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十五年》 第一章 最那个 柳蓉是个普通的女孩,个头中等,蛮瘦,长相吧,勉勉强强能打七十五分,就算中上,在人堆里站着绝对一坨空气。 小坨的。 父母都是上班族,平平常常的三口之家,家庭成员背景简单,没什么大财产,不用一天到晚被迫害妄想症似的担心有人绑票,存折上有点小钱,去超市里不至于拿起茄子就舍不得买黄瓜——总而言之,城市里十个女孩有七个都跟她差不多,就是传说中的大多数,是个叫人过目就忘的小姑娘。 可她又有一点点不一样,好像胡蝶,好像常露韵,好像梁雪——说起来,她们都有那么点不一样。 放在整个城市、整个中国,她们都是最普通不过的孩子,可如果目光收缩一点,放在这城市一隅的一个普通公立学校,一个普通的班级,就显得真的有一点不一样起来。 按人类的习俗,三个生物凑在一起,也要分个好中差,这一个班里,总有最这个、最那个的,然后隐隐地,大家和这些不幸“被最”的就泾渭分明起来。 心肠好点的,总觉得这是一帮子特殊物种,属于“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和自己分属不同次元,至于那些个小时候家里没教育好,心理有点小阴暗的小兔崽子,那想法就比较多了。 有道是庙小妖风大,坑浅蛤蟆多。 一个班四十来个猴孩子,不幸“被最”的比例就算四十分之一,要是再乘上咱中国广大的人口数量…… 于是这看似小众的团体,其实在数量上还真不小众。 比如胡蝶,胡蝶是班里最漂亮的姑娘,至于说什么倾国倾城、闭月羞花,那当然是十分扯淡的,只是在这居民户口就是入学资格的市第五初中里,初一三班里打眼一扫,目光就很容易落到她身上了。 毕竟这世界上天生丽质的姑娘不多。 从小学开始就有男生往她书桌里塞一堆布满错别字和病句的小纸条,不过胡蝶是个骄傲的姑娘,十分看不上这帮蔫头巴脑发育不良的小男生,于是到现在还是个没早恋过的纯洁姑娘。 比如常露韵,她比较不幸,一个人占了两“最”字,听说她爸是个老师,嗯,知识分子,于是取名字也爱图个雅致意境,所以她有一个比划最多的名字,以及最胖的身体。 “最胖”是多胖呢? 要真把这姑娘扔在相扑选手种子班里,那绝对像个吃不饱饭的小鸡仔,就算放在广大人民群众之间,也充其量有点超重,没到影响心血管功能的地步。 然而即使一个学校有很多胖子,要按概率平均分配到不同班里,也就稀有了,常露韵在这一群鸡腿美少女们中间,总显得有点如鸵鸟立鸡群。 毕竟,咱这和平年代里,人口众多,就不大能欣赏占据太多空间的人。 她跟柳蓉坐前后桌,有时候柳蓉往前看一眼,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桌子往后挪挪,生怕挤了这位姑娘。 比如梁雪,梁雪家里穷,梁爸是个残疾人,她妈没良心,老早跟别的男人跑了,全家有对外话语权的,只有一个满头白发了还跟个坦克似的奶奶。梁雪的奶奶充分诠释了何为“浓缩出精华”,干巴瘦小的一个老太太,打架骂人冲锋陷阵,风采不减当年,俨然有种“全市第一泼妇,舍我其谁”的惊人气势。 可梁奶奶六十多岁了,还要撑着这么个破败的家,即使她那样彪悍,家里还是四处漏风。于是梁雪是全班最邋遢、家里最穷的女孩。 最后,比如柳蓉。 柳蓉小时候,她妈总觉得这孩子呆呆的,不机灵,总和小朋友们玩不到一块去,一时冲动,就带她做了智力测试,结果中了大奖——测出她有一百五十点的智商。 这个水平要是放在电视里的什么神童培训营、什么天才俱乐部里,那绝对是个普通得掉渣、泯然众人的水准,可柳蓉的父母经过严肃认真的讨论后,坚定地认为,孩子的成长就应该在一个健康正常的环境里,就应该和所有同龄人在一起,就应该一步一个脚印,不跳级不搞幺蛾子地、老老实实上公立学校。 于是她慢慢地就特殊了,在学校里大部分时间都十分无所事事,生活常态就是神游四方,别人说的话题她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别人又听不懂,连老师都说,柳蓉这孩子,大概挺聪明,就是有点怪,不合群。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她,胡蝶,常露韵,梁雪,没有一个合群的,不管她们有什么样的兴趣爱好人生理想,将来有多么天差地别的成长方向,在这时候豆蔻年华里,还是有一个巨大的共同点的,就是她们都被或显性或隐性地孤立了。 入学摸底考试的时候,柳蓉以绝对的高分位列全班第一,她还第一回这么明显得“出类拔萃”,毕竟小学时候,班里动辄双百的小朋友还是有一些的,她也就除了呆一点,不怎么显山露水。 可谁知五中的入学摸底考试十分不厚道,在这群猴孩子们快乐地玩耍了一个暑假、把脑袋都清得比口袋还干净的时候,搞了个突然袭击,来了个小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所有知识的大综合。 那鬼还记得啊?怨声载道唉声叹气四起。 成绩不负众望地十分惨不忍睹,所以老师们阴暗的心理得到了满足,觉得有了这个下马威,可以让娃子们有动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 考了高分的,除了柳蓉这种一不小心就全记得的怪兽,就是那些乖得放假还好好学习的孩子——当然,据经验来看,后者比怪兽还怪兽。 柳蓉还懵懂着,第一天入学报到的时候,班主任赵洪就特意点了她的名,俩人大眼瞪小眼地彼此打量了半天,末了赵洪点点头,训话说:“我看了,你的成绩不错,差不多能进年级前十,看来你的小学生活辉煌过。” 柳蓉睁大了眼睛努力摆出一副虔诚的表情看着胖嘟嘟的男老师,心想初中老师就是有水平,连训话都这么人五人六的,还“辉煌”。 赵洪又说:“不能骄傲呀,中学和小学是不一样的,要求更高,课程的难度也上了好几个台阶,希望你能保持住你的辉煌,更上一层楼才好。” 说着说着还举起拳头往上顶了顶。 柳蓉就想起卓别林演的“大独裁者”,于是诚惶诚恐起来,心想原来初中生活这么艰难困苦啊——不过一个礼拜以后,她就明白,其实班主任这番话只是按着学校老师讲话的惯常规格来的。 第一节数学课,上了十分钟不到,柳蓉就神游起来。她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就是注意力不集中。 古典主义的心理学有一个理论,说孩子在五六岁的时候,开始接触启蒙教育,会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取知识和进步,当中的成就感,会使得孩子发展出坚持的好品质,学会怎样集中注意力,怎样设立目标为止努力,和品尝成功的喜悦。 很多年以后柳蓉知道了这个理论,并为此感到很愤慨。 她想她五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老师在教数数和加减法,认些个“天”“田”之类的字,那些东西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就教过,让她有种自己生来就会的错觉,于是很不幸地,把这个关键的年龄段给神游过去了。 从此对她来说,集中注意力,是最有难度的事情之一。 她这会又分神打量前边的常露韵,心想这姑娘可真有肉啊,九月份的天了,还汗流浃背的,背后都湿透了,然后思绪又跳跃,开始琢磨这椅子可真硬,听说初中没有那么多课外活动的时间,放学也晚,放学还得买作业本去……嗯,晚上还在演新拍的神雕侠侣,电视台可真讨厌,八点才开始,演到快十点,可是八点半一过老妈就逼着自己去睡觉,还得录下来明天中午再看,后面会怎么样呢…… 数学老师教书十来年,一眼扫下去就知道谁在走神,她自以为课讲得抑扬顿挫精彩纷呈,正式开学第一天第一节课,台下的孩子们一个个都瞪着眼听着,就角落里的那小姑娘不知道在干啥,眼珠半天都不转了。 于是数学老师感到自己的玻璃心被伤到了,怒而点名:“穿黄衣服的女同学,穿黄衣服的那个女同学,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哦,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了,谁这么倒霉……柳蓉脑子转回来了,却发现全班的视线都在自己身上,她慢腾腾地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不幸是那个“穿黄衣服”的女同学。于是只能站起来,迅速拿眼扫了一圈黑板上的板书,就知道她在讲什么,又看了老师粉笔放的位置。 “2a=b a=?” 柳蓉就说:“1/2b。” 数学老师看了她一眼,不情愿地说:“坐下吧。”想了想,又放下粉笔:“同学们,你们不要觉得现在听起来这些东西很容易,这是代数的入门知识,现在不打好基础,以后怎么办?初中和小学是不一样的……” 她是隔壁班四班的班主任兼任三班数学老师,班主任大多有说教癖,长篇大论到一半,柳蓉就又走神不知道走到哪去了。 数学老师扫了她一眼,心里感叹,这孩子真是烂泥糊不上墙。 课程仍在继续,最后临下课的时候,老师为了认识新同学,特意留了几分钟,对着名册挨个点,显然,“柳蓉”这个名字,也是数学老师的重点关注对象,于是她点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特意扶了扶眼镜,并非常好奇地想知道这是哪位。 悲剧发生了,等柳蓉第二次站起来的时候,老师的一脸幻灭,真是想掩饰都困难。 于是有感而发,又是一通关于“小学成绩好,不代表中学成绩也好,骄傲自满万万要不得”的演讲。 愉快地拖堂了。 第一天临放学,按习惯,总是要开始选一个临时的班委会。赵洪特意说:“这个只是临时的,大家都不熟悉,等一个月以后大家再选一次。” 然后就问:“谁愿意当班干部,或者谁以前做过班干部?” 有几只手稀稀拉拉地举起来,包括柳蓉前边的常露韵。虽然柳蓉这时候还不大善于和同学搭讪,却架不住同桌的小姑娘热情,经过了一天的学习生活,已经跟着那叫于晓丽的姑娘把周围的人认遍了,包括常露韵同学。 顺便说,于晓丽这时候还没意识到柳蓉就是那倒霉的全班第一,通过观察,觉得自己这同桌长得挺机灵,其实人有点反应迟钝,上政治课的时候还特意热心地提醒:“都讲到第五页了,你怎么还在目录那呢。” 柳蓉就小声问:“你当过什么呀?” 常露韵说:“我原来是我们班生活委。” 柳蓉觉得常露韵的身影高大起来。 赵洪点了点举手的人数,算算不大够,就又问:“还有没有当过班干部的?为大家服务嘛,积极一点。” 柳蓉小学的时候没事做,参加过很多诸如合唱队舞蹈队之类的课外活动,原先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基本上除了六一儿童节演出,就是个闲职,想了想,于是也举起手。 赵洪点头:“行啦,其他同学都走吧,举手的同学留一会。” 大家乐呵呵地下课了,柳蓉在那一瞬间又后悔了,觉得自己真是没事吃饱了撑的,被老师留下了,等回家圣斗士星矢都该完了。 第二章 穿牛仔裤的姑娘 柳蓉算算时间,得嘞,没希望了,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也不嫌晚了,跟着一群人被赵洪带进了办公室。其中有一个小姑娘特别活泼,没一会功夫就把前边的人都认识全了,又跑过来蹭到柳蓉旁边:“哎同学,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全班第一呀?” 柳蓉抬眼一看,心里就想,这同学长得可真好看,皮肤白,瓜子脸,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 大概是因为自己不够好看,也或者是对小学班花那个趾高气扬的公主样子印象太深刻,柳蓉在漂亮姑娘面前,总有那么一点很微妙的心态,同她们说话的时候,她那涣散的精神就比较容易集中,同时心里飞快地给对方的五官细细打分——然后想着,其实她也就是哪里哪里好看,哪里哪里也不怎么样的。 而当对方忽然以一种讶然的、艳羡的口气打招呼的时候,柳蓉心里忽然就对“全班第一”这个虚无飘渺的称号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语的虚荣感。 就好像小学生计算期末分数时候那种,我语文虽然比你少两分,但是数学比你高出二十分的那种默不作声的虚荣。 于是柳蓉欣欣然地点点头,跟她攀谈起来。 小美人就噼里啪啦地说起来:“我叫胡蝶,就是蝴蝶的那个蝶——你怎么考那么好的?我就不行,原来小学学习还挺好的,这回没考好,要不然我拜你为师吧?哎你以前当过什么?” 柳蓉说:“我以前是我们班文艺委员。” 胡蝶问:“那你是不是会什么呀?” 柳蓉想了想,按时间顺序说:“我一二年级的时候参加舞蹈队,后来老师嫌我跳舞的时候张牙舞爪的,老说我,我就不去了,三年级开始又参加合唱队,后来也不去了,还学过电子琴,考了一回级,觉得没意思不爱练,就退了。” 胡蝶睁大了杏核眼,崇拜地说:“你可真多才多艺,不行,我一定要拜你为师。” 柳蓉沐浴在小美人崇拜的目光里,得意洋洋地差点让楼道里的一道槛给绊个五体投地。 不过她一会就发现,这叫胡蝶的小美人话有点多。 从教室到老师办公室,不过上两层楼,短短五六分钟的路程,柳蓉已经知道了胡蝶同学的所有直系旁系家族成员们,各自的年龄、籍贯、婚否、以及吃饭是否吧唧嘴,睡觉是否打呼噜等个人癖好。 虽然她说话声音清脆好听,但鉴于大家都安安静静地跟在老师后边稀稀散散地走,因为不熟悉,也就没有太多交谈,就听见胡蝶一个人叽叽喳喳,不时有人回过头来往这边看一眼,眼神里分明传达着一个信息——这妞儿别是缺心眼吧? 胡蝶身材纤细,神经却不大纤细,好像全无所查。 柳蓉觉得,再这么下去,恐怕自己也要被未来的班委会同学们物以类聚到“缺心眼”的范畴里,于是脚下微妙地顿了一下,落后了蝴蝶半步,然后跟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常露韵说:“常露韵,你认识胡蝶么?” 胡蝶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眼睛一亮,调转枪口:“你以前是二小的吧?我也是,我上回去老师办公室的时候看见过你!” 柳蓉毫无负罪感地把空间留给这两位老乡见老乡,埋着头紧走两步,追上了大部队。 很久之后,她看闲书的时候学到了一个词——死贫道不如死道友。 柳蓉叫她的名字的时候,常露韵其实正在走神,她走在她们身后,好像她一直习惯走在别人身后,理由很简单——她觉得这样就不会有人在自己后边偷偷摸摸地笑话自己的腿有多粗。 常露韵觉得自己好像有种毛病,看一个人的时候,总不是从人家的脸打量起,而是第一眼先看腿——她固执得觉得,腿细,就是一个人瘦的标志。 当然她是错的,因为事实上鸵鸟的腿也很细,但是仍然笨重。 有时候她会偷偷地在桌子底下,把两只手拢起来,去比量自己的大腿,越比越靠近膝盖,越比掐着自己肉的手劲就越大,以造成一种自己好像比上一次量的时候瘦了一点似的错觉——上一次量大概是三分钟以前。 除此以外,她还有时不常地用手指头去量自己的手腕,装作思考的样子、把手托在下巴上量自己脸的宽度,装作肩膀酸痛的样子、用手去捏肩膀最没肉的地方、以碰到到骨头作为心理安慰等一系列的毛病。 当然,常露韵自信做得很隐蔽,因为至今,没有人发现她这些小动作代表什么意思。 刚刚她就在打量走在前边的两个女孩的腿,她心理暗暗把她们归成一类——穿牛仔裤的女孩子。尽管牛仔裤这玩意十分烂大街,但她还是忍不住羡慕,因为常露韵不容易买到能穿进去的牛仔裤,即便能塞进去,她也会觉得,让紧绷的裤子分毫不差地勾勒出她的肥肉,是件很难为情的事。 她自己喜欢研究别人的腿,于是很自然地推己及人了,并且不知怎么的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如果穿得宽大不贴肉,别人看不见她的肉了,就不会觉得她胖了。 显然,她不能理解,即使过节的时候月饼只有两块,人们还是会因为月饼外面的包装盒,而觉得这里面肯定内容丰富,想象和错觉,永远比视觉要强大。 她一路观察着前边两个女孩的腿,恨不得把自己的肉往下削一削,猝不及防地,就被柳蓉卖给胡蝶了。 胡蝶便热情地凑过来,并自认为“熟人”地跨起常露韵的胳膊——女孩子们都爱这么走路,跟连体婴似的,常露韵觉得她身上有种甜蜜的香味,就越发觉得自己身上永远也干不了的汗的味道刺鼻起来,隐隐地想把手臂从她那抽回来,却被胡蝶抱得死紧,只能这样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半身不遂地被她拖着往前走。 班委会的第一回小聚会一会儿就开完了,指派也很简单——你以前是什么?班长?哦,那接着班长,以前是生活委员?你也是生活委员?行了,生活委员让女同学当吧,听你嗓门也挺大,去当体育委员。 那个话痨一样的胡蝶当了班长,常露韵接着当她的生活委员,柳蓉的文艺委员是个闲职,以至于赵洪第一回分配完以后,喝口水的功夫又给忘了,还问了她一句:“我刚才说让你当什么来着?” 柳蓉:“文艺委员。” “哦,对对,咱们学校每年过年的时候有联欢会,到时候还得你多用点心。” 柳蓉心里就冒出一个词——未雨绸缪。班主任您可真够未雨绸缪的。 还有个男班长叫郭帅,不是小说里那种白衣飘飘、有最优秀的成绩和最温柔的笑容的男主角,而是个三根筋顶着个脑袋的瘦高男生,老师一边训话,他还一边用意韵不明的眼神瞟了柳蓉好几眼,感觉颇为不友好,很久以后,柳蓉才知道,郭帅同学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全班第二,入学考试的时候比她低十分,开学第一天就把她当成了假想敌。 临走的时候,赵洪忽然想到了什么,跟胡蝶说:“女班长,留一下。” 胡蝶相当有亲和力地拍拍常露韵和柳蓉,非常有姐妹爱地说:“等我一会,一起走。” 就把反应不及的俩人留在了办公室门外,柳蓉和常露韵面面相觑。 柳蓉认真地反省了一下自己,她觉得自己以前和小伙伴们玩不到一块去,很可能就是因为没有胡蝶这种自来熟的性格,妈妈从小跟她说,要和同学们学习他们身上的优点,于是柳蓉觉得,自己刚才觉得胡蝶烦,可能是不对的,她应该学习班长的亲和力。 然后她看了看常露韵,决定要在这位同学身上实践一下,就主动问:“哎,你们家住哪?” 常露韵说:“铁路幼儿园那边。” 柳蓉立刻调整表情,学着胡蝶的样子,露出了一个夸张的笑容:“我们家原来也住那边,后来搬了,哎,你认识谁谁谁么?” 孩子之间攀交情的方式,有时候就从“你认识谁谁谁”“哎呀是吗,他以前跟我一班”开始的,即使柳蓉说的那个人,一共就和自己说过两句话,一句说“借我一块橡皮行么”一句是“谢谢”。即使常露韵只勉强知道有这么个人,连是男是女都对不上号,但照样能让她们升起一种“世界真小”的阶级友谊。 老师的办公室门没关,里面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出来,门外的柳蓉和常露韵就听见赵洪和胡蝶说:“咱们班这回有几个家庭情况比较特殊的同学,刚开学,其他的情况我还在收集,现在就我知道的,就有一个梁雪。” “家庭情况特殊”这几个字一出口,里面的胡蝶立刻觉得自己作为班长任务重大,门外的柳蓉和常露韵也情不自禁地停止了交谈,竖着耳朵听着。 赵洪喝了口水,接着说:“她爸今天又住院了,她奶奶给请了假,明天她来学校,我让她跟你一桌,她家不容易,你作为班长,多照顾照顾。” 说完还叹了口气,柳蓉听见那声相比赵洪那五大三粗的身材而显得特别文艺的叹息,恍然觉得,班主任老师的形象好像高大了起来,不像小学第一个班主任,那个特别喜欢收礼,收完还喜欢到班里说,以期待更多人“上道”的女人,也不像小学第二个班主任,那个选家长委员会的时候一开口就直白地说“谁家长是当官的”的那个粗俗女人。 赵洪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让胡蝶走了,三个人一起默无声息地从老师办公室退出来,彼此对视一眼,就觉得好像有了个共同的秘密似的,默契地谁也没多提起这位第一天来上学就缺席的同学,话题不着边际地被胡蝶带着跑开。 第三章 梁雪 梁雪是在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来到班里的。 她很高,几乎和赵洪差不多,有一大把微微发黄的头发,梳着稍低的马尾,穿着市第三小学的旧校服,蓝色的地方早已不再鲜亮,白色的地方已经看不出底色,裤子稍长,显得有些拖沓,盖在那双同样看不出底色的白色球鞋上,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牛仔双肩包,拉链没有拉上,课本的一角露出来。 柳蓉一耳朵听着于晓丽和常露韵聊些小学同学的八卦叙旧,一边小心翼翼地偷偷窥视着这个跟在赵洪身后的女生,期间目光不经意地和常露韵撞上,彼此发现对方也在观察这个传说中的梁雪。 梁雪的眼睛长得很圆,很多女孩子即使眼睛长得不圆,也喜欢像《还珠格格》里面的某个女主角那样,把它瞪得圆圆的,这姑娘走在赵洪身后的时候,却习惯性地稍微低下一点头,上眼皮轻慢地垂着,谁也不看,好像周身弥漫着某种强大的气场。 漠不关心的,冷淡的气场。 就是这种神奇难言的、在初中的小屁孩身上不多见的气场,让她身上的旧衣服和旧书包,看起来不那么扎眼了,连胡蝶那个话痨,在赵洪走了以后,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同学,我叫胡蝶,是咱们班班长,你昨天没来,有什么事不知道的可以问我。” 梁雪轻描淡写地扫了她一眼,还挺友好地露出了一个笑容,说了句:“哦,谢谢,我叫梁雪。” 胡蝶那有点二百五的妞,立刻有种受宠若惊般的幸福感——不过她觉得有一句话老师说得不对,这个梁雪同学,看起来一点也不需要被“照顾”。 这时于晓丽在柳蓉耳边夸张地叹了口气,故意压低拖长了声音说:“那个女生啊……” 此言出口,立刻吸引了柳蓉和常露韵两个人的注意力,然而还没等她爆出什么料来,上课铃就响了,数学老师像颗精神抖擞的炮弹一样冲进教室,打开她精神抖擞的大嗓门,开始全班范围内无差别轰炸。 常露韵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坐好,于晓丽这消息灵通人士一口气卡在胸口里,好像踩要大演一场的演员,台词都在嘴边了,舞台塌了,颇有些不上不下的感觉,不过五分钟以后不幸被数学老师点中回答问题,她也就顾不上凭吊那坍塌的舞台了。 数学老师好像认准了柳蓉,一节课的时间,眼神像鹰隼一样,不停地往这边扫,她攻击范围十分之广,柳蓉显然连累了她的前后左右,这一节课,众人都噤若寒蝉的。 柳蓉一边微微低着头,茫然且不过脑子地抄写着老师的板书,虽然串行了无数次,但毕竟从讲台的角度看,她还是不停地在动笔的,数学老师还特意走过去瞄了一眼,发现她也确实是在记笔记——正好是柳蓉刚翻过一页,没让她看见那驴唇不对马嘴的前一面——于是心里稍得安慰,觉得这孩子可能就长这样,眼神呆呆的,其实没走神。 柳蓉的心却早就飘到了这个新来的梁雪同学身上,自主描摹了一个饱受欺凌的姑娘,在凄风苦雨的世道里自强不息的故事。由数学老师客串的不明人物身着黑衣,手里拿着小皮鞭,叉腰狞笑,那梁雪姑娘在一片疾风骤雨中弓起身体缩在墙角,双臂抱在头前,缝隙里露出一双坚贞不屈的眼睛…… 数学老师唾沫横飞地解释着等式右边减号为什么挪到等式左边就变成了加号,丝毫没有留意到,她刚刚觉得放心下来的“优等生”正一边用笔尖戳着笔记本,一边义愤填膺地望着自己。 这天正好轮到柳蓉值日,她觉得这件事很悲摧,因为昨天就没看见圣斗士——眼看着今天又要泡汤。那时候孩子们还相当有时间观念,留下来值日的那十五分钟就能让整个学校的人都跑光光,然后留下的人就有种“走得特别晚”的感觉,不像若干年后在大学,迟到半个小时根本不算迟到。 柳蓉负责把黑板擦干净,然后出去把黑板擦拍净,再回来倒一次垃圾,刚打算离开,又被数学老师逮到,帮她把三班的作业本抱到老师办公室,一路上聆听了数学老师对她殷切的期冀和教诲,等再回来的时候,扫地和拖地的同学已经完成任务,拎起书包,胜利大逃亡了。 值日组长比较厚道,看见她的书包还在,没锁门,柳蓉检查了窗户都关上了,于是也拎起书包,慢条斯理地锁上教室的门离开——动画片早完了,她也就不着急了,摸出零花钱,到学校门口买了根糖葫芦。 她一边把籽吐在手心里,一边决定抄条小路。那个年代里,城市里已经隐约有了日新月异的意思,却仍在修建中,还有很多小摊贩和小胡同,城管还是新兴行业,偶尔抽风,并不十分猖獗。 从学校里出门,走过一条行人车辆密集的街,一路能见着好多卖小零食的,然后路过一个小书摊,就拐到了一条小路上。 柳蓉拐过两条街,小心地避过一摊狗屎,正要拐到另外一条路上的时候,忽然听见了叫骂声,她脚步一顿,隐约觉得不好,便悄悄地探头看了一眼,小路的那边站了一群人——根据那些人的发型和头发颜色,柳蓉判断,那是“社会上的人”。 当然,这无比拉风的“社会上的人”,在成人的理解来看,就是一帮小混混,可对于这时候的柳蓉来说,这还是一群无比神秘、无比危险、好像电视上的香港黑社会一样的人物。 这条小路特别偏僻,里面满是泥泞和顺着墙角长出来的青苔,柳蓉是不走这条路的,一般都是要经过这里,穿到另一条有大葡萄架子的路上。 没想到这里已经成了各路英雄豪杰放学后“解决问题”的地方。 柳蓉先是默不作声地打算接着走,可她又鬼使神差一样地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眼,就让她目瞪口呆地怔住了——因为有个人动了一下,让她看见了,被那群“社会上的人”围在中间的,正是梁雪。 她的书包被扔在地上,作业本和已经精心包上书皮的课本从没有拉链的包里掉了出来,柳蓉有些看不清梁雪的表情,只依稀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根从墩布上卸下来的棍子。 这个时候,柳蓉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了电视剧里那些惩恶扬善的大侠,白眉大侠甘十九妹挨个走过一圈,她仿佛看见自己冲过去,指着那些“社会上的人”大声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孩子,然后施展神功,把他们一个个掀翻在地。 然而事实是,她的脚好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一动都不敢动,甚至不敢像故事里那些聪明的孩子那样大喊一声“叔叔你看,那边有人打架”,她情不自禁地有种欲/望,想要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就这么悄悄溜走,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没能走动。 被一群小流氓围着的那个,是她认识的人—— 虽然一整天她只和梁雪说过一句话——“同学你今天才来的吧,昨天的英语作业不用交了,我跟老师说一声”。 随后,斗殴开始了。 柳蓉从小到大都是坐前几排的乖孩子,从来没见过这种械斗场面。 一个脑袋上一般红彤彤一般黄澄澄,活像个塑料毽子的男生先伸手在梁雪肩膀上推了一把,梁雪一巴掌拍在他手上,反而把小流氓推了个趔趄,然后他们开始打架了。 不像电视上那种打着打着飞起来,转一圈各自摆个造型,做个纠结的表情亮个相再继续的那种,而是无章法、杂乱的、充斥着各种不堪入耳的叫骂的打架—— 那又高又壮像个小山一样的男孩一脚踹在梁雪的肚子上,柳蓉不知道自己怎么看得那么清楚,梁雪往后退了好几步,整个人都弯下腰去,柳蓉觉得她肯定是疼极了,张着嘴,连叫声都没发出来,期间又有拳头落在她身上,然后她缓过来,像个复仇的小兽一样扑上来,抡起她手上的墩布杆,冲着那男生的脸就扫过去,柳蓉吓了一跳,心想……他……肯定也挺疼的。 有人上手去扯梁雪的头发,有人用拳头去打她,那被抡了一下的胖子脸上留下了一道可笑地红色痕迹,捂着脸退出了战圈,显然还头晕眼花着。 柳蓉从来没见过这么能打架的女生,她这才隐约知道对方身上那种强大气场从什么地方来的——尽管眼前的场景大可以被解释成“群殴”而不是“互殴”,她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目睹了正常过程,整个人吓傻了。 梁雪从头到尾没有放弃过反击,她很疼,疼得眼泪不由自主地哗哗地往下流,脑子里“轰轰”作响,一片空白,就是管不住那手,她瘦高的身体被整颗心里溢满的仇恨冲撞着,充斥着,咬牙切齿地生出和这些人一起去死的想法。 忽然,一声狗吠传来,接着是一个女人尖声尖气地说:“你咋又把它给牵出去了?” 惊醒了战斗正酣的混混们,也惊醒了呆如木鸡的柳蓉。 混混们彼此看了一眼,骂了两句难听的,便决定要撤退,柳蓉那一瞬间脑子里反应无比迅捷,将小玩意太多一动就“叮当”乱响的包抱在胸前,死死地捏着,不让它发出一点声响,然后猫一样灵敏地拐到了另一条路上,她知道那里有个公共厕所,就一头钻进了女厕所。 臭味扑鼻,她心跳如雷。 她在那里冷静地计算着混混们会走哪条路,竖着耳朵,通过他们大而嚣张的声音判断着他们的行进路线和距离,等到足够安全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大着胆子又回去看了一眼,梁雪已经不在那了。 柳蓉慢慢地走上自己回家的路,就像经历了一场冒险一样疲惫,疲惫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耻辱和憋闷在她心里升起来。 好像刚才挨打的人是她一样。 第四章 月考 五中有个规矩,就是初一新生第一学期到学校,要经历一次月考,内容只有语文数学英语三门课,以检验广大人民群众是否适应初中生活,没适应好能在一个学期才过四分之一的时候,做出及时的调整。 对于柳蓉来说,好像一睁眼一闭眼,就到了月考的时候,一个月的时间像是流淌在指缝里的水,悄无声息的就没了。 赵洪担心大家紧张——因为了解到美好的小学生活是没这么多幺蛾子的,特意腾出了二十分钟班会的时间,来讨论如何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大家不用太紧张,咱们这回考试只考三门主科,出题也不太难,主要是考察大家进入学校一个月的时间的学习情况,年级里不排名,考得不好呢,也不代表什么,但是——” 赵洪深吸了一口气,底下静默的一个班学生也跟着深吸了一口气,他说:“咱们自己班里还是要排的,大家还是得用心对待。” 结果就是第二天政治、历史、地理、生物等课的时候,半个班的人在背英语单词,半个班的人在做数学题,老师们知道每年都有这么一出,也都淡定了。 自习课的时候,柳蓉觉得于晓丽已经紧张得快把书页给抓穿了,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发现柳蓉的目光停在她的手指上,于晓丽又神经质地挤出一个笑容:“哎呀怎么办,我还啥都没来得及看呢,这个月净玩了……你都看完了么?” 你一个上午已经把那几个单词来来回回抄了有好几十遍了吧,柳蓉心想。 那个年代,大部分孩子的英语还都是从初中开始学的,刚开学一个月,不过把abc还有一些极简单词语对话教完,柳蓉八岁那年,她妈买了一套上面有好多画的儿童英语教材,没事的时候教着她玩,早把一套都教完了,所以这一个月的英语对她来说等于什么都没学。 那还有什么好看的呢?她于是茫然地摇摇头:“我还没看呢。” 于晓丽微微睁大了眼睛,过了一会,撇撇嘴:“你狠,不跟你比。”就不理会她这不着调的同桌了。 柳蓉只能入乡随俗似的翻开英语课本在桌子上摊着,摊着摊着就又走神了,一节课也没翻过一页去,于晓丽偷偷打量了她好几回,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说就这位这样儿,还班干呢,还临时英语课代表呢,一看就不是学习的料子,月考必然也必须悲剧。 柳蓉心里一直不受控制地去重复播放那天在那条逼仄的小路尽头目睹的斗殴,那过后第二天,梁雪来学校的时候,嘴角带着一块淤青,胡蝶一颗“关心同学”的红心终于找到了照耀的地方,先是大呼小叫地代表组织表达关怀,然后又鸡飞狗跳地给她找手绢敷脸。 搞得梁雪尴尬不已,对着别人的询问,只说是头天在家里滑倒,磕在桌子角上弄的。 柳蓉一个人默默地知道着真相,默默地如鲠在喉着。 她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好像欠了梁雪点什么,特别扭——尽管梁雪不知道。 然而不管她如何别扭,月考还是如期举行了。于晓丽抱着十六开的英语书一直到考场之前都在念念有词地背,在教室外面,柳蓉还碰见了郭帅。 郭帅脸色严肃极了,看见她,脸上的肌肉扭曲了一下,好像想把凶狠的眼神压抑在严肃的表情里,对着她轻轻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先让一让女生,就踌躇满志地进考场去了。 月考过后,整个校园都是对答案的人。 于晓丽唾沫横飞地和前桌的常露韵和高星对着得答案,一听见高星苦大仇深地说起“哪题哪题不会做”,她就显得特别亢奋,先义正言辞地说“老师太变态了,还说出题不难,这么恶心的东西也考”,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羞涩地说出自己的答案,末了再轻描淡地总结“其实我也不会做,瞎蒙的”。 柳蓉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笑。 然后她不经意地和常露韵对视一眼,在对方脸上看见了同样的表情,顿时对这常年侵占她领空领土的前桌姑娘产生了某种微妙的阶级友谊。 两天过去以后,班里隐隐地压抑了一股什么东西似的,有些孩子这个时候不由自主地老实了,自习课上也不跟别的同学说小话了,人五人六装模作样地开始好好学习,不知道是不是没考好,认为这种状态能多少弥补一下人品,好让成绩比想象得好看一点。 当然,也有没心没肺的,比如胡蝶。 这位班长同学十分不着调,废话多的得拿火车拉,每天下课的时候班里爆发出的第一声大笑一准是从她那出来的,她长得好看,游手好闲的男孩们没事都爱跟她逗,胡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个词是于晓丽说的,她十分看不上胡蝶这人。 也亏得她同桌是梁雪,下课的时候要么默默地看自己的课本,要么趴在桌子上睡觉,不怎么被影响。 这天自习还没开始上课,有个男生跑过去,十分手贱地伸手撩了一下胡蝶的小辫,胡蝶伸手去打,没够着,也“咯咯”地笑起来,看上去对这样的骚扰一点都不生气,然后赵洪从门口进来了,表情严肃地说:“胡蝶,你跟我出来。” 全班都静了一下,赵洪那胖子长得十分有特色,几年后柳蓉跟着加菲的漫画练习口语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位可敬的赵老师——他笑起来还好,一严肃下来,表情总被肥肉挤得有些狰狞,跟加菲那只胖猫非常异曲同工。 于晓丽目送着胡蝶的背影,好像要表示自己很乖一样,低下头摊开数学笔记本,正襟危坐。然后,就在大家从这场小事故里恢复过来,又开始叽叽喳喳的时候,于晓丽忽然猛地抬起头,苍白着脸一把抓住柳蓉的胳膊:“你说……老师找她会不会是因为月考成绩下来了?” 柳蓉眨巴眨巴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门口隔壁班英语课代表怀里抱着一打白花花、看起来十分不吉利的卷子,对她喊了一声:“柳蓉,刘老师让你拿你们班卷子去。” 晴天霹雳——这回彻底没人说话了。 于晓丽站起来给她让地方的时候,膝盖磕在了桌子腿上,她看得清清楚楚的。 柳蓉就在全班同学各种复杂的眼神的欢送下出了教室,本来没啥感觉来着,竟然也开始紧张了,居然情不自禁地延续了于晓丽的思维模式——最后那道填空题,到底写的是is还是are来着?不会没看清单复数吧? 这天自习课,三门课代表各自被找了出去,然后每个人表情严肃地捧着一摞卷子回来,全班比班主任亲自看自习还安静,等着卷子一张一张地发下来。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柳蓉最早回来,所以英语卷子发得是最快的,发完了以后,就回到座位上,等着另外两门的成绩——外语是满分,她稍微松了口气,脑子里终于停止纠结了。 她记忆力好,发卷子的时候一眼扫过,基本上谁得多少分,心里也就有数了,除了她自己之外,班里上九十的都寥寥无几,柳蓉心里默默地算计着,总共就三门课的成绩,英语这一门她就已经和其他同学拉开距离了,其他的应该问题也不大。 从小第一天上学开始,她从没有计较过分数问题,然后在这一天,第一回体会到了这揪心的加减法——她入学考试的时候是第一名,即使自己觉得没什么,可老师们一个个明里暗里地找她谈话,柳蓉也不是完全没压力的。 后来她想,其实这是她第一次明白竞争是什么意思,竞争,就是知道了自己的结果以后,情不自禁地会去关心别人的,比别人好,就悄悄地躲到一边去得意,比别人差,就要装成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自己心里默默地呕着。 她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卷子正在于晓丽那里,于晓丽尴尬地对她笑了一下:“我对对答案。” 鉴于柳蓉知道自己的分数不错,便当即大度地点点头,表示毫不在意,于晓丽眼神闪了闪,过了一会,把她的卷子还回来,轻轻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学过英语?” 见柳蓉点头,她这才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脸色轻松了一些:“怪不得呢,早知道我也应该提前学点,不过其实也没什么,以后学得多了,就一样了,是吧?” 柳蓉就笑了笑,然后就听见前边高星低低地叫了一声:“你怎么考的呀?”提起了常露韵的卷子,回头指着她说,“她考了九十多分!” 于晓丽面不改色地轻轻地把自己的卷子写着分数的那个角折起来,看了常露韵一眼,就笑着说:“那有啥的,我同桌得了一百。” 高星看柳蓉的眼神立刻像是看外星人了,莫名地满足了小姑娘的虚荣心。 接着,语文试卷,数学试卷陆续下来,教室里慢慢地充斥起了“嗡嗡嗡”的交谈声。柳蓉长了个心眼,卷子发下来的时候她自己先伸手去接,省的让于晓丽先检阅一番,于晓丽窥视未果,便在一边默默地加减起自己的分数。 赵洪走进来,身后跟着眼圈红红蔫头巴脑的胡蝶。 于晓丽看见赵洪手里的八开纸的单子,脊背挺了一下,又低下头去。 五中竞争气氛向来浓重,并且那时候不大懂得什么叫尊重学生隐私,赵洪一进来,所有人就都安静了,胡蝶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就听见赵洪开始说:“月考成绩出来了,我刚才把排名也排出来了,你们自己考成什么样,也看见卷子了,心里清楚。” “我念念成绩。” 这句话就像是块千斤重的时候,立刻把所有小苗支着的脑袋都给压下去了。 “咱们班最高分二百九十二,柳蓉。”他停顿了一下,看了柳蓉一眼,后者正用自动铅笔戳着笔记本玩,“希望继续努力,期中考试的时候还能把这成绩保持住。” 于晓丽飞快地扫了柳蓉一眼,还没等人看清她的表情,就又低下头去。 赵洪按着名次挨个把排名念了一遍——第二名郭帅,第三名常露韵……胡蝶被叫出去的原因也很明显了,全班四十二个人,她考了三十九,倒数第四,是光荣的后五名里唯一一位女英雄。 还是班长的女英雄。 第五章 孤立 胡蝶被暂时撤销班长一职,老师的意思是让她好好反省,把精力多集中在学习上——为了怕胡蝶一个小姑娘抹不开面子,赵洪并没有直接说撤职,而是宣布班委会改选。 很多年以后,那时候的孩子长大了,回想起来,才觉得赵洪那个弥勒佛和加菲猫的综合体里,真的是有一颗hello kitty一样温柔的心。 特意抽出了一整节班会课的时间,赵洪让郭帅在黑板上写了“男女班长各一,生活委员一个,学习委员一个,纪律委员一个,文艺体育委员各一个”的字样,然后规则是每个人拿出一张纸,写下七个人的名字,匿名上交,当场唱票,选出票数最多的七个人为班委会成员以后,具体职务由班主任指定。 先前那个临时班委会的存在感还蛮高,就连柳蓉这个闲职,都在坚持着每期后黑板的板报,大选结果很快统计出来,同学们基本上有些思维惯性,选出来的也还差不多都是原班人马,换汤不换药。 关键就落在了“指定”上。 所以说赵洪一方面是个好人,一方面也挺奸诈的。 他于是指定胡蝶当了学习委员——每门课都有各自的课代表,所以所谓“学习委员”是个比文艺委员还要空荡荡的闲职,同时又有点激励因素在里面——姑娘,你自己都是学习委员了,后五名总说不过去吧? 至于女班长一职,赵洪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柳蓉身上,一眼看见她又不知道想什么的呆呆的样子,就把她跳过去了,原纪律委员乔安同学官升一级,据说她小时候因为生病,晚上学一年,比其他人都大一岁,于是也就显得稳重了好多,说话的声音也低低沉沉的,像是大人一样。 老师们警告,月考以后一个月又是期中考试,这回可是重要多了,所有的科目都要考,而且有全年级十六个班的大排名。 年级前一百名的成绩学校会用大榜贴出来,还起了个非常有王八之气的名儿,叫“百强”,其知名度之高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连门口卖糖葫芦的大妈偶尔见了等孩子的家长,都会多嘴问一句:“孩子成绩好吧,能进百强吧?” 班里那种刚开学的散漫气氛在月考被月考蹂躏一番之后,又在期中考试的紧迫预警里,一扫而空。甚至不知道是哪个班的哪个倒霉孩子,先起了幺蛾子,早晨提前一个小时来学校,自发地大声背书,然后越来越多的人效仿起来,等到期中考试的时候,已经俨然变成了各班私下制定的新时间表的硬性要求。 柳蓉作业写得比别人都快些,自习课没事情做,仍然延续着她以往的“臭毛病”,抽出桌子里的一本闲书慢慢看,或者拿出图画本,慢慢地里临摹《漫友》上的画。 那时候《漫友》杂志才开始在大小书报亭贩卖,花花绿绿的封皮时刻考验着零花钱还不算多的柳蓉的承受能力,买回来总不舍得太快看完,计算看过了两三遍,也要挑自己喜欢的画临摹下来才行。 于晓丽的态度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了,有小话要说的时候不在和柳蓉说了,倒和前桌的高星感情交流越来越密切。 那天柳蓉瞄着老师不在,大大方方地把漫友拿到课桌上来开始—— 班里其实是每个人一张桌子,但是同桌两个人的桌子会并在一起,有些感情好的,东西乱放,看起来也就像是两个人共享一张桌子似的,于晓丽上着上着自习,无意中往柳蓉那边瞟了一眼,发现她图画本上的美少女已经勾勒出了一个轮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爆发了,猛地把自己的桌子往旁边挪了半尺。 桌子腿蹭在地上发出“嘎——”一声尖叫,前后左右都被她吓了一跳,于晓丽面沉似水,头也不抬,脸像是要埋在作业本里一样。 然后部分目光又落到柳蓉身上,弄得她有些尴尬,以为是自己打扰于晓丽自习了,就小心翼翼地把漫画书重新收起来,放在腿上,也往旁边挪了挪,占了一个小小的桌角,继续在图画本上涂涂抹抹。 可又过了一会,于晓丽的胳膊肘忽然重重地抬起来,十分夸张地叹了口气,侧过身去,把胳膊圈到前边,几乎摆出了一个背对着柳蓉的姿势。 后桌叫汪洋的男生本来正趴在桌上睡觉,被这动静吵醒了,柳蓉听见他嘴里不干不净地小声骂了一句:“这娘们儿干什么呢,吓我一跳。” 一节自习下课,有人开始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常露韵回过头来借数学作业对数,一眼瞥见柳蓉的图画本,就要来看,然后顺口说:“你作业都写完啦?” 柳蓉点点头,还没说话,于晓丽就在旁边冷笑一声,斜着眼睛拿腔拿调地说:“那是,人家是谁啊,跟咱们普通人能一样么?” 然后抓起自己的书包走了,桌子仍然停在和柳蓉距离半尺的地方。 常露韵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看了一眼桌子,又看了一眼柳蓉:“你们怎么这么坐?” 柳蓉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桌子上书罗得太高,挡着她那边的光了,作业放你那吧,明天给我交了,我先走了。” 有的时候,有些人存在,对另一些人来说,就是非常可恨的事——柳蓉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那种奇异的敏感和领悟力,隐约就明白了于晓丽为什么这样针对自己。表面上装得很无所谓,心里却埋下一丝丝不愉的种子。 常露韵应了一声,就匆匆忙忙地把东西往包里塞,一边塞一边说:“你等等,我带回家看,跟你一起走。” 她站起来的时候太猛,把柳蓉的桌子给撞得掀起一个角,已经是中秋了,天气凉了下来,孩子们身上的衣服见多,也显得她愈加臃肿,高星就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说话带刺还是开玩笑地来了那么一句:“哎哟喂,你看你把人家东西都给撞掉了,跟个大猪似的。” 一边的柳蓉都被她的话音表情刺得一皱眉,常露韵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停顿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好像没听见似的,平静地跟柳蓉说:“走吧。” 她们两个到了门口,柳蓉还能听见高星和一边的女孩大声说着:“……那可不,我可受气了,每天就给我挤得剩不大一点儿地方……那能怎么办,忍呗!谁让我赶上……了呢。” 然后几个女孩子一边捂着嘴,一边“日日日”地骂人一样地笑起来,柳蓉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里莫名地想起汪洋的话——这帮小娘们儿,跟他娘的母鸡似的。 她偏头看了一眼常露韵,这能把她两个人装进去的姑娘头低低的,看着地面,嘴唇微微抿起来,微长的头发从她的鬓角落下一缕,就晃荡在她的脸颊附近。 于是柳蓉也沉默了,跟着常露韵往外走去,像是背离了一个世界一样,越走越远,越走越荒凉…… 而这只是个开始。 又一天语文课的时候,老师让大家和同桌讨论一篇阅读题目的文章主旨,给了五分钟的时间,柳蓉偏头看了一眼于晓丽,后者余光瞥见,于是非常自然地避开她的目光,伸手捅了捅前桌的正跟常露韵说话的高星,笑盈盈地问:“讨论呗。” 高星说:“跟你同桌讨论。” 于晓丽古怪地笑了一下:“拉倒吧,人家跟咱是一个层次上的人么。” 柳蓉旁若无人地自己坐正了,充耳不闻她们说话的声音似的,自己用笔尖戳着那本语文练习册的书页。 感觉每时每分都像是被拉长了一样,拉得……就像是于晓丽和她书桌之间的那半尺宽的长度,那一刻,她像是整个人飘在空气里,无从着落,度日如年。 常露韵半个身子侧过来,占的空间更大了,把她的桌子微微翘起了一个小角度。她们那样说她,她竟然好像全不在意一样。 柳蓉颇为不理解地兀自撇撇嘴,然后心想,于晓丽去死吧。 而表面上,于晓丽和柳蓉依然在人前保持着友好的同桌关系,对于柳蓉那句“我的书太高,挡了她的光”这个烂理由,于晓丽毫无原则地默认了——她们没有吵架,没有矛盾,一点都没有。 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我看你不顺眼罢了。 而这样微妙的关系,保持到那天课间,不知谁引起了一个十分无聊的话题——这世界上究竟是聋子多还是哑巴多。 柳蓉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据说是聋子多吧,十聋九哑么。” 于晓丽就阴阳怪气地说:“懂不懂啊,净胡说,你们家才聋子多呢,明明就是哑巴多好不好。” 柳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赋奇才,那一刻脸上的笑容竟然没有僵住,还十分自然地接着话题说:“我怎么不知道,我一个阿姨就是特教中心的老师——哎你们这期的当代歌坛有人买么?我早晨来的时候看见有买了。” 再把话题带开。 可那句“你们家才聋子多呢”,就像是跟鱼刺,尖锐地卡在她心里,柳蓉忽然有点明白那天梁雪会拿着墩布棒子,不要命地反击的心情了。那是一种怨恨……不,是怨毒的心情。 于晓丽——文明的优等生乖乖女柳蓉在心里咬牙切齿地翻查着汪洋同学的骂人语录,终于搜肠刮肚出那么一句在她看来十分粗鲁的话——你将来生孩子没屁/眼! 第六章 预言 秋凉不识风月,一夜之间,枯黄的树叶落满了整个校园,天空笼罩了一层仿似带着肃杀气息的阴霾,阴沉沉的,要掉到人头上一般。 柳蓉终于见识到了五中“百强”的强悍之处。 每个班门口贴了一份打印出来的八开纸表格,学校还生怕打印出来的表格别人看不清,弄了一张跟旧社会科举考试张的榜似的那么个大红纸,高高地悬挂在各个年级教学楼的宣传栏里,而赵洪这位不厚道的老同志,为了照顾部分同学的近视眼,怕他们连那大红纸也看不清,还特意自掏腰包,跑到打印店复印了四十来份,发下来务必保证人手一份。 简直让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连装聋作哑都求而不得——所有悲愤的孩子心里怨愤着,这是个什么世界啊! 柳蓉对此的评价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当然,她本人是没什么压力的,因为她的名字在红榜的顶端。 三班沸腾了。 这回考了七门,分数多了,于是距离也就拉开了,柳蓉的分数在三班比全班第二名郭帅高出了整整五十分,成功跻身到了传说中“牲口”那一类的人群里。 她入学时候虽然算是班里第一,不过在年级里也就能排个十来名的样子,赵洪也没想到她成绩会这么好,先前还郁闷过自己班里没有尖子生,于是加菲大叔一整天都眉开眼笑的,比他自己考了年级第一还高兴。 而很快的,柳蓉也发现了这名次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她的人际关系问题被缓解了。 于晓丽以一句“五班的谁谁谁跟我打听你来着”,打破了两个人之间长达一个月的坚冰,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跟她说话了。 郭帅也不再一见面就一脸剑拔弩张、恨不得连打个招呼都惜字如金的了,语文试卷发下来的那天,他主动借走了柳蓉的作文那面,说要拜读——当然,柳蓉作文很烂,基本上被扣的全是作文分数,实在没什么好拜读的。 于是柳蓉相信,这只是男班长在为自己一直以来的不亲民,找个台阶下。 靠得近,才会嫉妒,才会排挤。 而一下子拉大的距离,让于晓丽们迅速调转了枪口,不再针对柳蓉——因为柳蓉已经脱离他们这个世界了。 她的日子好过了,也难过了,没有人在明里暗里地找她麻烦,大家都对她客客气气的,也自然而然地没有什么朋友,因为每个人都远着她。 非我族类。 不过柳蓉并不觉得难过,只是好像重新回到了小学那样的日子,和每个人保持着距离。 孤僻是一种病,而当一个人习以为常并自得其乐的时候,就已经有要病入膏肓趋势。 一个学期飞快的过去,大家都不是刚开学的时候那副“我叫xx,我毕业于xx,我的爱好是xx,希望和大家成为好朋友”一样上相亲节目似的虚伪嘴脸,而各自暴露出各自的性情。 对于女孩子们来说,各种小团体也在民间逐渐形成,谁谁谁和谁谁不好了,嗯,我和谁谁好,于是我们要联合对外,一起对付谁谁谁。 学习生活,就在这样团结和争斗……以及偶尔内斗之间和谐地进行着,可不包括柳蓉,她身上没有任何标签。 若干年前还没有“宅女”这个词,但柳蓉身上已经先有了“宅女”第一特征:善于自娱自乐。 自习课的时候画画漫画,看看小说,小学的时候为了赢得大人的表扬而勉强自己读下去的世界名著,渐渐地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能理解一些了,便拿出来重新读一读,后来又迷上了武侠小说,偷偷地在学校外面的租书店里,把金庸古龙都借了个遍。 也能默默地欢乐。 她像个孤独的游侠散仙,不被大家所接纳,但也没有人找她的麻烦,赵洪都对她睁只眼闭只眼,早晨不愿意早到晨读,就可以开特权不来。 于是很快到了新年,在紧张的期末考试复习之余,学校还算多少有点良心,要搞个联欢活动,三班合计了半天,就挑了几个唱歌不跑调的女生去凑合个小合唱,当时学校门口只有一家音像店,伴奏带找了半天没找到,胡蝶就问:“柳蓉师父,你不是学过琴么,你给我们伴奏吧?” 这种歌曲的伴奏一般都相对简单,柳蓉就答应下来,在家里练了几天,然后新年前夕的周末,大家决定约个时间到学校,找个教室练习配合一下,柳蓉爸妈出门不在家,她一个小豆芽菜也弄不动电子琴和那个巨大的琴盒,胡蝶就自告奋勇地借了辆自行车,和乔安一起陪着她回家,准备把琴拖过来。 学校离家不远,步行过去十五分钟,胡蝶推着自行车,乔安和柳蓉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期末复习的事,乔安看起来稳重,说起期末考试的腔调却和于晓丽一样——其实所有人说起考试的腔调都一样——无非是平时没好好学习,快考试了怎么办啊怎么办,你成绩那么好肯定没问题,我就惨了之类千篇一律的话。 柳蓉一边应付着,一边就想,应试教育这玩意真害人,培养出来的人都那么千人一面。 胡蝶这个话痨自然是不肯被冷落到一边的,但是让她开口谈学习的事,那也是决计不可能的,一开始被赵洪找出去说的时候还掉过眼泪,不过在经过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课堂小测试洗礼后,她显然已经修炼到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境界。 自从上回柳蓉目睹她拿着一张九分的数学卷子,大喇喇地冲着常年坚守着倒数第一岗位的那位男生说“有你垫底我就满意了”以后,就也不想对这姑娘发表评论了。 数学老师找她谈过两三次话以后,发现此女油光水滑的小脑袋里,脑子都被脸皮挤得无处安放以后,就不耐烦管她了——说起来她跟梁雪倒真是同桌,那位是严重偏科,语文英语都不错,算得上优等,唯独一上数学课就两眼一抹黑,好在还算勤奋好学,每每能漂浮在危险的及格线以上。 胡蝶于是把话题生拉硬拽开了,八卦兮兮地说:“你们知道不,梁肃居然是梁雪她哥,上回遇见才知道,亲生……嗯,也不算亲的,是她大伯家的哥。” 乔安就闭上了嘴,柳蓉迷茫地问:“梁肃是谁?” 乔安轻轻笑了一声,没搭腔,胡蝶一双大眼睛又睁圆了两圈,啧啧有声:“好学生啊,好学生啊。” 柳蓉尽可能地表示自己很好奇,以不打扰胡蝶发表八卦的兴致。 “梁肃就是咱们学校篮球队的,大帅哥,初三的……” 接着,胡蝶噼里啪啦地报出此人身高体重三围等种种重要参数,并且将“特别帅”三个字强调了好几遍,柳蓉落后她半步,胡蝶由于太激动,特意偏着身子,回着头,伸长了脖子,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手舞足蹈地连比划带说。 她每说一句,乔安就在旁边煞有介事地点评个“是”,笑容越来越诡异,语气越来越阴阳怪气,偏偏胡蝶看不出。 她的眼睛弯起来,因为激动,两颊飞起浅浅的粉红,听说家里是做生意开酒店的,有钱,打扮得也漂亮,领子上细细的白色绒毛贴着她小小的下颌,那样回过头,俨然已经有了百媚丛生的雏形。 柳蓉就想起了“艳如桃李”这个词,心说,这么好看的女生,怎么……就这么缺心少肺呢? 有一天在胡蝶上课被叫起来,回答不出问题,还搔首弄姿地冲老师笑,汪洋那小流氓曾经一本正经地小声点评过:“胡蝶长得是俊,就是忒骚。” 在柳蓉的印象里,“骚”这个字都是用来形容那些小说电视剧里的蛇蝎美人的,可怎么看……以胡蝶这智商,都只能算个炮灰女配,实在有点辱没了这个字眼。 到了柳蓉家楼下,胡蝶把车子推到空地上停好,乔安和柳蓉在一边等着她,就听乔安低低地说:“我小学时候跟她一个班,一桌,是特别好的朋友,特别好特别好。” 柳蓉看了她一眼,嘴上说:“是么。” 心想——恕我眼拙,没瞧出来。 乔安就叹了口气:“你信不信,胡蝶将来肯定变成个野鸡。” 柳蓉其实不明白什么叫“野鸡”,但也知道不是好话,就赔了个笑:“哪至于啊。” 乔安轻笑一声:“我跟你打赌,如果她不是,我输给你一万块钱好了。” ——也许那时候,这是一个孩子能承诺的最大数额了,柳蓉听得出她的郑重,就微微睁大了眼睛,笑着问:“真的假的?” 乔安严肃地说:“她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也希望能把这一万块钱输给你。” 这时胡蝶已经停好了车,大呼小叫地向着她们跑过来了,柳蓉和乔安各自摆出一个十分假的笑容和造型,友好亲切地等着她一起上楼,各怀鬼胎。 很多年以后,直到柳蓉已经知道了“野鸡”是什么东西,直到乔安已经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直到她们已经失去联系很久很久,她想起自己那悬而未决的一万块钱,却仍在恍惚,那个冬天寒冷的下午,那稳重的班长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第七章 小流氓和狐狸精 元旦前一天上午,学校开文艺联欢会庆祝新年,中午放学以后各自解散,下午开始放假。 所有人都在亢奋着,其实细想起来,这小破假期也没啥好期待的,大冷天的也没法出去玩,快期末考试了,还得背回去一书包的作业,电视台没完没了的晚会综艺节目,连电视剧都停播了,何况还那么短暂——然而假期或许没什么好的,但期待假期的过程的那种幸福感,是无法言说的。 整个人一下子都松弛下来,然后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周六周日,其实都不如周五晚上让人快乐而充满期待感。 柳蓉觉得联欢会也很有意思,因为她参与了,轮到三班的节目时候,她和其他人一起站起来,悄悄地从后台上去,有同学帮她架好琴,简单地说声“好好演”,就帮她找到了一直以来失去的存在感。 于是分外兴奋。 中午的时候她抱着琴盒子在学校门口的小书店里等爸爸来接,正好这个月一直排练,《漫友》还没来得及买,老板特意给她留了一本。柳蓉就坐在琴盒子上,迫不及待地翻了起来。 正看着,一道阴影投到书上,还停顿了一下,柳蓉以为是她爸来了,就抬起头来,却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梁雪,于是忽然局促起来,露出八颗牙笑了一下,小声打了个招呼。 梁雪身边还跟着一个男生,比梁雪还要高上一头,瘦长身材,穿一条破洞的牛仔裤,头发还能看出一点挑染的痕迹,刘海很长,露出的耳朵上打了耳洞,每个细胞都在对别人昭示着,自己是不良少年。 柳蓉听见这不良少年问梁雪:“同学?” 梁雪点点头,没往里走,就站在柳蓉旁边,不良少年的眼睛从柳蓉身上漫不经心地划过,没再问什么,上去就跟老板说:“我上回要的书来了么?” 老板就蹲下去,在一堆旧书里翻起来,梁雪对柳蓉笑了笑,简单地介绍说:“我哥。” ……挺有个性的,柳蓉想。 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梁雪她哥?梁雪她哥不是传说中的超级大帅哥梁肃么?就是这个小流氓? 她心里小小地幻灭了一下,心想胡蝶果然从头发丝到脚趾甲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靠谱,自己还居然信了她的话,一定是脑残了。 梁雪平时和这位优等生没什么交集,她和谁都没什么交集,可她哥那边实在太慢了,她觉着这么干站着也尴尬,就试着找些话题来说:“你们演得挺好的,歌挺好听的。” 柳蓉下意识地就要学于晓丽来一句:“不行不行,没排练好,还弹错了好几个音呢。” 又觉得挺没劲的,演都演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就弯起眼睛笑了笑,说:“是么,过得去就行,在台上挺紧张的。” 梁雪目光落在她手上的书上,“呀”了一声,微微睁大了那双猫一样的圆眼睛,问:“这个是由贵香织里画的吧?” 柳蓉一低头,她正好翻到由贵香织里的彩页图上,很高兴找到了一个可以进行的话题:“哎,你也看动漫么?” 梁雪蹲下去,把破书包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捧在手里,像是怕把书页压皱了一样。 柳蓉就说:“她一开始画毒伯爵的时候画技还挺一般来着,到后来就越来越好了,不过风格有点……” 她没想起那个词,梁雪把杂志还给她,接着说:“颓废。” “颓废”这个词那时候还不是柳蓉的熟练词库,于是她顿了一下,惊奇地打量着自己这位同学,发现她确实挺有内涵的,不单只会打架,就犹豫了一下,问:“那你喜欢她么?” 梁雪点点头。 柳蓉轻轻地咬咬自己的嘴唇,半晌,做了个决定,从书包里拿出裁纸刀,把那页完完整整地给裁下来了,一边裁一边肉疼,好像刀割得不是杂志,是她的心肝一样,然后把那张画交给梁雪:“那送给你吧。” 梁雪愣愣地看着她,没接。 柳蓉故作大方地直接塞在她怀里:“反正我也不喜欢她,她的故事看完了让人心情不好。” 这时柳蓉爸爸来了,在外面叫了她的名字,柳蓉答应一声,迅速地站起来,把杂志塞进书包,背好,费力地抱起大琴盒,然后装得颇不在意地说:“小日本的东西么,都挺没营养的,看着图个乐儿呗,看完再弄得自己心情阴郁就没意思了,是吧?我爸叫我,先走了,拜拜。” 她一辈子都没拿这么快的语速说过话,然后匆匆跑了,转过脸去自己心疼得直嘬牙花子。柳蓉对自己的喜欢的东西其实挺小气的,平时连借人都不大舍得,谁知道今天还没看完一遍,就先缺了页。 她觉得比自己缺颗牙还痛苦。 可谁让她是梁雪呢?柳蓉还是觉得自己欠了她点东西,心想缺颗牙就缺颗牙吧,那小说里的大侠还为朋友两肋插刀呢,她把琴盒子放在爸爸开来的单位的车子上,然后自己也爬上去坐好,下意识地摸摸肋骨。 两肋插刀——得多疼啊,大侠都不容易。 梁肃把一堆破破烂烂的盗版武侠小说装好,一回头,就看见梁雪还蹲在门口,拿着那张由贵香织里的彩稿发呆,于是乐了一下:“你同学说话挺逗的。” 梁雪这才回过神来,站起来,跺跺蹲麻了的脚:“还行吧,以前不熟。” 梁肃瞥了那张彩稿一眼,点评说:“这怎么裁得跟狗啃的似的?手可够笨的。” 梁雪就笑起来,爱惜地把那张画稿夹到书里,跟着他走出去。 梁肃单手背着包,熟练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叼出一根点上,两人沉默了一会,他问:“六子那帮兔崽子们后来又找你麻烦了没?” 梁雪摇摇头,简短地说:“没。” 梁肃瞥了她一眼:“下回他再在半路上截着你,就跟我说,听见没?这帮狗娘养的皮紧欠拾掇,还动到我妹头上了。” 梁雪看着别的地方冷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用不着你多管闲事,我上回能抡掉丫一颗大板牙,下回就能打断丫的狗腿。” 梁肃愣了一下,皱皱眉嘀咕了一句:“小丫头家家的……” 随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过阳历年来我们家吧,让奶奶和叔也一起,人多热闹。” 梁雪沉默了一会,说:“不了,你妈不愿意,到时候再跟奶奶闹起来,谁也过不好。” 梁肃琢磨琢磨,觉得也是,听她这么一说,自己心里也怪别扭的,可有什么办法呢?那是他妈,不是“六子那帮兔崽子”,说打架打架,说斗殴斗殴,他再怎么混蛋,也不能说他妈和他奶奶的不是啊,于是只能沉默了。 梁雪又说:“哥,你少抽点,一会一身烟味地回去,你爸闻出来非扇你不可。” 梁肃拿眼角扫了她一眼:“事儿妈。”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烟掐了,扔在路边,拿脚碾了碾,“走吧。” 然后继续一前一后,两厢无话地往回走。 元旦当天,柳蓉妈妈带着她上街买新鞋,两个人正商量着中午是回家吃还是在外面解决的时候,听见前面一阵骚动。柳蓉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穿着皮夹克、浓妆艳抹的女人正疯了一样地用她的手提包往一个卖衣服的姑娘脑袋上砸。 柳蓉她妈立刻拉着她往旁边退了两步,感觉世风真是日下,旁边几个人反应过来,忙上去拉架,“皮夹克”把包也扔了,伸出血红的指甲就上九阴白骨爪,死命地去拉扯姑娘盘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嘴里也不闲着:“大家都来看看,就是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就是这养汉的玩意儿,勾引别人老爷们儿……” 那姑娘披头散发地“呜呜”地哭起来,一个经理模样地人跑过来,一脸无奈地试图去拉皮夹克版梅超风,嘴里说着:“行啦,行啦。” “皮夹克”尖叫起来:“她他妈有脸白天人模狗样的站这,晚上出去当野鸡坐台,还不让人说?还不让人说?我操,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别拽我!” 柳蓉忽然福至心灵,就问她妈:“野鸡是什么意思啊?” 柳蓉妈妈脸黑了,拽着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骂:“瞎说什么,这是你该问的话么?” ——果然不是好话,柳蓉一边想着一边回过头去,忽然,在人群外围,她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就叫了一声:“胡蝶。” 胡蝶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听见她叫就溜达了过来,还客客气气地跟柳蓉妈说了声“阿姨好”,然后嬉皮笑脸地跟柳蓉说:“我还想找你去呢,作业借我看看呗——你们买什么?” 柳蓉也没心没肺地说:“我还没写呢,出来买双鞋,你在这逛什么?” 胡蝶耸耸肩膀,指了指那仍在喋喋不休换着花样骂人的“皮夹克”说:“我妈。” 柳蓉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了,心里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上——让你瞎问,让你瞎问! 还是柳蓉妈见过世面,立刻反应过来,说:“我们正要出去吃东西,你饿不饿,阿姨请你和蓉蓉一起去麦当劳吧?” 胡蝶眨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就笑嘻嘻地说:“嘿嘿,真的呀,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阿姨。” 然后若无其事地把她妈丢在这,继续丢人现眼,拉着柳蓉一路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奔向美好的麦当劳。 柳蓉他妈有些拎着鞋盒子跟在两个孩子身后,心里诧异,就想这孩子不会是有点缺心眼吧? 柳蓉一边听着胡蝶不停地唠叨麦当劳里什么味的新地冰激凌最好吃,一边默默地想,幸亏胡蝶缺心少肺—— 她要是不缺心少肺,可怎么活呢? 第八章 漂亮 那个元旦过后,柳蓉和梁雪之间的关系似乎奇异地就从“点头之交的陌生人”,上升到“颇有共同语言”的朋友。 下课的时候,柳蓉还可以因为梁雪的同桌常年不在,而到她那坐一坐,聊一会。 胡蝶总是很忙,于晓丽也总是很忙。于晓丽忙忙叨叨地在课间做很多练习题,除非是她主动和别人说话,否则别人擅自打扰她,会惹她发火。 胡蝶下课的时候,总有一群人来找她出去,社交圈遍布整个年级,各种不好听的流言蜚语在她身后此起彼伏,可她都不在乎。 这姑娘就是有这种能耐,火烧屁股不知道跑,天塌下来能当被盖——哪还在乎这些背后的小话呢? 她连她亲妈都不在乎。 数学老师有一天大发脾气,当场把胡蝶的数学试卷撕了,团成一团扔在她脚底下,痛心疾首:“胡蝶,你个小姑娘家家的,到底想怎么样?你也要点脸行不行啊?” 胡蝶歪着头,吐着舌头,嘴角含笑,一扭八道弯地站在那——柳蓉猜她的答案是不行。 于晓丽瞥见,还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最讨厌这种做作的女人,吃什么长大的这么贱?” 柳蓉没吱声,装作迷茫没睡醒的样子表示没听清,其实偏过头也冷笑了一下,心说你跟她半斤八两,吃什么长大的这么三八? 尽管于晓丽已经不跟她没事找事了,可柳蓉不是常露韵,没有那么宽容,她自觉心胸狭窄得很,可惜很多时候没人看得出来。 这些日子时常和梁雪混在一起,偶尔也会见着她那颇有传奇色彩的堂兄梁肃,别的没学会,腹诽于晓丽的用词却愈加恶毒了——这表面上依然乖乖的优等生,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刻薄的女孩。 朋友来了又走,萍水相逢的,虚情假意的,刻骨铭心的,然而唯有这种刻薄,始终那么忠诚,陪伴了她的整个青春期。 一场大雪将整个城市埋了下去,寒假在严寒的冬天里飘过。 春去春走,炎热和凉意接踵而至,有时候很难想象,我们的青春竟大多是在这样一种平淡至极的日复一日里消磨殆尽的。光阴悄然流过,若干年后时而惊醒,念及今是昨非,便恍然伤神。 一年过去了,所有人官升一级,提起初一新生都是“初一小孩”,颇为不屑,好像他们都已经经久江湖了似的。 柳蓉仍然是年级第一,常露韵仍然是高星那票人的小跟班,经常被指使着干这干那,毫无怨言,颇有鲁迅先生“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可她这头老黄牛并没有得到人民群众的认同,她们依然叽叽喳喳地或明或暗地口诛笔伐着她的身材,她的运动迟缓,以及她脸上开始批量生产的小痘痘。 好像那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状似的。 可常露韵同志无怨无悔,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感人肺腑地默默耕耘着这份没有收获的友谊花园。 梁雪依然强悍,有时候特意来跟柳蓉说一句“放学不用等我一起走”,柳蓉就心领神会,知道她要么是出去找人“解决问题”,要么是跟她哥梁肃那帮小流氓出去混了。 梁雪虽然数学很够呛,但没放弃过努力,还因为勤奋认真,遭到过数学老师的当堂表扬,文科成绩更是拿得出手,每次考试也能在班里十名左右晃荡晃荡,加上她的家庭情况,整个人都十分励志。 家长会的时候她家长不来,她自己却被当成努力上进的典型,上台讲过话,据说效果颇为感人,反正柳蓉她妈回来是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梁雪的好话。 柳蓉默默地想,前提是您没看见她当街打架的情景。 真的——柳蓉有一次带了一张动漫海报去梁雪那显摆,亲眼看见她在用一把□□削铅笔,就感觉她在用牛刀杀鸡似的,十分豪迈。 柳蓉当时就想问,那个……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这个是不是要拘留和罚款的么?当然,咽回去了。 唯一不一样了的,是蝴蝶。 胡蝶曾经艳冠整个初一年级,本来是这一届当之无愧校花,然而一个暑假回来,就变得不对了。 抱着收上来的作业的柳蓉在楼道里撞上她,险些没认出来。 蝴蝶胖了,她像个气球,一个暑假不见,就被热空气吹起来了。 女孩们相继发育起来,那初来乍到的青春期总带来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小礼物,比如忽然变化的内分泌系统,偶尔抽风一下,让女孩曾经细小娇嫩的身体发育了起来。 胡蝶那曾经包裹着精致小腿的牛仔裤被撑开了,绣花领子反而显得整个人臃肿起来。 走进教室的刹那,瞬间有男生吹口哨起哄:“胡蝶你偷着回家吃化肥了吧?” 曾经很多人拿她开玩笑取乐,她都不在乎,还嬉皮笑脸地凑回去。可这回,柳蓉看见胡蝶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木然着一张脸,连一个眼神都没给那起哄的男生,默无声息地走回了座位。 柳蓉第一次发现,原来胡蝶身上,除了傻笑,还会有其他表情。原来世界上,真有让她笑不出来的时候。 老师还没来,班里乱哄哄的。 哗众取宠的男孩子仍在不怀好意地笑,嘴里说着更下流的话,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好像总觉得说脏话、把自己弄得像个刚从号子里放出来的,就特了不起似的。 当他们年幼的时候,崇拜的对象是蝙蝠侠,是超人,是变形金刚;然而一夜之间,荷尔蒙让他们的信仰统统死去,心里的神龛变成了黑社会赵哥钱哥孙哥李哥。 人长大了,不幼稚了,梦想也就从拯救地球这个伟大而不切实际的怀想,变得更具体了、更有可行性了——比如称霸一条街。 梁雪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上了讲台,将板擦拿下来,然后使劲揪起那男生,把板擦狠狠地塞进他嘴里。 全班都安静了。 梁雪的手指和她人一样修长,用力的时候,手背上像男生那样暴起青筋来,然后用力一推,那窝囊废的背就撞在后边同学的桌子上,他“呸呸”两口,眼珠都鼓了起来,然后忽然伸手去拽梁雪的领子,旁边的人一看真急了,忙慌手慌脚地拉住他,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郭帅都给惊动了,不安地站起来,观望着战况,打算出去叫老师。 拉架的一个人小声说着:“算啦算啦,你还能打女的怎么的,再说那是梁肃他妹,就当给他个面子……” 梁雪轻笑一声,转身没事人似的回到座位上。 很多年以后,网络上开始有了形容她这一侠义行为的确切用词——纯爷们儿。 她就像个来去匆匆的独行侠一样,持强扶弱,劫富济贫,无所畏惧,而万语千言化成当时柳蓉心里的一句话,就是:像梁雪同学学习。 胡蝶趴在课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场劲暴的动乱吸引去了,没有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她哭了。 这个敢向全世界大笑的姑娘,哭得时候,却那么默默无声,无声到竟没有人发现。 这场小风波很快过去了,进入正常的学习生活中,初二加入了物理课,尽管刚开始还很初级,激发兴趣的内容颇多,可思维方式却和以往学过的所有课程都不同,又有一批不适应的孩子,被打入了失意的圈子。 同时,初一的适应阶段已经过去了,初二了,要考虑未来高中的问题了,开学一个月以后,学校为初二的人开设了奥林匹克特别培训班,培训资格是初一最后的期末考试进百强的人——制度是强制执行。 每天晚上放学后给大家留出一个吃晚饭的时间,然后回来上两节课,一节物理,一节数学,晚上七点半放学。 柳蓉被迫和所有动画片拜拜了,因此对此怨气颇重,并以学校食堂的饭吃不好为由,默默抵制。 柳蓉爸妈秉承着“孩子不能娇生惯养,但一定要给她吃好喝好”的教育原则,每天给她拎个小包,今天好丽友,明天达利园,派,小蛋糕,牛奶……和广告里出现的各种零食。 并且承诺,如果好好上课,每周周五晚上不上课的时候,可以奖励她去麦当劳吃一次。 其实想想,麦当劳一直不贵,可在那个年代,就是孩子们的奢侈品,柳蓉于是被食物收买,乖乖去上课了。 周围的女生们一边大呼小叫着“纨绔子弟”,一边蹭着她的零食,吃零食的时候自然少不了说些三只耗子四只眼八卦消食,于是柳蓉用这种奇特的方法,竟然融入了女生的圈子。 其实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变相应用方式——有时候讨好是没有用的,革命先烈叶挺用《囚歌》告诉我们,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好像常露韵,放低身价曲意奉承,只能让别人更看不起。 有道是蝴蝶围着花绕,苍蝇追着屁飞,有好处,别人就愿意跟你亲近,管它是真心假意呢。 起码……看着亲近。 柳蓉觉得自己开始领悟所谓“为人处世之道”了——那些曾经让她无比困惑的、老师家长都不曾教过她的东西,在她日渐刻薄的内心世界里,忽然就无师自通了。 这个周五晚上,柳蓉吃饱喝足地和她勉强忍耐垃圾食品的无私的妈从麦当劳出来,忽然想起有东西忘在学校了,于是打算顺路回去拿一次——三班晚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同学一年四季地自习,锁门的时间越来越晚,每个班干都配了一把钥匙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她拿了东西,出了教学楼打算穿过操场的时候,看见操场上有一个人正在跑着圈。 天色已经很晚了,校园空荡荡的,不时有几个晚走的,也是背着书包低着头,急匆匆地离开,只有胡蝶一个人,一圈一圈地绕着操场跑着,时而跑不动了,就停下来,低着头,手撑在侧腰上走几步,然后差不多了,就接着跑。 那么孤独,那么执着。 柳蓉看了一会,然后拿着自己的东西默默离开。 胡蝶她不在乎成绩,不在乎家庭,不在乎朋友,不在乎背后的坏话,也不在乎老师当面一句无可奈何的“要点脸吧”,却不得不在乎她的漂亮。 柳蓉觉得自己那一刻明白了这个女孩——她必须漂亮,必须是校花,因为除了漂亮,她就无所依仗了。 第九章 友谊 这一学期期中考试才过没多久,就从语文老师那里传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常露韵同学得了长江杯中学生作文大赛,初中组的一等奖,全国的。 这貌不惊人的胖妞忽然间受到了全班的瞩目,就好比脚一直踩在地上的人瞬间被人举了起来——一边手足无措地扑腾,一边被惊喜砸晕了头。 她获奖的作文和证书的复印件被赵洪贴在了后黑板旁边的宣传栏里,非常醒目,几乎每个人走过路过都会看上一眼,品鉴一番,常露韵的名字前面骤然被贴上了“才女”和“内涵女”这些看上去又拉风又高贵的标签,她觉得那一天高星跟她说话的时候,几乎带着些许谄媚。 这在常露韵幼小的心灵里掀起了波澜,她们拉帮结伙都不愿意带着她,于是那些大片空余下来孤独的时间,只能用来读书。 别人在看校园小说,在看漫画,在看那些充满了粉红泡泡的爱情故事,她觉得那些让她难为情,因为那些书中的女孩子们总能找到一个从始而终保护她们的白马王子,她们都有能穿进牛仔裤的笔直细腿,都有整齐的刘海和纯净的眼神。 而这些被大家习以为常的青春故事,对常露韵来说,就像是镜花水月一样虚无缥缈。 她读的是巴尔扎克、卢梭、雨果或者莫泊桑,尤其喜欢莫泊桑,因为羊脂球也是个胖妞——于是瞎猫碰见了死耗子,这回作文大赛的题目之一,就是“我最爱的一本书”。 她引经据典的水平,显然超出了大部分浑浑噩噩的初中生。 这个虽然成绩一直在班里也总能进前五名,但基本上全面发展全面平庸的女孩,忽然就成了语文老师的宠儿,再也没人嫌她自习课的时候看闲书了,人家看的是世界名著啊,是正经东西,不多读书,怎么能写出好文章呢? 既然她是这块材料,多往这方面发展发展,也可以理解。 她那奖状和获奖证书在周围一群人手里传了个遍,高星已经以“未来的作家”的同桌自居了,即使那未来的作家同志,很有可能希望换一个厚道点的人来当同桌。 其实上学读书什么的,天分固然有一点影响,可影响更大的,是孩子对某一门课的看法,也许是一次瞎猫碰见死耗子的好成绩,也许是老师一个眼神的误导,让他觉得,我在某方面其实是有特长的,然后神奇的事情就会发生了。 那门课真的就变成了一门特长课。 奇迹就是这样在常露韵身上发生的,她那平平的语文成绩在一次作文大赛获奖之后,真的就像是坐了火箭一样直线上升,并在以后都握住了单门成绩全班第一的稳定水准。 