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剑客》 第1章 李伯庸 这个事,要从一次不大成功的相亲开始说起。 那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有点小凉风,算是秋高气爽。因为正好是工作日,大街上并人不多,户州城显出一种北方城市特有的说不出的辽阔。 可是世界如此美好,也依然会有人十分暴躁,李伯庸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性,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才能脱离这十万苦海。 看照片的时候,他觉着这位姑娘虽然说不出十分的貌美如花,也勉强算是眉目清秀了。在李伯庸看来,娶媳妇过日子又不是选美,说得过去就行,他自己就是一个凡人,弄个天仙回家供着,也挺有压力,再加上是老家的亲戚介绍的,根底也靠谱,于是抱着请亲戚吃饭的想法过来看看……结果就只能直面惨淡的人生了。 他瞧着姑娘那张粉厚得活像鲜肉月饼一样的面孔,担着怕她一颦一笑皆掉渣的心,颤颤巍巍地数了数那根根分明、活像苍蝇腿一样、仿佛要利箭冲天的眼睫毛,再把目光移动到了那巨硕无比的黑眼圈,大得乌漆抹黑瞧不见一点白眼仁的眼上,感觉自己总有那么点想拿袖子给她抹把脸的冲动。 “这孩子也姓李,跟你还是本家,一笔写不出俩李字嘛。”李伯庸木然地把视线拉到这位笑得花骨朵一样的中老年妇女身上——说话的这位是他老家的姨,是他爹妈派来折磨……不,拯救他的,老姨轻轻碰了一下那姑娘的胳膊肘,“跟大哥说,你叫什么?多大了。” 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抖了抖肩膀,做娇羞状,趴到老姨耳边“嘤嘤嘤”“嗡嗡嗡”一番,老姨的脸上就骨朵盛开了,伸手点了一下姑娘的脑门:“哟,还害羞哪!” 李伯庸亲眼看见他亲姨的手指上沾了一片惨白,忍了半天,终于忍住没把桌上的餐巾纸递过去。 老姨热络地说:“叫李嘉丽,今年二十二了,她爸是你老姨夫的工友,都是好人,你们年轻人可以多聊聊,互相了解一下。” 一片冷场—— 李伯庸为了不让老姨下不来台,只能抽筋一样地笑了一下:“是啊。” 老姨又调转枪口,转向这位非常具有土家族某种小吃特色的“掉渣”姑娘李嘉丽:“姨跟你说过,这是你伯庸大哥,一直在户州,将来也打算在这安家了,你伯庸大哥是个有本事的,也是老实人,都是老家的亲戚,不像外面个张三李四,有点臭钱就不知道怎么好的。” 姑娘又娇羞了,继续趴在老姨耳边嘀嘀咕咕,老姨就乐了:“是啊,我说么,我看着伯庸这孩子长大的,多好一个小伙子!” 李伯庸顿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当空砸了下来。 老姨继续说:“伯庸,你给小丽留个电话,妹妹在户州有什么事,也照应着点。” 李伯庸立刻给老姨夹菜倒茶,掏出名片双手递过去:“是是,必须的。”——上刀山下火海没说的,只要不让我跟她处对象…… 老姨还不肯善罢甘休:“我们伯庸啊,别的都好,就是干什么都一根筋,咱们老家穷,平民老百姓出身,也没什么背景,这么多年,都是这孩子一个人在外面玩命,事业是干出来了,终身大事就这么耽误了,都怪我们这些做长辈的……” 李伯庸赶紧干笑一声:“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心说您再尽心点,我就没活路了。 “但是呢——”老姨话锋一转,李伯庸听得整个人都差点一哆嗦,“但是男的么,大一点也没关系,男人三十一枝花,比女的大个五岁十岁的,都不算什么,你说是吧?大一点还不像毛头小子,他肯定会心疼人,会照顾人,要房有房,要车有车,你看看——还长得这么一表人才的……” 连一直埋头吃饭的老姨夫都看不下去了,伸手拉了她一把:“给人家介绍,半天孩子们一句话没说,就听你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了。” 老姨怒目圆睁:“你说什么?敢嫌我啰嗦?你胆肥了是吧?” 老姨夫立刻就怂了,埋头装死。 李伯庸默默地抹了一把冷汗——老婆这玩意究竟是谁发明的……真是太可怕了。 老姨哼了两声,对旁边的妹子说:“怎么不跟你哥说两句?” 妹子扭捏半天,终于羞羞答答地说:“哥你在户州有房子啊?多大的?” 李伯庸硬着头皮说:“小户型,也就一百平上下。” 妹子一听这数字,立刻不羞涩了,连她月饼一样的妆容都无法遮掩脸上的失望:“那户型也不大啊,张姨可说你特别事业有成。” 李伯庸心想老子一个单身汉,住那么大屋干什么,晚上睡觉又不能从这屋骨碌到那屋,但是也没辩解,他其实也生怕这姑娘看得上自己,就自己“嘿嘿”干笑了两声。 老姨赶紧打圆场:“这不是没成家呢么,成家肯定要换地方住,对吧伯庸?” 最后那四个字仿佛无形中带出了一股杀气,李伯庸和老姨夫同时一缩头,感觉背上冷汗都下来了。 “哦……”妹子想了想,觉着也有那么点道理,过了一会,又慢地问,“那哥你平时开啥车上班啊?是玛莎拉蒂还是宝马x5啊?” 李伯庸假装憨厚地笑了笑:“我技术不行,不大开车……” 这句话一出口,他感觉李嘉丽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已经透过那妈都认不住底色的眼妆,深深地表达了“鄙视”两个字,后面还要加一句——鄙视这种没事装有钱人的猥琐男,骗婚! 老姨看不过去了:“哎,那不是……” 旁边老姨夫已经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就在这时,李伯庸的电话响了,一看,是他的公关部主管赵轩打过来的,简直是救命电话!李伯庸赶紧接起来,心想别着急哥们儿,我回去就给你涨工资:“喂?” “老大是我,你在哪呢,下午那活动我都给你注册好了,媒体那边也联系了,你好歹过去露个面,叫人拍几张照片啊。” 李伯庸二话也不说:“好好,我知道了,马上就过去,你叫个人到顺风酒店这边接我一下,快点啊,这事不能迟到,好就这样,你尽快安排,挂了拜拜。” 那头赵轩拿着电话一脸莫名其妙,还以为自己要苦口婆心一番——这其实是一个商业作秀活动,按他的意思,在一个本地的义工组织网站上给李伯庸注册了一次,让他去参加一次公益活动,不用干什么活,找媒体写篇报道,再捐点钱拍个照,就完事了,表达一点社会责任感,省得老被人说是暴发户。 对这个事,李伯庸是比较不以为然的。 他是个小地方出身的孩子,从小没过过锦衣玉食的日子,拼老爸拼不过别人,拼学历也拼不过别人,不知道什么叫品味,这些年从小县城一点一点走出来,独自一个人到户州打拼,摆过小摊,倒卖过电话卡,最潦倒的时候和农民工一起住过私人集体宿舍,一块五一天。 他的小公司从一开始的不入流慢慢规范起来,利用近些年新浮现出来的“科技农业”“有机食品”的概念,从承包荒山开始,到现在建立起自己的食品供应公司,虽然一直被人说成是“种地出身的暴发户”,可李伯庸觉得,暴发户也没什么不好的。 说就说呗,反正也是事实。 可赵轩这小子就是不让他消停,本来李伯庸是打算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就去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牵手”还是“拉手”的义工组织活动的地方露个面,让记者拍两张照片回去,随便写点东西就行了——反正所谓“人物专访”都是明码标价的,给钱就能编。 结果遇到了这么一个……有特色的姑娘和能让小儿夜啼的老姨。 如坐针毡地熬到助理来,李伯庸赶紧撂下一句“你们慢慢吃,饭钱结过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好像他非常迫切地要去为社会和谐做出贡献似的。 赵轩给他注册的义工活动地点,是在本市一家儿童医院里。其实就是住院部有一个住院儿童活动中心,平时医生护士忙,没人开,就利用义工组织每礼拜招募两次志愿者,帮着维持活动中心秩序并看孩子。 记者心里也知道李老板是个什么觉悟的,早知道他也就是过去露个面,算是来过,谁也没料到他居然来的这么早。 李伯庸来到助理给他的集合地点的时候,发现只有两三个像是在校学生模样的小青年,还有一个带着鸭舌帽的领队。 小青年们在一边聊天,领队身上穿着一个志愿者的马甲,正在那里核对志愿者名单。 听说这些领队,都是在义工组织全职工作的人,而且在“义工”里干,特别是这种民间的义工组织,是没多少钱的,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比城市的最低工资标准高点有限。 世界上怎么还有人干这个?农民企业家李先生很不理解,他们没别的事好做了么? 领队看起来瘦瘦高高的,简简单单地竖着一条马尾,穿着一条略微有些发白的牛仔裤,虽然低着头,鸭舌帽遮着脸,但看那样年纪不会太大。 李伯庸一边像她走过去,一边心里想,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怎么不找个正经八百的工作呢?坐坐办公室,考考公务员不好么?要是不愿意工作,干脆找个人嫁了,在家相夫教子也不是不行,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全职当个“义工”,这是闲得蛋疼呢还是闲得蛋疼呢还是闲得蛋疼呢? “你好,”他说,“我注册了今天下午的活动。” 姑娘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伸出一只手来跟他握了握:“您好,我是今天的领队杨玄,希望您能度过一个有意义的下午。请问您注册的名字是……” “哦,我叫李伯庸。” “好的,您稍等。”杨玄领队从兜里掏出一根中性笔,在名单上核对,三秒钟以后,她表情有些微妙地看了李伯庸一眼,“嗯……您就是今天下午那个百兴有限公司的……” 李伯庸感觉这个时候自己只要微笑就好了,他总觉得自己从杨领队的脸上读出了一句话——我靠,这个打酱油的暴发户居然人五人六地来参加活动了! 第2章 杨玄 参加活动的人很快都到齐了,李伯庸混在人堆里,一身西装革履,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来的人不少,大部分是在校学生,有几个人热络地跟杨领队打招呼,看来应该是经常来做义工的,杨玄给每个人发了一张挂在脖子上的卡片。 李伯庸知道,这个狗牌一样的东西,就是他作秀时候的道具了。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热衷于这种不给钱的工作,李伯庸虽然不是愤青,也不仇恨社会,却也没啥觉悟,活了三十年,只从别人嘴里听说过所谓“回馈社会”的概念,压根没理解过。 在他看来,一件事如果需要有人专门去做、专门去为某些人服务,就说明这个行业里的从业人员还不够多,或者这个行业没有发展起来,没有什么是不能让市场解决的——比如医院的住院部儿童活动中心,为什么不多招一些小护士看着活动中心照顾小孩呢?不更专业么? 他们这个所谓的活动,顶多算是给医院节省预算,至于对“社会”能有什么好处,反正李伯庸是没看出来。 还有在地铁给刚到户州市的外地人指路的,指导怎么使用地铁自动售票机的——多两个地铁工人不就解决了么?敬老院,不能多雇几个护工么?如果没有这些“义工”的存在,说不定还能解决一些就业问题呢。 这一家儿童医院算是看小儿内科的权威,里面到处都是带着孩子的家长,还有一些是操着外地口音,专门带孩子来看病的,杨领队和义工队伍里几个常来的学生非常自然地过去帮他们指了路。 一边带着队伍往里走,杨玄一边简单地介绍起活动须知:“我们今天去的是住院部六楼的活动区,这边的小朋友病情都不是很严重,没有传染性的疾病,如果来参加周六的活动,开的是八楼的活动区,那里的小朋友很多是血液病患者,义工需要提前培训一下。大家需要注意打吊针的小朋友需要待在病房里,不能进活动区,不然他们玩起来不注意,碰歪了针头会有危险,可以由家长来借故事书和玩具,做好登记。活动区最好不要带食物进去,比较不卫生,还有请大家注意礼貌,不要主动去问关于他们什么病之类的话……” 杨玄对医院熟悉得就像自家后院一样,李伯庸偷偷问旁边一个带着眼镜的小青年:“你们经常来么?” “啊,对啊。”小青年点点头,“只要在网站上注册了,义工中心就会把可以注册的活动都用邮件提示出来,有民工小学的,自闭儿童中心的,湿地保护的,很多项目,有空就可以注册来参加,时间长了混个脸熟,他们这边还有一些实习可以介绍。” 李伯庸明白一点了——还是有好处的嘛。他指了指杨玄:“那领队总是这一个么?” 小青年说:“也不是,不同的项目有不同的领队负责,而且义工中心人员流动也挺大的,有些人是兼职的,有些全职的也只是在找工作、或者申请留学什么的空档期,一般能做几个月就算时间挺长的了。” 李伯庸想了想,觉得这个倒是可以理解。 大概是刚刚从调色盘那里解脱出来,他感觉看这种素面朝天的姑娘特别有亲切感——起码现在认识,一会她洗把脸,也能认出来。杨玄穿得很休闲,如果光看脸,白白净净的,显得挺年轻,看起来也有点像个大学生,但是李伯庸知道她肯定不是,社会上工作过些年的女人再年轻,和学生妹也总是不一样的。 她一路带着他们走进住院部,上电梯直达六楼,说话始终保持不紧不慢的速度,等他们到了活动中心门口的时候,她刚好说完自己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保持着笑容刷卡推开活动室的门:“现在请大家用五分钟的时间熟悉一下活动室的情况,一会我来安排具体的工作。” 做一个义工领队,其实也没什么技术含量,也就是找医院工作人员报备,然后安排人分头去通知病房里的小孩,维持秩序,陪着小孩一起玩之类。 可是尽管如此,通过李伯庸冷眼旁观,他还是感觉这个叫杨领队虽然存在感不高,但是特别有条理。 她会很自然地分配每个人去干什么,说话很有技巧和分寸,不会让人产生这个女的很盛气凌人的感觉,任何人有疑问,或者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第一时间找到她,叫她去解决。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上下,杨玄接了个电话,回头对李伯庸低声说:“记者到了,我提前和院方说过了,他们给安排了一个房间,可以给你们聊专访的事,那边我准备了一些您可能需要的东西,您用得到最好。” 李伯庸就跟着她从活动区里出来,下楼,拐了几个弯,就看见越好的媒体的人已经等在那了。屋里杨玄给放了一件志愿者马甲,上面还非常细心地分别贴了“手拉手”义工组织和百兴有限公司的标志,旁边是一个拍照用的大支票。 杨玄轻描淡写地说:“衣服是新的,如果不介意的话,您拍照的时候最好还是把西装换下来。” 临时起意、压根啥也没准备的李伯庸汗颜。 杨玄点点头:“你们慢聊,有什么事去六楼找我就行,宋记者有我的电话。活动一个小时后结束,需要拍照的话请注意时间。” 她说完,就带上门出去了,李伯庸突然感觉,这姑娘如果当个助理,一定很靠谱。 剩下的事他的公关主管已经给安排好了,大部分的采访稿其实都是出自百兴公司公关部助理之手,然后交给记者稍微改一改,加几张照片,就可以直接登出来了。 按理说,李伯庸酱油瓶子都满了,该完成任务圆满撤退了,可他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愣是在送走了记者之后又重新回到了活动室,继续跟小孩搭了一会积木——尽管他清楚地看见杨玄经过的时候非常诧异地挑了挑眉。 等到活动结束,小朋友们陆续离开,义工们开始收拾活动现场的时候,李伯庸才跟杨领队搭上话,他问:“杨领队是全职还是兼职?” 杨玄顿了顿,说:“全职。” “哦……”李伯庸忽然动了那么一点挖墙脚的想法,随后琢磨琢磨,越琢磨越觉得靠谱,就又问,“那这个做完了是打算换个工作,还是找学校念书呢?” 杨玄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大概暂时没有别的打算。” 李伯庸不死心地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我们公司其实正好有个总经理助理的位置,”其实就是我的助理,这句话他留在心里没说出口,“你看看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来应聘,我觉得你做事挺仔细的,应该比较合适。” 杨玄总算领悟了他的意思,笑了一下,双手接过他的名片,非常有礼貌地收起来,然后说:“谢谢您的好意,我会看一看的,合适的话再去试试。” 李伯庸乐呵呵地跟她告别,心里这才有了那么点“助人为乐”的感觉,别的不说,百兴开给员工的工资在户州市算是不错的了,起码比这种闹着玩似的“义工领队”像话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伯庸有了那么点土财主周济落地书生的快感。 他保持着愉快的心情回去了——直到一个礼拜后,等到人事的小孙过来递送总经理助理的简历的时候,李伯庸才笑不出来了。 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也没发现一个姓杨的,男的女的都没有。 什么情况?人事的给筛出去了? 李伯庸立刻给小孙打电话:“喂,孙立才,你们筛过简历么?什么……还没有?不可能……你再好好看看,有没有一个叫杨玄的人的简历?哦……行,行吧,如果看见了就直接传给我。没别的事了。” 他闷闷不乐地转着鼠标滚轮,把面前电子版的简历从头撸到尾,又从尾撸到头,心想,我这是被诳了?她其实就是客气客气? 见了一面,连电话号码都没要——这个当然不能要了,李伯庸认为自己是一个严肃正经的好人,跟一个才见了一面的女同志直接就要电话,这怎么好意思呢?他只是严肃正经地想雇个好员工,对人家又没有什么想法。 可是……总经理助理这个活又不重,说出去又体面,将来上升余地也很大,公司开的薪水也不抠门,再怎么也比那个近乎白干的义工强吧?李伯庸皱起眉来,觉得杨玄这个女同志有点缺心眼。 然而这么想了一会,他还是没有得到心理安慰,还是纠结——说不出的纠结。 人有时候不能太羞涩——即使是个大龄男青年。李伯庸这么想着,就打内线电话找到了他的公关主管赵轩:“咳……那什么,上回那个义工的事,他们办公室电话你还留着吧……嗯对,我有用,你替我联系一下那边,找个人……” 第3章 误会 杨玄杨领队每天的生活是这样的——早晨八点钟起床,好歹洗涮洗涮,二十分钟以后收拾整齐出门,在楼下的早点摊上吃点东西,坐两站地铁,九点钟到办公室,开始一天的工作。 她不用穿职业装,不用穿高跟鞋,办公室里甚至给大家一人准备了一双毛绒拖鞋,整个环境以舒适为主,养了很多植物,色彩分明,就像个巨大的集体宿舍一样。榨汁机里随时有鲜榨的果汁喝,他们还养了一只杂毛猫,起了个名叫闹闹,白天在办公室自行玩耍,下班以后就轮流带回家照顾。 墙上贴满了带着“手拉手”义工组织标志的志愿者照片,每个人都带着大大的笑容,让人看起来心情非常的好,笔记本电脑都是大家自带的,办公桌上贴了这个礼拜的活动时间表,旁边还摆着各种活动的小纪念品,或者义工聚会的时候做的一些小手工。 整个上午半天,就在发邮件,编写活动自己负责的活动日程以及大家互相说笑里过去,下午留一个值班的,其他人一起离开办公室,各自去带各自的项目。 下午四点半活动结束,解散志愿者们,然后回办公室,写好回顾,带上自己的行头,轮班拎走吉祥物闹闹,各回各家。 这样的工作,如果不是在户州这个大城市里月工资只有两千出头,还要求“中英文俱佳、不对小动物过敏”的话,恐怕是要给人挤破头的。 好在杨玄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以前有些家底,有个小房子住不用交房租,这些钱也勉强够用。 手拉手办公室总是在招人,因为很多人都把这里当成一个跳板,或者只是来做个实习。只有杨玄不是,谁也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问她的时候,她总有本事敷衍过去,或者不知不觉地拉偏话题。 其实她是真没什么打算,想把这个工作做下去的,只是大家都不肯相信她。 别人先是问,你这么个年轻人,正是干事业的年纪,就没有一点对自己未来的计划或者打算么? 哦,好吧,没有就没有,那就是又宅又娇气,胸无大志的小女生了,有男朋友么?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什么?你都快二十九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来来,大姐给你介绍一个,太替你着急了…… 时间长了,杨玄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大正常,好像思想和大家不在一个频道上似的。也唯有感叹,这是个容不下隐士的时代了。 然而这感叹还得暗暗地来,不能说太细,不然会有人介绍她去吉安寺当尼姑,据说要求是“研究生以上学历,专业不限,身高一米六以上,五官端正,善于沟通”,月薪八千,外出讲经还有差费补贴,结婚生子不限。 好吧……人生,总是因为有许多不同的风景,才丰富多彩。 可惜这对于打定了主意要把**型人生走到底、烂泥糊不上墙的杨玄姑娘来说,都是浮云。任你唾沫横飞,我自岿然不动,喂猫,上网,死宅,玩一样地上班,过着一种现代都市人难以想象的简单生活,这就是她飞机场一样的平胸里唯一的大志了。 这天她带队的项目是去民工小学支教,每周二下午雷打不动两点到四点半,义工们会给小孩们补习一个小时的功课,然后让他们自选是去学艺术还是去体育活动。杨玄带着一帮小孩在简陋的操场上疯跑了半天,回来一身汗,连闹闹在她裤腿下面嗅了嗅,都嫌弃地走开了。 就在她匆匆忙忙和大家打了个招呼,飞快地写好了例行公事一样的回顾报告,拎起张牙舞爪喵喵乱叫的闹闹准备回家时,办公室的周姐就叫住了她:“哎,小杨,等等。” 杨玄和闹闹一起抬头看着她。 周姐扶了扶眼镜,问:“你认识百兴公司……一个姓赵的人么?” 百兴公司? 杨玄想了想,觉得有点耳熟,但是又忘了在哪听过,于是摇摇头。周姐露出狐疑的表情:“哦……哦,是么?刚才有这么个人打电话到办公室找你,我说你出去了,他就要了你的联系方式,也许是推销什么东西的吧,不用理他就行了——对了,这个月是我们春季度志愿者聚会了,你带吧,一帮年轻人,去哪玩都行,回头把计划表和预算发到我邮箱里,多准备几个备用的,等总部批。” 杨玄一听就乐了,最爱干这事了,当即答应下来:“没问题。” 谁也没放在心上,各回各家了。 可是就在当天晚上,杨领队正为了洗澡这件事跟死猫闹闹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她拎住爪子勾着地毯宁死不从的闹闹的脖子,把它丢进卫生间,锁上门,在一声惨厉的猫叫背景中开了门。 只见门口站着个花店小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上的卡片,问:“请问,是杨……杨玄小姐么?” “啊,对。”杨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手上抱着的一大束花小哥。 “您的花,”小哥脸上带着专业红娘一样的笑容,“请您签收。” 杨玄愣了两秒钟:“送错了吧?我没买过花。” 小哥的笑容抽搐了一下:“杨小姐真逗,当然没人给自己买花了,这是一个李先生送给您的。” “什么李先生?”杨领队仍然找不着北中。 “那我就不知道了,您可以去……”小哥保持着职业化的笑容,然后在杨玄越来越迷茫的呆滞表情下齁不住了,一把把花塞进她怀里,“算了您还是直接在这签个字吧。” 闹闹有卫生间幽闭恐惧症,正在疯狂地挠着门,嘴里发出各种咆哮,杨玄签了字关上门,抱着这一大坨能挡住她视线的植物,花团锦簇地打了个喷嚏,慢吞吞地对那边喊了一声:“您老别着急啊,小的这就去伺候您沐浴更衣。” 闹闹:“喵嗷嗷嗷嗷嗷——” 杨玄把花丢在客厅的桌子上,好半天才从里面翻出一张带着香水味的卡片,上面非常骚包地写着:“致惊鸿一瞥的邂逅——李。” 杨玄愣了两秒钟,逐字逐句地把这一行连在一起就看不明白的中国字分析了一遭。 惊鸿一瞥?她想了一会,明白了——哦,那就是说不认识的意思嘛。 所以她漠然地把那张纸条塞进旁边的垃圾箱里,得出个结论:“这不是吃饱了撑得么——来啦,疯闹闹我跟你说,敢咬我毛巾,我就把你变成毛巾!” 这个事的真相,其实是这样的:李伯庸没交代明白,他那专门为老板分忧的好员工赵轩于是自行脑补了,他先以为叫“杨玄”的像是个男的,还当是跟老板有什么私人过节,结果打过去一问,哎呀我的妈耶,大新闻!是个单身姑娘! 赵主管脑子里飞快地跳出了一个等式:老板在打听一个单身姑娘=单身大龄男青年在打听一个单身女青年=单身大龄男青年对这个女青年非常有兴趣=单身大龄男青年——他老板李伯庸思春了! ……所以说这货还留他干什么?赶紧开除打出去算了,让他另谋出路,为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版头条做做贡献去多好。 于是误会了的赵主管就自作聪明地打听了杨玄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户口情况婚否给他老板呈上去了,还偷偷订了一束花,以老李的名义送到了杨玄家里。以至于两个礼拜以后东窗事发,李伯庸差点顿足捶胸——奸臣误我! 东窗……是在“手拉手”义工组织组织资深志愿者聚会春游的时候,事发的。 地点在户州世纪公园。 第4章 故人来 户州世纪公园算是本市一个有名的大植物园,整个公园就像个森林,游客可以租用公园的多人自行车,然后和几个朋友一起蹬着在里面乱窜。山上路边种的每一种植物前面都挂着小牌子,上面写着它的名称、习性和相关的小知识。 还有专门给游客们野餐的小亭子,给徒步旅行者散步的小石子路。 杨玄带着办公室的吉祥物闹闹,共同作为这次志愿者季度聚会的领队,欢快地宣布了行程——大家自由组队,每个小队发一张表格,上面写着一些植物的名字,每个小组要蹬着自行车,在两个小时之内把它们都找到,然后在后面的表里抄下牌子上的小知识,最后集合评比,发奖品,再合影留念,一起野餐。 杨玄其实交了好几个聚会计划,有一些是她真心想去的,有一些是随便写写交上去凑数的,谁知道不过周姐说总部最终定下的是这个最无聊的,因为最省钱。 作为一个死宅……她其实痛恨一切披着小清新皮的体力运动,杨玄看着一群小青年们欢天喜地地蹦上多人自行车,各自协调不良蹬着车歪歪扭扭地跑出去,站在原地磨着牙。 小青年们冲她招手:“杨领队,你也选一个组,一起来玩嘛!” 杨玄心想那不是要我老命么,表面上却还是笑容满面温柔和煦地说:“不了,世纪公园我都看过了,先去终点给大家准备午餐。” 一群小青年吹口哨,嚷嚷着“杨领队真是贤惠的好女人啊啊啊啊”随风远去。 杨玄站在原地叹了口气,默默擦掉一把辛酸泪,随手拎住玩命往薯片盒子里钻的闹闹的脖子,鄙视地对张牙舞爪的小毛团说:“薯片的薯又不是老鼠的鼠,文盲。” 闹闹狗刨状划拉着空气,尖叫:“喵嗷——”都被你看光了啊快放朕下来女流氓! 可惜女流氓丝毫没有领会精神,拎起闹闹陛下,一屁股坐上了常年空车的公园浏览车——是一个退休返聘的大爷在开,车速堪比蜗牛爬,一路放着欢快的《红星闪闪》,一般而言,正常人都把它当成……一个特色景点,不会亲自坐上去。 闹闹陛下感到很丢猫,蔫了,用爪子捂住了脸。 不时有三三两两散步的游客超过观光车,都围观似的回头看一眼这唯一的乘客,杨玄也不着急,伸了个懒腰,塞上耳机,在公园清新的空气里,拆开一包义工中心提供的薯片,嘎嘣嘎嘣地欢乐地啃起了垃圾食品。 一队穿着休闲装的人和观光车擦肩而过,突然,走在最前边的男人停下了脚步,猛地回过头去,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翘着二郎腿、一脸惬意地坐在车里的人:“……杨玄?” 当然,杨玄没听见,连闹闹陛下望着薯片闻得到吃不着,歇斯底里的抗议都被她隔绝在了耳机之外。 旁边人问:“怎么了,徐先生?” 男人置若罔闻,突然紧走几步追上了观光车,然后用力地拍了拍窗户,喊了一声:“杨玄!” 这回聋子也听见了,杨玄扯下耳机,转头一看,明显认出了来人,愣了一下:“你是徐……” 好像是时间太长,又好像是她已经太久没做过什么需要动脑子的事,“徐”字一出口,杨玄脑子里唯一的印象就是很久以前偷偷给他起的外号,叫“徐福记”,对方的真名到了嘴边,一时居然没想起来。 完了,尴尬了……杨玄想。 “徐暨,怎么不记得我了?太没良心了!”男人拉开观光车的车门,“下来说下来说。” “哦。”杨玄手忙脚乱地收她在观光车上摆出的摊子,把零食塞回包里,拎起猫,拖家带口地从车上钻了出来。 “你在户州么?”徐暨一叠声地问,“你到户州多长时间了?是临时落脚么,还是打算常住?” “我本来就是户州人。”过了一会,杨玄才说。 她过了三年与世无争的日子,好像睡了一觉醒来似的,梦里的死死活活都被世间拉了一条隔离网,哪怕故人站在眼前,也居然能一时想不出他的名字,特别……恍惚,这让她话音不自觉地顿了片刻,过了半天,才若无其事地接下去:“现在干脆就在这边找了个工作,将来老死了也落叶归根。” 徐暨立刻从兜里摸出名片:“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随时来找我,公司最近打算在户州建一个分部,你愿意的话……” 杨玄低头看了他手里的名片一眼,没接,却突然轻轻地笑了。 然后她摸了摸鼻子:“没什么,我就是想起……我们当年一起上课的时候,大家下课的消遣之一就是互换名片来着。” 徐暨也笑了,从善如流地收起了自己的名片,然后他说:“你别误会,我不是挖你现在工作的地方的墙脚。你最近在做什么?哦,我是听说户州有很多新兴行业,就说有机食品供应,就是个不错的投资方向。” 杨玄给闹闹顺了顺毛,问:“户州这些年因为政策倾斜,算是个新兴城市,怎么,你们打算来分一杯羹?” 徐暨一乐:“我说小师妹,你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什么叫分一杯羹?我们的存在是减少市场摩擦,给这个市场注入更多的活力……” 杨玄说:“然后让它过热起来,吹出一堆泡泡,捞一笔就跑,等若干年以后泡泡碎了,自然有人傻钱多的替你们担着。” 徐暨:“……” 过了一会,他点点头:“是这么回事——你呢?现在做什么?三年前你突然失踪,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哪个证券公司?还是风投?私募?” 杨玄顿了顿,支吾了一声:“转行了。” 徐暨“啊”了一声:“怎么,难道是转去做并购了?” 杨玄:“没有,其他的。” 徐暨想了半天,没想出这个“其他”是什么,最后只能往离谱里猜,问:“你不会……转实业了吧?” 杨玄为难地想了想……自己这算是实业么? “到底是什么?”徐暨心里突然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嗯……”杨玄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我在一家义工服务中心做领队,今天是春季志愿者聚会的日子,带着大家出来玩的。” 徐暨脚步突然顿住。 杨玄出于惯性,往前走了两步,这才停下来,抱着小猫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坦然而平静。 乍看起来,她和很多年前别无二致,可是这样走过几步端详,徐暨才发现她身上很多东西变了。她看起来平静极了,细长的手指按在小猫的脖子上,就好像一个坐在画里等待尘埃落下年华老去的人相,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期待,也没有什么特别起伏的情绪。 “你说什么?你去做……”徐暨像是有些不认识她了一样,看着两步以外的女人半晌,突然干笑了两声,“开玩笑的吧?” “没有,人总是会变的。”杨玄想了想,才说,“我只是突然不想干了。” 然后她对徐暨点点头:“你这大忙人大概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我还要去前面给我带的孩子们准备野餐的东西,不打扰了,你们忙。” “杨玄!”徐暨恨铁不成钢地叫住她,“兵家胜败是常事,我们就处的就是这个所有的事都起步的时代,你脑子里的那些东西都是书本上的,在一大堆假设下用模型推导的,是现在不可能实现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它不是理想化的,是可能实现的,那也是你我死后不知道多少年的事了,你为什么就想不通、走不出来呢?” 杨玄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横是有点缺心眼吧?” “你过来,跟我走,明天就把你那个什么……那个荒谬的工作给我辞了。” “老徐,”杨玄试图和他讲道理,“这个事吧,属于人各有志……” “我看不出你的志在哪,我只看出资源不合理配置。” 杨玄忧郁地望天,揪了揪闹闹的毛,心里想,我不就是个废柴么,算什么资源?占地方用体积都不够大。 徐暨简直见不得她这幅混吃等死的模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硬把她往外拖去。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冲了出来,一把拧过徐暨的肩膀,说时迟那时快,来人像双眉倒竖怒目圆睁,大吼一声:“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干什么?!” 第5章 癞蛤蟆 这位路见不平一声吼的爷,正是那传说中“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光棍”的传奇农民企业家,李伯庸先生。 说起来这是一个可耻的巧合,农民企业家先生被老姨和老姨夫一路穷追猛打,非要逼着他给他的本家李姑娘做出个评价,李先生考虑良久,本着凡事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光荣传统,终于勉为其难地说:“我这头老牛,牙口不好,啃不动人家那种嫩草啊。” 老姨资深红娘,业绩水平全优,眼见这事要黄,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趁着周末,一大早二话不说把李老板从温暖的被子里拎了出来,叫他粉末登场:“来,老姨给你报了个周末集体相亲会,好好打扮打扮,让那群姑娘们都看看咱家伯庸,她们都太没眼光了,你看那街头一个个歪瓜裂枣的都娶着媳妇了,怎么我们伯庸就没有点小桃花呢……” 李伯庸:“……” 他就这样被老姨推到了世纪公园,一大群姑娘小伙子们面前接客……咳,不,相亲了。 李伯庸很忧郁,虽然提起他的名字,大家脑海里都会浮现一个平头傻样,皮肤黝黑抱着西瓜傻笑的形象,但他老人家起码看起来还是挺一表人才的,没什么高学历,不是正经八百的精英出身,也不算文盲阶级了,蹲厕所大号的时候也会在旁边放几本书,借排毒养颜之机充实一下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总觉得,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找个女的随便凑合呢? 喜欢他的女人不少,当中漂亮的也不少,就算不看在李帅哥的份上,也要看在人民币的份上,可是李先生总是觉得,一旦他下定决心相处一个试试,就会发现她们和他的思维模式不在一个频道里。 这种苦痛,有一部分来自于他的金牌公关赵轩。 赵轩结婚很早,娶了个姑娘是个大美妞,不过这美妞没什么文化,穿得活像天仙,要哪有哪,性格却活像土匪,当着街敢跳脚骂娘,满嘴脏话不带重样的,一天到晚生存目标就是花钱,花钱,再花钱。 终于……赵轩在“有了几个小钱”之后,变坏了。 李先生目睹了他手下的“变坏”过程,目睹了他和公司里一个新毕业的研究生小妞勾搭上,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程中,几次三番隐晦得提醒他闹得不要太过火。 可惜还是过火了,最后东窗事发,两口子闹到了法院里,原配哭得那叫一个壶口大瀑布,连大禹都治不了这一汪洪水,在犹如大喇叭广播一样的嚎哭中当街问候了赵轩祖宗十八辈,那一天风度翩翩的赵总管真是颜面尽失,斯文扫地。 李伯庸觉得,这个事在他年轻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每当他一边心情复杂地想给自己找个老婆,一边又回想起那个赵前妻当街飘移过来的高跟鞋的时候,就会有种难以形容的复杂心理,在胸中升起。 然后每到此时,赵主管就会被迫加班…… 更让李伯庸心惊胆战的是,后来赵轩和那个小姑娘以刚离婚就找第二春的速度光速结婚了,可是事到如今,两年还没过,姓赵的那小子……他好像又要开始寻觅下一朵即将插在他这坨牛粪上的鲜花了,用那人渣的话说——红玫瑰已经变成了蚊子血,爱情啊……它已经枯萎! 这就是现代都市人的生活,随着人们脚步匆忙起来的,是越来越浮躁的心,每一天,都有很多寻欢客逡巡在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蒸发一千句甜言蜜语,然后制造很多第三者,第四者……第n者,第m者,同时产生很多怨妇,很多挫男。 这一切都让李伯庸感觉很迷茫,和他那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父母从小言传身教教给他的东西:“做人要本分”格格不入。有时候李伯庸感觉别人说他土是有道理的,尽管他用了十年的时间,终于在这个繁忙的城市里找到了立足之地,尽管他现在有钱了,也有了社会地位,可他身体或者灵魂的某一部分,还留在离户州市三百多公里以外的小村子里,从未离开过。 他一大早迷迷糊糊地被他老姨指挥司机送到了户州世纪公园,别上了自己的名牌,在主办方的指挥下加入一个又一个傻乎乎的游戏,和每个坐在他面前的姑娘聊天……一个人只有五分钟。 李伯庸只觉得眼花缭乱,上一个还没记清楚长什么样呢,就又换人了。 这是找媳妇么?李伯庸揉着太阳穴头疼地想——就算首长检阅大军,也没有这么走马灯吧? 于是他中途找了个机会,偷偷溜走了,一头钻进了世纪公园美丽的林子里,感受大自然和泥土的气息去了。 然后……就阴差阳错地撞见了一个衣冠禽兽的男人正生拖硬拽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打算拖走的一幕。 李伯庸顿时惊诧了,没想到户州市的治安居然已经差到了这种地步。 就在他一声怒吼、一脚把徐暨踹趴下之后,就见衣冠禽兽一样的小子一脸愤怒加茫然地看着他,李伯庸误会了他眼神的意义,还以为那是龌龊之人见到英雄人物的自然反应,于是乐呵呵地心想,哼哼,小样,被我吓着了吧? 他还回头对杨玄说:“你别怕,对付这种流氓就不能软,我在这,你放心!” 杨玄:“……” 那个……发生了什么事? 闹闹陛下感觉人类这种东西的智商,它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于是忧愁地低下头,拼命嗅着杨玄的手指,企图从上面找到一点刚刚她吃过的黄瓜味薯片。 李伯庸心想,这姑娘真可怜,都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嗯……她怎么有点眼熟? “哎,这不是杨领队么?”李伯庸眨眨眼。 杨玄干笑了一声:“啊……啊,对,是我……那个,您能先……高抬贵脚,让我朋友先直立行走么?” 李伯庸:“……” 人生……总是有很多意外发生的。 十分钟以后,杨玄打了个电话,叫了一个同事来撑场子,然后扶着一脸菜色的徐暨,打算去最近的医院看看。李伯庸讷讷地摸了摸鼻子,跟在后面点头哈腰地说:“那什么,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徐暨火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冲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地踹我一脚啊?” “是是,我不对。”李伯庸赶紧说,“您那医药费都记我账上,我来付。” 徐暨连白眼都翻不出来了,本来就常年亚健康的文弱书生,自然经不起健壮的李先生那一脚,他语气不耐烦地问杨玄:“这神经病谁啊?” 杨玄顿了顿:“嗯……我带过的一个义工。”……吧?大概? 李伯庸立刻上道地自我介绍说:“哦,上个月百兴公司跟手拉手义工中心联合搞活动,我就是那个李伯庸。” 杨玄一愣,百兴公司的……“李”?于是随口问:“你就是往我家送花的那个?” 李伯庸愣了一下,心想花?什么花? 然后他猛地想起赵轩送到他那里的那一份……详尽得诡异的资料,上面除了标注了人家单身之外,居然还在角落里写了“目测三维”的一小串参考数据,以他们十年在一起合作的铁杆交情,李伯庸用脚趾头就判断出这事是谁干的。 徐暨立刻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鄙视不言而喻,瞎子都知道他那是在说——癞□□想吃天鹅肉。 什么? 李伯庸立刻炸毛了,可是看见徐暨一瘸一拐冷汗直下的模样,又觉着自己挺对不起人家,于是忍住了。 三个人一时沉默,李伯庸跟在他们身后,哼哼唧唧地想,老子送花怎么了?怎么了?老子横看竖看也比你个让人一脚就能踹趴下的小白脸强!看什么看,嫉妒啊? 徐暨懒得理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于是忍着疼痛转向杨玄:“我说的话你往心里去一点,师兄会害你么?” 杨玄:“防火防盗防师兄。” 徐暨:“……” 他感觉自己快被这两个货气成蛤蟆了。 第6章 天下一坛 李伯庸知道自己捅了篓子,一路装孙子到了医院,跟着徐暨又检查外伤又拍片子,得出个结论——没事。就是腿上青了一块,脚踝稍微有点肿,睡一觉就好了。 李伯庸偷眼看着徐暨“嘿哟哈哟”的那个模样,心里不屑地想,老子小时候爬树,被我爹一嗓子吼下来摔断腿,也没敢掉一滴马尿,世界上怎么还有骨头这么脆的男人,他居然还好意思当着女人的面穷柔弱。 可是怎么样呢?忍着吧。 李伯庸一边拉开自己的车门,一边表现得很好客的样子说:“听徐先生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今天是我不对,要不我做东,请二位吃顿饭吧?全当是……” “赔礼道歉”四个字还没说出来,李先生就看见司机一脸不淡定的表情,然后他听见后座上传来一种……诡异的声音。 杨玄立刻上前一步,一把拎起在他车后座上磨爪的闹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它平时在家里不这样的,也没见过它乱挠东西。” 闹闹扭过头,小脖子细细的一截,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李伯庸。 李先生赶紧干笑一声:“啊哈哈,没关系,没事,我百十来斤的一个人,还能跟二两重的小猫一般见识么?” 闹闹细细地叫了一声:“咪呜——” 舔了舔爪子。 杨玄犹豫了一下:“好像给你挠坏了一点,要不然我按原价赔你……” “那绝对不能够啊!”李伯庸为了表示自己很大度,还在闹闹的小脑袋瓜上摸了一把,“你想啊,要不是我把徐先生踹坏了,咱们也不能去医院,咱不去医院,也就不能把猫扔在车上嘛——猫么,就是爱挠东西,以前老家我奶奶养的那只缺德的玩意,还往我鞋里扔死耗子呢。瞧这小杂毛多乖,瞅着就亲切,给大爷喵一个。” 闹闹:“喵。”还蹭了蹭他的手掌心——心说,没听说过兔死狐悲那啥死猫悲么,拿真皮垫屁股的暴发户,不挠你挠谁?受死吧人类!喵卡卡卡卡—— 徐暨虽然仍然一瘸一拐地让杨玄扶着他,却已经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尤其在知道李伯庸他就是那个被看好的供应有机食品的土老板的时候,非常客气地说:“不好让李先生再破费了,本来也是误会一场,我那时候口气也不好,得罪了。” 李伯庸虽然颇为看不上他的白软属性,可是他这人就容易人来疯,混社会多年,俨然已经是个油子一样的自来熟,顺口接了一句:“不打不相识嘛,说起来大家也都是缘分——我前两天还打算把杨领队挖到我们公司来着呢。” 徐暨脸色颇不自然地扭曲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给暴发户打工也比干连工资都不开的什么领队强啊——显然这位思想觉悟也不高,以为“义工=不给钱的工”。 然而下一刻,徐暨就在心里唾弃了自己这种思维方式,心想老子的小师妹,就算堕落了几年,也不能去种大葱啊捡鸡蛋啊! 于是他颇为客气地笑了笑,别有深意地说:“是啊……杨玄,其实有时候给自己放个假,调整一下生活状态,试试别的活法,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时间长了,人还是要活回正轨上来。” 杨玄明显不在状态,大概还在纠结被闹闹挠了几爪子的车座,一听见被点名,也不知道别人说了什么,就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表示受教。 “别的地方不好说,”徐暨顿了顿,“但是师兄那里随时欢迎你过去。” 杨玄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师兄,我真的从良了。” 这话听得李伯庸一激灵,回头看了徐暨一眼,有些疑虑地问:“徐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 徐暨赶紧做疏忽抱歉状,从怀里摸出一张名片递过去:“看我,都忘了,李先生,这是我的名片,大家既然认识了就是朋友,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可以随时联系。” 李伯庸接过来一看:“鸿经证券……” 他恍然大悟:“哦——原来徐先生是搞证券的,失敬失敬。” 徐暨做谦虚状:“哪里哪里。” 李伯庸大大咧咧地说:“这个我还是有点了解的,我老姨这些年有了点闲钱,前一阵子也学别人去开了个户,天天念叨着涨涨涨的,你们就是跟她一样炒股票的么。” 杨玄低下头做文静状,偷偷乐了——师兄的脸都青了。 李伯庸看了杨玄一眼,感觉什么证券的听起来的确不像什么正经营生,怪不得这姑娘宁可去给人做白工也不干了呢。 他总觉得股票这东西不靠谱,涨涨跌跌每个准信,在李伯庸心目中,炒股……它不就和赌马一样么,撞大运,赶上涨了就赚,赶上跌了就赔。 有点猜大猜小的意思。 当然,后面的话他为了顾及徐先生的面子,好心眼地没有说出来。 好在徐暨涵养不错,没跟他一般计较,脸色青了片刻,就勉强恢复回来,温文尔雅地说:“对,其实差不多,基本就是这样,勉强混口饭吃。” 三个人一时无语,李伯庸酒桌上常客,自然知道怎么打破僵局,于是转向杨玄:“杨领队,我上回跟你提的那个总经理助理的职位,现在人还没定下来呢,说真的,你再考虑考虑,你要是决定要,这职位可以内定给你。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做事细心周到,人又踏实的不多了。” 杨玄沉默了片刻:“哦……谢谢李总,其实我回去思考过了,还是觉得不大适合我的性格。” “嗯,怎么说?” “我老在家里,自己上网看片什么的,时间长了就不大爱说话,”杨玄眼珠往旁边转了转,“嗯……可能性格天生也比较内向,不大愿意和好多人打交道,助理这个工作,起码要求要和别人有良好的沟通能力吧,我觉得我可能不大行。” 徐暨和闹闹同时把脸扭向窗外,心想编,接着编。 李伯庸皱皱眉,然后他反应过来:“不会啊,我看你带队的时候挺合群的,还挺会分配任务,一帮小孩还都那么爱听你的。” 杨玄立刻接口说:“是啊,可我就是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要接触社会,所以才出来先从义工做起,想等我锻炼一段时间,再去找个正经工作碰碰运气。” 李伯庸听出她这是借口了,不在意地笑了笑,不再劝——人家连薪水都不问,明显就是没什么兴趣,不愿意来,找借口也算照顾自己的面子,再说就自讨没趣了。 可是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还觉得非常可惜,想着想着,竟然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李伯庸把杨玄和徐暨带到了户州一个非常有名的大酒店里,酒店的名字就特别霸气,起了个名叫“天下一坛”——据说做佛跳墙特别出名,这是李伯庸一个老朋友开的,当年成立的时候,他也是参股人之一,算是小半个东家。 里面那叫一个金碧辉煌,老板品位不高,恨不得把人民币当墙纸用,唯恐别人不知道这是富人吃饭的地方。 酒店经理亲自出来迎接他们的大股东之一,殷勤地把三个人让进雅间,端茶倒水。 李伯庸其实是很仗义的,唯恐这两个“也没个正经营生”的穷朋友不自在,连菜单都没让别人上,直接走到后面交代服务员菜式,这才回到包房里,到门口,正好听见杨玄和徐暨在说话。 徐暨说:“我来户州考察,过些日子就回深圳,最近联合了几个私募还有一家基金,打算做一只股票,我牵的头,你过来,坐庄这事就交给你,我能做主,算是欢迎你回来。” 闹闹站在杨玄腿上,两条前腿扒在桌子上,杨玄不想惯出它上桌子的毛病,于是把它的脑袋按了下去,顿了一下,才说:“谢谢师兄好意,但是……” “不想来是吧?”徐暨苦笑一声,“你怎么那么轴呢!我可跟你说,最近有谣言,说国家可能在考虑批准融券融资和金融期货的事——其实也不算谣言,金融市场发展下去,这都是迟早的事,估摸着也就是这四五年的光景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杨玄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 “这意味着我们国家的金融市场越来越活跃了,里面的机制、规则会越来越完善,总有一天,我们会有规范的、成熟的对待资本的市场机制和政策,到那时候,我们国家的金融市场会高度开放,人民币将不再被管制,会像美元一样有离岸市场,我们可以像美国人一样,把人民币也像美元似的,发得全世界都是……” “啊,对,你羡慕这个,到时候我们也可以像美国人一样无耻地四处借钱花,然后借着贬值欠债不还。”杨玄打断他说。 徐暨懒得理她:“这只是一种发展趋向,你愿意我们的金融市场永远紧锁国门么——将来这里面会有更多能玩的东西,也会有更多机遇,更多的资本。” 杨玄勾起手指,转了转茶杯上的把,突然用一种异常平淡的语气尖锐地说:“我用不着那么多的资本。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 徐暨一皱眉:“你别学蒋鹤生说话!老惦记一个死人,你有没有点出息!我跟你说过,胜败乃兵家常事……” 杨玄突然摇摇头笑了,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嗯,这茶还不错,我看够得上二百块钱一壶了,今天托师兄断腿的福。” “杨玄!” “是啊,我也觉得那小子挺死得其所的,”她轻描淡写地说,把一缕清汤挂面一样毫无雕琢的头发塞到耳后,“起码黄泉路上还有个国债期货陪着他一起呢,说不定过些年,他们俩还能一起投个胎。” 第7章 宴席 李伯庸听了一会,感觉这两个人说的都是人话,可是组合到一起,却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觉得很费解。 他开始意识到,这个姓徐的人说的“炒股”,跟他老姨干的并不是一种事,起码他从老姨嘴里只听说“红的是涨,绿的是跌,红了就赚钱,绿了就赔钱”,没听说过还有谁“坐庄”。 他想,股票不是只能买和卖么?什么叫“做”一支股票? 李伯庸想象不出来,于是隐约明白了点。 这就好比同样是玩电脑,上“学计算机专业”的人和开电脑扫雷空当接龙的人,做的其实是不一样的事,同样是炒股,专门在什么证券里工作的人,和每天对着电视关心红还是绿的老姨,做的也是不一样的事。 服务员已经开始准备上菜了,正端着盘子走过来,一看李老板站在门外不进去,顿时立正了,眨巴着眼看看他,又看看雅间的门,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出来了。 李伯庸冲她摆摆手,示意她进去,然后自己拐到旁边,给他的财物主管房宵打了个电话,让他找两个拿得出手的,火速过来陪桌。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是丢人了,不过心里也没当回事。 丢人怎么样呢? 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有本事说自己什么都明白呢?说错一回,全当是长见识了,下回就明白了。 当年他刚刚独自一人来户州城打拼的时候,连抽水马桶都没见过,第一次知道城里人居然坐着上厕所。从那时候开始,“不明白”“没见过”和“丢人”这三个词就时时萦绕在他的生活里,总有人笑话他是土老帽。 不过李伯庸大概天生有这个本事,从来也不往心里去——土老帽就土老帽,乡巴佬就乡巴佬,谁也不是生而知之,见识这玩意,浇水撒土都长不出来,非要慢慢看,慢慢经历才行。只不过有的人会投胎,知道得早一点,有的人上辈子没把阎王小鬼贿赂好,知道得晚一点嘛。 他一进门,杨玄就停止了刚才的话题,李伯庸大大咧咧地指挥着服务员上菜,殷勤地让这个让那个。 可惜杨玄完全顾不上提筷子,因为传说中的“松鼠桂鱼”一上桌,闹闹就疯了,蹦到椅子上,玩命地用爪子挠桌布,不把那盘子东西抓挠到自己面前誓不罢休似的。杨玄在它爪子上敲了一下,闹闹立刻呲牙示威,眼看又一场人猫大战即将打响…… 忽然,它面前伸过一根筷子,李伯庸夹了一大块鱼肉在它鼻子前凑了凑,闹闹立刻原地起跳,跟着那块鱼肉往前一扑,扑到了地上,肉块也掉了下来,它得逞地瞄了一声,无视服务员绿油油的脸,低头享受大餐去了。 “给它吃呗,怪可怜的。”李伯庸“嘿嘿”一笑,这个囧囧有神的暴发户居然一笑俩酒窝,看起来特别纯良,杨玄不知道为什么,对他印象好了一点——看着傻乎乎的,比较容易让人心情愉快。 过了没多大一会功夫,房宵就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过来了。三个人一只猫不大像话,连酒席都凑不满,又来了三个,气氛就立刻热络了起来。 尤其是房宵带着的这姑娘,叫穆晓兰,是他助理,二十多岁,打扮得挺像那么回事,往那一坐,敬这个让那个,一刻不带消停,简直是专门练出来地技能,一会就把气氛炒热了。 李伯庸冷眼旁观,发现杨玄跟她还真是挺强烈的对比。这位姓杨的姑娘基本素面朝天,一条牛仔裤一件随便挽起袖子的衬衫,坐穆晓兰旁边,看起来就像是个来蹭饭的大学生。别人不问她,她就不会主动开口,但是开口就不露怯,一旦需要她反应,她会反应得很得体,而且非常会避重就轻。 那种游刃有余、漫不经心的气场,以及敷衍又不叫人感觉到的本事——李伯庸突然有种错觉,好像那坐着的不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姑娘,是个传说中高上高下,来去无踪的隐士高人似的。 他走了下神,就听见穆晓兰跟个八哥鸟似的,在一边脆生生地问:“这个是姐姐还是妹妹啊?” 杨玄笑了笑:“姐姐吧。” “哎呀不可能,一看你就是刚毕业的那种小姑娘,”穆晓兰叽叽喳喳地说,“不化妆皮肤也好,唉,我们这种天天玩命加班,被电脑辐射熏陶的就不行了,没几年就一张老橘皮脸。” 房宵挑挑眉:“你听听,这叫什么话?那意思你老板我,和旁边坐着的这位你老板的老板,是一直在压榨你的青春美丽年华的地主老财啊?” 穆晓兰捂着嘴笑起来,一脸天真烂漫:“呸,看见漂亮姐姐太激动了,一不留神说错话了——我自罚三杯,漂亮姐姐陪一杯吧?” 杨玄二话也没有,不显得扭捏,然而也不显得很豪放,只是随手拿起旁边的酒瓶子,倒了一杯满的,端起来在穆晓兰的杯子上碰了一下,杯口略微低于对方。 李伯庸突然觉得……这个穆晓兰平时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怎么突然看起来有点上不得台面呢?哗众取宠得都有点二百五了。 一帮子都是生意人,很容易聊起市面上那点事,然而毕竟萍水相逢,交浅不大可能言深,聊得都是大面上的——什么国家又调了准备金啦,财政政策往哪倾斜了,未来什么玩意才是未来占领市场的啦。 房宵说:“对了,徐哥在深圳那边,平时跟香港来往也挺密切吧?前两天吧,我一个哥们儿,早年跑到那边去给资本主义打工了,这阵子正撺掇我出钱买一个什么债券,还说内地好多大银行、大机构都持有了,您正好在这,给参谋参谋。” 徐暨问:“什么债券?” “据说是三五年到期,按时给利息,听着跟长期存款差不多,就是利息比银行给的高。”房宵笑了笑,“不过我总觉得没多大意思,那不跟存钱或者买国库券差不多么,有那个钱其实不如去买点黄金或者股票,还比较刺激一点。” “哦。”徐暨想了想,明白了,“你说最近发的那个迷你债券吧?” 杨玄眼睛盯着桌面,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被吸引了过去,徐暨笑眯眯地瞥了她一眼:“这个现在在香港很火,据说马上要在新加坡跟台湾也发行,有很多银行代售点,我们也持有了一部分。你如果有闲钱,可以作为一项投资,不过我不建议你买太多,毕竟离得比较远,有些情况你可能也不大了解,投资还是应该考虑风险,谨慎抉择。” “对对。”李伯庸插话,“电视里天天说,股市风险难测,投资者谨慎抉择。” 杨玄憋了半天,终于感觉憋不住了,忍不住问了一声:“迷你债券是……谁发的债?” 徐暨叹了口气:“你都不看新闻是不是?” 杨玄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徐暨就又叹了口气,继续恨铁不成钢:“我都不知道你整天要干什么。” 杨玄于是又点点头,表示受教。 “是雷曼兄弟发的。”徐暨说,看着杨玄皱了皱眉,解释说,“其实也不算债券,严格来说,应该算是个信贷掉期……” “cds?”杨玄顿了一下,“抵押是什么?” “cdo。”徐暨说,“应该还有一些票据,问题不大,风险都不高。” “他们误导投资者这玩意是固定收益证券?”杨玄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让她的五官显得异常灵动起来。 “不算刻意误导。”徐暨摆摆手,“理论上是有风险,不过对于零散投资者来说,其实差别不大,你很难给每个人都解释清楚cds和债券的差别,再说不都是按时收利息,到期连本带息么?” “哈。”杨玄尖锐地笑了一声,用眼角扫了徐暨一眼,碍于有别人在场,没说什么。 房宵的目光在两个人中间转了一圈,问:“怎么?杨小姐觉得有问题?” “没别的问题,但是我建议你不要买。”杨玄低下头,闹闹吃饱喝足,正在无耻地蹭她的裤脚求抱抱。 杨玄抱起它,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徐暨只得接过话音说:“对,它虽然名字叫债券,其实是一种金融衍生品,一般来说,风险会高一些——不过既然是雷曼兄弟发的,只要他们不倒台,投资者的钱还是有保障的。” 那个年代,国内金融市场方兴未艾,而国内的大企业普遍由国家控股,就算出了问题,也有国家作为后盾,国人推己及人,普遍会有种“大户靠谱”的心态。 作为一个财务出身,雷曼兄弟的大名房宵还是听过的,于是听徐暨这么一说,也觉得很有道理,虽然他不大理解为什么“金融衍生品”的风险就会高一点,但是明白什么叫“这个公司不倒台,投资者的钱就是有保障的”。 穆晓兰见气氛不大对,立刻又插科打诨起来,酒意三分上头,就天下皆兄弟了,李伯庸给徐暨塞了名片,拍着他的肩膀叫徐哥——相逢一杯泯恩仇了。 等到散场的时候,几个人都喝得痛快了,有点醉意,徐暨连腿伤都忘了,活蹦乱跳地自己站了起来——除了杨玄。 李伯庸无意中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依然像来时那样,素白着一张脸,怀里抱着猫,站在离他们两三步远的地方,就像个事不关己的看客,喝下去的酒好和吃下去的菜都好像入了她的口就自己蒸发了,没有留下一点烟火痕迹。 送走了客人,房宵不能开车,李伯庸就让他搭了自己的顺风车,没了别人,房宵这才解开领口的扣子放了放一身热气,坐在被闹闹挠了两爪子的后座上:“老大,你从哪捡到的这俩人啊?” “嗯?” “你知道,那个徐暨是什么人么?” 作者有话要说:  融券融资,其实通俗解释,就是借钱借证券,前者更容易理解,后者就像是大家从金融课堂上学的所谓“short asset”,借证券卖,而后购回还的意思。 国债期货,是指和国债挂钩的期货合约——我国在九十年代的时候曾经试发行过,后来因为一场事故而撤销了国债期货。 cds就是credit default ss的简写,翻译一般是信贷违约掉期(?)好像是这个……定义上一般说的是”permit holders of corporate bonds to buy insurance against default"一般是和某种信贷挂钩的金融衍生品,风险很高。通俗地说,假如你买了一种东西a,然后你知道它未来有可能会不值钱,会损失很多,然后你会买另外一种东西b来和它对冲——就是a值钱的时候b不值钱,b值钱的时候a不值钱,cds就是干这个用的,但是这里买了迷你债券的投资者,木有买a,只买了b,所以要承受很大的风险 cdo:(coteralized debt obligations) a cdo creates a new payoff based on a pool of assets:ordinary corporate bonds, loans, mes or other asset.意思是本身也是一篮子风险资产挂钩的金融衍生品。 第8章 地下狗仔队 “是资本圈子里的这个。”房宵冲着李伯庸比了比拇指。 李伯庸来了兴致,心想洋鬼子说得果然有道理哈,上帝关上一扇窗准得再打开一扇门,看那姓徐的又软又衰又好拍的样,还有点门道。李老板按自己的理解,想了想,问:“你那意思他是大牛?牛到什么程度?有多少钱?” 房宵一喝酒就话多,扶了扶衣冠禽兽一样的无框眼镜:“你这个想法就不对了,这年头,牛有很多种方式,有的人牛,是因为他钱多地多财产多,有的人牛,是因为他能操纵的财产多,或者人路广,钱对于这种人来说,根本和普通人的理解方式不一样,不是用来花的,那是用来玩的,这么说您懂不懂?” 李伯庸当然没有他看起来的那么二,不然也不可能从一个一穷二白的傻小子混成如此这般的人模狗样,他沉默了一会,问:“徐暨是哪种?” “第二种。”房宵说,“我告诉你说老大,他随便打两个电话,一两天能调来的资金,买下咱们咱们公司这样的小鱼小虾两三个,一点问题都没有。今天这客是请对了,老大您这一脚,算是踹金蛋上了。” 李伯庸哈哈一笑:“看来回去我不能洗脚了,赶明你们在公司里画一房子,上面写几个阿拉伯数字,我就闭着眼往上跳,你们就按我跳的那字买彩票去,中了五百万当我给大家发年终奖得了。” 他一笑而过,并没有什么见到大人物的惶惶不安,一来在李伯庸看来,实业和金融这玩意还是有一定差别的,二来……别人有本事,是别人的,跟他实在也没什么关系。 虽然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可是也要看这“朋友”是哪路的,交朋友要交能力范围之的。要么大家志同道合的,深交起来不论老幼贫富,要么是面上你来我往的,今天我有事找你,明天你有事找我,哪怕是酒肉朋友,也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 人家有天大的本事,压根跟自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巴巴地凑上去,那不叫交朋友,那叫有求于人。 扯着脸犯贱,没这个必要。 晚饭一旦上了酒席,就没点了,杨玄和徐暨离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徐师兄拦了一辆出租车,对杨玄说:“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杨玄看着他摇摇欲坠的小身板以及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腿,摇了摇头:“行了,你自己走吧,不然你送我回家,一会我还得再把你送回酒店。” 徐暨:“……” 他揉了揉眉心,眼角露出了一点细微的纹路,然而在他脸上却并不显得老,反而有种奇异的沧桑魅力:“别防贼似的防着我,就你那点姿色,站街的想上厕所都不好意思拉你替班,怕你砸人家牌子。” 杨玄一笑,并不介意:“是啊,我长得忒安全,兜里更安全,唯一不大安全的是身怀美猫一只,怕它被路边野猫帮看上拉回去做压寨小白脸——不过师兄放心,我虽然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已久,但是对付几只野猫还是不在话下的。” 夜里小凉风一吹,徐暨有点上头,感觉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疼,终于没力气再和这个女怪物纠缠了:“少废话,上车,送你一程能怎么的?” 杨玄指了指旁边那栋大楼说:“我家就住那,你别折腾了,早点回去洗洗睡吧,以后我们有空再聊。” 徐暨没醉实,神智尚且比较清楚,他借着灯光抬头看了一眼杨玄手指的民居——这地方离市中心不远,旁边有个小公园,四通八达的地铁站和公交车站,交通便利,附近还有大超市——如果周围再有个户州本地的重点学校,简直就是黄金地段中的黄金地段。 不能和别墅豪宅比,在公寓似的民居里,算是不错的了。 徐暨沉默了一会:“你住这?” “前些年本来在别的区给父母买了套房子,结果他们俩嫌市里噪音太大,不安静,就搬到郊区了,房子空着没用,我就给卖了,反正我一个人住,就在这换了个小户型的——这边去哪都方便。”杨玄顿了顿,“我觉得现在挺好,是心不操,挺滋润的。” “人没多大,先入定了。”徐暨从兜里摸出一张名片,想了想,把上半部分金光闪闪牛掰哄哄的地方撕了,留下下面的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然后掏出笔来,在后面写了一行小字,塞给杨玄,“这个不算名片,你留着,有事言语一声,师兄走了,自己注意安全。” 杨玄低下头,看见他写在电话号码背面的,是一个代码和股票的名字,想了想,还是鬼使神差地塞进了裤兜里,自己步行回家。 回到家,她把闹闹放在地上,让它自行玩耍,想起洗衣机有点接触不良,于是自己挽起袖子把零件拆了下来,从床底下拖出她一个人都搬不动的工具箱,从里面找了个锡焊,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接触不良,于是使用野蛮的地毯式方法,挨个焊了一边,再重新装上——居然好了。 她打开电视,把声音开了很大,听着里面哇啦哇啦的偶像剧,让屋子有了点声气,又收拾起屋子来。 她一遍拖地,一遍扫了一眼专心致志地趴在沙发扶手上看电视的闹闹,自言自语地说:“反正你也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将来万一我离职了,干脆把你打包一起带走算了。” 闹闹的尾巴左摇右晃,没理她。 反正小动物就是这样,纯种的备受追捧,宠物店里那些猫狗的一个个像是比人金贵似的,动辄几千几万,还有人争相饲养,买回家当祖宗伺候,可同样是猫,这种杂毛的就没人买了,不但没人买,白给都不要——城市里大街小巷充斥着各种无家可归的野猫,有些是被抛弃的,有些是被抛弃的那些生出来的野二代。 ……比如闹闹,传说就是猫妈妈不知怎么的不见了,它还是只小奶猫的时候被办公室的一个实习的小帅哥捡回来的。 杨玄在它头上摸了一把:“反正也没人爱要你,跟我过得了。” 里出外进的有这么个会喘气的活物,显得家里还挺热闹。 闹闹被打扰了看电视的兴致,不满意地冲她挥了挥爪子。 等到杨玄把整个屋子都擦过一遍,终于发现自己没活干了,于是果断决定洗澡睡觉。等她躺到床上,假装安稳睡眠五分钟以后,才再也假装不下去了,诈尸一样地从床上坐起来,披上件衣服,打开了自己的电脑,又从换下的衣服里掏出了徐暨给的小纸条。 我就看一眼,杨玄对自己说,我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琢磨,就是……好奇,看一眼。 隔天穆晓兰到了公司,就看见公关部那边的办公室里,一个衣冠禽兽一样的男人冒出个头来,对她招招手。 穆晓兰立刻眼珠往旁边一扫,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冲进了赵轩的办公室。 “听说……”赵轩干咳一声,“你昨天跟老板出门接客了?” 穆晓兰娇羞状:“哎哟赵妈妈,咱能假装矜持点么?” 赵轩正襟危坐做矜持状:“嗯哼,少跟我贫嘴,老实交代,昨天怎么回事?” 穆晓兰伶牙俐齿惯了,立刻条分缕析地把李伯庸干的缺心眼事都说了一遍,末了总结:“你猜怎么着,那妹子就是你前两天打听的那个,哎哟喂怎么那么巧!” 赵轩托着下巴皱眉思索了一下:“不可能那么巧吧……我怎么觉得,这里面有点人为因素?” 穆晓兰万分赞成,竖着耳朵准备聆听他的高论,分析他家老板是怎么居心不良,处心积虑……闹出这么一场笑话一样的“巧合”来的。 结果等了半天,赵妈妈只是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有、妖、气。” 然后他飞快地换上一张猥琐的面孔:“怎么样?真人看着漂亮不?多高多高体重多重?三围我估计得准么?什么学校毕业的?做过什么工作?有不良记录么?有男朋友有暧昧对象么?” 穆晓兰深吸一口气:“没问出来。” 赵轩一拍大腿,指着她恨铁不成钢地说:“让房宵换助理!立刻马上现在!” “不过呢……”穆晓兰眼珠转了转,“好看不好看我说了不算,老板说了才算数,而且我觉得吧……这事有门。” 赵轩眼睛刷一下亮了,瞳孔里冒出两把名叫八卦的小火苗,对穆晓兰勾勾手指:“借一步说话。” 第9章 百兴 人和猫一样,是不能以某一个单独的标准,来判定他或她是好是坏的,每个人都是一支缺胳膊短腿的木桶,总有那么一条木板长得让人仰望,也总有那么一条木板短得让人连鄙视都要弯腰。 比如赵轩,他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呢?这不好说。 首先,他对朋友非常够意思,这年头不插朋友两刀的人已经是道德水平偏上的了,更不用提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赵轩就是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 这货从小就仗着自己长得帅,把人渣作为自己成长的终极目标,念大学的时候,学校宿舍不够用,就把一部分成人学院的也给安排到他们本科生寝室里了,李伯庸就是那时候成了赵轩的室友。 本来俩人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一开始互相看着都不大顺眼,可是交集不大,也就彼此相敬如冰,客客气气见面点头。直到有一次赵轩在外面惹事,被人揍得像个一榔头敲破了皮的烂西瓜,正好让出来打工值夜班的李伯庸拎死狗似地给捡了回去,才一来二去地和这个傻头傻脑土了吧唧、该精明的时候却又异常精明的小子变熟了起来。 李伯庸刚开始创业的时候,没有人看好他,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成人教育是混日子的,掏钱就能上——虽然比尔盖茨也没上完大学,但是人家好歹考上过大学。 当时很多人认为:一个没什么文化又没什么背景,连世面也没见过多少的乡下穷小子,创什么业?支个摊子卖煎饼么? 当然——那时候,这群自诩为文化人的蠢货们,早已经忘记了“革命工作不分贵贱”的先辈教导,不知道只要选对了地方,卖煎饼也是能发家致富奔小康的。 