再萎靡下去了。 第一锨土洒在阿亭的棺椁上的时候,她拼死跳下去伏在了棺盖之上,把她一起埋了吧,她的魂早已随他去了。 不如一起去,一了百了。这生不如死,如同噩梦般的日子,若能终结在这一刻该多好。 莫应亭是她自己相中的。在宣平侯府的花会之上,她远远地隔着假山看到了站在几个儿郎中的莫应亭。他身高七尺,宽肩窄腰,一看就是习武之人。浓眉下一双大眼,一管笔挺的鼻子,在一众文弱书生之中显得那样鹤立鸡群。待外祖母言谈间对莫应平的这个大儿子赞赏有加,十三岁便上战场历练,小小年纪便官至武翼大夫,虽只是个七品官儿,总归是年少有为。 又叹息莫家儿郎身许国家,常年征战,如今十六了都无人议亲——虽然莫家有儿郎无论有子无子均不得纳妾的规矩,谁又愿意将掌珠嫁给那样一个将脑袋别在腰上的人呢? 但是她当时便相中了。 母亲心疼她,加上父亲林如慧林给事中素来敬仰莫世平为人,这场姻缘终是成了。 他待她极好,婚后 一年便有了远哥儿,隔一年又有了芸姐儿。他疼惜她生产之苦,无论如何不愿再生第三个,出门平匪一年多。 回来以后又有了茉姐儿, 前年又有了迅哥儿。 迅哥生下来八斤多,累得她昏迷一天一夜。醒来便看到守在床边胡子拉碴眼睛深陷的应亭,摸着她的额头说:“再不生了,真的不生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还是第一次看他流泪呢。 如今呢,他魂魄可曾归来? 不知不觉已经中秋节,窗外圆月冷冷的照着院子。 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薛云初心中默念着《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怀念着自己上一世的爸爸妈妈,也怀念着这一世的父亲薛毅。 爸爸妈妈,女儿很好。 阿爹,女儿很好。 第10章 中秋花灯结善缘 薛云初心中默念着《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怀念着自己上一世的爸爸妈妈,也怀念着这一世的父亲薛毅。 云来阁三楼一间斜对着安平桥的雅间内,虞家众人吃着月饼,就着桂花酒隔着永定河看河对面的舞火龙。 精壮的青年们手持长着长的竹篙,竹篙上每隔一段横着绑上一根根稍细的竹枝,两头则是浸了桐油的布团,火焰燃起,一排排燃着火把的竹篙竖了起来,在一排身着红衣的青壮年的手中,远远望去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火龙。鼓点响起,青年们持竹篙跑动起来,在晚风的加持下,竹篙两侧层层火光愈发灵动,团团红光愈发灼灼生辉,如同龙鳞闪耀,在永定河畔不停蜿蜒游动。观者无不为之叫好,一时间人潮涌动,呼声震天。 薛云初轻轻摇了摇手中的竹编青篦扇子,轻轻扇了扇晚风吹来的桐油味。虞晚薏趁着舅母去隔壁熟人雅间寒暄的功夫,拖着紧紧攥着他的手的嬷嬷,十分艰难地挪到了她身边:“阿初姐姐,你跟我娘说说,这一晚上都快过去了,咱们灯笼还没买到呢!“ 薛云初也很想去那永定河旁走动走动,便抬眼看了看大哥儿晚苼。晚苼一向喜读诗书,其中缘由不乏为弟弟们做好榜样的原因在,十岁过后,见母亲实在是疲于照顾两个弟弟,更加已照顾弟弟己任。这份长兄如父,也惠及到了云初的头上。 此刻他见幼弟撺掇着表妹,便站起来温声道:“你们先稍安勿躁,待我请示母亲,若母亲同意,咱们再去。“ 说话间,舅母回来了。 “苼哥儿,带着你弟弟妹妹去安平桥转转,流芳里现在猜灯谜正热闹。”段氏开怀地笑道。 刚刚在隔壁雅间内,随从告知黄嬷嬷,员外郎武宗正的家眷正在隔壁雅间。因着虞绍铨给武宗正的娘治着消渴之症,两家常来常往关系不错,但员外郎家比起自家官人一个小小的太医令来,自是官高一品。虽然在这汴梁都城内,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中个四五品的官,但礼不可废,总不能让韩夫人先过来寻自己,于是热情好客的段氏便去隔壁雅间寒暄了一阵。 话语间韩氏对段氏的大儿子赞不绝口,称这孩子少年沉稳,学识不凡,国子监内谁人不知他那一手好字,诗词也是顶顶上乘的。直夸得段氏随面上不显,内里确实心花怒放, 也着实下了功夫将武宗正那个孝顺的大儿子反夸回去,待寒暄完毕,两位夫人心情都十分美丽。 心情美丽的段氏回到雅间,开口便是大赦这几只顽猴并那一颗掌珠。 在各种威胁警告硬话软话之后,带着虞晚莱和虞晚薏各种军令状和虞晚苼的再三保证之后,一群人带着丫鬟婆子和小厮下楼往安平桥流芳里走去。所有人都心情愉悦如同鸟出樊笼,只有虞晚薏半是急不可耐,半是垂头丧气:嬷嬷的手就像是和他的手长住了似的,掰都掰不开。 到了流芳里,猜灯谜的人把几个铺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结伴的书生正在人堆里猜灯谜,虞晚莱伸长脖子看着,成竹在胸者有之,冥思苦想者有之,摇头晃脑者有之,抓耳挠腮者甚众。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自己的兄长:“阿兄便也去给云初妹妹赢一个花灯来呗!” “你怎么不去?” “吃多了脑子转不开。“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不由分说将自己的兄长推到人堆中间去。 虞晚苼被推一个趔趄,转身瞪了一眼自己那不成器的二弟,转头拱手向被自己撞到的几位猜谜人致歉时,冷不防一头撞到一个玉兔抱月花灯。 那店家眼色极好,看虞晚苼相貌堂堂,书卷气十足,便立即取下那玉兔抱月花灯下垂着的灯谜,朗声向众人道:“这位公子慧眼如炬,选的花灯也是本店最好的一个,请听谜面: ‘四月将近五月初,刮破窗户重裱糊。 丈夫进京正三年,捎封信儿半字无。’” 说罢便闭口垂手站立一旁,面带官方微笑胸有成竹地站在一旁。 台阶下,一众人等或冥思苦想,或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这语句直白的谜面,一时间都无甚头绪。 但是这题虞晚苼熟啊,他爹干这个的,小时候耳濡目染见过的也不少。 他胸有成竹地说出“半夏、防风……” 人群里有个人也高声喊出“当归白芷!” 声音高亢突兀,倒叫虞晚苼顿住,随众人寻那声音而去。 众人回头看到,来人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暗红洒金缂丝圆领袍,头戴青玉冠,腰间挂着三四个荷包并朱砂络子,手中摇着一把山水折扇,说不尽的富贵打扮,活脱脱一只化成人形的大公鸡。 那人的随从挤开人群,挡出一条窄道,大剌剌走过来拨开虞晚苼。身后跟着的那个蓝衣师爷从店家手里拿过支杆,取下玉兔抱月花灯。 “各位,承让,承让啊。” 那人便摇着扇子要走。 “哎!那是我哥哥赢给我姐姐的灯笼!”虞晚薏一蹦三尺高。 薛云初在虞晚莱和虞晚薏以及嬷嬷小厮围城的保护圈内,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大公鸡,心想:出现了!传说中的纨绔恶少不成器的儿孙——就是不知道是哪家奇葩树上结的奇葩果儿。 “敢问兄台,那灯谜乃在下先行猜出前两句,后面两句乃是阁下师爷触类旁通,获得提示之后猜出来的吧?” 虞晚苼纵是再沉稳,此刻少年心性也被这截胡的人给激了出来。 那人正享受围观者的注目礼,猛听得刚才猜出前两句的少年出声质疑,折扇啪地一收,转身瞪向虞晚苼。 “你说你先猜出前两句,我还说我早就猜出来了呢!我在外围说了你没听见,怪谁去?“ 众人一听便面露鄙夷,只不好得罪贵公子,纷纷去蔑视那蓝衣师爷。 师爷垂目只当作无事发生。 “当真是半道截胡的。“ “没见过猜灯谜还带师爷的,上茅房带不带啊?”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大公鸡顿时面红耳赤,瞪向众人:“你们这群乌合之众,竟敢当众耻笑我方璒珉? 店家在汴梁做生意,自然是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一听这名号,便知原来这为红衣公子竟是枢密院事方懿澄的独子。只是这方公子贵足从不曾踏及他们这种卖笔墨纸砚的地界,今儿真是太阳打西面上来的。 “小的眼拙,原来是方公子。”店家拱手道。 眼见这店家倒向权贵,二哥儿虞晚莱颇不服气,高声道:“怎得官大就能夺人所好吗?这谜底明明是我兄长先猜出来的,凡事应讲个先来后到吧!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就是!我五岁就明白的道理,你怎的是个大人了还不懂?”虞晚薏的童声带着些奶气,在人群中格外响亮。 店家一看形势不对,便好声对虞晚苼道:“这位小公子,您看这方公子也确实猜出灯谜,大过节的,您看不如大家各让一步,小老儿此地挂的所有灯笼尽由公子挑,大家两下各不相干,皆大欢喜不是?” 虞晚苼看向自己的表妹,探寻的目光仿佛在问:阿初,你看如何?” 在店家向虞晚苼提议的时候,蓝衣师爷见众人目光鄙夷,担心众口铄金有损方璒珉的声誉——议亲在即还是由顾着些的,便附在方大公鸡的耳边耳语了两句。 “也是,这灯谜你猜了一半,我猜了一半,大家公平点,不如将这兔儿灯一撕两半,一人一半好了!” 得,根本没听进去,蓝衣师爷在心里扶住了额头。 在薛云初还没来得及回答兄长的询问,方璒珉还没来得及把玉兔抱月花灯撕成两半的时候,斜刺里飞出一道玄色的身影,在众人肩头如蜻蜓点水般闪身过来,只一瞬,方公子手里的灯笼便凭空消失了。 众人一晃眼,看见一个身穿暗纹玄色交领长袍的少年,剑眉星目鼻子挺直嘴角含笑地站在了方公子对面,虞晚苼身边。 “你你你,你是何人,大胆!竟敢抢本公子的东西!”方璒珉半是吓的半是气的,点着折扇结结巴巴地指着袁无错。 “他是何人你不知道,那我是何人你方公子总不会不知道了吧?” 人群外,人高马大的莫应星慢慢走了过来。 方公子虽然比他大几岁,但是往那儿一站,身形便莫名地小而萌了起来,气势登时就弱了下去。 他是挨过这个小子的打的。 还是在当今圣上的面前。 圣上还表扬了这小子。 ...... 在方公子灰溜溜地走了以后,虞晚苼对袁无错行礼致谢。 袁无错急忙回了一礼道:“万万不可,重楼兄客气了。 重楼是虞晚苼的字。 虞晚苼谢过之后,把那只精巧的玉兔抱月花灯温和地递给了薛云初。 “没吓着吧,阿初,都是为兄的过。“ “没有,多谢阿苼哥,这灯实在是太精巧了。”云初满怀开心地接过花灯,面带喜悦地仔细打量手中栩栩如生的玉兔,玉兔的眼睛点了亮漆,内里虽然亮灯,但眼睛却在外面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好似那兔子活了一般,捧着圆月在向主人献宝哩。 袁无错对着她轻轻颔首。心里想道:“他怕?死人堆里找吃食,还把我从死人堆里拉回去,还想拿走我的黑龙驹,六七岁,胆子倒是大得能包住天来。” 第11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话说到袁无错将花灯从方璒珉手中抢回来给虞氏兄弟并薛云初之后,便与一群人同行游赏。 月光浓浓地洒落在连绵不断的行人身上,竟丝毫不输亮如白昼的各式灯笼。 不远处便是花灯做的鳌山。 巨大的、蜿蜒的两条彩龙追逐着一颗同天上月一般大的龙珠,周遭便是灯笼扎的山峦和彩云。技艺巧夺天工,两条龙活灵活现,仿佛即刻便要追着珠子腾空而去。 虞晚薏嗷嗷嗷地拉着薛云初,手里也提了个兔子灯,两个人一蓝一绿,除了薛云初略显瘦弱一些,身量倒是差不多,远远望去便像两个年画娃娃,甚是可爱,蹦蹦跳跳地一直走在这一群人的最前端,累得抓着虞晚薏的嬷嬷丫鬟气喘吁吁,频频擦汗。 袁无错落了几步在后,低声和虞晚苼交谈,莫应星走在最外面,两个人今天都没有带侍卫。 “上次在贵府清腐疗伤,多亏虞世伯圣手,现下伤口好多了。我爹与我都十分感念虞太医施以援手,今日只是碰巧,举手之劳而已,重楼兄莫要再谢了。”袁无错诚恳地说到:“你我两家,论及早前,对我早已恩深似海,自不必如此客气。“ 虞晚苼听闻此言心中自是无比感慨,叹道:“如今战事未了,三州未平,你也是一腔热血只为报国,况——“他拱手向莫应星道:”况莫老将军为国征战无数,此等胸怀与功绩,我们虞家做的,未能有十之一二矣。” 莫应星侧身颔首回礼,微笑着向虞晚薏道:“今日中秋,便不再提边关战事吧。刚刚听闻袁七唤虞兄之字为重楼,在下小字仲予。” 看向袁无错,袁无错忙道:“在下小字子成。” 莫应星方道:“重楼兄比我二人年长几岁,故而我二人便厚颜称上一声兄长如何?” 虞晚苼泰然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仲予兄,子成兄。” 三个人都没有想到,中秋之夜短短百步路的距离,变成了他们一生肝胆相照的开始。 三人正聊着刚才的灯谜之事,虞晚薏突然窜了过来:“阿兄!阿兄你们在干什么?我听二哥说,这位高高的大哥哥是莫将军的儿子,可是真?” 二愣子虞晚莱一听连忙来捂嘴:这说的也太直白了,不让人觉得他虞老二是个长舌妇嘛。 虞晚薏:“二哥你为什么捂我的嘴,我说的不对吗?不是你告诉我的吗?莫将军可是大英雄,这位哥哥就是小英雄了对吧唔唔呜呜唔……” 捂不住,根本捂不住。 虞晚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莫应星笑了笑,蹲下来对虞晚薏说:“谢谢,你是薏哥儿?薏哥儿说莫老将军是英雄,那薏哥儿心里肯定住着个小小英雄。” 莫应星的几个侄儿侄女,倒是经常由他带着玩,因此对胖乎乎的薏哥儿也是和颜悦色的,甚是亲近,完全没有招呼方璒珉时那个居高临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薏哥儿当场就投诚了,什么大哥哥二哥哥,这个莫老将军的亲儿子才是他的亲哥哥。 薛云初捂着眼睛一副没眼看的样子,落在袁无错眼中甚是可爱。虞家这两个小孩,一个胖一个瘦,一个动一个静,一个完全藏不住半个字,一个呢,看起来颇会扮猪吃老虎,长大了定是个厉害角色。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了望镜楼,虞晚薏闹腾着要买糖画和栗糕,趁着跟莫应星亲近好容易甩开了嬷嬷的手,嬷嬷为难的看了一眼自家大公子,看到虞晚苼点点头方才松了一口气。摊子前莫应星毫不迟疑地掏银子为薏哥儿买了现做的飞马糖画和栗糕,薏哥儿转手把栗糕递给薛云初,一手拿着飞马糖画,一手扯着莫应星的手便蹦跳着往前走。 忽然,望镜楼上飞下来一把椅子,眼看着就要砸到薏哥儿的头上。 虞晚莱见势不妙,厉声喊了一句“薏哥儿!”就要扑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莫应星一把将薏哥儿拉回几步,几乎是同时,袁无错将椅子一脚踢飞。 那红木椅子改变路线撞上一堵墙,四分五裂地落在了地上。 薏哥儿的小飞马也落在了地上,此刻被虞晚莱紧紧护在怀中,一脸茫然。虞晚苼即刻向前一步,展开两只并不强壮的手臂,将妹妹和弟弟护在身后。 众人抬头往望镜楼的二楼看去,只见窗内人影晃动,拳脚声不断,望镜楼的妈妈徐万花在窗边朝内着急地拍着手:“没眼色的东西,倒是快点拉开!”随即又放软声音劝道:“两位祖宗,可别打了,我这小小望镜楼怕是受不住您二位神仙打架,两位给织霞姑娘一个面子,可别再打了!哎哟!上好的红木桌子!” 轰的一声,飞下来几段断裂的木头,以及各种杯盘碗盏,一时间叮叮咣咣,碎片四溅。 众人又往后退了几步。 不多时,楼梯噔噔噔噔震天响,两拨人来到楼下对峙。两个年轻公子仿佛斗鸡附体,相互瞪着对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两边的小厮也各是打斗过一场的,有的鼻子流血,有的衣服撕烂了,谁都没服谁。 二人嘴里不干不净地相互揭着短,一个骂对方仗着祖宗功勋不敬皇亲国戚,一个骂对方强迫无辜女子粗鄙不堪;一个骂对方吃用媳妇嫁妆恬不知耻,一个骂对方男女通吃简直不配为人。 越骂越不堪入耳,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袁无错一眼就认出了斗殴的两位便是武定侯世子朗时明与宣威侯世孙郑晏舒。 天子脚下贵人就是多,两个都是家里的眼珠子金果子,这要是伤着哪里,两位侯爷怕是要在金銮殿上打起来,何况是为了一个女伎。大家老脸都别要了,互相打死事了。 原本他二人袖手看个热闹便是,但今日实在是不同。 刚才那把椅子差点砸到重楼兄的幼弟,再加上郑晏舒眼看打不过,急了眼四下寻找,便看到地上断裂的椅子把手,拾起来就准备往全无防备的朗时明头上闷去。 金吾卫还未到场,一旦弄出人命,这两家便是死仇。 再加上他俩越抖越多,世家秘辛都快快抖了个干净,眼瞅着八卦之火就要燃烧到皇家,不堵嘴不行了。 袁无错莫应星同时脚尖轻点石板,一个飞起一脚踢向郑晏舒高举的右手,一个直接将朗时明撞翻在一众小厮身上。 金吾卫适时赶到,混战终于停歇。 薛云初看得真切,这两人真的有仇当场报,明明拉开就能解决的事,因着薏哥儿差点成了被他俩混战殃及的池鱼,多少是带了点出气的目的去拉架的。 少侠好身手。 可怜两位纨绔还没弄明白自己是怎么躺下的,便被金吾卫隔在了两边,一个捂着屁股,一个左手握右手,嗷嗷直叫。 虞晚莱抱着薏哥儿,对金吾卫的差人说到:“官爷,这二人在此聚众斗殴,天子脚下,中秋佳节,为争个女伎,竟罔顾人命,当空抛掷重物,险些砸到幼童,简直骇人听闻!” 郑晏舒回头看了一眼出声的虞晚莱。 围观众人在这一掷地有声的声讨之下也纷纷指责。 金吾卫看着两个已经打出熊猫眼的贵公子,脑子突突疼。 领头的便伸手道:“二位公子,此处不便分辩与理论,更不便于施展拳脚,还请二位随我等回大理寺,见过少卿再说。还有这望镜楼,有喘气儿的没有?” “有有有!官爷,有!冯三儿!跟官爷走一趟!快点儿的!”徐万花推着一个瘦猴儿一样的帮闲,嫌他走得慢还在后面踹了一脚。 随后两列金吾卫齐步上前,三两下便反扭了双方小厮的手,由相互看着跟乌眼鸡一样的武定侯世子和宣威侯世孙领头,后面跟着那望镜楼的帮闲,一齐往大理寺去了。 云烟既散月东去,人影寥寥火壶熄。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两场风波,半夜走动,一整天和奶嬷嬷单手角力,虞晚薏这时候终于打起了哈欠,在嬷嬷怀中不住地点着头。 虞晚苼向袁无错二人告辞,众人相互安抚了几句,便各自回家不提。 临分别前,袁无错也向薛云初拱了拱手。薛云初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在黄嬷嬷怀里也冲他点了点头。 薛云初与虞家人倒是没有什么相像之处,面貌偏阴柔些,但是往往人不可貌相,比如这个小孩:外表孱弱懵懂,内里坚韧又有主见。 这织霞姑娘乃是如今汴梁的第一名伶,俗称花魁,虽卖艺不卖身,但世家子弟依旧趋之若鹜,只因世间美貌女子何其多,但这织霞的不同之处便在于她不仅是一朵能歌善舞的解语花,还写得一手极好的瘦金体,又擅画山水,琵琶也是弹得顶顶好的。 那些自诩高雅的贵人们自然好这高雅之人作的高雅之诗,唱的高雅之歌。若自己的学识见地能令织霞姑娘刮目相看,成为入幕之宾,简直堪比金榜题名,人生可谓大放异彩。 袁无错回到书房坐定,袁小岩端茶上来:“主子, 袁四回来了。” “嗯。” 他端茶喝了一口,袁四单膝跪在身前。 “袁山戊时已经出发了,后面的人看过,没有尾巴;织霞姑娘传信说,今日未能从武定侯世子那里探到消息。” 原来白日里接待了宣威侯世孙郑晏舒,入夜后那郑晏舒一直不走,自斟自饮装醉一直拉着她要共议诗词。 而武定侯世子今日午间与夫人辩了几句,被父亲以宠妾灭妻为由头一顿训斥,今夜气冲冲地出了门,黑着脸进了望镜楼,在雅间久坐不见织霞前来安慰一二。 闯进房中一看,郑晏舒死乞白赖腻在织霞身侧大有要强行一亲芳泽之意,瞬间一天的气不顺都有了出口,上去就是一脚,便成了今日这一场混战。 袁无错眉头紧皱:“我大哥那边呢?” “大少爷今日当值,并未回府。” 袁无错的大哥袁无恙和诸多世家子弟一样,在皇帝跟前做御前侍卫。 皇家看似神秘,但是在他们这些世家眼中,就算蒙着一层纱,这一层也不过如同蝉翼。 武定侯世子朗时明父严母慈,造就了他叛逆又冲动的个性,他为人豪爽大气,花钱如流水,但公中支出有定数,所以时不时就要媳妇接济,替他遮掩手指缝里哗啦啦漏出去的那些破洞。 至于宠妾灭妻不过是坊间传言,实则是这妻子是父亲替他看中的。 相对府里的小妾,他更喜欢自己的娘子,那通身的气度,那学识,那样貌,都是他喜欢的。 小妾嘛,在他眼里不过一个物件而已,但是这几年他不愿意叫父亲以为自己是真的对他言听计从,每每行事总故意反着来,主旨便是气老头子。 武定侯世子的妻子便是何岳笙的嫡次女何恕意,当今皇贵妃的妹妹,太子郑承恩和六皇子郑承坤的姨母。 至于宣威侯世孙,经过这几年的汴梁城内的各种市井传言和打探到的消息来看,倒是个实打实的纨绔,斗鸡走狗无所不能,据说去年七夕为了一只常胜将军虫豪掷千金,价格堪比寻常人家十年的开销。 还有坊间传言,郑晏舒迟迟未娶亲,对外说是没有匹配的世家嫡女,实则是因为这郑世孙不仅爱美貌女子,更是娈童的高手,经常到处搜罗美貌男童供自己取乐,在汴梁女眷的圈子里,名声早已算是臭不可闻,差点没把宣威侯气得中风。 这宣威侯便是当今圣上铭德皇帝郑景郯的兄长、当初的禹王郑景翀。 两家沾亲带故,都算是皇亲国戚,私底下打一打也无甚要紧,但中秋之夜于众目睽睽之下互抖落丑事,这亲戚怕是做不成了。 皇城里哪里有什么秘密,这汴梁又多的是聪明人。 “着人找几个小乞丐和说书人,把今日之事传出去:一、丞相之婿狎妓饮酒,与宣威侯世孙争风吃醋,长街斗殴伤及无辜;二,宣威侯世子暗中抓良家少年,藏匿于外置的宅子里,日日折磨,注意做干净点。” “是,属下明白。” 袁无错站在窗前,抬头看着天边的一轮圆月。 这汴梁,粉饰太平的人大有人在,那他袁无错就来做撕破表象的那只手。 第12章 春风得意何贵妃 在朱红城墙的皇宫之内,离铭轩帝的奉天殿第二近的钟粹宫里,一座冰山正在冰盆里袅袅地冒着凉气,殿内宫女太监来来往往,却恍然不闻一丝声音,落针可闻。 贵妃何恕欣斜倚在美人榻的软枕上,一双保养得极好的素手交叠着泡在花露汁子之中,由着贴身的嬷嬷给自己轻轻捏着肩膀。 宫女躬身换掉炕几上的瓜果碟子,新鲜水灵的桃子被切成一牙一牙的,上面插着银签子。 何恕欣漫不经心地擦着手,拿起一支签子将鲜嫩的桃子放入口中,笑吟吟地看看自己的小儿子,皇帝的第六子郑承坤。此时五岁的郑承坤正拿着一支毛笔,端端正正地在写一个隶书的“敬”字。 她的幼子,虽然年纪小,但是已经有上位者那种沉稳的气质在身上,比他大哥这个时候更为好学、聪敏,活脱脱一个幼年版的铭轩帝。 省亲的时候太夫人还说,别看六皇子年幼,举止间倒有大萧开国皇帝承天帝的风仪呢! 而她的大儿子,三皇子郑承恩,也十分出色。 敬德九年,才十三岁的郑承恩就已经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被选为了太子,而今不过四年,就已经在外祖的辅佐之下,替闭关修炼的父皇监国一月。 短短的一个月,西南连打了好几场胜仗,还顺便连消带打收拾了一下与外祖政见不同的莫家军,市井传言,当今太子可是个真正的福星,监国之后荆人的铁蹄都不敢往前半步! 而她自己,丞相嫡女,后宫之中一人之下而已,何况那王嘉善虽名为皇后,却不受皇上宠爱,长得相貌平平不说,为人又古板无趣。 四皇子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平时看到皇上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大气都不敢出,更不谈讨皇上的喜欢了。 要说这后位原本应该是她的,先皇后病逝之后,皇帝最宠爱她,满宫里都知道这皇后之位非她何恕欣莫属。 可是!最后竟被帝师王延昌横插一脚——那满是珍珠和宝石的皇后头冠和绣满凤凰牡丹的礼服本都按她的尺寸做好了!原本第二日便要宣旨了,严忠平,程礼钦那两个老货并袁家那不知死活的两兄弟,还有那些不知死活的混账,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搬来了早已归隐的帝师王延昌! 个老不死的王延昌,漏夜进了皇上的书房,不知道和皇上说了什么,第二日圣旨便改了。 还有王嘉善那个贱人,平日里一副谨小慎微不苟言笑的样子,背地里竟觊觎着皇后之位,倒是自己平日里小瞧了她了。 后位旁落,让她成了整个后宫的笑话,也让她不得不称病在自己的钟粹宫里闷了两个月。 但也只两个月而已。 两个月后立太子的圣旨便传到了她宫里。 哼,皇后,皇后又怎么样?不过一个摆设罢了,皇上去不去她的凤仪殿?满宫里看看,皇上最疼谁?最后还不是封了她的儿子当太子? 等我儿得登大位,管他姓王的姓严的还是姓袁的,还有那些成天和爹爹唱反调的,一个都跑不掉! 何恕欣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大儿子是太子,小儿子又有开国皇帝之风仪,皇上宠爱,丞相嫡长女,自己的爹爹权倾朝野,自己貌美善舞又身体康健——太医都说了,娘娘这个年纪,再生养几位皇子公主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她何恕欣可谓是顺风顺水,满面春风。 在何贵妃满目慈爱地看着小儿子练字时,她的大儿子,当今太子郑承恩斜靠在太师椅里,闭着眼睛一只手支在耳旁,百无聊赖地听着宣威侯世孙郑晏舒喋喋不休地向他状告武定侯世子朗时明的恶行。 “殿下,你可不知,那姓朗的仗着他祖父的军功,真真个嚣张跋扈,那织霞姑娘根本不想搭理他,我算是英雄救美——” “好了,你闭嘴。” 太子听了半晌,翻过去覆过来不过是为个女伎争风吃醋,哪里值当浪费他的时间在这里听他抱怨。 “你成日里斗鸡走狗,如今倒是越来越出息,与人争起女伎来了。你父亲知道了怕是要打断你的腿。还有脸在孤面前来告状?” 郑晏舒嘿嘿一笑,脚尖磨着面前一块方砖:“一个女伎哪里值当本世孙去争,我就是看不惯那姓朗的拿着媳妇的嫁妆去喝酒狎妓,我是为了殿下好!“ 太子颇为无语地睨了他一眼。那朗时明论关系也算是他的姨丈,但那又怎样,他可是太子!未来的帝王。 “闭上你的臭嘴,日后收敛些!你好歹也算皇家之人,别把名声搞臭了带累了孤!明日我便去找皇伯伯说道说道,早日寻位厉害些的娘子好好管管你罢了,也省得你一天天在外打架斗殴,都给人拉道大理寺去了!”太子佯怒道,手指点着缩成一个鹌鹑的郑晏舒。 郑晏舒脸皱成个苦瓜:“好殿下,饶我这一次罢了,再也不敢了。我明日便脸也不要了,就上武定侯家赔礼道歉去。”说罢就扑通一声跪下。 太子白了他一眼,端茶起来喝。 这便是要送客了。 郑晏舒膝行几步扭过去抱住太子的腿:“殿下我错了殿下。” “滚。“ 太子被他晃得茶都洒了出来。 郑晏舒左右看了一眼,对着太子身旁立着的宫女说到:“你出去,退远点!” 宫女看了看太子,太子斜飞了个白眼给郑晏舒,对宫女挥挥手。 宫女恭敬地行礼退下。 郑晏舒凑过去,太子把他的大脑袋推远点:“有屁快放,这儿没人!” “殿下,那日我与姓朗的对峙之时,看到人群中有个小子,实在是生得——总之,殿下看过便知,我看望镜楼的织霞姑娘都比不过。” 太子佯装不耐地瞪着他:“成日里脑子里不装点正事!” 这便是让他说下去的意思了。 郑晏舒嘿嘿一笑:“那馆子里的小倌儿都是龟公教出来的,缺点那种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味道。我见那小子,确实是眉清目秀又直直是个愣头青,若能将其收服榻上,嘿嘿嘿——” “你闭嘴!”太子甩了袖子要走,走到门口,偏着头也不看他,颇懒散地道:“做干净些,别给孤惹出麻烦来。小心孤找你祖父收拾你!” 说罢便消失在门口。 虞家。 虞晚莱阿啾阿啾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不知为何突然浑身哆嗦了两下,在这暑热未消,窗外还有知了在叫的天气里,莫名打了两个寒战。 “真是邪门了。”他把写坏了的纸揉成一团,扔在了化纸炉里。 中秋节夜游之后,国子监的夫子给夜游永定河的学子们布置了课业,以家国完整对中秋圆月写一篇辩文。 大哥早早完成已经带着三弟表妹在园子里垂钓去了,只有他自己还在抓耳挠腮,一叠纸揉了一张又一张。 哎,做大哥好,大哥文采斐然出口成章;做幼弟也好,幼弟成日里摇头晃脑吃喝卖萌;唯有做这中间的老二,爹不疼娘不爱,夫子的课业想破脑袋。哎—— 他长叹一声,把笔仍在笔洗里,叫上小厮飞羽、潜鳞,揣着自己的月例银子,就要出门去买纸和墨锭。 流芳里。 虞晚莱无比专注地挨家挑着心仪的纸和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大剌剌走着的虞晚莱完全没有想到,在他陶醉地闻着墨锭和白麻纸的香味时,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第13章 烽烟再起乱君心 铭轩帝闭关一月,出关以后感觉自己身轻如燕,行走间仿若有仙气护体,丹田暖气上涌,满面红光且声如洪钟,好像回到了他刚刚继承皇位的那几年。 他的人生自出生起便一路顺风顺水,不像他的前几任。 开国太祖皇帝、承天帝郑锅儿,一生南征北战,幼年贫苦,险些被易子而食,少年时为了有口饭吃而参加了起义军。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里,跟随大军东征西讨的他几度在生死间摇摆,落得一身伤痛,最后机缘巧合坐上大位,才做了二十三年皇帝,便受尽病痛折磨而死; 到了他爷爷裕贞帝郑鞞琨,他的皇位是经历六子夺嫡、杀尽自己十三个兄弟得来的。在位的四十九年里,他把大萧的疆土向外扩张了十几个州,那十几年间,叫领教过他征讨的几个邻国无不闻风丧胆。 但又或许是杀孽太多,晚年时这位杀伐果断的皇帝夜夜噩梦缠身,几不能寐。每每需大师在旁诵经才能入睡,虽然帝位坐得久,却也受折磨良久,年近古稀之时忽于一夜暴毙。 据说宫人发现时他双眼圆睁,面目扭曲,双手高举,人已经僵直了。审问值夜的宫人,严刑用尽最后却得知当夜确实什么声音都没听到,最后死因只得草草了结。 他的父亲吉顺帝郑南浔,眼见祖父六子夺嫡的惨烈,早早就决定发少生优生幸福一生,不仅生性寡淡,后宫更是只得一位皇后并两位妃子和几个昭仪美人而已。 尽管如此,父亲一生还是有七子四女。 可惜除了他自己、舜王郑景逸和禹王郑景翀,余下的竟全都夭折了。 活下来的皇子里,只有他和宣威侯,也就是舜王郑景逸是健全的。 最大的郑景翀,文韬武略,俊彩非常,却因骑马时跌落砾石之间导致膝盖磨破,伤口处理不当膝盖烂到骨缝里,为保命只得截去双腿,从此一蹶不振,成为了一个十足的废人。 而舜王不过是一个寂寂无闻的美人生的,比起他皇后嫡子的地位自然是差的不止一星半点。 他的皇位得来完全没有悬念,没有烛光斧影也没有兄弟阋墙,没有朝臣反对,即位那几年,连天气都晴雨得当,粮食特别丰足。 仿佛是天注定的,他是古往今来最顺应天道和人心的一位皇帝,真正的顺应天命。待他修成正果,便是真正的天地共主了。 此次修道颇有进益,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听闻太子上奏,自定胜军到白羊关后,足足打了十来场胜仗,将荆人拦在白羊关外动弹不得。 因三月以来西南莫家军和边城守军频频吃败仗,饶是他这半个方外之人都怒不可遏,若不是丞相忠君护国,太子励精图治,那无能的莫家军都能让荆人打到汩鳞江这边来,要是再过彤江,他这个皇帝便做到头了,还求什么长生? 幸亏啊,幸亏,他还有个好太子。 再过几年,大概可以放心闭关,将国家交给太子治理了——反正这几年折子都是丞相在批,他就能安心求得千岁长生了。 但谁也料不到,这世间总是不能完全让人称心如意,固有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之说。万事万物都逃不掉的道理,贵为帝王也不能逃过。 这一日,铭轩帝正专心地钻研着一本《上清经》,忽见张肆伍急匆匆走进来:“皇上,”他跪下垂手道:“尚书大人有要事禀报。” “宣。” 他不耐烦的道。有事便写奏折上奏,来找他作甚? 严忠平在皇帝书案前扑通一声跪下:“皇上,臣昨日上书要事,恐陛下事忙,今日不得不亲自来禀告,西南奏报称有确切消息,荆国五十万大军正往白羊关疾行而去,再有十余日便到澶州了!皇上,臣请皇上早做决断,否则,我大萧危矣!” 一个惊雷从天而降,直接将我们这位仙风道骨的皇帝劈得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又往后踉跄两步,天旋地转,几欲昏厥。 十余年前,荆国不过一个弹丸小国,在大萧和南燕的夹缝中艰难求存,自从获莫儿图兰当皇帝后,确实与以前大不相同,很是励精图治了几年,怎得突然就能又拿出五十万大军来了? “快!来人,宣丞相和太子来!” 入夜,袁无错房中。 一身黑衣的袁隐半个身子藏在黑暗里,垂首向袁无错禀报。“……获莫儿此次调了全部兵力,都城只剩四万,近郊卫城营存兵七万,余下十万囤于南燕边界。此次算是孤注一掷,倒也符合他的行事作风。” 火中取栗,逆风翻盘这种事,获莫儿图兰也不是第一次做。不然他也不会以一个胡姬所生之子的卑贱之身夺得皇位。 袁无错凝神沉思数十息,白日里尚书大人已经进宫求见皇上,但是听说不多时,何岳笙便出门去了,太子府也出了车驾往皇宫而去,直至此时都没有从皇宫里出来。 他抬手道:“袁山那边行动必须快点,此刻正好,若南燕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夺回之前被获莫儿拿走的几个城,若他们犹豫……” 他沉沉地叹口气,若他们不呢? 得加把火才行啊。 “你回一趟拓霞山,找戴师兄,寻龙宗在南燕的暗线如今不得不用,务必要叫南燕皇帝管黎看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若能围荆国都城,南面十一城就唾手可得了。” “最好叫他们知道,获莫儿的亲娘叶梨雅特已被耶邪律的人押回荆国。就是现在不在,十日之内,也要叫她在!送回耶邪律手上,我就不信了,这块肥肉,耶邪律能忍得下去!” 耶邪律图兰是获莫儿同父异母的兄长,年长他15岁,因觊觎他们老子的女人,被贬到荆国北部边陲永世不得回都。那个女人便是也就是获莫儿的亲娘叶梨雅特——一个胡姬。 这块肥肉,是获莫儿的亲娘,还是荆国的皇位,谁知道呢? “是!属下定不辱使命!。” 城郊宣威侯世孙的山庄里,虞晚莱手脚被绑结结实实的如同一个粽子,关在一个十分简陋的柴房里。 他此刻仿佛一条活鱼,拼命挣扎想要挣脱绳索,挣扎了一会之后发现这种行为除了浪费体力着实没有任何好处,便停下来打量四周——唔,见鬼了,大白天掳他一个男子作甚? 他努力地站起来蹦跳着挪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望,只见此地好像是一个庄子,外面半点人声都没有,旁边的柴堆码得又高又整齐,除此之外就一个高高的窗子,他不过十来岁,就算跳起来也够不着窗户,别谈翻窗逃走了,就是看一眼外面都够呛。 今日买完纸与墨,正和飞羽潜鳞往回走,冷不防被一个小乞丐夺了钱袋便跑,那可是他这个月的月钱! 为了追回钱袋他跑得飞快,一下子就把两个小厮甩在后面老远,眼瞅着就能揪住小乞丐的衣领子,不过刚到一个转角就被人一闷棍打晕,然后醒来就是这里了——早知道就别跑那么快,平白着了人的道。 他懊恼地贴墙坐下,先是默了一遍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仇家,虞家有没有什么仇家——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无计可施的虞晚莱只得心里不住地祈祷大哥和爹能快点找到自己。 宣威侯世孙得意非凡,自己这次真的是做得无比的干净利落,神不知鬼不觉,轻轻松松掳了个俊俏的小郎君,一看就是不谙世事又干净清白的上等货色,太子必定欢喜,欢喜之下必定重重有赏,等太子当上皇上,那他就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近臣,这泼天的富贵眼看着不就到手了吗? 但是一直到入夜太子也没有来,第二日也没有来。 太子当然没有来,他正被皇上拘在宫里,和几个肱骨之臣商讨国家大事,一时半刻怕是脱不得身。 虞家已经乱了套。 飞羽潜鳞两个小厮飞奔回家,声泪俱下地告诉了老爷夫人并大少爷,二少爷是如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为了追一个小贼,转眼便不见了的事。段氏还以为二人是跟丢了,着人出府在流芳里前后左右的寻找,直至天黑都没有消息,虞绍铨上开封府报了失踪案。 晚间段氏听闻这段时间却有少年被人掳走至今没有找回来,登时就昏了过去。 虞晚苼带着人直寻到宵禁时分,无功而返。 次日,他顾不上一夜未眠,带着人也不送拜帖,直接就找上了袁无错。 虞晚苼眼下青黑,对着袁无错就撩开袍子下摆跪了下去。唬得袁无错跳起来道:“重楼兄这是何故!快起来说!” 虞晚苼眼泪都要出来了:“请子成兄搭救我二弟!昨日他出门买笔墨,在流芳里巷子口被人掳走了,如今已过一夜,依旧不知所踪,我、我实在是——” 袁无错心里捋了捋,安抚道:“你且稍安勿躁,我这就叫我父亲在巡防营安排下去,令弟一定平安无事。” 袁拓的散布出去的消息第二日就传遍了汴梁,宣威侯府世孙娈童、强掳童男的消息便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可怜的虞晚莱消息来得比较迟,直到第二天早上,庄子里的人给他好吃好喝的送来,吃完了又绑上之后,他才转过弯来。 一时间不由得菊花一紧,更坐不住了,在房内破口大骂,连声高叫着要去皇帝面前告御状。 而郑晏舒却于午间被他老子宣威侯世子十万火急地招了回去,进门便是照着屁股一脚。 “你这个逆子!你、你还要脸不要!外面千夫所指都快把你老子你祖父的脸都丢干净了!”郑晏舒的爹涨红着脸,左右寻着家伙,手摸上一个细瓷方口花瓶,想了想又不成,对着站在一旁的奴仆喊道:“去!拿家法来!” “爹,爹!爹这是作甚?您前儿打的我身上还没好呢!怎得又来??”郑晏舒一看苗头不对,便满屋子转圈躲着他爹,顺带给自己的小厮使眼色。小厮顿时会意,悄悄退出去,撒腿往世子夫人院子那边跑去。 在郑晏舒被绑在长凳上嗷嗷乱叫,郑焕熠举起短鞭举手欲抽下去之时,宣威侯府女眷呼啦啦一下子全部涌进了这个院子里。 最后,如同往常一样,郑焕熠败下阵来,挫败地丢下鞭子颓然坐在一旁,宣威侯夫人重重拍着案几:“来人,给我查,到底是谁如此败坏我儿名声!抓到了一定打死,打死!” 第14章 无风起浪永定河 在铭德帝的上书房里,严尚书颓然而立,太子双手交握放在丹田上,何丞相捻着胡须面目凝重,大家都不敢抬头看坐在上面,满面怒容的皇帝。 “启禀圣上,臣以为,此次澶州城外我军能战的不过三十万左右的兵力,且莫世平将军重伤未愈,因其已失一子,听闻老将军悲痛欲绝,精力不济,恐不能胜任后续领军之职;荆人以澶州为据点,整修已经月余,加上这次增兵五十万,兵力悬殊,此役悬矣!” 何岳笙眼见皇帝怒气愈加,心里暗道不好,看一眼太子,便立即跪下道:“臣请皇上早做决断,若背水一战,胜算十之有一二,落败则损兵折将,后续危矣。若以汩鳞江为界退守江北,断尾求生,则可以保留兵力,意图后续啊皇上!” “丞相的意思,是要舍了澶州以北无数郡县村落,如泯州太守一般不战而逃吗?”严尚书怒目直视,“澶州城外三十里,多少郡县,每郡每县乃至村庄,至少有多少人口,丞相可知?这些人皆是我大萧子民,丞相要全部舍去?丞相不怕后世人唾骂吗?” “严尚书稍安勿躁。”太子站出来,“此策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荆国五十万大军还没到,可通知各州郡迁至汩鳞江以北,以江为界,拖住荆国人一段时日,待东北军曾将军率援兵赶到,再行夺回不迟。” “臣以为不战而逃,不若背水一战!莫将军早前于跃马关以少胜多,此次亦可一试!若不战而逃,难倒叫荆国人耻笑,言我大萧无人矣?” “好了!都不要争了。”铭轩帝终于出声,他疲惫地用手支着额头。 “明日早朝,或战或退,请众臣议过再定。回去吧,都好好想想!”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无比沉重。 这大概是他的帝王生涯中最大的一个挑战了,他也知道敌众我寡胜算渺茫,一旦战败,损兵折将之下,荆人有可能长驱直入,到时候后果不可估量;而要让他直接下旨退守江北,届时国土沦陷,百姓家园失守,人命如草芥——那也不行!那不是有损他修道和他明君的名声吗? 第二日早朝,太子与何丞相一派力争退守江北以保存实力,严尚书一派则主战,一时间朝堂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吵得铭轩帝头都大了。 最后到底还是太子这边占了上风,折了个中:定胜军退守江北,莫将军镇守白羊关,借地理优势坚守不退,迎击荆人。 何岳笙看着气得眼睛通红的严忠平:你不是说他莫世平擅长以少胜多吗?我就让他守着,看看他到底如何能以十几万莫家军取胜对面七十余万的荆国军!那御驾亲征的获莫儿可是吃过人肉的! …… 袁府。 袁无错正在自己的院子里试探着用握弓右手执箭,伤口结了厚厚的痂,刺痒无比又不能抓挠,他干脆拿起了许久不练的弓箭,试图转移一下注意力。 袁四已经出门半日,散在暗处的袁家近卫也出动了几个,如果确实在汴梁城内,早就该回来复命了——除非人被转移到城外,或者,进了皇宫。 这汴梁城,暗流涌动,好像有什么在蓄势待发,叫人心生期待。 在袁无错射中今天的第一个靶心时,袁四额头沁着汗出现在了他的院子里。 “属下着人在流芳里四处打探,得知那日共有十余架马车经过巷口,期中有五架在城中未曾外出,余下六架马车正在追踪之中,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有一马车是宣威侯世孙郑晏舒的。” 郑晏舒? “不必浪费时间了,就是他,可知马车往何方去了?” “自西城门出城,郑晏舒今日午时回了宣威侯府,属下离开的时候,世子正在用家法。属下趁乱在府中大略探查了一下,人确实不在府里。” 袁无错转过身来,“城西的庄子,只要是宣威侯家的,通通查一遍,宣威侯世孙既然回府了,说明他把人藏在庄上。”他面色冷峻,这畜生怕是中秋节那日便看上了重楼的二弟。 “务必尽快!今日之内一定要找到,无论如何,千万不能让姓郑的害了他!” “是!” ...... 太子解决了国家大事,哼着歌无比畅快地回到了太子府。 太子妃方闻音在小佛堂内静静地抄着经书,一张白净淡然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仿佛整颗心都泡在佛经里,有种不问世事的淡然。 “娘娘,殿下回府了。”侍女碧云进来禀报。 方氏笔一顿,沉下脸道:“回来便回来了。” “娘娘,林侧妃已经在垂花门守着了,娘娘您不——” “不去!”方氏将笔重重放在笔架山上,几滴墨水染上了她如同削葱根一般的玉指。“任谁都别白费力气,姓林的以为自己能踩在我头上,哈哈,呵呵!” 她看了看自己沾惹黑色墨汁的手,突然悲从中来。“花枝招展不过是媚眼使给个瞎子罢了!” “娘娘慎言!”方氏的奶嬷嬷瞿氏疾步走进小佛堂。对着碧云压低声音喝道:“下去,管住自己和她们的嘴,谁要是透露出去半句,定打死不误!” 碧云躬身应是,立即退下。 “好姑娘,可千万别再说这丧气话。”瞿氏心痛地拿来盥盆,拉着木头人一般的方闻音轻轻洗着手指,再拿细棉布帕子一点一点地给她擦干。 “好姑娘,如今您已经有了身孕,是当了娘的人,万万不可如此消沉啊!万事想想肚子里的孩儿,听嬷嬷一句,如今肚子里的这个,才是最大的倚仗,别的,什么都别想了。” 瞿嬷嬷哽咽地将方氏搂在怀里,一下一下的抚着她的背。 方闻音曾在当今皇后的花会上见过太子一面。 花会上祖母和母亲忙于与皇后和贵眷们寒暄,她年纪小,不爱与那些贵女们争奇斗艳,比衣服比首饰还比一些酸诗闺怨词。 在她百无聊赖坐在荷花池边,往池子里抛着鱼食的时候,远远看到池子那边自己的弟弟方镫珉鬼头鬼脑地不知在作甚。 正准备上前叮嘱他不要乱跑,便看到一个身着紫公服,头戴皂纱折上巾,腰上一条通犀金玉带,气度不凡的公子踱步过来,用手指点着方镫珉。 随后,那贵公子便随着方镫珉畏畏缩缩的目光看到了自己。 那便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当朝太子郑承恩。 满池荷花在前,太子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如同天上的谪仙下凡,不沾半点凡尘。 她都看得愣住了,甚至在太子遥遥向自己颔首一礼之后,忘记了回礼。 才过了半年,便听闻太子要选妃了,为此她还很是吃不下睡不好了一段时间。 当初圣旨下来的时候,方闻音被这从天而降的喜事砸中,登时就有片刻愣怔。但从小培养的教养让她马上就冷静下来,略有些含羞地倚在嬷嬷怀里:“嬷嬷,你说,太子他......”说一半,便用帕子捂住了自己羞红的脸。 待嫁的方闻音,便是绣个帕子也要甜蜜地笑上半日,检查下嫁衣也要含羞揉上个把时辰的帕子——这样的谪仙人,怎么就看中了自己呢? 直到大婚之夜,嬷嬷陪着她在房中等啊等啊,等到红烛都快燃尽了,太子才醉醺醺地进来,进来以后连盖头都没掀,倒头就睡。 第二日拜见皇上皇后和皇贵妃的时候,他只是淡淡看了自己一眼,连解释都没有解释,甚至在路上,方闻音伸出去的手他也装没有看见。 ——这对满怀深情的女子来说,莫不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嬷嬷眼见着自己心头肉一般、长得花骨朵一般的大小姐,一日一日消瘦下去,仿佛被什么吸去了灵气一般,整个人郁郁寡欢,以为是太子不喜她木讷寡言,便教她煲汤,给太子绣荷包,亲手做里衣,甚至合欢香都用上了。 太子就像个铁疙瘩一样,不,就像个金刚钻一般。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则是半点都没有动静,甚至在太子妃接近他的时候,非常不悦地皱了皱眉。 最后她没辙了,回府寻了夫人,夫人做主,给大小姐出了个馊得不能更馊的馊主意——为了彰显太子妃大度,主动提出给他纳侧妃。 方闻音确实不懂为什么给太子纳侧妃就能挽回太子的心,让太子高看自己一眼了。 但为今之计,她别无他法,昏招也是招啊。 她主动提出了纳侧妃,说府里人少寂寞的很。太子也难得的与她多说了几句话,于是没有几日,太子侧妃就入了府。 但太子侧妃入府,也与她一样,枯坐了一夜,哦不,好多夜都没能等来太子一顾。 林侧妃还以为是太子妃故意为之,不让太子宠幸自己,故意给自己难堪。便日日作天作地,三五不时借着请安用言语挤兑她。 起初她还会略施惩处,后来么。 一年多太子都没进她的房,贵妃宣她进宫,以成婚快两年了依旧无子而训斥她。 她哀切地表达了自己无能,没有博得太子的心,隐晦地表达了二人未能同房的事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正是她方闻音的真实写照。 贵妃一脸狐疑,最后将太子叫去,不知道母子二人如何说的,当晚太子便宿在了自己房中。 一连五晚,都是做完那事,起身就走。 去沐浴。 第15章 有惊无险虞晚莱 一个情窦初开女子对情事旖旎的幻想,对爱情美好的期盼,都在圆房的第一夜被彻底摧毁。 没有任何铺垫和多余的话语,太子欺身便上,疼痛和惊恐将她的灵魂击得粉碎。不消一刻钟,太子翻身就走,叫人备水伺候沐浴的话,再次将她的自尊丢在地上踩踏成锱粉。 如此奇耻大辱,让她一病就是两个月,病愈以后太医请脉,说她怀孕了。 她竟然怀孕了。 满府都恭喜她,人人都喜气洋洋的,除了她和瞿嬷嬷。 林侧妃闻言更坐不住了,今日太子回府,便不顾脸面地在垂花门等着。 她等什么,她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有一个这样的夫君,是她们两个共同的悲惨命运,她们俩是一条船上的可怜人,只不过她已经看清楚,林侧妃还茫然不知何故,只一味地恨着自己,把自己当做假想敌。 她什么也不能说,娘家不能说,宫里就更不能了。除了嬷嬷,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懂她的悲苦。 此刻这场悲剧的制造者郑承恩,应付完千娇百媚深情缱绻的林侧妃之后,招来了早就恭候着的宣威侯世孙郑晏舒。 “殿下,您这两天忙得很,您不知道,我这儿都要急死了。”郑晏舒十分狗腿地凑上前去,低声道:“人已经弄到了,就在臣西郊庄子里,您看?” 太子皱眉看着他:“孤国事繁忙,刚刚才从宫里回来,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一天天游手好闲的。” 末了嫌弃地甩开他抓着自己袖子的手:“你这几日消停些,外面已经有流言了,到时候别把祸水引到孤身上来!” “殿下,这您就放心吧,今天我爹差点没把我打死!但是,但是!臣是铁骨铮铮,半个字都没吐!殿下是君,为人臣子这点轻重能不知道?” 一句殿下是君,让太子的心无比熨帖。自己手下这么多人,也只有郑晏舒最懂他。 郑晏舒一副忠君之臣的脸,表完忠心旋即又探头说道:“殿下,这人已经在我那儿了,您真的得去看看,真是个绝色。” “行了!”太子一甩袖子站起来。就在郑晏舒以为这次殿下要例外的时候,听到他说:“还不快走?” 太子妃房中。 太子妃方闻音木然呆坐,手紧紧地攥在袖中,嬷嬷屏退了前来禀报的侍女,轻轻地摩挲着太子妃紧握的拳头:“娘娘可仔细着别伤了自己个儿。”说完便轻轻地揉着她细嫩的手指。 “嬷嬷,那可是宣威侯世孙!他的晚辈,血亲啊!他是真真地不要半点脸面了!”说罢伏案嘤嘤哭泣起来。 哭着哭着,也不知是因为觉得恶心还是别的原因,突然朝着地上干呕起来。 嬷嬷心痛地抚着她的背,流着泪低声劝慰道:“我的大小姐,娘娘,您可小声些,小声些呀……” 袁无错的人很快就摸到了郑晏舒的别庄,并顺着已经骂得嗓子沙哑的虞晚莱一时有一时无的痛骂声找到了他所在的柴房。 郑晏舒这个庄子,离汴梁城不过十几里,马车不过一二个时辰便到了,袁四比郑晏舒的车驾早到了不少时间。 翻窗进去,叫骂得口干舌燥喉咙嘶哑的虞晚莱一看来人,便是那日跟着袁无错的侍卫,激动之情顿时让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滚了一滚,往袁四的跟前不住地顾涌。 “啊啊啊——袁大哥,呜呜呜——”嗓子劈了,根本呜不出声来。 袁四手指往嘴上一竖,示意他不要出声。 一刀挑断绑在他背后的绳子,低声问道:“虞二公子,手脚可有知觉?可能走动?” “能,能的。”虞晚莱带着哭腔。 “你把外袍脱了给我,穿上我的。”袁四麻利地脱了外袍。 虞晚莱哪有半分犹豫,救命的恩人在此,便是要他一只手他也给啊,否则后庭不保,士可杀不可辱。 虞晚莱的衣服有点短小,袁四将衣服粗粗裹着上半身。 “好,你在此处藏好,我听到有人来了。”说罢将他塞进柴堆的缝隙里,参差的木头将他蹭得龇牙咧嘴,但是为了保命,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袁四蜷缩着躺下来。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郑晏舒坏笑着走进来——为了给太子保密,这种事只有他自己知道,连小厮都站的远远的,连庄内圈几个房间的门都摸不到。 “小倌儿,你的好事来了,这可是天大的恩赐,要是你聪明点,从此就等着荣华富贵,鸡犬升天吧。”说罢便伸手去拉蜷缩在地上的人。 说时迟那时快,刚把人拉起一半,连人的脸都没看清,郑晏舒只觉得一阵大风迎面扑来,天旋地转,柴房的地突然向自己靠了过来,便双眼一翻如同死猪一样倒下昏了过去。 虞晚莱气得从柴缝里挤出来,冲着躺在地上如同死狗一般的郑晏舒奋力地踢了好几脚,袁四差点没拉住。 “就你!就你这个腌臜泼才,就你!也敢肖想小爷我!呸!瞎了你的狗眼,我踢死你这个不长眼的畜生!”他早就骂得声嘶力竭,此刻泄愤声音也出不来,越想越气恨不得切了那杂碎的命根子喂狗。 等袁四好不容易摁住他,劝道:“虞二公子稍安勿躁,我家少主说了,定会为您讨回公道,您就等着看好吧。” 说罢让虞晚莱就地等着,扛着郑晏舒就出去了。 大约两柱香的时间,虞晚莱急得在柴房团团转的时候,袁四回来,给了他一个“已经搞定了”的眼神,随后拎着他飞上房顶,飞檐走壁一番,奔至山庄的后山,骑着马往汴梁城而去。 汩鳞江畔。 队伍蜿蜒着渡过汩鳞江唯一一座石拱桥。 邓括面上略带惭色地看着一脸平静的莫世平,拱手道:“莫将军,我等便过江而守了。此处关隘艰险,辛苦莫将军守着南侧,大萧子民定永世不忘莫将军的功勋!” 莫世平沉默地点一点头,拱手便算是送别。 邓括掉转马头,往队伍前方督军何柏犀的车架追去。 他娘的,何柏犀这个孬种。荆国五十万大军向澶州方向赶来的时候,何柏犀一改此前倨傲催促的态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书信连夜就八百里加急送了回去,跑死了四五匹马。 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向他爹求救去了。当初这个督军的位置有多炙手可热,此刻就有多像一个烫手山芋。 便是一战,又如何?死了也便死了,名垂青史总好过遗臭万年! 几天以后圣旨下来,为了这个出色的儿子的命,何丞相居然让他邓括不战而逃——他邓括何时做过逃兵!此等贪生怕死之徒,连带着把他和邓家的脸都丢干净了! 面对着一脸平静的莫将军,他的头都快埋到裤裆里。连莫世平的几个近卫和百夫长看着他都面带鄙夷,那涂百鸿直接当着他的面啐了一口,骂了一句:“直娘贼!” 此刻他站在汩鳞江的石拱桥上,战马和他一样,垂头丧气,鼻孔里不住地往外喷着气。 时维九月,序数三秋。 莫将军平静地看着定胜军过了江,转身便与自己的亲卫回到了驻地。 确切的消息,获莫儿确实带着五十万大军往白羊关来了,以一敌五之数,尤其对方兵甲精良,就算邓括把大部分竹甲和利刃让给了他,此役依旧胜算渺茫。 那又怎么,他什么苦没吃过?于数万骑中取敌首于刀下,他也不是没有做过。年轻时的赫赫威名,不是虚空而降的。 既到此处,便战之!妻儿都在汴梁,百姓就在身后,哪怕马革裹尸,也不能退半步——获莫儿图兰,看看鹿死谁手吧! 虞府。 “呜呜呜,爹爹,娘亲,孩儿差点就被那杀千刀的郑晏舒——” 薛云初看着这个长相俊美的二表哥此刻全无形象地抱着她的舅母段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但是精神头尚可,就知道他除了惊吓之外并未受到半点伤害。 和大家一齐松了口气的同时,多少有点不忍直视。 他头发乱七八糟,脸上还有一些来不及洗去的尘土,眼泪冲出两条浅浅的泪沟,鼻涕糊在了舅母的天青色攒丝绣的绣球花纹褙子上,衣服也皱皱巴巴的,浑身散发着一股尿臭味并汗馊味。 “快撒开,孽障!”段氏一夜未睡,白日里又担心了半日,此刻被他晃得头痛欲裂。 看到儿子囫囵个儿回来,除了喉咙哑了之外没有半点损伤,她松了一口气,安慰的话还没出口,便被儿子扑过来搂着腰一顿嚎啕大哭,眼泪鼻涕并着脸上的灰土蹭在了她的衣服上。 虞绍铨早已知道事情始末,此刻面色铁青,心头愠怒。但是看到儿子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到底是心有余悸之下存了些心痛——他一个芝麻粒儿大的太医令,根本不足以撼动贵为皇亲国戚的宣威侯府世孙,真真可恨! 好在儿子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否则就是豁出去这条老命,他也要去告御状! 他年逾二十才从先皇后那里求得段丽珠,那时他才当上太医没有多久。段丽珠也到了放出宫的年纪——没错,段氏比他还大上三岁。 所谓女大三,抱金砖。他迟迟不娶亲,被父母催了四五年,到他成婚的年纪,同族同龄的哥儿孩子早就满地跑了! 可是自从在太医局做小助手起,他遇到了替先皇后来取药的段丽珠,便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与别人成亲了。 等了好几年,先皇后终于将段氏托付给他,他也不负所托。娶了她以后再无别人,二人连生三子,算是晚婚晚育,所以三个孩子分别取名虞晚苼,虞晚莱,虞晚薏。 唯一遗憾的是,饶是他夫妻二人厚积薄发,辛苦努力许久依旧一个闺女也无,段氏年纪也大了,为了她的身子着想,看到抱出来的薏哥儿又是个哥儿之后,他便歇了要女儿的心思,不愿再让发妻受生育之苦。 是以这三个小子,虽然段氏平日里看到了总是觉得聒噪又头痛,但是也确实是夫妻二人的心头肉掌中宝。谁动她和他的儿子,谁就是要他们的命。 安抚了一顿之后,虞晚莱被带去梳洗,薛云初在厨房大娘的帮助下,给二哥做了一道芙蓉肋排汤,并一道蜜炖煎鱼,白灼菜心,等虞晚莱收拾干净了来吃。 虞晚薏托着腮在一旁颇为感慨地道:“二哥你虽然遭逢波澜,如今阿初姐姐为你做了这许多菜,我和大大哥哥都没有尝过姐姐的手艺呢。” 大哥儿虞晚苼笑笑,默不作声地摸了摸幼弟的小脑瓜。 薛云初笑了笑,捏了一下薏哥儿的脸蛋,说:“下次做给你吃便是。” 说罢三人皆托着腮,静静地看着虞晚莱风卷残云般把桌上饭菜一扫而空。 薛云初看着打饱嗝的二哥儿,忽而对大哥晚苼道:“大哥哥,今日之事,怕是不好对外声张。” 虞晚苼意外地看着这个妹妹,点点头,鼓励她往下说。 “一是虽然阿莱哥哥并未受那宣威侯世孙所辱,但到底那人名声在外——我听闻街头巷尾都传遍了,他,他不仅好男风,还经常掳掠清白之家的男童,若传出去莱哥哥被他所掳,便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你说的很对,我与子成兄也是如此想的。“ 虞晚苼诚恳地道。 薛云初点点头,自己能想到,他们想到也正常。 “其二,这宣威侯乃是当今圣上的胞兄,那郑晏舒也是皇亲国戚,咱们家想要讨公道,怕是如蚍蜉撼树,几不可为。“ 薛云初看得清楚,这个封建王朝统领的社会,君权为上,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到底皇家还是高于他们这些蝼蚁的。 “其三,如今街头巷尾都是他掳掠男童的传闻,可见他做过不止一桩,宣威侯府到底要脸面,要么替他遮掩,要么替他查明,总之这段时间,他肯定不会再胡作非为了。“ 至少得老实很长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阿莱哥哥就好生待在府中,除了国子监,哪里都不要去了。今日就要让舅父去开封府销案,只说是哥哥贪玩,跑到袁家探讨功夫忘了归家罢了。反正也是他们家的马车送回来的。“ 包括虞晚莱在内,大家都出声附和。只虞晚莱因为用嗓过度,此刻如同一个哑巴新娘一般不住地点头比划:他的妹妹实在是太聪明了,和袁家那位小爷想到一块去了。 第16章 偷鸡不成蚀太子 袁无错确实是这么安排的。 原本他是让袁四借机将郑晏舒和他的小厮迷晕,剥光丢在一处,再叫人发现,却没想到背后藏着这么大一条鱼。 竟然是当朝太子——他正愁找不到太子的错处,这个错处就送上门来了,如此恰巧,如此无可辩驳。 袁四是浑不怕他什么太子的,他来去如风,没有半个人看到过他,那庄子为了保密,外面虽然围得像铁桶,内里却如入无人之境。 总之,他剥光了郑晏舒,弄晕了屋里等着的人,进去后又三下五除二地剥光了那人,将两个赤条条的叠着丢在一张床上——没有十二个时辰是醒不来的。 到时候十成十有人找来,等宣威侯府的人打开门,就不用说那景象是多么刺激,多么让人震惊了。 袁无错听闻袁四禀告,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好你个郑承恩,正愁没有你的错处,如今竟这般轻松就送上门来了。 “袁拓和袁隐那边呢。” 他闷笑了几声,显出一些少年人的雀跃。少倾,他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向袁四问道。 袁四愣了一下,他还没见过小主子笑得如此促狭呢。 旋即答道:“寻龙门那边的飞鸽传书,那胡姬已经在送往耶邪律手中的路上,怕把她累死,所以不敢太快赶路。约莫着五日才能到。” “南燕那边,谋士已经接到飞鸽传书,这两日便用那旁敲侧击的功夫,将荆国都城布防薄弱的消息递给管黎,相信这几日便有好消息传来。” “但管黎此人,前些年被获莫儿打怕了,生性犹豫多疑又软弱胆小,要说动他,怕是得下一些功夫,胜算只有五成。” “太慢了,太慢了。” 袁无错皱眉道,“莫二进宫面圣去了,要去汩鳞江那边与他父亲并肩作战,皇上又不置可否。我担心夜长梦多,莫家军撑不到获莫儿退兵——莫家能担事的,就只有我这一位好兄弟了。” 他叹了口气。 内有奸贼作祟,外有强敌压境,皇上沉迷修仙,太子德行有亏,将军兵甲短缺,先有连失三州在前,百姓与国土危于一旦。 这一团乱麻,他恨不得快刀斩之而后快。 但在父亲和大伯眼中,百姓虽然也重要,到底是恪守着三纲五常,君为上,社稷次之。 何况长姐袁锦如在宫中做着一个无人问津的淑妃,还有那个不受宠爱的,韬光养晦的五皇子郑承瑛,他们都指望着当今圣上过活。 这天下姓郑,他的外甥也姓郑,还有千千万万大萧国百姓的身家性命——无论如何他都要尽全力保住大萧国,这是他太爷爷临终前交给他们的使命。 又过了一日,这日清晨,老宣威侯一匹快马,后面跟着签了死契的下人,一行人急匆匆赶往城西别庄。 严令侍卫把守庄园后,宣威侯郑景懿让人打开了门,颤颤巍巍地进了那间房。 冲入眼帘的一幕让他眼前一花血压上涌,差点当场中风:他的好孙子赤条条压在同是赤条条的、昏睡不醒的当今太子郑承恩的背上,二人一看就是累极了睡去,竟至于整整一夜到今晨都未能醒来。 简直骇人听闻,骇人听闻!他宣威侯府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这个孽障! 房中靡靡之气直冲脑门。他又气又怕,叫着心腹:“来人!给我弄醒这个竖子,顺便把太子也叫醒。” 说完又想起什么:“给他们穿上!穿上!成何体统!真是作孽!” 说罢颓然跌坐在一旁的椅子里。 等心腹勉强给二人盖住,太子才悠悠转醒。 太子郑承恩只用了十息就搞明白了状况,一时间愣怔住,旋即脸色变得如同猪肝一般,“啊!”地大叫了一声,对着趴在他身边鼾声震天的郑晏舒就是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郑晏舒摔得“哎哟”一声醒过来,两眼朦朦胧胧,整个人云里雾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夕。 “好,好好,好你个郑晏舒,你与我说此处有个绝色,诳我来此,没想到竟用迷药迷晕了孤!你有几个脑袋敢对孤图谋不轨?你这个杂碎!” 太子一边往身上裹着衣裳,一边捂着自己的后庭——此时他感觉后庭隐隐作痛,愈发地怒火中烧,也不管衣不蔽体,对着地上尚在朦胧中的郑晏舒一脚又一脚地踹去。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息怒!” 老宣威侯不得不站起来挡在不成器的孙儿面前,一边拦住气得暴跳如雷的太子,一边回头对地上的人吼道:“孽障,还不快起来,把衣服穿好!” 郑晏舒被踢得肠子都快断了,忍着痛抱着肚子爬起来,哆哆嗦嗦地穿着衣服,奈何太疼太怕太紧张,几次亵裤都掉了下来,看得太子和老宣威侯愈发的怒不可遏。 天地良心,他真的冤枉啊! “别拦着我!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太子目眦欲裂,脖子上青筋暴起。此刻若有一把剑,他恐怕早已把郑晏舒捅了个对穿。 “殿下,殿下息怒,这其中必定有误会,殿下不必动怒,臣一定查清真相,若真是这竖子对殿下下药,臣定严惩不贷!”宣威侯脑门突突直跳,直觉得血管要迸裂开来,当场血溅三尺。 ………… 钟粹宫内,一阵瓷器落地的碎裂声。 一生顺风顺水春风得意的何贵妃,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件塌天的大事。 “你说什么?什么?”贵妃何恕欣尖利的声音穿透了层层帷幕,直刺到外面紧紧盯着外围远处宫女太监的掌事嬷嬷耳中。 何贵妃当场要晕过去,愤然向前一步,抬手对着前来禀报的心腹就是一耳光。“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要凭空污蔑哀家的大哥儿,小心哀家灭你九族!” 贴身的嬷嬷急忙扶住她,她尤不肯作罢,支撑在嬷嬷身上,提着手指着来人:“你去,去叫太子进宫来,到哀家这儿来!还有郑晏舒,把他给我提来!哀家倒要看看,是谁要害我的恩哥儿!” 心腹磕头赶紧应下,后退着出去。 何贵妃环视殿内的几名心腹宫女并嬷嬷,“仔细你们的嘴!谁要是敢出去吐露半个字,全家都别想活!” 宣威侯府,郑晏舒被绑在长条凳上,背后被抽得一道一道得血痕,衣服早已先皮肉一步绽开,此刻已经没有了刚才鬼哭狼嚎的力气,只有一声没一声地哀哀低泣呜咽着。 女眷们被阻在院外,任凭如何哀告求情,没有任何人敢去开门。 在别庄里,宣威侯着人捆了自己的孙子,趁着太子穿衣时抢着将他先行塞进了马车送回府去。随即在回城的马车上安抚暴怒的太子,向他分析了利弊,并承诺无论结果如何,这个孙子他是要舍弃了——不日就宣称他病重将他送往外地养病,终身不得返回汴梁。 为了大局,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声张。 他是这两日才知道自己的这个孙子为太子做的那些勾当——原来孙子并不是好男风,亦不娈童,娈童的是他面前的这位太子!名声都被他那个蠢如猪狗的孙儿担了! 他有苦说不出,到底还是这个孙儿不成器,主动为太子去当那个恶人,如今算是自食其果——那别庄里,还关着几个不知道从何处掳来的小倌儿呢! 如今除了家法严惩,远远的送走之外,他别无他法——那可是未来的储君!他宣威侯府如何能担起教唆太子娈童的罪名?如今之计,为了满府人的性命,为了几个孙子孙女只能忍痛割爱,挥泪舍之了。 太子满身晦气地回了府。 还未到寝宫,就看见林侧妃千娇百媚,袅袅婷婷地在花园里扑蝶。见他回了,在花丛中面带娇俏而恰到好处的惊讶轻呼,风情万种地立起身来,羞答答地行至他必经之路上,天真含羞地向他行礼:“妾身不知殿下在此,一味地追着蝴蝶,倒叫殿下见笑了。” 太子嗯了一声就要往寝宫而去,他要洗澡,想想郑晏舒丑陋的那话儿进过自己的后庭,恶心得前天的饭都要吐出来了,此刻确实连半点应付林侧妃的心情都没有。 突然林侧妃脚下一崴,“哎哟!” 她娇软地叫了一声,跌倒在太子的怀里。心想:这把稳了。 她今日特地熏了鹅梨帐中香,薄施粉黛,此刻正是肌肤胜雪面若芙蓉——自己比那太子妃方闻音美艳得多了去了,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呢? 还没美滋滋超过两秒钟,她便飞了起来。 太子如同一只会喷火的恶龙,一口恶气自脚底涌至头顶,暴喝一声:“滚!!!”一脚将林侧妃踹得飞了出去,扑通一声摔落在月季花丛里,半天都没叫出一声来。 踹完人,太子带着满身戾气,心中恶气翻涌,一路连踢带打,气冲冲地回了寝宫,马不停蹄地叫人奉了热水,也不许宫人伺候,开始给自己疯狂地擦洗起来, 可怜的林侧妃,差点因这一脚连命都丢掉,被侍女随从从月季花丛里救出来的时候,脸上脖子上净是荆棘划破的道道条条血迹,浑身因惊恐而僵直,娇美的面容惊惧扭曲,面色铁青,几乎快闭过气去。 第17章 家家有本难念经 袁府。 袁轼禄袁轼龄两兄弟气冲冲地坐在书房内长吁短叹。 撤军的圣旨八百里加急送了出去,定胜军成了个笑话。 莫家军长久应战,如今已是疲惫不堪,莫老将军身受重伤不知痊愈与否,此次怕是要折在荆国人手里了。 凶多吉少,真正的凶多吉少啊! 太祖父袁敬山一生随着太祖皇帝开拓疆土,到恭王得位之后,又跟着裕贞帝往西把前朝四分五裂的国土收复了四百余里,一十一座城池,却丝毫不敢居功。 临终前直言儿孙平庸,文不成武不就,只堪做个富贵闲人,硬是拒了高官厚禄,全家人在祖父袁川江的带领下低调地在汴梁城落雨巷,默默无闻地生活了近六十年。 直到他和弟弟受晚年的吉顺帝宣召,为告慰功勋之后,让他们在宫城内做了个不痛不痒的小官。 兄弟二人兢兢业业,到铭轩帝掌权,十几年来,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区区四品的殿前都指挥使,弟弟做了个从五品的枢密都承旨。两个具是无足轻重的官职,既不能决定国家策略,又不能前往边疆带兵杀敌。 听闻莫家二郎已经是第二次进宫面圣要求去前线与父亲并肩杀敌了。铭轩帝好生劝慰他在府中照顾母亲和寡嫂,第二次连面都没让他见上。所有支持的奏折皇上均留中不发,不置可否。 再有三四日,获莫儿图兰就带着大军到澶州了。而他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铁蹄踏破白羊关,兵临汩麟江,对着肥沃的洛汾平原虎视眈眈,亦或者长驱直入。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每思及此,内心煎熬得如同在油锅里滚一般。 袁家兄弟二人不知道的是,他们袁家最小的孩子袁无错并没有如同他们一般,什么都做不了。 自戴师父将袁家近卫第四代交给自己后,他已经掌管袁氏的暗部力量有五年了。 祖父袁敬山深埋在拓霞山的这个寻龙门,便是为了保住袁家的最后一步棋。经历三任戴氏掌门的考验,袁无错从大大伯、父亲和几个堂兄弟并亲哥哥中被挑选出来做了这个继承人。这件事连大伯和父亲都不知道。 因为祖父曾经说过,子孙若无经世之才,不得向他们透露半句,直到在子孙中找到这个合适的人为止。 袁无错就是那个合适之人。 猎杀那头大野猪便是一个试验。 他一个小小的儿郎,凭一己之力,在那密林覆盖的拓霞山之中,猎杀了一头身形巨大肥壮黝黑的野猪。长长的獠牙和猩红的野兽之眼并没有吓退他,追踪与反追踪了数天数夜之后,他伏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用一块石头扔到自己侧面,趁那巨型野猪寻找声源之时,迅疾出招,两箭射瞎了那畜牲的双眼。 射瞎那野猪之后,在野猪发狂乱撞之际,他用牙咬住自己的短剑,从巨石上纵身一跃,飞身攀上野猪暴跳不止的脊背,一边调整身体,随着野猪的跳跃稳定自己的身形,一边躲避迎面簌簌而来的树枝荆条。 在野猪背上随着瞎眼的野猪狂蹿了半个山壁之后,野猪体力略有些下降之势。眼看野猪奔至悬崖边,他当机立断,拿下嘴里咬着的那柄短剑,一手揪着鬃毛,一手捞着野猪的脖子干脆利落地狠狠横向一捅一拉,割开野猪的喉咙,滚烫的热猪血撒得他满头满身都是。 野猪狂戾着叫了半声,喉咙发出咕噜噜冒着血泡的声音,轰然倒下后因为惯性滑出去七八步,带着猪背上的袁无错险些被甩出山崖去。 他累极,浑身脱力,半个身子悬在崖外,身下是绵延的巨树和云海,耳边是呼啸的山风和松涛,眼中是白云和蓝天。 他做到了。 他一只手紧紧抓着崖边长着的一丛蒲草半天不曾挪动一下,喘粗气喘得感觉气管都要扯断了。 直到他用编好的藤条和木棍将那巨大的野猪拖回宗门,强撑着马上要倒下的身体,浑身血腥汗臭,满脸干涸的血迹,衣衫破烂浑身没有一块好皮,但是一双眼炯炯有神,眼中依旧带着少年人的坚韧和毅力。 他喘着粗气单膝跪在戴师父的面前时,整个宗门上下无不震动,围着那只大野猪的尸体啧啧称奇。戴师父看向自己时眼中的那种奇异的光芒,他到现在都忘不掉。 单人对上那样大的一头野猪他都不怕,去战场上杀敌他也不怕,如今的焦灼局势,除了有些煎熬,他也没有在怕的。 只望着莫将军能撑住,撑到获莫儿后方失火,不得不赶紧撤回的那一天。 那叶梨雅特已经送到耶邪律的手里了,耶邪律也趁着布防空虚,悄悄地回到了荆国都城,围魏救赵的条件之一已经达成。 南燕皇帝此前被获莫儿打怕了,此刻自然还有些犹豫,面对如此大的一块肥肉,还要谨慎地与大臣彻夜商讨趁火打劫的可行性。 目前飞鸽传书回的消息是:暂无定论。 袁无错在府中整日不停地练着箭,一支又一支,仿佛要把那箭靶射穿,好像隔着重重山水,要把那管黎看穿。 在袁家人长吁短叹的时候,太子不情不愿地被贵妃叫入了宫中。 “你告诉阿娘,这是真的吗?啊?是不是他们造谣污蔑你,我的儿!你倒是说话啊!”何贵妃摇摇欲坠,拉着太子的手不住地摇摆。 太子满心烦躁,一声不吭。 “是不是有小人教唆!啊?一定是你身边这些奴才不好好伺候,来人,张德茂呢?他张肆伍教出来的好徒孙!把他给我叫来,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伺候我儿子的,把好好的恩哥儿都教坏了,来人,给我把他拖出去打死!” 何贵妃状若疯癫,腾地站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先打死太子身边的内侍,好像打死了这个内侍,她儿子就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儿子。 “阿娘!不是他跟他没关系,你别再说了!”太子终于是开口了。 “那是谁?是不是你那媳妇?我就知道方家那姑娘不好!看起来死板无趣,我问你想娶谁家女子,都是你,说她可以,就她了,你连选都不多选一下!你要是听娘的,花会上多看看,让内侍省替你多寻一些合情合意的,你也不至于无趣到要去……要去找那什么捞什子的小倌儿!哎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好好的哥儿,才出府独居多久就被人教坏了,你如此胡来,怎么给你弟弟做个好榜样——” 何贵妃哀哀痛哭,心里恨上了早就形同枯木的方闻音,这种奇怪的逻辑,太子不懂,也懒得管,反正她心里的怒气有了出口,撒出来免得一直质问自己。 他心里的怒气还没地儿撒呢!从小到大只有他安排别人、支配别人的份,没想到老猎户倒叫鹰啄了眼,此刻他杀了郑晏舒的心依旧旺盛,此等奇耻大辱,此等闷亏! “你找小倌儿倒也罢了,那郑晏舒,他可算是你的晚辈呀,我真是造了什么孽,你连人伦也不顾了吗——”贵妃的哀嚎还在继续,他耳膜都要破了,只做个木头人,跪在她跟前垂着头一动不动。 “你去!把那庄子里的几个妖孽通通给我打死!杀干净!没由来叫那几个妖孽货色害了我的恩哥儿!恩哥儿呀,你可从此改了罢,你可是要继承大统的人呀,呜呜呜呜——” 直到太子从贵妃宫里出来,他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郑晏舒,老子不杀了你,誓不为人! ………… 宣威侯府。 世孙郑晏舒奄奄一息,浑身敷着药趴在床上,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身边近身服侍的小厮一个不留全部打死,参与掳掠良家少年的那三个更是死状恐怖。其余院内下人全部交给人牙子悄悄发卖。 老太妃并侯夫人与世子夫人哭天抢地,哭闹着要宣威侯给个说法:心头肉一般的乖孙,他打也便打了,为何竟要如此下死手——从小到大,他连层油皮都不曾破过! 世子郑焕熠猫在房中屁都不敢放一个:子不教父之过,他可不敢前去求情,万一爹连他也揍呢,又不是没有因为这个逆子被揍过。 厅内老的小的哭哭啼啼,对着他又拉又拽,胡搅蛮缠之下,宣威侯郑景懿不胜其扰,怒极大喝一声:“闭嘴!” 吓得众女眷急急收住了哭声。 他站起来,快步在厅中来回走了几步。 “你们听好,这孽障就是来阎罗殿里爬上来讨债的恶鬼!他已经闯下天大祸事,不是狎妓娈童那么简单!你们!你们再纵着他,由着他胡作非为,这侯府满门,就等着给他陪葬吧!” 语速虽快,但是大家都听明白了。 “从此,你们就当,就当没有这个孽障!我把他远远送走,暂且能保他一条命,若谁再敢提这个孽障——”他突然止住,拿起几上的茶盅,猛地掼在地上,嘭的一声,瓷器摔得粉碎,茶水溅到侯夫人和世子夫人的脸上,众人连擦拭都不敢擦拭。 看着宣威侯极其难看的脸色,和大祸临头的表情,所有人泪挂在脸上,全都噤了声,只余世子夫人低低地哭泣。 第三日天微微亮,伤势稍微好上了那么一丁点的郑晏舒,悄悄地被送上了去往北部渭城侯夫人娘家孙府的马车上,片刻也不停留的疾驰而去。 此去一是为了平息汴梁喧嚣尘上的宣威侯府世孙娈童并掳掠良家少年的传闻,二是为了平息太子之怒,三则是为了躲过太子的屠刀——纵使他是个不成器的,但多少也是太子授意下才做出那许多糊涂事,他到底还是他宣威侯东血脉! 但太子,毕竟是太子!受此大辱,就算近日不动手,他日他成了皇上…… 他宣威侯府到时候能不能得存,还是个未知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太子听闻郑晏舒被打个半死,又被早早送出城去的时候,早已过了三日。气得在府中拿着剑一顿乱砍乱劈,几乎要走火入魔。 这三日,获莫儿带着他的五十万大军,如期赶到了白羊关澶州城。 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薛云初早就从大哥儿虞晚生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学子们群情激奋,私底下讨论得沸沸扬扬,何丞相与太子一派不战而逃,独留莫家军在白羊关面死,无论是酒楼茶肆还是街头巷尾,俱是众口唾骂,不绝于耳。缴文如同暴雨前的燕子,纷纷飞向皇宫宫门。 这战争如影随形,从泯州跟着到涂州,一路流民四起,生灵涂炭。泯州太守朱富越不战而逃,带着家眷细软,夜里撇下整个州地,可惜偷偷逃到涂州便遇流民,一家被杀了个干净。 父亲草草收拾了一点衣服盘缠,忍痛舍了家园和他心爱的书籍,抱着她踏上了逃亡之路。 路上无人照管的遗孤幼小,衣衫破烂坐在路边哇哇哭泣,饿死的人浑身发黑倒卧在路边,腹腔早就不知道被什么动物撕开掏空,淌着黄的绿的、腥臭的腐水。 耳边是声震云霄的绿头苍蝇的嗡嗡声,头顶盘旋着食腐肉的飞禽,草丛里藏着吃死人吃得两眼发绿的野狗,后面是连下两城、如豺狼虎豹一般的荆国军。 幼儿哭声拉扯着所有人的心肠,但没有人为之停留——所有人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带着不相干的孤幼? 接着她和父亲逃到澶州,澶州刺史誓言死守不退,与澶州共存亡——澶州没了,许刺史一家泰然赴死,以命守节,换来澶州城百姓出城的时间。 她们很幸运,在殷家镇遇到了给他们一口饭吃一脚地睡的殷老伯,又遇到袁无错,跟着他的队伍一路行到汴梁。 若不是袁无错,她们根本进不了洛州地界,她们只能和流民一样被阻在城门之外。 现在,虽然爹爹没了,她还有娘和弟弟还有舅父舅母和表哥表弟。刚刚体会了不到四个月的天伦之乐,战争又眼看着要跟着到汴梁来了。 她不怕死,又不是没有死过。 但这亲人间互相关爱的温暖,她不舍。如同她上一世,她还没感受够,还没报答,她不希望一切这么快结束。 但是作为一个将将7岁的女孩儿来说,她此刻能做的实在是太有限,若她能像妇好花木兰那样,做一名女将军就好了。 第18章 千钧一发白羊关 白羊关内。 莫世平手持大刀,巍然挺立在城墙之上,面无惧色地看着远处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又整整齐齐的获莫儿大军。巨大的飞鸟图腾旗迎着风烈烈飘展,虽然地势上他们占着上风,但是气势上,对方那种令人无法直视的压迫感,让站在城楼上的他们如芒在背。 三台巨大的投石机如同三头黑色的巨兽,随时要扑上城墙。 获莫儿拿着一柄远视镜,贪婪地看着关隘城墙上“白羊关”三个大字。远视镜稍稍往上抬一点点,便看到一个挺拔瘦削的华发男子身着盔甲,手持大刀,岿然不动地站在城墙之上。 那人面目他看得不甚清楚,但那一双虎目,仿佛能穿透遥远的距离看到自己一般,不怒自威。 倒像是在和自己面对面。 获莫儿心下暗忖:倒是一员猛将! 很快,第一轮攻城就要来了。 获莫儿的五十万大军,只随身带了三日的食物,后续粮草至少得五日之后才到,休整半日之后,便要攻打白羊关。 这白羊关,他志在必得,速战速决在三日内拿下。只因那白羊关内,水稻田像一块块翠绿的碧玉,而那巨大的平原,正是由这无数块碧绿的翠玉链接而成,叫人馋得直流口水。 郑家的江山坐了百余年,该他获莫儿坐坐了。 号角吹响,巨大的投石机便抛出三个巨大的石头,朝着关隘城墙呼啸而至。 “令旗!” 莫世平大吼一声。执掌令旗的士兵闻声立刻挥动手中旗帜,所有人紧紧盯着令旗,在莫将军的号令之下,有序横推着巨大的弓弩向左或者右移动几步。在投石机重装石头的间隙,下令瞄准,发射! 带着火油包的弓弩自城墙上簌簌射出,经过一段快速的飞翔之后直直钉入投石机身。 火“嘭”的一声爆燃起来,三台投石机瞬间有两台被大火包裹。另一台依旧完成了重新填装,石头又凌空呼啸而来。 一架弓弩被砸得粉碎,耳边传来头骨碎裂的声音。 另外一架瞬间射出一支带着火油包的长箭,射中了投石机的绞盘,虽然没有彻底摧毁,但也让它暂时失去了作用。 获莫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阵前,拔刀挥向前方,身边的副将大喊一声:“撞车!云梯!上前!” 轰隆隆的车轮滚动声震得大地都颤抖了起来。 莫家军这边,如雨的箭矢倾泻下来,下方的荆国兵整齐划一地举起盾牌。 但惨叫声依旧不绝于耳。 云梯很快架起来,撞车也已抵达城门处。城门后早已用巨大的方石阵扎扎实实地堆垒起来,在撞车的猛烈攻击之下,虽然略有松动,但终究是抵抗住了第一轮攻击。 城墙上的人往下扔着石块,城墙下的人前仆后继地往上爬。呐喊声、惨叫声、号角声、战鼓声充斥着整个白羊关。关内关外,浓烟和尘土翻滚,空气里紧张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一天下来,双方损失相当。但不同的是,莫世平的箭快不够用了。 他看着一众倚墙而坐的伤兵,眉头紧锁。 第二日,弓箭手每人可以用的箭仅二十羽。发完箭以后,莫世平郑重地向弓箭营说到:“今日,务必每一箭都能射中敌军一个人,不要浪费任何一支!” 墙头上,码放着石块、烧着金汁,放着一缸一缸的生油。 箭羽短缺,战力就大大降低了。只消一个时辰,荆人便大举攻到了城楼下。以云梯登墙之人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在石头、金汁和滚油的攻击之下不住地往下跌落。 有那登上城墙的,还未站定便被斩于刀下。 一批倒下,一批又起,莫世平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汗水,看了一眼城墙下满地密集的荆人,回身一刀劈倒一个荆国兵士,刀砍断骨头的咔吭声淹没在满天的喊杀声中。 高高的城墙下,荆国士兵的尸体堆叠得几乎快到三分之一城墙那样高。而他的人,也折损了不少。 直到日影西斜,战事稍歇。莫世平看着如潮水般退回去的荆国人,啐了一口,准备将手中卷了刃的刀扔在一旁,结果却发现刀柄上的血已经干涸,将缠着刀柄的布和他的手牢牢地粘在了一起。 百夫长涂百鸿带着满身的血腥气上前来:“将军,他娘的,这荆国人怎的都杀不完,老子们都没箭了。明天干脆老子杀去他们大本营,老子去取他获莫儿狗贼的首级!” 莫世平道:“不可莽撞!我们在白羊关多杀一个,汩麟江那边就能安全一分,今日激战一整日,赶紧去休息,明天怕是更难打!” 获莫儿已经掌握了莫世平这边兵器短缺的信息,两天下来,萧国人的箭已经用尽,火油金汁也怕是差不多了。 第三日黎明,号角声再次响起。昨日如潮水般褪去的荆国人,今日又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人好像更多了。 城墙上,近卫和各百夫长手中紧紧握着大刀,对着下方的敌军怒目而视。 涂百鸿用牙咬着布条,将刀柄缠在手上,转头对自己的兄弟们喝到:“儿郎们!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想想咱们的娘们儿,想想咱们的娃儿!荆人今日若想踏破咱们这白羊关,那就得先从咱们的身体上踏过去!哪怕就剩一副牙,也要给他娘的撕下一块肉来!跟着我杀~!!!!!” “杀!!!!” 众将士齐声嘶喊,举起来手中的大刀。 在战场上,非生即死。无情的大刀肆意地收割着头颅。 有敌方的,也有我方的。 莫世平直砍到双手发麻,双眼血红,荆人依旧像蚂蚁一样涌上来。 将士们咆哮着砍杀着爬上城墙的敌人,王老二射中数箭,刀刃翻卷,来不及重新寻一把大刀,便大吼一声,直接抱着两个敌人翻下城墙…… 徐家老三的刀还没从敌人身上拔出来,便被从背后一刀扎透,鲜血在他眼前喷涌成一道弧线。 涂百鸿只觉得耳边只剩自己粗重的呼吸,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 今日怕是要以身殉国,他媳妇都没抱够哩。 “就算是折在这里,老子也不亏,一人换你们狗日的二十二人,老子赚了。日他奶奶的!” 双方直杀得昏天黑地,不知道此时到了什么时辰。 突然间。 “呜———呜呜———” 荆国人的号角声响起。 “呜———呜呜———”又是 一声。 “呜———呜呜———”第三声。 喊杀声慢慢停了下来,攻城的人突然间停了下来,然后向下退去。 所有人都喘着粗气,保持着剑拔弩张的状态,紧紧盯着城墙下渐渐后退的敌军。一直到他们退到三十里外的澶州城。 所有人都脱力跌坐在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城墙上,满地都是莫家军和荆国人的尸首。 荆国人退了。 太阳西斜的时候,澶州城外向西南方向,烟尘滚滚。斥候回报:荆国人确实退回去了,目前原因不明。 汴梁城内。袁无错将薄薄的细长信笺扔进火盆里。 初六,燕围荆东南,下四城。耶邪律挟叶梨雅特回都,联旧部自立为王,称先帝死有疑,获莫儿血脉存疑,呼其伪王。 成了。 管黎倒是谨慎,出兵只为夺回十一座边城,并没有直取荆都。城内百姓本就是南燕子民,内外呼应之下,只一日,便拿回四座城池,余下正在激战之中。 获莫儿见急报传来,耶邪律竟然私自回都,母亲竟然被他劫持在了手中。 母亲为他登上王位,做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成功地离间了阿若那和耶邪律的父子感情。 她的母亲是一名金发异瞳的胡姬,被人当做礼物送给了当时还是王子的阿若那。入王子府后,根本不缺女人的阿若那根本没有崇信过她一次。倒是王子妃觉得这异瞳甚是少见,便言她是妖孽,将她关在笼中给人赏玩。 那一日她在巨大铁笼中,有一次被拉出来当做稀奇物件供达官贵人赏玩,抬头便看见阿若那坐在高台之上,她便知道自己唯一的一次机会来了。 幸好虽然平日里王子妃把她当做个玩意儿,拉出来供人赏玩到时候还是会让她整理干净。那一刻,她顺着宴会的奏乐在笼中舒展肢体,跳起了胡旋舞。一头金色的头发,一双散发着异彩的双瞳,雪白的肌肤加上曼妙的腰肢,随着乐曲越转越快,仿佛一只金色的极乐鸟被关在了鸟笼中。 当夜她便被送到了阿若那的房中,连着宠幸了快她一个月。王子妃每日都命人将避子药给她灌下去,她也乖巧地喝得一滴不剩。 后来,阿若那在征战中感染了天花,刚开始只是高烧腹泻而已,后来,连身边侍从都被感染,浑身布满凸起的红疹,七日便死了。 送回府来的时候,王子妃和一众妾室都远远地站着。 王子妃说她忠心,把她推了出去,让她照顾陪伴已经病得说胡话的阿若那。她恭敬的应了,面无惧色地走进阿若那的房间——她连面纱都没有戴,一连半个月衣不解带昏迷中的阿若那擦洗排便喂药喂水。 王子妃不知道的是,早在她七岁的时候,她就差点死在天花这种病上。当时她已经满身都是疹子溃烂化脓的创口,被扔在路边奄奄一息等着死亡。 最后却被一个卖药材店商人捡了回去,只因她在模糊间睁眼看了一眼路过的车马,那双异瞳被商人看见,心生惊异,便把她捡了回去,还把她医好了。 为了把她送给权贵,商人用了各种秘法为她换皮?——那自然是普通人不能承受的痛苦,正是因为她吃了无数常人不能吃的苦,才从一个奴隶一步步爬上了当今王子的床。 她不可能再继续做奴隶,或者一个玩物。 她的孩子也不能。幸好,阿若那挺过来了。原本坚毅强壮的人,此刻脸颊凹陷,瘦得只剩一副高大的架子。脸上身上正在剥落的疥癣和新长出来的红肉让他看上去十分可怖,让带着厚厚面纱前来看望的王子妃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而身边的胡姬叶梨雅特温声细语,耐心的阻止他要抓挠皮肤的手,为他细致上药擦洗,端屎端尿,相比之下,王子妃倒退的那几步也让她成功地退出了自己的心。 死里逃生的阿若那自然而然地对病中照顾他,不顾生死、不嫌弃他满身脓水与他共室而居的叶梨雅特充满了爱意与感激。 叶梨雅特的身份一路高升,做到了王子侧妃,自然就不用再喝避子药了。 后来阿若那成了王,她也成了王妃。阿若那宠爱她,连王后都要避其锋芒。 获莫儿生下来也是一双异瞳,棕金色的头发。这样的相貌在荆国王宫里显得格外妖异,自然不算是正统血脉应有的。尽管阿若那宠爱他,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王位是不可能给他的。 叶梨雅特怎么能容许自己的孩子屈居他人之下?她辛辛苦苦爬到这个位置,自然也有着更大的野心。在王的众多孩子中,她的获莫儿明明是最出色的。比王后生的,已经娶了妃子的耶邪律更出色。 十年来,王上对她无比宠爱,早就厌倦了王后,只因耶邪律是嫡出长子才稳坐着那大王子之位。 为了获莫儿,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因此,她潜入了耶邪律的殿中,引诱着这位自负的大王子,若不成,便死在他宫中。 很不凑巧的,王在七岁的获莫儿的哭闹下及时赶到,计谋虽险,到底是成了。 她以脖子上长长的一条疤,换来了耶邪律贬去边陲,再也无缘王位。 后来,阿若那病重快死了的时候,为了让阿若那安心,她被远远送走,誓言母子俩此生不复相见——荆国的王不能有这样一位出身的母亲。 如今她落在了耶邪律手里,东部十一城危急。 获莫儿气急败坏,带着全部人马即刻返程,忍痛丢掉了白羊关这块差不多已经到嘴的肥肉。 第19章 金榜题名虞晚苼 获莫儿突然退兵的消息传回汴梁,朝野震动,有的人欣喜若狂,有的人厚颜居功,有的人心有余悸,有的人义愤填膺。 几日后,定胜军再次回到汩麟江南侧,一鼓作气向前推进,扫尽了遗留在澶州的荆人驻军,此后数年,历经多次战役才夺回泯州、涂州。 在这几年间,荆国因耶邪律和获莫儿之间的你争我夺,分裂成西荆与东荆,兄弟二人分江而治,疲于彼此争斗。直到获莫儿再次统一荆国之前,再也无暇北顾。 而莫世平与余下的莫家军受皇帝嘉奖,赏赐金银并陈列军功。连在澶州牺牲的大儿子莫应亭也追授了威武将军一职,妻授三品诰命淑人,余下死伤者加以抚恤不提。 定胜军无比尴尬地同时接受了朝廷的封赏,何柏犀昂首挺胸接过圣旨的时候,邓括的头愈发地抬不起来。 他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莫家军众将士,涂百鸿盯着他们这个方向,转头啐了一口:“呸,直娘贼!” 百姓无不赞颂莫家军保家卫国,居功甚伟。朝中人都知道,获莫儿后方起火是其退兵的主要原因,但若无莫家军死守白羊关三日,获莫儿怕是没有那么容易退回去,毕竟快到嘴的肥肉和已经到嘴的肥肉,到底是后者叫人难以舍弃。 敬德十四年九月二十日,因当今圣上闭关修炼、边关战事吃紧等等各种原因,推迟了整整四十日的秋闱终于在众学子的期盼中姗姗地来了。 这一日,通往贡院的路早就被五城兵马司设了卡,考生们由家中送至墨香街口便只得下车步行。 虞晚苼在一大家子人的簇拥下行至贡院门口,向父母拱手拜过之后,又低声嘱咐了几个小的,便从容地从小厮手里接过笔墨箱子,前往衙役搜身处。 待所有人伸着脖子踮着脚,提心吊胆地看着衙役搜完身,苼哥儿跨过高高的龙门门槛,顺利地进了贡院,段氏这几日的阿弥陀佛念起来就没停过。 整整九天七夜,七岁的薛云初并着五岁的虞晚薏和三岁的定哥儿,三个小萝卜头也学着段氏一般,白日里静悄悄地用过早膳以后,便有模有样地到菩萨面前磕头上香。 舅父虞绍铨是全家最淡定的那一个,按时当值,按时回府,唯一做的不过是夜里观一观天象。 直到最后一日,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成了,这几日都没有下雨,真是万幸。 这天,乡试结束,锣声响过之后,贡院的门打开,进去时一个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出来时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个个头如鸡窝眼下青黑,脚步虚浮身形消瘦,浑身臭烘烘酸溜溜——一个个活脱脱好似被妖怪吸取了精气一般。更有那身子弱的,出来便倚着家中小厮两眼一闭便昏了过去。 虞家人踮着脚往里寻着自己家大哥儿,两个小厮砚青、毫白已经钻进人群中,灵活地躲着走得歪歪斜斜的各位举子,也躲着尿袋子,像游鱼一般向着龙门而去。不一会虞晚莱便雀跃地喊着:“出来了,出来了,砚青接到人了!” 虞晚苼被砚青扶着,毫白早早就找着倒夜香的大桶扔掉了尿袋子,也赶到马车前。 段氏急切地伸手拉着儿子:“好孩子,可还顺利?” 虞晚苼颌下已经冒出一点青色的胡茬,发型尚且还好,只整个人面白发虚。强打着精神恭敬地回到:“回母亲,儿子运气好,分的位置也好,劳父亲母亲担心了。” 虞绍铨拦住还要问的段氏,轻声安慰到:“好了,考完就好,先回去再说。” 段氏才恍然大悟道:“对对对,你看我这……快快,赶紧的把大公子扶上车,云初,薏哥儿呢?咱们回府!” 在虞家人忙而不乱地回府的时候,太子殿下派出的几支私兵扮做商人模样,分别从城东、城南、城西及城北的四个城门,悄悄地出城而去。 有仇必报的太子郑承恩,一拳锤在案几上:“郑晏舒,就算你飞到天边,孤也要扒了你的皮!” 十月初,秋闱放榜,虞晚苼中了亚元,而本次解元乃严尚书之嫡长孙严敏淳。经魁三人,分别为肖夏泉——此人并无亲眷在朝为官,因此背景为几何并无人知晓,陈东均——翰林学士陈辽实之子,程勉——枢密院枢密程礼钦之子。亚魁名为林硚——乃太常寺少卿林赐康之子。 大哥儿虞晚苼摘得亚元,属汴梁京都秋闱第二名,举家上下喜气洋洋,低调又热闹地在府中办了谢师宴,除此之外,与虞家有往来的几家皆上门庆贺。 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考中了文魁,便是一只脚踏进了官场,真正的天之骄子。 这一日,武宗正的夫人韩氏拉着段氏的手,一个劲地夸着虞晚苼:“叫我说,这孩子就是个做状元的料,不等春闱,怕是有不少人家要上门捉这个女婿了。” 段氏掩口只是个笑,拉着韩氏的手道:“你可别夸过头了,哪里就这等抢手了。可别再夸得他找不着东南西北!这儿女婚事是大事,指望着他父亲做主,这几年便要相看了,可是愁人得很!” “你若发愁,我可是真要愁断肠了!”韩氏嗔到:“贤哥儿不是读书的料,今年下场都没下,这一晃他都十七了,没有功名在身上,哪家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哦!” 两个俱是儿子多的女人,此刻共同话题可真是说都说不尽。韩氏比段氏好一点,除了大儿子武追贤、小儿子武向贤之外,还有个二女儿名唤武媛儿,今年已经十五,马上要及笄了,定了枢密院事方澄懿的大儿子方璒璞。如今小女儿已经定了亲,大儿子还没着落,生生快把韩氏急坏了。 正说话间,袁府女眷也到场,袁无错向在坐各位夫人行礼后,便由小厮带着前往花厅寻虞晚苼去了。袁府大夫人李氏并二夫人程氏携了袁四娘子袁思益,九娘子袁思敏来贺。段氏忙向韩氏告罪,便前去二门迎接袁府女眷——薛云初的娘虞氏因在孀居之中,未满三年不便见外人,便没有出来迎客。 见袁家带来两位玉琢一般的女儿,段氏立即麻利地将手上的冰翠镯子往下撸,不顾袁大夫人二夫人的推辞便往两位姑娘手上戴,两位娘子推辞不过,看看各自的娘亲,见娘亲微微点头便收下不提。 一时间,太医院几位同僚的夫人也到了,女眷这边顿时热闹无比。 几位夫人寒暄得热闹,几位小娘子却无聊得紧。 段氏见袁四娘子和九娘子被各位夫人看得低着头,便唤嬷嬷带云初来:“几位娘子听我们聒噪可是无聊了?我是个没福气的,生了三个小子,一个闺女也无!看这几位花骨朵一样的姑娘,着实让人眼馋得紧。正巧我那外甥女也与九娘子一般大,不若放她们去与我那外甥女一起玩去吧。” “云初这孩子是个好的,半年前跟她爹爹从泯州一路逃难到的汴梁,可怜她年纪小小就懂得照顾病重的爹爹,真真儿个是个孝顺的姑娘,若是有失礼数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说话间,嬷嬷带着薛云初到了花厅,几位夫人这才仔细打量这位外甥女来:一双柳叶弯眉并一对杏眼,眼角微微上挑,显得那一双眼睛大而有神;一管笔挺的鼻子下是一张小巧的嘴巴,嘴角因略带婴儿肥而有些上扬;梳着一对双丫髻,绑着柳绿色绸带垂在耳朵两侧;身着萌聪色对襟窄袖衫与白色百褶襦裙。一张小脸虽稚嫩天真,但面上却带了些超乎年龄的沉稳和镇定。 云初被看得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对众位夫人行礼道:“诸位姨姨婶婶们好,云初这厢有礼了。” 声音一出,几位夫人便呵呵笑出声来,李氏怜爱地道:“快过来给婶婶瞧瞧。” 有些话不能当着众人说,但她们袁家人都知道,这位叫做薛云初的小姑娘和她的爹爹便是她家小七救命恩人了,在他们心里,自是与他人不同的。 云初睁着一双略显懵懂的大眼睛,丝毫都不胆怯地看过去:这位婶婶长得可真好看,鹅蛋脸,远山眉,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闪着点泪光:“好孩子,这是婶婶的一点心意,拿去戴着玩吧。”说着便将一对绿得快要滴出水来的玉镯套在了她的手上。 推辞的话还没说出口,程氏也将一对赤金缠丝绞纹手钏戴在了她的手上:“千万莫要推辞,这是婶婶们的一点心意。”说罢慈爱地看了她好几眼,不好在众位夫人面前多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就要劳烦你带你这两位姐姐去园子里转一转,赏赏菊了。” 薛云初看了看一旁老怀安慰的段氏,段氏笑到:“既然两位婶婶都说了,那你便收着吧,还不快谢过两位婶婶?” 薛云初谢过之后,几位小娘子向长辈们告罪,便相携着往园子里去。 到了亭子里,嬷嬷丫鬟端上来各种茶具果子便开始烹茶。 张三娘子,许二娘子由丫鬟带着看虞家的几株绿牡丹,而袁四娘子和九娘子却放慢脚步落在后面,云初内里可不是七八岁了,见袁家二位娘子满腹心事,自然明白袁家姐妹是有话要说。 袁四一路斟酌了又斟酌,最后到底忍不住了,轻轻扯着云初的袖子问到:“好妹妹,你可千万别嫌弃姐姐唐突,我就是想问问:你是否有个兄弟叫定初?到底是你还是你兄弟把我七弟从那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我都有些弄糊涂了。” 袁九也十分殷切地望着她。 云初多少有些汗颜,只能是照实说:“其实是我,我弟弟尚且年幼,今年刚满3岁。” “竟是你?你救了我七哥?” “其实也不是我救的他,是他的马把他驼到我面前,我就是把马牵回去——” 话音未落,袁九娘子嗖地站起来,冲着她深深的福了一礼:“妹妹,多谢你救了我七哥,那荆国人援军是先行到战场收尸的,我阿爹说若不是你及时将他带走,七哥他就……还请受我一拜!”袁九娘子说着便落下泪来。 云初急忙回了一礼道:“千万不要如此客气,此番我父女二人能够回到汴梁与我母亲弟弟舅母他们团聚,多亏了你七哥,不然我们怕是早就死在路上,成了孤魂野鬼了!” 袁四姑娘道:“阿初妹妹,你们这是善因得善果,九妹,莫要哭了,当心别人看见。”边安抚着小妹,边递上帕子。 袁九姑娘立即不好意思的环视了一遭,发现无人看着这边,接过姐姐的帕子拭干了眼泪:“是我唐突了,妹妹莫要见笑。你可不知道,我太祖母知道了差点没吓得晕过去,再不许他去战场了,给我爹我大伯好一顿收拾呢!” 说罢抿嘴儿就笑,袁四娘子脸上飞出一抹红来:“阿敏,快别说了,没得让阿初妹妹笑话。” 袁家两位姑娘很快就和薛云初亲近起来。 假山后,袁无错对着虞晚苼道:“我竟一直以为她是你弟弟,没想到她竟是位女子。”心下道:这小丫头,居然骗我。 宴席过后,各位夫人纷纷告辞。李氏拉着段氏道:“妹妹,你有个好外甥女,那孩子是个可怜的,能从那样艰苦的境地里熬出来,以后便都是好日子了。” 程氏也道:“我见这孩子是个有后福的,小小年纪待人接物便如此落落大方,举止间倒是有先皇后的气度,可见是个天生的富贵命格。” 段氏只听得心里恍如闪电划过。 原来如此,明明整件事做得天衣无缝,所有的尾巴都扫干净了,但是她心里总是隐隐约约有些没有由来的忧虑,生怕哪一天这孩子就被人从身边撕脱走,虞家满门也因自己而遭受灭顶之灾,眼前这满堂的热闹归于一片死寂。 她自己是不怕的,这条命来自于先皇后,多活了这许多年,若不是虞绍铨和这几个儿子,还有云初,她早就随先皇后而去了。 她强撑着一副笑脸送走了众位客人,沉默不语地回到房中,手里捏着一杯冷茶愣愣地坐了许久。 第20章 一朝中榜天下知 秋闱之后,虞晚苼便开始闭关苦读,为次年的会试作准备。 而虞家,不得不迎来另一场离别。 十月底,虞家对外称次年属相为羊,与薛云初五行八字相冲,将其送往汴梁东部崇阿山凌山派以便强身健体,避冲学艺。 依依不舍地挥别母亲与阿弟,在泣不成声的舅母和几位兄长的注视下,薛云初的马车消失在了朝阳照耀下的官道上。 山中不知年岁久,人间只道日如梭。 当薛云初非常努力地在明泰师父的指点下扎马步走梅花桩、第一次手握云啸剑的时候,暴雨中跟着师父爬凌山崖壁的时候,背着背篓采草药的时候,虞家大哥儿正在房中埋头苦读,虞氏和段氏将全部注意力倾注在定哥儿和薏哥儿身上,只有二哥成天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能不快活吗?那个臭不要脸的郑晏舒听说搞男风时被家里抓个正着,一顿家法之后远远地送了出去,永世不能回汴梁。而他的大哥已经考上了亚元,马上就要春闱,保不齐家里就要出个文曲星,到时候他可是状元的弟弟,想想他都要大笑三声。 同时想要大笑三声的还有如今的太子殿下郑承恩,他花了近半年的时间将整个大萧国查了个底朝天,几乎所有的州府摸了个遍,终于被他找到郑晏舒的踪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让他多活了五个月,倒是便宜他了。 二月,当郑晏舒被秘密押往汴梁之时,会试如期进行。会试完毕月底便放榜,虞晚苼在三百贡生之中排名第四。 三月殿试,铭德帝心血来潮要亲自考校当今天子门生。他从众多策论中挑出兵部尚书严忠平之嫡孙严敏淳的策论,一个劲儿地点头,点着卷纸刚要开口,张肆伍便端上茶道:“陛下看了这么久,先喝口茶吧。” “嗯,”铭轩帝端起茶盅颇为满意地呷了一口,正要放下茶盅,何丞相递过来一张:“皇上请看,此篇策论以簪花小楷写就,行文畅若流水,一气呵成,真乃上上佳作。” 铭轩帝一听,来了兴致:“哦?又一篇佳作?”便抬眼看去。 此乃滨州贡生肖夏泉之策论。 “皇上请看。”何丞相将答卷轻轻置于案几最上方,不着痕迹地盖住了严敏淳的答卷。 “嗯,此卷确实是上佳之作,众位爱卿请看:他甚至提出了安民心、强兵甲、储文才、育武将、治贪腐、强军固本,广开言路……面面俱到,此人——嗯,文采斐然,求真务实。今科人才甚众,真乃我大萧之幸也。” 太子也带着赞叹之意念到:“立纪纲,饬法度,悬诸象魏之表,着乎令甲之中,首于岩廊朝宁,散于诸司百府,暨及于郡国海隅,经之纬之,鸿巨纤悉,莫不备具,充周严密,毫无渗漏者是也。此篇果然为上佳之作,令人叹服。” 皇上点头面露满意之色,几位肱骨之臣纷纷恭贺铭轩帝又得麒麟之才,是君之幸亦是国之幸。 这时礼部尚书白重递过一篇策论道:“各位大人,皇上,请看这一篇策论:此人见地不凡,文风率真切实,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应经据典层出不穷,可堪一观。” 众人随皇帝的目光看去,此卷乃太医令虞绍铨长子虞晚苼之卷。 皇上细细看过后赞到:“此篇策论颇有丞相长子何槐犀当年榜眼的策论之风,丞相也看看。” 何丞相笑着接过,心里却是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那长子乃与先妻殷氏所生,小小年纪便饱读诗书文采斐然,奈何殷氏于其四岁那年病故,在他续弦之后,长子便与他越来越生分,后来考中一甲第二名,也未见在官场中有所建树,只在翰林院做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修撰。 他多次为这个儿子奔走,想将他调往吏部,都被儿子以“读书之人当志在研古今之学”而拒绝了。 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如今已到而立之年,对他这个父亲却没有任何助力,让他不得不把希望全部寄托到次子何柏犀的身上。 铭轩帝在几篇策论之中很是举棋不定了一会儿,最后到底在太子的美言夸赞之下朱笔一挥,钦定了滨州的肖夏泉为状元,汴梁亚元虞晚苼为榜眼,兵部尚书严忠平之孙严敏淳为探花郎。 其余二甲并三甲进士交由太子并几位大臣议定,当日便拟定圣旨、誊抄榜书,落印,即日张贴出来以昭告天下。 何丞相与众人向铭轩帝跪拜,口中恭贺皇上圣明,心中洋洋自得:你严忠平不是自诩忠君爱国吗?如今你儿子以状元之才屈居探花之位,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儿? 十年苦读无人问,一朝中榜天下知。 锣鼓声一直敲到知了巷虞太医家门口,喜得段氏不住地笑,早早命人买了文房四宝,去钱庄兑了一箩筐的铜钱,让小厮派发给前来恭贺的街坊四邻,鞭炮一直响到天擦黑,那地上的鞭炮红纸都积了一寸厚。 过几日便是新科进士簪花游街的日子。新科状元肖夏泉,滨州人士,今年已年逾二十五,是一甲三进士中年纪最大的,听闻已经有了家眷,故而最受欢迎的当属榜眼虞晚苼和探花郎严敏淳,此二人皆未婚配,成了汴梁城内各官宦之家榜下捉婿的热门抢手人物。 虞晚苼被那些荷包砸得都有些挂不住面皮,在大姑娘小媳妇的热切的眼光中脸红到了耳后根,倒是探花郎严敏淳,正襟危坐于骏马之上,一副不卑不亢面带微笑波澜不惊的样子,让虞晚苼暗暗佩服。见大家都如此泰然自若,虞晚苼便也定了定脸,接受着众人的观赏与赞美。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肖夏泉此人风度翩翩,满身东南部人身上带着的那种富贵气息,举手投足间带着些养尊处优、宠辱不惊之态,又比榜眼和探花郎多了一些青年人的阅历,自然更加成熟。 严敏淳浓眉方脸,一副刚直不阿、正气凛然的样子,只要见过兵部尚书严忠平的人都会说,这父子俩真是一脉相承。 在众位夫人小姐眼中,自然虞晚苼是生得最好看了。 他长得极像段氏,一张白净的鹅蛋脸上生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鼻子如刀削斧凿一般立体挺拔,下颌线却于刚劲中不失柔和,浑身上下带着医药世家那种淡然柔和的书生气,一看就是经年淫浸于书卷典籍中的谦谦君子。 虞晚莱自然是家中最好看的那一个,自古以来都是排行老二的是家中的颜值顶峰嘛。不然怎么如此遭人惦记? 惦记过虞晚莱的人此刻被绑在太子面前,屁滚尿流地望着太子手中闪着寒光的长剑,整个人已经软倒在脚地上,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郑晏舒惊恐地瞪大双眼,好不容易把自己支楞起来,不住地给太子磕着头:“殿下,殿下息怒啊殿下!我那日也是着了人的道,早就被打晕了,根本不可能成事啊殿下!” 他连哭带嚎:“何况,何况我真的只喜欢女人啊殿下,借我十个熊心豹子胆我都不敢对殿下您不敬,殿下您相信我呜呜呜呜……” “你闭嘴!”郑承恩两眼喷火,剑尖已经到了郑晏舒的鼻尖上。“你说没有?孤为何——孤的后庭可是难受了好几日!你这杂碎!孤要剁了你喂狗!” 郑晏舒不停地往后挪,边挪边突然大叫:“殿下!慢着殿下!我知道是谁,我知道是谁,肯定是那小子暗算了咱们!” 太子喘着粗气,因郑晏舒满地打滚地躲避让他一剑劈空,他停下来恶狠狠地盯着地上那人。 郑晏舒立刻调整着身体跪好:“定是那虞晚莱,我后来命人查过了,我明明绑了他丢在那柴房,结果等我去柴房劝他过去服侍殿下,还没把他拉起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啊殿下!我肯定是那时候就被人药倒了,他是真的被我绑了来,也是真的毫发无损地回了府!你要相信我啊殿下!” 郑晏舒声泪俱下,鼻涕直接挂到了胸前。 太子听了这一席话倒是有些冷静下来了。虞家?虞晚莱?这人与七日前父皇钦点的榜眼虞晚苼什么关系? 莫了,他到底是忍住了没有先杀了郑晏舒。 他要查清楚,到底是谁在暗算他,又是谁知道了他的秘密,这些危险因素都是他登上大位之前的绊脚石,必须清扫干净,所以在查清楚之前,他得留着郑晏舒的狗命。 “来人,给我把他关起来!”太子森冷的声音响起:“你最好不要骗孤,不然孤将你碎尸万段,再灭了你满门!” ……………… 太子将郑晏舒抓回汴梁的事并没有逃过袁无错的眼线,他敏锐地发现,虞家二公子有可能遇到了一个比较大的麻烦。 安排了人暗中保护虞晚莱之外,他在斟酌要不要把消息放给宣威侯府。 太子藏了人在西院的事,到底没瞒住太子妃方氏,也没瞒住伤愈后满心愤懑的林侧妃。 方氏早就对太子藏小倌的事无所谓,林侧妃却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的。 林侧妃是当今国子祭酒林畅祎诸多个庶女中的一个,行五,名唤林窈窈。其父国子祭酒林畅祎,此人以两项长处驰骋汴梁官场:一是他善于钻营,为人八面玲珑滑不溜手,从一个编修官到国子祭酒,官升四阶不过七八年时间,因他舍得花钱,也舍得用人;二是他善于耕耘,家中妾室成群,一群妾室又生了一群庶子庶女,可谓是妻妾儿女皆成群——林窈窈就是这一堆庶子庶女中的一个,行八。 她从小不受重视,此次能在几个庶姐妹中脱颖而出,嫁到太子府来做个侧妃,她是花了大功夫的。 当花了大功夫才嫁进来的林侧妃在房中,大丫鬟在她耳边耳语了一番之后,她气得胸口起伏,一张美人面柳眉倒竖:“好啊,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说怎么见了我那么大火气,原来是西院里藏着个妖精!好一个金屋藏娇!” 那日,她被太子踢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花了三个月才养好,好了以后她不断反思问题到底在哪儿,最终的结果依旧是把原因归咎于另一个女人。 但是太子妃跟个出家人一样成日里在小佛堂抄经,让她有气没地儿撒。兜兜转转闹了这么个大半天,原来是因为西院里的那位。 林侧妃绞着帕子,贝齿咬着下唇,不停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无论如何,着西院里的妖精,她得去会一会,看看是何方神圣,让太子连太子妃也也不顾了。 这一日,太子依例早朝。刚出门去,林侧妃便让大丫鬟春桃给守门的小厮带了吃食过去。春桃生得嘴巧,笑呵呵和小厮们打过招呼,便不着痕迹地将果子点心递给门口的两个侍卫。不多时,侍卫便面露难色,扭扭捏捏地要去如厕。春桃笑道:“两位小哥不弱先去,我在此处替你们守着便是,放心,我谁也不说。“ 内急得厉害,两个小厮一溜烟往巩房去了。 林侧妃从暗处走出来,对着春桃点点头,然后疾步往西院内事而去。 她在西院仔细看了看,有一个偏屋门口放着一个食盒——便是这间屋子了。 她从窗户缝里往里看,眼睛都快看瞎了,都没看到哪里有什么小妖精。 正在林侧妃准备放弃的时候,突然从另一个角度,她看到了躺在地上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一位男子。 林侧妃惊慌失措地跑出西院,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太子妃抚着已经八个月的肚子,眼睛不知看着何处,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只愿她安生些罢,如今知道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她转头含泪看着瞿嬷嬷:“我只愿肚子里这个,能平平安安做个寻常人就好,不要像他,也更不要像我……” 最好是个女儿,也许,是个女儿倒好了,能躲过必然迎来的祸端也说不定呢? 他若登上大位,那便是大萧的不幸;他若一朝事发被夺了太子之位,那便是她和孩子的不幸——她已经很不幸了,她的孩子不能被那无德无行的人带累啊! 第21章 生来死往弹指间 宣威侯在郑晏舒被太子的暗卫悄悄绑走后一个月才知道,他那个孙儿怕是活不成了。他如今已到知天命的年纪,一生谨小慎微才能毫发无损地做个富贵侯爷到老,没想到临老了竟然被自己的亲孙子招来如此大的祸事。 痛心疾首的老宣威侯如何不清楚自己的嫡孙就在太子手里,但是他能做什么? 去求皇上吗? 他这个弟弟他最清楚不过,一生顺风顺水从没受过什么挫折,为人自负又清高,除了天山的神仙,能入他的眼的也只有他的太子和他的何丞相。若皇上听到有人向他禀告自己的继承人是个断袖——他都不敢想自己能死得有多快。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皇上不计较,他日太子登基,他也不敢想自己能死得有多惨。 但是让他不管自己的嫡孙,为人祖父,他也做不到。 在宣威侯痛苦得抱脑袋揪胡子时,太子的人已经查到开封府的卷宗,虞家确实曾经报过次子失踪案,但是次日便来销案,言曰其子往袁府与袁家小七探讨武艺忘记归家了。 ——这种无稽之谈,这种荒谬的说法,怎么能骗得了他郑承恩? 但是这其中怎么又扯上了督指挥使袁家呢?好哇,这袁淑妃不声不响的,在他背后害他呢!难道老五也敢肖想大位吗?简直不知死活! 袁无错原本隐在暗处,此刻也知道自己进入了太子的眼界内。既然查到自己身上,就怪不得他了。 在新科进士簪花游街的喧嚣落定,各家开始暗戳戳忙着选婿的时候,汴梁城阳光和煦,春风拂面,花团锦簇。 这一日,一个身着锦袍却浑身脏污的男子在长街上狂奔,嘴里大喊着“救命!我是宣威侯世孙,有人要杀我!救命!” 在后面不远处,几个身着玄衣的杀手紧追不舍,眼看他闯入了人群之中,便急忙收刀回撤,没有再追。 被吓破胆的男子跑到大理寺门口,发了疯一样连滚带爬地往里冲,等大理寺少卿龚玙昊赶来时,那人被两名司务看管起来,在角落缩着瑟瑟发抖。 此人正是宣威侯世孙郑晏舒。在太子府西院有一个蒙面人对他说,再不跑,太子肯定要把他扔小馆里去,让他受尽折辱而死。 郑晏舒既不想死,也不想做小倌。虽然明白逃走后要面对的是太子滔天的怒火,但是总好过受尽折辱而死。 蒙面人告诉他一直往大理寺跑,跑到大理寺卿秦耀冬面前,小命便能保住了。 在蒙面人的照应下,他悄无声息地钻出了西院,从一条沟渠里拼命挤出了太子府,跑出去老远都没人追来,即便如此,他片刻都不敢停留,在快要跑到熟悉的长街时,太子的人果然追来了。 当他缩在大理寺正堂瑟瑟发抖时,太子正在西院大发雷霆。 “废物!饭桶!孤要你们何用!”他被怒火烧得完全失去了平时都仪态,此刻暴怒地摔了一地瓷片,手上的鞭子甩得底下跪着的几个护卫浑身都是血道子。这几日看门的两个小厮早已被拖出去打得皮开肉绽。 幕僚高先生在一旁瑟缩了半天,终于硬着头皮道:“殿下,不过是个逃犯,叫大理寺交还就可以了,殿下看在天下黎民百姓的份上,也要保重身体啊。” 不知是高先生的劝慰还是“黎民百姓”四个字提醒了他,他是太子,他是太子,以后的君王,他不能这样失了分寸。 不过少倾,他头脑便冷静下来,但有苦不能言的他依旧像头暴怒的狮子一般,在厅内走来走去。 “把那两个提来。”太子一屁股坐在太师椅里。 不一会儿,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小厮被带了上来,趴在地上低低哀嚎。 “说,谁走漏的风声。”太子声音此刻已经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殿下,不是奴才啊,真的不是奴才——” “殿下,前几日,侧妃娘娘身边的春桃来过西院,奴才们吃坏了肚子,春桃替小的们看过一阵门,奴才、奴才们回来的时候,看到侧妃她刚刚离去,千真万确啊殿下……” 在太子审问家奴的时候,汴梁城一时流言纷纷。 有人说宣威侯世孙因娈童被人记仇追杀,听说有那富贵人家的男童被他所害,因此请了高手要买他的命;还有人说宣威侯世孙因争小倌与当今太子反目,遭太子追杀;还有人说皇家子弟作风不正,视人命为草芥,当街互砍。 消息传到铭轩帝耳中时,他气得把手中的《上清经》摔在了案几上:“来人,宣威侯呢,传他马上到朕这里来!还有太子!” 不不多时,苦哈哈的宣威侯愁眉苦脸地弓着身子站在了铭轩帝面前,另一边是余怒未消又满面惊惶的太子。 要是他做的荒唐事被父皇知道,不让他做太子了怎么办?阿娘和外祖母都说,弟弟更有太祖皇帝之姿…… 想到此处,他想用眼神对宣威侯威慑一番,但宣威侯就是弓着身子像是短了半截一般,只留给他一个花白头发的背影。 “你们是自己说,还是朕的人来说?”铭轩帝面色看不出喜怒,但是他俩都知道,越是这种不喜不怒的状态,越说明铭轩帝此刻已经不悦到了极点。 “皇上!臣、臣那个不争气的孙儿,不知因何事得罪了殿下,我恐他在汴梁再惹祸端,早已将他远远送至边陲,谁知又突然回了都城。皇上啊!您是知道他的,他确实不成器,成日里惹是生非,但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我那孙儿实在没有那个狗胆招惹太子殿下啊!殿下!求殿下看在老臣的面上, 饶过他一条小命吧呜呜呜……” 这几个月宣威侯在焦虑忧愁夹攻之下迅速地衰老佝偻下来,此刻匍匐在御书房的地上,老泪纵横呜咽出声,作为弟弟的皇上突然间就有了那么一丁点不忍心。他老大不忍地看一眼张大伴,张大伴立即上前扶起宣威侯:“侯爷这是作甚,哎呀,您这把年纪了,身体还是要当心些。” 皇上扶着额对着宣威侯和张大伴摆了摆手,张大伴立即使眼色让人搬了把椅子过来。 宣威侯被扶着按在椅子上坐好,还不忘呜咽着谢恩,坐下来用宽袍的袖子拭着泪。 皇上看着自己这位兄长风烛残年的样子,闭了闭眼,旋即一个眼刀飞向一旁对着宣威侯怒目而视的太子。这是他最疼爱的一个孩子,此刻一张与贵妃相似的脸上充斥着不合时宜的愠怒,好像他有天大的委屈。 “太子可有话说啊?” 太子郑承恩撩袍子赶紧跪下:“父皇,儿臣没有!请父皇明鉴!” “那些流言又是从何而起?你为何,为何要把宣威侯世孙关起来!” “儿臣,儿臣是为了管教于他,实在是误会啊父皇。” 太子冷汗涔涔,只觉得背后衣服湿成一片贴在背上让他浑身紧绷。他额头贴在地上,好似冰凉的地面能让他的头脑冷静些许。 天大的事都不如他的太子之位重要,今天这个闷亏只能先吃下去。 “哼!你知错?坊间传闻朕的太子好男风,娈童!还因为争男宠要杀人!晏舒好歹也是你的侄子,你怎的就如此的糊涂?你要管教,也要做得像个样子!光天化日之下侍卫带刀于长街追逐世孙,朕的太子,怎么能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帝王之怒,让跪在下面的太子咬着牙直发抖。 郑!晏!舒! 太子咬着牙,想为自己申辩两句,突然听见宣威侯的声音响起。 “皇上,太子他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平日里从未见他荒唐行事,如此荒谬的传闻定是有人蓄意陷害!太子为了管教臣那不成器的孙儿,着实是受委屈了,臣惶恐,臣有愧!” 宣威侯又一次跪下磕头。 这个老狐狸,见自己遮掩辩驳,大事化小,转弯倒是转得极快。太子心下腹诽,依旧以头贴地,丝毫不敢抬起来。 铭轩帝重重叹了口气:“都起来吧。” 待二人站定,他对着张大伴道:“去查清楚,谁散布的流言,还有你!” 他指着太子:“你作为储君,自当谨言慎行,不要再闹出哪些荒唐是非出来,再有下次,朕绝不姑息!” 言毕又指着宣威侯:“还有你,朕知你一向稳妥,但是教育子孙当严苛, 不可放纵如斯,前些时日与武定侯世子争女伎当街互殴,满嘴胡言!昨日又满身污秽奔于长街!皇家体面快被他丢了个干净!还带累太子名声!” 铭轩帝喘了一口气继续道:“他现在还在大理寺大闹,满口胡言乱语说太子要杀他!” 宣威侯一头抢在金地上:“皇上,都是臣的错!” “你把他带回去,好好管教,不许再出来胡闹了!” 这便是让他把郑晏舒带回去的意思了。不管太子以后如何,孙儿的小命到底是暂时保住了。 最后大理石对外宣告:太子管教侄子不许狎妓饮酒,雷霆手段让世孙不堪忍受方才出逃,奔于长街。至于所及娈童,争小倌等流言,皆为不实,若再有传播者,当论其罪绝不姑息。 流言被暂时按下。郑晏舒疯疯癫癫地回了府,整日躲在屋里,任谁也无法将他叫出门来,宣威侯看着吓得魂不守舍的世孙,捂着头不断叹气。 太子回到府里,暗卫查明那一日侧妃确实是到过西院。他的拳头捏的咯咯作响:他这个 太子可真是做得够仁慈的,倒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在他头上踩一脚了。 这日,太子妃方氏依旧在小佛堂,她肚子太大,手脚皆有些浮肿,早就不能久坐抄经。此刻正靠在一张矮榻上,手里不住地拨着一串念珠,嘴里低低念着普善咒。 九个月了,马上就要瓜熟蒂落,从此以后在这困着她的如同枯井一样的太子府里,她也终于有了一个血亲,一个相互依靠的人。 碧云端了燕窝过来:“娘娘,该歇一歇了。” 话音未落,念珠毫无预兆啪的一声断裂开来,珠子跳得满地都是。 “呀!娘娘别动,仔细踩到滑倒了。奴婢这就收拾干净!”碧云边放下漆盘,边扶着已经愣住的太子妃坐下,忙唤人来收拾。 方氏没由来地心慌起来,十分无措地被碧云扶着坐下,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到底何处不对劲。她抬着头满屋子地看,直到看着佛龛中那尊白玉观音像才停了下来。观音手托玉净瓶,微微垂目,面含悲悯地看着她,似乎在同情她的遭遇,又似乎在宽慰她的不安。 “嬷嬷!嬷嬷呢?去请嬷嬷来!”方氏忽然心头一紧,拉着碧云急声道。碧云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如此慌张,连忙好生安慰道:“娘娘莫急,这就去请嬷嬷来。”随即差小丫鬟去寻大厨房里盯着太子妃晚膳的瞿嬷嬷。 一刻钟时间,面色惨白的小丫鬟带着同样面色惨白的瞿嬷嬷进门来。“娘娘,娘娘你可好?”嬷嬷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太子妃,见她除了面带忧虑之外没有任何不妥,松了一口气,便扶着方氏坐下,有些嗔怪道:“娘娘是双身子的人,可不能再如此激动了。” “嬷嬷,我方才佛珠珠串断了,心里慌得很,有些怕——”方氏话未说完,但间瞿嬷嬷脸色愈加青白,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有孕之人原本就比普通人更加敏感,此刻方氏见嬷嬷如此情状,不由得一颗心再次提到嗓子眼,连忙抓着她的手问:“出何事了?啊?” 嬷嬷白着脸轻抚着方氏的背,轻声道:“娘娘,确实有点事,但是娘娘千万不要着急。”她让碧云遣走所有下人,死死盯着门口。确认无人听见之后,低头思忖片刻,她抬头悲悯地看着方氏,压着嗓子说:“今日午后侧妃娘娘去后花园赏荷,失足落水,没了……” 她眼中蕴着些泪水,不知道是替死去的侧妃林氏伤感,还是对自家主子的痛惜。 方氏此刻哪里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三月,赏荷,失足落水,淹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氏泪流满面,呼地站起来,扶着嬷嬷的手又哭又笑。“真是铁血手腕,帝王心肠!如今竟杀到自己家眷头上!他!”方氏有些疯狂,直直地伸手指着东院方向:“他就算,把我们这些人当个门面摆设,也不至于要下如此狠手!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她害了林氏,是因为她的愚蠢,把林氏拖进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枯井里,害了她的人生,现在又害了她的命! “娘娘,可小声些,当心自个儿的肚子啊!”嬷嬷流着泪,紧紧地扶住方氏的手。此刻方氏气喘吁吁,摇摇欲坠,整个人如同暴雨中的百合花,马上就要伏倒在这铺天盖地的悔痛之中。 突然,她双眼一闭昏了过去,身下有什么东西哗啦一下淌下来。 瞿嬷嬷惊得大叫:“来人!快来人!太子妃要生了!” 第22章 五月初五是端午 自从林氏偷窥到西院那人之后,回到自己院子里,她的思绪就越发的糊涂混乱了。那院中关着个男人?那院中竟然关着个男人! 他可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太子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尤其是她这样品貌的,普天下能有几个?但这一年多来,太子对她冷若冰霜,上次还对她暴怒出手——她以为太子或有什么隐疾,或是有什么隐秘,亦或者是太子妃从中作梗,给她上眼药穿小鞋?后来西院突然就被看管起来,她以为里面就是太子的心头好——没想到她猜中了一半,里头确实藏着个人,但是这个人竟是个獐头鼠目的男人? 那男人她看了,面目极其一般,畏畏缩缩的,垂头丧气形容极其猥琐——他竟喜欢这种?那人不从,他竟绑着人拘在西院里让人看管着,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越想越不明白,很是恍惚了两日,浑然不觉自己死之将至。 这一日,太子着人请她到后花园赏花。她心头一喜,忽又有些没由来的害怕,人的本能求生欲让她觉察到了些许危险气息。 但是那毕竟是太子,天下万民日后的主子,而她可是尊贵的太子侧妃,以后就是皇妃——日后夫人和嫡姐看到自己都得低一头! 梦里的富贵荣华和对日后身居高位的幻想将她一步一步引诱到死地,避无可避。 林氏将自己打扮得十分美丽,素色宫纱披帛轻飘飘如同烟雾般缭绕在她几乎快要盈盈一握的细腰上,浅蓝色对襟窄袖襦衫配着鹅黄色重纱水纹裙,再压上一条绯色玉环绶,薄唇朱红轻点,眉梢柳黛淡描——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颇为满意:若不是为了进太子府,她何必做侧妃?自己做个正妻根本就的绰绰有余。 身姿婀娜的林侧妃袅袅婷婷地奔赴向自己的终点,她以为荷花池畔的是翩翩公子,却原来是索她性命的青面阎罗。 直到她被按在冰冷浑浊的湖水里,一双玉手拼命抓着太子的那只残忍的大手,拼尽全力想要换一口活命的空气时,她都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死。 如同一朵初初绽放的鲜花被人碾进淤泥中碎成红泥,不多时她便浮在了三月冰冷的湖水中。 太子擦着手上的水,不紧不慢对随从道:“去,告诉林祭酒,侧妃今日在后花园中赏花不慎落水溺亡。”他把帕子扔给张德茂,冷冷地瞥了一眼湖中漂着的鹅黄色身影。 “厚葬。” 太子妃拼尽全力,生了个五斤九两的女儿。侧妃拼尽全力,死在了太子手下。 在生死之间挣扎了几个来回的方氏,满心悲凉地搂着自己刚出生的女儿,流着泪道:“还好,是个女儿,还好啊……” 一生一死的消息,很快传进了宫里。 翊坤宫内。 贵妃恹恹地扔下银汤匙:“拿走。”吃了一口的燕窝被宫女轻手轻脚地端下去。 太子前日被皇上申饬,责令回府反省。没过两天,太子妃生了个姑娘,侧妃竟然失足落水死了——两个都是不中用的,正妃没能一举得男不说,侧妃在这个关口给儿子添晦气!真是娶妻不贤,家宅不宁,太子是招了谁的眼了,如此流年不利! —————— 消息传回林府,除了林窈窈的姨娘哭了几场,并未引起太大波澜,林畅祎假模假式地安慰了两句之后,即刻又与自己的夫人商议送哪个女儿去太子府里。 洗三之日,枢密院事方懿澄的夫人程氏见到自己尚在月子中的大女儿,震惊得无以复加。原本如玲珑玉佩般通透又明媚的女儿,此时哪里有半点在家做姑娘时的样子。她以为女儿终于得了太子的青眼,太子又一个妾室也无——连唯一一个侧妃都是自己女儿给太子张罗的,况那侧妃娘娘福薄自己落水没了——小夫妻定然是蜜里调油;现下女儿又为太子诞下了他第一个孩儿,哪怕是个郡主,那也是皇家血脉。为何女儿却像被抽干精气的行尸走肉一般。她强忍着惊异看着自己的女儿,此刻她对着众人勉强的笑着,但眼中深深藏着的悲哀和心如死灰哪里能逃过她这个做母亲的? 待宾客散尽,程氏趁着四下无人低声向女儿询问缘由,可是太子对她不好?可是贵妃婆婆难以伺候?亦或是生了女儿太子不喜? 可方闻音只是叫她别问了,如今她得了女儿,一切都好。 好不好她难道看不出来吗?但女儿强颜欢笑,无论如何都不愿说,她只得带着满腹狐疑回了府。 方府。 在方澄懿眉头紧锁,背着手在房内站定之时,程氏一脸愁容地看着这房间的陈设——这是闻音从前的屋子,家具陈设一概未变,并且时时打扫,可见这个嫡长女在她们心中的地位。 “老爷,音儿她尚在月子中,竟瘦得脱了相。娇花一般的人儿竟枯槁得如同一个老妪!”程氏满面忧虑。 “你也不要太过担忧了,兴许是孕期多思,生了郡主后又比较难带才累着了也说不定。”方懿澄在 她身旁坐下道。 程氏泪盈于睫:“不对,她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少根头发丝我都能看出来!”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都怪我!那日圣旨下来,我怎的如此蠢笨,犹喜不自胜!觉得是天大的好事呢”如今女儿竟过得如此难熬,她年纪小小,房中竟设了佛堂!天爷呀,我看过蒲团和香案,我的儿呀!她才十几岁,竟有时时跪拜的痕迹——我到底做了什么孽,要报应到我儿身上,呜呜呜——” 程氏悲从中来,不禁伏在女儿房中的桌子上呜呜大哭。那可是她疼了三天三夜才生下来的头生女儿,如今她过得不好,跟摘了她的心肝一样。 方澄懿看自己的妻子如此痛哭,也不禁红了眼眶。他温声抚慰妻子道:“不若明日我向皇上说一说?太子可能少年心性,不懂温存体恤也是有的,兴许做了父亲了便能好些了。” 这时方璒珉低着头走了进来。他无比理亏地看了父亲一眼,连看都不敢看母亲程氏,满脸的有话说又不敢说。 方澄懿一看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面上有些不悦道:“你怎的不在房中温书,跑你大姐姐这边来作甚?” 方璒珉没有回答,他反复的揪着自己的衣襟,在哭的眼睛通红的母亲用狐疑的眼光看过来的时候,他咚的一声跪下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不多时,程氏便昏了过去,方大人连声叫着:“快请大夫!简淑!你醒醒!” 在太子关在府中反省的时候,今科状元肖夏泉入了翰林院做了一名修撰,与何丞相的长子成为了同一品级的同僚,皆为从六品。虞晚苼稍次一级,授官编修,正七品。严敏淳则官授将作寺将作丞,从七品。 儿子考上榜眼,授了官,松了一口气的段氏刚高兴没几天,又愁上了:苼哥儿的媳妇儿还没着落呢。如今儿子已入翰林院,自家相公又只是个太医令,因此在苼哥儿的婚事多少有点高不成低不就,不敢高攀,亦不愿低就委屈了儿子。 这么拖着便拖到了快进五月。 同样发愁的,还有皇宫里的何贵妃。 太子出宫立府至今,府内仅得一个太子妃并一个侧妃,两个月前侧妃又失足落水没了,堂堂当朝太子府中女眷竟只有一个正妃,岂不叫人笑话? 最可恶的是那方闻音,小郡主洗三的时候,自己敲打她为人妻子,要大度,要为太子广纳贤良女子,为皇家开枝散叶——这不是她一个太子妃应该做的嘛! 可她呢!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脸色发青吞吞吐吐不知所谓!一个儿子都没生出来,倒有心思拈酸吃醋不让太子纳妾,也太不容人了些! 她早就跟太子说过,这方氏一副小家子气,根本不配正妃之位!哪怕做个侧妃都非常勉强了,成婚三年就生了个郡主!太子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能没有儿子呢?方氏自己生不了,那就应该识大体些,多位太子觅得良家女,多生几个儿子才成啊!不然以后登了大位,这皇位谁来继承? 越想越不是滋味,愈发地恼怒方氏无能,既不得太子喜欢,又不懂为太子分忧,实在是可恶。 万事还是得她这个做婆婆的来操心,真是娶妻不贤家无宁日啊! 五月初,薛云初随大师姐凌双双回府,因着月底云初就要过生辰,舅母便去了信让她尽早回家一趟,小住一个月再行返回山门。 这几个月以来,在凌山派的打磨之下,她个子蹿了一蹿,长高了不少,虞氏做的新衣是往大了做的,但在她身上却是刚刚好;一个小小的娃儿眼神却更加坚毅,身上那种沉稳的气度越发明显了。不止如此,崇阿山云雾缭绕巨木参天,倒让她长得白净了不少,头发简单地束成一个圆髻,用一根青玉簪簪住,浑身无半点装饰妆容,却然像是一块新雕琢的玉一般,一张瓜子脸愈发的清新可人。 虞氏和段氏两人拉着她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个不停,这半年多仿佛恍然隔了十来年一般,叫她们牵肠挂肚地想着这个女儿,如今站在眼前了,倒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一家女眷其乐融融相聚一堂之时,今日当值的虞晚苼姗姗回迟,同行的还有袁无错并莫应星二人。 虞晚薏老早就跑出前厅来拉着莫应星,对着自家哥哥喊:“大哥哥,你怎的今日这么晚才回来,云初姐姐到家都有一阵子了!” 虞晚苼毫无威慑力地瞪了薏哥儿一眼,向袁无错莫应星二人致歉道:“你们不若先行去我书房中,我去见见表妹便回。” 莫应星被薏哥儿拽着不撒手,袁无错轻笑道:“不如我们也去向你母亲她们问声好罢了,薏哥儿怕是不得放仲予兄走的。” 说罢三人一齐行至花厅,对着两位夫人恭敬行礼。 袁无错在与两位夫人交谈期间,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薛云初,心中轻笑:半年多时间没见,这小丫头倒是出落得越发像个女孩子家了———早已不是那个黑不溜秋瘦骨嶙峋又男女不辨的阿初了。 他正兀自低头压着嘴角的笑意,冷不防一道不善的目光朝自己射来。他连忙稳住表情向那人看去,云初的大师姐凌双双此刻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手里的烧火棍捏得梆紧,感觉下一秒就要闷他头上来了。 莫应星是习武之人,也早就觉察到空气中传来的肃杀之意,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突然就收敛气势的袁无错,又看了看守在云初妹妹身边的那个眉目肃冷的姑娘——后者翻了个白眼便收起来气势——子成兄何时得罪了这位初次见面的姑娘? 在几人眼刀往来的时候,薛云初正和虞晚苼说着话,薛云初心想,没想到文曲星竟在自家人中啊,可惜没有看到兄长打马游街,不知大哥儿有没有被荷包砸晕呢。 看到袁无错并莫应星,她微笑着向二人行了礼,在袁无错要开口寒暄的时候,被师姐一个箭步挡住道:“阿初,咱们该去院子里练功了。” 薏哥儿愣住,这位看起来一拳能打死一头牛的大姐姐,竟然对他的偶像莫二哥无感?对袁七哥哥还挺讨厌?? 段氏满意地看着自己一表人才的儿子,并他儿子的两位挚友,三个仪表堂堂的哥儿往那儿一站,一个看起来武艺超群,一个文武双全,她儿子又是新科探花——这是这三个好像俱是没有定亲的愣头青?袁家小七和莫家老二倒还好,还能迟个一两年再说,自家这个可真是。。。 段氏脸上的笑容不减,心头却是叹上了一口气。 一年一度的端午三友宴,今年由兵部尚书府轮值。这一日,家家户户要在门上悬挂艾叶菖蒲,人人佩戴配驱虫香囊,食糯米粽,饮雄黄酒;女子则需编五彩绳系与手腕处,传说在端午后第一场雨时将这五彩绳编的手环抛之于流水之中,便能带走灾厄病痛,一年都平安顺遂呢。 第23章 端午三友赛龙舟 敬德十五年端午节前夕,汴梁城发生了三件引人瞩目的事。 一是圣上的赵美人,已故左右谏议大夫赵福成之女赵素,于四月二十九日为皇上诞下皇九子,铭轩帝四十岁老来得子,自然是十分高兴,特别给这位九皇子赐名郑承寰,赵美人升为赵充容; 二是四皇子郑承乾定了保和殿大学士梁鸿道嫡长孙女梁储玥,已于五月初一换过庚贴,合过八字乃上上大吉,司天监推了几个吉日,婚期定于明年四月; 三是今年的新科武状元邓挞——威虎将军次子,原金吾卫诸卫上将军,因琐事与武定侯世子朗时明言语不和大打出手。朗时明虽亦是行伍世家之后,依旧被打得落败而逃,二人骑马于长街追赶,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及至安平桥上,邓挞追上朗时明后二人再次缠斗,并于撕扯间双双掉进永定河水中。众人围观侧目指指点点,影响极其恶劣。此后邓挞革职不用,责令回府反省;朗时明这个御前侍卫也吃了不少拳脚,在府里很是躺平了一段日子。 究其原因,坊间传说纷纭。有人说武定侯世子出言侮辱邓家靠趁人之危上位,踩着莫将军的功勋当将军;有人则说邓挞看不惯武定侯世子躺在祖上的功勋簿上混日子,前靠父母祖荫,后靠老丈人,在这汴梁横行霸道。总之最后两败俱伤,各自回府反省不提。 二人一个从三品,一个四品,因一场混战一下子都撸没了,直把两位大人气得胡子乱飞,各自在家中请家法。 见过薛云初又被凌双双瞪过之后,袁无错带着一丝丝忍俊不禁和莫名其妙的得色,与莫应星一齐到了虞晚苼书房内。 莫应星道:“……那朗世子向来不喜人说他啃老吃软饭,他在望镜楼内饮酒吵闹,引来众人不满。邓兄只提了一句注意武定侯府的脸面,他便恼羞成怒不管不顾便抽了邓兄一鞭子,险些抽得他破了相。确实错在武定侯府,但邓兄下手将他打个半死,还将他按在永定河喝了一肚子水,故而,这武状元好容易考来的,到底是可惜了。” “邓兄武艺超群,若圣上惜才,此后依旧有机会。”虞晚苼道:“往年亦有先例,黜落之将战时可用,况如今战事未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仲予兄切莫过于担心了。” 袁无错自然知晓事情始末,便道:“此前朗时明与郑晏舒在望镜楼斗殴,除了争女伎,也有这个原因。看来这位世子与丈人家并没有多少来往。”看来要从朗时明下手查丞相替太子私下筹铸的兵器,难度要比想象中大得多。 “子成兄,你让我查的,从去岁起,武库中兵器如长矛、刀剑、箭矢,盾牌等,所有支项较往年倒有四成的增量,账册中纪录:铁器冶炼纯度、工艺都有提升,西南边陲战事消耗较大,故而所耗银钱涨幅极大。”虞晚苼看着他二人。 “简直一派胡言!那时父亲的家书有言,竹甲极薄,简直与跟竹夫人无异!我们的刀与荆国人的刀对上,十有八九即刻卷刃,至于上将铠甲,也极薄,若不是这些锈兵朽甲,我兄长与半数莫家军何至于……”他说不下去,眼眶微红,一拳打在墙上。 袁无错轻轻拍了拍莫应星的肩。 “如今查明支出激增,但兵甲朽腐贻误战机,若非荆国后方起火及时退兵……这部分增加的经费,到底流往何方还需查明才是。只是如今所有奏折尽数都到丞相与太子手中,根本无法上达天听。泙山郡前任太守汪铎多次上书泙山铁矿之事,结果不到半年泙山郡便换了太守,我等之力实在是蚍蜉撼树,几不可为啊。”虞晚苼叹息道。 莫应星接着说道:“上次我的人追着一批从东南来的萤石,追到半路便遇高手截杀,差点就全军覆没。这路高手我也查过了,这些高手五指尖嵌了铁刃,若被伤到,伤口难以愈合,不及时就医则会溃烂至骨髓而死。” “那毒是赤藿芦,寒甲卫的高手善用此毒。上次在你府上那个高手,便是跟着你的人倒查回来的。若不是重楼兄的父亲替我医治,我这条命怕也要交代在这毒上。”他转头对着虞晚苼:“这寒甲卫就是张肆伍的刀。此前开封府尹遇刺,我们都怀疑是寒甲卫做的。” 虞晚苼叹了一口气:当真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啊。 “对了,此次端午三友宴太傅大人也会来,太傅来了,太子也有很大可能会到场,重楼兄?” “我明白了,那一日阿莱不去就是。” “不止那一日,往后怕是都要小心行事,我担心,太子如今看似轻轻放过郑晏舒,但依他有仇必报的性子,郑晏舒怕是逃不了一死,你二弟也被他牵连,说不定郑晏舒早就把他透露给太子了。” “我省得的,让莱哥儿也知晓一二比较好。” 端午三友宴当日。 一早,才刚起床,包括虞晚莱在内,所有的孩子刚一起床,手腕脚腕并脖子上就都被栓上了五彩绳编成的环,薏哥儿定哥儿还小,不乐意要嘟囔,顿时就被奶嬷嬷给嘘了回去,直到所有彩绳栓好了,方才可以开口说话。 到段氏出门,莱哥儿和薏哥儿定哥儿被留在家中,薏哥儿原本气鼓鼓,但看到二哥都不能去,自己也便雀跃起来:爹娘不在家,这下二哥哥带他到园子里下河摸鱼都没人说他了。 所谓三友,乃是艾草、菖蒲和雄黄酒。端午自古来被成为“毒月”,天气渐热,浊湿之气升腾挥发,鼠蚁蚊虫随之滋生,因此在端午节这天,汴梁人好以菖蒲为宝剑,艾草作鞭,雄黄为障,以击退蛇鼠虫病等邪祟脏污之物;因鸡鸣之前阳气始聚,因此家家户户要于鸡鸣之前采摘艾草,或束作人形,或折作虎形悬挂于门上,以驱瘟避毒,祈求安康。 今日还有各家龙舟要比试比试呢! 这一日,严尚书府门前往来宾客人人佩戴艾草香囊,腕上一条五彩绳,衣袂翩然,语笑晏晏。汴梁城内数得上名号的人家皆在邀请之列,今年尤为不同的是,严尚书的儿子中了探花郎,自是喜上加喜,因此也邀请了同一榜状元肖夏泉与榜眼虞晚苼与家眷一并参加。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去年这场端午三友宴在何丞相府里举行,那时虞家着实是没有什么机会参加的。如今虞晚苼登科及第,虞家也水涨船高,尤其他还尚未婚配,和严尚书家的严五郎同为大家心目中的佳婿人选。 这场热闹正好被回来过八岁生辰的薛云初赶上了。 段氏携了薛云初,由虞晚苼陪着到了尚书府,凌双双扮做婢女陪在云初身侧。她们来得不早不晚,属于中间靠前那一批的。门口的婢女两两迎来,将她们引至二门处,严尚书的几位儿媳并侄媳妇带着亲切的微笑与各位夫人娘子寒暄,边说边不着痕迹地将她们引到花厅东南靠窗位置坐下。一路分花拂柳,笑语晏晏,仿佛与她们是多年挚友一般,叫人如沐春风,喜不自胜。 段氏是在先皇后身边待过的,这种场面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场面。严尚书的夫人是东河王氏之女,祖上曾经对开国皇帝从龙有功,功成之后又极有眼色地退居东河,不在朝中担任要职。但这些年依旧是跺一跺脚,大萧东部也要抖一抖的程度。 几位儿媳并侄媳妇都是人中翘楚,对京中内宅私事不说了若指掌,也能细数大半。因此早早就把何丞相家的女眷安置在既舒适又显眼的临湖南侧大厅——尽管大家政见不合,表面功夫是要做好的。 稍迟一些,白眉白须的太傅大人也到了,东厅众人皆起身相迎,众人寒暄过后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太子也到了。太子妃方氏因尚在双月子中,故而没有随行。 与丞相一派政见不合的程枢密家眷、枢密都承旨袁轼禄家眷、翰林院陈辽实家眷等则安排在花园北面带着临湖露台的花厅内——有多远隔多远,免得到时候生事端。 在北侧的露台旁,薛云初往外看去:只见东面是一个临时搭起来的祭台,供奉了瓜果菜肴并一个大香炉,这是等着苍龙七宿达头顶之时便要祭拜天龙以酬谢龙祖恩德、祈福纳祥、驱邪攘灾。 西面则搭着一个大戏台,此刻台上正唱着那《白蛇传》,已经有不少官眷坐于凉亭内,津津有味地看着戏曲。 南面是一座连廊架于水上的厅堂,其中人影晃动,好不热闹。 湖中有几叶架着轻纱的扁舟,在还未打骨朵儿的荷花池中慢慢穿梭,舟上载着聚仙楼、望镜楼等几个花楼里青来的清倌人,或吹箫或弹古筝,如芙蓉一般的美人儿在五月的嫩绿的新荷间如同瑶池仙子,乐声歌声如同天籁绕梁不散,可谓是清雅到了极致。 湖畔花园小径与步道上,每十步就立着一位姿态从容挺拔的侍女,每每有客人经过,侍女恭敬行礼。无论是净面盥手还是烹茶,都有丫鬟婆子悄无声息的奉上盥盆茶具热毛巾等。 一时间,环湖竟如同瑶池仙女齐聚一般,净是各家如花一样的女眷——男宾则在湖东侧祭台背后,与女宾一侧遥遥相对,又不至于距离太近而唐突。 空气中飘着熏苍术的味道,此刻身边一个蚊虫也无,湖面微风习习,仙乐飘飘,凌双双颇为满意地说到:“果然是官宦人家,这景致确实不错,果子也好吃。” 不一会,就有身着浅紫色褙子并白色百迭裙的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捧着铜盆,铜盆中盛着用柏叶、大风根、艾草、菖蒲、桃叶等煮成的草药水——这是给各位夫人小姐净手驱毒之用;而像薛云初这样的小孩儿,还需用胭脂在眉心处点一点朱红,寓意阳气生发,护卫身体,百毒不侵之意。 净手之后,侍女又奉上各类粽子、端午果子并“五黄”食:黄鱼、黄瓜、黄鳝、鸭蛋黄并黄酒。席面上,尚书府二夫人王氏端着酒杯道:“各位夫人赏脸到府上,实则是我们家的福气,今日妾代表我婆婆并大嫂向各位先行赔罪,若有照顾不周,还请各位海涵。”各位夫人客气回应,纷纷饮尽杯中酒。 宴席过后,便是湖中划龙舟、撒五色米祭屈原、抓鸭子、斗百草、游百病等。 在看划龙舟时,在隆隆鼓点声中,薛云初忽闻有人唤她: “阿初妹妹!” 顺着鼓点声方向望去,只见袁四姑娘并袁九姑娘在丫鬟的陪伴下正向自己这边走来。 “四姐姐,九姐姐。”纵然不是社恐人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能遇到熟人, 无疑是叫人开心的。“两位姐姐安好。” 两位袁姑娘今日穿着素雅又不失精致,与同样素雅的薛云初站在一处,让几位夫人不禁多看了几眼。 太常少卿林赐康的妻子管氏叹到:“自我家珏儿出嫁后,便没人与我出门参加这些个花会啊什么的,你瞅瞅这些小女娃娃,看着倒是比自家那几个毛头小子顺眼多了。”管氏的儿子林硚此次排名二甲一十九名,如今还未定亲,待翰林院补缺。唯一的女儿前年嫁了到汾阳龚氏大房的嫡次子,一年只得回来一次,如今在孕中更不得回来了。 左右司郎中夫人顾氏安慰地拉着她的手道:“如今你们硚哥儿已经中了进士,这就要张罗着定亲了吧?硚哥儿我看了,可真是一表人才,不知定了人家没有?” 说到这个,几位夫人便都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再没顾上云初和袁家两位小姑娘。 