她的周记几次三番被语文老师推荐给中学生作文报之类的学习报刊,然后偶尔还能得到四五十块钱的稿费,写过的一篇即兴发挥的考场作文,还被隔壁班的老师别出心裁地改成了阅读题目,出了好多诸如“开头排比句安排的作用是什么,作者的用意是什么,词语顺序可以调换么”之类十分没事找事无厘头的问题,隔壁班一帮倒霉蛋们排着队地来问她。 她甚至开始尝试着写一些小故事——当然,她的读者只有柳蓉,以高星等人的智商和情怀,大概无法理解她那内敛的文艺,于晓丽又通常太忙,没空看这种不务正业的东西。 倒是柳蓉,那段时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狂热地想把自己有限生涯投入到无限的漫画事业当中,买工具颜料,手工钉双连页,甚至偷偷地在家里的电脑上装了个photoshop6.0,然后琢磨着怎么用这东西弄出网目纸的效果,还背着画架参加了学校的美术兴趣小组,发誓要振兴中国动漫产业。 柳蓉还偷偷画过一个四格漫画系列,寄给了杂志社,不过或许是因为她画工太糙,或许因为她那让人浑身发冷的幽默感,反正最后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她时常信手把常露韵故事里的人物画出来,然后双方都从这些虚无缥缈的设计中,找到了梦寐以求的成就感。 她们就像是忽然得到了一个可以承载幻想的空间,变成了“搭档”,经常相互催促,弄出一堆幼稚可笑的作品,然后由梁雪充当“编辑”的角色,正经八百地提些修改意见,以便她们进一步的“发展”——胡蝶虽然脸色越来越差,可也不介意偶尔客串一下“狂热粉丝”,顺口表达一下对下一个故事的期待。 这是一个只有四个人的生产线,但她们各司其职,自得其乐。 常露韵的日子快乐起来,她的稿费不常有,不过只要有,就肯定会慷慨地拿出来,买一大包零食,见者有份。有时候稿费不够买的,她还会自己贴一些零用钱进去,高星她们这时候就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围绕在她这伟岸的枝头附近,叽叽喳喳热闹非常。 柳蓉觉得常露韵也有点缺心眼,十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都到这时候了,还对她那狼心狗肺的同桌掏心挖肺的好,她本人对高星的评价是,从头发五官到全身骨架,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表明她是人类里智商最低的人群——不过这话从没对常露韵说过,她已经学会了怎样在明白了一些事以后,保持沉默的艺术。 然而……总有一些不讨人喜欢的意外会发生。 直到很多年后,常露韵都刻骨铭心地记得,那是个星期三,从早晨开始就一直阴天,她大概是早饭吃坏了东西,一上午肚子都难受得很,课间操的时间,她急急忙忙地去蹲厕所,没来得及跟别人打招呼。 五中的课间操一直都是乱糟糟的,老师学生四处乱窜,特别三班班主任是个大大咧咧的男老师,不大注意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他们班的队伍是全校最乱的,同学散漫非常,很多人都会偷懒缺席,所以也没人注意常露韵没来。 常露韵大概是肠胃有些问题,蹲厕所的时间特别长,等到大家做完课间操回来,她才刚要从厕所出来。 正打算推门出去时,她透过厕所不隔音的隔间木门,听见了一群女生叽叽喳喳的进来,声音很熟悉,是高星那伙人,常露韵脸上露出一点习惯性的笑容——然后就听见高星说:“……不知道,没见着她,后边呢吧。” 常露韵不知道为什么动作顿了一下,她隐约觉得,这个“她”,似乎跟自己有点关系。 然后另一个女生笑嘻嘻地说:“你怎么没等她一起走啊,你们不是特别好的同桌么?” 高星嗤笑一声:“拉倒吧,我倒想换坐呢,也就我能忍得了她,干什么都跟个大猪似的,老占我地方,吃东西还吧唧嘴,跟你们说,一到夏天她不是特别容易出汗么……然后身上就有那个味,那种味,你们知道吧?” 几个女生齐刷刷地发出恶心的声音,高星忙“嘘”了一下。 另一个女生——听起来像她们班继胡蝶之后的现任班花楚月月,配合地压低了声音:“这太不人道了,侵占你领土领空不算,还释放生化武器?” 她们感觉这是句很好笑的笑话,于是又开始发出“日日日”的笑声。 常露韵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扇门后面听着,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衣服。 楚月月洋洋得意地接着说:“没事,闻多了吃不下饭,还帮助你保持体形呢,凑合凑合吧,反正肥肉也不传染。” 高星小声尖叫起来:“你说的不传染,万一传染了,我跟你没完。” 然后她们嬉笑打闹着离开了。 常露韵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心情该怎么形容,只是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胸口木木的,她想,她们怎么能这样呢? 她们怎么能这样呢……我当她们,是朋友啊。 然后她慢慢地推开隔间的门,走了出去,这时另一个人从另外一个隔间里出来,常露韵抬起头来,发现是胡蝶。 胡蝶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整个人有些晃,看见常露韵时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走到洗手池洗手。常露韵只想马上逃离这个地方,匆匆地低下头,草草地冲了一下手,转身往外走。 胡蝶忽然说:“咱们这门……其实挺不隔音的。” 常露韵顿住。 胡蝶又接着说:“她们说我的时候,我也听见过。” 常露韵回过头来,看见她微微垂着眼睛,盯着看着自己扔在被水冲洗着的手。她脸色青白,眼底有浓重的黑眼圈,那双眼睛似乎因为发胖,而显得比以前小了些,可依旧清秀好看。 然后胡蝶笑了笑:“不过你不该听见这话,她们不是有意在你面前说出来的。” 她指指自己的耳朵,做了个鬼脸:“非礼勿听。” 常露韵清楚地看见胡蝶的身体晃了一下,她还下意识地在空中抓了一把,可惜什么都没抓住,然后“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常露韵吓呆了,慌慌张张地过去,想把胡蝶扶起来,可胡蝶身上似乎一点力都不着似的,怎么都拉不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转身往教室跑去,正好碰见刚从外面回来的柳蓉和梁雪,于是大声说:“胡、胡蝶在厕所晕倒了!” 柳蓉呆了一下,然后梁雪用力推了她一把,一边跟着常露韵往厕所跑,一边回头跟她说:“找班……不对,找数学老师过来,快去!” 哦,她居然还记得班主任是个男的,柳蓉把喝了一半的汽水随手塞在一个路过的人手上,撒腿往数学办公室跑去。 第十章 梦想和现实 数学老师慌手慌脚地叫几个人帮她把胡蝶抬了出去,然后又通知了班主任,把胡蝶送到了校医院。 她其实已经恢复些意识了,就是脸色还是特别难看,医生简单地看了看,得出结论说是饿的,输点葡萄糖就好了。 班主任和数学老师这才各自松口气,嘱咐了两句,回去上课了。 剩下三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就这么走了不太好,常露韵就说:“要不然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陪她一会。” 这姑娘的神经刚刚被打击和惊吓□□过,但仍然秉承着她一贯的厚道原则,柳蓉想了想,上课什么的对她吸引力不大,把常露韵一个人留下觉得不仗义,于是表示也愿意留下。梁雪什么都没说,靠着墙角站着,也没动。 这一节课大概过去了一半的时间,胡蝶才缓过来,医生过来看了看,大概没什么问题,说她输完液就可以走了,要是实在不舒服,也可以给她开张假条,让她回家休息,然后叹了口气:“现在的小姑娘啊,真是没法说你们,是美重要,还是健康重要啊?还长身体呢,减什么肥?你要是我女儿……” 她絮絮叨叨地转身走了,那边又有个急性肠胃炎的拉着张苦瓜脸过来。 胡蝶就笑了起来。 常露韵问她:“你早晨没吃饭吧?” 胡蝶摇摇头:“我一天就吃一顿,两口米饭,一点菜,其他时候饿了就喝水吃苹果。” 柳蓉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肚子,觉得光听她说话就饿了。 然后胡蝶笑嘻嘻地说:“一个月瘦了快十斤了。” 柳蓉问:“你不饿啊?” “饿,”胡蝶说,“我一饿,心情就特别好,真的,不骗你们。” 梁雪想了想,摇摇头,表示不可理解,于是她坦诚地说:“我一饿心情就特别不好,看见谁都想揍。” 胡蝶“嗤嗤”地笑起来:“是真的,我饿的时候,觉得肚子里特别空,然后肚皮扁扁的,感觉就像是身上的肉在往下分解似的,想想就觉得心情特别好。我跟别人不一样,我现在吃一点也不觉得饿,不敢把胃撑得特别满,一满了我就觉得身上的肉都挤出来了似的,想吐,犯恶心。” 柳蓉睁大了眼睛,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理论,她觉得胡蝶有点自虐,又觉得这小姑娘一脸虚弱的笑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看看常露韵,又看看梁雪,她们都隐隐地感觉到胡蝶有问题。可到底有什么问题,谁也说不清。 胡蝶接着说:“我每次路过咱们学校门口那家面包房的时候,就特别想吃里面的东西,尤其是他们面包刚烤出来的时候,从门口一过……” 她顿住,深吸了口气,缓慢地摇摇头:“就觉得自己恨不得把整个面包房都吃了似的。有一次我忍不住进去,买了三个大面包,以前我一个都吃不了,那天我硬是塞进了一个半,还觉得不过瘾,已经吃不下去了,可就是觉得饿,闻着那个味,还是馋,后来我看见我手指头上沾的油,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特别恶心了,又给全吐出来了。” 柳蓉悄悄打了个寒战,心说这姑娘是哪想不开啊……没解放那会儿,重庆地下党都没遭过这种罪吧? “然后我就觉得特别痛快了,吃的东西都吐出来,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虽然没去称,不过我知道我肯定瘦了。”胡蝶轻快地笑笑。 常露韵就知道她那脸色为什么看起来那样了,她仔细观察着胡蝶,发现她的确是比刚开学来的时候瘦了不少,手腕上的骨头好像又显得突出了起来,隐隐有些动心,她想,要是自己也能想胡蝶那么能忍,会不会也能瘦下来呢? 然后她低头看见胡蝶青白的手背上扎着的针,又摇了摇头,努力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觉得太可怕了。 梁雪皱皱眉说:“你要干什么?选美?图什么呀这么玩命?现在还有人敢说你怎么的?” “为了我的梦想。”胡蝶正经八百地说,她似乎觉得躺在病床上谈论自己的梦想有些不够虔诚,身上有了些力气,就坐起来,常露韵赶紧帮她把身后的枕头放好,让她靠着。 柳蓉从来没想到梦想这么根正苗红的词汇会和胡蝶扯上什么关系,于是也忍不住受她的影响,正襟危坐地准备洗耳恭听:“你的梦想是什么?” 胡蝶往外瞥了一眼,那拉肚子的仁兄正一脸苦相地跟校医说:“老师,我真不行了,拉得腿都软了,站起来跟面条似的,一个劲哆嗦,我同桌还以为我吃耗子药了呢……” 确认了校医正忙着和疑似吃错了耗子药的患者交流病情无暇他顾,她这才略带神秘地小声说:“我的梦想跟别人都不一样,那天班会课我听见你们讨论了,有想当作家的,想当医生的,想当官的,还有拍马屁说想当老师的,我呀……” 梁雪都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以便更清楚地听见胡蝶那奇幻的梦想。 只听她接着说:“我将来想当个第三者。” 一道惊雷劈下来,胡蝶的三个听众同一时间忘记了呼吸,无意识地张开嘴,以一种非常一致的表情木呆呆地望向她——几年以后,柳蓉才知道,那个表情叫“囧”。 半晌,梁雪才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你……想当什么?” “第三者。”胡蝶斩钉截铁地说,然后看着三个人难以言喻的表情,就解释说,“我爸,我爸你们知道吧,在外面找了一个,二十来岁,长得不难看,卖衣服的。” 柳蓉想起了那个寒冷而糟糕的元旦假期,于是默默地点点头。 胡蝶说:“你们想呀,我妈今年三十八,那女的差不多有二十五六,等她三十八了,我正好差不多跟她现在一样大,那时候勾引她男人,不正好么?” 她说着说着,觉得自己的计划简直是天衣无缝,于是还有点洋洋得意,喜滋滋地说:“到时候我不就帮我妈报仇了么,她一天到晚老说我没用是废物,可是将来还得指望着我才能给她报仇。” 可是眨眼功夫,她有有些忧虑起来,把手伸进被子里,捏了捏自己的大腿,叹了口气:“我还是得减肥,胖了就……”这时她看了常露韵一眼,还体贴地补充说,“我是那种长了肉就不好看的类型,不像常露韵,再说我还个子还不高,也长不高了,我妈就这样,所以一定得减肥。” 柳蓉恍惚想起那天众目睽睽之下,穿着皮草的女人不依不饶,和她唾沫横飞地骂出来的那句“野鸡”。 她还是没弄清到底什么是“野鸡”,只是觉得自己失去了乔安承诺的一万块钱。 因为乔安说对了,胡蝶将来肯定变成个野鸡,她的志向就是那个。 三个人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在一边,看着胡蝶忧愁且咬牙切齿地捏着自己身上的肉,柳蓉忽然不明原因的伤心起来,她觉得这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可这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她说不清,于是脑子里闪过一句无病呻吟的话——人生太灰暗了。 那时候年幼,刚从童话的世界里走出来,拜别了格林的王子公主、城堡蔷薇,隐约地看见一些所谓“真实”的痕迹。童话构筑的玻璃房子开始崩溃,孩子的灵魂像是撑在薄茧里的幼虫,痛苦地挣扎在成长的缝隙里。 眼睛里只能看到这个……这个硕大而无比纷繁复杂的世界的冰山一角,喜欢用各种“所有”“永远”“一定”这样大而绝对的词汇,来填充心里空洞的悲伤。 有一天他们长大了,站在更高的地方,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就会慢慢地忘了那时自己曾经在心里偷偷说过的“人生太灰暗了”。有些人会忘记那个特殊的时期经历过的悲伤,按部就班地活下去,有些人依然记得,也只是付之一笑。 谁还不是这样呢? 世界,就像是许许多多的圈子组成,它们一环一环地套在一起,有时候有些人走不出去,就困在一个圈子里,有些人出去了,进入下一个圈子。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一天,有人真的能足够强大到打破所有的圈子,而站在世界的尽头,得出一些很非欧几何的结论,诸如三角形的内角和不是一百八十度之类的东西呢? 也许—— 但绝大多数人,还在这个漫长的过程当中,慢慢长大,然后老去,并永不停息着。 那件事以后,班主任找胡蝶谈了好几次,可他一个大男人,有时候觉得有些话实在难以说出口,想找她的家长沟通,可对方总是不配合工作,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 赵洪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彻底撤了胡蝶班干的职,希望她能好好地打算一下自己的未来。 胡蝶笑而不语——她不但打算过,还有过周密的计划,不过太标新立异,别人不理解罢了。 一个学期一眨眼就过去,很快又经历了一次期末考试,迎来了新的假期,最后一天离开学校,柳蓉和梁雪各自抱着自己的东西,一起往家走去,乐此不疲地讨论着常露韵最新写的故事的人设,还约好假期有时间一起出来玩。 当然只是客气——梁雪没那么多时间玩,她趁着假期偷偷打工,要尽可能地减轻家里的压力。 忽然,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差点扑到柳蓉身上,把她吓了一跳,往后蹦了一大步。 就听见梁雪惊叫一声:“哥?” 柳蓉这才看出来,眼前这个一身酒气、头发湿漉漉且一身狼狈的人,正是已经毕业上了高中的梁肃。 第十一章 记一次探险 梁肃有些摇晃地靠在小路的墙上,甩甩头发,舒了口气,好像不大清醒似的。 梁雪皱起眉:“你喝酒了?” 梁肃说:“没有,被一个小婊子养的拿啤酒瓶砸的。” 梁雪上下打量他一番,得出结论:“脑袋?” 梁肃又甩甩脑袋,笑了笑,好像缓过一点来了:“嗯,脑袋——有钱没有,先借我。” “钱”对于梁雪来说,是个敏感词汇,“没有”两个字几乎在梁肃话音落下的同时就脱口而出。 梁肃叹了口气,一言不发且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这堂妹。梁雪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伸进书包里,摸出了一个手工粗糙、看起来是原创的那么个小钱包,打开以后翻了半天,挑起眼看了梁肃一眼:“就二十块钱。” “我操。”梁肃哭笑不得地骂了句脏话,“你一天到晚这也不舍得那也不舍得,四处找事打工,跟钻钱眼里似的,告诉我身上就二十块钱?” 柳蓉觉得要是有人当着同学的面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自己肯定要恨他一辈子。梁雪却好像毫不在意似的,耸耸肩膀:“都给奶奶了,老太太手头一紧就没事找事,我花钱买个清净——你要钱干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钱包又收了回去,明确地用肢体语言告诉梁肃,二十块钱也没有了。 梁肃阻拦不及,只得对天翻了个白眼,平铺直叙地说:“跟人打起来了,酒瓶子砸了一地,得赔人家老板,我没带够钱……你二十块钱先给我行不行?” 柳蓉心想,打完架还惦记着赔钱,这流氓可真讲文明将礼貌。 梁雪皱皱眉:“别人没带钱啊?非跟我要。” 梁肃抓抓湿漉漉的头发:“就我一个人,快点,臭丫头,白疼你了,不就二十块钱么,肯定还给你还不行么?” 梁雪点点头,得出了另一个结论:“群殴啊。” “去你的,你哥我一个人单挑他们一帮——钱。”梁肃总能在东拉西扯完毕以后直奔主题。 梁雪慢腾腾地把钱包掏出来给他:“你说的,快点还啊,要不然一天长五毛。” “你跟你哥放高利贷?”梁肃伸手在梁雪脑袋上拍了一下,非常气愤,“你有没有人性?” 柳蓉在一边慢慢地举起手:“那个……” 她虽然已经见过梁肃很多面,不过他们说话的时候,她一般不插话,只是在一边听着,乖乖牌好孩子,面对这种荒腔野调的小流氓时,总会觉得心里毛毛的。 梁肃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小朋友,我批准你要发言前可以不用先举手。” “别欺负人家。”梁雪大姐头发话。 柳蓉掏出钱包,说:“我这有还有点钱,一百,够么?” “哎呦,太好了,这回够了。”梁肃一点都不客气地从柳蓉手里把一百块钱抽走,男孩子的手指修长,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斜斜的飞起,还在人民币上亲了一下。 柳蓉于是又偷偷给他下了个定义,心想这是个讲文明讲礼貌、并且长得挺好看的小流氓,不知为什么,她莫名地有些紧张,一紧张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等她反应过来,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那个……流通货币好多人摸过,上面都是细菌。” 梁肃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干咳一声,把钱塞进兜里,回头偷偷问梁雪:“这个……几岁上的学?是不是没够岁数的?” 梁雪翻了个白眼,这兄妹两个翻白眼的动作倒是像了个十乘十,往梁肃腰上杵了一下:“快点还人家听见没有——柳蓉,一天跟他要五块钱的利息。” 梁肃又恨恨地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 柳蓉又不经大脑地说了一句:“放高利贷是犯法的。” 说完以后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柳蓉闭上嘴,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尖,心想,叫你乱说话! 梁肃笑得像个抽羊角风的,用手指使劲戳着梁雪的后脑勺:“听见没,放高利贷是犯法的,让警察叔叔把你抓进去,是不是小朋友?” 柳蓉发誓要变成个没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掏了钱,梁雪和柳蓉自然而然地跟在梁肃身后,去见他那债主,到了以后柳蓉才后悔了——那花花绿绿的地方绝对不是“饭店”那么简单,里面各种鬼哭狼嚎的声音此起彼伏,各种奇形怪状的人类进进出出,有化浓妆的女人,有头发染得鸡毛掸子一样的小青年,简直就是个流氓窝。 那时候广大市民还没有“吧”的概念,柳蓉延续了老一代人的叫法——这是个歌舞厅。 她和梁雪就像是开错了门走到了另一个世界,特别柳蓉身后背了个傻乎乎的卡通双肩包,手里还抱着几本塞不进去的练习册。 于是被围观是非常正常的。 柳蓉的心跳立刻加快了,肾上腺素急速上升,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向四肢涌去,下意识地想逃出去,然而又新奇得很,觉得这简直是一场探险。 梁雪倒是泰然得很,这姑娘平时看起来酷兮兮的,其实神经粗大,那种异常强大的气场,就是旁若无人。她坦然而强大着,不但没觉得不自在,还用力推了梁肃一把,在嘈杂的噪音里大声喊:“还不快还钱去!” 梁肃对她们两个勾勾手指:“过来,剩点钱还能请你们喝点东西。” 梁雪“呸”了一声:“拿我们的钱请我们喝东西?梁肃你还敢再不要脸一点不敢了?” 梁肃就笑起来。 一个个子稍矮、微胖、穿着皮夹克的男生拨开人群走了过来:“梁哥……” 然后他带着好奇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柳蓉和梁雪这两个异类,梁肃把他的脸扳过来:“看什么看,我妹跟她同学。” 皮夹克就点点头:“梁哥,兄弟们都在那边呢,刚才是不是带人找你麻烦来着?哪的孙子?” “没事,几个玩意儿,让我把脑袋揍开瓢了。”梁肃拍拍皮夹克的肩膀,“跟老徐说一声,今儿在他的地盘上闹事,对不住了,砸坏点东西,你替我问问多少钱。” 皮夹克“咳”一声:“那叫什么事儿啊,不就几瓶酒么,老徐都说没事了。” “去你的,以后还得来呢,不合适,麻利的赶紧给我问问去。” 皮夹克应了一声,走了一会,又回来了:“梁哥,我给你赔了,老徐说没事,你一个人揍五个,这个。” 他竖了竖大拇指。 梁肃笑了笑,没说什么,从兜里掏出根烟,皮夹克非常自然地掏出火给他点上。 柳蓉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的,心说这小马仔真的跟电视上演的一样啊。 然后梁肃把柳蓉她们俩的钱掏出来,还给她们:“行,总算不用借高利贷了。” 梁雪用手使劲在面前扇了扇,瞪了他一眼,拿了钱拉着柳蓉就要走。 柳蓉回头望去,发现梁肃已经被他那帮狐朋狗友包围了,然后一个脸上画得跟小鬼似的女孩子被带到了梁肃面前,她好像哭过,脸上的妆都花了,年轻稚嫩的皮肤和光怪陆离的妆混合在一起,特别怪异。 柳蓉隐约听见一声带着哽咽的脆生生的“谢谢梁哥”,就被梁雪拉着走远了。 她于是把这个故事脑补全了——失足少女被不良青少年欺负,梁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个人打五个,打完了以后还非常有良心地四处借钱赔偿店家损失—— 简直就是流氓窝里的侠客啊。 梁雪愤愤地唠叨:“一天到晚不着调地混,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柳蓉偏过头看着她。 两个人已经挤出了歌舞厅,沿着街往回走,柳蓉的心跳还没能完全平复下来,她到现在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刚刚竟然进了那种地方。 梁雪说:“他现在在八中上高中,你看不是把头发染回来了么……好歹也是个区重点,每年能考上大学的人也挺多的,要是好好学……唉。我哥那人,其实真挺聪明的,我们家最聪明的一个孩子,比我强,吊儿郎当的也能混个不错的成绩,就是不干正经事。” 柳蓉默默地点点头,附和了一句,从刚才的“冒险”里回过神来——也是,大侠也好,流氓也好,都不是什么正经事。 梁雪顿了顿:“其实我也觉得上学挺没劲的。” 有那么一个哥哥,妹妹怎么会一点逆反心理都没有呢? 梁雪说:“你将来肯定是一中的,我这成绩就这样了,我没留着劲,够努力的了,估计也就这样了,差不多八中的水平,八中也不错,我一凡人,也没想考什么清华北大,再说太好的学校自费也念不起——” 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公费估计我奶奶拿出钱来都费劲,她肯定不会不让我念书,不过没钱心情不好,肯定也好几天不痛快。我觉得挺没劲的,将来想干自己的事,不过不读高中是不行的。” 柳蓉顺口问:“读了高中上大学么?” 梁雪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考得上就读,尽量好好学,尽量考上——毕业以后才能找个像样的工作,赚钱,有钱才能干自己的事。政治老师不是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么,没钱没社会地位什么都得拉倒。” 柳蓉觉得她这位朋友思想实在太成熟了,每个人都在想着怎么考个好高中,纠结着一次期中期末考试的成绩,浑浑噩噩,幼时的理想都已经泯灭——当然,胡蝶那不靠谱的理想不算。 而梁雪她已经想到了那么久远的未来,就忍不住问:“将来有了工作,有了钱,想干什么呢?” “自己的事。”梁雪说,顿了一下,好像在琢磨该怎么解释一样,“做自己的事,也许是去学画漫画,也许将来不喜欢漫画了,去周游世界,也不错,自己去,别人不插嘴,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不会没钱,不会思前想后,不会一天到晚勒紧裤腰带。” 柳蓉久久没说话,第一次也开始思量起自己的未来来。 那么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两个女孩并肩走在路上,瑟瑟的风卷起他们的头发,沉默在一场关于自由和贫困的、最朴实的表达里。 很多年后,柳蓉才明白,如果胡蝶的梦想是报复这个世界,梁雪的梦想,就是挣脱这个世界。 第十二章 战场 小学六年像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很多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排着队进去,一年又一年,好像他们老也长不大一样,像一棵小苗,需要特别多的耐心和爱护,才能慢慢地长大。 可不知为什么,一上了初中,那日子就好像飞的一样,报道领入学考试成绩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每一次月考、期中期末考试,都像是钉在时间里的楔子,冰冷地提示着起点终点。 而五中作为中考考点之一,一年一度的中考假总能带来更多的恐慌,又一届的孩子上了考场,剩下的所有人都被往前推了一大步。 大人们说,高考失利了还能复读,中考就这一锤子买卖,考不上重点,将来基本也就跟大学有缘无分,那你还能干什么呢? 而赵洪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还不知道抓紧,你将来要成为社会的渣滓么?” 表面上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可心里却不由地隐隐升起一种疑惑,我将来要干什么呢?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学习成绩好坏是小事,可当这点成绩和“未来”这两个看不见底的字连在一起的时候,就分量重到足够在每个人心里都压上那么一笔了。 而这种隐形的压迫,在这一年的中考假来临的时候,就实体化了——赵洪在放假前开了个班会,主题只有一个,下一次就没有这个小假期了,因为他们即将要成为主角,上考场,被屠宰。 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了,国家和社会不再保障,接受教育从不得不来的义务,变成了要头破血流地厮杀一番才能得到的权利。 赵洪说:“无论你是好同学,还是成绩稍微差些的同学,我都希望这一年,大家能紧张起来,我教书已经十多年了,知道初三这一年,排名变动特别大,有些同学努力了,就上去了,有些同学懈怠了,成绩就一落千丈。都把心思收一收,用不着的事少干,别非得这个时候,考上好高中你们就轻松了……” 很多年以后,柳蓉发现,其实老师们说得话都是片面的,想得到你梦想中的东西,从来没有高一比初三轻松,大学比高中轻松的道理,老师那么说,只是因为他在孩子们生命中的旅程要结束了,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最后的冲刺,一鼓作气,就能懈怠一段时间。 可对那些冲向人生下一个目标的孩子们来说,却远没有这样美好。 越长大,就越艰难,世界给予孩子们的可以不懂事的特权在慢慢消退,从此,每个人都必须要经历很多痛苦,然后变得更坚强,坚强到足以承受下一个阶段,更严酷的考验。 放学前,柳蓉抱着假期前自习课的数学小测验试卷送去数学办公室,门没关严,里面传来一班数学老师那标志性的娘娘腔嗓音:“……是,初三么,上上下下正常,别看有的人初一初二成绩稳定,到时候也得跟着浮动。初一初二多注意男生,怕他们淘气,初三就得多注意女生了,小子们一努力就上来了,女生有时候往上学就不行了,跟不上,我以前的学生,一开始班里第一都是女孩,初三和高中的时候就都变成男孩了……” 柳蓉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皱皱眉,伸手敲敲办公室的门,里面谈话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人说了句“进来。” 柳蓉调整好表情,笑眯眯地推门进去,跟所有老师说了声“老师好”,然后把试卷放在自己班老师的桌子上,数学老师扶了扶眼睛,拍拍她的胳膊,跟一班老师说:“我们班这个,比小子还不让人放心,柳蓉,你要少干点用不着的,成绩比现在还得好,初三不能再这样了,听见没有?” 柳蓉吐吐舌头,目光从一班数学老师脸上扫过,看见他只是跟着笑,并没说什么,可柳蓉就是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别有深意。 她若无其事地从数学办公室出去,临走还不忘把门关好。 然后心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性别歧视,智商这东西要是没有,第二十三对染色体是yy的也不管用——是,男生有本事,你喜欢男生,祝你们全家都是男的! 板着一张优等生的标准面孔,目不斜视地走了。 中考假回来,很快就到了初二年级的期末考试,柳蓉却在考试前出了点小情况。 她属于典型的临时抱佛脚型,惯性做法就是政治地理历史生物四门课四本书,考前抽出四天的时间,一天背一本,她视觉记忆极好,一天下来,稍微拼一点,基本上能把整本书都给啃下来,仗着这个,历史考试拿过两次满分,地理从没低过97。 这回却因为考前感冒发烧的意外情况,没能把这四天拿出来。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屎盆子专往没准备的人头上扣,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天分有时候也是靠不住的,初二三班柳蓉向来第一的神话终于在这一次破灭了,成绩出来——她只考了年级第十七名,甚至不再是三班第一,郭帅终于如愿以偿,得了第一,并且超长发挥,第一次挤进年级前五名——虽然只是第五。 柳蓉爸妈当时就坐不住了,去找了班主任赵洪谈话,赵洪也摸不清怎么回事,只能试图从蛛丝马迹中找原因——比如柳蓉最近看漫画和闲书越来越猖獗了,每天上学放学都拿着那漫画杂志送的小袋子,里面装一大堆用不着的东西。 然后他越说越觉得像那么回事,最后还神神叨叨地来了一句:“我就看她最近状态不大好,可能也是一直第一,有点松懈了,有时候他们上课的时候,我从后门窗户一看,光看她背影,就知道她走神呢。” 柳蓉在一边低着头,脚尖互相碰着,心说您可真神哪,x光眼…… 她心里十分反感,“第一”这个名字,伴着她大半初中生涯,几乎成了她的一部分,突然就离她而去,她想努力忽略于晓丽母鸭子似的聒噪地大声宣布“哎哟,这回郭班头第一”,努力表达着自己皮糙肉厚毫不在意成绩,不像郭帅那书呆子—— 可她是在乎的,很可能比郭帅那书呆子还要在意。 这她看谁都不顺眼起来,包括仍在忧虑地分析着她成绩下降原因的赵洪。柳蓉暴躁地想,这是上学,又不是走钢丝,偶尔一次失手不是很正常,哪来那么多主客观原因? 赵洪喋喋不休:“偶然背后必然有其必然的原因……” 柳蓉用左脚的鞋尖踩着右脚,心说:“必然你个头。” 送走了柳蓉爸妈,赵洪又特意把她留下来单独谈话,他的态度几乎有些小心翼翼,当了那么多年的老师,他太清楚这个年纪小姑娘,默不作声的表面下总有谁也摸不透的复杂的心思,生怕伤了她那小小的自尊心。 赵洪问:“柳蓉,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柳蓉摇摇头,心说感冒一次肯定不算困难。 “那是不是觉得,开学就初三了,压力大?” 柳蓉又摇摇头,心想,你们少找我谈几次话,我就没压力了。 赵洪认定了她是有心事不愿意说,于是慢声细语地说:“有压力也是正常的,谁都有一时想不开的时候,真有什么困难的,思想上也好,学习上也好,就找老师说,别自己钻牛角尖。” 柳蓉眼圈突然就有点酸,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想哪怕是赵洪骂她一顿呢,哪怕是赵洪继续跟她唠叨些“上课不要总走神,作业不要老认真做”呢…… 她赶紧低下头,装作漠然地点点头。 赵洪叹了口气,顿了顿:“你回教室吧,一回考不好没事的,没事。” 柳蓉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她受不了那腆着大肚子的班主任小声说“没事”的那样子—— 她习惯性地以愤怒和尖刻来应对这次的事故,可赵洪真的是个好老师,好得让她哪怕是在心里都刻薄不起来,于是她骤然不知所措起来,委屈极了。 整个一个暑假,柳蓉都没出过家门,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把暑假作业都做了,暑假那么漫长,她迫不及待地想开学,想下一次考试马上来临,让她一雪前耻,可她又怕开学,因为她找不到自己在班里的位置了。 常露韵也好,胡蝶也好,梁雪也好,她们都没当过第一,可她们照样过得好好的——偏偏她不行。 柳蓉忽然想起那个晦暗的黄昏,胡蝶一个人在操场上孤孤单单的跑步的样子,其实她和胡蝶是一样的,胡蝶死命减肥也要漂亮,而她自己,竟也除了成绩之外,什么都没有。 直到梁雪打来电话,说知道一个批发本子的地方,特别便宜,可以让梁肃开着她大伯的旧出租车带她们去,才把柳蓉从快要发霉的状态里给叫了出去。 很久不出门,忽然一出去,都快不知道该怎么跟别人说话了,梁肃他爸也真放心,就让这么个连驾照都没有的半大小子开着他那车,带着梁雪常露韵和柳蓉三个人大老远地去了郊区。 小姑娘们一个假期没见面,总是要叽叽喳喳地多说说话的,柳蓉勉强打起精神来,让自己看起来不像那种两个月了仍在小肚鸡肠地惦记着那点排名的人,走了一段路,她忽然想起来什么,问梁雪:“你没叫胡蝶?” 梁雪一愣,反问:“你不知道?” “啊?” “听说她又晕倒了,送医院了,不知道怎么样呢。” “又是减肥减的?”柳蓉皱皱眉,其实放暑假前,胡蝶已经基本瘦回了她以前的样子,尽管脸色不好看,还是击败了楚月月,再次夺回班花的名头,“她现在不胖了,还减肥?” 梁雪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以前减肥落下的毛病,低血糖什么的吧——”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跟梁肃说,“哥,要不然回来的时候顺便送我们去市医院看看吧,我同学住院了。” 梁肃面无表情地说:“放屁,我连驾照都没有,走市区让交警逮住你负责呀?” 梁雪没心没肺地说:“交警也不天天查,看你那样挺老的,也不像未成年人,肯定不拦着你。” 梁肃:“臭丫头你不会说话趁早闭嘴。” 然后他自恋地撩了撩半长不短的头发:“见过比你哥还帅的男的?” 梁雪表示被恶心着了,梁肃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们一眼,笑起来,他眼睛特别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好像还真带着电似的。 柳蓉看见常露韵不自在地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心里闪过一个词“孔雀”。梁肃真是个华丽丽的不要脸的孔雀男——虽然是挺帅地。 第十三章 厌食症 最终梁肃还是没能禁住梁雪磨,回来的时候带她们绕路去了市第二医院。 她们来得不巧,三个小姑娘一起尴尬地站在医院住院部的走廊里,和一帮围观群众混在一起——柳蓉就纳闷了,怎么每次在公共场合看见胡蝶她妈这个神奇的生物,都看见她在锲而不舍地战斗呢? 柳蓉想,不是她自己倒霉,就一定是胡蝶她妈一辈子都在贯彻落实着“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人生守则,分分秒秒都在斗争着。 这回她正在唾沫横飞地骂一个男人,细长的高跟鞋大概行动不便,被她脱下来拎在手里,时而充当旗帜摇晃,时而充当凶器击打,丝袜非常不讲究地踩在医院布满了细菌的地板上,咄咄逼人地往那一言不发挨打受骂的男人跟前凑,被几个柔弱的护士姑娘合力拖回来,再挣脱,再被拖回来——反复擦着那一块地板。 “胡耀文,你个混蛋王八蛋!老娘瞎了狗眼跟了你!那孩子都成什么样了?你自己看看她都成什么样了?你还跟那狐狸精鬼混,你还敢挂我电话,你还……” 这时护士长气势汹汹地赶来,见此情景,深吸一口气,指着胡蝶她妈就骂:“这是医院!公共场合!知道什么叫公共场合么?你要发骚撒泼回你们家去,房顶掀起来都没人管,我们这边还有重病病人,吵着病人休息谁负责?病人病情反复谁负责?你是个什么东西啊,有点素质没有,非逼着我们报警是吧?” 墙角里的男人赶紧站出来,低声下气地道歉,要把女人拉走,期间女人抓紧一切时间用高跟鞋攻击他,男人只是护着自己的头,也不还手,就把她拖着往外走。 护士长仍然义愤难平:“这女的精神病啊?” “你才精神病,你再说一次!”攻击目标转移——柳蓉觉得她还真是有点精神病。 男人赔着一张笑脸:“是是,对不起对不起。” 护士长不依不饶:“娶这么个东西当老婆,我看你也有点问题。” 男人笑脸越发苦涩:“是是,我有问题,我有问题……” 柳蓉她们赶紧让开道路,让这很黄很暴力的夫妻二人赶紧出去,找个施展的开的地方再续恩怨情仇。 护士长又把小护士们训斥了一通,教育她们说社会上什么样的人都有,遇到这种泼妇,就要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骂一双,她泼,你要比她还泼,坚决轰出去,绝不姑息。 柳蓉她们仨赶紧遛着墙角摸到了胡蝶的病房,低头含胸地一副做贼样,连梁雪都不由同情起胡蝶来,心想歌里都唱,“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她一直以为自己这棵“草”混在一群“宝”里,是非常不幸的,现在才知道,原来“宝”也分三六九等,胡蝶这样的,八成就是狗宝。 胡蝶的病房是单人间,条件很好,她家经济情况一直不错,只是其他的情况有点不尽如人意。柳蓉她们进来的时候,她正扒着窗台往外望,听见声音,才慢吞吞地回过头来,觉得有些惊喜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你们怎么来了?” 第一个进来,想开口打招呼的柳蓉一句话卡在了嘴里,跟在她后边的常露韵没刹住脚步,一头撞在了她后背上,梁雪那双始终懒洋洋半睁不睁的眼睛瞪圆了—— 胡蝶坐在病床上,病房里没开空调也没开电扇,气温还是有点高的,她却好像很冷一样,全身裹着被子,只露出胸口以上的地方和两条胳膊。 柳蓉本身算是个瘦子,可她还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的胳膊是可以细到这种程度。胡蝶那挽起的袖子下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臂,就像是被怪物吸干了一样,一层薄薄的皮包着骨头,能清晰地看见关节、经络和血管,那样子莫名地就叫柳蓉想起了蝙蝠翅膀。 胡蝶的两颊已经凹了进去,眼睛却凸出来,布满血丝,头发稀疏,嘴唇干裂,活像个鬼。 柳蓉觉得胃里在翻滚,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惨烈的病人也没有这么光辉的形象,才不过两个月不见啊……“绝症”两个字,就那么自动地从她心里蹦了出来,柳蓉骤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胡蝶却很开心,往里缩了缩,拍拍自己那小单人床:“那边还有两把椅子,我这还能坐一个人,你们坐呀。” 还是常露韵先镇定下来,走过去,坐在了蝴蝶的病床上,梁雪和柳蓉对视一眼,也把提前买好的水果放在一边,搬着椅子坐了过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十分想问一句“胡蝶你这到底是什么病啊?还有救没救了?” 可谁也开不了这个口。 半晌,常露韵才想出了个开场白,把自己新买的一堆笔记本从书包里掏出来,放在胡蝶面前,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出去刚买的,下学期记笔记用,好看的太多,我就买多了,要不你挑几个吧?” 胡蝶笑起来,欢快地说:“露露你真是大好人。” 她太瘦了,笑起来更像活鬼了,常露韵鼓足了勇气才没把目光从胡蝶身上移开,心里念叨着她爸爸一直教育她的,要心地善良地对待每一个人,尤其不能把自己不适宜的情绪露出来伤害别人。胡蝶病得很重,病人吓人一点很正常,也很值得同情,绝对不能没礼貌。 胡蝶一边低头翻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笔记本,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我没什么毛病,就是减肥减的低血糖了,谁饿过头了也得眼前发黑,我妈就是大惊小怪,一点鸡毛蒜皮的小毛病也往医院里送……” 鸡毛蒜皮的小毛病……另外三个人心里同时默默地冒出一句话:“xx同学罹患重病,仍然乐观向上,顽强地与病魔做着斗争,是合格的共青团员,同学们的好榜样。” 胡蝶本身就是个话痨,父母忙着解决家庭内部矛盾,没人理她,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坐了大半天了,终于逮着了说话的机会,于是丝毫不理会其他三个人的沉默,滔滔不绝:“医院是什么地方?没病也得说你有病,我一点事都没有,他们为了赚我医药费也非得装出一脸沉痛表情,还给我安了个……叫什么?厌食症?你们说好笑不好笑?我这减肥呢,能胡吃海塞么?对了你们看,我现在瘦好多了,差不多再瘦个三四斤吧,就可以不用减肥了。” 柳蓉默默地记住了“厌食症”这个新名词,心里先凉了半截,因为没听说过的病,一定更严重。 “不过其实……”胡蝶话音忽然断了一下,目光看向别的地方,笑起来,“住医院我也挺高兴的,以前我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我爸,我妈又脾气暴,每天跟我说不到十句话,一张嘴就骂人,现在也迫不得已地得关心我了。你说要老这样,以后我干脆没事多晕几回,多在医院住几天得了。” 很多年以后,柳蓉才明白,那时胡蝶的问题不单单是厌食症,还伴随着孟乔森综合症。她问自己,怎么会一直觉得胡蝶是个又二又傻,没心没肺的姑娘呢? 大概是这姑娘演戏演得太真实了,也许真实得连她自己都骗进去了。 而柳蓉这时候只是一头雾水地陪着胡蝶坐了一会,就和梁雪常露韵一起回去了,心里只想着,胡蝶的病还治得好么?她会不会就…… 开学那天,胡蝶没能拿着常露韵送给她的好看的笔记本出现在班里,据说被送到外地的医院了,还有小道消息说她要开颅,赵洪别有深意地在班里说:“初三这一年特别关键,同学们一定要保证自己的身体健康,多补充营养,尤其是女同学,不要为了美,就节食减肥,你们还小,还长身体,别太在乎美丑,心灵美才是最重要的。” ——理所当然地被当成废话忽略了。 柳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想尽力忘了上学期考试失利的事,可于晓丽唯恐她不记得,一直喋喋不休地拉着她聊天:“你看咱们班郭班头,脸都快仰天上去了,就等着拿鼻孔接雨水了,他假期上了三个补习班,他妈说男孩子一到初三就上来,郭帅本来学习就好,这回一冲刺更不得了,将来肯定能上一中……” 一天要提醒她八百六十回,她已经不是第一了的这个事实。 柳蓉看着她那张飞快开合喋喋不休的嘴,面带微笑温文尔雅地想:“于晓丽你给我等着,老娘咸鱼翻身了不把你整得混不下去,我不姓柳。” 赵洪说开学一个月以后有摸底考试,柳蓉平生第一回,对考试迫不及待起来,一天一天地挨着日子,以至于真的到考试那天,她涂答题卡的时候用力太猛,一连折断了两根2b铅笔。 考完试国庆节放假,所有人回家等成绩,然后柳蓉又开始盼假期结束赶紧开学,考完试那天她虽然装得正常人似的,心情波动异常厉害,以至于梁雪的破包塞得太满,东西装不下,让她帮忙拿几个笔记本,她就一直给忘了,直到第二天柳蓉妈要给她洗书包,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的时候才发现。 柳蓉忘了,梁雪也忘了,因为梁雪心情波动得更厉害——她那传说中的妈回到本市了,约她国庆假期出去见面。 于是第二天柳蓉拿着梁雪的笔记本去她家的时候,就正好扑了个空。 柳蓉敲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老太太沙哑的声音:“谁呀?” 柳蓉赶紧说:“奶奶好,我找梁雪,我是她同学……” 谁知话还没说完,那老太太硬邦邦地来了一句:“不在!”居然连门都没给她开。 柳蓉在门口徘徊了几步,想再敲敲门,伸出手又缩了回来,最后还是放弃了,心想梁雪这奶奶怎么还无差别攻击啊,这么凶。 她从那破旧的小筒子楼里出来,却在门口遇见了梁肃。 梁肃一个人蹲在路边,嘴里叼着根烟,见了她还挺热情,招招手:“哟,小丫头!找我妹啊?” 柳蓉点点头:“她不在家。” 梁肃看了她一眼,把烟掐了:“我知道,你有事在这等会她也行,梁雪今天出去见她亲妈了,我估计那丫头那狗脾气跟她妈也没啥话说,一会就得回来——我那奶奶没让你进门吧?” 柳蓉也学着他的样子也蹲在了路边,闻言点点头:“你怎么也在这蹲着?” “我也等个人——你看我还是她亲孙子呢,我敲门她照样不给开。我奶奶人就这样,甭跟她一个一辈子更年期的老太太一般见识。”梁肃不见外地从柳蓉手里把梁雪的笔记本拿过来,翻了几页,点点头,“我这妹妹,念书挺像那么回事儿,可惜了。” 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偏过头来看着柳蓉,笑眯眯地带着几分戏谑地问:“我听梁雪说你学习特好,将来重点大学的料子,高中肯定是一中吧,大学准备考哪?” 第十四章 悲欢之大 “家里蹲。”柳蓉别过头去,面无表情地捏着自己裤脚上的花边玩,心想小流氓就是小流氓,真不招人待见,哪壶不开提哪壶,在新的排名还没下来之前,她简直听不得别人说跟学习跟考试相关的话题。 柳蓉觉得自己与那些一天到晚费劲和书本死磕的书呆子不一样,她一直觉得念书对她来讲简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她时常反社会地想,天分就是用来挥霍的,用来俯瞰众生的,用来藐视那些资质平平、却成群结队的同龄人们。 可天分有时候也是会背叛人的,就好比有人天生长了一双能跑得快的长腿,可他不去跑,又有什么用呢? 她所有的委屈其实都饱含在“看着别人成群结队”这一句话里,只是自己意识不到,总觉着自己是“遗世独立卓尔不群”,然后就更自负,更公主病,当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优秀时,那种恐慌无所适从,于是全都转化成负面情绪。 柳蓉心里知道,一直以来,她所依仗的也只是一五零的这个数字,可iq是不是真的对人的成功与否有直接影响,仍然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全中国智商超过天才线的人有英国总人口那么多,而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没能有机会接受平均线以上水准的教育。 她心里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明白,因为已经习惯了这种自欺欺人的优越感。 别人觉得和她没话说,不愿意和她亲近,那叫“猫嫌狗不待见”,她嫌别人智商层次不够,不愿意搭理别人,那叫“高贵冷艳”。 虽然结果都是一样的,但好歹可以自我安慰是境界不同。 梁肃皱皱眉,柳蓉那句话的口气让人非常不快,他不知道自己这句纯属客气寒暄的套话怎么得罪这小丫头了,想了半天,忽然福至心灵,于是脱口问:“怎么的,考砸了?” 柳蓉就“高贵冷艳”地说:“一般吧,其实我念书也就那么回事,混一天是一天呗。” 梁肃一听这话,就明白自己多半是说中了,心说这是多大点事儿啊,至于的么? 可一偏头看见柳蓉,就觉得她虽然在女孩子里也算个中等个头,可大概是因为瘦,又或者是给人的感觉,显得特别小只,蹲在地上还缩成一团,像只张牙舞爪十分不好伺候的猫。 还是没断奶的奶猫,于是就果断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了。 梁肃想了想,故意逗她说:“没进百强?” 柳蓉立刻炸了,气鼓鼓地瞥了梁肃一眼,这时才忽然惊觉自己和这人不大熟,于是立刻收敛了小爪子,一本正经地放慢了语速:“哦,那还没有……咳,这东西谁也说不准,不定那天就真出去了。” 梁肃听着她说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音量,拿腔拿调的话音里还带着奶味,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特别想笑,他憋了憋,没憋住,就笑出来了。 柳蓉用一脸迷茫的表情看着他,同时心里气哼哼地想:笑笑笑,笑抽了你! 半晌,梁肃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肌肉,也一本正经地安慰说:“只要没跌出百强就行,你们那基本上百强都能进重点,进不了一中,还有区重点呢,将来要是到八中来,哥罩着你。” 他是真的想出口安慰人,可没弄清柳蓉同学对自己的定位,所以柳蓉装模作样地笑眯眯地点点头:“行啊,你说的,别忘了就行。” 然后心想——谁跟你这小流氓一样去念八中?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可怜梁肃一代豪侠,还不知道原来这么小的姑娘心里就已经这么曲折了,仍在无知无觉地自我感觉良好着。 这时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远处过来,柳蓉看见梁肃立刻站了起来,想起他刚才说正在等人,多半是等这个人了,为了礼貌,就也跟着站起来。 梁肃“嘿嘿”一笑,把梁雪的笔记本塞回她手里,有些尴尬地说:“一会你站这别动啊,你说你来也不会挑个时候,故意看笑话的吧?” 柳蓉还不明所以着,就见那自行车近了,上面下来一个中年妇女,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柳叶眉瓜子脸,杨柳细腰赛笔杆的。就是不知道为啥,把自己打扮的活像个穿红戴绿的老年马戏团团长。 只见团长把车停在一边,挺胸,抬头,吸气,然后大吼一声:“老不死的玩意儿,你要点脸行不行?三天两头四处抠钱,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真乃山如洪钟气壮山河,壮士也! 随后柳蓉目瞪口呆地看见,在这位女壮士又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来的时候,梁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上去,一把捂住她的嘴,搂住她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说:“哎哟,妈你怎么在这呢,我找你找了大半天了,快跟我回去,有急事跟你说!” 女壮士完全不吃他那套,一把甩开他,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你小子是不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有良心没有?你……” 还没“你”完,只见二楼窗户打开了,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把柳蓉关在门外的老太太终于露面了,她趴在阳台窗户上,绷着一张脸往下看,满头银丝,一张脸褶皱横生,嘴角抿得紧紧地,往下耷拉着,面带凶相。 老太太张嘴就往下呸了一口:“臭婊/子你说什么呢?” 梁肃忙挤眉弄眼地冲着楼上挥挥手:“奶奶您老人家身体挺好的哈!哈哈——妈……哎呦妈你镇定,镇定,那我爸不也是她肠子里爬出来的么,你说我没良心,那……” “去你娘的!老娘哪对不起你这小兔崽子了,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喂大,就养活出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女壮士死命地用指甲戳着梁肃的额头,又指着老太太吼道,“她哪对得起她自己的儿子了,啊?你让她自己拍着良心说,一天到晚围着那哑巴傻子转……” 老太太牌战斗机不干了:“你说谁呢?你会说人话么?你那嘴是留着吃饭的还是吃屎的?” 柳蓉抱着梁雪的笔记本,对天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正站在梁雪家的阳台底下,二楼不高,里面什么声音都听得见,这时柳蓉听见里面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啊啊”地叫了两声,随后男人一瘸一拐地出现在阳台窗口附近,伸手去拉老太太的袖子。 老太太转向他:“你出来干什么,嫌丢人丢得不够?滚回屋里去!” ——原来她和谁说话都是这口气,柳蓉顿时觉得自己遭到的是客人待遇,那时老太太惜字如金地只和她说了“不在”,后面没加个友好的“滚”。 男人满脸焦急地趴在窗口上,又去拉老太太的衣服,被甩开以后,又双手合什,对着梁肃妈的方向作揖。柳蓉就看见了他的眼神,她忽然明白,梁肃妈说的“傻子”是骂人的,这人一点也不傻,听说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应该是快乐的,可这男人脸上的痛苦连她这个不相干的人都看出来了。 那么无助、无奈、无措,哀求地看着梁肃妈,一下一下地作揖,脑门磕在玻璃窗上,砰砰作响,像是在给她磕头一样。 梁肃妈也愣了一下,看着那男人,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了。在原地站了一会,这位女壮士发现自己战斗力全失,嘀嘀咕咕地骂了一句:“跟他娘的我欺负你们似的,什么玩意儿。” 然后一把推开梁肃:“你少气我几天吧!晚上别出去鬼混,滚回家吃饭!”气势汹汹地登上自行车走了。 老太太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又呸了一声,转身回屋了,连推开的窗户都忘了关。 柳蓉就看见那男人站了一会,慢吞吞地挪动着脚步,伸手要关上窗户。梁肃走过来,双手插在裤兜里,仰头对他笑了笑:“二叔,身体好点了不?” 男人“啊啊”两声,脸上愁容还没褪去,就又露出了笑容,眉头皱着,拼命地想把嘴往上咧,怪异极了,指指梁肃,又指指屋里。 梁肃赶紧摇摇头:“不了不了,奶奶看见我不高兴,哪天她不生气了,我买好吃的看你去啊。” 男人的笑容先是收敛了一下,随后又勉强挤出一个,摇摇手,点点头,跟他说再见似的,关上窗户,转身回屋了。 梁肃一直目送着他回屋,才低下头,习惯性地就去掏烟,才要点上,又想起柳蓉在旁边,于是把打火机放了回去,只叼在嘴里过干瘾,含含糊糊地说:“昨天我爸偷偷买了点东西给我二叔,□□忘了扔了,今儿我妈洗衣服看见了,我就知道要坏事,早跑过来蹲点,还真蹲着她了。” 柳蓉仍然看着那已经关上了的阳台窗户,那男人的眼神好像刻在她心里一样。就听见梁肃说:“那是我二叔,天生哑巴,但是人勤快,原来有份挺好的工作,还娶了媳妇,谁知道后来出了事,明明是工伤,老板不给算,一分钱没有不说,人还废了。” 他笑了笑,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夹在两根手指之间:“这帮王八蛋们,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什么,他没说,可是好看的脸上忽然划过狠厉颜色,这让少年看起来有些吓人,然而随即,梁肃表情又恢复了正常,用那只没拿烟的手在柳蓉脑袋上拍了拍:“你说你们这帮小丫头,考试考不好就寻死觅活,多大点事儿啊,至于的么?” 柳蓉想说,我才没寻死觅活呢?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多大点事儿啊,至于的么?”她这样问着自己,想起梁雪的爸爸,想起梁雪出门的目的,努力想象着他刚刚用脑门撞玻璃的心情——可她的想象力太匮乏了。 也许,不至于的吧? 开学以后,成绩公布出来,柳蓉以一分之差险胜,再一次拿回了她的年级第一,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咸鱼翻身的感觉,大家要么在唉声叹气“考得不好”,要么考得不错,洋洋得意还不愿意让别人看出来。 其实真的没有那么多人关心谁是年级第一,一个人的世界就那么小,早被自己那点鸡毛蒜皮的悲欢占满了,哪还有余力去关心别人呢? 第十五章 那年夏天 第一个爆发的居然是汪洋——就是坐在柳蓉后桌,那个总能把脏话说得很创意的男生,那天全班都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自习,后黑板上挂着“一百零三”倒计时牌子。 汪洋忽然猛地推开教室门,从外面走进来,门板“啪”地一下磕在墙上弹回来,监督自习的历史老师立刻横眉立目瞪向他。汪洋双手插在裤子兜里,对历史老师吹了声流氓哨:“老师,拜拜啦!” 他顷刻间就变成了全班的焦点,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走进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汪洋把书包拎出来,三下五除二地把文具和校服外套塞进包里,然后又稀里哗啦地掏出一堆杂志和半包糖,举起来跟他那老实巴交的同桌说:“你要不要?” 他可怜的同桌立刻下意识地摇摇头,汪洋耸耸肩,不再理会他,伸手捅了捅柳蓉,脱手一扔,把杂志和糖都丢在她桌子上,简明扼要地说:“你还挺仗义的,我有时候愿意把桌子往前挪,挤着你,你也没说过啥,都给你了。” 然后拎起包走了,把课本和练习题洒了一地,最后手里拿着一打,非常解气地塞进了垃圾箱。 他走得太风风火火,外套都被风鼓起来,那少年清瘦的背影立刻变得伟岸起来,汪洋抬起手,潇洒地举起来冲所有人挥了一挥,扯着嗓子荒腔走板地用极不标准的粤语嚎起beyond的海阔天空:“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著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几天,柳蓉已经快把那半包糖吃完的时候,才听说汪洋家里找好了关系,给他改了户口本上的年龄信息,送他去当兵了。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整天伏案不抬头,把脊背弯得像个老黄牛一样的郭帅,看见他嘴角冒出的细碎胡茬,眼睑下面是青紫一片的黑眼圈,活似一副要升天的模样。 然后想,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好男孩上天堂,坏男孩走四方。 于晓丽那天在数学练习课上,忽然用笔尖重重地在桌子上戳了几下,然后把头缩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 高星和常露韵惊讶地回过头来,指指她,用疑问的目光询问柳蓉,柳蓉耸耸肩膀,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放在于晓丽桌子上,表示自己也莫名其妙——其实她们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晓丽为什么会哭? 她想哭了而已。 胡蝶在这年中考已经要报名的时候才回来了一次,她依然是瘦得厉害,却不吓人了,柳蓉欣慰地想,大概目前国内的治疗水平还是信得过的,开瓢也好,破肚也罢,总算让她又活过来了。 胡蝶仍然笑得一脸没心没肺,唧唧呱呱地说:“你们考试去吧,我就不同情你们啦,以后我就轻松了,去念艺校,文化课据说要求不高,只要能凑合就行。我自由了!” 常露韵问:“你学什么?” 胡蝶说:“舞蹈。”然后她还真就像模像样地做了几个舞蹈动作——反正她人好看,怎么都赏心悦目,拿来现学现卖也够糊弄柳蓉梁雪常露韵这几个外行了。 梁雪还认真地评价说:“挺像那么回事的,有点杨丽萍的意思。” 胡蝶就越发人来疯了,原地转起了圈子,最后头晕脑胀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闷头愣脑地发了一会傻,也就跟着几个小姑娘一起大笑起来。 后来不知是压力太大、娱乐项目太少还是怎么的,大家开始兴起了写同学录。 那时柳蓉刚得到通知,说她的数学竞赛拿了奖,中考可以有二十分的优惠,赵洪偷偷告诉她的,并要求她保密,不要影响其他同学的复习的情绪,柳蓉觉得骤然觉得心放下了一半,回去的路上都是轻飘飘的。 满不在乎当然只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 然后因为答应赵洪保密,她的喜悦无处倾诉,也入乡随俗地求着老爸给自己买了一本超豪华版的同学录,以表庆祝,临放学前一张一张地发下去,并强调“有相片的一定要贴相片”。 这一个礼拜就在看着同学录上各种雷人祝福和错别字中度过了,她这本信息特别全,什么星座血型最喜欢吃最喜欢玩最喜欢电影书籍理想兴趣都有,柳蓉对那些千篇一律的祝福语倒是没什么感觉,相比起来,她更喜欢同学们写的个人资料部分。 原来一本正经的女班长乔安的梦想是当一个医生——嗯,像她的风格。臭美大辣椒楚月月的梦想是做个演员——切,她也就这点出息了。高星最爱吃的东西是冰欺凌和巧克力蛋糕——真不错,迟早有一天她也会长成常露韵那样的,到时候看她还笑话谁去。 梁雪写的很朴素:恐怕以后我不能和你一个学校了,也没事,反正也不远,要有人欺负你,到时候说一声,我揍得他自己亲娘都不认识。 常露韵说:也许我们还能相处三年,也许不能,值此时,最当长歌,缘随君三万场,不轻诉离伤,天下之大,莫不能以为邻,四海之远,我知你身在何处,好友。 于晓丽用荧光笔画了个花花绿绿的桃心,甜甜蜜蜜地写着: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 柳蓉想,谁和你是朋友来着…… 倒是郭帅给她签的那一页最有特点——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们一般都有几根能把人狗眼晃瞎的荧光笔,专门做这个用的,男孩子们不管熟不熟,好歹还都是用的圆珠笔中性笔钢笔之类的,保存不保存是人家的事,起码自己的意思要做到了——可郭帅大大咧咧地用2b铅笔龙飞凤舞地写了那么一页,有些地方别人帮着传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小心地抹花了。 好像他不希望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似的。 郭帅的个人资料添得极简单,潦草地写了个名字和生肖,其他都忽略不计了,祝福语也十分不伦不类:你成绩很好,别的也不错,大概会有个不错的前途。将来不在一个班了,不用再见。 柳蓉把那一页留言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也没弄清郭帅到底是什么意思,回头看了他一眼,看见的他仍然是老样子,眉头皱成“川”字,佝偻着背,趴在桌子上,两耳不听窗外事,一心只做中考王。 像是个浓墨重彩、但面孔模糊的剪影。柳蓉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 终于,这样沉默的气氛中,孩子们迎来了他们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考验——中考。 并不像高考那么隆重,能得到全社会最津津乐道的讨论,可孩子家长和老师们都草木皆兵着,他们毕竟还是第一次试飞的雏鸟。 考场外面,梁雪正跟梁肃说话,这一年中考正好是周末,梁肃特意过来送她,梁雪的老爸也想送,估计心有余力不足,梁雪她奶奶对孙女中考这件事根本漠然,梁肃想起自己中考那会,一直被他妈絮叨了一路,忽然就觉得自己这妹妹有点可怜,于是骑着自行车把她送到了学校门口。 柳蓉说服了她老爸赶紧回家该干嘛干嘛去,考完了再过来接……其实不接也一样,反正学校到家也走了无数回了。柳蓉爸一开始觉得人家家长都在考场外面蹲着,自己回去不大好,后来想了想,自己在外面蹲着也没啥用,就毫无心理障碍地回家了,还嘱咐她考完了自己回去。 梁肃拍小狗似的在柳蓉和梁雪脑袋上各自拍了拍,承诺说:“好好考,考好了哥请你们去‘笙歌’玩。” 笙歌就是上回柳蓉她们误入的那个妖魔鬼怪的“歌舞厅”——虽然梁肃一再强调那是个正经的酒吧,不过柳蓉和梁雪都坚定地认为,连身份证都不查就放未成年人进去喝酒打架的地方,肯定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梁肃发现自己的提案被两个小臭丫头全票否决了,于是搜肠刮肚地又来了一句:“那……要不然带你们去动物园玩?游乐场也行……” 然后梁雪和柳蓉就各自带着一脸鄙夷地表情,雄赳赳气昂昂地步入了中考考场,造成了无数无辜路人的紧张情绪——连中考都敢藐视鄙夷的人,一定是考场中的战斗机。 煎熬,等待出分,第一时间查分,柳蓉看见她妈拿着话筒的时候,明显是屏住呼吸的。她想,其实不至于的,就算她考砸了,还有二十分加分呢,其实没啥悬念——可紧张依然是紧张的,直到电话里机械的女声一个字一个字地报出柳蓉的分数,他们全家才松了口气。 柳蓉毫无悬念地上了一中,常露韵以高出录取分数线三分之差险上,郭帅却意外地中考失利,掉进了第二志愿,柳蓉从此再没有看见过这个男孩子,真就像他说的一样——不再见了。 让人惊喜的是,梁雪竟然超长发挥,上了一中的录取线,她打电话跟柳蓉说这事的时候,简直要乐疯了,柳蓉一直觉得这女生好像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凉风阵阵的傍晚,拿着墩布杆子当街打架的样子。 原来她也会像个真正的小姑娘一样,叽叽喳喳颠来倒去地说:“我真没想到,没想到……哎你说咱们以后能不能分到一个班啊?哎哟不行,我得让梁肃请客……哦,不对啊,他要知道我考这么好肯定得反过来讹我一顿,咳,管他呢,三天不吃饭我也高兴……” 几家欢喜几家愁,取通知书的那天,柳蓉亲眼看见常露韵拿着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在高星面前趾高气扬地晃了晃,大声说:“你不是说我考不上么?”然后不管这个她奋力讨好了三年,依然让她的友谊收益血本无归的女孩子那张铁青的脸,亲热地挎着柳蓉的胳膊走了。 炎热的七月,梁肃兑现了他的诺言,真的要请梁雪和她的朋友们去笙歌玩一次,可惜胡蝶艺校集训,常露韵遗憾地跟爸妈旅行去了,最后只剩下柳蓉和梁雪两个,柳蓉不敢跟她爸妈说她去干什么,只装出一副满不在乎地样子说是跟同学去游乐场。 临走柳蓉妈妈还嘱咐她:“多拿点钱。” 柳蓉说:“没事,带够了,再说梁雪她哥请客。” 柳蓉妈妈还是不放心:“别老让人家花钱,带着点,以往万一呢……” 柳蓉一边接过妈妈额外给的钱,塞进自己的钱包,一边想,大概就算梁肃没带够钱,也有本事带着他们吃霸王餐——他把人家地盘都砸了,那老板不是还不让他赔钱呢么? 然后兴冲冲地跑出去探险了。 第十六章 笙歌 “笙歌”真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柳蓉在心里默默地给下了个定义,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又加了个形容词——糜烂。 梁肃显然不是只叫了一拨人,柳蓉她们进去的时候,包间里正大呼小叫、响彻着各种鬼哭狼嚎,柳蓉和梁雪两个标准学生妹的打扮,又引起了众人围观。梁肃站起来,一把勾过梁雪的肩膀,顺手把正不知道嚎什么的那位手上的话筒抢过来,大声宣布:“都静静,都静静。” 他好像是这帮人的头头,一站起来,就有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的本事。柳蓉扫了一圈,发现那天替梁肃还钱的胖子和哭哭啼啼的女孩子也在其中,上回狼狈不堪的女孩仍然化着很浓的妆,两只眼睛涂得黑不隆冬的,活像被人打的,夹在一帮男生里,特别显眼。 梁肃笑嘻嘻地说:“今儿叫你们出来不是疯玩傻淘,是专门给我俩妹妹庆功的,刚考上一中……” 有个眼镜男起哄说:“梁哥,你们家祖坟上冒青烟啦?是亲妹妹不是?” 浓妆的女生嗲声嗲气地跟着说:“梁哥,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呀?” 包间的门就在柳蓉身后,她忽然有种冲动,回手拉开门跟这帮不知道是什么玩意成了精的生物们说拜拜,谁知这时梁肃也正好带着笑意回过头去,瞟了她一眼,好像看穿了她打算临阵脱逃的想法似的,一把拽住柳蓉的胳膊,把她和梁雪往前一推,一边笑骂:“别放屁,人家都是好孩子,谁跟你们这帮子烂泥糊不上墙的东西似的。” 他指着梁雪对那起哄的眼睛男说:“睁开你那白内障的二五眼好好瞅瞅,不认识啦?” 眼镜男推推眼镜,仔细看了看梁雪“哎哟”一声:“你就是那个一棍子抡得六子流了一个礼拜鼻血的烈士妹妹?” 梁雪乐了:“才一个礼拜呀,我还以为那丫起码来个血崩呢。” 她不慌不忙地卷起旧衬衫的袖子,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坐下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长裤裤腿往上轻轻提了一下,自在极了,柳蓉觉得梁雪身上就是有种范儿,能随时融入各种环境,什么时候都不露怯。 好像她就是忽然被雷劈了,直接穿越到唐明皇的华清池里,也能不慌不忙地爬上来,对着那对地主阶级狗男女骂一句:“万恶的旧社会就是把自己的奢侈建立在人民的血汗上。” 正胡思乱想着,梁肃推了她一般,对那浓妆女生吩咐一声:“梅梅,你往旁边挪挪,给小妹让个地儿。” 梅梅应了一声,一双熊猫眼仔细在柳蓉身上盘旋了一圈,她眼妆太浓,以至于睫毛都把眼神都糊在了里面似的,看人的时候也黏答答的。凑近了,一股子劣质香水的味道夹杂在几个男生的汗味和烟味里扑鼻而来,柳蓉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不是来探险的,纯粹是来找虐的。 梅梅一只手搭在梁肃的肩膀上,叽叽咕咕地笑着说:“梁哥,你这妹妹可太逗了,一坐还先低头,穿得跟个仙鹤似的,哪儿找来的?” 梁肃先是忍不住笑了,笑完了才有些对不住,怕柳蓉小姑娘脸酸,赶紧轻咳了一声,正经百八地说:“跟你个土耗子精比起来,人家可不就是仙鹤么?” 梅梅把拳头抬起老高,然后轻轻地砸在梁肃的肩膀上,娇声娇气地说:“哎呀,梁哥你真讨厌!” 柳蓉赶紧抱住自己的胳膊,省的叫别人看出皮肤上起的一圈鸡皮疙瘩。 梅梅就转过身来,凑到柳蓉面前,眨巴着那双黏答答看不出大小的眼睛:“妹妹呀,我算是你哥的妞儿,你跟我甭客气,叫我梅梅姐就行。” 柳蓉明显被这么直白的自我介绍雷住了,琢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什么叫“我算是你哥的妞儿”,她惊悚地看了梁肃一眼,结结巴巴地说:“梁肃,你、你居然早恋?” 梁肃似笑非笑吊儿郎当的一张脸忽然僵住了,神情古怪。周围静谧了片刻,梁肃晃荡着腿坐在沙发的把手上,弓下腰,手扶住额头,造型颓败地叹了口气:“我说柳蓉妹妹呀,你非得语不惊人死不休么?” 眼镜男拍拍自己旁边的座位,嚷嚷开:“那个妹妹,你上我这坐着来,花如梅你个妖孽别教坏了人家,听见了么?早恋是不对的!” 柳蓉的脸有点不受控制地发烧,她想学着梁雪那自在样子,可人的气场就摆在那里,她那正襟危坐、绷着一张小脸、手足无措小模样,就像只炸了毛的小猫,吓得腿都哆嗦起来了,还瞪着大眼睛企图装成小老虎恐吓周围所有的生物。 梁肃把梅梅揪到一边,自己坐在她们中间,瞪了眼镜一眼:“就你话多——柳蓉,那小四眼叫田鸡,一肚子花花肠子,他说话你就当放屁。” “田鸡”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别听他的,哥哥我叫田畦,人特别好,尤其爱照顾小妹妹。” 柳蓉抿抿嘴,心想这地球真是太危险了,哪个星球来个et,发发善心把她接走吧…… 后来这帮小流氓都玩疯了,一副扑克牌换着花样玩,输了有各种猥琐的惩罚措施,一开始是点首歌唱,然后上升到闷一杯白酒,最后是指谁得亲谁……柳蓉毛骨悚然地看着梅梅,觉得她脸上的妆已经被东一口西一口的口水给舔干净了。 她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不输不赢——赢的人说惩罚措施,她说不出来,输的人要接受惩罚,她胆战心惊——于是只能一直负责围观和起哄,她有些怀疑好多时候梅梅是故意输的,因为她每次站起来被惩罚的时候都笑得春花灿烂、甘之如饴的。 最后一把,她终于发现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牌实在是太破了,柳蓉皱着眉琢磨了半天,一咬牙一跺脚,心想,要是输了,就干一大杯加了料的酒算了,反正她谁也不要亲。 她玩着牌,又惯性地走神,心想要是让她爸妈知道他们乖乖的小女儿居然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跟一帮不明生物玩这么出圈的游戏,不知道该是什么脸色…… 忽然,桌子底下伸过一只手,轻轻地碰碰她,柳蓉一低头,发现梁肃正对着她打眼色做鬼脸,手里拿着两张牌,柳蓉立刻会意,小贼似的眼光一转,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把梁肃递过来的牌接过来,眼疾手快换了两张没用的给他。 然后正经八百地低头看牌,表情非常严肃凝重,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把扑克,而是中考试卷似的。 这一局不负众望的,梅梅又输了,眼镜田畦赢了,正猥琐地磨着下巴琢磨怎么换个新花样折腾她,还没开口,梅梅忽然大呼小叫起来:“不干不干,老娘不干了,梁哥跟小妹妹换牌,我可看见了,不带你们这么作弊整人家玩的!” 柳蓉觉得她这一会“人家”,一会“老娘”,十分容易造成自我认知混乱——一会假淑女,一会真八婆。 一圈人“嗷”地叫起来,拍桌子的拍桌子,起哄的起哄:“好啊老大,趁人不注意……哈?” 柳蓉吐吐舌头,梁肃只是笑。田畦忽然说:“出千是吧?这么着,梁哥你亲小妹妹一下,咱们这局就算了。” 柳蓉就僵住了,梁肃作势去掐田畦的脖子,梁雪比较够朋友,立刻出面解围:“差不多咱散了吧,天都黑了,别让我回去忒晚,别的不怕,就怕我奶奶事儿多又唠叨我。” 梁肃立刻说:“是是是,我奶奶可不是凡人,个把黑山老妖在她面前都得乖乖装孙子,咱惹不起她老人家,散了散了吧。” 梅梅笑眯眯地说:“亲一下能几个小时啊?梁哥,你亲了咱就散。” 柳蓉糟心地看了她一眼,心说这姐姐不是说她是梁肃的女朋友么,怎么这么大方啊。 田畦立刻接过话来:“梁哥,你有劲没劲啊,你把大家伙都叫出来的,既然玩了,就别耍赖呀。” 梁肃笑骂着说:“我耍什么赖,这也是人家小姑娘吃亏行不行?” 胖子拿手里的扑克牌捅捅柳蓉,一本正经地说:“就一下,亲完咱立马散伙。你看咱梁哥,一表人才,帅得惊天地泣鬼神的,想想也就觉得不吃亏了,是吧?” 柳蓉的脸就苦了下来,田畦又带头敲桌子起哄,梁肃一开始只是笑着装死,他们足足闹了有五分钟,颇有闹起来没完的架势,没办法,只得站起来:“行,就一下,行了吧?” 他扶住柳蓉的肩膀,觉得这女孩的肩膀小极了,骨头细巧得好像一捏就碎一样,人又僵硬得像块石头,一脸委屈地视死如归,凑近了,还有一股清清甜甜的奶味,就想起了小时候养过的小动物。 他于是俯下身,飞快地在柳蓉额头上点了一下,然后一把拉起她,杀出一条血路,在田畦和梅梅的起哄声“怎么亲脑门啊?梁哥你糊弄谁?”里逃了出去。 梁雪也站起来,不见外地在田畦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什么玩啊,我看你明白着欺负人。”随后不等田畦反应过来,就紧跟着遛了。 “笙歌”里,到处都是欢笑的人。梁雪快步穿过其中,脸上的笑容忽然就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露出某种与年龄不符的忧郁来。 梁肃和梁雪送走了柳蓉,兄妹俩就慢慢地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梁雪忽然开口说:“哥,昨天八中给我打电话了?” 梁肃就乐了:“干什么,中考还带挖墙脚的?” 梁雪点点头,又沉默了一会:“他们招生老师说,我要是去八中,给我免学费和住宿费,三年。” 