只有赵轩,听说以后就义无反顾地帮着他,后来甚至辞了家里已经给安排好的一份待遇不错又稳定的工作,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地跑前跑后,那时候两个年轻人就像是两只欢乐又苦逼的跳蚤,蹦跶在户州城寒冷的冬天,一分钱掰成八瓣花,又当老板又当小兵,渐渐有了今天的百兴。 从这个角度来说,穆晓兰认为,赵轩是个光荣事迹说出来能让人潸然泪下的好男人。 其次,赵轩还很有钱,很会说话,非常善于经营人脉和关系网,户州所有的媒体他都认识能说得上话的人,逢年过节庞大的礼单名单,他连查不用查,全都印在脑子里。大客户或者重要合作伙伴里面,谁家里有什么事,谁结婚了,谁遇到麻烦了,赵公关主管比人家父母都清楚。 从这个角度来说,穆晓兰还认为,赵轩是个绣花但不枕头,才貌双全的好男人。 可是呢?他还是个人渣。 在赵轩的办公室里,从两个人交接完了“老板私事”这个公事之后,赵轩暧昧地按住了她的手开始,穆晓兰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如果一个人,他的每一任老婆都是小三出身,那不用犹豫了,他一定是个贱人,大贱人。 可是这个贱人虽然不顶头,但好歹也算她惹不起的上司。 穆晓兰尽管心里很咬牙切齿,仍然表面淡定地把手抽了出来,若无其事地说:“行了,赵主管,你别激动,平静一下,这事交给我就行了。” 赵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收回了自己的咸猪手,双手交叠地放在身前:“你这样的姑娘,给房宵那个不解风情的账房先生当助理,可惜了。不然跟伯庸说一声,换过来给我当助理,也能发挥你的专长,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去死吧你这个王八蛋!穆晓兰一边心里这样想着,一边笑得甜蜜蜜地说:“不了,跟着房头做财务挺好的,轻松不用费心,公关太辛苦了,我总觉得不大适合女孩子。” 赵轩挑挑眉,非常大方地说:“好啊,全凭你自己乐意,什么时候想来,我随时欢迎。” 穆晓兰点点头,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出门的一瞬间,甜蜜的笑容就不见了。穆晓兰就这样顶着一脸的阴沉,杀气腾腾地踩着十二厘米的高跟鞋回到了办公室,连想和她打招呼的同事都给吓得缩了回去。 居然敢把主意打到老娘头上——穆晓兰春花一般灿烂的外壳下,那颗蠢蠢欲动的悍妇心里咬牙切齿地蹦出这样一句话——早晚有一天让你尝尝什么叫断子绝孙脚。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有不能抗拒的诱惑,比如美女之于赵轩,比如资本圈之于杨玄。 她盯着一只股票的历史数据看了半宿,第二天早晨起晚,差点迟到,匆匆忙忙地换衣服洗涮,从冰箱里拎出应急的饼干充早饭,叼在嘴里以火箭一样的速度飞奔了出去,刚到电梯口,才突然发现自己忘了什么,又急急忙忙地奔回去。 打开家门,就看见闹闹站在门口,不满地抬头看着她……一只爪子拖着一只被撒了泡尿的平底白色小皮鞋。 杨玄和它对视了两秒钟,终于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出离愤怒了,一把拎起闹闹的后脖子,完全忘了昨天晚上自己说过啥,在闹闹的挣扎里咬牙切齿地想:退货!必须退货!要把这个玩意打入办公室十八层冷宫,永世不再临幸! 死猫!我要跟你战斗到底! 闹闹愤怒地说:喵嗷嗷嗷嗷!是你先把我忘在家里的女人!真不可理喻,不就尿了一泡童子尿么,还辟邪呢喵! ……多年后有一款游戏叫愤怒地小鸟,非常可惜,如果他们出的游戏叫“愤怒的小猫”,一定会更受欢迎。 好在办公室并不会有人在意她的迟到,义工活动主要在下午,需要伏案工作的事情很少,基本能在半个小时之内搞定,其他时间可以在办公室自由上网,或者做自己的事。 阳光从窗外打进来,暖烘烘的,晒得人不想动,杨玄干脆关了电脑,趴在桌子上补一觉,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见过徐暨的关系,她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一个风度翩翩的儒雅男人手里夹着一根烟,带着一点笑容满不在乎地回过头来,带着一点不屑一顾对她说:“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 八年前——她才刚刚从大学里出来,正青春年少,比同一届的同学可能还要小上一两岁,看见大千世界处处精彩,不知道天高地厚,蒋鹤生大概就是她的人生榜样之一。 他有能力,有手腕,有钱。 九十年代是一个世界变化得让人眼花缭乱的时代,柏林墙倒了,苏联也倒了,无数人开始或被逼无奈、或摩拳擦掌地下海,国人的价值观开始慢慢改变——虽然比起若干年后依然相对淳朴,但成功至上金钱至上的思潮已经初见了苗头。 蒋鹤生就是这么一个成功得叫人眼红,有钱得叫人眼绿的男人,对于杨玄来说,这是她离开学校之后的第一个人生导师,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带着当时还是黄毛小柴禾妞的她走进了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 名车、名酒、名牌。 原来还有人会花万八千地买块小手表,在交易所里随手塞给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当礼物,原来有人开的车……即使丰田本田也傻傻分不清楚的人,也能一眼看出它的与众不同。 原来世界上真有一夜暴富和有一夜赤贫。 1995年二月二十三号,谁也不会忘了那一天,就是那天的事,让她下定了决心暂时辞职离开,去申请硕士课程……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在旁边响起来,杨玄一激灵,猛地清醒过来,抬起头,看见旁边的小赵拿起电话,说了两句就迟疑了:“……不好意思,这事我做不了主,要和总部请示……好的好的,谢谢您,下午您方便么?方便的话我打电话回复您。” 杨玄揉揉眼睛:“怎么了?” 小赵放下电话:“哎——你说这不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么,上次给咱们捐款作秀的那个土大款,记得不?” 杨玄想了一会,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李伯庸,于是点点头。 “就是那公司,刚才那边又有个姓赵的来电话,说百兴要出钱资助我们一个项目,但是有个条件,要求我们的义工领队都穿印着他们公司宣传标志的队服,特别是那个和儿童医院有关的项目。” 杨玄顿时想起上次作秀的时候,她扫过一眼的那个百兴在报纸上登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李伯庸专访,好像提到他们公司最近刚打算出一个儿童食品系列,看来他们这是打算用手拉手义工的平台做广告。 手拉手在全市最大的儿童医院做义工,本身会给患儿和患儿家属一种他们是医疗工作人员的错觉,百兴食品也会被他们潜意识里认为是医院推荐的。 杨玄撇撇嘴,这个土大款可一点也不傻。 第10章 短暂平静 “你觉得怎么样?”赵轩的电话其实是在李伯庸办公室里打的,之后放下电话,双手撑在桌子上,吊郎当地看着他,“食品安全这些年查得挺严,又向来和社会责任感挂钩,这个义工平台虽然平台端口是开放的,但是来参加的人一般素质都比较高,所以在户州这边口碑也不错……” “如果儿童食品这部分做的可以的话,我们可以考虑扩大半成品或者食物加工的生产。打开这个市场,或许就能创造我们自己的食品加工产业链,百兴就能脱离原材料供应的定位,就没有什么地理局限性了。” 一个声音□□来,李伯庸的左手边坐着一个女人,三十来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落,高高地挽起来,带着副眼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表情严肃的原因,嘴角略微有些向下撇,看起来不那么好惹。 这是市场部地负责人高洁——实乃百兴第一灭绝师太也。 赵轩被打断了话音,也不生气,耸耸肩,对她做了个请地手势:“好吧,这是市场部的事。” 高洁目光凌厉地在他身上扫了一眼,继续转向李伯庸说:“但是从原材料供应商突然变成半个竞争对手,我怕以前部分客户会有疑虑。” 李伯庸想了想:“这个你不用担心,叫市场部尽管去做吧,目前我们只是试水,先从乳制品和蔬菜汁着手,暂时不涉足固体食品,客户那边要是有什么想法,叫赵轩去沟通一下就可以。” 高洁点点头,收起文本夹站起来:“这一季度的工作目标和上一季度的反馈都给你打印好放桌子上了,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她一走,赵轩就没形没款地往旁边一靠,对着高洁的背影说:“啧啧啧啧,灭绝一出,谁与争锋啊。” 李伯庸正翻开高洁给他放在桌子上的计划表,抬头看了赵轩一眼:“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跟你说啊伯庸,找媳妇可不能找这样的,跟他妈铁面无私包青天似的,把她照片往门口一贴,那绝对就是一门神,放家里还得给她专门设一香案,每天晨昏定省烧香磕头。” 李伯庸说:“赵轩你那张臭嘴积点德行不行?” 赵轩睁着一双微泛桃花的狗眼做无辜状,李伯庸低下头看了两眼市场部的计划安排,扫了没两行,觉得不对,又抬头问赵轩:“你怎么还不走?” 赵轩:“嘿嘿……” 李伯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你干啥?” 赵猫头鹰说:“老大呀,嗯……听说吧……唉,这事怎么提起呢?听说吧……那个手拉手,有个领队妹子,挺有点意思。” 李伯庸:“你有事能不能好好说,那么猥琐呢。” 赵轩往门口看了一眼,发现门关得严严的,于是凑过去,压低了声音说:“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放屁。”李伯庸两秒钟以后才义正言辞地说,“我是正经人,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哦!”赵轩恍然大悟状,“嗯嗯,正经人。” 李伯庸翻了个白眼:“谁都跟你似的!” 赵轩意味深长地赔笑:“是是,不跟我似的,不跟我似的。” “还坐这干嘛?”李伯庸瞪他,“赶紧回去干活去!” 赵轩看着别处点了点头,尊臀却没动地方,过了一会,他又贱兮兮地凑过来问:“那……老大,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公司订一个项目,算是员工培训的一部分,就叫‘社会责任感’,要求每个礼拜有员工轮班参加一次我们投资的项目,你看怎么样?” 李伯庸犹豫了一下:“炒作太明显了吧?” “那有什么?”赵轩一笑,“炒房的炒股的炒绯闻的,这年头谁不炒?” “也行,这事你管,你看着办,提交个计划周五讨论,也可以先试行看效果。”李伯庸知道赵轩办事还是靠谱的,于是点了头,然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你说这买卖股票,为什么叫炒呢?” 赵轩挑挑眉,想起从穆晓兰那听了一耳朵的八卦,于是敷衍了这个话题,说:“那谁知道,不就是追涨杀跌,大家伙一拥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捡价高的买,价低地抛呗——哎对了老大,我听说那妹子来路不简单?” 李伯庸心想怎么又扯到人家身上了,于是怒视赵轩。 赵轩忙摆手:“别别,你也光棍好多年了,做兄弟的关心一下嘛,回头我让穆晓兰给你打听打听,看着顺眼,就要勇敢地付诸行动,别琢磨这琢磨那的,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知道你这么多年为啥一直没对象么?就因为你被电影电视剧误导,总觉得会有那么个女的从你面前擦肩而过,你就立刻傻了,然后觉得今生今世非她不可。” 李伯庸:“我……” 他想争辩两句,然后觉得跟赵轩争辩这个实在没意思,这人自诩情圣,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还老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教育这个教育那个,实在太可耻了。 赵轩继续说:“你要的那种不是人,是仙女。女的也是人,懂不懂?再好看的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也得吃喝拉撒打嗝放屁。哪来那么多看一眼被雷劈啊?差不多就得了,不行大家一拍两散,咱再换呗,又不是不让离婚。” 李伯庸:“……” 他想这么多年那些女的究竟是怎么看上赵轩这货的呢?是瞎了呢还是瞎了呢还是瞎了呢? 赵轩就这样被踢出了老总办公室,拎走的时候还被李伯庸恶狠狠地警告:“对了,房宵托我告诉你,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让你别老整天骚扰他助理。” 骚扰?赵轩把乱了一丝的头发整理好,对对面走过来的小姑娘露出一个春光灿烂的笑容,把人家脸笑红了才得意洋洋地走过——别着急啊,总有一天会你情我愿的,这个新时代的乐观青年盲目地自恋着。 李伯庸坐回办公桌,看见桌子上放的手拉手义工纪念章——每天项目结束后,义工们都会得到这么个章作为纪念,是纸做的,但是每个项目的款式都不一样,底下有义工的名字和活动时间,以及领队亲手写的一两句感谢的话。 杨玄的字很好看,说不上端正,但是有种特别的潇洒,下笔略重,有点像是男人的笔迹。 李伯庸盯着那一行“送人玫瑰,手留余香”看了一会,色厉内荏地说:“欣赏!老子只是正常的欣赏!”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百兴上下都开始紧张的准备着新产品的上市。 李伯庸一直知道,往嘴里吃的东西是一种特殊的商品,别的东西坏了出了问题,可以退货,可以赔钱,可以和客户私下了结,唯独两样不行,一个是食品,一个是药。 往嘴里放的东西,一旦出过一次问题,对百兴的形象打击是致命的——即使是已经做大做强,占到市场垄断地位的公司,消费者不买账,还是可以被轻易击垮,何况他们这种才刚刚稳定下来,有一点规模,正在发展的百兴。 连老姨也看出了他的忙碌,不再弄一堆妖魔鬼怪来打击他的人生观,专心地从事起她的麻将大业和炒股大业……尽管仍然是一直被套。 半个月以后,徐暨要离开户州城,打电话给杨玄。 穆晓兰作为第一批主动参加义工的尝试者,却慢慢地和杨玄熟悉了起来。 赵轩联系投资的项目正好都是杨玄在带,她每次的领队都是这位。这个姑娘虽然有点小市侩,有的时候毛病不少,但总归是个真性情的人,而且嘴甜起来很会说话,没多长时间,就和杨玄熟悉了起来,她就站在一边带着替老板侦查敌情的重任,竖着耳朵听着那头说话。 徐暨说:“师兄今天就走了,有什么想法没有?” 杨玄顿了顿,客气地说:“嗯……我送送你么?” 徐暨嗤笑一声:“装什么?我都到机场了——你确定不和我去深圳?” 杨玄没吭声。 过了一会,徐暨叹了口气:“你是没遇到事,今天我把话放在这,这个年代不同以往了,等你遇到事,你就知道有钱和有人的重要性了。” 杨玄低笑一声:“放心,我不惹事。” “事总会来惹你的。”徐暨说,“好自为之,电话留给你了,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给师兄。” 杨玄顿了顿,应了一声,片刻后,说:“最后给你个忠告,把持有的迷你债券抛了吧,听我一句。” 徐暨有点吃惊,过了一会,他问:“有什么依据么?” “这里面涉及信息不对称和道德风险的问题,”杨玄说,“cdo为抵押物的掉期,评级不论,你知道贷款人是谁么?知道这么巨额的债款来源是哪里么?别的不说,首先我认为风险回报率不足以弥补投资人承担的风险,而且我听说很多地方是不允许向公众发行这种东西的,它不但由银行代售给普通市民,还有意误导投资者这是一种固定收益的普通债券,你不觉得很不靠谱么?你相信他不会有道德风险么?我反正不信。” 徐暨顿了顿,好像在考虑她的话,过了一会,才说:“我会考虑,登机时间到了,再联系。” 杨玄知道,违规操作这种事,徐暨做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并不把她这种学院派出身的所谓“道德风险”放在心上,可是对她给出的意见,还是会仔细掂量一下。 怎么还管闲事呢——她自嘲地笑了笑,放下电话,就看见旁边穆晓兰眨巴着一双猫似的眼睛看着她。 穆晓兰说:“姐,问你个事,你别嫌我事多。” “什么事?” “这个姓徐的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姑娘在问,本文设定时间在02年到03年上下,迷你债券的风波其实现在还没有完全过去,昨天粗去交电话费,路过一家恒生银行,门口还有人贴得要讨回公道的抗议标语在那里 第11章 邀请 杨玄一愣,过了一会,笑了出来:“什么?” 穆晓兰看了看她,突然转换话题:“哎,姐,跟我说说,你哪人啊?” 杨玄说:“户州本地人,不过十几岁出去上学,之后又在外地工作好多年,现在可能听不大出口音来了。” 穆晓兰点点头:“是么,没看出来,我觉得你像那种特别温婉的江南人。” 杨玄的眉尖略微往上扬了一点,对自己这个新得来的评价挺意外。 穆晓兰站起来,围着她转了一圈,随手把一本放在高处的画册递给一个小朋友——杨玄坐在一个小孩子坐的矮凳子上,两条长腿有些委屈地略微蜷着,身上一条简单的牛仔裤,一件领子上略微有花纹的白色亚麻衬衫,除此之外别无修饰,头发和皮肤的颜色都偏浅,眉目并不十分惊艳,唯有看得时间长了,才品出那么几分清秀温婉的气韵来。 “我就是觉得你有种江南美人那种……叫什么?”穆晓兰想了想,“哦,洗尽铅华的感觉,你看现在大街上的女的,要么刁蛮,要么任性,要么跟我们公司那个灭绝师太似的,顶着一张阎王脸,有几个还跟你一样,说话温言细语不急不慌的。” 杨玄垂下眼笑了一声,心想这姑娘的嘴可真是太甜了,明知道她在故意恭维别人,偏偏还挠得恰到痒处。 穆晓兰就问:“我要是男的我肯定追你,娶回家也肯定是个贤妻良母,就以我这双纵横人间的x光眼,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个徐暨对你有意思。” 这时候一个小女孩屁颠屁颠地拿着一张蜡笔画跑过来,塞到杨玄手里:“阿姨阿姨,你看我画得好么?” 不知为什么,也或许是她经常来的缘故,小孩们总是特别喜欢这个杨阿姨,尤其是几个长期住院的,跟她已经混熟了,几个人到一块经常会有一些类似争宠的行为。 杨玄立刻眉开眼笑地说:“哎呀,真厉害,来,阿姨给你个奖励。” 穆晓兰就看见她从兜里掏出一个迷你小印章,在蜡笔画的角落里盖了个章,上面是一条胖乎乎的小虫,比着拇指,抱着一个大大的一百分牌子。然后杨玄拍拍小女孩的肩膀,指着旁边一个高个男义工说:“去让那个大哥哥给你把画帖高高,挂在墙上,给以后的小朋友看。” 小女孩美滋滋地跑过去了,穆晓兰想,原来当幼儿园阿姨也可以这么专业啊…… 杨玄脸上带着笑容转过头来问穆晓兰:“那请问,以你那双纵横人间的x光眼,还看出谁对我有意思了?” 穆晓兰“嘿嘿”笑了一声,往她旁边一坐:“肯定多了去了。唉,不提这个,提这个我就郁闷,越想早点嫁个好男人,遇到的越都是烂桃花。” 杨玄心里其实不是不八卦的,每次办公室里的姑娘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小话的时候,她都非常好奇,但是又觉得探头探脑地凑过去……好像不大好,于是总是做正襟危坐两耳闻窗外事状,其实竖着耳朵听得比谁都认真。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办公室里的姑娘们也都像穆晓兰一样,误会她挺“温婉”的?或者她自己身上带了什么奇怪的气场,于是从来没人跟她主动说。 就像现在,杨玄小心翼翼地看了穆晓兰一眼,心想接着说啊接着说啊,可是就是不好意思当面问出来。 果然,她又遭到了一向的待遇,穆晓兰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算了,不跟你说这些破事了,你肯定没兴趣听。” 杨玄心里默默地抹过一把沧桑的伤心泪,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企图用其他一些什么事转移注意力,结果悲愤地发现没有其他事,她才终于忍不住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就说说呗,反正坐在这边也没什么事。” 穆晓兰顿了顿,涂着珠光色指甲油的之间掐着一个小熊的帽子,嘴角微微往下撇了撇:“也没什么,就是我们公司有个已婚的猥琐男,最近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总缠着我。” 杨玄心里的八卦小火星火燎原了,她忍了半天,才忍住没往穆晓兰那边挪挪屁股,问:“啊?是百兴的么?” “是啊。”穆晓兰没心没肺地说,“还是我领导,你说膈应不膈应?” 杨玄立刻点点头。 穆晓兰皱起眉:“他想得美,老娘是想傍大款,想嫁有钱人,可那也得当正房啊,我才不给人当二奶。” 呃,这……杨玄心虚地往周围瞥了一眼,很好,几个大学生志愿者正在组织小朋友们玩一个众人参与的游戏,她们周围没有儿童,可以稍微不宜一点。于是她本来就轻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问:“是你们那个姓李的老板,还是那天吃饭的时候来的那个戴眼镜的?” 不怪她妄自揣测,百兴公司,杨玄就认识这么两个。 穆晓兰一听,赶紧澄清说:“没有没有,是另外一个,我跟你说,我们李老大人挺好的,特洁身自好,而且人家眼光也挺高的,还没结婚呢。” 之后好像怕杨玄不信一样,还特意补充说:“真的,真是个好人,现在挺难见着这么好的男人了。” 杨玄被她这推销员一样的口气吓了一跳,眨眨眼:“哦,是么。” 穆晓兰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头了,于是干笑了两声,叹了口气,略微带了一点撒娇的口气说:“可惜呢……人家看不上我这种层次的。姐,我跟你说,我可不想上班了,就想嫁人。” 杨玄感觉对她这个志向没什么好评价的,就随口应了一声,收拾起小孩们不玩的玩具来。 穆晓兰一边蹲下来帮她,一边自己絮絮叨叨地说:“嫁个有钱的,以后就不用奋斗,不用起五更爬半夜,周末被老板拎出去陪酒,也不用一大早起来跟一大帮臭男人挤地铁挤公交车。我可以天天睡到自然醒,然后花一个小时打扮,出去购物逛街做美容,到处玩,想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撒个娇,金卡就到手了……” 杨玄不打扰她的白日梦,却被逗乐了。 “哎,姐,你笑什么啊?这才是女人应该过的日子啊!”穆晓兰一本正经地说,“男人就是应该挣钱养家的,女人就是应该好好享受,帮他们花,敦促他们挣更多的钱!” 杨玄想了想,问:“那照你这么说,女人也太好当了,全世界的男人都应该赶紧自杀,下辈子投个女胎。” 穆晓兰一点也没有受教的感觉,还哈哈地傻笑起来:“姐你还挺逗。” 在杨玄看来,假如生活是一个巨大的投资组合,婚姻可以有,但只能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需要很多其他的项目来对冲——鉴于只有这一项,抵押物是人。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人更有波动性、更不好操控的东西了,这是一个风险极大的投资,只因为有某种概率可以从中获取暴利,就把婚姻当成人生全部的经营……杨玄认为,这是不智的。 不过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每个人的风险偏好都不一样。杨玄看了穆晓兰一眼,觉得人各有志,有些话实在不应该多说,于是也就没接话。 “哎,对了,姐,你瞧我这记性,差点给忘了。”穆晓兰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正事来了,“我们公司不是想借这个平台推销儿童食品么,今天在楼下有个健康小宣讲,因为是借手拉手的平台,所以穿的都是百兴赞助给手拉手的那种马甲,一会换上一起过来吧?” 这个周姐已经交代过了,并要求她一定配合,好不容找到这么个赞助大户,一定得巴结好了。 活动结束以后,所有的义工在楼下的宣传平台上亮了个相,合了影,然后百兴一人给了一个纪念的小包装奶粉,就没他们什么事了。 百兴的市场营销人员挺有两把刷子,说得挺有煽动性,杨玄听了两耳朵,都有点想买回去给闹闹吃——尽管他们已经冷战半个多月了。 她正准备悄悄离开,前排坐着的李伯庸却突然回过头来。赵轩瞥见,找准时机,偷偷在李伯庸腰上捅了一下,李伯庸于是顿时感觉被桃花撞了一下腰,不知怎么的,就突然脱口说:“杨玄,晚上要是没事,我请你吃顿饭吧?” 赵轩低头闷笑。 杨玄愣了愣。 李伯庸立刻意识到自己唐突了,于是绞尽脑汁地解释说:“嗯……别误会,没别的意思,就是挺谢谢你们的……” 然后他发现这句话也不对劲,谢也应该是谢手拉手义工,又不是杨玄牵的线,跟她有什么关系呢?李伯庸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热。 幸好这时候杨玄想起,闹闹今天不该她轮班,回去也没事干,到时候又忍不住手贱去关注0235的那支破股票,于是比较痛快地点头答应,又重新坐了回去。 李伯庸干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转过头去,使劲在底下给了赵轩一拳。 赵轩一边吃痛一边闷笑,心说小样吧,当我不知道呢,当初在我们学校培训的时候,你小子暗恋过的我们班那班花,不就是这款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股票代码是捏的,别当真 本文除了真实历史事件,其他都是捏的……呃……= =当然,这是废话 第12章 伪君子 徐暨一下飞机,就有车等着接他,他行李并不多,只拖了一个不大的小箱子,随便扔给了车里下来的一个女人手里,女人接过来,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又掏出一本备忘录,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殷勤地回头问徐暨:“徐总,您是先回家还是先去公司?” 徐暨摇摇头,报了个俱乐部的名字,说:“你先把我的行李送回家,我在那边约了个朋友。” 女人眨了眨眼睛,静心修饰过得睫毛显得又长又卷,她迟疑了一下,问:“用我跟着么?” “不用,你今天自由活动吧。”徐暨闭上眼靠在后座上,一副不再想说话的模样,假装没看见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不明原因地突然觉得有点累,可能是自己老了的缘故,对那些平时司空见惯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生出几分厌倦来。 可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他的生活。 刚下飞机就去赴约,永远是一个又一个赶不完的场子,每分每秒都是钱钱钱,那些钱好像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永远也弄不清楚自己账户上的数字,只知道还不够,还要继续。 徐暨心里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想……其实像杨玄那样的日子也不错。 车子径直把他送到了目的地,一进门,就有侍者知道他今天要来一样,带着他往里走,走过一条曲径通幽似的小石子路,然后是花园,一边是温泉,池子中间有一个美人雕像,不知道怎么做的,有水循环上去,从她指尖眼角掉下来,落在底下的一排不知什么材料做的,仿扬琴的琴弦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一个小木桥架在池子上,不时有叶子从两边的植物上掉下来,飘进另外一边单独隔出来的小坛子里,力图做出些匠气十足的野趣来。 路过小池,就是雅间了,一个披着浴袍的男人等在那里,脚底下放着小木桌,一个挺养眼的姑娘在给他表演茶道。 男人两鬓已经花白,眼珠却贼亮,听见脚步声,连头也没抬,指了指对面:“坐。” 徐暨方才车上的疲惫和麻木表情已经一点也看不见了,露出一个精神十足的笑容坐到他对面:“老张,你可越来越会享受了。” 穿着浴袍的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地说:“人么,年纪大了,就没那么多上进心了,总想着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一坐,喝口茶,听听水声,省得越活越市侩。有道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争来争去的,图什么呢?” 他摆摆手,总结陈词:“没意思。” 徐暨看了他一眼,心里啼笑皆非,只觉得这话说得让他想故意捧个臭脚,都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避开他那老清新的目光,忍着鸡皮疙瘩说:“张兄是高人,境界和我们这些俗人不一样。” 谁知姓张的还没完没了了,接着说:“真正的隐士高人,乃是大隐隐于市,在市井之中悠然自得,闹中取静,心如止水。我啊,也不过就是个附庸风雅之徒,不敢当。” 这话到有点自知之明…… 徐暨认为他应该和杨玄交流交流,他忽然有点不耐烦,于是决定直抒胸臆,问:“最后一笔资金到位了么?” 老张眼珠一转,看了倒茶的小妹一眼,小妹识趣地退了出去,把门给掩上了,他这才点点头:“放心吧。” 徐暨不能放心,毕竟这事做得不那么光明正大,于是压低了声音问:“资金来源……查得出么?” 老张讲究地用手指扣起茶杯,先闻了闻,才轻轻地抿了一口,抬起眼看了徐暨一眼:“在国外走了两年多,进出不知道多少家银行,倒腾了不知道多少手,我都想不起来走了哪条线,你觉得谁还查得出来么?你啊!我看你真是年纪越大越不像话,越来越信不过别人,我办的事,什么时候失过手?” 徐暨一笑,往后靠了靠,眉宇之间留下一道浅浅的皱纹,他突然转向池子的方向,看着那随风微动的涟漪,低声说:“这次回户州,见着一个老朋友,让我想起蒋鹤生来了。” 老张挑挑眉,等着他下文。 徐暨轻轻叹了口气:“蒋鹤生当年跟我说过,干我们这一行的,要么吃不好饭,要么睡不好觉,这么一想,还真他妈的对。” 老张问:“你见着谁了?” 徐暨说:“你肯定猜不着。” “到底谁啊?” “杨玄。”徐暨说。 “谁?”老张愣了一下,想了一会,突然皱起眉,“哦……我想起来了,把王洪生他们都给涮了一把之后杳无音讯的那个丫头么。” 徐暨点点头。 老张严肃起来:“什么意思?她现在在哪干呢?算哪路人马?” 徐暨似笑非笑地看了这个刚说他越活越信不过别人的老男人一眼,敷衍了两句,到最后老张都急了,才不紧不慢地说:“有那功夫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她早金盆洗手了,再说人还远着呢,碰不到你头上。” 老张这才正色下来,人五人六地摆摆手:“不能那么说,也算有些交情,关心一下故人近况。” 徐暨抬眼看了看他,评价说:“假隐士。” 老张翻了个白眼,回敬了一句:“伪君子。” 同样是请人家吃饭,要去哪吃这个问题,也难倒了李伯庸。 他余光看了杨玄一眼,然后偷偷戳了戳赵轩,压低声音:“哎,问你个事啊……” “西餐呗。”没等他说完,赵轩就接过去。 “啊?”李伯庸一愣,他本意想问问,上回那个天下一坛怎么样,结果被赵轩一口给堵了回来。 “听我的没错。”赵轩小声说,“姑娘们都喜欢那个调调。” 李伯庸脸上露出很蛋疼的表情,无论是半生不熟的牛排,那些个黏糊糊也说不好是酸是甜的酱,还是跟中药一个味的咖啡,他都觉得有点反胃。 赵轩瞥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直感叹:烂泥糊不上墙啊! 事实证明……尽管有了赵轩这个狗头军师,李伯庸仍然非常不知所措,他只会赚钱不会花钱,不知道点餐也有顺序跟规矩,眼前一堆大大小小、都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叉子餐刀让他有点眼晕,翻了翻菜单,也觉得看得云里雾里,完全不知所云。 李伯庸装模作样地皱着眉看了一会,然后笑了笑,把菜单推给杨玄,假装颇有风度地说:“你点吧?” 他不穿得正经八百西装革履的时候,总显得有点不修边幅,伸手的时候,袖口就微微露出一点毛线衣的边,边角磨得旧旧的,还有个不大明显的洞——能看出是人工织的,大概是他的某个亲戚,略微有些粗糙,但是针脚很密。 杨玄瞄了一眼菜单——即使她对钱没什么概念,也觉得这个数字有点过了,萍水相逢,无功不受禄,三五十乃至三五百范围内,随便吃一顿也就算了,这个……实在受之有愧,于是疑惑地看了李伯庸一眼,犹豫了一下说:“最近胃口不好,不大想吃西餐,要么我们换一家吧?” 李伯庸还以为她客气,大手一挥:“这是别人跟我推荐的地方,你尝尝。” “尝过,油太大,换一家吧。”杨玄笑了笑,直言说,“而且我吃不惯外国人的东西,走吧。” 她说完,径直拎起外衣站了起来,李伯庸只得跟上。 从餐厅出来,不远处就是个户州本地的高中,旁边是学院路,路边有好多大大小小的饭馆,杨玄对这一片好像特别熟,脚下一点也没有迟疑,拐来拐去就带着李伯庸进了一家在拐角处的小饭馆,门面不大,没有牌子,旁边墙上用白漆刷了“饭馆”两个字,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拆迁办画的危房记号,一般人都会忽略过去。 里面不大热闹,大概是天色太晚的缘故,楼梯很窄,只能供一个人通过,墙壁略有些脏,上面隐约可见经年日久留下的黑灰,旁边开着窄窄的窗户,能看到另外一条细细的胡同。 “还有这么个地方?”李伯庸挺诧异。 “我小时候中午不回家吃饭,就经常到这来改善生活。”杨玄挑了个靠窗的地方,指着对面的户州一中说,“我就是那毕业的。” 她熟练地摊开桌子角上摆地菜单,问了李伯庸有没有忌口,就叫来老板娘点菜,好像那菜单十年如一日没有换过,都记在脑子里了似的,李伯庸身在此间,立刻就不拘谨了,脱口说:“顺便给我来一瓶啤酒。” 说完他就后悔了,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冒出赵轩那张扭曲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脸,小心翼翼地看了杨玄一眼,结果发现杨玄连头也没抬,还顺口接了一句:“两瓶。” 老板娘深吸一口气,冲着楼下用狮子吼的功力把菜名大吼了一遍,然后补充:“加两瓶啤酒!” 楼下有个男人吼回来:“什——么?加——什——么?” “两瓶啤酒!”老板娘板着一张□□脸,双手叉腰气沉丹田,“你他妈聋啊?!” 这回楼下听清了,拖着跟唱戏似的长音吼了回来:“你——才——聋——呢!败——家——老——娘——们儿!” 老板娘骂骂咧咧地下楼,过了一会,又骂骂咧咧地端着两瓶啤酒和几道小菜走上来,咣当一声往两个人面前一扔。 李伯庸说:“还有面……” 老板娘凶神恶煞地瞪了他一眼:“知道!催什么催?吃面不用煮啊!等着!” 杨玄撇过头,偷偷乐了一声。此间饭店因为没有门牌,所以上学那会,经常来光顾的学生们给起了个名,就叫“此间饭馆”,老板娘是个河东狮,更年期十年都没过去,当年她亲眼看见过老板娘挥舞着一个酒瓶,把一个来找茬的小流氓追着揍了八条街。 李伯庸摸了摸鼻子,挨了一个白眼,突然有点期待起来,因为他认为摊上这么个老板娘,这家小饭馆愣是这么多年没倒闭,可见饭菜一定很好吃。 第13章 0235 杨玄随便翘起一条二郎腿,脚尖点着木头桌子裂开一半的横杠,袖子挽起一半,啤酒在桌角一蹭,盖就掉了,慢条斯理地端起来喝了一口,可偏偏……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小流氓,用穆晓兰的话说,她就是有种奇特的气场,就算蹲在门口大庭广众之下剔牙,也依然是个温婉柔和的女人。 杨玄办公桌下一直藏着很多零食,并且注意随时锁好,并且至今没有被那个对薯片抱有异样执着的变异傻猫倒腾出来,正常饭点反而不是很饿……当然,在看见李伯庸吃东西之前。 她忽然觉得坚持不留在西餐厅,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不然他们俩一定都会很胃疼——比如杨玄现在知道,像餐桌礼仪这种东西,对李伯庸而言,那完全是浮云一片。 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给敌人剩下一粒粮食……还会发出声音,没过一会,鼻尖都冒汗了。 有……那么好吃么?杨玄心想。她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和对面这个人的味觉天生不一样似的,不然怎么他就能吃得那么香? 李伯庸七十年代末生人,家又是城市经济区的灯影地带,虽说不是边远山区的农村,却不知道为什么,发展比山区还不如,三十年间,户州城一天一个变化,快得让人目不暇接,他老家却是十年如一日——除了门口的大坑里水干了。 他小时候家里兄弟姐妹有多,实在过过一段时间的苦日子,李伯庸记得,家里经济最困难的时候,饭是吃不饱的。 对于一个人而言,即使这种生物已经进化出会对文字产生条件反射,但这种反射的深度毕竟有限,再怎么“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教育,其实也不如正正经经地饿过一段时间的肚子,让那种满怀对食物的渴望,偏偏前胸贴后背,只有空空如也的肠胃不安地蠕动的感受变成深入骨髓的记忆,他就再也不会浪费粮食了。 李伯庸吃到一半,才发现杨玄正在看他,顿时难以下咽了。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吃相不好看,就尴尬了起来,刚刚吃的东西好像都卡在了胃里——还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狗头军师赵轩的殷殷教诲。 杨玄却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辣椒油,大大方方地夹了一筷子菜,拌在里面,还推荐说:“对了,你尝尝他们家这个,特下饭。” 李伯庸干咳一声,正襟危坐起来,力图让自己看起来像赵轩说的“文雅一点,游刃有余一点”,没话找话地问:“这么说,你原来是户州一中毕业的?” 杨玄说:“对啊,我那母校食堂就是个动物园,带动了周围一带饮食业的欣欣向荣。” 李伯庸配合地一笑,感觉这个姑娘并不做作,于是微微放松了点,又问:“哎,对了,我那天听你跟你那师兄聊那些个股票啊债券什么的事,挺懂的?” 杨玄被辣出了点眼泪来,饭馆不提供餐巾纸,只有一小卷卫生纸,她也不嫌,随手撕了一张,擦了擦眼泪,含含糊糊地说:“我以前干这个的。” “哦。”李伯庸来了点兴趣,问,“后来怎么不干了?” 怎么不干了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觉得水太混,担心常在河边走不小心湿了鞋? 一句话就把杨玄问住了,她低下头用筷子扒了两下菜,想了一会,才说:“没前途。” 李伯庸乐了,心想你现在做义工就算有前途了么? 可到底没说口出来,多嘴的女人尚且让人无法忍受,多嘴的男人就更是神物了。李伯庸决定不当这个神物。于是他轻描淡写地把话题转到她现在的工作上,问:“你们做这个,平时忙么?” 杨玄摇摇头:“闲得要命。” 李伯庸趁机追问:“那喜欢出去玩么?” 杨玄想起那次无疾而终的义工聚会,感觉自己实在没办法违心地点这个头,所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大概就是有人天生不喜欢山水,不喜欢植物,不喜欢亲近大自然,喜欢每天吃着汽车尾气,生活在被一些文艺工作者描绘成“灰色的囚笼”的城市里。 大概是因为被这个“灰色的囚笼”囚禁得时间太长了,以至于难以适应自由自在的生活空间,于是……这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李伯庸毫不气馁地从兜里摸出一张票,还是张套票,上面写着“生态嘉年华”:“我们前两年在城郊开了片荒山,最近政府不是鼓励承包荒山开荒么,有不少补贴,后来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开发了这么个地方。” “嘉……年华?”杨玄疑惑。 “就是按那个思路来的。”李伯庸兴致勃勃地解释,“整个把山区建成了一个大公园,里面有水果区,牲畜区,水产区,游客可以自由选择,然后按季节到开放的区域采摘,绝对天然有机食品,想尝鲜的可以直接拿到山下农家乐,随采随吃。山脚下还有度假村,有独门独院的小别墅,也有客栈。” 杨玄皱皱眉:“也就是说……你们种了东西,懒得往下摘,让人去帮你们摘,还要买门票,摘下来的东西按斤两称,是吧?” 李伯庸:“……” 怎么让她这么一说,自己这么像奸商呢? 杨玄低头打量了一下那张票,角落上写着单人票价:80元,团体票:50元。 她想,哪个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花钱给人干农活去? 然而后来证明,不但有人去,还有人趋之若鹜地去。 杨玄脸上的鄙视神色掩藏得很好,以至于李伯庸完全没看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她低垂的眉眼,感觉这个姑娘长得很……素净,不知怎么的,就越看越顺眼,于是试探地问:“现在还在试运行,送你张票,要是你工作不忙,其实周末可以去郊区散散心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省得整天闷在屋里,对身体也不好。” 杨玄纠结地看了看那张生态嘉年华,又纠结地看了李伯庸一眼,李伯庸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很盼着她去似的。 她想了两秒钟,直言不讳地问:“你想约我出去玩?” 李伯庸的脸色如常,耳朵尖却红了。迟疑了一会,他想起自己相亲那么多回,一路走来的一把辛酸泪,简直是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才遇上这么个顺眼的姑娘,于是对自己说,矫情什么啊,谁还不知道那点事啊,是就是呗! 果断点头,之后略微有些紧张地看着杨玄沉吟不语。 出去玩可以,为什么不能去电影院呢?电玩城也可以……实在不行,ktv也能凑合,可是……为什么一个好好的周末,要去挨着虫子咬,上山捡鸡蛋呢? 然而杨玄最后还是没扛住李伯庸纯洁期盼的小眼神,她想起在世纪公园的时候,这个二货突然冒出来拉开徐暨的那种又傻又愣的侠气,感觉这年头,敢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人不多了。 于是做出了一个两年之内她都很后悔的决定,说:“好啊,怎么走啊?” 李伯庸立刻鸡血了:“你把地址给我,周末我去接你。哦……对对,还没你电话呢……嘿嘿,前天我老姨听说我有一个懂股票的朋友,还特想见见你,问问股票的事呢……” 这么一会,就变朋友了。 杨玄一口答应:“行啊,不白吃你家天然无污染有机食品,透给你老姨一个内线消息,叫她这几天在0235上建仓,中间不用管它,一个半月上下抛了就行。” 李伯庸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内线消息。”杨玄说,“有人坐黑庄,我估计这段时间前期准备做得差不多了,该出手了。” “那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卖呢?” 杨玄晃了晃啤酒瓶子,笑了笑说:“坐庄的人我认识,他有几把刷子,我心里也有数。” 李伯庸突然有股错觉,好像刚才还文文静静巧笑嫣兮的女人身上突然有了种说不出的锐利,利箭一样从她的眼神里一闪而过,瞬间无影无踪。 忍不住问:“这里面是怎么个门道?” “没什么门道,钱够多就是筹码,其他的不过是一点小把戏。”杨玄摇摇头,“技术含量不高。” 0235是支肉蜗牛一样的股票,常年保持低水平稳定,公司的年报她都看过,资产负债表勉强能看,不知道里面被注入了多少劣质资产,反正是顶着那么大的一个空壳子,没分过红,留存收益就差强人意了,损益表上有明显的利润操纵行为,到了现金流就更是一塌糊涂了。 选了这么一支股票,也不知道徐师兄是想借着这个掩盖什么东西。 第14章 农家乐 杨玄悲惨的一天,始于周末的凌晨。 除了很久以前彻夜加班,她已经很久不知道什么叫“早起”,什么叫“日出”了,作为一个在吃饭和睡觉之间权衡也会选择后者的人,杨玄完全不理解“在地平线上看见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情调。 于是凌晨四点半的一通电话,就让她彻底崩溃了。 李伯庸在电话里热情洋溢地问:“起来了吗?快点收拾,别吃早饭了,留着垫肚子吃野味,咱们五点二十出发,争取六点多能到,早晨山里空气好极了,还有现挤的牛奶跟带着露水的水果……” “半夜被惊醒”的杨玄那空白一片的脑子里,终于只剩下“你妈”两个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盘旋不去。 闹闹趴在她的床头柜上,被电话铃惊醒,伸着脖子看着她,天还没亮,猫眼睛会在夜里反光,看起来就像两盏小灯笼,有那么一瞬间,杨玄想起中学的时候懒得起床上课,随口跟老师装病的经历,可是李伯庸好像打了鸡血一样,完全没等她说话,噼里啪啦了一通以后,就以一句:“那我一会过去接你,行了就这样,一会见。”作为了结束语,挂了电话。 从头到尾,杨玄除了最开始那声晕头脑胀的“喂”之外,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 她吐出口气,颓废地抱着被子摔在了床上,然后开始打滚:“我不想去……不想去……不想去……” 闹闹舔了舔爪子,淡定地张开嘴打了个大哈欠,认定她是吃坏东西脑残了。 可是呢……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一想起一会还会有人上门来讨债,杨玄就蔫了。 她把自己从害了相思病一样和身体难舍难分的床单上拔起来,然后飘进卫生间,刷牙洗脸换衣服,木然地拎起闹闹,放在自己前一天晚上收拾好的旅游随身小背包上,果断滚到了沙发上……继续闭目养神。 清晨五点一刻,李伯庸神清气爽地披星戴月而来,片刻,杨玄从楼里跟在他身后下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肩膀上扛着一只小喵,眼观鼻鼻观口地低着头下来,整个人冒着一股幽幽的怨气,好像一团行动的乌云。 李伯庸侧头看了一眼抱着猫蜷缩在副驾驶上,一副昏昏欲睡的人,特意体贴地说:“困啊?放点歌听听,你就精神啦。” 于是一阵嘹亮的歌声从在车里飘了出来:“……我陪阿诗玛回——家乡——” 杨玄痛苦地想,亲娘二大爷的,真不想活了。 那时候原生态这个词还没有红遍大江南北,但是却已经被李伯庸这个依然怀念着乡野的商人敏锐地捕捉到了,“生态嘉年华”确实非常的美,大门两侧铺了草坪,圈了一块足够大的停车场,杨玄下车一扫见,就知道这个男人野心不小。 正门反而不那么花哨,石头撑起,旁边又一个小小的验票口,然后是巨大的葡萄藤架子支起的一条长廊,简单的地方简单,精致的地方精致。 山里的空气的确比城市里新鲜多了——即使它只是户州这个平原城市郊区的一个小山丘,远远地就能听见里面的水声,天已经亮了,而阳光还在地平线以下,空气中充斥着一种植物的湿润,鸟叫声此起彼伏。 有人按了一声喇叭,只见赵轩从另一辆车里钻出来,笑容可掬地递给杨玄一张调查问卷:“欢迎来到百兴生态嘉年华,现在还没有正式开放给游客,在试运营阶段,您逛完以后请务必给我们留下必要的建议。” 趁着杨玄把调查问卷卷起来塞进包里的工夫,李伯庸抬头看了一眼赵轩,递给他一个“靠你了”,赵轩在杨玄看不见的地方比了比拇指。 果然有带着露珠的水果和刚挤出来的新鲜牛奶,无添加剂,但是杨玄其实不大能欣赏这种原生态的美,她吃不出来带着露水的水果,和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有什么区别,甚至觉得刚挤出来不含一点添加剂的牛奶浓稠中带着一点腥味,煮过以后,上面还飘着的一层略微带油的奶皮,这让她有点反胃。 可是呢……看到好像“久在樊笼里”,终于“复得返自然”的李伯庸,杨玄又觉得扫人家的兴实在不大好,只能硬着头皮,气喘吁吁地跟着李大猴子漫山遍野地乱窜,追着放养在山头的鸡,在一片咯咯哒和羽毛乱飞中捡鸡蛋。 唯一的安慰是前一天夜里下了一点小雨,据说有野山菌可以吃。 鉴于游客们大多不事稼穑,弄不清什么有毒什么没毒,所以野味都是公园提供的,并不对游客开放,中午的时候,李伯庸和赵轩带着剩下半口气的杨玄走进了一个仿的农家小院,小院的主人端上了一口大锅,里面蹲着一只鸡,汤已经炖成了乳白色,用勺子搅一搅,里面露出各种野山菌,香气四溢。 山上放养的鸡确实像李伯庸说的,没用那些催膘的饲料,一整只鸡炖在锅里,汤却很清,不像平时炖的,上面会浮起一层厚厚的肥油。 走路走得连话也不想说的杨玄终于吐出了卡在胸口的半口气,感觉自己苦逼的小心肝总算得到了一点慰藉。 生态园里有一个巨大的湖,据说是天然的湖,之后又被人工扩大了一下,湖边有近水的亭子,还有仿古的小船,一个个画出来留给游人的垂钓位。 下午李伯庸带着杨玄在湖里划了一圈的船,傍晚的时候,两个人就顺着湖边一排的小亭子往回走。 杨玄抱着猫,迎面吹来了一点带着水汽的风,她终于感觉到了那她一点也不亲近的大自然传递而来的宁静的感觉。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湖光山色。 李伯庸说:“我这人吧,从小就羡慕地主老财,做梦都想有一山,有一片林子,还要有湖,每天想种什么种什么,想爬山就爬山,想游泳就游泳。” 他“嘿嘿”一笑,算得上英俊的脸上露出一点仿如追忆的深思:“被我爹拎着扫把揍,说我不好好读书,满脑子反动思想。可是还是想要,一想想了这么多年,居然真的实现了。” 杨玄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李伯庸很不容易,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旁若无人地扎根下来,我行我素,傻精傻精的,而且从未抛弃过自己的梦想。 很多人都曾经有很多梦想,并且相当一部分人也有勇气去实现它们,这些有勇气的人里面,又会有一些人比较幸运,会慢慢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然而往上爬的过程中,还不因为越走越深的路迷茫,依然记得最初的最初,那个可笑又不自量力的梦想的人,却那么凤毛麟角。 李伯庸脚步突然一顿:“哎,对了,你等等,有个惊喜,我去给你拿过来。” 虽然一天过得很累很坑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杨玄突然觉得这地方正式运营了以后,说不定会变成户州一个有名的景点。 她漫无目的地在顺着湖边的小亭往前走,心里迷茫地想,自己曾经的梦想是什么呢? 她路过过一个太惊心动魄的世界,输过也赢过,可是到最后,依然被人说是一个可悲的理想主义者,以至于突然之间不知道该折往什么地方,少年得志,早早地一脚迈进名利场,落得个草草收场,仓皇逃离。 杨玄摇摇头,颇有些自嘲地一笑,感觉自己这是闲得。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立刻僵住了。 只见李伯庸牵着一条摇头摆尾的大狗,正往这边来。 一条……狗,一条……大狗! 闹闹和杨玄如出一辙地炸毛了——妈呀! 她想转身就跑,可是又突然想起来,人越跑,狗越会追,于是两条腿就像是长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也不敢动。 李伯庸发现杨玄的目光有点发直,还以为她喜欢大黑。这是赵轩告诉他的,不管大女人还是小女人,都喜欢毛茸茸的小东西,什么是毛茸茸的呢?李伯庸琢磨了一下午,想起了这条护林员养的大黑。 大黑是部队里弄来的,可能是血统不大纯,没被选上军犬,给淘汰下来的,从小托人抱回来养,脾气特别好,亲人,李伯庸认为它长得也讨人喜欢……显然,他和杨玄的审美观不大一致。 虫子可以挥到一边,山路可以咬牙走走,可是狗……就触到杨玄的底线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李伯庸带着狗走过来,感觉小腿肚子有点抽筋,心里大声呐喊着,别……别过来! 结果李伯庸就过来了,还笑呵呵地对她说:“这是我们守林的狗,可聪明了,来,大黑,给姐姐摸摸。” 大黑智商可能真的挺高,好像听懂了一样,伸着舌头往杨玄跟前一凑。 闹闹“嗷”一声,尾巴上的毛都立了起来,一步窜上杨玄的肩膀,没站稳又滑了下去,只能用两只前爪死死地勾住她的衣服,摆出一副要掉下悬崖的造型。 杨玄和它的动作完全一致,“嗷”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蹿到了李伯庸身后,死死地攥住李伯庸的胳膊。 大黑以为这个“姐姐”在跟它闹着玩,于是欢快地追过来,李伯庸大概潜意识里觉得大黑没有危险性,也没拽紧,手一松,愣是让大黑带着狗链从他手里脱出去了。 悲剧,就发生了。 只见大狗像离弦之箭一样,追着一个抱着猫的女青年就飞奔出去了。 人被逼到极致的时候果然会超常发挥,说时迟那时快,杨玄伸手敏捷地一步蹿上了湖边小亭的栏杆上,活像突然无师自通地会了轻功一样,上蹿下跳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居然没一步踩空。 女侠啊!李伯庸看得目瞪口呆。 然后女侠的尖叫声颤抖着从风中飘来:“救命啊!快把它弄走!弄走!” 终于在闻声而来的赵轩的帮助下,李伯庸追回并制住了兴奋过度的大黑,把抱着一根大柱子不敢下来的杨玄给解救了。 杨玄下来以后却一步也迈不开,李伯庸吓了一跳,赶紧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扭着了?” 杨玄面有菜色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远方的大黑一眼:“我……我脚软。” 最后赵轩和李伯庸两个人只能一左一右先架着她走到了不远处的农家小院,再回头来把大黑领回守林人小屋,期间过程……实在是鸡飞狗跳。 赵轩简直不想和这货说话了,李伯庸横眉立目地小声说:“不是你说让我给她找点毛茸茸的小东西么?!” 赵轩也炸毛了:“我说的是毛茸茸的小东西,小东西!你懂么?像小兔小鸟小猫咪的那种小、东、西!”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大黑一眼,大黑摇着尾巴,非常友好地跟赵帅哥打招呼说:“汪!” 赵轩拎住李伯庸的领子,指着大黑说:“你把这傻大憨粗的玩意叫毛茸茸的小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惊吓,杨玄当天晚上就做噩梦了。 第15章 蒋鹤生 杨玄感觉,自己好像在一幢很高很高的大楼里,旁边有时髦的大落地窗,百叶窗“刷”地一下,被人拉了上去,窗前的人面孔模糊……或许梦里每一个人都面孔模糊,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杨玄往前走了一步,那个人也随之往后退了一步,好像之间隔着某种魔法立起来的屏障一样,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却永远也无法接近。 那个人背对着她说:“你怎么来了?” 杨玄意识一时迷糊,有很多疑惑,却说不出,只听到梦里有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说:“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立刻撤单,贴息已经成定局了!” 窗边的男人回过头来,杨玄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心里忽然涌起了奇异的焦躁,男人点起一根烟,笑了笑:“你哪来的消息?” 杨玄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你别管我哪来的消息……” 男人抬起一只手,杨玄的话条件反射一样地就卡在了喉咙里。 蒋鹤生这个人,从来不大声说话,也从不和人争辩,哪怕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也依然慢声细语,看不出一点火气,却仅仅一个手势,一个皱眉,都能让别人在他面前噤若寒蝉。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模仿那些年长的、偶像一样存在的人,杨玄觉得很多年以后,自己身上都有蒋鹤生的影子,可惜她只学会了皮毛,比如蒋鹤生当年就是个轻声细语的大杀器,她却慢慢长成了一个轻声细语,经常让人误解为很温柔的姑娘。 她梦里的蒋鹤生好像笑了一声,又仿佛一点也不着急似的,带着一点近乎教导的语气说:“一只脚踏进这个圈子里,你就没有什么永远的朋友,交情是交情,交易是交易,一码是一码,这个市场本身就是零和博弈,所谓零和博弈是什么你懂么?别给我背定义,我告诉你,它就是一句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期货这个东西,多空双方私下见面,只有一种情况——大势已去,跪地求饶。”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问她:“所以你是来干什么的呢?让我跪地求你?” 杨玄愣了一会,轻声说:“老师,我已经撤出来了。” 这回却轮到蒋鹤生有些吃惊,继而他笑了,反问:“内/幕小姐,你既然知道贴息的消息是确凿的事了,为什么还要临场退缩呢?百分之一的保证金,那么大的杠杆,虽然不能像阿基米德一样翘起整个地球,却能翘起几个亿的资金了,你是不眼红,还是胆小了?” “我胆小。”杨玄一丝犹豫也没有地直说,“人要知道适可而止。” “年轻人……”蒋鹤生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地说,“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在这个人人都杀红了眼地时候,还能知道这句话,可见你是个人物……但是杨玄,你也就只能走这么远了,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成什么大人物。” “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一场豪赌么?”他整张侧脸被窗外透进的光照得看不见,笃定、狷狂,透过儒雅翩翩玩世不恭的外衣,透出缠在骨子里的,呼之欲出的森冷铁血。 “如果你这个年纪的人,就连舍生忘死赌一把的勇气都没有,将来还有什么出息呢?杨玄,我看你不如挣点钱,出去拿个学位,去找个地方教书,早点嫁个人算了。” 杨玄哑然半晌,好像对她这第一个人生导师给她的评价有点消化不良,过了半晌,她才又重新低低地问了一句:“你不撤单么?” “账面上还有浮亏,万国都还在那挺着,我有什么理由撤?”蒋鹤生似乎在颇有耐心地和她解释着什么,“这场仗还没打完,不到最后,谁知道谁胜谁负呢?别说贴息的消息没有下来,就算真下来了,我也不会让这棋就这么死了。你去吧,别让别人知道你自己跑到这来,既然你中场离席,现在就是局外人了,观棋不语,好好看着吧。” 他转过身去,挺直的背影有种孤注一掷的狠,杨玄终于知道,他们两个人,从来只有蒋鹤生指导她的份,没有反过来的。 因为蒋鹤生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别人的话,对他来说,就是个屁。 忽然,她又一下子好像回到了交易大厅,四处都是疯狂的人,疯狂的红马甲,数分钟之内327国债期货疯狂地涨,随后真如蒋鹤生所说,即使消息公布,这也不会是一部死棋,八分钟之内,不可思议的巨额空单直接砸下来,所有多头全部爆仓。 好像一百个电话铃同时在她耳边炸起来一样,杨玄忽然抱着头蹲了下去,她知道所有的后续,知道最后几分钟的交易被取消,因为违规操作,那时候彼此借仓就像是一条大家都明白,但是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潜规则,不出事,谁都好,一旦出事,立刻能追溯出一百八十条罪名。 她知道这一晚上有很多人一夜暴富,有人锒铛入狱,有人销声匿迹,也有人…… 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真的是有铃声在响,一身的冷汗都黏在身上,杨玄皱皱眉,盯着天花板缓了缓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裹着被子爬起来,翻箱倒柜地找到已经被她自己踹到了床底下的电话,这才接起:“喂,你好?” 对方半晌没言语,杨玄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外面天已经微微露白了,一看时钟四点多,心想不会又是李伯庸那个大抽抽吧?昨天被狗追的画面重新回到了眼前,杨玄感觉胃里冷冰冰沉甸甸的,十分悲苦。 “请问是哪位?” “是……杨玄么?”过了好一会,那边才说话,是个男的,“对不起,我忘了时差,打扰你休息了吧?” “呃……没关系。”杨玄把手机拿下来看了一眼,不是已经存了的号。 “没听出我是谁吧?”对方好像笑了笑,“我是康金凯。” 杨玄倒水的动作顿住,拿着玻璃杯的手停在了饮水机下,一点微光打在杯子里的半杯水上,她的指尖像是晕染了一层冷冷的光一样。 她忽然没了声音,对方并不介意,只是接着说:“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你的联系方式,没别的意思,跟你道声谢。” 杨玄沉默了一会,压低了声音问:“谢我什么?” “不用明知故问了,你心里明白。”康金凯说,“就这样吧……” “等等。”杨玄叫住他,“你想干什么?” 康金凯犹豫了一下:“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记得你当年说过这话,到如今我一直相信这个,你既然已经走了,就别再搀和里面的事了,记得我感激你就行了。” 杨玄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她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城市一点一点地挣脱黎明前的黑暗,秀气的眉也跟着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做了噩梦的关系,她忽然有种不那么好的预感,就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她对着自己的电话迟疑了很久,终于低下头编辑了一条短信:“康金凯给我打了电话,你好自为之。” 然后发给了徐暨,不等回复就扔下手机睡觉。 要么吃不好饭,要么睡不好觉——蒋鹤生是个婊/子里的哲学家,死了也留下一大堆装逼语录供大家顶礼膜拜。 康金凯没在睡,徐暨想必也即将睡不好,只有她一个人,被噩梦闹了一通,又被午夜凶铃吵醒,还能毫无压力地滚回床上躺个回笼觉,人生际遇,总是那么无常。 当然,她这一觉也没能睡到日上三竿,因为又被一通电话吵醒了——杨玄痛苦地想,李伯庸他老人家绝对是个劳模,所有美好的周末仍然会在九点钟之前爬起来的人都是见鬼的劳模! 李伯庸先拐弯抹角地问候了一下受到了惊吓的杨玄小姐,然后又拐弯抹角地说了好几句让人听不出他重点的话,终于,电话被人抢走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大嗓门在里面以震碎听众耳膜的霸气横空出世。 她大声嚷嚷着:“喂?喂!听得见不?我是他老姨!” 杨玄眨了眨眼,心想……咦? “老姨让他给你打电话的!老姨想问问你,啥时候有空上家里吃顿饭啊?给老姨说说那个0235的事行呗?” 李伯庸在旁边痛苦地捂住了脸,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跟不知道的小盆友科普一下什么叫期货,其实很接近远期合约,就是大家说好了某个未来的时间,以某种签订的价格,把某个东西买/卖,当然,和远期合约不同的是,期货市场每天都要结算,如果赔钱,要筹集保证金,当然我们知道,货币具有时间价值,于是这也就是为什么,远期和约和期货的价值会有差别……嗯,扯远了。 于是国债期货就是一种约定几年到期以什么价格买卖的期货,是一种风险和波动性都不大的期货,但是呢,当时我国情况特殊,正在遏制通胀,遏制通胀,就要实行紧缩的货币政策,压低利率,然后国家为了补偿国债持有人,会给一些国债贴息,但是贴什么,贴多少,这个很多是不确定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95年上下的时候,国债期货市场突然空前活跃起来的原因。 之后就是著名的327事件了,多空双方在期货市场上短兵相接,贴息的消息一出来,国债期货价格立刻坐了火箭一样地上涨,百分之一的保证金,意味着交易的时候可以用一百万撬动一个亿,而后空方两个主力之一临阵倒戈,剩下当时的万国垂死挣扎,在最后八分钟的时候以大额空单把价格砸了下来,但是任何一个组织配给的仓数都是有限的,砸单的空单明显超出万国持有的仓,这也就是文中说的“借仓”问题。。。 最后国务院介入,取消了最后几分钟的交易,同时国债期货也算是死在襁褓里了。 第16章 海碗砸盘 老姨,她真是个热情似火、行动如风的女子…… 杨玄后来才明白了这个道理,她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先买了些老年人常用的保健品,拎着去了李伯庸家,一个中老年妇女刚一开门,杨玄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对方就快嘴快舌地说开了:“哎哟,这肯定就是我们家伯庸说的那姑娘,长得那么俊啊!快进来快进来!” 杨玄不知道怎么称呼,只能笼统地说:“阿姨好……” 好字还没完全吐出来,老姨就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一边往里拉,一边用另一只手非常自然地接过她拿的东西,嘴里熟练且万分不真心地抱怨着:“哎你看这孩子,来就来了,还买什么东西,听话啊,带回去。” 杨玄:“……” 李伯庸靠在门上,跟老姨夫一起惨不忍睹状,幸好杨玄上道,迅速反应过来,赶紧说:“哪啊,专门给您买的,第一回见您,家常东西,礼不重,您别嫌弃。” 老姨心满意足地把东西收了起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瞧这闺女多会说话,快坐,坐!” 老姨礼收得实在,招待也非常实在,杨玄进来的时候就闻见了厨房飘出来的香气,刚一坐下,大盆的红烧肉,酱肘子,炖鸡,清蒸鱼就开始一盘一盘地端上来了,满满地摆了一桌子,足够喂饱四头猪。 杨玄当然不好意思坐着等吃,立刻要站起来帮忙,老姨一把把她推开,一只干瘦的手爆发出活像相扑运动员一样的神力来,像栽萝卜一样地就把杨玄给按在沙发上了:“别动别动!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伯庸端菜去,还有那老头子,你那俩眼长着是留着出气的是吧?” 杨玄说:“阿姨没事,您别这么客气……” 可惜她那点微弱的挣扎,在老姨眼里,就跟一只小鸡仔差不多,末了老姨还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杨玄感觉对方这一下把她胸腔里的气都给拍出来了,差点呛出来,老姨啧啧地说:“父母都不在身边吧?瞧这孩子瘦的,多可怜,这小手跟芦柴棒似的,我老家那孙子才六岁,都比你有劲。” 杨玄:“……”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老姨夫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忧郁…… 等菜上了桌,杨玄才发现,他们家用的碗不是平常人家的小碗,是海碗,老姨把一个大海碗的米饭扣在了她面前,豪气冲天地说:“这是老家自己种的米,香!” 杨玄的笑容扭曲了一下,下一刻,老姨又把一大块足有人拳头那么大的排骨直接夹进了杨玄的碗里:“尝尝老姨的手艺!” 杨玄说:“谢……” 鸡鸭鱼肉开始雨点一样地打进她碗里,转眼间变成了一座小山,杨玄尾音微颤:“……谢阿姨。” 今天为什么没把闹闹那个吃货带在身边呢? 老姨夫看不下去了,小声地说:“别给姑娘夹那么多,人家吃不了。” 老姨拿眼瞪了他一眼,老姨夫默默地缩回自己的饭碗,食不言寝不语了,杨玄叹为观止地想,原来老李家的男人上桌以后是不让说话的…… 老姨清了清嗓子,开始个人演讲,从李伯庸小时候如何孝顺,如何品学兼优,到家庭条件如何苦大仇深,这些年如何艰苦奋斗数了个遍,杨玄食不甘味地听着,同情地看了李伯庸一眼,感觉他简直就是那个高考作文里面常用的那些“寒门子弟,身残志坚”例子的典范。 李伯庸终于听不下去了,感觉他老姨越说越不像话了,活像个拉皮条的,虽然说……他是有点那个意思,可是八字还没一撇呢,于是皱皱眉打断了她:“姨,您瞎说什么呢?” 老姨在桌子底下使劲踩了他一脚,笑得像朵工笔的菊花似的,拍着杨玄的肩膀说:“我们家这孩子啊,别的都不说,都是身外之物,唯独一点好——仁义,知道好歹,会疼人。” 杨玄猛地扭过头去,一只手捂住嘴:“咳咳咳咳咳咳——” 老姨手劲太大,呛住了。 老姨惊诧:“哎哟别着急啊!慢慢吃,慢慢吃,我给你端水去啊,慢慢的。” 她一离开,老姨夫立刻松了口气,李伯庸往厨房的方向偷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地把杨玄的碗端过来,拨了一大半到自己碗里,冲她眨了眨眼睛,伸出手指“嘘”了一声。杨玄泪流满面,顿时感觉李伯庸同志在自己心里的形象高大了起来——简直就是那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老姨回来,杨玄把碗往大盆的红烧肉底下移动了一下,用影子遮住了,一时没人发现,老姨继续口若悬河,推销完李伯庸,又开始盘问人家姑娘的家庭情况,多大了啊?家里哪里人啊?以前谈过恋爱没有啊?干什么工作呢?家里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啊?以后有什么打算啊?想找个什么样的? 李伯庸终于再次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姨,吃着饭呢,你瞎问什么呢!” 杨玄眼角一阵乱跳,因为老姨被打断的问题是:“想什么时候结婚要孩子啊?” 老姨瞪了他一眼,噗嗤一笑:“你一个大小伙子,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人家姑娘都没你那么矫情!” 