三人正把手当凉棚架在眼睛上方看着湖上激烈争夺的三支龙舟,整个湖如同一枚弯弯的月亮一般横卧在这园中, 此时龙舟已经自北向南疾驰而去消失在了转弯处,鼓声渐渐变小又渐渐变大,数十息之间身着红衣的龙舟先行出现在视野中。 “是尚书府的龙舟!你看,领先后面半个舟身呢!”袁九娘子叹道。 “听说尚书府的龙舟队河上解冻了便开始作训,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袁四娘子拉着云初:“妹妹,泯州可也有赛龙舟吗?” 薛云初笑道:“有的,只不过时间太久,早就不记得是个什么光景了。” 几人正说着,忽闻一道银铃般的少女声音问到:“你是泯州来的?你可知泯州薛家?” 第24章 龙舟竞渡诗词盛 三人听闻此语俱是一怔,回头一看,迎面走来一位明艳的少女。只见来人眉如柳叶,面若芙蓉,一双顾盼生姿的杏眼噙着笑意,冲三人轻快地走来。 她身着白茶色缠枝葡萄纱短衫,下着蜜合色卷叶相思鸟罗裙,内里则是嫣红色如意茶花抹胸,腰间则是柳芳绿的腰带,头上梳着双泮髻,簪着一对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香瓜簪,耳上是一对金鱼衔东珠的赤金耳环,腰间坠着一块云纹玉佩,走动间玉佩缀着的玫瑰红双络子随莲步轻轻摆动,如同瑶池仙子一般。 薛云初看得有些呆了,真真人间嫦娥,天上西施也! “这是太傅程释昭曾孙女,行三,名唤程咏婵。”袁四在薛云初身后低低语道。 旋即拉着袁九和云初行礼道:“程姐姐安好。” 程三姑娘笑得如同三月春风,回礼道:“袁妹妹安好,老夫人可好?今日未见老夫人来,倒是想她老人家得紧呢!” 袁四姑娘笑着回道:“天气热得早,我太祖年纪大了怕暑热,故而今日没有来,劳姐姐记挂。” 程三姑娘点点头:“代我问候老夫人好。”便笑盈盈看向薛云初:“这位妹妹倒是未曾见过,听闻妹妹说是泯州人士?我太祖母便是泯州薛家人,未过世前可喜欢跟我说泯州的事了。” 薛云初心道:那可真是巧了。“姐姐安好,妹妹也姓薛,名为云舒,正是泯州薛家人。姐姐未曾见过我,只因去年我才随父亲到汴梁,不曾出来走动。” 程三姑娘眼中带了些惊喜,伸手柔柔拉过云初的手道:“竟真是薛家人?如今泯州已在敌手,不知泯州的泯成河畔可真有成片的荔枝林?” “确实有一大片荔枝林,从泯成河一直延至泯东山上,漫山遍野都是。现下已是五月,山下的已经快要成熟,山上的那些,特别是高山顶上的要等到七月底八月初才会成熟呢。” 薛云初有些怀念地说着,想起自己的爹爹。“阿初,这荔枝火气重,不要贪多了,当心上火。”阿爹总是边说,边给自己剥。阿娘嗔着他:“你还给她吃,当心一会儿吃不下饭。” 袁九羡慕道:“那妹妹岂不是能吃好几个月的荔枝?你可知,往年我们到七月正暑热的时候偶尔能分到那么十几颗而已,去年泯州……便没有了。” 程三姑娘脸上的笑淡下来,也有些怅然。 “荔枝有什么好吃的,真是没见过世面。”一个倨傲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众人皆是一蹙眉。 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玫瑰红金叶交领短袖衫,一件浅黄牡丹鱼戏芙蕖抹胸,下着胭脂红桂花直纹百褶罗裙,脖子上一个赤金璎珞项圈,下坠一个五色丝绦系着点碧绿美玉。梳着高盘髻,鬓边是一对赤金累丝八宝祥云掩鬓,耳边的柳叶红宝石耳坠随着她袅袅的步伐轻轻摆动。 来人下巴高高抬起,一双眼尾上飞的丹凤眼闪烁着凌人的光芒。与贵妃相似的一管鼻子,哼出一声:“程三妹妹真是有意思,大太阳下走了这么多路,竟是为了来议论什么荔枝,可真是好雅兴。”她淹着嘴咯咯笑了两声,眼风也不给袁家两位姑娘一个,倒是饶有兴致地扫了一眼薛云初。 此人便是何丞相长子何槐犀的女儿,便是眼前的这位何若棠,何大娘子。 “泯州来的,呵。”何若棠好像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撇了撇嘴。 袁九姑娘当即就气得脸都红了。 凌双双袖子一撸便要上前,被薛云初轻轻拉住。 “何姐姐,我记得姐姐祖母是澶州殷氏对吧?怎的姐姐不喜欢这些边陲之地吗?”程三姑娘故作不解地问道。 “你!”何若棠立时柳眉倒竖,她祖母确实是澶州殷氏,但现在的这位继祖母则是已经没落的武安侯府刘家女。父亲虽是丞相府嫡子,但上进心有限,累得她平日里在家中也一并不受重视。因此她无数次都在想,为什么自己不是继祖母的孙女呢?想的多了,她便无比痛恨自己出身澶州殷氏的祖母。 程三姑娘如何看不出来,此人外强中干,好像一个长满了刺的刺猬,对边陲小城的人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敌意,加上自己的曾祖父与她祖父政见不合,只要是她喜欢的,何若棠便要刺上两句。 程三姑娘多数不与她计较,但今日不同,泯州是她太祖母娘家。 何若棠气得用手指点着她们四人,还未说出什么话来,忽然听自己的丫鬟大叫:“哎呀,小姐,小姐,有虫!” 何若棠面色一变,扭头看着自己的裙摆上赫然一只花色斑驳的天牛,她吓得花容失色急急抖着裙摆,边抖边尖叫,奈何那天牛六足带钩,竟死死勾住了无论如何都抖不下来,眼瞅着就裹得更厉害,何大小姐直接跳起,一个不留神竟跌坐在了地上。 龙舟赛已经结束,鼓点锣声呐喊声早就停了下来,此刻何大小姐的尖叫声格外刺耳,引得一众夫人小姐都扭头看过来。 在夫人小姐们转过头之前,程咏婵早就转过身朝着薛云初她们站定,死死咬着下唇,四人眼神无处安放,竟都不敢看彼此一眼,早已在心中把平生最难过的事都想了一遍,生怕对上目光就要忍不住哈哈大笑出来。 没事人一样的凌双双将手收进袖子,心想:这汴梁贵女胆子也忒小了,一只天牛而已,大惊小怪。在她们凌山派,她们还用天牛对战呢。 祭台东厅内,太子端坐于正堂右侧,左侧是太子太傅程老先生,年轻学子们纷纷拜见太子与太傅并几位大人,作着自我介绍。 待众人坐定,严尚书端起蒲酒道:“绿杨带雨垂垂重,五色新丝缠角粽,宾朋满座曳珠履,鼓吹喧天飞羽觞。浴兰时节艾香浓,菖蒲酒美清尊共!” 众人皆鼓掌叫好,然后举杯共饮。一时间厅内厅外各着觥筹交错,琵琶声起,更有美貌女伎轻舞为伴。才子们在太子并太傅面前自是要展一展身手,秀一秀诗词功夫,但文人风骨也是要有的。有人填词作赋,有人与同窗彼此畅叙,人声朗朗,此起彼伏,真是好不热闹。 在这些才子中,让人最为瞩目的自然是新科状元肖夏泉。 只见他年逾二十,一双浓眉下一对沉稳有神的双眼,微笑时眼尾上翘,带着些细细的皱纹;肤色略沉,身量居中。 此刻他头戴一顶交脚幞头,身着圆领松柏绿梅枝喜鹊纹的长袍,寓意喜上眉梢;腰间一条横云竹纹深褐腰带,坠着一枚透如玻璃般的龙凤呈祥玉佩并一个四季平安的天蓝色鱼纹荷包——那荷包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绣工出色,针脚细密紧实,深蓝色络子与荷包相得益彰。在白日的光线下,那荷包上的两尾鲤鱼好似活了一般,随着光线流动而轻轻游动。 这边是已婚和未婚的不同之处,男子与男孩终究是有着气质与衣着方面的细微区别的。 参加完滨州的鹿鸣宴之后,又是新科进士及第的闻喜宴,不过一月,他又第一次参加汴梁城的节气宴,因此多少觉得有些新奇,虽面上不显,但心中依旧有些许激荡。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早已过去,今日他要好好在太子和太傅并各位大人面前作一首诗才行。 在程太傅与太子的示意下,他思索片刻,提笔一挥: “ 竞渡诗 台上众呼霹雳惊,船头彩挂霓虹盈。 前舟竞渡拔头筹,后船扬桨空余音。” 此时龙舟赛将将结束,众人齐齐喝彩,果然不愧是当今状元,此诗气势如虹,描述湖上龙舟竞渡如画般在眼前,自是无比应景,叫人叹服。 严敏淳点点头,好诗。正袖手看着众人冥思苦想时,程勉与陈东均将他推到了案几前:“如迅兄既为探花郎,可不能躲懒啊,快写快写!到你了!” 严敏淳笑着指向一旁含笑看热闹的虞晚苼道:“那边还有一个,他排我前头,你们怎的不找他?” 林硚高声叫道:“严探花,谁让你中了探花!你可是美貌与智慧并存,你不先写谁先写!” 严敏淳摇头失笑:“那不行,论相貌谁能比得过重楼兄,此番叫我写也当写得,但是重楼兄必须先写,他写过便是到我,成不成?” 虞晚苼笑到:“好你个严如迅,你这可是围魏救赵。” 推让几回,他只得提笔写到: “ 敬德十五端午宴饮 清风入袂尘未飞,青簪玉璧酌酒醉。 琵琶声中端午至,艾叶香里浴兰回。” “好好好!重楼兄这一手行草真真是苍劲有力,游走如龙蛇,又有破竹之势,诗好字也好,真乃佳作也!” 严敏淳再躲也躲不过了,便接过虞晚苼的笔写了一首五言诗,众人安静看他写完,陈东均拿起轻轻吹着尚未干透的墨迹,然后念道: “ 端午观舟 碧叶裹玉珠,银丝系青螺。 初饮雄黄酒,复而观龙舟。 彩丝缠玉臂,青扇拂金柳。 不如相携去,观舟在高楼。” “不错不错,确实是佳作一篇,如迅兄当真是深藏不露,当有大才。”程勉不愧是程礼钦之子,夸人既实在又不会突兀,得其父八面玲珑的真传有七八分之多。 “云策兄,到你了,别光顾着点评别人,快些快些,湖上织霞姑娘可等着唱呢。”这会子轮到程勉被人推到案前,一时间热闹无比,哄笑声都传到了东厅台外。 “东台高筑祭真龙,西亭低语唱白蛇。 莫道江南古调涩,且将彩米投汩罗。” “菖蒲剑冷退邪妨,雄黄酒热除病秧。 秋娘手巧织彩丝,系与童子藕臂上。“ …… 众人你一首我一首,伴随几轮龙舟赛结束,宴会的气氛逐渐被推到了高潮。 在众人作诗的时候,太子在人群中注意到正在被程勉拉着再作一首的虞晚笙,心道:若论相貌,此人当居探花郎,但论才气,也确实当得榜眼之位。作为家中长兄,他面貌尚且如此,不知那虞晚莱到底是何相貌,让那该死的郑晏舒一直念念不忘要绑给自己? 太子念念不忘的那位弟兄虞晚莱带着两个弟弟,正在园中小池塘垂钓,在丫鬟婆子的照看下忽地连着打了好几个冷战。唬得几个嬷嬷要拉他们回院子:祖宗诶,可千万别出汗着了风啊! 而程太傅望着堂下众人,与何丞相并严尚书微笑对视,抚着白须连连点头,大萧人才济济,后继有人矣。 袁无错并莫应星两个白丁则坐在东厅靠假山处一个凉亭内,与几个同是白丁的世家子弟百无聊赖地看着湖面几叶扁舟,耳边净是那几个讨论那位女伎容貌更美的声音,聒噪得很。 不一会,太子撇下众人,先行打道回府,众人恭送太子之后,厅中复又热闹起来。 袁无错端着杯子饮了一口,看着太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虞晚苼在众人中相貌出众,文采斐然,他的诗自然也一并传抄到女眷这边,并受到了众人好评。 湖中女伎的小舟上,才子们的诗词已经加上曲子,交由女伎咿咿呀呀地唱着。程咏婵叹道:“今日诗作俱是上佳,但这首《敬德十五端午宴饮》则是上上佳作,刚刚听闻侍女说,你哥哥的字倒是胜过他的诗,可当真?妹妹见过没有?” 薛云初道:“大哥哥的字确实令人见之忘俗,反正我写不出来那样的好字。” 袁九姑娘说道:“我听我娘说了,虞大哥四岁启蒙就练字,冬天檐下挂着冰溜子,我五哥都歇着了,他还执笔不辍呢。” 袁家老五也就是袁轼禄的四儿子,在几个堂兄弟中行五,袁四姑娘的亲哥哥,曾与虞晚苼同窗过一段时日。 这时,严姵筠,严七与何若柔,何十一、方闻昱方闻晨几位姑娘从远处走来。 严七姑娘在那几位姑娘当中最为年长,今日又是主家,便带着几位妹妹走进凉亭道:“程姐姐倒叫人好找,我等走得都快出汗了,姐姐快给我口茶吃吃。” “好你个严七,明明你是主人家,倒教我一个做客人的给你奉茶来了,看我明儿不去告诉了你娘亲和祖母,叫她罚你多绣几枚荷包给我。”程三姑娘假装嗔道,一根玲珑削葱根似的指头点着严七姑娘。 第25章 八岁生辰月如钩 严七姑娘咯咯笑道:“姐姐只管告去,我便跟祖母说,这个姐姐好,便叫我兄长讨来做嫂嫂,以后好管着我。” 程三姑娘顿时脸红了,“好你个严七,竟胡诌到你姐姐我头上,女孩子家浑说什么嫁不嫁的,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边说边跺了脚便去拧她的耳朵,直把严七揪得叫不停饶:“好姐姐,好姐姐,我错了,错了!便饶了妹妹这一回,再也不胡说了。” 一群人团扇掩面笑做一团,只看着二人扭了半天,才终于坐下来吃茶。程三姑娘犹不解恨,喝了口茶又腾出手来用手指戳着严七姑娘的脑门子,严七姑娘则笑倒在程三姑娘怀里。 严七姑娘的姑母嫁到了程家,两家关系极好,是以两家的姑娘关系好得可以互开玩笑。 程三姑娘将几位陌生的姑娘一一介绍给薛云初,又将薛云初介绍给了在座的几位姑娘。 几位姑娘听闻薛云初是泯州人士,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末了程三姑娘补了一句:“便是今年新科榜眼虞晚苼的表妹了。” 几人俱是一振,看着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了点好奇。 薛云初面上一派懵懂,心里叹息道:人都说红颜祸水,我看大哥哥今日倒像是那祸水来着,引得诸位小娘子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自己便是那祸水殃及的池鱼吧!这几位小娘子到底是年轻啊,脸上的羡慕之情都快藏不住了。 汴梁官宦人家的闺阁在室女平日里是没有机会相看自己的郎君的,绝大多数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见外男的机会寥寥无几。新科进士打马游街便是她们能见外男的稀有机会之一——这个时代女子嫁人好比第二次投胎,能自己看中以后让父母榜下捉婿,比那盲婚哑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程三姑娘明年就要及笄了,家中已经在为她挑选夫婿,听说上门提亲的人快把门槛都踏破了。严姵筠今年十四,何家两位姑娘中,何若棠何大姑娘十六,尚未婚配;何十一姑娘今年十三,与严七姑娘同岁,方闻昱十四,方闻晨十一。 一群少女坐于亭中,谈笑风生,笑声如银铃一般飞出去。 “云初妹妹,你哥哥字那般好,不知可也喜欢画画?我听闻当今状元的山水画极好,可惜,还未有幸得一观。” 开口的是方二姑娘,她见众人看着自己,脸上浮起两团红云,旋即为自己补上一句道:“是我父亲说的,新科状元诗画双绝。但今日大家都称云初妹妹的兄长诗词更胜一筹,却不知画功如何?” 一众小娘子又望向云初,连在各自母亲身边拘得紧紧的陈三娘子、梁三娘子和武六娘子也都围了过来,面带好奇地看着她一人。 被这么多小娘子目光灼灼地看着,饶是她内里十几岁,依旧有些招架不住。薛云初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干笑两声道:“画倒是没怎么见,这两年兄长备考,书房那边,我们小孩子家都不能去打扰的,但兄长通晓音律,一管萧倒是极好的。” 她面上一派懵懂坦荡,倒叫几位年长于她的姐姐们有些不好意思了,众人于是立即转换话题,冲着湖中小舟之上的女伎望去。 织霞姑娘此刻敛了媚态,端坐于轻舟之上,面前是一张古琴。阳光透过轻纱落在她的纤纤玉手上,与那颤动的琴弦一并散发着柔和的光。 琴音初起,一首《浴兰》叫人仿佛听见积雪融化泉水淙淙,叮叮咚咚;不一会东边亭台传来响板和着这首曲子,少倾长萧之声攀云而上,将人仿佛带到崇山峻岭之上俯瞰着山间泉流和瀑布,一时间筝、笛、竽、埙、箜篌众多乐器之声如同涓涓流水汇入——一支《浴兰》从开初的幽幽琴声到后来的气势磅礴,好比那高山积雪融化的叮咚冷泉到最后形成滔滔江水奔向海洋,气势恢宏,盛大无比。 众人皆是精神为之一振,不禁纷纷站起身来向东面望去。 眼力极好的袁九娘子的指着远处道:“响板是程公子的,虞榜眼拿着箫,严探花在吹埙,状元公的是箜篌,陈公子奏的是筝,林公子在吹竽!” 何十一姑娘道:“真是首好曲子!人都道曲高和寡,如今这几种音色一同演奏,竟有气势磅礴之感。这一曲终了,确实余音绕梁,到叫人有些意犹未尽呢。” 程三姑娘点点头:“若是能再奏一首就好了。” 严七心道这有何难,招招手叫来一名婢女,对着众人道:“众位姐姐妹妹想听什么?我让人传话去,好歹今日是端午佳节,新科进士们才高八斗,总不好只奏一曲便罢了吧。” 何十一姑娘立刻道:“那便奏一曲《平沙落雁》吧!” 众人也觉得好,寓意不错,纷纷附和。 侍女记下,正欲转身,梁三娘子突然出声道:“《广陵散》也好!” 何十一转头看了她一眼。 梁鸿道的大孙女梁储玥明年就要嫁给四皇子了,姑姑平日里最不喜四皇子,这梁储?如今倒还敢在她面前出风头。 侍女恭敬应下,看了看严七姑娘,得到她首肯便转身传话去。 不一会,男宾那边便响起了《平沙落雁》,何十一娘子面带微笑,心下暗忖:其中的埙吹得最好,虽然这是一首琴曲。 一曲终了,又想起了曲风激昂的《广陵散》。梁三娘子听得无比神往,那古筝可真是悠扬激荡,叫人不由得为之抚掌赞叹。 袁四姑娘觉得那管萧最好,程三娘子听着曲子,也若有所思地远远看着对面。 薛云初悄悄看着这些小娘子,心中叹道:那什么,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谦谦君子,淑女也好求嘛。 最后一曲是《汉宫秋月》,回来传话的丫鬟对着众位娘子行了一礼道:“众位公子谢小姐们厚爱,现下加奏一曲赠予诸位娘子,愿娘子们端午喜乐康泰,顺遂无虞。” 薛云初与凌双双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到底是人中龙凤,做事圆润和煦滴水不漏,这一来一回的,双方好感不就有了吗?真不知道大哥哥到底有没有相中谁?谁会做自己的嫂嫂呢? 无论是谁,只要不是像何大娘子那样的就行,她不希望有个刁蛮任性又不怎么聪明的大嫂。 只有凌双双,打着无声的哈欠,困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端午宴毕,各家女儿各怀心事,直至日头西斜,纷纷辞谢归家而去。 翊坤宫内。 何贵妃懒懒地倚在美人榻上,不知在想着什么,眉头微蹙。 她派去的心腹回来报,前几日太子又收了一个小倌!真是作孽啊,她都耳提面命不许儿子如此荒唐,早早处理了他在别庄的几个妖孽货色,没想到他又收了一个! 都是这些妖里妖气的东西教坏了她的恩哥儿!那可是当朝太子,凭他几个不知死活的小倌也想攀上太子? 到底还是府里的女人太少了,太子妃跟个尼姑一样寡淡无趣,不然她的儿子怎么会去找小倌? 最后她终于做了决定:太子府的荷花再有半个月要开了,那就办一场赏花宴吧——谁家贵妃跟她似的,儿子都有媳妇了还要她一个做婆婆的操心家务事! 太子妃接到贵妃差人来传的口信的时候,忍不住抓着自己的胳膊瑟瑟发抖:侧妃就被太子亲手溺死在那荷花池中,才三个月,她就要在荷花池办赏花宴!她还有没有人性? 此前太子好男风的传闻喧嚣尘上,如今虽然已经平息,流言依旧如流水过沙地,多少还是有些印记的。如今汴梁城里得到贵妃帖子的勋贵人家大部分都愁眉苦脸: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好男风的太子? 太子城南别庄内。 自从郑晏舒的西郊庄子里那几个被阿娘拖出去打死以后,郑承恩已经很久没有尝到那滋味了,这段时间又被父皇申饬,在府中紧闭府门反省,把他憋得邪火直冒,下巴上冒出来好几个火疖子。 前几日张德茂替他寻了一个身家清白容貌艳丽的男童,早早就悄悄地放在别庄内,奈何阿娘的人盯得太紧,自己忍了无数天才寻着这一个机会,从尚书府的宴上脱身而走。可算是让他能解一解这难耐的饥渴了。 他打开门,一个身形柔弱,面如美玉的稚嫩男子缩在案几旁,宛如一只受惊的小兽。只见他肤白如雪,发黑如瀑,望向他的一双眼睛好似小鹿一般,惊惶又迷茫,水汪汪湿漉漉的。 真真是个尤物。 他喉头发紧,浑身都血都要涌向身上的某一处,却依旧端着架子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走过去,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端详道:“你叫什么名字?” 面容柔弱稚嫩的男子带着初到变声期的嗓音,怯怯地道:“回,回殿下,回……奴奴才,奴才叫秋官儿。”说着便咬唇低下头去,好像下一秒便要哭出来了,那粉嫩的耳垂在黑发下露了一点出来,倒宛如酥玉一般。 瑟缩的样子叫太子我见犹怜,他放下扇子伸手去搂秋官儿,口中道:“你莫要怕,这样子孤喜欢得紧……” 说罢便寻着那秋官儿的嘴亲上去,一时间房内靡靡之声响起,嘤嘤嗯嗯之声不断。 房顶上的袁四恨不得堵上耳朵,恶心得隔夜饭都快出来了。 主子真是厚爱他,每每交给他的差事都是最危险又最恶心的,上回剥光郑晏舒又剥光了这位,这回又是听这有龙阳之好的太子的房事! 袁家近卫谁有他悲催?都快给他整出内伤来了! 回去必须加月钱! 加钱! 五月二十八日,云初的八岁生辰到了。 这日一早舅母便挤走母亲,亲手下厨给云初做了一碗卧了元宝鸡蛋的长寿面,云初吃过长寿面,收礼收得盆满钵满。 母亲为她缝了几件衣裳并鞋袜,亵衣布料柔软舒适,摸着让她格外安心; 段氏则给了她一间城东的香粉铺子,地契先交给虞氏存着; 舅父给她打了一个赤金项圈; 虞晚苼早早下值回府,给她带了一本《护心功法》——这可是他从历朝历代古籍藏书里翻了很久才找到的孤本,他抄了快一个月才抄完呢。 莱哥儿呢,送了她一方青州红丝砚台,直言她一手毛笔字如同狗爬,一定要多练。 薏哥儿则非常豪气地送了姐姐一袋小金豆豆,足足八枚,那可是他存了好几年的私房钱呢。没办法,谁让这个姐姐知道那么多诗还不许自己往外说,说以后都教给自己,可不得好好贿赂她嘛! 家宴过后,云初坐在园中的石凳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母亲带着闹觉的定哥儿回房歇息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在颠沛流离,那时父亲还在身边。那时多亏了袁无错带她们回到汴梁,不然哪里有今日这般过生辰的光景。 再过几日便是父亲的忌日了。想起父亲离世时那样看着她的眼神,疲倦中充满了歉意和慈爱,直到眼中的光熄灭,他脸上还带着遗憾和不舍——每思及此,她的心不由得揪痛起来。 她正望着天边的弯月悄悄叹息,冷不防一个黑影从院墙上落到她面前。 “谁!”她立时戒备,紧紧握着拳头拉着架势便要挥拳。 “嘘,是我!”借着暗淡的月光,她看到袁无错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 薛云初立刻就松了下来,疑惑道:“大晚上的,都快宵禁了,你怎的还翻墙呢?”越说越有气:“你找我大哥哥?这可不是他的院子。” “我不找你大哥哥,我找你的。”他就着石凳坐下:“听你大哥说,今日是你生辰,你可是属鼠?” 薛云初弄不清楚他所为何事,只应了一声:“嗯。” 袁无错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来,放在石桌上:“在澶州你救了我一命,虽说我也帮助过你,但那时我总以为你是个男子,如今……”他说着搓了搓鼻子,“今天你生辰,给我的救命恩人送个生辰礼不过分吧?” ? 第26章 城东竹外绿茵处 薛云初瞪着那盒子:可不兴私相授受啊。 “生辰礼可以叫我大哥哥带给我啊?”薛云初越发的疑惑了,这人今天跟那梁上君子一样不走门反倒爬墙,叫大哥哥知道了,不知道要如何看他。 “那什么,今天没碰到你大哥哥。”他笑了笑,把盒子往她这边推了推:“收着吧,临时想起来送礼,仓促得很,所以没来得及。” 看到薛云初把盒子拿起来,他笑得更开心了,站起来便要走。 “哎,你——” 你以后别鬼鬼祟祟翻墙了,不是君子作风。 薛云初刚要说话,还没说出口,一阵疾风从背后袭来直扑袁无错。 “你这无耻肖小,哪里逃!” 凌双双从恭房内出来,许久没见小师妹,便寻到园子里。没想到一来便看到师妹站得笔直,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而对面竟是那日偷窥她小师妹的姓袁的! 她想也没想提身飞过去,一掌直劈袁无错面门,左手直接将云初往后带。 袁无错功夫也不差,侧身避过这一掌,趁着凌双双将云初往身后护的时候,一个翻身轻轻跃上了院墙。 “别打了,我走了!”说罢便消失在了院墙外,好男不跟女斗,走为上策。 凌双双气得鼻孔里直喷热气:“登徒子!变态!”她的小师妹才八岁!这个臭不要脸的。 凌师姐:那个姓袁的,你最好远着点他。我看他可不像好人。 薛云初:师姐你这才第二次见他! 凌师姐:第一次见就知道他不是好人!谁家好人眼睛往小姑娘身上睃啊?他旁边那个倒是个正人君子,不像那姓袁的。 薛云初:…… 袁无错:翻墙确实是不对,小朋友不要学,在下有错。 薛云初:你要不改个名字? 袁无错:…… 薛云初安抚好气得哇呀呀乱拳狂打木人桩的凌双双,回到房内才仔细看那个盒子。 她轻轻打开盒子,红色的丝帛上静静地卧着一枚田黄石的印章,上面刻着一只小小的、胖胖的、憨态可掬的玉老鼠,老鼠的两耳交汇处有可供穿绳的圆孔,下方用篆体阳刻着“薛云初印”四字,小小的一枚装在盒子里,通体散发着莹润的光,看起来雕工极好;小玉鼠栩栩如生,煞是可爱。 这可是她的第二枚印章。六岁时父亲曾为她刻过一枚昌化石印章,可惜在逃难的途中被流民抢走了包袱,便不知所踪。如今她又有了一枚小小的印章,上面还是她的生肖。 袁无错这人还挺仗义,送礼也送到了点子上,就是过程不甚愉快,还险些挨了她师姐的铁拳。 就是这章,看起来精雕细琢,这怕是要花不少功夫。他说啥来着?临时准备的? 凌双双暗恨:这世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的师祖就是被男人害得倾家荡产,被负心汉杀人凶手推下悬崖,后来得贵人相救才活了下来,将她带到崇阿山,这才创立了凌山派。 这世间女子何其艰难,凌双双的阿娘独自操持着整个家,要照料瘫痪在床的祖父,要侍奉身有残疾的祖母,要照顾幼小的她还要看顾她那个酒鬼生父。 生活很苦,常常是野菜拌糠皮,就这还是三餐不继,茅草屋四下漏风。饶是如此,祖父刚过世,下葬没几天,她那可怜的母亲,被那个酒鬼生父给卖了。 不知道娘被卖向何处,害她三岁就孤苦无依。唯一疼她的祖母过世之后,酒鬼爹终于把自己喝死了。 她在各个亲戚间讨吃讨喝,饥一顿饱一顿的过了两年,差点就饿死在路边,最后还是师父将快要饿死的她带回山门——这许多年来,凌山派收容了很多被男人伤害抛弃的女子,各个背后都是或伤心欲绝,或骇人听闻的故事——总之在凌双双的世界观里,归结种种就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六月初十,便是薛云初父亲的忌日。 这一日,母亲虞氏早早起来亲手置办了供品:一尾红烧全鱼是薛毅生前最爱,一碟金钱豆腐,一碟水煮白肉,几个供果并一壶竹叶青酒。她满脸沉静,一言不发地将菜肴放在提篮中一层层盖好。 薛云初则在一旁将黄裱、印好铜钱印的纸钱和金纸折的金元宝一叠叠放好,香烛侧放在一旁。 一切准备好之后,一家人三驾马车便启程往城东南而去。 到了薛毅的墓前,虞氏理了理鬓边的白色茉莉花,拉着云初和定哥儿跪下,插上香烛。虞绍铨与段氏将供果并各种祭品摆好便静静地立于一旁。 看着墓碑上薛毅的名字,薛云初的眼泪就不自觉地落了下来:“爹爹,云初来看您了。”别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全被堵在喉咙里叫她难以呼吸,她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眨眨眼让泪水不至于糊着眼睛看不清事物,躬身拿了篮子里的黄裱和纸钱,递给面色柔和平静的母亲和懵懂的定哥儿 母亲已经接受了爹爹不在的事实,此刻在他的墓前,倒像是回到他身边一般,那样祥和宁静。 三人静静地化着纸钱,不一会,莱哥儿也上前来帮忙烧纸。 祭拜接近尾声的时候,远处传来马蹄声。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袁家大伯和袁家小七,二人看起来赶得比较急,额头都冒着汗。 “慎己兄,是为兄的不是,家中琐事缠身,忘记了今日是令弟忌日,请勿见怪才是。”袁轼禄拱手致歉,面带惭色。 “袁大人客气了,本就是自家祭祀,岂敢劳烦袁兄。”虞绍铨也连忙躬身回礼。 话不多说,袁轼禄示意小七将带来的油纸包打开,将鸡鸭猪肉等熟食摆放在虞家的祭品旁。顺带一壶杜康酒也一并放置于那壶竹叶青旁。 薛氏姐弟已经磕过头了,只还未洒酒而已。 袁无错在墓前跪下,郑重磕了三个头,然后将两壶酒轻轻撒于墓碑前。清冽的酒香伴着香烛燃烧的味道直冲鼻子,薛云初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袁无错隔着虞家舅母和她母亲看着,一时间也竟无言起来。 可怜竹外绿茵处,谁家深闺梦中人。 于成堆的死尸中寻一线生机,她没有哭;几个月的饥饿困苦生死难料,她没有哭;他当着她的面割肉拔箭时,她没有哭;澶州往汴梁一路的车马颠簸,连成年男子都有些受不住,她没有哭;于战乱中逃出生天,重见母亲时,她还是没有哭。 而现在,在他面前那个坚强勇毅的小孩儿,对着父亲的墓碑,面上的哀恸之色藏都藏不住,眼泪从她眼眶里滑落到小小的下巴上,又落在了衣襟上。 袁无错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听闻她原属泯州薛家,也是大户之家,如今却因西南战乱家破人亡。 都说宁为太平犬,不作离乱人。在他返回汴梁的时候,澶州城外,失去家园和亲人的流民密密麻麻如同蝼蚁,倒毙在路边的比比皆是。 若是太平盛世,她不用受这生离死别之苦;他的好兄弟莫应星不用受这生离死别之苦;许许多多像他们一样的大萧儿女,都不用受这生离死别之苦。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而这几年,庙堂至高之位的那个人只顾自己修仙长寿;一国储君私铸兵甲、娈童、睚眦必报、草菅人命;大太监手握暗杀高手,搅弄朝堂局势;至于那个何丞相,铲除异己,扶植亲信,一心要捧着自己那不成器的外孙上位——如果真的成了,大萧的未来真是岌岌可危。 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蛀虫悄悄蚕食。 到时大夏将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到时候,又有多少个薛云初?多少个薛毅?多少个莫应亭?多少流民?多少饿殍? 六月的热风吹拂这竹林,竹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所有人静静立于这座孤独的坟茔前,天气渐热,但袁无错的内心一片冰凉。 第27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父亲的周年忌日之后,薛云初要随大师姐返回崇阿山,不日便要启程了。 除了各种素净衣物鞋袜及各种吃食之外,所有首饰金银统统不带,决定轻装简行回凌山派。 这一日,在城郊望山亭内。 在虞氏和段氏拉着薛云初的手眼泪婆娑的时候,虞晚苼轻声道:“好了,母亲,姑姑,这样倒叫妹妹忧心了。”转而对着自家妹子道:“阿初妹妹此去务必保重身体,更重要的是一定要勤写家书,免得阿娘姑姑拉着我们几个一日三顿的叹。” 段氏拭着眼泪瞪了儿子一眼,悲伤的情绪倒是好了很多。 虞晚莱拉着自家母亲的袖子:“阿娘,我也去凌山派吧,我可以照顾妹妹,而且那边也确实适合我这样的武学奇才——” “嘣!” 话音未落,段氏曲起并着的中指食指在他头上凿了一记:“孽障!那凌山派只收女子!” 薏哥儿:“阿初姐姐,你把金豆豆放哪儿了,你不带去要不给我,我帮你收着,保证——嗷嗷嗷……” “嘣!”又是从天而降一记毛栗。 在虞晚莱、虞晚薏二人捂着头嗷嗷叫的时候,袁家四姑娘和九姑娘在袁无错的护送下也前来送行。 “云初妹妹,这是我与四姐姐亲手做的几双袜子和几方帕子,路途遥远,一定要平安啊!”袁九拉着她的手道。 “是啊,若回来过年节,一定要告知姐姐们才好。”袁四姑娘道。 天气炎热,袁四姑娘的脸颊红红的,轻轻地挥着团扇驱赶着脸上的热气。 袁无错与虞晚苼并肩而立,见他两个妹妹说完了,便上前半步道:“云初妹妹,这是我阿娘特意准备的药膏,可驱虫避蚊;这一瓶是金创药,只望用不上才好。” 他递给袁四姑娘,袁四递过去,被凌双双微笑接过。 凌双双:路上就给你扔了,呸。 一行人依依不舍准备告别,忽然有一中年妇人叫道:“不知对面可是泯州薛姑娘家?” 众人看去,马车徐徐走到前方,两位位戴着帷帽的少女在那妇人的搀扶下,轻巧地下了马车。她们走到近前,撩开面前的轻纱,其中一人温声道:“云初妹妹这是要出远门吗?” 原来是程三姑娘和严七姑娘。 二人先行向几位长辈并几个少年行礼,尔后便是与云初相互福了一福。 薛云初心道:这可真是太巧了。遂笑道:“程姐姐好,严姐姐好。可巧了,我要回崇阿山我师父那边补功课呢。姐姐这是往哪里去?” 程三姑娘答道:“我与阿筠今日要去福云寺上香,竟碰巧看到了虞公子和袁公子在此处,这才看到你。” 一旁的袁无错正与虞晚苼低声说着些什么,虞晚苼只顾着看着自己脚尖——万不可无礼窥视,唐突了各位小娘子。 袁四姑娘并袁九姑娘皆上前寒暄了几句,时间不早,薛云初也要出发了。 几人挥手告别,目送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绿荫掩映的官道上。 太子府中,太子妃方氏面上带着花了十万分力气挤出来的微笑,心思沉沉地接待着来往宾客。 荷花池中粉色的骨朵将将从水中冒出来,廊桥上各家小娘子手执团扇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声音如黄莺般悦耳——那些花一样的小娘子就像这刚刚出水的夏日菡萏一样,鲜活稚嫩,惹人怜爱。仿佛三个月之前这荷花池里消逝的生命,就是一道虚无缥缈的青烟,早已随风散去。 她们是鲜活的,不像她,早已心同枯木一般,年纪轻轻眉间已经有两条浅浅的蹙纹了。 虽然都知道太子有龙阳之好,有许多家或称病或要礼佛未带小娘子同行,但也不乏那想要攀高枝的,为了那镜花水月一样的富贵前程,亲手将女儿送上门来。 那林家可真够可以的,一个女儿死在荷花池里,又送了几个女儿过来让她挑选,父女亲情算什么?姐妹亲情算什么?都没有那个可能到手的位置重要。 她烦了,借口要更衣,由瞿嬷嬷扶着离了席——阿娘带着心腹嬷嬷在她房中照看着乐平郡主,她一刻也不想与那些满眼攀附算计的夫人女娘们周旋,此时强撑了这许久,实在是想念自己生的和生自己的人,只有回到她们身边,她才觉得安定又踏实。 回到屋内,碧云替她宽去外袍,绞了帕子净手,方才温柔地抱过小郡主,将一只手指给自己的女儿握住。女儿吃饱了,此刻困意上来眼睛将闭未闭,咂着小嘴儿在回味呢。 “小郡主越发的乖巧可爱了,听奶娘说,这么小小的一个娃儿,吃奶时都望着人笑呢。”程氏慈爱地看着胖乎乎的小郡主。天热,小娃儿只一个肚兜短裤在女儿怀中,肉乎乎的小胳膊小腿腿,那面容像极了当初她怀中的那个玉人儿。“长得真的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方氏笑到:“这话嬷嬷也说过,说她鼻子最像我呢。阿娘,我小时候可闹人?” “你呀,生下来可没把人折腾掉半条命!疼了三天三夜才肯出来,少一个时辰都不行。”程氏笑,“可是生下来娘就忘了那时有多疼了,而且,你也乖得很。”她伸手将女儿鬓边的掩鬓重新插好,眼中氲出泪来,却始终没有把话说出口。 洗三回府后,方璒珉告诉了他们一个无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三年前宫内琼花宴——实则是为了太子选妃相看而设,几个毛头小子在圣上面前比试,方璒珉被莫应星揍得满地滚,很是被一群世家子弟嘲笑了一通,恼得他借口出恭跑出去在假山那里生闷气。 结果却竟听到了太子的惊天秘密,他跟郑晏舒说:不要那馆子里的小倌儿,那都是调教好了的没甚意思,若能得几个良家男童才好。 方璒珉胆子小,当即吓得一激灵,踩到一块石头弄出声响,被太子听到了即刻就发现了他。 太子挥手让郑晏舒走了,上前问他听到什么,他支支吾吾的还什么都没说,太子伸手点着他道:“若敢说出去半句,当心你的项上人头!” 他吓得当即差点尿了裤子,一抬头看到大姐姐在对岸无奈地看着自己——太子也看到了她。 难怪,难怪太子就指定了要她的女儿做太子妃,将她娶回去拘在眼前,便是最好的人质。 她闭了闭眼,那几日她哭得眼睛都快瞎了,终究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的心头肉,这一生怕是都要蹉跎于此,什么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甚至床头打架床尾和,都与她无缘了! 程氏心在滴血,面上还要装作不知,那样久久地看着女儿。 可怜天下父母心。 第28章 千里姻缘一线牵 时间一晃便来到了九月,太子对张德茂愈发地满意了,不愧是张肆伍教出来的徒弟,行事如此妥帖,送人都送到了他的心坎上。 秋官儿和以前郑晏舒找的那些格外不同,身上没有脂粉气,眼中没有对权势的攀附之意,不仅不谄媚不讨好,还带着那种书香世家的书卷气和背井离乡的薄愁。 着实叫人着迷得紧。 他知晓自己的太子身份,不得不从,眼神里却总带着破碎和倔强,又没有像匹烈马那样难以驾驭——就像是那暴雨中的苍苍绿竹,不得不暂时弯曲身子顺应天气,却在暴雨后依旧挺直脊背,不卑不亢——实在是太对他郑承恩的胃口了。 秋官儿的背景他早已查得一清二楚:涂州富商闵朔的儿子,名唤闵秋,小字叫什么,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说。 他从小饱读诗书,是家里倾力供养的读书人。士农工商,商人最低贱,为了改变家族命运,他无比勤奋,苦学上进,满腹才学。 但荆国人打过来之后,泯州太守不战而逃,涂州几乎是第五日就被破城。闵朔花了大价钱提前将儿子送出城去才留得一命。敌军入城后第一把刀便是屠了所有富贵人家,抢掠金银财物,闵家当即便灭了满门,这个唯一的儿子花光盘缠,几经颠沛流离才到了汴梁。原本他是要参加童试的,奈何囊中空空,银钱所剩无几。他铁骨铮铮,不愿受人施舍,在路边支了个小小的书画摊子来糊口。 那日,有几个花楼楚馆的龟公和打手看中了他,掀了他的摊子,强拉着他便要走,正好被张德茂的人看见,因那张脸确实是绝色,便出手相救,藏在了他的别庄里。 一个六亲无靠、诗画俱佳、姿容出色、身家清白又不阿谀谄媚的翩翩佳公子,如同一朵刚刚绽放的雨中莲花,那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简直就是为他这个太子量身打造的一般,实在是天赐的姻缘。 这一日,他甩开贵妃的眼线,急急赶到了别庄。到了门口他倒颇有些在意自己此时的仪态,理了理衣冠才推门而入。 秋官儿正背对着他,一袭白衫,头发在后背用丝带松松地束住,赤着一双天足,脊背挺得笔直的立在窗前,全神贯注地在一副画上题着字: 天高似海终难跃,夜阑如墨又一年。 中庭海棠今何在?家灭人亡两不知。 是一副春树海棠图,上面墨迹未干,贴梗海棠花瓣上的水光,映着窗外照进来的九月天光,使那花儿如同沐浴在春雨中一样,栩栩如生,清新脱俗,娇艳欲滴。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一手行书如行云流水,清贵高洁。 他呼吸都有些粗重了,从背后贴过去,握住秋官儿的右手,将他的笔放在了笔架山上。 低头俯视,那如鸦羽一般的睫毛在他的呼吸之下,微微颤动。 “在写什么?这花倒是好,春日灼灼,生机盎然。倒是这句诗——怎的今日想家了吗?”太子左手扶着他的腰,温声问道。 在他半抱上去的时候,他感觉到秋官儿的脊背明显僵了一僵,整个人都有些紧绷。半晌才回答他:“回殿下,马上重阳了。”美人微微叹息:“在涂州,往年这个时候家里都在准备登高用的物件。涂州的万金山上,有我家一座安泰亭。” 他也不看太子,双眼望着窗外,好像隔着重重围墙看到了那安泰亭外的风景一般。 这等美人轻愁,太子如何能招架得住,便握住他肩膀将他掰得朝着自己:“这别庄确实不好,不若随我回府,我府中有座高楼,你便住在那处,想家了便往那西南望一望,也好解一解你那思乡之苦。” “多谢太子殿下。”秋官儿难得迎上他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眼中虽依旧是轻愁,到底让他看到了那么一点点的喜悦——这别庄确实困着他了。 他终于是明白了什么叫最难消受美人恩。 太子呼吸粗重,低头向着那微微弯起的嘴角便贴上去,手探进去。 (妈耶,作者是不是有点太会写bl了……顶锅盖逃走。) 九月初九,太傅府里办了重阳赏菊并诗会。 程三姑娘最得自己曾祖喜爱,太傅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只因这个曾孙女是程家几个子孙中最出色,最有才情的。 这一日,程勉拉着肖夏泉、严敏淳、虞晚苼、袁无错及莫应星几人到了园中,向他们展示子亲手种的几株墨菊和瑶台玉凤。 方璒珉跟被人抽了骨头似的,垂头丧气地揪了一朵绿云,把那花瓣揪得稀碎,不知道想到什么烦心事,气得又跺了几脚。跺完了又好像恍然大悟,嘴里念叨着对不住对不住,对着那从绿云竟然拱手鞠躬起来。 袁无错和莫应星在众人围着几丛墨菊赞叹不已的时候,远远地看着方璒珉跟鬼打墙一样在那边乱转,撕花,然后跟着了魔一样对着那菊花丛一个劲的作揖起来。 …… 他莫不是魔怔了。 二人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向众位文曲星告个罪,结伴往方璒珉那边走去。 “对不住,若有花仙千万别怪在下,都是在下心头烦闷才胡乱出手,对不住,唉,都怪我!都怪我!”方璒珉往前紧走几步,掩在了树荫之中。 他对着树干狠打了几拳,即刻疼得抱着手龇牙咧嘴,正准备低哮几声,突然发现莫应星跟座山一样立在他正前方,抄着手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旁边站着袁家小七。 他第一反应就准备拔腿而逃,去年中秋节这两个差点就揍他了。那次他打定主意赢一个最漂亮的花灯给郁郁寡欢的姐姐,但是冤家路窄遇到了这两位杀神,他只得灰溜溜跑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么。 还没跑出一步,刚转身就被莫应星长臂一伸,拎起他的后衣领便走。 桂树林中的小亭子内。 “说吧。”莫应星睨着他。 方璒珉缩着脖子低着头,两只手垂着一动不动,就像个被夫子罚站的学生。 “说不说?不说我们走了。” “别!别走!”方璒珉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莫应星的腿。“莫兄!我想跟你习武!你教教我,我不读那死书了,我读不进去,也考不上进士,帮不了我阿姐,我好好习武!莫大哥,求求你教我,呜呜呜……” 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哭得稀里哗啦。 莫应星嫌弃地将他的头推开,生怕他眼泪鼻涕糊自己身上,又无比嫌弃地给了他一方帕子。 “呜呜呜——我要当武状元,噗——”他鼻涕擤得震天响,“看谁敢欺负我阿姐——呜呜呜——” 他忍受了三年的煎熬,用自己并不聪明的脑子想了很久,才终于在半年前模模糊糊地得出了一个结论:是因为他知道了太子的秘密,阿姐才被太子选做了太子妃,过上了那生不如死的日子。 阿姐对他那样好,家里人都觉得他是个蠢笨的,只有阿姐,对他最耐心,最温和,有什么都留给他,亲手给他绣鞋袜。 告诉了父母那件事之后,母亲受不住冲击,当场就昏了过去,父亲掩面长叹,虽不曾责怪于他,但从那天起家里气氛沉郁,他们一家三口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雾一样——人人都说外面的流言是凭空污蔑,是嫉妒太子贤能,只有他们三人知道,那时铁打一般的事实。 莫应星和袁无错当即便明白,这小子怕是什么都知道了。 等他哭完了,莫应星放低声音道:“你既然都知道了,也暂时无力改变,不如先收起你这幅样子来,别给你阿姐添麻烦。” 方璒珉一双眼睛通红,可怜巴巴地看着莫应星:“好,我再不发昏了。莫大哥,你教教我,我想习武,我出息了,就没人敢欺负我阿姐了。” 莫应星闭了闭眼,到底不忍心,按着他的肩膀道:“你这身子骨,怕是吃不了习武的苦——你先听我说完——”他安抚道:“历朝历代都重文轻武,到咱们圣上这里倒是好多了,但到底习武这条路不容易,即便是武林高手,也要从四五岁便开始练基本功,你有些晚了。” “是的,方公子不如再试试好好读书呢?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再不开化的头脑,只要起早贪黑、勤学苦练,总能考出个功名来的。”袁无错劝道。 方璒珉的眼神从灰败到失落再到充满希冀,整个人便有些不一样起来。 “我明白了,我要好好温书,头悬梁锥刺股,我就不信自己考不出个功名来!“ “在那之前,你要做到不要喜怒形于色,别叫人轻易看出你心中所想!”莫应星十分无奈。 “知道了,多谢莫大哥,袁公子,我这就回去了。”他摸了摸脸,整了整衣襟,向他二人作了一揖便走了,这回肩膀倒是没塌着。 两个人在亭中沉默了一会儿,便站起来往外走。 走了一段,刚到假山处,虞晚苼身后跟着小厮青砚走了过来。“子成兄,仲予兄?好啊,你们倒是会躲懒。” 虞晚苼被程勉李硚闹得无法,作了两首诗犹觉不够,把毛笔硬塞在他手中还要他写,大有不凑出一本诗集不罢休的架势。他便借口寻袁无错莫应星二人便从诗会上脱身出来,此刻放松下来,额角都快出汗了。 “方才碰到了方三公子,与他浅谈了几句——重楼兄可受苦了。”看着虞晚苼的窘态,二人险些笑出声来:人为声名所累,可真是为难这位榜眼了。 “这诗会偶尔参加还好,自登科后三五日便是一场,着实有些招架不住了。”虞晚苼擦了擦汗道。 几人正边走边说,忽闻前面一声“哎哟!怎的有男子在此处?”几人俱是一惊,面面相觑:糟了,莫不是走错路了跑女眷这边来了? 说话的是林畅祎的嫡次女林絮絮,她们在程三姑娘的引领下,原本是要来闻一闻那将将开放的桂花的,走得累了在一个小亭子里煮茶焚香。此刻看着几个男子已经走到了亭子边的鹅卵石小道上,几位姑娘都拿起团扇挡住了脸,只剩一双眼睛往外看。 几个人马上低头作揖,虞晚苼硬着头皮道:“不知道各位妹妹也在此处,我等散步闲聊无意到此,若唐突了各位,还请各位妹妹勿要见怪,我等这就走了。” 说罢就要转身往回走,袁九姑娘道:“诶?是我七哥和莫大哥还有虞家大哥哥!七哥,莫大哥哥,虞大哥哥,你们怎的没在那边比射箭投壶呢?刚刚听嬷嬷说,严探花连中了四个靶心呢!” 袁无错等人只得停步道:“方才我等赏着桂花,浑然不觉时间过了。九妹妹,我们这就去。” 程三姑娘也探出头道:“虞榜眼可有看到桂花?可开花没有?若是还没有,那我们便不去了,就在此处烹茶罢。” 她此时身着珍珠粉流水纹六棱纱对襟窄袖外衫,内着海棠红铃兰纹香妃帛抹胸,下着樱桃色三层落云纱襦裙,两臂挽着一条鹅黄色披帛,梳着双垂螺髻,髻上插着两只赤金累丝蝴蝶镶东珠的簪子,在这满园深绿浅绿的映衬下,显得活泼又不失柔美,在一众女子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虞晚苼被点到名字,不由条件反射抬头看了一眼便立即低下头来,眼风扫到站在她旁边安静的袁四姑娘,头低得更厉害了,只看着亭子的楣子,拱手道:“在下半途追上的袁兄和莫兄,还未仔细看那桂树,但依稀闻到桂香,想来大概是开了的,只是未到盛时。” 几位贵女互相看了几眼,皆不言语,方闻昱手里捏着扇柄,把自己的脸定得平平的,生怕旁边的林絮絮看到一丁点不妥来。 梁三姑娘扫了袁无错一眼,即刻咬着下唇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林絮絮从扇子边上看着那人高马大的莫应星,又即刻把脸藏在了扇子后:那人可真是威武飒爽,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林妤妤扫了一眼亭子外,心里叹道:可惜他身上没有功名,若有功名,袁四姑娘,袁九姑娘倒是好相于的姑子,那虞晚苼才配当探花郎吧,着实人品出众。 袁四姑娘一言不发,低头数着扇子上荷花的花瓣。 何十一姑娘看着香炉中袅袅青烟出神。 严七姑娘看看几位小娘子,又看看亭子外的袁无错等人, 袁九一脸懵懂,不知大家为何就突然不说话了,她看了看四平八稳的四姐姐,便也有样学样地四平八稳起来。 场面突然就静了下来。 程三姑娘笑道:“那就多谢虞公子,我们过会儿再去。” 三愣头青并着两个小厮众口称是,便告辞离去。走出去老远,虞晚苼擦着汗道:“今日还是莫要乱走了,咱们还是回去投壶吧。” 那人也在啊,他望了一眼袁无错和莫应星,脸上烧得慌,背上的汗都快把里衣浸透了。 老子曰: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今日他几乎要丢了“君子端方”这四个字了。 但是他怎么开口呢,她像一颗只能仰望而不可触及的明珠,那样温润柔和,沉静内敛,叫他难以忘怀。 第29章 小轩窗畔思君迟。 灰毫写尽裁宣纸,九月待霜折桂枝。 永定河旁莺声远,小轩窗畔思君迟。 虞晚苼手里提着一支笔,上面的墨汁悬而未滴,眼睛是望着自己刚刚作的这首诗,心思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是站着,半晌都不吭声。 “大哥!大哥!有人给你提亲来了!”虞晚莱冲进书房,把虞晚苼唬得一跳,墨汁糊了一手。 他急忙将笔按在砚台里,顾不上手上都是墨,抓着一本书就盖住了那首诗。 “浑说些什么?给我小点声!真是——”他瞪了一眼毛毛躁躁的虞晚莱,这家伙最近关在家里都关出毛病来了,事事都一惊一乍大呼小叫的。 “哥,是真的,我看那管夫人跟母亲攀谈着,是在问你有没有定亲,说是程太傅对你青眼有加呢!大哥,你是不是要做太傅的曾孙女婿了?” 脑袋里轰的一声,虞晚苼一下如惊雷劈中了灵魂一般,愣在当场,都忘记了要训斥莱哥儿不要嘴上没个把门的。 太常少卿林赐康的夫人管氏早就与段氏相识,她娘家祖父这几年苦夏得厉害,差点就到了水米不进的地步,一直吃着虞太医的方子保着。此次太傅的大儿媳陈氏与她的婆婆透露了几句,有想招虞晚莱为婿的意思。但到底是女方,不好轻易出口求亲的,便让管氏来探一探口风——陈氏气势更中意严家嫡长孙严敏淳,虽说相貌方面不如虞晚苼那般貌若潘安,但是他是尚书府嫡孙,论才气,她公公程太傅早就说过,可堪状元。 但孙女说了,严家保底,虞家公子更好,她即为汴梁第一,状元已经婚配,那就寻个榜眼也可以——程家女必定要最好的才可嫁。 教她说,什么皮相不皮相的,到底不如家底重要。 可那是她公公最疼爱的曾孙女,她最喜欢的孙女,就是要天上的星星,那也是要摘给她的。 管氏不着痕迹地提了提太傅,并未明说,段氏何其聪明的一个人,便也不明说,两个人你来我往,打完了哑谜后双方都达成一个心照不宣的决定:多谢太傅厚爱,虞家受宠若惊不胜感激,一切先待我问过夫君再说,定早日答复。 “……故日夜思量,辗转反侧,唯叹息矣。” 薛云初放下家书,闷闷笑了一阵,便提笔回信。 “……夫君子也,立于天地之间,俯仰但求无愧,此亦指无愧于心矣。事行之,则安之,若避之,则他日必悔矣。” 家书都是苼哥儿执笔,因此其中夹了他的一张薄薄的信笺,并未明说,但薛云初也是见过各小娘子的。因此只回自己的大哥哥:遵从内心就好,别让自己后悔。 太子府中近日不可谓不热闹。 贵妃做主,给他抬了两位侧妃并三个侍妾,侧妃安排在北侧院中,侍妾则放在西院内——就是关过郑晏舒的院子——两个院子离儿子的东院不近也不远,和太子妃的南院等距。 何贵妃心想:自己才真正是个公平公正的婆婆。 但她没想到的是,她的儿子可不是个公平公正的主。 重阳节后他府中突然开始动工,在东院的园子里修了一座三层的独楼,楼脚有几支粗木浸饱了桐油刷了几遍漆,让楼体有一小半都站在池子里,加上迂回的连廊和地笼,时间也抓得很紧,银子便像流水一样的往外哗哗淌。 贵妃知道了,欣慰道:“看到没有,男人啊,有了妻妾才想到要扩建府邸,早就该给他多纳几个了,瞧府里冷清的。” 太子妃方氏看着管家递过来的账册,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说道:“一切都由你做主,他要什么就准备什么,不必来回我。” 过了几个月,一架马车将秋官儿悄悄送进了太子府,住进了那座惜秋阁。 袁无错听完了袁四的禀告,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在别庄还好说,太子府就不要去了,那边人多眼杂高手如云,担心咱们自己走漏行踪。你寻几个称手的人,他添了楼又添了人,总要人去伺候,做得稳妥些。” 阿弥陀佛,总算不用看那活春宫了,这段时间他针眼都要冒出来,着劳什子的太子总算回老巢去乱搞,不用他天天看着。袁四真想伏地大吼三声,忍住了雀跃的心情,垂手称是,便退了出去。 这日,虞晚苼放下书信,心里便安定下来。 这世上总有不能两全之事,何况人总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如果他那样做了,即便不成,后果他便受着。 这一日,管氏又下了帖子邀段氏三日后去府中饮新酿的桂花酒。放下帖子,母亲忧虑地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大儿子。 最近儿子瘦了不少,一看就是思虑过重才茶饭不思。 过了今年除夕儿子就十八了,虽然她也急,但是没有心仪的人,那也必须慢慢相看——她和夫君虽是晚婚,但到底互相倾慕,这十几年来也是举案齐眉,过得非常幸福。故而推己及人,若要让儿子受那求而不得的苦,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的。 第二日,虞绍铨下值后坐在厅内,端着茶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饮了一口,方才望着自己的大儿子道:“最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为父见你消瘦了不少,莫不是病了,过来让为父给你把把脉。” 虞晚苼头低低地道:“父亲,儿子没有生病,劳父亲挂心了。” 虞绍铨点点头,“嗯”了一声,道:“你如今也快十八了,很多事情我与你娘都是让你自己做主,如今你可想过了,太傅那边,为父虽然不畏高官强权,到底那边是姑娘家,不好让人家空悬着,没得耽误了别人才好。” 虞晚苼抬起头来,眉头微蹙,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儿子不孝,这样的道理还要父亲再来多教几次,真是汗颜。我、我心里确实有一人,但是总不好说出来,万一……带累了她的名声就不好了。” 万一她不愿呢? 虞绍铨抬眉:“哦?你可见过那姑娘?有没有门道可以侧面探听一二?” “有的,儿子已经在问了,约莫今日就可以有结果,无论成与不成,明日母亲都好回了那桩事。” “嗯,为父知道了,若那女子肯,便可说两家早有口头约定;若她不肯,便……便直言配不上吧。” 袁家。 袁四姑娘袁思益,此刻如同一个木头人一样,满脸被惊喜砸中的不可置信,呆在当场。 “七哥你说什么?虞家大哥哥,他?我四姐姐?啊?”九妹袁思敏此刻一点也不思维敏捷了,满脑子浆糊,拉着七哥又望着四姐姐。 袁四是袁轼禄的老来女,前面三个哥哥,在她前头原本还有一个姐姐,听闻爹娘说,三岁上一场高热没了,因此生下来母亲李氏便格外宠着,事事以她为先。老祖母找人给她算过,当嫁状元之才,享儿孙满堂之福,李氏这才放下心来。如今她再过一年就要及笄了,婚事被李氏当做第一要事——李氏本就是见过虞晚苼的,也喜欢这个沉稳的虞家大公子。 但是虞晚苼考中榜眼之后,她便不好再提了,担心段氏他们以为自家是冲着这榜眼来的,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倒是不美。 她倒是没有问过女儿的心思,那虞家大哥儿谁见了不说一句好?这汴梁榜下捉婿的,怕是又有不少都看中了的,最近与段氏来往寒暄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 如今小七来问,看到女儿那个样子,她哪里还不明白? 心里倒是叹息了一句:女大不中留啊,没想到这个女儿如此乖巧懂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大,自己选了意中人了——要是小七不问,她是不是要闷到老死都不说?真是个实心眼儿的丫头。 袁无错不知为何十分高兴,跟个月老一样直接就登门去找虞晚苼,看着虞晚苼眼中冒出的喜不自胜,又如释重负跌坐在椅子里,他脑子里浮现出一副奇妙的画面,让他比做新郎官还愉快。 虞绍铨看着一向镇定自若的儿子,此时站在他面前面红耳赤地低着头拱着手,心中闷笑,故意问道:“竟是你袁伯伯家的四姑娘?为何是她呢?太傅家不是更好吗?” 虞晚苼脸涨得通红:“儿子、儿子……儿子不知为何,总之,无论科举前还是科举之后,她待我,待我俱是一样,没有什么不同。我……我也说不上来……” 看着平日里都成竹在胸的儿子难得的语无伦次,虞绍铨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虞晚苼愈发的脸红到了脖子下,到底是绷不住面皮,颇为无奈地低声嚷嚷了一句:“阿爹——” 程三姑娘在屏风后,听着太常寺少卿林赐康与曾祖闲话家常,开始时心中一阵狂跳,听完候心一下子坠进无底洞里。 袁四姑娘?袁思益?竟是袁四?论相貌论家世,自己哪一点不如她了? 她难以置信地呆坐在软榻上,直到曾祖父送走了林大人,走进里间来,她才恍然惊醒,立刻调整了脸上的表情,恭顺地望着曾祖父。 “那虞家据说跟袁家早有往来,虞家小七去年遇险为其妹婿所救,因此为表感激,两家去年就口头上定了亲,只虞家担心自己地位低微,生等着虞大郎进士及第才正式议定了。” 程太傅没有错过曾孙女眼中的不解和不甘,这个孙女一向行事稳妥,虽然处处优秀,但为人低调谦和,如今刚刚有了点想要结亲的意思,就遇到这么一出,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 “原来如此,曾祖父不必与孙女说这许多,孙女也只是问一问,并不是要结亲的意思。曾祖父不必担心婵儿,婵儿知晓的。”程三姑娘笑笑道:“您快坐下,看看婵儿写的这幅字好不好?” 原来是因为对袁七的救命之恩,这便说得通了,没理由自己会输给她的。 没过几天,便有消息传来,严尚书的孙子、今科探花郎严敏淳便定了程太傅的曾孙女程三姑娘,两家原本就有亲,如今倒是亲上加亲了,婚期定在程三姑娘及笄以后三个月,也就是六月十五。 又过了半个月,虞家也传出消息,说定了袁家大房的四姑娘,两家已经换过庚帖,待袁四姑娘及笄后,明年九月便成婚。 消息一出来,汴梁不知有多少人家扼腕叹息,转身又投入到捉二甲进士做女婿的大军之中。 两个消息传出来,何十一姑娘帕子都要绞烂了,她忍不住伏在被子里,死死地咬住唇不让眼泪流出来。 别人虽然看不出来,但是她可不一样!她年纪小,但是在家中早就耳濡目染,洞察人心根本就没有错过!那程咏婵!她虽然也欣赏探花郎,但是明显更属意那虞家大郎!她几次三番地制造偶遇,办花会,不就是为了在这二人中挑选吗,上次重阳赏菊花会,她明显特地打扮得清新脱俗,就是为了在虞家大郎面前好展现自己最美的一面——为何她大费周章到头来还是选了严家哥哥! 她紧紧地攥着帕子,咬着嘴唇,眼泪止不住要落下来。 好她个程三姑娘,在容貌才学和家世人品中斟酌了又斟酌,摇摆了又摇摆,最后还是选了家世吗? 那她根本就不是心仪严公子,她,她只是沽名钓誉而已! 一连几日,何十一姑娘都无法从这种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她喜欢严公子,可不是为了他的尚书府嫡孙的背景和探花郎的名声。 小时候姑姑接她们进宫玩耍,她调皮,一路跑得飞快爬上一棵茂密的树去,躲着啰里啰嗦的嬷嬷。结果无论如何都下不来了,急得在树上抱着树干掉眼泪。 这时候,当时还是观文殿大学士的严尚书带着小小的严敏淳从树旁过,他转头间看道了树上的自己,又知晓不能叫祖父知道,便说自己落下了东西在路上,让严尚书去前面等自己,再返回来搬了假山石,踮脚上来抱着自己下了树。 奈何自己太重了,一下子压得两个人都倒在那花丛里。她到现在都记得严家哥哥那清亮的眼神。 他说:“不是你重,是我自己没有站稳。” 他还说:“下次别爬这么高了,当心摔着了家里大人着急。” 后来在花会上,无论有多少家公子哥,无论男宾女宾离得有多远,她总是能远远地从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他。三年前在太子哥哥选妃的宴会上,他也看到了自己,尽管两家关系渐行渐远,他还是认出来了。远远地在人群中,他冲自己点了点头,指了指树上又笑了笑! 他都记得! 后来,严家哥哥越长越高,再后来他参加了秋闱,殿试,还中了探花郎——他明明当得状元之才! 好多次祖父在书房内发脾气,指着天骂那严尚书,他们之间好像越来越不可能了…… 在他进士及第之后,她越来越担心,汴梁贵女何其多,他祖父又最不喜严家,她连个严字都不敢提…… 如今一切都完了,都完了…… 第30章 云开月明共合卺 何十一姑娘觉得自己约莫是病了。 她日渐消瘦,虽然对着长辈都说是换季胃口不佳,但是没能逃过她堂姐何大娘子的眼睛。 那日她坐在园中对着成片的小叶红枫托腮沉思的时候,何若棠甩了甩手帕,将石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扫开,特地在她面前施施然坐下。 “哎呀,让我猜猜,咱们这个小妹妹,到底心仪这一甲中的哪一位?”见何十一娘没有理会她,便轻轻笑了笑:“这状元郎是有家室的;严家嘛,那就别提了;难道是虞太医家那个?嗯,虞家大郎一表人才,妹妹果然好眼光呢!” 何十一娘面上一派平静,抬头看着她道:“姐姐还是莫要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吧,姐姐也是闺阁女子,说话总要注意些。” 瞧瞧,还是那副端着高贵得不得了的样子。 何大娘子捂嘴笑道:“这会子又没人,只我姐妹二人在,怕什么?要说咱们通家这一群姐姐妹妹中,你算是最有福气的一个,姑姑最疼你,二叔也最疼你,原本你应该是非状元榜眼不嫁的。但是呢,真是天不遂人愿,袁家四姑娘到底是占了先机。再者,状元郎确实是最好,但总不好去做人家的妾吧?呵呵呵——”她娇笑道:“不过若是他哪天没了正妻,妹妹倒是好去做个续弦了。” 何十一娘听着何大娘子的话越发的不成体统了,便站起来。冷冷地道:“大姐姐自便,我还有事,先走了。” 何大姑娘在背后笑到:“妹妹,别这么开不起玩笑嘛。” 何大娘子刺完了何十一娘子,心里无比畅快。 因为祖母的出身不显、爹爹的不上进,让她一个丞相嫡女在这偌大的府里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几个叔父家的妹妹没一个把她当嫡长女对待的!一个个眼中只有二叔家这个何十一娘!连宫里那个贵妃娘娘,也总是接她进宫玩耍,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 不就是祖母不一样吗?她也是她祖父的孙女!嫡长孙女! 你何十一娘是二叔的嫡女、贵妃娘娘的心头肉又怎样?人家状元你攀不上,榜眼没瞧中你,探花是家中死仇的孙子,提也不能提——饶是家里人把你捧得再高又怎么样?还不是没人要你! 长久以来她都被压着一头,人人都不待见的何大娘子,今天可是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整个人无比松快地回了院子。 但是何大姑娘也许想不到,自己随意说出口来刺何十一姑娘的话,有一天给自己来了个完美的闭环。 半个月后,薛云初拿着家书,心头无比妥帖地长叹了一声。大哥哥要成家了,舅母的心事算是少一半。 这段时间在山中习武,不知是因为海拔高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如同打开了任督二脉一样,总有些模模糊糊的话在她脑子里响起。 “初儿就是咱们家的孩子,以后咱们好好地养着她,好好疼她便是,多的不要再提了。” 身世忽然就蒙上了一层迷雾,她的魂魄从另一个世界而来,迷迷茫茫中寻到此处,对她而言,此处就应该是她的家。 还往何处寻? 敬德十六年四月初五,王皇后之子郑承乾大婚,出宫开府,帝赐晋王称号。 敬德十六年六月十五,严尚书之嫡孙严敏淳与程太傅之曾孙女程咏婵大婚,听说那嫁妆有一百六十八台,东珠满匣,金器堆彻,真正的十里红妆,比皇四子晋王妃的嫁妆不遑多让。 程三姑娘为人豁达,早早就把那点不快抛诸脑后,非常迅速地投入到了自己的婚礼准备上。论家世论背景,严家大郎到底更胜一筹,嫁给他才能凸显自己的身份贵重——太祖父再过几年就要乞骸骨了,自己的的父亲和几位叔父并不出色,在官场可有可无,她需要一位家世背景俱佳的夫婿来支撑程家,早前严家姑姑也嫁给了自己的四叔父,两家关系并不会因为太祖父的退隐而有所疏远,反而会因为她的原因更加牢固。 她一向是清醒而坚韧的,不像那些满心情情爱爱的闺阁在室女。 时光飞逝,九月十六,桂花开得正好,满汴梁金桂飘香。这一日便是袁家四姑娘和虞家大郎的嫁娶吉日。 云初随师父师姐闭关,不能回来观礼,便提前托人带了山中珍惜药材并一块极好的玉料原石回来,附信曰:大哥哥自己想想给嫂嫂琢个什么物件。 在得到袁四娘子的首肯以后,虞晚苼便安下心来。 纳采、赠钗、问名(合八字)、纳征礼、请期,三书六礼一样不少的走完,虽然面上一派四平八稳,实则每一步他都会有隐隐的担忧:一时担心媒婆话没有说好叫她受了委屈;一时担心钗的样式没有选好,叫她心里有遗憾;一时又担心八字合得不好——合八字的头一天他人生头一遭没有睡好,连在贡院考试他都没这么紧张过——还好还好,过程虽长,到底是顺利的,在他的期盼中,终于到了亲迎这一步——这一年把他人都熬瘦了。 袁四娘子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头一天夜里,袁四姑娘听着嬷嬷讲话,整个人就像是滚水锅里蒸着的红鸡蛋一般,脸颊又红又烫似火在燎烧,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终是强忍着逃走的冲动听完了。 嬷嬷看着她那样的小女儿情状,忍不住捂嘴笑到:“四姑娘莫要害羞,这本是人伦纲常,传宗接代,没有什么可羞的。” 啊,明日她便要嫁给他了,记得前年第一次见面时,她只顾着追问云初妹妹,感激云初妹妹救了七弟,只在堂前粗粗扫过他一眼,根本没有料到他俩竟然要生同衾死同穴,要生儿育女——天爷呀,知晓他的心意以后,好多次想到这个,她忍不住捂着脸倒在被褥里,甜蜜得快要昏过去——天知道,这段日子她连生几个、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哎哟,可不能让人知道,不然羞死人啦! 这一年来,她什么花会都不去了,只在房中绣着她的嫁衣。不知道多少次想得出神,绣花针扎到了手指头;也不知道多少次和九妹说着话,人就出了神,面上带着痴痴的笑也浑然不知,叫九妹妹笑话了她好几场。 大年初三阿苼哥哥来送礼,二人在厅前猝不及防遇到,登时就闹了两个大红脸。虞晚苼磕磕巴巴地唤她:“阿益妹妹可好?” 她呢?扫过他那张斧凿刀刻般的脸庞以后,整个人腾的一下如同煮熟了的虾一样,眼睛只敢看着他的鞋,再不敢往上抬一寸。 好半天才吞了口唾沫,勉强答了一句:“阿苼哥哥安好。”粗粗行了一礼便飞也似的逃走了,啊,委实太丢脸,她鞋子都差点跑掉了,他还在后面低声唤“可小心些——” 就这,又被九妹妹笑了半年!还去信给云初妹妹,叫她也笑话了半年。这嫂嫂眼瞅着就不怎么好当了! 一夜虚虚实实的梦如同倒带一般,将她与他的这两年一幕幕过了好几遍。第二天天微亮,被喜娘叫起来绞面的时候,她都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她懵懵地由着喜娘边唱着吉祥话,边给自己用五彩棉纱线绞去脸上的汗毛,净面之后再用剥了壳的热鸡蛋滚过,一张脸吹弹可破,红润又有光泽。 上好妆,戴上沉重的凤冠,披上霞帔之后,她便做好准备要上轿了。她以掩扇遮面,圆如明月的团扇上绣着龙凤呈祥的花纹。行至堂中,众人看去,正是: 芙蓉濯水出,朝霞映日回。 且看团扇下,红妆入时未? 袁家大门外,肖夏泉、严敏淳、程勉、李硚、陈东均等人拥着满头是汗的虞晚苼便要往里冲,几个文弱书生还没靠近大门便被袁无错、莫应星并邓挞几个武夫拦了下来。 众人叫嚷哄笑间,邓挞混不吝地叫到:“还是新文魁呢!怎的要比武不成,你们也不看看谁守着门,我们文采没有多少,力气可是有几把子的!咹?明白吗?作诗!统统给我作诗,一人一首,新郎官两首!大家听着,不好不能进门!” 虞晚苼被几人推到前面,一脚踏在阶石之上,撸起袖子清了清嗓子,在一众大姑娘小媳妇并街坊邻居的围观之下,咬了咬牙道:“ 鬓云照镜暗生光,凭窗揽月织佩珰。 皎月原应天上有,如今摘得迎凤凰。” 话音刚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连邓挞这粗人都能听出这诗着实是好。但说两首便是两首,少一首都不行! 虞晚苼忍不住要抓后脑勺了,这最后一步简直比殿试都难!紧张之下,他脑中都快一穷二白,只得搜肠刮肚的再作一首:“ 素手执纱裁做裙,飞针引线绣兰汀。 瑶池仙子轻歌舞,摘得金乌月下行。” 作好了第二首,他终于松下一口气,趁邓挞等还未开口,拱手向袁无错道:“子成,子成!快救你姐夫!” 袁无错听到那声姐夫,哪里还管什么拦不拦门,一把箍住邓挞,对着新郎团便是使眼色。几位文魁见敌方反目,匪首已经就擒,没有片刻犹豫,如潮水般涌入了大门,直急得邓挞哇哇叫:“哎?说好一人一首,还有人没作!好你个袁七,你撒手!到底站哪边的?” (这一场加上端午三友宴那一场,写诗写得本暴雨头都快秃了,呜呜呜,看在诗词原创的份上,求段评,求五星) 在那一只温润的大手牵过来的时候,袁四娘子那颗心才落到了肚子里。 太祖母,祖父母和父母亲坐在堂上,正手右侧的母亲李氏泪光盈盈地看着她,又十分欣慰地看着堂下新婿:着实是一对佳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拜过父母之后,新娘子便出门了。上花轿,喜娘撒着一把一把扎了红线的铜钱,给轿夫封了红封,花轿便在喜娘的高声唱词中出了门,稳稳当当地从落雨巷往知了巷而去。 新郎官虞晚苼身着红衣骑在高头大马上,内心好像那瀑布下的水潭一般翻腾不息,他终于把心爱的女子娶回了家。 回到虞府,拜堂过后便是入洞房了。 洞房中挤的满满当当,大姑娘小媳妇并一堆小娃娃,都笑意盈盈地看着新婿新妇行沃盥礼,同牢礼,合卺礼,结发礼。在山盟海誓过后又是执手礼、撒帐。虞晚薏和薛定初两个小娃娃被叫来满床滚,嘴里念着滚床诗,定哥儿口齿不清奶生奶气、薏哥儿文绉绉脆生生,大家看着都哄笑起来,将洞房里的气氛推到了最高潮。 夜深宾客散,露重新婿归。 袁思益略有些紧张地坐在喜床上,听着外面的脚步越来越近。门开了,身边的丫鬟嬷嬷都屈膝叫着:“姑爷。” 这位姑爷怕她饿,早早就叫人端了燕窝和桂花糕进来,还特地交代了早早为她洗漱净面。嬷嬷说:真是个体贴人,以后一定是个好夫君。 夫君?对的,她的夫君。天爷呀,她竟是嫁了人的人了。 她低头咬着唇,任虞晚苼拿开扇子放在一旁。 “落雁红妆灯下柔,沉鱼皓腕镜前羞。”虞晚苼带着丝丝酒气,低头细细打量着她,好听的声音直如一片羽毛,挠得她耳朵痒痒的。 “玉扇掩面蔻丹收,金簪落奁发绕手。”袁四娘子娇羞应了一句。 虞晚苼惊喜极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来,一只手绕过她身侧,轻轻扶住她的腰。“你竟会吟诗?还对得如此之好!” 感受到腰侧那只温暖的大手,她整个人坐得更直,苼哥儿呼出的气息轻轻落在她鬓边,着实是让她没法思考了。只得低低应了一声:“嗯。” “我,我帮你散了发髻。”虞晚苼说着,将她头上的簪子取下,交给丫鬟。头发顷刻便散落下来,黑发映着她露出来一段脖颈,在朦胧的烛光下,白皙莹润,如月胜雪,让他呼吸越发粗重。 稳了稳心神,他拿着木梳,轻轻地帮她把头发梳理清楚,那一把黑发放在手中滑不溜手,顷刻就绕在五指间了。 里间的丫鬟婆子退了个干净。 “阿益,你的小字是什么?” “嗯?启慧,我的小字叫做启慧。” 两片温热的唇贴上来:“启慧,慧娘,真是好名字,叫人心生欢喜。” 袁四姑娘只觉得从脊背上升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整个人柔软得像一汪水,旋即被他笨拙地、轻轻地托着后脑落在了枕上。 “慧娘,你、你可欢喜于我?”他的手探进来,叫她无处可躲。 “我、我欢喜的……” “从什么时候,嗯?” “唔……大、大概去岁端午……” “为夫更早……” 说话声渐渐隐没在一声一声轻轻地嘤咛中,徒留帐外红烛柔柔地闪烁着朦胧的光芒。 严敏淳的妻子程氏也来袁家参加婚礼了,席间大家都羡慕她嫁得探花郎,与严家又是亲上加亲,言语间是止不住的艳羡。可当她听到那两首催妆诗,再想想自己的,心里竟隐隐生出些怨怼来。 凭什么?她哪里不如她? 莫名而来的一股情绪,缠绕了她很多年,叫她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第一卷完结,撒花! 写诗的基础是全靠以前背诵的底子,实在没灵感了便去背诗,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啊朋友们! 另,写获莫儿和耶邪律的那一章,有一回半夜梦到情节,立刻爬起来码字码在了手机上,可惜第二天起床以后忘记了,这几天才发现手机上有好长一段,没有用上,呜呜呜呜呜) 第1章 四载弹指一挥间 敬德十六年春,宗正少卿肖夏泉之妻庄氏于汴梁东郊送子娘娘庙寺礼佛求子,返回途中车队遇袭,匪徒窥庄氏美貌,欲辱之。庄氏持金簪自尽,随行护卫无一幸存,血流满地。更有传言称,仵作验尸时发现宗正少卿之妻有孕已近两月,此案真乃惨绝人寰,闻者无不叹息。 因案发于汴梁城外三十里,于天子脚下屠戮官眷妇孺,贼匪可谓胆大包天,目无王法,几同于挑战皇权。一时朝野震惊,人心惶惶。铭轩帝震怒,着大理寺卿、刑部诸官、都察院对此案进行细查,同时在汴梁城内外细致排查,破案率飙升,一时间人人自危,刑部监牢人满为患。 半年后终于在东南半山腰村落中发现扮做耕种农户的匪徒,悍勇无比且毫不惜命,战力非常。守城军与之对峙激战数日,匪徒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战死至最后一人。 最后清扫战场时在匪首身上发现纯金所造铭牌残段,虽被熔去大半,但上面的“肖”字犹在,此案才真相大白。此案审结以后帝御笔朱批:所有匪徒尸身皆鞭挞之后曝于城墙外九九八十一日,以告慰亡灵。 敬德十八年,袁无错考武状元, 官授金吾卫右参将,正三品。莫应星武探花,授五城兵马司都司,正四品,邓挞得皇上开恩,再次参加武状元科考,得第二,官授游击,从三品。 敬德十九年,严敏淳官授中书舍人,虞晚苼升承宣使。同年十月,肖夏泉替亡妻守丧三年期满,续弦何大娘子,升太子詹事。 四月十五,虞晚苼在产房外间来回踱步,袁氏已经宫开三指,此刻在产房内为自己和孩子博得一线生机。虞氏和稳婆在一旁守着,这已是第二日了。 段氏眼下青黑,嘴上已经爆起了皮,站在门口扶着门框,满心焦灼。此时正直下午,太阳已经逐渐西沉,天光渐晚,袁氏已经有些脱力,产房里除了稳婆在说话、虞氏在轻声细语的安抚产妇的情绪外,没有任何声音。 丫鬟端着热水帕子不断进出,血水端出来一盆又一盆。 虞晚苼坐不住了,他转身便要进产房去。段氏拉着他道:“你这是作甚?” “阿娘,儿子得去看看,这眼看着就要到酉时,儿子担心。”虞晚苼蹙眉轻声道:“阿娘不要拘泥于繁文缛节了,慧娘要紧。”段氏立时就松开了手:“好,好孩子,我与你一同去。” 待进得门去,只闻到扑面而来的一股血腥并汗味。袁氏盖着被褥疲倦地闭着眼睛,额头并颈部的发丝被汗粘住,整张脸浮肿苍白,连嘴唇都是惨白的。 “慧娘。”虞晚苼走过去握住了她满是汗的一只手。 “她刚刚疼过一阵,现下正养精神好待下一阵,苼哥儿不要过于担心。”虞氏轻声安抚道。 袁氏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虞晚苼一眼,虚弱地笑了一笑,复又阖上双眼。 她真的好累。 手上传来他的温度,她觉得好多了。不多时剧痛再次来袭,她甩开虞晚苼的手,死死咬着帕子一声都未发出,额角青筋暴起,两只手死死地抓着身下的被褥。 随着稳婆的一声声:“用力,好,再来,用力!” 虞晚苼看着她无声地挣扎,她的眼泪顺着那曾经爱笑的眼角流下来,汇入鬓边汗水,即刻伸手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亥时,头顶天空坠下一颗星子,那星子穿越半个天空向西而去,一时天光大盛,半边天亮如白昼。不过一息之间,那颗坠星便没入远处群山,天空又归于黑暗。 此时精疲力竭的袁氏终于使尽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攥着虞晚苼的手,叫出来这两日的唯一一声:“啊——!!!” “哇——哇——”婴儿的哭声穿透黑夜,带来无限生机。 敬德十九年四月十五日,虞晚苼迎来了自己的长女,虞盼兮。 《萧国史》云:“敬德十九年四月十五亥时,东星西坠,光陨如昼,司天推而骇,为天龙坠落,圣德不济,上降而罚,大凶。” 这几日,铭轩帝烦不胜烦,各地的奏折已经堆到金殿的屋顶了,全都是因天降异象而惶惶然不知所谓的。这些酸腐文人,就是大惊小怪! 司天监连推了十次,都是天家有异,圣德不济,上降而罚,是极凶之兆,有血光之灾。 他这几年修道已经颇有进益,扶摇天师说他离九重天道又近一步,情绪早已如古井一般难得起半丝波澜。昨日差点把他气个仰倒,司天监丞被他用砚台砸了出去,到底不服气,让扶摇天师给自己推算了一卦。 卦象显示,天家有亏! 他不得不信了。 “来人。” 张肆伍应声而出,铭轩帝动了动手,张大伴附耳过来。 太子府,惜秋阁上。 秋官儿敞着衣袍侧伏在地,双目微闭。衣领处白皙的皮肤印在光洁的地面上,左臂搂着一个竹夫人,一动不动,黑色的发丝散落在地,蜿蜒悱恻,衬得他越发如同一尊瓷人一般。 太子自下层拾级而上,上得楼来时,眼中便是这样一幅假寐美人图。 他微微一笑,踢掉鞋子,便也在他身后侧卧下来,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侧。 “这是作甚呢?地上这地上可是有点凉,可仔细着些,莫要生病了喝那苦药又来与我置气。”边说着,手边不老实地从衣领探进去。 “啪。”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打掉了太子那只不安分的手。 “去寻你那些姬妾去,我这儿冷清,比不得那些莺莺燕燕的。殿下也是,没得又来扰人清静。”他斜了他一眼,薄嗔几句。 太子倒也不恼,顺势握住打自己的那只手:“这也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娘成天催我给她添孙,我做储君的人,这也是没办法。” 从去岁起,太子在他面前就鲜少以“孤”自称了。 这几年他一个正妃两个侧妃并两个侍妾,后来何丞相几人又陆陆续续给他送了几个,府中一时莺歌燕舞好不热闹,可惜如同太子妃所言:皆是媚眼使给个瞎子罢了。 一晃三四年了一个瓜果都未得,人家四皇子那个病秧子接连生了两个!嫡出的一儿一女!贵妃气闷,把他传进宫戳着他脑门子要他雨露均沾,不要只忙于国事,顺带一三五七九二四六八十都给他排满了,还特地叫了心腹在他府中盯着。 这段时日弄得他见到那些侧妃侍妾,只感觉自己的命根子发酸,几乎都要折了。一番辛勤耕耘下来,幸不辱使命,侧妃林氏可算是怀上了——是的,林家送来了第二位侧妃,行六,名唤林妤妤。 贵妃的心腹回去复命,太子终于得空能在白日里到这惜秋阁来,哄一哄自己的这位佳人。 “我白日里要忙国事,为了社稷传承,夜里要应付那群女人,别置气了,你看我把国事家事都丢下来寻你,难道还不能证明我的心意?”太子将他翻过来面朝上便压上去,捏着他的下巴说到。 秋官儿扭开脸:“我可担不起这祸国殃民的名声。跟个金丝雀一般关在这楼里,日子过得烦都烦死了。” 太子一把扔开那碍事的竹夫人:“好好好!是我不对,明日我便带你出门转转去,不过不能去大街上,去我的别庄看仙鹤去。前日里有人送了一对——“ 他原本喘着粗气,嘴都凑上去了,却看到秋官儿的眼睛噙了些泪水,莹白的面庞一双俏眼通红,眼泪将落未落,顿时一腔火热如同浇了冰水,刷一下熄了个干净。 “你怎的了?” 秋官儿咬着唇一言不发,把他急的快立刻便支起身来,急急又追问一句:“心肝儿,这是何苦来哉?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我去摘就是了,哎,你别哭呀!” 太子心就像是被两只手扯着向反方向使力一般,恼着自己:以后再不去那些女人房里了。 “过几日便是我家人的忌日了。”秋官儿幽幽叹了一句。侧着身子伏在地上,从肩到腰,山峦起伏。 太子松了一口气,坐起来将他半抱着,捋着他的发丝:“我还以为是天大的事,好好好,这便是天大的事。”见秋官儿瞪他,他马上改口:“往年不都是去卧佛寺给你家人点长明灯,捐香油钱吗?明日,明日不行,明日与丞相有约。后日吧,我带你去就是。” “明日为何不行?什么劳什子的丞相,有我重要?” “哎,都是公事,说了也是让你白白忧心。” “我不管,你去哪儿?我伴个小厮跟着总成了吧?省得你又去哪个馆子里头找新倌儿。” 倒是真有过,前年两人闹别扭互不低头的时候,太子便气得去宠幸了一个玉檀馆的小倌儿,气得他一时要跳楼,一时要吞金。 “不是、我真没有,你别哭了,我明日里要去城东,城东石牌沿子,真不是什么馆子,也没有什么小倌儿,我只有你一个!” 末了他抚着怀中美人的脸道:“好心肝儿,你可千万别再哭了,要什么都依了你可行?” 秋官儿破涕而笑,又板着脸道:“单进香拜佛哪里够,到今年都五年了,也不知他们往生了没,我想放烟火,给他们照一照轮回路,再铸几枚铁人像,沉在那彤江中。”他说着从太子怀里直起身来,两手勾着他的脖颈:“听说那奈何桥,红色黄色烟火都照不了,要蓝色才行。你可能做到?” “这有何难?我手底下正好有铸铁的和那做火炮的匠人,这就安排下去。”太子说着急急宽去怀中人的衣袍,“好秋官儿,我这都要起火了,可不许躲了。” 听到房中缱绻人声渐起,屋外无声立着的哑伯轻手轻脚地下楼去。 肖府。 何大娘子何氏板着脸端坐于厅上左边的一把黄花梨木椅子里,下巴高高抬起,手中拿着一盏茶,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再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往后一靠,睥睨着下面跪着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 厅下跪着的是肖夏泉的一位通房,名唤颂梅。 “好你个奴才,竟敢顶撞起夫人来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那身贱骨头有几斤几两?”出声的是何氏的贴身丫鬟金瑶。 成婚一月有余,姑爷本就鲜少去夫人房中,倒是这个卑贱的通房,一月里倒有大半时间都在她那儿。昨儿个日子逢五,原本姑爷应该到夫人房中的,结果姑爷昨日与严家大郎、袁家七郎等几个在望镜楼饮酒到半夜,醉得厉害,一时不辨方向去了她房中。 爷们儿不清醒也罢了,她竟真敢把姑爷留下,一声都不吭!真是反了天了,眼里还有没有夫人? “说话!姑爷去你房中,他醉了,你竟也醉了?连提醒都不提醒,你这是存的什么心?!”见颂梅只是跪着伏在地上,头也不抬。金瑶越发的气了,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 “好了,金瑶,成什么样子。”何氏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句话来:“好个硬骨头的奴婢,你既是一言不发,想必也不甚服本夫人管教。”她摸了摸头上的八宝累丝金钗道:“来人,掌嘴。” 站在一旁的陪嫁嬷嬷立时站了出来,两个婆子把那颂梅架住,向后揪着头发使得她仰起脸来。 好一双倔强的眼睛!何氏心道:凭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通房也敢这么小瞧本夫人,看你受完这巴掌,还能不能这么硬气。 嬷嬷蓄了力抡圆了巴掌便扇过去,只一巴掌,颂梅的嘴角边就见了血——倒是个有骨气的,竟一声也不吭。 待要打下第二巴掌时,老夫人庄氏便扶着大丫鬟的手出现在了门口,身边的嬷嬷大声制止:“住手!” 嬷嬷一闪手险些就打上去,听见老夫人来了,唬得急忙收手,立即束手退到一旁,极力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母亲怎么来了,媳妇管教房里下人而已。”何氏颇有眼色地上前扶了老夫人:“也不知道是哪个耳报神这么快,这才刚说了两句便惊动了母亲。”她扶着自己的婆婆坐下,回头眼带威胁地剜了一眼颂梅。 庄氏的贴身嬷嬷已经把颂梅扶起来了,她挨了一巴掌,此刻耳中轰鸣,眼前眩晕不止,嘴里全是血腥味,整个人摇摇欲坠,倚在嬷嬷的身上。 第2章 蓬莱深处无故人(一) 肖府南院正厅内 何大娘子端着一盏茶,恭敬地递给自己的婆婆。 “你要管教房里的人,我这个做婆婆的自然不便说什么。”庄氏就着她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抬头温和地说到:“阿棠,我们肖家从滨州到汴梁,一步一步都是靠积攒功德、广施善因过来的。如今你既为新妇,总不好过多责罚下人。传出去,于肖家,于你甚至丞相府都不大好,有损声誉。” 何氏脊背挺得笔直。 庄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百年之家总要以恩德服人,底下人不妥当,好好教导就是。严明家中规矩自是好的,但要注意分寸,千万莫要让人指摘,言我肖家苛待旧仆,亦或是让自己落个善妒的名声;况女子在这世间本就不易,咱们肖家,老爷早就不在了,通家就润溪一个男子撑着门户,咱们作为家眷,要为他多多着想才是啊。” 庄氏语气温和,面上带着慈爱,仿佛何氏是她的亲生女儿一般循循善诱:“何况你与润溪成婚不到两月,若让他知道你处置了他的旧人,夫妻间生了嫌隙倒是不美了。” 说完也不待何氏称是,招手叫来自己的贴身嬷嬷。她从嬷嬷手中拿过一个盒子,温声递给何氏道:“这是我们滨州老家寄来的一支百年老山参并几盏血燕,用来补身养颜最好。咱们女子,面容娇美,身子康健,才能与自己的夫君举案齐眉,生儿育女不是?” 何氏面上含羞地低下头来,撒娇般道:“哎呀,母亲……” 庄氏呵呵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至于什么通房啊妾室,不过是个奴仆,到底你才是正室,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何氏温顺地道:“母亲教导得是,是棠儿初为人妻,管教下人方法不得当,有些操之过急了。劳烦母亲,以后还要多多提点儿媳才是。” 庄氏欣慰地看着她:“我就知道丞相府里的姑娘,哪有那么一星半点不好的?你也是个好媳妇,听母亲今天聒噪了这么多,可别嫌我老太婆啰嗦才好。” 待庄氏带着颂梅回了院子,何大娘子一屁股坐下,恨声道:“一个滨州来的乡下婆子,也敢给我丞相府嫡女讲大道理,哼!” 她犹不解恨,将大丫鬟银瑶递过来的茶盏拂到了桌子上,茶盖在桌子上转着圈咣啷咣啷地响个不停,茶盏歪在一旁,茶叶和茶水顺着桌面滴到了地上。 “还不快收拾!笨手笨脚的,祖父怎么把你给我了,真是!”何大娘子拿着帕子擦着手指上溅到的茶水,无比恼怒地瞪了银瑶一眼。 金瑶立刻上来接过帕子给她擦干水迹。末了,等厅里人都退干净了,金瑶拿过那盒子,打开给她看,道:“夫人不用跟那些小地方来的置气了,这血燕倒是成色不错呢。” 她扫了一眼那山参和血燕,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就算是她婆婆又怎么样,那老妇还不是要上赶着来巴结自己? 庄氏带着左脸肿起两指高的颂梅回到了院中,大丫鬟怜霜很快就拿来了膏药,将她扶着坐到庄氏身旁的矮凳上,轻轻为她上药。 颂梅一声不吭,嘴里都破了口子,由着怜霜给她端水漱口,擦好膏药,复又给她隔着帕子敷上冰。 庄氏坐在椅子上,看着怜霜上完药,才拉过颂梅的手。低低叹息了一声之后,她伸手轻轻抚着颂梅的头发。 顷刻间,颂梅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将右脸贴在庄氏的腿上,低低地抽泣起来。 庄氏望着颂梅,仿佛是在透过她看到谁,边用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复又抬头望着门外的天空,思绪悠远,眼里平静无波,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前夜,为贺袁无错、莫应星等人武举中第,袁家小七在望镜楼最高处的开间定了四桌,平日里一道吃喝玩乐的不成器的,与年年升官的几个成器的,在织霞姑娘的作陪下,喝得不辨东西与南北,只认杜康麹道士。 方璒珉再过两年便可参加秋闱了,也被拉了来。人道是:书中虽有黄金屋,但没有望镜楼;书中虽有颜如玉,但没有织霞姑娘;要饱读诗书,也要去经历人情世故,要增加学识,也要开拓眼界。 他困于自己给姐姐带来一生的灾难这个自责的漩涡里,在这几年埋头苦读中渐渐有所缓解。再看姐姐因小郡主而逐渐平和宁静,脸上有了为人母的那种安稳和慈爱,自己倒是悟了什么似的,倒是成长了许多。 他要考科举,要中进士,像外放的大哥一样,以后也要成为姐姐的依仗。 莫应星的父亲在澶州守了五年,总算是把荆国人赶出涂州,将原来在澶州的泯州人和涂州人全部迁去涂州,开始重建满目疮痍的那边陲之城。但因一身旧伤加上病痛折磨,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上折子求个告老还乡而未得圣上准许——折子在何丞相手里,还没找到门路去铭轩帝面前呢。 严敏淳与妻子这两年略有嫌隙,外人都道是郎才女貌,连年花会上程氏也显得一副家庭和睦幸福满足的样子,只有他严敏淳知道,程氏对他始终是浮于表面,这几年他看着她之间好像总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纱,捉摸不透。——她是汴梁第一才女,睡不羡慕他娶了 程勉倒是好,娶了方六娘子方闻昱,自己连升几级当了中侍大夫,他本就是个没有远大志向的,前两年两口子还相敬如宾,这一年娘子总催他再往上走几步,可把他这个乐观知足、立志做个富贵闲人的贵公子给累惨了。 李硚没什么可说的,高娶了梁三娘子,和皇后嫡子做了连襟,一时风光无两。 只有袁无错,愁的不是别的事,愁他家里老祖宗催他娶妻,天天念叨着自己没几天活头了,看不到他娶妻生子,自己闭不上眼。 他不想娶吗?他自己才十六,那人家不是还没及笄嘛! 愁,真是愁得人上头。 大舅哥在家照顾四姐姐月子,也没人能听他倒这一腔苦水。 而肖夏泉这个丞相府新婿,面上依旧一派和煦从容,除了这些年下来瘦了许多,更显沉稳之外,举手投足还是当年那个状元郎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来是个曾经丧妻,守孝三年又续了弦的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方璒珉倒了,李硚倒了,程勉更是醉得躺在了桌子底下,严敏淳脚步歪歪斜斜,莫应星眼睛发花,瞪着一双大眼睛坐得笔直,袁无错出去吐了两遭,勉强保持着清明——只有肖夏泉,拿着酒杯越喝越沉默,越喝眸子越亮。 待酒席散去,各家奴仆把不省人事的主子架走以后,莫应星醉成一根直直的柱子,眼睛瞪得像铜铃,袁无错绕着柱子走了半天还没走出开间。 肖夏泉喝完手中那一杯,把酒杯倒扣在桌上,站起身来,左右各提着一个十几岁的武夫下了楼——袁无错心中一惊:没想到他一个文弱书生,竟有这个臂力。 三人酒气熏天地到了自家的马车前,莫应星和袁无错骑马来的,这样子肯定是骑不了了。他把马交给店家照料,一个接一个地把他二人扔进了自己的马车,随即自己也进去。 马车摇摇晃晃,莫应星双眼瞪得溜圆,硬是一动也不动。袁无错睡着了,仰倒在一角鼾声震天响。肖夏泉笑着摇头:年轻人就是好,喝成这样还立得住,另一个也是,睡眠真好,倒头就睡。 我也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他想。突然间,他脸上的笑容就收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因痛苦而导致的面目扭曲。他捂着脸,肩膀急剧抽动,泪水从五指间沁了出来。 袁府。 “子成兄,我知你并未睡着,不知可否到你院中一叙?”袁小岩和袁四架着袁无错往院中走,肖夏泉不知为何也跟着走到了月亮门前。 袁四和袁小岩看了一眼垂着头的袁无错,互相眨巴着眼,一时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演下去。 袁无错抬起头来,眼神无比清明。他拍了拍自己左右两个,回头冲着肖夏泉拱手道:“对不住,肖詹事真是千杯不醉,小弟确实是喝不动了,只得偷奸耍滑,还请肖兄不要见怪。” 肖夏泉笑笑道:“开始我确实被你骗过去了,但是看到你身边两个小厮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根本没醉。” “哦?何以见得?” “他们一看就是练家子,武林高手。从我手里接过你,训练有素不发一言,脚步扎实气息沉稳深邃,何况——”他指着袁无错的腿道:“哪有醉得不省人事的人自己的脚还能走路的。袁兄不是会露破绽的人,这个破绽卖给我的,对吗?可是有话与我说?” 袁无错都忍不住要拍手叫好了,状元之才就是状元之才,他能从滨州那个边陲小城考到汴梁来,一举就击败了汴梁世家大族倾力供养的年轻人,那就不是个简单角色。 “肖詹事真是慧眼如炬,在下佩服。”他伸手示意道:“请。” 肖夏泉也不推让,抬脚就往他院子里走:“在下小字润溪。”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子成兄可唤我润溪。” 袁无错从善如流:“润溪兄,请坐。” 二人在书房坐定,袁无错拿着袁小岩送上来的茶具并红泥小炉便开始煮茶。水沸腾后,他并不着急泡茶,而是将银壶中的沸水一圈圈淋在六个蓝冰纹胎瓷小茶杯上。 水又沸了,他这才将茶叶泡过一泡,却也不忙斟茶,而是将水倒掉。 待水再次沸腾,这才将水注入装着茶叶的小陶壶中。 用竹夹将六个小杯一一从滚水里夹出来,摆好。几息过后,他提着小陶壶,一个“关公巡城”将小杯斟满。 琥珀色的茶汤在细腻的小瓷杯里莹莹地氲着光圈。 整个过程二人一言不发,肖夏泉面色平静,目光悠远地看着袁无错一连串的动作,好像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回忆。 “润溪兄,此为谷雨前采摘的沁州红袍,不是很名贵,只可堪一饮。”他淡然地望着肖夏泉,不急不缓地说到。 肖夏泉端起一个小小的瓷杯,一口一口喝掉了里面并不多的茶水。 二人各自慢慢地喝了两杯,屋中寂静无声,只有银壶里的沸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袁无错也不急,等到剩余的两杯茶水冷了,便将那两杯倒掉。复又提起银壶,将沸水注入小陶壶中。 第二轮茶,肖夏泉三指捏着那个小瓷杯,将杯子举到眼前细细端详:“我的妻子,她也喜欢这样泡茶。” 他说的妻子,而不是前妻。 袁无错继续用滚水洗着茶杯,静静地听他说。 肖夏泉笑了笑,好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家中小事:“她是我阿娘的同族侄女,是滨州下属的滨南人士。从小野惯了,喜欢随父驾船出海,八岁前她都黑不溜秋的,根本不像个女子。” 他抬头看着袁无错: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一个渔家女子,竟然做成了状元妻。” 袁无错弯唇笑笑,他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在问他。 “我第一次见她,就被她扔了一头的泥巴。”他轻轻笑道:“那时我随母亲回滨南祭祖,日头太毒,祭完祖大人都回了祖屋。我跑到大院中的大榕树那里,叼着草爬上树,躺在树枝上躲懒,省得几个叔祖父考教我的学业。这时,她拿着木桶和撅头,跑到树下的浅池边挖泥巴玩儿。” 树下的小小人儿边和泥巴边絮絮叨叨地念着:“啊这个系祖祖,啊这个系恩公(爷爷),这系阿嫲(奶奶),这系爹爹,这系娘亲,这系卓卓。” 她就是卓卓,姓庄,名亦卓:哪怕是个女孩儿,亦可超群卓然。 他在树上,被那婉转脆嫩的声音吸引,转过头来望着树下的小人儿,她扎着双丫髻,裤腿挽到了膝盖上,像个野孩子般,皮肤黝黑。 待他看到地上那一团一团捏得无比滑稽的泥人儿,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地上的人儿吓得一激灵,仰起头来,一眼就看到了躲在茂密枝叶中的少年郎。 她有点恼了,抓起泥巴便快准狠地糊了他一脸,让他从树上滚落了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明明他爬得不高,怎得当即就摔傻了? 傻到他如今都挂着那憨笑。 肖夏泉从回忆的深湖中浮出来,一张脸此刻平静如水,无一丝波澜。“子成不是有话说吗?为何让在下一个人说?” 袁无错沉默了一阵,抬头望向他:“润溪兄是何时知道的?” 第3章 蓬莱深处无故人(二) “润溪兄是何时知道的?” 肖夏泉放下手中瓷杯,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幽冷而深远。 茶冷了,红泥炉中的炭火也渐渐熄了。 “敬德十五年十二月一日,你舅兄同我,还有严探花,受陛下恩赐,得入宫中赐宴。我到厅外吹冷风解酒,他对我说,我既已得状元之位,不若另选高门贵女,只要我接受,便可连升几级,平步青云——或者可以成为大梁最年轻的太子少保也不一定。” 他轻轻拂开灯前一只执拗的飞蛾:“我拒绝了。只言家中早有妻室,总不好叫人说我学那陈世美。” 作为男子,先有修身齐家,方能建功立业,一寸功名一寸汗,哪里有用女人换的? 次年二月初三,那件惨案便发生了。 他甚至胆大包天到没有等得更久一点,他根本不怕自己联想到他身上。 “你是不是想说,我无凭无据?”他忽地站起来,转身走到窗前。 “我自幼习文,四岁开蒙。自父亲在我九岁那年过世后,我更是手不释卷日夜不歇,十三岁便中了秀才。此后为开拓视野,做到人情练达知世故,我随家中叔伯行商而游历四方,五次随船出海——便是那浡泥、小葛兰,别罗里……我都随着海船去过!几次险些随着商船死在滔天巨浪里,见过的人不计其数,论察言观色,你们——你,”他站起来指着袁无错,复又对着他的上方指着:“严敏淳、你舅兄,这汴梁举子,官场贵人,能做我对手的,没有几人。” “事情发生后第三日我去义庄认领尸首,除了我妻,其他人伤口都是一刀毙命。那刀口齐整,深浅一致,看得出来出手极其迅疾——我的家丁护卫有的甚至没来得及拔刀便一命呜呼。我妻,金簪还在脖颈处——”他闭上了眼,三年了,那一幕依旧在他眼前便前,恍如昨日。 根本不是卷宗上所说的,根本不是为财。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到:“第四日,我前往刑部查看初始卷宗,就是那么巧,他也在。哈哈哈,始作俑者虽然作出一副关切的样子,但是,” 他愤然转过身来,“人在作违心之事、吐违心之言的时候,总会有些不经意的小动作,出卖他的真正意图。” 那人随看似关切地拍着自己的肩膀,口中叹息但唇角却微微弯起,眼神里有藏不住的蔑视和得意:看到没有,你还不是得屈服与我? 他愤然疾走几步,又返回窗前,突然看到了天上那轮明月,便又冷了下来。 “他要我娶,我便娶了,管他娶哪一个。我为我妻守足三年,我应当不算负她……”他声音逐渐低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 半晌,在炉火灭尽以后,他抬起头来。 “说吧,要我做什么?只要可以手刃仇人,我都可以。” “既然你能查到他头上……我知你做得到。你要什么?这条命,你想拿便给你。” 他此刻面如平湖,双眼无波,却看得袁无错心有惊雷,霹雳作响。 夜深人静,肖夏泉回到东院那间空空如也的屋子。 曾经房中有那一人,眉目如画,素手如玉,在灯下垂着那一截美好的颈项,专心地为他绣荷包或写着字。很多次,等他下值回来,隔着柔柔的烛光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副景致,有时她先看到他走进院内,便站起来隔窗对他遥遥地笑。 梦中闻唤己,花落影憧憧。 君行人间路,妾已乘东风。 灯灭了,人不在了。 早知道,就不考这状元了。 早知道,就不催她来这吃人的汴梁了。 早知道,就硬拦着她不去求子了,反正他不在乎生不生。 早知道,就应了那恶人,哪怕给她一封休书,让她当自己是陈世美,也好过阴阳两隔。 ——便做那陈世美就是!省得滨州人人都说她好福气,都说他得势不忘糟糠妻,都说她死了得到他死心塌地守墓三年,都说嫁人当嫁肖夏泉。 “嫁人当嫁肖夏泉,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嫁他有什么好?嫁给他,当状元妻,然后呢?双十年华死于非命,腹中还带着他们那没来得及到人间来看一眼的孩子。 他嘴里喃喃念着什么,身形晃动如同风中落叶。颂梅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旁,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他。主仆二人一言不发,在四月晚风中站了许久。 两个俱是满心破碎的人,互相扶着蹒跚回了东院的厢房。 天快亮时,颂梅坐在榻旁看着他睡着。姑爷睡梦中也紧紧地皱着眉,痛苦得不住地呜咽,随着那呜咽,她的眼泪这才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三年了。 那一日,四个大丫鬟中,只有她留下来看顾院子,替夫人熬坐胎药。咏竹,慕兰,听松三人随行,几人边收拾随行物件,边打着嘴巴官司。 临行前,咏竹那个臭丫头,还说要给她求姻缘——送子娘娘庙里去求姻缘,也只有她那样不着调的才说得出来! 没信用的咏竹,说好了给她求姻缘。 为什么要留下她?早知道如此,她就一起去了。 她们都随小姐去了,留她一人在这座空空的东院里,形影相吊。 后来姑爷说,她们三人中,听松倒在马车前,慕兰倒在车厢门处,咏竹倒在车内、小姐的正前方。而小姐,小姐用姑爷行三书六礼时的那根金钗穿透了自己脖颈,血顺着她的衣襟与咏竹的血汇在一起,一直淌到了草地上。 好些时日,姑爷就像被人抽去了魂魄一般,或坐在小姐房中一言不发,或拿着剑在院中狂劈乱砍,或喝得酩酊大醉,伏在老夫人双膝上嚎啕不止,或打马到小姐遇难的地方对着群山旷野抓着衣襟痛苦咆哮。 他对着群山大喊:“庄亦卓,你可曾回来看我?你可曾回来看一看我?” 我真的好想你。 问君可曾归故里,他乡重聚亦有期。 蓬莱深处无旧人,音书原往何处寄? 好卓儿,天快亮了。 (ps:杜康是酒,麹道士也是酒) 崇阿山巅凌山派内。 薛云初提着一柄云啸剑,立在那高高的木桩之上。台下坐着观战的是师父和各位师姐妹,眼前是四位师姐布下的阵法,耳边是松海崖边呼啸的山风。进山门快五年了,这是第一次试炼。 凌双双和凌潇潇率先出招,两人如同双生子从木桩上腾空而起,几个腾跃便一左一右向云初攻来。剑风簌簌破空而来,薛云初一个侧身从二人中间翻转避过。腾空转身一瞬间,手腕转动,云啸剑便向左右两侧两位师姐而去。 师姐们反应极快,立刻回手以剑抵挡,前后两声锵锵之声,双双退到薛云初之前站立的木桩两侧。 薛云初翻身到另一侧,还未站定,另外两人便已起身提剑挥来。耳边风声忽变,她听风辨位,一剑从后腰竖起,只听“铮”的 一声,交叉劈来的两柄剑在背后与她的剑相撞,迸出一串火花来。 剑身反弹回来,两人不等她转身,齐齐挥剑砍去,薛云初仰头抬手,避过当面一剑,击退当胸横过来的一剑。脚尖轻点,腾起半个身位,脚尖向二人踢去。二人俱是一愣,双双将剑横在面前挡住那一踢,竟被那两脚震得后退两步,连忙提气将自己稳住,一脚蹬着木桩侧面,一脚勾住木桩背面——整个人和木桩形成一个夹角。 还没等她喘口气,凌双双师姐那边已经两柄剑刺过来。 她即刻回身左右两式,将两侧剑锋挑开。冷不防左肩上着了凌双双一掌,踉跄着便要落下桩子。只见她双脚一捞,堪堪将自己倒挂在那桩上,双腿奋力屈起,倒起身来抓住旁边的另一个木桩,所有力气汇于左手,将自己再次带回木桩之上。 还未站定,四枚剑锋齐齐向自己而来。 她立时向后几个翻腾避过,师姐们紧追不舍,尖端离她只有一步之遥。这时只见她突然转了方向,身子一矮,猛然偏向左侧,挑开剑一掌将最左边的凌双双打下木桩。自己则借这一掌的反作用力退出去好几步,站到了另一侧的最外面。 凌双双一脸不可置信地躺在了地上,等她回过神便气呼呼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拖着剑、塌着肩膀地走回师父那边。 却看梅花桩上,战况愈加激烈。 师姐们三人成一个阵型,凌潇潇脚尖轻轻点在两位师姐肩上,三人面色肃穆,气势如虹只等着薛云初去破那剑阵。 她知道,最难的部分来了。 提身一纵,她飞身向三人中的凌潇潇疾驰而来。近身之时,她手腕转动,挽剑如花,在三人面前迸射出耀眼光芒。起、转、横、劈、削、侧、刺、挑,招招犀利无比,剑气如同暴风骤雨般袭向三人。 三位师姐俱是一惊,接招、拆招的同时不得不互相分散开来,各自为营。只听锵锵之声不绝于耳,如金似玉,如雷似电,铁器相刮之声直教人耳朵生疼,光影交错直叫人眼花缭乱。 “嘭”的一声,凌潇潇师姐也被打下了梅花桩,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 薛云初也挨了两掌,左肩和后背钝痛不止。随着她不断起伏的胸口、粗重的呼吸,此刻心口到喉头的位置仿佛扯着紧绷的一根线,几番拉扯切割之下,一股腥甜几欲冲口而出。 对面两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各自努力平息着激荡的真气。几息之后,双方又提剑向前拼杀在了一处。 薛云初双脚向前,腰身往后一仰,从两位师姐下方做了一个大回环,二人躲闪不及,云啸剑剑锋扫过之处,片片布料如蝴蝶飞起。 “诶?”凌源源师姐心疼自己的衣服,错愕看着破了一个大口子的衣袖时,一个愣神,被薛云初寻到一个破绽,一剑直刺面门。凌源源来不及挥剑自护,只得往后退一大步,再无可退,便闭上了眼。 剑尖停留在她鼻尖一寸远处,她只得败下阵来,拉着自己同样被割破的衣袍下摆,呜咽到:“啊!我的衣服!” 最后一人,乃是只比薛云初早入山门一年的凌淙淙。她天资聪慧,手脚灵活,剑法好女红也好,这会儿子衣服下摆和衣袖被剑锋所破,倒是比凌源源淡定得多。 她看出来小师妹已经有些乏了,想要主动攻击却力有不逮。于是便胸有成竹地冲她笑笑,左脚外扩右脚一蹬,人剑合一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旋转着直冲薛云初而来。 她是真的有些脱力了。但是为了更进一层,也不得不提起一口气,右手执剑,左右两指并起抵住剑身,堪堪顶住了那推山分水、势如破竹的一剑。 “啊?就硬碰硬啊?”凌双双傻眼道。 薛云初被这凌空一剑抵得向后倒下,眼看要落下桩子,惜败于黎明前了。 凌淙淙得意洋洋地收势而立,将剑反立于背后,那句“师妹,承让。”还没出口,只见薛云初还未沾地,双脚斜斜点着桩柱,几个跳跃间抓着木桩便又翻身上来了。 真是见鬼了——凌淙淙\/凌双双。 “师姐,刚刚这招不错,借用一下!”薛云初话音未落,便如法炮制,双脚一勾一蹬之间整个人便如闪电般纵去,云啸剑与她确实做到了人剑合一。剑身与气流相击,发出咻咻的破空之声,她蓄着通身真气,使出来最后这个杀招,眼神凌厉面容决然,冲着凌淙淙的面门而去。 凌淙淙原本就有些惊愕,此时见她竟用自己那招来攻自己,满脑子问号,一时错愕,抬剑来挡时已经来不及。 就在她以为自己今天要见血的时候,薛云初将剑往右侧一挑,顺势以左掌代剑,将她也打下了桩子。 她坐在地上,看着高处的薛云初收剑、双手抱拳:“各位师姐,承让!” “薛云初!你无赖!”山门里传出凌淙淙的怒吼声:太过分了,竟然用她的招数把她打下桩? “师姐别生气嘛,听没听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 “薛云初,你赔我衣服!”凌源源的绣工师父说过,是山门成立以来最差的。 “我赔我赔,我今晚便给你补!” “薛云初,你!你!你说了最后一个把我打下去的!咹?我问你?我第几?啊?我是第几??”凌双双揪着她,抬着拳头就要给她邦邦几下。 “别打别打,我这都受内伤了。”薛云初及时示弱,凌双双的拳头只得愤愤落在一旁的树干上。 “好了好了,双双师姐别生气了,此次剑术取胜实属侥幸,论比武功和比拈花飞叶,我肯定不如你,这你是知道的呀。”她抱着凌双双的胳膊摇晃,笑得没脸没皮。 凌双双用胳膊肘拐了她一拐子,白了她一眼:“快点的,厨房那边闻到香味了,要开饭了,赶紧净手吃饭去。” (我收回我之前的话,写比武比写诗更让人头秃,此刻一双蚊香眼。。。) 薛云初破了凌山清泉剑,下一步就又要跟着师父并两位师尊一起闭关一月了。她拿起山下驿站送上来的家书,这才知道大嫂嫂袁氏已经在四月十五日给她添了个小侄女,名唤盼兮,来信特别告知母女平安,小侄女并袁四姐姐皆安好,请她放心,在山门之中一定要保重身体,切勿因思家而分心云云。 家,是啊,那是她的家。有她的母亲和定哥儿,还有舅舅舅母,还有三位表兄弟,现在又有了大嫂嫂,还添了新一代,是一个可爱的小侄女。五六年前她还在激战后战场的死人堆里寻吃食,过着不知哪一日就要失怙的颠沛流离的生活,如今她竟有了一个小侄女。 第4章 虚无缥缈镜中花 却说这一日,严敏淳喝得酩酊大醉,在路边吐了个干净才回了府。此时已到戌时,父母亲和祖父早就歇下了。 由着人扶到房中,其实他此时酒已经醒了不少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那样装作自己还在醉着,由着人把自己往程氏的房里扶。 程氏披着外衣,散着头发站在门口。她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严敏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怎的醉成这样?哎呀,这味道。”她掩着口,对着自己大丫鬟奉琴与侍茶道:“先扶到外间榻上。” 等小丫鬟捧着铜盆帕子进来,她打着哈欠对奉琴道:“你们先帮姑爷擦洗,一会儿煮点醒酒汤来,一会儿姑爷要是醒了便来禀我就是。” 说完便转身朝里间走去。 一阵忙乱过后,外间榻上的严敏淳已经被料理妥当,闭着眼好似沉沉地睡着。丫鬟婆子皆退出去,余一人守在门口脚踏处。 烛光熄灭,万籁俱寂。黑暗中,严敏淳睁开了一双眼,静静地望着帐顶。 新婚那夜她便来了葵水,因此他们并未于那时圆房。六月十八日起便是连日暴雨,天空跟破了大洞一般连泼带灌。严敏淳年初便升任水部郎中,因此汛期初始,即刻便与都水监同僚分赴彤江各段及支流探查水情。 就这样一直到七月十五,雨只落不歇,几乎一个月没有见过太阳的影子。各江段并支流汛情紧急,七月十六,彤江洇州段更是因管涌而决口,所幸洇州多年累积的经验让他们早设步报,在决口之前组织百姓转移及时,死伤者并无几人。 这一拖又是一月余,到他返回府中时,新婚的羞涩早已退去,二人相对竟有些许尴尬。程三娘子美貌多才,于他而言乃是高不可攀的天上明月。不知为何,这明月之姿倒叫他有些缩手缩脚,以至于初次的闺房之事也不是那么顺利,多多少少都影响到了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 前年生了大姐儿之后,她反倒越发成熟美丽,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韵味——只是这韵味,他每每想要靠近的时候,触手便有些冰冷。 她确实如同天上明月,无论自己追赶多久,始终与自己有那么一段不可跨越的距离,如今他再一次尝试,想尝一尝那夫妻间相互关怀,嗔怪告饶之味,却发现自己所求竟如同那虚无缥缈的镜中之花,捞而不得的水中之月。 他翻身面朝着床榻里面,幽幽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同样在叹气的,还有丞相府的何十一娘子。 过了今年九月,她就要满十七了。 去年及笄之前,家中想为她在敬德十八年的新科一甲三进士中选一位作婿。没想到张榜之后,非常不幸的,新科状元榜眼并探花郎都很老,状元探花都已过而立,特别是那榜眼,背部佝偻,面相更加老,分明已过不惑之年——那一年的新科进士打马游街,大姑娘小媳妇的帕子香囊都没丢出去几个,是有史以来最冷清的一届,累得好多书局笔墨纸砚存货过多,叫苦不迭。 后来肖夏泉为他的先妻结庐守坟三年期满,自滨州回到汴梁以后,祖父让她嫁给肖夏泉——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八,马上就要而立之年了!他深爱自己先妻,甘愿辞官为她守墓三年,此等恩爱深似海渊,哪里有她一个后来人可以跻身的份?何况她根本就不喜欢他,她心里装着那一人…… 后来家里见她百般不愿,爹爹到底是心疼她,不愿她年纪轻轻做人继室,祖父这才把蹉跎了好多年高不成低不就的何大娘子给嫁了过去——为此何大娘子还到她房中大吵大闹,狠砸了一些东西才算完。 她还记得那一日,何大娘子指着她的鼻子骂到:“好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小人!你们这一家子狼心狗肺,平日里好的香的,从来不提我半字!偏是你们不要的,便塞给了我!这些年谁想到过我也是这府里正儿八经的嫡女!真正的嫡长女!你们多少年不过问我的婚事,只要是我要的统统不成!敢情是欺负我是前头祖母的,我母亲又早逝,不得人喜欢罢了!” 她状若疯妇,满眼里写着癫狂:“前年我要嫁那程家,你们替我拒了,说什么五行相冲八字不合!怎么到了如今,妹妹不愿嫁的,那八字竟与我就合了?啊?” “今日我便豁出去这条命,与你们这群鸠占鹊巢、狼心狗肺的腌臜玩意拼了,大家生死各安天命!撒开!我要撕了她那张脸!倒叫你们看看我的厉害!” 何十一娘子躲在大丫鬟和嬷嬷背后,心中有些没由来的理亏和愧疚,自然被她吓得不轻。这位已经年近二十的大堂姐,曾经看中过程家二房大哥儿,行二的程劬。 程劬乃程勉的堂弟,生性温吞绵软,从不与人红脸,最重要的是他的娘亲是詹台顾氏,家中是有名的富庶大姓。此前早有传言:詹台金钱顾,买断洇州府。坊间有传言,太祖皇帝郑锅儿在平原一战时取胜的关键就是詹台顾家,故而顾氏是既富又贵,配他丞相府还是配得起的。 是以程劬母家的滔天富贵,让他不用科举也能富贵一生。 然程家虽好,对那长子的媳妇自然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何大娘子虽出身丞相府,但到底是先头殷氏血脉,不是贵妃亲侄女。况以她的品性根本做不得一府长媳,尤其是程劬那个绵软的性子——顾氏十分直白地和媒婆说,他们家程劬在那仙人庙里算过,八字弱阳气虚,万万不可娶比自己大的,否则必有灾厄。 此事自然就不成了,哪怕祖父出面——总不能叫人家长子承担着早夭的风险来娶你丞相府的女儿吧!何况这程家乃是太傅一脉的旁支,总归得罪不得。 告诉她结果之后,何大娘子在府中大发雷霆,对祖父,对大伯,对她爹甚至她的怨怼愈发的深了。 两年多来,她对着十一娘子就跟仇人一般,深以为是她夺了自己的气运。 那日她偷听到祖父与二叔商议,要让何十一娘子去做前科状元的继室,她还分外得意,跑到十一娘子房中很是感慨了半日自己当年的料事如神。 没想到啊,这一透风,竟被十一娘子得了先机,跑到祖父那里哭诉自己年纪还小,肖夏泉之妻死得何等惨烈,这说明他命格过硬,妨家克妻,她不愿做人继室,更不想枉死! 好一个年纪还小,她何大娘子不小了,她何大娘子命硬是吗?最后竟祸水东引到她身上! 一听要让她去给肖夏泉做填房,她几乎立时就疯癫了起来,不顾仪态体面,跑到她房中歇斯底里,张牙舞爪地便要挖烂十一娘子的脸。亏得是十一娘子的大丫鬟替她挡了头几下,手臂脖子被大娘子剜得全是血道,惨不忍睹。她跟战神附体一般顷刻间力大无穷,几个丫鬟硬是差点没拦住,将十一娘子房内打砸得一片狼藉,直到祖母赶来让婆子按住她,这场闹剧才算完。 后来不知道祖父同她说了什么,这才平息了她的疯癫。日子一道,加了些嫁妆,平平安安地把她嫁去了肖家。 可何十一娘子还未松下一口气,威虎将军府又来提亲了。 为的便是上一任夺得武状元、又因斗殴而丢官的邓挞——她真是要背过气去:真是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袁家莫家虽得了新科武进士,但他们不是祖父的人,她是不可能与他们联姻的。唯有那邓挞,又一次得了武举一甲第二,他兄长持中立之姿,从不得罪丞相府,且这些年下来,邓括在西南与莫老将军程分庭抗礼之势,待莫老将军告老还乡,他就是西南独大了。 她口中发苦,恨不得夜里趁人不注意,吞金而去。 可为人子女,既享受了家族供养,哪里能弃自己的责任而一死了之? 不嫁也得嫁了。 那人从此,从此只能做她梦中人,心底锁,做那井中月镜中花,此生可望而不可得了。 这世间唯一个情字不可捉摸,无关男女。 太子殿下到底是没能带着秋官儿出得城去,只因他筑楼藏娇之事终于是捅到了贵妃面前。 贵妃已经要昏过去了,贴身宫女一直为她按着太阳穴,温声劝慰着她。 太子跪在下首,低着头满脸的不服气。 “恩哥儿,你是鬼迷了心窍了啊!男子与男子终究不是正形,有违人道的呀!万一被你父皇知道,你这太子之位还要不要了?啊?呜呜呜,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好好的太子,叫小人教唆,变成了这个样子……”贵妃柔弱地靠在掌事嬷嬷的怀里,抽泣得就像那雨中娇花,真真个伤心欲绝。 每次都是这一招,每次都是。 太子跪在下面,咬着牙极力忍着胸口的剧烈起伏。从小到大,只要他有半点不如阿娘的意,阿娘便是这个样子。 十一岁的时候,他在避暑山庄的清凉池里和同行小太监玩打水仗,玩儿得兴起,他一下子爬到了那小太监背上,高声叫嚷着:“你服不服?啊?输了就认错投降,省得又多喝几口水!” 那小太监被他闹得无法,只得笑着求饶道:“好殿下,奴才输了,心服口服,殿下还是快些从奴才背后下来,不然奴才力气小,吃不住了都得跌倒,那就得喝水了。” 他哈哈大笑,攀在那小太监背后,忽而看到他耳垂粉红欲滴,觉得的稀奇极了,正凑近了好奇地多看一眼,忽然就听到一声:“皇儿!你这是作甚!” 吓得他浑身一激灵,手一脱力,从小太监背上滑下来落进那池子里,呛了好几口水。 等奴仆七手八脚将他从那池子里捞出来的时候,那小太监已经被压着跪在了阿娘面前,只穿着一条湿湿的亵裤,头发乌黑皮肤雪白,在七月的天气里跪在那里瑟瑟发抖。 贵妃震怒之下,叫人将那不知尊卑有别,不晓天高地厚的小太监拖出去打死了。小太监被拖走的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抬头哀切地望着他——他在求他,求他救他一命。 但是他被唬住了,好容易回过神来,他刚要开口跟阿娘求情:是他硬要那小太监下池子来陪他玩的,是他硬要攀上他的背的,是他自己惊得掉进那池子的,跟他没关系。 话没出口,阿娘便指着他哭了起来,直言他不孝,与一个阉人嬉笑打闹、不清不楚,成何体统;自己辛辛苦苦疼了几天几夜才生下他,她的命都险些丢了。而他作为自己唯一的孩子,竟是这样地不知体恤父母生养的辛苦,她真是命苦。 他头一回见着阵仗,着实是吓着了,半晌由嬷嬷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呆若木鸡。 小太监几板子就没了,他也不过九岁十岁,在清凉池旁边当值才不过半年。嬷嬷将他带回自己院子的时候,他瞟到那小太监就趴在凳子上,湿湿的黑发藏着的白皙的面庞下,双目紧闭,嘴角氤出一条血线,那眼角犹有泪水。 他高烧了好几天,急得贵妃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床前,嘤嘤哭泣。梦里都是那小太监莹白的皮肤、漆黑的头发、粉色的耳垂和鲜红的血迹,以及他阿娘的嘤嘤哭泣声。 他好悔,好怕,悔那似雪一样的一条人命,怕那女子的嘤嘤哭声,在梦里一直缠绕着自己,叫他发不出声音,喘不过气来。 后来呢,后来惊动了父皇,来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意识了。阿娘扑在父皇怀中哭诉她生育他的辛苦,对于他突然生病的恐慌,以及对那妄图教坏他的小太监的愤恨,最后说要将那太监在宫外的亲眷一律处死,他便再次昏厥了过去。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阿娘那样的女人更可怕的了,满脸关切慈爱口口声声为了他,却将他所有亲近之人连带亲眷悉数处死。 或许自那时起,他就变了,变得对着他阿娘无比恭顺,对着女人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对那些小倌儿,总有种不由自主的愧疚和怜惜。 这些年来,他宠幸了一个又一个,大多数都是爱慕他的,柔柔弱弱,肤白若雪,发黑如墨。郑晏舒为他寻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没找到那个眼带薄嗔,眉笼轻愁的。即便是这些,也被阿娘寻个由头统统打死了。 ——直到张德茂为他寻得秋官儿,多少年求而不得、魂牵梦绕的苦,终于在那一刻得到了慰藉和满足。 第5章 珠帘暮卷西山雨 秋官儿便是他的救赎。 如今阿娘说要将他拖出惜秋楼打死?可笑,他又不是那十岁小儿了! 他二十二岁了,他有人,有刀,有剑,有辅佐自己的左膀右臂,再假以时日,他就是这天下共主,谁也别想再左右他的人生。 在贵妃指着他逼问何时将那秋官儿扔出去的时候,他呼地站起来道:“阿娘!我已经二十有余,开府别居了!如今侧妃有孕,阿娘要孙子,我便给你孙子,但若要我把房里人交出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阿娘要去告诉父皇便去,儿子已经退无可退,不要逼人太甚!” 以往这个时候,儿子早该低头认错,过来拉着自己的胳膊哄着自己了,贵妃犹自哀哀落泪,没想到猛地被这么一吼,直接愣住,哭声顿收,当场打起嗝儿来。 一殿宫女忙乱了起来,为贵妃顺气的顺气,端茶的端茶。为首的女官硬着头皮上前规劝道:“殿下,为人子女当守孝道……” 话音未落,太子暴喝一声:“滚!再多说一句,孤诛你九族!”吓得那女官连连后退数步,脸色苍白,再也不敢出声。 这时候,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六皇子郑承坤从殿外走了进来,如今的郑成坤已经十岁,愈发的稳重内敛,老成持重。此刻他眉头微蹙,与他一模一样的双眼颇为不认可地望着他:“阿兄为何如此失态,女官劝诫本为职责所在,何必为难于她。” 转而坐到贵妃身侧,接过宫女的帕子细细为她擦拭起来。“阿娘,别哭了,太子哥哥从来不这样,定是有什么误会。您这样,倒是叫做儿子的们不安了。” 贵妃看到小儿子来了,原本心内惶惑,此刻满腔的委屈顿时如同彤江决口,根本就停不下来,靠在小儿子稚嫩的肩上,哭得死去活来。 郑承坤被晃得无法,只得回头对着自己的兄长道:“阿兄还是来哄一哄阿娘罢。” “哄什么!从小到大哪次不是我低头认错,没错也要认错!你没够我早就够够的了!”太子跳起来,他可以跪贵妃,但是绝不能跪在自己的弟弟面前。 贵妃闻言哭道:“你看你,你还有没有一点兄长的样子,你弟弟小你十几岁都知道不能忤逆母亲,如今倒是越活越回去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呜呜呜……” 贵妃不说还好,一说太子便像点了火药一般炸开:是是是,对对对,他郑承坤最有开国皇帝之姿,他比自己倒像兄长! 一时间怒气喷薄而出,不知往何处下手,便伸手抓过那半人高的钧台窑美人瓶,猛地掼在厅中的青玉石砖地上,“嘭”的一声巨响过后,整个殿室安静得落针可闻。 贵妃这回是真的昏过去了。宫女们一连声地唤着娘娘,为她解开领口,打扇换气,有那腿快的早就去寻太医了。 太子站在这一群忙乱的宫女女官中,只觉得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此刻,袁府中。 袁无错以手抱头,躲也不敢多躲,由着老祖宗提着那柄红木凤头拐杖不停地敲着他的头。好在老祖宗八十多了,手上也无甚力气,但架不住他演技好啊,龇牙咧嘴地哀嚎了几声,老祖宗的拐杖便无论如何都下不去了。 “这个皮猴子!”太夫人点着他佯怒:“你今年十七了!邓将军家那小子已经定了亲了,人家还小你一个月!叫你去那花会诗会上看上一看,又不是瞎子摸象硬塞一个给你!这也不愿那也不愿,你倒是要天上的仙女嘛!” 袁无错嬉皮笑脸地抱着太祖母的胳膊,撒着娇道:“哎呀,老祖宗!我哪里就十七了,明明才十六!虚岁不算,您别把孙子往老了算。”复又挨了一巴掌,他也不躲,笑眯眯把脸递过去:“还有这边,这边,打匀点儿不然明儿个当真要被人看出来了。” 太祖母无语地瞪着他,真是个滑不溜手的活泥鳅。 袁无错对着太祖母,把头拱过去放在她手底下:“太祖母还没消气呢,快快,再打几下出气,小七不怕疼。” “你呀!”太祖母用手指点着他的脑袋,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袁无错十分郑重地说道:“您真不打了?真打完啦?那我可说了哈。” 他跪下来,突然就一秒从刚才的无赖小狗切换到严肃的状态:“太祖母,前日里我与母亲去庙里问过了,我这个八字,不宜早婚,务必等过了二十,再寻个小一些的才可助我日后安享百岁,太祖也不想我年纪轻轻就——” “哎哟,快给我闭上!瞧你那张嘴!”太祖母急的用拐杖去点他的头,转而用询问的眼光望着程氏。见程氏点头,只得塌下肩膀来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晚点儿就晚点儿吧,老婆子我就坚持再多活几年就是了,哎——” “太祖母,就是的!以后还要给我带孩儿呢,这拐杖管教子孙可太好用了是吧娘?” 程氏笑着给了自己儿子一下。 回到院子里,袁无错周身的气势突然就冷了下来。 原本太子这两日便要带秋官儿去那烟花作坊并偷偷铸兵器的地方,结果却被禁足了,他部署的人只得全部悄悄撤回来。 石牌沿子人迹罕至,里外都是太子和丞相的人把守,怕是难得潜进去。 哑伯传回来的消息是太子在宫中,不敬贵妃,与弟弟争吵,不睦不孝,把贵妃气得昏了过去,最终引来了皇上。 贵妃到底没说太子因为什么跟她顶嘴,只说他不听话,和胞弟争执。铭轩帝只得让他回府反省——这是第二回了。 他冷冷地把玩着手中的纸扇,看着那扇面上几个苍劲有力的“长亭旧雪”并一枝梅花,半晌,敲了敲桌子。 袁拓悄无声息地进来,二人低语几句,房中院中安安静静,只听得几声麻雀啁啾。 丞相府 “要烟火作甚?还要蓝焰的?”何柏犀与何榆犀不解地问道。何丞相一手捏着眉头,另一只手挥了挥:“不要问那么多,要便给他。” 末了,他肃穆坐于堂中,很是头痛了一阵子,方才道:“这几日圣上让张肆伍倒查承位以来所有有关皇家的案卷,现下已经查到武定侯府十三年前死了的小妾头上了!你们最近都给我精神些!一定要好好待太子,那些东西都藏好了,咱们早就跟他是一条船上的人,还有,早点把十一的婚事办了,邓家如果能拉过来,也算是一个保障,万一……毕竟祸不及出嫁女!” 太子有断袖之癖,畜养男童,这不是什么大事——开国以来哪位帝王没有那么一两点无伤大雅又不为人知的癖好呢? 开国皇帝喜好美人,深耕广种,生了一大堆儿子,死的时候后宫未曾宠幸的美人论千计,六王夺嫡闹得血流成河;裕贞帝呢,酷爱收集青铜铸件,在位期间南征北战也偶尔做一做那发丘之事,挖了好几座古墓,搜罗了一屋子青绿黄黑的青铜鼎樽。虽没未见血光,但到底掘人坟墓有违天和,加上他喜征好战,晚年惶惶不可终日,暴毙而亡;吉顺帝呢?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癖好,但他生性寡淡,喜好文墨,倒像是那修行之人,最后在他的熏陶下,如今的铭轩帝成了个真正的修道之人。 对比之下,太子玩一玩小倌,实在是不算什么大事。 他是铁了心要把太子扶上位的,为了何家,为了女儿,为了十三年前那件大案永远归于趁沉寂不见天日,太子必须上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不是太子,也必须是他何家血脉。 因太子禁足,秋官儿也不能出去祭祀家人,此刻正端坐于书案前,眉眼深锁。 那作坊怕是不好挖啊,他都冒着教郑承恩起疑的风险,提了那两个要求了,哪知他竟如此不顶事,因为顶撞了贵妃而被禁足了!哑伯说,那边去探过,地界太大,守卫众多,不好硬闯恐惊了那蛇! 他此刻浑身肃杀坐在案前,修长的手中一只笔半晌落不下去,青筋清晰可见,眉眼深邃气势凌人,哪里有半点在太子面前那个娇柔软弱的样子。 贵妃想杀他?笑死人了,多少年前他的心便死得透透的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带着刻骨仇恨的躯壳,每每午夜梦回,他好比夜夜在心中持刀自绞,比早已死去的人痛苦百倍,有本事她就来杀,他巴不得她来杀,倒看那太子舍得不舍得? 正准备落笔,忽闻有人上得着惜秋楼来,那脚步声既不是哑伯,也不是太子,听上去是个女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他眉目冷峻,慢悠悠地朝纸上下笔,只闻得一阵袭人的脂粉气从身后而来,顿时皱了皱眉:庸脂俗粉。转过身来之时,那种冷峻早已敛起,只剩一身说不尽的风流情态。一只手拎着毛笔,一只手捻着一缕头发,挑着一边眉毛看着来人。 来人便是那尚未有孕的张侧妃。 张侧妃此刻穿着一身大红宫装,端着一副正室嫡妻的模样,十分不屑地看着眼前这位太子的男宠。 太子妃久不理事,到让她敢肆无忌惮的穿大红衣裳了。有意思。秋官儿看着她,甩了个白眼便转身继续写字。 张氏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明明是个男子,那肩那腰肢,竟比女人还要柔媚;翻个白眼,竟比女子笑起来还有风情——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狐媚子,难怪能把太子迷得团团转呢。 “好一个妖艳的货色,害太子被禁足房中,还不自觉惭愧,做这种狐媚样子给谁看!”张氏气焰上来,声音不由得尖锐了几分,完全没了在太子面前那个温婉和煦的样子。 今日她可是奉了贵妃娘娘口头懿旨来的,太子近年来变得越来越不敬贵妃,还不近女色,就是这个妖妖娆娆的狐媚货色给勾引的!什么玩意儿,一个男人也学做那勾栏样式,阴不阴阳不阳的,把好好的未来的一国之君都给带坏了,这不是妲己褒姒是什么? 娘娘说了,今日定要划了他那张脸,省得他再用那张狐媚的脸去祸害太子。 见秋官儿一个眼神都不给她,张氏顿时柳眉倒竖:“好一个目中无人的分桃人!来人,把他给我按住,把那张脸给我划烂了!” 众人一看对面是个柔弱的男子,便都有些瑟缩着不敢上前。张氏恼道:“都给我上啊!愣着做什么?有什么事本侧妃担着,再不济还有贵妃娘娘,难道你们要抗旨不成?” 几个婆子总算是鼓足勇气上前去,看着秋官儿好整以暇地盯着她们,又有些缩手缩脚起来。到底在张氏的几番威胁鼓励之下,将秋官儿的两只胳膊定在了背后。 这人可真好看啊,肤如珍珠,面若芙蓉,浑身散发着说不出来的那种书墨香味,那媚态和女子真是毫无二致。 “你,对,就是你,拿着,把他的脸划了。”张氏得意洋洋地对着立在靠前位置的一个婆子道,盘子上是一把锋利的小刀。 那婆子一脸的:“啊?我啊?”最终在张氏凌厉的目光下,不得不拿起那把烫手的小刀来,一寸一寸往前挪。 婆子暗忖:那男子竟然丝毫不慌,这时候不应该跪下来求侧妃饶了他嘛?难道真要自己去划了那么漂亮的一张脸?作孽啊! 眼看着走到那人面前了,她连眼睛都不敢抬,又回头觑了一眼张氏。 “哎呀,还在磨蹭什么?动手呀!你是死人吗?”张氏已经十分焦急,忍不住上前推了那婆子一把。 婆子一个趔趄,小刀很锋利,在秋官儿的胸口划了一刀,衣服划破了一道,下一瞬已经有血沁出来了。 见出了血,抬头一看秋官儿还是一副淡然无所谓的样子,婆子立时就唬得手一松,刀掉到了地上。 “真是废物!”张氏气急了,一把将婆子推开,捡起刀就要往他脸上去——贵妃说了,太子妃没用,迟早把她休回去,以后她就是太子正妃。 那断袖垂目睥睨着她,竟是躲也不躲,后面那两个拿着他胳膊的婆子倒像是个多余的。 眼看刀子已经到了秋官儿的面前,忽然听得一声:“住手!”张氏一激灵,刀子来不及收,刀刃轻轻擦过秋官儿左侧,在脸上留下一条浅浅的血印。 “咣当”刀子再次落在了地上。 众人回头看去,竟是许久也不曾出现的太子妃方氏。 “张氏今日逾制穿了大红,来人,带下去,禁足。”方氏并未往前走一步,就站在那正门前的走廊里,脊背挺得笔直,面无表情。 “你,你敢!你可知我,我是奉了贵妃的命来——”张氏挣扎着要甩开方氏的人,却听方氏不紧不慢地道:“你要是活得不耐烦了,当然可以照贵妃娘娘的话做。一无圣旨,二无片纸之证,届时太子震怒,杀了你——他母子二人血亲自然不会有什么影响,至于你,” 太子妃扫了她一眼,“至于你,死了便死了,左不过又是一个不小心失足落水罢了。” 张氏骇然,顿时便不再挣扎了,由着婆子将她带下了楼。 她是知道林氏的姐姐,前任侧妃林窈窈失足淹死在了荷花池的。 待众人纷纷下楼而去,方氏回头看着站着一动也不动的秋官儿:那人确实貌美,而且浑身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悲切痛苦之感,站在那儿,是那么的孤独破碎——不知为何,倒和她像是同类。 他的血已经把前襟和左边脸庞都染红了。 “来人。”方氏到底是不忍,唤了人来。“给他止血上药,注意不要浸水。”便在碧云的搀扶下下楼而去。 秋官儿看着渐渐消失在楼梯处的方氏,竟笑了笑——这方氏,看起来也是拼凑起来的一个完人罢了,有点意思。 第6章 君王枕畔忆当年 太子解禁的时候,秋官儿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胸口有一道浅浅的疤,脸上没有丝毫不妥。 他带着愧色上得楼来的时候,恰逢郎中收拾药箱躬身退下去,急急奔来,拉着他的手左右看了个遍,问到:“心肝儿,可是生病了?这胸口怎么受伤了?”他扒开衣服看到那道细薄的伤口。 伤口在左边,正心口处。 不待他回答,太子脸都白了。“你是不是,你要寻短见?就因为我没陪你祭奠家人?” 秋官儿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眼睛也不看他,懒懒地趴在了矮榻之上。 “我本就是早该去了的人,如今借殿下的光偷生了这些年,早该够数了。”说罢,眼泪就氤出来,在眼眶中打转。 太子慌得扑过去,将他抱在怀中:“小祖宗!是我错了,再也不跟我阿娘顶嘴弄得自己被困不得来见你!我的错,我该死,你可别再说这种丧气话了!便你不想活,我也活不成了!” 太子几乎要落下泪来,伏在他腰际有些抽泣。 秋官儿叹息了一声,将他的脸捧起来,叹道:“罢了,冤家,我不过说两句气话,倒你在这儿要死要活的,我可担不起这个罪过。” 太子破涕笑直起身来道:“当真?你真没有恼我?” “自然当真。不过——”他变换了姿势,双手环着太子的腰,将脸埋在他衣服里:“既不得出门去,今日我便要看那蓝色焰火,就在这府中。” 入夜,太子府燃放起蓝色的焰火,暗夜中一朵又一朵的蓝色烟花在天空中不断绽放,那蓝色的光照耀着整个惜秋楼,也照着永定河,奢靡又美丽。 第二日,汴梁城内便传出流言,太子奢靡无度,先修高楼,后燃蓝色焰火,据说那焰火是耗费了好几条人命才研制而成;倒是那六皇子,与太子一母同胞,没有不良嗜好,不事奢靡,名声不显、年龄虽小但沉稳有余,与他兄长完全是云泥之别。而太子嫉妒弟弟贤能,时常对其恶言相向。 又过了十几日,宣威侯府世孙郑晏舒的别庄内,因暴雨导致河水倒灌,山洪冲毁了一段院墙,导致几个庄户被冲走。家人遍寻山野,最后终于在山下一个河道中寻得尸首。可除那几人尸首之外,竟发现了累累白骨。报官之后,搜挖出来的骸骨竟有十九人之多。 一时间百姓间流言四起,众说纷纭。刑部将案件上报,铭轩帝简直闭着眼晃了一晃:难怪他百修而不得更进一层,这几年大案一桩又一桩,每一桩都是数十条人命——到底是谁在损他的功德! 头痛不已的铭轩帝在殿中揉着太阳穴,这时张大伴过来道:“皇上,赵充容求见。” 御书房内。 赵充容提着食盒望着铭轩帝笑了一笑,一个字也不说,坐在他身边便将食盒轻轻揭开,将一碟碟菜肴置于小几上,末了又拿出一壶茶来,将茶倒在被子里,含笑递给铭轩帝道:“皇上这几日看着消瘦了些,想是夏日已至,胃口不佳。臣妾做了几样爽口小菜,这茶乃是新出的莲子心,喝了最是清心祛火,皇上快尝尝吧。” 赵充容年轻,生了七皇子以后越发的韵味十足,此刻显得珠圆玉润,眉目间皆是已为人母的温和婉转,说出口的话也推心置腹、娓娓道来,叫人无法拒绝。 “朕好些日子没有去看承安和充容了,嗯,这道凉拌银芽倒是好。”他满意地看着赵素给自己夹菜,见她笑意温和宁静,加上那杯莲子茶,倒是真让他心头淤积的躁郁和不快散了个干净。 饭毕,他笑着问:“你专程过来与我吃一顿饭,倒是有什么事要说吗?嗯?说说看,朕能做到的,定应了你。” 赵素佯装生气浅浅地嗔了铭轩帝一眼:“看皇上这话说的,没什么就不能来和自己的男人吃顿饭嘛。” 二人相视皆是一笑,末了,赵素站起来道:“好了,皇上事多人忙,也要注意身体,安哥儿还小,还要指着父皇多疼疼他呢。” 铭轩帝无比安慰地看着他,伸手去托着她的下巴,眼睛在她圆润白皙的脸上来回来好一会儿,倒把赵素看得有些含羞了。 当夜,皇上便去了赵充容宫里,皇七子赵承安越发白胖惹人喜爱,充容平日里话语不多,对他也从不索求,这样的夜里,两人并排静静的睡着,他倒是想起了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太子,半夜辗转反侧时,又想起了先太子郑承赟。 他的长子,长得像他,但眉宇间更偏向皇后胡氏,尤其是那一双水波潋滟的眸子,顾盼多情,未语而先笑,那一管鼻子像极了他。从小他就在夫妻二人的悉心教导之下,聪慧又不自负,谦逊而不自薄——他是那么优秀,让自己无比骄傲:看,这就是他的皇长子,继承了他的优秀基因。 敬德五年末,他的皇长子听信小人谗言,在府中行巫蛊之术,咒他早日升天;甚至在查抄太子府时,还搜出与荆国、南燕的往来书信——他为了尽早当上皇帝,竟联络外敌,想要撼动这大萧的根基!太子妃娘家,他的肱骨之臣徐正麟也参与其中,最后让他不得不挥泪斩了他们,将废太子夫妻囚于府内。半年后,废太子妃因产子不顺而亡,那个孩子生下来便没了气息,再后来,废太子也随她去了。 他怀着慈悲心肠,根本没想过要杀他,那毕竟是自己与映溪的骨肉,是他的头生子,但他竟如此狭隘,转头就自戕了。 后来他的皇后也病逝了,临终时眼睛始终没有看他,只哀切地望着那南方天边。 这件事在他心头萦绕了多年,久久无法释怀。因此他求仙问道,除了想要长寿之外,还想寻得一个答案,他的映溪是不是还怪他?不然为何才一年就随太子去了…… 她与他是远房表亲,两人在十四岁就嫁给了自己,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生了郑承赟,还未登基之前,他们与寻常夫妻无异。哪怕娶了侧妃,纳了侍妾,每月里有半月都是宿在她那里,哪怕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他依旧最疼爱自己的长子。 可是待他登基之后,一切都慢慢地变了模样。 他的妃子越来越多,国家大事越来越忙,每月里能有那么两日去她宫中已经是十分勉强了,加上何丞相帮助他良多,他不觉多偏向了那边一些。 再后来,就是巫蛊之祸并通敌之案。 除了长子,他的次子,德妃梁氏所生的皇次子郑承德,也于敬德十二年因坠马而亡。 那孩子聪慧又粘人,常常跟着他学道法骑射,一有开心事便哈哈大笑,作了诗便是隔着几座宫殿也要赶来呈给自己看——自长子故去以后,他便是自己的开心果。 可是没想到,那一日在马场,他非要去骑那匹刚驯服不久的马。马儿认生,当即就发了狂,他追过去正好看到德哥儿在他眼前坠下马来,被马一脚踩中胸口。 德哥儿是在他怀里咽的最后一口气,嘴角和下巴上的血迹衬得那白净的小脸儿愈发的苍白,叫他想起大儿子跪在他面前时那张悲切苍白的脸。 后来他越发的笃信修道,自三儿子郑承恩做了太子之后,他的儿子们就再也没有出过事,甚至人过不惑之年,又得了一个老来子,老天应该是放过他了才对。 但是太子最近行事越发的荒唐了,教他十分苦恼。 黑夜中,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侧着身的赵充容在黑夜中睁开了眼睛,嘴角弯起一丝嘲讽的笑来。 五月底,薛云初闭关完毕,在凌双双的陪伴下第二次下山返回汴梁。 凌双双最近教她拈花飞叶,教得甚是头大:她手指修长,但到底还不满十三,还是个孩子。因此总也施展不开。飞出去的叶子绵软无力,眼看着要砸了她这个师父的招牌了。 这一日刚刚从驿站启程半日,行至锁台山时,百无聊赖的凌双双在马车前头甩着腿儿,叼着草,一边转动着手指和手腕,用随手摘的叶子往旁边的树枝上钉去。“挺简单的啊,怎么就教不会呢?” 忽然间,只见远处的官道上,几个蒙面彪形大汉持着大刀正在往她们方向而来。 凌双双一看就激动了:这条路上往返了好几趟了,可算给她遇上了,这不就不用担心伤及无辜了嘛,反正都是送上门的。 她激动地拍拍车厢:“云初!云初!快点的,有人来劫车了!竟然有人来劫咱们,哈哈哈!” 薛云初原本在闭目养神,一听她喜不自胜的声音便掀帘子往外望去:只见蒙面人正在树木掩映的官道上往她们这里疾驰而来,不过待她们看清楚了才发现,这几个汉子前面追着的还有两人。 一个护卫模样的人正护着一个小公子在逃难,跑的方向正是她们的这边。 凌双双顿时有些失望:“不是来劫车的啊,害!” 远远的,听到那护卫道:“你们如此放肆,胆敢截杀小少爷,不怕我回去告诉主子吗?” “你先有命回去再说!”对面那群大汉挥刀便砍。护卫将那小孩护在身后,一面迎头接招,勉强对了几招以后,胳膊和腿俱受了伤,单膝跪在地上直喘气。 这时追杀这一对主仆的大汉们看到了薛云初的马车,互相看了看。护卫也顺着他们的目光回头,眼睛顿时一亮,趁着对面不注意,捞起那小公子便往她们马车上一扔。 “哎,你——哎!哎?”接住那小公子的凌双双一脸的: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怎么随随便便就丢人? 为首的道:“一起杀了!”便分了四人到他们马车这边,其余冲向那护卫。 “嘿嘿,这可是你们自找的哈!”凌双双把那晕过去的小公子交给薛云初:“这几个都是我的,你别出手。” 薛云初:…… 杀手:…… 凌双双:“愣着干嘛,上啊!” 只见一阵绿色的疾风吹过,路旁树枝纷纷摇动不止。凌双双剑也未出鞘,只腾空跳起双手不停地转动手腕,拈动指头。 咻咻几声破空之声,蒙面人倒下了三个,一个捂着眼睛哀嚎,一个捂着脖子鲜血止都止不住,倒在地上抽搐,另一个捂着命根子在地上滚来滚去。最后一个人站着半天未动,凌双双愉快地拍拍手,用手指头点了一下那人的额头道:“刚吃的油桃,桃核儿送你了,安心的去吧!” 那人倒下来,额头正中一个桃胡深深嵌入脑门,怒眼圆睁直挺挺地一动不动了。 护卫已经受了重伤,与他缠斗的几人见凌双双出手狠辣,杀人于无形之间,便丢下只剩半口气的护卫,提刀向她奔来。 来不及摘叶子了,凌双双拔剑便等着他们近身而来。只见三人挥刀迎面劈来之时,凌双双一剑接住并一个下腰后引,将三把刀的力量向自己身后引去,随即左手撑地,抬脚便是几下,将三人踢到肚脐处,纷纷后退。 她轻轻左手一点,立起身来,右手持剑做个白鹤亮翅之势,左手食指中指并在胸前。忽地眉目一肃,便不复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持剑往前便冲去。 三人见她招式凌厉浑不畏死的样子,皆是心头一紧,硬着头皮拼上去。不消半炷香的时间,三人都倒地毙命。 凌双双满意地点点头:果然还得是我,凌山派第一名不虚传咹?收剑入鞘,抬脚便往那护卫身旁去,只见他背上深深浅浅净是刀伤,满面汗水直流入了眼睛和衣领里,最重的一刀在胸腹之处,此刻血已经染红了衣襟和他的身下,眼看就跪不住要倒了。 “哎,你,你——”凌双双犹豫了一下,总不能说“你还好吧?你没事吧?”这人一看就不像没事的样子呀。 “师姐小心!”只听“咻”的一声,一片叶子从凌双双耳畔飞过,划破了身后那人的手腕,大刀“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凌双双反应极快,一掌打出,那人便吐着血飞出去一丈余远,倒在地上抽动了几下便没了气息。 便是她刚刚伤了命根子的那个蒙面人。 凌双双冲薛云初比了个大拇指,这才凑过去看那护卫,护卫抬头看了看她,终是体力不支,喘着气倒在了地上,一双眼只看着薛云初怀中的小公子。 薛云初抱着孩子下来,那孩子大概四五岁的样子,一头乌黑的头发看起来染色过,此刻新长出来的头发在发根处浅浅地映着棕金色的光。 “他好像不行了。”凌双双对薛云初道。 “敢问阁下是何方人士,这小公子我们可以帮他寻找他的父母。”云初见他已是弥留状态,多少有些不忍:这人真是个忠仆。 