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雄时代》 第1章 烟熏的太岁,火燎的金刚 这家餐厅有个复古到金灿灿的名,叫做“黄本位”,官方评级是“五星”,大众评价是“狗屎”。 根据来过这里的人民群众反馈,他们真的只有墙上贴的土豪金色大片砖和菜单上高不可攀的价位两样,达到了所谓的“五星标准”。 然而此地作为本市最著名的装逼圣殿之一,纵然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依然吸引着前仆后继的装逼犯赶来挨宰。 ……当然,几乎每一个来这里用大出血的荷包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人,结账走人以后都要牙酸肉疼地来这么一句:“他们怎么就还没倒闭呢?” 上菜慢,差评!饮料颜色难看,差评!连个服务人员都没有,全程机器人,差评一万年! 罗宾老师用力整了整自己骚包的领结,狠狠地瞪了助理小朱一眼。 办事不利的小朱只好低头含胸,假装自己是一只并不存在的鹌鹑。 等人的罗宾老师再次把目光转向“金本位”餐厅正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一位穿着高跟鞋的女顾客被那里的门槛绊倒了,上菜的傻机器人正不知所措地愣在一边,来回摇晃着它的大铁头——没错,就是为了防止这些愚蠢的服务机器人走失,餐厅居然在门口设了一个三十公分厚的门槛! 真是惨不忍睹…… “就不能给他们那些破烂机器人的系统升个级吗?”进门的时候不小心在那崴了一次脚的罗宾老师恨恨地想。 就在那位女顾客眼看着要脸着地的时候,门口突然逆光走进了一个人,他在谁都反应不及的时候飞快地一伸手,准确地接住了那位摔倒的女顾客,而后非常自然地往上一带,似乎毫不费力地把百十来斤重的一个成年人给拎上了三十公分高的门槛。 “壮士啊,”罗宾老师优哉游哉地晃了晃自己的饮料杯子,侧头对小朱说,“这是练过吧?好身手!” 只见惊魂甫定的女顾客连忙道谢,门口的人似乎小幅度地微笑了一下,非常有风度地让过她,然后迈步往里走来。 “等等,老板,他为什么往我们这边走?”小朱惊悚问,“还冲你点头?” 话音刚落,罗宾老师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位“壮士”已经径直走到在他面前站定,后脚跟轻轻一碰,上身笔直,贴在裤缝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抬手敬个礼,随即大概是想起了场合不对,又把抬了一半的手放下了,保持着标准的立正姿势,十分有礼貌地对他颔首致意。 罗宾脖子几乎要仰断,内心世界响起自己微弱而挣扎的声音:“我记得我等的好像是老大姐家的女儿,一个小名叫小落落的……姑娘。” 只听这位性别成谜的人看着他,一板一眼地开口说:“罗叔叔,您好,我是傅落。” 她的声音很特别,比女人低沉,比男人清越,微妙地介于二者之间,吐字如珠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只听得罗宾老师三观尽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他的助理小朱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根据长达三年助理工作察言观色的经验,小朱判断,自己的老板可能已经七窍出气,准备升仙了。 罗宾老师这个人,高调奢华并且没什么内涵,是一个举国闻名的装逼犯,红得可谓是腥风血雨。 他是全球最著名的形象设计专家,专门为各国政要服务。 形象设计这个产业,说起来也是脱裤子放屁,对此一举——眼下基因整形的水平和成本完全已经达到可以进入寻常百姓家的程度。 像脑和身体改造这样的大手术,由于后续副作用层出不穷,这才被各国明令禁止,但改变外形的手术风险却非常小,并不比割条阑尾更高。 然而基因整形手术却并没有被广泛推广,人们对它的接受程度,并不比三个世纪以前的古代人接受手段堪称血腥的整形手术高到哪去,尽管仍会有人暗搓搓地做微调,但是胆敢整得亲妈都认不出来,那还得需要一堆开明到二百五的家长。 从人类开始有意识地倒腾炒作各种天材地宝开始,对“自然”的追求和对“人工”的鄙视就被写进了文明肌底里。 哪个公众人物如果被扒出来脸是“人工”的,那就了不得了,妥妥的黑历史,等着被人拖出来鞭尸一百遍吧。 而罗宾老师,就是个“雕饰天然”的专家。 他天价难请,无数一线明星拜倒在这位臭美专家的裤腿下而难入其门,如果他不会用“耍大牌”和“拿乔”来拒绝过于丰沛的客源,估计已经累成驴了。 可想而知,罗宾老师的脾气也虚怀若谷不到哪去。 在助理小朱看来,让他老人家屈尊降贵地在餐厅等人,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等来的这位竟然还这么的胆大包天,脱口就给脸上连个干燥纹都没有的罗宾老师长了个辈分。 小朱抓紧了自己的包,预备着自家老板下一秒拂袖走人。 然而太阳就是打东边出来了,罗宾老师顶着那张被雷劈得行将就木的脸,竟没有生气,还超水平发挥,活生生地挤出一个慈祥的笑容,用对幼儿园小朋友说话的语气,和蔼地问:“好,好……嗯,小落落吧?一眨眼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你妈呢?没有一起来吗?” 来人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像打报告一样说:“她从单位赶过来,五分钟以前她的飞行器坐标显示正被堵在空中二环上,根据今天的交通模型判断,她大概还需要二十五分钟才能赶到。” 罗宾眼角跳了跳:“哦,好好,你……你那什么,别站着,快坐,坐吧。” 傅落听到指令,标准地来了个向左转,保持着等距离的步伐,两步走到罗宾老师对面,拉椅子,端坐,一气呵成……真是个行如风、坐如钟。 罗宾老师就和面前这个——姑且就算是个“姑娘”的不明生物吧——大眼瞪小眼起来,舌头打结良久,搜肠刮肚了半天,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小朱轻轻地拽了他一把:“老板,先点菜吗?” 罗宾老师这才回过神来,按下桌角的自动服务系统启动键,把点餐菜单平铺在桌面触屏上:“啊……对对,点菜,点菜。” 那么面前这位是谁呢? 此人的身份证上是这样写的—— 姓名:傅落。 性别:女。 这张珍贵的三十二代身份证,是她进女厕所被当成流氓打出来的时候,唯一能证明她清白的物件。 傅落秋天过了生日,就要满二十三周岁了。 公元2413年,科技大爆炸后,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接近两百岁,“二十三岁的女孩子”,毫无疑问是最娇嫩的少女期,让人听了,依然会联想起诸如“青春正盛”“年华正好”等一系列美好的形象,比如一朵将开未放还沾着露水娇花。 而傅落这朵娇花,她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七十公斤,浓眉大眼,皮肤晒成了小麦色,并不胖,但是壮,肌肉发达的手臂把肩膀撑开,像个行将展翅的大鹰,罗宾老师目测,她的上衣肩宽可能要接近44公分,而腰线收得十分利索,一看就是常年锻炼的结果,脊柱笔直……这是多么标准男性身材! 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五大三粗! 傅落穿了一身男士休闲装,理着个比球寸稍微长一点的发型,短撅撅的头发往四面八方呲着,活脱脱一只刺猬,腕骨嶙峋的手腕上扣着一块很旧的军需表,表带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了,表盘一角还不知被什么磕坏了一块,被人重新粘了起来,越发显得破破烂烂。 她妈已经连给孩子换块表的钱都没有了吗?罗宾老师看着她直嘬牙花子,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循环起一段旋律:送快递的小哥你威武雄壮,奔驰的小飞驴像火箭一样…… 当随时可以去拍杂志封面的美男子和面前这个……嗯,性别有点问题的年轻汉子面面相觑地坐着的时候,产生的视觉冲击是无法比拟的。 小朱发挥自己作为助理的作用,小心翼翼地问:“那傅落爱吃什么呢?” 傅落把目光转向她,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点吝啬的笑意:“别客气,你点吧,今天我买单。” 小朱正面对上她的眼神,忍不住一愣,只见这人五官浓墨重彩,眉目清正,一双眼睛神采飞扬,眼神在灯光下竟然显得熠熠生辉。 “长得还挺帅。”小朱心里突然闪过这么个念头,顿时有些脸红了。 小朱曾经在历史博物馆里听见过一段还原的评书,想象力一发散,就觉得这位傅姑娘帅得颇有古意。按着评书词里的说法,但凡给她来上一身“狮子盔麒麟甲,大红五彩虎头战靴”,扛上丈八的“乌金九环大砍刀”,那就是好威风的一员“烟熏的太岁,火燎的金刚”! 罗宾一阵后槽牙疼,想起傅落的妈在电话里和他描述的情况,什么“都毕业了,其貌不扬”、“人也不太懂事,正好她休长假,让她跟着你,权当实习了”,听完还以为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个相貌平平,自卑内向的小女孩,谁知道…… 这可真是期盼一把袖珍小电棒,来了一门等离子高射炮的节奏。 罗宾已经隐隐地猜出了真相,依然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小落上的什么学校,学的什么专业啊?” 文理商艺医,干什么的都行,哪怕是专修《太空养猪技术》的呢…… 结果傅落神色一肃,字正腔圆地回答说:“军委直属院校,太空作战系。” 小朱手一哆嗦,正挨在点菜单上的手指“啪叽”一下勾了“地狱辣”的选项,人性化的系统听闻此言,连忙跳出了提示对话框——“温馨提示,本品过辣,容易引起腹泻等一系列不良肠胃反应,请慎重选择并重新确定,痔疮人士尤其请注意健康,重复一遍,痔疮人士请注意健康”…… 小朱忙面有菜色地关闭了添乱的对话框。 “你,太空作战系,”罗宾老师诚恳地看着这位来自“未来将军培养基地”的精英,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要来,我的,形象设计公司,‘实习’,六个星期?” 这回,傅落沉默了两秒钟,坦诚地回答:“不是实习,我们的实习都是学校统一安排的,我今年刚从学校毕业,准备正式服役,期间有六个星期的假期……都是我妈逼的。” 罗宾有气无力地往椅子背上一靠:“给叔说说,你妈怎么个意思?” 傅落语气毫无起伏地复述:“她说‘你敢不去,我就死给你看。黑布隆冬宇宙垃圾场就是我永远的归宿,变成个太空漂浮物也比整天看着你糟心强!’。” 罗宾双手捂脸,好一会,才呻/吟出声:“不错,是她的风格。” ……如果罗老师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苦大仇深就好了。 第2章 杨大校 罗宾和傅家的渊源,就要从二十多年前开始说起了。 傅落的妈妈付小馨,是一位工程师,任职于某国家大型军工制造机构,而现在人五人六的罗宾老师,那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工科毕业生,不咸不淡地过了他的实习期以后,就成了付工的学生。 那时候他还不叫“罗宾”这么洋气的名字,他叫罗小波,模样秀气得像个大姑娘,再加上性格文弱,不爱说话,讲究打扮,对一些护肤品抱有非正常的兴趣,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就带了一股娘气,可想,在糙汉横行的军工机构里,他除了捡肥皂,是没什么别的前途的。 同龄的同事们看他那德行就觉得费劲,跟他关系也都不冷不热,前辈们对这小伙子的做派也多有看不上。只有付小馨,那会大概是刚生完孩子,身体激素的变化引起了母性的过剩,一直对他很照顾。 罗小波是一个连家里的“物联系统”出故障,都要请人来修理的废物点心。给最简易的家务机器人换芯片,这连初中生的课外实践都学过,他愣是换不利索,无论是大学选专业,还是进入军工厂,都实实在在是入错了行。 一干工作技能,罗小波全凭死记硬背、照本宣科,每每需要他动手实验,提前一天必然紧张得睡不好觉,连付小馨都不得不承认,她这不成器的学生在研究所里不合适,也不知是他搞研究还是研究搞他。 罗小波其实一点也不想当什么文职军官,他就是胸无大志,就想去动态影楼给人家打理造型。 他对自己和整个人生都充满了迷茫,看似光鲜的研究院生活对他而言是沉重的负担和无法言说的痛苦,每每想起自己一辈子都要这么过去,他就痛苦得恨不得从来没有被生下来。 他在研究所苦苦地煎熬了两年多,煎熬得都快要抑郁了,终于下定了决心,去走这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他向单位提出了辞职,打算去影楼当学徒。 当时周围的人都很震惊,一致认为罗小波是病得不轻带吃错了药。付小馨几次登门劝他,后来发现这小子完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也只好作罢。 正好,付小馨当时有一个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开了个动态影楼小公司,她就托了这层关系,把罗小波送了进去,后来也一直托人关照着,这才有了罗宾老师的今天。 如今的罗宾老师虽然忙,但知恩图报,一直没和付小馨断过联系,称呼也从最开始的“老师”变成了“大姐”。 但是,一来付工很忙,罗宾老师也很忙,二来付小馨和傅落的爸爸汪仪正离婚后,给女儿改了姓就没有再嫁,对于罗宾来说,她虽然以前是“老师”后来是“干姐姐”,但毕竟没有真的血缘关系,罗宾偶尔拜会,也多半坐一会就走,并不久留。 至于傅落,她中学就去住校了,所以稍微大一点以后,罗宾就没见过,对她的印象也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圆滚滚的小胖丫头。 小孩子大多看不出什么美丑来,胖乎乎的显得还挺好玩,罗宾老师完全没想到,阔别十几年以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小胖丫头”,竟能成就这番不凡的伟岸身姿。 罗宾老师心里的疑问像沼泽地里的小泡泡,咕嘟咕嘟地往上翻着,他心说:“付小馨那个四六不着的妈,到底是给这孩子喂了些什么养大的呢?” 电话里,罗宾连傅落到底是圆是扁都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被他的老大姐付工程师活土匪一样地一锤定音:“行!只要你肯收下你这个破外甥女,我这就把她给你绑过去!” 眼下面临收货,罗宾老师终于明白了她那“货已售出、概不退换”的语气是因为什么。 付小馨赶到的时候,满地跑的大铁头机器人也差不多准备上菜了,而等傅落开始动刀叉,罗宾和小朱就再一次开了眼了。 在小朱所接触的时尚圈子里,年轻的女孩子为了保持身材,那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甚至有个人偷偷跑去无证经营的小诊所做非法基因修改手术——阻断人体对脂肪的代谢和吸收,最后她的内分泌系统极度紊乱,维生素d吸收障碍,骨头一敲就碎,多处内脏衰竭,死因纷繁复杂得法医都没能抉择出一个“主犯”。 大多数人不敢这么疯狂,但节食却是从“楚王爱细腰”开始就经久不衰的终身运动。 在这位吃了半碗沙拉都觉得罪过的美女眼前,一个接一个的空盘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被生产出来,收盘子的“大铁头”一次一次地往这边跑,轴承不堪重负,直发出“嘎吱嘎吱”的凄惨动静,还有一次跑得太急,一头撞在了桌子脚上,坐了个屁股蹲。 而罗宾老师和他少见多怪的助理妹子也再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英雄本色”。 饭桶? 不,饭桶还是个孩子,您太抬举了,放过它吧。 那傅同学,吃起东西来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心无旁骛,效率极高。 她在十分钟之内,解决了双份开胃菜,喝了一碗汤,啃了俩块餐厅无限量提供的午餐面包,撕了半只鸡,而后干掉了一整块牛排、三叠薯条、一荤一素两碗沙拉和四块饭后甜点,付小馨终于看不下去了,一巴掌糊在了傅落的后背上。 “你是饿死鬼投胎吗?”吃一锅拉一炕啊! 当然,考虑其他人的身心健康,付工把后半句咽回去了。 傅落糟心地看了她一眼,顺从地放下了刀叉,擦了擦嘴,正襟危坐好。 罗宾努力顺了一下自己舌头上的蝴蝶结,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客气,让孩子吃饱了算,别饿着。” 付小馨女士已经年近八十岁,在这个时代,算是跨入了中年,外表上也是个非常正常的中年妇女,并不很胖,也并没有保持很好的身材,不怎么打扮,却也没有丑到石破天惊的地步。 而傅落的父亲听说也是军校出身,但不知具体是干什么的,反正和传统意义上的军人形象大相径庭,有点瘦弱,也有点沉默,罗宾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面,印象里待人挺和气,但是不怎么热络。 这样的两口子,究竟是怎样的基因突变才生出这样一个姑娘来啊? 罗宾看着付小馨又狠狠地在傅落脑袋上抽了一巴掌:“又给我剪头发是吧?说了你多少次了!啮齿动物磨牙都没你剪得勤快,跟你那两根毛有仇吗?你怎么不干脆剃秃了?” 傅落诚恳地回答说:“秃了麻烦,长出一点来就老得剃。” 付小馨听到这样的歪理,气得七窍生烟,大庭广众之下对傅落施以家庭暴力,傅落不动如山地坐在那,不躲不闪地任她妈拍打,好像对方只是替她掸灰尘,同时无奈地说:“妈,你不要总是找我麻烦。” 付小馨女士的目光落在了罗宾老师年轻漂亮的助理小朱身上,见那小姑娘长得条顺盘靓甜美可人,顿时就羡慕得死去活来,再一看自己生出来的这个活牲口,她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番什么叫做“云泥之别”,心里的不是滋味就甭提了。 罗宾老师板起脸,努力不让表情崩溃。 “我怀她的时候,肯定被什么不明物体辐射过。”最后,付小馨打累了,用短短的一句话,就概括了她女儿的一生。 “姐就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了,她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千万别手软,该揍就揍,该抽就抽,反正你也看见了,这货皮糙肉厚,一般人打不死。” 罗宾:“……” 这顿饭在付小馨与罗宾老师的叙旧,间或夹杂着付工对亲生女儿不间断的人身攻击中和谐地结束了。 付小馨吃完饭就带着傅落走了,罗宾老师却叫服务员收拾了餐桌,又点了一杯饮料,看起来好像还要等什么人。 傅落就像个旧时代被欺压的奴隶,替她妈开着路、拎着包、拿着外套……以及挨着随时心血来潮、天外飞来的一巴掌。 傅落在门口门槛处扶了付小馨一把,然后拉开餐厅的玻璃门,侧身伸手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低声下气地说:“恭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重重地“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迈着四方步溜达出去了。 而傅落刚要跟上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正好迎面走进来,他有三十上下的模样,高而瘦削,五官俊美,面相十分符合审美观,只是眉心有一道和年龄不符的褶皱,让这人的脸都笼罩在一层说不出的阴郁神色里。 不知道为什么,傅落多看了他一眼,觉得有点眼熟。 两人一个要出,一个要进,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都示意对方先走。 最后是已经走出五六米的付小馨女士不耐烦,回过头来冲傅落嚷嚷:“磨蹭什么呢?我看你可真是个当门童的好料子,快点滚过来!” 傅落歉意地对让路的青年点了点头,快步追上她妈:“滚来了,圆吗?” 大约是不很圆的,因为付小馨女士的回复是踮起脚尖抽她的后脑勺。 傅落只好低下头,以便体贴地适应她小矮子妈动手的方式,还不忘顺口嘱咐说:“你当心别崴脚。” 餐厅门口的男人闻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母女两人的背影,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翘起来,露出一个一纵即逝的笑容,而笑容褪去后,眉目间的阴郁却似乎更浓重了,他径直走向罗宾老师的桌子:“罗先生。” 这一次,罗宾迎着来人矜持又郑重地站了起来:“杨大校。” 第3章 傅落第一天上班 三天以后,罗宾让人在自己办公室外间——助理小朱的地盘上,加了张桌子,摆上了实习生的名牌。 傅落第一天“上班”,就是状况百出的一天。 首先,她早晨刚进大楼的门,就被保安拦下来了。 在傅落有限的生平里,她其实很少会考虑自己的着装问题,先是穿了十几年的校服,考上军校后又开始穿制服,反正算起来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假,平时在家里,有几身休闲运动服就够倒换了。 因为这天要到罗宾这里来,她还特意找了一身自认为最正式最像样的——她不知从哪翻出了一件男式西装,脚底下一双皮鞋,有不到三厘米高的鞋跟,还特意带了一个什么都没装的旧公文包装样子。 结果遭到了写字楼爱岗敬业的好保安一番盘问。 保安:“你找谁?上几楼?” 傅落:“十二层。” 保安怀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是推销保险的还是推销银行卡的?” 傅落:“……” 保安见她不答话,继续问:“要么就是外卖?快递?外卖不让进,叫他们自己派机器人下来拿,快递你需要坐货梯上去。” 傅落迟疑了一秒钟,为自己的职业方向做了抉择:“那就快递吧。” 保安:“下回来记得穿你们快递公司的制服,方便我们管理。” 傅落不想多费口舌,敷衍地冲保安点了个头,就要奔着货梯去。 保安还在不依不饶,拿着块名片大的数据库终端追过来:“等等!那哥们儿,回来!你得先给我留个记录!” 货梯里一排搬运工机器人排排坐,有一个大概是出了故障,不停地在傅落脚底下绕圈圈,被踹到一边以后还发出可疑的“嘎啦”声,疑似被打哭了。傅落对着货梯反光的墙壁,仔细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心里郁闷地想:“我就不能冒充一下小白领吗?我这领子有一尺来长呢!” 不过等她真的到了十二层,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并不是保安的责任。 这一整层都是罗宾老师的地盘,巨大的玻璃门,闪瞎人眼的壁纸上播放着走秀现场动态影像,俊男靓女,衣香鬓影,连空气里都好像飘着某种沁人心脾的香。 傅落认真地端详了一下门口一男一女的两尊陶瓷模特,借着那晃花眼的服装和配饰,好好摆正了一下自我认识。 “原来我就是个套着麻袋的土鳖啊!”她恍然大悟地想,“保安还挺客气,居然没说我是修水管的。” 许是她在门口晃的时间太长了,还没等按门铃,前台美女就迎出来,带着充满职业化的微笑,客客气气地问她:“先生您好,请问您找哪位?有预约吗?” 随着科技的发展和人口逆增长,高水平的人工成本也跟着水涨船高,这位姑娘不仅长得赏心悦目,职业素质也无懈可击,哪怕面前真的是一位不请自来的水管工人,她也能让人家觉得如沐春风,可见薪水一定不菲。 真是个狗大户啊。 傅落说:“我找罗宾老师,他知道我要来。” 美女一听她说话,立刻呆了呆,飞快地把傅落从头到脚扫描一遍,连忙道歉:“啊,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您请跟我来。” 从傅落被领进门开始,就感觉自己好比是一艘开进了太空变异动物园的a级防护飞船,以其独树一帜的灰头土脸,一路惨遭毫不留情的围观。 每个原本忙得团团转的员工,都会不由自主地在她经过的时候停下自己手里的事,用“这家伙来地球有什么目的”的表情目送她离开。 ……连带路的前台姑娘都无端打了个冷战,感觉熟悉的办公室好像突然变得险恶了起来。 前台姑娘把傅落领到了罗宾老师办公室门口,按下门铃:“老板,有一位姓傅的客人来了。” 门自动从里面打开,罗宾老师有些沙哑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她不是客人,你让她在我门口记录一下。” 前台呆呆地问:“啊?什么?” 罗宾老师不耐烦了,声音也显而易见地暴躁起来:“我说让她在办公室门口注册常驻权限,然后给她开通助理权限,就这么点事,你打算让我重复几遍?” “助理”两个字成功地炸飞了前台姑娘摇摇欲坠的理智,她“嘎啦嘎啦”地回过头去,仰头瞪着傅落,这下,连精致的妆容也没能遮住她那小脸上缓缓浮现出的“救命”二字。 傅落对给她造成的巨大惊吓感到十分抱歉,只好无辜地冲她微笑了一下。 罗宾老师作为一个真土豪狗大户,拥有一个超豪华的套间办公室,里面是他本人的地盘,外面是助理小朱工作的地方,傅落走到自己的桌子前,发现办公桌超乎寻常地大,比她实习过半年的太空作战三部的指挥台还要大,桌面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台办公用的电脑,占据了小小的一角。 傅落一开始还以为桌子底下有什么了不起的机关,动手翻了翻,发现办工桌里里外外都一样干净,专门去涂料残留用的香料味还残存在上面,新极了。 她偷偷瞄了一眼小朱的办公桌,在被小朱那一平米见方、堆了一尺来高的私人化妆用品震撼了一下后,明白了这大桌子的用途。 这时,罗宾老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小落,进来。” 显然,土豪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罗宾此时已经忙成了狗,硕大的桌子上被各种资料和手绘占满了,连电脑屏幕都被升到了半空中腾地方,巨大的表格投影在雪白的办公室墙上,上面乱七八糟地标注了一大堆傅落闻所未闻的术语,废纸篓已经满成了山,清理机器人头顶着一个烟头,默默地靠着墙角戳着,专注地死着机。 听见脚步声,罗宾从手头的工作里抬起头,只扫了傅落一眼,就感觉自己的视网膜遭到了惨烈的生化攻击,他连续深呼吸三次,勉强压下自己的暴躁,有气无力地对傅落说:“落落啊,叔跟你打个商量,明天咱们可以穿女装来吗?” 傅落毫不避讳地坦诚相告:“穿不进去。” 罗宾老师用颤抖的轻声细语问:“你可以找一些非常规的肩袖设计,今年流行的复古宽松蝙蝠袖总有能穿进去吧?” “行,”傅落痛快地答应了,“一会我去网上买一件蝙蝠袖。” 虽然是被逼无奈,但态度还比较配合,这让罗宾老师好歹松了口气。 结果又听傅落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我穿着可能有点像蝙蝠侠。” 罗宾老师:“……” 整个上午都没人匀出时间来理会她,罗宾老师好像在忙着给某个大客户设计形象方案,而其他人则以小朱为首,正在筹备一个产品发布会。 傅落发现小朱一个小时之内接了十二个电话,进出了七次,脚下堆满了广告册。 既然到这里来了,傅落就不想给人家添麻烦,也不想显得很无知,她先是说一不二地连上网,买了一件即时送货的蝙蝠袖上衣,然后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脑前,像背单词一样地开始阅读公司简介,并且试图把一个个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产品名录都死记硬背进脑子里。 就在她背到美妆工具第一百零二个型号时,小朱那里出了一点状况。 她两只耳朵里同时插着两个通讯终端,先是对一边说:“我不想知道哪个坏了,也不想知道是什么故障,我就想知道我要的东西什么时候能到十二层!” 而后又对另一边说:“麻烦帮我协调一下好不好,我这里实在处理不过……啊!” 她一心二用太严重,一脚踩进了地毯缝隙里,险些五体投地。 小朱暴躁地抓着桌子角准备爬起来,一抬头,却发现傅落走到了她面前。 “呀,”小朱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把这位老板关系户冷落了一上午,连忙道歉,“看我,还没带你熟悉办公室呢,今天上午实在是太手忙脚乱了,等一会我请你去餐厅吃饭好不好?” 傅落摇摇头:“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小朱犹豫了一下:“这个……” 她望向里间,请示老板。 罗宾头也没抬地挥挥手:“不要紧,你忙不过来给她找点事做也行。” 就这样,傅落来到了一楼大厦物业的后勤管理部。 有一批试用装的产品和给嘉宾的广告册同时送到了楼下,十二层配给的两个搬运工机器人正好坏了一个,像这种普通写字楼的搬运工,受力极限通常在八十到一百公斤之间,所以为了设备维护,规定超过八十公斤的物品必须由两个搬运工机器人同时搬起。 小朱托傅落到后勤管理部催一下,让他们把那个该死的机器人快点修好。 这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每一层的机器人都过载劳动,傅落到一层的时候,发现后勤管理部里的坏机器人排成了一个加强排,零件散落得四处都是。 傅落出示了修理号牌,负责人满头大汗地跑出来跟她解释:“这回过载把处理器烧坏了,要换一块,还要重新调试设定程序,实在不是一时半会能回到岗位上的……” 傅落:“能和别的楼层拆借吗?” “这……”负责人摸了摸他的秃脑门,“搬运机器人的路径都是固定的,其他楼层的机器人是不通用的,非要用的话也要拿来重设程序,比这个修理块不到哪去……麻烦您千万耐心一点,我们一定尽快……” 他的话没说完,傅落已经转身走了。 十分钟以后,货梯在十二层停下了。 正在跟同事核对vip名单的小朱突然听见门口有人说:“呀!这……这是什么呀?” 傅落回答:“产品试用装。” 小朱惊喜地回过头去:“这么快就修……” 她的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整个人保持着回头的动作,像一只给掐住了脖子的跳羚——只见运送小推车上,试用装的两个大箱子上下罗在一起,孤零零的机器人按着既定程序做着抓举运动,被傅落伸脚拨到了一边。 然后这位壮士弯下腰,把两大箱一起抬了起来。 “麻烦给我开个门,”傅落对再一次饱受了惊吓的前台说,“顺便让一让。” 愚蠢的搬运工机器人保持着双臂上举的搬运动作,托着空气屁颠屁颠地跟着她,像一个尽忠职守的小弟。 傅落:“放哪?” 前台僵硬地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办公室的一角。 傅落把两个试用装大箱子往指定地点一方,再一次踢开挡路的机器人,往外走去,留下一句:“还有广告册在楼下,我再去拿一趟,你们这小推车也太袖珍了……” 搬运工机器人忙转着滑轮跟上去,被“咣当”一下合上的玻璃门堵在了门里,徒劳地在原地转着圈圈,莫名显得有点凄凉。 第4章 悲……剧……啊…… 等罗宾老师从无数个策划方案里挣扎着爬出来、出关活动活动的时候,就看见他们的产品试用装和广告册全都已经被分门别类地摆放好了。 所有员工各司其职,气氛活跃而有序。 罗宾老师伸了个懒腰,感觉很满意,然而下一刻,他目光扫了一圈,突然发现少了点什么。 找了一圈,罗宾才回头问小朱:“对了,傅落呢?” 小朱伸出一根感应笔,指了个方向。 罗宾伸长了脖子,只见傅落被巨大的办公桌掩着,坐在了地上。 满地都是各种维修工具、零件和被五马分尸的机器人。 傅落挽着袖子,一手拿着一个微电流激发器,另一只手举着一本落满了尘土的说明书。 罗宾小心翼翼地问:“你会修这个?” “不会,没接触过普通工作机器人,”傅落说,“会我干嘛还要看说明书?” 她说着,找到了机器人背后的一个触点,把微电流激发起按在上面:“好像应该是这……” 那机器人应声站了起来,活像喝了二斤二窝头的模样,歪歪扭扭地走了个“s”,然后蹲下,扎马步,一拳砸上了傅落办公桌的桌角,发出一声巨响。 傅落用微电流激发器的尾巴搔了搔头,十分淡定地说:“哦,那就是弄错了。” 罗宾老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踮起脚走了……顺便关上了里间的门。 等回到安全地带,他打开通讯设备,发讯息给财务人员。 “如果我的办公室被强拆了,”罗宾老师严肃正经地留下遗言般的嘱托,“你就把报修的账单寄给付小馨女士。” 不过傅落没有拆他的办公室,她把整本维修手册和说明书全部阅览完毕后,对比实物一一标注了,又把电脑升到她头顶正上方,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语音搜索引擎全面待命。 然后她就坐在那整整五个小时,大半天鼓捣这点东西,一动不动。 科技在加速生活,信息在扰乱视野,人们无时无刻不再追求效率,小学生进入学校上社会课学习的第一个概念就是“比较优势”——如何合理地把自己的目标分配给别人,通过交换和相互服务来达到双赢。 而这种教育产生的副作用是,许多成年人再也没有耐心去坐下来,慢慢地学做一样自己不熟悉的事情。 可这个傅落却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她把机器人拆开又装上,装上又拆开,重复了至少十几遍,调出一张巨大的白板,用感应笔手绘了一张机器人故障部分的内部结构图,然后一个螺丝一个螺丝地查找作用和出处。 最后,在傍晚降临之前,她的机器人重新站了起来,隔空做了几个抓举动作,然后沿着既定路线缓缓地自己走了出去,到货梯待命了。 傅落完成了第一个成品,第二个就轻车熟路多了,很快,罗宾老师办公室墙角罚站的清理机器人也重新动了起来,猪圈一样的工作环境光速干净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傅落把工具箱收拾好,让搬运机器人送到了楼下,然后拿起刚送到的蝙蝠袖女装上衣走到了更衣室,换好,无所事事地从兜里摸出了一张阅读器。 通用的阅读器只有普通的纸张厚,三十二开和十六开的都有,可以非常方便地卷起来塞进兜里,也可以挂在外衣内部专门留出来的扣子上,存储空间能涵盖三个世纪以前的一座图书馆。 傅落手上的这一份阅读器里的内容,是用感应笔手写的。 原主人的字实在是不怎么样,是支楞八叉的孩儿体,字体又大又失衡,尽管这个年代,大家都只是会写字而已,字好的人少,不过丑成这样还坚持手写的人也的确不多。 而与难看的字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作图,那手绘的图片精确极了,无论是武器还是描摹的阵型,都恍如真实再现。 这是一本笔记,出自作战指挥系近二十年来最好、也是最差的学生,那位学长名叫叶文林。 叶文林是五年前——也就是傅落入学后第二年那一届的毕业生,简历漂亮得简直能闪瞎狗眼,据说他还在校期间就参与了古今经典战例手册的编撰,发表过不知道多少篇论文。 他在指挥部实习的时候,还赶上了一场清剿太空海盗的小型战役,叶文林以其气哭计算机的运算能力和万年铁公鸡的抠门水准,在极短的时间内提交了一份极其简略、也极其有效的战术参考材料。 这份材料最终被当时的指挥官采纳并大加赞赏,而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体能测试一直维持在军校“生存线”上的叶文林才得以在毕业后进入太空作战部最精锐的“尖刀”。 当然,人无完人,在那货的风光简历和人模狗样背后,叶文林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穷逼。 他身后好像有个吸钱的黑洞,无论是学校发的补助还是自己赚的稿费,都无一不被吸进去一渣不剩,抠门抠到了专家的地步,也不知道他的钱都去哪了,他的同学一致认为,此人超凡脱俗的运算能力,就是整天暗搓搓地掰扯他那三五毛钱练出来的。 傅落和这位差了好几个年级的学长相识是件非常偶然的事,那天正好是假期,所谓“假期”,也就是每个月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学生可以自由到校外活动,买东西约会之类。 傅落去学校附近的超市,替自己和室友买东西。 傅落的室友不幸是个吃货,除了两个人的日用品以外,室友要的零零碎碎的零食堆满了整个购物车还冒了尖。 由于放风的学生们一窝蜂地出来买东西,当天的超市收银窗口照常不够用了,机器人不够只好人顶上,收银员手工扫条形码整整扫了十分钟。 傅落家里算是中产,她自己日常开销也非常有限,所以手头零花钱一直比较充裕,花钱比较粗枝大叶,买东西不怎么看价钱,别人要多少她给多少,接过来就走,也从来不核对账单。 结果她结完帐刚要走,就被身后排队的一个人叫住了。 “哎,同学。”对方通过她的制服认出了她的学籍,“你那账单有问题。” 收银员和傅落一起回过头来。 只见那位叶天才面不改色地在大庭广众下说:“日用的卫生巾今天买一送一,她忘了给你扣除了。” 傅落和收银员面面相觑。 叶天才却毫不避讳地拿过傅落随便卷起来的账单,手指在卫生巾那一栏下面压了一条线:“这里计价两次吧?” 他说完又拉出收银柜台上的顾客用计算器,翻到折扣页面,调出今日买一送一产品名录,大喇喇地把实物照片摊在桌上给其他两个人看:“看,买一送一到明天中午十二点。” 两位当事人无言以对,最后,收银员默默地把多收的十块全球通币退给傅落,达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 似乎这种时候,只要“呵呵”就好了。 叶文林这个奇葩一般的铁公鸡,他能在一切收银员和收银机器报价前,就精准地算出每一个购物车里货物的价格,他还能在超市里走一圈之后,就知道所有参与折扣、活动、买一送一等等的货物都有什么……哪怕是他根本用不到的。 哦,对,因为这件事,他自负功劳,还心安理得地从傅落的购物袋里拎走了一袋肉干。 “和学长不用客气。”这个贱人是这么说的。 比较有孽缘的是,叶文林正好是下一个学期傅落他们战术理论课的助教。 学长虽然比较贱,但是好在傅落学妹不怎么计较,一来二去还混熟了,在叶文林毕业的时候,被他当冤大头蹭吃蹭喝了整整一年的傅落终于从他手上得到了一点好处——叶文林留给她一个陈旧的阅读器,里面是他学生时代所有的笔记。 那一届毕业的时候,好多人在学校论坛上留言,求购叶文林的笔记,还搞起了虚拟拍卖,最高的出了三千多的全球通币,最后因为主人公一直装死,于是不了了之。 谁也不知道那本传说中武林秘籍一样的邪……不,是神物物落到了傅落手里——当然,是以“这么珍贵的东西交给你,以后每次见面,你可都要请学长吃顿好的”为代价。 不过那本笔记傅落拿回来以后,从头到尾研究了很多遍,到后来她有空就会拿出来看看,每次都能看出新的东西,确实受益匪浅。 傅落觉得就冲这个,以后每次见面都请姓叶的贱人吃“金本位”都没问题。 就在她趴在罗宾老师的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地看笔记的时候,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人突然在她旁边开口说:“你这个对‘三六一’阵型的分析很到位,确实是‘尖刀’以前用的行进方式,反应速度快,支援也来得快,但是不禁消耗,不过你这个版本略旧,现在已经改进了。” 傅落一愣,抬起头来,发现说话的人就是那天她在餐厅门口遇见的、让她觉得有点面熟的男人。 对方冲她微微笑了笑,点头说:“你好。” 小朱在旁边轻声提醒说:“这是我们的客户。” “我姓杨,”男人接过她的话音,“我在太空作战指挥中心二部工作。” 傅落睁大了眼睛,下一刻,她猛地站起来,后脚跟一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长官!” 她终于想起来眼熟在什么地方了,她的报道手册上有这个人的照片,太空作战指挥中心二部杨宁大校,未来的顶头上司! 悲……剧……啊…… 第5章 有时候你真的很贱 叶文林滚在沙发上,笑成了狗,衣冠禽兽一样整洁的衬衫被他自己作得发皱,毫不理会傅落充满杀意的目光。 “你,去电视上那个教人穿衣服化妆的那个男的那打杂,发现急需梳妆打扮的上门顾客是未来的首长,”叶文林抹掉笑出来的眼泪,“你真是倒霉催的。” “需要打扮的是首长——他、的、妈。”傅落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两秒钟,她不是牙尖嘴利的人,但在叶文林面前总是忍不住破一下例,比如现在,她就忍不住慢吞吞地补充说,“另外师兄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真的很贱。” 叶文林清清嗓子:“所以你这几天在美女堆里学到了什么?” 傅落诡异地沉默了。 叶文林:“怎么了?说啊。” 傅落:“……修理工作机器人。” 她话音没落,又遭到了叶天才下一轮惨无人道的嘲笑。 那无比倒霉的一天过去,下班后没多久,她就接到了叶文林的电话,这位臭不要脸的学长正好结束了一次任务,要返航地球休息,腆着脸叫傅落周末过来帮他办点事。 虽然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但是真的很有本事,傅落一方面觉得他王八蛋起来很王八蛋,一方面又无可抑制地有点崇拜他,这使得她每次都在内心深深地唾弃着自己的同时,被当成冤大头给叶文林宰。 等他笑够了,傅落才面无表情地问:“你请我过来帮忙,又先对我进行精神攻击,请问这是什么心态?” 叶文林坦然地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有乐子不找乡巴佬。” 傅落:“……” “你真太不是东西了。”傅落站起来,夹起自己那依然空无一物的公文包往外走去。 “哎,等等等等!”叶文林纵身一扑抓住了傅落的衣角,“真有事求你帮忙,不白帮!” 傅落脚步一顿。 “真的,我以人格发誓,一点小体力活,报酬丰厚!” 傅落当然是不相信的,因为姓叶的从来就没有人格那玩意,不过她被叶文林奴役了这么多年,早已经养成了受虐习性,终于还是向后转,坐在了叶学长家的矮墩沙发上:“说。” “帮我搬家。”叶文林说,“我打算搬到‘尖刀’总部去住,你帮我把东西弄到地面运送车上就行了,它已经设定好了航线,会给我送回去的。” “至于报酬……”叶文林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他拉开了一个柜橱,里面的东西让傅落一下坐直了。 “古今中外,最全的所有经典战例收藏,经过详细归档,有些更古老的还是纸质版本,每本案例收录了至少三位名将或者军事专家的点评,以及我个人的一些看法,这些都在我脑子里了,现在是你的了。” “尖刀要倒闭了吗?不发工资吗?你穷疯了吗?就不能雇个搬运工机器人吗?”这四联问在她看见了这些东西的同时,就果断葬身在了傅落自己的肚子里,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异常积极的笑容:“什么时候搬?” 一整天以后,傅落一屁股坐在了叶文林家已经空无一物的地板上,活动着自己酸痛的肌肉——她是个军校生,不是扛大包的,一整天被叶贱人吆五喝六地干这干那,也是某种生理上和心理上的极大摧残。 不过…… 傅落的目光扫了一眼叶文林答应给她的东西,那已经被打成了包,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墙角。 “算了吧,”傅落苦中作乐地心酸着,“反正不给东西最后的结果也是帮,现在好歹收获还不小呢。” ……这个受虐狂正努力地把和劳动不匹配的报酬想象成了一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平复着自己不平衡的心态。 叶文林把冰箱里最后两瓶饮料拿了出来,递给傅落一个——两个瓶子自然是被粘在一起,果然又是买一送一的货。 傅落狐疑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对着瓶口寻找了一圈保质期,却意外地发现竟还没有过期,顿时有些惊诧地问:“我有生之年还能喝你一口水?地球公转方向拧了吧?” 叶文林在她的刺猬头上抓了一把:“宽厚一点,不要这么刻薄。” 傅落顿了顿,真诚地抬起头:“我认为世界上比我宽厚的人真的不多了。” 随即,她打量着叶文林已经被搬空的屋子——虚假的窗户上显示着以假乱真的景色,屋主可以自定义成任何喜欢的场景,森林、城市、沙漠、草地甚至海底……上面的纳米材料会显示出相应的动态照片,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错觉。 不过也只是错觉,那些动态图片的长度是有限的,播完也只会从头再播一边而已,盯着看的时间长了,哪怕是细致到纳米级别的像素,也会显得呆板又虚假。 没错,叶文林住在地下。 人口在减少,而人均土地面积在增加,这却并不意味着古代时候人们梦寐以求的“居者有其屋”可以实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地上”还是“住在地下”成了某种鲜明的阶级划分。 地上的高楼只剩下公务机构和写字楼,所有的住宅都在从高变矮,经过数百年的变迁,已经发展到一座地上住宅配套一个公园的地步了,别墅与小院是最差的地上住宅,庄园与大院是主要组成,还有更奢华的,不一而足。 在人们无尽的穷奢极欲下,土地资源依然是极其稀缺的,寸土依然寸金。 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只能在地下拥有一套自己的房产。 即使像他们这样的精英级别太空服役人员,工资水平在同龄人中几乎是最高的,但初出茅庐,如果没有富裕的家庭帮衬,没有几十年的财富积累,也是不可能负担得起一座地上住宅的。 “你打算去单位蹭公寓住,把你家租出去吗?”傅落问。 叶文林坐在她旁边:“我把房子卖了。” 傅落吃了一惊,她知道,这房子是叶文林省吃俭用死抠门,攒了六年的稿费和学校补贴才买下来的。要知道地下房当然也分三六九等,叶文林的家地段不错,交通便捷,建筑精致,地下固体噪声污染处理得也非常好,算是地下房里最好的,在当时也是不便宜的。 “为什么?” “因为最近几年我大概没什么机会回来住了,”叶文林说,“我一直不回来,也不方便打理房子,不好租。” 傅落敏锐地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一点别的东西:“你是说……” “快打仗了。”叶文林说。 傅落激灵了一下,随即,她意识到,叶文林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绝不是碎嘴子把军事机密乱说的人,所以不可能有正式的命令,多半是他通过某些匪夷所思的蛛丝马迹自己推断出来的。 “和谁?”傅落放下饮料瓶,“太空海盗?过路的外星人?还是……” 叶文林摇摇头:“那些都不算什么,我们需要担心的,永远只有自己的邻居。” “你是说……”傅落顿了顿,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人。” “嗯,他星系人类。” 人类在太空的活动逐渐增加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终于有能力向广袤的太空发出有效的讯息了,在两百五十年前,就陆续开始和外星人的接洽,就像古时候大航海时代让人们意识到了其他大陆的存在一样,令人惊讶的是,原本的地球登记居民中竟然也有那么一小撮来路不明的。 而后人类的脚步才开始扩展到整个太阳系,两百零一年前,太阳系的第一个太空中转补给站出现,随后才产生了各国派出的护卫队性质的太空联军。 早期的太空联军无论是装备、规模还是战斗意识上都不怎么样,直接导致一百六十年前太空流亡部队入侵时候的不堪一击。 那时候,一部分地球人逃亡了,另一部分依然留在母星负隅顽抗,将那场原本一边倒的侵略战争打成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整整六十年,傅落的祖母就是在百年前的大战中出生的,因此叫做“战争的一代”。 侵略者用漫长的苦难为人类磨练出了一把太空刺刀,终于因为补给不足而败退的时候,各国已经有了完备的太空防备系统。同时,在战争中逃亡的人类流落到了太阳系外不到一光年的地方一颗小行星上,人们利用技术惊恐地在那颗小行星上停留了下来,扎了根,从此被称为“他星系人类”。 “他星系人类的先人们,当年临阵脱逃,内里不乏各国高层,带走的不单单是人和物资,”叶文林轻声说,“还有当时各国的尖端军工科技,单以军事实力而言,有和我们一战的能力。他们自成政府,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候,却在终于模拟出生态系统之后,迅速地从同盟转向内斗,到目前为止,他们的经济监测数据显示国内已经是一盘混乱,近期派系争斗的胜利者不幸是个鹰派的傻逼,他除了发动战争之外别无选择。” 傅落想了半分钟,虚心地问:“我没听懂,为什么他除了发动战争之外别无选择?” 叶文林转过头,突然不着痕迹地问了一句:“你的报到证上让你去二部报道?有没有说让你干什么?” 傅落摇摇头。 叶文林“哦”了一声,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空了一半的饮料瓶子,思考了片刻:“我看过你在三部的实习评价,老曹给你的分不低,似乎是优秀?” 傅落眼睛一亮:“所以我能去哪?” 叶文林慢吞吞地说:“刚毕业一开始应该会把你分到二部总参那,那边正好要一批勤务兵。” “啊……”傅落显而易见地失望起来。 叶文林乐了:“你‘啊’什么‘啊’,不是什么人想进都可以进的,一来你个人素质不错,二来也是我听说你妈和后勤那帮人有点关系,还有你爸……” 傅落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别提他。” “啧,大人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叶文林抱怨了一声,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不然你还想去哪?” 傅落想也不想地说:“我也想去‘尖刀’。” 叶文林愣了一下,片刻后,无声地笑起来:“尖刀?尖刀有什么好的,万一有战争,尖刀就是绝对的前锋,是要玩命的地方。从联军成立的那天开始,每一个真正的军官的起点都是在总参打杂,你在那些人身边,思考问题的角度会上升一个高度,不比你上前线有前途?再说了,前线有什么好玩的?” 傅落皱皱眉:“我没想当官。” 叶文林:“首长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大概也还没开始想,你大可以不用着急……唔,杨宁除外。” “杨宁大校?”傅落连忙追问,“你认识他?” “见过几面。”叶文林迟疑了一下,“他……他那个人风评还不错,据说很讲道理,因为相对年轻,思维很活络,也能听得进别人的话,脾气也比较随和,你在他手下,日子应该不会很难过。” 傅落没了精神:“是啊,那天他还亲切地夸我假期过得很有创意。” 她一点也不想在一个八面玲珑似的“面团”手底下做无聊的勤务,那还不如在罗叔叔办公室修理机器人呢。 叶文林没注意她隐含的抱怨,似乎出了会神,然后难得正色地接回自己的话题:“你可以和他多学一些东西,但是打交道的时候注意一些,别因为他看起来脾气好就放肆,也别太亲近。” 傅落一愣。 这次叶文林没有解释,只是没正经地说:“长辈给你的忠告你要记着,熊孩子别老那么多问题——看看都几点了,你再不跪安,是打算请我吃晚饭的节奏吗?” 傅落果断扛起她的“报酬”准备撤退,走到门口,她又想起来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他星系人类会和我们开战呢?” “因为……”叶文林替她打开门,用一种神棍拯救世界一样的咏叹调说,“这就是天才和凡人的区别啊。” 呸。 傅落转身就走。 “哦,对了,”叶文林突然一本正经地叫住她,又在傅落饱含着期待的回头中继续一本正经地问,“我一直想问来着,你这身蝙蝠侠的打扮是几个意思?” 妈……的…… 第6章 真相不用这么凄凉吧 傅落生活习惯好,假期也早睡早起,坚持锻炼,比她那时常熬夜的妈强很多。 可是这天,叶文林说一半还留了一半的话却成功地让傅落失眠了。 为什么? 叶文林到底是凭什么判断两方的人类要开战? 傅落做事认真,在学校里基本没有什么科目短板,所有成绩都比较平均,因此很容易达到通常意义上的“优秀”标准,可惜即使优秀,也优秀得比较平庸。 不像叶文林,叶文林每次的成绩单都如同金鸡独立——永远少一条腿。 然而傅落又总是有点死心眼,当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一个问题的时候,越发意识会到自己和叶师兄之间巨大的差距。 天才和普通人之间的差别吗?那也太让人不甘心了。 傅落就这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当年她刚开始参加新兵军训的时候,正好赶上了一个变态又较真的班长,尽管他的任务就是教这群新兵蛋子怎么站和怎么走这么两件屁事,却非要把自己当成个打基础的重要环节,总以仪仗队的标准来板蛋子们的军姿。 人没站直之前,睡觉是不给发枕头的,后来傅落站直了,也落下这么个毛病,睡觉的时候即使有枕头,她的姿势也直挺挺的,活像一具肌肉没来得及萎缩的僵尸。 她死了一样地干躺了二十分钟,又诈尸爬起来,摸黑趴在地上,开始一组俯卧撑一组仰卧起坐地做运动,消耗过剩能量。 可惜仰卧起坐刚做到第二组,付小馨女士就不客气地推开了她的卧室门。 傅落只见一张贴着面膜的大白脸骤然从光线晦暗的门口冒了出来,黑洞洞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苦大仇深的色彩。 简直就是个误闯人间的森林大妖! 傅落吓了一跳,本能地弓起后背,收紧了肌肉,第一时间把自己移动到床脚和柜橱夹角的位置,这才按开了灯。 结果与灯光一起亮了的,还有付小馨女士那熟悉的怒吼声:“你作什么妖呢?砸得地板‘砰砰’直响,有病是不是?” ……忘了说了,付小馨住在傅落楼下。 傅落抓了抓头发,慢吞吞地站起来:“我就简单活动一下。” 她下面穿着睡裤,上身穿了一件黑色的工装背心,这样一来,她的平胸大棒骨和充满力量感的肌肉就一目了然了,一眼扫过去,付小馨顿时感觉一股浓重的忧愁油然而生。 她扑上去,双手掐住傅落的胳膊,恨恨地用力拧…… ……悲催的拧不动。 付小馨几乎是贴着傅落的脸咆哮:“你就非要把自己练成个变形金刚吗?” 傅落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唾沫星子。 付小馨继续咆哮:“我把你送到罗叔叔那,就是让你学怎么做俯卧撑的吗?” 傅落莫名地回答:“不是啊,我早就会。” 付小馨:“……” 她沉默了两秒钟,发出了更加惊天动地的吼声:“你居然还敢顶嘴!” 傅落立刻紧紧地抿住嘴,同时双手接住她妈脸上被狮吼功生生震下来的面膜,像贴窗花一样小心翼翼地给挂了回去。 这一举动似乎提醒了付小馨,她立刻“蹬蹬蹬”地跑下楼,片刻后,拿来一个纽扣大的小盒,摔在傅落面前:“拿着!” 傅落:“这什么?扣子?” “扣你个头。”付小馨撕开小盒上面薄薄的一层膜,空气中立刻浮起一股幽幽的兰花香味,只见小“扣子”飞快地在桌上旋转了起来,里面冒出越来越多的白泡。 傅落往旁边躲了一点,心说这怎么还吐白沫了? 白泡泡渐渐开始脱离了地球引力,升起到半空中,这时,整个房间都开始弥漫起兰花香氛,很快织就了一片香雾,片刻后,香雾变色,凝成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大泡泡,泡泡升到傅落面前,“啪叽”一下,碎了。 傅落连忙要伸手擦:“这玩意怎么还喷我一脸啊?” 付小馨:“那是精华液,你这个土鳖!” 土鳖呆呆的,不明所以。 付小馨耐着性子指导说:“把精华液抹均匀以后,再敷上面膜。” 桌上那个吐白沫的小纽扣已经在旋转中展开成了另一张大白脸面膜,傅落睁大了土鳖眼,犹犹豫豫地不动弹。 付小馨又怒:“快点啊,又没让你拆炸弹,磨蹭什么!” 傅落这才迟疑地开了口:“……我……今天晚上好像没洗脸。” 屋里经过了片刻诡异的沉寂后,突然爆发出一声能刺穿人类耳膜的尖叫:“傅落!不洗脸就上床,你还是人吗?” 一分钟以后,傅落房间的门被狠狠地甩上了,留下一屋子精华液的香味,还有一个大白脸“汉子”,僵硬地靠着床坐在地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傅落侧耳仔细听了听,确定外面没动静了,才一把扯下了脸上的面膜,溺水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上这么个东西,她感觉鼻子附近好像堵了什么,一直屏住呼吸来着,脸都快憋紫了。 这一口深呼吸,导致浓烈得有些尖锐的香味就这么毫无缓冲地刺入了傅落的鼻子,她扭过头去,狠狠地打了个大喷嚏。 多么糟心的一个夜晚! 傅落暗自决定,明天要去买盒喉片给她妈,要不她一天到晚这么扯着嗓子嚷嚷,一定会把自己咆哮成咽喉炎的。 傅落随便抹了一把脸上黏糊糊的东西,打开了叶文林送给她的资料,把太空流亡军入侵地球之后的内容都分了出来,按着叶师兄归档的时间顺序,从头学起。 她拿着阅读器,走到墙角,把枕巾叠成方块,垫在地上,而后贴墙倒立起来,以头顶撑地,一点一点地研究起来。 她一定要自己找到答案。 第二天,傅落顶着黑眼圈,照例跟所有俊男美女道早安后,在他们围观大熊猫一般的稀奇目光中,先把办公室里的工作机器人都检修了一遍,在搜索引擎和说明书的帮助下,排除了几个没见过的小故障,然后钻进罗宾老师的办公室,再次一头扎进阅读器里。 关于她的来历,现在罗宾老师的员工们已经有了个圆满的解释——除了小朱以外,大家一致认为,这位“高人”一定是老板不满意大楼物业,自己雇来的机械师。 然而傅落坐下没有多长时间,罗宾老师就把她叫了过去。 “今天你和小朱跟我走一趟吧。”罗宾老师检查着他大得不可思议的化妆品工具箱,“有一单子活,就是那个杨大校家,我上次见你好像认识他……” 傅落的表情立刻像是生吞了一个苦瓜。 “能不去么?”她小声问。 “不去?为什么?”罗宾没留意她的面部表情,还奇怪地反问,“杨大校还特意点了你的名呢。” 傅落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确定自己在未来上司的心里一定留下了某种奇怪的印象。 去大客户那里,当然不能“光着脸”,罗宾老师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傅落觉得他简直就像谴责自己“光着屁/股”一样。 罗宾先是丢给她一套奇怪的、看起来有点半男不女的衣服,等她换上后,又把她按在了椅子上。 小朱眼巴巴地在旁边看着,罗宾老师粗鲁地捏着傅落的下巴,端详了一番,虽然在勉强克制,但依然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几分嫌弃。