杨玄立刻说:“没有阿姨,我从小就有一毛病,脸皮特厚,真的,锥子都扎不透。” 老姨“咯咯哒哒”地笑起来,一高兴又拍了她一下:“我就喜欢这姑娘,文静,还爽利!” 杨玄肩膀往前一错,直接磕在了桌子上。 终于,老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觉满意了,说出了正题,问杨玄:“我听伯庸说,你以前是搞这些股票的?” 杨玄松了口气:“嗯。” “那给姨说说,这0235是怎么回事?我看了看,这两天还跌着呢,怎么就说让买呢?” 杨玄想了想,说:“不瞒您说,这是一支垃圾股,我看了,业绩不怎么样,您要是想搭车,最好现在就建仓,一般是短线,一个月上下,庄家就要出货。” 老姨纯属跟风瞎炒,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垃圾股什么是绩优股,也没心情听里面是什么原理,眼睛一亮,问:“那我什么时候卖?” “您看电视么?” “看啊!” 杨玄说:“有股评家蹦出来点评这只股票了,就是差不多要涨到底了,别管它是什么价,也别管它涨得有多凶,立刻抛。” 老姨眨巴眨巴眼:“为什么呢?听着怪玄乎的。” 杨玄知道说复杂了她也听不懂,于是简单地说:“股价是被庄家拉上去的,等人都跟风买了,庄家也就趁机撤了,0235这个破垃圾股没有能在高位长待的能力,没到顶的时候庄家就会开始抛,要是发现抛不完,就该砸盘了,跑得慢了就被砸在里面了。” 老姨乐了:“明天我就买去——哎,别光说,吃啊!吃完啦,这么快?饿着了不是?等着老姨再给你盛碗汤去啊……” 杨玄顿时僵住,还没来得及捂住碗,已经被眼疾手快地抢走了,她赶紧干咳一声:“谢谢阿姨,我够了,真够了!” 老姨豪迈地“哈哈”一笑:“行啦,老姨知道你们年轻小姑娘脸皮薄,我年轻那会,到婆家看家,也不敢吃饱,我娘还偷偷给我塞了两张大饼呢!” 杨玄只得用沉痛的目光看了李伯庸一眼,李伯庸先是假装没看见。 杨玄做作揖状,李伯庸终于往厨房方向看了一眼,趁着老姨还没出来,仰天长叹一番:“得,庄家跑太快,砸我头上了。” 第17章 洗钱 “是我。”徐暨拿着电话,靠着窗户站着,一只手抱在胸前,西装的袖子略微有些褶皱,正如他的眉心,那里好像永远有一条打不开的沟壑似的,“……没有,不是0235的问题……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康金凯这么个人?” “嗯,康老庄的儿子。”他低下头从烟盒里叼出一根烟,单手点着,声音压得很低,即使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对方说了什么,徐暨沉默了片刻,点点头:“给我留意一下这个人的动向……嗯,你说什么?” 他的嘴角偏薄,不笑的时候显得薄情,笑起来的时候又总像是别有深意一样,显得过于城府深沉,大概也算是相由心生。他的眼角一丝笑纹也没有,目光甚至有些冷,只有嘴角露出一点笑意:“不过是一个毛都还没长全的后生,我还不至于放在心上。” 窗台上摆着一株不知是什么品种的绿叶植物,徐暨随手在花盆里弹了弹烟灰,手指拨了一下翠绿欲滴的叶子,对电话说:“还能有什么,不就当年我,王洪生张志宏做的那点破事,康老庄自己心脏病发,也能怪到我们头上么?成王败寇,这小子看不开这一点,一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资本就像水,随时可以一点痕迹也没有地流走,从来是锦上添花、落井下石,这个圈子,雪中送炭得少。” 白烟把绿叶熏得有些朦胧,徐暨叹了口气:“没有肉味,谁上赶的围上来,都不是开慈善堂的,各凭本事,没有道义这一出……行了,我没别的事了,你给我盯着点康金凯就行了,我知道他现在不在国内,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只是到时候咱们老哥几个别阴沟里翻船就行。” 挂了电话,徐暨仰面往转椅上一躺,突然感觉这种日子有点没头。在笔记本上敲了几下,调出0235的k线,炒垃圾股,实际上不大需要提前建仓,一般不会涉及到太多的资金,进得快出得也快,不像绩优股稳定有利润,操作失误还有可能被坑在里面,不过……也无所谓。 他只告诉杨玄这一支股票的消息,但是以杨玄的眼力,她肯定知道他们现在手里攥着的不只0235一支,大量资金分流之后短线进入,速进速出,务必要让人觉得眼花缭乱,赢利只是顺带,并不是主要目标。 主要目标……还是在那笔钱。 它曾经通过港澳地区的地下钱庄、境外汇票、汇款等等方式,离开大陆,进入世界各地的账户中,然后在两年不到的时间里,经过无数次的转账,进出各种投资机构、皮包公司,最后从海外归流回国,走私募渠道,在股市里走一圈,谁也别想查处这些钱的出处。 关于这种行为,有一个更通俗的名字,叫“洗/钱”。 像杨玄说的,炒垃圾股有一定的风险,技术含量不高,真正的技术活,是后面的东西。 资本圈生而原罪,谁的手是干净的? 徐暨看了一会k线,不知为什么突然不想再关注了,抬手合上笔记本,他突然觉得自己需要一点精神寄托,比如像老张张志宏那样以装逼为乐,可是想了半天,大概是最近有些累,身体有些亚健康,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他再次拎出手机,从头往后翻着通讯录,看见谁的名字都觉得倒胃口,终于,翻到最后,他的手指顿在了杨玄那里。 徐暨哂笑一声,拨通了杨玄的电话,那边半天才接起来,他一声“喂”还没说出口,就听见一声尖锐的猫叫。 徐暨:“……” “啊!死猫!把你的爪子从我电话上拿开!不知道偷听别人电话可耻么?!”这个说话的是杨玄了,里面传来了一个尖锐的划声,好像是猫爪子刮到了什么,徐暨按了按耳朵,感觉嗡嗡的,随后电话里又传来一阵远远近近好像鬼叫的女人在唱什么的声音,乱七八糟。 半天,杨玄才接起来:“不好意思,我那臭猫……是徐师兄?” 徐暨问:“什么动静?” “猫……哦,还有我放的昆曲。” 徐暨皱皱眉:“我听着怎么铿锵有力的,跟革命歌曲似的——嗯,你干什么呢?怎么没上班?” “刚出差回来,调休。”杨玄说,把音响声音弄小了点。 “你们还出差?”徐暨乐了,心想这个不给钱的工作还真事似的。 “湿地自然保护区的志愿者,正好出去野游两天,回来三天调休假。” 徐暨:“……” 他突然发现自己有点羡慕嫉妒恨了,鉴于杨玄这个工作在他看来,主要内容就是玩,玩完了还给假期。 “你们这破工作跟常年放假有什么不一样?” 杨玄想了想,回答说:“有工资。” 徐暨嗤笑一声:“你那点钱也好意思叫工资?” 杨玄不生气,她好像特别不容易生气,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说得好听,叫涵养到家,说得不好听……大概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 “反正够花了。”她毫无芥蒂地说,随后话音一转,问,“突然出手炒短线垃圾股,你给谁洗钱呢?” 徐暨一僵,过了片刻,低笑一声:“这话是怎么说的?” 杨玄顿了顿:“曙光私募那头是张志宏吧?跟他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我反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们自己好自为之。” 徐暨歪着头,看着桌子上一个小小的摆设,突然问:“杨玄,你相信因果么?” “我又不出家。”杨玄翻了个白眼,“不过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那你相信丛林法则么?”徐暨又问。 杨玄不言语了。 徐暨就笑了:“鬼怕恶人,这就是丛林法则,只要够强,所谓因果报应,那都是不存在的。怕因果报应,说明你还没有自信立在食物链的顶端。” 杨玄一手拎着电话,单手拎着擀面杖把几块饼干压碎了,然后放进了融化的黄油里开始搅拌,觉得跟这个男人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人家都立在食物链顶端了,天是老大他是老二。 徐暨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你怎么学也不像蒋鹤生么?” 杨玄翻菜谱的手一顿,略微抬起眼皮,脸上一片冷漠。 “你学不出他身上那种舍我其谁的霸气。”徐暨说,“不狂,就到不了他那个境界。” 杨玄撇撇嘴:“吹灯拔蜡的境界?” 徐暨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打电话干什么?消遣我?”杨玄心情突然变得很不好,狠狠地用筷子在黄油里戳了戳,“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 徐暨叹了口气:“突然想说话,不知道跟谁说。” 杨玄心里平衡了,心想有的是人找我说话,一会下班了,还会有个新认识的姑娘过来找我做蛋糕,钱赚多少,都迟早是别人的,日子才是自己的。她问:“你老婆呢?” “还没离,分居了。”徐暨沉默了一会,“她受不了我这个人,偏偏又舍不得我的钱,所以半死不活地吊着,我实在也和她……没什么话说。” 杨玄一愣,随即失笑:“别来这套,我不是红颜,咱俩也不是知己。” 徐暨追问:“我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么?” 杨玄比对着菜单,放了一点吉利丁片,耸了耸肩:“你没有的我有,你有的我也有过,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吸引力么?” 徐暨还真被她说中了,过了好一会,他才接话说:“至少我比你……现实一点,比你成熟一点。” “是啊是啊。”杨玄把闻着味凑过来的闹闹拎走,“我就是你说的那种死不悔改可悲的理想主义者,咱俩啊,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杨玄应了一声:“来啦!” 然后飞快地对徐暨说:“再提醒你一声,小心康金凯,这个人我见过一次,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年轻人,挂了,拜拜,以后没事别老给我打电话了,我一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平民老百姓,总被你们骚扰容易心理不平衡。” 她说完,不由分说地挂掉了徐暨的电话,脸上一扫刚才的冷漠表情,露出一个不十分灿烂,却特别有亲和力的笑容,打开门,穆晓兰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果篮,两大盒冰激凌,还有一袋子路边小店租的碟:“姐,下班了,我来找你过周末了!” 杨玄点点头,把她让进来,目光却落到了她身后一个人身上——厚着脸皮搀和人家闺蜜之夜的李伯庸“嘿嘿”笑了两声:“那个……我能来蹭饭么?” 第18章 风波 杨玄算了算,人家前前后后已经请她吃过三顿饭了,虽然第一顿是个乌龙,最后那顿大部分都进了李伯庸同志自己的肚子。除此以外,还请她到度假村玩了一整天,虽然又是爬山又是被狗追,过得十分惊心动魄……不管怎么说,“不让蹭”三个字,是说不出口的。 至于穆晓兰,赵轩跟她说这个算加班,给计加班费,于是欣然同意老板来横插一杠子。 李伯庸在自己员工面前也完全没有老板的架子,进门换上拖鞋就把外套扔在沙发上,直奔厨房:“做什么吃?我来我来,荤的素的我都能……” 然后他看见摊开的一大堆奶油和各种模具,剩下的话哑了,穆晓兰在杨玄的指点下把冰激凌塞进冰箱,探出个头来问:“李总,你会做什么?” 李总颇为尴尬地愣了愣:“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烤甜点。”杨玄说,“你手里拿着的那个是做慕斯的,李总,行不行?” 李伯庸默默地退出了厨房,扶着墙问:“你们晚上就打算吃这个?” 杨玄从茶几下面拖出了一个巨大的活页夹,里面足足有一百多页,往李伯庸面前一放,里面搜罗了全城的外卖单,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这么一份近乎艺术品的收藏:“本来我们俩是够吃的,你来了就有点够呛——看看你想吃什么吧,前面是中餐,中间是日菜和韩菜,最后面是西餐和快餐。” 李伯庸:“……” 他翻了几页,发现这本百家饭不单排版精细,旁边还有人用彩色水笔标注了味道,订餐到外卖送达平均时间,有没有折扣和赠送配餐等等信息,可见某人是全都吃过一遍了,李伯庸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说:“怎么能天天吃这些东西呢?” 杨玄正站在门口指挥穆晓兰加奶油,一回头,就看见李伯庸脸色纠结地坐在那里:“啊?” “你不是自己有厨房么?每天自己做点顺口的饭,又省钱又干净,还不用等,不是挺好的么?” 杨玄沉默了片刻——俩月以前她妈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李伯庸骤然发现自己多嘴了,想起赵轩耳提面命的话:“过日子跟追人家是不一样的,你再节省,人家也还不是你们老李家的人,抠门也不能再别人面前表现出来,你说你又不是没钱,总那么穷酸,品位呢?品位在哪里?” “当然,不是说为了省这几个钱。”李伯庸欲盖弥彰地补充,“就是……外面的东西,不是不干净么,再说那么远送来,冬天吃了也不热乎,多难受。” 穆晓兰立刻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探出个头来说:“行啊李总,要么一会你显显手艺?” 李伯庸扫了杨玄一眼,立刻说:“没问题!你冰箱里有什么?” 杨玄的冰箱里非常满,可是没有一样能显他手艺的东西——有喝了一半的牛奶,起着白霜的巧克力,各种饮料,零食,几盒冰激凌以及一堆速冻食品…… 杨玄望着天花板干咳了一声:“我本来打算去超市来着,还没来得及,你们就来了。” 李伯庸眨眨眼,得出个结论——完了,这姑娘不过日子。 不过呢……人无完人,他又以光速乐观了起来,如果一个姑娘,又俊俏又贤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兰心蕙质赛得天仙,他一个凡人也供不起,说不定还得为这个折寿。 于是李伯庸非常愉快地对自己说,不过日子的姑娘也挺好,肯定没那么多心眼,实在。 敬告诸位待字闺中的男同胞,这个结论纯属李老板脑补,属性坑爹。 李伯庸就带着这个令人心情愉快的结论,乐颠颠地又披上外衣,自告奋勇地出门买菜了。 穆晓兰听见门响,眼珠一转,探出头来问:“姐,这个直接倒进模具里么?” “嗯,放一会就可以烤了。” 穆晓兰“嘿嘿”笑了一声:“姐,我们老总想追你。” 闹闹围着杨玄脚脖子绕圈,把主人绊了一下,得意洋洋地挥舞着小爪子蹦跶到了沙发上,高高地竖起一根笔直的尾巴。 “你觉得怎么样啊?”穆晓兰发现她没反应,贱兮兮地追问。 杨玄想了想:“嗯……可以考虑。” “切——”穆晓兰缩了回去,“你怎么那么淡定?” “我又不是初中小女孩。”杨玄伸了个懒腰,顺手从果篮里拎了两个水果出来,随便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大马金刀地往厨房门上一靠,拿着菜刀就削起皮来,“不至于多跟男的说句话就激动半天吧?” 穆晓兰说:“不是这样的!你这反映不对,应该先假装不知道,然后被我说明之后,再表现出一脸惊诧,再捏着兰花指骂我‘死丫头,胡说八道’,再羞涩地扭过头去,再……” 杨玄削了一片苹果,直接塞进了她嘴里:“鸡皮疙瘩都让你说起来了。” 她让过穆晓兰,把去皮的水果切成小块,然后放进搅拌好的奶油里,没有穿围裙,但是动作却十分熟练,显得非常像那么回事。 穆晓兰看了一会,含含糊糊地问:“你这都是哪学的?” 杨玄说:“研究生的时候在外面留学,专业没学出什么名堂来,一不小心变成个点心师。” 这句话不知道哪戳到了穆晓兰的伤心事,她愣了半天,才把水果片咽下去,低声问:“姐,我在你这住两天行么?挺不好意思的,要是不方便……” “行啊。”杨玄一口答应,“左边那个是我卧室,右边那个是客房,平时我爸妈来了住的,借你。” 穆晓兰等了一会,发现杨玄已经把第一层是水果码好了,正准备去削第二层,也没有要问她的意思,于是终于憋不住了,小声说:“我这几天不想回家。” 杨玄这才回过头来,听她说。 穆晓兰发现认识这个人不到一个月,却总是忍不住交浅言深,她的生活圈子其实很窄,同学都已经联系不上,每天见面的也就是几个同事,同事关系大多在尽量维护关系,论到交情的很少,巴不得打听一点八卦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心里有几句话,平时捂都来不及捂,更别提跟谁去说了。 可是她却总是忍不住想和杨玄说。 也许是她和自己并没有很多的交叉,也许因为杨玄总是有种……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东西,哪里不一样,穆晓兰说不出来,就是感觉别人在乎的东西,她似乎都不在乎,好像生活在某个和他们都不一样的地方。 “我有个弟弟。”穆晓兰说,“比我小好多岁,现在上高中,我看他也不是学习那块料,上户中就是家里给花了钱找了人,现在成绩也是不上不下,高考没什么大希望,弄好了混个三本。” “户州一中那里好多有钱人家的孩子,念得就是国际班,打算一毕业就出国,我弟弟闹着非要进国际班。”穆晓兰抓了一把头发,皱起眉,脸上的妆有些掉了,露出一点微青的黑眼圈,“我们家一贯重男轻女,我爸妈眼里只有他们宝贝儿子,我充其量就是个当小保姆养大的。” “可是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我妈前些年刚被内退,一个月拿不到八百块钱的工资。”穆晓兰眼圈一红,杨玄立刻从储物柜里拉出一盒纸巾抽给她,她接过去,仰起头,非常小心地在不蹭掉眼妆的情况下,把一点眼泪沾了下去,“昨天我爸跟我说这事,意思是让我供他。” “我一个给别人打工的,现在还和父母住在一起,省吃俭用,连男朋友都不敢谈,我拿什么供他?让我出去卖血卖笑还是卖身?” 她说完深吸一口气,半天才挤出一个笑容来,又飞快地隐没:“我就是……就是说说,咳……” “卫生间在那边,去补个妆吧,一会你老板回来了。”杨玄轻轻地推了推她。 穆晓兰忍了半天,略微平静下来:“跟你说话感觉真好……虽然你刚才什么都没说。”她自嘲地笑了笑,“人和人不一样,为什么命苦的事总让我碰见呢?” “谁都有倒霉狼狈的时候。”杨玄带上手套,把模具推进烤箱,调好温度,“我年轻那会刚从学校出来,有一次判断失误,闯了个大祸。”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微微弯起来,带出温和好看的弧度:“当时吓死我了,觉得别说倾家荡产,就是把我卖了,也没有那么多钱来弥补损失,整整三天没睡着觉。” 穆晓兰眨眨眼:“后来呢?” 杨玄耸耸肩:“后来一个朋友救了我一命。再后来,我就知道,倾家荡产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遇到的多了,就见怪不怪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成败自有定数,不管天命怎么着,尽你觉得有必要的人事就对了。” 第19章 贪 等李伯庸买完菜回来以后,穆晓兰已经恢复了她一贯天真活泼漂亮可爱的形象,从自己包里翻出个卖萌的小围裙,霸占了杨玄的厨房,反而把主人给赶了出去。 杨玄只得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闹闹和笔记本。这一周已经收盘了,她调出0235整个一周的信息。 股评界一直像五百只鸭子聚在一起似的,南北各派,叽叽喳喳,你方唱罢我登场。 很多人觉得现代金融学是从证券组合理论开始,之后在此基础上又出现了重要的金融学基础模型,资产定价模型,那个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在人五人六地讨论贝塔系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有传言说搞核武器的那群物理学家闲得蛋疼,没事又去祸害起了华尔街,学院派一直企图对“市场”这个近乎江湖的小世界定假设算模型,算到后来发现概率论和数理统计那点东西已经完全不够用了,就连布朗运动这种物理概念也被用在了纯金融领域。 搞得大家都以为学金融和学物理的一样,都是一群神秘莫测、用广大人民群众看不懂的高等数学玩模型的人,玩着玩着票子就一把一把地来。 事情当然不是这样的。 这就好比混武林和练武功之间的差别,想要在江湖上混出点名堂,武功是要稍微会一点的,但是有时候,即使是绝世高手,也可能因为脑残等等因素,在江湖上混了半天,只落得个扫地的、要饭的、或者某种缺件公务员之类的非主流结局。 念书那会,杨玄也曾经觉得自己特牛掰,张口闭口各种英文名词,一长串诺贝尔获得者名字以及他们研究了什么,怎么算的,怎么假设怎么建模乃至于怎么解方程,都能如数家珍,虽然不精通,但是概率论、实变函数、随机过程常微分偏微分,乃至基础量子力学都懂那么一点。 她甚至还傻了吧唧地认为,这些科学都是相通的。 直到她走进这个行业,才发现即使是能造出□□的人,照样能被一个初中没毕业,只会瞄准射击的小兵打死。 明白再多的原理,中国大陆没有那么多金融产品,也全都是扯淡。 什么正太分布、对数正态分布模拟,对上中国股市它不符合“弱有效市场假设”这一条大杀器,都得丢盔卸甲。 因为科学是丰满的,但现实是骨感的。 慢慢地,杨玄发现,做一千个模型,也不如雇几个黑嘴胡说八道一番有赢利效果。 这就是汉语的博大精深之处了,我们从来不人五人六地说“投资”“对冲”“套利”之类不像地球语的名词,我们说“炒”股。 一个“炒”,就道尽了这个市场的玄机。 无非是“一拥而上,追涨杀跌”八个字。 中国市场为什么不符合弱有效市场假设,就是因为成熟的金融市场里,大部分投资者是金融机构,小部分才是散户,而在我们这个刚刚起步的市场中,恰恰是反过来的,大部分投资者是散户,小部分才是金融机构。 这使得买卖行为,投资行为毫无办法预测,你永远也不知道买卖股票的那些人四则运算不借助计算器到底能不能算清楚,永远也不能预测他们下一步会干出什么行为。 通俗来说,这是因为我们的金融市场坑浅,所以……□□多。 如果一个大泥坑里,都是脑残,即使真有那么一两个聪明人明白其中的道道,也得装成脑残的样子,顺应脑残的规律,因为“举世皆浊我独清”的那位最后跳江了,抱着这种严谨的科学态度在这里面混的人,一定连裤子都要亏得剩不下。 李伯庸在旁边看了一眼,就没打扰她,默默地把自己买的够吃一个礼拜的东西都塞进了杨玄的冰箱里,然后翻了翻穆晓兰带来的碟。 大概穆晓兰自己也不知道想看什么,从小清新文艺片到商业大片,再到鬼片什么都有。 他顿时觉得穆晓兰这个姑娘很不错——通过那次坑爹的农家乐一日游,赵轩敏锐地发现了,杨玄可能不那么喜欢投入大自然的怀抱,于是建议李伯庸多请她看电影。 李伯庸这辈子就没进过几次电影院,他完全不能明白,一屁股坐在那两三个小时就好几十乃至好几百块钱,和一块钱租一天自己抱回家看的电影光盘的效果有什么不一样,也不能明白,为什么几块钱一大瓶的可乐一到了电影院里面,就跟撒了一把金粉似的,变得那么贵,以及为什么看电影一定要吃爆米花这种硬的难吃软的更难吃的东西。 在李伯庸心里,赚钱不容易,尽管他现在有钱了,也不能乱花。他妈就常常教育他,不要翘尾巴,世事无常,谁知道明天遇上什么事呢?她老人家认字不多,喜欢听民间老艺人说的书,记忆力却非常好,时常非常文绉绉地拿听来的书里话教育他。 没听说过什么叫“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么?就是这个道理。 在李总眼里,有一个清晰明确的等式:“小资”=“二百五”。 他一直觉得自己三观很端正,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至今为止没能找到十分志同道合的姑娘,比如她们大多不大同意上面那个等式。 杨玄的手指敲键盘非常灵活,李伯庸凑过去,看了看,没看懂,于是说:“我老姨跟老姨夫这两天为了这个都魔障了。” 杨玄眼睛盯着屏幕,过了一会,一目十行地扫过一个非常眼熟的股评家的评论。她知道这个人,甚至这个人的走红她也有过一份功劳。 很多股评师背后都有推手,特别是某些靠着一张嘴一战成名的,说得准得让人不敢相信的时候,大部分都是有□□消息,在庄家的授意下炒作的。 炒一支股票,一张嘴肯定不够,如果一个东西不能引起争论,说明它还不够红,需要再炒,一般庄家会雇两股评师,一批负责鼓吹,一批负责贬低。 粉黑双方最好掐起来,这支股票就红了——这个原理在很多领域里都适用。 “我昨天跟他们说过了,该抛了。”杨玄关掉股评家唾沫横飞的页面,“现在这支股票被炒起来了,还在涨,但是庄家应该已经在出货了。” 李伯庸就乐了:“老姨夫昨天不让卖,死活说还会涨,万一卖低了呢,多少钱哪,肯定后悔,说老姨坐不住屁。” 杨玄“噗嗤”一笑。 李伯庸干咳一声,意识到自己粗俗了:“那什么,我老姨夫就是这种人,看着挺文气的,其实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不会说话。” “那卖了么?”杨玄问。 “今天一早起来老姨就给卖了。”李伯庸苦笑了一声,“有我老姨在,哪轮得到老姨夫当家?她这回赚钱了,特别相信你。” 杨玄手指一顿,转过头去问他:“万一我让他们出货出早了,下周一还大涨怎么办?” 李伯庸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不义之财,有就拿着,可贪不得,咱不懂股票,不过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当初老姨开始玩股票的时候,我就都跟她说明白了。” 杨玄愣了愣,简直要对这暴发户刮目相看了——她其实早看出来了,李伯庸这人有点抠门,以他的财力来说,简直是非常节俭了。 节俭到底是美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这个社会里,这种“不会花钱的人”越来越被人鄙视。李伯庸不傻,明白别人怎么评价他,却依然能宠辱不惊。 他知道钱是好的,来之不易,哪怕别人鄙视,也要节省着花,然而又能不太把钱当回事,该投资就投资,该广告就广告,撞大运得的钱,明白点到即止,不轻易涉足自己不懂的事。 看着傻乎乎的,将来会是个人物——杨玄点点头,心里给李伯庸下了这么个定论。 周一开盘,0235高开之后果然跳水,巨大的阴线拉出来,真是……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庄家跑了,都砸在了等着它继续涨得小股民上,两拨股评家依然在叽叽喳喳地吵着0235的明天,可惜它已经没有明天了。 老姨安全上岸,指着电视寒碜了老姨夫一天,心情良好。 李伯庸呢……心情也良好,周一午饭时间,他的好兄弟赵轩八卦兮兮地找他来问未来嫂子的发展进度的时候,李老板非常乐呵地说:“挺好,我们找到了一个共同的爱好。” 赵轩做洗耳恭听状。 李伯庸说:“哈哈,我们俩都爱看鬼片。” 赵轩:“……” 作者有话要说:  弱有效市场假设,就是说市场价格已充分反应出所有过去历史的价格信息,用数学语言简单说就是可以用布朗运动描述方差项。 = =那几个小朋友,谁说我整天叫外卖的!俺是勇于创新热爱灶台的超级无敌小厨娘!! 第20章 对比 显然赵轩的魅力不大,李伯庸对着他吃饭,吃着吃着,就走神不知道走到哪去了。目光盯在桌子上,眼神有些发直,印堂发红,想来不日将有命犯桃花的血光之灾。 赵轩看着他,一条眉毛越挑越高,终于在李伯庸第二次无意识地往饭里放酱油的时候看不下去了,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行了啊,想什么呢?” “杨玄。”李伯庸非常坦然,跟赵轩那是一起月黑风高的时候直奔录像厅,组团刷兰兰的交情,他反正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完全忽略了对方脸上那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我老觉得她这个人吧……肯定不属于那种特别低调的类型,这是遇着坎了,一时过不去,卡在这里,才会每天闷声不语地干点不着调的工作,闷在家里哪也不去。” 赵轩吃着东西,没顾上说话,心想您老才认识人家几天啊,这就了解了? 李伯庸说:“跟她聊天不腻歪,我以前总觉得和女的除了谈情说爱没什么别的好聊,我说的她们不爱听,她们说得我听不懂,但是她就不一样……” 赵轩把菜咽了:“你们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李伯庸眨眨眼,露出一个颇为小清新的笑容,差点把赵轩给噎死,“就一□□评了一下电影里那些小鬼,哎,你说那些小鬼要是想害人,变个正常点的,先消除别人戒心再扑上去,不是见一个拿下一个,非要披头散发地出来吓唬人,再招几个道士来收她。拍花子的跟狼外婆都明白这道理,怎么人一死就都二了呢?” 赵轩心想,呸,我就不该问。 “后来还聊了聊股票之类的东西。”李伯庸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饭,感慨,“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赵轩耐着性子问:“你问她什么了?” 李伯庸:“我问她到底为什么要有股市,弄得一帮人跟赌博似的炒作的炒作,跳楼的跳楼。她跟我说,金融市场之所以存在,最开始的理由不是投机。” 赵轩问:“怎么,你还听出点门道来?” 李伯庸放下筷子,滔滔不绝地现买现卖:“她说很多年前,有人有钱,没点子,钱都压箱底,有人有点子,但是没钱,什么都办不成,借钱可以,可是不方便,再说谁愿意平白无故借钱给别人呢?于是就有了各种金融机构,钱这东西,一下子就流通起来了,如果说以前是时时断流的小河沟,有了金融市场之后,就变成长江黄河了,经济的飞速发展,很大一定程度,是金融市场这个润滑剂的作用。” 赵轩愣了片刻,点点头:“是有点门道,接着说。” “我又问她,那股票是什么?”李伯庸继续说,“她告诉我,股票就是一种买卖,投资者现在拿钱,买未来的回报,整个金融市场,进行的就是一种跨越时间和空间的交易,本来一个公司要辛辛苦苦好多年,才能一点一点积攒出来家底,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融资上市,立刻把未来可能的收益全拿到现在扩充厂房,扩大生产,把成长期缩短再缩短,未来就会再更短的时间里有更大的回报。” 赵轩手里的筷子顿了顿,他忽然抬起头来,感觉李伯庸的眼睛里有一种熟悉的亮光,很多年前,他在那个漏风漏雨的学生寝室里看见过李伯庸这样的目光,那时候他说过不想给别人打工,想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 赵轩迟疑了一下,问:“你不会是想……” “我当然想啊!你看,当年那么多老字号的店,什么全聚德、同仁堂、内联升,那是多少代才攒出来的家底?中间有一代当家人提不起来,也就拉吹了,可是现在就不一样,只要你想,只要别人认为你有这个潜力,就能调动未来不知道多少年的东西提前用,拿钱生钱,这可不是寅吃卯粮,当年想出这个的人是多天才啊!” 赵轩皱了皱眉:“上市……这个太遥远了,我还真没想过。” “现在想现在想!”李伯庸说,“我以前也不懂,现在突然感觉前方目标都明确了,我那天跟她聊天,突然发觉自己见识有点少,愣是有点……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觉。” 赵轩总觉得他这话说得有点不对劲,一时又想不起来哪不对劲。 然后李伯庸自己说出来了,他搓了搓手掌,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可惜龙困浅滩,也不愿意将就澡盆——要不然我把她撬到咱们公司来多好……” 赵轩翻了个白眼,用一根筷子敲了敲李伯庸的托盘:“大哥,你这是真心想追人家呢?还是想学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啊?” 李伯庸摆摆手:“哎,都一样。” “一样个屁啊!”赵轩终于发现自己跟这货有点难以沟通,“照你这意思,刘备三顾茅庐是要跟诸葛亮搞基么?” 李伯庸义正言辞地说:“那怎么一样?杨玄是女的!” 赵轩无力:“哎呀我擦,真不容易,你还能看出这点区别来……” 他叹了口气,目光一转,正好发现穆晓兰踩着高跟鞋走进员工食堂,买了东西在不远处找了个座位,立刻抛弃了李伯庸,随手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端着托盘要换地方:“哎不跟你说了,吃饭时候不谈公事,我看见穆晓兰了,找她坐会,你自己慢慢吃。” “等等!”李伯庸脸色一虎,他觉着赵轩这人哪都不错,就这点实在让人看不上,“又干什么你?对得起你媳妇么你?” 赵轩笑了笑:“对得起我媳妇,就要对不起我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这是情趣,懂不懂?” “你给我慢着,”李伯庸一把攥住他手腕,盯着赵轩的眼睛说,“我可告诉你,别给我传出什么潜规则的破事叫人笑话。” “开玩笑。”赵轩斜了他一眼——眼带桃花,说得就是赵轩这路人,看谁都跟抛媚眼似的,他面相不错,又会收拾自己,那眼角一扫,呲啦呲啦地都带着电……可惜李伯庸绝缘,赵轩说,“我是什么人?这些年跟着我的哪个不是心甘情愿轰都轰不走?我可告诉你,花花公子也是有名誉的!” 李伯庸:“你的‘名誉’就是‘臭名昭著’。” 赵轩甩开他:“行了,你啊,就继续走你那‘共同学习,一起进步’的革命主义恋爱路线去吧,别耽误兄弟泡妞儿啊,不然下回不给你支招了。” 穆晓兰实际上精神很不好,她整个周末都是在杨玄家过的,可是偏偏有点认床,晚上睡眠不大好,加上这事吧……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她也不能总不回家,于是心事愈加重了。 正好赶上月底要出报表,财物那边忙得一塌糊涂,整个一上午她被房宵指挥得团团转,连口水都没顾上喝,新鞋又不大合脚,感觉脚都快给磨废了。 这一坐下来,才觉得又疼又痒,忍不住在凳子上蹭了蹭,就在这时,突然面前放下了一个托盘,还没看清是谁,对方就蹲了下来,小心地抓住她的脚腕,皱皱眉,轻声问:“脚后跟都磨出血来了,怎么,鞋不合脚?” 穆晓兰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嗫嚅着往后撤了撤脚:“赵……赵赵主管……” 赵轩皱着眉抬头看了她一眼:“别动,等我给你找找,我记得上回手指头划破了,谁给了我一盒创可贴还没用完呢。” 他说完,不由分说地站起来,连餐盘也扔在那没顾上管,急匆匆地跑出去,过了一会,还真不知道从哪找了一盒创可贴回来,稍微一拎裤脚,就半蹲了下来,细心地拉起她的脚腕:“来,稍微抬一点。” 穆晓兰感觉众目睽睽都在盯着自己,脸已经热得能煎鸡蛋了,脑袋顶上茶壶似的要开始冒白气,话都结巴了:“不不不不……不用了,我我我……我自己来。” 赵轩也不勉强,把创可贴递给她,带着点纵容的笑意说:“行,你自己来。” 穆晓兰哆哆嗦嗦地接过来,低下头颤颤巍巍地把创可贴往脚上贴,赵轩就拿起她的高跟鞋,举起来稍微看了看,然后比划好位置,在鞋跟的地方又贴了一张创可贴:“这回应该不磨脚了,我估计是你这鞋有点问题。” 穆晓兰就没敢抬头看他,赵轩又问:“那只脚呢,也磨么?” 穆晓兰赶紧摇了摇头。 赵轩轻轻笑了一声,站起来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潇洒地端起自己的托盘转身走了:“慢慢吃,我先走了,脚疼就多休息一会,女孩子家家的,别和自己过不去。” 留下一个面红耳赤的穆晓兰。 下午没开始工作多长时间,就有人敲了穆晓兰办公室的门,一看,是赵轩的助理小王,手里拎着一个鞋盒子,在她目瞪口呆的表情下放在了她办公桌底下,小声说:“赵主管给你的,你的号,他说没别的意思。” 穆晓兰:“我……” 小王打断她:“他说你要不喜欢就扔了吧,别退给他了,你脚小,给你买的鞋别人也穿不了。” 说完利落地走人,穆晓兰有点不知所措起来,过了好一会,她才弯下腰,打开包装,鞋盒子上的商标她认识,一直想要,一直不舍得买,里面一双精致的小高跟鞋,一看就是正当季的新款,几乎是合了她的口味买的,看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 可是……穆晓兰纠结了,赵轩给的东西能要么? 第21章 鞋 一个人爱吃鸡蛋,可是吃鸡蛋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下蛋的母鸡是个秃毛的! 穆晓兰就在秃毛鸡和小皮鞋之间纠结了……当然,她的意思不是说赵轩是个秃毛母鸡,首先他既不秃也不母,不……重点不是秃不秃母不母,而是赵轩这个人,他不属于穆晓兰择偶的那个大集合。 只有心里住着一个中二病严重得不治不行的青少年,才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才不知道什么叫“珍惜生命,远离毒品”。 穆晓兰认为自己虽然长得不算危害市容,可也没有倾国倾城到“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地步……何况就是有了正牌杨玉环,唐明皇不是还和那个什么梅妃菊妃杏子妃的腻腻歪歪么? 即使她依然年轻,依然对生活充满了各种粉红泡泡的憧憬,想起来的时候会用自我陶醉那么三五分钟以供放松精神,但这也只限于脑补,不涉及实际行动。 穆晓兰看着那双鞋咬咬牙,告诉自己再喜欢也不能要,做人是要有原则的!不过……稍微试试,就试一下,应该没问题吧……吧? 她像做贼似的,往旁边扫了一眼,发现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人看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把脚伸进桌子底下的新鞋里。 左看看右看看,看得穆晓兰眼里冒火心里骂娘——圣母阿弥陀的,真心又合适又好看啊! 就在这时,房宵一个电话又打来了,火烧火燎地吩咐了一大堆事,让她尽快弄完,两个小时之内要在邮箱里看到成果,吓得穆晓兰下意识地又把鞋踢回了盒子里,塞进了办公桌下面。 再踩回自己这双地摊买的a货鞋,就跟刚滚完波斯地毯转眼到了盐碱地上似的,那叫一个对比,那叫一个心酸。 李伯庸对员工不抠门,可是户州城里生活压力大,哪个同事红白喜事不得掏一笔?平时见面根本连头都不点的路人交情,这个时候也要巴巴地送张帖子过来,瞬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她父母给弟弟买了房子,每个月的房贷都上千,也压在她肩上,她还那么急切地想离开家自立门户,哪怕只是一个地处郊区的小一居呢……可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没人支援她这个首付。 女孩子天生就会花钱,吃的穿的玩的用的,谁不想生活得潇洒一点呢? 每次一想起这个,穆晓兰心里就一把辛酸泪,苦逼得简直没地方倾诉。她不是杨玄,没有见多识广的底气,只能靠一些小小的虚荣心来满足自己……可是赵轩用一双鞋就打破了她这种自欺欺人的满足。 穆晓兰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点了两滴眼药水,然后一头扎进房宵这个每到月底就从杨白劳变身黄世仁的债主交待的任务里,暂时把自己从这种无处排解的委屈里释放了出来。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穆晓兰拎着鞋盒子,咬咬嘴唇,等大家都走得差不多,才敲了敲赵轩办公室的门。 每天留到最晚的,总是李伯庸赵轩房宵这些占着领导名头的拼命十三郎……嗯对,还有高洁这个拼命十三娘。 正赶上赵轩一边接电话一边拎着西装外套往外走,好像是约了什么人谈合作的样子,他看见穆晓兰,呆了呆,然后冲她眨眨眼睛,食指在嘴前比划了一下,对电话里说:“好的好的,周总,六点半是吧,行,等着听您的好消息了……哪里话,业界老前辈了,我信不过别人能信不过您么?好……好好,没问题我请客,晚上见。” 他挂上电话,露出和刚才公事公办的表情截然不同的温润笑容,低下头问穆晓兰:“什么事?” “呃……我想这个,”穆晓兰举了举手里的鞋盒,“谢谢赵主管,不过我觉得这个太不合适了,不好……还是还给您吧。” 赵轩微微挑挑眉,没伸手接,目光在鞋盒上一扫,就抬起来,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 有些人——比如李伯庸,盯着他的眼睛看再长时间也不怕,因为没有侵略性,可是赵轩不行,穆晓兰每次都觉得不敢看他的眼睛,总觉得那里好像有一个漩涡似的。 穆晓兰觉得自己都被看毛了,赵轩才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不喜欢?” “我不能白要您一双鞋,我不是那种人。”穆晓兰倔强起来,抿抿嘴唇,干脆说了出来。 赵轩脸上露出一个略微有些无奈又勉强的笑容,想说什么,手机却再一次响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匆匆忙忙地对穆晓兰说:“不喜欢就扔了吧,不要紧,也怪我唐突了,我还有点事,回见。” 说完,他也没给穆晓兰说话的机会,接起电话,收起笑容,眉心微微拢起来,又恢复了那张工作面孔,然后单手披上外套,急匆匆地走了。 是不是每个女孩一生中都会遇到不想一份不想接受的礼物,以及一句“不喜欢就扔了”的话呢? 实在是逼人太甚。 穆晓兰漫无目的地拎着这双鞋走过了市中心的广场,鬼使神差地在印有和鞋盒子上商标一样的橱窗前停了下来,那里正摆放着一双和她手里这个如出一辙的鞋子,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略微靠近橱窗,看清了价格标牌,睁大了眼睛,喃喃自语地危害了一下精神文明建设:“三千多……日哟!” 对有的人而言,这也就是一顿早饭或者一节玩着手机混过去的课的钱,可对于有的人而言,这差不多已经是两三个月的生活费了。 这个差距无法建模,因为没有一个理论证明它是合理的……然而它就是这样存在的。 穆晓兰说完这句话,就感觉几道视线集中在了她身上,显然一个时髦的妙龄女子站在商店橱窗外配着这么猥琐的动作和台词提高了她的回头率。 穆晓兰赶紧干咳一声,低下头,逃也似的离开了事发地点。 她摸出了电话,鬼使神差地打给了杨玄,抱着鞋盒子蹲在了路边,小声问:“姐……我问你件事。” “嗯?怎么了?” “那个谁……嗯就是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个谁,还记得吧?” 难得有人跟她说几句八卦,杨玄当然记得:“记得呀,怎么了?” “他给我买了双鞋……我不想要,他说不喜欢就扔了,怎么办呀?” 杨玄沉默了一会,问:“不喜欢么?” “……喜欢。” “喜欢就留着呗。”杨玄非常坦然地说。 穆晓兰憋了一会,觉得自己这么说特丢人,好像特没见过市面特小家子气似的,唧唧歪歪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三……三千多。” 杨玄又沉默了一会:“你们人事熟么?男的女的?” “女的,还行。” “哦,”杨玄说,“你把她叫出来,请她喝个咖啡吃个点心什么的,员工在人事那里登记过私人信息,工资卡账户都有记录,一般是禁止外传的,不过其实问题也不大,让她给你偷偷开个后门,回头你把钱打他工资卡里就行了。你放心,这事不光荣,你说的那个……什么来着,不敢往外说。” 穆晓兰:“……” 心想自己刚才纠结了那么长时间到底都在纠结些啥? 三千块钱对于穆晓兰来说很贵,可是它还不够贵,起码买不起一个姑娘的尊严。穆晓兰放下电话,直接把自己那双破鞋脱下来扔进垃圾箱,踩着新鞋回家了。 然而……生活里,并不是只有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起码对于李伯庸来说不是。 就在他确定了自己全新的目标,踌躇满志的时候,突然,一个坏消息毫无预兆地当空砸了下来。 第22章 噩耗 那是一个周末,难得天气不错,杨玄头天路过小商品市场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脑子突然抽了一下,一眼看中了一条猫链,任何东西都是能给做成艺术品的,哪怕它只是一条猫链,脖套的地方非常柔软,角上挂着一个心型的小牌子,链子中间有一截是不锈钢的,上面还有一排不锈钢的小玫瑰花。 当然,闹闹对她的美意抵死不从,但是毕竟猫算不如人算,最后它还是被按住四肢,捏着脖子挂上了这个屈辱的链子,杨玄看着奄奄一息在地上做装死状的闹闹,非常不满意地拍了拍它的脑袋:“我要是能带,肯定就自己带了,还给你?切!走,咱出去溜一圈。” 闹闹用猫爪死死地扒住地面,可惜地板太光了,终于还是被拖走了。 真是猫类历史上惨绝人寰的一天…… 世界上有些事情是没办法的,无论怎么英明神武,哪怕重活一辈子,也躲不开。 比如天上掉下来的鸟屎,比如绊倒自己的那块石头,比如对于闹闹来说,那条宿命一般的猫链…… 她们俩一拖一拽地绕过了半栋楼,就看见楼下停了一辆车,杨玄先是漫不经心地走过,然后无意中扫了一眼车牌。 从事某些数字相关工作的人总是对数字特别敏感,这体现在让他们背古诗,就好似要他们的命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塞也塞不进去,但是一旦变成了数字,扫过一眼的车牌,听过一耳朵的电话,都能在很久以后复述出来。 这……不是李伯庸的车么? 杨玄想,她往里看了一眼,发现车里是空着的,没人。 “嗯?咳,别乱抓!”后面那句是对闹闹说的,鉴于它一路上企图抱电线杆子,小树,自行车梯未果,现在又企图去抱车轱辘。 在附近找了找,一拐弯,她才发现李伯庸正在楼跟车库旁边一个窄小的过道里,后背靠着墙,长腿蜷起来,低着头抽烟。 杨玄站在过道口上看了他半天,也没被发觉。倒是闹闹不耐烦了,使劲扑棱了一下脑袋,猫链哗啦啦地响了一声,李伯庸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木然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们一眼。 他的眼神不大清明,布满了血丝,脸上没有了那种看起来非常无害老实的笑容,于是不知怎么的,有点吓人了,就像是一只平时乖乖顺顺的大狗,突然受了伤暴躁了起来,于是变得生人勿近了。 杨玄的脚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拉着闹闹凑了过去,在距离李伯庸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大概小动物对人的情绪感受还要更敏感一些,闹闹拖着叮叮当当的猫链,围着李伯庸的裤腿闻了闻,然后转了一圈,用长长的大尾巴勾了勾他立起来的小腿。 李伯庸把烟掐在了地上的一堆烟蒂里,挠了挠闹闹的脖子,小猫就扬起头来,眯起眼睛,发出舒服的“呼噜”声,末了感觉人家手要拿走,还把小爪子搭在了李伯庸的手腕上——伺候得不错,大爷还要! 杨玄背靠着墙蹲下来,底下头看了看他的表情,问:“有什么事么?” “哦,”李伯庸的目光没什么焦距,半天才回过神来,“是有点事找你帮忙。” “什么呀?” 李伯庸却又不说话了,好像不知道从何说起,又好像只是盯着自己的裤腿发起呆来,过了好半天,他才略微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能陪我回趟老家么?哦……我没别的意思,你要是觉得太麻烦,或者……不大好就算了,我妈……”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刻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点似的——但是它们实在太刻意了,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似的:“我妈……” 李伯庸垂落在身侧的手抓了一把自己的裤子,第三次终于把这句话说全了:“我妈病了,我想让她宽心,就骗她说我有女朋友了,老姨见过……你能不能让我带回去……给她见见?我知道老家条件不好,两天……两天就行。” “她怎么了?”杨玄皱皱眉,也放轻了声音问。 李伯庸嘴唇抿了抿,微微往两边拉扯,那一瞬间轻轻抽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不知道要哭还是要笑得表情,脸颊却绷得紧紧的。他右边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不十分明显,连笑的时候也不大容易看出来,却偏偏随着这个动作露了出来。 “我听老姨说是肝癌,他们一直都瞒着我……去年过年我也没回家,不知道,今年实在瞒不住了……” 杨玄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李伯庸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一触即断的弓。 “这个忙不能不帮。”她说,“哪天?你提前告诉我,我请个假。” “明天行么?” 归心似箭了……杨玄点点头:“行,没问题。” 李伯庸忽然抓住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狠狠地握了一下才放开:“谢谢。” 杨玄觉得自己该走了,再不走李伯庸就要憋不住哭出来了,于是应了一声,抱起在地上打滚的闹闹,略微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没等她走远,身后就传来一阵压抑的、低低的呜咽,杨玄按了按闹闹探出她肩膀的脑袋,假装没听见,迅速转到另一条路上——要去肯定是不能空手去的,不管什么东西,好歹要带一点的。 义工中心的假非常好请,随便找一个长期做义工的大学生替她带队就可以了,第二天杨玄一大早就起来,把买好的礼物塞进李伯庸的后备箱里,如果是往常,李伯庸肯定会非常不好意思——请人家帮忙还要让人家花钱,可惜他现在完全没有注意到。 还是赵轩帮她把东西拎了下来,扫了一眼坐在副驾驶的李伯庸,轻轻地对她说:“不好意思,破费了。” 杨玄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言声。 据说老姨和老姨夫已经先回去了,开车的换成了赵轩,三个人几乎是一路无话地坐了四个小时的车,到了李伯庸至今依然贫穷落后的老家,在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连公路都没有了,只有一条四处坑坑洼洼的小土路,随时会遇到鸡鸭牛羊的牲畜挡路。 一开始杨玄还奇怪,为什么生了病的病人不在医院里,直到到了李伯庸家里,才发现原来李伯庸他妈真的已经是灯枯油尽了,老太太不愿意死在医院里,死活闹着要出院回家。 她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深地凹了进去,像任何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那样不好看,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死气,却在看见李伯庸和杨玄的一瞬间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有人重新点燃了里面干枯的火种一样。 杨玄不十分会照顾人——鉴于多年的独身生活只教会了她如何照顾自己,但是还是尽自己能做的跟在李伯庸的小妹妹后面帮忙。 病人大小便失禁,衣服和床单脏得都很快,李伯庸老家里居然连自来水都没有,全靠院子里的押水机,有一根长长的杆子,每次把它用力压下去,另一边的凹槽里就会有水流出来。杨玄一开始用这个怎么都不得要领,压得力气不够,水总是落不到盆子里。 赵轩走过来,低声说:“我来吧。” 杨玄把头发挽了起来,蹲在旁边喘了口气,等赵轩把盆子里的水倒满,她才要过去端起来,赵轩却先把盆子端走了:“你歇歇吧,他们家水太凉,女孩子碰太多凉水不好。” 在公司里四处播散荷尔蒙的赵大帅哥说完,就这样搬了一条小板凳,坐在一边,挽起衬衫的袖口,吭哧吭哧地洗起了一盆脏衣服。 “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好让你做这些事。”赵轩说。 “没关系。”杨玄跟他不大熟,听到的关于赵轩的消息基本都来自穆晓兰的,也没什么话说,“洗几件衣服又不会怎么样。” 赵轩笑了笑:“你是个好人。” 杨玄看了一眼他被凉水泡着,有些发青的手,觉得赵轩这个人,只要不混蛋不耍流氓……其实也勉强算是个好人。 尽管两个人各收到了一张好人卡,仍然没有阻挡住李伯庸他妈一天一天衰弱了下去,大概是看见儿子和儿子带回来的姑娘,她突然觉得别无牵挂了,身体和精神同时一落千丈。 三天以后,李伯庸他妈屋里突然传来一声瓷器的脆响,院子里很快喧闹起来,杨玄住在李伯庸妹妹的屋里,跟着小姑娘一起跑了出来,还没进去,里面就传来了哭声。 李伯庸他爸坐在床边,闷不作声地握着老太太的手,而当她看见杨玄的时候,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地把手抽了出来,伸向杨玄。 杨玄立刻抓住了她伸出来皮包骨的手。 “叫……叫……叫……”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说不出话来。 李伯庸的小妹哭了,拽着杨玄的衣角说:“姐,我妈这是想让你叫她一声妈呢。” 赵轩和李伯庸同时一愣,李伯庸红着眼圈,为难地看了杨玄一眼。 老太太鸡爪子里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攥得杨玄的手都有点疼起来,她迟疑了一秒钟之后,就深吸了一口气,非常痛快地说:“妈。” “……”老太太并没有回答,她已经回答不出来了,只是飞快地露出了一个没能完全成型的笑容,然后攥着杨玄的枯瘦的手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笔直地掉了下去。 哭声在狭小的屋子里爆发了出来。 第23章 夹缝 然后是操办后事,请人做寿衣,糊画圈纸人,打棺材,找吹吹打打的班子,请亲朋好友,出殡,发丧。 这里面的规矩,杨玄和赵轩就完全不懂了。李伯庸是家里的老大,全都要他一手操办,他好像一夜之间恢复到那个冷静周到的模样,接待乡亲跟亲戚,一批又一批,好像总也来不完似的,唯有傍晚回来的时候,一个人没完没了地抽烟,一言不发。 他已经过了撒娇的年龄,可以依靠别人的年龄,或者……软弱的年龄。 他没有妈了,可是别人最多说一句节哀顺变,不会太同情他——没妈的孩子可怜,可惜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这天晚上,杨玄从村里的合作社买了一箱啤酒,都是玻璃瓶的,喝完要还回去。 她带着这么一大堆叮叮咣咣的东西,基本是踉踉跄跄地从合作社搬到李伯庸家里,走几步放下休息一会,长久不运动,感觉自己都虚了,这么蹦一蹦歇三歇了不知多少,才总算看到了李伯庸架在指尖明明灭灭的烟头。 她把啤酒咣当一声放在他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用两个瓶子把盖一蹭,自己拿了一瓶,递了一瓶给李伯庸:“快点接,我手哆嗦。” 李伯庸接过去,喝了一大口,皱皱眉:“怎么是啤的?跟水似的……” 杨玄说:“哎哟,那您可千万别喝。” 李伯庸脸上露出一个皱着眉的笑容,下巴上起了一层青青的胡茬,衣服也皱皱巴巴的,可是笑起来的时候仍然让人想欺负他一下,真下手……却又不大忍心,看起来怪可怜的。 已经是深秋了,天气虽然凉,但是杨玄因为刚刚做了“苦力”,所以依然又热又渴,一口喝掉了半瓶子,才吐出口气来:“爽。” 李伯庸斜着眼扫了她一眼:“挺文静的姑娘,干什么呢这是?” 杨玄愣了愣,过了好一会,才用只剩了半瓶酒的啤酒瓶子磕了磕自己的膝盖,忽然笑了:“其实我不文静。” 李伯庸偏过头看着她,杨玄略微歪着一点头,依然是宛如江南梅雨里长出来的清秀眉眼,李伯庸总觉得这面相和她这个人不大配套,看起来太小家碧玉了一点。 过了好一会,杨玄才皱皱眉说:“我高中那会天天跟着一帮小太妹躲进厕所里抽烟,被教导主任发现了,那老贱人骂人,我就把门摔他脸上了。” 李伯庸惊愕地看着杨玄,她摇摇头,笑了笑:“结果我爸妈找到学校来,好说歹说才没在我的档案里夹一张记过单。” “后来到了大学,仗着成绩好一点,更嚣张得不像话,大一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出去,把屁都没有的简历强塞给别人,非让人接收我做实习,人家不要,我就天天打电话骚扰,”杨玄轻轻地晃了晃酒瓶,“然后就逃课跑出去上班,后来班导还以为我家里有什么困难,偷偷给我爸打电话,我爸妈半夜三更打电话过来臭骂了我一顿,说不辞职就断了我经济来源。我后来算了算,还是他们的经济来源比较重要,于是辞了。” 李伯庸突然感觉这姑娘比自己当年还有魄力。 “大二的时候上投资课,没事就听老师忽悠什么capm,什么阿尔法系数贝塔系数的,我觉得简直是放屁,那年暑假,我就偷偷带着下一个学期的生活费跑到了深圳,打算去弄点股票的认购券来,那时候去深圳还要边防证呢,我户口在学校集体户口,当时学校为了怕学生出门出事,去深圳啦西藏什么的要□□,一律不准。我就买了一张假的去了。” 杨玄就是那种即使笑,也带着三分克制的人,却在这个夜凉如水的小村庄里,突然有了一点无法言语的肆意味道,李伯庸忍不住问:“买着了?” 杨玄哈哈一笑:“在深圳街头打了两天地铺,连认购券的毛都没摸着,那队都快排出地球去了,春运跟那个一比什么都不算,那边又热,当天晚上就有点热伤风,过了一天实在顶不住了,就回家了,听说我刚走第二天,那边就闹事了。我妈知道以后两天没跟我说话,结果大三所有的生活费都是按月汇给我的,卡得特别严,力求让我手上一分钱闲钱都没有。” 李伯庸眨了眨眼,感觉杨玄能长到现在这样,不好说……也算是个奇迹了:“那你这是……迷途知返?浪子回头?” 杨玄又仰头喝了一口酒,村里澄澈的月光洒在她身上,长长的头发随意在脑后扎了个马尾,有些松了,几缕头发掉下来,落在她的脖子上,同月光一起,使得她的皮肤看起来像是透明的一样。 李伯庸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扭开目光,突然有点局促起来,仿佛就在刚刚,才有了“旁边坐着的这是一个姑娘”的概念。 “后来……”杨玄仔细想了想,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是一个……邯郸学步的故事。”杨玄叹了口气,“有点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意思,跟别人学,没学好,慢慢变成了现在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模样。” 当时杨玄想,蒋鹤生就是个混混,也是个混到了极致的,在见到蒋鹤生以前,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道行”这个词,那一身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学生气简直就像是把刚刚炼成的剑,出鞘见血,横冲直撞。 她曾经觉得这个世界上,能长成蒋鹤生那样,也就算极致了,仿佛是小女孩情窦初开了一点,下意识地模仿他,模仿他的动作,口头禅,神态语气,乃至于人生观……可惜还没来得及修炼出关,这个无所不能的偶像就轰然倒塌,乃至于她化形不成,卡在半妖半人的状态里,这么多年一直走得磕磕绊绊。 直到现在,也没弄清自己应该往那边走。 直到……经历了这一场从生到死的葬礼,杨玄突然觉得,人这一辈子,真是过一年少一年,如果不能按着自己的心意活,是不是太苦逼了一点呢? 自己的心意又是什么呢?她想了想,觉得想不出来,正因为想不出来,才像是站在十字路口上进退不得,可是杨玄想出了个办法,她觉得自己应该随心所欲,怎么高兴怎么来,以后就跟着感觉走,不想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不去演。 她把空瓶子戳回啤酒箱子里,又开了一瓶:“然后慢慢也就习惯了,于是就长成了现在这样。习惯挺可怕的……” 然后她偏头看了李伯庸一眼:“你也会习惯的。” 李伯庸叫她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说得眼眶险些一热。 葬礼过后,李伯庸他爸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却说什么也不肯跟他去户州过,老头把他们送到村口,手里拿着一个别的地方已经见不到的巨大的旱烟袋,蹲在旁边的大石头上,轻轻地用石头边缘磕了磕烟袋:“我不去。” “那不是我的地方,我老了,认家,不愿意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了。”老头站起来,搂起李伯庸大弟弟的肩膀,冲他们挥了挥手,“走吧,有空过年回来,没空就来个电话,老家不用你们惦记。” 然后他连头也不回地就转身回村里了,一步一步地踩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背影佝偻。 李伯庸沉默地盯着那背影看了一会,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地拉开车门,让杨玄先上去,然后自己坐在了他旁边。赵轩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发动了车子。 杨玄好几天没睡好觉了,上车没一会就困了,委委屈屈地窝在一边,胳膊肘撑在车门上,顶着硬邦邦的玻璃睡着了,可是即使赵轩开得小心,车子也十分颠簸,她的头时常磕在玻璃上。 磕醒了,她就迷茫地睁个眼,然后又迷糊过去,李伯庸几次对她伸出手去,在空中晃悠两下,又讪讪地缩回来,赵轩又瞥见,扭过头去,无声地笑了出来。 然后……这货就把车开进了坑里。 整个车身剧烈地上下颠簸了一下,杨玄的脑袋就冲着车窗义无反顾地撞了上去,李伯庸吓了一跳,一把捞过她,抬头正好在后视镜里和赵轩的目光相遇了。 两人无声地交流了一下眼神,赵轩用眼神表达:“嘿嘿……” 李伯庸同样用眼神表达:“你妈!” 然后他就像是扶着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小心翼翼地让杨玄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正襟危坐地就像变成了一块石头……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有眼珠转来转去。 直到车子驶上了平稳的公路。 李伯庸微微侧头,望向窗外飞快往后倒去的树木,心里想:“我会干出一番事业的。” 第24章 迷茫期 李伯庸这个混账疯了——大半个月以后,赵轩得出了这个结论。 此时赵大帅哥已经衣衫不整,花颜凋零,一世风流都快死在了连续加班下,连见到穆晓兰的例行调戏,都变得有些有气无力起来。 周五例会,李伯庸胡子拉碴地宣布一声:“周末加班。” 底下立刻一片哀鸿遍野,每个人心里生出了一种想要以下犯上,弑君杀主一样大逆不道的小火苗。 “另外我想调整一下公司的行政结构。”例会到了最后,李伯庸一句话说出来,四下立刻鸦雀无声,“百兴虽然在户州已经小有名气,但是将来我们总要走出去的,现在我们公司内部员工分工混乱,公司结构也很混乱,就像个小作坊,上不得台面,所以我打算稍微改一下。” “怎么改?”赵轩问。 投影仪上一张幻灯打出来,李伯庸笑容可掬地站起来,点着上面的职位名称说:“就是给大家都升升官,赵总。” 赵轩皱了皱眉,发现原来的市场、公关和营销三个部门被归在了同一个市场部下面,他自己的名字写在市场部总监那里,原本市场的高洁和负责营销的马小亮变成了市场部副总监,总监下设经理,经理下还有分管各个小分支项目的主管和专员助理等等。 “我们没有这么多人吧。”高洁看了一眼那硕大的结构图,提问。 她觉得这玩意有点扯淡,大家都当官了,谁来小兵? 李伯庸看了她一眼,把笔塞进衣兜里,脸上不喜不怒,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非常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会有的,好,散会,诸位辛苦。” 他说完这句话,带上自己的文件夹转身出去了,整个会议室里的人都在注视着他的背影,很多眼力好的,感觉他们老大罩在身上的那件外套好像松了一点似的。 刚刚晋升为财务总监的房宵没有高兴——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叫总监,还是叫主管,或者什么都不叫,这些在短时间之内都不影响他的收入水平,他忽然用笔头戳了戳旁边的赵轩,小声问:“哎,老大受什么刺激了?” 赵轩回了他一个蛋疼的表情,拎起外套走了出去:“周末不休,大概今天晚上不用加班了,大家早点散吧,最近都辛苦了,回头我请你助理吃顿饭。” 房宵愣了一秒钟,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我擦,我助理跟你丫有什么关系?” 赵轩对他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容,拎起外套转身走了。 李伯庸突然感觉到有种紧迫感,尽管以他的年龄来说,他已经算是很成功了,可是还不够,他想……还不够。 他就像是一株迫切想要长得顶天立地的树,外面的世界那么大,而他立足的地方这么小。 他曾经沾沾自喜,因为自己只是一个农村长大的穷小子,到最后却比那些城里年轻人活得都好,有房有车没贷款,有自己的事业,虽然还没有老婆……不过也只是暂时的。 而现在,他突然发现时间不够了,比如无论他获得多么大的成功,走过多远多了不起的路,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他最想让他们知道,而现在,这两个人中间,有一个已经不在了……在他还在自己的路上磨蹭的时候。 他永远也不能逢年过节的时候,在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和那个什么都没见过的傻老太太显摆,自己做了什么什么了不起的事,上了什么电视,上了什么报纸,赚了多少钱,卖了什么东西,下次回去可以给她买什么高级的东西。 现在只剩下傻老头一个人了——李伯庸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他关上办公室的门,一屁股坐了下去,桌子上乱七八糟的,烟灰缸就像个小小万人坑一样,罗列着码得高又高的死而不安的烟蒂。 李伯庸叹了口气,靠在椅子背上,仰面朝天,觉得脑子有点缺氧,感觉很不好。 当一个人诸事顺利,认为一切都还不错,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成就,但是也没什么特别大的篓子,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的时候,他会比较有空,也比较有心情。 这种时候,人一般看起来会比较自信,也会非常乐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经验。他通常会劝别人站得更高一点,看得更远一点——好像他自己的心胸有多宽阔似的。 而有的时候,这种装逼用的心胸其实不能持续很长的时间,因为再牛逼的人也会遇到逆境,也会手忙脚乱,按下葫芦浮起瓢,也会焦虑。 人一旦因为某种原因开始焦虑,心胸就宽不了了。 这个逻辑非常容易理解,因为他的注意力因为焦虑而被高度集中在了一件或者几件事上,分不出精力和时间去站在宇宙的制高点上指点江山了。 也就是……俗称的“想不开”。 比如李伯庸,他现在就想不开了。 这种感觉非常的难过,因为生理上的疲惫通常会引起心理上的抑郁,抑郁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很多不好的事,发生很多无中生有的担心,或者产生某种因为不自信而引起的过度自我膨胀。 李伯庸脑子里一片空白地坐在那里片刻,忽然想起麻烦了杨玄那么长时间,还没有感谢过人家,于是给她打了个电话,可是电话响了十几声,直到自动挂断了,也没人接,李伯庸愣了愣,一连打了三个电话,都没有回复。 他慢慢地皱起眉来,开始觉得有些不对了。 杨玄那天醒来的时候其实是尴尬了一刹那的——其实谁睡得像个死猪一样,一不小心滚到了别人身上,还把别人压得半身不遂……都会尴尬一刹那的。 尤其半身不遂的那个还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一样,脸都红到了耳根上,结结巴巴地把屎盆子全扣在了赵轩头上,硬说是因为他开车不稳。 那以后小一个月的时间,李伯庸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过,只是每天晨昏定省的几条短信,看得出李伯庸不大会发短信,标点符号一律没有,一开始非常考验了一下杨玄的断字水平,后来大约是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开始用空格代替逗号。 偶尔会有一些暧昧短信,不过李伯庸不是赵轩,非常适可而止,绝对把这个度控制在进退得当、大家都能一笑而过的水平上。 这时候,杨玄就发现李伯庸这个人身上,有种生意人特有的圆滑——然而这一点点的圆滑,也很难改变他在她心里那个根深蒂固的二货形象。 她依然是每天玩一样地上班带队,平平淡淡,了无起伏,少有艳遇。偶尔穆晓兰被赵轩骚扰得不胜其烦,可能会找她支个招。 直到这一天下班,杨玄插上耳机,把脑袋塞在大衣连的帽子里,脖子上还围了一条围巾,盖到了鼻尖以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闹闹在她大得过分的兜里,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正非常新奇地以全新的视角观察着下班高峰时候愚蠢人类的生活。 杨玄刚刚和周姐申请了,以后闹闹不再轮班,专门归她一个人养了,白天来办公室的时候可以把闹闹也一起带过来,办公室里依然有它的小屋——这充分说明了大家对玩猫的兴趣都很大,养猫就算了。 就在她以这样一个回头率百分之百的非主流造型,一路被众人围观到了地铁站的时候,一辆停在那里的宾利里突然露出一个人头,那个人盯着她看了半天,好像有点难以确定似的,直到她走到地铁口,感受到里面冒出来的热气,略微把围巾往下挪动了一点的时候,车里的人才叫出了她的名字:“杨玄!” 第25章 康金凯 突然在闹市区听见陌生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杨玄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对方突然在闹市区,看见一个裹得像个华裔木乃伊一样的女人,兜里还装着一只不应景的猫,也非常有同感地认为自己是看错了。 直到杨玄回过头来,围巾掉在了脖子上,露出一张捂得微微有些发白的脸,他才呆了片刻,回过神来,心里忽然有种异常幻灭的感觉。 