梁肃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扭头看着高挑的女孩:“不是……等会,你不会答应了吧?” 梁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半晌,终于默默地点点头。 第十七章 第一次选择 梁肃的脚步就定住了,少年的面容依然青涩,而侧脸的线条却已经露出成年人那样微许冷硬的端倪来,他皱起眉,拉住梁雪磨旧了边的袖子,口气异乎寻常的严肃:“梁雪,你给我说明白,你真答应了?” 梁雪仍然没抬头,她试图保持面无表情漠不关心的样子,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说:“我今天把协议签了。” 梁肃沉默了半晌,才干巴巴地问:“因为钱?” 梁雪点点头,随即想起了什么,又摇摇头。 梁肃已经不管她点头还是摇头了,一巴掌拍在她后背上,像教训一个小孩子似的,咬牙切齿,又生怕打疼了她,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一年不就三千多块钱么,值什么?你也有点出息行不行,属耗子的?就看见眼皮底下那么屁大的一点地方……” 梁雪心里忽然涌上无法言喻的委屈——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像一棵没人要没人修剪的小草,风吹日晒,都得咬着牙挺着,咬着牙保护自己,拼了命一样地长大,努力适应环境,可她也是个孩子,也希望能有那么个成年人,可以让她随时依靠。 她从来不是无所谓,从来不像别人期待的那么强大,她也会偷偷地嫉妒,在一个人的时候,心里灰暗的情绪蔓延而生——嫉妒柳蓉,嫉妒常露韵,嫉妒那些没心没肺,一天到晚为鸡毛蒜皮哭笑的女孩子们。 那么不甘心,因为这世界那么不公平。 梁肃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你真是……气死我得了——你妈呢?上回她不是把你叫出去了么,就没说给你出抚养费?” 梁雪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她的。” 她抬起头来,眼眶红了一圈,倔强地扬起下巴,盯着比她高一些的少年,死死地咬住牙,脑子里空白一片,只记得不要哭出来,不要哭出来。 “我不要她的,我宁可出去要饭也不要她的钱!我没妈!” 梁肃就徒然没了声音。 梁雪盯了他一会,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只是自己的堂哥,跟他吼有什么用呢? 其实跟谁吼都没用,上高中这事,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本来她就没想到自己能考上一中,本来也这个奢望。梁雪努力催眠着自己,这样挺好的,起码分数高还能给她免学费,已经是意外收获了,已经是…… 她默默地继续往前走,然后抬起袖子,把眼睛里的泪水擦去。 “我供你。” 身后的少年忽然不高不低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梁雪回过头去看着他,她的眼泪好像擦不干净一样,梁肃的面容都模糊了,只能分辨出他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微长的刘海挂在高挺俊秀的鼻梁上。 少年低声说:“你去一中,哥供你,不是我爸妈的钱,是我挣的,本来打算拿这钱盘个小店,不过你上学更重要,先用着,我那些用不着的花销,过几年再打算也成。” 梁雪张张嘴:“哥……” 梁肃抬起手打断她的话,熟练地从兜里摸出一盒烟,叼出一根点上,他不再嬉皮笑脸的时候,就像是个大人一样,吐字清晰而缓慢,带着一股子深思熟虑似的味道,发育完全的声线有些低沉,那身体依然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骨架却已经长开。 一瞬间,梁雪看走了眼,几乎觉得哥哥那颇为骨感、但是宽阔的肩膀像是张开了一双翅膀一样。 他说:“错过了这机会,以后想补都补不回来,我还有点钱,够给你交第一年学费的,别多想,好好念你的书,有我呢,将来有出息了再还我就行了。” 梁肃吐出一口白烟,笑了一下,伸出手指把她脸上的眼泪擦掉:“行啦,别掉金豆啦,小黄毛丫头,有本事打架斗殴,还没本事上个一中么?老梁家还指望你光宗耀祖呢。” 梁雪终于忍不住了,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就那么放声大哭起来。 她想起刚上小学的时候,她个子还没长起来,比柳蓉还豆芽菜,穿得又脏又破,小朋友们都欺负她,有一次,一个班里的女生,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自己和一个外班的孩子介绍说:“我们班最邋遢的是梁雪,她是邋遢大王。” 三年级,同桌的女生把她当成小奴隶,指使着她干这干那不说,还一有不顺心就拿她撒气。那女生和前面的男生斗嘴吵架,梁雪不过在一边笑了一下,就被恼羞成怒的女生从头到脚数落一番。说她“有爹生没娘养,是个野种怪胎,连你妈都不要你”。 风刀霜剑言如雪,那句话一下子就戳中了梁雪的痛处,忍不住回了几句,同桌的女孩子忽然就伸手掴了她一巴掌,还拿出劳动课用的大头针狠狠地戳在她身上。 那时候《还珠格格》还没播出来,可孩子们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容嬷嬷的手段,那么天真,又那么残忍。 后来梁雪的奶奶找到学校来,痛快淋漓地撒泼大骂一通,把那女孩子连家长一起,都骂得抬不起头来,以至于老师不得不出面调解。 这些事,梁雪都记得。 没有人能忘记伤口,哪怕再浅淡,哪怕早已过去。皮肤随着时间,而渐渐愈合,然后伤口就蔓延到了皮下,到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地,把她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像是对任何人都怀有敌意的小兽,她所有的态度,都仅仅是为了自我保护。 还从没有人跟她说过“有我呢”这三个字。 梁肃有些慌神,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这小丫头的眼泪跟决堤的三峡大坝似的,止都止不住:“梁雪?小雪?哎呦,小丫头,我说错什么了?你别哭了成不成,这别人都看呢,还以为我欺负你了……祖宗!我都叫你祖宗了,别哭了……” 梁雪想,梁肃真是她亲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勉强压抑住哽咽,用力抿抿嘴,摇摇头,拉着梁肃在旁人诧异的眼神里走开,小声说:“哥,我想好了,我还是去八中。” 梁肃一个还上高中的半大小子,能有什么赚钱的手段呢?不过就是替人打游戏练级、倒卖电话卡、偶尔给相熟的酒吧老板当当服务员而已。他狐朋狗友那么多,对朋友又向来手松大方,还稍微有那么一点可笑的“大男子主义”,觉得自己已经大了,没钱也不愿意跟他爸妈说,只能自己跟自己抠门。 即使他假装自己是个大人,可也改变不了他只是个比梁雪大两岁的少年这个事实。 梁雪轻轻地解释说:“我不去一中,钱也是一方面,再者我平时的成绩其实没那么好,中考只是超常发挥,到一中可能也跟不上别人,何必呢?高中上完了还得高考,我干什么不选个适合自己的地方学呢?哥,我就这脑子,怎么学也学不成柳蓉那样,到一中我自己也难受,你也上学,这道理还不明白么?” 梁肃愣愣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之间,就变成了这个小丫头反过来安慰自己了。 梁雪使劲抹了一把哭花了的脸,挤出一个笑容:“应该说是我命好,要不是忽然超常发挥考了这么多分,八中也不能给我免学费,你不知道奶奶多高兴,她虽然嘴上没说,可今天早晨煮面,还特意给我放了个鸡蛋呢。” 梁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听着这向来沉默寡言的妹妹难得的喋喋不休,就觉得心里跟被抽空了似的难过。 他想起自己在那些小兄弟之间的威望,想起他们一口一个梁哥地叫着,有时候感觉自己无所不能似的。 可那都是假的——那只不过是另一种层面上的过家家而已,他从来不是无所不能的,连妹妹考上好高中,供她去那里读书这么理所当然的事都做不好。 日出月落,整个世界像是一个看不到边的轮子,推着他木然地跟着走,木然地承受、忍耐。 梁肃从未曾这样痛恨过自己的年轻,和无能为力。 柳蓉度过了非常轻松愉快的一个假期,直到去一中报道的时候,她在分班的地方查看名单,从头到尾浏览了好几遍,找到了自己和所有认识的人的名字,都没看见“梁雪”两个字,才意识到,自己被她骗了。 她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好半天,像是被一瓢冷水淋湿了头,直到遇到常露韵叫她一起去找班级,她才反应过来,梁雪是不会来了。 柳蓉毕竟聪明,她几乎是立刻就隐隐地意识到了梁雪不来的原因。 常露韵在激动于还能跟她一个班,顺口问:“你看见梁雪在哪班了么?” 她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回答:“不知道,刚才没看见,不过假期里她跟我说过可能会去八中,她哥在那,你认识的,我不知道她还来不来。” 常露韵就呆住了,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因为“她哥在”这个烂理由,而放弃全市最好的学校,去一个区重点。 柳蓉觉得自己可能是天纵奇才,瞎话张嘴就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咱们一中重理轻文,据说到高二分文理班以后文科班挺受气的,每年高考的时候文科成绩也不像理科班那么拔尖,她说她打算学文,可能一中不大适合她,而且八中离家近,方便……再说她哥那人,人脉特别广,能照顾她。” 常露韵这才露出一点了然来:“她这么早就想好学文还是学理啦?” 柳蓉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梁雪想得可远了,恨不得下面二十年的人生都规划好了,不随大流,目标明确。” 常露韵点点头,一直就觉得梁雪有思想,没想到她这么有思想,于是飞快地又把话题转到另外的方向去了。 柳蓉分心听着,不时点头,偶尔应和。 其实梁雪什么都没和她说,柳蓉只是下意识地认为,如果是自己,一定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不来一中的那无可奈何的理由,不希望别人在背后可怜自己,便推己及人了…… 而已。 第十八章 传说中的一中 传说中踏进了一中,就是半条腿踏进了重点大学,传说一中在最早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大大的橡胶操场、平整的草坪、大型室内体育馆、以及无敌霸气的图书馆,传说一中每个教室每间学生寝室都是夏天有空调,冬天有地暖,传说一中是学生老大,对任何制度不满意,可以直接联名上书,对任何老师不满意,可以联名罢免。 还有……在那个人民币购买力比现在高很多的年代,传说一中校长年薪五十万,十分的牛皮哄哄。 柳蓉第一天来到教室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不一样的地方,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已经有大半个班的同学已经在座位上坐好了,没有人喧哗,大多数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从讲台上往下一扫,好多不同版本的高一练习册,即使有人想聊天,在这样沉默文明的大背景影响下,也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或者写在纸上。 讲台两边各坐着一个老师,一个是看起来颇有资历的女老师,还有一个年轻得几乎有些像学生的男老师。据说这也是一中一个传统——初一初二每班除了班主任之外,还要另外配一个副班主任,后者一般都是刚毕业才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据说一来是为了让年轻教工能尽快融入学校生活,二来是因为和学生年龄更接近,可以比较有效的沟通。 柳蓉和常露韵签了到,找到一桌靠近墙的空位,就坐了进去。 坐下的时候,柳蓉的眼角瞥见后桌男生桌子上的练习册,发现他已经把一本高一化学的辅导练习册做了大半本,还在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身上悠悠地散发着杀气。柳蓉立刻觉得三观都被颠覆了——话说开学第一天任务不就是大家认识一下,聊聊天,熟悉熟悉学校的么? 她们两个人轻手轻脚地坐下,唯恐打扰身后那位超人一样满身肃杀的同学,非常憋屈地用柳蓉一张画废了的黑白稿背面,你一句我一句地“笔聊”起来。 大概半个小时以后,基本上人都到得差不多了,那位年长的女老师才咳嗽一声:“大家把手里的事都停一停。” 她微微带些外地口音,不严重,声音不算洪亮,说话的语速飞快,反应慢一点的都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一张脸严肃极了,简直让人望而生畏:“欢迎来到高一七班,我姓白,白玉,教物理,如果同学们将来读理科,不出意外,我可能会是你们三年的班主任。” 她托了一下眼镜,指了指一边大男孩一样的男老师:“这是你们小张老师,咱们班的副班主任,教我们班和八班英语,希望大家以后多配合他工作。” 小张老师腼腆地冲大家笑了笑,前排有几个女生带头鼓起掌来,柳蓉眼尖地看见,小张老师的脸红了。 常露韵在纸上写:“我活到这么大,第一次有一个帅哥当老师。” 柳蓉回了她六个点。 白玉除了一开始那一句欢迎以后,基本上就没说过一句好话,所有“我知道各位都很优秀”之类的貌似是表扬的话之后,必然要接一个“但是”,把什么叫“下马威”演绎了一个淋漓尽致。 柳蓉在纸上写:“她真的欢迎我们么,我总觉得不大像啊。” 常露韵画了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 班主任开场白过后,就是老过程,同学们互相认识,自我介绍,按顺序站到讲台上,自己报学号姓名,来自哪个初中,以及人生理想和生活理念等。 有将近半个班的人,声称自己以前是班长,很多人站起来的时候都能骄傲地吐出一长串获奖经历,好像全市少年儿童能得的奖项基本上全都被这个班的人拿走了一样。 还有个长发飘飘的女生,站起来一张嘴就是噼里啪啦的一大段日语,基本上所有人都只听明白了一个信息——她的名字叫王碧瑶,然后这位王姑娘怕大家听不懂,又屈尊下贵地用英语翻译了一遍,才甩甩头发,旁若无人地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汉语对她来说太难了,以至于十来年了都没有信心用标准的普通话表达。 柳蓉和常露韵对视一眼,心里都不由自主地升起了某种诡异的感觉。那时候柳蓉还不知道有“装字母”这个词,就是为王碧瑶这样的姑娘量身定做的,她沉默了半晌,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并且在纸上和常露韵分享了:“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进入高中,先是军训一个礼拜,鉴于他们都还小,身体素质还普遍在平均水准以下,这个夏天又实在是热,所以基本上也就是走了个过场,训练过程十分人道——不人道的是,还在军训期间,学校就搞了个考试,美其名曰摸底,只提前两天通知,弄得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常露韵家离学校稍微有些远,为了方便,她决定住校,于是那天柳蓉去她寝室借书的时候,就愕然发现了一整个寝室的人,除了常露韵之外,床上一个,书桌前坐了一个,还有一个拿着书在寝室走来走去,喃喃无声地念念有词,全都在用功。 柳蓉敲门进去的时候,几个人动作一致地抬头望了她一眼,然后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就又一头扎进了书山题海中。她心里在流泪,战战兢兢地跟常露韵说了两句话,就拿着书落荒而逃了。 这是个什么妖怪世界啊…… 摸底考试的成绩在军训的最后一天公布出来,总共就考了三门,数学英语和理化综合,柳蓉数学满分,英语扣了五分,理化扣了四分,自觉已经不错了,谁知后来才听说,班里三门课全部满分的居然就有四五个人。 军训阅兵结束,孩子们迫不及待地脱下了那身硬邦邦的军装,换上自己带的衣服,一般这时候,别的学校的孩子都刚好和新同学们混熟了,在一起玩闹,一中的孩子也和新同学们混熟了,在一起订正题目。 柳蓉顿时觉得,这个学校好像就充斥着一种特殊的味道一样,让她有些难过起来,她收拾好了东西,和常露韵打了招呼,没有直接回家,鬼使神差地就搭上一辆公交车,去了两站以外的八中。 她穿着自己的小裙子,在八中门口站了一会,他们的高也刚刚军训完,高二高三的人自行去自己班级报道交学费,整个学校都是叽叽喳喳四处乱窜的新生,柳蓉在门口站了一会,忽然觉得,比起这里,一中尽管有最强大的软硬件,却还是显得有些冷清了,就莫名其妙地,微微有些羡慕起梁雪了。 她是想来看看梁雪的,可是到了八中才想起来,自己不知道她在哪班,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到处都是人的校园里走——自从上了高中以后,梁雪就没有联系过她,怎么联系呢? 梁雪不可能装着手机上学,家里的电话还是今年刚装上的,柳蓉打过一次,梁奶奶接的,她一句“请问梁雪在吗”还没说完,那边就生硬地一句“不在”,给挂了。 至于梁雪……她大概还没想好怎么和过去的朋友交代,于是也就鸵鸟一样地沉默了。 忽然,身后有个人叫了一声:“小丫头!” 柳蓉一开始没注意,那人又叫了一声,她这才意识到这腔调有些熟悉,一转头,看见梁肃正对着她挥手。柳蓉眯起眼睛望过去,发现他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半长不短的头发彻底黑了,也明显修整过,显得整个人利落精神了不少,露出的耳朵上也没带着他那乱七八糟的耳钉,最惊悚的是,他居然还正经百八地穿了八中校服! 梁肃穿过人群走过来,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怎么军训都没晒黑啊?想当初我们那会,好多人都晒爆了一层皮,你们那是什么军训啊,疗养呢吧?” 柳蓉“嘿嘿”一乐:“我们训练时间都在上午八点以前,和下午四点半以后。” “太腐败了,太腐败了!” 梁肃一边大摇其头地感叹,一边伸手想在她脑袋上揉一揉,却忽然发现,这个小姑娘似乎不像记忆里的那么小了,好像经过了一个暑假,她就长高了些,虽然仍是瘦瘦的,却不那么像豆芽菜了,有了几分女孩子长开了的感觉,穿着背后打着大蝴蝶结的连衣裙,头发梳成干净的马尾绑在脑后,抱着书包,仍旧是平平常常的眉眼五官,却显得干净极了。 梁肃就忍不住顿了顿,收回了手,颇为不自在地松了松校服领子:“你怎么跑这来了?” 柳蓉说:“我找梁雪。” 梁肃一愣:“梁雪……哦,梁雪今天不在学校,请假了,我二叔——就是她爸,今天犯病了,离不了人,我奶奶今天又给人做工不在家,所以……” 柳蓉“啊”了一声,心里有些茫然。 梁肃清楚自己那妹妹是什么性格,知道她没去一中这件事,肯定是跟谁都没打招呼,也暗暗叹了口气,就说:“要不这样吧,我也报完道了,趁我奶奶不在,我带你上她们家找一趟去?” 柳蓉想了想,她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去主动找梁雪、并且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等梁雪主动和她联系,那一定是不知道猴年马月的事了,于是点点头。 不过她真没想到,这一路上居然还颇为不太平。 很久以后,柳蓉给梁肃起了个外号叫“瘟神”,因为她发现,跟着这位眼下“疑似已经改邪归正”的同志,就碰不上什么好事。 第十九章 阶级友谊 柳蓉那不着边际的脑子,在一瞬间飞快地划过了“狗改不了吃屎”“树欲静而风不止”“怪不得警察的第一犯罪嫌疑人都是有案底”的等等念头。 尽管梁肃摘了耳钉,染黑了头发,甚至穿了校服,整个人都如同一个“良家少年”一般,却也阻挡不住过去的对头或者朋友来找他“联络联络感情”——在半路上,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流氓,就拦住了两个人的去路,柳蓉发现,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得危险,这帮仁兄看起来,也远比那年深秋傍晚拦住梁雪的那帮半大小子们段位高。 刚刚还笑眯眯有说有笑的梁肃一张脸忽然就冷下来,像是换了个人,把她往身后一让:“小丫头,你先回家,回头我让梁雪给你打电话。” 柳蓉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犹犹豫豫地抬头看了一眼梁肃,然后目光在那些个小流氓身上转了一圈。 她从小到大都是乖乖牌好孩子,偶尔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听说过那么一两句打群架啦、上砍刀之类的事,除了不小心撞到梁雪的那一回,简直觉得他们这个圈子遥远得像是在来自另一个星球似的。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得暴力解决呢? 不过柳蓉觉得,即使关系不算特别熟,也不应该把梁肃一个人扔在这,负罪感她已经体验过一次了。然而她又从来没直面过这种情况,脑子里飞快地转动开,她那发散性的大脑活动显然在这时候掉链子了,愈想愈没边没烟、乱七八糟,甚至难以抑制地在眼前浮现了一个画面——梁肃被人打成了扁扁的一条,靠着墙戳着,她自己则在一边忙忙叨叨地想把他重新吹鼓起来…… 她用力甩了甩脑袋,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着调了。 不过眼下没人注意到她——这小姑娘的体积实在容易让人忽略不计。 为首的一个人穿着一件没袖的马甲,露出两条鼓鼓囊囊都是肌肉的胳膊,上面还浮着一个颇有行为艺术感的刺青,指着梁肃说:“我知道你是谁,我是谁你别问,现在问你个事,今儿咱们得说清楚了,我一个小兄弟,叫刀片儿,上个礼拜是不是让你给打了?” 梁肃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是我打的怎么着。” 柳蓉立刻把目光转向他,心说这家伙太笨了,就真是也不能这时候承认啊,这不是找挨揍么,好汉才不吃眼前亏呢。 马甲男点点头,阴森森地看着梁肃:“行,你有种,敢认就行,你说怎么办吧?” 梁肃目光没从他身上移开,又对仍在原地的柳蓉说了一回:“小丫头,你躲开这。” 马甲男微微转过头,看见柳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大概认定了这是个乳臭味干的小女孩,也懒得跟她一般见识,于是挺鄙视地说:“女人,一边去。” 那眼神,那语气——柳蓉身体里深藏已久的中二病和高贵冷艳病一瞬间就爆发出来了——这辈子还从来没人用这么看不起的腔调叫过她“女人”,并且还敢叫她一边去! 可怜的小马甲,他大概还不知道一个小萝莉的能量。 柳蓉默不作声地盯着马甲男看了两眼,然后一言不发地抱着书包,“一边去”了,转身就走,头也不回,转眼间已经不在这条小胡同里了。 梁肃这才松了口气,把校服外套一脱,往旁边一扔,活动了一下脖颈和手脚,关节“嘎啦嘎啦”地作响:“那叫刀片儿的兔崽子是东西么,你问我怎么办?老子把话撂下,以后见他一次还揍他一次!” 梁肃确实不怕,他光棍惯了,柳蓉一走,他还真有点想放开手脚打场架。 梁雪拒绝了他的资助,于是暑假的时候,他用攒的那点打零工赚的钱开了个卖奶茶的小店,就在原来五中门口,大概是他改邪归正以后的形象实在太书生气,也大概是他初中毕业太久,现在五中的新一代小流氓们已经不认识这位曾经的“大佬”了,居然有人上门挑事,带头的就是那个“刀片儿”。 不知道耍流氓也要论资排辈的下场,就是自然地被收拾了一通,于是小弟找了小弟的老大,小弟的老大觉得自己跟班被人打没了面子,此仇不报非君子也,于是上门找事,于是斗殴就开始了。 传说打架的秘诀,一在体力良好,二在头脑清楚,三在经验丰富,四在豁得出去,有道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梁肃以上几项一应俱全,并且相当豁得出去——不然当年在“笙歌”,也不能一个人扛五个,何况这回对方只有四个人。 马甲男一看战斗力不行,几个小喽啰三下五除二都趴下了,脸上立刻就挂不住了,是真急了,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霾,慢慢地把手伸进怀里,就掏出一把砍刀,梁肃眼角扫过,当时就往后猛地退了一大步,躲过了一刀,他也有点懵,心说这怎么就至于上刀子了? 哦他娘的,在贴身的那皮马甲里面挂砍刀,不怕削掉你丫一块肉么?! 本来也就是一点屁大的一点事,几个无聊小青年谁都不愿意咽下这口气,梁肃觉着自己有理,但是有点小脾气,懒得跟这路人解释,这才知道事大了,心说难不成今天还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梁肃这假不要命地决定撤退,豁得出去是豁得出去,空手夺白刃的事除了武林高手,就个傻子了。 为这流血牺牲的,不值当。 马甲男一看他要跑,更了不得了,就来劲了要追,打算在小胡同里展开巷战。然而就在这时候,忽然一块大石头从天而降,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么巧,正中马甲男的脑门,那石头好像是胡同里住小平房的人家里用来压咸菜缸的,平时就放在门口,谁没事也不去搬动,足有个十斤八斤的,幸好还只是磕着脑门,不然还真就坏菜了。 尽管这样,马甲男还是当时就差点肝脑涂地,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都直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知道怎么顺着胡同墙壁另一边爬到墙头上的柳蓉,梁肃第一反应是,这小丫头力气居然不小,然后明白过来眼下的情况,立刻大叫一声:“丫头,快下来!” 柳蓉本意是计算着马甲男的行进方向,想把石头扔下去绊他一下,谁知道就中大奖了,当时爆发的小宇宙瞬间蔫了,就傻愣愣地蹲在墙头上。 听见梁肃叫他,才哆哆嗦嗦地来了一句:“我……这怎么下去?” 梁肃瞪圆了眼睛:“白痴,你怎么上去的?” 柳蓉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马甲男试图站起来,大概是有点脑震荡,晃了晃又坐了回去,一个跟着他的喽啰反应过来,立刻跳起来:“死丫头!” 梁肃忽然从一边跑过来,把校服外衣轮圆了,准确地抽到那跳起来扑向柳蓉的小青年眼睛上,然后一脚踹在他脚踝上,将他整个人硬生生地给“踩”了下去,对柳蓉说:“跳下来,我接着你!” 柳蓉:“啊?” 又一个人扑过来,梁肃一低头,架住他的胳膊,顺手抄起一块砖头砸在他脑门上,急了:“啊你个头啊,快跳!” 柳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特别勇敢,一咬牙一闭眼,居然就真的跳下去了,梁肃准确无误地接住她,发现小姑娘意料之中的分量不大,双手卡在她的腰上,往旁边转了半圈,然后叫她轻轻落地,说了一句:“跑!” 然后两个人就撒丫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柳蓉这种一直都靠同情分过长跑考试的人,还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跑得这么快这么长,果然传说是对的,一个人想练成轻功的最佳途径,就是被一群疯狗狂追,连她这种肉蜗牛都能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他们俩也不知道跑了多远,才摆脱了追兵,一前一后地停下来,站在路边,柳蓉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脑子里几乎空白一片,晃了晃,就要坐在地上,梁肃赶紧拉住她,说:“别坐,剧烈运动完了以后就坐下,屁股会变大。” 柳蓉听见这句话,立刻又迸发了惊人的毅力,愣是拽着梁肃的袖子重新站了起来。 半天,才把气喘匀了,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大笑起来。 梁肃以前觉得这小姑娘拿腔拿调劲劲儿的,现在发现,她身上竟然还有种傻乎乎的仗义。柳蓉以前觉得他是个不靠谱的小流氓,现在发现,他其实还挺靠得住的,回想起那时候闭着眼直接从墙头上往下跳,心里多少还有点后怕,梁肃竟然真的接住她了。 梁肃对她比了个拇指:“柳蓉妹妹,你太爷们儿了,真是这个!” 柳蓉严肃地说:“我真不是故意的,□□保证。” 她脸蛋上还带着一点剧烈运动出来的殷红,偏偏要摆出那么一副有些呆的严肃表情,梁肃于是就被娱乐了,使劲揉了一下她的脑袋:“走,今天请你喝奶茶,随便喝多少,喝饱了算。” 柳蓉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个没心没肺的,立刻把刚刚惊魂狂奔的事丢在一边,乐颠颠地就跟着他走了,夕阳落下来,少年和少女的影子被长长地拖在地上。 那天之后很久,柳蓉才想起来,其实不是去看梁雪的么,怎么就变成喝了一肚子奶茶了呢? 第二十章 没有硝烟的战争 最后大概还是梁素回去和梁雪说了,过了一些日子,柳蓉就收到了梁雪的来信,从而光荣地成为了全班唯一一个还在用这种原始的方式和以前的朋友联络的山顶洞人。 叫梁雪打电话是有困难的,电话要有电话费,煲电话粥什么的,要是叫她奶奶看见,那绝对是一场灾难,高中的生活一下子紧张起来,初三老师当初“考上高中你们就轻松”了的谎言不戳自破,两个人都忙了起来,只能偶尔用自习课的时间写一封信赖联络——即使八中到一中只要坐两站公交车。 一中有早自习的时间,柳蓉一般就利用这个时间读信回信。 虽说是“早读”,不过似乎同学们都内敛得很,即使真的在“读”,也只是做做口型默读默背,整个教室只有“嗡嗡嗡”的小声诵读声,唯一比较豪放的是常露韵同学。 柳蓉看了她一眼,觉得此君就差摇头晃脑了,前边的男生已经回过头面色不善地瞟了她两回,常露韵依然无知无觉地操着大嗓门十分投入地背课文。 柳蓉收回目光,看见梁雪信里写着——“……月考刚结束,你一定又是第一吧?哈哈,我知道你,到哪都没问题,我这就体会到八中的好处了,没有你们这帮人压着,我这辈子也考了回全班第一,真是咸鱼翻身,能体会你当年的爽了……” 柳蓉默默地抿抿嘴唇,决定不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她抬头看了一眼看自习的同时,自己也在念念有词地背着什么东西的英语老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柳蓉这回月考不再是第一了,虽然和全班第一的总分只差了六分,却居然只得了第六名,前几名的分数咬得紧紧的,差一分就要往下落一两名。 这时常露韵舒了口气,翻到了下一页,前边的男生重重地用书脊撞了一下课桌,小声说了句“受不了”。 柳蓉皱皱眉,觉得自己简直看见了男版的于晓丽,常露韵依然无知无觉。 现在常露韵每天比别人提前一个小时来学校,中午不午休,到班里自修,她这回月考考了班里三十名,柳蓉以为她会哭——很多人都偷偷哭过,他们每个人来的时候,都自称天才,可即使真的是一帮天才,也会有第一,有最后一名。 好像一眨眼,他们中的大多数,就从老师同学捧在手心的优等生,跌落到可怜兮兮的中等生、甚至差等生的地步,这落差实在是太大了一点,为了这,一中特意给高一配了心理辅导课,可惜那时间大家不是在补眠,就是在做其他的作业和练习,不领这个情。 心理辅导半毛钱的用处都没有,那心理老师还一紧张就结巴……柳蓉撇撇嘴,能让他们心理平衡的唯一方法,就是回到初中那傲视群雄的排名上——显然,那是不可能的。 可常露韵没哭,她好像习惯了各种别人看起来不能忍受的痛苦,高星她们那帮八婆就把她磨砺得无坚不摧,常露韵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每一道错的题目全都订正了,用一个大本子,一道一道地抄写下来,后边标明正确方法和自己错在了哪个步骤,以及是哪里没学好,才造成了这个错误。 柳蓉摊开一张信纸,又瞄了一眼英语老师的位置,开始回信。 就在这时,常露韵大声地清了一下嗓子,又翻过一页,前边的男生终于受不了了——柳蓉记得那黑不溜秋的男生叫黄磊,一说话就掐兰花指,小眼神还一勾一勾的,顶幽怨了——黄磊回过头来,幽幽地瞪了常露韵一眼,阴阳怪气地说:“loud speaker同学,麻烦你闭嘴一会行不行?” 常露韵的声音徒然顿住,愣了。 黄磊冷笑了一声,回过头去,在椅子上扭了扭,拨了一下头发:“跟就你一个人会说英语似的。” 他同桌陈嘉也低低地“嗤笑”一声,也凑趣似的回过头看了常露韵一眼,这长着一双耗子眼的男生不怀好意地说:“人家肺活量大,你没见过唱美声的么,都是这身材。” 人家什么身材跟你有什么关系,又没让你娶她——柳蓉翻了个白眼,在纸上重重地写道:“我以为世界上最烦人的生物也就于晓丽高星那德行,现在终于明白了,那其实什么都不算,世界上还有一种更可怕的生物,就是像于晓丽和高星一样的男生。你能想象么,郭帅和于晓丽的综合体,这货该多无敌啊,要是多几个,美帝算什么?小日本又算什么?” 常露韵默默地低下头翻着自己的书,沉默了一会,然后又忽略了黄磊和陈嘉这两个男八婆,旁若无人地大声背诵她的书,她果然变得无坚不摧了。 过了一会,黄磊又嗤笑一声,回过头来找事:“是government,不是ga-ver-ment好不好?谢谢您了,常露韵,你想当广播员也先把舌头捋直了行不行,好歹读准了再出来现眼。” 通过嘲笑别人,就能显得你比较能耐么?娘娘腔——柳蓉笔尖一顿。 黄磊转过去,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跟旁边人说:“ga-ver,你听见她读的了么?ga-ver,太逗了,chin-glish都没这么说的,我估计她这是changish,忒原创了。” 柳蓉想,于晓丽是三八,黄磊这丫就是三九。 她故意把桌子重重地往前拱了一下,桌子上摞得高高的课本就一股脑地全落下去,劈头盖脸地拍到了黄磊身上,砸得他直缩脖子,然后还没等他说话,柳蓉一脸无辜地给了他一个歉意的笑脸,把嗓音捏得又做作又娇柔:“哎呀,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不小心掉了,能帮我捡起来么?实在对不起啊对不起。” ——怎么没砸死你个猥琐男呢? 柳蓉把这个段子写进了给梁雪的信里,末了颇为文艺地感慨道:“我想像你那样,狠狠地给他一拳,最好能把他那张麻子痘痘脸打凹进去,可最后还是没有,我好像生来缺少那种坦率、快意恩仇的能力。” 一个礼拜以后,柳蓉收到了梁雪的回信,最后写了一行字:“你上回的信,我给我哥看了一眼,不介意吧?反正也没啥隐私,我知道你肯定不介意。他点评了一下,说你这小丫头越长越不是东西了,有潜质。” 柳蓉不知道为什么,脸就突然红了。 月考过后,柳蓉默默地收敛了不少,她已经感觉到了一中那种激烈竞争的气氛,并能融入其中了,常露韵说中午午休时间在教室里自修的至少有二十多个人,说着说着,连柳蓉也感受到了那股子压迫力,在五中的时候她可以做自己的事,除了意外,她觉得自己考第一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可在这里不一样,她忽然生出了某种不确定的感觉——就像她很久很久以前,丢掉第一名那次曾经质问过自己,而后又给抛到耳后的那个念头——她自己真的比别人聪明么?她真的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优秀么?她真的可以用别人少的时间学得比别人好么? 凭什么呢?她想不出,于是不自信了。 月考的第一名是个叫赵彬彬的女生,白皮肤大眼睛,有男生偷偷在背后说她是班花,绝对和胡蝶不是一个档次的班花。赵彬彬或者长得不如胡蝶那么精雕细琢,可比胡蝶有气质得多,学习很用功,下课的时候堵着老师问问题最多的就是她,还不是书呆子,嘴巴甜会说话,简直完美。 她月考拿了班里第一,之后各门课的老师偶尔突击考试,她都不可思议地能拿到一个高得叫人仰视的成绩。 柳蓉有时候会对着赵彬彬的背影发一会呆,每次这时候,她的自信就会飞快地褪去,她想,为什么我不能做到呢? 长相不如她,成绩不如她…… 鉴别一个人是不是在友好态度的掩盖下嫉妒着另一个人,其实非常容易。 比如当别的女孩子在背后叽叽喳喳地议论赵彬彬如何完美的时候,柳蓉会一言不发;但当有情绪不会内敛的孩子傻乎乎地说些“赵彬彬每天晚上学习学到两三点”“至于这么努力么,高三了肯定没后劲”或者“赵彬彬其实长得一般般,主要是打扮得好”之类的蠢话的时候,柳蓉才会十分公正地来一句:“别这么说,人家是学习好,而且我觉得她长得也确实挺漂亮的。” 在被爸妈问起谁是第一的时候,她会表情漠然地说出赵彬彬的名字,然后在爸妈“向她学习”的教育声里,迅速把话题转向下一个方向。 无法附和别人对她的赞美,因为心里是那么不舒服,却要靠别人对她的恶评来彰显自己的虚怀若谷和不介意…… 柳蓉自己也觉得梁肃的评价挺准确的,越长越不是东西了。 曾经那个反应迟钝,习惯于走神,总比别人慢半拍,看起来有点呆的女孩子,在刻薄的基础上,又加上了一条,心思深。 阴雨迷茫的青春期,她开始在“自以为阴郁”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期中考试如期而至,柳蓉一个多月沉下心来学习的结果,就是以两分之差险胜赵彬彬。 于是她终于可以在给梁雪的回信里,漫不经心地提到期中考试,并且“无意中”说,“一中真是竞争太激烈了,我只比第二的高两分”,在假装焦虑里,透露了自己第一的这个事实。 于是她终于在又一次女孩子之间讨论什么衣服好看的时候,十分主动且热切地说一句:“我觉得赵彬彬穿的那个外套就超好看,不过也就只能她穿,她皮肤好。” 是啊,你那么完美,不过我打败你了——唉,这些少女的小心思。 期中考试完了以后那个没有作业的美好周末,柳蓉终于找到时间,约了梁雪和常露韵,在梁肃开的那个小奶茶店里聚一聚。当柳蓉带着绒线的小帽子,穿得十分乖乖女地走进梁肃的奶茶店时,就听见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说:“欢迎光临。” 她抬起头来,然后两个人都愣住了——那天穿着马甲拿着砍刀追杀他们的那个小混混,居然站在门口帮梁肃看店! 柳蓉背后的汗毛都立起来了,瞪圆了眼睛,十分戒备地跟这个危险分子大眼瞪小眼。 “马甲”已经打扮得已经很正常了,看见柳蓉居然忍不住心有余悸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指着她说:“你是……你是那个……” 梁肃笑嘻嘻地走过来,亲热地搂住那马甲的肩膀,哥俩好地介绍说:“这位女侠就是那天把你开了瓢的那位。柳蓉,这是小蔡,蔡宝光,叫他蔡哥小蔡都成,我现在平时上课不在,都靠这哥儿几个给我看店。” 蔡宝光十分艰难地对柳蓉挤出一个笑脸来,看起来有点面瘫:“上回都是误会,误会,不打不相识嘛,啊哈哈……” 柳蓉就风中凌乱了。 第二十一章 天才vs地才 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大概就是这样的。 柳蓉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有些奇幻,比如梁肃和这位蔡宝光,明明是拎着砍刀追杀好几条街的仇恨,居然一转脸,误会解除,就称兄道弟起来。蔡宝光虽然是个耍狠斗勇的坏胚,却居然还知道讲道理,一知道他那小兄弟刀片儿其实是个专门没事找事的倒霉孩子,就亲自过去把他捶了一通,拎到梁肃这来。 比如黄磊和常露韵,他们两个人明明无冤无仇,因为屁大的那么一点事,就能时时刻刻剑拔弩张。黄磊同学多半政治历史不错,对“论持久战”十分有研究,常年虎视眈眈地逡巡在附近,等到常露韵露出一点破绽,便毫不犹豫地扑上前去狠狠踩上一万只脚。 柳蓉始终不明白,他究竟是哪想不开了,何必呢? 蔡宝光带着他那把“金丝大环刀”向来所向无敌,没想到那天一个不留神,叫一个小丫头给开了,现在看着柳蓉,心理活动有点复杂,一方面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折在这个看起来就乖乖小小的女孩子手上的,一方面一旦柳蓉突然站起来或者动作大一点,他居然还会心惊胆战一下,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边飘。 额头上可是缝了六针哪! 正值周末,梁肃这边的顾客打包的比较多,在店里坐着的人并没有几个。 他这小店十分别出心裁,桌子做得像大木桩一样,带着一点古旧的颜色,一个小木桩桌子旁边围着四个座位,两个是稍微矮一点的木桩一样的小凳子,另外两个弄得像个秋千一样,用粗粗的麻绳吊在天花板上,很多小姑娘都喜欢坐在上面。 梁雪调侃他哥这是盗版精灵森林,柳蓉却一眼就爱上了那秋千似的椅子,爬上去就不肯下来了。 常露韵和柳蓉有一阵子没见过梁雪了,三个小姑娘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要说的话,聊聊你们学校,聊聊我们学校,声讨一下那位男版于晓丽,柳蓉放松下来,脚尖点着地板,在空中小幅度地晃来晃去,一边咬着奶茶的吸管,一边学黄磊说话。 “陈嘉,我跟你说,以后别老乱拿我的笔用,东西是混用的么?多不卫生啊!再说我还得拿这根笔考试呢,我妈昨天去武夷山拜佛,好不容易给我拜来一点仙气,都让你沾走了……哎哟,你看呀,你这地方明明写的是‘e’,老师给看成‘a’,给你判对了,要不然你比我低一分,我得给你告老师。” 她夹着嗓子拿腔拿调地,表演地十分到位,该高音的地方绝对不低音,该尖锐的地方绝对不圆润,梁雪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柳蓉一翻眼皮恢复正常,撇撇嘴:“我跟你们说,别人还成,我就是可怜他妈,还得在激素的作用下喜欢他,身不由己,整个一出悲惨世界。” 梁肃刚给一个顾客装好奶茶,一边听见,也忍不住一乐,心想这小丫头真是蔫坏。 常露韵斜着眼睛逗她:“柳蓉同学,你这么能说会道,怎么期中考试语文差点不及格?成绩单发下来,还让老白特意把你的语文成绩给圈起来了。” 柳蓉立刻炸毛:“谁说我差点不及格?谁说的?我比及格线高了五分呢!老师非说我作文跑题,我有什么办法?他们这些凡人不能理解伟人的想法,我原谅他们。” ——事实是,之后这位伟人的作文跑题了三年,语文成绩始终徘徊在及格线的边缘,让她那位凡胎肉体的语文老师十分绝望。 梁肃靠在柜台上跟着拾乐,一回头看见蔡宝光一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柳蓉,还以为他心有余悸,于是小声安慰说:“没事,那小丫头也就嘴上不是东西一点,有点小蔫坏,没人拿着刀追杀她,她一般也不拿大石头砸人。” 蔡宝光愣头愣脑地点点头,忽然也小声问:“梁老大,那个……是你的妞儿么?” 梁肃一愣:“你说什么?” 蔡宝光抿抿嘴唇,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姑娘,是你女朋友么?” 梁肃皱皱眉:“胡说八道,那是我妹她同学。” 蔡宝光眼睛一亮,“嘿嘿”笑了两声:“是吗……嘿嘿,我刚才看她半天了,这姑娘挺好的,要不是你……那啥,我……” 梁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知道那几个丫头又说到了什么,一起大笑起来,融融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那古旧的木桩一样的小桌子上,还有坐在秋千上的柳蓉身上,她手里晃荡着半杯奶茶,眉目弯弯,笑眼灵动,不怎么引人注目的五官,就透出一股子奇异的平和美好来。 像是整个人都是透明的,像是个在森林里饮食风露长大的精灵,那么干净清透。 梁肃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动了一下,莫名地就因为蔡宝光的话有些不悦,白了他一眼:“你做什么梦呢,人家那是好孩子,不是卢晓梅那种,将来怎么也是个重点大学的苗子,你别耽误人家前程。”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收回目光,拿出计算器,戳戳点点地算着账,一抬头看见蔡宝光还恋恋不舍地往那边张望,就抬手给他脑袋上来了一下:“看什么看,还不快干活去,专门待见一个给你开过瓢的,你m啊?” 蔡宝光伸手蹭蹭自己的脑袋,摸着脑门上的缝针,还是觉得有点疼,于是呲牙咧嘴地走了,心里琢磨着自己可能是稍微有那么点受虐倾向。 期中考试常露韵考了全班二十六名,后边的那次月考,考了第二十二名,然后到期末考试的时候,这个名次就变成了十九——她用了一个学期的时间,稳稳当当地进了前二十名。 期末考试以后的家长会,常露韵被特别点出来,白老师说,这是班里唯一一个每次考试都比上次强一点的同学,她十分欣赏这个女生身上那种坚韧和不懈。 常露韵同学也就变成了整个高一七班唯一一个被他们严厉的白老师说出“欣赏”两个字的女生,剩下的被点名的,无一例外都有得到了几句批评。 包括他们班那位能力一流的班长顾清阳同学,白老师说他学生工作做得不错,不过成绩有待稳定,希望不要本末倒置;包括他们班的完美小姐赵彬彬,白玉老师说她可以再踏实一点,成绩不如一入学的时候好了,希望她能认清自己将来要走什么样的路;包括期末考第一名柳蓉,白老师尖锐地指出,偏科的孩子,哪怕你现在成绩排名再好听,以后也绝对会后悔,别的话不多说,自己看着办。 柳蓉看过常露韵给自己制定的学习计划,常露韵从来不像其他优等生那样敝帚自珍,自己的东西不让别人看什么的,别人说借鉴,她就每次都大大方方地拿出来,还愿意给人讲解那些符号都是什么意思,哪些是必须完成的,哪些是次一等的,为什么这么定。 常露韵也从来不在乎别人不怀好意地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语气“称赞”她一句,“你学习可真用功啊”,她觉得学习就应该是用功的,难不成谁不用功,就能学习好了么? 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谁都知道自己不是天才,却偏偏愿意让人把自己当天才,这不是可笑么?再说了……真是天才,又能怎么样呢?从数值上说,柳蓉算个天才了吧,还不是被班主任目光严厉地说一句“你自己看着办”。 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是他们自己蠢。 这世上天分有很多种,有一点就透、触类旁通的“天才”,也有能坚持不懈、矢志不渝的“地才”,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个天分当个“地才”的,常露韵的计划表大半个班都借鉴过,可没有一个能像她那样坚持下来,这就是差距。 孩子们不懂,但白老师是明白的,“天才”是个危险的词,承载了太多人们的过誉和臆想,容易让人沾沾自喜,容易让人失去方向,自方仲永以降,从来毁人不倦。而“地才”,其实是比“天才”更稀有的一种天分,才是真正能让人成功的东西。 高一寒假前的最后一天,在学校可以不用穿校服,大家领了成绩、寒假作业以及假期注意事项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黄磊开始和陈嘉高谈阔论起寒假要去海南过的计划,他唾沫横飞、指手画脚,跟海南岛是他们家的一样,下巴抬得高高的,一边说着海南的温度和气候,一边把试卷写着成绩的一页折过去不让人看见。 王碧瑶穿了一双高跟鞋,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去,鞋跟点着地面“答答”作响,柳蓉无意抬头,发现她还竟然化妆了。miss wang听见黄磊的话,轻笑一声,中英文交杂地说了一堆话,大意是:“海南有什么好玩的,我打算去澳大利亚流浪一个寒假,要礼物的可以提前预定。” 柳蓉觉得王同学其实已经进化了,起码有几个词会拿中国话说了。 这时她手机响了,柳蓉一看,竟然是胡蝶,赶紧拉住就要走的常露韵,接起来。 胡蝶在那边大呼小叫地说:“放假了么?你们放假了么?快点找我玩来!奶奶的这破学校假期还要加训,就放那么几天假,没意思死了,老娘要无聊死了!快来慰藉我的小心肝啊!” 第二十二章 救命 刚刚经历过期末考试的的柳蓉常露韵和梁雪,应胡蝶邀请,去了传说中的希川艺校。 希川艺校一日游的经历,直到很多年以后,都让柳蓉无法忘却。事实证明,胡蝶就是个无风也要起三尺浪的妞儿,即便她真的只是邀请她的朋友们来聚一聚,也能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端来。 从这方面而言,这姑娘倒是和梁肃有点异曲同工的缘分。 希川艺校是什么地方? 据说全市最好看的妹子,基本上都是从这出去的,年龄从十一二到十七八不等,有一部分从这学两三年,出去混个特长生的,年纪小的还能上高中,脑子聪明点的,没准也能弄个大学上,其他的家里有路子的,要么上艺术类学校,要么找个文艺团进去,就吃这碗饭了,再有不济的,家里有点钱,花上十几万,当个文艺兵,将来退伍转业回来,也有工作。 胡蝶爸妈终于彻底离婚了,按胡蝶的话说就是早该掰了,那一对一天到晚没个消停的狗男女,当初就不应该结婚。她说这话的时候嘴里叼着吃冰激凌的小勺,满不在乎,好像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就是被那一对“狗男女”生出来的。 即使这样,她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前途,无论是她那彪悍的老妈,还是她那窝囊的老爸,都有钱有路子,她先天条件就好,把跳舞学好了,将来还能饿死么? ——虽然她叽里呱啦抱怨得欢:“我跟你们说,学跳舞可惨了,我都想回学校念书了,这日子忒不是人过的,我们老师,天天晚上不让我吃饭,别人吃饭的时间,她就看着我在操场上跑步,我就一边跑一边哭,心里默唱小白菜。” 柳蓉打量着她,觉得这小白菜比初中那时候有精神多了。 旁边和胡蝶一起的女孩立刻酸溜溜地来了一句:“那不是老师看重你么,那老太太可势利了,看不上的人压根连管都不管。” 女孩说完把头发拢了拢,扬起下巴,对柳蓉点点头:“我叫米晓璐,跟她一个寝室,我知道你们,这傻妞一天到晚说,我听得耳根都长茧子了。” 米晓璐那正经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尖下巴,桃花眼,眼皮上面打着珠光宝气的眼影,柳蓉觉得她那眼睛里的流光简直带电,差点闪瞎她的狗眼,赵彬彬跟这帮艺校的姑娘们比起来,算什么呀,也太朴实无华了。 这时门口忽然开来一辆奥迪,按了按喇叭,米晓璐转过脸看了一眼,冲她们点点头:“我是叔来接我了,你们慢慢玩,先走了,拜拜。” 她转过身去,乌黑的大/波浪头发随着她的动作甩到身后,耳垂上挂的耳坠子就随着她摇曳生姿的步伐晃来晃去。 在场的另外三个外校人士,忽然从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自卑情绪。米晓璐其实也比她们大不了一两岁,可柳蓉就是觉得,在她面前,自己好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小女孩。 有时候不在年龄,萝莉和御姐的差距,简直是与生俱来的。 奥迪车里钻出个秃头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西装,皮鞋锃亮,眉开眼笑地招呼着米晓璐上车,把油乎乎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并且暧昧地往下滑。梁雪眼尖看见,皱起眉,就问:“她叔?她什么叔这么猥琐?” 胡蝶就笑了,这没心没肺的姑娘这时候笑起来,竟有那么一点讳莫如深的味道,她浓密的睫毛垂下来,目光几乎穿透不出来,花瓣似的嘴角上扬,似乎是笑,却又说不出的尖刻,她说:“谁知道呢。” 梁雪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似的,看了看那绝尘而去的车,又看了看胡蝶,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胡蝶转过脸又高兴起来:“等我去教室收拾收拾东西,请你们出去吃饭。” 她们这里也有文化课,只是上课的时间不多,每天一两节,基本作用是给早起训练的姑娘们补美容觉,老师们也不大管,反正她们将来不靠这个活着,也有文化课的期末考试,胡蝶在这里成绩竟然还算是好的,于是更加如鱼得水——她简直变成了一个优等生。 希川艺校的教室是大阶梯教室,有黑板,不过黑板旁边是一架钢琴。平时她们在这里上文化课,也学乐理知识,文化课期末考试刚结束,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前排坐了个女孩。 柳蓉她们每个人跟着胡蝶进去的时候,目光都情不自禁地在这女孩身上停留一下。 在希川艺校绕一圈,即使长相出色如胡蝶,也泯然众人了,各种各样的闪亮生物层出不穷,就连米晓璐那天怒人怨的模样拿出去,也不敢在这里说一声艳压群芳。 可这女孩却不一样,她一点也不漂亮,常露韵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腿,觉得这位大概和自己是一个重量级的,心里十分疑惑,这体型也是学跳舞的? 女孩穿着一件淡黄色的毛衣,袖口已经磨损了。她皮肤很白,是一种病态的苍白,连血管都能看得见,暗淡无光的长发披在身后,桌上有一个玻璃杯,喝得就剩下一个底,她坐在那里,桌上放了一本语文课本,她却没在看,只是专心致志地抠着自己的指甲。 胡蝶看见她愣了一下,轻轻地打了声招呼:“欣欣。” 女孩抠指甲抠得太投入了,连头也没抬,就把她们忽略了。 胡蝶也没当回事,径自走到后边,拿了自己的东西,转身带着柳蓉她们三个出去,再次经过那古怪的女孩身边的时候,忽然听见她低低地问:“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丢人?” 胡蝶脚步一顿,想了想,大大咧咧地说:“有什么呀,咱们又不指望考试考高分活着,不就抄几道题么,监考老太太更年期,甭搭理她,下回补考混混过去就行了。甭说咱们这了,重点高中考试还有作弊的呢,是不是柳蓉?” 柳蓉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啊”了一声,然后低下头看了那女孩一眼,违心地点了点头:“是啊,我前座那个这回就被抓住了,一路追到老师办公室,哭得跟孟姜女似的。” 黄磊同学你辛苦了——常露韵默默地脑补了一下他cos孟姜女的情景,顿时娱乐了,她看了柳蓉一眼,心想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乖乖女也能这么恶毒。 女孩却好像没听见,抠自己手的力气更大了,脸上却看不见什么表情,半晌,才更低地说了一句:“我……我不想活了。” 胡蝶愣了一下,严肃下来,把她压着的那本语文书抢过来丢到一边,拍拍她的桌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活着多好啊。” 女孩抿抿嘴,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要站起来,整个人却晃了一下,又软软地坐了回去,然后她慢慢地弓下腰,呓语似的说:“我头晕……” 旁边的几个女孩都吓了一跳,常露韵说:“你们这有校医院么,她是不是病了?” 胡蝶凑过去问:“欣欣,你怎么了?” 欣欣在桌子上趴着,脸埋在臂弯里,柳蓉注意到,她的脸色好像比刚才更白了一点,然后欣欣小声说:“我吃了半瓶……” “半瓶什么?” “半瓶安眠药,我头晕……” 一片静默,几个年轻的小姑娘被吓住了,半晌,胡蝶忽然尖叫起来:“曹禺欣,你自杀?!” 欣欣已经没声息了,半死不活地趴在桌子上,梁雪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一把揪住欣欣的肩膀,硬是把她从桌子上给拎了起来,可欣欣的身体完全不着力,像是一滩烂泥一样,拼命地往下遛,梁雪比她高出半个头,要拉不住她了,常露韵赶紧帮忙从另一边扶住。 梁雪回头跟胡蝶说:“你别叫唤了,赶紧打120,再嗷嗷要出人命了!” 胡蝶手忙脚乱地翻出自己的手机,一拨号还哆哆嗦嗦地按成了128,柳蓉觉得指望这姑娘真是黄花菜都得凉了,就把她按下,自己打了急救电话,说清楚了怎么回事。然后梁雪和常露韵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欣欣往外架。 这见鬼的阴盛阳衰的艺校,梁雪一边磕磕绊绊地走着一边心里磨牙,满学校跑的都是柔柔弱弱的姑娘,怎么公的那么少,走了老远没看见一个能帮得上忙的。欣欣的头一下一下地碰在她肩膀上,梁雪就大声在她耳边说:“别睡!睡过去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真想死?想想你父母把你养这么大容易么?!” 欣欣嘴里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我头晕……” 梁雪眉头夹紧了:“你没法不晕——我说,老娘亲妈跟别人跑了,家里就一个哑巴爸爸,一天到晚穷困潦倒的我还没说什么呢,你这是多大的事,至于么?我靠,好不容易放一寒假出来晃荡一圈,还能赶上这千载不遇的破事,真长见识,胡蝶你丧门星转世是不是?” 胡蝶怀里抱着一堆自己和欣欣的东西,一边走一边掉一边捡,费劲地跟在后边,听见了也委屈:“我哪知道啊,欣欣你怎么那么想不开啊……” 柳蓉赶紧帮她把东西拿了一半,心想半瓶安眠药,那是什么概念?传说吃安眠药自杀的人,死的时候根本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么幸福,意识是清楚的,周围人走来走去也知道,就是睁不开眼醒不过来,然后特别难受,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在后悔里慢慢死去……她打了个寒颤,看见欣欣越来越无力的头,忽然觉得离死亡是这么近。 梁雪一看实在不行了,跟常露韵说:“你扶着她点。” 然后让欣欣靠在常露韵身上,自己腾出一只手,一个大巴掌就扇上了欣欣的脸,愣是把迷迷糊糊的人给扇醒了一点,梁雪揪住她的领子,好像唯恐不对称一样,又在她另一边脸上扇了一巴掌,也不知道梁雪是下手多黑,把欣欣死人一样苍白的脸给扇得又红又肿:“睡了就死了,你个白痴!你甘心吗?!” 欣欣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忽然眼泪就流出来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了……头晕,难受……呜……我不想死……” 救护车终于还是来了,四个人中除了胡蝶之外,有三个人都跟这个陌生的、叫欣欣的女孩萍水相逢,她们一直跟着她去了医院,守在急救室外面,觉得整个医院里飘着的消毒水的味道,都那么不详。 胡蝶说:“她原来是我们这最好的苗子,天生的身体条件好,乐感也好,后来生了一场大病,打了好多激素类的药,回来就变成这样了,怎么减肥也减不下来,这就算是毁了,老师也不再管她。她都这个年纪了,小时候就一直在艺校,没正经上过几天学,就算到了普通学校,也跟不上别人。昨天考试的时候她被抓住作弊……其实很多人都作弊,监考都睁只眼闭只眼,就她……可能一时想不开了……” 每天晚上她们在老师严厉的监督下加课,一边训练一边哭鼻子的时候,其实曹禺欣都会在看不见的角落里默默地望着,胡蝶心里清楚,那原来是她的位置。 她们抱怨累,抱怨老师严厉,可总归还有的能抱怨。 柳蓉回头张望着那紧闭的急救室的门,忽然觉得这里就像是一个大玻璃罩子,一只叫欣欣的小虫子在拼命挣扎,四处碰壁,却怎么都找不到出路。 梁雪架着欣欣出来的时候,手不小心被划了一下,破了一道口子,刚刚医生给她包扎处理了一下,她手上贴着白纱布,这会儿才感觉到疼,“嘶”了一声,忽然低低地骂了一句:“这狗/娘养的世界。” 第二十四章 传染病 欣欣到底还是被抢救过来了,医生说幸好她们送来得早,再晚一点,恐怕就来不及了。 几个姑娘谁也没心情玩了,改约了个时间,就各自默默无语地散了。梁雪回去继续伺候她爸,听她奶奶在一边恶声恶气地絮絮叨叨,也就觉得没有平时那样烦了。胡蝶那天晚上没出去疯玩鬼混,直接回了家,在她妈回家之前,把菜给切好洗好了,胡蝶妈回来看见了,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却一整个晚上没找她的事。 常露韵回去以后,想以“人为什么会自杀”写一篇小短文,可是纸都铺好了,整整一晚上却都呆呆地坐在那,一个字都没写出来,百思不得其解。她想书上说了,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之一,那为什么有人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柳蓉家里的电脑上装了一个单机游戏,叫“虚拟人生”,中间有一个环节是考大学,考不上的话标签就会变成“无业游民”,要等“一年”以后,也就是下一回合重新考才行。柳蓉记得她第一次玩的时候还很小,比较缺乏常识,于是一失手“落榜”了,她就自杀重新玩了一回。那天她回家以后,鬼使神差地就点开这个很久都没玩过了的游戏,忽然觉得,也许欣欣和她当年中断游戏重新玩的心情很像。 可虚拟人生,毕竟也是虚拟的呀。 梁肃的奶茶店在那个寒假成了她们新的据点,胡蝶简直乐抽了——能天天跟传说中的大帅哥梁肃近距离接触! 她第一天去的时候还特意带了相机,非要逮着梁肃拍,说是要带给她艺校的同学们看看,叫她们也瞻仰瞻仰曾经五中第一大帅哥长几个鼻子几只眼。 梁肃就明白小明星遇到狗仔队是种什么样的心情了,在自己的店里被这群跟着胡蝶起哄架秧子的疯姑娘围追堵截外加辣手摧草地□□了整整一天,凄惨程度简直无法言喻,柳蓉在一边看着拾乐,咬着奶茶吸管笑嘻嘻的,临走的时候,她终于良心发现一样地走过来,拍拍梁肃的肩膀做安慰状,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儿,她说:“大哥,你还是清白的,我们都知道。” 一帮围观群众笑得没心没肺极了。 于是梁老板做恼羞成怒状,把她们全体扫地出门。 他听着这群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地互相开着玩笑走远了,这才一个人关了店门,开灯核对着账单。梁肃已经高三了,下半年要高考,他忽然迷茫起来,自己的成绩,参加高考,也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名校重点,那是扯淡,除非他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但是可能也不会太差,估摸着,以现在的情况看,勉勉强强能上个不好不坏的二本。 但上了大学,要学什么呢?学出来又要干什么呢? 梁肃忽然合上账本,披上外衣走出去,冬日的夜晚寒冷得像是把人的血液都冻住一样,他往自己的手心里呵了一口白气,骑上自行车,往和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过两个十字路口,拐过一条街,进入一个特别狭窄的胡同,再往里,自行车已经进不去了,他只能下来,把车锁在一边,然后侧身走了进去。 越过一个大垃圾箱,转过一个极狭窄的小过道,他走到一个装着破破烂烂生了锈的防盗门前,敲敲门,半晌,里面才传来一声低哑的:“谁呀。” 梁肃清清嗓子:“姨,是我,梁肃。” “哎,等会儿。”好半天,里面才出来一个女人,中年模样,面黄肌瘦,头发在脑后挽起,身上穿着一件碎花布的棉袄,已经十分破旧了,却洗得很干净。女人的眉宇间有一道很重的纹路,像是常年愁眉不展,久而久之便凝在那里,回不去了,见到梁肃,赶紧一边招呼他进去,一边露出一个笑容,连笑容也看着苦兮兮的,那么勉强。 梁肃笑了笑:“不了,阿姨。” 他把冻得有点僵的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小打钱来,塞给女人,女人手一颤,抬头看着他:“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肃就抓抓头发,说:“给小齐看病用吧……您别担心,我保证这钱来路特别正,假期开小店挣的,您还不知道吧,我在五中门口开了家小店,原来攒的一点钱,本来打算给我妹上学用,结果人家有本事自己考了个免学费的,得,还省了。” “这……我不能……” “阿姨。”梁肃把她的手推回去,正色下来,“当初要不是我不学好,也带坏了小齐,他也不用落到现在这地步……您还是拿着吧,这是我应该的,小齐是我兄弟,您算我半个妈,儿子孝顺的东西,妈哪能不接着呢?” 他飞快地说完,然后没等女人反应,就仗着腿长跑了,在转弯的地方还用力挥了挥手:“姨您快点进去吧,多冷啊,快去吧,我回家了。” 年少轻狂的日子里,总是有许多出圈的事,当年张齐是他最铁的哥们儿之一,他们横行无忌,自以为年轻会为所有的东西买单。 初中的时候就爱跟他们对着来的一拨人,有一回在张齐落单的时候截住了他,三言两语不合,也不知道怎么就打起来了,结果是张齐被戳瞎了一只眼睛,逃跑的时候慌不择路,叫一辆车给撞了,到现在都是植物人。 打人的后来都被抓了起来,虽然未成年,判不了什么重罪,也背负了一生的污点。 张齐是单亲家庭,还有个正在念书、和梁雪一个年级的弟弟,本来就四面漏风捉襟见肘的家,这回更难以为继了。 那之后梁肃其实一直在想,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争一个高下短长出来? 所谓面子,所谓义气,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他发现操起砍刀棍子,去找对方报仇,反而不如在奶茶店里低三下四地迎来送往赚些钱来,给他们雪中送炭来的管用,可明白过来这道理,似乎已经太晚了。 快乐的寒假总是过得无比迅捷,到了高一的下学期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又一个新的问题冒了出来——要为分文理班做打算了。 高一七班已经确认为理科班,到时候学文的同学会被分出去,很多人就这个问题去咨询过白玉,白玉对此只给了个相当简单的回答——你们看着办,在咱们一中学文的,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你文科特别好,进了文班将来能上重点,要么是你理科读不下去了。 常露韵心事重重地回来问柳蓉:“你是要学文还是学理?” 柳蓉头正在对一套物理卷子的答案,头也没抬地说了一句:“你问我?我学文?搞笑的吧?” 常露韵一想,也是,就柳蓉那文科成绩,进文科班简直就是受气去的——到了高中,学文科只靠她惊人的背功,就显得十分捉襟见肘了,诸如政治大论述题之类,对于柳蓉同学而言,就是翻着脑子里死记硬背下来的那本书,东拼西凑东拉西扯,把给的地方写满了算,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最后分数出来,总是事倍功半。 常露韵就沉默下来,垂下眼睛戳着自己桌子上的一本数学练习题,忽然觉得有种压力,那是一种来自选择和放弃的压力,他们从小到大,上小学上初中,然后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考上高中,都那么顺利成章,忽然之间,人生中的第一个选择来了——虽然以后的日子,这个选择看起来那么渺小,那么无关紧要,可这时候在常露韵心里,就像是她将要面临着放弃一半人生的可能性一样严峻。 黄磊忽然回过头来,来了一句:“loud speaker同学,你还是留在理科班吧,人家文科班都是美女,你这样的进去,不就变成美女与野兽了么?” 常露韵的脸涨得通红,气氛就那么僵持住了,黄磊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有些过分,就干笑了一声,假装转过去和陈嘉说话,柳蓉忽然“啪”地一下放下手里的物理卷子,冷笑:“我说黄大帅哥,你这么舍不得常露韵,人家说点什么都要插句嘴,是什么意思啊?都什么年代了还搞暗恋这套,至于么?说出来又没人笑话你。” 黄磊的脸忽然就涨得比常露韵还红,这伶牙俐齿的货竟然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柳蓉还不知道她无意中说中了什么,眨巴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是闯祸了…… 随着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学校不再强制大家穿校服,青春蠢蠢欲动,王碧瑶带了个头,在还稍微带着些凉意的时候,就第一个在班里穿起连衣裙,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柳蓉却隐约觉得不对劲了,她和常露韵原本都是嘴馋的,两个人的书桌中间偷偷放了个专门装零食的小袋子,一起吃东西,也是女生之间交流感情的方式之一,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常露韵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零食了。 每次晚自习就前,常露韵虽然照常和她一起去吃晚饭,可吃完后,她都会单独去一会厕所,回来的时候脸色总会特别难看,柳蓉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偷偷跟着她进了卫生间,然后听见小格子里,传来可怕的呕吐的声音。 她就想起那年夏天躺在病床上的瘦骨嶙峋的胡蝶,那一瞬间,柳蓉脸色就变了——常露韵……会不会是得了和胡蝶一样的病? 第二十四章 那场纠结的夏天 常露韵推开卫生间的隔间小门,就看见柳蓉背对着洗手池,正神色复杂地等着她。 她脚步顿了一下,默不作声地走到洗手池边上,漱口洗脸,头埋得低低的,然后她听见柳蓉在旁边低声问:“你是不是……吃坏肚子了?胃疼么?要不我陪你去医务室拿点胃药吧?” 自来水“哗哗”地流着,常露韵没出声,柳蓉就也沉默下来。 好半天,常露韵才冷冷地笑了一下:“你不会以为就我一个人这么干吧?王碧瑶最高纪录是四天半,只喝水,一口饭没吃过,饿极了的时候拿烟头往自己身上烫,赵彬彬晚饭的时候喝汽水,买蛋糕,吃油炸食品,跟别人说她就是死吃不胖的体质,其实她‘死吃不胖’的秘诀就是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她们都这样,为什么我不能?我看见过胡蝶变成那样,我理解她,要能让我瘦下来,变好看,死都值……” 柳蓉仍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常露韵的声音慢慢地低下去,水珠从她脸上流下来,不知道自来水,还是她流出来的眼泪,然后她带着哭腔问柳蓉:“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恶心?我也觉得我特别恶心,可我只是胖……难道我胖就低人一等吗?学习好也不行吗……” 柳蓉把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头上,常露韵的头发特别好,乌黑有光泽,还不分叉,摸起来微凉,只有靠近头皮的地方有一点温热,手感好极了,不像她自己的头发,又黄又干,梁肃老叫她黄毛丫头。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和其他动物一样,生活在残酷的丛林和食物链里,早晨睁眼开始,就必须奔跑,为了食物、为了不成为别的动物的食物奔命。进食一直以来都是生命赖以生存的一个能给人带来极大快感的过程,是生命活动的一个重要的核心。 可现在,这些女孩子们却要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这是人类的错?是这些女孩子的错?还是整个社会都是病态的? 不过幸运的是,那天被柳蓉撞破以后,常露韵就不再干这种傻事了,可她和黄磊的冷战正式开始,黄磊好像试图对她好一点,可无论是他开口挑衅,还是搭讪似的正经说话,常露韵都不再给他一点反应了。 这时候高一七班又出了一件大事——赵彬彬参加了全国青少年主持人大赛,一开始都是私下里进行了,然后她进入了全国决赛,这件事就忽然变成了学校里的一个大新闻,并且得到了在周一早晨升旗仪式的时候被校长点名表扬的待遇。 自习课的时候就开始看不见她了,她要去接受各种各样的培训——然后好消息不断传来,赵彬彬进入了二十强,赵彬彬进入了十强…… 柳蓉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像是一直以来都彼此紧追不舍的竞争对手忽然撂下一句“这个太低级了,我不跟你玩了”然后拍屁股走人一样——是呢,人家是全国总决赛,最后别管中央几,反正能在中央台上露个小脸,相比起来,一个破班级第一有什么好争的? 太低级趣味了。 她有时候早晨起来也会在卫生间里照镜子,镜子里那眼睛都困得睁不开的小黄毛丫头一看就是发育不良的模样,如果说常露韵是该骨感的地方有料,那她就是该有料的地方骨感——这学期刚开学的时候,早晨起不来,嫌头发麻烦,就给剪短了,结果那天披着校服斜挂着包、半死不活地双手抓着公交车上的吊环的时候,背后一个老大爷就说:“那小伙子,那边有个坐,快去坐吧。” 叫了半天,柳蓉才反应过来那可能是在叫自己,于是回过头去,她和老大爷面面相觑了一会,大概她背后的那团黑雾太明显了,老大爷就在那团黑雾里淡定地转过头去,淡定地退场了。 你才小伙子,你全家都小伙子——于是柳蓉坚定地决定,要重新把头发留起来,死也要留起来!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细眉细眼,还带着稚气的小黄毛丫头的模样,真是觉着芦柴棒什么样她就什么样,再在外面套一个晃晃悠悠能当裙子穿的大校服上衣,简直就是为了给广大人民群众诠释什么叫做“柴禾妞”。 和赵彬彬那张苹果一样的脸,标准清纯的笑容,落落大方的气质比起来呢?柳蓉一想起赵彬彬,自己也就觉得没劲起来,怒气冲冲的想着,长得八万似的你还好意思照镜子,也不怕人家镜子给照瘪了,愤而转身。 柳蓉和梁雪平时学习虽然都很忙,不过鉴于实在是喜欢梁肃的店,也会挤出点时间,跑到梁肃的店里帮点忙。胡蝶的学校是全封闭式的,除了放假出不来,常露韵也是不来的,就算迫不得已来找梁雪玩,也自带饮水——甜品对她来说现在就相当于毒品。 梁肃身兼“店老板”“高考生”“小混混们的梁大哥”等数个职位,已经忙得不知道怎么好了,柜台上一边是账本,一边是“全国大联考”的试卷,很多年以后柳蓉对那套卷子都印象深刻——太变态了,那长度简直跟圣旨似的。 她本来是过来享受那小店里童话一样的丛林气息的,一开始梁肃忙不过来,如果梁雪也不在,就让她帮着递点东西,还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作为回报会请她免费喝奶茶,后来时间长了,也就不见外了,经常张嘴就是“柳蓉,打包!”“柳蓉,那个客人说要甜一点!”“柳蓉,分着装!”“哎呀笨丫头,还不收钱去,真没眼力见儿,你那眼睛长着留着出气的是不是?” 好处是店里的甜点奶茶可以随便吃喝——当然后来这也不算福利了,多好吃的东西也受不了老吃,于是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小义工。 柳蓉抗议:“这不公平,旧社会的资本家也没有你这么压榨无产阶级的!” 梁肃就笑嘻嘻地塞给她一个单子,上面是琳琅满目的冰激凌,梁老板说:“夏天也差不多快到了,我打算引进几种冰激凌,选择权在你,无限量供给,到我高考结束,你看行不行?” 柳蓉想义正言辞地拒绝黑心资本家,不过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那些花花绿绿的冰激凌吸引了,哎呦喂要了老命了,哪个女孩子拒绝得了这东西?迟疑了三秒钟,她就被击败了,继续她漫无边际的被奴役生活。 赵彬彬进入全国总决赛的消息传来,整个学校都给她一个人贴了报喜榜,上面贴了赵彬彬的相片,画了淡妆,面对镜头,一脸从容不迫,王碧瑶面对着那张照片,终于被刺激得口吐人言:“跟总统夫人似的,假不假啊,活成她这样,什么都是表演,有意思么?” 然后世外高人一样地飘然远去,剩下一地的俗人,面面相觑,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总决赛开始前,每个选手出场的时候播放一段视频,赵彬彬在里面笑靥如花地说:“也要感谢我的老师和同学们,我亲爱的朋友们,是他们一如既往地在我身后支持着我……” 柳蓉心想,姑娘别这样,支持你……这件事真的很微妙,很微妙…… 第二天在梁肃的店里帮忙,梁雪匆匆跑过来,蹭了一杯奶茶,又匆匆跑掉,准备带她爸去医院复查,临走还多问了一句:“那赵彬彬是不是你们学校的,名人啊。”然后也没等柳蓉回答,就没影了。 柳蓉就觉得心情特别低落,简直干什么都没劲了,抱过一大碗四个球的冰激凌就开始狂吃,故意把垫在冰激凌球下的碎冰屑也挖出来,发泄什么似的“嘎嘣嘎嘣”地咬。 梁肃正在那修改第三次模拟考试发回来的卷子,听见动静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这小姑娘腮帮子鼓鼓的,跟个小松鼠似的,用尽全力跟嘴里的东西较劲,就被她逗乐了:“你慢点吃,以后还免费行不行,我高考完了也让你光吃不干好吧?瞅你那点出息,待会再吃坏肚子。” 柳蓉翻了他一眼,现在和黑心资本家梁老板已经非常熟了,熟到看见他手下那帮小弟都没有一开始的恐惧感了,低头继续使劲咬使劲咬。 梁肃就扔下笔,伸了个懒腰,走过来手欠地在她脑袋上使劲揉了一把,打了个哈欠,给自己倒了杯热巧克力,也不嫌天热,靠在柜台上慢慢喝,边问:“你这把冰当成那个阶级敌人啃呢?” 柳蓉顿了顿,把嘴里的一大口冰激凌加碎冰碴子咽下去,觉得腮帮子都冰凉冰凉的,一张脸被冰得木木的,忽然说:“谁都喜欢那种公主似的女生,人家就是有范儿,就是跟总统夫人似的,就是……” 就是什么呢?即使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赵彬彬的优秀,于是不高兴地不出声了。 