那护卫挣扎着拿着一半带血的玉佩道:“不用去寻,他们、他们大概快找来了,劳、劳两位恩人,如果遇到手持另一半、半玉佩,能合作一块的,便是他的家人……” 他咳出一口血水来,声音越来越小:“多谢二位,大恩来世再报……”便头往旁边一歪,没了声息。 小公子这时醒来了,挣扎着从薛云初怀里下来,拉着那护卫血迹斑斑的手哇哇哭了起来。 凌双双方才觉得有些情绪低落,一听那娃娃哇哇哭,顷刻间头都大了。她抱着头问薛云初:“要不咱让他再晕一会儿?” 第7章 花开时节又逢君 车行两日,已经过了锁台山地界,到了千佛山附近,便是离汴梁不远了。 这两日凌双双简直要疯了,前几天实战一挑七完胜的喜悦和成就感,早就被这个只知道哭的小拖油瓶消耗成了负数,果然不管什么人,带孩子哪有不疯的? 小孩儿哥四岁了,说话还不利索得很。但凡他要什么,抬手便是一指,鼻子里哼出一声“嗯!”就要人给他送到嘴边\/手里来。他浑身就一件锦袍,洗没得洗,换没得换,又不愿穿女子衣服,浑身一股奶馊味儿,真是见者辣目,闻者呕吐——凌双双原话。 他不仅不会穿衣穿鞋袜,便是要上茅房也必定要人伺候着,呃,那什么,擦洗。问来问去就只会说自己叫阿鱼,便是哪个鱼字也不知,两人便只得叫他阿鱼。待问他爹爹娘亲叫什么?一问多了就眼泪一汪,下嘴唇包住上嘴唇作出个可怜模样,哇哇哭,一哭就是两刻钟。 眼见除了要吃要喝要拉要撒之外,根本问不出什么来,直把凌双双整出来痛苦面具,气得三五不时地抱头闷吼,跺脚捶地。 第二日傍晚,夕阳晚霞甚是美丽,离五福寺三五里处时又是追上来一拨杀手,而且比上一拨实力更甚,满身肃杀之气,刀锋寒光闪烁令人望而生畏。 小娃娃吓得直往薛云初身上蹿,凌双双两眼冒出星星来,这几日来的郁气可算是有地方撒,于是大喝一声“呔!”便提剑冲了过去。 这一波人倒是不少,让她打得无比痛快,其中还有那么几个高手,过了好几招打得很是过瘾,让她有了点兴趣,血溅到脸上,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反而更兴奋了。薛云初想:这师姐莫不是被这小娃娃整魔怔了,现在借机发疯呢,这帮贼人遇到她真算是前世不修。 正打斗间,忽而一只箭羽呼啸而至,咻的一声直中那匪首正脸。她还没来得及缩脖子,又是嗖嗖几箭,剩下的几个也倒了。 “啊呸!还有人半道抢人头的!谁呀?”凌双双冲那边怒吼道。 马蹄声由远而近,一匹毛色黝黑,铮光发亮的宝马从山坡上慢慢走下来。薛云初看到这匹马顿时一愣:咦,这马儿挺眼熟? 待那马上之人行至她们面前,薛云初并凌双双俱是一愣:咦,这人更眼熟? 来人便是袁家小七,袁无错。此时已经到了五月下旬,五福寺这附近皆是鲜红欲滴的石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在绿叶的映衬中格外的鲜红夺目、娇艳欲滴。那少年郎英姿挺拔地策着马儿自花间山坡上走下来,自是有着说不出的一番潇洒面貌、风流姿态。 袁无错十分利落地下马来,黑龙驹踢踏着四蹄儿,欢快地跑过来绕着薛云初打转,因为过于热情,马头蹭过来差点给她怼了一个趔趄。马尾险些扫到凌双双的脸,让她憎屋及乌,连带那匹骏马都十分的不喜欢起来,古人云物随其主,真诚不欺我也。 黑龙驹:嗯!熟悉的味道!宣! 袁无错:哎,缘分! 薛云初:嗯,好巧。 凌双双:呸,晦气! 四年时间,袁无错看起来长得更高更壮了一些,此刻他身着玄色交领祥云暗纹的长袍,腰间系着那“腰上黄”,此刻甚是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凌双双白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薛云初。 她干笑两声,轻轻拍着黑龙驹,见凌双双一副见鬼的样子,只得勉强扒开阿鱼抱着自己小腿的两只手,对着袁无错行礼道:“方才多谢袁大哥相救,不知袁大哥为何在此处?” 袁无错心里有那么一丝丝奇异的情绪,他俩现在可是亲戚!此刻心情十分愉悦地道:“阿初妹妹好!我随我娘和九妹妹到五福寺进香,我娘她们与住持论佛,我正好出来走走。” 他忍不住要在心里夸一夸自己,要不说他聪明过人呢,这出来走可走得太对了。 凌双双抱着双臂道:“那可不,真要谢谢他,再晚点贼人都被我解决完了。” 袁无错大人有大量,浑不在意凌双双夹枪带棒的那番话,只望着薛云初道:“阿初妹妹这是从何处来?往哪里去?这车上的是?” 凌双双翻了个白眼:左一个阿初妹妹,右一个阿初妹妹的——阁下没有自己的妹妹吗? 几人寒暄过后,袁无错皱着眉看着这个小不点:“那你们两位姑娘家带着这小胖——小公子终归不大好,不如把他交给我,我在此处等他家人便是。” 阿鱼闻言突然窜起来,一把将薛云初的腿搂得死紧,生怕她一张口就答应了。 袁无错切着牙瞪着他,小胖子死死抱着薛云初的腿瞪了回来。 薛云初边无奈地掰开他的手边吃力道:“怕是不妥当,这孩子还小,又突逢惊吓。此时约莫是害怕得厉害,一路都这么惊弓之鸟似的过来,实在是不好换人了。不如我们就在五福寺客房住下,那护卫曾说,家中的人马上就寻过来了,想必就这两天了。” 袁无错清了清嗓子调整了自己的面部表情,温声道:“也好,反正我阿娘她们今夜也歇在这寺庙客房中。你们正好做个伴,我也方便保护你们。” 凌双双:“哦呵呵那就多谢咯。”——要你充好人。 一行人到了五福寺,薛云初见过程夫人和九姑娘,打过招呼之后,与九姑娘很是寒暄了一阵,入夜便在旁边客房住下不提。 袁无错则连夜去找寺里的高僧给自己算了一卦。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叩叩,阿初妹妹,凌师姐,可起来了?” 是袁九姑娘和她的丫鬟。 凌双双打着哈欠把头发随手一束,便开了门。薛云初正好也整理完毕,正给阿鱼掖着被子。 袁九姑娘精神抖擞地过来,拉着她的手道:“我都听我七哥说了,现下五福寺门口有一队车马在打听一个可胖的小孩儿,是不是他?” 她指着被褥里那个白胖的小娃娃,他此刻睡得正香。 凌双双冲着薛云初点头道:“我去会会。”便闪身消失在了门口。 卯时三刻,在五福寺偏殿旁的客房中。对过玉佩之后,一位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与袁无错在外间坐着,两人并未说话。 里间一个颇有福相的中年妇人,流着泪,拉着薛云初和凌双双的手便要下跪。唬得二人齐齐去扶她起来。 “多谢两位女侠相助,这乃是我汾阳下属汾江涂家一根独苗,前几日因家族中生了龌龊,我儿突然病逝,叔伯家要谋夺他爹娘留下的家产,暗中差人将他掳走……” 她擦了把泪道:“我们派家中好手将孩子抢了过来,原计划在那锁台山官驿处集合。哪曾想他们竟找了不止一批杀手,将我们冲散了。后来我兄长回来才增派人手,这才找到这里来,这几日我魂魄都要丢了,幸而他遇见了两位恩人……” 说罢,哭着又要下跪,唬得她二人又是拥过去扶起来。 五福寺门口,薛云初和凌双双等人目送着阿鱼的车队走了,手里拿着涂杨氏硬塞过来的一块青叶黄花牡丹玉佩,一时半会还没缓过来。 凌双双:啊?那个吵人的小胖子是富贵人家的独苗苗? 薛云初:可算是安全送走了,这几天耳朵和腿都受大罪了。 她把那块看起来巧夺天工的玉佩塞进袖中,冲着凌双双道:“师姐,走吧,我们跟九姐姐一路回汴梁去。” 凌双双:真是要了命了。 一行人行了大半日,总算在日落之前回到了汴梁,一到落雨巷,薛云初只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松散了下来,在简单与段氏虞氏寒暄之后,急忙洗漱换好衣衫,便急急去看望自己的嫂嫂和小侄女了。 “她睡得好香哦。”薛云初稀奇地看着在襁褓中的盼兮,那两只小小的手握成拳头放在脸旁,小巧粉红的鼻子轻轻地扇着鼻翼,鼻尖上有那么一点点汗,玉雪可爱的小娃娃睡的正香呢。 袁氏已经有初为人母的那种慈爱与宁静,此刻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又望着薛云初道:“妹妹这几年在山上可是吃苦了,看着长高了不少,长得越来越漂亮了,就是瘦了。” 云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大嫂可别说我了,这几年大嫂是越发好看,以前我便听过一句‘爱人若养花’,如今看来大哥哥倒是个极好的养花人呢。” 袁氏脸一红,戳着她的脑门子道:“好你个促狭鬼,小小年纪,竟敢取笑起你嫂嫂来了,看我不告诉阿娘和姑姑去,叫她们好好管着你。” 薛云初马上一副害怕的表情:“可别啊嫂嫂,你也能管着我,还是你管我吧。” 姑嫂俩在房中笑做一团。 敬德十九年六月,宣威侯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宣威侯世孙突然失踪了。自从开封府尹让他去别庄查看自家枯井中剩余骸骨之后,他便吓破了胆,成日里哆哆嗦嗦疑神疑鬼,不是嚷嚷着太子要他的命,便是叫唤着厉鬼要索他的魂。 贵妃娘娘叫人打死了那些小倌儿,加上之前不从自戕的,半路逃走不慎弄死的,枯井里大大小小怕是有二十多个亡魂,原本丢在那别庄枯井是不会有人发现的,谁能想到那枯井竟然连着条地下河? 几场大雨将尸骸冲到了山下河道中。开封府一路追查,到底还是追到了他的别庄。最后竟在那枯井之中又找出来几具骸骨,井下淤泥腐臭发黑,层层累叠的破碎骸骨穿插其中,无不在诉说着自己身上的冤屈。 仵作验过后,言明这些尸骸俱是十一二岁的少年男子,死因大部都是髌骨股骨被敲碎后,扔进枯井中不治而亡。 郑晏舒当场就瘫了下去,开封府尹一看这个样子,加上这个世孙从前喧嚣尘上的娈童传闻,哪里还能不明白。 因此案涉及皇亲,便不好再查,只得写奏折上报。在此案密不透风地从下往上传时,消息不胫而走,有人说宣威侯府世孙别庄枯井内,挖出三十余具骸骨,都是他郑晏舒害死的童男。 宣威侯一时头大如斗,一边是孙儿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两魂六魄,惶惶不可终日。一边是太子贵妃那边明里暗里不许他们吐露半个字。尤其是贵妃,宣了郑晏舒的娘进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斥责,说郑晏舒害了太子,不是他给太子搜罗那些男童来,太子怎会沉溺其中,甚至连她这个阿娘都敢忤逆,那别庄打死的人命统统要算在他的头上,都是他造的孽! 苍天可鉴,他孙儿哪里有那样大的本事,他还能按着太子与那些男童做那事不成? 如今他可真是含着黄连迎宾客,心里苦哈哈,面上还要笑着与那贵妃娘娘应承绝对不会连累太子——明明是他的孙儿被太子连累了才对! 可没想到,开封府的折子还没到皇上那儿,暂时被丞相压了下来,他的孙儿就不见了!他打晕了小厮,骗过看门的人,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待他发现在差人去寻的时候,满汴梁城搜遍了,这不成器的孙儿跟人间蒸发了一般,连根头发丝儿都没寻到。 真是天都要塌了。 自郑晏舒不见之后,有人说他是被宣威侯暗暗处理掉了,有人说他是被宣威侯藏起来了,还有人说他怕案发后侯府大义灭亲,悄悄逃走远赴他乡了。 虞晚莱被这纷纷扰扰铺天盖地的传言惊出好几身冷汗——若不是大哥哥的好友,虞家七哥,他搞不好也成了那井里的一具枯骨!那天杀的太子,惦记他就算了,还杀了这么多无辜男童! 可是这太子是一国储君,不出意外话他以后就是皇帝,万一那时候他抢了自己进宫当妃子,天呐,他怕是要被同窗好友笑死,还要被恶心死。 苍天可鉴,那劳什子的太子要是当了皇帝,在他登基那天自己便一刀剐了自己——他虞晚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第8章 世事纷扰乱人心 在虞晚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天人交战的时候,因连日暴雨,彤江浀州段突然决口。 夜半江堤管涌,不过几息便将江堤冲出个大口子,江水涌入浀州下属浀林县,守堤人告知不及,可怜浀林县中人或冲走或淹死在家中,极其凄惨。 而浀林县令岳见山于江堤上视察水情,与其师爷一同被洪流冲走,待寻到时已是第三日的清晨。 此次水患所涉范围数千顷,事后官兵搜寻遗体共一百一十三具,房屋或冲毁或浸泡倒塌共计一百五十九间,农田被毁无数,道路淤泥堆积导致赈灾人员无法前行,只得边铲边往前进,直到第三日才得以到达浀林县外。 浀林县令以身殉职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汴梁,与这个消息同时传来的,还有灾情发生的时候浀州刺史熊丙川带着家眷在临潼避暑的消息。 此刻,在国子祭酒林畅祎府中,熊丙川额头沁着汗满面焦急,嘴唇发白,正十分惶恐无助地看着林大人,等他给自己一个回答。 他们同属一科,有着同窗之谊。二人时常互赠美人,倒是一对同窗知己。 林大人端着茶杯,就着熊丙川那灼灼的目光硬是喝不下去,只得无奈道:“此次水患之重实属惊心,仲匀兄,不是我不帮你,这事你看……” 熊丙川立刻就站起来了,奔过去拉着他的衣袖,也不管那茶水泼了他一袖子:“顺寅兄,你可是太子的岳丈,这事儿你不帮我谁帮我!我这一家老小人头都在你手上捏着了,顺寅兄不能置我不顾啊!” 说罢竟是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几年渝州的治水官银,他也只敢截留下来小半,大半都交给林畅祎,其中大部分进了太子囊中,小部分进了丞相府和林畅祎手里,谁能想到往年雨大,那堤坝五六年都没什么动静,偏偏今年它就扛不住了呢! 林畅祎看他一把年纪了还如此嚎啕,多少有些不忍,道:“我虽名为太子岳丈,到底不是那正的,你可知现在朝中谁人是这个?”他竖了竖大拇指:“何丞相!他老人家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但那何二公子可是人中龙凤!倒也是个性情中人,你在往年的份例上再加一些,金银古玩再加几个美人,这就不用我教了吧?” 熊丙川都快哭出来了,连忙屁滚尿流地就跑回去准备送礼。 过了几日,熊丙川将前些日子花了价钱从康国买回来的几位美艳胡姬,并一沓厚厚的银票和古玩玉件送到了林府。林祭酒转而将其中两名连带着大部分银票递到了自己女儿手中,再由女儿的手转交给其夫何榆犀,最后才到那何柏犀手中。 何柏犀的夫人王氏因此与他置了半年的气,三五不时地跑去庶子何榆犀的内院里,夹枪带棒地刺何榆犀的夫人林氏好几次,林氏继承了她父亲良好的表面功夫和忍劲,硬是给这位嫂子塞了不少好物件,倒是把她的滔天怒火给熄了一大半。 弹劾熊丙川的折子和要求表彰岳见山的折子一路飞向汴梁,几乎全都落在了何丞相的手里。面圣之时,他避重就轻地提了几句,正逢铭轩帝忙着与扶摇天师论道,便将此事发给太子处理。 太子正恼火郑晏舒偷偷出逃,还没找他算账呢,他竟敢私自逃走躲起来?自己便是找到天边也要找到他,杀了他! 一来二去,浀林决口之事悬而未决,赈灾银按部就班的拨下去,层层盘剥之下,到灾民手中的寥寥无几。 民不聊生则必有反意,大灾后必有大疫。 一时间浀林附近聚起好几股小势力,专袭抢那官宦富贵之家;祸不单行,浀林东部爆发瘟疫,洪水未退,人心浮动,瘟疫横行。 这一日,圣旨下来,金吾卫右参将袁无错、五城兵马司都司莫应星前往浀林剿匪;太医院副院使虞绍铨携太医三人前往指导当地大夫治疗瘟疫;都水监水部郎中严敏淳带都水使者前往堤堰疏浚,督导灾后百姓安置之事。 前路凶险,段氏看着正在整装行礼的下人,眉头紧皱,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云初进来柔柔唤了一声:“舅母。”便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哎,好孩子,今日练完功了?快坐下来歇歇,我这屋中忙乱得很。”段氏强撑着笑脸欣慰地看着这不是女儿胜似女儿的娇人儿。 薛云初轻抚着段氏的背道:“舅母可是忧心舅舅?” 段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每每有好事,总没有他的份,去那瘟疫之地,他倒是头一个!”没办法,谁让他们不愿与那姓何的同流合污呢! 薛云初安慰道:“舅母不要过于忧心,舅舅行走太医院这么多年,为人老成持重,医术高超,此次定能平安完成任务,无恙归来的。”说罢,将自己做了一日一夜的几枚棉布面罩拿出来:“这是我阿爹小时候教我做的,那时泯江干涸,江中死鱼腐烂,满天都是那腥臭味,阿爹教我用薄薄棉布反复缝制九层,再用棉绳穿起来,您看。”她将自己做的口罩戴好给舅母看。 “这种比那薄薄的、下方开放的面纱要好很多倍,若在那瘟疫之地,戴好这个,再行七步洗手之法,定能保自己安全。” 说着话,虞绍铨走了进来。 “哦?七步洗手之法?这是何法?倒叫舅舅看看。”虞绍铨来了兴致,便坐下来换人拿来皂角铜盆等物,由薛云初反复演示了几次,他便牢记于胸。 一番交流下来,口罩的使用方法,制造方法,七步洗手之法,以及烈酒擦手消毒之法,艾叶薰烘驱蚊之法,叫虞绍铨面带赞赏和惊喜,重新地打量起自己的外甥女起来:这孩子 这几年在凌山派着实成长了不少,竟知道这么多医者防护之道,真是让他惊喜不断,老怀安慰。 第二日,一队人马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在途中,虞绍铨详细向负责护卫和剿匪的袁无错、莫应星及负责修缮堤坝、灾民安置的严敏淳介绍了自我防护的方法,此举功德无量,叫前往剿匪赈灾治疗瘟疫的这支队伍在完成任务的同时,基本没有战斗减员。 在队伍往渝林进发的时候,武定侯府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争吵。 在武定侯夫人闵氏的小佛堂里,她冷冷地看着武定侯朗国宁。“当年你做的时候不怕,如今竟知道怕了?呵呵,你放心,玉姝死了十几年了骨头都化了,一个死人便是托梦,那话也做不得数!” 说罢,她转过身去,捏着佛珠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都是她的错,把那个失怙的外甥女王玉姝给弄进府里来养着,一时不察,竟被他朗国宁纳做了妾!后来那玉姝为他做了一件大事,事了以后,他诓她出门礼佛,马惊了,她便死在了山崖下。 她才十九岁!那件冤案里死的人不计其数,她就算在这佛堂中吃斋念佛十辈子,也怕是消不了武定侯府的业障。 这些年她像个活死人一样,占着武定侯夫人的位置,实际上早就是那佛门中人,只可惜朗国宁不放她出家,怕受人指摘,又怕她走漏风声。 要是杀了她倒是省事了,但是她好歹是朗时明的娘。 武定侯一脑门子官司,那玉姝是死了没错,可是她随车的大丫鬟小福没寻到尸首。官府说是叫野兽拖走吃了,谁知道呢? 张肆伍的人前些天在大理寺翻了卷宗,对玉姝的死多问了几句,叫他心里颇有些慌乱。 眼见闵氏跪在那佛像前跟个木头人一样一句话也问不出,他只得拂袖而去。 闵氏回头看着他气急败坏甩袖而去的背影,恨意溢满了双眼。 宣威侯府世孙失踪已经有一个多月了,那别庄中的尸骨还在义庄里存着,有不少已经根据尸首上的物件由家属认领回去,还有一些来历不明的依旧无言地诉说着自己的冤屈与不甘。 郑晏舒夜夜梦魇,梦见那些掉着腐肉的尸骨伸着双手向他走来,嘴里呜咽着什么,边张着那腐烂的嘴,边往外涌着蛆虫。 “啊!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啊啊啊——”他惊惶地从梦中挣扎着醒过来,将自己在床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那日他在府中突然从癫狂中清醒过来,要去寻自己祖父,让他救一救自己。结果到了厅中祖父不在,正转悠着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听见武定侯和他祖父一起进来了,他慌乱之下,躲在了后间的帷幔里。 “皇上突然让张肆伍查登基以来所有涉及皇家的案件,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是武定侯的声音。 “你刚刚说,追查到你府上那个小妾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妥?”祖父的声音十分凝重。 “当年玉姝的尸首确然是真的,但马车坠崖之后,死的应该有五人,只寻到四具尸首,那时我也与丞相说了呀,还有一个小福没找到。如今他们又查起来,莫不是那小福还活着,被人找到藏起来了?”武定侯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慌。 宣威侯沉思了一会道:“那悬崖高百尺,若落下去根本不可能有活口,不然这会儿早就将我们两家圈禁起来了!我明日里去一趟丞相府。按理说先太子巫蛊通敌案早就钉死再无翻案可能,应该是没留下什么尾巴的。为保险起见,还是好好理一理当年那个案子,若有漏网之鱼,及早处置了,否则丞相府,你、我,我们这几家可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说罢二人便沉默着相对饮了两杯茶,武定侯这才叹着气告辞而去,祖父也匆匆往书房而去。 过了许久,哆哆嗦嗦的郑晏舒才从帷幕后爬出来,屁滚尿流地从边门出去,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太子要杀他,祖父可能要将他交给开封府,如今他又偷听到这个惊天大秘密——他本就是弃子了,祖父是不是会真的杀了他! 于是郑晏舒逃了。 他躲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一日三餐只有人给他送到门口——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躲多久,太子一旦登基,他怕是一辈子都别想重见天日了。 浀林。 虞绍铨带着九层纱的面罩,又另将一层薄薄的纱笼在双眼前,与太医署的几位同僚在草搭成的棚子内查看着病人的情况。几天以来,抬出去的人越来越少,门口的艾草隔半个时辰便熏一次,所有患者的粪便呕吐物全部用生石灰处理之后深埋,加上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汤药治疗,今日所有病患已经稳定多了,甚至有人叫饿,要吃东西。 于此同时,其他灾民营地生石灰圈围、艾草熏煮等多措并举之下,感染的人越来越少,眼见瘟疫像头逐渐稳定下来的野兽,不再肆意吞噬人命。 这一日,烈日炎炎之下,袁无错并莫应星在追查一小股山匪到了半山之中,经历一番激烈追逐打斗,擒拿了二十余人后,一个满面疤痕、衣衫褴褛的瘸腿妇人看到身穿武将官服的一队人马,如同见了鬼一样,吓得篮子也不要了,扔下东西跛着腿掉头就跑,身手十分灵活,片刻就钻进了密林之中不见踪影。 袁无错与莫应星对视一眼,将马丢给副将便分头追踪而去。在密林中紧追数百步之后,那妇人就如同变成了林海中的一棵树一般,在密林中消失不见了。 再往里追怕是要迷失在这密林之中,别无他法,袁无错只得返回那山寨之中,正遇见那莫应星也同他一样,无功而返。 这妇人是谁?为什么害怕他们?若是为山匪所掳,见到他们应该很高兴才对。 将山匪带回临时搭建的衙门一审才知道,这二十余人原本都是浀林的农民,因连年苛捐杂税和河道清淤的徭役之苦,几乎全都家破人亡。此次河堤决口,更是连做苦力的码头都冲没了,只得落草为寇。至于那妇人,他们都唤做洛娘子,她一直生活在那片密林之中,以采摘蘑菇过活。他们刚到这片山林时,还是那妇人给他们指的地儿搭建屋舍呢。 至于她到底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他们都不知道。 有点意思,袁无错与莫应星对望一眼,心中都有了盘算。 第9章 林深离人初还魂 严敏淳站在高处,表情凝重,蹙眉望着已经所剩无几的彤江浀林段长堤:这里原本只有一个豁口,连日大雨导致江水暴涨,浑浊的江水将豁口越冲越大,加上水位之高,彤江此刻与浀林连成一片泽国,是真正的汪洋一片。 去年洇州决口,乃是因一个隐蔽处白蚁啃噬的大洞,覆盖在那草皮之下根本难以看出。最后是巡堤之人看到地面上冒出来的蘑菇,才有所觉察。往里填土的时候,暴雨冲刷之下,管涌突然暴起,放才导致决口。但是洇州有步报,有羊报,除了几名老弱者,无一人伤亡。 而浀林,实在是太可惜,太可痛了。 浀林的治水账簿他看过,朝廷每年拨下来的银两并物资并不在少数,可是到了岳县令的手中却并无多少,对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支持的堤防工事,无异于杯水车薪。因而此地每年堤坝修筑巡查,大部分都靠县令向浀林县富庶人家讨要,至于清淤筑坝的人力,则靠本县壮丁服徭役来维持。 就这样苦苦支撑了五年,富庶人家年年出资到底也难以为继,筑坝清淤巡查的徭役也让人叫苦连天,今年雨水尤其多而急。岳见山连连向熊丙川去信求助,得到的却只是一句:地主家也没有余粮,自力更生吧。 岳见山为救百姓而死,实实在在应该加以表彰,回去他必须向父亲说明,一定要上报到铭轩帝面前。而姓熊的,他的人头更应该用来祭奠这浀林被洪水淹死的无辜百姓。 这几日他奉了铭轩帝的圣旨,将涉水而居的灾民转移至高处,设了粥棚和居所,在袁无错莫应星的配合下,暂时将灾民安置了下来。为防止瘟疫传播,以十人为一户,相互间隔离在十米开外的窝棚之中,清水源,煮滚水,施粥,生石灰撒地、艾草熏煮、预防的草药每人发下去。物资虽略有不足,但到底还是能应付得过来。 这几日雨渐渐停了,天气一热,最怕蚊虫肆虐,瘟疫传播。是以他也戴了那九层纱的面罩,周身沐浴过艾草汁之后,在烈日下看着下属指挥着挑夫往那缺口处不断地埋石填土。 洪峰过境之后,水位在下降了。他紧锁的眉头总算是松下来那么一星半点。 熊丙川来给他送过礼,他不动声色收好便让人做了纪录,将所受银两统统用于买土方石料木材和支付人力报酬。 此时不便,但总有秋后算账的时候。 袁无错与莫应星在山林里搜寻了五日,都没看到那妇人的身影。此刻十分挫败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啃着干硬的馕饼。 “你说这妇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她既不是这山匪家眷,又不是那打家劫舍之人,为何会如此惧怕我等?”莫应星问道。 袁无错狠狠地咽下一口嚼半天才嚼烂的冰,灌了一口已经凉透的“白开水”——这是阿初要求虞家世伯做的,所有的水都必须烧滚开以后才能饮用,所有河湖小溪中的水哪怕看着再干净都不能喝一口。 还有那九层纱的面罩,七步洗手之法,她真的过于神秘了些,让他忍不住想多了解一点,再多了解一点。 他思想打了个岔,瞬间回神答道:“只有两个原因,一、大案要案的案犯;二、得罪官府但求逃命的苦命人。” 他站起身来,将水囊装好,回头看着那片山林。五天了,必经之路都有人守着,他们在这山林中搜寻了一次又一次,几次险些迷失在密林之中,幸亏天气转晴方便辨识方向才不至于迷路。 这妇人难道不吃不喝?难道她还能支持得住? 不行,得换个方法。 夜里返回营地,他转而去了虞绍铨的帐中。 次日,他询问过守着各个路口的人手,那妇人并未出现。这就好说了。 他与莫应星再次潜入密林,在大石头上高声谈笑,并在进食过,假意言说剿匪完毕,不日就能返程回家后,边说边随手将吃剩的馕饼扔在了树丛中。 洛娘子见他二人越走越远,饥肠辘辘地望着那树丛里的半个馕饼,咽了咽口水。她已经三日没有进食了,山泉喝得她肠胃咕咕蠕动不止,在肚里撞得她眼冒金星。 也许有诈也说不定,但她亲眼看着那男子吃过,准备扔了,又咬了一大口才扔下。 顾不上有毒没毒,她抓起那地上的馕饼便抖着手、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来,来不及嚼上几口,肚中仿佛有一只手,从喉咙里伸上来抓着那馕饼往腹中拖去,直把她噎得脖子一展,不断地捶着胸口,好让那饼快些下去。 只几口,她便吃完了,腹中有了那么一点支撑,便去寻了那山泉水解渴。随后便准备继续前往一处松叶遮蔽的浅浅洞穴里躲起来。 但她走了几步便觉出不对来了。 四周的树、树叶缝里漏进来的日光和头顶的一掌天空都开始或急或慢地旋转了起来,蝉鸣声一时高一时低,便像那催眠曲调一样,只教她双眼迷蒙,脚步虚浮。 此时此地的光景,好似那一日她从悬崖上随着马车落下来一般,小腿断了也浑然不觉疼痛,只如同在梦中,朦朦胧胧听着弥留之际的王氏边口吐鲜血,边给她说着遗言。 她挣扎着想要爬回藏身的洞穴,到底是抵不住那蒙汗药的功效,奋力在树干上支撑了一阵之后,眼睛一闭,倒在了树丛之间。 梦中远远的,无比飘渺处传来了玉姝小姐虚弱悲伤的声音:“好小福,都是我害了你们,你快走,便是爬,也要爬走,躲起来,若被那负心人抓住,便是一个死字!快走……快走……我、我不成了……” 小福,快逃,那公侯官宦之家,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披着人皮的虎狼,别回头,快逃,快逃。 等她悠悠转醒的时候,已到了一间柴房之内。她像是被抓起来的野兽一样,开始在房间内寻找出口,往门缝里看过外面之后,她便不停地用肩膀撞着那扇门。 “别撞了,这就开门。”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洛娘子停下来,等着外面的人将门打开好伺机冲出去。 来人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中年妇人,头上一块灰白的头巾,面容和善,与她年纪相仿,操着本地口音。她笑眯眯地端进来一个小几,那案面上摆着一甑热粥一个碗,并三四个撒了芝麻的葱油小饼,还有一碗腌渍好淋了香油的咸菜,上面还配着两个鲜红欲滴的尖辣椒。 原本蓄着力要冲出去的洛娘子,被这一小几的吃食直接引得愣住,那葱油饼和热粥的香味,那碟子咸菜的香油味,争先恐后往她鼻子里钻,那辣椒的红配着萝卜丁的绿,直勾得她腹中肠子不受控制的疯狂蠕动起来。 “咕——”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响,她有些难堪,面上带了些惭愧之色,低头捂着自己的肚子,此前凭着一股蛮力撞门,现下双脚因饥饿而发软,眼前冒着些金光,口中是泛滥的唾液。 她真是饿极了。 那妇人笑吟吟地道:“娘子想是许久没吃热食了,昏倒在山中,被我们青天大老爷捡回来,说你也是可怜人,叫我赶紧送些热吃食过来。快坐,这地儿虽然是差了些,可比前些天咱们在那黄泥汤里蹲着强多了!” 妇人也不看她,给她从甑中舀出一碗热乎的、浓稠的白米粥来,又夹了两筷子咸菜搁在那糯白的粥上。 她猛地吞了几口唾沫,端起碗便几口将那粥吞入腹中,另一只手抓起块葱油小饼,只几口便咬干净,连那饼渣也悉数捡到口中。 妇人笑吟吟地给她又舀了一碗粥,慢慢地说道:“吃慢些,当心烫。若不够,外面还有的。像咱们这样的灾民,青天大老爷都说了,虽然不至于有鱼有肉,总归吃饱是不成问题的。” 一甑热粥几个小饼下肚,洛娘子吃的速度倒是慢下来。她边一颗颗仔细地吃着那咸菜,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那妇人一眼。 “嗨,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在水里趟了三天,饿得把柳树榆皮都啃完了,青天大老爷来的那天,热粥煮起来,刚一盛到碗里,我几口吞了,吃得嘴里喉咙里都烫起了泡,好几天才好呢。”她笑起来平和舒展,脸上显出一对酒窝,就像是,就像是一位年长的阿姐。 洛娘子吃饱了,肚中暖热踏实,连打了几个嗝儿,终于开口问到:“敢问姐姐如何称呼?” 那妇人笑着道:“我是浀林徘家沟人,夫家虽没了,那姓氏还留着,你唤我冯江家的便好。” “冯姐姐,你,你家大人有没有说怎么处置……处置我……”洛娘子不想跑了,这些年她瘸着腿,生活在那密林之中,狼虫虎豹,蚊蝇水蛭,孤独和恐惧,早已将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这一顿饭之后,她觉得自己逃够了,十几年了,便是明日就要死,当个饱死鬼她也死得了。 冯江氏笑道:“嗨,大妹子,你想哪里去了,青天大老爷救我们还来不及呢,怎得会处置无辜百姓呢?便是那杀千刀的熊丙川才该处置,现下已经被抓起来,过几日就押往汴梁咱们皇上那儿去砍头呢!” 说着不由得眼泪流下来:“可怜我那短命的相公和独子,没看到这一天呀!杀千刀的狗官!” 洛娘子心有戚戚焉,终是精神头松垮下来,一下子塌了肩膀:“那贪官真的杀头?当真要杀头……” 冯江氏擦了泪,笑到:“那还有假!青天大老爷说的话,没有不应的!说给我们吃食,那热粥菜饼就到了肚里;说给我们衣服裹身,半日那干净衣服就换上了身,不用穿着那黄泥浆泡过的衣裳了;说给我们修堤坝,真金白银的给我们那抗土方的爷们;说抓贪官,便抓了!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在世包公爷!” 她犹喜不自胜,一边收着碗筷一边道:“大妹子怎么称呼?这儿吃喝都好,就是青天大老爷有言在先:无论男女老少,须寻些事做,烧火也好,切菜也好,有把子力气的去扛那石料土方也好,总之是叫个什么‘多劳多得’!你看是不是很有意思?我活了三十几年,没见过这样的好事儿——做了事儿,大老爷实实在在的给吃给喝还给铜板,没人截走你的收成——你可愿来做些事?” 洛娘子忙道:“我、我,姐姐唤我洛娘子便好,我……我有腿疾,可也能帮忙做事?” “那当然了,不用行走的事多的是,青天大老爷虽然不严令我们老百姓帮工 但是咱们不能吃了不认账是吧?便是那厨房里烧火、那浆洗房里浆洗缝补都是事!洛娘子别不好意思,这儿啊,多的是没了家宅在此处谋生的妇人。” 她端着小几回头对洛娘子说道:“你这一身想是也在那洪水中泡了许久,我烧些热水来,你洗过换身衣裳便随我到前头来帮忙吧!” 洛娘子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一身:破抹布一样的粗布长袖和膝盖从大洞里漏出来的长裤,两脚黄泥,身上衣服俱是那绿的黑的斑驳得厉害,头发早就打成结混着泥,虽她自己闻不到,但想来那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也不知冯江氏是怎么忍得自己这一身脏臭的。 她竟能忍得,对着自己这一身破败,没有露出一丝鄙夷或者戒备,说明她是个好人。她口中的青天大老爷,也一定是个真正的青天大老爷。 柴房的门开着,她没了冲出去的欲望,她再也不想回那个湿热的洞穴里窝着,时不时地驱赶山野里饿鬼一样的蚊虫和水蛭;再也不想饥一顿饱一顿躺在那濡湿的地里。 管他呢,便是死,也要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死。 待冯江氏给她打来热水,放了干净粗布衣裳在房中,甚至递过来一块皂荚之后,她把自己泡在脚盆的热水里,边用力搓着结成一簇一簇的头发,边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冯江氏在门外,听着那惨绝人寰的呜咽声,忍不住悲从中来,咬着唇忍着泪。 都是苦命人,看那一双枯柴似的腿上,密密麻麻全是多少年累积下来的伤疤,那张瘦脱了型的脸上,嵌着那样一双死灰一样的眼睛。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换了两次热水,洗得浑身舒展的洛娘子,穿上了干净齐整的粗布衣服,踏踏实实地跟着冯江氏来到前头帮忙缝补衣服了。 袁无错从远处看着那跛足走过去,伸手拿着针线便开始认真缝补衣服的洛娘子,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第10章 无风起浪答谢宴 袁无错和莫应星并没有着急去问话,而是让洛娘子安安稳稳地做了几日帮厨和浆洗缝补——她做事格外卖力,好像一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一样。在剿完最后一帮水匪之后,押着那熊丙川便准备返回汴梁了。 历时两个月,洪水终于退去,淤泥清扫冲刷完毕,县城受灾过的地方遍撒生石灰;堤坝重筑,有专门人手继续帮助百姓修缮房屋;瘟疫清除殆尽,本地医者皆由御医教授灾后除瘟自护之医理;山匪水匪皆清剿一空,民兵井然有序;新任县令已经到任,前来援助浀林的汴梁人马这就要押着那熊丙川启程返回汴梁城了。 袁无错莫应星等人护着虞绍铨和严敏淳,从满满当当全是百姓的街道上挤出一条路来,由着那些哭泣的老者,张着没牙的嘴,淌着浊泪,说着他们有些听不懂的地方话,不停地摸着他们的脸和胳膊,祈求他们不要走。 莫应星满脸肃容,牙关紧咬,骑在马上直视着前方,看都不敢看一眼路边那一双双殷切的眼睛。袁无错脸上带着一丝不忍心的笑,对着人们浅浅点头。虞绍铨更是推拒着各种塞过来的吃食物件,奈何双拳难敌四手,眼见怀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急得满面通红额头冒汗;严敏淳则是被一群妇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询问他家中可有妻室,直急的他大喊:“各位乡亲不要忙了,在下已有妻室,各位请回吧!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回来巡查江堤,还请各位不要延误我等返程,我等在此谢过了!” 闻言,路边的百姓呼啦啦跪成了一片,口中呼喊着“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洛娘子在人群中看着坐在马上的那两个少年,是他们把自己带出深山老林的。她便在此处生活也可,但是那些秘密,她要和谁说?万一那恶人又追来,杀了她,她的命不要紧,可是那破天的冤屈,她小姐的冤屈,她要向谁说? 思及此处,她转头对着冯江氏说到:“姐姐,那两位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便要随他们行一段路,送一送他们。待我回来,还是在姐姐这里帮工呀,姐姐可别嫌弃我是个瘸子!” 冯江氏松了一口气道:“是该去好好谢谢青天大老爷,咱们虽然都是贫苦人,但咱们都是知恩图报之辈,你快去,不论多久,姐姐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就是。” 得了冯江氏这句话,洛娘子便点一点头,头也不回地挤开人群,跟着着袁无错和莫应星的人马而去。 小姐,小福这就随你而来了,是生是死奴婢皆不惧怕。小姐,若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奴婢,保佑我为你把这未了的事做完,叫你不白白枉死。 敬德十九年八月,带着满身风尘和功绩,前往浀林救灾除瘟的这一支队伍,几乎未有任何人员损失,平平安安地回到了汴梁,一路虽遇有人截杀,但到底还是把熊丙川平安押解回汴梁,投入大理寺监牢待审。 四人到殿前复命,在严尚书等大臣的支持下,浀林县令岳见山由礼部负责嘉奖抚恤,其功德由圣旨宣召于世,岳见山之母胡氏封二品诰命。熊丙川贪赃枉法,玩忽职守至浀林溃堤,死伤无数,着三司会审落定所犯案情之后,再行定夺其去留。 袁无错、莫应星剿匪有功,各赏金五十两、银二百两,赐田地若干;虞绍铨除瘟疫有功,官升一品,任太医院使,为虞绍铨所推辞,铭轩帝暂时按下不提;严敏淳修筑堤坝有功,着奖黄金五十两,白银三百两,赐别庄一座。 此后因虞绍铨不敢居功,直言替天子分忧乃分内之事,一直推辞,铭轩帝便恩及其子,将浀州刺史一职交于其长子虞晚苼,两月后便走马上任——这便是要外放了。 消息传出之后,段氏自是喜不自胜,外放固然远离汴梁,但履历上这一笔自然不容小觑,日后升官考绩都能比没有外放的官员要有优势得多。 薛云初由衷地为大哥哥和嫂嫂高兴,小夫妻今年新添了长女,又逢升迁外放,正好搬出去过那蜜里调油的日子。 八月初十,虞府简单办了几桌酬谢同僚恩师并感念圣上的提拔之恩,同僚交好之家皆有赴宴。其中便包括严敏淳及其家眷。 汴梁第一美人的美名并非空穴来风,严敏淳的夫人程氏出现在女眷那边的时候,整个厅堂都为之亮了起来。她眉目明艳,谈吐有度,顾盼之间眼波流转,自是有说不出的那一种风情,叫人如沐春风,如饮甘泉。 袁氏招呼着各家夫人小姐,盼姐儿此时已经快四个月,长得胖乎乎,那一双眼像极了虞晚苼,小嘴红红的,脸蛋粉嘟嘟的,也不认生,直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厅中女眷,边还滋儿滋儿地吃着手,叫几位刚刚做了婆婆的夫人欢喜不已,这个抱过来,那个抱过去,直逗得盼姐儿咯咯直笑,一圈下来,倒是收了不少好东西。 末了,盼姐儿笑累了躺在奶娘怀里睡着了,这才由着奶娘丫鬟抱下去歇息。众人都叹袁氏有福气,说那盼姐儿长得既像她又像虞家大郎,看起来是个极有福气的。 程氏在人群中周旋着,眼风时不时扫到袁氏身上:她胖了许多,盼姐儿又才四个月,正是累人的时候,加上再过两个月虞晚苼就要外放,收拾行装整理箱笼真真是件累人的差事,因此脂粉也遮不住眼下那一抹青黑,腰肢也不复做女儿家那时纤细——真不知道虞家大郎为何会选她? 她面上不显,如鱼得水进退得法的与各位夫人寒暄着,不管是谁家的夫人小姐都得将那羡慕的眼光在她脸上身上打量一番,她谦逊无比地应对,对比疲倦得快要忍不住呵欠的袁氏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是人家虞晚苼到底是争气啊,人家得了皇上赏识谋了一个三品的外放,袁氏也要跟着去那浀州,没有公婆和一大家子人的羁绊打扰,那日子真是快活得她都想不出能有多快活。 自古就是做婆婆的畅快,做儿媳的难熬,虽然她嫁入尚书府后,婆婆大度慈爱,没有叫她日日站规矩,在旁伺候孝顺,但是到底是同一个屋檐下,事事都有掣肘,时时要注意不可行差踏错——饶是她最守规矩,最重仪态,到底不如小夫妻单住来得畅快啊! 想到这里,她便在心里叹息了一句,严敏淳治水补堤有功,怎得就赏赐些金银和一个庄子!他辛苦两个月,竟没有给自己谋一品半品的升迁!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气馁,隐隐地有些怨起那虞家大郎来:当初费了那么大力气向他展现自己,他竟选了袁四姑娘,她到底哪里不如她了! 席面自然是珍馐佳肴美酒佳酿,她微微吃了一两盏酒,心绪烦乱,借口要更衣便离席而去,由着虞府的丫鬟带着自己和自己的贴身丫鬟奉琴到了客房处更衣。 待收拾好了以后,她不想去应酬那些夫人,便带着丫鬟在虞家的园子里慢慢踱步起来。 这荷花池中的荷叶犹有绿意,没来得及采摘的莲蓬并有些枯萎的荷叶倒映在水中,倒是颇有些残荷倒影的意境,略微透出些雅致来。 奉琴跟着她走了许久,心里有些不大托底,惴惴不安的开口劝道:“夫人,这宴席还未结束,园中景致也看完了,不若返回与各位夫人们再寒暄几句罢?” 程氏心中一凛,今日这酒并非烈酒,自己这是怎么了?若不是奉琴提醒,今日她怕是要失了分寸了。 她反应极快,道:“适才那酒力忒大了些,此刻方才散了酒劲,咱们这便回去吧。” 主仆二人返回宴席的路上,程氏方才行至那竹林旁,远远的,看到正厅旁边的回廊上,虞晚苼面带微笑地同自己的妻子袁氏说着些什么。他面容俊朗,举止间已经有了上位者的沉稳和威严,越发的从容俊逸。 只见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并未看到有人,便走得离袁氏更近些,边低头说着什么,边抬手轻轻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复又食指中指并起,指背轻轻摩挲过袁氏的左侧脸颊和下巴,满眼的喜爱与疼惜。 袁氏有些慌乱,环视一周后放下心来,嗔怪地伸出指头,轻轻地点了点虞晚苼的胸口。 虞晚苼爽朗一笑,轻轻拉了拉袁氏的手,夫妻二人分开便各自忙碌去了。 程三姑娘站在那竹林后,胸中激荡仿佛内有惊涛骇浪,整个人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她如今总算知道自己一直在介怀什么了。 这么多年,对外她都扮演着一个合格的严家儿媳妇的角色,曾祖父退隐之后,程家所有的名声便都是这位优秀的程家女儿,行止有度,待人和煦,有礼有节。 可她渴望的,便是那一幕,明明已经成婚五六载,却依旧恩爱如初、两人私底下互相释放着那种旁人不曾见过的爱与尊重——那都是她不曾有过,也从未在自己父亲母亲身上见过的。 夜里,她躺在严敏淳身边,忍着一动也不敢动,假装自己睡得很沉,其实心绪起伏难以入眠。 严敏淳不好吗?他好得很啊,丞相嫡孙,家世优越,身高臂长,面貌周正。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拧巴成这样,这种拧巴到头来肯定会害了自己。 还好,虞晚苼要外放了,她所有的不甘和妄想都可以歇下了。 佛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白日里那胸中的惊涛骇浪,此刻都化作一湖寂静的苦水,憋得她呼吸不畅,浸得她一颗心好苦,好苦。 今日在虞府的答谢宴上,与虞晚莱年纪相仿的几位公子中,不争气的那一拨不是吟诗作对便是讨论哪家花楼的陈设最为清雅,哪位头牌最漂亮;争气的呢,讨论往年哪位举子的文章最佳,哪位考官喜好什么文风。虞晚莱一个两边不靠的人,实在熬不住轻浮之气与学究之气的左右夹攻,便一个尿遁躲到了假山亭后,半躺在一棵斜着的 黄栌枝子上,叼着草,两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空愣神。 大哥十月就要去走马上任,自己要不要随他去浀州?娘可能不会同意。要不把自己装进箱笼里,偷偷跑去?这汴梁他是一天都不想待了。 正躺着一片一片地扯着那树枝上的叶子,忽然听女子边说边笑的声音向假山这里走来,他慌得差点滚下树,看了看枝叶尚且茂密,他便小心地将自己藏好,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她们应当是路过。 来人便是袁九娘子、陈五娘子与梁七娘子。只听袁九娘子道:“我那阿初妹妹最是和善,只这几年不在汴梁你们没见着她而已。”走着走着,九娘子忽然停了下来:“哎呀,我给她带的东西,那个包袱,还在厅里。” 她让巧儿回去拿东西,自己与陈五娘子、梁四娘子便在那黄栌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来。 树上的虞晚莱在心中叫苦不迭。 不一会儿,另一边走来了薛云初和凌双双,袁九姑娘一见她二人便开开心心地迎过去:“阿初妹妹!我正准备去找你呢,我给你做了白狐裘的披风,方才落在我阿娘那儿了,正让巧儿去取,一会儿就过来。” 薛云初笑着行过礼,便接连她递过来的手道:“姐姐手巧,去年赠我的手炉并包布可是派上大用场了呢!妹妹在此先行谢过了。” 袁九道:“你我自当不必如此客气,我听你舅母说,九月你就要返回山门,到时候我再去送送你。” 凌双双最不耐与一群贵女行礼寒暄,因此站得有八丈远,用手里的石头砸着水面上的睡莲叶。 陈五娘子,梁四娘子站在那黄栌树下,等着她俩寒暄完了再来相互介绍一番,没成想梁四娘子一抬头,在那枝叶间竟看到一张极其美艳的脸庞,她一时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拉着陈五姑娘道:“姐姐,那树上可是有人?我好像看见那花仙还是树仙了。” 陈五娘子纳罕,顺着她的手指过去的方向看去,只间枝叶间一张脸缩了回去,虽只是一瞬,但她也看见了,那张脸眉目艳丽,唇红欲滴——莫不是哪家的小娘子在树上淘气呢。 便唤道:“是哪个妹妹,快下来,当心摔着了。” 几步开外的薛云初与袁九姑娘闻声回头,也一并望着那茂密的黄栌。只见树枝轻晃,隐约有那人影在树上。 嗖的一声,八丈开外的凌双双飞身上树,一把将虞晚莱提了下来。 “你撒手!快撒开,成什么样子,撒手!”虞晚莱面红耳赤,颇有些气急败坏地挥着袖子。 凌双双一把松开他的衣领,拍了拍手,十分鄙视地斜了他几眼:切,男人,果然都是一路货色,竟然偷偷躲在树上瞧人家小娘子。 薛云初一眼认出她家二哥,十分无奈地扶了扶额。 第11章 惊天破石落水出 “呀,这不是阿莱哥哥。”袁九惊诧地道,便疾步与薛云初走过来挡在陈五姑娘和梁四姑娘前面,怕这冒冒失失的虞家二哥唐突了两位姐姐。 “阿莱哥哥怎么在此处,我们刚刚走过来都没看到你。”袁九看了看两位姐姐的面色,两人皆没有恼羞之色,便于言语中为他解释起来:并不是他偷瞧咱们,咱们是后来的。 虞晚莱十分不自在地道:“对不住,阿初妹妹,九妹妹,两位……妹妹。我方才到这儿休息,便躺在这树枝上,没曾想妹妹们过来了——在下向各位妹妹赔罪,吓着你们了,很是对不起。”他一揖到底,心想:早知道还是回道那帮纨绔和学究中间受罪,也不至于弄出来这么一出,叫妹妹不好与人解释,说他虞家没规矩呢。 几位姑娘回礼,薛云初见他确实是早就在那树上的,面上倒是缓和了些,道:“阿莱哥既倦了,不如回院子里休息吧。” 台阶都铺好了,他便顺坡下驴,麻溜地应了一声,再次作揖后逃也似的就往外院那边走。 陈五娘子与梁四娘子低声说道:“哎哟,我还以为是个妹妹。”梁四娘子也道:“我也是……” 话音未落,已经走出去许多步的虞晚苼回头高声道:“我才不是女子,我可是个正儿八经的男子汉!” 咱可是货真价实的纯爷们儿,你们这些妹妹,都什么眼神儿呐! 虞晚莱丢下一句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薛云初和袁九娘子很是汗颜了一阵,陈五娘子与梁四娘子捂着嘴偷笑:这虞家二哥长得甚是好看,人也很有意思。 夜里,太尉周定胜的夫人杨氏低低地与周定胜说道:“我看过了,模样确实一等一的好,虽说是个外甥女,不姓虞,但看着还是很受宠的。老爷看如何?” 周定胜蹙眉道:“你是说虞绍铨那个外甥女?配小三子?” 杨氏面上一愣,没想到周太尉是这个反应,试探着道:“难道不妥?三儿淘气是淘气了些,但咱们配他虞家难道还配不起?” 周定胜叹道:“倒不是配不起,小三子也太顽劣了些!这汴梁的秦楼楚馆哪家跟他不相熟?”他不由得十分不悦地看了一眼杨氏:慈母多败儿,每每他要管教这个小儿子,杨氏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小三子是多么的不容易,几岁生病几岁差点死了——他这不是好好的到了十五岁了嘛!能跑能跳能找女伎,年纪小小,名声在这汴梁都快臭了。眼看快到议亲的年龄,除了杨氏娘家几个表妹,汴梁哪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他! “那虞家外甥女虽然是个孤女,到底是虞绍铨亲妹妹的女儿!他夫人愿意将那孩子带到前厅与各位夫人寒暄,定然不是把她当做可有可无的!”他越说越不乐意,站起来道:“你最好还是歇了那心思,我虽然官职高于他,但到底,他是拒了圣上加官进爵的!此人绝非庸碌之辈,当是个高瞻远瞩的!他的大儿子现在在圣上面前可是个红人,你别弄的偷鸡不成蚀把米,倒叫我不好做人!” 说罢,他拂袖而走,大步往西院而去。直气得杨氏将帕子拍在了桌子上:“又是去找那个狐狸精!” 周定胜前几年抬了个姨娘,这姨娘大有来头,她可是何丞相嫡次子何柏犀送来的一个远房表妹,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儿——不仅美,而且颇有手段,饶是她这样的内宅高手,在那美人的手里都吃了好几次暗亏,整的她很是狼狈,闹得这几年周定胜都不大进她房中了。 那又怎么样,她一个儿子都不会生出来,不像她已经有三个儿子并两个女儿了。 大哥儿二哥儿都争气,一个做了那敷文阁侍制,一个外放做了滁县县令——唯一的老来子周翼玠,虽然不像两位哥哥那样争气,文不成武不就的,但是长得像她,人都称道他是小宋玉呢! 这样的儿子,谁能不喜欢呢?秦楼楚馆的姑娘都恨不得倒贴钱给他——当然这算不得什么好事,到底她儿子那张脸还是好的,哪家的姑娘看了不多看几眼? 那段氏人前看着多稀罕自己外甥女的样儿,到底没有血缘关系,私底下不知道怎么不待见这个外甥女呢!不然怎么小小年纪就给送到那寡女成群的凌山派去习武? 到底就是个舅母! 若是这事儿成了,虞晚苼眼见着年纪轻轻就做了那浀州刺史,待外放回来,这大舅兄就是小三子的依靠!何况那姑娘自己也看过,着实生的好,小小年纪装束清雅,娴静又有主见,浑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媚态而不自知——玠哥儿可不就好这美人嘛!以后娶进门来,定能收住儿子的心,肯定还能管住他催他上进! 若是玠哥儿不受管教,那小姑娘也不好回去说些什么——她周家可是正当时,她就算回去告诉自己孀寡的母亲,那又能怎么样?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 越想越觉得是门好亲,杨氏心头有了成算,一时激动,忍不住从床上坐了起来,惊醒了榻旁的大丫鬟田儿。 田儿忙起身道:“夫人可是渴了?奴婢这就去拿茶来。” 杨氏道:“不必,现在什么时辰了?” 田儿借着月光看了看漏刻道:“已到子时了。” 才子时,她心里叹了一口气,到底自己有些心急了,三哥儿还小,那姑娘更小,急也急不来啊。末了她说了句:“无事,睡吧。”便躺下来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帐顶,听着榻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才困意上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被惦记上的薛云初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别人选儿媳妇的范畴,此刻正与凌双双收拾行李,过完八月十五,她就要返程回山门了。 崇阿山在汴梁东部,山势险峻,西面山峦起伏,道路几经修缮方才可以架着单匹马的马车行走一段,到了那半山腰便要靠自己的力气走上去;东面则如刀削斧劈的一般,崖高万丈,飞鸟不渡,东边就是那罗刹国了。 一到九月中,崇阿山便开始下雪,道路难行连那人熊都早早下山寻了温暖处积累脂肪,好度过崇阿山地界那漫长的冬天。因此中秋节过后,她们得加快脚步,争取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前抵达凌山派。 袁无错在虞家的答谢宴上并没有机会看到薛云初,倒是因为把自己的舅兄灌倒了以后,挨了四姐姐好一顿说,指头都快把他额头点穿了。 他只得垂头丧气地回了府,还没来得及洗漱便收到了袁隐的消息:人在千佛山,但到底在哪里,还要花时间找。 那日他们从浀林返回,行了一日,天擦黑的时候到了浀州的菡香郡。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洛娘子这才由袁隐带到了他和莫应星的面前。 在那个人口稀少,远离汴梁的菡香郡,他们听到了一个非常久远又极其震惊的真相。 敬德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登基后刚刚稳固皇权不久的铭轩帝,因为太子巫蛊之案将太子圈禁,着当时还是六部尚书的何岳笙与宣威侯、武定侯一起查抄太子府,务求公平公正。结果竟然查出太子与南燕、荆国的往来书信,一时间朝野哗然,举座皆惊。 太子已经十八岁,年轻有为,文韬武略,嫡出长子,无疑是铭轩帝最优秀的继承人。他为何就如此的等不得?为何就如此的急于求成?就因为他宠幸何贵妃,对三皇子格外宠爱了些? 此事真真伤透了铭轩帝的心,叫他不得不狠下心来,尽量保持着公平公正的原则,让大臣、功臣和皇家亲眷共同查处此事,结果巫蛊之祸不过是个引子而已,更大隐患居然在后面——太子通敌,以割让十州之地为代价,支持他于除夕之夜发动弑父夺位之战。 证据确凿,叫他不得不废了太子,圈禁于旧太子府。将帮忙传递书信的徐丞相一家满门投入大大牢,待秋后问斩。那时太子妃徐氏已有身孕,次年九月初一,徐府满门问斩于北市。第二日,废太子妃徐氏难产血崩,母子具亡。第三日,太子自刎于徐氏棺前。一年后,先皇后胡氏病逝。 洛娘子跪坐于狭小房间内的堂下,一五一十地说着她所知道的那些陈年密辛。 铭轩帝初初登位之时,因皇权不稳,门阀世家枝繁叶茂,那些功勋侯爵之家的亲眷子弟屡屡为祸:前有宣平候府小舅子入室奸淫良家妇女后屠杀其家人;后有武安侯世子喝酒狎妓与人武斗,打输后竟让杀手灭了对方满门,如此等事,数不胜数,而最后的处置可谓不痛不痒,一时间民怨沸腾,冲突不止。 为遏制门阀世家,公候勋爵,将权利关入樊笼,前太子郑承赟向铭轩帝建议推行世袭代衰的制度,即:若初代为公爵,子孙如果无所建树,表现平平,则第三代子孙承袭之位降一级,是为侯爵,以此类推,直至降为庶人为止;若子孙为祸,则第二代子孙承袭之位降一级,直至降为庶人为止。 此举得到了铭轩帝的首肯,并试运行了几年,让公侯勋爵之家着实老实了几年,铭轩帝的皇权趋于稳固,民间对太子自然推崇备至。 可是一切在敬德五年便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六部尚书何岳笙、武定侯朗国宁、宣威侯郑景翀,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合谋害死了一国太子郑承赟。 武定侯的小妾,也就是洛娘子的主子,王玉姝为何在事成之后,于敬德七年坠崖而死?因为那小妾的远房亲戚正是太子妃徐氏的贴身嬷嬷许王氏。许王氏的丈夫在那太子府做了一个专管车马的仆人。 事发之前,何岳笙找人模仿了太子的笔迹,写好了书信,做了写着铭轩帝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 巫蛊娃娃是许王氏藏在太子妃房中的;书信是那姓许的仆人带人去书房找到的。 出事以后,那几人首先就被藏了起来,待事成之后自然也被灭了口。而她家小姐,因为怀着那武定侯的孩子,多活了一年半,也被灭了口。 那马车安安稳稳地行到了崖边,车轮碾过地上的石堆石块,她觉得过于颠簸了,便掀帘子出去看看情况。没想到那马夫早就被人折断了脖颈,趴在车架之上,马儿也被赶着走到了悬崖边上。 眼前是云雾遮蔽的悬崖,身后是毫不知情的小姐。 她还没来得及跟小姐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惊叫出一声:“小姐,不好!”马车便坠下了那近百丈高的悬崖。 她在马车门口处,被那马匹下坠带出来的强大惯性甩到那崖底的一棵树上,小腿被折断的树枝贯穿,倒挂在那离崖底不过几尺的地方。待她被倒流下来的鲜血呛到鼻子而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满地破碎的血肉和车轮木块的残片。那两匹马的肚子摔得都爆开,吸引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狗和大鸟争相啃食。 她努力让自己清醒,伸手够到那树。 经过几次三番撕心裂肺的疼痛以后,她才勉强爬上树,再满头大汗地把自己的腿从树枝上扒出来,饶是疼得几度昏死过去,她把嘴唇都快咬穿了,也不敢出一声。 她怕,怕引来这山中的狼和老虎,她从小就知道,老虎是吃活物的。 待她从树上滚落下来,爬到破裂的车厢处,掀开面上的那扇破木板时,小雅、小喜早就没了气息。玉姝小姐被小喜半抱在怀里,虽暂时还活着,却也伤势严重,鼻子里仅存有似无的一丝气息,嘴里还在不停地吐着带泡沫的鲜血。 “小姐,小姐,你醒醒啊,小福来了……”她忍着痛哭轻轻唤着小姐,生怕声音太大引来了豺狼虎豹。 玉姝小姐口中鲜血不断,勉强睁开双眼,待认清是她以后,悔恨的眼泪便如同泉水般涌了出来。 “是他,是他!好狠的心……可怜我的煜哥儿,他才不到一岁啊,噗——”她喷出一口血,非常勉强的抬手抚摸着小福的脸:“他竟然狠心到可以连我都舍弃,小福,你记着,”玉姝小姐闭了闭眼,再用力睁开:“他叫我使银子买通我那叔伯的堂婶,把、把那写着皇上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的盒子,放在了太子妃的床榻之下……还有那、那书信,是我那堂叔……” “此事,不止他一个人做的,所有参与搜府的,怕是、怕是都伸了手!”她眼泪一股一股地流下来,比口中的鲜血更加汹涌。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作的孽,如今我身死于此,便是、便是我的报应!我哪里知道,他们一定要他满府的人命!我对不起他们……” 她抬眼看着头顶即将黑下来的天空:“这便是我的罪孽,我死后,魂魄自去他们面前谢罪,上刀山、下油锅、做牛做马……都是我应当的。” “好小福,都是我害了你们,你快走,便是爬,也要爬走,躲起来,若被那狠心人抓住,便是一个死字!快走……快走……我、我不成了……” 说完这一句,她突然浑身颤抖起来,用手指着那汴梁方向,目眦欲裂,咬着牙喊道:“朗国宁,你这个狼心狗肺,不仁不义的犬狼之辈,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今日我便死了,定要化作厉鬼,早晚来索你的命!” 说完,手垂下,头也低下去,便没有了气息。 第12章 山穷水复疑无路 她仰着满面陈年旧疤的脸,面向着座位上两个满脸肃然的年轻人,自己眼中早已如死灰一般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十二年前她的眼泪和血早就在那个夜里流干了,如今不过是枯骨一具,残魂一缕,早就不属于这吃人的人间,早就该和小姐她们一起魂归地府。 玉姝小姐咽气后,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山崖下又湿又冷,双目所及之处半个人家也没有。她边哭,边撕了布条紧紧地扎住血流不止的小腿——那腿早就没了知觉。她必须赶在天黑之前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因此哪怕右腿早已不能走路,她还是拿着一截断裂的木头,半是撑着走,半是抓着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往前挪——用小姐的话说,便是爬,也要爬得远远的,万万不能被他们抓住,就算在这荒野之外被老虎吃了,也好过被那些人抓住。 漆黑的暴雨中,她手里拿着玉姝小姐留给她的东西:一枚玉佩,上面刻着个“王”字,一枚荷包。 袁隐将那两个物件呈上来给袁无错,他二人看去:玉佩依旧温润光洁如新,络子早已脱落;那荷包也已被磨得破败不堪,也看不出颜色,丝丝缕缕的绣线也已脱落大半,只勉强在角落里看出来个“朗”字。 洛娘子,不,今天她是小福——那一日,她以为自己走出去很远了,其实一夜过去,也不过是半个山头。脸上身上都是伤口,根本不觉得疼,特别是那右腿伤口被雨水浸泡,发白发青,再不就医,这条腿就要废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回头看着玉姝小姐的方向,雨渐渐停了,隐约看到有人下得崖来,驱散了啃食尸首的野兽,穿着那官兵的衣服,面无表情。少顷,那官兵抬起头向她这个方向看来,吓得她立即躺进了路边矮树丛的水洼里。 他们发现人数不对了。 天可怜见,一场大雨,冲刷掉了她的血迹和气味,让她得以逃出生天。 不知走了多久,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头晕目眩,右腿伤口处发黄发亮,鼓胀得似乎皮肤要爆裂开来,在爬到一个满是砾石的山坡时,她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歪倒,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算了,就这样死了也好,倒叫玉姝小姐、小喜小雅她们等等自己,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了。 待她醒来,便是在一个破草棚子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和一个童子在草棚子外晒着药,童子手里的扇子不停地扇着一个炉子:“师父,再有一刻钟这药便得了。” 那花白头发的老者头也不回,抬起手摆了摆。 她运气好,碰到了为皇后看完病的神医华圣。这时候她才知道,虽经华神医极力救治,胡皇后还是病逝了,这才出了汴梁,遇到了倒在山下的她。 胡皇后应该是随先太子而去了。 华圣神医说,心病难医。 她什么也没说,但是华神医好像什么都知道。 据说这段时间,总有那武定侯府的人在满山搜寻,说是有具尸首被野兽拖走,要寻回安葬。 那个瘦骨嶙峋、仙风道骨的半百老者,满脸洞察世事又略带伤感地看着她说到:“等腿好得差不多了,就走吧,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那是她历经生死之后遇到的唯一一个好人。 哦不,现在又有了几个,那冯江氏,那些孀寡老妇人,特别还有眼前这两位青天大老爷——虽然他们看起来只是两个年轻的男儿郎,但不知为何,她有种直觉,他们能帮玉姝小姐报仇,能为那蒙冤的贵人翻案。 她听了华神医的话,腿骨长得稍微好一些,便将那玉佩和荷包裹在右腿的绑脚布里,顺着彤江一路与汴梁背道而驰。她脸上的伤疤极其可怖,又是个身无分文的瘸子,一路也遇过山匪打劫,也遇到过施舍给她两口饭吃的贫穷人家。她先后在那洇州、汾阳乞讨了几年,最后终于到了浀林,并在那密林中以寻蘑菇为生。 这一住,又是五年,直到暴雨冲垮了江堤,也冲垮了她在浀林县路边的那个窝棚。原本她想和那些灾民一起抱团取暖,哪成想来了汴梁的大官,穿着和那悬崖下翻找尸首的官兵一样的衣服,吓得她连忙逃进了山林之中,不光要忍饥挨饿,还要忍受树枝树叶间无处不在的水蛭蚊虫。 最后就是被这两位少年青天大老爷设计,走出了密林,再也不用回去。 袁无错肃然,敬德六年九月,那时他才不到五岁。不知为何忽然重病,整整五日五夜不曾退去高热。阿娘总心有余悸地回忆着说,有一夜他烧得糊涂了,小胳膊小腿忽地爬着坐起来,奶声奶气又一本正经地对着阿娘说:“阿娘,儿子不孝,这就要先回那天上的宫殿里去了。”说完又扑通倒下,昏睡不醒 那句话直吓得阿娘嚎啕痛哭,在那佛像前恨不得将额头都磕烂了。 佛拜了一座又一座,太医换了一个又一个,药灌下去一碗又一碗,但是他依旧昏迷着,魂魄飘在帐顶,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下一刻就要飘走一般,低头看着人们忙忙碌碌穿梭与自己房中,阿娘祖母太祖母,互相拉着手,哭成泪人。 但好在这时出现了个契机,名满天下,行踪不定的华神医受鄂楚门阀胡家所托,不远万里到汴梁来为皇后诊治那心衰之症,正好由虞晚苼的父亲、当时还是一个普通太医的虞绍铨引荐,直说袁家有个小儿得了急症,满汴梁的大夫甚至这皇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 先皇后仁慈,也同意神医华圣暂时出宫去救一救那可怜的孩子,她的孙儿生下来就没了气息,儿媳血崩而亡,儿子也追随她们母子而去,徒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推己及人,她不愿看到再有人受那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 待华圣神医来了,几副药加两次施针便治好了已经烧得双眼凹陷、肋骨凸出、魂魄飘摇、眼见快没气儿了的他,又建议父亲将自己送去习武以强身健体,只有这样方能延续天年,他这才被父亲送到了拓霞山寻龙门。 他总觉得这冥冥中的巧合,好像在指引着他寻找一个真相。 华神医救了他,又在一年后救了那洛娘子,也就是小福;又过了十二年后,有什么指引着他遇到了小福,然后他们在这菡香郡的弹丸之地,揭开了十四年前那桩冤案的面纱。 此事若只这一个人证,未免太难证明什么了。 但小福说,可能还有一人存活于世,那便是那日搜出叛国书信的金吾卫首领闻听的儿子,闻放。 闻听同她家小姐一样,敬德六年四月便在追捕一个入室盗贼的时候,被那盗贼一剑穿胸而死。后来闻听的夫人得了癔症,整日疯疯癫癫,两个月后竟放火将整个闻家付诸一炬,其子女皆被烧死在房中,只有那闻放未能寻到尸首——人人都说,是那闻放受不得父死母疯的刺激,纵火烧死疯母和三个妹弟之后便跳入那永定河淹死了,那时正值多雨季节,河水暴涨汹涌如同一条咆哮的黄龙,搜不到尸首再正常不过了。 袁家近卫散出去的人四处暗查线索,有人回忆敬德六年确实有那渔家在彤江入口处捞起来一具尸首,正准备拖上岸交于衙门,那尸首竟活了过来,直把人吓得够呛。 传言神乎其神,说那人已经泡得形同巨人,肚大如斗,眼肿如灯,连那黑紫的舌头都挤出来了,结果一上岸竟然活过来,抓着人的手哇哇吐水,差点把那渔家的掌桨人吓死,病了好几个月才能勉强起得床来。 最后那人因起死回生,有了佛缘,据说最后被一个老和尚带走,出家了。 永定河汇入彤江的口子那里,捞起诈尸人的地方,便是那千佛山境内。 千佛山因山峰形状奇特,每逢那大雾天气之时,山峰上就像是有无数佛头鼎立,故而又被称为佛头山。有了这个缘故,山上寺庙林立,香火旺盛,每逢佛祖寿辰,这汴梁的富贵之家更是络绎不绝地来上香拜佛,添香油钱。 大大小小的庙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要在这么多大小寺庙中寻一个十三年前出家的少年儿郎,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有些酒意了,自己耍诈把舅兄喝倒,自己也喝了不少,此刻他无比精神,伸手把那案几用力一拍:便是大海捞针,沙里淘金,哪怕要把那千佛山翻过来,只要我袁无错想找的人,从来没有找不到的! 太子不堪大用,何家更是祸国殃民的一个恶首,那武定侯府、宣威侯府,统统要将他们拉下马! 只要不是他何家子孙当道,哪个皇子坐上那个位置,大萧都不会差! 待他心想事成,自己便能安安稳稳地娶媳妇了。 袁小岩被他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喝多了,着急忙慌地吩咐人弄了醒酒汤进来,才发现他酒劲上来,早已靠在那躺椅上睡着了,连个肚子都不盖,脸上倒是笑得开心的很。 袁小岩一边为他盖上毯子,一边嘀咕道:“到底是做了什么美梦了?笑成这副不值钱的样子。” 八月十三,虞家谢恩宴后,又是定远将军府,莫世平夫人的四十岁寿宴——这汴梁城就是这样,今日这家花会,明日那家寿宴,后日又是那一家满月,大后日又是另一家娶亲,便是一日都没有闲暇的时候,天天都是吉日,故而大家宴请送礼,来来往往,真是好不热闹。 这天,薛云初又被段氏带出门去,与定哥儿、薏哥儿一道去了莫将军府上。薏哥儿把定哥儿也带成个莫应星的忠犬,两个人像两条小狗一般巴巴跟在莫应星后面,把莫应星几个侄子侄女都看醋了。 这两人,定哥儿也就算了,没有亲生的哥哥,薏哥儿可是有两位哥哥的! 莫应星的大侄儿莫安澜已经十岁,对那十一岁的薏哥儿实在是非常的不对付,倒是和八岁的定哥儿关系良好;双生子莫安沨与莫安渔六岁,和八岁的姐姐莫润池倒是非常喜欢定哥儿那个好看的姐姐,一时间薛云初被三个小不点缠住不得脱身,凌双双急急扯出被莫安渔抓着的袖子几下就腾到了那屋顶之上——都别来烦我。 这世间远香近臭的道理真是适用于四海,无论是哥哥还是姐姐,都是别人家的好。 莫应星和袁无错从外院返回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定哥儿薏哥儿欢呼一声冲着自己跑来,澜哥儿小心翼翼地护着差点跑摔了的定哥儿;沨哥儿和渔哥儿以及润姐儿围着薛云初,要她教自己武功,尤其是润姐儿,已经拉开架势要和阿初姐姐比划比划;屋顶上还坐着一人,一身深绿配浅绿的衣衫,那脸也是绿的,在那屋顶上燥得直拿袖子扇风。远处一群婆子丫鬟站成一群,看着这一堆鸦雀无声。 莫应星见凌双双那个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上一回见她,还是在虞府,她瞪着袁七恨不得提拳头揍人;这一会看到她,又是在自家屋顶上,她被几个孩子的声音烦得像是那被念了紧箍咒的猴子,这人可真够有意思的,生动活泼,喜怒形于色,完全不同于这汴梁女子,倒是个性情中人。 袁无错一双眼睛只盯着被莫应星三个侄子侄女围着不得脱身的薛云初。此刻她虽被三个孩子围住,应对颇有些吃力,但那张小脸上一丝的不耐都没有,一直对她们温和的笑着,小声地解释着什么。 一时竟看得有些呆了,完全没注意到屋顶上有一对火眼已经将他烧了个对穿。 凌双双飞身从屋顶上下来,一脚便踹向那看呆了的袁无错。袁无错反应极快,立刻闪身躲开,莫应星正边走边转头和袁无错说着什么,等到他觉察到耳畔的簌簌风声,伸手抓住那踢过来的一只脚时,反应已经是有些慢了。 他刚刚抓住凌双双的一只脚,凌双双大惊:她要踢的可不是这人啊!便急急缩回脚,脚是缩回来了,鞋子倒是落在了莫应星手中——那鞋子已经有日子没洗了。 一时间,院中几个哥儿姐儿都愣住,只有薏哥儿那个二愣子拍着巴掌喝了一句精彩。 第13章 九月九日是重阳 莫应星脑子一顿,只想到三个字:坏事儿了。 他腾地一下脸红到耳后根,急忙作了一揖道:“这位姑娘,实在是对不住,是在下唐突了,请姑娘莫要见怪。” 手中还拿着那鞋。 凌双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只脚穿着白袜踩在另一只脚面上,此刻心里把袁无错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一院子的哥儿姐儿早就被嬷嬷丫鬟们一窝蜂地捞去厢房里吃那蜜浮酥奈花并那琼叶糕去了。 嬷嬷心里念着:阿弥陀佛,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 只有渔哥儿尤为不解地问:“嬷嬷,我叔叔怎得把那个会飞的姐姐的鞋给脱了呢?他们是在干什么?”唬得嬷嬷赶紧给他塞了一块琼叶糕,低声说道:“快别说了,小祖宗!” 院子里的莫应星,袁无错,凌双双,薛云初都听到了,那脆生生的声音,三道门都挡不住。 袁无错背过身去,非礼勿视,但是抖动的肩膀出卖了他此刻笑得快撅过去了的事实。 薛云初吞了口口水,心里暗道不好——上次那几个匪贼的死状可不怎么好看。 莫应星一张脸红到了脖子下面,连那白色的交领都给映得发红,原本人高马大,此刻竟恨不得头垂到地上——手里还拿着那鞋作着揖。 凌双双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几息之间总算把自己的脸定得平平的,清了清嗓子,十分镇定自若地道:“无事,总归是我不小心……那个,能否请阁下将鞋还我。” 莫应星头也不敢抬,低头走过去将那鞋子放在凌双双身前两尺远处,便低着头退后,嘴里一直念叨着:“真是对不住,唐突姑娘了,是在下的过。” 那只穿着白袜的脚,脚趾抓得紧紧的贴在另一只鞋的鞋面上,想必那姑娘也是尴尬得紧——都是自己的错。 凌双双的脸皮总算是反应过来,也厚起来了,大喇喇趿了鞋,在用右手食指将鞋后跟提上,拍了拍手道:“无事无事,我等粗人不在意这些,阿初,我们去别的院子里转转,走了。” 随即无比潇洒地走出了那月亮门,薛云初目瞪口呆地看了一眼莫应星,又看了一眼袁无错,再看一眼莫应星,随即收拾好脸上的表情,向二人福了一福,抬脚就追着凌双双而去。 才走到月亮门外,便看到凌双双几个腾跃跑到那假山亭处,提着拳头对着那柱子哇呀呀挥着拳头。 好了,估计过了今天,她肯定越发讨厌袁无错,也铁定要马上回崇阿山,再也不回汴梁了。 捶完了柱子又飞去捶树,薛云初面皮抽搐,看着凌双双几乎快把那假山旁的一颗玉兰树给打折了。 刚走到她近前,绞尽脑汁劝了几句,凌双双气得捶得更狠,直看得薛云初扶额。忽然,在凌双双停下来以后,薛云初感受到周边的氛围有了一丝异样,她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看着那假山便大叫一声:“什么人?” 一个黑影从假山处蹿出来,施了轻功便往外跑。 凌双双反应极快,已经追了上去。 薛云初心头一凛,也腾起身子几个腾挪跟了过去,追到那竹林旁边,只见一身绿衣的凌双双和一个黑衣蒙面人缠斗在了一起。 那人身手可不算弱。 薛云初追过去与凌双双同时对战那人,却见那人五指间竟隐约有寒光闪烁,便边出手边大声嘱咐道:“这厮手里有暗器!千万小心!“凌双双一听,怒火上来出招更加迅疾:“吃我一掌,腌臜小人!” “是寒甲卫,快上!不能叫凌姑娘和阿初妹妹着了他的道!”袁无错一眼认出那人手上的十个寒甲,见他招招凌厉,直取两位姑娘脖子、胸口、腰侧之处,顿时火冒三丈:身为男子,竟出如此阴狠毒辣的招数对待柔弱女子,真真不配为人! 莫应星和袁无错疾驰上前支援薛云初和凌双双,只见莫应星从腰侧抽出一枚软剑剑,出手果决,一个甩动,软剑缠住了那刺客的手腕,莫应星一拽,将他的手拉开离凌双双远远的,袁无错则将薛云初挡在身后,出腿攻其下盘,几脚将那人踢得跪了。 凌双双白了袁无错一眼,抽身出来,伸手快速从旁边的竹枝上抓了一把竹叶,见缝插针地将竹叶射在了那人的手腕、脚踝、腰侧并肩膀处。 从被发现到束手就擒,不到十息的时间,那人被废了手脚动弹不得。袁无错正欲提他起来回去审问,但见那人口中一紧,叫到:“不好,他要自尽!”待莫应星伸手准备卸了他下巴的时候,已经晚了,一股黑血从那人的面罩下流了出来,眼见这刺客抽搐了几下便死了。 “哎?就死了?早知道就不费那些功夫,还寻思留个活口呢!”凌双双颇为惋惜道。 莫应星连忙问到:“姑娘可有受伤?可曾被那寒甲伤到?”袁无错则是看得清楚,薛云初应当是没有受伤的。 凌双双立即道:“那不可能,凭他还伤不到本姑娘。” 莫应星不放心地又问一句:“确实未曾伤到?” 凌双双面子有点挂不住了,她是那么不中用的人嘛? 她可不知道面前这两个不中用的,都吃过那寒甲的苦头。 莫应星道:“姑娘不知,这是寒甲卫的人,他们十指都嵌了铁甲片,上面有一种叫做赤藿芦的慢性毒。若被伤到,伤口好不了,会一直溃烂至骨髓深处。” 凌双双傻眼道:“好家伙,这么毒的吗?幸亏咱们人多功夫好啊!” 薛云初道:“这刺客大白天都敢到你府中来,可是有什么原因?” 袁无错看了莫应星一眼道:“可能是跟传说的前朝宝藏有关,这府邸是前朝宰相万重阳的府邸,此人极其贪财,前朝覆灭之后,那万重阳一把火将府邸烧了,后来几代人都没有找到他贪污的那些财物,这将军府也是后头重建的。” 原来如此。 传说万重阳生于九月初九辰时,乃九九纯阳之身,因此得名万重阳。据说他出生之时天象有异,朝阳霞光盘桓两个时辰不散,通天都是金红赤黄之色。此人命格奇特,哪怕皇帝几度要斩杀他,都能让他安然脱险。传闻有一回,前朝皇帝在金殿上,盛怒的帝王连剑都拔出来,眼见着要亲手将他捅个对穿,顷刻间天空风云巨变,百鸟飞腾,白日忽而转黑,竟是那天狗吞日之象,惊得那皇帝直接就把剑扔了。 可见此人真的有天道相助。 万重阳此人毕生奉行“不为五鼎食,则以五鼎烹”——要么成为以鼎食之人,要么成为鼎中人,通俗地说就是:哪怕要冒着把他放在鼎中煮了祭天的风险,他也要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站在那世界之巅。 几次死里逃生安然无恙,让他越发的贪财无度,有恃无恐,搜集世间财宝几乎到了变态的地步。 他不喜银票,所受贿赂皆为真金白银,珠宝玉器。便是那红宝蓝宝金刚石,鲛珠东珠夜明珠,在府中都是成箱成箱的堆着。曾有人说,万重阳造了一个纯金打造的池子,兴致起来之时,便将那成箱珍珠倾倒于池内,“可供成人男子泳戏其中”,后来还有那好事之徒作了一副《圆姬泳珍珠图》,据说画的就是万重阳的宠妾、一个叫做圆娘的胡姬,躺在那珍珠池里赤身徜徉的画面。 人都说其府中之奢靡,奢靡到用水晶做那亮瓦,象牙做那筷着,金子锻造盥洗物件,夜明珠成串嵌于那回廊每个廊柱之上,连那赤金恭桶都满镶着从别罗里来坐海船来的巨大宝石。 难怪皇帝要捅他呢,皇宫跟他的府邸比那就得自惭形秽到死。 如此多的财宝,尽数烧毁在一场大火之中,确实令人扼腕叹息。据说曾经有那救火之人在灰烬之中刨出来烧熔的金子银子偷偷藏起,以此发家富甲一方的都有。 凌双双光是听一听,都感觉自己的耳朵金光灿灿,两眼闪烁着有钱两个字,撸起袖子对着自己脚下的土地便跃跃欲试。 袁无错冷不防地说到:“当时这府中共计三百四十九口,一个都没留,全数烧死,据说前十几年,此处每逢月圆之夜便有那哀嚎之声四起,太祖皇帝请高僧超度九九八十一日,都没有完全超度此处的魂魄,最后只得将此地一分为二,一半做了那学堂,一半做了将军府。”——杀伐之人身上血腥气重,最能镇得住那游魂野鬼。 凌双双立即就停下了那双跃跃欲试的手:别财宝没挖到,挖出几根骨头就得不偿失了。 她颇有些别扭的问道:“那,那你们住在此处,晚上不怕嘛?“ 莫应星笑道:“自古为人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那鬼敲门,何况,”他忽而有些沉重道:“有时候,人倒是比鬼更可怖。” 这点凌双双倒是深以为然,这莫家小二,倒是比那袁家的登徒子好上不少。 登徒子本徒此刻正面容肃穆,望着地上那人的尸首:最近张肆伍的动作可是越来越频繁了。 在看过中秋花灯、火壶和竹篙火龙之后,八月二十,薛云初便要随凌双双返回崇阿山了。原本八月十六便要出发,硬是被虞氏和段氏多留了几日,急得凌双双头上都快冒出竹蜻蜓——再不回去,被师父揍事小,爬那雪窝子事大啊!她可不想像那无羁师叔,年纪轻轻就老寒腿了! 因此这一日,两位夫人再也不好留她二人,只得挥泪送她们出城门而去。 袁无错远远地望着九妹妹前去送别,把自己备好的皮子护膝等送给了薛云初,这才放心地转头去了那望镜楼喝酒消愁——她这一去,怕是得明年开春,哦不,入夏才能回来了。大事还未落定,婚事更无从谈起,这日子,真他娘的是一天都不好过啊。 他一到望镜楼,便熟门熟路地进了自己的专属雅间,也不饮酒了,挥手叫人端了一壶茶上来,独自一个自斟自饮。 隔壁传来哄笑之声,叫他越发的心烦意乱。 织霞姑娘此刻正陪着那周太尉的小儿子周翼玠在隔壁雅间里,与枢密院程礼钦家二房小孙子程玏、翰林学士陈辽实之子陈东匀等几个纨绔在此小聚,几人一时高谈阔论,一时低声叹息,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已经穿透了雅间的墙壁,打扰到别人了。 只听那程玏道:“翼玠兄方才说,以后怕是不能常来这望镜楼,却是为何?” 周翼玠长叹一声,搂着织霞姑娘道:“别提了。我阿娘说,为我寻了一个媳妇,这段时间要去探人家舅母的口风,若是能成,待那姑娘及笄,我便是那有人管着的了。” 袁无错原本闭着眼靠在那躺椅上,一听“舅母”“及笄”,便睁开眼坐起来。 “哦?是何方神圣?”有人问道。 “不许问啊!都不许问!女子闺阁名誉最是要紧,你们都别说了。”周翼玠懒散地道:“不过那姑娘,我那日在一个寿宴上悄悄看过,的确是算得上是个绝色。”他得意地刷的一声打开手中的纸扇,无不潇洒自在的道:“我阿娘最是疼我,便给我找媳妇,那也是全汴梁一等一的好品貌。这几年我多少也算个花丛高手,”他伸手摸了织霞姑娘的脸颊,颇为可惜地道:“日后我娶亲了,便不好再来会这些美人儿娇花儿了。” 程玏、陈东匀道:“那娶妻有什么好的,成日里拘着你管着你,老没意思。” 周翼玠道:“你们懂个——什么?我阿娘说了,男子只有成婚了,便才算的上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成家立业,这成家得放在前头。你们几个小光棍懂什么?” 几人哄笑起来,皆骂他八字还没一撇,就上赶着把人家当自己媳妇了。 袁无错在隔壁雅间里,拳头捏得梆硬,眼里满是喷薄而出的怒气。 他竟然敢惦记她?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他忽地站起来,压抑着起伏的胸口,在雅间内快步走了几个来回,然后一拳打在那立柱上,直惊得隔壁几个人一惊,暂时停下来那不成体统的一番调笑。 织霞姑娘是知道旁边雅间的,忙道:“想是隔壁有客人吃醉了倒地上,小红,去看看去,若是倒了便叫人把客人扶起来。” 待小红到了隔壁雅间,房间里早就无人,只有那临窗的柱子上有个碗大的凹陷,连那红漆都落了。 第14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自从袁无错听到了隔壁周翼玠那番话之后,原本就不甚得劲儿的心中郁积之气更甚,听到他张口闭口将与那姑娘成婚之事挂在嘴边,他怒火中烧,挥出一拳将立柱险些打折了,下得楼来,紧攥着拳头,一身怒火烧得他胸中激荡,额头发紧。 再不走,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冲到隔壁雅间,把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周翼玠胖揍一顿,打得他亲妈都不认识最好:就你,就凭你也敢肖想她?你有几个脑袋? 越想越气,让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他面黑如墨,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 袁小岩见他骑在黑龙驹上,整颗头像那点燃的蜡烛芯一样,下一刻简直要爆燃起来。他甚少见到主子气成这样,好像要一点就着,又不敢问,实在是摸不到头脑,便觑了一眼黑龙驹。 黑龙驹莫名其妙地回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看我做甚?我也不知道啊,你们人类的事你问我? 一人一马驼着个快要点燃炸开的红爆竹,一言不发地回了袁府。 袁府。 袁轼禄的大女儿在那深宫之中毫无波澜,仿佛是个透明的人儿一般,那五皇子也不甚得铭轩帝喜爱,故而过得很是艰难。加上何家的打压,仕途不顺,他这几年对官场颇为失望,早已于三年前请辞了官职,祖母已经八十了,在这世道已经算是极其高寿,自然要小心侍奉,半点马虎不得。因此他辞官后只一心侍奉老祖母,不再过问官场之事,眉头自然也比从前舒展很多。而袁轼龄则依旧在老位置上,不痛不痒也不得寸进。 好在新一代还算是争气,特别是这小七,原本以为他做个富贵闲人便好了,没想到他竟是非常上进,年纪轻轻考了武状元,又在金吾卫里有一席之地,浀林剿匪更是得了圣上的嘉奖——他袁家儿郎果然没有孬种。 见他回来,程氏自然是十分欢喜,迎上去道:“怎的现在回来,不是说有公务?”袁无错见了阿娘,顿时收了那满身怒火,从善如流地道:“阿娘,事已毕了,我回来休息。” 随后又问到:“阿娘,你何时与爹爹定的亲?” 程氏被他问得一愣,眨巴了几下眼睛道:“我、我与你爹?我与你爹爹是在敬武二十六年——你问这个作甚?” 敬武二十六年,阿娘十五岁。 他肩膀塌了下来,道:“儿子就是问问,阿娘,我乏得很,先下去休息了。” 程氏关切地望着儿子,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这才放心下来道:“既是累了,便下去休息吧,若是饿了,小厨房备着菜呢,一会儿叫人给你送到房里。” 袁无错回了院子,坐在案几前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敲了敲桌子。 袁四应声而来。 袁无错蹙着眉道:“那周翼玠,认识吧?” 袁四:“禀主子,认识。” “你这两天,找个机会,给他套个麻袋揍一顿,不用废了他,就下不来床的那种。”说到后面,他已经是在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 袁四:? 袁四:“是,主子,要不要……?”他放低手,做了个切的动作。 袁无错抬头白了他一眼,他立刻低头行礼道:“属下领命!” 过了几天,便有消息说,那周翼玠与人争女伎时得罪了人,被人套着麻袋拖到巷子里狠揍了一顿,约莫要在床上躺上个把月。杨氏气得背过气去,在这汴梁,竟然也有人敢给她的儿子打闷棍?找到了定要挑断他手筋脚筋! 这番豪言壮语当然是实现不了的,因为后来周翼玠刚好,又去花船上喝酒,被那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对家按在河里喝饱了才拉上来,十一月的天气给冻的面色发青,又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始作俑者当然找不到。 十月初,虞晚苼携了自己的夫人和女儿,出了汴梁的城门,便准备往浀州走马上任了。 一家人齐齐相送,难舍难分,到了十里亭,已经是巳时。 段氏的眼泪止都止不住:云初回山门去了,大儿子又外放,这个年都不能在家里过,只余莱哥儿、薏哥儿和定哥儿陪在她们身边——算来算去,家里还是三个讨人嫌的愣头青。 虞晚苼和袁氏细心地安慰着段氏,看着还在襁褓中玉雪可爱的盼姐儿,段氏的心就像被刀子割一般舍不得。但是她也知道,这是小夫妻初次出去单过,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指不定到时候又给自己抱几个小孙孙小孙女回来呢!她这叫顾大局! 便是再不舍也要赶紧放他们出发,再晚天黑前就赶不上官驿了。 虞晚莱羡慕地望着兄长骑着马越走越远,他那个想把自己藏在箱笼里的伟大想法到底是没能实现,原本他劝母亲让大哥哥带着自己去,却被母亲一句:“你去做什么?明年不科举了?”给噎了回来。此刻他拉着薏哥儿,满眼艳羡地望着那马车队伍越行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塌着肩膀跟着段氏打道回府。 虞晚莱没有想到,在他痴痴地望着远去的车队的时候,十里亭外不远处的一座矮楼上,一个身影正在痴痴地望着他。 那便是才从石牌沿子的作坊那里回来的当今太子,郑承恩。他今日悄悄前往作坊中查看那刀剑及箭头的成色及数量,如今返回,也是悄悄返回,并无人发现他的踪迹。待他返回到这十里亭时,便远远地看到虞家的车马过来,自然想起虞晚苼要去外地赴任之事,心下一动,便在那矮楼上站定,想要亲眼看一看那郑晏舒说的,所谓绝色。 在看到虞晚莱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忽然浑身发麻,天灵盖上窜起来一股悲痛欲绝的情愫来——十几年了,那张脸,隔了十几年一直印在他的脑子里,从来不曾褪色过。 那就是他。 如果说秋官儿周身那种柔弱的书卷气加说不上来的悲伤,在气质上和那孩子毫无二致的话,那虞晚莱的一张脸,则是与他一模一样。 十几年来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叫他每每想起,都喘不过气来。如今再次看到那样的一张脸,那张白皙俊逸的面庞,如此生动,充满生机地站在自己三十步开外,让他多年的愧疚痛苦总算是有了个归处。 他眼看着那少年上了马车,眼看着马车走远了。张德茂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可是要……?” 太子面色肃穆地转过身去,说只了一句:“先不要动他。” 让他好好想想,好好想一想。 太子郑承恩跟丢了魂一样回到府里,也不去见秋官儿,只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呆呆地望着帐顶。方才胸中那股子快要炸开来的喜悦悲伤震惊交织的情绪,此刻终于渐渐平息下来,脑中也清明了很多。 虞晚莱他是不能动的,他不能像秋官儿那样再立一座楼起来,把他当做个金丝雀一样藏着,他也藏不住,那毕竟是官宦之子。 可是,就让他那样如空谷幽兰一样生长于山谷之中无人问津吗? 万一呢,万一他见了自己也欢喜呢?万一他,他记得自己呢? 不,不可能的。若他记得自己,那便是荒诞无稽之谈,退一万步来讲,万一他记得自己,肯定会恨自己的吧。 一时间心绪上来,他不自觉地爬起来,急急出了门,几步就走到了惜秋楼——只有秋官儿定是懂他的。 他上得楼来,秋官儿正在画一幅北雁南飞图。任他一个人坐在榻上,竟是半个眼风也不给他。 良久,秋官儿要收笔了,正抬着印往上印一个“秋”字,太子总算按耐不住,凑上前道:“可是画好了?” 秋官儿被他这么一挤,盖上去的印往前滑了两寸,那章便不成样子了。 他索性把那寿山石的小章往旁边一扔,一脸无奈地望着太子:好好的一幅北雁南飞图,被他这么一搅和,算是毁完了。 太子一见这阵仗,哪里还不知道自己闯祸了,立刻往前一步指着那画道:“你瞧这雁,也忒肥壮了些!哪有避冬的大雁还如此之肥硕的,早就累得瘦了。” 秋官儿抄起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太子干笑了两声,脸皮一厚,光棍道:“是我错了,我等你半日了你连看都不看我,我这不是着急了嘛。” 说完便不顾秋官儿那挤兑的眼神,直接上前去,动手动脚。 过了半晌,太子倚在榻上,怀里是闭着眼和衣而卧的秋官儿。他轻轻拈了一缕秋官儿的头发,思忖良久方才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可有负过什么人?” 秋官儿早就发现他今日的不对劲了,方才上楼时就满脸的心事,他只装作不知,等他自己开口。这半天他才开口,竟是比以前沉得住气了些。 “怎么没有,如今我这样,没有考功名,没有成家,没有为家中传宗接代——哪样不是倒反天罡,哪样不是负了父母亲……”原本他声音还有些懒懒的,说到后面半句,声音竟是低沉了下去。 太子忽而想扇自己嘴巴,但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总不好当做没问过。他心里有愧,亏心得厉害,只得低低对着秋官儿的耳朵说道:“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秋官儿闭着眼笑了笑,很是落寞的样子。 太子咬咬牙接着问道:“若,若许多年前你负了一人,那人因你而死。十几年后,你,你又看到了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那时,你当如何?” 死一样的寂静。秋官儿并未回答,也没有问他缘由,过了半晌,他只是叹了一口气,从太子怀中挣出来,走到那画前。 太子一脸的不解,但也见他去看那幅画,也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 “殿下,你看这幅北雁南飞图,那大雁年年春季回来,秋季又去,虽然辛苦,但总归是它们自己的选择,是世间万物要遵循的根本,是天道。” 他手指摩挲着已经干透的墨迹,指尖点在那大雁的翅膀上——若他也是一只大雁就好了。 “大雁忠贞,为历朝诗画大家所喜爱,但总不能因为喜爱大雁,而将它囚于笼中,叫它日日困在眼前吧。” “若我负了人,那人因我而死,便再见他,我也不能再上前半步了。”他抬头望着远处南飞的大雁,怅然若失地道:“这世间种种美好,他总该去会一会,去走一走,而不是再一次被我困住,我能给他的,只有自由二字。” 语气轻缓惆怅,却听得太子耳中隆隆作响。 是啊,自己已经害了他一辈子,还要再害他一辈子吗? 譬如一朵花,一棵树,一朵云,一只鸟,喜欢他,最好就是给他自由,让花在旷野里盛开,让树在山间随风起舞,让云没有禁锢的徜徉,让鸟儿自由自在的飞。 是他想多了,只不去打扰,便是他能给的,最好的东西了。 太子颓然地下了楼,全然不知自己身上已经被秋官儿下了那追魂香。 那香味提取自水樨的花蕊,每到初夏时节,彤江上游便会在那雪水融化、与其他汇集而来的小溪交融之处,于浅水之中生长出一种极嫩的三叶植物,名唤水樨,那花呈紫色,闻起来没有任何味道,但是只有一种细腰筑叶蜂,无论这花离蜂巢有多远,它们都能及早赶到,在水樨短短一个时辰的花期内,采得花蕊深处的花蜜。 那种蜜即便是与其他花蜜掺在一起,也是一两樨蜜半两金。 追魂香一旦沾上,人根本闻不到,只有那细腰筑叶蜂,不远百里,也会追随而去。 不能再等了,再等,太子就真的成气候了。这段时间,眼看着他行事越来越有底气,对着贵妃倒是恭敬,但那恭敬,是有东西托底的——不是说六皇子郑成坤更有天子风仪吗?他曾说:他倒要看看,谁才是真命天子。 太子没说出口的是:至于其他几个可有可无的皇子,等他登基了,再慢慢处理不迟。 袁无错差人揍了周翼玠以后,心里的不安倒是慢慢放下了许多。他思来想去,最终确定以虞绍铨的为人,是不可能把自己的外甥女嫁给周家的,毕竟那孙子名声在外——但却是生了一副好皮囊,万一那孙子去人家姑娘面前孔雀开屏呢? 这么一想,那股子心火便又蹿了上来。 一时无以为解,便从那架子上抽了一柄剑,开始在院子里练起剑来。他周身气势一起,剑花一挽,剑锋与空气撞击发出簌簌之声,他身法极快,脚步如星月流转,剑招如同行云流水,直舞得院中落叶随着他的身形而舞动,好像一群黄色的蝴蝶围着他不停飞舞。 末了,他浑身是汗地收剑,畅快地啸了一声:“袁小岩!备水!小爷要沐浴!“ (电脑被家里的五岁小霸王把电脑的轴摁断,送去修了,这几天更新全靠爪机) 第15章 隐光寺内光未隐 这几日,袁无错与家里人礼佛好似更勤了些。 已经到十月中旬,秋风渐凉,人都道金秋十月,千佛山此时正是一年中景色最好的时候。 半山都是那千年银杏和百年的红枫,加上那红叶李,龙抓槐,黄桷,石榴,漫山遍野或金黄或鲜红,或浅绿或浅黄,秋高气爽,蓝天之下那山间景致甚是好看,故而这个季节,外出礼佛赏秋的人家数不胜数。 快到五福寺,庙门前修筑的青石阔道上,已经有好几家的马车在有序前行。袁九娘子掀了帘子往外望去,目及之处都是极其炫目的景致,一阵凉爽秋风吹来,那金黄鲜红的落叶纷纷而下,煞是美丽,引得她伸手接了一片红叶拈在指尖转着玩儿,李氏和程氏看着她都笑,到底还是个孩子。 心旷神怡之际,但见两匹骏马疾驰而过,前头那人已经跑到拐弯处看不见了,后头这匹马上那人倒是把马儿吁停,回头望向自己。 但见他身着鹤氅头戴儒巾,看上去通身的少年书生气。看到自己时倒是一愣,随后微微低头颔首一礼。 那人生的可真白,但是盯着自己看可真无礼。 袁九立即就将帘子放下,心头略有些不悦,便不再掀帘子看那外面的风景。 听着窗外又是一阵马蹄声奔来,后面那人叫道:“好你个程劬!东匀呢?跑那么快作甚!这秋日景致如此之好,打马疾驰可是要辜负了!” 程劬在袁九的马车前几步处,甩了甩马鞭道:“阿玏,小声些,不要吵闹到别家女眷了。我们不跑了,还是快些回阿娘她们那边吧。”于是调转马头,往马车行进相反的方向去。 袁九姑娘听他劝说后面之人不要惊扰了别家,心想这人倒是还知道亡羊补牢,便又掀开帘子向后看了一眼,这一眼,又与那叫做程劬的对上了。她面上有些热,颇有些恼怒地放下帘子,便打定主意不再往外看一眼:那人都走回去了,怎的又回头来看,有什么好看的? 到了五福寺,袁无错粗粗拜过佛之后,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程氏和李氏并肩跪拜在大雄宝殿的三尊“三世佛”前,极其虔诚地磕着头,口中念念有词。 袁九姑娘跪在她们身后的一个蒲团上,边随着她们跪拜,边在心中祈祷父母长辈康健,家中兄弟姐妹平安,阿初妹妹早日学成归来等等诸事,竟是没有为自己求半句。 正要出殿,迎面走来程礼钦胞弟媳妇梁氏和程太傅家二房的大儿媳顾氏。 梁氏为人直爽,热情又不唐突,加上袁无错和元九娘子的娘亲乃程家旁支嫡女,两家虽出了五服,但到底还用着同一个姓,尤其是梁氏还与程氏相熟,一见程氏便面带惊喜地拉着她的手道:“妹妹,好久没见着了,可还好?”程氏也面带惊喜地道:“姐姐好,真是好久不见。”说着二人相互福了一福,便各自介绍顾氏与李氏,几人寒暄了几句,梁氏与顾氏还待拜佛进香,于是约定午间一齐用斋饭,便分头而行。 程氏与李氏带着袁九姑娘出殿门的时候,程劬程玏与陈东匀也由翰林学士陈辽实之妻田氏带着进了大雄宝殿来。 陈东匀被自己的阿娘方才教训完一顿,程玏正捂着嘴偷笑他,程劬抬首望着殿内三尊金身佛像,一转头便看到了正在与程氏低声说着什么的袁九姑娘。 今日是第二次遇到她了。 觉察到自己的目光,那位姑娘抬头看过来,叫他有那么一丝慌乱,立刻轻轻颔首,不待程玏他们发现异样便走了进去。袁九姑娘一脑门子的疑虑,不知为何忽地有些气恼起来: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呢。 待到吃斋饭的时候,她才明白,今日算是有段孽缘,阿弥陀佛,佛家清净地,她不该犯了嗔戒。 女宾一席,男宾则在另一边设了一席,袁无错与那帮纨绔在一处,自然是如鱼得水,逢迎自在。 但是看到程玏陈东匀,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痛快,只待那姓周的能下床,再找个机会揍他一顿。 程玏道:“这斋菜有甚可吃的,要不咱去后山看看,听说这儿狍子兔子锦鸡遍地都是。刚刚东匀骑马到前头,看到好几只锦鸡从半山飞下去,那羽毛可漂亮,要是取来作箭羽,那箭羽可是好看得紧。” 程劬按着他的手道:“阿玏,这里是佛寺,多少也注意些。” 程玏立刻就捂了嘴,对着那大雄宝殿的方向拜了拜。 袁无错便多看了他一眼,此人倒是与他那不成器的堂弟略有些不同。 几人食饱无事,便在那后山闲逛起来。程劬年长袁无错两岁,上前几步与袁无错攀谈,从君子六艺一直谈到文人八雅,二人爽朗相谈浑然不觉已经走到了山梁处,直累得程玏陈东匀二人边跟边扶着树喘气。 袁无错见程劬脚下生风,看着是个文弱之人,未曾想到此人竟有如此脚力。不由得刮目相看了几分,无意间瞥见虎口有薄茧,便知此人不是表面看着那样只是个书生。 行了半个时辰,二人站在千佛山山梁处,看着远处重重叠叠的山脉,云雾缭绕间各个山峰从上至下,由绿转黄,不远处一条瀑布如白练一般自高峰上倾泻而下,为这干燥爽朗的空气增添了几分湿润,在那瀑布旁不远处有座极小的破庙,与山野瀑布连成一幅山水画,在秋日旷远的蓝天下煞是好看。“此处才是真正的好风景。”程劬赞叹道。 程玏与陈东匀二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追上来,两个人如同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上气不接下气对着他二人道:“袁大哥好脚力,我兄长也不赖,竟跟上了。袁大哥,阿劬哥,我和东匀渴得很,咱们便去那小庙里看看,也好讨杯水喝。” 程劬十分无奈地望着自己的堂弟,只得对着袁无错道:“袁大哥,不若我等去那小庙里为他们二人讨杯水喝吧?” 待袁无错点头赞同之后,又回头对着石头上坐着的二人道:“平日里还是要多多锻炼才好,莫要总是去那烟花之地了,阿玏,走吧。” 两人脚下生风的带着两个脚步虚浮的到了那庙门前,只见陈旧的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隐光寺”,木门上的桐油早就脱落,门面上有些发白,门上的铜环布满了绿色的锈,一看就是久无香火,门可罗雀的小庙。 袁无错伸手叩了叩庙门的门环便立在一旁等待。 过了许久,在程玏快要耐不住再去叩响门环的时候,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内是一个白眉白须的老僧人,一身僧袍满是各色补丁,有的补丁也磨破了,又在那补丁上面打上了补丁。 “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对着他们垂目行礼,程玏等不得,即刻上前双手合十道:“师父好,我们路过宝地,口渴得紧,可否行个方便,给口水喝?” 那老僧抬头看了看这四人,终是点点头道:“各位施主随老衲来便是。” 到了那庙宇里,也只有一尊释迦牟尼佛像,佛像金漆脱落,十分斑驳,只余那佛像面上依旧完好——随金漆脱落,却依旧干净得不见一丝灰尘蛛丝,可见是有日日打扫的。 一殿之中,除佛像之外只得一个香案并三个蒲团,比那五福寺自然是天壤之别。 老僧端来两个有缺口的粗黑瓷碗,程玏一看便傻了眼——他何曾用过这个?颇为难地看了看陈东匀,又看了看程劬,加上口里渴得很了,只能硬着头皮端起碗来喝了。 男子汉大丈夫,出门在外不拘小节么,他劝自己。 陈东匀也咬牙喝了,不过放下碗以后,他发现那水清甜解渴,倒是十分滋润,便好奇问道:“敢问方丈,这是什么水?为何如此甘甜?” 老和尚双手合十道:“不敢当,施主唤我忘尘便好。这水乃是我寺庙中一眼甘泉,泉眼极小,每日里只得半缸水,但每逢初一十五则会汩汩冒出,因此被称作半月泉。施主所饮的,便是这半月泉的泉水煮的。” 程劬一听,便来了兴趣,双手合十道:“忘尘方丈,晚生冒昧,这半月泉可否容我等一观?实则是太新奇,我等确实从未见过。” 忘尘老方丈笑眯眯地点头道:“各位施主请随贫僧来。” 寺庙小,不过一个主殿并三间禅房,后院说是院子,也只是竹子编的篱笆圈了一块巴掌大的地而已。 那园中种了几样菜,菜畦整整齐齐如同豆腐块一般,菜叶翠绿欲滴,菜畦之上一根野草也无。 在那竹篱笆与山体相接之处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上有一个鼓面大的泉口,圆如满月,盈盈的一汪清泉映着碧蓝的天空与山上绿的黄的红的交错的景色,竟是如同那琥珀一般,叫人赞叹不已。 今日便是十五,泉水正盈盈地溢出来,连着一个竹筒做的短管,每当竹筒里的水满了,便倒下来将竹筒内的水倾倒入下面的一口大缸,竹筒倒空之后,又自动返回去继续接那满溢出来的泉水。 一时间,山涧寂静,淙淙泉水之声与那竹筒有规律的击打之声和在一起,这后院着实是个修禅打坐的好去处。 袁无错巡视了四周一遭,见那三间开着房门的禅房窗明几净,榻上被褥干净整齐,地上清扫得一丝灰尘也无,不禁在心中叹道:修行之人虽然清苦,但却扫尽凡尘,坐卧洁净,一饮一食都自己动手,不沾惹半丝俗气。 看过半月泉之后,几人便向老方丈告辞。临行前程劬将身上带着的碎银通通捐于那功德箱内,袁无错也捐了几两银子。 程玏和陈东匀看了,便也纷纷解囊往那空荡荡的功德箱里扔碎银子和铜板。陈东匀十分遗憾地道:“早知带个水囊来了,那泉水若用来煮茶,当是上佳之品。” 程玏也道:“此处倒是一个世外桃源,若是哪一日厌烦了尘世,到这里来出家当个和尚,便是天王老子也不容易找到啊!” 这一回倒是难得的,连程劬也表示赞同起来,他连连点头道:“你们若惦记那泉水,下次再带着水囊来便是,但香油钱得多加一点。” 程玏的话倒像是一块石头投入了潭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袁无错在那方丈关门之前,回头看一眼那禅房并后院,忽而仿佛看到屋角处有片灰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他只觉得有片刻心惊,但面上却是不显,同程劬他们一起向方丈行礼之后便下山往那五福寺走去。 几人走远了,忘尘方丈看着自己面前跪着的一个年轻沙弥,满脸平和地用放在他的肩头:“人道是缘有尽处,如今你我缘分已尽,你便收拾了去云游四海,也好过在此处惶惶不可终日,往西南去,澶州腾云寺有我那师弟,也可照顾你一二。” 那沙弥跪地无声涌着眼泪,良久,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我知你心中从未放下凡尘俗世,此次你便再去那四海云游一遭,若因缘聚会,教你寻到契机,我便不再劝阻你,蚍蜉撼树也好,螳臂当车也罢,都由你。” 他站在庙门前回首望着忘尘方丈,眼中满是不舍。 忘尘方丈对着他劝道:“去吧,四海之大,应有你一席之地,不必困于此处,为师会日日为你念经祝祷,愿你早日心愿达成。” 说罢便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忘尘明显的感觉到,那日来庙里的四个年轻人中有一个目光如炬,心思聪敏的已经察觉了,庙中不止他一人。 那孩子被自己带回来的时候,夜夜痛哭,日日愤恨,每时每刻都要去找仇人拼命。 十几年来,他带着他日日劈柴种菜,打坐念经,云游四海,后几年他已经平和多了。 但那仇恨如烧之不尽的野草,根深蒂固,只能让他再去走一走那云游之路,若他能想清楚便好,若想不通,那便是他的劫数,自己不能再干涉他的人生。 第16章 惜秋楼上不见秋 待袁无错陪着袁家女眷返回汴梁,第一时间安排了人前往隐光寺探查的时候,那人早已离开寺庙,不知所踪。 就差那么一步,他就要找到那人了。 袁无错想起那天那老和尚开门时那细微的愣怔,应该是那时他便发现了自己的破绽吧。不然他不会立刻就将人差走,叫他扑了个空。 不要紧,只要是他,只要还活着,总归有办法的。 这一找,就找了许久,那沙弥不知面貌几何,身量多少,从那隐光寺出门云游之后,便如一滴水汇入茫茫大海,再也无从寻起。 十一月初十,汴梁城东石牌沿子一个隐藏在山中作坊忽然发生大火,烧得半个山头都红了。 天干物燥,大风鼓吹之下,大火烧了几天几夜不熄,加上那山开采过度矿洞纵横,大火焚烧之下,半个山竟然塌方,彼时火势之盛,叫汴梁城百姓在家中都能看到那东边的火光。山体塌方直震得铭轩帝案头的茶水都荡漾了起来。 城内救火队带着斧头、马车和汲筒险些将那永定河上游给抽干,硬生生将那石牌沿子的靠西边的树砍完了,历时五天五夜,方才止住那火势往西蔓延。 铭轩帝头痛欲裂,拍着书案要查清事情始末,最后交由何柏犀亲自带队前往探查。何柏犀查了三日,抓了几个重伤的工匠和一个商人便草草交差了事。 太子在府中大发雷霆,所需兵器还差五分之一,那火究竟因何而起?怎的连矿洞都烧塌了!他的行踪最是隐秘,没成想竟被人暗地里偷了家! 再矿脉是再不好寻了,一切未烧尽的器具物件早就被何柏犀销毁免得留下证据,但是他的准备还不够充分,他要的,是万无一失! 他烦躁地上楼来,严令任何人都不许上楼打扰,推开门发现秋官儿两只手各拿着一只笔,正在左右手同时临摹着一幅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好奇地问道:“怎的两只手写起来了?这右手的字倒是好。左手欠些力道,倒也可以。” 秋官儿边写边道:“若哪一日我右手废了,左手也便能顶上用场了呗。若右手不废,双管齐下,便是做字画也比旁人快些,这叫有备无患,事半功倍!” 太子看着他那俏皮的样子,顿时兴致上来,搂着他道:“那我也帮你写,咱们四只手写得更快。” 秋官儿拍开他的手道:“人家写两个字你便动手动脚,一点儿雅致都没有,一点儿心有灵犀都没有!” 太子笑闹道:“你倒是说,如何才能与你心有灵犀,你教教我!” 秋官儿斜了他一眼,转头瞥见桌子上的砚台,眼珠子一转,把两支笔都放下,一只手指蘸了墨点在太子的脸上,笑到:“咦,这才真是一点通!” 太子佯装恼了,便咬着牙道:“好哇,便是这样才能一点通是吧,看我不给你点成那梅花鹿!” 说罢便也蘸了墨汁,要往秋官儿的脸上点去,二人你追我躲,疯闹得不成样子。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太子脸上便净是秋官儿点的墨指印和墨道,秋官儿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脖子上都是墨点子,白色的衣袍上也都是那黑掌印。 二人疯闹了一阵,太子见秋官儿肤白胜雪,笑容开怀,脸上因为刚刚打闹显出些粉红来,胸口还不断起伏着,便看得呆愣一瞬,扑上去就冲着脖子上那一点墨亲上去。 “嘭”的一声,门被猛地推开,惊得二人皆是停下来,齐齐转头望着门口。 门口处,贵妃倒竖着一对柳眉,由嬷嬷扶着立在那里,手指抬起来指着他们直发抖。 后面急匆匆赶来、跑得钗环都有些不齐整了的太子妃,看了看秋官儿,满眼的忧虑和叹息。 贵妃歇斯底里地指着秋官儿,面容扭曲地尖叫着让人把他拖下去打死,半刻都不能等;太子一言不发站在秋官儿的面前,不动如山。 一面是何贵妃状若癫狂地发难,另一边是太子浑身战栗的沉默对抗,一时间下人们都不敢上前,一时往太子那边挪两步,一时又被太子的威势给逼了回来。 饶是惜秋楼已经足够宽敞了,也被两方人马弄得挤挤攘攘,吵闹不堪。 太子护着秋官儿,就像在护着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太监一样,任贵妃尖利的声音穿透自己的耳膜,手指都点到自己的额头上了,他也没有退一步。 他不是那个九岁的孩童了,如今他羽翼渐丰,虽然还未到火候,但保护一个人,他还是做得到的,尤其那人对自己极其重要。 任贵妃是哭也好,求也罢,他就是一声不吭,将秋官儿紧紧护在背后。 何贵妃找不到出气的地儿,气上头来四处寻觅,总算被他看见站在人群后面楼梯处的太子妃方氏,一下子便拨开身边嬷嬷走了过去,挥手给了方氏响亮的一耳光,直打得她手都麻了。 方氏眼见着贵妃鼻孔里喷火眼里放刀子的走过来,避也不避,由着她这一巴掌将自己打得险些滚下楼梯,幸亏身旁的嬷嬷稳稳地将她扶住,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瞿嬷嬷痛惜地望着方氏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那嘴角竟是有了血迹。 贵妃一巴掌打下去,倒是清醒了不少,只愣怔了一瞬,就指着方氏叫骂:“你这个不中用的,好好的太子,都因为你!你做那副死人样子给谁看?一个太子府后院,给你管成什么样儿了?啊?这么个妖妖娆娆、不阴不阳的货色,把太子勾得魂不守舍!都是你的过错!改日我倒要问问方院事,他到底是怎么教的女儿!” 原本太子妃还一副任人揉搓的样子,见贵妃状若疯妇,连自己都父亲都骂起来,她猛地抬头,眼神里透着冷冷的光,一动不动地望着贵妃。 今日若不是为了方家,为了才五岁的小郡主,她定要豁出去为自己,为方家争到底。 贵妃见她面色不虞,气又上来,唤了人道:“来人——” 太子妃忤逆不孝,今日她非替太子休了她不可。 话还未出口,只听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够了。” 吵闹声戛然而止,太子妃抬眼,贵妃、太子和众人回头望去,竟是半天也没有发声的秋官儿。 “事情因我而起,不用牵连其他人,我跟你们走就是。”秋官儿原本冷眼看着这对母子博弈,他倒是想看看,这皇家之人到底能撕破脸到何种地步。 眼见着那何贵妃越来越疯魔了,不肯对着自己的儿子动手,只迁怒于自己和其他不相干的人,甚至要对太子妃作出无法挽回的事,他终是忍不住出了声。 死便死,他早就人不人鬼不鬼,如今离报仇还有一段路,只得在九泉之下再看了。 太子原本以不变应万变,只要阿娘折腾够了,拗不过自己,自然就会罢休的——只不过时间多长,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看到太子妃被打,他当时也确实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但是比起太子妃方氏,秋官儿更加重要。 何况阿娘发泄在别人身上,就不会伤着秋官儿。方氏委屈,便委屈一下,日后自己再补偿她就是。没想到秋官儿自己走了出来,着实叫他措手不及。 他立刻上前将他往后揽,急道:“你在浑说什么?你可知跟他们走了,会是个什么下场?” 此刻众人看去,秋官儿脸上脖子上并衣袍上还有几点墨印,在那样一张美得动人心魄的脸上,竟好似墨梅一般。 他站着没有动,扫视了这厅中之人,看了一眼方氏,轻轻拨开挡着自己的太子,不紧不慢地说道:“自然知道。” “很多年前,我便该与家人一同死了,侥幸留下一条命,又侥幸遇到了……殿下。”他垂着目望着地面:“便是千刀万剐,也够了。望殿下不要因为我,忤逆贵妃娘娘,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我——我便随他们而去。” 他抬起头望着对面:“若有欠恩情的,只好来世再报。” 太子听着这摧心肝的话,哪里还有半分理智,他拦着秋官儿,歇斯底里地大喊:“不!不成!谁都别想带走他!不然,孤——孤就,孤就死在这里!” 他转身决绝地望着贵妃,十几年前也是这样,一条命因为自己的懦弱懵懂,就那样轻飘飘地折在了贵妃手里,十几年后,他又要重蹈覆辙吗?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贵妃一听太子寻死觅活,一下子就崩溃了,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最疼爱的大儿子,满脸震惊地道:“恩哥儿!你,你竟为了一个小倌儿,为了这样一个下贱的奴才,要寻死?你,你对得起阿娘十月怀胎,对得起我这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吗?啊啊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这个贵妃便是不做也罢了,呜呜呜……” 又来了又来了,每次都是这么一招。 命人赐死哪个美人才人的时候,打死哪个不听话的奴才的时候,叫人处理掉他藏着的那些小倌儿的时候,明明她是发号施令的人,可她哭得比谁都伤心,好像丢了性命的不是别人,倒是她自己。 在太子濒临爆发的时候,太子妃方氏终于出了声:“娘娘,请听儿媳一言。” 贵妃哭到一半被人打断,还是被自己颇为不喜的方氏打断,十分恼恨地冲她道:“你闭嘴!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要不是你……” “阿娘!让她说,她怎么说也是孤的发妻。”太子难得的为方氏说了一回好话。 贵妃愣住,见儿子终于同自己说话,不复之前那样沉默着对抗,终于将要冲出口的恶言狠狠咽下,就着贴身侍女寻来的椅子坐下来,平复好自己的呼吸后,这才指着方氏道:“说。” 方氏垂着眼道:“娘娘说得对,殿下留恋小倌儿,都是儿媳妇没有管好后院,是儿媳之过。” 她停顿一瞬,等到了贵妃鼻子里哼出的一声冷笑,这才说道:“既如此,不如将此人交于我处置,既可以不影响娘娘与殿下的母子亲情,又能教娘娘和殿下放心——便交于我将他看管起来,保全他性命,避免殿下再见他,如此可算两全其美了。” 何贵妃和太子双双沉吟起来。一炷香之后,两人总算是达成一致,同意了方氏的意见。 当日,秋官儿被带出来惜秋楼,关押在后花园湖心中的一个屋子里,一应吃食用具都由人每日里撑着小舟送去,此事由贵妃的心腹亲自监督,太子不得私下相见。 太子妃方氏,管理后院不力,每日里跪上一个时辰,罚抄写佛经二十册,对牌交于侧妃张氏暂代理家。 待秋官儿被押上了那个湖心小岛,留下两人在后花园专程盯梢之后,贵妃这才平息怒火,苦口婆心地对着太子进行了劝诫,让他给弟弟作个好榜样,在一大群人乌泱乌泱地簇拥之下回了宫。 望着贵妃的仪仗远去,消失在视线之内,太子这才坐下来松了一口气。 暂时不见就不见,反正等他成了事,他想做什么,谁还能说半个不字? 秋官儿说得对,要双管齐下才能事半功倍。 他不能再妇人之仁了,否则他会一直屈服于阿娘,屈服于这父权君权之下,活在“给弟弟作个好榜样”的阴影里。 太子妃房中,瞿嬷嬷眼泪婆娑地为方氏上着药,末了,用那冰帕子轻轻地敷着她已经肿起一指高的脸,边敷边流泪道:“天可怜见,姑娘何时受过这种罪,从小到大,便是油皮也不曾破过,如今倒……”说着便说不下去,转过身拭起滚落的泪水来。 方氏一言不发地坐着,望着那窗外出了神。 她暂时护住了秋官儿,虽只是暂时,但好歹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 那她自己呢?贵妃是那个样子,太子又是这个样子,她隐隐约约觉察到太子在做些什么,但是她无力阻止。 她和小郡主的未来呢? 第17章 何人欢喜何人忧 十一月二十八日,在太子府内院鸡飞狗跳结束之后,在汴梁城的另一边,丞相府的何十一娘子与威虎将军府的小儿子邓挞成了婚。 何十一娘子像个木偶人儿一样,由着人将她打扮好、盖上盖头、塞进花轿里,一路安安稳稳地送到了威虎将军府。 人人都道新娘子美貌,新郎官两次中武进士乃人中龙凤,两家皆是背景显赫,门当户对,这桩婚真乃天作之合。 花轿外吹吹打打,人们围观着她那炫目的嫁妆讨论得热火朝天,邓挞在那高头大马上奔赴自己的婚姻,只有何十一娘子,在奔赴自己少女时光的葬礼。 出门的时候,她在掩扇后面,余光里看到那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忍着自己无望的眼泪,一颗心如同坠到了冰湖中:那个人,那个遥不可及的梦,从此便要深埋在自己的心底了。 坐在喜床上的何十一娘子略有些恐慌无助,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冰凉。她低眉垂目,半眼也不愿抬头看着那些笑逐颜开的大姑娘小媳妇,害怕别人看出自己的不甘不愿,看出自己的惶恐悲切,忽而觉得冰凉的指尖一热,扇子被对面那人拿走了。 满房喜笑颜开的姑娘媳妇,还有面前这一人都觉得她是害羞,竟是害羞得也不敢抬起来看一看,笑声更加厉害了些,直教她心慌手抖,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这时候只听对面那人说道:“都不许笑我娘子了啊!喜娘,喜娘呢,快些,不然我这天仙儿一般的娘子,都给她们这帮张牙舞爪的给吓跑了!” 天呐,她好想逃走,为什么偏她要嫁给这样一个莽撞的武夫?为什么是她? 她仿佛灵魂出了壳,浑然不觉有人在她耳后剪下一缕头发,将她的头发与邓挞的用红丝线绑在了一起、浑然不觉房中有人闹着她喝合卺酒、更浑然不觉有人端上来一碗饺子,她木然地将那生馅儿饺子一口咬下机械地吞了下去,这才反应过来,耳边有人问:“生不生?” 她张了张嘴,还没反应过来要不要回答生还是不生,那股生饺子馅儿的味道,叫她直接呕吐了起来。 她低头呕了很久才把那半个生饺子馅儿吐出来,一时间房里的人笑得更开心了。“咱们新娘子急得很,不说生,只做个要生的样子,真是个好兆头啊。哈哈哈哈……” 谁来救救她? 待天色已晚,宾客散尽,何十一娘子的心越来越慌,越来越乱,她的手紧紧地抓着床沿,强行忍住想要夺门而逃的冲动,不断的告诉自己:忍一忍就好了,跟谁都是一辈子。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有人走进来了。 何十一娘子紧紧地攥着扇柄,好像这样就能把一切隔绝在扇子以外的地方。 邓挞带着酒气,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口齿不清地道:“娘子,我、我来了,那帮人,吃起酒来不要命,我头、头晕得很......” 他一下子坐在何十一娘子旁边,让她忍不住浑身颤栗,在心里呐喊着救命。 万幸的是,邓挞的手还没碰到她,便因为醉酒而倒在一旁,沉沉睡去。 眼见着那人鼾声渐起,她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一时间竟有些虚脱了。 邓挞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及新婚生活,会变得如此不堪。 头一晚他喝多了,对何氏还抱有愧疚。第二晚,眼见着何氏紧张排斥,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便想着好好培养下感情再说,结果这一拖就拖到了第五晚。 那晚,他以为她是欲拒还迎,是女儿家的娇羞,故而欲上头来,手上就有些急了。 冷不防手上一痛,一根尖细的簪子便抵在了自己的喉头。 满腔的热火在看到那簪子和自己手上的血时,瞬间就灭得一干二净。 何十一娘子如梦初醒,调转簪子,便朝着自己的脖子而去,被邓挞一把夺过,扔在了地上。 她怔怔地呆坐在床角,眼里全是泪水,面上全是绝望。 完了,到底她还是没能忍住,坏了祖父的大计。 邓挞将簪子抢过来扔在地上以后,先是不解与愤怒,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过几息功夫,他便握着自己受伤的手站起来,冷冷地说道:“我不知你竟不愿与我做夫妻,若是知道......如今倒是说什么都晚了。你放心,我邓挞虽是个粗人武夫,倒也不至于欺负一个弱女子。” 他几步走开,想起什么,又回头道:“你放心,没人会逼你,你也不必寻死。” 他走出去,不多时,何十一娘子的陪嫁嬷嬷便急匆匆走了进来,她看着床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的何十一娘子,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十二月初十,时值深冬,天空乌云密布,寒风呼啸。不多时,汴梁竟下起了暴雨。 到子时,在睡梦中的人们被阵阵炸雷惊醒。只见那闪电穿透云霄,在寒气逼人的暴雨之间贯通天地,将漆黑的大地照得雪亮。 不多时便是惊天动地的雷声,那隆隆地震动门户,直像在耳旁炸响,听得人无不心惊。 冬打雷,坟成堆,老一辈的人们都望着那大雨洒落的乌黑天空,对着那一道道天雷不停地摇头叹气。 一股一股的冰雨从房梁上流下来,瞬间便成了一臂粗的冰柱。夜间树木因冰冻凝结导致越结越厚,纷纷断裂,一时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整夜不断,就像是放鞭炮一般。 次日人们起床时便看到,城中树木无论落叶的还是不落叶的,甚至那碗口粗细的,竟通通折断,将路堵得水泄不通。 暴雨之后便是暴雪,接连着下了三个日夜,一时间,城内外便由于雪灾之害而死了不少人。房屋垮塌无数,冻死者甚众。汴梁东去十五里,有个叫望佛郡的,靠着制作香烛为生的地方,际往年腊月死亡人数不过十五人上下,今年竟然达一百六十三人,整整翻了十余倍之多。 雪灾带来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待城门外的煮粥的大锅架起来,有人已经冻得走不动路了。 户部的人已经调了钱粮人手在安置灾民,城外纷至沓来的灾民,则由司农寺搭建简易房屋,并行以工代赈,以增加劳力,减少冻死饿死之人数。 一时间汴梁的积善之家、宦官大户都纷纷解囊捐银捐粮,指望着冻死饿死之人能少一点是一点。 这一个年可谓过得极其不快。 先是四皇子的儿子病得只剩一口气,参汤吊命。又有五皇子忽然昏迷,呼之不应,唤之不醒。以上两桩奇怪病症,饶是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只能等着皇帝满天下探寻云游四海的华圣神医的消息。 除夕宫宴上,望着几个空着的位置,铭轩帝只觉得脑仁突突的疼。 这圣德有亏,天降而罚,到底要罚到什么地步?倒底要如何才能弥补? 四月坠星,六月彤江决口,七月枯骨大案,十一月石牌沿子山火,半个山都塌了;十二月暴雪树木损毁大半,房屋倒塌近百,极寒冻死饿死不少人;自己的皇长孙和五皇子,重病不愈,生死难料。 司天监说过,天降而罚,无非五行而行,如今金木水火土,已经应了水、火、木、土,那金若是真应了,岂非有兵戈之灾? 初七过后,张肆伍探得的消息呈到了铭轩帝的面前。 铭轩帝颓然坐在书房,对面是不动如山的扶摇天师。 “既圣德有亏,不若亡羊补牢,犹未晚矣。”扶摇天师的声音听不出半丝情绪,稳得就像那磐石一般。 铭轩帝忽然回忆起长子与自己的最后一面,那孩子满眼的失望与空洞,好像是被人抽走了灵魂一般。在圣旨宣完以后,他冲着自己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以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他就像现在一样,心里空落落的。 “来人。” 张肆伍应声而入。 良久,铭轩帝抬头道:“去查,与这个案子相关的,一人也不要漏过;同年与次年的人命案,尤其要重查,务必要查实!” 崇阿山上 薛云初的师父,头发花白的凌无我,望着白皑皑的远山,叹息一声道:“阿初,待雪化之后,我要同你一起下山去,了却一桩陈年往事。” 凌无羁,凌无绊皆是一惊,道:“师姐?” 凌无我道:“什么都别说了,到时候了,你们也一同去。” 薛云初望着师父满脸的忧虑,心里多少有一些了然,那些梦中朦朦胧胧的对话和片段,似乎都在说明自己命运的不一般。 她轻轻地答道:“是,师父。” 又转头安慰两位师叔道:“阿初虽年纪小,许多事情尚未窥探到其中机缘,但心中已有些明了,此事事关重大,且与我身世有关,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二位师叔不必挂心。” 末了,她像是在安慰几位长辈,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道:“相信我们一定能逢凶化吉,得偿所愿。” 丞相府。 何岳笙沉着脸对武定侯朗国宁和宣威侯道:“我这边的尾巴早就处理干净,那临摹笔迹之人早就被我斩草除根,倒是你们!” 武定侯拈着胡子,仿佛牙疼般道:“我这边应当也是万无一失的,左不过是个丫鬟,就算活着,也不会有人信她的话......” “胡扯!你就不怕她手里有证据?!”何岳笙气得胸口不断起伏,“早就叫你多方搜寻,斩草除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她被老虎吃了,也要找出被老虎吃了的证据!你呢?” 武定侯面色难看,道:“如今也不知往哪里去找......” 宣威侯立刻解围道:“这么多年应该是找不到了,丞相不必如此动怒......” 何岳笙脸色更难看了,叫他处理闻听一家,他妇人之仁,只杀了闻听!最后他去补救的时候,倒叫那闻放走了,落入那滚滚江水中生死不知——生死不知,就是有死有生!万一呢? 幸而他放出去的人已经快有那人的踪迹了,便是他藏进深山,也要挖地三尺把他掘出来处理掉! 为官这么多年,他要的便是万无一失,偏偏这两个...... 他缓了缓,道:“张肆伍那边,要让太子殿下去下功夫,那几个人找不到最好,若找到了,最好能让他在见到圣上之前处理掉,二位侯爷,务必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你我三家的身家性命,是去是留,就在这弹指间了!” 太子府中 肖夏泉恭敬地站在太子下首,一五一十地向他汇报着这段时日太子交给他做的事。 太子打断他道:“你做事,孤放心,孤有件难办的事,你替孤想想办法。” 肖夏泉恭声应是。 “我要与张肆伍结盟,你可有方法?”太子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道。 肖夏泉沉吟半晌,抬头望着太子:“自古人无利而不往,臣早年探听过,张大伴喜好钻研古方典籍、藏宝图之类,更是对前朝宰相万重阳的市井传说尤为感兴趣。” 他谨慎地道:“不知道殿下可曾记得,前几年琼林宴上,有人谈及万重阳往事,我们滨州远渡重洋经商者颇多,据说有那巨型商船自远洋而归,所载珠宝,每年有半数都经各家之手流入那万重阳的手里。” 太子道:“恩,这孤也有所耳闻。” 肖夏泉道:“对,故而此后张大伴也曾让小太监来与我询问过,也找过我族人购买远洋而来的珠宝。” 末了他道:“自古金银珠宝,有人送,自然是好,但寻宝而得,岂不是天大的幸事?臣猜测,张大伴定是对此颇有兴趣,殿下大可投其所好。” 敬德二十年三月初,积雪初融,寒风依旧,薛云初随着师父师叔和凌双双四人启程返回汴梁。 一路都是断裂倾倒的树木,白色的断口和深色的树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座座山上,黑白互衬,看上去仿若墓碑,一眼扫过着实触目惊心。 时值初春,除了偶尔遇到一两个押镖的车队,几乎没有什么人烟。一路群鸟向北,人迹稀疏,看得薛云初心生向往。 天地广阔,人当生而无畏,去四处走一走,看一看,才对得起这须臾几十年。 第18章 起死回生华神医 马车走出崇阿山地界,便看到蜿蜒的官道上,有一个灰色的身影正在初春的寒风里踽踽独行。山高天阔,人影渺小,叫人生出一些孤寂之感。 薛云初指着那人道:“双双,你看,这样的深山里竟然还有人。” 车行了几日,除了他们五人,好久没见到半个活物的凌双双立即跟着看去,看过之后,她打着呵欠道:“嗨,我还以为什么人,不过是个苦行的僧人而已。” 薛云初叹道:“这深山荒野半个人家也无,若是单靠脚力,这僧人怕是要在山中歇脚,倒也不怕那狼虫虎豹的,真稀奇。” 正在驾车的师叔凌无羁笑道:“倒也不稀奇,佛祖慈悲,尚有舍身饲虎之说,苦行的僧人总是将己身置之度外,替世人承受困苦,方达以己身渡人之功德。” 薛云初暗道:果然说佛度众生,此乃大爱啊。 马到底是比人的脚力要快上许多,大约一个多时辰以后,薛云初她们的马车就赶上了那僧人。 远远地,只见那僧人衣衫单薄缀满补丁,两只脚上那鞋子也是补丁摞补丁的。虽瘦削得肩胛骨都突出来,但步步扎实,身形极稳当,一看便是个善于长途跋涉的行家里手。 “师父,师叔,想那和尚囊中并无存粮饮水,不若我们布施于他?”薛云初见他身上除了一个极小的小包袱,半点行囊也无,不禁回忆起自己在澶州的日子来。 凌无我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布施一二也是应当,不妨事,左右再行一日便到锁台山馆驿了。” 在两方交汇的时候,凌无羁吁停了自己的马,拿了两个馒头和一袋水给那僧人。 僧人原本安静立在道旁等着车先过,见凌无羁给他递来,便双手合十称谢,接过那馒头和水,再次双手合十谢过。 凌双双好奇地问了一句道:“敢问法师,这是要行往何处?” 那和尚低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各位施主,小僧去岁前往洇州等地云游,后自南往东,如今便是要回千佛山。” 薛云初想,倒是同一个路线,再行三五日便到了。 几人辞过那僧人,便继续往前走。 第二日入夜前,一行人终于到了锁台山馆驿。到了客栈,五人分开了三个客房便住下,薛云初与凌双双的房间在师父与师叔的房间之间。凌双双捂着嘴低声对薛云初道:“师父也忒谨慎了些,今日又不是我们头一回投宿客栈了。” 薛云初道:“你可小声一点,师父耳朵最灵,当心她罚你。” 凌双双立即把嘴巴捂得更紧,不敢作声了。 半夜,万籁俱寂,连声虫鸣鸟叫也无。睡梦中的薛云初突然就醒了,原来是有人半夜到客栈来投宿,听着来人约莫有六七个,声音浑厚,脚步扎实,虽然交谈声很小,脚步也刻意放轻,但对她们这样的习武之人来说,深夜里有人到访,自然容易被她们留意到。 几人低语交谈的声音如在瓮中,饶是薛云初竖起耳朵也听得不大清楚,在几声含含糊糊的抱怨声中,她只隐约听到几个“一个秃驴”、“易如反掌”、“待找到了”、“领赏”。 秃驴? 她脑海里便回忆起前两日遇到的那个清瘦的苦行僧人来。 谁会去抓一个身无分文,跳出红尘的苦行僧人呢? 心里不由得有几分担心起来,到底是有过一面之缘。 这样模模糊糊地思索着,客栈里的交谈声也渐渐熄了,薛云初便又睡着了过去。 第二日,车子出了客栈,薛云初才对凌无我说了昨夜之事。 师父看了她一眼道:“我也听到了,像是人请来的好手要抓一个二十余岁的僧人。就是不知是不是我们那日遇上的那个?” 凌双双道:“抓一个僧人作什么,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薛云初默默为那和尚叹了一口气。 如今她们早已到了锁台山,只盼那法师吉人自有天相了。 到了千佛山地界,这才算离汴梁城不远。凌双双不紧不慢地赶着马车,往西行了这许多时间,天气也没那么冷了,此刻正是春日暖阳,照得浑身暖洋洋的。 沉船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尽管大多数树木都折断了,但新的叶芽也已经从断枝处冒了出来,山路边野花早早开放,隐隐约约闻得那花香。凌双双忍不住嘴里哼起小曲儿,甩着腿儿靠在那马车门框上,两只手支在后脑勺——到底是往西南更暖和,此处春光无限好啊,崇阿山也太冷了。 薛云初见她哼得好听,也出了车厢,与她并肩坐着,欣赏这千佛山的春光美景起来。一时间,二人心旷神怡,好不自在。 不出意料的,忽然间那煞风景的就来了。 随着一声马儿的嘶鸣声,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从背后传来,跑得又急又乱。 薛云初回头一看,一匹棕马背上驮着一个灰色的人影,那人趴在马上不知生死,直往这边横冲直撞过来。 薛云初呼吸一窒,这一幕何其熟悉!她立即从马车上跳下来,施展轻功跳到马侧,一把抓住乱甩的缰绳,双脚在地上扎住,想要将那马儿拉住。 但马匹受了惊吓,哪里还有半分理智在,自是她一个女子之力拉不住的。眼见着缰绳拉着自己往前飞驰,鞋底磨着地面借不上力,薛云初只好飞身上马,将马背上的那人一把扔给了前来接应的凌双双,再次紧紧勒住缰绳。待马跑出去数十丈远时,终于被她控制住停了下来。 凌双双:怎么一言不合又丢人? 待师徒几人看清伤者的面貌,不由得眉头紧皱:“这不是那个僧人吗?” 凌无羁快速拿出一颗药丸给那和尚喂了下去,再细细检查了他的伤口,只见他双手各有一道深深的割伤,左手更是险些被割断五指,刀伤深可见骨;右腿后侧一刀,直让那皮肉都翻了起来;后背一刀虽然不深,但由于他极瘦,也几乎要看见骨头了。 凌无羁的金创药都用光了,才勉强将他的伤口覆盖住,又撕了一件衣裳,细细地将他包扎起来,整个人裹得如同一个粽子,只余一张脸和两只胳膊还是完好的。 还未处理完毕,追兵便到了。为首的一个粗黑汉子手里拿着把长刀走到她们正前方两三丈的距离,十分倨傲地道:“把他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此人不过一个贫苦的僧人,不知各位大侠为何要伤他性命?就不怕折损功德吗?”凌无绊道。 为首的大汉道:“他得罪了我们主子,扮作僧人逃了不少时日,如今这条命便是该阎王爷收走了,老子劝你们不要多事,不然杀一个和杀几个,都没有区别。” 口气不小。 凌双双“切”了一声,抱着双臂十分不屑地望着那人,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只回头望了望师父。 见师父轻轻点了点头,凌双双领命,抽出剑来对着剑身轻轻呵了一口气,再漫不经心地擦拭。 对面见几个女流之辈泰然自若的样子,像是根本没有把他们几个放在眼里,便嗤笑一声:“真是不知死活。”便挥刀砍了过来。 凌双双打算以一敌三,一柄双泉剑对着对方的长刀丝毫不惧,闪身躲过劈头一刀,侧手挥剑便直破那人下盘,但见那汉子反应极快,在剑锋扫过来之前及时抽脚,飞身跃起时长刀反手又劈向凌双双。凌双双反应也极快,立刻抬手以剑抵挡,竟被那力道震得连连后退好几步。 “哟呵?”倒是个好手,一把子硬气功确实扎实得很。她站直身子,转动手腕挽了个花,面色已经严肃起来。 对面三人见她功夫也不弱,倒也没了刚才那轻蔑的模样,脸色一变,持刀便飞快地冲了上来。 薛云初见势不妙,怕凌双双吃亏,立刻抽出云啸剑加入了战局。 两人身形转换十分流畅,在三把大刀之间来回穿梭。见识过那人的力道以后,二人便不再轻敌,不硬接招,只灵活地闪避那蛮横的招式,再寻机出剑。几个来回下来,两人虽吃力得很,但也叫对方身上多了许多剑伤。 那三人见自己竟被两个黄毛丫头打得没有还手之力,顿时气急败坏,出招便愈加蛮横狠辣起来,在薛云初躲过其中一人的长刀几步踩在那石壁上回身一刺,与第二人面对面刀剑相拼之时,另一人竟攻其不备从背后挥刀砍过来。 “卑鄙小人!阿初小心背后!”凌双双接了前头那人一刀,正驾着那刀几脚飞踢,将人踢倒在路旁,回头一看那贼子竟趁人不备从背后下手,急急往回奔之时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凌无羁起身要上前帮忙,被薛云初的师父凌无我按住:“且慢。” 只见薛云初头也不回,抬腿先将面前之人踹倒,再侧身避过,一剑将那人的持刀的手斩了下来。 那人惨叫一声,左手握着右手断臂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凌双双叫了一声好,立即回身应对被自己打倒又爬起来的敌人,对方越打越怒,眼见着不拼招式,只图快杀,倒是让身形灵活的凌双双占了不少便宜,最后一剑封喉,将那人斩于剑下。 最后一人见两人年纪虽小,但功夫了得,自己的两个同伴竟折在此处;加上后面还有三个看起来更厉害的没有出手,便语带威胁地道:“你们竟敢坏我等好事,可知道我们是为谁办事的?” 薛云初提着剑望着他:“你倒是说啊?” 那人见对方毫不示弱,竟是愣住了,道:“我们可是为当朝太子殿下办事的,你们坏了殿下大计,给我等着!” 说完便提着那断了手的同伙,紧走几步,上马疾驰而去。 凌双双犹不过瘾,提着剑想要追过去,薛云初拦着她道:“穷寇莫追。” 这人嘴上说着为太子办事,到底劫杀僧人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他们吃了闷亏,回去不好交差,自身尚且难保呢。 几人带着一个重伤的僧人,在半夜赶到了千佛山的祥云寺。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见受伤的僧人危在旦夕,便急忙将人安置在了一间禅房之内,还叫了小和尚前去望佛郡请大夫来。 还未等天亮,大夫没来,那受伤的僧人便要不行了。 收到消息,薛云初连忙跟着师父她们就到了那禅房里。 之间那人已经双目紧闭面色发黄,不停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浑身不断的往外冒着汗,连衣服都濡湿了。 薛云初心有戚戚焉,当年她阿爹离世前,便是这个样子。 方丈望着躺在床上已经开始大出汗的伤者,到底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人快不成了,负责清洗伤口的沙弥端着一盆血水退出门去,不多时便带回来一个白眉白须的清瘦老者。 老者走到禅房门口问道:“伤者在何处?” 众人连忙回头看,乃是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老人家,看起来仙风道骨,精神矍铄,一看就是医中圣手。 凌双双对着薛云初做了个口型道:是神医。 凌无我师姐妹三人一看便认出来,那是轻易不能见到的神医华圣。 众人连忙道:“在此处。”便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华神医几步走过来,伸手切脉,又翻了翻伤者的眼皮,便抬手唤来自己的徒弟。药箱打开之后,他不急不徐地展开一卷银针,对着床上之人便开始施针。 半炷香时间过后,施针完毕。他将一个瓷瓶拿出来,倒出三颗漆黑的药丸道:“去,研磨在温水里,六个时辰喂一次,若能受得住第二粒,便能活了。” “阿弥陀佛,老衲在此谢过神医相救,神医请受我等一礼。”方丈一听这话,心里便知那年轻和尚有救了。连忙差人去将那药丸收好,化一粒给那伤者服用,便向华神医告罪一声,急匆匆出了禅房而去,他要为华神医安排住处,多谢他搭救了一条性命。 天色渐渐亮了,室内光线也亮了起来。 华神医见床上那人已经呼吸平和,没有再出大汗,待小沙弥将药一点点喂进去之后,便将银针一一取出,起身准备离去。那徒弟细心收好药箱和银针,跟在他后面,正准备抬脚跟着走,但见华神医好似看到了什么,转过身来朝着凌无我师姐妹三人。 第19章 故人之子故人姿 薛云初对这个老神仙一般的医者本就十分关注,看着他巧手将那么长一根银针轻捻了几下就扎进那受伤的僧人头上身上和四肢,每根银针只余一二寸在外,心中叹服——那场景很是让凌双双龇牙裂嘴了一会儿。 这会儿看他朝着自己的师父和师叔们走过来,两人心中的熊熊八卦之火顿时燃烧了起来。 神医认识自己的师父! 凌双双还没开始激动,只见师父凌无我走过去双手抱拳行礼道:“华神医好,多年不见,您老身体可还健朗?” 祥云寺客房。 华神医与凌无我分坐于上首左右两张椅子上,薛云初与凌双双分别站在凌无羁和凌无绊两位师叔身后。 原来师父她们与华神医早在十几年前就认识了。 华神医边与凌无我说着话,边向薛云初这边看过来。眼神带着些欣慰和意外,倒叫薛云初有些不知所措了。 “阿初,你过来。”师父唤道。 薛云初恭敬地走过去,在师父身边立定,她得沉住气,不能给师父丢人。 凌无我拉着薛云初的手向华神医说道:“这便是我那故人之女,随我习武已经六年有余,如今已经快满十四了。”又转头向薛云初道:“这位华神医爷爷在你小时候曾经给你治过病,快来谢过他老人家。” 薛云初闻言,立即走了几步恭敬地向着坐上的神医行礼道:“云初多谢神医爷爷救命之恩!” 华神医笑呵呵地抬手道:“好孩子,快别客气,老头子受不起啊!” 待薛云初回到师父身边站定,他才说到:“人人都道老朽是神医,哪里知道这神医名头竟是个虚的,哈哈哈……”他爽朗地笑道:“原本那时这女娃娃胎里不足,生下来气息极弱,肺经极其孱弱,当时可是观她脉象,应是最多只有四岁之寿——到底是我医术不精误断了。如今见你身体康健,面色红润,想来是大劫已过,往后应该都是好日子了!” 凌无我道:“老先生不必如此自谦,这世间病患千千万万,经您的手治好的当是不计其数,听她舅母说过,她四岁的时候确实是病得不成了,但这孩子顽强得很,熬过了好几个夜晚,硬是挺了过来。”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道:“后来荆人突袭泯州城破,这孩子也吃了不少苦,九死一生逃到汴梁,这才由她舅母送到我这里来。” 老神医点点头道:“人的一生难免起起伏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也不必过于忧心了。” 凌无我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神医一向喜好云游四海,为何今日凌晨赶到此庙,可有什么缘故?” 华神医肃穆道:“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我受当今圣上宣召,要进宫医治两位贵人,时间紧迫,连夜赶路今晨才到的祥云寺。你们呢?十几年不曾下山来,今日怎得?” 凌无我道:“ 今年天降异象,阿初也要满十四了,近来风云突变,倒叫我心内不安,故而想要陪着这孩子回来,以了未了之事。” 华神医看着她,心下了然,长叹一声道:“一切皆有定数,尽人事,听天命吧。” 因华神医连夜赶路,此时已有疲倦之态,薛云初师父师叔几人便催促他去休息补眠,一行人见老神医回了房,这才十分感慨地回了自己的客房。 