杨玄感觉这个人有点眼熟——她有一点细微的脸盲症,以前工作的时候会很努力地记人,甚至有一份秘密资料,里面写着每个人的名字,以及他们长相的特征——比如谁谁有张鞋拔子脸,谁谁脑袋上长了一块斑秃,目测形状接近红海……之类。 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于是这个好不容易练出来有点成效的神功,慢慢地又退化回去了。她又恢复到了那种看谁都眼熟,看谁都想不起来是谁的状态里。 看了半天,只得出了这男的……有点骚包这个结论。 男人关上车门,对她笑了笑:“晚上有时间么?可以找个地方聊聊么?” 杨玄眨眨眼睛,男人脸上并没有露出一点尴尬:“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康金凯。” 杨玄终于皱了皱眉,这个细微的表情使得她脸上的一点迷茫神色褪尽了,异常柔和的眉眼显得有些凌厉了起来:“是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康金凯背对着车,对她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上车来我们可以详细谈谈。” 杨玄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把正在往外钻的闹闹的脑袋按回了兜里,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冰冷的笑容:“对不住,咱俩有那么熟么?我还真没觉得有什么好和你聊的。” 她说完,冷淡地点了点头,拎起围巾的一角,重新遮到自己的鼻子上面,转身就要走。 康金凯的目光闪了闪,突然在她身后说:“你知道王淑么?她最近嫁给了陆朝阳,她妈吕安安联合了陆家,正在想办法活动,要把王洪生从监狱里弄出来。” 杨玄的手指还没来得及从围巾上拿下来,脚步就倏地顿住。 康金凯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现在我们有话题了么?” 杨玄犹豫了一会,她的手指尖在户州的深秋里冻得通红,停在米色的围巾上,仿佛有了那么点十指如蔻丹的感觉。 然后她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向停在那里的车走过去,康金凯脸上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侧过身去,帮她拉开车门。 这个男人严格来说长得算是英俊,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本来就极薄的嘴唇抿起来像是一条线一样,在他的脸上划过,怎么都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车里已经有人了,除了康金凯之外,还有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个是司机,一个坐在后座上,都是一身黑,大白天还戴着墨镜,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可疑人物似的。 杨玄脸色冷了冷,但是脚步只迟疑了一下,还是非常光棍地一屁股坐了上去——这世界上能让她吓得抱头鼠窜的生物只有一种,就是大狗,鬼不行,人更不行。 她旁边的黑衣男伸出手:“对不起杨小姐,能暂时保管您的手机么?” 杨玄看了他一眼,反问:“我要是说不行,是不是显得很不识相?” 这个黑哥们儿一声不吭,只是执着地像她伸出一只手,纹丝不动,活像一块望夫石。 杨玄眯起眼睛看了坐在副驾驶上的康金凯一眼,然后从兜里拎出手机,随手扔在望夫石的手上,顺便把兜里心怀叵测蠢蠢欲动的闹闹也放了出来。 闹闹这货,天赋异禀,是猫类里绝无仅有的智商,一直以一种霸气侧漏的姿态仇着富。尤其身处某名车后座的时候,更是如同打了鸡血一样激动得磨爪霍霍向坐垫,车刚启动,就听见诡异的“嘶拉”声响起。 闹闹挠完以后还抬头观察一下主人的反应,当它的目光和杨玄的目光对上的那一刹那,它读懂了主人那欢欣鼓舞的目光,于是再不迟疑,挠得更欢了。 “对不住哈,”杨玄胳膊肘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耗子磨牙猫磨爪,都是天生来的,它不懂事,别见笑。” 闹闹人来疯地“擦擦擦”。 康金凯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不要紧,让它玩吧,挺活泼的。” “那是那是。”杨玄翘起二郎腿,双手抱在胸前,“康先生财大气粗,跟我们这种小老百姓不一样,别说一辆破车,就是一个加强连的法拉利摆在你面前,挨个开着去滚丁床,你也不带眨眼的。” 康金凯认为她是觉得自己自由受限,炸毛了,于是也不和她一般见识,只是轻声细语地解释说:“出此下策,我也很抱歉,不过不止一拨人在盯着我,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说是么?” 杨玄冷笑了一声:“我发现你有点被迫害妄想症,有个建议,说出来你别生气啊康先生。” 康金凯回头看着她。 杨玄一字一顿地说:“药不能停。” 康金凯目光波澜不惊地放在她身上,杨玄突然觉得没意思了,抓起闹闹放在膝盖上,顺了顺它的毛,往后一靠,微微垂下目光:“说吧,你找我,是想要什么?” “我想问当年王洪生的事。”康金凯口齿清晰地说,“王洪生下狱之后,你就低调离职,好些年了,都找不着你,是怎么回事?” 杨玄细细的眉挑了挑:“你觉得是我陷害了王洪生?” “不是你么?”康金凯反问。 杨玄“哈”一声笑了出来:“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中国的池子现在来看虽说不大,里面养着的大鳄也不少,杨玄算个什么东西?值当你给她扣这么大一顶屎盆子?” “自谦了。”康金凯笑了笑,随后他的口气突然转阴冷,“王洪生,徐暨,张志宏,这三个人的名字我会记一辈子,就贴在我的床头,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早晨起床之后,都要把他们三个的名字念三遍,一定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晨昏定省?玩4p?康小少爷,口味太重了吧?”杨玄说。 康金凯无声地笑了起来:“是啊,我总是恨不得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才舒服。” 这时候,杨玄的电话响了,坐在她旁边的黑衣男把她的手机递给了康金凯,他拿过杨玄的手机看了看,问:“一个姓李的人,你朋友?” 杨玄脸色有些难看:“关你屁事?” “劳烦他等一等了。”康金凯把她的手机塞进了自己的兜里,扫了杨玄一眼,说:“周末有朋友联系,稳稳当当地生活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每天不操心,穿成什么样都无所谓,我觉得你挺会生活。” 杨玄翻了个白眼,简直想骂娘——心说要是没有你们这群货三天两头来捣乱,我能生活得更好。 车一路往西开,好几次杨玄都差点以为它开出户州市了,也许是因为人到了自己家乡都会有点小宅,杨玄发现自己对户州西城还不如一个外地人来得熟悉。 然后他们到了一家非常特色的小茶楼,杨玄进去扫了一眼装潢,再联想起这地段,就知道指望这玩意赢利,肯定是不那么现实的。兴许是哪个有钱的烧包开出来闹着玩的,起个时髦名叫“私人会所”。 “我朋友开的。”康金凯说,“这里清静,能说几句话。” ——果然,他有被迫害妄想症。 “坐。”两个傻大个守在了雅间外面,康金凯非常客气地给杨玄拉出一把椅子,服务员看着满桌打滚的闹闹眼角抽出了一下,杨玄假装没看见——反正金主都没意见,挠坏了什么记他账上呗。 康金凯兜里,杨玄的电话整个响了一路,他把手机关上放在一边,笑了笑:“你这位朋友真执着。” “对啊,一会他还有可能报警。”杨玄总觉得康金凯身上有种掩藏不住的、微妙的娘娘腔,尤其是那股全世界都追杀他的劲儿,很有点当年掌管东厂的某伟大公务员那个意思,感觉有点倒胃口,于是懒得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话说有屁放。” “就问你一件事,当年你把王洪生弄下来,干净不干净?他有没有可能翻案?” 杨玄眼皮一跳,过了好一会,才说:“我没什么不干净的,不过能不能翻案……你要知道,万事皆有可能,这个要看姓陆的有多大的本事。” 第26章 寻人 康金凯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眼睛里有种晦暗不明的东西。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开口说:“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当你想到,自己在和他们呼吸着同一个世界的空气,吃着同一个世界的食物,就会夙夜不安,咬牙切齿。心里像被小火烤着似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 杨玄低头吃自己的东西,一边吃一边喂猫,感觉这个人满嘴屁话,实在太污染耳朵,要先吃够本才行。 “所以他们想吧王洪生活动出来,也要看我答应不答应。”康金凯说,“加上个陆朝阳,我也不怕。这些年我忍得很艰苦,一方面感觉煎熬,一方面又因为自己羽翼未丰,所以要忍住,真是太不痛快了。” 杨玄心想这货是从哪找了靠山来,这么正大光明地回国臭显摆? 她现在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三年前王洪生因为经济案入狱,这件事确实和她脱不开关系,如果按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她和康金凯的屁股是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可是张志宏就算了,徐暨再怎么说……也算她师兄。 于是杨玄一声不吭地没有开口问,问了就代表有心参一脚,她没这个心,恐怕也没这个力。 这些人和事搅在一起,换一个表达方式,就像是一出江湖戏。 在杨玄看来,眼前这个,就像那个父母被害,忍辱负重然后挥刀自宫的林平之,王洪生呢,就是那个思想品德不过关,一出场就参与害人,之后得罪人太多,被神不知鬼不觉咔嚓掉地悲剧炮灰。 而她本人,就是那个无意中帮了身残志坚的少年一把的倒霉路人令狐冲,现在林平之要去宰她的伪君子“师父”岳不群,偏偏导演忘了插播“师徒反目成仇”的那一段,她跟徐暨……总还算是有那么点面子在里头。 这都什么破事啊? “你别在意,我就是说说。”康金凯笑了笑,忽然有些落寞,“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这么多的人,我一回来,把我认识的人挨个地想了一遍,发现除了你这个萍水相逢连点头之交都不算的之外,想找个能说话的都没有。” 杨玄明白了,自己是来当垃圾桶的,于是一声不吭地继续吃,忽然觉得这个“康平之”有点可怜,心里想,他图什么呢? “我们这些人,”康金凯忽然感慨了一声,“读的书比任何人都多,上的专业比任何人分数都要高,哪怕是出国留学,竞争压力也比任何人都大,也自以为比任何人都聪明,可是十年磨一剑,练出来的本事,却不是救世济民的本事,而是你死我活的本事。” 杨玄愣了愣,突然发现他这句话说得……竟然有那么点道理。 “你知道徐暨最近在玩什么么?”康金凯突然笑了起来。 杨玄依然咬定青山不放松一样地不开口。 “他在玩房地产,”康金凯说,“上回他来户州考察,就是为了这件事。” “这有什么新鲜的?”杨玄用筷子戳了戳闹闹,这只猫吃饱了,就懒洋洋地趴在桌子角上,腆着肚皮晒太阳,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只青蛙——黄金、房地产、石油、农作物,这些东西都是非常司空见惯的。 康金凯说:“他是利用政府招标,买通了一部分关系,拿到了南城的一块建筑用地,在其他地方也做了同样地事。” 杨玄愣了愣:“他打算转行做房地产商?” 康金凯笑了起来:“房地产商?别开玩笑了,你真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感觉都迟钝了不少——你师兄那么性急的人,就连做股票都逮着一堆垃圾股炒短线,怎么可能去做房地产商这种项目时间长、资金回笼慢的活?” 杨玄皱皱眉。 “他拿到地皮以后,包装一下,在手里拿一段时间,做一些表面工程,耍几天花腔,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给别人,资金立刻回笼——你知道这叫什么么?” 这叫无风险套利,从寻租到转手,没一条合法的。 杨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盯了他多久了?” “很久了。”康金凯说,“我说过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一举一动我都在看着。” 他的眼神非常平静,瞳孔里不知道是带了隐形眼镜还是周围的光反射的结果,有种晦暗不祥的光一闪而过,像是一条不怀好意的毒蛇,在幽暗的地方蛰伏,等着一击必杀。 “但是还不是时候动手。”康金凯低头喝了一口茶,“我还要再等一等,像你当年办王洪生的时候那样,一步一步地等着他爬到梯子的顶端,自以为能俯视众生了,再一把把梯子撤了,让他摔个万劫不复。” 这话刺耳——杨玄用筷子尖轻轻地敲了一下桌子:“我没有那么歹毒。” “这不是歹毒。”康金凯说,“这是手段漂亮,不怕你笑话,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很崇拜你——这回你会帮我么?” “什么?”杨玄睁大了眼睛,“你觉得我有病是不是?” 康金凯一笑,不以为意:“也对。” “行了,我就不应该来,听你说废话都听饱了。”杨玄放下筷子——她这完全是得便宜卖乖,明明是吃饱的。 她现在完全想明白了:“王洪生出得来也好,出不来也罢,和我都没有一点关系,我就是一个小人物,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挡着呢——手机还我,送我回去,立刻马上现在,不然我告你非法拘禁,康少爷刚回来,还等着咬人,应该不想闹出什么事来吧?” 她在这边不慌不忙地吃吃喝喝,李伯庸那边都快急疯了,打了好几遍手机没人接,后来那头不知因为什么还关机了,打家里的电话也没有人在。 杨玄是个爱玩手机的,全身上下只有手机最时髦,那时候“音乐”手机才刚出来没多久,她就花了一个多月的工资弄了一个回来,李伯庸知道,杨玄要么是手机上插着耳机,边走边听,要么是坐在低着头自己玩上面的弱智游戏,但凡出门在外,她几乎没有因为听不见铃声而不接电话的。 大概是这一段时间他忙得有些过了,心里像是时时刻刻绷着一根紧巴巴的弦,于是不由自主地开始脑补,这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不会出门被车碰着了吧?遇见打劫的了?以前得罪过什么人?绑票?好吧……这个还有点靠谱。 李伯庸简直坐立难安起来,没到下班时间就提前早退了,连司机也没叫,自己开着车出去了——先去了杨玄上班的地方,发现人早就走光了,连灯都灭了,再一路顺着她回家的路线找到她家里,敲门,仍然没人。 李伯庸深吸一口气,想了一会,打电话给穆晓兰,劈头盖脸就问:“杨玄联系过你么?” 赵轩在外面等着她,鉴于穆晓兰非常想躲着他,于是自发在办公室里加班——内容为空当接龙。 接到李伯庸电话她一愣:“没有啊,怎……” “怎么了”三个字才说了一半,李伯庸已经把电话给挂了。 还能找谁呢?李伯庸想不出,他突然发现自己对杨玄的生活知之甚少,就知道她不爱出门,有点懒,除了穆晓兰,他完全想不出杨玄平时还有哪些朋友,喜欢去什么地方消遣……好吧,起码他知道杨玄不喜欢去什么地方——比如他那引以为豪的生态嘉年华。 将近七点,李伯庸只能开着车漫无边际地顺着地铁线路来回开车兜圈子,转一圈打一回杨玄的电话,看她开机了没有。 他突然发现这个事的奇特之处了,如果找不着的是赵轩,他肯定非常淡定,该吃吃该睡睡,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等着过一两天以后他总会自动出现。 可是到了杨玄这就不行。 李伯庸感觉自己是真急了,有点被吓着了。 足足转了一个小时,等李伯庸第十次打电话的时候,杨玄的手机终于通了,他长长地输了口气,感觉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都是汗了。 杨玄一个“喂”字还没完全吐出来,他就一叠声地问:“大晚上的你跑哪去了?怎么不回电话不开机?你知不知道大姑娘一个的在外面乱晃不安全……” 李伯庸把车刹在路边,因为他看见地铁口附近停下一辆车,拿着手机的杨玄就是从那辆车里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剩下的晚上回来更 寻租是经济学名词,通俗解释就是给掌握资源的人行贿受贿,然后得好处的行为。 第27章 倾诉 李伯庸剩下的话就全都卡在了嗓子眼里,眉头慢慢地皱起来,杨玄眼神不错,一眼看见他了,连头也没回,摔上车门就走,步子大得简直带着一股神挡杀神的戾气,毫不客气地拉开李伯庸的车门,低头一句:“送我回家。” 康金凯慢吞吞地从车里爬出来,对着不远处的杨玄说:“你摘不出去的,曾经是做什么的,终身就是做什么的,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还是得回来,然后选择一个阵营。” 他又补充说:“选我比选徐暨强得多,我觉得他身上有种死味,你觉得呢?” 杨玄猛地转身,她的手喜欢插在外衣兜里,平时不戴手套,此刻露出来,冻得有些发白,手略微有些瘦,手背上露出青色的血管,然后她停顿了一秒,好像在琢磨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似的,终于还是一个字也没说,冲着康金凯的方向比了个中指。 她钻进车里,“碰”一声摔上了车门,深吸一口气,压着声音对李伯庸说:“开车。” 李伯庸看了她一眼,又伸脖子看了那边的宾利车和那个奇奇怪怪的男人一眼,终于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开车走了。 杨玄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坐上车以后一个字也没说,转头望着窗外闪过的、户州城的夜色,那些灯光明明灭灭地在她脸上闪过,她的头发有点乱,脸色有些苍白,就像是石头刻成的。 在李伯庸的印象里,杨玄好像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非常讲道理好说话的姑娘,虽然偶尔冒一点小坏水,给穆晓兰支支招,让赵轩小折腾一下,但大部分时间都非常纯良,就是那种……不会和别人很亲近,不会跟人勾肩搭背天南地北地胡侃,不会大哭大闹大笑大叫,也不像有些姑娘那么直接而真性情,但是会让人感觉很有安全感、很有分寸的人。 她很少生气,从来不让人下不来台,李伯庸觉得,即使和很多人一起出去,大家都玩过了头,醉得不知道东南西北,杨玄也会是最后一个把每个醉鬼扶起来,安顿好送回家的那一个。 直到李伯庸把车停在了杨玄家楼下,她还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声不吭地看着窗外,闹闹从她的兜里挣扎着冒出一个头来,跟李伯庸大眼瞪小眼了一会,颤了颤胡子,自动爬了出来,探出鼻子在他身上闻了闻,然后爬到他腿上,窝成了一个小球。 李伯庸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指,在杨玄肩膀上轻轻地戳了戳:“哎。” 杨玄转过头来,眼睛里好像浮着一层光似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到了。”李伯庸说,过了一会,他又补充了一句,“找了你一晚上,还没吃饭呢,你家有吃的么?” 杨玄翻了个白眼。 李伯庸就厚着脸皮,抱起闹闹,跟在杨玄身后进了门,杨玄打开冰箱看了看,发现又没什么东西了,于是问:“煮方便面行么?” “行。”李伯庸非常好养活。 “两包够么?” “再给我加个鸡蛋吧。”李伯庸说,“中午就没吃,饿了。” 杨玄想了想,指了指厨房:“你自己煮吧,我不会往汤里下鸡蛋,大学那会就不会,一下锅就散。” 李伯庸毫无在意地二下杨玄厨房,没多大一会,就捧着杨玄拌沙拉的那个大海碗出来,满屋子飘的都是方便面味。 杨玄忽然感觉自己也有点饿了,一伸手把自己的杯子拎了过来,伸到李伯庸面前:“给点汤。” 李伯庸:“……” “你就不能拿个碗去么?” “凑合了凑合了,你怎么那么多事——”杨玄二话不说端起他的碗,倒了半杯汤在自己杯子里,一股带着垃圾食品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她就觉得心情特别不好。 “康金凯那个王八蛋。”杨玄突然开口,“你妈说的话没一句不显示他脑子有问题的,带来的消息没一个好的,逼着别人听他放屁不说,还敢没收老娘手机!” 李伯庸差点让方便面呛着:“什么?” 杨玄家客厅里铺着小地毯,她就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捧着一杯方便面汤,不知为什么,就有种倾诉的**,可是又想不出从什么地方说起,觉得心里很难受。 李伯庸把海碗往茶几上一放:“你自己跟他走的?” 杨玄点点头。 李伯庸脸色黑下来,一口气说:“你……你是有病啊还是脑子进水了?你是不是女人啊你?人家的车随便上?不怕别人给你卖到山村里当媳妇啊!” 杨玄:“……” 李伯庸非常怒其不争地伸出手,很想像平时拍赵轩那样在杨玄后脑勺上也来一巴掌,可是突然发现降龙十八掌居然没有着陆地点,又讪讪地缩了回来,最终变掌为指,在杨玄的脑袋上戳了一下,总结陈词:“你是缺心眼吧你?” 杨玄捂住头,傻愣愣地看着他。 “我妹十岁的时候都比你懂事。”李伯庸意犹未尽,“都知道不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晚上尽早回家。” 杨玄低下头,想了想,撇撇嘴:“就他,敢把我怎么样?废了他。” 李伯庸:“……”下意识地并了并腿。 杨玄像喝茶似的喝了一口方便面汤,然后左手伸进自己的头发里,叹了口气:“……我曾经有个朋友,有一天,他死了。” 李伯庸为杨玄这麦太一样简介的表述惊悚了一下,就听她接着说:“留了封遗书给我,托我照顾他老婆孩子。死的时候也没给孤儿寡母留下什么东西,就一家破破烂烂的小公司,勉强不饿死她们娘儿俩,结果就这还被人盯上了。” “然后呢?” “我欠过他很大的人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把那个人给折腾到号子里去了。” 她说得十分轻描淡写,李伯庸只得暗自擦了把汗,杨玄接着说:“康金凯现在过来,告诉我正有人打算把他捞出来,具体怎么回事,他没说清楚,不过我也大概有数。” 李伯庸想了想:“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杨玄仰面看了一会天花板,被灯晃得有点眼睛疼,眨了眨眼,声音非常非常轻,“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我应该怎么办。” “我知道人要往前看,”过了一会,杨玄说,“可是不知道这个‘前’是哪个方向,我告诉你说李伯庸,人早年走得不能太顺,少年得意太多,容易往死胡同里钻,总觉得自己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时间长了就真成八万了,将来有尴尬的那天。” 李伯庸没打断她,杨玄接着说:“之后我就离职了,大部分钱都用来阶级斗争了,剩下的勉强够我过一阵子,就四处走了走,过了好几年不知所云的日子,可是依然迷茫,不知道我该干什么去,我就回了户州,随便找了个工作,半死不活地做,依然没想好以后到底要怎么样,本打算……干脆申请个大学,出去念个博士回来,到我母校教书算了,可是他们又来搅合,我不想搀和,又不放心,正好今年申请时间也过了,我还是先混一年,明年再说吧。” “女博士啊?”李伯庸咧了咧嘴。 杨玄瞪了他一眼:“干什么?歧视啊?” “不不不。”李伯庸摆摆手,“哪能啊……” 这时,李伯庸倏地灵机一动,他迟疑了片刻,有些试探地问:“你也说再混一年,要是不嫌弃,来我们公司不?” 杨玄转过头来看着他。 李伯庸脸突然红了:“我知道我们那是一座小庙,但是有发展前景啊!大公司有什么意思,都发展得差不多了,我们才起步,未来有无限种可能性,正好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你觉得呢?” 杨玄沉默。 李伯庸俯下身,手肘撑在膝盖上,侧过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一点强烈的期冀,小心翼翼地说:“我其实一直挺想让你来的,但是你看不上我们那,要不……就当再帮我一个忙,反正你都帮过我好多忙了,再多一个也不多。” 杨玄突然觉得,他就像是在寒冬腊月里,打开家门发现门口有一只迷路小猫的人,想收留它,还怕吓着它,只能拿出一根小小的香肠,蹲下来低声下气轻言细语地哄着它进屋。 她心里蓦地涌起一股流浪猫在寒冬腊月里走了不知多久、又冷又饿的委屈,眼眶一热,又觉得自己太丢人了,飞快地压抑了下去,装作毫不在意地点点头:“好啊。” 李伯庸嘴角扭了扭,勉强不让自己的兴奋浮出脸皮,显得太吓人,直到杨玄拿着装过面汤的杯子去厨房洗,他才对着扒在茶几边上企图爬上去的闹闹露出一个巨大的笑脸,一握拳,无声地对它做了个口型:“耶!” 闹闹鄙视地扫了他一眼,继续用爪子够桌角的牛肉干,长长的尾巴扫了李伯庸的小腿一下,不屑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这二缺。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满了,晚安 第28章 风投 然而杨玄考虑了一段时间,到底还是没有辞去手拉手的领队工作,只是在李伯庸那里挂了一个“风控顾问”的名,每周五晚上参加一次例会,下班或者周末的时候帮忙写写策划,对每一个项目的风险做个大概的预测,交到李伯庸手上,以供参考。 李伯庸虽然对此很不满意,但是也知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想吃成个胖子,也要一口一口来,并且时常需要提防拉肚子。 杨玄则是觉得自己会有些适应不过来,她已经游离于职场时间太长,需要很多的精力来恢复状态。换工作简单,但是适应一种转变的生活方式就没那么容易了。 三年,很多无名小卒成了新的炙手可热的人物,很多好像能一直翻云覆雨下去的人黯然离场。而她本人……也每天变成了一个混日子的大龄女青年。 可是杨玄心里一直知道,人是不能一直这样活下去的。 有的人生而恬淡,只要给她一个美好的家庭,物质上质保穿暖、不用到为钱发愁的地步,她就能高高兴兴的过一辈子;有的人要求更高的物质条件,奢侈品就是必需品,她必须要穿最贵的名牌,必须要提最贵的包,必须要有一柜子拖出来能直接办展览的鞋;还有的人专注于精神需求,她们需要偶尔文艺一下,总有好多感慨,需要说给“懂的”人听,不然就会觉得日子过得很寂寞。 而还有一种人……她既不要求物质,也不要求精神,她分不清两万的包和二十的包有什么区别,无论是坐保时捷还是坐奇瑞□□,都不影响她的自我感觉。她也不要求过多诗情画意的日子,不会给随便出去走走转转起个名叫“旅行”,对大多数文艺青年必读书目不感冒,神经粗大得也不会对突然黄了的叶子和突然跳起来的音乐喷泉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对她而言,没了什么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吃的饭喝的水和呼吸的空气,只有一样是生活必需品,就是要“了不起”。 不一定非要流芳百世彪炳千秋,但至少自己要觉得自己了不起,在任何环境下都能游刃有余,都知道怎么进,怎么退。 李伯庸终于隐隐约约地摸到了杨玄的生活偏好,明白了赵轩那里的经验都是放屁,鉴于赵轩一辈子都没有对付过杨玄这种类型的人。 手拉手义工领队虽然说起来是全职,但是其实没有那么忙,光看杨玄还有一个同事居然是“在读全日制”学校的研究生就明白了。 以至于她第一天出现在百兴公司的时候赵轩眼都直了。 房宵偷偷摸摸地捅了捅他:“哎,我说你看什么呢?管好你自己那爪子啊,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那是老大看上的。” “不……”赵轩半天才气如游丝地吐出一个字来,“我只是有点感慨。” “哟呵!”房宵顿时高看了他一眼,“你还会感慨了?我以为你是一头只会追求感官刺激的低级趣味的禽兽,什么时候进化的,也没说一声,咱们这么铁,怎么也得送点礼恭贺乔迁之喜啊!” 赵轩一只手拢到他脖子上,狠狠地往下一按,然后在看见穆晓兰从对面过来之后,立刻人五人六地放开了房宵,整了整衣襟,做风度翩翩一本正经的儒雅状,头也不回地对房宵说:“我是感慨,原来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真的是不怀好意求搅基!” 房宵知道徐暨是谁,但是毕竟不是那圈的人,不大清楚杨玄做过什么,但是他知道一点,能随便跟徐暨呛声的人,就算她没本事,身后的人脉也不会少——任何方面强出别人都是牛掰的一种。 可不知为什么,那么一瞬间,房宵突然有点不好的感觉。 好多年以后,高铁出轨之前,很多平衡感太好的人坐动车的时候都曾经有过同样不好的感觉——太快了,快得让人心里不安。 房宵觉得李伯庸最近有一些太急躁了,用那句时髦的话怎么说来着?平常心没了。 百兴原本有计划,按部就班地走得挺稳当的,什么时候生产出什么东西,怎么试探市场,合适了怎么样,不合适了怎么样,怎么和原来的客户现在半个竞争对手处理关系,如何平衡各方的利益纠葛,这些本来都是商量好的。 可李伯庸突然让大家人算不如天算了。 高洁和赵轩都几次三番地提示过他,李伯庸都用“要用事实说话”给掐了回去。杨玄呢……杨玄好像来了以后就不大出过声。 公司上下对这个突然空降而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顾问”热烈讨论过一番,尤其以办公室八卦重灾区——人事部门为最,先后传来“这是个准备投资入股的富家女”“未来老板娘”等等不靠谱版本谣言。 大家都擦亮了眼睛,准备聆听这位顾问的高见,可结果这位顾问简直就是来打酱油的。 于是大家越发肯定了谣言的真实性——这姑娘是来当壁花的! 有一天连穆晓兰都看不下去了,偷偷给杨玄说:“姐,我老板房宵说你开会的时候连话也不说一句,你怎么不出声呢?” 杨玄眨眨眼:“我没什么好说的啊。” 穆晓兰往旁边看了一眼,露出个有点怒其不争的表情:“没有也要编啊,总结陈词也显得你比较有水平啊,你总也不出声,公司里都有闲话了!” 杨玄确实没什么话好说的,风险评估都做成书面形式发给大家了——虽然估计也没什么人看,在她看来,目前百兴无论是试行还是正在投入生产的项目本身的风险都在可以承受范围。 商场上瞬息万变,有时候几分几秒就是成百上千万乃至上亿的资金流动,不是事业单位大家坐在一起倒杯茶,没事互相检讨一下,自我检讨一下,唠叨一下午安全廉洁的重要性就能下班的。 她认为,每次开会的时间都不应该超过二十分钟,有话说有屁放,风险超过预期了就提出警告,没事不用显摆自己语言组织能力好。 而这种情况,一直到一家风投机构找到了李伯庸的时候。 周五例会,手拉手那边那位全日制研究生先生找到了新的实习单位,周姐在办公室里给他开了个告别会,杨玄还稍微迟到了一会,李伯庸打了两三个电话来催,等她急匆匆地赶到百兴,正好各个部门汇报完一个礼拜的工作,李大老板开始站出来总结陈词。 然后杨玄就听见他非常高兴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会议室里立刻四处开起了小会——风投,就是风险投资,当时还是一个特别新的概念,在我国,一般是特指针对发展阶段的民间中小型企业的创业投资。 拿到百分之二三十的控股权,万一这公司将来踩着狗屎运上市了,风投通过ipo的方式资金回流,一般就挣海了。当然风险也很大,因为民间中小型企业这玩意不确定性实在太大,有的时候不起眼,过不了几年就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有的时候特别起眼,过了没几天黄了,关张倒闭,活像放个屁一样轻描淡写得不足为外人道。 风投,有时候和倒卖古董有那么点小类似,都考眼力,还都可以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而对于企业而言,特别是对于李伯庸这种野心勃勃地打算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风投带来地钱可能是他未来很多年的收益,有了这玩意,这就是一支激素,一管化肥,一大陀兴奋剂。 谁知就在这时,来了以后就找了个角落随便坐的杨玄突然开口:“我不同意。”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有可能会有二更,不定 第29章 奇装异服 百兴可以说是李伯庸一手建起来的,虽说他下班时间非常没有架子,好说话好脾气又仗义,但是在会议室里,李老板算得上是非常有权威的,一般即使是赵轩,也不会当面质疑他的话。 杨玄一句话出口,发现所有人的视线突然一下落到了她身上,开小会的居然鸦雀无声起来,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些生硬了,于是笑了笑说:“因为我个人觉得吧,即使是好事也还是慎重一点比较好,风投——或者说创业投资这一块眼下是新兴产业,据我所知,这行里面的人很多是不大规矩的,资金来龙去脉都说不清楚,如果他们主动找来的话,我们可以有考虑的权利。” 还真让她吓了一跳——坐在离杨玄最近的地方的赵轩想。 杨玄突然出口打断李伯庸的时候,微微低着一点头,她来得最晚,就翘着二郎腿坐在角落里,脸上被墙壁打下一片阴影,声音那么轻,身上那种……气场却那么逼人,然而只是一瞬间,赵轩怀疑自己是看错了,因为杨玄抬起头笑的样子很快有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淑女形象。 李伯庸也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迅速露出一个毫不在意的笑容:“行啊,这事就交给我们顾问了,按你说的,咱先考虑,然后再慎重决定。” 杨玄表面平静地点点头,心里有些惆怅地想,已经不是你说一不二的年代了杨玄,还当这是你的地盘么? 除却个别不和谐因素,很快就散会了,杨玄有些心不在焉地拎起包往外走去,李伯庸忽然跑了两步追上来:“哎,哪去?” “接闹闹。”赶着这边来开会,闹闹还在办公室里呢,她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啊,刚刚语气有点过分。” “多大点事啊!”李伯庸一挥手,毫不在乎,“走吧,我送你去。” 杨玄打量了他一眼,正好被李伯庸捕捉到,忍不住失笑起来:“看什么看?我在你心里,脸就那么酸,心眼就针尖那么一点大?” 同样是做老板,差距怎么那么大呢?杨玄忍不住想,当初她在蒋鹤生手底下干活的时候,要是也敢这么随便打断他说话,提出反对意见,一定会用后半辈子后悔自己一时嘴快。 坐在车上,杨玄才慢慢地说了起来:“很多所谓创业投资,其实都是打着这个旗号挂羊头卖狗肉。规则还没有完全理出来,鱼龙混杂,很乱。” “挂羊头卖狗肉是什么意思?”李伯庸问。 “有些打着风投的名号,私自筹集民间资本,非法放贷,或者干脆是地下钱庄,真正正经八百投资创业公司的反而只是很少一部分。”杨玄说,“而且就算是正规的风险投资,这群人也不是来给你雪中送炭的。” “这个我倒是听说过,”李伯庸开着车,他自知技术不怎么样,大部分时间是让司机来,因为某些原因,不想和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得亲自上场了,开得非常规矩,绝对不超速,连眼睛也不四处乱瞟,“说他们这些人,只负责锦上添花,肯定不会雪中送炭的。” “所以你一旦有‘风投来了,送钱送得真及时’,就说明这事没那么简单。”杨玄说,“我看过百兴的报表,综合各项指标来看,我觉得公司是有发展潜力的,但是它们的吸引力绝对没有大到让风投找上门来的地步。” 李伯庸一时没说话,眉头皱了起来。 杨玄知道自己这话就像是给人当头泼了一大盆冷水,于是也没吱声,静静地等着李伯庸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手拉手办公室的大楼都看得见了,李伯庸才慢慢地把车停在了路边,态度异常正经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有些道理。” “赵轩一直想托我跟你说几句话,”杨玄稍微给他留了一点缓冲的时间,就继续说,“他说原计划本来是从儿童食品开始,慢慢来,在早期尽量避免成为客户的竞争对手,等到以后能找到新的合作形式,再慢慢地过渡过去,但是前一段时间百兴推出的那个果酱系列,已经把手伸得太远了。” 杨玄看了一眼李伯庸的脸色,继续说:“你让公关部很难做。” “涉及到了果酱,下一步是什么?果汁还是加工食品?”杨玄语气非常柔和,然而却不能柔化她话里的尖锐,“正常人都会这样想的。” 她看了李伯庸一眼,下了车,到门卫那里把寄在这里的闹闹抱了出来,用小梳子梳了梳它的毛,长毛猫总是掉毛,滚得别人一车都是就不好了,把掉下来的毛团扔进垃圾箱里,她才重新坐了回来。 李伯庸问:“你觉得这次的风投找上门来,有可能是一个圈套?” “我缺少资料,不能给出很准确的判定,但是从数据上来说,他们的行为并不合理。”杨玄捏了捏闹闹的脖子,这只猫的毛一被压下去,那截小脖子就细得可怜了,简直让人怀疑能不能承受住这只馋猫的大脑袋。 “发展期的公司的资金链就像是猫脖子。”杨玄说,“致命,但是脆弱,所以要特别谨慎。” 她说这话的时候,大概是路灯的光映到了她的眼睛里,像是飞快地划过了一层冷光,非常非常的……让人窒息。 李伯庸忽然有种感觉,好像杨玄就像是一个带着笑脸面具的人,拿着哄小孩的玩具一样的木头剑,看起来无害到简直不起眼的地步,只有在碰到敌人的时候,木剑的边缘才会露出森冷凝满了杀意的冷光,非要见血不可。 他从没有见过这么……犀利的女人。 于是李伯庸突然笑了起来,把车停在杨玄家门口。 杨玄愣了愣,疑惑地看着他,没顾得上下车。 李伯庸说:“那啥……这么多年,真有男人敢喜欢你么?” 杨玄的手指在闹闹爪子上的肉垫上按了一下,猫咪收起来的指甲被按了出来,闹闹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着她,可笑地举着一只小爪子,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变成凶器了。 “肯定是。”李伯庸点评,“我都觉得你有点吓人,不像个姑娘。” 杨玄低头看了一眼闹闹的爪子,心想是挠他呢还是挠他呢还是挠他呢?语气非常平静地问了一句:“有‘姑娘行为守则’这东西么?还规定长成什么样才行?” “那倒不是。”李伯庸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件事该怎么形容,最后他终于搜肠刮肚出一句最不像人话的,“那什么,不是都说兄弟如手足情人如衣服么?假设说哈……情人真是衣服,那有的人是壮门面的礼服,好看,有的人是中规中矩的西装,标准,有的人是舒适款休闲装,居家,你么……” 他看了看杨玄,给出了评价:“有点像奇装异服。” 这话音刚落,说时迟那时快,李伯庸就觉得眼前一黑,只见一大团毛茸茸地东西奔着他的脸就来了,打算给他糊上一层猫皮。 李伯庸慌忙用胳膊护住脸:“哎哟别啊,毁容了毁容了!” 突然坐了一回云霄飞车的闹闹:“喵?” “奇装异服是吧?”杨玄咬着后槽牙笑了笑,拿回闹闹推开车门下车,“那也比挥着六指的爪子裸奔的强。” 李伯庸:“哎?六指的手是哪个兄弟?” 杨玄:“你那人渣哥们儿赵轩!” 远方的赵轩打了个打喷嚏,中枪了。 李伯庸看着她一下车就把大衣后面的帽子扣在了脑袋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背影笑了起来,也跟着从车里冒出来,靠着车门站在那,在杨玄快要进入居民楼的时候,忽然叫住了她:“哎,小玄子!” 杨玄:“……” 她回过头来:“小桂子,叫朕干啥?” “我想穿奇装异服。”李伯庸看着她说。 杨玄呆了片刻。 夜风微微掀起他的额前的头发,露出一双看似不藏心机,却别有深意的眼睛,仿佛还带着一点突然之间决定豁出去了似的笑意。 “真的。”李伯庸补充。 “我靠。”杨玄突然转身就走,撂下一句,“以下犯上,应该拖出去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其实是不鼓励大家留言的么?= =下次记住了。。。 第30章 家庭 闹闹一到了温暖的室内就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样,现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熟练地一路小跑,奔赴和猫食盆的又一次甜美约会,杨玄低头瞥了它一眼,感觉这猫一天到晚甩着尾巴装洋葱大瓣蒜,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不顾一切地撅着腚奔着猫食去真是太掉价了。 她照例扔下包打开电脑,以一个非常不雅的姿势蜷起一条腿坐在了椅子上,随便刷了刷网页,有种肾上腺素突然上升还没来得及降回标准水平的感觉,就像是刚从游乐园里的鬼屋里出来的那种:刺激源已经挥着小手绢远去,精神却还在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因素亢奋着——当然,杨玄认为这是合理的,鉴于她不是万人迷,不会像大姨妈一样频繁有规律地收到别人的表白。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刷女性向的八卦论坛了,里面真是一片刀光剑影,各种阶级斗争,婆媳斗,正室斗小三,小三斗小四,众人口诛笔伐误入其中的猥琐男,从吃完饭谁应该付账到结婚应该谁买房子,都那么腥风血雨。 杨玄一目十行地爬了几楼,顿时觉得自己是少见多怪了。 可是怎么办呢?杨玄一边翻着帖子,一边一心二用地考虑起自己的事来,手指以均匀速度敲打着桌子。 她恋爱史并不丰富,读书那会小柴禾妞一个,不会打扮,在女孩子里并不出挑,想法又太特立独行离经叛道,以至于别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工作了以后遇到的大多是不怀好意的商场对手,或者有别的想法的同行,真正奔着她这个人去的,也就只剩下两眼美色的猥琐老头了,杨玄自觉没有特别洁癖了,也多少被恶心着了。 后来辞职出去游手好闲,遇到的大多是无疾而终艳遇,大家来不及聊几句,就萍水相逢,各自散聚了,一不小心就晃悠到了这个年纪。 到了她这个年纪,就会发现其实很多东西都是浮云了,少女一般喜欢帅哥,初出茅庐的年轻姑娘喜欢事业有成的绩优股,广大丈母娘们喜欢看着精神又不过分张扬,懂事有礼的潜力股。 虽然杨玄自觉……还勉强算在“年轻姑娘”的范畴里,但是鉴于她特殊的成长经历,并且曾经算是“事业有成”那群人里的一员,徐暨那款的很难吸引她,狡猾和阴谋已经刻在这些人的骨子里了,徐暨虽然是她师兄,但那是在没有利益纠葛的情况下。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其实很难没有利益纠葛,如果真到了这个时候,恐怕徐暨放个屁,杨玄也会觉得里面蕴藏着一股带着硫化氢气味的阴谋。 恐怕……反之也是。 杨玄想了想,还是决定顺其自然。她本人觉得李伯庸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不说别的,起码品德过得去,这一点比“帅”“有钱”和“温柔体贴会讨人喜欢”之类等等褒义词罗列在一起还要有杀伤力。 说“回应”或者“点头”,都为时尚早,杨玄决定见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算哪。 所以说女孩子的分析能力至关重要,小时候一定要多做点数学题,少看点言情…… 相比她的清晰认识,穆晓兰就比较纠结了,她始终处在一种混乱的状态里,这姑娘总是伶牙俐齿会来事,跟谁都能笑脸相迎,颇有点八面玲珑的意思,乍一看,爽朗干练,像个现代版的王熙凤。可她的内心世界总是由美妙而又混乱的右脑控制的。 简而言之——她的日子过得颇有些“跟着感觉走”的意思,有那么点稀里糊涂。 无关紧要的时候,稀里糊涂就稀里糊涂了,她的生活并不复杂,上班下班赚钱攒钱跟家里人怄气,没了。 而现在……不一样了。 赵轩就像是一杆强势的枪,不由分说地插/进了她的世界里,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依然是弱肉强食的,不是拒绝一双鞋,拒绝一顿饭那么容易。 周一上班的时候,穆晓兰的脸是肿的,尽管她用遮瑕和粉底遮挡住了不少,但是化妆品不是万能的,显然大白天的,她也不可能把自己那张脸刷得像个酥皮月饼似的,远看不明显,仔细打量却还是能看出一点痕迹来。 幸好大家各自忙各自的,也没有谁没事紧盯着她的脸看。 穆晓兰对着办公室卫生间的镜子端详了一下自己,心情突然差爆了,这巴掌是她爸打的,昨天晚上他们大吵了一架,结果大概因为她自己也有点处理不当,到底是应该冷敷还是热敷没弄明白,早晨起来的时候发现仍然是肿着的。 起因无非是因为她那便宜弟弟……勉强算来赵轩也有份。 赵轩仍然时不常地送东西给她,这些烫手的礼物,穆晓兰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于是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赵轩的账户里打钱,但是有些东西,对于赵轩而言是小钱,对她来说就不是了。 她不知道赵轩是不是真的大大咧咧地不去看自己的工资账户,穆晓兰有时候觉得他有些像是□□里那些故意用大注把其他跟注人都吓跑的烂人,对于这件事,杨玄给的建议是“推”,赵轩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自负身份,总不会做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事,他买了不要,再来一句“不要就扔”就干脆扔给他看,下次他就不会这样做了。 可是穆晓兰这回没听她的话,她大概始终是自卑的,所以反而会有种异常强烈的自尊心。在这种自尊心的作祟下,穆晓兰接下了赵轩给的所有礼物,并且倔强地把钱给了回去——这使得她的财政出现了巨大的危机。 所以昨天晚上“送弟弟去留学的事”再次被提上饭桌说的时候,穆晓兰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咱家有那条件么?” 她妈当时脸色就不好看了,把筷子一放:“小兰,你怎么说话呢?” 穆晓兰最近心理压力大,心理异常烦,又正好赶上生理期一点就炸,立刻有种憋不住的感觉,可她还多少有理智,到了嘴边快要爆出来的话生生地又让她给咽下去了,她忍了三秒,说:“没事。” “姐,你是不是最近谈男朋友了?”就在这一场风波马上要被掀过去的时候,她那中二弟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穆晓兰瞥了他一眼。 “最近生活水平明显见高啊,”她弟弟穆杨说,“鞋换了包换了,连裙子也换了——妈,我上回跟您说过我们班那班长了么?就她爸是副市长的那个,穿的那条裙子跟我姐这个一样。哎姐,你是不是给我找了一特有钱的姐夫啊?” 独生子女总会羡慕有兄弟姐妹的好,但是那一刻,穆晓兰特别想一巴掌抽上那张长着青春痘的少年脸,真心诚意地希望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过。 兄弟姐妹间的感情该是多美好呢,从小一起长大,家里互相掐,出门就一致对外,会嫉妒对方比自己强,也会在外人面前提起我有个“姐姐/弟弟”有什么什么本事而得意洋洋。可是那一瞬间,穆晓兰突然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念初中的时候,班里一个农村同学因为不是独生子女,错失了中考的“农村独生子女加分”的优惠时候说的那句话:“这帮抢我饭碗的。” 大概是……幸福的家庭都差不多,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么? 她妈立刻对这个“不存在的、有钱人的男人”展开了一系列的追问,哪里人?多大了?干什么的?把穆晓兰勉强压下去的火气又给激起来了,当时摔了筷子:“我没有!这是我自己掏钱买的!” 当时她爸眼神就不对了:“你哪来的钱?” “我自己赚钱合法纳税的税后收入,怎么了?” 然后他们就吵了起来,主题是“你有钱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连你弟弟上个学都要说三道四,分不分得清主次”。 然后她得到了一巴掌。 赚来的钱竟然不先想着她弟弟,而是自己挥霍——她真是个“大逆不道”的姐姐。 穆晓兰掏出粉饼来,又往脸上扑了扑,心里盘算着杨玄会不会来公司,干脆再厚着脸皮去她家住两天算了。 然后她走出来,就碰见了赵轩。 穆晓兰匆匆打了个招呼,就想和他擦肩而过,赵轩却在低头看了她一眼之后,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哎,别跑,脸怎么了?” 第31章 花花公子 穆晓兰摇摇头:“没有。” “没有什么,我怎么看着都肿了?”赵轩弯下一点腰,手指轻轻在她脸上蹭了一下,皱了皱眉,停顿了半秒,却并没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说,“处理过了么?” 穆晓兰感觉被他手指碰过的脸皮简直像是烧起来一样地疼,她忽然感激起对方并没有像普通人一样多嘴问一句“怎么回事”,要是有谁这么问了,她觉得自己肯定当场哭出来:“……拿热毛巾捂了一会。” 赵轩叹了口气:“然后更厉害了不是?你怎么一点常识也没有啊小笨蛋,外伤应该先用冷敷,收缩里面受伤的血管,然后再热敷涂药,都这样了还化妆——怎么想的啊你?行了,别在这了,跟我走。” 穆晓兰被他拽出去两步,赶紧说:“我还上班呢……“ “又没到月底,你们那不忙,回头我跟房宵说一声,算病假不扣奖金,你掏出镜子来自己看看你那脸,跟个馒头似的,大街上一亮相都有碍精神文明建设。” 穆晓兰咬咬嘴唇没说话。 赵轩:“先带你买点药去,你住哪?送你回家。” 穆晓兰突然用力摔开他的手:“我不回家!” 赵轩回过头来看着她,穆晓兰感觉视线都模糊了,立刻低下头,不让别人看出她眼睛里有眼泪了。 赵轩沉默了一会,试探着问:“要么……送你去杨玄那?” 这回穆晓兰没反对了,行尸走肉一样地跟在赵轩后面,离开了公司。杨玄正在手拉手办公室玩连连看,赵轩非常体贴地让穆晓兰在楼下等着,自己上来找人。 “你知道她们家出什么事了么?”下楼的时候赵轩问。 杨玄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像是比他还惊诧的表情:“啊?不知道啊,她们家怎么了?” 赵轩摇了摇头,没再提。 他早把穆晓兰的人际关系摸得透透的,也知道穆晓兰是个心里存不住话的姑娘,受了委屈肯定有个把闺蜜倾吐,她的生活圈太简单,除了同事和一大堆酒肉朋友之外,整个户州城里,算得上关系不错的,也就剩杨玄了。 不知道?糊弄洋鬼子呢。 可是没办法,从杨玄嘴里套话,赵轩还没能想出具体方案来——总不能牵一条大狼狗到她面前严刑逼供吧? 不过赵轩想知道的事,总是有办法的。当天下午,他就把穆晓兰家里那点破事弄明白了,于是潜入了李伯庸的办公室:“老大,跟你商量个事。” 李伯庸抬头扫了他一眼,感觉他眼带桃花,笑容猥琐,十分不怀好意,于是就知道他没正经事,“哼”了一声,在转椅上转了半圈,用半个后背对准他——他正心情不好呢,一边调查那个突然没事献殷勤的风投到底是谁给他下的绊子,一边又琢磨上礼拜五的事。 李伯庸心想,自己都表白了,那边怎么也没个准信呢?他琢磨着,就算当时杨玄没说话,周末总会打个电话,汇报一下被表白的心得体会吧……可是人家像是压根把这件事给忘了!周一杨玄向来不来公司,又一天没见着人。 一日不见……那个如隔三秋啊。 赵轩腆着脸凑过去:“嘿嘿,其实主要是想求嫂子帮个忙。” 嗯?李伯庸挑挑眉,这句话搔到了他的痒处——赵轩这货没别的好处,就一张嘴让人舒服。 赵轩看见背对着他的李伯庸又转了回来,于是乐了,随便拉了一把椅子自己坐下:“嫂子那不是自己住着么,她一个人也挺没意思,再说单身姑娘也不安全,我想吧……能不能跟她说说,让穆晓兰搬过去陪她?房租我出,一月三千,就租一个卧室,这没问题吧?” 李伯庸用充满鄙视的眼神看着他。 赵轩:“是兄弟不?是兄弟就打电话。” 李伯庸轰苍蝇似的摆摆手:“去去去,去你的——什么馊主意啊这都,人家包二奶起码还知道买个房子金屋藏娇呢,哦,你倒会省钱,就给人家租一卧室,还往熟人那租,将来你们俩要是黄了,你让人杨玄怎么着啊?里外不是人是不是?再说了,我警告你啊赵轩,你名声太差,前科太多,给我离杨玄远点。” “我是那种人么!”赵轩差点拍案而起,“你可真是……哎你们俩怎么样了?” 李伯庸长吁短叹。 赵轩眨眨眼,追问:“说说?” 李伯庸深吸一口气,把正在看的资料往旁边一扔,如此这般地复述一次。赵轩听着听着,就伸出一只手搭在嘴上面,露出一个想笑还拼命憋着的表情,脸皮都抽搐了。 李伯庸一拍桌子:“干什么?你跑这来看笑话了是吧?消遣老子是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赵轩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正色说,“别说,我觉得你有戏。” 李伯庸眨眨眼:“怎么说?” “像杨玄这种女的吧,就是这样,你要是一点戏也没有,她压根看你就烦,一定会当场跟你用外交辞令说清楚的。”赵轩整了整领带,翘起二郎腿往椅背上一靠,一副阅尽千帆指点江山的臭德行,“她这种态度,代表默许你可以追她,可以以更高的频率给她打电话,约她出来吃饭,出去玩,等感情培养得差不多了,找个气氛好的时候,你再表白得文艺一点,她就该点头了。” 李伯庸早就领教到赵轩这个狗头军师地不靠谱了,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赵轩摆摆手:“哎呀你就信我的吧,我认识的女人比你吃过的大米都多,什么样的没见过啊?” “呸。”李伯庸点评,“你就吹吧,反正门关着,给你兜着风。” 赵轩“嘿嘿”一笑,凑过来:“你给她打个电话呗,你什么时候见我抠门过啊,要是等我跟穆晓兰真有点什么了,自然会把她安排好好的,不可能再把她扔杨玄那,这是初出茅庐的小男孩初恋都不会犯的错误。这也就是江湖救急,她家里那个情况……让她在嫂子那落个脚,你说呢?” 李伯庸犹豫了片刻。 赵轩加了把火:“你就不想给杨玄打电话是吧?你就不想略微打探一下她现在的态度是吧?临阵了还退缩,你他妈是不是男人啊你?” 李伯庸完败,从桌上拿起自己的手机,号码还没来得及拨出去,他抬眼看了一眼赵轩。不得不承认,跟赵轩比起来,他自己实在是个太粗枝大叶的人,年轻的时候谈过几个姑娘后来黄了,大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女孩子感冒了打电话来撒娇,赵轩就知道买了药和好消化的吃的东西过去接人下班,嘘寒问暖,李伯庸就是一句“啊?是么,记得吃药啊,多喝点水”。 这玩意是天性,不代表感情深厚程度。 从蛛丝马迹里看出别人的难处,不动声色地给帮忙,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留着……李伯庸觉得,自己要是个女的,都差不多快感动了:“你对穆晓兰上心上得有点过了吧,这么体贴,玩真的么?” 赵轩大尾巴狼一样地摇摇手指:“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是境界,你不懂。” 靠——李伯庸心想:还是个大垃圾。 在大垃圾的帮助下,杨玄果然多了一个新房客,李伯庸也从中试探除了杨玄的态度变化——没有变化,然后各种纠结不提。 不管怎么说,不管每个人的动机如何,所有的事都像是在变好一样……看似。 这天晚上都半夜了,杨玄家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敲响了。杨玄一激灵,披上衣服走到客厅里,问了一句:“谁啊?” 客房离客厅更近一点,穆晓兰先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正趴在猫眼上往外看,突然她尖叫了一声,吓得往后连退了三步,原本眼睛半睁不睁的脸上吓得血色全无,连脚都软了:“姐、姐姐……姐,外、外面有俩男……男的,还有一、一大堆血……”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考试tat今天我还在更新……我是劳模啊求表扬 第32章 野蛮时代 杨玄本来还有点没醒过神来,此时立刻像是被人泼了一桶凉水一样清醒了,她竖起一根食指在嘴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从沙发上捡起一件白天脱下来扔在那里的外衣,裹在身上,往外看了看。 然而她并没有尖叫,只是皱了皱眉。 穆晓兰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转身去到厨房里抄起一把剁骨头的砍刀,战战兢兢地站在她身后,做掩护状。 杨玄没理会她,从裹在身上的外衣兜里摸出手机,按了个号码,门外立刻响起一阵非常模糊的电话铃声,穆晓兰在极度恐惧中,就看见她的室友不慌不忙地往门上一靠,对着手机说:“你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电话里的人沉默了一会,突然有点愤怒地说:“你看不见么?姓杨的,你到底是不是人?有没有点起码的同情心?” 杨玄轻轻笑了一声:“哎哟,大爷您别吓唬人啊,我胆小极了,半夜三更的尤其容易受到惊吓,您这是要干什么呢?” 康金凯深吸一口气,压低了略微有些颤抖的声音,飞快地说:“让我们进去,我……我快坚持不住了——都是你好师兄的杰作。” 杨玄问:“有人跟着你么?” 康金凯顿时觉得杨玄跟徐暨有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意思,他以前是怎么觉得这是一朵淤泥里的白莲花的? “没人,放心!不会连累到你的!” 杨玄这才点点头,对穆晓兰说:“睡去吧,把刀放回去,两个客人。” 穆晓兰已经被一连串的变故弄呆了,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感觉刚从极度恐惧的状态里退出来,大脑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梦游,于是二乎乎地飘回了自己的卧室——当然,还带着那把剁排骨的刀。 杨玄看着她关上门,这才沉着脸把门打开,双臂抱在胸前,抬了抬下巴,做了一个“进来”的动作。 康金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在旁边男人的帮助下往里走,杨玄的目光在另一个人脸上转了一圈,立刻抬手一拦:“等等,这个是什么人?” “我的助理……信……信得过。”好像刚才那几句话耗尽了康金凯的力气,这几个字说得近乎有些气如游丝。 杨玄点了点头,对男人说:“沙发可以躺。” 然后她裹紧了衣服,把鞋架子上的面巾纸盒子拿了下来,棉质的拖鞋让她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楼道里,非常仔细地把楼梯重新走了一遍,把沾上的血迹全部擦掉,这才再次转回屋里,挥手关上门。 康金凯的脸色很难看,原本油光水滑的一张脸显得蜡黄蜡黄的,在灯光下有些不祥地发黯,衣服被他的助理解开,露出里面的伤口。 杨玄看了一眼,轻轻用脚尖把闻着血味凑过来的闹闹推到一边,锁紧了自己的卧室里,然后在储物室里翻了翻,翻出一个医药箱:“里面有绷带,还有点药,不过时间挺长了,我也不知道过期没有——这是怎么弄的?” “刀伤。”康金凯紧紧皱着眉,闭着眼回答她,他的助理已经把他伤口附近皮肤清理干净了,接过杨玄的医药箱。 “没事吧?”杨玄终于大发慈悲地问了一句。 康金凯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苦笑了一声:“你放心,死也不会死在你这里的。” 他大量失血,嘴唇有些发干,杨玄想了想,倒了杯水给他放在旁边,表情难得地有点凝重,她犹豫了一会,问:“你确定是徐暨干的?” 康金凯费力地在助理的帮扶下喝了口水,这动作使得他喘得像一头行将就木的公牛,他压低了声音说:“你说呢?张志宏没这个胆子。” “陆朝阳呢?”杨玄问,“我跟他倒是不熟。” “陆朝阳只是奸,典型的生意人,谨慎得很,□□?”康金凯呲牙咧嘴,“他做不来。” 杨玄沉默了片刻,就最近一年以来,她知道的、听说过的,她那伟大的师兄做的事,好像没一件合法,没一件像人事。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政治书上看见的一句因为有马克思爷爷的引用,而广为人知的一句话:“有50%的利润,资本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杨玄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衣服,大概是屋里的暖气烧得不够好,她觉得有些冷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只有康金凯的助理剪纱布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康金凯已经因为受伤和疲惫睡过去了,杨玄才站起来,不知道从哪弄了张毯子出来,挪开茶几,铺在了沙发旁边,对一直沉默不语的助理说:“你凑合一晚上吧。” 她没有问为什么康金凯不去医院,像刀伤这种敏感的伤口,医院为了负责起见,是要盘问清楚的,再把警察招来就麻烦了——徐暨有胆子做,大概就是有办法撇清关系,康金凯大半夜地跑到她家里来,杨玄就知道他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露面,至于他为什么还在户州城,而徐暨到底又是怎么知道他的行踪的,她就不便多问了。 在客厅坐了一会,脚都凉了,大脑在飞快转动的时候,四肢都近乎麻木了,杨玄叹了口气,这才站起来,对不知道醒着还是晕过去的康金凯以及他的助理说:“既然你们都到了我这,这句话我说也多余——不过我还是想多嘴一句,我没有联系过徐暨,更没跟别人提过在户州看见过你的事。” 康金凯的呼吸颤动了一下,过了一会,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条件有限,好好休息。”杨玄点点头。 第二天穆晓兰起床以后,还以为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一个荒诞的噩梦,直到她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客厅躺着的两个陌生男人,才顿时又被吓醒了。 平时喜欢赖床的杨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早起来了,穿戴整齐地在客厅里,听见门响抬起头来对她露出一个略带安抚的笑容:“没事,别害怕,早饭我买了,你吃完了去上班就行了。” 穆晓兰睁着大眼睛看了看沙发上的人,又看了看一脸笃定的杨玄,明智地什么都没说,闭嘴走了。 这是她住进杨玄家以后最安静得诡异的一个早晨,拎走的时候,穆晓兰终于鼓足勇气问了杨玄一句:“姐,你不上班么?” “我请假了。”杨玄说,然后她顿了顿,抬起头,“别告诉别人,行么?” 穆晓兰赶紧点点头——这话不用嘱咐。 杨玄把她送出门,拍拍她的肩膀。 康金凯吃了两个包子,一碗豆浆,好像恢复了一点精神,等穆晓兰走了,才抬起眼皮看了杨玄一眼:“你放心?” “她是我朋友,顶多告诉我朋友的朋友,不会给我惹麻烦——至于你,还是尽早滚蛋的好。” “是。”康金凯没有生气,反而非常平静地点点头,“你说得对,徐暨也知道你在这,你这里不安全。收留我一宿,你也算仁至义尽了,多谢。” “应该的,徐暨……”杨玄站在一边,忽然苦笑了一声,又说了一边这个人的名字,“徐、暨,他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他胆子大的地方你还没看见呢。”康金凯费力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能再给我一杯水么,渴——这些年为什么他的钱来得那么快?别说你不知道,杨玄,你不傻。” 杨玄愣了愣,过了一会,才皱着眉说:“……我可从来没搀和过这种事。” 她的目光移到了康金凯衣服下面露出的绷带上,脸上露出了一个有点胃疼的表情:“买……这可真是太简单粗暴有损智商了。” 康金凯笑了起来:“女人——我们之间可不是什么商业竞争对手,现在,未来,永远也不会存在合作共赢的关系,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懂么?这有什么?如果不是我想让他摔得更惨一点,这也是一种方法。我告诉你,徐暨这是怕了。” 杨玄挑挑眉。 康金凯苍白的笑容露出一点近乎疯狂的意味:“穿鞋的自然怕光脚的,徐总风光得意,当然不想我这么一颗老鼠屎,去坏了他苦苦熬出来的一锅粥。” 杨玄沉默,一宿没睡好,她有点累。 “谢谢你收留我,作为回报,我送给你一个消息。”过了一会,康金凯说,“这个跟你有关系,你听了肯定感谢我。” 第33章 裂痕 杨玄毫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 康金凯沉默了一会,以一种了无起伏的陈述语气说:“我之前和你说过,陆朝阳想帮着他老婆和丈母娘,把王洪生弄出来。你知道,他当年犯的案子很大,破坏经济秩序,贪污,证据确凿,没那么容易出来,如果他是无辜的,那那些钱去哪了?总要有个说法。” “所以?” “所以按照陆朝阳的想法,他们需要一个替罪羊。”康金凯说,他一字一顿地慢慢说,眼睛却盯在杨玄的脸上。 杨玄先是有点漫不经心,仔细看的话,眉尖有一点非常轻微地皱着,好像对他很不耐烦似的,随后她突然像是反映过了什么,靠在沙发背上的脊背猛地挺直了,脸上的血色突然之间褪尽了。 她看了看康金凯,似乎想要平静下来,不受控制地深吸了一口气,脖子上的筋骨因为剧烈的运动而突显了出来,看起来像是要顶破她的皮肤一样。 “你想说什么?”好一会,杨玄才用一种特别的、非常轻的声音说。 康金凯掀了掀嘴唇,以同样轻的声音回答:“看来你已经知道陆朝阳盯上的那个人是谁了。” 康金凯的助理不知道是怎么调/教的,站在一边像个木头人,走路比闹闹还安静,简直就像一团空气,除了康金凯本人外,别人和他说话都只会点头或者摇头,除非必要不张口,偌大的客厅就像是只有杨玄和康金凯两个人,还都诡异得用着耳语一样低的声音。 然后他们俩同时沉默了。 “霍小薇。”康金凯说,“蒋鹤生的遗孀,一个贪心不足,能力也不怎么足的怨妇。” 杨玄就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她眼睛眨也不眨地和康金凯对视,眼睛里仿佛放射出某种带了特大号美瞳才有的呆滞的凶光。 康金凯突然感觉她不像个女人,就像是一头饿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一直蛰伏在雪地里盯着自己猎物的野狼。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一头大汗来接杨玄的那个男人,顿时觉得他有点可怜,在自我感觉看遍人间风景的康金凯眼里,这一对简直就像筷子和高跷,往死里掰,也掰不成一对。 “霍小薇?”不知过了多久,杨玄直起来的身体才缓缓的放松,又靠回到了沙发上,微微抬起下巴,这个本该像个黑社会一样的动作,鉴于她的硬件跟不上,就变成了一个大龄太妹的欠揍表情……除了这个大龄太妹的声音略微略微有些沙哑,听起来就像是一把小刀猛地擦着瓷器划过似的,她停顿了两秒钟,接着说,“敢动她的人,先要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康金凯反问:“你凭什么?” “凭我有本事把王洪生送进去一次,就有本事把他送进第二次。” 这倒是实话。 康金凯点点头:“我是来问你,过一段时间要不要和我走的。” 杨玄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这话怎么听着跟你要拉我去私奔一样?” 康金凯脸部表情扭曲了一下,大概杨玄这话让他的胃部抽搐了一下,以至于牵动了他脆弱的伤口。 杨玄摆摆手:“徐暨是我师兄,有点私交在里头,跟他过不去我犯不上。而且既然你们俩都无法忍受和对方呼吸同一个世界的空气,我相信他找人把你捅了也是你自找的。” 康金凯的脸部表情第二次扭曲,鉴于他怎么听,都不觉得这句像人话。于是他决定给杨玄添点堵:“你不用自作多情,把心放肚子里,我对你没有一点超出合作伙伴的私人感情——而且我觉得能对你升起这种感情的人也挺神奇的。” 杨玄点点头——她明白了,康金凯那么大怨气,还因为他是去死去死团常任理事。 康金凯叹了口气,非常费力地移动了一下自己娇贵的身体,语重心长地说:“杨玄,我劝你一句,聪明女人都知道怎么装傻,你这样的,一辈子没人要也是轻的。那天来接你的那个人我看见了,小有成就,前途怎么样现在不好说,可能成功,也可能就是个小土财主。不过不管怎么样,我看你们俩也别费劲了,过不到一块去。” 杨玄毫无诚意地感慨:“哟,康情圣!” 康金凯说:“他一个土包子,一时看见你觉得新鲜,这非常情有可原,从原始社会开始,人类就因为自己的好奇心不断进步,但是好奇心不是无止境的,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迟早会发现对方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到时候,他就会发现,在你这种人面前,他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能受得了这个的男人,我认为只有明清时代故宫里的某种公务员。” 杨玄顿时觉得自己挺没劲的,干嘛要跟这个性向不明的娘娘腔在自己家里讨论这种事呢?反正手拉手那边也请假了,她决定去百兴公司转一圈,看看上回那个风投背后是怎么样一直幺蛾子。 她不理会,收拾自己的东西,可这些没有打击康金凯用言语冷暴力伤害她感情的积极性。 “你别觉得自己挺了不起,可是再怎么样你也是个女人,一辈子也不会理解男人是怎么想的。”