梁肃完全没听懂她指的是什么,愣了一下,就字面意思说:“谁说的,都跟总统夫人似的拿那么高的架子,咱们平民老百姓谁伺候得起?我就喜欢……” 他说到这里,话音忽然顿住了,目光像是黏在了手上那杯冒着热气的热巧克力上。 柳蓉问:“你就喜欢什么?” 梁肃沉默了半晌,才笑了笑,说:“我喜欢小萝莉。” 柳蓉就惊悚地看着他,心想糟蹋了呀!这么帅的一孩子,不应该照着周渝民那款的忧郁美少年长么?怎么欢快地偏离到猥琐怪蜀黍那去了? 她想了想,觉得梁肃说得也有道理——天生什么样,还是顺着老天的意思长,兴许人家赵彬彬这辈子就是为了当个腥风血雨的美女主持人投胎来的?自己呢?说不定以后带着厚厚的眼睛,窝在一个研究所里,变成一个专门喜欢小正太的怪阿姨……哎呀,行啦,凑合吧,说不定怪阿姨有一天还能变成第二个爱因斯坦呢。 于是柳蓉也就淡定了。 日子匆匆划过,高考那天,所有考点的高中放假,梁雪柳蓉为报当年中考送考之恩,跟屁虫似的跟着梁肃来到了考场外面,被他毫不留情地给轰回去了,理由是太丢人了。俩人正乐意呢,美其名曰去帮梁老板看一天店,于是如同耗子掉进了米堆,滚到冰激凌的怀抱里,为所欲为去了。 第二十五章 韶华 梁肃解放了,不过解放了没几天以后,他就又开始一整天一整天地泡在他的小店里不回家了,一问起来就一脸苦涩,挥挥手:“别提了,就我妈,一天到晚跟我得了绝症的似的,想问我考得怎么样又不敢问,战战兢兢的跟什么似的,我实在受不了她那眼神了。” 梁雪就顺口问:“你考得怎么样?” “就那样吧。”梁肃合上手里的账本,伸了个懒腰,“正常发挥。” 他微微顿了顿,又看了看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写作业的梁雪:“柳蓉那小丫头这几天怎么不来了?” “快期末考试了,他们那一到快期末的时候,进出的学生眼睛都是红的,六亲不认。”梁雪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冰砂,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然后她忽然顿住,抬头看了梁肃一眼,“你老打听她干什么,今天第三回说了吧?” 梁肃一下子做贼心虚一样地语塞了,正好这时候有个过路的小女孩要买冰激凌,梁老板便无比热情地迎了上去:“欢迎光临欢迎光临,请问要什么口味的?加什么酱?” 梁雪一向粗神经,撇撇嘴,也没往心里去,继续低头做作业。 赵彬彬最后还是与前三擦肩而过,她走下舞台的那一天,脸上带着完美的笑容,台下掌声响起,像是欢送一个虽败犹荣的英雄,这个女孩子无论是上场还是退场,都好像那么游刃有余,翩翩风度。 可没有人知道,赵彬彬回家以后抱着被子整整哭了一宿,以至于第二天就生病了,发烧到了三十九度——即使是公主,她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在心里还充满了懵懂的年龄里,被太多的人推上了前台,他们羡慕她的落落大方,羡慕她的美好优秀,可没有人想起,为什么她就能长成这样呢? 她喜欢甜食,还要保持体形,只能偷偷躲到厕所催吐;她想要好成绩,用功读书却不希望被人当成书呆子,只能半夜偷偷回家用功,别人读书读累了,可以趴在桌子上乱没形象地睡一觉,她却仍然要挺直要背,和周围的人聊着无趣的话题保持她充满活力的形象;她想要光环,所以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地样子,背后背下不知多厚的演讲稿,昏昏欲睡地观看不知多少不知所云的录像。 她会累,可不能和任何一个人说,他们只会觉得——赵彬彬,你都已经那么牛掰了,还跟我们这些普通人矫情着抱怨什么呢? 她羡慕普通同学的生活,可她又舍不得这样虚荣的光环——没有人能舍得。于是赵彬彬只能在第二天下午,勉强退烧以后,就强打精神去了学校,一头扎到期末复习里。 当她踏进教师门的一瞬间,就听见有男生叫唤了一声:“大明星回来了!” 然后安静自习的全班人都抬起头看着她,目光集中在她身上,那一瞬间,就像是她又回到了镁光灯和镜头下,耳边好像响起了无数的掌声和窃窃私语,在她脑海里轰鸣而过,赵彬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露出一个标准而完美的笑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其实王碧瑶的一句话可能真的不小心真相了——活成她这样,什么都是表演,有意思么? 有意思么?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大概是太疲惫了,很快,赵彬彬惊恐地发现,她不再能像以前一样,把书上的话都记到脑子里了,她坐在那里的时候,总是回想起评委宣布她无缘前三和奖杯的那一刻——那一刻灯光打在她身上,像是集中了全世界的冷漠,叫她无可遁形,叫她就那样暴露在空气里,惴惴不安,无所适从。 她回想起下台后,爸爸拍着她的肩膀说:“别灰心,还有机会。”可他脸上却不像他说得那么没关系,赵彬彬知道,他很失望,只是没像妈妈那样直白地说出来罢了。 是不是每一个从小被当成所有同龄人的榜样、叫人吹捧着羡慕着长大的孩子,都要经过这样一个痛苦的过程——当他发现他自己其实并没有别人和自己想象中那样优秀的时候? 是不是站得越高,就会摔得越惨?生命来日方长,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逼迫她呢? 赵彬彬“啪”的一声把手上的英文书放下,从书桌里翻开一本米兰?昆德拉的《笑忘书》,无意识地翻动着这个天才阴郁而尖刻的文字,看着他以晦涩的言语和异样的冷静审视着这个世界、这些人类,他敏感得像杜拉斯,又冷漠得像弗洛伊德——以赵彬彬的年纪和阅历,其实并不能对这些文字升起共鸣,她只是觉得,这本书越看越让她心情不好。 她心里很想看旁边的几个女生中间流传的诸如《流星花园》《偷偷爱着你》《水果篮子》之类的漫画书,可她不能开口,只能趁着她们翻开的时候,远远地瞥上一眼。因为她的阅读目录里,只有卡夫卡,黑格尔,康德和米兰?昆德拉……每个人走过的时候,都会对着那些书的封面感慨一下,可从没有人翻开过它们。 这时,白玉在她身后轻咳了一声,把大师名著从她手里抽出去,皱着眉翻了翻,又丢回给她,轻描淡写地说:“这种书,你可以放假回家再看,高考不考这个——前一段时间丢了那么多功课,期末考试之前补得回来么?收收心,别那么浮。” 柳蓉就坐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她忽然在做英语阅读的间隙里,抬头看了一眼赵彬彬的背影,心里忽然莫名地觉得,赵彬彬应该是羡慕自己和其他人的——就像初中的时候,她羡慕班里其他打成一片的小姑娘那样。 合群不能让人有多快乐,可合群,让人的日子过得心安理得。 盛夏里,大家提交了文理科意愿之后,期末考试就当头砸了过来。白玉表示,这次考试,对于那些将要被分到文科班的同学来说格外重要,这是到了新的班级以后,给那边的老师同学的第一印象。 常露韵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文科班,她在单独去白玉办公室几次以后,做出了这个决定——她的文科成绩更好,可总体来说,还算是全面发展的,选择理科,将来高考的时候,能选择的路相对宽一些。 对于常露韵来说,文科也好,理科也好,都没有“适合”或者“不适合”的问题,她不像柳蓉,数理化能轻易拿满分,谈起政治论述就一脑袋浆糊——她没有某一方面突出的天分,不管去哪里,都只能靠努力。 文科班有灵气的孩子太多,也许对于她来说,选择踏踏实实的理科更有前途一点。 黄磊自以为没人发觉,鬼鬼祟祟地在常露韵那张表格上瞄了一眼,发现“理科”两个字,立刻就像是放了大心一样,连和陈嘉说话的声音都上升了一个八度,柳蓉看得真真的,却并没有点破,只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四个字——虐恋情深。 最后一门是化学,居然变态兮兮地弄出了一道“名词解释”题,柳蓉惊人灵光的记忆力救了她一命,写完以后草草检查了一遍,在离考试结束时间还有将近四十分钟的时候,十分牛皮哄哄地交卷走人,奔赴厕所解决国计民生问题了。 谁知她一推开卫生间的门,就和里面的人一起愣住了——考试还没有结束,整个楼道里都安安静静的,只有她,还有卫生间里面五分钟前以上厕所的名义出来的赵彬彬。 后者手里拿着一杯化学书,正在急匆匆地翻找着。 神坛轰然倒塌,那一刻,柳蓉仿佛是发现了奥兹国的大魔法师其实只是个变戏法的侏儒的桃乐丝,大脑当场死机,空白一片,被当头砸了一下似的,她只能傻乎乎地看着赵彬彬脸上的惊惶那么显而易见,看着她苍白的脸慢慢涨得通红,然后猛地把化学课本扔在一边,逃回了教室。 柳蓉居然还十分无厘头地冒出一个念头——她找到那个定义在哪了么? 她后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只是默默地吞下了这个真相,就像无意中是推开了一扇窗户,看见了一个镶嵌在冰冷的水泥墙面上的,面目可憎的真相。 从那以后,柳蓉再也没有羡慕过她生命中的任何一个人,她忽然深刻地明白了小的时候,柳蓉妈时常挂在嘴边教育她的一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想要得到,而不付出相应代价的。 那个最让人羡慕的人,往往是活得最痛苦的人。 七月下旬,柳蓉她们都放暑假了,到了高考快出分的日子,梁肃越发苦不堪言了,他觉得自己还没怎么着,他妈都快变成神经病了,一天到晚没事干,就拿着那高考成绩查询热线的小卡片,颠来倒去地看,偶尔鼓足勇气,飞快地拿起电话拨出几个号码,然后听见那边说“热线还未开通,请等待”就长出一口气。 他只能一天到晚跟一帮小丫头和小兄弟们泡在自己那家店里,还好盛夏的时候甜品店生意不错,也能让他有点事忙。梁肃算了算,自己这小店短短一年不到,竟然因为经营有道、店员都是免费而利润竟然颇丰,心里就没什么担心的,考得上大学就念,考不上拉到——已经算是有了第一桶金,他打算拿这钱去学校附近再开个小网吧。 柳蓉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的时候,梁肃就忍不住来招惹招惹她,逗她说话:“我说,都高二了,将来想干什么去?” 柳蓉说:“考大学。” “上了大学以后呢?” “找工作。” “找什么样的工作?” 柳蓉眨巴着快要合到一块去的眼睛,想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我哪知道,什么工作要我就干什么呗。” 她说完,自己也觉得挺没追求,就郁闷起来。 梁肃于是拍拍她的脑袋:“万一我考不上大学,就做买卖去,估计从现在开始,等到你毕业那会,我也应该算是小有所成的社会成功人士了……” 柳蓉嗤笑一声,表示他做梦。梁肃没理会,只是继续憧憬:“到时候你可以到我的公司来给我打工,给我当个高级秘书什么的,我给你开最高的工资。” 柳蓉这会有点清醒了,怪叫一声:“我读那么多书就为了给你打工?” 梁肃说:“反正你不给我打工也是给别人打工,看在熟人的份上,我还给你好待遇呢。” 柳蓉张嘴想反驳,可又想不出怎么反驳来,就更郁闷起来——是啊,读书出来干什么呢?就为了给梁肃这样不学无术的小青年打工么? 她隐隐觉得不对,可什么地方不对,她又说不出来,很多年以后,柳蓉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梦想家总是要输给实干家,而实干家,又会输给有梦想的实干家。 然而输得最惨的,却总是那些迷茫的人——即没有梦想,也不懂得怎么实干。 这是和学历、和智商、和所有先天才华和后天的标签都没有关系的一件事。 第二十六章 顾清阳 高考分数线下来,一本线570,梁肃考了571,他们梁家人可能天生就有种关键时刻超常发挥的基因,梁肃读书还算用心,不过平时也就是二本的水平,没想到这回居然上了一本线,梁肃他妈简直要大摆流水宴了。 还是他老爸说了一句:“得啦,分数线够了管什么用?我打听过啦,咱们这里先出分数再报志愿,好多扎堆的,高出重点线好几十分的都能落榜,何况他就高了一分,报好了也就是个差不多二本,傻老娘们儿,瞎美个什么?” 梁肃他妈就又睡不着觉了。 给考生考虑志愿的时间只有两三天,第三天学生们就要到学校填志愿表,梁肃他妈就三天没睡着觉,一天到晚捧着那一份大学简介死盯着看,简直比当年新中国研究□□还玩命,看着那爷俩没心没肺该吃吃该睡睡的样,她就气不打一出来,梁肃妈压力大,只能以没事找事来转移压力。 把梁肃跟他老爸折腾得恨不得出去住旅馆,十分苦不堪言。 古人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原来其实不是一句扯淡的话,八月初,一本院校录取分数线下来的时候,梁肃他妈给他报的那个本市学校的分数线居然不高不低,正好571,一个礼拜以后,八中发来通知,让领录取通知书去。 梁肃头上就明晃晃地贴了个标签,上书——文盲世家老梁家的第一个大学生,沉寂多年的祖坟上冒出的第一缕青烟! 梁肃他妈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大摆流水宴了,三姑六婆十八姨太都给叫来了,连战争了大半辈子的梁家奶奶都带着二叔破例出席。梁奶奶是真老了,一头白发,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的,仍是那么一张板得死死的晚娘脸,却在梁肃把录取通知书递给她看的时候,也露出了一点笑模样,点着梁雪的脑门说:“跟你哥学学。” 梁肃妈喝多了敌友不分,敬酒敬到了梁奶奶一桌子上,婆媳两个终于休战,两两相对无言地喝了一杯,颇有点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江湖豪侠气,梁肃他爸受了那么多年的夹板气,都快受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来了,看见这场景,简直觉得守得云开见月明,激动得差点无语凝噎。 老梁家祖坟上是真的冒青烟了,还是两缕! 梁肃开网吧祸害青少年的计划就这么搁浅了下来,他考察过自己未来大学附近的地形以后,就用这钱在那边又开了个分店,把原来的小店交给了蔡宝光他们那一票无业青年打理,梁老板负责另一家,以及开工资、定期考勤、设立战略目标和营销计划等一系列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还挺像那么回事。 后来柳蓉问过他,你不是要当个实干家么,怎么分数一下来,又跑去上大学了? 梁肃深思熟虑了很久,才回答:“要是我上不了,说明我不是那块料,没那个命,就该早点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跟一棵树上吊死,但是结果我考上了,那就一定要上的——一来是上大学能长见识,也扩充人脉,二来……这个社会不就认这个么?上大学意味着你有一个不错的起点,意味着将来人们都拿你当个文化人看,不是一身铜臭气的土财主,路子更宽,何乐不为呢?” 虽然只是个勉勉强强的一本b类学校,不算什么名校,可那是一个社会认可的标签,特立独行固然是勇气,是个性,但那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遇到更大的阻力。可以顺流而下,为什么非要逆流扑腾呢? 柳蓉就觉着梁老板不应该去念什么“地球物理”,应该去念哲学,以他这时不常文艺沧桑一下的能耐,说不定将来也能混成个名垂千古的神棍。 乱哄哄的一个暑假过去,柳蓉她们彻底进入了理科班,一中是免会考学校,这意味着她们可以明目张胆地在政治历史地理课上补作业补觉补各种东西了,意味着有一小半的课再也不会有作业了,意味着那些不喜欢文科的偏科孩子——比如柳蓉,彻底解放了。 七班转来了六七个原来的班被拆了做文科班的同学,柳蓉交作业的时候偶然听见白玉跟小张老师抱怨,说插班进来的这几个都没有成绩很拔尖的学生。成绩拔尖不拔尖柳蓉不知道,不过有个长得特别拔尖的。 那个女生叫沈白兮,她一进来,柳蓉就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看,才发现她长得和胡蝶有点像,都是瓜子脸大眼睛的女生,却比胡蝶那傻丫头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总之和她比起来,连王碧瑶和赵彬彬都失色不少。 常露韵就低声跟她说:“这是原来四班的班花,腿好细……” 柳蓉就知道她看人必先研究腿的毛病又犯了,于是也没理会,偷偷地在桌子底下,给胡蝶发了条短信:“我们班今天新来了一个姓沈的女孩,跟你长得挺像,缘分哪。” 胡蝶一节课以后才回过来:“是不是叫沈白兮?她名声不好,你离她远点。” 柳蓉惊悚了,想不到一中还有这么驰名外校的女孩,连胡蝶都认识,于是忍不住问她:“她怎么了?” 胡蝶语焉不详:“反正你离她远点就行了,我初中的时候认识的几个校外的男生都知道她。” 柳蓉偷偷地别过眼去,发现沈白兮很快地就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了,她笑起来的时候,一副嘻嘻哈哈了无心机的模样,和胡蝶就更像了,说话声音特别好听,柳蓉看见连赵彬彬都忍不住回头往她的方向瞄了一眼,王碧瑶倒是目不斜视,腰杆却挺得更直了,像操场上的旗杆似的。 等这些新来的同学,开始慢慢的和班里的土著们彼此适应的时候,期中考试这个比大姨妈还准、且更不招人待见的东西,便如期而至,课程组成大幅度改变,理科班的文科课程不再计入总成绩排名,于是竞争激烈的班里的排名开始有了很大的起伏。 常露韵倒是稳当,依然实现着她那每次考试上升一点点的奇迹,比上回期末往前推了一名,已经到了全班第十四名。 柳蓉甩掉了几门恶心人的文科课以后,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年级前十——不过由于乐极生悲,她也成了唯一一个语文不及格的年级前十。 那天自习课,语文老师终于决定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把柳蓉揪到了办公室,要对她进行语重心长的再教育。 她低着头政治犯似的走进语文办公室,意外地发现他们班大班长顾清阳同学也在,还冲她挺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脸,手里也拿着一份语文试卷,柳蓉就明白这是难兄难弟了,顿时对这位平时不大熟悉的班长升起了某种同病相怜的阶级友谊。 顾清阳不是七班成绩最好的,却绝对是七班最受人瞩目的人物之一,柳蓉就听见过沈白兮毫不吝惜地称赞过——顾清阳是她见过的最有范儿的男生,长得也说不上有多帅,就是看着干干净净让人特别顺眼,从上到下,跟谁关系都不错,每学期一次的班干改选,他居然每次都拿到了除了弃权票以外的全票支持,不得不说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语文考试满分150,90分及格,柳蓉84,顾清阳89,光荣地成为了班里总分前十名里唯二语文不及格的。 语文老师痛心疾首语重心长:“你们让我说什么好呢?我知道你们是理科班,可语文不是文科,是主科,主科明白吗?就是不管你去哪里都要学的,这是咱们中国人的语言,你英语再好,自己本国的话都说不清楚,像话吗?” 柳蓉心想自己中国话说得挺好的呀,中国字也写得也算方方正正,处处支持国产,连日漫都戒了好几年了,还发誓要跳出日本漫画的圈子,为祖国动漫产业做出自己的贡献,多感人啊,整个一个爱国少女,怎么是话都说不清楚了? 话都说不清楚的那明明是周杰伦和王碧瑶。 于是没做声,微微斜着眼睛,去观察班长的反应,然后柳蓉再一次惊悚了——她看见顾清阳低着头,眼光投掷在自己的语文试卷上,鼻梁上架着无框眼睛,眉梢垂下来,眼神有些迷茫地透过镜片,微微抿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柳蓉心想,他不是要哭了吧? 语文老师也看见了,话音就顿了顿,放软了一点语气:“语文这门课,其实不像你们数理化那么难的,你们两个成绩都很好,为什么其他课学得好,语文学不好呢?还是不用功……” 顾清阳抬起眼看着语文老师,小声说:“老师,我其实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学这门课,有的时候看见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其实不是不用功,我买了好几本练习册,从头做完了,对答案的时候总还是好像差点东西……我真的特别想学好这门课,可是……” 他把话咽下去,又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语文试卷,简直像是盯着自己的悔过书一样,看不出他怎么激烈的表情,就是让人觉得,这孩子简直是痛心疾首,简直是撕心裂肺,简直是…… 语文老师都不好意思说什么了,只能安慰说:“这个……你可能没找到正确的方法吧?别着急,慢慢来,实在不行,老师可以帮你一起想办法。” 顾清阳就抬头看着他,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又勉强又感激的笑容,看着真让人心疼,柳蓉开始唾弃自己了,觉得顾清阳同学一心向学的思想境界真的和自己不是一个高度的。于是语文老师简简单单地又嘱咐了两个人几句,就把他们俩放回去了。 柳蓉拎着自己的卷子,走在楼道里,还没从悔过自新里回过神来,就看见顾清阳把那卷子折吧折吧,折成了一个纸飞机,回头笑嘻嘻地问柳蓉:“你说是圆头的飞得高还是尖头的飞得高?” 柳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刚才还一脸伤心的表示“他是爱语文的,但语文不爱他”的男生——顾清阳耸耸肩膀,把他那张语文卷子飞了出去,然后飞机撞到了墙上,他想了想,权衡利弊又给捡了回来,叹了口气:“唉,还不能扔,老太太下节课说不定还要检查。” 他转过身来:“你说咱学这个干什么呢?什么开头一句作者是什么用意,那作者怎么想的,谁知道呢?整个就是一门胡蒙乱猜琢磨出题人心理的课,浪费时间。” 柳蓉继续无言以对,顿时觉得,顾大班长,简直就是未来的奥斯卡影帝,遂看着那少年干净清透的笑容,默默膜拜。 第二十七章 粉色圣诞节 顾清阳是个神人,这是高二七班所有人的共识。当柳蓉高中毕业很久以后,回忆起他的时候,才发现顾清阳其实还创造了另外一个奇迹——只要是他想要的,没有他得不到的。 一中有一些传统,比如每个年级都会选出一个“旗帜班”,在高二的时候,从上一届的旗帜班手里接过一中的校旗,好处除了有活动的时候露脸之外,还有一些比较实质性的,比如有一些项目会有而外保送名额。 又到旗帜班换届的时候,白玉专门找顾清阳谈了一次话,让他想办法调动起全班同学,看看怎么能把这个旗帜班的名额拿下来。谁知道白玉刚找顾清阳谈过话,班里就出事了——有两个同学迟到被教导主任逮住,当场扣分,这事放在平常不算什么,可刚刚好是这个关键的时候,顾清阳一改其温文尔雅跟谁都不大声说话的形象,当天自习课强势占用,默不作声地站在讲台上。 “不好意思打扰同学们一下,请把自己手上的事情都停一停。” 一般来说,在七班,这句话白玉说管用,小张老师说都不一定有人给面子,他话音落下,除了几个比较老实的孩子抬起头以外,基本上其他人都是对顾班长呲牙咧嘴地笑一笑,就该干什么干什么了。 顾清阳面无表情,声音从低到高,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到最后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 他话音里似乎隐隐含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力,三遍说完以后,像是施展了一个魔法,基本上所有人都抬头看他了。 顾清阳清清嗓音,静静地说:“今天发生了一件……让白老师比较失望的事,大家都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有两个同学在这个时候,给班里扣分了。” 他话音顿住,抿着嘴唇,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叹息和别人拿腔拿调的不一样,简直是发自肺腑,让人听着心肝一颤。 顾清阳接着说:“你们知道吗?白老师为了给咱们班争这个荣誉,废了多大的力气,抱了多大的希望?今天……我去她办公室,你们知道我在她手上看见什么了么?” 底下人鸦雀无声。 顾清阳咬咬牙,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气息有些微妙的颤抖,半晌,才说:“……是老年斑,白老师才四十来岁,手上已经有老年斑了……各位,我们已经在一起学习生活了一年多,难道你们对这个班,对这个集体,都没有任何感情吗?” 他又停顿了一下,柳蓉原本低着头,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小声议论,她就抬起头看了顾清阳一眼,然后被震惊了——顾清阳同学居然眼圈红了,他摘下眼睛,嘴里说一句“不好意思”,好像想勉强笑一下,可是眼睛一眨吧,眼泪就掉下来了。 前排有女生实在不忍心,递上一包面巾纸,顾清阳似乎想再对她挤出一个笑容,可是就是让人感觉,他的嘴唇拉平了,却怎么都翘不起来,真是痛心疾首。 他说:“我只是想,十年以后,大家从这个学校毕业出去,进入大学,进入社会,可以还想着咱们这个班,可以自豪地说,我们高中的那个集体如何如何,可以留恋地说,那是我这一辈子最美好的三年,在一个最美好的大家庭里。我只是想……” 他又哽咽了,柳蓉看得心肝一抽一抽的。 顾清阳就这么煽情煽了整整一节课,班里有一多半的女生都跟着他哭了,扣分的那两位同学简直觉得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社会这么多年的教育。那节自习课下课的时候,很多男生都过去拍了顾清阳的肩膀,全班的气氛简直到了一个悲壮的境地。 以至于第二节自习白玉过来发习题册的时候,都被这群孩子们无比崇敬热辣的眼光给吓得差点在门口缩回脚去。 柳蓉默无声息地注视着顾清阳同学,然后他抬起头来,正好和她的目光对上,柳蓉就惊悚地发现,顾清阳同学脸上那悲愤的神色完全消失不见了,他拿书挡着脸,对她挤挤眼睛,做了个鬼脸,十分轻松愉快。 才看完聊斋的柳蓉心惊胆战地回过头去,心想……顾大班长,不会是那个……狐狸精吧? 那件事的结果就是高二七班变得空前的团结,最后终于拿到了那面鲜艳的旗帜,顾清阳代表全班在全校授旗仪式上讲话,那叫一个风度翩翩,那叫一个口若悬河。 可……柳蓉还是觉得,他是个公狐狸精。 期中考试以后,冬天的气息就一点一点地逼近了,说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代孩子的心里,好像什么“圣诞节”“情人节”之类的洋节日远比中国传统节日更值得庆祝似的,也不知道只知道“阿弥陀佛”和“无量寿佛”的猴孩子们是怎么理解耶稣基督的生日这天的意义的。 圣诞节前两三天开始,七班女生就以沈白兮为首,发起了一场看不见的争斗——上午课间,沈白兮矜持地抱着一束花进教室,简直人面桃花相映红,于是下午临放学,就有其他班的学生给王碧瑶送来一盒巧克力。赵彬彬则更牛掰,圣诞前夜,她收到了一个大玻璃盒子的手工折的星星,据说折星星的纸条里面都写了不同的字。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兴起的流言,说冬天的时候对喜欢的人表白,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于是这个寒冷的季节里,在不得早恋的重压下,一中四处冒得都是压也压不住的粉色泡泡。 还有个更缺德的江湖传言,说集齐二十四个不同姓氏的人给的一毛钱,然后买一个圣诞苹果,就能心想事成,商家立刻抓住机会,校门口专门摆了个小摊,专卖两块四一个的“许愿苹果”,姓个张王李赵的同学还算幸运,可整个七班只有柳蓉一个姓柳,于是短短一天的功夫,她被不同班级的同学围追堵截,三次跑到学校教育超市换一毛钱硬币。 并且还在超市里碰见了“狐狸精”顾清阳,她一边肝颤一边挤出个笑容打招呼:“班长也换钱哈。” 顾清阳就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忽然问:“你喜不喜欢吃糖?” 柳蓉那善于脑补的心里立刻闪过了一连串的等式,“喜欢吃糖=血糖浓度高=肉质鲜美”,立刻使劲摇了摇头。 顾清阳就笑眯眯地说:“是么,我怎么看你书桌旁边挂了一大兜子糖,上课也没少偷偷吃吧?” 说完特妖孽地冲柳蓉笑笑,揣起换好的硬币走了,柳蓉想,果然是个狐狸精…… 可惜这个盛况常露韵并没有赶上,她被冬日里的一波流感病毒打倒,回家休息去了,整整缺课两天,柳蓉就缺德且饶有兴致地观赏起黄磊时不常地回头看一眼常露韵的空座位,那催心脑干抓耳挠腮的模样。 到了圣诞节那天晚上,赵彬彬过来的时候顺口问了柳蓉一句:“你今天晚上去哪里,直接回家吗?” 柳蓉也就故意口齿清晰地大声说:“我要去常露韵家看看。” 于是黄磊飞快地回过头来,趁人不注意,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从书包里抽出一个笔记本——她们平时说这男生娘娘腔,其实黄磊只是相比其他男生来说,有点太过于整洁了些,因此他的笔记是全班最完整,排版最漂亮的。 黄磊小声问:“你去loud speaker家么?” 柳蓉拿白眼翻他:“你会不会说人话?” 黄磊没在意,做贼一样地把笔记本塞给柳蓉:“把这个给她。”然后不等柳蓉说话,就飞快地转过身去,片刻,又飞快地转回来,活像个大陀螺,“别说是我给的,千万别说是我给的。” 柳蓉眨巴眨巴眼,做无知状,反问:“那也不能说是我给的呀,我从来不记笔记,地球人都知道,我写出来的东西自己都看不懂。” 黄磊脸上看不出什么,露出来的耳朵尖却红了,支支吾吾地说:“反正……反正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别说是我给的就行。”他故意大模大样地摆摆手,“要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故意巴结她呢,我……我巴结她干什么……” 他的声音在柳蓉的注视下越来越小,最后实在说不下去了,抓起书包跑了。 柳蓉叹了口气,把笔记本收起来,越发觉得,这个圣诞节简直粉得诡异,这时,顾清阳背着书包从她身边走过,伸出一只手指头敲敲她的桌子,柳蓉抬起头,就看见顾清阳笑得像只狐狸似的,然后从兜里摸出了一包精装的进口糖,放在她桌子上,什么也没说,走了。 柳蓉呆若木鸡,半晌,才反应过来,飞快地把那包糖收进包里,探头探脑地往四周看看,发现没人注意,这才半身不遂地走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半个城市以外的梁肃,这时候也在琢磨着这个“圣诞节”。 他正好没课,在分店里看店,今天生意格外火爆,来往都是小情侣,甚至还有不少是他的同学。梁老板手里夹着根笔,一边笑眯眯地指挥着小店员东奔西跑,一边心里想,什么时候……还有这个传统了呢? 圣诞节? 他摸出手机,翻开电话号码本,目光在“柳蓉”的名字上停顿了一下,随后直接拨给梁雪,直抒胸臆地问:“问你个事,你们这么大年纪的小姑娘,都喜欢收什么礼物?” 梁雪沉默了片刻,说:“你问我?送我一把藏刀吧。” 梁肃直接把电话挂了,他跟小伙计说了一声,就跑到了小店对面的精品屋里,东挑西捡,一堆女孩子的小玩意,简直要把他眼睛都闪瞎了,最后终于挑中了一个有兔子耳朵的帽子和围巾,才要买下来,这时候,电话响了。 梁肃一看,是他那到现在都没醒过来的小兄弟张齐的弟弟,张秦,于是赶紧接起来。 张秦那边带着哭腔:“喂……梁哥,你能出来一下么?我真不知道找谁去了……” 梁肃什么帽子围巾也顾不上买了,三步并两步的走出来:“怎么了?没事,别慌,你慢点说。” 张秦说:“我妈今天一早晨出去出摊,到现在都没回来,她也没个电话,我、我……找不着她,刚才问过几个摆摊的姨,说今天城管突击检查,我妈叫他们带走了,怎么办,梁哥……怎么办啊梁哥?” 梁肃脑子里“嗡”地一炸,嘱咐了张秦两句,跑回自己的店里交代了一声,抓起外套就跑,跑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店里把今天一天收到的现金全拿起来揣在了身上。 随后夜幕降临了整个城市,雪应景地开始落下来。 那些穿着厚实的棉衣羽绒服、提着各种小礼物的孩子可能不知道,其实圣诞节的夜里,也是很冷的。 第二十八章 少年,是怎样长大的 市中心的大商场早一两个礼拜就准备好了圣诞元旦大战,宽阔的街道里满是霓虹和音乐,欢声笑语的人们走过,有穿着时尚的小情侣,有西装领带匆匆下班的都市白领,然后应景的雪飘落下来。 高高低低的“铃儿响叮当”和着各种食物诱人的香味蔓延开,冷极了,也热闹极了。 梁肃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跟一位老师闲聊起来的时候,那位老师说:“好多吃饱穿暖的人都喜欢冬天,可是我倒是宁可盼着过夏天——你想啊,夏天的时候,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随便找个桥洞拣点吃的,就凑合过了,可一到冬天,那日子就不好过喽。” 梁肃一路狂奔,没来得及系上扣子的大衣下摆飞起来,像是宽大的翅膀一样,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张秦告诉他的地方,语速飞快地说:“师傅,江湖救急,麻烦您快点开。” 出租车司机就笑了,慢悠悠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着什么急啊小伙子,你跟小姑娘打个电话不就得了,看这雪下的,开快了多危险啊。” 梁肃没说话,皱着眉偏头望向窗外,一层白气笼罩在车窗上,挡住了他的视线,只有那些特别刺眼的星星点点的光,偶尔透过来,剩下一层晕开的颜色。 他有些茫然地想着,哪来的小姑娘啊…… 不过梁肃的茫然在他下车的一刻,就扫清了,他匆匆忙忙地付了车钱,推开车门跑出去,就看见张秦手里攥着一个老式的手机、一边哆嗦一边蹲在路边的模样。张秦的脸颊被西北风吹得通红,嘴唇干裂。 他面前是一个破烂的摊子,被砸烂了,粗制滥造的小玩偶撒了一地,有一只眼睛缝歪了的小熊布偶滚到梁肃脚底下,他顿了顿,弯下腰捡起来,那圆滚滚憨态可掬的小东西,就带着一身的泥点子无辜地看着他。 行人们匆匆来去,没有人往这边多看一眼,梁肃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把那只小熊抱进了怀里,他想张姨的生意一定不好,地方这么偏僻,卖的东西又这么丑,可还是被城管逮到了。 年关将近,各个部门都开始最后的扫荡,有时候人穷了,好像老天爷都要拿坏运气来欺负人。 他扶起一边倒着的“三元一个”的牌子,把手套脱下来,塞进张秦怀里,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吸溜了一下鼻子,故作镇定地说:“没事,肯定有办法,你别着急。” 张秦一看见他就哭了,他还只是个在念高中的少年,他想如果他有爸爸,这个时候是不是就可以打电话给爸爸,交给大人来想办法? 以前就算没有爸爸,也还是有哥哥的,可是现在哥哥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死人,那他还能指望谁呢? 梁肃又有什么办法呢?可旁边跟着一个拖着鼻涕,眼泪汪汪六神无主的张秦,他就算没办法,也得变得有办法,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张秦揪着回了家。张家还住在过去那种小土房子里,老远一看,摇摇欲坠的样子活像是个危房。 推门进去,屋里冷得像冰窟,没有供暖,只有一个黑不溜秋的炉子和一边堆着的劣质煤。 梁肃卷起袖子,叫张秦在一边坐着,自己笨拙地把煤放进炉子,他也没做过这种事,折腾了半天,才总算把炉子生着,生生弄出了一身大汗,想给自己倒杯水喝,拿起一边的玻璃杯,却发现杯子里的半杯水已经结上了小冰碴,心里忽然酸涩极了。 张秦两眼无神地坐在床沿上,托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 梁肃叹了口气,拎着自己的电话就出去了,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刚开奶茶店,去跑证的时候联系的一群人。他缩脖端肩地在那逼仄的小院子里来回溜达,呵着寒气,把能想起来的人的电话一个一个地打过去,做小伏低地说尽了好话,求爷爷告奶奶一圈。 这个年代,谁小时候不是娇生惯养着的呢?可又有谁能不长大呢? 当初那个张口闭口“孙子爷爷”,操起一块板砖敢和一群群小流氓干架从来不含糊的少年,就这么变成了一个茫茫大雪的背景下,面容苍白、弓着肩膀、嘴里不停地说着“麻烦您……太谢谢了……是是,我知道……”的一个剪影。 被世道强按着,低下了头。 整整半宿,到了都市里的华灯都快要暗下去的时候,梁肃才东拼西凑凑齐了罚款。又找人说好话,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和张秦一起把张姨给接了出来,女人花白的头发凌乱,两只眼睛哭得肿起来,眼神里有种特别茫然而绝望的木然。 梁肃咬咬牙,从身上掏出一张银行卡——那里面基本上是梁老板现在有的全部积蓄了,包括下半年的生活费。他顺手从张秦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下了密码,偷偷塞进了张秦手里,张姨是不会要的。 张秦拿着那张银行卡,简直被吓着了,痴痴呆呆地说:“梁……梁哥……” 梁肃“嘘”了一声,翻了他一眼,小声说:“闭嘴,别让你妈知道,你拿着,我知道你哥的住院费又该交了……还有给家里买个电暖气,这地方是能住人的么?” 张秦默默地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带着哭腔说:“梁哥,这辈子打死我也忘不了你的好处,以后刀山火海只要你说一声,我……” 梁肃在他脑袋上打了一把:“你当我走私贩毒啊?还刀山火海……”他想了想,也不客气,拽过张秦的衣服,把手里那只歪眼睛小熊身上的泥点子给擦干净了,举起来冲着他挥一挥,“这个给我了。” 就转身走了。 第二天柳蓉打着哈欠,叼着从楼下买的包子一路狂奔地去赶公交车的时候,就看见站牌低下站着个人,她用力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含糊不清地说:“梁老板,你一大早站这干什么?行为艺术?” 梁肃踩在雪地上,活动了一下已经要冻麻了的脚,把抱在一起的胳膊伸展开,对她笑了笑,然后从怀里摸出那只歪眼睛傻乎乎的小熊,递给她:“拿着,礼物。” 柳蓉吓了一跳,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这个……是做了一年白工的年终奖吗?” 她皱着眉,歪过头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小布熊歪歪扭扭的眼睛和鼻子,心想这手艺实在是太差劲了,不会是他自己缝的吧? 梁肃忽然后悔了,他觉着自己简直是脑残了,小姑娘怎么会喜欢这么丑兮兮粗制滥造的东西?忽然局促起来,伸手就要把小熊要回去:“算了,你还是给我吧,等我过两天再补给你一份……” 柳蓉往后蹦了一大步,守财奴似的把小熊抱紧了警惕地看着他,大有吃了就别指望我吐出来的意思:“那不行,好不容易见着点实物,想要回去,没门!” 公交车呼啸而来,柳蓉小兔子似的蹦蹦哒哒地跳上了车,站在门口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就钻了进去。 梁肃看着公交车开走,这才自顾自地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悄悄地笑了起来,他把双手插/进兜里,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心口一点处奇异地暖和了起来,想着,这个圣诞节,也还是有好事发生的…… 圣诞节糖果事件过去以后,柳蓉战战兢兢地观察了顾清阳好几天,直到元旦放假,她也没看出这位神奇的班长大人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于是慢慢地也淡定下来,全当那天是顾清阳抽风了。 常露韵一直请假请到元旦放假,可苦了柳蓉,快期末考试了,老师们当然不肯放过他们,卷子作业雪片似的往下发,柳蓉七手八脚地把两份卷子整理出来,还又检查了一遍,生怕自己有放错了的,这才用两个夹好,收拾东西。 等她蜗牛一样慢悠悠地整理好的时候,教室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柳蓉就听见旁边的外语帝王碧瑶忽然目光盯着门口,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贱人!” 柳蓉一抬头,看见教室门口的沈白兮正拉着一个别的班的男生谈笑风生,柳蓉正觉得那男生有点眼熟,就错愕地目睹了王碧瑶十指尖尖的手生生拗断了一根塑料圆珠笔,然后猛地抓起自己的包,看也不看门口的两个人,冲出去了。 柳蓉心有戚戚然地看着地上那两半的笔,发现平时连饮料瓶盖都要让别人给拧开的王碧瑶小姐,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内家高手。赵彬彬正好做值日,就拿来一条扫把圆珠笔的尸体给扫开了,一边小声科普:“那是王碧瑶男朋友。” 说完,赵彬彬耸耸肩,好像对他们这乱七八糟的关系表示遗憾似的,然后眉毛又轻轻地扬起来,露出个要笑不笑的表情,故意叹了口气:“纠结啊。” 柳蓉觉得自己完全不在状态,她不知道的是,在元旦放假回来,班里三大美女之间的战争终于打响了。 第二十九章 民主和战争 一中的教学楼不大,一个楼层只有两套卫生间,学生用一套,教工用一套,平时有保洁人员打扫,不过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保洁人员只负责地面,并不大管墙上——从洗手池上的墙壁,到卫生间小隔间的木门,于是就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文化交流平台。 经常出现一些小纸条,比如:“本人上周二在楼道里丢失一支钢笔,蓝色镶水钻,有纪念意义,请好心人捡到送回,必有重谢。” 又或者“十六省市高考模拟卷批发,三折起,有意团购者联系xxxx,截止到本周末,逾期不候。” 离谱的,有一次还看见“xx班xx,托本人向广大女同胞发出征女友起事,要求身材匀称五官端正,性格开朗会玩会闹,有意者联系,电话xxxx。”这个“征婚起事”还特别缺德地贴在小隔间里、一位伤春悲秋的女诗人一首歌颂寂寞的小诗下面,十分相得益彰。 小隔间的门一关,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没有人知道里面的话是谁写的,久而久之,这个无责任的草根舆论区就发展壮大起来——山高了有仙,水深了有龙,平台大了,必有神贴。 这天,一个神贴终于横空出世,揭开了江湖中腥风血雨的一页。 才下了课间操,柳蓉和大病初愈捂得严严实实的常露韵照常到卫生间排长队,就觉得气氛不大对,一群人围在一个开着门的小隔间外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柳蓉和常露韵抬头一看,发现隔间木门的后面,用签字笔写着:“阳历年已过,春节将至,本年度最贱女生奖提名:高二七班沈白兮!上榜理由:第一,专门爱贴男生,常年对女同学爱答不理,除非是有求于人,饥渴得这么明目张胆,一中独此一份。第二,专门爱贴有女朋友的男生,爱好挖人墙角,人至贱无敌!第三,明码标价,谁到谁得,笔者还能说什么呢?连二师兄的肉都比此人值钱……” 底下还有一连串用感叹号连起来的评语,常露韵无语了半晌,忽然问:“这个是盗版的‘感动中国’么?” 鉴于全年级的女生解决国际民生问题,都要到这么一个集中地来,所以这件事很快传开了,神贴开始无限后续起来。 被提名的名单越来越长,爆料的内容越来越吸人眼球,谣言小道消息四起,浑水一搅合,真相全是浮云,什么“论七班沈白兮的真实市场价格”,“七班大美女王碧瑶和体育特长生不得不说的故事”。 然后战火又蔓延到全年级,“文科一班班花开房被教导主任逮到,拿钱砸下”“六班两大美女为谁闹翻,不死不休”等消息相继贴出,反正刷刷几笔,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无图无真相,言论不用负责…… 然后底下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画了个投票箱,每个来这个小隔间的人都可以在下面投票,通过民主选举的方式,评选出年度最贱奖究竟花落谁家。 于是更热闹了,一面墙画满了投票,上面贴一层纸条,又画满了,再贴……风头浪尖上的是几个相对高调又占尽风头的美女,然后全民都抱着各种心态参与或者围观起来。 这就是民主,这就是信息时代的魅力,柳蓉觉得一中的厕所读物比什么《知音》《故事会》的都带劲多了。连一部分好事男生也想围观想得催心挠肝,不惜冒着被人当流氓的风险,跪求关系好的女生手机拍下来实况转播。 终于有一天,保洁的阿姨实在看不下去了,一盆水冲下去,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了。然后卫生间门口贴出官方通告——公共场所,禁止张贴小纸条以及在墙上、门上乱写乱画。 大赛评审工作被迫停止。 随后期末考试也来了,最后一门考完,被分到各个考场的孩子们回到自己班级整理东西,准备回家休息两天,再拿成绩单等过年,老师们已经提前抱着试卷走人,全校都处于一种放松下来的状态,放松着放松着,就放出事来了。 就听七班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我恶毒?你再说一遍!” 本来刚考完试放羊的班里乱哄哄的,什么动静都有,分贝就很大了,可她这一嗓子,愣是把所有人声音都给压了下去,七班静谧了一刻,大家默契地往门口望去,看见王碧瑶背对着门口,正在声嘶力竭地冲着一个男生嚷嚷。 柳蓉想起来,这倒霉的男生就是传说中王碧瑶的男朋友,她莫名地想起了胡蝶她妈,于是得出了一个结论,失态是难看的,无论这姑娘长得多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打扮得多么奥黛丽赫本玛丽莲梦露,当她在公共场所咆哮起来的时候,也绝对不会是一道风景。 王碧瑶的男朋友就伸手去拉她,小声说:“咱们别在这说,换个地方……” 王碧瑶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上挑颇有风韵的眼睛瞪圆了:“就在这说!你给我就在这说清楚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男生脸色被全班人这么看着,脸色先是变红,再是变白,然后变黑,终于受不了了,看了王碧瑶一眼,气冲冲地拂袖而去。王碧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身一脚踹开教室门,低着头,谁也不看,风风火火地闯进班里,用力拎起她的书包,没注意书包拉链没拉,刚发下来的作业卷子掉了一地。 她就赌气把整个书包都扔在地上,然后大步直奔着沈白兮去了。 沈白兮正坐在座位上,本来也在看热闹,谁知道王碧瑶突然调转马头杀气腾腾地过来,二话没说,居高临下地甩了她一个大巴掌,又一次成功地把重新开始窃窃私语的班里给弄没声音了。 这已经转成人民内部矛盾,班长顾清阳终于不能再装死了,他在事态发展得更严重之前,赶紧上来,隔开两个姑娘,一脸无奈地拉开王碧瑶,小声劝说:“这干什么,都是同学……” 王碧瑶看了他一眼,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硬是从他身边挤过一只手去,指着沈白兮说:“你等着,别得意,等着,咱们走着瞧。” 沈白兮捂着脸,她同桌赶紧拿了一张湿巾出来,递给她擦脸,沈白兮面无表情地接过来,然后意味不明地对王碧瑶笑了一下,又没事人似的拿起自己的东西,在全班同学的目送中,退场了。 王碧瑶眼圈通红,还尽量睁着眼睛,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来,狠狠地抓起自己的书包,也没管掉的东西,也摔门出去了。 赵彬彬冷眼旁观完毕,知道该自己这副班长上场了,于是叹了口气,蹲下去和顾清阳一起,把王碧瑶落下的东西都捡起来,细心地整理好,带着一点忧国忧民的表情,面向全班,柔声细语地说:“大家有人和王碧瑶家住得近吗?能把东西给她送回去吗?” 表情语气无不到位,真是活生生的一出金枝欲孽——柳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常露韵对视一眼,心有戚戚然地老老实实回家放寒假了。 这场轰轰烈烈的战争的内部资料以及前因后果,一直到他们高中毕业,仍然是个谜。乃至于在梁老板奶茶店的小据点里,柳蓉和梁雪说起来,连梁大猛人那么见多识广的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啧啧称奇。 不过她们八卦别人的时间并不多,因为她们很快发现,梁老板这是掉到钱眼里了,在开店之余,又重操起替人打游戏练级的旧业,不但如此,奶茶店甚至还开始开设了早饭业务,每天早晨差十分钟五点正式开始营业,大有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意思。 每次看见他挂着两个巨硕的黑眼圈,在没命的挣钱之余,手里还捧着一本《股神之道》眉头深锁的研究时,梁雪都忍不住怀疑她这哥哥是走火入魔了、想钱想疯了。 自从梁肃考上大学以后,随着梁奶奶和梁肃妈的恩怨情仇一笔勾销,两家的关系近多了,看起来还真有了那么点亲戚的意思,梁雪也就逮着机会,偷偷和她这大伯母说了一声,梁肃妈也奇怪,就旁敲侧击着问梁肃说:“你是不是手里没钱了?没钱了咋不说?” 都被梁老板打个哈哈一副财大气粗的老板样给揭过了——他固执地认为,自己这是成年了,是个大老爷们儿了,还要父母的钱,像话么? 于是在梁老板眼里,大学里大部分的莘莘学子们,都是不像话的。别人在全日制学校里,把学业当成主要,要好成绩,要参加学生工作,要争奖学金,虽然不挣钱,但是任务也是很繁重的。 梁肃心里知道自己混上大学,先占着三分运气,考研考博继续深造,都是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东西,他明白自己不是那块材料,也不感兴趣,大学对于他来说,只是一扇通往更宽的路的窗户,或者一种资本、和他的小店一样的资本。 他想把自己的店正规化,现在这种街边小店可以赚点糊口钱,可要有利润,还要有规模,弄得像个小摊是不行的。可是才攒了点资本,张家就出事了,于是一松手钱都给出去了。他只能没日没夜地又奋斗了一整个寒假,连做梦都是钞票,终于在会开学的时候,账户里的钱又充裕了起来。 然而就在梁老板才松了口气的时候,就忽然接到了他老爸的一个让他脑子里一炸的电话:“赶紧过来……医院,你奶奶要不行了……” 你又有钱了?太好了,事情又来了—— 第三十章 人有悲欢离合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之一,就是人是会后悔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然而没有人能逃得过生老病死。 梁肃赶到医院的时候,看见他那虽然一辈子油腔滑调、一身市井气,但不改大老爷们儿本色的老爸正蹲在地上,愣愣地盯着墙角,眼睛通红,梁肃妈在一边看着他,想劝又不敢劝,简直要抓耳挠腮起来,不管路过的大夫是男科妇科还是儿科,只要是个穿白大褂的,就要让她拦下来盘问一番。 人病急了,是要乱投医的。 梁肃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啊啊”地叫着,他回过头去,看见梁雪费力地扶着她那又哑又残疾的爸爸,往医院走来。 梁肃赶紧回过身去,把他二叔从梁雪手里接过来,瞪了她一眼,小声训斥:“你把你爸带来干什么,万一再把他磕了碰了的……” 他那哑巴叔叔连拐杖都顾不得抓着了,用力地伸出手去向梁肃爸够过去,嘴里“啊啊”地叫着,梁肃他爸没反应,梁肃妈倒是过来了,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小声说:“我听说老太太是这的事,推进抢救室了……” 哑巴二叔往前一扑,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居然把梁肃一个大小伙子给推到了一边去,然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蜷缩着抱在一起,先是给梁肃妈作揖,梁肃妈一边嘴里说着“快起来,这像什么样”,一边伸手去拽他,可她只是个瘦小的女人,哪里拉得动? 哑巴挣开她的手,用脑袋一下一下地磕在地上,“通通”的声音震得地都直响,过往的人都往这边看。 这个世界对他太不公平,夺走了他的声音,还要夺走他的身体、他的爱人、他的家,如今连他那白发苍苍的老妈妈也要离开了,他还能指望谁呢? 他谁也指望不上,只能以惯有的、最卑微的姿态,跪地求饶。 梁肃妈一着急,自己也跪在地上:“兄弟,我说兄弟,你嫂子我是浑,这辈子跟老太太没对付过,可我也是人哪,也有人性,她是我男人的亲娘,她要真有事,我能干看着不管她吗?能治,咱们砸锅卖铁也得治,能想多大办法咱们就想多大办法,要真……” 她五官扭曲了一下,好像想哭,可拼命忍住了——她还得分出精力来,奋力拉起这不住地磕头的哑巴。 蹲在墙角的梁肃爸忽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好像被他的兄弟和媳妇触动了哪根神经一样,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手拼命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 他眼泪浑浊,哭起来像是山崩地裂一样,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因为他这一哭,就好像要哭掉自己十年的命似的,撕心裂肺,嘴里含含糊糊地说:“我妈可怜……我妈可怜哪!我他娘的真是不孝,我早干什么去了我……” 梁雪把头埋得低低的,好像不看着他们哭,自己就不难过一样。 这个一直以来都硝烟不断的家,终于在这一刻空前地团结了起来,可团结的只是这几个人,又有什么用呢?古人说,兄弟齐心,协力断金,可断金之力,对上那巨大的、看不见的命运的轮子,也只能是螳臂当车。 梁老太太再也没能醒过来——在那年冬天,她闭上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活着的时候,像根绷紧的弦,像个随时准备爆炸的炮弹,可最终的一天来了,又那么出奇的平静,连一点动静也没弄出来,就这么变成哑炮了。 实在是个叫人欲哭无泪的结局。 接着是清理老太太的东西,买寿衣,糊纸人,办丧事。 这年的春天特别的冷,好像这个城市遭到了和玉门关一样的待遇,春风忘了来,凛冽而干涩的风吹在人的脸上,卷起那厚重森冷的哀乐,一直到灰白的天空里。 梁雪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强迫症一样地把她奶奶的照片擦了一遍又一遍,她心里茫然得很——这个家,没了奶奶,还剩下什么呢?一个未成年的、还在读书的小姑娘,一个身体残疾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哑巴爸爸。 梁肃妈走过来,看了看这她,一咬牙,从兜里掏出一打人民币,不由分说地塞给梁雪,梁雪抬起头,张张嘴,梁肃他妈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简直咬牙切齿地说:“以后没钱,就跟大伯母说吧,多了我也没有……” 她好像觉着自己这后半句话说得有点不对,就讪讪地住了口,尴尬地站在一边,梁雪伸出手,抱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梁肃妈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半天,才把手抬起来,试探似的放在梁雪的头发上。 另一边,梁肃拿着一个存折偷偷塞给他那哑巴叔叔,哑巴睁大了眼睛,连比划再摇手地不要,再怎么困难,梁肃在他眼里,也还是个孩子而已。 梁肃把存折压在桌子上,坐在一边的旧沙发上,弓着腰,双手交握,横在膝盖上,想了半天,说:“二叔,我有钱……”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哑巴又开始比比划划地摇头,梁肃就轻轻地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二叔啊,你别倔啦,你那丫头是个什么样的种儿,你还不知道么?奶奶没了,你一个月那一壶醋钱的低保,够干什么的?你信不信她明天就敢上学校里偷偷把学退了,跑出去打工?” 哑巴不言声了,眼睛眨巴眨巴的,嘴角往下撇着,心里想着,连自己的姑娘都照顾不了,那还算个男人么?也配让人家叫声爸爸么? 他看着自己的身体,觉得又可笑又可怜,但凡有一点办法,他想着,但凡有一点办法…… 梁肃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我妈那人吧,抠抠唆唆了一辈子,叫她出钱,就跟割她的心肝肉一样,再说她跟我爸能力也有限,家底在这摆着,太多也拿不出来……” 哑巴“啊啊”地打断了他,做了个读书的手势,梁肃就说:“行了,叔,我才多大年纪的人?你们小时候又是自然灾害,又是上山下乡的,什么苦都受过,我干过啥……嗯,除了打架斗殴不学好。” 他自嘲地一笑,搓了搓手,把手伸进怀里,发现烟早抽完了,一直没舍得买,觉得有点犯瘾,就舔了舔嘴唇,接着说:“你说再不让我干点什么,将来那不是养出个大少爷来么?” 哑巴不出声了——这个年代,大多数的孩子都是公主着少爷着,怎么咱们家的,就不行呢? 梁肃叫他那忧伤的眼神看得心理压力挺大,就站起来,小声说:“叔你别着急,还有我呢……哦,对了,梁雪要问,你就说钱是我爸妈给的,别说是我给的,她嫌我跟她一个辈份,肯定不愿意。” 然后他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回头再次嘱咐他:“千万别说啊!” 他撂下门帘出去,哑巴就无声地掉起了眼泪来。 相对来说,柳蓉的日子比起水深火热来的梁家,可要平静太多了,随着姗姗来迟的东风和春/色,高考的气味也开始浓重起来,楼上高三的学生们开始习惯匆匆来去,一个个面色凝重,脸上带着睡不醒的黑眼圈,随处能听见压低了声音的“模拟考”“排名”等等字眼。 一中是免会考学校,文科的课程只有一个是那么个意思的结业考试,文科老师们就不再雨露均沾,基本上不怎么在理科班浪费时间了,期中期末考试开始按着高考的题型来,各门功课都已经到了高三的进度——为了留出将近一年的时间准备高考。 常露韵永远上升的神话终于走到了尽头,上一年度的期末考试,她的名次第一次往后落了两名,月考前进了一名,这次期中考试又落了回去,就卡在了十几名那里,不肯再往前走——这个名次是相当尴尬的,如果她一直卡在这里,将意味着她会和好大学无缘,普通一点的大学吧,去了又觉着亏,就这么不上不下起来。 这个春天雨水极多,天天都阴沉沉的,几乎有点像是江南的黄梅天气了,让人的心情也越来越压抑。柳蓉觉得常露韵好像变得沉默了些——错误频发的作业,小测里上上下下的分数——可每一次她觉得常露韵情绪不好,去试图和对方说话的时候,常露韵的回应都正常无比。 听说减肥会有平台期,成绩也会么? 数学课下课,昨天的作业发下来,常露韵十五道题目错了六道,她用了整整一节自习课的时间每道题都抄下来整理,然后认认真真地做今天的,第二天发回来,仍然不多不少错了六道,老师用鲜红的大字写着——“仔细思考,不要想当然!” 常露韵认认真真地借来柳蓉的作业本,不发一言地修正好,在第二次交回去之前,用小字在下面写着:“对不起老师,我再会认真一点的。” 她那对女孩子而言微微有些宽厚的背影伏在桌子上,一撮头发落到桌子上,整个人就像是座岿然不动的小山,努力,失败,继续努力,仍然失败,不放弃努力,失败九十九次,第一百次不放弃……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这一年的六月,柳蓉他们班作为先进班集体整理好自己班的考场以后,又被留下来整理原高三所在教室的考场——几天的高考假以后,他们也会搬到这些教室里来。 顾清阳挨个班通知:“同学们注意,七班同学们注意,请注意检查,高考考场不允许留有任何字迹,请把前后黑板和墙上的字擦干净,多余的桌椅集中在楼道,把班里的植物也都搬出来,一会统一送到教务处,同学们注意……” 这就是战场了,柳蓉透过窗户,看着偶尔几个还有闲情逸致对着整个校园拍照的学长学姐,忽然发现,明年这个时候,就要换成他们走上这个战场了。 第三十一章 初夏 梁雪到她哥的店里打工了,她的本意当然是另外找一份工作,不过被全家上下一票否决了,她大伯说:“你这丫头,都高三了,折腾什么?以后挣钱的日子多着呢,想找工作,就上你哥那去,他敢少给你一分工钱,老子打不死他!” 梁肃就和她约法三章,中午饭要在店里吃,不然扣工资,每天在店里逗留时间不得超过一个小时,节假日逗留时间不得超过六个小时,必须是课余时间,不然扣工资,老板给什么要接着什么,不然扣工资。 实在是堪称世界上最贴心的霸王条款,梁雪就这么成了梁肃店里的小伙计。 柳蓉是五一放假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听说了梁雪家里的事——梁雪就这点最烦人,什么都藏着掖着,好像天塌下来她一个人能给顶起来似的,好像她搞不定的事求助别人也没用似的,一天到晚地装大尾巴狼。 于是高考假,她先把罗得山高的卷子放在一边,自己伙同常露韵和逃了训练的胡蝶,跑到艺校门口的一个动漫周边店,把胡蝶前些日子定做的一堆cosy衣服给取了出来——这东西烧钱,她们三个为此拿出不少小私房钱,还节衣缩食了整整一个多月才凑够了资金,一溜小烟地赶在一大早就跑到梁肃的店里。 梁肃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三只花红柳绿的妖魔鬼怪,当场给吓了一大跳,自觉得有点被时代大潮抛弃,看不明白现在的小孩搞出来的行为艺术了。 柳蓉戴上了她向往已久的猫耳朵帽子,发誓要将萝莉路线进行到底。三个人张牙舞爪地扑向梁雪,梁雪顿时产生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危机感,丢下手里的活就想跑路,被常露韵堵在门口,又被柳蓉和胡蝶七手八脚地给捉回来,押送到了后边的小屋,给她套上一身水兵服,头上还压了一定棒球帽。她本来就又瘦又高,五官线条清楚干净,这么一打扮,还真有点像漫画里走下来的中性美少女。 梁肃在一边看着拾乐,然后不幸地发现,柳蓉又从她那巨大的背包里拉出另一个小包裹,抬起小脸冲他呲牙一乐,立刻感觉背后一股凉气窜上来,预感大事不好,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也不知道这群下丫头下了多大的本,居然弄来一身全套的制服,双排扣,连肩章带靴子,一应俱全。 四个小妞儿八只眼睛——算上常露韵的四眼,那就是十只眼睛,统统不怀好意地看向他,梁老板于是很没种的双手抱在胸前,惨叫一声:“非礼啊!” 梁老板的“精灵森林”奶茶店这天差点被挤爆——有穿着制服一脸无奈的美少年老板,中性的水兵服少女,猫耳小萝莉,女仆装小美人还有胖乎乎笑得一脸治愈的小护士……简直集中了时下所有的萌元素。 尽管过往的成年人都摇摇头,表示这家店老板店员精神病集体爆发了,青少年们还真吃这套,有个小姑娘特地坐了四站公交车外加八百米长跑回家拿相机,满头大汗地求合影。 一天下来几个人都累得四仰八叉,梁老板的商业头脑立刻动开了,把拍下来的照片紧急处理了一下,要发展会员制度,凡在店里累计消费满两百元的顾客都可以升级为vip,享受各种优惠,有新品试吃权,以及拥有一张印着自己和帅哥老板合影的会员卡。 彻底把色相升级为商品。 晚上的时候,梁老板做东,请大家吃饭,胡蝶刚吃饱喝足,就被老师逮住了,打电话训了她一顿,给叫回去了,她马上也要准备参加一个大型的比赛,如果能获奖的话,对她的未来很重要。 胡蝶究竟是大了几岁了,不再像中学那么不知轻重,吐吐舌头,就赶了回去。梁雪吃了一份,打包了一份,急匆匆地也要回家——她爸行动不方便,没有奶奶照顾,总让她悬着颗心,梁肃付了饭钱,叫住要走的梁雪,从钱包里掏出一打钱来塞给她:“明年就高考了,吃点好的。” 梁雪顿了一下,梁肃小声在她耳边说:“我上回看见二叔的药快吃完了——这是今天的加班费,你拿着,少废话。” 梁雪抿抿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跟朋友们告别走了。 常露韵本身和梁肃不算特别熟,也就打了个招呼,回家做功课了——现在这个学习压力特别大的时期,如果不是因为梁雪家里的事,别想把彻底沦为书虫的常露韵从写字台前给挖出来。 柳蓉摘下了猫耳朵,头发被弄得有点翘,一天笑闹下来,她一张脸红扑扑的,梁肃知道她嘴上没明说,却是专门来帮忙的,默默地在心里领了这个情。想说带她出去玩,以表示感谢,可结了饭钱,又给梁雪塞了几张票子以后,梁肃兜里就剩下了二十块钱,还是给自己剩的明天的饭钱,实在是囊中羞涩。 就微微有些局促地提出带柳蓉去看看他的学校。 柳蓉这两天正开始琢磨高考的事,于是欣欣然跟着去了。 梁肃的学校并不是什么一掷千金不含糊的名校,软件和硬件都说不上顶尖,不过毕竟也是个一类大学,到底还是和高中那一亩三分地不一样的。 学校很大,里面有人工湖,柳蓉伸着脖子看了一会,惊奇地发现湖里居然还有野鸭子,有草坪,骑着自行车的学生在绿树浓荫下偶尔来去,还隔三差五能看见明目张胆的一对对小情侣——柳蓉感慨,这不是早恋的谈恋爱腰杆就是硬,不用再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了,她们一中如今风声很紧,男女朋友想说几句小话,总要掩人耳目地以“今天数学作业留了几道题”这个悲惨的话题作为开头。 从东门口逛到了西门口,柳蓉发现,西大门对面居然新开了一家dq,有几对小情侣在那里排队。 虽然她只是扫了一眼,可梁肃却敏锐地发现了——也许他平时也没有那么敏锐地洞察力,可囊中羞涩的时候,似乎人就对周围的风吹草动更敏感,他忽然觉得对不起柳蓉来。 圣诞节的时候别的小姑娘收了什么呢?名牌巧克力?花?丝巾?可他只仓促间送了她一个泥点子都不知道擦干净没擦干净的歪歪扭扭的小熊。现在又傻乎乎地带着她在这破破烂烂没什么好看的学校里乱转,连口汽水都没让她喝到。 梁肃很小的时候,有个傻了吧唧的梦想,将来想要和一个能跟他一起行侠仗义浪迹江湖的女孩子在一起,可是他越长大,越发现年少轻狂时候的梦想只是个空想,江湖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浪漫,那么快意恩仇,那只是个拥堵了各色庸庸碌碌的人的无聊地方。 做错了事要承担后果,困顿的时候要为柴米油盐发愁,飞檐走壁什么的,那都是电影小说里编出来糊弄人的。 可谁知,那年夏天,他还就真的遇上了那么一个和他一起玩命的跑路,好像亡命天涯一样的姑娘。好像是老天爷想起了他小时候的那个不靠谱的梦想,于是送来了一个更不靠谱的人。 不过那又能怎么样呢?梁肃垂下目光,稍有不自然地顿了顿,他自己只是个每天都要为孔方兄疲于奔命的平凡人,全身上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长得还算人模狗样——可那又能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呢? 网上都说了,帅能怎么样,还不是要被卒吃掉。 柳蓉……将来是要上名校的,说不定会留学,到时候就再也不是这个一身青涩的小萝莉了,她会镶上金边,会变成一个走路都带着不一样的气场的社会精英人士,会有更帅更有才更多金的人来追她,会…… 梁老板在这样一个初夏的傍晚,忽然伤春悲秋地自卑起来,觉得自己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偏偏天鹅小姐还一脸懵懂,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停下脚步不走了。 梁肃捏着兜里仅剩的二十块钱,对她笑了笑:“你想吃那个么,我请你。” 柳蓉“啊”了一声,皱皱鼻子,犹豫了一下,话音有点迟疑:“不用……了吧?挺贵的。” 这话言不由衷,有几个女孩子不喜欢冰激凌呢?何况是柳蓉这种特别爱甜食的,她迟疑,就是因为真的蛮想吃的,可她看看梁老板,觉得这自从开店以来就开始钻到钱眼里、平生最大的爱好是剥削店员的梁老板今天又是请客,又是给梁雪小伙计发工资,已经出奇的大方了,晚上回去指不定怎么肉疼呢,看着他那不明原因的悲壮表情,就不忍心在他伤口上撒盐了。 梁肃听出来她这婉拒里的虚情假意了,于是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胳膊,一路跑到柜台前,豪气冲天地跟服务员说:“要那个暴风雪,标准杯的……你吃什么口味的?” 柳蓉赶紧摆手:“小杯就行——抹茶红豆的。” 梁老板立刻觉得柳蓉这小姑娘真是懂事极了——这样一来他还能剩下点零钱,可以坐公交车回家。 有人号称亿万千万身家,恨不得从头到尾镶层金以显示自己很有钱,可是有可能嘴上说着甜言蜜语,却一分钱也不肯为所谓爱的人花。 然而那年初夏,却有一个少年,兜里只有二十块钱,执意要给女孩子买一杯冰激凌,并且为她肯要小杯给自己剩下三块钱,而暗暗感激涕零。 高考假开学,高二正式搬到高三的教室,倒计时牌子,从这时候就开始挂起来了—— 第三十二章 雨季 柳蓉他们搬到新教室的时候,门上的封条还没有撕,桌椅还是考场的模样,前后黑板干净极了,墙上一个字、一块匾、一张奖状都没有,白茫茫的一片。 白玉叫柳蓉先把后黑板的板报弄出来,以前后黑板写什么柳蓉都随意发挥,连角落里的q版连载小漫画,白玉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干涉过,这回这个常年一脸严肃的女老师却特别嘱咐了:“不要有用不着的多余的花纹,你要是愿意写,旁边写点鼓励的话就行了,中间给倒计时的牌子画一个框,其他不用了,都高三了,不要浪费时间。” 柳蓉只能谨遵圣意,心里迷迷糊糊地想,这还没放暑假呢,怎么就“都高三”了? 确实是高三了,这一回的期末考试是全市联考,仿照今年高考的出题模式,最终的考试结果,有总分和各门课的分类分数,后面标注着总分或者这门课的班级名次,年级名次以及全市排名名次。 实在是一场劳民伤财的……盛举。 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里,气氛骤然压抑起来,柳蓉有些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她有一次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在楼下碰见低年级的孩子,发现他们看自己的目光都既唏嘘又敬畏的时候,就想明白了。 高考像是个刑场,一年宰一批,以前欢快地该吃吃该睡睡,是因为前面还有顶缸的,宰不到自己,这回高三的已经考完了,是上天堂是下地狱自有分晓,于是柳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头顶那个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考出题组,已经在对着自己磨刀霍霍了。 她大夏天的愣是生出一身冷汗。 猪到快出栏的时候才想起要减肥,人……有时也是在走到这样一个好像陌路的地方,才想起惊慌失措。 第一波的精神冲击很快到了——期末考试理化生三门课居然给弄到了一起,起了个名字叫理科大综合,题目多得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出了考场柳蓉晕晕乎乎地声称自己居然差点答不完,收到了所有人惊异的目光,这才知道,原来这考试设计的就是不让大多数人答完的。 也不知道谁这么反人类,发明出这种长达两个半小时高强度的折磨。 平时的考试,比如说最后一道题目不会或者来不及,十分……十分可以放弃,其他科目补回来就行,二十分……二十分如果不是做惯了优等生追求好排名的,也可以一咬牙一跺脚地勉强放手,回去自己郁闷就行了。 这回的理科综合考试,主观题动辄好几十分,题干长得活像阅读理解,大部分人在做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时间不够了,一看还有几十分没做,立刻急了,越急越看不懂题目,越急越没有思路…… 理综考试出来的时候,楼道里静悄悄的,连对答案的人都少了,柳蓉觉得自己的反应好像变迟钝了好多,连别人叫她一声,都要过一会才反应过来。 她很多年后,也偶尔在工作生活里遇见一些叫人大呼变态的困境,可回头想想高考那会,原来自己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逼得那么彪悍了,可见人的潜力还是无穷的。 首次全市联合模拟考的成绩排名下来,柳蓉能在全市拍到前三十,算是可以的了,不过成绩单上的语文成绩依然被白玉用红笔狠狠地画出来了,大家各自拿着自己的成绩单,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是一个残酷的开端,他们将用一整年的时间,通过各种手段修改那些印在纸上的冰冷的排名数字——等到一年后,这些数字将决定他们的命运。 丛林法则隐隐再现在这些年轻的孩子身上——虽然他们并不用像古罗马斗士一样你死我活地拼杀出来,但他们也从来不是摸爬滚打吃苦受累练就一身铜皮铁骨的斗士,他们只是一群酱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起来,出门还要家长叮嘱留神看车的孩子。 他们要开始学会如何面对自己一落千丈的排名而宠辱不惊,要开始学会如何在考试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果断放弃掉几十分的题目,学会无视身后的倒计时牌,收起那些个青春期躁动的小心思,像一头老黄牛一样寂寞地伏案。 这就是与智商和学习能力无关的素质,至关重要的心理素质。 白玉有一次开班会的时候,沉默了半晌,说:“我现在觉得,佩服你们所有人。”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动容,大家都已经麻木,谁还不是要经历这个阶段呢? 谁还不是要经历这个阶段呢——可经历过的人,仍然会在回头看自己的时候,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的是非常了不起。 环境变了,有时候我们也会变得娇弱起来,舒服得久了,就忘记自己曾经是怎么强大,可那没关系——因为忘记的东西依然存在,它会储藏在我们的骨血里,在需要的时候,再一次爆发出来。 这是一场即将在六月到来的成年礼。 暑假里,柳蓉应梁雪的要求,把一中所有复习的内部资料复印了一份给她,梁雪抱着那打东西,就好像欧阳锋抱着九阴真经、东方不败抱着葵花宝典一样,又虔诚又狂热,简直都有些不像她了。 柳蓉不常去梁肃的小店了,柳蓉妈虽然不说她什么,可心里肯定是不赞同的,柳蓉心里也有小算盘——高三的变数太多,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总是第一名,自己像这样老实点安分点,万一有一回考试考不好了,还可以装装可怜,大人觉得她那么乖,考试还考不好,肯定是非常心疼、就不好意思说她什么的。 就好比人民警察,对待不知悔改的违法犯罪分子和失足青年,这态度一定是不一样的,后者出事的时候的心理压力一定会小一点,那是能当成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问题。 高考总动员的时候,年级主任说过一句话,说高考拼得是效率和心理状态,心理状态光靠自己也不行,需要周围环境的一致配合,和家长老师的关系也有作用和反作用。 柳蓉的理论是,有时候自己的心理状态不好,如果表现出来,来个大吵大闹青春期叛逆什么的,会叫老师和家长一起紧张,大家都不是奥斯卡演员或者地下工作者,能把情绪隐藏得好好的,肯定也会流露出来,到时候自己的心理状态在这种所有人如临大敌的关照之下,反而会变得更糟。 常露韵的排名简直像蹦极跳一样,一回杀进班级前五,下回掉出前二十名,可她从来也不见有什么大的波动,考得好了,当然喜形于色,喜完了,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考得砸了,也不怨天尤人,订正试卷、修改计划、寻找学习漏洞有条不紊,真是座小泰山。 柳蓉觉得,自己的心态好,其实和这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异常神通广大的同桌,也是有关系的。 九月份正式升入高三,起先便是一场秋雨砸下来,气温骤降了七八度,阴沉沉的天空连着一个礼拜都不放晴,柳蓉打着哈欠快速走进教室,准备自习,就看见走廊尽头的文科班门口,文科二班班主任正在大声训斥一个女孩子:“你这是骗我们还是骗你自己?你将来到底想怎么样?都高三了,什么时候了,你懂点事行不行?” 女孩子低垂着梳着大麻花辫的头,眼皮也不抬一下,一脸漠然地听着,好像她只是个布景,冷漠地看着班主任唱独角戏。 柳蓉听见身后有一个男生轻轻地说:“好像是上回考试作弊被抓住了的那个。” 柳蓉一回头,就看见顾清阳站在身后笑嘻嘻地对她打招呼,班长脸上也带着厚重的黑眼圈,可笑起来的时候,却依然是那么一副公狐狸的模样。 顾清阳看了看她,忽然感慨说:“其实总是第一压力也不小。”然后他哆啦a梦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袋子小熊糖,塞到柳蓉手里,冲她眨了眨眼,先一步走进教室去了。 这年头,谁压力比谁小呢?柳蓉看了看手上一个个五颜六色憨态可掬的小熊糖,想起他们班一天到晚人五人六正经八百的顾班长,居然随时在身上装着这种东西……就打了个寒战,觉得这就好像老尼姑穿花内裤,大和尚纹米老鼠一样。 柳蓉一进教室,别人没看见,先看见了王碧瑶同学,她摆了个十分惊悚的造型——居然两条腿吊在外面,整个人坐在了窗台上。那窗台只有两掌宽,没有防护措施,高三七班在五楼! 