老神医卧在那客房的榻上,闭目良久都没有入睡,今日如此之凑巧,能在这祥云寺遇到凌山派师徒几人,最要紧的是其中竟有故人之子,那故人之子眉目间恍然就是那故人的模样,颇有故人之姿。 敬德六年五月,先皇后因心衰之症卧病在床,鄂楚胡家对他有恩,请他到这汴梁来为胡皇后治病。那时胡皇后的心疾已经非常重,早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凭着一口气在苦苦支撑而已。 治疗了几个月,病情毫无起色,不过是勉强延续性命——自古心病难医疗。 九月初一,废太子妃徐氏娘家无论大小皆问斩于北市,第二日,身怀六甲的废太子妃徐氏突然发动,即将临盆。 废太子圈禁的这大半年,除了吃食用度没有断过,其他都要靠皇上开恩赏赐,便是稳婆也是上报到御前才让人安排的。 不幸的是稳婆早已被人收买,暗下毒手让胎儿迟迟不能娩出,生生要了双生子中那个男婴的命。 唯一存活的女婴也奄奄一息,根本没有哭声。 徐氏躺在产床上,饶是十分虚弱,也发现不对起来。 “快!快,抓住她们……”徐氏孱弱地拉着婆子,指向那两个稳婆。 孩子没有哭声,稳婆面色犹疑,不敢直视徐氏。两人只是交换眼神,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后来两个稳婆的不对劲最终被人发现,还未等人将她们按住,那两人便双双跪下,磕头道:“娘娘,对不住您,奴婢们也是身不由己!”话音未落,二人就咬破口里的胶丸服毒自尽,满口吐血倒在了产房里。 产妇血崩,再加上两具尚有余温的尸首,一时间产房内血腥味蔓延,令人作呕,尸首伏地,其状之惨,触目惊心。 他受了先皇后的请托,前往废太子府搭救产后血崩的徐氏,等能进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产房内四具尸首,三大一小。 失魂落魄的废太子抱着已经开始发紫的女婴,求他救一救。他救了,也救活了。那个小小的,将将满四斤的小婴儿发出细细的、柔弱的哭声,几不可闻——胎里不足,生产不顺,肺经孱弱,最多活不过四岁。 废太子郑承赟临时托孤,把刚刚从鬼门关救回来的女婴交给他和随行而来的太医虞绍铨。转身对着几个丫鬟婆子道:“太子妃去了,你等也随我一起,去寻她可好?” 众人擦着泪,抬头定定地看着面容平和的太子,眼中闪着悲切的光。她们齐齐答道:“奴婢愿追随殿下,永世不悔!” 几人默然无语地跟在废太子郑承赟后面,无比平静地看着那道小门一点点关闭。 虞绍铨躬身扶着神医出来,上了马车以后,走出去很远,这才从药箱底部的格子里将女婴小心翼翼地抱出来。 第二日,虞绍铨的发妻段丽珠便前往泯州看望刚刚生产完不久的胞妹虞氏,悄悄地将那个沉睡中的女婴送往远方。 人人都知道废太子妃徐氏怀孕难产,产下一个死婴后一命呜呼,除了产房里的丫鬟婆子和太子、华圣神医和虞家两口子,谁都不知道她这一胎竟是龙凤胎。 废太子第二日便随着太子妃徐氏而去,待人发现时,满府忠仆竟没有一个苟活,统统自尽随之而去。 胡皇后得知这一噩耗,当即病倒,再也没有从床榻上起来过。她在华圣神医的竭力救治之下,只苦苦支撑了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 也是,谁受得了这种苦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是这恩泽,未免太惨痛了些。 曾经他断言那个小婴孩活不过四岁,如今幸得天佑,她竟出落得如此健康美好,眉目间有胡皇后的品貌,右耳后的红痣更是与她一模一样。 后来,胡皇后不成了,他也就离开了汴梁,继续满世界去搜寻珍稀药材去了。 那皇宫看起来金碧辉煌,奢华巍峨,但身居其中就像是被关在盒子里,让人憋闷。 如今他又要回来,搭救两个无辜之人。 这深宫之中,哪怕再金尊玉贵的人,也有那不得已,不由己的时候。 想到此处,这位老神医忍不住默默地在心里叹息一声。 另一间禅房内,薛云初同样在心里默默叹息了一声。那个孩子确实只活到了四岁,她不过是个借身还魂得冒牌货罢了。 既来之,则安之。老天将她放在这样一副躯体里,自然有他的道理。若她身负什么使命,自己就去为她完成这个使命。 午后,那伤者服过第二粒药丸化的温水之后,到底是清醒过来,这一劫难算是暂时度过了。 薛云初和师父一道在那房中看望那伤者,若他无事,自己便要继续同师父们一起赶路回汴梁了。 只见那僧人睁着眼努力地看了一圈之后,才安下心来,闭目喘息了一会儿才再次用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声谢谢。 他低低地问道:“那日我遇贼人欲取我性命,我赤手空拳以为必死无疑……可是几位女侠救了我?” 凌无我问道:“小师傅,敢问是否得罪了什么人?我听那人说是为当今……太子办事,你可要报官?” 那僧人双眼闭了闭道:“报官不过是自投罗网罢了。” 他强行支撑着坐了起来,道:“如今我不过是个方外之人,不求报仇雪恨,但求了此残生,他们竟也不放过……死有何惧?但我心中藏着一个惊天秘密,背负着家仇未报, 我不能死……” 他拱手向着凌无我几人道:“恩人,我不愿将你们卷入这生死祸端之中,我只求能去找那严尚书,无论如何,在我死之前,一定要将我所知之事上达天听,咳咳咳……否则,我死不瞑目!” 次日华神医便由宫中之人接走,前往汴梁医治贵人。而待那僧人勉强可以移动之后,薛云初与师父几人驾了两辆马车几匹马,一起前往汴梁而去。 袁无错在府中收到消息,一下子从椅子里飞起来,几乎蹿上房梁:他果然是个福星,就算是好事,它也是成双成对的来啊! 他一刻也等不得,直接换了身衣服、束了发、选了礼品便驱车前往知了巷而去。 虞府。 虞绍铨、段氏、虞氏在与薛云初的几位师傅寒暄过后,便拉了他的手左看右看,硬是如何都看不够。不多时,下人便来禀报:袁家七公子来访。 凌双双默默地在心里翻着白眼:什么叫冤家路窄?这就叫冤家路窄!人前脚到了,登徒子后脚就跟来了,这好比青天白日见鬼了,真是叫人十分不爽。 袁无错上得厅来,目不斜视,先是十分有礼有节地向几位长辈问好,再向薛云初的几位师父师叔含蓄又不至于过谦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再挨个跟着叫了师父师叔们好,这才向着薛云初和凌双双两位妹妹问好。 行礼时一双凤眼目光流转,正对上薛云初的一瞬,他微微一笑,旋即又十分光明磊落地对着凌双双也行了一礼,目光坦荡又君子——他今天可是来办正事的。 “听闻几位师父师叔一起过来时,带了位受伤的僧人,这僧人我们寻了许久,不知可否将他交予我代为照顾?毕竟放在虞府的话,我们担心他的安全,也担心会波及到虞府的安全。”袁无错试探着道。 虞绍铨思忖片刻道:“那人伤得极重,所幸在千佛山遇到了云游归来的华神医这才捡回一条命,杀手自报家门说是那位的人,我们确实是比较担心——他说他有要事一定要与严尚书说,但目前大郎不在家,我们与严家也搭不上话,不知袁七公子可有门路?” 袁无错道:“现在去找严尚书还为时过早,外面追杀他的人想必已经布置得更多了,为今之计,将他悄悄转移到我府上,增派人手加以保护,再寻机会让他与严尚书见一面才稳妥。” 几人一时间默然不语,厅中陷入一片沉寂。 薛云初道:“此处确实不便,不知袁大哥要将他置于何处?” 袁无错道:“我有个隐秘之处,可以保证无论是那位还是丞相大人,都找不到他。阿初妹妹若不信,我可以人格担保,一定保他性命。” 几人商议落定那僧人的去处之后,袁无错便在虞绍铨、薛云初和凌双双的带领下来到那厢房。 那僧人已经可以跛行几步,如今正坐在榻上闭目打坐——只因腿部有伤,那坐姿不甚标准。 听得有人来,他撑着站好,双手合十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袁无错上前道:“法师有伤在身,还请就座。” 待众人落座后,袁无错道:“敢问法师可是来自那隐光寺?” 那僧人见是袁无错,便是那日出现在寺中四人之一,叹了一句道:“是,这位施主,我们终究还是见面了。” 第20章 往事难忘恨难消 虞府客房内。 袁无错安抚道:“你不必忧心,我乃金吾卫右参将袁无错,虽无甚大权,但保你安全却是绰绰有余。我寻你,乃是为了十几年前一桩旧案,此案关乎几百条人命,也关乎这大萧国以后的命运,我只想问你:你可认识那闻放?” 僧人听到这个名字,浑身立刻僵硬起来:已经有十三年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起这个名字了,自从他遁入空门以后,师父就给他取了法号,名唤忘恨。 他叹息一声道:“贫僧法号忘恨,但是十三年过去,却从未真正做到忘记心中仇恨。出家之人最忌贪嗔痴、爱恶欲。这十几年来,仇恨从未从我心里被驱除,是以每年我都会随师父四处游历,见识山川海河,指望着能放下那滔天恨意。” 他抬头,眼中已然不是那平静无波的神态,竟是满目悲怆,恨意汹涌。他到底是有负师父所望啊。 “我十岁那年,我爹闻听因追捕劫匪,被那贼子当胸一刀,刺中心脏,当场毙命。”他缓缓说道:“我母亲说过,他早就知道自己要死。因为那件大案,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惶惶然过了近一年时间,生怕祸及妻子儿女。” 那刀向他捅过来的时候,他看到那人的眼神,便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入室盗抢的飞贼,而是冲他来的。 他没有反抗,想到自己死了,兴许家人便能平安,因此,他垂下了自己那只拿刀的手,安然就死,眼睁睁看着那刀穿透了自己的胸膛。 父亲死后,母亲悲痛欲绝,那些往事,父亲早就告诉过她,若是自己死了,不要追问,不要深究,有人问起便装疯卖傻,只要把孩子养大,过十几二十年这事儿就过去了。 可是他没想到,宣威侯只要他闻听的命,那何丞相却是个奉行斩草要除根的。连一个已经发疯的妇人和三个孱弱的孩童都不放过。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根本就逃不出去了。母亲用竹筒将书信和印鉴卷好,再用油布裹紧,用绳子将布包紧紧地缠在他的腰上,最后再冒着熊熊大火将他从窗户奋力推出去。弟弟妹妹的哭声和阿娘的惨叫声在耳后响起,夹杂着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叫他仓惶不知所措。 弟弟妹妹还那样小,妹妹还不到五岁,那样可爱稚嫩。 那些人原本静静地站在院外,看着大火将他们娘四个吞没,结果冷不防他从屋后的窗户扑出来,头发眉毛被燎烧得差不多了,衣服还燃着火,脸上手臂上被烟熏得黢黑。两个杀手借着火光提着刀追赶,他只得拼命地逃——一个十岁的孩子,能跑得多快? “小东西倒是挺倔,可惜丞相要你三更死,你就不能活到五更!”耳边传来地狱恶鬼的低吟,叫他汗毛倒竖,爆发出生平最快的速度在黑夜中没命地奔跑。 没跑出去数十步,他便慌不择路,一脚踏进了那汹涌的河道里,被冲入了彤江。 他差点就死了。 他被烧得满面发黑,手脚、脖颈和背上原本就被灼烧得脱了皮,加上浑浊的江水混着泥沙不断地冲刷着他幼小的身躯,那绳子系得又紧又勒,惊恐绝望交加之下,让原本在河边长大的他根本无力使出自己游泳的本事。 真疼啊,江水呛入口鼻,辣得他眼泪与那黄泥水混在一起,让他无数个夜里从噩梦中惊醒过来,都是浑身冒汗,双手扯着衣襟大口呼吸。 就这样,他半是窒息,半是累得晕过去,时不时挣扎一番,那样浑浑噩噩地随着江水飘飘荡荡。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一个打鱼人当作浮尸捞了起来。 待那路过的忘尘方丈将他身上的绳结解开,探了他的脉搏,几个穴位点下去,他一口气缓过来,呕出不知道多少浑黄的臭水,这才算是活了。 等他伤好了,便拼死要去找何岳笙报仇,无数次声嘶力竭的呼喊和痛哭之后,他接受了自己势单力薄,根本无法报仇雪恨的事实。 他泪流满面,眼神哀切又空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眼眶深深地陷下去,下巴上满是胡子茬,看起来十分憔悴萧索,细看之下才能看出来当年火烧之后留下的白色痕迹。 十三年仇恨未消,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状如骷髅。 袁无错带着人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用过晚饭,凌师父将薛云初和凌双双遣走,与虞绍铨夫妇和虞氏一道紧闭书房的门,还让两位师叔在附近看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薛云初坐在桌前临着字,凌双双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走去走来,晃得她头晕。 “师姐,你能不能坐下!这烛火都叫你晃得我看不清字了。”薛云初将笔搁在笔架山上,十分无奈地望着她。 凌双双见她不写字了,急忙扑过来道:“你说,咱们是不是要替天行道行侠仗义了?我觉得这次是个大买卖,连师父她老人家都下山来,一下来就遇到这么刺激的冤案——就是不知道那丞相还有没有别的把柄?要不要咱们去那劳什子的丞相府去探听探听?” 薛云初一看她眼冒金光的样子,连忙拉着她道:“你轻功了得是没错,但是师父还没发话,千万不要随意行事,坏了她的计划。” 凌双双丝毫没有被扫兴的样子,美滋滋地坐下道:“我这一身武艺总不能没有用武之地,要是师父派咱们去当暗探,你别跟我抢嗷?” 薛云初摇摇头,预备将毛笔拿起来,忽然就听见外院传来一阵嘈杂喧闹之声。她立刻警惕起来,按着凌双双的肩膀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那嘈杂之声越来越大,倒像是越来越近了。 等她们二人走出去,却被舅母和母亲护在身后。从缝隙里看过去,只见五城兵马司的人手持火把从外院走进来,为首的指挥司正在拱着手与虞绍铨说些什么。 末了,虞绍铨面色极为不悦地道:“既然是追缉盗匪,我等自然也不好阻拦什么,但丑话说在前面,若虞某家中人受了惊吓,东西有了损失,我自当到圣上面前分辨分辨!” 虞晚莱站在父亲身后,将阿娘、姑姑、虞晚薏和定哥儿护在身后,虞晚薏则在他二哥后面伸手护着高出他许多的薛云初和凌双双——现在他可是男子汉,可以保护姐姐和弟弟了。 凌师父与两位师叔在搜府的人进来之前,早就跃上了屋顶,藏在那夜色之中。 那南城指挥司正是何丞相的庶子何榆犀,见虞大人生气,也不恼,只一副胸有成竹、公事公办的样子,十分自得地立在正院之中,等着他的人四处搜寻。 一时间院内人影晃动,脚步匆匆,门窗被推得梆梆响,从虞晚莱到定哥儿,几个孩子拳头捏得紧紧的,凌双双也拉着薛云初的手咬牙道:“真是一群强盗!” 两炷香时间搜寻方才结束,几队人马自然是一无所获。何榆犀详细问了自己的手下之后,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只得向虞绍铨拱手致歉道:“大人,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追捕盗匪,也是怕贼人进贵府作乱伤人,还请虞大人不要见怪,我们马上走。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啊。”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道:“虞大人,最近还是多留心,如若看到一个扮作僧人的盗贼和四五个同党女匪,一定要及时告知我们,何某在此先行谢过了!” 说完便扬长而去,此处没有搜到,他还要去搜其他地方呢。 这一阵忙乱过后,整个府里收拾归整,花了老半天才安静下来。虞绍铨原本是个极其沉稳老道的性子,竟也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道:“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他竟敢借着追缉盗匪就随便搜查三品大员的府邸,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 段氏安慰他道:“老爷稍安勿躁,到底是没搜出什么来,今日幸亏袁家小七将人带走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凌师父道:“看来那和尚对他们来说相当重要,一定要叮嘱袁家公子千万小心才是。” 薛云初叹了口气,心道这人真是福星高照,一步先步步先,就是不知道五城兵马司的人敢不敢搜他的府邸。 想来他是个极有主意的,定不会叫那些人将那忘恨和尚搜了去。 夜深人静,众人都歇息了。虞绍铨躺在段氏身旁,久久不能入眠,万般思绪在心头缠绕,让他忍不住轻轻舒了口气。原本生怕吵醒了段氏,没想到段氏根本就没有睡着,和他一样生怕吵醒了自己。 见他也未睡着,段氏问道:“怎的了?还在为刚才的事烦心吗?” 虞绍铨侧身向着她道:“把你吵醒了?” 段氏答道:“倒不是,是我自己睡不着。如今……”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如今大哥儿外放了,不在这汴梁得浑水里搅,倒是大好事一桩。现下这汴梁,真是……多灾多难啊。” 虞绍铨嗯了一声,道:“今日这事,倒是让我有些忧心起来,咱们年岁渐大了,生死无惧,就是万一有什么,可就苦了孩子们了。” 段氏用手握住他的手道:“你也不用过于忧心,这十几年咱们小心谨慎,到如今都没有走漏过什么风声,当是无事才对。” 末了她又问道:“慎己,从开头到现在,我从未后悔过,我知你也从未后悔过。既然行到此处,便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咱们凭着自己的一颗良心,为她留得一丝血脉在这世上,老天爷定也会相助于我们。这世间总要存些公道,人才能活得舒展啊。” 虞绍铨回握住她的手道:“我亦从未后悔过,什么强权威慑对我来说不过是过耳风而已。他今日猖狂无非是仗着那位将来会继承大统,不管怎么样,咱们若能把几个孩子先安顿了,还怕他作甚?” 段氏低低道:“阿莱这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前些日子陈家与梁家都有人来探口风,哎——那傻孩子呆头呆脑的就一张脸还能看,根本还没有要娶亲的意思,这几日就要春闱了,看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看着是考不上,哎。” 虞绍铨道:“总不能个个孩子都出息,幸好他有个好哥哥,以后兄弟间相互照应就好了,你也不要太担心他。” 段氏表示赞同,继续道:“阿初也马上要十四了,前段日子周太尉家竟也来问。真是一眨眼都长大了,眼看着都要到成家的年纪了。” 虞绍铨一听忙道:“周太尉家?他家老二不是早就婚配了,是老三?” 段氏道:“应该就是那周翼玠吧。只有他尚未以亲,听说今年十五了。” 虞绍铨道:“不可,听闻他风评不是很好,最近几个月,月月与人在那脂粉之地争风吃醋,打架打得床都下不来。阿初的婚事务必谨慎,咱们要给她寻个合适的好人家,万万不可耽误了她留下的唯一血脉。” 段氏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就推说孩子还小,她娘孀寡数年,想将她放在身边多留几年。但是我看周夫人倒是个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咱们还是小心着些,给这孩子早点相看,免得夜长梦多。” 虞绍铨了然道:“我知道了,此事咱们多费心,周家老三是万万不可的,除了他汴梁才子比比皆是,一定要寻个人品好靠得住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丑时末才渐渐睡去。 第二日,整个汴梁城东西南北四门都开始严格搜查往来车驾,夜间宵禁时间也提前半个时辰,五城兵马司挨家挨户搜寻着一个扮作僧人的贼匪,一时间人心浮动,流言四起。 袁无错一早打着哈欠到金吾卫当值,昨夜五城兵马司的人要到他府里搜人,被他几下打得满地滚。何榆犀气的要去御前告他的状,他双手抄在胸前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十几个一起上了连我都打不过,那几个肖小贼人能是小爷我的对手?还告到御前,羞也不羞?明日里我便禀告皇上,你们这几个酒囊饭袋,十几个人连小爷我一个人都打不过,简直是技不如人德不配位,早该统统回炉重练!” 南城兵马司那十几个,其中有半数不过是塞钱走关系进的,虽然手脚上多少都有点功夫,但平日里多靠手里的腰牌吓唬人,比试功夫,谁能是他这个武状元的对手? 如今一听他要去御前给自己上眼药,没实际功夫的几个早就虚了心,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什么底气再上前了。 何榆犀一看这个架势,自然好汉不吃眼前亏,拱了拱手就带着自己的兵撤了。 袁无错应付完这一帮人,这才有功夫给袁四下指令:一、袁府周围的盯梢的,抓到就打;二、虞府周围的盯梢的,私下抓了往死里打;三、护好忘恨;四、别忘了抽时间把那周翼玠再打一顿。 等处理完手头的事,已经快到寅时,是以一早就爬起来当值,困得他眼泪花都打出来了。 第21章 迎春一树向月开 华神医从四皇子的晋王府里出来,心里沉沉的如同坠了块铅,晋王府长子的病症,倒像是身中蛊毒已久的症状,只是这蛊毒从何而来,是何种蛊毒,他也束手无策。他只得含糊几句,要求静养待他研究出对症药方来。待回府以后,便往滇州写了一封信,他得找出这种蛊毒的来龙去脉,寻求解毒的方法。 而袁妃的儿子,当今五皇子,乃是由惊惧恫吓之下产生的癔症。那孩子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只是昏睡而不知清醒。在他到来之后,施以银针,又灌下汤药,这才勉强转醒,但依旧浑浑噩噩,仿佛丢了魂魄一般不辨亲疏远近,不识东南西北。 袁妃哭得人都快厥过去了,好好的孩子,怎得竟变成如同个痴儿一般。 铭轩帝言辞恳切,以帝王之尊求他尽力诊治,他只得应承下来,这便是要在这汴梁多留一段时日了。 这些时日,何丞相的脾气明显差了许多,铭轩帝追查十五年前的旧案,一路翻到了那几桩悬案上,言辞间对他是十分的不满,连带着贵妃宫里也去得少了。 严忠平那个老狐狸,这段时间倒是深得圣心,已经连续被秘密召见了许多次,谈话内容连张肆伍都无法探听,真叫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抓心挠肝的。 那华神医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开始调查晋王长子的病和五皇子的癔症,天地良心,晋王长子的病他是动了那么一些手脚,而五皇子,是他自己不中用被吓破了胆而已! 自从太子和张肆伍搭上线,他也和张肆伍也成了一条船上的人。太子许了张肆伍,事成之后莫家的宅子和旁边的学堂都是他的。一个阉人所图也不过两间破宅子而已,他要的,可是这天下有一半姓何! 谁都不能挡他的道! 现在,他有人有兵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太子舍不舍得了。 三月二十日,汴梁三年一度的春闱结束,虞晚莱竟阴差阳错中了二甲最末名,他听着人上门报喜,呆愣在当场,满脑子问号。 天地良心,他才十六岁,此次只不过是去走个过场,预备是名落孙山,万一能中同进士那都算祖坟冒青烟,怎的还能捞着个二甲末尾?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段氏也惊喜非常,前些日子还和他爹说起根本考不上来着,谁能想到莱哥儿不声不响就考到了二甲末名?这简直就是天降惊喜,叫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与其他人中榜后的喜气洋洋不同,虞晚莱先是懵了一阵,接着就是十分忐忑,他明明考不上的啊!但是看着阿娘那满面喜色,自己根本一个字都不敢说。 愁了半日,薛云初来祝贺他得登龙门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一股脑儿向她吐了个干净。 “我自己什么样儿我还能不知道?破天了也就三甲末名,这冷不防给我架到二甲去了,阿初妹妹,我、我真的十分慌张,是不是弄错了,我也没有舞弊啊,该不会要砍头吧?”虞晚莱摸着自己的脖子愁眉苦脸地蹲着,半点形象也无。 薛云初见他这副样子,自然知道他不是在自谦,也没有说谎。但是皇榜不会有假,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她安慰道:“阿莱哥,只要你没有作弊,这便不是什么大事。也许今年的考官更喜欢你这类型的文风也说不定,凡事都有例外不是?” 薛云初点头道:“当真,你就别想太多了。”这世上许多事都是一本糊涂账,人都道“难得糊涂”,那是因为无谓的较真只会让自己内耗不断,疲惫不堪,对生活毫无裨益。 虞晚苼听了这话,心才放进肚子里,阿初妹妹说得对,也许就是考官喜欢自己的文风,就算不那么优秀,进二甲这就说得过去了——毕竟各花入各眼嘛。 恩诏弹冠庆新甲,长街打马过酒家。 一朝成名宣天下,万千蛾眉争簪花。 新科状元打马游街之后便是御赐琼林宴,虞晚莱作为二甲末名,也出现在了那集英殿里,虽然阿初妹妹为他答疑解惑,让他放下心来不少,但让他在一众人中龙凤里去施展才艺,他是万万不敢的。因此,他只得坐在外院一隅的桌子旁,尽量把自己缩得小一些,再小一些。 太子端坐于堂上,一手拿着酒杯,一手点在桌子上,远远地看着规规矩矩坐在角落里的虞晚莱。 像,太像了,那面容,那谨小慎微的样子,真的跟记忆中那人一模一样。但是秋官儿说了,自由最好。 他要补偿他,那就从这二甲末名开始补起吧,等自己当了皇上,他会给他更多。 肖夏泉在太子身边,早早就察觉了太子的目光所在,他面色自若地站在太子身后,跟着饮着新科进士们挨个敬过来的酒,眉间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入夜,凌双双被师父拘着背心法,薛云初早已背完在院子里散步了。 阳春三月,晚风拂面不寒,院子里迎春早已开过一茬,此时已经挂了第二批花骨朵儿。在半个月亮下面隐隐地现出一小团一小团的金黄色来;海棠已经开始打骨朵儿,树影轻摇,月影重重,叫她心里十分安定。 她站在那一大丛迎春前,脑中想着昨日虞晚莱说的那些话,联系到前几年太子的行径,心里倒是猜到了八九分,但是要不要告诉舅舅和舅母呢?阿莱哥哥要注意些什么才能保证他自己的清白? 万一太子真的成了皇帝,阿莱哥对那太子来说,岂不是如同瓮中捉鳖一样,手到擒来? 想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要改变这个局面,除非太子做不成皇帝。但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冷不防发现那墙边的海棠树下竟有个人影。她眼力好,还没脱口问出是谁,就看出来那是带走忘恨和尚的那尊大佛——袁无错。 薛云初:…… 袁无错:“嘿嘿,那什么,今天天气不错,花好月圆。”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上回是为了送生辰礼,这回倒是不知道这位大神此次翻墙所为何事。 袁无错道:“你、你怎的不说话?被我吓到了?” 薛云初:“若是别的女儿家,阁下大半夜翻墙这种行径,怕是早就被家丁打得满地找牙了。” 袁无错正色道:“第一,我是正人君子,从不翻别的女儿家的院墙;第二,在下不才,刚好是去年的新科武状元,稍微有点武功盖世,区区几个家丁还近不了我的身;第三,今天我确实有正事找你。” 说罢便走到石桌旁坐下,点着那边的石凳道:“你也坐,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薛云初侧耳听了一阵,凌双双今晚怕是背不完那心法了,便走过去坐了。 袁无错见她真的如自己所要求那样坐了,而且就坐在他指的那石凳上,面上的笑几乎要压不住,但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又正了正自己一张脸,严肃道:“你二哥他是不是中了二甲末名?” 薛云初望着他,一脸的你今天才知道吗。 他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后脖子道:“照理说他根本考不上对吧?” 说完他才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小心地向她看去,果然那张俏脸就变了颜色:“你什么意思?” 他今天是来作甚?揶揄揶揄二哥哥?那也犯不上找她啊。 袁无错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原本凭他自己是不是根本考不上这个二甲末名?” 越说越解释不清了,但是好在刚才薛云初也在思考这件事,这回看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明白的样子,倒是了解了八九分:这事儿确实有猫腻,而且他应该知道猫腻在何处。 她道:“确实,以二哥哥的才学和这两年作的准备来看,能考上三甲末尾都是十分悬的一件事。你可是知道了什么内幕?” 袁无错道:“你看,我就知道你最了解我……要说的是什么。”他舌头打了个闪,道:“是太子。”然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面上的神色。 薛云初道:“恩,今天我也想到这一点,只怕是太子还未对二哥哥死心,这对舅舅家来说,真是一件祸事。” 她竟也猜到了,听到自己的话丝毫都不惊讶,哎。 袁无错道:“确实,如今他羽翼渐丰,有何丞相这样势大的外家,又有肖夏泉这样的智囊在侧,若有朝一日……只怕你二哥哥就是他的掌中之物了。” 薛云初心直往下沉。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这简直就是注定的。 她站起来,情绪明显低落了,但还是强撑着道:“我知道了,袁公子能特地来告知,我心中十分感激,原本也只是猜测,如今证实了,倒好与舅舅舅母他们商议商议。若能早早为二哥哥娶一房妻室,也许……能躲过这一劫也说不定呢?” 末了,不等袁无错回应,便屈膝一礼道:“夜已深了,还请回吧,今日之事我先代舅舅舅母和二哥哥谢过,他日有机会再上门答谢。” 说完便转身准备回房去,反正他自己会翻墙,用不着人送一送。 袁无错看她肩膀都塌下来了,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就像是划着龙舟不小心丢了桨一样,十分不得劲。 眼看着她转身要走,便连忙道:“阿初妹妹不必忧心,咱们到时候一起想办法,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说不定咱们吉人自有天相,能把这事儿化于无形呢,你别担心了,啊?” 薛云初差点就被自己绊倒了:这像什么话?谁跟你是咱们来着,你自己才是臭皮匠呢! 她走得越发快了,脸上忽地有点热起来,颇有些恼他说话没脸没皮的,下次再来,一定让凌双双把他打出去。 袁无错见她头都不回地走了,直到看不见了才轻轻叹了口气,纵身一跃就出了内院,再走几个墙头便翻出了虞家的外院。 等在院外的袁四心里暗忖道:主子怎的也做起这翻墙的勾当来了,这不是他的活儿吗? 上了马车走出去老远,袁无错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还有要紧事儿没说完呢!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让她走了呢? 太子在府里养小倌儿,私铸兵器,干扰春闱,勾结外家给晋王长子下毒,这桩桩件件都不是小事,但现在,他手里没有太多实据,连那些兵器都没找到存放在哪里。 倒是十三年前的先太子巫蛊、通敌案,他已经有了两个人证,如今他需要一个出首的人,将袁府摘干净才能动手。 这个人,他还没找到,他原本想好好地同她说一说——从她在死人堆里博出一条生路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孩子不简单。也许这千头万绪他自己理不清,她是不是能看清楚,帮自己找到答案呢? 今天他原本是要来与她商议,都怪那月亮,怪那迎春花,教他晃了神,误了正事。 不过今日没说成也好,反正过几日他再来就是,翻墙这种事,有一有二就有三,等她习惯了,就不会跟个刺猬一样防着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顿时精神一振,踢了踢车厢道:“去望镜楼!” 武定侯世子这段时日来望镜楼也挺勤的,他满腹苦水无处可倒,一日一日地喝着闷酒。织霞姑娘他认识了有六年了,只有在她面前,自己才能放松下来,才能不像个风箱中的老鼠一般两头为难。 阿娘吃斋念佛已经十几年了,看到阿爹跟仇人一样,更不提做什么夫妻了。原先他以为是阿爹做了什么对不起阿娘的事,如今看来阿爹房中除了一个通房,一个妾室之外,再无其他女人。那个庶弟也早早就送去了庄子上养着,从不曾接回府过;他和自己的爹对着干了许多年以后,自己也做了父亲,这些日子,父亲的头发白得很快,眼看着苍老了许多。 原本他出言劝了母亲,让她看在父亲这么多年一个新妾也没纳的份上原谅父亲,结果阿娘竟被他那番话气得说不出话来,直指着门外叫他出去。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第22章 四月风雨忽来急 朗时明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对着自己的妻,他也没法倾诉,一旦告诉她了,她就拿孝道说事,叫他不要插手长辈之间的恩怨,为人子只要尽心侍奉就可以了——那可是他的亲生父母,他们能有什么恩怨?左不过是父亲年轻时负了母亲、走了错路,如今父亲并未向其他侯爷伯爷那样妻妾成群,也算是受了惩罚,他没有正妻扶持,过得跟个鳏夫差不多,何其可怜! 以前他同情母亲,如今他更同情父亲,偌大的侯府,母亲除了吃斋念佛,根本不管俗事,从前中馈放在一个通房的手里,如今直接交给了自己的妻子,她一府主母竟这样不管不顾,简直成何体统。 他一杯接一杯,醉得话都说不清楚了,拉着织霞的手道:“你说,我做这个世子有什么意思?啊?谁像我,有母亲好似没有母亲,她成日里就跪在那佛像前,到底有什么可拜的嘛?哦,不对,子不言母过,我不对,我不能说。” 织霞姑娘轻声道:“公子是至纯至孝之人,这些日子可是苦了你了。”说罢拿下他手里的酒杯道:“老话说,酒多伤身,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少喝一些罢了。” 朗时明追着要拿那杯子,一时间头晕不止,一下扑在桌子上,将盘子推得堆起来,汤汁浸到袖子上,两只手更是泡在了那一碗甜汤里。 织霞和小红连忙去扶他,他站起来,又用手抹了一把脸。大概是菜汁儿抹了眼了,泪水簌簌地便从眼睛里涌出来,配着那一脸的菜汁儿,真是惨不忍睹。 小红连忙就让人打水给朗时明净面换衣服,热帕子敷在他脸上的时候,朗时明竟然呜呜地哭了出来。 织霞连忙让人清了场,生怕他说出些什么来叫别人听见了不好收场。一时间整个雅间里就剩了朗时明和织霞。 好在朗时明哭了也是低声碎碎念叨,并没有嚎啕大哭。 “我娘吃斋念佛都十三年多了,你说,她为什么就那么不待见我爹?就因为他纳了她的外甥女做妾?哪个男人不纳妾呢?那妾不也死了吗,阿娘为什么不肯原谅他?我真不明白啊,呜呜呜……” 朗时明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织霞忙唤人将他抬去客房歇息。 袁无错激动地从望镜楼出来,他娘的,自己不是福星是什么?这种十几年不出门的密辛都让自己听到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对,自己的福星应该是阿初。 自己寻了半年的人都没寻到,她给半路救了,还带回来给了他。 今晚就见了她一面,竟有这样大的收获! 那个小妾的死,甚至十四年前的大案,武定侯夫人闵氏说不定统统知情!有更多人知道就好,太子的最大助力无非是何家,何家倒了,太子他就稳不了一点儿! 四月十五汴梁城迎来了新一年四十祭中的夏礿祭。在这一天,帝后要同时出面主持,将今年的新麦作为供品呈献给上天,以表示感谢和祈求来年继续丰收。除了帝后之外,皇子皇孙,诸位侯爷文武百官也要参加。 前几年铭轩帝怠政得厉害,这祭祀大典都交给了太子郑承恩,王皇后也因身体原因基本都不出席,铭轩帝的大哥郑景懿因为双腿有疾,也不大出面,所以每年都是太子和何丞相、武定侯和宣威侯几人主持。因今年格外流年不利了些,铭轩帝终于打定主意亲自和王皇后主持大典,以平息上天之怒。 今年倒是稀奇,许久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都宣平侯竟然也出席了。袁无错远远地站着,背对着祭祀台,手紧紧地把持在刀柄上,今日他当值。 宣平侯郑景懿面容与铭轩帝相较于宣威侯更相像,可能他们都更像自己的老子,也就是吉顺帝郑南浔吧。 看面容虽然有些苍老,但因鲜少出来晒太阳,倒是有一种如同瓷器般的白,即便是坐在轮椅上,姿态也十分挺拔。 民间有传言,说他原本是吉顺帝心目中理想的太子人选,可惜在一次骑马不小心坠马受伤之后,腿就溃烂不止,最后截肢保命——自然他也就与那皇位无缘了。 袁无错悄悄看着他,心里暗道:确实是相貌堂堂,风姿翩翩。比铭轩帝更加有上位者的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若是个健全人,大萧怕又是另一番景象。 冷不防宣平侯锐利的目光射过来,惊得他迅速垂下眼帘:这人绝非看起来这么简单,他竟能敏锐地察觉有人在审视他,而且精准地找到自己,真是太——太吓人了。 是的,吓人,这是袁无错的第一感觉,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种比被皇帝盯着更加如芒在背的感觉。 真是奇了怪了。 祭台上,王皇后面无表情地与铭轩帝并肩而立,二人从祭司手里接过今年的新麦,麦穗金灿灿沉甸甸的,自然是从今年新收到麦子里千挑万选出来的,最好看,最饱满的那两束。他们一起无比恭敬虔诚地将麦穗供奉于香案之上。香案两侧则还各有一石新麦,在四月的阳光下,新麦散发出令人心安的香味,那时国之根本,民的天啊。 新麦献上之后,便是点香叩拜。左右两名祭司将点好的香交给帝后二人便退到一旁,在帝后二人低头叩拜的时候,天空中风云突变,原本晴好的四月天,渐渐狂风四起,乌云聚集,眼看大雨就要下来了。 三炷香在铭轩帝手中被吹得火头极旺,一下子竟有火星溅落到了他的手背上。铭轩帝忍着那一点香灰里的火星,坚持拜完侯再将香插进香炉里,这才抖了抖手,将香灰抖落,与面无表情的王皇后一起唱念祝祷之词。 “愿我天公,得此新麦。此去旧年,辛劳一岁。怜我子民,忍饥劳苦。赐我来年,丰收五谷。得充仓廪,方祭食梁。幸哉乐哉,承天之都,耕耶种耶,得地之褚。” 祭司早已看到铭轩帝右手烫起泡来,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点燃的香被狂风吹着,火星子落在了帝王的手上,还烫起了泡,这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 眼看着大雨就要下来了,司天监测过天象,明明今日是晴天啊。 铭轩帝忍着心头的不快,坚持着把流程走完以后,这才携着王皇后的手走下祭台。文武百官磕头高呼万岁,还有歌颂帝后功德这一步,铭轩帝挥挥手免了这一步,急急地上了步辇便准备回宫。 但是大雨到底快人一步,帝后安然回到皇宫,跟在后面的仪仗和百官都淋的透湿。一时间宫门前乱作一团,等到所有人能进殿或者廊下避雨的时候,雨又如同来时一样,忽而停了。 晴空万里,阳光普照。 袁无错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作为此次祭祀的皇家安保人员领头人,今日他走在最后维护着各位肱骨之臣的秩序和安慰,与金吾卫其他人一样,他衣服早已从里到外湿透,官靴更像是趟过河回来的,一股股水往外流,走道都走不顺溜,心道:这司天监没算出来?怕是有人要掉脑袋了,不过这天气可真是邪门儿了,忽而狂风暴雨,须臾又晴空万里,这可是四月! 再转头一看阶上狼狈的各位大人们,拧官服的拧官服,擦脸的擦脸,各个狼狈不堪——除了宣平侯郑景懿。 他坐的轮椅,按理说应该是跑得慢淋得多的那个,谁知他浑身竟一丝雨水也无,通身干爽连根头发丝儿都没乱,站在他身后一个浑身湿透的老仆正在不紧不慢地将一把油布折伞收进轮椅旁边的竹筒里。 司天监都没算出来的过云雨,他竟算出来了?他是有备而来?这人简直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他想到此处,不知道是被风吹着湿衣服冷的,还是被那宣平侯给惊的,竟真的起了鸡皮疙瘩。 此人深不可测,定有乾坤。 他想得太专注了,竟也没注意到那宣平侯于无人处盯着自己出神。 待下值回府,袁无错都有些着凉了,感觉鼻子半塞不塞,后颈颇有些凉飕飕的。袁小岩给他烧了热水泡了好一阵,再为他绞干头发,灌了浓浓的一碗姜汤,他靠在椅子上通身舒畅,鼻子似乎也不塞了,整个人精神便好起来——他可是练武之人,这点小风雨自然不在话下。 坐在椅子上思考了半晌,他想不明白宣平侯身上到底有什么他可用之处,也不知道太子到底对虞晚莱是怎么个想法,叫他心里十分不踏实。 他站起来转了两圈,忽而想到一个人,便叫来袁四,道:“备车,跟小爷去知了巷子买龙井茶糕和冰雪冷丸子去。” 袁小岩追出来道:“少主,您今儿淋雨了,这才喝完姜汤,可不能吃那冰雪冷丸子!” 得到的只有袁无错的一个眼刀,和袁四一脸的:你又不懂了吧。 薛云初和凌双双正在下棋,忽闻窗子上咚的一声,像是有人往上扔石子儿。凌双双把棋子一扔就冲了出去:“有贼!” 还没等薛云初一声“哎”出来,人就风一样地消失不见了。 她赶紧穿鞋,跑出去看究竟,结果看到凌双双飞跃高墙,追着一个黑影而去。竟真的有贼?她立即提气打算一起跟过去帮凌双双,没想到有个声音忽然说:“别追,我是调虎离山之计,凌姑娘不会有危险。” 薛云初一听这声音,顿时满脑门子的黑线:怎么又是这人! 她没好气地站在廊下,看着袁无错跟做错了事儿的小孩儿一样从阴影里走出来,嘿嘿干笑两声道:“你放心,就一炷香时间,保证叫袁四把她怎么引出去的,再怎么引回来。” 薛云初还是不做声,袁无错抠着后脑勺道:“今天天气不错哈,月亮挺圆的。” 这回他没说错,月亮确实正圆,月光柔柔地撒在薛云初那张白皙的小脸上,她的一双桃花眼好像也洒进了月光,一时间光晕流转,叫他喉咙发干,不知道该说啥了。 薛云初已经将双手抄起来了,每次她这样做好像就是要转身回房?袁无错忽然反应过来,可不能叫她什么都没听见就走了,刚一张嘴,鼻子痒起来,阿秋打了个喷嚏。 “今日夏礿祭,你可是淋雨了?”天籁之音,真是天籁之音,救他于水火了属于是。 他立即可怜巴巴地道:“是啊,你不知道,我今儿从里到外淋透了,那冷风一吹,回来就有些头疼发热,泡了半天热水,灌了一大碗姜汤——可真辣死了,头现在还疼呢,我是有要事才来找你,不然这会儿我该躺着了。” 薛云初一看他那小狗一般的表情,忽然就想起自己养在凌山派的那只名叫闪电的五黑犬,心马上就软了,对他说道:“你先坐,等我一下。”便转身进了屋子。 袁无错乖乖地在那石凳上坐下来,还吸了吸鼻子——他是真有点鼻塞,不止假的。 几息功夫,薛云初从屋里走出来,月亮光华照着她纤长的身影,朦朦胧胧的朝他走来,倒叫他有些手和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喏,拿着,驱寒散。一次八丸,一日三次,连服三日便好了,以后湿衣服别一直穿着,可以寻人替你一阵,先去换了干衣再当值也差不了什么,病了吃亏的到底是自己。”她递过来一个小瓷瓶,不紧不慢地道。 袁无错忽地就觉得今日这雨淋得无比的值了,刚刚那个喷嚏也是神来之笔,今日哪怕叫他真病了,他也赚翻了。 她关心自己!这代表着什么?代表太多了! 他十分正经地将那药瓶拿在手里观摩了一阵,然后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家是医药世家,这药自当是顶顶好的。我回去马上就吃,明天就能好。” 末了他将药瓶仔细揣回怀里,望着薛云初道:“先谢谢阿初妹妹赐药,不然我得打上好几日的喷嚏,啥都干不了。” 薛云初又有些无语了,早知道不坐那么近,站着也能把话给讲了。她问道:“你说有要事,这要事便是你今日淋雨生病?” 他连忙道:“这怎的不算要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薛云初彻底无语了,站起身就要走,他连忙伸手拦着,又不敢真拦,急忙道:“不是这桩要事,是另一件!” 第23章 明月何曾是两乡 袁无错生怕她真的恼了说走就走,连忙开口将她留住。 眼见她叹了一口气,又坐下了,他这才安心道:“我在浀林剿匪的时候,找到一个叫做洛娘子的,是武定侯府十三年前坠崖的那个小妾的婢女,她告诉了我一件陈年往事。” 他语气低沉起来:“这件事,事关侯爵世家和当今大权在握的何丞相,但只有这一个人证,尚不足以掀翻他姓何的;再后来,我又查到了那忘恨和尚,也是此事的蒙冤受害者,因此,我还是要特地感谢你把他救了,带回来给了我。” 薛云初知道他说的事,事关重大,有些现在是不能告诉她的,那是为她好。于是她只是静静听着,并未做声。 他继续道:“如今两个人都在我手里,另外还有一人大约也知道内情,但我接触不到。你说,此事我该如何是好?” 薛云初思索了片刻道:“此事肯定不小,到时候无论成与不成,若你出手,必定将袁家置于风口浪尖。你可有可出首之人?若没有,要尽快找,那个人最好位高权重,且要无所顾忌才行。尽量不要让自己成为那靶子,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想想老太君,你祖母阿娘还有你父亲大伯他们。” 她站起来道:“就算是证据确凿,这过程必定无比艰辛,阻力极大。若我有能帮到你的地方,你尽管知会一声,此路不易,还请千万谨慎些。” 袁无错直觉得自己通身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是通身泡在温泉里,又好像是随着那春风飘荡在云端,她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魔力?那些道理他自己自然是知道的,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更可信,更明了,叫他心里一面踏实得紧,一面又波动不止。 情绪涌动之下,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怕说出口惊到了她,一时间有些踌躇起来。 忽然,墙上蹿起来一团黑影,月光中袁四趴在墙头压着声音道:“主子,时间差不多了,快点,不然她追过来就不好了。” 主子今天怎的说了这么久?再不走,等下那凌姑娘追上来胖揍他,他是还手还是不还手? 袁无错一愣神:这有一炷香的时间?袁四真是越来越不中用,连个姑娘都拖不住,回去务必要加大训练力度,不然这月钱也太好拿了。 他向着薛云初一揖道:“多谢阿初妹妹的金玉良言,确实叫我如醍醐灌顶,还有,多谢今日赐药,我一定按时服药。”说着将身上的纸包放下,道:“这是我买的蜜桃居的龙井茶糕和碧涧豆儿糕,新做的,好吃!今夜多有叨扰,我改日再来。” 说完,一纵身飞跃那高墙,便与袁四一道消失不见踪影。 还改日再来?他当自己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大晚上的说来就来?还翻墙!被人发现,她名声要不要了! 饶是她一个穿越而来的现代人,此刻都有些恼了,胸口一时有些起伏:真真是冤孽! 不到几息时间,凌双双翻过院墙,气呼呼地道:“好个贼子,竟跑得那样快,每次我快追上了,他就如同个泥鳅一样蹿出去老远,真是气死我了!” 薛云初看着她额角的汗,十分心虚地道:“师姐快别管了,反正那贼人知道你武功高强,肯定不敢再来的,咱们继续下棋,快,下棋了。” 凌双双道:“咦,你什么时候买的蜜桃居的糕点,那队伍老难排了,他家龙井茶糕最好吃……” 铭轩帝的手被那香灰里带着的火星烫起一个泡,此刻泡里灌满了黄水,疼得他眉毛攒在一起,满脸不耐地由着太医给自己上药,一眼都不看殿内额头贴地跪着一动不敢动的司天监丞。 待手包好了,他这才拿起内侍端上来的茶水饮了一口,问道:“说说吧。” 铭轩帝的声音不喜不怒,听不出情绪,但司天监丞背上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他战战兢兢地伏在金殿的地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抖动得太厉害,道:“回皇上,微臣反复观测并测算过,今日辰时应当是没有雨的啊,微臣与监正大人都曾反复推演,此事监正大人也知晓,请皇上明鉴!” “哼。”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既然你测算不准,便也不配这司天监丞一职,来人。” 金吾卫从殿外进来,那司天监丞心里哀叹一声,什么也不敢说了,只得认命地闭上了眼睛,满脸的绝望。 “拖出去斩了。” 那人早已瘫倒在地,像个木偶一样被金吾卫的人拖了出去。 铭轩帝略有些焦躁,轻轻地挥了挥手,张大伴便将殿内的人遣了个干净。 “皇上,宣威侯世孙郑晏舒消失了大半年,线下奴才的人已经打探清楚,他藏在那宣平侯府,只不过因为宣平侯大人到底是——奴才不敢轻举妄动,还请皇上定夺。”张大伴轻声细语地向铭轩帝禀报道,边说边为他再续上一杯茶。 铭轩帝都要气笑了,他这个皇兄,年少有才但时运不济,一双腿残废以后性情愈发古怪,平日里算是有自知之明,一向不显于人前,如今怎的偷偷藏着那郑晏舒不告诉宣威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今日忽降暴雨,连他这个皇帝都有几分狼狈,他那个坐轮椅的人,竟稳如泰山——他也确实稳得,一把打伞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半丝儿雨都没落在他衣襟上,只闲闲地看着文武百官个个都如同落汤鸡,那样一副波澜不惊又让人牙痒痒的表情,让他十分不爽。 “恩,朕知道了,宣他明日觐见吧。”既然他出现在人前,又是那样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不让他入局,他怎么能玩儿的尽兴呢? 袁无错美滋滋打马回府,无边月色衬着路边别人家的灯笼,晚风吹拂之下轻轻摇晃,显得那样温柔小意,叫他心生雀跃。 他和她共浴着同一轮明月。 一路心情极好地回到落雨巷,还没走到正门,就有人在路口等着自己了。来人正是白日里向自己射来锐利目光的宣平侯,身边正站着白日里为他撑伞的那个老仆。 巷子里除了他们四人竟是一个人影也无,连打更的都没看到人影——这便是有备而来,只不过是来找自己做什么,那就不大清楚了。 还未等他拱手行礼,那老仆便如同闪电般看不清脚步地冲向袁无错主仆二人。袁四一步上前切断那人的进路,便对起招数来。 原本袁四见他是个老人,开始还惜着力,出手并没有使上全力,但过了几招之后,发现那人虽然年纪大了,伸手竟丝毫不弱,且连打带消,叫他好几拳白白使力后擦着那人的胳膊落了空。 确实是个高手,招数犀利灵活,快如闪电势如游龙。袁四一扫腿,那人竟是丝毫不急地抬脚无比丝滑地走了两步便躲开;两掌对击之时,袁四力大,他也照接不误,只接掌之后双臂一低横出一肘,化力的同时极速反击,若不是袁四反应极快及时伸手挡住,险些就被击中了胸口。 一时间两人打得难舍难分,眼看招式越来越快,袁四也越打越顺,也越来越无所顾忌,一招寻龙探角自上而下直取那老仆的太阳穴。眼看那人因体力逐渐占了下风而疲于应付,就要挨了袁四一劈之时,久不出声的宣平侯忽然双手鼓掌赞叹道:“果然是后浪推前浪,英雄出少年啊。” “够了。”袁无错也即刻出声召回了袁四,收到指令的袁四一个侧身,将那一掌打在了巷子里路旁的一棵樟树上。那樟树原本就在陈叶换新叶,一掌下去,一时间新叶陈叶皆纷纷扬扬落下,洒落间如同下起大雪。树身噼啪一声裂开来,空气中顿时散发开来那浓郁的樟树香味。 宣威侯主仆二人顿时有些心惊,看着不动如山的袁无错,眼神中闪烁着那么一丝惊喜。 宣威侯脸上笑容舒展开来,道:“听说袁参将家中有好茶,雨前龙井正是时候,就是不知道本侯有没有那个口福?” 袁无错原本对他上来不说一句就是个打的行为十分不爽,此刻见他有意求和,便也不端着,道:“侯爷真是好口福,这雨前龙井在下府上确实刚刚新到了一批,既到此处,相请不如偶遇,侯爷请。” 好一个相请不如偶遇,两方心知肚明,宣平侯今日就是特地来等他,试试他的深浅的,这小子竟能说成偶遇,可见是个圆滑机警之人。 正厅内,宣威侯端着袁小岩泡的茶,吹了吹然后颇为满意地呷了一口,称赞道:“这雨前龙井果然好,鲜而爽口,回甘无穷,好茶。” 袁无错微笑着并未做声,他一个侯爷,皇帝的哥哥,养尊处优的,什么茶叶没有喝过,犯得上来讨他这一口粗茶? 两人相对无言坐了一阵,宣平侯喝完了两盏茶,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敢问袁参将近来在忙些什么?” 袁无错道:“不敢当,不过是按时当值,下值回家歇着罢了,侯爷唤我一声子成便好。” 宣平侯:“子成,倒是个好字,无错而成。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袁无错笑笑道:“那是自然,人生短短几十载,我等既非圣贤,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事情做得好不好,是对还是错,这世人看法千千万万,众口难调。故而万事遵从本心即可,何必那么拘泥与圣人圣言,对得起自己的本心即可,所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侯爷您说对吗?” 宣平侯也笑着道:“子成年纪不大,见识果然与那些纨绔子弟不同,我这里有个难题,不知道可否与你探讨一二呢?” 袁无错忙道:“侯爷折煞小辈了,谈不上探讨,愿为侯爷解忧。” 宣平侯道:“前些日子,我有个侄孙因惹了祸事,原本是避祸在家的,后来阴差阳错他探听道一桩密辛。” 他观察着袁无错的表情,见他面色渐渐严肃,心里十分满意道:“他不小心听到有人说,十四年前有一桩惊天冤案,但也只是听说而已。这桩冤案被他偷听,再加上他惹的祸事,十有八九能让他的长辈大义灭亲舍了他。”末了他道:“我一个残疾之人,虽然挂着个侯爷的名头,到底不好管那宫中之事和别人家中之事,只可怜那孩子惶惶不可终日,想救他一条命而已。” 袁无错心惊不已,但面上不显,他仔细思考了半晌道:“侯爷贵为皇亲,尚且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凭什么就认为子成一个粗人能解决呢?” 宣平侯道:“你就别与我打哑谜了,我虽不问世事许多年,不代表我不知道这汴梁城都发生了什么事。”他脸色忽然难看起来,道:“你可知,我这双腿是如何没的?” 袁无错愣怔一瞬,不知道这件事与他刚才问的那件事有什么联系,但好歹还是问了一句:“侯爷的腿……?” 宣平侯笑了一声道:“我这双腿,便是因那皇位而没的。哈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从马上摔下来,刮破皮肉而已,最后竟溃烂至骨髓,逼得我不得不断腿求生——汴梁名医者众,竟然救不了我这一双腿,是不是非常不可思议?” 是赤藿芦,袁无错心惊。虞伯伯为他剜肉清腐的时候曾说过,宫中有人曾中过这种慢性毒,但因为年代久远无人追究,只有他钻研医术,在查阅起居注的时候发现过这件事,但是他没有说受害人竟是眼前的宣平侯,曾经的天之骄子,皇位的候选人之一。 宣平侯见他不发一言,便道:“你肯定知道了吧,是赤藿芦。我果然没看错你,年纪轻轻,阅历不浅。” 袁无错道:“侯爷,我之所以知道这赤藿芦,是因为我也中过这种慢性毒。前几年有刺客潜入莫将军府,被我与莫应星合力击杀。我被那人所伤,伤口连日不得痊愈,腐烂发臭,最后请名医替我剜肉清腐,烙铁灼烧,这才没有危及性命。” 宣平侯恍然道:“竟是如此,我那外孙女可有受伤?” 宣平侯的外孙女便是莫应星的大嫂林氏。 袁无错道:“侯爷放心,大嫂安好,几个侄侄女也都好好的,没有受到波及。” 宣平侯叹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末了他又转而问道:“我今日所说之事,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袁无错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见他目光灼灼,好似有千万句话要说,又好像在等着他的一句回答。 第24章 雄鸡一唱天下白 袁无错没想到再次见到郑晏舒竟是在那宣平侯府,时隔一年,他整个人长高了不少,也显得没那么轻浮无脑,此时坐在椅子上,整个人肩膀塌着,眼神空洞,面容沉静——更像是沉在水里已经长了青苔的一块石头。 他不紧不慢地将自己听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坐在另一边的袁无错。 那一日,宣威侯和武定侯说完话以后,郑晏舒在厅内的帷幕后面藏了许久,直到他觉得自己安全了,才哆哆嗦嗦地连滚带爬躲回自己的房间。原本太子就要杀他,别庄的那二十几具枯骨被发现以后,他发现自己死的理由又多了一个;阴差阳错又听到了那桩惊天冤案竟是自己的祖父和别人合谋,而且皇上已经起疑心了, 这下他死的理由可又多了一个。 在他十分惶恐犹豫地时候,家奴给他送了饭来,里头有他最爱吃的炸酥肉。可是他半点胃口也无,就都让自己的贴身小厮吃了。 那小厮不到半刻钟就七窍流血而死,在他面前扭曲成麻花状,瞪着眼,状若厉鬼地朝他伸着手求他救一救自己,嘴里边喷血边往前爬,那像鸡爪一样狰狞弯曲的手差一点就要抓到他的衣角了,吓得他当场就尿了裤子。 祖父竟然真的要杀他,他是他的嫡长孙! 可是祖父也有其他孙子,而且没有哪个像他一样惹怒了太子,还背了二十几条人命。 那日他碰巧躲过了,可是俗话也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于是他趁着还没人发现,忍着灭顶的恐惧,将倒毙在地上的小厮拖到自己床上,将自己与那小厮换了衣服,再将尸首用被子盖好。然后趁着天擦黑,穿着那小厮的衣服,准本悄悄逃走,临了又差点被另一个小厮发现,惊惧之下只得打晕了他,这才从侧门偷偷溜出门去。 这一年,他躲在宣平侯府,夜夜无法安睡,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惶恐之中,生怕哪一日就被太子抓住杀了,或者被大理寺拿了判个秋后问斩,亦或者被他的祖父接回去悄悄除了再报个因病暴毙。 他听得清清楚楚,祖父和武定侯参与了诬陷先太子巫蛊通敌案,那通敌的文书,乃是参与查抄太子府的金吾卫首领闻听搜出,当时闻听拿到书信时,发现那印鉴红印泥有点潮,因此曾经询问过何丞相,他怀疑印鉴有假,但事后确认那就是先太子的印鉴。 宣平侯补充道:“敬德六年三月底,闻听恰巧在追击盗匪的时候殉职,后来他夫人便发了疯,不出两个月,竟纵火将自己的三个儿女都烧死了。” 袁无错纠正他道:“闻听并不是殉职,而是被灭口;那火是何丞相的人放的,闻听还有一个儿子逃脱,出家做了和尚,在佛门清静地躲了十三年,前些日子遭人追杀,险些没了性命,现在在我手里。” 二人听了他的话,都有些惊讶。宣平侯长舒一口气道:“好好好,市井传言说是那孩子纵火后跳河自尽,我差人沿着那彤江一路寻找,但那几年沿河捞起的尸首无数——他还活着,也算是苍天有眼。” 袁无错抬头看向宣平侯:“侯爷今日让我听到这些,只是为了救宣威侯世孙吗?“ 宣平侯郑景懿闻言笑道:“若我说,是为了先太子,为了大萧的江山,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为了人间公道,你可信?” 袁无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宣平侯转动着车轮将轮椅推到门口,夜已深了,那一轮明月已经东移,将他的身影模模糊糊滴投在门口的青砖地上。 “你看,为了轮椅进出方便,我府中并无门槛。你可知道,别的地方可不会这样。”宣平侯凄然一笑,“我四岁开蒙,由先帝亲自教导骑射之术,世家子弟之中,没有比我更好的驯马高手。我六岁便博览群书,九岁研读《易经》《难经》,知晓三才六甲之事,明堂玉匮之数。但比起皇位,我更喜欢钻研刑法志、地理志。我年少的梦想便是游遍大江南北,断遍世间冤假错案——” 他长叹一口气,道:“可惜,造化弄人。刚坐上轮椅的那几年,我恨不得毁了这世间所有再自尽,恨天道不公,恨奸人作恶,恨自己眼瞎!” 他手上青筋暴起,眼中竟闪着点点泪光:“后来我有了女儿,便歇了那毁天灭地的心思。但依旧恨着那害我成为残废的奸人——我已不能行走,她依旧不肯放过我,买通我身边服侍的人,给我下了绝子药。” 一时间,袁无错手里的茶杯应声而碎,他因为过于惊愕,竟不小心捏碎了那茶盏。 宣平侯看了一眼他手中碎掉的茶盏,唤道:“老胡,给袁公子换杯茶。” 那老仆端着茶和帕子走进来,递上帕子给袁无错净了手,收拾干净后又默默退下。 “你一定以为,他们断了我的腿,绝了我的后,便能放过我了吧?”他笑笑道:“可惜啊,年轻时人的光芒过于耀眼,总会让阴影里生存许久的人心生妒忌。每一年宫中家宴,他们都要故意忘记卸掉那门槛,叫我进不得,退不得。一群人装模作样谈笑风生,让我的人抬着我进殿——好像这样为难为难我,就能弥补他们当年被我压制得抬不了头的扭曲心理。” 他永远记得那一日,六月天里,先皇生辰那一日,还是舜王的自己与王妃一起在殿外久久立着,门槛那样高,轮椅根本没法进去。 而宫人得了殷皇后的令,迟迟不让人来卸下门槛让他进去。满殿的人说说笑笑,故意忽视着他,直到暴雨忽至,十三岁的太孙郑承赟从外面赶来,看到他和夫人站在殿外,便停下来恭敬地行礼道:“皇婶,皇伯父。” 然后和他的随从一起将那门槛卸了,亲手将他推入了殿内,还禀告了吉顺帝,狠狠责罚了失职的宫人。 他躲过了那一场暴雨,进殿之后看到,殷皇后的脸都黑了,就像那头顶的乌云一般。 后来每次宫宴,太孙都会帮他卸下那门槛,推他进去。太孙其人光明磊落,礼贤下士,尊师重道,也尊重他这个残废之人,时时向他讨教,真真是个光风霁月的少年君子。 他没有儿子,疼爱自己的女儿的同时,也将这份慈爱分了一些给这个如同春日暖阳一般的少年人。 若以后他做了皇帝,定能是个好皇帝。 可惜在殷皇后的儿子郑景郯当上皇帝后,太子郑承赟在他的建议下研究出那遏制世家门阀的代衰承袭制,又历时五年方才遏制了世家门阀的势力,整个汴梁风气为之一新,铭轩帝这才算站稳脚跟。 前脚他站稳了,后脚太子巫蛊案发,并且还有他通敌叛国意图取铭轩帝而代之的铁证!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起初他以为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没想到这代衰承袭制,为太子树敌无数,成了太子的催命符。 他难得地去寻了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让他看清楚,查仔细,不要听信小人谗言,可是那个蠢货却说自己没安好心! 真是可笑至极,他一个亲爹,对亲儿子的了解,竟还不如自己这个做伯伯的外人多! 他眼睁睁看着太子府被围,太子圈禁,被废,自戕,一丝血脉都没有留下,却无能为力。 这世间奸人小人者、坏人也罢,恶人也好,只要小心防范,自是不用惧之怕之;唯一最难防的,便是那蠢人! 君子五德,礼义仁智信,人若不智,便是蠢,便是恶!便是缺德! 当真天道不公,叫这样一个蠢货坐上那大位! 对他,对那个孩子,对这天下黎民百姓,天道哪里有半分公道可言? 他发誓要好好活着,看着那蠢货到底有个什么好下场,看看那个毒妇有个什么好下场! 但十五年过去,恶人蠢人好好的活着,良善之人的骨头都在泥下都化完了,他那一颗悲愤难平的心,也早就慢慢地死去——他也已经五十,半截身子埋进土了。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搭救了郑晏舒,他就不会私下查找当年的证据。他查到了那个跳河不见的闻放身上,又查到了何丞相最近十分焦躁,颇有些狗急跳墙,大半夜借着搜查盗匪而搜了虞家和袁家的府邸,不过眼前这小子不错,将那何榆犀给赶了出来,还让对方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些年他越发不理世事,只钻研天象。夏礿祭之前,他早就凭着头天夜里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水汽觉察到第二日有阵急雨,司天监没有测算出来,也是学艺不精。他想看那蠢货出丑,便破天荒地出席了。 他这才见到了那个把五城兵马司的人打得满地找牙,怼得何榆犀无话可说的少年武状元袁无错。 他隐在百官之中,竟被他一眼看出些不同寻常来,在自己回视过去的时候,又能敏锐地收回目光,丝毫不乱。暴雨之中人人慌乱不已,他在那马上镇定自若,四处巡视,队伍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能快速地发现除了帝后之外,只有自己一人没有淋湿。 于是夜里,他便试了一试他的深浅,果然没有叫自己失望。 雄鸡起鸣,时近卯时。 宣平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十分平静地望着袁无错。郑晏舒缩在椅子里,早已睡去,哪怕是在那样一张硬的椅子里,他也睡得极香——这段日子以来,他很久没有这样踏实地睡过了。 袁无错道:“侯爷,除了闻放,我还有一人,名唤小福,乃是武定侯朗国宁已故小妾的侍女。” 宣平侯闻言惊喜道:“你竟连她也找到了,好、好啊!果然是后浪推前浪。你可知,敬德五年前后的人命案我查遍了,都没有查到此人下落,竟被你找到了?哈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他继续道:“张肆伍也在查当年的坠崖案,已经差人询问武定侯府,但一直没有找到破绽,人在你手里,请务必保她安全——我这话也多余,子成定能保她安全。天亮以后,我那好皇弟便要宣我进宫,大概是发现了这孩子在我这里藏着——你将他也带走吧。” 他怜悯地看着蜷缩在椅子里的郑晏舒,道:“这孩子虽然行事荒唐了些,但本性并不坏,若不是现任太子,他也不会走错路,能救的话,还是救一救吧……” 一道阳光自天际破出,东方既白,旭日东升。 宣平侯一夜未眠,依旧精神抖擞地穿了朝服,依召进宫面圣。 清晨,朝阳初升之际,袁无错乘着一驾毫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地将郑晏舒转移出了宣平侯府。 铭轩帝在书房召见了宣平侯,与他打了半日太极之后,这才派人将体弱的宣平侯送回府中,顺便搜了搜府,果然没有找到郑晏舒的人。 四月二十五日,皇太后殷氏七十大寿。 大萧国以仁孝治国,铭轩帝尤其孝顺——他怠政归怠政,修仙也修仙,但孝顺的名声却是实打实的。偌大的慈恩宫只住着皇太后一人,其他太妃皆挤在别的宫里,更显铭轩帝对自己生身之母独一份的孝敬。 此次寿宴早早便筹备起来,身为皇太后的三个儿子,不管是真儿子还是名义上的儿子,都早早地为这次寿宴备下了礼物。 慈恩宫里,早早便被各种花装点起来,尤其是殷太后最爱的垂丝海棠花,整个正殿前方大花盆移过来摆得错落有致,花开得正好。没有开花的参天巨树系了各式各样的彩带,和碗口大的绢花,三只锃亮的巨大铜熏炉立于正殿中,散发着袅袅的淡淡的轻烟。紫檀木的坐榻两侧则是两个巨大的金盘,盘子里装着这个季节里并不会出现个各色瓜果,散发着清新的果香。 崇安皇太后身着深青色满绣翟鸟花纹、衣领袖口镶着金色龙纹的簇新袆衣,头戴珍珠宝石满缀的礼冠端坐在紫檀木塌上,一张保养得极好、白皙富态的脸上贴了珠翠面花,腰间挂着一副水头极好的碧玉双佩和白玉绶环,在一众身着宫装的皇后、太妃、妃子和公主郡主的围绕之中,颇有众星捧月之感。 一时间殿内莺莺燕燕,各色衣袂飘飘若仙,珠宝钗环的光芒交相辉映。春日焯焯,暖风和煦,海棠花娇艳鲜嫩,笑语晏晏环佩叮咚,伴着那莺歌燕舞,余音绕梁,身姿摇曳,真是好不赏心悦目,叫人流连忘返。 第25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 在各家都献过生辰礼之后,便是文武百官跪拜贺寿的时间,女眷们则排在后面,因此可以暂时松快下来,有相熟的便可彼此间相互寒暄一番。段氏寻了机会带着薛云初找到了程氏和袁九姑娘,四人在正殿旁的花园凉亭中边摇着扇子边闲聊。 铭轩帝为崇安皇太后将慈恩宫大花园装点一新,此次更是花费三百五十万两纹银,在园内一个名叫蜀海的湖边为崇安皇太后建造了一座添福楼。 凉亭临湖,今日天气极好,湖面水波不兴,垂柳映着那满花圃的长春花和金碧辉煌的添福楼,湖面收窄处汉白玉石拱桥和湖中的几叶扁舟,真是一步一景,一框就是一幅画。 袁九姑娘今日穿着一件浅蓝色柳叶青鸟半袖襦衫、粉色卷叶知了纹窄袖衫和浅黄色菱形纹缠枝牵牛百迭裙,鬓边簪着一朵海棠,嫩白的手腕上一对翠绿的玉镯,整个人新鲜稚嫩如同那六月新出水的菡萏一般,直看得薛云初心头赞叹不已。 薛云初今天穿了浅粉色流水纹背心,内着一件藕色蜻蜓荷叶交领襦衫,下着一件豆绿色栀子花百迭裙,腰上还坠着一枚青叶黄花的牡丹玉佩,那络子则是深深的松花绿。她今日头上戴了两朵栩栩如生的黄蕊单瓣梨花的绒花,分别点缀在双髻上。双眉如柳叶弯弯,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生动又不乏沉静,口脂淡而不素,两颊微粉,一对珍珠耳坠随着她顾盼间轻轻晃动,衬得她整个人如同那春日柔柳,外柔内刚,姿态翩然。 薛云初十分喜爱袁九姑娘,说话间打量了她半晌,那朵鬓边海棠衬得她娇憨可爱,清丽可人,便忍不住开口连连夸赞袁九几句——在自己看来,袁九更像是自己的妹妹,何况自己的灵魂确实比她大上许多。 袁九便被她夸得有些脸红,便故作惊讶道:“怎的妹妹平日里竟从不照镜子的吗?便是连那嫦娥仙子,见到妹妹都要叹一句美人,阿初妹妹可别折煞我了。” 两人互相打趣,在程氏和段氏身后小声笑闹着,不一会儿,梁四娘子,陈五娘子等几人都随着他们的母亲凑了过来一时间凉亭内都是小女儿家, 忽地发现对面走来一位宫装丽人,身后跟着四个宫娥。几位长辈老远就看到人,紧走几步到公主近前便屈膝行礼道:“福宁公主安好。”薛云初、袁九姑娘等几位世家小娘子也连忙跟着屈膝行礼问安。 福宁公主郑甯娴是德妃汪氏的幼女,行四,原本她还有一个哥哥,就是已故的二皇子郑承德,敬德十二年在行宫骑马时不幸坠马折颈而亡。福宁公主长得与铭轩帝比较像,但面容更加柔和秀美,此时她身着公主礼服,脸上是珍珠面花,显得十分恬静而华贵,举止间十分亲和又端庄大气。 福宁公主年方十五,身量已经长开,在一众花团锦簇的小娘子中显得个子较高,她笑道:“这蜀海的景致好,抬眼就是那添福楼和万寿山,开阔又舒坦,我这才过来歇上一歇,大家自便,不必拘礼。” 女眷们纷纷随着福宁公主的话夸赞起这蜀海的景致来,周太尉的夫人杨氏道:“公主说的可正是,这添福楼一建起来,恰似那美人眉心的一颗红痣,真是巧夺天工。” 国子祭酒林畅祎的夫人涂氏也道:“听说这添福楼自前年便开始筹划建造,全汴梁数得上号的能工巧匠都有那个福分参与建造,当真是各家竞技之作。” 一时间人人争相夸赞起公主有眼光,各家笑脸皆呈于福宁公主面前,真是好不热络。薛云初看舅母和程氏只是笑容满面地看着那亭子外的风景,并未如同其他官眷那般挤到福宁公主附近,再看杨氏一副热情洋溢恨不得剖心献之的模样,心里不由得叹息了一声:世人有所求和无所求,表现出来的样子可真是天差地别。 舅母说那杨氏曾经来与她探过口风,原本是想求娶自己给她的三儿子。结果不知怎么回事,在周翼玠挨了好几顿打之后,杨氏便歇了心思,想替儿子寻个更有权势的媳妇,免得他总出去挨打。 杨氏那模样,怕是看中了福宁公主了。自古才子佳人最登对,周翼玠模样俊朗整个汴梁是出了名的,若福宁公主是个看脸的,他倒是有几分胜算。 据说最近那周翼玠确实收敛了许多,已经很久不去那烟花之地,人都说他改头换面,要收心讨媳妇了。 福宁公主与那几位官眷寒暄了几句,眼光在人群中来回扫了几次,看到薛云初正眼带好奇地望着自己,便朝她和煦一笑,问到:“这位妹妹是哪家的?怎么从不曾见过?” 薛云初暗道:坏了,看稀奇看出事儿来了。 舅母反应极快,拉着她便行礼道:“回公主的话,是臣妇道外甥女,姓薛名云初。”薛云初连忙行礼道:“公主殿下安好。” 福宁公主道:“原来是虞太医的外甥女,妹妹模样生得真好,身姿挺拔,可是练过武?” 薛云初道:“回殿下,民女幼时身体不好,故而每日里练那八段锦,扎马步,偶尔也走一走那梅花桩,不过是用来强身健体而已,算不得什么习武之人。” 福宁公主见她十分谦虚恭敬,便走过来拉了她的手,安慰道:“妹妹不必紧张。”转头又对着段氏道:“我看着这位妹妹不知怎得,总觉得投缘得很,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故而多问了几句——你不说,我还以为是虞夫人偷偷藏起来的女儿呢!” 薛云初低头作羞涩状。 段氏呵呵笑道:“公主殿下这可是说中臣妇的伤心事了,臣妇命里八字有缺,求都没求来一个闺女,只得把她当做亲闺女养着了,倒是养得像她几个哥哥弟弟一般,像个顽猴。” 福宁公主闻言扑哧一声笑道:“虞夫人可千万别自谦,你家大郎乃上届榜眼,二郎又是新科二甲,薛妹妹也教养得知书达理,那里就像顽猴了。” 杨氏听福宁公主这话,心里顿时提了起来,她莫不是看中了虞家二郎了?那自己家老三可怎么办? 一群人正各怀心事,彼此寒暄间,又听闻慈恩宫有高僧诵经之声传出,一时间檀香四溢,梵音弥耳,周遍远闻。 接着便是文武百官恭声祝寿的声音,那声音整齐划一,洪亮无比,在梵音洞衬托下飘过湖面,直达湖对岸的万寿山。 忽然间,正殿内传来喧哗之声,众位女眷面面相觑,十分震惊:这可是崇安皇太后的七十寿辰,何人敢如此放肆,在殿内高声叫嚷吵闹? 不一会儿就有两队宫人前来,带着女眷们前往慈恩宫旁的慈孝宫里参席。众人心里诧异得紧,但面上不显,一众女眷各怀心事地前往慈孝宫用膳不提。 慈恩宫内,崇安皇太后正端坐于殿上,看着下面众人在铭轩帝的带领下躬身向自己跪拜,齐声恭贺,整个人十分安逸妥帖,笑得嘴都合不上,生添了几条鱼尾纹。 一旁高僧念经之声不绝于耳,叫她心里十分安定,觉得自己这七十年着实过得畅快无比,尤其是看到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宣平侯的时候,越发的畅快。 她做皇后的时候爱憎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如今年纪大了,人倒是变得十分宽和起来,对着小辈,尤其是孙辈的时候就有这那十二万分的和蔼可亲和二十万分的宽容大度。 不出两三息的时间,这和蔼可亲和宽容大度马上就惠及了从一众文官武将里扑出来的郑晏舒。 当所有人跪拜恭贺完毕,自动退到两旁立定的时候,冷不防一声凄厉的哭嚎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郑晏舒穿着一件绿色官袍扑出来跪在那铺满波斯地毯的地上,哀哀恸哭道:“皇太祖母!求皇太祖母救一救孙儿!我祖父要杀我,孙儿不想死啊!皇太祖母!” 满殿哗然,一时间人头攒动,交头接耳,殿中嗡嗡之声四起。还没等高坐上的崇安皇太后反应过来,宣威侯便压着声音厉声呵斥道:“你这个孽障!在满嘴混说些什么?还不快给我回来!” 他简直要昏过去了,这个孙子消失了近一年时间,现在又突然跟着了魔一样在太后的七十寿辰上来这么一出,是要他宣威侯府满门的命嘛! 他咬牙切齿,太阳穴突突跳着,直觉得眼前金星直冒,气得马上要跳出去把那不成器的混账拉回来掐着他的脖子问一句:你到底是得了什么失心疯了! 还没等他冲过去拽郑晏舒,太后在坐上可算反应过来了,她对着小辈一向疼爱,看着郑晏舒形容枯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嚎着喊自己救命,便十分心痛地道:“好孩子,别哭了啊,太祖母给你做主!你说什么?谁?谁敢杀你?哀家倒要看看,是谁想害哀家的曾孙!” 反正听着是宣威侯的家事,闹得祖父要杀孙子,孙子要告祖父,她乐得主持这个公道,她要叫满朝文武看看,已故的静太妃是如何教导儿孙的,跟她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宣威侯一听这话头更大了,他根本就不敢冲出去自讨没趣,这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太后,当年在做皇后时可没少给他和他母妃苦头吃。 于是他只得扑出去跪倒在郑晏舒侧前方,道:“回太后,这孩子去年因为受了惊吓,有些疯癫,总说这个要杀他那个要杀他,后来他跑出去不见了,儿臣找了他一年,真是快急死了,今日惊扰了太后寿宴,实在是儿臣的不是,请太后准许我将这孽障带回去好好医治,也免得他在此胡言乱语,惊扰了太后!”说罢,他重重磕了一记头,惴惴不安地等着太后开口。 郑晏舒马上如同杀猪般嚎道:“皇太祖母,孙儿不回去!他下毒害我,我那小厮都叫他毒死了,呜呜呜,孙儿不想死!” 太子在文官之首,站在铭轩帝身后,刚开始看到郑晏舒的时候他还以为见鬼了:他不是早该服了那鹤顶红归西了吗?怎的竟活过来还跑这儿闹腾起来了? 听完那番话,他这才知道,原来是郑晏舒的小厮为他做了替死鬼。 他不禁有些惴惴起来,紧紧盯着郑晏舒,生怕他一开口就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 铭轩帝沉默着看着眼前的一切,在皇太后糊里糊涂不知道如何回答宣威侯东话时,开口道:“等等,让他说。” 宣威侯额头贴在地上,听到铭轩帝开口,顿时跟吞了黄连一般,苦着脸闭上了眼睛。 郑晏舒看着坐上的皇太后和左前方的铭轩帝,后者坐在了张大伴刚刚安排好的一把椅子里——这便是要仔细听自己说了。 他吞了吞口水,平复了自己狂跳的心,这才带着哭腔道:“皇太祖母,我是不成器、不着调,但是天地良心,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实诚孩子。前些日子我是荒唐了些,可那也是为了——”他赶紧吞下了马上要出口的“太子殿下”四个字,情急之下他突然生了急智,接口道:“是为了自己多体会世事增加阅历!我是荒唐了些,但是罪不至死!” 他梗着脖子道:“那日,我去求祖父救救我,那些枯骨并不是我所为,是别人摁在我头上的!结果,我却不小心听到了祖父与武定侯说十五年前……” 何丞相立即跑出来跪下道:“皇上,此人满口替自己开脱,明显是为了脱罪开始胡乱攀咬,为了查清事实,不如将此子交于微臣,微臣一定尽快将事实真相查明,免得惊扰了太后寿辰就不好了!” 武定侯也连忙跪出来道:“皇上,臣附议!”说完,回头瞪了武安侯一眼。 武安侯畏畏缩缩地走出来,歪歪斜斜地跪在武定侯身边,十分心虚地道:“皇上,臣、臣也附议……” 肖夏泉也站出来道:“皇上,今日乃皇太后寿辰,天下万民莫非皇上子民,在太后寿辰吉日大闹于殿前,实属不孝之举,微臣也建议此事容后处理,免得惊扰了太后娘娘。” 郑晏舒被几人打断,听到要将他交给何丞相来审理,顿时吓得大惊失色,惶恐地回头看着肖夏泉几人方向。 铭轩帝还未出声,太后也怔住了:“这十五年前……” 这时,六部尚书严忠平忽然出列朗声道:“丞相大人为何如此着急堵他的嘴?不过是一个孩子,即便是要为自己开脱,公平起见,有什么话让他说完,再由太后和皇上进行定夺不迟,各位大人,你们说对不对啊?” 宣平侯也出声道:“尚书大人所言极是!无论他所说对错与否,理当让人说完。相信皇上自有公断!” 宣平侯这一声引得大殿中文武官员纷纷出声赞同,何丞相那厢眼神几个闪烁,就有人为他站出来大声驳斥。 肖夏泉道:“侯爷既为太后的儿子,理应以孝道为先,何故如此吵闹于寿辰之日,便是一日也等不得吗?” 第26章 云压轻雷殷地声 一时间殿内叫嚷不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间御史与左右谏议大夫等人甚至混战对骂起来,直言何岳笙乱臣贼子越俎代庖,应当以四足鼎烹而杀之。 郑晏舒看着这一殿之中文官武官都开始互相对喷,甚至有那么几个已经拳脚相向开始互殴,一时间张口结舌,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皇太祖母已经开始揉太阳穴了,若是她乏了要休息,就无人替自己申冤救命了! 这人一旦开窍,那就开窍得厉害了,郑晏舒一看殿里乱做一锅粥,连忙向前几步扑在崇安太后的脚下,将声音提高八度,悲伤也加深了九成,面上涕泪横流,嗷一声穿透了整个慈恩宫。 一时间众人被这一声哀嚎打断了施法,两边都愣住,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哭嚎。 袁无错和莫应星二人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郑晏舒还有这么演技超群的时候,这一声又一声的哀哭,竟把满朝文武都镇住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好了,都是读了圣贤书的人,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今日还是太后生辰!” 铭轩帝终于出声,声音不高,但足以穿透整个大殿。 郑晏舒的哭声戛然而止,但依旧不停抽泣,他这几年过得是颠沛流离心惊胆战,时时生活在死亡威胁之中,此时一假哭起来竟真的带动他的伤心,便从假哭演变成了十成十的真哭。此时虽然声音歇了,那眼泪依旧像不要钱的泉水一般往外涌,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崇安皇太后看着那一双哀切的泪眼,心里也不由得恻隐起来。 “皇上,哀家虽年纪大了,但听一听他人冤屈也是无事的。今日既然是哀家的寿辰,这孩子有冤屈,看着可怜得紧,他肯告知我这个太祖母,说明我这个老婆子还是比较公允的,就让他说完,皇儿看这样可好?” 铭轩帝恭敬地道:“儿子依母亲所愿。”便转身道:“从即刻起,谁都不许打断他的话。”又特地对哭得凄苦无比的郑晏舒道:“你只管说,太后可为你做主。” 开什么玩笑,天师替他算过,圣德有亏,天降而罚,最后可转圜的时间就剩这一个月了,不管郑晏舒说出什么来,若能为他解开这个“亏”在何处,让他及时弥补,让他修仙之路得以圆满,他就一定要保他一条命。 郑晏舒虽然抽泣,声音因悲伤而时高时低,但因豁出去了反而越说越勇,直接放出来一个惊天霹雳,将满朝文武惊得目瞪口呆。 “我祖父与武定侯说,十五年前他们合谋诬陷了先太子殿下!武定侯小妾的远亲在太子府做嬷嬷,巫蛊娃娃是何丞相安排的,叫那嬷嬷将巫蛊娃娃偷偷藏在太子妃床下。事后武定侯趁那小妾出门礼佛,让人做成个坠崖的样子灭了口——此事武定侯夫人也知晓,她因有愧自那年起便不问世事,只吃斋念佛,妄图向神明祈求赎罪;还有那通敌书信,是何丞相与我祖父宣威侯一起找人模仿笔迹,在查抄先太子书房时临时盖上的太子印鉴!” “因那金吾卫首领闻听查看书信时,发现那印鉴的红泥沾了一些在手上,便向我祖父禀告,没想到不出四月便被灭口!何丞相要斩草除根,让人放火烧死了闻家母子四人!” 郑晏舒道:“就因为我听到了这个惊天秘密,我祖父,他就在饭菜里下毒要杀我啊,呜呜呜!皇太祖母、皇上,人都说虎毒不食子,我可是他的亲孙子,他把我送到外地不管不顾,后来我好容易回府了,他就要灭我的口啊,呜呜呜呜……” 皇太后端坐于堂上,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惊得浑身晃了一晃。 她就知道,那么板正俊朗、那么孝顺乖巧的孩子,怎么能轻易就被那宣平侯教坏呢!她暗地里也查过宣平侯,他们那时走得比较近,太子若有反心,为何宣平侯府什么都查到? 她就算再讨厌胡皇后,讨厌她那高傲冷清的性子,也讨厌不起自己的孙儿来。鄂楚胡家对皇儿助力颇多,那嫡长子又确实是一等一的好人品,一口一个祖母叫得不知道有多乖巧! 当初说孙子巫蛊诅咒自己的皇儿,还通敌叛国,她伤心得几天几夜睡不着——没想到都是嫁祸!是栽赃! 铭轩帝也好不到哪里去:证据确凿的事,怎么就是冤案呢?圣德有亏,竟亏在此处? 何丞相急急辩白道:“皇上切勿听信此等黄口小儿胡言!一切都是他自己臆想,根本就无从佐证!简直是含血喷人!” 严尚书慢条斯理地道:“丞相大人说的对啊,当年涉及此案的人不是满门死了,便是满门灭了,确实早就死无对证,丞相真是好手段,两位侯爷真是好手段啊!” 武定侯脸涨得通红,道:“那是巧合!这世间生老病死何其正常,什么叫我们的好手段,你不要血口喷人!” 宣威侯终于也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道:“皇上,我这孙儿确实是因为惊吓而生了癔症,成日里胡言乱语,都是他被吓傻了啊皇上,微臣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孙儿下毒!” 天地良心,他真没有,不知道这孽障到底是着了什么魔,竟然诬陷自己的亲祖父,说他要毒死自己的亲孙子! 宣平侯推着轮椅出来大声道:“还请皇上明查!先太子蒙冤,此事非同小可,可谓是有心人故意动摇国本,离间皇家亲情,有意屠害苍生啊!” 越说越严重,何丞相气得指着宣平侯道:“侯爷休得胡言!此案已经了结十五年,罪人早已伏法,岂由你们上下嘴唇一碰就能随意翻案?凡事要讲求证据!哪里能像你们这样儿戏!” 宣平侯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就要驳斥他,还未开口,就听郑晏舒道:“皇太祖母,皇上!孙儿有人证!那闻放还活着!” 大殿之内又因郑晏舒这一句惊雷般的话静了下来。 何丞相直觉得眼前一黑,牙齿咬得紧紧的,两眼血红地瞪着郑晏舒,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再狠狠跺上几脚。 郑晏舒根本不看他,只像个摇尾乞怜的狗儿一般,趴在崇安皇太后的脚下,抬头正色道:“皇太祖母,我在外逃难期间,被一个好心人收留,那好心人就是前金吾卫首领闻听的儿子,名唤闻放!” 何岳笙惊得连连往后踉跄两步,一双眼狠狠瞪着宣威侯,都是他!都是他妇人之仁,让那闻放成为了漏网之鱼!现在又是他的孙子,当众端了他的锅!他怎么就找了这么一个蠢笨如猪的盟友? 不要紧,在闻放见到皇上之前,他一定会解决掉他。 他刚刚下定决心,却不曾想那郑晏舒道:“那闻放今日随我来了,请皇太祖母准许他进殿呈上证物证言!” 何岳笙瞪圆了双眼,宣威侯跪不住已经坐在了地上。 崇安皇太后闭了闭眼道:“好,好啊,好一个生辰礼,乖孩子,让他进殿来,好好分说分说!” 很快,殿门旁诵经祈福的僧人中间站起来一个瘦削的年轻和尚,看起来二十余岁,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那和尚从容地从殿外走进来,行至殿中,双手合十对着皇太后行礼道:“阿弥陀佛,贫僧忘恨,恭祝太后娘娘福寿安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铭轩帝仔细看着那和尚,依稀从他脸上看出些殿前金吾卫闻听的影子来,他脸上脖子上有火烧后痊愈的痕迹,丝丝缕缕的浅色皮肤在正常肤色的衬托下,竟将他衬出通身难以言喻的佛性来。 崇安皇太后道:“多谢法师,法师不必多礼。待哀家问你一句:你可名叫闻放?” 忘恨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回皇太后,闻放早已于十四年前死于滔滔彤江水之中,贫僧六根清净,早已遁入空门,师父给了法号,名叫忘恨。师父盼我忘记仇恨,专修自身,研学佛法,是以,贫僧已经不叫红尘名号,闻放,已是故人矣。” 铭轩帝道:“你手中可有闻听留下的证物?” 忘恨和尚道:“回皇上,贫僧出家之前的父亲,于敬德六年死于非命,死前为保家中妇孺性命,曾经留有一封书信,此信印有他随身小印,可与金吾卫早年案卷核对一二,确实无疑。”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发黄的信笺来,那信虽历经十余年,但保管得当,无一丝一毫破损。 严尚书道:“听闻法师曾坠入彤江不见踪影,怎的这封信……” 众人望着忘恨和尚,他又叹了一句“阿弥陀佛”道:“家母依照家父所说,装疯卖傻以求躲过屠杀,却没想到依旧被贼人一把火烧了院子。眼见弟妹幼小,家母只得将信卷在竹筒里,再以羊肠、油布包裹,用绳索紧紧系于贫僧腰部贴身存放,最后拼死将我推出后院窗户。我虽落入彤江,概因家父在天有灵,佑我性命,亦使那信没有丝毫损坏。尔后我为一位高僧所救,此信一直保管与破庙中佛像下,故而得以留存至今。” 在忘恨和尚平静而缓慢地叙述声中,信已经到了铭轩帝手中,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两张薄薄的信纸,心头早已是起伏不定,喉头一股腥甜,几乎要喷出血来。 张肆伍连忙唤人端来两碗参汤,一碗给了皇太后,一碗给了他。 铭轩帝将信纸交给张肆伍,让他递给严忠平,这才端着参汤饮了一口,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严忠平双手轻轻托着那信纸,程礼钦、陈辽实几人凑着一起看过去,仿佛看到前金吾卫首领闻听在他们面前轻声诉说着当年他看到的一切。 通敌信件印泥未干,他如实上报给了宣威侯,宣威侯斥责他不要多言,小心项上人头。过了两日又说是天气潮湿所致——可那时寒冬腊月,北风吹得他嘴巴爆皮干裂,堂堂一国太子书房又哪里来的潮气? 后来他经历过几次不露痕迹的暗杀,杀手训练有素,出手便是取命而来,他便明白自己死期将至。但他还存了那么一点点的侥幸,也许只要他承诺绝不泄密,就能保住自己家人一命呢。 后来他才知道,在何丞相处,只有死人才会对秘密守口如瓶。为了妻子儿女能活,他甘愿赴死。若有人威胁到家人安全,妻子可将此信呈于圣上。 信中充满了对妻子的歉疚和对孩子们的不舍,还有对天道不公的怨愤。如今终于大白于天下,那萦绕在信笺上的一缕残魂,好像也随着殿外春日阳光的照耀而消散了。 何丞相脑子转得飞快,那信不像是假的,刚刚那闻放,哦不,忘恨和尚也说了,可以对照以前闻听处理过的公文印鉴。 他绞尽脑汁,看着众人不断传阅那封信,最终决定开口道:“皇上,闻听此人行事张狂,必定早就对我等不满,这才写信构陷我等也有可,此中言语,不可尽信啊皇上!” 郑晏舒越战越勇,跳起来道:“早就知道丞相会这么说!除了忘恨和尚和那封信,我还有人证物证!” 他满意地看着何岳笙越来越白的脸,心下暗忖道:那袁七果真是料事如神,连他会说什么,每句话,每个字,字字不差! 他又跪下朝着太后和皇上道:“皇太祖母,皇上,孙儿还有一个人证,她就是武定侯府小妾王玉姝的婢女王小福!” 说罢,他回头去看武定侯朗国宁的表情,果不其然,他跟被雷劈了一样跌坐在了地上,和宣威侯一样软塌塌的,真是个孬种! 铭轩帝也惊了,张肆伍都没查出来那最后一人的下落,竟被这不着调的郑晏舒找到了? 袁无错的人将那一瘸一拐、满脸疤痕的小福带上殿来。她生怕自己的一张脸吓到高坐上的贵人,头一直垂着恨不得垂到脚下去。 青天大老爷说过,今日是她为小姐报仇雪恨的大日子,她梳洗干净,混在倒厨余的泔水车旁,一直等着青天大老爷召唤。 如今她跪在两辈子都不可能到的贵地,胸中燃烧这熊熊复仇之火,今日哪怕她立时就被处死了,只要能将小姐的冤屈如实陈述,那她也不枉这十几年的苟且偷生了。 太子早早收到何丞相放出的讯号,此刻罕见地没有发声,只沉默着看着殿中的一切。 肖夏泉也低声劝他不要出头,暂时保存实力,以图来日。 眼见她迟迟不发声,严忠平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小福浑身颤抖着,上牙和下牙相碰发出咯咯声,几乎快要昏过去。她咬破自己的舌尖,尽力保持着清醒,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为了小姐!为了我那可怜的小姐! 第27章 巷口犹闻钓人歌 她努力找到自己的声音,回答道:“回贵人的话,奴婢是武定侯府妾室王玉姝的贴身婢女,名叫王小福。” 是啊,她叫小福,她不叫洛娘子。小姐总那样唤她,好小福。 一时间耳边响起小姐弥留之际说的话。 “好小福,都是我害了你们,你快走,便是爬,也要爬走,躲起来,若被那狠心人抓住,便是一个死字!快走……快走……我、我不成了……” “朗国宁,你这个狼心狗肺,不仁不义的犬狼之辈,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今日我便死了,定要化作厉鬼,早晚来索你的命!” 一瞬间,她仿佛生出无限勇气,忽地转头,定定地看着瘫在一旁的武定侯朗国宁道:“侯爷,十三年了,小福回来了,不知侯爷可别来无恙?” 武定侯乍一听这仿佛来自地府的声音,先是浑身一哆嗦,再一看小福那张遍布疤痕的狰狞的脸,仿佛能透过她看到那一双血红的眼睛,仿若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向他索命的厉鬼,吓得他手脚并用,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直到抵着那柱子,退无可退。 她怎么可能还活着?那么高的崖,跌落下去怎么可能还活着? 事后他去看过,除了那王玉姝上半身齐整些,其他人和马,摔得碎得不能更碎了,她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她不应该能活下来,莫不是见了鬼了! 严尚书可不管武定侯一副见了鬼、要吓得尿裤子的表情,接着温声问到:“小福,你可知你那主子因何而死?你只管说,皇太后在此,皇上在此,一定会彻查此案,为你和你主子做主申冤。” 小福听到这话,立即转过头来,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那闷闷的声音在大殿中挥散开来,叫人心惊,又让人心酸。 此刻她整个人已经平静下来,什么侯爵伯爵,什么世家清贵,如今见了她竟吓成那个样子,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孬种罢了,可怜的小姐! 她娓娓道来,声音不大,却叫殿中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敬德二年,作为家中独女的小姐王玉姝,母亲早逝,在父亲因病过世之后,为躲避家中叔伯谋夺家产谋财害命而远赴汴梁,来投奔了自己的舅母。 王玉姝还有个远房的堂婶子,因堂叔早早过世,堂婶子一个寡妇,堂叔留下的祖产早就被几个侄子瓜分干净,她为了活命,便随着同乡早早来汴梁卖身为奴,好巧不巧,便入了那徐家,做了前太子妃徐氏母亲的丫鬟。 后来徐氏嫁给了太子,她那远房堂婶便作为陪嫁嬷嬷入了太子府。 玉姝小姐在舅母的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年,在舅母闵氏为她寻一个相当的人家时,武定侯趁着舅母四处奔走,钻了空子。那个男人对她甜言蜜语,温柔小意——她一个失怙的孤女,见惯了人情冷暖,正是需要父爱的时候,自然着了武定侯的道。 待舅母闵氏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为了替自己的夫君和外甥女遮掩丑事,她只得抬了玉姝为贵妾。 后来,就是武定侯通过玉姝小姐找到远房堂婶,在太子府里偷偷放了那巫蛊娃娃,导致太子府被抄,进而通敌书信被发现,次年太子妃娘家满门被斩首于北市,再后来,就是太子妃难产一尸两命,太子随她而去,第三年,胡皇后也病逝了。 小姐于无人处一直说自己罪孽深重,万死难赎。 小福抬起头,恨声道:“武定侯的弟弟奸淫人妻,苦主悬梁自尽,举家投告无门,只得声称要去告御状,叫他丢了这侯爵的帽子。那时,先太子殿下推行代衰承袭制已有两年。眼看自己的爵位要不保,朗国宁便勾结了何丞相和宣威侯,他巧言哄骗小姐,说只是为了给先太子一个教训,叫皇上暂时收回他的权利。皇上与先太子殿下到底是父子血亲,待他武定侯府躲过这一劫,皇上还是会原谅先太子殿下。” 末了,她声音低下去:“小姐年少,为了武定侯府,为了腹中的小少爷,为了这个狼心狗肺的卑劣小人,便信了,她竟信了……” 这么拙劣的谎言,当时不仅小姐信了,自己与小雅几人也是深信不疑。如今跳出这个局,才知道这是个多么可怕的事实。 “小姐当时怀有身孕,在深宅大院中养胎,对外间世事知之甚少。后来听闻先太子被废,府邸查抄圈禁,徐家连同幼童在内三百一十五口通通问斩于北市,先太子妃徐氏难产一尸两命的时候,胡皇后已经病入膏肓,快要不行了。” 待她产子出月子以后,每每夜深人静便悔痛不已,只得时时吃斋念佛。后来更是得空便前往佛寺祭拜,最终被那忘恩负义的武定侯设计坠崖而死。 她以为与他有了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也会怀有几分仁慈,真是可笑又可悲。 小福掩面流泪,伏在那波斯地毯上无声痛哭,浑身因抽泣而不断的抽动着。 武定侯这会儿回过神来了,他哪里甘愿坐以待毙,连忙站起来,抬脚就要向那小福踢去,嘴里喊到:“你是谁寻来污蔑我的?是不是闵氏!啊?我就知道她不可能原谅我,整日里吃斋念佛装聋作哑,就是为了寻个假货来诬陷我!快说!你是不是闵氏那个贱妇寻来害我的!说啊!你说啊!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殿上的金吾卫早就拦住了疯狂的武定侯,任他声嘶力竭都不能靠近小福半分,他青筋暴起面红耳赤,声音在殿内显得高亢又突兀。 小福冷冷地直起身来,带着满脸冰冷的泪水看着他道:“我若怕死,今日便不会来了。我是不是小福,你马上就能知道。” 她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和一个破旧的荷包,呈给了严尚书。 众人借着日光看到,那枚温润的白玉上刻着一个“王”字,那荷包破败不堪,角落里隐约绣着的是个武字。 荷包里还有一样东西,那便是武定侯的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金印,是他平日里用来印鉴字画的,印底赫然用篆书阳刻写着他的名字。 严尚书双手将这三样东西放在托盘上,呈给了铭轩帝,铭轩帝又让张肆伍呈给皇太后看过,这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 郑晏舒见人证物证都已经齐全了,皇帝还未发表意见,便也一声不吭地趴在崇安皇太后身边的台阶上。 严尚书道:“皇上,适才听武定侯说,此小福为闵氏找来的伪证,微臣认为,应当宣武定侯夫人前来对质,如此方能服众。” 武定侯夫人正在隔壁慈孝宫与其他女眷一起用膳,不消半刻钟,便到了慈恩宫正殿内。 武定侯夫人闵氏木然地走进殿来,她面容枯槁,眼神空洞,虽然装扮得十分华贵得体,整个人却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毫无生气。好像她早已没了魂魄,此时此地站着的,不过是个空空如也的躯壳。 她对着上首的崇安皇太后和铭轩帝倒头就拜:“妾身叩见皇太后,皇上,恭祝太后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作。 十几年来,想起太子府和徐府近百人命,想起玉姝那样一张年轻稚嫩的脸,她日日夜夜都无法安睡。悔恨如同吃人的蚂蚁,时时刻刻啃噬着她的心——明明犯下罪孽的是她那个胆大妄为的夫君,但承受良知折磨的,却是她这个内宅妇人。 在她听到殿上的喧哗声、受到太后和皇上突然宣召的时候,她就明白,那件事已经东窗事发,他们武定侯府满门的死期已至。 铭轩帝沉声道:“起来吧。” 闵氏木木地站起身来,眼睛只看着自己脚前的一方地毯。 严尚书上前一步,问道:“敢问武定侯夫人,可认得身旁之人?”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身旁之人?是谁?朗国宁?还是——她吗? 闵氏木然的表情好像那面具一般,中间终于有了一丝裂缝,那裂缝愈来愈大,直至碎裂,露出来她一张震惊的脸庞。 她缓缓地转头,看着自己右边那个瘦瘦小小、模糊得好像一团雾的人,看到她枯瘦的双手、布满伤痕的脸,再仔细看那双流着泪的眼睛。 良久,她走过去蹲下,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道:“小福,好孩子,这十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小福抬头孺慕地望着闵氏,她哀切的双眼里,诉说着一切,好像在透过她自己,寻找着玉姝小姐的身影。 二人相顾无言,小福胸中的委屈如同那汹涌澎湃的彤江水,见到闵氏,这才释放了出来。只一瞬,她如乳燕投林般扑进闵氏的怀里,悲切地唤了一声:“舅夫人!”这才咬着唇痛快地哭了起来。 闵氏双目流泪,紧紧地抱着小福,好像是在抱着自己那幼时的外甥女一般,不断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一时间,殿内人皆心有戚戚,有人已经抬手悄悄地抹着眼泪。 忘恨和尚道了一句:“阿弥陀佛,人生自有重逢处,只教青丝变白眉。善哉,善哉。” 闵氏望着才不到三十的小福,她头发稀疏,头皮上依稀能看得见各种疤痕痊愈后留下的沟壑,可见她跌落悬崖后是如何的九死一生,才能在十几年后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此刻她心里无比安定,抱着小福抬首对着皇太后和铭轩帝道:“启禀太后娘娘、皇上,无论小福说什么,都是真的。武定侯朗国宁与丞相何岳笙、宣威侯郑景翀合谋诬陷先太子殿下和徐家,至徐家满门和先太子含冤而死,事后又将我外甥女王玉姝的远房堂婶王氏和其夫灭口,待我那外甥女产子后不到三个月,在她礼佛途中,又将马车赶到悬崖,至她坠崖而亡。”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到:“我自知那孩子可能难逃一死,也劝过她,可是她不信,我只得将朗国宁的书画印鉴放在了她的随身荷包中,告诉她,若有万一,此物可以救命,却没想到依旧救不了她……” “太后娘娘,皇上,妾身与武定侯府早已骨血相融、无法分割。但,此案系武定侯朗国宁一人所为,我与玉姝,皆是事后发觉,那时已经晚了!玉姝坠崖身死,已是遭了报应,但我儿他——”她哽咽道:“我儿朗时明却是毫不知情,恳请太后娘娘和皇上看在家父为国捐躯的份上,饶过他的外孙子!”说罢,她与小福一起,重重叩头。 何丞相跪在一旁,无比颓败地闭上了眼:完了,一切都完了。 武定侯早已不用金吾卫架着,此时如同一滩烂泥一般趴着一动不动,宣威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脑中如同被一根竹棍搅和这脑仁,整个人都麻了,只盯着前方对着皇太后装乖卖巧的郑晏舒,生平头一次恨自己没有早点杀了他。 太后寿宴第二日,便有圣旨昭告天下,丞相何岳笙勾结武定侯朗国宁,宣威侯郑景翀诬陷先太子郑承赟,及太子妃娘家徐府,一干人证物证皆在查证之中,待查明后依罪定罚。着金吾卫即日查抄丞相府、武定侯府和宣威侯府,其余家眷暂时看押于刑部大牢,听候发落,其余出嫁女若无合谋者,则不于追究。 何贵妃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就晕了过去。 她醒来以后,就没命地催着太子去向皇上求情,自己也卸了一切钗环穿得无比素净地跪在了奉天殿门口。 铭轩帝的心肠一旦硬起来,石头都不遑多让。东星西坠,彤江决口,石牌沿子的火灾,等等等等,原来都是在告诉他,他的儿子,那么贤德的孩子,死于奸人诬陷。尤其是他自己,一国之君,竟被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这叫天下万民怎么看他?待他百年以后,那史书要怎么写他? 即便他再疼爱贵妃,但事关先太子,铭轩帝无论如何也心软不下来。他一生从未做过什么出格之事,一切都顺风顺水,没想到却被自己的肱骨之臣和兄弟手足、功勋之后联合摆了一道,导致自己的大儿子就那么含冤而死。害得他要因此下罪己诏来平息天怒人怨,自己的修道之路才能畅通无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此次不以人头相祭,根本无法平息。 何贵妃在连着跪了两日之后,终于是晕倒在了殿前,被人抬回了宫中。 她被噩梦魇住,不断挣扎呼喊不得的时候,睁眼便是太子急切地唤着她:“阿娘?阿娘!” 第28章 汴梁飞雨过江来 那日在宫里的寿宴上,众人云里雾里地用完了一顿宫宴,中途仅武定侯夫人被内侍请走,便没了下文。而原本应该接受官眷命妇贺寿的崇安皇太后竟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只有太后身边的一个嬷嬷出来向大家道了一声:“今日太后有些乏了,需早些休息,各位请自便。”便将宴席由王皇后主持,再未露面。 王皇后站起来,手里端着一杯酒,面容和煦,声音温和地道:“太后她老人家想是倦了,今日各位就随我好好品宫中佳酿,恭贺太后娘娘福寿安康,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众人见皇后娘娘已经站起来,便也纷纷站起来,举杯附和着一同恭祝太后娘娘七十寿辰。 何贵妃喝完杯中酒,在众人看着几位娘娘都坐下以后,准备落座之时,忽然慢悠悠地道:“皇后娘娘这声音,怕是坐的远了都听不见呢。”说着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哎哟,难道是太后娘娘寿辰叫您来主持,娘娘心里不痛快?” 薛云初心想,好家伙,这就是宫斗吗?一上来就这么劲爆? 一时间众人都齐齐低下头去,仿佛都开始细细研究面前的那道菜,半点不敢看首座上的两人。 王皇后有一瞬间的沉默,着实没想到今天这个日子她也要出来刺自己一刺,立刻展览笑颜温和道:“妹妹,这在座的各位且不说容貌,便是那教养都是一等一的,尤其是后面的世家之女,我看那些孩子个个安静乖巧,想来就算坐在末尾,也是听见了的,你说对吗?” 何贵妃气得将杯子重重放在了桌面上,柳眉一竖,正要开口,只听王皇后不紧不慢地道:“何况今日太后寿辰,她老人家方才倦了,自是要注意分寸,切莫高声叫嚷吵闹了咱们的寿星才好。” 何贵妃胸口起伏不定,这段时日她是哪儿哪儿都心气不顺,娘家三番五次让她多拢着些皇上;皇上对她又不复从前那般宠爱;长子一个月不来看她一回。好容易见面,便是与胞弟争吵,质问她为何总是偏心弟弟——天地良心,她明明对他最寄予厚望,爱之深责之切,管着他不让他走歪路,怎的就说她偏心弟弟了呢?弟坤哥儿可没有像他那样养小倌儿啊! 她满心焦躁,平日里那总是说得王嘉善无言以对的好口才此时竟不知跑去哪里,见她绵里藏针与自己针锋相对,明里暗里让她不要在太后的寿辰宴上闹事,她只得十分大度地答道:“倒是妹妹我的不是了,那妾就自罚一杯,祝咱们太后娘娘福寿康宁,万福无疆。” 贵妃语毕,肖夏泉的继室何大娘子与邓挞的夫人何十一娘子率先端起酒杯,太子侧妃张氏和林氏也紧随其后,其余人见状也端起酒杯齐声祝祷,一时间宴席上的气氛又回到了开初那样和谐的氛围。 何贵妃放下酒杯,暗暗地切着贝齿,恨不得将桌子掀到那王嘉善的头上。 不就是帝师王延昌的幼女,当年自己做贵妃的时候,她也就是个不起眼的贤妃,就是这个贤妃的称号,也都是靠她老子才的来的——她哪里贤德了?闷声不响地抢了自己的后位,现在还敢当着这么多官眷命妇的面给自己难堪!真是个贱人! 王皇后看着贵妃那张愠怒的脸,心里暗暗地撇了撇嘴。 王嘉善容貌极似其父,不光是容貌,脾气性格也如出一辙:文采斐然,刚正不阿。因此即便铭轩帝再尊师重道,夜里对着自己的老师那也是十分的爱不起来。在她入宫做了贤妃之后,他还是碍于老师的情面,这才让她有了四皇子郑承炳,便从此将她放在一旁不再宠幸。 还是贤妃的王嘉善并未有任何怨言,她有了四皇子,除了偶尔受一受何贵妃的巴掌和挤兑,唯一烦恼的无非是四皇子的身体不那么好罢了。 那时胡皇后身体并不好,据说是过早产子而落下的病根,皇上登基之后,六宫琐事都由贵妃何氏把持,自己和德妃梁玉珊、淑妃袁莹过得很是艰难——饶是她们地位仅次于何恕欣,日子尚且艰难,更不要提那些所谓美人昭仪了。 她手背上有一个圆圆的疤痕,轻易看不出来,只稍微比皮肤白上那么一点点。这个疤痕便来自于如今在寿宴上,风光无限地对着她夹枪带棒的何贵妃。 原本她不是个爱争风出头的性子,在外人看来这个贤妃也是实至名归:不争不抢,不显山不漏水,对待皇上的其他美人以礼相待,其余时间只自顾自地养着一个皇子,与那德妃淑妃一样在宫里算半个透明人。 那一个深夜,四皇子郑承炳突发高热,她命内侍去请太医,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太医迟迟不到,眼看着孩子白眼翻着不停抽搐,她急得生平第一次不顾阻拦,跪在钟粹宫门口大声求着何贵妃,求她高抬贵手,匀一名太医给她救四皇子的命。 何贵妃那时怀着六皇子,临近产期,举宫上下都非常谨慎,那晚她正好胎动频繁,难受得紧,便将当值的太医全叫了去。 深夜胎动难受,不过叫几个太医来守着罢了,竟被那王嘉善说成是不让太医给她的儿子看病? 如此以下犯上,何贵妃自然是气急,大着肚子便要教训她,被贴身嬷嬷拦住后,她将那盏滚烫的茶扔了过去。王嘉善抬手挡了一下,依旧跪地求着她让其中一名太医跟着自己回去,救一救已经高热惊厥的四皇子,完全顾不上自己手上已经被那茶水烫起了一个大泡。 最后何贵妃还是让她带人走了,嬷嬷说得对,就当是为肚里的孩子积德,不与她计较罢了。以后自己当了皇后,看她不整死她! 可是造化弄人,后位空悬几年了,皇上早就属意她做皇后,没想到啊,竟被她半道截胡了。 越想越气,她放下杯子就要站起身来,觥筹交错间的众人一见贵妃突兀地站起,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纷纷望着她。 贵妃面上有点挂不住,刚要说些什么,只见贴身嬷嬷急匆匆走进来,对她说到:“启禀贵妃娘娘,奴才有要事相报。” 站起来的时候,何贵妃无意瞟了席上众人一眼,恍惚间仿佛看到胡皇后在那人群里,目光闪烁地望着她,叫她心里咯噔一下,背上竟有了那么一丝汗意。 难不成最近气运低,见鬼了? 再定睛一看,原来不是胡皇后,那人端坐在虞太医的夫人段氏身旁,与其他人一样,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像,实在是太像了,那张脸与她记忆里三十多年前的、那张叫她嫉妒了多少年的脸简直重合了一般,叫她心里没由来地一慌,略有些站不住就要软倒。 嬷嬷连忙上前来扶住她,呵斥着不长眼的侍女:“没用的东西,倒也将娘娘扶好些!”旋即焦急地催了一下尚在出神间的何贵妃:“娘娘?” 何贵妃回过神来,见她脸上的表情和额头的冷汗,心里又是一惊,便随口与在座的人应付了两句,急急地由侍女扶着走出了殿外。在走出去之前,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段氏身边的薛云初,心里再一次暗暗思索了一回。 薛云初有些莫名其妙:这贵妃单单看着自己作甚?大家都盯着她呢,可不止自己一人。眼见着何贵妃消失在店门口,她也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到十息的时间,就听到宫女惊惶地喊着:“来人,快!快请太医!” 听完嬷嬷心惊胆战地话语以后,何贵妃就在慈孝宫正殿门口昏过去了。 声音传来,王皇后只得无奈地道:“大家稍安勿躁,待本宫去看看。” 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玉箸,跟在王皇后和德妃、淑妃几人身后出了正殿,走出来的时候,薛云初从人群往前看去,只看到何贵妃歪躺在一乘轿辇上,只看到一只无力垂着的玉手随着轿辇的移动微微颤动,随即便在内侍和宫人的簇拥下急匆匆往钟粹宫而去。 在奉天殿跪了两日的何贵妃晕倒以后,便做起了噩梦。梦里全都是烈火焚烧之下,大厦倾塌,灼浪扑面,并那何家下狱、满门抄斩的恐怖场景。在那滚滚人头落下之时,胡皇后高傲清冷的身影不断穿梭摇摆于自己面前,叫她在那噩梦中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叫不出声。 她害怕胡氏来伸手掐她的脖子,可是胡氏就那样不远不近地站着,一张美丽又恐怖地脸似笑非笑,好像十分不屑动手杀她一般,那样的嘲讽没有一点声音,反而让她恐惧不已、动弹不得。 不,十几年了,十几年过去了,没道理她现在才来找自己报仇。 她挣扎着,眼睁睁看着何家人的一颗颗人头从胡皇后脚下滚到自己面前,让她的心狂跳到要裂开一般痛苦。 她跌坐在地,看清楚滚落到自己面前都人头的模样,先是自己的父亲,接着又是自己的母亲,几个弟弟,侄子侄女,还有六皇子,最后一颗人头滚到自己面前时,她吓得惊叫出声:“啊!!!恩哥儿!!!!” 在她歇斯底里的惊叫声和铺天盖地的恐惧中,她看到恩哥儿的人头忽地睁开了眼睛,张嘴叫着自己:“阿娘!” “阿娘,阿娘?醒一醒,您做噩梦了?”她被梦魇住半天挣扎不得,终于是被太子叫醒了。 何贵妃一时半会儿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被叫醒后,连忙爬起来捏着太子都一双手道:“恩哥儿?恩哥儿你还活着?你弟弟呢?坤哥儿呢?啊?他在哪儿?快!快把坤哥儿给我找来!快啊!” 太子原本看着自己的阿娘因为丞相府出事而食不下咽、消瘦不已,看起来十分可怜,心里也十分心疼,但她一醒来就是问六皇子!对他呢,她竟然问他“你还活着?” 怎么的?他死了,老六就能顺理成章地当太子了吗! 此时何家已经出事了,他不能再得罪阿娘,便忍着怒气由着她发了疯一样捏着自己的手问六皇子的下落。 “阿娘!弟弟好得很,他替阿娘去求父皇了!”他忍着耳边尖利得快要刺破耳膜的声音,十分不耐地解释道:“阿娘,你先冷静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何贵妃听到六皇子无事,还替外祖一家向父皇求情去了,心里这才安定下来,双手垂下,靠在榻上不停地淌着泪。 太子见她安静下来,心中的无名火也熄了不少,终于是压着声音道:“阿娘,外祖父说了,这次不必保他,他会将罪名自己一个人承担下来,阿娘要想办法把舅舅他们摘出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贵妃一下子又坐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抓着太子都肩膀道:“什么?你要牺牲你外祖?你怎么能这样?啊?你知不知道,外祖父最疼你!你这太子之位,都是他殚精竭虑做了无数的事替你得来的,你怎么能就这样舍了他?那是你外祖父!” 她双目赤红,仿佛下一秒就要变成吃人的阎罗,叫太子极其厌恶地甩脱了她两只扣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阿娘!我怎么保他?你要我怎么保?他谋害前太子,证据确凿,我怎么保他?我舍了这太子之位去保他吗?”他咬着牙压着声音,但是压不住满腔的怒火。 是,太子之位怎么来的,他虽然不是事无巨细都知道,但是他又不是傻子。太子没了,后位空悬的几年里,二皇兄也坠马没了,他算是长子。原本皇后之位是阿娘的,那他就是嫡子。后来皇后之位被人抢了去,父皇为了安慰阿娘,还是让自己做了太子。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这几年也算是摸得八九不离十了。 外祖父确实为他做了许多,但那只是为他吗?他敢说不是为了何家日后的荣华富贵、千秋万代? 他也是在投桃报李,能保下几个舅舅和侄子侄女,哪怕没有了官职,自己以后登上大位了,他们一样可以东山再起,阿娘却要让他不管不顾地救出外祖父!真是妇人之见! 何贵妃哪里不知道个中道理,她只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父亲在顺顺利利地做了十三年丞相之后,竟然要落个砍头的下场,她不忍心看着父亲像在她梦里一样,一颗花白的头颅滚落在地。 她闭着眼默默地流着泪,脸上的血色早就褪了个干净。 是她,是她回来复仇了,而自己呢,就像是在梦中一样,无力改变任何事——除了皇上,她最大的靠山已经倒了。 不,她不能坐以待毙,在胡皇后索命之前,她要先杀了她,哪怕是她的转世,她也必须再一次死在自己手里。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睁开眼睛,十分冷静地道:“你舅舅他们,我一定想办法保下来,还有一人,你必须替我早日杀了,不然,咱们都得完蛋!” 第29章 山形依旧枕寒流 太子府的湖心岛上,有人悄悄在送来的饭食中夹着一张细细的纸签,秋官儿十分懒散地遣走了送饭的人,待那小船划走了,窗外没了水声,他这才打开那签看起来。 过了约莫一刻钟,他将那窄窄的纸条放于烛火之上。然后他将手边的帕子盖在脸上,仰头一动不动地靠在矮榻上,仿佛静止成了一幅画一般,只余那白皙的脖子上,喉结悄悄移动了一下。 秋官儿的身体因闷笑而颤动起来,而那脸上的帕子竟是渐渐被打湿了。 薛云初坐在段氏对面,看着满脸严肃的舅父舅母和虞氏又看了看陪在自己身边的师父和师叔,直觉得今日怕是有大事发生。 段氏安抚地摸着她的手道:“那日我们去宫里给太后娘娘贺寿,贵妃怕是认出阿初来了。” 薛云初一怔:贵妃?认出自己? 虞绍铨呼吸平和,蹙着眉一言不发。 薛云初的师傅凌无我道:“怕她作甚?何家已经倒了,她若还敢派人害阿初,我第一个便杀她!” 言语间仿佛有刻骨仇恨,牙齿都快咬碎了。 无羁无绊两位师叔也立即站起来,走到薛云初身边,牢牢围住薛云初,眼中有滔天怒意,胸膛不住起伏。 薛云初忽然回忆起梦中那些模模糊糊的片段来,难道自己的身世,今日便要揭晓了吗? 虞氏坐在她身旁,慈爱中带着些悲伤的眼光一直笼罩着自己。她刚要张嘴,看着出落得越发清丽可人又无比懂事的女儿,到底没忍住,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阿初,我的乖女儿……”她怎么忍心让已经失去过一次父亲的女儿,再来承受一次失去双亲的痛苦呢?她做不到。 原本她打算就这样瞒着她一辈子,将亲生父母留给她的一切交给她,让她安安稳稳做个富贵闲人,对仇恨无知无觉、幸福快乐地过完一生,可是这一日终将到来,无可避免。 这样好的孩子,做了她的女儿,如今又要叫她失去她了吗? 薛云初觉察出阿娘心中的不安和惶惑,便也伸手回握住虞氏的手道:“阿娘,别怕,阿初长大了,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阿娘和定哥儿,还有舅父舅母哥哥嫂嫂和弟弟——我现在可是武林高手,不信,阿娘问问师父和师叔呢?” 她语气轻松,带着些顽皮,想要缓解虞氏的悲伤。 虞氏擦了擦眼泪,轻轻地用脸蹭了蹭她。 段氏温和的目光望着她,又好像透过她在望着别人。 末了,虞绍铨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寂静:“初儿,此事要从敬武四十六年说起了……” 薛云初闻言立即挺直脊背,轻轻握着虞氏的手,与她相依偎着听舅父娓娓道来。 敬武四十六年,初入太医院的虞绍铨整日被几个上峰支使得团团转,甚至连那切药碾药的事也叫他做。 他一个没有根基的草民,机缘巧合之下,由神医华圣举荐这才进了太医院,自然就成为了他人挤兑欺负的对象。但是他深知入太医院不易,又不愿叫老母担心,因此对扑面而来的恶意和挤压自是咬牙坚持,只在无人时才悄悄叹息几声。 那一日,他在下值之后,又被留下来誊抄脉案,原本切药捣药右手酸痛不已,一时竟觉得使不上力,有些连墨都磨不动了。 他叹道:“这手连磨都磨不动,如何才能替人行医看病,倒不如不做这太医,去山野做个游医倒也自在了。” 冷不防身后有人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惊得墨条也险些扔了,转头看到了前来为太子妃胡氏取药的司药侍女丽珠姑娘。 他冷汗都下来了,傻傻地盯着她一动也不动,结结巴巴地道:“姑、姑姑,在下无心之言……” 丽珠姑娘笑笑道:“你可放下心来,此处你我二人而已,我不说,便无人知晓。”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心里闷笑道:真是个愣头青啊。 后来,她在皇后面前替他说了话,自己才渐渐地有了替贵人们看病问诊的机会,慢慢地立住了脚。 再后来,段丽珠到了该出宫的年纪,他向胡皇后求了她,三书六礼一样不少地将她娶回了家,又接连生了三个儿子。 在这二十余年中,朝堂天翻地覆,几度风云变幻。 铭轩帝顺顺当当地登基成了皇帝,太子妃胡氏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皇后。刚刚得位的那几年,汴梁城的侯爵勋贵之家十分狂妄,难以辖制,后来升为太子的郑承赟提出来代衰承袭制,成功地遏制了无边无际的贵族特权,几番博弈之下,兵权稳固、群臣拜服,让铭轩帝的权利逐渐变得牢固起来。 后来便是先太子巫蛊案和通敌案,阖府被围。胡皇后忽然病重,华神医再一次被鄂楚胡家请来为胡皇后治病。 敬德六年九月,废太子妃徐氏生下一对龙凤胎,两个孩子中先出来的男婴当场就被那稳婆害死,待女婴被生出来之时,产程太久,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会哭了。 太医院的人都不愿去沾这个晦气,只有他与华圣神医急急赶到了被围的太子府。 还是晚了,徐氏产后血崩,已经气绝身亡,男婴早已没了声息,只有那个女婴尚存一丝脉搏。漆黑的夜色笼罩下,昏黄的烛光中,太子抱着通身发紫的小小婴孩,求他们救她一救。 那个夜晚,他记得无比清楚,才进九月,天气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冷,那个孩子身上沾着太子的体温,在华圣神医的几根银针扎下去后,发出了细细的,微弱的哭声。细小的胳膊和腿在襁褓里微微地挣扎着,努力地眨着眼睛,不断地望向尚且带着稚嫩少年气息又满脸慈爱的太子郑承赟。 “好孩子,好好的活着,阿娘与爹爹会一直保佑你。”郑承赟低头将唇轻轻点在孩子的额头,好像有魔力一般,婴儿不哭了,睁着一双懵懂无辜的眼睛望着自己的爹爹,那样稚嫩又幼小,根本就不知晓马上就要到来是与血亲的生离和死别。 他将自己的玉佩轻轻地塞进孩子的襁褓,最后亲手交给了华圣神医。 “带她走吧,别叫她受这污浊之地的侵扰。远远的,做个富贵闲人吧。” 再后来,就是虞绍铨将华圣神医施针后昏睡的婴儿放在药箱底部,带出了被圈禁的太子府。第二日,孩子吃饱了奶以后,就由段氏带着才两岁的莱哥儿,将她藏进马车里,借着照顾刚刚生产完不久的小姑,一路前往了那边陲之地泯州。 那孩子命大,虽然体弱得很,但幸得老天保佑,幼小的她硬是活了下来。 那一年,虞氏因成婚后几年迟迟不能有孕,薛氏族里给了薛毅两条路,要么休妻,要么纳妾。后来薛毅自请出族,失去家族倚靠,与虞氏单居另住。在搬家移居的兵荒马乱中,虞氏这才发现自己有孕已经两个月。 可惜孩子只存活了一个月便没了,虞氏为此心存死志,不吃不喝,眼看就不成了。 但是那个孩子来了,她一路有惊无险地被送到了刚刚失去孩子没多久的虞氏怀里,吃上虞氏第一口奶的时候,虞氏泪如雨下,哭了出来。 虞绍铨语速极缓,慢慢地说着,双眼远远地望着门外的蓝天:“后来,先皇后病逝前,将原本鄂楚胡家安排在她身边的几名贴身宫女尽数放出宫去,在那凌山派蛰伏了十几年。” 说着,他将目光收回来,安慰地看了一眼面容悲切,不断淌着眼泪都段氏,这才望向薛云初道:“初儿,那孩子便是你,先皇后身边的婢女,便是你的师父和师叔们。” 所有人都望向她,有的眼带担忧,有的充满痛惜,还有的满是不确定和期待。 她原本有那么一丝察觉,但是如此完整地将藏了十几年的秘密直接端到她面前来,到底还是让她震惊到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明心里没有感觉到悲伤的情绪,她准备开口安慰一下在座的各位长辈,站起来,张了张嘴,眼泪便刷地下来了。 身体比灵魂的反应更加诚实,更加迅速。 夜里,了结了一桩大事的袁无错浑身轻松地泡过热水澡,在袁小岩送过来的衣服里挑了又挑,最后选了一件暗红缂丝圆领袍子,一条乌金祥云纹腰带,这才十分雀跃地出门买蜜桃居的糕点去了。 袁小岩心道:这蜜桃居什么糕点要晚上买啊,刚出锅的不好吃,要放一阵儿才好吃吗?怎么主子隔三差五天黑了才去买? 戊时末,袁四的石子儿刚要扔出去,就看到了从薛云初房里出来的段氏、虞氏和凌双双,马上就收了手缩回脑袋,紧紧地趴在墙头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袁无错也同时缩回了脑袋,听着她们的对话。 虞绍铨问到:“睡了?” 虞氏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段氏安慰道:“你也别担心太过了,那孩子心性坚韧,是个有成算的。今夜先让她好好睡一觉罢,明日她一定就好了。好了,都别担心了,都回去歇了吧。” 凌双双也应了,道:“今日我歇在外间,若她醒了,我也好随时陪着她。” 一行人在叹息过后,缓缓地走出了薛云初的院子。 凌双双睡不着,在院子里略有些焦躁地踱着步子,不知道想到什么,气得一拳打在那海棠花树上,还未绽放的花骨朵儿就那样七零八落地掉了下来。 她犹自发泄着心中的淤积之气,等静下来的时候竟察觉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谁?”她话音未落,奔着那人一掌就打了过去。 那人在黑影之中接了几招,止住她的手压着声音道:“不要打了,别吵醒她了!” “是你?”凌双双认出来是袁无错,怒火中烧,停下来压着声音咬牙切齿地道:“大半夜你跑人家姑娘院子里干什么?你这个登徒子!”人莫应星就不这样! 袁无错也不接话,面色凝重地问道:“她怎么了?” 凌双双没好气的回答:“睡了!”这人瞎了吗?方才还说别吵醒她。 袁无错完全不理会凌双双的不耐,又问了一次:“她今日怎的了?” 凌双双翻了个白眼,这事儿是你能知道的? 刚准备赶他走,忽然听到袁四道:“什么人!”便响起了打斗之声。 二人顾不上别的,跃上墙头发现外院中庭处袁四已经与几个黑衣人缠斗在一处,拳脚来往之间只听得呼呼风声直起。 其中有人手持大刀,在暗夜之中也能看到寒光闪动。 原本见了今晚的阵仗,袁无错心情就不佳,此刻看到这么多人摸到虞府来,还个个带刀,心里愈加的冷了,二话不说冲上前去,打落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大刀,擒住他问:“说!谁让你们来的?” 那人挣扎一番,见挣脱不得,便使出手中暗器想要攻袁无错的腹部,被他一眼识破,一手肘便是咔嚓一声,将那人的脊背打断了,趴在地上再不出声。 凌双双原本也一肚子气,冲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招数迅疾狠辣,直教与她交手的两名黑衣人被打得连连后退。 见有了援手,而且功夫不低,为首的黑衣人道:“撤!” 袁无错哪里肯叫人就这样全身而退,敢来动他的人,今日不把他们扒皮抽骨,他就不姓袁了。 正追上墙头,听闻月亮门处传来一声:“双双?可是有刺客?” 袁无错与袁四一愣神间,那刺客便走脱了。 凌双双压着声音道:“还不快走!我师父来了!” 袁无错闻言立即与袁四消失在夜色中,跑到马车处,袁四问:“爷,还追吗?” 袁无错咬牙道:“先回府。” 凌无我听完凌双双所说,冷笑道:“她还真敢,十几年过去,胆子倒是越发的大了。”凌无羁看着地上的尸首,道:“双双以一敌六,还能留下一个,心法倒是没白背。” 凌双双心虚地不做声,末了又担心地道:“师父,您说,这事儿是那劳什子贵妃做的?” 凌无我道:“除了她没旁人了,当年她设计害死小姐,如今阿初出落得跟小姐不说一模一样,那也是有九成相似的,想来宫宴上吓得不轻吧!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哼,当年咱们束手束脚,今日她若还敢动阿初半分,就算她是天王老子,也一样有来无回!” 第30章 别君七载又一秋 那一日,薛云初接收了太多讯息,灵魂与躯体头一回产生了十分不契合的反应。她站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可身体应激似的不住抖动,悲伤从心底溢出来,而灵魂却无法与之共鸣,这让她十分撕裂,一时间天旋地转、头痛不止。 她抱着头,眼泪如同泉水涌而不歇,灵魂却如同置身事外一般,茫然无措地感受着从心脏传到四肢百骸的悲痛——她明白过来,那是原主的身体,是她在痛哭,而自己无法感同身受,灵魂好像快被剥离出来一样,抓不住这副躯壳。 一瞬间气喘不止,眼前一黑便要站不住,手胡乱抓着什么想要撑住。 “阿初!你怎的了?啊?” 耳边传来的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她刚想说自己没事,可是下一刻耳鸣得厉害,眼前影影憧憧,天地为之倾斜颠倒,一阵眩晕袭来,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漆黑的空间里,她终于感知到了自己。 头好痛,心好痛,四肢百骸如同针刺刀剜,魂魄好像要离体一般不断撕扯着要剥离出来。眼看手指和脚趾并用都抓不住身下的地界,她只得松开,由着自己如同一段浮木一般飘起来,躺在空中随着空气往上升腾。 不知过了几时,天边霞光大盛,金光刺目之下,竟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耳边有人说道:“快些灌下去,她已经起高热了。” 口里突如其来的苦味叫她不住地翻着身,让她越飘越高,被半空中的疾风吹得如同烟雾一般散开,复又聚拢,如此反复,直到身体与云一般轻重,重新聚拢来,悬浮在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前。 她不受控制地飘到殿前,那朱红大门轻轻地打开了。门后夺目的光芒中,显出来两个神仙般的青年男女,他们的衣着如同朝霞般灿烂夺目,头冠上又仿佛闪烁着群星,叫她几乎快要睁不开眼。但那两张熟悉的面容却十分清晰,好像几百年前就深深地镌刻在她脑海里,如今只不过又一次想起来了而已。 那是她这一世,这一身的生身父母。 她双目酸胀,却又流不出泪来。 那宫装女子慈爱地望着她,眼中含着泪笑道:“好孩子,到阿娘这里来。” 她还未抬脚,就看到从身体里走出来另一个自己,从半透明变得逐渐实体化。她回头对着自己笑了一笑,便如乳燕投林般扎进了对面那女子的怀里。 “阿娘。”一声软糯的、朦朦胧胧的带着回音的轻唤在四周荡漾开来,听得她四肢百骸仿佛都被什么打通一般,眼泪不住地从眼角氲出来,在她脸旁变成一颗一颗不停浮动的、圆圆的水珠。 那男子眼神十分满足又和蔼地望着她和怀中人,再转头望着自己道:“多谢,回去吧,你不属于此处。” 话音一落,她身体便变得好似重若千钧,冷不防急急往下坠去,四周光晕变换,不消片刻便穿透浮云,眼看着那一家三口在云端处,在那霞光万丈的仙宫朱门处,目含感激地望着自己,直至最后被那白云隐没。 半空里他遇到个漂浮着的四五岁男童的魂魄,那孩子眉清目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望着天上宫殿,又望着她。 穿透了云层,她边如流星般下坠,浑身散发着亮如白昼的光芒,刺破那墨蓝色苍穹。失重的感觉让她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眼前一时烈焰滔天,一时浊浪滚滚,一时山崩地裂,一时暴雪扑面,一时又寒光闪烁,如此轮转不息,叫她无所适从。 忽而鼻尖冲进一股极其浓烈的药香,有人在哭,有人在叹息,她遍寻不着那声音的来处。 “好孩子,好好的活着,阿娘与爹爹会一直保佑你。” 那声音叫她眼睛酸涩不已,顷刻间,耳鸣声又来了。 “怕是后头有尾巴,咱们先去袁府。待人甩脱了,我再差人送你回去,你留心些这孩子的气息。”是华神医的声音。 她四下搜寻,除了在自己身侧好奇打量的男童,什么也看不见。 半空里有一女子悲声到:“求神医救救我家小七,呜呜呜,他才不到五岁啊,妾身、妾身给您磕头了!” 下坠了许久,簌簌风声之中,身边同她飘着的小男孩的灵魂,歪着头眨巴着大眼睛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有人说到:“袁夫人请放心,此处不需虞太医在此,且让老朽的徒弟先送他回府,老朽这就为令公子施针。” 小男孩看着熟悉得紧,眉目间竟是那袁无错幼年时的样子。 她心惊不止,张开嘴要问他,嘴里竟灌满了风,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见那孩子也伸出手来要拉着自己,却忽而周身金光环绕,然后咻地就像被人扯走般消失了。 接着是一阵淡淡的熟悉又安心的味道,半空中传来袁无错冷冽的声音:“敢动我的人,真是找死!他太子的位置便是多坐一日,也是多余!” 她继续往下坠,身下是大片无边无际的金黄色麦田和蜿蜒不断的如同一条玉带般的彤江,空气中传来麦香和新面的味道。侧过脸去,看到早已过世的父亲薛毅在手边的一朵云上慈爱地望着她微微笑,风吹得他的月白衣袍随风而动,好似一只遗世独立的仙鹤。 阿爹,竟是阿爹。 她着急地挣扎着,伸手想要抓住那朵云,却抓了个空,身子往下越坠越快,眼看父亲被云朵遮住,也看不见了。 她眼泪被风吹着一颗颗往上飘去,耳边传来一声:“好孩子,别怕,别哭,阿爹总是护着你的。” 一夜思亲泪不止,天明望山又复收。 蓬山云海无觅处,别君七载又一秋。 一阵梵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震耳欲聋,叫她加速下坠。 “阿爹——!” 她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大喊了一声,瞬间灵魂直坠回身体里,她动了动眼珠,只觉得浑身像是被汗水浸透了,这才捏拢五指,醒了过来。 耳廓里还积着泪水,睁开眼便看着虞氏心痛地拿着帕子在为她擦着泪。 “好阿初,你可醒过来了。阿娘,阿娘都快担心死了……”虞氏听她醒来前梦中唤的那一句阿爹,悲从中来。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失去了丈夫,现在无比害怕会失去这个女儿。虞氏不断地眨着眼睛想将眼泪挤掉,但眼泪又不住地涌出来,模糊着她的双眼,叫她根本看不清刚刚苏醒的女儿的表情。 “阿娘,别怕。”薛云初抬手擦拭着虞氏的眼泪,她的身体有些脱力,虚弱地道:“方才梦见阿爹了,他很好,他说会一直护着我们。” 虞氏泣不成声,哽咽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阿娘,无论发生什么,阿初都是您的女儿,是阿娘将我从一个病弱得只剩一口气的婴孩养到会吃饭,能走路;是阿娘与舅父舅母将我养这么大,阿娘永远是我的阿娘,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改变。”她轻声安慰着虞氏,嗓子因为高热过后还有些沙哑。一时间叫虞氏情绪上来,将她紧紧搂住。 凌双双站在虞氏后面,无声地哭得眼泪哗哗的。 这个臭家伙,高烧昏迷了两天,都快把自己吓死了。 她等会儿就去送信,告诉袁无错,她醒了,别一天三回跟狗似的爬墙了,成什么体统! 袁府。 袁无错两天三夜没能好好睡一觉,此刻整个人像头穷凶极恶的老虎,眼神中寒光闪烁,下巴上的青胡茬都出来了。 阿初妹妹忽然就病了,原因不明;袁府忽然就被杀手盯上了,原因不明。这汴梁城有这么多他不知道的事儿,他那寻龙门,袁家近卫的本事是干啥用的?想一想都快给自己气笑了。 第二日暗卫才传回来肖夏泉那边的消息,说是何岳笙和太子花大价钱养着的死士,受了贵妃之命,要杀了这个长相肖似先皇后的薛氏孤女。 他一拳打在桌子上,那张黄花梨木桌子应声而裂。他咬着牙道:“敢动我的人,真是找死!他太子的位置便是多坐一日,也是多余!” 傍晚的时候,凌双双让莫应星送来了消息,说是醒了,人还有点虚,但好歹是没事儿了。 袁无错这才松了一口气,满腔愤懑无处宣泄,他叫了袁四进来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 五月中旬,何岳笙勾结宣威侯、武定侯合谋陷害先太子案终于了结。主犯三人罪证确凿,判何岳笙秋后问斩,夺去其与所及何氏亲眷一切官职,查抄府邸,罚没家产以充国库,何槐犀、何柏犀、何榆犀等共五子均向西南徒三千里,永世不得踏上汴梁之地; 武定侯朗国宁秋后问斩,削去一切爵位、及家中官眷诰命,查抄府邸,罚没家产以充国库;其妻闵氏知情不报,原为同罪,念其作证坦罪有功,其罪可免;武定侯世子朗时明着贬为庶人,不得承爵。 宣威侯郑景翀身为皇亲,勾结大臣谋害先太子,着贬为庶人,夺郑姓,向东徒一千里;其余亲眷即日起搬离侯府别居。 宣威侯世孙郑晏舒首告有功,余罪即免,另赏金五十两、银一千两,五进宅院一座。 其余涉朗国宁谋害小妾王玉姝、胞弟奸淫人妻复又杀人灭口、武安侯知情不报、何柏犀何榆犀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国子祭酒林畅祎收受贿赂等等着加紧审理,依罪定罚不提。 原丞相徐正麟及其家眷所涉及谋逆之罪即刻平反,但因无苦主,故着以昭告天下,以慰亡魂。 铭轩帝下了一道罪己诏,上有言曰:“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遂至奸臣谋权。先诬吾之长子,以嫌隙之;后屠吾之贤臣,以血洗之。十九年四月,东星西坠,天降而罚。则有泯涂澶州,失于敌手;彤江溃决,石牌燃烬,暴雪徒民,木尽折之,使我子民,尽罹汤火。痛心切齿,其何以堪,辗转反侧,不得而眠,天降异象,罪实在朕。 泰追而明之,审而慎之。肃奸佞,抚冤魂,明法度,救万民。兹择五月二十一日避居奉天殿,减膳撤乐,自省修德。余者除祭典之事,皆以青衣从事。所及皇亲皆效于此,三月克己,以平天怒、以消人怨矣。” 夜深人静,在所有人安然入睡,只有几声梆子在敲着丑时已至。打更人敲着腰间的梆子,正准备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出小恭,忽而被一旁的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他惊讶地转头望去,只见东街方向,太子府里那座高高耸立的惜秋楼此刻正燃着熊熊大火,伴随着噼啪之声,那火如同一只猛兽,自下攀爬而上,顷刻间那楼便成了一只巨大的火炬,滚滚浓烟只与漆黑的天幕连成一片。 太子妃方氏夜里起来为郡主盖被子,因此是第一个发现惜秋楼起火之人。 她大惊失色,连忙扶着瞿嬷嬷的手便前去看究竟,刚刚走出自己的院子,便看到秋官儿正在夜色中,望着那逐渐燃起的熊熊大火,脸上是十分畅快的笑意。 她倒吸一口凉气,却见那秋官儿回过头来,看到她和嬷嬷,有一瞬的愣怔,继而又开怀地笑了起来。 那灼灼火光映着他那张美艳的侧脸,一时间,倒叫她安定下来。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吧? 秋官儿站在她对面,看了她一会儿,末了问道:“走不走?” 方氏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她何尝不想抛下这太子府,带着自己的小郡主远走天涯? 可是方家呢?她的阿弟呢?方璒珉才考了二甲一十一名,她父母又都在汴梁。 她摇了摇头,笑着望向秋官儿道:“你走吧,今夜我什么都没看见。愿君从此天高地阔,万事胜意。” 秋官儿闻言,细细地望着她那张泪中含笑的脸,末了,垂目点了点头道:“后会有期。”便转身走了。 方氏擦了脸上的眼泪,对瞿嬷嬷道:“咱们回去,今夜谁也没见到这火,也没见到那人。” 瞿嬷嬷重重点头,在外面的喧哗声响起之前,主仆二人关上了院门。 救火队来的时候,那火已经将楼烧得塌了大半,只剩另一半临水的几根柱子犹自坚强地站立在水中。 太子匆匆赶回时,救火队的汲筒已经将残余的火灭得差不多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府里其他院子受损几何,反而是冲到那惜秋楼残体处,对着那架在水上的底座细细查看,过后才松了一口气,复又板着脸道:“给孤查,孤的外祖父家刚刚失势,就有人对本太子落井下石,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还好秋官儿不在楼里,也不知他怎的了,这些时日过得好不好。 于是趁着夜深,他便往那湖心岛而去。 越接近那岛上小筑,他便越急切,船还未靠岸,他便一步跨上去。 半刻钟之后,太子疾步冲出那间小筑,如同逢魔了一般暴怒着喊道:“秋官儿——!!!!” 第二卷完,撒花~~! 《罪己诏》参考的是崇祯皇帝的版本,篇幅较大,但是作者学识有限,只能依葫芦画瓢模仿那么一段而已。 期待第三卷,加油! 第1章 拂晓晨风入梦来 袁府,袁四立在书房内,垂手望着坐榻上的袁无错。他此时心情极佳,烧了太子的楼,又放走太子的人,还找到了太子藏兵器的地方,真是一石三鸟,一箭三雕,叫他胸中的那股子郁气消散了个干净。 “人呢?”他问道。 袁四答道:“袁隐带着人在望镜楼后院,只等天亮便可出城了。” 袁无错道:“走,我去见见他。” 望镜楼中。 秋官儿,也就是化名为闵秋的徐桓,正在后院的一棵木芙蓉树下,背着手仰头望着天上闪烁的繁星。 听到有人进来,他这才十分爽利地转过身来:“子成兄。” 袁无错拱手道:“疏延兄。” 二人坐在院中,就着满天繁星一言不发地饮着茶。过了许久,东边的天际微微有些鱼肚白了,袁无错问到:“可想好要去哪处了?” 秋官儿,哦不,徐桓嘴角微弯道:“还未看到人头落地,怎好就走呢?”说话间,他想起那一双含泪的眼睛,心里蓦地叹息了一声。 都是可怜人罢了。 袁无错点点头道:“好,那便再留一段时日。” 徐桓想起了什么道:“我不走,是因为我还有一位表亲,我想看看他,知晓他是男是女?看看他在何处,如今过的可还好?” 袁无错道:“表亲?” 徐桓点点头,抬头望着远处天空的一抹白道:“我是在太子府的时候查到的,那年我姑姑产子不顺,案卷记载是母子俱亡。但,”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那茶杯,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当年我姑姑怀的,可是双生子,这个消息除了我,可以说,那时太子府圈禁,在高墙之外,几乎无人知晓。” “那个孩子可能幸存下来,如今不知流落在何处。但以鄂楚胡家的家风,但凡知晓这孩子的存在,定不会教他在世间颠沛流离。我存了万分之一的念想,若能够找到他……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一个血亲了。”他转头望着袁无错,继续道:“劳烦子成兄,闲暇里也替我寻一寻,总叫我在离开汴梁之前,知晓他下落,与他说一说话,那便是好的了。”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躬身对着袁无错行礼道:“先行谢过。” 袁无错也躬身回礼,这段时日消息如繁花乱坠,叫他一时半会儿有那么一丝迟滞。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抓不住,看不清。 晨风悠悠吹过树梢,远处有鸡鸣声不断,天真的要亮了。 一连一个多月,太子私底下快将汴梁城翻了个底朝天,派出一拨又一拨的好手暗卫,既找不到秋官儿,又杀不了阿娘咬牙切齿要求除掉的薛云初——他都折了三四拨人了,全都有去无回!连个活口都没回来,那薛云初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站在被烧毁的惜秋楼前,整个人气得面皮抽搐,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到底是谁?谁将他带走了?是阿娘吗?还是府里的那几个不安分的女人? 入夜,他破天荒地走进了侧妃张氏的院子里。 张氏欢天喜地,连连遮着脸道:“殿下,殿下也真是,没得提前知会一声,倒叫奴家什么准备也没做。殿下可曾用过晚膳了?” 说罢便立即让贴身的丫鬟去准备膳食。随后才小心翼翼地挺着胸脯,往太子那边羞答答地看去。一双妙目满是媚意,心里暗道:早知今日就穿那凝露纱的衣服了。 太子面无表情,见张氏殷勤地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心头早就起了厌烦之感,尤其见她将自己领子拉得极开的时候,心里的厌恶之感愈盛,恨不得即刻问完了,拔腿就走。 他忍着不快道:“叫她们都出去。” 张氏一听,朱唇轻咬,满脸的喜色几乎要压不住:太子妃生了个女儿,林氏也生了个女儿,自己如果能够一索得男,贵妃娘娘说了,她就是太子妃! 