康金凯说,“我告诉你,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全世界人民都崇拜你,你男人也不会愿意,哪怕他勉强忍了,也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你虽然不但没有天大的本事,现在还既没有权又没有钱,但是你骨子里就是散发着那种让人抬不起头来的东西,你本能地觉得自己跟别人不是一路人,你觉得别人的世界都那么狭窄,每天烦恼的事简直不是事,全都是庸人自扰,简而言之,你就是高贵冷艳。” 已经换上了鞋的杨玄脚步突然在门口顿住,她一只手扶在门上,头也不回地站在那里,用一种异常阴冷的口气说:“康金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该找谁找谁去,今天晚上如果我回来,你还在的话……” 她拧开门,手指绷得紧紧的,好像拧的不是门,是康金凯的肉一样:“我就拿菜刀剁了你。” 然后摔上门走了。 康金凯把自己往沙发里一摔,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真他妈解气!” 杨玄主动找来,李伯庸简直受宠若惊,不过可惜杨玄一直不怎么在状态,隔三差五地走神,午休的时候,李伯庸注意到杨玄一个人拎着电话走进了茶水间,表情非常凝重,甚至有点杀气腾腾。 赵轩从旁边经过,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杨玄一只手插在兜里,面色不善地听着那边说什么,悄悄碰了碰李伯庸:“那表情……是跟谁闹脾气了?你惹她了?” 李伯庸说:“你盼我点好行不行?” 赵轩踹了他一脚:“看看去呗,献献殷勤。” 李伯庸犹豫了一秒钟,决定听从赵轩这个狗头军师的意见,装模作样地拎起自己的茶杯过去了。 就在他站在门口的时候,杨玄正好和电话里的人说完,最后一句是:“我知道了,就这样吧,我想办法。” 然后她阴沉着脸色,放下电话,粗鲁地把手机往小桌上一扔,平时被宝贝得不行的兼职mp3一路滚到了地上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 杨玄双手抱在胸前,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窗外的某一点。 李伯庸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把茶杯放在饮水机下面,低声问:“怎么了?” 杨玄好像被他吓了一跳,猛地扭过头去,脸上的阴霾还没散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胸口,露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你吓死我了。” 李伯庸弯下腰捡起她的手机,递过去以后低着头看着她,问:“怎么不高兴了?” 杨玄装傻:“啊……啊?是么?” 李伯庸皱皱眉。 “哦……是有点。”杨玄揉了一把脸,“没睡好吧?” “我刚好像听你说解决什么,是不是遇见什么难处了?” 杨玄迟疑了一下,一秒钟也没犹豫地说:“没有,一个朋友有一点麻烦,问题不大。” “真有事可以找我。”李伯庸压低了声音说。 “放心,用得着你的地方我肯定开口,真的问题不大。”杨玄大概不想再说下去,轻飘飘地拍了拍李伯庸的肩膀,带着点与平时别无二致的笑容和他擦肩而过。 不知道为什么,李伯庸心里突然感觉有点……别扭。 而在这天晚上,他终于从穆晓兰嘴里听说了昨天晚上的夜半惊魂以后,那点别扭就变成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胸口。 根据穆晓兰的描述,李伯庸觉得那个人有点像那天开着宾利的那个男的,他突然烦躁起来,虽然这么说有装纯嫌疑,但这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个想要慢慢了解,然后慢慢发展,以民政局发的红本为最终目标去的姑娘,他笨拙地和她分享了很多东西。 老母去世的悲,少年梦想的傻,以及……这条通往未来的奋斗之路。 可是……她的生活呢? 李伯庸发现,在自己面前,她就像是站在一块漆黑的帷幕下,露出一张带着精致面具的脸,连她的一边一角……哪怕一点端倪,也不肯透露给自己。 第34章 变数 以后的几天过得颇为风平浪静,那天晚上杨玄回家就没再看见过康金凯,估计对方也觉得有点话不投机,所以识趣地走了,这让她突然有种紧迫感,尽管户州和深圳有十万八千里远,但是不妨碍她通过一些过去的关系嗅到了那边紧张的空气。 这种感觉很不好…… 康金凯说得没错,她没有通天的本事,而且现在一没钱二没权——然而他毕竟没有点到点子上,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只要看明白了路,来钱的方法有的事,总有一些人资金过剩,企图转移出去,无论是合法手段还是非法手段。 要是放在三年前,钱对于杨玄来说,就只是一个数字。 可是现在不行,这是一个很赶时间的年代,每个人都在随着滴滴答答的时间飞快地往前赶往前赶,飞快地遗忘一些人和一些事。 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小白领,从工作岗位上一走走三年,回来恐怕也要从头做起,何况是这个动荡的地方。她感觉自己有点像是个过气的明星。 杨玄隐隐约约感觉到当年那件事她办得不漂亮了——蒋鹤生的遗孀霍小薇,确实……在某些方面,不那么符合别人对道德水准的审美观,也不像她轻描淡写地和李伯庸说得那样,“守着亡夫留下的饿不死她的小公司’,她很有野心。 王洪生涉嫌“□□交易”“贪污罪”以及他名下的老鼠仓被挖出来之后,锒铛入狱,杨玄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一走了之,之后的事她本来不那么清楚,但是从康金凯的话音里,连蒙带猜也明白,是霍小薇钻了空子,夺了王洪生的权,接了他的班。 杨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性格太激烈,做事不会给自己留余地,总觉得自己这样特别潇洒,走了就不会再回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将来干什么去。 当年三二七事件里面那群受益者在事后很多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但是人家都带着钱去搞实业了,找到地方安身立命了,哪个也不像她那么傻逼,连一颗砝码也不给自己留。 她心里装着事,整个人都沉重了,李伯庸连续几天打电话给她,都被她半带敷衍地推过去了,连穆晓兰都感觉到她的室友不正常,每天一回家就把自己往房间里一关,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百兴周五照常例会,杨玄身在曹营心在汉,兜里的电话一直在震动,她掏出来看了一眼,就重新塞回了西装外套的口袋里,一言不发地听着高洁汇报的调查结果。 那个所谓“风投”背后的水果然很深,找上李伯庸的那位倒没什么特别,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合作人却比较特殊,跟户州的明星产业之一“美和”董事之一,有点裙带关系。 “美和的主营业务是乳制品,”高洁扶了一下眼镜,扫了赵轩一眼。 赵轩点点头:“我们推出新产品以后,确实给一部分客户造成了一些疑虑,有好几拨人打电话找我确认过,并且有点活动的意思,有想换上游厂商的意思。” 打入一个新的产业并不容易,每一步都举步维艰,期间伴随着各种各样的风险,杨玄好不容易把注意力转移到这边来,兜里的手机又开始震了,“徐暨”两个字跳得异常欢快。 旁边的李伯庸看了她一眼,脸色阴沉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他马上调整了状态,问赵轩:“美和的反应呢?” “美和的反应很正常,只是例行打电话问了一声,之后态度平和,没有表现出想终止合作的意思,”赵轩顿了顿,“我前一段时间打电话去问的时候,他们那边的联系人还非常淡定,一副合作愉快的模样。” “这不正常。”高洁说,“上个月的销售额出来了,我们确实抢了美和一部分的市场,如果没有阴谋,他们不可能是这种表现。” “杨玄……杨玄?” 李伯庸叫了两声,杨玄才反应过来,她皱皱眉,有点心虚,知道自己作为“风控顾问”,开会的时候不应该明目张胆地走神,这显然有点“渎职”,实在太不专业。 她定了定神,干咳一声,飞快地集中精神:“确实,大客户往来很多不是现金交易,而是信用交易,而公司最近扩张,无论是推出新产品还是扩大生产线,都涉及固定资产的大幅度增加,需要注资也是真的,两方面联合起来,公司的资金链断裂很容易,你很难举证他们不正当竞争。” 杨玄迟疑了一下,又说:“不过……我看过美和的报表,他们的资产负债率相当高,具体什么原因我还没弄清楚,表面上看,赢利能力还可以,主营业务也只是集中在奶制品这一块上,资产有增加的迹象,但是我看不到明细账,不知道是因为劣质资产还是因为他们的会计有问题,折旧费用居然一直没怎么变动过。” 房宵的眼镜从鼻梁上滑了下去,本来漫不经心地看着桌面上文件的目光移动到了杨玄身上。不光是他,所有人都以这样一种奇幻的表情望向杨玄。 杨玄没抬头,翻了翻手头的东西,继续说:“而且我看到他们的报表上存在大量成本资本化的痕迹——包括利率,这也很奇怪,我印象里好像我上学的时候就买过他家产品,美和在户州好像好多年了,算已经处于稳定期的公司了,按理说出现这种情况只有可能是大量更换设备,扩充厂房的时候,我个人觉得他们的财务本身也有一些问题。” 后面的话杨玄咽回去了,显然在出现强势竞争对手的时候,美和第一反应就是搞出这种邪魔歪道,本身也不怎么正派,苍蝇不叮没缝的蛋,美和恰恰就是一个开口裂得大大的臭鸡蛋。 杨玄话音顿了顿,给出了自己的暗示:“我倒是觉得,打开一个新的市场,不一定亲自开发生产线,通过某种方法收购一家本身存在的公司,其实比自己一点一点做要容易得多。” 李伯庸沉默,赵轩沉默,高洁沉默,房宵也沉默了。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赵轩才叹了口气:“牛逼。” 杨玄:“没什么,只是基础分析,更具体的部分我会整合一些资料之后,下周之前发到大家邮箱里。” 赵轩看了李伯庸一眼,顿时觉得有必要多和杨玄相处一下,以便以后认清这一类女人的特质,坚决远离!绝对远离!必须远离! 不然在一起郎有情妾有意的时候怎么都好说,将来万一感情没了,穆晓兰那一款的最多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款的就太缺德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冷刀子捅出来,把对方摔个家破人亡算轻的。 李伯庸点了点头,问:“还有谁有想补充的么?” 大家继续沉默。 “那今天就到……” 李伯庸话还说完,会议室的门被人敲响了,一个人事的小姑娘露了个头进来,小声说:“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李总,会开完了么?” “马上,怎么了?”李伯庸问。 “您一直空着的助理招来了,上回您还面试过,今天下午过来报到了,我帮她把手续都办好了,开完会您见见不?” 李伯庸开玩笑似的对杨玄说:“原来给你留的位置,后来发现我走眼了,打算拿牛刀杀鸡,只能另请——先把人带我办公室去吧,小张,一会我交代完了,你下班前先带他熟悉熟悉环境。” 人事的小张姑娘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于是散会的一群人一起往楼下走去,赵轩那双善于发现各种美人和奸/情的伽马射线眼,就瞄上了正在楼下和小张说话的一个年轻姑娘。 看着有二十五六,年纪不大,乍一看职业套装穿得中规中矩,耳朵手腕乃至发饰的各种小细节却打理搭配得异常心机,长得…… 赵轩心里骂了声娘,心想新来的助理?不会是这个吧?可真是简直了! 她不如穆晓兰明艳,但是长着一张小鹅蛋脸,皮肤好极了,五官没有一个地方不柔和,脸上妆不浓,却非常精致,气质极干净,和杨玄那种假温婉不一样,她看起来就是非常简单的一个人,很一目了然,归根到底一个字——纯。 赵轩酸溜溜地扫了李伯庸一眼,心想这货最近怎么了,三十年桃花运都攒着来着,等到这一年爆发了么? 第35章 自卑 李伯庸新来的助理叫路依依,很快,这个名字就以光速在百兴上下传开了。 这里必须要说这个人,她是个女的——有的人可能觉得这是句废话,但请诸位回忆一下身边的朋友,无论男女,总有那么一种人,即使身边坐满了异性,他或者她也不显得突兀,跟大家一起聊天聚会,感情好或者不好,熟或者不熟……这些都没什么关系,周围的人就是想不起来这家伙是个异性。 比如杨玄之于赵轩,就是个性别很模糊的人——赵轩只有在想起他自己的兄弟在追这个姑娘的时候,才会有意识地想起她是个姑娘。 然而另一种人就截然相反,比如路依依,她即使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你旁边打开电脑对着一个excel表格敲敲打打,你也会无时无刻地不在想,我身边坐了个女的……女的……女的……然后有贼心没贼胆地想入非非。 这和人品好坏没关系,和性格好坏没关系,甚至和长得好赖也没关系,它就是一种气场。 现在这个气场诡异的姑娘,搬进了李伯庸办公室旁边的小隔间。 李伯庸早把招助理这事给忘了,一见着路依依,才想起来。面试了好几个人,到最后为什么把她留下了呢?因为面试到她的时候,李伯庸临时去了一趟厕所,窗外吹进来一阵风,把他桌上压得简历日历什么的给吹得乱七八糟的,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路依依已经给他收拾好了。 鉴于李伯庸对自己助理的要求只有一条——做事仔细,就把她留下了。 可见李总不是人力资源出身,凡事亲力亲为惯了,并不认为这个助理除了传话打杂之外还能干什么,以随随便便的标准,随随便便地就招了个人来,给自己添了不少堵——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李伯庸并没有分出太多的注意力给这位即将入侵他办公室的美人,下班后他追上杨玄:“周末了,晚上有空没有,请你看电……” 然后他的话音被杨玄调回标准模式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杨玄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疲惫,看得出来她本来想把手机按了,结果目光正好扫见了来电人那里,她脸色突然就变了,急匆匆地对李伯庸打了个手势,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最近有点事……是我一个朋友。” 李伯庸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挥挥手:“没事,你先忙你的正经事。” 然后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一小段,似乎怀着某种希望似的回了次头,可是杨玄只给了他一个背影,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往身上穿着外套,步履匆忙……就像是毫不犹豫地走出了他的世界一样。 李伯庸沉着一张脸,就像是别人欠了他八百万似的,头也不回地走进办公室,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把正在隔间小办公室里的小张和路依依都给吓了一跳——砸完桌子,李伯庸自己也震惊了片刻,实在没想到自己心里有那么大的怒气。 路依依第一天就看见自家老板这么暴躁的一面,吓得立刻噤声,惊异不定地看着小张。幸好这时候李伯庸恢复了一点理智,抬起头对她们笑了一下:“没事,桌面有点松了,回头叫后勤的派个人给我看看——那个……” 他想不起这姑娘叫什么了。 路依依迅速调整了自己的表情状态:“李总您好,我叫路依依。” “哦,小路。”李伯庸点点头,“门卡什么的都领了是吧,如果觉得可以,下周一就过来上班吧,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现在下班了,你们先去吧。” 小张一直混迹人事部,已经颇有点小人精的端倪,一看苗头不对,一把拉住路依依说:“周末咱们公司有些同事们会聚在一起,搞个小活动,你刚来,一起吧,就当认识认识大家。” 然后她转过头对李伯庸说:“那李总我们走了啊。” 李伯庸挥挥手:“去吧,玩得高兴点,好好放松,下礼拜回来好好工作。” 被拉出去的路依依有些不明所以,问小张:“李总怎么了?好像有点心情不好。” 小张想了想:“周末他一般也有活动,现在还在办公室发脾气,估计是跟他女朋友闹别扭了。” “女朋友?”路依依问。 “哦……就是咱公司风险顾问,”八卦老总是每一个员工的福利之一,小张看看周围没有危险出没,于是开说,“开完会的时候他们一起下楼你看见了么,一美女,个挺高的那个。” 路依依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长头发,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看手机的人,她一眼扫过,颇为印象深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非要明知故问:“头发盘起来,戴眼镜的那个?” “那不能够啊!”小张差点炸毛,“你说的那是咱市场营销部副总,那不是美女,那是一灭绝好不好——我说的是另外一个,穿米色长款西装外套的那姑娘,不知道什么来路,她不是每天都在公司里,除了周末例会肯定出席,平时也不跟大家一起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过我看见过李总接她来公司,好几次。” 路依依想了想:“是有钱人家的女孩吧?” “大概吧,江湖谣言说她是个大款的女儿,那大款打算在咱公司投资。不过我们老大说不是那么回事,具体怎么的她不告诉我。”小张皱皱眉,“爱怎么着怎么着,人高层的事,跟咱平民老百姓没关系,咱们朝九晚五,不立功不犯错,按点拿工资就齐活了。” 路依依立刻很上道地说:“是啊是啊,你说的那聚会在哪啊?用坐车么?” 李伯庸等人都走了,脸上的笑容才垮了,脸上绷得紧紧的,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眉眼之间竟然升起一点阴郁来。 他在这一年早春的时候认识杨玄,现在又到隆冬,已经有小一年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晕了头,甚至感觉自己这一辈子没准就这么定下来了。 他妈去世,他像是脖子上被套了根绳子一样玩命工作,可是市面上风刀霜剑,举步维艰,这不算困难——当年创业之初的时候,比这困难百倍的日子也有,那时候他还年轻,生活里还有无数希望,可是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冬天室内空气不流通,容易造成人的烦躁和多心——李伯庸感觉自己有点冬季抑郁症了。 他虽然做不到赵轩那样步步为营,但是死皮赖脸还是会的,老爷们儿一个,死皮赖脸地缠着别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老婆和脸皮哪个重要呢?这不言而喻。 但是需要有一个前提,就是对方对自己也是有意思的,死皮赖脸地缠着缠着,真能缠出点什么来,否则就是自讨没趣了。 不要脸一回事,不要自尊是另外一回事。 李伯庸现在感觉就很不好,因为他突然觉得……那句之后就没了回音的表白,可能就是扔进水里的一块石头,激起两圈涟漪,没了。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杨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或许人家根本就没意思,李伯庸算个什么玩意呢?穿衣服只会穿黑的藏青色那一路的深色西装跟白衬衫,除了规矩,一点花也变不出来,分不清不同的领带袖扣有什么区别,更连块名表都不知道带。 他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很努力、比任何人都努力地活着,以期望做出一番事业来——可是或许他自以为的事业在别人眼里都是不值一提的,有再多的钱,比人也觉得他是个土财主。 他没有出身,一辈子也成不了那种挥金如土的大少爷,没有学历,一辈子也学不来所谓文化底蕴下的那种风度翩翩,就是一个草根,连做的买卖都那么草根——听听,高科技农产品极其加工食品。 杨玄有事,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可是她对自己只字不提,李伯庸只能想出一个理由——她看不起自己,觉得告诉自己也没什么用,他连她的烦恼是什么都没资格听,那其他的还有什么戏呢? 李伯庸把抽屉里的两张电影票拿出来,随手撕了塞进了纸篓里。 “他妈的。”他说,又想砸桌子了。 第36章 抉择 杨玄的电话她不得不接,因为打电话的人是霍小薇。三年来,她从没有联系国自己。 霍小薇和杨玄压根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但很不幸的是,她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的联系人,叫蒋鹤生。 “喂,你好。” 对方沉默了片刻,然后问:“请问……你是杨玄么?” “是我,霍姐。”杨玄在百兴门口招了一辆出租车,坐在后排。杨玄其实是化妆的——这也是对别人的礼貌,只不过比较淡,平时不是很明显,李伯庸这样的糙老爷们儿反正是看不出来。今天她难得地多上了一点遮瑕膏,遮住了自己厚重的黑眼圈,她在出租车的反光镜里看了一眼,感觉自己出来得匆忙,粉底上得有些重了,脸颊苍白得就像个女鬼一样。 霍小薇笑了一声:“霍姐?我们还没那么熟吧?” 杨玄仰头靠在靠背上,感觉脖子有点僵硬——这个事实提醒她,她已经不年轻了,不再是跟同学通宵唱歌,第二天连觉都不补,直接拍上一点化妆水就能精神百倍地去上课的小姑娘了。 霍小薇慢地说:“我听说你最近在打听我这边的事?” 杨玄和她确实谈不上有什么私人关系,也没什么话好说,于是间接地把康金凯带来地消息说了几句:“霍……女士,老实说,当年王洪生入狱,你有没有浑水摸鱼?” 霍小薇尖锐地冷笑了一声:“笑话,我霍小薇要干什么,用得着你来指导么?” 杨玄不说话了,她的表情却出奇的平静,就好像完全习惯了对方的冷淡和敌意一样,一言不发地听着她说。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打火的声音,霍小薇停顿了片刻,声音放低了一点:“姑娘,要我说,你也太自作多情了一点,蒋鹤生死了八百年,我不过一个未亡人,早就半老徐娘了,孤儿寡母的,还有什么值当你跑到我面前来显示优越感呢?” 杨玄望向窗外,一些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打在她的眼珠上,让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颜色浅淡的琉璃,杨玄说:“霍姐,你误会了。” “我误会?”霍小薇冷笑一声,“杨玄,我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是也没见过你这么有特色的狐狸精,人都死得不能再死,剩下一堆骨头渣子拿到墓园的长期居留证了,你还不放过我?你想怎么样?” 杨玄闭了闭眼,脸上竟然露出一个不知所谓的微笑,片刻,她说:“我不是狐狸精,我和蒋鹤生也没关系,他临死前嘱咐我照看你们母子……” “哈!照看我们母子!”霍小薇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请问杨玄小姐,我霍小薇是没有手,没有脚,还是没长脑子弱智一个?我是生活不能自理么?非要靠你那点微末的同情心给我一条生路?!” 杨玄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我没那个意思。” “你要是有好心,早干什么去了?国债期货的时候为什么不提醒他退出?那时候你在哪?数钱数得手都抽筋了吧?”霍小薇的声音像是一根线,尖而细地穿透了杨玄的耳膜,她说,“现在倒是装起仗义来了,谁要你可怜?我要做的事,谁要你管?你姓杨的,管得着我姓霍的么?我告诉你杨玄,以后少自作聪明,少搀和我的事,别出现在我面前!” 电话里一片忙音,杨玄愣了片刻,把电话收起来,插上耳机,把音乐音量调得很大,大到几乎听不见车子里的轰鸣。 我提醒过他了……杨玄望着窗外熟悉地往后退去的街道想,我真的提醒过了。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我认为这句话是不对的,每个人人生的路看似是自己走出来的,其实总带着那么一点天生,有人天生是兔,只要一个温饱窝过冬躲险,就能兢兢业业,低声下气地过这一生,有的人天生是狼,生来比别人多几分悍气,你按着他的头,哪怕把他的脖子按断了,他也不会就此低下。 我们不能选择这种天生,就像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性别和种族一样,这就是命运。至于我,我觉得我是一颗火种,有一天开始燃烧,烧完我周围所有的东西,义无反顾,万般灼痛加身也无怨无悔,我生来不会回头,不能回头,只能烧一次,灭了,我就化成灰,一如此时。 生死有命,本来别无交代,只是到底不能免俗,留下寡妻幼子,死难瞑目。蒋路程不小了,应该是个男子汉了,我不担心他,只是霍小薇……她跟了我许多年,我知道她,志大才疏,是个不安分的女人,但她有母狼的心,却没有母狼的爪子。 我对她评价不高,但毕竟,她是我的妻子,替我养育了一个儿子,事到如今,别无所求,只希望你看在素日交情的份上,照拂一二。我一生好像王熙凤,多食恶果,少种善因,委屈你替我做一次刘姥姥。 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不为永别,他日或来生,山水有相逢。” 杨玄接了闹闹回家,从抽屉里掏出这封手写的信——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么做了,大家都越来越习惯于打字——上面的钢笔字迹有些褪色,纸页也泛了黄。 她记得那时已经是夏天了,天气热了起来,她飞快地看完了这封信,开着车闯了一路红灯,结果只看见警察和救护车包围了整个楼,片刻,他们抬着一个脸上盖着白布的……人,出来。 她就知道,蒋鹤生已经把自己当风筝放了。 杨玄从来不喜欢霍小薇,至于霍小薇的儿子蒋路程,更是连见都没见过一面,可是她不能拒绝一个死人的要求。 她初出茅庐搞砸了一个大单子的时候,一个人偷偷躲进办公室哭,正好让蒋鹤生撞见,男人沉默了一会,看着她哭得猫一样的花脸,忽然笑了起来:“至于么,哭什么?” 那么举重若轻,从容淡定。 蒋鹤生为什么要帮她?杨玄困惑了很长时间,是人情投资?是别有所图……或者说,是他一时的心血来潮更靠谱一点。 那时候对着傻乎乎不大懂人情世故规则、千挑万选不知道该怎么送礼、最后傻乎乎地买了一堆水果和补品的小女孩,蒋鹤生好像被娱乐了一样,扒在门框上笑了半天才想起让她进门:“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买蜂王浆——你太有创意了,怎么没给再给我弄点虫草人参什么的呢?” 那个时候,他好像漫不经心地说:“你啊,下回也别弄这幺蛾子送我什么礼了,这玩意冲厕所都得把下水道黏住,记得承我一人情就行了,以后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别给我支支吾吾忘恩负义,我就感激不尽了。” 杨玄至今记得。 她虽然只是个庸庸碌碌的小人物,没有流芳百世或者遗臭万年的本事,但是也知道,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一诺下了,必然千金不换。 一个人,如果连起码的道义都不知道怎么写了,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的。 夜幕一点一点地降临在户州城上方,李伯庸突然之间不知道要去哪。回家么?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老姨和老姨夫在见过杨玄以后,认为他已经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也就不再操心他的终身大事,安心回老家了,赵轩最近忙得很,一下班就没了影子,本来……是想和杨玄出去的。 我该怎么办呢?他想着,干脆放弃,还是…… 他这么想的时候,好像有一根巨大的针在他的胸口狠狠地捅了一下似的,捅得他整个人都恨不得要缩成一团。 鬼使神差地,李伯庸从兜里摸出一个一块钱的硬币,放在手心里颠了颠,他小时候同桌是个小笨孩,考试一不会,就自己抓阄决定选哪个,就这么一路混下来,正确率居然出奇得高,靠着狗屎运大神保佑,居然一次都没有留级过。 于是他决定扔一个硬币,让老天决定——李伯庸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懦弱,可是感情不是市场,不是努力就有收获的,强扭的瓜不甜,他不希望自己好多年来第一次这么投入地付出感情,就血本无归。 那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帽。 正面就放弃,反面就是有希望,继续努力。李伯庸对自己说。 然后他手指一弹,硬币高高地飞向屋顶……最后掉进了办公桌后面贴着墙的那个缝里。 面对这个操蛋的小概率结果,李伯庸呆呆地面壁了片刻,然后突然猝不及防地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一转身抓起外套就往外跑去。 第37章 雪夜 再得过且过的人,他的一生中,也一定是有什么想要坚持的:必须拿到的一个项目,必须完成的一个指标,必须实现的一个梦想,必须通过的一次考试,或者……必须得到的一个人。 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化身为蜗牛,一步一步地走,有一种从内心出发的动力,再艰难也要走下去,然后很多个这样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天加起来,最后走完看似遥不可及的全程。 人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漫长坚持、琐碎又伟大的过程,不再是一个loser。 李伯庸一口气来到杨玄的楼下,他就像是一个准备战斗的人那样,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一种鸡血的味道来,一个急刹车把车停在了杨玄楼下,引起无数路人侧目,小区物业老远看见了,一个花白头发的中老年妇女小跑着过来:“哎!小伙子,那不许停车!” 李伯庸充耳不闻,他大敞着车门,里面还放着**的“我陪阿诗玛回家乡”,这首歌仿佛激起了路过的一条小雪纳瑞的血性,它在那里站了一会,就突然像是误食了□□一样,猛地挣脱了主人的狗链,向着不远处的大金毛一路小跑地追了过去,金毛大概没见过这么猎奇的追求者,撒腿就跑,顿时人仰马翻,一片鸡飞狗跳。 李伯庸**大神附体,完全忘了他是个“怀揣手机的人类”,气沉丹田,扯开嗓子在楼下喊:“杨玄!杨——玄!” 众人围观——这人怎么恶狠狠的,是债主?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帽子变绿了?还是刚刚被人甩了? 穆晓兰不在家,不知道是跟同事们出去玩了,还是被赵轩拐出去了,赵轩的活动最近越来越猖狂,杨玄一个人在屋里,心情颇为低落,连灯也没开,对着蒋鹤生的那封遗书发呆。 然后……就被这么一嗓子声如洪钟的叫魂声惊醒了。 杨玄愣了愣,她先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楼下那位不依不饶:“杨玄!出来!你出来!” 杨玄趴在窗口一看,看见了上蹿下跳的大猴子李伯庸一只,周围遛狗的、散步的群众都不远不近地围着,跟着他以一种流鼻血的动作四十五度仰望着天空,杨玄当即离乱把头缩了回来——行不行啊,太丢人了! 可惜惊鸿一瞥就被李伯庸逮着了,他喊:“我看见你在家啦!” 旁边遛狗的大爷和本意是来阻止他停车的大妈一起伸着脖子:“哪呢哪呢?” 李伯庸非常热心肠地一指:“六楼,看见没有,就拿阳台上养了一盆玻璃海棠的那个。” 杨玄捂住脸,想把花盆推下去,连下面那一只一起毁尸灭迹。 李伯庸清了清嗓子,在广大人民群众的围观下人来疯了:“虽然我没带花,但是你不下来,我就当众说了啊!” 物业大妈连忙清场:“都退退,都退退,留点地方,要不然他施展不开!那谁家的狗啊,别凑热闹,牵走牵走!” 李伯庸喊:“我可真说了啊!” 路过的一个小青年:“快说快说!” 李伯庸:“我倒计时了啊!三!二……” 没动静,于是他沉默了一会:“一点九九八……” “切——” 这时候,楼梯口那里,杨玄终于出现了。 李伯庸眉开眼笑,对周围的人脱了他那不存在的帽子以致敬:“谢谢父老乡亲们捧场!”然后他一把把杨玄拉上车,在大家自动让出的一条路上绝尘而去。 物业大妈沉默了一会:“违章停车……哎?我还没罚款呢!” 杨玄坐在副驾驶上手动切歌,“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就变成了“狼烟起,江山北望”……她讪讪地缩回手,生怕下一首再变成“在希望的原野上”什么的:“你吃什么吃坏了?” 李伯庸却反而不会组织起语言起来,好像刚才那顿抽风抽出了他所有的勇气,他的手沉默地放在方向盘上,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李伯庸记得,赵轩给他的“把妹须知”里警告过他,古人讲究“因材施教”,现在讲究“看人下碟”,有些特别缺乏安全感,喜欢依赖别人,或者很喜欢别人关注的姑娘,会很欢迎这句“你最近在忙什么”。但是杨玄这样的姑娘,有些话会踩她的禁区,“你最近都在干些什么”“你做xx有什么用”“我觉得你这么做没道理”或者“你应该如何如何”。 这些姑娘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强势,她从来不会当面抢白别人,用命令的语气告诉别人“你应该如何如何”,像电视上那个什么《穿prada的恶魔》里面的那个老女人一样,踩着细高的高跟鞋趾高气扬地走过。 但是她的强势是在骨子里,一旦让她感觉到你在以自己有限的智商来揣度别人的行为的时候,她连争辩都不屑于跟你争辩,直接就把你放在“人类不能沟通的物种”里。 赵轩原话说:“以上提到的那些话,作为她的上司或者长辈,你说了她不会在意,但是作为一个想追她的男人,说了你就死定了。” 可是李伯庸还是义无反顾地去踩了赵轩揣度下的“雷”。他突然觉得,那些“技巧”是不对的,一时注意到了,不可能一辈子注意到,费尽心机讨好她一时,也没有那个心机一辈子都讨好她。 “技巧”都是用来逢场作戏的,想要长长久久,非要以真心才能换真心不可。 这是一条漫长而愚蠢的路,需要走很久,非常艰难,风险极大,但是也会有丰盛的回报。 杨玄沉默了一会,像是有意顾左右而言他地“哦”了一声,目光无意识地从车窗外的景物上扫过,她想,怎么说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最近在忙些什么,好像所有的事都变成了一团乱麻,缠在一起,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牵扯到很多人,很多的关系。 她不想说,怕一开口就暴露了现在这个让自己痛恨的、理不清头绪的软弱状态。不能露出自己的底牌已经成了她骨子里的东西。这也是早年的职业带给她的,有人说这些金融从业者,每天做的事就像是一场“说谎者的游戏”。 她总是很难逃脱□□带给她的后遗症,无论手牌是什么,无论翻到了第几轮,无论是跟庄还是弃牌,都要不动声色,谁的骗术高,谁最坐得住,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过了不知多久,杨玄才轻声说:“一些……事。” 李伯庸偏头看了她一眼,发现杨玄略微低着头,手肘撑在一边,手指不自觉地揉着额头,表情有点阴郁。 他想了想,突然打了个方向盘,带着杨玄拐进了一条小路。 “去哪?”杨玄问。 “好地方。” 二十分钟以后,李伯庸和杨玄在路边买的一兜子灌装啤酒,到了他说的“好地方”——那是临着户州大学旁边的一个小胡同,李伯庸带着她钻进了一个栅栏——当然是没有门的,不知道被谁剪开了栅栏,正好能够一个人通过,然后他们通过漆黑的小过道爬了上去。 杨玄迟疑:“哎,等等,这地方让进么?” 李伯庸拉了她一把,以免她被脚下的东西绊住:“当然不让了,不过这废弃好多年了,从我在户州大学里念成教班的时候就一直要拆,好像是产权上有点问题,到现在也没拆,上来——” 上面是一个非常大的露台——好吧,原来不是露台来着,玻璃被人打碎了拆了,硬是整理出来了一个露天的小平台,居然还挺干净。 李伯庸说:“我们那会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上这来,都快成传统了,不知道现在的孩子还是不是……嘿,果然还是。” 他从角落里捡出了一个空了的啤酒罐子,回头看着她:“这地方怎么样?” 杨玄打量了一下周遭,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我感觉有点慎得慌……” 李伯庸“啧”了一声,好像嗔怪她不懂欣赏似的,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了拍旁边:“过来坐。” 他给自己和杨玄一人开了一罐啤酒,气温很凉,但是凛冽的西北风被建筑挡住了,吹不过来,只有风灌进窄道的声音,车声,人声都听得见,但是又都那么远。 月光正好打在小小的露台上,忽然一阵小风吹过来,露台顶上的一小层积雪被吹了下来,杨玄下意识地伸手接了一下。 李伯庸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在她脖子上又围了一圈:“冬天不是最好的,春夏才好,坐在这得时候,周围只有下面虫子和鸟的叫声,这边挡得了西北风,挡不了东南风,正好冬暖夏凉。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自己或者跟哥儿几个来坐一坐,喝几罐啤酒,就好了。” 杨玄看了他一眼,颇为不相信。 李伯庸补充:“当然,还有个小仪式——你先喝。” 杨玄很快喝完了一罐啤酒,李伯庸站起来,拿着空啤酒罐子说:“想象你所有的不顺心都装在这里面,然后大吼一声扔出去。” 杨玄愣了愣:“什么?扔哪去?砸着人怎么办?” “放心,砸不着,”李伯庸信誓旦旦地一挥手,“那边那小路都被垃圾堵死了,人不过去,要是你扔得再远点,就进了户大里面了,晚上那没人——站起来,咱俩比赛看谁扔得远!” 杨玄:“……太二了吧?” “管用,真的你相信我。”李伯庸信誓旦旦,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特别深邃,可是杨玄觉得它们依然不受控制地流露出又囧又二的目光。 “像这样,”他在原地蹦了蹦,然后来了个单臂大回环的动作,把易拉罐像一颗手榴弹似的扔了出去:“去你妈的!” “该你了!”李伯庸双目发光地看着她。 那一刻,杨玄不知道自己脑子抽了哪根筋,居然跟着他一起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脚尖点地借力,然后猛地把手里的易拉罐也扔了出去,那东西发出“咻”的一声,没入了户大的校园里。 这一对弱智儿童就在美好的月光和雪夜里,以这样一种毫无疑义的活动祭奠着自己已经远去的青春,好像扔出的,都是生活中那些越来越厚重的烦恼。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叫骂:“嘿!往哪扔呢往哪扔呢!哪班的倒霉孩子?报你的学号姓名!非跟你们班导好好谈谈不可,太不像话了!” 李伯庸一把捂住杨玄的嘴,拖着她往外跑:“哎哟,坏菜了,大事不好!” 楼下传来脚步声,大概巡查的老师也知道户大的猴孩子们有这个传统,正好撞上他们往学校里扔易拉罐,过来逮人了。 李伯庸轻车熟路,拉着杨玄上蹿下跳,两个人躲进了一个小缝里,提心吊胆地看着巡查老师用手电四处晃来晃去,骂骂咧咧地找了半天,这才一无所获地离开。 他们俩松了口气,一起面有菜色地偷偷下楼遛了。 坐回车里,李伯庸笑呵呵地回头问:“怎么样,爽多了不?” 杨玄沉默了一会,打了个寒战:“二百五……其实是会传染的吧?” 第38章 城乡结合 李伯庸捂住心肝:“伤心了,我真伤心了。” 杨玄伸开两条长腿,非常大爷地下令说:“行了,小桂子,给朕开车。” 李伯庸觉得这个外号不大好,可是又想起来,那天是自己先挑衅的,于是只能忍了,心里感觉很冤,人家韦爵爷有七个老婆,他这个山寨的李爵爷只想要一个老婆,还磕磕绊绊,各种不顺心。 “喳,”李爵爷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皇上您要去哪?” “往前开吧,我告诉你怎么走。” 李伯庸就遵照指示开,半个小时以后,杨玄说:“到了。” 老李抬头一看,发现这是一家电玩城,目测规模是本市最大的一家,非常多的中二少年和中二少女进进出出,他看了杨玄一眼,终于承认她确实让自己传染得有点二百五了。 杨玄看了西装革履的李伯庸一眼:“脱衣服。” “什么?”李伯庸瞪大了眼睛,像个遇见色狼的小媳妇一样抱住胸口一缩,“你你你要干什么?我我我是正经人……哎哎,我自己脱自己脱!” 李小媳妇在杨玄的魔爪下脱下了自己的大衣和西装外套,只剩下里面一件衬衫和羊毛背心。 杨玄还是觉得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某种端庄味,她有点头疼地看了看他,然后交代一声:“等着。”拎起自己的手提包出去了。 过了不到一刻钟,杨玄顶着寒风又钻回了车里,带了一个袋子,里面叮叮当当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她一下全倒了出来:“把毛的那件脱了,换上这个。” 十分钟以后,李伯庸被塞进了一个破布一样,带着各种闪瞎人狗眼的紧身马甲里,领口打开了三个扣子,露出大半个胸口,脖子上却不伦不类地挂着一条围巾,头发被杨玄的魔爪□□了一番,变成了一个鸡窝的造型,鼻梁上还被架了一个没有镜片的眼镜框。 “怎么样?”杨玄问。 “我像是被外星人绑架了。”李伯庸一脸平静地点评着自己的新装束。 电玩城虽然基本都是那些玩意,不过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气场,吸引不同的客人,有些就是表面一堆破烂,推门进去一大堆赌博机在等在那里,来玩的都是叼着烟的猥琐大叔,烟雾缭绕,局部空气指数非常差。 有些比较温和,进去一看基本都是什么“太鼓达人”,“乐动魔方”,抓娃娃机之类,一般消费比较便宜,儿童节那天会比较火爆。 剩下的就是这种,介于乌烟瘴气和健康向上之间,一进去就是震耳欲聋的音乐,跟人说话要用喊的,里面的灯光活像歌舞厅,各种跳舞机,真人或者人机的cs,暴力游戏机,赛车等等……基本是除了ktv之外,本市不良少年逃课前往的扎堆场所。 李伯庸目瞪口呆,以猎奇的造型和土逼的表情抬头看着跳舞机上群魔乱舞的少年少女,叹为观止地想,一辈子正经读书正经奋斗,干过的最出格的事也就是中学的时候躲进男厕所抽烟,大学的时候往学校里扔几个啤酒瓶子,没想到人到三十,居然被带坏了! 他一开始觉得这是一场折磨,后来发现是痛并快乐着,再后来放开了,跟着杨玄上蹿下跳地从跳舞机上下来又被拖去打枪,赢了一大堆游戏兑换券,都被杨玄挂在他脖子上,寒冬腊月愣是弄出一身大汗来。 直到半夜,他们俩才从噪音污染源里爬出来,杨玄走路略微有些别扭:“老了老了,脚脖子有点扭。” 李伯庸一路扶着她坐到了车上,扯过一边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蹲下来抓过她的脚腕,杨玄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李伯庸就在她的小腿上拍了一下:“别动,让你瞎蹦跶。” “这疼么?” 杨玄默默地看着他摇摇头。 “这呢?” 杨玄呲牙。 李伯庸在她的脚踝上敲敲打打,又转了几圈:“没事,稍微扭了一下,没伤筋动骨,晚上回家敷一下就好了。” 杨玄好像突然哑巴了,乖乖地缩回脚,不吱声了。 李伯庸关上车门,自己坐回驾驶舱,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城里孩子,小时候不好好学习,败家玩意倒是都会不少。” 他把怪模怪样的眼镜框摘下来装在放杂物的小盒子里:“一帮小兔崽子,一晚上玩掉好几百——我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一个月生活费只有几十块钱,那也不舍得花,除了吃饭,剩下的要剩下来,弟妹学校里交个钱,买个书本,都要问我要钱。” 杨玄侧过头看着他。 “后来我就干脆不上学了,”李伯庸顿了顿,“高中没念完,不过会考参加了,也算有毕业证的人。我上学那会,我们老家还比较落后,每年整个县城也不见得能考上几个重点大学,不像你们户州一中,上个重点跟玩意似的——在我们那,普通的学生连想都不敢想‘重点’两个字。” 沉默了一会,李伯庸轻轻地说:“我刚到户州的时候,整个人压力特别大,不全是物质上的,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懂,好多你们说出来理所当然,像是常识一样的东西,我连听都没听说过,那时候特别自卑。我觉得好多小报杂志上说的什么‘内心强大才是真强大’,‘不必羡慕别人坐在宝马车里,看清自己才是无价的’,什么‘贫穷和苦难是一种财富’都是屁话。” 杨玄笑了。 “真的,”李伯庸说,“特别高贵冷艳,你不觉得么?他们知道什么叫贫穷么?知道什么叫苦难么?自己什么都没有不是真贫穷,真贫穷是自己什么都没有,别人却什么都有。你想,一个人,别无所长,一无是处,顶着别人或者视而不见,或者轻蔑或者同情的目光,天天尝那种滋味,天天都在羡慕嫉妒恨,内心要是能强大起来,一定是这人神经少根筋。” “直到后来我有钱了,才渐渐想开了。”李伯庸笑起来,“不过我骨子里就是个鸿星尔克,也变不成别的了。” 杨玄:“鸿星尔克?” “土逼number one。” 杨玄:“……” “可是我觉得我这人还不错。”李伯庸用一种慢的语气推销自己,“我没有范儿,不过我比较实在,不说是什么特别好的人,起码人生大方向上还是把握得住自己的,你觉得呢?” 杨玄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看,我虽然土,但是个人习惯上比较讲卫生,该洗脸洗脸,该刷牙刷牙,不往枕头底下塞臭袜子,”李伯庸说,“吃饭不挑食,会做饭会刷碗,就是有时候有点‘吧唧嘴’——这个主要是小时候没人纠正,长大了有点难改,这个你不嫌吧?而且我个人觉得不是什么大事,真想改还是改得过来的。” 杨玄轻轻地笑了一声,车子飞快地滑过夜色,呼呼的北风都被隔绝在窗外,暖气对着她放在一侧的手吹,几乎吹出了一点汗来。 “我家在农村,老家儿那边没什么财产,现在还有一个老爹,几个弟妹,你上回也都见过了,有的比较有出息,有的没出息一点,不过都是懂事的人,绝对不会没事找事,也会看人脸色,不是那种讨人嫌的穷亲戚……当然,我是大哥,我爸的生活费,小妹妹上学的钱肯定是我出,万一他们遇到什么事,我也不能不管。”李伯庸顿了顿,“我知道你们管我们这样的叫什么‘凤凰男’,但是赡养老人跟扶持弟妹是应该的,没有说一进城,自己摇身一变成个城里人,就和父母兄弟划清界限的道理,不然你说那还叫个人么?” 杨玄“嗯”了一声:“没错。” 李伯庸有些紧张地说完,直到她应了这一声,才放松下来,笑了笑:“我妹特别喜欢你,临走的时候还拉着我说姐姐是好人——你家到了。” 杨玄一愣,回过神来,李伯庸已经把车停在了路边:“把衣服穿好了,一身汗别吹风,小心感冒。” 他说完解下安全带下了车,走到另一边替杨玄把车门拉开:“不过跟着你玩是挺过瘾,比我那个扔垃圾的高端。” 杨玄笑了笑,系好外套从车里钻出来。 “哎!”才走了两步,李伯庸又在后面叫了她一声。 杨玄才一回头,脸上突然一热——李伯庸飞快地在她的左脸上亲了一口,一触即放,然后带着一点笑容站在那里看着她。 杨玄愣了片刻,抬起一只手捂住左脸。 李伯庸看着她的眼睛,笑呵呵地说:“小桂子恭送皇上回宫。” 第39章 人事音书 直到杨玄走进了自家楼梯口,下意识地回了下头,发现李伯庸还站在原地,扶着敞开的车门,身上还穿着那件不伦不类的马甲,一直在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回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眉开眼笑地对她招了招手。 这让她在寒冷的冬夜里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一回头……他就在似的。 她裹紧衣服,和寒风一起钻进了楼道里。 人的一生里,家人是天生的,好坏看命,事业和财富一样,是可以奋斗的,唯独一个真心以待的人,可遇不可求。 这城市里,人实在太多,而人与人之间的摩擦力又变得那么小。 她看着慢慢关上的电梯门,突然觉得,人情冷暖,一点点的温情,也能让人觉得弥足珍贵。 渴望轰轰烈烈和做梦的年纪早已经过去,所有的热情被磨成一天到晚的柴米油盐,一年到头的报表分析,而期冀从小时候遥不可及的伟大的理想变得现实而琐碎。加薪,升值,衡量每个和自己略有交集的异性的种种条件,选择被选择,速配,谈一场公式化的恋爱,结婚,家长里短,姑姨娘舅。 这些东西想起来总是让人觉得乏味,说来说去就是那一点鸡毛蒜皮,年轻的时候曾经那么的不屑一顾,然后慢慢地在所有人的目光里,把自己和别人一样埋在鸡毛蒜皮里,以便看起来不显得那么异类。 全世界都在宣传某个人的传奇,可是没有人见过真正的传奇,人生最可悲的事之一,就是一直梦想自己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可是长着长着,发现自己的生命越来越无趣,越来越琐碎,终于变成了一个自己都认为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的平庸之辈,然后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杨玄突然有点想哭,因为她发现,在二十九岁这一年的寒冬里,在她往这条“变得平庸”的路上越走越远的,就在马上要变成一个不知所谓的寻常女人的时候,她收获了一份来自过去的压力,以及一个人的真心。 对于那些真心对待我们的人,实在别无所报,所有能量化的报答都是侮辱,唯有沉默,以及回复以同等的心意。 杨玄到家的时候,穆晓兰也已经回来了,正蹲在地上往闹闹的猫食盆里倒猫食。 闹闹像个大爷一样地窝在旁边,一脸不爽——它认为这两个货都是重色轻友的,实在是太忘恩负义,在这个周末即将到来的美好的星期五晚上,居然一个在家的都没有,让它饿了肚子!简直不可原谅! 穆晓兰倒完了猫食:“咪咪,过来吃。” 闹闹往墙角一扎,缩成了一团,脑袋一扭——才不理你呢大傻妞!这年头还有哪只城乡结合部的猫起这么土的名字叫咪咪? “它闹脾气呢。”杨玄脱下外衣,换上拖鞋,用脚尖在闹闹屁股上轻轻地踹了一下,“傻猫,吃饭去。” 闹闹尖叫:“喵!”尼玛死女人,竟然敢非礼朕的屁/股! 杨玄转身进厨房,拿出冰箱里剩下的半袋上校鸡块,撕吧撕吧扔进了闹闹的猫食盆里。空气里充满了炸鸡的气味,闹闹心想,可恶,朕才不会被糖衣炮弹腐蚀呢!可它小短腿就是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蹭了过去…… 好吧,闹闹颤了颤胡子,朕只是……以仁为政,怕你们惴惴不安,才勉强接受你们的上贡的! 穆晓兰就坐到了地上,歪着头看了看闹闹,突然说:“姐,你说下辈子投生一只猫多好?吃饱喝足,是心不操,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玩,干什么坏事也没人把它怎么样。” 杨玄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不看看大街上那么流浪猫呢?” “也是。”迟疑了一会,穆晓兰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其实挺懦弱的。” 杨玄抱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坐到了沙发上,正在开机,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 “什么都想靠别人,每天做没烟的美梦,想着有一天嫁个大款,一天到晚什么都不用干,可是呢,大款看不上我,有个小款看上我了,我又觉得……” 她的话音到此顿住,屋子里只有闹闹没心没肺舔猫食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穆晓兰才移动了一下自己坐得僵直的小腿:“我觉得恶心。” 杨玄眨眨眼:“你觉得赵轩恶心?” “我不是觉得赵轩恶心,我是觉得自己恶心。”穆晓兰说,“电视上论坛里,天天有那么多老公被小三抢走上去哭天抢地的女人,每次看见了,我都跟着大家一起说一句‘什么玩意’,从来没想到这事落到我头上怎么办。” 这天下午下班,就在李伯庸回办公室发脾气,杨玄以光速回家的时候,穆晓兰正准备回家一趟,本来想和杨玄说一声,结果没找到人,就碰见了赵轩。 每天上下班高峰的时候,地铁里的人来人往都让人眼晕,尤其上了热线路的地铁或者公交,基本一只脚提起来,可能就再也放不下去了。 这种情况在周五的时候还会加剧——因为地铁上将不再只是上班族,还有回家过周末的学生,没事出来玩的年轻人等等。 有时候真正让一个上班族觉得疲惫不堪的,其实不是工作,而是城市交通,它是最让人清晰认识到自己每天是在“奔波”的,让人觉得自己非常可怜。 第一辆公交车没挤上去,穆晓兰略微蹲下来一点,呲牙咧嘴地把自己被踩掉的鞋跟提起来的时候,遇上开着自己的小车出来的赵轩了。 穆晓兰最后还是被一辆公交车压弯了脊梁,坐上了赵轩的车,让他送自己回家。 到了家门口,赵轩似笑非笑地等着她开口邀请。 其实就算不论礼貌问题,穆晓兰也不敢把公司总监当免费司机用,只能硬着头皮请他上去坐一坐。 然后悲剧就发生了。 一个衣冠楚楚、浑身散发着事业有成气息的男人到家里来,穆晓兰父母自然要陪着聊天的,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她弟弟要留学的事,赵轩像是无意中提起:“对,我一个老同学在那边,现在混得不错,听说前一段时间要招个助理,兼职的,没什么大事,也就做点ppt,打打杂什么的,给的工资要是节省点,能养活一个大学生——晓兰你上回不是跟我说,弟弟打算出国么,正好去,还能锻炼锻炼语言能力。” 穆晓兰张了张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什么时候和赵轩开过这个口? “大家都是朋友,客气什么?” 结果赵轩是坐了一会就走人了,穆晓兰她妈开始不依不饶,缠着她打听赵轩这个人,多大年纪了?结婚没有?喜欢什么?平时有没有什么爱好?怎么能攀上点关系? 穆晓兰受不了,尖叫:“结婚了!他都结了两次婚了行不行?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结就结了呗,你嚷嚷什么?”穆晓兰她妈瞪了她一眼,“你弟弟的事,你上点心,你公司的同事有门路,这不是正好么?才困了就有人给送枕头,我可跟你说,你这孩子,从小就不会做人,人际关系的重要性老跟你说你也不明白。嘴甜一点,多和人家说点好话,打听打听人家喜欢什么,过两天买点送送礼,你弟弟……” “妈。”穆晓兰突然打断了她妈的话,以一种异常冷静的语气说,“他现在在追我,你没看出来么?” 穆晓兰她妈一愣。 “赵轩,他是个有妇之夫,现在在追我。”穆晓兰近乎一字一顿地说,“另外求求您了,动动脑子吧,招什么助理?哪门子助理能上着全日制学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是都那么容易,全中国人民都能随便出国留学了?有些意思人家没直说,就是找个托词,你懂不懂?我弟他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小屁孩,懂什么会什么?他能干什么……” 前几句的时候,穆晓兰她妈还表情有些犹豫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她不高兴了:“这怎么说话呢?你弟弟怎么就不行了?我看我儿子挺好,干什么都拿得起来!你这当姐姐的,就看不得你弟好是吧?你怎么那么自私啊你……” 穆晓兰抬起眼,好像不认识她一样看了她半天,突然抓起自己扔在一边的包,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转身摔上门走了。 第40章 湖 “姐,你说这世界上什么东西是可以倚仗的?”穆晓兰指着闹闹说,“它们这种小东西,看似每天吃喝玩乐,什么都不惦记,却要倚仗主人的善心才能活下去,要是不能讨人喜欢,或者主人喜新厌旧,被抛弃了,就只能像那些流浪猫一样每天抛垃圾找食吃,还要每天躲着人,朝不保夕。” “那些阔太太,看似轻松自在,一掷千金,却要倚仗男人的感情和良心才能活下去,每天都在提防第三者,恨不得把自己拴在男人的裤腰带上,拼命地让自己变得更漂亮,美容,化妆,买名牌衣服,因为失去了这一个男人,就等于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本钱。” “还剩下什么?”穆晓兰问,“钱?还是权利?” 杨玄倒了杯热牛奶递给她。 “那不是电视剧里的大反派才干的事么?”穆晓兰说,“我们从小看到大的那些个电视电影,里面不得善终的坏人都是为了名和利。可是我突然发现,只有名和利,才是真正能指望的东西。才能让人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不用仰人鼻息,不用受谁的气,不用挨谁的欺负,将来老了,满脸褶子弯背塌肩了,才能不用老无所依。” 杨玄没吱声,她知道穆晓兰不想要别人的建议,她只是在唠唠叨叨地发泄自己的迷茫。杨玄觉得穆晓兰让赵轩折腾得已经有些魔障了,电视里的大反派是不是都为了名和利她不知道,不过她倒觉得他们都有一个挺共同的特点——走火入魔了。 照穆晓兰这个方法推理下去,马上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全人类都不应该活在世界上,不然总会受罪。 “你弟弟想出国留学,大概预算是多少?”这句话一直卡在杨玄的喉咙里,可是她说不出来,朋友之间,除非是过命的交情——命都能过,钱就是小问题了——否则实在不宜提钱。 别说她手头现在没有这笔钱,不能开空头支票,就算有,也难开这个口。 普通朋友之间,不涉及利益,只是单纯家长里短说闲话的闺蜜,举手之劳的忙可以帮,却不能让人欠下自己天大的人情,比如古龙先生笔下第一苦逼男小李飞刀,就没少栽在这个要命的朋友手里。 站在她的立场上,很难出手帮穆晓兰。 这时杨玄的电话又响了,打断了她刹那的犹豫,杨玄看了看来电显示,伸手拍拍迷茫青年穆晓兰的肩膀:“想开点,会好的。” 然后抱着电脑和手机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师兄?嗯,是,你看见我的邮件了?我有件事求你……” 周一,杨玄正式向手拉手义工组织递了辞呈,并且推荐了几个常来参加活动的学生接替自己的领队职务,成为新的实习生。 三年懒散已经走到了尽头,她觉得是应该开始一段新的人生的时候了。 手拉手工作人员流动量非常大,领队们本来就是今天来明天走,像杨玄一样一做做一年多的还真没有几个,走得手续也非常简单——鉴于她的日常工作本身就没什么技术含量,既不用提前多长时间打辞呈,也不用非要找个替死鬼接班。 下午,她就带着自己的电脑来到了百兴。 李伯庸不在,带人去巡视厂房了,事关食品,他一直做得非常仔细。赵轩也不在,去联系广告公司了,杨玄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公司新一季度的报表已经出来了,房宵打印好,放在了她的办公桌上。 杨玄伸了个懒腰,打开笔记本,先连到自己的邮箱里,把徐暨发给她的东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拿起电话,连简单客套也没有,直抒胸臆地问:“资金来源可靠么?” 徐暨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信不过我是吧?” 杨玄:“别废话啊,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做点生意不容易,你别给我弄一堆不干不净的钱进来,现在本公司正属于艰难求生过程中,没那么大的船担风险。” “我上回去户州就跟你说过,新兴农业是个不错的产业,这个项目资金来源我也有份,怎么,你连自己写的策划都不相信了?”徐暨停顿了一下,“另外你说的那个美和,我也看了,确实是个有缝的蛋,也有油水,吞了它或者吞一部分,都是个不错的选择,眼下百兴是很普通,不过如果你们能拿下美和的奶制品生产线,我可以代表我个人认为,未来的回报会很大的。” 杨玄皱起眉:“你的钱从房地产里撤出来了?” 徐暨沉默了一会:“康金凯告诉你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师兄。” “放心,借了个皮包公司的壳子,真查起来也查不到我这,况且都打点好了,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徐暨说,“这里头有些暴利,确实赚了一点钱,不过我打算撤了。” 杨玄挑挑眉。 “现在盯上房地产这块贼肉的人越来越多了,你看着,以后像我这么干的人肯定如过江之卿,少数人浑水摸鱼行,大家都浑水摸鱼,那迟早得出事。一旦将来这些祸害留下的豆腐渣工程出事了,曝光了,必然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充当替罪羊,那时候再想着跑就傻逼了。” 杨玄心想,呸!这死老狐狸。 徐暨突然问:“哎,跟师兄交个底,我说你是真打算从此做实业了么?” 杨玄想了想,说:“我有点想嫁人了。” 徐暨大约是在喝水,一口呛进了气管,差点直接去见马克思,咳嗽了半天,才缓过来:“对不住没听清,您老说什么来着?” 杨玄笑起来:“好话不说二遍。” “我说你怎么屈驾进了那么小个破公司呢,想开夫妻店啊?” “那不能,我就是过来帮个忙,顺便摸摸行情。”杨玄说,“正常人都知道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生活上的伴侣和工作上的合作伙伴必须分开,我不可能在这长做下去,最多将来混个股东,年景好的时候给我一点分红,纯当买菜钱了。” 徐暨嗤笑一声:“你就为将来这点买菜钱欠我一人情?你图什么啊?” 杨玄:“我乐意!” 徐暨笑了两声,然后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实业是个好发展前景,其实你可以考虑。” 杨玄想,咦? “你对资本运作非常熟悉,或者哪怕不搞实业,专门搞并购也不错。”徐暨一句话戳中了杨玄的心思,她确实是有这方面地打算,正好用美和试手。 对她而言,实业固然可以做,不过她其实很难有李伯庸这种热情,比如如果百兴是她开的,打死她也不会想起每个礼拜一转厂房什么的,生产某种东西或者提供服务本身,对她而言是个非常陌生的领域,她想不出太多的创意推出什么新产品,也很难集中精力去琢磨怎么改善服务留住客户。 她更关注于某个项目本身的价值,赢利能力,里面的资金如何运营,当中的风险如何评判对冲等等。 很多金融从业者大多理工出身,出来在投行、公募或者国内的券商做几年,然后或者转私募,或者去念个金融硕士或者mba,想办法在不多的空间里再给自己升点值,这是他们每一个人都走过的路。 杨玄觉得再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干脆专门开始搞合资并购,评估项目,购买被低估的资产,剩下的事可以请专门的管理人才组成一个团队,把生产线路和资产重新组合,让它恢复应有的价值后再转手卖出去。 简单理解……有点像那种专门收坏了的家电,带回去修理完以后再出手倒卖的。 徐暨却叹了口气:“不错,踏实。对了,陆朝阳在活动人,想把王洪生弄出来这事,你听说了么?” “啊……”杨玄愣了愣,“我知道。” “你知道得倒多。”徐暨骂了一声,“霍小薇……” “她给我打过电话。”杨玄苦笑一声,“让我别先吃萝卜淡操心,你看,我不敢讨人嫌,赶紧把手缩回去了。” 徐暨失笑:“这点蒋鹤生倒是和我一样,妻运不旺——行了,有问题再联系,记着你欠我一人情。” 杨玄随口说:“行啊,你说怎么办吧?” 徐暨想了想:“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你么?因为我认识你这么时间,发现你这人有起码的道德准则,不会忘恩负义,今天在你身上投下的资本,总有一天能见着回报,不然蒋鹤生不敢托妻给你——我也没那么多事,就一点,万一我哪天有点什么事,你要是能拉我一把,就拉我一把。” 杨玄迟疑了一下:“怎么,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徐暨说,“就是风水轮流转,明天的事谁也说不准,你刚刚说的,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人总要给自己留点退路。” 突然有一股疲惫从徐暨的话音里传出来,哪怕隔着长长的电话信号,也能被她清晰地听出来。 古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大概每个人大难临头之前,都会有某种奇异的感应,只是有些事,永远不能当自己没做过,有些时候,一只脚踏入了这江湖,一辈子除非从生到死,否则就别想再出去。 迷茫青年穆晓兰说得不对,名和利也不能倚仗,这玩意实在太虚无缥缈,一夜之间就能失去所有。 世界上种种的东西,其实都是身外之物,轮到头来,只有自己一点灵魂,一副皮囊,能从一而终。 第41章 捉奸 杨玄才刚刚挂上徐暨的电话,心不在焉地转着鼠标滚轮,还没从徐暨的话里回过神来,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敲响了,她进来的时候本来就没有关严,对方出于礼貌地敲了两下门,大概以为屋里没人,于是自行走了进来。 进来的是李伯庸的新助理路依依,手里拿着一叠刚刚打印出来的文件。 各部门助理会定时把杨玄需要的材料放在她办公室,大部分时间办公室里没人,大家都是敲两下门进去放了东西就走的,路依依显然没想到她在,愣了一下。 “杨小姐,你在啊?”她很快反应过来,“哦,你好,我是李总新来的助理路依依。” 杨玄来去得急,对她也没什么印象,于是寒暄了几句客气了一下,路依依把东西放在她桌子上就走了。 “杨小姐?”杨玄不大在意地笑了笑,把“风险顾问”的牌子从抽屉里翻出来,竖在了桌子上。 路依依走出她的办公室,李伯庸临走前给她布置的任务就是把指定的几份文件整理打印出来,然后分送到各个办公室,一整天的工作她已经完成了。 下午正是人容易精神不振的时间,有空不忙的,都喜欢去茶水间里摸一会鱼。李伯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也算劳逸结合,算是给大家一个交流感情的地方。 经过了一个周末的聚会,路依依已经初步融入了百兴八卦小分队里面,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另外一份给人事部门的计划反馈,驾轻就熟地溜达到了茶水间,塞给小张:“替我给你老板带回去——哎,我跟你们说,我刚刚往风险顾问办公室送东西的时候,居然正好撞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顾问,她现在就在办公室。” 小张往外一看:“哟,我瞅瞅,今天太阳别是从东边出来的吧?” “是真的,我看她桌子上放了好多东西,有几分财物那边来的报表,上面乱七八糟地还画了好多东西。” 小张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从小化妆包里掏出一瓶指甲油,开抹:“唉,我跟你们说,这人跟人就不一样,人家生来有好爹妈,以后就有好前程,有好前程,就有好老公,然后将来会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咱们呢?投胎就投错了,穷逼的孩子,长大了还是穷逼,拼死拼活地找个工作,每天玩命一样赚钱养家,别说前途了,连后途也没有,更甭提嫁人,嫁人以后就是男人奴,房奴车奴孩子奴。奴隶制不是取消了好几千年了么?别美,都在这等着咱们呢。” 市场部的小宋说:“别胡说八道,我听我们老大说人家不是富二代,挺有本事的,没准是一励志榜样呢。” 小张乐了:“你们老大不是灭绝么?她看谁不励志啊?” 反正门关着不怕说人,高洁只要不是发烧烧到爹都不认识了,是不会有美国时间往茶水间跑的。 “灭绝现在是老二!”小宋说,“你看,又说错了吧!公关跟市场不是早合并了么?” “哦——” 一群女人异口同声地用异样地口气感叹起来,路依依初来乍到不知道,问:“怎么了怎么了?” “赵帅。” “司草。” “花心大萝卜。” 路依依没明白,小张快嘴快舌地说:“就是那个你刚来第一天,他们一大帮人下楼,中间对你抛媚眼的那个!” 路依依睁大了眼睛:“讨厌!什么跟什么?” 一群女人乐得东倒西歪,学路依依嗲声嗲气地说:“讨厌——” “哎,”小宋问财务的小李,“我说,江湖传言说,我们老大跟你们那小辣椒有一腿,真的假的?” 小李正襟危坐:“嗯哼,这事吧……” 小张一脚踹在她吊起来的小腿上:“嗯哼什么?快说!” “据我的钛合金眼观测,传言靠谱。”小李压低了声音,“我们家原来跟穆晓兰他们家住得挺近的,天天赶公交能赶到一块去,不过最近很长时间没见过她坐过那趟公交了,估计是到……什么‘别的地方’住去了。上礼拜五,我又看见她了,在车站,还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赵轩掐着点似的把车往路边一停,一挥手,就来了一句‘上车我送你’,然后……” “然后”怎么样,小李还没来得及说,茶水间的门就被人重重地敲响了,众女人立刻作鸟兽散,房宵冒出头来:“李晓莹!又摸鱼!想不想干了?让你核对的这月员工工资你核对了么?” 小李吐了吐舌头,拎起自己的杯子闪人了,于是这个故事后续不祥了。 小张和路依依并肩走了回去,小张在她耳边小声感慨说:“我刚才还说错了一点,就算没有好爹妈,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也不要紧,人长得出息也行啊!在男的眼里,漂亮的女人才是女人,其他的……像我这样的,顶多一个分母。” 她说完,摇头晃脑地感慨着,下楼去了自己的办公桌。