正好柳蓉的座位就在窗户旁边,她就颤颤巍巍地问常露韵:“怎么也没人拉着她点,万一……” 话还没说完,王碧瑶就回头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一张小脸苍白极了,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怎么的,难得好声好气地说:“没事,你们别大惊小怪了,我就是坐在这吹吹风,看看落叶。” 柳蓉一瞬间就风中凌乱了,觉得王碧瑶这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你都……看出什么了?” 王碧瑶把视线转到了窗外,沉默了半天,才鬼气森森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叶子长出来,就是为了这样掉在土里,有点可怜。” 常露韵拉了柳蓉一把,用口型告诉她,王碧瑶“心情不好”。柳蓉唯恐王碧瑶同学一个想不开再这么跳下去,于是搜肠刮肚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个,其实吧……还可以化肥,造福一下农业生产的。” 常露韵表情僵住,片刻,把自己的脸埋进生物书里,不愿意承认这傻妞是她同桌了。 王碧瑶神色飘渺地笑了一下,点点头:“是,有道理,有机生物体死了以后都可以变成肥料,人也可以。” ——这是从伤春悲秋的文艺片变成了人肉肥料的恐怖片,柳蓉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王碧瑶却不再看她,转身从窗户上下来,摇曳生姿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常露韵这才用书遮着脸,小声告诉柳蓉:“她这次考试,退到了……”她口型说了个“后”字,然后伸出五指手指,柳蓉就明白了,常露韵接着告诉她,“上回那个男生,他们彻底崩了,你说老师们反射弧怎么那么长呢,你侬我侬的时候没发现情况,反而是这回崩了,开始疑神疑鬼,昨天她被老班留下好好说了一通不要早恋什么的……” 柳蓉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疑惑地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常露韵挑挑眉,叹了口气:“我要是连这点娱乐都没有了,到时候不变成个傻子了么?”接着,她用力清了清喉咙,继续大声朗读,“基因工程的定义是……” 第三十三章 我说这是一场庆典 为什么人会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呢? 经济学上说,这是因为资源是稀缺的——因为人的欲望是无穷的,因为只要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同类生物的存在,即使想干什么干什么,想要什么有什么,人类还是会不满意——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 可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那又太可怕了,太寂寞了。 生物学上定义生命和非生命的本质区别,是“新陈代谢”,老师唾沫横飞地敲着黑板强调过的概念,可新陈代谢又是什么呢?是书本上冰冷的定义么?没有什么更深沉的含义了么? 世界上有无数疑问,也许量子力学就是这么产生的——经典力学的框架上的各种疑问,终于把牛顿构建的安乐世界撑大再撑大,然后那里看似坚不可摧的逻辑链因为那一点原子核上的漏洞,便轰然倒塌,一切变成冰冷的概率论。 质子是概率的,连光也是概率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接触到其他的东西,那些看似接触的动作,都不过是能量在彼此相撞,造成一个亲密的假象——真相是什么呢? 其实你清楚,我也清楚,我们大家都清楚,那是从远古的时候就被种在人类基因里的,只是我们都还不够强大,虚弱地,不敢去继承而已。 梁老板仍然在贫困线上挣扎、不好意思对别人抠门,只能对自己抠门;梁雪仍然打掉了门牙混血吞,纯爷们儿得能去报名参加超女了;常露韵依然在边际效用递减的努力中决不放弃,边际效用递减,那也是有效用的;胡蝶已经很少出现了,辗转全国参加各种比赛,拿更多的奖,开始挣下她将来生存的筹码,不知多年以后,她还会不会记得那年暑假,那个惊世骇俗的理想。 柳蓉在和语文较劲,做上无数套习题,对这门无趣的学科更加失去兴趣,转而开始走起歪门邪道,研究起出题人的心理——可惜除了出题人都是变态之外,她没有任何其他的结论。 随着天一天比一天冷,后黑板上的数字一天比一天小,柳蓉发现,七班好像奇异一样地越来越欢乐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涕泪横流,简直像是喜剧片里专业配画外音的。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头鹿飞快地跑,跑着跑着就变成了高速公路”这种话能戳破了那么多人的笑点,可这不妨碍她自己被大家带动地同样无厘头地笑起来。 这一年,他们变得敏感、迟钝、脆弱、坚强起来,这一年,他们上高三。 王碧瑶越来越习惯于坐在窗户上了,柳蓉从第一天看见吓了一跳以后,也就淡定了,习惯了这个不再满口鸟语,却忽然变得神经质起来的同学。有一天,她抱着热水杯暖手的时候,看见王碧瑶茫然的侧脸,忽然心生不祥,偷偷地低头对常露韵说:“我怎么觉得,她有一天会从那跳下去一样?” 常露韵百忙之中终于发挥了一点同学爱,抬起头看了王碧瑶一眼,然后得出了个结论,摇摇头说:“放心没事,跳不下去,五楼呢,多疼啊——你昨天那份物理卷子的答案借我看看,给我讲讲第二题为啥选b?” 她们两个很快开始了一场关于电流问题的讨论,黄磊听见,也回过头来,恬不知耻地加了进来,柳蓉心想,好像他是真想讨论物理题似的——少年啊,你何必呢? 王碧瑶坐了一会就下来了,因为旁边有同学抗议,大声嚷嚷说:“王大小姐,你玩行为艺术能不能低调点啊,这大冬天的,把窗户关上成么?” 她从来不像赵彬彬那么活泼大方,也不像沈白兮那么会笼络人心,她在广大人民群众眼里,只是个仗着自己长得不错,家里有点臭钱,四处爱现,性格不好成绩一般,还总想着要遗世独立可怜女生。 是的,可怜——脱离群众的人必然会被群众所抛弃,这是柳蓉常露韵她们用整个初中的时间换来的血淋淋的教训,王碧瑶或许也明白,只是还不够聪明,又太过骄傲,不知道怎么“不脱离群众”。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在有心人的挑拨下,被人民群众抛弃了。 从卫生间开始的战争从未结束,只是它转为地下了。被雪片一样的卷子淹没的高三,流言蜚语反而越发肆无忌惮,这仿佛成了一种最简单的娱乐方法,没有让这些个谣言终止的智者,因为大家都自顾不暇。 柳蓉有时候在一边听着女孩子们叽叽喳喳挤眉弄眼的讨论,一边百无聊赖地扫过周围几个试图弄到一点谈资还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明显的男生,忽然想着,是谁这么大仇,要把王碧瑶逼得这么绝呢? 沈白兮?胡蝶让她离沈白兮远点,可沈白兮有那么高的智商么?她要是有那么高的智商,为啥成绩老不上不下? 那……难道是赵彬彬?可赵彬彬图什么呢?和王碧瑶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过节。她看着周围唾沫横飞的传谣言者,心想,他们又是图什么呢? 这件事柳蓉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他们其实什么也不图,只是为了自己说出来那些事时候的快感,和别人想听的这个理由,沈白兮或许有心计,可她也不是神仙,不能控制全班的舆论,她只是利用而已。 每个人都想看王碧瑶倒霉,因为她不合群,还因为她好看,因为她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气质…… 归根到底,别人不喜欢她,不是因为这个妞儿像仙鹤,而是因为这个妞儿把别人都当成鸡。 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隐藏在鸡群里的仙鹤,一边低调地自我保护,一边暗地里藐视众生,可居然真的有人不识相,高傲地跑到自己面前来个“白鹤亮翅”招摇而过,心里的怨愤便生出来了——你得意个什么?老子的毛比你白多了。 然后大家都沉默不语,等着她倒霉,等着第一个出手的“阴险分子”,再一起冲上去踏上一万只脚。 虽然……除去个别不和谐因素,七班还是个非常有爱且团结的班集体。 那天正是个下午课间,不知为什么,王碧瑶的前男友又来到了七班门口,拦住王碧瑶,和她低声说话,王碧瑶歪着头,双手插兜,脸上似笑非笑,好像不保持着这么一个欠揍的表情,她就会当场哭出来一样。 教室里除了个别实在撑不下去趴在桌子上补眠的之外,都在一边一本正经地做自己的事,一边支着耳朵听着这对多事鸳鸯的话,一开始王碧瑶一言不发,男生说话的声音还低低地,后来王碧瑶忽然慢悠悠地说:“你现在来跟我说这个,有什么意义么?” 她说完,就要往屋里走,她的前男友一着急,伸手拉住她,男生的眉毛皱得紧紧的,大声说:“你能不能听我说一次话!” 沈白兮正从楼道往这边走,脚步顿了顿,好看的脸上忽然划过一抹说不出含义的冷笑。她的目光转到隔壁班——白玉刚在那边上完课,正在拍着手上的粉笔灰,要是没别的事,她下节课也会按照安排留在这里答疑,沈白兮就在他们班门口咳嗽了一声,对白玉说:“老师,您现在有空么,我想问个问题。” 白玉点点头,沈白兮顺手和第一排的同学借了一本物理习题册,特意翻到后边,指了一道复杂无比的题目,白玉皱皱眉,觉得光嘴说,肯定说不清楚,就抬起笔才想在书上画,沈白兮像是才想起这本书是别人的似的,立刻体贴地说:“老师我去班里拿我那本吧,别把别人的书画了,他还没做呢。” 白玉想反正也没几步路,又是下课,就自然而然地跟着沈白兮回班里了。 然后……那对个人问题没解决完的怨偶,就当场被班主任抓住了。 白玉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事,尤其她眼皮一扫,看见好几个看热闹的同学心虚地低下头——自己心浮不好好学习,还影响其他同学,堵在班级门口,像什么样子?高三本来就容易人心浮动,你怎么那么没好心眼啊你! 于是罪加一等,白玉当场炸了,也顾不上一心向学虚心问问题的沈白兮了,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把示意她先进教室,留下一句“你先想想,晚上再来找我问”,就把那两个人拎进办公室了。 王碧瑶脸色像是比她平时还苍白,简直像个死人一样了——还努力地挺直了背部,像是个光荣退场的英雄。 全班热闹了起来,议论纷纷。 沈白兮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走回座位,可她毕竟年纪还小,城府不够深沉,总觉得自己的脸上好像要露出一点幸灾乐祸似的,只能努力地把脸板起来。 她路过顾清阳的桌子的时候,顾清阳忽然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顾班长脸上总是和煦亲民的笑容不见了,他正色地看着沈白兮,在他们错身而过的瞬间,几不可闻地说:“你用得着这么赶尽杀绝么?” 沈白兮顿住,僵硬地笑了笑,反问:“我干什么了?” 顾清阳不再言语,好像刚才那句话也不是他说的一样,漠然地低下头,继续在英语阅读题的选项上打钩,沈白兮尴尬地站了一会,才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可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辩解了一句:“又不是我先开始的。” 顾清阳头也不抬,好像个入定的老僧,好像满耳喧闹,他真的没听见沈白兮的这句话一样。 沈白兮刚回到座位上,还没有五分钟,就看见王碧瑶忽然大步闯进来,身后是白玉气急败坏地说:“你回来!” 可王碧瑶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连理都不理他们班积威甚重的班主任,就那样大喇喇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不等白玉过来,就一把抓起同桌的美工刀,狠狠地像自己的手腕捅过去。 她同桌尖叫一声,扑上去拉住她的手,周围的几个人反应过来,立刻也帮着过来,强行夺下了王碧瑶手上的凶器,幸好她同桌这把小刀常用来裁纸,已经很钝了,只是破了一点皮。 白玉意识到事态严重了,立刻去联系王碧瑶的家长。 那天下午,七班所有人都看见了王碧瑶的母亲,她的样子简直就是二十多年后的王碧瑶,穿挺括得体的大衣,戴着狐狸围脖,妆容精致,面无表情地拉起王碧瑶,例行公事地向白玉道了个歉,走了。 小喇叭常露韵偷偷对柳蓉说:“听说王碧瑶也是单亲家庭,不过比胡蝶好点,她爸不是找三去了,是车祸死了,她妈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现在是个女大款,好像也没什么时间管她……” 柳蓉终于不再赞扬常露韵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了,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子兔死狐悲来,对这个平时和她风马牛不相及的女孩。 常露韵也沉默了,不合群的感觉,她们都懂。 然后后续报道继续传来—— 听说王碧瑶被确诊成抑郁症。 “啊,真的吗?抑郁症是精神病的一种么?”“笨蛋,只是心理疾病。”“会死人的呀!”“真的假的,那么严重?” 听说王碧瑶在家里试图自杀,被她妈送进了精神病院。 “不会吧,有这么当妈的么?”“那你说怎么办,她妈是能救命还是能治病,还得听医生的呗。”“不是那么说的,送精神病院,没病也得变有病好不好?”“咳,那谁知道,反正是不好治。” 听说……这回不再是听说了,那天早晨,柳蓉照例哈欠连天地进教室,半睡半醒地放下书包把东西往外掏,常露韵扭过头来,对她说:“王碧瑶死了。” 柳蓉的动作猛地顿住,眼睛睁大了。 常露韵说:“据说她这些天其实已经好很多了,本来医生觉得她没事了,可昨天夜里趁着医生不注意,她偷偷跑出来了,然后从六层楼上跳下去了。” 柳蓉一下子失语了,她脑子里闹哄哄地闪过了很多东西,可终究什么也没留下。 别人不明白王碧瑶为什么不想活着,正如她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不想死。 生死的问题,想明白了,人就老了,想不明白……好像就像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病了,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危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柳蓉想起,那天常露韵说“放心没事,跳不下去,五楼呢,多疼啊”——她最后居然是从六层楼上跳下去的,还要高一层。 一定更疼吧? 第三十四章 死者已矣 “我们只是在这儿,描绘看不见的东西的形体、吟唱听不见的歌谣,用这只手,捧着失去的东西。” ——d伯爵《恐怖宠物店》 柳蓉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恐怖宠物店》塞进书桌里,她手头的这本漫画不是正版,是那种中学生里很流行的“四拼一”盗版,好处是便宜以及容易弄到,缺点就是太大了,不像正版的小本子那么容易隐藏,需要更加小心,且一不小心容易蹭得满手黑。 她叹了口气,回头在王碧瑶空荡荡的座位上扫了一圈,又把目光投向了沈白兮同样空荡荡的座位上。 沈白兮坚持了没几天,脸色越来越差,终于请病假回家去了,前几天她的家长特意来了学校一趟,办了一年的休学手续,说是因病。 因什么病呢?原本只是小女孩之间常见的争风头引起的摩擦,可沈白兮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小小的摩擦居然变成了一个催命符。 她只是个整人的手段还停留在“告老师”水平上的小姑娘,说是一张白纸也不过分,她不是罪大恶极、非要把人逼死的坏人。 可说什么都晚了,谁也不是d伯爵,谁也没有一双手,能捧起失去的东西。 七班原本异常欢腾的气氛已经沉寂了好几天了,学校为了怕影响同学们的心情,封锁了消息,仍然有好事者会向七班人打听他们班王碧瑶的事,不过全都被顾清阳压下去了。 消息传来的当天晚自习,顾清阳在大家还没开始进入学习状态的时候,站到讲台上,挥手叫大家都安静下来,目光在整个班扫了一圈,然后低低沉沉地说:“死者为大,人言可畏,她是我们的同学,是我们所有人兄弟姐妹中的一员,麻烦大家给她留点最后的尊严,也给自己积点德,不要挂在嘴边上说了——请各位……我请求各位,摸着良心看着办。” 人言可畏——当年阮玲玉留下的这句遗言,就像一句诅咒。 当它被顾清阳一字一顿地点出来的时候,就好像重新变成了一道灰沉沉的字符,压在了每一个人身上,这件让白玉担心了很久的事情,于是并没有引起很大的轰动,七班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沉寂姿态,空前团结一致地对外三缄其口。 那时候很多孩子会在本子上写下很多愤世嫉俗的句子,好像文章不是“暗黑向”就没有水平没有内涵,好像美好的故事都必须要有一个悲伤的结局,语文老师每周收上去的周记,除了随便凑合的,毫无创意的,就是这种既青春文艺,又让人蛋疼的颓废小心情,总让他觉得压力特别大。 不止一个孩子偷偷给自己下一个“我本性就是黑暗又冷漠的”、“我就是个处于灰色地带里的生物”、“我总是觉得绝望,人类不值得我爱”之类带着浓浓的日漫腔的定义。 可事情不是这样的,当真正的死亡和绝望来临时,这些“黑暗中的生物们”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便不得不哑然下来。 你想对不理解自己的父母或者老师喊出一句“一个人是不能理解另一个人的痛苦”吗? 其实他们不理解没关系,可是等一个人经过了更多的事情,经过了更大的痛苦,并且斩尽荆棘地爬过来的时候,自己也就理解自己了。 这件事情总压着也不是事,白玉和小张老师给班委会成员们开了个小会,看看怎么样让大家从这个阴影里摆脱出来,老师也不是很清楚孩子们中间私下里究竟有什么恩怨,她不希望班里再出现第二个沈白兮。 赵彬彬忽然说:“老师,我们全班集资捐款,买些东西祭品什么的,派几个人去沈白兮家里看看吧,就算……是个心意。” 她说这话的时候,顾清阳回头看了她一眼,和赵彬彬的目光对上,赵彬彬并居然一改平日里大大方方的模样,仓皇地错开目光,低下头去,眼圈慢慢地红了。白玉没怀疑什么,只是以为这女孩多愁善感,就同意了。 捐款全凭自愿,由赵彬彬负责登记,不是按人头收。她在黑板的角落里写了这么一条通知,然后让愿意捐款的同学私下去她那里登记报名,也省得不愿意捐的人尴尬。 即使这样,绝大部分人还是都多多少少地拿了点钱出来,来表达对王碧瑶迟来的怜惜。 赵彬彬细心地把每个人捐款都记录下来,拿出个小袋子把一堆零钱装好,然后用课后时间到教育超市里换成整钱,在半路上,趁着大家都没看见,把自己的钱夹打开。 快到月底,她平时走读,自己也没剩下多少零用钱,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张一百的和一些散碎的零钱,赵彬彬犹豫也没犹豫,就把自己的钱包倒空了,全部塞进了捐款里。 尽管捐款记录上清楚地写着——赵彬彬,二十元。 因为她心里有一个秘密。 时间倒回到高二那年冬天——天气已经很冷了,学校强制要求大家穿校服,沈白兮趁机要风度不要温度,每天穿着长丝袜和绒绒裙子,脚下踩着靴子,一天到晚选美似的摇曳生姿地在班里晃,尤其是下课的时候,在过道间走的简直是猫步,赵彬彬在她身后瞥见,一边保持着脸上完美的笑容,一边心里轻蔑地想着——腰都要扭到胯上了,上辈子是八大胡同里接客的吧? 可她的目光总是被这个自己不屑一顾的女生吸引走,看见沈白兮就有种危机意识——很快,她就发现了危机,沈白兮好像瞄上了顾清阳,下课的时候有事没事往顾清阳那凑,班长长班长短,顾清阳……顾清阳对谁都来者不拒,对美女献殷勤一边装糊涂,一边绝对是甘之如饴。 以一中的平均水平来说,顾清阳的确就是那种站在男生堆里,一眼能被人看见的又出挑又优秀的男孩子,赵彬彬觉得他这人有时候有些不真实,太像那些小说里臆造出来的完美男主了——她一边觉得不屑那种在她看来弱智的青春言情剧,一边又忍不住被他吸引,被那些五彩缤纷的梦幻吸引。 只是骄傲如赵彬彬,这种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她看见了沈白兮,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骄傲和矜持,远远比不上一个嗲兮兮发骚式的撒娇。 再之后,她看见王碧瑶因为沈白兮勾引她男朋友,怒气冲冲地甩门而去的时候,就知道机会来了,一边笑眯眯地给旁边不明真相、看上去傻乎乎的柳蓉解释,一边在心里定了一个简单而有效的计划。 那天是她揣着那份想好的腹稿,模仿王碧瑶又狂又不讨人喜欢的口气,在卫生间里留下那些话。是她每次在沈白兮又凑上去和男生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用一些小动作或者言语暗示,提示给王碧瑶注意,不动声色地让王碧瑶老老实实地被愤怒冲晕,给她当枪使。 赵彬彬——她永远是识大体,在同学们闹不愉快的时候站出来调节劝解的优等生,她又好看又聪明,学习勤奋人缘好。 在七班所有的女孩子里,论长得最美的,或许是沈白兮,可她只是个阴险刻薄心机深沉、又不讨同性朋友喜欢的小贱/人;论成绩最好的,可能是常年第一的柳蓉,可她只是个一天到晚没睡醒一样、随时梦游随时搞不清状况的没长大的小姑娘。 她赵彬彬才是最后的赢家。 她一直这么觉得,直到事情慢慢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赵彬彬以为自己会继续幸灾乐祸地坐山观虎斗,继续看着这场戏在她蓄意谋划又精心引导的情况下越来越热闹。 可她错了,她惊慌失措,她觉得自己快被这个秘密撑爆了。 赵彬彬和顾清阳作为七班的代表去了王碧瑶家里,一路来回,赵彬彬再也没有能鼓足勇气,看顾清阳一眼。那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微不足道的补偿,终于还是没能让她自欺欺人地补上她漏了一块的良心。 第一轮梳理似的复习过去,第二轮开始,题海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三次模拟考试的时间开始排上日程,交高考报名费,被老师嘱咐各种注意事项,课间掰手腕的游戏被白玉以“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能伤了手”为由,全面禁止。 高考倒计时牌子的百位数消失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冰冷的零。 一轮复习以后,全班大排名又一次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赵彬彬一落千丈,摔出了前二十名,常露韵前期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在她异常的坚持下,显示出了成果,第一次模拟考试进了班级前五名。 她乐得当天晚上就任柳蓉下黑手狠宰了一顿,掏钱的时候那爽快的模样简直让店员觉得她身后的柳蓉其实是高利贷债主。 然后那天晚自习的时候,白玉走进来,目光在全班扫视了一圈,特别在赵彬彬的身上停顿了半天,最后还是移开了,把顾清阳和柳蓉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柳蓉第一次遭到被老班请到办公室喝茶的待遇,心里脑补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又想起了自己一模考擦着及格线飞过的语文成绩——这都已经快成了她的一块心病了,于是战战兢兢地问顾清阳:“那个……班头,你这次语文也又悲剧了?” 顾清阳还没来得及说,白玉倒是听见了,有些哭笑不得地回头看了她一眼,难得不那么严肃地说:“是好事——你那语文也好好学学,跟语文老师多交流交流。” 白玉到了办公室,才把事情说出来——七班现在有一个保送名额。 第三十五章 选择和放弃 白玉看了他们俩一眼说:“这个校长推荐的保送名额,咱们班是一定有一个的,具体是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不过学校肯定是全国前五,专业还要到时候再看人家安排。”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好像是要给两个人留一点反应时间似的。 柳蓉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顾清阳,却发现顾清阳也在看着她——保送,全国前五的学校,离高考还有不到一百天,有这个名额,就意味着从此可以解放了,可以稳当了。 柳蓉掐算了一下自己的成绩,就算不保送,没有额外加分,完□□考,她也不是考不上……何况保送的专业还不确定。 可是高考的事,谁说得准呢? 有的时候,“能做到”和“最终做到”,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比如物理考试拿满分对于她来说也是在能力范围之内的,可那么长时间的考试,谁能保证不打个哈欠,不走个神,然后看错个数呢? 谁能保证高考前一天不会拉肚子?谁能保证到时候准考证不会和橡皮一起私奔?谁能保证考试时不会把a卷涂成b卷?谁能保证说明文三道阅读题目,每道题四分之一的正确率,她不会因为人品不好而赶上六十四分之二十七的概率全灭呢……何况鉴于三道小破题可能存在逻辑上的关联,这个错题率还有可能不是独立事件,那全灭概率还要更大一点…… 柳蓉脑子里开始出现一堆一堆乱七八糟的数字,她赶紧晃了晃脑袋,打住那些越来越不着边际的思绪。 就听见白玉清了清嗓子,喝了口水,继续说:“全班同学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你们将来越好,我就越高兴。只有一个名额我也很为难,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偏心,今天把你们两个叫来,我没别的意思,都是好同学,希望能有一个更公平的方式解决这件事,谁将来好了,我看着都高兴。” 柳蓉好不容易从自己翻江倒海的脑补空间里挣脱出来,因为白玉这一句话,又被打了回去,脑子里有个小人跳出来开始计算——“公平=全面=学习成绩+综合素质”,综合素质肯定是越综合越好,那这个东西怎么评定呢? 活动记录?经历简历?民主选取?群众意见? 慢慢的,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声音终于没了,柳蓉好像站在了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从背后审视着一起站在老师面前的男孩和女孩,冷静地考量着。 学习成绩,顾清阳虽然也是优等生,却是没法和即使在语文常年徘徊在及格边缘线上、也能以理科成绩的压倒性优势保持总成绩全班第一的自己比的。但是如果说这个战场是自己的领域,那另一个战场就是顾清阳的领域了,换届选举全票通过的不败神话,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个神人。 随后柳蓉把目光转移到白玉身上,想着如果自己是班主任,该怎么选择呢? 白玉说每个人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大家将来越好她就越高兴,这句话和她之后说的“在这件事上,不会偏心”,逻辑上是矛盾的,如果她真的是想要最大化全班的利益,那这个名额分配,不偏心是不可能的——全班只有一个保送名额,给顾清阳,从老师的角度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一来顾清阳是个人才,应该有这么一个上名校的机会,二来高考考的是成绩,不是素质,是自己还是顾清阳参加高考,哪个人的风险更小,可能得到的分数更高,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是不言而喻的。 仅仅是电光石火之间,谁也不知道这个总看起来迷迷糊糊的小姑娘脑子里像是超级计算机一样分析了敌我战况,第一时间给出了一个最靠谱的结论。 顾清阳眉头皱起来,再次看了柳蓉一眼,踟蹰了好久——白玉也不催他们,只是在一边静静地等着这阵子沉默过去,最后顾清阳终于再次抬起头,对白玉说:“老师,我……” 柳蓉忽然打断他,一直以来,柳蓉给人的感觉都像是三句半里最后敲锣边的那位,说话做事总要比别人慢半拍,班委会开小会的时候,她也是别人说过了以后,才慢悠悠地补充几句,从来不冒尖,也从来没有打断过别人的话。 此时,她语速适中,表情轻松地说:“老师,这个名额我放弃,还是留给班长吧。” 顾清阳看着她,那一刻表情忽然一片空白。 白玉皱皱眉:“柳蓉,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关系到你未来。有自信是很好,但是……” 柳蓉笑了笑:“我又不是考不上,要保送干什么,给我也是浪费。”小女孩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很诚恳,却有种掷地有声的倨傲在里面。 白玉只得对顾清阳说:“你先回去吧,柳蓉你再留一会。” 顾清阳迟疑地看了柳蓉一眼,出门走了。 办公室里就剩下两个人,白玉才说:“都这个时候了,老师不应该说这话——你们都还小,有时候想事情太草率,你有没有考虑过,万一高考成绩不理想怎么办?明天发生什么事,今天谁说得准?连天气预报都不准,你这不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么?” 白老师也很头疼,有一个人自愿放弃,对她来说其实更好处理,可看着这小姑奶奶这么不当回事的模样,她又忍不住语重心长地把她留下来教育,口若悬河地说了大半天,自己都觉得不对头——这不是鼓动他们俩争个头破血流么? 柳蓉说:“老师,就算成绩不理想,那也是我自己考的,我不后悔。将来能走到哪一步,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能走到哪里,就是哪里。我能考多少分,能上什么学校,能选什么专业,这些是我的未来,我不想让别人替我决定。” 她微微皱皱眉,不知道这么说,白玉是不是能理解,毕竟她即使曾经年轻过,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可以回忆,却因为时代不同,很难设身处地地理解,好半天,柳蓉才继续说:“老师,我才十来岁的人,要是现在就想着怎么样稳当,怎么样有保障,这一辈子后边也没什么出息了。” 白玉愣了片刻,竟然笑了出来,看着她说:“你觉得老师岁数大了,不理解年轻人了?” 柳蓉正经百八地接了一句:“谁说的,您肯定理解,我也理解您是怎么想的,等我到了您那年纪,我遇到什么事,肯定也慎重三思……可我不是还有好几十年呢么。” 如果这个时候不冒险、不犯错误、不固执,那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机会呢?难不成要等到很多年以后,才去当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 白玉叹了口气:“你这小丫头,怎么主意那么正啊!行啦,去吧。” 柳蓉从白玉的办公室出去,末了还回头做了个鬼脸,嘱咐了一句:“老师您可千万别告诉我爸妈。” 然后她转过身去,将脸上的故作轻松抹去,心情就沉重起来——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这样严重的选择而选择放弃,理智上知道自己是对的,既然在这个战场上自己的胜算不大,干脆一开始就不要投入任何成本,避免短兵相接,战略性转移,老老实实地走上另一条路。 可感情上……还是会觉得不甘心。 她到了走廊尽头,一抬头,却看见顾清阳双手抱在胸前,靠在楼梯上等着她,顾清阳的脸色并不好看,这位笑面虎似的公狐狸精好像脸色从来没有这么不好看过。 柳蓉眉开眼笑地说了一句废话:“班长怎么还在啊?” 顾清阳看着她,沉默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我不用你让。” 柳蓉装作无辜的模样眨巴眨巴眼睛,顾清阳就冷笑起来,他勉强压抑着嗓音,却还是有说不出的愤怒从话音里透露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在你眼里,根本连对手都不算,没什么能耐考上好大学,只能靠你让这么一个保送名额,这么一个……” 顾狐狸好像已经气糊涂了,他预感自己要口不择言,于是只能调动最后的理智,撇过头去,剩下的话音就哑在了嗓子里,柳蓉居然看见,他眼圈微微有些泛红。 发现自己情绪失控的少年终于在强大的意志力惯性下不再看她,也不再理会她,大步下了楼,扬长而去。 第二次模拟考试之前,保送名额下来,顾清阳得到了那个名额,去了f大,从此开始了他每天不用读书,到学校给同学们无偿服务的生活,皆大欢喜。 二模考试柳蓉考得有点砸,这时候二轮复习已经结束,第三轮复习时要开始查漏补缺,一中的传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作业就一切凭自愿,不再对同学们做出强制性的约束,师父已经领进了门,剩下的就靠自己修行了。 紧巴巴的日程一下子松懈下来,柳蓉又开始拉着常露韵光顾梁老板的奶茶店。并且被梁雪逮了个正着,梁老板现在已经完全不让梁雪干活了,奶茶店相当于梁雪小伙计的另一个自习教室。 第二次模拟考试全市并没有排名,各学校内部自己解决,梁雪一抓住柳蓉,第一句话就是:“你二模多少分?排名怎么样?” 柳蓉对她也大方,考砸了就直接说考砸了,坐在柜台旁边的小专座上,慢吞吞地说:“勉强到了六百四,这回语文没有超常发挥,理综还砸了,考试的时候大概有点晕,居然差了两分都没上二百七。” 梁雪深深地吸了口气,在她旁边坐下来,心事重重——这就是八中和一中的区别了,八中这次考试,理科最高分才不到六百二,还是传说中批改试卷放水的情况下。 同样是优等生,在市重点和区重点面对的压力是不一样的。 在一中,竞争再激烈,第一就是第一,第二就是第二,平时怎么样不算,起码结果是有保障的,可八中不一样,八中考了第一,高兴劲儿还没来得及过去,人就会又开始惴惴不安地打听更好的学校的成绩。 打听到自己的成绩果然只能在八中算好,跟其他学校比起来屁都不算,就会陷入一种更深的绝望——宁当鸡头不当凤尾,也是需要心理素质的;打听到自己的成绩按一中的标准居然也勉强能排上名,又会怀疑,八中这回为了面子,批卷子又放水了吧? 理科班的差距已经在那里了,梁雪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那……你们那边文科班这回成绩怎么样?” 柳蓉想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说:“我听说文科班最高分有……六百三十几?” 看见梁雪的表情一下子暗淡下去,她赶紧改口:“没有吧,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好像是六百二十几?要么是六百一……嗯,六百一差不多。咳,现在也不大关心这个,要么回去我再好好给你打听打听。” 梁雪听得出她话里德安慰,勉强笑了笑,常露韵赶紧在旁边试图转移话题:“哎,柳蓉,我听见内线消息,说这回f大咱们班保送名额是你让给顾清阳的。” 这回连梁老板都凑过来了,端了一个放满了小点心的大托盘过来,给考生们加餐,柳蓉和梁雪立刻扑上去了,还惦记着体重问题的常露韵矜持了一下,也妥协了。 梁老板把围裙和手套脱下来——他现在在店里增加了面包业务,雇了一个点心师傅,越做越正规专业了,把她们三个的奶茶杯子收拾下去,还顺手拍拍柳蓉的头:“保送都不去,那么牛?” 柳蓉嘴里塞得满满的,咕嘟了一句:“看不上。” 常露韵就顺口调侃:“咦?我怎么听说是顾大班长用的美男计?” “砰”一声,梁老板被手里的大托盘遮住视线,走路撞到了柜台上。 第三十六章 少年jump! 一声巨响,打断了姑娘们热火朝天的八卦精神,梁雪看了看她哥,不厚道地说:“哎哟,真疼!” 梁肃揉着被撞疼了的地方,强颜欢笑:“没事没事。” 就见梁雪一脸心疼地摸摸柜台,然后目光犀利地翻了她哥一眼:“谁说你呢。” 梁肃郁卒,有心抬手照着他这败家妹妹后脑勺上来一巴掌,又不舍得,生怕手劲大了,把这全身上下无处不金贵的高考生给打傻了。 他一偏头,看见柳蓉咬着吸管,没心没肺地跟着拾乐,到嘴边想说的话,就忽然说不出来了,化成那么一团,卡在胸口里,又闷又胀,脑子里却好像被冷水搅过一番,出奇地凉了下来。 他的目光好像有自主意识似的,装作自然而然地从柳蓉身上溜过一圈,又划过整个被傍晚下沉的阳光充斥的小店,若无其事地落到柜台上,随手翻动着账本,嘴里满不在乎地说着:“行,小丫头够牛掰,什么都不当回事。”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小刀子,切断了他的视觉神经,要不然怎么账本上射到眼睛里数字和文字都进不了脑子呢? 唉,春风无计悔多情,少年心事几人知。 他沉默下来,几个姑娘却无所察觉,仍然围坐在角落的小桌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话题以“高考完了以后我要去干什么”展开,像是这群小小的、坚强的行人,正在用言语支撑起了一个尺寸大的空间,在行路的间隙里,三言两语,便搭建起一个别人插不进去的、梦想的舞台。 常露韵说:“我要先睡个昏天暗地,对了,暑假还得减肥。然后要去学东西,现在特后悔小时候没多学点艺术,大了想学了就没时间了,还没决定好是学钢琴还是学古琴,我还想学一门语言,大学一定要考到远一点的地方,以前一直没时间旅游,但是很羡慕那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想看看别的地方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就去……江南或者西安,学社科类的专业,然后闲下来就可以看见长安古道或者小桥流水,哎呀,让我跳过高考直接穿越到那时候吧。” 柳蓉含糊地说:“我不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就咱们这块地方混个大学就成,不然每年春运火车票机票就够让人掉头发的,看电视里那么多的学生,背井离乡的就为念个破书,每年过节的时候买不上票回不了家,一脸忧愁地看北风吹雪花飘,多凄凉啊。” 常露韵鄙夷地看着她:“你太没追求了。” 柳蓉半死不活地用吸管戳着没化开的冰块,沧桑地说:“常露韵同学啊,你可千万别被古诗词给骗了,据我的经验,全国各地哪都一样,那年跟我妈去上海,从火车站一出来,好,我还以为火车打了个来回又把我给拉回咱们这了呢。除了楼就是车,除了车就是人,没什么新鲜的。” 常露韵说:“瞎说,十里洋场和北国冰雪必然不一样的。” 柳蓉眨巴眨巴眼,诚恳地表示:“嗯,大概我看不出来。” 常露韵揪着她的两条麻花辫玩,判断说:“柳蓉同学啊,等你能看得出来的时候,语文就不会不及格了。” 这句话踩中了柳蓉的死穴,她“嗷”一声惨叫趴在了桌子上,猫似的抓挠着桌面:“这轱辘得掐了别播,咱换下一个话题!” 梁雪忽然说:“我也喜欢江南,上回我一个同学旅游回来,拍了好多那边的几个名校的照片当励志,有好多二三十年代的小洋房,墙壁上都有青苔斑驳的痕迹,特别沧桑,还特别有感觉。” 她垂下眼睛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可惜考不上啊,再说我也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爸谁管啊。” 梁肃这会终于回过神来,插话说:“你考哪算哪,放心,你爸我管。” 梁雪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开玩笑说:“你得管你自己,还得管你爸妈,隔三差五地还要管你那些小兄弟家,再加上一个我爸,要把你累死啊?” 梁肃混不吝地说:“我能者多劳呗。” 梁雪抿抿嘴,没说什么。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能顾得好自己就不错了,他却轻描淡写地就担负起那么多人,三年前少年在路边大言不惭地说“我供你”,三年后在这里,他又用同样的语气说出那句“你爸我管”。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是天生就这么大,还是因为别人都不能像他一样,狠下心来逼自己? 她想着,梁肃只比她大两岁,他当年能做到的事,自己也可以做到。 六月,高考倒计时牌子被拆下来了,它的没了意义,凡是长了十根手指头的人都能数清还有几天高考。 然后是考前动员、放假、休整。 考前动员大会拉出的横幅叫做“成人仪式”,煽情的年级主任励志讲话完毕,又开始大展歌喉,唱完了《那些花儿》又唱《栀子花开》,常露韵的目光终于从手中的英文单词书上抬起来,愤懑地对一边的柳蓉说:“他是花痴么?” 柳蓉和一边的几个姑娘于是笑得“像花儿一样”。 前排的黄磊回过头来,看了看小声开小会有说有笑的几个姑娘一眼,然后好像想说什么似的,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大概是他回头的时间太长,被姑娘们察觉到了,柳蓉于是不怀好意地伸脚隔着椅子踢了他一下:“看什么看,女人说话,男人少多事。” 黄磊慌张地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个女孩就跟着起哄起来:“干什么,你还要插话啊?女人说话,男人少插嘴,那么不懂事啊你,还不回家做饭哄孩子去。” 女孩们被带动着起哄起来,仗着势众欺负人。 黄磊的脸“腾”一下红了,最后柳蓉终于良心发现,问:“有话说话,你什么事?” 被姑娘们群起而调戏之的黄磊同学目光慢慢地移动到了常露韵身上,可是看了她一眼,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柳蓉说:“咦?黄磊,你看谁呢,脸怎么红了,让人给煮啦?” “哦——” 台上的《栀子花开》的演唱已经进入了高/潮,台下有跟着唱的,有觉着离别在即触景伤情的,也有完全不买账、各自为政脱离群众开小会的,乱哄哄的活像个集贸市场,于是她们得以肆无忌惮地调戏黄磊。 黄磊那张脸红得都紫了,憋了半天,吸气,呼气,连柳蓉都跟着他紧张起来,最后,他眼巴巴地看着常露韵说:“那个……你理综复习总结的那个本,能借我复印一下么?” “噗——” 这是全体围观群众一起漏气的声音。 柳蓉看着常露韵一脸也不知是真淡定还是假淡定的表情,从包里把复习本递过去,一脸呆滞地说:“我感到广大人民群众的感情被森森地浪费了。” 常露韵的手悄悄地从底下伸出来,掐住她的腰,拧。 然后……没有然后了,高考时间到了。 白玉列出了整整一页“高考注意事项”,从集合时间到答卷顺序到注意饮食,事无巨细地全部写了出来,叫顾清阳打印了几十份给全班同学发下来,柳蓉目光诡异地看着那张纸条,觉得这位不苟言笑的班主任好像忽然化身成了喋喋不休的老母鸡。 七班墙上贴的锦旗奖状以及励志条幅再次被摘了下去,教室的墙壁被清空,临走的时候,柳蓉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教室,忽然有种人去楼空的萧条感。 高中的最后一天了,就要离开这里了——她默默地想着。一边是释然,一边又不知为什么,有些隐约的伤感,好像无论是什么事,无论自己以前是多么不情愿,到最后一次的时候,总会让人有些怅然。 顾清阳在和白玉说话,看见她走过去的时候,顾清阳特意停下来,和她打了个招呼,他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却也只是眯起那双很像狐狸的眼睛笑了笑,说了一句:“好好考。” 算是和解。 好好考——我们虽然不是一路人,可我想要看看,你究竟能走到多远。 高考第一天,送考的家长和送别的学校来一中考场的学生的校车排出了十里长街,天气还算好,门口很多家长,一中本土人士提前一个半小时到学校找班主任集合,放眼望去,整个操场都是不同班级各自的小圈子,各种“必胜”的口号此起彼伏,活像给出门右拐三百米处的“必胜客”做广告的。 刚上高中那会,柳蓉那极其跳跃的大脑里有时候也会没边地畅想一些事,比如一生一次的高考会不会很紧张啊,会不会像别人说的那样,紧张到极致,一屁股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啊。 事实证明,她其实是多虑了。 经过了无数次模拟考试,好像两个小时做一张数学考卷,两个半小时做一张理综考卷,都已经变成了一种吃饭喝水一样理所当然的本能一样,如果有一天真的出现一张一个半小时的数学试卷,估计她还会很不屑地想,这也是考试么? 总之,就是她坐在高考考场里,听见监考老师开始宣读考场纪律的时候,居然有些诧异,想着……这就是高考了么?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做几张卷子而已,可老师家长们如临大敌地说这是决定命运的十二年战斗的决战,于是就特别了…… 命运,其实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随波逐流得很,也顽固得很,什么是决定一个人命运的东西呢?有人说是性格,有人说是有没有一颗强大的心,有人说是机缘巧合、三生注定。 反正……不应该是青春期时候进行的一场基础文化课考试,否则就太儿戏了,也太可笑了。 高考真的是一件没什么特别的事。 第三十七章 那年盛夏 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终于结束,柳蓉觉得好像自己整个人都懒了下来,身上有什么东西忽然没了,整个人都是轻的,轻得她有些迷茫,背着包迷迷糊糊地在车站等车,第一班来了,由于她神游得太远,等车开走了,那已经脱离地球绕太阳系飞行一周的思维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上去的。 只能等第二班。 经过了高考,她的身份就变了,不再是被家长老师们监督的小孩子了,没有人会再规定不可以烫头发、不可以谈恋爱、不可以进网吧,他们开始共同拥有了一个美好又沉重的名字——成年人。 公交车依然人满为患,柳蓉斜跨着书包,双手吊在拉环上,耳朵里塞着耳机,放着很吵闹的音乐,试图把公共汽车上“咣当咣当”的声音盖过去,身体随着颠簸晃来晃去,然后不着边际地琢磨着——呀,这回可连看小黄书小黄片都能光明正大了吧? 对了,她老爸明确宣布了,高考过后就放她自由,再也不会过问她的耳机里放的是英语听力还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歌。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发现,原来“成年”加上“高考后”,并不等于“自由”。“自由”是个虚无缥缈的概念,每次自以为走到了更宽广的地方,人心也会变得更大,那曾经仰望过的宽阔的空间很快又会逼仄得让人窒息起来。 这就像是生命永无止境的过程。 之后的日子柳蓉过得很颓废,彻底变成了一个死宅,一开始每天中午才起床,早晨她爸妈上班不叫她,结果就是中午下班回来做饭了,一看人家还在睡,大有死在床上不起来的意思。可是这样过了没几天,她就想睡也睡不着了,于是开始过上了黑白颠倒的日子——好像不这样就不能体现她终于自由了的价值和意义一样。 之前和朋友们畅想的“学这个”“学那个”“要这样”“要那样”都成了空谈,每天的内容就是半死不活地爬起来,百无聊赖地在网上挂着。 她在学校很多作业压着的时候,总喜欢抽时间挤时间看闲书、租漫画,“戒掉日漫”的口号喊了好多年,却好像比戒烟戒□□还难似的,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复发。 可真到了让她随便想干什么干什么的时候,柳蓉却奇异地发现,她一夜之间就对漫画失去了兴趣。 高考前央求着她爸给买好了准备在家里的漫画书整齐地排在书架上,老爸买的都是外表光鲜的正版,放在以前,她早就留着口水扑上去乐不思蜀了,可高考都过去一个礼拜了,柳蓉居然没有提起翻开它们的兴趣。 神经麻木、晨昏不便、日夜不分,生物钟和生活习惯全在这样无所事事的自由里被打乱,直到有一天,柳蓉妈仔细看着这哈欠连天的倒霉孩子,觉得她跟嗑了药了的似的,跟她说话都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才觉着不对,往她兜里塞了钱包和手机,钥匙没收,将这死宅扫地出门,告诉她要等大人下班了才放她进门。 柳蓉整整两个多礼拜没出门,觉得外面的阳光都好像刺眼起来。她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蹲下来拿着根小棍,无所事事地捅着蚂蚁窝玩了一会,思前想后,觉着自己长这么大还没去过网吧,亏了,于是决定去见识见识。 到了离家最近的一个网吧,柳蓉兴致勃勃地钻进去,两分钟以后就被里面的烟味和各路黑脸好汉打游戏时候叫喳喳的声音给逼出来了,觉着网吧一点吸引力都没有,破电脑还不如家里的快,又跑到了商场里逛了一圈,大热天的也没什么好逛,没什么想买的东西,走得脚还挺疼。 柳蓉就彻底忧郁了,忽然觉着……这种日子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她想了想,这个时候到家门口蹲着,也实在太猥琐了一点,就无意识地溜达到了梁肃的奶茶店。 这个时间正是清闲,梁老板在打电话,说话很官腔,好像是在求别人办什么事,不停地“是是,谁说不是呢”“啊那太谢谢您了,改天一定要登门拜谢”。柳蓉没惊动他,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梦游似的飘过来,熟练地缩到角落的小秋千上,吹空调。 梁肃打完电话一回头,竟然发现这不知道啥时候多了个活物,半死不活地缩成一团,呲着牙冲他乐。 梁肃心跳漏了一拍,那一瞬间毫无准备地有些惊慌失措,勉强自己摆出一个自然而然的表情:“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柳蓉长叹了口气:“被我妈赶出来了——梁雪呢?” “打工呢,”梁肃手脚利索地给她做了一杯西瓜的冰沙,看见小姑娘欢天喜地地接过去,喝了一大口,才好像清醒过来一点的样子,就问,“考得怎么样?估分没有?” 柳蓉咬着吸管说:“没,我心里有数,就那样呗。” 梁肃就乐了,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店里就他们两个人,安静极了:“有个什么数?你把f大的保送名额都让给别人了,万一考不上f大,丢不丢人?” 柳蓉摆摆手,十分光棍地说:“我语文能及格就考得上——不用考九十分,能考个七八十,混上f大就不成问题,谁跟他们争那个专业都不确定的名额?跌份儿。” 她面无表情,不知为什么,这一团软绵绵白乎乎的小姑娘,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表情有一点冷,有一点说不出的骄狂,梁肃愣了一下,他印象里,这小姑娘偶尔蔫坏,偶尔说话带刺,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直白地表达过什么。 柳蓉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她虽然清醒了一点,却因为宅得时间长了,好像忘了怎么面对除了“自己”和“家人”以外的人类了似的,顺口接着说:“我不用谁保送,也用不着谁规定我要走什么路,我想要的东西,就自己伸手去拿,拿不到也不后悔,那是我学艺不精。” 梁肃看着她,忽然就轻轻地笑起来,想着——这披着绵羊皮的姑娘,可是曾经一块砖头砸得提着砍刀的蔡宝光进医院缝针的女侠啊。 猪一样的日子飞快地就过没了大半个月,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传说六月二十三号出成绩,六月二十一号开始,考生家长们就开始坐卧不宁了,柳蓉妈提了两遍:“你估估分,心里有个底,不好吗?” 柳蓉摆摆手:“不用估,六百六到六百八之间,高不了也低不了,你放心吧。” 她站着说话不腰疼,谁当妈谁也不能放心,六月二十三号晚上柳蓉家接到了至少三四个虚假电话,从不同的同学那打来,带着“好像可以查分了”这个谣言,撺掇她先去查查看。 直把他们折腾到了后半夜。 好不容易确定分数还没出来睡觉,第二天清早七点多,电话铃又开始尖叫,那边梁雪咋咋呼呼地说:“什么?你还睡?出分了出分了!还不快查,亏你睡得着。” 柳蓉爸正好在外地出差,柳蓉“嗯”了一声,挂上电话以后,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忘了问梁雪考得怎么样了,晃荡着要去刷牙洗脸,就看见她妈从卧室里跑出来,眼还没揉开呢,就问:“谁来电话?是不是出分了?” 柳蓉刚一点头,她妈就开始开电脑,准备登陆查分网站,指使她说:“快把你准考证找出来,快去!” 柳蓉打了个哈欠:“我先刷牙……” “刷个屁牙,你查分能用几分钟啊,快去!” 柳蓉只得翻箱倒柜地把准考证找出来,做到电脑前,打开网页,把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输入进去,直到这时候,她才真正清醒过来,心率不自觉地加快了,下意识地把准考证和自己输入的号码核对了一次,这才用两根指头按下回车。 网页跳转,那一瞬间柳蓉忽然心升恐慌,她低下头,故意装作睁不开眼的样子,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态,不想在第一时间看见屏幕。 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笃定,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各种可能,最坏的打算,更坏的打算…… 直到柳蓉妈凑过来一起,她才无望地发现——躲不过了,必须要接受这个分数,无论好坏,抬起头来。 六百七十分整,正好卡在她随口一说的分数区间里,取了平均值,不多不少。柳蓉这才把憋了半天的这口气给呼出去,心里空白一片,只剩下一个念头——还好。 原本期待着高考超长发挥,到头来,却发现,只要是自己发挥出正常水平,就足够让人松口气了。 柳蓉她妈拍拍她的头,没表示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说:“就这样了。”径自去刷牙洗脸了。 柳蓉仍然却仍然坐在椅子上,做了个无意识地举动,将自己明细分数在心里加加减减了好几遍,算完以后自己也眨巴眨巴眼,心想着还能有错么?于是甩甩头,打算去给朋友们打个电话。 直到站起来,她才发现,腿有点软。 拿分数的时候,永远比考试的时候紧张得多。还没等她调整好心理状态爬起来,手机就响了,常露韵直抒胸臆半句废话也没有地问:“你……查分了么?” 柳蓉“啊”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刷新着网页玩:“刚查的。” 常露韵沉默了半天,呼吸好像都有一点颤抖,好半天,才问:“你……能告诉我考得怎么样吗?不用说具体的,告诉我个区间就行,是六百四以上,还是……” 柳蓉说:“哦,告诉你没事,我考了个整数,正好六百七。” 常露韵的呼吸好像一下子顿住了,她想笑一笑似的,努力了半天,却没有成功,只讷讷地,好像下意识似的说了一句:“挺好的啊。” 柳蓉抓抓头发:“正常发挥吧,你怎么样?” 常露韵沉默了一会:“不大好。” “咦?” “可能上不了重点线……你估计重点线能有多高?” 柳蓉其实心里有数,却听出了问题,并没有明说,只是打了个哈哈:“我怎么会知道,不如你去问问白玉,她大概能估出来。” 常露韵又敷衍地答应两声,柳蓉不忍心再听她强颜欢笑,说了“拜拜”就挂上电话,然后她靠在椅子背上,仰起头,脑子空空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像个智障一样后知后觉地感慨着——这就出分数了呀。 第三十八章 第一课 出了分数,然后是报志愿。对于无论是分数高的还是分数低的,报志愿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见别人分高,有时候就想,要是我有他那成绩,我就可以随便选了,还纠结什么? 其实不管考多少分,能选的学校始终就只有那么几个,那会还没有“平行志愿”的说法,所以只要不是对某一所大学有特殊情节的,每个人都希望能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风险,然后把分数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 二十三号出分数,二十三号下午,各大高校就开始派招生老师,在一中摆起了摊子,此时已经是暑假,学校简直不像学校了,进进出出的都是急急忙忙的家长,有本校的,也有外校的。 梁肃特意请假一天,带着梁雪也来了。 直到这时候,柳蓉才知道自己以前的理想什么的,都有点太好高骛远不切实际了,茫然地跟着她妈在学校里走了一圈下来,柳蓉妈脚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还没怎么样,宅了大半个月的柳蓉先萎了,手里抱着一大打不知道是谁给塞的宣传单,学校发的各大高校招生计划,走着走着还要掉几张。 她迷茫地盯着每张纸上什么“国家重点项目”“电气自动化”“机械xx”“本硕连读实验班”“排名xx商学院”“和美国xx大学联合办学”的字样,觉得自己真是什么都不明白。 柳蓉妈大包大揽,完全把柳蓉当成了小跟班,亲自上阵和看中的几个学校的招生老师胡侃,柳蓉负责拎包、接传单、以及在提到她这个人的时候,上前走一圈,展示一下。 a大的老师看着她的成绩单,一脸慈祥笑眯眯地看着她,问:“小姑娘,想学什么呀?我看了看,你这个成绩来我们学校,基本上可以选专业。” “啊?”柳蓉没反应过来,她妈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只得眨巴眨巴眼:“老师,我还没想好……” “啊哈哈,小孩挑花眼了。”这是柳蓉她妈。 “哦,以前讲究全面发展嘛,忽然让她自己定下发展方向肯定也难,理解理解。”这是a大招生办老师。 柳蓉:“……” 最后柳蓉的志愿基本是她妈给报的,她也想自己做一次主,可是看来看去,发现所有的专业名称对于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完全不知所云。 她拿出笔来勾出了几个明确表示坚决不学的专业,想了想,又加了一条:“妈,连读班不去。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连读班时间太长,不在一个地方待那么多年。” 就甩手掌柜了,十分大爷。 最后选定了一所远在南方的大学,算是全国前四,稍微退了一步,专业选择的余地比较大,柳蓉妈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任务似的,松了口气,拍拍她的头,感慨说:“小鸟才跟在妈妈身边几年,就要飞了。” 柳蓉心里十分郁卒,觉得这世界上的事十分说不清楚,别人想往远的地方跑,偏偏跑不了,她就想在家附近混吃等死,阴差阳错地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高考志愿报上去了,柳蓉她妈才想起了关心一下别的同学,就问了一句:“你同桌考得怎么样呀?想报哪呀?” 常露韵? 常露韵勉强比重点线高了五分,像是当年梁肃的成绩,高不成低不就,在学校见到的时候,柳蓉发现常露韵好像瘦了很多,还开玩笑问她是不是私下里减过肥了,常露韵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的报名表上只填了一个大学,以她的成绩,是无论如何也够不着的,几乎是赌博了。白玉看见的时候,建议她稳妥一点,常露韵低声说:“老师,这是高考前,我想着给自己保底的大学,如果连这个也上不了,别的学校上了也没意思。” 白玉好像仍然想再劝劝她:“去不了你怎么办呢?” 常露韵咬咬嘴唇,说了俩字:“复读。” 白玉叹了口气:“复读是有风险的,我见过很多人,复读一年还不如头一年考得好,你可想好了——再说将来不是还能考研呢么?你上了大学再好好学习,其实也是一样的……” 常露韵笑了笑:“谢谢老师,我想好了。大学四年呢,在一个我不喜欢的地方浪费四年青春,我觉得不值得,要是一年能搏出四年,我还觉得我赚了呢。” 白玉不再吱声——她只是个老师,在三年的时间,负责尽心尽力地教导他们,以后的路,还要他们自己选择,自己走,只是在她交了报名表以后,提了一句:“你要是……回咱们学校复读,跟我说一声,我找人给你插到我带的应届班里,不要学费。” 常露韵又笑了笑,除了一句“谢谢老师”,就再没有别的话了。 她没和白玉说,也没和柳蓉说,自己都打算好了,如果复读,她是绝对不会回到一中的,在一中已经待了三年,让她回来,她觉着自己丢不起这个人,从高考那一天迈进考场开始,从她拿到一中的毕业证书开始——她就已经不是这个学校的人了,没法再若无其事地融入到下一届中间,生活学习。 她是坚韧,并不是没心没肺。 常露韵偷偷托父母联系了一个本市附近的县一中开办的复读班,据说是全寄宿式的,管得很严,听说那里的孩子一年四季只允许穿校服,上课间操以前所有人都拿着个单词本背书,连聊天的都没有。 听说那里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有规定头发不能过耳——前后都是,以前大家私下里开玩笑,认为那种学校培养出来的人都是只会死读书的傻子,考上大学将来也没什么素质。 可常露韵就是决定去那所谓的“人间地狱”,带着一种不知道在和谁赌气的心态,她想没考好,是自己的错,要自己承担后果——“死读书的傻子”考得分数都比自己高。 梁雪报了一个稳妥的学校,估计应该问题不大,就紧锣密鼓地去打工赚钱了,柳蓉本来闲在家里,后来自己也觉着自己不像话,干脆跟爸妈交代一声,叫梁雪帮忙说了一声,也凑热闹似的跟梁雪去打工了。 梁雪为了钱,一个暑假做三份工,柳蓉完全是体验生活来的,只跟着她在一个小饭馆里帮忙做服务员。 第一天上岗的时候,她穿着服务员的小马甲,心里还挺激动,还没开始干活,就开始美滋滋的琢磨开,拿了这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工资以后要怎么用,要给爸爸买什么,给妈妈买什么,剩下的钱怎么吃喝玩乐了。 可真到做起来了,她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一天下来,柳蓉觉得自己腿都跑细了,到最忙的时候,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姑娘,xx桌”“服务员,我们这边早点了,怎么还不快点?”“服务员麻烦你快一点好不好,我们这里赶时间的!” “服务员……” “服务员……” 她觉得很辛苦,一遍又一遍地往烟熏火燎的厨房里跑,不过毕竟是第一天做,还是很努力的,晚饭的时候,听见一个临走付款的顾客表扬:“咦?你们这里的新服务员素质不错嘛,我看她一直都乐呵呵的。” 就为了这么一句好话,柳蓉非常欢乐,然后欢乐地像死狗一样地回了家。 她在家里正经是个酱油瓶子倒了不知道扶,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货,前一阵时间有一天晚上突然打雷下雨,把她闹醒了,起来关了个窗户,第二天遭到了她爸妈的一致表扬,认为自家小孩养到这么大,总算会关窗户了,实在是很了不起。 这个独生子女的年代,有的时候,小孩养在身边,理论上想着不能娇惯他,不能让他养成什么坏毛病呀,可实际操作起来问题却是大大的。 就他一个小孩,不让着他怎么办呢?一家子大人,谁会跟唯一的这么一个孩子较真呢?于是就这么着,想不娇惯,也是娇惯了。 跟饭店老板的协议是,做满一个月,周末也要工作,一个月三十天,按天结算,一天给二十。柳蓉就揣着二十元大钞回家了,半路上路过梁肃的店,进去买了一杯奶茶,花了四块钱,她一直是白吃白喝,这回却坚持要自己付钱——这是自己赚的钱呀!买什么都觉得不是普通味道。 梁肃满足了这位“女大款”的特殊要求,笑眯眯地看着她趾高气扬地叼着吸管回家了,心想着小丫头又烧包了,好好的小公主不当,跑出来受罪玩。 钱啊……钱是那么好赚的么? 柳蓉一路上大大小小买了一堆小吃,把二十块钱给花了个干净,然后欢天喜地地回家通知她妈不用做饭了,晚上可以改吃她的工资买回来的路边摊。她爸妈觉得非常无语,又不好意思不配合,只得勉为其难跟着一起吃——不容易,养到这么大,总算看见回头钱了。 柳蓉啃着羊肉串,满嘴是油的表示,明天开始,赚来的钱要攒起来,然后请他们全家出去吃一顿。 第二天,柳蓉依然精神饱满,第三天…… 十天以后,柳蓉就蔫了,她开始觉得那些没事找事的顾客特别难伺候,开始像其他的服务员姐姐一样,被人一催就摆上一张晚娘脸——老娘一天才拿二十块钱,就为了这二十块钱给你满面堆笑? 做梦去吧。 第十八天的时候,柳蓉没能拿到工钱,因为她端菜的时候,脚下一滑,摔了个跟头,打碎了一个盘子和一盘菜,老板决定要扣她一天的工钱抵。 夏天衣服薄,柳蓉结结实实地摔那么一下,膝盖上的裤子直接摔出个窟窿,就不用说多疼了,一只手被泼洒出来的热菜烫得通红,等菜的年轻女人就尖叫起来,好像被烫的人是她一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店里的服务员会不会走路,摔了我的菜,谁负责?” 老板赶紧出面道歉,女人依然不依不饶:“我赶时间的好不好,你以为谁都像你们这里一样悠闲,我还要工作的好不好?” 最后柳蓉跟在老板身后,看着他对女人点头哈腰道歉了半天,最后说这顿饭免单,对方才终于不清不愿地表示不追究了,老板就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恶狠狠地说:“你小心点能死啊!” 柳蓉眼圈就红了,她从小没受过委屈,也没受过什么大挫折,老师家长哪个这么跟她说过话。 旁边一桌上正好是一家三口,当妈的往这边瞟了一眼,用筷子敲了敲正在挑食的儿子的头,指着柳蓉说:“叫你不好好学习,你看,不好好学习,将来变成个笨蛋,也得干这个。” 柳蓉想大声反驳回去,说你才是笨蛋呢,老娘刚接到的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就你儿子那副二十一三体综合症的德行,一辈子都不知道名牌大学长什么样! 可一转脸,看见那一家三口的样子,心想,名校能怎么样呢? 梁雪听见动静,赶紧擦干净手跑过来,搂过她的肩膀小声安慰,一边又给老板赔笑道歉。 柳蓉看着她,心里就更难受了,她忽然想,是啊,名校了不起,可还不是仗着有父母掏钱付学费,供你去念书? 这一转脸,眼眶里晃的眼泪就掉下来。 成绩好,人人羡慕,老师同学都捧着,说你聪明伶俐,品学兼优——时间长了,自己也有种优越感,觉得自己将来是精英人士,和劳苦大众不一样……但能有什么不一样呢?还不是仗着你投了个好胎,你有父母供着? 柳蓉最后还是做满了一个月,拿到了其他五百八十块的工资。 她第一次在这个社会里冒出头来,就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然后学会了一个道理——自己什么都不是,离开家,离开学校,没人把你当回事。 第三十九章 新的启程 胡蝶终于从外地比赛回来,据说拿了奖,具体拿了什么奖,一群外行人听了也听不明白,反正很厉害就是了。她山呼海啸地带着一大堆礼物挨个拜访朋友们,在柳蓉要去学校报道的前一天,跑到了她家。 柳蓉家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她妈都想给她带着,行礼码了整整一屋子,柳蓉妈还拿着清单在那冥思苦想:“哎?学校宿舍一个假期没人住了,肯定很多尘土,柳蓉,你拿塑料袋装一块抹布带走。” 柳蓉和她老爸同时挖了挖耳朵,柳蓉爸慢吞吞地说:“什么?好几千里地,你还要背一块抹布?” “抹布怎么了?肯定要用的,其他的能买到,这个买都买不到,一定要带的,快去装!” 柳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正在噼里啪啦地回短信,挨个告别。 胡蝶就是在这时候来的,这姑娘从来疯疯癫癫的,只是到了别人家里,还能装出一点矜持文静的模样,脸上画了淡妆,拎着礼物,等柳蓉妈一开门,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特有礼貌地说:“阿姨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柳蓉的初中同学,刚从外地回来,听说她要走了,来看看。” 柳蓉妈愣了一下,也没想起来,就打了个哈哈,装作“好久不见”的样子,赶紧把柳蓉叫出来,又看了胡蝶一眼,心里想人家的小姑娘是喂什么长的,怎么那么好看呢? 胡蝶身上穿了一条淡色的无袖连衣裙,头发烫过,用一条发带系起来,往那一站,那叫一个袅袅婷婷、摇曳生姿,柳蓉叫了一声:“哎呀胡蝶小美女你这是进化成究极体了,我们家真是蓬荜生辉……妈你打我干什么?” 柳蓉妈点评说:“你怎么废话那么多,还不让人家赶紧进来。” 胡蝶的小仙女气质,在到了柳蓉房间,关上门以后,就一扫而空,四仰八叉地往她的床上一扑,嗷嗷直叫:“哎哟我的妈,累死老娘了,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一边比赛一边加训,我跟你说哦,刚开始面对电视台那镜头,我小腿都直转筋——其实大家都转筋,不过唱歌的转一转也没事,可我是跳舞的呀,一上来就差点五体投地,幸好急中生智,摆了个单膝跪下的亮相,不然丢人丢大了。” 柳蓉给她倒了一杯水,胡蝶摆手拒接,这孩子从小就是个话痨,长到现在,症状好像更严重了:“我说姐姐,好不容易来你家一趟,你就给我喝白开水,合适么?什么?茶?我不喝茶,我要喝果汁,越甜越好。” 柳蓉心说不是怕你影响体形么,乖乖地去冰箱里拎了个果汁桶出来,要给小姑奶奶满上,可才倒了一半,胡蝶又说:“哎哎哎,行了行了,我也就是解解馋,就这,一杯下去中午我就不敢吃饭了。” 她捏了捏柳蓉的胳膊,颇为羡慕地说:“你也不锻炼,也不忌口,怎么就不长肉呢?” 柳蓉安慰她说:“不长是不长,不过该长的地方也不长就不好了。” 胡蝶就上下打量她一番,实诚地说:“也是哈。” 柳蓉:“……” 胡蝶唠唠叨叨地说了好多比赛中途的事,什么潜规则啊,什么互相踩啊,什么同室操戈互相对骂啦,非常精彩,整个一出现代版的金枝欲孽,柳蓉津津有味地当评书听着,在胡蝶要求蓄水的时候颠颠地给她倒上。 柳蓉妈第一次敲门进来,给两个人削了一盘水果,看见胡蝶在滔滔不绝地说说说,一个小时以后,又进来,询问胡蝶要不要留下来吃饭,看见胡蝶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说说说,于是柳蓉妈心有戚戚然关门出去,想着,这姑娘是多能说啊,她脑袋不疼么? 两个小时以后,胡蝶同志的演说终于告一段落,开始从她那小包里往外翻东西,神秘兮兮地说:“我专门带了礼物给你,梁雪和常露韵她们也有——哎,常露韵怎么不在家?她妈说她住校去了,考上哪了,这么早就开学?” “常露韵去一个县中复读了,打算再考一年。”柳蓉有点纳闷,“你外面带了那么多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怎么还有?别瞎花钱。” 胡蝶摆摆手说:“那是给你们家带的,这个是专门给你们几个人带的。”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十分精致的化妆盒,柳蓉一看,居然还是名牌,兰蔻的一整套,这在她心里还是“妈妈这样的大人才能用”的高级货,眨巴眨巴眼睛,指了指自己:“你给我的?” 胡蝶放在她桌子上:“不给你给谁的,上大学了嘛,该打扮打扮了。” 柳蓉抓抓头发:“我不会呀……哎?你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你们那比赛有那么高的奖金吗,给自己留点。” 胡蝶说:“不是呀,这个是我男朋友去香港出差,我叫他帮我带的,算给你们践行啦,都考上大学了,将来说出去,我胡蝶的姐们儿都他妈是知识分子,闹的呢!” 柳蓉从她的话里提炼出了两个信息:第一,胡蝶有男朋友了,貌似非常有钱。第二,需要“出差”,就是已经工作了,所以胡蝶的男朋友是个大叔…… 她直觉这件事好像不大对,可又不能像老师家长似的那样居高临下地盘查一番户口,只能装作八卦地问:“咦,你有男朋友啦?” 胡蝶美滋滋地说:“比赛的时候碰见的一个大哥哥,赞助商那边的人,跟你说,可帅可帅了,给你看他照片。”她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显摆自己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翻出自己的钱包,指着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塞到柳蓉眼睛底下,唯恐她看不清楚。 “帅吧?” 照片上的男人脸上架着一副无框的眼镜,和小鸟依人地抱着他胳膊的胡蝶比起来,看上去十分高大,干净的白衬衫和西裤,一副精英人士的气场。 “……”柳蓉沉默了一会,违心地说,“哦,还不错的……就是……他多大年纪了?” 平心而论,这男人长得算是中等还能偏上一点点的,客气客气,也能说得上是“帅”了,可柳蓉的思维还没从“中学生行为规范”里跳出来,总觉得这样的男人,走在路上碰见了是要叫叔叔的,是“社会上的人”,是“大人”。 “三十二。”胡蝶笑靥如花地把钱包收回来,柳蓉就在心里掐算了一下,他三十二,胡蝶十八……这是什么组合? 胡蝶的滔滔不绝于是换了个话题,变成了“她男朋友怎么样怎么样,多好多好,给她买过什么什么”,柳蓉就开始惯性走神,心想,三十二的男人,和十八岁的小姑娘,平时有话说么? 难道就听见胡蝶说“xx那个女人哦我给你讲,表面上是这样这样,其实是那样那样……” “哎你现在在看那个电视剧吗?我不爱看那个,闹哄哄的,我喜欢xxx,那个男主好帅啊,男配也很好,就女主角看着不顺眼……” “那个xx牌新出了一款裙子,好美好美,我可喜欢他们家的衣服了,今年一年就买了好多,都快成他们家vip了……” 胡蝶她那个大叔男朋友,每次听见她在耳边念叨这些话题,不会觉得很……吗? 柳蓉看着胡蝶,心里疑惑地想,还是她只和我说这些? 还有……三十二岁,那个人结婚了么? 她忽然就想起了那年在五中的校医院里,胡蝶提起过的惊世骇俗的梦想,心里一凉。 胡蝶保持体型不容易,又罪恶地喝了半杯果汁,所以只能谢绝了柳蓉爸妈留她吃午饭的邀请,柳蓉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来,她本身就不是那种有啥说啥的人,只是在送胡蝶到门外的时候,犹犹豫豫地提醒了一声:“你平时也多几个心眼,别嘻嘻哈哈的,不要被人骗了。” 胡蝶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着她,露出一点思索的神色,柳蓉以为她听进去了,谁知道这傻妞下一句就是:“放心放心,老娘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了,早金刚不坏了,还能被人骗?哦呵呵呵呵呵呵,姐姐不去骗别人就不错啦!” 柳蓉就知道自己的口水是被浪费了,看着胡蝶美滋滋一扭一扭地往前走,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前还对着自己挥手的模样,无语地想,闯荡江湖多少年,哪怕胡蝶变成了蝴蝶精,她也会有个始终如一的艺名如影随形——缺心眼子。 柳蓉暑假打工的钱,用掉了二十块买路边摊,又用了二百多,请爸妈在家附近的小饭馆吃了顿饭,还剩了一多半,她想了想,买了一个包,还有一些日用品,放在梁肃的店里了,让他在自己走了以后,再转交给梁雪,谢谢她给自己介绍工作。 打工一个月,柳蓉觉得这辈子从来没受过的委屈全都受遍了,可又一想,人家梁雪一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她忽然觉得自己和梁肃梁雪那两兄妹比起来,就像是一个发育迟缓的巨型婴儿。 梁肃最近很忙,忙得连奶茶店都托人给看着,据说是受前一段时间“大学生创业大赛”的启发,还没毕业,就联合了几个同学,筹集了一笔钱,打算开始着手做实业。 柳蓉和梁肃告别的时候,忽然觉得他好像变了很多,笑起来的时候那股子满不在乎地张扬意味不见了,隐隐露出一点内敛的味道,随口聊聊,梁肃像个真正的大哥哥一样,嘱咐了好多离家的注意事项,居然比柳蓉妈还要周全,条分缕析。 临走,梁肃撕下一张便签纸,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给她:“保存好了,到了学校换了新卡再告诉我号,以后有事解决不了,别老让你爸妈操心,找我就行。” 柳蓉忽然觉得有点窝心,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有解决不了的事找你,你是哆啦a梦吗?” 梁肃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然后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你才伸手不见五指呢。” 八月底,柳蓉上了去远方的火车,跨过半个中国的距离,来到了她的大学。 第四十章 冰火两重天 新生报道那天,火车站、沿途的主要地铁站都有带着胸牌举着旗子的c大志愿者,有帮忙指路的,有帮忙拎行李的,还有给塞入学注意须知小手册的。 那新生手册还挺厚,柳蓉翻了翻,从哪个食堂的哪个餐厅特色菜最好吃,到附近购物地点,到c大地图,图书馆使用注意事项,乃至于当地常用方言注释,全都有。 柳蓉爸妈比她精神饱满多了,她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自己拖着一个很小很小、只放了几本书的小行李箱,踢踢踏踏地跟在四处东张西望的父母身后,好像不是她要上大学一样。她觉得有些梦幻,心里不时冒出一些很无厘头的“我居然就这么上大学了?”之类的念头。 c大给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大——并在以后的四年里,不断地加深着她这个认识,新生手册上写着这个校园占地面积四千多亩,柳蓉对四千多亩没啥概念,只是觉得地图上短短的一截,怎么老也走不完哪…… 一路摸索着地图,去找寝室。