而后,他像是马上要化腐朽为神奇、化烂泥为砖瓦的大师一样,叹了口气,挽起了袖子,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对小朱抬了一下下巴:“告诉他们,感兴趣的可以过来观摩。” 这句话开启了傅落长达一个半小时的苦难副本,罗宾老师带着薄如蝉翼的手套,手里拿着各种工具,在傅落脸上比划着,时而做出各种公式化的讲解。 傅落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具医学院解剖台上的尸体。 “给别人做造型,你要思考的不是把她变成什么样子,而是怎么抓住这个人本身的气质,加以凸显和美化,强扭的瓜不甜,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气质,找到那个答案,你整个策划就有了方向。” 见习的员工们在自己巴掌大的终端上飞快地记录着,傅落插嘴说:“报告……” 罗宾老师和颜悦色:“嗯?” 傅落:“我认识一个人,他最本质的气质就是猥琐,请问这个方案该怎么设定?” “……”罗宾老师叹了口气,温声细语地说,“孩子啊,你还是闭嘴吧。” 与此同时,正准备搭特乘回尖刀总部的叶文林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低声念叨了一句:“谁骂我?” 旁边的女孩立刻体贴地递上一张带着淡淡药香的纸巾:“你是不是感冒了?” “怎么会,我的疫苗还没过期。”叶文林亲昵地把女孩的一缕长发拨到耳后,用被夺舍般不正常的温柔声音说,“你回去吧,好好照顾自己,等着我。” 特乘发出一声长鸣,缓缓地启动了,叶文林仍透过窗户望,依依不舍地望向站台上的姑娘,冲她挥着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他这才有些怅然地收回目光,拨通了傅落的电话,那边不知在忙什么,没有接。 叶文林想了想,发了一条信息过去:“师兄走了,替我照应你一下你嫂子……虽然她不一定会等我。” 这条信息刚刚显示发送成功,舱里座位开始自动调整,乘务员的声音响起:“请诸位战友注意,我们即将进行第一次加速……” 特乘发出巨大的轰鸣,转眼就从尘埃与云海之上飞离了大气层,叶文林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与地球最后的和平时光挥别。 地球上车水马龙依旧。 傅落被允许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有种刑满释放的感觉,尤其围观群众们还一致给予了某种意味不明的掌声。 她抬了抬胳膊,最高只能伸平,上举会卡住,这让她觉得有点局促。 好像被衣服五花大绑了…… 还有脸上,罗宾老师给她化了妆。 傅落这辈子最后一次化妆,还是小学三年级学校集体演出的时候老师给化的花猫脸,之后再也没有受过这样的折磨了。 嘴唇上有东西,她总是想舔一舔,脸上似乎被糊上了什么,这使得她总担心妆面会掉下来什么,连最细微的表情都不敢有了,彻底变成了一个面瘫。 罗宾老师最后找了个无镜片的眼镜框给她带上,又在她的头发上抓了一把,打量她一番,倨傲地说:“六十分吧,没那么多时间打理,简单弄一弄,勉强能出门见人。” “哇,又帅又美。”小朱及时赶上,找准角度狠拍马屁,还回头问傅落,“是吧?” 一点也不…… 傅落正了正那骚包的眼镜框,看着镜子里换了衣服化了妆、妈都认不出来的自己,颇为郁闷。 她觉得自己可能确实不是很能理解所谓的“时尚”,反正她认为以前那样就挺好的,只是看着有点像男的,但正面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姑娘样来的,大概就是个有点糙的普通姑娘,古代农业没能实现机械化的时候,村姑农妇都是这种糙法,这没什么,非常正常。 但经过了罗宾老师一番捯饬,打造出了所谓的“中性风”,她却觉得自己突然不男不女了,变成了一个非同凡响的人妖。 再联想起罗宾老师所谓“抓住一个人最根本的气质”,傅落开始胃疼,难道她的气质就是一股幽幽的人妖气吗? 真相不用这么凄凉的好吧? 罗宾老师一行人和浑身别扭的傅落就这样来到了杨家。 杨家在城市最中心的位置,有一座地上大院,后面就是一片数十亩的人工湿地公园,可见是土豪中的大土豪了。 这不稀奇,虽然傅落没有刻意八卦,但据说杨宁大校今年才三十七岁,青年……甚至能说是个毛头小子,做到这个位置,除了他本人有本事之外,家庭背景肯定不会是一片空白。 杨宁亲自迎了出来,这个人不笑的时候有些阴郁,笑起来却显得亲切极了,似乎比罗宾老师那个前台姑娘还有亲和力,让人觉得十分熨帖,言谈进退有度,不骄不矜,好像罗宾一行不是他雇来的服务人员,而是他的老朋友。 他甚至还透过易容一样的妆容,认出了只见了一次的傅落,微笑着打量她一番后,杨宁温和且充满鼓励意味地评价说:“很不错嘛,我们二部也有自己的仪仗队,你要是进去,就把他们都比下去了。” 这句话把傅落夸得肝都疼了。 做勤务已经十分蛋疼了,仪仗……那还不如在罗叔手下当人妖呢! 第7章 没有打仗,哪来的前线? 罗宾老师这次要服务的对象,就是杨大校的母亲——严格来说是继母。 这位将军夫人要过五十岁生日,整数,晚上会有一场隆重非常的生日宴会,会场已经布置停当,请柬也都发出去了。 女主角的妆容造型当然要闪瞎狗眼,要艳压全场,那也关系到杨老将军的颜面,总不能人家好不容易啃棵嫩草,吐出来一看是条狗尾巴吧。 半个月以前,杨宁就出面联系好了罗宾老师,双方开始紧锣密鼓地沟通方案,一遍一遍地删改,一点一点地商讨各种细节,简直比战前的内参们还严谨,直到头一天晚上,才把整套造型方案完全确定下来。 傅落多少觉得有点不真实,不是她不想相信叶文林,而是现实太赤/裸裸——真的有开战的可能性吗? 可是堂堂太空作战二部的杨大校竟然还在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煞有介事地干这个! 如果是真的,那……可实在是有点“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意思了。 感情上,傅落想认同叶天才,理智上,她又真心不希望自己未来的上司是这么一个浮华的人。 杨大校的后妈,也就是将军夫人,名叫季桃,人如其名,是个面如桃花的大美人。 以罗宾老师为首,十多个助手全都围着她一个人转,众星捧月一样地打理着她露在外面的每一颗细胞。 一群人井然有序又严肃异常的模样,让傅落不由联想起电视里,申请吉尼斯纪录的那个世界上最大的包子的制作过程。 先是手膜、脚膜、唇膜、面膜、眼膜,发膜……各种膜,把客户像个蚕蛹一样地糊在了中间,好在面膜里留了两个窟窿让她不至于活活憋死。 众多精华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充斥着整个卧室,花香草香海洋香,“姹紫嫣红总是春”的即视感浓烈非常……对于鼻粘膜有些敏感的傅落来说,简直就是生化武器。 罗宾老师没有上手,只是淡定地在一边指导助手们,有专门负责折腾头发的,专门折腾手的,专门折腾脚的……照这个意思下去,正式上妆和打理头发的步骤大概起码要傍晚才能开始,眼下还没到他老人家亲自上阵的时候。 傅落只围观了一会,就觉得眼花缭乱,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一身确实是罗叔叔手下留情,真的就只是“简单打理”一下而已。 为了不给人家碍事,她默默地溜了出去,直挺挺地戳在了门口,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个看大门的石狮子。 不一会,脚步声传来,只见杨宁带着个保姆走过来,保姆手里推着一辆小推车,里面是饮料和各种零食,专程给屋里的工作人员送来。 “考虑到诸位的饮食习惯,这些都是无糖零脂肪的食品,”杨宁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只是示意保姆把校车递交给罗宾老师的一个助手,客客气气地说,“诸位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叫我,辛苦大家了。” 傅落冷眼旁观,认为作为一个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的儿子,杨宁为他后妈做到这种地步真算是仁至义尽、无可指摘了,他亲自联系罗宾老师、亲自跑去沟通方案就不说了,现在又在这里全程陪着。 反而是那位女士的两个亲生儿女,一时好奇之后露了个面,转眼就没了耐心,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没有架子,周到,温和,好脾气……傅落心里暗暗评价着这个未来的上司,大概人品确实不错吧。 可她依然不想在这么一位首长的麾下做勤务兵或者仪仗。 从她年幼时第一次听说“尖刀”的名字开始,就对这个太空军事组织着了魔,冥冥中,似乎有某种说不出的缘分,在那名字落入她耳朵的刹那,就让她产生了毫无来由的归属感。 仿佛她天生就是属于那里的。 可是…… 傅落的目光落在杨将军家雪白的墙面,壁纸上优美地滚动着时开时谢的动态花朵,她盯着娇艳欲滴的花瓣,觉得前途有些迷茫。 以她现在的能力,确实不足以进入尖刀——傅落不得不承认,无论她怎么样奋力地追赶叶文林的脚步,似乎都无法缩小他们之间的差距。 更何况……她妈和她那若干年前离婚再娶的爸爸汪仪正,都不会答应她上前线的。 那时候傅落高中都没毕业,就一个人偷偷跑去参加了军校的提前招生,直到通知书下来,才把这事通知了她蒙在鼓里的妈,付小馨当时脸色就变了,可是看着傅落欢欣鼓舞的模样,又勉强以成年人的克制力忍住了,没有在她面前发作。 不过付小馨当天晚上整整哭了一宿。 她妈一点也不想让她当一个军人,别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这些,傅落都心知肚明。 可浩瀚的星河始终是她的梦想啊。 她从小就能把日子过得非常随和,什么都能凑合,唯有这么一点点执着,好像是用灵魂细心呵护的火种,怎么可以轻易放弃呢? 突然,一瓶饮料递到她眼皮底下,傅落脊柱一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现杨宁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旁边。 傅落顿时又紧张起来:“长官!” 杨宁随意地摆摆手:“你还没正式入伍呢,再说我也正在休假,不用那么正式,别每次都像报数一样在我耳边嚷嚷——给,喝点水。” 傅落讷讷地接过饮料瓶:“哦。” 杨宁问:“你不进去帮忙吗?” 傅落:“我不负责这个。” 杨宁:“那你负责什么?” 傅落迟疑了一下,照实说:“就……搬一搬器械什么的。” 屋里的女人毕竟不是亲妈,又年轻,成年的儿子总要避嫌,杨宁不方便里出外进地在后妈梳妆打扮的时候随便走动,于是也跟傅落一样守在了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了起来。 杨宁:“你上次跟我说你是刚毕业的对吧,成绩怎么样?” 傅落立正:“报告长官,十项全优!” 杨宁:“……放松点,我就是随便问问。” 傅落把身体重心挪到右脚上,稍微松垮了一点。 杨宁:“我听说你们这一届的应届生实习被安排在了三部,老曹给你实习成绩了吗?” 傅落再次条件反射地恢复立正姿势:“报告长官,给了,优!” 杨宁无奈地看着她。 傅落这才想起他“闲聊”的指令,于是重新把重心挪到了左脚上,以十分的僵硬的姿势,强逼着自己再次“松垮”了一点,像个犯了错误的新兵蛋子一样低了低头,局促地捻了捻脚尖,把罗宾老师特意用闷骚的眼镜框、带闪光的发胶营造出来的一点带着中性风的风流倜傥气给败了个殆尽。 可见这回时间紧任务重,罗宾老师是真走眼了——傅落这个同志,她确实不适合充满骚气的“人妖风”,她就适合城乡结合部子弟出身的小兵风。 “你……唉,算了,还是看电视吧。”杨宁说着,在墙上随便按了一下,壁纸上的花朵消散了,清晰的屏幕显示在墙面上。 俩人罚站一样地一起背靠墙壁站着,一水地军人式的笔杆条直,两双眼睛同时盯着电视,好像那是一颗随时准备爆炸的导弹,反正那屏幕本身好像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电视里正在播一段星际新闻,说的是他星系人类大选的事。 “有关人士透露,经统计,鹰派候选人阿道夫此次获得了近八成的选票,已经稳操胜券,那么阿道夫在竞选演讲中有哪些倾向呢?人们又期望他会给他星系地球带来什么样的新局面呢……” 八成选票…… 傅落脑子里突然有东西灵光一闪。 就在这时,杨宁在一边慢吞吞地开口说:“你的报到证下来以后没多久,汪政委就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我以前认识你父亲,你私下里见我也不用那么紧张,平时拿我当个大哥就行了。” 傅落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皱了皱鼻子。 杨宁知道她父母离婚的事,不然她也不会不随父姓。 当然——其实杨宁不知道,出于某种原因,傅落也没随母姓,但此时察言观色,他发现傅落的表情更像是对长辈多事的撒娇式的抱怨,似乎不像普通的单亲家庭孩子那样,跟离开自己的那方父母关系紧张。 可惜关系不熟,杨宁不方便多嘴问。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转换了话题:“你有没有打算?想去哪部分?” 傅落犹豫着看了他一眼,杨宁立刻就笑了起来——果然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小孩,胸无城府,面无遮拦,心里想什么几乎让人一目了然。 他耐心地安抚说:“我说仪仗队的事是闹着玩的,你就算真有兴趣,也得让军需处单独预备一双内增高的鞋才行。” 傅落迟疑了片刻,盯着仍在评论他星系大选的电视问:“我能不能去前线?” 杨宁一愣,突然眯了眯眼,顿了一下后,声音放的更缓更轻。 “前线?”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又没有打仗,哪来的前线?” 傅落盯着电视,理了理自己脑子里浆糊成一团的头绪:“一百年前,我军抵抗宇宙流亡军之战取得了全面胜利后的第二年,已经在他星系建立生态系统和政权的他星系人类发来贺电,并隐晦地表明了想要回归地球的意愿,被当年的联合国以空前的全票拒绝,而后一百年里,双方明面上关系缓和,官方间虽然一直在谈合作,贸易往来不断,但是民间抵触情绪一直在发酵,太空人类联盟网上的‘以太平台’里,大规模的网络战争在一个世纪之内发生了六次……” “七次,”杨宁忍不住纠正说,“最后一次正好在太空自由贸易区协定签订前夕,官方把消息压下来了,怕影响不好,那时候估计还没有你呢——所以呢?你想说明什么?” 傅落有些忐忑,但她从杨宁的表情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好像他们只是在平平淡淡地拉家常。 “还有……”傅落组织了一下语言,“他星系人类政权动荡五十年,经济持续倒退,三十年前,曾经有过短暂的统一,当时鹰派以微弱的民众支持优势取得执政权后,拿出了一份‘重返地球’的提案。” 她顿了顿,继续说:“尽管是同一个种族,但是两个政权之间,想要合二为一‘重返地球’,那就只有开战了。” 杨宁慢吞吞地说:“哦?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就是因为那份疯狂的提案,让刚刚一统的他星系政坛再次归于动荡,是什么让你认为第二次鹰派上台,他们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傅落飞快地说:“因为这次鹰派掌门人阿道夫获得了将近八成的选票,这说明是他星系的人民在选择战争。” 杨宁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傅落一眼,双手背在身后,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三十年前的人民没有选择战争呢?” 傅落愣了片刻,她还没有想到这里,好一会,才有些不确定地问:“是因为当时逃离地球的那一代人还活着,对自己的母星动手,心理上过不去?” 杨宁没有赞同,但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打量了傅落片刻。他的眼窝有点深,瞳孔的颜色格外黑沉,从里面射出来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了些许讳莫如深的意味,好一会,才问:“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啊?”傅落有些不自在地抓抓头发,结果这么一抓,她感觉自己粘了满手的发胶,顿时更加不自在了,“不是,是我一个师兄提醒的,不过他没说清楚原因,原因部分是我自己刚才看电视瞎猜的,可能有些不对吧……” “敏锐,难得的不耍小聪明,只是还嫩,欠锤炼,白纸一张的年轻人,背景不轻不重,牵扯不多,也许可以收来用。”杨宁心里飞快地给了傅落一个评估,“可惜……是个女孩,不知道她能走多远。” 他脸上不动声色地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用非常假大空的语气毫无诚意地夸赞了一句:“嗯,不错,很有想法。” 第8章 不祥的预感 将军夫人季桃大概是罗宾老师可以载入史册的经典之作之一了。 当她带着完整的妆容出现在所有宾客面前的时候,现场有那么须臾间是鸦雀无声的。 和平时代的美丽永远是一种稀缺的、他物无法代替的生产力。 季桃依然年轻,岁月却已经赋予了她稚嫩的小姑娘们没有的韵味,被罗宾老师的神笔一扫,分毫不差地发掘了出来,使得她整个人有了某种让人窒息的灼灼之妍。 已经头发花白的杨将军走过去,递给她一只胳膊,季桃挽起他的手臂,低头一笑,眉心和眼角仿佛相呼应成了一朵桃花,在她颔首的刹那,绽放如亭亭桃枝上盈满的春意徐徐。 罗宾老师成名多年,果然不是没有道理。 作为长子,杨宁当然要走过去有所表示。 “妈妈,”他毫无障碍地这么称呼着年轻的继母,“生日快乐,您今天真漂亮。” 季桃一歪头靠在将军的肩上,心情异常明媚地说:“那也是你的功劳,谢谢。” 乍一看,这一家三人好像比吉祥三宝还要和谐。 杨宁冲杨将军夫妇举了举杯,侧身让开了路,让今天的主角走向主持的位置,嘴角缱绻温柔的笑容好像是以某个特别的角度,被刻在了那里,俊秀而美好得像故事里的男主角。 而垂下的、浓密的睫毛却挡住了他眼神中冰冷的杀意。 “秋天没到,还不是花谢的时候。”杨宁在心里轻轻地对自己说着,嗅了嗅玻璃杯里飘摇而出的酒香,浅浅地抿了一口,继而轻而又轻地喟叹一声,“酒真不错。” 透过人群,杨宁看见了同样受到了季夫人盛情邀请留下来的罗宾老师一行,远远地冲罗宾举起酒杯致意,弯起来的笑眼就像春风吹皱的湖面,方才那一瞬心头插刀般的隐忍好像从未存在过。 这场宴会却让傅落纠结透了,人山人海的场面本身已经让她觉得不大舒服,本想扫荡一盘吃的就找个角落填饱肚子的,没想到刚啃俩大虾,底还没垫完,就被罗宾老师抓住了。 小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让罗宾把对她的最后一点客气也消磨干净了。 罗宾一把抢过傅落手里的盘子,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时说:“你要是不想过一会把紧身衬衫的扣子崩开,就尽管吃。” 傅落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合身”的衣服,沉痛的心情立刻生动地浮现在原本面瘫的表情上。 罗宾毫无同情心地说:“改善形象的第一步永远都是控制体重,从今天开始,你就减肥吧。” 傅落刚想辩驳,却罗宾老师先一步打断。 “实话跟你说吧,你妈昨天晚上又给我打电话了,让我一定要对你狠一点。” “难道我很胖?”傅落有点难以置信。 罗宾看起来有点消化不良:“难道你一直觉得自己很纤细?” 傅落:“但是……” 罗宾:“没有但是,现在开始,不许离开我的视线,除了无糖零脂肪的饮料,什么都不准拿。” “一顿不揭锅,两顿一边多。”傅落心里默默地想。 “以后每天只准吃三成饱。”罗宾老师的下一句话打碎了她的幻想。 “这日子没法过了。”傅落仰头望向杨将军大厅里灿烂的吊顶。 “啪”一下,罗宾老师毫不客气地打掉了她无意识地拿起的一颗葡萄,瞪了她一眼。 傅落却突然抬头,望向他身后,跟什么人打招呼似的点点头,罗宾老师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趁这个机会,傅落以极其敏捷的身手钻进了人群里,一转头的工夫已经不见了。 她还顺手从桌上拎走一块纸杯蛋糕,一口就塞进了嘴里,腮帮子上鼓起半个拳头大的一个包……难为她竟还能闭着嘴嚼东西。 傅落含着蛋糕,飞快地从人群中穿越而出,走向无人注意的墙角。 就在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机智敏捷点个赞的时候,突然,她的后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险些把她嘴里的蛋糕给拍出来。 傅落往前跨了一大步,捂住嘴,艰难地把蛋糕咽了下去,转过头去看到底是哪个二逼这么没轻没重。 “傅落!”那人好像这辈子没学过什么叫做“小点声说话”,直眉楞眼地喊出来了她的名字,带着一点少年人没来得及发育的清脆尖锐的嗓音。 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让人不愉快的香水味飘进了傅落的鼻子。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顶着一头黄毛,一只耳朵上打了一溜耳洞,耳饰重得快把耳朵坠得两边不对称。他长着一张男孩里不多见的小尖脸,一只眼还画了细细的眼线,活像被人一拳揍成了乌眼青。 少年十分无礼地上下打量了傅落一番,挑挑眉,冷嘲热讽地说:“你竟然也会穿一百块钱以上的衣服?一定是我睁眼的角度出了问题。” 傅落面无表情地说:“那真对不住。” 少年双手背在身后,做作地看着傅落啧啧有声:“还化妆……你是忘带身份证,怕上女厕所的时候被人当流氓吧?” 傅落心里无奈,这个少年比她小五六岁,矮半个头,瘦得像只小猴子,在她眼里就是个小屁孩,她懒得和小崽子一般见识——可惜小孩也分成“萌正太”和“熊孩子”两个亚种,面前这位毫无疑问的是后者中的典范。 见她几次三番不回应自己的挑衅,少年不知是不甘心,还是越发得寸进尺,上前一步,还踮起脚够到了傅落鼻梁上的时装眼镜框,毛手毛脚地给摘了下来。 这小崽子捏着眼镜腿用力晃了晃,撇着嘴说:“你这又是从哪淘来的地摊货?你妈很穷吗?为什么老让你看起来这么穷酸?” 傅落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淡定地说:“给我。” 少年眼珠一转,抬手要往外扔:“也就是你能把这些破烂带出来,也不嫌弃丢人现眼……” 旁边突然伸过一只手,轻巧地把那小崽子手里的东西抢了回来。 只见小朱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优雅地上前两步,顺手把眼镜框塞回傅落手里,转身,笑容可掬地对那少年说:“不好意思,这是时装大师爱德华先生一百年前的用来搭配‘教授’的粗呢系列时出的一批限量版眼镜框,为了保持格调,没有打logo,前一阵子拍卖会上拍出一个同款的,价值七万八千全球通币,请问您有什么意见吗?” 傅落:“……” 七万八!她两年的学校津贴!这些狗大户们丧心病狂! 少年先是噎了一下,梗着脖子恶狠狠地说:“这种明显的假冒伪劣……” 小朱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搭在傅落肩膀上:“高挑,低调,卓尔不群,内敛的细边黑框首尾呼应,修饰面部气质,缺席的眼镜片却释放了那些能够洞穿星河的目光,是最后的点睛之笔,这才是‘教授’系列的精髓,只有苦苦追赶时尚的土鳖才会拿着放大镜去和人争辩一副眼镜框是真是假。” 小朱伸出修得尖尖的手指甲,轻轻地点了点少年的眼角:“晕开了,你的眼线画得实在太拙劣了——‘潮流易逝,风格永存’的名言都没听说过吗?真是……啧,小朋友,我看你有空在这里嘲笑别人,还是多买点糖吃吧,‘一百零一块钱的衣服’也拯救不了你了。” 说完,小朱小鸟依人地挽起傅落的手臂,亲昵地说:“老板还在找你,走吧。” 留在原地的少年气急败坏地叫喊:“傅落!” 傅落假装没听见。 那位恼羞成怒起来:“我会告诉爸爸!” 这一次,傅落的脚步停了一下,她转过头去,认认真真地对那跳脚的少年说:“你今天是替汪仪正来的吧?正好,替我给他带个话,以后我的事,让他少管。” 少年:“你敢!” 傅落深沉地叹了口气:“你要是能再长高十公分,我保证把你一个揍成两个大。” 一句话戳了少年两个死穴,熊孩子的脸当场就紫了。 小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早就看见那讨厌的少年带着莫名其妙的敌意挑衅傅落,一开始觉得那场景简直就像一只蹦来蹦去的山鸡在挑衅俯卧休息的狮子,眼看着山鸡已经跳到狮子鼻子上去啄人家的额头了,她终于忍不住出来教训了一下这不知哪来的小孩。 ……反正过了今天晚上,也不会有人记得她这种跟着老板蹭饭的小人物。 “那个炸毛小娘炮是谁?”走开了一段,小朱低声问。 “……我弟。”傅落糟心地说。 小朱觉得下颌骨卡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问:“亲……亲的?” “亲的,同父异母,学名汪亚城。”傅落低头摆弄了一下她的眼镜框,皱皱眉,“这东西真的值七万八?” “能值七块八就不错了。”小朱看了一眼傅落,又想了想方才那熊孩子的人妖模样,终于发现了,性别倒错好像是傅落他们家人的特色。 “你刚才说学名?”小朱忍不住问,“难道还有俗称?” “有啊,”傅落说,“我一直叫他汪二狗。” 小朱:“……” “不是,你们家……” 她正说到这里,突然,傅落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地望向某个角落。 “怎么了?”小朱问。 “那个机器人好像不对劲。”傅落的声音压到耳语一般的大小,嘴唇几乎看不出掀动。 那是一个清扫机器人,傅落每天都要给罗宾老师检修一次,现在,她对这种工作机器人已经挺熟悉的了。 为了保障机器人不给主人造成不便,这种型号的清扫者后背上有一个三角传感器,让它只有在找到一个两面墙壁的夹角角落时,才会进入待机状态。 可那个机器人已经在桌子腿附近待机良久了,耳朵上有个二极管不停地在闪烁,似乎是出了什么故障。 而片刻后,那个清扫机器人在傅落的目光下移动到了另外一张桌子下面,手里的扫帚在空无一物的干净地面上一下一下挥着。 抱着她一条手臂的小朱感觉傅落手臂上的肌肉陡然绷紧了,眼神突然锋利起来,小朱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她,忽然有点害怕。 清扫机器人靠眼睛上的传感器来确定待清扫的垃圾位置,也是靠这个传感器来避开障碍物,一旦传感器或者中间的传输系统出现故障,后面的保险丝会自动按照短路处理,切断电源…… 换言之,这种能走能躲开障碍物,却不能判断有没有垃圾的故障是不能发生的! 而且耳朵上的二极管闪烁代表电量不足,通常机器人都会回到待机状态,怎么可能大范围地轻易移动? 傅落的目光从人群中滑过,一眼扫过去,这种奇怪的机器人至少有七八个。 “嘘——”傅落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嘴边,示意小朱不要多嘴,她下意识地摸向后腰,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不在执勤状态。 麻烦了,傅落想。 看着那混杂在人群里、呈现出某种半包围结构的机器人,她心里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9章 后知后觉的尖叫 楼梯附近有一个小的吧台,请了一个调酒师,有全套的轻便型户外调酒设备,还可以玩傻瓜式自助,非常刷时髦值。 不少年轻人都聚在那,傅落大步走了过去,路过水果台的时候,顺手捏住了台前正在给苹果切花刀的机器人的手,蛮力掰掉了机器人一根手指,把水果刀抽了出来,在绸缎的桌子上抹了两下,裹上了一块餐巾,塞进了兜里。 水果切得好好的机器人没料到自己会遭受过这样的无妄之灾,一脸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断指。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跟在后面的小朱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眼皮——她眼睛睁太大,双眼皮胶脱形了。 接着,傅落走上楼梯,借着四五层楼梯的高度往下望去。 这种小型的机器人可以伪装成工作机器人,不显眼,容易混进各种场所,同时,也由于体型限制,身上不可能有那么多仿神经元件,也就是说,它不可能很智能,所有的行为只能靠人类的预设系统或者现场操纵,这样的操作下,其分布很可能会呈现某种几何特征。 傅落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半圆弧分布的机器人几何中心点上,那里正站着一个年纪很大的外国老头,正在和人交谈着什么。 “那老头是谁?”傅落低声问。 随后赶来的小朱踮起脚张望了一番:“啊?哪个?” “乐队的三点钟方向,站在白色桌子前面的外国人。” “三点钟……”小朱抬起她除了看时间不方便之外什么都好的首饰腕表,艰难地转了好几圈,摆了半天的姿势,才勉强弄明白什么叫“三点钟方向”,“哦,那个不是美洲联盟新上任的太空军司令吗?听说他跟杨将军私交不错,正好这次访华,估计是给杨将军面子吧?” 傅落惊诧:“你怎么知道?” 小朱更惊诧:“他天天在上新闻啊!” 傅落摸了摸鼻子:“电视上明明不长这样。” 小朱:“化妆了嘛,我们干的虽然不是什么国计民生的工作,但是跟着罗宾老师,总能接触到很多满脸褶子又不肯去拉皮的政要的——对了,你盯着他看干什么?他可都快一百六十岁了。” 傅落没回答,三步并两步从吧台上下来,向着那位司令员走去,一只手插/进兜里,攥住了水果刀的刀柄。 大厅里慢三悠然,场中的人们各自推杯换盏,低声谈笑,想在里面游刃有余,也是一门学问,并不是谁都会无聊到低头研究扫地的机器人的。 傅落已经无暇考虑那个美洲联盟的太空军司令为什么会被盯上的问题,她的注意力自动排除了周围的一切人和障碍物,眼里只剩下那个目标和八个不动声色靠近的机器人。 十米…… 五米…… 三米…… 两米…… 美联太空军司令正好背过身去,傅落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杨宁正在给一位女士取饮料,双手都占着,见她就这么直眉楞眼地撞过来,连忙微微举起手,往旁边侧了一步,把杯子塞给旁边的女人,腾出手拦了傅落一下,疑惑地问:“你……” 就在这时,一侧桌子底下响起一声轻微的“噗”。 傅落和杨宁的耳目都相当灵敏,同时往那一边望去,只见一个小球从桌子底下滚了出来。 傅落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杨宁的脸色却先变了,傅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什么,立刻向那位老将军扑过去。 杨宁一把扯过一条桌布,桌上顿时一片杯盘狼藉,稀里哗啦的动静十分不体面,顷刻间打破了慢三小调的闲适氛围。 小球爆炸了,傅落没见过,杨宁却是知道它的。那是一种最先进的烟雾弹,浓缩程度极高,个头很非常小,镶嵌在女式戒面和耳坠上都绝不突兀,喷射启动,在撞到第一个障碍物之后,能在千分之一秒内产生将近一百立方米的烟雾。 杨宁扯下桌布,一把拽过顺着桌布滑到他手里的冰块桶,反手把一整桶的冰块倾倒在了上面,烟雾弹将将撞到桌角,千钧一发间,被这一桶食用冰块冻在了里面,巨大的压强造成了爆炸,几缕细细的白烟顺着盖上去的桌布角,从一大堆被打翻的餐具与食物中冒出来。 与此同时,傅落从侧面猛地把美联的老将军撞得后退了好几步,可怜一百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哪怕年轻的时候再怎么戎马倥偬,也险些被这没轻没重的一下撞成个屁股蹲。 他还没来得及表达惊愕,一颗子弹就打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桌上留下了一个小型爆破子弹的坑。 这种生化子弹,在三分之二没入什么东西体内后,后盖就会根据摩擦力传感器的数据变化而使子弹爆炸,一旦被打中胸腹部,即使没有碰到脏器和要害,内脏也躲不开这种凶残的二次伤害。 一个悄无声息从后面靠过来的“清洁机器人”突然从地上飞了起来,蹿高了足足将近两米,手里不知什么时候伸出了一条激光刀,斩向老司令的头。 高能激光刀,启动时刀身附近的高能量会产生高温高压,连二十公分以外的空气都能在两秒钟之内加热到一百度以上,一股臭氧的味道弥漫开,热浪山呼海啸地扑面而来。 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瞬间有了要被烫伤的错觉,没有什么能在近距离架住这种东西,傅落知道,水果刀在它面前就像是纸裁的一样脆弱,没等架在激光刀的刀刃上,她的手就会被烫熟! 傅落当机立断,一脚踹开老将军,把手里的水果刀丢了过去,在极短的距离里重重地撞向机器人胳膊上的轴承,一声断裂的脆响响起,最脆弱的一枚螺丝被旋转的水果刀搅断了,机器手无力地垂下了半边,激光刀顿时没了力道和准头,下拉砍在了机器人自己身上,一条当场被熔断的机械腿飞了出去,殃及池鱼地撞断了一位女士的水晶鞋跟。 直到这时,人群中才发出第一声后知后觉的尖叫。 行动目标为动态,这种程度的机器人杀手绝不可能预设程序,操作人一定在现场,杨宁的目光扫过被傅落干翻的机器人,它只剩下一半的身体,徒劳地在地上挥舞着已经断了能量源的高能激光刀。 机器人焦黑的残肢处露出了一半的芯片。 fu73s系列,臭名昭著的“刺客”系列内核,升级后的精确感应范围为五十米,那么最佳视角是…… 杨宁猛地抬起头,摸出后腰上伪装成一把汽车钥匙的折叠型手枪,在一片混乱里几步蹿上了二楼,靠近观景台落地窗处,果然有一道黑影一闪。 杨宁没有追,他不慌不忙地保持着站定的姿势,在二十五米以外瞄准,射击。 窗外不出意外地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好在这天来的宾客里,有小一半都是军方的人,虽然很多年轻人没有亲历过战争,但是临场反应足够了,美联老将军的保镖立刻紧紧地把他围了起来,几个机器人失去了控制,在三分钟之内被分别清理干净。 场外安保人员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现场。 杨宁打了声呼哨,远远地对一队安保军人做了个手势,对方立刻会意,追了出去……方才那个人肯定没有打死,但是不出意外地话,失去行动能力是妥妥的。 他缓缓地把手枪重新折叠好,随意地塞进兜里,居高临下地望向楼下,手指轻轻地敲打着冰凉的木头栏杆。 “查尔斯?沃尔伯特……”杨宁看着脸色不大好的美联老将军。 联合国美其名曰人类一体化,但显然,哪怕是一致对外的时候,各国各联盟与各大利益团体都很难做到铁板一块,而这老头子才刚上任,如果就这么死在中国,那么亚洲联盟和美洲联盟之间、中国和亚联其他国家之间就非常微妙了。 更微妙的是这位老将军不是来自空军,也不是陆军,更不是海军或者哪里的维和部队,他是美联太空军总司令,眼下的局势是,连普通的军校毕业生都嗅到了紧张的空气,他星系人类和地球的关系危险如一个血管瘤。 随时有可能崩溃,也不排除慢慢吸收最后安静地走向消弭。 美联的太空部队是地球联军的主力,对其统帅动手,人们不由自主地就会联想起他们的邻居,凶手挑起争端推动战争的目的不言而喻,而问题是…… 杨宁的目光落在二楼的窗外,落地窗被方才的人撑开了一条刚好够一人通过的狭小缝隙,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随着夜风微微晃动。 问题是,这么干的,到底来自他星系,还是地球? 那颗被他用冰块盖住的烟雾弹,是他星系最新研制的微型武器之一,二部总参部也是通过间谍线报刚刚得到的实物信息,无论是谁策划的,这个人的级别都不会低。 操控机器人的杀手被杨宁一枪打碎了膝盖骨,笔直地从二楼窗户上掉了下去,连单人的潜行飞行器都没来得及打开,在被安保人员逮住之前就饮弹自尽了。 宾客们被疏散、妥善安排好以后,他的尸体才被抬进来,季桃花容失色地被送上楼休息了,杨将军的脸色很难看。 死人满是血的腿上像树瘤一样,长着一个一个不大明显的凸出来的畸形骨。 “是多骨病。”杨宁听见法医低声说。 抗战的时候他星系人类逃亡过程中,曾经遭到过宇宙辐射的污染,有一小部分人患上了这种特殊的多骨病,即原本平滑的骨头在非关节处变形增生——有些严重的,连面部变形十分严重,可能会长出各种多边形的脸来,而这种多骨病后来被证实是有一定遗传性的。 也就是说,这个死者“看起来”是个他星系人类。 杨宁摇摇头,往外走去,这件事里面的水可能很深。 迅速赶来的防暴警正在门口询问目击者,杨宁靠在门边,静静地听完了傅落毫无起伏地叙述她从发现机器人异常到后来局面被军方控制的全过程,心里忍不住暗自摇头。 “洞察力确实有一点,身手也还可以,”杨宁心想,“可是周围无数保镖和军官,她手无寸铁,第一反应居然是拿水果刀一声不吭地对抗不明身份的敌人,鲁莽,有愚蠢的个人英雄主义倾向,没有效率概念。知道利用楼梯的高度确定受害人,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凶手的位置,临场缺乏战略意识,不通诡道,战术考试一定是靠死记硬背课本拿的优……” 他还听见傅落反问警/察:“我刚才听说凶手被抓住了?他为什么要刺杀那位外国老将军?” “啧,”杨宁挑挑眉,心说,“毫无政治敏感度,不适合当指挥官。” 警/察没能给出准确答复,只是含糊地一带而过,转身去寻找下一个目击者了,一直跟在傅落身边的小朱这才有机会抓住她的袖子狂尖叫:“啊!好帅!刚刚你用小刀撞飞机器人的时候帅死了!” 傅落已经看见杨宁,有些局促地收回自己的袖子,跟他打招呼:“长官。” 杨宁就像一个人格分裂者一样,对她露出一个十二分真诚的赞许表情。 “非常不错,表现很让人印象深刻。”他说。 无懈可击得就好像刚才满肚子挑刺的人,只是和他共用一个身体的“不存在的兄弟”。 第10章 心神不宁 总是有一些人的生命中充满了各种不可理喻的怪癖。 比如对于罗宾老师来说,没化妆就和没有穿衣服一样,是不能见人的。 而对于杨宁大校来说,让他心口如一,就和让他赤/身裸/体一样,也是不能给人听的。 简而言之,就是罗宾老师没人样,杨宁大校没人话。 杨宁就像个小学心理辅导老师一样,用平时打发手底下新兵的那套台词,以鼓励为中心,以表扬和赞许为基本点,报喜不报忧地把傅落点评了一通。 而后,他好像视察完小同志精神状态的闲职领导,一手插兜,一手背在身后,悠悠然地走了。 傅落呆呆地盯着他的背影,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从杨大校的长篇大论里听出了一点微妙的讽刺意味,特别是那句“目标意识非常强,我看你如果在战舰上,一定是个非常好的瞄准手。” 她鬼使神差地遵循了自己的第一感觉,开口叫住了已经走出了十几步的杨宁。 “大校!”傅落追了过去。 杨宁顿住脚步,他待人接物十分讲究,见人必先带笑,不管和谁说话,必会对着人家的脸,因此耐心地转过头来:“嗯?” “我……”傅落轻轻地卡了一下壳,而后仿佛被接通了某条电路一样,飞快地说,“对不起,我做错了。” 杨宁愣了一下,没接茬。 傅落自顾自地说:“我发现机器人出现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应该示警,不应该自作主张在形势判断不全的情况下擅自行动,险些造成恐慌,还差点给目标造成伤害。” 杨宁的眉尖难以抑制地挑了起来。 傅落保持着电线杆一样笔直的立正姿势,继续说:“我对场面没有进行足够的预判,只顾着往上凑,没想到小型机器人的行动原理,几乎放跑刺客……总之,这件事做得非常欠考虑,对不起长官。” 杨宁脸上春风和煦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沉默地站在那听着,黑沉沉的目光锐利得像一把晦暗而锋利的尖刺,眉间少许的一点阴郁更是凸显出他十足的压迫力,比傅落接触过的、三部从来不会笑的黑面阎王曹大校有过之而无不及。 傅落却反而不那么忐忑了,这种活像被人欠了一百万的面无表情才是她熟悉的,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军校里每一学年的教官和老师们至少有一多半都是这种款式,久而久之,傅落受虐受习惯了。 杨宁的脸一拉下来,她反而觉得对方是听进去自己说的话了。 然而杨宁沉默良久,最终却依然什么也没有表示。 这天天气不错,夜空如幕,通过大厅的窗户,能窥见外面银河如练。杨宁的目光好像放空了,笔直地越过傅落,如有所思地落入茫茫的夜空中。 良久,他才微微颔首。 这一回,杨宁没有一脸假真挚地夸奖什么,也没有对傅落的话做出任何评价,他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见了,而后面色漠然地转身离开。 今天的事,转眼就会在全国、亚联乃至整个联合国引起轩然大波,时局一旦动荡,太空将不再是年轻稚嫩的军校生们梦想的、带着一点英雄主义式的浪漫的“职场”。 杨宁略微低着头,薄如一线的嘴角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意。 “生不逢时啊,小姑娘。”他这样想着,经过了仍然站在大厅中的杨将军,父子两个人的目光飞快地在空中交汇了一下,又更迅速地错开。 杨宁低声说:“我去一趟二部的地面指挥中心。” 杨将军苍老而冷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好像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并不是他儿子,而只是个普通的下属。 “处理事情得体一点,不用我教你。”他漫不经心地嘱咐。 杨宁后脚跟轻轻一磕,低声应下:“是。” 这一天对于傅落来说,过得有些兵荒马乱……特别是她还没吃饱。 她到家时,付小馨的屋门关着,里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内容听不清楚。 付小馨本人心大得能撑船,生活上从来不拘小节,在家里上厕所都懒得关门,做什么事都不会想起避讳俩字。 一旦她想起关上屋门打电话,就说明遇到了非常重要的事。 傅落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打扰,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拘谨的衣服换下来叠整齐,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她没有睡很久,因为才过了半夜,傅落就被活活饿醒了。 经过衣帽间,傅落无意中扫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顿时想起罗宾老师在宴会上说的话,忍不住停下来仔细照了照。 “我胖吗?”她有点困惑地这么自问了一句,继而又在三秒钟之内,自己给了自己回答,“胡说八道嘛。” 带着这样的认知,傅落毫无心理障碍地钻进厨房,调出家用机器人的菜单选择,启动,指挥它给自己炒了俩热菜。 她一点也不讲究地让机器人把两道菜盛进了一个锅盖大的不锈钢盘子里,一样一半,又热了个馒头,就端回了自己屋,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机器人做菜都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的一个味,好在傅落是个十分不注重生活品质的人,对食物的要求只是“能吃就行”。 她馒头啃了一半,看见自己随手扔在一边的电话,屏幕上已经自动待机显示能源不足了,一整天都在忙,没注意到。傅落叼着馒头,扭开桌子上的太阳能储存器,把手机接了上去,熟悉的开机音乐响起来,随后是信箱提示。 傅落含糊地说出语音命令:“信息查询。” 手机“叮”一声,机械的女声一字一顿地说:“信息来源,叶贱贱,时间,二十小时以前,请选择有声或者静音。” 傅落:“有声。” 手机接收到命令,又响了一下,而后叶文林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师兄走了,替我照应你一下你嫂子……虽然她不一定会等我。” 傅落下箸如飞的手突然停住了。 智能手机用毫无起伏的机械音问:“是否回复。” 傅落呆了片刻:“是。” 智能手机:“请输入回复内容。” 回什么呢?傅落脑子里空白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手机不紧不慢的声音:“超时,请重新输入。” 傅落:“……哦。” 智能手机:“回复内容为‘哦’,是否确定?” 傅落突然泄气下去,一贯标枪一样的脊梁骨都似乎随着垂下的头而弯了起来,她用筷子轻轻地戳了戳盘子里的菜,骤然间失去了食欲。 手机又没有眼力劲地催:“是否确定?” “确定确定。”傅落撂下她吃了一半的宵夜,努力地忽略心里涌上的一层一层的酸涩,自嘲地笑了一下。 而后她干巴巴地在原地坐了片刻,吸了吸鼻子站起来,把没吃完的东西收拾了,打算端走。 再次路过衣帽间,傅落再一次忍不住在镜子前站定。 镜子里的人有点陌生,她觉得自己今天像是透支了一整年照镜子的时间。 格外短的头发,格外宽的肩膀,格外平的胸……嘴角还沾了一点馒头屑。 “这幅尊容啊,”她擦了擦嘴角,有点落寞地想,“是不瘦。” 第二天,美联太空军司令遇刺时间被各大主流媒体不约而同地低调处理了,似乎那只是一桩拙劣的暴徒的私人行为。 临场的惊心动魄更是被一带而过,女主播只在最后简单地提了一句:“暴徒被当场击毙,具体身份仍在调查。” 傅落照常吃完早饭,准备去罗宾那,付小馨却在她出门之前,十分反常地嘱咐了一句:“在罗叔叔那懂点事,多帮人家做点事情,听话一点。” 她难得地没有冲着傅落的耳朵嚷嚷,不知为什么,傅落觉得她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宁。 似乎每个人都在心神不宁。 傅落边走边联系了叶文林的女朋友,简短地转达了叶师兄的“托妻”行为,在后面补充了一句:“有事随时叫我,别客气。” 那个姑娘她见过几回,印象里是个沉默又腼腆的女孩子,十分讨人喜欢。 片刻后,傅落收到了回复,对方道了谢,后面还加了一个可爱的笑脸。 傅落坐在单人飞行器上,顺着空中三环往罗宾老师工作室所在的写字楼走,看完那条回复之后,她开始欲盖弥彰地吹起了一段欢脱的小调。 罗宾端着一杯咖啡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途中,正好看见他自己的几个年轻员工围成一圈,而傅落在中间,蹲在地上,正用十分认真仔细的态度研究一个有点失常的办公机器人。 她的头发似乎长了一点,不再那么像刺猬了,很多竖着的头发丝垂了下来,这样一来,她的发质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硬,看起来比以前服帖了不少。 她眉目低垂,灵活有力的手指翻开机器人后背上的每一个元件查看,似乎要把它们和她在书里网上看来的东西一一对上号。 罗宾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想起她昨天晚上干净利落地斩断机器手的那一幕。 他心里突然难以抑制地不舒服起来。 “我好像是助纣为虐。”罗宾老师默默地想。 傅落就好像是一只年轻自由而充满活力的小狮子,而他本人,却正在以微笑的表情凑上去,骗取同情,而后用藏在身后的手拔下她的爪牙。 ……打着为她好的名义。 罗宾在原地踟蹰不知多久,终于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敛去脸上多余的神色,微微扬起声音说:“傅落,你跟我过来一趟。” 第11章 第六次日常巡航 小型巡航舰艇的四面,是巨大的多功能墙,最早,这种墙只是可以改变温度硬度外观,可以防弹,可以在一定范围内移动,而随着长达几十年的和平年代,这种完全军用的多功能材料不可避免地被发展出了一些娱乐功能——比如它可以被当成led屏使用,能借助远程卫星连接地球信号,还能打3d游戏。 ……后者在出任务期间是被严令禁止的。 正值午餐时间,墙上正在播放一档来自地球的美食节目。 “那么今天我给大家推荐的这一家餐厅呢,最出名的美食不是龙虾,也不是鲍鱼,而是这个——镇店之宝,当当!”不知道为什么,美食节目的女主持一个个厌食症患者的体型,饭桶的食量,可见为了取悦各种观众,也怪不容易的。 只见这位俏丽的女主持揭开一个样式古朴的砂锅盖子,一股白气瞬间冒了出来,高清4d的电视墙立刻如实地散发出仿真的味道,女主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说:“真是太香了。” 以面壁的姿势蹲坐在屏幕墙前的几个男人一人手里拿着一盒罐头,十分没出息地同时仰起脖子,吞了口哈喇子。 “对待美食,态度一定要真诚,观众朋友们现在来跟我仔细品味一下,这个香味是分层次的你们知道吗?先是草药的那种带着一点清苦的木香,一点也不刺鼻,淡淡的,闻起来特别解乏,然后是菌菇参等等各种山珍煮出来的那种浓郁的香味,再后面一点是米香,据店家说,这种粳米是北方更寒冷的地区培育出的一种特殊的稻米,最早是在俄罗斯推广的,产量非常非常的低,但是非常非常的美味,米粒颗颗分明,米汤又浓稠,米香后面才是肉香……” 几位姿势不雅的观众朋友十分入戏,不约而同地用女主持人那种“望闻问切”的方式对待起手里的这份味同嚼蜡的压缩罐头,并卖力地露出神经病一样的陶醉表情。 叶文林和尖刀的队长蒋靳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两人原本在低声交谈什么,乍一闻见满屋的合成香气和队友们的这幅德行,顿时都意识到,这是每天例行公事的“地球太空版过家家”环节——在缺少重要道具的条件下,表演自己是怎么吃得像国王一样丰盛的。 尽管飞船里已经模拟了重力系统,但大概还是出于心理作用,总是觉得还是和真正的“脚踏实地”的感觉相去甚远。 他们是太空最精锐的特种先锋,是被无数军校生们仰望、乃至于被神话的“尖刀”。然而执行任务的日子却并没有那么多的传奇色彩,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是在这种枯燥而乏味的氛围中,尽可能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的泛善可陈的日常巡航工作,中间穿插着最严酷的训练课程,只有在吃喝拉撒的时间罅隙里,才能千方百计地找点无趣的乐子。 为他们供给的食品当然是最好的,无论是营养价值还是健康程度,都是经过精心计算,调配到最优值的压缩罐头,能保证漂流太空的战士们保留巅峰的体力。 可惜没有人领情,他们一致认为这些罐头都不配被称为食物,只配叫营养剂。 和美食比起来,营养算什么?健康又算什么?狗粮还优质配比呢,还不是每次都会在那些添加剂超标、盐超标的香肠面前一败涂地。 蒋靳瞪眼说:“瞧你们那点出息,就会被这样的糖衣炮弹腐蚀!” 他人高马大,脸上有一道疤,疤痕从左眼的上眼皮划过去,一直拉到了太阳穴,把眼皮生生地拉了下来,使得原本不小的左眼变成了一只与右边不对称的小三角眼,看起来诡异得吓人。 本来这种程度的去疤整容是比贴个创可贴还要简单的小手术,可是蒋队长称霸尖刀八年,早已经被淬炼成了一位怪胎中的怪胎,审美观尤其扭曲得厉害,竟对这张破了相以后显得颇有抽象主义深意的面孔异常满意,在接连气走了三位军医以后,成功地保存了这道他自称“很帅”的疤。 队员们收到呵斥,只好一个个挺直腰杆,摆出政治学习时候的严谨态度,严肃地望向电视墙。 “所有的精华都在这个乳白色的汤里……哇,大家看这个汤,实在是太细腻了,这样盛起来,简直就像用勺子挖了一块玉髓,晶莹剔透,一点腻人的油花都看不见。我来替大家尝一尝味道……唔!” 电视里清晰的吞咽声,食物入口后的喟叹,传进了黑面神蒋队长那严肃的耳朵,他的喉头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 “这个口感!”女主持人似乎连人话都说不利索了,一脸要成仙的表情对着镜头嚷嚷,“就是这个口感!吃到嘴里的味觉比方才的嗅觉层次感还要丰富,绝对超出你的想象力,本来颗颗分明的米粒入口即化,里面细碎鲜嫩的肉里好像浸满了汤汁,轻轻一咬,唔!就感觉它在嘴里爆掉一样……” 蒋队长咂了咂嘴,遗憾地发现自己似乎被糖衣炮弹打败了,但他觉得这是因为对手太过强大的缘故,自己虽败犹荣,于是不客气地用脚尖踢开两个手下队员,抢了最好的位置——仿真气味散发最浓重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大爷似的一伸手:“给我也拿罐罐头。” 本月“尖刀”第六次日常巡航,正在归途。 叶文林的注意力却没有在电视墙上,他们已经快到大本营了,正在人类太空堡垒的最外层——远程卫星范围里,从浓郁的仿真香味可以判断出信号接收情况良好,于是叶文林拿出了自己的电话放在腿上,边翻看来自地球的各种信息边心不在焉地吃他的“狗粮”罐头。 先是几天前傅落恢复的“哦”,而后是一份来自医院的惯常体检报告单。 他把报告单上的每一项指标都认认真真地看了,情况没有恶化,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一点,他绷紧的脸部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点,然后用手机银行往医院的账户里转了一万块钱的全球通币。 最后,叶文林翻到一封他女朋友欣然发来的一张自拍照片,她穿着漂亮的连衣裙,针织衫外套上别着一个设计感极强的胸针,顿时把普通的衣服提高了两个档次。 欣然的留言是“你同学送给我的,谢谢她!” 叶文林笑了起来,给傅落发了一条短信:“你这臭小子胆肥了,师兄刚走就敢来挖我的墙角。” 那是罗宾老师工作室的新产品发布会,给尊享vip准备的小礼物,送完剩下的,员工们就可以随便挑走,傅落原本对此毫无兴趣,不过后来想起了欣然,于是特意挑了一份,叫了个同城快递,送给了她。 反正叶文林那个穷逼是肯定买不起的。 傅落最近的日子非常纠结,她正穿着件工装背心坐在更衣室的椅子上,小朱和另一个女孩正一左一右地在她胳膊上缠一种高分子材料的塑形布,传说这种设计的灵感来自古代人用不透气的食物保鲜膜缠身帮助减肥的典故。 是一种非常痛苦、但针对肌肉肥胖有奇效的神物。 ……尽管傅落很想知道为什么都“肌肉”了,还要被说成“肥胖”。 “感觉怎么样?”小朱问。 傅落:“细胞质都不流动了。” 小朱讪讪地笑了一下:“虽然很痛苦,但是真的很有用的,有人用这个减小腿肌肉,一周之内瘦了一个指节。” 傅落面有菜色:“我要把这一个‘指节’恢复回来,至少需要一年份的引体向上。” “帮帮忙嘛。”小朱心虚地微笑了一下。 罗宾老师旗下的服装设计品牌秋冬季出了一款转型之作,就叫“将军。” 尽管在傅落眼里,它更应该读作“人妖”。 是男女通款,女装号码修正了肩部和胸·部的一些比例,其他没有变,是典型的“男朋友”款,男装花里胡哨零碎颇复杂的样子,也十分符合时下小娘炮们装帅的审美品味。 然后,罗宾老师以挑不到合适的模特为名,找了傅落帮忙。 小朱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要这样,作为业内人士,她十分清楚,“找不到合适的模特”是一个非常扯淡的理由,中性风虽然百变,但换汤不换药,几百年前就有男模代言女性内衣的成功案例,什么模特会找不到? 单单是身高来说,傅落虽然在普通人里算“东方明珠”,但在模特里也就只能说是达标而已。 那么……老板是为了捧红这个关系户吗? 小朱打量了一下傅落愁眉苦脸的表情。 傅落只是个两个月以后就要去太空报道的军校生,这种红法对她未来一点好处也没有,风马牛不相及不说,还可能给人留下她不务正业的感觉。 小朱垂下眼,收紧了手里的塑形布。 “这种事,还是不要多嘴吧。”金牌助理默不作声地想。 第12章 做勤务兵都不行 付小馨每次看见汪亚城,都觉得自己需要一颗速效救心丸。 按理说,这么好好一个男孩子,除了稍微瘦点、矮点之外,长得比谁也不寒碜,怎么就非要把自己打扮成这幅鬼样子呢? 汪亚城年纪正中二,每天得了狂犬病一样,逮着谁咬谁。 不过他也懂得趋利避害,比方说他知道傅落是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的,所以在她面前越发放肆,但是傅落的妈可不一定。 付小馨,她就是个包在名牌包里的狼牙棒,是个披着高知皮的骨灰级泼妇,汪亚城有足够的证据能推断出,如果他敢在他爸这位前妻面前张牙舞爪,说不定会被一巴掌扇到西伯利亚去。 那就不大乐观了。 所以汪亚城只是阴沉着脸往旁边侧了一步,梗着脖子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唤。 “汪仪正!”他嚎叫,“有个女的找你!” 付小馨:“……” 只听里屋先是“叮咣”一阵乱响,隐约仿佛还有小型爆炸的“噼啪”声。 片刻后,一个顶着个鸡窝头的中年男人形容狼狈地跑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军绿色的衬衫,灰不溜秋地皱成了一团,一脸的黑灰,一缕被什么东西烧得焦糊的头发垂下来,形成了一个独树一帜的俏皮头帘。 付小馨冷眼旁观,认为汪仪正这造型,恐怕比他那妖魔鬼怪的宝贝儿子还要特立独行些。 汪亚城看着他爸冷笑:“怎么没炸死你呢?” 汪仪正尽可能装出威严的样子训斥说:“你怎么说话呢?” 可惜汪亚城对他毫无敬畏,哼都没哼一声,拿他当一团空气,左摇右晃地走了。 汪仪正:“你站住!回来!怎么那么没礼貌?你叫阿姨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个重重的门响。 付小馨凉凉地说:“那个男的压根不答理你。” 汪仪正充满沧桑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遇到了中年危机。 “你先进来吧。”他缓和了下口气,“等我两分钟,我去洗个脸。” 汪仪正是个结过两次婚的光棍,第一次老婆把他踹了,把孩子领走了,第二次老婆把他踹了,把孩子一起扔给他了。 这倒不是说他人品有多么坏,否则像付小馨这种眼里不揉沙子的人,是不会和他保持多年的友好关系的。 汪仪正是不错的朋友,但一般人实在没有办法和他一起生活下去。 汪仪正的父母在战争中去世,兄弟姐妹们也都在战乱里散了,他完成了国家公众教育后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于是随大流报名参了军,在陆军做起了行政工作。 那时杨将军还只是个陆军连级的小干部,汪仪正是他的政委。他们俩都还和太空军这种高端大气的新型兵种没有什么瓜葛。 