由于太过欢喜,她完全没有留意到太子语气中的不善,只回头看了一眼嬷嬷,那嬷嬷便带着几个丫鬟静悄悄地从屋里退了个干净。 此刻室内只余她与太子,一会儿自己一定要表现好一些,叫太子离不开自己才好。 她十分含羞地走到太子身边,娇声唤了一句:“殿下。”便贴着太子的胳膊坐了下去,胸脯恰到好处地蹭着太子的胳膊,只消太子一转头,便可观赏到自己胸前那一片春色。 她对自己的身材还是十分自信的,胸是胸腰是腰的,寻常人坐着并不会如何,只有她,因为腰细,坐着的时候,无论如何得在腰后垫个垫子,否则容易腰痛呢。 太子在她贴过来之后,便如同被蝎子蛰了一般猛地站起来,将那柔弱无骨的张氏掀翻在了床上。 “哎哟——”张氏娇唤一声,拿捏着十分的娇柔软弱和十二分的风流情态,回眸看着站在床前的太子。 一见太子那张怒极的脸,她马上就噤声了:太子,太子他怎的是这副表情?自己哪里没有做好吗? 太子咬着后槽牙,努力地压下心中怒火,平复着自己的声音问到:“惜秋楼着火那日,你可有看到什么?” 那一日,是管理着府内庶务的张氏率先发现火情,又第一时间叫人去请救火队的,她可是功臣啊。 她一时间有些愣怔了,还没等自己的脑筋转过来,便磕磕巴巴地回答道:“回,回殿下,那日奴家最先发现火情,第一时间就叫人去请了救火队,那火也忒大了,吓得奴家好几夜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 “除了起火,可有看到别的?”太子打断了她的话,耐着性子问道。 “啊?什、什么?”张氏愈加的茫然了,别的?还有什么别的? 太子实在忍不了了,走过去一把拎起张氏的衣领,一张脸森寒如阎罗般,恶狠狠地问到:“那一日,除了看到楼体起火,还有没有看到别的什么!说!“ 张氏吓得眉毛都快飞出去,眼里尽是惧怕之色——太子今日实在是太可怕了,像是要生吃了她一般,天地良心,她除了那些还能看到什么?当时她实在是太慌乱了,在她管理府邸期间,那劳什子的破楼它怎么就着了呢? 她强忍着惧意战战兢兢磕磕巴巴地答道:“除了、除了那大火,没、没看见别的呀。” 她都快哭出来了,这叫她怎么回答,火情是嬷嬷发现后来告诉她的,她出去的时候外面一个鬼影都没有,还没出院子,差人叫的救火队已经到了,她一个内院妇人,怎好去叫外头人瞧见呢? 太子见她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摇摇欲坠的样子,十分厌恶地将手松开。张氏浑身一软便支撑不住,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只坐在地上瑟瑟抖动。 不消几息时间,门被推开,脚步远去,嬷嬷和大丫鬟们急急进得门来,看到的就是张氏衣衫不整,面容惊恐地坐在地上,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太子从张氏那里出来以后,便急匆匆地去了林氏院子里。 自从父亲被抓以后,林氏便整日惶恐不安,她作为林畅祎的嫡女,平日里比那些庶女享有更多便利,自然眼高于顶。如今父亲倒了,她虽贵为太子侧妃,却因生了个女儿而十分惶恐不安,回回见到何贵妃,都要承受她的白眼和奚落。 何家倒了,太子的位子还稳得住吗?他那个喜怒无常、心胸狭隘的样子…… 何况他还好男风,早知如此,她便不与妹妹争着做这侧妃了。 她成日里郁郁不安,连小郡主哭闹都不肯多看一眼,只一味的叹气,苦闷,怨着自己的命不好,好几次想要投身进那曾淹死自己姐姐的荷花池里,一了百了。可是她见过溺毙之人,浑身泡得发胀,舌头都从嘴里挤出来,实在是可怕极了——她不敢想自己变成那个样子该有多恐怖,自己是最爱漂亮的,于是便作罢不去投湖。 那夜,她被小郡主的哭声吵得心烦,和衣起来准备去湖边走走,却看到那惜秋楼下,有个穿着白色衣衫的身影,手持火把,立在那里。 她吓得连忙藏在了花丛后,从枝叶间望见那火光映射下,一张玉雕一般的脸上浮出十分轻蔑的笑容。那人长臂一挥,十分潇洒地将那火把扔向惜秋楼,好似在挥毫泼墨一般随意,转身之间,火腾地就起来了。 那便是太子的男宠,叫做什么,秋官儿的? 她一动不敢动,生怕被人发现将她灭口了。眼睁睁看着火越来越大,映着湖面将整个院落照得亮如白昼。 秋官儿身边还有个身形稳健的黑衣男子,肩宽腿长,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秋官儿走了几步,回头望着那楼面露笑意,冷不防东院的门打开,太子妃方氏在瞿嬷嬷的搀扶下,就那样不设防地看到了烧楼烧得心满意足的秋官儿。 他们说了几句话,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掩盖了那声音,林氏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大气都不敢出:方氏竟和那秋官儿有首尾!他们可是要私奔? 在她十分惶惑地胡乱猜测时,秋官儿向方氏拱了拱手,便与那隐在暗处的黑衣人一道消失在院墙处。 方氏望了一眼越烧越旺的惜秋楼,扶着嬷嬷的手便进了院子,关上了门。 林氏见状立即从花丛后爬出来,跌跌撞撞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缩在被子里不住地发抖,今日看到太多东西,万一,万一叫人发现,她怕是真的活不成了! 林氏惶惶不可终日了好几天,食不下咽,人彻底地消瘦了下来。 等她看到太子破天荒地出现在她的房里,她竟吓得缩进被子里尖叫起来。 太子一见林氏那个样子,便皱了眉,上前一把掀开被子道:“疯够了没有?疯够了就起来说话!” 房里的人早就被遣走,林氏看见太子,就像看见了阎罗王一般,吓得满屋子寻着可以救自己的人。 很显然,没人能救她。 过了半刻钟的时间,太子端坐于榻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跪在地上的林氏。 “说吧,那天你看到了什么?事无巨细,都给孤说出来,说得好了,孤心情好,便能出手救一救你的父亲。” 林氏如梦初醒,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太子。 “孤说话算话。”太子补充道。 林氏低头快速地思索着,权衡着。凭良心说,方氏没有对不起她,还在张氏寻机为难那秋官儿的时候,早早劝自己不要去蹚那趟浑水,连生产不顺的时候,都是方氏找人救的自己的命。 她要么出卖方氏,要么放弃自己的阿爹和自己的性命。说了,方氏必死无疑,不说,她自己便没命,阿爹也没救了。 太子耐心地等着林氏做好抉择,好像一头等着猎物咽气的狮子。 过了许久,林氏哀切地抬头道:“我说,我都说,求殿下救一救我父亲。” 第二日傍晚,太子郑承恩又一次屈尊进了太子妃方氏的院子。 方氏正与小郡主说着话,快六岁的小郡主十分的娇憨可爱,话音软糯,一张粉脸肉嘟嘟的,坐在方氏膝上撒着娇。 太子一进来,便是这入眼的天伦之乐,让他原本十分生硬的脸上也不由得柔和了几分。 他走过去伸手想要抱起女儿,却见方氏原本微笑的一张脸,瞬间便有些不自在起来,柔嘉郡主也立刻便往阿娘的怀里缩:她实在是太少见到太子,所谓的父亲,对幼小的她而言不过是个偶尔出现的陌生人而已。 太子当即就不悦极了,对着奶娘道:“把柔嘉郡主带去休息,孤有话与你们娘娘说。” 瞿嬷嬷让奶娘牵走郡主,又站在了方氏身边,她年纪大阅历多,早就看出来太子此回来者不善,因此十分担心地望了一眼方氏。 太子又道:“都聋了吗?出去!” 方氏安慰地握了握嬷嬷的手,示意她们都出去。 瞿嬷嬷提着一颗心退出来,将门小心掩扇上,即刻就被张德茂带着的人赶到了院子里,半步都不得靠近,只教她一颗心就如同放在油锅里一般,万分焦急地望着那扇门,祈祷太子不要伤害她们家姑娘。 约莫小半个时辰到时间,等到瞿嬷嬷嘴里发苦,手指头都要抠烂了的时候,忽然太子从房里猛地将门推开,撞得轰的一声响,直惊得下人们天灵盖都要翻了。 嬷嬷心里只叫道:完了,完了,她的姑娘啊! 太子整个人如同沸腾的岩浆,脖子上青筋暴起,指着房中吼道:“来人!张德茂!给我把这贱人关进地牢里去,她一日不说,一日不许她出来!” 几个内侍闻言便要进去拖方氏出来,却见那方氏脊背挺直,十分平静地走到门口,对着张德茂等人道:“别动我,我自己去便是。”说罢便径直往北苑而去。 嬷嬷哭喊着:“娘娘、娘娘啊!”便扑到太子脚下,抱着太子的腿哭道:“殿下,殿下,您看在郡主的份上,饶了娘娘这一回啊殿下!郡主还小,她不能没有娘啊!” 太子一脚踢开瞿嬷嬷,冷冷地道:“没有娘?本太子便给她找一个娘,来人,即日起柔嘉郡主便由张氏照顾,去,将东西都搬去张氏院子里!” 瞿嬷嬷挨了太子当胸一脚,滚出去老远,趴在地上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要哽死过去,待听道太子要将郡主交给张氏,顿时眼前一黑,倒地不起。 第2章 半点相思绕心头 薛云初歇了几日,身上倒是好了许多。连着几日入夜来都有人趁着夜色提刀而来,但是还没进到内院便被两个师叔全部放倒,凌双双几次不得机会一战,因此十分郁闷。 虞绍铨早就报官,直言汴梁近日不大太平,有贼人在自家附近转悠,自己心中十分害怕,五城兵马司便专门拨了两支队伍在知了巷子日夜交替巡逻。 莫应星为五城兵马司司都,自然就担起了虞府的安危之责,每当入夜便要来查看一番。 凌双双:“哎,师父他们几下就解决了,都轮不到我过过手瘾。” 莫应星:“凌姑娘武功高强,此处亦为用武之地,不上场施展拳脚着实可惜,下次跟师傅们说说。” 凌双双:“这不是你们五城兵马司的事儿吗?怎么就让我们上?” 莫应星:“凌姑娘说的是,确实是我司份内之事,定当好好叫他们加紧追查,免得凌姑娘和师傅们受累。” 凌双双:“倒也是,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要早点查出来端了他老巢才行。” 莫应星:“凌姑娘说的极有道理,已经在追查了,一定尽早擒住那匪首。” 凌双双看着一脸公事公办,聊天十分有涵养有气度的莫应星,心里叹道这才叫刚直不阿,正人君子呢。不像有些登徒子,成日里拿眼睛偷瞄人家小姑娘,还半夜翻墙,啊呸。 袁无错在府中打了个喷嚏,问道:“你确定?” 袁四道:“是的,那方璒珉在喝得醉醺醺的,说自己白考个进士,连自己的血亲都救不出来。属下便找人去打探了一下,这才得知这个消息。” 袁无错沉吟了一刻道:“知道了,让袁拓去,尽量护着她周全吧。” 方璒珉这几日过得十分愁苦,翰林院的公事也不去,告了假便是泡在酒坛子里,喝醉了就睡,醒了又喝,生生将自己搞得形容枯槁,十分憔悴。 那天他下值回府,忽然就见到阿姐身边的嬷嬷回了府,他站在屏风后听到嬷嬷说,太子的男宠烧了楼逃了,阿姐曾经见过那人,二人只打了个照面而已。太子找不到人,竟将阿姐关了起来,小郡主也夺走交给了侧妃抚养! 他只听得怒火中烧,一时情急走出去,叫着要去救阿姐,要去找皇上告御状! 程氏急得流着泪拉着他大声道:“不要去!你姐姐已经折进去了,还要折一个你吗?你想想你外放的兄长,还有你的几个弟弟妹妹!” 他垂下手来,直觉得头痛欲:他不是已经出息了吗?日夜苦读考上这进士,如今阿姐身陷囹圄,他竟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信仰一旦崩塌,人就垮了。他无处宣泄自己的苦闷,想到阿姐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想到小郡主在别人手中,他恨不得冲进太子府将那郑承恩一刀捅了。 可是他不能,也做不到,只能一日一日地借酒消愁。 这一日夜深人静,他又喝了个酩酊大醉,吐干净以后,躺在雅间的地上放声痛哭。 袁无错推开门走进去,里面臭气熏天,他皱着眉道:“去,将方公子收拾干净,我有话与他说。” 徐恒问道:“何人在楼上嚎哭?” 袁无错道:“那太子妃方氏的弟弟,听闻他姐姐被太子关进地牢里,这几日很是抑郁。” 徐恒道沉吟半刻,叹了一口气道:“是因为我。” 说着,二人到了方璒珉歇息的客房内。 只见那方璒珉扶着额头坐在榻上,喝着一碗醒酒汤。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晃来晃去,那醒酒汤一半进了他的口,一半撒在了地上。 袁无错无语道:“方公子可还清醒?” 方璒珉眯着眼,努力地往前凑着脑袋,看清楚是袁无错,顿时那酒意就有些醒了:“袁、袁七哥……” 袁无错道:“你姐姐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你放心,只要太子要找到人一日找不到,太子妃就是安全的。” 方璒珉目瞪口呆的望着他,那脸色仿佛在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但是还没张口问出来,他便打了个巨大的酒嗝,“嗝——“的一声,那个味儿冲得厉害,熏得袁无错直皱眉。 方璒珉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全汴梁都知道,我阿姐不受宠,被太子关了,啊?呜呜呜呜,我可怜的姐姐……我真的一想到她这些年过的日子,我都不想活了,呜呜呜……” 袁无错无奈地闭了闭眼,看着方璒珉端着那空碗,看着这人他撒气寻死的时候都不会去摔一只碗,着实是个心善的实诚孩子。 他已经保证了他姐姐的安全了,这傻孩子却钻了牛角尖,要寻死。 徐恒道:“你到底想不想救你姐姐?” 方璒珉立马不哭了,一双眼肿的像桃子,他努力从那一对桃子的缝里看清说话的人,道:“想啊!做梦都想!让她不做那劳什子的太子妃最好!可是我……呜呜呜呜……” 徐恒道:“太子要找到人便是我。” 方璒珉这回是真收住了眼泪,他愣了一瞬,腾地站起来,歪歪斜斜地向着徐恒走过来就要拉他的手:“走,你跟我去太子府,你在这儿呢!他找到你,我阿姐就能出来了!” 袁无错一扇子敲在他头上,只听得“嘭”的一声,方璒珉原本就晕乎乎的,一下子抱着头倒在了地上,半天喊出一句“哎哟!” 徐恒蹲下去,耐心地说到:“我现在若是回了太子府,你姐姐怕是真的就罪名坐实,那时候倒是真的活不成了。” 方璒珉傻眼了,捂着头直愣愣地望着他。 徐恒道:“你放心,她此次祸事因我而起,我定会保她平安。只不过在救她出来之前,你得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做得到?” 方璒珉看到他那双桃花眼,那张好看的嘴里说出来如此安抚人心的话,道真的就清醒起来,望着徐恒点了点头道:“我做得到。” 话说完,好像是被点醒了一般,马上爬起来,对着徐恒和袁无错就拜:“多谢二位兄长,若能救我阿姐出来,逃离那是非地,我给两位做牛做马,结草衔环!”边说着边要跪下去,被袁无错一把扯住,道:“你也是做官的人,为了你姐姐,也不能当孬种,别动不动就跪,男儿膝下有黄金知道吗?” 方璒珉擦了擦眼泪,站得笔直,道:“知道了!七哥!你放心,我嘴巴最严,你叫我往东,我不往西,我等着七哥和这位大哥的好消息!” 袁无错扶额。徐恒望着那张与方氏相似的脸,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月黑风高,袁四又苦哈哈地爬墙而上。说是爬,不过也就几步的事儿,但是最难的是爬上去以后,得和凌双双打半天。她这些时日轮不上揍刺客,但凡是在墙头露个脑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撸了袖子上来揍了再说。 袁四也不是打不过,对着一个姑娘家,他怎么打?打输了,丢主子的脸,打赢了,惹主子不高兴,打平手吧,这个度太不好拿捏了。 今夜,他又苦哈哈地爬上墙头,看也不看,伸手便接住了凌双双的一只拳头,凌双双:“又是你!吃我一拳!”袁四苦着脸接着招,心里喊着姑奶奶,一边错眼看一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翻进去的袁无错,这么打着打着便出了院子。 薛云初实在是头痛得紧,不是因为生病,倒是因为这尊大佛三天两头就来这么一遭,他也不怕被五城兵马司的人当贼抓了? 不对,五城兵马司有他的人。 听到窗户上叩响的两声,她叹了一口气,只得开门出去。 袁无错见她出来,松了一口气道:“这几日听闻你病了,虽说清减了不少,精神倒是挺好。可好透了没有?” 薛云初走到石桌旁坐下,见他关心自己,到底软下口气来,道:“多谢记挂,这几日生病听闻袁公子多番前来探望,如今我确实是大好了。” 袁无错因那一声“袁公子”稍微有些愣神,旋即道:“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你也别总叫我袁公子了,怪见外的……” 薛云初:…… 她无语了一会儿,见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便无奈地道:“那我怎么称呼……” “叫我子成便好了。”她话音未落,袁无错便立刻给出了一个他认为绝佳的主意。 薛云初脸上有些热,别过脸去不理他。 袁无错嘿嘿笑了两声道:“你要觉得不合适,随你心情,叫什么都好,叫什么都影响不了咱们的情分对吧?” 薛云初到底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瞧瞧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要是再胡说八道,以后再翻墙,我就告诉我师父师叔她们去。” 袁无错立即叫饶道:“阿初妹妹,我再不胡说了。”说罢便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后小心翼翼放在她面前道:“这是新出的桃花酥和蜜饯,你尝尝?” 她伸手拈了一颗蜜饯放在口中,袁无错见那白皙的手指捏着那一枚鲜红的蜜饯,再放进那一张樱桃一般的口中,视线划过那白皙柔和的下颌时,好似那颗蜜饯倒是进了自己的嘴里一般,甜得他忍不住整张脸如沐春风,笑意舒展开来。 “怎么样?好吃吗?”他轻声问道。 薛云初点头笑道:“确实不错,早知前几日吃药就让人去买了来压药了。”袁无错立即道:“这都是我的错,光顾着着急了,没想到那头上去。你若喜欢,我天天买来便是。” 越说越不像话了,薛云初斜了他一眼道:“这段时日叫全家人为我日夜不安,带累你也……” 袁无错连忙抢着道:“咱们之间还说什么带累不带累的。” 薛云初道:“你让人把话说完成吗?” 袁无错立即捂着嘴不说话了。 薛云初道:“带累你也三天两头不得安生,季节更替之际,你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袁无错顿时就放软了声音,十分从善如流地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 这人又不着调了,她几时担心他了。薛云初将三枚香囊放在桌上,推过去给他道:“喏,给你的。” 他笑眯眯地道:“这是什么?有迷迭香的味道?” “是驱蚊的香囊,马上入夏了,蚊虫也多了,带着这个便能避蚊。还可挂在帐上,也是一样的效果。”薛云初认真地解释道:“这段时日我还在研究一味驱蚊水,涂抹在身上也可以驱蚊,等成了,再送你。” “好,阿初妹妹这么聪明,一定能成。”袁无错将香囊收入怀里,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她道。 薛云初到底扛不住那小狗一样的目光,连忙站起来道:“太晚了,我、我得休息了,你叫袁四把双双带回来吧,下回别把她引太远了。”说罢便逃一般的往屋子走去。 袁无错咧开嘴笑着看着她进了屋子,这才摸了摸胸口的香囊,十分雀跃地几步跳出了院子,又飞身出了虞家的外院墙,心情十分美丽地坐在马车上等着袁四。 天牢里,因为截留彤江水患治理银两、收受贿赂等数案待结,而迟迟未能流放的何榆犀和何柏犀二人,正在一个十分干净的单间里百无聊赖地翻着两本书。 他二人受了太子的照拂,这些日子倒是没吃什么苦。天牢另一边的何岳笙倒是一副老僧入定般的作态,盘腿坐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他判的,是秋后问斩。此时才五月,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因此他丝毫不慌,他给太子留足了兵器和人手,只要金吾卫有他的人,五城兵马司也有他的人,张肆伍已经倒向了太子,邓家又是他的亲家,滨州的银子也是他的外孙强大的后盾,他根本就命不该绝,且叫那些个不识轻重的小人等着他翻盘的这一天! 翊坤宫内。 何贵妃病恹恹地闭着眼侧卧在那美人榻上,柳眉微蹙,面带轻愁。 铭轩帝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美人病卧图,他忽地就想起了还是太子的时候,侧妃何氏就是这样娇娇弱弱的,如今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身形除了稍微丰腴些,依旧像个少女一般。一时间他便有些心软起来,抬步走过去道:“这是怎的了?天儿还凉着,倒是盖上些,当心着凉了。” 何贵妃睁开眼,见到皇帝的第一眼便是惊喜,随后便捂着自己的脸道:“陛下怎的突然来了,臣妾这副病容,免得叫陛下看了不喜。” 铭轩帝笑着拉开她掩面的双手道:“怎的越活越像小孩子,朕几时嫌弃过你?嗯?贵妃在朕的眼中永远是最好的。” 何贵妃嗔道:“皇上骗人,都好久没叫臣妾如意了。” 铭轩帝眼神柔软下来,轻轻地拉着何贵妃的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道:“朕还记得那年你刚进府,鬼灵精怪的,成天闹着要朕陪你放风筝。” 何贵妃十分顺从地靠在铭轩帝怀里道:“那时皇上还夸臣妾的小字好,如意,说臣妾确实是叫陛下称心如意呢。” 第二日,六皇子郑承坤便加封魏王,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太子一听到消息,气得在府中砸了半个书房。他忍着一口气,到了贵妃宫中,想要问一问阿娘是怎么想的,此时不向父皇求一求几个舅舅的恩典,替那郑承坤求什么劳什子的魏王! 第3章 潭深垂影遮疏雨 太子黑着脸进了贵妃的宫里,他不停地在心里劝着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今日他只是来套一套阿娘的话,并不是来发脾气的。 贵妃见他神色不虞,便关心道:“怎的了?听说你府中那楼烧了?那个什么官儿呢?赶出去没有?” 太子忍着气答道:“人早已不在府中了,阿娘放心吧。” 贵妃长出了一口气道:“恩哥儿,阿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还有你那个太子妃,阿娘也觉得不好,若是张氏能得个儿子,便想办法将那方氏报个病挪出去罢了,我看着她就闹心得很。她那个样子,哪里就配做你的太子妃了?” 太子望着他的阿娘,好像忽然就懂了什么。 自他记事起,阿娘总抱怨先皇后胡氏,说:“她那个样子,哪里就配做你父皇的皇后了?” 阿娘嫉妒先皇后胡氏,他是早早便看在眼里的。胡皇后长得极美,更重要的是,她背后是鄂楚胡家,一个财力雄厚又十分低调的世家门阀,便是那胡家家主跺一跺脚,整个大萧国中北部都得抖上一抖。先皇后在的时候,衣食住行无不精致,相形之下,何家就真的不够看了。 胡氏对下人十分宽厚,看起来冷冷清清的性子,其实只是不大喜欢讲话而已。 先太子郑承赟生得极其肖似先皇后,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文武双全。每回自己不上进,阿娘便哭诉自己命不好,娘家不如胡家势大,儿子也没有人家儿子上进,弄得他很是怨恨了身为长子的郑承赟一阵子。 可是大哥待他也确实很好,他经常和二哥一起带着他蹴鞠,骑小马,对对子,钓鱼。那一年他才九岁,在行宫避暑的时候,太子带着他去捉那树上的知了,叫阿娘知道了,发了好大的脾气。 太子哥哥挨了说,也极少带自己到处玩耍,那匹矮脚马也叫阿娘让人处理了,为了不让阿娘不高兴,他就只能在清凉池里自己一个人玩儿,就那样度过了一个孤独又寂寞的夏日。 如今阿娘看他的正妃不顺眼,只怕是以后哪一个正妃都入不了她的眼罢了,不,不只是他的妃子,只要是他自己选的、他喜欢的,阿娘统统都不满意。 “……你弟弟还小,如今你已经是太子,外家又倒了,我只能是向你父皇求一求他日后的前程,总不能你当了太子,你弟弟什么都没有不是?做父母的,谁不想一碗水端平呢,我的儿,你可不能为这点小事与你弟弟生了嫌隙……” 何贵妃苦口婆心、喋喋不休地向太子诉说着这其中的道理,她觉得自己真的是世界上最公平最公道的母亲了,大儿子小儿子一般疼爱,哪个她都没有亏欠。 太子忽地就心平气和起来,十分乖顺的点头答着贵妃的话:“阿娘说的是,儿子明白了。阿娘别担心,以后儿子一定加倍孝顺阿娘。” 贵妃听了这话,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她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道:“好孩子,阿娘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些时日外祖家的事叫你受拖累了。你既进宫来了,赶紧去向你父皇请个安,你弟弟方才来过,说要向你父皇谢恩。这前脚刚走。这会儿你们兄弟俩一起去,你父皇见了你们兄友弟恭的样子,肯定会更加高兴。” 太子十分恭顺地应了,告别贵妃后便前往奉天殿铭轩帝的书房而去。 到了门口,张大伴见他来了正预备上前同他寒暄两句,太子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姿势便站在门外听着里头郑承坤在和自己的父皇说着些什么。 “父皇,儿臣以为,无论皇亲国戚还是重臣,在律法面前,与庶民别无二致。他们虽是儿臣的外祖和舅舅,但到底也是犯了欺君之罪。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执法须严,日后方能御下无阻。若人人都来求情,那又置皇家律法于何地?” 好他个大义灭亲的郑成坤!在阿娘和他拼命为了外祖父和舅舅奔走的时候,他竟半点也不为外祖父和舅舅求情?还作出一副人间清醒,铁面无私的样子,让父皇严查!真是惺惺作态,叫人不齿! 阿娘真是十成十的糊涂,他郑承坤则是十成十的狼子野心! 他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气得浑身发抖。末了,他对着张肆伍摆摆手,独自一人转身便走了。 太子府中。 在柔嘉郡主眼中,那日太子爹爹出现以后,阿娘便不见了。她也被挪到了侧妃娘娘院中,连自己的小兔子都不能一起跟着来,因为侧妃娘娘不喜欢兔子的味道。 她忍耐了两日,因为瞿嬷嬷说过两日阿娘便回来了,瞿嬷嬷从来没有骗过她。可是在她掰着小手数了两日之后,第三日一早还未天亮,她便睁着眼望着门口,乖乖地吃完了饭,乖乖的识完了字,眼睛不住地往门口望,直到日影西斜,天上的小鸟都归巢了,她极力忍耐到了临睡前,阿娘都没有来接她。 她窝在奶娘的怀里,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先是小声抽泣,后来奶娘和嬷嬷越哄,她便哭得越发大声起来。惹得一屋子人都忍不住流起泪来。 “嬷嬷,我要阿娘,嬷嬷说了阿娘过两天就回来,已经过了两日,我阿娘怎么不来接我?”小郡主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叫瞿嬷嬷愈加如万箭穿心般难受。她只得低声哄道:“许是阿娘有什么事耽误了,事做完了,便来接柔嘉了。” 小小的奶娃娃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抽泣着道:“嬷嬷骗人,以前嬷嬷从不骗我,今日嬷嬷骗我了。”她擦着眼泪到:“是不是太子爹爹把阿娘抓走了,为什么爹爹来了一回,阿娘就不见了?我要阿娘,我要我阿娘——” 瞿嬷嬷流着泪,连忙捂着她的嘴道:“好孩子,别说了,阿娘真的有事耽搁了,过几日就来接郡主了。” 柔嘉郡主推开瞿嬷嬷的手道:“嬷嬷骗我,阿娘不回来接柔嘉了,阿娘不见了,我要阿娘,呜呜呜……” 一屋子人正竭力哄着劝着柔嘉郡主小声些的时候,门被猛地推开,张氏披着头发满脸不耐烦地走了进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屋里只剩下小郡主抽泣的声音。 见张氏来者不善,瞿嬷嬷连忙拭干净眼泪,脸上即刻还上戒备的表情道:“不知侧妃娘娘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张氏嗤笑了一声,对着身边的丫鬟笑道:“哟,这奴才还知道是深夜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南曲班子在咱们院子里唱戏呢。” 她的声音柔媚无比,衣服薄如蝉翼,长发披在一侧,显得十分妩媚妖娆,在瞿嬷嬷看来,张侧妃就如同那披了人皮的九尾狐狸苏妲己——太子就往她房中去了一回,她的小姐就被关起来了,果真是手段了得。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只得跪下告饶道:“都是奴婢们的错,没有哄好小郡主,惊扰了侧妃娘娘,奴婢向娘娘赔个不是。”说完了,便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张氏依旧是那副柔柔媚媚的样子,道:“如今这太子府是谁的天下,你们心里清楚,不要给本妃找不痛快,否则——” 她剜了一眼含泪怯怯盯着自己的柔嘉郡主,那张肖似方氏的脸叫她打心底里厌恶,她十分怨毒地道:“本妃要杀了你们,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你们最好仔细着,小心自己的脑袋!” 说罢,便甩袖走了。 柔嘉郡主吓得连连抽泣打嗝,再不敢哭出声来。 这一日,薛云初和凌双双在虞晚莱、虞晚薏的陪同下,出门上集市转悠。马上要到薛云初的生辰了,尽管她实际的生辰是九月初二,但是在阿娘那边,她还是愿意过五月二十八的生辰。六月便是袁九姑娘的及笄礼,七月底又是莫将军府嫡女莫润池十岁生辰,此次采买,任务颇重啊。 在一个书摊旁。 凌双双看中了几本研究兵器的旧书,将自己攒的铜板掏干净了都不够,便央着薛云初道:“好妹妹,你借我几文,回去了我再还你。” 薛云初道:“咱们俩还借不借的,你还要哪几本,我都买给你。”说着便掏了荷包出来,拈了一颗碎银子给她。 凌双双正色道:“亲兄弟明算账,我若日日指着花你的钱,我成什么人了?” 薛云初道:“不是花我的钱,是我求着你花我的钱,再说这书也不错,你买了我也便看看。” 两人正边说边选着书,虞晚莱在众多破旧的书籍中,瞧见了一本前朝建筑大家崔番所着的《精工巧技实策论》,这可是他寻了许久的东西,虽然破旧了些,到底是自己的心头好,便伸手去拿。 这么一伸手,对面也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来,二人一先一后都抓住了那本《精工巧技实策论》。 虞晚莱抬头一看,对面一个身着月白交领长袍的小公子正也抬头望向他。 对面的小公子一看虞晚苼的脸,眼中便有惊艳之色,仿佛见到什么美人仙女一般,叫虞晚莱当场就冷了脸。 他最不喜别人用这种眼光看着他,尤其是男人。之前那个太子就这样,琼林宴上那眼神,叫他如芒在背,恶心得好几日都吃不下饭。 如今见对面的男子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他十分不喜,颇没有风度地道:“这位兄台,这本书是我先看中的,麻烦松手。” 对面那人恍然道:“噢,噢?明明是我先看中的,兄台何出此言?” 说着便将书往自己那边扯了扯。 虞晚莱生怕那书被扯破了,便道:“你这人怎的如此不讲道理,明明是我先拿起来的,哎?你当心些,别扯破了!” 说着便伸手拍开了那只手,十分心痛捧着那书,将扯歪了的页码仔细的对齐。 这人真是太不爱惜书了,今日无论如何这本书不能让与他! 对面小公子的随从也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厮,看到自家主子被人拍了手,气急道:“大胆!竟敢动我们公……公子!你有几个脑袋敢如此放肆?” 虞晚莱见到这阴柔有余阳刚不足的男子,就心里发怵,梗着脖子道:“你管我几个脑袋,今日这书便是我先看到,我先拿到的,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懂不懂?” 薛云初原本正和凌双双掰扯钱的事,听道虞晚莱与人争执起来,便转身望去。这一看她便瞪大了眼睛,拼命地给虞晚莱使眼色,叫他别争了。 对面那小公子十分自在地摇着一把折扇,粉面含笑,目光流转,这哪里是位公子,明明是那日在寿宴上与段氏说话的福宁公主郑甯娴啊! 虞晚莱见阿初妹妹向着自己挤眉弄眼的,以为她是叫自己赶紧付钱将买卖定死,便十分得意地掏了碎银放在书摊上,得意向着那小公子道:“不好意思啊,兄台,到底是咱们快人一步,下次要买这书还请早”。 薛云初无语地捂住了眼睛。 好在福宁公主并不计较,反而拦住了身边那个气成一只河豚的随从道:“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虞晚莱看对面那人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被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抖了一抖道:“你管我怎么称呼,后会无期便是。”他拱了手,拉着虞晚薏,招呼着薛云初和凌双双便要走。 虞晚薏还没买到自己想要的书籍,挣扎着道:“二哥,我还没买,我的书!”便被自己二哥不由分说地拖走了。 薛云初回头嘿嘿向福宁公主干笑了两声,赔罪道:“报一丝啊报一丝。”在福宁公主饶有兴味的目光中,薛云初指了指虞晚莱的脑袋,又摊了摊手,意思是公主您别见怪,这人脑子有毛病。 福宁公主站在书摊旁,伸手安抚住气得跺脚的侍女,摇着扇子望着远去的虞晚莱,嘴角弯起道:“难怪我皇兄说虞家二郎才貌俱佳,当得进士,果不其然,有意思,真有意思。” 到了茶馆,薛云初望着自己一门心思翻着那本《实策论》的二哥,十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几人正闲聊,冷不防有人掀帘子进来道:“竟真的是妹妹,我说声音听着怎么如此耳熟呢。” 来人正是袁九姑娘的手帕交, 梁四娘子。 今日她与自家兄长出门采买,走得累了便在此处歇息,茶博士才将茶水端上来,她便听到了隔壁雅间里薛云初的声音,于是便走过来一探究竟。 薛云初便站起来行礼道:“梁姐姐好。”凌双双只得也跟着行礼,心里嘀咕着早知道就早点回去了,喝什么茶。 梁四娘子也行礼道:“妹妹好,这位妹妹安好,虞二哥哥安好。”说着眼睛便不怎么看别人,只拉着薛云初坐下道:“妹妹今日出来作什么了?我方才买了一方端砚和自行人儿,那自行人儿就那么扭两下,放在桌子上,竟能自己走动,你说,可有意思没有?” 薛云初也称奇道:“可是上了发条的?倒叫我也看看。” 于是几人便在那桌子上看起那自行人儿来,原本看着书的虞晚莱也被吸引了过去。 梁四娘子将那自行人上半身逆时针扭了两圈,放在桌子上,那小木头人便扭啊扭地向前走动起来,待停下来,刚刚好走到虞晚莱面前。 虞晚莱好奇地拿起来道:“竟如此精巧,不知道个中道理是什么?”他的目光从自行人儿身上抬起,满目好奇地望向梁四娘子。 梁四娘子脸上有些热,但依旧鼓起勇气道:“我也不知,倒想拆开来研究研究,但我兄长不让。” 这是帘子外又有人道:“阿瑗又在说为兄的坏话了,阿兄几时不让拆?不过是叫你回了家,好好研究,拆了能还原最好罢了。” 众人望去,但见那帘子被掀开,一个身形颀长,面如冠玉,一身紫色曲水波浪纹单袍的少年男子进得雅间来,拱手向着里面的人行礼道:“各位妹妹安好,虞家二公子安好。” 梁四娘子十分羞赧地向着众人介绍道:“这便是我家三哥。” 第4章 梦浅玉枕浮浓云 梁昀瑾拱手道:“在下梁昀瑾,家中兄弟排行第三,此前一直随家师在外游历,上月才得回汴梁,是以不曾示于人前。” 凌双双:介绍这么详细干嘛? 虞晚薏:又是一个大侠! 说罢问道:“不如我等凑作一桌,不知可有打扰到各位?” 虞晚莱客气道:“哪里的话,如此偶遇,着实有缘,茶博士呢?再来一壶滨州阳山小种!” 那梁昀瑾身形高大,宽肩窄腰,一张脸偏又生得十分干净帅气,容长瓜子脸上一双墨黑的剑眉斜飞入鬓;双目有神,眼尾上飞,一管笔挺的鼻子,山根与鼻尖形成一条笔直的斜线,一双薄唇红润而不失阳刚之气,不笑的时候自是十分冷峻,十足的冷面郎君。说话时唇角微微弯起,眼神温和干净,这人反差倒是挺大的。 凌双双边打量边想:这小子人模人样的,倒挺好看。转念又一想,啊呸,男人都没有一个好东西,那啥,莫应星那样的正直少年除外。 几人在交谈间,梁四娘子时不时看看自己的兄长,又顺着兄长的目光望一望虞晚莱,只蜻蜓点水一般,碰一碰便挪开,再十分泰然地看一看薛云初和凌双双,尽量做到一视同仁,雨露均沾。 薛云初和凌双双都察觉出里头的异样来,凌双双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了踢她的脚,她忙给凌双双倒了一盏茶道:“双双,你尝尝,这茶好喝。”女子名节最是要紧,她暗示凌双双,今日最好是闭紧嘴巴,除了吃喝都别张嘴。 再看虞晚莱那个木头桩子呢,带着薏哥儿一起与梁三公子相谈甚欢,一直在研究那个自行人儿,半点眼风都不曾给别人,薛云初心中叹息了一声,到底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啊。 “真的?薛姑娘练剑?不知是哪家剑法?”在薛云初叹息自家二哥是个木头桩子的时候,不觉话题竟被几人引到了自己身上。 她一时间有点错愕,反应极快地道:“哪里就算练剑了,不过是幼年时身体不好,练了来强身健体罢了。” 梁昀瑾十分谦逊又满眼笑意地望着她道:“薛姑娘过谦了,练武确实可以强身健体,但练剑则需吃不少苦,非寻常人能忍得。” 薛云初只得道:“算不得学习什么剑法,不过是闲暇练几招而已。” 几人说说笑笑,时间不觉过了许久,虞晚莱看着日影西斜,便站起来拱手道:“今日与梁兄相谈甚欢,竟忘了时间,没得耽误你们时间倒好。只我这妹妹,家里人着紧得很,若是回去迟了,恐家母和姑姑担心,这便不好久留了。” 梁昀瑾也站起来道:“虞兄弟哪里的话,今日倒是我们叨扰了。”说罢便向着薛云初等几人拱手一揖,微笑道别。 几人相携着走向马车之时,梁四娘子怅然若失地望着薛云初几人的背影,方才她想割爱将那自行人儿赠予阿初,那虞家三郎也十分欢喜的样子,但最终被虞家二公子拒了。 梁昀瑾也望向那个方向,夕阳下几人的影子被拉的极长,一直延伸到自己脚边。他微微笑了一笑,对着自己的妹妹道:“阿瑗,回去罢,一会儿阿娘该担心了。” 入夜,袁府。 袁拓袁隐站在暗影中,等着主子的指示。 六皇子做了魏王以后,太子的心态愈发的不好了,这段时日逼着肖夏泉出了不少银子,肖夏泉则十分豪爽,要钱给钱,不问去处,让太子对他愈发倚重。 “主子,那些银子,一部分花在了汴梁城外的神卫营,一部分用在了张肆伍的寒甲卫身上,还有一部分去向不明,咱们要不要先把这事儿捅出去,先折他一只手?”袁隐道。 袁无错轻笑道:“不可,我的目的是什么,你们很清楚。太子孤注一掷,无非是富贵险中求。不叫他以为自己万事俱备,怎么能做成咱们的大事呢?” 袁拓道:“还有件小事,那太子妃方氏的郡主,这几日病的厉害,但是张氏把持着内院不让请大夫,便是郡主和方氏的女史嬷嬷,全都被严加看管,不得出府。主子,您看这?” 袁无错眉间闪过一丝阴鸷,道:“想办法把消息透露给方家,让方懿澄的夫人去找太后闹,总不能因为这事儿害了稚儿性命。” 两人得到指示,瞬间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暗夜中。 屏风后,慢慢走出来一人。 袁无错伸手示意道:“快坐。”便伸手递了杯茶过去。 肖夏泉接过茶,捏在手里,也不忙着喝,十分玩味地道:“你猜,他什么时候会动手?” 袁无错喝下去一杯热茶,觉得五脏六腑都十分熨帖,靠着椅背道:“不好说,但总归不会是秋后。” 秋后的话,何家该砍的砍了,该流放的流放了,就算他郑承恩愿意,何贵妃怕是也不愿意吧。 “听说魏王这些时日广交学子,礼贤下士,”肖夏泉指指天上道:“为咱们上头那位处理了不少烦心事呢。” 这么快就忍不住了,到底是皇家子孙,要说对那大位没有野心是不可能的。 袁无错慢悠悠地道:“你呢?还成吗?太子那边狮子大开口怕是还有下一次吧,难道都给他?” 肖夏泉笑道:“滨州人,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何况,不让他尝到甜头,怎么好请君入瓮呢?” “但是总不好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你那里吸血,他要动手,最好早一些,若是他不想趁早,咱们得想办法逼着他早一些动手。” 肖府。 肖夏泉回到府中,宿在了书房内。 何大娘子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拿起花瓶里的一支鸡毛掸子便使劲抽打起银瑶来。 她口中叫骂道:“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不是说了叫你在二门候着,爷回来了,就让他上我这儿的吗?啊?怎么倒叫爷去了书房?” 银瑶低头咬着唇不敢发出一声,已经丑时末了,府里静悄悄地,何氏的声音在屋内显得十分突兀又刺耳。 “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滚出去!”她抬脚蹬在银瑶肩上,一脚将她蹬得倒在了地上,犹不解恨,将那鸡毛掸子扔在了银瑶的面上。 银瑶只觉得额头一痛,便有湿热的什么流下来。她也不敢擦拭,只胡乱地爬起,手脚并用地出了屋子。 金瑶小心翼翼地递过去一杯茶道:“夫人可别跟这小蹄子置气,不值当。许是她偷懒睡着了,没守着姑爷回来的点,明日里咱们早些送一碗燕窝过去,倒叫姑爷看看咱们夫人也是那贤惠、懂得疼人的,自然就将姑爷的心拢回来了。” 一旁的嬷嬷也劝道:“是啊,咱们夫人是最旺家的福相,只不过与姑爷相处太少了,姑爷也是忙着太子殿下的事儿呢不是?夫人可先消消气,那小蹄子叫她去洗衣房待上十天半个月的,自然就治服帖了。“ 夜深了,何氏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她是靠着祖父和太子的背景嫁进来的,如今祖父和阿爹、二伯都下了狱,太子表哥虽然依旧是太子,但是太子也管不到她的院子里来啊! 以往祖父还在位的时候,初一十五肖夏泉还会来她的院子,如今祖父倒了,他竟连装也不装,日日宿在那书房。他如此行事,自己何时才能有个孩子,没有孩子,还如何牵制他?若他以七出之条休妻,纵太子表哥不会同意,难不成去叫他纳妾生子吗?她可没有那个闲心去养别人的孩子! 第二日,她用脂粉遮住了眼下的青乌,一大早便端着燕窝去了肖夏泉的书房。 到了书房门口,她就被小厮拦下来了。 若不是早就得了嬷嬷的指点,她早就发作上了那小厮,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得忍辱负重。 小厮通报之后,肖夏泉便从书房出来,不过他身后还跟着那个颂梅。 何氏登时就沉了脸,她胸口起伏,满腔怒火几乎要从眼睛里喷薄而出,但是抬眼看了一看云淡风轻的肖夏泉,硬是生生忍下来那一口气。 她嘴角弯起一抹笑容道:“夫君这几日可辛苦了,昨夜怎的又宿在书房,为妻未能照顾一二,倒是十分惭愧。” 肖夏泉“嗯”了一声道:“无事,近日来太子殿下那边事务繁忙,所需筹措的银两众多,故而确实事忙了些。” 他顿了一顿,转头轻声对颂梅说道:“你先下去吧。”颂梅应声对着二人福了一福,便带着小丫鬟走了。 肖夏泉继续对着何氏道:“这些日子怕是都要宿在书房,过些时日事毕了我再去你的院子。今日颂梅是来为我送夏衣的。” 何氏一听便暗暗咬牙,心道自己棋差一招,竟没想到换季的衣裳。 肖夏泉安抚她道:“多谢你送来的燕窝,这会子正好饿了。”说罢便端起来几口喝了,将碗递给何何氏道:“我还要上早朝,便先出门了。” 何氏恭顺地将他送到了大门口,回院子的时候,对着那颂梅的院子便是一笑:等着吧,看看谁才是这个府里的女主人。 薛云初的十四岁生辰这一日,除却虞家的人,华神医也来了。这段时日他一直在宫里和晋王府之间奔波,一边为五皇子解着癔症,一边为晋王长子续着命。滇州的书信约莫这两日就应该到了。 他欣慰地看着已经亭亭玉立的薛云初,从徒弟苍术手中接过一只木匣,打开以后,里面是一枚通体莹润,触手生温的双龙玉佩。那便是先太子郑承赟的贴身物件,当年由他亲手放在她的襁褓里,如今则应交还给她了。 薛云初双手接过那玉佩,捧在手心里仔细端详了很久,仿佛还能感受到生身父亲那样慈爱注视着她的目光一般。末了她抬起头,说道:“多谢神医爷爷。” 华圣神医道:“好、好。除了这个玉佩,鄂楚胡家也有东西叫我转交与你。”说罢便将那匣子放在她面前道:“这些是当年鄂楚胡家给先皇后的嫁妆,如今那些个金银物件不宜搬动,加上玉器古玩、木制家具皆存于汴梁南郊别院中。” 匣子里躺着一张大红镶金帖子,帖子下便是一叠厚厚的地契和礼单。 段氏殷切地望着她道:“那别院和十一个庄子挂的分别是舅母和你师父师叔的名字,带你及笄,都是要过户给你的。” “这些年庄子铺子的生息都还好,除去荆国打过来的那几年,皆在盈利,所有账册每年年关时便会报上来。以后阿娘与你细细说。”虞氏也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道。 薛云初忍不住乍舌,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这么有钱了。 凌双双恨不得当众就扑过去抱着她的大腿摇上一摇,说不定就能叮零咣啷掉下许多金银下来,她由衷地说道:“阿初,你好有钱!” 薛云初笑道:“你这个财迷!” 入夜袁无错又翻墙而入,今日格外不同,他在进了外院以后,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自己周身的衣裳,确定没有褶皱和不妥之后,这才十分拿捏地翻墙进了那内院,翻完了又准备检查一遍自己的衣裳。 视线还未及自己的袖口处,便看到石桌那里坐着一人,在那里托着腮望着树上的花朵出神。一枚小小的灯笼在她的面前。那柔和的烛光照得她小脸像是晕了一层光圈,到叫人看了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袁四在墙头观望,见目标人物已经出现,便十分自觉地蹲了下去。 袁无错轻轻地走过去坐下:“可是专程在等我?” 薛云初没有否认,干脆地点了点头道:“确实是在等你,若不出来等,只怕双双今晚又要辛苦一遭。” 袁无错道:“今日你生辰,她肯定不会来煞风景,不是来打扰咱们,你说对吧?”薛云初瞪了他一眼,让他连忙把煞风景三个字改成了打扰。 “今日是你生辰,我给你带了生辰礼,你看看,喜不喜欢?”说着,他把一个小小的匣子推到她面前。 薛云初打开那匣子,里面的丝绒上躺着一只白玉祥云发簪。她拿起来仔细把玩,嗯,玉是好玉,就是雕工略显粗犷了些。 “你自己雕的?”她好奇地问道。 袁无错道:“这么明显吗?可是太粗糙了?”早知道就再多练练了。 薛云初莞尔,道:“还好,多谢,你有心了。” 袁无错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道:“咱们之间谢什么,你若喜欢,我再刻,下回一定更好。” 薛云初想了想,道:“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袁无错愣了一下,顿时心头一暖道:“二月十三。” 薛云初十分愉快地望着他道:“好,我记住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可有想要的礼物?” 袁无错条件反射地预备脱口而出一句什么,但是一甩头又冷静下来,道:“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你给我的香囊便当做生辰礼了。” 他想要的便只有一个她而已,但是他不敢说,怕吓跑了她。 第5章 清泉客至有缘人 过了及笄礼,袁九姑娘便是个大姑娘了,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些时日前来提亲的人不少,这回倒是风水轮流转,以前是她揶揄四姐姐,如今倒是阿初时不时调笑一下她了。 这一日,几家夫人相约着去那五福寺礼佛。前些时日听说有那游历的侠客在日出之际,有幸看到了那千佛山的“千佛圣光”。有人将此事上报与铭轩帝,让原本十分郁闷的铭轩帝龙颜大悦,直言是祥瑞之兆,天罚定是安然度过,他可以继续安心修仙了。 一时间千佛山往来拜佛之人络绎不绝,香火比往年旺盛了不少。 今日恰逢佛诞,在五福寺内,袁家、梁家、程家、周家、陈家等等汴梁城数得上名号的人家都来了,女眷们身边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丫鬟婆子,一时间千佛山最大的寺庙人声鼎沸,檀香扑鼻,香烟袅袅,热闹无比。 袁九娘子挽着薛云初,跟在自己阿娘和大伯母以及段氏、虞氏身后进了殿。 薛云初跪在虞氏身边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抬头望着正殿里三尊巨大的,庄严的佛像。 佛祖垂着眼满面慈悲地望着众生,也望着她。 那时她灵魂出窍,无比混乱地穿梭于不同的时间段里,看到的,听到的,她记得一些也忘记了一些。时间无比混乱,叫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但那些不是梦,她知道自己看到了那些在冥冥之中护着自己的人们,是他们阻止了强大而不公的命运,叫自己在那万分之一的几率中寻到了活路,而且活了下来,还活得很好。 她满怀感恩地对着佛像叩头,一次又一次,无比虔诚。 待上了香,一行人便出了殿。不巧便在正殿门口遇到了就要进去的梁四娘子一家。 趁着长辈们寒暄的时候,梁四娘子十分欣喜地握住了袁九姑娘的手,一边笑着对着薛云初道:“妹妹竟也来上香,可巧了,这庙里人如此之多,咱们竟在此处遇见了。” 袁九姑娘也笑道:“可不是巧,今日佛诞,合该全汴梁的都来。方才我们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的时候,我七哥就说后头是你们家的马车了。” 梁四娘子道:“你七哥今儿也一同来了?他可是大忙人儿,就他自己陪你们来的?” 薛云初道:“我二哥哥也来了,他们早就拜过菩萨,去外面寻那半月泉水去,还带了水囊,还跟我们说一定要带了回来,说是煮茶最好。” 袁九姑娘道:“我七哥说那泉水好,定是好的,到时候若是寻到了,倒叫他拿出来煮茶,咱们一起尝尝。” 一行人在丫鬟婆子的服侍下在一处凉亭坐下,周围熏了艾草,无半点蚊虫。李氏、程氏、段氏、虞氏与梁四娘子的娘高氏坐下来喝茶。婆子们利落地摆出小泥炉茶碾等物件,不消半刻钟时间,水沸了,渐渐便闻到了茶香。 薛云初端着茶,轻轻啜了一口。山间清凉,更有那微风自凉亭外徐徐而来,此处背山面崖,松涛真真,满目所及之处,层峦耸翠,亭子旁的凤尾竹也随着山风轻轻摇曳,石阶青苔,招提红瓦,一时间深绿浅绿掩映着深红明黄,错落有致,满目生机。甚好,甚好。 在她十分自在地欣赏山间美景的时候,不远处的石壁上方一处观景台上,周翼玠看得呆住,手里的扇子都忘记摇了。 那一日在众多姑娘家之中,他只草草看过一眼阿娘想要给她寻来做媳妇的女子,当时觉得确实相貌端丽,媚骨天成。但那日他心不在焉,忙着找借口从宴席上遁走去那花船上喝酒,因此便如同走马观花一般粗粗看过。 今日他随着自己阿娘来礼佛,实则是流年不利,半年挨了人三次闷棍,阿娘寻不到始作俑者,便觉得是他成日里大晚上在外面不归家,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死活拽着他来拜佛驱邪。 原本他十分不耐跟着阿娘与那些官眷们寒暄,带着小厮便百无聊赖地登山而来。 竟不知能遇见她,真是意外之喜。 他在那观景台处,借着地势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正端着一杯茶气定神闲地与另外两名女子说着话的薛氏孤女,十分得意地摇着扇子。待过会儿寻个机会叫她看看自己,他这个模样,没有小娘子见了不欢喜的。对了,明儿就得叫阿娘别着急给自己寻什么公主不公主的了,这位姑娘甚好,甚好啊! 在他全神贯注盯着薛云初之时,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冷不防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块石头正中他的额头。周翼玠只觉得眼见一个什么黑乎乎的东西直冲面门,还未作出反应,额头上便咚的一声,一阵剧痛袭来,直疼得他嗷嗷叫,声音穿透了半个山林,将那林中鸟儿都惊飞了不少。 周翼玠的鬼哭狼嚎很快就惊动了坐在凉亭中的一群人,高氏与李氏看去,那人捂着额头蹲在观景台上呜呜哭泣,李氏便差了婆子前去查看。 程氏道:“此处有男子,敏姐儿,你带着瑗姐儿和阿初妹妹在此处候着,我与你大伯母她们去看看。别是谁家小公子摔伤了,也好知会家人一声。” 说罢,便与高氏等几人前去查看。 段氏与虞氏则留在亭子口,探着头不停向上方张望。 过了一会儿,程劬的娘顾氏和程玏的娘梁氏也在自家儿子的陪同之下走到了此处。 梁氏道:“好香,也不知是什么茶?哪家这么好的手艺,正巧走得口渴了,倒叫咱们也尝尝。” 她是个爽利人,还未见人,那声音便已先行到了人的耳中。段氏和虞氏自然是认得两位夫人,虽说不熟,但这汴梁城中,谁知道以热心快肠出名的梁氏呢? 段氏笑道:“原来是程家夫人,方才袁九姑娘的娘才出了亭子,你们就到了。真是缘分,快坐下饮茶,她们一会儿就回来,也好一同叙叙旧。” 在两边的长辈们见过礼之后,程劬与程玏连忙向着二位夫人行礼,薛云初便也与袁九姑娘和梁四姑娘向几人行了礼。 梁氏是梁四姑娘还未出服的姑姑,梁四姑娘见了她,也便十分恭敬地叫了声:“姑姑。” 程玏的小厮立在远处,手里抱着水囊,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主子。 程玏道:“阿娘,不如你们在此处坐着歇息,我与阿玏哥哥去寻那泉水,儿子保证那水极好,装了回来给阿娘煮茶吃!” 程劬则微笑着站在一旁,饶是不说一句话,也叫袁九姑娘十分不自在:怎么每回来拜佛都能遇上,弄的她都有些尴尬了。 她面上不显,也学着薛云初那般只做个哑巴微微笑着,倒是梁四娘子道:“怎么你们也去取那泉水吗?想来那泉水着实是好的。” 梁氏满脸慈爱,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梁四娘子的手,好奇望着段氏地道:“噢?你们也去取了泉水?” 段氏道:“是我那不着调的二儿子,他早早就听袁家七哥儿说了那什么半月泉,今日来五福寺,非要央着袁家七哥儿去取那泉水呢!” 顾氏掩口笑道:“他们这些个年轻人,倒是比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会享受,知道这么个好水,要取回来煮茶,便由着他们去吧,叫小厮跟紧些便是了。” 程劬道:“阿娘放心,我跟着阿玏,不会有事的。”说着环视诸位夫人一圈,扫到娴静温和的袁九姑娘时,微笑便从嘴边蔓延到整张脸。 正说这话,李氏与高氏一行前去查看的人便返回来,与她们一齐回来的,还有梁四娘子的三哥哥,梁昀瑾。 梁昀瑾高出程劬和程玏不少,肩宽腿长的,站在人群里十分显眼,他走过来向几位夫人行了礼,便立在一旁。 程氏见了梁氏和顾氏,自是十分高兴,几人自然又是一场寒暄。 梁四姑娘看到自家兄长在几个哥儿中着实品貌出众,心里自是十分骄傲,开心地道:“三哥,袁家七哥和虞家二哥都去寻那半月泉了,你也帮我取些回来煮茶呗!” 高氏和梁昀瑾都十分无奈地瞪了她一眼。 待众人坐定,段氏这才问道:“可看清楚了?谁家的小公子?伤得如何了?” 高氏喝了虞氏递过来的茶,道了谢,这才说道:“是周太傅家的小儿子,周翼玠,额头上一个大包,有鸡蛋那么大,真真的吓人。” 说完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程氏道:“那周家三公子不知道怎的被山上飞下来一块石头击中了额头,当时就疼得站不起来了。他也只带了一个小厮,真是……”太不凑巧了。 李氏在认出周翼玠的时候,就马上差了一个腿脚灵便的粗实婆子下山去通知周翼玠的娘杨氏,估摸着过一会儿,就有人来将那倒霉孩子抬下去了。 程玏等得十分着急,抓耳挠腮了好半晌,终于等几位夫人感叹完周翼玠的无妄之灾,便扑过去对着大程氏道:“阿娘!阿娘我可以去寻那泉水了吧?再不去天都要黑了!” 梁氏只得用手指点着程玏的额头道:“你呀!去吧,跟个皮猴子一般,别在这里扰几位婶子和妹妹们的清静。” 随后转身对着程劬道:“劬哥儿,你也管管他,别由着他胡天胡地的,啊,好孩子,快去吧。” 程劬躬身称是,便被那程玏拖着要走,梁昀瑾也拱手道:“阿娘,我也一同去,便不在此处扰各位婶子喝茶聊天了。” 几人上山之时,看到杨氏满脸愠怒地坐在滑竿儿上,前头是额头上包成粽子,躺在滑竿儿上不停哀嚎的周翼玠。那惨状看得程玏直吸凉气,看着杨氏满脸怒火,他也不敢上前去慰问伤者。 梁昀瑾双手背在背后,望着在滑竿儿上不住扭动的周翼玠,后槽牙咬了咬,十分风轻云淡地往前走了。 不管他在看谁,是看四妹妹,还是在看薛姑娘,亦或是袁九姑娘,那眼神作态,活脱脱一个浪荡淫邪,看得他泥人一般的性子,今日亦十分恼怒。 自古女子艰难,这登徒子还一副要做坏事的模样,若毁了人清誉,与谋人性命何异? 所以他出手了,快准而不狠,若不是他还惜着力,那周翼玠今日根本就没机会叫出来。 他最好记得今日觊觎闺阁在室女落得什么下场,不然若有下回,叫他更好看。 隐光寺。 袁无错叩了叩庙门上生着绿锈的铜环,开门的便是那忘尘方丈。 袁无错道:“方丈好,别来无恙?” 老方丈从那垂须白眉下细细看了看,眼睛里亮了一下,道:“原来是贵客,施主请。”便将袁无错和虞晚苼让进了殿内。 同上回一样,店内虽破旧些,但十分干净,地面扫得一尘不染,木桌上干干净净连个供果也无,香炉下也没有洒落的香灰,佛像的金漆虽略有些脱落,但依旧庄严慈悲。 二人接过方丈递过来的水,虞晚莱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行了个礼道:“确实是好水,弟子在此谢过方丈,不知可否让弟子看看那泉?”方丈笑呵呵地道:“施主随我来。” 庙小,几步便到了后院。 忘恨便在那菜畦之中,在六月初的骄阳下,露着一只膀子,挥着锄头在锄地。 见有人来了,他用一张汗巾擦着汗,回过头来看。 “阿弥陀佛,袁大人来了。”忘恨一见袁无错,便放下了锄头,从菜畦里走了出来。 他赤着脚,脚底板和脚趾缝里都是泥,身上的僧袍都叫汗水湿透了。示意袁无错二人稍微等一阵之后,便拿着那半个葫芦锯成的舀子从水缸里舀水给自己冲洗起来。 虞晚莱在那竹筒尽头的石壁处仔细观摩着泉水从何而来,并未注意到这一阵动静。 不多时忘恨和尚便收拾爽利了,拿着一个粗陶的茶壶,用忘尘师父刚刚煮好的泉水准备泡茶。 袁无错道:“且慢,今日我带了登门礼的。”便拿出来那雨前龙井以及一方红茶砖。 忘恨和尚十分从善如流地将那雨前龙井取了一撮放进粗陶壶中,冲入沸水。静候了一阵之后,这才将那青绿中泛着嫩黄的茶水倒在了粗瓷杯里。 袁无错端起茶来,细细品了一阵,再一口接一口地喝完,龙井的醇香和泉水的甘甜在颊齿间萦绕,回甘无穷。虞晚莱觉得有些烫,只小嘬一口,向他二人告罪一声,便去用他那水囊装水去了。 袁无错见忘恨和尚不似从前那般瘦削,看起来整个人舒展了不少,也精神了很多。眼眸里不再是死寂沉沉的颜色,而是带了些生机和喜悦,心里倒是十分安慰。 忘恨和尚看着他道:“袁大人是否看贫僧与以往不同了?” 袁无错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都快两个月了,忘恨法师的确与从前有脱胎换骨之别。” 忘恨和尚笑道:“自那桩事了了,我便如同打通九曲七窍,入夜沾枕便睡,天明即醒,闲时随师父打坐念经,侍弄这院中菜蔬,顿觉通身舒泰,无半点凡尘俗事挂于心头。” 袁无错道:“那何岳笙要秋后才能问斩,忘恨法师便已经放下了,倒叫袁某有些意外。” 忘恨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道:“贫僧已尽生平之力,其余结果便凭天道行之。至于他有何结果,不是贫僧可以妄断的。世人因果皆有定数,否则不会留贫僧一命存于人世。”他又为袁无错倒了一杯茶,继续道:“何况,这多的几十年,便都是上苍裤子,吾等自当珍惜,为这苍生,已有数之寿,造无穷之福。” 袁无错心有戚戚,十分敬佩地冲忘恨和尚拱了拱手,端起茶杯慢慢喝起来。 虞晚莱装满了四个水囊,十分满足,走过来将那已经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道:“法师,这泉水着实好,甘甜清冽,宝寺可以广而告之,方可吸引香客啊!” 忘恨和尚笑道:“客至有缘人,又何须躬身邀之?” 袁无错就是那有缘人,他无意间走进这庙宇,那位女施主又无意间救了他,才叫他解开这十几年在心中挥之不去的心结,叫他父母亲和弟妹的冤屈得见天日。 袁无错带着虞晚莱预备离去之时,遇到了也是前来取泉水的程劬、程玏和梁昀瑾。 寺门才打开,程玏一看到要踏出来的袁无错,便十分高兴地挥手道:“七哥!七哥!” 第6章 青芜履步无心失 在香烟袅袅的五福寺内,林侧妃心不在焉地对着佛像跪拜,看着跟随在一旁寸步不离的嬷嬷,她一颗心都快揪成一团,焦躁不安地将头抵在蒲团上。 今日再不将那消息递出去,恐怕小郡主就真的不成了。 她慢吞吞地扶着嬷嬷伸过来的手,心里一千万个不愿意的站了起来,走出正殿的门。眼看着今日礼佛已经结束,她马上要在张氏派来的嬷嬷的盯梢下返回了。 走到菩提树下,她还在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迎面走来了薛云初、袁九等几人。高氏一眼认出来林侧妃,带着几位夫人便立住,向她行礼。 林侧妃看到了薛云初和袁九,便灵机一动,上前两步便拉住了薛云初的手道:“妹妹,好久不见,还记得我们才太傅府一同赏桂花吗?一别经年,妹妹竟出落得如此伶俐可人,实在可喜。” 薛云初冷不防被林侧妃拉住手,她眉毛还没抬起,手上便感受到林妤妤加大了力度,紧紧地将她的手握住。她抬眸望去,林侧妃的眼里竟带着乞求之意。 于是她立刻反应过来,也回握住林侧妃的手道:“侧妃娘娘好,民女那时与侧妃娘娘一同游览那桂花林,不想娘娘今日竟还记得。娘娘如此礼贤下士,倒是民女之福。” 两人相携着往那菩提树下走了几步,那嬷嬷想要跟上来,林氏十分紧张,忍不住抓紧了手,将薛云初的手都握得有些疼了。 薛云初便皱眉道:“娘娘,我有几句体己话想与娘娘说,倒是娘娘府上这奴才……怎的这般没有规矩?” 林氏便冷了脸道:“还不快退下,倒叫人以为咱们府里下人都如你这般没有规矩呢!” 嬷嬷只得低头称是,退到了不远处,眼神时不时地往这边扫过。 林侧妃这才面带微笑道:“薛姑娘,实在对不住,今日这嬷嬷便是来盯梢的,只因我的孩儿在那张侧妃手里。” 薛云初也假装笑得十分开怀,实则是道:“娘娘有什么话需要我传给谁吗?” 林侧妃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副姐妹和气的样子道:“柔嘉郡主病的厉害,张氏不让请太医,方氏又关着。请妹妹传话给方家,早点给郡主请个大夫来。否则,就真的晚了。” 她脸上是无比灿烂的笑容,说出的话却是字字泣血,心里叫愧疚折磨得千疮百孔。若不是她向太子说了那晚的事,太子妃就不会被关起来,张氏也没有机会害柔嘉郡主。 薛云初道:“好,你放心,我知道了,定不会耽误。” 林氏眼里有些眼泪冒出来,她恐张氏的人看见,便生生将泪忍了回去。一边退下手上的一个镯子给她戴上,朗声道:“乍见之下,也没准备什么礼物,这镯子便赠予妹妹,月末府里荷花开了,若有赏花宴,我给妹妹下帖子,妹妹到时记得来,那时我再好好招待你。” 薛云初接了镯子,十分热切地道:“那妹妹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娘娘相邀了。” 待林侧妃上了马车走了,袁九姑娘用胳膊轻轻拐了薛云初一下,悄悄问道:“你几时和她关系这么好了?” 两人手挽着手,与梁四娘子结伴走着,却见那袁无错与虞晚莱也回来了。袁无错手里拿着两个水囊恍若无物走得飞快,虞晚莱手里提着水囊,满脸通红,十分勉强地跟着,快要跟不上时再紧跑几步,整个人累出了痛苦面具。 袁无错远远地看着薛云初,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程氏被儿子那样灿烂得快要晃瞎她双眼的笑整得有些意外,便也笑着道:“瞧这孩子,也不知道等等莱哥儿!” 后面则是跟着梁昀瑾手里拎着鼓得如同冬瓜那样大的水囊走得十分稳健,程劬也不遑多让。只有程玏,小厮手里抱一个,他原本十分轻松地走在后面,见马上要到自己阿娘面前,立刻将小厮手里的抢过来自己抱住,力有不逮还险些脱了手。 梁氏十分头痛地扶额。 待一行人在坐定,斋菜也上了。男宾一桌,女宾一桌,用那蔺草编的帘子隔开,隐约可以从帘子的缝隙里看到对面的人影。 今日袁无错不知怎的,看到那梁昀瑾便有些不大舒服的感觉。那人通身干净舒爽毫不做作之态,身量比自己稍微高出那么一点,同样是习武之人,梁昀瑾道有些侠客的味道在身上。 此人不可小觑。 在取水的时候,他便观察过,这人手腕灵活,手臂力量极佳,一看便是剑术高手。 按以往来说,他定是要好好结交一番的,但今日不知何故,他颇有些在意此人在一群公子哥儿中那种鹤立鸡群的姿态 到底是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在用饭的时候,虞晚莱埋头苦吃,今日他着实是累的够呛,心里一直盘算着若是能将那路修好,用马车运出来,开个茶肆保证赚的盆满钵满。 袁无错偏头往帘子那边望去,正好看到缝隙里薛云初侧着与九妹妹说着什么,二人目光对上一瞬,薛云初立刻别开眼再不看过来。袁无错得了这一眼,不知为何心情又忽然十分好了起来,满桌斋菜也变得尤其可口。 用过素斋,又休息了一阵,便要打道回府。梁四娘子今日没机会与虞晚莱说上半句话,心里十分怅然,在马车内双眼望着那帘子出神。高氏则十分高兴,今日几个郎君里,只有她的儿子最是品貌出众,若能为他讨得袁九姑娘做媳妇,便是再好也不过了。 而程家的马车内,顾氏心里也是十分满意。 她是真正的顾家人,论察言观色她确实是个中好手。高氏看中了袁家九姑娘,自己的儿子怕是也看中了。她掀开帘子,看着坐在马背上,遥遥望着前方的程劬,轻哼了一声便关上了。她只得这一个儿子,既然他喜欢,袁家九姑娘也确实是个踏实谦逊的,她便要早早打算——一家有女百家求,她梁家想得,自己家当然也能想得。 梁氏则替程玏相中了梁四姑娘,原本他们就是亲戚,梁四姑娘若作了她的儿媳,那自然是亲上加亲,婆媳关系自是不用担忧的。 袁家马车内,程氏也十分欢喜,看着段氏对敏姐儿那么喜爱,莱哥儿又是个心性纯良的,也不失为一桩好婚。 虞氏与段氏在马车里,细细地讨论着今日周家三公子这伤受得蹊跷。 “嫂嫂,你看那山上草木葱茏,植被茂盛,青天白日的,竟能有落石?”虞氏怪道。 段氏道:“是啊,即便是有,那也不能刚好一块,刚好就打中了额头吧?”她想了想道:“不是说此前他与人争风吃醋,叫人暗地里打了两三回了?” 虞氏也道:“早就听说过了,还叫人数九天里按在河里喝了不少水,病了好一阵子呢!” 段氏道:“今日怕也是叫人暗算了。” “不对,他今日在那观景台上,难道是在看咱们带着的三位姑娘?”虞氏冷不防想起来,高氏说从观景台上就看到顾氏和梁氏到了。 段氏也恍然大悟,那周翼玠名声在外,怕是在那观景处偷看三位小娘子叫人发现了,只有她们几位长辈浑然不觉。现在看来,怕是有人出手教训于他呢。 窗外的虞晚莱探头道:“阿娘,姑姑,你们说谁被打了?”袁无错原本在虞晚莱前头,听到这个便放慢速度竖起耳朵来。 段氏掀了小窗的帘子道:“今日周家三哥儿在我们歇脚煮茶的凉亭附近被落石险些打破头,我与你姑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袁无错道:“他被人打了?可知是何人所为?”他今日没有叫袁四揍人啊。 段氏道:“这便无从知晓了,我们一直在底下凉亭里等着,只有梁公子和你四姐姐的娘一同上去,说是额头上一个鸡蛋大的疙瘩,伤得极重,人是叫滑竿儿抬下山的。” 薛云初心想,这周翼玠八成是得罪了谁,站在那观景处也不知是看什么?是梁四娘子还是九妹妹?那教训他的人怕不是马车外的那位玄衣纨绔,就是那位身高八尺的深藏不露的梁昀瑾了。 袁无错立即就想到了后到隐光寺的梁昀瑾。虽说此人叫自己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自在,到底他出手教训了偷窥阿初的周翼玠,勉强也算个正义之士。 几人正兀自沉默地思索着,忽然从后方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之间并不怎么宽阔的官道上,冲过来一匹骏马,一个身着嫩木槿色袍子的小公子伏在马上,紧紧地抱着马脖子,正惊声尖叫,人都快被从马上颠下来了。 眼见那马儿冲过来,人也要掉下去了。虞晚莱的马在后面,一时来不及反应,叫那马儿撞在自己的马匹身上,那小公子惊叫一声从马背上飞出扑向虞晚莱,两人终于齐齐摔下马背,顺着道旁陡峭的斜坡滚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袁无错自马背上腾空而起,将两匹马缰绳拉紧,好叫其停下。两匹马力气极大,他身子后仰呈一个斜角,被那两匹马儿拖着往前划出去不远距离。 黑龙驹调转马头,在那两匹马前扬起蹄子来,几声急促的嘶鸣声过后,两匹惊马这才停了下来,鼻子里不停喷着气,蹄子犹不停地刨着地。 袁无错额头出了汗,将两匹马拴在道旁的树上,看了一眼已经掀了帘子向外看着都薛云初,这才转身向坡下去寻倒下去的虞晚莱和那个紫衣公子。 段氏急得下了马车,双手紧紧地攥着提到了胸口,对着坡下叫到:“莱哥儿!莱哥儿!” 薛云初连忙拉住段氏,道:“舅母先别急,袁七公子下去找了,我也去。”说罢便将裙摆系住,抽出一条丝绦将宽大的袖子挽好,这才就着斜坡往下走去。 袁九姑娘也下马车来了,一边安抚着段氏,一边探头向坡下看着。七哥几下就跑得不见踪影,被那坡底下的草木掩住身影。她只得提心吊胆地看着薛云初往下,提着一口气,半天都松不下来。 虞晚莱还没看清楚冲过来的马上是何人,便叫那马撞得整个人向外一歪,原本他拽住了缰绳,可以稳住,结果因撞过来的马一个急停,马背上的人直接飞起冲向他,叫他不得不松开手接住对方。待他看清楚那人便心里一惊,好像倒是在何处见过一般。结果就是他与那人滚得如同那风滚草一样,噼里啪啦一路压着矮树和长草滚了下来。 他自小照顾薏哥儿定哥儿习惯了,本能反应便是将那小公子搂在怀里,裹得十分妥帖地滚完了这一段又长又陡的斜坡。 待好容易被一棵树拦下来,他已经疼得说不出话。胳膊被那树撞得咔嚓一声,似乎是断了,他咬着牙将自己的手从怀里那人身下抽出来,疼得豆大的汗如同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尝试几次站起来,都失败了,只得躺在斜坡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那人似乎已经昏过去了。 待袁无错找到二人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虞晚莱头朝下躺在一棵树旁,捂着胳膊直喘气。另一人头发已经散了,躺在一旁生死不明。 他上前去探查虞晚莱的伤势时,薛云初也下来了,问道:“二哥,你还好吗?”便要伸手去扶他。 袁无错道:“先别动,他胳膊折了,我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事。”检查过后,他掰断了一旁的一根树枝,在衣服上撕了几条布条来,在虞晚莱不住地痛苦呻吟中,将他的胳膊牢牢固定住。薛云初这才去查看那个紫衣公子。 这一看不打紧,待看清楚,薛云初的汗都下来了。她实在是没想到,那惊马后撞了阿莱哥哥,又与阿莱哥哥一同滚下斜坡的人,竟然是福宁公主。 她只得低声对着袁无错道:“子成,子成!这人,这人是福宁公主!”袁无错这才转头来看,也被唬得一跳。 怎么竟会是福宁公主?她今日也来礼佛了? 第7章 愿君添衣覆绮罗 薛云初走过去轻轻试了试她的鼻息,还好,呼吸平缓,再将人抱起来靠在自己怀中,轻轻地探查了一下她的脉搏,检查了一下胳膊腿和身上,除了脸上稍微被草叶划伤一点点,身上竟连个破皮处都没有,应该是滚下来的时候,阿莱哥将她护得很好。 她轻轻地唤着昏迷不醒的福宁公主:“殿下,殿下,你可还好?殿下快醒醒……” 福宁公主在薛云初的呼唤下,眼皮动了动,这才悠悠转醒,待认清了眼前人,她才十分虚弱地道:“薛姑娘……” 薛云初将福宁公主扶起来,拔下头上一根金簪,将福宁公主的头发挽好——她的簪子早就不知道滚落在哪处草丛里。待收拾好了仪表,薛云初这才问道:“公主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福宁公主扶了扶额头道:“没有,就是有点儿晕。对了,与我一起滚下来那人呢?他怎么样了?” 说罢便扶着树站起,眼睛寻到了半靠在树干上,脸上被草叶划得乱七八糟、手掌擦破、膝盖手肘都渗着血、右臂被布条和树棍固定住的虞晚莱。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在薛云初的扶持下踉跄地走过去,十分急切地道:“虞二公子,你、你受伤了!都怪我,都怪我……”说着,便泪盈于睫,边说着边蹲下来仔细查看虞晚莱的伤势,想伸手去触碰,却又连忙将手缩了回来。 虞晚莱此时虚汗不停滚落,努力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白着嘴唇道:“不打紧,先、先上去再说。” 福宁公主见他疼得汗水打湿了衣衫,又咬着嘴唇十分勉强地睁着眼睛,眼泪便再也止不住,簌簌地下来了。 薛云初连忙柔声安慰道:“殿下不必忧心,只是胳膊严重些,其余都是皮外伤。快擦一擦眼泪,一会儿若叫人看见便不好了。” 边说着,福宁公主的几个随护便也寻了下来,福宁公主便手忙脚乱地擦了眼泪。 薛云初扶着福宁公主,袁无错背着虞晚莱,后面由护卫仔细护着,一行人十分艰难地爬了上来。 袁无错将虞晚莱小心放在了虞家的马车上,段氏见他面色惨白,满头满脸都是草叶划伤的口子,膝盖手肘都破了,左胳膊还伤到了骨头,一时间心痛得难以自持,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眼里含泪地轻轻拿帕子为儿子擦去脸上的血迹。 薛云初则将一步三回头的福宁公主送上了一辆马车,临上车前,福宁公主紧紧地抓着薛云初的手,泪珠盈在一双大眼睛里,歉意地小声说道:“今日都是因我,叫你二哥哥受苦了,你叫他好好养伤,我、我改日再来看望他。” 薛云初安慰地回握她的手,轻声道:“殿下不必挂心,哥哥定会无事的。”随即对着满脸惊恐懊悔的侍女道:“今日殿下也受惊了,需得回去好好收收惊才好。其余的,望姑姑——” 那侍女道:“多谢薛姑娘,我省得的,今日真是多谢你们了,不然我、我万死难辞其咎。” 薛云初冲她点了点头,便目送着依旧回头望着的福宁公主渐渐远去,抬手轻轻地挥了两下,马车便转过一个弯,看不见了。 她这才转过来,袁九姑娘早已被劝着先走了,袁无错几步走到她旁边道:“你可还好?” 树影下,他的影子也覆盖过来,身上的松木香味袭来,叫她多少有些不自在。她只得道:“我没什么不好的,就怕今日公主殿下受惊,随从都得受罚了。” 今日福宁公主是女扮男装来这五福寺体察民情来了,返程的时候,她一时兴起要骑马,哪知那马儿叫一只扑面而来的飞鸟给惊了,登时狂奔起来。她慌乱之下连缰绳都甩开,只得抱着马脖子一路狂奔。 若不是虞晚莱替她挡那么一遭,又将她搂得结结实实的,滚下坡时替她挡了绝大部分伤害,今日这金尊玉贵的公主怕是要受重伤。 虞家马车也一阵风似的地走了,薛云初骑在虞晚莱的马上,与袁无错并肩走着。 她忽然想起什么,对袁无错说道:“今日在五福寺正殿门口的院子里,我遇到了太子侧妃林氏,她好像被人看管住了,后面跟着个婆子亦步亦趋的。她寻了个机会跟我说,柔嘉郡主病的厉害,府里现在被侧妃张氏把持着,竟不让请太医。想来郡主的情况十分危急,你可否想个办法通知一下方家,叫方家去找太后娘娘,救一救柔嘉郡主?” 袁无错原本身板挺的笔直地坐在马上,听她与自己原先计划的一致,整个人便柔和下来,望着她道:“好,你放心就是,不出一日,太后娘娘便会派人去给柔嘉郡主治病了。” 薛云初放下心来,松了口气道:“那就太好了,谢谢你。” 袁无错逗她道:“咱们之间还谢什么。对了,怎么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为何如此相信于我?万一我做不到呢?” 薛云初白了他一眼道:“论本事,论手段,论计谋,这整个汴梁城谁能比得过你袁大人?” 就当她是在夸自己了,袁无错十分自得的道:“那确实,也不看小爷我是谁。” 薛云初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人论脸皮厚,定也是没人比得过。 第二日,皇太后果然就遣了人来看望柔嘉郡主,郡主高热之中烧得直唤娘,幸而太医来得及时,几副药下去,第二日便退了热。 张氏惶恐着看着从天而降的太医,满脸勉强的笑容彻夜陪在柔嘉郡主房里,满脑子都在想:自己明明将消息瞒得死死的,太后娘娘是如何知道的?她连太医都直接指派过来了,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那她还有活路吗? 第三日,郡主眼里的光总算是活泛些,直接就被皇太后以日子孤寂无聊为名,将那可怜的孩子接进了慈恩宫。 太子这段时日奔走于谋算与布局,知晓此事时,恰逢皇太后将人接走,他匆匆回府,只赶得上内侍搬运着郡主的衣裳和常用物件。 待他在下人的禀报中得知了来龙去脉,便叫人将张氏提了来。 张氏跪在太子面前,十分勉强地支着身子,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瘫软下去,同时脑子里飞速地转着,搜寻着可以用的借口。明明是六月,她只觉得浑身冰凉,太子的两道目光如同刀刃一般凌迟着她,叫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个不停。 “说吧。”太子森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如同一个惊雷,炸得她几乎要尖叫出来。 她努力吞了一口口水,这才结结巴巴地道:“妾,妾是因为那方氏,不,是太子妃娘娘,她迟迟不肯交代殿下想要的,妾这才,才用小郡主来辖制她,哪曾想,竟有刁奴去太后那儿告状,殿下,妾实在是想帮殿下,求殿下明鉴!” 越说到最后,便说得越发地顺溜。说完,她将额头贴在地上,闭着眼,完全不敢看头顶那人一眼。 她感觉到太子走到她的跟前来,吓得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 “抬起来。”太子的声音响起,她心里不住地哀嚎道:完了,完了。她不敢抬头,又怕惹怒太子,只得咬着牙,慢慢地抬起头来。 还未待她看到太子的脸,便觉得喉咙一紧,顷刻间她只觉得自己呼吸一窒,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太子一只手紧紧地掐着她的脖子,将她了拎起来。她瞪着眼,脚尖触不到地,只得双手不住地抓着太子的手指,想要扒开那只快要掐断她生机的恶魔之手。 而太子呢,面色都不曾变上一变,稀松平常得好像要碾死一只蚂蚁一般。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张氏面皮紫胀,双眼开始翻白,眼看就要断气的时候,太子这才松了手,让张氏跌坐在了地上。 劫后余生的张氏不停地大口抽喘,一边咳嗽得满脸泪水,即便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她也不敢忘了挣扎着爬起来边咳喘着重新跪好。 太子冷冷地道:“柔嘉是孤的女儿,就算方氏不是太子妃,孤也不会容许对自己的血脉下手!你应该庆幸这些时日孤的府里事多了些,不然,”他接过张德茂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孤不介意再亲手了结一个不知死活的蠢物!” 说完,太子将帕子扔给张德茂,抬脚就走了出去。 劫后余生的侧妃张氏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末了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伏倒在床榻上,眼里冒着仇恨的火光。 都怪方氏那个贱人!都是她! 此刻,被人莫名其妙恨上的方氏,在那地牢之中,兀自站立着,静静地望着矮窗方向。那一方窄窄的天空里,倾泻而下的月光就像是柔嘉郡主那只柔嫩而温暖的小手,轻轻落在她的头顶和脸颊,抚慰着她孤独的灵魂。 “阿娘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阿娘,柔嘉永远喜欢阿娘。”柔嘉奶声奶气的童音在她耳旁萦绕,叫她眼泪不自觉地滑落下来。 她喃喃地轻哼着一首童谣,仿佛在哄柔嘉睡觉一般。 “月儿弯弯挂九霄,月华盈盈摇篮照,为我乖儿驱暗夜,一夜无梦到鸡叫,为我乖儿唱歌谣,安安稳稳睡大觉。睡吧,睡吧,夜无蚊虫咬,睡吧,睡吧,早起开口笑。” 望镜楼里,徐桓也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月光在他眼里莹莹闪动,如同璀璨的星光。 那一个月夜,他也是这样,从那个窄小的洞里爬出来,在黑衣人的护送下,一路寻到了早已告老的门房那里。老仆人将他藏在自家院子,趁着夜色去徐府看了一眼,这才捂着嘴流泪回来,告诉他以后再也别回去了。 他的家没有了。 阿娘,祖母,太祖母,阿兄,阿姐,都被抓走了。 多少次他站在月亮底下,想起那样温柔的阿娘,那样疼爱他的祖母,还有成日里带着他上树爬墙的兄长,他们那样干净漂亮的人,头颅怎么就滚在了血泊中呢? 阿娘疼不疼?阿姐最爱干净了,她会不会嫌弃自己躺的地方太脏太臭? 月亮沉默着,他也沉默着。 他委身给了太子,为了报仇,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污泥之中呢。 同样深陷于污泥之中的那个人,是除了那个素未谋面的表亲之外,他唯一牵挂的人。 酒醉夜深对影酌,轻抚月尘扫益多。 不见人面向云畔,愿君添衣覆绮罗。 虞府。 虞晚莱躺在床上,脸上横七竖八地贴着止血去疤的鲛皮,膝盖胳膊上是涂得厚厚的止血舒筋散,左臂被夹板固定住,整个人十分不得劲,刚想翻身,一下子牵动了扭伤的脖子和右手手腕,顿时疼得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段氏带着丫鬟婆子疾步走进来道:“小祖宗,你又怎的了?不是叫你别乱动吗?真活脱脱是个顽猴,伤了都不仔细躺着些!”一边关切的查看他的伤,一边向服侍他的小厮飞羽和潜鳞问道:“可是哪里又疼得厉害?” 虞晚莱道:“阿娘,我躺不住,快扶我起来,躺得我背后都要起褥疮了。” 段氏气不过,想伸手敲他的头:“你阿爹说了,伤筋动骨的,你得躺着!” 虞晚莱道:“阿娘,我那泉水!我取的泉水,现在不煮茶怕是要坏了,不甜了。” 段氏扶着额,身形晃了一晃,差点就晕过去。 这个不成器的,都是考了进士做官的人了,还如一个孩童一般,薏哥儿都有他爹的沉稳之气了,他还毛毛躁躁的,是应该早点给他娶个媳妇回来管着他了! “你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记着烹那劳什子的茶来?你手若是不好好休养,怕是以后连弓都拉不动了!合该早点给你定门亲事,寻个厉害的媳妇儿好好管着你!” 虞晚莱一听,连忙一只手捂着头道:“哎哟,我的头疼,阿娘,你可别念叨我了,我这儿还伤着呢!” 段氏气得干瞪眼,浑身连个下手的地方都没有,若是平日里,两个毛栗子是免不了的。 正欲点他两句,婆子来报,说宫里来人了。 “这个时候,天儿都黑了,宫门怕都落了锁了,怎么还有人来?”段氏一边嘀咕着,一边叮嘱飞羽和潜鳞仔细照顾二哥儿,这才急匆匆往正厅而去。 虞晚莱十分头痛的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又想到阿娘说的给他寻个媳妇儿。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天在书摊儿上与他抢书还抢输了的、将他撞下马来,两人相拥着滚下坡去的福宁公主来。 他真没想到,明明是个小公子,怎么搂着滚了一遭,就变成小女娘了,还是个金尊玉贵的公主? 那样瘦弱而丰盈,还有那盈盈不足一握的细腰…… 咦,自己竟在想些什么?他连忙打住自己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想法,抬着尚还健全的右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叫你唐突人家公主! “啪”的一声,一巴掌下去,打得自己又嗷嗷叫起来,他脖子还没好呢! 飞羽和潜鳞见他忽地抽了自己一耳光,打得还那样响亮,唬得一拥而上抓住了他的右手,叫到:“主子,您怎的了,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太太就是那么一说,未必就真的就给您找个厉害媳妇啊!” “是啊主子,您可千万别再糟蹋自己的身子了!” 两人制住他的右手时,叫他右胳膊肘上的伤口碰到了床沿,疼得他眼泪都下来了。 这下可好,在两个小厮眼里,主子因为娶媳妇的事都给吓哭了! 第8章 绿树浓荫栀子香 段氏走到正厅的时候,虞绍铨也刚好穿戴整齐坐在了掌事公公伍德全右边的一把椅子里,两人已经面带微笑地在饮茶了。 见段氏出来,伍公公便站了起来十分关切地问到:“小虞大人如何了?” 段氏受宠若惊的表情恰到好处,连忙向着伍德全行礼道:“公公怎的亲自来了?不过是受点伤,他一个男子皮糙肉厚的,将养几日便成,哪里就敢劳驾您记挂了。” 她暗忖道:怎的儿子就是救了个公子而已,如何就能惊动宫里?难不成是那太子知晓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沉了一沉,面上笑得更加和煦可亲,道:“公公请坐。”说着便坐在了下首右边的一把椅子里。 她望了虞绍铨一眼,虞绍铨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伍德全只得低声道:“是德妃娘娘叫咱家来的,今日你们小虞大人救的便是德妃娘娘的女儿,四公主,福宁公主呀!” 段氏一口茶险些喷出去,茶水呛到喉咙里,顿时咳得她面红耳赤。 今日可算是失态了。她尽力平息着自己的咳嗽,直到虞绍铨笑着走过来替她轻轻拍着背,笑着向伍德全打着圆场道:“你看看,茶水好喝也要慢慢喝,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同个孩子一般毛躁。” 待段氏平复下来,向伍德全表达了歉意以后,她才从伍德全的口中得知,那日福宁公主女扮男装跑去五福寺,原本是无人知晓的。回程的时候她闹着要自己骑马,马惊了,这才将虞晚莱撞下了马,受了伤。 段氏连忙问到:“那,福宁公主可好?可有受伤?” 那日她是亲眼看着那个小公子,哦不,福宁公主是被阿初扶上来的,看着胳膊腿脚都好好的,只有莱哥儿伤得动不了了。 伍德全叹道:“公主无恙,只是略受了些惊吓。所以说,多亏小虞大人此次以命相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德妃娘娘知晓小虞大人左臂骨折,这伤经动骨的,特地嘱咐咱家带些宫里头才有的稀罕药材,还让咱家来传个话:今日多谢小虞大人相救,待虞大人伤稍微好些,本宫定当面酬谢!还说虞太医夫妻二人,教养出虞刺史那样的好官,又教养出如此英勇救人的小虞大人,当真是家风纯良,忠贞良善之家,是皇上和大萧之福呢!” 段氏这才放了心,不管什么公主,只要不是那有断袖之癖的太子就好。 她这才真切地展露了笑颜道:“他能阴差阳错之下救了公主,也真真是他的福气,娘娘谬赞,如此倒叫我们夫妻二人惭愧了。” 临走的时候,伍德全十分亲切地道:“咱家今日也是匆匆漏夜而来,仓促得紧,一应礼品药材都是德妃娘娘选了一整日的,小虞大人可是功德不浅呐!” 虞绍铨上前塞了一个荷包给伍德全道:“多谢公公,如此晚了还特地走一遭,辛苦您了。” 伍德全将荷包收进袖子里,反手捏了一捏,十分满意地道:“虞大人放心,德妃娘娘那边,我定好好向娘娘转述令公子的伤势,倒叫娘娘知道清楚些,免得担心才好。” 夫妻二人恭恭敬敬地将伍德全送上了回宫的马车,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马车消失不见了,这才相携着回了院子。 睡到半夜,一直在复盘的段氏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忽地坐起来道:“坏了,坏了。” 虞绍铨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闻言立即坐起来扶着她的肩道:“怎的了?可是有什么纰漏?” 段氏握住虞绍铨的手,道:“慎己啊,咱们莱哥儿,那日,可是抱着那公主滚下去的啊!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虞晚莱房中。 他今日已经可以坐起来了,除了因下了两回雨,空气潮闷得很,加之伤口结痂新肉生长而十分搔痒难耐外,可谓是暂无闲事挂心头:皇上御笔批了他的假,阿初和薏哥儿给他带了不少话本子,薏哥儿怕他不好翻页,还特地念给他听——薏哥儿已经念完了《春秋》《诗经》《大学》,寻常的字儿他都识得了。 这几日阿娘阿爹待他无比的宽和,阿爹一天两回的来给他把脉,夜里有时他睡着了,都会来房中看一看他,阿娘变着法的给他炖补品,都快给他吃胖了。 知道他伤了,几个与他一样从七品的同僚也来看过他,袁无错来看过他两三回,连只有两三面之缘的梁昀瑾也登门看望过他,还有那袁九妹妹和梁四姑娘都给他带了礼品。一时间他的小库房堆得慢慢当,院子里人来人往,他虞晚莱竟成了整个虞家最炙手可热的人。 可是如今的虞晚莱,倒是叫那窗外知了叫声搅得心头思绪烦乱,愁眉不展,连阿初递给他的自行人儿都没甚兴趣研究。 薏哥儿念着那话本子,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时不时叹口气都叫那蝉鸣声给淹没了。忽然间,他愣住了,竖着耳朵听薏哥儿念到:“那辜行云纵马紧追不止,只十息时间便追上那恶贼抢夺的马车来,在两人并行之时,侠客辜行云飞身至那马车上,与贼人缠斗起来。” 他全神贯注地听着,浑然不觉阿初妹妹已经没有在哄定哥儿玩那自行人,只十分迷惑且狐疑地盯着他。 “辜行云自是武功高强,无人能敌,只三招出手便打得那恶贼叫饶连连,一脚过去那贼人翻落马下,不幸叫车轮压中腹部,吐血而亡。” “惊马难以驯服,辜行云这才掀了帘子,对那惊鸿郡主说了声:‘抱歉’,便将郡主拦腰抱起,飞身出了马车。他二人初初站定,马车便飞出崖外,摔得四分五裂。” “郡主这才十分感激地道:‘多谢大侠相救,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薏哥儿念到这里,皱眉道:“啊这也太俗套了,她是郡主,怎么能自称小女子呢?再说了这大侠性格几何?人品几何?家中可有房舍田地?可有父母双亲?她怎么能就这么把自己给许了人家!思虑太不周全,不知是哪个末流书生写的,真真幼稚得紧。” 便将那话本子仍在一旁道:“这书不好,俗!俗不可耐!我换一本给阿兄念念,阿兄,你等等哈。” 虞晚莱马上道:“别别别,这个挺好,你往下念,我,我看看那郡主到底嫁给他了没有……”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只因他说着说着,便心虚地转头看了看阿初妹妹,结果便看到了薛云初那难以置信的眼光,正十分狐疑地望着自己,那眼神仿佛在说:阿兄,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阿莱哥,你,你难道——”薛云初眉毛扬起老高,十分震惊地问道。 话还没说完,便被虞晚莱打断了,他急赤白脸地道:“我什么我!我没有!都没有的事儿!你别瞎说,我就是听话本子呢,哪有念一半儿不念了的!成,成成成,不听也不打紧!你什么眼神儿,别这么看着我!哎哟,我胳膊疼,头疼,浑身疼得厉害,我得歇会儿了!” 薛云初十分了然地望着自家二哥,见他急了眼,左侧卧不得,右侧又对着他们几个小的,左右折腾了这么一会儿之后,便装作十分疼痛的闭着眼蒙着头,对飞羽和潜鳞道:“叫他们都出去,我得静养,都出去,回见吧啊。” 薏哥儿同阿初姐姐,定哥儿被赶了出来,十分莫名地道:“他刚才还好好的!我就是没念完换一本,不至于那么大脾气吧?我二哥,他莫不是病了?脑子坏了?” 薛云初哼了一声道:“你二哥儿确实是病了,只不过这病啊,来的蹊跷,来得急,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喽!” 定哥儿道:“那叫舅父给二哥哥看看呀,我看二哥哥脸红得厉害。阿娘说,我小时发热的时候,脸也是红得厉害!” 薛云初回头看了一眼虞晚莱的院子,叹了一口气道:“脑壳确实是发热了,但是舅父怕是瞧不好,你们可别瞎操心了。走吧,跟姐姐吃冰雪冷元子去!” 两个弟弟一听有冰雪冷元子吃,一齐欢呼一声就跟着走了。 虞晚莱被人看破了心思,先是面红耳赤了一阵,接着叫飞羽潜鳞出去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走远了,这才拿起薏哥儿放在一旁的话本子,一只手十分吃力地翻了半天才寻到那一页,再左右看了两眼,确认真的没人发现,这才细细地看起那本子来。 真的有意思极了,怎么能说这话本子俗呢?于马背上英雄救美,多么少年意气英姿飒爽,说的不就是他吗? 薛云初与凌双双带着薏哥儿和定哥儿,几个丫鬟和婆子跟着便到了与知了巷相隔两条街的西马街,大老远定哥儿便冲向那印着薄荷尖儿标识的冰雪铺子,拖着奶嬷嬷一路哎哟哎哟地踉跄着。 凌双双原本最不耐烦带孩子,但今日有冰雪冷元子吃:且将就将就罢了。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薛云初边和薏哥儿讲着各种冰饮,边分了心去瞅着牵着嬷嬷走得飞快的定哥儿,一时不察竟险些撞到一人,她反应极快地闪身走开,对着那人便拱手道:“真是不好意思。” 那人身量很高,见薛云初低头拱手道完歉就准备走,便笑出了声。 凌双双稀奇道:“咦,你不是那个什么梁,梁什么公子?” 薛云初这才定睛看到,来人是梁四娘子的哥哥,梁昀瑾。梁大学士的府邸可离这里不近呐,他跑到这里来作甚? 薛云初好奇地问到:“梁公子,你怎的在此处?瑗姐儿可也来了?” 梁昀瑾笑笑道:“来替妹妹买些笔墨针线,看着这冰雪铺子人多,便也预备买点尝尝。” 薏哥儿一看英姿飒爽侠客做派的梁昀瑾,上回就十分崇拜,此番听他说要一同去那薄荷尖儿买冰饮,便十分热情地挤过去道:“梁大哥,我们也是来买冰饮的,真是太巧了,要不一起吧!我今日带了银子,我请客哦!” 薛云初还没来得及出声,局面就被薏哥儿搞成了一种比较尴尬的情况。凌双双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副成竹在胸又装作勉为其难的梁昀瑾,心想:这小子怕是不简单。 大萧民风纵然没有像前朝那般不开化,男女大防多少还是有一些的,因此梁昀瑾坐在薏哥儿旁边,薏哥儿坐在定哥儿旁边,薛云初坐在定哥儿旁边,凌双双一人坐在他们对面,一双八卦之眼一会儿瞅瞅满脸淡然的梁昀瑾,一会儿瞅瞅十分无语还有些状况外的薛云初——比起冰饮,今日这好戏似乎更有意思,若是袁无错来了,那就更好看了,若有这修罗场可以看看,岂不妙哉。 要说青天白日的不能随便念叨人的名字呢,在薏哥儿十分豪气地对店家将那冰雪冷元子、冰酥,紫苏饮,杨梅渴水等等恨不得点一桌子的时候,有人慢慢骑着马从街面上走过来。 那便是方才下值,结伴回府的袁无错和莫应星。 凌双双老远就看到了人,便站起来十分兴奋地挥着手喊道:“莫大哥!莫大哥!” 两人原本边走边说着什么,听到凌双双的声音,莫应星便眼睛一亮,拉着还沉浸在方才的讨论中不能自拔的袁无错往他们这边走来。 袁无错一转头看到坐在条桌那边的薛云初,脚步走得比莫应星还快,几步到了她跟前道:“阿初妹妹出来吃冰酥吗?我听说他们家的酥山最好,掌柜的——”话未说完,便看到了站起来人高马大让人不容忽视的梁昀瑾,正在笑吟吟地与自己和莫应星打招呼。 袁无错终于知道自己初初见到梁昀瑾时,心里那种不得劲是从何而来了。他今日能出现在此处,怕不止是偶遇吧。 他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立即就笑着与梁昀瑾回了礼,将莫应星介绍给他认识。 莫应星十分爽朗地道:“原来是梁大学士家那个在外游历的三公子,久仰久仰,听闻梁公子剑术了得,希望有机会能切磋切磋,梁兄可有想法?” 梁昀瑾自谦道:“哪里,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听闻莫兄擅长枪,得莫将军真传,某这几下拳脚功夫,岂敢在莫兄面前造次?” 袁无错十分大方地道:“这个简单,仲予府里就有演练场,咱们挑个日子比划比划,权当练武了。” 凌双双差点控制不住要鼓掌,这不就有好戏看了么。你袁无错也有着急孔雀开屏的一天啊,真是苍天有眼哈哈哈。 薛云初则对他们的约架行为视而不见,一门心思的吃着面前都冰酥,还时不时为定哥儿擦一擦嘴。 第9章 长剑男儿方寸心 袁无错见梁昀瑾成竹在胸又虚怀若谷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便对着定哥儿道:“定哥儿,还想吃什么?七哥给你买。” 定哥儿一本正经地道:“七哥哥,嬷嬷说了,一日里冷食冰饮不得多食,便是那饭食,也是如此,所谓食饱伤身。我现在还小,在长个子,不能吃太多,当心会拉肚子,多谢七哥哥。下回七哥哥再给定哥儿买可好?” 袁无错听了哈哈大笑,便在薛云初对面坐下来,对着店家道:“来一份儿酥山!”待莫应星也坐在了他旁边,一张条桌此刻真是满满当当。 等着那酥山的时候,梁昀瑾递过来一碗蜜浮酥奈花道:“据说汴梁的女儿家都喜欢这个,薛姑娘尝尝他们家的好不好吃?” 袁无错闻言道:“哎,正巧了,我喜欢吃这个。”还没等薛云初出声,便将梁昀瑾递过来的那碗蜜浮酥奈花几口吃了个干净。薛云初白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道:“没人跟你抢,当心齁着了。” 袁无错道:“你不是不爱吃太甜的,我这是帮你。” 便听那梁昀瑾道:“那这杨梅渴水还可以,不太甜,应该比较合你口味。”说着便给她从那盆儿中盛了一碗杨梅渴水,嫣红色的冰凉渴水在那半透明的小碗里看起来十分清凉解渴。薛云初刚接过来,正要道谢,不曾想手里忽然一空,小小的瓷碗又被袁无错端走了。 待她十分震惊地转头看时,袁无错已经一仰脖儿将那一碗杨梅渴水喝了个干净。他哈了一声道:“是有些齁甜,这个渴水好,正好解了。” 看着薛云初瞪着他,他便十分顺溜地伸手拿了另一只小碗,亲手给她另盛了一碗递过去道:“不好意思,方才实在喉咙甜得发紧,等不了,我赔你一碗,你尝尝,好喝!” 薛云初接过碗,剜了他一眼,便对那梁昀瑾道:“真是不好意思,见笑了。” 袁无错装得一脸云淡风轻,对着梁昀瑾道:“梁兄,真是不好意思,见笑了。” 梁昀瑾笑道:“无妨。”便端着一碗杨梅渴水喝了起来。 袁无错呢,见阿初喝完了放下碗,便十分殷勤地递过去一只汤匙道:“这家酥山顶好吃,我给你盛在小碗里。” 凌双双看着三人你来我往的,几只碗递过来递过去,自己面前都空了,她也不恼,支着腮就那么看着,嘴角有着一丝丝若有似无的得意:还得是她家阿初啊。 正看热闹的时候,冷不防旁边递过来一只小碗和汤匙,碗里是刚刚上来的酥山,上面还缀了颗蜜汁樱桃。凌双双顺着碗愣愣地望过去,莫应星忍俊不禁地小声道:“凌姑娘,热闹要看,酥山也要吃的,不然就化了。” 天色渐晚了,薛云初牵着定哥儿,薏哥儿紧跟着莫应星,袁无错走在薛云初身侧,而梁昀瑾则走在袁无错旁边,穿过两条街便快到虞府的时候,巷子里竟一个人也无。 袁无错当即便嗅出来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伸手拦在薛云初和定哥儿面前,道:“不对。” 薛云初也察觉到了,她扫视了一眼巷子,道:“还真是看重我,来这么多。” 凌双双道:“怪他们前世不修,除了你我,还能遇上五城兵马司和金吾卫的高手,哦,还有这位剑术高手,今日咱们就好好过过手瘾罢了。” 说着便要上前,莫应星拦着她道:“今日与以往不同,还有两位小公子,你们照应着小公子便好,这种事,我们男人来。” 凌双双一时有些莫名的情绪上来,这不对劲啊,她爹遇到催债的打手上门,都是把门关得死死的,将他娘和祖母推出去挡着。 薏哥儿梗着脖子叫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怕!” 薛云初回头看着定哥儿和薏哥儿,示意几个丫鬟小厮和嬷嬷将他们护好,便对着定哥儿道:“好定哥儿,《千字文》可都会背了?” 定哥儿十分坚定的点头道:“会背了。” 薛云初道:“好,你转过身去,背给姐姐听听。姐姐听着你背书,打架有劲儿!” 定哥儿乖乖转过身去,被嬷嬷丫鬟们围在中间面对着墙壁,开始用他那还有些稚嫩的声音背起了《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那边袁无错、莫应星已经冲了过去,与持刀的刺客过起了拳脚。 刺客来头不小,武功十分了得,大有志在必得之势。 袁无错将为首的蒙面人打得退了好几步,十分嚣张地道:“胆子不小,敢欺到小爷头上,今日小爷让你们有来无回!” 梁昀瑾也不遑多让,抽出剑来,想了想,将那双子剑的剑柄上的宝石按动一下,那剑便一分为二。他递了一把给薛云初,笑笑道:“走啊!” 薛云初接了剑道:“谢了!”便冲了过去。 凌双双:“哎?那我呢?”她转头四下搜索,气呼呼地道:“这什么破巷子,一棵树都没有,连个趁手的树叶都没!” 正在与另一名黑衣人缠斗中的莫应星听了,脚底发力,猛地将一块青砖踩碎,踢向凌双双那边,边打边道:“地上有!” 凌双双闻言,看了看地上的青砖碎块,叫了一声:“得嘞!”便抓起碎片也冲了过去。 薛云初拿着梁昀瑾双子剑中的一把,那剑柄比较长,握着稍微有些不趁手,但是好在剑柄也薄了一半,拿着还是十分容易的。 她拿着那剑十分沉稳地挽了个剑花,冷冷的注视着那群蒙面人,道:“她既然非要我的命,那就看看鹿死谁手吧!” 何贵妃做了什么,在先太子府的覆灭和胡皇后的早逝中起了什么作用,她原本想寻机查个清楚。但她还未去找她,她竟然想先杀了自己,新仇旧恨加在一处,叫她脾气上来,气势如虹。 一时间并不宽敞的巷子里,蒙面人将五人团团围住,刀来剑往,打得不可开交。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在定哥儿背书的声音中,薛云初踏出几步飞身起来,一剑将蒙面人挥过来的刀挑开,当胸就是几脚飞踢,踢得那人往后不住退去,接着坐倒在地上。她举剑便劈,那人抬起刀来挡,只听“锵”的一声,那力道将她震得后退几步。 才站定,便觉得耳后有风,袁无错正与那头头交手,回头看薛云初那一侧的战况时,见她背后有人,便急得大喊:“阿初!小心身后!” 薛云初头也不回,往前一步抬脚一个后空翻,在她翻过来之时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刀锋从自己面前一寸处划过,眼见着几根发丝擦着刀刃而过,断了,刀砍在了青砖上。她十分利落地抬剑一挑。 细细地血线喷出来,那蒙面刺客捂着脖子,跌跌撞撞退了几步便倒在地上不住地抽搐。 “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维鞠养,岂敢毁伤。” 薛云初伸手敏捷地捡起那人的刀,扔给袁无错道:“接着!” 袁无错方才看着薛云初那漂亮的一招制敌,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等接了她扔过来的刀,则是愈发的得意。冷不防听那梁昀瑾喊到:“好剑法!”便回过神来专心对付面前的刺客。 凌双双便不停躲避着蒙面人的刀,边找机会射出石子儿,气呼呼地喊道:“你怎么不扔给我!” 远远地传来薛云初一声:“对不起,我忘了,我一会儿再给你捡一个!” “信使可覆,器欲难量,墨悲丝染,诗赞羔羊。” 莫应星双拳最为有力,将那蒙面人双拳打在腹部,那人被打得身体向后四肢朝前飞起,在地上滑出去很远,手中的刀脱了手,即刻便被莫应星伸手接住。 他唤道:“凌姑娘,接着!”反手便将那刀扔了过去,在他身旁的凌双双伸手接住,哈哈笑了一声道:“谢了!”这才施展招数,如战神附体,大开大合地打了起来。 “存以甘棠,去而益咏。乐殊贵贱,礼别尊卑。” 一时间刀与刀相撞之声不绝于耳,梁昀瑾的双子剑之一给了薛云初,但是丝毫不影响他使用剩余的一把,与其中一人过了一二十招,双方都没有寻到彼此的破绽,对手内功深厚,出手更像是江湖门派,角度刁钻招数狠辣。 在反复拼杀之间,他用剑指着那人的额头道:“敢问是哪家门派,为何来这汴梁滥杀无辜?” 那人十分轻蔑地哼了一声,道:“少废话,拿命来!”便往后退了一步,抬刀又杀了过来。 梁昀瑾从眉目间看出来那人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看起来常年奔走于外,眉头已经有些许风霜侵染。他自知内力不如别人,这样打下去怕是要吃亏了。 薛云初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虽习武多年,到底是有些疲了,对方力大无比,一刀险些将她手中的剑震落在地。袁无错将她护在身后,她这才感觉道自己虎口发麻,右臂有些酸痛了。 “户封八县,家给千兵。高冠陪辇,驱毂振缨。” 莫应星与凌双双背对背站在一起,也双双喘着粗气。凌双双问道:“你还好吗?” 莫应星道:“放心,死不了!” 二人叱一声,继续与蒙面人拼杀起来。 打斗间,梁昀瑾右臂中了一刀,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袍。 那人十分得意地道:“今日算你不走运,有人买那位姑娘的命,你们嘛,算搭头!”说罢便胸有成竹地准备取了梁昀瑾的性命。 他大喝一声飞身劈向梁昀瑾的时候,梁昀瑾脚跟向后一蹬,人半跪着往前一滑,剑换到左手。在那大刀迎面而来的时候,头向右一偏,大刀深深地插入地里。他的剑也准确无误地插入了那人的心脏。 那人愣住,血水染红了蒙面的布,有那么两滴,滴在了梁昀瑾的左肩上。 “你、你竟会……用左手……” 说完,那人便垂下了头。 梁昀瑾喘着粗气,将那人掀开到一旁,怎么都爬不起来了,躺着不住地喘着粗气。 “五哥!”蒙面人里有人悲怆的喊道。 随着这一声呼喊,余下的八个人似疯了一样,出招更加迅猛,只出杀招而毫不回护,叫他们几人应对起来十分吃力。 虞晚薏原本看他们与蒙面人对战,十分激动,就等着袁七哥、莫小将军和梁大侠他们将刺客打得落花流水,结果见他们五人打得如此狼狈,梁大侠已经见了血。那血腥味十分浓重,叫他吓得捂着眼,从小厮的胳膊缝里偷偷地看着那场面,一会儿伸着脖子唉声叹气,一会儿又急得团团乱转。 “诛斩贼盗,捕获叛亡。布射僚丸,嵇琴阮啸。”定哥儿还在背着书,稚嫩的声音在那巷子里十分清晰。 眼见梁昀瑾受伤,薛云初有些脱力,自己一面护着胳膊流血不止的梁昀瑾,一面要护着阿初;凌双双和莫应星也被四个人团团围住。这时,袁无错用手指吹了一声哨子,不出十息时间,袁四便带着人出现在了墙头。 “主子!”袁四喊到,袁山,袁光两人与他一同跳进巷子,将围着他们五人的刺客分散开来。袁四将手里的弓箭递到袁无错的手里,袁无错道:“护着薛姑娘和虞三公子还有定哥儿!” 凌双双咬牙道:“你什么意思!我呢?”她不是姑娘家? 莫应星将她手中的刀拿过来,拉着她的胳膊道:“你也去他们那边,这儿有我!”便不由分说将她提起来一推,叫她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薛云初和梁昀瑾这边。 梁昀瑾的胳膊还在淌血,薛云初连忙叫虞晚薏道:“薏哥儿,你快给他看看,止止血!”薏哥儿见援手来了,也稍微放下心来,道:“我省得了,你放心!”他是家里唯一一个跟着爹爹学习医术的,这些年他医术见长,可以算半个大夫。 袁无错拿着弓箭飞身到了巷子的高墙上,瞄准正在与莫应星拼杀的一名匪首,“嗖”的一箭直中胸口,那人抬起刀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的箭雨,随后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接着他又是两箭,解决了那冲向护着几个妇孺和伤者的袁四的那个刺客,和与莫应星打着的那两个中的一个。 袁山,袁光几人功夫了得,各自以一敌二,正打的起劲,结果余下的五人一看情况不对,抬手用刀挡住袁无错射过来的箭羽,为首的说了一句:“撤!”他们便扛起那个叫做“五哥”的尸首,飞身上了围墙,向西南逃去。 袁山袁光追了过去,袁无错跳下墙来查看梁昀瑾的伤势,这时薏哥儿已经用布条将他伤口包好了。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定哥儿背完了,这才转过身来。袁无错挡在他面前道:“定哥儿真厉害,真的全都背完了,七哥哥回去奖励你好不好?” 定哥儿道:“真的吗?谢谢七哥哥!” 袁无错十分快活地道:“当然是真的,七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定哥儿欢呼一声道:“欧!太好喽!” 正说着,袁光袁山很快便返回来了,道:“爷,跟丢了,身手了得而且事先踩了点,对这一带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袁无错道:“知道了,善后交给你们了,回去再说。” 第10章 六月梅雨湿汴京 梁昀瑾的伤口比较长,但好在没有伤及筋骨。在虞家由虞太医亲自上了药又包扎完毕以后,袁无错命人送了一身新衣来,换上以后便看不出来手臂有异了。 薛云初十分恳切地道:“此次都是因我而起,带累你受伤,实在是万分抱歉。梁公子放心,这些药材都是极利于伤口恢复的,过几日我舅父再亲自登门为你复诊。” 梁昀瑾道:“不妨事,从前我在外游历,也曾路遇盗匪,交手之间难免会受伤,这点小伤自是不必挂齿。何况今日是为薛姑娘,若是我妹妹知晓,也只会说一句:阿兄做得好。” 袁无错道:“天色也晚了,我这边差人送你回府吧,免得家里人担心。”说完便叫来袁四道:“务必安全地将梁公子送回府里。” 袁四立即道:“属下领命!”便预备扛起梁昀瑾来。 梁昀瑾忙道:“不用了,只是伤到了胳膊而已,我可以自己走。” 说着便将那柄双子剑拿起,在薛云初和袁无错的相送下,出了虞府大门,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子口,薛云初还在望着远处。袁无错道:“怎么了?外头有蚊虫,咱们进去再说吧。” 薛云初无语道:“这么晚了,阁下不也该回府去了嘛?明日不当值?你阿娘不问?” 袁无错道:“明日不当值啊,不要紧我总晚归,我阿娘不会问的。” 薛云初双手抱在胸前,无语地望着他。 袁无错只得道:“好好好,我这就走,哎,今日我也挨了人家好几掌,身上难受得紧。” 薛云初道:“是吗?那我去叫我舅父来。”说着便要往里走,袁无错连忙:“哎哎哎?”拦住了她的脚步。 “我没事!这没事!我是谁呀对吧?武状元出身,谁能伤得了我!你看,我是不是活蹦乱跳的?真不用找虞大人,真不用!”袁无错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薛云初促狭地望着他道:“真不用?” 袁无错:“真不用了。” 薛云初:“你不是挨了好几掌?” 袁无错:“那都是小儿科!我这,钢筋铁骨!铁骨铮铮!” 薛云初:“那行,早点回去休息吧!” 袁无错这才正色道:“阿初,你看他们这次找的,若真如同梁三说的,是从江湖上找的高手,咱们该怎么办?” 薛云初努力地忽视了他话里的这个“咱们”,答道:“既然她如此急不可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若不能叫她知道我也不是那束手待毙的,反而叫人以为我们软弱可欺呢!” 她眼里闪着冷光,叫袁无错一愣:他从未见过如此神色冷峻的她,言语和神色间,竟莫名的有种上位者的威严。 他点了点头:“确实,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咱们好好想想,今晚先好好睡个觉!你先进去,我再走。” 薛云初道:“好,你自己注意着点儿。”便转身进了门,待门房将门关上,袁无错这才叹了口气,背着手转身走下了虞家的台阶。 袁山道:“主子,要马车吗?” 袁无错道:“嗯,马车就马车吧,哎——” 袁山:? 马车怎么了?什么叫马车就马车吧? 早知道跟袁四换换了,论揣度主子的心,谁都比不过袁四。 六月十八日一过,便到了梅雨季节。连绵不断的雨水下了四五日,薛云初连着哄了凌双双四五日才把她哄好,并且再三保证以后有什么东西先紧着她,不许先给袁无错; 又想起前几天师父师叔的严词教诲,批评她和凌双双不该独自迎敌,无论如何该回来求助才对,待她俩诚心认了错,各自领了罚,转头就叫她们这段时日不许出府直到想明白为止; 再一转头看到吊着胳膊,望着屋檐掉下的雨水长吁短叹、茶饭不思、魂不守舍的虞晚莱,一副思春情种的样子,真叫人不忍直视; 转向另一边又看到对着大雨愁眉不展的定哥儿——袁无错送了他一匹矮脚马,结果刚送到,连着下了几日的雨,他压根儿就没机会摸一摸那匹小马,此刻正愁得冒泡,成日里闹着她画个符咒好叫天早点晴,逼得她不得不每日里做一个自己上一世才有的晴天娃娃。 整个虞家仿佛笼罩在愁云惨雾里,薛云初只觉得头痛不已:这日子真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在这雨一下就是半个月,都叫人要发霉长毛时,宫里传来消息,德妃娘娘宣小虞大人和薛姑娘进宫受赏。 “啊?谁?我?”薛云初一听还有自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凌无我道:“你放心,虽然是在宫中,但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量那何贵妃也不敢在宫里对你下手。只是你若去了德妃娘娘宫中,记得小心为上,一应吃食饮品,都不要沾口就是。” 薛云初一想到马上就能看到从前只在屏幕上才能看到的皇宫,居然能亲眼看到,一时间十分激动,而师父错以为她在害怕。 她只得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来。 凌无我道:“两位师叔曾经在宫中数十年,她们扮作贴身侍奉的人陪你去就是,这下你可放心了吧!” 薛云初只得十分勉强地接受了。 虞晚莱一听要叫自己进宫,第一反应也是“啊?谁?我?” 他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太常博士,从来都只在外围打转,还没去过娘娘们的后宫呢。想到要见到福宁公主,他突然就怂了起来。作出一副垂死挣扎的模样试探性了问了问段氏道:“阿娘,那个,我还伤着,可以不去吗?” 得到的是段氏的一记眼刀:现在知道怕了?当初救人的时候不是挺英勇?怎的如今想起来自己伤着了? 虞晚莱:我那是被迫的! 第二日,阴雨缠绵中,一夜辗转反侧几乎没睡的虞晚莱在十分矛盾的心情中上了马车。薛云初望着他那十分不成器的样子,原本想嘱咐他两句,可是无羁无绊二位师叔都在旁边,倒弄得她什么也不好说了。 罢了,反正他那张脸往那儿一摆,谁能不迷糊呢。 到了德妃的仁静宫,两人低头跪在地上,直到德妃娘娘十分慈爱地说:“快起来,这两个孩子,竟如此知事懂礼,外头雨这么大,可淋着没有?” 等他二人跪拜过起身以后,忙让他们坐着说话。虞晚莱头也不敢抬,坐在椅子上只是低头看自己的鞋子,光想一想上首坐着那日他无心搂在怀中的人,他耳朵都快烧熟了。 德妃娘娘对着虞晚莱道:“小虞大人可千万别拘礼了,大人那日救了我这只皮猴子,便是如同救了我的命一般,本宫打心底感激;又因福宁的缘故受了重伤,本宫着实惭愧得紧——不知小虞大人可好些了?” 虞晚莱连忙站起来躬身道:“多谢娘娘记挂,臣无甚大碍,已经好多了。” 德妃娘娘看了一眼虞晚莱那个相貌,脸上的笑容是愈发地宽和。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虞晚莱,嗯,这孩子身量还是不错的,身高腿长,猿臂狼腰,身上有虞绍铨的和段氏的优点,人人都说一家之中,行二的那个在一众子女中相貌最是突出,果不其然。 虞家家风也好,从虞绍铨到虞晚苼,都是一夫一妻,没有纳妾,哪怕那虞晚苼高中榜眼,年少有为,也只有一个妻室而已,可见人品卓然;虞绍铨更是曾经推让过皇上加官进爵的赏赐,也不是那趋炎附势、只顾钻营的人。家中背景不深,为人沉稳,段氏在京中贵妇中的口碑也是十分不错,嗯,确实是值得托付之人。 公主选驸马,既不用家世显赫,又不用驸马做大官有大才,虞晚莱品貌周正又有相救之恩,确实是驸马的最好人选。 何况福宁确实是喜欢上这小子了。 她犹自细细打量这位未来的女婿,福宁十分害羞地轻轻推了推她:“母妃~” 她呵呵笑起来,问到:“本宫有个冒昧的问题,不知道虞大人可介意?” 虞晚莱一愣,条件反射地回答道:“娘娘但问无妨,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德妃娘娘笑得愈发开怀了,这是个实诚孩子。“虞大人可有议亲?” 薛云初心道:开始切正题了。 她面上不显,背上已经有汗下来,殿外雨水刷刷之声不绝于耳,她只得面带官方微笑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块地砖。 在她心里开始打鼓的时候,虞晚莱终于开口了:“回、回娘娘,家中还不曾为臣议亲,一则臣这几年忙着科举,二则年纪还小,三则臣从前心性未定,成日里惦记着那些个机关巧技,钻研星象木工,叫臣的母亲觉得臣还未醒事——如今臣已经考中了进士,也谋了官职,倒、倒不似从前……” 薛云初在心里扶了一回额又捂了一回眼睛:他今日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这王婆卖瓜也卖得太厉害了些! 德妃娘娘的笑容就没有停过,越听越欢喜。但是她到底没有明确说些什么,只对福宁公主道:“你这个小顽猴,还不亲自去谢一谢小虞大人?” 福宁公主满脸通红地应了一声,走到虞晚莱的面前,羞得脸红得如同那盘中的雪桃一般。她抬头看了一眼虞晚莱,又看了看他左胳膊上的绷带,这才声如蚊呐地道:“那、那日,多谢虞大人相救,福宁在此谢过了。” 说着便是一礼。 虞晚莱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福宁公主走过来的时候,他喉咙干得厉害,一双手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待听她说话之时,他脑子便开始晕乎乎地,像是笼在清晨的水雾里。等到福宁公主对着他行了一礼,他急忙一揖道:“哪里,哪里,这是臣该做的。” 薛云初看着两个红得跟一对煮熟的对虾似的人儿,在心里默默叹道:“舅母,你马上要当公主的婆婆了。 待两只熟虾仿佛头上冒着蒸汽一般都坐下来,德妃娘娘便向着薛云初道:“好孩子,那日多亏你保全了福宁的名节,你比福宁小,但是行事竟如此稳妥,本宫真是十分叹服。“ 薛云初站起来道:“娘娘过誉了,公主殿下洪福齐天,民女只是碰巧施以援手,劳娘娘挂心了。” 德妃笑容满面地望着她,看着看着神色便有些不同来,她依旧是笑着道:“好孩子,过来,倒叫本宫好好看看你。” 薛云初十分顺从地走上前去,德妃拉了她的手,细细地打量着她那张脸,心中已然起了波澜。待看清楚她耳下那颗鲜红的痣,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她忍不住有些恍惚,问到:“你,你姓许薛……生辰是什么时候?” 薛云初答道:“回娘娘,民女的生辰是五月二十八。” 德妃又问到:“家中可有什么人?” 薛云初复又答道:“回娘娘,民女原是泯州薛家,因战乱随父亲到汴梁投亲,便是我舅父虞绍铨,后来民女的父亲过世了,便一直随母亲在我舅父这里了。” 德妃娘娘“哦”了一声,眼里有些失望浮上来,但到底是在宫中淫浸了二十年的人,立刻笑盈盈地道:“好,好好,好孩子,别怪本宫啰嗦,只本宫觉得你很像自己认识的一个故人。罢了,你来看。” 她对着身旁的侍女抬了抬下巴,那侍女便呈上来一个十分精美的匣子。 德妃拿过匣子打开道:“这是我私心赠予你的,那日你将你的簪子分给了福宁,叫她不至于失仪,不至于暴露于人前,福宁回来以后,多番念叨此事。直言若不是你,她怕是得丢大丑了。” 薛云初一见那一匣子金簪宝石和珍珠头面,便推辞道:“娘娘,如此厚礼,民女愧不敢当!那日情急之下没有唐突公主殿下便是民女的福气了,娘娘可别折煞民女了!” 福宁公主站起来握着她推辞的手道:“薛姑娘,你还是收着吧,这是我和我阿娘的一点心意,那日真的太感谢你了。” 德妃道:“是啊,好孩子,长者赐不可辞,日后本宫有更好的,再叫福宁分给你。” 薛云初只得谢恩,收下那匣子不提。 待二人告退,德妃娘娘促狭地对着福宁公主道:“你这个小鬼头!这下可满意了吧?” 福宁公主撒娇道:“哎呀,阿娘,你快别说了,福宁都快羞死了。” 德妃伸着手爱抚着女儿的脸颊,十分感慨地道:“自你阿兄走了以后,我全心全意就只为了一个你,荆国人打过来的时候,阿娘是真的怕啊,怕你被送走和亲,那便是一辈子也见不着了。”说着她擦了擦眼泪,“如今能觅得虞大人这样家世清白,家风稳重的男儿,在这汴梁,这便好了。待虞大人来向你父皇求娶的时候,那边由我来说,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 福宁将头靠在德妃的膝头,亲昵地蹭着她道:“孩儿知晓的,阿娘放心,福宁永远都不离开阿娘。” 德妃点着她的脸蛋道:“哎哟,说什么胡话,不离开阿娘,你怎么嫁人?” 母女俩笑成一团,良久,德妃娘娘抬头望着殿外的大雨,眼前浮现一张熟悉的脸来。 她在心里喃喃念道:姐姐,若你在,若赟哥儿在,我的贤哥儿是不是就不会死? 那孩子长得太像你了,耳下的红痣也像你,她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大雨哗啦哗啦地下着,无声地回应着她的问题。 第11章 幸得良玉种蓝田 在长长的御路上,内侍在前方静静地带路,无羁和无绊两位师叔为薛云初撑着伞,虞晚莱也沉默地撑着一把伞,几人行走在雨幕中,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得见哗啦哗啦的雨声。 忽然间,有一人撑着一把很大的油纸伞在前方,似乎是在候着薛云初一行人。 待走近了,薛云初才看出来,那人便是袁无错。 “你怎么来了?”薛云初问道,这么大雨,这人站在雨里也不怕着凉了。 袁无错道:“正好下值,昨日听说你们要进宫,便在此处等你。”他那句话在雨里听得不甚分明,但是薛云初听得倒是真切,雨滴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不知为何,她现在倒是感觉十分安心。 无羁师叔正要上前为她撑伞,被无绊师叔拉了回来。 袁无错将伞面向薛云初倾斜着,低头问道:“德妃娘娘叫你们去是为了谢那一日相救之恩?” 薛云初道:“嗯,除此之外,还问了我的生辰,家中有何人。说我像她认识的一位故人。”她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一进这宫门,看着那巍峨的宫墙,和后宫的壼道,她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憋闷。 那样一位清高自傲的女子,是如何受制于这宫墙之内,又是如何磨灭了心气,无声地消亡在这皇城之中的?透过德妃娘娘滴眼睛,她好像看到了生身祖母胡皇后的影子,自己的这张脸一定与她极其相似,才能一下子牵动故人的心罢。 袁无错见她情绪不高,便也不再说话,只默默地为她撑着伞。 虞晚莱跟个木头自行人儿一般,只知道撑着伞默不作声地走着,满脸的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了马车门口,袁无错将薛云初送上马车,叮嘱她将手上的雨水擦一擦,这才将埋着头还在往前走的虞晚莱拽回来,塞进马车。这才套上袁四递过来的蓑衣斗笠,上了马,跟在马车后面,片刻便隐没在那雨幕中。 虞晚莱回府以后,默默地回房,默默地要了热水,默默地洗了澡,再叫小厮绞干了头发,默默地换了身干爽的衣裳,这才去寻了自己的父母亲。 “噗——”这已经是这几天段氏第二回被那茶呛着了。虞绍铨十分顺手地替她拍着背,轻声安慰道:“你也别激动,儿子这不是在慢慢跟你说吗,你慢慢咳,别急。” 莱哥儿也慌忙地上来,用右手为母亲拍背,段氏边咳嗽边伸手示意他自己没事。待她终于平复下来,她十分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句:“莱哥儿,你、你方才说你要娶谁?啊?” 虞晚莱刚坐下又站起来,对着段氏躬身道:“阿娘,儿子、儿子向尚那福宁公主,儿子钦慕于她,还请爹爹寻个好日子,去、去向皇上求娶福宁公主!” 他从开头的磕磕巴巴到后面的无比顺溜只用了两三息的时间。 说完了,也不单手作揖了,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对着坐在上首的父母亲就是重重一个响头。 段氏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的二儿子,他自小学业不如大哥儿,论嘴甜又不及薏哥儿,只一张脸比苼哥儿和薏哥儿更像她和夫君,集齐了他们夫妻二人所有的优点。 原本他成日里钻研木工巧技,星象地里,眼见着功名上没什么希望,不成想竟考中个二甲末名;他又是三个孩子里,过得最坎坷的,相比苼哥儿薏哥儿的顺风顺水,他呢?才十二三岁,险些被那太子害了清白,算是祖上积德逃脱了,但是也着实叫他惶恐了几年。 好容易随着她去礼佛,结果却因救公主而身受重伤,这回又是祖上积德,叫他除了折了胳膊之外,一条小命算是留下了,结果竟被逼着要去娶那公主,驸马是那么好当的吗?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愈加心疼起来。她站起来,走过去拉起自己的儿子,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莱哥儿,忍不住流着泪道:“好孩子,你,你可是自愿求娶?若你是被逼迫的,阿娘自当与你父亲去想办法……” 虞晚莱抬头意外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眼中的关切和心疼叫他心定下来:原来他们是担心自己,前有太子惦记,后有公主逼迫,怕自己身不由己收人摆布,故而心疼啊。 他这才安下心来,将阿娘扶着坐回椅子里,温声道:“阿爹,阿娘,儿子没有受到德妃娘娘逼迫,你们放心。实则是、实则是儿子与那福宁公主见过几回,上次救了她以后,儿子、儿子就心悦于她了……” 虞绍铨呵呵笑道:“这下你可放心了?前些时日你还说,他成日里长吁短叹的怕是有什么心事,还要给他找个厉害媳妇管着他呢!” 段氏擦了眼泪问道:“你,你前些日子都是因为……?” 虞晚莱干脆地点了点头,眼巴巴地望着段氏。 段氏这才由泪转笑,轻轻地拍了一下儿子的手道:“你这个孽障,也不早说!叫我和你父亲白白担忧了半个月!” 虞绍铨道:“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为父寻个好日子,去求见皇上,为你求娶公主。为父只希望你能思虑周全,家中也不需你支应门庭,你想做驸马,便踏踏实实地去做,与公主举案齐眉便好,其他的不要想太多。” 虞晚莱老实巴交地道:“阿爹,儿子知道了,儿子谨记阿爹教诲。” 过了几日,虞绍铨特地求见了铭轩帝,二人在御书房密谈了好一阵子,待虞绍铨四平八稳地出来,虞晚莱便是有媳妇的人了,驸马都尉的职位也妥妥的了。 比其他人更便利的是,虞晚莱早已通过科举考试,有功名在身,连教育考核都免了。 圣旨一出,参与竞争的周家、陈家等都十分震惊,没想到自家筹谋了许久,流程走着走着竟叫人抄了近道。 杨氏听了这个消息直接气了个仰倒,指着额头上的包已经消去、就剩个青紫的伤痕的周翼玠骂道:“叫你在寺里跟着我跟着我,阿娘自有安排!你倒好,非要去看什么景儿。结果呢?啊?你不学好!偷看人家闺阁女儿,叫人打成这副样子!我真是作了什么孽了生了你这个孽障!” 周翼玠最懂他阿娘,只要自己装病服软,阿娘的气便能马上消了,于是他捂着额头叫到:“哎哟,头疼!阿娘,太医说了,我这伤了头,不能受惊吓,你看,哎哟!疼!” 看着周翼玠捂着头装疼的样子,杨氏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道:“我当初就不该生你!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那日她得了消息,福宁公主也会去礼佛。她自是认得福宁公主本尊的,只要带着自己家小三子,寻机制造个偶遇,凭她家玠哥儿的容貌,还愁拿不下她? 周翼玠跟在阿娘身边快半日了,一直没能等到偶遇福宁公主,他本来就被自己阿娘蒙在鼓里,一直听那老和尚碎碎念自然是无聊得紧,便闹着先去寺外转转,看看景致,保证半个时辰就回来。 杨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又怕叫其他人看出来她打的算盘,只得耳提面命地叫他一定按时返回。 结果呢,等来的却是梁家的婆子来报信,说他叫山上落石给砸到头了。她急匆匆赶到观景处,边等着滑竿儿,边四下打量,很快就看到了下方亭子里的几位小娘子和那段氏等几人。 以她的精明,哪里还能猜不出这其中的弯弯绕来? 她那不成器的儿子八成是在观景处窥视世家贵女,叫人发现,现场给了他一个热乎烫手的教训! 只是亭子里的三家,梁家、虞家、袁家,到底是谁干的?还是别的人在暗暗做那英雄救美的事? 高氏和李氏都说可能是山上落石,那山草木植被不知多厚,哪里正巧来颗落石?就连那高氏都十分狐疑地四下打量,怕是猜出来里头的缘由了。 人伤了,捅出来又要丢面子,这个闷亏她只得咽下。她匆匆带着周翼玠回府医治,自然就错过了与福宁公主那一面,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杨氏悔得肠子都青了,如今福宁公主已经定了虞家二郎,三公主有疾,五公主又小,眼瞅着皇亲是结不成了。 忽然,她灵机一动道:“儿啊,你可还记得那薛氏孤女?就是虞家寄住的那个表小姐?” 周翼玠原本装疼,听阿娘提起来那薛云初,有一瞬间的窃喜。又怕阿娘骂,便继续装道:“什么薛氏孤女,哎哟,我头疼!” 杨氏拧着他的耳朵道:“哎呀,你别装了!阿娘问你,你可还记得那薛氏孤女?” 周翼玠只得道:“记得,记得!阿娘之前不是说将那女子讨给我做媳妇?后来又惦记上了福宁公主,阿娘也真是……”后面那句他嘀咕得非常小声,还偷偷瞧了一眼杨氏。 杨氏道:“既然福宁公主那边不成,阿娘再去想办法,早点给你把那薛家姑娘定下来。你这些时日可安生些罢!别再惹祸了,好生等着阿娘给你提亲去!” 周翼玠连忙扑过去,双手搂着杨氏的腰道:“好阿娘!阿娘对儿子最好了!儿子一想到要尚公主就怕得很,还是娶个好拿捏的媳妇,阿娘也省心不是?” 杨氏捶了他一拳:“你这个不争气的孽障,还不快撒开!” 杨氏托高氏走了一遭,但是得到的答案又是:孩子还小,她母亲孀寡多年,想多留孩子在身边几年。 气得杨氏恨恨地道:“不过是个孤女,长得标志了些,倒拿乔上了!我倒要看看,她能留到几时!” 六月底,太子府给各家送了帖子,广邀各家清贵官宦到太子府里赏荷,汴梁数得上名号的几乎都收到了邀请。 在曾经淹死过前任林侧妃的荷花池畔,重新架起来临水的亭台楼阁以及那掩映在荷花和荷叶中的九曲桥,所有的亭子廊桥都覆盖了一层薄得险些看不出来的天棚,将蚊虫隔绝在外。 在没有覆盖纱帐的地方,除了新植的紫罗兰、薄荷、猪笼草之外,还燃着各种形态的铜制吸蚊灯。 更有那几人环抱的大树,树身由绢布裹住,上方张着遮阳挡篷布,篷布下则是圆桌和软椅。每隔几步还设了冰山,各色瓜果缤纷艳丽地置于冰山周围,随着丝丝缕缕的凉意不断蔓延,那瓜果香味也萦绕于鼻尖,久久不散。 荷花此时开得正好,池中锦鲤肥硕无比,有几名擅长唱清江小调的名伶在那荷花之间的水榭里,咿咿呀呀地吟唱着;不远处的回廊处,有乐师正在弹筝鼓瑟。 太子自是与诸位赴宴的男宾们在一处开阔地谈诗赋词,而女眷们则在湖的这一侧,尽情赏着湖中的荷花。 太子府这些时日可谓是多事之秋,不是何家倒了,便是府里走水,不是正妃病重不能见客,便是小郡主生病叫皇太后接走,他实在是太需要这一场花会来向外界证实,自己这个太子礼贤下士,广交群臣,还是十分适合太子之位的。 而张氏呢,自从差点被太子亲手掐死,这段时日可是十分循规蹈矩,老老实实地为了这场赏荷花会忙前忙后,在何贵妃派来的宫人的辅佐下,力争将它办得完美,办得妥帖,日后太子秋后算账起来,她也能有个苦劳为自己辩一辩。 何况,今日她可是有要事在身,这事儿无论如何,也得办成了。一来可以替太子拉拢官眷,二来,她可是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人。 张侧妃十分自得的摇着扇子,看着搭建起来的临水阁和九曲桥上各家女眷,小娘子们都一一来向她见礼,让她已经有了做正妃的感觉。 就是这身衣裳,不是正妃服制,多少有些败兴。 她望着远处被袁九娘子拉着与陈五娘子寒暄的薛云初,心里叹道:果真是个绝色,怪不得叫人家心心念念,难以忘怀呢。 薛云初十分担忧地问道:“她病了?什么时候到事儿,现在可好些了?” 陈五娘子叹了一口气说道:“说是淋雨受了凉,发了两日高热,这些天好些了,说是担心过了病气给咱们,瞒得紧紧的,我阿娘去看望姑奶奶才知道。” 陈五娘子的姑奶奶便是高氏的婆婆,梁四娘子的祖母。 袁九姑娘也十分惭愧地道:“阿瑗病了,我竟不知……怪不得这些时日都不曾看到她。也是因着一直下雨,我也待在家中做女红,也不大出来。她可受苦了,发热是最难受的了。” 第12章 至今兹事非所宜 薛云初想到梁四娘子每回遇到她们时,那样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的样子,在心里默默叹息了一回。 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可有的人温柔如斯,便连下手去碰一碰那瓜藤都不忍。也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许多事是强求不来的,只望她能早点从中走出来罢。 几人正谈论着生病没有来参加花会的梁四娘子,相互叹息了几声,约定花会后寻个日子去看望梁四娘子时,迎面走来一人唤道:“薛妹妹,可把你盼来了!” 众人齐齐转头望去,来人竟是那日在五福寺与薛云初相谈甚欢的林侧妃。 在林侧妃热情洋溢地走过来时,袁九姑娘有些纳罕,不知为何有些不安起来。她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地拉了拉薛云初的袖子,薛云初感应到她的不安,便轻轻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有分寸。 林侧妃满眼热切地走上前来,在众人行礼后便对着众人道:“还是坐下说话吧。” 陈五娘子便将薛云初身边的座位让了出来,走到了袁九姑娘身边寻了把椅子坐下,面带笑颜又默不作声地,端起面前的杏酥饮小口小口地饮着,并不加入她们的寒暄之中。 袁九姑娘离得近一些,只是含笑望着林侧妃十分亲切地拉着薛云初的手,不住地说着那日在五福寺遇到是何等的有缘。薛云初和着她的话,面上毫无异色,叫外人看来,倒却是像是二人有旧,是幼时的手帕交呢。 如此热络,倒叫袁九姑娘生出些尴尬来,原本她也是个待人十分周到的姑娘,此刻竟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知林畅祎下狱,所涉罪名还未落定,贪赃枉法是跑不了的。而林妤妤在此处显得如此落落大方,热情扑面,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叫袁九心里暗暗乍舌,心道林侧妃果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只有薛云初看出来,林侧妃脸上的笑虽然如春光般灿烂,但那笑倒像是谁给她下了指标一样,只面上堆叠着,却丝毫不及眼底。 此人怕是来者不善。 几人坐在树影下,林侧妃说了半晌,这才对着身边的侍女道:“瞧瞧我,见了故友只顾上说,都有些口渴了。”便向那桌上张望起来。 她抬眉看了一阵,这才道:“怎得没有水晶皂儿?闻香,快去给本宫取那水晶皂儿来。” 侍女中有一人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呈上来一个托盘,一个大水晶盅里盛着糯莹莹的水晶皂儿,旁边还有几只小的水晶碗和银匙。 林侧妃笑道:“一入夏便热得很,苦夏的人最没胃口,我便最爱吃这水晶皂儿,里头加了蜂蜜。几位姑娘都尝尝?” 说话间侍女们已经将小碗盛好,分别递给了在坐的几位小娘子。 这可是林侧妃大庭广众之下端来的,想来不会有诈。薛云初不着痕迹地示意了一下袁九姑娘,后者便伸手去接那小碗。 到薛云初接碗的时候,那侍女也不知怎的了,忽地手一滑,“哎呀”一声,眼看那碗就要扣在薛云初的裙子上了。 好在她自己眼疾手快,反应极快地伸手接住了小碗,一碗莹润的水晶皂儿一滴未撒,让袁九险些喊出一声:好身手。 “哎呀!你这奴才!”林侧妃柳眉倒竖,变了脸站起来要责骂那手滑的侍女,结果踩到裙子脚下一绊,直接将手中的碗扣在了薛云初的胳膊上。 这下可真是防不胜防,水晶皂儿缓缓地从她的袖子上滴到地上,胳膊上传来丝丝凉意。 林侧妃急的脸都红了,脑门上冒着汗,急忙道歉道:“妹妹,真是,哎呀这真是,都怪我太着急了,妹妹可有事没有?” 薛云初十分无语,今日是非得将她诳去换衣服不成?到底是个什么圈套叫她如此大费周章? 她只得道:“无妨,可能要换一换衣裳。我舅母的马车里有,叫纤巧去取来便是。” 纤巧和飞星是段氏给她的两个大丫鬟,纤巧闻言便福了一福,去马车处拿衣裳去了。 林侧妃脸上带着些惭色,道:“今日都怪我,妹妹,不如你去后头客房里换衣裳罢了,带着你的丫鬟,也好有人替你看着些。” 薛云初点点头道:“好。” 袁九姑娘和陈五姑娘不住地替她擦着胳膊和裙子上黏糊糊的皂儿米,过了好一会儿,纤巧抱着包袱跑过来,衣服拿来了。 薛云初道:“飞星,你跟着我去更衣便可以了。”她抬脚便准备走。 袁九站起来,也预备跟着薛云初一起,那日五福寺的蹊跷她是眼见了的,此遭实在是不怎么放心,便道:“娘娘,我也跟着阿初妹妹去罢,多个人也好照应着。” 薛云初不想将她卷进来,便抬手按着她坐下道:“这一路走过去到底还是有些热,你安心坐着便是,我尽快换完了就回来寻你。” 袁九有点急了,又要站起来:“可是——” 薛云初安慰她道:“很快的,你别担心,这可是太子府上。娘娘,您说对吧?” 林侧妃此时看到袁九姑娘要跟着一起去,一时间有些错愕,还没反应过来,薛云初就自己替她化解了这个障碍,便笑道:“是啊,你们两个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是怕我吃了你的薛妹妹不成?” 袁九姑娘只得低头称是。 林侧妃满腹心事,几度欲言又止,而薛云初只当是不知,落后她半步走着。还未到客房,林侧妃道:“那我就不陪着妹妹更衣了,花厅那边还忙着,妹妹自便。” 薛云初定定地看着她,平静地道了一声:“好。” 林侧妃眼睛看着别处逃也似的走了,只余一个侍女立在门旁道:“薛姑娘,请更衣罢,奴婢在门口守着。” 薛云初点了点头,与飞星走进那间屋子。刚关上门,她从香囊里取出一个极小的瓷瓶,倒出几粒极小的药丸,取了一粒给飞星,示意她同自己那般放在舌头下。飞星极聪明,不做声地将药丸压在了舌头下。 屋子里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笼帐香,那香味还有些许奇怪,闻起来似乎掺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主仆二人极快的换了衣衫,将脏衣服装好。飞星便叫了一声“哎哟!”二人便倒在了地上。 屋外的侍女试探着叫了一声:“薛姑娘?”见无人回应,这才推开门看了一眼屋内,随即连忙关上了门。地上的飞星睁开了眼睛,刚要开口,薛云初对她作了一个“嘘”的手势,提着她便飞上了房梁。 飞星吓得连忙捂住嘴,紧紧咬着牙关一声都没出。 薛云初双目紧紧地盯着门口,她原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今日算计她的人,不找出正主来,不就白来了吗? 过了不多时,屋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只听有个女声道:“还不快去?事成了,别忘了来谢过本妃这个媒人就成。”是张侧妃的声音。 “多谢娘娘!”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有点像周太尉的夫人杨氏。 门被推开复又关上,来人往前走了几步,没找到人“咦”了一声,便被薛云初一个手刀劈倒在了地上。 飞星在梁上急得直抓柱子,主子一人对付那些个腌臜货色,她竟是一点也帮不上。 薛云初将人翻过来一看,果然是那周翼玠。 她气得踢了那人一脚,飞身上梁将飞星带了下来。 飞星一落地便狠狠地踹了躺在地上如同死猪一样的周翼玠好几脚:叫你算计我们小姐,真不是东西! 薛云初查看了整个屋子,没有后窗后门可出去,正低头思索的时候,屋外忽然听有人叫到:“哎呀,侧妃娘娘落水了!” 一时间屋外的张侧妃和杨氏都纷纷往那湖边走去,不住地向湖边张望。 薛云初见机悄悄打开门,拉着飞星便从侧边的美人蕉花丛处猫腰走了,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关上那两扇门。 主仆二人走出去五十来步,就听到有人轻声说到:“姑娘,这边!” 袁九姑娘在薛云初跟着林侧妃走了以后,始终不放心,便悄悄在自己的丫鬟耳边耳语几句。丫鬟笑着道:“各位姑娘慢坐,我去给我家姑娘换个帕子就来。”说罢便急匆匆去找了袁无错的小厮袁小岩。 袁无错听了,鼻子里哼出一声,叫人去给袁九姑娘的丫鬟传话,就说自己知道了,让她放心就是。 接着,他对袁小岩耳语了几句,便站起来伸个懒腰,十分懒散地对身边的莫应星等几人道:“我去方便方便,一会儿回来。” 赶过去的时候,正好碰到鬼鬼祟祟的袁四带着薛云初主仆二人走到了竹林处。园子为了叫那周翼玠成好事,早已被清空,此刻四下无人,倒方便行事。 他问道:“什么情况?阿益说你叫那林侧妃诳走了?” 薛云初道:“方才林侧妃落水是你叫袁四干的?” 袁无错一脸的光明磊落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好是有人做了亏心事,心慌脚滑自己掉下水了呢?” 说完又忙问道:“怎么样?你没事吧?” 薛云初冷哼了一声道:“我没事,是那杨氏,前些日子找我舅母要结亲,我舅母给拒了,今日倒是有出息,连这种腌臜手段都用上了!” 袁无错一听是周翼玠,顿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对着薛云初道:“你先回席上,这边我来处理一下,等会儿过来看好戏就行。” 薛云初抬起头,看到他一脸的正气凛然,便十分配合地道:“那你得快点,我给那泼才下了点东西,怕是待会儿屋里会有些不好闻。” 袁无错眉毛抬得高高的,笑道:“好嘞。”便对袁四说道:“你去,做好看些。” 袁四面不改色地领命,转头愁眉苦脸地便往那客房而去。 袁九姑娘等自己的侍女拿了新帕子来,依旧有些坐立不安,便对陈五娘子道:“好妹妹,我去那边迎一迎阿初,你且先坐着,我们一会儿就来。” 说着,便站起来要走。 冷不防有人站在她面前道:“哟,这急匆匆的,袁九妹妹是要去哪儿啊?见着姐姐我来了,也不说一起吃杯茶再走?” 她定睛一看,竟是许久都没出现在人前的何大娘子,也就是现太子詹事肖夏泉的继室。后头还跟着邓挞的夫人何十一娘子。大何氏与小何氏难得的站在了一处,而且大何氏明显是领头人,小何氏则沉默地跟在她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大何氏摇着扇子挡在袁九姑娘面前。 她只得行礼道:“夫人,小女还有要事在身,实在是抱歉,不若小女待会儿再与夫人吃茶不迟。” 大何氏用扇子掩着嘴巴笑了一下道:“妹妹也真是的,咱们从小一处的情谊,还能叫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儿给耽误了?