他们住的地方暑假里才刚刚重新粉刷过,学校为了照顾外地生,把所有外地学生都安排在了阳面,四人间,每间寝室配有独立卫生间和洗手间,有大落地窗,一推门进去,室内明亮极了。走出去有一个小阳台,趴在阳台上可以看见学校里的一条小河,寝室楼底下是大片的草坪,和小树林。 然后是兵荒马乱地放行李,买没想到带来的东西,出门签到,找班主任,领校园卡和学生证…… 柳蓉他们一家三口分头行动,也一直折腾到晚上四五点钟的时候才弄完。整个学校都是四处跑来跑去拿着地图拼命认路的新生和家长。 在c大活着,最重要的一个物件之一,就是自行车,柳蓉用新领到的校园卡带着爸妈去吃饭,途中买了一辆自行车,走一段就要停下来看看地图,然后一起去逛校园。 在学校最南边的一条主干道上走了大概有一半的路程,就足足用了大半个小时。太阳下山以后气温降下来,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水汽,有特别好看的小水鸟在一边蹦跶,不怕人。 然后柳蓉爸妈心满意足地把她扔下,自己走了,顺便去旅游了一圈。 柳蓉漫无目的地骑着自行车拿着地图四处逛,直到路灯一一盏一盏地亮起来,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离家上千里了,一个人。她心里忽然不知道冒出一股什么样的感受,觉得有些畏惧,又有些期待。 最后险些迷路,又问了一个学长,好不容易绕回寝室楼。 寝室里其他三个女孩已经到齐了,除了柳蓉之外,一号床的姑娘是本地的,大眼睛长头发,自我介绍说叫陆路,二号那位看谁都乐呵呵的,短头发,带着一副眼镜,说是来自西北,三号床的小姑娘不大说话,是个南方姑娘,穿一件白裙子,活像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混到一起,很快就叽叽喳喳起来,话题从你们那怎样怎样,我们那怎样怎样,一直到冷笑话大比拼,笑闹到半夜——好像这样就可以驱散那种心里挥之不去的兴奋和焦虑似的。 临睡前,柳蓉编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然后开始在通讯录里找人,想发给常露韵,犹豫了一下,把她跳了过去,想发给梁雪,估计她正忙着,也跳过,想发给胡蝶……跟胡蝶聊起来就没完了,还是跳过,又琢磨起发给爸妈,他们才刚走,自己就发短信,也显得太娇气离不开人了,于是再次跳过。 柳蓉盯着发着幽幽的亮光的手机屏幕看了半天,最后只得把它给删了。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也没下床,就凭着记忆输入一个号码,编辑姓名“梁老板”,保存。 大学的第一天,就这样兵荒马乱地过去了。 有的人的生活翻到了新的一页,有的人还在原地踏步——其实这并不是真的,没有人的生活会原地踏步,只是他们自己感觉不到罢了。 常露韵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她知道她以前的朋友和同学都开学了,一个个坐飞机或者火车前往全国各地,进入大学,碰见很多新鲜的人,新鲜的事,而她还在这个小小的县中里,埋头在一套又一套的高考试题里。 半个月以前,常露韵就到这个学校的复读班里报名了,现在她的同学大部分以前是本校的,彼此都认识,里面农村孩子很多,骤然看见她这么一个新面孔,对她很热情,第一天到这个建在半山腰上的学校的时候,同桌的女生特意抽出一个中午的时间,带她在每个地方都逛了逛。 她的新同桌叫于秀秀,是个特别朴素的女孩,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会侧过头来,非常认真的看着对方,不像柳蓉,不管干什么,都一副神游天外的迷糊样。 人也很健谈,等到和常露韵稍微熟悉一点,就毫不在意地把自己祖宗三代的家底都交了,不用问,自己就说,也和前同桌柳蓉大大的不一样,那位虽然看起来呆,时间长了却让人觉得很有些城府,高兴不高兴从来不大表现出来,也很少向别人透露自己的事,有时候被问到,也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三言两语地就把话题不动声色的代开。 于是常露韵知道,于秀秀每个月的生活费是人民币八十元,两年没有买过新衣服,从不吃零食,在食堂吃四分之一份菜——她们四个女孩子凑钱买一份菜,分着吃,不够的自己带咸菜。最喜欢的事是上学,最讨厌的事是放假回家——因为回家要要很早起来帮忙干活。 这个学校因为每年招收别的地方来的学生,所以住宿分好几个档,常露韵爸妈帮她找了条件最好的四人间公寓,全校只有几十个床位,一栋小楼。 于秀秀则住在大部分学生住的学生宿舍——十六个人一间,采光不好,空气流通也不好,盛夏的时候那真是一进去就让人泪流满面,实在是太闷热了。 尽管如此,常露韵还是在进入这个学校一个星期以后,身上长了好多痱子,一天到晚全身上下的汗没有干的时候,不用减肥,一个礼拜瘦了三公斤。 教室里很黑,因为光线不好,白天也要开灯,空气流通不比十五个人一间的宿舍好多少,一个班里坐着六七十个学生,连吊扇都没有,老师上课自备毛巾手绢,一边讲一边擦汗,讲完了以后跟水里捞出来的似的。 最让人无法忍受的,还是这学校里的厕所,厕所是那种旱厕,教学楼里的厕所是建给领导看,作秀用的,平时不开,一下课只能挤到那臭气熏天的地方去,地上有各种不明生物爬来爬去,保护隐私的隔间什么的更是浮云,蹲的时间长一点,整个人就会变得臭烘烘的……常露韵苦中作乐地想,这种厕所,终于不用再闹出一中那样的厕所八卦事件了。 在听说常露韵描述过一中的教室长成什么样,还有空调有电脑有多媒体的时候,于秀秀一开始不相信,后来看了她存在手机里的照片,才开始大呼“纨绔子弟”——忘了说,常露韵是班里唯二上学携带手机的人,另一个烧包也是个小姑娘,跟她一样从城市里的学校来的,算来还是梁雪的校友。 一个礼拜以后常露韵回家,她现在上学的地方既没有公交车也没有地铁,完全就是个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要让她爸来接。 她一路沉默到家,一进家门,把行李往旁边一推,还没等她妈来问话,就往地上一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叫一个肝肠寸断水漫金山。 常露韵妈妈一出来,就看见这么脏兮兮的一坨——县中洗澡的地方和时间都有限,她刚去,完全没能适应新时间表,一天到晚跟打仗的似的,愣是一个礼拜没挤出时间去洗澡——四仰八叉地坐在门口,面对衣帽架,哭得又伤心又蹉跎。 第四十一章 适应 大学生活,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这问题问梁肃,答案很简单——只是个跳板,选择有用的学,没用的过得去就可以,主要任务是拿文凭、增长见识以及扩充人脉。 梁老板很现实,他没办法不现实,让他浪荡的、不现实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他背负的是很多家庭,心里装了很多人,他一无所有,只能用年轻来换资本。 他认得清现实,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但这并不是自卑,只是明白一个道理而已:自己投胎没投好,生来注定是广大人民群众中极其路人的一员,想要出类拔萃,就必须付出得比别人多,不然,你凭什么呢? 同样的问题问柳蓉,柳蓉的答案是无事忙——她突然到了那么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感兴趣,忙着熟悉校园,忙着熟悉校园周遭的环境,忙着和本地同学学他们的方言,忙着阅读各种各样的论坛宣传名单,忙着习惯大学自由的生活。 是的,自由。 她长到十八岁,发现自己的梦想竟然和六年前的梁雪一样,想要冲破一个界限,想要得到自由,不需要太多的权柄,但是至少能够支配自己的人生。 她现在有了随便穿衣打扮的自由,有了支配自己时间的自由,有了梦想的自由。 第一天开班会的时候,班主任特别强调了一下要大家注意学习,不要挂科,虽然学校寝室里可以无限量的免费上网,但是也请大家知道自己的专业不是上网。 柳蓉知道自己的自我约束能力不怎么样,于是弄了个小本子,把自己要做的事情都写在上面,她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密密麻麻的一大堆,看起来比高中应付那么三五门课要忙得多,可即使是这样,每天仍然有大量的时间,放任思绪跑到没有边际的地方,思考很多的事。 她有时候觉得,装逼装到一定境界,连自己都会觉得自己是哲学家了。 c大有一个巨大的图书馆,包罗万象什么都有,没课的时候,柳蓉就喜欢钻到里面去,她曾经认为自己很宅,适合在一个离家很近的地方,过半走读的日子,无论是读大学还是工作。 可来到c大,她的心好像一下子野了起来,一身的懒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冲出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好奇与渴望掩盖。 她想要变成一个自由的、见过很多的人、很多的事,读过很多的书,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宠辱不惊的人——于是这变成了柳蓉在大学里的第一个理想。 并且因为这个理想,柳蓉在开学两个月以后,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一窝蜂地往院校学生会里钻,而是过了两回面试,进了一个c大的非注册社团,法文缩写是aiesec,翻译过来奇长无比,全称是“国际经济学商学学生联合会”,并成了里面唯一一个物理系的学生。 于是开始了她更加无事忙的生活。 如果问梁雪大学生活是什么,梁雪恐怕会沉默很久,她不知道别人的大学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只是觉得自己感受起来,并不像高中老师描述的那么快乐自由,她觉得很疲惫。 梁雪在一个综合性的大学读德语,属于小语种专业,几年前,这个专业还有些小冷,可是因为人才需求量变大,毕业出来越来越有前途,相对的也就越来越热门,对高考的分数要求也越来越高,梁雪身上再一次上演了梁家人关键时刻超常发挥的小奇迹,高考成绩比她之前模拟考试的成绩高出近三十分。 学校同意了她申请助学贷款,她本来以为这一次自己终于可以像无数次梦想的那样,过辛苦但是快乐的日子。 但那是……本来以为。 她辛苦,但是并不快乐。 梁雪打两份工,还做着一份家教,给一个小学的三年级的小男孩补课,教他数学和英语。 这份家教还是熟人给介绍的,一小时六十块钱,这在当时给小学生补课的补课费里,已经是绝无仅有的高价了,一进门,梁雪才知道这份高价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小男孩小名叫洛洛,那真是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正太,有礼貌,家长也随和,就有一点,那位小朋友疑似有点多动症。 梁雪讲着讲着,就发现洛洛这位小同志开始拿笔戳橡皮,戳得还挺有艺术感,线条凌乱得非常毕加索,梁雪为了让他认真听课,轻轻地敲敲桌子:“洛洛,你看着姐姐,听我再说一便,我说完要考你的。” 洛洛就抬头看着她,没有半分钟,梁雪发现他开始非常欢乐地坐在那里,自己玩起了斗鸡眼,左歪歪头,右歪歪头,斗腻歪了,又开始玩翻白眼,还把舌头也伸出来…… 梁雪郁卒,几次三番试图唤起这倒霉孩子的注意力,未果。 最后她终于郁闷了,跟他说:“洛洛,你知道你妈妈为了找我来给你讲课,要花多少钱吗?” 洛洛眨巴着水汪汪的无知的大眼睛看着她。梁雪再接再厉:“姐姐讲一节课,你就要少吃两顿麦当劳,你算算,我每天给你讲两个小时,一个礼拜上一次课,一个月四个礼拜,你要少吃多少顿麦当劳?” 梁雪天真的以为,用这种实际的例子,能激起这已经三年级的小家伙对加减乘除的兴趣,可洛洛鼓捣了两分钟以后,才慢吞吞地抬头告诉她答案:“姐姐,我要少吃十八顿。” 看着梁雪无言以对的模样,洛洛又财大气粗地说:“没事,你放心吧,我妈说了,她有的是钱!” 洛洛妈是个很好的女人,心里明白自己这儿子是个什么妖魔鬼怪的东西,给钱从来都痛快,要求也很低“只要让他及格就行,教会一点是一点,气走四五个老师了,你可千万要坚持到底啊姑娘!” 但是梁雪觉得,既然拿了别人那么多的钱,就要对得起别人,她有一段时间天天回去借梁肃那台二手的破电脑,上网搜索儿童心理学的东西,变着法子的备课,想方设法要在洛洛那随时随地自我格式化的大脑里多存储一点东西。 梁雪寝室里其他三个女孩家境都很好,其中有一个更是称得上有钱人,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就抱怨了一大通寝室的衣橱太小,完全放不下她的衣服,这位祖宗平均每一个礼拜要逛街两次,每次败家都败得腥风血雨的。 女孩子们之间,买回了东西,总是要回来显摆显摆,展览一圈,叫大家夸一圈,试穿一圈,才算罢休。今天你买一条裙子,明天我买一件上衣,后天她买一个帽子。 国庆七天假日,寝室里除了梁雪之外的三个女孩,一个订机票回家了,另外两个拎着行李箱出去旅游了,只有她一个疲于奔命地赚钱。 七天以后开学回到寝室,几个姑娘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见闻和大包小包地拿来各地的特产,梁雪装作有事,躲了出去,她觉得这不合适,她们肯定会拿东西给她,可她没有能够交换的。 晚上回去的时候,其他三个人都已经睡下了,可是梁雪还是在自己的桌子上发现了她们留出来给自己的那份,忽然就受不了了,蹲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是她们的青春——恣意、快乐、为自己的前途和梦想努力,她们去电影院,吃零食,呼朋引伴,在最美好的年纪展现最美丽的模样。 可是梁雪觉得,自己的青春还没开始,就已经死了。她的世界里只有永远赚不够的钱,永远打不完的工,永远烦心的和老板的交涉。 当她和自己的哥哥比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够强大。可是当她和这些光鲜的同学比起来,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个年纪,是不应该承受这么多东西的。 无论怎么样,生活还是飞快地过去的,并在不断的适应里,变成全新的模样。 柳蓉开始适应了每天半夜十一点钟才从他们的办公室回寝室,参加国际社团,和各种各样的外国人打交道,逐渐听得懂印度人说的英语,土耳其人说的英语,波兰人说的英语,参加各种party,从原来说话都比别人慢半拍的小女生,变成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和鬼佬们扯起淡来也能天南海北无边无际的话痨。 常露韵在痛哭了一场以后,也在尽可能地融入当地学生们之间,穿朴素的衣服,把头发剪短,不再惦记学校里的小炒,和大家一起挤食堂吃大锅饭,能面不改色地把苍蝇尸体从菜里挑出来继续吃,习惯了对臭气熏天的厕所视而不见,习惯了早晨四点半起床,五点钟到教室早读,把手机丢在家里,过着原生态、又平静的生活。 梁雪习惯了更加辛苦努力的学习和打工,找各种兼职,省吃俭用,然后用从自己牙缝里省出来的钱在周末回家前拎一大包零食,给不能回家的外地姑娘们分——她固执地认为,友谊是需要回报的。 寒冷逐渐来临,等学校开始订寒假回家的火车票的时候,柳蓉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没有和以前的朋友们联系了,梁肃的手机号存进去半年,居然还一次也没打过。 第四十二章 离别 柳蓉打电话挨个问候,找到梁老板的时候,他正走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 半年里梁肃整整瘦了将近十公斤,现在整个人就像是一根移动竹竿,风雨飘摇地走在凄风苦雨的大街上,缩脖端肩地接电话。他们的小公司在经过了无数的波折、把腿都跑细了之后,终于成立了,为了筹资,梁肃把奶茶店盘了出去,那个给无数少年少女带来快乐的精灵森林奶茶店关了门。 他们主要做的是物流,公司成员是梁肃和他的两个同学,以及多年来接受梁肃资助、叫他往东他不往西的张秦,张秦高中毕业以后觉得自己不是读大学的料子,就跟着梁肃开始干实业。 四个人即是公司高管,又是前台,又是市场营销人员,又是派送人员,个个身兼多职,租了一个二十平米的小屋子做办公室,艰难地开始了他们在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上的长途跋涉。 联系商家,跑业务,印宣传单——做这一行需要信誉,开头更是艰难得要命,柳蓉打来电话的时候,梁肃刚跑业务回来,再一次被人拒之门外,脸上僵硬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下去,挂着浓重的黑眼圈,眼睛里都是血丝,已经有六十多个小时没合过眼了。 可他一听出陌生的号码那头是谁的时候,身上的萎靡立刻一扫而空了——柳蓉将近半年从没联系过他,他以为给她的那个号码,已经不知道被她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c大是那么好的一个大学,梁肃想,她现在的生活一定特别丰富,哪还有时间理会自己呢? 连他自己都觉得现在的模样不像个人,顶着一头开始冒油的头发,瑟缩地走在大街上,迷茫和无助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埋起来。 他偶尔会旁敲侧击地问梁雪,可自己那妹妹神经实在粗得不像个女孩子,神色迷茫地看他两眼,也就一句“她最近挺忙的”一笔带过。 每次梁肃看见她急匆匆的背影,心里都会非常怨念地冒出一句“你多说一句能死啊”。 结束了这个短暂的电话,梁肃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握着手机,点了根烟,不知道是不是尼古丁刺激了他的神经,一根烟下去,他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伤口化脓,传说那是白细胞正在吞噬细菌,代表身体正在自我愈合,现在苦,代表他有前途,代表他还活着。 看看现在活得人模狗样的那些人,哪个没当过孙子? 梁肃把烟屁股丢进垃圾箱,疯子一样地自己大笑了三声,然后点头向表情异样的围观群众致意,扬长而去。 大雪淹没了整个城市,这一年异常寒冷的冬天,悄然而至。 洛洛期末考试奇迹地从万年倒数第一上升到倒数第五,洛洛妈高兴地要请梁雪吃饭,还塞给她一封红包。 柳蓉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常露韵迎来了第一轮复习以后的模拟考。 高四了,常露韵对成绩更木然了,每天的任务就是查漏补缺,县中老师讲课水平实在不怎么样,他们班语文老师更是个自己就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主,强烈反对往作文里穿插古诗词,因为“没有现代气息,显得陈腐”,喜欢的作文都是一种形式,就是讲完霍金讲海伦凯勒,写了其他人就是论据不足,没有说服力。 哦,对了,唯一一个获得语文老师他老人家恩准可以写进作文里的古人,是司马迁——非要把一篇作文变成苦大仇深的残疾人大聚会。 县中别的都没效率——比如供暖问题,冻得老师们都受不了,找了好几次,也没能得到解决——只有判卷子有效率,三天以后就出了成绩和排名。学校的复读班和应届生班一起排名,应届生班除了第一名还算能拿得出手之外,第二名就在常露韵看来,已经上不了重点线了。 怪不得被人吐槽说是四年制。 别的学校都放假了,常露韵还要在学校再坚持几天,传说他们一直要补课补到腊月二十五。柳蓉本来想来看看她,一听常露韵描述路线,立刻晕了,决定还是乖乖地等她自己回来。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学校里的教师家属楼里开始传来鞭炮声,搅合得一个班里的学生都无心晚自习,好多男生扒在窗户上看,冷风顺着窗户缝挤进来,西北风在外面呜咽,教室里冷得像冰窖,在外面的热闹的映衬下,好像更凄凉了。 常露韵往外看了一眼,把手缩进袖子里,用两根指头夹着笔,在选择题上画勾。她手背上长了冻疮,这辈子她本来都不知道冻疮是什么东西,这回终于明白了,青青紫紫的一大片,有地方已经破了,稍微一暖和,就又疼又痒。 于秀秀坐在一边,像是已经发了好久的呆,从上晚自习开始,一个小时没翻过一页去。 一个小烟花爆开了,绚丽的颜色在半空中升起,又迅速冷却消逝掉,于秀秀被惊动,眼神迷茫地往外看了一眼,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把书往前一推,趴在桌子上,肩膀抽动起来。 常露韵往她桌上放了一包面巾纸,也没在意,谁都有压力大得承受不下去,想哭一场的时候,不一定需要别人过多的关注。她自己也有点心不在焉,刚刚从传达室收来一封写给她的信,还没有拆开,写信的人既不是柳蓉也不是梁雪,更不是胡蝶,而是……黄磊。 信封背面写了一段话,说“你不想拆开就不要拆,可以等高考完了以后再看”,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常露韵就真的犹豫了,她好像隐隐地感觉到了信里写了什么,所以下意识地逃避。 十分钟过去了,晚自习课间休息,教室里依然沉默,除了出去上厕所的,其他人要么岿然不动地坐在那继续做题,要么趴下来补一觉。于秀秀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常露韵就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小声说:“别哭啦,这么干这么冷,一会脸上要难受了。” 于秀秀默默地爬起来,捡起常露韵给她的餐巾纸擦了擦脸,勉强跟她说了声谢谢,低着头沉默地坐了一会,才说:“等过年开学,你就有新同桌了。” 常露韵的注意力本来已经回到她的理综卷子上了,听见这句话一愣,偏过头来:“你说什么?” 于秀秀有些脏脏的指甲抠着半湿的面巾纸,好半天,才说:“我父母不同意我来上这个班,他们觉得我反正也考不上,是我自己硬要来的。结果上回模拟考试,我的成绩你也看见了……” 她大眼睛里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于秀秀立刻擦掉,可擦干净以后又再次掉出来,于是自嘲似的笑笑:“可能我真不是那块料吧。” 常露韵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能体会到对方的痛苦,即使体会得到,也无能为力,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说:“要不然你再跟他们说说吧,一时成绩不好代表不了……” 于秀秀摇摇头:“我已经跟老师说了,现在走,还能退一点学费。我考一年考不上,考两年也考不上,我就是那路人。再说我弟也正上高中呢,我妹才十二,不知道将来怎么样呢,我家哪来那么多钱供这么多人?前两天月假回家,我妈说已经给我定了一门亲……” “定、定定定什么?”常露韵瞠目结舌。 “定亲。”于秀秀说,“人家的彩礼都收了。” 常露韵风中凌乱地看着于秀秀,觉得自己穿越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你……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吧?” 于秀秀笑了笑:“那能怎么样,婚可以先结着,到了再领证也行,再说我明年就到了,也耽误不了什么。” “有的人,大概生来没那个命,八字里就没有能上大学的那一笔。”最后,于秀秀总结说,她擦干了眼泪,红着眼眶,盯着桌面,就像是恋恋不舍地盯着自己那些即将告别的、大好的年华。 在常露韵眼里,她就像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里,白娘子和许仙被老和尚强硬拉开,彼此伸着手,却越走越远的模样一样。不过这一头是于秀秀,那一头并不是许仙,而是对别人来说理所当然、对她来说却可望不可即的青春。 拉开他们的是一只看不见的手,虽然隐形,对于尘世里渺小的凡人来说,却无所不能。 “我真是喜欢上学。” 她留下这么一句话,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回了家,这是常露韵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于秀秀。 那一天送走了于秀秀,常露韵在语文课上拆开了黄磊的信。这个高中时候一直被柳蓉贬损的男孩确实写了一手好字,比女孩子的还要干净工整。他写着: 常露韵: 展信佳。 我还是想叫你“loud speaker”,可是怕你生我的气,其实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而已。我知道你很忙,寒假同学聚会不一定会来,很久没见了,有点想你,说说我现在的情况吧。 我觉得这半年过得有点迷茫,周围的同学都很闲,男生就是每天打游戏,泡妞,要么出门聚餐喝酒吹牛,寝室里的一个男生昼伏夜出,每天白天睡觉,下午两点钟才起来,然后上网,然后通宵游戏。 女生也有很多,但是我感觉她们也好不到哪去,期末考试,我前边的那位长得挺好看的小美女就是作弊被抓住了。她们都特别会打扮,可是也特别虚荣,没有一个像你那样认真生活的。也许是我以偏概全了吧,哈哈,希望你明年能考上个好大学,可能那里的人比我们这强点吧。 我其实最希望你能到我这里来……开玩笑,你不复读也看不上我们这(我没有在咒你,真的)。 我只是想象一下,如果你来……(这段被划掉) 你还是考个好一点的重点大学吧,将来有好前程,找个好工作,说不定还能找个好男朋友,听说你们那挺苦的,苦也有苦的好处,说不定变瘦了,变成个大美女,全校的男生都为你倾倒呢。 开玩笑而已。 不过说真的,要是你找不到合适的人,将来还可以来找我呀。哈哈,这句当然也是开玩笑。 好了,我没别的事了,不打扰你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我挺想你的(我好像说过这句话了,那就再说一遍^_^)。 黄磊 青春散场,少年情愫湮灭在各自天南海北的分别里,说不定最后也只剩下一句“只是开玩笑”,在最最不成样子的情书里,化成一个有些歪、有些苦的笑脸。 第四十三章 远方 柳蓉拖着行李箱,从火车里钻出来,顿时被一股寒冷包围了,不过不要紧,她把这理解为家乡特有的欢迎仪式,恨不得绕场三周跑,大叫一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当然,为了怕妨害精神文明建设,她最后又忍住了。 柳蓉有生以来从未离家这么长时间过,在学校忙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简直归心似箭了。 她回家以来的一个显著变化,就是话变多了,以前柳蓉即使处在小姑娘最爱说话的年纪,相比同龄人,也是想得多,说得少,这回一回家却明显贫了好多,爸妈在厨房做饭,她跟前跟后喋喋不休,一会电话响了,跑出去也不知道给谁说上个一二十来分钟,再跑回来,继续呱啦呱啦地废话个没完。 好像被胡蝶传染了似的。 最后因为太碍手碍脚,被她爸妈赶出了厨房,于是一边等吃,一边专心致志地拎起手机,热线一样快活洋溢地煲起了电话粥,那手机又发光来又发热,最后简直变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另类暖宝宝。 终于等手机没电歇菜了,柳蓉才安静下来,这才觉得说话太多口干舌燥嗓子疼,只得跑去含了一片西瓜霜。 这是一段没有寒假作业、不用准备中考也不用准备高考、可以过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日子的假期,父母会和她谈起很多事,把她当成大人一样对待。 她出门半年,再回来,就已经不是走的时候那个懵懵懂懂,连专业都不知道要选什么好的小姑娘了。好像一夜间就长大成人,看起来没什么改变,又有什么东西变了,她开始有更多的迷茫,视线陡然开阔,她能够看到很多的路,可是每一条都模模糊糊不明朗。 柳蓉开始明白,当初的梁肃是多么勇敢,因为他是脚踩在满是冰碴的河里走路。 晚饭后,柳蓉爸妈出门散步,柳蓉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地上网,原来的七班建了个企鹅群,寒假刚开始,各路妖魔鬼怪就热热闹闹地登场亮相,柳蓉进去打了个招呼,立刻被卷入无边无际的刷屏运动当中,战况十分惨烈。 忽然,有个人单戳她。 【青阳】 在? 【青阳】 我是顾清阳。 柳蓉一愣,敲了几个字回过去。 【草本植物】 在的(*^__^*) 班长好久不见~ 【青阳】 放假啦,平时很忙?老也没见过你上线。 【草本植物】 在做万恶的中介,每天都在卖人。 【青阳】 开玩笑吧。 【青阳】 寒假有空出来没?我请你吃饭。 柳蓉敲字的手指一顿,眉头微微皱了皱,敲了一行字,然后又删掉,最后发过去这样一句话。 【草本植物】 啊?咦?怎么会?啊啊啊,怎么这样……好不容易能蹭顿饭吃,~~o(>_<)o ~~ 【青阳】 ? 【草本植物】 我不在家呀泪奔,万恶的寒假万恶的春节,要去外地,要去很多亲戚家。 【青阳】 …… 【草本植物】 好不容易有人说要请我吃饭的。 【青阳】 呵呵,没关系,那就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青阳】 这一年怎么都不和大家联系,生活习惯么?净顾着玩了,把我们都忘了吧。 柳蓉敲了一行“才没有,我在做……” 然后手指陡然顿住,柳蓉意识到,照这个趋势讲下去,恐怕就要没完了,顾清阳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好像就能引导着对方照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他以前就是这种人。柳蓉想了想,删掉了这句话,换了一句上去。 【草本植物】 (*^__^*)嘿嘿,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青阳】 都有什么好玩的,我现在大概凹凸了,前两天听他们说起来看什么美剧韩剧,我都没听说过。 【草本植物】 咦?真的呀,我也没怎么看过…… 顾清阳那边沉默了一会,柳蓉估计他也在找话题谈,于是开始心安理得地去网上翻,看看追的几部剧里哪个更新了。 三分钟以后,顾清阳下一句话又发过来了。 【青阳】 现在还吃很多零食吗?还喜欢吃什么糖? 【草本植物】 不吃了,从良了,减肥。 柳蓉想了想,敲下这一行字以后,又在“不吃了”前面加了个“早”字。 【青阳】 你还用得着减肥? 【草本植物】 唉…… 果然,就两两相对无话了,柳蓉漫不经心地刷新着网页,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隐约知道顾清阳想说什么,又在绕什么圈子,同时也隐约明白自己在回避什么,在跟着他绕什么圈子。 她忽然深深地觉得,顾清阳的思维方式和自己很像。 过了好半天,顾清阳才又问。 【青阳】 有男朋友了么? 柳蓉知道,终于到正题了。 【草本植物】 没有,暂时没想找。 【青阳】 为什么?忙?怕耽误学习? 【草本植物】 怎么说呢……目前不在我日程上吧。 【青阳】 什么时候才到你日程上呢?这也是有日程的么? 【草本植物】 我要的不是这个。 【青阳】 …… 【青阳】 你要的是什么呢?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都在同时做很多事。有的时候他们并不冲突。 【草本植物】 其实每个人都有很多选择吧,很多诱惑,你夜深人静的时候,闭上眼仔细问问自己,什么是才是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家庭,是事业,是爱情还是别的什么?其实不用别人告诉,你自己都清楚了,这样想一会,那些诱惑就都不算诱惑了…… 【青阳】 你不想兼顾么,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兼顾的。 【草本植物】 往往人们这么想的时候,会什么也得不到。 【青阳】 ……这么说,我不大认同。 【草本植物】 班长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个道理。 【草本植物】 我和你一样,想走一条遥远的路,要么一直走到底,走到终点,或者会碰到归宿,要么从一开始就不迈出一步,安安稳稳随波逐流的一辈子。 顾清阳再次沉默,柳蓉觉得好像堵在心里很久的话忽然说出来了一样,有种异样的轻松感。 终于,顾清阳回话了。 【青阳】 那你的选择就太少了,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适合你。 【青阳】 要么是虽然很优秀,却能为了你,把自己放到一个很低的位置,能为了你的野心、你的路牺牲的人,要么等若干年以后,你稳定下来,或许可以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可是多少年以后呢,你不怕孤独终老么? 【草本植物】 你不是么? 【青阳】 我是男的。 【草本植物】 性别歧视的不要,谢谢。 【青阳】 你会后悔的。 【草本植物】 你会后悔么? 【草本植物】 你不会,我就不会。 【青阳】 你连找个人试试,都不想么? 【草本植物】 那倒无所谓,遇到合适的,可以试一试。 柳蓉盯着键盘迟疑了一下,又在后面加上了一句话。 【草本植物】 可是如果明明知道肯定不会有结果的,就没必要试了,浪费时间就是慢性自杀呀。 【青阳】 …… 【青阳】 你说得有道理。 【青阳】 你是咱们班最清醒的一个人。 【草本植物】 呀,过奖过奖。 【青阳】 是真的。 【青阳】 我也看走眼了。 说完这句话,顾清阳的头像飞快地暗了下去,半分钟以后,柳蓉也关了对话框,把企鹅状态拖成隐身。 对于别人来说,这样的对话实在太不痛不痒,也实在太暧昧,不过对于顾清阳,足够了。 一个人能清醒地知道自己走什么样的路,能清醒地随时提醒自己不要偏离,虽然很辛苦,可是有效率,柳蓉想,她和顾清阳是一种人,却走不到一条路上。 从那以后,柳蓉再没看过顾清阳的企鹅头像亮起来过,他就像是从她的生命里退场了。 而与此同时,他们彼此,也都会有更宽广的空间。 第四十四章 聚会和意外 精灵森林奶茶店没有了,柳蓉他们几个人再搞小聚会也没地方了,年三十那天,趁着所有人都在、梁肃他们这帮拼命三郎终于给自己放假三天,梁老板于是自掏腰包,再次请大家去“笙歌”。 胡蝶和常露韵也点头说过来,几个人订了一个包间,闲杂人等没有了,柳蓉走进去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她刚刚经历完中考,梁肃勉为其难的请客的模样,那时候里面一屋子乌烟瘴气的人,花花绿绿画着烟熏妆的小姑娘,不知所谓出口成脏的小混混,现在都不见了。 她和梁雪到的时候,包间里只有两个人,是梁肃和他的万年班底张秦。梁肃的西服外套本来搭在沙发上,看见她们来了,捡起来挂在衣架上,不是名牌,眼睛毒的还能看出它有一点劣质,可穿在这人身上的时候,却有种说不出的内敛味道。 柳蓉感慨说:“人模狗样了。” 梁肃笑起来,然后从桌上捡起一颗花生米,准确无误地砸在了她的脑门上:“小丫头片子,会说句人话不会?” 等了有十分钟,常露韵也到了,身上还穿着一中那宽大的校服,立起领子,人瘦了一些,五官显得清秀多了,也精神了,进来以后被柳蓉拍着桌子起哄:“女大十八变!” 然后蔡宝光竟然也来了,当年那提着砍刀追杀别人的黑道一小霸好像长矮了,肩膀佝偻起来,手指粗大,关节处还有冻疮的痕迹,看人的时候有些畏畏缩缩的,唯有见到梁肃,眼睛里闪了闪,像过去那样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梁哥”。 柳蓉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跳起来非常自来熟地拍了拍蔡宝光的肩膀:“小蔡,你还认识我不?” 蔡宝光吓了一跳——大学半年似乎把当年那个小姑娘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看了半天,才发现这位就是给他开过瓢的那个小丫头,听着柳蓉叽叽喳喳的说话,只是笑,偶尔摸摸自己额头上曾经缝针的地方。 生活叫当初那个开口兄弟闭口义气的少年,变得成熟了,变得讷于言了。生活也让当初那个闷着挤坏水,什么都不外露的少女变得大方了,变得自信了。 时间啊……真是一把杀那什么的刀。 梁肃冷眼旁观,忽然发现当初那个和陌生人出去玩,自己不照顾着就一言不发,躲在一边装隐形的小姑娘,现在竟然隐隐地控制起一室的气氛,像是驾轻就熟一样,有些怅然又难过地想——原来自己离她的圈子已经很远很远。 那个柔软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她并不需要胖嘟嘟不好看又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叮当……何况这个小叮当从来都不是万能的,他没有时光机,也没有竹蜻蜓,只有一个小小的匣子,装着年少时,已经微有褪色的回忆。 梁肃笑了笑,耳朵里听着这一帮人讲着自己发生剧变的生活,心里像是堵了一块东西一样,沉甸甸的,有些难受。他掏出一根烟,想去摸打火机,看着半屋子的姑娘,又忍住了,愈发烦闷起来。 胡蝶是最后到的,她依然那么美,一进包间,一股香水的味道就扑面而来,却并不刺鼻,很好闻。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脸上还带着淡妆,一进门明星亮相似的,对所有人笑了笑,闪亮程度令众多双狗眼感到鸭梨山大。 梁肃说:“回头张秦你买几个签名本去,让大明星给签字。” 柳蓉掏出一个相机:“签名本多没诚意啊,咱得合影,要往照片上签,省得将来别人说这是p出来的。” 常露韵说:“我才不跟她照,本来脸就大,一对比更大了。” 可话痨惯了的胡蝶却十分异常地没接这玩笑,只是敷衍地低头笑了笑,应和几声,就不说话了,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柳蓉近距离地瞥了她一眼,发现胡蝶精致的妆容下精神好像微微有些倦怠,看着很疲惫的模样。 一帮人闹闹哄哄的要喝酒,胡蝶愣了一下,好像刚回过神来似的,张了张嘴,好像想拒绝,又没想出理由,表情有些呆愣。 柳蓉确定她肯定是有什么事,表现太不正常,于是立刻接过张秦的话音:“别介了,咱也没外人,别弄这场面事了,留着肚子你们以后出去跟客户喝去。” 张秦说:“哎呀那不是感情好,一口闷么。” 柳蓉说:“去去去,添什么乱,趁着放假还不养养生,看你老了怎么办——再说,胡蝶有胃病,不能喝酒。” 她一句话提出来,梁雪和常露韵立刻接过来,常露韵也说:“就是,喝酒会胖,你们爱谁喝谁喝,别害我。” “耽误事。”梁雪说,然后扫了张秦一眼,“谁跟你感情好?” “还杀脑细胞。”柳蓉补充。 张秦可怜巴巴地回过头来向梁肃求救,梁肃白了他一眼:“喝个屁,叫玉米汁。” 重色轻友,宣布无条件倒戈。 散场的时候,胡蝶好像有什么话想和柳蓉说,一直挎着她的胳膊,故意拉着她走在最后,和前边的人隔开了一段距离,她才开口:“刚才谢了。” 柳蓉说:“那有什么的,都是熟人,不想喝不喝呗——你是不是病了?” 胡蝶沉默了一会,忽然问:“你记得上回暑假的时候我去你家,跟你提过的那个人么?” 柳蓉其实早忘了,她一提才想起来,脚步就顿住,低声问:“你说你那男朋友,怎么了?” 胡蝶放开她的胳膊,靠在墙边上,慢慢地蹲下来,把她那一看就价格不菲的小挎包抱在怀里,脸埋在臂弯里:“我没跟你说,他其实结婚了,连小孩都有,两岁了,我见过一次……女孩……” 柳蓉没吱声,她一点也不觉得吃惊。 “怎么办?”胡蝶问,却并不期待柳蓉的回答。 “不要他了,”柳蓉四下看了看,心说在这蹲着也不像话,就赶紧想把她拉起来,一边安慰说,“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么?干什么非逮着那么个老男人不放,他还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咱一脚踹了他,我给你介绍新的。” 胡蝶茫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介绍什么?” 柳蓉说:“我们物理系别的没有,就男人多,天天上课下课,看见满教室跑的都是男人,要多少有多少,什么样的都有……” 胡蝶有些凄惨地笑了笑,摇摇头。 前边的人已经发现这边丢了两个,梁肃回过头来,看见胡蝶和柳蓉两个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就喊了一声:“怎么还在路边开小会了,快点,干什么呢?” “她肚子疼。”柳蓉说瞎话不带眨巴眼的。 胡蝶让她逗得短促地笑了一下,又飞快地收敛了回去,一脸愁苦,看起来还真像不舒服的。梁肃就走回来:“要不然我开车送送你们?” 柳蓉睁大了眼睛:“有车阶级啊,梁老板!” 梁肃状似无意地说:“那可不,坐不坐,带你兜风去。” 柳蓉刚想答应,胡蝶却用力拉了她一把,柳蓉出来玩,衣服本来穿得就薄,叫她一掐就掐到了肉,疼得呲了个牙:“啊……哈哈,算了算了,她家特别近,我送她回去就行……” 梁肃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了。 柳蓉忽然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市中心这点钟不够堵车的,要不然我过几天帮你一起跑业务去,也提前体验一下,然后你再带我兜风去呗,就当给工钱了。” 梁肃吃了一惊:“你……你说的。” 柳蓉冲他眨眨眼,比了一下手指:“我说话算数。” 梁肃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似的,傻笑着同手同脚地走开了。 等他们都离开了,胡蝶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反而没话了,一前一后地和柳蓉离开“笙歌”,往她家的方向走去。 这种事要人自己想清楚,别人再怎么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管用,柳蓉心里想着,也不言声,就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直到快到胡蝶家门口,胡蝶才轻轻地问:“我是不是错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 柳蓉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玩虚的,于是实诚地点点头。 胡蝶低下头,本来就消瘦的脸颊被头发挡了一半,显得有些憔悴可怜了。柳蓉看了看,也算把她送回了家,看来胡蝶也没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就打算告辞回去了,胡蝶却忽然又叫住了她。 “你……能借我钱么?” 柳蓉一愣:“钱?什么钱?” 胡蝶顿了顿,立刻转过身去,大步往家走去:“算了,你也就是一学生,没什么钱,我知道,你当我没说过……” 柳蓉立刻回过头,一把抓住她:“你把话说清楚,什么钱?” 胡蝶回过头来,她脸上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泪流满面:“我不敢跟我妈说……我谁也不敢说……我连医院也不敢去,只能偷偷摸摸地买试纸,自己上网查小广告……” 她的话颠三倒四,柳蓉却听明白了,也傻了,呆呆地看着她。 “柳蓉,我怎么办,怎么办……” “那个……”柳蓉喉咙有些发干,“那个谁,你那男朋友呢?” “我不敢让他知道。”胡蝶低低地说,“我怕他以为我是拿这个威胁他,我怕他知道、他知道就不要我了。” 柳蓉也想泪流满面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怕什么?听我的,先去找他,你受罪还不让他知道?你怎么那么圣母啊你?” 胡蝶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柳蓉脚底下踩着路边的马路牙子,仰头望天又低头看地,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挤出一句:“我看你还是去大医院吧,万一……也安全一点,要多少钱,我给你想办法。” 她一边说着,一边心里苦涩,心想我能有个屁的办法,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胡蝶抓住她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可柳蓉这根稻草自己还是个没学会浮水的小嫩芽。 她看着胡蝶擦着眼泪回家的背影,感觉脚步陡然沉重,心想,我这是背上了两条人命么? 第四十五章 手术室外 柳蓉上了大学,家里不再按月给零用钱,每年父母把一个学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一起打到她的银行卡上,叫她自己去统筹,她偶尔也会做一些小兼职,赚点外快,现在对钱的自由还是有一些的。她悄悄地从卡上取了一千块钱,给了胡蝶,商定了什么时候去医院。 头天晚上,柳蓉一宿没睡着觉。她一个小姑娘,有生以来去医院最大的事,是六岁的时候生过一场水痘,除此以外顶多了也就是感冒发烧,或者偶尔去校医院开点肠胃药。 进医院以后怎么挂号?怎么去找医生?是不是还要做手术?手术多长时间?要不要拿药?拿药的时候……如果别人听见了,会怎么看她? 她心说这也不算事啊,祸又不是胡蝶一个人闯的,凭什么就要她战战兢兢地谁也不敢告诉,让那男人一无所知,做一个快乐的二傻子?他要真是个人,就应该承担责任,他要不是人,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到胡蝶面前溜溜。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把该想到的不该想的事全想了一遍,躺得浑身发酸,也没睡着,第二天打着哈欠,顶着两个黑眼圈,勉强爬起来,收拾好了自己,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被柳蓉妈叫住,疑惑地问了一句:“你又干什么去?” “去胡蝶家玩。”柳蓉说。 柳蓉妈说:“你不要三天两头地去找胡蝶,她还要训练的,不要老打扰人家。” “哦……”柳蓉敷衍地答应一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飘走了。 她出门犹豫了一下,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主意,先跑到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张本地的手机卡,把手机里的通讯录复制到了原来的sim卡上,把原卡塞进钱包的暗袋里,换上新卡。 走了两步,她又站住,为了以防万一,把手机上存的通讯录给删干净了,这才去胡蝶家门口等她。 胡蝶出门的时候,就看见柳蓉已经不知道在门口等了多长时间了,坐在草坪小路边上的石头椅子上,无聊地用脚尖夹着荒草玩。胡蝶就一愣:“你怎么来了也不叫我一声?” 柳蓉一边往手心呵热气一边哆嗦:“我怕你家有人……” 胡蝶眨眨眼:“你傻啦?给我发短信啊。” 柳蓉说:“咳,这事说来话长,我昨天新买一张本地的手机卡,今天早晨没睡醒,迷迷糊糊地给忘了,带着新卡就来了,我原来那些号码都是存在sim卡的,回去拿来不及了,现在手机就一光板,号都没了。赶紧把手机给我,我把我新号给你存上,你给我打过来。” 她说的跟真的似的,反正胡蝶这辈子就懂得跳舞和臭美两样,好糊弄极了。 胡蝶本来脑子里就一团浆糊,今天去医院,心情一紧张,浆糊更浓稠了,于是信了,老老实实地掏出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然后自然而然地低下头,小声说:“柳蓉,我害怕,我不想去了。” 柳蓉翻出她的通讯录,一边装作在键盘上点、发挥最快的浏览速度,查看她的通讯录,一边一心二用地分出精力应答胡蝶:“你能不去么?别说废话。” 胡蝶站住了,踢踢踏踏地踢着马路牙子,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我真害怕……” 柳蓉眼神一闪,找到了目标,她看见一个电话号码的名称那里记得是“他”,没姓没名,连个昵称外号都没有。柳蓉当年连着页码一起背整本政治书的好记忆力再次发挥它的功能,扫了一眼立刻记下来,然后一边把自己的新号码输入进去,一边伸手在胡蝶肩膀上拍打了一下:“起来,趁着清早没人赶紧去,不然一会医院人就多了,万一遇见认识的,你以后做人不做人?” 胡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了眼泪看着她,看着就更水了,我见犹怜的,她说:“我觉着我本来就不是人。” 柳蓉把自己的号码存好,拨过来,然后挂断,一把拉起胡蝶,把她的手机塞回她兜里:“你不是人是什么?狗啊?你有那么灵的鼻子么?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赶紧起来——自己都不拿自己当人,谁还能把你当回事?你刚多大,以后怎么办?不活啦?” 胡蝶拉着她的手站起来,抽抽噎噎地说:“我……我是不想活着了,我想转世投胎重新做人……” 柳蓉说:“你别胡说八道,世界上有转世投胎么?有也轮不上你,人家信佛的才能转世投胎呢,你这样半路出家临时抱佛脚的算什么事,当佛祖是你啊,那么好糊弄。” 胡蝶说:“那我就剃头当尼姑去。” 柳蓉拦了一辆出租车,一把把她推进去:“竟扯没烟儿的事。” 市三医院并不远,一大清早起来,交通也不算堵塞,没多长时间,出租车就停在了医院门口,柳蓉付了车费,拉着怎么也不肯出来的胡蝶下车。 她看着胡蝶那半死不活的模样,忽然有种自己变成了她妈的错觉,叹了口气,让她一个人站在大厅里呆呆地等着,自己给她挂号,咨询,带她去检查…… 凡事亲力亲为,别人看她,她就装瞎,反正柳蓉特意穿了一身平时不穿的破破烂烂的运动服,还把头发乱糟糟的放下来,鼻梁上架了一副巨大的眼镜,几乎遮了她半边脸去,活像个大蜻蜓,走路来去匆匆还低着头,估计就算是熟人看了也得认半天——胡蝶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双手扯着自己的小包,惴惴地跟着她,柳蓉指东她就往东走,柳蓉指西她就往西走,迷茫极了。 进手术室之前,胡蝶拉着柳蓉的袖子不撒手,柳蓉胳膊上替她挎着包,怀里抱着她的外衣,费力地蹲下来,低低地说:“打了麻药就不疼了,你放心。” 胡蝶的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来,一个医生有些不耐烦了,低声嘀咕了一句:“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 柳蓉看了她一眼,假装没听见——人家是医生,手里握着你的小命呢,柳蓉觉着没给人家塞红包,心里已经很胆战心惊了。 她于是叹了口气,蹲下来,伸出手指把胡蝶的眼泪擦干净,心里想进去吧,早死早超生——可又觉着这话说出口,就太冷漠无情了,于是轻轻地把胡蝶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拉下来,叹了口气:“一会就过去了,过去了,你就自由了。” 胡蝶睁着大眼睛看着她,柳蓉忽然福至心灵,低声说:“不会有不该知道的人知道的,过了这一关,你就重新开始了。” 胡蝶闭上眼睛,柳蓉趁机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 柳蓉的影子被长长地拖在地上,显得更细更长了,她回过头去,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轻轻地松了口气,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她从胡蝶的外衣兜里把她的手机拿出来,再次翻查她的通讯录——果然,那个“他”,这么一会功夫就被删了,胡蝶就像个初恋的小姑娘那样,患得患失,有什么苦都自己扛着,好像她就是那个圣母,她甚至觉得出了这种意外是自己的过错。 当她长大的时候,年幼时曾勇敢地说出来的“梦想”就成了个笑话,被她压到潜意识里,如履薄冰地活着,她怕着那个自己,怕着自己走上那样一条路,又不自觉地真的被禁忌的恋情吸引。 扭曲的生活其实早就扭曲了她,她越是不承认、越是想要埋葬那些说不得的心思,人就越是扭曲。 柳蓉庆幸留了个心眼,下手非常及时,于是掏出自己的手机,给胡蝶通讯录里的那个的“他”,发了一条短信:“胡蝶出事了,在市三医院,速来。” 过了一会,短信提示来了,对方说:“你是谁?她怎么了?” “我是她一个同学,她家里没人,我送她来医院,现在既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联系谁,胡蝶刚进手术室。” 对方立刻回过来:“我就到。” 柳蓉看完,顺手删除了记录,合上手机的盖子,拇指在上面捻了捻,眼神平静,那一瞬间,她的表情不像是个小姑娘,倒想是个深谋远虑的阴谋家。 胡蝶是个傻姑娘——柳蓉想,即使她当了让人不齿的小三,她也是个傻姑娘。 十几分钟以后,那个男人来了,眼睛里还有血丝,看起来比照片上还要老一些,表情很疲惫,他急匆匆地走进来,不时拦住医护人员询问一下,柳蓉老远地看见,就站了起来,她把鼻梁上的可笑的大眼镜摘了下来,别在领口,垂了一下眼睛,镇定自若地把手伸过去,好像国家领导人会晤一样,非常正式地说:“你好,就是我给你发的短信。” 第四十六章 另类约会 男人一看这个穿得跟个大麻袋似的女孩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类型,愣了一下,有些戒备地跟她简单地握了一下手:“胡蝶是什么病?” 柳蓉看着他,脸上无声无息地浮起一个笑容来,冷冰冰的,有些不友好,声音却礼貌轻柔得很:“先生不用担心,过一会儿手术就结束了,你不如自己去问问她或者医生。” 男人皱了皱眉,想仔细问,却看见对方已经把衣领上的大眼镜重新戴上了,一张脸掩去了大半,看起来显得年纪有点小,旁若无人地在医院走廊里的椅子上坐下来,自顾自地玩起了手机,头也不抬。 整个医院里都飘着让人心情不快的消毒水的味道,男人无奈地在柳蓉对面坐了下来,他的坐姿并不是很端正,肩膀有些弓,看起来颇为讲究的外衣有些皱,长长地叹了口气,双肘撑在膝盖上,两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柳蓉的眼睛他左手无名指上戒指的反光晃了一下,于是特意抬头看了他的左手一眼。 男人感觉到她的目光,顿了顿,悄悄地把戒指摘下来,塞进兜里,眉宇之间凝成一道很深的刻痕。柳蓉和他的目光对上,又笑了笑,男人觉得女孩的笑容里有种特别讽刺的东西,可再一看,又没有了,仿佛只是出于礼貌地打个招呼。 人活在世上,是不可以太贪心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过两种日子呢?就算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那帮专门钻地洞听墙角的特工们,有那么两三个化名也就了不起了,还要时不常地接受个心理治疗,何况是正常人类呢? 想要红旗不倒,还想要彩旗飘飘——你以为你是运动会操场么?你自己有那么大的场地,有那么宽的草坪,有那种一步一坑还能默默坚韧的肚量么? 这是连一个刚成年的小孩都明白的道理,柳蓉心想——你也痛苦么? 活该。 胡蝶出来以后,一看见男人就哭了,简直像是没了娘的孩子,柳蓉把她的外衣和包放在长椅上,悄悄地走了。 她觉得自己做得已经有些过分了,朋友有朋友的立场,她并不是胡蝶的妈,有些话,有些事,点到为止,多了反而不美。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每个人最终也都会看清楚,不是你的东西,即使白日梦也得不到。 旁观者清。 过了没几天,梁肃就假装风魔地找到正忙着打工的梁雪:“我说老妹,你也别太忙了,平时忙,现在还忙什么劲?一年到头总得给自己放放假嘛,偶尔也和同学联系联系,聚一聚。” 梁雪:“聚什么聚,开学又不是见不着了。” 梁肃:“中学同学啊。” 梁雪:“哦,八中同学下礼拜。” 梁肃抓了抓头发:“……初中的呢?” 梁雪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初中?初中同学现在都不联系了,联系的几个不是前几天聚过了?” 梁肃沉默了一会,十分蹩脚地说:“朋友,还是要常联系的,不然时间长了都生疏了。” 梁雪就眨巴眨巴眼:“你想表达什么?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梁肃再次伸手抓了抓头发,梁雪看不下去了:“行了,哥,你再抓,不到三十就得谢顶了,直说吧,想谁了?” 她无意中真相,梁肃于是默默转过身,装作没听见。梁雪反应再迟钝,也终于感觉出不对劲来了,于是追上去:“哥,你给我说明白了呀。” 梁肃表示沉默是金,可他忽略了梁雪再怎么不靠谱,她也是个姑娘,姑娘八卦起来,那是老天爷老地奶奶也管不住的,梁雪有生以来第一次缠人,喋喋不休地跟在他身后一整天,见他不言声,就使坏,专找有人的地方问他。 终于,这凶猛的姑娘把梁老板吓得抱头鼠窜,跑到公司节日加班去了。 梁雪于是思考起来了,这么多年,自从他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啊呸呸,自从她哥抹擦抹擦脸,成功地从一个小混混转变成有志青年以后,就没听说和谁怎么样过。 以前出门,是一群五光十色如同城市霓虹一样晃眼的妞儿们围着他,这位姓梁的“文强”一直试图从中挑出一个“程程”,可惜只看见了满眼的橙子——一个个坑坑洼洼的。上海滩没有,无底洞倒是一堆。 梁雪一直觉着他哥这人有点包子,总有狗跟着,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包子兄开始洁身自好了起来,居然正经八百地念起了书,还成了个根正苗红的大学生,甚至颇为与时俱进地搞起了实业……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梁雪一思考,梁肃就倒霉。 那位名字很吉利的福侦探说了,排除了不可能的,剩下的就是真相,于是真相赤/裸裸地横陈在梁雪面前——初中那几位,还能有谁?常露韵和梁肃接触得不多,胡蝶每次来都山呼海啸的,梁肃私下里还开玩笑说,下回看见这姑娘要准备一瓶速效救心丸,那…… 梁雪想明白了,明白了以后,就觉着她哥真是越长大越怂了,于是果断给柳蓉打了电话:“喂?你在哪呢?什么?还在家?你憋着长蘑菇呢怎么的……出来出来,我带你去我哥的公司转转,带着照相机,往后二十年,万一他那公司成世界五百强了,初期的照片都是珍藏版本。” 柳蓉放下电话,也想起来答应了梁肃,说自己没事的时候要去帮他义务劳动跑业务——反正光干活不拿钱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收拾东西换了衣服出去,心想梁老板这公司错不了,从小手底下就老有一帮小傻子,没事给他打白工——比如她自己。 梁肃的“办公室”,实在像个鸡窝,一开门没有落脚的地方,一台破电脑,室内没有供暖设备,冷得像个冰窖,满地的传单,走进去连把多余的椅子都没有,没有饮水机,没有热水,暖水瓶里的水倒出来都有冰碴。 梁肃被这两个突然到来的义工弄得有些受宠若惊,赶紧指使张秦出去买几杯热腾腾的桂圆红枣茶回来,把自己的椅子让出来,用脚在满地垃圾里开出一条血路,脸上露出一个傻得叫人叹为观止的笑容来:“先坐,先坐……公司刚开张,还没进入正轨,啊哈哈……有点简陋哈。” 旁边梁肃的合伙人——他的几个同学,彼此使了个眼色,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听见梁老板在那边像是接领导莅临检查似的,鞍前马后,四肢全变狗腿,一会是“门关上门关上,不要脱外衣,别冻着”,一会是“热茶来了,先暖和暖和,这屋实在太冷了”,再是“别收拾那个了,地上一堆都脏了……怎么能让你出去干活呢,这大冷天的……” 梁雪对其他几位同样看得津津有味的同志做了个鬼脸:“我还有事呢,先走了。”然后不顾梁肃仿佛包含着万语千言一样挽留的目光,扬长而去了。 其他几个人——包括刚刚买了热茶上来的张秦也好像同时被按下了“无事忙”键一样,各自找了个很烂的理由:“不行老梁,我必须要回趟家,我们家猫还没人喂呢!” “今天路边有个大爷给我算了一卦,说我有血光之灾,现在这个点钟必须出门,在大街上才能度劫——谁也别拦我,拦我就是害我。” “哎哟,我拉肚子,快让开……” “昨天印刷厂的人叫我去取货,哦对了,取完了我还要见一个客户。” 转眼间,这几位就“时间紧任务重”的就全都不见了踪影,梁肃脸都绿了。 柳蓉倒不在乎人多人少,很感兴趣地来到梁肃的电脑前:“咦?你在做传单?” 梁肃说:“是啊,设计得不好,见笑见笑……” 柳蓉赞同地点点头:“是不怎么样。” 梁肃:“……” 柳蓉把缩在大衣袖子里的手伸出来,这种活她在学校做惯了,非常在状态地就替他修改起来:“你这个太中规中矩啦,要稍微有想象力一点……嗯,不过也不能太非主流,不然会让人觉得你们不靠谱。” 梁肃就拖过一把椅子,安静地坐在一边,心里觉得很乐呵——哪怕这一下午,只是在鼠标和键盘的声音里度过的。 第四十七章 送别 柳蓉就成了梁肃他们公司的专职设计人员,梁肃一个同学笑呵呵地开玩笑说要让她入个技术股,等将来公司真的飞黄腾达了,给她留个名誉董事的位子,到时候她就可以一年到头什么都不干,坐在家里吃分红了。 当然——这个宏伟而美好的目标没有实现,因为柳蓉的名誉董事还没来得及当上,他们这公司就黄了——这是后话了。 柳蓉离开家准备回学校的那天,正好父母都工作去了,没人送她,她本来也不在意,反正也是自己千山万水地拎着一大堆行李滚回来的,当然也能千山万水地再拎着这一大堆行李滚回去。 可就在她锁好门,有些费力地背着电脑包,拎着她的大行李箱下楼的时候,却发现拐角处停了一辆眼熟的二手车。梁肃靠着车门,一见她出来,赶紧迎上来,帮她拎起行李箱,塞进后备箱:“我估计你就得这点钟出来,走吧,我送你过去。” 柳蓉空着手跟着他上车,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走?” 梁肃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你不是明天报道么,今天的火车正好明天到——我估计你不蹭到最后一天不走。” 他说得特别理所当然,柳蓉忽然有点不甘心,故意问:“那我要是坐飞机呢?” 梁肃笑了笑:“拉倒吧,机场在市区外面,那么偏僻,拎那么多东西,谁送你去——对了,后备箱里有点特产,你是肯定不拿它当好的,不过上大学第一次放假,总得给你室友同学什么的拿回点尝尝。” 柳蓉哑然片刻:“我……我买了……” 梁肃点点头:“我看见了,你不就从超市买的么,跟你说,那个都不正宗,我这个是托朋友带的,保证原汁原味——包里还有点吃的,路上那么长时间,留着解闷,火车上的东西又贵又难吃,别花钱找罪受。” 柳蓉沉默了一会:“……梁老爸。” 梁肃百忙之中抽出一只手,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梁肃说的“兜风”特别有水分,他开车其实很规矩,平稳,速度有些偏慢,像个早熟的老头子似的,甚至有点小心翼翼——比柳蓉她们初中那会,撺掇他偷偷开大人的车出来那次还要小心。 车里轻轻地放着一张老唱片,细细的歌声和琴音交叠在一起,梁肃憋了很久,有那么一句话呼之欲出,在喉咙里绕了几个弯,出口的时候却变了味道:“我说,在c大不少帅哥追吧,怎么样,有下家了么?” 柳蓉一愣,转过头来看着他,有些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假装不在意地敷衍过去:“产品不合格,没人接收。” 梁肃干笑一声:“哪能呢?” 柳蓉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故意说:“你别说我呀,我就是一个人群里的大多数,走在路上都没人回头看,倒是梁帅,身后缀着的小女生,够一个加强连了吧?” 梁肃继续干笑:“胡说八道,我哪有时间……” 柳蓉干脆利落地打断他:“行啦,别解释啦,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错误的开始。” 梁肃嘴里有些发干,舔了舔嘴唇,沉默了一会,然后说:“还是……慎重吧,你父母只有你一个孩子,将来不可能留在c大那边,还是要回来的,与其毕业就分手,还不如……” 柳蓉抬起亮晶晶地眼睛直直地盯住梁肃的侧脸,有些疑惑地说:“我也没说要在c大发展个什么男朋友出来啊。” 梁肃终于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地闭嘴了。这时柳蓉又一个重磅炸弹砸下来:“梁老爹,你操的哪门子心?” 梁肃心跳越来越快,脸上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灰,闪了好几回,最后却只是说:“我都成梁老爹了,操心闺女是分内的事。” 柳蓉翻了个白眼,心里想:“切——” 某人,怎么不憋死你呢? 又过了一会,梁肃忽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叹了口气:“小丫头一个,跑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他一老气横秋,柳蓉就忍不住跟他较真:“那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这土财主。” 梁肃瞥了她一眼,觉得这小丫头尾巴尖都翘起来了,忍不住弯起眼睛笑了笑:“你还想往哪跑?离开中国冲出亚洲去往津巴布韦?” 柳蓉一本正经地说:“有机会我其实还真想去一趟肯尼亚,看看那边的贫民窟,再跑坦桑尼亚看看乞力马扎罗山的雪——我们那一个国际志愿者回来以后感慨特深,还写了篇文章,弄得我也挺想去,对了我还想去阿富汗,还想去印度,还想去……” 梁肃听着她的口味越来越偏离地球人的审美观,就问:“别人都欧洲十日游,夏威夷一个礼拜的,你……也太美特斯邦威了。” 柳蓉一摆手:“欧洲美帝有毛好去的?交押金上飞机,一睡睡过太平洋,到了景点一路乱拍。别人都去就没意思了,想长见识,长别人没有的见识,就得去别人都没去过的地方,再说ngo是服务社会,好歹吃苦受累也有点价值。” 梁肃就乐了:“你们也别老想着非洲人民,咱们西部也有大批没脱离山沟的劳苦大众呢。” 柳蓉立刻兴奋起来:“对呀对呀,说的呢!我们今年暑假打算组个团去支教,去贫困山区。” 梁肃就闭嘴了,半晌,才说:“真去啊……” “当然真去啦,正在筹备呢。”柳蓉说,“你想啊,世界那么大,咱们就整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家学校,要么家公司,开着个小破车、要么坐个大众交通工具两头跑,一天到晚无事忙,还觉着自己挺了不起,一抬头井盖那么大个天,晚上数星星都有数,多可怕呀。” 梁肃看了她一眼,没吱声,柳蓉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把半年来走过的地方都交代了一遍,这个时候,她看起来就更像是个小姑娘了,眼睛闪闪发光,说得兴奋了还手舞足蹈,叽叽喳喳不停。 这些话她平时也就是在家里念叨念叨——不能和梁雪说,梁雪没那个精力,不能和常露韵说,怕说得她心浮气躁,影响高考,更没法跟胡蝶说,胡蝶在这方面和她没啥共同语言,还会忽闪着她那双无知的大眼睛追问:“印度人和非洲人都那么黑,里面能有帅哥么?” 也就只能和梁肃说了——梁老板心大,大到能明白她的意思。 到了火车站,柳蓉拖着大大的行李箱,老远冲梁肃挥挥手,就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了。他看着她渐渐走远融入人群中的背影,忽然觉得光阴像是静止一样。忽然心里酸酸钝钝的疼——一转眼,他们都不再是拿着小石头边走边玩的孩子了,白驹过隙,春来夏走,回忆在思念的酒里加上一点,泼洒到更加海阔天空的地方,触手难及。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梁肃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开着他的二手车,往来路而去。 曾经,他教会了她生活是一条通往自己心之所在的路,而今,她告诉了他,如何让这条路走得更宽。 第四十八章 圈子 寒假开了学,天气就慢慢地暖和起来了,总得来说,这个学期除了最后那段炎热不好挨之外,总会是一个让人心情越变越好的学期——这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对于常露韵来说,这个学期是不平凡的一个学期。 她第二次迎来排着号压境而来的模拟考试,并将第二次迎来高考。 其实有时候想起来也挺不公平的,一个孩子少年到青年乃至整个人生的起点,都是由这么一次考试决定的,不考品德,不考素质,也不考才能,只是考做考卷题目的水平。一次考试失误的原因太多了,可能是身体状态不好,可能是心理素质不过关,又或者……只是运气不好。 可是还能怎么样呢?全中国那么多人,那么有限的优质教育资源,不然还能怎么样呢?这已经是相对最公平的一个擂台了,虽然它看起来仍然漏洞多多。 常露韵觉得自己比较淡定,毕竟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何况她本来就很淡定。可是人和人总归是不一样的,县中的复读班里一开始六七十人,到了这会已经减少到了不到五十个,走掉的人要么是像秀秀那样,迫于家庭的压力,要么是和常露韵一样,“城里来的”,吃不了县中的苦,来了几天又回去的,还有一小部分,则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实在撑不下去的。 复读班里大多数孩子家里都是农村的,并且大多不是那种出现在电视里、家里有别墅有私车的特别富裕的农村人。 常露韵发现,这些孩子比她以前的同学压力要大得多。 即使这么说有些难以接受,可投胎真的是个技术活——对于家庭条件好的孩子,高考当然也重要,但他们不用有顾虑,考上就可以去,学费上万也无所谓,或者干脆上一年语言学校,再被家里人送出国,不用去挤那个千军万马的独木桥,将来再不济也能混个海归。 他们纵然也会为自己的未来努力,可潜意识里,总会有一句话,类似于“即使不……我还能……”。 但是县中的这些孩子不一样,他们当中高分复读的不多,大部分是差一点没能上二本线,家里付不起三本的学费,再或者上了二本线,但是学校志愿没报好,又被刷下来的。他们只有这一条路,要么孤注一掷地走到黑,要么老老实实的该种地种地,该打工打工,这样那条通往另一种和父母兄弟不同的活法的路,就彻底关上了。 这天,常露韵坐在教室里安静的自习,偶尔累的时候,她就抬头看看其他仍在埋头苦读的孩子,心情就会平静不少。 不知为什么,她其实对这种日复一日艰苦枯燥的环境更加适应,身边都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努力、智力普通的孩子,不会再有柳蓉那样一个给她带来很大压力的同桌——常露韵并不想嫉妒自己的朋友,可她毕竟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有时候也会很钻牛角尖地想,为什么有些人不用付出别人那样的心血和努力,也能轻易成功呢? 天才这种东西,真是个非常不讨人喜欢的标签,因为同样没什么了不起的,也不过是投胎的技术,可别人还偏偏不能用“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只是有个有钱有势的父母,没什么了不起的”或者“不过是个长得好看的花瓶,再过三十年,看谁还因为她好看宠着她”的那种鄙视的目光来看他,所以一点平衡也找不回来。 好嘛——她想,虽然柳蓉除了这点以外,其他地方还都是不错的。 就在这时,教室后边忽然传来一点骚动,常露韵和其他人一起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男生忽然梦游似的直眉楞眼地站了起来,在教室前边坐着答疑的班主任也抬起头来,皱皱眉:“周涛,你站起来干什么?” 常露韵知道这个同学,他和其他人又有点不一样——别人念高四,他已经念高六了,这是他第三年复读。据说以前是个心气很高的人,第一年高考发挥失常,和常露韵一样,差了几分没到一本线,然后复读一年,发挥再次失常,从此一年不如一年,第二年复读的时候,已经连二本线都不够了。 周涛慢慢地抬起头,看向班主任,忽然说:“老师,我中毒了。” 老师也傻了,全班鸦雀无声地围观这位中毒人士。 周涛举起自己的胳膊,一本正经地说:“老师,你看我这里有一条黑线,是小虫子爬过的痕迹,我身体里有一只小虫子,我中毒了。” 老师:“……啥?” 全班:“……” 大家有种集体穿越到武侠世界悦来客栈的感觉。 就在这时,周涛忽然低下头,狠狠地咬在自己的胳膊上,他也不知道疼,真下了狠力气,一口下去就皮开肉绽见了血。 老师说:“妈耶!”赶紧跑过来拉他,旁边几个男生都站了起来,周涛就像个茹毛饮血的疯子,死死地咬住自己的皮肉,不松口,好不容易勉强被大家拉开,他才嘴角带血、一脸严肃地说:“你们别闹,我中毒了,得放血,一会虫子出来你们就相信了。” 老师嚎叫说:“班长呢?赶紧去把数学老师找来!” 他们班数学老师是个五大三粗的东北大汉,也是年级主任,这种时刻比较适合被推出来镇场子。班长心里也毛毛的,赶紧跑出去了。 半节课以后,年级主任才连哄骗带武力镇压地勉强搞定周涛,和班里几个个子比较大的男生一起押着他去了医院。 周涛的失控在班里造成了连锁反应,半个礼拜不到,又有一个女生退学了,她脸上挂着厚重的黑眼圈,背起比她整个人还高的行李卷,跟着她那活像个老头子一样佝偻瘦小的父亲回家去了。 又过了两天,一个“高五”的孩子上课上得好好的,突然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常露韵心有戚戚然,看着不到一米五的班主任四处蹦跶,一脸欲哭无泪的焦头烂额样。偶尔提笔给远在半个中国以南的柳蓉写封信,把这些叫人哭笑不得的事跟对方倒一倒,不敢跟自己爸妈说,生怕他们俩一惊一乍地担惊受怕——写字,这是她另一个减压方式。 这封信还是隔壁寝室的一个姑娘带给柳蓉的,那天寝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室友们两个去上选修课了,另一个在社团开会,只剩下她一个在寝室上网回邮件——她负责的实习生拿到了一个土耳其的工作名额以后,求她帮忙回绝掉印度的。 住在隔壁寝室的这个姑娘叫林霜,是个非典型美人,为什么非典型呢?因为她有袅袅婷婷的修长身材,但是没有让人印象深刻的明眸皓齿,五官相对平庸一点。 林霜发现没有其他人,就顺便在她们寝室坐了一会,柳蓉对她印象说不上坏,就是觉得这姑娘有点不会说话不会办事。 林霜坐在别人身边聊天,说话声音总是弱弱的,有气无力的,才不管比尔呢听得见听不见,而且不会接人话音,有时候说着说着,她就一点过渡也没有地跳到下一个话题上了,总是造成冷场。 一般人去别人寝室,不管是谁开的门,都多少会和对方聊两句,可是林霜同志从来都是找谁就是谁,这次找a就不搭理b,找b就不搭理a。 有时她也意识到自己造成冷场了,就会很生搬硬套社交教科书上教的东西,生硬地夸别人一句“你今天穿的/戴的xxx好棒哦”——柳蓉就有一次,早晨起来晚了急急忙忙地把鞋穿错了,明显不是一双,别人看见都是开开玩笑就过去了,到了林妹妹这里,就被她一本正经地指着说:“哇,你是故意这样穿的吗,好前卫啊!其实我一直羡慕你们这种很随性的人,……” 于是不只一次有人在背后说起这个小姑娘,觉得她很不尊重人,又假又虚伪。时间长了,柳蓉也认为她有点缺心眼。 林霜也是闲聊,好奇了一下柳蓉所在的“非法社团”,听了一些好玩的事,听到一半,林霜就又不感兴趣了,在对方还说话的时候,就径自坐在那里发起呆玩起手指。 柳蓉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就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趁机把邮件发出去,等着她神游回来。好半天,林霜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觉不觉的,人到了大学以后,会变得很孤独?” 柳蓉就顺着她的话音说:“是啊是啊,虽然有行政班,可大家选的都是不一样的老师,经常会碰不到,都没有班级的概念了。” 林霜说:“不是这样的……” 柳蓉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就见这位林妹妹又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说……人为什么长大了,就变得复杂了呢?我觉得还是小时候好。”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看也不看柳蓉,自顾自地说:“我觉得现在真是不明白周围的人都在想什么,人心,真是太复杂了……” 柳蓉:“……” 林霜说完,就感慨着人心太复杂飘走了,正好一出门,赶上柳蓉两个上课的室友陆路和西北小姑娘李程回来,李程热情地跟林霜打了个招呼,林霜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我是来找柳蓉的。” 就关门走掉了,别人也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好像解释一下“我来找xx,跟你没有说话的义务”,就可以不用理睬别人似的。 陆路耸耸肩:“隔壁几个都快联名上书请她搬出去了。” 李程问:“啊?那为什么?” 陆路说:“各种受不了,内部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她们寝室四个人,平时吃饭上课都是那三个一起行动,不带着她,最近更是连话也不说了,上回咱们班发东西,我给她们寝室送过去,说这份是林霜的,她室友就跟拎着不干净的东西似的,用两根手指头尖给拎回去了。” 柳蓉说:“那不就是被孤立了么?” “就是啊。” 大学的人际关系,更像是社区型的,很散漫,除了一个寝室的人是必须朝夕相处,有时候要找其他人都要靠约,再找不到中学那种和大家上课下课整天泡在一起的感觉了。