所以即使到了现在,杨宁还会称呼他为“汪政委”。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杨将军先是升官,随后又因为出色的个人素质而被调往太空作战指挥部工作,两人才分开。而汪仪正也看出自己没什么军事才能,于是顶了一个国防大学的名额,重回学校念书去了。 这一次,汪仪正终于找到了自己毕生将要投入的事业——他进入了战舰攻击系统实验中心,成了一位民间俗称的“太空导弹”专家。 用付小馨的话说,汪仪正就是从那时开始,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一个“眼里只有导弹的神经病”。 可惜付小馨年轻的时候眼睛被屎糊住了,竟然认为汪仪正身上那种特别的二百五是一种别样的迷人气质。 傅落没出生之前,专家就给未来的孩子想好了名字——男的叫汪大,女的叫汪汪。 虽然我们都知道,性别是从受精卵开始就注定的,但迷信始终伴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永远是一块黑洞般的禁区,多么强大的科技力量也无法抹除。 按着迷信的说法,大概是没出生的娃听到这个噩耗吓着了,权衡来去,觉得不管叫这俩名字中的哪一个,都会注定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实在分不出是当男的悲剧一点,还是当女的悲剧一点。 于是傅落就这么“举棋不定”地被生下来,想来她长成了一个汉子一样的妹子,也是有缘由的。 不过后来登记孩子姓名的时候,在付小馨杀人一样的目光下,汪专家最终没能得逞。 俩人在傅落很小的时候就过不下去了,决定和平分手,协议离婚。 办手续的那天,付小馨嘱咐汪专家去把女儿的姓改过来,改成姓“付”,专家一口答应了,可惜他在公安民政系统上输入新名的时候正好接了个实验室的电话,心思立刻不知飞到哪个星系去了,随手一拼音,就写成了“傅”。 后来大人们都忙,也没人想着给她改回来。 因为这事,傅落年幼的时候非常仇视她爸——小时候周围熊孩子多,他们都说她不跟爸姓也不跟妈姓,一定是被捡来的,在幼儿园里,傅落先是不声不响地被欺负,后来忍无可忍奋起反抗,这开启了她旷日持久的群架和斗殴生涯。 她从学龄前一路打到了懂事上中学,期间被学校记过一次,被逮到派出所批评教育两次,这才随着年龄的增长沉稳下来,退隐江湖,留下一地传说。 满满的童年阴影,是傅落即使长大以后,也不大愿意搭理汪仪正的原因。 而根据付小馨的了解,第二任老婆把姓汪的踹了的理由也大同小异。 五分钟之后,把自己洗涮干净的汪仪正走了出来,给付小馨倒了一杯水。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付小馨先开口说:“我绝对不会同意让她去空中指挥部的,哪怕在后勤做勤务兵都不行。” 在太空中,人类看似强大的科技就好像蚂在河边蚁筑的巢,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尸骨无存,关于这一点,没有一个人比工程师们更加了解。 别说傅落一直心心念念的“尖刀”,就算她始终龟缩在看似无坚不摧的太空堡垒里…… “后勤又怎么样?你忘了么,我爸就是个军医,”付小馨说,“但是当年和他在一起的六个老专家,十三个医官和十个医学生照样连根头发也没剩下。不管怎么样,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绝不会让她上天。” 汪仪正:“可是她自己想……” “那我不管。”付小馨打断他,“她爱想什么想什么,她还一直想去尖刀呢,你说这不是没烟儿扯淡的事么?” 汪仪正没吱声,皱着眉思量着。 “她现在是小毛孩一个,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懂,过几年大一点就知道大人是为她好了。”付小馨说。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呢?”汪仪正问,“我确实可以想疏通一下关系,想办法让她留在地面指挥中心,但是你要知道,太空系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没有在空中堡垒指挥部待过的人不得担任少校以上职位,没有上过天的地勤不得提干,你这等于是断了她的前途。” “断什么也比没命强。”付小馨说,“当年她报军校我就不同意,她自己偷偷瞒着我去的——不过那孩子死心眼,你现在跟她说让她转业,她肯定回不过神来,没准干出什么事来,所以我让她先去罗小波那待一阵子,让她知道知道正常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的。就像你说的,地勤那种地方,枯燥乏味又没前途,年轻人受不了这个,用不了两年,她会自己退伍的。” 罗宾老师那里有什么? 有最灿烂的灯光和最美好的镜头。 那是和枯燥清苦的军旅生活完全两个极端的浮华地带。 古代游牧民族靠武力征服农耕民族,最后不都反而被那种精致华贵的生活方式反征服了吗?付小馨就不相信,习惯了工作室里的衣香鬓影,傅落能过下去那种每天冷冰冰地面对一对机器上传下达的鬼日子。 汪仪正还是有点犹豫。 付小馨死死地攥住他的袖子,压低声音说:“你是亲爸吧?想明白了,你这辈子可就这么一个女儿。” 好一会,汪仪正才点了头:“行啊,我答应你。” 付小馨叹了口气:“老师从小就说,这孩子有大将之风,懂事早,仁义,知道好歹,你说她有一天知道了,不会恨我吧?” 汪仪正纠结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把我变成了你的帮凶。” 付小馨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你就不用管了,当年您老人家大手一挥把人家名字给改成了捡来的孩子,就算不帮凶,她也不待见你。” 汪仪正垂头丧气。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付小馨很快就告辞离开了。两个心事重重的大人谁都没有留意到,二楼楼梯口一直有个瘦小的身影从头旁听到了尾。 汪亚城听见大门响,知道付小馨走了,这才猫似的溜回自己的房间,脸上带着充满恶意的笑容。 从小,傅落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就是汪亚城的噩梦,人人都说你姐怎样怎样,你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怎么能扛事,你姐还考进了传说中精英中的精英的太空作战指挥系,一路高分到毕业…… 不出意外,她能离开地球,真正地走进宇宙,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军衔。 “呸。”汪亚城幸灾乐祸地想,“让你得意。” 傅落并没有很得意,她遭受罗宾老师的折磨,已经有半个月了。 傅落这个人非常正派,坚持“言必信,行必果”,无论她认为节食减肥这种事多么愚蠢,在一个镜头前搔首弄姿地摆造型多么无聊,但既然一时糊涂答应了给人家帮忙,就肯定会做到。 最好的军事化教育的结果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罗宾老师一点也不担心她在家会偷偷吃东西,只要给她一张食谱,让她严格照着上面做,她就会完全严格执行,不管饿成什么样,她都不会多吃一粒米。 每天搭配的运动更是不值得一提,还没有她早起惯常晨练的运动量大。 半个月之后,在高分子塑形布的死绑活勒下,傅落整个人“薄”了一大圈,完美地达到了罗宾的要求——罗宾没打算让她变成一个纤细的衣服架子,只是想要一种瘦削而有力量感的、男女莫辨的模样。 就这样,傅落拍了她有生以来第一套不是证件照也不是毕业照的照片,吹毛求疵的罗宾老师整整让她拍了七十多个小时,废了数以千计的底片,才勉强选出了五张,凑出了一组。 “一张敬礼,一张立正,一张是背影,一张是摄影师技术好,眼疾手快的抓拍,跟你本人没什么关系,”罗宾点着最后一张,长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有一张是摆姿势的,摆的还是这么个倒霉姿势。” 最后一张照片的背景是黎明,满地的晨曦中,一个侧影站在灰白的墓碑前,手持一朵白菊花低头默哀。 ……也就是说,她除了站军姿之外,就只会上坟了。 这技能点加得也太让人绝望了。 傅落总算从塑形布的酷刑里解脱出来,感觉自己仿佛刚摘了负重,几乎身轻如燕起来。 她歪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成果”,研究了好半晌,对着化妆和后期双重修饰过的照片给出了自己的中肯评价:“不像我啊。” “多新鲜哪,”罗宾面无表情地说,“像你还了得?我的衣服怎么卖?” 傅落不以为杵,嘿嘿一笑,毫不留恋地放下了她有生以来最漂亮的一套照片,拍屁股走了。 “等等,”罗宾问,“你干嘛去?” 傅落:“哦,外面打印机坏了,我给看看去。” 办公室的门在他面前合上,罗宾沉默良久,拿出手机给付小馨发了一条短信。 他说:“这孩子,不是吃我们这碗饭的料。” 栋梁岂能为柴? 神铁岂能做镐? 真为她好,就让她从哪来回哪去吧,那才是她的世界。 第13章 因为太空没有黎明 所谓自古无猎奇不神曲。 傅落以其与时尚圈格格不入的冷硬气质,面无表情的僵尸面孔,根本无视镜头的诡异“镜头感”等几大猎奇点,极大地满足了人们在“创意”方面的需求。 她旁若无摄影师的“拽”,居然歪打正着地合了衣服的某种意境,而“将军”系列也这么剑走偏锋地成功了。 有评论员说:“早在二十世纪初,cocochanel就以水手裤为原型,开创了‘男朋友风’这一历久弥新的时尚风格,意思是打造出像是穿了男朋友衣服的女士,以强烈的对比、欲扬先抑的形式凸显出女性的美丽,而不是真的把她本人变成一个‘男朋友’,从这方面来说,罗宾先生的设计真的非常有颠覆性。” 于是傅落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了“男朋友”这个非常特立独行的艺名。 午间八卦新闻也打出了傅落最后那张侧影。 照片上的模特一手平端着帽子,全身除了脖颈外,没有一处打弯,她眉目低垂,高挺的鼻梁和下巴的弧度被格外着重地强调出来,熹微的晨光从白菊花上的露水中折射出来,凝注在她苍白的嘴角上,把墓碑的影子拖得更加晦涩而深长…… 八卦搞怪的新闻主播面色诚挚地说:“我认为比起服装新品发布组照,这更像是一张反战宣传片的海报,因为它完全忽略了衣服的一切细节,却充分表达了人们对和平和希望的向往,以及与对战争中伤亡同胞的沉痛哀悼。” 新闻编导适时地放出丧歌的背景音,主播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正在太空堡垒尖刀基础训练室的叶文林一偏头,正好看到这一段,一个没憋住,手里锻炼臂力的举重器险些砸在他那无比值钱的天才脑袋上。 叶文林艰难地推开举重器,喘口气,坐起来,一边活动僵硬的肌肉一边说:“打开语音发信箱,发信。” 手机立刻激活系统,接收到了指令:“请输入收件人姓名。” 叶文林:“傅落……等等,修改收件人姓名备注。” 手机:“修改通讯人‘傅落’为——” 叶文林:“反战大使男朋友。” 手机:“收信人‘反战大使男朋友’,请输入信息内容。” 叶文林顿了顿,酝酿了一下情绪,深沉地说:“妹子,你可真是一条汉子。” 五分钟之后,傅落回他俩字:“去死。” 叶文林不愧为当年的年级第一贱人,顿时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娱乐。 就在他打算针对傅落那专业级别的上坟姿势给予评价的时候,队长蒋靳突然走进了训练室。 蒋靳翻看了一眼叶文林的锻炼记录,大尾巴狼似的点点头:“嗯。” 叶文林:“‘嗯’是什么意思?” 蒋靳其实本质上不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但浓眉大眼宽口阔鼻总让他显得特别正气凛然,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地就不敢嬉闹。 蒋队长板着从一而终的晚娘脸,认认真真地说:“看到你从一开始入伍时的弱鸡,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战斗鸡,我觉得很欣慰。” 说完,蒋队长伸出蒲扇大的巴掌,搓揉搓揉叶天才珍贵的头,用酷似猩猩的脸,表达出了一点慈祥的关怀。 叶文林放下手机,双臂搭在栏杆上,无奈地摊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有什么办法?再怎么努力,我也是个脆弱的碳基生物,哪怕把体能淬炼到极致,一点宇宙射线还是能随时要我的命……不过这种事不能多想,一想就觉得活着都没劲了。” 蒋靳就这番话思量了片刻,没有思量出意味来,于是淡定地说:“你又不说人话了,给你半分钟的时间,调整一下心理状态再张嘴。” 叶文林在尖刀服役五年,已经成为了尖刀毫无疑问的大脑,而蒋队长显然也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是个放弃治疗的神经病”这个不幸的设定。 “上面又有什么事?”叶文林问。 “新下来的通知,从今天开始,尖刀日常巡航分队,两队人轮流出航,频率为一天一次。”蒋靳说,“我看咱俩一人带一队吧?” 叶文林身上有种死宅倾向,在地面上他愿意宅在家里,在太空中他愿意宅在堡垒中,高频率的巡航让他一听就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他闷闷不乐地用拍打着举重器:“还有什么命令?” 蒋靳顿了顿,压低声音:“星际外交部没有宣战之前,谁敢先开火,直接开除军籍。” 叶文林皱起眉,片刻后,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这天上地下,真是到处都是火药味。” 说完,叶文林一推蒋靳坚硬的肩膀:“明天就我先带人出去,回去准备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基础训练室。 堡垒中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沉默的大钟,显示着地球上各个时区的时间。 而地面上的北京,已经是傍晚,华灯初上。 空中二环和地面二环上的车灯连成了会闪光的龙,勾勒出整个城市的形状。商务区耸入天际的高楼上镶嵌着巨大的纳米屏幕,荧光让周围亮地像白天一样。 傅落正打算回家的时候,发现小朱还没有动。 “你加班吗?”傅落问。 “嗯,有些文件要归档。”小朱说,“老板让我把工作室历史上出的和新品发布相关的时尚杂志都找一找,把文章、图片、评论什么的和当期的销量、市场反响收集在一起,做一个文件包给他。” 这个活不涉及什么技术含量,会用搜索引擎,会查找关键词就行,基本是体力活。 傅落想了想,晚上回去也没什么事,她总觉得小朱柔柔弱弱的样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工作室里加班怪可怜的,于是重新坐回自己的桌子,帮忙一起整理了起来。 忽然,一组两年出的香水吸引了傅落的视线,其中有一款中性的沙龙香,配的女模特身材高挑,长发在脑后绑了利落的马尾,露出面部分明到有些尖锐的线条,形容冷峻,身上穿着的硬朗的制服。 傅落翻阅得飞快,原本把和一页掠过去了,然而愣了两秒钟之后,她又给翻回来了。 她盯着那张香水的模特看了良久,突然开口问:“小朱姐,这个‘自然之风’香水也是我们的吗?” 小朱:“嗯。” 傅落的目光有些凝滞地动了动,片刻后,她耍了个小花招,用一种自言自语似的语气说:“原来香水也是要模特啊。” 小朱一心扑在工作上,闻言没有深究,头也不抬地顺口说:“当然啦,几百年前就有拟人的汽车广告,有时候你的广告里,与其介绍某种产品本身好不好,不如给人一种‘会用这个东西的都是这样的人’的感觉。‘自然之风’走的就是硬朗但不冷冽的风格,女模一般都很瘦,不容易表达这种宽厚感,但是那次还是选了一个女模,因为她的感觉实在太对了,所以我印象很深。” 傅落放在触摸虚拟键盘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了起来,屏幕的光映出她因为绷紧而显得冷冽的脸。 “那她现在还在公司工作吗?” “当然啦,我们的台柱子之一。” 这一次,傅落没有接话,小朱本来有些奇怪,可是手头的活实在琐碎又繁重,不一会也就忘了。 两人相对无言地做起了归档工作,傅落帮她做完了一多半,才没什么精神地离开了。 傅落接触社会不多,大事小情不爱计较,很多话很多事也没有往深里思量的习惯,精神世界从来单纯而浅薄,她容易信任别人,而只要被她列为信任对象的人,无论那人跟她说什么,她都不会怀疑。 现在想起来,罗宾老师的理由那么蹩脚——“公司没有出过这种类型的新产品”,“这次的转型对我们来说真的很重要”“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模特”“就当帮叔叔一个忙”…… 其实怎么会呢? 傅落当然不会自恋到觉得自己多么特殊,只是像罗宾老师这样一直照顾她的长辈,用这种语气对她说“帮我一个忙”,她是不可能拒绝的。 原来一切的巧合里都充满了不巧合的东西。 傅落回到自己家,只见客厅的灯亮着,她意外地看见了汪仪正和汪亚城——那汪二狗依然是一脸债主上门的欠抽表情。 汪仪正却不知为什么,看了傅落一眼,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好像不敢和她对视。 傅落:“爸,妈。” 付小馨对她古怪地笑了一下:“回来啦?回来得不早啊,吃饭了吗?” 傅落:“嗯。” 付小馨:“爸爸跟妈妈有点事商量,带你弟弟去玩一会好吗?” “过来吧。”傅落随口应了一声,反正她知道汪二狗是个混蛋,别人叫他往东他非要往西,一定不会搭理的。 可是这天汪二狗却好像吃错了药,听她一叫,立刻就站了起来,脸上被二斤粉底抹得惨白惨白的,带着某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恶意笑容。 傅落有点诧异,可是她正忙着胡思乱想,没有留意到,只是把汪亚城带到了书房,出于礼貌给他倒了一杯饮料:“玩电脑吗?” 其实后来回忆,她这个做姐姐的真的不怎么样,和这个唯一的亲弟弟之间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有效的交流,每次他来,傅落都用“玩电脑吗”这句万金油打发他。 如果他点头,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傅落可以趁他玩游戏的时候做自己的事,招待弟弟的任务就可以在两个人彼此当对方不存在的氛围里结束了。 可惜,这回汪二狗非常不识相。 “不用麻烦了。”汪亚城把脖子扬到了能预防颈椎病的程度,充满恶意地问,“你知道我爸来是干什么的吗?” 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想把噩耗丢到傅落头上。 傅落心里是有点猜测的,乍一被他点出来,脾气再好也有点怒了,她没有吱声,只是沉默地盯着他。 汪亚城胆子不大,有一次傅落被他惹急了,作势真要打的时候,他还被吓哭过。 一对上姐姐这样的目光,他的腿先有点软。 “他们在商量把你留在地勤的小黑屋里,每天当传声筒。”汪亚城鼓足了勇气,努力地讨人嫌,“你妈还说,她要让你知难而退,自己退伍。” 傅落觉得和这个小崽子讲道理很蠢,对付他最明智的办法只有两种,要么无视,要么揍一顿。 然而她这天格外心神不宁,竟然鬼使神差地反驳了一句。 “我的调令已经下来了。”傅落尽可能平静地说,“太空二部作战指挥中心负责人陆将军签的字,你想看看吗?” “我爸在基层当兵的时候,是陆将军的嫡系,他去说,想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想让你当传声筒就当传声筒,想让你扫厕所你就得扫厕所。”汪亚城裂开画得血红的嘴唇笑起来,“别做梦了,你永远也上不了天了。” 傅落猛地睁大了眼睛,因为前些日子被罗宾老师逼着瘦了一些,她额角的青筋几乎暴跳出来。 汪亚城还在不识相地喋喋不休:“当然,我也看到你拍的照片了,看来你还挺接受靠卖脸为生的新身份,有这种自知之明,我也就不用多嘴了,反正你……” 傅落突然走到他面前。 头顶的灯把她的身体打出大片的阴影,筋骨分明的拳头紧紧地捏在身侧。 汪亚城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有那么一刹那,他有种可怕的错觉——傅落这是要打他。 惨绿少年脆弱的自尊心迫使他色厉内荏地抬着下巴,兀自嘴硬:“怎么了?说句实话你就要恼羞成怒,啧啧,最好的军校最好的院系,你以前一定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吧?真是可怜……啊!” 带着劲风的拳头落在了他耳边,“呜”的一声,汪亚城几乎以为自己的头会被她打爆,少年脸上畏惧和仓皇不加掩饰地暴露出来。 下一刻,他发现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出现,傅落的拳头擦着他的耳朵落在了沙发背上。 汪亚城就像一只受惊的小耗子,慌忙往沙发的一角缩去,小心翼翼地往沙发背上看了一眼,顿时吓得嘴唇都白了,那厚实的沙发背明显地凹了一块——里面的弹簧遭受重击,弯得弹回不来了。 傅落已经拎起外套往外走去了。 当她走到客厅的一瞬间,原本低声谈话的父母顿时住了口,用同一种欲盖弥彰的表情望着她。 付小馨甚至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问她:“哎?落落,你弟弟呢?” 傅落看着她的眼睛,从中看出了分明的躲闪意味,与汪仪正如出一辙。 “玩电脑呢。”傅落面无表情地说。 “哦,”付小馨又问,“那你是要……” “有点事,我出去一会。”傅落静静地说,她觉得自己脸上一定流露出了什么,因为付小馨看起来好像更担心了。 “马上回来。”傅落不再看她,披上外套,转身离开了家。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傅落在大街上游荡了良久,终于忍不住在街角没人的角落里蹲了下来,给远在万里高空之上的叶文林发了一条短信。 “师兄,如果我不能加入太空军了,会怎么样?” 叶文林收到信息的时候,刚刚最后一次检查了舰艇的所有功能元件和武器携带是否充足。 他默默地看完信息,难得没有和傅落贫嘴耍贱。 这位天才透过不到一尺宽的窗户,对着永远暗无天日的星海眺望了片刻,终于没能在其中找出任何不那么压抑的东西。 几分钟之后,傅落收到了他的回复。 “未必不是幸运。”叶文林说。 傅落呆呆地问:“为什么?” 叶文林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来信人——他在联系人头像那里,已经把傅落以前通缉犯一样的学生证照片撤下来了,换成了那张墓碑前静默的侧影,照片上,灿烂的晨曦让他觉得分外刺眼。 平时吊儿郎当的男人脊背如枪,片刻后,他嘴角微动,勾勒出一个稍纵即逝的苦笑。 “因为太空没有黎明。” 第14章 刻骨铭心的,只有当下 空中长街是一个奇迹。 鳞次栉比的地下城是一个奇迹。 缔造这些奇迹的人类本身,是奇迹中的奇迹。 那一年,二十三岁的傅落还没有经过血与战火的洗礼,稚嫩得不可思议,杨宁还只是个被父辈的阴影笼罩年轻人,阴郁而心计深沉,叶文林还为了高薪,在他的尖刀服役…… 那些冉冉升起的将星们,还没来得及成熟,而即将陨落的英雄们,也尚未完成最后的使命。 全人类都还在沉迷于分析各项经济指标,期待着下一季各大名牌会创造出哪些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而最美好的旧时代,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了尽头。 那天之后,傅落浑浑噩噩地过了多半个月,假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而她对自己的前途还一片无措。 她的办公桌靠近落地窗,可以从高处俯瞰着这座城市。 这个三层结构的城市已经发展成熟了,即使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每一次看,傅落仍然会为它的繁华所叹服。 她站在窗户边上,计算着自己距离报到日只剩下不到五天的假期,突然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有一本攻略,迫切地想要有一个更年长的人,对她讲讲自己的经验。 当梦想和人生被活生生地撕裂开的时候,她心里突然涌上无所适从的无力感。 年轻人每到人生的关键时刻,譬如升学、择业的时候,就会如饥似渴地四处搜寻各种经验,但凡有人愿意来分享一点,恨不能就奉为金科玉律。 可是大人们又总会很无奈,因为过去的事,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讲的。 因为记忆都是扁平的,对每个人来说,刻骨铭心的,永远都只有当下而已。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傅落接起来,意外地发现竟然是太空安全部的人,工作人员态度良好地请她就杨将军家里发生的事再做一次陈述,并亲自去安全部里签个字。 这是例行公事的程序,傅落在学校学过,因此并没有觉得意外,她约了时间,打算提前走一会,赶在安全部下班之前把陈述确认了。 就在她准备收拾东西关电脑的时候,罗宾突然从办公室的内间走了出来,轻轻地敲了敲套间之间的门,唤起傅落的注意。 “过来一下。” 傅落脚步顿了顿,走进了罗宾老师那不管什么时候都能乱成一团的办公室。 “坐。”罗宾说着,拿出了一个壁橱里的新杯子,倒了一杯茶给她,“你这几天就快走了,跟叔叔说说话。” 傅落呆了呆:“但是方才安全部……” “耽误不了,我没打算长篇大论。”罗宾打断她,从桌子底下取出一个很大的包装盒,“毕业礼物。” 傅落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拉开缎带,只见精致的包装盒里是一套衣服,外套、衬衫和长裤,正是“将军”系列让人趋之若鹜的限量版。 “是你的号。”罗宾说,“我让人又给你改了改,不会那么紧得难受——不过不改问题也不大,我看你这几天好像是又瘦了些,是心里有事吧?” 傅落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罗宾送她一套“将军”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很痛苦,”罗宾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往前倾,手肘抵住自己的膝盖,“大家都说我是个娘娘腔,他们背后议论我,说一个男的,总是对女人的东西那么有兴趣,我到底是个流氓,还是个变态?” “无论发生多少次革命,无论生产力爆炸,带了多少回的思想解放,这种事总是存在的……没有歧视的社会不是人类社会。”罗宾苦笑了一下,继而淡定地说,“我当年忍无可忍地离开你妈妈的单位,辞职去动态影楼做学徒的时候,他们都说我,‘罗小波这个怪胎,果然是疯得不轻’。” 十五年过去了,他早已经从过去那个惴惴不安的穷小子变成了气场强大的成功人士,甚至可以风轻云淡地提起那段最艰难的时光。 傅落呆呆地看着他。 罗宾老师充满魅力地一摊手:“反正我现在混成这样了,不好也不坏,对吧?” 他谦虚得简直虚伪了。 傅落的目光落在手里捧着的礼盒上,低声问:“所以您的意思是,我……” “我的意思,”罗宾打断了她的话音,在她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你已经不小了,自己要看着办。” 说完,罗宾站起来,回手打开办公室的门:“实在不行,可以回我这里,我看你身兼修理工、模特和‘助理的助理’三职也没怎么忙乱,很有前途——去吧,不是跟安全部约好了吗?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就不耽误你正事了。” 十分钟后,傅落夹着罗宾老师给她的礼物,心不在焉地坐上了去安全部的车,她一路逐字逐句地思索着罗宾老师的每一个暗示和每一个肢体语言,全程溜号地在安全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确认口供陈述后签字,才继续不在状态地往外走去。 没想到,这回傅落在门口遇到了一个“熟人”。 “杨大校?” 杨宁正步履匆匆地低着头往前走,脸色严峻,眉间的褶皱仿佛更深了些,听见她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杨宁脚步一顿,认出了傅落——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似乎有点横冲直撞的小姑娘印象十分深刻。 “哦……是你。”杨宁眉头还没松开,却已经先在微笑了,这使得他的微笑显得有股说不出的沉重和疲惫感,他的声音依然柔和亲切,“怎么才几天没见,好像瘦了很多?女孩子年纪轻轻的,健康比较重要,还是不要乱减肥吧。” 傅落没有解释,学校没教过她对长官解释,所以她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是。”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正式入伍了吧。”杨宁一边往外走去,一边随口和她闲聊。 没想到这一句话不偏不倚地点中了傅落的伤心事,她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杨宁惯于察言观色,扫了一眼,耐心地问:“怎么了?” 傅落沉吟许久,大概父母都不是什么靠谱的人的缘故,傅落从小就显得比同龄人内敛,然而她毕竟太年轻了,成长环境单纯而顺遂,家境甚至是优渥的,面对着从未面对过的事,她所谓“内外”也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小层,让有心人一眼就能看透。 “如果……”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踟蹰着开口问,“有一个人一直梦想想做一件事,但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样不好,所有人都劝阻她,该怎么办?” 她说得没头没脑,让人十分不明所以,可架不住杨大校七窍玲珑,心里稍微一转弯,就联想起了傅落的父亲汪仪正。 在眼下这种情况下,对时局敏锐的人,会阻止自己的孩子上前线才是人之常情吧? 车已经等在门口了,一个勤务兵上前一步,替他打开车门,杨宁回头看了傅落一眼,年轻的女孩脸上是明显的失落和迷惘,杨宁都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杨宁先是一手扶住车门,颇为客气地问了一句:“需要我载你一程吗?” 傅落摇摇头:“谢谢长官,我家不远了。” “嗯,”杨宁没再让,只是坐上车之前,他还是忍不住鬼使神差地提点了一句,“听听你说得是什么孩子话。” 傅落看着杨大校的车绝尘而去,完全没能领会精神。 “孩子话?” 她顺着街边往家的方向走去,不知道自己哪里戳中了杨大校的笑点。 经过商务区的时候,傅落看见正中间的巨大光屏上,罗宾老师新品发布会的报道已经铺天盖地,“将军”系列的平面模特照片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格外显眼。不时有三三两两逛街的市民停下来,掏出手机冲着光屏拍照,或者站在旁边点评一二。 傅落仰头看了看自己的照片,依然觉得十分违和。 照片上的人从头到尾,简直没有一个细胞像她——从她本人站在路边上,人来人往竟然没有一个认出她来的就可见一斑。 “‘将军’那个模特是新人吧,”傅落听见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孩对她的同伴说,“我关注罗宾老师他们家很久了,每期的新品发布册都收集了,没见过这个人。” “帅哎,挺特别的。”她们在傅落耳边小声议论着,然后拍了两张照片,嘻嘻哈哈地走开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成就感的。”傅落第一次偷听别人议论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也是某种全新的体验,她借着这一点新鲜感,试图说服自己,“其实罗叔叔挺了不起的,全世界的人都在收集他的产品册,每次有新东西,就会引来无数评论,可以展示在最大的广场上……” 她在广场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灯光打在她身上,拉出长长的剪影,傅落努力想象着,自己如果退伍,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也许能跟着罗叔叔混日子,或者找个物业服务中心修理机器人,再或者去念个别的专业…… 然而种种这些都只能在她脑子里有一个大致的概念,细节全无,她一生虽然才不过短短二十来年,目光却一直在望着遥远的星空,从没有一天设想过自己离开太空会怎么样。 “我不想离开,但我可以吗?”她默默地想。 就在这时,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被他妈妈牵着从傅落面前走过,小男孩不看路,一只手拼命地抓着他妈妈的衣角,仰着头踮着脚央求着什么,一不小心被傅落伸长的腿绊了一下,“啪叽”一下摔了。 傅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连忙把腿收回来,伸手扶起小男孩:“不好意思……” 大概摔得挺疼,小男孩眼泪汪汪地看了她一眼,可他有别的要紧的事,没顾上傅落,爬起来再次顽强地伸出小爪子去抓他妈妈的衣服,带着哭腔继续央求:“妈妈我想吃冰激凌,可不可以?” 傅落倏地一愣。 母子两个在拉拉扯扯的争执中从她面前走过去了,傅落一瞬间明白了杨大校那句啼笑皆非的“孩子话”是什么意思。 她方才心里想的,竟然和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小东西是同一种句式。 傅落在原地呆坐了片刻,突然一跃而起,跑步回去了。 她一口气跑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给叶文林发了一条语音留言。 “师兄,我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咨询你,你这回必须严肃靠谱一点。我想问,如果一个人的调令在报道之前被修改到了地勤,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调到太空军正编?” 叶文林没有立刻回,傅落知道,他可能又离开远程卫星的信号区去做日常巡视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简单洗漱后仰面躺在床上,片刻后,傅落想起了什么,起身按下了床头的一个小按钮,天花板上立刻变成了一个简易的室内天文馆,漫天星河的仿真图出现在了她头顶,按着四季缓慢地旋转着。 傅落在一片星空下闭上了眼睛。 放弃或者执着,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和别人的建议、别人的许可乃至于别人的障碍,全部没有关系,她怎么能被人生中的第一步吓得畏缩不前呢? 第15章 载入史册 2429年10月17日。 这一天被永远地载入了史册。 清晨,北京时间6:30。 傅落收拾了行囊,以一种让她父母都觉得不安的、异样的平静,接受了临时修改的调令,前往离家一百六十公里的太空作战部地勤处报道。 她没有拿很多东西,除了一些随身的生活必须品外,只带了手机和大容量的阅读器,把叶文林两次留给她的资料全部拷了进去。 离家时,她的头发还没有经过部队的统一修剪,而短发已经过耳,显得柔软而有光泽,制服也没领,穿的还是学校里的那身——至于罗宾老师送的“将军”,她最后还是留在了家里。 “我还不是将军。” 她这么交代完,拎起行李,又对汪仪正和付小馨说:“大一见习的时候我去过地勤处,认识路,不用送。” 而后,她就带着这无比简单的行囊走了,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载她去了汽车站 她步履坚定,似乎一次头也不打算回。 太空作战系的校服是天青色的,早就被她洗得发白,平整坚硬的肩与后背看起来就像一块经年历久的青石。 付小馨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爆开了,她猛地甩开汪仪正的手,大步追了上去:“落落!” 傅落把行李丢进车里,闻声回头看了她一眼,被已经长长了些的刘海压住了半边眼眉,显得平时愣头青似的眉眼柔和了不少。 “别送了,”傅落简短地说,“我放假就回来。” 说完,她就挥挥手,钻进了车里。 出租车“嗡”地一声,打开掠地器,在离开他们家门口的小路后,升到了空中高速中。 旋即不见了踪影。 付小馨终于忍不住捂住嘴,哭了出来。 飞驰在空中高速上的出租车上,傅落打开手机,收信箱里存着叶文林巡视结束后回复她的两条信息。 第一条说:“起点并不重要,无数条岔路都会通往你想去的方向。” 第二条说:“地勤处是上一次战争留下的地球防护罩的‘桩子’,和平时代的闲职,战时的必争之地,谨慎对待。” 傅落翻开刚拿到没有多长时间,却已经被翻阅得卷边的《地勤处工作手册》,在平稳的车上重温起来。 下午,北京时间13:20。 正值休息的叶文林照常泡在太空堡垒的基础训练室里,他刚结束自己的锻炼,没穿上衣,披着毛巾坐在软垫上靠墙休息,突然,一阵“沙沙声”在头顶响起。 同一时间,所有堡垒中或工作、或锻炼、或休息的人全部听见了那个声音,人们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一个仰头的动作。 在太空中执勤的军人们各司其职,每个人的耳朵里都会佩戴植入型联络器,部门之间的联系非常畅通,这种针对全体的“大喇叭式广播”通常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响一次,喜庆应景用。 “全体人员,五分钟之后,到堡垒一号广场中心区集合,再次强调一遍,全体人员,五分钟之后到堡垒一号广场中心集合……” 叶文林心里突然涌上不祥的预感,他一把抓起搭在一边的制服,边往外跑边往身上套。 整个太空堡垒中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安排机器自动运转,同时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一号广场中心区。在这个过成中,除了必要的交接、汇报和人机指令,整个堡垒竟是一片静谧的,没有一声多余的议论。 这支人类的精英部队已经有素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 就在这时,叶文林的联络器里传来另一个声音。 “特种部队注意。” 是太空特种部队直属上司赵佑轩少将。 叶文林的脚步陡然顿住:“是,首长。” “尖刀、鱼刺、狼牙,先不用去广场,立刻到指挥室来。” 叶文林心里“咯噔”一下,尖刀、鱼刺和狼牙是最近密集巡航的前锋。 这是要开战的节奏吗? 他扣好了衣服,正了正帽子,大步往指挥室走去,不时与其他部门行色匆匆的战友擦肩而过。 上一次堡垒中全体集合是一次s级战备状态,三十年前,一支外星海盗入侵太阳系。 叶文林脚步不停,脑子也不停,他开始疯狂地回忆起自己能想得起的每一个细节——三十年前那次,欧盟堡垒首当其冲,被袭击后,一支特种部队乘坐临时运载仓,冒死离开第一战场,向其他国家与洲际联盟传出讯息。 当时敌人一击之下,欧盟堡垒的防护网被撕开了大半,全球各大太空堡垒在接到信息后半分钟之内就全部进入s级战备状态,分散在整个太阳系中的地球联军以国家为单位,在二十分钟之后集结完毕,开始组织起第一波有效反击。 不过根据后来的评估,那次的外星海盗攻击力只有四十个“宇宙单位”,第一波只是试探性的攻击,发现这块骨头吃不下来之后,很快就退散了。 那么这一次…… 叶文林已经到了指挥部外,他定了定神:“报告!” 赵将军的声音传出来:“进。” 叶文林敬礼,走了进去。 不过片刻,三支特种部队留在总部的人齐刷刷地出现在赵将军的指挥室里。 赵佑轩老将军一身戎装,满头白发,已经开始干瘪的嘴角抿成一条锋利的线,鹰隼一样的眼睛扫过所有人,硬底军靴一下一下地踩在光洁的地面上,他身后,指挥室里三十二面以太屏幕全部黑地红字,上面闪烁着一个大大的“s”。 “六分钟以前。”赵将军说,“总部接到尖刀蒋靳的最后一次传讯,在距离我军外围防线一百二十个射程单位距离外,发现不明战舰正无视警告,以高达百分之一光速的速度接近我们,请求总部指示。经我本人批准,对对方进行第二次示警,如果对方进入六十射程单位内,严重威慑,四十五个射程单位内,特许攻击,但是这条命令并没有送抵。” 叶文林一怔,脱口说:“是电磁攻击?” “没错,是电磁攻击。”赵将军看了他一眼,“近期局势紧张,巡航先锋一旦做出警报信息,要求值班上级按规定在半分钟之内做出回应,考虑信息传递时间,当时对方至少应该在一百个射程单位外。” 一片鸦雀无声。 现阶段地球上最精良的太空导弹,最远能到六十个射程单位的精确制导,而四十五个射程单位基本就是军事禁区了。 但太空导弹尚且达不到一百射程单位外精确制导,何况是电磁泡…… 是谁?真的是他星系人类吗? 他星系近百年来的技术爆炸到了这种地步吗? 忽然有一个尖刀问:“那我们蒋队……” 赵佑轩看了他一眼,那位尖刀队员迅速噤声:“对不起首长。” “现阶段所有人都是两眼一抹黑。”赵佑轩说。 即使不明敌人正极快地靠近堡垒外围,携带攻击性难以测定的武器,而他们现在完全无法确认安全距离,老将军依然显得不徐不疾。 “我相信诸位都明白,科技的差距在太空战中是致命的,并不像冷兵器和初级热兵器时代那样,能靠战略、战术甚至是人的素质弥补,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获得第一手资料。”赵佑轩将军一字一顿地说,“特级侦缉舰艇待命,等待预热,两分钟之后准备工作完毕后出发,我想问,诸位的遗书都提前准备好了吗?” 没有人回答,整个指挥室里充满了肃杀的气息。 赵将军轻轻一挥手,对接舱门直接开到了指挥室紧急移动出口处,三支最精锐的特种部队战士们立即鱼贯而出,连脚步声的频率都惊人的一致。 这就是战后百年,地球人类的空中堡垒。 蒋靳不在,叶文林如常担负起代队长的职责,走在所有尖刀的最后。 这一次,赵佑轩将军却叫住了他。 “文林,”赵将军扶了扶头上的帽子,“你和我一起。” 北京时间,13:26。 太空堡垒遭到不明攻击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地面,地勤处忙乱成了一锅粥,地勤处王处长是个典型的主和派,他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强颜欢笑地镇定场面。 “他星系人类不可能对地球轻举妄动的,请大家稍安勿躁,进一步确认消息来源。”王处长的声音在整个地勤处回响。 “请诸位进一步确认消息来源,不要受不明谣传干扰。” 没有人有工夫理会新兵。 傅落默不作声地在地勤大厅里,望着正中间的墙上的屏幕。 屏幕上闪烁着无数个小点,那是太空堡垒三层防护的剖面图,每一个小代表一个岗哨,傅落意外地发现,这个剖面图竟然比她在任何一个地方了解的太空堡垒更直观、更具体。 就在她无意识地把那些光点往脑子里记的时候,地勤处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傅落猛地一回头,愣了一下:“杨大校?” 杨宁大校带了两排卫兵。 他没有注意到傅落,目光在整个地勤处扫了一圈后,落在了忙着“辟谣”的王处长身上,杨宁嘴角含笑,彬彬有礼地开口问:“王处有空吗?我这里有个重要的上级指示。” 王处长颠着肚子,一路小跑地奔将出来,呼哧呼哧地跑到杨宁面前,艰难地收腹站定:“我是太空作战指挥部直属地勤处处长王洪兵。” 杨宁轻描淡写地点了个头:“二部杨宁。” 王处长脸上的防备与困惑显而易见,他细长的眼转了转,再次轻轻地擦了一把额角的冷汗,按捺下自己的疑惑,客客气气地问:“杨大校,请问上级指示是什么?” “就是这个。”杨宁前一秒还在态度良好地回答问题,下一秒,却毫无预兆地抽出了后腰上的枪,脸色不变地顶在了王处长的额头上。 王处长眼睛几乎挣脱了眼眶,黑眼球对成了斗鸡眼,慌张地开口:“大校,你……” “啪”。 不到一臂长的距离里,没有任何悬念,一枪毙命。 所有人都惊呆了。 偌大的地勤处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 杨宁不慌不忙地收起手枪,表情平静得仿佛他刚才什么都没做,“哒哒”的军靴点地声让人背脊生寒。 “王洪兵通敌罪成立,经太空军委特别审查决议确认,判决书今天日落前会送到,特殊时期秘密处决,从现在开始,地勤处由我暂时负责,直到明天新处长上任。” 说完,他挥挥手,几个人立刻上来,像国旗班的人抬国旗一样,一人拉起尸体的一角,把这个短命鬼处理了,转眼间,地面上就重新干净得连一点血丝都找不着了。 杨宁的目光扫过整个地勤处,轻轻地点头致意:“打扰大家工作,十分抱歉,希望大家接下来能配合我。” 第16章 我们被击中了 陡生的异变让傅落头皮一炸。 第一次见杨宁的时候,他是细心孝顺的好儿子,第二次见到杨宁,他是八面玲珑的新上司,第三次见到杨宁,短短交谈了几句话,让傅落对这位年轻又有耐性的大校的印象好到了极点——除了二百五汪仪正,熊孩子汪亚城,死贱/人叶文林和把娘炮事业发展到巅峰的罗宾老师以外,傅落还以为自己终于认识了一个符合传统审美观的、真正的温润如玉的男人。 这块玉就在她眼皮底下变成了一条毒蛇,毫无缓冲,直上直下。 地勤处其实更像个普通的国家事业单位,进来的人大多只是挂了个军衔,每天面对一台终端机,一杯茶水,一个转椅,过的是朝九晚五的日子。 除了高层还能真正上传下达一下,其他人基本都是做办公室文案工作,每年参加军训两个礼拜,是那么个意思对付对付检查得了。 所以当面临突发情况的时候,他们和几万里高空上,堡垒里的特种兵们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静谧了几秒钟之后,只听“咣当”一声,有人竟然因为过度惊慌打碎了一个杯子,那人随后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竟然面无人色地尖叫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杀人了,为什么没有人报警!” 这一嗓子几乎点燃了整个地勤处的惊慌不安。 多年来平静无波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让这些人退化成了羊,只有少数人堪堪保持住了军人的尊严,被吓破胆子就乱成一锅粥,碍于对方荷枪实弹,又没有人敢乱动。 王处长死了,竟然没有一个主心骨。 太空战中,速度和变化都与地面上的一切都不能同日而语,分秒必争,杨宁不想这么简单粗暴地处理问题,然而他必须快刀斩乱麻,没时间给他筹谋铺垫了。 他的手再次摸到了枪上,如果不行,就鸣枪示警,暴力控制局面…… 就在这时,一直在角落里的一个人突然扑向了站在最外面的警卫员。 那人胆大包天,趁着警卫猝不及防,侧肘狠狠地撞在了杨宁警卫员的太阳穴上,在对方不由自主地往一侧仰下去的时候屈膝撞在警卫的小腹上,一抄手拔出了警卫的枪,直指杨宁。 “我军军官,包括文职干部,任何人的任何罪名由军事法庭判决执行,杨宁大校,谁给你私自枪杀同僚的权力?” 杨宁心里一动,目光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年轻的女兵还没来得及换上地勤处的新制服,天青色的旧校服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扎眼。 嗯?怎么是她? 杨大校的卫兵们顿时齐刷刷地举起了枪。 杨宁的手却从自己的枪托上放了下来——她倒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过也好,傅落这个出头鸟,刚好打破了眼下的僵局。 杨宁迎着她的枪口,径直从傅落身边走了过去,来到了地勤处的操作总台,一伸手,一个警卫员用从王洪兵身上搜来的钥匙打开了总台,在众目睽睽之下,连接到了太空堡垒内部中央频道。 傅落一眼扫过去,就看见了包括太空作战指挥一部、二部、三部各自的第一负责人,和杨将军等人在内的众多高级将领们,全员无缺席地站在中央控制室。 杨宁立正敬礼,低沉的声音回荡在鸦雀无声的地勤处。 “报告首长,”他说,“奉太空堡垒指挥中心命令,我已暂时接管地勤处,请首长进一步指示。” 傅落怔了一下,缓缓地垂下枪口,扫过屏幕上在电视或者校庆上看见过的面孔,在血腥味没有散的空气中,闻出来了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变。 她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看出来了,中央指挥室里火药味非常浓重,而站在指挥台上的几乎全是清一色的主战派。 杨老将军面色冷峻:“收到,全员s级别战备,我需要地勤处保证所有通讯线路畅通无阻。” 杨宁后脚跟一碰,转过身来,目光扫过已经放下枪的傅落。 临场反应不错,果决,变通也不慢。 就算矬子里拔将军了,还算可用。 “你,”杨宁指着傅落说,“把堡垒全息防控图打开到百分之百,连接上所有探测头。” 傅落压下心里的疑虑,不再废话,走到总机控制台,按着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地勤工作手册上的流程,利索地掀开三层密码盖,不间断地输入了二十六位的密码。 地勤处的天花板发出一声巨响,接着,好像生锈的轴承艰难运转的声音“吱吱”地响起来,天花板从中间离开,露出里面的翻转屏幕,变形的屏幕飞快地自动弹出,组装。 三十秒之后,整个地勤处的天花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交互式可控电子屏幕,那是一张比挂在墙上的要赛示意图更加全面、更让人眼花缭乱的示意图,密密麻麻的光点和混杂成一团的线路,让早有心理准备的傅落也当场吃了一惊。 机械的女声回响起来:“请输入密钥。” 傅落望向杨宁,只见杨宁从兜里摸出一个鸽子蛋大的传感器,一道笔直的激光冲向头顶的屏幕。 “通过,中/央军委最高权限。” 在地勤处的一片哗然中,四周的墙壁再次传来“隆隆”的动静,墙皮都脱落的旧墙壁翻过来,十多个屏幕跳出来,短暂的花屏之后,清晰的太空影像传了下来。 “s级战备特殊时期,”杨宁目光扫过地勤处的废物们,面无表情地说,“我需要全员立刻就位,敢误事的就地处决,现在!” 杨宁杀人,傅落的抗命质疑乃至整个控制室通过最高权限,兔起鹘落般一波三折之后,所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遵从了杨宁的命令。 “一百二十六片区域线路控制就位,检查线路是否通常,故障点立刻上报。” “关闭民用媒体网络。” “地球防护网进入倒数计时……” 正中间一张纵向平铺的世界地图上,越来越多的小光点了起来,每亮起一个点,倒计时牌就会走一点。 鹰派的美洲联盟光点最多,吵得一塌糊涂的欧洲联盟反应迟钝,防护网控制点毫无反应,中国区的北京军区地勤第一个打开,几分钟以后,中西部又缓缓地亮起了第二个、第三个光点,然而速度十分缓慢,每一个亮起的光点,都意味着主战与主和派之间你死我活的博弈。 杨宁的眉头越皱越紧。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警报声响了起来。 所有的太空影像一瞬间全部花屏。 “大校,太空信号受到严重干扰。” “什么情况?” “是敌袭吗?” “不可能,一定是本土恐怖分子!” “等等,电子设备的信号……” 头顶的巨屏幕上“呲啦”一声,响起近似雷暴的动静,紧接着,地勤处所有照明设备灭了一瞬间,而后又电压不稳地重新亮起来,天花板上的大屏幕上显示已启动应急电力设备,地球防护网的打开情况上,先是澳大利亚、随后往两边扩展到美洲西海岸、到临近中国的日本、韩国…… 原本已经亮起的防护网点以一种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飞快地熄灭。 傅落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全身的汗毛却先竖起来了。 杨宁的瞳孔骤缩:“趴下!全体卧倒!” 他话音甚至没来得及落下,地面就狠狠地震动了一下。 傅落本能地跟着卧倒,还没来得及完全掩上耳朵,就听见了一声巨响。 地勤处门口的玻璃门碎出了十来米,天花板上的巨屏从中间狠狠断开,最东边一侧的屏幕碎了一多半,反应不及的一个地勤员被直接掀飞了。 傅落眼前一黑,耳朵里“嗡”的一声。 那是什么? 爆炸吗? 爆炸目标就是地勤处吗? 是谁做的? 北京怎么样了? 爸妈他们…… 胡思乱想中,耳朵里传来尖锐的刺痛,傅落咬着牙伸手一摸,沾了一指的粘腻,左耳出血了。 如果是敌袭的话…… 越过太空堡垒,在一眨眼的时间内,攻击直接落到地球上,那是……什么概念? 敌方的科技水平已经到了联合国难以企及的地步吗? 第一波攻击快得让人难以置信,直接突破了没有启动完全的防护罩,破坏了大部分地球与太空堡垒的通讯。 赵佑轩老将军面前的十个通讯终端眨眼工夫灭了九个,只剩下一个依靠太空卫星之间的信号塔沟通、不通过地球的远程信号还勉强能起作用。 通过这个终端,他看见堡垒中央指挥部已经炸了锅。 是的,科技决定一切,当科技爆炸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人在战争中的作用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一万个孔武有力的原始人聚居群落,在一个飞行员扔下去的核武器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 敌军不由分说的亮相让太空堡垒统帅一口气呛在喉咙里,险些背过气去,主和派在震惊过后飞快反扑,指挥室越发剑拔弩张。 赵佑轩低声说:“暂时切断和总部的双向关联,我们听他们说就行了,这里讨论什么,他们暂时不用知道。” 警卫员立刻上前,关闭了双向链接。 老将军带出来的三支特种兵分队行进,总指挥室里,除了他本人外,只剩下叶文林和一个警卫员。 五年前叶文林进尖刀,就是赵将军钦点的,入伍后,他也时常被叫过去做文案工作。 “你相信吗?”赵老将军沉声问,“你相信他星系人类的科技水平远超过我们吗?” 叶文林:“报告首长,不信。” 赵老将军鹰隼似的目光转过来,钉在他身上:“给我一个理由。” 年轻的“尖刀”身上有种异乎寻常的冷漠。 他毫不犹豫地说:“统计数据表明,上世纪战后,地球各国的军费预算平均翻了一倍多,而他星系人类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却是生存和能源,这是第一;第二,据不完全估算,他星系人类人口是地球人口的八分之一左右,如果把科技爆炸点等同于基因突变,那么绝对是人口多的那方更有优势;第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耗资巨大,不可能不露蛛丝马迹,而我方高级间谍没有一个提及相关情报,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我们的人根本不认为那是一种武器。” 赵老将军:“不是武器,那是什么?” 叶文林:“改良版电磁炮是通讯技术的延伸,后者很可能被归入民用系统。” “他星系人类移民时,所有人都必须节约生存空间,为了生存,他们抛弃了原本的国籍和文化差异,逐渐融合在了一起。而远离恒星,意味着仿造的生态系统必须有人工核反应做成的假太阳,这使得时间和作息统一有了可操作性。” 叶文林平铺直叙地侃侃而谈,仿佛这些话并不是他临场发挥,而是在心里思量了千百遍一样。 “但我们不一样,我们的联合国下有各大洲联盟,各洲联盟下又有各国,一个国家里甚至要分成无数党派,政党与军方利益团体之间相互勾连,军方内部还分为主战、主和与中立三派,尾大不掉。这意味着地球固若金汤的防护网不可能第一时间打开,趁这个空档发射电磁炮,利用防护罩之间的空隙完成衍射,只要电磁炮频率与介质合适,能够轻易地对各地勤处形成直接的打击。” 叶文林顿了顿:“而直接攻击地球,除了让我们失去大部分的通讯系统外,也会给我军统帅和战士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加剧内斗和内耗。” 赵佑轩沉默了片刻:“你说得没错。” “我们唯一的机会,”叶文林说,“就是在s级警报发出的第一时间,全世界的主战派第一时间接管所有地勤‘桩子’,打开防护罩,让对方来不及发出电磁武器。” 旁边的警卫员听得眼睛都直了,赵佑轩却沉声问:“怎么实现‘第一时间接管’?” 叶文林毫不犹豫地说:“地勤处常年安逸,油水充足,第一负责人多半都是主和或者中立派,这种情况下必定造成掣肘,最佳方案是直接枪毙,兵变明抢。” 警卫员一口气梗在了喉咙里。 赵佑轩直直地盯住叶文林的眼睛,然而年轻人的表情看起来却平静极了。 “不会有人敢这么做的。”沉默了好一会,赵佑轩才轻声说。 叶文林神色不动:“所以我们被击中了。” 第17章 最危急的关头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赵将军低声说。 其实,像地球防护网这种有极其重要战略意义的东西,不可能只有一层,当初设计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一旦地球防护网启动不成功,那么半个小时冷却之后,各大地勤处可以启动第二轮防护。 但是赵将军知道,地球没有这个机会。 最可怕的不是实力莫测的他星系敌人,而恰恰是地球人自己。 他们面对的首先是一场内乱,在看似强大到难以战胜的敌人面前,原本的中立派会惶惶不安倒向主和派,而主和派——很快会变成“和谈”……不,是投降派。 无论是为了数十亿人生命安全的大义型主和派,还是为了自己身家性命与荣华富贵的自私型主和派,此刻都有了足够的理由,不惜一切地反扑争夺控制权。 甚至那些主战人士,心里未必就像他们表现得那么笃定。 用电磁炮打散的整个地球人的信心,原本就一盘散沙的地球会因此更加专注于内耗。 硕果仅存的通讯设备上突然闪起了红光,那是太空堡垒遭到评估为顶级的危险级别打击时的示警。 赵将军的警卫员忍不住惊叫:“太空导弹打击!” 太空导弹是太空站的最常用打击武器之一,并不稀奇,地球也有,甚至储备量颇大,制导更加精确,反导弹系统算先进了。 但此刻太空中各国的大型太空堡垒上,竟然没有一个部队接到上级的明确命令,有些堡垒的军舰甚至还没来得及出港! 