还是说,妹妹见我何家落魄了,瞧不上姐姐们了?” 袁九姑娘心里着急,也顾不上大何氏嘴里的夹枪带棒,便道:“夫人哪里的话,我确实有急事。” 说话间,严敏淳的夫人程氏与段氏等人都走了过来。 袁九姑娘这才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对着何大娘子身后招呼道:“阿娘!程姐姐!” 大何氏与小何氏都回过头去,只见段氏笑着道:“原来是詹事夫人和小邓夫人,二位夫人可好?” 与段氏一同过来的,还有其他几位夫人,程氏也姿态挺拔温婉大方地站在一旁,用一种十分不解的眼光看着大何氏和小何氏。 一群人相互见礼,大何氏便笑道:“原本是找袁妹妹叙叙旧,一同吃个茶罢了,不曾想惊动这么多人,倒是妾身的不是了。” 程氏道:“巧了,咱们正好也觉得这边景致好,不若一起吃茶看景儿,倒也便宜。” 几人便说说笑笑地坐了下来,程氏则由侍女小心地扶着慢慢坐下,动作十分闲适优雅,大何氏自然是看不惯的,笑道:“程妹妹做了娘的人,倒是比从前更胜稳重,就坐也如此弱柳扶风,叫姐姐我见了,也是我见犹怜呢。” 程氏笑笑道:“姐姐过誉了,妹妹近日天热没什么胃口,身子弱得很,自然要仔细着些。” 高氏道:“哟,严夫人可是又有了?几个月了?” 程氏这才娇羞地道:“快四个月了,这一胎倒不似怀大姐儿的时候,除了瞌睡多些,没什么胃口罢了。” 说着,便轻轻地抚上自己的小腹,众人这才看到,她的小腹已经微微凸起,确实是四个月左右的样子。 一时间几人都纷纷恭喜起程氏来,相形之下,大何氏和小何氏二人便都被冷落下来。 小何氏还好,左不过她还小,成婚也没有多久,倒没什么人关注她有没有身孕。只是那大何氏,年岁不小了,又是继室,肖夏泉膝下一个子女也无,众人看到她的时候也免不了扫一眼她的肚子。 几番眼光打量下来,大何氏就有些受不住了。她紧紧地攥着帕子,眼见着众人纷纷恭维着程氏,而程氏又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叫她嫉妒得牙齿都快咬碎了。 凭什么样样都是她拔尖,凭什么她能嫁探花郎,凭什么偏偏是自己娘家倒了,她严家的官越做越大?如今她死活笼络不到肖夏泉的心,更不要说有个孩子了,偏她程氏一个接一个的生! 第13章 乱云飞渡仍从容 大何氏越想越气,手里的紫苏饮子也不香了,咚地一声放下,腾地站起来就要走。 走出去几步,看着小何氏还坐在那里低头与程氏说着什么,便叫道:“就你有话说,还不走?” 小何氏只得站起来,对着众位目瞪口呆的夫人十分惭愧地行了礼,这才急匆匆跟着大何氏走了。 太子哥哥要靠她的夫君筹钱,她得罪不起如今的何大娘子。 饶是贵妃娘娘,也叫她让一让何大娘子,她能怎么办?邓挞虽然对太子哥哥言听计从,但也从不进她房中半步;她只要是出门,必须跟在何大娘子身后,跟着她一同承受众人异样的眼光和同情,叫她心头难受得紧,口里满是苦味。 正当大何氏剜了小何氏一眼,准备快步离去的时候,忽而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噗通一声落水的声音,再才有人喊到:“快来人啊,侧妃娘娘落水了!” 一时间园子里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更有人往那落水处走过去。 等袁九姑娘随着段氏等几位夫人走过去的时候,林氏已经喝了不少水,叫人给捞了起来放在席子上,不住的咳嗽着,吐着黄水。 袁九姑娘暗道不好,四下张望着,这才找到彼时一起离去时,林氏身边的一个丫鬟,她趁乱走过去问到:“你可看到随你家娘娘一起离席的薛姑娘?她人呢?她有没有事?” 她尽量压着声音,急得汗都湿了背。小丫鬟已经吓傻了,侧妃娘娘落水,她们几个怕是要被打死。 在袁九反复的询问下,她才结结巴巴地道:“薛、薛姑娘,她、她还在后头,换衣裳,我们娘娘,娘娘早就返回来了!”她得把娘娘摘出去,娘娘落水了,她要被打死了。 袁九姑娘拔腿就走,要去寻薛云初,已经过去好久了,她还没回来,与她一同出去的林侧妃落了水。那她呢?她人呢? 何大娘子立刻就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焦急,袁九娘子可是个少年老成的性子,鲜少有如此焦急的脸色摆在面上,在林氏被人抬走就医的时候,便追上去大声道:“袁妹妹这是去哪儿啊?怎的走得如此急?” 她的声音又大又突兀,在一众窃窃私语的声音中尤其刺耳,一时间各位官眷夫人小娘子们都转头看向追着袁九娘子的大何氏。 段氏心里一沉,眼见着袁九娘子的母亲程氏也急急跟过去,自己也跟了过去,两人抢在大何氏的前头拉住了已经有些失魂落魄的袁九姑娘。 程氏拉着袁九的手,一双眼睛寻着袁九姑娘的眼神聚焦,问到:“好孩子,你怎么了?这是去哪儿?” 大何氏追了上来,大声的笑着道:“袁妹妹说是要去寻人,她的薛妹妹可是去更衣了?不如咱们一起去寻一寻,免得薛姑娘没有到过太子府,这乱走乱撞的,进错了屋子可就不好了。” 袁九姑娘一听何大娘子言语里故意引着众人猜测薛云初动机不纯,故意在太子府乱走,便立刻反驳道:“肖夫人慎言!方才侧妃娘娘不小心将甜汤打翻在我妹妹身上,便带着她和侍女去后面客房换衣裳,我妹妹自小知书达理,便是大声说话也不曾有过,在别人府上便是半步也不愿多走!”说到后面,已经是红了眼道:“即便姐姐是三品大员的妻室,也不可随意含血喷人,凭空污蔑我妹妹的清白!” 一席话又急又利,叫众人不由得上下打量起大何氏来,纷纷交头接耳,眼中闪烁着不屑和嘲笑:何家都倒了,就剩个何贵妃撑着,她又不是何贵妃的亲外甥女,倒还是如此张狂不可一世,只怕是要给夫家招祸。 大何氏脸上挂不住,冷笑一声道:“袁妹妹何必如此激动,便是妾身说错了罢了。不若我等都去寻一寻,也好早点找到薛姑娘不是?” 她就不信了,今日偏要叫她们段家、袁家和程家一齐出个丑,叫她们在众人面前这样下自己的面子! 袁九娘子脸都气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段氏轻轻拍着她的手,她是知道自己外甥女的,武艺不是顶尖,但是也不是吃素的,那孩子心性坚韧又有主见,不可能轻易叫人算计了去。 段氏道:“那就多谢诸位夫人娘子了,我们便一同去寻一寻吧,这孩子一向都是个省心的,也难得有叫人担心的时候。” 一群人在小丫鬟的带领下走到了那处客房,还没走到门口,众人就听见了里面男子的呻吟之声,一时间几位带着小娘子的夫人恨不得捂住女儿的耳朵,有的夫人已经拉着自家姑娘要走了。 大何氏拿着帕子捂着嘴巴道:“哟,这是什么动静,来人,还不快打开看看。里头有没有咱们要找的人?” 金瑶推着银瑶过去,银瑶只得不情不愿地推开了门。 一股子恶臭从门里冲出来,天气炎热,恶臭味很快引来了苍蝇,直熏得几位离得近的夫人纷纷呕了出来。 程氏原本都不孕吐了,她站得不近,但听见那呕吐声不绝于耳,自己也忍不住呕了两口。 这、这怕是谁家茅房炸了吧。 大何氏一心寻到薛云初的错处,捂着鼻子忍着恶心与几位夫人往前走了几步,往屋子里看去,这一看不打紧,看过后恨不得自挖双眼,将前几日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房里有一位年轻男子,浑身一丝不挂,半边身子都裹着粪便,两只手还把着自己的那话儿不停上下其手,做着粗俗不堪的动作,嘴里还发出十分叫人脸红的声音。 杨氏与张侧妃原本是想偷摸做这件事,叫人将段氏引来就可以了,不成想大何氏那个蠢货竟带了这么多人过来。杨氏恨恨地想到:她家小三子的名声怎么办?罢了到时候就说是那孤女勾引自家儿子,那薛氏孤女名声没了,到时候叫她做妻做妾,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儿? 她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几步,正要开口,见众人已经开始呕吐了,心里暗道不好便要扒开人群挤进去,却听到身后有人说到:“咦,舅母,袁妹妹,找了你们半天,原来跑这里来了,你们都围在此处做什么?” 众人听见她的声音,齐齐回头,但见薛云初与自己的丫鬟飞星满脸好奇地盯着狼狈不堪的众人,都面面相觑起来。 袁九姑娘立刻就奔了过去,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你跑哪儿去了,我们从湖边走过来,一路寻你。你可还好?” 她眼里有一点泪光,但是此刻尽是喜悦,阿初妹妹没事,她提着半日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人都有些虚了。 薛云初轻轻回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这才笑着大声道:“我不过是换了衣裳,出来寻不到侧妃娘娘,便与飞星一道沿着湖那边看了会儿荷花,返回的时候发现你们都不在原地了,便又绕了半圈回来——竟劳动这么多人一同寻我,天气炎热,倒是阿初的不是了。” 说着,她落落大方地向众人福了一福,众人也纷纷或点头或回礼。 杨氏看到薛云初囫囵个儿出现在后面,早已慌了神:她在外头,那屋里跟自己儿子做那事的又是谁? 她几乎要昏过去,咬着牙挤开人群冲进了屋子,才跨进门槛,便叫那臭味和腥味熏得干呕几声,忍着眼里的泪花才看清楚,自己那貌若潘安的三儿子,此刻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堆黄棕秽物里蠕动,手里还不停作着那叫人难以入目的动作。 屋里除了周翼玠,再无他人。 她明明亲眼看着人进去,没了动静以后自己的儿子才进去的,怎么薛云初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了外面,只有自己的儿子糊着一身秽物在里头一副欲仙欲死的样子? 还没想明白,看着周围夫人捂着鼻子皱眉看着她,满眼的难以置信和鄙夷,她不敢想此事传开以后,她们太尉府的名声、她儿子的名声和即将迎来的丈夫的怒火会是何等情状,一时间急火攻心,白眼一翻便倒在了门口。 众人惊呼着,忙叫来抬人,一边试图唤醒杨氏,一边顾着招呼自家女儿赶紧先走,一时间人闹水响,乱做了一锅粥。 张侧妃咬牙恨着落水早早退场的林氏,瞪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杨氏和搅局的大何氏,双眼恨不得在她们身上烧个窟窿,出了这样的丑闻,事儿没办好,太子怕是又要责罚她了。 大何氏傻了眼,看到张氏的眼光,她这才知道自己阴差阳错将一桩丑事扬得不能更扬,太子若震怒起来,肖夏泉怕是更不会看她一眼,更不要谈什么孩子不孩子了。 段氏在纷乱的人群里看了杨氏和太子侧妃张氏的反应,当下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她咬牙恨恨地看了一眼还昏倒着的杨氏,胸口不住地起伏。薛云初拉着她的手道:“舅母,里头有什么?”说着便作势要往里看,段氏忙拦住她道:“别看,当心脏了自己的眼睛,好孩子,咱们走。” 说着便拉上袁九姑娘和她的娘亲一同离去,薛云初从段氏的肩头回望过去,门口人群早已散开了,她只看到地上躺着一双腿在不停搓动,那腿上沾满了,呃,那啥。 原本她只能叫那周翼玠窜个稀,没想到啊,要说整人厉害,还得是他袁无错。这一遭过了,那周翼玠就算是再貌若潘安,在这汴梁怕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待到了马车上,段氏这才细细地将事情问了个清楚,待她听到阿初和飞星十分惊险才从那屋子里偷溜出来,她眼里净是森寒,恨恨地道:“周太尉也是家门不幸,将杨氏放纵成这个样子,我只是不答应她这门亲事,满汴梁待嫁的姑娘多的是,她何必如此下这样的黑手!她就不怕报应吗?” 她面露厉色,胸口不住地起伏,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估计还有你二哥哥要尚公主的份儿,他们家早早跟皇上提了,但是他们家名声在外,最后自是咱们莱哥儿拔得头筹,她见公主那头落空,又来寻我,真真是好算计!” 薛云初安慰着段氏道:“舅母别气了,你看阿初不是好好的在您面前吗?一根头发丝都没少!再说了,那杨氏不是遭了报应了吗?你看她今日那个样子。” 她皱着鼻子,今日杨氏这脸确实是丢大了。 段氏这才破涕而笑道:“你这个促狭鬼!对了,那周翼玠怎的……那个样子……他……你没动手去剥人家衣服吧?” 薛云初道:“舅母放心,那等脏东西,阿初是决计不会沾手的。我不过给他喂了一些巴豆,其余的……那屋子里有媚药,我事先与飞星将药丸含在了舌头下,这才没事。他那副尊容,估计是自己中了自己的招,就,嘿嘿……” 段氏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嗔道:“你这丫头,可别把舅母吓死!就知道你是个主意大的,幸而你有那华神医给的百宝醒神救命药丸,往后可不能如此单独行事了,若再有下次——呸呸呸!”段氏连忙敲了敲车厢的木头道:“以后都不会有!还是紧紧跟着舅母罢了,可别叫你阿娘知道,知道了又要说你了。” 薛云初轻轻拉着舅母的手摆了几下,撒娇道:“阿初知道了,舅母对阿初最好了!” 段氏伸手揪了一下她的脸蛋,笑道:“你这个鬼灵精呀!” 夕阳撒下,一串笑声从马车车厢里溢出来,飘散开来。 太子府的这场赏荷花会,林侧妃落水,太傅的儿子又曝出丑闻,程氏孕中受了惊吓,才不到半日,便匆匆散场。 一时间汴梁官眷之间,流传起周太尉的三儿子精神有异,喜欢卧于秽物之中自娱的传言喧嚣尘上,直把周太尉气了个仰倒。 他怒火冲天地坐在正厅内,对着跪在下首边瑟瑟发抖边语无伦次的周翼玠和掩面不住哭泣的杨氏十分不耐烦地道:“都给我闭嘴!” 第14章 永定河畔见娇娥 周太尉按着突突跳个不停的太阳穴,两条眉毛深深皱起,已经开始花白的胡子正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不住地抖动着。 杨氏被那一声吼,吓得整个人噎住,反而控制不住地一个接一个的打嗝儿。 周太尉十分痛心地道:“往日里,你纵着他,由着他胡作非为,小小年纪流连花丛饮酒狎妓!这一年更是胆大妄为,与人争女伎到大打出手,回回都伤得动不得!到这个地步了,还不知道收敛!” 他越说越激动,抓起桌上的茶杯便向周翼玠扔了过去。 杨氏尖叫着扑在了周翼玠的身上,生生替他挡了那一盅滚茶。周翼玠反而跟烫着了一样,杀猪般的叫着。 “阿娘!阿娘救我啊呜呜呜,阿爹要杀了我吗?呜呜呜,儿子害怕——” 周太尉见杨氏犹如此包庇那不成器的三儿子,气得眼前一黑,整个人扶着椅子晃了一晃,最后咬牙喊到:“来呀,上家法!” 闻言就有那孔武有力的家仆带着条凳绳索和竹条上来,为首的家仆要上前拿那周翼玠,杨氏如同一头护崽的母狮,面目狰狞地对着那二人喊到:“我看谁敢!你们谁敢动他,我要你们的命!” 周太尉叫到:“还不快拿下!” 两个婆子对着杨氏道:“太太,得罪了。”便将杨氏抓着双手拖道一旁,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只得嘴里干嚎着:“不要打他呀老爷,他这些时日吃了不少苦,再打要打坏了老爷!” 周翼玠鬼哭狼嚎地被绑在了条凳上,眼看着手脚动弹不得,阿娘又被按住,这时才是真的怕了。 他从那纵情香里清醒过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被收拾干净,也没有看到大姑娘小媳妇和各位官眷贵妇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的样子,自然是以为没什么的,结果他爹叫他过来,没有说几句就要动刑——他的两位哥哥可从来没有用过家法,如今倒是他开了先例。 他口里求饶道:“阿爹,阿爹别打,儿子知错了,儿子只是听阿娘的,前去与那薛姑娘相会而已,儿子真的没有对人不敬啊阿爹,阿爹!啊——!!!” 周太尉自己拿起那竹条,口中念道:“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咬着牙说完,便是一竹条狠狠地打下去,只以鞭,周翼玠便叫得变了声,臀上火辣辣地疼。 “俭以养德!”“啪!”又是一竹条。 “夫学须静也!”“啪”接着一下。 …… “年与时驰!”“啪!” “意与日去!”“啪!” “遂成枯落!”“啪!” “悲守穷庐!”“啪!” “将复何及!”“啪!” 《诫子书》念完了,家法也施完了。周太尉气喘吁吁地扔下竹条,挥开了过来扶他的管家,脚步十分虚浮地走回椅子,颓然坐下,不住地缓着气息。 周翼玠早就从开始的嗷嗷大叫,到了后来的小声哼哼,夏季衣衫薄,只见从背上到臀上,衣服早已绽开来,条条血迹触目惊心,看得杨氏直抽冷气,人几乎要昏过去。 婆子见状也松开了她的手,杨氏一下子扑过去,看着儿子血肉模糊的背和臀,双手一时间不知道往哪里放,便抓住周翼玠垂着的手放声痛哭起来。 周太尉的气息渐渐缓过来了,心口那阵绞痛也平息下来,他十分厌恶地看着杨氏哭得毫无世家长媳的仪态,打心底后悔当年为了有助力而娶了这么一个短视又浅薄的妻子。 早些年他年轻,精力旺盛,便将大哥儿二哥儿的教养放在心上,努力地与杨氏博弈,硬是在杨氏的溺爱和放纵下,将两个儿子教养得比较出色,又让他们科举之后,谋了外放,省得两房儿媳受她这个婆婆的缠磨,以至于小家家宅不宁——几个小孙儿已经启蒙了,据说十分勤奋好学,在同龄人中相当出色。 到了周翼玠头上,因他是老来子,幺儿子,他便没有管教太多。一来他没了年轻时的精气神,二来官升几级事务繁忙,三来他这三儿子幼时身体确实不好,家里又不用他支应门庭,只盼他规规矩矩做个富贵闲人便好,最重要的是,他这个做爹的有了比杨氏更贴心的人,自然不愿再多花心思在杨氏这边。 谁成想,这一疏忽,周翼玠便给他闯了这么大一个祸事,丢尽了他的脸面。 他对着下首等着他指令的家仆道:“将这个孽障给我关进柴房里,给他上药!一日三餐不许有荤腥,粗粮鄙食,到叫他知道知道个苦字怎么写!” 话说到最后,他恨恨地盯着还在嚎啕的杨氏道:“若谁敢违背,当心我休书一封!” 说完,甩手便走。 杨氏听闻他要写休书,一时气急,爬起来准备抱着经过的周太尉的腿,谁知到底慢了一步,扑了个空,她满面泪痕,怔怔地愣住两息时间,旋即两眼一闭,扑倒在了周翼玠旁边的地上。 在太尉府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袁府这边却静得可怕。 袁无错花了七日时间都没能打探出那支来截杀他们的武林中人来自于哪个门派,只知道来自于西南。袁隐站在他面前,羞愧到头都快垂到地上了。 袁无错把玩着手中的一只镯子,皱着眉,脸色难看得厉害。 他背着手站起来,沉吟半晌才道:“无妨,再查便是,晋王与魏王那边如何了?” “晋王长子的蛊毒只解了一半,是来自于滇州的子母蛊,目前尚不知母蛊在何处。晋王倒是个烈性子,要去找太子拼命,但是叫皇后娘娘劝下来了,毕竟是没有证据。” “魏王这一阵倒是十分得意,虽然明里看不出来,但有不少官员都在皇上面前交口称赞魏王年纪虽小,却学识了得,有大局观。再者,周太尉已经是太子船上的人,严丞相现在已经偏向了晋王,毕竟晋王占着一个嫡。太子那边阻力越大,魏王自然越得意。” 只有五皇子和七皇子,目前是无人问津的状态。 也难怪,五皇子受了惊吓如同痴儿,七皇子年幼背后毫无支撑,任谁都不会选他们。 袁无错笑到:“严尚书倒是个正派人。继续盯着,太子那边尤其要注意。” 袁隐道:“是!” 正说着,袁小岩前来禀报道:“爷,有位梁公子来访,要见吗?” 袁无错抬起眉毛:“哦?” 他怎么来了? 袁无错示意梁昀瑾道:“梁兄,请用茶。” 梁昀瑾客气道:“请。” 待饮过茶以后,梁昀瑾这才问道:“袁兄可有找到那日截杀我等的人是何方神圣?” 袁无错十分坦荡地道:“还没查到,梁兄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梁昀瑾笑道:“袁兄可真是料事如神。”说着他端起茶杯对着袁无错示意道:“袁兄就这个茶叶打发我可不成,至少得用那碧山重翠才能换我这条消息。” 袁无错十分意外地盯着他,旋即绽开一个十分爽朗的笑道:“这有何难,来人,上碧山重翠!” 待袁无错送走梁昀瑾,天已经黑透了。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里,看着院子里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头一回觉得这夏夜漫长得厉害。 七月十四中元节前,汴梁家家户户都要烧纸钱,放河灯,用来祭奠逝去的亲人。 这一年,徐家的冤屈已经洗刷干净,因着满门抄斩的缘故,自是没什么人可以祭奠他们,只有一个徐桓尚在人世,今日徐家只有他独自提着竹篮,戴着面具缓步走到了永定河边。 竹篮里装着香烛纸钱河灯等一应物品,还有一壶酒。 今年可以光明正大地祭奠徐家了,但是他依旧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他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子,用炭笔在地上画了一个有缺口的圆,在地上插了香烛,便将那成沓的纸钱一张一张地焚化起来。 河对岸便是曾经的徐府。 他沉默着一张又一张地化着纸钱,火苗一卷便将那纸钱吞没。莹莹的火光在他面具后的双眸里不停跳动,此刻他一如既往地平静,完全感受不到,到底有没有隔着阴阳的亲人前来,接受他的祭奠,抚慰他的灵魂。 十四年了。 那个被鄂楚胡家救下来的唯一一条徐氏血脉,如今在这四处燃着火光的永定河畔,重重烟笼火团间行走的他,依旧是青蝇吊客,孑然一身。 阿娘,姑姑,阿爹,祖父,祖母,兄长,阿姐,还有那么多面容已经模糊的人,他们可有回来?可有收到他如今才烧给他们的纸钱?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左边有位大娘边烧着纸,边絮絮叨叨地低声念着些什么,徐桓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去,只听得那老妇人道:“……早日里受苦了,落一身病去了。如今给你多烧些,在下头也好享享福……别抠搜过头了,便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的,喏,拿完钱再给你上壶酒!你个老鬼,倒好丢下老娘一个人受苦,一个人脱了壳去潇洒自在了……” 不知怎的,听到这句话他倒是深以为然,嘴角弯起一丝笑意。 右边的一家老小围着一个纸钱燃成的火堆,有小孩嘻嘻哈哈地笑着,其中的老者面色一肃对那两个小童道:“可恭敬些,给祖先烧纸作什么如此顽笑!”一面转过头边往那火里投着纸钱边道:“莫怪莫怪,不听童言。各位祖宗请受我子孙孝敬,保佑一家老小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徐桓想如别人般说点什么,思索了很久,也没想出一句话来。 说什么?说保佑他平安顺遂吗?保佑他家宅还是妻眷?子嗣还是未来? 他摇了摇头,最终还是一言不发,默默地烧着纸。 旁边的老妇人烧完了纸,一壶酒撒在了地上,又将河灯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永定河里。那河灯顺着河水轻轻晃动,慢慢地往西而去。 她转过头来,看着徐桓一个人守着一整篮的纸钱堆慢慢地烧,也不说话,蹲在那里显得格外孤独可怜,便走过去道:“小郎君,这个烧法怕是要烧到明日去咯,老规矩是子时之前就要放好河灯,可耽误不得。” 说着便蹲下来,帮他将纸钱一小叠一小蝶地折出个褶子来,边折边教道:“看你就一个人来,小小年纪,估摸着是早早失怙,没什么人教你罢?不打紧,但凡是心诚,祖宗都会保佑你,保佑你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早日寻得佳妻美妾,生的儿孙满堂!” 徐桓低声道了一声谢,由着那老妇人教他如何折纸钱烧的快,如何互换亲人前来领取供奉:“你姓什么?若是实在不知道念些什么,便可道:谁谁家祖先亲眷,请受我儿孙供奉,收得钱财,享来世福……” 徐桓呐呐地念到:“我姓徐。” 是啊,他姓徐,行尸走肉般过了十几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告诉不相干的人,他姓徐。 他有一点眼泪盈在眼睫上,终是忍住了,低头,声音微颤,轻声念道:“徐家祖先、亲眷,请受阿桓供奉,多收钱财,享……享来世福,忘今世苦。” 老妇人道:“你也姓徐?哎,你可知道,前些日子咱们皇上都下了罪己诏,说的就是十五年前的冤案,那徐丞相家满门一个都没留下。你们也算是本家,你比他们家到底强上半分,还有个后。人家徐家,可是一个后都没有了,天道不公啊……” 老妇人说着,叫那烟熏到了眼睛,声音也有些涩了,道:“你不知道,那徐家可是顶好的一个人家,我老头子给人送菜,回回都有赏钱。更有那冬季的旧衣裳、三伏天的解暑汤;敬武二十九年雪灾,徐家施了十几日的粥,救活了不知道多少穷苦人——就是可惜啊,哎……老婆子嘴碎,小公子别见怪。” 徐桓微微笑了一下道:“无妨。” 有什么好遗憾的呢,从来都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待将一壶酒撒一圈于灰烬之外,老妇人道:“接下来便是将那河灯轻轻放进河里,别叫它熄了便好了。祖宗们领了受了供奉,便随那河灯一路向西,好归去了。” 说着,老妇人收拾起自己的竹篓子,转头对着徐桓道:“小公子,流程可都记清楚了?来年可别忘了哦!”说完,便佝偻着身子慢慢走了。 徐桓甚至都没说一句谢谢。 待他轻轻将那河灯放入永定河里,灯上的烛火随着不断缓缓流动的河水慢慢晃动,往那西面而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他转身预备离去,便听到有人在不远处道:“阿初姐姐,你慢些,那烛火差点熄了!” 第15章 盂兰一夜人如故 小男孩的声音很脆,叫徐桓听得分明:“阿姐,你怎么要放四盏河灯?这盏没写字,这盏写着胡字,这一盏又写了薛字,哦是咱们家的,这盏怎的又写了个徐字?” 那名叫做阿初的女子道:“定哥儿,放河灯的时候要肃穆,不得喧哗。” 等四盏河灯都放完了,那少女身边一名妇人缓缓地道:“你还小,阿娘现在不方便给你讲这些,不管胡也好薛也好徐也好,都是你阿姐的亲人。阿姐为他们烧些纸钱,设一盏河灯引路,自是再正常不过,你可知晓了?” 定哥儿似懂非懂地答道:“我知道了,阿娘。” 两个妇人走过去,一左一右地陪伴着那名叫做阿初的少女,几人一言不发地望着那河灯随着河水渐渐远去,直至转弯,随着众多星星点点,多如繁星的河灯一起消失不见了,这才有人叹息一声道:“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吧。” 站在不远处,面具下的徐桓如遭雷击一般定在原地,心里有一种情绪如同奔马洪水一般横冲直撞,叫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喉头发紧,双腿僵直,半天发不出一声也动弹不得,一时间心头绞痛如,同锥心刺骨、万箭穿心,叫他痛不欲生。 他满头大汗地蹲下来大口喘气,伸手想要碰一碰远去的人影,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是你吗?是不是? 他想拉住人问一问,却始终无法挪动一步;他努力张开嘴想要叫住那一群人,张着嘴竟然发不出一丝声音,就好像那一晚,他眼见着火把围着家中,成群的黑森森的铁甲围住他阿爹和祖父的院子,他被人塞进狗洞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亲被一个个锁着,他想喊一声阿娘,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一样。 那是他的亲人吗?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存在的血脉相连的血亲吗? 在河边祭奠完回府以后,薛云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凌双双则在外间的榻上睡得呼吸绵长,她没有去永定河边烧纸,只在园子里向东的方向画了圈烧了纸钱,拜了几拜,给阿娘祖母敬了两杯酒后便十分潇洒的给自己把剩下的酒灌完了——是以她十分好睡,倒叫薛云初生出些羡慕来。 早知道她今日也饮一杯冷酒,早点于混混沌沌中睡着了也好。 她披着衣服爬起来,轻手轻脚走过榻边睡着的纤巧,再走过睡得极沉的凌双双,轻轻地带上门,这才慢慢走到院子里的石凳旁坐下。 天上一轮圆月散发着微红的光,显得离自己那样近,又那样神秘莫测。 这夜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寂静,除了虫鸣听不到任何声响。 也是,除了她,还有谁会在中元节的晚上爬起来,独自一人坐在院中赏月呢?她静静地支着腮望着天上明月,心里默默地叹息了一声。 不知上一世的父母,如今过得可好? 正发着呆,冷不防听到院墙上传来一声:“噗呲,噗呲。” 她吓一跳,抬眼望去,原来大中元节的,除了她不怕鬼,还有另一个胆子大的。 袁无错背着手慢慢踱到石桌前坐下,也学着她支着腮,看着她道:“想什么呢?” 薛云初也不支着腮了,将手放下问他:“这中元节大晚上的,你也不怕?” 袁无错道:“不怕!我什么人啊?啊?一身正气!八字极旺童子身!武状元!这通身的杀伐之气,只怕是鬼见了我,都得绕道走。” 薛云初白了他一眼,他笑笑道:“再说了,这世道,还是人心更可怕些,你说对吧?” 这句话倒是在理极了,她呼出一口气,点点头道:“确实,人心与太阳一样无法直视。” 袁无错道:“你这个说法倒是新奇,也很精辟。” 随后他凑近道:“还在为那天的事儿不痛快?我就知道今夜你睡不着,这才冒着这许多风险前来见你,你看,被我猜中了吧?” 薛云初道:“倒不是为了那天的事不痛快,不过就是觉得自己过于被动,有些不爽;加上今夜祭奠家人,一时思绪万千难以入眠而已。” 袁无错道:“你别想太多,逝者已矣,咱们要向前看。” 薛云初点了点头。 袁无错道:“今夜,我来是为了送你两件礼物,你看。” 他打开一只小盒子,拿出一只造型奇特的镯子:“这样式喜欢吗?” 薛云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了看那镯子道:“你……这是送我的?” 谁家好人大中元节的送镯子给闺阁女子啊? 袁无错见她迟疑,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道:“咱们这叫百无禁忌!知道吗?而且这不单单是个镯子!” 薛云初无语道:“不是镯子是什么?是锥子?” 袁无错十分满意地道:“聪明,我就知道你与寻常女子不同,果然是我慧眼识人从无差错,你看着啊。” 说着,他将镯子上的银色横纹轻轻扭动,那镯子刷地一声弹出一支长约两寸的刀锋来,两面开刃,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寒光。 袁无错展示过那小匕首,又轻轻一扭,那刀刃便顷刻间收了回去,完全看不出痕迹。 “那一回在知了巷遇刺客,你手上没兵器,上一回在太子府,你手上还是没兵器,总不能回回都这样赤手空拳迎敌吧?何况在汴梁这种地方,你一个闺阁女子,也不好时时背着剑,你看,这个虽然小了点,但是总好过手无寸铁不是?” 他神色无比认真,眼里竟全无平日里见到她时那种没个正形的样子,倒叫她心头弥漫起来充盈的暖意。 她伸手接过那镯子,上面缀了宝石和绿松石,在月光灯照射下依旧能看出颜色极为活泼,倒是十分适合自己的样子。 她学着袁无错的样子,轻轻扭动机关,将那刀锋收放了几回,这才将它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明月之下,皓腕如玉,她脸上漾出明媚的笑意,叫袁无错看得有些呆住了。 只见她朱唇微启,轻轻地道了一声:“多谢。” 袁无错回了神,反应十分迅速地道:“咱们之间还用什么谢不谢的!我还在研究更趁手的兵器,待试验好了再拿来给你。” 薛云初叫他那声“咱们”说得多少有些不自在起来,便转移话题道:“你说两份礼物,那还有一份是什么?” 袁无错十分自得地道:“这份儿大礼你可得等着看成效,今晚没法儿现拿给你。” 他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近前,压着声音道:“宫里头那娘娘,我安排人给她下了点猛料。她作的亏心事多了,手里的人命也不少,叫她好好跟故人叙叙旧,多操点心,免得日日挖空心思找人来杀咱们。” 薛云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人整人的招数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比如那周翼玠,想起来她都有点作呕。 袁无错见她终于开怀,便作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道:“今夜,有人怕是要作一夜噩梦,通宵达旦不成眠喽!” 他从不为难女人,但是,前提是要看这女人有没有为难他的人。 天边一轮发红的圆月,照得汴梁城里许多人睡不着,其中自然包括满腹心事,两个儿子相互看不顺眼、亲爹九月就要问斩的何贵妃。 翊坤宫里,何贵妃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唤人来给自己打扇;扇着又觉得风热,便十分不耐烦地挥手叫人走开,掌事宫女及时更换了冰盆,放下来轻纱帷幔。 何贵妃在冰盆传来的丝丝凉意中刚有些朦胧的睡意,却又因那被夜风吹动的帷幔发出的轻响而惊醒,地上的月光亮得人根本没法安睡,她十分气恼地坐起来,将竹夫人往地上一掼,看着殿里杵着的几个侍女道:“出去!都给我滚!” 掌事宫女竹芋连忙走过来安抚道:“娘娘可是睡不着?奴婢再给娘娘加个冰盆?” 她仔细观察着何贵妃脸上的神色,便示意几个侍女都出去。随后她为何贵妃加了冰盆,又在熏炉里多加了一匙安息香,这才轻声细语地哄着何贵妃躺下,待她呼吸平稳了以后,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寝殿。 何贵妃朦朦胧胧地睡着,耳畔忽然传来有人缓慢踱步的声音,那声音不大,但是在空荡荡的寝殿里依旧十分突兀。她皱着眉头,一时间心头的恼怒已经到了顶点,便坐起来道:“竹芋!” 没有人回应她,她皱着眉头一把扯开轻纱床幔,唤了一声:“来人!人呢?你们都是死人吗?” 依旧没有人回应她,整个寝殿里只有她自己的细小回音。 她咬着牙坐起来,这帮拜高踩低的狗奴才,见她们何家倒了,就没命地轻慢作践她!真是活腻了! 她借着月光找自己的鞋子,但是始终没有找到,心里越发气恼了,便赤着足从床上下来,又往外唤了一声:“人呢!?” 回答她的只有满殿的寂静。 她站起来,皱着眉转头四处看了一看,冰盆里的冰山已经融化了,只剩满盆的水。但是竟然没有半分热气,反而叫她觉得有点凉了。 在她准备往前走几步去推开门喊人的时候,殿里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 何恕欣听到那笑声,便立刻回头转身,地面愈发的凉丝丝,她忍不住缩起脚趾来,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谁在那儿?” 迎面吹来一阵冷风,在七月的仲夏叫她忍不住浑身颤抖。 紧接着又是一阵笑声,那声带着嘲讽的笑几乎在一瞬间从前方的阴影处,飘到了她的头顶,又好像是在她的耳畔一样,那样近,丝丝寒气撩过耳垂,好像有人在她耳畔呵了一口凉气一样。 下一刻,何贵妃捂着耳朵尖叫了起来:“啊————!!!” “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越发的大了,重重叠叠、明明灭灭,在屋顶上四处回荡,好像一轮又一轮的水中涟漪,不断交织着织成一张大网,让何贵妃无处可逃。 她忍着恐惧,忽然生出些愤怒来,对着那屋顶厉声叫道:“我不怕你!我不怕你!十几年前你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你不过是个孤魂野鬼!你能奈我何?啊?有本事就现身啊!倒让我看看你是人是鬼!哪怕是鬼,我也有法子叫你灰飞烟灭!” 何贵妃歇斯底里地叫了一通之后,那笑声渐渐歇了,殿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她不住地喘着气,双手紧紧地抓着胸前的衣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扫视着屏风、床榻、屋顶,紧紧地靠在门上半点也不敢放松。 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忽然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手臂上的汗毛甚至自己的头发都有一些忽地立了起来。 门背后有东西。 她咽了咽口水,急忙转身后退几步,那门猛地被大风吹开,撞得哐当一声。 门外是溶溶月光,光里有袅袅紫烟。 有一个熟悉的影子立在那月影之中,那身形,她再熟悉不过了,甚至她都闻到了那人惯用的沉檀凝雪香。 双脚几乎就像是被冻住一样,何贵妃如同被下了定身咒,是半点也挪动不了。 “是你!胡映溪!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会怕你?当年我敢做,就没怕过!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不过一缕残魂,你能做得了什么?哈哈哈哈哈……徐家死绝了,你的好儿子也绝了后!这天下到底是我儿子的!今日就算是杀了我,你也输了!哈哈哈哈哈……” 何恕欣如同疯了一般,哪怕浑身抖得如同筛糠,眼泪挂在了下巴上,气势上是半点也没有弱,是的,她是赢家,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胡氏早就在泥里化得骨头都没有了,哪怕今日她就是来索命的,那她也是输家! 在万籁俱寂中,她紧紧地盯着胡氏的剪影,等待她化为一缕青烟消散。但是她等来的,却是胡氏那十分轻蔑的一笑,那笑声虽轻,不过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却压得她整个人不由坐在了地上。 几乎是在一瞬间,胡氏的影子就化作了千千万万只煞白的手,从门外如同洪水泥石流一般涌进来,伴随着那些干枯煞白的手涌进殿里来的,还有无数呜咽、惨呼、哀泣和咆哮,直刺天灵盖,叫人震耳欲聋。 何贵妃这会儿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手脚并用不停地往后退着,挪着,爬着,那些扭曲的手争先恐后向她抓来,眼看着就要抓到她的脚了。 她摸到手边所有能摸到的物件不停地向那可怖的怪物扔着,所有扔过去的东西无一例外都被撕得粉碎,直到她摸到一个圆圆的略沉的东西,拿起来一看,那竟是她父亲的人头。 她望着那双瞪得极大的双眼,这才勉强惊叫出一声:“啊!!!!!!!!” 旋即再也支撑不住,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第16章 孤枕易为蛩破梦 何贵妃醒来以后,便有些疯疯癫癫的,指着殿门口便一个劲地叫:“有鬼!有鬼!她们要来害我!救命!” 第二日,宫中便传出贵妃病倒的消息,据说是受了惊吓,宫里请了高僧前去诵经;连着七日下来,情况并没有好转。 何贵妃一闭上眼,便是何家的滚滚人头堆成的小山上,站着那个冷清的身影。那如同成群的蚂蚁一般的各种各样的手,夜夜都要将她撕成碎块。 这一病就病得十分厉害,太子忙于公务又抽不开身,太子妃重病不宜见客,侧妃林氏落水受了惊吓也病着没好,只得一个张氏苦哈哈地夜夜守在贵妃的床榻旁,贵妃清醒时她得小心翼翼,不清醒时她又提心吊胆,生怕她哪个时辰又开始尖叫。故而不到七日时间,她就跟被吸干了气血一般,眼袋青黑,形容十分枯槁。 魏王倒是十分孝顺,日日前来问安,甚至贵妃的药他也必须亲口尝过才亲手喂给她喝——自然,这苦到骨髓里的药也不知道有甚好尝的,至少叫他魏王孝顺的美名飞快地就传遍了汴梁。 太子则另辟蹊径,满汴梁地请道士、巫师神婆等等前来驱邪,一时间宫门开开合合,宫墙内人流不息。 除了贵妃之外,早已声名扫地的周翼玠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一日他受了家法,伤得比较重,周太尉又不许杨氏贴身照顾,只叫人给他上了药,便关在那刑房里日日只得一些粗茶淡饭。据说中元节那一夜,周翼玠旧伤加惊吓,竟然就起了高热,如今只听说病得几乎快要不行了。 八月初,贵妃的病总算是有了起色,叫铭轩帝十分心疼,一时间流水的补品送过去,宫里的人自然都明白了,哪怕何家倒了,她何贵妃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而周翼玠自从狠狠地病了一场之后,倒叫杨氏硬气起来,指着周太尉的鼻子骂了个痛快,直言自己的儿子要是没了,便与他同归于尽,谁也别想好过。周太尉只得成日里躲在那贵妾的房里,见到杨氏便如同见到猫一般,这管教三儿子的成果自然也是烂在了胳膊肘里,再也没有了起色。 杨氏这段时日只有两个状态,一,见到儿子病殃殃的样子,伤春悲秋指天恨地;二,见到周太尉则是气不打一处来,气势如虹骂声震天。 与周家的鸡飞狗跳截然不同的是,袁家这头倒是十分热闹。 自袁九娘子及笄后便有不少人登门提亲,自然,袁无错也到了适婚年龄,也有不少看上了袁家七郎袁无错。 在程氏与高氏喝着茶的时候,袁九娘子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会儿坐,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绕着桌子踱步,直看得薛云初头晕,她只得拉着袁九姑娘坐下来道:“好姐姐,你可别再转了,我看着眼晕得很!” 袁九看着薛云初道:“好妹妹,你可别笑我,我、我、我还没想嫁人,我怕得很……” 说着便将双手捂着脸将头埋进了枕头里。 袁九娘子捂着自己的脸伏在枕头上,心里的焦虑不安到达了顶点。薛云初只得安慰她道:“你先别急,万一、万一不是为着你的事呢?” 袁九姑娘从枕头里抬起头来,心头有一股说不出的惆怅。薛云初见她双目微红,眉头紧锁,便伸手将她耳边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道:“九姐姐,这世道,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确实是半点也由不得咱们。” 她双眼恳切地望着袁九娘子道:“但咱们既为女子,来这世上走一遭,总要在最大限度的不自由里,为自己争取到最大限度的自由不是?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事在人为呀!” “别的不说,如果确实是你不想嫁的人,好好与你阿娘说说,他们这样疼你,肯定不会随便将你嫁出去。实在不行,侧面跟你阿娘提一提,这人要条件如何才能考虑。比如:身上有没有功名?家中兄弟几个?是长子还是老幺?能文或者会武?人品贵重最紧要,总要有个目标,才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地嫁人,你说对是不对?” 袁九姑娘听着薛云初的一席话,满是混沌的头脑总算是稍微冷静下来,她低头思索了一阵,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恢复了清明。 在薛云初说出那一席话的时候,不知怎的,她脑海里出现了一张脸。她略微有些心惊,稍微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挥走脑海里那一张脸,这才拉着薛云初的手道:“好妹妹,你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你容我再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跟我娘说明白又不至于叫她觉得我主意大过天……”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袁九的贴身丫鬟急匆匆走了进来道:“小姐,奴婢刚刚听了一耳朵,不是为了梁公子来的,是为了程公子!” 袁九“腾”地站起来,心里狂跳,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是哪个程公子?” 问完了她才反应过来,愣愣地回头看着薛云初。 薛云初也傻了,过了好几息才站起来呐呐地道:“那什么,我还有事儿,我什么也没听见……” 袁九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连忙紧紧地抓住了薛云初的手道:“好妹妹,你先坐,你不能走,前日里梁妹妹送了我一饼好白茶,你陪我尝尝。” 说着便不由分说将薛云初肩膀按住,唤着自己的丫鬟道:“快,快去拿小泥炉来,我要辗茶!” 薛云初十分无语道:“姐姐,现在这天儿,我还是来一口冰雪凉水吧!” 袁九便急忙喊住自己的丫鬟道:“快去,不要小泥炉了,去买冰雪凉水!” 她坐下来道:“好妹妹,你可别笑话我,我、我就是那么一问……” 薛云初斜睨着她,一副不打算接话的样子。 袁九只得道:“我,我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 薛云初这才放下方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双手支着两腮,满眼放出精光问到:“快,展开说说?” 袁九这才告诉了她自己与那程劬的几面之缘。那日五福寺佛诞,薛云初也是见过程劬的,自然抚掌叹道:“嗯,这程劬还是不错,我看他相貌堂堂,目光清正,又没有什么不好的传闻……” 袁九娘子脸红了一阵,道:“可,万一不是他……” 程家适婚年龄的男子可确实不止程劬一个。 袁九姑娘下定了决心,拉着薛云初便往花厅那边走。 “哎?哎哎?你拉着我干嘛去?”薛云初一脑子的问号,被她拽着走得飞快。一直走到了花厅外的窗户下,她只好捂着嘴随着她蹲在了树丛下。 “……九姑娘这样的好孩子,便是皇侯将相都配得,我如今也是受人之托,若不是别人先提了,只怕今日到你这里来,我就要为我那不成器的厚着脸皮开一回口了!”高氏说道。 “姐姐这是哪里的话,我家这个猢狲,都被惯得不成样子。如今年岁到了,要许人家也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我还要问问她父亲的意思,还望姐姐体谅……”是程氏的声音。 “我顾妹妹也说了,自然是要等你这边考察考察,妹妹也不用急,我这边等你回话了,咱们再——” 两人躲在窗户外面,听到“顾妹妹”三个字,薛云初激动上头便蹿了一下,冷不防一头撞到袁九的头上,发出“嘭”的一声。 两人撞得眼泪花都盈在眼眶里了,疼得几乎要原地跳起,顾及着屋内的长辈们,硬是双双捂着嘴巴没敢出声。 薛云初流着泪对袁九打着“赶紧走”的手势,袁九也流着泪点点头,二人正要走,只听屋内高氏道:“这是什么动静?” 程氏道:“不知道啊,可别是什么野猫跑进来了。” 几人带着侍女便往外走。眼见着没法子逃走了,两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蹲在矮树丛后面如同鹌鹑一般,薛云初看着袁九惊惶的眼神,顿时双眼一闭:今日怕是要遭。 还没等程氏和高氏走出厅来,袁无错抄着手便站在了她们藏身的树丛前。 薛云初:…… 袁九:…… 袁无错:哼。 袁无错居高临下地看了狼狈不堪的两人一阵,给了袁九一个警告的眼神,又给了薛云初一个安慰的眼神。 在程氏和高氏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身便挡在了她们二人面前,对着程氏和高氏一一行礼道:“阿娘,儿子回来了。高夫人好,侄儿方才不小心撞到柱子,不知有没有惊扰到您?” 高氏见了高大俊朗的袁无错,满眼都是赞赏和喜爱地道:“好孩子,没有没有,你可是下值回来了?这身官袍穿着可真是精神得很,真是个好孩子。” 程氏谦虚道:“哪里哪里。” 袁无错感到身后蹲在树丛里的人怕是有些支撑不住了,于是便对程氏道:“阿娘,我刚回来,渴的紧,咱们进去坐着说。” 高氏连忙道:“好好好,也是,咱们进去说。” 几人进了门,薛云初这才拉着袁九姑娘,两人蹑手蹑脚地捂着嘴回到了屋内。唬得拿冰雪凉水回来的婢女一跳:“哎哟,神仙菩萨小祖宗!我的好小姐,你这额头怎么了?” 袁无错替薛云初解了围,待高氏走了,自是无比轻松愉快地出来,去了九妹妹的院子里找薛云初。 结果一到院子里,就见到袁九额头敷着冰囊,满脸心虚地望着他:“七、七哥,薛妹妹已经回去了。” 袁无错一愣,不自觉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袁九姑娘道:“有一阵儿了,她说今日多谢七哥相助……” 袁无错只得“噢”了一声,转身便走了。袁九姑娘见七哥不问她今日何故听墙角,顿时松了一口气。 薛云初的马车刚刚走到一个长长的窄巷子,车夫便将马勒停了,胆战心惊地唤了一声:“小、小姐。” 薛云初正拿着冰囊敷着额头上的红肿,听到车夫的声音,顿时抬眉。纤巧立即掀帘子往外看去,还没看清楚,一把寒光闪闪电刀就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啊!”纤巧喊出半声,便将惊呼咽了回去。 薛云初看到车夫也叫人用刀指着脖子,眼里露出惧色,浑身早就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马车外,还有六七人手持大刀,虎视眈眈地望着她。 眼见这二人已经被控制住,薛云初十分冷静地道:“不知阁下是要钱,还是要命?” 来人一言不发,扔给薛云初一个布袋:“识相的话,自己戴好,若是敢轻举妄动,你的车夫侍女,一个也别想活!” 薛云初大脑飞速转着,对几名蒙面人道:“你们既然要的人是我,便放了她们,不过两个奴婢,带着反而是拖累不是吗?” 对面根本不理会她的话,直接一刀柄将车夫打得满嘴是血,惨呼不止。 薛云初只得将布袋套在自己头上,很快就被人捆得结结实实。纤巧挣扎着喊了几声:“小姐!小姐!”便也被堵了嘴套上布袋捆了起来。 下一刻,马车在那蒙面人的驾驶下,急速飞奔起来,连遇到转角都不带减速的。直甩得车厢里的主仆二人全部跌倒在车里。 失去双手支撑的薛云初倒在马车里,被那车厢突出来的座椅角撞得闷哼一声,纤巧不住地往她这边蠕动着,想要替小姐垫一垫身子,奈何马车跑得颠簸,根本没办法控制身子,只颠得东倒西歪,四处地滚着。 一时间主仆二人头昏眼花,晕头转向。 袁无错走回自己的院子,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安定起来。他踱了几步,端起茶喝了一口,越发的烦躁,便将茶杯一放:他娘的,什么时候自己这么拖泥带水磨磨唧唧了,小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全凭本心,无所顾忌! 下定决心便站起来往外走,这时袁四急匆匆跑进来道:“爷!有事儿!” 袁无错心里一沉,心里没由来地开始慌乱起来,这是他十几年来从没有过的情绪。 “爷,薛姑娘的马车不见了,车夫重伤吐血,现在快不行了!” 第17章 世路难行险巇多 待袁无错策马奔至薛云初被劫走的那个巷子,只见地上一滩醒目的鲜血,一时间又悔又怒,无处发泄自己的情绪,一拳打在了那墙上。 袁四几人已经早早散在了巷子附近的一个大圈,寻龙门袁家近卫加上暗卫,在京城的全都动起来,潜入这夜色中追查着马车的下落。 袁无错一边搜寻着薛云初的下落,一边派人到虞府报信,明面上说的是薛云初宿在了袁九姑娘的屋内,暗地里却是薛云初的马车叫人劫走的消息。 段氏一听消息,便腿一软,几乎便要昏死过去,让丫鬟紧紧地扶住才不至于倒下。“快,快……”段氏话都说不清楚了。 苼哥儿不在,虞绍铨今日在宫里当值,家里一个拿主意的爷们儿都没有,她急的拉着虞晚莱的手,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这可如何是好。 袁四见这情状,便拱手道:“太太莫急,我们少爷已经在找了,您且宽心,属下这就要回去复命,还要寻找表小姐,告辞!” 虞晚莱急忙拉着袁四道:“我也去!”一面回头安慰着自己的阿娘:“阿娘,你先别急,阿初妹妹也是会武,她的本事你知道,定不会吃亏的!你去小佛堂多拜拜,一定能叫她逢凶化吉!” 说完,也不等段氏开口,便跟着袁四一道出门,身影湮没在了夜色中。 凌双双得知消息的时候,袁四早就走了。她转头便告知了自己的师父师叔,凌山派师徒四人当即翻墙而出,分头四处摸寻着薛云初的踪迹。 凌双双心急如焚,在各个街巷人家的墙头又疾又轻地飞速移动,各家院子墙头都待上一阵,侧耳听一会儿,没有异常再去别处搜寻。 在她跑到莫将军府的时候,仿佛想起来什么,直接熟门熟路地飞进了莫应星的院子,一跳下墙头,便看到莫应星光着上半身在院子里耍着一把长枪。 莫应星正全神贯注地练着自己的长枪,忽而感觉到墙头跃下来一人,眉头一肃便调转枪头,直奔那人而去。 长枪直奔凌双双的喉头而来,她只得急速抬手抵挡,两只手抓着那枪杆道:“是我!” 莫应星一听这声音立即收势,将长枪收回,试探地问了一句:“凌姑娘?” 凌双双本就跑得满头大汗,这夏日闷热,她心头又惦记着被劫走的薛云初,此时头发一缕一缕贴在了额上;方才险些被莫应星的长枪刺中,背上更是冒了一回冷汗,待莫应星问出声来,她便气喘吁吁地道:“是我,是我,你快,我阿初被人劫走了。” 说完,便寻了个石凳坐下,拿袖子扇着风。 莫应星将长枪放在了一旁,两大步走过来问道:“什么?薛姑娘叫人劫走了?什么时候到事?袁兄可去寻了?” 凌双双边扇风边说到:“酉时的事,车夫叫人杀了,他们找到了马车但是人已经被转移,额我渴得厉害,快给我杯茶。” 莫应星立即起身去拿了壶冷茶来,凌双双也顾不上往杯子里倒了,直接提起来就是灌。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再看莫应星的时候,眼睛忽地就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他、他、他,他还没穿衣服! 那身腱子肉、宽厚的肩膀和粗壮的手臂,叫她一时间顿住,水也喝不下去了。 莫应星也反应过来,拿着茶盘便将自己的胸口挡住,脸腾地红到耳后。急匆匆丢一下一句:“凌姑娘稍等。”便飞也似地回了屋。 过了一会儿,莫应星换了一身黑衣出来,道:“你且随我一起,咱们一道去寻她。毕竟是姑娘家,此事不能声张。咱们去找袁兄,也好定个范围,免得跟无头苍蝇一样漫无目的。” 无头苍蝇本蝇凌双双只得点头,二人一同飞上墙头,往袁无错府上而去。 袁府。 戌时一刻,袁隐那边就有了消息。 “主子,酉时三刻,有人曾看到一辆马车飞驰过双鱼巷,专挑偏僻处走,但是四个城门都没有见到马车出城,我们已经在城西重点搜寻,估摸着快要搜完了。” 袁山也回来了,道:“主子,找到马车了,车上……没人,只找到这个。” 他呈给袁无错一个香囊,那是她随身的用来驱蚊的香囊,他也有。此刻抓着这个香囊,袁无错双目闭了一闭:阿初,你在哪儿。 她肯定不会束手任凭人折辱,只求她能够努力周旋,坚持到他寻到她的那一刻。 思及此处,袁无错刷地站起来,道:“宫里呢?有没有动静?” 袁拓摇头:“没有。” 一时间室内沉默了起来,袁四等几人站在袁无错的面前,静静地瞪着他的吩咐。 薛云初在这汴梁有什么仇家,说起来不过只有那三两家,只不过一个在皇宫里,一个在太子府,还有一个在太尉府而已。 袁无错气急反笑:不愧是他看重的人,便是得罪人,也挑那有些斤两的人来得罪。不,不是她得罪人,她没有得罪任何人,都是那些人对她图谋不轨,有的因一面之缘要她的命,有的因觊觎她的容貌要她的人。 她武功不弱,手里还有他送的保命手镯,但是就怕,双拳难敌四手,就怕别人用人质要挟她。 在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薛云初与纤巧被扔在了一间柴房内,二人头上的布袋叫人除去,但是绳子依旧绑着。 为首的蒙面人道:“就是因为你不识相,多嘴多舌,你那马夫已经一命呜呼了。咱们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江湖人,与你没什么深仇大恨,只待交到东家手里就成了,聪明些的,不想你这婢女跟着一起见阎王,就安分些!” 说完便走了,门被哐嘡一声锁上。 纤巧眼泪汪汪往薛云初这边挪着,虽然害怕得厉害,到底颤抖着身体挡在了自家小姐的前面,努力挤干净眼泪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门口。 薛云初双手被绑在一起,她动了动手指,镯子好好的戴在手腕上。她伸手将纤巧嘴里的那团布拔了出来。刚拔出来,纤巧便哭着道:“小姐,你可还好?都怪我,若不是我,小姐早就跑掉了,呜呜呜……” 薛云初安慰道:“你先别哭,今日算是我连累你,别自责了。”她看着纤巧磕破皮还渗着血的额头,以及散乱的头发,估摸着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便拿出十二分的耐心轻声安慰着她:“好纤巧,咱们现在落在别人手里,最要紧的是先不要慌!既来之则安之,老天生我一场,总不能稀里糊涂就这么死了还不知道怎么死的,便是到最后真的要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不是?再说了,你家小姐我是什么人?武功盖世!” 她抬起绑在一起的两只手替纤巧擦着眼泪,又轻轻擦掉她额角的血迹,道:“你别怕,方才人多,又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那帮人并不是要咱们的性命,待这帮人走了,背后主使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纤巧眼泪汪汪地道:“真的吗?奴婢,奴婢不慌了,都听小姐的!”她边说边抽泣,到底比方才镇静多了。 薛云初望着她一副努力支楞起来的样子,心里十分宽慰。她打量着这间屋子,像是不经常有人住的样子,床铺上没有铺盖,桌面上也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只怕是临时想起来用来当做关押她们的屋子。 到底是谁呢?贵妃?太子?或者,杨氏母子?或者别的什么人? 她在马车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后来又被人装进袋子里扔在了另一个马车上,原本晚膳就没吃,此时不仅胳膊腿有些疼,肚子也饿得厉害。 她凑近纤巧,小声道:“快,把我的药丸拿出来。” 主仆二人小心翼翼地折腾了一阵,一人服用了几粒药丸,浑身有了些力气,头上身上的疼痛可算是好一些了。 却说袁无错这边,屋内只有他、莫应星、袁九姑娘和凌双双四人。袁无错脸色铁青,坐在那里如同一尊玄铁铸成的阎罗,一动不动地望着掌心里的驱蚊香囊,上面绣着个小篆体的“薛”字。他一言不发,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莫应星则望着他,他知道袁无错此刻大概有了成算,只不过在等一个信号。 凌双双则没有莫应星那么淡定,事关她的小师妹,她只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实在坐不住了,便踮着脚往门外望着,也不知道师父师叔她们有没有找到阿初的踪迹。 过了一会儿,袁四回来了,他对着袁无错附耳说了几句什么,便躬身退到下首,等着他的示下。 袁无错站起身道:“走!” 在那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薛云初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便对纤巧道:“纤巧,你相信我吗?” 纤巧自然是一千一万个相信,点头如捣蒜。 薛云初道:“那你现在闭上眼睛。” 纤巧眼睛里露出些不解,但还是听话的闭上了眼睛。薛云初一个手刀劈晕了她,她早就用那镯子割断了绳子,此时将她拦腰扛起,抓着那柱子几步上了屋梁,再用原本绑着纤巧的绳子将她捆在了靠近墙壁的一根椽子上固定好。 做好这一切,这才复又飞身下来装作双手依旧被捆绑的样子背在身后,靠着柱子假装睡着。 门外有人开着锁,有个人打开门缝看了一眼这才道:“人已经带来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杨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那是自然,春俏。”“是。” “夫人是爽快人,咱们银货两讫,告辞!” 薛云初听到杨氏的声音,心里便明白了个十成十。今日是人家来复仇来了,真是可笑,自己还没跟她计较算计自己清白的事儿,她倒先委屈上,下血本将自己掳来,还害死了自己家的马夫。 薛云初继续装睡,那杨氏推开门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自己的贴身丫鬟。 杨氏看着睡着的薛云初,恨声道:“好一个睡美人儿,今日你落在我的手里,便是你前世不修!不给我儿报那日的羞辱之仇,家法之恨,今日我这个杨字便倒着写!” 春俏抖着声音道:“夫人,不是有两个人吗?怎么只有她一个?” 杨氏这才发现,昏黄的烛光下,空荡荡的房间里,竟真的只有薛云初一个人。她狐疑道:“难道那青湖帮的人骗我钱?不对啊,这死丫头已经在我手里,管他们说一个两个,只要她落我手里就行。哼,去叫三哥儿过来。” 她走过去,狠狠地给了薛云初一个耳光,将她打醒。薛云初睁开眼睛故作迷茫地道:“好疼,这是哪儿?” 杨氏恨恨地道:“薛云初!你可认得我是谁?” 薛云初佯装不解地问道:“杨夫人?你打我作甚?你抓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杨氏道:“贱人!你少给我装蒜!那日在太子府,是不是你算计的我儿?明明你都进了那屋子,为何只有我儿满身污秽神志不清?你这个蛇蝎心肠的贱人!都是你害的!” 薛云初都要笑场了,世上竟有如此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人。 她忍不住问到:“杨夫人,你说的这一切,倒是与我何干?小女也不过是因为衣衫叫侧妃娘娘不小心打湿了,临时去那客房换一件衣裳而已。换完了,自然就不必待在那里。照你的话说,贵公子是因我在里头才进去的,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气势忽地就上来了。 言至此处,她索性也不装了,面色冷厉地道:“怂恿自家儿子,妄图玷污无辜女子清白,图谋不轨在先;事实败露之后自食其果,反而怪到苦主头上,倒打一耙在后;勾结江洋大盗、掳掠世家清白女子,如此胆大妄为、罔顾国法;而你,身为官眷却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真真狼心狗肺、卑鄙无耻!” 杨氏惊了一下,一时竟想不到反驳的话语,只张口结舌抬手指着薛云初道:“你、你……” 第18章 一念既起雪满山 杨氏恨声道:“真是好一张利嘴!就算你巧言令色又如何,今日你落在了我的手里,便是叫天呼地都插翅难飞!” “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无人知晓是吗?”薛云初笑道:“你可知,我身上有一个香囊,里面装的,可是我独家秘制的香料。虞家世代行医,凭着这香囊的药味找到我并非难事!袁家是我舅母的亲家,莫家是我舅父的故交,便是当今圣上也是对我舅父青眼有加。杨夫人倒是个快意恩仇的,竟不知待事发之时,你要如何面对我虞家、袁家和莫家的怒火,如何面对周大人的怒火呢?才半个多月,周公子身上的旧伤怕是还没好透吧?” 已经无比癫狂的杨氏,此时被薛云初一重又一重的反击骂得毫无还口之力,想到事情败露之后她要直面的,竟然真的就有些站不住。 她晃了晃身形,深吸一口气强硬道:“你少诓我!怕什么?我若怕,就不会走这一遭了!到时候你没了清白,谁会信你的鬼话?明明是你不知廉耻,偷偷寻到我儿想要与他私奔!可惜,我儿不要你!” 薛云初都要气笑了,在杨氏这样的人眼中,好像被男人看中,有人要、能嫁出去,竟是个什么天大的福气一样。 说着杨氏的智商竟又回笼了,冷笑一声道:“到时候,等我儿破了你的身,我高兴了,便留你一条小命,或者卖去那勾栏瓦舍里,也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颜面无存!若是我不高兴,再一刀杀了你,说你是羞愤自尽,你又能奈我何?虞家能奈我何?你若觉得不公,便去阎罗殿里去告我罢!哈哈哈哈哈!” 寻常女子若是听了她这番话,定然吓得魂不附体泪流满面地求饶,但是薛云初只冷冷地看着她,竟是半分慌乱都没有——她可不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内里可是一个活了两世的人。 她见薛云初面上毫无惧色,反而十分淡然地望着她,倒好像她是在笼子外,而自己倒是在笼子里。 她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起来,这妮子莫不是憋着坏等着自己儿子?可是她已经被捆起来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如同羊入虎口,她又能如何呢? 在她犹疑之时,周翼玠被那叫做春俏的丫鬟带了进来。他看着被绳索绑住,靠着柱子坐着的薛云初,表情十分古怪,一时间喜出望外又有些害怕。 他迟疑地拉着杨氏道:“阿娘,这样成吗?万一阿爹知道了,那还不打死我啊。” 他背上的伤还没完全好透呢,一想起来那日受的家法,便觉得两股战战,皮肤刺痛。 杨氏安抚他道:“你放心,这次阿娘花了大价钱,做得天衣无缝,你只管一尝心愿。若是喜欢,就关在这院子里随你处置;若是不喜欢,卖进勾栏里也行,杀了也行,没人会关心一个孤女的死活!” 周翼玠这才鼓起勇气,看向薛云初的一双眼睛如同饿狼一般:他垂涎这个小娘子已经许久,十四岁,这个年纪最好不过,幼小又不会太幼小——每回他去花楼里,找的就是这样的鲜嫩美人儿。 薛云初十分嫌恶地望着周翼玠,那眼神仿佛看着一条蛞蝓一般。她忍着恶心慢条斯理地道:“周公子可想清楚了,真的要如你娘那样做下这龌龊事?你不怕周太尉把你给打废了?” 他愣住,回头望了望杨氏,杨氏气急败坏地道:“愣着做什么?这小贱人就是嘴硬,死到临头还要辩几句!还不快动手!有事我顶着便是!” 也对,这是杨家的别院,别院里全是她阿娘的人。待周翼玠色眯眯地搓着手边走过来边说:“小美人儿,你可放心,哥哥一定会好好疼你。” 薛云初则紧紧地握住了手腕上的镯子。 那杨氏则站在门口,竟也毫不避讳。真是个变态!薛云初心想着,算着周翼玠走过来的步数,在心头数到:三、二、一。 说时迟那时快,周翼玠刚刚弯下腰,伸手朝自己的脸来的时候,她突然暴起,将那周翼玠的脖子紧紧扣住,两手一下就将镯子里的匕首调出来,架在了他的颈动脉处。 事情发生得极快,杨氏眼睛一花,便见儿子已经成为了薛云初的人质。 周翼玠感觉到脖子上冰凉的刀刃,吓得当即嚎叫着挣扎起来:“阿娘救我!” 薛云初冷冷地道:“周公子还是省些力气罢了,不然我这刀子,可是不认人的。”说着便斜斜地一动,那血便顺着颈动脉旁边的一条细线一样的口子流了下来。 “啊!阿娘,阿娘啊,啊啊啊——”周翼玠只得一动不动地嚎哭起来,当即便尿了裤子。房间里一时充斥着尿骚味和血腥味,在八月的天气里着实令人作呕。 薛云初十分嫌恶的皱起眉头,手上半分都不退道:“闭嘴,再多叫一声,就割断你的喉咙!” 杨氏尖叫道:“你敢!你若是敢伤了他,我便将你碎尸万段!来人!快来人!” 门口很快出现了两排护卫,手上都拿着刀和弓箭——今日若想带着纤巧全身而退,怕是不可能了。 她笑道:“那杨夫人大可以看看,是你手底下的人刀和箭快,还是我的这把小刀快!”说着,便极其迅速地一刀插在了周翼玠的肩膀上,又极其迅速地将刀架回了他的脖子。 周翼玠嚎得如同杀猪一般:“啊——阿娘,别,别!叫他们都出去,都走!我疼啊阿娘!” 杨氏看着薛云初眼睛都不眨地捅了她儿子一刀,气得双眼发红,咬着牙吼道:“薛云初!你这个贱人!” 薛云初听了不怒反笑,又一次拔刀对着周翼玠的胳膊捅了一刀:“杨夫人真是不心疼自己的儿子,世上竟有如此狠心的娘呢。” 杨氏气得快要背过气去,只得咬着牙道:“好,你说,要怎么做你才肯放了他?” 薛云初面上忽地就变得狠厉起来道:“杨夫人!你我同为女子,自是知晓这世道对女子何等苛刻!而你既为女子,竟步步紧逼,非要毁我名节置我于死地,此等卑鄙行径,与那伥鬼何异!” 她面上沾了一点点周翼玠的血,头发散着,眼神里迸射出森冷的光,活脱脱一个夜叉模样,逼得杨氏不得不带着家丁护卫退了出去。 薛云初手里拿着的匕首,刀刃贴在周翼玠的脖子上,双眼紧紧地盯着那些家丁手中的弓箭,半刻也不敢错眼。 这样僵持了快一个时辰,杨氏越发癫狂,周翼玠的叫唤声也越来越小,眼瞅着站不住,还要靠薛云初的力气支撑着。 薛云初也好不到哪里去,马车上撞伤了肩膀和腿,天气闷热,时间又已经到了深夜,大半日水米未进又与杨氏斗智斗勇了许久,她精力也有些不济了。 现在就是要比谁更能沉得住气。 时间在流逝,杨氏眼见着周翼玠的脸越来越白,急得如同暴走的老虎一般。她恨恨地盯着薛云初道:“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把他放了,我便也放了你!我说话算话!” 薛云初冷哼了一声:“杨夫人把我当三岁小儿吗?你的家丁不退,弓箭不放下,那便等着你的好儿子血流干了再杀我,反正大不了同归于尽,有他垫底,我一个孤女倒也不亏!” 杨氏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墙外有狗叫声,那叫声十分亢奋,一声接一声,将方圆邻近几户家中的家犬都引得叫了起来。 她加了把火道:“杨夫人,再僵持下去,五城兵马司的人怕是都要被引来了!” 眼见着动静越来越大,杨氏只得低声喝道:“都给我往后退,快退!你们这帮蠢货!想害死三哥儿吗!” 几个护卫拿着弓箭慢慢往后退,薛云初双眼紧紧地盯着他们,小心防备着万一突袭而来的冷箭。 果不其然,杨氏一个眼神,几支箭羽便迅疾而来,薛云初拉着周翼玠挡了一箭,挥手挡开一箭,到底还是在左肩上中了一箭。 箭矢的巨大力道将她推得往后踉跄了两步,而周翼玠一箭射在了右肩处,此刻叫得更大声了,在地上不住地扭动着身体。 她刚想再次去抓那周翼玠,几只箭又劈空而至,无奈,她只得向后翻滚退到床脚处,借着一点斜角藏身。 杨氏厉声道:“快把少爷扶起来!去,给我抓活口!谁抓到,那小贱人便给谁第一个处置!” 薛云初忍着肩头的剧痛,猛地掰断那箭身,擦了一把快要掉进眼睛里的汗水,这才咬着牙扯了一个布条,将那镯子紧紧地缠在手掌上,握紧拳头准备与那些人正面对线:既然她要留活口,那就好说。 忽然间,嗖嗖几声破空之声袭来,众人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冲到屋内的家丁便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背上插着箭。 杨氏刚一转身,一个身影从院墙上跳了下来,一掌将她打得飞出去一仗余,撞在屋侧的墙上半天发不出声。那抹青色的身影这才回头喊到:“阿初!” 是凌双双。 接着莫应星带着虞晚莱从门外破门而入,莫应星一把长枪在前头挑刺不断,虞晚莱拿着一把刀在后头咋咋呼呼胡乱挥着,与余下的护卫打斗起来。 虞晚莱伸着头道:“阿初妹妹!二哥来了!” 一时间外面打斗之声不断传进门里来,在莫应星与袁无错收拾院内护卫,活捉余下人口时,虞晚莱则趁机冲了进来。 他看到浑身是血的周翼玠,眼里冒着火道:“你这个瘌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狗东西——”再一看薛云初左肩鲜血直流,更是怒极,冲上去便是使劲地踹他:“就凭你?就凭你?啊?” 薛云初见二哥已经有些失控,立刻收了手中的匕首,一掌劈在刚刚爬起来的周翼玠的脖子上,待他像一根木头一样直挺挺地倒下去,她这才退了两步,靠着柱子松下一口气来。 虞晚莱犹不解恨,又踹了周翼玠一脚,这才扎扎着手不知道该扶还是不扶,只得急着问到:“阿初妹妹,你,你可还好?” 薛云初喘了口气道:“无事,二哥别担心,可别把他打死了,打死了便不好算账了。你快去帮莫大哥和袁七哥将那些人绑起来。” 虞晚莱只得道:“嗯!你先休息,我们马上就好。” 在马车上就撞得浑身疼,方才与杨氏斗法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真是五脏六腑都疼得跟移了位似的,肩膀已经叫血浸透了,整个左臂麻木着动弹不得。 凌双双从外面疾步奔入,扫了一眼在地上无声挣扎的杨氏和直挺挺倒在一旁的周翼玠,这才上来扶着她。 二人头发都湿透了贴在额上,凌双双的眼睛急切地在她身上逡巡,心疼地道:“阿初,你还好吗?怎么这么多血!你受伤了!” 薛云初脸色苍白地摇摇头,指着屋顶道:“快,纤巧还在上头,被我捆住了,你帮我……” 话音没落,凌双双飞身上了屋梁,有条不紊地解开绳子,将昏迷的纤巧带了下来,探了探她的鼻息后,才冲薛云初点了点头。 薛云初心里松散下来,又饿又累,额头沁着冷汗,眼前便有些发昏。她右手按着左肩的伤,低头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往屋外走,却体力不支地要倒下去。 凌双双刚刚将纤巧背在背上,眼见着薛云初要倒下,自己又鞭长莫及,只能急急地叫道:“阿初!” 快倒下的时候,袁无错背着弓箭飞奔而至,将她十分妥当地护在了怀中。 薛云初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十分虚弱地笑道:“不错,来得还算及时,正好赶上收尾。”便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她真的累坏了。 在梦里,她看到十二岁的少年袁无错,看到他在那破庙门口,徒手掰断了肩膀上的箭,用刀清除了伤口周围的腐肉,再用烈酒给自己消毒。 真奇怪,为什么清创的是他,疼的是自己?真的好疼啊,但是袁无错一声都没吭。 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小少年,那样疼,他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啊? 场景不断变换,一时是汴梁火热的八月,一时又是崇阿山大雪纷飞的十一月,她独自一人站在白雪皑皑的群山之巅,四顾无人。 慢慢地,有那么一个远远的身影,拨开积雪,踽踽向她而来。 第19章 暑雨初收体为轻 伸手接住了脱力晕厥的薛云初,袁无错看着怀中人,心头微颤;再回头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杨氏母子,眉目森冷。他转头便对莫应星道:“仲予,我先回去,此处你先处理一下,待我回来。” 莫应星点了点头,袁无错抱起她便疾步出了那间院子上了马车,途经虞晚莱,他伸手要接过自己的妹妹,袁无错也没给。抱着纤巧的凌双双眼瞅着跟不上,被他甩得远远的。 凌双双眼看着赶不上马车,气得咬牙在后面压着声音大骂:“姓袁的,你等等啊!老娘还没上车!他娘的,就你腿长是吧!” 她抱着纤巧跑不快,只得眼睁睁看着马车绝尘而去,消失在了夜幕中。 到了袁九娘子的院子里,袁无错这才将薛云初轻轻地放在了紧挨袁九娘子屋子的一张床榻上。 袁九一见薛云初那副样子,一声惊叫就要出口。 他对着自己的妹妹道:“小声些,叫人准备热水、烈酒和帕子!”说着便从怀里掏出止血散和一把匕首来。 她生生将那声惊叫咽了回去,急忙叫人备了热水烈酒等物,胆战心惊地守在床边,带着哭腔低低地唤了一声:“阿初。” 床上的人依旧昏迷不醒,袁无错拿起湿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仔细地查看着她肩膀上的残箭,血还在流,那箭必须尽快取出来。 “阿益,你将阿初妹妹的衣衫解开,我要给她取箭。”袁无错说罢便转过头去。 袁九娘子应了一声,抖着手将薛云初的左肩从那血衣里剥离出来,再抖着手将血衣仍在了一旁的盆子里。 左肩上一支被折断的残箭,雪白的皮肤、鲜红的血液、漆黑的箭体以及狰狞的伤口,看得袁九左肩隐隐作痛。那伤口处依旧在往外缓慢地渗着血,浓重的血腥味在屋内弥漫开来。 袁无错拧了帕子将伤口周围有些干涸的血迹擦干净,这才拿起浸泡在烈酒里的匕首,将薛云初半抱起来,头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在她的左肩后,一支带着血的箭头从皮肉里凸出来一半,看得他心头一痛。 他一掌轻托着她的背,低头轻轻地对着薛云初的耳畔说道:“阿初,我要给你取出箭头,你若是受不住疼,便咬住我的肩膀。” 薛云初闭着眼蹙着眉,唇上无半点颜色,额上的汗水不住地冒出来,鬓边一缕黑发贴在脸颊上。不知昏迷中的人儿听到没有,他看了看手中的匕首。 这把匕首便是当年在澶州他用来给自己取箭的那一把,不曾想如今在这太平盛世的汴梁,竟用在了她的身上。 袁无错低头在她耳边温声道了一句:“忍着些,很快就好。”便用刀子将伤口扩开了一些,昏迷中的人发出一声小兽般的呜咽。 他不敢放慢手中的动作,将伤口切成个十字,眼见着箭头全部出来了,便将刀子扔在了水盆里。 巨大的痛感让薛云初在昏迷中勉强睁了睁眼,眼前迷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听见有人在她耳畔说道:“阿初,你松开牙齿,咬这里就不痛了。” 她迷迷蒙蒙地顺着那声音的指引,张嘴便咬住了什么,肩头的疼痛稍微缓解了,只剩火辣辣地疼。 “我要将它拔出来了,准备好了没有?”那声音,叫她心里稍微安稳了些,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近旁的衣袖。 但她实在没有力气作出任何回应,只能又一次闭上了疲倦的双眼。 袁无错往自己肩头的人看了一眼:她一向是坚韧的,死里逃生也不是第一次了。思及此处,便咬紧了自己的牙关,将箭从前往后一推,再用手指从薛云初的肩胛处将那箭头拔了出来,转手便将滴着血的箭头扔在了一旁的承盘里。 她竟然一声也未出,只紧紧咬着自己的肩膀。待箭拔出来了,这才脱力松了口,软软地将头歪在了他的脖颈处。 汗水从她的发丝上滴落在了袁无错的手指上,与她的手一样冰凉。 烈酒冲洗伤口以后,袁无错头也不抬地对着袁九娘子说道:“止血散。” 袁九娘子胡乱擦了面上的一把眼泪,极快地拿了止血散,打开盖子,这才递给了自己的七哥。 在七哥给阿初妹妹取箭的时候,袁九娘子原本只敢从指缝里看,看着七哥用匕首将伤口割开,最后看到那一柞长的残箭被拔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泣不成声,只能紧紧地咬着帕子泪流不止。 阿初妹妹若是由七哥送回去,就不会受这无妄之灾了。 袁无错没有时间管自己的妹妹在想些什么,低头只顾着在伤口上撒止血散,擦洗干净她手臂和伤口周围的血迹,这才用裹带将伤口仔细地包裹起来。 待全部处理完毕,将薛云初托着脑袋小心地放在了枕头上,他这才发现自己衣衫早已汗湿透了,右边胸口处浸染了她的血,叫他一时思绪翻涌,难以平静。 待袁九娘子替薛云初擦洗更换完毕,袁无错才对着她道:“你好生照看着她,我有些事要处置,去去就来。” 说着看了一眼昏睡中的那张苍白的小脸,这才转身出了袁九的院子。 不多时,袁四便将药抓好带回来,由巧儿仔细盯着炉子熬着。 上半夜由袁九娘子一步不离地守着,巧儿紧紧地守在门口,虎视眈眈地望着院子里:小姐说了,任何人不能靠近半步。 到了寅时,袁无错换了身上的衣裳,来到了薛云初的床榻边。他对袁九娘子道:“你先去歇息,后面我来就是。明日里无论谁问起,你只说她这两日是与你歇在一处便好。” 袁九娘子看自己七哥那个样子,心里早就明白了八九分,如今情况紧急,七哥说的自然是上策,便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薛云初,这才含泪回了东厢房。 夜深人静,除了夏虫唧唧,院子里半点声响也无。 待药煎好了,袁四将碗递给他便退到门外。他走到床边,轻轻地坐下,这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然开始发热了。 他拿着汤匙,将药喂到薛云初的唇边,但想要将药喂进昏迷中的人口里并非易事。 药汁顺着她的嘴角流到了耳朵旁,他连忙掏了帕子轻轻擦拭干净。 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阿初,你得吃药。” 眼见着她逐渐起了高热,依旧没有将药喂进去,袁无错只得将药碗端起来,饮了一口含在嘴里,一手将她的脖颈轻轻抬起,再将那药一点点地渡进了她的口中。 仍在睡梦中的人儿眉毛皱起,仿佛在抗议药太苦了。 袁无错这才松开紧锁的眉头,再一次将剩下的药也渡进了她口中。 眼见她额头不住地沁着汗水,他不住地拧着帕子,轻轻地为她擦着汗。额头、脖颈、手心,折腾了到东方既白,高热这才退去,她呼吸终于平稳下来。 待薛云初醒来的时候,只看见床边坐着双眼红肿的袁九姑娘。她动了动手指,还好,左手能动。 看着还在擦眼泪的袁九姑娘,忍不住出声逗她,嗓音十分沙哑地道:“九姐姐这么个哭法,明日里眼睛怕都睁不开了,还怎么秀嫁衣啊? 袁九娘子被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扑到床边看着薛云初已经醒了,这才惊喜地道:“阿初,你醒了?你醒了!” 说着又哭了起来道:“呜呜,你可吓死我了,七哥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伤得那样重,又昏迷了一天一夜,我——我——” 薛云初轻轻地回握她的手,装出一副十分可怜的模样道:“九姐姐,你哭好了没有,那日回家路上晚饭都没吃上一口,现下妹妹真的快饿死了。” 袁九娘子立刻止住了眼泪,站起来道:“你看我,光顾着后怕,竟忘了你还饿着。你且等着,早就好了。” 说着便对着门外的丫鬟叫道:“快,快去!” 不多时,炖得软糯香甜的红枣枸杞粥便端了进来。 袁九娘子端着一碗红枣粥,轻轻地吹得不那么烫了,这才一勺一勺地喂给了薛云初,她那饿了许久的肠胃接收到甜而不腻的红枣粥时,便觉得十分熨帖,不多时便一碗用完了。 袁九娘子边喂她,边絮絮叨叨地讲着这一日发生的事。 外面都在说杨氏携子外出时,遇到劫匪,护卫与劫匪战了个平手,互相杀了个干净。但杨氏的马车却惊了,翻下陡坡,母子二人重伤直至第二日才叫人发现。周翼玠被那贼人的箭矢射中右肩,最终因失血过多而亡;杨氏则留了一口气,却因伤及头脑及脖颈而无法动弹和言语,处于瘫痪失语的状态。 目前太医正在极力救治,但求保命,连专门为五皇子和晋王长子治病的华圣神医也叫人专程请了去,目前还没从太尉府里出来。 太子侧妃林氏的贴身嬷嬷忽而到虞府拜访,还带了不少礼品,说是上回太子府赏花宴招待不周,特地上门聊表歉意。恰逢薛云初在自己的闺阁好友家中留宿,段氏十分周到地将人送走。 袁九娘子正说着,将那小碗放下,交于巧儿端走以后,给薛云初轻轻擦了擦嘴角。两人正要说话,门口有人轻轻地敲了敲,待袁九应了一声,那人这才进得屋子来。 来人正是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下巴上已经冒出些许青黑胡茬的袁无错。 他端着一盅汤走进来道:“可好些了?肩膀上还疼吗?伤口可还有渗血?” 袁九娘子笑到:“阿兄,方才给阿初妹妹喂过粥,这会儿又是一盅汤,也不知道妹妹喝不喝得了。” 薛云初望着袁无错,不知怎的,兴许是喝了热粥的缘故,登时就有些脸热起来。只得故作镇定地道:“好些了,伤口应该没有渗血,这点疼也算不上什么。” 末了又加了一句:“多谢。” 声如蚊呐,倒也叫袁无错听了个分明。 天气热得很,袁无错对着袁九道:“屋里再加个冰盆罢了,怎的太阳都下山了还这么热。” 袁九娘子应了一声便出门去叫人准备冰盆,屋内顿时就剩下他们二人。 一时间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袁无错轻咳了一声,道:“那杨氏那边都已经解决了,昨夜那批护卫我看过,不是简单的府兵,而是武功不弱的暗卫,照着箭矢上的标记来看,倒像是太子府的人。” 薛云初立即就警觉道:“你是说,昨日那事是太子府和杨氏勾结在一起做的?如此倒也说得通,为何太子侧妃今日特地到我舅母家来给我送礼了。” “怪不得那些护卫提着箭就射,丝毫不顾那周翼玠的死活,也不怎么听杨氏的招呼。”薛云初叹了一口气道。 袁无错点点头:“那是自然,毕竟是太子府的人,不管是她们母子得了手,还是你反杀她们,太子府都稳赚。要么除掉你,要么叫杨家军更靠向太子。“ 薛云初笑到:“好一个旱涝保收。” “不知道周太尉知不知晓,但是太子那边估计是知道,昨夜他们计谋失败,杨氏和周三才落得今日下场,往后咱们要更加小心才是。”袁无错道。 昨夜他处理完薛云初的伤势,专程返回处理了后续事宜。周翼玠在他过去的时候,就剩一口气;杨氏被凌双双飞起一脚踹得椎骨断裂,躺在地上咒骂哭嚎,扬言敢让她儿子死了,便要叫周太尉和侧妃娘娘砍他们的头。 袁四很干脆地就给杨氏灌了哑药。 将一切处置妥当以后,袁无错蹲在周翼玠跟前道:“下回投胎投个好人家,别跟着你娘作死,算计谁不好,算计老子的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八字硬不硬。” 转头对着杨氏道:“老子从来不为难女人,但是你不算,若不是你杨家镇守边陲替你攒了些功德,今日合该送你和你儿子一起上路,不过,小爷看了,你还是活着的好。” 杨氏瞪着眼,嘴里发出呜呜之声,面容极其扭曲。 想到薛云初那半身血迹,他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杨氏的兄长还守在北部边陲之地,早就手刃了她而后快,如今留她一命不过是投鼠忌器,但是又瘫又哑,也不算是便宜她了。 第20章 远山尽出眼偏明 薛云初养了几日伤,行动勉强可以自如了,面上也有些血色,这才由凌双双接回了府。 一回来,便被段氏、虞氏和师父师叔几人团团围住。虞氏伸手探着她的脉搏,还未开口,眼泪就下来了:“可是受了大罪了,气血亏成这样!” 段氏连忙擦着眼睛道:“快,快让孩子先坐下来,不要紧,咱们再给孩子好好补补。别让她累着了。” 几人早就在袁四详细禀告下和虞晚莱的添油加醋中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段氏含恨扯着帕子道:“一而再再而三,她当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真真是可恨至极!” 凌无我道:“她花了一千两银子请的青湖帮,那夜人已经被我和你两位师叔全部擒获,除了当夜打死的四个,其余的都移交给了五城兵马司。 无羁无绊两位师叔点头道:“初儿,你放心,那日每一个参与劫持的人,都悉数落网了。杨氏兴许你也听说了,瘫着口不能言,日后她不能再欺负你了。” 无绊师叔补充道:“华圣神医也知道了,左右那杨氏是再也做不了恶了。” 凌无我道:“始作俑者并不光是杨氏,还有宫里头那位和她的儿子。他们此次没有得手,咱们以后要越发警醒才是。” 凌双双一拳打在柱子上,十分气恼道:“就不能换个人当太子!” 凌无我警告道:“双双!” 凌双双气呼呼地坐了下来,再不吭声。 薛云初轻轻地抚了抚她的手,看着众人都关切地看着自己,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暖意,眼里有些湿润起来。她说不出话来,只紧紧地握着段氏的手,低头拭了泪,方才笑道:“叫全家为我担忧,倒是阿初的不是,往后定当小心行事,不叫他人有可乘之机。” 虞绍铨这时走进来,见众人都站起来,伸手示意道:“都坐。” 待众人看着他坐定,也都纷纷坐下来,等着他发话。 虞绍铨道:“此等危机,光靠防备是不行的。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几日皇上身体似乎不是很好,阿初,你有没有想过,将你的身份过到明路上,早日与圣上相认,这样一来,再有人想向你动手,也投鼠忌器,要掂量几分。”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薛云初。 与他相认? 她好像从没想过这件事,自从知道身世以后,她就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根本没有血亲了,更无从谈起如今的皇帝本人——他是天下人的皇帝,而不是自己的,祖父? 段氏立即道:“老爷,不可!当时阿初可是咱们多方配合,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救出来,如今先太子的冤情虽以平反,但咱们当时可算是欺君之罪啊!” 虞氏也十分紧张地盯着自己的兄长,她想的是,如果真的叫阿初与那劳什子的皇帝相认,孩子是不是就要进宫里拘着当什么公主郡主,她就见不着自己的姑娘了? 凌无我叹道:“那皇宫有什么好去的,不过是吃人的地界,金筑的牢笼罢了……”想起胡家最美好的那一位女子,她心头隐隐作痛。 虞绍铨安抚道:“并不是直接就去面圣证明自己的身份,咱们再从长计议,想个万全的主意出来再说。” 众人齐齐陷入沉默,各自思忖起来。 最后还是段氏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道:“咱们先让孩子歇着,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今儿个先让孩子好好歇息,做些好吃的。纤巧和飞星问了你几天了,你再不回来,纤巧怕是要把自己炖了给你喝汤!” 说着,众人皆捂着嘴笑了起来。 纤巧回来以后,醒了便是要找薛云初,她以为只有自己被救出来,不顾身上和头上的伤,死活要去救自家小姐。最后听凌双双说小姐在袁府养伤,一时悔恨交加,怎么能丢下小姐一个人面对贼人,叫她受了伤连府里都回不得! 薛云初一到院子里,纤巧便泪奔而至:“小姐——!” 凌双双拦着她道:“小祖宗,可安生些!你的小姐囫囵个儿回来了,但是身上有伤,可千万仔细着些!” 纤巧这才听话的点点头,擦了眼泪,双眼通红小心翼翼地扶着薛云初回了房。 夜里,她紧紧地守在薛云初的床边,一刻也不肯与飞星换,直到后半夜才在榻边睡着了。 薛云初听着纤巧的呼吸平稳了,这才睁开眼松了一口气——这几日在袁家,夜里睡白日睡,此刻根本没有半点睡意。 她伸手探了探肩头的伤,用的药都是极好的,加上华圣神医特地开出的方子,几剂药下去,伤口已经结痂了,肩膀和腿的撞伤也都好很多了。 她有些热,便披着一件棱纱衣坐了起来,慢慢挪动身子,到院子里走动走动。 快到中秋节了,半个月亮将院子里照得影影憧憧的,夜风轻悠悠地吹拂着,带来了丝丝凉意。 要与那皇帝相认吗?他对太子爹爹尚且那般绝情,对自己这个十四年素未谋面的孙女又能有多少感情? 不,帝王从来都是无情的。 若能在现太子继位之前相认,确实能保得一命,舅父也说得在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到底要如何才能算是个万全之策,要是能与袁无错商议商议便好了,他肯定有主意。 薛云初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遇事竟会自然而然地就想到要与他商议一下,他肯定能有办法。 自己这是怎么了?某不是中邪了?或者是这几日一直住在袁家,每日里都会见到他,故而自己总想到他? 这样可不行,无论是什么时候,人总得先靠自己。所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只有自己才是最最稳妥可靠的,再不可生出这种对他人过分期待的心思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黑夜中墙头传来响动,翻下来一个人,那人十分轻巧地落在了院子里,低声问道:“怎的还叹气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来人她不看也知道是哪尊大佛,她不禁问道:“白日里不是才见过,这大晚上的你怎的又翻墙了?” 袁无错十分厚脸皮地道:“我是怕你不习惯,睡不着,你看,被我料中了吧?” 说着便坐在她身侧,双手支着下巴望向她问道:“说吧,为什么睡不着?” 薛云初沉吟半晌,这才正色道:“我有件事还没跟你说过,那便是我的身世。说出来可能会将你牵扯其中,你可要听?”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十分平和,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让袁无错浑身一激灵,顿时将身体坐正,手也放了下来。 薛云初一双眼沉静地望着他,又问了一次:“你可要听?” 袁无错肃然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薛云初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她望了一眼天边的月亮,反问道:“你可知何恕欣为何只见了我一面便要杀我?” 她没有真的要袁无错回答,自顾自地慢慢说到:“只因我长得与先皇后有八九分像,叫她如芒在背,不得不除之而后快。” “大概她以为我是先皇后来向她索命的,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人杀我。怎么说呢,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候真是强的可怕。 我确实与先皇后有些渊源,论关系,我得称胡皇后一声祖母。哦,不,应该是皇祖母。” 袁无错耳边仿佛有万道惊雷同时响起,那许多说不通的、悬而待解的,通通在这一瞬间,如同千万道蜿蜒的闪电般交织融汇在一起。他脑中响起来徐桓的那句:“我不走,是因为我还有一位表亲,我想看看他,知晓他是男是女?看看他在何处,如今过的可还好?” 原来是她,原来竟是她。 他眼睛湿润起来,动了动手指,想要握住石桌上那只纤瘦白皙的手,终究是忍住了,静静地等着她往下说。 她继续道:“敬德五年十二月,太子巫蛊案发,查抄太子府,又被人栽赃了通敌书信……最终,太子府圈禁、徐丞相府满门抄斩,所有与太子府沾边的人家,都可谓是万劫不复。除了鄂楚胡家还能独善其身之外,全数都殒命于敬德六年,便是胡皇后也隔年没了。” 薛云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里带着些泪,笑着道:“可惜他们没有想到,还有我这个漏网之鱼。在我阿娘血崩而亡,同胞而生的兄长叫稳婆害死,阿爹次日随着阿娘、阿兄而去之后,还有我这个唯一的太子血脉、徐家血脉,经历重重艰险,得天庇佑,远去边陲小城,就这么活了下来。” 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滑落下来,一滴滴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这副身体还能感知到原主的心痛,她自己也为原主和太子府、徐府的命运而悲戚流泪。 天道不公,就算事后平反,还了他们的清白,但是那数百条上千条的人命,说没了,就是真的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袁无错再也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忍着声音,哭得不住颤抖的薛云初拥在了怀里。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沉默任由她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衣襟。 他以为她已经够命途多舛了,幼年在战场上寻吃食,一路随着他奔波到汴梁,路上一句累都不喊,还要照顾病重的爹爹;刚到汴梁,薛毅便撒手人寰,叫她真实地经历了家破人亡之苦。 却没想到,她的苦,从娘胎里出来的那一刻便开始了,一定很孤单吧。 他轻轻地拥着怀中不住抽泣的人儿,眼里也涌出泪来,低声地说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吃了那么多苦,也没见你叫一声苦。” 薛云初惊觉自己被袁无错抱了许久,这才轻轻地推了一下他的胸口,从袁无错的怀里挣出来。袁无错怕动到她的箭伤,便也轻轻地松了手。 他看着她哭得鼻尖和双眼通红,掏出帕子递给她擦干净眼泪。这才缓缓地道:“你放心,从此你有我,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是报仇雪恨也好,是认祖归宗也好,还是浪迹天涯也好,我都可以帮你,你从来都不是独自一人,你有我。” 薛云初抬头,一双被眼泪浸润的眸子在月光下闪烁着莹润的光芒。她带着浓重地鼻音道:“谢谢你,不过,”她斟酌了一下才道:“我从来不是一个人,我有疼我的阿娘,有弟弟,还有舅父舅母,师父师叔师姐,有九妹妹,我还有你。” 她接着道:“阿爹阿娘从小疼我,阿爹临走都放不下我,舅父舅母待我如同亲生,师父师叔教会我防身之术。哪怕在这世上,我半个血亲也无,但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亲人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叫我锦衣玉食、健康平安地长大了,因此,我并不觉得苦。” 袁无错静静地待她说完,这才道:“你说得很对,做人总要多看看自己拥有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许你会得到意想不到的东西也说不定。” “我舅父说,不能总是被动等着贵妃和太子那边出招,咱们也要主动出击,目前最好是将我的身份提到明面上,早日与皇上相认,有了那重身份庇佑,他们总会投鼠忌器,能收敛些。” “但如此一来,我舅父他们,我阿娘,神医爷爷,还有我师父她们,甚至鄂楚胡家,会不会落个欺君之罪?我一时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若要他们为我涉险,那我宁愿一生不要与郑姓沾边。” 薛云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袁无错低眉思索了一阵,道:“有个契机,但是胜算没有百分之百。圣心难测,容我再想想。” 随即抬头道:“你别想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当务之急是将身体养好,此事咱们从长计议,我肯定能想出办法来的,你不要担心,只管好好歇息就是。” 夜深人静,薛云初重新躺在了床上,她轻轻地握了握自己的手,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抹松木香。 第21章 归家团圆虞晚苼 望镜楼内,袁无错坐在徐桓对面,对他抬了抬手中的酒杯。 徐桓笑到:“什么日子竟要喝酒?还是吃茶更好养身。” 袁无错道:“今日必须得喝酒,只有这千日红才好,配得上这样的好月色。” 徐桓愣住,旋即从善如流地道:“那便饮酒,好酒好月,倒也应景。” 两人相对无言,默默饮了一回,徐桓道:“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帮忙。”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木芙蓉树:“中元节,我在永定河边祭奠的时候,好像遇到了我的那位表亲,是位姑娘。你帮我找一找,我不求与她相认,但求悄悄见上一见,知道她过得还不错就成了。” 袁无错一杯酒差点喷出来,道:“你,你中元节祭祖遇到她了?” 徐桓道:“嗯,那日我烧完纸钱,放了河灯准备回去了,正好在那家人旁边。她的名字好像叫什么,阿初。” 袁无错彻底地不淡定了,咳嗽了几声道:“你既然已经见过她,那我就不瞒你了。今日原本我是来同你说此事,那个叫做阿初的女子,是我四姐姐婆家的表亲。我才知道她的身世,这才连忙赶过来见你。” 徐桓惊得杯子都落在了桌上。 八月初十,虞晚莱的生辰八字送到德妃宫里,叫司天监与公主的八字合过,为上上大吉,便定了次年三月初十的婚期。 进宫谢恩的宫宴上,虞晚莱十分镇定地坐在虞绍铨的身侧,只能远远地望见福宁的一点点裙角,耳朵红成一片热热的锅贴,贴在他脑袋两侧冒着烟,完全没有注意到铭轩帝右侧的太子正十分沉郁地望着他。 阿娘要他尽快杀了薛云初,为何他正好是薛云初的表哥?弄得他十分犹豫,结果阿娘就让张氏出手,两次,两次都没能得手。 虞家后面站着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他调查过了,鄂楚胡家没有将手伸那么长,到底是谁呢? 袁无错在金殿的右侧看着太子的后脑勺,看着他毫无顾忌地偏向虞晚莱的方向,眼神平静无波。 虞绍铨端着酒杯 站起来道:“微臣多谢皇上圣恩,多谢德妃娘娘,愿降公主于犬子,微臣与犬子不胜感激,微臣敬皇上一杯。” 说着虞晚莱也口中称谢,端着酒杯对着铭轩帝的方向躬身谢恩,一齐饮尽了杯中酒。 铭轩帝温声道:“虞卿教子甚严,家中儿郎俱是人中俊杰,虞大郎在浀州做父母官,这几个月上疏的奏折,事无巨细皆处理得妥妥当当,年方二十余而已,处事老成持重又周到圆满,朕心甚慰啊!” 去年浀州有一桩案子,原本已经尘埃落定,但在虞晚苼上任后,便有人背着背着一个漆黑的牌位前来喊冤。 大萧有一条不成文的律法,若夫妻之间一人与他人通奸,则在捉奸人当场可将通奸之二人打死而不受刑责。 喊冤之人便是因通奸被夫家打死的妇人江冯氏之母,冯王氏。冯王氏背着自己女儿的牌位,跪在州府外,高声哭叫:“浀州彤江码头搬运总把头江武平,污蔑我儿与人通奸,害死我儿冯鹃儿与腹中孩儿,陈冤不得昭雪!望青天大老爷明察,还我儿公道!” 虞晚苼方才到浀州不到两日,自然觉得十分惊奇,招来师爷一问才知那江武平是浀彤码头管搬运苦力的总把头,去年四月与其子江得友撞见儿媳江冯氏与侄子江了通奸,当场将二人打死后报官。 因律法有定,凡捉奸拿双者可当场打死而不获罪,因此江武平与江得友最终被熊刺史当堂宣判无罪,而江冯氏因通奸尸首都不得入江家。冯家因出了此等丑事叫十里八乡唾骂,冯鹃儿的爹受不了丧女之痛和乡邻指点,一根绳子上吊死了。冯鹃儿的弟弟们倚靠着姐夫一家在码头讨生活,半个不字都不敢说,甚至拦着不许冯鹃儿的尸身下葬在冯家祖坟附近。 只有冯鹃儿的娘冯王氏,孤身一人四处奔走,一口咬定女儿不可能与人通奸。 人人都道冯王氏疯魔了,故而没有什么人信她的话。 师爷也道一个疯妇人罢了。 但虞晚苼并没有把那妇人当做一个疯子,他让人将人带上来,那妇人衣衫褴褛浑身脏污,瘦骨嶙峋的双手摸索着倒头就拜:“青天大老爷!我儿冤啊!” 冯王氏这才哭诉称,江冯氏在“通奸案”事发之时早已有两月身孕,浀州有风俗,女子怀孕未满三月是不得宣扬,必须等三月过后胎坐稳了才能叫外界知晓。冯鹃儿小心翼翼地,平时路都怕走一步,怎么可能会跑到江武平的侄子家中去与人通奸? 虞晚苼夜里仔细查看案卷,其中以江武平与其子江得友的证词为主,其余家仆的证词为辅,证人证言皆指向江冯氏白日里与那江家远房侄子苟且,叫江武平和江得友抓个正着,众人激怒之下,用柴刀将人砍死。 但事发地离江家近十五里路,江冯氏平日里没有马车可用,她是如何带着两月身孕徒步到十五里外江家侄子家中与人通奸的? 仵作的验尸卷宗里,只记载了二人皆血尽而亡,却并未有详细记载伤口几何,血量几何,细看之下,疑点重重。 虞晚苼便叫人起棺,重新请了仵作仔细查看尸骨,最终确定江家侄子是叫人毒死七窍流血而亡,而冯鹃儿则是舌骨断裂,明显死于扼杀。 再提了江家人分别审问,从江得友的小妾口中得知,公公江武平早就与那侄子的妻室有染。 种种证据佐证加严刑拷问之下,江得友终于招供了事情的始末。 那日,冯鹃儿原本是回了娘家且要住上一两日,怎奈大嫂不容她,摔碗砸盆地将她气走回了夫家。哪知就是这出乎意料地早归,竟不巧撞见了自己公公与侄媳妇的奸情。 江武平害怕事情败露,情急之下竟将那冯鹃儿掐死,再与自己的儿子商议之后,买来砒霜由侄媳妇下毒,毒死了她自己的丈夫。几人将二人尸首做成那通奸叫人砍死的情状,又使了银子贿赂了熊丙川,这才瞒天过海,做成了这桩冤案。 此后冯鹃儿与江家远房侄子的冤情得以昭雪,江武平与江得友以及其他涉案人员纷纷伏法,判了斩立决。 虞晚莱将此事上书铭轩帝,修改律法,并呈请下旨赐冯鹃儿贞节牌坊以昭告天下,平复民怨。 如此彰显大萧皇帝恩德的事,铭轩帝焉有不肯的?当即就下旨准了。 此后浀州人见皇上派来的确实是个包青天,纷纷前来州府鸣冤——那熊丙川在任期间,浀州风气极差,冤案层出不穷,如今压抑了许久的人们纷纷前来诉说冤屈,一时间州府门庭若市,虞晚苼忙忙碌碌人都熬瘦了。 外放已经快满一年,圣上为表彰虞晚苼勤恳,特地准了他回家过个团圆节,而虞晚苼的家书里也提及袁氏已有孕四月有余,产期既在冬日,浀州冬季寒冷又无热炕,自己也正好要送她回汴梁养胎待产了。 虞绍铨与段氏自是喜不自胜,对着皇上连连谢恩。 此时德妃也凑趣道:“如此中秋宫便可阖家团圆,真是可喜可贺。” 铭轩帝则道:“往后福宁也要嫁入虞家,不如中秋宫宴便一同来参加,也好同乐。” 虞绍铨和段氏连忙躬身称是,虞晚莱此后便是福宁公主的驸马了,太子再也不敢对他有非分之想了吧。 过了两日,虞晚苼与袁氏便回来了。 待一队车马缓缓地停在了知了巷虞府门口,婆子抱着已经快一岁半的盼姐儿下了马车,段氏便哎哟哎哟地迎了上去。 贴身嬷嬷扶了袁氏下得马车来,薛云初与袁九娘子看到袁氏虽然一路奔波,单看起来比从前更加丰腴而充满韵味,她的小腹微微隆起,皮肤吹弹可破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一般,竟叫薛云初看得有些呆住了。 袁九悄悄地凑到自己四姐姐耳边道:“四姐姐,听闻浀州潮湿不似汴梁这般干燥,倒像是极养肤,姐姐真是越发的美了!” 袁氏听到这话,再看薛云初的眼光,顿时脸上显出一抹粉色,羞得嗔了她俩一眼。 几人小心地簇拥着袁氏,一旁虞晚苼则等着袁氏一同对父母亲行礼。待各人互相见礼后,虞晚苼这才十分妥帖地将袁氏的手递给一旁的嬷嬷,一家人相跟着进了门。 虞晚苼与袁氏的院子早早地收拾了出来,袁氏的嬷嬷十分妥帖地在她的身后垫了一个枕头,又贴心地替她拧了帕子将双手细细擦干净,这才递过去一盏燕窝让袁氏慢慢地吃着。 袁氏的手指根根圆润白皙,手背上有五个富贵窝,指甲莹润又有光泽,看起来她在浀州过得非常好,是被虞晚苼捧在手心上的。 薛云初道:“大嫂,浀州的水土竟这样养人吗?大哥瘦了,盼姐儿也晒黑了,大嫂竟是越来越好看,阿兄莫不是平日里路都不肯叫大嫂行一步吧?” 袁氏把碗递给了嬷嬷,擦干净嘴角,这才伸着手指点着薛云初的额头道:“你这个促狭鬼!怎么跟你九姐姐学得一样惯会打趣人了!”又转头瞪了一眼袁九娘子,道:“你倒是少教些人家,自己也是马上有婆家的人了。” 袁九娘子连忙打断她的话道:“四姐姐可别再点阿初的脑袋了,她前几日受了伤,现在还没好透呢。” 袁氏吃了一惊,便抓着薛云初的手上下打量道:“是几时的事?怎么受伤的?” 几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那日受伤的事来,没有人注意到袁九姑娘黯淡下来的眼神和十分勉强的笑意。 虞晚苼才回府后第一日便去铭轩帝面前述职谢恩,第二日前来拜访的昔日同窗便来了十来拨,他推了绝大部分宴饮,只与莫应星袁无错几人聚在了望镜楼。 虞晚苼看着袁无错道:“那浀州风气极差,官宦人家亲眷乃至仆役都能欺压百姓。刚到浀州的时候,本地官员如同铁板一块,竟是连个缝都撬不动。好在半年时间,理清了数桩冤案大案之后,倒是没有如同之前那般举步维艰了。” 袁无错看着虞晚苼瘦削的脸颊,相比去年,他此刻显得越发的从容沉稳,眉目间更有了从前不曾有的杀伐果断之色,一看便知这一年过得十分不易。 袁无错道:“外放到这种地方最是历练人,重楼兄看起来收获良多,也不枉这一年的辛苦。” 莫应星道:“浀州去年水患甚重,如今可好些了吧?” 虞晚苼道:“所涉河银虽然没有百分之一百落到治理和防范水患上,倒是比那熊丙川在时要强多了。水至清则无鱼,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缓慢整改。今年六月雨水较去岁偏少,故而还好。” 末了他又道:“浀州有不少熊丙川的旧人,这些人如今背靠着的,是太子。年初丈量田地的时候,官员及亲眷侵占百姓田地的不在少数,但地籍管理极其混乱,清查之下,竟有那涂改遗失,无法追根究底的。昨日我已经将此事禀报了皇上,皇上又将此事交给了太子殿下,眼看着是治理不成了。” 莫应星低声道:“马上要中秋节了,那一位这段时日看起来极其安静,一点异动都没有,难道他真的就准备舍了何家?” 袁无错道:“他靠何家才有了如今的位置,应当不会轻易舍了何家。前些十日他府里诸事不断,皇上因此也斥责过他,如今六皇子的风头越来越盛,严尚书也倒向了晋王,也不知道他夜里还睡不睡得着。” 入夜,虞晚苼从袁无错莫应星的洗尘宴上回来以后便直接回了屋子。袁无错则又重操旧业翻进了薛云初的院子。 他十分自在地坐下来问道:“伤可都好些了?我给你带了这祛疤的鲛膏,用半个月就能一点儿痕迹都没了。”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但是目光清明,亮闪闪地如同里头藏着星子。 薛云初不客气地接过来道了一声谢,这才道:“我今日看九妹妹似乎不大妥当,但是大嫂在场,也不想叫孕中的人额外担忧,故而没有问,你替我侧面打听一下,可是有什么变故?” 袁无错点头道:“好,你别担心,能有什么事儿?明日里我问问我娘。我今天来有正事跟你说。” 薛云初道:“哦,原来你平日里来竟都没正事?” 袁无错连忙道:“都是正事!来见你就是最大的正事。” 一句话给她整得有点不知道怎么接了,她只得拿着那个小瓷罐罐,就着月色仔细地观摩上头的花纹。 嗯,这个瓷罐可真瓷啊。 袁无错见薛云初被自己一句话闹得脸红不说话了,便连忙转移话题道:“你那日不是说,觉得在这世上没有血亲了,若我说,除了咱们当今圣上,你还有一位血亲呢?” 第22章 叶上初阳干宿雨 薛云初在他说了两遍以后才反应过来,双眼眨了眨,愣住半晌后问道:“你莫不是哄我的?” 袁无错将脸凑近她十分诚恳地道:“是真的,十二万分的真。” 薛云初茫茫然站起身来,晃了一晃,唬得袁无错要去接住她。她伸手示意不用,缓了几息这才问道:“他,是男是女?是,是谁?” 袁无错看着她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着急地道:“我错了,我不该一个缓冲都不给你就直说了,姑奶奶,你缓缓,你、你别吓我。你坐下咱们慢慢说可好?” 薛云初缓了一缓,这才听了他的话,扶着石桌坐下来。 袁无错见她坐定,这才缓声说道:“你听我说,我也是才知道你的身世,所以如今才告诉你。” “那一夜宫里下令查抄徐丞相府,他被塞进狗洞,被人护送到别处养大,他,便是你生母的侄子,名唤徐桓。现下便栖身于我名下的望镜楼后院里,你可要见他?” 第二日,薛云初与凌双双邀了袁九娘子一同前往折桂坊看衣裳布料,在凌双双与袁九娘子选绸缎的时候,薛云初在袁无错的安排下,走进里间,这才见到了徐正麟留存于世的唯一一丝血脉:徐桓。 薛云初有些局促不安地捏着帕子,看到背对着门口的清瘦颀长的男子时,心头的不安才稍稍安定下来。 此人便是徐桓了。 徐桓转过头来,薛云初虽然没有见过他,但那眉目依稀有一种熟悉之感,薛云初便对着他微微一笑。 徐桓也温和一笑,道:“你来了。” 薛云初点点头,二人就这么站着互相对视了一阵,袁无错看了看徐桓,又看了看薛云初,轻声说道:“可需要我回避?” 薛云初摇了摇头示意他留下来,这才道:“不如我们坐下说。” 徐桓这才安静地坐在了薛云初的对面,提着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双目好似透过她看着什么人一般,将茶推给她和袁无错。 “你长得更像先太子殿下些,与我姑姑倒不是十分肖似,只一头乌发倒与她别无二致。”徐桓声音透着些寂寥。 薛云初道:“嗯,都说女儿肖父,儿子肖母,想来我是像父亲多一些。” 一时间二人竟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半晌,徐桓问道:“你,这些年可过得好?” 薛云初眨了眨眼睛压下眼泪道:“我过得很好,有家人陪伴,没有吃什么苦。你呢?” 徐桓听了也笑眯眯地道:“我也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 袁无错则垂着眼沉默地喝茶,心头沉甸甸的。 几人一杯茶饮尽,凌双双带着巧儿忽地从外面闯进来道:“外面有一队人马冲这里来了,我看手里都拿着兵器,阿初,我心里不大踏实——咦,这位是?” 她瞪大眼睛望着徐桓:这人也生得,生得太,该怎么说呢? 真的好看,若是位女子,倒是个美人。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在她冲进内间的时候,门外已经有动静了。 袁无错站起来对着徐桓道:“你从后头走,遮住脸,路你自己知道。” 薛云初也站起来道:“后面可安全?” 袁四从窗子翻进来道:“主子,后面已经让人围起来了,说是武英侯府上拿了官府文书,要捉拿逃奴,只怕是冲徐公子来的。” 青天白日的,也不能从屋顶上走,袁无错眉头紧皱:若徐桓被抓,再想从太子手里逃脱,怕是艰难得很了。 薛云初满腹疑问,既然他过得还好,为何他刚一露面就有人来抓他?但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她问袁无错道:“这铺子是你的?” 袁无错点点头,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便反问道:“怎的了?” 薛云初忙道:“如此好办,内间库房里取一套衣裳来,双双,你的簪子给我,巧儿姑娘,你头上的珠花给我。” 袁无错立即会意,道:“你们抓紧时间,我出去带着九妹妹与他们周旋周旋,能拖住一刻便是一刻。”说罢,他便大步踏了出去。 到了柜前,袁九娘子拿着匹布皱着眉看着祁掌柜躬身将那群人拦在门口,陪着笑脸道:“哪阵风把世子您给吹来了?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世子您稍后,小老此处正有女眷在选衣裳布料,可否稍容个半柱香时间,倒也好叫娇客给世子腾地方,免得唐突了闺阁小姐们——” 乔荣十分倨傲地道:“你算什么东西,来拦本大爷?起开!耽误了事儿你这样的奴才九条命都担待不起!” 他一把掀开祁掌柜,再拍了拍根本不存在的尘土,大踏步就要往店里来。袁无错几步走出来将锥帽戴在了袁九娘子的头上,这才中气十足地对着武英侯世子乔荣拱手道:“世子!敢问今日这是什么阵仗?有公事?” 乔荣自是认得袁无错的,便连忙收住脚步拱手道:“原来是袁参将,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也是没办法,追着家里的逃奴便到了此地。你放心,我搜到人就走,不打扰贵府女眷选衣裳布料。” 说着便要招手让后面的人进去搜,袁无错连忙拦住道:“乔兄,既然是逃奴,怎么就如此笃定在这家布店里呢?莫不是弄错了?” 乔荣道:“原本就是个不值钱的奴才,也不值当咱们跑这一回,但是吧,这奴才偷了我府上的一样价值连城的宝物,才叫我不得不广布眼线。我的人告诉我,亲眼看着那奴才进了这家店里,我让人前后都围了。人,肯定走不脱,他身上的宝物,乃是我父亲要赠予太子殿下的,还请袁参将行个方便。” 他态度十分强硬,言语间已经将太子搬了出来,看样子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要将人搜出来才肯罢休。” 袁无错只得道:“那还请乔兄稍待片刻,只因我家妹妹与袁家的亲家亲眷都在里间试衣裳布料,若叫人此时进去,恐怕不妥。待我让我妹妹进去看一看,若女眷们收拾停当了,出来了你们再去搜,如何?” 乔荣自然不好一把将袁家与虞家得罪干净,便十分大度地道:“那是自然,总不好唐突了闺阁女子,还请袁参将快一些。” 袁无错见机对着袁九娘子点了点头,袁九娘子便转身进了里间。 袁无错一出里间,几人便急忙帮着徐桓换了外衣,披了披帛,又由薛云初和纤巧四只手紧锣密鼓地将徐桓的头发改成了一个单螺髻,几人七手八脚地将簪子插在他头上。 刚刚做完这些,袁九娘子便从外间走了进来,问道:“阿初妹妹,外头有人要搜逃奴,咱们今日先别看什么布料了,便先回去罢,没得看着那一通乱糟糟的,到叫人心烦。” 薛云初也道:“那好吧,今日可真是不凑巧,咱们回吧。” 说着便将自己手上的镯子退了一只下来,解开卡扣,扣在了徐桓的手上。纤巧也连忙往徐桓腰上系了一个荷包。 准备停当,薛云初戴上锥帽,徐桓戴上面纱,凌双双也戴上面纱,几人便鱼贯而出。 袁无错不动声色地向乔荣拱了拱手道:“还请世子行个方便,叫手下都退开些。” 乔荣眼睛扫视着出来的几人,口中则道:“那是自然,都给我退后些。” 薛云初隔着锥帽看到那人目光向袁九娘子那边扫视,便伸手牵住了徐桓,这才抬步往前走。徐桓叫薛云初这么一牵,稍微有那么一瞬间地愣神,但是又反应极快回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低头往前走。 随后则是凌双双和纤巧。 在几人走出折桂坊,还未放松下来,便听到那乔荣道:“慢着!” 一行人回过头去,见那乔荣往他们这边走来,薛云初的手便有些收紧,徐桓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必紧张。 大不了就打一场再说,总之他不会再回太子府,想到那屈辱而假意逢迎的几年时间,他便有一种绝望又恶心的感觉漫上来,叫他呼吸都有些不通畅了。 反正他见过阿初了,知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就好。 乔荣看着薛云初身边身量较高的那位粉衣女子,向袁无错问道:“袁兄适才说,令妹与虞家女眷在此,敢问这一位是?” 袁无错哼了一声,道:“闺阁女儿的名字,乔兄还是不要问了吧。” 乔荣则道:“不是咱们故意为难闺阁女儿,只是你们来时几人?回去几人?总要问个明白,不然回去我阿爹问起,倒要说我办事不力,敷衍塞责了。” 袁无错道:“阁下要抓的不过是一个逃奴,难道我们袁家和虞家女眷能藏匿一个男人不成?乔兄如此揣测,是要污蔑我们两府女眷的名声吗?” 乔荣被袁无错说得一噎,一时间竟有些张口结舌起来,直接道了一句:“得罪了!”便要上手揭去徐桓的面纱。 袁无错上前一手截住乔荣的手,道:“乔兄是打量我袁家在朝廷没人还是不如贵府那般有权势?如今竟敢随意伸手调戏未出阁之女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休怪本参将翻脸不认人!” 乔荣气急道:“你可知我是为谁办事?我是为当今太……” “我管你为谁办事,想对我家女眷无礼,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今日也不行!”袁无错话毕,便用内力将那乔荣推得倒退出去五六步,若不是有手下人扶着,便早已躺在地上了。 乔荣自知打不过这个武状元出身的莽夫,只得对着自己的手下道:“给我上!” 十几名护卫顿时将袁无错和身后的几人团团围住,但是众人都只是围着,并不太敢上前,方才自家主子被那一掌推得有多远,大家都看在眼里。 何况那袁家七公子看起来并没有使全力。 乔荣见十几个人围着袁无错一个,看起来都不大敢真刀真枪地上前与他过招,顿时气恼地叫道:“都给我上啊!混账!” 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咬牙正要冲上去,忽而听到有人喊到:“不好了,有人从后面逃走了!” 乔荣一愣,连忙叫到:“快,别管这边了,给我追去啊!” 护卫们一听,连忙撤开,转身又朝着铺子里而去。乔荣回头向袁无错拱了拱手道:“袁兄,今日实在是有殿下的任务在身,多有得罪。告辞!”说着便头也不回地随着护卫追到铺子后门去了。 袁无错回头对着她们道:“上车,走。” 等回了虞府,几人这才松懈下来。 袁无错对薛云初道:“徐桓留在此处实在是不安全,先将他安置在你这里,我夜里再来将他接走。这两天务必要小心行事,中秋节前后都不要单独行动了。” 薛云初则道:“好,我知晓了,但是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他过得是不是很不好?太子为什么也要抓他?冤案已经平反,为何徐桓还要躲躲藏藏?” 袁无错想到徐桓,沉默了一阵,这才缓缓地说道:“他与你一样,算得上是当年惨案里的漏网之鱼。你们的存在,对于咱们当今皇上来说,多少有些欺君之罪在里头。想要名正言顺地行走于这个汴梁乃至这个大萧,需要一个契机。我也在等这个契机,最迟八月底,最快就是这几天。阿初,你相信我,会有机会的!” 薛云初只得点点头,道:“好,我信你,你也千万小心。” 傍晚,薛云初带着凌双双,叫人提了食盒到了徐桓暂住的院子。她招呼着徐桓坐下,将食盒里的吃食一碟碟摆在了桌上,又拿了一壶酒道:“晚上袁七哥就要来接你,不如我们坐在一起饮两杯酒,也当是咱们多年不见的亲戚久别重逢,为你接风洗尘吧!” 徐桓温和地笑道:“好,为兄正有此意。” 凌双双沉默不语地为他们倒上酒,一人一杯递了过去:真没想到,美人儿的命都是一样的苦,两个都是阖家就剩她和他一个独苗苗。 在薛云初举杯与徐桓碰杯的时候,凌双双脑子里只有一个词儿:形影相吊。 第23章 满堂花醉三千客 薛云初默默地看着徐桓饮了一杯酒,十分斯文见他饮了酒,这才问道:“阿兄,你这些年到底过得如何?为什么一露面就有人要抓你?” 徐桓反问道:“妹妹说,自己也过得很好,却为何左肩有伤?” 薛云初愣住,不知他什么时候看出自己受伤的,想说什么,一时间竟无从说起。 徐桓看着她的样子笑道:“妹妹你也吃了很多苦吧?但是,咱们都要记住,那些都是过去了,咱们得向前看,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夜里,袁无错来接徐桓,待徐桓乔装上了马车,让袁四接走之后,这才飞身进了薛云初的院子。院子里,薛云初与凌双双二人坐在石桌旁说着些什么。 凌双双见是袁无错,白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抄着手走到院门口倚靠在一株海棠树上,用后脑勺盯着她俩。 袁无错浑不在意凌双双的臭脸,只温声对薛云初道:“那周家二郎,周翼琮也回汴梁述职来了。此人不容小觑,极其能言善辩。曾经于闹市辩经,将国子监学究王冲气得当场中风。他回来之前就在探查周翼玠和杨氏出事之前的蛛丝马迹,手腕了得,甚至摸到了莫兄和我的袁家近卫营附近。” 说到此处,他打了个岔,对着薛云初便递过去一个狭长的盒子,道:“这是我亲手做的,你,你中秋那日可戴着。中秋宫宴怕是要有事端,但危机也可以是契机,我会将徐桓藏在傩戏的伶人中,你父亲的信物也带好,到时候咱们见机行事。” 薛云初将盒子接过来,里面是一支赤金累丝镶着碧玺和红宝石的祥云葫芦钗,葫芦嘴上垂下五根细细的金链,末端坠着粉色碧玺石做的小珠子,拿在手上略微有些压手。 这人是不是不知道赠钗是什么意思?中秋节宫宴,或许一个不慎,她和徐桓都会成为刀下鬼,他在这个时候赠钗…… 一时间百感交集,她的心顿时扑通扑通乱跳起来。 她勉强将脸定得平平的,十分镇定地道:“嗯,我知晓了,到时候你们也要小心些。” 中秋节很快就到了,今年与往年不同,自先太子巫蛊案翻案后,公侯官宦世家中,一下子削去了五六家,连带贬谪者甚众,故而为安抚人心,铭轩帝特地开恩,着礼部安排有功之臣和公侯世家一同入宫宴饮,以示天家恩德。 薛云初受德妃娘娘宣召,也随着家人一同入了宫。 她垂着头跟在段氏身后,随着礼官进了那巍峨的金殿,坐在了距离龙椅十分遥远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远远地,她感受到一道目光注视着自己,一抬头,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又消失了。 再转过头,她发现坐在轮椅上的一位十分矜贵的中年男子正目光惊诧地望着自己,待自己目光与他对视之后,那人收敛了情绪,对着她轻轻地颔首。 那人便是当今天子的兄长,宣平侯郑景翀。 待满殿众人坐定,内官这才唱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皆齐跪拜,口中称着吾皇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在铭轩帝温声道了一声平身之后,众人又齐齐地从地上起来。 内官将浮尘一甩,高声传了铭轩帝的口谕,众人谢恩后,这才此起彼伏地入座。 礼乐响起,宫人们鱼贯而入,手中执着承盘,一道道菜肴被送了进来,分别摆在各个小桌上。 薛云初坐在段氏身旁,方才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来了,但是这一次她不敢抬头,因为那道目光是来自于上首右侧,贵妃娘娘何恕欣。 何贵妃胸口急剧起伏着,噩梦缠身的她近来消瘦了不少,如今双目圆睁,紧紧盯着薛云初的她看起来状若厉鬼。坐在她右侧的淑妃袁氏和德妃眼风里扫见何贵妃的模样,互相看了一眼,便十分默契地低头端着杯子浅浅饮了一口。 各位肱骨之臣与侯爷伯爷纷纷向铭轩帝和皇后敬酒,女眷们则在互相寒暄客套,一时间,殿内觥筹交错,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薛云初看着长桌上的菜肴,道道精致的珍馐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但因为是早早就预备下了的,尽管是在八月的天气里,也早就凉透了。因此她半点胃口也无,只是在傩戏的伶人中默默地寻找着徐桓的身影。 在众人欣赏着傩戏,饮着琼浆玉液时,忽而有一紫袍男子站起,几步走到殿中,对着龙椅上的铭轩帝道:“皇上,微臣有要事禀报!” 铭轩帝放下酒杯,抬了抬手,乐曲戛然而止,傩戏也停了下来退到一旁。 周太尉一看是自己的二儿子,也连忙站起来走了几步到周翼琮身边,对着皇上跪拜之后,扯着自己儿子的袖子道:“二郎,今日可是中秋宫宴,你有公事要禀大可明日早朝再议,还不快退下!” 周翼琮在浔州这几年,很是做出来一番成绩,先是荡平了当地为患十余载的流寇和山匪,又招安了各自为据的少数族裔;修筑官道,治理彤江浔州段,在任七年竟无一次水患发生,因此铭轩帝自是十分欢喜,此时见他在宫宴上站出来,并没有半分不悦。 铭轩帝十分温和地笑道:“无妨,周卿可是有什么要事要说?” 周太尉脑门子上的汗都下来了,只觉得焦急无比。 杨氏瘫痪失语后,太尉府里早就由那个何姓姨娘把持,所谓马车失控之事,何姨娘也早就在周太尉耳边吹过枕头风,因此除了周翼玠的死让他心痛了好一阵子之外,他对杨氏根本没有半点疼惜。 瘫了哑了也好,免得成日里给他招祸,尤其是小三子已经折在她手里了。 但周翼琮听闻家中出事,便连夜上疏了铭轩帝,回了汴梁为亲弟弟置办丧仪,顺便照看自己生病的母亲。 在家的时候,周翼琮对于三弟的死和杨氏的瘫痪失语十分激烈,直言她们母子出事不是意外,要求父亲去找皇上,仔细查清楚,揪出幕后黑手。 周太尉虽然不知道杨氏背地里到底捣鼓了些什么,但是隐约知晓自己的妻子和太子侧妃张氏暗地里早已结盟,如今出事,太子府不见半点动静,自己的二儿子却要出首——脖子上顿时有些凉飕飕的不大对劲。 “皇上,微臣在浔州听闻家母和三弟外出时,在汴梁城外路遇劫匪,结果三弟丧命,家母瘫痪失语。人人都道此事乃无妄之灾,是避无可避的匪祸。但微臣多日探查之后,有些许眉目,如今,微臣想向相关人等问上一问,若有惊扰在坐各位的兴致,事后臣自当领罪!” 周太尉抬手捂着额头,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铭轩帝道:“哦?周卿想向何人问询呢?” 周翼琮对着铭轩帝再次躬身拱手行了一礼,道:“微臣想问一问虞副院使,八月初二,贵府表小姐人在何处?” 虞绍铨闻声便站起来,不疾不徐地走到铭轩帝面前,对着铭轩帝跪拜行礼后,这才朗声回答道:“周大人,虞某对贵府所发生的不幸深表同情,但今日,周大人言语间问及我府内院女眷,不知是为何故?” 周翼琮则道:“虞大人切莫见怪,只是有人看到我母亲和三弟出事之前,曾经见过贵府表小姐,兹事体大,故而在下只是想寻个目击证人罢了。” 薛云初在心里叹道:好个先入为主,竟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自己的名声钉死在耻辱柱上,周翼玠死都死了,她这个活人就只能祭出来叫人指摘了。 虞绍铨怒道:“简直一派胡言!周大人未经证实,便妄言我外甥女与贵府三郎私相授受,折辱她的名声,此举简直欺人太甚!” 周翼琮背着手道:“虞大人,若有唐突之处,事后周某自当上门赔罪,但此事非同小可,乃是我周家两条人命!尤其是我母亲,她是杨家独女,将门之后,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倒叫我的祖父和舅舅如何能安心戍边?” 虞晚苼闻言也站起来对皇上行礼后道:“周大人此言差矣!首先我表妹与你三弟并无往来,其次,那日她人在我妻妹袁九娘子家小住,何来与贵府三公子见面之说?虞某身在浀州,也曾听闻周三公子时常与人争风吃醋,以至于到了斗殴的地步。如今逝者已矣,但周大人要将我阿妹拖进那脏污浑水之中,虞某是万万不答应的!” 虞晚苼说到后面,声音已经是十分高亢,双拳握得紧紧的,怒视着周翼琮。 周翼琮以一敌二,气势分毫不让,大声道:“既然二位虞大人说我污蔑了贵府表小姐,为何不让她与我当面对质?我知她亦在这殿中,请皇上准许微臣与那位薛姑娘问上几句,便可分晓!” 虞晚苼气愤到:“怎么,周大人要以势压人,以强欺弱吗?” “虞大人说周某恃强凌弱,岂知这世上强弱之分并非绝对,虽官为强民为弱、男强女弱,但此时,周某算得上家破人亡,如何不算弱势一方!如今我只求问一问薛小姐,虞大人百般阻拦是为何故?难道是怕我问出什么来你们不好遮掩吗?” 周翼琮言词激烈,直把向来老成持重的父子二人气得咬紧牙关,虞晚苼指着他道:“你简直强词夺理!” 铭轩帝看着殿中两个后起之秀针锋相对,顿感十分头痛,便抬头望向虞家女眷处,问道:“谁是虞家那位表小姐?” 薛云初默了一默:该来的总是会来。便站起来,低着头走到虞晚苼旁边跪下道:“民女薛氏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德妃见薛云初真的走出来跪下,便侧着头轻声笑着对铭轩帝道:“皇上,这薛姑娘臣妾正是认得的,她与咱们的福宁关系不错,倒是个性子和善规矩的好孩子。” 铭轩帝闻言“嗯”了一声,道:“周大人的话你可听到了?你有什么话说?” 薛云初低着头道:“请皇上明鉴,我与那周家三公子从无往来,更不会私下见面。” 周翼琮道:“皇上面前可不许有谎言,否则你便是欺君之罪!我问你,八月初二那日,你可有见过我三弟?” 薛云初沉默了一阵,答道:“民女不敢欺瞒皇上,八月初二,我身在袁家,那一日民女并不曾见过周家三公子。” 她说得也没有错,被杨氏劫持到那间屋子后,她是到后半夜才见到周翼玠。 周翼琮道:“你撒谎!你明明见过我三弟,如今在皇上面前,还要欺君吗?” 虞晚苼一把将周翼琮推开,挡在薛云初的面前瞪着对面的人道:“周大人果然好手段,以如此强势威压一个孩子,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周翼琮道:“八月初二,我阿娘好心邀请薛姑娘做客,但是薛姑娘不仅不领情,还将我三弟射伤,将我阿娘打到瘫痪失语!如今百般抵赖,欺君罔上!还请皇上明察!” 虞晚苼也马上道:“皇上,周大人无凭无据含血喷人,凭空污蔑我府闺阁在室女的清白,满口欲加之罪,还请皇上主持公道,还我阿妹清白!” 一时间殿内人影晃动,众人都在窃窃私语。 铭轩帝按着太阳穴,他今日还没吃上两口菜,光喝酒了,此时肚子里空空如也,脑袋却头大如斗。 他问道:“周卿,你可有证据?若无证据,则不可随意污蔑他人清白。” 周翼琮道:“皇上,微臣自是有证据的!微臣在我阿娘的马车上捡到一枚香囊,这枚香囊便是她杀害我三弟、残害我阿娘的证据!” 众人皆是一惊,便看到周翼琮从袖中掏出一枚素色香囊来。 那枚香囊绣工并不出色,但是香囊上却有一个篆体的薛字。虞晚苼一看那个香囊便道:“一枚香囊而已,你说是她的,便是她的了?” 周翼琮冷笑两声道:“是不是薛姑娘的,咱们对比一下便知,此香囊中装着的乃驱蚊避秽之物,时值末伏蚊虫正盛。薛姑娘相比此时正带着这种香囊吧?不如取下来咱们对比一下如何?” 第24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 薛云初闻言顿了一顿,她身上确实正佩着那枚香囊,那日她遭杨氏挟持,又将纤巧绑在了梁上,后来又用刀挟持周翼玠,中了一箭,等她醒来已经是在袁家,伤口都已经处理完毕,身上的衣裳也换了,确实没有注意道那香囊是何时弄丢的,事后知晓,已经无从寻起了。 她还未作声,便听有人朗声说道:“皇上,薛姑娘的驱蚊香囊,不止她自己有,我们袁家人都有。” 是袁无错,他手里拿着一枚差不多的香囊立在了薛云初正前方,将那枚香囊展示给众人道:“薛姑娘是我四姐姐的小姑子、四姐夫的表妹,听闻虞大人说过,她自小习得医理,善制药。因近来暑热蚊虫也多,故而给我九妹妹和家中人都做了差不多的香囊,周大人大可比较一下我手中的这一枚。” 说罢,他又往回走了几步,对着自己的阿娘程氏和袁九娘子伸出手,二人也极快地将腰上的香囊递给了他。 袁无错紧走几步,再一次站在了大殿正中,将三枚香囊展示出来。众人看去,三枚香囊与周翼琮手中的那一枚一看就出自同一款布料,络子的颜色质地更是如出一辙。 周翼琮还未出声,袁无错又道:“皇上,若周大人还有疑问,不如叫人将香囊中的驱蚊避秽的药材拿出来比一比,看看是不是一样的,便可见分晓。” 内侍在铭轩帝的准许下,即刻端来承盘,将香囊里内胆拆开对比,末了,这才回禀道:“皇上,确实是一样的。” 周翼琮恼怒道:“即便你们都有,那她与我三弟遇害之事也脱不了干系!否则这香囊如何能出现在马车上?” 虞晚苼道:“周大人,这便奇怪了,我阿妹做的香囊,原应只有我虞家人和袁家人才有,我阿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为何周大人一回汴梁便拿到了这?莫不是得了谁的好处,捡了这香囊来故意折辱我家妹子?” 袁无错也道:“就是啊,便连我,也是我九妹妹给的,不知道周大人远在浔州,是如何知道虞大人的表妹姓薛,又是如何知道这香囊就是薛姑娘的呢?” 周翼琮怒目而视,答道:“我自是从那马车上得来的,这便是铁证!若不是她,也是你们两家人中的某一人!自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岂由你们狡辩!” 剑拔弩张之时,只听得薛云初清亮的声音响起,她道:“各位大人不如请听小女子一言。” 众人这才向她望去,只见她又对着上首的铭轩帝拜了一拜道:“民女所说之事恐涉及阿堵物,金殿之上论及如此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还请皇上与娘娘切勿见怪。” 王皇后闻声道:“薛姑娘但说无妨。” 福宁公主也道:“薛姑娘你快说。” 薛云初这才答道:“这香囊确实是民女自己制来驱蚊用的,民女有个铺子,叫薛氏药铺,自从民女钻研出此驱蚊配方,且交于家中人和自己的手帕交试用过后,自觉效果良好,便交由绣房专程绣了许多香囊,里头装了药材,已经在自家铺子里售卖了有些日子了。” 此话一出,还没等周翼琮反应过来,福宁公主就说道:“阿初,这驱蚊香囊不错,便也给我一个呗。” 她被德妃娘娘白了一眼,这才冲着铭轩帝吐了吐舌头。 铭轩帝宠溺地说道:“都是要嫁人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眼见着德妃和福宁也为薛云初撑腰了,周翼琮一时气结,直双目发红地盯着薛云初,但这目光很快被袁无错和虞晚苼齐齐上前一步给挡住了。 明明自己已经拿到了铁证,竟然就这样被她轻易化解,真是可恶至极! 铭轩帝见状道:“罢了,周卿家中有亲人骤然出事,容易胡思乱想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今日乃中秋团圆之夜,还是坐下好好饮酒吧。” 周太尉忙躬身道:“皇上说的是,这孩子就是孝顺,又疼爱幼弟,今日确实是关心则乱,还请虞大人——” 他还未对着虞绍铨将那一揖给做成,忽而听到周翼琮大声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个惊天秘密未说!此女与虞家,皆有负皇恩,早已犯下欺君之罪,还请皇上明察!”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这时连许久都端坐不动的何贵妃也惊得身体前倾几乎要立即站起来,她发现自己反应如此之大,引得王皇后瞟了她一眼之后,便又立即坐好,只紧紧咬住嘴唇,一颗心狂跳起来。 铭轩帝抬眸道:“哦?欺君之罪,周卿何出此言呐?” 只有皇帝的妃子们知道,铭轩帝声线越平稳的时候,就代表着他越生气,此时他已经明显有些不悦了。 周翼琮道:“皇上,这位薛氏女,其实是先太子遗孤!” 虞绍铨吃了一惊,原本这件事瞒得严严实实,他周翼琮是如何知道的? 他抬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儿子,虞晚苼对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铭轩帝手中的酒杯咣当一声落在了桌上,德妃娘娘一时间也紧紧地抓住衣襟:她就知道!那张脸她一看就知道,是那个人的血脉! 远远地坐在众妃末尾一直事不关己的赵充容,此时也猛然抬起头来,望向跪在殿中的薛云初。 是他的孩子? 何贵妃则紧紧地抓住手中的酒杯,只觉得耳畔隆隆作响,如同有万钧雷霆劈到了天灵盖上,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二十多年前,在她做姑娘的日子里曾去千佛山拜佛。那日她一时贪玩,竟转晕头了找不到阿娘。走累了坐下来叫丫鬟替自己捶腿的时候,遇见一个僧袍洗得发白的老僧。 那老僧一见她的面相便称了一句阿弥陀佛,道:“施主是大富大贵之相,眉间有痣,终登万人之上。但也是此痣压眉,贵人头顶又有命格更贵之人。” 便是因了这句话,她才求着父母亲想尽办法将她嫁进了当时的太子府做侧妃。她的儿子,要做那一国之主,她便是大萧国最尊贵的女人。 但是那老僧也说了,此痣旺她,也克她。她头上那位,但凡有血脉传承,她的儿子则永远不会成为这世间之主。 后来她用尽办法,铲除了所有挡她路的人,她的儿子成了太子。她派人到五福寺寻找那位老僧,却根本毫无踪迹。 胡氏竟然还有血脉留存于世?这怎么可能呢?难道她筹谋了这么久,甚至折进去了何家一整个家族,儿子做皇帝这件事,还有变数吗? 先太子府早就死绝了,徐氏生产的婴儿早已被自己买通的稳婆捂死,怎么可能还有一个漏网之鱼存活于世? 难道那徐氏能一次生两个不成?她怀的,竟是双胎? 想到这里,何贵妃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就知道!那日在皇太后的寿宴上,看道那张脸的时候,她就应该想到,凡是与胡映溪有关的人,她都不应该手软,应该早早除掉才是! 都怪杨氏那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杨氏那个蠢货生的蠢儿子,又将这事搬到了明面上! 等会儿皇上一看那张脸,便不信也信了,再想杀她,就难了。 她一下子闭上了眼,晃了一晃就要晕倒过去。 贴身宫女唤了一句:“娘娘!” 铭轩帝回头看着摇摇欲坠的何贵妃,心头早已疑窦丛生。转头对着下首跪着的薛云初道:“抬起头来。” 薛云初只得垂着眼,抬起头来。 那样一张眉目如画的脸,一双清亮无波的眸子,纵使隔着数丈的距离,也叫他吃了一惊。 竟真的如此相像,她们母子的脸与殿中跪着的那位薛氏女的脸一时间竟然重合了起来,铭轩帝眼睛湿润,顿觉心头一阵刺痛,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胸口。 “三哥。” 耳边忽然就响起那一声轻唤,在他登上帝位之前,她总是喊他三哥。 半缘修道半缘君,这些年来他苦苦修行,不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吗?十几年了,她一次都没来过梦里。 想到这里,他竟觉得头目森森,额头汗水凉得惊心,人就要向后倒去。 坐在左后方的扶摇仙师立即上前来,按住了铭轩帝左手虎口,边捻动边口中低声念着:“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华圣神医原本也在晋王长子身旁,见状也上前来,躬身将一颗药丸递给了张大伴。 铭轩帝服将药压在舌头底下,饮了一口参汤,这才缓过来,心头的刺痛消失,一股清新之气驱走了胸口浊气,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着跪着的薛云初道:“你……先平身吧。” 薛云初叩拜谢恩,这才站了起来,她跪了许久,此刻膝盖到小腿早已经麻了,颇有些踉跄。福宁公主则早就走了过去,扶了她一把。 薛云初轻声向福宁道了一声谢,这才站稳了,静静地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周大人,你说她是先太子遗孤,可有什么证据?消息从何而来啊?” 周翼琮道:“启禀皇上,微臣接到匿名密报,虞副院使窝藏先太子遗孤,即便此时该案已经平反,但当时罪责已定,所涉罪人亲眷等等,一切都应交于圣上裁夺!虞家竟敢瞒天过海,偷偷藏匿徐家和废太子之子,岂不是欺瞒圣上,愚弄皇权?还请皇上治虞家欺君之罪!” 说完,周翼琮撩袍子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咚的一声,直叫段氏心头震动不已:今日或许就是她虞家的末日了,但是她不后悔。 她是胡皇后的司药女官,如今认下这桩罪来,虞家能保一个是一个就好,终究是她将虞绍铨和一大家子拖累了。 想到这里,她刚刚起身准备往前去,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道:“皇上,此事乃老朽一人所为,与虞大人无关。” 众人寻着这个声音,只见华圣神医缓步走到殿中,他身形瘦削,胡子已经垂到了胸口,白眉下的一双眼睛十分有神。 华圣神医对着铭轩帝跪拜,这才道:“皇上,当年事出凶险,若不将这孩子带走,恐也留不下性命来。先太子的长子,您的长孙,一出生就被稳婆闷死了。” “先太子妃徐氏生产当天,稳婆早已被贵妃娘娘收买,先太子为了保存下最后这一丝血脉,郑重将孩子托付给老朽。后来老朽托人将她送去边陲小城,机缘巧合之下,她被刚刚失去孩子的虞大人之妹虞氏收养,十几年来视如己出——皇上,若要治罪,便治老朽一人之罪,此事与虞家无关!” 说完,他重重地将头抵在了地上。 “你胡说!”太子郑承恩忽地站起来,指着华圣神医道:“来人,给我把这个妖言惑众,随意攀污贵妃的老东西给孤拖下去!” 金吾卫的人动了一动,看着铭轩帝没有发话的意思,便又原地站定。 铭轩帝先看了太子一眼,又转而看着何贵妃,后者早已脸色煞白,强撑着用手点着华圣神医道:“你、你休要胡说,本宫什么时候做过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明明是你们欺君罔上,倒把脏水往本宫头上泼!“ 她又指着薛云初道:“谁知道她是那里来的野种,胆大包天竟敢冒充皇室后人,皇上,千万不能由着他们胡乱攀扯皇家血脉啊!” 薛云初闻言忽地抬头直视何贵妃道:“贵妃娘娘!敢看一看这是何物吗?” 她手里托着一枚通体碧绿的双龙玉佩,双手将它呈现与众人面前,眉宇间显现出一股坚毅之势,叫人不容忽视。 一时间,严忠平,程礼卿,周世宾等老臣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那枚玉佩,连一直稳坐在轮椅上的宣平侯也让人将轮椅推了过来,他看着那枚玉佩,再看看薛云初,眼睛顿时湿润了。 阿赟,你竟然还有子嗣存活于这个人世,苍天有眼啊。 他转头对着龙椅上的铭轩帝道:“皇上,是真的。” 铭轩帝已经在张大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让人将那枚玉佩取来看过之后,他用手指轻轻抚了抚玉佩的络子。 这枚玉佩是他与先皇后亲自选的料子,也是他亲手雕琢的。在郑承赟出生之后,便挂在了他的襁褓上,待他能走了,便挂在了他的腰上。 赵充容也站了起来,看着那枚玉佩,也仿佛看到了那个如玉一般温润的太子殿下。 第25章 人有生老三千疾 赵充容自然是认得那枚玉佩的,哪怕过去了十几年,那样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也依旧神采奕奕地活在她的回忆里。