虽然社交的范围更大,人也更多,可……还是让不适应的孩子感觉到,不热闹了。 这是个相对独立的生活场所,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没有谁再是绝对的优等生,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变得更多。 他们开始被要求用自己的眼光衡量别人,在手机里的众多联络人里,自行寻找圈子和朋友。 第四十九章 旅程 三个月以后,常露韵再次走上高考的考场,而正抓狂地一边准备暑期社会实践一边期末复习的柳蓉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胡蝶打来的。 一接通,胡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开始哭。 柳蓉没有打断她,蹲在自修教室外面的楼道里,手里拿着一本背单词的小册子,一边背一边等着她哭完。 柳蓉背了五十来个单词以后,胡蝶哭够了,开始说话:“我不要他了,我把他踹了。” 柳蓉说:“嗯。” “我把欠你的钱送你家去了,跟你妈说是我犯急性阑尾炎做手术,你给我垫的。” “我妈信你才怪呢。” “爱信不信呗,反正不是我妈。” 两人沉默了一会,胡蝶忽然叹了口气:“你说我以后怎么办呢?” 柳蓉一愣,放下手里的单词书,不知道胡蝶想听什么,还没来得及回答,胡蝶就接着说:“你觉得我还是个好人么?” c大的期末复习很恐怖,考试前通宵教室爆满,不少人干脆搬着行李过来,一住就住半个月,柳蓉前一天晚上被同学吵得也没休息好,脑子有些混乱,下意识地就回过一句:“你放心,我不告诉别人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赶紧补救:“我其实……也不是那个意思……” 胡蝶就轻轻地笑了起来:“你不告诉别人也不管用啊,天知地知,还有你知我知呢……我小时候不好好上课,跟男生跑出去玩,咱们班数学老师怎么说我,你还记得么?” 柳蓉当然记得,数学老师的原话是“胡蝶,你也要点脸吧”,但是她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敷衍地说:“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那时候咱们才多大,谁记得?” “我记得。” 美国有一部讲校园枪击案的片子,就叫《大象》,传说大象有永不磨灭的记忆,就像是那些青葱时代刻在孩子们灵魂上的细小伤痕,时间过去了,看似已经很久很久,可我们从不曾忘却。 一字一句,全都记得。 胡蝶说:“好多人都在背后说我不要脸,我那时候专门就想和他们对着干,就琢磨着不要脸给你们看看,可谁知道滋味这么难受呢?柳蓉你觉得呢?” 柳蓉没听明白:“我觉得什么?” 胡蝶问:“你觉得我是特别不要脸么?你也觉得我不是个正经人吧?” 柳蓉下意识地说:“怎么会呢?”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不好受,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违心——每一个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人,都不可避免地会被大多数人的想法所影响,这个社会的价值观对年轻的女孩子总是有很多不宽容,好像她们年轻可爱招人喜欢,都是她们的错,当她们像其他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样犯错误的时候,人们出于一种说不出的心理,觉得她们格外罪不可恕,格外不愿意给她们宽容。 柳蓉知道,自己潜意识里一方面可怜胡蝶,一方面也很有些不以为然——她明白这么想是不公平的,可就是控制不住。 就好像有些女孩子明明知道蟑螂是没有攻击力的,看见以后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恶心害怕。 胡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谢谢你了。” 不知是谢她的帮忙、谢她的保密,还是谢她那句不怎么真心诚意的“怎么会呢”。 胡蝶的电话像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在柳蓉的生活里掠过了,她依然被室友拖到已经变得非常有生活气息的通宵教室里,每天半夜,听着教室里各个角落里耗子一样咯吱咯吱啃夜宵的声音,直到两三点,除了几架战斗机之外大家都东倒西歪地卧倒了,然后早晨六点钟以后,大家再陆陆续续的揉着酸痛的脖子起来,自带洗漱用品,去卫生间把自己弄成人样,结伴出去吃早饭,吃完继续回来,继续扎根在自习教室。 常露韵心平气和地进入高考考场,直到考试前一天,她还按平时的习惯,在寝室做了和平时一样多的题目,甚至对照答案把错题整理到错题本上。 很久以后,常露韵在对自己的师弟师妹们说经验的时候,提到对高考影响最大的一段时间,不是事无巨细重学一遍的第一轮复习,而恰恰是第三次模拟考试以后、学校开始给大家自由、并且提倡适当放松调整的那段时间。 度过这段时间最好的方法就是忽略它,忽略倒计时牌,忽略马上到到来的解放的日子,忽略学校老师说的让调整生物钟等等等等的话。其实在校生、尤其是住宿生的生活本身已经很有规律,没必要再如临大敌地调整,那反而是一种隐形的心理压力——更不用说有的孩子一松就紧不起来了,很可能因为不再做新题目,导致做题的手感变差。 县中反而没有这些问题,这里是全封闭式的管理,学生们远没有那么娇气,高考前一天下午才封的教室,可这天早晨,常露韵她们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仍然风雨无阻地在早晨六点钟之前就自发地到教室早自习。 等到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的铃声响了,常露韵放下笔,这才有些茫然起来。 她这一年过得实在太艰难,县中生活在她手上留下了直到初夏都没有完全褪去的冻疮伤疤,而她也给这个学校留下了十五斤肉。 外面流行的拔火罐减肥的价格是八百八十块包减十斤,一斤肉要八十八块钱……莫名其妙地在县中掉了十五斤,那就等于是赚了一千三百二十块——常露韵走在操场上不着边际地琢磨着,反正是至少把交的住宿费给赚回来了。 月底,高考成绩出来了,常露韵高出了重点线三十分,她给柳蓉发了条短信:“我觉得我终于可以瞑目了……” 而柳蓉这时还剩下最后一门期末考试,已经准备好了去大山里的行李。 七月到来的那一天,她和十来个同伴带着行李和礼物,一起去了火车站——比旅行更激动人心的是和很多同学一起旅行,比和很多同学一起旅行还要激动人心的,是和很多同学一起,去一个大家都没去过的地方。 他们兴冲冲地很早就到了火车站,结果就在里面滞留了四个小时——传说不知是哪,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雨,引发了泥石流,冲垮了一段铁路,往西南方向去的火车全面晚点。一帮人没办法,就席地而坐,在候车大厅用一副扑克牌玩起了杀人游戏,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破了冰”,彼此熟悉了。 比如有个小姑娘叫李琦,最好糊弄,就是一棵墙头草,常年不辨敌我,当杀手的时候出卖队友,当平民的时候害死警察,当警察的时候还没弄清自己的身份,就被干掉了;比如有个男生叫沈飞,小伙子长得剑眉星目,非常刚正不阿,每局都有人乐此不疲地怀疑他是警察;再比如柳蓉,就是个看起来很无害的小姑娘,隐藏在广大人民群众中,杀起人来最心狠手辣,也最能隐藏。 滞留了四个小时以后,他们终于上了火车。柳蓉临睡前给父母发了个短信报平安,想了想,又给梁肃发了一条:“明天这个时候我就到山沟了!” 梁肃短信回得很快:“你们多少人?安全么?” “十来个吧,应该挺安全的,准备了挺长时间的。” “听说那边会有泥石流,不要一个人在山里走,不要到处乱跑。” “……我有什么好乱跑的?” “那边热,药带了么?防中暑的,感冒的,还有风油精。还有防蚊虫蛇蚁什么的东西都带全了么?” “……怎么会忘记……” “钱带够了么?那边不能划卡。” “……大哥……” “好吧,是挺晚了,你一直能有信号么?” “有。” “那行,我明天给你打个电话。” 人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柳蓉妈倒是比较淡定,不淡定的是梁老板。 第二天早晨柳蓉一睁眼,发现已经到了湖南境内,她立刻就激动起来,一分钟的床都不赖,从卧铺上爬起来,洗漱好了自己,又和大家一起,把自带的零食铺开,支教团小范围内先一步实行了共产主义,并且这个小团队在未来的一个月中,把这种内部管理制度给进行到底了。 然后梁肃的电话就来了,啰啰嗦嗦唠唠叨叨说了整整二十分钟,说得柳蓉旁边的同学脸色都暧昧起来。 在她放下电话的瞬间,专心屏息八卦地众人就“嗷”一嗓子叫唤出来,开始七嘴八舌地群体性起哄:“家属不放心了?” “有家属相片么,给大伙看看。” “多不放心哪说这么长时间?” 柳蓉则非常淡定地抬起头,充分表现出了她的定力和风度,对众人抱拳拱手,轻描淡写地说:“内人嘴碎,诸位见笑。” 第五十章 山区 上过哈佛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下过乡么? 柳蓉他们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然后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里凑合了一宿,第一天吃饭就忘了跟人家说不要放辣椒,菜一上桌,每个人夹了一筷子,然后除了个别几个特别能吃辣以及更个别的几位死要面子的之外,其他人都默默地选择了橙汁拌米饭这种悲催的吃法。 第二天清早,天还蒙蒙亮,所有人就打着哈欠被队长叫醒,坐上一辆大巴,要走八个小时的盘山路,才能到他们事先联系好的小镇上。 上车前每个人吞了一片晕车药,柳蓉一坐上车就开始睡,一个多小时以后脖子酸了,终于醒过来。她好奇地睁眼扒着车窗一看,先吐了吐舌头——车子走在半山腰上,底下就是山崖,连个护栏都没有,路不平,特别颠簸,十八弯的山路转来转去,车里的行李箱时常漂移,比坐游乐场里的过山车可刺激多了。 车里除了司机之外的大部分人都在睡觉,柳蓉听见后边的一个男生压低了声音说:“妈耶,这司机师傅要是手一哆嗦,我就只能下辈子再给我爹娘尽孝了。” 另一个说:“别胡说八道,老子才活了不到二十年,还没报销祖国呢,可不能下去啊。” 那位“尽孝不能兄”接着说:“是啊,还没有妹子追着车跑给我送行呢,人生没圆满呢,这么牺牲可不行。” 柳蓉从两个座位的缝里回过头去看,打算围观一下这两位,后边两个男生一见她回头,“报效祖国兄”立刻举起一只手,义正言辞地说:“怕死不当共/产党!” “尽孝不能兄”问:“党要你了么?” “报效祖国兄”萎了:“我……我是积极分子……” 三个人小范围里笑了起来。 然后这帮倒霉孩子里也不知道谁那么败家,半路上车停了——前方山体滑坡。 他们正好被堵在一个很小的村子里,车停在这,立刻有几个村民上来兜售粽子和煮蛋,坐车坐得腿麻的乘客们都下来活动,二十分钟以后路况还没有要清理好的意思,李琦就捅捅柳蓉:“我想去厕所。” 前边一个小姑娘听见回过头来:“我也想去。” 柳蓉茫然四顾:“厕所在哪?” 李琦说:“去老乡家借吧……” 柳蓉:“啊?” 坐在她们前边的小姑娘叫顾湘,是个明眸皓齿的苗家人,家乡就在本省,现任支教团的专职翻译,顾湘说:“没事,说一声应该就行,他们这临着公路,我估计肯定好多人来借过。” 柳蓉和李琦两个就决定跟着她混了。三个小姑娘和队长打了招呼,下了车,顾湘带着她们去和一个正在路边干活的大叔打了招呼,成功的借到了厕所——真是让人终身难忘的一个厕所——看门的是鸡,围观的是猪,走进去发现里面底下是粪池,上面是用一条一条的木板搭成的,小小的空间里,无处不方便,无处不可方便。 柳蓉:“……” 李琦:“……” 顾湘:“……” 她们历险一样地解决了国计民生问题,心有余悸地向大叔道了谢,才走出去,队长的夺命连环call就来了:“你们在哪里?快回来快回来,这边可以走了,司机说不能停在这,要往前一点……前多少?几百米吧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们快点跑回来就对了。” 李琦放下电话,转达了队长的意思,然后说:“你们等等,我先把鞋带绑紧点,不然不好跑。” 柳蓉和顾湘:“……” 她们三个追着车跑了大概得有八百米,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一上去就有人鼓掌起哄,柳蓉听见那位“尽孝不能兄”泪流满面地捂着脸说:“我的人生圆满了,圆满了,终于有妹子追着我的车跑了,还是仨!” 直到下午,他们才到达目的地“和平镇中学”,大巴把一行拖着大小行李箱,神色委顿的支教团成员放下,就烟尘滚滚腥风血雨地绝尘而去了。 学校的校长亲自出来接他们,柳蓉看着学校的大铁门和门口的宣传栏花坛,有些呆愣,她觉着这学校比她想象得好多了,看起来也就是个普通的乡镇中学水平,一点也不像贫困的样子。 再往里走是学校寝室和教室,教室的模样就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好了,有一个“多媒体教室”,好像就是建来应付检查的,桌子上地上都一层土,好几个小男孩临时跑来收拾。 教室不知道怎么设计的,采光很差劲,往里一走就觉得很黑,窗户很多破的地方,课桌坑坑洼洼的,活像月球表面。教室里没有椅子,孩子们上课的时候要两个人一起坐一条长板凳。 校长给他们找了一间办公室,看起来是学校的会议室,有一个大圆桌,屋顶还有吊扇,算是条件最好的地方了。 他们把行李暂时放在了办公室,就一起去熟悉学校环境。 他们吃饭的地方说是“食堂”,其实更像是食堂师父的家,很小,后面一个锅炉,是给学生蒸米饭的地方,从教室和办公室去往“食堂”,需要穿过一个大坑,坑里拴着一头牛,还有一些鸡和几只幼猫放养,都不怕人。 坑边还有个小溪流,是活水,传说可以直接喝,厨房做饭洗菜用的水都是这里面的,夏天还会有小孩在里面洗澡。 “食堂”是不允许学生进入的,只供教师使用,校长特别强调,不要因为心疼学生就带个别同学进来。李琦忍不住问:“张校长,那学生吃什么?” 张校长说:“学生们从自己家里背米来,然后每天放在饭盒里,学校统一组织蒸饭。” 李琦张张嘴:“那菜呢?” 张校长看了她一眼:“菜也是自己带,我们这五天放学生回家一趟,拿生活用品,一般学生会带咸菜来,家庭条件好的也带腊肉。我个人不赞成他们在吃喝方面太讲究,学校是给学生学知识的地方,不是贪图享受的地方。” 李琦哑然,不知道原来吃口热菜就是贪图享受了。 他们被安排进了学生寝室,一间学生寝室里有八张床,上下铺,很多床没有床板,张校长一声令下,几个小男孩就跑出去帮他们搬床板了,支教团里的几个男生觉得很不好意思,立刻说:“我们自己来吧,那么大一张床板怎么能让孩子们搬呢?” 张校长摆摆手说:“没事,他们搬得动,床板嘛,都是木头的,能有多重?你们来我们这个地方,肯定觉得很艰苦,学生们也很感谢。” 五分钟以后,柳蓉他们就知道了,那个“床板”真的不大,女孩子也能一只手提起来,因为它不是一整块,是一根宽度只有二十公分上下的小木板,搬过来,再一条一条地拼在空荡荡的床架上…… 张校长说:“你们看着分配吧,我看你们的人男的女的都差不多是七八个人,一边给一间够了吧?” 八个人睡一间——岂不是要睡……上……铺……? 上铺的床板……会不会因为上面的人翻身砸到下铺人身上?或者……会不会干脆上铺的人也一起漏下来? 柳蓉立刻脑补了一大串因为翻身产生的命案,队长瞥了一眼,发现大家都面露难色,立刻说:“张校长,您看能不能多给我们几间呢?” 这回张校长也面露难色,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钥匙都给你们了,自己看着来吧。” 最后三四个人要了一间房间,把上铺用来放东西,总算宽敞了些——寝室里全是土,因为窗户掉了半扇玻璃,关不上,有一张不大稳当的破木头桌子,电灯都是坏的,张校长第二天才带人来给他们换上能用的灯泡,被子带着一股霉味,柳蓉李琦和顾湘三个人一个寝室,都不约而同地把被子当成褥子铺了,反正夏天好将就,晚上气温实在低了,就从行李箱里捡几件自己的衣服盖在身上。 第一天驱车劳顿地到达学校的时候,大家草草开了个会,确定了第二天的筹备工作,就各自散了去睡了。 洗漱的地方在室外,有一排小池子和水龙头,传说也是纯天然的地下水,就是池子下面因为漏水还是怎么的,湿了一大片,和了泥,不时有青蛙蛐蛐螳螂和不知名的生物经过。 刷牙的时候站在泥外头,就够不着水龙头,柳蓉干脆越过污泥,蹲在了池子上,好歹把脸抹了一把,内心十分蹉跎,忽然觉着自己有点自作孽。 回到寝室,三个人都默无声息了一会,好半天,李琦才说:“我妈说我吃饱了撑的,放假不回家,大老远跑来受罪。” 柳蓉小声说:“现在后悔来得及么?” 顾湘叹了口气:“都睡都睡吧,自作孽不可活。” 沉默了一会,柳蓉忽然翻身坐起来:“不对,还没点蚊香呢!” 三个人又把蚊香翻出来,队长给准备的不是插电的,需要用点的,两片蚊香圈圈盘在一起,黑灯瞎火的顾湘也看不见,低着头折腾了半天,就听一声脆响,她说:“完了,没计算好路径,掰折了。” 最后两根被她们牺牲了一根,好不容易才解放出了另一根,终于在有些呛人的味道里睡去。 第五十一章 这个夏天,天气异常的热,知了叫起来没完,树叶像是要被太阳晒得要滴下油来,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苦。 梁肃他们的小公司终于在风雨飘摇了将近一年后,夭折了。 他们兄弟几个一起开车跑到市郊的一个公园,在合不上盖子的后备箱里装满了啤酒,坐在公园中间的人工湖边上,准备把自己灌成酒糟,再抱头痛哭一场。他们像一群年轻的疯子,凑在一起又唱又跳,以慰自己被当头一棒子砸了个金星四溅的梦想。 当啤酒瓶子空了一半、倒了一地的时候,他们开始勾肩搭背地面冲着人工湖,鬼哭狼嚎地齐唱《精忠报国》,调跑得足够绕地球一周,唱到一半,一个人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蹲在地上,别人推他也不言声,嘴里念念叨叨地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仔细一听,还是:“小白菜啊,叶叶黄啊……黄了,都他妈黄了,老子这辈子第一回想干点事业,就这么黄了……以后谁他妈再干这个,谁是孙子!” 梁肃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人给踹得前肢着地:“孙子,你骂谁孙子呢?” 被踹的恍若未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老子不干了……老子……老子毕业以后找个地方当小白领去,当不了小白领就出去卖盗版光盘,不是黄了么……我就专卖小黄片,一张二百块钱……” 另一个说:“二百块钱?你自己演都没人给你。” “我冤哪……真冤……” 这位越哭越像嚎丧的,周围其他几个被他情绪带动,都忍不住鼻头一酸,梁肃就蹲下来,拿着啤酒瓶子在他肩膀上磕了磕,感觉自己还算最清醒的,于是劝解说:“行啦,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有什么好冤的,你是窦娥啊?革命先烈教育我们,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 那位说:“我没跌倒,一直匍匐前进来着,怎么起来呀?” 越想越心酸,干脆一头扑倒在地上,滚了一圈,翻过身,肚皮朝着阴沉沉的夜空,面无表情地发了会呆,忽然张开双臂,大声说:“啊!” 他清清嗓子,直眉楞眼地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注1)” 众人捧场地鼓掌叫好,掌声还没落下,那位又来:“远方,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遥远的青稞地,除了青稞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这时,石头飞到我身边,石头长出血,石头长出七姐妹,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原上。那时我在远方,那时我自由而贫穷.,这些不能触摸的姐妹,这些不能触摸的血,这些不能触摸的远方的幸福。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注2)” 他好像还真有点文艺天分,在学校的诗歌朗诵大会上也拿过奖,几行诗鬼哭狼嚎地背出来,仿佛真像那么回事似的,既年轻,又悲愤,呼啸着打遥远时代传承而来的、年轻焦躁的灵魂们不变的怅惘、迷茫、以及渴望。 文艺青年嚎完,用双手捂住脸,更大声地嚎了起来:“査海生这货都卧轨了,顾城也拖着妻儿老小奔赴黄泉路去了,没准什么时候就轮上我了!我……我还没妻儿老小呢我!我冤啊……” 得,又想起来了。 其他几个人就一起大笑起来。片刻后,喊冤叫屈的那位文艺青年声音忽然戛然而止,诈尸似的原地蹦了起来,挥着手说:“兄弟们,为什么咱没有妹子喜欢?因为咱不行!咱没钱!没房!有个破车还漏风!” 他驴拉磨似的在原地赚了三圈,继续慷慨激昂地说:“咱就是那社会底层,刚出新手区,一穷二白,身上拢共一身布衣,一把破剑,还他妈是系统送的,你说,妹子能跟你么?妹子她爹妈看你能不翻白眼么?能么?!” 有人问:“那你说怎么样呢?” 文艺青年喊口号似的一握拳:“我们的生活不能这样下去!我们得奋起!得战斗!得开着坦克去往遥远的未来,什么痛苦,什么迷茫,都他大爷的扯淡!我们目标明确,我们要有钱!要有车!要有房!要有身份!还要有水灵灵的软妹子!” “好!” “嗷!说得好,太好了,再来一个!” “鼓掌鼓掌!” “办黄个把公司算什么?穷困潦倒算什么?没家没业没人要算什么?都是屁!总有一天老子会站在这个社会的顶端,手里握着大把的筹码,亲手撕开笼罩在我们头顶上的这个罩子!让所有人都能听到我的声音,知道我……我这个人!” 然后他脚下摇摇晃晃地走着秧歌步,对天狼嚎起来:“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梁肃突然有种冲动,一边跟着他们嚎,一边掏出手机来,面带傻笑,哆哆嗦嗦地编辑了一条短信:“我没钱,没房,没跑车,身无长物,一穷二白,但是吃糠咽菜好养活,扛打耐揍会暖床,妹子你要我么?” 发完以后,他就关了手机,看着黑乎乎的手机屏幕,傻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流下眼泪来。 柳蓉接到短信的时候,正在组织女孩子们搬寝室,她看见短信,愣了半天,直到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拽拽她的袖子,操着一口相当有当地特色的方言说:“老师,我是晚来的,我还没有宿舍呢……” 柳蓉这才合上手机,先去忙眼前的事了。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求两间寝室的时候,张校长会面露难色——因为这里的寝室实在是太紧张了,学生们不但要住上铺,还要两个人睡一张床铺,学校为了节省卧具,每两个人给发一条被子和褥子,一个那么小那么逼仄的房间里要睡十六个女孩子。 睡觉的时候门不能关,尽管这样,晚上查房的时候还是一走进去就被热浪吹一个跟头,太闷热了。 这里初中的孩子远不如柳蓉他们见过的同龄孩子个子高,因为营养不良,发育很滞后,十来岁的小男孩个头才到柳蓉的肩膀,胳膊细得一个手掌可以拢过来,干起活来却不含糊,第一天到学校,没有人组织,一个班的孩子自发地就打扫了教室,不到五分钟,就把教室里的地面黑板全部清理干净。 一个送孩子的老人来晚了,不知道该把孩子送进哪个班里,队长临时去分配,老人说家里还有活,就把行李放在他们办公室走了。 孩子的行李放在背篓里,不是电视上唱得“小背篓”,是个十分巨硕的大背篓,里面装满了东西,正好当时在办公室里的几个人好奇,顾湘人来疯,要给大家演示这东西怎么背,一个男生过来帮她,一把愣是没拎起来。 只得又叫来了一位,他们两个人才把那个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背篓给抬起来,顾湘兴冲冲地背在背上,豪气冲天地说:“你们撒手吧。” 后面两个人就撒手了……结果她就被重物坠得仰面往后倒去,撒手的两位赶紧又七手八脚地,在顾湘被撬翻之前扶住了她……和背篓。 顾湘心有余悸地把自己从背篓里撤出来,站在一边,感言说:“太奇妙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摔过。” 忙乱的一天这样过去了,第二天清早,柳蓉他们依然要忍受着学校的旱厕,正式开始教学工作,七点不到就爬起来,用凉水泼脸,保持最清醒的模样去自己负责管理的班里带早读。 李琦不负众望地打算赖床,被室友推醒的时候还迷迷糊糊地说:“我不去了……翘了,点名叫我……” 柳蓉:“……” 顾湘:“美女,醒醒了,没人点名,不过你是老师,不能翘课。” 而宿醉的梁肃在打开手机,收到署名“柳蓉”的短信时,愣了半分钟,才终于想起了前一天晚上自己办的脑残事,脑袋里立刻“嗡”一声,大了两圈,恨不得剁了自己那双没事犯贱闯祸的手。 他哆哆嗦嗦地深呼吸几次,做了好长时间的心理建设,终于闭着眼把短信按开了,好半天,才把眼睁开一条小缝,看见短信里只有两个字。 柳蓉说:“行啊。” 第五十二章 折翼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每一个人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最伟大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因为我生来就有一双比别人更宽些的翅膀,它看起来很美,可以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我把人生看成一条随意而至的路,叫它往东,它就往东,叫它往西,它就往西,这一切看起来如此顺理成章,如此唾手可得。我甚至有一张二十年期的计划表,密密麻麻,事无巨细——要去山区,去藏区,去北非,去拉美,走过草原和荒漠,获得生命最原始的力量。然后带着从中汲取的勇气和平静,展开我的人生,从c大毕业,去一所国外的学校继续深造,背包,游学,和男朋友分分合合,吵吵闹闹。 这样恣意地度过我的青年时代,学成回国,身上每一个细胞都镀一层金,做一份起点很高的工作,每个月拿着别人仰望的工资,或许过上个两三年,会开始厌倦这样的生活,然后离开职场,开始做我自己的事业。 我要掌握很多很多的资本,只有有了资本,才能真正的自由。 每当我这样畅想的时候,都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奇异的自信,仿佛我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我以为命运对我很宽厚,别人孜孜以求的东西,都是我能轻易得到、又轻易放弃的。 我这样想的时候,就觉着自己站在一个高台上,很高很高,要低下头才可以看见地面上行走的芸芸众生。 我觉得他们很辛苦,心里又觉得他们很可怜——别人在千军万马地挤着过一条独木桥,而我早已经路过,能带着貌似谦逊实则高傲的口吻说:我心里有些其他的想法,不愿意走一条和大家一样的路,为了梦想,我可以放弃安逸。 我觉得自己的生命最后会像盛夏的花一样大朵的怒放,然而它没有。 当我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变成了别人的理所当然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也只是亿万人中普普通通的一个,靠命运的施舍心惊胆战地行走在钢丝上。 以前它优待我,现在,它抛弃了我。” ——柳蓉写于二十岁那年的秋天 柳蓉觉得自己的思绪还沉浸在支教的乡镇中学里,一闭上眼,就是班里没有一个人及格的成绩单,是那些孩子们黝黑澄澈而渴求的目光,是她所难以理解的他们身上的陋习,是那一年家访,被困在山上时搭乘的那辆拉棺材的车。 对,那辆拉棺材的车。 很久以后,柳蓉仍然会在睡梦里想起那辆车,她坐在货车的货箱里,里面黑洞洞的,车走盘山路,一路被小石子硌得分外颠簸,她和同学和一个薄板棺材共处了四十多分钟,它横在她面前,随着颠簸前后左右移动,暗而厚重,就像是预示着某种不祥的东西——三长两短。 柳蓉反复梦见那个棺材,梦境总会特别光怪陆离,她心里清楚,她并不是怕,并不是对棺材有什么恐惧,只是场景越荒谬,她就越能安慰自己,那是一个梦。 这一年八月,支教团流浪归来,大巴从群山掩映的学校里开出,分别的眼泪还没有干,他们就遇上了又一次的山体滑坡。 大山其实活动并不是这样频繁剧烈,只是它仿佛不欢迎这群把不安分的思想带给它的孩子们的外来人似的,他们进山的时候遇到一场,返回的时候又遇到一场,只是这回这次分外不幸。 四个人当场死亡,包括那个玩杀人游戏的时候总会输的李琦。 而柳蓉不知在梦里和那副棺材纠缠了多久以后,才醒过来,知道自己比她住了一个月的小室友还要不幸——李琦干脆利落地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她,少了两条腿。 她长时间地闭着眼睛,不想看见她父母,柳蓉妈哭得护士眼圈都红了,柳蓉爸几乎不敢进去她的病房,只是长时间地站或蹲在门口,一脸胡茬,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有柳蓉自己还平静,平静得近乎木然,后来想起来,大概是她还没有回过神来,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有的时候,人们会做一些特别真实的梦境,梦见某个亲人死了,从对方得了绝症开始一直到葬礼,都清清楚楚,直到醒过来,那种心如刀绞的感觉还在,梦里一直疼得木然,还要假装坚强,而醒过来睁眼的时候,眼泪才肆无忌惮地流下来打湿枕头——从而短暂地体会到那种极难过又极欢喜的感觉。 柳蓉觉得等自己一睁眼,也会重新有这样的感觉。 说不定她还在乡村中学那破破烂烂的寝室里,或者是已经回到家里,躺在那柔软的大床上,或者是开学到了学校,不老实的腿脚重重地磕在单人床的栏杆上。 她恍惚间,好像看见胡蝶在艺校时那吃了大半瓶安眠药的同学欣欣,又似乎是那年从楼上跳下去的王碧瑶,柳蓉说:“怎么那么傻呢,你以为自己是玩游戏呢?人生是虚拟的,删了存档就能重来?” 可她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然后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慢慢移动到她的腿上……应该有腿的地方。 柳蓉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人生不是虚拟的电子游戏,不能重头再来,不能删档掐掉这一段,她将拖着一副残疾的、和别人不一样的身体度过以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样漫长到无边无际的人生。 柳蓉就忽然哭了,她闭着眼睛,不清楚自己是否清醒,而她忽然有种预感,这个梦可能真的要醒不过来了。 王碧瑶仿佛就站在她床边,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第一回流眼泪。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把她一直流到鬓角里的眼泪抹去,耳畔想起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柳蓉心里忽然狠狠地往下一落,整个人像是掉进深渊里一样,模模糊糊站在身边的王碧瑶瞬间就不见了,她睁开眼睛。 然后她看见了梁肃,听见了门外断断续续传来的哭声。 她从未如此清醒过,清醒到足以判断出自己没有在做梦,是真真实实地醒着的。 梁肃在她的床蹲下来,胳膊肘撑在她的病床上,红着眼圈,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他说:“没事……” 可怎么会没事呢?就连梁肃说完这句话,也突然躲开她的目光,低下头去,片刻,又觉得好像有眼泪要掉下来,只能抬起头,拼命睁大眼睛,想要把它们瞪回去。 柳蓉侧过头去,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心里越来越凉,越来越凉。 梁肃说:“以后……” 柳蓉突然开口打断他,口齿异常清晰,就像是主持什么会议那样,一字一语,字正腔圆地吐出来,不带一点情绪:“你怎么来了?” 梁肃抿抿嘴唇,游移了一圈的目光终于落到她脸上,低声说:“我来看看你。” “哦,”柳蓉极小幅度地点点头,“谢谢,看完了,你回去吧。” 梁肃不再做声,缓缓地伸出手,勾住柳蓉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却被她反应极大地甩开。柳蓉眼神冰冷,戒备地望着他,纤细的眉头皱起来,口气带了一点不耐烦:“你还有什么事?” 梁肃的手背在被她甩开的时候磕到了病床的栏杆上,红了一角,他却细声细气,唯恐声音高了吓着她一样,近乎小心翼翼地说:“我以后……会照顾你的……” 柳蓉抬起眼,和他的目光对上,女孩的目光就像是电影里的机器人一样,眼珠上几乎笼着一层无机质一样的冰冷,她瘦得脱了形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又讽刺又苍白的笑容:“以后别人家说什么都信,我只是和你开玩笑的。” 梁肃深吸一口气:“我……” 柳蓉忽然一抬手,把床头柜上罗放得高高的一栏水果整个打翻下来,声音近乎尖利地说:“你听不明白么?看见你我就觉得碍眼,走开!别在我眼前晃!医生护士呢?你们医院里不相干的人是可以随便打扰病人休息的么?” 梁肃站起来,退后半步:“你听我说,别生气……” 柳蓉费力地把自己半撑起来,一把抓起床头柜上的一个水杯,劈头盖脸地冲着他砸过去,尖尖的下颌绷得紧紧的,微微地扬着,充满敌意,傲慢防备,看着不锈钢的杯子毫不留情地砸在梁肃的肩膀上,水洒了他一身。 梁肃站在那里,头发脸上都湿了,心里难过极了。 柳蓉爸妈听见声音,赶紧进来,柳蓉爸爸轻轻拍拍梁肃的肩膀,低声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去了,柳蓉妈妈近乎低声下气地说:“蓉蓉,妈妈知道你……” 柳蓉像看陌生人那样看了她一眼,重新躺下来,把被子拉到脖子上,抗拒地扭过头去,生硬地说:“我困了,别吵我。” 不知过了多久,柳蓉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知道她妈妈又出去了,她这才睁开眼睛,手指紧紧地抓住被子边,无声地流起眼泪来。 她想这原来不是做梦,自己再也不能去北非了。 第五十三章 各奔东西 柳蓉开始变得不爱和人说话,她不再发火,不再哭闹,每天默默地配合治疗,该吃药吃药,该检查检查,不说多余的话,和任何人的交流都变得很简单。有人来看她,她就装作很困的样子,翻过身去睡觉。 在她二十年的全部生命里,她一直都处在一个让人羡慕位置,同龄人羡慕,同龄人的家长也羡慕,她习惯了这样一个位置——高高在上,漠不关心。而今,她游刃有余的生活忽然戛然而止,每一个来看她的人都眼含泪光,带着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模样。 柳蓉忍不住想别过头去,她冷漠地想,这和你们不相干。 她开始痛恨起别人的关心来,甚至包括父母的关心,柳蓉妈妈想抱她一下,也被她因为不方便拒绝掉了。那些关心就像是某种不祥的空气,呼吸得多了会让她暴躁,柳蓉有时候默默地盯着身上盖的被子,心里想,现在已经很难看了,再暴躁就更难看了。 当她成功的时候,她也不反对别人亲近,从她这里蹭走一点喜悦走,如果别人来求助她,她甚至会热心帮忙。而当她的人生走到低谷的时候,她却不希望有人看见她现在的模样。梁雪,常露韵,胡蝶,梁肃……他们都是别人。 别人没办法理解她的疼,她的痛苦,别人的目光对柳蓉来说,是一场新的酷刑。她明白什么叫做“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了,一个同情的目光,就足以让她身陷地狱。 这一年,对所有人来说,都特别漫长。常露韵远走西北,走进她的大学年代,她没有去看柳蓉,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常露韵的她爸还说要给她拿点钱,叫她带点礼物去看同学,毕竟是高中同桌三年的好朋友。 不过常露韵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她爸妈都觉着她有点不会做人,好朋友之间,别人发生这种事,怎么能不关心呢? 可是关心不能顶饭吃。 她想柳蓉现在,就像是当年她自己偷偷躲在厕所里,用食指抠嗓子往外吐东西的时候一样,是不希望别人看见的。她们天生不是柔柔弱弱楚楚可怜的类型,尤其柳蓉那个性情,又是和谁都不说心里话的,那样骄傲的一个孩子,要是别人在这时候贸然过去,看着她掉两颗眼泪,或者柳蓉嘴上不说什么,往后心里也就划清界限了吧? 像柳蓉这样的人,只有在拿对方当朋友、当重要的、打算一直有来往的人的时候,才会在这个时候躲着不见。 否则不相关的人怎么看,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临走的时候,常露韵却忽然很想再见秀秀一面。她拨通了秀秀留给她的电话号码,接通以后,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不耐烦,她一个“喂”字没说完,对方就匆匆忙忙地打断她,很没礼貌地问:“你谁啊?找谁?” 常露韵愣了一下,客客气气地说:“你好,我找于秀秀,我是她……” 对方冷冷地说:“不在。”就挂机了,常露韵拿着话筒怔了很久,心里有些惴惴,觉得男人的口气很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给秀秀惹了什么麻烦。 她无从揣测对方的生活,尽管她们同在一片蓝天下。 这一年,胡蝶鼓足了勇气,用她最漂亮的模样报考了电影学院。可她不够漂亮,她在普通人里算好看的,很多男孩子喜欢跟着她跑,很多同龄人会嫉妒她的美,她是当年五中的校花,可是全中国的“五中”有那么多,漂亮女孩子浩如烟海,胡蝶遭遇了她的另一个滑铁卢。 她回来去医院看过柳蓉一次,被她那一夜之间变得不通人情的朋友拒之门外。胡蝶就默默地把花放在病房门口,当天,她带着一个小小的行囊,再次登上北上的火车。 人这一辈子,怎么也要有点什么追求,胡蝶想。 她走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她那整天忙于生意,每次匆匆见她一面都只是甩下几张人民币又匆匆离开的妈,包括她那每个月往银行卡上给她打固定金额的爸。胡蝶其实一直有一句话想表达,但是没有机会说出口——她想跟她的父母说,养孩子不是养花,只要浇水晒太阳就行,一个孩子只浇人民币,是不行的。 可是说了能怎么样呢? 胡蝶这么想的时候,就会冒出一点假沧桑的难过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是这个年纪了,晚了。 传说养女孩和养男孩不一样,男孩要穷养,女孩要富养。 这样环境里出来的女孩会大气,会对很多东西宠辱不惊,会慎重地考虑自己的未来应该怎样,而不会因为一点诱惑就跟着别人跑,她不会自卑,不会像孔雀一样炫耀,也不会像巫婆一样嫉妒,当她长大以后,就会有一个相对同龄人宽广的心胸。 而心胸,决定了她这一辈子将会走到什么地方,站在什么样的高度。 可是对男孩子的“穷养”不代表可以不闻不问,对女孩子的“富养”也不代表每天只喂她吃人民币……当然美金更不行——她不是atm机,喂多少将来能吐多少。 “穷”是让他知道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所有扶着他的手都会老去消失,到最后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需要背负很多东西,跌跌撞撞地直起腰杆来。“富”是要给她很多很多的爱,充足到能让她明白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爱,能在光怪陆离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清醒地来往。 火车在铁轨上奔腾而过,田野房舍都纷纷远去,胡蝶忽略了坐在她对面,一直企图和她搭讪的大叔,侧着头看着窗外,心里委屈起来。 曾经有一个朋友跟胡蝶抱怨过自己没人疼没人喜欢,末了唉声叹气颇带酸味地看着她说了一句:“你就好啦,这么漂亮,天生有资本。小学老师说人心灵美才是真美,长得好不算好,要有内涵才是真的,全他妈狗屁。大家都那么忙,能看清楚个皮就不错了,谁有工夫扒开你的皮看你的瓤长什么样?我呀,要是有你那张脸,那真是什么都不用愁了。” 胡蝶想她说得其实才都是狗屁,因为此时此刻,她照样举目无亲,无可托付。 她原本可以去向柳蓉倒一倒苦水,说我命有多不好,说我其实每天每天都有那么多不高兴的事,人活着,如果都是不高兴的事,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现在也不能了。 梁雪去医院的时候没有惊动别人,只是自己和打工地方的老板请了个假,一个人去了。她在楼道里徘徊了很久,跟在风雨无阻地来医院报道、又一次一次地被拒之门外的梁肃身后,没有打招呼,只是看见他进到病房区以后很快又出来,绕了个弯从医院大楼里出来,蹲在侧门门口,烦躁地一根一根地抽着烟。 家庭、贫穷、事业失败,这些都没有打倒他,但是命运这种抽象的玩意总会搞出更离谱的事情来玩人。梁雪压低了鸭舌帽,不想被人看见,她远远地往病房那边看了一眼,突然也不想去看柳蓉,她觉得很累。 梁雪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她有柳蓉那样的家庭环境——不用大富大贵,只是普通的三口之家,开心快乐、衣食无忧就可以,有通情达理的父母……哪怕他们不通情达理,但只要他们是健全的,哪怕他们天天在她身后追着唠叨抱怨,那也是好的。 或者如果她有柳蓉的先天条件,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呢? 每个人都觉得如果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自己会比别人优秀。 即使梁雪多年来,在外人的眼里看起来那么坚定、那么优秀,好像一个总也打不倒的超人一样,她也不是没有彷徨过。在她眼里,有一类人,他们天生优渥,可以快快乐乐毫无后顾之忧地实现自己的梦想,比如柳蓉,甚至是常露韵。 第二类人,是那种出身不幸,像她一样,却有更快捷的“发家致富”之路的人。比如……她的一些同学。她们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服务,甚至会去拍一些不雅的照片,在这个人们为患的社会里,屈服于自己的弱势。 第三类,就是比如梁雪。 她除了上课以外,做三份家教,晚饭时间去餐厅打工,从打工的地方回去以后,还要做接的翻译活——笔译这种东西,没做过的人不知道,其实是非常费神的,千字三十到八十块钱,她每天晚上弄到很晚,眼睛都花了,不过千十来字——何况她一个礼拜只有几千字的资料可以做,这年头会几门外语的人实在很多。 她在最美好的年龄里,穿最朴素的衣服。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样美的,但它们并不一样美好。 为了她这份坚持,梁雪不知多少次在半夜里哭醒,这些话她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如今看来……也没必要说了。 梁雪把果篮放在护士那里,托她转交,自己转身走了。她现在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怎么顺,也总会遇到三长两短的劫难,才能过得去,老天对她算是慈悲了,尽管贫穷的后遗症在二十年的岁月里已经在她的骨子里扎了根,根深蒂固成她灵魂的一部分,可那也毕竟是隐形的。 她还有梦想和未来。 两个月以后,柳蓉配了一对假肢,开始重新学习走路。 第五十四章 冬天 走路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因为很疼,就像是在刀刃上跳舞一样,还因为她每走一步,都会重温一遍,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是完整的这个事实。 “刀山火海”这个词说出来的时候可能轻轻松松,喝多了的时候很多人都说过,“谁谁谁我能为你上刀山下火海”,柳蓉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哭笑不得,因为谁也不会真的去上刀山,可她不行,她现在必须要上。 高中那会,有一个校友到学校做过一个报告,讲的是自己的真实经历。大学长已经毕业十二年了,高中没能读完,得了淋巴瘤,一度无法吞咽东西,连唾液都要吸出来。 他说:“吞咽唾液这个动作,很多人很多时候恐怕做出来的都是无意识的,只有我那时候明白,能做这个简单得大家都注意不到的动作是多幸福。” 只有柳蓉明白,能做走路这个简单得很多人都注意不到的动作,是多幸福。 她甚至想,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一样,那不如立刻去死。可她不能死,她觉着不甘心,她恨这个世界,还没有好好报复过它给予她的全部不公平。 人在最最难过的时候,总是想要找一个具体的什么东西去恨的,愤怒能迅速地提升一个人的潜力,是一根最□□的支柱。柳蓉本能地想恨点什么,可是周围没什么好给她恨的,每次看见她爸妈强颜欢笑的表情,她都只会想哭,于是她只能反社会了。 她每天在医院里低着头,一步一挪,低着头,不声不响,牙关咬得紧紧的。她现在明白为什么电视上或者杂志上拍出来那些很痛苦的人都低着头了,因为人紧紧地盯着地面上的某一点的时候,心里会产生某种麻木的感觉,好像一时的苦是苦,一辈子的苦就不是苦了。 人要是抱着“熬一阵吧,熬过了就……”的想法,就会觉得这一步一步特别难捱,可是当他觉着这样的日子将会绵亘到他活着的最后一天的时候,反而就淡定了。 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 有人说精神上的痛苦要远远大于肉体上的痛苦,譬如失恋,譬如人生低谷,都能让人生不如死,其实这种说法大多数是不客观的,因为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失恋失业、被什么人伤害过心灵的人,都没有断过腿,所以得不出一个更加客观公正的结论。 其实身体疼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大脑里就一片空白了,也就无所谓精神上痛苦不痛苦了。 柳蓉撕掉了她的假面具,上了c大以后,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乐观开朗且善于交际的人了,而今,她又重新变成了初中时候坐在教室角落里、每天想很多的事,说很少的话的那个女孩子了。 她读很多的书,或者玩一些魔方数独之类不用很大力气的小游戏,别人跟她说一句话,她要半天才反应得过来该怎么接话,不再无时无刻地观察别人,等攒足了力气再重新戴上假肢练习走路。 必须要走下去,她这样对自己说,死也要走下去。 同样这样对自己说的,还有胡蝶。这一年,她度过了最寒冷的一个冬天,没有漂亮又保暖的大衣,没有取暖用品,没有可以哭诉的亲人朋友,甚至没有一个不管真情还是假意,笑着给她暖手的恋人,没有钱。 她走到了这一刻,终于只剩下了自己,她像这个世界上一切生活在一个那么大的城市、却只有巴掌大的一块落脚地的人一样,开始期盼起春天。 雪化了以后,天气会暖和起来。 世上的路有千千万万条,可不知为什么,留在她面前的都是堵死了的,她跑到很远地方的三里屯,想找个地方能让她走穴糊口,可是腿都跑细了,也没人愿意要她。 别人都夸她长得漂亮,在ktv里给她鼓掌,夸她唱得好,还学过跳舞,可是那都是玩的时候,等到真到她企图相信他们的话,想以脸、唱歌或跳舞来糊口的时候,才发现他们都是骗人的。 她厚着脸皮,带着自以为很美的笑容到每一家酒吧去敲门,第一天根本连老板人都没见到,第二天倒是有一家酒吧老板肯见她,老板爱答不理地看了她一眼:“我们这不缺走穴演出的,你会什么呀……什么?会唱歌?呵呵。” 有人说“呵呵”两个字就暗含着“你是傻逼”这个信息,胡蝶听见这声冷笑当时心里凉了一半。 “你看看大街上那么多漂亮小姑娘,有几个不会唱歌的?夜总会坐台的那些妞包装包装,都能直接出唱片。这有点说不过去吧?会乐器么……什么?你还好意思自称艺校毕业的,没有两三种乐器拿得出手,啧啧……小姑娘,你哪,上别处看看去吧,我们这不缺人,真不缺人了。” 第三天接待她的是个老头子,那老东西目光猥琐极了,看人的时候好像要把她扒光一样,说着说着话还动手动脚,被胡蝶拍开以后,老头子挑挑眉,有些不屑地说:“你都出来卖了,还要什么脸?” 胡蝶回去以后就大哭了一场。可是哭也没办法,摸摸兜里,就剩下十五块零四毛。 她就深更半夜地跑出去,坐了公交车,到了一个小公园里,爬到假山上,对着泛着微许臭气的人工湖大声咆哮:“什么青春万岁,青春万岁都是假的!花季雨季也是假的!电视剧里小说里的白裙子平刘海更是假的!哪他妈那么多钻石王小五骑着白马来!就一个假精英真大叔,还他妈是二手的!” 她被夜风给呛着了,旁边的小林子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对小情侣手拉着手从里面跑了出来,用看疯子的目光看了一眼胡蝶。 胡蝶当即吼了回去:“看你妈看啊!没见过半夜睡不着觉发神经的?!” 果然人家是没见过,小情侣对视一眼,决定离她远点——精神病人杀人不判刑。 胡蝶更委屈了,就蹲下来,嚎啕大哭:“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有爹生没娘养也就算了,没人喜欢没地方谈恋爱也就算了,能不能不要连钱也没有啊……你妈的,能不能不要连钱也没有啊……” 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在她身后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孩,穿着一条水洗蓝的牛仔裤和半旧的羽绒服,袖口有些脏,在寒风中一边缩着脖子发抖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胡蝶。 看了一会,他把车停在路边,走了过去,搓了搓手:“同学……” “你才同学,你全家都同学,你他妈眼睛长到脚上啦?没见过辍学儿童的是吧?”胡蝶眼镜红得像兔子一样,凶神恶煞地瞪着对方。 “呃……那、那姑娘……” “呸,你以为你少侠啊?!” 男孩可怜巴巴地被噎住了,不知说什么好,胡蝶恶狠狠地盯了他一会,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哭完,又重新埋下头,继续嚎啕大哭。 她委屈极了,觉得自己的整个青春原来就只有十五块零四毛……呃,不对,坐公交车花了一块,还剩十四块四毛了。 男孩咧了咧嘴,有些紧张地把手在身上搓了搓:“你别哭了,冬天干,哭完了脸都让风给吹裂了……” “关你屁事?”胡蝶说。 男孩就叹了口气,在原地站了一会,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也蹲了下来,默默地听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骂。 “我什么也没有。”她说,“我怎么就什么也没有呢?读书读不好,我就没别的活路了么?不想依靠生出我来的那对狗男女,我就得饿死街头么?” “我也什么也没有……别骂你爸妈。” “我这么大一个人,长得也不比谁难看,脑袋不聪明,也不是弱智,有手有脚,养活自己就那么困难么?” “……其实没有。” 瞪他。 “呃……好吧,是有点困难。” “我想不通。” “困难总是会过去的。” 胡蝶“腾”一下站起来,往前迈了两大步,站在了人工湖边上,鬼气森森地说:“我就是想不通,我还想不开。” 男孩赶紧也跟着她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说:“你……你要干什么?” 胡蝶没回答,看着人工湖在微风下泛起的浅浅的波纹,有星光碎在上面,还有一阵阵臭气扑面而来。她委屈地想,她连跳湖都不行,这地方太臭了,淹死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熏死就太痛苦了。 最后胡蝶终于被这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劝回去的时候,连公交车都没有了,倒是给她省了一块钱,男孩骑着脚踏车把她送回了住处:“你还是想开点吧,你看我,我家在农村,我上着学,还打着四分工,每个月赚三千块不到,得往家里寄两千八,从来不在食堂吃饭,都是打干饭回来自己泡水就着咸菜吃,不也照样活着么。” 胡蝶抹了一把眼泪。 男孩说:“行啦,去吧,太晚了,我也走了。” 他推着车离开,胡蝶忍不住喊了一声:“哎,你叫什么?” 男孩就回过头来,咧嘴一笑,敬了个不标准的礼:“我的名字叫红领巾。” 第五十五章 最难过的一年 这一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柳蓉的活动范围也从户外移动到了屋子里,她还是不大能灵活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小心碰坏了很多东西,一点点小范围内的活动也会制造出很大的噪音,每到这时候,就会惊动她家里的人,他们就都很紧张地跑出来看,好像她成了个毫无自理能力的小婴儿似的。 这样的小心翼翼让柳蓉觉得有些难堪,可是又不敢说,她开始窝起来不动,只有父母出去工作不在家的时候才练习走路。本来一开始为了照顾她行动不方便,还请了个保姆,后来被柳蓉坚决抗议给辞掉了——她变得又敏感又多疑,讨厌起和外人接触。 冬天室内通风不足,空气总是不如夏天好,北方城市里,连太阳一到冬天也从恶婆婆变成了小媳妇,开始弱声弱气起来,像是整个城市都充满着颓疲、苍老以及抑郁的味道。 柳蓉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难以忍受这种行将就木一样的生活,她忽然觉得自己需要立刻想个办法,改变这种生活方式,不然她就真得会腐朽在里面。 她又一次半夜睡不着,突然爬起来,用床头放的笔记本电脑处理了自己在学校拍过的一张半身照——把脸颊弄得青青黄黄,甚至布满细斑,头发毫无生气地披在肩膀上,显得暗淡昏黄,眼角有些下垂,眼神暗淡无光,像是一双深深的黑洞。 柳蓉的ps技术相当了得,于是她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把“过去的自己”变成了“未来的自己”——把一个风华正茂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行尸走肉一样的怪物。 她盯着屏幕上那个疑似生化危机群众演员的生物,默默地看了两分钟,然后努力地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又看了两分钟,把那个僵尸图刻在了自己心里,小声自言自语说:“两年……不、不用一年你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此时居民区里万籁俱寂了,她一个人静静地靠在床头,房间里只有透过窗帘的依稀月光和电脑屏幕映出来的一点微弱光亮。 “我到底应该怎么样呢?” 她默默地问着自己。 然后柳蓉又看了一眼电脑上的照片,感觉实在不堪入目,就无所事事地刷新着屏幕,却在角落里看见了一个小文件夹,上面写着“五年计划”,柳蓉点开来——那个文件夹还是她刚开始上大学的时候设立的,里面有人生的每一步应该怎样走的规划,还有她在c大的照片,在各个活动现场的拍照留念。 照片上笑得一双眼睛眯在一起的姑娘看起来有些陌生,恍惚间好像就不是她自己了。 我应该是这样子的,她想,想着想着,就发起呆来。 在深夜里,叩问自己,是直达灵魂的方式——我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痛苦么?我快乐么?我的理想还在么?我放弃了什么?又要选择什么? 我这样过下去,这样走下去,是对还是错呢? 第二天柳蓉少见得没有赖床,在父母起来打算上班的时候就也跟着爬起来,然后在早饭桌上宣布:“我想找点事做。” 她的话现在在家里就像圣旨一样,此言一出,另外两位立刻停下筷子聆听圣谕。柳蓉妈紧张兮兮地问:“你想干点什么?” “出去找个工作。”柳蓉说,然后她看见她爸妈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颇为游移不定,就知道他们俩又想多了。 柳蓉爸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我们家经济情况,还过得去。” 柳蓉看着他。 柳蓉爸斟酌了半天,好像每一个说出来之前都要在心里打好几个滚似的:“就只有你一个孩子,也还算宽裕,你在家可以安心待几年,等过些日子身体好一点了,再去学点什么……实在不行我们送你出国也可以。” 柳蓉点点头:“我知道不缺钱花,我就是没事干,想出去做点事,不然都跟社会脱节了。” 柳蓉妈又问:“那你想干点什么呢?” “看看吧,我现在网上找找。” 她于是当天下午就找了一份发传单的工作,对方说要面试,柳蓉跟家里说了,第二天她爸特意请假一天,把她送到了面试的地方。 那是一家当地的小公司,招聘单位的面试官是个谢顶的中年男子,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一点也不避讳地看着柳蓉坐着的轮椅和她空荡荡的裤管,带着一点匪夷所思的表情问:“小姐,你不会是来应聘的吧?” 他那目光里的意味实在太明显,即使是普通人也要嫌刺眼了,柳蓉心里凉了一下,还是默默地点点头。 谢顶男撇了撇嘴,靠在椅子背上,手指怠慢地拨弄着办公桌上植物的叶子,操着一口外地口音说:“小姐,我们这份工作虽然比较简单,但是也是要走路的呀。我看你的简历……好像还是名校出身嘛,是个高材生,我看你可以去试试一些其他类别的工作,像是设计啊,写点东西之类,坐在家里敲敲键盘就能搞定的事情比较好。” 柳蓉说:“我能走路。” 谢顶男大大地叹了口气:“出去不要说我们公司歧视残疾人哦——你怎么走路呢?你走一个给我看看呀。” 柳蓉身上装着假肢,她就费力地扶着轮椅站起来,咬着牙低着头,满腹屈辱地在抬起腿,在办公室里走了起来——感觉自己就像是个马戏团的稀罕动物,被人看着取乐一样。 可是这取乐的时间都非常有限,她摇摇晃晃姿态怪异地走了没有五步,谢顶男就不耐烦地用笔敲了敲桌子:“行啦行啦,你这样子出去,不是要破坏我们公司形象嘛,我们不缺人了,你还是找别的地方吧。” 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合上,那一瞬间柳蓉眼圈都红了,可是到底还是憋回去了,她爸还在外面等着她呢,怎么能哭呢? 她开始漫长的面试过程,在网上搜集一家一家的兼职信息,又一次一次被拒绝。这是一个太忙乱的时代,连身体健全的人都不知所措,何况是她呢? 最后柳蓉终于想到了一个人——梁雪,她摸着电话迟疑了很久,因为她和以前的朋友断绝联系也很久了,何况梁雪还是……梁肃的表妹。 终于她还是下定了决心,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吧,已经走过了大半个城市,被无数个人用异样嘲讽的眼光看过了,还能怎么样? 每个人一开始离开保护壳的时候都是柔软脆弱的,摔打摔打,伤疤罗上伤疤,等慢慢地结成一个壳子,也就金刚不坏了。 梁雪最后给她介绍了一份离家不远的家教兼职,替一个正备战中考的女孩补习物理数学和英语,一个礼拜三次课,每次两个小时,一个小时四十块。 正好梁雪也要做家教兼职,就提前一点到柳蓉家来,推着她的轮椅步行过去,然后自己再去换公交车。 家教同样不好做,女孩的妈妈有些刻薄,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凌厉,柳蓉在一边给女孩上课,她妈妈就在旁边旁听,好像个面色不善的监工。 柳蓉就会借专心上课来避开女人的目光,那目光刺得她难受,她想不通这个时代人情怎么会这么冷漠,没有人相信别人,大家看待别人的一个基本的前提假设就是,如果我不小心谨慎,你就会骗我。 柳蓉只得一百二十分地投入,幸好她在支教的一段时间里也摸索出了一些简单的教学规律,可即使是这样,每个礼拜还是要花去大量的时间备课——怎么把那些她觉得很简单、她的小学生觉得像天书的数学物理定理定律讲得有趣又透彻,怎么激起小女孩对英文的兴趣,怎么指导她那错别字和病句百出的英文作文。 她把这份兼职当成了全职去做,兢兢业业,终于,小女孩的妈妈才在给她开门的时候有了一点笑模样,从天天去监工,变成了偶尔抽查,最后到信任她了。 她的小学生一次月考的成绩在班里上升了十五名,女孩妈妈还特意留柳蓉吃了一顿饭,对方盛情难却,柳蓉只能打电话让梁雪不用等她先走,也没通知家里人——她觉得这段路已经很熟悉了,足可以自己摇着轮椅慢慢地转回去。 等她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妈妈已经打电话好几次催了,她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能自己回去没问题,并且已经在路上了。 因为怕家里人着急,柳蓉走得有些急,腿上放着一大摞教案练习册和教材,一不小心,轮椅的轮子碰到了一个坎,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腿上的书就稀里哗啦地全掉在了地上。 她叹了口气,感觉自己今天有点乐极生悲,只得吃力地搬起一条义肢,慢慢地把它弯过来,整个身体歪下来,从轮椅上蹭着下来,伏在地上去捡。 这时忽然一个人快步从她身后处不远的地方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弯下腰,迅速地帮她把所有东西都捡起来。 柳蓉一抬眼——是梁肃。 梁肃好像都不敢看她,快手快脚地把东西捡起来,然后伸手把她扶到轮椅上,又把东西往她怀里一塞,好半天,才带着点鼻音,小心翼翼地说:“真……巧啊。” 第五十六章 新的开始 很难形容那一刻柳蓉心里是什么滋味,就好像某一次重要的考试,自己心里清楚自己考砸了,又不好跟家里人说,只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一边享受考完试后的美好假期,一边心怀忧虑,千方百计地想着该怎么去面对那个结果。 柳蓉忽然觉着,梁肃就是自己那个不争气、却总会来的考试成绩一样,躲也没用,装不知道也没用,她垂下眼,好半晌,带着一点生疏,挤出一个笑容:“是你啊,谢谢。” 难得她和颜悦色,梁肃有点受宠若惊地摆摆手:“哦……哦不用谢。” 柳蓉就慢慢地推着轮椅往前走,梁肃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偶尔遇到坑坑坎坎就过去帮她一把,没话找话:“你今天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学生家长留饭,不好推。” “哦……给家里打过电话了么?别让你爸妈跟着着急。” “打过了。” “做家教辛苦么?有时候要准备挺长时间的吧?” “还行。” 梁肃感觉他们像是刚刚认识一样,他搜肠刮肚地想找些话来说,可是换来的却总是那三言两语又客客气气的回复,就像一口气吞下了一把墩布条一样,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一个人能有几个少年时代呢?从少年到成年,之后好像悠忽一下就老了,再也不肯相信黄蓉一定会嫁给郭靖,小龙女和杨过会在十六年后还在绝情谷底下重逢,人精力有限,很多人跌倒了都不一定能再重新爬起来,何况是一次又一次地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呢?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梁肃觉得,爱一个人简直就像是要把自己掏空了一样,回头一看,原来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滋味,好像那个少女成了高高悬挂在自己少年时期的一幅画,时间长了就摘不下来了,看着她,就觉着是看着自己的一部分一样。 想要摘下那幅画,必然撕心裂肺一番,经年过去,等到他白发苍苍的时候,扭过头去一看,还能看出那泛黄的印记,与其他的地方是不一样的。 柳蓉和梁肃各自沉默了五分钟,忽然,梁肃一把抓住她轮椅的把手,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慢慢地弯下一条腿,单膝跪下来,把自己的目光和她放平,他语无伦次地说:“我……马上毕业,已经签约了一家公司,夏天一毕业就过去工作。” 柳蓉的目光落在他抓住轮椅的那只手上,修长的手指泛了白,青筋在手背上暴露出来,像是要把他的皮肤撑裂了一样,于是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等着他往下说。 “以前没经验,我们的公司办黄了……”梁肃感觉鼻子有些酸,就用力吸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这回我打算先老老实实地在公司里干几年,积累一些人脉和经验,再重新做起,总有一天能成功的。” “这次不成功,下回找到症结,再玩命一点,说不定就好了。”梁肃感觉视线有些模糊,他看见柳蓉脸上慢慢浮现了一个类似震惊的表情,依然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家条件一般,我父母没条件现在就给我买房子买车,可是呢,我想咱们小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是住过大院或者跟着父母租过房子的,二十几岁的时候,谁没吃过苦呢?” 他顿了顿,感觉自己有点跑题,可是心里想说的话太多,说着说着就什么都往外跑,不听使唤了,梁肃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一直冰冷冰冷的小手伸到他脸上,轻轻地擦了一把,柳蓉说:“我说,你……你别哭啊,有事慢慢说。” “有一天,我会不用贷款就买得起房子,有自己的事业,家里可以请保姆,可以专门腾出一间大书房,有一直罗到天花板那么高的大书柜,找什么有什么。” 柳蓉就垂下眼,慢慢地缩回自己沾了一把泪痕的手:“嗯,行。” “你信不信?” 柳蓉心里想,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可是看着梁肃的表情,觉得他像魔障了一样,于是只得点了点头:“信。”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么,说说而已,又不掉块肉。 梁肃却好像得到了莫大的肯定,眼睛都亮了起来:“我能照顾你,将来能,现在也能。” 柳蓉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不言语了,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他。 “我一辈子也不会变心,我也没那个力气变心,你相信不相信?” 柳蓉没有说相信,她只是坐在那里想了想,然后低低地说:“你养不起我。” 梁肃低头翻开自己的小包,七手八脚地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袋,把一张打印出来的表格放在柳蓉面前,像是个急于表现自己的求职者一样,忐忑地对这位坐在轮椅上的面试官说:“你先看看,我不是随便说的,我有计划的,是按着管理学上的三级目标理论写的,你就看看吧。” 柳蓉:“……” 她只得接过那份强买强卖一样塞到她手里的计划,上面一条一条密密麻麻的,在薄薄的一页纸上,好像粘着梁肃后十五年的生命一样。 她沉默着扫了一遍,抬起眼,发现梁肃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就把那张“十五年的生命”还给了梁肃,正经八百地说:“梁同志,我现在也是个失业人口,不能给你签字盖章啊。” 梁肃一愣,意识到她好像说了个玩笑,想给面子地笑两声,可是又觉得笑出来不对,只得露出一个微微有些迷茫的,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纠结地看着她。 “我还没找到自己的路,你怎么能养得起我呢?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能养得起自己,别人都不行,”柳蓉说,“我连自己的路都没找到,你指望我能答应你什么呢?” 梁肃好像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柳蓉就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用可怜我。” “我没觉得……” “我站也站不起来,你拉着我、扛着我、背着我又有什么用呢?”柳蓉眼睛里忽然冒出了一点泪花,像是被她自己的话音带出来的,她想把眼泪憋回去,可是话不能不说,话一出口,眼泪自然就跟着出来了,“这个时候软了,那我就……一辈子都要跪着活着。” “你这不是害我么?”她轻轻地说,然后用手背擦干净了脸上的眼泪,慢慢地掰开梁肃攥在她轮椅上的手,“别想不开。” 梁肃忽然站起来,他蹲得时间太长,腿都麻了,整个人晃了一晃:“我可以等你的。”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我建议你可以找个人一起等。”柳蓉笑了笑,慢慢地转起轮椅走了,“那样等着等着也就想开了。” 一个礼拜以后,柳蓉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她那学生的妈妈打来的,孩子她妈说:“柳蓉,你有空能不能考几个英文考试出来?就是那种……雅思啦,托福什么的。” 柳蓉一愣:“我考过一回雅思,原来是预备着下学期交流用的,不过我外语水平一般,分数不大高。” 对方立刻激动起来:“考过啦?多少分啊?” 柳蓉顿了顿:“总分才7……” 对方迟疑了一下:“是有点低,你能再考一次么?阿姨知道这个挺贵的,我出钱也行。” “阿姨,怎么了?” “我一个朋友,在本市办了一家外语培训机构机构,你知道咱们市里有钱人家的小孩挺多,中学就想送出国的,需要短时间内把这种外语考试过了,是一块很大的市场,正在招兵买马。阿姨觉得这是个机会,就跟他们推荐了你,你看看想不想试试?” 柳蓉迟疑了一下:“阿姨,我大学都没毕业。” “那是客观意外嘛,我觉得你行。”女人一开始不大好相处,可一旦建立了信任,倒也是个古道热肠的人。 柳蓉反正什么都怕,就不怕事情多,于是答应了下来。 然后她给自己下载了一个倒计时桌面,底下用糖果一样的字体写上:是真名士自风流,是真英雄什么都不用问,小样的,不就短了一截么,多大点事啊,过两年照样是一条孙膑。 第五十七章 在人间 柳蓉慢慢地习惯了轮椅、义肢和所有的行动不便,摸索着找到自己的一点方向,开始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 有时候忙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找不到方向而迷茫地忙碌。 在休学了整整一年后,柳蓉重新回到了c大,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有这样的勇气,离开父母千里之外,推着轮椅行走于校园中,顶着所有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目不斜视,独自一人,重新和那些小她一届的孩子一起上课、作业、小组讨论,只是他们坐在教室的椅子上,她坐在轮椅上。 她在走了一半就摔下去的人生路上重新、郑重地印下脚印——尽管同时也多了两条轮椅印子。 人不把自己逼到一定的境地,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 腿断了,她仍然活着,还怕什么呢?有的时候,想开了,不在乎了,就发现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怕的。 柳蓉给自己买了一个连页的本子,把自己过去的计划、调整过的计划重新一条一条地写上去,怎么样回归正轨,怎么样重新捡起原来的朋友圈子——国庆节放假的时候她甚至请了常露韵来c大玩,忙前忙后地帮这个一年不见的旧同桌找旅馆,安排旅行路线,甚至跟常露韵开玩笑说:“你看,到最后我还是和你一年毕业,缘分哪。” 她不再躲这些代表了她过去辉煌的朋友。 过去,仍然是一个让人心如刀绞的词,可纵然物是人非,它也依然存在,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因为生活还在继续。 悲伤的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接受。 漫长的一年过去了,她终于渡过了最后的沮丧阶段,正视她已经不在的两条腿,明白了自己必须要找到一条新出路。 梁肃在她刚复学的时候,试探着给她打了个电话,之后胆子肥了,就开始天天定时定点的骚扰,简直风雨无阻,时间长了,柳蓉居然也习惯到时候响起来的电话铃了。 连着接了一个月的电话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原本自己就属于拇指族,没有火烧眉毛的事一般不打电话,所以手机的套餐也一直偏向短信业务,接电话也是要花钱的,就顺手查了下余额,结果被里面的“巨款”惊吓了。 她父母是没有这个习惯给她充手机话费的,平时找她也大多打寝室电话,那这个……是谁呢? 柳蓉盯着10086的余额查询回复短信,愣了一会,摊开面前的写满了蝌蚪文的书,认真地看起来——别管真的假的,传说中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哪。 而这一年,梁雪大三。 高中毕业以后进入大学,前两年,都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人关注成绩,有人喜欢交际,有人无事忙地在各大社团学生会中辗转,也有人每天奔走于各种兼职中,然而一到了这一年,无论是谁,都开始面临着同一个压力。 选择的压力。 都已经是成年人了,这时候困难的就不是要去努力地做什么了。 而是放弃什么,又要为哪一个目标而奋斗。社会的大门开始向他们展开,原本单线的游戏攻略立刻变得无比复杂起来,要进入哪个副本,成为笼罩大部分人大三一整年头上的乌云。 出国?选什么学校?费用怎么样?是自己申请还是保险一些花几万块找中介? 考研?考什么学校?考什么专业?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又三年的时间值得么? 工作?找什么样的工作?需要什么样的经历?怎么修饰自己的简历?未来该怎么发展? 对于梁雪而言,这个选择倒是没多大问题——以她家的条件,留学和深造都是浮云,可她依然焦虑,从杂乱没有技术含量的兼职转而开始有针对地在一个又一个的公司做实习,她总是在焦虑,因为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也因为她一旦停下,就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等梁肃从事业情场两头不顺的焦头烂额里回过神来,想起问问自己这唯一的妹妹就业意向的时候,他才愕然地发现,梁雪已经变成了一根会走的竹竿——一米七多的女孩子只剩下了不到一百斤的体重,梁肃差点怀疑她去吸毒了。 趁着周末,梁肃把梁雪叫出去请她吃饭,梁雪精神很差,坐在那里就走神,眼睛底下带着厚重的黑眼圈,脾气也有点暴躁,餐厅上菜上慢了,她差点骂起服务员来,被梁肃给拉住了,皱着眉看着她:“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梁雪冷笑一声,声音提高了好几度,“拜托,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们这种人一样悠闲的好不好,在厨房里干什么?做菜还是绣花?是不是要顾客等到半夜?我说两句怎么了?” 梁肃静静地看着她,倒了杯茶水放在她手边:“你晚上有别的安排?” “我没有别的事时间也很紧张的,不是给他们这种人浪费的!” 梁肃摆摆手让脸都紫了的服务员走开了,旁边有几桌的客人已经开始在往他们这边看了,梁雪注意到,多少收敛了一点,拿起茶杯才喝了一口,就重重地把茶杯放在了桌上,茶水都溅出来,又被梁雪重新拿起来,全部泼在了地上:“什么味?隔夜茶吧?你们餐厅是唯恐顾客命长吧?” 梁肃没说什么,觉着自己简直说什么都是错的。 人在有房有车有钱有闲,吃喝玩乐享受成功的时候,一般是不大会暴躁的,暴躁不好看,谁都知道,可那不是被逼得没办法么? 梁雪的性格有些像男孩,在一大帮小姑娘里,总是话最少的一个,即使和很熟的朋友在一起,大多数时候她也是坐在角落里,必要的时候才开口,可是她现在却在梁肃对面喋喋不休地抱怨——抱怨这个城市的天气不好,抱怨街上人太多,抱怨饭店服务态度太差,抱怨实习公司的老板更年期,甚至一个吃完的女顾客走出去的时候高跟鞋点地的声音有些大,也成了她说刻薄话的理由。 有无数人在她那张超常发挥的嘴里躺着也中枪。 梁肃一言不发地听着,好半天,直到菜端上了桌子,梁雪才安静下来,吃起东西来。梁肃对服务员说:“上几瓶啤酒。” 啤酒上来,梁肃给他自己和梁雪一人倒了一大杯,梁雪连想也不想,接过来就干了,然后重重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不知是在跟谁赌气一样地说:“喝啤的管什么用,再上两瓶白的。” 她太累,太焦虑了,所以委屈,可那委屈却找不到源头。 兄妹两个一对一杯地喝,梁肃喝一杯,梁雪干一瓶,到最后也不知道她是吃饱的,还是喝饱的,反正是终于趴在桌子上了。 梁雪抱着脑袋,摆了摆手:“哥……我不喝了,头晕,这回喝大了。” 