三个人听着单向联络器里传来的嘈杂声、喊叫声、甚至指挥室内毫无风度的叫骂声与枪声…… 这些高精尖的顶级太空战舰,在第二波打击面前,还不如一群待宰的羔羊,它们在广袤无情的宇宙中,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哀哀嚎叫。 与敌方一照面就损失惨重。 叶文林默然不语,他在所有人都惶惶然的时候,对整个战局似乎漠不关心,只是转过头紧紧地盯着通讯设备的角落,那里显示外围宇宙的一些信息,企图从中找到蒋靳的蛛丝马迹。 他本人只是个尖刀特种兵,眼下在过河卒的位置上,对整个战局没有任何作用,眼前的一切,他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输定了,叶文林漠然地想,干脆把惨烈的战局抛到脑后。 比起这个,他更关心下落不明的蒋队长的情况。 人聪明过头,有时候就容易缺少血气。 赵将军的警卫员的眼圈都急红了,他大声问:“将军,我们怎么办?我们能做什么?” 叶文林回过神来,转头看了赵老将军一眼。 。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实现的方案,现在我们在全线崩溃之前,只剩下一条路了,”赵老将军说,“向前,集中火力,放弃一切防御系统,反攻。” 叶文林眉尖一跳,立刻开口提醒:“将军,我们执行的是侦缉任务,擅自出击是公然抗命,何况以总部的混乱程度,我们中途可能随时会被召唤回去。” 赵佑轩没理他,脸颊上的肌肉剧烈地一跳,举起手来,警卫员立刻会意,递过话筒。 “从现在开始,切断和总部的一切联系,侦缉任务取消,启动全面进攻,全速前进!” 叶文林惊异地望着他的老上司。 “怎么了,小子?忘了你的番号了?”赵佑轩沟壑丛生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乎凶狠的冷笑,“出鞘不见血的,那是切菜的刀。你难道没听说过那句古话,不知道什么叫做‘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么?” 三十六架轻型侦缉舰在一声令下后,可以屏蔽信号以达到隐形目的的舰头立刻收缩,脱掉了最外层的屏蔽材料,露出里面尖锐的流线型舰头,尾部打开四系动力太空推动器,两翼除了核导弹之外,卸下了一切负载,在空中迅速变队,组成了一支尖刀的形状。 它们像流星一样从划过,曲率驱动器后留下因空间扭曲而反折的宇宙射线。 终于,在最危急的关头,英雄们带着镣铐,于太阳系外第一道防线处无所顾忌地亮了剑。 此时,骤然遇袭的地球上还是一团混乱。 在现场没有确认的情况下,地勤处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去摸手机,准备叫救护车,这时,他们才发现,地面上的信号已经全断了。 杨宁看起来有点狼狈,然而这个总是让人觉得温吞的年轻人却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爆炸过后,他第一时间爬了起来,推开一个挡路的人,在总机前手动输入了一连串的指令,检查剩下的线路。 结果显然并不乐观。 傅落不知他听不听得见,反正她自己的听力是完全没有恢复,只好用最大的音量冲着杨宁嚷嚷:“长官!地勤处的防护网一旦遇到以外,半小时之内还有第二层备用设备!” 杨宁看着她的狼狈模样,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递给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她把血迹擦干净。 “来不及。” 傅落只看见杨宁摇了摇头,完全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然而随即,杨宁似乎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伸手一推傅落:“跟我走。” 傅落只能通过肢体动作弄明白了杨大校的意思,连忙跟上。 直到他们一阵风似的冲出地勤处,傅落才在疼痛里渐渐恢复了听力。 她开始思考起来,他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方才那个爆炸又是什么攻击? 杨宁带人开了十辆军车,一路横冲直撞地往西走,傅落却不想问他,尽管她现在别无选择,只能听命于杨宁,但方才发生的种种,让她心里对这个一直印象颇佳的年轻长官产生了深深的芥蒂。 她开始尝试着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副北京太空军区地图,忽然,傅落脑子里灵光一闪,悄悄从兜里摸出了便捷式的阅读器,缩小到巴掌大,按时间展开,翻到了上一次抵抗侵略战争中的一个小小地空配合的游击案例。 在这个案例附录里有一张示意图,叶文林用其他颜色的笔标出了一个地方,傅落还记得——她觉得大概自己身上的养分都提供给肉体了,脑子能分到的部分不多,所以总是觉得自己不够聪明,只好格外勤奋,钻研起什么东西来不说是废寝忘食,也会全神贯注,所有看过的东西,她都会有印象。 叶文林狗爬一样的字写的注释跳进了她的视野。 “‘游龙’信号站和别的信号站最大的不同,在于它并不是‘地对空’的,而是‘空对空’,线路中途正好擦过地球表面,简而言之,它并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信号站,而是搭了个‘便车’。这个‘便车’在敌军大举扫荡地球,人类通讯中断的时候,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是当年那场游击战能够取得胜利的核心秘密。战后,‘游龙’信号站被扩建成了现在的京西二十三号信号站,供军民两用。” 所以杨大校放弃了地勤处,他现在的目标是京西二十三号信号站! “带好这个。”就在这时,杨宁突然把一把随身激光刀和一把新型轻便手枪丢进了她怀里。 傅落一愣,等等,一个军民两用的信号站而已,为什么要武装? 这个恐怖分子又想干什么! 杨宁扫了她一眼,沉声说:“方才我接到消息,敌人通过某种方法,第一波攻击越过空中堡垒的几层防护,直接作用在地球防护网上,导致了方才地勤处的自爆。” 傅落悚然一惊。 杨宁:“现在通讯几乎全线瘫痪,敌方攻击手段不明,防御系统启动无效,在这种外来的重压下,我军内部不同的利益团体非要你死我活,争取的每一分钟都至关重要,你知道怎么做是对的吗?” 杨宁本来没有必要和她解释这些,然而事发突然,他平时得用的嫡系几乎都在太空前线,他本人由于正在地面休假,身边只剩下杨将军留给他的一个排的警卫员,说是措手不及也不为过的。 杨将军命令他作为主战派地面指挥员之一,尽快夺取地面主控权,他却没有可用的人手。 方才经过的地勤处更是没有一个指望得上,唯有这个傅落,虽说只是个刚毕业的傻学生,但好歹接受过正规军的精英教育,个人素质过得去,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司马当成活马医了。 二十三号信号站距离地勤处只有八十公里,杨宁他们把车开成了一片残影。 “大校。”副驾驶上的战士忽然回过头来,“九点钟方向有人。” 那位战士在眼皮上划了一下,调出高倍望远镜,认出了车牌:“大校,是京西太空发射基地的人,正对我们发信号,要求我们停车检查。” 杨宁眼都不眨:“冲过去。” 傅落有种自己上了贼船,正跟着他们造反的错觉。 “他们拉了空中电网,再次要求我们停车接受检查。” 杨宁眉头一皱:“装备近距离爆破系统。” 只听车里一个机械的女声响起:“命令确认。” 傅落险些没坐稳。 等等,这不是普通的军车吗? 为什么驾驶舱有近地机甲的系统? 近距离爆破又是怎么回事! 机甲是最早人类设想太空单兵作战的一种武器,先后开发出了九种形态,然而后来很快发现这是一种鸡肋,因为“太空单兵”无异于让人赤膊上阵,发生概率就和地球热兵器时代“上刺刀”的概率差不多。 只有在近地人口密集较大的地方才能发挥出较大的杀伤力。 综上所述,近地机甲基本就是一种地面造反利器。 这也是它后来被禁止私人所有的原因。 而杨宁他竟敢公然违法!还胆大包天地改装成普通旧军车的模样,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妈的干完这一票不会被通缉吧? “瞄准坐标,”杨宁微微俯下身,透过微型望远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投射到上面的空中电网,全屏肉眼人工瞄准,在车子与电网不足八百米的时候,完成了整个指令,“‘23,303w,l206°,r01’,坐标确认,实施打击。” 这次傅落长了记性,他话音没落,已经提前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轰隆”一声巨响,短距离内,“军车”的爆破弹把电网卷成了一个烂蜘蛛网,两边撑起空中电网的发电桩直接被掀飞了五六十米,整个空气中都是焦糊的味道。 车队以嚣张无比的姿态,就这么径直地闯了过去。 第18章 你必须撑过五分钟 通过望远镜,傅落已经看见了京西二十三号信号站,然而遗憾的是,他们似乎并不是最早意识到二十三号信号站重要性的人。 那附近已经有人正在交火了。 “停车,”杨宁问警卫员说,“什么人?” “有陆军的,安全部的……好像还有地面太空军的。”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一群人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 傅落目瞪口呆地喃喃问:“都是疯了么?” “前线怎么样现在我们不知道,但肯定已经与敌方短兵相接了,而距离第一次发现敌军踪迹还不到两个小时。”杨宁让人把车停在了路边,透过望远镜斟酌着不远处混乱的战局,同时放缓了语气,低低地说,“对于我们的政体来说,世界级别的重大决策绝不可能在两个小时之内讨论出一根头发的结果,但又人人都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控制权,你说会怎么样?” 傅落觉得地勤处的爆炸可能还是给她留下了一点后遗症,她的脑子里一直有什么东西在轰鸣作响。 付小馨从小对她要求严格,特别是进入青春期之后,极高的道德规范和军校的正统教育,让傅落觉得自己的三观几乎是坚不可摧的。 ……结果就在两个小时之内碎成了渣渣! 杨大校虽然说得还是正经事,但说话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彬彬有礼的伪善,傅落现在一点也不觉得他温润如玉了,后背一片冰凉。 这个杨宁的本性却冷血到她难以想象的地步,简直是个有反社会反人类倾向的恐怖分子,傅落想不通他是怎么通过心理测试入伍的。 眼下她想不通的不止这一件事。 “所以他们到底都是哪一派的?”傅落竭力想在一片混战里理出个头绪来。 杨宁:“我也不知道。” 傅落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不知道?大校,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杨宁沉吟了几秒钟,突然回过头来问:“你是什么系?” 傅落一愣,下意识地回答说:“太空作战指挥系——对,我记得军事手册上的特殊情况应急篇里提到过,这种情况下,安全部代表国家,我们应该站在安全部的立场上调停……” “我看军事手册应该再版了,”杨宁说,“没记错的话,你们第三年的实操课里有近地机甲介绍和相关操作实践是不是?” 傅落心生不祥的预感。 杨宁一把拖起抓住她的肩膀,拎起一米七五的傅落,让她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成了汪二狗。 他把她塞进了一辆“军车”里,拨开车子方向盘下面的一个暗格,里面竟然是一个指纹识别器。 杨宁伸手按了下去。 让傅落更加崩溃的事发生了。 驾驶舱里再次传来近地机甲系统里那让人毛骨悚然的机械女声:“指纹识别完毕,虹膜识别完毕,四号机启动。” 杨宁按住傅落的后脑勺,狠狠地把她往前一推:“临时权限转移虹膜确认。” 傅落只觉得一道并不刺激的光在眼前飞快地闪过,机械女声:“确认完毕,确定临时驾驶员身份。” 傅落:“不要确认啊这是违法的!” 紧接着车子发出几声巨响,整个外皮全部脱落下来,伪装成普通汽车的驾驶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近地机甲银色的操控台在傅落面前闪烁着反动的光辉。 傅落瞠目结舌:“……cx105。” 世界上攻击性最强的近地机甲。 传说是……地球本土恐怖分子压箱底的利器之一。 “很好,”杨宁十分欣慰,“你的基础果然扎实,那我就放心了。” 傅落的喉咙轻轻地动了动,勉强咽下涌上来的一腔苦水,觉得自己从今以后再也无法正视“放心”两个字了。 姓杨的你是真的策划过要造反吧! “我们不调停,直接过去。”杨宁微笑着说。 不知是不是傅落的错觉,她觉得杨大校那句轻描淡写的“直接过去”,其实是有潜台词的,比如说“踏平他们”什么的。 傅落残存的、根深蒂固的道德观终于集体跳出来造反:“但是你根本不能确定他们是属于哪个组织的,也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哪一派的,你……” “我不需要知道,”杨宁不慌不忙地打断傅落,“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在震惊与迷茫中徘徊的傅落顿时无言以对。 杨宁抬手一指二十三号站:“那就是我们这一次的战略目标,我需要你现在眼里只有它!我的人没有系统学习过近地机甲,太过复杂的操作应付不来,所以你来断后。” 傅落的心当场吊到了嗓子——她没有实战过,这种没节操的实操课完全是了解内容,别说实战,她们那一届连演习都被取消了! 杨宁一眼扫过她的表情,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升起一股萧索的英雄末路感。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每年他星系来地球的宇宙偷渡客有上千万人,保守估计,里面3-5%的人来路不单纯,更不用说混在正当渠道里的间谍。”杨宁收敛了笑容,这使得他的话听起来都有点沉重,“十分钟之内,我们必须控制二十三号信号站,不能再出现任何变故。” 他说完,回手合上了车门,近地机甲就好像最后一个零件组装完毕,迅速缩小变形,堪堪悬浮在半空中,就外型上来看,和天空中的战斗舰竟然异曲同工! 十辆军车转眼变成了十架近地机甲。 傅落手心布满了冷汗,透过防弹玻璃,她看见前方不远处交锋的同僚,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杨大校的声音替代了机械女声,在狭小的驾驶舱响了起来:“编纵队,我们人手不足,不可能全面进攻。我会驾驶一号机开路,在前方交火处撕开一条通道,二号机三号机后侧两翼火力掩护,注意和我保持不超过十米的距离,七号八号九号十号大火力输出,五号六号准备,一旦我们进入二十三号信号站,立刻撑开电磁网,四号断后,在电磁网打开之前拖住对方。” 停顿了一秒钟,杨宁低声说:“走吧。” 话音落下,一号机就以全速冲了出去,搅动起的空气带起凌厉的飓风,发出空气炮一样的闷响。 他们就像一群潜伏在深夜中的刺客。 近地机甲的全速下,方才还要用望远镜才能看见的战局转眼就近在了眼前。 这注定是一场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的战斗。 陆军数字坦克的炮口还没来得及调转过来,属于近地机甲高能爆破系统的白光已经亮起来了。 “轰隆”一声。 三两坦克横飞了出去,密集的炮火网撕开一条巨大的口子。 这一次晃花得不仅仅是敌人的眼。 傅落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心脏剧烈的鼓动让她几乎握不稳近地机甲的电磁弧。 如果我是对方的指挥,面对突然冲出来的cx105,我该怎么办? 直到这时,傅落终于发现了新兵和精锐之间的差距。 然而对方的指挥人员显然比傅落这个蹩脚的毕业生强了不知多少倍,看不清属于哪一方势力的指挥官,在这样来势汹汹、几乎从天而降的敌人面前,表现出了惊人的临场反应速度和战场掌控能力。 一号机的爆炸声的余韵尚未消除,对方四架战斗直升机立刻就瞄准了近地机甲制空权缺失的弱点,以最快的速度拔地而起。 企图用空中火力压制住这些该死的恐怖分子机甲。 就在这时,杨宁的一号机突然在高速移动中变形,瞬间直立起来。 拜傅落不管什么课都会认真做笔记的学霸风格,她还记得,机甲实践课的老师讲解过——人类对机甲最早的幻想就是类人型的变形金刚型,然而很快就发现,这种模型在战争中的不实用,它会扩大敌人的打击目标高达三倍以上,为了客服重力和阻力,同一时间的耗能量是其他形态的四倍多,保持平衡也会更加困难。 最重要的是,拟人型的机甲为了不笨重,系统线路会采用模拟人类神经元的方式,这让机甲的操作难度上升了不止一个数量级,对驾驶员的个人素质要求极高。 然而拟人型机甲之所以最终被保留在近地机甲常备可变形态之一,除了纪念人类早期的浪漫幻想之外,还有一个理由—— 杨宁已经举起了四十五米长的大激光刀,被高能激发的电子在空气中划过细密的电弧,纵然是战斗直升机的内置设备也无可避免地被激光刀带来的紊乱磁场影响。 傅落听见了空气被撕开的尖啸声,四架已经飞不稳当的战斗机被一刀斩落,地面上的焦糊痕迹延伸出至少数百米。 在贴身近战中,高能激光刀无敌! 是的,这就是拟人型被保存下来的缘由,因为只有近地机甲在拟人型态,才能装配出这种弄不好就会自杀的高精度、高风险武器。 这样的技术,这样的操作…… 傅落觉得嘴唇发干,杨宁这已经不单是造反了,他还做好了大屠杀的准备吧? 这他妈反社会妥妥的啊! 密集的枪声响起来,杨宁的一号机往前一扑,巨大的机甲比小猴子还要灵活地缩成一团,转眼收起激光刀,又回到了常态形状,旁若无人般地在身后两侧的火力掩护下往前冲去。 紧随其后的四架机甲以暴力的重型火力顶住了前后左右所有的压力。 杨宁绝对不像传说中那样,是在二部坐办公室的,他对敌方火力强度的判断精确到了几乎分毫不差的地步。 驾驶舱内的仪器盘上忽然闪起目标提示,他们此时距离二十三号信号站只剩下不到两公里,而碾压式地穿越火力线竟然只用了四分五十秒! “二号三号九号十号分开警戒,七号八号机向后火力输出支援,五号使用地球防护网北京站最高权限,拦截一切进入二十三号信号站的频率,六号破开信号站大门!预计整个过程需要五分钟左右,四号——从现在开始听我指令,拖住他们。”杨宁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气喘。 身后的追兵机动能力极强,对方指挥官再一次表现出他卓绝的军事才能,原本战成一团的几方人马在杨宁破坏力极大的搅局下,迅速合成了一股力量,利用人多的压倒性优势,包围了过来。 机甲数量毕竟有限,散开后很快就失去了纵队的优势。 “权限已通过,倒数即使开始,预计五分钟之内完成拦截。” “屏蔽指令正在验证。” 满眼的炮火,负责断后的傅落首当其冲,有那么几秒钟,她失去了冷静,几乎觉得自己快要找不着北了……直到杨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必须撑过五分钟。” 从决定前往京西二十三号站开始,杨宁就一直是“我们要怎样”“必须怎样”,他似乎从不考虑失败会怎么样,眼里只有目标,带着某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疯狂。 还没有疯的傅落陷在炮火中心地带,以半生不熟的蹩脚操作技术上蹿下跳地躲避着袭击,满脑子都是一个问题—— 我昨天还是个保家卫国的大好新兵,今天到底是怎么变成了一个恐怖分子的?! 第19章 愿身化飞灰,扬于百万星河 “别慌,”杨宁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我已经开了大面积干扰设备,他们的直升机短时间之内反应不过来,注意你的射程,如果发现对方直升机,在十米内一定要扫落,否则对方会进入近地机甲的攻击死角。” 傅落接触近地机甲的时间长不过一个学期,纵然专注学霸很多年,手生是没有办法的事……何况正规军校哪有机会摸到cx105这种邪物? 她只好在惊险的闪避中尽快熟悉操作,cx105被人称为近地的“终极杀手”,灵活度极大,各种违禁武器配备更是丰富到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不过非常可惜,设计者并没有考虑到驾驶员舒适度问题。 傅落把电磁弧掰到了极致,空中一个三百六十度旋转,闪过对方一记重炮。 多亏了太空军预备役都接受过严苛的失重训练,这要是换成个普通人,这会苦胆都要吐出来了。 ……这大概就是警卫员们只能负责掩护和中程火力的原因? “上浮六十公分,敲掉你十一点方向的火力点。”杨宁话音一顿,怕她操作不熟,反应不过来怎么办,于是最后飞快地补充说,“拉开电磁弧六十度,c系坐标。” 近地机甲的攻击系统是仿照太空小型战舰做的,所以相比其他操作,这才是整部机甲中傅落最熟悉的一部分。 六系坐标的瞄准镜一直悬挂在她的左眼上,不知为什么,到了这时,在枪林弹雨中,傅落一直七上八下的心反而完全沉淀了下来。 一时间,她脑子里没有了千钧一发的太空战争,也不再顾虑自己正坐在臭名昭著的非法武器里,只剩下了眼前的目标。 杨宁对她的第一判断并没有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傅落是一个过于专注目标的人,只要有人给她这个明确的目标。 杨大校指导性的指令混杂着炮火声准确地传达到。 “不行,我做不到。”傅落以一种异乎寻常地镇定想,“c系坐标能最快地锁定目标,而空中旋转会让瞄准出现无法预计的偏差,效果完全靠手感,这是杨宁的做法,我没有这个经验和手感。” 当年那门不受欢迎的机甲实操课教官的话突然闪现在她大脑里:“近地机甲杀伤力大,质量轻,但稳定永远是第一前提,战场上容不得你自作聪明,不要去追求那些花哨的技术,你们没有那个天分!” 傅落的手指倏地把瞄准坐标切换到“a”档——基础档,参数多,瞄准慢,新手起步位置。 近地机甲四号机突然伏低,攻击系统初步锁定。 “记住每一次不稳定的攻击是无效攻击,在真正的战争中,高能武器的射击会造成大量的消耗,同时,机甲自身承受的反冲力也会作用回驾驶员身上,慌乱的无效攻击再快也是消耗自己的行为,最关键的是动态瞄准,你的眼、你的手和你的心必须极其稳定,必须对对方的速度、防御和撤退路线做出有效的预判,‘磨刀不误砍柴工’,再危机的时刻这句话都适用。” 傅落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定住了瞄准镜上的数字。 她没有按照指令行事,杨宁小小地吃了一惊。 然而他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又强行打住了,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他盯着那几乎贴平在地面上的四号机甲,没有出声。 “轰”“轰”“轰”连续三声。 第一次攻击打掉了敌方左翼,对方立刻后退,重武器顶上,在他们没有开火的时候,第二次攻击迅速补上空档,不偏不倚地正中目标,重型武器连带武器一起爆炸,第三次攻击追击扫尾,撤退路径竟然八/九不离十的被她蒙对了! 杨宁猛地把通讯器的音量拉到最大:“四号机注意闪避!” 他话音没落,四号机突然以启动动作猛地向正前方扑了过去,巨大的启动加速度超过人体承受阈值三倍,机舱里瞬间释放缓冲液,傅落胸口一闷,粒子高射炮擦着她飞过,扑出去的四号机正好撞上对方准备强行起飞的直升机,启动保护的巨大钢轮把螺旋桨当场绞碎。 她操作果然毫无花哨——当然,杨宁估计,以她那军校生的水平也花哨不起来——但是不逞强也不慌乱,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她一板一眼如教科书,看起来反而有种略显笨拙的可靠感。 杨宁瞥了一眼信号拦截倒计时:“还有一分钟。” 地方的火力已经拉到了最大,装甲坦克队不由分说地向他们碾压过来。 “四号机,我需要你在倒数十秒之内撤回。” “什……” 傅落刚从一阵头昏脑涨的空中翻滚闪避中回过神来,就骤然听到下一条指令:“近距离爆破全线倒计时,十、九……” 啊啊啊,怎么又是这招! 敌我不分太粗暴了! 傅落猛地把电弧拉到了最大边界,拖着一屁股的火力开始往回撤退。 “轰隆”一声,粒子炮击中机尾,四号机直接从两米左右的地方摔了下来,傅落感觉自己就像是个骰子盅里的骰子,剧烈的晃动间,险些被安全带勒死,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机甲驾驶舱里亮起急促的警报。 爆破倒计时“四、三……” 傅落咬牙一拳打碎了紧急手动阀,把手动解压器拉到了最底部,“轰隆”一下,整个四号机断成了两截,被她强行解体,机身上传来一股呛人的糊味。 爆破倒计时“二……” 傅落再一次对机甲进行基础启动。 系统:“警报……” 傅落:“警报个屁,给我强制启动!” 更大的糊味传来,警报的闪烁频率更快了,只剩下一个驾驶舱的半截机甲凄凉地向前滑去。 “一……” 傅落操控着行将就木的四号机,僵硬地侧身,以翻车的生动姿势,从二号三号之间直插了进去。 就在她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身侧传来巨响,七台机甲的近距离爆破系统同时打开,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高能,巨大的爆破光球连成了一个扇面,海浪一样的能量山呼海啸地卷了出去。 整个大地都在震颤,空气都在这样高的能量下被鼓动,七台机甲集体被后坐力冲地往后倒去,视野所及处,几乎变成了一片火海。 cx105……不愧是基地组织之花,近距离爆破系统设计得实在是太丧心病狂了。 傅落闭上险些被灼伤的眼睛,重重地靠在驾驶舱椅子背上。 “入伍第一天,就险些去见了爱因斯坦。”她心想,“真是大吉大利。” 就在这时,四号机系统平平板板地说:“警报,机身严重损坏,警报,机身严重损坏,机甲报废风险高达98%,请驾驶员离舱,请驾驶员离舱……” 傅落一愣,还没弄明白这个“请”是几个意思,头顶的舱门就打开了,一股臭氧与高价硝化气体的味道扑面而来,而后她身上一松,安全带打开,整个人的视野急剧上升…… 傅落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地上——四号机把她给扔出来了。 真是太客气了…… 还没等她心里抱怨完,那四号机上的指示灯无力地闪了两下,而后毫无生机地灭了。 等等,这是报废了?! 傅落倏地瞪大了眼睛。 这玩意在黑市上有市无价,个个都是天价,就……就这么被她玩坏了! 一阵说不出的肉疼从傅落的内心油然而生。 就在这时,她的耳机里突然传来一声突兀的提示。 “拦截完成,屏蔽指令完成。” 傅落一愣,她猛一回头,只见信号站的大门竟然已经近在咫尺了,五号机已经率先冲了进去,整个信号站外围似乎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 就在这时,她后颈一紧,整个人悬空了起来。 傅落:“喂!” 低空飞过的一号机伸出了一只机械捕捞手,把她拎了起来,傅落连忙伸出胳膊挡住眼睛和脸,尽管这样,她还是被高速带起来的风吹了个乱七八糟。 只剩下九辆的机甲队眨眼间就进了京西二十三号信号站。 厚重的大门在身后关闭,抓着她后颈的机械手骤然一松,还好傅落早有准备,前滚翻单膝落地,保持住了军人的仪态和尊严。 就这么……拿下来了? 傅落突然间觉得有点不真实。 接下来的事,她就帮不上什么忙了,杨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手下的人屏蔽杂音,关闭民用信号,并迅速接通了各大军区与太空总指挥部的信号。 傅落打量着这个战争年代传奇过、后来又泯然众人的信号站,原地活动了一下自己方才在机甲里被折磨得生痛的关节,悄无声息地四下打量起来。 信号站这种地方,除非检修或者系统升级,早就实现了无人化,屏幕上亮亮灭灭的小灯代表着信号的强弱和通畅程度。 杨宁恢复了他从容不迫的“办公室主任范儿”,正在对总指挥部发申请,傅落看了看军用信号区,突然想打个电话,起码确认一下家人和朋友们的安全——军用信号可以偷偷转成民用,是密集训练的时候,那些战斗舰维护系的技术宅们私下里研究出来的。 在学校里一代传一代,是公开的秘密。 傅落情不自禁地从后腰摸出手机,拿出来看了看,又放回去了。 “信号太珍贵了,”她想,“我还是忍一忍吧。” 忽然,耳边响起杂音,傅落抬起头,发现是指挥部的信号彻底联通了。 和中心指挥部断开联系其实没有多长时间,然而那里的情况已经发生了某种说不出的翻转,原本只是显得剑拔弩张的主战派和主和派们似乎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傅落不是很懂政治,但是看着杨将军那俨然主持大局的样子,似乎是主战派占了上风。 主和派的首长们全部已经被缴了械,给控制起来了,要不是考虑到指挥中心的形象,傅落毫不怀疑,他们会被拿手枪抵着头。 杨宁简短地报告了二十三号信号站的情况,杨将军公事公办地点了点头,好像那惊心动魄的一路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生死时速一样地玩命的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一样。 “我已经传讯北京军区迅速给你支援了,”杨将军说,“最快二十分钟之内可以赶到。覆盖全球的通讯通道暂时无法接通,正在抢修,总指挥中心会发一封《告同胞书》,你来传达给各大军区,再让宣传部派人传达给民众。” 杨宁轻轻扬了下眉——眼下的情形和他想象得完全不一样,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 “由于我军内部一些别有用心的投降派从中作梗,散布危言耸听的谣言,地球联军……乃至于地面无辜民众的生命与财产都遭受了惨痛的损失,局面一度险些无法挽回,幸好有赵佑轩老将军这样忠勇双全的老将军,当机立断地带领三支特种兵精英奇袭了敌军指挥舰,粉碎了敌人不可战胜的假面与我军必败之谣言……” 纵然这个时代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繁杂又时效性极强的信息流,依然为杨将军那短短几句话里包含的惊心动魄所震慑,无论是忙着检修线路的警卫员,还是四处乱转的傅落,全都静立原地,等着他的下文。 杨将军神色肃然:“告我地球同胞,敌人没有无往不胜的锋锐,并非无可战胜之神,但有我浩然军魂一息尚存,必与这些数典忘祖之辈血战到底,以安我同胞生者之心,慰我同胞死者之灵。” “我等愿身化飞灰,扬于百万星河。” 第20章 表里不一 叶文林在门口站定:“报告。” “进。”赵佑轩老迈的声音传出来,他正戴着老花镜,低头研究着一份星际3d地图,参数和标注多,字小,他猫着腰,脸紧贴上去,显得有些吃力。 “小伙子,去给我倒杯水,”赵佑轩把他那能进入历史博物馆的茶缸子递过来,揉了揉眼,“是我方的补给舰到了吧?” “嗯,正准备对接,向您申请确认权限。” 半个小时以前,赵将军带着三支各自只剩下一半人的特种部队抗命偷袭了敌军指挥部,这一次的偷袭充满了传奇色彩。 他们亡命徒一样,抛下了全部补给,打开了侦缉舰上从未用过的最新版本的曲率驱动器。 曲率驱动技术于太空,就相当于核武器于地球,是可以颠覆传统战争模式的东西,各国都在争分夺秒地研究,近年来连连有技术突破,但是还不成熟。 试验用驱动器在小型侦缉舰上转配了一批,作为实验用——因为侦缉舰的质量最轻。 可惜实验没有正式开始,战争就爆发了。 事实证明,叶文林的判断一点问题也没有,至少曲率驱动这方面,地球已经走在了他星系前面。 在卸载了大部分能源和补给之后,侦缉舰的质量缩小到了一个量变引起质变的地步。 速度提升到了极致,相对运动的时间轴出现较大的偏离,狭义相对论在这一刻神迹般地降临,给这支前线尖刀加了来自远古的祝福,不知是谁在出发之前给量子力学课本烧了香,在爱因斯坦这位地球同胞的在天之灵保佑下,他们居然幸运地完成了一次“跃迁”——测算结果显示,以当前的技术来看,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不足千分之一。 这是科学史上人类前进的一大步,也是战场上始料不及的一个大转折。 赵老将军完美地演绎了那句古代俗语——“老而不死是为贼”,当他在一眨眼的工夫内发现自己凭空出现在了敌军大本营的时候,不但没有慌,反而还兴奋起来了。 这老东西带着宝刀未老的杀性和刁钻狠辣的眼光,一眼识别出了敌军的指挥舰,在就这么光棍地横冲直撞了过去。 在对方猝不及防的时候,丧尽天良地连发了百十来颗核导弹,以一种“日子不过了”的狂野姿态,当场把武器库存全清,在极近的距离里,以百分之百命中率,给敌军的攻击舰造成了极大的损失,并成功地把敌军指挥舰轰成了一块松软多孔的蜂窝煤。 他星系人类舰队的反应,则诠释了另一句俗语——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地球堡垒外骤然遇袭的军舰残骸还没来得及清理,他们就重现了这一幕,在如同天降一般的敌军前锋的凶残攻击下,被冲撞得鸡零狗碎。 然而可惜的是,这支特种偷袭舰队无论是能源还是武器,都面临着补给不足的问题,一次跃迁几乎让全舰队的能量亮起红灯,赵将军他们也是强弩之末,想要乘胜追击是不可能的。 更加可惜的是,敌军的指挥人员是个妖孽。 指挥舰措手不及地被轰成渣,这个不知名的指挥官居然在极短的时间里,组织所有人乘坐小逃生艇,有条不紊地分批离开了指挥舱,并且成功地借助混乱中其他战舰遮蔽,和风骚的走位避开侦缉舰灵敏的耳目,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 简直创造了一个奇迹。 整场战役结束后,三支特种队员们已经聚在一起讨论了好几遍,愣是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哪怕是倒霉到了这个地步,对方这位神秘的统帅也丝毫没有失去冷静,他的心理素质强大得可怕,极其知己知彼,第一时间就明白了敌人的偷袭只是运气好,大队人马不可能也“跃迁”过来。 他星系人类的指挥官一离开救生艇,搭乘上他们的舰艇,立刻就把局势控制下来了。 赵佑轩当即拍板撤退——他们袭击的战略意义已经达成,再耽误下去倒霉的就是自己了,敌军大本营那么多强大的战舰列队,一旦压住了阵脚,消灭他们这支弹尽粮绝的偷袭者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而他们甚至没有第二次跃迁的能源了! 赵佑轩让后队变前队,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以一种估摸着他星系星人战斗舰能追上的速度,不慌不忙地往回撤去,撤一段,如果发现对方没有追上来,还会在空中晃悠晃悠,变个队走个岔路什么的,好像引诱对方来追。 在他星系舰队看来,虽然这支可恶的偷袭者看上去似乎只是虚张声势,可是地球人真会这样明目张胆吗? 万一补给不足又是一重陷阱呢?万一地球人的大部队就在等他们自投罗网呢?谁知道地球的通讯系统坏干净没有……地球这个人类大本营的家底比他星系小行星不知要深厚多少倍…… 赵佑轩深知一军统帅的思维模式——位高权重的人,最重要的工作并不是思考什么事能做,而是什么事不能做。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对方那位神乎其神的指挥官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赵佑轩唱的只是一出空城计,也不可能会冒险追上来。 果然,在侦缉舰队的能源耗尽前最后一刻,他星系人类战舰有组织、攻防得当地撤走了。 而这时,地球大部队还没来得及抵达,赵将军他们已经变成了一堆熄火的太空漂浮物。 个中惊心动魄,让久经沙场的赵老将军也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从今往后,太空战中科技决定一切的教条,已经进入了历史的垃圾堆。 叶文林通过耳朵上的通讯器传达了赵将军的允许对接指令,却没有立刻走,而是在原地踟蹰了片刻。 赵佑轩:“怎么,还有事?” “他们托我来向您请示一下,大家都想下几艘打捞舰……” 以期能找到蒋靳他们……在这一刻不停运动着的宇宙荒漠中,留下的蛛丝马迹的残骸。 赵佑轩顿了顿,摘下自己的帽子,露出满头的花白。 “去吧,”他低叹一声,“能找到点什么总是好的,实在……也不要强求。” 叶文林应了一声,飞快地离开了指挥室。 他起伏的心绪还没有平息。 叶文林以前只拿赵老将军当个不大管事的普通上司,并没有多少敬畏之心——他对谁都没有敬畏之心,尽管叶文林看上去一天到晚以装神蹭饭为主业,情商颇高,挺会讨人喜欢,但以他的才华和经历,不恃才傲物是不大可能的。 直到这一刻。 叶文林才知道,他星系的鹰派掌门人阿道夫并不是他对小师妹随口说的“傻逼”,而他们面前这个看起来已经准备退休的老东西,竟是位真正深藏不露的杀将。 人,肉体凡胎,高不过两米,重不过几十公斤,轻易就会死于微量的宇宙射线,能有多大的能量呢? 可在方才的交锋中,这些人却能左右整个数以千万亿吨、百分之乃至于十分之光速量级的战争。 叶文林长长地舒了口气,穿上航空服,准备上打捞舰,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我就是那个纸上谈兵的赵括啊……” 通讯恢复以后,战局的扭转让太空与地球上的主控权争夺发生了一边倒的倾斜,在惨烈的损失下,全球的主战派终于可以代表各自的国家,到联合国开战略指挥会议了。 而剑拔弩张战成一团的地面也基本肃清了异端,整顿了秩序。 二十分钟之后,杨将军说的支援果然到了,安全部火速处理了门口拦截的投降派残余势力,派人把二十三号信号站严密地保护了起来,专业的通讯兵也接管了信号站的日常。 杨宁把剩下的九架机甲重新伪装成了军车,傅落从没有觉得熟视无睹的军车这样憨态可掬过。 “你的机甲操作非常有个人风格,”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傅落回过头去,见杨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新制服,“很不错,我印象深刻。” 傅落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面对杨宁,她有面对强者的敬意,也有发自内心的戒备,不管怎样,却再也没有办法把他当成印象里那个可亲又柔弱的上司了。 杨宁以一种非常放松的姿势趴在信号站二楼的栏杆上,望着下面忙碌的通讯兵们。 他没有戴帽子,换了新的制服,扣子还敞着两颗,刚洗过脸,脸上还带着水渍,似乎是有一点仪容不整,一点沾湿的头发垂下来,显得那张侧脸苍白而清秀,眼角因为笑意而微微弯起,垂下的目光温润极了。 这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诠释什么叫做“表里不一”。 “是汪政委把你调到地勤处的吧?”杨宁知心哥哥似的说,“虽说父母都是为你好,但也怪委屈的。” ……那点小委屈如今已经让人觉得恍如隔世了。 “你要不要考虑跟我回二部?”杨宁突然侧过头来问她,还没等傅落开口,他又补充了一句,“不用这么快回答,我明天下午才回去复命,那之前让我知道就行了。” 他说完,摘下手套,抽出一张纸巾,在上面写了一串号码:“想好了可以联系我,我知道你们都会偷转民用信号。” 傅落脱口说:“这时候占用信号不好吧?” 杨宁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要紧,除了地对空之外,我们原来构建过空对空为载体的‘以太通讯系统’,民用信号今天晚上就差不多能恢复了。” 傅落心情复杂地接过软绵绵的餐巾纸,她确实很想去前线,还咨询过叶师兄要怎么去。 太空,那是她梦寐以求的所在。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杨宁会对她发出邀请,但现在双方已经宣战,以杨大校的背景和能力,回到二部必然是前线指挥官之一…… 这……简直像一步登天了。 第21章 你想找死吗? “走,”杨宁说,“现在地勤处瘫痪了,过去也没什么意义,我顺路带你一程,先回家吧。” 傅落应了一声,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杨宁……杨宁这个人,身上有种不计后果的疯狂与极具张力的离经叛道,无论是镇定自若的指挥还是霸气侧漏的果决,对于年轻人来说,都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c档狙击手”,再怎么剑走偏锋,也是天之骄子型的风云人物。 哪怕他胆大包天得离了谱,可是再怎么中规中矩的年轻人,有几个心里真没有一点叛逆的呢?十个年轻人,大概会有九个向往自己成为这样的人,剩下一个胸无大志的,一般会退而求其次地希望成为这样的人的老婆。 他们回程的路不是很顺利,由于空中交通全靠电磁系统支撑,所以被电磁炮袭击后,整个空中线路就全线瘫痪了。 地面交通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承载量,还要给来来往往的救护车让出一条紧急通道,结果就是全城大堵车,把他们堵在路上将近两个小时。 偏偏电磁炮引起的尘嚣被夜空中的水蒸气凝结,不一会就下起了泥点子一样的雨来。 “没办法,要不这样吧,”杨宁说,“诸位稍微忍一忍,把车缩到一米二以内,我们从地下城绕过去。” 地下城人多路窄,限速四十迈,并要求所有机动车不得宽于一米二。 傅落心说,这货方才至少践踏了上百条法律,这会居然还知道尊重交通规则。 ……还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近地机甲伪装的军车很快缩到了一米二宽,绕路转入地下城。 后来傅落回想起来,无论是之前的遇袭也好、机甲战也好,她都只是在一片懵懂与混乱中遵从杨宁的指挥,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概念……直到走上这一段看似尘埃落定的回程。 有生以来,“战争”这个概念,第一次剥下战舰与英雄传说的热血铁甲,以一种血肉横飞的真实和惨烈,扑面而来。 最前面的军车猛地刹车,后面也只好跟着停下来,杨宁拉下车窗,问前面下车的警卫员:“什么情况?” 警卫员呆呆地驻足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转头低声说:“大校,前边没有路了。” 整个地下城都凹陷了下去,窄小的通道拦腰断成两截,上下竟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断崖”,垂直落差高达十几米,人站在断崖上,就像从一个小高层的楼顶往下望。 把整个地下城的惨状尽收眼底。 那里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地震。 密度极高的建筑物成了一场灾难,不知道多少人被埋在了崩塌的蚁穴下。 “是电磁炮的冲击波引起的共振,”一个警卫员低声说,“改变了下层的地质结构,这一块凹陷了。” 傅落心里一紧,下意识地问:“如果地下都这样了,那地上呢?” 那位警卫员听到这个问题愣了片刻,继而似乎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她问了一个十分不食人间烟火的问题,不过基于方才共同战斗过的友情,他还是耐心地回答了。 “地上不一样,地上的建筑密度非常低,每一处地基都打了防凹陷的高分子铸模,特别是中心商区,那边为了营造商业购物氛围,高楼大厦很多,地面处理的造价每平方米高达百万地球币,据说哪怕地下全空、变成一个大坑,中心商区也能靠地表高分子张力单独浮在地面上。这也是地上房价越来越高的原因,技术把地上和地下分成了两个世界。” 原来一辆接一辆的救护车全部是来往地下城的。 大多数路都无法通行了,大型装吊车和救护车只能从特殊的窄小通道进出地下城,行进十分缓慢,有些人甚至跪在地上用手挖着被埋在里面的家。 一个受伤的老人茫然地坐在路边,发丝间还有细碎的沙烁。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尖锐的嚎哭声,由于他们站得太高,听起来有点失真。 入眼处是满目的疮痍。 杨宁沉默了片刻:“我们绕回吧,别在这挡路碍事。” 没人吭声,他们缓缓地从原路退了回去,默默地跟着地上堵出来的长龙,缓慢地行进着。 由于民用通讯暂时没有修复,信息传播受到了阻碍,一路上,叫救护车也好,叫救援队也好,都要靠人喊的,有些地下城塌陷点已经被发现,入口处堵满了源源不断、但就是开不进去的救护车。 而更多的坍塌点没有被排查出来,经常会有形似疯狂的人冲到地面上,随便拦住路过的车子,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地求救。 “你要是联系我,还是用军用信号吧。”在一边闭目养神的杨宁突然开口,“我估计的有些错误,民用通讯不会很快联通,不过……”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片刻后,才继续说:“反正等急救和报警电话可以用的时候,就说明大规模的民用信号已经通过地球以太通讯系统修复了。” 傅落觉得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在发抖,她听见自己勉力镇定的声音轻轻地问:“为什么修好了通讯,却不开通民用信号?” “如果民用信号今天晚上开通,明天地球上就会爆发大规模的游行,你信不信?”杨宁的声音带着一点倦意,“动荡和战争会导致社会长期积压的矛盾剧烈爆发出来,没有一点缓冲的话,会造成灾难。” 傅落呆呆的,似乎是茫然无措。 “以后大家再也不会一起涌到广场上看电影买东西、关注时装秀了。”杨宁轻轻地说,“内乱,抗议,镇压,大量无事生产的人,无止无休的动荡……稳定了几百年的治安会荡然无存,各种你无法想象的畸形的社会现象会此起彼伏的出现,而战争消耗的大量军费会在经济行将崩溃的时候,通过税负挤压中产阶级的生存空间。” 杨宁冷笑了一下,听起来似乎有些尖锐:“万众一心的对敌场面,只有在电影里才会出现。” 傅落愣了好一会,忽然自言自语地说:“那我……我应该怎么办?” 她既不能引领舆论,也不能加入救助医疗队,不能协调利益团体间的博弈,不能调和贫富差距带来的矛盾,不能重振遭到重创的世界经济…… 大厦即将倾覆,而她哪怕是想用蚍蜉的小小力量推一把,都找不到从何处下手。 这一次,杨宁沉默良久,就在傅落以为他不打算回答的时候,她听见男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士兵,”杨宁说,“我们从来不问这种问题。” 傅落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了,她家住地上,除了门口小院的矮树歪了一棵以外,似乎没有发生更多的损失。 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傅落会以为整个地下城就是她凭空臆造的一场噩梦。 这是属于地上……和地下的两个世界。 大门有识别系统,在傅落走进二十公分之内,门禁就自动打开了。 付小馨从实验室回来,连衣服也没换,就在寂静无声的沙发上一个人坐着发呆,直到听见门响。 付小馨猛地蹿了起来,实验袍的下摆被茶几腿绊住,把她拽了个趔趄。 茶几“咣当”一声,茶杯里已经凉透了的水顷刻间洒了一半。 “妈,”傅落低头换下鞋,“你干什么呢?” “我……我干什么呢……”付小馨语无伦次地愣了好一会,才不在状态地问,“你怎么回来了?啊?外面都这么乱了你瞎跑什么?怎么弄成这幅脏猴样?啊?” “地勤处被炸翻了,在那耗着没用,临时长官特批的。” “什么?!”付小馨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活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 现在太空中主战派控制了局面,官方信息反而实现了准确快速,而地面却依然乱成了一片,说什么的都有。 傅落的耳朵遭受了一整天的折磨,被这么尖锐的声音一刺激,顿时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让付小馨受刺激了,连忙补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傻笑了一下:“……当然是逗你玩的。” 付小馨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她的后背上,把傅落拍得被自己口水呛住了,顿时咳嗽不止。 “你想拍死我再生个小的么?”傅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说人话!” “通讯系统崩溃了,地勤处现在是空壳子一个,临时长官把我们解散了。”傅落说,“我爸他们呢?罗叔叔他们都没事吧?” 付小馨横眉立目地瞪着她的狼狈相:“你先管好自己吧!衣服怎么那么脏?袖子扯了一块是怎么回事?还有手上蹭的什么东西?” 傅落面不改色地说:“回来的时候堵车,本来想从地下城走,结果里面都塌了,我们就出来了,可能在地下蹭的吧。”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 傅落是个不会扯谎的人,她脸上从来藏不住心事,每次迫不得已说假话,都会手心出汗脸色发白,比让她炸个碉堡还紧张,她没有想到,才一天过去,自己居然像脱胎换骨一样,多了这样一份技能。 难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胡思乱想间,她看见付小馨已经站起来打电话给亲戚朋友们报平安了。 咦,怎么?有信号了? 傅落掏出手机,发现信号格依然是空的,但是急救和报警电话那一栏已经亮了。 “等急救和报警电话可以用的时候,就说明大规模的民用信号已经通过地球以太通讯系统修复了。” 杨宁的话在她耳边闪过。 付小馨在系统内,又是级别较高的技术人员,原来她也知道了。 傅落打开手机里隐藏的一个信号转换软件,输入后利用一个虚拟代理,熟练地把军用信号转成了民用,信号的强弱检测立刻显示了满格。 杨宁说的一个字也不差,傅落心里一沉,不自觉地又想起路上遭遇的场景。 “落落。”付小馨匆匆报完平安,坐到了她对面,正色下来,“你别忙着上去,我有事要问你。” 傅落抬起头。 “你爸爸说,他们正在修复第二层防护网,之后地勤处会由地面技术工兵接手,原来的地勤机构就撤了,其中服役人员会被重新安排。”她说到这,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傅落的脸色。 傅落的脸色没什么变化,一来她本来就没想在地勤处久留,二来地勤处的组织机构要变动这些事,她早就从杨宁那知道了。 付小馨问:“你以后想去哪里呢?” “去太空前线。”五个字已经到了傅落嘴边,然而转了一圈,她又强行给咽回去了。 “只要是在地面上,你不管想干什么,妈妈都支持你。” 果然,付小馨下一句这么说。 傅落不出声,两人就相对沉默了下来。 “算了,”付小馨的脸色微微缓和了下来,她站起来拍了拍傅落的头,“先去休息吧,反正你还小,不着急考虑那么长远的事,这段时间时局乱,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多看点书也不错,等平稳一点再决定自己的去向吧。” 付小馨说完,一边解身上的实验服,一边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傅落方才把话忍回去,对她而言,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进步了,这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付小馨,试探说:“妈,要是我说,我想……” 付小馨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却沉了下去:“你知道今天太空堡垒外死了多少人吗?” “不完全统计,地球联军损失了大型战舰一百三十架,其余补给舰、侦缉舰等等不计其数,一小时前,已经确认的伤亡人数已经达到了三万多,这个人数现在还在上升,就连赵佑轩将军的尖刀都损伤过半。”付小馨深呼吸了一口气,吐出的时候,已经微微有些颤抖。 “你想找死吗?”她一字一顿地问。 第22章 利益永远比责任重要? 付小馨是个事业型的女性,她本来是应该属于实验室的。 如果没有孩子,她可能会以生活九级残废的技能,过着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生活。 傅落知道,自从和汪仪正分开以后,付小馨一直在非常努力地做她不擅长、也不惯于操心的事,她一直在非常努力地想要照顾好自己……尽管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付小馨兼顾工作和孩子两头,时常显得顾头不顾腚,但是她实在是已经尽力了。 傅落不希望抓瞎和抓狂成为付小馨生活的主旋律,她希望付小馨能尽量轻松些,少操点心,因此她几乎从来没有表现过明显的叛逆期,一些日常琐事——诸如封建旧社会的残毒穿秋裤之类,傅落一般很少像别的年轻人那样有意见。 总而言之,除了偷偷报军校,她在家里一直表现得比乖乖女还乖乖女。 说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哪怕把她塞进罗宾老师工作室这么蠢的决定,她也乖乖服从了。 但是…… 傅落望着背对她的付小馨,突然克制地开口说:“不去太空,我能去哪里呢?” 傅落握紧了拳头,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压抑中沸腾了起来,冲得心脏砰砰乱跳,胸口都有些发疼了。 然而她依然努力试图讲一讲道理。 “妈,”傅落说,“我在军校待了六年,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努力,流过的汗比喝下去的水都要多,你要让它付之东流吗?除了太空,我还能去哪里?还能干什么?” 付小馨冷冷地说:“你干什么不行?世界上有多少工作是需要对口专业培训和技能的?” 傅落:“但那不是我……” 付小馨截口打断她:“你什么?你的理想?你的志向?你的志向就不能有点追求,难道只剩下找死这一项吗?” 这个妇女简直蛮不讲理。 傅落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她深吸了一口气,指尖掐进了手心里,用屡败屡战的精神再次试图从别的方面和付小馨沟通:“难道地球上就一定安全吗?” 付小馨:“第二轮防护网立刻就能修复,再不安全也比前线强。” 傅落:“……” 这倒是真的,这一点她无从反驳。 傅落的嘴唇干得发裂,稍稍一舔,就尝到了血腥味。 她死死地咬住牙,声音干涩得发紧:“我的朋友,同学,师长都在太空,我却龟缩在地面的防护罩里,你不觉得我像个废物吗?” 付小馨猛地抬高了嗓门:“照你这样说,难道不上前线就是废物吗?你爸是废物吗?我是废物吗,地面上几十亿的人口,就全都是该死的废物吗?” “你不要无理取闹!”傅落终于忍不住了,“既然这么痛恨太空,当年我考进太空作战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让我退学?” 付小馨的嗓门永远比她高两个八度:“因为那时候没有要打仗!” “是啊,”傅落冷笑一声,开始口不择言,“要是没有打仗多好,那我就可以去二部当个勤务兵,随便混几年跟着首长升迁,然后带着这种说出来显得很厉害的资历前程似锦,是吗?” “利益永远比责任重要是不是?你和你最讨厌的那种小人有什么区别!”傅落一口气嚷了出来。 付小馨一时语塞。 傅落大步让过她,往楼上跑去。 然后她听见身后付小馨近乎歇斯底里地咆哮:“那又为什么是我?我有什么义务把我的孩子献给国家献给地球?我就只有一个女儿!你对我公平吗!” 傅落狠狠地摔上了门。 天已经完全黑了。 傅落心里忽然涌起难以抑制的委屈,渺茫的前路,乍听见尖刀损伤过半的焦虑,崩塌的地下城,全都混杂在一起向她压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眼眶一热,于是用力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硬是把眼泪瞪了回去。 好一会,傅落才稍微平静了下来,她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给叶文林发了一条短信:“你还活着吗?” 叶文林弓着上身坐在打捞舰的角落里,手肘撑着膝盖,太空服的帽子丢在一边,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小瓶子。 小瓶的直径只有不到四公分,材质半透不透,在灯下闪烁着近乎流光溢彩的光。 乍一看,就像是个装饰品。 这是用太空晶体打造的。 太空晶体是一种人工合成的硅制品,特殊的分子结构让它能够承受凶险的宇宙环境,瓶口有一个特殊的信号发射器,能够被打捞舰接收,即使散落在太空中,只要不被粒子风暴刮跑,找到的几率也是很大的。 尖刀们都叫它“漂流瓶”,人手一个,通常贴身带着,用来装遗物和遗书的。 叶文林自己也有一个,里面装着一张大额支票和一封简短的遗产分配计划。 现在他手上的这支是蒋靳的。 蒋队长天生晚/娘脸,一天到晚像条大尾巴狼,五年前叶文林第一天到尖刀报道,就遭到了对方蓄意的下马威。 “小白脸”仨字就像顶摘不掉的屎盆子,在叶文林脑袋上罩顶了两年多。 后来……后来是怎么和好的呢? 叶文林过目不忘的记忆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断层……是第一次一起追捕太空流亡舰的时候?还是他偷吃了蒋队长珍藏的肉干,被追着揍了一上午的时候? 太琐碎,想不起来了。 原本也只是一起工作的同事而已,每次见到他就意味着告别了自己美好的假期…… “副队。”有人在门口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叶文林抬起头来。 “赵将军催我们迅速回航,他让你跟他去参加一个参谋长会议。” 叶文林:“知道了。” 那位尖刀队员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小瓶子上,迟疑了一下,他问:“蒋队……蒋队的漂流瓶里有什么?” 叶文林:“我猜是钱吧。” 他从兜里摸出一个特殊的起子,打开了太空晶体瓶的瓶口,倒了倒。 果然,非常没有创意,里面是一张支票和一打有零有整的地球通币现金。 现金大概是蒋靳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塞进来的私房钱,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了。 美国糙汉子还会随身夹一张亲人的照片,偶尔拿出来想念想念,中国糙汉子连这个习惯都没有,就只会闷头赚钱,养着千万米以外的家。 