那人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凡是他身边的人,谁能不称颂他一声好呢? 在铭轩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她在新科状元打马游街时,恰巧看到了对面邀月楼观看楼下长街人潮涌动的皇太孙郑承赟。十三岁的少年摇着一把折扇,在众人的簇拥中面带微笑地望着楼下打马而过的新科进士,一边与身边人说着些什么。 她原本是随着家人出来看热闹,她祖父也存了为她在新科状元里捉婿的想法,但是看到对面楼里的那人,一时间竟忘了移开眼睛。 那样的眉眼,那样的挺拔的身形,举手投足间无比的潇洒俊逸,竟真的是人间的人儿吗? 不知道看了多久,人群随着新科进士走出去老远了,她都没能收回目光。那人觉察到了有人看着自己,抬眸看过来时,她才猛地一惊,手上的青箅扇也落下了窗。 掩面也掩不得了,少女只得转头假装无事发生。 余光里看过去,那人十分爽朗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对着身边的一个随从附耳说了些什么,再过一阵,那人的随从竟将扇子送了过来,交给了她的贴身丫鬟。 她收了扇子,再看过去之时,那人远远地隔着窗户对着她微笑颔首,这才离席而去。 那随从看起来像是宫里的内侍,因此她回去向自己祖父侧面打听过后才知道,对面楼里的竟是当今太孙殿下,郑承赟。 原来就是那位早已定了徐家嫡女为妃的太孙殿下,一瞬间,她的心便从空中落到了地下。自己的祖父不过是个三品,而且马上要乞骸骨了。父亲也只是个谏议大夫,她自是比不上徐丞相家的嫡女身份尊贵的。 她将心事深深藏起,却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她祖父的眼睛。 铭轩帝即位后,郑承赟就被封了太子。 那日皇宫花会上,母亲带她也去了,在荷花池畔,她再一次遇到了郑承赟。他当即就认出来自己,一时间脸上便绽开了光风霁月的笑容,打趣她道:“你就是那日落了扇子的那位娘子?妹妹今日可要将扇子拿好了哦!” 胡皇后轻轻点了他一下,笑着道:“你这猢狲,真是越发的没规矩了,这是赵大人家的嫡女。” 她羞得低下头来,向着胡皇后行礼。 胡皇后笑着对自己阿娘说:“这孩子,叫我惯坏了,说话没轻没重的。”阿娘答道:“娘娘哪里的话,太子殿下平易近人罢了。” 胡皇后又温和地问她:“你祖父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这天热得很,可千万要注意着些。” 她答道:“多谢娘娘关心,祖父身体还好,就是有些苦夏,如今正吃着太医院的方子,略微好些了,约莫待天凉些就大好了。” 郑承赟道:“原来是赵大人的孙女,是我唐突了,妹妹,莫要见怪。”说着他便对着自己一揖,弄得她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赵大人的《盐铁策初辩》、《丰彤度支事》我近日才开始拜读,从中获益良多,赵大人不愧是两朝元老,视角开阔,建议实用,改日一定好好向赵大人请教。”太子一笑的时候,一双与胡皇后极其相似的桃花眼微微弯起,红唇仿佛抹了口脂一般,让她无法抬眸直视。 后来太子真的登门向祖父讨教,她在屏风后从头听到尾,却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只在屏风上捕捉着他的剪影。 末了,太子走的时候,恭敬地对祖父道:“今日叨扰大人许久,便是孤的不是,大人早些歇息,不必相送。”说完,往屏风这边看了一眼,这才展露笑颜转身而去。 他知道自己在屏风后面,一时间,她的心狂跳不止,心中又生出些希冀来。 可祖父说:“太子殿下早年便已定了徐家的女儿,你,你难道要过去做妾?侧妃也不过是妾啊孩子!” 她哭诉道:“我知道,可是祖父,我心悦于他,我愿意的,祖父!” 祖父痛心地问道:“你可是看中了那天家的富贵荣华?你可知,那天家之人哪是那么好相与的?须知伴君如伴虎,太孙殿下虽然人品贵重,若真的得承大统,你可受得住那深宫寂寞?” 她不是看中了天家富贵,而只是看中了那个少年而已。说是一眼万年也不为过,甚至,甚至哪怕就在他身边当个默默无闻的宫女呢? 祖父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一声。最后,只得道:“你且再看几年罢了,到时候你若心里还是只有他,祖父为你想办法就是。” 敬德三年,太子大婚,娶了徐丞相府嫡女,她为此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早年吉顺帝一直奉行怀仁政策,对世家门阀格外优待,导致铭轩帝即位的时候,公侯世家势大,竟隐隐有了压过皇权的势头,叫新帝亲政时可谓步履维艰,十分掣肘。 这时,太子提出了代衰承袭制度,加之铭轩帝在鄂楚胡家的扶持下收回四方兵权,历时五年,这皇位眼看着越坐越稳。 最后,祖父才说出来为什么不同意她入太子府为妾。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早慧者易早夭啊。 郑承赟不到十五岁就已经显现出卓然超群的才能,文韬武略初见端倪,只是,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过于光风霁月,坦荡磊落,对铭轩帝一片赤子之心毫无保留,天家无父子,这是大忌。 偏偏铭轩帝又那样年轻,太子堪当大任又有一个低调又实力雄厚的外家。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被嫉妒浇灌得疯狂滋长。 他收拢兵权和代衰承袭制,为他自己树敌无数,鄂楚胡家虽然势大,到底也不敢将手伸到宫里来,故而在事发时鞭长莫及。 太子府被围,她哭着求祖父去求一求铭轩帝,肯定是搞错了,他那样一个坦荡磊落的人,怎么可能行这等卑鄙阴损之事? 可惜,一切都晚了,当夜查抄太子府,又抄出来通敌书信。铭轩帝才站稳脚跟五年时间,外有强敌,内又公侯世家势大之患,多少个夜晚不得安睡,如今自己的儿子做出这等悖逆之事,他的怒火可想而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眼看着太子府、徐家、李家等等全受了牵连,替太子说话的,统统下了狱。胡皇后在金殿前跪求皇上重查此案,也被铭轩帝斥责,半年没有见她。 九月,北市人头滚滚,废太子妃产子不顺母子俱亡,太子追随妻与子而去,次年,胡皇后也病逝了。 她就像是做了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梦醒了,那样一个经年出现在她梦中的人,再也没有了。 后来祖父过世,她自己要求进宫,父亲拗不过他,在铭轩帝选妃的时候,进宫做了一名美人。 那个人不在了,她也同个死人没有区别了,她要守在这宫中,终有一日,她会为他报仇。 后来,她的父亲为了天下公道,以死直谏,触柱而亡。 各个冠冕堂皇,不过都是满手鲜血的刽子手。 她看着殿中的薛云初,那样一张让她魂牵梦萦的脸庞,如今隔了十几年,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其实她更像胡皇后一些,但是眉眼间的坦荡和冷静,也有七八分像先太子郑承赟。 铭轩帝看着站在殿中,明明只有十四岁,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薛云初,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鄂楚胡氏。 扶摇仙师替他占卜过,圣德有亏,天降而罚,但依旧有一线生机,那一缕生机,是不是就是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孙女呢? 他看了张大伴一眼,张大伴立即会意,走过去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华圣神医,并叫人拿了一把椅子给他道:“华神医,您年纪大了,坐着说话。” 华神医对着铭轩帝拱手道:“老朽多谢皇上体恤,实在是有愧于皇上……” 何贵妃这时已经站了起来,跪在了铭轩帝近前哭诉道:“皇上,难道您要信了他的一派胡言吗?臣妾与皇上相伴二十几年,皇上还不了解臣妾的为人吗?这华圣本就是胡家请来给先皇后治病的,他自然是偏向胡家啊皇上,只有臣妾是一心为了皇上啊——” 太子和魏王也跪在了何贵妃身边,一同向着铭轩帝求情道:“父皇,母妃她向来心慈,定是冤枉的,这其中恐有什么误会,还请父皇明察!” 铭轩帝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看向何贵妃的目光中终究还是带了些失望的神色。 他不是不知道何氏对后位的渴望,后宫里的女人嘛,谁不喜欢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谁不想当那个后宫之主?可是,胡家对他恩深似海,他早就对何氏说过,皇后只能是胡氏,其他的日后再说。 废太子已经圈禁了,日后他再想办法把三皇子扶作太子,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可她还是伸手了,他给了她那么多,后宫独宠专房,她犹嫌不足,竟然对皇长子和皇家血脉下手,只为了那个后位。 难怪自己的老师王延昌说,何氏不可为后,否则祸及子孙、后患无穷。 他忍不住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王皇后看着跪在地上的何贵妃哭得声嘶力竭的样子,摸了摸自己手上那个圆形的疤痕,这才缓声道:“皇上,臣妾也有话说。” 何贵妃的哭声戛然而止,抬头恨恨地瞪着她:这个贱人,要在这个时候踩她一脚吗? 王皇后道:“太子殿下说得对,兹事体大,自然是要好好彻查。当年的稳婆,家中可还有人在?先太子府圈禁的时候,守卫是何人,可有蛛丝马迹可查?还有,” 她顿了顿:“既然都查了,不如将三皇子坠马而亡的事一并查了,当年那马夫不是畏罪自尽,家人也不知所踪吗?不如再去马夫的故乡找一找,也许会有新线索也说不定。” 德妃梁玉珊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抓着衣领,满面惊怒地指着何贵妃:“你?是你??” 何贵妃忽地尖声叫到:“王嘉善!你整贱人,你满口胡言乱语、含血喷人!” 王皇后冷冷地看着她,道:“何氏,你敢回答我,敬德七年三月,你的弟弟何柏犀漏夜密行,去往泙州,到底做什么去了吗?” “你可知,何柏犀虽然斩草除根下手利落,但,依旧有漏网之鱼吗?” “你可知,先太子冤案得以平反、你弟弟入狱之后,那人便千里迢迢,一路行乞到了这汴梁,找到晋王府了吗?” 一句接一句,直惊得何贵妃跪不住,直接坐在了地上。 德妃看了看王皇后,又看了看皱着眉的铭轩帝,转而看着地上瘫坐着的何贵妃。 她眼中噙着泪水,想起了自己那个活泼俊朗、贴心又懂得疼人的儿子,她的德哥儿,顿时胸口剧痛,一时天旋地转,白眼一翻便一下子倒在了椅子上昏死过去。 福宁公主见状立即冲了过去,与贴身宫女抱着面白气弱的德妃,哭着喊到:“母妃!母妃你醒醒啊!母妃!” 她满脸泪痕回头看着铭轩帝喊到:“父皇!您看看母妃啊,快救一救她,母妃!” 铭轩帝站起来,对着华神医道:“华神医,有劳了!” 华神医马上疾走几步到了德妃身边,伸手招来自己的徒弟,拿出金针,对着德妃就开始施针。 殿中寂静无声,各人都屏息静气等着华神医说话。 过了一会儿,德妃煞白的脸终于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一口气抽上来,这才开始正常呼吸。 铭轩帝看着她那张枯槁的脸,额上耳边的穴道上都插着金针,眼旁尽是泪水,心中忽地生出一丝不忍来,唤道:“玉珊,你可还好?” 德妃猛地抓住了铭轩帝探过来的一只手,双眼睁大,这才哭出声道:“皇上!皇上,皇后娘娘定是知道些什么,求皇上,看在咱们德哥儿,他那样孝顺的份上,查一查,给他一份公道!臣妾,愿以死相报!” 声声泣血,直入人心,叫铭轩帝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那孩子,在皇长子去了以后,成日里想着如何让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开怀一些,一直在努力劝慰自己,为了向自己展示马术,骤然就去了。 他安抚着德妃道:“朕知道,你先不要激动,朕一定会查,他、他也是朕的孩子。” 德妃泪眼看着铭轩帝,确认了他的眼神以后方才松了手,闭上了眼,脱力地由着福宁公主抱着,母女俩一时间泪如泉涌。 第26章 唯有相思不可医 周翼琮被这突如其来的走向惊得呆愣当场,一向能言善辩的那张嘴此刻张口结舌,几度开合之后终究是闭上了。 他的目的是先把虞家和薛氏女统统踩到泥里,无论如何这个欺君之罪是逃不掉的;待他把虞家收拾了,后面再慢慢收拾袁家、莫家。 可是为何所有人都将矛头对准了何贵妃? 他似乎不小心揭开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反应过来已经迟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亲爹周太尉,发现他已经闭上眼什么都不看了。 何贵妃犹自哭着,她膝行几步,抱住铭轩帝的腿满面泪痕道:“皇上,皇上!你要相信臣妾啊,臣妾是清白的……” 铭轩帝低头看着仰头哭泣的何贵妃,看着何氏二十几年画着的、和胡氏别无二致的小山眉,一时心头五味杂陈。 胡氏生得极其美丽,但是性子清高寡淡,待人宽和却又敬而远之,在他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二人琴瑟和鸣,如同蜜里调油一般。 她十四岁就嫁给了自己,十六岁就有了他的第一个孩子郑承赟,但胡氏却因过早生产而伤了身子,自打生下皇长子后就再也没有开怀过。 她曾说过,还想生个女儿,可惜后来一直未能如愿,那时他也曾心疼,也曾为了怀中郁郁寡欢的胡氏而叹息。 可后来当时还是皇后的阿娘说,他是太子,后院空虚子嗣稀少不是好事。梁氏和何氏进府以后,他不得不将宠爱分了些出去。何氏又知情识趣,舍得下身段来讨好他,奉承他,让他感受到了在胡氏身上从未感受到的帝王威严,在他当上皇帝后,这种落差愈发的明显了。 胡氏在他心里的分量自不用多说,少年夫妻结伴到了青年时期,她嫁给他二十余年,直到她离世,他心里最喜欢的人依旧是她。 可是对于皇家之人来说,情爱是最不值钱最不重要的东西。 何氏不一样,她懂得自己喜欢什么,对他百般逢迎,事事以他的喜好来。这二十几年来,穿衣打扮她都默不作声地向着胡氏靠拢,无论是眉目妆容还是说话的语调,无论是衣服的样式还是行路的姿态,她做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神似胡氏,偏偏又没有胡氏那样孤傲的性子,不似胡氏那样宛如高岭之花难以攀折。 胡氏走了以后,他便将何氏当做了她的慰藉,在修道寻找她的魂魄而不得之时,也总能透过她看到胡氏,所以二十年来,他在众多嫔妃中只专宠她一人。 因为他的专宠,竟生出如此多的事来,这些年他只顾着修仙问道,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是无论如何也忽视不了了。 他面上神色冷了下来,张大伴及时示意人将她拉了起来。 何氏犹自哭泣着,冷不丁听着铭轩帝道:“来人,先送贵妃回宫去。” 何贵妃睁大泪眼,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铭轩帝,他,他这是对自己失望了么? “皇上,您一定要相信臣妾啊,他们看何家倒了,都合起伙来欺负臣妾!还有,臣妾为您养育了太子和魏王,皇上就算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能轻信了那些个小人之言啊皇上!” 铭轩帝揉着太阳穴,直觉得头大如斗,最后说了一句:“带下去!” 何贵妃这才被人带出了殿,走远了还能听见她的哭诉之声。 铭轩帝回到龙椅上,示意张大伴将双龙玉佩交还给了薛云初,那是阿赟的女儿,如今十四岁了。胡氏嫁给自己的时候,也是十四岁。 他环视了一圈大殿内的人,这才开口道:“严大人,此事你怎么看?” 严忠平人老成精,铭轩帝都那副表情了,他还能说什么? 他上前一步道:“皇上,微臣以为,先太子巫蛊案早已真相大白,当年的冤情如今早已洗清,不涉及国事,照理来说应该算是皇上的家事; 且皇上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一个孙儿,家事则讲情而非讲理,既是皇家血脉,岂有因早已平反的案子治罪之理?微臣斗胆,请皇上饶过华圣神医所涉之罪,神医也是为了保全皇室血脉,这才以身涉险,出手相救,全了皇上与……这位姑娘的祖孙缘分,算得上是功德一份。” 铭轩帝未置可否,周翼琮立刻跪下道:“皇上,不可如此轻轻放过啊!如此,日后若有人效仿,又置皇权国法于何处?皇室血脉确实要紧,但欺君之罪不可赦免,虞家早就知道那孩子身份,瞒而不报,理应治罪!” 铭轩帝垂着眼道了一句:“哦?” 周太尉连忙跪倒在周翼琮的身旁,仓皇说道:“皇上,这孩子,皇上您是知道他的,他在外为官十年,一向耿直刚正,不够通融圆滑,都是老臣教导无方,让他在此大放厥词,请皇上恕罪!” 说着,拽着周翼琮跪下道:“孽障,还不快住嘴!” 这时,段氏忽地站了起来,穿着礼服跪在了铭轩帝面前:“皇上!臣妇有话要说,还请皇上恩准。” 铭轩帝看着段氏,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阵,这才恍然道:“你是虞卿的夫人,哦,你便是先皇后的司药侍女,可是名唤丽珠?朕说的可对?” 段氏抬头道:“皇上贵人事忙,竟还记得臣妇一个小小宫女,臣妇深感皇上圣恩!”说着又是一拜。 铭轩帝道:“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他记得,胡氏将她早早放出宫去,提了她的名字,在几个贴身侍女,名唤瑞珠、明珠、珍珠、丽珠、碧珠、玉珠中,只有这个叫做丽珠的嫁了人。 胡氏说要成全一对佳偶,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她把自己的司药侍女嫁给了太医院的虞绍铨。 段丽珠跪在殿中,目光慈爱地望着薛云初,仿佛她还是一个小婴孩一般,那样瘦弱叫人心疼不已。 “皇上,当年臣妇的小姑产子后不足一月,那孩子便夭折了。臣妇带着孩子前往泯州照看她,小姑伤心欲绝,几欲寻死。为了救她,我们为她寻了一个婴儿叫她养着,当初我看这孩子右耳一颗红痣,与先皇后耳后红痣一模一样。” 她回忆着胡皇后,不由自主眼泪就流了出来:“臣妇伺候娘娘十一年,娘娘虽性子冷清,但待我们这些宫女从来没半点不好,我看了这孩子耳后红痣,自然就倍感亲近。后来,这孩子四岁上病得极重,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阎罗殿,都是我那小姑日夜不歇将她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 她七岁上,泯州失守,这孩子与她爹爹一路从泯州乞讨到了澶州,恰巧遇到袁家七郎将她们父女二人带到了汴梁,这才躲过战乱,捡回一条命。大概是先皇后在天有灵,这才保佑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皇上,华圣神医将这玉佩交给她的时候,臣妇恨不得跪拜天神,先皇后待臣妇如同再造,我和小姑抚养她,如何不是冥冥中上天叫臣妇报答先皇后之恩德呢?如此也不过得报万一,为了这孩子,臣妇万死不辞,若要治罪,请皇上降罪于臣妇一人,臣妇绝无半点怨言!” 虞绍铨在段氏向铭轩帝诉说薛云初一路的颠沛流离时,早已走过来,与她并肩而跪,话毕,他已经伸手将哭得摇晃的段氏轻轻扶住,一齐给铭轩帝磕了头。 虞晚苼和虞晚莱也跪在了他们的后面,二人朗声道:“皇上,臣等兄弟与表妹同住一个屋檐下近十年,确实不知她是先太子遗孤,她在我们兄弟心中就如同亲妹一般,还请皇上不要降罪于她!” 袁九娘子站在自己阿娘程氏身后,紧紧地咬着帕子,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她的阿初妹妹,竟背负着如此凄苦的身世,她还受了那么多苦,身上还有伤。 王皇后也道:“皇上,后宫不涉前朝,臣妾原本便不大沾惹俗事,如今冤案既清,欺君之罪便无从谈起。倒是别的案子,需细细查问才是,轻重缓急,事情总要一件一件来,方能正本清源,拨乱反正。” 铭轩帝侧头看了一眼向来不争不抢的王皇后,看她清淡漠然的眉眼,她要么不开口,开口则是字字珠玑,不愧是他恩师的女儿。 他点点头道:“皇后所言极是,朕知道了。” 便转头对着殿中人道:“事关朕的家事,如今在这中秋宫宴上,朕正好昭告天下,薛氏孤女,乃先太子遗孤,亦是朕的孙女;至于虞卿及妇人,养育郡主有功,余罪不提,赐黄金两百两,皇庄一座,段氏升二品诰命,虞副院使升任从二品院使之职。” 他眉目柔和下来,看着与胡氏当年一般年轻的薛云初道:“朕若封你做郡主,你可愿意?封号便用玥嘉可好?” 薛云初屈膝跪下,抬头望着铭轩帝道:“薛云初多谢皇上恩赐,但,孙女不求封号,亦不求富贵荣华。” 铭轩帝抬眉,那个不为金帛动一动眉毛的样子,倒是跟她祖母像极了。 他问道:“不当郡主,不要财帛,朕倒是好奇,你到底想要什么?” 薛云初道:“启禀皇上,小女说出来还请皇上不要动怒,若有罪责,小女愿意一人承担。小女还有一名表兄,姓徐,名桓。那日徐府抄家之时,他不在府中,由府里嬷嬷将自己儿子替了他一死。逃过一劫后,他也颠沛流离着长大。还请皇爷爷让他认祖归宗,好叫满门蒙冤的徐氏不至于在清明寒食无人祭扫!” 殿中在此人影浮动了起来,徐家在这起冤案里满门抄斩,竟然还留有一根独苗? 铭轩帝撑着双手站起来,道:“你,你说什么?” 薛云初道:“徐家三子,徐桓,尚在人世。” 满殿皆惊。 在众人震惊不已交头接耳的时候,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带着面具从傩戏的伶人中从容走了出来,站在了薛云初身边。 在众人瞩目中,他缓缓地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秀如峨眉般的脸来。 大学士陈辽实看到那张脸,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不是先太子巫蛊通敌案,他早已与徐家成了亲家。他的夫人与徐丞相的儿媳关系极好,三女儿刚刚满了百日便与徐家第三子早早定下了娃娃亲,那张脸他一看便知,就是徐家人。 陈辽实的夫人赵氏也紧紧地抓住了帕子,望着已经高出薛云初一个头的徐桓,咬着嘴唇便止不住泪水。 那孩子还是婴儿的时候,她也曾抱过,她与涂氏是闺中密友,那时她们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所有人都注视着云淡风轻站在殿中的徐桓,没有人注意到,太子郑承恩一把抓住椅子扶手“噌”地就站了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人,竟会在宫里,在这承天殿的中秋宫宴上出现在自己面前,以这样的方式,和这样的姓名。 他竟是徐家人?他是徐家人! 是他阿娘和祖父亲手葬送的徐家人。 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是涂州人士吗?他与自己相好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杀了自己替徐家报仇? 他爱他至深,竟从来没想到过,枕边人,竟与他有血海深仇。 一时间,郑承恩紧紧地盯着秋官儿,不,徐桓,心里的情绪如同狂风巨浪般铺天盖地。 他想他想得好苦,找他找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而他呢?站在那里,只如同一座雪山,冰冷而岿然不动。 他几乎要失态了,而徐桓甚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相思之苦堵在心头,而冷静下来他便知晓,不能叫父皇看出来任何端倪:祖父和舅舅都危在旦夕,阿娘也要遭父皇厌弃了,他不能再出岔子,他是何家和母妃唯一的希望了。 铭轩帝看着下首立着的徐桓,问道:“你真是徐正麟的孙儿?” 徐桓撩开袍子下摆板板正正地跪下,对着铭轩帝磕头道:“启禀皇上,草民正是徐氏子孙,行三,名徐桓。徐正麟是草民的祖父,徐兆启是草民的父亲,徐柯是草民的长兄。先太子妃徐菱是草民的姑姑。” 第27章 客心何事转凄然 “朕既然下了罪己诏,既是承认了自己识人不清,用人不明,既是朕的过错,徐桓便不是罪臣之子,也不算欺君之罪。来人,执笔!” 铭轩帝一声令下,大学士陈辽实站出来道:“微臣在!臣愿执笔!” 陈辽实将纸铺开,饱提笔蘸浓墨,依照铭轩帝的言语下笔撰写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故太子郑承赟之女,名曰云初。淑慎性成,勤勉端庄,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自即日起,封为玥嘉郡主,食邑五千,御赐郡主府邸一座,别庄一座。既司此职,掌管门第,上佐帝王,下抚子民。秉其初心,勉力尽责,贵为表率,显赫家名。” “兹有故徐氏之子孙,名曰徐桓,承先徐丞相一世清廉,两袖清风。佐护皇威,竭虑尽忠。其所育之子孙,徐氏桓也,内修外筑,温良天成,勤而慎勉,贵而能俭。自即日起,赐陵台令,发还徐氏原有宅邸,授田十二顷。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圣旨拟定,铭轩帝亲手盖了印章,殿中群臣及官眷齐齐下跪叩首,朗声称诵道:“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连几日,虞家门口宾客不断,宫里的赏赐流水一样地下来,凌无我站在薛云初身边道:“如今你身份既明,想来小姐她在天之灵也能有几分安慰。只不过这汴梁富贵,总藏着看不见的危机,你日后要加倍小心才行。” 薛云初点头道:“师父,徒儿知道了。”什么郡主公主,她都不稀罕,只要日后不要出现像她和徐桓这样,因权势斗争而蒙冤而死的遗孤、因战乱而颠沛流离的孩童就好。 徐丞相府邸,薛云初与袁无错,陪着徐桓站在荒废了十几年的院子里,看着工人和仆役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地做着修缮和除草的工作。 徐桓独自往前走了几步,袁无错也要跟上,薛云初拉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祖父的院子在东边,十余年过去,竹林无人照看,肆意扩张生长,已经将原本是书房的院子地砖顶得乱七八糟,参天的竹子将院子遮蔽得严严实实。 一棵巨大的樟树不知何时倒下,将主屋压塌了一半,残砖断瓦中,粗大的树身布满厚厚的青苔,散发出樟树独有的味道。还未倒塌的墙壁上,还隐隐能看到没有腐化完的书画,以及上面依稀能辨认出的“勤勉”、“豁达”几个字。 那是祖父的字。 离家的时候,他已经能读三字经了,也曾在祖父的书房里,缠着祖父教自己写字。 “二哥已经上了族学,没人陪桓儿玩,桓儿无聊得紧。祖父今日休沐,便也教教桓儿写字,桓儿一定比二哥写得好!” 祖父哈哈大笑,便将他抱到高椅上,握着他的手,写了一个“桓”字。 脑中不甚清晰的画面,被眼前乱竹丛生,巨木倾斜所替代,身后的仆人抬着锯子等工具,对徐桓躬身道:“公子,奴才等要收拾这处竹林和断树,公子可先去前厅歇息,那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徐桓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徐正麟的院子,转而往内院走。 袁无错见他走出来,松了一口气,抬眼示意薛云初跟上自己。 石桥还好好的,桥边一座石碑,刻着“守拙”二字,红漆早已脱落,灰白的石碑看起来斑驳不堪。 鹅卵石步道铺满落叶,踩上去软软的,有些潮湿。秋千架早已看不出痕迹,池塘里的荷叶所剩无几,几只蜻蜓时飞时歇。 阿娘带着他种下的一棵木樨已经长得比他还高出许多,枝枝叉叉胡乱地长着,枝繁叶茂,在杂草的桎梏之下,竟然开始打骨朵,隐隐能闻到一点桂花香。 花园院墙外再过一条路便是永定河。那日他对着这堵墙烧纸的时候,也没想过,重回徐府的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自花园往南的另一半早已经分了出去,曾经是大哥、二哥和自己的三个院子以及父亲书房的处所,后来砌起了高高的院墙,那里如今住着别家。 内院那个有狗洞的院墙已经坍塌,杂草从砖缝里长出来,在夏季的朝阳里轻轻地摇曳,仿佛在欢迎这个原来的小主人。 再往前行一阵,便是阿娘的东院。 越往前越难走,茅草锋利,甚至割破了他的脸颊、手背和脚腕。有什么呼唤着他不顾身上细长的伤口疾步往前走着,仿佛再走几步便能见到阿娘了。 袁无错见状几步飞过去拉住他道:“你等等。”说完,便将他拉到身后,自己则挥着手里的木棍将杂草一棍棍扫得倒伏在地,引着徐桓和薛云初一步步往前走。 到了,到了。 院门只剩一扇,另一扇早已倒伏在地上,杂树和乱草从院门里一直延伸到门外来,塞得严严实实,连日光都不见进去几分,眼看着是进不去了。 袁无错默默回头看了一眼,便站在了一旁,让徐桓站在了正门处。 他抬头看着圆形的拱门上方,这才开了口:“被藤蔓遮住的,应该是‘延福居’三个字。这是我阿娘的院子。” 朝阳升起,他好像觉察不到扑面的热气一般,静静地看着那无法踏进去的院门。 梦里呼娘万千声,初醒犹闻唤儿来。故人音容转不见,惟余残屋旧经年。 阿娘,阿爹,桓儿回来了。 不知道看了多久,一阵风吹来,抚过三人的头顶,薛云初没由来地就红了眼眶。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叹息,惊醒了一直陷在回忆中的三人,薛云初这才道:“阿兄,咱们回吧,这院子恐得一两个月才能清理出来,再站下去,当心着了暑热。” 徐桓转头看着她,微微笑了一笑道:“嗯,咱们回。” 三人从忙碌的工人中穿过长长的步道,走到了徐府大门口。刚一出门,便看到了门口的马车和手持长刀的长长的两行护卫。 徐桓和袁无错自是认得那马车的。袁无错立即上前一步,挡在了薛云初和徐桓身前。 马车里的人并没有下来,张德茂掀开帘子,太子端坐于里面,抬头直直地看着徐桓。 薛云初一见是太子,便也上前一步,挡在了徐桓前面。她隐约地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许多事她不愿细问,但这劳什子的太子左右不是个好东西,不能叫他再来欺负自己阿兄。 徐桓看了看挡在自己身前的薛云初和袁无错,嘴角弯起一抹笑来,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袁无错的肩,便从他们身后走出来,远远地看着马车上的人。 “秋官儿,跟我回去。”郑承恩看着徐桓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 “太子殿下莫不是弄错了,微臣名唤徐桓,是先徐丞相之孙,不是你口中的那个秋官儿。”徐桓平静无波的双眼,与在惜秋楼里那双眼光流转的妙目确实判若两人。 郑承恩深吸了一口气道:“孤不管你是秋官儿也好,徐桓也罢,只要你跟我回去,所有的事,孤都可以既往不咎,孤不怪你骗我,只要你回去——” 徐桓笑了笑道:“殿下怕是忘了,徐家承蒙何家特别关照,如今早已满门覆灭,只剩了徐桓一人,世上既无秋官儿这个人,又何来既往不咎的说法?” 郑承恩目光定定地望着他,企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一丝一毫除了疏离和冷淡以外的情绪,不管秋官儿是恨他也好,对他有旧情也好,只要他还有情,他便会不顾一切将他带回去。 但徐桓只是淡然地望着他。 两任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一个内侍疾步走过来在张德茂耳边说了几句,张德茂转身附耳对着太子说了什么,郑承恩这才阴沉着目光看了徐桓一阵,又扫过他身后的薛云初和袁无错,慢慢地放下了帘子。 马车带着护卫很快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徐桓转身对着薛云初和袁无错道:“咱们去河埌街吃糍糕和桐皮熟烩面去,今日阿兄修缮府邸,就当是热灶之喜,阿兄请客。” 皇宫里。 因涉及谋害皇嗣,铭轩帝下旨大理寺彻查二皇子之死,已经有四五日不曾见何贵妃了,任她在殿外哭泣跪求,魏王也一同跪着,扶着摇摇欲坠的何贵妃,不停地轻声安慰着。 铭轩帝头也不抬,只与扶摇仙师下着棋,口中却对张大伴道:“先送她回去,朕现在不见她。” 扶摇仙师落下一子道:“皇上分心了。” 铭轩帝笑着指着张大伴道:“都是这个老东西。” 张大伴连忙捂着嘴躬身道:“老奴这就闭嘴。” 殿中静默着只听得见落子的声音,殿外隐约传来一阵喧闹,张肆伍拿了拂尘走了出去,在门口遇见了慌慌张张来禀报的小内侍,两人低语一阵,张肆伍便急匆匆进来禀报道:“皇上,贵妃娘娘用簪子刺伤了自己,已经昏过去了。” 铭轩帝将棋子放回去,对扶摇仙师道:“仙师先自便,朕先去看看,此棋局先放着等朕回来再战。” 扶摇仙师看着铭轩帝出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息。 翊坤宫内,何贵妃脖子上包裹着厚厚的白布,隐约渗了些血。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呼吸微弱,面色惨白,眼角还挂着泪珠。 铭轩帝坐在榻边的一把软凳上,蹙眉看着床榻上柔弱的何贵妃,心头只觉得一阵烦闷。 到底是陪了她二十几年的人,他能把她怎么样呢?她竟然要寻死! 魏王跪在地上,哭诉道:“父皇,母妃她是怎样的人,您是最清楚的。阿娘心慈,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她怎么会去害二皇兄呢!” 铭轩帝看着自己的第六个儿子道:“坤儿心善,有很多事你不明白原委,便不要插手了。此事父皇自有定夺,你也陪着你阿娘跪了许久,先去歇着吧。” 魏王膝行了几步到铭轩帝近前道:“父皇,若是阿娘真的牵扯其中,儿臣愿代阿娘受过,只求父皇不要冷落了阿娘,她全心全意只为了父皇您啊!” 铭轩帝看着满面悲戚的魏王,那张流泪的脸与前两日来跪求他调查皇兄死因的福宁公主重合在一起,他们都为自己的母妃而对自己有所求,态度极其恳切,眼神也是如出一辙的悲伤。 福宁说母妃身子不好,这么多年都活在兄长骤然离世的悲痛中,若不是还有她这个女儿,便早就随皇兄去了。此次那马夫的亲眷千里迢迢从泙州道汴梁来告状,揭露了郑承德的死因另有蹊跷,怎能不叫她痛苦难耐? 一个要真相和公道,一个要母爱和宽恕,两个都是至纯至孝的孩子,都是无辜被卷入这场闹剧之中的可怜人罢了。 他自己何尝不是可怜人,这么多年被何家、被自己的兄长宣威侯那些人蒙在鼓里,他是天子尚且要如此受困,他如此,他的子孙也如此。 他向魏王伸出手,牵着他站了起来,温声道:“你是个好孩子,孝顺又纯善。原本就是过去的事,不该牵扯你到这其中来。好孩子,你先回,就算何家真的没了,就算你阿娘真的做了什么,父皇向你保证,永远不会牵扯于你。” 魏王擦着眼泪,低低地应了,抬头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何贵妃,这才退了出去。 铭轩帝和魏王的对话传到太子的耳中时,他刚刚从徐府赶回来,正准备去看望何贵妃,闻言便放慢了脚步。 父皇真的如此爱阿弟?无论何家和母妃有什么事,都不会影响他,那自己这个太子呢? 他做了不少事,不少足以让父皇废弃他的事,若阿娘也没了,父皇还会让他做这个太子吗?还会让他继承大统吗? 若他不再是这大萧的主宰,秋官儿,不,徐桓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看他一眼?他是不是再也补偿不了那个虞晚莱? 不,他有的是本事,他有人,有兵器,是太子,是皇上的长子。晋王病弱手无缚鸡之力,五皇子得了癔症痴痴傻傻,七皇子幼小不谙世事,只有郑成坤还能勉强算个备选的继承人而已。这大位,除了他,没人可以堪当大任。 只是,若父皇再做十年皇帝呢?父皇也才做了二十年皇帝而已。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他的爷爷吉顺帝在位时间可是有四十年的,就算父皇不似皇祖父那般长寿,再坐的皇位又有何难? 到时候晋王长子、六弟和七皇子也都长大了。 第28章 霜鬓明朝又一年 何贵妃悠悠转醒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自己苦求了几日也见不到的铭轩帝的脸。 “皇上——三郎,三郎……”何贵妃悲声呼唤着铭轩帝,面上的难过不似作伪,一时间竟让铭轩帝不自觉地将心软了下来。 他痛心地道:“朕说过要查清楚原委,在查清事实之前,朕不便见你,待查清了朕自会召见你。你这又是何苦!” 何贵妃柔弱地哭着,伸手拉着铭轩帝的手道:“皇上真的以为臣妾就是那心肠狠毒之人吗?那些人说什么,皇上就信了?焉知不是那起子小人,见臣妾的母家倒了,墙倒众人推,合起伙来污蔑臣妾?” 铭轩帝见她犹在为自己辩解,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道:“阿欣,你扪心自问,朕对你是何等优待,一应吃穿用度,远胜于朕的皇后乃至先皇后!朕刚刚登基那几年,为了不叫鄂楚胡家把持我郑家江山,早就同你说过,日后太子之位定会给你的儿子。朕已经圈禁了胡氏的儿子,你,你为何自作主张,要将阿赟和他的孩子都赶尽杀绝?” 何恕欣鲜少听铭轩帝叫她的小名,一时间竟愣住了。 他都知道了?不,不可能!当年的稳婆早就死了,家眷也被自己的弟弟清理干净,一点后患都没有,他不可能知道。 她呐呐地道:“不对,不是的,我没有!” 铭轩帝按了按额头道:“朕不便同你多说,如今一切证据都已经追查完毕,只等三司呈奏结果。朕不会对你如何,但是,若要继续做这个贵妃,便是朕答应,天下人也怕是不答应了。” 何贵妃听了这话,便如同五雷轰顶,一时间脸色煞白,他这是要让她去冷宫?那跟杀了她又有什么区别? “三郎!臣妾陪伴您二十几年,为三郎生育了两个儿子,还夭折了一个公主!若公主还活着,现在已经有十岁了三郎!皇上!臣妾不能去冷宫!”她拉着铭轩帝的衣袖哭道:“三郎!皇上!皇上真的要如此绝情吗?” 铭轩帝沉痛地道:“不是朕绝情,而是你!你做得太过了,为了叫恩哥儿当太子,你连德妃的儿子也不放过!那孩子,那孩子在我眼前被马蹄踩断了脖子!你叫朕如何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时他怒极了要灭了所涉人员的满门,还是德妃哭着劝自己,就当是为了德哥儿行善积德!可她呢,事成之后,让何柏犀亲自下手斩草除根…… 她远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柔弱,亦不似胡氏那般清雅高贵。 是的,她学了二十年胡氏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但实际上,论胸怀人品,竟是半分都不如她。 至少,胡氏没有如同她这般狠心辣手。 何贵妃见铭轩帝动真格要治自己的罪,一时激动起来,抓着脖子上的裹带拼命扯着,哭道:“既如此,臣妾还活着作什么?不若当即就去了,倒省得在皇上面前惹皇上不痛快!” 铭轩帝直觉得头痛不已,叫着人道:“来人,好生按住她,若贵妃娘娘伤了自己,你们这些奴才统统提头来见朕!” 女官们七手八脚地按住何贵妃,一边轻声细语地安抚着她,一番折腾下来,何贵妃到底有些力竭了,也总算是安静了些。 这时,太子郑承恩提着一个食盒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先向铭轩帝行了礼,这才走到何贵妃身边道:“母妃,你的伤可好些了?儿子事多,一早才忙完了便听阿弟说了,这才赶过来看您,儿子来晚了。” 何贵妃原本被宫女半是控制着半是安抚着,根本就动弹不得,如今见到大儿子回来,便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抓着他的手就哀哀哭泣了起来。 “恩哥儿,呜呜呜……” 太子用手轻轻拍着何贵妃的背,温声劝慰道:“阿娘,好了,先别哭了。父皇也是没办法,阿娘要体谅父皇的一片苦心才是。” 何贵妃继续哭道:“阿娘不想去冷宫,不想让人看阿娘的笑话……如今你祖父他们都下了狱,阿娘再去冷宫,日后你和你弟弟若遭人算计,阿娘要急死啊……” 太子难得今日耐心满格,继续温和地劝道:“阿娘急糊涂了,又不是天塌下来了,这不是还有父皇吗?父皇最是公允,阿娘莫要忧心,儿子们也不会放着阿娘不管的。” 一番劝慰下来,何贵妃的哭声总算是渐渐停歇,恰好这时宫女端来煎好的药,太子伸手接过来道:“我来喂阿娘喝药。” 少倾,待太子将空碗交给宫女拿走,铭轩帝见何贵妃终于平静下来,在儿子的温声软语下也乖乖喝了药,顿时心里好受了许多。方才一番争论,喉咙里干涩发痒,此时便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太子见状,连忙转身为铭轩帝倒了一杯茶道:“父皇半日都没喝茶了,都是儿臣的错,父皇,请喝茶。” 铭轩帝“嗯”了一声,喝杯中的茶,这才道:“如今你也越发懂事,为父甚感安慰。只是今早你母妃受伤时,你弟弟守在她身边,你倒是去了何处?” 太子忙跪下道:“父皇,儿子见母妃这几日不思饮食,便特地去了御膳房让人特制了些点心吃食来,听坤哥儿说阿娘早膳也未曾用过,不若父皇与母后一同用些吧。” 说着,便叫宫女将那食盒打开,将那小碟子小碗都摆在了桌上,不过是些凤梨酥、药木瓜、紫苏膏、鸡头酿砂糖之类的夏季消暑小食,但胜在清凉爽口、精致开胃。 铭轩帝早膳用得少,此刻也不到午膳时间,便点头道:“嗯,难为你有孝心。咱们便与你阿娘一齐用吧。” 待铭轩帝用过点心之后,眼见着贵妃也跟着吃了几口,这才站起身道:“你先好好养着,不要胡思乱想,朕还有事便先走了,太子多看顾着些。” 说着转身便走,太子在他身后行礼道:“是,儿臣恭送父皇。” 他抬头望着铭轩帝的背影,心道:父皇,你可莫要责怪儿臣,都是情势所逼,儿子也是不得已。 入夜,三司呈报会审结果,铭轩帝忍着咳嗽,翻开呈报才看了几行字,便觉一股腥咸之气不断上涌,叫他再也忍不住,猛然咳嗽起来,直咳得额头青筋暴起,满面通红,涕泪横流。 铭轩帝越咳越厉害,直觉得眼冒金星,他伸手胡乱摸着身侧的案几,想要摸到茶杯,结果竟将那茶杯撞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在太医来之前,铭轩帝便陷入了昏迷。 早已下值的虞绍铨也被紧急召回了宫,铭轩帝病倒的消息便已经飞遍了汴梁所有官宦人家。 虞绍铨切着脉,脉象阻滞混乱,胸腔起伏极快,带着如同鸟鸣一般的声音;喉头似有淤塞之物,而引痰数次不得;但看着铭轩帝青乌的嘴唇和紫红的眼睑,心里又添几分惶然。他回头看一看王院使,二人眼光一对上,便明白了八九分。 铭轩帝极有可能是中毒了,只是显表如同得了急症一般。 明明是八月末伏的天气,殿中人人都觉得寒意森森,何人给皇帝下的毒,下的什么毒,一时无从查明,疑云笼罩着整个皇宫,也笼罩着宫里的每一个人。 王皇后坐在铭轩帝的床榻边,满面肃然地看着太医进进出出,给铭轩帝测毒。 御膳房所有人都已经被抓起来,在拷问了。 太子、晋王、魏王,五皇子郑承锳和七皇子郑承安都守在寝殿内,几人眉头紧锁,七皇子年幼,被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的铭轩帝吓得低低抽泣。 赵素抱着七皇子,面无表情地望着面前的地砖,论动机,是哪位还不明显么?虽然她也有那份儿心,但是若要让何家的一半血脉坐上那个位置,那她们这些人,统统没有活路。 同样哭泣的还有脖子上有伤的何贵妃以及等着铭轩帝彻查二皇子坠马案的德妃和福宁公主。 在外间满满当当坐着铭轩帝的妻妾儿女的时候,太医院所有太医全都在忙着用各种办法测着铭轩帝到底中了什么毒,塌前银针鹅毛等试毒工具摆了整整一案。 严忠平程礼卿等几位肱骨之臣立在铭轩帝床榻旁,宣平侯等皇亲则在另一侧,他们看着太医给铭轩帝取血,喂铭轩帝服下甘草绿豆汁,一面用银针封着穴位, 天明之前,在外采药的华圣神医终是从汴梁城外赶回来了。 太子漠然地盯着华神医,看他净手之后,众人退开一条道来,把他让了进去的时候,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拳头。 华神医将一枚浸了药剂的薄木片的一头放入铭轩帝口中,片刻后取出,又将一枚细一些的放入了他的鼻孔里,轻轻转了转,最后才将两样东西分别放入了案几上的两个玉碗中。 两枚木片在玉碗的药液中,渐渐变成青绿色,最后转而变为了紫黑色。 华神医见状道:“不必再喂甘草绿豆汁了,毒在肺腑,此刻先行放血后服药,来人,将门窗全部打开。” 一应器具俱全,华神医向王皇后请示后,告罪一声,放血过后便用针行于云门、中府、天府、侠白等处,两炷香时间过后,金针施毕。 华神医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对自己的徒弟说道:“可以用药了。” 说着,便掏出瓷瓶来,将五枚散发着药香的漆黑药丸交给了徒弟,研磨碎了之后,用温水和着,一点一点地喂给了铭轩帝。 不多时,铭轩帝喉头的语塞之音渐歇,胸口急剧起伏的频率也下降了不少。唇色也由乌青转白,略略带了一丝血色了。 天色大亮,铭轩帝轻轻咳嗽了一声,发出了自昨夜到今晨的第一声:“嗯……” 王皇后走到铭轩帝床榻边来,低声唤道:“皇上,您还好吗?可是渴了?” 铭轩帝睁开眼,看到一夜未睡的王皇后虽十分镇定,但憔悴的面容和青乌的眼袋叫他一时十分动容,他勉强发出声音道:“辛苦皇后了。” 王皇后温声道:“皇上醒了就好,一家子大大小小,满朝文武都盼着皇上醒了继续做咱们的主心骨呢。” 随即对身边人道:“华神医呢?快去请。” 华神医很快进来,还未行礼,便被王皇后免了,只让他快快给铭轩帝请脉。 末了,华圣道:“启禀皇上、娘娘,此毒虽未能全解,但到底是度过了最险恶的时候,若能让老朽彻底分辨出其中成分,便能毒物清除干净了。只是此时尚需几日,还请皇上饶恕老朽医术不精之罪。” 这毒他行医五十余年竟从未见过,但从症状上看,便知那毒是经历数重炼制而来,如今他才解了五成而已。 铭轩帝虚弱地道:“神医不必过谦,依照你的计划行事便是。”说罢,便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皇子和公主们,扫视一圈后,沙哑着嗓子问王皇后道:“那孩子呢?” 王皇后立即道:“可是玥嘉郡主?事情出得急,还未通知她,臣妾这就让人去请。” 铭轩帝“嗯”了一声,道:“让孩子们……都去歇着吧,熬了一夜都累了。”说完,因着大病初醒,精力十分有限,他只得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再一次陷入了睡梦中。 昨夜的梦里,他终于梦见了十四年不曾梦见过的胡氏。 他浑浑噩噩地盲目地走在一段充满浓雾的路上,不知自己要去向哪里,只是盲目地走着。 慢慢的,在浓雾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忍不住跟着向前走去。 越走越近就越难走。 胡氏还是当年还未生病时的样子,在他前面慢慢地走着,他忍不住追过去,双足却重若千钧,不论怎么努力,胡氏都离他那样远。 他忍不住喊道:“阿溪!” 胡氏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只一双眼满含着怜悯地望着他,好像他是个什么可怜人一般。 胡氏没有开口,他却听见她说道:“回去吧,这里还不是你来的地方。” 第29章 一剑霜寒十四洲 四面八方传来喊杀之声,浓雾中忽而闪过的刀光剑影,惊得铭轩帝往后退了好几步,接着他便被什么绊倒在地上,伸手摸起来一看,是一把沾满鲜血的剑。恍惚中他只觉得自己胸口一痛,那剑不知何时竟插在了自己的胸口,面前出现一双脚,他抬头一看,那人正是是太子。 那双阴冷的眸子,看得他脊背发凉。 铭轩帝当即便吓醒了,他用了半晌才记起,胡氏已经过世十三年了。 一时间,他便想起先太子的那个孩子来,可是在儿孙中搜寻了一圈,却未看到她。 阿溪,我没来得及告诉你,阿赟还有个孩子活在这世上,若你知晓,当年也不会那么快就随着他去了吧。 薛云初在师父的陪同下进了宫,望着卧榻上的铭轩帝,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这是她有着血缘关系的祖父,他们只见了两面:第一面便是在中秋宫宴上,周家要置她于死地;第二面还是在宫里,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他时而睡着时而醒来,在华神医和太医院的努力下,两日时间过去,身上的毒也解了大半,只是每呼吸一次,双肺便扯着生疼,身体到底是不如从前了。 他看着薛云初道:“玥嘉,这几日便住在宫里,与福宁相伴几日罢了。朕,总归要补偿你。”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是特别容易怀念过去,怀念故人。看到薛云初,他便想起来胡氏和皇长子,他确确实实亏欠着他们,也只能补偿到玥嘉身上了。 他抬手示意张大伴拿来一个匣子,将它给了薛云初道:“玥嘉,这,这是你祖母的一些首饰,如今便都交给你。” 薛云初看着病榻上的人,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匣子:“多谢皇祖父。” 铭轩帝宽慰地笑了笑,便又疲倦地闭上了眼。 御膳房那日当值的人受尽了酷刑,所有人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做糕点的几名厨娘提起太子曾经来过,亲手参与过糕点及冰雪凉水的制作,还将成品拿走了。 第二日凌晨天还未亮,供状便呈到了他的面前。 铭轩帝回忆起那日在翊坤宫里,太子一反常态的孝顺和耐心,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心里顿时就凉了半截:他的儿子,他最看重的儿子,对他下了毒 。 严忠平、梁鸿道、程礼卿、陈辽实、方澄懿以及林赐康等人立在铭轩帝下首,口供上面的内容他们刚刚传阅完毕,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太子恐怕当不了几天了,一旦重新选太子,这汴梁怕是又会波谲云诡、人心浮动。 现下所有的皇嗣都在宫里,铭轩帝对着内寺官道:“去传太子来。” 内寺官应声出去,过了许久,在所有人盘算着将谁定为新的太子,在腹中打着草稿时,忽然有人惊叫着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惊惶地喊道:“皇,皇上,皇上……打、打过来了!金水桥那边,杀、杀了好多人!都是血!都是血!” 来人是集英殿外行走的小黄门,衣服上满是泥泞污渍,头发蓬乱,跑得鞋都掉了一只。 他亲眼见到平日里总会跟他拌几句嘴的粗使宫女被一把大刀穿胸而过,后面是黑压压穿着神卫营铠甲的大部队。吓得他来不及哭便偷偷滚到了一旁的水缸后面,四手四脚地钻进排水渠里,胡乱匍匐了许久,这才找到宫门口值守的一个内侍官,哭嚎着前来报信。 严丞相十分机警地上前一步,望着远处的天空,又回头看了看眉头紧皱的宣平侯等人,顿时满面肃然大叫一声“不好!”转头即刻对着金吾卫道:“快,关闭内宫大门,东西南北四院通通关闭!” 远远地,外面已经隐隐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兵甲相撞的声音,还有叫人心惊的喊杀声。 陈辽实则对着伍德全道:“快去,找人将东西六宫娘娘皇子公主们都知会到,有人造反了!全部挪到承天殿来!” 敬德二十年八月二十七日,太子郑承恩携五万神卫营与金吾卫北卫所里应外合,起兵造反,围住了以承天殿为中心的内宫、东、南、西苑。一个时辰的功夫,神卫营便已经杀到了金水桥畔,将皇宫死死围住。 北苑天牢,除了何槐犀之外,何柏犀与何榆犀带着何岳笙已经早早地出来。何柏犀拉着何槐犀要走的时候,何槐犀拒绝了。何柏犀欲再劝,何岳笙道:“他既不走,就由着他,待事成之后再说!” 何槐犀面色晦暗,眼神里藏着深深的失望,只对着何岳笙离去的背影跪下拜了一拜,便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再也不动一寸。 何柏犀带着自己的旧部殿前防御使吴光、神卫四厢督指挥使曹关、卫将军涂勇等一路杀过去,眼看着再突破一道玄隆门便要杀至内宫来了。 铭轩帝初闻太子逼宫的消息,当即气急,一时激愤导致气血上涌,一口黑血喷了出来便又晕了过去。 崇安皇太后也由贴身的侍女扶着,刚走进来,便看到铭轩帝吐血晕厥,顿时大惊失色,双眼一翻也晕了过去。 一时间殿内大呼小叫,乱成了一锅粥。 华圣神医由王皇后和晋王一道,护着晋王长子赶了过来;眼看南苑即将失守,德妃、淑妃也带着皇子公主们赶到防卫最牢固的承天殿里,待赵素带着七皇子赶过来的时候,一众有品级的妃嫔都已经齐聚承天殿,只有何贵妃和六皇子暂时不知所踪。 一时间殿内人渐渐多了起来,凌无我将薛云初和福宁公主挡在身后,望着南苑那边升起的黑烟,隐隐听见了被屠戮的宫人发出的惨呼声,眉头紧锁。 华神医为铭轩帝施针过后,眉头舒展开来道:“方才皇上急怒攻心吐的一口血,倒是将肺腑之毒吐出来不少,肺经已经略有畅通,稍后便会醒了。” 崇安皇太后在太医的照料下也醒了过来。 扶摇仙师向华神医点头示意过后,便低声念起《安土地神咒》和《净天地神咒》来。 淑妃袁锦如紧紧地抓着五皇子郑承锳的手,见他此刻眉头紧锁,目光深沉,竟忘了装痴卖傻。她轻轻地动了动儿子的手,郑承锳立即会意,将头低了下来。 晋王受了惊吓,此时面色苍白气喘不止,虞绍铨立即上前,替他把脉之后,又将的手里的驱惊定神丸给他服了下去,转而又去看德妃的病情,福宁公主轻轻抚着德妃的后背,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 太子哥哥竟会拔刀相向,他可是她们的兄长啊! 经过薛云初和福宁公主身边时,虞绍铨关切地看了薛云初一眼,心头悔意汹涌:早知就不叫他认祖归宗,如今竟卷进这样一场祸事里来。 他自是不怕死的,可是这孩子,一路吃苦受罪,硬是一天福都没享啊。 赵素抱着七皇子慢慢的坐在了德妃旁边的一把椅子里,定定地看着一脸惊惶的众人中,那样一副毫无惧色、不动如山的瘦高身影——果然是他的孩子,皇子公主吓得呆傻的、发病的、哭泣的都有,只有她,面不改色地观察着四方动静。 阿赟哥,若是你在,该多好啊。 她开口道:“玥嘉郡主站了许久,还是先坐一会儿罢。” 金吾卫里虽基本上都是高手,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加之神卫营兵器充足,金水桥的玄隆门不多时便被攻陷了。 肖夏泉站在太子身侧,道:“殿下,除了西苑那边邓挞还没有消息,南苑北苑皆已被我军攻破,只等他返回,便可对东苑聚力一击。” 郑承恩穿着铠甲,手里拿着一把长剑,眉目森冷地望着承天殿方向:撬开玄隆门,还有四道关卡,金吾卫武艺高强但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他胜券在握。 外头他有五万人,里头还有杀招,他是太子,父皇一死,大位就是他的。 皇宫外,袁无错带着全部袁家近卫、莫应星带着五城兵马司整部,凌双双与凌无羁、凌无绊两位师叔、梁昀瑾带着临时拼凑起来的各府府兵护卫,组成了一支勤王军,虞晚苼虞晚莱兄弟俩也在袁无错身旁。 三千对五万,力量悬殊,胜算渺茫。 两个时辰后,重华门轰然倒下,太子持着长剑站在了承天殿前。 大殿门窗紧闭,太子郑承恩对着殿门喊到:“父皇,儿子来看你了,父皇如何竟不开门迎一迎儿子?” “孽障!这个孽障!”铭轩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当即拔了剑就要冲出去砍了这个不孝子,被人七手八脚地拦下来,支着剑坐在龙椅上只是喘气。 方澄懿对铭轩帝道:“皇上,让微臣出去与殿下说一说罢。到底是一家人,何苦要如此刀兵相见。” 说着,他走出门去,对着对面的太子拱手道:“殿下,微臣许久不曾见太子妃娘娘,不知太子妃娘娘可还好?” 郑承恩没想到方澄懿出来竟是问他这个,一时间竟有些愣住了,那个人被他遗忘在地牢里,也不知是死是活。 对方闻音,自己还是有些愧疚的,她到底无辜。 他答道:“岳丈大人,待我将事情办完,你便可去我府里看看她,如今想必她病也快好了。还请岳丈大人行个方便,让父皇将我所需之物交出来,省得大家闹得不愉快。” 方澄懿这才道:“不知殿下所要的是何物?” “自然是传国玉玺,是这天下了。” “殿下已经是太子,大位,圣上迟早会传与殿下,殿下何苦如此按捺不住、咄咄相逼呢?” “迟早?”郑承恩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他迟早会把皇位传给我?那他修什么长生不老?这皇位他想坐一千年一万年,孤便要做一千年一万年的太子吗?” 方程懿道:“圣上修仙,未必就是要做那长生不老的皇帝,殿下何必如此狭隘?难道圣上没有放权给殿下吗?殿下也体会体会圣上的一片苦心!” 太子还未开口,何岳笙便提醒他道:“殿下,跟他废什么话,方澄懿诡计多端,此刻怕是在拖延时间,殿下不要心慈手软,应该当机立断才是!” 说罢,他便对方澄懿道:“方兄现下还有心情关心皇家家事,倒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的女儿罢!你那好女儿吃里扒外背叛太子殿下,现在在地牢中,不知是死是活,你还是省省自己的精神,早些为你那女儿念些往生经罢了!” 方澄懿闻言气急,瞪着太子问道:“殿下,他说的可是真的?我女儿到底犯了什么错你要将她关入地牢?” 太子沉默不答,何岳笙见状对着手下道:“弓箭手,他再多说一句,便射杀他!” “你!何岳笙,你这个老贼!你污蔑、害死先太子在先,撺掇太子殿下谋反在后,真当是祸国殃民,合该受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之刑!”方澄懿浑不畏死,指着何岳笙大骂。 何岳笙冷笑一声道:“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留着你的文人风骨去见先太子罢!” 说罢,何柏犀手一挥高声道:“放箭!” 在方澄懿闭目准备就死之时,金吾卫的人已经将他拉到盾牌后面,凌无我和薛云初立即将他拉回了大殿内。 暂时死里逃生的方澄懿想起自己那个苦命的女儿,忍不住捂着脸嚎啕起来。 门口再起拼杀之声,一时间刀剑相撞,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晋王再次呼吸困难了起来,只将华神医给的药一粒又一粒地塞进嘴里,王皇后面无惧色站起来将晋王长子护在身后。 严丞相道:“皇上,咱们君臣一体,今日不若殊死一战,大萧未来几何,此役便见分晓!” 铭轩帝面沉入水,看着堂下众臣道:“诸位爱卿,便拿起兵器,与朕同进退吧!” 薛云初与师父凌无我并肩而立,面色肃然地望着那扇不住抖动的大门,手里紧攥着从金吾卫那里分来的长剑,作好了战斗的准备。 袁无错前夜便说过,铭轩帝这毒若解不了,那便不会有此一战,若解了,太子必反。 如今在她面前,殿外的口号声中,承天殿的大门不住颤抖,门后的金吾卫和内侍官们眼看抵挡不住,轰然倒塌。 满天飞舞的烟尘中,太子身后跟着何岳笙、何柏犀和肖夏泉等人,手持兵器,全副武装地走了进来。 第30章 剑南风景腊前春 太子持刀进了承天殿,遥遥望着坐在龙椅上的铭轩帝,道:“父皇,儿臣听闻有人给父皇下毒,父皇遭人劫持,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他身后跟着何岳笙、何柏犀、以及早就不见了的何贵妃。 他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上的长剑,眼睛扫视着殿中众人,闲庭信步仿佛一匹闯进兔子窝的头狼,在挑选着自己的猎物。 铭轩帝看着昨日还受伤悲泣,今日却与儿子联合起来对付自己的何贵妃,顿时怒道:“何恕欣!朕待你们母子不薄!” “不薄?哈哈哈哈哈!这么多年,皇上把我当胡映溪的替身,可曾有半分真心对我?好不容易她死了,又让王嘉善那个贱人做了皇后!那礼服是按照我的尺寸做的,你给了她!你对我不薄?”何贵妃状若疯癫,目眦欲裂地瞪着铭轩帝声嘶力竭地吼着,眼中有泪水不住地流下来。 她能有什么办法?太子昨夜派人来接她的时候,魏王还在劝他不要做傻事。而太子,在她的面前一剑将魏王杀了,她只剩郑承恩这一个儿子,如果他当不了皇帝,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只消片刻,她又恢复了平静,指着薛云初面无表情地对着太子道:“恩哥儿,无论你要做什么,先杀了胡氏的那个孽种!那个老和尚说了,胡氏但凡还有一丝血脉,你就当不了皇帝。你先杀了她,其他的,无论你想做什么,阿娘都不干涉你,再不管着你了……” 太子自是知道自己阿娘的心结,当下便对着弓箭手道:“先杀了那个女人。” 凌无我挥动手中的剑,几下将迎面而来的箭矢挡开,厉声到:“姓何的!你可认得我?” 何贵妃抬眼望去,依稀辨认了一阵,这才大惊道:“你是那个贱人的贴身宫女?你没死?” 凌无我恨生道:“你不死,我怎好先闭眼?当年你买通稳婆害死先皇后的长孙,又故意将先太子已死的消息告知先皇后,若不是你这个毒妇,她也不会走那么早!如今,你还要杀她唯一的孙女,当真比那蛇蝎还要恶毒,今日你便看看,若敢动她半分,到底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何恕欣一时间没了言语,她隐隐有了身份不妙的感觉,心头的恐慌愈来愈盛。 金吾卫挡在众臣前面,寸步不退,薛云初站在师父身旁沉静地望着外面黑压压的队伍,一众文官统统举着刀,有人纵使两股战战,浑身哆嗦,手里的剑也不曾抖落半分,气氛紧张到了极致,一时间殿内呈对峙之势, 这时,崇安皇太后站了起来,对着太子道:“恩哥儿!哀家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最听话的啊,怎的叫人教唆着做了这等糊涂事!” 太子吼道:“我糊涂?父皇他呢?选我做太子,他却要去求长生不老!何家和阿娘有错,他说郑成坤永远不会受牵连!他不糊涂吗?啊?他明明是拿我做幌子,魏王才是他最看重的吧?如果不是父皇偏心,孙儿又何必兵行险招?” 皇太后道:“你真是傻啊!你父皇这么多年一直为你筹谋,让你学着理政,帮你排除阻碍,甚至连你皇长兄都舍弃了,你,竟无视他的苦心!” “好一个排除阻碍、舍弃皇兄!原来是子承母业,家学渊源!” 一个突兀的声音从西偏殿传来,许久没有露面的宣平侯由人推着轮椅进来,望着崇安皇太后道:“母后,敢问当年您为皇上扫清的障碍里,是否也包括儿臣?”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纷纷侧目,崇安皇太后这边和太子那边看着突然出现的宣平侯,都有些意外,皇宫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他是如何进来的? 宣平侯将轮椅推到了崇安皇太后面前,问道:“母后,如今这局面,你可曾预想到过?” “你一心想要自己的儿子当皇帝,完全不顾我有没有那争位之心……”他缓缓地说道:“那时我早已对父皇言明,做皇帝终是不自在,动则左使记之,言则右使记之。我志在游历天下,可你呢!你身为我的嫡母,竟狠心坏我双腿,绝我子嗣,要我性命!” “你能把赤藿芦用在我身上,为何不敢用在你的孙儿身上?若是用了,今日倒是不必有此一难,太后,您说对吗?” 铭轩帝震惊地望着崇安皇太后,忍不住问到:“阿娘,他说的是真的吗?” 崇安皇太后结结巴巴地道:“皇儿,你不要听他胡说。事到如今,火都烧眉毛了,还说这些作什么?” 宣平侯忽地笑了起来:“罢了,陈年旧事,如今再提起,你认也好,不认也罢,自有报应,都是报应,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群跳梁小丑,一个拙劣的把戏,几句一眼假的弥天大谎,竟然能扳倒一国太子,竟然能让一个皇帝亲手废了自己的皇长子。他郑景郯果真是过得太顺了,皇位有太后为他筹谋,登基之后有太子和胡家为他遏制公侯勋爵。 他半分脑子都不用,以至于几个乌合之众作了一场蹩脚的戏,就让他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对自己最有用的太子,还亲手摘掉了等同于自己左膀右臂的徐家,顺带得罪了鄂楚胡家,他真是古往今来第一大蠢货,蠢得他想笑。 被诬陷除夕要杀他夺位的那个早已泥下销骨,如今真正要做这大事的,倒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现太子,真是天道好轮回啊,他忍不住大笑出声,根本停不下来。 阿赟,你看到没有?真是风水轮流转,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宣平侯坐在轮椅上,笑得腰深深弯下去,整个上半身和下半身剩下的半截腿贴在一起。 崇安皇太后看着笑得有些疯癫的宣平侯,一时间竟有些害怕起来,跌坐在椅子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何岳笙道:“宣平侯!你,你又从何而来?” 宣平侯收了脸上的笑道:“何大人机关算尽,事事周密,如今竟也有何大人料不到的地方?” 他将轮椅转向何岳笙,道:“何大人,你的几个孙女婿,日子过得可好?他们对你可如你所想的那般俯首帖耳?” 何岳笙听得心惊不已,邓挞带着神卫营北营到现在还没从西苑那边赶过来汇合。 他心慌不已,对着太子道:“殿下!切勿中了这些人的缓兵之计,他们如此行事,不过是在做戏而已,殿下务必快些杀了他们,这天下便是你的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太子挥手道:“杀!”何柏犀何榆犀带着人便开始冲击第一重屏障金吾卫,双方刀来剑往,厮杀在了一处。 晋王、晋王长子、五皇子和七皇子被人护在后面,几人都挡在了铭轩帝身前。 眼看着金吾卫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神卫营的人太多太多,杀了又不断涌上来,如同黑压压的蚂蚁一般。一时间金殿的地面上伏尸遍地,哀嚎满殿,血腥直冲人的肺腑。 薛云初仿佛回到了七岁时的白羊关,满地鲜血,喊杀声震耳欲聋,但她再也不是那个躲在草丛里等着战事结束的幼童了。 她和凌无我拿着刀,挡在德妃、福宁公主和虞绍铨的前面,对着冲上前来的神卫营的人不住地砍杀,鲜血溅到脸上,她眼睛眨也不眨,只砍瓜切菜般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生死存亡之时,心头只要有半分仁慈,对自己的杀机便增加十分。 那吴光得了何贵妃的令,想要先行斩杀薛云初得个功劳,几个来回之后竟被薛云初一剑刺中喉咙,难以置信地捂着脖子往后退了几步,便倒在了一堆尸首上,喉咙里咕哝几声便瞪着双眼不动了。 太子惊道:“她会武!先别管她,去抢玉玺!” 曹关和涂勇闻言即刻调转方向,冲向铭轩帝那边而去。 方澄懿中了流矢,程礼卿拖着他不住地往后退。 晋王吓得哆哆嗦嗦,将怀里的儿子一下推给了王皇后,想要向西偏殿逃去,冷不防被曹关一刀劈来,他伸手抵挡之时,右臂竟直接被砍断,左手也被削去了三指,半声都没来得及嚎出来,当即白眼一翻倒地不起。 王皇后抱着晋王长子悲鸣道:“我的儿啊——” 眼看屠刀已经要落下来,王皇后避无可避,紧紧地抱着孙子闭上了眼。 曹关的刀半晌没有落下来,王皇后惊惶睁眼的时候,只见那曹关难以置信地瞪着眼,低头看了看胸口穿出来的一支还在滴血的箭,身子晃了一晃便倒了下去。 接着便是一支接一支的箭雨破空而至,精准地射中了涂勇等几个为首的将领。太子回头看时,一支箭射在了他的臂甲上,“当”的一声,震得他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何榆犀立即挡在太子身前,大叫道:“不好!有人打过来了!” 何岳笙大惊,回头这才发现,自己这边的神卫营竟被神卫营北营的人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团团围了起来,一时间盔甲相同的两拨人犹疑着互相对望,竟有些无从下手。 袁无错手持弓箭,一箭射中了何柏犀的额头,何柏犀吭出半声,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死了。 袁无错将手上的弓拉满,踏着殿外的尸首高声喊到:“阿初!你可还好?我来救你了!” 凌双双也喊到:“阿初,我也来了,我和师叔一起来了!” 薛云初擦了擦脸上糊着喷溅的血,吐了一口带血的口水,大声答道:“我还好,这里伤者很多,你们得赶快些!” 虞晚苼手持弓箭,身后跟着十分狼狈的虞晚莱,他一眼看到父亲尚好,便松了口气。 虞晚莱气喘吁吁,手里的弓箭几乎要拿不稳了,对着殿内喊到:“福宁!福宁!我来了!” 福宁抱着已经昏过去的德妃,哭着喊了一声:“阿莱哥……”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梁昀瑾的衣袍上全是喷溅的血迹,拿着剑喘着粗气,对着殿中喊道:“祖父!孙儿来了!您老可好?” 梁鸿道捂着胸口,支着剑,坐在台阶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答了一句“哎!”没想到临老了,他还要伸手拿剑,豁出自己这条老命护一回驾。 严敏淳也喊着:“祖父!祖父!” 听得了里面人的回应,袁无错松了一口气,这转头才道:“小邓将军,南北两苑还有残部未除,便交给你了!仲予、五城兵马司的人,袁家近卫听令:救吾皇!给我杀! 太子怒目瞪着从袁无错身后走出来的邓挞道:“邓挞!你竟敢背叛我!你忘了自己是谁的人吗?” 邓挞回头平静地望了他一眼,答道:“普天之下,人人都是皇上的子民,臣也不例外。”说着,便举着腰牌道:“神卫营北营听令!随我前去南苑和北苑平叛,肃清余孽,护我天子!” “肃清余孽!护我天子!” 声音直冲云霄,震得人头皮发麻。 梁昀瑾、袁家近卫中袁四、袁拓等人以一当十,在砍杀不少负隅顽抗的神卫营将领后,飞身略过太子和何岳笙这拨人,挡在了诸位大臣和皇帝皇子身前。 两柱香的时间过去,喊杀声逐渐变小,承天殿外尸首堆成小山,血流成河,痛号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仿佛人间炼狱。 袁无错的弓箭对准了太子喊道:“殿下,事已至此,还不束手就擒,快些向皇上认错道歉罢!” 何岳笙马上道:“殿下不可!到了这步田地,便再无回头路——” 话未说完,便觉得喉间一凉,再发声,就彻底发不出来了。 他低头,用昏黄且带着血丝的眼睛看着自己喉间多出的一支金簪,再抬头看了看面前森冷如白面阎罗的肖夏全,难以置信地指着他,心里忽地就明白过来:原来,原来他都知道了。 他知道那事是自己作的,隐忍了这么多年,就是要亲手用他亡妻的死法来替她报仇。 何岳笙伸手拔出那支簪子,一条细细的血线喷了出来。他瞪着眼、捂着喉咙指着肖夏全不住地后退,最后倒在了承天殿的门槛上,抽搐了半晌,气绝而亡。 何贵妃爬过去抱着何岳笙的尸体哭着尖叫道:“阿爹!阿爹!”何岳笙瞪得滚圆的双目与她噩梦里的重合在了一起,叫她浑身发冷:胡氏,是胡氏回来报仇了。 她抬眼看着殿中的薛云初,后者脸上头上全是拼杀后喷溅的鲜血,那张与胡皇后一模一样的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仿佛是从她噩梦里走出来的一般,那样柔美,又那样可怖。 肖夏全哈哈大笑,对着天空喊到:“庄亦卓,你看到了没有?你看到了没有?为夫替你报仇了!” 从震惊中缓过来的太子抓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剑,一剑捅在了肖夏全的腹部。肖夏全大仇得报,脸上带着笑意,捂着腹部晃了一晃,最终还是倒了下去。 “肖詹事!”袁无错一时红了眼,连发两箭,射中了太子的手臂。 眼看败局已定,太子捂着受伤的右手,对着铭轩帝方向喊到:“还不动手!” 众人皆是一惊,转头之间,张肆伍不知何时拿着一把匕首,向着铭轩帝的胸口便刺去。 “阿爹!!”铭轩帝左侧的郑承锳一声嘶吼,扑在了他的身上。 “锳哥儿!”淑妃袁氏大惊失色,张开双臂便扑过去挡在儿子身上。 匕首没有刺到淑妃的身上,原来是扶摇仙师用拂尘缠住住了张肆伍的右手。 电光火石间,张肆伍咬着牙连忙换了左手,但还未等他刺下去,左手的刀便被虞晚苼一箭射落。 那匕首擦着铭轩帝的侧脸,当地一声落在龙椅扶手上,又弹到了地上。 接着又是一箭射过来,张肆伍眼见失了先机,连忙伸手挡开了那一箭,抓着晋王长子和王皇后挡在身前便往后退去。 “皇后!” 铭轩帝抱着扑在他身上的郑承锳,眼见着皇后被挟持着往后退去,便对着张肆伍道:“好你个奴才!你,你竟敢如此!” “启禀皇上,张肆伍是前朝万重阳的后嗣,他潜伏在您身边是有目的的,我们前两日才查清他的底细!”梁昀瑾喊道。 人质在手,袁四等人一直护着薛云初,距离太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肆伍退到了偏殿里。 张肆伍一边后退,一边眼睛紧紧地盯着袁无错手上的弓箭,毫不理会铭轩帝的质问,退到偏殿门口,一掌将晋王长子和王皇后打得飞出去,转身便飞身上了屋顶,边躲着箭雨边几个腾跃便不见了踪影。 王皇后气息奄奄,挣扎着爬向滚落柱子旁的晋王长子,又看向正殿断了一臂、血流满地生死不知的晋王,最终体力不支,闭着眼趴在了地上。 就在此时,何贵妃手里抓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把匕首,踉踉跄跄地冲到了薛云初身边就要刺向她,被凌无羁一脚踹得飞了出去,叫出来半声,便如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了。 凌无绊提着剑就要捅了她,被凌无我拦住道:“留着她这条命罢,不值当脏了咱们的手。” “快救人!”薛云初几步上前,探了探肖夏全的鼻息,伸手捂着他的伤口,对着华神医喊到:“神医爷爷,快救救他!” “快,将晋王和皇后,皇孙搬到这里来!”虞绍铨与华神医顿时忙碌起来,为昏死过去的晋王扎住断臂和断指的伤口,又塞了药丸在他的口中,指望保住他的一条性命。 华圣神医将肖夏全的衣衫剪开,拿出整套工具便开始处理他的伤口。 虞绍铨在给晋王止血之后,又开始忙于救治晋王长子和王皇后,一时间殿内无一人说话,众人都紧紧地盯着伤者。 铭轩帝怀中的郑承锳挣脱出来,满面泪水但双目清明。铭轩帝这才看到这个他从来都没有特别留意的孩子,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喊的,不是父皇,而是阿爹。 在他的心里,他先是阿爹,就如同皇长子郑承赟一般,总是喊他阿爹。 他看着郑承锳道:“好孩子,你,你不是有癔症?如今,竟好了?” 淑妃含着泪看着郑承锳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死里逃生的郑承锳带着哭腔道:“阿爹,儿子是迫不得已装着有癔症,皇兄要杀我,若不装痴傻,儿子就活不成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闭了闭眼,道:“都是朕的过错,教你们母子受苦了。” 他站起来,轻轻拍了拍郑承锳的手,又安抚地看了一眼还在抽泣的淑妃袁氏,这才蹒跚地走下龙椅高台,一步步走到太子面前。 太子早已面若死灰,抱着受伤的右臂颓败地望着走过来的铭轩帝。 铭轩帝定定地看了郑承恩一阵子,终是压下心头怒火问道:“魏王呢?” 被踢飞在柱子旁的何贵妃一听魏王两个字,便边往何岳笙的尸体那边爬,边嚎哭起来,没了,她什么都没有了。 太子忽地如同受了什么刺激一般,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问他!你还在问他!你还说你不偏心?” “哈哈哈!我杀了他,昨天晚上他就先下地狱去了!如今你再怎么偏心,他也死得透透的了!” 铭轩帝抬手扇了郑承恩一耳光,痛心地指着他道:“朕是偏心,朕偏心你过了头,到叫你如今六亲不认,意图谋朝篡位!你弟弟心性纯良,哪如你这般是非不分!他又何其无辜!” 太子哈哈大笑道:“在你眼里,他就是心性纯良,哈哈哈哈……他只动动嘴皮子,就是个好皇子,我做错一点事,动辄斥责,不是反省就是禁足!我这个太子做得也没甚意思!” “还有你!你这样的阿娘,做你的儿子,哪里能不疯的?这么多年来,只要是我喜欢的,你统统不许,我亲近的人,你想方设法地处死!我变成如今这幅模样,都是拜你所赐!哈哈哈哈哈……” 太子如同疯了一般只是大笑,再不回答铭轩帝一句话。 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 他输了,但是也痛快了,他当不了皇帝,郑承坤也当不了。 他边笑边看着跑向福宁公主的虞晚莱,虞晚莱面色苍白焦急,就像十几年前避暑山庄那个小太监一样,只是,他的眼睛看都没看自己。 太子看了看手掌心扎透的那支箭羽,箭头是如此锋利,寒光扫过他那双绝望的眼睛。 下一刻,他两只手一起用力,将箭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恩哥儿——!”何贵妃离太子只有几步之遥,但她无论如何都爬不到他的跟前了。 太子颓然倒地,感受到自己身体一点点变冷,他努力侧着头,想要看清楚虞晚莱可有看见他,却被蜂拥上来的人群挡住。 在众人冲过去查看太子的时候,袁无错看着满殿尸首,看着满头满身血渍的薛云初,二人目光对视,眼中只有彼此才能看懂的情绪。 他扔下手中的弓箭,越过众人大步朝她走过去,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他知道她一向是坚强又理智的,还好,还好这一回她没有受伤,大局总算是落定了,一切都结束了。 第三卷 《定势》完结,撒花! 写了删,删了写,写了又改,不觉已经是凌晨一点,期待最终卷 《初心》。 第1章 江上清风山间月 何家的成年男子中,除了先头殷氏所生的何槐犀之外,全部判了斩立决。 此次丙申宫变,何槐犀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进来。 邓培颛和程礼卿等人极力为他在铭轩帝面前分辩,所及谋反及诬陷先太子郑承赟的事,他从未参与其中,铭轩帝也念在他是崇安皇太后外甥女的儿子的份上,决定赦免他。 但在面圣的时候,何槐犀最终选择了为何家赎罪。 杀头也好,凌迟也罢,他愿意以一己之身替何家赎罪。 铭轩帝看着他那张沉静如同出家人一般的脸,这些年来,他虽算是何岳笙的长子,但却过得如同一个苦行僧,不事钻营,终日与书为伴,在何家一路加官进爵、烈火烹油的光景中,反而如同一个透明人一般,毫无存在感。 在何家如日中天的时候,铭轩帝曾经几次要升他的官,都被他以自己“德不配位,恐有灾殃”而拒绝了。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如今大火熄灭,灰烬散去,只有他独自一人立在天牢里,静静地等着原本不属于他的罪责降临。 临行前,何槐犀求了崇安皇太后的恩准,前往自己的母亲殷氏的坟前祭奠。殷氏临终前对他说了什么,他早就不记得了。但是他依旧记得殷氏那如同死灰般的眼神,她当时怕是早就对何家失望透顶了罢。 就如同他后来一样。 后来他渐渐长大,从父亲的日常言行中也看出了无数叫他难以与之同流合污的做法,他本性更像他的阿娘,无力阻止何岳笙对权力的滔天欲望,亦不愿与之同船而行。 “阿娘,儿子不孝,明日就要前往西南了。山高路远,儿子若能活着到那边,定时时祭奠,日日祝祷。若儿子不能活着到那边,还请阿娘等一等儿子。” 说罢,他将手中的纸钱一张张丢在面前的火堆里,火光映照着他那张已经初现老态的脸庞,和那双如同井水般没有半丝波纹的眼睛。 九月十九日,何槐犀在差人的押送下,回头看了一眼他生活了四十余载的汴梁城,自即日起,他要代表何家向西南徒三千里。 远处,袁无错策马追了上来。 待跑到何槐犀近前,他下得马来,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差役道:“我与他有话要说,还请兄弟行个方便。” 差役自然是认得袁无错的,便连连点头道:“好说,袁将军只管说,小的们候着就是。”说着便退到了远处等着。 袁无错看着何槐犀道:“你真的要走?单凭此前你提前递消息给我,皇上便可以许你报信之功。如何……” 何槐犀看着既沉稳又浑身充满少年之气的袁无错道:“若没有我的消息,袁将军也是能化解这场灾祸的不是吗?如此,罪人何来报信之功?” 袁无错沉默了半晌,道:“此去西南,路途遥远艰险,我已快马加鞭沿途打了招呼,尽力对何叔照顾一二,还请万万保重身体才是。” 何槐犀轻轻地笑了笑道:“罪人而已,何需照顾?我唯有一事相求,还请袁将军替我多看顾些我那女儿和侄女。我自赎我的罪,她们二人既被送去了那庵堂里,除了做些苦力,粗衣鄙食外倒是没什么。但世间女子多为不易,所处境地总归是比男子要凶险得多。还请袁将军保她二人性命,不至于遭人摧残。” 袁无错墨眉紧蹙,郑重地点了一点头。 何槐犀这才展颜笑了,对着袁无错郑重一揖,道:“袁将军,就此别过,后会无期!”便招呼着远处两名差役,往前大步走去。 秋风既起,落叶纷纷,袁无错坐在马上,看着何槐犀与两名差役渐渐消失在了路的尽头,这才沉默着打马回转。 丙申宫变最终以太子兵败身死,何家男丁除何槐犀外皆斩于北市、何贵妃发疯幽居冷宫、汴梁官宦之家大洗牌结束。 方澄懿到底没有熬过那一箭,死在了铭轩帝的眼前。临终前留着一口气的方澄懿言辞恳切地求铭轩帝不要迁怒于他的女儿和柔嘉郡主,得到了铭轩帝的许诺以后,这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方氏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不知道为何处的屋子里,身上的脏衣服早已换去,自己盖着干净的薄褥子,手上的伤也都包扎起来。 身旁的香炉袅袅地冒着安神香,窗外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进来。 远远的,还能听见孩童的嬉笑声。 她这是死了?到了天界? 方闻音难以置信地慢慢坐了起来,手上的伤依旧疼痛,这疼痛告诉她:她没有死。 自从中秋之夜见过,他便不再让人审问方氏,张侧妃则乐得叫方氏自生自灭,若不是林氏经常趁着张氏不注意的时候,让人偷摸给方氏送吃食,怕她根本熬不到今日。 后来林氏被张氏发现了,她便再也没有见过林氏,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门被轻轻推开,瞿嬷嬷端着一个瓷盅走了进来,看到她醒了,惊喜道:“姑娘!姑娘你可醒了!” 说着便伸手将瓷盅小心放在桌子上,轻轻地在方氏后背塞了一个软枕头,这才拿了瓷盅,打开后,一阵清香扑鼻,便是一盅血燕粥。她坐到床榻前,小心地为方氏掖好一张帕子,便边轻言细语地说着话,边喂她吃起粥来。 她已经昏睡了五六日,如今太子府已经没了。 地牢被人打开的时候,方氏早已状若骷髅,躺在一堆干草上就剩一口气。她被人抱出来的时候,瞿嬷嬷伸手去接,接到怀里,真是轻若鸿毛,好像一阵风就要吹走了一般。 后来她被安置在这里静养,华圣神医受了玥嘉郡主的嘱托,隔一日来为她施针、改药方。瞿嬷嬷和那人日夜守着,让原本将近油尽灯枯的她,从开始的水米不进,到了如今可以吃得进粥,这才算是活过来了。 太子已经在谋反失败那日自尽,张氏与林氏的下场可想而知。柔嘉在方氏阿娘的坚持下,已经去了郡主头衔,交还由方家抚养。 至于她自己,对外报了病亡,如今她有了新身份,再不是太子妃方闻音了。 一碗粥吃完,她浑身暖洋洋的,仿佛重获新生。今日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了新的人生,不再做那如同活死人一般的太子妃了。 她依旧虚弱,就着嬷嬷的手漱了口,这才道:“柔嘉呢?”她已经太久没看到孩子,实在是想她得紧。 瞿嬷嬷擦了擦眼泪道:“在外头有人带着玩儿呢,这就叫人带进来。” 大丫鬟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柔嘉欢呼着冲了进来:“阿娘,阿娘你总算醒了,柔嘉好想你!” 方氏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如同一只雪团子般的小人儿,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柔嘉抬头道:“嬷嬷说阿娘是太累太困了,只要睡够了,就好了,嬷嬷果然没有骗我,阿爹也没有骗我。” 方氏愣住:“阿爹?” “嗯!”柔嘉重重点头:“就是那个好看的阿爹,不过阿爹说了,要阿娘同意了他才能真的做柔嘉的阿爹,阿娘,你同意他做柔嘉的阿爹吗?柔嘉可喜欢这个阿爹了。” 在柔嘉如同绕口令一般的稚嫩童音里,方氏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只记得自己在地牢里,不知道有多久没人来看过她了。半梦半醒间,她仿佛看到太子穿着铠甲策马而去,又仿佛看到无数魂魄在自己身侧往前走。 那时她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心里明白自己大限将至,只浑浑噩噩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后来呢?迷迷糊糊间,有人将她从那冰冷的地上抱起来,一阵冷松香笼罩了她。迷蒙间她努力将眼皮掀开一条缝,那人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出地牢狭窄幽深的阶梯,最后到了有光亮的地方。 “别怕。”他说:“都过去了。” 她双瞳无力聚焦,只看见个熟悉的轮廓,那样一双流光溢彩的妙目叫她心里安稳下来,便再次闭上双眼陷入无尽的黑暗里。 在没有一丝光亮的梦里,她独自摸索着,踉踉跄跄地朝前走着。后来,黑暗中有一双温暖的大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一路向着光明走去,醒来便是这间屋子了。 她眼中渐渐沁出泪来,有些哭笑不得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柔嘉的话。 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眉目如画,身形挺拔,白净修长的手上端着一碗药走进来,在门口笑道:“这药苦的很,嬷嬷去拿蜜饯去了,你且稍候一阵。” 柔嘉喊着“阿爹!”便冲过去,他只得将药碗高高地托起,十分不自在地说道:“柔嘉,快别喊了,当心你阿娘生气了。” 丙申宫变中,魏王为郑承恩所杀;晋王断右臂,左手也断了三指,最终被勉强救了回来,只得终日缠绵病榻。而晋王长子则病情加重,华圣神医不得不每日里守在榻前,仔细照料。 王皇后身受重伤,终归不至于要了性命,也不过从此离不开汤药,需日日静养以延长寿命。 淑妃袁氏救驾有功,在她百般推脱之后,依旧被铭轩帝升任贵妃;而五皇子郑承锳成了唯一一个即将成年的皇子。 不知为何,铭轩帝并未着急立太子。郑承锳则只管日日侍奉在侧,所有汤药都要亲自尝过之后才亲手奉给自己的父皇,朝臣无不称赞五皇子是个至纯至孝的人。 肖夏全在那日几乎丧命,最后由华圣神医妙手揽狂澜,将他救活了。如今依旧在床上躺着,怕是需要一年半载才能康复。他卧薪尝胆,背负杀妻之仇蛰伏于仇人身侧,又将太子的部署透露给袁无错,可谓功不可没;最后亲手杀了何岳笙,也算是得偿所愿。 袁无错、莫应星、邓挞勤王有功,莫应星任西南大将军,邓挞任镇北大将军,袁无错则升任从二品的镇军大将军。 薛云初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将军大酬宾吗? 其余虞晚苼、严敏淳等人皆有赏赐,便是梁昀瑾也入了五城兵马司做了一名南指挥使。 九月初十,宣威侯与妻妾老小等家眷踏上了向东一千里的流放之路;而武定侯朗国宁等参与诬陷先太子郑承赟案的罪首纷纷问斩于北市。武定侯原配闵氏带着婢女小福,启程往潼州王玉姝的老家,去告慰王玉姝的在天之灵了。 何氏姐妹皆拿了《放妻书》,被送往了汴梁西郊庵堂。临行前,何十一娘子想对邓挞说些什么却寻不到他的人。 是啊,向他道歉吗?教他娶了妻却过得如同一个鳏夫,还要日日受太子摆布,还差一点铸成大错。 可是好像也不需要道歉了,他也蒙骗了太子,表面上假装乖顺,其实暗地里却给了太子和何家致命一击。 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带着自己的一名贴身丫鬟,最终还是踏出了邓府的大门。 “自此一别,愿君保重。” 何大娘子这边可不大太平。 她死活不愿接那《放妻书》,更不愿被送往庵堂里草草终了余生。在下人架着她的胳膊要将她拖出院子的时候,她大骂道:“你们谁敢动我?我一日不接那放妻书,便一日还是这府里的主母!皇上说了,罪不及出嫁女!你们,你们要抗旨吗?” 她状若癫狂,头发都挣得散了开来,加上面容扭曲,此时便如同那夜叉一般,几个粗使婆子险些没能按住她。 一时间内院沸反盈天,喧闹不止。 “慢着。”一道沉稳的女声响起,叫闹成一团的何氏和婆子们安静了下来。 何氏一看是自己的婆婆庄氏,便甩脱了婆子的手,扑到庄氏脚下哭到:“阿娘!阿娘啊!儿媳娘家虽然有错,但儿媳不是后头祖母生的!便是连我父亲,皇上都免了他的死罪,他并未参与谋反啊阿娘!求阿娘看在我父亲的份上,不要将儿媳送到庵堂里,儿媳从此定当好好孝顺阿娘、侍奉夫君,为肖家开枝散叶……” 庄氏让人将何氏扶起来坐在了椅子里,由着她哭泣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开口说到:“何氏,肖家确实不能再留你,除了何家谋反,还有另一层缘故。” 她目光深远地望着何氏,又好像没有望着她一般,慢慢道:“你可知我儿的原配是怎么死的?” 何大娘子呆呆愣住,委实没想到庄氏为何突然提起来先头的那位来,她姓什么?她在小祠堂里看到过,好像也是姓庄? 庄氏闭了闭眼,最终一狠心道:“这件惨案,原本不应再提,毕竟我儿已经亲手为我那可怜的儿媳报仇雪恨了。” “但,如今你闹成这样,想走个明白,那我就告诉你:我那可怜的卓儿,是被你祖父安排了杀手扮作劫匪,半道截杀的!如此血海深仇,我肖家,若是还留着何家的血脉在这府里,倒叫我那可怜的卓儿如何安心往生!可怜她死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一尸两命!” 何氏被这一席话震在原地无法动弹,她的祖父,杀了肖夏全的发妻,又将自己嫁给了肖夏全? 难怪嫁过来后,他以各种借口从不碰她,难怪他总是喝得酩酊大醉,难怪府里所有人对她总是充满敌意。 肖夏全每逢初五十五躺在她身边的时候,怕不是恨不得一刀结果了她吧。 何氏只觉得浑身发冷,忍不住抱着自己的身子瑟瑟发抖起来。 “冤有头债有主,我儿不愿为难于你,你便好好的收拾了,安心地去庵堂里养着罢。”庄氏最后说道。 何氏一听肖夏全不愿意为难她,眼中顿时升起来一丝希冀,道:“他呢?阿娘,我要见他,我去求一求他,那些都是我祖父做下的,儿媳并不知情啊阿娘!让我去见见他!我同他说清楚!” 她说着便要扑过去,这时,颂梅站出来,一巴掌将她打了回去。 何氏被打得脸一偏,一看是颂梅,便厉声问到:“你这个奴才,凭什么打我!” 颂梅含泪道:“你还有脸见他?他,他被你们何家人伤得那么重,差一点就保不住性命,你去见他作甚!” 何氏闻言,往后一步步退去,最后终于跌坐在了椅子里,再也不说话了。 第2章 耳得为声目成色 待一切尘埃落定,时间便已经到了十月。 凌无我便欲带着薛云初和凌双双的两位师叔返回山门,几次想要向虞绍铨和段氏夫妇辞行,都叫薛云初和凌双双死缠烂打给阻止了。 这一日薛云初又故技重施,缠着凌无我道:“师父,您看您,徒儿现在有了府邸,又有钱得很,不若就在这汴梁住下,倒比住在山门里舒服,还能日日见到您的心肝:我和双双!” 凌双双立即点头如捣蒜:“是啊师父,您看现在已经十月,天儿已经楞个冷了,你和师叔现在返程,待到崇阿山地界,怕是早都大雪封山,到时候师叔的老寒腿又痛,更是走不脱了。不如就等到明年开春,在这儿过个年嘛。” 凌无羁双手抱剑,笑呵呵地看着她俩胡闹。只听凌无我道:“浑说些什么?还在汴梁过年,不管你师姐和师妹她们啦?还有你那条狗,我都不想说,你就不怕师姐们把它养瘦了?” “哎呀师父,大不了把她们都接来,狗也接来,山门里鸡犬不留,我府里住得下!养得起!”薛云初壕气万千地拍着胸脯道。 “越发的混账,你不要有钱了就飘了,你现在是郡主,在府里养一堆习武的粗人作甚?啊?有你这么当郡主的?”凌无我用手指点着薛云初的额头,简直要将她戳出去二里地来。 薛云初与凌双双正在对着凌无我缠磨的时候,纤巧带着满脸的欲言又止走了进来。 飞星见状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纤巧觑了一眼薛云初,硬着头皮十分勉强地答道:“小,小姐,方才,奴婢听到好像有人来给你提亲了。” “什么?”薛云初瞪眼道。袁七也没跟自己提前打声招呼啊? “啥子?”凌双双跳起来道。姓袁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师父:? 师叔:?? 谁?谁要娶她们的小郡主? 袁无错在家中打了个喷嚏,忽然就觉得十分不妥帖起来: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他叫来袁四,道:“去请仲予和重楼兄一道,咱们晚点儿去望镜楼喝一杯。” 段氏对薛云初说完以后,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站起来又问了一遍道:“谁、谁?” 凌双双道:“咦?那不是前任太子的小舅子嘛!” 凌无我瞪了凌双双一眼道:“双双!” 凌双双被师父瞪得头一缩,十分同情地望着薛云初。 薛云初想都不想地道:“舅母,阿娘,这事可别往外说,悄悄地拒了就行。”不然,她可不敢想有的人知道以后会把对方修理成什么样。 有周翼玠那样的现成例子摆在前面,她不敢想方璒珉能被揍成什么样,真真是冤孽。 方璒珉怎么就想起来要娶她?他脑子坏了? 段氏安慰道:“你舅父当即就回了程大学士的话,说你还小,你阿娘还想多留你两年,这事你放心,我们两家长辈都不会说出去的。” 转头又对几个下人道:“也管好你们的嘴,万不可漏出去半个字!” 底下人垂首称是后,段氏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而虞氏满眼慈爱地望着薛云初,觉得这孩子到底有些闺阁女儿的样子,也知晓维护自己的名声了。 这件事如同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风波,微微掀起些波澜,便十分迅速地平息了,对薛云初来说不过如一阵青烟,风吹烟散不留痕迹。 但对于一心想要报恩的方璒珉来说,此事便是一件天大的事了。 他原本一门心思想救阿姐,可是百般努力不得其法,直到太子谋反,阿姐被薛云初的表兄救了,安置在了一处非常妥帖的地方,柔嘉也有了幸福而完整的家,他又开始了万般努力而不得其法的报恩之路。 在他拟定的一万种报恩方法中,就包括娶了徐桓的表妹、先太子郑承赟的遗孤、目前还待字闺中的薛云初本人。 可惜第一步就叫人拒了,他知道消息以后便傻了眼:出师未捷,那他后面的那些桩桩件件要如何才能一步步实现呢? 他早已下定了决心,以后要对她好,叫她做方府的女主人,他绝不纳妾,不近其他女色,所有的俸禄和家中财产中他的份额都给她;不叫任何人欺负她,不叫任何事让她受累,甚至生育之苦,只要她不愿,他连子嗣都可以不要——哪怕自己没有见过她,不管她长得如何,哪怕状若无盐,他也一定保证许她一世长安。 阿爹不在了,他是家里顶天立地的男儿,一定会照料好满府女眷。 为表重视,他甚至言辞恳切地求着阿娘请来了程礼卿程大人上门去探口风。 虞家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就算他把自己的所有一条条列得很清楚,就算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可是虞家说,她还小,她阿娘要再多看顾两年。 两年,两年便两年罢,他可以等。 但是拒绝得也太干脆了,一日的考虑都没有,他是不是太不争气了,太不够出类拔萃了?他双手抠着脑壳,为自己没有更努力更优秀而十分懊恼。 望镜楼里,方璒珉推开了所有想要前来陪着他喝酒的女伎,连支曲子都未曾点来佐酒,只是一个人自斟自饮,苦闷地喝着。 他又不是武将,可以立不世军功来求这一段姻缘,如今他不过是个翰林院的七品编修,在汴梁遍地的大儒中着实过于不起眼了些。 他文采一般,酒品也一般,此时已经喝得有点多了,一喝多就满心愁绪上头,趴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咦,自己哭什么?阿姐得脱苦海应该高兴,可是阿爹又没了,如果阿爹在,一定能指导自己,告诉自己应该怎么做。 想到阿爹,他哭得更厉害了,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都去他的!他实在是伤心极了。 等他擦干眼泪,晕晕乎乎在怀里摸来摸去,半日都摸不到自己的钱袋子,气得将手里的扇子咬在嘴里,准备脱了衣裳找的时候,才发现袁无错和莫应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他这个雅间,两个人正十分无语地看着他衣服要宽衣解带的样子。 “袁——七哥,莫大哥,你、你们来了正好,我、我银子不见了,帮我垫、垫一下,明儿个一定、一定还……”他努力把舌头捋直了,总算把话说明白了,便晃着身形,伸着手傻笑着等袁无错给钱。 袁无错拨开他那只快要伸到自己怀里的手,十分纳闷地道:“你怎的又在一个喝闷酒?又有什么事?你都是为官的人了,可多少也应该稳重些!” 方璒珉打了一个酒嗝儿,还记得自己挥手将那股子酒气挥走,免得熏到他的七哥。他努力睁着眼道:“我、我能有什么事儿?就是心里不痛快,我想报恩,报恩懂吧七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方为君子之道!我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君子,娶自己的恩人,给她一世富贵荣华安稳幸福,可、可人家不愿意呜呜呜——” 袁无错头都大了,这家伙刚从自己阿姐的糟心事里出来,现下又为女人借酒消愁起来了。真是一如既往的出息! 莫应星忍笑道:“你看中了哪家姑娘,叫你阿娘去提亲啊?” 方璒珉瞪着眼,努力地把眼前的重影聚焦在一块,这才盯着莫应星道:“提了,找的程大人,人家舅母说还小,要多留两年!两年啊!两年变数可太大了,万一别家也相中她可怎么办?” 袁无错:嗯?等会儿? “你说什么舅母?你去虞家提亲了?” 方璒珉简直要鼓掌了:“袁七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 莫应星笑不出来了,眼巴巴地看着袁无错,下意识地伸手去拽住他,再瞪一眼方璒珉示意他快别说了。 方璒珉犹自拍着袁无错的马屁道:“七哥,七哥你最聪明,你说我要如何才能更出色些好叫人家母亲放心地把人交给我呢?” 袁无错第一反应就是想把他按在水里叫他好好醒醒酒,他忍住想要揍人的冲动,闭了闭眼在心里默念道:他是方璒珉他不是周翼玠他是方璒珉他不是周翼玠。 这兔崽子! 把方璒珉扔上马车,袁无错咬牙切齿嘱咐他把嘴巴闭严了不许提薛云初半个字之后,这才鼻子喷着热气地与莫应星上了马,臭着一张脸往回走。 莫应星想了一阵试着安慰他道:“那头这不是给拒了吗?你生哪门子的闷气?” 袁无错也不知道自己那股子闷气从何而来,只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马鞭,皱着眉头错着牙:要不是看在徐桓的面子上,方璒珉又才失了父亲,今日他怕是忍不住会给他一拳头。 莫应星又道:“你若实在怕人家惦记她,干脆早点去提亲,把亲事定下来,也省得夜长梦多。” 袁无错没好气地道:“你还说我,那你呢?你惦记人家姑娘,怎么不去提亲?虞家好歹在汴梁跑不了,你呢?等人家师父回山门去了,你连提亲的人都找不到!” 莫应星被噎住,没好气地道:“好好好,我就多余说你,我不说了行吧。” 袁无错趁胜追击道:“我说真的,听说凌师父最近一直想返回山门呢,你真不急?再等人家回来那得猴年马月去了,或者难道你想跟皇上告假,花个一两个月去那崇阿山?万一去了人家又不同意呢?你打算无功而返?” 莫应星给了他一个后脑勺:“你还是操自己的心吧!” 两个光棍坐在马上各自陷入了沉默,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因为想得过于认真,以至于在路口分别的时候谁也没顾得上谁。 袁小岩和莫应星的小厮冬阳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他俩闹别扭啦? 莫应星回府以后,在自己院子里打了一套拳,又耍了一顿长枪,最后在浴桶里闭了半晌气,终于起了身穿了衣绞干头发,去找他的阿娘和大嫂商量事情去了。 袁无错则十分直接,天一黑他便重操旧业翻进了薛云初的院子。 凌双双:…… 袁无错:“祖宗,行个方便。” 凌双双:“哼!” 薛云初:“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袁无错见凌双双走了,这才笑着走过来坐下,道:“你这师姐脾气也太冲了,以后嫁人了可怎么办?” 薛云初眯起眼睛来:“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凌山派有的是不嫁人自己过得挺好的女子。” 袁无错便在心里为莫应星默了一回哀:仲予可真惨。 随后他又想到薛云初也是凌山派的弟子,心头不由得有些慌起来,试探着问道:“你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有人跟你师姐提亲,你觉得你师姐能同意吗?” 薛云初十分正色地道:“不管是谁,哪怕是王公贵族勋爵世家,双双都不会同意!她立志了不嫁人的。” 袁无错心凉了半截,不死心地问道:“那如果是,我是说假如,你别告诉她也别告诉莫应星啊。假如是莫应星要娶她呢?她也不同意?” 袁无错巴巴地望着薛云初,句句问的都是凌双双,字字倒像是在问她。 薛云初想了一阵道:“若要让师姐困在内宅里操持家务,侍奉婆母,与妾室共侍一夫,哪怕是胜算渺茫。你知道的,我们凌山派的人,最怕的就是困在那种四方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过一生。若嫁人的代价是失去自由,失去自我,那还不如不嫁人呢。” 袁无错悬着的一颗心彻底的死了,死得透透的。 他根本不敢问自己和她的事,于是转了话题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拒了那方璒珉的?他今日在望镜楼喝得不知东南西北,还问我自己到底要如何才能入你阿娘和舅母的眼呢。你倒是说说,如何才能入你阿娘和舅母的眼?如何才能入你的眼?” 薛云初心里咯噔一声:方璒珉这人,他怎么这样?自己叫他们家守口如瓶,怕的就是被袁无错知道了招来一顿揍,他倒好,跑到袁无错面前还取上经了。 她十分无语地扶额,又观察了一下袁无错的手,也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那什么,你没怎么他吧?” 袁无错愣了一下,哐当一声,胸腔里有个坛子被自己打得底朝天翻过去,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从嗓子眼里冲到了鼻子里:什么时候了她还问自己有没有怎么着人家,他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嘛! 第3章 山鸟江风得雨新 醋坛子翻了的袁无错此时十分委屈:“我、我能怎么他?就他那人,他还喝多了没钱付账,让我给付的呢!你还怕我怎么着他,我可太冤枉了,堪比窦娥!” 薛云初斜睨着他:“你少来,那望镜楼不是你的?左口袋掏到右口袋的事儿,你付不付账的又有什么打紧?我是怕你觉得他唐突了,气急了揍人,到时候又惹出事来不好收拾,您这才刚当上镇军大将军!” 袁无错心情忽地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她这是在关心自己。 口气顿时软下来道:“我能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好歹我现在是从二品的镇军大将军,心胸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怎么能对一个小辈动手呢是吧?不过有一说一,确实挺唐突的。” 薛云初斜了他一眼,并不答话。方璒珉的出发点她自己分析了个七七八八,知道他虽然有些不着调,但到底初心不坏,故而到底对这个人讨厌不起来。 他也是个可怜人,自己的阿姐才从苦海里脱出身来,阿爹又在那场宫变里没了,对于心智依旧不大成熟的方璒珉来说,确实太残酷了。 袁无错见她不出声了,便问道:“怎么了?我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我这就改,马上改!” 薛云初连忙道:“没有,我在想别的事儿。对了,怎么这段时日没看见九姐姐?” 袁无错道:“她?她最近好像是有些不大爱出门?我问过阿娘她怎么了,阿娘让我别操心。不行,这么一说是不对劲,明儿我得好好问问。” 薛云初也眉头紧皱:“后日我去看看她。“ 袁无错点头如捣蒜,后天好,后天是好日子。 袁无错又立即道:“那你,那你倒是说说,要如何才能入你的眼?还有你阿娘、舅母她们……”好险差点被她岔开话题了。 薛云初托着腮道:“你说择偶标准吗?” 袁无错:“什么?你给我说说,这个‘择偶标准’是什么东西?” 薛云初正色道:“择偶标准,就是一个选择配偶,也就是妻子或者丈夫的准则,标杆。” 袁无错:“对对对,那、那……你的择偶标准是什么?” 薛云初反问道:“阁下的择偶标准又是什么?” 这一句就给袁无错给问住了,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自己的那什么……择偶标准。那到底是个啥? 他抓耳挠腮了半晌,脑子空空地答道:“就是,怎么说呢?看起来好像很柔弱,但是又很独立,要会武功,头脑聪明,长得好看?哎呀反正我就是说不大清楚……” 直到回府,袁无错都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择偶标准是什么,这个“成语”头一回给他整失眠了。 后半夜他忽地坐了起来:什么劳什子的择偶标准,他要的不就是她那样的?世间独一无二的那个她!除了她,没有别的标准! 还有,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给她绕进去了呢?他还没问出她的择偶标准呢! 到底是给方璒珉这毫无章法的一招给打乱自己的阵脚了,他想,往日里只有他套别人话的份,怎么如今倒是越活越转去了? 想到这里,他气得在床上蹬了几脚。 屋外值夜的袁四回头看了看漆黑的窗户,满脑子问号:主子梦游了? 十月中旬,司天监推了一个好日子,明年五月二十二日,便是福宁公主与虞晚莱的大婚之日。 虞晚莱人逢喜事精神爽,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整个人春光明媚神采奕奕,做起事来也事半功倍,偶尔叫袁无错、莫应星和方璒珉看到了,气得牙痒痒。 萎靡不振的方璒珉揪着路边的狗尾巴草,鼻子里喷着气道:“成日里做那副样子给谁看!” 同样萎靡不振的,还有袁九娘子。 大事落定以后,薛云初便有了许多时间,每日里不是拖着师父师叔们不让走,就是与凌双双前往徐府看工期进度。等她收了一大堆赏花赏红叶的帖子的时候,才发现袁九娘子已经许久没有来她这里了。 薛云初再见袁九娘子,当即就吓了一跳:她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 袁九娘子一见薛云初便笑道:“可算把你盼来了,听七哥说你这段日子忙得很,可是忙完了?” 薛云初心中有愧,将自己带的东西放在了桌上,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道:“原是我的错,近日忙着郡主府和徐府的事,竟把你给忽略了。” 她坐下来,望着袁九娘子道:“你可是清减了不少,到底是怎的了?可是有什么事?” 袁九娘子面上笑容有些勉强道:“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换季胃口不大好……” 巧儿在一旁紧紧地捏着手中的花绷子,望着自己的小姐,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嘴唇。 薛云初见状道:“你若是不告诉我,只怕是要把我急死!咱们不是最要好吗?” 袁九娘子捏着帕子,垂目苦笑了一下道:“便不要再提了,都过去了。” 巧儿含泪道:“前些时日高夫人前来探口风,替程家来问我家夫人的意思。可是后来竟没了下文,后来在才知道,顾夫人不知道听了谁嚼舌根,说咱们姑娘闺中便争强好胜,怕是性子过于要强……” 袁九娘子面色不大好看,轻声地斥责道:“巧儿,不要再说了。” 说多了,倒好像是她袁家姑娘着急嫁人一般。 薛云初心头一沉,心里便明白了个大概:这事儿怕是有变。 她轻轻拉着袁九娘子的手道:“不妨事,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若是天定的缘分,自是什么都打不破的。再说了,人不是常说一句‘好事多磨’嘛!” 袁九娘子忍不住眼眶中有了一些泪水,她握着薛云初的手,反而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妹妹,这些道理姐姐都懂,就是前些日子有些钻牛角尖了。妹妹,你放心,如今我已想清楚,不会再为此事耗费精神。” 薛云初连忙点头道:“姐姐这么想就对了,你看,这是我闲来无事和纤巧一同做的绒花,纤巧的名字倒不是假的!十指纤纤,心灵手巧,你看这朵荷花,除了大小触感不同,这颜色形态与那真花竟别无二致,不若我为你簪上?” 十月二十日,铭轩帝忽然下了圣旨,将五皇子郑承锳立为了太子。 袁家忽然就成了汴梁炙手可热的人家,一时间上门为袁无错与袁九娘子提亲的人简直快踏破门槛。特别是袁九娘子,如今汴梁稍事钻营的人家,都满心想要求娶袁九娘子,连高氏这个向来不愿攀附的人,见顾氏含糊其辞,甚至动了让自己儿子梁昀瑾娶袁九姑娘为妻的念头。 袁九娘子在闺阁中就十分低调谦和,对长辈尊敬又知书达理,在样貌在汴梁闺阁女儿中也是出挑拔尖的;自家表兄当了太子,她反而越发低调,连花会宴请都极少参加。这样一位温婉又识大体,低调又内敛的女子,谁家娶了,都是一位合格的当家主母。 梁昀瑾的父亲梁文同听高氏这句话,点点头道:“嗯,倒是听闻程氏教女有方,袁家各个都没有不成器的,便是最小的那个,如今也做了镇军大将军。不过,你倒是要注意些,如今袁贵妃的五皇子做了太子,这个时候去提亲,会不会叫人觉得咱们攀龙附凤,过于功利了些?” 高氏闻言,顿时蹙眉思考起来,若是能早些提便好了,如今这个节骨眼,确实有些容易落人话柄。 一时间竟有些拿不定主意来:又怕人说自己拜高踩低,又怕这么好的儿媳妇叫人抢走了——如今上袁家提亲的可有不少人。 梁文同道:“还有,瑾哥儿可曾说过他愿意?虽说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孩子大了,又有了官身,多少还是要问问他的意思。” 高氏道:“那袁九姑娘原本我们在五福寺也是见过一两面的,我明日便问问,若他同意,便是叫人笑话妾身只烧热灶也好,横竖豁出去了把脸皮厚起来,也不能叫这个好媳妇给人抢走了。” 梁文同笑道:“你这个将来做婆婆的人,捉起儿媳来,倒比那皇榜下捉婿的人还狠哩。” 高氏嗔了梁文同一眼,盘算着明日如何与儿子说。梁文同放下书,笑着看自己的夫人道:“你呀,真是有些魔怔了,须知有些事是急不来的。便早些歇息罢。” 第二日,梁昀瑾下值回来,换了常服便坐下来和父母一同用晚饭。梁四娘子安安静静地用着一小碗碧梗,举箸放碗间半点声音也无。 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完,梁四娘子便要回院子里去,却被梁昀瑾叫住了:“阿瑗,近日你怎的不去寻袁家姑娘一起顽了?”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她最近瘦了不少,人都有些脱相了。 便忍不住声音温和起来道:“可是闹别扭了?亦或是有什么事?” 梁四娘子抿了抿嘴道:“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是最近忙了些,不曾去见袁妹妹罢了。”虞晚莱和福宁公主的婚期已经定了,她听到这个消息,竟是将自己关在院子里半个月都没有与外界接触。 如今再执着于那个人,倒是自己钻牛角尖了,她得学会放下。 梁昀瑾看着自己的四妹妹,心头似乎有所触动。他知晓妹妹似乎是有意于谁,但那人是谁呢?袁无错?还是莫应星?总不能是虞晚莱吧。 女儿家的心事,他一个男子终究不好过问太多。她这样不去见袁九娘子,只怕是近乡情怯,无法直面罢了。 高氏见兄妹二人聊着,言语间似乎谈及了袁家的九姑娘,心头一喜,便对着梁昀瑾道:“你妹妹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如今又是换季没甚胃口,已经叫宫里的太医开了方子,在吃了,过些时日便会好的。” 说着,她更是十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懂得关怀妹妹,又孝顺父母,在外游历多年,有一身高强度武艺不说,日常琐事事必躬亲,且心细如发,体贴入微,将来一定是个好丈夫。 梁昀瑾又叮嘱了梁四娘子几句,无非是嘱咐她按时吃药,增添衣物云云。待说完 了,高氏才道:“阿瑗先回院子歇着吧,一会儿就要吃药了,我与你三哥还有话说。” 梁四娘子垂首恭顺地应了,带着丫鬟回了自己的院子。 高氏这才十分欢喜地问道:“瑾哥儿,你时常与袁家兄妹会面吗?” 梁昀瑾闻言愣了一瞬,道:“倒是与那袁家七公子见过几次,怎的了,阿娘?”阿娘不会是看出来了,要为四妹妹提亲吧? 高氏道:“你可见过袁家行九的那位姑娘?与你妹妹关系不错的?” 梁昀瑾立刻警觉起来,道:“倒是见过一两面,不大熟,没有太多印象便是。阿娘,提人家闺阁女子作什么?” 高氏道:“瑾哥儿,如今你也十八岁了,在汴梁的人家,那个男儿不是十七八岁便已经娶妻了?便是那手脚快些的,怕是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二哥十六岁便定了亲,你也该想想自己的大事了。” 梁昀瑾闻言一愣,成亲?他,他和谁呢? 脑子里便浮现出一双极美的桃花眼来,那双大眼睛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叫他莫名有些心虚,他胡乱答道:“阿娘,儿子,儿子还没想过成亲的事……这些年在外游历,儿子不过算个粗人……” 高氏安慰道:“我儿无需妄自菲薄。不是阿娘自卖自夸,依阿娘看,我儿文武双全,品貌俱佳,粗中有细,便是尚公主郡主也是配得的。你只告诉阿娘,你对那袁家姑娘印象如何?” 那句“便是尚公主郡主也是配得的”直直地击中了梁昀瑾的心脏,叫他双目一亮,心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起来,他可以吗?应当是可以的。 高氏见儿子并不反对,便十分开心地道:“你也觉得袁家那孩子不错吧?瑾哥儿,你可不知道,原先你顾婶婶也是看中了她的,结果去看了一趟严家大郎的夫人程氏,回来就有些犹豫,说是她侄女说不大妥当。叫阿娘说,你顾婶婶啊太不识货!阿娘便起了心思,你意下如何?” 第4章 但见初冬万瓦霜 梁昀瑾心惊不已,道:“阿娘,虽说袁家姑娘是好的,但是儿子绝无此意。” 高氏一下子愣住,道:“你,你可是担心别人说咱们家趋炎附势?瑾哥儿,你听阿娘说,这日子是关起门来过的,人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 梁昀瑾只得道:“阿娘,儿子自有打算,阿娘可容儿子自行处理此事?若妥当了,儿子便来与阿娘说,再叫阿娘去提亲。” 高氏这下彻底愣住了。 儿子另有打算?他,他的意思是没看上人家?还是他心里有别人了?这可如何是好? 梁昀瑾看到高氏脸都白了,便知晓她心里在想什么,连忙安慰道:“阿娘,如今局势暂时平稳,但边疆并不安宁,若是此事还记挂儿女私事,儿子还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儿子习武多年,为的就是报效国家。如今家中大哥二哥都已程家,传嗣之责已无需我承担,待儿子建功立业以后,再议不迟。” 高氏眨巴着眼看着儿子的背影,心里不禁打起鼓来:那袁家姑娘何其妥帖的人儿,做一府主母都是当得的。她这儿子虽说确实俊朗出色,但成家立业到底还是脚踏实地些好,难不成他真的想要尚公主? 十一月,汴梁下起了小雪,这一日是徐府的热灶宴。历时三个月,这间荒废了十几年的府邸总算大致上修整出来,其余院落仍在修缮中,但主院总算可以住人了。 既是热灶之喜,自然需要遍邀亲眷热闹一番,徐桓的亲人虽然仅薛云初一个,但这一日,出乎意料的,除了薛云初和虞家,袁家、方家,甚至陈辽实和梁鸿道两位大学士也带着甲卷来了。 一时间可谓宾客盈门,门可罗雀的徐府终于在十几年后迎来了它的第一批客人。 陈辽实站在徐府的大门前,看着重新描过的匾额,和里头重新铺过的步道,只觉得恍如隔世。 那时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中侍大夫,娶妻后凭着亲家的关系拜了徐丞相为师,头一回来徐府就是如此刻一般,初冬时节,天空中满铺着厚厚的云层,隐隐还有两三点细细的雪花飘落在袍子上,顷刻间便化了。 如同这十四年的光阴。 正厅屏风两侧,几张大圆桌子正中的羊肉锅子正在腾腾地冒着热气。右侧女眷那边,段氏和薛云初招呼着女眷们。而男宾则在左侧,由虞绍铨照应着,开阔的大厅中,地龙的热气与众人的热闹将寒气驱得一干二净。 宴席接近尾声,吃酒吃得有些热了的徐桓,脚步略有些虚浮地走出来散酒气,他坐在暖阁的软座上,静静地看着还未休整完毕的荷塘。 淤积的塘泥已经在枯水初期便已开挖运走,四周的杂草和枯树也早已清理完毕。如今整个池子空旷干涸,没有半点生机,只待来年初春再引水种荷花了。 “桓哥儿怎的独自在此处?可是有酒气了?” 徐桓回头一看,见是那陈大学士,便站起身行礼道:“陈大人。” 陈辽实听到这声“陈大人”,连忙“哎”了一声,道:“刚吃了热酒,倒是要当心些,切勿贪凉免得着了风寒……” 徐桓垂眸道:“晚辈多谢大人关心,这便要回去了。” 说着,便准备回正厅。陈辽实叹了一口气道:“你如今长大成人了,可能许多事早已不记得,但你小的时候,我和你婶娘都曾经抱过你。” 徐桓愣在原地,鼻子里呼出丝丝缕缕的白烟,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当年我与杨延锋杨侍郎极力奔走,最后杨侍郎也被下了狱,他临刑前告诉我,不必再搭进去无辜的人命……如今,先师在天有灵,应当可以瞑目了。” “孩子,如今你孤身一人,你,你可有想过成个家?” 陈辽实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知,你阿娘曾经与我夫人,给你订过娃娃亲?” 徐桓的酒一下子都清醒了,抬头望着陈大人道:“此事我确实不知。” 陈辽实继续道:“你先不用急,当年你阿娘与我夫人是闺中好友,二人在我夫人生下我那行三的丫头后,便替你们定了娃娃亲。可……可后来又发生了那些事……我家老三已经,已经嫁人了……” 徐桓闻言心下了然,陈大人怕是自己还记得那件婚约并以此为难于陈三娘子,便立刻道:“陈大人无须为此事挂心,当年之事非人力可以转圜,若非侥幸,我亦早已不在人世……此事既然除了你我两家之外无人知晓,便不作数罢了。” “不不不,”陈辽实立即便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道:“你别误会!君子一诺,重若千钧,如今你既然还好好地活着,无论身家不提背景,这份承诺我与夫人必须履行,也免得你孑然一身……你放心,老夫对天发誓,我陈家定然会好好相助于你,以求再次将徐府发扬光大。如此,方能对得起你祖父和父亲的在天之灵啊!” …… 薛云初和纤巧带着斗篷找到暖阁来的时候,陈大学士早已离去,只留徐桓独自立在暖阁里,面朝着干涸的池塘。 开春再下几场雨,这池塘自然会再次盈满,荷花也会再次开放。 “阿兄,舅父见你出来很久了,又没带着斗篷,便叫我出来送给你。可是有酒了?头晕吗?”薛云初示意纤巧将叠好的斗篷递过去。 徐桓见是薛云初来了,便伸手从纤巧手里接过斗篷给自己披上道:“方才是饮得有些多了,加上热酒上涌,头有些晕,便在外面借着冷风醒一醒。后来又遇到陈大人聊了两句,便在外待得久了些。” 薛云初则问到:“陈大人?他找你有何事?” 徐桓笑道:“没什么事,不过是叙叙旧罢了。你出来的时候带暖炉了吗?好像快下雪了,咱们回去吧,省得舅父舅母担心。” 两人正说着,袁无错与莫应星、梁昀瑾三人也走了出来。 “你这主人家宴席上偷跑出来透气,倒叫我们在那边替你饮酒,哪有这样的道理啊?”袁无错笑道,边说边不着痕迹地示意袁小岩,后者十分顺溜地走到纤巧身边,将手里的袖炉递给她。纤巧一看着热乎乎的袖炉,便从后头递给了自家小姐。 徐桓道:“谁能喝的过你们?再不跑,怕是要从今儿睡到后儿个才能起得来了。” 梁昀瑾道:“徐兄酒量当真比不过袁兄?不能够吧?咱们回去再喝过试试!” 莫应星也道:“好主意,但是梁兄可不能做个看客,便如那会试一般,喝个状元榜眼探花郎出来才成!” 梁昀瑾告饶道:“错了错了,今日喝够了,便改日再比罢了。” 一时间众人哄笑出声,段氏正招呼着下人和帮厨将酒席撤下去,看到几人走来,上前摸了摸薛云初的手道:“外头怪冷,还好你穿得厚实。”转头又对徐桓道:“桓哥儿也出来太久了,脸都冻白了,赶紧进屋子去,没得着凉了有你们受的。” 转头又对厨房的说到:“快去煮姜汤。” 徐桓听着这絮絮叨叨的责怪,心头涌起一股暖意,答道:“劳舅母操心了。” 这时,袁九娘子和梁四娘子、陈五娘子一同从屋子里掀帘子走出来,袁九娘子手里拿着袖炉,几步到了薛云初面前道:“外头可冷,你袖炉该冷了——咦,你这用的什么碳,竟一直这么热乎呢?” 陈五娘子早就听闻母亲说过徐桓这个人,他曾与自己的三姐姐有过娃娃亲,可如今这局面,怕是结不成亲了。 不过这徐桓,长得可真是,比那女子容貌还要艳丽,不知什么人嫁给他才不会自卑呢! 梁四娘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陈五娘子身边,她近来话是越来越少了。 几人在段氏的催促下进了屋子,外面的雪渐渐越下越大,屋顶很快就白了。 薛云初转身出去给徐桓拿姜汤的时候,遇到出来更衣的梁昀瑾,她点头示意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梁昀瑾不知为何就想起了他阿娘说的。 “我儿无需妄自菲薄。不是阿娘自卖自夸,依阿娘看,我儿文武双全,品貌俱佳,粗中有细,便是尚公主郡主也是配得的。” 如今她是玥嘉郡主,他…… 便是那虞晚莱也尚了公主,他是不是也可以努力一下呢? 在薛云初要走过去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说的却是:“你可知,程家为何后来没有向你九姐姐提亲?” 薛云初头顶“嗡”的一声,心下便有些慌了:如此隐秘之事,他是从哪里听说的?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一旦传出去,她的九姐姐岂不是要遭人议论? 她立即转身,一双桃花眼此时务必肃穆地盯着梁昀瑾,面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梁昀瑾见她这副表情,顿时慌了神道:“你、你别误会,我也是从我阿娘那里听说的,应当没有太多人知晓,你别着急……” 对了,顾氏是找梁昀瑾的阿娘高氏来探的口风,想必内情她是知晓一些的。 她立即敛了面上的肃穆之色,问道:“你可是听说了什么?此事虽然对九姐姐来说不值当什么,左右她也没放在心上过。但,”她顿了顿道:“事关我最好的姐姐,还请梁公子详细告知,阿初在此先行谢过了!” 梁昀瑾见她态度软化下来,松了一口气,旋即恢复成那个温和的翩翩佳公子的样子道:“是这样,前日里我阿娘说起……我的婚事,便叹了几句,说顾家婶婶听严大人的夫人程氏说了几句就有些迟疑,当真是不识明珠……” “我不是在此处搬弄是非,只因见你与那袁九娘子关系匪浅,我与袁兄又不打不相识,男子粗犷,便说与你听更为合适。” 薛云初听得明明白白,思考了一瞬便向梁昀瑾道谢:“今日多谢梁公子相告,否则我还蒙在鼓里不知缘由从何而起。纵使九姐姐不在意,我也要明白流言从哪里起,便也好应对一些。” 说罢,对着梁昀瑾便是一个福礼,道:“梁公子放心,此事绝对与你、你阿娘没有半分关系,任何人说起,都是我自己从别处听来的。” 说罢,转身便走了。 梁昀瑾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叫住她,只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薛云初简直快被气炸了,她不明白,既然都是嫁了人、做了母亲、又是有女儿的人,为何如此见不得袁九姐姐好?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大哥娶了袁四姐姐,没有娶她? 这都多少年了? 她如此在顾氏面前语焉不详含含糊糊地说袁九姐姐的不是,倒叫她十分看不明白了。 薛云初将姜汤从那暖盅里盛出来递给徐桓,转头对着袁九娘子道:“你可也要来一碗?这些时日你可瘦了不少,方才外头那样冷,可别着了风寒。” 袁九娘子笑道:“就你还说我呢,你自己在外头待了多久,必定是比我受的寒气多些。不过,你的手可暖和得很,到底是每日里练八段锦,当真有效果。” 梁四娘子见状也问道:“这八段锦每日练下来当真能强身健体?” 陈五娘子则道:“定然是可以的,咱们三个人前些日子里,一个轮一个的病,就她好好的连个喷嚏便也没见她打过。趁着天儿还没大寒了,咱们每日里都练练罢。” 袁九娘子抚掌赞道:“如此一说倒还真是,阿初,九姐姐懒怠,你可得带着我。” “你这个懒鬼,难道要我日日早晨去你府上催你做八段锦不成?别我到了你院子里,嗓子喊劈了,姐姐还在梦里同周公下棋呢!” 袁九娘子气笑了,上手就要揪薛云初的脸:“我把你个促狭鬼……” 薛云初见她此时笑得十分开怀,心里便放下了不少,说明在她那里,这件事便已经过去了。 如此便好解决了。 袁无错看着自己九妹妹与薛云初闹在了一处,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第5章 腊梅一树暗香来 铭轩帝的身体自三皇子郑承恩投毒过后便不大好,随着天气逐渐寒冷,他的咳疾就愈发严重,经过与大臣商议过后,便在十月底立了太子。 郑承锳年满十七,早年因各种原因未能封王,也未曾选妃,如今已是太子的他十分低调,并不常出入各家宴请,只专心侍奉在铭轩帝身侧。 铭轩帝看着这个从前并不引人注意的儿子,这些年来,也确实有些忽略他。丙申宫变他条件反射般扑上来替他挡刀那一瞬,着实叫他这个做父亲的感动不已,对他也是满心惭愧。 在郑承锳选妃的事情上,铭轩帝就格外上心一些。 家世过于雄厚的,担心妻家势大;过于不显的,又担心无法稳固后宫,铭轩帝和袁贵妃以及一众大臣,耗费了三个月时间,在成堆的折子中愣是没选出一个满意的太子妃候选人。 顾氏这段日子纠结得如同院子里的紫藤树一般,一时悔自己过于谨慎,一时又怨程氏多说的那些话,她应该怎么办呢?若是就此放弃,她的儿子岂不是就错过了这样一位合心意的妻子?若是再上门去,袁家怕是要觉得,他们程家是因为五皇子被选为太子才又上赶着要求娶,怕是更不得同意了。 这段时日顾氏急得吃不好睡不好,如今听自己的公公说,皇上要为太子选妃,若是袁贵妃要给五皇子选自己的堂侄女当太子妃,那劬哥儿岂不是彻底没戏了? 又急又悔的顾氏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淡然,一夜辗转反侧过后,嘴里竟起了火泡。 她对着程劬的父亲程礼钧道:“这事都怪妾身,亏我这许多年自诩通透,竟在劬哥儿的婚事上犯了糊涂。如今可如何是好?“ 程礼钧安慰道:“此事既然已经发生,再多悔已是无益。过几日梁府有那金梅花会,袁家与梁家关系渐好,自然会去,到时候你再好好与袁家多多接触,说和说和。误会解开了也便好了。” 顾氏忐忑不安地揪着帕子,这事确实是她自己做得不地道,一想到因为自己的过分谨慎会影响儿子的终身大事便后悔不已。 很快便到了月底,金梅绽放,梁府的赏梅宴如期举行。 高氏此次意在让儿子好好相看相看,袁九娘子在一众贵女中到底是如何出色。 被几家主母惦记着的袁九娘子跟在程氏身后,在梁四娘子的引领下缓步进了二门。园子里的腊梅香早已飘到了府外,薛云初深吸了一口气,顿时觉得香气馥郁,沁人肺腑。 今日倒是个好天气,前几日还有些小雪,到了今日便是暖阳当空,驱散了不少寒气。 园中的腊梅树都用丝娟将树枝缠绕起来,暖房里培着的山茶、水仙也都搬到室外。甚至还有精心娇养着的话梅、八哥、孔雀和仙鹤,单独辟了一块空地由人仔细照应着。 园子四周及水上,专门设置了天蓬,那天蓬伸出去将回廊和九曲桥以外的空地遮住大半,便是下雨也沾不着人一丝水汽。 暖阁里烧着热热的地龙,园子里隔数十步便是一个铜炉,将寒气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头。 整个园子开阔而不寒冷,几步便是一景,入目皆是浓香扑鼻的金梅和碗口大的茶花,水阁里甚至还有女伎在唱着南曲。 一时间竟让人有已经入春之感。 梁四娘子周道地将袁九娘子和薛云初引到偏厅坐下,不一会儿,陈五娘子便也到了。几人关系最是要好,几人便闲聊起来。 “瑗姐儿可有练那八段锦?这几日我都在家里练了,把嬷嬷吓一跳,生怕我是有什么东西上身了,要给我收惊呢!”陈五娘子掩口笑道。 薛云初一口茶险些喷出来,笑道:“姐姐动作可做到位?可别把嬷嬷吓到了。” 陈五娘子道:“我如何没有做到位,胳膊都举疼了呢!” 梁四娘子笑得倒在嬷嬷怀里,叫嬷嬷揉着肚子。 袁九娘子笑道:“天儿太冷了,我练一会儿就出汗,嬷嬷盯得可紧,催着赶着去换衣裳。不过练一练确实可以,总觉得比往年好些,手脚不至于总是生冷了。” 几人正说着,梁四娘子被丫鬟叫走了,不一会儿便带进来差不多年纪的小娘子走了进来。 她拉着一个丹凤眼、嘴唇含珠、鸭蛋脸的小娘子向几人介绍道:“这是我大嫂的侄女,姓林,名唤兆匀,行十三,大家叫她匀姐儿就行。” 如此这般,梁四娘子将太常寺少卿林赐康之女林兆匀、邓培颛的小女儿邓润、方程懿的幺女方闻晨一一介绍给了几人。 薛云初曾与方闻晨有过两面之缘,但另外两位却不曾见过。 梁四娘子说罢对着几人道:“这是咱们玥嘉郡主。” 几人立即行礼道:“郡主安好。” 薛云初道:“咱们姐妹不需如此多礼,便还是以姐妹相称罢了。” 梁四娘子则又将袁九娘子等人一一介绍给了进来的几位娘子,几人客气地各自见礼后,方才坐下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看到高氏引着严敏淳的大妹妹严芳婷也走了进来。 严芳婷向来性子孤僻,已经十九岁了,并未婚嫁。平常并不大出来走动,原本应该由自己的阿娘或者嫂嫂程咏婵带来与众人交际,奈何程氏这几日便要生产了,严丞相的夫人便也在家守着不曾出来。 高氏笑着对众位小娘子说到:“郡主安好、几位娘子,这是严家大娘子,名唤芳婷,大家叫她婷姐儿便好,你们年纪相仿,瑗姐儿和敏姐儿好好带着她,阿娘前头还有事儿,就劳你们费心了。 说完便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不一会儿,偏厅里客人越来越多,袁九姑娘与薛云初便看到顾氏在高氏的陪同下也走了进来。 袁九姑娘垂下眼,面上的笑意也稍稍减淡了两分。薛云初见状便对着袁九姑娘道:“姐姐,我想去看看那些金梅和山茶,姐姐陪我去看看吧。” 袁九姑娘对她笑了笑,道:“正好我也想去看,咱们一道罢了。” 薛云初便去向段氏说了,段氏慈爱地道:“去吧,那茶花开得碗口大,十分漂亮。但是有些冷,你把斗篷披着,袖炉拿着。纤巧,飞星,好好注意着些,别叫郡主着凉了。” 程氏也仔细地检查过袁九姑娘的外袍,将脖领整理了一下,看着无比妥帖了,这才点头让她和薛云初一道去园子里赏花。 一番叮嘱之后,几人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便去了花园。 顾氏看着袁九姑娘的背影良久,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这样温柔娴静的小娘子,如何能叫“要强”、“好胜”?一时心里对正在待产的程氏有些怨怼起来。 到了园子里,倒是没有想象中的寒冷。薛云初和袁九并肩走在花园中,边走边道:“腊梅有香无色,茶花有色无香,二者凑在一起倒是十分有趣,色与香都有了。” 袁九娘子回应她道:“古人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事无巨细皆可见矣。” 引路的婆子一株一株地为她们介绍着花园里养在巨大花盆里的茶花品类,这几株是杨妃茶、那几株是玛瑙茶、那几株又是十八学士等等。 一路在翠绿的植株中穿行,不知不觉竟走了有一炷香时间,袁九姑娘揉着腿道:“阿初,咱们在这个暖阁里歇歇罢,走得有些累了。” 几人便在暖阁里坐下来歇息,婆子便招呼人端来煮茶的泥炉和茶具,纤巧见略微有些碳气,便拉起了竹帘透气。 袁九姑娘纤白莹润的指甲轻轻地托着一盏小小的茶杯,轻轻地吹了吹上头的热气,这才十分舒坦的饮了一口。 陈五娘子道:“嗯,我不甚懂茶,但是这茶喝着醇香无比,又回甘,定然是好茶。” 梁四娘子道:“五姐姐,这是我外祖家送来的临江老白茶,我也不懂,但是都说好喝,我便叫嬷嬷煮来吃吃看。阿初妹妹呢?你也喜欢吗?” 薛云初不愿关系好的这几个叫自己郡主,几人便如同往常一般,一直叫自己阿初妹妹。 正说着,林兆匀被茶汤烫了一下,放下茶杯用手摸耳垂的时候,手肘不小心碰了陈五娘子,陈五娘子全无防备,顿时手一歪,没喝完的茶就那么泼在了袖子里。 “哎哟,可是烫着了?”梁四娘子跳起来,与林兆匀一道去抓陈五娘子的手,林十三娘子更是吓得脸都白了,这大冬天的,若是袖子里的热茶给烫起泡了,那可如何是好? 陈五娘子立即就把袖口拉开了,免得湿衣服贴着肉。手腕除了有些湿热,并没有烫伤的感觉,便连忙安慰道:“不妨事,没有多烫,那茶我端着有一会儿了,早不烫了,妹妹切勿忧心。” 林十三懊恼道:“姐姐,都是我的不是,若是烫伤了,妹妹真是要内疚死了。” 薛云初与袁九也凑过去检查了一下陈五娘子的手腕,薛云初见她的手腕有些泛红,便对身边的一位嬷嬷道:“劳嬷嬷快取个冰帕子来。” 帕子取来了,薛云初将冰帕子敷在了陈五娘子的手腕上,道:“看着是有些热,但应该还好,先冰敷着,温度降下来了再去换衣裳。” 陈五娘子点点头,还不忘回头安慰林兆匀和梁四娘子道:“真的不烫,茶是有些热,但不至于烫伤,你们可别担心了,妹妹再皱眉当心眉心长川字纹呀!” 梁四娘子根本笑不出来,冰敷了一阵子之后,终于道:“五姐姐赶紧随我去换衣裳罢,再涂些獾油保险些。” 林兆匀也道:“今日都是妹妹鲁莽,姐姐,咱们一起去换衣裳,妹妹给你涂獾油。” 陈五娘子笑着站起来,对薛云初和袁九娘子道:“两位妹妹见谅,袖子现下冰凉,是得换衣裳了。四妹妹和林妹妹我就带走了,林妹妹不看着我的手没事,只怕是今晚觉都要睡不成了。” 袁九娘子道:“我们也一道去吧,看着确认没事儿了才安心些。” 陈五娘子道:“别别别,若是咱们一大群都回去了,指不定诸位夫人们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呢。我们回去换了衣裳马上就来,郡主和九妹妹先自便就成。” 薛云初道:“那我们就在此地等着几位姐姐。” 陈五娘子在梁四娘子和林兆匀的陪伴下往偏厅那边去了,见她们一行人走远了,这才各自坐下。 薛云初看着窗外的腊梅花,忽而就想起小时候学的那首《梅花》,不自觉地念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袁九姑娘赞叹道:“这首诗虽措辞简朴,意境确实极好的,妹妹自己作的吗?” 薛云初连忙道:“哪里,这可不是我作的诗,乃是一位叫做王安石的诗人所作,小时候跟着父亲学的,如今念出来倒是十分应景。” “好一个‘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一道男子的声音忽地响起,将袁九娘子吓了一跳,薛云初也立即转过头去,将袁九娘子挡在身后。 “呃——”方璒珉原以为是自己的妹妹和林家妹妹在此,没想到竟然两位面生的小娘子,顿时一张脸刷一声红透了,低着头躬身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是我妹妹在此,吓到两位了,我、我这就走!” 随即转身要走,迎头却撞上了转过来的袁无错、莫应星、梁昀瑾和程劬程玏两兄弟。 方璒珉张着手道:“别过去,别过去!那边有女眷,别、别唐突了人家。” 袁无错道:“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袁九娘子听到是自家七哥的声音,便掀着暖阁的帘子道:“七哥?” 袁无错一抬眼便看到了薛云初,余光里看到梁昀瑾往前了半步,便也走了一步上前道:“九妹妹,玥嘉郡主,你们也在此处?” 方璒珉一听玥嘉郡主四个字,猛地回头看向暖阁里的两位姑娘:啊?玥嘉郡主也在? 几人向她们二人行礼道:“玥嘉郡主安好,九姑娘好。” 程劬看着暖阁里与袁无错说着话的袁九娘子,心头顿时莫名有些雀跃起来。今日竟能偶遇她,真是缘分。 他阿娘请人去探过程夫人的口风,但是阿娘又有些犹豫,终究是做得不地道,但他对她的心从未变过。 第6章 拨云见月双比翼 程劬上前一步行礼道:“走到此处有些口渴了,天气冷得很,不知可有茶吃没有?” 袁无错也道:“不若我等一起坐下吃杯茶再说不迟。” 薛云初见状则道:“那便将这暖阁的帘子都拉起来,留着北边的不至于透风进来便可以了。” 大萧虽说男女大防并不算特别严苛,但避嫌总归还是得避一避的。 袁九娘子挨着薛云初坐着,袁无错等四人则坐在对面,程劬坐在最左侧,梁昀瑾则坐在左右侧。 方璒珉老老实实地坐在袁无错身边,笼罩在袁无错的身影里,半天都不敢出一声:这边是玥嘉郡主?阿姐没有说她竟长得如此美貌!想必这汴梁城里想同她家结亲的有不少吧,偏自己自恃报恩,急头白脸地就去提亲了,难怪叫人一口回绝了来。 他肠子都快悔青了。 丫鬟婆子们动作十分轻巧地换了茶叶、为泥炉里新添了银碳,不多时,银银壶里的水便沸腾起来,白色的水汽伴着茶香四处飘逸,叫人忍不住赞叹一句:“好香的茶!” 梁昀瑾道:“闻着倒像是金骏眉,嗯,茶汤金黄偏红,确实是金骏眉。这应该是我大哥从滨州带回来的,前几日与我祖父一道吃过,茶汤甘香,回味无穷,可堪一品。” 几人纷纷称赞好茶,程劬放下茶杯问道:“不知郡主与袁姑娘平日里都喝些什么茶?” 薛云初道:“平日里倒是阳山小种、雨前龙井比较多,这金骏眉倒是不常喝。” 袁九娘子也点头道:“我们府里倒是滁州瓜片喝的多些,花茶也常喝,便是这红茶不大常喝,如今初尝倒是觉得醇厚浓香,也别有一番滋味。” 梁昀瑾道:“稍后便让我四妹妹各备一份,好叫大家都尝尝鲜罢了。” 几人纷纷客气谢过之后,程劬道:“洇州黄茶不知袁九姑娘可曾尝过?” 袁九娘子摇头道:“还未曾吃过洇州黄茶,可与那鄂楚之地的鹿苑毛尖有什么不同吗?” 程劬道:“自是有不同的,梁兄既然给在坐的各位都备了一份,没道理我这里有新茶还藏着的道理,不如一道都送一份,还请各位莫要推辞才好。” 薛云初端着茶慢慢地饮着,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程劬,此人眉眼间长得倒是颇有几分顾氏的样子,但与那程咏蝉到底都是程家人,也略有相像之处。 他今日这是……要继续在袁九娘子面前刷存在感? 她犹自思索着,冷不防袁无错伸手道:“你杯子里的茶都冷了,我给你重新倒一杯。” 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茶杯就不自觉地递了过去,等袁无错将杯子拿走了,她才寻思:这茶还没冷啊? 梁昀瑾看着袁无错一副宣示主权的模样,只是低头弯了弯唇角。末了他道:“郡主别光喝茶,也尝一尝我府上厨子做的滴酥鲍螺。甜而不腻,应当是合郡主口味的。” 薛云初闻言便接过那碟子滴酥,拿了银匙尝了一口,这才对袁九娘子道:“嗯,确实不会太甜,刚刚好,九姐姐也尝尝看。” 几人正喝着茶,梁四娘子带陈五娘子和严大娘子过来了。 梁四娘子笑到:“三哥哥,你们几时过来的?嗯,是在泡金骏眉吗?好香,快给我和严妹妹、杨妹妹也来一杯。” 两人便在梁四娘子的安排下,一左一右坐在了薛云初和袁九娘子的身侧,自己则坐在了最右。 严大娘子话不多,坐下拿了茶杯便道了一声谢便不再说话,连梁四娘子问她喜欢什么茶点,她都只简单的答了一句:“都行。” 一时间暖阁里气氛有些尴尬起来。 几人正讨论着茶饼是三喜居的好一些还是樊楼的好一些时,冷不防严大娘子问到:“不知郡主如今过的是哪一日的生辰?” 薛云初愣了一瞬,她的身世虽然相当隐秘,但在汴梁的官宦世家中恐怕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自己原本的生辰应当是九月初二,但阿娘给她的生辰是五月二十八日——可严大娘子此话又是何意? 她眼风里看到梁四娘子轻轻拉了拉严大娘子的衣袖,为了不让梁四娘子为难,便答道:“如今还是过从前那个生辰,早就习惯了罢了。” 严大娘子正色道:“郡主如今贵为皇家之后,自然要以原本的生辰为准才对,须知生辰八字早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命数,若随意更改,恐生其他枝节。”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养恩虽重,但生恩也不能忘,郡主说,对吗?” 若换了旁人来说,只怕是要觉得这人是故意来找不痛快的,但薛云初望着郁郁寡欢的严大娘子,到底没能生起气来。 她只缓缓答道:“人的命格不一定全数由生辰八字而定,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有句话叫‘尽人事,听天命。’你可知,我阿爹曾与我说过,‘三分天注定,七分靠人力’。人不能因为被一句话或者几个字画了圈子,就任由自己在那圈子里毫不动弹,自己的命运总要握在自己手里才好,严姑娘你觉得对不对?” 严大娘子听了这番话,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半晌才低头思索起来。 薛云初看着严大娘子,不知为何从她身上道一股落寞之气,那股子暮气沉沉的情状,完全不似她这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所该有的气象。 丞相嫡女,锦衣玉食,可到底她为何是这副模样? 在往偏厅的路上,程劬趁着袁九姑娘带着巧儿等薛云初的时候,走了过来。他见四下并无什么人,便略有些紧张地道:“袁姑娘,这是我随阿娘返回洇州的时候,专程找人定的一只珊瑚手镯,放在我这里很久了,今日特地带来赠予你,还请姑娘不要推辞。” 袁九娘子原本在暖阁里还好,心里早已定得平平的,自觉早已做到心如止水了,一见程劬走上前来,便心里直打鼓,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这会儿见他直接递过来一只盒子,盒子的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只通体鲜红的珊瑚手镯,便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程公子,无功不受禄,你快拿走罢,万不可私相授受……” 程劬也十分紧张,眼见着薛云初的侍女已经掀开帘子,便将那盒子塞在了巧儿的手里道:“这是我特地寻来的,红珊瑚最是难得,你一定要收着。