路依依的办公室在楼上,正好又一次经过杨玄的办公室,不知道又有谁进去过了,依然没把她的门给关严,路依依经过的时候,正好看见杨玄拿着手机背对着她,面向窗外打电话,大概是对方正在说什么,她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另一只手抱在胸前,白色的亚麻西装把她的肩膀线条勾勒得极平,有种说不出的气场。 她拥有一个独立的办公室——路依依想,即使她不是每天来公司报道。 不知道是不是路依依的错觉,她就是觉得,整个百兴的女人,虽然上班的时候大同小异都是职业装,可是谁也不如她穿得好看有味道。 有的时候,女人的目光也会集中在某一个同性身上,这并不是说她对对方有什么想法,而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心理。 这种思想感情绝不能说是欣赏,因为每每提到对方,心里总是有那么一点的别扭,当然也不能说是讨厌,因为总会在别人提起的时候假装不在意,而自己主动提起的时候不吝夸奖。 会无意识地比较自己和对方的长相,能力,当然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自己可能都察觉不到。 会像个变态怪蜀黍一样关心对方穿了什么,吃了什么,干了什么事,甚至偷偷关注她上的社交网站,加她的企鹅或者msn,只为了检查她是不是更新了状态或者心情栏。 如果她穿得特别漂亮,做了什么事特别漂亮,自己从此就会留心起这种风格的衣服搭配,或者某个领域,而一旦她穿了某件不得体的衣服,或者做了什么蠢事…… 高/潮就来了,这个暗中的偷窥者,就获得了极大的快乐,好像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一整天都分泌着过量的肾上腺素。 路依依现在就是这样一种心态——而杨玄,不幸成了她的新观察目标。 就在她心不在焉地经过杨玄的办公室,开始想象自己身上穿着那样一件白色的亚麻西装是什么样子的时候,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 助理和各部门高管的办公室都在楼上,楼下是员工们集中办公的地方,楼上的办公室绕城一个圈,在走廊里正好可以看到下面人工作的情况,视野比较好,一览无余。 从路依依的角度,正好看到了门口的接待员小姐,踩着她的高跟鞋,一张脸通红地追上一个打扮入时的美女闯进来:“小姐!不好意思小姐,非员工不能随便进,这边是……” 她话音断了,因为挨了一巴掌。 楼上楼下所有看见的人一时间都鸦雀无声,全在默默围观着这神展开的一幕。 这个大美女狠狠地甩开接待员小姐拉着她的手,轻轻抬起眉毛:“别拽我,拽坏了你赔得起么?赵轩呢?我是他太太,让他出来见我。” 路依依想起刚才听来的八卦,心里咂舌,心想,坏菜了。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办公室门开了,杨玄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轻声说:“好的我知道了,麻烦,不不不,是我谢谢您……好的,好的就这样,再见。” 然后她“啪”一声把手机的滑盖推了回去,皱起眉往楼下看去:“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不改错字,实在是上传一章要刷一万次有木有!!! 第42章 闹剧终结者 很快,鉴于这个剧情很简单,不用别人解释,杨玄也看明白了。 楼下那位美女扬起去韩国削过一样的下巴,与地平线齐平,伸着蔻丹点点的鸡爪子指点江山说:“我告诉你们,男的闪一边去,女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听好了,管好你们自己那爪子,别捞过界,年纪轻轻的,给自己留点脸面,想想自己爹妈都那么大岁数了,别让二老因为家门不幸,出个门都抬不起头来。” 杨玄本来还觉得这货有点脑残,没想到骂起人来还一套一套的,房宵急匆匆地走过来,飞快地小声跟杨玄说:“赵轩他老婆,以前不这样来着,我靠……怎么几年不见小宇宙就爆成黑洞了?你别过去,我下楼看看。” 杨玄就看见穆晓兰在房宵身后,跟屁虫似的,木呆呆地也要往下走,赶紧眼疾手快地揪住了:“你跟着干嘛去?” 粉底也掩盖不了穆晓兰苍白的脸色,她脚步一顿,站住了,一只手垂在身边,手背上暴露出青白的血管,仔细看的话还在微微打颤。 这姑娘,看起来彪悍,关键时刻,总有点烂泥糊不上墙,杨玄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后背:“去把保安叫来。” 穆晓兰站着不动。 “去啊!” 等穆晓兰转身走了,杨玄才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不慌不忙地往楼下走,打算近距离观察一下“传说中”赵轩的老婆,路依依机灵地立刻跟上。 房宵已经在和她交涉了,苦口婆心地劝说:“赵轩现在在外面见客户,不在公司,要不你在会客室等等他?” 赵轩老婆才不吃房宵小白脸这中干外也干的一套,一把把他推开:“你算哪根葱?躲开我这!今天必须叫赵轩出来,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房总一副西装革履的衣冠禽兽模样,身板实在不怎么结实,被推了一个趔趄,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可是再怎么样,他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一个女人怎么样。 “赵总确实不在。”杨玄在他身后突然发话,她活像是某ol品牌代言人一样,慢条斯理地说,脸上带着一点让人看不出真假的笑容,横空出世,英雄救……呃,美,“他今天下午去和广告商谈新的合作了,赵太太不着急可以先等一会,我已经通知他尽快赶回来了。” 然后她的目光在赵轩老婆脸上盯了一会,这才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转头对无辜中枪的接待说:“小顾,去处理一下吧,受委屈了,今天给你算节日加班。” 路依依走过去,皱着眉看了赵轩老婆一眼,擦肩而过的刹那,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轻轻地拉了一下姑娘捂着脸地手,小声说:“捂着不好,我们走吧。” 杨玄往前走了两步,伸出一只手,笑眯眯地对赵轩老婆说:“赵太太,这边请?” 赵轩老婆目光落在她胸口的“风险顾问”胸牌上,看了一会,出人意料地安静下来了,好像在评估面前这个人。 其实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是完全失去理智,泼妇撒泼只针对男人,尤其在人前,因为比较有恃无恐,知道对方也不能怎么样,而一旦对上同性,就要掂量掂量了。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外强中干的人都有一种近乎于野兽的第六感,比如这位赵太太。 门口的接待小妹,她只要看一眼,说两句话,就能判断出,对方是那种被打了以后,只会红着眼眶捂着脸站在一边的,而面前这个……她有很大的可能性会一巴掌扇回来。 然而她到底还是气不过,总觉得突然这么一言不发地走人,有点低人一头的感觉,深吸一口气,继续说:“还有你们公司的那个小贱人,叫什么晓……” “赵太太。”杨玄敛去笑容,冷冷地打断她,“公共场合,还是办公场所,我想您人这么漂亮,应该知道什么举止得体吧?您想把自己的私事嚷嚷出来,是想让大家来个茶歇时间么?” 赵轩老婆攥起了拳头,就像一头看见了红绸子的野牛,把下巴又抬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好像企图用锥子似的下巴戳死杨玄似的:“怎么,她有脸做没脸认啦?” “不好意思,我们这是卖牛奶的,不是居委会调节,不解决家庭纠纷,也不提供受害者倾诉热线。”杨玄一字一顿地说,把‘受害者’三个字咬得重重的,她的余光刚好瞥见几个大楼保安正在往这边走,看来穆晓兰还算聪明,反应过来,自己没露面。 杨玄抬起手,非常缓慢地压下了赵轩老婆伸出的手指,用鞋跟轻轻地在地面上点了两下,公事公办地重复了一遍:“会客厅这边请。” 赵轩老婆显然也看见了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保安:“你……” 杨玄却突然往旁边错了一步,几乎贴着对方的耳朵小声说:“等我请还有脸,等别人请……就不雅了吧?” 赵轩老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猛一甩头,踩着细高的鞋“哒哒”地走了。 房宵叹了口气:“行了,都该干什么干什么,看爽了是吧?干活去!” 杨玄目送着赵太太仪态万方的背影,反而觉得这个女人不傻,知道趋利避害,即使气疯了变成个泼妇,也是个打扮得得体漂亮的泼妇,虽然大规模无差别攻击,却也知道看人下碟。 其实世界上的大部分人,智商和情商都应该在可接受的“正常”区间里,然而总有人看起来那么卓尔不群,很多时候却并不是他们本人的问题,而是被某种不幸的客观环境逼的。赵轩这一任的老婆,正常的时候,或许也是优雅矜持的,甚至可能非常会说话,会讨人喜欢,可是现在不正常了。 因为她是那么的了解赵轩。 干出这一遭,并不是因为她智商变低了,而是当年她战胜另一个女人的法宝不见了——赵轩不再留恋她,哪怕装可怜在他眼里都装不像了。 他喜欢你的时候,哪怕你再强硬,在他眼里也是故作坚强,值得呵护,有一天他不喜欢了,即使你真的是柔弱无辜小白花一朵,在他眼里也是充满了做作的毒妇。 房宵轻轻吁了口气,小声跟杨玄说:“怎么跟条疯狗似的,逮谁咬谁啊——哎,我说你怎么下来了?不怕让她咬一口?” 杨玄用同样小的声音说:“我年轻那会,是四十八小时不间断登山俱乐部的,最善于挑战身体极限,以及对付半路上蹿出来的野狗。” 房宵乐了。 杨玄摆摆手,转身回楼上改她的项目策划。心说天下那么多“有心计”的人,心机怎么都不用在用得上的地方呢? 结果这场剧就没闹起来,一个小时以后,李伯庸和赵轩相继回到公司里,李伯庸不知道听谁说的杨玄已经回来了,外衣都没来得及脱下来,直奔杨玄的办公室,冲进去双手撑在她的办公桌上,第一句话就是:“领队那破活辞了?” 杨玄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李伯庸高兴地直搓手,非常自作多情地说,“怎么样,是不是突然发现咱俩特心有灵犀?” 杨玄:“……” 沉默了一会,她说:“我突然发现你有正常的推理能力和勉强与年龄符合的智力。” “去你的。”李伯庸乐滋滋地坐下,“以后给我干得了,我开工资养着你。” 杨玄抬头看着他。 “怎么样?” “我不想打击你……”杨玄沉默了一下。 “没事!你来!”李伯庸伸出拳头敲了敲自己硬邦邦的胸口,豪情万丈地说,“男人,就应该对自己狠一点,非得站在风口浪尖上经受几次打击才像话嘛!” 杨玄于是却之不恭地问:“那你知道三年以前,我拿多少钱年薪么?” 李伯庸慎重地想了两秒钟,还是决定战略性转移:“那算了,别告诉我了,我觉得我还是需要再成长一下,才能接受你暴风雨的洗礼。” 杨玄眯起眼睛笑了。 其实……年薪不是问题,分红不是问题,市场份额也不是问题,她想,最重要的是怎么样认认真真地生活,认认真真地做梦并且实现它。 能把人从自己的深渊里拉上来的,不是力量,不是权利,更不是金钱。 没有李伯庸,或许也就没有现在的杨玄。 这两个见色忘义的,显然已经忘记了世界上还有一个倒霉蛋,他的名字叫赵轩。 第43章 梦想成真 杨玄敲开一封新的邮件,来自一个未知的发件人,题目只写了一个“报表”,可是她看了半天,连是哪家公司的报表都没弄清楚,因为压根看不下去——李伯庸就好像要扎根在她办公室一样,什么也不干,就托着腮帮子傻笑。 笑得杨玄直起鸡皮疙瘩,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笑什么笑?” “给你看个东西。”李伯庸打开自己的公文包。 就在这时候,房宵敲了两下门,探出个头来,唯恐天下不乱地说:“老大,会客厅里那对狗男女快揍起来了!” 李伯庸翻了个白眼:“就你事多!房宵同志,你堂堂一个财务总监,有点出息行不行了,啊?提高一下业务水平行不行?就知道东家长李家短,三只耗子四只眼……” 房宵一缩脑袋:“我错了。”恭恭敬敬地合上门退出去了。 李伯庸拼命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通过这件事吧,我觉得我们百兴的员工水平有待提高,急需培训……当然,从我做起,你看我刚刚回来顺路还买了本书。” 塑料封皮还没来得及拆开呢,就拿来给杨玄显摆了。 杨玄一看:《股神修炼》《三十六课教你玩转股票》《巴菲特投资策略》。 李伯庸屁颠屁颠地拍马屁说:“我要向杨玄同志学习。” 杨玄连塑料包装都没拆,拿在手里颠了颠:“旧书多少钱一斤来着?” 李伯庸:“……” “这一堆破烂,分量还不轻。” 李伯庸:“别……别介啊。” “巴菲特这个资产阶级的老败类,挣钱都挣不过来,还写书?”杨玄拿着那本厚厚的《三十六课教你玩转股票》,往李伯庸脑袋上一拍,“我上了三百六十节课理论联系实际,都没还没玩转呢,还三十六课……” 她笑眯眯地说:“我觉得这玩意只能教会你一边玩小勺去。” 李伯庸丝毫没有被打击到,厚颜无耻地挪了挪凳子坐到她旁边:“是,凡是杨老师说的话都是正确的!凡是杨老师做的事都是具有领导意义的!” 门又被房宵推开了:“哎我说你们真不去,保安什么的可都去了,我听说还闹哄着要报警!老大,你管不管了?” “警察不管这个,”李伯庸毫无压力地摆摆手,“降妖除魔那是孙悟空的活。” 房宵摇摇头:“事到如今,我可总算弄明白一个词,什么叫做‘见死不救’……啊!” 《巴菲特投资策略》就冲着房宵的脑门凌空而至了。 房宵俊杰了,比泥鳅溜得还快。 “你看看也行。”杨玄大大方方地把电脑挪了一下。 “资产负债表么这不是?”李伯庸说,“哪个公司的?” “不知道。”杨玄说,“刚才有人发给我的,只有这一张表,能看出什么来?” 李伯庸不闹腾她了,往前凑了凑,皱着眉看着这张诡异的报表,所谓资产负债表,稍微有一点会计基础的人就会知道,是一张很简单的静态表,左边资产,右边负债和股东权益,一个借方一个贷方,复式。 里面的逻辑非常简单——“事出有因”。 一个公司任何一项资产都有它的来源,不是借钱来的,就是公司所有人股东拥有的,所以它永远都是平的。 李伯庸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光凭这东西能看出什么来?都是审计审过的,就算有猫腻,也都被修过了,明细账目,□□什么的你又看不见。” “挺正常?” “我看挺正常的。”李伯庸说。 “我看也挺正常的。”杨玄的鼠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移动了一下,“留存收益,折旧方法,应收账款,坏账准备……负债比率……嗯?” “怎么了?” “现金比率。”杨玄轻轻地说。 这其实是用来衡量公司流动性和短期偿债能力的一个指标,除此以外,常用的有“流动比率”和“速动比率”。 “流动比率”实际上就是用一个公司的短期资产除以短期负债,看这个公司短时间内能不能有足够的流动性偿付它的债务免于破产。 “流动比率”的短期资产中减去“存货”后,再除以短期负债,就是传说中的“速冻比率”(还有一种说法是同时减掉“存货”和“预付账款”两项),而分子再减去“应收账款”后除以短期负债的值,就是杨玄说的“现金比率”。 这算常识,李伯庸也明白,都是非常简单的加减乘除,他看了一眼:“我看挺好的啊,这个不是代表公司用现金偿还短期债务的能力,越高越好么?” “世界上没有越什么越好的东西。”杨玄想了想,又重新看了一眼发件人,“我大概明白发件人是谁了。” 她打开网页,搜出了“朝阳大陆”的最新报表,打开以后,正好就是她邮箱里的那一份。 杨玄深吸了一口气,双臂抱在胸前,后背重重地靠在了椅子上。 “怎么了?”李伯庸装疯卖傻完毕,其实心里早有了猜测,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满脸的期冀,眨巴的眼睛好像都在央求着杨玄——说说呗,说说呗。 杨玄向来比较吃软不吃硬,看见李伯庸的表情,突然就想起了康金凯那张狗嘴评价她自己的话,她突然也发现自己有点失败,人生过得那么那么的独……这些事,那些狼心狗肺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凭什么不能说给李伯庸听呢? 而且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她沉默了一会,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地,把当年那点恩怨情仇,以及现在的历史遗留问题,捡着重要的,言简意赅地说了。 李伯庸心里那叫一个乐呵,简直飘飘然了……当然,他又玩命地把飘飘然的自己给拽回来了,咳嗽了一声,正襟危坐,表情严肃:“所以,这个邮件是上回开宾利的那小子发给你的,他对头之一的报表?” 杨玄点点头。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杨玄划了一下鼠标,鼠标在现金资产那里转了一圈,轻声说:“不必要的、大量的现金在公司里屯聚,机会成本非常高,会影响公司的盈利能力,任何一个职业经理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管理层大量囤积资金,很可能有问题。”杨玄伸出手指敲了敲桌子,“大概康金凯……准备下手了。“ “你呢?”李伯庸心里突然不安起来,杨玄这个人,非常奇特,她和任何一个混迹商场的老油条都不一样,尽管她圆滑,精明,细致,精于算计,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侠气。 他们还只是泛泛之交的时候,一句话,她就跟着自己去了偏远的农村,一点也看不出城市女孩的娇气,从头到尾都那么够意思,甚至两个浑身是血的人半夜堵在她门口,她也敢支开穆晓兰,自己一个人把他们放进来。 李伯庸忍不住想,那个蒋鹤生是多信任她,才敢托妻托孤给她呢? 他想问,那现在你要怎么样呢?要去深圳么?要离开我们么?要回到……你自己的世界里去么? “唔……”杨玄在网上申请了一个用户名毫无规律的匿名邮箱,然后把康金凯发给她的邮件下面加了几行备注,大概是为了方便对方了解,下面署了一个“康”字,发给了霍小薇。 “康金凯和陆朝阳有的斗,不过陆朝阳只是个商人,康金凯却大概跟亡命徒差不多,我倒比较看好他。”杨玄说,“至于霍小薇……我会照看她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李伯庸心里一沉。 谁知道杨玄接着说:“力所能及地帮她一把,万一她进了局子,我想办法把她买出来,她要是倾家荡产,我给她们孤儿寡母留条活路就行了,大不了送出国。就不掺合这点破事了,实在犯不上得罪我师兄。” 李伯庸违心地说:“嗯……你说徐暨?其实咱也不用怕他……” “少废话!”杨玄瞪了李伯庸一眼,“徐暨说不定马上会成为你的几大股东之一,你说在这个当口上得罪他有什么好处?不过你可以放心,天高皇帝远,他只是想单纯收回报而已,那边还自顾不暇着,估计他也没打算把手伸这么长,控股绝对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 李伯庸呆呆地看着她:“这么说,你那是……为了我么?” 杨玄:“……” 她沉默了一会,口不对心地说:“我是食君之禄,忠君……” 李伯庸忽然握住了她捏着鼠标的手:“我……” “砰”一声,杨玄办公室门又被人推开了,房宵第三次冒出头来,这次可不是开玩笑,房总额角都冒汗了:“老大你赶紧过去看看,赵轩他老婆要跳楼!” 李伯庸:你妹啊…… 第44章 薄幸 高楼上已经有不少人在围观了,赵轩他老婆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顶层,一双鸡爪子一样的手扒着栏杆,对每个企图走上去跟她说两句话的人叫嚣:“都滚开!滚开!别过来!过来我就跳下去!” 有不少唯恐天下不乱地站在这头喊话:“姑娘!赵太太!别想不开啊!有话好商量!” 除了赵轩本人。 李伯庸赶去的时候,赵轩正大爷一样地坐在会客厅里,活像电影演员一样英俊的脸上一脸漠然,带着仿佛理所当然一样矜贵优雅的负心薄幸。 他就是这么个货色,喜欢的时候比贴身小棉袄还好,不喜欢的时候管你去死。 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有的时候,李伯庸也不得不同意,赵轩的良心让狗吃了。 连灭绝师太高洁都有点慌,这个万年”办公室宅”难得地参加了一次集体活动,主题比较特别——劝人不要跳楼。 未果以后,她又踩着小高跟鞋脚步急促地下来,看见赵轩那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就说:“你也上去看一眼啊!劝劝她,怎么还大爷似的在这坐着呢?” 赵轩:“甭搭理她,叫楼顶上的人都下来,黄梅梅这人我能不知道么?就是个人来疯,没人管她,我看她跳给谁看——真拿自己当根葱,给我来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套。” 高洁倒抽一口凉气,顿时明白什么叫“仗义的人买炊饼,负心都是西门庆”了,以她一个大龄剩女的心态看,赵轩这种货色,绝对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哪怕有一天发达了,买个小白脸养也要避免赵轩这种款式的——防着他负心不说,还要随时防着他吃里扒外,实在是个工程。 李伯庸轻咳了一声:“我说赵轩,这就不合适了吧?别说她还是你老婆,就算明天不是了,碰见这种事,模范市民也应该见义勇为不是的?” 房宵捂住脸,深切地认为他们老板最近桃花运突然走旺,已经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往脑残那个方向发展过去了——“见义勇为的模范市民”,这听起来像人话么? 赵轩倒是没给他脸色看,“嗯”了一声,大概看见老板,从气糊涂的状态里缓过来了一点,曾经的公关主管那颗敏锐的心起了作用,总算想起这事闹大了对百兴的形象不好,搞不好黄梅梅真跳下去,第二天当地媒体就能出一条新闻——“黑心资本家克扣员工工资,不堪重负青年女子跳楼轻生为哪班”什么的,就不好了。 “行啊,今天这事算我对不住了,造成什么损失都算我头上吧,”赵轩站起来,对李伯庸点点头,又转头对房宵说,“我听人说她还打了人?” “哦,杨顾问说给她算节日加班了。” “行,也从我工资上扣。”赵轩说。 然后一脸漠然地上楼了。 “呸。”等他走了以后,高洁小姐做阶段性总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杨玄背过脸去忍不住笑了,李伯庸和房宵一脸菜色。 有的时候,在感情上,每个人都可能变成人渣,可能是因为另外一个人对感情经营不善,可能是因为日久天长,慢慢地就腻了,爱一个人和爱一样东西,有的时候在思想感情上并没有太大的不一样——当然,在激素的作用下,前者更强烈一些。 想想那些自己曾经心爱过的东西,可能是一本压根不舍得给别人碰的书,可能是一个把它抱回来的时候欣喜若狂的娃娃,可能是一件长草了很久的衣服,一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相机,电脑…… 然后它们都会变老。 人也会变老,一个人只要生老病死,就不会一成不变。除非得不到一直念念不忘,否则总有一些东西和一些人,现在疯狂的迷恋着,然后随着岁月的变迁,发现自己对他最初的狂热一点一点地不见了,从而蜕变出另一种感情——日久而生的习惯的不舍,或者喜新厌旧的审美疲劳。 显然,赵轩对他的第二任老婆黄梅梅,抱有的是第二种感情。 惯常出轨的人里面,有些情不自禁的是优柔寡断,心理没断奶,有些主动出击的,基本都属于这一款的贱/人。 他的感情是会被时间格式化的。 当然,后来黄梅梅还是没跳成楼,一般大喊大叫着要寻死的,通常都没有这个胆子从高楼上跳下去,赵轩显然应付这种泼妇也有一手,丝毫不理什么“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我真跳下去了”之类的屁话,叫了个人,径直走过去,就强行把黄梅梅从栏杆上架下来了,塞进车里,从办公室抽屉里拿出一封不知道多早以前就开始起草的离婚协议,半蹲下来,放到哭得没力气说话的黄梅梅手里。 赵轩依然轻声细语地说:“梅梅,回去好好研究一下,物质上有什么不满的,可以提出来,不过分我满足你,我不是不讲情面的人,愿意多给你一点东西做补偿,多一辆车,多一套房子,没什么,你可以说,我会答应。不过你也不能让我为了你倾家荡产,要是你自己都觉得自己过分了,就不用来找我说了,我建议你找个律师。” 这个衣冠禽兽从兜里掏出一把名片,筛选了一下,捡了几张放进黄梅梅手里:“这几家律师事务所,口碑都不错,你可以联系一下他们——当然,我最希望的还是咱俩和平解决问题,不麻烦外人,家丑不可外扬,你说呢?” 黄梅梅哭得浑身抽搐,脑子浆糊,完全没能理解他说了什么,只是木然地拿着那张离婚协议。 赵轩看了她一眼,心里横条鼻子竖挑眼地想,怎么当初看上她的时候,没发现她哭起来这么没有美感呢? 然后他毫不拖泥带水地合上车门,对司机说:“师傅,麻烦你了哈,她精神状态不大稳定,谢谢了,改天请你吃饭。” 高洁点评说:“赵总是什么人,八面玲珑,他要想哄谁,没有哄不好的,就看他乐意不乐意了……哼,男人。” 说完,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走了。 杨玄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李伯庸,李伯庸看热闹看得好好的,突然中枪,立刻一僵,连忙表示和赵轩划清界限:“哎你别看我啊!我可告诉你,我跟他可不一样,我是正经八百的顾家好青年,屁/股始终是和伟大淳朴的劳动人民们坐在一条板凳上的,跟这种小资产阶级特产的花花公子没有半毛钱关系!” 杨玄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小张小宋和路依依站在路边,小张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玄的背影,捅了旁边的人一下:“看见没,这才叫范儿,这才叫气场!” 小宋也点评:“人不能打扮得有妖气,显得轻佻,让人看了也觉得不尊重,但是一个眼神一个笑,必须要有妖气,才能把人镇住,就得像杨顾问这样的!” 路依依没答话,默默地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跳楼风波过去一整天,杨玄都没有看见穆晓兰,估计赵轩让黄梅梅这姑娘闹得也有点下不来台,不大好意思去骚扰穆晓兰,一时间大家都相安无事了起来。 杨玄和徐暨那边打好招呼,钱她现在随用随有,比较有底气,而两个礼拜以后,康金凯的邮件后续,也让杨玄弄明白了陆朝阳那位职业经理人到底干了什么。 他在账面上囤积了大量的现金,很快有了下落——以朝阳大陆的名义,收购了一家公司。 杨玄兴致勃勃地找来了那家公司的信息,当成个内部员工培训的材料,给李伯庸和前来蹭听的房宵高洁以及赵轩等人分析了。 “这次收购,我讲到现在,大家也都看出来了。”杨玄说,“朝阳大陆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高价,买下了这家真实价值不怎么样的公司。” “这么做是为什么?”高洁问,“他们图什么?” “如果追查下去,你就会发现,这家公司的所有人,应该就是朝阳大陆的经理人本人,他可能会做得漂亮一点,利用一个亲戚或者朋友,或者干脆一个伪造的身份来完成这笔交易,不过本质是一样的。” 杨玄讲到这里的时候,笑了一下——看来康金凯是要让朝阳大陆后院起火,不知道收到她提醒的霍小薇够不够聪明,知道不知道自己去找她现在最大的盟友康金凯。 她话题一转:“美和公司的估值,以及它们奶制品生产线的资产评估,我昨天已经发到各位邮箱里了,有什么不同意见可以提出,我们商量一下,再完善。这一步完成,下一步,就是要想办法,让他们把这部分以一个低于这个估值的价格,卖给我们。” 第45章 陆朝阳 一辆车在街角处停了下来,司机殷勤地打开车门,坐在后座的女人却并没有急着下车,她掏出包里的小镜子,非常仔细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这才对司机轻轻地点了点头:“谢谢。” 然后她拎着自己的巴宝莉包,优雅地走下车。 直到她走出很远,司机仍然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她实在比他这辈子见过的大多数女人都好看,不单单是长得漂亮,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东西。 她的衣服鞋帽甚至一件简单的发饰,都和她的身材长相完美地搭配起来,声音并不清脆,反而有种女声不常见的轻微的沙哑,听起来却像是羽毛轻轻地挠着人的耳朵似的,从她身边经过,会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非常淡,却经久不散…… 这几乎就是个色香味俱全的女人。 一辆停下来休息的出租车师傅吹了声口哨:“眼珠子都掉下来了嘿!擦擦您那哈喇子行不行?” 仍然站在外面的司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出租车师傅把车停好,从车里走出来点了一根烟——他不能在车里抽,不然会熏着乘客的:“说话就过年了,再拉一趟我也回家了,你这怎么还加班呢?” 司机说:“我还不能走呢,等人回来了,我还得在这接。” “哟,谁家的大小姐啊?” “大小姐?”司机嗤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着他这半个同行,用一个非常不尊重的手势指了指女人走开的方向,“你说那女的?” “啊,对啊。” “哪门子大小姐?那是只鸡。” 出租车师傅愣了愣:“什、什么?” “那是只鸡,怎么样,没见过吧?”司机也掏出根烟,拢在手里点着,慢吞吞地说,“跟那帮站街的不一样,这是个高档货。她身上的首饰,包,你看清楚了么?” “还真没有。” “那可都是真货,一件就够你全家吃一阵子的。”司机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你知道她一晚上多少钱么?” “多少?” 司机伸出五根手指。 师傅咂舌:“五……五千?” “别介啊,您这也太穷酸了。”司机不屑地摆摆手,“您啊,一看就跟我是一样的,小老百姓一个,一天到晚玩命似的赚这点钱,勉强够个养家糊口的。” “是。”师傅自嘲地一笑,“我是招不起鸡,一个老婆就够要我小命的了。” 他们俩站在寒风里,苦中作乐地一起猥琐地笑了,一根烟抽完,出租车师傅转身上了自己的车子,对司机摆摆手:“那我先回家了,你辛苦。” 他脚踩油门,平稳地让出租车滑到了路上,打开了电台,听着里面闹哄哄的音乐,大街上节日的气息很浓,人却不像平时那么多,即使是在商业区出行的人们,也大多是一家子一起行动。 “大过年的不好好在家过,跑出来花这么多钱买。”出租车师傅哼着小调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点评这些“上等人”一掷千金的消费观,最后终于哼哼唧唧地来了一句,“怪可怜的。” 几个小时以后,女人从旅馆里走了出来,径直上了等在那里的车,与此同时,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与她擦肩而过。 如果有当地媒体人在此的话,就会认出这个大冬天跑出一身汗的男人,正是本地的风云人物——朝阳大陆的董事长陆朝阳。 陆朝阳径直上了楼,出示了身份之后,由旅馆工作人员殷勤地带着他上了楼。 而徐暨正在泡澡。 他的套房里有一个巨大的浴室,活像小型游泳池一样的池子,徐暨趴在池边,屋里一股熏香和精油的气味,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给他按着肩膀。 他闭着眼,却皱着眉,好像享受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负担似的,他无论是脸还是皮肤,都显露出保护得当的养尊处优,可是却有种洗不去的疲态。 倒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要想人前显贵,您必得人后受罪。 陆朝阳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扫了那个按摩小妹一眼,挤出一个笑脸:“徐总,头天我和您通过了电话,今天冒昧来访,实在不应该了,给嫂子和侄子带了礼物,别嫌寒酸。” 徐暨睁开眼,恹恹地扫了他一眼,只见陆朝阳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信封,也不知道里面是卡还是支票,当着他的面,给塞到了桌子上的烟灰缸底下。 徐暨清了清嗓子,对按摩妹挥挥手:“你先去休息吧,大过节的不容易,去找你们领班拿你的小费,别让他克扣你,就说我说的。” 按摩妹懂事,小声说了一句:“谢谢徐先生。”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合上了门。 徐暨也不避讳陆朝阳,大大方方地披上浴袍从浴缸里爬了出来,心里其实挺懒得看见他,陆朝阳这事办得实在不漂亮,有求于人,好歹也得有点诚意,都是生意人,拿个破红包上门,想干什么? 打发叫花子啊? 再说那边杨玄不是圣母,不想因为霍小薇得罪他,他呢,其实更犯不上因为王洪生,给杨玄找别扭,毕竟一来那是同门师妹,好歹算有点情分,本身又没什么利益纠葛,是自己留的一条退路。 虽说有“唇亡齿寒”的说法,不过徐暨到如今,也依然觉得,哪怕康金凯翅膀硬了,变成了个人物,他也犯不上和王洪生这路,能让个小丫头弄到局子里的人有什么硬邦邦的战友关系。 徐暨转过身的时候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说出去多跌份啊? “大半夜的,找我什么事?”徐暨靠在沙发上,眼睛半睁不闭的,架起一根烟,放在桌上的红包连看也没看一眼,十足的敷衍不耐烦。 陆朝阳在他对面坐下,脸上的表情有些讪讪:“兄弟我实在是……有急事,才找着你的。” 总共就这么屁大的一点地方,哪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同行各人都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心里门儿清。 徐暨当然知道他吞吞吐吐是为了什么,朝阳大陆本来是陆家一手建立的产业,谁知道被请来的职业经理人吃里扒外。 按那些没事干就喜欢大放厥词的经济学家的见解,股东和经理人之间存在“委托代理问题”,通俗地说,就是只要是请个人帮你打理公司,他必然会吃里扒外。 对于这个问题,行内的普遍做法之一就是给职业经理人一定比例的控股,一般给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不太多不太少,把他绑在一条船上。 关于这一点,徐暨总有点不同的看法,要知道无论是现代经济学还是与之有密切联系的管理学,中国起步都比较晚,大多数已知的理论都是外国人提出来的。 徐暨认为,经济也就算了,算算模型啦、摆弄点数理统计之类的东西,他们还玩得转,可是管理是和人有关的。把那些傻大憨粗、一糊弄一个准的洋鬼子们说的屁话奉为金科玉律,这不是扯淡么? 于是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马上就要要了陆朝阳的小命了。 他那吃里扒外的经理人正在和他公司里最大的股东之一,路达私募勾结,目前在和陆家争夺决定性的百分之二的股权,如果陆家输了——非常不幸,朝阳大陆要改名换姓了。 这就是股份有限公司,甭管江山是谁打的,也甭管这么多年经营的人是谁——什么?什么叫家族企业?做梦的吧您,那玩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了,一旦打了圈钱的主意,这就不是你个体私营的小作坊了,它从此属于股东。 风水轮流转,决定公司姓什么的,不过就是一个百分数。 一旦让对方控股百分之五十以上,从今往后,朝阳大陆的报表就算合进了对方报表里头,叫你陆朝阳完蛋去。 被自己养的狗咬一口,正常——狗和人一样,也有性情不同,碰上个不驯化的也可能,可是被自己养的狗一口咬死…… 徐暨吐出一口烟,把后背从靠垫上挪下来,一脸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前一段时间我确实听说你那遇上点事,怎么着,碰上坎了?” 陆朝阳一看他不装傻了,立刻来神儿:“对对……是,家门不幸,说来惭愧。” 啧啧啧……家门不幸——徐暨心想,自己已经抓住了陆朝阳这人的弱点了,小农意识太重。 他想了想,直言不讳地说:“想从我这找点投资是吧?” 陆朝阳双手合十,在额头上撑了一下,闭了下眼,压低了声音:“兄弟我是真没办法了,朝阳大陆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帮我这一把,只要度过了这个难关,我们以后的盈利能力还是很有前景的,不是我夸口,本公司绝对值得投资,我把这些年我们的报表都给您带来了,您看看……” 徐暨按住他的手。 陆朝阳惊异不定地抬起头。 徐暨似笑非笑地把他拿出来的东西又塞了回去:“不巧啊兄弟,房地产那边的现钱还没周转过来,前一阵子,一个朋友又拉我去玩风投,现在手上是真的没有闲钱。” 陆朝阳脸上近乎露出哀求的神色。 徐暨想了想,摆摆手,从桌子底下掏出一根钢笔和便签纸来:“你别着急,我跟你岳父也是老交情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现在手里确实没有闲钱,不过一个朋友那边刚平仓减持了几支股票,你找他,就说我说的,他多少也会给点面子。” 他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了张志宏的联系方式,大大方方地交给陆朝阳,嘴里说的是一千个一万个抱歉。 陆朝阳苦笑,也不好纠缠,毕竟不算白来一趟,两个人又闲话了一阵子,他这才起身告辞。 才一走到门口,徐暨把他叫住了,穿着浴袍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追上来,把陆朝阳放在桌子上的红包重新塞进他怀里,叹了口气:“你也不容易,跟我不用计较这些虚礼,带回去吧,过节给老婆添件新衣服,喜庆。” 至于……张志宏? 关上门以后,徐暨笑了,那老小子听见风声一定溜得比兔子还快。 职业玩投资的人,心里都有杆秤,今天的付出,必然要明天最大化的回报,他们都是天生的吝啬鬼,别看他手下跑着千万乃至几亿十几亿的资金,如果没有好处捞,他们一个子也不会付出。 他们从来只负责两件事:锦上添花,雪上加霜。 徐暨觉得,陆朝阳要是脑子清楚,应该马上去找慈善家,而不是在他们这些资本家之间晃来晃去。 第46章 小裂痕 春节的假期马上就要来临了,杨玄心情非常好。 她很久没有高负荷地工作过了,虽然勉强自己坚持了下来,但是多少有些吃不消,早盼着有个假休整一下。其实不光是她,整个百兴上下都呈现出一种马上就要胜利大逃亡的欢乐气氛,到假期前一天,摸鱼的,请假的,上班八卦磕牙找事的,就都没人管了。 杨玄站在窗户边上,伸了个懒腰,总结了一下自己整个一冬天的活动,感觉虽然累了点,但是过得非常充实,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忙,琢磨这个琢磨那个,加班,熬夜写策划,见客户,调配资金,给美和下套,还要抽时间想想自己打算的那个专门搞并购的公司的计划。 好像比她那晃晃荡荡地度过的整个三年做的事都要多,人忙起来的时候,就没时间东想西想,没时间看那么多清新又文艺的书,也没时间琢磨哲学和生命的意义。 杨玄在把书里电视里,那些文艺小青年办过的事都做了个遍——诸如背着个破包四处乱窜,美其名曰旅行,诸如拿着本无病□□的破书坐在个什么店里打发时间,美其名曰阅读,诸如辞职和义工,美其名曰放逐自我、寻找真谛…… 之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什么是生命的意义呢?只要不瞎琢磨了,生命就有意义了。 电脑收到一封新的邮件,杨玄的抱着一杯热水捂手,重新坐回了原处,打开看了一眼,立刻就乐了——那是一份新闻,徐暨发给她的,主题是朝阳大陆的“改朝换代”。 这就是她不去管霍小薇的原因之一……当然,另外一些原因是霍小薇的态度实在二五八万。杨玄虽然不至于当面和她争辩什么,但也不是不计较的,谁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也高兴不到哪去——何况她还完全是被迁怒的。 要是大家关系都特别好,那不要紧,真朋友,赴汤蹈火也能给你把事办了,可是关系……实在非常一般,不过借着她亡夫的面子,给她一点照顾,不让她捅出什么大篓子,让她锦衣玉食地好好把儿子养大,了此一生也就算了。 陆朝阳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也没几天好蹦跶了,估计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去管他那倒霉的便宜岳父? 霍小薇大概可以松一口气,王洪生同学还是继续好好改造,等着重新做人的好。 美和那边进展也不错——要弄垮一个公司的手段有很多,有一些是合法的,有一些是违法的,在当今中国来说,很多知名企业,之所以被诟病为有“原罪”,就是因为早期形成的时候,使用过那么一些……不正当的手段。 民间非法集资,偷税漏税,会计作假……不一而足。 这些门道杨玄心里都清楚,只不过李伯庸不是那样的人,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她就算真的把这事一手给他操办了,对他将来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于是他们采取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法,给美和下了个套——美和正在组建一个“健康大礼包”的项目,打算出产同一个系列的果汁和奶制品,包括酸奶、奶粉、冰激凌、巧克力和牛奶布丁奶豆腐等等,噱头是“无糖”和“营养”,正在吸纳资金。 在杨玄看来,美和的运营能力本来就有限,现在还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吸纳资金,简直是刚想睡觉就有人给送枕头,于是勾结“黑心资本家”若干人,慢慢地把这些带着“倒刺”的钱打入美和,一点一点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种事要润物无声,急不得。 比如上次美和找的那家“猴急”的创投,就非常不聪明,如果不是李伯庸丧母之痛下,正好脑抽,美和这件事压根就是为了给自己拉仇恨值去的。 百兴自己则按部就班,除了营养儿童食品系列,暂时没有再涉及到更多的奶制品生产,李伯庸综合考虑了众人的意见,终于同意,确实是自己操之过急,很多问题考虑不周,于是放慢了发展速度。 所幸这一年,虽然有些小波折,但总体上来说还是平稳发展的,李伯庸不是抠门的老板,给每个人封了一个红包,宣布下午大家自由活动,各部门领导留下,开个简短的总结会,晚上年会,大家尽情来吃喝玩乐,还有抽奖。 路依依是今年的主持——其实前两年都是穆晓兰,不过今年自从黄梅梅找上门来闹了一次以后,她就越来越低调,今年干脆说家里有事,可能中途离席,把这活给推了,于是落到了路依依头上。 路依依下午就出去换衣服了,依然没什么新鲜的,主持人两个,男的西装女的旗袍——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组合,大概寓意“中外结合”。 不过路依依穿上旗袍,确实是让人惊艳,穆晓兰也穿过旗袍,可惜这姑娘浓眉大眼,一头大/波浪卷发,做人爽利长相明艳,说实话,穿旗袍跟穿普通的裙子也没多大区别。 而路依依这么一穿,就比出来了。 连房宵看见都捅了捅赵轩:“哎哟喂,什么叫江南烟雨里走出来的小家碧玉,看见了么?” 那小腰,瘦成了一把,裹在改良的旗袍里,细高的鞋跟踩在地上,轻轻地敲打着,好像有韵律似的,一下一下地踩在人心上,一头长发高高地挽起,上面插了个素色的簪子,脸上重新化过妆了,简直就像民国巷陌穿越过来的。 这天下午路依依风头出尽,在百兴回头率百分之百,真是艳压群芳。她自己心里也得意,虚荣心么,谁都有的。 她作为李伯庸的助理,办公室是李伯庸本人的办公室隔出来的小隔间,回去的时候,正好撞上李伯庸从里面出来。 李伯庸“哟”了一声,天天西装革履的一群人在眼皮底下晃,看着也腻歪,难得看见几件新鲜的,他打量了一下路依依这一身,口头表扬了一下:“不错,这个挺好看。” 这李总招助理,还真把她当打杂的了,一天到晚除了让她跑腿,就是做一点特别基础的工作,来去非常匆匆,明明就在隔壁,他连交代工作都懒得直接过来言语一声,一般都是干着别的事的时候,想起一点杂活,一个电话打过来,上来就是:“小路哈,麻烦你点事……” 好不容易正眼看她一眼,路依依小半年了也没受过这待遇,立刻眉开眼笑,甜甜地说:“谢谢李总。” “谁选的衣服?” “我自己。” “哦……”李伯庸又看了她一眼,颇为不在意地说,“就是颜色有点素,过年穿红的多好,喜庆,不过你们小姑娘嫌俗是吧,哈哈。” 路依依妆容完美的脸上小幅度地抽了一下。 李伯庸匆匆忙忙地从桌子上捡了件什么东西,就跟她擦肩而过了:“我找杨玄有点事,你先忙着。” 说完,李总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依依咬咬嘴唇,突然心里不是滋味——整个下午,她抢了所有女人的风头,小张还打趣说,“百兴司花”的名头,自打她来了,穆晓兰是坐不住了——可唯独抢不走那个人的。 他们李总,还是会匆匆忙忙地夸一句“衣服不错”,然后甩也不甩她一眼地跑出去——“我要去找杨玄”。 一个念头突然从路依依心里冒出来,她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像小张说的,出身好么? 她站在门口,看着李伯庸一头扎进杨玄的办公室里,不知道犯了什么贱,没过多大一会,就被杨顾问拿着文件夹给打出来了,在一众围观群众善意的取笑里抱头鼠窜。 赵轩还吹了声口哨:“老李,行不行啊,妻管严啊!” 李伯庸捡起砸了自己的凶器,一招手扔到了赵轩脑袋上,破坏了“头可断头型不可乱”的赵总的发型,二楼一片鸡飞狗跳。 百兴本来就是李伯庸带着一□□情好的朋友建的,大家除了工作之外,都是多年患难的老交情了,过年喜庆,于是在二楼小范围内,几个熟人没遮没拦地闹了起来。 杨玄靠在办公室门口,大概是因为热,她只穿了一件毛衣,身上却披着李伯庸的外套,双手抱在胸前,笑眯眯地看着。 路依依突然感觉,自己虽然也在“二楼”办公,可到底是个小打杂的,永远也融入不进他们的世界。 年会快开始的时候,大家各自招呼着下楼,杨玄殿后,正好和路依依走到了一起,非常真心诚意地夸了她一句:“哇,好漂亮!” 路依依仍然笑容甜蜜地道谢,可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对方随便披着一件男人的外套,夸了和她云泥之别的自己的装扮,她自己心里却没有多少高兴的感觉。 她看了杨玄一眼,不动声色地问:“杨顾问是哪里人啊?” “本地。” “哦……”路依依想了想,貌似无意地说,“那也是本地上了学,然后就在这工作了吧?” “没……”杨玄一句话还没说完,李伯庸突然从不远处回过头来,往她身上扔了一块糖,正好砸在杨玄肩膀上,活像个暗器似的,杨玄手忙脚乱地接住,瞪他,“烦人,瞎闹什么?” 李伯庸做了个鬼脸,勾搭着赵轩的肩膀跑到楼下去了。 路依依低下头,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杨玄这才把刚才没说完的话接了下去:“其实我也好多年没回来过了。” “那杨顾问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呢?”路依依一时冲动,直接问了出来。 杨玄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路依依觉得她的眼神有点似笑非笑似的。 “中关村女子职业技术学院。”杨玄轻描淡写地说,双手插/在兜里,慢地下楼了。 第47章 鸿沟 年会就是闹腾,在被各部门老大奴役了一年以后,冤有头债有主,大家可以肆无忌惮地折腾起他们,让他们唱歌跳舞耍猴戏。 李伯庸唱歌居然很有一手,不过曲目的年龄普遍偏大,想要迷倒少女少妇以及少奶,都非常够呛,只能勉强算个老太太杀手。喜欢郭兰英的那一辈人,应该和他比较有革命感情。 赵轩这种没事干就以出卖色相为生的年度无下限贱/人,他不用表演什么节目,上台飞个吻,撒个娇,女性员工们就会很愉快地放过他了——不过李伯庸他们几个偷偷商量了一下,决定也要替广大男同胞弄点福利,比如一会找几个人出去,用赵轩玩个“卡人”游戏什么的。 这个猥琐的游戏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流行,从初中乃至小学,一直到这群大龄弱智儿童,永远经久不息,屡禁不止。 抽奖的时候杨玄脚踩狗屎,居然抽了个一等奖,自己上台领奖不像那么回事,她就偷偷把奖券跟坐她旁边的人事部小张换了,杨玄平时忙,不大下楼和大家交流感情,也不大去茶水间参加下午茶,所以除了各部门助理,其他员工对她都不是很熟悉,见面也就是客气地点个头。 于是小张简直受宠若惊,睁大了眼睛,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这……给我?” 杨玄说:“嘘——” 然后冲小张挤了挤眼睛:“偷偷拿着,别告诉别人。” 这种事当然不能告诉别人!小张脸都红了:“谢谢啊……那、那我就不客气了。” 接过奖券以后,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合适,又说了一遍:“太谢谢了。” 一等奖给一个数码三件套——笔记本、手机和相机。 小张去领奖的时候,整个百兴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感叹,有个市场部的小青年还非要拉着她看手相,一脸要成仙的表情,研究她那几条纹路,摇头晃脑地点评说她有什么财运线,神奇得简直超脱**八州之间。 小张在人群里,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地坐在一边的杨玄,杨玄对她举了举杯。 百兴第一长舌妇小张就决定,以后再也不在背后偷偷酸杨玄了,看看人家,这才叫富家女,跟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不能比,这才叫大气——尽管她仍然根深蒂固地认为,杨玄是个富二代。 李伯庸蹭过来,贱兮兮地笑了笑,小声说:“哎,我刚才问你那事,你觉得怎么样?” 杨玄眼皮也没抬一下,眼睛往上一翻,嫌弃地说:“有宝马么?” “哦……哦,还没有,不过有真马。” “真马还得喂草。” “宝马还得吃油。” “管你吃草还是吃油,我告诉你,连宝马都没有,没戏!” 李伯庸忙拍马屁:“是是,我明天就买一辆去,买一辆加长宝马,跟火车那么长,不开到长安街上都掉不了头。” 他偷偷地抓住杨玄的手,她刚喝了凉的东西,手指间上还留着饮料上传下来的冰冷。 李伯庸皱皱眉:“手怎么这么凉?早跟他们说了,大冬天的弄什么凉饮料……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他捧起杨玄的手,放在手心搓了搓,絮絮叨叨地说:“你妈没告诉过你,女的不能喝凉水么?我妹十岁的时候就知道上学自己带着小暖壶,你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杨玄嘴角抽了抽,绷住了没笑,把手抽出来,捏着声音说:“一边去,我还没问完呢,你们家有别墅么?” “不就让你给我往领子上印一个口红印么?”李伯庸说:“怎么这么多轮面试啊——我跟你说,我们家有点穷,别墅……是没有,不过有庄园。” 尼玛……一想起他们家那“庄园”,杨玄立刻悲从中来,扭过头来瞪着李伯庸,幽幽地说:“对,你们家那破园子里还有大狗。” 李伯庸:“……” 过了一会,他无辜地说:“我们家狗又不咬人……” 杨玄炸毛:“不咬人它追我干什么!” “追你是跟你闹着玩呢。”李伯庸说,“你没看人家那尾巴摇得跟电风扇似的,那是喜欢你。” 杨玄咬牙,心说吓得魂都没了,还有空看那狗尾巴是摇还是摆? “下次栓好了,栓好了行了吧?”李伯庸偷偷想着,是不是以后弄一只小狗来,从小养起,先培训一下呢? 世界上为什么有人会怕狗呢?李伯庸想不通,在他看来,只要不是疯狗,世界上大多数的狗都比较少根筋,有时候闹起来,是有点烦人,不过那大多是出于二缺的性格,好□□,重感情,还忠诚,多好的动物啊。 结果后来,他真的弄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白狗回家,把杨玄吓得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一天没敢出屋,不过小狗很快就被闹闹打服了,一直到长大,也没有从这个阴影里脱离出来,好好的一条狗,竟然落下个怕猫的毛病,听见猫叫就哆嗦……这是后话。 贫了一会,李伯庸突然说:“今年过年……” “今年过年……” 一不小心异口同声了,杨玄愣了一下:“嗯,你有安排了么?” 这是他们算是在一起以后,过得第一个年,很早很早以前,无论是已经结了婚的,订了婚的,还是正在谈朋友发展中的,都有**,初几去男方家里,初几去女方家里,应不应该备礼,长辈会不会给钱,全都是有约定俗成的风俗和规矩的。 不过这年头,这些“封建陋习”普遍已经被人摒弃了。 特别李伯庸他们家,还比较偏远。 其实过年前一个月的时候,李伯庸就琢磨过这个问题,让杨玄去他家过年,那是不讲理的。人家姑娘好好地在城市里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没吃李家一口粮食,没喝李家一口水,凭什么大过年的日子让人跑那么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虽说生在七十年代的这群人,小时候还是过过一段时间的穷日子的,不像再往后,八零九零后的孩子们童年物质生活丰富,但毕竟……人家也是户州城里人。 像小公主一样被她爹妈宠大的独生女,凭什么一长大了,就要跟着自己去吃苦受罪呢……即使每年只有这么几天。 但是虽然说是这个道理,李伯庸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毕竟也是有私心的,他知道老家不是什么好地方,虽然没有刁民,不过也是穷山恶水,上个厕所都要做半天心理建设…… 可那是他的家。 他血脉相连的亲人——老父,兄弟姐妹都在那里,那里虽然穷,但是鸡鸣犬吠,每一个角落都有他最无忧无虑的回忆,他不希望将来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到最后不能接受这个属于他一部分的地方。 所以杨玄一问,李伯庸反而沉默了。 “怎么了?”杨玄低下头问。 “初二……”李伯庸沉默了一会,“初二你能跟我回趟老家么?” “行啊。”杨玄一口答应——反正也不是没去过嘛。 李伯庸看了她一眼,聪明地转换了话题,放一个假,过去看一眼,杨玄当然不会不答应,她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可是以后每一个年,如果都这样过呢? 如果都是缠绕着乡村里尘土满天的路,听不大懂的乡音,没有电脑没有网络,甚至聊天都没几个人能跟她聊到一起去,冷得让人觉得绝望,刚打上来的水冷得带着冰碴。她会不会有一天会开始怕过春节呢?这个传统上象征“美好”和“团圆”的节日,总有一天在她心里会变成受难日。 李伯庸想起来,就会觉得很心疼。 他突然不闹了,隐约地难过起来。 “爱情”这种东西,大概只在小女孩的课后读本里那么跌宕起伏、轰轰烈烈,作为某种生活的必需品,贯穿一个故事的始终。可是其实除了最初一刻的怦然心动,之后总有那么多柴米油盐的无奈。 就连里的男主角,也大多是高干之后,家境殷实——大概大家都明白,穷苦人民是没有权利讨论这么高贵的话题的。 多年来,那些隐约的自卑感,已经渗透到了他的骨子里。 年会已经临近高/潮,开始群魔乱舞起来,这时,穆晓兰看了一眼角落里坐着说话的杨玄和李伯庸,勉强压下心里那一点孤家寡人的羡慕,然后拿起自己的外套,披在身上,悄悄地离开了。 第48章 约会 穆晓兰一只手揣在大衣巨硕的兜里,手指捏着里面的一封信,那是一封辞职信。 她一毕业,就进了百兴,已经干了三年,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虽然不是什么知名公司,但在她毕业的二本院校里,无论是待遇还是工作环境,都已经非常让人羡慕了,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在这里一直做下去,做个十来年,缓慢的升职,平稳的嫁人……可是都没有了。 她决定要离开这里,不过刚才被人一搅合,忘了把辞职信交出去了。 穆晓兰住在杨玄那里的事,公司里除了李伯庸赵轩之外,是没有人知道的,穆晓兰不想让别人说她攀关系,所以一直藏着掖着,白天的工作和杨玄交叉也不多,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她其实和杨玄关系很好。 刚刚年会,路依依主持任务结束,下来休息,找她坐了一会,从她们俩的位置,一眼就能看见坐在角落里的杨玄和李伯庸在角落里聊天闹着玩。 路依依就在她耳边说:“有的时候我也觉得挺不公平的,为什么明明资质差不多,或者我们还要比某些人强,可就是得不到别人那么多的机会。” 穆晓兰一愣,先是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转过头来,就发现路依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杨玄看,正好看见李伯庸皱起眉,不知道说了什么,低下头捧起杨玄的手,细心地搓着。 路依依说:“她其实就是一个技校毕业的,自己亲口跟我说的——你说公司里招的,哪怕一个助理,一个专员,哪个不是正经大学生?可她就可以是高级顾问,公司开会的时候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连会议记录都需要老助理才能做,像我这种新来的,连进去端茶倒水听一耳朵的资格都没有。” 穆晓兰以一种匪夷所思地目光看着路依依,忍不住问:“什么技校?” 路依依皱皱眉:“忘了,什么什么女子技术学院。” 穆晓兰翻了个白眼,支吾两句,推说家里有事要提前退场,躲开了路依依,真心感觉姓路的这姑娘脑子有点不灵便,实在是给个棒槌就当针——杨玄不厚道。 就这么着,她稀里糊涂地从百兴走了出来,捏着手里的辞职信,一时有些茫然地站在了大街上。 她曾经不可避免地嫉妒过杨玄,为什么好事都能让她遇上,怎么他们那个不解风情、专一又踏实的老板,三十年来看上一个人,就是她呢?为什么她就能随随便便换工作,轻而易举地就在百兴的二楼拥有一个办公室? 可是后来,穆晓兰在和杨玄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就想明白了——你自己是什么样,就会碰见什么样的人,蝴蝶围着花绕,苍蝇追着屁飞。 强大的美丽,会让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也心存敬畏,只有真正懂得珍惜的人,才会努力地想要去够到。 那么她身上就一定有除了皮相之外,足够让人去努力地为止奋斗的东西。 穆晓兰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没有这个。 就当她在路边踟蹰的时候,突然,一辆出租车从另一条路上开过来,停在了路边,车门打开,穆晓兰一抬眼,就愣住了。 里面下来一男一女,男的膀大腰圆一脸凶相不认识,女的她倒是知道——那是赵轩的妻,嗯……前妻黄梅梅。 这个趾高气昂的女人,仅仅一个月,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瘦了一圈,老了十年,仍然是一身珠光宝气,之前是衣服和人相得益彰,而现在看起来,穿戴倒反而映衬出了她的心虚。 这一个月,穆晓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更不知道黄梅梅是怎么过的——赵轩正式恢复单身那天,在她的办公室里放下了一束花,宣布他要开始正式追求她,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敢情您老人家之前那么大动静,弄得整个公司风风雨雨,还不是正是追求。 黄梅梅下车,冷冷地看了看她,只问了一句话:“你就是穆晓兰?” 穆晓兰往后退了半步,意识到自己要有麻烦了。 杨玄和李伯庸直到年会结束,围观了赵轩被卡全过程后,才慢地回家,户州刚下了一场雪,司机放了假,以李伯庸的车技,他不敢开,杨玄也不敢坐,俩人就慢地顺着马路往地铁站溜达。 正好经过电影院,就干脆买票进去了,结果从头挑到尾,挑了一个特别小众的场,看了一部已经快下档的恐怖片,被卖票的以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半天。 整场就他们俩,包场似的,很没公德心地把腿翘到前座的靠背上,二十分钟以后,最恐怖的鬼出来了,女主角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杨玄鼓掌:“好!” “好什么?”李伯庸好奇地问。 “好嗓子,豁亮。” 李伯庸:“……” “这个时候,你应该扑到我怀里来,说‘人家怕怕’。”李伯庸不满地说。 杨玄百忙之中扫了他一眼,伸手从他怀里抱着的大桶爆米花里抓了一把,不亦乐乎地啃了起来。 然后他们俩就女鬼的冤情互相掐了起来,杨玄认为女鬼和男主一定有一腿,李伯庸说她思想太龌龊,女鬼一定是被女配害死的。 将近午夜的时候才出大结局——女鬼认错人了,女主男主女配男配,以及一干被害死的,全都是无辜中枪的路人甲。 这个坑爹的结局娱乐了他们俩一晚上,直到走出电影院,仍然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刚才看了一部欢乐的贺岁片呢。 李伯庸把杨玄的手揣进自己兜里,一路把她送回家去:“哎,不说刚才那女鬼了,大过年的说点喜庆的。” 杨玄想了想:“哦,说说美和吧,我估计他们年后可能要有动作了,要让他们继续借钱,得看赵轩能不能把这个事办好了,如果这个项目一开始就让他们看不见前景,估计他们还没走进套里来,就跑出去了。一开始不能出手,看情况,很可能还要找人去下订单帮他们扩大销路,第二批订单下来了再进行下一步。” 李伯庸:“……” 杨玄:“?” “谁让你说这个了?”李伯庸抬手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别煞风景,花前月下的,说点应景的。” 杨玄被裹着雪花的西北风吹得哆嗦了一下。 “我得把这事都交代清楚了。”杨玄说,“过一阵子,我可能要离开户州几天。” “嗯?”李伯庸脚步一顿。 “可能吧,但愿不要。”杨玄把尖尖的下巴埋在了围巾里,含含糊糊地笑起来,“去年这时候,我刚回到户州城,被我妈骂了一顿,我爸差点拿皮带抽我,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前年更惨,我正在川南的一个小村子里,借住在一个老乡家里,连电话信号也没有。” “骂你干嘛?” “我是把钱都花完了才回来的,”杨玄说,“当时身上就剩了五十块钱,实在没办法,随便找了家小饭馆,帮人家洗了一个月的盘子,才把路费凑足了回家,手机停机了俩月,我妈也联系不到我,还以为我死在外面了——其实有时候,人就跟股票似的,到了最低谷以后,总会反弹的。” 李伯庸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你就遇上我了。” “……”杨玄沉默了一会,“其实我是想表达,到了最高峰的时候,也总会滑落的——美和这个事做完,我们可以正式打开奶制品市场,这个行业暴利很多,走下去没那么容易,你觉得准备好了么?” 李伯庸看了她一会,突然笑了,伸手在她脸上刮了一下:“你不会是想跟我说,到时候想离开百兴吧?” 反而是杨玄愣了愣。 李伯庸站住,略微低着点头看着她:“怎么,吓着了?” “你怎么知道?” “姑娘,因为我想娶你当我老婆,”李伯庸轻轻地叹了口气,“所以我什么都知道。” 他轻轻地拉下杨玄一直盖到鼻尖上的围巾,看着她的眼睫不知所措地眨巴了几下,然后低下头凑了过去…… 第49章 深夜 李伯庸最近实在春风得意,情场职场双丰收,于是rp卡有点不够用,如此星辰如此夜,总会有人在远处大叫一声“他妈的”。 正在气氛良好的时候,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人声喧哗,有个女人尖声叫骂,几个小混混在旁边拉拉扯扯。 杨玄往后一退,目光透过李伯庸的肩膀,落到了他身后:“哎,那是不是穆晓兰?” 我擦咧,没亲着——李伯庸有点小暴躁,扭头一看,哎?那个女的真是穆晓兰。 她大概是喝多了,脚步有些踉跄,头发也散了,挡着半边脸,妆有点花,看起来非常狼狈,几个小混混围着她你拉一把我扯一把地污言秽语,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猥琐的笑。 杨玄皱了皱眉,往那边走去,被李伯庸眼疾手快地一把拎了回来。 “你要干什么?”李伯庸压低声音问。 “那边……” “行了吧,你管得了么?”李伯庸狠狠地在她的头发上揉了一把,“干嘛,你要上去跟人打一架?” 杨玄:“……” “我去讲道理。”杨玄耐心地说,“没人听,还可以报警。” “大过年的哪找警察去?”李伯庸让她气乐了,“站这,别动。” “哦……” 李伯庸往前走了两步,不放心,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别乱动,听见没有?” 杨玄笑了起来,她直到这一刹那,才突然有种被呵护的感觉,有点别扭,可是又会不忍心错过别人的心意。 穆晓兰被一个红头发的小混混拽了一个趔趄,对方一张嘴,就有股烟酒臭味从嘴里传出来:“哎,问你话呢,多少钱一晚上?” 穆晓兰闷不作声,她拿着自己的包,使劲把对方的手拍开:“滚!” “滚?哎?她叫我滚——” “哈哈哈……” “妹妹,滚也要抱着你一起滚啊,你说是吧?” 红头发的小混混甩了甩被拍开的手,寡言廉耻地凑上来要摸穆晓兰的脸,就在这时,被人一把攥住手腕,往后搡了一下。 李伯庸臭着一张脸站在那:“再碰我妹妹一下,老子剁了你的手。” 哎?站在远处的杨玄想——他还挺像那么回事。 想是这么想,她还是眯着眼往旁边看了看,杨玄稍微有点近视,白天不明显,一到晚上就容易看不清东西,寻摸了半天,才捡了块砖头拿在手里,颠了颠,觉得实在不行,拿这个去拍人脑门,还是要得的。 结果就在她找武器的时候,那边已经动上手了,只听一声惨叫,杨玄这二五眼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趴下一个。 李伯庸的皮鞋一脚踩在小混混的手腕上,骨头里“咔嚓”一声,杨玄直嘬牙花子——哎哟喂,真疼。 “我劝你们还是早点回去。”李伯庸说,“老子在这条街上打架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大过年的,见血多不好。” 几个小混混显然不接受“流氓前辈”的劝告,一个个围了上来。 李伯庸叹了口气,心想这是非得给我在我女人面前表现机会么?于是他把外套一脱,扔在穆晓兰脸上,转过头对她说:“把你那头发弄弄,女鬼似的,然后一边去,别碍事。” 穆晓兰喝多了有点上头,这会意外见着老板,也清醒下来了,默默地裹住李伯庸的外套,往后退了几步。 李伯庸活动了一下筋骨——他很少去健身房,并且认为去健身房的人完全是吃饱了撑的——可不是么,吃那么多没事干,能量发泄不出去,怕在身体里堆着都变成脂肪,只能找那么个地方活动活动。 他是个早年帮家里干活的农家孩子,什么粗活都干过,刚来户州的时候,还在工地上打过半年的小工。那些个去健身房的软男人,一个个加上百八十斤的杠铃就觉得自己挺了不起,其实在工地上扛的砖头比这重多了,只不过没有专业营养师给调理,每天饥一顿饱一顿,长不出块状肌肉来,看起来有点面黄肌瘦罢了。 杨玄就惊了——她本来认为李伯庸只是个精明早熟的苦孩子出身,没想到看这身手,绝对也是有激情燃烧岁月的。 末了她感慨了半天,终于得出了一个不那么像话的结论——咬人的狗不叫。 而李伯庸已经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几个小混混,像个英雄一样得胜回来了——嘴角有一块乌青。 “怎么样?”他挑挑眉,“你男人还中用吧?” 杨玄在她那文学修养非常有限的大脑里搜罗了一会:“老夫……聊发少年狂?” 李伯庸感觉自己被打击了,脆弱的小心肝遭受了严重的打击。 “你又怎么回事?”受了打击的李伯庸终于想起了他这个不着调的下属,瞪了穆晓兰一眼,数落说,“你不是说家里有事么,大半夜地不早点回家,一个女孩家出来晃什么?还喝酒?” 穆晓兰站在他们两米以外,没抬头,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 “李总。”她气如游丝地说着,从兜里摸出了一封皱皱巴巴的辞职信,非常木然地递给李伯庸,“我不想干了。” 李伯庸热血沸腾的脑袋慢慢地冷却了下来,他看了穆晓兰一眼,辞职信没接:“怎么了?因为赵轩是不是?” 穆晓兰就嘿嘿地笑了起来,喝多了,神经短路,一开口笑就停不下来,最后那笑音里竟然有点撕心裂肺,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不是……不是因为赵轩。”她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说,“不是因为赵轩……赵轩?赵轩算屁啊!他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都是因为他?” 穆晓兰抬起头来,李伯庸和杨玄立刻发现,她被头发挡住的脸上明显肿起来了,上面还有擦伤,额头上有一道已经干了的口子。 “我……我穆晓兰!”她用力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又站定,形容狼狈,更像女鬼了,她“嘿嘿”笑着,“我穆晓兰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我他妈在哪都是二等公民,不招人待见,可有可无……嗯,可有可无。” 她猛地往后倒去,杨玄一把扶住她,却被猛地甩开。 “说我是婊/子,是专门勾引男人的下/贱/货。”穆晓兰的眼睛在黑暗里盯着别人看的时候有点瘆人,“什么玩意!婊/子都出来骂大街了。” 李伯庸叹了口气:“她喝多了,杨玄,你能把她弄回去么?要不然我帮你……” “啪”一声,穆晓兰把辞职信拍在了他身上,她歇斯底里地冲着李伯庸吼:“我他妈能走!不用你假好心!告诉你,老娘不伺候了,什么赵轩,什么百兴……都他妈狗屁!狗屁!” 说完自己一个人大步往前走去,连杨玄也不等。 李伯庸苦笑:“这算什么事?这回你看见了,我无辜吧?” 杨玄耸耸肩。 “得了,”李伯庸说,“你赶紧跟着她上去吧,我上去不方便,在这看着你们。” 杨玄拉了拉他的围巾。 “嗯?”李伯庸低头问。 杨玄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被打青了一块的嘴角上亲了一下:“奖励,英雄。” 然后转身追上了歪歪扭扭的穆晓兰,剩下李伯庸一个人站在原地,按着嘴角傻笑:“谢主隆恩……嘶!” 一不小心按重了,疼得他直呲牙咧嘴。 他正目送着杨玄的背影,这时手机响了,李伯庸一看,是他们老家的公共电话,家里打来的,立刻接了起来。 “喂?” “喂?喂?”那边响起了老头的大嗓门,“伯庸啊,我是你爸!” 老头见面的时候蔫巴巴不言不语的,不知道为什么,一打电话就变老生,嗓门震天。 “哎,爸,什么事?” “我跟你弟弟妹妹商量了,今年我带着你妹妹去你那过年,行不行?他们都大了,让他们各找各妈去,你小妹还上学,小呢,我先带着她,行不行?” “哎?爸,别,过年该我回去,我跟杨玄都说好了,带她去咱们家……” “少放屁。”老头哼哼着说,“你拍拍胸口说,合适么?” “呃……” “今年就上你那去一年,等你安定下来,以后甭想我年年都去,我以后轮换,每年过节轮着去你们哥几个家里,想见老子,要排队!懂不懂?” 李伯庸笑起来:“是是,老爹,那我要有时候想加塞怎么办?” 老头子大笔一挥:“提前预约!” 杨玄和穆晓兰已经消失在了建筑里,李伯庸深吸一口气,笑了,结果扯到了嘴角,那笑容又变得有些扭曲——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路见不平,就是应该拔刀相助,不管结果怎么样,反正能积攒人品。 故事总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只要……耐心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收尾,更新缓慢诸位见谅。看不见原文的同学移驾下面,见作者有话说 李伯庸最近实在春风得意,情场职场双丰收,于是rp卡有点不够用,如此星辰如此夜,总会有人在远处大叫一声“他妈的”。 正在气氛良好的时候,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人声喧哗,有个女人尖声叫骂,几个小混混在旁边拉拉扯扯。 杨玄往后一退,目光透过李伯庸的肩膀,落到了他身后:“哎,那是不是穆晓兰?” 我擦咧,没亲着——李伯庸有点小暴躁,扭头一看,哎?那个女的真是穆晓兰。 她大概是喝多了,脚步有些踉跄,头发也散了,挡着半边脸,妆有点花,看起来非常狼狈,几个小混混围着她你拉一把我扯一把地污言秽语,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猥琐的笑。 杨玄皱了皱眉,往那边走去,被李伯庸眼疾手快地一把拎了回来。 “你要干什么?”李伯庸压低声音问。 “那边……” “行了吧,你管得了么?”李伯庸狠狠地在她的头发上揉了一把,“干嘛,你要上去跟人打一架?” 杨玄:“……” “我去讲道理。”杨玄耐心地说,“没人听,还可以报警。” “大过年的哪找警察去?”李伯庸让她气乐了,“站这,别动。” “哦……” 李伯庸往前走了两步,不放心,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别乱动,听见没有?” 杨玄笑了起来,她直到这一刹那,才突然有种被呵护的感觉,有点别扭,可是又会不忍心错过别人的心意。 穆晓兰被一个红头发的小混混拽了一个趔趄,对方一张嘴,就有股烟酒臭味从嘴里传出来:“哎,问你话呢,多少钱一晚上?” 穆晓兰闷不作声,她拿着自己的包,使劲把对方的手拍开:“滚!” “滚?哎?她叫我滚——” “哈哈哈……” “妹妹,滚也要抱着你一起滚啊,你说是吧?” 红头发的小混混甩了甩被拍开的手,寡言廉耻地凑上来要摸穆晓兰的脸,就在这时,被人一把攥住手腕,往后搡了一下。 李伯庸臭着一张脸站在那:“再碰我妹妹一下,老子剁了你的手。” 哎?站在远处的杨玄想——他还挺像那么回事。 想是这么想,她还是眯着眼往旁边看了看,杨玄稍微有点近视,白天不明显,一到晚上就容易看不清东西,寻摸了半天,才捡了块砖头拿在手里,颠了颠,觉得实在不行,拿这个去拍人脑门,还是要得的。 结果就在她找武器的时候,那边已经动上手了,只听一声惨叫,杨玄这二五眼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趴下一个。 李伯庸的皮鞋一脚踩在小混混的手腕上,骨头里“咔嚓”一声,杨玄直嘬牙花子——哎哟喂,真疼。 “我劝你们还是早点回去。”李伯庸说,“老子在这条街上打架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大过年的,见血多不好。” 几个小混混显然不接受“流氓前辈”的劝告,一个个围了上来。 李伯庸叹了口气,心想这是非得给我在我女人面前表现机会么?于是他把外套一脱,扔在穆晓兰脸上,转过头对她说:“把你那头发弄弄,女鬼似的,然后一边去,别碍事。” 穆晓兰喝多了有点上头,这会意外见着老板,也清醒下来了,默默地裹住李伯庸的外套,往后退了几步。 李伯庸活动了一下筋骨——他很少去健身房,并且认为去健身房的人完全是吃饱了撑的——可不是么,吃那么多没事干,能量发泄不出去,怕在身体里堆着都变成脂肪,只能找那么个地方活动活动。 他是个早年帮家里干活的农家孩子,什么粗活都干过,刚来户州的时候,还在工地上打过半年的小工。那些个去健身房的软男人,一个个加上百八十斤的杠铃就觉得自己挺了不起,其实在工地上扛的砖头比这重多了,只不过没有专业营养师给调理,每天饥一顿饱一顿,长不出块状肌肉来,看起来有点面黄肌瘦罢了。 杨玄就惊了——她本来认为李伯庸只是个精明早熟的苦孩子出身,没想到看这身手,绝对也是有激情燃烧岁月的。 末了她感慨了半天,终于得出了一个不那么像话的结论——咬人的狗不叫。 而李伯庸已经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几个小混混,像个英雄一样得胜回来了——嘴角有一块乌青。 “怎么样?”他挑挑眉,“你男人还中用吧?” 杨玄在她那文学修养非常有限的大脑里搜罗了一会:“老夫……聊发少年狂?” 李伯庸感觉自己被打击了,脆弱的小心肝遭受了严重的打击。 “你又怎么回事?”受了打击的李伯庸终于想起了他这个不着调的下属,瞪了穆晓兰一眼,数落说,“你不是说家里有事么,大半夜地不早点回家,一个女孩家出来晃什么?还喝酒?” 穆晓兰站在他们两米以外,没抬头,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 “李总。”她气如游丝地说着,从兜里摸出了一封皱皱巴巴的辞职信,非常木然地递给李伯庸,“我不想干了。” 李伯庸热血沸腾的脑袋慢慢地冷却了下来,他看了穆晓兰一眼,辞职信没接:“怎么了?因为赵轩是不是?” 穆晓兰就嘿嘿地笑了起来,喝多了,神经短路,一开口笑就停不下来,最后那笑音里竟然有点撕心裂肺,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不是……不是因为赵轩。”她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说,“不是因为赵轩……赵轩?赵轩算屁啊!他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都是因为他?” 穆晓兰抬起头来,李伯庸和杨玄立刻发现,她被头发挡住的脸上明显肿起来了,上面还有擦伤,额头上有一道已经干了的口子。 “我……我穆晓兰!”她用力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又站定,形容狼狈,更像女鬼了,她“嘿嘿”笑着,“我穆晓兰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我他妈在哪都是二等公民,不招人待见,可有可无……嗯,可有可无。” 她猛地往后倒去,杨玄一把扶住她,却被猛地甩开。 “说我是婊/子,是专门勾引男人的下/贱/货。”穆晓兰的眼睛在黑暗里盯着别人看的时候有点瘆人,“什么玩意!婊/子都出来骂大街了。” 李伯庸叹了口气:“她喝多了,杨玄,你能把她弄回去么?要不然我帮你……” “啪”一声,穆晓兰把辞职信拍在了他身上,她歇斯底里地冲着李伯庸吼:“我他妈能走!不用你假好心!告诉你,老娘不伺候了,什么赵轩,什么百兴……都他妈狗屁!狗屁!” 说完自己一个人大步往前走去,连杨玄也不等。 李伯庸苦笑:“这算什么事?这回你看见了,我无辜吧?” 杨玄耸耸肩。 “得了,”李伯庸说,“你赶紧跟着她上去吧,我上去不方便,在这看着你们。” 杨玄拉了拉他的围巾。 “嗯?”李伯庸低头问。 杨玄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被打青了一块的嘴角上亲了一下:“奖励,英雄。” 然后转身追上了歪歪扭扭的穆晓兰,剩下李伯庸一个人站在原地,按着嘴角傻笑:“谢主隆恩……嘶!” 一不小心按重了,疼得他直呲牙咧嘴。 他正目送着杨玄的背影,这时手机响了,李伯庸一看,是他们老家的公共电话,家里打来的,立刻接了起来。 “喂?” “喂?喂?”那边响起了老头的大嗓门,“伯庸啊,我是你爸!” 老头见面的时候蔫巴巴不言不语的,不知道为什么,一打电话就变老生,嗓门震天。 “哎,爸,什么事?” “我跟你弟弟妹妹商量了,今年我带着你妹妹去你那过年,行不行?他们都大了,让他们各找各妈去,你小妹还上学,小呢,我先带着她,行不行?” “哎?爸,别,过年该我回去,我跟杨玄都说好了,带她去咱们家……” “少放屁。”老头哼哼着说,“你拍拍胸口说,合适么?” “呃……” “今年就上你那去一年,等你安定下来,以后甭想我年年都去,我以后轮换,每年过节轮着去你们哥几个家里,想见老子,要排队!懂不懂?” 李伯庸笑起来:“是是,老爹,那我要有时候想加塞怎么办?” 老头子大笔一挥:“提前预约!” 杨玄和穆晓兰已经消失在了建筑里,李伯庸深吸一口气,笑了,结果扯到了嘴角,那笑容又变得有些扭曲——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路见不平,就是应该拔刀相助,不管结果怎么样,反正能积攒人品。 故事总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只要……耐心一点。 第50章 决裂 穆晓兰酒品其实不错,大概被李伯庸刺激了,只在大街上发了一会酒疯,回家就老实了,一个人缩在墙角,抽抽噎噎地哭。 杨玄在她身边蹲了一会,和她说话,她也不理,面部表情呆滞,眼泪流个不停,一副快要死翘翘的模样,于是杨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穆晓兰脚底下塞了一盒纸巾,搬着电脑从自己房间来到了客厅——怕她万一想不开,再办出点什么不理智的事。 可杨玄误会了,穆晓兰已经没有力气做“不理智”的事了,她觉得自己特别累,心里难过得要死,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做,该怎么重新鼓起勇气。 其实黄梅梅没把她怎么样,赵轩前妻虽然气疯了,出来泄愤,但智商武力值以及凶狠程度都弱爆了,阴谋诡计只精通男欢女爱的那一套,其他一窍不通,本身又生长在法治社会,嘴上说得狠,抬手给人一个耳光没问题,不过真做出什么太离谱的违法乱纪乃至犯罪的事,其实也需要一定的想象力和勇气。 她只是打了穆晓兰几下,在大街上当众骂了她好多难听的话。 可是这些已经足够了。 其实过去了再想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过就是和家里人关系紧张、辞职、被一个不知所谓的女人打了,骂了几句而已——羞辱的成分还大一点,黄梅梅那细胳膊细腿的又打不死人。 可穆晓兰在这一刻,就是觉得生活绝望到简直已经活不下去了。 大概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这样的几个瞬间,被绝望笼罩,想跟谁说说,却发现自己跟本没有了力气开腔,更甚于不知该从何说起,其实都是多大的事呢?可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就像是黑暗里对着自己冷笑的黑影,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把人的勇气和智慧都给笑光光了。 大概这就是不够强大的缘故,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普通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穆晓兰哭累了,就睡着了,然后做一个噩梦,醒来以后继续迷迷糊糊地哭,整整大半宿都在做这种循环,杨玄干脆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几次被她吵醒,有时候给她一杯水,有时候弯腰把地上被搓成一团的擦鼻涕擦眼泪的纸巾扫走。 不过后来穆晓兰还是抵挡不住人类生物钟的作用,在大概凌晨三点的时候彻底睡着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六点半了,她觉得头重脚轻,浑身难受,这回才是彻底没力气伤春悲秋了,跌跌撞撞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然后在杨玄的帮助下弄了几片感冒药吃,自动回到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杨玄松了一口气,感到总算解放了,带着两个厚重的黑眼圈,把电话线拔了,手机关机,一头扎在自己的床上,和穆晓兰一样补起觉来,这俩人一直睡到了中午,直到李伯庸打电话一直拨不通,开始脑补各种事故,吓得来砸门,她才爬起来。 除夕就这么来了,一年到了头。 李伯庸打算在这个颇为正式的日子里,拜见一下未来的岳父岳母,一大早就起来折腾自己,杨玄仔细一看,这货头发上居然还上了定型水,李伯庸这辈子大概也没捯饬过自己,定型水也不知道怎么用的,弄得那一头“秀发”跟锅盖似的,厚重地盖在脑袋上。 杨玄叹了口气,开机打电话,告诉她爸妈说睡过了,下午再过去,然后把李伯庸的脑袋按进了洗脸池,打开喷头对着他那容易招尘土的头发一阵猛冲。 总算……苍蝇落到上面估计不会劈叉了。 被杨玄辣手摧头发的李伯庸一点也没有蔫,依然像是多动症儿童一样上蹿下跳,激动得什么一样,霸占着杨玄的书房,一笔一划地在那认认真真地列礼单,郑重程度好像他不是去未来老丈人家蹭饭,而是进宫给皇上上贡似的。 “脑白金!我觉得咱们得买两盒脑白金去,电视里不是说么,今年过年不收礼……” “嘘!”杨玄拍了他脑袋一下,“小点声,那屋还有个病人呢,别吵醒她——我告诉你李伯庸,你要敢买这玩意,我就把它从你鼻子里灌进去。” 李伯庸赶紧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过了一会,他又弱弱地问:“那……盖中盖呢?” “百兴打算转做保健品代言啊?”杨玄说,“你才缺钙呢……不对,我看你是缺脑。” “哦!”这句话提醒了李伯庸,“对啊,我可以叫人从那生态园里弄只活蹦乱跳汪汪叫的……” “你要是敢往我们家弄狗,我就把你弄死。”杨玄阴测测地说。 “开玩笑开玩笑,弄只土鸡,土鸡就行,年夜饭添个菜,这个行吧?” 穆晓兰其实已经醒了,李伯庸砸门的那力度,活像着火地震了似的,猪也醒了,不过她一直蜷缩在被子里没出来,迷迷糊糊地听着隔壁书房里传来的说话声,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废话,两人自以为压低了声音互相臭贫,然后再自己也忍不住地一起笑出声来。 一门之隔,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 穆晓兰爬起来,打开自己的电脑,开始在晚上找新年期间的旅游团——她简直有点可怜自己,这么多年,无论是上学打工还是工作拿工资,一分钱掰开八瓣花,居然对自己那么苛刻。 上学的时候,她好多的同学就跑遍了祖国乃至国外的大江南北,可是她到了这个岁数,居然连出去散散心,怎么买车票,怎么订旅馆都一头雾水,甚至连想去哪里都没个主意,她不知道湖南湖北有什么区别,不知道江苏的省会是哪里,不知道广州和广东哪个是省名哪个是市名,不知道西藏和新疆哪个在地图上面哪个在地图下面,不知道护照和签证其实不是一种东西叫两个名,只能像那些不常出门,不会上网的大龄旅客一样,找个会拉着她四处买东西的傻瓜旅行团。 用一句话总结她这些年的生命,穆晓兰觉得三个字就够了——白活了。 就在这时候,楼下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喊了一声没人理,居然还不依不饶地喊。 杨玄和李伯庸当然也听见了,李伯庸有点牙疼:“这个赵轩……这个赵轩可真是……” 杨玄说:“关门,把你放出去。你去把这个大祸害弄走,怎么样?” “啊……”李伯庸迟疑了,“这……这我搀和……不好吧?” 他偷偷看了杨玄一眼,心想当年人家没少给我出主意——虽然都是馊主意吧,可是好歹也挺尽心尽力的,眼下虽然自己心里知道这位兄弟办事不厚道,但也不好意思恩将仇报,回头插兄弟一刀吧? 李伯庸怂兮兮地说:“一会万一他要上来,你就把书房门锁了,假装我不在,行不?” 看吧,男人,关键时刻就是靠不住。 杨玄翻了个白眼,轻轻地敲了敲穆晓兰的门,没反应,她犹豫了一下,把房门推开一小条缝:“晓兰,醒了么?” 穆晓兰不在床上,她披了一件衣服,站在窗口,头发盘在头上,露出一张因为憔悴而显得小了两圈的脸,眼睛睁得大大地望向窗外,有那么一瞬间,杨玄突然有种错觉——好像她就要从那里跳下去了一样。 “晓兰?” 穆晓兰回过头来,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甚至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越过她自己走到了卫生间,洗漱,梳头。 十分钟以后,穆晓兰把自己打理干净,素颜走了出来。 她披上大衣,火红色的大衣把年轻女孩的脸衬得格外白皙——年轻就是最好的化妆品,哪怕不着脂粉。 “用我们帮什么忙不?”杨玄看见她站在门口,有点不放心地问了一声。 穆晓兰背对着她摇了摇头,一个人沉默地走了下去。 赵轩显然是听说了李伯庸那次停车大吼的“壮举”,有样学样,还弄了一大团玫瑰抱在手里。 赵情圣这回可真是多此一举了——李伯庸空手而来,歇斯底里地大喊一通,是真情流露,情真意切,他抱着花店包装精良的几百朵花,虽然浪漫,却一看就是精心准备,仔细想来,还颇有点作秀的意味。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赵轩恐怕不大懂,什么叫“真情流露”,什么叫“情真意切”。 这或许是他的悲哀之处,可是他自己却不知道。 穆晓兰出现在楼下的时候,赵轩立刻走上两步,单膝跪下。 “等你的每一分钟,都度日如年。”眉清目秀的英俊男子压低了声音,仿佛情人私语一样轻轻地说,目光闪动,貌似情深,“乍然相见,如同身在异地,却碰见海市故乡,欢喜无限,却又总含一点辛酸,因为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因为你还不属于我。” “你愿意走到我身边来么,穆晓兰小姐?”他殷殷地问,把花往前一递。 穆晓兰以一种异样的冷静看了他三秒钟,然后接过了他的花,赵轩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就在他准备站起来的时候,穆晓兰突然一甩手把花球扔出了几米远。 “你滚吧。”她平静地说。 赵轩的笑容僵在脸上,讶异地看着她。 穆晓兰木然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她压低了声音说:“赵轩,今天这话我只说一遍,你听清楚了,就算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你一个……” “那如果人类不能进化出无性生殖或者孤雌生殖,就只好灭绝了。” 第51章 十佳女婿 穆晓兰下午在房间里自己坐了一会,和杨玄招呼了一声,就出门了。 她知道李伯庸早盼着去杨玄家了,可是她在,他们总不放心走,已经拖了一个小时了,大年三十中午叫的外卖吃。 等穆晓兰妆容整齐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地出了门后,李伯庸立刻活过来了,二话不说把装披萨的那倒霉外卖盒子给扔了,连着没吃完的半份——用他的话说,这玩意还不如最近刚刚实行起来的两块钱一张的土家掉渣烧饼顺口呢。 被闹闹挠了一爪子……混蛋,人家还惦记着披萨上面的蟹肉呢! 一路上李伯庸做出了各种很二的举动,比如等红绿灯的时候对着后视镜没完没了地照镜子,绿灯亮了都不知道,后面交警都过来了,才被一串车喇叭和骂街的声音惊醒,再比如他在短短四十分钟的车程里,第三次问杨玄:“你跟你爸妈说过了是吧?打过招呼了是吧?” 杨玄头天晚上没睡好,蔫蔫地往副驾驶上一靠,简直已经懒得理他了。 李伯庸傻笑一声:“我错了。” “哎,小李子,”杨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说……你平时跟赵轩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似的……” “怎么说话呢,”李伯庸瞪了她一眼,“我告诉你,我可没那个倾向啊。” “听我说,再敢插嘴朕就把你打入冷宫!”杨玄一瞪眼。 李伯庸挪了挪屁股:“哎,皇上您先等会再说,劳驾把您那御猫放后座上去,它这什么毛病,没事咬我脚玩,一会出车祸怎么办?” 杨玄拎起闹闹,丢到后座上:“您那脚有一个礼拜没洗了吧,准是让猫闻着咸鱼味了——问你话呢,你天天跟赵轩混,以后有一天,近墨者黑了怎么办?” 李伯庸:“……” 过了片刻,他才委委屈屈地说:“怪不得我打了这么多年的光棍都没有小姑娘看上我,原来是赵轩这颗老鼠屎,坏了百兴的一锅粥。” 杨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睛里却带着一股冷冷的光。 李伯庸红绿灯停车,偏头扫了一眼,正好看到她那略带杀气的目光。大概是性格所致,杨玄身上有股天生的杀气,只不过平时掩藏得好好的,不大让人察觉出来,只有偶尔那么几刻,会露出一点说不出的凉意来。 好像某种稀有的食肉植物,长在一片危险的花红柳绿里,却开出浅香温润的白花。 “我不会的。”李伯庸收了玩笑的表情,低声说。 “赵轩,”李伯庸顿了顿,慢慢启动了车子,“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刚上大学的毛头小伙子,身上就已经有了种说不出的优越感。” 杨玄笑了笑。 “你别笑。”李伯庸认真地说,“其实你也有,只不过比那时候的他成熟懂事,平时不露出来罢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表面上面面俱到有礼貌,心里肯定想,哪来的暴发户污染别人眼球?我第一次递给你名片,邀请你去百兴工作的时候,你心里肯定在想,什么玩意啊,就你们那□□多的浅坑,容得下我么?” 杨玄警告说:“李伯庸同志,这说你的问题呢啊,赶紧给我坦白从宽,别转移话题。” 李伯庸笑了笑:“上回公司卫生间里不知道谁在那放了本杂志,我看了,里面有一篇文章,叫《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一起喝咖啡》,好像是这么个名,差不多吧,里面那个人和我差不多,虽然我觉得他没什么出息,看着写得挺心酸,不过看起来小家子气十足,我没觉得比别人多付出一点有什么不对,说得好像自己是下层人民似的——其实谁都有十八年,别人这么过了,你自己那么过了,不一定他过得就比你有价值,至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所有那些不属于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得到的东西,对于我来说,都是珍贵的,杨玄,我和赵轩不一样。” 杨玄翘起二郎腿,故意说:“不对啊,你那意思,你们老家出来的孩子都比我们这些城里孩子淳朴,忠诚是吧?那怎么陈世美那路货都是寒门子弟,一旦出人头地了,就抛弃妻子领攀高枝了呢?” 李伯庸眼睛看着前面的路,想了想,说:“当你觉得坐在星巴克里喝咖啡才能配得上自己的身份的时候,就不会再怀念老家的包子和豆浆——可是一个人是什么身份,自己难道不知道么?非要端着一杯咖啡才能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忘恩负义不也挺正常的么?” 杨玄追问:“那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我是个人,”李伯庸说,“我想好好活着。” 杨玄一震,愣了好一会。 每个人都明白这句话,可是好多人都已经忘了这句话。 “你呢?”杨玄还没反应过来,李伯庸就反问她一句。 “我?我道德水准算是中等偏上了。”杨玄看了李伯庸一眼,“我要是像赵轩那么花,这么多年早不知道换了多少家了,轮得上你么?” “我是问,你要是黄梅梅,你怎么办?” 杨玄愣了一下,随后突然摇摇头,笑了起来,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敢情在这等着我呢。” “我都老实交代了,你也要实话实说啊杨玄同志,”李伯庸说,“同志们一起学习共同进步要以坦率诚实为基础。” 杨玄想了想,然后说:“不怎么办。” 她停顿了一会:“我什么都能抢,什么都能争,也不怕和别人争,成王败寇,赢了不会同情输家,同情了没准下一次输的人就是我,输了也是自己功夫不到家,该怎么样怎么样,只要还有心相争,就抓住一切机会等着东山再起。唯独不跟女人抢男人,这个老师没教过,不会,嫌跌份儿。” “我做我能做的,”她说,“我不算计自己人,别人对我真心,我也对别人真心,我不会没理搅三分,也不会在外面故意掉谁的面子,如果他还是认为别女人比我好,那随便——我的价值也不体现在男人身上。” 李伯庸看怪兽一样地看了她一眼:“胡说八道,我才不信你心里就没有负面情绪。” “当然有,我又不是圣母玛利亚!”杨玄说。 “我听你的意思是好聚好散,再聚不难嘛。” “你听错了,”杨玄阴森森地笑了一声,“我的意思是,老死不相往来,并且在时机合适,不损失太多时间和精力,不和我个人的发展目标起冲突的情况下,适时地不让对方好过。” 李伯庸感觉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到了杨玄家没有半个小时,杨玄就被她妈指使着出去打酱油了,寒冬腊月地打什么酱油……也就是未来岳父岳母打算给李伯庸来个闭卷考试。 杨玄冲他偷偷做了个自求多福的鬼脸,带上mp3出门了。 “我是人,想好好活着。”她推着小推车,在活像不要钱一样的超市里慢吞吞地买年货,心里好一阵琢磨李伯庸说过的这句话,突然觉得很有道理,如果一个人不给自己找不痛快,世界上能让他不痛快的事,恐怕还真不多。 等到她磨磨蹭蹭一个半小时以后回家,就惊悚地发现,李伯庸正趴在地上,修理他们家的电冰箱,她妈在厨房忙活,她爸在旁边打着手电筒只动口不动手,时不时和他交流一下修理意见。 “这……这干什么?”杨玄问。 她爸眉开眼笑地说:“回来啦——冷藏室有点问题,我让小李给我看看。” 杨玄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坏啦?坏了再买一个不得了么?” “这什么话?”她爸和李伯庸异口同声地说。 杨玄:“……” “钱要花在刀刃上,”她爸瞪了她一眼,“没必要的地方就要节省。” “就是,”李伯庸说,“修理家电是一种非常正常的生活情趣,能加深家人之间的感情。” 杨玄她妈在她后背上拍了一巴掌:“人家比你懂事多了,学着点,听见没有?就你这么大了,还这么不着调。” 杨玄:“……” 尼玛到底谁是亲生的? 杨玄怀疑李伯庸是专门来干活的,他先修理了电冰箱,听说洗衣机噪音有点大,又给拆开看了看,随后帮忙擀了饺子皮,包了饺子,吃完饭还企图刷碗,被杨玄她妈坚决地制止了:“杨玄,刷碗去,端来就吃,吃完就坐着,你是大爷啊?多大了?” 杨玄:“……” 她一定是被捡来的。 她们家书房的老桌子一直有点问题,老要垫张厚纸,不然就晃悠,李伯庸看见了,三天以后,就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块小木板,裁好了拿钉子给钉上了。 这是后话……从此开始,杨玄彻底变成了她们家的二等公民。 所有人都在节日的快乐和烦恼里东奔西走,穆晓兰却一个人离开了户州城,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第52章 风云 过年七天杨玄很忙碌,于公,帮着赵轩打点了一些百兴的新股东——这是赵轩的专业,她只是在这最开始的时候起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就可以了,有好几天都在酒桌上度过。 这些人里,包括徐暨在内,很多人都是她以前认识的,如果是大半年前,杨玄肯定不想见到他们,不但不想见到,恐怕一想起来就会头疼,现在却有种别样的亲切,她好像一台被加满了油的机器一样,无论是大家坐在一起互相吹牛故作高深,还是算计起对方来的不遗余力,都像是一把火,隐隐约约地点着了她身体里,那把熄灭了三年的火。 于私呢,李伯庸他爸第一年带着小妹来户州城过年,老人家按照老家的风俗,还给她塞了红包,红包里是钱啊,杨玄一想到这个事,就怎么也不肯要,最后还是李伯庸让她收下了,虽然没有多少——不过是心意,表示一个家庭对她的接纳,以及希望他们能长长久久的。 杨玄还没转过来的脑子立刻不过大脑地来了一句:“不对啊,我违约没成本,这风险也太大了,要是咱俩黄了,这本金不就算百分之百的损失了么?” 李伯庸只得以下犯上,对皇上胡说八道这件事表达了一下非常非常的不满意——咬肿了杨玄的下嘴唇。 这期间,很多人在找穆晓兰,赵轩就是一个,还有穆晓兰的父母,甚至几次找上了杨玄家里,一定要她把人交出来,杨玄过节过得非常疲劳,开始还勉强有心情应付一下这些人,后来正好接到了一通来自深圳的电话,就彻底烦炸毛了,心想尼玛又不是我爹妈,直接一个电话把保安招来了,客客气气地把穆晓兰家里的几个人给“请”了出去。 她抱着双臂站在门口:“慢走啊您,下回再来,就不麻烦保安同志了,咱们直接110,公安那见。” 穆晓兰她爸咆哮:“你怎么说话呢?就是你把我女儿藏起来了!” “哟喝,”杨玄冷笑一声,“是啊,我还拐卖人口呢,怎么着,您要么也往我脸上来一巴掌?” 这个世界上除了“公主病”“王子病”之外,竟然还有“家长病”。 杨玄拖着长音说:“我算是长见识了,当全天下的人都是您自个儿的闺女儿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啊?您可真威武,不牢您费心啊大爷,我自己有爸,我爸要知道你堵在我家门口这么欺负他女儿,能把您一巴掌扇残废了。” 她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杨玄脸色阴沉地甩上门自己回到屋里,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接起来:“喂,您好……对,我是杨玄。” 她沉默地背靠着门柱站在那里,那边一个女声似乎公事公办地说着什么。 过了一会,杨玄说:“我明白您的意思,相关一些证据我已经把扫描件发给您了,原件我会带过去的。” 那边又说了什么,杨玄却突然笑了起来:“不,不用……我很感谢,不过您放心,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会安全按时抵达的……这确实是我应该做的,没什么,确实是那么回事,我这里有些底子,做人总要给自己留点底,您说是么?” “好的,谢谢。”杨玄挂上电话。 几天以后,徐暨回深圳的时候,低调把杨玄也带走了。 王洪生案件重审,但是康金凯看起来胜券在握,朝阳大陆已经改名换姓,陆朝阳活像个秋后的蚂蚱,已经蹦跶不了多久了。杨玄则安安分分地待在旅馆里,面都不露,在等着开庭的时候,整理起自己的事业发展规划。 徐暨则时常过来坐一会,有时候跟她聊几句,有时候默默地抽根烟就走。 王洪生案开庭前一天,杨玄坐在铺得满床的资料里,一边关注美和的进度,一边听着电视里关于王洪生的报道,旁边的徐暨突然说:“这些年混乱过后,我有种预感,金融市场会前所未有地繁荣起来。” 杨玄一愣。 “就是这种感觉,在法规之前的繁荣,经济开始大爆炸,然后在一片混乱里找到新的规则。” 杨玄随口说:“那不是挺好的么?” 徐暨沉默了一会,不置可否地说:“你觉得挺好的,说明你还年轻,还敢挑战,还有干劲,我却有点怕了,杨玄,我最近觉得我老了。” 杨玄眼皮也不抬地说:“证监会盯上你了?” “很多人都在盯着我。”徐暨说。 “你坐黑庄,洗/钱,非法炒作房地产,说出来都够你挨枪子的,这些要是东窗事发了,你怎么办?”杨玄问。 徐暨“嘿嘿”一笑:“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即使我是日薄西山,想和我撇清关系,也没那么简单。” 当一切涉及到利益的时候,关系就会变得格外复杂,这些年,光是相关“房产过户”的记录就够打算查的人喝一壶的,好像当年清朝年间的江南一样,天高皇帝远,自成一派,盘根错节,想要连根拔起,必然伤及根本。 杨玄沉默了一会,她不是白莲花,这些事她也沾过,虽说不打算再干,可是……终究还是撇不清关系。 “我听说,”徐暨顿了顿,颇有兴致地看了杨玄一眼,“最近美和正在偷偷注资户州的房地产,有一块政府招标的土地,就是他们在暗箱操纵。” “啊,”杨玄不咸不淡地说,“消息灵通啊师兄。” “你是真不怕把你师兄拉下水啊。”徐暨故意叹了口气。 “你的账面上都是干净的,我早知道了。”杨玄头也不抬,“放心,查不到你头上。” 徐暨还想说什么,电话响了,杨玄那油盐不进公事公办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了一个笑容,接起电话轻声细语地换房间说话去了。 徐暨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吐也吐不出来,觉得有点郁闷。 “女人啊……”他感叹,“年轻人啊!” 尽管她自称大龄剩女,可在他看来,依然年轻,在萎靡不振之后,依然有条件坚持她的理想主义,她讨厌蓄意破坏金融市场秩序的人,在社会给她上过一节大课以后,她依然认为资产评估的理论是正确的,依然坚持投资而不是投机,依然想做她自己的事业,退缩之后,再回来。 可是他不行了。 徐暨挺直了腰板,捡起自己的外衣,在杨玄嘻嘻哈哈和对方说话的背景音里,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 有人在查他三年前放在瑞士的一笔假投资,会计作假并不少见,大家心照不宣,可是最近有人在活动。 想一口咬死我,徐暨想,也没那么容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咬不死我,就有你们好看的一天。 而远在户州的李伯庸,这几天突然发现了他的办公室里,偶尔有一些名著读本出现。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备份: 过年七天杨玄很忙碌,于公,帮着赵轩打点了一些百兴的新股东——这是赵轩的专业,她只是在这最开始的时候起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就可以了,有好几天都在酒桌上度过。 这些人里,包括徐暨在内,很多人都是她以前认识的,如果是大半年前,杨玄肯定不想见到他们,不但不想见到,恐怕一想起来就会头疼,现在却有种别样的亲切,她好像一台被加满了油的机器一样,无论是大家坐在一起互相吹牛故作高深,还是算计起对方来的不遗余力,都像是一把火,隐隐约约地点着了她身体里,那把熄灭了三年的火。 于私呢,李伯庸他爸第一年带着小妹来户州城过年,老人家按照老家的风俗,还给她塞了红包,红包里是钱啊,杨玄一想到这个事,就怎么也不肯要,最后还是李伯庸让她收下了,虽然没有多少——不过是心意,表示一个家庭对她的接纳,以及希望他们能长长久久的。 杨玄还没转过来的脑子立刻不过大脑地来了一句:“不对啊,我违约没成本,这风险也太大了,要是咱俩黄了,这本金不就算百分之百的损失了么?” 李伯庸只得以下犯上,对皇上胡说八道这件事表达了一下非常非常的不满意——咬肿了杨玄的下嘴唇。 这期间,很多人在找穆晓兰,赵轩就是一个,还有穆晓兰的父母,甚至几次找上了杨玄家里,一定要她把人交出来,杨玄过节过得非常疲劳,开始还勉强有心情应付一下这些人,后来正好接到了一通来自深圳的电话,就彻底烦炸毛了,心想尼玛又不是我爹妈,直接一个电话把保安招来了,客客气气地把穆晓兰家里的几个人给“请”了出去。 她抱着双臂站在门口:“慢走啊您,下回再来,就不麻烦保安同志了,咱们直接110,公安那见。” 穆晓兰她爸咆哮:“你怎么说话呢?就是你把我女儿藏起来了!” “哟喝,”杨玄冷笑一声,“是啊,我还拐卖人口呢,怎么着,您要么也往我脸上来一巴掌?” 这个世界上除了“公主病”“王子病”之外,竟然还有“家长病”。 杨玄拖着长音说:“我算是长见识了,当全天下的人都是您自个儿的闺女儿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啊?您可真威武,不牢您费心啊大爷,我自己有爸,我爸要知道你堵在我家门口这么欺负他女儿,能把您一巴掌扇残废了。” 她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杨玄脸色阴沉地甩上门自己回到屋里,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接起来:“喂,您好……对,我是杨玄。” 她沉默地背靠着门柱站在那里,那边一个女声似乎公事公办地说着什么。 过了一会,杨玄说:“我明白您的意思,相关一些证据我已经把扫描件发给您了,原件我会带过去的。” 那边又说了什么,杨玄却突然笑了起来:“不,不用……我很感谢,不过您放心,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会安全按时抵达的……这确实是我应该做的,没什么,确实是那么回事,我这里有些底子,做人总要给自己留点底,您说是么?” “好的,谢谢。”杨玄挂上电话。 几天以后,徐暨回深圳的时候,低调把杨玄也带走了。 王洪生案件重审,但是康金凯看起来胜券在握,朝阳大陆已经改名换姓,陆朝阳活像个秋后的蚂蚱,已经蹦跶不了多久了。杨玄则安安分分地待在旅馆里,面都不露,在等着开庭的时候,整理起自己的事业发展规划。 徐暨则时常过来坐一会,有时候跟她聊几句,有时候默默地抽根烟就走。 王洪生案开庭前一天,杨玄坐在铺得满床的资料里,一边关注美和的进度,一边听着电视里关于王洪生的报道,旁边的徐暨突然说:“这些年混乱过后,我有种预感,金融市场会前所未有地繁荣起来。” 杨玄一愣。 “就是这种感觉,在法规之前的繁荣,经济开始大爆炸,然后在一片混乱里找到新的规则。” 杨玄随口说:“那不是挺好的么?” 徐暨沉默了一会,不置可否地说:“你觉得挺好的,说明你还年轻,还敢挑战,还有干劲,我却有点怕了,杨玄,我最近觉得我老了。” 杨玄眼皮也不抬地说:“证监会盯上你了?” “很多人都在盯着我。”徐暨说。 “你坐黑庄,洗/钱,非法炒作房地产,说出来都够你挨枪子的,这些要是东窗事发了,你怎么办?”杨玄问。 徐暨“嘿嘿”一笑:“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即使我是日薄西山,想和我撇清关系,也没那么简单。” 当一切涉及到利益的时候,关系就会变得格外复杂,这些年,光是相关“房产过户”的记录就够打算查的人喝一壶的,好像当年清朝年间的江南一样,天高皇帝远,自成一派,盘根错节,想要连根拔起,必然伤及根本。 杨玄沉默了一会,她不是白莲花,这些事她也沾过,虽说不打算再干,可是……终究还是撇不清关系。 “我听说,”徐暨顿了顿,颇有兴致地看了杨玄一眼,“最近美和正在偷偷注资户州的房地产,有一块政府招标的土地,就是他们在暗箱操纵。” “啊,”杨玄不咸不淡地说,“消息灵通啊师兄。” “你是真不怕把你师兄拉下水啊。”徐暨故意叹了口气。 “你的账面上都是干净的,我早知道了。”杨玄头也不抬,“放心,查不到你头上。” 徐暨还想说什么,电话响了,杨玄那油盐不进公事公办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了一个笑容,接起电话轻声细语地换房间说话去了。 徐暨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吐也吐不出来,觉得有点郁闷。 “女人啊……”他感叹,“年轻人啊!” 尽管她自称大龄剩女,可在他看来,依然年轻,在萎靡不振之后,依然有条件坚持她的理想主义,她讨厌蓄意破坏金融市场秩序的人,在社会给她上过一节大课以后,她依然认为资产评估的理论是正确的,依然坚持投资而不是投机,依然想做她自己的事业,退缩之后,再回来。 可是他不行了。 徐暨挺直了腰板,捡起自己的外衣,在杨玄嘻嘻哈哈和对方说话的背景音里,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 有人在查他三年前放在瑞士的一笔假投资,会计作假并不少见,大家心照不宣,可是最近有人在活动。 想一口咬死我,徐暨想,也没那么容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咬不死我,就有你们好看的一天。 而远在户州的李伯庸,这几天突然发现了他的办公室里,偶尔有一些名著读本出现。 第53章 所谓兰心蕙质 什么书都有,各种翻译版本,从福楼拜到狄更斯,高尔基甚至莎士比亚。 呃……等等,为什么有人会喜欢莎士比亚的中译本?这在李伯庸看来,一直是个旷世谜题——他知道原文版是非常优美的,不过也只限于道听途说,以他那都还给老师的英文水平,要是出了国,哪怕买卷卫生纸能把话说清楚了就算相当不错了,但他确实对高中语文课本上的莎士比亚节选记忆犹新。 比如那个:“啊!我死了……” 这从某个侧面证明了李老板的文学素养,确实是十分有限的。 过了两天,就在他上班时间摸鱼,偷偷给杨玄打电话的时候,路依依进来了,小声说:“老板,我午休的时候忘了一本书在这……哦,看见了,不好意思。” 李伯庸就明白了,这个审美诡异的姑娘原来就是路依依。 杨玄那边听起来很忙,说了两句话就匆匆忙忙地挂上了电话,李伯庸随口问:“你看这种书?” 路依依点点头,抬手把鬓角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从小就喜欢看书。” 这个爱好实在有点没创意——据hr们说,每年申请简历递上来的时候,十个人有八个人兴趣爱好那一栏里都填了“阅读”和“旅游”,实在是大众娱乐项目。 李伯庸不知道怎么评价好,于是选择了一个比较中性的说法,指了指路依依手上那本印刷夸张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说:“挺特别的,我倒是很少见女孩子爱看这种书。” 路依依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轻声细语地说:“我觉得对于女孩子来说,内涵比外貌重要。” 这句话有些道理,阳光灿烂乍暖还寒的日子里,难得这天公司里没什么事,李伯庸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想起把这个小助理招进来以后,几乎没和她说过几句工作以外的话,这上司做得也有点失职。 李伯庸觉得,别人年纪轻轻,愿意到自己这里来工作,出卖劳动力干活拿钱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呢,作为老板,也有义务给人家提供发展的几会,想起他每次让路依依干的事,除了跑腿就是打杂,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就跟她聊了几句。 主题无非是“是哪里的人?”“有没有意向在户州长期发展?”“兴趣爱好在哪方面?”“对自己的职业和未来有没有规划?”“需不需要公司提供什么便利条件,对现在的职位有没有什么想法,想不想换到其他部门”之类。 十分钟以后,李伯庸的表情就从惊讶转移到了呆木再转移到了茫然。 他发现路依依这个姑娘实在很奇特——事实上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奇特的姑娘。 “你这个年纪,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打算么?” “有的,”路依依低下头笑了笑,“我其实从小就有一个梦想,我想开一家大大的咖啡店,用小书架围起来,店里放一台老式的放映机,里面播放巴赫或者肖邦,窗户边上种满花,一圈一圈地把窗棂缠起来,就像童话里一样,人们可以在里面消磨一整天的时间。” 李伯庸:“……” 停了一会,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一些:“我是问你职业打算——有没有什么想参加的培训,当然,和工作相关的,公司可以考虑给你安排时间和报销一部分费用。” “谢谢李总。”路依依说话的时候总是让人联想起某种甜甜的水果糖,不是嗲得发腻,也不是小女孩没长大的那种清脆,非常特别,散发出某种不刺鼻,但是芬芳而无处不在的香,“暂时没有这个想法,我不是那种事业上很有野心的人,分内的工作会努力去做好,但是也没有大长远的打算,您可能觉得我这种人有点不思进取吧,不过我觉得,和工作比起来,生活更重要,您觉得呢?” 工作难道不是生活的一部分么?至少李伯庸是这么认为的,他觉得自己敏锐地听出了路依依的言外之意,于是反问:“是不是现在的工作让你不太满意,让你认为它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 路依依摇摇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谁都想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地过一辈子,不过大多数人没有那个运气,只能自己动手养家糊口,剩下一点点的时间和金钱留给自己,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李伯庸眨巴眨巴眼睛:“那你想做什么呢?呃……除了你刚才说得那个什么咖啡馆。” 路依依说:“我喜欢自己做可爱的小饼干,喜欢棉麻纯天然的衣服,喜欢逛人声渺茫的小巷子,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读书写字,弹弹琴,画画风景。” 哦,就喜欢不务正业。 李伯庸明白了。 “那李总您喜欢做什么呢?不工作的时候。”路依依反问。 李伯庸一愣:“我……我没什么爱好,也没什么时间。” 总不能跟人家说他喜欢半夜三更摸到危楼里喝啤酒,再把啤酒罐子往人家学校里扔吧? “总有的!”路依依不依不饶地追问,“您喜欢听什么歌?平时看什么电影呢?有没有喜欢的书?” 最喜欢康定情歌,最爱看鬼片…… 虽说李伯庸不至于自惭形秽,不过总归觉得这些话说出来挺掉面子的,于是含糊其辞地说:“哦……老一点的歌吧,电影不经常看,偶尔喜欢看一些……” 他犹豫了片刻,总算找出了一个接近的、好听一点的措辞:“悬疑的。” “哇!”路依依感叹,“您一定是那种逻辑思维能力很强,很善于思考的人。我们女孩子就喜欢看一些情感细腻的片子。” 李伯庸干笑一声:“那啥,各有各得好吧。” 晚上骚扰杨玄的时候,李伯庸当新鲜事把这段对话学给杨玄了。 那边杨玄沉默了。 李伯庸还没心没肺地笑:“我可听人家说了,女孩子都喜欢情感细腻的片子,怎么你那都是什么《死寂》啦,《死神来了》的破片子。” 靠了,这个二货……杨玄心想。 笑了一阵,李伯庸才发现杨玄沉默,于是问:“怎么了?” “人家看上你了,听出来了么?”杨玄直言不讳一针见血地说。 李伯庸:“啊?” 杨玄:“啊个屁。” 李伯庸抓抓头发:“这个不能吧?我们俩也没说过几句话呀。” “没说过几句话她就过来跟你讨论人生哲学跟人生理想,张口闭口‘我们女孩子’以提醒你性别差异呀?”杨玄翻了个白眼,“你缺心眼当有趣啊?” 李伯庸心想,哎,好像……是这么回事嘛。然后他心里又委屈了,真的没有注意到嘛! “那你可得赶紧回来,不然我跟别人跑了。” 杨玄笑了一声:“跑啊,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李伯庸:“……” “皇上,臣妾错了。”过了一会,他又不甘心地补充说,“你可真的快点回来啊,可想你了——开庭怎么样?” “下周出终审结果。”杨玄叹了口气,“我觉得问题不大,就是后续的处理有些麻烦——没关系,美和那边的进度,我已经发群邮件给大家了,告诉赵轩,继续找人往那边下单,我最近找了个人去和那边接洽了,最近一段时间,会给他们造成美和这个新项目投入顺利,蓬勃发展的假相,下一步……就看他们老板的道行了。” 李伯庸沉默了一会,这件事有失光明正大,不过商场如战场,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的,他从一个小小的进城务工人员爬到现在百兴老总的位置,尽管平时做人再忠厚,这方面也必然是精明里透着冷酷的。 哪个商人都不是慈善家。 “如果他不上钩呢?”李伯庸问,“怎么说,是资金继续打入,还是订单继续下?我们投入得会不会太多了?能不能收得回来?” 即使是和杨玄说话,他也自然而然地带出一种仔细的审视意味来:“你觉得有多大的把握?” “很大,”那边传来纸业翻动的声音,“美和的老总现在正在介入美和的房地产市场,即使他够谨慎,只是想玩玩,现在的资产负债率也远远超过了他们能承受的——你可以看看他们的固定资产折旧方法和折旧年限,美和花大笔资金构建新的生产线路,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冒进的,他们很多的设备都已经老化,如果不想出问题的话,可能会造成大笔的现金流流出,你别着急,我们从去年努力到现在,就像给一个胖子身体里注水,他身上总有一个孔会漏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李伯庸往沙发背上一靠——还说什么呢?世界上有比这姑娘再靠谱的人么? “我知道了,早点回来,注意安全。”他说,对着没人的墙角格外温柔地笑起来,“唉,找了半天,还是你最能跟我尿到一个壶里啊。” 啊呸——这是夸人的词么? 杨玄放下电话,嗤笑一声,整理好一桌子的文件。 这时,一个神秘电话打了进来,她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喂,杨玄,我是霍小薇。” 第54章 以退为进 杨玄没吱声,听着她说。 “没别的意思,”霍小薇轻描淡写地说,“我说话不好听,以前没少得罪你,也明白你事看在老蒋的面子上不跟我一般见识。” 杨玄叹了口气:“嫂子,这么说见外。” 霍小薇笑了一声:“得了,你这一句话出来,我就是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直说了吧,你知道我在做一个投资公司,王洪生留下来的,被我捡了个落,”霍小薇点了根烟,慢地吐出一口烟圈来,“这事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咱就不追究了。” “嗯。”其实不用她说,杨玄心里其实有数,她当年弄死一个王洪生,树倒猢狲散,好多人临阵倒戈,更是给了霍小薇这路人可乘之机,低价收购了不少股份,联合了几个乌合之众,夺了原本鸿鸽证券的权。 “前段时间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日子正不好过,你知道为什么吧?” “知道,陆朝阳。” “嗯,”霍小薇说,“丫挺的娶了王洪生的女儿,就忘了自己姓陆了,前前后后,没少给我下绊子,赔了不少,收益率再低都交代不过去了,想掺点水,还因为王洪生的事,被证监会盯上了。” 杨玄沉默了一会:“难为你了。” 难为你这么个志大才疏的人,一直撑到现在。 “嫂子,您有什么话要说么?” “我不废话,”霍小薇说,“这段事过去了,我想坐庄,我一个人做不起来,没那个实力,想找人联手。” 杨玄指尖绕了绕电话线:“那你要我做什么呢?” “给我跟徐暨搭个线,不让你白做,我霍小薇不是什么人的未亡人,不靠死人活着,给你在鸿鸽留着股份,少谁也不会少了你的好处,你觉得呢?” 杨玄沉默了一会。 霍小薇不耐烦了:“行不行你给个话吧?” “是……康金凯暗示你的?” 霍小薇奇道:“跟他有半毛钱关系?” 跟他不能没关系——只是你自己不知道,杨玄心想,我还能说什么好呢?她沉默了一会:“嫂子,我劝你一句,哪怕你真想做庄,也不要是现在,你现在已经在上面挂上号了,这一阵子连徐暨的活动频率都降低了,我只听说过激流勇退的,还真没听说过谁顶风作案的。你真想做,把ipo这部分做好,我给你介绍几家……” “你那意思不行是吧?” 杨玄:“……” 霍小薇脾气不好,不是一天两天了,杨玄按住鼻梁,用力揉了揉,才苦口婆心地说:“我个人认为,稳妥起见比较……” “哈!”霍小薇笑了一声,“稳妥?你知道什么叫稳妥么?稳妥就是百分之八十的资产放银行存款,百分之二十买国家等级最高、利息最低的债券,那是稳赚不赔。然后我拿什么吃饭?卖保险么?” “嫂子我不是……” “算了,跟你说不明白,我知道你不乐意给我办事,”霍小薇阴阳怪气地一笑,“你杨大小姐是什么人,当年有人给起了个外号不是叫什么‘资本剑客’么?能屈尊降贵地跟我这种小老百姓说几句话,就算给我面子了,我不难为你,再见!” 杨玄嘴唇动了动,那边已经“砰”一声挂了电话。 杨玄靠在椅子上,长出了口气——刚才自己莽撞了,这段时间都忙糊涂了,尤其李伯庸那货没事还老给她添堵,三天两头弄出个喜欢谈文学和电影的小女孩来——怎么就没先把她的打算套清楚了呢?这回歇菜了。 杨玄是真心希望霍小薇能不那么要强,心甘情愿地当一个“未亡人”,靠死人活着。 三天后,王洪生一案审判结果出来了——法院的意见是维持原判,另外因为一些迟来的证据,表明王洪生曾经参与过多起欺诈案件,罪加一等了。 那天徐暨和杨玄都去了,杨玄坐得比较远,看了王洪生一眼,那当年不可一世的金融大鳄肚子都献给监狱了,整个人蔫头巴脑的,神色有些木然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改造得怎么样了,不过客观上,离可以重新做人,还有一段时间的距离。 徐暨突然问:“霍小薇找你了?” 杨玄愣了愣:“嗯,怎么,她不甘心,还是去联系你了?” “我答应了。”徐暨说。 “什么?!”杨玄差点蹦起来。 徐暨没看她,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康金凯身上,那个男人十分悠然自得地坐在那,并且感受到了他们的注视,甚至彬彬有礼地转过头来,对着他们点头致意。 “我想和他玩玩。”徐暨轻声说。 “你疯了?”杨玄睁大了眼睛。 “没有。”徐暨扫了她一眼,笑了笑,“你看王洪生那样的,当年多牛逼啊,后来不还是变成个劳改犯么?做人,就得像蒋鹤生那样才行,师哥我一辈子没痛快过,想痛快一把,你没看见那小子么?现在不是我暂避锋芒的时候,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做黑庄,我敢。”徐暨把声音压得更低,“没有人想办我,我只要不把股市颠倒个个儿,谁也不能拿我怎么样,这里面那点门路你都知道,破坏金融秩序——那又是什么玩意?我告诉你,比这再狠的事我也不是没做过,条条按着法律掐,能把我弄进去吃枪子,可是我还在这里蹦跶,你知道为什么?” 杨玄默然。 徐暨底下千丝万缕的势力绝对不是她能想象的,这些年他在给谁洗过钱?谁也不知道他的手伸进过哪些打着“民间资本”的黑钱,谁也不知道他和江浙一带的地下钱庄到底有什么联系。 这是某种在大风大浪里保持微妙平衡的方法,牵徐暨一发,而动某些人全身的买卖,哪怕康金凯就真的是个亡命徒,想找个缝就蒙进去……扳倒徐暨? 但杨玄毫不羡慕,风险大收益才能大,这道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又半个多月以后,杨玄回到了百兴,开始美和的收尾工作,网要慢慢地收,就好像做股票一样,不能一跌谷底,想套住小股民,就要跌跌,再涨涨,再平地运动一下……让他们总是有种自己还有可能翻身的错觉。 好吧,其实赌场也是这么套顾客的。 散户之所以输钱,一方面在于下手不准,一方面也在于割肉不狠。美和的老总果然在有心人的引领下,打入了“房地产”业,做得和徐暨之前的那路活异曲同工,只不过他不过一个卖食品的公司,在利益的驱使下做了点傻事,跟徐暨那种“见好就收,滴水不漏”的行事方式,简直是天渊之别。 十天以后,杨玄开始让人缓慢撤单。 美和的顾客流进进出出地变少了,这个过程比较漫长,一两个月看不出成效来,要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时机。 而这年四月,有人把美和的非法运营举报到了市里,上面有人开始调查整件事,整整一个礼拜,户州日报的主题都离不开美和。 《中国企业家之原罪》一篇文章更是闹腾得风风雨雨,杨玄拿到那篇文章以后从头到尾看了三遍,深深地觉得真是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这篇文章写得真是刀刀见血,不愧是赵轩亲手操刀——人物专访,头版头条,报纸的各个版面明码标价,怎么联系记者,怎么给记者红包,公关部的人心里明镜一样,好多新闻都不是记者听见“新闻”来采访的,大部分是新闻找上门来,要求“记者”去拍几张照片,文章本身甚至都是企业内部人员递交的。 这些对公众而言或许陌生,不过在业内已经不算秘密。 杨玄拿着那份报纸,敲开了李伯庸的办公室门:“老大,收网时间到了。” 李伯庸笑起来:“我已经联系了一家私募了,他们的资金从这礼拜开始收回,美和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快到了,哎,你觉得……” 他话音到此顿住,因为路依依敲门进来了:“李总,文件我给您放在这里了。” “哦,好的,谢谢。”李伯庸说。 路依依甜甜的一笑:“不是,我应该做的,杨助理最近看起来很累,我那里有几包桂圆红枣茶,要不要冲一杯补一补?” 瞧这小姑娘,嘘寒问暖,温柔体贴。 杨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摇头道谢。 路依依看了她一眼:“那我不打扰了,李总,有事打电话叫我。” 杨玄拉了一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老李,你知道挖人墙角第一招是什么么?” 李伯庸干笑一声:“要不这样吧,我回头跟赵轩换个助理,正好我看赵轩最近一段时间挺为情所困的,你说是不是……” 杨玄摆摆手:“我没那个意思,人家干得好好的,换走算怎么回事——策划书我标了加密,发进你邮箱里了,最近我可能还要出趟差……先把事安排好了再走。” 李伯庸一皱眉:“怎么回事?怎么又走?” “嗯……自己的事。”杨玄说,“几个朋友,大家商量了一下,打算注册一家公司,专营资产评估、管理和并购专卖的业务,大本营就在户州,不过有些手续什么的需要现在去办一下。” 李伯庸张了张嘴,觉得憋屈极了——从他的内心来说,是非常不想让杨玄走的,可是当初自己一时嘴快,都答应过了。呸,这事闹的。 “走了,”杨玄冲他挥挥手,“晚上请你吃饭——在我家。” “是啊……”李伯庸蔫蔫地说,“还是我做。” 杨玄笑嘻嘻地走了——挖人墙角第一招,在别人对一段关系开始比较稳定,生出轻敌之心的时候,慢慢地靠近,把自己放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上,温柔体贴,红颜知己,懂事知进退…… 只想享受权利而不想履行义务,是每个人的天性,情侣关系里,履行义务的那部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明显,这个时候,一个只奉献不索取的田螺姑娘,就非常容易趁虚而入。 不过田螺姑娘——杨玄想,你知道什么叫以退为进么? 作者有话要说:  霍小薇说的投资组合真的存在,就是传说中的一支香港强基金……百分之八十的银行存款,百分之二十的香港最高级债券,年收益增长率百分之一。。。。当我第一次听说这个的时候,整个人都斯巴达了 第55章 破茧 当然这顿饭后来没吃好,因为穆晓兰回来了。 杨玄在深圳待了多长时间,穆晓兰就在外面流浪了多长时间,她回来的时候脸上没化妆,皮肤状态十分一般,草草梳着一个马尾,有些憔悴,但是精神不错。 杨玄正在咋咋呼呼地跟李伯庸抢一块牛肉,她突然打开门进来。看见李伯庸也不吃惊,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哦,李总,来啦。” 李伯庸趁着杨玄愣神的工夫,一筷子戳进了牛肉里,嗷呜一口咬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嗯嗯,你哪去了?” 杨玄目瞪口呆地看着李伯庸的无耻行径,简直无语。闹闹爬上饭桌旁边的小凳子,正眼巴巴地等着别人喂给它一块牛肉,结果李伯庸就一口吞了,立刻怒了,“啪叽”一下给了李二傻一爪子。 “姐,给你带的。”穆晓兰从包里抽出一条大披肩递给杨玄——这玩意简直红遍全国大江南北的旅游景点,是个景点都卖,根本没有任何纪念意义。 李伯庸站起来,帮着杨玄接过来,闹闹的爪子就钩在他的衣服里,一路惨叫着慢慢地滑下去了…… 恭喜……年度最佳惨猫。 “哟,挺丰盛啊。”穆晓兰也没客气,一屁股坐在杨玄对面,从餐厅下面的小柜子里抽出一副碗筷,“我不客气了啊。” 她夹了两口,点评说:“嗯,李总做的吧?我姐做不出这味来。” 杨玄:“……” “对了,姐,”穆晓兰眨巴眨巴眼睛,说,“忘了跟你说了,过一阵子我得搬走了,这段时间实在太麻烦你了。” 杨玄:“搬回家住?” “屁。”穆晓兰摆摆手,“那不是自寻短见么?我要结婚了,到时候给你们发请帖,千万带着红包来啊!” 杨玄觉得自己有点幻听,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啊?” 李伯庸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跟赵轩?” 穆晓兰脸色一变:“李伯庸别逼我问候你大爷啊,你现在可不是我上司。” 杨玄踩了李伯庸一脚——会不会说人话? 闹闹在桌子底下,直接蹦到了李伯庸脚上,用自己的重力狠狠地给予他一击——懂不懂猫道?! 李伯庸毫无节操地点点头:“是是是,对对对,那个……跟谁结啊?” “说了你也不认识,打听那么多干嘛。”穆晓兰扫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说。 这姑娘出去一圈,回来突然变得自信了不少,像是浴火而生一样,原本圆滑但是总让人觉得有几分脆弱的人,出走了大半年,没人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回来以后就突然脱胎换骨了。 她或许应该感谢赵轩,如果没有赵轩,她或许一辈子都只是户州城里万分不起眼的一个小职员,朝九晚五偶尔加班,总是拿着不多的钱,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想说不敢说,想做不敢做,庸庸碌碌,最后变成一个平凡的女人,慢慢老去。 生命怎能没有变化? 那些剧烈的、甚至让人觉得快要活不下去的痛苦,都像是一场破茧的过程,是不幸,但也是幸运。 大江南北,千秋万代,一辈子,并不只是一种活法。 杨玄想了想,说:“这么着晓兰,我最近打算跟一些朋友一起办一个公司,你觉得有兴趣,可以过来帮忙,刚开始怎么样我不敢说,不过肯定比百兴那破公司开给你的工资高。” 李伯庸干咳一声:“哎哎,百兴的老板还在这呢啊!” 穆晓兰狼吞虎咽的动作一顿,片刻过后,她笑了起来:“姐,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你们那活,我干不了,没那么多心力可劳。” 杨玄并不介意,只是笑了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穆晓兰摇摇头:“不了,有些事,其实不试也知道结果,不是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一辈子总共才多少年?说不定过几年得了个什么病,就忽然身残志坚、要么英年早逝了,舒服一天是一天,你说是不是?” 这个让李伯庸眼红,乃至于之后若干年间被无数应届毕业生眼红的职业机会,就这么被穆晓兰轻描淡写地拒绝了,而她从未曾后悔过。 想想你这一辈子要的是什么,高工资?社会地位?西装革履地奔波在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机关算计或者辛苦谋划? 所有人都趋之若鹜的东西,有的时候并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这道理大多数人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明白。 赵轩一辈子都是别人的情伤,心上却总是长长久久地留下了一颗朱砂痣——穆晓兰。 她或许漂亮,或许不那么漂亮,这世界上,漂亮的女孩子实在是太多了;她出身普通,没有一个有钱有势的老爸,没人宠着她,让她像小公主一样地长大;她智商中等,普普通通,没有名校出身,没有让人仰望的高学历,甚至没有让人不可替代的一技之长。 她实在让后人横看竖看,也瞧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可是穆晓兰对于赵轩来说,就是一个穷极一生也抵达不到的奢侈品,她浮光掠影地走过他的生命,曾经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与他渐行渐远,总是觉得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女人,却总是差那么几厘米,失之交臂。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同理可以应用于路依依。 她一直是个让人趋之若鹜的女孩,是那种别人多和她说一句话,也大多是别有用心、分外讨好的,还很少遭到这种冷遇,那天在李总办公室偶遇杨玄以后,路依依突然接到李伯庸的邮件,用非常诚恳的口吻建议,出于对她的职业生涯未来考量,希望她考虑一下是不是换一个部门工作。 路依依咬咬嘴唇,犹豫了片刻,敲响了李伯庸的办公室门:“李总,我可以进来么?” 美和收购计划正进行到关键收网时刻,赵轩那边传来消息,大概美和老总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私下里要请赵轩吃饭,资金来源岌岌可危,新生产线不断遭到打击,无论是源还是流,都超过了他们的控制,而房地产市场的行为被行政调查,更是给美和雪上加霜。 那边现在大概除了跪地求饶,没有别的办法了。 李伯庸刚放下和赵轩的电话:“进来。” 路依依低着头,我见犹怜地红着眼眶,坐在了李伯庸对面:“李总。” 李伯庸一看:“哟,这怎么了?” “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路依依眨巴眨巴眼睛,眼泪就挂在眼睫毛上——这可是个技术活,在睫毛够长的基础上,全看眨眼的力度,力气大了就掉下来了,小了沾不上去。 ……要么怎么说术业有专攻呢?古人诚不欺我。 李伯庸生命中接触得最多的女人,无外乎他妈、他姨、他妹和杨玄,真说起来,这四个女人谁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哭哭啼啼的习惯,一个个都是各个领域的战斗机,以至于李伯庸看着路依依,感觉自己突然低估了广大女同胞的敏感程度,有些不知道怎么好了。 “这……怎么好好的就哭了呢,没有,我对你的工作没什么看法,挺好的,主要为你自己的前途考虑。” 李伯庸随手把钢笔插/进笔筒,有些苦口婆心地说:“你想,你还是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在我这里当助理,确实能学到一点东西,但是肯定学不到太多,每天做的事都很单一,给不了你发展机会和锻炼机会,你在职场上怎么升值呢?” 路依依低头不语,楚楚可怜。 “当然,”李伯庸没敢把话说死,“主要看你自己的意愿,你如果不愿意,就算了。” 路依依立刻抬起头来,目光闪闪地说:“我……我还能留下给李总当助理么?” 好像她问的不是能不能给李总当助理,而是能不能进什么了不起的国家部委似的。 “我其实野心很小的,”路依依梨花带雨地说,“真的李总,只要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不要受到太多的刁难就好了,在社会上不容易,我总觉得,一定是我做了很多很多的好事积攒出来的一点运气,才能在李总这里工作,遇到您这么好的上司。” 李伯庸就算是脸皮比城墙还厚,突然遭到别人这样明晃晃的恭维,也稍微有点齁不住地脸红了一下:“过奖了啊。” “真的,”路依依破涕为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眼睛,“您在我心里,就像个英雄一样,我没有什么大本事,只想在您羽翼底下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像小蚂蚁一样能踏实地活着就可以了。”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别的好讨论的了,李伯庸最后问:“真不愿意换岗?专员可比助理工资高,将来还有机会升职做到主管或者经理,跟现在可不是一个等级。” 路依依面带哀求地看着他:“您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活像她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一样,李伯庸只得挥挥手,让她出去,答应不再提给她换岗的事。 他虽然觉得这姑娘有点烂泥糊不上墙,不过心里那一点大男子主义的自尊,却还是得到了某些隐秘的满足。 毕竟……杨玄可从来没有说过他像什么大英雄。 反过来还差不多。 作者有话要说:  哪章看不见,记得提醒我备份 第56章 豪赌 李伯庸有点疲惫地抹了把脸,打开了杨玄给他的邮件。 不管一个人有多么的强大,多么的无所畏惧,他依然会有疲惫的时候,无法免俗,可能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能仅仅是因为体内激素的变化——别说男人没有大姨妈。 这种情况下,特别是男人,他不需要别人告诉他怎么做,不需要建议和指导,他需要一个人安慰他,站在一个特别微妙的立场上——对他的事完全不明白,却又无比亲密的这个离场上,告诉他自己以他为荣。 就好比福尔摩斯的推理一样,只说结果,大家都会觉得他很牛逼很神奇,而一旦别人了解了过程,就会明白,这其实也没什么,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这种太过于的“了解”,很轻易地就会让一个不够强大的人感到心虚。 