蒋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把他毫无浪漫可言的无趣死板作风进行到了底——反正我就剩这么点财产了,你们按着继承法商量着分吧。 其中一张地球通纸币的零钱上,有一行水笔写下的字迹,不是蒋靳,字很秀气,下笔不重,字体有一点稚气,看起来是个青少年小姑娘写的——不知道是蒋靳买什么东西找回来的,总有一些无病呻/吟的小孩喜欢在纸币上写一些唧唧歪歪的感悟。 叶文林的目光却突然就被那行字迹吸引了。 “你的心要像石头一样……”他喃喃地念了出来,随即自嘲一笑,把瓶口重新盖上,找了个密码箱封存了起来,贴上便签,递给旁边的尖刀队员,“送去给军需处吧。” 按照规定,牺牲战士的遗物由战友封存后贴标号,送去军需处,那里会有后勤人员统一按照入伍时的身份确认信息联系家人,转交遗物。 打捞舰开始回航,以后特种部队大概会打破行政界线重新编队,战事这么紧急,每个人都忙乱不堪,照这样下去,以后牺牲的人可能连被打捞漂流瓶的待遇都没有了…… 更遑论悼念。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注】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太空中一颗尘埃吧?” 叶文林平静地想着。 打捞舰驶入远地卫星范围,有了微弱的信号,叶文林收到了来自傅落的问候。 “健在。”他回复说。 此时的地球东八区已经是将近黎明了,傅落一夜没睡,倒立在墙角,让自己的大脑充分充血,骤然听见信箱里叶文林的声音,她原本闭上的眼睛睁开了。 智能手机问:“是否回复?” 傅落:“……不了。” 手机自动关闭了信箱,屏幕黑了下去。 如果是以往,她会非常想问一问叶师兄这个“过来人”的建议和想法。 可这一次,傅落没有,她想要的全部答案,都从杨宁那里得到了。 “我该怎么办?” “士兵,我们从来不问这种问题。” 一个军人,除了在自己的战场上死战到底,他还有什么别的使命吗? 突然,她的手机再次提示收到信息。 傅落:“打开。” 这条信息没有通过她的代理转换器,是直接进来的军方信号。 “中/央军委特别通知第12号:前线告急,地球联军正面临有史以来的最大危机,特殊时期,经中央特批,发布紧急征兵令。望我同胞万众一心,共御强敌,诸君勉之!详情请见附件。” 傅落猛地一翻身站了起来,捡起手机,一目十行地扫过附件里的详细信息。 报名者要先通过邮件,附上自己的个人信息和报名意愿,再去她的母校参加体检和体能评估,通过的人会按个人条件和志愿,被分配到太空军前线空缺的位置上——多半是战斗舰上的基层兵。 战斗舰上的基层兵…… 不在二部,不在任何一个指挥部,不跟在哪个指挥官身后上传下效,而是真正操控战舰,直面战场的人! 第23章 走火入魔了! 黎明时分有些混沌的大脑顿时就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傅落收起手机,无意识地在屋里缓缓地走着。 她的脚步极轻,就像一只小心翼翼地斟酌着什么的猫科动物。 她父母拼命要把她留在地球上,杨大校邀请她去二部,学校发来的基层征兵通知…… 二部…… 第二太空指挥部是整个太空军的核心,和随时随地准备玩命的特种前锋不同,这是不折不扣的精锐部队,有最强装备,最尖端的武器装备,最精简的人员。 据说堡垒上的高级将领们,百分之七十以上出自二部的。 和平年代,想把自己的孩子塞进去的特权阶级不计其数。就连傅落,最早能被分到二部当一个打杂的勤务兵,也是她成绩优异加上汪仪正的关系。 而在这个特殊时期,杨宁的邀请,绝不是让她去做勤务兵的。 傅落缓缓地在写字台前坐定,打开台灯,呆坐了片刻,依照记忆,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个“c档瞄准器”。 她的近地机甲实操老师说过,c档瞄准器的优美是形容不出来的,就好像斐波那契数列之于数学家,能量质量方程之于物理学家……c档瞄准器对每一个近地机甲专家来说,一定是初恋一样的存在。 它只有垂直平行两条线,与其说是个瞄准镜,还不如说只是个坐标,所有的射击角度都囊括在这精致又写意小小的坐标里,似乎一无所有,又似乎无所不包。 傅落眼神黯了黯。 用c档射击,她是没有这个技术的。 “我不是c档的人。” 傅落的大脑冷了下来,静静地想,叶文林是“c档”,杨宁是“c档”,但她不是。 叶文林一直是傅落给自己立的标杆,她觉得很多时候一些人的自以为是,都是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天才,而她自认为比其他人运气好一点——因为叶文林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她只是个“a档”的普通人。 即使在学校里成绩似乎比其他人高一点,也只说明她是个肯比别人用功些的普通人。 “我能做什么呢?” 在一片夜深人静中,这个年轻的战士扪心自问。 傅落在纸上写下“政治敏感度”“战略分析能力”“临场指挥能力”“技术水平”“军事理论能力”五项。 然后她笔尖微顿,挨个在每一个词后面都打了个叉。 和杨宁比起来,她政治敏感性全无,连本国太空军最高指挥委员会的人都认不全。 临场……临场只会听人指挥行事,而浅薄的阅历根本不足以支撑她做任何“战略”分析的层面,“技术水平”是菜鸟级别,“军事理论能力”是纸上谈兵,这样的自己,即便去了二部,能做些什么?能发挥些什么作用呢? 傅落再次拿出手机,盯着那封静静地躺在手机里的征兵信息。 三分钟之后,她毅然放下笔,飞快地输入了自己的身份信息和入伍志愿——攻击舰基层瞄准炮兵。 而后她看到信息发送回执,长长地舒了口气。 回想二十三年人生,这是她做的第二个重大决策。 可惜这一次可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好过关,第二天清晨,汪仪正就来了。 身后还跟着永远都那么讨厌的汪二狗。 汪仪正虽然时常仪容不整的,但也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他的下巴上长出了一圈细碎的胡茬,脸上挂着厚重的黑眼圈,整个人就像是已经好几天没合过眼了,散发着浓重的流浪汉气息。 “傅落,”汪仪正坐下来,包龙图坐堂一样黑着脸,正色说,“你过来一下。” 汪仪正也知道自己不着四六,对孩子来说是个不怎么合格的老爸,所以他对一双子女总是纵容有余,威严不足,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傅落的名字。 傅落心里一紧。 汪仪正的脸色很难看,当着付小馨的面,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前一阵子,你妈托我在家里安了个信号拦截器,我一开始觉得她有点无理取闹,但最后还是给她装了。操控终端连在我的手机上,一直没打开过,直到昨天,听你妈说了地勤处的事……” “你就突然想通,决定监视我了?”面对汪仪正的时候,傅落远远不像对付小馨那么小心翼翼,她的语气甚至是有些尖锐。 付小馨已经扑上来,一把抢走了汪仪正的手机,翻看起操控终端的信息记录。 屋里静得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傅落面无表情,木然地扫过汪仪正、幸灾乐祸唯恐别人看不出来的汪二狗、还有倒抽一口凉气的付小馨。 “傅落!” “我没什么好说的。”傅落坐在那,脊背僵硬得像一块棺材板,梗着脖子破罐子破摔地决定在家里起义了。 付小馨差点被她顶个跟头,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几下,指着傅落“你”了半天,愣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今天会去学校参加现场考核。” 付小馨尖叫:“你敢!” 傅落看着她,没说话,但用坚定的眼神和油盐不进的表情告诉付小馨——她还真敢。 汪仪正轻咳一声,打破母女间的剑拔弩张,微微缓和了一下表情,企图跟傅落谈判。 他温声说:“这种人生中的重大抉择,你不应该这么快做决定,起码要听从一下……” 傅落不客气地打断他:“我不需要中学生行为规范。” 汪亚城靠在沙发上,十分没有教养地抖着腿:“让她去呗,让她作死嘛。” 傅落黑沉沉的目光转向他,让欺软怕硬的汪亚城瞬间闭了嘴。 “管管你儿子,”傅落面无表情地说,“别逼我在你面前教训他。” 汪仪正:“……” 付小馨就像一枚被点着的炮仗:“反了你了!真是反了你了,我绝对不允许!” 傅落一瞬间仿佛杨宁附体,干巴巴地宣布说:“我决定的事,不用别人允许。” “行了行了,有话好好说。”汪仪正拉住了付小馨,又转过头对傅落和稀泥,“这件事我们可以再商量一下,爸爸也理解你对太空的向往,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但是接触太空也有很多途径啊,比如……” 傅落:“你没看见我连职位都选好了吗?” 付小馨在旁边炸毛:“你看她!你看她那倔驴样!” 汪亚城:“哈哈哈,谁说我不是东西,我看她比我还不是东西。” 一边是暴走的前妻,一边是死倔的女儿,旁边还有一个唯恐天下不乱忙着搓火敲锣边的儿子,汪仪正简直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导弹专家头一次觉得,男人活着,齐家治国平天下竟然如此的不易。 “行啦!”汪仪正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喝一声。 可惜气场不足,没能镇住场子。 付小馨暴怒:“你敢冲我嚷嚷?!” 汪亚城冷笑:“我又招你惹你了?” 傅落一言不发地用眼神蔑视着他。 汪仪正:“……” 这日子真他妈没法过了。 受够了夹板气的男人蓦地站了起来,决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他径直走向墙角,动手撕下了一整张壁纸,里面立刻呈现出一个巨大的房屋安全系统控制面板。 虹膜确认,房子的安全系统启动。 机械声通报全场:“安全系统设计师权限启动。” 付小馨愣了愣——她都快忘了,这座住宅的安全系统还是汪仪正亲手做的,这么多年过去,她也从未想过更新或者替换。 汪亚城尖声冷笑:“居然有前妻家里安全系统的设计师权限,没有猫腻谁会……” 后半句被傅落一个带着杀气的眼刀扫过,他的话音哽住了。 只听几声巨响,百叶窗上、门上,所有能容人类进出的地方,全都落下了三层的防盗安全锁,眨眼的工夫,整个家就变成了一座监狱,接着是一切网络信号被屏蔽。 这下别说通过代理转的民用信号,连军用信号都接不到了。 傅落双手抱在胸前,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桀骜不驯全部爆发,让她看起来真的比汪二狗还不是东西:“你以为把我关起来就管用了吗?” 汪仪正无奈地看着剑拔弩张的傅落。 “关着你是让你好好反省,把你的脑子清一清,看里面装得都是些什么东西!”付小馨严厉地说。 傅落没有理她,目光轻轻一扫,她说:“住宅安全系统法规定,住宅安全系统的第一优先级是生命财产安全,要是屋里着火,系统检测到里面的生命体的话,会自动解锁吧?” 付小馨简直惊呆了,她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傅落了,这个镇定地、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声称要放火烧自己家的死丫头简直是走火入魔了! 为了她那个荒谬的目标,她还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了! 第24章 你?为什么要帮我? 汪仪正定定地看着傅落,不慌不忙地反问:“你要是把房子烧了,让你妈住哪?她辛苦一辈子就剩下这点财产,难道你打算留下一堆废墟给她?” 傅落倏地一怔。 “别说气话,你是个好孩子,我们都知道。”汪仪正给付小馨开通了进出解锁权限,站起来,“亚城陪你姐姐,就在阿姨这玩吧,今天这么乱,学校也停课了,我们那最近都忙得分/身乏术,就先走了,晚上看你们。” 汪亚城听了这话,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好像突然给点了哑穴,呆若木鸡地僵在了沙发上,眼睁睁地他爸话音没落,就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等……”汪二狗发出一声垂死的挣扎。 “听话一点,别惹事。”汪仪正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用和风细雨的话判了汪二狗死刑。 付小馨作为总工程师,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也是不可能很清闲,她冲着傅落咆哮了一早晨,嗓子都哑了,看着傅落那死不妥协的模样,她突然觉得身心无比的疲惫,张了张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犹豫了片刻,付小馨摘下她的实验袍,一言不发地在外面检查了一下安全锁是否落好,然后在院子里盯着变成了监狱的家发了会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脸色难看地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傅落和汪亚城两个人。 汪亚城就像一只被和猫关在了一起的小耗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用裤子蹭掉手心的冷汗,紧张万分地偷偷瞄着傅落,同时拼命做出一副假装浑不在意的模样。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不要找我麻烦,不要找我麻烦,不要找我麻烦…… 一道阴影笼罩了他。 汪亚城:“啊!” 他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伸出胳膊抱住头,像个誓死捍卫自己贞操的大姑娘,闭上了眼,唯恐下一秒砸下来的就是傅落的拳头。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傅落毫无动静,汪亚城这才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了她一眼。 他的姐姐站在他面前,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躲什么?我又没想揍你。”傅落说。 汪亚城松了口气。 傅落又说:“揍你有什么意思?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汪亚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谢主隆恩。 傅落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撂下一句:“你可以去玩电脑。” 汪亚城:“……” 这个野蛮女人贫瘠的语言系统一定只发育出了这一句话。 傅落回到自己房间,翻出了家用小工具箱,走到一楼窗前,开始研究起安全系统的构造。 我一定要出去。 她坚定地想。 在汪亚城的旁观下,傅落对房子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折腾。 她连接了自己个人电脑里的黑客软件,试图破解安全系统,未果。 就技术这方面来说,她在学校跟狐朋狗友们学的那点邪魔歪道小皮毛,在我军两位高端技术工程师面前,基本都是糊弄小孩的玩意。 智取不行只能力破,傅落把电脑扔在一边,开始使用暴力。 可惜,付小馨不会在家里存放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傅落也低估了高档住宅安全系统的坚固程度,这次尝试再次未果。 然而她并没有放弃的打算,傅落一脚踹反厨房的家务机器人,暴力卸下机器人的四肢和轮子,然后把它肢解了,从机器人肚子里挑出了一排做菜的刀具,从切菜的菜刀、剁骨的砍刀到撕筋的尖头刀全给拿了出来。 她像个厨具贩子一样身跨多把凶器,径直上了阁楼,扒住窗户,敏捷地翻到了屋顶上,撑住房梁,然后企图用刀尖把楼顶的通风口撬开。 经年的尘土落下来,把傅落弄了个灰头土脸,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汪二狗幽幽的声音:“听说攻击舰的基层炮兵又叫炮灰。” 傅落动作一顿,随后继续“嘎吱嘎吱”。 汪二狗这个小贱人在她面前蹦跶到现在,还没被一脚踩扁,已经是她看在汪仪正的面子上容忍了。 傅落没打算掩饰自己对这个亲弟弟的厌恶之情——反正汪二狗最大的技能点就是讨人嫌,他这个技能强大得横扫千军、百试不爽,逆天得很,正常人见了他基本没几个不讨厌的。 “一个导弹过来你就完蛋了。”汪亚城喋喋不休。 傅落拿着凶器的手背上爆出了一个小青筋。 汪亚城:“听说那些炮灰每次出发前都随身带个漂流瓶,专门装遗书用。” 傅落深吸一口气,默默地想:“全当狗叫吧。” 汪二狗叽呱乱叫,尖嘴猴腮,细脚伶仃的模样,可不活脱脱一只超级神经病的吉娃娃么? “不过你留下遗书也没什么用吧,”汪二狗吠得颇为自娱自乐,“反正你也没有遗产,你说你这人,活得真带劲,丑就算了,还穷。” 汪二狗砸吧了一下自己的用词,意识到自己又找到了另一个新方向,可以对傅落进行多角度的人身攻击:“我知道你为什么非得上天,因为你比别的女人都丑,你看你,那么大一坨,把你挖空了,能把人家松松垮垮地填进来。只有军队这种鬼地方,要求所有人都留一种土鳖发型,穿一种鬼见愁的衣服,所有人看起来都丑得要死,才不显得你突兀。” “狗咬了你,难道你要咬回去吗?”傅落心里努力说服着自己的同时,凌厉无比地一提胳膊肘,原本粘合在一起的通风口金属罩子碰撞发出“嗡”一声响,被她生生地剥了下来。 刀尖都卷了。 汪亚城被这声动静下了一哆嗦,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把牺牲的刀具良久,喃喃地说:“疯子,野蛮人。” 傅落却狠狠地皱起了眉,通风口上面同样罩着一层安全锁,汪仪正没给她留下一厘米可以钻的空子。 难道真要烧房子? “没用的。”汪亚城说。 傅落坐在房梁上,静静地想下一步的对策。 汪亚城顿了顿,又问:“太空,黑不隆冬的,有那么好么?” 傅落心想:“你懂个屁。” 可是尽管没有其他人在场,她仍然觉得跟汪二狗这个小崽子较劲颇为丢人现眼,于是继续装聋作哑。 “爸说只要一个六十吨大的小导弹头,如果在五十公里内被波及,就连最大的战舰都会被搅成碎片。”汪亚城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竭尽所能地用他贫瘠的知识储备吓唬傅落,“五十公里,一百里,都可以从这里到郊区了。” “爸还说,战舰上的人会在一片辐射里直接汽化,连尸体都没有。”汪亚城加入了自己毫无常识的想象,阴森森地说,“就像那个冰激凌蛋糕外面放的干冰一样,哗啦一下,你的骨头啦,肉啦,心啦,肝啦,就全变成了气体,不知被谁吸到肚子里了……哎哟,那得什么味啊?” “爸还说……” “爸就没说让你少惹我吗?”傅落终于开口打断他。 汪亚城靠在门口看着她,突然诡异地抬头一笑:“你要是肯求我,我就能帮你打开这个。” 傅落嗤笑一声。 汪二狗单亲家庭长大,又赶上汪仪正这么个爹,日子比留守儿童强不到哪去,时间长了,他的性格十分扭曲——只要面前有个活物,别管是人是狗,他都必须要争夺一下对方的注意力。 这会见傅落不理他,汪亚城立刻忍不住自己把自己的老底兜了。 “你这个安全系统是靠指纹和虹膜的,算你走运,他们没放密码。” 傅落心里一动,她隐约知道熊孩子们和家长之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斗智斗勇,什么“万能电脑钥匙”、“偷打游戏利器——三秒钟降温散热帮手”、“父母坐标标识器”等等,只是自己从来没这么干过,但是汪亚城…… “你能伪造指纹和虹膜?” 汪亚城阴恻恻地笑了一下,逐个摸起自己身上七八个兜,片刻后,掏出一双手套和一副隐形眼镜。 “特别定制,汪仪正的指纹手套和虹膜信息伪装眼镜。”汪亚城把东西扔了过来,“拿去吧。” 傅落眼疾手快地一抄手捞住,有些难以置信:“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想看你去死啊。”汪亚城说。 少年阴柔过头的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突然荡然无存,他那清秀的眉眼中藏着让人胆战心惊的阴鸷,带着近乎天真稚气的残忍,在傅落惊愕的目光下,不慌不忙地又重复了一遍:“怎么,你不知道吗?我每一天都恨不得你去死,现在你自己要去找死,我当然要帮你一把啦。” 他没有开玩笑,也不是故意搓火气她,是认真的。 傅落一时呆住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当然也不喜欢汪亚城这个小变态,态度多少会有点冷漠,但她自认为对汪亚城不错,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屁颠屁颠地跑来挑衅,她从没有做过伤害过他的事。 为什么汪亚城……这么恨她? “是因为我每次都打发你去玩电脑吗?”傅落问。 汪亚城怒气蓬勃:“你还是赶紧去死吧,蠢货。” 第25章 刺杀,你确定? 傅落换了便装,兜里装着叶文林留给她的阅读器、一把可伸缩的多功能军刀、一部手机和一点现金,行囊全无,两手空空,把自己调试到了最佳流窜状态。 汪二狗在家里肯定经常被关小黑屋,他面对此情此景是异常的驾轻就熟,作案工具十分齐全,明显是个熟练工,还会在系统不通过的时候计算调整角度,来让粗制滥造的假虹膜看起来更真一点。 很快,他们俩就攻破了房屋的安全系统。 临走,傅落虽然对汪亚城自然流露的恶毒心怀芥蒂,还是好心问了一句:“我就这么走了,你怎么办?” 她真心实意,谁知那汪二狗毫听了这话竟然毫不领情,当即冲天翻了个白眼:“那你就不用管了。” 呸,熊孩子,好心当成驴肝肺。 傅落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交通已经瘫痪了,但傅落浑不在意,她决定徒步过去。 不知是因为年轻身体好,还是她实在心大,傅落头天度过了那么兵荒马乱的一天,晚上一宿没合眼,早晨又跟他们家房子混战了三百回合,得知了亲弟弟打算跟她兄弟阋于墙的大秘密……此时她走在路上居然没有一点疲惫。 大概当一个人能向着一个方向心无旁骛的时候,是什么都挡不住她的。 与拨开云雾后年轻的梦想相比,可怕的太空战场与琐碎的家庭战争又算什么呢? 傅落一边走一边琢磨,学校老师基本都认识她,基层兵的要求估计也不会很高,她顺利过关没问题,到时候她就在学校宿舍里凑合着住几天——反正中央军校是军事重地,闲杂人等不让随便进,付小馨也不可能找到这来。 然后她要好好考虑考虑措辞,写封客气委婉的回信给杨宁。 毕竟,拒绝一个这么让她觉得受宠若惊的邀请,傅落自己也觉得自己是颇为不识抬举。 一心奔着战舰基层炮台去的傅落,这时还没想到,尽管她总是自认为平凡普通,命运却不给她这个平凡普通的机会。 傅落轻车熟路地到了学校,在校门口登记了身份信息,就在她领好号牌,准备排队拿体检单的时候,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带着一队人急匆匆地往外走来,正好经过她身边。 傅落一抬眼,忍不住叫出了声:“王老师!” 王岩笙是全国最好的情报专家,刚过六十岁,本应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却因为常年用心太过,头发已经白了一多半,看起来总是显得有些憔悴。 王岩笙见她在这里排队,当时就是一愣:“傅落?你在这干什么?” 傅落立正,报告说:“我来应征炮兵。” 王岩笙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太空作战系从来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哪个会去最基层当小兵?何况是综合成绩第一的那个。 王岩笙作为情报专家,有个绝活,他上课第一天要先点名,不是为了查缺勤——他们这种学校没听说过谁敢翘课的——而是点完一次名后,全班人的名字和脸,他就能一个不差地全认识了。 开学一个礼拜以内,他带的这一届学生中,每个人的脾气秉性与家庭背景的全部信息,基本就能烂熟在王专家心里,更别说傅落是他最好的学生之一,王岩笙对她的印象比别人还要深刻几分。 他心里略一转念,就想起了汪仪正,王岩笙这个年纪,大致也明白为人父母的心情,很快就把前因后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离家出走?”王老师压低声音问。 傅落默默地低下头,觉得这个词听起来有点丢脸。 “真有一手。”王岩笙翻了个白眼,“别在这排队了,我这里有个紧急任务,缺人手……唉,现在除了医院病床上,真是哪都缺人,你跟我走。” 傅落:“可是我还没测……” “测什么测,”王岩笙打断她,“行行行,拿着你的牌子就行了,到时候我跟他们说一声好了吧?跟上!” 一看他这步履匆匆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有什么紧急任务,傅落眼睛一亮,二话不说,后脚跟一碰:“是!” 好像不用考试了? 无意中刷了一回脸卡的傅落蹭了蹭鼻子,连忙小跑着跟了过去。 几架小型的飞行器载着他们在低空滑行,临到市中心的时候,飞行器突然把高度拉了起来。 脚下的中央商业区傅落很熟,她在这里待了两个月——最豪华的那座写字楼的十二层墙上的电子海报上还是她那组“将军”的照片。 飞行器经过的时候,傅落情不自禁地低了低头,虽说化妆和后期的作用下,一般人看不出来照片上的人是她,但王老师可不是什么“一般人”。 所幸王岩笙只是多看了两眼,低声哼了一句:“没想到打扮打扮还人模狗样的,有点做谍报的潜质。” 傅落骤然遭到表扬,还没来得及高兴,王老师下一句又来了:“得意什么?就随便夸夸,傻狍子一个,我才不要你。” 傅落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顿时吃了一惊:“老师,您……” “我也是刚接到的认命,”王岩笙叹了口气,“教书教得好好的,这回成特务头子了。” 地面上宽阔的道路两旁,一边是高楼林立的中心商业区,另一边是政府办公区——遍布着各地驻京大厦和中央政府大楼。 飞行器缓缓地盘旋在高楼上空,居高临下地往下望去,只见此时两边泾渭分明,一边是荷枪实弹的安全驻军,一面是衣衫褴褛的市民。 往日热闹非凡的中心商业区这一刻寂静得可怕,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上一盏灯都没亮,活像已经死了,所有的橱窗都失去了颜色,广场上不再有飞扬的彩球和人们略显嘈杂的欢声笑语。 王岩笙神色不动,低声吩咐:“给我一个近景看看。” 飞行器里的随行望远镜镜像显示在屏幕上,地面上的情景顿时分毫毕现——只见那些人中男女老少俱全,神色有麻木的、愤怒的、茫然的……不一而足,他们或立或坐地聚集在广场的上,举着歪歪扭扭的条幅和标语。 猩红的字迹撞进了傅落的眼睛里。 “蚁族的人权在哪里?” “我们的家呢?” “我们要生存!” “我们有生活在阳光下的权力!” 越来越多的人不断地加入其中,最后几乎占领了半边马路。造成一种群体性的、巨大的压迫性,这些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喊口号,彼此间交流都是低声交头接耳,他们安静地举着标语,以同一种姿势望着面前的政府大楼,呈现出某种火山喷发前的、一触即发的可怕寂静来。 纵然是安全部队,也忍不住后脊生凉。 对面站着的不是敌人,自由与民主的进程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没听说过哪国的战士敢把枪口对准自己的人民,特别在这个极端敏感的时刻。 傅落微微眯起眼——不对,民用信号没有通,才一天,这么多人,怎么可能在没有信号、没有网络的情况下,短短一天就自发的聚集在这里? 难道全城人民突然同一时间心有灵犀了? 而这些人虽然穿着狼狈,但是神情与气色并不怎么疲惫,他们反应迅速,彼此间的交流快速而有效,气氛也克制且有序……绝不可能是愤怒的民众自发组成的! 傅落悚然一惊,转头看着面色同样凝重的王岩笙:“老师,地面上是不是有他星系间谍?” 王岩笙操纵着镜头,缓缓扫过全场:“如果只是煽动游行示威的间谍,那就好了。” 傅落记得,王岩笙上课的时候讲过经典的案例,如何伪装成民众游行的样子制造恐怖事件,总共有六个步骤。 第一步,扮演某一个利益受害群体,在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以“表达诉求”为幌子组织小规模游行。 第二步,高举旗帜,散发传单,吸引不明真相的“真利益诉求者”加入其中。 第三步,暗中组织者通过混在“真利益诉求者”中的“伪装者”们煽动示威队伍,进行大规模非法集会游行…… 傅落他们在楼顶降落,王岩笙指挥人拉开一个巨大的信号箱子,上面有百十来个二极管信号终端,每一个终端连着下面一位便衣,明明灭灭的信号,是特工部更新的最新加密版本的摩尔斯电码。 傅落只盯了一会,就觉得狗眼都被闪瞎了。 这相当于一百多个人同时对她一个说话——说得还不是她熟悉的语言。 王岩笙却纵览全局面不改色,甚至还能有条不紊地兼顾着地面传上来的拍摄视频:“狙击手注意,有一个女人牵着小孩走出来了,注意那个推了她一把的男人,外貌特征……” 他顿了片刻,扫过明明灭灭的信号终端,静如山岳般沉稳地低声说:“一米八左右,灰色卫衣,头戴毛线帽。” 傅落看向地面传来的镜头,只见一个女人突然越众而出,手里牵着一个一两岁的小孩,小孩刚刚学会直立行走,还穿着开裆裤。 同一时间,无数明处暗处的瞄准镜锁定了女人。 她却一点不见慌张,领着小孩,在马路中间站定。 幼儿懵懵懂懂地把手塞进嘴里吃着,嘬得啧啧有声,看来是已经很饿了。 “我们一家来这里讨生活,已经七年了。”女人开口说,她的声音里有种特殊的感染力,“一直都租住在政府的地下公租房里,刨去租金、日用品吃饭以及其他开销,难以留下一分钱的结余……” 女人以一种非常煽情的方式讲述自己在地下城的蚁穴生活。 第四步,点燃群体性怒火,制造暴力冲突。 这时,王岩笙突然按住自己的耳机,侧耳凝神听了片刻,声音微微提高了些:“刺杀,你确定?” 傅落神色一凛。 “是,我明白了,”王岩笙猛地站了起来,切换了另一个通讯频道,飞快地问,“增援多久能到……不,不要陆军的人,找安全部高层直接负责,还有太空军地面部门……嗯,昨天临时授命暂代通讯部的是谁?” 对方回答了什么,王岩笙顿了顿:“好,立刻替我联系杨宁大校。” 王岩笙说完,放下了耳机,目光在傅落等人身上扫了一圈:“内线消息,他星系间谍策划煽动我军内乱,旨在以此为幌子,刺杀我军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刚刚传来消息,这个人在三分钟之前失踪了,现在我需要诸位立刻行动,在敌人之前找到他。” 第26章 脸红个鬼啊 傅落愣了一下:“老师,我……我也一起?” 王岩笙递给她一个“别废话,赶紧滚”的眼神。 可惜这只一脸机灵样的傻狍子根本不为所动,傅落皱皱眉,而后十分严肃地在他面前敬了个礼,字正腔圆地说:“老师,这不符合规定!” 从她能和叶文林建立深厚的友谊就能看出来,傅落是个十分“好欺负”的人,再加上认真用功等属性,她完全就是一只好欺负的学霸——所以经常会沦为老师和教官们的廉价劳动力。 特别王岩笙,一些不涉及保密条例的小任务,经常会找傅落出来打杂。 但……那是王岩笙没有被认命成为安全部高级长官的情况下。 眼下她甚至还没有正式入伍,显然没有权限接触这样规格的事,这是违规的。 王岩笙扫了她一眼,凉凉地说:“哦,那你无照驾驶近地机甲,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袭击二十三号信号站这件事,就很符合规定是吧?” 傅落:“……” 王岩笙:“你有本事一炮轰了一个连的火力,有本事别从驾驶舱里掉出来啊。” ……那分明是机甲报废,被扔出来的。 王岩笙对旁边的人点点头,警卫员立刻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 傅落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安全部的临时任务工作证,一个米粒大的军方专用入耳式通讯设备,还有一打标记器,标记器是透明的小圆片,直径只有不到三毫米,粘合度很高,能贴在可疑人物身上,三公里之内都可以感应追踪。 王岩笙又从腰上解下一把十分短小的手枪,一起丢给了傅落。 那把手枪短得不像话,尽管傅落手不大,握在手心里,也显得它十分袖珍了,比想象中重一点,却并不压手。 下一刻,傅落发现那“手枪”短短的尾部眼熟,竟然是个手柄的形状,她一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袖珍手枪和激光刀两用的武器! 要知道激光刀激发器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大量的能量,随之必然制造无法想象的热量,为了不把持刀人的手烫熟,这种被称为近战之王的武器的核心技术就是散热器。 散热器对外壳材质要求相当高,而不幸的是,枪械制造的核心也是金属,二者材料不相容是世界级别的难题,况且散热器的重量也不是对重量敏感度极高的手枪能够承受的范围。 以上只是常识,但现实是,这种神器已经被研制到了可应用的程度! 百年以来,地球的军工科技一日千里,从未懈怠,傅落一瞬间对这场一照面就失利的战争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信心。 王岩笙却正色下来,一字一顿地说:“这个人的识别特征已经打入诸位的通讯器中,请记住两件事:一,务必保证此人不死,二,绝不能落到敌人手里,我知道战场上为士兵设立双重目标是指挥官的大忌讳,但这是上级命令,我没办法,二者没有优先级,只能仰仗诸位了。” “是!” 很快,傅落跟着其他人混在了一众便衣里,开始地毯式搜索。 入耳式的耳机贴在她的耳廓内,就算扒开耳朵也不容易看出来,况且傅落那打算留到入伍后统一修剪的头发已经长到完全可以盖住耳朵的地步了。 贴着皮肤的微型芯片在把声音传到她耳朵里的同时,还可以通过刺激视觉神经,传递影像。 真是好东西。 无论是枪刀一体的新武器还是这个通讯系统,都幽幽地散发着一股土豪味。 影像不通过瞳孔,直接连通视觉神经的感觉非常微妙,好像她看见了,又好像不是她看见的……傅落一时忍不住揉了揉眼。 直接送入她视觉神经的照片让她有点意外,因为那根本就是个孩子,八/九岁大,光头,大眼睛,显得虎头虎脑的。 难道是什么大人物的私生子?她心里不着边际地想。 傅落从家里穿来的衣服普通得有点土,平时在写字楼里显得灰头土脸,混在游行人员里的时候,就比较和谐了。 她本来算是人高马大,这段时间在罗宾老师和父母前途的交替折腾下,已经瘦了一大圈,成了一个刚刚好不扎眼的模样,这让她双手插/在兜里,随波逐流地跟着人潮走的时候,显得十分没有存在感。 由于那带孩子的女人的煽风点火,很多人情绪激动,此时双方已经小规模地冲突了起来。 安全卫队的军警举着巨大的盾牌站成了人墙,人群组成了人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喊着口号,不断冲撞上去。 喊口号当然要喊一样的话,这么多人不可能七嘴八舌,傅落一边被人群挤来挤去,一边凝神细听,果然,中间有个敞亮的男声带着,他每喊出一句话,身边就会有一小撮人跟着喊,其他随波逐流的酱油党也会不自觉地被拉过去。 群体永远是不理智的,但个体可不一定…… 制造伪装游行恐怖事件的第五步:此时形势一定已经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那么推出一部分负责继续加剧冲突的人做掩护,真正的行动人则夹杂在人群里,浑水摸鱼。 真正的行动人的特征是…… 傅落脑子里浮现出课本的那一页,翻过太多遍,她连页码都记得。 这个人绝不在边缘,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概率会出现在带头喊口号的人附近,视觉死角的地方。 傅落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最后落在了一个小姑娘身上。 她穿着一件毛茸茸的外套,兜帽罩在头上,挡住脸,身材非常纤细,侧面看,给人的感觉是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 后面的人仍然在推她,傅落顺势往那个人的方向踉跄着走过去。 “别挤别挤,”她装作受不了,挣动着挥动胳膊肘,不偏不倚,正好重重地撞到了那个“小姑娘”的后脑勺上,傅落忙说,“哎哟对不起,别挤啦!我要出去!” “小姑娘”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瞬间,傅落就确定——没错了,就是她。 那张脸眉清目秀,但绝不是少女的脸,脸颊消瘦苍白,眼神戒备而森冷,和毛绒外套明显不是一种画风的。 课本上说:“如果发现对方有异,不要对视太久,但也绝不要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做最恰当的反应,同时,在保证在自己安全的情况下,走到对方前面,人在神经高度紧张的情况下,对身后的动静比身前的敏感得多。” 最恰当的反应…… 傅落看着穿毛绒上衣的人,先是眨了眨眼睛,随后回忆着汪亚城那找揍的表情,低下头撇撇嘴,小声说:“装嫩。” 说完,随着身后的再一次人潮涌动,傅落不再看眼前这个人,转过头去大骂一声:“哎我操,说了别挤了别挤了,有病啊?” 然后,傅落似乎是一个没站稳,趔趄了一下,凭借身高优势,顺手把“小姑娘”往一边挤去,头也不回地没好气说:“借过。” 耳机里传来轻轻的“滴答”声:“5号标记成功,5号距离你三十公分。” 看来分布在各处的便衣已经标记了四个人。 接下来是恐怖行动的第六步—— 王老师上课讲过,他们会暗中安排人制造恐怖氛围,如鸣枪。爆炸,同时引起军方的反弹和惊慌失措民众的混乱,这时本来被凝聚在一起的群众,就会从一个泥滚的大球,碎成一把崩得四处都是沙烁,这是军方最无法防备的机会——只要他们没办法从高空对着四散的民众扫射,只要周遭的建筑有直升机无法兼顾的死角。 就在傅落被人群推到拿着盾牌的军警附近时,枪声果然响了。 人群一下子炸了锅,原本显得坚不可摧的军警人墙一刹那就被疯狂的人群冲开了一条缝隙,高压水枪已经准备压上了,傅落险些被惊慌的人们拍在军警的盾牌上。 拿着盾牌的小战士看起来年纪不大,在这么乱的情况下,反应也不怎么机敏,居然下意识地扶了撞上来的人一把。 傅落一把攥住他的手,用袖子掩着出示了王岩笙给她的证件牌,压低声音飞快地说:“让我过去。” 小战士呆若木鸡地看着她,渐渐地面红耳赤起来,吭吭哧哧地说:“你……你是海报上的那个……” 这怎么认出来的? 不……重点是小兄弟你为什么会对时装发布的时尚海报印象那么深?我军内部的日常读物绝对有问题啊! 耳机里已经在提示5号标记和她相距五十米了。 傅落:“脸红个鬼啊,还不让开!” 那人走得太快了,明显是有目的的。 小型飞行器在楼顶降落,杨宁从上面下来,大步向王岩笙走过去:“首长。” “现在有十六个人被我的便衣标记,有一半人明显是障眼法。”王岩笙头也不抬,看着手中平板电脑上的几个绿色光点,“其他嫌疑人两人一组,往四个方向飞快移动中,短时间无法确定哪个方向是准确的。” 杨宁不废话:“需要我做什么?” “我收到消息,目标人物是太空军标的5s级别,按照规定,太空军3s安全级别以上,地面安全部已经无权管辖,我需要杨大校立刻沟通太空中央堡垒指挥中心,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做。” 杨宁:“明白。” 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地面监控器上的画面,在混乱的人群里,一张熟悉的侧脸一闪而过,让杨宁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傅落?”他皱皱眉,低声说,“她怎么也在这。” 他简直要开始怀疑这是什么孽缘了,怎么哪都有她? “我的学生。”王岩笙面不改色地说,“可靠。” 杨宁一震,虽然他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位情报专家,但杨宁知道,王岩笙嘴里的“可靠”绝对不仅指“家世清白、履历干净”之类政治性的可靠。 在这种特务头子嘴里,“可靠”是比“优秀”“出类拔萃”等等溢美之词更难得的赞誉。 然而这些不相干的念头只是一转念,杨宁立刻走到旁边,去请示中央指挥部。 三分钟以后,他回到王岩笙面前,肃然说:“首长,指挥部要求我全力配合搜捕行动,但找到这个人以后,他的监护权限将暂时由二部接管。” 二部…… 王岩笙眼睛里流光一闪。 看来不光太空和地面之间,连太空三部之间,都不是铁板一块啊。 第27章 天哪,怪物…… “给我俯瞰图。” 一幅空中地图立刻依言,直接投放进傅落的视神经末梢。 她在这里闲混的时候,秉承着“不给罗叔叔添麻烦”的原则,修理工搬运工什么都干,每天跑上跑下不闲着,再加上天生方向感极好,早就对整个中央商业区的地图烂熟于心。 只见代表着“5号”标记的红点正在闪烁,移动速度飞快,此外,还有另一个写着“3号”的绿点从其他方向正靠近5号,似乎打算汇合——是别人标记的可疑目标。 两人行进方向的交叉点…… 哎,怎么好像是罗宾老师工作室所在的那幢双子大楼? 大厦的地下车库入口刚好就在傅落附近,可以走直线距离,傅落当机立断,转身钻进了车库。 北京城s级战备情况下,中央商业区这种人流集中地,理所当然是要进行疏散的,此时平时人声鼎沸的大楼里空荡荡的,寂静无声。 傅落用激光刀熔断了门锁,侧身走进了大厦偏门,那有一个十分隐蔽的货梯,平时少有人用——基本上会乘坐那部电梯的,除了机器人,就只有人体搬运工傅落了。 这时,傅落发现了一件十分诡异的事,通讯器似乎发生了某种延迟,俯瞰图上寂静一片,除了代表她自己所在位置的蓝色光标,所有光标都不动了。 傅落忍不住拉了拉自己的耳廓:“不是吧,这种东西质量也不过关?” 她在原地犹豫了两秒钟,突然想起大厦的总监控室。 总监控室在十楼的西南角,傅落去过一次,轻车熟路地闯了进去——好在大厦虽然没人了,但电没有断。 她迅速启动了整栋大厦所有的摄像头,一瞬间监控室里大大小小的屏幕上都有了图像。 傅落飞快地扫过监控器能看见的每一个角落,突然,她的目光钉在了三楼长廊上的监控图像上。 “双子大楼”最早似乎是来自古代美国,后来成了商业区写字楼的一种复古式建筑,就是下面一个底座,两边各连着一个高楼,上面凸出来的高楼隔离开,下面的地盘却是相通的,多半会是一些室内商业街之类。 而底座的最高层三楼,有一个长长的、贯通两边的观景长廊,经营着一家咖啡厅,两侧都是落地窗,中间布满了藤蔓绿植,人坐在其中,既能隐蔽自己,又能看见外面。 监控中,就在一片绿植中心处,傅落看见了一个光头小男孩。 下一刻,男孩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仿佛透过监控镜头,直直地对上了傅落的双眼,让人有种“他看见我了”的错觉。 就在这时,傅落耳畔突然“叮咚”一声,通讯器发来警告提示:“5号标记已进入同一座建筑,准备加载大厦内部地图……” 卧槽,不要在延迟了这么久之后直接给我发这种信息啊! 系统坑爹呢?! 坐电梯下去显然是来不及了,这大楼电梯慢得奇葩,还不如跑下楼梯来得快,但是傅落相信,她从这里跑下去,绝不会比对方到三楼更快。 她毫不迟疑地转身蹿进了本楼层的储物间,十分野蛮地用激光刀一刀劈开大门——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储物间里有火警专用的消防绳。 傅落手脚如飞,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消防绳系好了,带上防摩擦手套,草草在自己腰间绕了两圈,连安全措施都没做,直接推开窗户,艺高人胆大地顺着绳子,飞身从十楼滑了下去,同时,她飞快地确认了自己的坐标:“三号楼区域,三楼中央长廊,发现目标,请求支援!” 耳畔里尽是风声,她也没听见通讯回执。 话音没落,傅落转眼就已经溜到了三楼,她手一紧止住自己下滑的趋势,同时飞起一脚,踹碎了咖啡厅的一扇落体窗,稀里哗啦地滚了进去。 还等她从一片玻璃渣里站起来,耳机里就接到了“5号标记50米”的警报。 这回怎么这么快了?! 地图上现实她与那人直线相对,那一瞬间,傅落的后脊突然生出了某种说不清的凉意,这种诡异的直觉让她连头都没抬,就地往旁边滚了两尺,紧接着,子弹从光亮的地板上弹出来,分毫不差地打在她方才落地的地方。 直到这时,傅落才看清了那个穿着毛绒上衣,被她错认成女孩子的人。 那可真是个……既不“女”,也不“孩子”的人。 仍然是那身毛茸茸戴帽子的衣服,原本宽宽大大的衣服,此时却已经被撑破了,带着一对崩裂的线头,挂在那人身上,脸也还是那张清秀又有点沧桑的脸,但骨骼却至少宽了一寸多! 传说中的缩骨……难不成是真的? 随着那人的飞快移动,傅落只觉得眼前有一道极亮的流光一闪,某种让她一瞬间睁不开眼的东西飞快地冲着角落里的小男孩飞去。 那是什么? 激光武器? 这不可能!激光武器怎么会被发射出来?后坐力问题根本没法解决! 王岩笙的命令骤然在她耳边响起——不能让他落到敌人手里,也不能让他死。 电光石火间,傅落抽出兜里的袖珍两用手枪,那一刻她简直是超水平发挥,几乎没有瞄准的时间,全屏虚无缥缈的所谓“手感”,准确无比地一枪命中男孩的椅子腿,四条腿的椅子顿时歪倒下去,直接把男孩摔了下来,让那不知名的武器险险地从男孩头顶不远处飞过,打入墙壁,顿时把墙面炸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大洞。 真是激光! 为什么人家的武器能那么拉风?! 傅落在接到两用袖珍手枪时候,升起的那一点对我军的信心顿时碎了。 然而已经没时间让她悲愤了,傅落猛地一撑地面,从地上翻了起来,一把揪起险些被墙灰埋了的小男孩,第二步还没来得及跨出去,她就听见了身后的劲风。 傅落只来得及把小男孩丢下,而后弯腰将近九十度,以一个极扭曲无比的姿势躲过了对方横扫的一脚,而后一把抽出激光刀,迎着风声砍了上去。 一刀……挥空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腿部一瞬间缩短了将近四十公分,弹簧一样地让过了锋锐无比的激光刀。 天哪,怪物…… 一个带着奶味的童声突然从她身侧传来:“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那只是多骨病的变异而已。” 男孩的语速慢吞吞的,口气是一片笃定,加上一点微妙的冷嘲热讽。 没见过世面的傅落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这时,混账耳机里传来第二声提示:“3号即将进入大楼,直线距离五十……十……一……” 等等! 怎么又是人到跟前才预警? 而且这跳字的倒计时是怎么回事? 傅落的瞳孔一瞬间放大,她矮下身,一只手扛起大言不惭叫她“小丫头”男孩,连滚带爬地往前扑去,疑似“激光子弹”的不明武器几乎擦着她的脚打了过去,傅落怀疑自己的裤子要着火了。 而她刚才站的地方玻璃碎了个干净——不知哪位同僚标记的3号目标和傅落一样,是蜘蛛侠一样从窗户外悠过来的。 傅落把男孩藏在身后,背靠着墙角,以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姿势单膝跪地。 “3号目标”森然冷笑一声,从兜里摸出一张工作证,在傅落眼前晃了晃,手一松,扔在了地上。 熟悉的身份证磁卡,就和王老师给她的那张差不多,说明……说明他们这边有一个人已经…… 有那么片刻光景,仿佛是身体里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觉醒了,对面的两个人突然让傅落感觉到了一股无与伦比的恐惧,就像小动物遇到天敌……那是种浸入骨髓的战栗感。 她一动不动,握住激光刀刀柄的手心布满了冷汗。 身后的熊孩子又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是残联。” 咦?残疾人联合会? 此时已经不容她有分神问任何问题,然而那男孩不知是会读心术,能看着她的后背知道她的疑惑,还是只是在自顾自地说话,他旁若无人地继续解释说:“残骨人杀手联盟。” 这……名字好像不是很友好。 “他星系人类逃离地球的时候,遭到宇宙射线的辐射污染,很多人染上了多骨病,这种骨骼畸形轻则致残,重则致命,并且表现出明显的遗传倾向。但说来神奇,好像命运总会给人类剩下一线生机一样,多骨病基因非常不稳定,基因突变的概率比正常基因高出数万倍。”男孩以一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不徐不疾地解释说,“其中有百分之一的有利变异基因,有一些甚至能极大地提高个人身体素质。” 对方似乎有意纵容,并没有打断男孩的话。 “再多说一点就好了,”傅落心想,“正好替我拖时间。” “六十年前,他星系残骨人杀手联盟创立,类似佣兵组织,网罗各种因为多骨病基因变异而产生的身体变异者……一些正常人类承受不了的东西,比如激光发射武器,后坐力能轻易震碎一个强壮成年男人的手臂,就成了这些骨骼畸形的人的独有专利。”男孩低低地冷笑了一声,“只是……残联什么时候做了政府的走狗?” “有利可图,”5号目标用一种带着古怪口音的语气说,然后他转向傅落,“有你身后的那个人在,你的信号发不出这个区域,别白费力气拖时间了。” 什……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被傅落拦在身后的男孩自作主张地走到她面前,冲她摊开手。 近距离细看,傅落才发现他全身笼罩着一层几乎隐形的膜,光在这种古怪介质里发生折射,晃动间,男孩的皮肤显得有些发青。 小孩子的黑眼仁比例通常比大人多一些,男孩的眼睛又黑得像口看不见底的井,冷幽幽的,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瘆人。 “这是高分子密闭网,会让一定空间里的介质发生扭曲,所有信号会以我为圆点,五十米距离为半径形成一个隔离带。” 怪不得方才的信号那么奇怪! 怪不得所有光点都像遭到了定身法! 怪不得这小鬼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自己跑出来! 等等,那这熊孩子的屁股到底是坐在哪条板凳上的? “我不能脱掉这个,”男孩说,接着,他好像叹了口气,用一种近乎慈祥的诡异目光看着傅落说,“我身上携带的宇宙射线足以在几秒钟之内杀死全城的人。小姑娘,你还没怎么见过血吧?把我交给他们吧,不要紧的。” 傅落:“……” 小姑娘在叫哪个? 5号标记目标呲牙笑起来:“他说得对。” 双方僵持了几秒,过了一会,傅落面无表情地把激光刀缩回来,袖珍枪挂在指尖,手缓缓地往上举起。 这么识时务的态度让5号非常满意,这个橡皮泥一样忽长忽短的人慢慢地向傅落走过来。 就在这时,袖珍手枪忽然在傅落手指尖灵巧地一转,她猛地扣住扳机,往方才被3号撞碎的窗外连开了三枪,第四枪给了蓦地变色的5号,同时一把拎起男孩的领子,以最快的速度往吧台的方向退去。 第28章 弱小得像缺了板牙的兔子 江湖谣言说,王岩笙的大脑里被植入了一颗芯片,否则没法解释这个老妖精的种种灵异之处。 楼下越发混乱,世界总不是非黑即白的——比方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是哪方对哪方,总会有一群教师棍子企图浑水摸鱼的。 对政府不满的人,军方里的不同声音,乃至于地球本土恐怖分子,都唯恐天下不乱地跟着始作俑者搀和了进来。 楼下便衣们的眼都花了,目标人物标识在电子地图上很快上升了一个数量级,从十六个变成了六十个,各处大小冲突此起彼伏,一百多张嘴在汇报着各种靠谱不靠谱的信息。 换个人早疯了,也就王岩笙还游刃有余。 镇得住天才也受得了傻逼,大概就是领导才能的极致体现了。 杨宁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有点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还没过中年,就已经满头华发了。 突然,王岩笙的眉头狠狠地一皱。 “怎么?” 王岩笙:“不对劲。” 他抓起对讲机——为防给指挥官造成太多的混乱,对讲机一般指是单向的,也就是王岩笙可以用它来传信下级,但是下面的人只有在找到目标人物的特殊情况下,才允许用语音联系上级。 “编号006,编号006,收到请回答。” 杨宁艰难地在电子地图密密麻麻的小亮点中找到了006号,发现那颗亮点正在标号“3”的大楼外绕圈。 王岩笙没有收到任何回复,眉头越发紧了:“编号017,编号017,傅落,听见回话。” 从编号里骤然听见熟人的名字,杨宁心里莫名地一跳。 对讲机里依然是一片寂静的“沙沙”声,面前的电子地图上,“017”和“006”的便衣,与标记为“3”和“5”的两个疑似目标人物,都在做着十分奇怪的事——围着3号建筑转圈。 他们各自转各自的,速度不一,有时候轨迹彼此交叠,但是很快又诡异地擦肩而过,仿佛是个谁也不搭理谁的节奏。 最诡异的是,四个人的行动轨迹全部是都是正圆,没有一点偏差,极其圆润。 如果没有运动场跑道……那就只有解释成,这四个人是拿着圆规在跑步了。 电子地图上动来动去的小亮点实在太多,即使好几双眼睛盯着,都一时没有留意到这个灵异的轨迹,而信号二极管群上,傅落和那位“006”都已经沉默良久了。 王岩笙:“给我调出3号建筑附近的图像。” 图像风平浪静,没找到四个跑圈的人,只有零散几个不起眼的群众三三两,或站或坐在一起。 然而片刻后,就连杨宁这个外行都看出了问题。 图像上的人都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这天傍晚有微风,画面上的树枝却纹丝不动。 更不对劲的是…… 王岩笙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问:“你看这大约是几点?” 杨宁诡异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毫不犹豫地回答:“从日照角度推算,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 监控传来的图片是……完全静止的,来自某个下午三点的照片! 就在这时,王岩笙听见了枪声,有点远,不大真切,但是来自西南方向,连续三声。 “有人开枪。”他低声说。 旁边操作设备的小战士不明所以地望向他——这一下午一直在有人开枪,有什么稀奇的? “3号楼!”王岩笙突然打开全体频道,对所有能接到信号的人大声说,“重复一遍,3号建筑,记住你们的任务要求,速度增援!” 说完,王岩笙转向杨宁:“杨大校,你的近地机甲恐怕还不能收起来。” 杨宁按了一下自己的帽檐,一边大步跟上他,一边抱怨说:“再这样下去,哪怕非常时期,为了堵住大家的嘴,我爸也非得让我背个处分不可——您是怎么分辨枪声的?” “他星系间谍应该已经奔着他们的目标去了,他们的六个步骤已经全部完成,这个时候如果再这么嚣张地开枪,就有暴露自己位置的危险;而我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不让局势更混乱,不会不带消音器开枪的——枪声传来处不在人群密集区,基本可以排除大部分浑水摸鱼的其他势力……明抢很可能是示警。” 两人边说边上了飞行器,飞行器一个猛子从楼上扎了下去,眨眼间就从楼顶到了距离地面不到五米处,开始贴地滑行。 剧烈的失重让王岩笙不适地深吸了一口气,常年混在各种重力场中的杨宁却面不改色,他从兜里摸出一把特殊的“车钥匙”,语音命令:“一到六号跟上,其他人原地待命。” 就在飞行器一顿的瞬间,地面几辆军车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完成了一次“变身”,贴着地面毫不费力地跟上了风驰电掣的飞行器。 王岩笙透过防弹玻璃回头看了一眼,见了那一排非法武器,忍不住咂了咂舌:“放心吧,我的嘴很紧。” 杨宁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片刻后,他问:“我刚才看到017号在3号建筑附近,有没有可能是您的学生没有想周全……” “这个可能性不大,”王岩笙叹了口气,“她上过我的课,军委出的那本《特殊情况紧急处理》的小册子,八十页,她可以精确到标点符号地背下来。” 杨宁顿时想起傅落在去二十三号信号塔的路上,给他科普如何调停章节的情景,他嘴角微动,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苦笑:“……嗯,我信,这个我已经领教过了。” 从感情上,傅落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王岩笙都靠不住了,那就没人靠得住了,然而现实的危机却逼得她必须用理智想——万一王岩笙没能领会精神该怎么办? 任务中,遇到无法处理的紧急情况,第一原则就是“及时呼叫支援,而后忘记有支援这回事,尽最大努力自救”——傅落一向认为总纲里这段话十分有智慧,完全就是中国古话“尽人事,听天命”的案例版本。 小男孩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趴在傅落的肩膀上,事不关己地评论说:“我看你一定是疯了。” 傅落无暇理会他,身后那两个怪物把她追得上蹿下跳。 她这个人,性格韧而不强,脾气有点面,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般不容易热血上头,优点是随时保持冷静客观,缺点就是潜力不易挖掘。 眼下,傅落就客观冷静地评论了整个局势——她这种“没见过血”的初级水平,再来俩也肯定是打不过对方的,甚至连武器装备也不如人家时髦,她所有的优势,也就是仗着地头熟,尽量逃命而已。 她扛着碎嘴子的熊孩子,越过三楼楼梯,直接跳了过去,空余出来的一只手拽住顶上的水晶吊灯,“激光子弹”紧跟着追到,在一片暴殄天物的水晶破碎声里,傅落径直跌到了二楼清洁间门口,她踉跄了一下作为缓冲,一头扎进去反锁上门,对着罗列整齐的一大堆工作机器人深吸了一口气。 男孩悠然问:“你有二十岁了吗,我觉得外面那个残联的杀手杀过的人,可能比你这辈子见过的人还多。” 傅落飞快地对机器人输入指令,拨冗回答了一句:“是么,那我继续努力。” 男孩表情奇异地看着她:“你对工作机器人很熟悉?” 傅落:“……没错,我以前就是个修机器人的,刚转业入伍。” 男孩:“……” 一分钟之后,铜皮铁骨的3号暴力撞开了清洁室的门,顿时被惊呆了——密密麻麻的工作机器人活像叠罗汉一样冲两个人压过来,不知是出了什么毛病,它们手里拿着工具剪刀,却被输入了“拖地”的指令,压下来的时候就仿佛一排傻乎乎的小卒子,按着“一二”“一二”的节奏,整齐划一地往前递刺刀! 