我、我走了。” 说罢便逃也似的走了,薛云初看到程劬少见的失了风度落荒而逃,便对着袁九娘子道:“咦,真是奇了怪了,后头莫不是有鬼追他,怎的慌成这副样子?” 再一看袁九娘子,嘿,脸红得比那旁边的状元红茶花还要红。 薛云初看着巧儿手里的盒子道:“嗯,这样成色的珊瑚手镯到底是稀罕物件,估摸着有些价值连城,可见是下了功夫的,姐姐赶紧收起来,叫人看见就不好了。” 袁九娘子羞得跺脚道:“谁让他冷不丁就塞过来的,叫我阿娘知道了,还不打我手板子?” 宴席结束后,在返回的马车上,段氏叹道:“看来梁家和程家都有意于你九姐姐,依舅母看,两家儿郎都是好的,不用做循规蹈矩的宗妇,也不需要操心族里的俗务,婆母也都是好相与的,就是不知道到底谁家有这个福分呢。” 薛云初道:“舅母觉得哪家好?” 段氏想了想,道:“程家顾夫人这一房确实家底殷实,顾氏也是个细心周到的人,她只得这一个儿子,自然家里的事便少些。高氏为人爽朗,但家中到底人口众多,多少也会有些不均不匀之事,哎——总之啊,女子嫁人要操心的事太多,你阿娘总想把你在身边多留两年,也是这个意思:做姑娘的时候多少自在!做了人家儿媳,到底是规矩繁多,拘束了些。” 薛云初偎在段氏身侧道:“阿初也不想嫁人,就这么也挺自在。阿初永远不想离开阿娘和舅母。” 段氏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末了才叹了一句道:“这世道,若说女子不嫁人简直是闻所未闻,我与你阿娘总觉得这汴梁没有能配得上咱们阿初的男子,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早,便慢慢相看相看吧,便是没有合心的,咱们也不能闭着眼睛胡乱把自己嫁出去,到底那公主里头也有没嫁人的。” 薛云初听着舅母的话,心头暖暖的,她轻轻地依偎着段氏,眼前浮现出袁无错的脸:若是嫁他呢? 方璒珉见了玥嘉郡主之后,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如同吃了酒一般,还未等散了席 冲回自己府里,进了房便任凭谁都没法敲得开门。 这一日,薛云初被袁九娘子十万火急地请到了袁府。 程家这次直接把早已退居别庄的程老太傅请来了,袁无错的祖母、大伯和父亲统统迎了出来,在正厅里招待着白须白发的老太傅。 袁家太祖母也已经八十好几,两人坐在正厅主座一左一右,袁轼龄袁轼禄兄弟二人分坐在下手左右两张椅子里。 袁老太君一笑,褶子便爬了满脸:“天气寒冷,太傅大人身体一向可好?” 程太傅笑到:“老夫人身体可好?如今我迁居别庄,我们家那几个日日来催,非要我回府去住才可,闹得是半日清闲也无。成日里还要操心小辈的事,哪里敢身体不好!” 老太君也笑到:“太傅大人的几个孩子都是人中龙凤,若说您的孩子还要操心,那这汴梁大户人家中,怕是都要为孩子愁白头了。” 程太傅将茶杯放下道:“老夫人过谦了,论教养子孙,谁都比不过贵府。别的不论,但看你家小七,小小年纪便封了镇军大将军,可见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言不虚。” 袁轼禄和袁轼龄两兄弟在下首坐着,只看着自己阿娘与程太傅如同打太极一般你来我往,一时不太清楚太傅大人此次来是为了他家小七还是为了他家九姐儿。 一盅茶吃毕了,程老太傅这才叹了一口气道:“前几月我那孙媳妇找梁家三媳妇来探口风,想求娶你家最小的九娘子。可后来……” 他十分惭愧地道:“后来她听了别人说了些没有根据的话,便又犹豫一阵子——她这个人,是实打实的顾家人,无论大事小事一向清醒冷静,做事待人接物样样拎的清,偏偏在劬哥儿的婚事上,左一个小心翼翼,右一个畏畏缩缩,生怕错了一步。” “故而,谨慎过了头,闹了这么一出。如今汴梁城里往来提亲的怕是踏平了门槛,而我这孙儿媳见你家姑娘毫无怨怼之色,依旧沉稳自持,宠辱不惊,这才知道自己做下了错事。她与我那孙儿日夜不安,思忖良久,这才请了老夫来卖一卖这张脸,还请贤侄不要见怪才是。” 袁轼龄自是知道这件事的,程氏那日便与他说过:难道他们家的姑娘非要上赶着求嫁不成?如此左一出右一出,幸亏她们家是沉得住气的,没有往外透露半个字,不然倒叫人看了笑话! 如今程老太傅亲自上门,为的竟然就是这件事,一时间厅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阵。 老太君沉吟了半晌道:“太傅大人可问过你们家那小郎君的意思?若只是长辈愿意,而小辈反而不愿意,只怕是会凑成一对怨偶。不瞒您说,我家那个小七,原本是最不成器的,如今前来探话的不少,但他只一句,没有合心的,宁愿先不成亲——都是我给惯坏了。” 程老大人这才道:“说是上回佛诞在五福寺见过,劬哥儿……便上心了,他也保证,未免后宅生乱,保证终生不纳妾,如此……还请不要怪罪我家儿郎唐突才是……” 老太君闻言,对着袁轼龄道:“老二,这是你生的姑娘,你的意思呢?” 在袁九娘子的闺房里,薛云初听着大丫鬟灵儿的低声密报,再看看袁九娘子的面色,心里这才落定了。 袁九娘子此刻并未十分激动,倒是比前几月刚刚听说高氏来为顾氏探话时,要沉稳冷静得多。 “九姐姐,你是怎么想的?真要与那程三娘子做亲戚?她可是暗地里摆了你一道,你能原谅她?”薛云初试探着问道。 袁九娘子思索了片刻才答道:“若说女子嫁人如同再次投胎,稍微知根知底些倒比闭着眼乱投胎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你看四娘子的姐姐,嫁给晋王后,操了多少心?如今何家没了,太子换了人,晋王虽然险些丢了命,到底不似从前那般日日提心吊胆,晋王妃这才算是苦尽甘来。” 她站起来,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杈道:“你再看程三娘子,样样掐尖,嫁人便也要嫁探花郎,可是严家叔伯兄弟众多,偏她选了严敏淳这个主枝独自,做了宗妇。这位置,只有她那样的九曲心肠才坐得住。听说前三年她累得落了一胎,吃了许多药才得了这第二个。即便如此,严家夫人为了给严敏淳开枝散叶,也是给他抬了三四房妾室……” “再看杨家,将门独女,嫁给周太尉以后,骄横跋扈,娘家势大,太尉大人连管都不敢管她,最后落个什么下场?” 她叹道:“这世上,求高官厚禄者有之,求位高权重者有之,攀皇亲国戚者亦有之,我不愿做那日日殚精竭虑的宗妇,也不愿催着郎君位极人臣,便日子富足,能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便是心中所求了。” 第7章 山上白雪云间月 薛云初十分冷静地道:“真心固然可贵,可真心也瞬息万变啊九姐姐。若他日后……” 袁九娘子道:“但凡女子,仿佛总要依附于他人才能得以圆满。” 她转过身来看着薛云初道:“可是于我而言,圆满不一定要向外求索,便是向内探求也是能得圆满的。若要将一生寄希望于他人对自己的施舍,若别人不予,那便也太凄凉了。我更愿意向内求索,唯有我不会负我,唯有我始终会顾我。至于他人……” “若他可信,言出必行,则为幸也;若是他不可信,他日食言而肥,那也非我一己之力能更改。不若先看当下,须知——”她促狭道:“我表弟可是如今的太子,若他要违背誓言纳妾,可要问问我娘家人答不答应——我可是皇亲!”说着便与薛云初一道笑出了声。 是啊,如今她也不需要等着人来施舍什么,她原本就好,内里足够强大自信,自然配得上她所求的。 待薛云初回了虞府,冷不防发现正厅里正端端正正坐着师父和师叔三人,段氏则眼巴巴地坐在一旁,看着与莫应星一同前来的母亲王氏和大儿媳林氏——也就是莫应星的寡嫂。 这一家人都来齐了,对着坐在左手边的凌无我三人,人数上倒是旗鼓相当。 段氏坐在一旁,面上挂着得体的官方微笑,内里却实如同翻煎饼一般,整个人坐在椅子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谁能想到莫将军府能借她的地儿为莫家二郎提亲来了?还是向三位凌师父! 眼见着凌师父脸色不大好,原本口舌伶俐的她除了不停的叫人上茶,竟一时间没了办法。 她能说些啥? 因此在看到薛云初回来的时候,她便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真真半日不见如隔三秋。 段氏几步上前便拉着薛云初的手道:“好孩子,你可算是回来了,舅母是说,你总算是回来了……啊不是,你回来了就好,你师父师叔们,正好有事……” 说着便往正厅里看了一眼:天菩萨,怎么弄到这副尴尬的境地,真是作孽。 薛云初见厅里气氛不大好,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好他个莫应星,不愧是袁无错的兄弟,招呼都不打就上门来找罪受了。 “我们凌山派的女子,命薄里从来都没有嫁人二字,何况双双她自己也说过此生不嫁人,还请莫夫人担待些,此事我们不能答应,莫夫人还是替令郎再觅佳媳吧。”凌无绊声音没有半丝波澜,只如同照本宣科般说完了那一段话便闭口不言,十分庄严肃穆地站在了凌无我的身后。 王氏既然是莫世平的夫人,自然是知晓习武之人向来直来直去,就没有因凌无绊的那些话有半分不悦,她端着茶喝了一口道:“妾身知道三位师父从前是先胡皇后的房里人,因此有些话也不藏着了。我知道凌山派的规矩,我家二郎早早就与我说过,但他也说自己心意已决,除了凌姑娘是再不会娶了。凌师父也知道,我那可怜的大郎早早就为国捐躯,便是这二郎……我最放心不下……” 说着便擦了擦眼泪,声音哽咽道:“凌姑娘武功高强,性子直爽,她若嫁给仲予,一不用传宗接代,二不用侍奉公婆。日后二郎定然是要外放的,届时他们二人一同在外,也好相互有个照应,我与他父亲,便,便能闭眼了……” 说着眼泪又下来了,林氏也陪着落了泪,轻轻地推了推自己的婆母。“娘……” 王氏擦了擦眼泪,强撑出一抹笑意来道:“看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这样,叫三位师父见笑了。” 凌无我沉默了半晌才道:“夫人切勿悲伤,莫老将军和莫大郎为国为民,数十年来驻守边陲,自是十分敬佩莫老将军。但,国有国法,门有门规,双双这孩子,从小就亲眼目睹自己的生父是如何凌虐自己的亲娘,又是如何趁她和祖母不在的时候将她亲娘给卖掉……自她到凌山派以后,见过的苦命女子自是数不胜数。故而,她早就立志不嫁人。如今就算你们到我面前求娶,我们做师父的也不会作她的主,退一万步的话,若说谁还有这个权利,除了她的生母,怕是谁都不行。三位还是请回吧!” 沉默许久的莫应星道:“三位师父,可否让凌姑娘与我面谈?在下知道此举有些不合规矩,但我总要知晓她内心想法,哪怕最后真的不成,也好叫我死心也死心得心服口服才行。” 凌无我与凌无羁三人面面相觑,又转头望着薛云初,六只眼睛都在问:这可如何是好? 薛云初只得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去寻她,劳烦各位稍后一阵,去去就来。” “不去!我去见他干嘛?师父不都说清楚了,不嫁人!这辈子不嫁!他、他脑壳子里想啥呢,我老早都说不嫁人了。”凌双双捂着耳朵坐在桌子旁,脚尖不住地点着地,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 “好好好,你不嫁,没人逼着你嫁!师父她们也是这个意思。但是!但是莫二郎说要与你面谈,好叫他死心也死心得心服口服,你好歹去见一面……”薛云初好声好气地劝着,轻轻地扯了扯凌双双的袖子。 “哎呀,我不去!我去了说啥啊?还是你替我回了吧,若说行军打仗快意江湖,那是我的强项,但是这我真没主意!不去了不去了。”凌双双干脆站起来,几步走到床榻,躺下用被子将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 薛云初便故意道:“哎,也是,这天下的男子都一个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见也便不见了,我去叫我二哥和袁七来,将他打出去罢了。” 凌双双一把将被子甩开,坐起来道:“不是,我不嫁人是一回事儿,但是天下男子都不是好东西这句话还是要斟酌着说!姓莫的做人可比姓袁的好多了!” 薛云初道:“我管他好不好呢,不对,不用叫人,便叫师父们将他打出去,打得狠狠的,叫他永远不敢提这件事才好!” 说着便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凌双双一愣,连忙趿了鞋子便上前来拽薛云初的手:“哎?哎哎?怎么一言不合就打人呢,你别去,别去!” 薛云初拨开她的手道:“不是,这么僵持着也不大好,我舅母在那儿坐立难安的已经一个多时辰了,我看着替她难受!这样打出去便一了百了,以后都没人敢随便上门给你提亲了,也省得你烦恼。” 凌双双见自己拽不住她,跟在后面追了几步,只得跺脚道:“我去!我去便是!哎呀,你这,你在自己家里喊打喊杀的成什么样子,这眼瞅着都是腊月里了,可不兴胡说八道啊!” 薛云初故意疑惑着转身道:“咦,你真的要去?万一那莫二郎巧言善辩,几句话将你诳走了,那我可如何与师父和师姐们交代?” 凌双双满脸不可思议地道:“好你个薛云初,咱们在一块拜师学艺多少年了,我是那么没定力的人?你就瞧好了,看我如何用三寸不烂之舌将他们说得心服口服、知难而退吧。” 说着也不等薛云初回话,便将她扒拉到一旁,嘴里说着:“别当道。”便十分有气势地往正厅而去。 薛云初抬着眉毛,看着凌双双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越走越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待薛云初跟在凌双双身后进了正厅,师父和师叔以及舅母几人站起来便要给他们二人腾地方。便是王氏和林氏也站了起来准备回避,凌双双连忙示意道:“都不用回避,师父、师叔、婶婶们,呃,嫂嫂,你们都坐。” “各位,莫家二哥,双双 不知你们此前是如何说的,但双双只有一句话,师父的意思,就代表了我的意思,多余的自不必多说了。” 说着便对王夫人拱手道:“婶婶,您大概也看得出来,双双不过是个粗人,一应礼节做得都十分不熟练;只因我自小在山门长大,不受拘束惯了,一不习惯锦衣玉食,二也不会琴棋书画,不似这汴梁城里的大家小姐那般有规有矩的。若是上阵杀敌还可用一二,但做内宅妇人,恕双双难以从命。” 王氏笑着看着凌双双,与林氏对视一眼,才对着她道:“这又不打紧,若真成了,以后也不需你支应门庭,不需你周旋亲眷,依我看,这孩子性子爽朗又直率,难怪二郎如此欣赏于你。” 凌双双马上道:“多谢婶婶抬爱,实则是双双乃一介乡野粗人,自小习武惯了,自入山门之后早已立誓,此生除却寻找到我阿娘,早已别无他念,更不要提嫁人了。” 许久没有出声的莫应星这时才开口道:“凌姑娘,若我帮你寻找到你阿娘,你可愿考虑一下这门亲事?” 薛云初:嗯? 凌无我\/凌无羁\/凌无绊:嗯? 凌双双:“不考虑——嗯?你说啥子?” 屋中众人原本齐刷刷望着莫应星,待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又齐刷刷转头去看凌双双。几双 眼睛眨巴着,半个字也不敢开口说,只等着凌双双开口。 凌双双愣住了大概有半盏茶时间,段氏脸上的官方微笑都快要维持不住了,只得看着气定神闲的薛云初,眼神示意道:你倒是打个圆场啊。 薛云初对着段氏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凌双双眼睛里有一点湿润,她的阿娘,她自己都快记不清长什么样子了。在那个年月,她阿娘被卖往何处尚未可知,后来又是战乱,是否还活着都不好说,如今倒去哪里找来? “我阿娘,我寻了十几年都没有寻到,如今我连她的样子都快不记得了,哪里还能找到……”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个字简直快要听不见了。 莫应星温声道:“凡事不必绝对,事在人为而已。早前我已经打听过你的一些情况,上个月开始,我已经让人在澶州一带寻找,说不定再过几个月就能有消息了。” 凌双双一双手紧紧地捏在一起,双目瞪大望着莫应星,片刻又松懈下来。她也曾经托人帮忙寻找,但最终一无所获,如今大概也是差不多罢了。 莫应星继续缓声道:“是我的不是,帮你寻找你阿娘原本是朋友之间份内之事,如今倒叫你不知如何作答。你且放心,此事权当考察我的众多事项中的一个,若我样样都能好好完成,你再考虑考虑,我是否值得托付,如此可否?” 凌双双脑子如同一团浆糊,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薛云初看着凌双双一副失了魂的样子,心头一酸,便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十二月初,程咏婵经历一夜产程,生得一子。 到了“三朝洗儿”那一日,程家亲眷中妇人纷纷带了油糕、红枣、鸡蛋红糖等常见物什前往庆贺添盆,那一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氏面色十分不虞,回来便差人下了帖子。待到了日子便备下厚礼,求了自己的婆婆一道,又请了两位汴梁城有名的、十分喜庆和善的媒婆便往袁府向袁家提亲去了。 月子里的程三娘子听闻大丫鬟的禀报,十分不以为然地道:“横竖都是她们那一房的事儿,倒问起我的不是来了,我当初也没说什么,不过是好心教她谨慎着些。她要娶便娶,既起了心思又来问我作甚?” 严敏淳抱着怀里的小婴儿,拿着一个拨浪鼓正逗弄着自己的儿子,闻言不禁皱眉道:“你那日都说什么了?感觉二婶子洗三那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程氏将手里的热帕子递给丫鬟,慢条斯理地道:“婶子倒是奇怪,起先想娶袁家姑娘的时候,心里不踏实,非要来问我,我不过跟她说,劬哥儿性子柔和,若是娶个太要强的怕是要吃苦头。她自己回去胡思乱想,冷落了人家又后悔,竟来埋怨我不该背后说人让她误会——可巧了,那日我的丫鬟也在,我可没乱说一个字儿。” 严敏淳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记挂着她还在月子里,抱着孩子也不好说什么,便只说了一句:“你与袁家几位姑娘自小常在一处,关系亲近些,婶子自然会多问你一句。倒是你那句话有些模棱两可,叫婶子误解了也未可知。日后可记得说话要三思,莫平白给自己招惹不痛快便是了。” 第8章 各家自有各家愁 程氏听了这话,心头一沉,呼吸便有些急切起来,生平头一回嘴巴比脑子快了些道:“你便是觉得此事是我不对了?什么叫模棱两可让她误解?分明是她自己胡思乱想才对!后头还不顾我是个产妇,大好洗三的日子来同我置气,我可是笑着将她送走的!” 严敏淳闻言心头愈发难耐,到底顾念着她还在月子里,忍下来没有说话,只轻声哄着孩子。 程氏犹不解气,反而继续说道:“如今袁家眼看着水涨船高,二婶倒是知道着急了,倒将她冷落人家的罪责怪在我头上!我可担不起这罪名!” 眼见着严敏淳要说出什么教妻之言,了解自家小姐性子的嬷嬷连忙打着圆场道:“姑爷可是抱累了吧,不如将小少爷交给老奴,此时应是到时间给奶娘喂奶了。” 待抱了孩子又转头对着奉琴和侍茶道:“少夫人生产时出了不少血,如今还亏着,你们侍奉着少夫人好好歇息,万不可扰了她的睡眠。” 奉琴和侍茶连忙低声应了,便上前准备服侍程氏躺下歇息。 严敏淳闻言便道:“如此夫人便先好好歇着,为夫书房里还有公务,先去忙了。” 程氏看着严敏淳离去的背影,气得咬了牙道:“什么去书房,不过是去找那几个狐狸精罢了!” 奉琴连忙往门口看了一眼,确定姑爷走远了没听到,这才边替程氏整理着抹额边低声劝道:“夫人可别生气了,这还在月子里,仔细头疼。” 程氏闻言只觉得心里一酸。 前些日子她听阿娘说,袁四姑娘再过一两个月也要生产了,那虞晚苼远在浀州,到时候袁氏得一个人生孩子。 虞晚苼一个大男人在浀州,少不得纳个妾室给自己排遣寂寞,到时候袁氏生了孩子,又胖又丑,再被那美貌妾室比下去——这些时日想着袁氏总算低她一头,她心头原本十分畅快。可是生了大哥儿后不知怎的,脑子倒是清楚了:虞晚苼目前还未纳妾,可是自己的婆母倒是给相公纳了三四房妾室! 偏严敏淳又是个不懂安慰人的,明知自己在月子里,倒还要偏帮二婶说话。不,他不是偏帮二婶,他怕是在偏帮袁家姑娘说话呢! 为何他不能像虞晚苼那样体贴入微呢? 袁家姑娘如今身份不比从前,谁能想到一向不温不火的袁家,忽然就有了一位贵妃做靠山。那个傻子五皇子竟一朝翻身做了太子! 她原本是天之骄女,委屈自己嫁了探花郎,虽然祖父如今也是丞相,但自己的夫君到底不如那虞晚苼上进,便是那虞晚莱也做了公主驸马,一个来历不明的养女竟然还是先太子郑承恩的独女! 虞家可真是时来运转,今时不同往日了。 为何她千选万选,倒不如人家盲婚哑嫁? 一月初,顾氏找人寻来一对大雁,带着程劬的生辰八字去袁家换了庚帖,马不停蹄地合了八字,五行八字相合,妻旺夫,夫利妻,给顾氏高兴得合不拢嘴。当下就定了几个好日子,用大红帖子送到了袁家。 最后袁家选了当年十月十三,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薛云初托着腮道:“九姐姐,真没想到你竟然马上要嫁人了,哎。日后要见你,怕是得提前三四日下帖子——都不得见你一回喽!” 袁九娘子为自己四姐姐正缝着一件小肚兜和虎头鞋,闻言便瞪了她一眼道:“你这妮子嘴巴真是越来越没个管束了,还不快与我一道分线?你大嫂子马上就要生了,我替你绣虎头鞋秀得指头都疼了,你还取笑我?” 薛云初立即老实了,口里告着罪,手上便十分灵活地与她一道分起线来。 二月初,袁氏诞下一个男婴,取名望哥儿。 洗三礼过后,虞晚莱的院子里。 袁无错趁着虞晚莱给他拿新奇物件的功夫,挪到薛云初旁边低声问道:“莫家二郎来提亲了?” 薛云初正低头看着一本《奇异志》,闻言头也不抬道:“你不是早就知晓了?帮他寻人的难道不是你?” 袁无错全无被人拆穿的窘迫感,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旁道:“你不是也让人寻了?你这,万一你先寻到了,莫老二是不是就败北了?就娶不着凌姑娘了? “就算是他先找到,那样不一定能成。什么娶不娶的,凌山派的女子不嫁人你不知道?” “是是是!但是凡事都有例外不是?” “例不例外的再说。” 袁无错实在是忍不住了,道:“那你呢?你也不嫁?我是说,你看我怎么样?可堪托付?” 薛云初道:“你……袁将军自然是人中龙凤,但至于托付不托付的……难不成世间女子都要找个人托付?我自己托付我自己不行吗?” “自然是可以!你说什么都行,但是!我是说但是啊,但是若我上门求娶,你可愿意?” 薛云初手里的书“啪”地一声落在了桌子上,真没想到这人就这么直通通地就说出来了。 “你、你莫不是疯啦?有你这么提亲的?” 袁无错道:“我这不是先来探探你的口风,别到时候跟莫老二似的,出师未捷……你就说,我若上门求娶,你、你可愿意?” 他十分紧张地盯着薛云初,咽了咽口水,等着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薛云初问道:“你父亲可有妾室?” 袁无错老实回答道:“有一个,上峰所赐,平日里不大去那个院子。” “你大伯可有妾室?” 袁无错沉默了一阵答道:“有,同僚相赠,平日里……”大伯基本上从不进妾室的院子。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纳进来了? 薛云初道:“你看这汴梁的人家,哪家没有妾室?不管是抬进门传宗接代的,还是长者赐不能辞的,亦或是喜爱美色买来宠幸的,哪个不是把女人当一个物件?但凡有妾室的人家,不论去还是不去妾室房里,都不过把人当个物件罢了。” “这样的家庭关系中,夫君若是单宠主母,妾室便是物件;夫君若是宠幸妾室,又置正妻于何地?我自知这世道,原本女子就生活在重重规范教条之下,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人人都要求女子不得行差踏错一步,时时处处要以夫为纲,方能辅佐夫家,兴旺家族——但,为何男子的顶天立地要以女子牺牲自我才能完成?世间一切如是,婚姻亦如是,不过是往女子身上套上重重枷锁。” “即便是不纳妾,婚姻关系中,又如何保障女子的权益?人生在世想要过得畅快,自是有‘公平’二字作基石,若非一夫一妻,何来平等?若无平等,又何来幸福美满之说?” “我不愿强迫心爱之人恪守我的行为标准,但若不能尊重我的要求,做不到这一点,我便自己过一生也无甚要紧……” 袁无错被她这一番话说得愣在原地,他思索了半晌道:“我理解,你先别说自己过这种话,我我、我听不了一点儿……” 他缓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纳妾,不养外室,不流连花丛,这些我都做得到!我你还不知道吗?洁身自好得很,苍天可鉴!” “我知这世间女子皆不易,除却那些敢对你不利的,自小起便从未为难过任何一个女子,以后也不会为难任何一个女子,你便放心,看一个人不光看他说了什么,更要看他如何做的,若我有违今日誓言,你便是自由的,随时可以离我而去。” 他最怕的不过是她离开自己而已。 薛云初见他双眼中有盈盈光辉,面色真挚无比,带了十二万分的诚恳和二十万分的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仿佛就等着自己给他一个答案。 她被他盯得一时不知道双手该往何处放,只觉得热气蒸腾,一时如坐针毡,喉咙发干,刚要张嘴,虞晚苼抱着一堆稀奇古怪的家伙事回来了。 “袁七哥,你看,这是福宁公主给我的,全是些杨琴锁鲁班锁。你试试看能不能解开?” 两人听到虞晚莱的声音,立即各自收回目光,一个假装看墙上的一幅画,一个假装看手里的《奇异志》。 待虞晚莱哗啦一声将那一堆各种玩意儿放在桌上,连薛云初的书都被压住了。她立即清了嗓子正色道:“二哥,你都是马上要成亲的人了,怎的还在玩这些小玩意?也就公主殿下天天纵着你。” 三月,太子定了邓培颛的女儿邓润为妃,侧妃则定了严家八姑娘严佩竹和林家女儿林兆匀,半年后便要册封了。 四月,虞晚莱与福宁公主大婚。三朝回门的时候也是十分热闹,但是当夜,严家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严大娘子自尽不成,叫人救了下来,一夜闹得鸡飞狗跳、喧闹不宁。 此事原本瞒得密不透风,但是去施救的太医正好是虞绍铨,便不由得薛云初不知晓了。 虞绍铨对着薛云初道:“你可与那严家大娘子有旧?” 薛云初闻言抬头,诧异地答道:“不曾,只在梁家的金梅赏花宴上见过一面。怎的了?“ 虞绍铨道:“那孩子,哎,你要不去看看她?她如今存了死志,我为她诊脉的时候,她说想见一见玥嘉郡主。” “她要见我?为什么?” “大概是有心结解不开吧。”虞绍铨叹气道。 第二日,在袁九娘子和凌双双的陪伴下,薛云初到了严府,出来迎接的正是严敏淳的夫人程咏婵。 程氏十分热络地道:“玥嘉郡主安好,九妹妹也来了,这位是?” 薛云初客气道:“这位是我的师姐。” “噢,师姐安好,快请进!” 到了花厅内,程氏一直拉着薛云初和袁九娘子不停地介绍着新茶和布料,薛云初客套几句,程氏便滔滔不绝地展开细说着布料的所有细节。 直到薛云初发现花厅外有个丫鬟十分焦灼地在月亮门处揪着帕子转圈,她心念一动,方才意识到程氏在拖延时间,便直接开门见山地道:“程夫人,此次过来叨扰全然是为了看望严大姐姐,还请程夫人行个方便。” 凌双双手持长剑,抱着胳膊站在她们二人身后,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程氏一愣,笑容即刻恢复道:“大妹妹今日身子不爽,吃了药正睡着呢,今日恐不得空,若是过了病气给郡主和九妹妹就不好了……” 薛云初听了这样一番话,眉头微蹙,直视着程氏道:“当真睡着了?” 程氏少见薛云初如此直白地质疑她,一时间面色有些变了,复又笑到:“自然是真的。” 话说到这里,薛云初总不好硬闯,面色平静地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再来便是,告辞。” 说着带着袁九娘子便站起来要走,程氏神情稍有松懈,边跟着送她们二人出门,嘴上便作势挽留道:“怎的刚来就要走,不若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薛云初猛地回身道:“也对,吃了饭再走也不迟。” 程氏被薛云初突然杀的回马枪给惊得一愣,但是话已经出了口,已经不好收回来,只得干巴巴地道:“那便、那便太好了,我这就叫人备下酒席来。” 说着便招呼着婆子前往厨房传话,又伸着手状似无意地将她们往自己院子里引,实则是阻拦她们与严大娘子院子里的人打照面。 那夜她与严大娘子促膝长谈后,大娘子便寻了短见,那手腕处的伤口深可见骨,可见她是存了死志,不愿再活的。 可是女子嫁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一个姑娘家,十九了还在娘家门上不愿嫁人,不是叫人戳她这个做嫂子的脊梁骨吗? 何况她让她嫁的有不是什么不好的人家,那是曾经的太子詹事,如今家里半个妾室也无、家大业大只有他一个男丁,只要她嫁过去,为肖夏全生个一儿半女的,后半辈子不就有靠了? 她为这个姑子殚精竭虑,思虑周到,没想到她不声不响的,竟寻了短见!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待婆母看了满地的血,吓得不分青红皂白地请来了虞院使,她便知道这事儿怕是要瞒不住了。 没想到第二日玥嘉郡主就来了。 严大娘子怕是向虞院使说了什么,才叫这个平日里从不与严家姑娘相交的郡主今日突然到访。 这可如何是好! 第9章 长恨春归无觅处 在她绞尽脑汁将薛云初往自己院子里引的时候,严大娘子的大丫鬟春红眼一闭心一横地冲了过来,对着薛云初“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青石板路上,让人听着就头皮发麻——这膝盖怕是要青紫一片了。 “郡主安好,奴婢给郡主请安,给袁姑娘请安!”春红说着倒头就拜,额头磕在地砖上发出了“砰砰”的声音。 凌双双听得“咝”了一声,这头磕得也太实诚了,听着就脑仁儿疼。 还没等薛云初伸手去扶她,程氏便急声喝道:“春红?怎的如此没有规矩,随意惊扰了郡主该当何罪?来人,把她拖下去!” 薛云初抬手道:“慢着,本郡主并未受到惊扰,这个丫鬟不过是向本郡主行礼问好,哪里会是没有规矩的人?快起来。” 凌双双一把就将人提了起来。 “春红,这儿没你的事,还不快回去伺候你家小姐,免得她醒了找不到人。”程氏带着些许厉色道。若她此刻眼风里带着刀子,必定是一刀刀剜在春红身上的。 春红又一次跪下道:“少夫人,大姑娘已经醒了,姑娘她、她说,她想见郡主!” 最后几个字如同豁出去了一般,她说完便眼一闭倒头就是拜,伏在地上也不起来。 “师姐,将她拉起来,别再跪了,这才刚进四月,地上凉得很,仔细着别叫寒气侵入骨头了。”薛云初开口道。 凌双双又是一把将春红提起来,面色冷冽地道:“不要再跪了,再跪这膝盖就坏了。” 说罢也不等程氏开口,对着那春红道:“既然你家小姐醒了,那便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郡主上回在赏花宴上与她一见如故,今日倒是真的要好好与她叙叙旧了。” 程氏心头愠怒,但是对当今郡主她也不得不软上三分:“郡主要不还是改日吧,大姑娘病得厉害,万一过了病气就不好了,郡主金尊玉贵……” “无妨,我与九妹妹每日里都练八段锦,如今身强体健的,等闲风寒不算什么,侵扰不了躯体。今日倒是可以好好教大娘子学习这养身之术,日后也少生些病才是。” 话说到这份上,再看着凌双双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程氏便再也无法阻止了,只得不甘地让开道,忐忑不安地跟在她们身后走进了严大娘子的院子。 一进正屋,薛云初便从安神香里闻到了隐隐的血腥,这股味道是她从小到大都不会忘记的,昨夜严大娘子的血怕是流了不少。 在春红的带领下,几人终于到了严大娘子的床边。严大娘子脸白如纸,嘴唇乌青,看着甚是吓人。 她十分艰难地睁眼,看到薛云初和袁九姑娘走了进来,还未开口,眼泪便簌簌地流了下来。 “郡主……袁九妹妹……” 她的声音虚弱,与那日忽然向她发问的声音截然不同,中气全无,当真是气若游丝一般。 程氏也想挤到床头来,被凌双双十分强势地挡在了床尾。 薛云初握着她勉强抬起来的一只细白的手道:“严姐姐,我来了。” 严大娘子严芳婷此时如同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娘一般,只是目光哀切,不发一言地流着泪,半眼也不看自己的嫂嫂程氏。 程氏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凌双双忽地转身将她逼退一步道:“劳烦夫人为我指个路,我想上茅房,又用不惯什么臭男人用过的恭桶客房的,还请夫人为我安排个干净的,凌某先行谢过了。” 程氏气得胸口不住起伏,但是凌双双身后的人可是郡主,她只得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道:“凌姑娘随我来便是。” 说着一步三回头地带着凌双双出去了,边走边转身低声在奉琴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程氏走了,奉琴又折返了回来,站在门外作待命状。 袁九娘子见状道:“你叫奉琴?家中可有金骏眉茶?要滨州产的当年的茶叶,郡主只喝的惯这个,劳你去泡一壶茶来。” 奉琴愣了一愣,见薛云初转头也看着自己,便立刻垂首道:“奴婢这就去。” 房间里没有程氏的人了,严大娘子这才开口哭诉道:“郡主,九妹妹!我、我不想嫁人!我这辈子都不想嫁人!” 她的哭声压抑而悲痛,叫人听着心头钝痛不已。 薛云初轻轻抚着她的手背,左手上的白纱缠得极厚,还隐隐地有血迹渗出来,想必是极疼的。 “不想嫁人,便好好与家中长辈说一说,不嫁便是,为何要寻短见?人毕竟只能活一回,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薛云初劝慰道。 袁九娘子在一旁默默地没有说一句话:女子不嫁人,在大萧怕是几不可能了。 “我、我与阿娘说过,不想嫁人,阿娘只得由着我说多留我几年,可、可是……呜呜呜——” “可是嫂嫂说,不嫁人便是不孝,叫我阿娘日夜不安,是大罪过!她往日里催一催也便罢了,昨日她、她说叫我嫁给那肖家做续弦!我连那人是什么人都不知,她就要做主将我嫁出去。连我阿兄,祖父,祖母,阿娘她们,都、都说好……” 严大娘子哭着便要背过气去,眼看着她冷汗涔涔面白气弱,薛云初赶紧拿出怀中瓷瓶,将药丸喂进了她的嘴里,转头对着春红道:“快,水!” 春红哭着倒了水,与纤巧一道扶着严大娘子的头,慢慢地给她喂了进去。 待严大娘子缓过来,薛云初温声安慰她道:“你别急,既然咱们有缘,你也求到了我面前,我自然会替你想办法。今日你祖父和阿兄若是下朝了,我便寻机与他们说一说,总不能叫你要么嫁人要么寻死……” 严大姑娘面如死灰,道:“没用的,女子不嫁人,在咱们这个汴梁城里便是天大的罪过。早知道,早知道昨夜里再等一等,早知道再割深一些……”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万不可再寻短见,也快别说这些丧气话了。严姐姐,人只要活着,便有希望,你别着急放弃自己,郡主今日既然来了,她定然能想到办法替你解了这燃眉之急。姐姐,你信我,我从前也经常遇到一些解决不了的事儿,都是阿初妹妹替我想办法。” 袁九娘子也终于开了口劝慰道。 严大娘子不说话了,只任凭眼泪无声地淌着。 薛云初看着漏刻,估摸着泡茶的人和上茅房的人都快回来了,便最后劝慰她道:“我既然做了郡主,自然是有些权力在手上的,你放心,便是去求我皇祖父,我也要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但是你得给我时间,切不可再寻短见了!” 严大娘子看着薛云初一张稚嫩又笃定的脸,眼睛里慢慢地生出些希望来,她轻轻地点头道:“多谢郡主,我再不胡乱寻短见了……” “你等着我的消息便是,切勿胡乱行事,坏了我的计划!”薛云初又叮嘱了一句,奉琴便端着茶进来了,程氏也匆匆赶回,凌双双则慢悠悠地在后头走着。 “下回姐姐可千万小心些,那些个刀啊匕首的,可不是闺阁女子玩耍的物件,如今倒要好好养着,这是我特地向我舅父寻来的一支老山参,这是九姐姐家里带来的一盒子红参,用来补血最好。”薛云初说着,回头看了看程氏,又对着严大娘子道:“过两日我便再来看你,今日还有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着便站起来对着程氏道:“夫人不必忙了,我还有事,今日这午饭怕是吃不成,打扰了,告辞。” 程氏闻言看了看床上犹有泪痕的严大娘子,又看了看奉琴,这才笑着道:“席面都备下了,如何就着急回去了?倒是我招待不周,郡主可别见怪……” 等上了马车,薛云初和袁九娘子都沉默着不发一言,车厢里的气氛十分压抑。凌双双伸了伸懒腰道:“什么劳什子的汴梁第一美人,作为女子竟如此逼迫自己的小姑子,逼得人寻了短见。依我看,当真是菩萨面相,蛇蝎心肠!” “她也不一定是蛇蝎心肠,不过是……不过是遵循几千年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传统,行事又强势了些……”袁九娘子缓声替程氏分辩了一句,但是声音越说越小。 薛云初道:“肖家娶不娶两说,她不愿嫁人确实是真的不愿,咱们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不然没有肖家,程三娘子还能找出一个陈家李家张家来,总不好次次都让她割了手腕来躲避,万一哪次没人发现呢?” 凌双双无所谓地耸耸肩道:“现成就有个好地方,咱们凌山派啊!” 薛云初没有作声。 凌山派确实是天下女子可以寻求庇护的地方,但那些都是孤苦无依或者叫人逼迫得走投无路的女子,入了山门,改姓凌氏,便与原来的家庭毫不相关了。 可严大娘子不同,她是当朝新任丞相的嫡孙女,十九岁了还待字闺中,在这个时空确实骇人听闻了些。 但世间当有“公正”二字,女子不愿嫁人,便应当可以不嫁人。不管她是愿意独身一世也好,还是暂时没有心仪的人也好,她拥有不嫁人的权力,而非受人逼迫身不由己地嫁人。 可是这大萧,除了远远逃去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还有哪里是这些不愿嫁人的女子的庇护所呢? 她头一回感受到了迷茫和无助。 夜里,吹面不寒杨柳风轻抚着她的发丝,她静静地坐在院中的亭子里打坐冥想。 许久不曾漏夜翻墙的袁无错,今日倒是十分准时地翻墙而来。 他是来要个答案的。 听说莫应星那边已经有眉目了,若叫那小子求娶凌双双成功了,自己还没着落,那自己在他们幸福的光环之下,岂不是愈发的孤寡了? 袁无错静静地看着薛云初闭目冥想,也不去打扰她,只安静地坐着,待到她收息睁眼,这才十分狗腿地走过去问:“虽说是入春了,夜里到底还是有些凉,还是要多穿一件衣裳。” 说着便将一旁的薄披风递了过去。 薛云初将披风系好,问道:“你今日怎的有空来了?营里不用练兵?不用当值?” 铭轩帝想在禅位之前将泯州彻底收回来,如今已经在让袁无错和莫应星等人抓紧练兵了,是以他近来忙得很。 袁无错道:“今日不忙,是邓挞和莫应星当值,我这不是买了薄荷尖儿的新品点心,第一时间就想着带来给你尝尝。” 薛云初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而问道:“你说,汴梁的女子是不是都得嫁人?” 袁无错心里哀叹一句:祖宗,怎么又是不想嫁人,你不嫁人,那我可真没着落了。 他斟酌着答道:“也不是非要嫁人,没有心仪的人,不是良人,都不能嫁。” “若是不想嫁,能不能不嫁?”薛云初追问道。 袁无错心里哐当一声塌了个稀碎,带着哭腔道:“你若不想嫁,那便……那便不嫁嘛,我也不娶任何人就是了。”说着便蹲下来,就差抹眼泪了。 薛云初十分无语道:“我不是说我自己,我是说别人,若那位姑娘,她是世家嫡女,她不想嫁人,该当如何呢?” 袁无错闻言立即站了起来,道:“你说谁不嫁人?噢,是别人对吧?不嫁人好说啊,有的是家中有家庙,可以在家庙中带发修行,或者出家做尼姑——但尼姑庵多数藏污纳垢不是好去处;再或者自己富可敌国没人能管得了她,亦或者像三公主那样,身患有疾,不能嫁人生子……” 他说了半晌,发现薛云初竟然听得十分认真,听到末了,发现袁无错没词儿了,便问了一句:“就这些出路?没别的了?” 他说的这些,好像都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出路。 若说非要矮子里拔个大个儿的话,就是在家庙里修行了。可是严家自立族以来,就没有设立过家庙。 她长叹了一口气,一时间沉默起来,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她让严大娘子给自己两天的时间,也不过是情急之下的缓兵之计,如今半点好主意都没有,两日后严大娘子万一又寻死,那可如何是好? 第10章 更无柳絮因风起 袁无错道:“这事好办,一是世家嫡女的身份,若是将她抬到高位,谁都没法撼动她的位置就成了。” 薛云初一脸的:你这都是废话。 袁无错道:“你别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若连这点事都处理不了,还怎么为你独当一面不是?” 薛云初伸出两根手指。 袁无错心领神会道:“两日正好,不多不少,你就瞧好了吧!” 清明皇家祭祖大典上,扶摇仙师主持祭祀之时,三炷香刚刚到铭轩帝的手上,天空便忽而起了风,乌云渐渐从天边爬了过来。铭轩帝犹记得上回香灰落在手上的疼痛感,顿时脸色一变,急得快要忍不住喉头的咳嗽,抬头眸色凝重地望着扶摇仙师。 扶摇仙师甩了拂尘不住念唱,手中的罗盘对着四方不住对着方位。搜寻了半晌,最后才对着西方正位捻了诀,口中念唱几声,一炷香之后乌云就慢慢向西而去,在祭祀大典结束之前总算是没下起雨来。 铭轩帝自从前年四月东星西坠之事后,对“上降而罚”四个字可谓是不寒而栗,好容易金木水火土五行天怒之罚已经过了,连他这个九五至尊也险些折在这上头,故而对祭祀时所出现的异象可谓是草木皆兵。于是回宫后头一桩事就是问卜于天,一头扎进他平日修行炼丹的房里便是一整夜。 天还没黑透,袁无错便带着十二分的轻松畅快,带着一匣子什锦糖,又一次翻进了薛云初的院子。 “什么?你……你想了一整天,就是让她嫁出去?”听完袁无错说的“好主意”,薛云初只觉得眼前一黑,一时间拳头梆硬。 袁无错说,让严大娘子嫁出去。 袁无错按住她想要站起来的气势,不急不慢地道:“你看你这人,能不能有点儿耐心?等我把话说完。” 薛云初十分无语地坐了下来,等着袁无错把话说完。 “她不愿嫁人,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儿,但是如果不得不嫁人才能得一世安生,那不如直接嫁个死人,既有了夫家又不受男人的累。若那个死人无比尊贵,尊贵到无人可以随意置喙,那她不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袁无错的一番逆天言论简直让薛云初难以置信,让严大娘子嫁给死人?还是个尊贵的死人?她此刻觉得眼前更黑了,嘴里说道:“你若是敢去严尚书面前说这话,怕是要被人家老胳膊老腿撵出去十里地。” “你说严大娘子?是严大娘子对吧?你放心我嘴严得很!你去问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六皇子,这女大三抱金砖……” 袁无错声音越说越小,看着薛云初不大好看的脸色到底还是闭上了嘴,为了让她不生气,干脆用手自己给捂上了。 薛云初沉默地思索良久,在心里将利弊罗列好后,逐一分析了好一阵,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个就是目前的最佳方案。 嫁给已故的六皇子,有个王妃头衔还不用与男子共同生活,又是孀居,逢初一十五吃吃斋念念佛,不用应付亲戚妯娌,严大娘子又是个性子冷清甚至有些孤僻的人…… 她沉默了良久才道:“我明日去看看严大娘子,问过她意思了再同你说。” 袁无错道:“行,这事儿就先议到这儿,接着说说咱俩的事儿。” 薛云初道:“什么叫咱俩的事儿?” 袁无错道:“你、你下月就要及笄了……我簪子都打好了,啥时候能来提亲啊?” 薛云初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脑子就有些转不动,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说啥?提亲?” “什么提亲?跟谁提亲?姓袁的,你三五不时的翻墙,回回都说有正事儿,到头来竟是要拐走我师妹?”凌双双提着剑道:“且不说她答不答应,你先打过本师姐再说!” 她话刚说完,便出招上前,叫袁无错避无可避,只得接招。 凌双双一剑直刺过去,袁无错后退两步将那匣子扔给薛云初道:“别糟蹋了这什锦糖!”说完便两指夹住凌双双横着划过来的剑尖,将剑往身侧一带,便出拳向着凌双双的面门而去:“师姐,得罪了!” 凌双双“哼”了一声,侧身躲过他那一拳,转而又挥剑而上:“看你得意到几时!” 袁无错惜着力,伸出食指和无名指夹住凌双双劈过来的剑,用力一带,将凌双双的剑带得脱了手,“铮”地一声直直地插入了远处的墙壁里。 凌双双见自己的剑被袁无错轻易卸走,气上头来,便提气腾空而起要近身施展拳脚。薛云初伸手拦住道:“师姐,快来尝尝这糖,好吃。” 凌双双瞪了袁无错一眼,被薛云初扯着坐下了。 薛云初一边把匣子推到凌双双的面前,一边对着袁无错使眼色,示意他赶紧走。 袁无错将凌双双的剑从墙上拔下来,双手递给她道:“师姐,求放过。” 凌双双见好就收,答道:“我这一关勉强算是过了,余下的,我可帮不了你。” 袁无错拱手道:“多谢师姐!” 袁无错回府已经到了戌时末,他十分雀跃地沐浴完毕之后,便到了书房捣鼓他写了又改改了又写了许多次的单子。 第二日,他便到了程氏的院子里,袁轼龄正坐着准备和程氏一起用早饭。袁无错躬身对着爹娘行礼:“阿爹,阿娘。” 程氏满心欢喜地看着儿子,道:“可用了早饭了没有?一起坐下用一些。” 袁无错从善如流地坐下,袁轼龄给儿子递过来一碗百合莲子羹,道:“近日军营里练兵也辛苦,瘦了不少,多吃点。” 袁无错“嗯”了一声,端过碗就喝了几口,又夹了一口糍膏,几口吃完一碗丁香馄饨,擦了嘴,这才说道:“阿爹,阿娘,儿子要娶妻。” 程氏一口粥呛在喉咙里,咳嗽起来。袁轼龄轻轻抚着程氏的背,贴心地为她递过去一杯茶,这才抬头问道:“你怎的突然就要娶妻了?从前祖母催你相看,你说你要晚一些才能成婚,还找了个算卦的唬你太祖母。” “阿爹,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儿子想成家了。”袁无错边帮忙给程氏拍背,边十分正色地道。 “儿子从自己的私库里拟出来一个单子,阿爹阿娘太祖母再给我添点儿,这事儿就妥了。” 程氏抬手拍了一下儿子的胳膊道:“你这个混小子!哪里有直接就堆聘礼到人家门口的?得先提亲!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你先告诉阿娘,是哪家姑娘?” 程氏问完,袁无错慢慢坐下道:“是四姐姐的婆家表妹,当今圣上的孙女,玥嘉郡主,薛氏云初。儿子心悦于她,非她不娶。” 在袁无错仔仔细细向程氏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娶玥嘉郡主的时候,薛云初又一次约着袁九娘子,在凌双双的护卫下来到了严府。 程氏自知亏心,这一回并未阻拦,是以薛云初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严大娘子的院子里。 她踌躇了半晌,看着面如死灰眼中无光的严大娘子,斟酌着开口道:“严大姐姐,我有一个办法,但是这个办法,可能你有些接受不了,你可愿听我说完?等我说完了,你愿不愿意都随你自己决定,不必顾虑其他。” 严大娘子眼中闪过一丝希冀,目光殷切地望着她。 “先魏王,就是死于丙申宫变的那位,六皇子,你可知道?” 严大娘子点点头,薛云初继续说到:“前些日子清明祭祀的时候,国师占卜说是六皇子未曾娶亲便仙逝,魂魄孤独不安,长此以往恐影响皇家运势。因此需要给他结一门亲,身份上必须配得上他,再过继个儿子,是以延续魏王府的香火,叫他有人承嗣,那一支后继有人。我知道这种事有违天和,但可以避开你所不愿意经历的,你可……” “我愿意!”严大娘子不等薛云初问出口,便强撑着急急地坐起来,握住了薛云初的手:“郡主,我愿意,求郡主成全!” 薛云初看着眼睛里渐渐有了活泛之色的严大娘子,对袁无错的安排到底还是放了心。 他说得没错,一个女子,要爬到高位,手中有财有权才能最大限度的不受人摆布。安排给六皇子,每月朝廷有固定俸禄,享受皇家带着愧疚的礼待,还不用伺候丈夫,又不用被人催嫁,对不愿嫁人的严大娘子来说,是最好不过的安排了。 在袁无错的催促下,袁家紧锣密鼓地备了厚礼,找了媒人,请了德高望重的媒人上门,段氏与虞氏对袁无错自是喜欢得不得了。 原来薛云初此前被周家惦记,若不是自身会武,险些遭了周翼玠和杨氏的毒手;后来身世分明,做了郡主以后,除了方璒珉之外,汴梁许多投机取巧的人家,都想让自己儿子做这个郡马,既不会影响仕途,又能对家族有所裨益。叫段氏和虞氏疲于周旋和应付。 如今人高马大、丰神俊朗的镇军大将军站在跟前,优秀女婿的概念在此刻具象化,怎能叫人不满意? 在袁家与虞家初步定下这门亲事以后,袁无错第二日便求到了铭轩帝面前,铭轩帝念及他救驾有功,又是太子的舅舅,如此算是亲上加亲,当即就允了,还特地赐了一柄灵芝形,刻有祥云仙桃纹路的白玉如意给他作为聘礼之用。 纳采过后便是纳吉、纳征,合过八字以后,聘礼便随着单子一道送到了虞府。 五月,铭轩帝的咳疾越发严重,已经无法理政,将皇位禅让给了太子郑承锳,郑承锳登位之后定国号为崇礼,称号为瀚冲。 年轻的瀚冲帝即位后第一件事便是铭轩帝的心结:先魏王郑成坤的妻子人选。 在天师的卜算之下,六皇子的良配必须年满十九,未曾婚嫁,宗室嫡女,生肖数羊。便是年满十九未曾婚嫁就几乎将汴梁的女子排除殆尽了,在众人愁眉不展的时候,周太尉站出来道:“皇上,据臣所知,严大人嫡孙女年方十九,未曾婚嫁,目前尚且待字闺中,是魏王妃的不二人选!” 严尚书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周太尉,他倒是大方,将自己的孙女就这样献祭出去,她才十九岁,就要被推进那冷清的魏王府过那寡妇的生活了吗? 严尚书只得跪下叩头道:“皇上,臣的孙女……她从小是个不善言语的,性子孤僻得很,实在不可为魏王妃啊!” 新皇虽然年轻,但为人十分礼贤下士又从善如流,他十分和蔼地对严丞相道:“丞相大人不必惊慌,朕不是那强人所难之人。今日朕便下旨宣告天下,若有哪位贵女能为大萧安定,而自愿以己身嫁与朕那仙逝的皇弟,她就是大萧的功臣。朕必以礼待之,皇家必从此终身照拂,一应礼节俸禄与宫中皇妃无异。丞相大人也可回去问一问您的孙女,若她不愿意,自然就算了。” 严丞相闻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就在瀚冲帝下旨的当天,莫应星邀请袁无错、薛云初和凌双双三人到府上一叙,只道是有要事相商。 待到了莫将军府,凌双双紧张的心情便到达了顶峰,她既害怕又期待,害怕是坏消息,又期待着那个不可能的好消息。 薛云初的手都被她捏疼了,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也同她一样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待进了莫应星的院子,三人都觉出一丝不对劲来,莫应星怎的没有在院子门口来迎他们?这可不是他的作风。 等到了正屋,几人才看到了端坐在椅子里的莫应星,他刚准备开口便要咳嗽,只得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勉强道:“快请坐,这几日染了风寒,身体不大好,失礼了。” 凌双双狐疑地看着莫应星,这么多年认识他,她连个喷嚏也没见他打过,怎的就感染风寒,还满脸苍白一副十分虚弱的样子? 她没有入座,往前走了两步,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药味。终于忍不住上前拉开莫应星的手,又扒开胸前的衣襟,果然看到了他胸口裹着厚厚的白布,已经有血在往外渗了。 “你怎的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想瞒着我们吗?”凌双双的声音颤抖,带着些哭腔问到:“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第11章 春生何处暗周游 在袁无错等人的坚持下,莫应星还是被搀扶着躺在了榻上。他笑着说道:“想着原本已经两三日了,应当不打紧,没想到凌姑娘冰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凌双双心头有些来历不明的怒气,叫她自己也摸不着头脑,自己到底为何这么生气,便也不接话,只默不作声地坐着生闷气。 袁无错道:“是怎么回事?此前袁隐从澶州传消息回来,并未提及有遇袭之事,你是在哪里受的伤?” 莫应星咳嗽了一声道:“这事容后在说,且说到澶州那边,袁隐给的消息是,当年在牙行的往来账目虽然略有出入,但人数是基本没有大的偏差,敬德七年五月共计买卖丁口一百三十四人,其中女子八十六人,在这八十六人中,年满二十的有二十一人。” 凌双双心如擂鼓,抬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只听他继续说道:“这二十一人中,姓乔的女子只有一人,据说被汾阳一个姓樊的富商买走,买下人,当天就上了船往汾阳去了。” 凌双双的眼泪夺眶而出:快十五年了,这是她十五年来头一次听到阿娘的行踪。她好像忽然就离自己无比的近,却又远隔万水千山。 “汾阳那边我让袁四传消息过去,既是富商,又有了姓氏,一定好找。就是你这身伤,到底从何而来?你出门带了腰牌吧?谁敢对大萧的将军动手?你身边的人呢?” 袁无错越问,眉头锁得越紧,那种冷冽的气势将莫应星的两名侍卫逼得都跪下来,莫应星抬手安抚道:“不关他们的事。”又对那两名侍卫道:“你们先下去。” 待两人都退出去后,莫应星这才道:“前天我刚回来,从我阿娘的院子里回前院时,遭人偷袭了。” 他笑笑道:“也是大意了,竟叫人钻了空子。不过那人身手十分高强,若是平时,我肯定能与他过个二三十招。可是那日,我太疲倦了,满腹心事又疏于防范,被他刺了一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若不是我的侍卫及时赶到,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薛云初和袁无错几乎是同时想到一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张肆伍的铁甲卫?” “我觉得倒像是他本人。虽然那个身形显得更高一些,气势更凌冽,但那个眼神,应该是他本人没错。” 薛云初问道:“他不顾满汴梁的海捕文书,与铁甲卫三番五次地来莫府,到底所为何事?难道真有什么前朝宝藏?这也太离谱了,他为何如此笃定莫家藏有万重阳的宝藏?” 袁无错道:“看起来他手中应该是有确凿的消息,不然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你府上。”他思索了半晌,道:“仲予,兹事体大,我看我们还是需要禀告给皇上,你认为如何?” 莫应星道:“确实,这地下到底藏了什么,恐怕不是我们两个人能担得住的,早点上报给皇上比较好。若是能找到这批宝藏,倒是能早点收复泯州。” 泯州落在敌手十几年,一直是他父亲莫世平的一块心病。 他又咳嗽了两句:“还有,东部固沙仑国又在不断侵扰边境牧民,眼见着需要增兵,咱们练兵也需要尽快。我恐怕得歇两天,就要辛苦你和邓兄轮值。汾阳那边,凌姑娘阿娘的消息就要麻烦你多打探一下了。” 凌双双没好气地道:“你还是多看着点自己吧!伤这么重,心里还惦记着这许多一二三四的,倒是先把伤养好啊!” 嘴里抱怨着,人却直接起身将门外侍从端进来的药接了过来,想了想,还是递给了莫应星,到底没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喂到嘴里——她凌双双向来恣意潇洒,不拘小节,实在是做不出来扭捏之事。 严丞相府。 程氏揪着帕子,在心里盘算了许久,这才叫上奶娘嬷嬷,抱上大哥儿,前往婆母的院子。 “阿娘,源哥儿今日闹得很,手脚有劲儿,把奶娘的胳膊都蹬得生疼。还是在祖母的怀里才安生些!真是个小顽猴。” 卢氏抱着怀里的长孙,乐得合不拢嘴,眼睛都不舍得从源哥儿脸上移开,道:“这男孩子啊,就是要这样腿脚有劲有精气神儿!跟淳哥儿小时候一模一样,眼明心亮的,以后是个做官的料子,对不对呀,咱们源哥儿以后同祖父一样做丞相可好?” 一时间房内其乐融融,俨然一幅十分温馨美好的天伦之乐的画面。 程氏也接口笑到:“祖母说得对,源哥儿有做丞相的祖父,还有探花郎的父亲,咱们家又是在天子脚下,还愁不能继承长辈衣钵?对吧,源哥儿?” 源哥儿看着程氏的笑脸,被逗得张开没牙的小嘴儿,流着口水咯咯笑出了声。 小婴儿的笑声叫卢氏听得心都化了,一颗慈爱之心叫她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都给这个长孙,她把源哥儿搂在怀里心肝儿肉地喊个不停。 半晌,又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的笑意忽地黯淡了下来。 程氏见状,心知自己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伸手对卢氏道:“阿娘也抱了许久了,当心着自己的胳膊,这孩子现在压秤得很。也到了该午睡的时候了,别让他扰了祖母午睡,祖母还要喝源哥媳妇的孝敬茶呢!” 这一剂强心药叫卢氏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脸上的笑意也有些勉强,到底还是不想叫儿媳看出来,笑呵呵地将源哥儿交还给了程氏和奶娘,依依不舍地看着她们出了屋子。 当夜,卢氏便进了严大娘子的屋子。 程氏得了这个消息,十分满意地伸了个懒腰,惬意地靠着软枕道:“到底还是长孙重要,嫁给魏王有什么不好?一跃跻身王妃之列,还享受帝王妃子月例,还能过继个儿子承嗣,怎么算……叫我说,都比嫁给那肖詹事做填房更好!” 上回去劝了严大娘子几句,没想到那小姑子看着不声不响的,竟是个烈性子,直接寻了死,下了她好大一个面子! 的亏那晚她是悄悄去的,严大娘子嘴巴也紧,没有对她婆母和兄长说出半个字来,不然她得背一个天大的锅,逼死姑子,这种罪名怎么能落在她这样的天之骄女的头上? 如今她不用亲自出面,直接抱着源哥儿给婆母下一剂猛药,由婆母出面去劝说,她若是再不嫁,怕是只能送去庵里了。 有个在庵堂里的姑子固然名声难听,但到底是小事,若是严家因此惹了皇上不快,影响源哥的仕途,则更加让她不能接受! 谁也不能叫她的源哥儿的未来收到一丁点儿不好的影响,她没有因严敏淳得诰命,必须叫源哥儿给自己讨个诰命回来! 第二日,严大娘子便跪在了严丞相的面前。 丞相看着自己的嫡孙女,看着她消瘦的肩膀,双目泛红,藏着心头的恻隐道:“好孩子,快起来。有祖父在,当真不必要你为家族牺牲终身。祖父会去同太上皇说,你还小,太上皇也有女儿,定能理解祖父的感受。” 严大娘子抬起头,目光决然地道:“祖父,若是触怒了太上皇,那我严家可如何是好?” “这不是你一个内宅女子应该担忧的事!祖父可以不做这个官,但你才十九,万万不可就此葬送一生啊!” 严大娘子道:“祖父,孙女愿意!孙女享受严家十几年的供养,如何不能为了咱们这个家出一份力?不管是为了大萧的国运昌盛也好,还是为了我严家日后在圣上面前踏稳脚步也好,若能为家族尽一份绵薄之力,孙女此身并不足惜!祖父想想我父亲,想想源哥儿!他还小,不能就此埋没了一生呀!” 严忠平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这个并没有得到太多关注的嫡长孙女,心里一时思绪万千:她从小身体不好,一年里倒有大半年在养病,后来自己的大儿子得了病,口吐鲜血死在了这孩子的面前,叫她愈发的病得厉害;后来经无相大师指引,求了寺庙里的一支主柱认作干亲,这些年才渐渐好起来了。 只因她一直生病,世家大族中无不需要健康的嫡女来绵延后嗣,这孩子的婚事便一年一年的耽误下来,到如今还没有着落。 原以为她个怯懦的,没想到她竟一直胸怀整个家族的兴衰,严忠平一时间感动非常,更加确定了不能牺牲她来换去仕途平顺了。 “你糊涂!连崇徽公主都会说‘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你怎么能明知那个是个什么境地还往里跳?我严家不需要牺牲女子来维护家族仕途,你别再说了,下去歇着吧,此事有祖父!无论你阿娘、祖母如何说,你都不要为此逼迫自己,她们那都是妇人之见!” 严大娘子见事情有变,一时有些愣住了。 她从小多病,阿爹也缠绵病榻多年,死的时候,无人知晓她何时偷偷跑到阿爹的病榻旁,待丫鬟婆子看到阿爹口吐鲜血喷得她一头一脸,自己半声都没叫出来便直挺挺倒在那摊血渍里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她看到来自己阿娘如同枯木一般的眼神,看到了阿爹吐出最后一口鲜血后阿娘那副终于解脱的样子,便觉得这世间极其可怕,夫妻之间的情分更加虚无缥缈。 阿娘听说魏王冥婚人选,只知道求菩萨怜惜她不叫她被选上;嫂嫂则是在言语里旁敲侧击,处处暗示她应当回报家族;祖母昨夜更是直接来房里,同她分析利弊,叫她为严家百年大业想一想——只有祖父,只有祖父生怕将她一生幸福葬送了。 她感动得眼含热泪,头一回生出来无限勇气,道:“祖父,孙女并未受人所迫,是孙女自己愿意的!祖父,到八月婷儿就二十了,再嫁只能是去做填房。婷儿不愿做填房,不愿搅和到他人后院中那些莺莺燕燕、长子庶女的乌糟琐事之中。若是到了魏王府,丁口简单,日常琐事只有自己一房罢了,还能受皇家照拂,如此有何不可?求祖父理解孙女的一片赤诚之心!” 端午节三友宴过后,袁家与虞家拟定了良辰吉日,上报了新帝和太上皇之后,袁无错与薛云初的婚事便定在了崇礼二年的六月初五。 瀚冲帝直接给玥嘉郡主赐了享公主仪仗和婚嫁标准,但是在薛云初的坚持下,到底还是没能给她加封公主称号,只得按下容后在说。 袁无错叹息道:“若不是九妹妹今年十月出嫁,一家又不能同一年边嫁边娶,我还用等到明年?真是生生给我拖到二十二三才成亲,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莫应星十分无语地端了茶盅,这意思便是要送客了。 袁无错此时得意忘形,道:“哎你说嘛,为什么有这个风俗?凭什么一个生肖年里不能嫁一个娶一个?是哪个王八犊子定下的规矩?” 莫应星把茶盅放下,道:“营里的事儿办完了?你若是累了,我便替你去看着些,左右我这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找些事做,也免得你往我心窝上戳刀子。” 说着作势抬腿就要回房换官服。 “仲予!仲予仲予!我去看着,我自己去!你还病着哪里就要你去盯着了?在说邓挞那厮在那里呢,你急什么?我今天来是有要事要与你说!” 莫应星只得坐下,问道:“什么事?”袁无错那副喜上眉梢还犹不知足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他尤其看不得——若不是有伤在身,今天非与他打一架不可。 袁无错自知得意过头,幸福的光芒已经将莫应星刺得浑身窟窿了,自然见好就收,正色道:“是汾阳那边,据说姓樊的那家已经找到了。家主目前是樊家第十一代,名叫樊仪,年五十三,育有九女一子,原配顾氏四年前已死,殁年四十七,小儿子樊余只有八岁。人人都说那顾氏的老来子,但坊间也有传闻称孩子不是顾氏所生,乃是樊仪的一位姓乔的姨娘生的。” 莫应星一听这乔姨娘,心头便十分明了:凌双双的阿娘还活着。 第12章 惟有葵花向日倾 凌双双得了消息,马不停蹄地收拾东西要往汾阳而去,收拾到一半,又坐下不动了,思索片刻又将东西放回柜子里。 薛云初见她十分矛盾,自然明白她内心所想,不免心头叹息了一声。 凌双双忽地就决定来不去汾阳,十几年了,到了真的找到阿娘下落的时候,她倒有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现在去找她作什么呢?她嫁给了富商,生了独子,如今生活应当十分安定富足吧。 而且,十几年了,她还记得自己吗? 五月中旬,肖夏全辞官的奏状又一次被新帝驳回,不仅驳回了,还以朱批言辞恳切地挽留他,更是特地委派自己的舅舅袁无错多次上门看望,以示自己的惜才之心。 在重伤昏迷、在生死之间挣扎大半月之后,肖夏全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上折子辞官,他想要回滨州,亲口去亡妻墓前告诉她自己已经手刃仇人的消息。 经历丙申宫变之后的整个朝堂,官员死伤近半,加上牵涉丙申宫变的官员中贬谪流放的比比皆是,朝中待补缺的官职一时间比比皆是。肖夏全乃状元出身,官至三品,又正值壮年,惜才的铭轩帝为了自己的五皇子能顺利接过大位,直接驳回了他辞官的奏状。 待他身体稍微好了一些,能下床了,又拖着病体跪在了铭轩帝跟前。经历丙申宫变之后,君臣二人俱已十分消瘦,上下相对之间,一个捂着嘴不停咳嗽,一个捂着胸口面白如纸摇摇欲坠,如此萧条凄惨之状,实在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但不知道铭轩帝与他说了什么,最终肖夏全还是收回了辞官的奏状,回府安心养起病来。 袁无错坐在肖夏全的对面,等着他不疾不徐地温杯、醒茶,最后将茶汤倒进小小的茶杯中,二人默不作声地边喝着茶,边看着院子里的打着花骨朵的黄桷兰。 “这棵黄桷兰,是我妻子随我迁居汴梁之后第二年移栽而来,这树在滨州比比皆是,但在汴梁倒是不常见。” “刚移栽过来的时候,由于路途遥远,苗株娇贵的很,又受不得这边的气候,几乎是不成了。后来她把这几棵树放进花房里,每日里悉心照料,让人把那大盆搬进搬出,每到隆冬更是要专门烧地龙伺候。我常笑她,把花照顾得倒是比人还金贵。” 肖夏全沉浸在回忆中,目光深远,好像看到那几株高大的黄桷兰旁,庄氏一头乌发随意挽起,正摇着团扇,指着其中一株略带薄嗔地道:“颂梅,这一株还没浇,哎,这树呀最怕缺水,又怕冷,但凡旱着冻着一星半点的,它就落叶给你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它开朵花看看呢!” 人在远离乡土的时候,思乡情重之时,总想多看看家乡的山水,哪怕是一朵花、一棵树。 “这树如此娇贵,到底还是给你养到这么高,还快开花了,在汴梁这种地方,能叫南方的树木长得这么好,实属不易。”袁无错将茶杯放下,等着肖夏全给自己再倒一杯。 肖夏全边笑便递过去第二杯,顺手将空杯子放进茶洗中:“也不过是今年才结了花骨朵,往年倒是不曾有过要开花的迹象,如今便是花期也比在滨州时晚多了。” 到她死的那一日,她都没等到自己亲自照料的黄桷兰开花。 袁无错道:“润溪兄当真要辞官?如今朝中官位空悬,新帝即位不过一月,为提拔可用之人可谓殚精竭虑。三月恩科虽然招纳了不少贤人能士,到底多是些新进文人,轮经验实在是匮乏得很。朝廷此时的确正是用人之际,若是为告慰嫂夫人的在天之灵,大可先行返回祭扫,朝中确实不能少了你。” 肖夏全沉思半晌道:“原本我是与她一道去了的,没想到竟还是活了过来。自我为她报仇之后,便觉得心中空空,高官厚禄于我如同浮云,便是这条命,也没了什么意义。余生不如去她坟前守着,倒也能数着到见她那一日。” 袁无错道:“润溪兄此言差矣。”他将茶杯倒扣,接着道:“嫂夫人虽然不在了,但她的坟茔尚在,她的族人也在,尤其是你,便是她来这世上走过一遭的实证。我那尚未过门的妻子曾说过:‘死亡不是结束,遗忘才是。’若你也随她而去,这世上便又少了一个记得她的人,若你能以她之名,在这世间留下更多关于她的痕迹,那她才能叫真正的活过一遭。” 肖夏全拿着茶杯的手静静地停留在胸口良久,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容。 “好一个‘死亡不是结束,遗忘才是’。子成兄的未婚妻子有如此见地,倒叫时间男子都有些自愧不如了。”他站起来,望着院中即将开放的黄桷兰,瘦削的身形负手而立:“我已知晓了,子成兄不必劝我,待我好好想想。” 那时他看到郑承恩的剑刺过来,便是避也懒得避,反正他活到那一天,扳倒何家替妻子报了仇,便也够本了。 生死攸关之时,昏迷中的他甚至看到了奈何桥边庄氏那纤瘦的身影,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只是在烟尘里看不清母子二人的面貌。 若是哪个九十七死,奈何桥边等三年。 她在等自己吗?她肯定在等自己。 可是自己每向前一步,她便好像在向后一步,与自己始终保持着那样远的距离。他想喊她等等自己,喉头仿佛压着千斤巨石,半声都呼喊不出来;他想拔足狂奔追上去,脚上却像是扣着铁枷锁一般,不能多走一步。 “我的儿,你,你难道也要舍了阿娘而去吗?”身后传来阿娘的声音,叫他不得不回头一看。 这一回头,他便醒了,醒来就看到自己阿娘那张疲倦的脸以及一夜全白的头发。 在凌双双还未下定决心前往汾阳的时候,先魏王魂魄不安、影响国运的事便得到了妥善的解决。 严丞相嫡长孙女严芳婷生辰八字与魏王十分契合,旺后嗣,丰家宅。严氏嫡长女为感谢皇恩,稳固国运,自愿嫁与魏王为妻,为他打理王府,抚养子嗣。 新帝闻言十分感动,当即下旨封严芳婷为魏王妃,享皇妃月例,居魏王府,赐金银各一匣,绸缎五十匹,着七月初十便成婚。 一时间汴梁城那些生怕女儿被选中做魏王妃的通通松了一口气,又在心里默默地可怜着严芳婷;那些想要送女儿去做魏王妃的人家,愿望则落了空,议论着严忠平已经官至丞相还要用孙女去换仕途,是在叫人鄙视。 不管外界如何纷扰,程咏婵此时可谓心想事成,春风得意。她解决了小姑子的终身大事,不用因为有个大龄未嫁的小姑子而叫人戳她这个做嫂嫂的脊梁骨,又保住了自己公公在皇上面前的形象,怎么都算一举三得。 源哥儿的未来这不就不受影响了? 她抱着源哥儿,真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逗着他道:“我们源哥儿以后也像祖父那样做丞相好不好啊?以后祖父、阿爹、姑姑都能帮衬源哥儿,还愁咱们源哥儿不给阿娘挣诰命吗?” “大妹妹嫁魏王这事儿,你是不是也添了把火?啊?有你这么做嫂嫂的?”严敏淳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叫她冷不防吓了一跳。 嬷嬷急匆匆跟着严敏淳的脚步进来,到底不如年轻人身手敏捷,眼看着没拦住,面上一脸的歉意和惶恐。 严敏淳听到了大妹妹要嫁给已经故去的魏王,头脑嗡的一声,只觉得难受无比。 他与祖父是一个意思,不愿意大妹妹葬送自己一生,他以为祖父劝过了大妹妹就不会走这条路,这些时日忙于准备彤江巡河之事,待到圣旨下来,他才惊觉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严敏淳向来细致周到,马上就查了府里人的动向,问过几个妾室,又联想到这些日子程氏的作为,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 大妹妹自尽过一回,程氏撺掇着母亲又去劝过一回,她到底是把自己的妹妹逼到了那条路上! 踏进房里准备质问他的时候,又听到程氏的那句“挣诰命”,严敏淳一向性子极好,如今竟是半分冷静也无了。 “夫君在说什么呢?妾身何时与这事有瓜葛了?”程氏到底顾念着夫妻情分,没有直接与严敏淳吵起来,只是涵养极好地回了一句,脸上甚至笑意都没有减半分。 严敏淳道:“你可知,那魏王早就故去了!大妹妹她嫁进魏王府,不就是去守活寡?她才十九!你怎么不帮忙劝阿娘,反而还去逼她?”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同为女子,你可愿自己的妹妹、女儿去做这事?” 嬷嬷唬得往门口张望着,喊来奉琴道:“把小丫头们都遣得远远的,院子守好!千万别叫半个字飞出去,不然小姐的名声就不好了!” 奉琴连忙应声出去照办,嬷嬷便转身过来,便劝着严敏淳边对程氏使眼色道:“姑爷这是哪里的话!少夫人对几个妹妹,无论嫡庶俱是一样的关心爱护,不信姑爷可以问问七娘子!大姑娘这事儿她可真没说半个字,姑爷可莫要错怪夫人了。” 程氏闻言,抱着源哥儿就只是落泪,一张如同美玉般莹润的脸庞上一串串泪珠滑下,真真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夫君以为妾身是什么人?难道妾身嫁过来这么多年,生儿育女,侍奉婆母、照顾妹妹们,夫君是半点都看不到吗?但凡妹妹们有个不好,便都是我的错了?院子里的丫鬟们都知道,我从未去求大妹妹嫁给魏王,便是去母亲房里,也不过是源哥儿想念祖母罢了!” 她越说越伤心,最后干脆放声哭道:“夫君若是觉得妾身这个长嫂做得不好,便不如一封休书,倒叫我回去罢了,也免得在此处惹人不痛快,给别人腾了位置倒好了!” 说着便抱着源哥儿哀哀哭泣,源哥儿幼小,见阿娘痛哭,自己也怕了,哇哇大哭起来。 严敏淳被这哭声扰得心头烦乱,一时间竟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她怎的如此理直气壮?难道她真的没有做过? “这院子鸡飞狗跳的,哪里有个世家大族的样子?李嬷嬷,源哥儿许是饿了,还不抱去奶娘那里吃奶?还有你,都是做阿爹的人了,说话做事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倒也沉稳些!” 待嬷嬷将源哥儿抱出去了,卢氏这才坐到程氏身旁温声道:“好了,你也是做阿娘的人,平日里最稳妥不过了,如今怎么倒如同源哥儿一样遇事便哭,倒像个小孩子一般。” 说着便叫贴身嬷嬷提过去一张冰帕子,再次放低了声音道:“敷一敷罢,仔细眼睛肿了,叫人看见了,日后如何御下?” 程氏渐渐收了哭声,拿着帕子慢慢敷着眼睛,只是不住地抽噎着。 严敏淳一时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开口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如同只煮熟的螃蟹,又红又硬,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淳哥儿,不管你信不信,这事儿你媳妇确实未曾插手,便是半个字也没有说过。你要怪,便怪阿娘罢了!”卢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婷姐儿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血肉,我如何不知道疼她?她自小多病,体弱得很,这几年总算是好些了,但是也错过了婚嫁的年纪,眼看着就二十了。” 她一双泪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好容易才活到这个年纪,阿娘不指望她别的,但求她安然过到百年而已!若是她再寻人家,是做人填房操劳一生,还是为人延续香火受那生育之苦?这两件事,那哪一样于她的身子有利?” 卢氏看着渐渐退去怒气的儿子,接着道:“阿娘那夜自己去寻她,刚试探着问了几句,她自己想了想,便立即应允了,便是我也未曾逼迫于她!是她自己愿意的,淳哥儿,你自己想一想,这条路对你大妹妹来说,是不是最好的?” 严敏淳听完了这一番话,满面惊愕,再到垂头丧气,最后偃旗息鼓地坐在了椅子里半晌不能说出一句话。 第13章 海角天涯便始休 严敏淳与程咏婵的第一次实际意义上的争吵,以严敏淳低头认错告终。程氏虽然受了委屈,但说到底,婆母是向着自己的;严大娘子的事儿已经落定,好处是眼见着的;严敏淳也认了错,对她有所亏欠——若说做宗妇有什么难度,在她这里自然是半点都没有。 严敏淳心头郁积不已,对着程氏确实越发的觉得陌生和难以接受,夫妻二人眼见着越发地渐行渐远了。 在严家内院的风波平息之时,汴梁城莫将军府又一次发现了潜入的黑衣人,幸而袁无错早早便叫袁拓袁山乔装成园丁,倒是活捉了一个回来,只不过卸了关节,不能跑不能动也不能开口说话罢了。 袁无错将人关在了地牢里,交给袁山处置,袁山自然有的是手段。只消半日,那人便招了。 莫将军府也就是前朝宰相万重阳的府邸,除了在那场大火中烧毁的古玩宝石珍珠青铜器之外,另有十万两黄金与近三千七百万两白银不知所踪,而张肆伍做了阉人潜伏在铭轩帝身边三十多年,就是为了这批失踪的财富。 可是放眼整个莫将军府,一草一木莫应星早就熟稔无比,便是铁甲卫经最常出现的后花园,他也曾叫人开挖过,挖得有一两人那么深了,都没有任何收获。 再多问几句,那人便受不住刑具,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了。 袁山试了试那人的鼻息,推着袁无错摇了摇头。 一连半月,在莫家后花园中反复研究、东挖几铲子,西掏几撅头的几个人硬是没有半点收获。眼看着雨季就要来了,寻宝工作难度又上了一层楼,薛云初与凌双双两人愁眉苦脸地蹲在假山亭子里,看着皇帝派来的亲卫拿着洛阳铲四处戳土,倒像是一群奉旨盗墓的盗墓贼。 “要下雨了,凌姑娘与郡主还是回前厅吧,这天气闷得很,还是要当心些。”莫应星对着托腮看着假山的两位姑娘道。 凌双双“哎”了一声,边走便对薛云初道:“你说,是不是张肆伍那龟孙故意整咱们呢?这园子咱们都恨不得掘地三尺了,愣是一根金丝儿都没找到,肯定是那姓张的搞错了。” 薛云初说到:“若是容易找到,怕是早就被人搬走了,定是十分隐秘又出其不意的地方,又有重重机关无法突破,这才叫人一直惦记反复试探,好在咱们在明处,又上报了皇上,左不过就是慢慢找罢了。”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正说着走着,雨就下来了。 莫应星将雨伞递给凌双双,又见袁无错从远处快步赶过来,将手中的雨伞递给了薛云初主仆。 袁无错见她身上没有淋湿,这才放心道:“你舅母正寻你回去,我到仲予这里来找你,正好在门口碰到你们府上的嬷嬷,这雨大,一会儿我送你回去罢了。” 待到了虞府,薛云初头顶由纤巧和飞星撑着伞,后面跟着凌双双,袁无错将蓑衣交给袁小言也跟了进来。 定哥儿在大门这里候着,见她们回来了,便飞奔着回去给段氏虞氏报信。 还没到二门,就看到段氏、虞氏、师父和师叔几人都在正厅门口站着,隔着雨幕等着她。 看到一大家子人都在门口殷切地期盼着自己,薛云初一时觉得心头暖融融的,幸福感溢满了胸腔。 “好孩子,这么大雨把你催回来,可淋了雨没有?胡家来人了,你要不要先去换身衣裳梳洗一下?”段氏拉着她的手上下查看了一番,虞氏也看过后道:“还好,没淋到雨,不如先去见见……你五舅舅?” 薛云初一愣:鄂楚胡家人,他们来见自己? 她对段氏和虞氏道:“没淋着雨,咱们现在就进去看看。” 到了厅中,边看到虞绍铨与一位年约三十的壮年男子正在喝茶寒暄,那人满头黑发,还蓄着一把黑色的胡子,一身极其普通的商人打扮,若不是看他白皙的面庞和通身的气度,到会让人以为是哪个铺面的掌柜。 这便是薛云初曾外祖父胡啸的孙子,胡冕,是胡家二房的,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了。 两人见一群人簇拥着薛云初走了进来,便都放下了茶盅,胡冕直接站了起来,往前迎了几步。 “这是你曾外祖的孙辈,行五,也就是你的五表舅。”虞绍铨为薛云初介绍道。 薛云初当即便行了礼,口中唤道:“五舅舅好。” 胡冕看着薛云初,眼中带了些湿润之意,立即拱手行礼道:“郡主安好。” 段氏连忙出声客气道:“既是舅舅,就不必如此见外了,大家坐着说罢了。” 胡冕也客气道:“礼不可废,这是应当的。”转而又对虞绍铨道:“这孩子,与我姑母倒是有七八分像,姑母的画像如今还挂在家中她原来住的房里,我从前常常去看。” 众人落座,袁无错也与这位胡家长辈见了礼,作了自我介绍。 胡冕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袁无错一番,见他一表人才,目光清正,言谈举止间谦逊又不失气势,脚步沉稳身形矫健,便是连端茶喝茶都叫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个仔细。 一番寒暄之后,胡冕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郡主定亲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胡家,胡皇后的父亲胡啸,也就是薛云初的曾外祖,立即就安排了胡冕为这个她添妆来了。 胡家如今的家主并不是胡啸,但胡啸的话依旧是最有分量。胡家各个分支闻言都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出了一份厚礼。拟好礼单后,胡冕便低调装扮,在家中护卫的保护下,跟着镖车连夜从湮州疾行了一个月,就这样一路到了汴梁。在胡家的商号歇了一夜,休整完毕之后,这才来了虞府。 他将礼单先行递给了虞绍铨,虞绍铨大略看过之后又递给了薛云初。 “胡家从没忘记你祖母,没有忘记你阿爹阿娘,也没有忘记你。那年闵家镇为你和你父亲提供住所、一路暗中护送你们回汴梁的,都是你曾外祖父安排的人。我说这些,不是要你感激胡家记得胡家的付出,而是想让你知道,这十几年来,但凡胡家能伸手的地方,我们都在记挂着你……胡家有一阵子险些就叫人吃干抹净连骨头都不吐了,如今也熬过来,可以继续保护你了。” 胡冕十分平静地说了这一番话,但是在座的人从他的话语里,基本上都能听出来其中那些未尽之言里暗含的惊涛骇浪。 薛云初一时泪盈于睫,哽咽着道:“多谢曾外祖父,多谢舅舅,阿初,深谢大恩!”说着,她便要跪拜下去,叫胡冕带着的婆子一把扶起来了。 她从泯州与父亲一路逃亡的时候,总觉得是自己幸运:从流民的拳脚下逃脱、躲过破庙里那些想要吃人的人、又那样碰巧遇到了袁将军才顺利地找到舅父舅母他们,她总以为是运气,是命运之神的不忍心,是太子夫妇的在天之灵。 一时间厅内的人纷纷沉默着,女眷们擦拭着眼泪,只听见外面刷刷的雨声。 这时凌无我叹道:“阿初,那些添妆虽然丰厚,到底是些身外物。你可知道你外祖父留给你的,远远不止这些。便是凌山派,以及我和你两位师叔,都是你外祖留下来护你一世周全的。” 薛云初眼泪止不住地流着,心头被浓浓的暖意包围着。舅母和母亲总怜惜她出生便失去双亲和胞兄,幼时又失去父亲,可是她知道自己从来都不缺亲人的关怀和爱意。 那么多人记挂着她,爱护着她,叫她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说不出半个字来。 晚宴之后,待屋中只有虞绍铨夫妇,虞氏和薛云初,以及她的五表舅胡冕时,几人闲聊了一阵,胡冕便起身道:“事已办成,便不能多作停留了,见你如今过得很好,祖父他老人家势必十分欣慰。家中事多,久则生变。舅舅这便要准备回湮州了,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回去给曾外祖父的?” 薛云初闻言立即上前道:“五舅舅刚刚来就要回去,这么大雨,如此倒是太急了些,不如在家中住上几日,待阿初也尽尽孝心再回去不迟啊!” 胡冕抚着胡子笑道:“若胡家人在汴梁待太久,怕是那位要起疑心了。你放心,等到你成亲那一日我们还会来的,倒是不用不在乎这一日两日。对了,你今日是从外头回来,雨大得很,可是有什么难事?” 薛云初便据实相告道:“舅舅可曾听说过前朝宰相万重阳的事?” 胡冕道:“略有耳闻,据说他所藏金银珠宝无数,前朝覆灭之前,他害怕起义军清算,自己放火将府邸化为灰烬,那批金银便不知所踪了。” 薛云初道:“莫将军府便是在万重阳的宰相府旧址上重建的,这许多年来,一直陆续有人潜入将军府里摸寻打探,前些日子莫将军抓了一个活口,严刑审出来确有其事。但这些时日皇上也派人遍地寻找,便是掘地三尺也不曾找到一丝痕迹,今日我便是从那里回来。” 胡冕思索了一阵道:“我有个师爷,最擅长帮人看宅子,略懂一些阴阳风水之术,若是有需要,明日我便让他与你们走一遭,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第二日,胡冕的师爷胡永果然就随着薛云初凌双双她们一道来了莫将军府。 大雨滂沱,园中假山树木亭台楼阁在如幕般的大雨中看起来朦朦胧胧,影影憧憧,视野并不太好。 薛云初和凌双双坐在亭子里,看着莫应星与袁无错跟着那胡永四处查看,甚至走得人都快看不见了,上了远处的一座矮山,又下来往九曲桥而去。 大雨刷刷地下着,透过雨幕,只看得见几人大概在指向何处,隐约在说着些什么。纤巧道:“这胡师爷真的能看出什么门道来?今日这么大雨,便是这个花园都看不大清楚,一般请先生看阴宅阳宅,不都是天儿好的时候看吗?” 飞星道:“啊,呸呸呸,快敲木头,什么阴宅阳宅的,纤巧你可少说点,马上要到七月了!” 薛云初心思一动,阴宅阳宅?什么意思?难不成这处地界就是万重阳给自己找的阳宅并阴宅吗? 可他早就把自己烧死了啊,尸首都叫人清运走了。 她摇了摇头,把自己脑子里的那一点疑虑先按了下去,便看到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一行人往凉亭这边来了。 几人站在回廊处把斗笠和蓑衣卸下来,又叫小厮给拿了帕子擦干净手上的雨水,这才走进凉亭。 纤巧和飞星忙将热茶水端过去,好驱一驱身上的水汽。 胡永喝了茶,放下茶杯道:“这园子是个好地方,背山面水,坐北朝南,确实是个兴家旺丁之地。不管是做府邸住活人,还是……都是极好的。” 薛云初闻言看了一眼凌双双,只见凌双双依旧十分认真地看着胡师爷,等着他的下文。 “别的不说,便是这片湖水,水应该是流动的,如同转运之轮,聚阳气,送阴气,住在此处无论如何人丁上都会兴旺起来,好地方,真是好地方。” 胡永十分欣赏地看着这一片水面,倒像是发掘了什么宝物一般,十分满意。 他转头对着袁无错和莫应星道:“在下虽然没看出来什么财宝密室,但是这湖暴雨下成这样,我进府的时候水就已经与岸边齐平了,如今两个时辰过去,竟未见溢出之相,几位不如找找这水最终流向何处,说不定能有点眉目。” 袁无错闻言转头望向莫应星,几人好像瞬间想到了什么,互相对视一眼后拱手对胡师爷致谢。 待送走了胡师爷,几人便开始讨论下一步该如何行事。袁无错问道:“仲予,你可知道你们家这个湖,水会流向何处?平日里有没有让人清淤过?” 莫应星摇头道:“这个湖从来不曾溢过水,因此也没有清过淤。不过我听人说过,在前朝覆灭之前,天大旱,这湖也曾枯水见底。不过当年战乱,人人自危,那里有人能管一个废墟里的干涸的湖呢?” 第14章 续叫故人说来由 雨停了,天渐渐甫一晃晴,便叫人觉出些温热之意来。几人正在言语间,远远望见澜哥儿带着沨哥儿和渔哥儿,三人在丫鬟婆子的照料下走到了九曲桥那里。 渔哥儿脆生生地喊道:“二叔!我大哥带我们来放木船,他的木船还有机关呢!一松手可以往前跑老远!” 几人闻言皆是相视一笑,便不再讨论这事,都起身来走到九曲桥这边,等着看澜哥儿的自制小木船。 只见澜哥儿弯下腰去,将那只雕刻得不算精细的木头小船放进水中,再将另一只扣住桨板的手松开,那桨板便转动起来,推着水缓缓地往前进。 渔哥儿拍着巴掌欢呼起来,道:“大哥你真的太厉害啦!这船划得真远!” 小木船往前行了大约一丈有余,那桨板便渐渐歇了,不再往湖心行驶。 渔哥儿道:“啊,它怎么不动了?”澜哥儿道:“它只能开这么远,等会儿咱们拿个长杆将它捞回来,再给它多扭几圈就是了。” 湖面此时无风,六月的太阳照在水面上,晃得人眼睛生疼。莫应星道:“好了,仔细日头伤了眼睛,你们先回去,一会儿我叫人来捞便是。” 三个高矮不一的男孩叫人带回了院子,渔哥儿对着莫应星喊着:“二叔,一定要给我捞起来啊!大哥哥说送给我的!是我的哦!” 莫应星挥手道:“知道了,二叔给你做个更好的!” 几人回头,发现薛云初静静地望着那只小船发愣。 凌双双凑过去问:“你看什么呢?” 薛云初道:“双双,你看,那船在动。” 袁无错也道:“往西移了,这水在往西流。今日无风,来人。” 顺着水流方向,几人寻到了假山石处,那船便在石壁上贴住不再动弹了。 袁四从这一处摸下水,经历了四五回换气,最后一回时间久到凌双双生怕他等会儿就浮起来了。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袁四才从水里爬起来坐一边的石板上大口喘气。 “水下果然有玄机,靠近湖底处有一处极机关,水位到一定高度之时,那处的石板便会被压开,水便会从开口处流出。等到水位下降到差不多的位置,那石板便会自己关上阻断水源。”袁无错对着几人总结道:“仲予,我明日就禀告皇上开渠排水,这园子怕是要封上一阵子。” 一连几日,十几架木质人力水车就没有停过,加上断断续续的雨水,到了六月底湖水总算是见底了。 从假山石壁底部看去,有一块较大的石板紧紧地挡在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入口。 “淤泥还需要半日才能清理完,最迟明早就能下去一探究竟了。”袁无错道:“张肆伍守了三十几年都没摸到的关窍倒叫咱们这么机缘巧合地发现了,他知道了怕不是会狗急跳墙,这几日一定要加强巡防,不能叫他偷空给咱们来一下子,那就不好了。” 莫应星道:“你放心,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外围加强了巡防,外院有我的亲兵,内院有你袁家近卫和咱们几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他进来。” 第二日,几人轻装打扮,打开石板放干净里头可能存有的的瘴气浊气之后,这才戴上薛云初自制的面罩,拿着兵器火把,一个接一个的鱼贯而入。 潮湿的石道狭长幽暗,除了偶尔滴落的水珠之外,寂静无比,耳边还能隐隐听到地下河哗哗流淌的声音。袁四走在最前面,紧接着是袁无错、薛云初、凌双双和莫应星,袁拓则跟在最后,几人十分谨慎地一言不发,眼睛紧紧地盯着火光能照到的地方,耳朵则仔细聆听着阴暗处可能出现的动静。 袁无错在黑暗中轻轻地握住了薛云初的手,叫她一时间竟忘记了进入狭小空间的恐惧感,略微有些害羞,脸上有些热,但是挣了几下,硬是没能从袁无错的手里挣开。 好在凌双双只顾着看前面的袁四,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 “有蛇!”薛云初忽地出声道:“右前方!”依旧没能将手挣脱出来。 袁四将蛇挑下石壁,蛇钻进石道下的水沟里不见了。 薛云初瞪了袁无错一眼,便不再挣扎,由着他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黑暗中谁也不知道具体走了有多久,久到凌双双觉得身上的汗已经浸透了后背时,前面的袁四停了下来,回头道:“爷,有个道石门,往里开的。您往后退一些。” 袁无错道:“你仔细些,别伤到自己。”便护着薛云初凌双双往后退回去,袁拓则换到了最前面,抽出短刀紧紧地盯着袁四那边。 凌双双挣扎着想要上前:开玩笑,她有那么弱需要人护着吗? 薛云初和莫应星同时轻轻地拉住了她,叫她不得不安静下来,也仔细盯着前方的袁四袁拓二人。 两人努力地推了一阵,石门纹丝未动,仔细查探一番这才道:“石门卡住了,打不开,主子们再退后一些,我要用些火药。”袁四对着后面说完,便掏出来一小包黑火和一个火折子,几人见状便又往后退了几步。 袁四将黑火倒在石门的缝隙里,捻了一根引线,人站一些,这才将火折子吹亮了,点燃了引线。 “嘭”的一声,潮湿的石门被猛地膨胀燃烧的火药轰开了一道口子,袁四用腿使劲蹬了几脚,石门轰地一声倒下,摔得裂开来,门背后露出来一个漆黑的密室。 有风从里往外吹来,带着浓重的霉味,叫人戴着面罩也有些忍不住咳嗽起来。 袁四用火把向前探了探,见火并未熄灭,便侧身先行进去。袁拓站在门口,紧紧地盯着袁四周遭,等到确认安全之后,又由袁拓断后,一行人都走了进去。 一进到这密室里,便看到门边有一具骸骨呈俯卧状,头向着东南角,脚朝着西北角方向,身上的衣服肌肉均已腐化,只剩一具骨架。 几人蹲在了那副骸骨旁边,准备仔细研究这人的身份时,凌双双往前紧走几步,“哇”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凌双双手中的火把照着对面一堆金灿灿的物什,被那堆东西反射的光芒刺得几乎快要睁不开眼睛。 “万重阳真藏了财宝在这里,阿初你快看。”薛云初被她叫过去,两人的火把使得光线更亮了些,一时间成堆的金银在火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使得整个密室的光线都亮了起来。 金砖金盆金壶金珠金碗金饰,成堆的金器堆叠在一起,有的因为年岁久远已经压得变了形状。 袁四将火把插在了壁龛里,又点燃了几处墙上的火炬,密室的大部分阵容便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袁无错用帕子将骨架腰部的一块玉腰带拿起来,仔细研究了上面的纹路,又查看了手骨上的戒指,这才对莫应星道:“这人应该就是万重阳,那时外头点火的怕是另有其人。” 薛云初闻言道:“看来胡师爷说得对,万重阳的宰相府,既是个旺子嗣的好宅邸,也是用来葬身的好墓地。” 凌双双着急道:“别看什么万不万重阳的了,快来看,这都是些啥?” 她指着旁边一个已经有些腐坏的大方木盒道:“这是什么?看起来倒像是珍珠。”说着便伸手去抓一把起来看看,哪里知道刚刚抓到手上,那些珍珠便顷刻间碎成缁粉,如同沙土一样纷纷从她指缝里散落漏了出去。 “这些珍珠放了快两百年了吧?估摸着是都坏了。”薛云初替她擦了擦手,几人便又往密室深处走去,在成堆的金银垒成的方垛间不断穿行,直到走到密室尽头,所有人都被几个腐烂的木箱子吸引了目光。 箱子里滚落的宝石和玉器、腐坏的字画丝绸散落得到处都是。 凌双双站在一座一人多高的玉屏风前,又侧头看着比自己人还高的金砖堆和银锭垛子,啧啧叹道:“他就一个人,要这么多金银作甚?” “万重阳身体没有外伤,这密室内东西整整齐齐,没有打斗痕迹,看起来他倒像是出不去在里头饿死的。”莫应星道。 “大概门被封住了,食物也吃完了,金银玉器到底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守着自己毕生搜刮来的金银饿死在这密室里,倒像是给自己提前找好了坟墓。”薛云初道。 几人出来之后,便叫人把守着入口,便叫人去呈报瀚冲帝,这几日便要将这些金银搬去国库,以充军饷。 近半月的喧闹和折腾,财宝终于寻得之后,这天夜里的莫将军府终于回归了平静。除了看守密室入口的护卫之外,后花园十分宁静。 看守的几名护卫喝得醉醺醺地靠在了假山石处,不多时就鼾声震天。 三更时分,数十个黑衣人潜入了莫将军府,在那人正准备打开石门走进密室之时,周遭的火把霎时间都亮了起来,扮作打呼噜守卫的袁四袁拓也目光清明地站在了他的对面。 “张大伴,别来无恙啊。”袁无错坐在黑衣人对面,两只胳膊支在膝盖上,十分惬意地望着他。 张肆伍眼见自己行踪暴露了,提刀便与袁四袁拓打了起来。 袁家近卫中,袁四袁拓的部下也从四周涌了上来,对着那群黑衣人便是直接出击,不留分毫空隙。 一时间不闻人声,只有刀剑相撞的声音在夜晚显得格外突兀,打了半个时辰,黑衣人纷纷倒下,生擒两人,斩杀九人,逃走一人。 张肆伍被两大高手围攻,原本还游刃有余,可是到底年纪有些大了,酣战许久,此刻竟有些体力不支。见自己的人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便生了退意,一刀对着袁四急速投去,奋力撞开袁拓边想从干涸的湖底腾上岸边。 刚一露头,凌双双就一撅头给他拍了下去:“走你!” 张肆伍挨了当头一棒,眼冒金星。刚一落地便叫袁四一腿扫倒,两人一齐将他死死按住,又几下卸了他的胳膊,这才用绳子绑了。 袁无错打了个呵欠道:“收工!打道回府!” 天牢内。 “张大伴是如何知晓万重阳的宝藏的?潜伏三十年,你可真够有耐心的。”袁无错十分自在地坐在张肆伍的对面,把玩着手里的一柄金镶玉的如意道:“你可知这是什么?这就是从那密室里来的。” 张肆伍看着袁无错手里的东西,眼神恨不得吃人,瞪着他就是不出声。 袁无错又拿起一块玉璧道:“这个成色,据说是从注州搜刮而来的,拿着可十分压手。” 指尖又拈起一块金饼道:“你可知那密室里,有多少块这种金饼?我的人到现在还没数完,便是那些腐烂的珍珠,都有百十斛之数。” 说罢将那金饼扔进箱子里,道:“张大伴惦记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宁愿冒着被抓到危险也要夜闯莫将军府,当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张肆伍红了眼,忽地暴怒道:“这本就是我的东西!都是我的!” 袁无错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哪里就是你的东西了?” “你懂什么!我乃万重阳第七代传人,万九章是也!你说,那些是不是我万家的东西?” 袁无错道:“你说你是万家人,你就是万家人了?我还说我是玉皇大帝呢!” “哼哼!真是无知小儿!你可知,‘万重阳保万岁,重阳死江山易’?我万家就是前朝的护国神柱!若不是那一场大旱,我先祖只要活着,还轮不到他郑家来坐这个江山!” 原来前朝覆灭前两年,万重阳贪污受贿已经到了极致,触怒了包含五姓七望在内的世家大族和文武官员,所有人上疏前朝皇帝要即刻斩杀万重阳,百姓举着火把在宰相府外团团围住,高声叫骂,其声如排山倒海,吓得万重阳几乎尿了裤子。 但经历数次奇遇的皇帝自然知晓杀万重阳是个什么结果,为了平息众怒,便假意周旋,叫人将万重阳藏在了早就挖好的密室内,等风头过后再将他悄悄转移走。 可惜,重阳死,江山易。 一场大旱导致民不聊生,对万重阳的滔天民怨又席卷到了前朝皇室身上,最终也没人将万重阳从那密室里接出来,石门也不知因什么缘故坏了,生生将万重阳饿死在了金银堆中。 “只怕张大伴三十年隐忍潜藏,不光是为了这批宝藏吧?”袁无错道:“你手上还藏着前朝余孽,我说的可对?” 张大伴两眼一闭,忽地仰头对着天空大喊道:“皇上!微臣有愧于先皇,未能复国,唯有一死方能谢罪!” 说罢便要咬碎嘴里的毒丸自尽,被袁四迅疾如闪电的一只手扼住了下巴,咔嚓一声,他便再也咬不拢牙关了。 袁无错将毒丸掏出来扔在了一旁的碳炉里。 张肆伍面目扭曲,嘴里发着含糊不清的哀嚎,如同一个疯子。 第15章 迎风欲展凌云志 万九章连同那两个从犯被袁无错交给了审刑院,追查前朝余孽的事情便交由大理寺共同处理,袁无错这边则被瀚衡帝招进了宫中。 国库充盈,军饷已足,年轻的新帝腰杆子便更硬了。 瀚衡帝看着自己的小舅舅道:“舅舅,现在咱们有钱了,能不能先把泯州收回来?固沙仑又蠢蠢欲动,在冬季到来之前,怕是要对边界增兵,劫掠我大萧子民啊!” 袁无错愁眉苦脸地道:“皇上,您已经有了皇后和两位妃子,臣还光着呢,这才定亲,皇上就要把臣发落到东边或者南边,臣心里苦啊。” 瀚衡帝道:“舅舅,太上皇已经将玥嘉郡主许给你了,这都落定了的婚事,你急什么?倒是东部固沙仑,不断侵扰我东部,到时候万一东部州县被占,你这婚可成得安稳?” 瀚衡帝凑到袁无错面前道:“要我说,这固沙仑最可恶,耽误了舅舅娶亲,舅舅定不能饶他们。” 袁无错无语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外甥:当初郑承恩连同何贵妃要害他的时候,他一门心思要来个绝地反杀,袁无错叫他装傻的时候,这个与自己同龄的五皇子差点就跟他打起来了——他袁家人确实没有孬种。 要不是长姐劝着,他自己又演技超群,这事儿怕是不好解决啊。 如今他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知道用他那张嘴胡说八道起来,说得这固沙仑不挨揍也得挨揍了——谁让他是舅舅呢,谁让他着急娶亲呢! 七月初十,严大娘子与先魏王的婚礼如期举行。凤冠霞帔的严大娘子被严敏淳背着出了门,上了轿。 喜婆打着一把红伞,伞柄上系着黑色绸带,口中高声唱道:“皦日照嬿婉,铸月引鸳鸯。羣祥若云集,二族永交欢!新娘子上轿了!” 到了魏王府,进了正厅,在礼官的唱喏声中,严大娘子抱着魏王的牌位拜了堂。 严大娘子紧紧地抱着手中的牌位,从未觉得如此踏实稳妥:自今日起,她不用承受母亲责怪的眼光,不用承受嫂嫂明里暗里的敲打,自此不必承受家中催嫁,不必日日担忧未来将要面对的陌生男人人品如何,一个过了世的夫君,一生无人打扰的日子,这是她梦寐以求的。 薛云初透过那凤冠垂下的珍珠面帘,静静地注视着严大娘子,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礼官捧着红色镶黑边的婚书,口中唱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在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此证!” 礼成后,严大娘子抱着魏王的牌位,在喜婆的护送下,与自己的丫鬟一道回房,经过薛云初身边之时,她眼中带着笑意,对着薛云初和袁无错二人微微地颔首致谢。 返程的路上,袁无错坐在马上,透过马车的窗户看着里头的人。夏季的车架四面只覆了一层轻纱,坐在里面的人看上去倒是朦朦胧胧的,仿佛笼着一层月光。 夕阳西下,长街人影稀疏,袁无错趁着暮色便干脆下了马,缰绳扔给袁小岩,自己几步便上了马车。 薛云初唬得一跳,看了一眼四周,见并无什么人才道:“好好的,你挤上来干嘛?你、你不怕叫人看见?” 袁无错道:“你我已经定亲,便是坐在一个马车里又不打紧,再说了,这路上也没甚人烟,我坐在马上有点害怕。” 薛云初看着他一脸正经地胡说八道,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堂堂大将军,“害怕”这个词从他嘴里出来,配上他那张俊朗又一脸认真的样子,极其违和,不像是在撒娇,倒像是在招笑。 一阵夏风拂过,纱幔轻轻飘动,袁无错看着薛云初莞尔一笑的样子,目光就有些不知收敛起来,久久地看着她,那样一双妙目,一管俏如凝脂的鼻子,再到那樱桃般的红唇和美好的下巴。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明年六月,这日子着实是太远了些。 他还有固沙仑要打,但是一想到莫应星连媳妇都没有着落,还要去打泯州,心头便平衡了许多。 薛云初笑过后,仿佛陷入了什么思绪之中,这一段路上眉头微蹙一言不发。袁无错指着她的头上问到:“这个头冠不错,好看,戴着重不重?” 薛云初“嗯?”了一声,道:“倒也不重,不过是些珍珠点缀,里头都是空的。“ 袁无错道:“我见魏王妃那凤冠倒是挺重的,还好你这个不重,不然戴一天怕是脖子都酸了。” 薛云初听到“魏王妃”三个字,眼神便黯淡下来。 袁无错心头一沉,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薛云初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道:“没什么,只不过觉得女子不易罢了。” 袁无错轻轻地“嗯”了一声,安慰她道:“这便是最好的局面了,她应当也是满意的。” “嗯,不过是心头有些不畅快罢了,你看,哪怕贵为丞相嫡女,也逃不脱‘嫁人’二字,女子若想自己生活,不受人打扰,竟几无出路,还要靠一个死去的男人才能达到心中所想,如何不叫人感到悲哀呢……” 她双眼远远地望着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余晖,心头的低落情绪一时无法疏解,面上就带了些落寞的神色。 袁无错忙道:“你看今天严大娘子看上去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到底是达成了她的目的,咱们要这么看,不在意通过什么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算大致圆满对不对?凡事若都追根究底,穷尽真相,多少会受其负累。” 薛云初看着他,眉毛抬了一抬,面上有了一些生动的颜色。 袁无错见状趁胜追击道:“便是想要为这世间女子谋得一份出路,大不了咱们办女学,开绣坊,收容世间艰难女子,给她们安身立命的一份手艺一个寄托,用咱们的能力给她们遮蔽头上的骄阳暴雨,能救一个是一个,你觉得成吗?” 中元节之后,瀚衡帝下旨,为魏王与魏王妃在郑氏的偏支里寻了一个失了母亲的两岁男童作为嫡子,养在了魏王妃的名下。 八月,莫应星前往涂州支援自己的父亲,誓言两月之内收复泯州;袁无错与邓挞前往东部涢州攻打固沙仑国,收复失地,祛除“白祸”。 临行前,袁无错死皮赖脸求了薛云初给他绣荷包,结果倒是收到了她和九妹妹亲手绣的披风、护膝和鞋袜,薛云初还特别给他求了一枚平安符。 “我听闻固沙仑靠近最东处,你若途径崇阿山,定能在十月就看到漫天飞雪。固沙仑怕是更早入冬,极其寒冷。这护膝是用狐裘制成,里头我还加了鹅绒,最是保暖。” 薛云初一边教他如何扣上那护膝,一边慢慢地讲着这护膝里的关窍,袁无错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她专注地讲着,一时间竟生出些岁月静好之感来。 难怪人都说老婆孩子热炕头呢,便是冰山一角,都叫他乐不思蜀了。 出发那日,望着远去的人马,袁九娘子和程氏拭着眼泪,忍着哭声相互依偎在一起,而薛云初则负手而立,脊背笔直地站着,久久地望向东面,直到所有人马都变成一个细小的黑点消失在了天边。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应当百万师。男儿若展风云志,不负天生八尺躯。 如今的袁无错,再也不是八年前那个稚嫩少年,而是一位真正能够保家卫国的将军了。 中秋节过后,袁无错的军队已经到了涢州,面对绵延不绝的平原高地和远处绵延的雪山,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开阔,也见识到了人的渺小,面上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皮肤晒黑也变得粗糙了不少,倒是增添了不少阅历和沧桑。 这大半月时间里,他与邓挞带着军队一路疾驰,时常不分昼夜行军,只要得空,便是在马背上,他也要给薛云初去一封信。 “愈往东,便愈凉爽,山峦盘踞如玄龙,平原开阔如旷海远空,各类珍奇野兽不计其数,少数族裔服饰新奇艳丽,你若在此,即能感受我所感受,便是晨风暮雨都别有滋味。” 薛云初放下信笺,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的桂花,花香怡人,叫人陶醉。 这时,飞星进来道:“郡主,魏王妃差人送了帖子来。说是惦念郡主,想见一面呢。” 薛云初“嗯”了一声,接过帖子,一目十行地看过后,便道:“帮我磨墨,我给她回个帖子。” 第二日,薛云初便到了魏王府。 因魏王妃为孀居之人,没有特别的大事要事,等闲不能出府行走,因此只能下帖子请薛云初来了。 这是薛云初第二次来魏王府,也是她第一次真正的看一看魏王府的内院。 巨大的银杏树整齐地排列在院子的甬道旁,叶子已经隐隐有些泛黄之意;明黄的屋瓦衬着湛蓝的天空,另有朱红的墙与廊柱在樟树与楝树掩映之下显得格外厚实可靠。 走过汉白玉桥和鹅卵石步道,便看到垂花门处,严氏在贴身丫鬟的扶持下,站在门口踮脚张望着她的身影。 薛云初走过去,二人相互行了礼,严氏这才拉了她的手道:“郡主可来了,原本应该是我去府上致谢,如今我不便出府,只得叫郡主受累了。” 她声音比从前更加轻松活泼了些,不像是从前在严府时那般消沉压抑了。 薛云初见她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心头才如释重负道:“哪里的话,按理来说,你现在可算是我的长辈了。” 严氏难得掩口笑了起来,便忙将她让进了屋子里。 一进内院主屋,便看到一个清瘦的两岁男童穿着精致合身的短袍坐在藤椅里,由奶娘喂着一碗羹。 见薛云初进来,孩子眨巴着因为有些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一双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她。 见严氏进来了,那孩子便推开奶娘的调羹,跳下椅子跑过来扑进了严氏的怀里。 严氏爱怜抚着他的发顶道:“这孩子可怜,族里没人关照,竟是一句整话都不会说。接过来的时候瘦得皮包骨一样,抱着竟跟刚出生的娃娃一样轻。如今便是我的孩子了,定不叫他再受饿受冻了。” 末了她低头与那孩子对视一眼道:“肉糜羹可吃完了,福哥儿?还没向郡主姐姐行礼呢。” 福哥儿摇摇头,便站起来,十分生疏稚嫩地向薛云初行了一个礼,这才回藤椅上张嘴吃起羹来。 两人就这么看着福哥儿吃完了一碗羹,再看着奶娘将孩子带下去更衣了,这才相互看着笑了笑。 “如今不用做人填房,可以过这种安宁的日子,芳婷深谢郡主的救命之恩!”严氏说着便要跪下去,唬得薛云初急忙拉住她道:“可使不得,论辈分我怕是得叫你一声婶婶,论年龄我得叫你一声姐姐,你若拜我,道叫妹妹如何自处?可别折煞妹妹了。” 严氏眼睛湿润,被薛云初拉着坐下来道:“那我就托大些,自称姐姐了。今日除了特地谢妹妹,还有一事怕是得告诉妹妹一声。” 她看了看自己的贴身丫鬟春红和凝翠,二人会意,叫了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退了下去,再从外面关上了门,守在了门口。 严氏这才坐下,压低声音道:“是何氏,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太上皇为魏王娶妻的事,在冷宫里寻了人找到我,她……” 薛云初笑道:“她叫你找人杀我对吗?” 严氏瞪大了眼睛道:“你怎么知道的?你——” 薛云初道:“想必你也听到过我祖母与她的恩怨,她与何家、宣威侯武定侯那些人一道害死了我阿爹阿娘,我祖母早逝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严氏道:“此事我确有耳闻,不过,她既是凶手之一,为何对你还有如此大的恨意,也是失心疯了,以为魏王有了后,就能东山再起做皇太后不成?” 薛云初道:“你不必管她,冷宫那边我会禀报皇上。” 严氏道:“这事自然,她真是失心疯了。我告知你,是怕她从别的地方想办法害你,虽然她在冷宫,但能递消息出来,自然是有些地方有疏漏的,你得千万小心才是啊!” 严氏十分肃穆地望着她,眼中透露出来的忧虑叫薛云初心头一暖,她安慰严氏道:“多谢姐姐记挂,阿初一定会小心行事的。” 第16章 边塞吹角立晚风 到达涂州之后,袁无错与莫应星首先将当地的军队重新整肃,将老弱病残中五十五至六十者、病弱、残疾无战力者均予以“老退”,发放食粮、装钱,由专人负责归乡以颐养天年,有战功者则授官,几无厘务,惟养老使臣矣。 如此清理一番之后,留下的则尽数进行编排,与新军合并操练。同时开始全力加强各个边塞的巡防工事,并对各村落青壮年进行民兵化训练。 原本掌管西南军的莫世平眼见着再几年便要解甲归田,退居汴梁了,便乐得当甩手掌柜,由着他们二人大刀阔斧地改造。 从朝廷空降而来的两位少年将军一个赛一个的年轻,一来就取代了原本莫将军的大部分军务,两张略显稚嫩的脸在一众久经沙场的正将偏将与都统面前,叫一些资历较老的都有些不忿起来,自然就有那不服气的,阳奉阴违的,故意捣乱的,其中以一名叫做关泰的偏将及其部下尤为突出。 这一日,在例行训练射箭、长枪之时,关泰眼风里看到袁无错背着手在站在斜对面,便故意将手中长枪奋力一掷,那长枪便以迅疾之势冲着袁无错而去。 一时间众人都停了下来,眼看着那长枪就要扎到袁无错了,他犹自背着手不闪不避地看着那柄长枪破空而来。 关泰的百夫长熊自宾急得往前紧走几步:若是那长枪真的伤到了那细皮嫩肉的少年将军,自己的上司怕要就吃军法啊! 关泰与对面的袁无错一样淡然,在众人的目光中,那柄长枪直接插在了袁无错脚前一掌长处,枪头没入土中,枪身还在不住摇晃。 关泰见袁无错面色不变,只是十分淡然地望着他,自己的技艺超群,自然是有把握的,因此尽管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到底还是十分自得。 在众人哄笑的时候,莫应星上前单手将深深插入地里的长枪拔了出来,握在手里轻轻掂了掂,往关泰那边就掷了过去。 关泰没料到这两个小娃娃连表面功夫都不做,直接就反掷了回来,那枪迅疾无比,带着风冲自己的面门破空而来,一看就是手劲非常大的人才能做到的。 他面色肃然,预备徒手接枪,到底还是架不住那凌厉的气势,在即将被长枪击中之时,往后退了两步,枪头插在了他原来站着的地方,正中他两脚之间的地界。 关泰的部下这下不愿意了,纷纷跳起来要指着莫应星叫骂。 边塞初秋,天气已经有些寒凉,莫应星闻言也不候着,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就道:“谁要单挑,便来就是!” 熊自宾当即就跳了出去,道:“我来会会你!” 军中打架再正常不过,因此莫老将军与袁无错并未阻拦,二人相视一笑,就着护卫搬来的椅子便坐下来观战。 熊自宾提着拳头对着少年的那张脸就捣过去,莫应星躲也不躲,伸着脸就接了那么一拳。拳头到脸的时候,自己也对着熊自宾当胸一拳,将他打得飞了出去,在地上滑行了几步。 见人被自己一拳打倒,莫应星这才吐出来一口带血的口水,左脸眼见着肿起来了。 熊自宾从地上爬起来,又一次冲向了他,两人便开始过起招来。双方招式很辣拳拳生风,待一炷香之后,熊自宾被打得躺在地上直喘气,莫应星则站得稳稳的,虽然眉角破皮流血,半边脸高高肿起,左眼几乎快要睁不开了,但是依旧双眼平静地看着余下的人,道:“下一个。” 连续过了八个人后,莫应星喘着粗气站起来,扫视了地上躺成一片的众人,平整了一下呼吸道:“下一个!” 众人面面相觑,心道这小将军不要命了? 这时军中有个声音道:“不愧是莫将军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小莫将军威武!” 关泰眼见着众人倒向了袁无错那边,心中十分不忿,终于在众人的叫嚷声停下来之后,便走出来道:“袁将军可敢一战?” 袁无错十分轻松地站起来,将披风扔在椅子上道:“有何不敢?” 歇了一场,又来一场,对于枯燥无聊的守边军士而言,打架斗殴不过是闲暇无聊的调剂,有热闹看便乐得看,因此所有人又将目光对准了校场上的关泰和袁无错。 关泰体格健壮,壮得如同一头牛一般,黝黑健硕,比同样人高马大的袁无错宽出来半个人。 二人相互抱拳行礼,便极其迅速地相互出招,不给对方留下分毫喘息的时间。关泰地盘极稳,双拳如同铁沙包一般带着风声呼啸而至,袁无错两拳打在他的胸口也不过是略略叫他往后踉跄几步而已。 但是他的拳头打过来,袁无错并没有硬接,双手一架一引,化力之后再横出一臂,将关泰再次打得退了五六步。 关泰见袁无错没有正面接拳,以为他是怕了自己的天生神力,便更加迅猛地出拳,每一拳都向着袁无错的面门和胸口而来。 袁无错边接拳边退,直退到了校场边上。关泰的人全都站起来叫好,他们要让所有人看到,朝廷派来的劳什子将军也不过如此,听说还是武状元,呸!什么武状元,根本就是个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关泰口中喘着粗气,眼见着袁无错已经被逼退到校场边上,一直使着全力的他边想最后一击将他打出去,便蓄了力对着袁无错的腹部打出一拳。袁无错见时机已到,一个弓步站稳下身,双手稳稳地接住了那重若千钧的一拳,将关泰惊得一愣。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仅捏着对方的拳头将他硬生生地推得往后退了好几步,然后右腿精准地踢中了对方的左脚脚踝,随着一声惨叫,袁无错挥出一拳,众人只见黑状如牛的关泰被打得飞出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袁无错理了理衣服下摆,拱手道:“承让!” 九月中旬,凌双双与薛云初迎来了一位故人。 “啊,你说啥?你谁?”凌双双看着面前的小男孩,难以置信地问道:“啥阿鱼?我们又不认识你!” 对面的小男孩眨巴着眼,也不看凌双双,可怜巴巴地望着薛云初道:“阿初姐姐,你不记得我了吗?是你救了我!我可以就喊你姐姐吗?” 薛云初摸了摸腰间的牡丹玉佩,对凌双双道:“双双,倒真是位故人。” 阿鱼从家里偷摸跑出来,偷偷跟着自家商队跑来了汴梁,到了樊氏商号之后,又假传自己亲爹的命令,找来了虞家。 八岁啊,他才八岁。凌双双十分无语地抱头,谁家孩子八岁就能从汾阳偷跑到汴梁来? 她最烦带孩子了,尤其是这孩子竟不远千里寻过来,可见是个不省心的。这可是金窝窝里头孵出来的金蛋蛋,万一有点闪失,薛云初是郡主赔得起,自己不过是个闯江湖的,真真的赔不起啊! 阿鱼来了虞家之后,最不高兴的人当属定哥儿,凭空出现了一个人跟自己抢姐姐,任谁都高兴不起来吧? 这一日,薛云初和凌双双又被阿鱼拉出门去上集,定哥儿则十分勉强地跟在后面,生怕别人抢走自己的姐姐。 阿鱼仿佛从未逛过街市一般,看到新出的蛐蛐笼子也稀奇,草编的鞋子也稀奇,螺钿的木匣子也稀奇,核桃雕刻的小物件也稀奇,他又是个不缺钱的主儿,一时间买的东西堆满了随行的小厮满怀,便连定哥儿和凌双双手里都拿了不少。 薛云初劝道:“鱼哥儿,咱们今天就先到这儿,明日里再来买成吗?这也太多了。” 阿鱼不知道想到什么,连忙道:“不行不行,再看看,不买的话明日说不定就没机会了。”明日里搞不好阿娘和阿爹都追来了,那他还买什么?怕是单独出门都出不来。 “祖宗,别买了,拿不下了!”凌双双忍无可忍地喊道。 不知为何,凌双双一嗓子喊出去以后,阿鱼倒是老实下来,乖乖收手,随着几人上了马车准备回府。 马车上,定哥儿问道:“你怎么买这么多,这草鞋倒是有什么用处?” 阿鱼道:“我没见过这个,买回去叫我那书童也看看,可有意思了,草怎么能做鞋子呢?但是竟然就做成了鞋子!那人手可真巧!” 凌双双道:“你这么跑出来,你阿娘可知道?他们不着急?” 阿鱼道:“不知道!但是现在应该知道了,反正我跑出来了,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他们老说我三叔他们不好,叫我提防着些,但是他们不也没怎么样吗?谁都抓不住我!” 话音刚落,马车猛地被勒停了下来,几人猝不及防在车厢里摔得东倒西歪。 薛云初立即爬起来掀开帘子,一眼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马夫,跟在车后的小厮也尽数便大喊一声道:“双双,有刺客!” 凌双双一个激灵爬起来,将阿鱼往定哥儿怀里一推道:“看好他!”便冲了出去,与薛云初一道和几个刺客打了起来。 刺客穿着日常粗布短衫,蒙着面,挥刀不住地往前冲,想要冲到马车上来。凌双双和薛云初武功原本不差,但是顾着马车上的两位小公子,多少有些掣肘。 薛云初手里的剑没停,与两个高出她一头的人缠斗在一起,刀剑声中她偷空看凌双双也叫几人围住了,已经有两人冲到了马车前。 她心头一紧,手里出招便更加快了,在刺倒一人一脚踢得另一人倒退几步之后她飞身往马车而去,只见为首的人已经掀开了帘子,提刀准备进去了。 “定哥儿!”眼看着来不及了,薛云初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来。 待她一剑结果了后头那人时,前头那人竟半跪在马车门口一动不动,刀也“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还没等她看个仔细,那人便仰面倒下,一头从马车上栽了下去。 薛云初瞪大双眼,看着定个儿怀里的鱼哥儿小胳膊上绑着一把袖箭,煞白着脸也看向了她。 “好小子!干得漂亮!”凌双双大喝一声,将薛云初也唤醒过来,立即与身后追来的人再次打在一起。 对方两死三伤,另有三人对阵薛云初和凌双双。凌双双再杀一人之后,便听到有官兵高声叫道:“天子脚下,何人造次!还不束手就擒?” 刺客中一个个子比较矮小的人低吼道:“南城兵马司的人来了,撤!” 南城兵马司的人很快就出现在了马车周围,骑在马上领队的人便是梁昀瑾。 他见薛云初和凌双双持剑站在马车前,两人剑锋带血,发丝凌乱,即刻跳下马上前问道:“郡主?凌姑娘,可是遇见刺客了?” 薛云初道:“梁大哥,有人截杀我马车里的这位小公子,贼人共计八人,死了三个,还有三个受伤的,被另外两人带着往东边逃去了!” 梁昀瑾对着手下的人道:“快追,尽量抓活口!”两队人马立即分了两路往东追去。 薛云初和凌双双见状立即收了剑,转身回马车上仔细检查了定哥儿和鱼哥儿,见定哥儿依旧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鱼哥儿除了受了些惊吓之外也没有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凌双双忍不住表扬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能临危不乱,倒是姐姐们小看你了,好小子!”她对阿鱼竖起了大拇指。 阿鱼原本惊慌不已,打退贼人之后便懵懵的,直到南城兵马司的人来,一向不大待见他的凌大姐姐对他竖起大拇指,他才五神归位一般整个人就有些喜上眉梢,面上的笑意渐渐浮现出来:我?我也打死了一名匪徒?我怎么这么厉害!“ 一时间突然遇袭的恐惧感被驱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便是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梁昀瑾护送着几人到了樊家商号,到了门口,阿鱼不要任何人扶就要跳下马车,白白胖胖的掌柜唬得连忙张开双臂将他稳稳地接在了怀里。 “小祖宗!哎哟,可算是回来了,太太来了!哎哟!”胖掌柜如同一个柔软的棉花包,将阿鱼妥妥帖帖地放在了地上,这才拱手对众人,一张红润浑圆的脸十分喜气洋洋地道:“多谢两位小姐,多谢这位官爷将我家小主子送回来!劳烦赏脸喝杯茶,倒叫小的聊表谢意才是!” 薛云初正要说一句“不必”,只听门里有个妇人的声音说道:“路大掌柜,可是少爷回来了?” 第17章 故园东望路漫漫 门内走出来一位年约四十的妇人,身上穿着一件酱紫色褙子和深红百迭裙,面上带了些焦急之色。一见阿鱼,她便一双手将他肩膀握住了,微弯着腰上下左右地打量着,确认他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少,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道:“我的祖宗!你怎么自己个儿就跑了!你可知——” “杨嬷嬷,少爷是这几位送回来的。”路大掌柜连忙拦住了杨嬷嬷。杨嬷嬷立即就止住嘴里的絮叨,对着几人行礼道:“多谢几位贵人送我们家小主子回来,劳烦贵人们赏脸到小店喝口茶——” 当杨嬷嬷抬头看到薛云初后,愣怔了一瞬,接着狂喜道:“薛姑娘!真是您?哎哟!路大掌柜,这是四年前救了咱们少爷的两位姑娘!” 在樊氏商号正堂内,杨嬷嬷殷勤地将几人让到座椅里,一叠声地叫人上茶水点心。 得知几人在南城长街遇袭,便骂道:“都是那脏心烂肺的老三家的,官爷,追到活口,一定要好好审!老三家的算计我们家小公子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们还害死了我们大太太!” 杨嬷嬷慢慢地讲起来那一桩旧事。 樊家主枝便是樊仪,极其擅长经商之道,樊家的家业几乎全都是他一手打拼出来的,与顾氏成亲之后,樊家已经有了自己的商号,等到第三个女儿出生的时候,商号便已开到汴梁来了。 樊仪不仅将自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更是带着一众堂兄弟一起跑商队,不管是丝绸瓷器、茶叶粮食,店铺涉及各个行业,樊家商号便走出了汾阳,遍布大萧。 美中不足的是,樊仪没有儿子,顾氏一连给樊仪生了四个女儿,原本第五个是个儿子,怀胎六月时叫堂弟媳猛地推倒落了胎,从此再也不能生育。 后来樊仪路过澶州的时候,机缘巧合买下了一房妾室,这个妾室为已经年逾不惑的樊仪生了一个老来子。 这个老来子便是樊余。 在大萧,从平头百姓到天潢贵胄,默认的就是男丁继承财产,樊仪若是没有子嗣,即便是有四个女儿,那财产也该樊家旁支的男丁继承,偏巧樊家旁支中只有他的两位堂弟樊传、樊值有儿子。 樊余出生以后,樊传便坐不住了。 最早樊传就曾经通过给奶娘下毒,险些害了樊余的性命,自此以后樊仪就与樊家堂兄弟分门别过,搬到了汾阳。 即便是躲到了汾阳,樊传樊值两兄弟也暗地里做了不少小动作,叫樊家不得不专门为樊余培养了贴身护卫和死侍。 为了防着樊老三和老四,樊余自然就被家里人看得紧紧的,直到四岁都鲜少出门接触外人,甚至连话都不大会说。敬德十九年,四岁的樊余趁着家里不注意,偷偷爬进了商队的货箱里,一路竟跑出了汾阳地界,若不是押镖的人闻到他憋不住拉在裤子里了,怕是要一路跑出大萧,跟着商队直奔大漠去了。 等樊家的侍卫拼了命在樊老三的前头接到樊余时,樊仪夫妻俩在半道上险些叫樊老三截杀了。 樊仪的原配顾氏就是在那时候受了伤,落下了病根,熬了大半年就没了。 事后因为没抓到行凶的人,樊老三、老四到现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这一房的家产。 杨嬷嬷擦了擦眼泪道:“当时老奴不敢自报身份,实在是怕走漏了行踪,叫樊老三又寻摸上来暗害咱们少爷……” 杨嬷嬷当时说自己是涂杨氏,家中是因为争家产起了争执才追杀阿鱼,哦,不是,阿余,倒也不算欺骗她们。 “薛姑娘、凌姑娘,我们太太刚从外地赶过来,就是为了追这位小祖宗!”杨嬷嬷说着用手指头点了一下阿鱼,又接着道:“一路风尘仆仆的,现下正在洗漱,一会儿就来当面酬谢恩人!” 梁昀瑾见状道:“我还有公务在身,看看他们抓到人没有,便不多叨扰了,告辞。” 在杨嬷嬷和路大掌柜极力挽留下,梁昀瑾还是客气地告辞了,正屋里便只剩下了薛云初 凌双双和定哥儿,樊余叫人带下去梳洗收惊。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樊余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拉着凌双双的手道:“凌姐姐,你说,我是不是练武的苗子?我那个袖箭你知道吧,是我的护卫上个月才教我的,今天是头一回用呢!” 凌双双对着他竖起大拇指道:“百步穿杨!下回我教你飞花拈叶指哪儿打哪儿,保准不需要戴袖箭也能叫贼子有来无回!” 两人正小声地计划着习武大计,一名大丫鬟走进来对杨嬷嬷低声说了句什么,杨嬷嬷便十分高兴地道:“劳各位贵人久等,我们夫人这就来了。” 说话间,门外的丫鬟已经掀起来门帘,众人皆看去,只见门里由两名丫鬟扶着走出来一个年约三十五六、穿着墨绿色镶鹅黄缠枝牵牛花和浅棕色百迭群的妇人,一张保养得极好的白皙鹅蛋脸,面上画着一对拂云眉,眉下是一双杏眼,眼尾隐隐有着些许细纹。 阿鱼既爱又怕地上前去,嘴里喊着:“阿娘!” 那妇人伸手将阿鱼抱在怀里,嘴里“哎哟”了半晌,喊着“我的儿!”仔细将他上下检查了,确认一根毫毛都没少,这才竖起眉毛来,劈手从身边嬷嬷的手上抢过藤条,扬起来就要往阿鱼身上抽去。 “我把你个龟儿子、瘟丧!你胆大包天,竟一声不吭偷跑了,倒差点把你阿爹急死!你过来,看我不打死你个猢狲!” 阿鱼原本就防着杨嬷嬷手上那根藤条,见终于被他阿娘捏在了手里,顿时跳起来飞一般地蹿到了凌双双的身后喊到:“阿娘!阿娘!莫打了!我知错了再不跑了!哎哟!打得飞痛!我刚刚都险些遭人灭口了你还打我!” 杨嬷嬷连忙挪到那妇人身边温声到:“夫人,先不提这个,有客,还有客!” 那妇人听到“有客”两个字,立即就收了势,即刻从河东狮切换到贤良淑德的大家宗妇模样,十分不好意思地对着坐着的三个人道:“诸位贵人,见笑了,见笑了。” 她眼睛刚刚扫过凌双双,便呆住了,手里的藤条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薛云初早就发现了,自樊余的阿娘一出来,凌双双便不再言语,整个人十分沉静地望着那人不做声。 她再多看了看那一双眼,那一张与凌双双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鹅蛋脸,二人虽然神态不同,任谁看了都知道是母女俩。 那妇人如遭雷击一般,浑身哆嗦,眼睛瞪得极大,颤颤巍巍地冲凌双双伸出手来,嘴唇抖了半日才喊出一句:“幺儿!” 等回了虞府,凌双双都有一种十分不真实的感觉。 她找到阿娘了,她的阿娘过得很好。 过了很久她才知道,袁无错和莫应星二人知道了樊余偷偷跑出门,便派了人一路护送着他平安地到了汴梁,再暗中护送乔氏顺顺当当的到汴梁来寻子,这才叫她们母女俩在十几年后得以相见。 乔氏说自己到了樊家之后,也曾经尝试着去找过她,但那时她阿爹已经将家里的宅子输了出去,祖母带着她不知搬到哪里去了,敬德十四年澶州失守,她以为自己的幺儿已经没了。 神天菩萨保佑,叫她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孩子。 接下来几日,凌双双每日都带着樊余和乔氏在汴梁转悠,梁昀瑾那边也十分利落地抓到了当日意图截杀樊余的几名匪徒,严审之下,樊传樊值便从背后被挖了出来。 既然抓到了樊余,又得了樊传樊值两兄弟的罪证,十月乔氏便要带着樊余和凌双双回汾阳,一则让凌双双与自己多相处些日子,二来樊余知道了凌双双是自己的姐姐以后,便成日里缠着凌双双教自己武功,实在是难舍难分;三来,既寻到了彼此,自然要回澶州乔氏的祖坟祭拜,告慰祖先。 十月初三,薛云初挥别了凌双双,看着马车消失在了远处的官道上,这才返回来给袁无错去了一封信。 但一连过了大半个月,她都迟迟没有等到袁无错的回信。 这一日,新帝宣她觐见,一到上书房里,薛云初就觉出些不对劲来了。 瀚衡帝到底人年轻,脸上多少有些藏不住事儿,见到自己未来舅母的时候眼神躲闪,看起来既沮丧又虚心。 薛云初马上就想到了袁无错。 战报上赫然写着:泯州收复,袁将军与小莫将军趁胜追击敌军将领,拿下拓卢城后,再次推进并深入敌腹,在汖原与莫家军走散,已经失去音信三日有余。 战报走的是八百里加急,到今日粗略一算,袁无错已经失踪了有十四日了。 薛云初只觉得耳畔嗡嗡直响:他失踪了? 那一年他与莫世平走散的时候,他才十二岁,但是遇到了她,她救了他。可如今呢?谁能救他? 从宫里回了虞府,她便收拾了行囊,对段氏简单交代了几句,便与凌无我等三人轻装上马,直奔泯州而去。 十月底的风刮得如同刀子一般,叫她哪怕隔着面巾都剌得一张脸生疼,哪怕早就提前抹了华神医给的药膏,大腿内侧依旧磨得破了皮。一到歇脚的时候,从马上下来便觉得两股战战,疼得几乎无法站立。 行了五日,四人过了洛州。歇脚的时候,师徒四人在驿站寻了前一日的邸报来看,依旧没有袁将军的消息。 日夜兼程一路疾行,饿了便肯两口干巴巴的馕饼,困了便在马背上小憩一阵,跑死了五匹马,花了二十三日时间,薛云初终于回到了阔别九年的故乡:泯州。 等到了泯州城里,薛云初与三位师父师叔已经浑身酸臭,头发板结,若不是一身衣衫还算齐整,倒叫人看起来俨然一副乞丐模样了。 泯州城已经变了模样,城墙砖瓦破败不堪,城内商铺所存无几,农田杂草丛生,叫人忍不住心头一酸:曾经生机勃勃的泯江,如今也看起来如同一条死蛇一般,腥臭干涸,令人作呕。 到了莫家军中,薛云初顾不上歇一口气,头一件事便是去找了莫应星。 “郡主?”莫应星看到薛云初那副样子,忍不住吃了一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找袁无错,他可有消息了?”薛云初直切主题,满脸疲倦但是双目清明地盯着莫应星,等着他的回答。 莫应星道:“郡主先不要急,你远道而来,先行下去歇息洗漱一番,待休整好了,我便与你细细说来。” 薛云初闭了闭眼道:“不用,既是到军中来了,便不需如此矫情,莫将军只需告诉我,袁无错如何了?” 莫应星沉默了,薛云初欲再上前一步逼问于他,被师父一把抓住胳膊道:“阿初,够了,先下去洗漱罢。” “我不去,你倒是告诉我,他人呢?你们若是不好去找,我便自己去!师叔,给我把马牵来!”薛云初见了莫应星的反应,心头的不祥之感顿时叫她一颗心坠进了无尽深渊:他不见了,在荆国的地界上不见了。 她抬脚就要往门外走,去寻她的马匹,她要自己去找袁无错。 刚一转身,便觉得眼前一黑,连续奔波了大半个月的人这才身子一软,倒在了凌无我的身上。 在梦里,薛云初站在茫茫的草原上,在即将泛黄的草甸旁,踮着脚四处张望。 四周不辨方向,除了茫茫野草,半个人影也无。 “袁无错!”她对着远处高声喊叫着他的名字。 在那卢草原腹地,靠着黑龙驹闭目养神的袁无错忽地从梦中惊醒过来,他以为自己做梦了,怎的仿佛听到了薛云初叫他的声音? 袁隐猫着腰从高高的草中走到他旁边低声道:“主子,摸清楚了,主账三顶,里头住了什么人不清楚,但不会是小官;副账五顶,每隔半柱香就有人巡逻;副账外另有二十四顶帐篷,粮食在西边第五顶里头。四个时辰换防一次,每子时、辰时、申时换防,巡防队伍白日里五队,每队三十二人;夜里十二队,每队十五人。” 袁耀道:“主子,今晚整不整?” 第18章 眼前人是心上人 袁无错心头盘算了一遍,把嘴里的草叶吐了道:“去他娘的,整!” 早点拿下早点回家娶媳妇! 打下泯州以后,袁无错与莫应星趁胜追击,在莫应星带人在拓卢城正面交锋的时候,他带着寻龙门的人抄了后路,趁着夜色几人飞身上了城墙,解决了西城门的人以后,趁着夜色飞檐走壁向东摸到了东城们,荆国人的报信兵前脚刚到东城门,守城将领师如那还没反应过来,便叫袁光一箭射死了。 九名寻龙门的高手加袁无错一共十个人,就这么拿下了师如那的项上人头,拓卢城内群龙无首一时大乱,城门洞开,莫家军长驱直入。 在荆国军队仓皇从北门撤逃的时候,袁光发现了一辆十分华丽的马车,在重兵把守之下十分迅疾地向后撤出了拓卢城,往汖原逃去。 袁光试图趁乱凑近了探查一番,结果那马车的护卫一重又一重,根本不得近身。 等他将消息上报给袁无错的时候,那队人马已经逃出了汖原,钻进那卢草原,暂时失去了踪影。 袁无错当机立断,将拓卢城交给莫应星,带着寻龙门的人,包了干粮水囊便追着那队人马而去。袁隐袁光早在五年前就曾经与荆国人打过交道,亲手将获莫儿图兰的亲娘给送到了耶邪率图兰朵手上,因此对那卢草原不说了如指掌,倒也十分熟悉。 一连追了一月有余,一路循着踪迹追到了草原腹地,等那队人马放松警惕安营扎寨的时候,已经是人困马乏,疲惫不堪了。 在黄昏时分,探查清楚对面情况之后,袁无错决定不等对方人马休整回魂,要趁着他们疲惫至极时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时近子时,万籁俱寂。十月底的草原寒冷无比,天上星子低垂好像随时要坠落下来,夜风吹着野草不断摇摆,远处传来草原狼瘆人的嚎叫声。 袁无错拂落衣襟和裤腿上的霜,多亏了这护膝,关节处半分凉意也没有。一路上要应付为即将入冬储存脂肪的狼,还要提防叫人包了饺子,带的食物早就吃完了。袁家近卫靠着打兔子和狼、在水洼里抓鱼果腹,一路上如野人般茹毛饮血,浑身臭不可闻,头发里都快生虱子了。 等到夜风暂歇,巡逻的士兵打着哈欠,营内燃着的篝火,火光照着呼出的白气笼罩着人脸看不清前方的时候,雾气消散时,那兵丁才看清面前如同鬼魅般的一张人脸。 那人对着他龇牙一笑,荆国士兵只觉得像是看到了地狱恶鬼一般汗毛倒竖,同时喉间一凉,半声都没叫出来,捂着脖子发出两声咕哝便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袁光和袁耀两人则在靠北的帐篷处放火,天气干燥,北风呼啸,推着火势立即燎烧了大半个帐篷,一时间四五顶帐篷都烧了起来,巡防队中一半都去灭火了。 袁家近卫先行削去了疲惫不堪的巡防队中的一队,几声惨叫惊动了营右侧的巡防队,等着荆国人乱起来纷纷去灭火的时候,袁无错对袁光道:“擒贼先擒王,走!” 九人护着袁无错,手里的长剑一路斩杀阻碍,直取主帐。在袁无错如同神兵天降一般踩在帐中人的枕头上时,一旁的美貌胡姬先被惊醒,看清正上方的活阎罗时,发出了尖锐的爆鸣。而另一个年约二十的年轻男子满身酒气地惊醒的时候,袁无错的匕首早就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袁无错苦追了大半月,眼看要追出草原到达荆国都城卢寒,终于抓住了一个重量级的人物:荆国三皇子舆策图兰。 薛云初醒来之后,这才知道袁无错追着荆国的车马队伍深入草原腹地,现如今已经快五十余日了。 而袁无错至今依旧毫无消息。 她简单洗漱后,带了各种药和干粮便与凌无我三人出了泯州,到了拓卢,再出城来,往前十几里,入眼的便是茫茫草原。 她打着马靠着日月风向指引一路向南不住地跑着,心中不断地喊着:“袁无错,等我。” 一连跑了五日,远处的雪山好像依旧离自己那么远,凌无我在前头忽地放慢了速度,转头对着薛云初喊到:“阿初!有水洼,咱们先取水!”几人停下来饮马,将各自的水囊装满,吃了几口饼后正准备继续往南寻的时候,薛云初看到离水边不远处的草丛里有动物的骨头,以及烧过的木炭残余,埋了一半在土里,另一半被雨水冲出来了。 那是有人在此歇脚的痕迹。 他一定还活着。 薛云初立即上马,与师父们一道快马加鞭,继续往南不停地疾驰,途中遇到过几次商队,但都没有寻到袁无错的下落,叫她心焦不已。 袁无错生擒了舆策图兰之后,便将他结结实实地锁了,对余下的人道:“回去告诉你们耶邪率,想要救他的小崽子,拿城池来换啊!泯州城以南,那卢草原以北,九座城池,少一个都不行,听见没有?” 在挑了所有荆国兵的脚筋、放跑了所有马匹、斩断了车辕之后,袁无错便将舆策图兰往马背上一扔,与袁家近卫策马向北往泯州城而去。 待荆国人一面跑回都城报信,一面寻回战马追袁家近卫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袁无错等人带着舆策图兰已经跑出去五六百里,不见踪影了。 这天夜里,马匹实在是乏了,薛云初与师父们只得就地拴马歇息。连续几天持续不断的颠簸,叫她实在困极,刚一躺下便合眼进入了梦乡。 凌无羁则坐在一旁警戒着,夜里有狼,有野犬,还有其他看不见的危机:比如说可能会出现的荆国人。 夜风送来了几声马的嘶鸣声,凌无羁以为自己听错了,便站起身来向着南方张望。夜色极浓,一弯新月散发着黯淡的光芒,夜风吹拂着秋季的野草发出刷刷之声,倒像是她出现了幻听一般。 在睡梦中的薛云初一下子就从地上坐起来了,她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那是马蹄的声音。 凌无我也站了起来,道:“有人来了,快些隐藏起来。” 约莫过了两炷香时间,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从她们左侧数十丈外疾驰而过。 袁隐最擅长夜视,早早看到了草地上的四匹马,便对着袁无错道:“主子,有几匹马!” 袁无错道:“小心有埋伏!”几人放慢速度四下打量,袁隐策马往前跑出去一段距离,又左右探查了一阵,这才往薛云初她们这边而来。 师徒四人抓紧了手中的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她们已经在路上跑了十四日,正是倦怠的时候,若是这时与这十几人对战,怕不是要吃大亏。 袁隐在离她们十几步远时停住了,拔了剑高声叫道:“什么人!出来!” 袁无错等人也策马过来,紧紧地盯着前方。 凌无我三人护着薛云初从草地里站了起来,双方手持长剑在暗夜中相互对峙着,一场对战一触即发。 对峙了一阵之后,袁隐拔剑便冲了过去,凌无我借着微弱的月光感觉到凌厉的攻势扑面而来,便也拔剑与他打斗起来,一时间浓重的夜色中只听得到拳脚与刀剑相击的铿铿之声。,剑锋扫过之处,野草纷纷断裂倒伏。 打了一阵,袁隐感觉到对面是个女人,而且武功不低,便退后两步再次问到:“什么人?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凌无我见状也退了两步,高声道:“我们是萧国人!此次只为寻人而来,无意与兄台为难,还请行个方便,不如就此别过,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袁无错听这声音格外耳熟,胯下的黑龙驹同时也开始十分不安起来,扭着脖子要往前走。 他脑后升起一股十分奇异的感觉,心中有了一个连自己做梦都不曾有过的想法。 是她来寻自己了吗? 天边渐渐有了些微光,黑龙驹不断地刨着蹄子,虽被缰绳勒住,却依旧想往前走几步。 袁无错擦了一把被夜风吹得有些麻木的眼皮,远远地透过依旧有些浓重的夜色看着四个黑色的身影,仔细地辨别着,心跳声越来越大,叫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起来。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渐渐有些淡蓝色的光出现在东面的天空。随着天光愈亮、东方既白,袁无错也渐渐看清对面那人。 她站在十一月的冷风之中,有些缭乱的发丝随着风在脸庞前舞动,映衬着那样一双亦嗔亦喜的眉眼,那样一张叫他魂牵梦萦的脸庞,那是她,夜夜思念着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薛云初也看到马上的人,袁隐的身后,撒着欢想要跑过来却被缰绳勒住的黑龙驹背上,正好端端地坐着与她分别了一百一十三天的袁无错。 两人都瘦了,脸上都是脏兮兮的,皴裂发红,嘴唇爆皮结痂,头发虽都是束到顶部结成一个发髻,但早就因为长时间不整理而乱七八糟;身上俱是酸臭难忍,风尘仆仆。 两人相互看着有那么半炷香的时间,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最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草原的寒风吹拂着不断甩动的马尾巴,也吹拂着鬓边的头发。 袁无错坐在马上,与薛云初并肩走着,朝阳初升,西面的雪山叫朝阳染得金灿灿的,显得格外富丽巍峨。 “你怎么来了?从汴梁赶到那卢,这才多少天?你怎么这么厉害?”袁无错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薛云初在最初的失而复得的狂喜过后,这才后知后觉地生起气来,便一味地策马往前走着,也不搭理他。 袁无错只得告饶道:“我错了,你别生气,回去了任你处置就是,千万别生气,下回再不这么着了。” “你还想有下回?”薛云初没好气地道:“你这大将军当得,甩了大军带着自己的亲信单独去追敌首,你可太厉害了。你怎么不干脆骑着马进人家荆国人的皇宫,抢个皇帝来当当?” 薛云初说完便双手放了缰绳鼓起掌来。 袁无错一路告饶,到底还是没能叫薛云初给他一个好脸色。袁隐跟在最后,身侧则是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舆策图兰。 “那谁啊?”蓬头垢面的舆策图兰呸了一口,吐掉飞进嘴里的头发问袁隐:“这不男不女的,倒不如我们荆国女子,最次也应该着个胡姬,那才叫胸大腰细、体轻能为掌上舞——你们将军好这口?” 袁隐冷着脸瞪了他一眼道:“闭上你的臭嘴!” 那日是他从被子里将这劳什子的三皇子提出来的,这货浑身一丝不挂,还是他袁隐给他套的衣裳。 难怪袁四站那么远呢,都是经验之谈。 臭不要脸,才二十来岁就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满脸油光,甩着胯下那话儿就大大咧咧地等着人给他穿衣服,临了还问他们能不能带上那个两个胡姬,臭不要脸!喝tui! 一行人快马加鞭,返回拓卢城的时候,莫应星带着人出城迎接的时候,薛云初发现凌双双也来了。 袁隐将舆策图兰一把扔在了莫应星面前,道:“启禀将军,我等深入敌腹,幸不辱命,生擒荆国三皇子,现交由将军处置!” 舆策图兰就势一下子斜躺在地上,斜睨着袁隐十分慵懒地道:“这就是你们萧国人的待客之道?可真是粗鄙。” 莫应星叫人将人带下去好生看管,将士们听闻袁无错生擒了敌国三皇子,顿时士气大振,高声欢呼起来。 连续一个月的奔波劳碌不眠不休,叫薛云初几乎瘦脱了形,她将自己仔仔细细洗干净了,由着凌双双边骂边为她绞着头发,一句话不敢回。 “我就离开了几天?啊?几天?你为了他?为了他?咹?跑到荆国去了,你怎么不去荆国皇宫里,一脚把那老皇帝从龙椅上踹下来,自己坐上去当几天皇帝嘞?”凌双双咬牙切齿地瞪着她,气得如同一只河豚。 薛云初一声不吭,任由她恨铁不成钢地训着自己。凌双双嘴上没停,但手上到底还是十分轻柔地替她绞干了头发。 待几人休整好了之后,这才坐下来就着热菜热汤好好的吃了一顿米饭。 凌双双对着袁无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连带莫应星都挨了好几记白眼:莫应星竟然也不知道拦着她! 正吃着饭,忽然有人来报:“将军,那俘虏正在闹自尽,说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