这个角色杨玄是做不来的,鉴于他们虽然不是同行,可是杨玄扫一眼资料,就知道他们公司现在的经营状况怎么样,缺钱不缺钱,甚至于哪个部门有问题,哪个地方成本控制没做好。 很早很早以前,李伯庸喜欢去咨询杨玄的意见——不问白不问嘛,人家是专家,又不会甩脸色不告诉,可是现在,他发现这越来越难,鉴于那不是一个不相干的“专家”,而是即将成为他老婆的女人。 本来老婆眼里就无英雄,可也总不能沦落到狗熊的地步啊。 至于诉苦,那就更不用说了,人家虽然比他年轻,可是经历过的风浪却并不一定比他少,杨玄什么时候说过累?什么时候抱怨过苦?什么时候找人哭诉过这事办得不易?换谁是李伯庸,谁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以求包养的态度把那点鸡毛蒜皮的烦恼说出口。 他突然有一丝疑惑了。 李伯庸已经三十多岁了,尽管社会上还管他叫“青年才俊”,可是这个“青”跟“青少年”的“青”显然是两码事,他不再希望有个手拉着手的小姑娘跟着他大半夜压马路撒娇,不再做梦有个天仙林妹妹一下子掉进他怀里。 他会开始考虑婚姻,以及生活。 他喜欢杨玄,特别特别喜欢,一辈子从来没这么喜欢过一个女人,可是长长久久地这样和她把日子过下去,能行么? 这个疑虑就像一道阴影,压在了李伯庸这个“成熟男人”思虑过重的心上。 这个周末,本来应该是非常普通的二人世界时间,却被一通电话给搅合了。 李伯庸开车送杨玄穿过大半个市区,才来到一家酒店旁边,这家酒店的名字他也知道,基本上是户州最贵的地方,进来败家准没错。 杨玄刚要下车,被李伯庸一把给按了回来。 “你再跟我说一遍,里面的人是谁?” “我师兄徐暨和上回你看见过地那个康金凯。”杨玄坦然地说。 “他们俩不是不对付么?”李伯庸绞尽脑汁地回忆这两个人的关系。 “你死我活,不共戴天。”杨玄言简意赅地总结。 “我说怎么个意思?”李伯庸皱紧了眉,“都这样了在一块开房干什么?当然,他们爱怎么着怎么着,问题都不大——关键你搀和什么?” “他们想玩一把大的,探探对方的底。”杨玄用食指轻轻地竖在嘴边,“嘘,我是仲裁。”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万一他们俩火拼起来了呢?”李伯庸想了想,“要不你给他们打电话,就说你有事,不去了。” “还火拼?”杨玄乐了,拍了他脑袋一下,“你电视剧看多了吧?” “干什么动手动脚的,这跟你说正事呢。”李伯庸拉下她的手腕,“我敢说他们俩在里面做的肯定是违法乱纪的勾当,你敢打赌不?” 杨玄:“……” 她当然不敢打赌,因为里面那两位虽然不至于抄刀子火拼,也确实做的不是什么正经勾当。 “不行,我跟你一起去。”李伯庸不由分说,“要么你就别去。” 杨玄:“……” 她想了想,试图讲道理:“没有这样的啊老李,都到这了还这么多幺蛾子,你说你跟进去算怎么回事?” 这句话立刻刺到李伯庸敏感带了,他突然皱起眉头,难得一见地在杨玄面前沉下了脸色:“什么叫‘我跟进去算怎么回事’?杨玄,你是不是觉得带着我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暴发户出门,特别掉面子?” 杨玄一愣,发现他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于是有些茫然地问:“这……又是从哪说起的?” 李伯庸大概有一点察觉到自己的无理取闹,他稍微克制了一下自己的语气,沉默地走下车,给她拉开车门。 “没什么。”他低下头避开杨玄的眼睛,蹭了蹭鼻子,有些瓮声瓮气地说,“天干物燥,最近有点上火,冲了。” 杨玄皱皱眉,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站住脚步:“要不你一起过来吧,大半夜地开车回去也挺冷的,他们也没什么正经事,全当看西洋景了。” 李伯庸看了她一眼,没动地方,杨玄一把拉过他的胳膊,把他拽了一个趔趄,一路拖着他往里走去:“磨蹭什么呢,能不能干脆一点?” 是啊,能不能干脆一点呢? 李伯庸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纠结些什么,他反省自己,觉得最近有点小心眼,有点不那么“爷们儿”了,可是克制不了,每次看见、想起杨玄,都要小小地纠结一下。 徐暨背对着门,屋子里的床早给改成了一张大赌桌,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站在一边,负责洗牌发牌,听见门响,也没回头,懒洋洋地对后面说:“来啦?” 倒是康金凯站了起来,风度翩翩地冲李伯庸一笑:“这位先生倒不是第一次见了。” 可惜他无论怎么风度翩翩,也难掩其中一股逼人的邪气,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从外表上就能叫人看出来——他心术不正。 李伯庸一眼就明白了,他今天晚上被杨玄带进了一个赌局。 周末到宾馆开房间聚赌,原本是一些交易员的休闲娱乐项目之一,别看一局也就一两百甚至五十、二十块钱起价,看似没多少钱,真玩起来,一晚上几万乃至十几万,实在是太稀松平常了。 因为在中国大陆赌博是非法的——电视里那些警察突然冲进门把赌博的一桌人抓进局子的故事不是虚构的,如果窝点固定,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家里,反而是酒店。 毕竟酒店也想多在这些肥羊身上揩些油。 李伯庸没弄清楚,这两个大祸害怎么大老远地跑到户州城来赌博了。 杨玄却心知肚明,美和的事兜出来以后,有一股势力借机想翻旧账,直指徐暨——这波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和康金凯有关系,徐暨亲自到户州城来,可能也有这个原因,至于康金凯…… 杨玄认为,那完全就是一只追着屁飞的苍蝇,逮谁咬谁的疯狗,是没有任何逻辑可循的。 发牌的姑娘非常有眼力劲儿地让了位置,杨玄毫不客气地坐下,大马金刀地把扑克牌拿在手里,洗了一圈。 “你给掌眼,我们俩都放心。”徐暨对李伯庸点点头,转向杨玄,“怎么样?” 杨玄手法老道地检查着扑克,头也不抬地问:“玩什么?” “老规矩,”康金凯阴恻恻地一笑,“□□,行吧?” “行啊。”徐暨表情平静,盯着桌上的烟灰缸,好像要把那玩意看出一朵花来,“你说了算,咱爷儿俩先过两招,大头戏往后错错——那小妹,麻烦你给我们弄点提神的吃的喝的东西过来,再给……李先生上一点宵夜,别怠慢了客人。” 先前洗牌的小姑娘一声不吭地退出去了。 “一百起,行不行?”康金凯问。 徐暨露出一个冷森森的笑容:“贤侄,要我说,国外都是蛮夷之地,打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你别跟着学那一套。” 他从桌子底下掏出筹码扔到了桌子上,眉眼不动地说:“一千起,先热热身,一会吃饱喝足了咱们再玩,夜还长着呢。” 第57章 矛盾 □□脍炙人口,可惜李伯庸完全没听说过——他连本国国粹麻将也搓不利索,哪里还有余力去懂洋鬼子的东西? 从这方面来说,李伯庸还真是个好男人,吃喝嫖赌,一样都不沾,连外卖都不叫,除了抽点烟……还不知道抽点好的,门口小超市十头八块地随便买一盒就能凑合,中华跟最苏烟这种的,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别人送的“奢侈品”了。 拉出来简直一个五美四好新青年,除了赚钱和奋斗,没有什么能触动到他的。 徐暨提议一千一局,实际上只是第一个下注的人最低可以从一千开始,李伯庸看了两圈,明白了他们的下注规则——前一个人下了,后一个人如果不放弃,要跟注的话,必须至少是前面人的两倍,最高无上限,直到所有的公共牌都揭出来,大家谁也不认输的话,就翻牌比大小。 他背着手,在旁边看了两轮,实在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趣味来,于是没意思地往旁边一坐,踏踏实实地吃起酒店送上来的那份宵夜来,并得出一个结论——这两个家伙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 几圈下来,两个人之间来往的筹码很快累计到了十万以上,徐暨稍微输了康金凯一头,不过赢的不见高兴,输的也不见不高兴,一上了牌桌,就好像进了商场一样,喜怒不形于色,是基本功之一,被拉来当荷官的杨玄已经无聊得打哈欠了。 李伯庸记得在杨玄那里看过一本书,名字就叫《说谎者游戏》,讲的是华尔街的尔虞我诈,这两个人简直就像上演了真人版的一样。 都是他妈烧得。 就在时钟已经指到午夜,李伯庸已经快睡着了的时候,杨玄开始发新一轮的牌,康金凯却突然坐正了,然后他看了自己的牌一眼,把自己的筹码往前一推:“all。” 杨玄抬头看了他一眼——公共牌还没动,这是盲注。 □□这东西,虽说本质上和石头剪子布没什么区别——都是比大小,但是大小比较复杂,一般来说,真玩起来幺蛾子还是很多的,有些数学好的人会算概率,有些数学不好的会装作很厉害的样子,下大注忽悠别人认输,种种技巧不一而足。 像康金凯这样的,显然不是好学生派的——鉴于他连公共牌是圆是扁都没看见,干出这样的事,有的时候是瞎玩,有的时候……是想玩把大的。 徐暨眯起眼睛看着他,他这个时候可以认输,康金凯踢馆,他可以不接招,那就什么也不损失,继续打和平牌。 不过……通常这么做的,是杨玄,肯定不是徐暨。 这个男人是被成功捧起来的,声名、面子、钱、权利,这些是铸成他血肉的东西,他走到了这一步,不需要模仿,就和当年的蒋鹤生出了奇的像。 蒋鹤生从楼上跳下去,就是因为他不能想象自己失去了这些,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他们曾经都不是输不起、付出不起的人,可是越走越高,于是摔一跤对于他们来说,不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爬起来”的问题,而是一摔到底,万劫不复。 “跟。”他愉快地笑起来,稍微坐直了些,看起来就像个纵容小辈胡闹的长者,早玩腻了一加一的游戏,终于能进行一点符合他智商的活动一样。 这一局终于吸引了吃饱喝足的李伯庸的注意力,他的目光在徐暨推出来的筹码上扫了一眼,李伯庸的心算能力很好,立刻知道,徐暨推的筹码代表的现金,差不多能买下一半的他们想收购的美和的那条生产链。 干点什么不好呢? 他这么想着,却也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 徐暨对杨玄扬扬下巴:“翻牌。” 杨玄一根手指按在了公共牌上,手掌悬空:“想好了,撕破脸皮了?” “怎么说话呢?”徐暨笑了一声,“翻吧。” 杨玄慢慢地翻开三张牌,抬眼去看这二位的表情,徐暨挑了一下眉,上身放松,又靠回了椅背上,对康金凯伸了伸手:“贤侄,请吧。” 康金凯一点表示也没有,脸上的肌肉像是全僵死了,似乎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再次加注。 徐暨毫不犹豫地跟,好像他有多求之不得一样。 李伯庸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两个人,心里想的却是:你媳妇怎么没打死你呢? ……李总一辈子大概也就这点觉悟了。 徐暨敲敲桌子:“杨玄,转吧。” 杨玄依言翻开了第四张牌,双手垂到了桌下,十指交叉。 “还跟么?”徐暨笑呵呵地问。 康金凯却突然笑了:“一般电影演到这时候,就该拿不是钱的东西下注了。” 李伯庸一听就炸毛了——什么? 他立刻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武侠,什么谁赌一只手,谁赌一个脑袋,输了得当场见血,这使得他下意识地把手插/进兜里,握住了手机,预备着他们一旦提到人体的哪个器官,就马上报警。 徐暨问:“你说怎么玩?” 康金凯往前凑了凑:“这么着,咱们制定个规则,我下什么注,您说了算,我要是不敢,这桌上的筹码您拿走,反之一样,然后咱们摊牌,输赢有定论,杨玄跟这位李先生给做个证,您看怎么样?比方说……我想看看您去年六月杭州分部的一部分账目,这本来是不合理的,但是赌博么,赌得就是个不合理,您说是么?” 这句话让李伯庸又把按在手机上的手松开了,鉴于这个条件听起来还比较安全——而且他意识到,万一条子来了,他跟杨玄算怎么回事呢?李伯庸那异于常人的脑子里开始回忆,聚赌显然犯法,那围观聚赌的……是怎么规定的来着? 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上了贼船了。 李伯庸决定,从这出去以后,要和杨玄好好聊聊这事,他是个正经生意人小老百姓,心理承受能力有,但是比较有限,对付几个小混混可以,再高段就虚了! 徐暨蹭了蹭鼻子,慢条斯理地撕开一个纸盒装的牛奶:“也行,是个主意。” 他想了想,过了一会,头也没抬地说:“我听说你娶了个洋妞,她老爸是个了不起的人,连带着让你也吃了裙带关系的好处,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回来跟你叔叔伯伯辈的人叫板,是吧?” 康金凯脸颊抽搐了一下:“不敢当。” “人到中年,要开始养生了,要少烟酒,多奶蔬了——哦对,我还听说……”徐暨喝了一口牛奶,砸吧两口,好像觉得没滋没味似的摇摇头,“禄顶证券的老总是某个……嗯,的小舅子,最近似乎在您老丈人名下的工资,投了不少钱,什么来着?哦……钢材是吧?还是有色金属来着?看我这脑子。” 杨玄一愣,海外投资很多时候不是真心为了投资,有时候是为了挂假账,有时候是为了洗钱,天高皇帝远,用途实在很多,而徐暨提到的某人,跟资本圈牵扯紧密,除了大鳄,还有可能是某个政界人物。 利益和权利就是这么盘根错节,这玩意模型是算不清楚的。 “有小一个亿吧?”徐暨凑过去,弯起眼睛笑起来,小声问。 康金凯眨眨眼:“您怎么个意思呢?” “没意思,别误会。”徐暨用手在自己的牌角上捻了捻,淡淡地说,“这笔交易是从你手里出去的,我知道,要是叔叔我不幸赢了,你能把那合同手续什么的,给我看看不,权当让我开个眼?” 一阵难堪的沉默蔓延开来,康金凯被反将一军,他仿佛是中过风,脸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阵子。 “过分了吧?”倒是杨玄打破了沉默,她伸手敲敲桌子,“二位,你们爱怎么玩怎么玩,别忘了这还有我们俩活物呢行不行?有些事你们乐意打听,不代表别人也愿意听。” “我们都相信杨小姐的人品。”徐暨不痛不痒地笑了笑。 “哎哟不容易,我自己都信不过自己。”杨玄冷笑一声,“我感到我纯洁的内心遭到了污染。” “行啦,你也别装白莲花了。”徐暨瞟了她一眼,“你还想出淤泥而不染一下?” 然后他抬头看了面部表情非常紧绷的李伯庸一眼:“还是你怕在人家面前露原型——都快一块过日子的人,别藏着掖着了,李兄弟我告诉你,你这媳妇年轻那会也没少上赌桌,一晚上输一栋房子的事她也不是没办过。” 杨玄眼角一跳,真想揍徐暨丫的。 “她现在不这么玩了。”李伯庸警告地扫了杨玄一眼之后,轻描淡写地对徐暨说,“天天上班打卡,下班自己回家做饭洗衣服,连逛街买东西的时候都少,不劳您费心。” 徐暨笑了,毫不在意,抬头问康金凯:“怎么样,跟么?给个准信,不跟我可走了。” “跟。”康金凯看了他一眼,目光像毒蛇一样,“就是不知道徐先生敢不敢?” 徐暨笑了起来。 “这天底下,”他说,“我不敢的事,少。” 康金凯往前倾了倾:“杨小姐,请。” 杨玄慢慢地翻开了最后一张牌。 第58章 争吵 赌桌上下一时悄无声息,徐暨轻轻一笑:“贤侄,请吧。” 康金凯眼角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摊开了自己的牌。 徐暨看了,却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不单如此,他还摇了摇头,仿佛有多遗憾一样。其他三个人六只眼睛全都盯在他的一双手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轻描淡写地放下牌,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捻。 杨玄一眼扫过,口气略微平淡地说:“三条对两对,康先生你输了。” 翻开的最后一张牌正好给徐暨凑了一个三条,不然康金凯两对他一对,算起来还是徐暨输了……不过说实话,总而言之,这两个人手里的牌都不算多大。 按李伯庸的理解,还以为他们俩这样有恃无恐地牛逼哄哄,是谁拿了最大的牌。 “啧。”徐暨一点心有余悸的感觉也没有,似乎还有些意外一样,“我牌运向来不佳,没想到今天竟然赌场得意,多谢贤侄手下留情啊。” 康金凯一言不发——这是明智的,依照杨玄的揣测,他大概一张嘴就会问候徐暨祖宗十八代。 徐暨披上大衣,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房卡,得了便宜就散,准备离场,然而,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卖了个乖:“贤侄,我也觉得小赌怡情,不过呢,玩玩也就算了,这是个玩意,当不了真,我侥幸赢你一局,其实输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轻蔑一笑,好像老鹰嘲笑蹦跶着想跟它比比看谁才是年度跳高之王的麻雀似的,快活地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开门关门走人。 杨玄拎起自己的衣服,扫了康金凯一眼,带着李伯庸走了——她和康金凯确实也没什么话说。但是突然更深刻地理解了一句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未到的时候”如同弄人的“造化”,你知道他不是东西,知道他迟早有一天要还,满满地以为自己是那个正义的复仇使者,可是有时候,也许充当的角色只是个炮灰而已,真正的复仇使者还在半路上。 李伯庸一路沉默得吓人,异乎寻常地把车在凌晨的街道上开得飞快,杨玄却窝在车座上,闭着眼打盹。 要和她谈谈,必须要谈谈,大脑里一片空白的李伯庸反复重复着这句话,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徐暨轻描淡写的几句玩笑话,以及一个晚上的经历,让他突然间发现,杨玄好像来自一个他不了解的星球似的,他们的思维方式、处事风格,都和他那么的不一样。 虽然同在商场,可是有时候实业和金融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产业,中间隔着实体和虚拟的天堑鸿沟。 他们彼此利用,彼此共生,彼此牵制,李伯庸却第一次得以在这些人的生活空间里窥视一眼,只一眼,就震惊地一步不敢向前。 用一句不知道哪里流行起来的话说“我的生活你不习惯,你的生活我压根没听说过”。 我该怎么办呢?李伯庸痛苦地想。 钱对于李伯庸来说,是一切奋斗的终点,是他的目标,来之不易,一点一滴他都很珍惜,无论是私人生活还是公司运作,都尽可能地想把它们花在刀刃上,可是对于徐暨康金凯乃至……杨玄,它有更复杂的含义。 他们斤斤计较,无利不起早,有的时候一毛不拔,却又私下里疯狂得让人咂舌,李伯庸第一次见徐暨的时候,那个男人一个人在公园里乱晃,乍一看,气质平常得近乎朴素,衣着中规中矩,却直到今天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他第一次见到杨玄,她正梳着马尾,学生妹一样带着一群志愿者在儿童医院做义工,礼貌周全,温婉得好像水乡里长出来的姑娘。 李伯庸感觉一夜之间,他的人生观都被颠覆了。 直到他把车开到了杨玄家楼下,才心情复杂地把杨玄推醒,小声说:“到了。” 杨玄看来是真睡着了,皱皱眉睁开眼,好像有点不知今夕何夕——凌晨的时候人是最疲惫的,一睡着了清醒过来就不容易。 “等等,”李伯庸按住她去推车门的手,“外面太冷,你醒一会再下去。” 杨玄摆摆手:“没事。” “有事,”李伯庸按住她手腕的手劲大了些,“另外我得跟你聊聊这件事。” 杨玄一愣,这句话比什么都有用——她立刻清醒了过来。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李伯庸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良久,他才轻声说:“我跟你说句正经话,杨玄,这话我本来应该找个好时候说,不过今天晚上实在是忍不住了。” 杨玄抬头看着他。 李伯庸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就在百兴干下去吧,工资我尽量给你往高里开——你应得的,但是我们利润有限,肯定没有你以前的高,你要是觉得不够花,我可以养着你……只要你不一晚上输一套房子,我还养得起。” 杨玄打了个哈欠,口气淡淡地说:“手拉手一个月工资给我一千八的时候我照样活得下去,就是少给国家贡献点税金——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败家子是吧?” 李伯庸的表情松动了一点:“我当然没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杨玄转过头来看着他,“憋着跟我理论憋了多长时间了?一块兜出来吧。” 李伯庸于是不再拐弯抹角,痛痛快快地说:“我不希望你离开百兴去单干——我的意思不是说你非要留在百兴,你随便去做别的愿意做的工作也一样,哪怕你自己开一家食品加工厂,在户州给我唱对台,我都没意见,我就是不希望你回到你们那个圈子里。” 杨玄的眼睛里一丝睡意也没有地盯着他。 她的上眼睑弧度特别明显,拖出长长的眼尾,眼线被睫毛渲染得非常清晰,总是难以分辨她究竟有没有化妆,有点桃花,却没有顾盼间眼神乱飞的潋滟,反而不大引人注目,只有冷冷地看着别人的时候,才叫人注意到她那种特别的眼神。 有几分像徐暨的,或者……李伯庸没见过的蒋鹤生的眼神。 李伯庸心里一冷,杨玄却微微缓和下语气:“吓着你了么?这个你倒是放心,确实有一部分交易员喜欢赌博,我年轻的时候参加过,不过也只是入乡随俗,没瘾,打发时间而已,早不跟他们一起混了,而且徐暨和康金凯这两个奇葩,也只是……” “不是赌钱的问题。”李伯庸严肃地打断她,“我当然知道你没这个毛病,但是杨玄,你们干的都是些什么事?钻体制的空子,欺上瞒下,违法乱纪,各种关系盘根错杂,整个一张利益网,你就不怕有一天把自己网进去?” 杨玄挑挑眉。 “你不怕我怕!”李伯庸伸手敲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我就是个小老百姓,我胆小,行不行?我虽然是个商人,但是也喜欢踏踏实实地,干多少事得多少钱,你们这种能长久么?” 杨玄反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打算违法乱纪了?我做的是正当法律范围内允许的事,不说对社会有多大贡献,至少促进了流通……” 李伯庸抬高声音打断她:“对,今天晚上那俩人还扩大内需了呢,你说政府怎么没给他们俩发个锦旗表彰呢?” “你别这么阴阳怪气好不好?”杨玄再好脾气,也终于露出了一点不耐烦。 “我是在关心你!”李伯庸这一嗓子几乎是吼了出来,“路边随便拉个三姑六婆大妹子的,给我钱我都不说,他们是好是坏关我什么事?!” 杨玄深吸一口气,试图在清晨和睡眠不足的低血压里搜罗出一点理智来,心里却升起一把小火来——这么多年了,哪个敢当着她的面,对她的事指手画脚过? “你先冷静冷静。”杨玄伸手去推车门,放缓了声音,“我们明天再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 敷衍——明目张胆的敷衍,当他混了这么多年不懂看人脸色么? 李伯庸简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猛地一拍方向盘:“我在跟你很严肃地说这件事,没看玩笑,也没跟你找茬!杨玄,我是站在未来想和你共度下半辈子的男人的立场上说话,你能不能大发慈悲赏给我一点认真态度?我对你的人生是不是一点影响也不构成?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有没有一点点地考虑过我?” 杨玄也火了,她本质上就是那种说一不二的性格,可是总觉得成年人了,要有一点人际交往的能力,在外面不要太显露自己画皮下面的东西——照李伯庸这意思,是不是让她一辈子他说东她不往西,除了“好”就是“是”啊? “你怎么不要求我像日本妇女一样给你拿拖鞋九十度鞠躬,天天守在门口说‘欢迎回来老公’呢?”杨玄轻轻地说,“李伯庸,你够了吧?” 她一转身狠狠地推开车门,摔上后扭头就走。 第59章 分手 星期一的早晨,整个百兴二层都弥漫着一片低气压——一封辞职信摆在了李伯庸面前。 “怎么了?什么情况?”赵轩被众人派出来踩雷,他试探着敲了敲李伯庸办公室的门,里面沉默一片无人应答,于是推开门缝探出个头来,只见李伯庸面色阴沉地坐在他的椅子上,眼睛盯着那封辞职报告,简直像是要把它盯出一个洞来,杨玄则一言不发地坐在他对面,表情非常淡定,眼观鼻鼻观口。 赵轩就像个小真空一样,同时被两个人忽略了。 过了不知多久,李伯庸才压低声音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跟我闹不痛快?” 杨玄抬起头,平平淡淡地说:“我什么时候因为私人感情影响过工作?只是现在美和收购案已经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谈判人员能把价钱压到多低,替你办完这件事,也就对得起我拿的工资,该功成身退了,我还有自己的事呢……” 她看了李伯庸一眼,接着轻轻地一笑,翘起二郎腿:“李总。” 完了——赵轩立刻得出一个结论——这是吵架了,而且闹得不轻。 “有什么话好好说,”前公关主管走进来,打算充当一次和事老,“动不动就闹辞职算怎么回事呢?还有李总!李总你也是,到底是什么弄得让人家不痛快了,你道个歉不就得了?多大一个老爷们儿了,还闹脸酸,你让人笑话不?” “不了。”杨玄轻描淡写地说,“我那边的公司已经注册成立了,刚开始事多,我就是神人两边也兼顾不过来,一直压到现在,也是因为美和的那个案子没做完,我不放心,不过现在可以去做我自己的事了。” 赵轩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什么公司?” 杨玄从兜里掏出名片夹,抽出一张递了过去:“专业资本运作,赵总,以后多照顾。” 作为百兴的顾问,公司专门给她印过名片,是赵轩亲自吩咐前台联系做的,然而那张颇费精力设计的名片早就被换下去了,赵轩难得呆愣地看着手上这张简洁大方的名片,第一反应居然顺从了花花公子的本能——哦,原来那个太花哨的,她不喜欢啊。 李伯庸狠狠地一拍桌子:“杨玄!” 杨玄点点头:“您指教。” 李伯庸简直七窍生烟——这个女人很少和人吵架,从来不会胡搅蛮缠,并且她总能让别人感觉自己才是胡搅蛮缠的那个,他向来不算拙嘴笨舌了,却让她气得有那么足足一分钟,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赵轩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他这样——别说是和女人,就算是和男人,李伯庸也从来没生过这么大的气。 终于,李伯庸挤出一句话:“我在你心里,其实就连个屁也不是,对吧?” 杨玄仓促辞职,本来就是就是心里赌气,她性格总是比同龄人稍显内敛,喜怒不大上脸,并不代表感情就不丰富,再大龄的女青年,她也还是个“青年”。 听见这话,杨玄心里冷笑一声——是屁又能怎么样?她想,就是惊天动地的罗圈屁,它能挡得住我杨玄想干什么? 她心里那根反骨一鼓作气地壮大了起来,脸上仿佛死猪不怕开水烫一样,平淡坦然、雷打不动地看着李伯庸。 赵轩算是看明白了——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种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逼急了就像个闷葫芦一样,一声不吭地冲着你冷笑,非暴力不合作,简直堪称折磨人的第一把软刀子。 遇到这种闷骚性格的男人,尚且让人牙根痒痒恨不得揍得他满地找牙,这样的女人,更是让人觉得就剩下死路一条。 李伯庸心里一片冰冷,他沉默了两秒钟,两颊绷得紧紧地,像是咬着什么东西一样,声音压得极低极低。 “杨玄。”他说,“我第一次遇见你这么狠心的女人。” 杨玄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得,我还算是让您长见识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赵轩拦也拦不住,正好门口碰见路依依要进来递东西,把路依依吓了一跳:“顾问,您这是……” “走人。”杨玄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把外衣拎在手上,漫不经心地对路依依摆摆手,“不用送了。” 身后一片摔东西的声音。 从那天以后,再也没看见杨玄出现在百兴过,关于这个故事的流言蜚语传了数十个版本,简直是百家齐放百花争鸣,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然后最后最捕风捉影的一个反而慢慢地脱颖而出,演变成了最广为众人接受的一个——他们说,杨顾问愤怒出走,是因为李总劈腿呀! 什么?小三是谁? 这还用问么?近水楼台的那个谁,老板和小秘书,总是有那么些不可不说的……嗯,大家都懂的。 这些事李伯庸不知道,和美和的谈判因为前边铺垫得步步为营,相对很顺利,可他就是觉得人生到了一个新的低谷,离他最近的赵轩知道,这回老李跟杨玄,闹不好是真要掰了。 赵轩不知道杨玄到底是不是像李伯庸说得那么狠心,偷偷拨了几次杨玄的电话,对方都像是非常忙,急匆匆地说不了两句话就挂了,就连穆晓兰的婚礼上,她也是匆匆露了个面,递了个红包,在混乱里趁着谁也没注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她像是有意减少和他们见面的机会,也像是故意疏远李伯庸。 赵轩发现,女人闹别扭的方式,他真的还没见识全——真的有人能一个字也不说,也不往远的地方跑,就这么一声不吭在地原地变得神出鬼没起来,让谁也找不着她。 第三次把烂醉的李伯庸从酒吧里认领出来的时候,私人时间被占领得一丝不剩的赵轩,终于出离地愤怒了。 他摆摆手,叫一边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守在李伯庸身边的路依依先走,然后趁着没人的时候,一把揪住李伯庸的领子:“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想怎么样?” 李伯庸双眼无神地看着他。 “我说老李,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怎么也没发现你居然这么怂啊?”赵轩一把把他推到车上,看着他烂泥一样地横在自己车后座,坐在驾驶舱,打开车窗,点了根烟,然后平和了一下语气,“你要是想她,就去找她,我是不知道你们俩因为什么闹成这样,不过杨玄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就算死皮赖脸地求求她,又能怎么样?” 李伯庸半死不活地摇摇头。 赵轩继续苦口婆心:“行,你觉得不值当的是吧?也对,地球没了谁都转,满大街都是女人,愿意嫁给你的人多了去了,找谁不是找?咱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对吧?” 李伯庸抬起一只手,捂住眼睛。 赵轩怒了:“行啦!你看看你那熊样,像不像男人了?你有点出息行不行?百兴你不管了?正是关键时候,你……哦,对,你自己出去喝酒寻欢,把那点屁事都扔给我一个人,你他妈有没有良心了?” 李伯庸惨淡地笑了一声:“良心……” “我跟你说李伯庸,我现在看你就来气,”赵轩一拍方向盘,“你自己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啊,你觉得这样特有吸引力是吧?特颓废范儿是吧?杨玄就能重新看上你回来是吧?对,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比如她突然撞树上把脑子撞傻了。” 激将法一点用也没有,李伯庸丝毫不受影响,依然滚在那里做死狗状。 赵轩终于无计可施了,他想到了最后一手,至贱一招——打小报告,告诉家长。 他就这样,当着李伯庸的面,拨通了老家的电话,对那头说:“哎,您好,我找李家的老爷子,对,就是李伯庸他爸,嗯,我是李伯庸的同事……” 李死狗终于被触动了,这醉汉像是疯了一样,从后座上扑上来,双眼赤红地抢他的电话。 第60章 转机 赵轩打小报告的计划没有完全成功,他是个斯斯文文的衣冠禽兽,论力气,实在拼不过李伯庸这个力量型选手。 赵轩被他一扑胸口正好撞在方向盘上,可怜赵副总一世风流,差点呛得背过气去:“我……我说,咱咱咱能不动手么?这施展不开……” 李伯庸呆呆地看着被他抢过来以后电池板都掉出来的手机,突然抱住自己的头,缩成了一团,发出一声低沉嘶哑的呜咽。 赵轩叹了口气,打开车窗,给自己点了根烟。 问世间情为何物呢?这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心里难得的悲凉起来,人和人之间的牵绊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相互折磨,这是干什么? 像故事里,提笔一写,“分手”只是两个字,“离开”还是两个字。 可是人哪里是那么容易离开的呢?工作与环境,前途与感情,那些眼下看起来面目可憎的东西,它们都是之前几年、乃至十几年辛辛苦苦经营憧憬的。有的时候,生活里的某个人、一种已成固定的生活方式,对于一个人来说,就像是手脚一样叫人熟视无睹,却决不可缺失。 穆晓兰的辞职和离开,无异于壮士断腕,“潇洒”如果不是一种特殊的生活习惯,那么一定是一个人能做的、最痛苦的决定之一。 当年楚霸王鸿门宴上,尚且不能当机立断,何况一干凡人。 杨玄曾经给他带来那么多的快乐,那些心跳加速的时候,那些期待狂喜的时候,那些平和温馨的时候,可是她在他生命里的能量是固定的,有多快乐,就有多痛苦。 只有在这一刻,所有的刻骨铭心全都突兀起来。 什么是伤人的根结? 没人说得清,只有仇人才能把你死我活的原因条条列出,清清楚楚,亲人和爱人却不行。 吵架乃至分手,伤人至深地却并不是她的一意孤行,不是他不认同她的世界和生活方式,甚至不是她的倔强,他口气的生硬,而仅仅…… 是她那个毫不犹豫,冷静得惊人的转身而去的背影。 你一点也不喜欢我是么?李伯庸心里想,你一点也不想坐下来,听我说几句话是么?即使我的态度不好,可我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将来能在一起。 赵轩旁观者清,让他自己去找杨玄好好谈谈,可是李伯庸不敢。 他就像个突然罹患了重度拖延症的患者一样,总是沉浸在这种焦虑、内疚、失魂落魄的情绪里,迟迟拖延,仿佛不敢听到那个宣判。 如果是真的呢? 他想,如果真的只是他的自作多情呢?如果杨玄真的对他没有任何打算,没有打算听他说任何话呢?那让他……怎么接受这个事实呢?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再回忆起来那些在一起的日子,突然就带上了某种患得患失的感□□彩——杨玄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他,杨玄从来没有和他撒过娇,杨玄从来没有像传说中的、别的女人那样,没完没了地跟他煲电话粥,说些没什么意义的废话,她好像一直只是好脾气的、被动地接受他的请求。 从去他家开始,迁就、理解,甚至还可能有……同情。 李伯庸开始觉得自己可怜,他的两颗心同时撕心裂肺地疼起来,一部分叫感情,一部分叫自尊。 赵轩打开车里的播放器,柔和的男声轻飘飘、几乎不着力一样地唱着:“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这显然不符合李伯庸的品味,是杨玄放在他车里的。 杨玄在他生活里留下了无数的痕迹。 “我说,兄弟啊。”赵轩突然说,“我觉得你是钻到牛角尖里了——杨玄从来没和你说过重话,从来没跟你无理取闹过,所以你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有的时候,别人就是这样——所以说为什么叫别人呢?因为不是你自己。她脾气上来的时候你根本看不见预兆,杨玄不是一眼看到底、刚出社会的小女孩了,不经过几年的磨合,你压根也摸不清她的底线在哪,所以也就不知道哪里就踩了她的雷。” 李伯庸低着头不理会他。 “有时候女人生气了,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都办得出来,”赵轩苦笑了一声,把手伸出窗外,弹了弹烟灰,“她们总觉得你是男的,所以就应该血厚皮硬耐摔打,觉得你糙,看见什么特感人的电影都不知道哭一鼻子,感情迟钝,怎么折腾都没事——可是你知道这事不是这个道理。” 李伯庸渐渐地安静下来,赵轩叹了口气,接着说:“但是你能怪她么?仔细想想,这不是挺正常的么?哪怕她有天大的本事,哪怕她就是王母娘娘,这辈子都有一件事明白不了,就是当男人的滋味。” “你要自认为自己还算个汉子,”赵轩轻轻地说,“就找一个心平气和的日子,和她把话说明白了,别拍桌子,别拿你自己那一套衡量别人,听听她怎么说……李伯庸我告诉你,我认识杨玄这么长时间,就没见过她跟谁红过脸。不用说客户投资人之类的,这个牵扯到职业素质——就是我那前妻在她面前那么找茬,你看见她气急败坏了么?看见她连话也不听就摔门走人了么?” 李伯庸终于迷茫地抬起头来。 “唉,怎么二了呢?”赵轩嘀咕一声。 杨玄确实很少发脾气,即使是让她恨得牙根痒痒的那些人,一般也只能激发出她的杀气,很少能有什么事把她“气炸”了。 她很烦,但是连个赵轩之类的狗头军师也没有,甚至没有人梳理她毫无缘由的愤怒。 于是闹闹的大鱼大肉生活终结了,从此过上了每天吃猫粮的苦逼日子——把这个吃货郁闷得每天没精打采,连沙发也懒得挠了,没过几天竟然忧郁得开始掉毛,后背居然出现了一块斑秃…… 另一个表现就是她开始夜宿公司,没完没了地亲力亲为各种事,以致于所有的计划都提前进行了,跟补课老师抢进度似的。 后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工作狂是一条不归路——当她打乱了计划,把所有的东西都提前着手的之后,等过了几天,她终于平静了一点,那点怒火被肝功能自动消化了一部分、大姨妈平稳离开的时候,杨玄就发现……停不下来了。 刚起步的公司事只有越办越多的,她一开始躲着李伯庸,自发自愿地在办公室泡着,就导致了后来就是不得不在办公室泡着,有时候死狗一样地回家,好不容易睡一觉,上下眼皮还没来得及凑在一起相思一下,一个电话来了,又得出去。 她看着忧郁的斑秃闹闹,终于良心发现地给它改善了伙食,算是百忙之中积攒人品,以免落到和它一般的下场。 等李伯庸企图重新振作起来,主动去找杨玄的时候,就连杨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了。 她一出差就是半个月,回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坐在办公室喝口水,就听说楼下有一位先生找她,已经等了她好几天了。 擦咧,杨玄阴沉着脸想,现在才想起来找老娘讲和,黄花菜都凉了,没门!不见! 结果她就这么想着,端着还没来得及喝的水杯下楼了。 杨玄下楼梯的时候还想,难道是美和那条生产线谈下来了?怎么李伯庸这么有空天天来等?不对啊,就算生产线谈下来了……之后的接洽、资产重组的杂事也应该挺多的。 等她走到会客室的时候,才发现,这位“等了她好几天的先生”并不是李伯庸本人,而是他爸。 老头还穿着一身乡土气息十足的棉布衣服,洗得发白,但是很干净,脚下放着一兜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估计是老人家自己种的什么,坐在新沙发上,只敢坐一个边,好像生怕弄脏了什么东西似的,僵直着哪也不敢碰,一看她进来,立刻站了起来。 第61章 老父 在过去的一个礼拜里,新一代的劳模杨玄同志的睡眠加起来总共也就二十来个小时,本来连眼都快睁不开了,却在看到李老先生的那一刹那,奇迹般地肾上腺素飙升,清醒了。 “叔叔……”她甚至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他面前,“您怎么来了?我刚出差回来,您看您也没提前说一声……” 不会是姓李那王八蛋出了什么事吧?杨玄已经在昏迷的良心出现了一点清醒的迹象。 她惴惴不安地看着李伯庸他爸李大伯面前那杯一口没喝的水,转身从会客室的桌子底下翻出一盒茶叶来:“要不我给您沏杯茶吧?” “不用不用,别忙啦!”李大伯看见她,脸上笑出一朵花来似的,“见着你就行了,喝茶咱们家喝去,这是公家的东西,可不好瞎糟践。” “……”杨玄眨巴眨巴眼,干咳一声说,“叔叔,这是私企,‘公家’有百分之三十是我家的,您放心,一杯茶喝不完这盒的三分之一。” 老人愣了片刻,好像还不大能明白她说得这些事,只是冷眼旁观,觉得这些来来往往的人都听杨玄,让他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哦,是啊?”他拘谨地笑了笑,屁股稍微离开了沙发一点,小心地接过杨玄给他泡的茶,捧在手里,不知道该感叹什么,只是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地说,“叔叔年纪大了,又没什么文化,好多事不知道,你别往心里去。” 他讪笑一声,脊背划过一个不自然的弧度,就像他的背不是自己弯下去的,而像是被什么压弯的一样:“我就是来看看你们……嗯,你,跟我那败家儿子,都挺好的就行了。” 很早以前,听李伯庸提过,他爸年轻的时候是个脾气火爆的人,因为他犯的一点错,老头子拿着皮带追着揍,结果也可能是那年头皮带的质量也相当一般,居然把皮带都给抽断了。 杨玄看得出来,李大伯不适应这种转着弯的说话方式,他小心得过分,显得紧张而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主动交代:“呃……我们前一段时间闹了点别扭。” 李大伯抬起头来,目光从老迈的、充满松弛和皱纹的眼睛里射出来,并不清澈,甚至有些浑浊,像是几十年的喜怒哀乐混合在一起,彼此谁也分不出谁的那种浑浊。 “是怎么回事呢?” 这句话彻底把杨玄给问住了,她突然沉默,那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回事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整个人生经历的不同,观念的不同,甚至迥异的价值观。 杨玄知道李伯庸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他更像是那种老一辈的商人,精明、宽厚、有大局观,但是对风险异常警惕,是个彻头彻尾的风险厌恶者。 打个比方,两支债券,如果一定要让他买一支,a的收益率明显高于b,甚至通过调整投资组合和投资额,能使它们和剩余闲置资金的久期一致,然而只是为了凸性可能造成的一点点偏离,李伯庸就会放弃收益率高的那支。 在杨玄看来,很多时候李伯庸不够大胆,除了他妈刚去世他抽风的那一阵子,杨玄偶尔会觉得他的小心得不够效率。 杨玄最早是做交易员出身,这在她之后无论换了多少个工作岗位之后,都依然留有那段日子的影子,无论中国早期的资本市场如何不成熟——她都是个风险承担者。 然而对待事业上的态度,或许只能说是隔行如隔山,也会影响到私人生活么? 杨玄在李大伯面前坐下来,突然不着边际地说:“叔叔,我其实……没做过坏事。” 很久很久以前,她心里就有一个梦想,她希望有一天能身处一个符合理论值的有序的市场里,每一项资产都能得到市场最准确的估值,大部分在这里面工作或者投资的人都是投资者,而不是投机者。 她希望慢慢地,在磨合中会出现完整的法律和制度,没有违规操作,没有破坏金融市场秩序的人,她希望这个市场变成一个大的动力源,就好像人身体里的心脏一样,里面有一个大大的血泵,把最新鲜的血液挤压到身体的各个地方。 她总觉得,总有一天,会那样的。 高效的市场给实体经济带来无可估量的活力,像她最开始的时候和李伯庸谈过的那样,它是一个跨越时间和空间的交易,每个在其中的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徐暨和蒋鹤生都说过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可是她曾经觉得……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地方,是可以毫不负责任地做一些不着边际的梦,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否则……家庭的意义是什么呢? 难道就只剩下人类繁衍的本能,和……束缚了么? 李伯庸不是曾经也非常认同么?为什么才看到了这个圈子的一角,就像是触碰到了寒流的虫子一样,缩回壳里去了呢? 她不是赌徒,不是喜欢违法乱纪的人,她甚至不挥霍,她常在河边走,偶尔会湿鞋,可是她知道自己的道德底线在哪里,也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她只是没有放弃年轻时候的梦想,即使知道有生之年永远无法实现,至少也能尽一个人最大的努力。 除此以外,杨玄只是个极力抵制、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平庸,却始终无法脱离平庸的普通人。她只是习惯了承担风险,解决问题,很多的老师教会了她不要抱怨,以最快的时间反省,然后投入到下一段工作中。 她甚至不善于开口向别人表达自己的喜怒和好憎。 杨玄突然觉得残留的愤怒像潮水一样褪去,心里的委屈一点点地冒出来:“叔叔,你们是不是对我要求太高了?” 李大伯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李伯庸这孩子,从小就犟,小时候家里穷,他偷偷带着一帮孩子去河里打冰洞抓鱼,那要是掉下去,不把小命弄没了可也差不多了吧?我拿大板子打他,打得邻居都看不下去了,过来拉,他也不知道跟我认个错。” 他似乎回忆起一点久远年代的事:“其实以前,我总想让他找一个老家的姑娘,城里的姑娘都娇生惯养,当公主当惯了,哪看得起我们呢?可是他这些年在外面混出了点名堂,我又担心,怕他翘起尾巴来,看不上老家女孩,还没琢磨清楚呢,他就把你带回家来了。” “我旁边看着,当时就想,要是你们俩真能成,我立刻死了闭眼都放心,因为我觉得这个姑娘了不起,”李大伯笑了笑,他说,“一个人了不起,不在于他有多能干,有多大的本事,会说几门外语,哪怕猫语狗语都算上,也都不算什么。我总觉得,一个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明白自己,也明白别人。” 杨玄忍不住被他的话吸引。 “明白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就不会忘乎所以,不会因为别人说几句坏话就吃不下睡不着,明白别人,知道别人有别人的不容易处,不会瞧不起谁,也不会故意奉承谁,就会做人,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看了杨玄一笑,倏地一笑,“说得不好——你觉得,是怎么个道理么?” 杨玄手指抠着茶杯点点头,李大伯满意地笑了笑:“我也觉得有道理,我觉得你就是这么个姑娘。” “呃……”这个表扬压得杨玄有点尴尬,“我其实……有时候是挺不讲道理的。” “不讲道理的是李伯庸那个混小子。”李老伯大手一挥,“他惹你生气,整天担惊受怕,要死要活的。我把他骂了一顿,他本来想跟你好好说说的,结果老也找不着你……” “我没躲人,我就是……刚出差回来。”杨玄说。 “那不就得了么!那我就放心啦。”李老伯高兴起来,把脚底下的袋子捡起来,递给杨玄,“拿着,叔叔自己种的枸杞,我怕找着你了不新鲜了,给晒干了,回家放粥里或者泡着吃都行,不打农药的。” 满满一袋,杨玄手里一沉,差点没拿住,那袋子里足足有六七斤,她打开一看,一颗颗枸杞子都个大饱满,红艳艳的一整袋,都是精心挑出来的。 杨玄突然眼眶一热,想起李大伯这么大岁数了,整天背着这么沉的袋子孤零零地在公司楼下等着她,就差点没哭出来,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混蛋了。 第62章 那些人的结局(上) 送走了李大伯,杨玄终于把桌上的文件一推,靠在椅子背上,半垂着眼,正正经经地开始琢磨起这个事应该怎么收场了。 想了一会,杨玄打电话给秘书,告诉她取消晚上的计划,自己有点私事要处理。 杨玄打算给李伯庸去个电话预约一下,找个时间好好地出来聊一次,她气消了,觉得随便翻脸确实有点恃宠而骄,反正现在公司已经这样了,李伯庸对她完全没有约束力,如果需要的话,先低个头……倒也没什么。 没想到她刚掏出手机,一个未知来电就打了进来,杨玄的手指比脑子快了一步,下意识地接了:“喂?” “霍小薇被调查了,你知道么?” 杨玄顿时愣住:“康金凯?” 那个总是有些阴阳怪气的男人的语气和呼吸都略微有些急促,他没有理会杨玄,继续说:“你不管她了么?” 电话那头的男人就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仍然不放弃挣扎,用手掐着自以为别人软肋的东西不放。 杨玄沉默了一会,然后挑起眼皮,看着已经关了的电脑漆黑一片的屏幕:“为什么?” 康金凯不言声了。 “她为什么被审查?”杨玄尖锐地反问,“我记得去年霍小薇找上徐暨,怎么今年老徐没怎么着,反而是她自己翻船了?现在穷途末路了?想不出别的主意了?想拖我下水了?” 康金凯的话音变得低沉而缓慢,他又问了一声:“你不管她了么?” 好像这句话是某种救命稻草一样。 杨玄叹了口气:“你怎么对我那么执着呢?为了把王洪生送进去,我确实推波助澜过,但那并不代表我就是个喜欢替天行道、没事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活雷锋,无论是谁托我照看谁,我都不可能损害自己利益,硬强帮人出头,就连红十字会都不做慈善了,你还指望我?” “康金凯,”杨玄最后总结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确定自己不是武侠的看多了?” 传奇都有自己的水分,冷兵器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每个人每天接受到的信息比千万年前所有人加起来的都要多,一个人的力量在这个时代,慢慢显得杯水车薪,“左右时局”早就成了一个不可能、远古的臆想。 杨玄说完,就不由分说地挂了康金凯的电话,她觉得这个男人一直在她身上寻找着什么东西——某种已经被他自己抛弃、却固执着非要在别人身上找到的良知。 然而五分钟以后,她到底还是拖出了抽屉里的备忘本,在上面写下了霍小薇的名字,撕下来塞进了办公桌下面小柜子里的一个文件夹里面。 一边穿上外套往外走去,一边给徐暨打了个电话。不过接起来的是他秘书,对方客客气气地用“徐总身体不适”打发了她,杨玄识趣,知道这是徐暨不接受私下投降,只得道谢以后挂断电话,心里寻思起别的门路,不再打扰他。 杨玄突然感慨起来:霍小薇在康金凯的帮助下搞定了王洪生,搞定了陆朝阳,春风得意,好像一个最后的赢家,她一时无比自信,尽管有事相求,也算难得地主动来找自己说话,可是转眼间又马上要变成别人的阶下囚。 回望她所经历过的人生,杨玄开始感觉,所有的争斗,都是人们在方寸间争夺的输赢,它看似万分不易、惊险连连,所得的结果却远远不是终点——而真正的输赢,也永远不会停留在任何一个人的手里。 她不知道他们在南边——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是多无法无天地干了些什么事,看起来徐暨是压了康金凯一头,看起来康金凯现在似乎是走投无路了,可是以后呢? 以后的事有谁说得准呢? 杨玄突然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别说这些人彼此争吵不休没意思,她和李伯庸的拌嘴之后就躲着不见人,不是更幼稚么? 如果金钱人命都是方寸短长,那她跟李伯庸这点事,又值当个什么呢? 经过这么一搅合,杨玄是彻底忘了给李伯庸提前打电话预约,直接开车就到了百兴。 有的时候人生的际遇是很神奇的,生活在这个无神论的唯物主义空间里的人们,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丝丝颇富有戏剧性的第六感,比如杨玄直到把车停好以后,心里才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好像有点不祥的预感。 杨玄在车里坐了一会——她虽然已经离开了百兴,但是收购美和奶制品生产线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在她策划下一步一步进行的,即使是现在也仍然在关注着,而就杨玄个人判断,她觉得现在百兴应该是一片向好、而且没有什么内忧外患的时候,所以……作为百兴的股东之一,应该不算很打扰吧? ……吧? 于是她毫不在意地关上车门往百兴大楼里走过去。 路依依这天正好值班,中途看见李伯庸接了一个电话,声气立刻低下了八度。 这男人最近好像已经顾不上打理自己了,整个人处于一种奇异的颓废里,连脸都因为没时间时常刮而冒出一脸胡茬,这形象要是换一件美其名曰“波西米亚风格”、其实就是疯疯癫癫的衣服出门,简直就是个背着单反在山沟里乱窜的“文艺男”。 连他根深蒂固的**气质,都被打击压抑得变成渣渣了。 这些是为了什么,路依依心里知道,她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公司里盛传的谣言——关于一个无耻的小三秘书怎么样上位离间原配感情,又怎么样在老板旧情难忘的情况下备受冷落,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的故事。 其实对于一个生来比别人精致一点,又擅长打扮得比别人都好看的姑娘来说,有的时候这种带着恶意的桃色中伤是不可避免的,毕竟大家都是普通人类,漂亮姑娘在某些方面,确实比普通的姑娘有多得多的便利,所以相应地也要付出代价。 比如路依依她其实很无辜,路依依承认,她确实一直在心里觉得杨玄没什么了不起的,而同时又总是难以控制自己地去模仿她的一些行为,但是关于杨玄和李伯庸突然莫名其妙地掰了的事,以及为什么杨玄从百兴出走,她真的很无辜,并且一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种名声对于任何一个女孩子而言都是一种侮辱,有一段时间,路依依几乎觉得自己有些在百兴呆不下去了,她其实确实有点小心机,不过本质上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感觉好好的,从天而降一个屎盆子扣在脑袋上,连反驳都没有机会。 身为助理,她几次三番在其他办公室的人找不到李伯庸的时候被人问东问西,有些不得已……当然也出于一些别的原因,有一段时间她只能天天跟着李伯庸,替老板保持手机畅通。 看着他一趟一趟地被赵轩从鱼龙混杂的酒吧里拣出来,看着他纠结痛苦,看着他在办公室里坐到一半,突然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地开车离开,之后又大概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垂头丧气地回来…… 路依依觉得自己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要为一个普通“职校”出身,看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的女人这么痛苦呢?难道因为她漂亮?因为她家世好? 难道先天的东西真的就能抵挡住后天所有的努力? 如果她也有杨玄的背景和出身,难道不会比她更耀眼么? 到如今,路依依仍然固执地认为杨玄是个富家女,这大概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心里——好像这样,她就没有什么好和对方比较的,因为她们根本就没有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助理办公室以前是李伯庸的休息室,隔音效果并不大好,李伯庸说话的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那口气一听就是家里长辈给打过来的。 “嗯……是,对,您放心,”路依依听见李伯庸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艰难地笑了笑,“我没出息,都这个岁数了还用您给出头,我只是……” 只是什么?路依依凑近了门板。 “好,我知道她回来了,马上就过去,您放心吧……这事,我确实有不对。”李伯庸说,“我明白,不应该逼她,可是……” 可是他也会很没有安全感,迫切地希望从杨玄那里看出一点“不离不弃”的端倪来——人的本性就是得寸进尺,别人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就会恃宠而骄,心理上把自己抬上一个层次,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应酬的时候很多同事都抱怨过家里老婆管太严,粘人麻烦。 可是到了李伯庸这里,他又总是感觉不到自己的重要性,总觉得杨玄就是他手里牵着的一个风筝,稍微一放线,就飞得看不见,手里只有一根起起伏伏细细的线还是真实的。 李大伯在电话里叹了口气:“你还是觉得自己不行是吧?所以总觉得人家不是真心的,其实我也觉得你不行。” 李伯庸:“……” 李大伯恨铁不成钢地说:“谁都有往外跑的时候,可是你看见哪个在外面的人不愿意回自己家呢?” 不愿意回的,不是自己家。 小时候总听说狗不嫌家贫,猫没有良心,吃饱喝足伺候好,还要看好了,不然说不定哪天有了更好的主人,就连旧人也不认识了。 直到看见杨玄他们家闹闹,杨玄出门的时候常年开一扇窗户,闹闹要是愿意出去,就自己出去玩,猫一旦年纪大了,就会有那么点要成精的意思,会开水龙头自己喝水,会把柜子扒拉开,叼出里面给它预备好、分放在小袋子里的猫粮,一开始杨玄还把它寄养在别人那,后来发现人家有吃有喝,非常自得其乐,也就把家扔给它称王称霸了。 李伯庸一开始还替她担心,怕猫丢了,可是后来发现闹闹偶尔出去透气,也从来不走远,充其量就是在附近转一转,还知道躲着人,一到时间就会自己回来,好像养成了某种生物钟一样。 连猫这种看起来没有定性的动物,也知道回家。 李伯庸放下电话后立刻披上外套——打算直接去杨玄工作的地方堵人,这次可是有内线消息,一定能堵到。 他决定要去把自己的猫捡回来。 一直听着的路依依突然有种冲动,这让她立刻推开了自己小隔间的门,在百兴二楼人迹罕至的楼道里追上了李伯庸。 她觉得自己突然明白了小时候看电视剧版的《红楼梦》里晴雯姑娘临死时的一句话:“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 她一抬手拦住了李伯庸,深吸一口气:“李总,我有事和你说。” 李伯庸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头也不抬地说:“我出去有事,公司里的事已经交代好赵轩了,你去找他吧。” “不……不是公司的事,”她小碎步追上李伯庸,看起来有些气喘吁吁的娇弱美,低低地说,“是一点私事?” 李伯庸抬手看了一下腕表,有些着急,他担心杨玄晚上有应酬,怕到了晚饭的时间就找不着人了,但还是勉强耐着性子说:“那你先说。” 路依依在他面前站定,微微抬起头来,露出她那双眼线笔稍微拉长了两毫米的眼睛,这使她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妩媚:“我一直特别崇拜你,李总,我觉得你是个非常有责任感、非常能依靠的男人。” 李伯庸伸手摸了摸外衣的钱夹,不在状态地想,这姑娘家里出什么事了,要借钱?他有些疑惑地问:“所以……” “所以我就是想跟你说,我很喜欢你,当然你千万别把这个当成负担,我会努力工作,也不会做多余的事,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恋人,也不求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李伯庸傻了:“啊?” 路依依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小声说:“这是我自己的心情,和你没什么关系,所以千万别因为我,给你造成什么苦恼。” 李伯庸还斯巴达着,突然听见从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上,传来一阵好像刻意让人听见的、高跟鞋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 他抬起头,喉咙艰难地动了动,发现自己要去堵的人,就站在楼梯口那里,抱着一件外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哎哟?什么情况! 第63章 那些人的结局(下) 有那么一瞬间……嗯,好吧,只有零点零一秒的时间,李伯庸心里窜起一朵馊主意的小火花——他居然有几分得意地想向杨玄显摆示威:怎么样,看见没有,爷也是有人追有人喜欢的,也是有妹子倒贴的,不是离了你就不能活、离了你就没人要的,你不把我当回事,自然有人把我当回事。 然而这时候,一阵铃声打断了二楼楼道里云谲波诡的气氛。 杨玄扫了路依依一眼,转过身走到走廊另一端拿出了电话。 她实在觉得自己需要组织一下语言来评论这件狗血的事,乃至于没来得及考虑,下午拒接她电话的徐暨怎么会突然找她。 “你能来一趟么?”徐暨开门见山,十分语焉不详地说,“到深圳一趟?” 杨玄只觉得他话音里有种异样的疲惫,声音似乎有些沙哑,于是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徐暨半天没言声,电话那边似乎有手指尖划过纸页的声音。 杨玄斜靠在窗户上,远远地、并且有些心不在焉地用眼角扫了一下李伯庸和路依依站着的方向,李伯庸不知道说了什么,路依依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眼眶里的眼泪简直都要流出来了。 他妈的……杨玄心头火气,默默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好像我来得多不是时候似的。 不过她明白,这事和她关系不大,处理人签名的那个地方,是要签“李伯庸”三个字的,于是强逼着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徐暨突如其来的电话上:“我下午打电话找你,你助理不是说你身体不舒服么?还想找你说几句好话,给霍小薇留条路来着,结果直接就给我吃了个闭门羹。” “霍小薇被审查了。”徐暨说出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然后过了一会,又自顾自没头没脑地补充说,“对,你肯定已经知道了……不过问题不大,最多罚点款,我不会落井下石的,你放心。” 尽管最后那句恢复到他正常的智商水准,但是杨玄还是听出他有些言语混乱,尾音甚至有些微颤,好像他不是刚刚赢了康金凯一局,而是受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似的。 “到底怎么了?”杨玄看着那边仍在和路依依纠缠的李伯庸,自嘲地一笑,推己及人地问,“老婆跟人跑了?” 这回回答她的是电话那头漫长的沉默,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徐暨才艰难地说:“我一直有点咳嗽的毛病,前一段时间还见了血……还以为是肺结核或者支气管炎什么的。” 什么……情况?! 杨玄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电话那头只剩下男人压抑的呼吸声,中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像还掺杂了那么点溢出来的呜咽声似的,那一口气的时间都被拖长再拖长,然后徐暨轻轻地把它吐出来,低声说:“……下午去了医院,刚才拿了检查结果……” 杨玄皱了皱眉:“是……” “肺癌。” 杨玄睁大了眼睛,连李伯庸撇下路依依向他走过来都没注意到。 突然间就像是刚刚那股从心里冒出来的“不祥的预感”被应验了一样——尽管徐暨跟她之间关系复杂,彼此在私交的基础上又掺杂了无比多的互相利用,尽管她有时候也会觉得这家伙缺德事干多了,迟早有一天会遭报应。 她脑子里甚至一片混乱地想——等等,百兴这边刚刚步入正轨,风投的牵头人就要挂,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影响……啊呸呸,都这样了,这还想什么呢? 可是……那意思是,徐暨要死了么? 她想起徐暨在户州城里根她说过的话,万一哪天有点什么问题,叫她念在人情的份上帮他一把,可是事实证明,徐师兄真的那么牛逼哄哄,真的青松不老,几十年来辛苦钻营,构建出来的关系利益网盘根错节,真的就不是康金凯这种卖身给老毛子的“海归派”年轻人能撼动的。 他终于没有像蒋鹤生那样败在别人手上,可是…… 徐暨轻轻地说:“我想找人说点事,你过来一趟吧,我没别人好找了。” 杨玄自己都没弄清楚自己是怎么答应的,只是听见徐暨在挂电话之前,轻飘飘好像不着力一样地感叹了一声:“我现在算是有一点明白,什么叫‘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了,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呢?” 那个飘飘然的虚荣龌龊的念头,在李伯庸的脑子里闪烁了一下,就被他自己的脑浆浇灭了。而当他终于成功撇下路依依,向好久不见的杨玄冲过来时,却看见她挂了电话,脸色难看地一言不发就往外走,顿时就不是自我反省的程度了——他慌了。 不知道怎么的,他想起了当年跟杨玄开玩笑似的说起赵轩的事的时候,杨玄那半真半假的话——“我什么都能争,什么都能抢……唯独不和女人枪男人,这个老师没教过,跌份儿。” 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那一刻李伯庸就像空中飞人一样,一步迈下了五个台阶,居然没摔下去,一伸手捞过杨玄的围巾的尾巴,像是要把她勒死一样拉住了。 “你等等,等等等等!”他急得说都不会话了,“没、没没没那回事!” 杨玄拽过自己围巾的尾巴,明知故问:“没哪回事?” “我跟她……跟那谁,那个路依依没那回事!”李伯庸眼睛都红了,“真的,我对天发誓,有一点问题我天打雷劈我,你今天得听我把话说明白了杨玄!你必须听我说明白了!” 杨玄耸耸肩,定住脚步,站在楼梯上,微微仰望着他,点点头:“那你说。” 李伯庸:“……” 他像个上了台才想起自己忘了带稿子的蹩脚的演讲者,突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句话也憋不出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跟杨玄大眼瞪小眼足足有十秒钟,然后才焦虑过了头,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下来。 接着他一把搂住杨玄,甚至把她微微往上提了一点,叫她站在台阶下面,要踮起一点脚才能站稳。 “我想你了。”他终于开口,委委屈屈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瞧,这都是多大点的屁事啊……杨玄心里叹了口气,自嘲地想着,她突然觉得,和徐暨对比起来,自己实在是太作了——如果说不定哪天就像他一样起不来了,她会不会后悔这些活着不好好活着的日子呢? 她抬手轻轻地拍了拍李伯庸的后背:“先放开,我晚上要赶去一趟外地。” 李伯庸炸毛中:“什么!不行,没门!” 走了就不回来了么?就要像她说的,老死不相往来了么?他的思维简直陷入了一个怪圈,手抖得把人兜得更紧了一点,好像一松手,杨玄就真的不见了似的。 杨玄透过他的肩膀,看到二楼走廊里看不清表情的路依依,突然笑了。 她动作熟练地用她没带手套的冰凉的爪子捏住了李伯庸的脖子——这动作简直身经百战异常熟练,像她无数次地捏起闹闹的脖子一样,李伯庸一激灵,本/能地缩了缩脖子,被杨玄拎开了。 “你要是不忙,可以和我一起去。”杨玄笑眯眯地补充说,“而且我也建议你这么做,毕竟是和百兴合作密切的股东,还得过去和他讨论一下‘后事’怎么处理。” 然后她突然拉下李伯庸的领子,狠狠地在他嘴上啃了一口,瞟了脸色惨白的路依依一眼——跟老娘抢男人? 大模大样地领着完全没反应过来、只顾傻笑、走路都轻飘飘的李伯庸走了。 等他们回来以后,路依依已经离职了,连招呼也没和李伯庸打一个。 而这一年四月,针对霍小薇的审查终于在徐暨的放水、和某些不明人物的打点下不了了之,只是给了个撤销职务处分,关于最后到底是谁保下了她,霍小薇只字不提,黯然离场。 六月,康金凯跟着他的岳父离开了中国。 七月,盛夏的时候,徐暨在医院里咽下了他的最后一口气。 据说临死的时候他完全不理会站在床边,几乎没什么悲戚颜色的家人,只是死死地盯着窗户的方向,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诡异的亮光,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他的老朋友蒋鹤生带着一麻袋冥币,来等着把他带回去,一起成立个“阴间理财公司”什么的。 年底,杨玄的公司首战告捷,做了一个经典的、多年后被写进了教材的并购案,以叫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走向了正规。 而第二年春天,百兴生态嘉年华正式开始运营,奶制品市场反应良好,随着生态旅游的热门,“生态嘉年华”的连锁野味餐厅在户州城里开了第一家试点。 二零零八年,雷曼兄弟宣布破产,金融危机全世界范围内爆发,当年的迷你债券被杨玄一语中的,“债券”这个词,在人们心里再也不是形同无风险的投资。 二零一零年,徐暨一直向往的股指期货正式挂牌,允许交易,次年,经证监会批准,融资融券业务开始从试点转为常规实行,可惜徐暨早早地去找阎王报道,愣是没有赶上。 这块古老又年轻的土地上,资本市场就像是一个已经长成了的骨架,开始一点一点长出新的血肉来。 再后来…… 即使住在一张户口本上了,杨玄和李伯庸偶尔还是会吵架,李伯庸依然会被杨玄气得暴跳如雷,然后在老婆离家出走住公司以后,一个人默默地蹲在家里给闹闹倒猫粮,默默地蹲墙角画圈圈……默默地忍受一只猫那好比x光一样的赤/裸裸地鄙视。 不过……李伯庸也不大着急,反正她这个月的零花钱用光了,总会自己回来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