两个杀手好不容易从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专门会挡路添麻烦的机器人中挣脱出来,一眼看见偏门门口的清扫工具被人推开了——从那跑了! “3号”愤怒地冲门撞去,“5号”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阻止他:“等……” 可惜已经晚了,门缝里夹着一个不知谁扔在清洁室里的报废打火机,本来就已经漏油了,被“3号”蛮力一挤,直接炸裂,剧烈的摩擦产生的热量一瞬间让门着起火来。 清洁室上方正好有一个极灵敏的火灾警报器,红灯亮起的一瞬间,两个追杀者就觉得不妙。果然,机械声响起:“火警,火警,请各单位立即疏散人员,再次强调,请各单位立即疏散人员,所有电梯被就近楼层停靠,请电梯内人员火速就近离开,电梯将被冻结,请大家不要惊慌……” 着了火的小门后,一个低调的货梯紧闭着门,正静静地与他们相对而立。 5号的脸色明显阴鸷了下来。 “我一定要杀了她,我一定要把她的筋剥出来。” 3号资历没有他深,似乎还有些惧怕这个会缩骨的5号,顿时低声下气地问:“我们怎么办?” “跑不远,”5号恶狠狠地磨了磨牙,一抹眼皮,眼睛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屏幕,“我黑进大楼的监控系统,让可怜的猎物再挣扎几秒钟。” 傅落被冻结的电梯扔在了六楼,她方才一通逃命,几乎透支了体力,八/九岁的男孩看着小,分量已经不轻了,直到走出电梯,她都觉得腿是软的,胸口一阵一阵地发疼。 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的男孩突然说:“看不出来你还有点急智。” 傅落尽可能友好地冲他假笑了一下。 两人顺着楼道缓缓地走,一边思考着下一步的退路,一边恢复体力,就在这时,男孩抬起头,突然看见楼道尽头的一个监控摄像头转动了一个小小的角度。‘ 他一把捏住傅落的肩膀:“避开监控!走!快点!” 傅落被他一惊一乍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身望向楼梯。 “别看楼梯,你想被他们堵在里面找死吗?”男孩冲着她的耳朵尖叫,尖锐的童音刺得傅落耳膜生疼,“窗户!” 傅落倒抽一口气——小祖宗,您老人家可是个不能绑在身上、好几十斤重的负重啊! 没有任何工具,徒手攀岩,抱着个活物……太勉强了。 然而她虽然心里叫苦连天,动作却丝毫没有迟疑,几乎是想都不想地纵身一跃,从六楼窗外跳了出去,狠狠地扒住窗棂,把自己和男孩吊在了外面。 我要是蜘蛛侠就好了……胳膊上的肌肉绷紧到疼痛的傅落闷哼了一声,痛苦地想。 写字楼为了保持外观优美,真是光秃秃的一座大楼,窗明几净,找个落脚的地方都难。 给她造成了不小压力的死小子还不停地在她耳边催命:“别磨蹭!快点,动一动,离开这,以他们的速度很快就会追上来,在那之前找个视觉死角先躲一躲!” 傅落觉得自己短得不能再短的指甲劈开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孩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写字楼挑高比普通民房高太多,六楼已经挺吓人了,好在傅落不恐高,心理素质也是一流,她艰难地抽出了腰间的激光刀,用激光刀插/进脚下的墙壁,然后松手一跳,一把抓住刀柄的同时惊险万分地踩住下一层的窗棂。 “问你话呢。”她说。 “你就当……我是个污点证人吧。”男孩轻声说。 就在这时,头顶一个声音传来:“污点证人……你还挺会说话。” 傅落的冷汗“刷”就下来了,她缓缓地抬起头,只见六楼窗口上,一支古怪的枪口探出来,对准了她的脑门,大概就是那把“激光枪”了。 5号带着十足恶意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地球老乡啊,”他说,“弱小得像缺了板牙的兔子一样。” 第29章 距离死亡只有一毫米 距离死亡只有一毫米的时候,人会有什么感受? 也许十年后,当傅落已经过惯了那种把脑袋和卫生纸一起团一团塞兜里的日子,就回答不出这个愚蠢又软弱的问题了,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枪口的形状。 激光枪的枪口异常扁平,扁得几乎只有一条线,让她想起小时候上实验课的时候“杨氏双缝实验”的那条缝,这注定是亡命徒的武器,因为一旦保养不当,让缝隙堵塞,高能的激光子弹立刻就会炸膛,到时候别说拿枪的是一个人,哪怕他是个变形金刚,也得被轰成废铜烂铁。 枪口里好像隐藏了另一个世界,直指着她的额头时,一瞬间巨大的压力与杀意几乎让傅落产生了幻觉,仿佛她能从中嗅出一丝铁锈般的腥味。 时间似乎在那一秒上停留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传说死到临头,人会回忆起自己一生的爱恨情仇,但是很可惜这条没有适用到傅落头上,她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头脑比较简单还是怎么的,反正当时她脖子往上只剩下一片空白……单单把“5号”那森冷诡异的笑容记了个深刻。 就在这时,巨大的引擎声突然从下面传来,一个人大声喊:“跳!” 傅落悚然一惊,从死机状态里被唤醒。 声音的指令以大约每秒钟340米的速度抵达了傅落的听觉神经末梢,而同一时间,激光枪响了。 但短距离的自由落体绝不可能快于激光子弹! 感谢学校教官无数次地把他们从人工攀岩墙上推下去的训练——在傅落接收指令的一瞬间,几乎没有通过大脑,她的身体本能地对5号的瞄准轨迹做了一个全凭第六感的预判。 傅落猛地一蹬墙壁,腰折到了她所能承受的最大角度,笔直地从墙上“弹了”出去。 激光子弹飞掠过她的小腿,没有击中,但是堪堪擦过的高温燎着了她的裤腿,傅落的小腿上传来一阵灼痛。 然而这种情况下,别说是轻度烧伤,就是她的腿被一枪炸飞了,也不会影响她在空中调整自己的动作。 傅落就像一只九命猫,在无处着力的空中尽量收缩自己的四肢,全凭着肢体的力量调整着落下去的角度。 眼熟的飞行器打开了顶,驾驶员技术极其高杆,时机精确地接住了她,第二枪激光弹随即追至,傅落整个人刚好没入飞行器的防护膜中,顿时,飞行器剧烈地一震,傅落听见头顶上传来让人头皮发麻的“呲啦”一声,防护罩千钧一发间把激光子弹弹了出去。 下一刻,傅落的脚下传来巨大的冲击力造成的钝痛,她受伤的腿本能地一软,却并没有顺势摔下去。 傅落借着一个利落的前滚翻,用肩膀卸掉冲力,稳住了自己,并且完全没有磕到趴在她肩上的男孩的大光头。 一气呵成,动作要领点全满分,简直比标杆还要标杆——王岩笙立刻就明白,为什么每年新兵入校,一年级的教官都会点傅落去的当辅导员——显然不只是因为她好欺负。 尽管经历了一番死里逃生,但傅落还是个尚且不知生死可畏的小青年,当时,她既没有感到庆幸,也没有后怕,满脑子里都是5号那欠抽的笑脸,她只想抬头冲5号比一个中指,然后一炮轰掉他的头。 当然,碍于老师长官都在场,傅落十分稳重地只是在内心世界想了想,并没有付诸实践。 头顶上,杨宁的近地机甲已经顶上,仿佛是践行傅落所想,一炮轰掉了半个六楼,对精致优雅的写字楼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毁容伤害,随后,安全部的后援也全部到位,从地面空中多角度包围了整栋大楼。 傅落心里有点遗憾地想:“看来是没我什么事了。” 她扶着一边的墙站了起来,人模狗样地瘸着一条腿敬了个礼,提起男孩的后颈,像栽树一样把男孩往地上一戳,一板一眼地说:“老师,目标人物带到了。” 被救回来的男孩却若有所思地看了傅落一眼,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而后慢吞吞地大放厥词说:“什么时候……地球刚刚入伍的新兵蛋子就有这种素质了?怪不得迫不及待地要把我推出来。” 没人接他的话,仿佛没有人好奇他的来路,王岩笙和杨宁两个成了精的男狐狸对视一眼,各自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容。 王岩笙:“这个……就不是我的权限范围了,后续工作都仰仗年轻人了。” 杨宁:“首长说得哪里话,我也只是临时跑腿而已,以我的级别,怎么够得上接触5s安全级别的人呢?不该听的话,我可是半步不敢越雷池啊。” 说完,随着飞行器缓缓行驶到被包围起来的安全区域,杨宁指使着医务兵:“这位小朋友受到了惊吓,快给他一针镇定剂。” 不知是不是傅落的错觉,她觉得“小朋友”三个字,杨宁咬得格外重。 不知是不是她的另一个错觉,她总觉得王老师和杨大校打机锋中,似乎都对什么事心照不宣,却一起装傻。 男孩毫不意外,含讥带讽地扫过那两个人,露出一个了然的冷笑,老老实实地接受了美其名曰“镇定剂”的不明药物,眨眼就人事不省了。 “还有她,那腿上的烧伤你给处理一下,”王岩笙指着傅落说。 安顿好男孩的医务兵大步走过来,用剪刀剪开傅落的裤腿。 傅落的表情扭曲了一下——这个医务兵约莫是兽医出身,手艺十分简单粗暴,硬把沾着肉的焦糊布料给撕下去了。 她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调整回来,就听见王岩笙似乎是闲聊一样地提起:“你觉得,来安全部怎么样?” 等等,这话题是挨着哪的? 傅落的舌头当即打了个结:“我……” 原本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的杨宁突然抬起头来。 “你看,在一个系统里,我跟你爸爸虽然没什么交情,但是真碰到了,互相也能叫出名字来,我们都是中老年人,他的想法我其实也能多少理解一些……” 比汪仪正小二十岁的“中老年人”臭不要脸地做出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辈形象,谆谆善诱地忽悠着青少年。 “我们的敌人和我们有一样的外表,相近的历史文化传承,可以预见,这些都会加剧地面形势的错综复杂程度,我现在接手安全部的位置,说实话,也十分没底,急需一些得用的人。” 傅落隐约觉得话题的走向似乎不是很对。 杨宁却貌似轻描淡写、其实别有意味地插嘴感叹了一句:“是啊,谁也没想到前线战事会突然这么紧张,到处都需要人啊。” 王岩笙面不改色:“对,但是有些时候,年轻人的选择应该考虑更多的因素,比如家人的期望,你还不到岁数,所以可能不明白,有些东西是不能疏忽的也无法挽回的。留在地面上,你或许能发挥出更大的个人价值,还能兼顾父母的愿望,不是两全其美吗?” ……付小馨和汪亚城“让女儿留在地面”的意思里,肯定不包括让她去安全部玩谍报这一条。 傅落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付小馨离家时的眼神和叹息,她有些无措地开口说:“可是我……” “安全部在战争中的作用举足轻重,这无可争议,”杨宁打断她,“但是这样的后方兵种一般都有自己专门的人才培训基地吧,我们太空作战指挥系的学生,当然还是在前线发挥的作用比较大,你说是吧,师妹?” 最后两个字成功地冲刷了傅落的人生观,她愣愣地:“啊……” 杨宁温文尔雅地冲她笑了一下,借机拉近关系:“我毕业时间太长了,你可能都不知道——想当年我们在学校那会,第三食堂还没修好呢,伙食水平跟你们现在真是天上地下。” 说完,杨宁看了看王岩笙,微笑着想:“白毛妖怪倒是会见缝插针。” 王岩笙也瞥了杨宁一眼,心说:“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居然敢跳出来跟我抢人了。” 王老师立刻本着损人不利己的原则,开口搅局:“对对,杨大校说得也有道理,也是……你基层炮兵的号牌都领了。唉,这年头主动想下基层的年轻人不多了,你这种踏踏实实的作风,老师十分欣慰啊。” 说话间,还着重强调了“基层炮兵”四个字。 傅落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声:“嗯……” 杨宁面不改色,好像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悠悠地接话说:“哦,是最近的征兵令吧?唉,我们系的孩子就是不大会变通,都太循规蹈矩了,那个又是体能测试又是政治审查的,少说得折腾一个多礼拜。咱们学校自己培养出来的人,那么麻烦干什么呢?” 王岩笙眼皮跳了跳。 杨宁欣赏着他的脸色,大尾巴狼一样地宣布:“其实今天来之前,你的档案我已经调到二部了,虽然说现在特殊时期,后勤工作效率可能低了一点,不过到现在……” 他假模假样地看了一眼手表:“差不多也应该录入完毕,完成入伍登记手续了。” 从头到尾没来得及发表一句个人意见的傅落:“……” 等等……那什么……不是说让考虑一天吗? 所以说杨大校昨天所谓的“征询意见”,就只是随口客气客气吗? 这个世界怎么能这样无理取闹! “原计划今天晚上出发,但是上面让我先处理好这件事,现在看来就只好拖到明天了。”杨宁好整以暇地带上了一尘不染的白手套,彬彬有礼地建议说,“我看你今天晚上先回学校凑合着住吧,明天早晨我让军需官找你,准备一下,跟我一起走。” 对这样快刀斩乱麻的安排,傅落实在无言以对。 王岩笙却忽然问:“杨大校毕业以后,就一直在二部效力吗?” 杨宁:“不,调到二部之前,我给赵佑轩老将军当过一段时间的秘书官。” 王岩笙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怪不得,挖墙脚的能耐倒是跟姓赵的老不死一脉相承。 转了一大圈,组织关系还是莫名回到二部的傅落,就这样在度过了她难以言喻的一天,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母校。 此时天色已晚,校门口报名的和工作人员都散了,重新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那里,显得孤零零的。 走近些,傅落才认出了那个人。 “……欣然?”她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你在这干什么?” 第30章 家里不同意 欣然见了她,像是大松了一口气,她抿了抿嘴唇,差点哭出来:“我是来找你的,换了两张手机卡都没信号,我联系不上你,这里又不让进,我以为等不到你了……呀,你腿怎么了?” 傅落随口说:“没事,暖气片烫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和欣然很难有什么共同语言,两个人全部的交集就是叶文林,平时联系途径基本靠手机和网络,傅落又不怎么在网上说话,两个人就只剩下发短信一条途径,很少碰面。 傅落这才想起来,欣然不知道她家住在哪,也不知道她现在已经毕业,完全是凑巧了才会回学校住。 欣然显得蔫蔫的,踟蹰良久,傅落察言观色的水平基本是幼儿园级别,当时还以为她在担心叶文林,于是自作聪明地说:“是想问叶师兄吧?没事,放心吧,他没死,活着呢。” 欣然:“……” 她脸色一白,而后缓缓地染上一层惶恐,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什么叫‘没死’?” 坏菜,民用信号和媒体基本都瘫痪了,“尖刀”的事应该是内部人员传开的,欣然肯定是不知道的! 一放松就说漏嘴的傅落只好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徒劳地试图补救:“那个……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的,我不是经常说‘贱人去死’什么的吗?” 好假……欣然幽幽地看着她。 傅落编不下去了,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你吃饭了吗?不如我带你找个地方……” “我知道了。”欣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前线现在一定很危险吧。” 傅落手忙脚乱地摸出自己的手机:“我这里有可以用的信号,你可以先给他打个电话——当然他要是万一不接那就是在开作战会议,也不用太担心……” 她的话音陡然断了,被不小心划开的手机屏幕上先是三十二个未接来电,还有数不清的信息。 全部都是……来自付小馨和汪仪正的。 她心里仿佛凭空生出了一根荆棘般的倒刺,每跳动一下,就针扎似的疼一回。 “不用了。”幸好欣然心神不宁,并没有留意她的脸色,欣然轻轻地推拒了一下,低声说,“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有点……有点……不好吧。” 傅落没有回过神来,呆呆地反问:“什么不好?” 欣然死死地咬住嘴唇,沉默良久才抬起头:“你能替我给他留个信吗?” 傅落愣了愣,比腰还粗的神经缓缓地苏醒过来,诡异地感知到了对话的气氛不对劲,突然间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你怎么了?” “我们俩——我和文林,可能到头了。”欣然轻轻地说,而后她小心翼翼地拉过傅落的手,摊开她的手掌,在她手心放了一个水晶吊坠,“你有机会见到他的话,帮我把这个还给他吧?” 欣然的手指冰凉,吊坠却被捂得温热。 傅落:“为什么?” “家里……”欣然说到这里,嗓音陡然劈了,她撇过头,用力地清了清,才继续说,“家里不同意。” 这一回,沉默的人变成了傅落,她的手指缓缓地摩挲着那枚吊坠,它被打磨得平滑光亮,是人工水晶,并不珍贵,但做得很有设计感,大约也能值几个钱,对于叶文林那种铁公鸡一样的穷逼来说,这玩意大概能代表他最大的诚意了。 她一只手拿着这枚失去的爱情,另一只手拿着三十二个未接来电。 心情复杂到无法言说,似乎有一点愤怒,又似乎都是茫然。 那一点微小的、属于少女的青涩的绮念,就像初冬时的薄冰,被沉重到近乎难以承受的无措碾过,弹指间,碎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么久了,为什么以前就没有人不同意呢?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呢? “听说他在前线,家里人都一边倒地不同意我们俩的事。”欣然放缓语气,试着挤出一个笑容,结果却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我妈……我妈都哭了,她说……” 欣然再接不上自己的话,但是傅落却知道她妈说了什么,因为所有那些言辞,都在她自己的手机短信箱里。 “我没办法,我不能……”欣然的声音带了哭腔,“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人人品很差,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有良心?” 傅落僵立半晌,试探地缓缓伸出手,犹犹豫豫地落在欣然的肩膀上,带着一点近乎温柔的鼻音说:“没有的。” 欣然缓缓地顺着她的手蹲了下来,把脸埋在了膝盖上,悄无声息地哭了起来。 傅落束手无策地在旁边傻站着,摸遍了全身,终于摸到了一团纸,抽出来一看,皱得跟用过的一样,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给人,只好又偷偷地塞了回去。 夜风萧瑟,她把重心移动到没有受伤的腿上,看着欣然哭,偶有进出的人都会奇怪地看她一眼,那眼神让傅落毛毛的,总觉得自己是被人当成了负心汉。 终于,她伸出一根手指,拆炸弹一样小心翼翼地在欣然肩膀上戳了一下:“咳,那个……咱俩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 等傅落回到学校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 新一届还没有入学,傅落打了个招呼,回到了自己以前住的地方,直到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这个事,该怎么和师兄说呢? 她用力揉了揉眉心,仰面躺在床上,在寂静的夜色里思绪烦乱。 又忍不住想起欣然的哭声。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那个长发的、漂亮的女孩子说,“为什么要打仗呢?好好的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打仗呢?” 美丽又脆弱的女孩让傅落想起倾覆的鸟巢上,那挂在边缘的一颗摇摇欲坠的卵。 的确,像欣然这样的人,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有和所有人一样平凡的愿望,做好了为未来努力的准备,可是时代偏偏这样不公平地怠慢她,她没有办法,没有回转的余地。 傅落从未这样深切地体会过,什么叫做“人如蝼蚁”。 世代相承的家园、工程浩大的巢穴,一场涨潮,眨眼就会荡然无存。 那死寂的宇宙,是连声音都无法传播的地方啊。 “师兄,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今天欣然来找了我……”一条短信,傅落删了又改,改了又删,比当年高考语文的时候还要斟词酌句,最后依然只憋出这么一句。 傅落长叹了口气,重重地把手机放下,自暴自弃地想:干脆啥也别说了,把那条吊坠拍张照片传给他得了。 她这么一抬手,没注意碰到了灵敏的触屏,一不小心把那条写了一半的短信发出去了。 这叫什么玩意?吞吞吐吐不明不白的。 傅落连忙想补几句话重新发过去,却先一步收到了叶文林的回复。 叶文林:“已阅,朕知道了。” 不是……四爷,您知道了什么? 紧接着,傅落收到了叶文林的第二条信息,那是一张手机拍的照片,图片上是一张面值为五元的地球通纸币,上面清浅稚拙的字迹写着:“你的心要像石头一样。” 照片下附着叶文林的留言。 “共勉。”他说。 傅落怔怔地放下手机,从他这样平静到反常的反应里,咂摸出了一丝无法言语的悲哀。 她忍不住想起上次叶文林临走时给她的留言——她不会等我。 那个人,那时候就已经洞穿了全部的结局吧? 傅落把手机扔在一边,最后也没敢翻开短信箱,她找了个避开伤腿的动作,就这么心事重重地睡了。 医务兵的烧伤药是特效的,第二天就已经结痂了,虽然没有好彻底,但是对于傅落这种皮糙肉厚的人类亚种来说,基本不会影响行动了。 一大早,果如杨宁所说,有一位军需官来找她。 那是一位女士,虽然穿着军装,妆容却一丝不苟、精致得能上时尚杂志,让人有些难以从外表上判断她的年纪,她有一双不笑的时候也带着三分喜意的眼睛,眼波柔和得不像一位军需官。 一个人——特别是女人的眼睛,如果漂亮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让人有一种“一眼万语千言”的错觉。 简直是……妥妥的女神。 傅落呆呆地看了她一会,总觉得画风似乎有点不对。 “我需要给你植入通讯设备,”军需官拿出一个注射器,用幼儿园阿姨哄孩子一样耐心温柔的语气说,“不紧张,好不好?” “不疼的哦。”军需官用酒精棉球在她耳廓上消着毒,手非常轻,让人觉得微微一凉,还有点痒,凑近了能闻到一点柔和温暖的香。 她闲聊似的跟傅落说,“杨大校很少开口要人,尤其还是这种时候,我都没想到灰是个这么小的姑娘……哎,好了,看,我说不疼吧?” 傅落揉了揉耳朵,耳根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这么小的姑娘”还是那儿童医院大夫一样的语气。 昨天那个杀猪一样的医务兵为什么不能和军需官中和一下? “我叫董嘉陵,嘉陵江的‘嘉陵’,老家就在那边,”军需官取出她随身带着的包,拿出读指纹器,塞入空白芯片,递给傅落,“来,咱们登记一下指纹信息。” 她熟练地把记录傅落指纹信息的芯片取下来,塞进她的个人身份卡里:“好了,你的全部个人信息都已经被扫描进去了,二部总部里已经分配好了你的住处和个人用品,什么东西都不用带。” 傅落缓缓抚过崭新的身份卡,目光复杂地在“太空作战指挥部第二部总参谋处d级兵”的字样上停留了一下:“谢谢。” “不客气,以后我们还要一起工作呢。”董嘉陵看了看表,“准备好了的话,我们二十分钟后出发去特勤总调度处。” 无数辆特勤从总调度处起飞降落,比春运期间的民用机场还繁忙,场面却一点都不混乱。 进入紧急战备状态后,总调度处关闭了民用线路,并谢绝随军家属送行,整个处于戒严状态。偌大的候机大厅里,除了服务人员,就剩下一水的当值军人,制服与肩章的差异显示这些人来自不同的系统,却都是如出一辙的正襟危坐。 没有人吃东西,没有人大声交谈,甚至没有人随意走动,就连即将登上特勤的时候,都是有秩序地排着队、齐步走上去的。 周遭除了偶尔报时与特勤班次信息发布,就只剩下大厅正中间屏幕上播放新闻的声音了。 傅落这才知道,民用通讯与媒体信号,已经在这一天凌晨的时候解禁了。 头天晚上首都闹出来的事已经被通报为严重事故,上面也觉得“堵不如疏”,而经过了短暂的缓冲,宣传部和安全部的信息安全处显然也已经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此时,新闻下方的字幕却有些刺眼—— “不同声音:在双方均遭受重大损失的情况下,同为人类,我们是否还存在和平谈判的可能性?” 第31章 短短的二十分钟 全世界,几乎所有听得懂汉语的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一条新闻上。 镜头一切,就换到了一个气氛热烈的讨论演播室里,几位知名的太空军事专家正在做客,在说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的语气不约而同地变得十分微妙。 “人类文明能发展到今天,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想对于任何种族来说,文明的存续都是第一要务,而同理,对于任何一个政府来说,该怎么让自己的公民过上更好的生活,是比政治主张和历史矛盾要重要的多的东西。” “和谈与否,眼下很难说,毕竟这是双方的事,目前我们还没有能和他星系进行有效沟通……” “一场战役,如果势均力敌,必将旷日持久,对双方的经济都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我觉得这场战争如果真的发生,那会非常让人遗憾,众所周知,宇宙有多广袤,就有多荒凉,再也没有一个种族比他星系人类更和我们血脉相连了。也许彼此攻讦的双方在三代以前就是邻居、朋友甚至亲人。” 几位专家似乎一个比一个忧国忧民,满屏幕飞来飞去的都是和平的曙光,偏偏又不肯把话说满,只给民众留下了一个剧烈的争议点。 接着,镜头再一切,开始播放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专家言论与街头民意采访片段,不知是世界大同,还是新闻编导有意误导,反正似乎全世界都是一副“能不打就不打”“但是这事我说了也不算”的讳莫如深。 “汪仪正,”付小馨上身前倾,用几乎如饥似渴的表情,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所以看这个意思,现在和谈的趋势已经很明朗是吗?” 她不等汪仪正回答,就自顾自地飞快解说起来:“咱们当年军事理论课上学过,在战争中,优势方主张和谈叫‘和谈’,劣势方主张和谈叫‘投降’,但现在咱们只是明着吃亏,实际上是占优势的——地球防护罩已经重新启动了,赵将军的那场偷袭成功地泄了对方科技水平的底,他们不比我们强大,连跃迁也做不到。而他星系一切都是人造,资源贫瘠,战局拖得越长对我们就越有利,对不对?他们一开始浑水摸鱼,现在一定无计可施了,和谈的可能性非常大,也许下礼拜就能解除s级战备状态了呢!” 付小馨是个工作繁忙、收入稳定的工程师,平时别说星际、地球、国家……就连本市的新闻她都懒得关心。 这个连他星系的宇宙坐标都说不清楚的人,此时为了说服自己,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战略专家,她拼命企图抓住一些蛛丝马迹,来安慰自己,战争是不存在的。 战争于付小馨而言,似乎成了“房间里的大象”。 汪仪正摇摇头,他拿着手机站在一边——这个完全没法和人类一起生活、仿佛注定只能娶个导弹的男人那张常年不在状态的脸上,此时布满了难以言喻的焦虑,他听着电话里的人说了句什么,表情在一瞬间就黯淡了下去:“嗯,谢谢,我知道了,麻烦你。” 付小馨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了,她抬起头轻声问:“儿子还没找着?” 汪仪正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捂住了脸。 汪亚城放走了傅落,没有留下来挨骂,这惨绿少年也不知道策划了多久才抓住这次机会,紧随其后就离家出走了,只留了一张潇潇洒洒的纸条。 “我就真的那么失败吗?”良久,汪亚城才用力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哑声说,“……对不起,我要是多设个密码就好了。” 如果付小馨还是他的妻子,此时一定会把满腔的担忧和怒气都发泄在汪仪正身上,遇到无法承受的事,互相指责本来就是合法夫妻的权利,然而他们毕竟没有这层关系了。 两个人和平分手以后,也不过就是比普通熟人再熟一点,连好朋友都不能算。 此时,他们徒劳地坐在一起,却连无济于事地互相指责释放压力都做不到。 付小馨觉得心口被压住了一块石头,冰凉冰凉的,她隐忍半晌,终于勉强拿出成年人的周到姿态,给了汪仪正一个客气而没用的安慰:“没事的,肯定能找着,亚城年纪还小呢,他能去哪?钱花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汪仪正形容憔悴。 半晌,他低低地说:“可是落落不小了,她有地方去,大概也没有钱会花完的问题。” 付小馨的眼眶一瞬间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 汪仪正扭开头不去看她,再次含混不清地说:“……对不起。” 两人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任何交谈都只能让彼此的情绪更崩溃而已,于是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付小馨从未觉得自家客厅这样大得不近人情,她和汪仪正像两尊冰凉的石像,各自分坐在沙发两端,耳畔除了电视的响声,沉寂得就像一座坟墓。 阳光在窗棂上一寸一寸的移动,这是那些丧心病狂的房地产商们为了炒高地面住宅的价格,打出的一句著名广告语——“坐在家里,你能看见阳光在窗棂上一寸一寸的移动”,而这句话后来也成了很多年轻人毕生追逐的梦想。 然而此时,付小馨看着那梦想中的窗棂,却只闻到了宛如凝滞不动的、黏稠的时间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付小馨说:“刚才罗小波给我打电话,他说落落拍的那一套‘将军’现在订单很多,连海报都加印了,尤其是最后一张——要是全世界的人都不希望打仗的话,是不是就打不起来了?” 汪仪正下巴绷得死紧,好一会,才重重地点了个头。 “那我再听一遍忙音。”付小馨用自言自语的音量说,魔障似地打开手机,拨通了傅落的电话,再次一字不漏地听了一遍“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她终于在一成不变的机械声中崩溃,骤然站起来,紧捂住嘴,在汪仪正面前落荒而逃般地大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汪仪正一个人,听着新闻主播用咄咄逼人的语气向整个世界发问:“双方的商贸与民间互访,能否增加和谈的筹码?如果双方人类真的被拖入战争的深渊,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 那样的……空旷而苍白。 此时,在候机大厅中的傅落却皱起了眉——就在这四时八小时之内,主战派贯彻了“攘外先安内”的原则,在迎战的同时,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地血洗了各国政坛与军界,这才多长时间,难道刚刚宣战,主和派就能控制舆论,让主流媒体的风向一百十度逆转? 绝对不可能! 傅落忍不住看了杨宁一眼,杨大校这个坚定的主战派没有一点意外的反应,他非常淡定地站了起来:“我们的特勤已经准备出发了,大家走吧。” 傅落胸无城府,心里一有疑问,就跟猫挠得一样,可是她看看杨宁那副“我什么都明白不用说”的模样,再看看别的同事也都一言不发、活像没看见新闻似的,心里别说是有只猫,就是有只哥斯拉,也只好忍住了。 “第一天报道,还是藏拙吧。”傅落忐忑地想。 她保持安静,跟在别人身后,登上了特勤,大脑却高速转动了起来——如果叶师兄在这,他会怎么想? 她以后就是总参部的人了——尽管只是个初出茅庐的d级兵——但和真正听命行事的基层兵却有着天差地别,既然最后还是阴差阳错地来了这里,不说有多出类拔萃,起码要尽自己所能,别给别人添麻烦才好。 傅落尽可能地模仿着叶文林的思维方法。 叶文林说过:“一切现在与未来所做的决定,都是有鉴可借的,你拿一面镜子回头照一照,人类的整个历史就俩词四个字,‘经验’和‘教训’,只要作为领导的那一小撮人和他们庞大的智囊团不全都是傻逼,那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就有迹可循——要么是吸取经验,要么是防备教训。” “选哪一段历史作为借鉴,要看当下局势的关键是什么。” 那么的关键是什么?是“战”还是“和”吗? 不,不可能,一场战争,没有刚开始序盘就直接收官的道理,除非之前那场声势浩大的冲突是个乌龙哑炮。 出动至少上百架战斗舰的乌龙?费尽心机,几乎一口咬中地球“七寸”的哑炮? 明显是预谋充分。 傅落觉得,连自己这么年轻又愚蠢的新兵都看得出来的事,决策层不可能不知道,也就是说,即便主战派真的一夜之间全从等着茹毛饮血的狼变成和平小白鸽,战与和的主动权也并不在地球手上。 那么…… 这时,有一团黑影突然冲着她飞了过来,傅落猛地回过神来,条件反射地一把抄住,摊开手一看,是一个眼罩。 杨宁看了她一眼:“身体素质怎么样?特勤上有加速度调节器,不过作用很有限,没有民用特勤舒服——你要是觉得自己没什么不良反应的话,我建议你休息一会,趁我们还在防护罩安全区以内,养足精神。” 傅落:“呃……是,长官。” 杨宁见她没有一个多余的问题,反而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他一路都在等着傅落憋不住发问,却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小师妹比他想象得要沉稳得多。 当年尖刀的天才叶文林,也是报道途中被赵佑轩截了和,事实证明他截得对。 杨宁轻轻地一笑,在骤然增大的加速度中带上自己的眼罩,闭目养神去了。 他会比赵佑轩走得远,总有一天,他会比世界上的任何人走得都远。 傅落心里却突然灵光一闪,等等,养足精神?难道说防护罩以外还有一场硬战? 她突然想到了地球现在面临局面的关键——是内乱! 军方暴力弹压主和派,可民间却不买账,百年的经济飞速发展拉大了贫富差距,各种社会矛盾大爆发,而和平民主、以经济为纲的社会价值观没那么容易转变成战争价值观,只有完成这个转变,地球和他星系才是真正的势均力敌。 这恐怕是一场……由宣传部主导的欲扬先抑的阴谋。 傅落没能在特勤上睡着,尽管她算是比较想得开的人,心也实在没大到那份上,她就好像个刚开智的小孩,来回反复推敲自己的想法,专注得忽略了一切超重失重的不适,以及离开防护罩的倒数计时。 恍然有感时,她已经到了真正的太空,每一次看都会觉得震撼非凡的太空堡垒群跃然眼前。 此时残骸已经清理干净,地球联军各大堡垒连成了一线,一片肃杀。 任何人只要来这里看一眼,就会明白,地面上被顶上头条的“和谈”,只是一场注定破灭的镜花水月。 而对于傅落来说,一切流程都被压缩了,她没有想到,自己从报道到适应再到第一次亲身参与到战争中来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二十分钟。 第32章 你我就是千古罪人 就以服役的住宿条件而言,太空堡垒二部的住宿区实在是有点奢侈,跟傅落在三部打杂实习的时候住的鬼地方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有机器人,单间,连卫生间在内,面积超过十五平米,床虽然依然是硬板床,但上面竟然铺了两层床单,以傅落的级别,这种宿舍简直称得上是太空“豪宅”了。 反正比她头天晚上住的军校宿舍强多了。 但傅落心怀揣测,对自己的能力又不是十分自信,因此完全没有欣赏新住处的心情。 她在第一时间换好制服后,立刻花了五分钟,仔仔细细地把门后贴的太空堡垒地图研究了一番,确定整个二部所在区域的平剖地图都记牢了,才开始检查刚刚分配下来的各种物资。 太空三部中,二部的地位从来无可争议,因此虽然明面上的待遇不好特殊化,但是暗地里“小灶”却不少,这都是众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了,以前在学校里就有江湖谣言说,二部物资袋里藏着两盒高钙奶片。 傅落没有翻看那传说中的奶片是原味的还是草莓味的,大部分东西她没有碰,只挑出了身份权限卡、军用随身工具扳指、可以别在衣袖上的激光刀以及手枪取出来,挨个贴身放好。 想了想,她又拿起一盒氧气胶囊——在极限环境下,万一人被直接暴露在宇宙环境中,一颗氧气胶囊可以提供二十分钟的氧气保护膜,在满足人体呼吸需要的同时,隔绝一定水平的宇宙射线。 刚把氧气胶囊塞进兜里,傅落耳朵里的通讯传感器就响了。 如果不是在王岩笙那见识过了直接作用于视觉神经的通讯传感器,傅落大概会被这个植入耳朵里的通讯设备给吓一跳。 那真是一个声音凭空响起,清晰真切得如同就在耳边,饶是傅落神经一直紧绷,也情不自禁地僵硬了一下。 “二部总参处全体人员,立刻到总部中央会议室集合,重复一遍,二部总参处全体人员,立刻道总部中央会议室集合。” 真是一点缓冲也没有啊。 傅落不敢耽搁,立刻站起来。循着记忆里的地图,她并不怎么费力就找到了中央会议室。会议室很快通过了她的权限,门向两边拉开。 傅落走进去时,发现办公室里还是空荡荡的,其他人竟然还没有到,只有一位看上去很严肃的中年男子坐在桌边,闻声抬起头,看了傅落这个来得最快的人一眼。 那是二部第一负责人陈仲中将。 傅落先是小小地吃了一惊,随后迅速回过神来,立正敬礼:“首长!” 陈仲轻轻地点了下头:“面生,是新兵?” “是,二部总参处d级新兵傅落。” 陈仲这位太空精锐的总指挥官平时非常低调,傅落只在电视里见过他几面,而众所周知,镜头是非常神奇的东西,它能把所有不那么风华绝代的人都拍成大饼脸加五短身材,也能让观众忽略镜头前的人的一切正面气质——除了将军肚、眼袋和白头发。 不过相比他同级别的其他人而言,还不到九十岁的陈中将是不折不扣的“年富力强”了,他瘦削,军装笔挺,除了有法令纹外,并不怎么显老。傅落记得,陈中将在镜头前言语不多,看起来相貌平平——唔,也就是绝对不丑的意思。 但她没想到,真人竟是这样的——当陈中将一个人坐在那的时候,他给人一种近乎无法撼动的错觉,他的眼神扫过来,尽管表情并不严厉,却让人依然忍不住内心一凛,好像整个中央会议室都在他一个人的气场笼罩范围内。 傅落一瞬间就明白了什么叫做“渊渟岳峙”。 陈仲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傅落一番,年轻的女兵看起来有一点忐忑紧张,但是没有一点新人的混乱和迷茫,虽然到得最早,却笔直地站在门口,并不在前辈和长官到来之前贸然往里走,尽管面孔看起来还嫩,却出乎意料地给人一种不骄不躁、踏实稳当的感觉。 “二部总参自从交给小杨负责以后,已经很久没进过新兵了。”陈中将语气轻缓下来,甚至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年轻人很不错,以后工作中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 傅落没敢把大首长的客套当真,当下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然后就像个门神的一样目不斜视地等在了门口。 很快,其他人陆陆续续地都到了,杨宁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格外留意地看了傅落一眼,脚步停了一下,有些意外地说:“我本来打算让嘉陵带你,没想到你动作还挺快,自己认识么?” 傅落:“报告长官,门后面有二部的区域平剖地图。” 杨宁笑了:“唔,你很有心。” 直到总参处人员到齐,傅落才默默地走到最末的位置,悄无声息地稍息站好。 “废话我不多说,刚才接到上级命令,‘木马一号’舰现在已经装备完毕,这次任务代号就叫‘和谈’,由我部作为主力,特种部队配合。”陈中将收敛了表情,开头的场面话他半个字也不肯讲,开口就单刀直入地直抒胸臆,而其他人似乎也已经习惯了。 陈仲一抬手,按下3d影像开关,会议圆桌正中间,一个缩小版的太空舰三百六十度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外观非常普通,除了常规性地携带几架小型战斗舰以外,几乎是光秃秃一片,什么都没有,乍一看,就像是常见的太空商用舰。 办公室鸦雀无声,连负责人杨宁都没有开口问任何问题,总参处显示出了他们极端的规整和有素。 陈中将一挥手,太空舰开始动了,只见原本平平无奇的普通太空舰外壳层层脱落,直接缩水了一大圈,顿时露出了狰狞的内里,一边是三顶巨大的激光高能炮,另一边是六十四个一级核导弹推动器,超高密度外壳通体全黑,好像连光都能被吸进去,显示出一流的防御性能,最打眼的,是舰尾的全自动的“十公里范围”自爆系统——当它陷入绝境时,在敌军阵营中自爆的破坏力惊人,能席卷十公里之内的战舰,最高可以洞穿4.5米厚的超高密度防护外壳。 就像一个长着獠牙的怪兽。 “这就是木马一号。”陈中将说,“内部载有二十架隐形侦缉舰。‘和谈’任务不是让我们真的护送和平大使去见敌人的,木马一号会在距离对方阵营六十射程单位的安全距离处停下,以表我方‘和谈’的‘诚意’。根据我军的反探测能力反推,在这个距离内,二十架隐形侦缉舰是极限,一旦超过了这个数字,被扫描到的概率会从0.3%提升到20%——但是,我再强调一遍,这是以我军的技术水平反推的,没有实际依据,意外随时会发生。” 直到这时,杨宁才第一次开口问:“首长,六十射程单位的安全距离这个数字是夯实的吗?” “根据联合国与他星系建交时的约定,安全距离为四十五射程单位,但就我方目前的射程范围可达到的距离来看,至少六十射程单位,才可以被接受——至于对方允许木马一号作为‘和谈大使’再往前一步的可能性……”陈仲顿了顿,思量片刻,十分稳妥地说,“就我的个人判断来说,基本为零。” “我们要出多少人?”杨宁问。 “木马一号上的人员已经配备完毕,侦缉兵也到位了,老规矩,总参处派两人随行。” 傅落大脑里立刻开始顺着他的话回忆起太空作战指挥部的管理细则——当作业任务在b级以上时,必须报总参处备案,由总参处派人全程远程监督,a级以上时,总参处需至少派出一人随行,s级以上时,总参处需至少派出两人随行。“ ……也就是说,这个名为“和谈”实为“刺探”的任务,是s级。 “张立平出列,”杨宁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人所有人,最后落在了傅落身上,“傅落,出列。” 陈仲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张立平一米七左右,普通人里的普通体型,但在这里,却显得有些矮小了,他年纪不大,似乎和杨宁差不多,皮肤黝黑,显得一口牙越发的白,傅落注意到他胸前的权限卡,上面写的是b级兵,比自己高两个级别。 在这里,立一次三等功可以升一级,一次二等功升两级,一等功可以破格——但是和平年代,连三等功的机会都不是很多,所以大部分人只能熬年头,连续五年年末长官测评给的是良好以上,就可以晋升一级。 “具体内容我现在不方便透露,但是给大家透一个实情,如果对方允许我舰路过安全距离前进,一定是有阴谋,不要轻举妄动,因为最后的和谈绝不可能——我再把话说得绝一点,地球人类和他星系人类之间,不是什么同源的宇宙老乡,双方注定是你死我活的关系。”陈中将一字一顿地说,“s级任务的重要性不用我说——上一次敌军发动突袭,我部门内防空虚,杨宁不在岗,总参处反应极其迟钝,上级对我、对诸位都十分失望,这次联合行动,我的压力也很大,希望诸位能扳回一局。” “木马一号的‘和谈举动’是一次政治作秀,对方最有可能的反应是如临大敌,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轻举妄动,我们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大家这两天都有所了解,电磁炮是敌军的杀手锏,但是宇宙气象局刚刚在两分钟之前发来绝密预警文件,新一轮的太阳风暴马上要开始,会严重影响到敌人的电磁炮和通讯扫描系统,这也是选择这个时机的第二个理由。” “注意,太阳风暴给我们带来机会的同时,也是个重大的威胁,所有的隐形侦缉舰上都装有最新的曲率加速器,但是我希望诸位在周围环境不稳定的情况下,千万不要随意尝试跃迁行为。” “侦缉线路与逃逸线路都已经传输到你们的传感器末端,随着环境变化的计划实时变动,由总参处杨大校全权负责。” “最后,我希望诸位记住一点,师出不能无名,征战不能不义,这是古代留下来的、普世价值观的基因,一旦发生冲突,我方绝不能是先出手的过错方,否则地球数十亿同胞眼中,你我就是千古罪人——” 第33章 从哪跑出来的神经病? 太空作战指挥二部总参处中心打开了一个圆桌,背墙而立的巨大屏幕上,那只承载了无数人注定破灭的愿望的“木马一号”,正在缓缓离港起航。 看似笨重的大舰悄无声息,滑入一片寂静、没有涟漪的星辰之海。 杨宁注视着大舰苍茫的背影,伸开双手,军需官董嘉陵麻利地在他身上接上总指挥系统。 “你不该这么早把她派出去。”董嘉陵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从来没有入伍d级新兵出s级任务的先例。” 杨宁的嘴唇很薄,嘴角微尖,轻轻一牵扯,就有种微笑的假象。 他用同样的音量不慌不忙地说:“人类和另一种人类爆发宇宙级别的战争,似乎也没有先例。” 董嘉陵眉头一皱:“但是总要给新兵有个缓冲的余地……” “缓冲?”杨宁先是眉间一挑,而后,他偏过头,态度良好、有理有据地说,“这孩子适应性很强,虽然没有走遍二部,但是已经靠背地图熟了地头,我其实很欣赏这点,她能时刻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是服务纳税人的战士,而不是被人照顾的职场菜鸟。我相信,凝聚了几代人智慧的各种军事处理原则,都一字不差地刻录在她脑子里,多一些实际磨练的机会,会对她的成长更有帮助。” 杨宁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一个温和地、准备提携后辈的师长,冠冕堂皇到让人无法反驳。 可惜董嘉陵没那么好糊弄,她做了他几年的军需官,早知道这个温良恭俭让的长官内里是个什么货色,不依不饶地说:“但好学生不等于是好战士,生死一线的时候,人的本能会战胜一切的知识和训练。” 杨宁垂下薄薄的眼皮,瞥了她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嘉陵,有时候我实在要说你几句,尽管你工作出色,对我们所有人都很照顾,大家也都特别信赖你——可是这里毕竟是前线,太泛滥的‘母爱’,对小战士的成长没好处。” 董嘉陵是个七窍玲珑的人物,立刻从他的字里行间听出了不耐烦,只好住了嘴。 “放心,我不会平白无故要个人素质不达标的人来总参处,”总指挥系统装配完毕,杨宁放下胳膊,整了整衣冠,动手调试了一遍信号,确认通畅,而后他转向了自己万人迷的军需官,“作为总指挥,我当然会尽量保障我的人的生命安全,玉不琢不成器么,你说对不对?” ——不过如果不小心琢断了,那只能说明他一时走眼,捡了快石头回来。 她也就不用回来了。 杨宁弯起眼睛,笑了一下。 随后他猛地沉下脸色和声音:“人员到位,关闭总参处入口,从现在开始到任务结束,所有人不得进出。” 董嘉陵好像看见了一条柔若无骨地盘成一团的毒蛇,迅雷不及掩耳地直起身体,露出冰冷的獠牙与险恶的蛇信。 “……是。”她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杨宁的才华和果决从来毋庸置疑,他就像一头狡猾而强大的头狼,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会是一个最优秀的引导者,也许他真的能把一个初出茅庐的d级小兵锤炼成一个了不起的战士,可是同样的,如果她不能达到要求,也会被毫不犹豫地舍弃掉。 这是个心冷似铁的男人。 “特种部队的人作为‘木马一号’的随从舰,这次旨在配合我们的行动,随从舰没有主舰那么昂贵的超高密度防御外壳,所以只会跟在主舰后面掩护。起航后,各位会在一个小时候左右到达距离对方大本营一百个射程距离外,为了稳妥起见,从那里开始,每往前行进十个射程距离,我们都会向对方发一次信号。” 作为这次行动的总指挥的杨宁那清清冽冽的声音在木马一号上响起,大概是太阳风暴就快要来了,视频里杨宁的影像上时而闪过一点细碎的雪花。 “诸位有疑问或者建议吗?”他谦虚又温和地问。 傅落站在一边,正低声和自己总参处的前辈交头接耳。 他们俩在一起登上木马一号之后没有五分钟,就基本混熟了。张立平是个自来熟,身负两套语音系统,一套说方言,一套说普通话,说方言的时候嘴皮子快得活像个唱二人转的,普通话那一套却有点故障,据说是小时候淘气,经常学一个外地邻居说话,那外地邻居不巧是个结巴,因此学得改不过来了,只能应付打报告那种简短的语言,句子一长他就得犯病。 傅落本来就比张立平高一些,而太空军中的制服为了平衡男女的身高差,女式军装的鞋跟里还多了三公分的内增高,这样一来,几乎要俯视她瘦猴一样的矮子前辈了。 傅落:“防御不行为什么还带着,跟在后面也能叫‘掩护’?” 张立平是个老兵油子,闻声立刻冲她使了个眼色,没吱声。 下一刻,杨宁那仿佛永远保持均匀语速的声音传来:“傅落,你有疑问可以直接问我。” 这都能听见!通讯器是顺风耳吗? 傅落发现自己简直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真是啥先进玩意也没见过。 张立平偷偷伸出手,在自己嘴边拢了一下,嘴唇不动,声音压抑着从齿缝里传来。 “老妹儿,你可长点心吧。”前辈用可以登台演木偶剧的腹语绝技谆谆告诫。 傅落立刻明白,这个丧良心的上司居然会读唇语。 “随从舰有特殊的任务,”这时,杨宁不慌不忙地开口解释说,“舰里载着现场记者和宇宙摄像装备,连着地球各国主流媒体,在一百多个国家,同时用十来种语言直播。这也就是陈中将嘱咐诸位千万不能先开第一炮的原因。” 傅落:“……” 上直播了? 她觉得自己第一次上电视的时机有点不……那么炫酷。 与此同时,傅落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们刚刚离港,还没走出远地卫星的信号范围。 傅落低头打开,叶文林跃然屏幕上,吓得她手机险些从手里滑出去。 新近接任的尖刀队长抓紧时间,利用最后一点信号给她发了一条彩信,他站在镜头前拗出了一个九曲十八弯的“s”型,身后是不知哪国哪个电视台的摄影师,摄影师躲在设备后露出半个脸,注视着叶队长的表情,似乎同样九曲十八弯。 也许他还没有修炼成一块坚硬的石头,但是傅落坚信,他已经成了一个十分专业的二百五。 刚开始,木马一号和随从舰上的一切工作都井然有序——除了有些记者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门路,削尖脑袋地试图联系木马一号上的工作人员,企图从他们那里提前获悉一点蛛丝马迹。 但很快,他们就离开了远程卫星信号范围,这些乱七八糟的私人联系全部切断了,只剩下军方系统内部的唯一命令通道。 整个木马一号主舰舰舱中气氛沉寂了下来,所有人各司其职,除了简单的口令外,相互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而总参处关闭了双向联络通道,似乎在开会讨论什么问题。 很快,舰队到达了对方大本营一百射程距离处,总参处一声令下,木马一号制动系统发出“隆隆”如闷雷的动静,舰队停止前进。 对地球方面突如其来的“和谈”,他星系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会不由分说地攻击他们吗? 还是会就坡下驴的接受和谈信号? 在一百射程单位距离的微妙位置,敌人会发警告吗? 会发邀请码? 会要求隔空对话吗? 第一波信号显示发出,一时间,舰艇上、总参处、乃至于地球上的电视机前,无数双眼睛盯着信号接收器,死寂一片。 然而对方没有理睬。 “抵达信号区间超过一百秒,开始进入倒数计时……” 不同于主舰上战士们的肃穆和紧绷,随从舰上却是一片窃窃私语声。 一个不知哪国的记者操着生硬的中文问叶文林:“队长,倒数计时完成之后,就代表我们可以继续往前走了是吗?你认为这说明了什么?” 叶文林的表情凝重下来,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嘘——” 每一个倒计时数字间隙都像是被无限次拉长,短短二十秒钟让人心跳都跟着停了下来,终于,倒计时归零。 机械提示音响起,沉默良久的通讯器里响起杨宁简短的命令:“继续前进十射程距离单位。” “所有人员到位——” “木马一号推动器启动,前进十个射程距离单位!” 主舰还没来得及完全启动成功,杨宁的第二条命令就到达了:“防护系统开到最大马力!” 这句话让人们的神经再次紧了起来,记者们觉得,此时的舰队就像是一群匍匐前进在荒野上,准备越过地雷区爬铁丝网的古代人。 很快,第二次信号发了出去,他们到达了距离对方九十倍的射程距离单位处。 对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倒数计时十、九、八……” 总参处一个中年军官轻声开口提醒杨宁说:“大校,太阳黑子活动开始显著增强了。” 不用他提醒,杨宁的通讯耳机里已经开始有“沙沙”的杂音了。 “照这个能量增幅速度,无法排除如果再往前走,我们会和舰队断开联系的可能性。” 杨宁皱起眉,一时没有吭声。 屏幕上,木马一号继续往前走去,下一个目标是八十射程距离单位。 太阳表面活动愈加剧烈,在地球堡垒内部,游离在外的侦缉舰已经开始回航,被要求以最快的速度进港闪避。 “第一波磁暴预警——” 就在舰队抵达第三个信号点时,他们与总参处连通的视频剧烈得花屏了,整个屏幕雪花长达一分钟,主舰上早有心理准备,随从舰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记者们却乱成了一锅粥。 叶文林背地里掐了掐眉心,感觉自己耳边有一千只苍蝇在飞,真是宁可亲自上一架侦缉舰闯进敌军大本营,也不愿意在这里受这份洋罪了。 叶队长摊开手,扬声说:“大家不用担心,只是太阳风暴而已,每十几年就会发生一次,并不罕见……” “只是?!”一个记者的话筒险些戳到他脸上,连珠炮似的发问,“所以这种情况很多吗?在这么重要的任务期间,如果我们和堡垒断开联系了怎么办?请问军方有备选措施吗?磁暴会持续多久,对任务的影响有多大?” 叶文林:“……” 太阳风暴是被计算在内的,但是他当然不可能这么说——毕竟,明面上,他们还只是去“和谈”的。 就在这时,信号重新连上,杨大校的声音有些失真地传来。 他带来了另一个重磅炸弹。 “经总参处特别决定,我现在下发一个命令。”杨宁放缓了声音,却加重了语气,越发显得郑重,“所有舰艇——注意,我是说所、有、舰、艇,立刻卸载曲率驱动器,设定驱动器在脱离飞船后三十秒自爆,请诸位立刻执行命令。” 一时间,记者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一次特种部队成功跃迁,让曲率驱动装备成为了地球方面在战争中的最后一张底牌,现在他们要自己把这东西卸载? 简直……总参处指挥官到底是从哪跑出来的神经病? 这和自我解除武装有什么区别! 第34章 怕死还上什么天? 其实第一次雪花的时候,地球和太空的信号就断了,所有人的屏幕前都是一片花。 官方很快放出解释,说这种意外是受太阳风暴影响。由于突然爆发的磁暴和断掉的信号几乎是无缝衔接,所以没有人怀疑…… 这不是真的。 这当然不是真的。 真相是,第一次通讯故障,是人为的,目的是确保地球上的普通民众,和混在普通民众当中的外星间谍只听得到他们该听的东西。 杨宁那看似不可理喻的命令,事实上只传达到了木马一号主舰和随从舰那里,地面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随从舰上被切断了一切与外界联系的记者们还是急了。 “为什么要卸载曲率驱动器?” “请指挥人员解释一下命令意图!” “怎么会有这么莫名其妙的命令?” “指挥官是谁?出来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是一个人顶五百只鸭子…… 如果蒋靳还活着就好了,叶文林心想,那就轮不到他来受这份洋罪了。 叶文林心里不爽,于是一脸严肃正经地干了件比较不厚道的事,他先是暗自清了清嗓子,然后毫无预兆地把扩音器推到最大音量,几个近距离的记者全都感觉到了那震耳欲聋的音波,摄影机器发出“哔——”一声惨叫,被震晕了的众人头晕目眩,一个个痛苦地捂着耳朵,完全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输入曲率驱动器离体三十分钟自爆程序,开始卸载。” 说完,叶队长对着惊呆的摄影师和镜头整了整衣领,把帽子带好,带着一脸“看什么看,执行上级命令是天职”的飘渺神情,转身进了主控室,耍大牌不接受采访了。 主舰上的反应并不比随从舰慢,张立平听完,小小地咂舌一声:“艾玛,忒猛了,我脚着这回是大动作。” 然后他切换成普通话,扬长避短地把命令精简成:“卸!” 职业军人们没有发出半声质疑,当即,地球上速度最快、代表着人类征服时空第一步的曲率驱动器,就全部被卸载了下来,成了一堆太空垃圾,并在离开舰身后三十秒顺利自爆,像一朵一朵最黑暗的地方开出来的烟花。 傅落拿着她的宝贝阅读器,手掌大的交互性阅读器可以转化成笔记本,供使用者随时记笔记。 她快走两步追上张立平,没等开口,对方就先压低声音对她说:“怎么,你想打听大校的命令是什么意思?唉,老实告诉你啊老妹儿,我也不知道。咱们在外面,其实总参处那帮银儿都得累成孙子,下回你要是留下就知道了,总参处一封,就得直到任务结束,干不拉瞎的连口水都喝不着,收到数据哪怕有屁大的变动,命令就得跟着一起变,特殊的时候,没准任务目标都跟着改——” 上进好学的傅落飞快地在她的阅读器上做笔记,虔诚得跟得到了金科玉律一样。 “我们这种派出人员不参与当次的讨论,以免个人判断干扰命令执行力度,‘不问原因,令行禁止’是咱们二部的第一原则。”黑疙瘩张立平说话有种棒茬子味,可这句话脱口,却近乎是铿锵有力了。 ……不过很快,他这点气势就泄了,张立平看着傅落奋笔疾书,尖嘴猴腮的脸上开始黑里透红,他怎么自在地抓了抓头发:“也就是那么点事,混得时间长了谁都知道,我说你能不能别那么崇拜我?