梁肃看着一桌子杯盘狼藉,就付了账,问她:“那咱们回家么?” 梁雪酒品还算可以,不无理取闹,点点头,晃悠晃悠脑袋,去卫生间里洗了把脸,表情有些迷茫地走出了饭店。 叫门口的夜风一吹,她就清醒了几分——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又是周末,正是热闹的时候,大街小巷的灯光与人声混杂在一起,很多人都在欢笑。 她抬起头,看着宽阔的街道、十字路口、天桥、红绿灯、人潮以及悬在高楼大厦上那些巨大的屏幕上滚动的广告,忽然觉得茫然起来,几乎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梁肃捡起他们两个人的外衣,从饭店里出来,就看见梁雪背对着他站在大街上,仰着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于是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看什么呢,回家了。” 梁雪好半天才回过头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却已经泪流满面。 然后她慢慢地蹲下来,把自己蜷成一个很小的球,透过身上薄薄的t恤,弓起的背上露出凸起的脊椎骨的痕迹,她就像个孩子一样毫无形象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梁肃叹了口气,顿觉无奈,伸手去拉她:“姑奶奶,咱们别在大街上哭啊,哎呀,起来起来……” “我天天睡不着觉,每天早晨都是哭醒的。” “哥啊,我特别迷茫,我怎么办啊?我实在忍不住了,真忍不住了。” 梁肃只得蹲下来,拍着她的后背。 “我每天早晨都在想,我以后干什么去呢?我感觉我一事无成……我真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好累,我、我觉得喘不过气来……” 梁肃从外衣兜里摸出了几张饭店里顺出来的纸巾,递到她手里:“擤擤鼻涕,都堵住了肯定喘不过气来。” 他本来想把梁雪从地上劝起来,后来就不劝了,只是默默地蹲在一边,听着她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絮絮叨叨地跟自己说话,这是喝多了,也是忍的时间太长了。经过的路人最多瞟他们一眼,就继续走自己的路了。 每个人都每个人的难处,看见的红男绿女都是光鲜,可哪个光鲜后面没有几个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呢? 这么大的一个城市,谁又会为别人的喜怒哀乐驻足呢? 哭就哭吧,也不算丢人啦。现眼给别人看,别人都没时间看。 第五十八章 淡定帝养成 一般企业的实习都要求学生每个礼拜至少到岗三天,梁雪把所有的课都排在了周一和周五,实在排不开的放在二三四晚上,做了一段日子的实习,她又发现自己会得不够多,需要考不少证书,舍不得出补习班的钱,就每周末早早地在用他们学校场地的补习班教室最后一排位子上占个坐,蹭课听。 幸运的是她不是那种每天被作业和实验追得妈都忘了是谁的理工科学生,课程相对轻松,可即使是这样,还是过上了早晨六点钟起,半夜一点钟,一个礼拜七天连轴转的日子。 实习公司是一家民营企业,一个月给她不到一千块钱,主要内容是打杂,别人不愿意干的活——觑着眼睛往excel里录入数据的活,需要费神的翻译材料的活,不大重要还必须要写的文案活,全都压在她头上。有的时候还要跟着一帮人出门跑业务,热天顶着高温大太阳,冷天喝着呜呜的西北风。 她所有的时间表都排得满满的,没有时间加班,只能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时间,一日三餐都能省则省。 工作读书考试,考试读书工作。 每天吃的是猫食,干的是驴活,尽管上班比上坟心情还要沉重,她还是坚持对着镜子里那面有菜色的女孩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你要知道感激,好多人想找实习还找不着呢,好多人要实习还要倒给人家交钱呢,好多人想上大学还考不上呢,好多人考上了还因为家里实在太困难——比自己还要困难,而没钱上呢。 想想这些,并不能让她好过,可是心里多少能平衡一点。 这还是梁肃教她的,要时刻保持着一颗往上看的心,做着往下看的动作——往上看,就是告诉自己不要局限在眼前的地方,你自己不拿自己当上等人,一辈子也成不了上等人,就算将来走了狗屎运,那也是个骨子里就卑下的暴发户;往下看,就是委屈难过觉得全天下自己最辛苦的时候,打开电视看看晚上七点的新闻联播,哪地震了,哪打仗了,哪的人民吃不饱饭水深火热了。 想想吃不饱饭的非洲人民、走在大街上随时准备被炸死的阿富汗人民,就觉着自己其实也算是蜜罐里长大的了。 她繁忙劳累,一分钱掰成八瓣花,一秒钟当成十秒过。这样,才能不至于在闲得蛋疼的时候想着未来,觉得渺茫得想哭。 当整个时代都在焦虑的时候,所有的淡定帝都是神。 成神不是一般人做得来的活,柳蓉坚信,只要我们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淡定就可以了。 她的腿没办法让她再像其他同学一样踩着电脑桌旁边的小梯子爬到上铺去,学校还算照顾她,给她安排了一间新的寝室,寝室在一楼,床的位置也比较平易近人,每天不用爬上爬下。 这一年春夏学期开学的时候,柳蓉就多了一个室友。 那位晒得好像窑洞里黑煤球的妹子,炮弹一样地冲进来,行李扔在门口,“咣当”一声,然后在柳蓉的目瞪口呆里,扑上来抱着她就开始哇哇哭。 柳蓉莫名其妙了足足一分多钟,才认出这个人是顾湘。 那个当年和她一起在山沟里分享过一个寝室的苗家妹子——她们又到了同一个寝室,可惜当年的另一个室友已经被挂在墙上一年多,恐怕蜘蛛网都要结一层了。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蛮幸运的,起码还活着。 顾湘哭完,把眼泪抹干净,吸了一下鼻子:“我休学了,一整年,刚回来。” 柳蓉就问:“怎么了?” 顾湘麻利地把行李摊开,东西都摆放好,从包里掏出一打乱七八糟的明信片、剪报和照片:“也没什么,就是有点想不明白。” 她用热毛巾在脸上敷了一下,铺好床铺,面对着柳蓉坐在她自己的床上:“我小时候,听说‘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从来没当过真,后来我们那辆车出事以后,我就觉得不对了。你说我们做的是好事,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呢?” 柳蓉沉默着没接话。 好人没有好报的案例很多,有的人一辈子帮助别人,到最后自己要么早早夭折,要么晚景凄凉,有的人一辈子收养孤儿,到最后自己的孩子也成了孤儿。说句玄乎一点的话,六合之外,圣人不言,凡人之所以是凡人,就是因为看不透天命。 “你不是被接回家了么,我们那时候心里都特别不好受,他们有几个人去看过李琦,我没敢,你说那个丫头咋咋呼呼的,满嘴都是‘三次元’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她要回‘二次元’去,结果就真的……”顾湘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抿抿嘴,足足沉默了有三分钟,才算把眼泪憋回去。 “后来学校统一组织我们去看过心理医生。”顾湘说,“也挺扯淡的,不知道他们从哪找来的砖家,一口一个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障碍那个障碍的鬼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好像不把那堆名词都拿出来溜溜,就对不起他拿的出诊费似的。然后我们回学校上课,半年发生了好多事,我每天坐在教室里,没心思听老师讲课,就是在那里想好多事,想不明白。每天上网看新闻,看见这个富二代穷二代又是杀人又是车祸的,看见一堆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哪个企业家又为富不仁又侵权,还看见好多人对骂、维权……” “我就觉得弄不清楚了。”顾湘说,她想了好一阵子,好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似的,“我觉得……很困惑。我活到这么大,受了这么多年主流教育,高考考了我们县第一名,成了我们家第一个上名牌大学生,我觉得我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可是到那时候,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在房间里脱下了鞋,光着脚丫踩着一双拖鞋,柳蓉的目光就落到了她明显也黑瘦了好几圈的腿上,忍不住问:“那是怎么弄的?” “哪个?”顾湘一低头,然后笑了,指着自己脚上七上八下大大小小的伤痕说,“光荣伤,有些是走路走的,有动物咬的,有摔的,各种原因——这还有呢。” 她把浓密的头发撩开,侧过脸,让柳蓉看清她耳朵附近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有一个泛白的疤痕,顾湘满不在乎地一笑:“这个啊,是走到一个治安不大好的小地方,被小混混们劫了,我就左板砖右钢管跟他们干架,不小心被弄上的……当时头破血流还一副要挖他家祖坟的架势,硬是把那帮孙子给吓跑了,哈哈。” 柳蓉就问:“那你想明白了么?” “明白了呀,不然我就不回来了。”顾湘双手撑在自己身侧,露出手腕上突出来的骨头,微微歪着头,哭过还在泛红的眼睛里慢慢浮现出一点笑意,“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有各人的对错,有好多人,一辈子什么都不明白,也照样活得高高兴兴,有的人凡事都要求个明白,一辈子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净顾着钻牛角尖了,也是遗憾。” “活你自己的,做你自己觉着对的事,我看就行了。”她总结说。 活自己的…… 柳蓉笑了笑,没有评论,顾湘说得对,她自己觉着自己任性出走的这回事是有价值的,那就行了。 她们俩一起过上了和下一届一起上课的日子。期中刚过的时候,年纪思政老师找到了柳蓉,大意是让她准备一下,学院打算让她作为本年的“感动c大代表人物”。 柳蓉想了半天,没觉得自己做过什么特别让人感动的事——虽说她的腿是在一次支教途中出的意外,可这又不是出于她的本来意愿,她没那么高尚,要是早知道去一趟山区就要丢两条腿,那绝对是打死她也不去的。 于是她就这么实话实说了,一个男生主持和一边负责会场的老师帮她把轮椅抬上了演讲台,柳蓉没怎么煽情,她口才不错,不过这回倒没有刻意渲染,只是平铺直叙地描述了自己从那年暑假到现在的生活。 没想到反响也不错,闪光灯此起彼伏,很多人拍照,几个前排的女生哭完了一打面巾纸。柳蓉垂下眼对她们笑了笑,心里忽然觉得很平静。 他们大概觉得自己的经历很跌宕坎坷,无法想象,可她经历过了,就也觉得没什么了。 听说c大空手道社的禽兽教官有句名言,说没有骨折过的人练不出腿来,骨折过再长好的地方,骨质和一开始的是不一样的,会变得更结实,更厚,折着折着,就铜皮铁骨了。 她看着那几个直到离开会场都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颇有优越感地想:这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啊,听见什么都觉得大惊小怪。 关于柳蓉的帖子在学校内部的论坛里被高高顶起,用顾湘的话说——她红了。 不过红的后果可不大令人愉快,好几个社团以至于好几个学院的学生会,都企图拉她去做励志演讲,不过都被柳蓉拒了,她答应了那个阿姨,暑假之前要拿下的几个外语考试,到现在还没考完,正在紧张地准备,系里的课业也不轻松,再者,她也没那么大的兴趣转着圈地给人展览她的断腿。 这些还都是小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在这个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年代,一个叫做“玫瑰哥”的神物,横空出世了。 第五十九章 表白门事件 事情是这样的,首先是柳蓉那个被顶上论坛首页的励志贴下面,突然出现了一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歪楼帝,硬生生地把这个根正苗红的话题,转成了关于“这个妹子有没有下家”的集体大八卦。 c大的bbs柳蓉是不大去的,高校的bbs大多是实名制,一般来说,除了娱乐八卦贴,里面的气氛相对还是很和谐的,有很多事讨论不起来,偶尔有不和谐的音符冒出来,也会被神出鬼没的管理员飞快地平了。有些板块还自成小圈子,版规各种复杂,逛起来不如一些私坛好玩。 八卦这种东西不犯法,但是它依然很凶残。一中女厕所里的匿名论坛在清洁工阿姨“每天一小扫”的不懈干预下,依然能那样茁壮成长,别提这个网络的大平台。 很快,无数披着“知情人”的马甲出现的“真相帝”们开始从柳蓉的日常生活习惯等等小事人肉起,经过严密的推理论证和分析,觉得此女可能有人追,但是状态目前应该是暂时空窗的。 还是顾湘先看见的这个帖子,她个人觉得这种随便把路人当成公众人物,打探别人隐私、把别人随便顶上娱乐版头条的行为很没品,于是也没跟柳蓉提,自己张牙舞爪地找上了版主,拍桌子骂人地逼着版主把帖子给撤了。 可是这件事的风波远没有过去,三天以后,又一个关于柳蓉的帖子被套红加火地顶上了首页十大,一个披着“夸父”这个古典且意蕴深远的马甲,让人蛋疼的兄弟冒了出来,也就是后来被戏称为“玫瑰哥”的凶残人物。 他用山寨莎翁十四行诗的格式,诌了一篇情诗出来——中英文一式两份,为了显示自己有文化,生搬硬套地弄出了不少古英文,可惜古典文学学得不过关,除了知道把“you”换成“thou”,连这个词是主宾的有别都没弄清楚,就给贴到论坛上了。 对此,被围观很久才发现的柳蓉,在“已阅完毕”之后,面无表情地对顾湘说:“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丫哪庙烧香的,谁跟他‘阿娜达’来去‘你我他他’的?” 她推开笔记本电脑,忽然觉着怎么都不解气,也说不出有多愤怒,就好像……吃到了一个死苍蝇那么恶心,于是动作顿住,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不是愤怒”的恶心,顾湘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就听见柳蓉突然蹦出一句:“想出名都想疯了么?擦!” 这回终于感觉舒服点了,她才晃悠着轮椅走了。 “科技就是生产力”的时代还没过去,这句话就已经先落伍,社交网络才刚刚露出一点苗头,大娱乐时代已经就已经拉开了序幕。 “水门”事件过去了不知少年,无数人为了争夺别人的目光,前仆后继地往各种门上撞。 城市里的生活越来越匆忙,那种渴望被关注的心情也就越来越焦灼。 柳蓉本来私下里跟顾湘说过几句难听的评论,算是发泄一下,也就算了,可没想到人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就在那帖子因为缺少另一个主角的回应,而渐渐冷下去的时候,这位“玫瑰哥”他居然捧着一大捧被太阳晒得有些蔫的玫瑰,选了一个正是人来人往热闹的傍晚时候,跑到了柳蓉她们寝室了楼下,单膝跪地,梗着脖子,荒腔走板地用野兽派的腔调嚎起了一首《我心依旧》。 ……不知道jack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 轰动了,热闹了,打好酱油已经开始散去、打算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围观群众们再次基情燃烧、热血沸腾了。 这是个谁都可以靠摆s型造型、唱神曲和征婚一炮走红的年代,是个可以卖萌可以卖腐,到最后连脑残都能拿出来当卖点的年代,懂得抓住“眼球效应”能获得经济效益的,看来从来不只有百度。 顾湘把中午吃完泡面没来得及刷、泡在水池里的泡面碗里一碗满满当当冒着油花的水直接泼了下去,浇了“玫瑰哥”一头一脸,酱料和残存的干菜叶五彩缤纷地漂浮在他的脑袋上,可这位“银才”愣是把整首不知道跑到哪个星系的歌唱完了,浑身流汤地用一句:“只有我这么优秀的男人才配得上你,柳蓉,亲爱的,相信只有我是理解你的,理解你对这个残破的世界残破的看法,做我女朋友吧!”做了最终的总结。 围观群众无不表示压力山大,为此人叹为观止——果然高手都在民间。 柳蓉皱皱眉,在顾湘的帮助下走上了阳台,她们住在一楼,这么一出来,几乎是和玫瑰哥面对面的。她用眼一扫就发现旁边有十来个人正举着手机,不知是在抢“头版头条”还是在拍照留念。 这种感觉不是恶心,她觉得这是受到了侮辱。柳蓉沉默地坐在轮椅上,心里想着。这一辈子,最大的挫折好像已经过去了,可还从来没有人这样侮辱过她,总会有人躺着也中枪,也总会有人为了某种目的,不吝惜把任何人卷到风口浪尖,不吝惜掀开任何一个人的伤口。 因为别人四肢健全,别人不懂。 ……也因为别人没有被这样当成马戏团里“种在花盆里的猴子”“短了一条腿的大象”“花花绿绿扮成小丑的侏儒”那样供人取乐。 柳蓉看着阳台上顾湘没事养的一盆花,其实想把花盆推下去,最好把那个满脑袋泡面的脑残砸成真残,可是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没有城府的人是痛苦的,因为遇到运气不好、遇人不淑的时候会吃亏,有城府的人也是痛苦的,因为很多时候明明吃亏了,也不能表现出来。 忍人所不能忍,真的没那么舒服。 有那么三秒钟,柳蓉觉得耳朵里好像谁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有自己如雷的心跳,连手都在抖,她按着轮椅冰冷的把手,微微低下一点头,这样人们就不会看出她因为咬牙而绷得有些狰狞的脸部线条。 最终,她还是抬头笑了笑,用不快不慢、不咸不淡的语气说:“谢谢,对不住,我对世界的看法一点也不残破。” “玫瑰哥”说:“不,你只是在假装坚强,我看得出你是……” “同学,”柳蓉打断他,“我不认识你,请问你是c大的么?” “玫瑰哥”一愣。 柳蓉就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那能报一下你的学号么?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c大哪个学院的传统这么猎奇?” 四下一阵哄笑。 柳蓉也应景地跟着笑了笑:“而且我很好奇,我对世界有什么看法,跟你有几毛钱的关系呢?我就算承认自己的看法特残破,承认自己三观不正,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她的目光往下走了一下,最后落到了玫瑰哥手上的花上,撂下一句:“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屋里没有花瓶,没地方放你的花,特别是红烧牛肉味的。” 就示意顾湘推着她进了屋。 眼看顾湘要把阳台的门也合上,“玫瑰哥”忍不住喊了一声:“我是真心喜欢你!不管你对世界有什么看法我都喜欢你,我可以……” 顾湘忍无可忍,一把拉开阳台的门,做了柳蓉刚才想做而没敢做的事——把阳台上的花盆举起来,照着玫瑰哥的脑袋就砸了下去,所幸那位这回是身手敏捷了,连滚带爬地躲开。 顾湘横眉立目地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不依不饶啊?老实告诉你,人家早有男朋友了,你想怎么样,做男小三还是‘姨公公’?想出名想疯啦?我呸,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然后她在柳蓉目瞪口呆的表情下,仗着自己行动方便,一把抓起柳蓉放在书桌上的手机,找到最近的通话记录,回拨了回去——柳蓉依然没有打电话的习惯,通话记录里留下的一串记录都是同一个号码,梁肃同学打来的那个——那边刚接起来,颇有些惊喜地“喂”了一声,顾湘那张嘴就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地说:“喂你个头啊喂,你老婆被别人欺负,被猥琐男拿着红烧牛肉味的残花败叶堵在门口逼婚啊!你还在干什么?做什么清秋大梦呢?是爷们儿赶紧滚过来!” 随后不由分说地挂上电话,又一声巨响把阳台的门砸上,一把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第六十章 回家 很多童话故事都以“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结局,可不是每个人都是公主,而若干年以后,当年面容如花性情柔软的小王子,说不定也会变成大腹便便喜欢听信谗言的龙套国王。 当古老的藤蔓爬上荒凉的古堡,宫殿的仪仗最终只剩下冰冷的金属的微光,尘土附上油画上的少女那张仿佛不老的脸,镶嵌着的宝石的殿堂走廊里唯有走过的时候,才响起孤独而旷远的足音……老去的公主是不是也会回忆起若干年前,那个默无声息地跟在她身边,包裹在布满风霜的铠甲里的骑士呢? 他时刻隐藏在头盔中,只有露出的目光,比任何人都要坚定,他身上很脏,手指粗粝,有刀剑和马缰磨出来的厚实的茧子,有从关节处附着着微许铁锈的盔甲里透出血和汗的味道。 唯有摘下盔甲的刹那,才露出一张带着一点点被洗练过的天真和腼腆的笑脸。 他无论出场还是退场,都那么悄无声息。 他是世界上最最像配角的英雄。 第二天,顾湘顺路推着柳蓉去上课的时候,就看见了宿舍楼门口等着的男生……或许也不能算男生,看面相可能比她们大不了多少,身上穿着便装,脸上好像有一点憔悴,下巴上一点胡茬微微露出头来,眼睛却很亮,然而他看起来和整个校园有些格格不入。 不知为什么,顾湘就是觉得,这个人和那些骑着自行车叼着早饭,满学校乱窜的男同学不一样,好像……好像一看别人就是学生,他就是学生家长一样。 柳蓉却愣住了。 她按住顾湘往前推着轮椅的手,有些不确定地叫了一声“梁肃”,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学校,咱没本事考名校,还不能来看看么。” 梁肃是接到顾湘的电话以后临时买票过来的,没有硬卧,再高级的他也不舍得坐了,于是坐了一宿的硬座火车,外衣都皱了起来,后脑上的一撮头发有些翘,靠在车座上打盹的时候,弄得脖子显得有些僵硬。 他非常自然而然地从顾湘手里接过轮椅的推手:“我来吧。” 顾湘立刻识趣地站到了一边去,从柳蓉手里把自己的课本拎走:“那什么,我还有课先走了。” 梁肃一整天都在陪着她,跟她到教室里去上课,像模像样地一边听一边做笔记,下课以后一脸迷茫地问:“你们老师说的是中国话么?怎么连在一起一句话也没听明白?”然后跟着她坐c大的校园巴士转了一大圈,表示了一下自己对这种腐败的资产阶级生活的鄙视,只字不提自己是被一个电话给叫来的事。 被问起来,也只是一句“我是来找你玩的”掩盖过去。 没什么目的,一宿的通宵坐火车,只是过来看你一眼。 顾湘偷偷联系了还在学校的支教团成员,这天晚上难得人齐,集体请梁肃吃了顿饭,顾湘大呼小叫地介绍说:“快来欢迎,这位帅哥是我们小柳子的家属!” 一群人鼓掌,柳蓉白了顾湘一眼,却到底没出口拆台。 一顿饭吃下来,十几个人留下了一桌子的酒瓶子,男生们挨个过来拍梁肃的肩膀:“肃哥……嗯……不客气了,就叫你肃哥了,以后你跟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来,干了!” “多余的话不说了,肃哥,你捡……捡便宜了,对妹子好一点,听见没有?我们这的妹子都是好妹子,千万对她好一点,我敬你一杯。” “姐夫呀,我不废话了,喝吧!” “都不容易啊……不容易啊……”这位还没说完什么不容易,就带着酒瓶子“咣当”一声倒地不起了。 青春就像是一个大操场,一拨又一拨的人来了又走,留下看得见的眼泪和看不见的笑容,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开。 很多人在骂,很多人愤懑,也有很多人每每念及,都泪流满面。 最后饭钱还是被请客的梁肃掏的,怎么也没好意思让一帮生活费还都是家长掏钱的学生请自己吃饭。 他订的是当天晚上的火车票,十点钟从火车站发车,第二天中午回去。 柳蓉把他送到了学校门口,天已经黑了,可外面还是很热闹,梁肃叹了口气,跟她说:“你别出来了,过马路不方便,我自己回去了。” 柳蓉没事也不想给自己跟别人找麻烦,于是在门口止步。 梁肃身上还带着酒味,被轮番灌了一通,可是看起来却很清醒,可见这些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很是修炼了一番。他看了柳蓉一眼,转身往门口的公交车站走去,头发依然可笑地翘着,使他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个大男孩。 走了两步,梁肃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站定在距离柳蓉三米的地方,回过头来,酝酿了一会语言,才说:“今天晚上上火车,明天就千山万水了。” 柳蓉抬头看着他。 梁肃说:“要不……给个名分吧?” 柳蓉就笑了起来。 这一季过去,柳蓉和常露韵开始最忙碌的大三,梁雪则进入了忙碌的毕业年,笼罩在这些孩子身上的最后一把保护伞不见了,他们开始需要完全地走上社会,生活里充斥着上百份的简历、网申、笔试、面试。 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学像是突然都从人间蒸发了,连上课的时候班里都稀稀拉拉的,教授都跟着没劲起来。 而这个秋天,胡蝶也回家了。 两年里,胡蝶几乎什么都干过了,打过零工,做过散活,甚至起过当明星的梦想,吃几块钱一盒的盒饭,跟一群人去电影制片厂门口蹲过点,因为长得不错,有几次运气不错,还被选为群众演员。 出演过三场电影,有过一句“客人这边请”的台词,三次总共获得报酬一百一十三块——有台词的那次比平时多。 她颠沛流离,换过五六个租房子的地方,最凄惨的一次是跟一群外来进城的打工妹们住三十个人一间的闷热小屋,每个铺位每天交一块五。 然而依然没能找到自己的路。 她没有出唱片,没能带着经纪人和记者一路大呼小叫地衣锦还乡,没能变成灰姑娘,邂逅一个有钱有车英俊多金没老婆的男人。甚至那天到公园抽风,遇见的那个自称红领巾的大学男生,都再也没在她面前出现过。 生活不是小说,小说的世界里来回只有那么几个人,兜兜转转总会遇到一起,发生欢喜或者悲伤的故事,可世界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偶然遇到,之后就像是黑暗里的星星一样,循着各自的轨迹,背道而驰。 一个人,遇到了,世界就很小,遇不到,世界就很大。 当这个不告而别了两年,灰头土脸地回来的女孩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她妈站在门口看了她两秒钟,随后抬起手,狠狠地照着她的脸给了个大巴掌,打得有点感冒的胡蝶觉着鼻涕都快出来了。然后这个年轻的时候就敢在大街上撒泼的彪悍女人嚎啕大哭。 胡蝶看了她妈一会,五秒钟之后也跟着哭了,变成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你看,不传奇的人生就是这么无聊,憋着一口气离家出走,却发现这口气并没能让自己像个气球一样飞起来,反而一路走,就这么一路泄干净了,然后干巴巴地回来,发现自己这两年的时间,就像一场中二病爆发而引起的大梦。 胡蝶她爸听到消息,也气喘吁吁地扔下自己的公司赶了回来,这对每次见面都要鸡飞狗跳的狗男女前夫妻终于一致对外了一回,让胡蝶在客厅前的门厅里跪了一天。 直到半夜的时候,她妈才红着眼出来,默不作声地去厨房,下了一碗面,在厨房门口看了她一眼,努力板着脸,撂下一句:“滚去吃。”然后不再看她,自己窝回卧室了。 胡蝶就爬起来,没出息地抱着碗狼吞虎咽。 一大碗面还没怎么着,就见底了,她把面汤里的荷包蛋留下了,打算到最后再慢慢吃,然后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吃得太快,舌头被烫得生疼。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去柳蓉家,喝半杯果汁都要矫情一番的情景,就觉得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吃着吃着,眼泪就流到了碗里,她嘴里含着半根没咬断的面条,用筷子狠狠地戳着碗底,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眼泪一边掉进汤里,她就使劲抹了一把脸,生硬地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继续扒拉着面往嘴里塞。 感觉面条汤咸了。 第六十一章 生如夏花 后来,胡蝶她爸通过自己的人脉,给她找了一份在当地一所私立小学里教舞蹈的工作,这个上不靠谱下不着调的姑娘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走上了人民教师的岗位。 平心而论,胡蝶的专业素质还是很可以的,学艺术那会她自己喜欢,也下过苦功,人长得条也顺,加上心理年龄比较低龄,和现在已经开始唾弃儿童节、都奔着情人节去的早熟小学生颇有些共同语言。她爸爸虽然不算什么大人物,在当地还是有些路子的,就这样安顿了下来。 她每天的工作很轻松,又不教主课,不用批作业担心成绩问题,一个礼拜只负责给三年级以下的两个班上两节音乐课,以及每周二、四校舞蹈队训练活动的时候“加”一个小时的班,每个月拿的工资虽说不多,也算可以了。 在相亲市场上,这种姑娘其实是非常有市场的,工作稳定,踏实,也不用像都市女白领一样每天加班玩命不顾家,平时跟小孩子一起,可见也应该是心地善良有爱心的,再加上长得俊俏,家里虽然不美满,但好歹父母都有钱,于是胡蝶发现,她曾经在中学时候的行情又回来了。 她其实心里是挺茫然的,心想自己还是那个自己,怎么独自一个人在外面跟回到家里,差距就这么大呢? 于是胡蝶挫败地想,原来自己就是个没本事的人。 她老实了,这年夏天放暑假以后,在外求学的几个人也陆陆续续地都回来了,柳蓉交出了她刷新的成绩单,终于如愿以偿地通过那个阿姨的关系,站在了“求索外语学习基地”的讲台上。 柳蓉的第一节课,上的就是bec中级班的阅读课,从课程内容上说,基本算是没什么难度系数的,但是众所周知……那个所谓的剑桥商务英语阅读的内容,它实在是非常的无趣,尽管“学生”们有大有小,不少都是成年人,但是讲一节课的阅读题目技巧,也非常能让人昏昏欲睡。 柳蓉准备这节课准备了很久,怎么样在大家精神开始不集中的时候抖包袱,怎么穿插一些有意思的典故,怎么引申词语用法——当然,最重要的是,怎么在这些花团锦簇非常有趣的话题里,把无聊的阅读技巧题目经塞到这帮人的脑子里。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做点什么——以前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哪怕是当年高考刚刚结束,跑出去打工,也是为了好玩的心思多一些,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独立。 人格独立,经济独立。 去上课的头一天晚上,柳蓉爸妈特意给她买了一大袋子烟熏鸭脖子,美其名曰“吃哪补哪”。除了她本人之外,全家人都紧张得仿佛她不是用暑假去打工,而是要再上一次高考战场似的。 晚上她本来想再温习几遍教案,谁知道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好像热线似的,也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尤其胡蝶,以“过来人”身份自居,还在那传授上课经验,柳蓉看了看表,发现都半个小时了,这位美女姐姐还没有闭嘴的意思,于是就说了一句:“行啦,我又不是没讲过课,我还去山里支教过呢。” 此话的威力简直堪比大杀器,柳蓉爸原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端着茶杯看电视,茶杯就僵在了嘴边,柳蓉妈本来在电脑前打企鹅游戏,半天没点开始,被人踢出房间了。 胡蝶哑然半晌,以她那过于平坦的大脑沟壑,愣是没想出该怎么回答这句话,支支吾吾了半天,还以为是自己勾起了别人的伤心事,分外郁闷地来了句:“啊……哈哈,那就好那就好,今天太阳好大哈,我妈叫我出去看月亮,加油,挂了,拜拜。” 柳蓉挑起眉,听着被那边仓皇挂上的电话传来的嘟嘟声,眨巴眨巴眼,忍不住笑了笑。 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很不幸,起码她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了,还有这么多亲人朋友因为随意的一句话这样紧张。 其实有的时候人觉得自己很不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觉得失去的东西太重要,还拥有的东西太理所当然,好像“拥有”这个词本身,甭管贴在什么东西上,都能让它身价倍跌似的。 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么,何况她还活着呢。 然后……第二天,柳蓉就惊愕地发现,她的“学生”中间有一个非常熟悉的人。梁肃坐在第一排,手里正翻着一本崭新的教材,冲她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傻呵呵地笑。 柳蓉抬头看看教室里雪白的天花板,真的挺想把手上的书拍到某人脸上的。 我就那么想生活不能自理的么?是不是连上个厕所都要有人跟着?柳蓉愤愤地想,然后她忍不住又看了梁肃一眼,梁肃就好像坐在观众席上看春晚时突然被镜头扫到一样,露出一个仿佛要给全国人民拜年一样的正襟危坐的笑容。 柳蓉心里一酸,就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于是弯起眼睛对他笑了一下,梁肃顿时春暖花开了。 柳老师的第一节课很圆满,她说出下课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坐在座位上的学生们忽然都站了起来,一起鼓起掌来。 柳蓉就歪歪扭扭地借着义肢站起来,扶着桌子,认认真真地给那些同样认真鼓掌的人鞠了个躬。 梁肃大喇喇地跑上讲台,扶着她重新坐在轮椅上,推着她慢慢离开了教室。 而就在这个夏天,梁雪也毕业了,成了一名进入社会的新鲜人。 她穿着堂哥赞助的西装,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劲,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见自己一身正装的模样,竟然都觉得快不认识了。她进了一家规模不大的私营企业,成了一个小职员。 这公司里坐办公室的大部分是女人,第一天人力资源部的人带她来报道的时候,大家热络地表示了一下对新人的欢迎,就不再理会她了——大家都很忙。 突然加入一个新的组织,梁雪有些手足无措,她发现这个部门和她以前做过的实习公司不大一样,每一个企业都有它自己的企业文化,有些相对团结一些,成员间的交流比较多,有些则相对冷漠一些——不幸的是,这里偏向后者。 梁雪想起梁肃叮嘱过她的,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要懂事,少说话,多做事,勤快些,有点眼力见儿,仔细观察这里面的水深不深。 梁雪在她的办公桌后面坐了一整个上午,没有一个人过来招呼她,到了忙季,每个人都脚下生风一样,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梁雪几次三番想主动找人说句话,可每次都是没来得及开口,要么对方就被别的事叫走了,要么就是飞快地看她一眼,敷衍地撂下一句:“小妹妹等一会啊,等我把这个东西做完再跟你说。” 她本来就不像梁肃那样会和人打交道,只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无所事事,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直到快下班的时候,她的部门主管才一拍脑门,异常懊恼似的说:“啊,小梁!你看我这记性,都把你给忘了,对不起哈,实在不好意思,快到月底了,领导催得紧,一大堆表格要整理。” 被晾了一天的梁雪受宠若惊,赶紧表示自己一点也不在意。 主管姓赵,是个三十多岁的职业女性,头发高高地挽起来,眼白有点多,看着凶巴巴的,但是说起话来却很爽利亲切。熟络地和梁雪搭起话,赵主管的出现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任何一个人在一把冷冰冰的椅子上枯坐一整天之后,精神都不会太亢奋,何况梁雪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她已经从刚开始的焦躁不安,慢慢演变成了一种怀疑——自己适合这里么?在这里工作没问题么? 办公室就像是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那罩子软绵绵的,好像轻轻一推就破了,可是她企图加入进去的时候,却又总是被冷冷地弹开。 她对赵主管……居然升起了某种雏鸟情节,就像是她在这条深不见底的职场之路上,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地走着,而这位和善的大姐姐对她伸出了一只友好的手。 巧的是她们住的还很近,赵主管于是主动要和她一起走一段,三言两语间,梁雪就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家庭背景、教育背景全都给交代出去了。 “一类大学毕业哪。”赵主管笑眯眯地看着她,“哎,赵姐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考试对你们来说都特别容易吧?将来前途无量啊。” 梁雪一滞,这才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没……没什么,我们那里也不是什么名校,整天就是混混日子,其实也什么都不会,比不上你们的社会经验。” 赵主管就坡下驴地说:“小嘴真甜,你呀,好好在公司里跟着赵姐干,你看你人又漂亮,学历又高,将来前途无限的。” 梁雪一口答应:“嗯,肯定的。” 那天以后,无论是中午吃饭还是下午茶歇,无论是开会还是公司每周二下午的健身活动,赵主管都喜欢拉上梁雪一起,这就直接导致了梁雪和其他人都不大熟,而时间长了,即使赵主管不来找她,梁雪也习惯性地跟着对方。 此时,梁雪还很懵懂,不知道自己是被卷进传说中的“办公室政治”里了。 第六十二章 模糊的起跑线 柳蓉第一阶段的课告一段落以后,闲得难受的胡蝶又张罗着把人都叫出来聚一聚。 约了好几次时间,都被梁雪推了,她总是在忙,仿佛比一年四季坐着飞机漂浮在祖国上空的国家总理还忙似的,没有休闲时间,没有娱乐时间,没有周末,没有法定节假日。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大脑袋细脚伶仃的陀螺,每天早晨睁开眼,脑袋就被两个字压得抬不起头来——加班。 做不完的表格,做不完的零散杂碎事情。 每天匆匆洗漱之后,就是带着难吃的面包和一杯矿泉水,与所有睡眼朦胧神情冷漠的人一起赶早高峰,走过最拥挤的路段时,地铁上的人已经不是摩肩接踵了,而是紧贴着别人或者被挤在门上,脚不能离地,否则抬起的脚就再也放不下去了。 这个城市就像是一个营养过剩、脑满肠肥、血液粘稠得流不动的胖子,可它仍然在拼命地吸收着营养,每一天都有背包窝伞、带着梦想从四面八方来的人,他们把梦想留在这里,作为养分被这个贪婪的城市掠夺,让它的血液更加粘稠凝滞。 梁雪有的时候会担心它这样日复一日地撑,总有一天会被撑爆了,可它没有,只是血管越来越膨胀,从皮肤下面露出丑陋的网络,变得发紫,再紫得发灰。 只有这时候,梁雪会难过而茫然地想着,我的一辈子就要这样过去了么?然而好像这样漫无边际的思想都是奢望一样,当她打卡进入公司开始,她就又开始了一天转个不停的工作。 赵主管说:“小梁,你能帮我个忙么?你能把昨天那个产品报表帮我核对一下么?” 赵主管说:“小梁,我这边忙不开了,帮我把文件送给李总可以吗?我跟你说啊,李总昨天跟我夸你了,说现在你这样踏实肯干又有灵气的年轻人少见了,一定要让你长长久久地留下来,我们公司最缺你这样的人才。” 黄姐说:“小梁,明天晨会的ppt你能帮我做一下么?我看见你上回帮赵姐做的那个了,怎么那么漂亮啊?” 孙哥说:“小梁,有份文件我写不出来啊,哎,领导逼得紧,压力大得你看我这脸蹉跎得……我听赵姐说你是一类大学毕业的嘛,学习那么好,写这点东西不算什么吧?回头请你吃冰激凌,随便点哈。” 梁雪一直觉得,赵主管对她那么好,一说话就做掏心挖肺状,虽然嘴有点碎,但确实真诚,而且人家资历老,级别高,她让自己帮忙,怎么好拒绝呢? 其他人的忙又不好不帮,不然立刻有人阴阳怪气:“哎哟,赵姐您看,还是您面子大啊,您这人就借我一会吧,我给您作揖啦!” 梁雪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打上个“赵主管的人”这样的标签,直到有一天中午,她又因为做不完事情没去吃午饭,中间实在累得不行去卫生间用凉水洗脸的时候,听见办公室几个人聊天。 尖细的女声刻薄地说:“我跟你们说哦,现在的年轻人啊,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一个个可精明呢,一进公司就知道要巴结谁,抱谁的大腿,啧啧,你看……” 随后她刻意压低了声音:“那个梁雪的样子,装得比谁都乖,一天到晚给赵红玉当跟屁虫,人家心里清高着呢,重点大学哟!” 梁雪听见几个人“嗤嗤”地笑了,她却止步在办公室门口,脑子里几乎空白了。 又有一个人说:“是啊,赵主管让她做点什么事,答应得那叫一个痛快,那天我让她做点东西,哎哟,那叫一个拿啊,‘我今天真的很累了,晚上我爸要去医院复查,我得早点回去’,都什么年代了还拿父母生病说事,谁家里还没点事?我家狗还住宠物医院了呢。” 旁边有人劝她:“行啦行啦,跟这种人生什么气?” 这种人……是哪种人呢? 梁雪伸手打算推开虚掩的门,她想问问他们,可指尖都碰到了门上,却又缩了回来,她忽然转身大步离开,回到了卫生间里,镜子里映出她惨白的脸,早晨起来急了,粉底涂得不均匀,在灯光下面显得一块一块的,十分可笑。 我是哪种人呢? 梁雪低下头,忽然笑出了声。 几年前曾经为了一句话拎着一把破墩布杆子和几个男生在路边械斗的彪悍姑娘,变得连一句话都不敢问别人。 她曾经是个英雄,那身矜持的职业套装把她变成了一个懦弱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梁雪摸出手机,给梁肃打了个电话,那边才接起来,她就蹲在洗手池附近小声地哭了。 “我到底哪错了?我到底怎么得罪他们了?”她问,“我哪不好,说一声让我改了还不行么?” 小时候没来得及哭出来的眼泪这回全补回来了。 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像这样活着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吃了那么多的苦,可是没有苦尽甜来,一辈子就那么短,世界上“苦”只有一个字,却又有那么多花样,仿佛一辈子每天换着样的吃也吃不完似的。 梁肃沉默了半晌,跟她说:“实在不想做,就不要做了吧?回来哥再想办法给你找个别的工作。” 梁肃这一句话,梁雪忽然说不出什么来了,她想起那天她正式宣布找到工作了以后,她那哑巴爸爸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模样。孩子考上大学了,代表她有出息了,这意义和找到工作还是不一样,有工作,就是大人了。 是长大成人的一个重要的标志。 哑巴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啊啊”的声音,比比划划地告诉她,要好好干,要听领导的话,不要给别人找麻烦,要勤快,要认真努力,不要让别人挑出毛病来…… 梁雪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说了两句挂断了梁肃的电话,擦干了眼睛。 她没有权利任性。梁雪想着,把凉水泼在脸上,拿出小包补妆,细细遮住红彤彤的眼圈,哑巴那双期盼的眼神,就堵住了她所有的退路。 小孩子总是盼着自己被当成大人对待,可真变成了大人,才发现做“大人”,原来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 这个周末,梁雪终于腾出半天的时间出来跟以前的朋友们吃了顿饭,胡蝶带了她的新男朋友来,是个长相一般但个子很高,很会说话的男人——听说是她们学校的体育老师,也算是同事。 这傻妞总是抵挡不了会说话的人的魅力,当着所有人的面,胡蝶搂着她男朋友的胳膊喋喋不休地夸,他这么这么有智慧,那么那么聪明,好像连诺贝尔奖都配不上她男人似的。 最后男的本人都已经让她说得受不了尿遁了,胡蝶还在那边得意洋洋地补充了一句:“他是我见过的第二聪明的人。” 常露韵问:“第一是谁?” “柳蓉师父呗。”胡蝶用崇拜的小眼神看着柳蓉。 柳蓉呛了一口果汁:“我压力好大。” 常露韵现在已经看不出青春期的时候珠圆玉润的模样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到了这个年纪,那些瘦骨伶仃的青春期少女都丰满了起来,还是她这些年离家求学,自己慢慢地变苗条了,反正是变成了一个毫不扎眼的路人水准。 可她依然称不上美人,甚至连中等偏上也算不上,只能算是大众水准,事实证明,“瘦下来会变成个大美女”这句话是比较扯淡的。只有她坐在那里的时候,身上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某种沉默而安静的气质,是个让人看起来相当舒服的女孩。 胡蝶问:“对了常瘦瘦,你最近忙什么呢?我听你妈说你连门都不出?” 常露韵说:“我在准备申请留学,天天蹲在论坛上和各大学校官网上查资料,往那一坐就好几个小时,我都快坐化了。” 柳蓉问:“怎么不找中介?” “中介一个人好几万,这点事不值当的,都这岁数了,连申请个学校都找外援,将来真出去了我还活不活了?”常露韵说,“再说这个找别人做我也不放心啊——柳蓉,你申不申?我觉得以你的背景申名校没问题的。” 梁肃偷偷地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常露韵,心说这资本主义的小走狗,自己想走变成海外关系不说,还企图拉着他家那谁一起,实在是太心怀叵测了。 柳蓉摇摇头:“我本来有这个意向来着,也搜集过一段时间的材料,这两天突然不想读了。” “为什么?” 梁肃贱兮兮地嘴快说:“柳老师都开始编教材了,读什么书啊?太小儿科了。” 柳蓉笑眯眯地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真的假的?” 柳蓉说:“我最近发现,留学不好玩,赚你们打算留学的人的钱才比较适合我。这两天跟周老师一起编一个教材——主要是他编,我跟着学,我看周老师做的这个不错,那天我还跟他商量,再发展出一个留学中介机构就更好了,他早年也有不少这方面的人脉,我跟着掺和一脚,先捞一笔再说。” 梁肃点头说:“到时候全凭柳老板赏碗饭吃。” 柳蓉严肃地说:“必须的,放心,端茶倒水的活全给你留着。” 胡蝶直敲盘子,一伸手搂住梁雪的脖子:“我说你们够了吧?在我们这帮小老百姓面前讨论这么高端的问题,存心让我们羡慕嫉妒恨是不是?什么居心?” 梁雪默默地吃着东西,勉强配合着胡蝶笑了一下。 她忽然觉得自己今天都不应该来,这一顿饭吃得如鲠在喉,全都堵在那里,怎么也咽不下去,曾经一起讨论过成绩和八卦的同学们,原来都已经走了不同的路,她恍然间发现,那些过去和她坐在一间教室里的人,他们会变成精英、海龟、富人、名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世上有……三教九流。 胡蝶又在那不要脸了,拽着他男人的胳膊说要私奔要结婚,柳蓉那张嘴调侃了一句什么,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梁雪跟着咧开了嘴,可她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一点也不知道。 第六十三章 握手言和 她们聚散总是匆匆,渐渐长大,渐渐疏远,即使有心记挂着曾经的朋友,也在一夜之间有了太多需要处理的事情,从而力不从心起来。 梁雪终于学会了怎么样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干练冷漠的职业女性,一开始素面朝天的小姑娘,开始节衣缩食地一件一件往家里添化妆品,先是唇膏,然后是粉底,睫毛膏,眼线笔,眼影盒,香膏。 那些包装精美的东西就像是毒品一样,当她慢慢地习惯了它们,就再也离不开它们,只会添不会再减,然后它们就把她变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变成了一个曾经她万分不理解的人,出门倒垃圾,五分钟的时间也要涂脂抹粉一番,好像自己长得那张脸完全见不得人一样。 夜里回家来,照顾着哑巴爸爸吃药吃饭睡下,自己一个人在卫生间里大哭。哭完以后第二天再涂脂抹粉人模狗样地去上班,好像一个无坚不摧的小坦克。 不能让别人瞧不起,不能后退,不能软弱,要活出个人样子来,当脊背被压得深深地弯下去的时候,对自己说,今天受的苦,是为了有一天能挺起腰杆做人。 这一年梁雪二十三岁,青春年少,却被时间的锉刀磨得遍体鳞伤,然后渐渐变得坚硬起来。 少年的时候,总会有动画片里的正义主角,慷慨激昂地说着,只要有勇敢和梦想,什么样的愿望都能达成,然后“嗖”地一下飞上天去。 可时至如今,想要生活下去,不单单需要飞上天去的勇敢,飞到宇宙里也不行,那要更多更多,更多更多。 这一年冬天,梁雪的公司里突然有一个“下基层”的名额,就是离开冬暖夏凉的办公室,到公司最下层的生产车间去做监管工作,还起了个特别好听的名,也叫“管理培训生”。可惜名字再好听,大家伙也都不傻,哪个不愿意在大城市里坐办公室,要去不知道什么鸟不拉屎的乡下当个车间主任? 戴红袖箍也不行啊! 大家互相挤眉弄眼,谁也不肯吭声,暗地里打起各自的小算盘,开始琢磨起怎么疏通关系,破财免灾了。 然而他们各自打主意的时间并不长,梁雪忽然站了起来,对站在那里脸色开始变得不好看的经理说:“要是没有人,就算我一个名额吧。” 这个决定做的突然,她只打电话通知了梁肃,托大伯一家代为照顾自己的哑巴爸爸,并且给他办了一张卡,每个月固定打钱到这个账户上,作为父亲的医药费和生活费,然后独自一个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坐上尘土飞扬的长途大巴离开了。 不是没有听见那些三姑六婆在背后窃窃私语,甚至有人拿她当反例来教育自己的亲朋好友——读书好有什么用呢?读书读得好,不如会做人,瞧瞧我们单位的那个小姑娘,人长得倒是机灵,书都读傻了,刚一来就被人家当枪使,把人都得罪遍了,这回她倒是识趣,自己知道自己混不下去,于是请了个托词,跑去乡下做体力活了,啧啧,也不知道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将来想怎么办。 梁雪没有理会,她突然觉得柳蓉是对的,曾经她觉得这个小姑娘仗着自己聪明,活得太过嚣张,看起来乖乖巧巧,心里总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和别人不一样不会幸福,梁雪曾经这样坚定地认为着,人活在社会里,就是应该像变色龙一样,好好地把自己藏在人群里,过着群居的生活,可是没想到她过了叛逆期的年纪,却突然叛逆了起来。 一个人,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呢?为什么自己香,别人臭,就也要把自己滚在污泥里转两圈,弄出一身同样的味道来才行呢? 一生对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怎么能为了这一时片刻的偷懒,就甘于平庸呢? 梁雪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带走了她一直以来养在办公桌上的一小盆仙人掌,它因为晒不到太阳而显出些营养不良的枯黄,却依然浑身长刺,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外面有那么大的天地,只可惜你们舍不得这个尺寸之地的空调,不愿意出去罢了。梁雪对她昔日的同事们笑了笑,带上门转身离开了——不知道谁比较可怜。 她想起柳蓉,想起常露韵,想起那次叫她如鲠在喉的小聚会。 是的,贫穷不可怕,肥胖不可怕,丑陋不可怕,残疾也不可怕,一切的艰难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沉沦下去,被同化成和每个人都一样的疲惫而麻木的面孔,变成这钢筋水泥的城市怪物中一块普通沙硕,变成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庸庸碌碌的人。 等到寒假来临,常露韵从铺天盖地一个又一个的面试里醒过神来,柳蓉一边写毕业论文,一边一头扎进她的半个事业里,梁老板依然在为美好的明天和未来奋斗,重新聚会的时候,才发现梁雪已经一个人走了。 这一年的春节梁雪没有回来,只是打了电话问候,听起来她心情不错,电话那头满是爆竹的声音。 下面的地方不像这个所谓大城市,放个炮还有时间和地点的限制,路边的孩子们可以无所顾忌的玩,几乎从进入腊月开始就没完没了地四处点炮,空气中充满了烟花爆竹的味道,像是有种热络的欢快呼之欲出,年的气氛也要浓重很多。 梁肃趁放假,非常老套地拖了柳蓉去看电影,结果除了吵吵闹闹的贺岁片就是商业片,挑了半天,最后挑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厅里放映的文艺爱情片。可谓是剧情缓慢不知所云,柳蓉看了一半,就一只手撑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梁肃却清醒得像个大尾巴狼,目光闪烁地看着她坐在那里东摇西晃强打精神,然后慢慢地伸出手勾住她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目视大屏幕,一脸正直地说:“困了?给你靠一会。” 柳蓉顺从地靠过去,感觉梁肃好像呼吸都放得极缓极轻,一只手环过她的肩膀,与另一只手在她身侧交叉,像是把她围在一个小小的圈里似的。 柳蓉闭上眼睛,听着缓慢抒情的背景音乐渐渐远了,想着周老师把稿费打到了她的账上,又邀请她入技术股,毕业以后就回来一起经营培训班和留学中介,想着旁边的这个人,想着这个静谧而安宁的时刻。 突然发现心里那些愤懑和不甘都已经不见了,柳蓉迷迷糊糊地笑了一下,屈指算算,二十三岁,自己终于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了。 梁肃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觉得女孩头发丝上有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始终围绕在鼻尖似的,就觉得自己明明坐在那里,人却好像已经飘到了半空中似的,拍打着小翅膀,周围一圈粉红色的泡泡。 他头一次觉得这种看起来叫人觉得度日如年的文艺片演得太快了,一分一秒都觉得意犹未尽——尽管完全不知道演了些啥。 不过快乐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就在片子演到下半部分的时候,柳蓉的手机突然响了,把她吓了一激灵,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在梁肃依依不舍的小眼神背景下,往下缩了一点,一边揉眼睛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喂?” 胡蝶说:“柳蓉师父,是我!” “啊?你干什么?”柳蓉声音压得更低了点。 “你说话大点声,怕费电啊?”胡蝶在那头嗷嗷地叫着,然后又压低声音用一种很猥琐的腔调说,“哎,不会你跟肃哥正干什么,给我打扰了吧?” “老娘在电影院,你有事快说,别废话了。” “哦,我跟你说啊……” 在晦暗的灯光下,梁肃就看着柳蓉的表情从迷糊到清醒,到震惊最后到了空白,过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问了一句:“你……你说什么玩意?再说一遍。” 胡蝶雀跃地说:“我结婚啦!” “跟谁?”柳蓉感觉自己还是有点没睡醒,脑子还晕着,问了这么一句很废话的问题。 “我男人呗,就是我们学校的那个,上回你见过。今天我们俩跑去领证了!” 柳蓉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胡蝶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小范围内传播啊,别给我告诉别人,我们这正打算私奔呢,我男朋友他们家里家庭环境不是很好,我爸妈不同意我们在一块,我是偷了家里的户口本去结婚的。” 柳蓉顿时觉得头大了两圈。 胡蝶又说:“可是呢,我们俩想了想,觉得就这么结婚也太儿戏了……” 我嘞个去,你居然还知道。 “……于是我们还是决定小范围地办个酒席,别人不多请,请几个朋友过来聚一聚就行了,到时候跟肃哥来哈,我给你发请帖。” 柳蓉:“……” 胡蝶:“哦,对了,别光人来啊,带着红包,我们俩要白手起家,现在太穷了,真的师父,你不是外人我不跟你说虚的,真是太穷了——红包越大越厚实越好啊!” 柳蓉:“……” 话说,青春都快要不懵懂了,中二病真的好了么? 第六十四章 关于婚姻 胡蝶的男……不,新鲜走马上任的老公,叫蔡鸿轩,职务是小学体育老师,属性为帅哥。 可见很多年过去了,胡蝶已经从当年的小二百五长成了如今的大二百五,依然改不了她见了帅哥就发花痴的毛病。 蔡帅哥也长在单亲家庭,老爸是个不着调的,一分钱抚养费也看不到,指望不上,妈在当年全国流行下岗的时候就下岗了,可惜在全国流行再就业的时候,她也没能再就业上。 母子两个一起住一个四十平米的旧公房,收入来源是蔡鸿轩的工资,和他老娘每个月拿的救济金——当然,众所周知,这个钱连个屁都买不起,家境稍微殷实一点的人家,每个月给小孩的零花钱都不止这个数,要用这玩意生活,实在需要一定的技术含量。 别说拿出几十万给儿子买房子付首付,就是拿出几千块钱买点家电给儿子添个宅,都要一咬牙一跺脚,勒紧裤腰带好几个月。 一句话总结,典型的城市贫民。 结婚那天,男方家属倒是来了,老太太挺乐呵。女方家属一个也没敢请,胡蝶这边的“娘家人”全都是一群拼拼凑凑的同学朋友,来观礼的人的礼单红包是柳蓉帮忙收起来记账的,司仪是常露韵临时客串的,摄像和服装是梁肃找了几个朋友帮忙操持的。 然而就这,还是好事多磨,也不知道是哪个损友出卖了他们,婚礼进行到一半,正好新郎新娘刚交换完戒指——据说交换的这对戒指乍看挺像铂金,其实是银的。 胡蝶的爸妈到底还是赶来了,胡蝶妈彪悍惯了,才不管什么亲戚朋友面子,当时就急了,随手抄起一个茶杯扔到了胡蝶脚底下,来了个“碎碎平安”,随即拿出当年当街骂小三的气魄,拎起一个啤酒瓶子,追得穿着礼服的新娘满场抱头鼠窜。 一片混乱。 常露韵趁机从台上溜下来,毫不客气地直接分走柳蓉盘子里放的一块八宝饭:“我歇会,说了半天废话,还老怕忘词,累死我了。” 柳蓉偏过头,瞥见梁肃唯恐天下不乱地指挥着他的小兄弟们,正要偷偷把这一幕人间喜剧拍下来,新郎和新郎的妈在后面急得跳脚,新娘的爸几次三番企图冲上去抱住新娘的妈,可惜也几次三番未果,反被反压制。 柳蓉只能坐在一个地方,帮不上忙,倒也落得在一边清净着看热闹。 “这不是胡闹么。”常露韵含含糊糊地说,“我看胡蝶她妈都快给气出脑梗塞了,偷户口本结婚,亏她干得出来。” 柳蓉瞥了她一眼,常露韵赶紧三口两口把嘴里的东西咽进去,摆摆手说:“你可别误会啊,今天这事不是我出卖的这小两口。” 这时,胡蝶妈终于被几个人合力制服了,胡蝶爸紧紧地扑上去搂住她的腰,一边一个小伙子帮着他抢下了她手上的凶器,蔡鸿轩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挡在胡蝶面前,连连劝着:“妈,妈您消消气,消消气……” “你大爷!”胡蝶妈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谁是你妈?这是哪个养汉的养出来的野种,四处乱认妈!”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难听,蔡鸿轩的妈也不干了,本来拉架的老太太蹭一下站起来,闲置多年的战斗力冒了头:“你说谁呢?你怎么说话呢?” “我说的就是你!你们母子两个不要脸的货,看上别人家有钱就拼命扒着!胡蝶……胡蝶!我告诉你,小□□,你嫁给这个小瘪三,以后你甭认我当你妈,我没你这种女儿,你一分钱也别想从我这弄走!” 这位伯母语不惊人死不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十年前就见识过的柳蓉等人充耳不闻。 “行啦!哎哟我说你行啦!”这是胡蝶爸——很多年前他好像就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行你妈个头!你这丧良心的操蛋男人,管你自己家的小贱货去,我们家的事你管不着!” “……”胡蝶爸不幸中枪。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胡蝶爸终于抹不开面子了,猛地松开胡蝶妈,指着胡蝶说:“好,我不管,我不管你,你打死她啊,打死她你自己给她偿命坐牢去,随便!你再闹,再闹!也不看看你那张老脸还在不在!” 他这一下子突如其来的翻身农奴大反抗,叫胡蝶妈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过了好半天,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好像她不是来参加婚礼,而是来嚎丧的。 “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常露韵忽然听见柳蓉说了这么一句话,她有些吃惊地回过头去,看见柳蓉远远地透过密集的看热闹的人群,盯着大哭大闹的胡蝶妈。 “我明白,是你肯定不会闹。”常露韵心想——你喜欢玩阴的。 柳蓉索然无味地吃了几口菜:“谁没了谁都能活,人这一辈子,能管好自己不错了。” 常露韵看了已经从摆弄摄影机、到实在过意不去上前拉架的梁肃一眼,突然笑着问:“怎么了,你自己有主了,心也定下来了,突然打算以后都相夫教子安稳度日了么?” 柳蓉抬起眼冲她笑了笑,把声音放得更轻:“怎么可能,野心一直都在。有些人看得了岁月静好,心境开阔,有些人看不了,看不了就要做点别的事,老想不开是为难自己……” 常露韵问:“什么别的事?” 柳蓉停顿了片刻,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吧,这辈子当人不容易,能做到什么地步就做到什么地步,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该付出什么代价就付出什么代价,只要你觉得值得,过后不后悔,就没问题……可是这样,没必要。” 她停顿了一下,也顺着常露韵的目光看了梁肃一眼:“合适就结伴过,不合适一拍两散,不然你心里再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你,有什么用?明面闹出来,是自己脸上难看,就算耍手段把他的心赢回来,以后呢?要一起过很多年乃至一辈子,什么样的弥天大谎,什么样的委曲求全能让你瞒他一辈子?他打心眼里不喜欢你这个人,一时被迷惑,过一段日子原形毕露了,还是过不下去的。” 当年她的腿刚刚离开她的时候,柳蓉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不能有尊严的活着,不如早点去死。 感情很重要,有时候可能比生命还要重要,可是没有这种尊严重要。 然而闹也于事无补,结婚证已经发了,胡蝶的身份已经在法律上从“单身姑娘”变成了“已婚妇女”,再要改,以后婚姻状况就要填“离异”了,假装没结过婚那是不可能的。 果然胡蝶妈说到做到,婚后就断绝了给胡蝶的一切经济支援,只有胡蝶她爸,看在亲生女儿的份上,时不常地来看看她,塞给她些零用钱。 可是胡蝶她爸现在也有一家子人,也有自己的媳妇和孩子,不可能总照顾她一个已经成年的女儿,不可能不顾及她那个小后妈的脸色整天拿钱给她。 胡蝶和蔡鸿轩的工资都不高,一个月两口子总收入四千块不到,租房子就两千五,还是个不怎么样的房子,为了节省,家具是直接从二手市场上拉来的,因为没经验,沙发第一天买回来的时候就有一大块凹进去了,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一坐就吓人一跳。 两口子谁也不会做顿人吃的饭,每天结伴出门吃小摊或者泡面——有钱的时候买碗装的,省得洗碗,没钱的时候才凑合一顿袋装的。 胡蝶的爱好是看电视剧、看明星八卦和买衣服臭美,蔡鸿轩的爱好是上网打游戏。于是当他们需要刷碗的时候,经常为了谁干活而闹别扭。 两个人都像是没断奶一样,也不是不会干家务,就是比着不干。非要等对方先“认输”,最后是蔡鸿轩他妈认输了,老太太活像个钟点工一样,平时找了个给学校学生食堂盛饭的活,周末就到儿子媳妇家里给收拾东西倒垃圾。 风花雪月实在太虚无缥缈,最后都折断在悲催的鸡毛蒜皮里。 就在柳蓉论文答辩的那一天,她在讲台上就觉得兜里的手机震个不停,等她答辩完离开教室,才发现胡蝶打来的十六个未接来电,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赶紧回拨。 胡蝶开门见山地跟她说:“师父,我又离婚啦!” 柳蓉眼前一黑,只想把电话挂了,让这货见鬼去,真他妈的是遇人不淑交友不慎。 第六十五章 我们的青春 “婚姻!我跟你们说,婚姻是什么?写书的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看一点错也没有,它不单是爱情的坟墓,还是自我的坟墓,走进了婚姻——哎我这正发表严肃演说呢,过一会给你们时间让你们自由讨论,现在都好好听着——走进了婚姻,这辈子就算是走到头了,从此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哎哟喂,你就暗无天日了。” 柳蓉觉着她唾沫横飞的一定很渴,于是倒了杯水给她放在桌子上。 “你们说哈,我今年二十郎当岁,正青春好年华,就跟那孙子这么过,我他妈图什么啊我?” “你半年前还说那孙子是你见过的第二聪明的人呢。”这是签证已经搞定,房子已经联系好,无事一身轻的常露韵。 “放屁,我没说。”胡蝶矢口否认。 “狗说的。”这是常露韵,柳蓉,梁雪,梁肃四个人异口同声。 艾国把削好的水果放在桌子上,看着他们直笑。 梁雪正修年休假,她晒黑了不少,在基层的确辛苦,也不大化妆了,气色却反而好了不少,还带回一个一说话就脸红,只会闷头干活的小男朋友艾国。 胡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非常不客气地叼起一块西瓜,一边吃一边说:“反正这日子不过了,我现在就开始过日子,成天惦记着家长里短,攒车攒房攒孩子,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不过了。” 梁肃清了清嗓子,诚恳地说:“我说胡蝶同志,当初可是你自己,非得要结婚,非得诈我们一堆彩礼,大老远地还劳动我们家小蓉子给你当会计,被你妈拿着啤酒瓶子追杀了半条街,那视频我都给你留着呢。” 胡蝶说:“那是我年少无知。” 梁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可问题是你现在不年少了,怎么还依然无知呢?” 艾国像个孝子贤孙似的,递上一块冰西瓜,梁雪怡然接过,抛出了这个本世纪难度最大的问题之一。 胡蝶被话卡住了,一群不管杀还不管埋,专门等着月黑风高夜里围观的损友们笑得各种欢乐,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胡蝶的沧桑上,真有那么点,“胡蝶一思考,大伙就发笑”的意思。 然后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挠门声。 此时已经是夜里了,一群人聊天聊得高兴了都没来得及散,这么一安静下来,才发现都快半夜了。 “我看看是谁去。”梁雪拿着啃了一半的西瓜站了起来,就在这时,胡蝶家里突然断电了,四下伸手不见五指,梁雪一不小心绊在了常露韵的脚上,百忙之中抓了沙发一把,差点五体投地。 梁雪一边说没事,一边让常露韵和艾国两个人一边一个地扶她起来,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常露韵感觉梁雪裸露的小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于是问:“你冷啊?” 梁雪还没说话,挠门的声音又起来了,咯吱咯吱的,常露韵就觉得梁雪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越来越厉害了,梁雪说:“我有点……慎得慌,这是什么动静?” 胡蝶说:“妈呀我害怕。” 梁肃趁机一把拉过柳蓉:“害怕不?” 柳蓉说:“你妹,手往哪放呢?” 常露韵:“行了,你们俩别打情骂俏的了,赶紧,有手电找手电,没手电找蜡烛,怎么神神鬼鬼的大半夜里。” “呸,什么神神鬼鬼的,我看是野狗吧?”梁雪说。 艾国自告奋勇地拿起沙发上放着的捶背小拳头,像拎着一把剑似的拎出去了,勇敢地说:“我去看看。” 胡蝶已经翻出了手电,赶紧制止:“哎哟别,那个是软的!打人都不疼!打鬼更不行啊!” 艾国小哥大无畏地说:“不要紧,我不怕。” 只见他凑近门口,在猫眼里往外看了看,什么都没看见,于是一手扭开门,一手就把捶背小拳头给挥出去了……打了个空。 梁肃拍拍他的肩膀,用手电光在门口扫了一下:“下面呢,下面呢。” 几个人凑上来,只见门口蹲着一大坨,醉醺醺地趴在地上,脑袋垂得低低的,爪子还在不依不饶地挠着门。梁肃蹲下来,拎起这个人的衣领,拿手电光照了照:“哟,这不是蔡哥么,怎么了这是?” 蔡鸿轩打了个酒嗝,醉眼朦胧地看了梁肃一眼,就要往人家身上扑:“老婆……老婆……” 梁肃蹲着往后蹦了一大步,小媳妇似的攥着自己的t恤领子:“嘿,干什么就动手动脚的?不跟你搅基啊,我还得给我老婆守身如玉呢。” “还贫!”梁雪指挥着艾国跟几个人一起,七手八脚地把蔡鸿轩——胡蝶前夫给弄了进来。 蔡鸿轩这会清醒了,终于认识人了,奔着胡蝶就扑过去了,踉踉跄跄地往她脚底下一跪,拽着她那裤腿就开始哇哇哭:“老婆,我错了……我真错了,都是我的错,你让我回来吧,你别不要我……” 胡蝶一脚踹开他,可惜没踹动,窝得脚还挺疼,呲牙咧嘴地说:“你给我哪来的哪去,我就不要你了!” 蔡鸿轩鼻涕一把泪一把:“老婆……” “谁是你老婆!滚蛋!咱俩离了!离了你懂么?” “老婆……” “离我远点,你现在的行为是半夜三更骚扰单身妇女,闹不好给你定一流氓罪,你信不信?” “我不是流氓,老婆我爱你,你别不要我,我求……求求你了……” “求我也不行!”胡蝶下一句突然带出了哭腔,“你早干什么去了?” “我错了!”蔡鸿轩也嗷嗷直嚎。 胡蝶说:“姓蔡的我告诉你,我没法跟你这种人过日子!你为什么不洗碗!为什么打游戏忘了给我浇花!为什么晚上睡觉不刷牙!为什么往沙发缝里塞没洗的内裤!” 被忽略已久的围观群众们表示压力山大。 蔡鸿轩哭得以头抢地,非常痛不欲生:“我以后一定洗,一定不忘了你交代的事,一定刷牙,一定不把内裤往沙发缝里塞……” “那你塞什么?” “我塞袜子……” “滚蛋!” “不……不不,我什么也不塞了,我再往里瞎塞东西我就自己钻进去。老婆,我真错了,我一定痛改前非,求求你了,你原谅我吧……”他想了想,情绪又上来了,咧着嘴大哭,“你不要我了我怎么过呀……啊?我天天想着这事,我觉得我都快没法活了你知道么?我离不开你……老婆……” 常露韵拉拉柳蓉的衣袖:“哎,他们是不是把咱给忘了?” 柳蓉当机立断:“我看咱还是走吧,趁他们还没开始上演限制级。” 一行五人蔫蔫地从门口遛走了,感觉这事很有戏。 就在这年夏天,常露韵踏上去美帝的飞机三天以后,胡蝶和蔡鸿轩又高调宣布复婚。 ……当然,过了不到一年,他们俩后来又离了,离了又复,复完又离,离了再复…… 反正结婚登记的那位一笑俩酒窝的女同志,后来一看见他们俩,顿时就撂出一张苦瓜脸,这是后话。 五年后,梁雪从基层调了回来,以一个经过训练能独挡一面的中层经理身份,原来的主观赵姐已经另谋高就了,再回到办公室里,发现一大半人都不认识了,认识的也都换了一副嘴脸。 梁肃教育她说,这就是人情万端。梁雪总觉得这个文艺小清新的范儿非常不适合他。 她正式把艾国带回了家里,把他介绍了自己那位哑巴爸爸,艾国是个好小伙子,勤快,善良,虽然不大会说。直到有一天,她加班回家,看见艾国细心地给她爸系上餐巾,用小盘子装了饭菜,老头手脚不便,他就一点一点耐心地喂他,像照顾孩子似的。 梁雪的眼睛就突然湿了,决定以后就跟着这个男人过了。 常露韵用了五年的时间拿了个博士学位,成功地变成了第三性别人。据她声称,自己那是受了老罪了,每天吃不好,睡不好,被白猴子导师奴役刁难,跟一帮傻大憨粗的美国人忙项目,找实习,四处磕磕碰碰,因为是外国人,还经常被歧视。 想回国都快想疯了,可是才毕业,没混出名堂来,不好意思回来见江东父老,只能开着她那辆二手的小破车,驰骋在美利坚西部地广人稀的大地上,每天都梦想着从人傻钱多的老美兜里弄来大把大把的票子,梦醒了擦擦口水,发现老美虽然人傻,但依然钱多着,她虽然人聪明,但依然穷困着,所以只能继续去玩命,去奋斗。 梁肃也终于在三年前辞职,开始了他的第三次创业,依然艰难,依然辛苦,然而毕竟坚持下来了,开始有了起色,三年的时间,他打出了自己的品牌,心也大了,马上到了而立之年,却已经在社会上沉浮了十多年,很有点老油条小精英的意思。 柳蓉她们的中介机构在本市围着各大高校,已经有了十几家店面,生意兴隆,周老师他们甚至瞄上了另外一个南方城市,打算来个贯彻南北,柳董就只能每天在两个城市之间跑来跑去,累得死狗一样,还得自我调侃——老娘虽然走不动了,但是我天天都在飞。 乃至于她二十七岁生日那一天居然是在机场过的——异常天气,飞机怕折翼,乘客只能滞留。 柳蓉无奈,只好找地方先住下,然后给梁肃打电话,告诉他别等自己了。 然而等到第二天,她已经做好了自己打车回去的准备的时候,却在机场看见了一脸憔悴,衣服皱皱巴巴的梁肃,他像个大型犬似的,背着手向她奔过来,周围很多人,他全部视而不见。 “我在机场等了一宿了。”他说,一脸iq停机的模样,“对,我接着你电话了,但是想了想,太激动,回去也睡不着,于是干脆等了。” 柳蓉低下头,看着蹲在自己不存在的膝盖下的梁肃:“你没事瞎激动什么?” “你看,我现在有钱了。”梁肃从身后拿出一张存折,塞进了柳蓉怀里。 “有事业了。”他又拿出一张当地的报纸,人物专访就是梁肃的头像。 “有房子。”他取出一张房产证明。 “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我。”梁肃傻笑起来,“家里我都布置好了,就差一个女主人。” 最后,他从身后拿出一束有些蔫了的花,和一个小盒子:“你看……这事行么?” 后记 首先,这事比较对不住大家,因为《流光》这个文吧,它写得确实是很不怎么样。 通篇看下来,它甚至不能说是一篇像样的小说,东一榔头西一杠子,形散神也散,满页青春蛋疼与无病呻吟——尽管写它的初衷,确实是把它定位成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小清新文,没想到用力过度,蛋疼得有点过头了,那也就算是释放我隐性说教癖的一种方式吧,真是难为诸位还有耐性看下来。 统共二十来万字,愣是从去年十月份一直写到现在,羊拉屎一样,小一年才算完。非常没效率,乃至于后来子舒兄跟温善人归隐了,再后来苏轻也从废柴拔高班毕业了,再再后来连无端和小离子相爱相杀也还有个把万字就到了头,只剩下这一篇还半死不活地悬在这里,想起一点写一点,写到哪是哪。 当中经历过我这一年最忙乱的时候,最琐碎的时候,以及最闲得长毛的时候,心情偶尔起伏。心情一好,就让小梁子表白成功,过了几天心情又不好了,于是又把小柳子腿写没了,实在是……随性得很有点过分。 不过无耻地说一句,其实生活也是这样,突然之间春风得意,感觉自己能一夜看尽长安花似的,谁知道哪天rp卡一欠费,一夜之间就都吹灯拔蜡了,没有的东西要苦苦求索,就连已经握在手里的都那么不稳当。 说不定哪天遇到一点什么意外,就什么都没了。 今年夏天,唧唧歪歪地背了六七十斤的行李,叫了个朋友一起去了趟西藏,回程票也没买,完全是玩到哪算哪,想出去玩就随地找个散团,玩累了就在拉萨休息逛街,就地找人拼桌吃饭。没钱了才再往回撤。经过林芝地区大片的原始森林的时候,突然有感于那里一天过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气候。 风云变幻,世事无常——几次三番下车时候被突如其来的雨水劫住,只能这样苦逼又文艺地总结。 有高僧喇嘛说,世间万物,没有什么是不变的,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真实的不是未来,也不是过去,而是当下。 而算来,年轻的时候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我们,其实能把握的,也不过是当下一点尺寸光阴,实在太弥足珍贵。 写了很多的东西,有些是真的,有些是编的。 有人问原型是什么,没有原型,整个故事里,有聪明的,不是大智大慧,有漂亮的,不是倾国倾城,大家都是普通人。 没有原型,因为我们每个人的青春就是这么过的。后面的路还很长,不过已经不是这篇文的主题了,我们从成长开始讲,讲到长大成人,虽然遗憾很多,bug遍地,不过磕磕绊绊下来,到今天,好歹也算功德圆满。 杂乱无章,不知所云,只是聊以纪念那些我们大多数人走过的,并不很张扬很辉煌、也并不很落寞很痛苦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