这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随着舰队往前推进,对方始终没有对地球方面的信号给予任何回应,傅落他们接到了总参部的最新命令,要求他们在主舰行驶到距离目标七十个射程单位距离前,就提前把隐形侦缉舰放出去。 那一瞬间,傅落心里鬼使神差地生出了某种渴望,她不想在这个两层外壳的主舰里耗下去了,她想亲自、近距离地看看敌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傅落知道,总参处高屋建瓴,并不是一个没见过真正战场的菜鸟,靠死记硬背理论和模拟训练就能留下来的地方。不能给总参处拖后腿,好不容易来到了太空,她不想当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 大概有些人表现得再怎么有分寸有礼貌,骨子里也依然是不肯安分的,傅落行动力强大,想到了立刻就表达了出来。 “报告。”她说。 杨宁:“嗯?” “我申请上侦缉舰,保证完成任务,请组织放心!” 张立平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他这个新来的同僚。 杨宁沉吟片刻:“你的近地机甲操作水平还可以,小型战舰怎么样?” 傅落:“全优!” 杨宁:“侦缉理论呢?” 傅落:“能从第一页背到第三百六十八页。” 总参处听见这句话的人全部面容呆滞、鸦雀无声。 杨宁却似乎露出了一点笑容,然而稍纵即逝,在这种场合下,他很快就严肃了起来:“本次侦缉任务无法保证安全,你就不怕死么?” 傅落:“报告首长,怕死还上什么天?” 也许等她再成长个二三十年,被时光磨砺出一些心眼来后,会觉得杨宁此人很险恶,然而此时的傅落还处在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心智阶段,赶上入伍二十分钟被扔去执行s级任务这种事,她竟然还十分感激杨宁。 在她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危险系数极高的任务,而是杨大校给了她一个珍贵的成长机会。 杨宁批准了。 在结束这次通讯后,他转过头去,意有所指地对董嘉陵说:“听见了没有?怕死还上什么天?” 董嘉陵无言以对。 杨宁突然低头一笑:“这是沧海无惊浪,赤子无愁声啊。” 一直把傅落送上了侦缉舰,张立平才开口说:“我闺女今年两岁半,已经长了一米高了。” 傅落一愣,没能领会前辈的精神。 前辈沧桑地叹了口气:“回去我得跟我老婆说一声,以后要让七大姑八大姨多压压她的脑袋,别让她长太高,不然血压上不去,脑供血不足,将来容易缺心眼。” “……”傅落想了想,出于尊敬,她小心翼翼地确认了一下,“缺心眼是说我吗?” 张立平无可奈何地摆摆手:“愁死我了,快走吧,活着回来。” 隐形侦缉舰被主舰巨大的阴影掩盖下,轻烟似的按着既定的计划散开了,连随从舰上的人都没有察觉到。 侦缉舰前期预设了行进线路,并不用手动操作——巧得很,这一次,她的侦缉舰编号又是四号。 傅落也终于有机会身临其境地看一看苍茫的宇宙,可她双眼所见之处只有一片漆黑,偶尔有细小的漂浮物与她擦肩而过,也并不让人感觉亲切,因为它们可能都是致命的。 宇宙,这是一个无法描述的地方,作为一个小小的碳基生物,她觉得自己的视野狭小得不可思议,以至于即使身在其中,她所目睹的,也只有浩瀚宇宙上芝麻绿豆大的一点暗色,仿佛盲人摸象。 由于漫长的飞行有导致“宇宙恐惧症”的风险,太空作战系每个学员都要针对这个经受严苛的心理训练,然而地面模拟的假货和真正的宇宙之间的天差地别,始终是人力所难以企及的鸿沟。 叶文林曾经对她讲过,太空流浪者虽然人数不多,但是非常危险,即使是一小撮的流寇,如果处理不当,也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破坏性后果。 因为故土星球这个有智慧生命体最初的襁褓一旦失去,对其精神上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全部,让他们变成一群彻头彻尾的亡命徒。 傅落突然想,他星系人类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太空流寇吗? 而每一个独自乘坐战舰,在无边的黑暗中执行任务的太空军,就像一群尽忠职守地停留在黑暗边缘的卫士,始终捍卫着身后一无所知的伊甸园。 一无所知的……地球伊甸园。 这些太空伦理问题在她大脑中只是飞快地闪了一下,很快,侦缉舰上发出的黄色预警拉回了她的注意力:“警报,已被不明射线锁定。” 傅落一瞬间进入了高度紧绷的状态,呼吸却依然保持平稳——在太空中,氧气是最关键的东西,任何时候都要注意不能进入高度耗氧状态。 此时,电子地图上显示,她已经进入了敌军六十个射程单位安全范围内了。 她按了按耳边的通讯器,轻声说:“四号遭遇不明射线锁定,判定为黄色。” 太空系统中的预警信号是从古时候气象预警里衍生而来的,按照危险程度,分为蓝、黄、橙、红四个级别,黄色不明射线,一般来说具有一定的攻击性,但是攻击性并不高,仍然是以防御为主的。 植入型通讯设备很快传来其他侦缉舰的回音。 “三号遭遇不明射线锁定,判定为黄色。” “十六号遭遇不明射线锁定,判定为黄色。” “八号……” 简直就像对方拉开了一张巨网,一瞬间把二十来艘侦缉舰全网了进去。 要知道,六十倍宇宙射程单位可绝对不是架个望远镜就能数清楚对方有几根睫毛的距离,六十倍宇宙射线单位外,不到五米长的隐形侦缉舰,就仿佛千米外的一个感冒病毒,被捕捉到的可能性有,但是数学上绝对是小概率事件。 更不用说同一时间全部被锁定。 太奇怪了——这是所有人的想法。 太阳黑子的活动越发剧烈,即使是耳廓通讯器也开始有了杂音。 杂音中,杨宁不慌不忙地说:“启动d型路径,全速摆脱敌方锁定。” d型路径是一种隐形侦缉舰最快摆脱对方扫描射线的一种方法,实验结果表明,只要运气不算太差,三十倍射程距离外,被锁定的隐形侦缉舰逃脱的概率高达99.7%。 然而那道黄色射线如影随形,怎么也甩不脱,对方简直能预知那快成了一道残影的侦缉舰行进路线。 傅落几乎要怀疑,是侦缉舰上的预警系统出了问题。 第35章 这就是我们非人类的邻居 是的,无论如何,那道黄色级别的射线都好像一块狗皮膏药,怎么也甩不掉。 没多长时间,傅落耳朵上的通讯设备里传来一个驾驶员的声音:“首长,对方似乎有什么阴谋,任务继续吗?” 杨宁那边停顿了三秒钟,而后傅落听到已经开始变得熟悉的声音说:“不,继续,全速前进。” 似乎是我们也有阴谋的节奏——尽管不知为什么,但是傅落听出了这点言外之意,还是有种放心的感觉。 她认为自己这种毫无理由的放心来得匪夷所思,因此承认张立平说得话也有些道理,恐怕自己确实是有点缺心眼。 总参处,杨宁迅速切换和与木马一号及其随从舰的通讯连接,加快了语速:“做好准备,防备敌军突袭——”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随从舰上的叶文林已经拍下了紧急闪避命令。 那一刻,所有的闪光灯,所有的摄像机同时掉了链子,只有木马一号主舰上岌岌可危的军用摄像头拍下了这一幕。。 木马一号没有来得及褪去伪装的外壳,却已经在张立平本能反应下撑开了巨大的反导弹防护罩,而后剧烈的撞击在无声的真空中就像一出惊心动魄的哑剧,防护罩与远程导弹抵死缠绵一般的摩擦,冲击波让人完全不能直视。 所有没来得及闭眼的蠢货都真切地体会了一回什么叫做“闪瞎狗眼”。 漆黑的宇宙亮如白昼,无数细碎的不明漂浮物被排山倒海的冲击波卷出去,几乎形成了一个可怖的漩涡。 太空堡垒内部,还在震撼中的总参处工作人员接到内线电话。 陈仲中将亲自打电话询问:“木马一号的防御系统暂时撑得住吗?” 杨宁:“目前看来还可以。” 陈仲:“好,把遇袭的画面推送到地面。” 杨宁:“是。” 他知道,今天晚上的主菜来了。 杨宁传达了上级命令,把视线转移到另一张星际电子地图上,很大的一张图,上面却只有几个孤孤单单的小亮点,代表他们那在宇宙中小得和蚊子一样的隐形侦缉舰。杨宁的目光落在了标识为四号的侦缉舰上。 地图上的行动路线显示她在轮流尝试各种路径,一丝不苟地试图甩脱那道不明射线。 “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他默默地想,那女孩坦然无畏的表情仿佛就在他眼前。 还有那从第一页背到三百六十八页的侦缉理论……杨宁轻轻地摇了摇头,把不相干的想法都甩出了大脑,但他觉得,如果任务中,这个刚刚报道的d级新兵真的出了事,自己一定会后悔的。 不过……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很快,信号传到了地面上。 由于信号中断许久,各大直播的主播不得不分别插入评论与其他相关引申内容来保存收视率,没想到整整断了一个小时的信号再次联通,带给他们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和谈舰队主舰遇袭,举世哗然。 唯独中国的中央电视台网络频道并没有转播这个全世界为之惊心动魄的场面,它悄无声息地开始放一期看似不起眼的研究成果发布栏目。 刚开始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很快,它就像一粒石子悄无声息地投入到小河里,滚起了大圈的涟漪。 十分钟之后,栏目的直播地址被网民转发了上百万次,异军突起地取代“和谈舰队遇袭”的热门话题,挤到了各大社交网站的头条。 这一期科普节目的题目不温不火,就叫做:宇宙射线的无限种可能。 看起来像上个世纪的陈词滥调。 特邀专家从他星系人类常见的多骨病讲起,声称他们的研究所幸运地得到了两具他星系星人类的遗体,提取了dna进行研究。 各种云山雾绕的名词,让即使已经普及了高等教育的民众们听得依然头晕目眩,好在主持人十分专业,每隔几句话,就会自然地插话,用非专业语言给观众做个小结,确保信息有效传递。 主持人:“于是您的意思是说,由于宇宙射线,他星系人类生出了第二十四对染色体对吧——好的各位观众朋友们,众所周知,人类的遗传基因被包含在二十三对染色体中,也就是说,遭受了宇宙射线的他星系人类,事实上比我们多一对染色体,老师,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专家十指交叉:“实际上第二十四对染色体信息量很少,并且出于我们现在未知的某种原因,极其不稳定,极易发生基因突变,有一些片段甚至无法完成rna转录,这使得他星系人类与地球人类极其相似,但有一点无法忽视,无论第二十四对染色体能不能表现出存在感,它都已经造成了两种人类间的生殖隔离。” 主持人睁大了眼睛,接话说:“啊,对!我记得小时候学校老师上课讲过,生殖隔离是判定是否为同一物种的重要依据之一,所以您的意思是说,他星系人类和我们地球人类,已经不算同一物种了吗?” 专家表情淡定,却抛出了重磅炸弹:“他星系人类逃离地球,已经过了将近两百年,这么长的时间里,双方不是分别生活在两个城市、两个省、两个国家……而是两个星系。我们的近代史与他们有整整一百六十年的分歧,从精神上说,他们离开地球的那一天,对于我们而言,就已经不再是人类了——而现在的研究证据表明,阴差阳错的,他们连肉体上都不再属于人类。” 地球网络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如果他星系人类被定性为真正的“外星人”,那么这将不是一场两种人类统一与否的冲突,而是一场侵略战争。 由他星系“外星人”挑起的侵略战争。 在我方一再退让、不断争取和谈时,以远程导弹作为回应的太空侵略者。 “下面我将展示一个‘证据’,可以让观众朋友们更加直观地感受一下。”电视里的专家还在继续。 随着他的话音,演播室里涌入了十来个荷枪实弹的安全部特警,他们押送着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男孩。 男孩全身上下似乎覆盖着什么,在演播室的灯光照射下,发出诡异的荧光。 “这个‘孩子’,名叫做胡洋,出生于中国华南地区,2199年——也就是说,他今年已经二百三十岁了,他是战前出生的,所以出生档案应该还在地球的户籍系统中,有兴趣的观众朋友们可以去查查。” “一百六十年前,近七十岁的中年胡洋随逃亡者离开地球,逃亡他星系,途中遭遇流星雨,几乎舰毁人亡,被迫太空行走的时候,由于防护设备不足,一颗带有高浓度宇宙射线的小陨石片打穿了他的宇航服,镶嵌进他的左肩。获救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宇宙射线的作用下,缩小成了自己幼年的样子,并且保持了一百多年。三年前,他在流亡星际的时候,被我军捕获。” “大家请看,这就是我们非人类的邻居。” 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他星系资源匮乏,连恒星都是人造能源站,人工的生物系统脆弱得断一点就会整个崩溃——哪里像地球一样,动物灭绝了一种又一种,人类依然活得非常滋润? 他星系人类多年来都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这分明是磨好了刀,冲着地球这块肥肉来的。 节目下方的大众评论平台上,评论刷得飞快—— “和谈?谈狗屁!” “狗/日的外星人。” “这些该死的外星侵略者才不会答应和谈,人家可就是冲着亡族灭种来的!” 地面上群情激奋时,木马一号正在遭受更为激烈的打击。 “如果我是你,差不多可以剥下外壳,准备反击了。”短距离通讯里,张立平听到了随从舰上叶队长的声音。 赵佑轩的特种兵与太空三部是相对独立的关系,偶尔任务有交集,但机会并不多,如果不是为了怕丢二部总参处的人,张立平说不定会找这个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跃迁的人要个签名什么的。 骤然听见叶文林的声音,张立平愣了一下。 “他说得对。”总参处远程监控里,杨宁的声音插/进来,“切断摄像,剥掉木马一号伪装外壳,向前推进,装配远程导弹。” 张立平咬咬牙,把命令执行了下去——他贯彻了二部令行禁止的原则,心里却不怎么认为这是对的。 一来,木马一号虽然强大,但是孤掌难鸣,能源有限,如果把所有的能源都放在防护罩上,说不定会撑得久一些。 二来,他们二十多艘侦缉舰还在前面,这样会不会误伤? 叶文林却拖着一点声音,懒洋洋地问:“杨大校,我们这帮冲在前面的傻小子还有援军吗?” 杨宁不假思索地说:“有。” 那就好——叶文林轻轻地笑了起来,表面上看,他们这是一场隐藏在和谈表象下,一箭双雕的政治作秀和前线刺探任务。 而对方在这种情况下,显然想将计就计来一场黑吃黑。 他星系人类大概打算以逸待劳地坐等原地,捕获地球方面的小型舰艇,得到曲率驱动器的核心技术——这就是杨宁中途切断与地面的联系,下令让所有人卸载曲率驱动器的真正原因所在。 而敌军在信息不全、不知道曲率驱动已经被卸载的情况下,如果能锁定地球方面的侦缉舰,那么他们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先确保这些侦缉舰的安全。 所以地球方面如果发动反击,绝不会有担心误伤自己人的掣肘。 至于之后,侦缉舰能不能顺利带着第一手情报回来,一看驾驶员的临场能力,二么……就要看安全边界上,双方火力的强弱角逐了。 s级侦缉任务? 别闹,这分明是全面战争的第一步。 躲躲藏藏的随从舰同一时间卸下了自己的伪装,竟然是一排尖刀惯用的突袭式小型战斗舰。 这支“和谈”舰队,转眼间就变成了一线前锋。 三分钟后,木马一号上,此起彼伏的“请求联络”申请响起。 “北美联盟请求建立终端联系。” “欧洲联盟请求建立终端联系。” “南美共和体……” 从地球联盟的太空堡垒上,悄无声息离港的各国大型舰队,已经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木马一号时,迅速地聚集起来,正在飞速靠近。 “现在我将前锋的控制权交给叶队长。”杨宁说完,果断切断了联络。 随从——不,是小型战舰上的记者们,这才恍然自己竟然成了这场尔虞我诈的谍战与钓鱼战役中的幌子,一时间有淡定的,有哭闹的,有认为自己算是为了这场铺垫绵长的战役做了贡献的,也有怨恨军方竟然罔顾人权到这种地步的。 叶文林没有管他们的众生相,也没有照顾柔弱的普通民众的心理承受能力,丝毫不客气地接过了前锋控制权,霸气侧漏地说:“木马一号开启防护罩,打开重型武器阀,我们炸出一条路来!” 第36章 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 此时,不明射线正与傅落如影随形,她连续更换了几档路径,都没能成功地甩脱对方。 总不会是己方侦缉舰的线路图被泄露吧? 那可是一级军事机密,舰艇在装配前,连本次行动指挥官都没有权限知道。傅落绞尽脑汁地排除了各种可能性,最后,她抱着实验的态度,把侦缉舰档位推到了最后一栏——随机路径。 速度拉到最高,侦缉舰按照随机路径,在黑暗的宇宙中做起了神经病一样的布朗运动。 警报器倏地灭了,傅落眼角一跳,这是甩开了吗? 就在下一刻,她的通讯器里传来杨宁的声音:“傅落,你方才的操作是在干什么?” 傅落刚想开口,还没来得及回答,舰舱内再次亮起了黄色的射线预警。 她悚然一惊——等等,难道问题出在了……通讯信号? 傅落骤然回忆起几天前正式开战时,那颗在不可思议的距离范围内,直接越过太空堡垒,作用在地面上的电磁炮。 她猛然间有了一个胆大包天的猜测。 傅落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在付小馨不小心遗落的一张报告上看过“通讯追踪”这个概念,即通过某种技术手段,使得信号路径可视化,进而追踪到太空上信号发送与接收人的位置。 不过出于种种原因,这个课题最后没能在地球上继续下去。 但通讯与电磁武器极端发达的他星系呢? “d级兵傅落,听得见吗?收到立即回话。”半晌没有等到她回答的杨宁十分耐心地再次发来询问。 “大校,”傅落按住通讯器,“我觉得敌人似乎掌握了‘通讯追踪’技术。” 杨宁:“这是你的猜测?根据呢?” 傅落看了一眼自己所在的位置坐标,此时,她距离敌军大本营只剩下不到三十个射程单位了,而对方的黄色射线从头到尾都在跟踪着她,如果在这个区间她做出异动,很有可能被对方击落。 “四号舰请求断开通讯连接,”傅落盯着仪表盘上的缩短的距离,以一种超乎她所在立场与空间的冷静快速说,“进行五分钟临场实验。” 杨宁思考了几秒钟:“好的。” 又过了片刻,他忍不住低声叮嘱了一句:“自己小心。” 傅落听见通讯器里“咔哒”一声,那是对方切断了双线联系的动静,耳朵里的通讯器中,由于太阳活动而造成的通讯杂音骤然消失了。 一股突如其来的、骤然升起的孤独感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傅落觉得周遭静谧得不可思议,而自己就像一架断线的风筝。 这种无来由的恐慌来得快极了,有那么一瞬间,没有一点声音的通讯器几乎让她觉得自己失聪了。 傅落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正在加快,肾上腺素正缓缓地注入她的体内。 不行……这会造成耗氧量增加。 她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在疼痛中勉强镇定下心神,再次把路径调到随机档。 黄色的射线锁定预警再一次消失了。 可是这没有让傅落感到兴奋——毕竟,她还只是个新兵,宇宙给人造成的心理压力不同于地面的任何模拟,执行任务中切断与自己这一方总部指挥人员的联系,就好像把一个患有宇宙恐惧症的儿童直接丢到空无一人的太空。 指印消失了,面前依然是一望无际、仿佛总也到不了头的黑暗。 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正在往前走。 剧烈的失控与无助感,把短短五分钟的时间拖得无限长,每一秒都像是被卡住了一样,艰难地往前推动着。 傅落用力压抑住自己的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额角开始情不自禁地渗出冷汗,和她的侦缉舰一起,在敌军大本营的眼皮底下,做着随时有可能被重新锁定、被击落的布朗漫步。 就像是拉着死神的手跳小步舞曲。 侦缉舰里极致的死寂,让傅落觉得自己血管跳动的声音开始聒噪得难以忍受,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傅落伸出手指捏紧了自己的耳垂,想打开通讯器,想打开通讯器…… 最后,为了分散精力,她拿出了早就没信号的手机,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中,翻开了她一直没有勇气打开的短信箱。 先是汪仪正的留言。 汪仪正:“你在哪?回电话,不要乱跑,父母都是为你好。” 汪仪正第二条:“立刻回电话,实在想入伍我们可以回家商量!” 之后没有了,男人似乎看出了她去意如铁,就不再做没有任何意义的联络。 还有一条来自汪二狗:“我也走了。” 傅落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汪二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侦缉舰内突然间亮起一道红色的射线预警——红色预警,极具攻击性,很可能是近距离高能炮的瞄准射线! 傅落的手心一瞬间被冷汗浸湿了,手机险些从掌心中滑落下去,她像一下被人勒住了脖子,连呼吸都停顿了几秒。 不过红色预警只闪烁了一下,下一刻,高速随机运动的侦缉舰就甩开了这一道不友好的锁定,而在那电光石火间,傅落也醍醐灌顶般地想到了一点——假如……对方真的是根据通讯信号来捕捉侦缉舰踪迹的,那么之前的黄色射线很有可能是为了“捕获”。 而失去了自己的踪迹长达五分钟,对方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追踪模式! 那么一旦她恢复与总部的通讯,再次被追踪到,对方会第一时间锁定击落她! 这时,五分钟到了,傅落当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好像看见了死神的袍袖,心跳停了片刻。 但是通讯器却始终没有再次建立联系。 五分零一秒,五分零二秒…… 傅落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显然,连她都意识到的问题,杨宁不可能想不到,没有重新连接,就证明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傅落方才落下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无法联络总参处,也就是说,她现在真的变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太空幽灵。 她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地图定位,此时显示她距离敌军大本营,只剩下二十倍的射程单位。 傅落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上一次,叶师兄和赵老将军他们,是怎么在突如其来地跃迁进入敌军大本营的情况下,不慌不忙地轰掉敌人指挥舰,还全身而退的? 她想起了叶文林的彩信,想起了那张皱巴巴的五块钱。 “你的心要像石头一样。”傅落低低地念了一遍,“像石头一样……”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似乎笃定了很多,方才的心慌、冷汗等等近乎于宇宙恐惧症般的症状奇迹一样地减退了。 傅落捏着自己的手机,走马灯似的回忆起自己在家里不顾一切地想要上宇宙前线的愿望、甚至和父母吵了她这辈子第一架的事。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六年来从未敢懈怠,始终追逐着那举世瞩目的、天才的影子又是为了什么? 她抿抿嘴唇,舔掉上面沾着的一点微咸的汗味。 难道不是因为想要站在这里? 想要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么? “叶师兄也曾经来过这里,比我还要深入,直面未知的敌人。”她这样想着,“至少我知道,对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 傅落觉得她还差得远,至少就危险程度和难度系数而言,侦缉任务和攻击任务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可她并不知道,那一次特种部队的全身而退,很大程度上是仰仗身经百战的赵老将军的直觉,与他对军方高级将领行为模式的熟悉。 傅落把手心的冷汗抹在了自己的裤子上,然后重新收起了手机。 她决定等完成任务回去,再去看妈妈说了什么。 地图上显示,她距离敌军大本营只有十五个射程单位,此时,最高倍数的远程望远镜已经能影影绰绰地看见敌军大本营的一点轮廓。 这个距离,实际上可以进行“镜像扫描”了,傅落的手指在镜像扫描命令上停顿许久,终于还是没有按下去。 如果对方真的掌握了通讯追踪技术,镜像扫描很可能打草惊蛇。 傅落开始试着在脱离总参处命令的情况下建立自己的分析:赵将军他们的偷袭成功,代表敌方对近前的小型舰反侵入系统并不怎么高明,说不定自己可以冒险再往前接近十个射程单位距离。 “在与敌人短兵相接的时候,会像敌人一样思考的人是笑到最后的人。”这是小规模战役指挥纲要的前言。 如果她是敌军主帅,在刚刚遭受了地方偷袭的情况下,会怎么样? 傅落想了想,认为自己一定会收缩两翼,把主舰包在中间,形成典型的“球形”阵型。 先进的侦缉舰可以根据驾驶员对敌方阵型的判断,自动计算调整前进路径,从对方的视觉死角进入。 傅落果断停止了随机模式,调整成“球形”阵营的行进路线。 这就体现出一个叱咤沙场数十年的老将军,和一个新入伍的新兵之间的差别了——如果此时侦缉舰里的人是赵佑轩或者陈仲,他们一定会让侦缉舰转右翼擦边过去。 因为敌军绝对不可能在太阳系门口摆出一个防守的阵型。 他们的敌人是进攻的一方,是侵略的一方,在大型的对抗战役中,先发动攻击的,要么狠追不放,要么避走投降,没有第三条路,因为“无往不利”的精气神一旦散了,这场仗也就没什么打下去的必要了。 虽然险些被啄瞎一只眼,但是损失十分有限,此时在前方等着的他星系人类,一定是一只张开两翼,等着扑兔的鹰! 然而,巧就巧在由于联络中断,傅落并不知道敌我双方主力已经交火,她做出分析判断的前提就是错的,根据错误的前提做出的判断又是错的,两个错误罗在一起,竟然歪打正着地蒙上了。 叶文林其人是蔫坏,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攻击力,上阵指挥前锋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风格跟赵佑轩一脉相承,在地球联军已经快要赶到的坚实后盾下,整个前锋舰队不负尖刀之名,木马一号那逆天的破坏力被他调动得淋漓尽致,在枪林弹雨间活生生地劈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牵制住了不少火力。 而同时,他星系指挥中心似乎是为了集中力量,干掉这支如鲠在喉的前锋舰队,不明原因地收缩了攻击阵地。 他们又把执行捕捉任务的舰队从攻击舰队中分离出来,等于是分散成了两个“球形”阵,傅落瞎猫碰见死耗子地给蒙对了一半! 可见有时候打仗这种事,也是一命二运三风水的。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隐形侦缉舰长驱直入。 由于太阳风暴的影响和火力对冲的能量干扰,傅落幸运地避开了第一个“球”,险而又险地擦边而过。 她心里狂跳,此时此刻,她距离他星系舰队不到一个射程单位距离。 侦缉舰的近距离摄像头与侦缉程序高速运行起来,疯狂地记录起这里的一切,就在这时候,舰舱中红光乍起,高危险系数射线,她再一次被锁定了! 第37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千钧一发间,傅落猛地把自动路径切换成了手动,伸出的操作杆险些戳到她的眼睛,一个近距离高能炮弹已经裹挟着听不见的呼啸向她扑过来。 傅落几乎有种自己驾驶着近地机甲、被安全部队围攻时的错觉。 她死命一拉操纵杆,在转瞬之内,让侦缉舰发生了近二十公里的位移,侦缉舰推动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嘎”声,抗议驾驶员的粗暴。 她几乎是擦着高能炮的攻击范围躲了过去。 可是傅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第二次红色射线警告又来了。 这就是当狗仔队偷拍的下场么?傅落苦中作乐地想着,开始了她又一次上蹿下跳的逃命之旅。 傅落还不知道,其实这时,地球方面的一只侦缉舰已经被捕获了,驾驶员当场毙命,而他星系人类也立刻发现,他们最想要的——侦缉舰里的曲率驱动器已经被提前卸载了。 这使得他星系指挥官当机立断,把捕获命令更换为击毙。 傅落这是撞在枪口上了。 近地机甲的手动系统其实有一小部分是仿照小型战舰的,但是近地机甲由于形态众多,所以无疑要复杂太多了,小型战舰却是傅落的拿手项目。 当初为了小舰实操考试,她几乎在模拟自习室住了一个多月,没白天没黑夜,练就了一身可以登台表演的本领,这才从小型战舰控制这门课里拿到全优——终结了当门鬼见愁的任课老师五年没给过全优的噩梦。 用她老师的话说,傅落这个同学的小舰实操扎实得很,基本达到了可以去马戏团跳火圈的水平。 火圈没有,但是坚实的基础却在火线中救了她一命。 傅落已经顾不上考虑耗氧量的问题了,以隐形侦缉舰那不到五米的体型,别说被击中,就是被高能炮擦个边,也可以准备去见我军英烈了。 这是一场人打蟑螂的战斗——拖鞋所到之处,蟑螂绝对没有活路,它只能让自己跑得更快一点。 漫天的高能炮织就了一道火红的大网,劈头盖脸地笼罩下来。 傅落知道,在这种火力下,她被击落是迟早的事,隐形侦缉舰的体积所限,不可能携带太多的能量,耗也能耗死她。 她几乎要把操控杆给拉扯弯了,侦缉舰在太空中完成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翻转,连续躲过三道高能炮,翻动中,傅落被安全带死死地勒在驾驶舱里,她伸长了腿,脚尖勾住太空行走推动器,并在又一次翻转中借力穿在了脚上。 而后她摸出了一颗氧气胶囊,含在了嘴里。 做完这一切,傅落看准了一个方向,猛地冲了过去。 行进中,侦缉舰舰尾巨震,警报系统尖鸣,一连串的报错——从氧气泄露警报到推动器障碍,听起来简直快要自爆了。 傅落一概不理睬。 舰舱里的氧气含量在一点一点的降低,断了半个尾巴的侦缉舰,以义无反顾的姿态,向不远处一个大舰的推动器冲去。 舱内氧含量降到了人体临界值,傅落一拳砸碎了控制面板上的有机玻璃罩,粗鲁地把记录芯片拉扯出来,别在自己胸口的暗袋里,同时用牙齿咬开氧气胶囊,暴力捅开侦缉舰舱顶,启动了脚下的太空行走推动器。 混蛋,最讨厌太空行走了,这光秃秃的一身,和没壳的王八有什么区别! 能维持二十分钟供氧、并抵挡一定程度的宇宙射线的氧气胶囊在她周围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保护膜,太空推动器把她从打开的舱门推了出去,非常进的距离内,傅落心一横,一把抱住敌方战舰伸出来的一个高能炮筒。 她倒霉了一路攒下的人品终于显灵——这一个高能炮筒还没有参与战斗,否则她会被高温直接烤糊在上面。 无人侦缉舰则依着惯性从她脚下飞了过去,傅落猛地一低头,尽可能地把自己蜷缩在巨大的战斗舰的尾翼后面,距离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侦缉舰高速撞上了巨型战舰的一个推动器,瞬间发生了爆炸。 致命的碎片飞得到处都是,挡住傅落的大舰尾翼被撞击了无数次,傅落耳朵贴在上面,只觉得叮当一阵乱响震耳欲聋。 一盒氧气胶囊里只有四粒,傅落性格稳妥,不干孤注一掷的事,她决定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总要留下一颗备用,这样就只剩下了三颗,一个小时。 她需要在一个小时的时间想办法联络自己人,把芯片送回去。 一个大战舰——只是普通量级,还不是巨舰,就与地面上“330*75”的航空母舰不可同日而语了,它的半径至少有一公里,傅落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一颗“运动场上的乒乓球”。 她耐心地倒数着第一颗氧气胶囊所剩的时间,躲在尾翼后面,打开望远镜,观察着被无人侦缉舰撞过的那个推进器。 三分钟以后,一个小小的维修舰飞了出来。 紧接着,两个他星系人类太空行走出来,开始检修推动器故障。 傅落俯下身,把自己的推动器开到最小的幅度,借着巨大的战舰掩护,摸了过去,静静地等待着时机。 她极有耐心,并不轻举妄动,很快,第一个二十分钟就过去了,傅落咬开了第二个氧气胶囊。 就在这时,机会来了,一个维修人员正好要返回维修舰里拿工具,等他再次从舱门里走出来的时候,愕然地发现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他。 一枪毙命,正中头部,近距离内,宇航服的头套被击碎了,对方惊愕的表情甚至没有完全展开。 拜无法正常传播声音的宇宙所赐,傅落的暗杀几乎是悄无声息的。 然而这毕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面地杀人,傅落的手难以抑制地发起抖来,有那么几秒钟,她的大脑里甚至呈现出某种缺氧的症状,几乎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尸体耳边的通讯器上的绿灯亮了起来,似乎有人在通过对讲机与那个人说话,傅落听不见,闪烁的细碎光晕却让她回过神来,傅落立刻走上去,三下五除二地剥下了尸体身上的宇航服,以最快的速度套在自己身上。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他星系人的通讯器并不是语音通讯,而是“光信号通讯”。 所谓“光信号通讯”是一种起源于二十一世纪的信息技术,由某种特殊的光来传导信息,接收器在将光携带的信息解调出来之后,可以像王岩笙给她的那个通讯器一样,直接传输到视觉神经末梢。 这种通讯技术在地球军方也有,但是并不多见,地球人还是习惯于开口说话。 光信号则多用于电子产品,傅落小时候带着汪二狗去过电玩城,那里的大型电子游戏基本都是靠光信号实现人机互动的。 照顾不长眼的小破弟弟的经历并不怎么愉快,傅落当时完全是耐着性子,此时,她却只能尽量回忆着当时打电玩时候的操作,试了两三次,才成功地把光信号通讯器接在自己身上。 “你在磨蹭什么?”这是她用光信号接收到的第一个信息,来自他星系维修兵。 她没有回应,所在手套中的手指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依然没敢看她第一个受害者的脸。 此时,第二颗氧气胶囊就只能维持八分钟了,傅落知道,鉴于方才那个倒霉蛋的头盔连同头一起被打碎了,她急需得到另一个有供氧功能的头盔。 “傅落,”年轻的姑娘在敌军维修舰门口,最后一次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你在地面用近地机甲跟人对轰的时候,可是连自己人都杀过呢,别这么虚伪。” 这时,光信号通讯器里再次传来催促的信息,傅落没有理会,她给尸体装了一个太空漫步的推动器,打开最大速率,一阵风一样,把尸体送到了更黑暗的地方,然后以逸待劳地侧身躲在了维修舰后面。 第二颗氧气胶囊时效开始倒计时,很快逼近一分钟——傅落咬咬牙,她的救命资源已经耗费掉一半了,她真的不想动第三颗。 好在,这时敌军的另一个维修人员终于等不及了,放弃了发光信号,慢腾腾地飞了回来,他瞥见舱门后面傅落故意露出来的一角宇航服,似乎更加不满意,透过低倍的望远镜,傅落已经能看的见那人的表情。 近了,五米、三米、两米、一米! 傅落猛地打开推动器,从门后扑了出来,准确无误地与敌军维修人员撞在了一起。 她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子,把枪按在了对方的胸口上,一枪打爆了面前这个他星系人类的心脏,傅落怕他没死透向别人发求救信号,于是立刻调转枪口,在对方的锁骨之间,枪口往上,在不伤头套的同时,打碎了敌人的喉咙。 第二个维修人员终于也死透了。 第二颗氧气胶囊逼近倒数计时零点。 傅落一秒钟也不敢耽搁,立刻拖着尸体,迅速调整自己推进器的角度,以最快的速度飘回维修舰,三下五除二打开了尸体身上的氧气头套,草草擦了一下血迹,就扣在了自己头上,第一口新鲜氧气进入她的肺部。 傅落才从极度紧张的状态里恢复过来,感觉浑身紧绷得有些发麻。 冷静了片刻,她想了想,转了转自己的随身工具扳指。 这个扳指性能十分强大,几乎是傅落全身上下最智能的东西。它具有摄像、记录并破译光信号等大部分人类掌握的信息传递形式,还能在一定程度内切割金属,能屏蔽一些东西,甚至有一根一次性的麻醉针。 而最有用的一个功能,是它能刻录别人的虹膜与指纹信息。 傅落把扳指在尸体手和眼睛上扫过,把扳指连上维修舰内的3d打印系统,一个薄薄的指纹手套和一只隐形眼镜镜片就临时做好了,她把眼镜戴好,手套覆在左手上,完全透明,不摸一摸,几乎看不出来。 这时,傅落才发现维修人员的右眼上戴着一个单片的眼镜,第一个人脑袋被打爆了,所以眼镜也成了浮云,这个却是保留完好的。 虽然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但是傅落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眼镜摘了下来,架在自己脸上。 接着,她把第二具尸体处理掉,尝试着操控了一下维修舰——好在他星系人类在传承上,多少和地球人类有共通之处,所以各种操作键上的符号是什么意思,对于傅落而言十分好猜,只要不被人像刚才那样追得四处乱窜,傅落认为自己对付它应该还可以。 唯一的问题,就是维修舰毕竟是小型工作舰,平时只活动在大舰艇的四周执行检修任务,这意味着它的操控精度很高,但不可能横冲直撞速度很快,傅落试了一下,维修舰的最高时速大概只有八十迈左右——空中二环要是不堵车,这个速度都进不了快车道。 如果她真的别出心裁,企图驾驶着这么个玩意回到地球太空堡垒,基本上就相当于像用木头桨滑着原始人手工制作的独木舟,穿越太平洋一样——她就可以考虑在茫茫宇宙中过几个年了。 傅落谨慎地切断了这艘维修舰和他星系总部的一切联系,然后搜罗出了几盒氧气胶囊,在这个“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充满了胡搅蛮缠的世界里,她做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她要把维修舰开回他星系大战舰里。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么。”傅落摸了摸得到了补充的氧气胶囊,她决定去搞一架敌军侦缉舰或者小战舰来。 第38章 这……这也可以! 叶文林的炮轰开道简单粗暴,但是非常有效。 在木马一号那丧尽天良的猛烈炮火下,连导弹网络都仿佛易碎品般不堪一击,柔柔弱弱地留下了伤心的碎片。 前锋舰队锐不可当,一口气开出去将近十个射程单位,硬生生地给身后的主力部队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被软禁起来的记者中,原本或抱怨或欣慰的人全都一起直了眼,一个摄影师明知道他的影片绝对会被没收,还是忍不住对着大屏幕上的战况平剖图哆哆嗦嗦地拍了几张照片。 更有甚者,激动得话都快不会说了,颤颤巍巍地感慨:“尖刀!这就是尖刀啊!” 可是就在战舰上无数人的崇拜目光持续升温的时候,前锋尖刀队长叶文林却突然叫停了这一趟几近无往不利的冲锋。 张立平的大嗓门立刻在通讯器里冲着他叫唤起来:“叶队长,你咋滴啦?” 叶文林按住通讯系统,模仿着张立平的口音回复:“大兄弟,俺得跟上级请示一下这个四(事)儿啊。” 总参处一直关注着战场的杨宁立刻回说:“二部总参处收到。” 叶文林没想到方才那句没正经的被听见了,顿时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恢复正常:“大校,我应该向你还是向我们首长汇报?” 杨宁顿了顿,似乎翻看了什么,片刻后回话说:“赵将军目前在地球联军中国舰上,木马一号及其随从舰队有任何请示,由我负责协调转达。” 叶文林不再废话,他抬起头,透过十六寸大的屏幕直视着战场前方:“现在有两点我觉得反常——第一,根据我曾经近距离观察敌军战舰的经验,对方战队中不乏木马一号重量级的巨舰,纵然出于科技等因素,双方攻击水平可能有差异,但不可能差这么多,他们的火力不可能这么弱。第二,如果我是敌军主帅,不可能任我们这样压着推送火力,别忘了木马一号被攻击前,主动权一直是在对方手上的,也别忘了那个直接越过堡垒的电磁炮,我不相信他们只会发射这种玻璃球一样的小导弹。” “你的判断有道理,敌军电磁干扰与信息学具有明显优势,根据我方前方侦缉舰反应,敌军能对我军的联络信号进行反向追击,并由此可以锁定侦缉舰的位置,”杨宁沉声说,“在六十倍射程单位左右。” “直接击中地球表面的电磁炮利用特殊的衍射原理,对精确度要求不高,但是信号追踪则不然,”叶文林想了想,“如果假设六十倍射程单位是对方的电磁武器精确攻击范围,那么在太阳风暴大爆发之前,把我军主力部队引入其攻击范围说不定才是敌军的第一目标,所以他们才会将计就计地主动攻击木马一号。” “我基本同意,”杨宁说,“请前锋原地待命,我请示首长——但恐怕……” 他话音微妙地顿了一下,声音放轻了些:“进攻命令不会变。” 叶文林懒散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也是啊,”学贯古今的天才心里想,“战争不是打猎,始终是政治的一种表现形式而已。” 事实证明,杨宁常居总参部,又是二部的智囊团的主管人,嗅觉确实敏锐。 他惯于装模作样,当然也惯于揣度所有同样装模作样的人的心思,“前锋待命,谨慎进攻”的建议请求果然如他所料,没有被通过。 ……即使杨宁已经尽职尽责、条分缕析地阐述了自己和叶文林的理由。 “没办法。”他的上级陈仲中将原话是这么说的,“地球联军不止我们一个国家,系统庞杂,现在的情况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已经没有哪个单独的国家或者洲际联盟能刹住闸了。你们俩的判断都只是猜测和推理,没有切实依据,哪国的将军敢听了两个下级的个人判断,就下令龟缩、错失战机的?小杨,现在全世界人民都在关注着我们,而主战派一方刚刚统一舆论,脚跟可还没站稳哪。” “你们说得再对,在当下也是不合理的。”陈仲中将斩钉截铁地如是给杨宁的报告打了这个结论。 杨宁没有吭声,直接把陈仲的原话用语音转送给了叶文林。 叶文林听罢苦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拖着长音对着通讯器说:“好吧,炮灰们,你们冲锋陷阵的时候到了!” 他没有避讳,杨大校当然也听见了,但他并没有回,只是兀自冷静地结束了通话,这已经超出他的权限范围了,杨宁混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明白“不要做徒劳努力”的道理。 他连通随军技术专家:“反通讯追踪的方案怎么样了?” 技术专家处立刻有人回话说:“仿漫反射式系统构建完毕,三十秒钟之后恢复通讯,免疫对方追踪概率高达79%!” 79%……不高,但是在前线上够用了。 杨宁轻轻地往后一靠,等待着所有信号灯重新亮起。 三十秒钟之后,杨宁扫过太空地图,面色忽然一沉——二十架侦缉舰被击落了十二架……伤亡有点惨重啊。 他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四号侦缉舰上,代表四号的亮点已经悄无声息地黯淡下去了,那一刻,杨宁说不出为什么,心里是充满了遗憾的。 然而就在这时,他无意中扫过总参处内部植入式通讯器信号,却豁然发现傅落的信号还在! 可是很奇怪,傅落和总参处没能连通,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没有被纳入“仿漫反射反追踪系统”的可通话范围。 也就是说,如果通过这条线路建立联系,敌人还是会第一时间锁定傅落。 太离奇了……为什么跟她有关的事总这么离奇? 杨宁按捺住了没有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她这到底是跑哪去了?” 经历离奇的傅落从维修舰里钻了出来。 维修舰停靠舱就像一个地下停车库,没有人,空荡荡的。 傅落怀疑里面有摄像头一类的监控设备,因此没有轻举妄动,她拎着维修工具箱,故意走得很慢,飞快地用扳指拍摄自己经过的路径,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走到了尽头,傅落找到了一个更衣室,她走进去,把门插好,果然看见更衣室里挂着两套浅橙色的舱内制服,应该就属于被她宰了的两个倒霉鬼的。 傅落换下宇航服,从中挑了一套相对比较合身的,套在了自己的制服外——她不想打草惊蛇把自己的个人物品留下。 感谢罗宾老师的紧急减肥训练,尽管包在保鲜膜里被逼着在瑜伽球上滚来滚去,让傅落受够了毫无意义的洋罪,但针对过度肌肉确实有奇效,至少这个时候,她窄了好大一圈的肩膀显示出了男女肩宽上的差距,刚好能允许她在套着两层制服的情况下,不因为衣服太紧影响行动。 傅落戴好帽子,扣好那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单镜片,把帽檐压得低低的,走出了维修区。 她用戴着仿指纹手套的手和假虹膜信息镜片的眼睛骗过了门禁,正式走进了大舰内部。 傅落松了口气——看来他星系的战舰,也并不比汪仪正关她禁闭的那个门禁系统高级到哪去。 到了大舰里,傅落才见到了真正的他星系人类。 她没敢大喇喇地走进去,而是在角落里躲了片刻观察起来。 他星系的大舰真是复杂得不可思议,分为很多层,最下面的一层都穿着和她一样的浅橙色制服,大概都是维修兵,从她的角度,可以往上看见二层与三层,二层是深橙色制服,三层则是棕色制服,不知道都是什么兵种的。 再往上的楼层却观察不到了,但每个人都各司其职,整个大舰内部,就像一个巨大的蚁巢,彼此间只用光信号交流,人员众多,但悄无声息,看起来竟然比地球军的大战舰还要有素。 随着她走进大舰内部,傅落右眼上的镜片开始更新信息,很快,显示了一排排滚动的字条。 他星系的发展历程特殊,当初在逃亡初期,各国人类不得不结合成一体,因此演化出的语言文字有各国语言的影子。 这个混杂的语言系统让傅落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在最上面的一个滚动字条中,夹在在一堆她半生不熟的语言里,傅落先是看见了英文的“维修”字样。 而这个词后面,竟然是一个用汉语写的“中”。 整个大屏幕上,用到中文的只有两个字,一个是“中”,一个是“待”。 是简体中文,不是繁体或者日本人写的那种,意思也很好猜测,大概已经完成的维修任务会自动滚落屏幕,而“待”是指待领取的任务,“中”则是维修中的。 傅落的目光落在了唯一一个待维修的任务,试图弄明白那是让修什么,可是随即,她就悲苦地发现,除了“待”和“维修”之外,她基本上什么都看不懂了。 但是那个任务条的角标是黑色的。 每个维修任务后面都有五颜六色的角标,可能代表不同楼层——这几乎是他星系大舰中的一个特色,不同的兵种用不同颜色的制服来区分,一种比一种鲜亮,乍一看,几乎能和地球上疯疯癫癫的春节晚会现场相媲美。 唯独那一块肃然的黑色分外扎眼。 傅落犹豫了一下,没有应,她猜测,“黑色”也许代表了某个非常特殊的部门,她现在以偷到舰艇、返回地球堡垒为第一要务,身上还带着载有重要信息的芯片,不想冒险接触这些明显不简单的东西。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她溜边装不存在的时候,一个高层下来、穿绿色制服的人突然从直梯上走了出来,倒霉的傅落正好经过那部直梯,还没等溜,对方已经冲她招手了。 一道信息光随即传来,傅落知道,自己再躲避,只会引起怀疑,只好接收,光信息瞬间抵达她的大脑,对方在说:“跟上。” 傅落没吭声,低着头,顺从地跟了上去,随后,她看见那人做了某个操作,自己右眼镜片上那条“待修复”的信息立刻显示为“修复中”。 哦,这是那个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黑色”维修任务。 傅落一边走,一边暗自留心着周围的路径,开始思考脱身的方法,她现在身上有新补充的氧气胶囊,又是对方在明自己在暗,唯一的问题是,她并不清楚敌军这个大舰是如何运转的。 这里的人可不是好糊弄的普通民众,全都是狡猾的他星系敌军。 领路的绿制服是个男的,瘦高,不怎么吭声,但神色倨傲,他一路把傅落领到了一个仓库,向她发来了第二条光信号:“冷却系统坏了。” 而后,那个男的就等在了一边,像个包工头。 地球人类文明发展到了这个阶段,除了等级森严的军方,社会其他领域中,人权已经上升到了一个相当敏感的高度,如果不是战争的特殊时期,叶文林随从舰上的记者们完全可以告军方违宪。 可他星系不一样,他星系环境恶劣,完全是用血的代价建立起来的一个太空避风港,他们的第一要务永远是活下去,对高效能的要求近乎变态。 经过叶文林那么久的熏陶,傅落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这样的地方,直线型的自上而下统治结构是必然,在他星系战舰这个大生态系统里,恐怕她假扮的这个维修兵是食物链的底端。 傅落知道自己不可能把这个人支开,只好磨磨蹭蹭地拿着工具箱,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余光计算着自己和对方的距离。 一击可以弄死他吗?手枪不能用了,舰舱里的声音可是能传播的,那么激光刀? 激光刀的话,为了谨慎起见,只能照着脑袋砍了。 人在特殊极端的环境下,成长和转变真是惊人的,转眼间,傅落仿佛就已经从杀人手哆嗦的菜鸟,变成了一个面不改色的刽子手。 拜她修理各种机器人的经验所赐,傅落掀开冷却系统外壳的动作非常专业,对方似乎没有察觉什么,观察了她片刻,就开始无所事事起来。 傅落往里扫了一眼,错综复杂的冷却系统让她当场有点眼晕,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工科技师,修理个简单的家用机器人已经是极限了。 傅落遗憾地想:“如果这样的话,那也就只好弄死他了。” 就在她一只手已经摸上腰间,打算拔/出便捷式的激光刀时,忽然,她发现自己右眼镜片的界面变了,镜片似乎自动对面前的冷却系统开始了扫描。 傅落一愣,下一刻,只见一堆数字飞快地从镜片上划过,最后停在了一个画面上,她小心地顺着镜片指引的位置扒开了错综复杂的管线,果然看见一根热力管泄露了。 这……这也可以! 这样傻瓜式的操作、这样客户友好型的维修辅助,让傅落觉得三观再次开启了新纪元。 第39章 不管你在哪里,立刻离开! 他星系人类,这个一百六十年前与地球人同源的同胞,百年间,在历史的拐点处与故乡背道而驰,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傅落所不熟悉、也不理解的新物种。 他们的社会变态地追求效率,随着第三次工业革命进程走到尾声,人与物都表现出某种惊人的一致性。整个制造业如同一个严谨的兵工厂,一环扣一环,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零件从生产到装配,全部都要严丝合缝地符合统一的规程。 这样生产出来的东西,其所有可能出现的故障,都在设备出厂前投入使用的那一刻,就配好了相同的维修系统——好像地球服装厂给新衣服配备用扣子一样。 傅落猜测,刚刚镜片上飞快闪过的数字,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穷举扫描”——计算机把数据库里所有的故障备案全部扫一遍,一一对比后给出最接近的答案,准确率很高。 把这种故障解决方法运用于普通制造业的相关论文,其实在地球的科技创新活动中也出现过,不过最后因为不为民众接受而胎死腹中。 没办法,地球上从大约二十世纪开始,就有了反垄断的概念,哪怕是做一把吃饭的勺子,也要鼓励大大小小的厂家相互竞争,电子产品更是一家赛着一家更新快,一部手机里每一个零件都是不同厂家的,这么多年了,地球联合国连各国插头型号都没能完成统一大业,别说大规模的生产数据了。 而这个神一样强大的维修系统不但给傅落指明了故障,还提示了她维修工具。 到了这个步骤,终于需要一点人工操作了,好在工具给力,只是稍微清理干净一点,然后把断的地方焊接上就可以了——这个她还是会做的。 怪不得维修技术人员在这里地位最低,原来工作内容是如此的没有技术含量,如果不是设备细节维修对维修人员的肢体灵活度有一定要求,说不定这个工种早被机器人取代了。 直到眼镜片上彻底显示故障排除,傅落才若无其事地重新把冷却系统的盖子封好,默默地转过头来,等着对方发话。 神色倨傲的绿制服男人却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信息光一闪,对方无声地说:“刚才没看出来,你竟然是个女人。” 难道他星系的系统里还存在性别歧视,比如维修兵种不收女兵? 傅落不懂风俗,所以没有贸然回复。 绿制服男人的神色却变得暧昧起来,多变的人类表情配上冷冰冰没有声调可言的光信息,显得十分违和:“很少有女人愿意做这种脏兮兮的底层劳动,特别是我发现你长得并不难看,应该不难找到一些途径来换个工作吧。” 这种时候,傅落就算再蠢,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经历还比较新鲜。 她努力回忆着自己小时候带着汪亚城在游戏城玩的经历,再努力把对方当成一台电动机,终于磕磕绊绊地用光信息发了她的第一句话。 “我会举报你的。”为了不然自己看起来人格分裂,她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表情和传输的语言一样不屑。 对方被她这“不识抬举”的态度恶心到了,恶狠狠地瞪了她片刻,似乎打算把这个胆敢得罪自己的小维修兵记下,以伺将来报复。 “麻烦死了,还不如刚才冒点险,直接干掉他。”傅落心想,“比在这傻乎乎的大眼瞪小眼强多了。” 终于,对方一脸“我不会咽下这口气”的表情,甩给她一条光信息:“跟上。” 果然,黑色维修任务还没完。 他星系男人领着傅落乘坐特殊的直梯,一直往上走,直升电梯是透明的,傅落摩挲了一下手指——这里的场景都被一点不漏地被记入她的多功能工具扳指里了。 一直升到了顶层,电梯才停下。 顶层透着一股森然幽静的感觉。 门刚一打开,还没走出电梯,就是虹膜和指纹检查系统。 傅落提心吊胆地通过后,又走了不到三十米,遇到了第二道管卡,需要刷自己的工作卡,傅落注意到关卡旁边的标识上,代表维修师的浅橙色色块旁边有三道杠,刷卡的时候,三道灯光同时黯淡了一下,大概对来这里的维修师还有级别要求。 幸好被她打劫的那一位勉强达到了三道杠标准。 再往前走不到五十米,到了第三处关卡,这里有人站岗了。 傅落悄无声息地打开扳指上的屏蔽功能——据说这玩意能屏蔽地球上的激光刀、枪支和刀具等武器的安检系统,不知道在外星这里管不管用。 她开始有些后悔跟上来了。 傅落把工具箱交给安检人员检查,心里七上八下走过了安检器,二部的工具扳指质量果然非常靠得住,安检器竟然给面子的没响。 她一口气刚要松懈。 就在这时,傅落豁然看见带路的那个男军官伸开双臂,被安检人员手工搜身。 卧槽,坑爹了! 只要他星系人类的手不是神经末梢坏死,不可能摸不出她腰间藏的枪。 两个人距离她一米,一个人稍远,在这里杀人就别指望不被发现了,傅落破罐子破摔地想,她可以先拿枪干掉那个远的,然后趁着离她比较近的那俩人没来得及拿起武器,再解决这两个,顺着直梯的索道溜下去。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找到舰艇上停靠小战舰或者小侦缉舰的地方,运气不好…… 这时,安检员向她发来一条光信号,命令她往前。 ……那就只好含着氧气胶囊再次太空行走了。 她这么光棍地想着,松了松领口,走上前去。谁知对方扫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女的?” 傅落适时地露出了一个有点紧张的笑容。 安检员年纪不大,迟疑了一下,大概是不好意思,出乎意料地没有动手搜她的身,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拿检测仪在她面前随便扫了一下,居然就把她放过去了! 傅落木然地拿回工具箱,一口提起的杀气就这样被憋了回去,她这才注意到方才太紧张,背后的冷汗已经湿了一片,多亏穿了两层衣服,才没透出来。 “有点浪费感情。”这货得便宜卖乖地想。 领路的男人把傅落带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 毕恭毕敬地敲了敲门,给屋里的人传了一条光信息。 “长官,维修员带进来了。” 屋里的男人回过头来,点了个头——他身上穿着黑色的制服。 原来是“黑色”是敌舰高级军官的颜色。 军官的目光在傅落脸上停留了一秒,指了指一边亮着红灯的水源净化机,就不再理会他们了。 修理这个并不难,地球也有类似的生活日用小机器,傅落估计,就算没有那个故障排除神器,她自己如果能有鼓捣半天的时间,应该也能磕磕绊绊地修理好。 此刻,在修理神器的帮助下,她开始有余力分来观察敌军高级军官的办公室了。 很快,傅落就发现军官正在指挥战斗——虽然都是光信号来来往往,但是她只瞥了一眼光屏,心就往下一沉,平剖图她当然是看得懂的,这是前线打起来了。 多功能戒指忠实地把光信号都记录了下来,傅落一方面不想走,想多记录一些信息,一方面又急于想知道那些飞来飞去的光信号都有什么内容,心情简直比谈场恋爱都复杂。 可惜,净水机修理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傅落也不敢让人看出她在故意拖延时间。眼看着机器上的灯由红转绿,傅落低下头收拾好工具箱,再没有理由逗留下去了,只好跟着带她来的人离开。 结果那绿制服无耻地让电梯往下走了三层,就利用权限把直梯停了,这里大概是他工作的地方,傅落注意到这一层的标识也是绿色的。 男人把她领到了楼梯口,神色怠慢而厌烦,甩了一条“自己从楼梯滚下去,别浪费电梯能源”的光信息,就指了指一圈一圈长长的楼梯,示意傅落不要在这里碍眼。 傅落低着头,看似敢怒不敢言地没吭声,兀自走下了楼梯,楼梯口的男人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往楼道里走去,就在这时,突然,他觉得后颈一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傅落借着他的身体掩住了自己的动作,有意无意地低下头,似乎是很亲热地跨上了男人的胳膊,把人拖走了。 她其实暗暗有些肝疼,扳指里只有一根麻醉针,就这么浪费给这个人用了。 尽管傅落家境并不贫困,她却不明原因地有一些说不清的小农意识,什么东西一旦只剩下一个,不管有用没用,她都会觉得宝贝得不行,一旦迫不得已地用掉了,就会十分没有安全感。 傅落把男人给拖进了男厕所,把他扔在了隔间里,锁住门——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安全不受监控的地方了,而后她坐在马桶上,把扳指接在了顺来的光信号解调接收器上,方才刻录下来的几条光信息立刻被解读传入她的大脑。 “现在还不是时候,对方主力并没有进入‘视野’。” “嗯,我知道,对方打开了‘漫反射式’通讯,大概是侦缉舰里有敏感的人注意到了通讯追踪,但是影响不大——真正应该担心的是太阳风暴。” “是……但是‘**’电磁脉冲场因为特殊原因,从未实验过,直接搬上战场,是不是太冒险了。” “是,长官。” “缩小攻击范围,减弱火力,引导敌军火力,把他们引入‘##’里。” 由于光信息被解调后,直接接入傅落的神经系统,所以她本人不能理解的概念是无法被她的神经系统完全接收的。 “视野”“漫反射式”这些加了引号的概念,是在她的认知范围里调出来的最相近的解释,而后面的星号和井号应该是她闻所未闻的概念了。 但是星号后面的“电磁脉冲”四个字却傅落是熟悉的,古代就有电磁脉冲攻击这种被称为“第二核武器”的武器装备,地面应用虽然起源于美国,却很快被中国后来居上。后来几百年,在这个领域内,中国也一直是领先于全世界的。 所以在军校里,电磁脉冲的概念是和“四大发明”一样,被第一个当做我军光辉历史灌输给学生,以提高其民族自豪感。 可是到了这个战场上,电磁方面远远走在了前面的,显然不再是地球联军中的中国太空部队,而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他星系人类。 晚了就来不及了,傅落猛地站起来,冒险打开了自己耳朵里的植入式通讯器。 请求接通的声音响起。 傅落没闲着,她把腰间的激光刀抽了出来,做好了玩命的准备。 一定快点接通,快点接通…… 她从没有觉得己方指挥人员的动作这么慢,而此时,傅落已经听见了卫生间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终于,漫长的煎熬后,杨宁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 杨宁却没有容她说话。 “傅落?你在哪里?不管你在哪里,立刻离开!” 傅落把扳指里的光信号一股脑地传输了过去,在进度条只差了一点点的时候,卫生间的门猛地被人踹开了。 第40章 物极必反 一队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暴力撞开了卫生间隔间的门,只见一个穿绿色制服的男人,正将双肘撑在膝盖上,以一种异常深沉文艺的姿态坐在马桶盖上。 先进来的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快速交换了一条光信息,而后默契地一个掩护、一个上前,隔着手套抓起男人的肩膀。 绿制服男人软软地顺着他的手倒了下去,还有呼吸,但是重重地摔在地上,居然毫无反应。 这是被强力麻醉药剂放倒的。 几个武装人员围了过去,七手八脚地在绿制服身上检查着,他们摘下了男人身上的通讯系统,经过技术追踪后,从中找到了一条内容已经被删除的通讯信息,是发往地球的。 尽管做了粗陋的伪装——发了又删除,但他星系技术人员不是傻的,立刻弄明白了这个金蝉脱壳。 有人利用这个他星系男兵身上的通讯系统,和自己的通讯系统做了一个简单的关联,建立了一个小型的“局域通讯网络”,通过近距离对通讯录的设定,仿照地球上早已经被禁用的代理服务器,等于把这个他星系男兵本人变成了一个活的代理服务器,通过他,阻拦了通讯追踪。 仿佛早些年的古代黑客通过代理隐藏ip一样。 武装人员们在交换眼神中彼此传递信息,很开就训练有素地从卫生间里撤了出去,他们决定要彻底搜查整个楼层——那个奸细肯定走不远。 奸细同学真的没有走远,实际上,傅落就在卫生间的隔壁隔间。 她双脚立在马桶盖子上,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可以立刻冲出去一个激光刀捅死对方的动作,屏息凝神地听着隔壁间的脚步声。 直到脚步声走远,她才松了口气,低头查看工具扳指,方才打包的一连串光信息已经显示发送完毕。 傅落大大地松了口气,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一多半,现在看来,只剩下“逃出去”这一点点收尾工作了。 这一次转移视线行动成功,让傅落尝到了一点甜头,她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一方面运气好,一方面也算是有几分智了。 可惜物极必反,傅落很快就尝到“得意太早”的苦果。 她每一步都能中五百万的好运终于负心薄幸地离她而去了。 就在傅落蹲在马桶盖子上,把扳指接在自己的接收器上,仔细回顾着录下来的整个大舰的立体图像时。 她抢劫来的眼镜片上弹出了这样一条信息:“各部门注意,有敌方奸细混入我舰,请各部门迅速清点人数并尽快上报,从现在开始,我舰将关闭一切负载舰艇停靠站,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完蛋,这是瓮中捉鳖的节奏! 傅落心里冒着苦水,她开始盘算起来,如果自己真的不能靠近任何一辆小舰艇的停靠站,该怎么回去?靠太空行走溜达着吗? 由于整个人类历史上都缺少这样作死的先例,所以傅落不能确定,如果她真的以肉体凡胎之躯,来一次炫酷的远距离太空行走,到底是会被太空流弹直接升华成气体呢?还是能幸运地饿死在半路上呢? 人生境遇真是太反复无常了,这么一会就变得如此这般不友好了! 当然,任何一个有尊严的士兵都不会坐以待毙的,哪怕遭遇的是绝境。 傅落用扳指里的切割工具把卫生间的隔间门划开了一条缝隙,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下外面,确定卫生间里没人了,这才走了出来。 她不敢从楼道里穿过,这种大舰上肯定多得是监控设备,别人在暗她在明,只有白痴才抓不住她,出于这点考虑,傅落往卫生间最里面走去。 地球上一般会把恒温与换气设备装在卫生间的一角,傅落希望他星系人类能保留这个光荣传统。 这一次可不是傅落运气好了,卫生间的设计肯定是要考虑空气流通因素的,因此他星系人类的舰艇卫生间构造与位置和地球并没有很大的差别。 傅落欣喜若狂地撬开了设备间的门。 其他就不清楚了,但是换气系统一定是每层连动的。 傅落用她还带在身上的维修工具箱打开了换气舱外壳,而后捂住鼻子往后退了几步,她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拿出一颗氧气胶囊咬开了,用氧气胶囊形成的薄薄的防护罩隔开这种生化武器,一头扎进去,猴子似的爬了下去。 她决定要去找给眼镜上发信息的那个信息总控室,在那做一个假链接,这样她再和地球方面联系,这艘飞船上的每个人都会变成她的“代理”,敌人不会再像刚才一样迅雷不及掩耳地找到她。 傅落动作极快,仅仅用了十分钟,就壁虎一样地顺着通风舱爬了下去。 她还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犯了槽点无数的低级错误。 一般这种客服中心一样的信息收发平台,都只是上下级的传声筒,地位绝不会高,如果整个大舰中,倒数第一层是维修兵,那么信息收发兵很可能在倒数第二层。 傅落心里估算着自己攀爬的距离,而后,她用后背和双腿抵在舱壁上,掏出工具箱,卸下换气舱这一段的外壳。 心算多少有一点失误,傅落打开这一段的换气舱时,发现“好运气”这种小妖精,真是反复无常得要命——此时的傅落几乎是紧贴着房顶的。 她只好尽可能轻地一跃而下,尽管落地声轻如鸿毛,却依然不幸被人听见了。 卫生间里,脚步声飞快地袭来。 傅落眼皮一跳,刹那间,她已经听出了这是好几个人,脚步声近乎一致,整齐而毫无迟疑,绝不是上厕所的时候偶然听见设备间动静的人。 而她跳下来容易,再爬上去却绝对来不及了。 真是做什么也来不及了,傅落简单地思考了一下,认为自己眼下最实际的选择,应该是装出一个非常笃定并且高深莫测的表情。 下一刻,设备间的门从外面被破开,三四个枪口同时对准傅落,迎接他们的,是一个面容笃定并且高深莫测的“维修兵”。 傅落的内心从无比凌乱过度到了一片空白,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竟然奇迹般地拼死保住了可以上杂志的“镜头前完美微笑”……可能也是生死之间人的潜能吧。 七八条光信号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卸下武装!” “举起手来!” “别耍花招!” “不许动!” 两分钟以后,大仙一样的傅落被好几把枪顶着,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这时,顶层那个穿黑衣服、让她修净水机的高级军官踱步出来,他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如鹰,盯着傅落那张新手平面模特一样死板的脸,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傅落盯着他的嘴,差点以为他们都已经把声带进化没了呢! 不过听不懂,所以她只要微笑就好了。 军官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评估她的身份,过了一会,突然换了有点生硬、但是标准如录音的汉语:“地球人?” 这回,傅落不好再装不明白,于是矜持地点了下头。 军官:“所以你是打算把自己的通讯器接在我们的总控室内,让这艘大舰上每一个人都成为你的信号发射器——你认为我们在看见一个真实案例之后,还想不到你这一手?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很蠢?” 这个问题真让人无言以对,傅落思考了片刻,发现自己实在没办法回答,只好继续高深莫测地微笑。 军官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凝重起来,复杂的人总是难以想象,自己的对手其实是个会犯低级错误的蠢新手这种残酷的事实,反正军官现在认定了,傅落这么容易被抓住,一定是另有什么阴谋。 然而他毕竟身居高位,喜怒不形于色总还是做得到的,只见黑衣军官转身往前走去,淡淡地吩咐说:“带她过来,总司令要见她。” 等等,谁?总司令? 他星系这一次军事活动的第一负责人? 真的假的?! 除了自己国家的杨将军远远地扫了一眼,她连地球联军的统帅们都还没见过呢! 傅落被带到了她不久前才刚刚去过的顶层,大屏幕上的战况平剖图消失了,一间太空办公室出现在上面,看起来只有十来平米,异常的狭小和朴素,一张平平无奇的椅子,一排书架,上面罗得高高的都是书——书脊大部分来自于古地球。 片刻后,一个人端着一杯水,脚步轻缓地走过来,他自然而然地提了一下裤腿,坐在了椅子上。 傅落终于看清了这位他星系传奇般的总司令。 他相貌平平,是个叫人过目就忘的中年男子,有些削瘦,穿着一件活像从二十世纪扒拉出来的古董式白衬衫,毫无花哨,裁剪也不见得精良,袖口随随便便地挽着,手肘处还留着不规则的折痕。 “你好。”总司令有礼貌地冲傅落点点头。 叫傅落情不自禁地就回了一句:“你好。” 总司令十分欣赏地打量着她:“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小姐,地球的新一代人真让人惊讶——你已经获得了我军的重要情报,并且传回去了是吗?” “……”为了避免自己再犯低级错误,傅落认真地思量了一会,找出了一个自认为比较得体的回答,她说,“你猜。” 他星系总司令听了,居然十分愉悦地笑了起来。 “你这个小姑娘很有意思,唉,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不过她除了四处闯祸之外,基本什么都不会,”总司令面容和煦而慈祥地说,“我跟你打个赌吧,我决定继续我军的这一项军事计划,即使你的信息被接受了,地球联军还是会走到我的圈套里,你信不信?”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笑容渐淡,显得有一点沧桑的眼角表情纹还没有平复,目光却透过影像,让傅落感觉到了某种强大的压力。 “我们一起等等看吧。” 傅落的光信息当然顺利传到了二部总参处。 杨宁扫了一眼解调器转换出来的信息,立刻传给了最高指挥中心。 傅落受自身知识储备和理解力的限制,不能完全理解那条光信息,杨宁却不一样,他几乎有些毛骨悚然起来,连整个二部总参处有那么十几秒钟是鸦雀无声的。 这时,通讯器里响起杨将军的声音:“通知前锋原地待命,主力原地待命。” 杨宁立刻把命令传达了下去,过了一会,他忍不住问:“首长,我们会撤军吗?” 杨将军沉默了一会:“消息已经上传联合国,我们马上会召开一个前线短会,尽管这条消息非常重要,但……鉴于我军消息来源不明,所以为谨慎起见,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我需要你安排调度,让我军已经进入六十倍射程单位范围内的舰艇先撤出来。” 杨宁的眉头倏地一皱。 等等,傅落传回来的光信息是经过内部通讯系统加密的,自己人一眼就能看出信息传递人是什么身份,上面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 杨宁脱口说:“怎么会是消息来源不明,分明……” 说到这里,杨宁的话音忽然戛然而止,杨将军没有答话,两人的通讯中出现了一段尴尬的空白。 “……哦,那我明白了。”不知过了多久,杨宁才轻轻地呵出一口气,连讥再讽地笑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是,请首长放心。” 通讯被对方毫不留情地切断了。 杨宁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了好一会,直到董嘉陵轻轻地在他耳边干咳了一声。 “中国舰队全体向后转,后队变前队,后退十倍射程单位,传讯前锋尖刀,让他们加足马力,迅速归队。”杨宁声调不变地吩咐说,“把傅落方才发信息时的坐标传给距离她最近的侦缉兵,要求对方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我的d级兵带回来。” 第41章 根本就是一个战争社会! 那天的现场直播在木马一号遇袭的时候,就给掐了,地面上的民众还吵吵嚷嚷地在互联网上刷二十四对染色体的事。 但是有时候真相不是量子方程,不会因为有没有观察者而有一丝半毫的改变——这就是残酷的宏观世界。 一切已成“过去”的,都是无从挽回的。 敌人缴了傅落的械,没收了她身上其他可用于通讯的设备,包括私人民用的手机,但是由于及时断开了和总参处的联系,他星系人并不知道她身上有植入式通讯器。 当然,就算知道,基本也是不可能在傅落活着的情况下取出来的,因为被注射进去之后,智能通讯设备会自动勾连被植入人的神经系统,如果人死了,通讯器会自动解体。 一经植入,终身不分离,即使人退伍,也只是封存其通讯器在组织里的终端。 植入式通讯器最早只在需要快速反应的特种编制中应用,后来慢慢技术成熟,才扩散到太空三部的核心部门,这些人要么经过严格政审、服役多年,要么出身就是军人家庭。 而且这种通讯设备无法由体外操控,所传递信息内容,只要被植入人不说出声,其他人既就像无法读心一样无法知道她传了什么,也无法强迫。就连他星系所拥有的强大的通讯追踪技术,也只能锁定发信人的位置,哪怕事先有准备,凑巧拦截到了通讯内容,他们在段时间内也无法破解地球的信息加密。 除非通讯人员自主叛变,这就是为什么带有编号的内部人员传递消息可靠度高的缘由。 他星系总司令那样说的时候,以傅落的阅历,还难以理解。 “对了,我听说你们地球的小姑娘还和当年一样,喜欢昂贵的名牌鞋包?”他星系统总司令用他的便捷式电脑打开了一组图片,边翻,边用闲聊一样的语气悠然点评一二,“这个很好看吗?唔,不便宜——但是你觉不觉得它有点老气?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喜欢?” 傅落出门就没带过包,对此毫无见地,但为了不给地球灿烂的时尚文明丢脸,她只好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小朱在杨将军家里教训汪二狗时说的话,生搬硬套地给卖弄了过来,假装自己云淡风轻地十分懂行:“潮流易逝,风格永存。” “香奈儿。”更懂行的总司令轻轻地感叹了一声,片刻后,他说,“那位女士活得非常浪漫,但她说得不对。” 傅落不是很想和这位有点怪胎的敌军主帅讨论什么“香奈儿”“臭奈儿”,她不可避免地被对方淡定的态度弄得有点焦虑,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想知道前线怎么样了,因此开始一门心思地琢磨起逃跑十八式。 “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钱买一件日用品呢?理由说出来很复杂,有些人追求高质量,有些人喜欢某种设计,有些人完全只是被品牌的广告效应传达的所谓品牌理念吸引,有人喜欢一身金光闪闪,还有人喜欢把标签全部剪掉,用天价的奢侈品和几块钱的地摊货混搭……这就是你们光怪陆离的时尚。” 总司令那一瞬间仿佛罗宾老师附体,他微微笑了一下:“但这些都不是人们追捧这些东西的缘由——其实真正的理由是,奢侈是人类的本性。” 总司令阁下似乎丝毫也不在意傅落是否在专心听,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远古时代,为了生存竞争的基因埋在人类的骨子里,丛林中和草原上的人类从未获得过真正的安全感,他们必须尽可能多地获取生活资源,让自己变得更强壮,才能让自己在更恶劣的环境到来时候更加游刃有余地活下去——现代人延续了这些,残酷的竞争中生存的本能,也有了更含蓄的表达方式。” 他说到这里,傅落才情不自禁地把盯着门口的目光收了回来,她本身就极其善于学习,此时开始隐约地从对方的三言两语里品出了一点味道。 “只有用更多的资源、更大的权力,把自己从其他同类竞争者那里区分开,才能安抚那种祖先传下来的不安。”总司令像品茶一样地浅啜了一口他杯子里的白开水,“什么是‘风格’?风格意味着你要么有极丰富的物质资源,丰富到可以特立独行,要么有极丰富的精神资源,受过无可替代的高等教育或者训练,能轻易创造或者掠夺资源——如果说‘奢侈’代表‘我有,我不同’,那么‘风格’的潜台词就是‘我多得是,已经厌倦了’,其实是高傲的‘权力’的另一种外化表现而已。” “其实算来,整个人类的浮华与虚荣,归根到底,也只是生存与传承的朴素本能而已。” 他星系的总司令是个大忽悠,转眼间,傅落发现自己竟然忍不住想要点头——尽管千钧一发的时候她忍住了。 同时,她疑惑起来,对方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们和你们同出本源,但不一样的是,你们放任了这种本能,我们扼杀了它。” 总司令像个温文尔雅的社会学老师那样,对傅落这个无知小青年进行着耐心的科普,然而出于本能,那句轻松愉悦的“扼杀了它”让傅落心里升起某种说不出的寒意,她本能地没有开口追问,高贵冷艳的表情却几乎维持不住了。 “最早的他星系——哦,那时候还叫流亡军——流亡军的领袖们,在落地的时候,就颁布了他星系第一部宪法,宪法的核心思想就是:从今往后,我们是一体的。” “在我们的星球,从事任何一种行业所获取的利润都是被严格限定的,所有的晋升都严格遵循客观程序,我们那里没有所谓的‘时尚产业’,在他星系,跟别人不一样,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总司令轻轻地挑起嘴角,“‘特立独行’是一种罪,量刑严厉到不可思议,无论是成年人还是未成年的儿童。” “我们用严酷的法令扼杀了本能,也扼杀了自由与文明,回归了生存本身。” “当然,这是不科学的,我们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人民始终生活在重压和痛苦中,我们的社会至少倒退了几千年,”总司令略显无奈地微笑起来,“这样的生产关系还违反经济学原理,这也是我们的经济始终一塌糊涂的原因。” ……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从他的语气里,傅落觉得他似乎对“经济一塌糊涂”漠不关心,这让她毛骨悚然起来。 电光石火间,傅落想到,他星系除了距离太阳系比较近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优势,环境恶劣,作为生存空间可谓是非常不理想,为什么当年流亡军会选择落在他星系? 哪怕找不到像地球一样的宜居地,难道就不能找到比他星系的环境更好一点的地方了么? 历史书上说是他们的能源告罄,可是…… 如果真的能源告罄,在恶劣的他星系,他们是靠什么撑起人工生态系统的? 流亡军中不乏人类精英,却共同制定了这样一部无法支持持续性的经济增长的宪法,为了什么? 傅落一激灵,她猛地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自作聪明,她根本就没有理解当年叶文林对她说过的话。 为什么要战争? 因为他星系社会根本就是一个战争社会! 如果敌军总司令说的是真的,他们的个人晋升这样严格数据化,那说不定十年一次掩人耳目的党派大选也只是走个过场,他们真正研究的不是由谁来执政,而是在衡量未来十年具不具备攻打地球的军事实力! 从他们在战乱中离开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他们必然要带着战乱回来。 就在这时,统帅突然“哦”了一声:“有意思的事,你看。” 屏幕上,统帅的办公室消失了,一张巨大的前线平剖图出现在了上面。 整个地球联军出现了某种奇怪的阵型,先是原本负责这次战役前锋角色的中国舰队迅速收缩了兵力,方才大杀四方的前锋舰队哑火一样,默不作声地迅速归队,集体后撤。 紧随其后的是俄罗斯舰队和亚盟除了日本以外的其他舰队。 欧洲联盟与非洲联盟这一对逗比,在太空战战场上的反应又惯常慢半拍,这次行动中本来就是主力部队中负责断后的,距离战场还较远,因此暂时滞留在原地没有动。 日本舰队却接替了原本中国舰队的位置,以一种亚盟领导的姿态从中越众而出,走在了前列。 北美舰队却在这时候横向延展队形,看似积极展开火力,掩护盟友,实际踩着六十五倍射程距离单位,起的作用仅仅是隔着一段距离加油助威而已。 “啧,精明的蠢人,聪明的蠢人,普通的蠢人,愚蠢的蠢人和……自以为是的蠢人。”他星系统帅微笑着说。 这就是地球联军的复杂性所在,不单各大洲联盟之间勾心斗角,各大联盟内部都难以达到上下一心——欧洲联盟成员国各怀鬼胎,亚洲联盟成员国同床异梦,欧洲大国俄罗斯自立门户,却与亚盟签订共同合作协议,遥远的美洲与亚洲之间冷战时代的暗潮始终涌动在冰冷的太平洋里。 当然,哪个国家也不敢成为地球联盟拆伙的千古罪人,大家只好外热内冷地貌合神离着。 “瞧瞧你们,简直像明明已经分居,却还整天在外人面前秀恩爱的感情破裂夫妻。”总司令喟叹一声,按下手边的一个按钮,不徐不疾地下令说,“各单位注意,敌军已经进入我方攻击范围,准备按原计划实施打击。” 傅落睁大了眼睛。 总司令回头冲她微笑了一下,眼角深邃的笑纹竟显得温柔而缱绻,而后他退出了和傅落所在大舰的联系,画面切换到了前线实况,无数条光信号在他星系舰艇与舰艇间、人与人之间来回穿梭,原本收缩成了两个球的阵型缓缓打开。 面向地球联军舰队那搞笑的三段式围观团。 在北美联盟那放礼花一样没大屁用的“掩护”下,日本十五架巨舰推进六十倍射程单位警报线,仿佛是为了显示其攻击力,一点也不含蓄的火力看起来几乎比方才整个地球联盟的进击还要猛烈。 五十五…… 五十…… 四十五…… 那是历史性的一刻。 他星系放出了一个奇怪的长筒状物体,就像运载火箭一样,边走边脱节,脱掉的一部分自由旋转,匀速直线前行,一共脱开了四节。 傅落耳朵里的植入式通讯设备发出一声几乎她几乎难以忍受的尖鸣。 傅落的大脑“嗡”的一声,眼前险些一黑,咬破了舌尖才惨白着脸,勉强站定。 然而此时已经没有人关注她了。 最后一节圆筒飞入了地球日本巨舰矩阵里的一瞬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爆炸,中间似乎有光,一闪就不见了,好像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小哑炮。 而下一刻,傅落却看见,整个地球巨舰在她眼前消失不见了。 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随后刺目的光爆发出来,将远处万千星辰的细碎光辉夺了个干净,人们的眼睛感到了尖锐的刺痛。 连他星系的屏幕上都出现了紊乱的雪化。 通讯耳机里的尖鸣低了下来,最后变成了低沉的“隆隆”声,像冷兵器时代的战鼓,又像仲夏夜里憋在云层中的闷雷。 渐低渐远,只有片刻。 傅落不确定,那到底是通讯器里传来的声音,还是她自己的幻听。 刺眼的光影散去,消失的地球巨舰群再次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原本方正整齐的减退不知什么时候被排成了一个球体,巨舰上所有的灯都已经灭了,那导弹都无法打穿的超级防护系统早已经荡然无存,一艘艘巨舰就像坏掉的玩具一样,诡异地扭曲着,在一片黑暗的宇宙中缓慢地自转…… 就像悬浮在那里的幽灵船。 十五艘巨舰,上百艘中小型随从战舰,一秒钟就悄无声息地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不……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42章 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货 “那是什么?”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联盟指挥中心,这里是联盟指挥中心,请日本方面回话,日本方面听得见吗?请日本方面立刻回话!” “报告,大型引力场警报,引力波强度到达峰值!” “报告,引力场正在衰减。” “报告,超低频率电磁波正在扩散。” “首长,那是……黑洞吗?” 那是黑洞吗? 宇宙环境的险恶不只针对脆弱的碳基生命,在这里,就连所有地球表面生物赖以生存的万有引力也是致命的,它看似沉默却无处不在,就像一团有魔性的火,吸引一切,杀死一切——渺小的人类、钢铁的飞船、穿过了亿万年的星辰,甚至是……光。 所有的太空飞船上都装有引力报警系统,当判断引力波已经超过警戒线、存在坠毁或者被吸入黑洞风险的时候,系统会给出相应的警报。 就在日本舰队被“吞下去”的一瞬间,所有联军飞船上的引力报警器显示最高级红色预警,并已经进入强行自动启动的逃逸程序钟,整个地球联军险些在不受控制里集体溃逃。 然而引力报警只有一瞬,很快,伴随着强光和爆炸,引力报警器以让人目不暇接的速度迅速从红色降级到橙色,而后黄色、蓝色…… 最后归于一片悄无声息,竟然没动静了。 就像一个“人造黑洞”凭空产生,一瞬间巨大的引力场把陷入其中的所有东西搅烂,而后迅速解体一样。 可是……黑洞怎么可能……会被人工合成? 死寂一般的宇宙空间中,比死寂更加恐怖的气氛在缓缓蔓延。 杨将军的影像出现在每一条中国舰队的战舰上,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看起来依然镇定得不可思议,那双因为上了年纪而显得不那么清澈的眼睛仿佛是无机质的假物,永远都无喜无怒,似乎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让他动容,没有什么能让他惊诧。 他一字一顿地说:“他星系人类不可能合成人工黑洞,请诸位稍安勿躁,原地待命,等待进一步的情报。” 杨宁看着自己生父那熟悉的面孔,低头露出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冷笑,只一瞬,而后他又恢复成总参处杨大校那一丝不苟的形象,正襟危坐在那,假装刚才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不可能!”这时,他星系舰艇上的俘虏傅落同样通过舰艇上的引力警报器得知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不可能制造得出真正的黑洞,更不可能把黑洞应用成武器,黑洞绝不是人类能驾驭的东西,别说弄不好会把你们自己的舰艇也卷进去,就连太阳系都会被吸进来!” 然而总司令没有再次在通讯屏幕上出现,她面前依然是日本舰艇群可怕的残骸。 “小姑娘,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事。”舰艇上黑衣的高级军官轻轻地说,“你可以下去休息了,太空战中,活着的俘虏可不常见啊。” 傅落被带到了一间禁闭室。 墙面、地面、天花板,全部是纯白的,金属门也严丝合缝,关上的时候,门就像已经与墙壁融入了一体,整个房间都是密闭的。 这意味着哪怕是植入式的通讯系统,此时也失灵了,傅落与外界的通讯全部断了,连一个字也传不出去。 禁闭室就像牢房,有一张床,一个马桶,还有一张简陋的桌子,桌上有食物和饮水。 食物的包装袋上写着“营养”什么什么,“营养”两个字是英文,傅落勉强看明白了,后面接着的则又不知是哪国的什么玩意,字认识她她不认识字,只是大约连猜再蒙地弄清楚了,这是给人吃的。 有吃有喝,没有过分的虐待,看来在他星系严肃的军纪下,俘虏好像还是可以得到些优待的。 傅落默默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她突然想起来,到最后,自己还是没能看见付小馨给她留下了什么话。 不过以付小馨的性格,可能多半……也不会是什么好话吧。 s级任务,逃命和潜入的神经紧绷,以及方才那一幕的震撼,这一切的经历都让年轻的新兵精疲力竭,然而傅落闭上眼睛,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 五分钟以后,傅落翻身起来,一声不响地走到桌边,拿起了敌人提供的食物。 他星系人活得真是了无生趣,他们所谓的“食物”就是人工合成的一坨营养素,除了为了保证人体摄入钠而搭配的一点盐之外什么都没有。 连盐都是很少的一点,反正傅落味觉不太敏感,她基本没能尝出一点味道。 他星系这种贯彻到底的机械和一致,真是淋漓尽致地穿插在他们生命中的任何一个细节里。 可悲又可怕的民族。 傅落知道,她现在没有武器,与所有人失去联络,甚至身上的光信号解调器也被没收了——也就是说,她在以光信号作为日常沟通方式的他星系战舰上,彻底变成了一个无法与人交流的“聋哑”人。 从常理上说,她从这里逃脱的可能性基本是没有的。 然而傅落偏偏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货。 她三口两口把那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的食物啃干净后,双手开始有规律地搓揉起柔软的食品包装袋,用频率固定的“沙沙”声揉出了人工的“白噪音”,用来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然后她仔细地推敲回忆起来,从她登上他星系战舰那一刻开始到之后发生过的所有事。 看不懂的任务牌,一波三折的维修任务,无意中截到的光信号,强行连接总部通讯,耍了个小聪明脱身,看见眼镜上的信息,而后被堵在了二层…… 等等! 看见眼镜上的信息? 傅落骤然回忆起眼镜片上显示的那句话:“各部门注意,有敌方奸细混入我舰,请各部门迅速清点人数并尽快上报,从现在开始,我舰将关闭一切浮在舰艇停靠站,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五十多个字,全部是标准简体中文,没有掺杂一个字母! 要知道,汉语与拉丁语系不属于同一个系统,汉字特殊的二维结构会让它给非汉语母语的人带来极大的辨识困难,十分难以学习,所以当全世界文明被迫大融合的时候,汉语言并不容易保存下来,在他星系本身使用的文字中,所占的比例非常小。 比如傅落手上的食品包装袋,只有寥寥几个汉字,全部因为无法结合上下文的意思而看不大明白,字也是简繁掺杂,有些不知是中国用法还是日本用法。 傅落手里的动作情不自禁地停下了,她的心跳突然加速——那条信息,那条信息是发给她本人的!是单独给她的警告,对方知道她是中国人。 就连黑衣的高级军官都在打量她片刻,借助某种智能程序才能辨认出她的身份,那么给她发这条信息的人,只能是同样执行侦缉任务的战友! 傅落知道,禁闭室肯定有监控设备,因此她虽然心情激动,却尽可能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搓揉着食品包装袋,同时不动声色地把包装袋上的每一寸都摸了过来。 但是食品包装袋里什么都没有。 傅落不死心,继续研究装食物的托盘,仍然什么都没有,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杯清水上。 透明的玻璃杯装着透明的液体,这是最难以动手脚的地方,傅落想了想,端起水杯把水喝了。 突然,她觉得嘴唇上碰到了什么东西,傅落毫不犹豫地把那东西和纯净水一起含进了嘴里,小心地探了探,发现那竟然是一枚工具扳指。 完美的折光率让工具扳指和水毫无异状地融合在了一起,外表上看不出来。 傅落抹抹嘴,心想,这位不知名的战友可比她本人厉害多了。 这时,原本苍白的屋顶突然亮起了红灯,一个火焰形状的电子标记在屋顶亮起来。 即使不识字,傅落也看明白了,这是火警! 下一刻,禁闭室的门猛地被撞开了,两个他星系武装人员大步走进来,还跟着一个大型的机器人。 机器人伸出好几只机械手,固定住傅落的四肢,“脖子”下面又伸出一把黑洞洞的枪,指着她的后心。 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穿在架子上的烤乳猪,傅落心里有点愤懑。 不过愤懑归愤懑,这绝对是个好机会。 火警的信号从楼道另一边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四下响起,两个押送她的他星系敌军,一个机器人,以及……不远处有个美好的拐角! 就在他们靠近拐角的时候,架着傅落的机器人突然停了,立在那里,显示出某种呆若木鸡的状态,仿佛是电源突然失灵了。 押送她的他星系军人看起来更紧张了,傅落只好给他们一个无辜的眼神。 两人中一人举枪对准他,一人过来查看究竟。 就在对方靠近的一瞬间,原本手足都被缚的傅落猝不及防地动了,刚刚用微电流打坏了机器人芯片的扳指戒指里,一颗麻醉针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人的眉心,对方整个人呆了一下,立刻往前扑倒,傅落一把将此人拉到身前,挡住了另一个他星系军人的一枪。 而后,她猛地把中弹的身体推向持枪的人,顺手抽出对方腰间的武器,借着掩护连开三枪,也不管打中没打中,傅落头也不回地蹿过了拐角。 他星系支援很快到了,傅落几乎是一路被腥风血雨地被追着打。 她相信这里面有那位藏在暗中的战友做的手脚,不然就凭大舰上四通八达的监控系统,她早就被人瓮中捉鳖了。 没错,此刻,大舰上的内部安全系统正在被不明程序入侵,全部停在了某一个时点上,基本已经瘫痪了。 然而即便这样,作为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间谍,傅落陷在敌舰的包围圈中,也实在是九死一生。 新的工具扳指里有整个大舰的示意图,傅落径直往停放小型战舰的停靠站跑了过去。 她的意图太简单,很快被敌人识破,就在傅落顺着直梯的索道下滑后落地的一瞬间,身上就挨了两枪,左肩直接被打穿了,左下腹的子弹却被卡在了里面,傅落整个人被子弹的冲击力撞得往后一倒。 她计算好了时间,护住头颈,放任自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第一时间把工具扳指直接塞进了左下腹的伤口里,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打开了冷冻系统——不然那颗该死的子弹会在她的伤口里爆炸,这个距离,绝对会把她的心脏炸成一团碎肉。 饶是她身体素质过硬,被一枪打中后从楼梯上摔下来也够喝一壶的,特别是左肩已经完全提不起来了。 傅落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面前就是小型战舰的停机站。 这时,她看见三层的安全门是锁着的。 左肩可能伤到了血管,整个肩头已经被浸红了,失血让她一阵阵发晕,傅落满头冷汗地半靠在墙上,拼命想把涣散的精力集中起来。 怎么办? 她手头只有一个方才被自己的冷冻系统给冻住了一半、此刻连带着有些失灵的工具扳指,那她该怎么开这个门? 不容她细想,他星系敌军已经追了过来。 第43章 求一个正常一点的小伙伴 突然,一个穿着深橙色制服的他星系士兵好像从天而降,人影一闪就落在了傅落面前,尽管傅落的眼睛都已经开始花了,但心志坚韧,反射也并不慢,不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绝不会停止挣扎,举枪就要打。 可是来人动作极其敏捷,落地时以脚腕为轴,轻轻一侧身就避了过去,他扣住傅落的手腕,偏离了轨道的子弹不偏不倚地掀翻了一个正向他们包抄过来的他星系人。 傅落:“……” 什么节奏? 深橙色制服冲她挤了挤湛蓝的眼睛,一边愉快地吹着口哨,一边不慌不忙地从后腰抽出了一把轻机枪,火花四射地一片扫射。 一片人仰马翻后,他从兜里摸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玩意,冲傅落呲牙一笑:“哎嘿。” 傅落突然有点不祥的预感。 金属落地的声音刺激了她本来已经迟钝的神经,傅落脊梁骨一凉,顿时遵循了自己的第六感,拼命往前扑去,只听一声巨响,好像整个大舰都裂开了,及时堵住耳朵的傅落被爆炸的震动牵动了伤口,还没来得及呲牙咧嘴,就被一条坚硬的胳膊夹住了腰。 在她无比的难以置信中,那人就好像扛一袋子土豆,一只手把她拎了起来,扔在肩上扛走了。 ……而这时,傅落这才听清,他在吹的口哨是“小燕子,穿花衣”的调调。 年年春天来这里——他在一片尘嚣和混乱中,哼哼唧唧地吹着古朴的中国民间童谣,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被炸出了一个大洞的安全门。 可不可以求一个正常一点的小伙伴…… 傅落被扔进小战舰的时候,基本已经是半昏迷状态了。 中途,她在一次剧烈的转弯中,被惯性甩出去撞了脑袋,在轻微脑震荡里活生生地被撞醒过来。 “哦,”爱吹口哨的金发男人用“早晨出门忘了带纸巾”的语气说,“抱歉,刚才好像忘了给你系安全带了。” 傅落:“……” 她在小战舰疯狂的兔子一般的猪突狗进里,认命地爬了起来,用没有受伤的手紧紧扣住一边的扶手,用了吃奶的劲,才把安全带放了下来。 傅落用有些模糊的视线扫了一眼身边的战友,对自己能否活着回地球堡垒充满了质疑。 近在咫尺的驾驶员是个非常典型的金发碧眼,中文却说得十分利索。傅落打量了他片刻,突然唤起了一点印象——木马一号侦缉舰待命的时候,她记得自己确实是隐约瞥见了一个金发的驾驶员,因为那头金发实在太灿烂,她还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近距离看,她才发现这个人远不像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年轻,眼角已经有细碎的皱纹,额头到太阳穴上有一条狭长的伤疤,这道细长的伤疤似乎破坏了五官的和谐,让他英俊的面容有种说不出的阴森。 “你好,美丽的小姐,我叫耶西,还有个中文名叫史多蔚,是去年中欧太空军友好互访的特派员之一。” 傅落不大清醒地听了个音:“屎多味?” 这个……食谱还挺丰盛的。 不过这种s级任务中,虽然是各国联军连动,但是本国战舰上会有国际友人搀和吗? “我方已经建立起可以反通讯追踪的漫反射网,我们现在从敌舰出来,请你现在打开自己的通讯器建立连接,美女,你会自动被纳入系统。” 傅落依言重新建立了联系,她盯着小战舰里的外景屏幕,他星系中各路中小战舰倾巢而出,屏幕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枪林弹雨,一边小声嘀咕了一声:“美女是反讽么?” “女士都是美丽的!”史先生在炮火中磕了药一样地穿梭,改哼起了“小星星亮晶晶”。 好吧,感谢三十二代身份证的性别栏——以及这货说不定是个法国人。 傅落:“你什么时候混上去的?” “我一直就在附近,”史多蔚说,“你向总参处传信的时候,杨大校同时向所有侦缉舰艇共享了你的坐标,要求我们全力配合救援。” 傅落吃力地抬起头:“等等,你一直就在附近?他们没有发现你?那么短的时间,你怎么能……” 史多蔚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有点诡异的笑容。 “小菜鸟,我在战舰上已经生活了八十多年,你爸爸有八十岁了么?战舰就是我,我就是战舰,”他说,“另外,我可是专业偷人的。” 傅落无从判断“专业”是怎么个专业法,反正她知道自己大抵是不大专业的。 不过八十多年…… 这位史先生有那么大年纪了么?他总不能一出生就在战舰上吧? 傅落没把他的扯淡往心里去,动了动,她按着伤口抽了口气,转开了话题:“前线怎么样了?” 史多蔚的歌声顿了一下,漠然地耸耸肩:“不知道。” 傅落:“不知道?” 史多蔚:“我隶属于侦缉兵种,小美女,和那些抱着炮筒对轰的野蛮人不是一个亚种——哇哦,导弹!” 傅落:“什……” 屏幕上闪过一片强光,小战舰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几乎跟他们擦肩而过。 史多蔚嗷嗷地叫了起来:“好球!” 傅落抓着安全带的手暴起了青筋。 史多蔚:“啊哈哈哈哈哈,美女,现在让我们开始一起捕风捉影吧!” ……等等兄弟,“捕风捉影”似乎并不是这个意思。 小战舰毫无回转余地地被加到了最高速度,机身剧烈地颠簸起来,傅落大开了一番眼界——这个不靠谱的战友的驾驶技术精湛到了近乎登峰造极的地步,她从来不知道有人把战舰开成这样。 没有他转不过来的弯,没有他不敢打的大角度回旋。 傅落手心满是冷汗,如果是她自己,连五分钟都撑不过去,在这种火力下估计早就被炸成碎片了。 但精湛的驾驶技术不代表这位重口味的欧洲先生没有精神病。 傅落听着他大猩猩一样咆哮着“啊哦哦哦哦哦”,脑子里突然浮现了一句话——欧盟儿女多奇志! 到了这步田地,傅落也知道自己毫无办法,她干脆把安全带绑紧,靠在座椅上开始闭目养神。 就当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吧。 把战舰开成了跳蚤的史多蔚听她久无声息,忍不住一偏头,看见傅落肩头的血已经染红了座椅靠背,脸色显而易见的灰败。 “哎哎,小美女,醒醒醒醒,你在这晕过去的话很容易死翘翘哦。” 傅落完全不想理他。 “真的,你们头儿让我不惜一切代价把你带回去,虽然他没有指名,但是我想‘带回去’的默认属性应该是‘活的’。” 傅落闭着眼睛,额角跳起了活泼的小青筋。 “哎,我在这发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你要不要看?”史多蔚喋喋不休,“看看嘛,不看损失很大的。” 说话间,机身再一次剧烈震动,傅落被迫睁开眼睛:“又是……” 她的话音陡然顿住,小型战舰的武器装配窗口上弹出了一个可怕的影像。 是的,这艘小型战舰属于他星系人类。 武器装配窗口上,笔挺精致的圆筒正闪烁着森冷的金属光泽。 傅落猛地想要坐直,又被自己调紧的安全带勒了回去。 “不……你要干什么?” “你的算数成绩怎么样?”史多蔚盯着那圆筒的眼神,就像是饿了一个冬天的森林狼盯着圆滚滚的小羊羔,简直在幽幽地冒着绿光。 “似乎只是个实验品,唔,我看看,半径只有三个射程单位,你猜我们的最高速度能达到逃逸速度吗?”史多蔚轻轻地舔了舔嘴唇,“啧,我的物理可是自学成才,让一个没上过学的文盲算这么复杂的现实情况,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自……学……成……才…… “好吧,我们大概得先瘦身——卸载太阳能电池板,卸载缓冲器,卸载三分之二的燃料。” 乒乒乓乓间,小型战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那货给当空拆解了,缓冲器当场被追兵导弹击中,大量的碎片就像一把又一把凶狠的小刀子,顷刻间被卷入了巨大的冲击波中。 “准备好了么?”史多蔚轻轻地自问自答,“准备好了,宝贝,来一次漂亮的全垒打吧!” 傅落:“不……” 她只来得及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史多蔚这个杀千刀的就已经一把将加速器拉到了底,“瘦身成功”的小型舰像一只脱了肛的野狗,真的“捕风捉影”地留下了一道残影,与此同时,这个疯子按下了那个致命的按钮。 傅落终于从安全带中挣扎出了一只手,猛地扭过外景全系,那方才在前线几乎打碎了地球人三观的小圆筒在这一天被第二次发射了出去,尽管比方才那个小了不知多少倍,但是带来的恐惧并没有因此少一分半毫。 她眼睁睁地看着它在空中自动脱节。 一节、两节、三节、四节…… 通讯器里的尖鸣折磨得傅落要死要活,然后小飞艇里的引力报警器用一种能把人逼疯的频率放声大吼起来。 在这样混乱的交响曲中,傅落那几乎聋了的耳朵居然还尽忠职守地替她捕捉到了旁边那死疯子的倾情嚎叫:“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 傅落决定从今往后要和北京烤鸭不共戴天。 巨大的引力波影响了小舰里的仿重力系统,超重感几乎把她拍扁在坐椅上,她有种自己马上就要向后坠毁的错觉。 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精神和肉体同样脆弱的伤员,是不是晕过去比较好? 傅落在这样的想法中,终于如愿以偿地失去了知觉,因此她没能看见身后大片的他星系小型战舰被卷入了看不见的巨大引力场中的情景。 它们就像活活掉进了太空绞肉机,无一生还。 小战舰的速度已经提到了极致,险些被吸进去,而后巨大的光束爆发出来,引力场开始衰减了。 “这种逃逸速度,也好意思叫人造黑洞?”不知什么时候,史多蔚欢脱的歌声停了下来,他收敛了脸上疯疯癫癫的笑容,湛蓝的眼珠在疯狂的高速下倒映着茫茫宇宙的幽深与辽阔。 此时的金发的男人就像一把带血的铡刀,周身带着一股亡命徒的血腥气。 他瞥了一眼已经失去知觉的年轻女兵,调整小型舰角度,飞得平稳了些,而后打开了通讯器。 “赵佑轩,”来历成谜的金发男人一字一顿地说,“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还在那愣着,不趁火打劫,杨靖和跟陈仲他们都是傻逼么?” 第44章 太空军男女比例不平衡 那种不知名的恐怖圆筒,被地球方面十分没有想象力地命名为“引力炸弹”。 第二颗引力炸弹在他星系阵营前端爆炸后,联军方面虽然反应稍有凝滞,但之后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几十艘巨舰很快发起了冲锋,在对方来不及回防的时候,不计成本地用重型武器推进,开启了全线焦灼混乱的战局。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当天的战况,那无疑就是“短兵相接”。 当然,这些事傅落都不知道了。 等她在太空堡垒的重伤护理室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她被灯光刺得瞳孔一缩,好半晌才适应过来,就听见身边传来耗子一样撕包装纸的声音。 傅落眯起眼睛扭过头去,一眼看见吊着一条胳膊的叶文林。此君正抱着一盒锡纸包装奶片,吃得十分陶醉——也是,能探病探到蹭饭的神人,掰掰指头算来,她好像也就只幸运地认识这么一位。 “嗨——”叶文林欢快地对她打了个招呼,“欢迎你回到活人的世界。” 傅落感觉不太好,伤口都已经被处理过了,但是加速愈合的药会加重疼痛感。 当然,疼还是次要的,随着她逐渐清醒过来,傅落的目光扫过重伤护理室,一片白茫茫的护理室莫名地让她想起了他星系战舰里的禁闭室,顿时神经有点紧张,当下皱起了眉。 叶文林:“没事了,你身上那颗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处理得很标准,冰冻也非常及时,刚才我问了医生,以你现在的情况,在这住一个礼拜就差不多能恢复了。” “你胳膊怎么了?”傅落有些吃力地哑声问。 叶文林“喀嚓”着巧克力薄脆,肆无忌惮地破坏着他“天才男神”的形象,不怎么在意地说:“没事,战舰被导弹擦了个边,解体的时候撞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勾起了傅落无穷的想象,她已经经历过了真正的战场,对之前臆想中的“前线”,总算是心存敬畏起来。 闭上眼,她仿佛能重新经历一次那种头皮都被抓起来的战栗和紧张。 这就是……在刀尖上生活的日子。 此时,傅落心里有太多疑问,一股脑地全挤成一团,弄得她不知道应该先问哪一个。 所以说,她是回到太空堡垒了? 是那个中文名字起得很个性的友军带她回来的? 那个疯子真的是友谊互访来的欧盟人吗?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那个恐怖的圆筒到底是什么东西? 以及…… “我的手机呢?”傅落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不是被敌人缴去了?”叶文林莫名其貌地反问。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傅落麻木混沌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 “对哦,”她闷闷不乐地想着,“忘了这码事了。” 这时,有什么东西在她嘴唇上碰了一下,傅落下意识地含住,发现是叶文林喂了他一个奶片,这里的奶片吃起来和地球上的并不一样,除了浓重的奶香味之外,似乎还有不明的特殊成分,她发干的喉咙一下子得到了滋润。 “太空堡垒特制,”叶文林说,“多吃一点也没关系,不会脱水。” 傅落难得吃他一块糖,受宠若惊地问:“哪来的?” 叶文林脸部变色心不跳:“你的病号配给,二部真是狗大户啊。” 傅落:“……” 她绝对是多此一问。 “不过你胆子也太肥了。” 吃人嘴软的光荣传统似乎从来没有在叶队长身上体现出一丝半毫,他大爷一样地占据了护理室里唯一一张软式沙发,安逸地吃吃喝喝不说,和颜悦色地说了没有两句话,这会,竟然还作威作福地板下了脸来。 “你真以为自己给王岩笙干过点散活,就能变身成星际特工了?还单独上他星系大型战舰,亏你想得出来——真正的特工都得事先提交计划,并且需要至少一个上线接应,有你这么随机的吗?我告诉你说傅落同学,这回你能全胳膊全腿的活着回来,肯定是花掉了一次能中五百万的机会。” 掉钱眼里了,傅落不想和他讨论彩票概率问题,生硬地转换了话题:“那个史多蔚怎么样了?” “屎多味?”叶文林表情纠结了一下,“你在哪吃过这玩意?” 傅落眨眨眼睛:“那个把我带回来的侦缉兵,他不是叫这个吗?” “你说耶西?”叶文林失笑,“拉倒吧,他的鬼话也就你能信,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货还臭不要脸地跟我说他叫‘赛貂蝉’呢——这次算你命大,如果不是他正好在附近,那种情况下,谁也救不了你。” “他是法国人?” 叶文林顿了顿,语焉不详地说:“他是我们的人。” 傅落经历了一次敌舰之旅,莫名其妙地长了点心眼——比如此时,一向粗枝大叶的她就听出了“我们的人”这个微妙的说法,不是“我军”,不是“我国”,而是“我们”……她心里转了个弯,咂摸出了一点特别的意味来。 叶文林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行了,熊孩子别那么多想法,自己躺好。” “前线呢?” “前线复杂得很。” 叶文林调节了一下点滴速度,又弯下腰,在傅落脖子后面塞了个枕头,让她能微微坐起来一点。他这些事做得漫不经心,却十分熟练,好像是惯于照顾病人的。 他似乎在组织语言,好一会没吱声。 “我可以大致给你说一说。”不知过了多久,叶文林才慢吞吞地开口说,“联军开始下令全面反击之后,就跟敌人硬碰硬地正面交了火,双方都下了血本……战局一直持续了二十八个小时,最后是我们这边先顶不住,缩回了兵力,对方虽然不知深浅,但是大概也到了强弩之末,跟着就坡下驴,没有穷追猛打。” 傅落听完以后凝神思量了片刻,问:“所以基本算是不输不赢吗?” 她这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模样,让叶文林不由苦笑了起来:“两败俱伤还差不多,你知道这场战役花了多少钱吗?” 傅落对这方面完全没有概念。 “第一颗引力炸弹——唔,你知道我说引力炸弹指的是什么吧——第一颗引力炸弹摧毁了日本方面十五馊巨舰和数艘中小型随从舰,那一炮下来,造成的直接损失至少有二十万亿全球通币。”叶文林声音转低,“你知道日本一年的gdp才多少?” “别睁着你那双无知的大眼睛给我两眼一抹黑。”叶文林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加低沉,用近乎自语的音量说,“好好听我说,这场仗我们不乐观——当时我奉命指挥前锋部队,其实已经感觉到敌军的异常,曾经向首长申请了暂时按兵不动的请求,但是遭到了拒绝。” 傅落脱口问:“为什么?” 叶文林脸色有些凝重,他恃才傲物,曾经也像那些比同龄人出类拔萃些的小青年一样,不能免俗地认为高层的老东西们一个个都是熬资历、靠关系爬上去的酒囊饭袋。 直到他自己在赵佑轩身边跟随了一阵子,才算明白,很多事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理所当然。 “我能想到的事,将军们绝不会想不到,联合国表面上一团和气,私下里互相绊脚,如果当时我军毫无理由强行撤离,美国方面立刻就会发作,撤销我国在亚洲联盟内部的发言权,这样说你明白吧?”叶文林轻轻地揉了揉眉心,“我不大很清楚为什么木马一号的‘和谈’任务最后会由我国担纲,但是联合国之间牵扯到复杂的经济政治问题,复杂性不是你能想象的——直到你的光信号传回来,才算给我们找到了一个撤退契机。” 傅落似懂非懂,却若有所悟。 “出兵是因为远地矿场工程,”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插/进了他们的谈话,“我国资金被套入太多,先开始又没能掐死民间资本,融资关卡没有控制好,被美国和欧盟的资本巨头牵制,由于我军内部有人为了一己私利非法操作,当中涉及抵押物里有不少战舰,再加上条约里有陷阱条款……反正因为这事,我们已经秘密处分了一大批高层。” 傅落吃力地探头一看:“杨大校。” “嗯,不要动。”杨宁低声嘱咐了一句,礼貌地冲叶文林点了点头。 在傅落印象里,无论什么时候,杨宁似乎都是那副虚伪而温文尔雅的模样,而此时,他脸上竟然连一丝笑意都没有,眼睛里微微含着一点血丝,面色憔悴而疲惫,模样反而显得比平时都真挚不少。 杨宁瞥见叶文林那心安理得蹭吃蹭喝的行为,当即被堂堂尖刀队长的厚颜无耻震撼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一边,稍稍维护了一下自己那重伤不能动的新兵。 “我会向首长打报告,建议提高特种部队的配给标准的。”杨大校义正言辞地说。 叶文林嘿嘿一笑,假装没听懂,不过好歹是嘴下留情了。 “当时我军没有透露你传回的信息来源,”杨宁想了想,采用了一个相当委婉的说法,“这造成在前线国际联军会议中,争议很大,各国对此均保留了自己的意见,以我方代表为首,投票赞同撤军的占参席总票数的49%,澳大利亚弃权,美国人暗中撺掇,日本人跳梁——短时间内无法得到任何有意义的结果,才造成了当时那样的情景。” 杨宁身上有种不喧哗、但是自严肃的气场,他走进来以后,就连叶文林都显得规矩了起来。 叶文林:“我听说日本方面要求联合国赔款?” “嗯,”杨宁低低的叹了口气,“四千万亿全球通币。” “联合国又不收保护费,哪来的钱?难不成让所有成员国aa制平摊给他们?”叶文林表情微微扭曲,“这也太有才了。” 他感叹着的同时,再次把魔爪伸向了特供的奶片盒子,杨宁却有意无意地先一步把盒子拎走了,轻轻放在傅落手边,而后态度自然地继续忧国忧民:“现在已经进行到第六次会议了,还没争论出结果来,在这种时候……” 叶文林:“……” 杨宁转过头来,冲他苦笑了一下,紧皱的眉心还没有打开,轻声叮嘱说:“今天的话,私下里我说你们听就行了,不要往外传。” 叶文林有种莫名的感觉,好像面对着这位杨大校,自己如果不顺从点头,就显得十分无理取闹一样。 兄弟,咱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他眼巴巴地看了一眼离自己而去的奶片盒子,极其虚情假意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对了。”杨宁仿佛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摸出一只新的民用手机,跟傅落以前用过的那款是同一型号,十分周到地说,“我用你的身份证让运营商远程恢复了你的全部数据,传过来刻录再新磁卡里了,你一个人跑到这里,家里应该很不放心,要多和父母联系联系。” 傅落完全没想到杨大校的心能细致到这种地步,愣愣的接过来,几乎忘了道谢,一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杨宁欲言又止地冲她微笑了一下,留下一句“好好休息”,这才走了。 叶文林冷眼旁观,叹为观止:“为什么我军征兵令每次都是冷冰冰的一纸公文呢?要是请他去录一段视频,太空军男女比例不平衡的问题早就解决了。” 傅落还没从受宠若惊里回过神来,叶文林就伸出手,十分不见外地把她的头发揉成了一团鸡窝:“咱们先不着急感动好吗?来,我给你打个预防针。” 傅落一脑门问号地转向他。 叶文林微微弯下腰,在她耳边低声说:“这次的事,从我们的角度来说,给你记特等功也不为过,但是明面上,联合国方面交代不过去,所以只好委屈你,结果可能只是不咸不淡地给你升个c级兵,能接受吗?” 否则怎么对外解释信息来源的问题? 在联合国全体装死,日本方面叽嘹暴跳的时候判特等功给她……立功理由是推动日军成为我军的替罪羊么? 叶文林冷笑,糟心的联合国,真想一颗导弹把碍事的都干掉。 可惜说者有心,听者无意。 傅落的脑电波完全没对上他的频道,闻言大吃一惊:“什么?真的假的,这就能升级了?” 叶文林回过神来,默默地跟她对视了片刻,淡定地把她的巧克力片拎起来拿走了。 “我干嘛一本正经地跟你这个缺心眼说这个?”他自嘲,“浪费老子感情。” 第45章 以后就当从来没有生过你 杨宁低着头在陈中将的办公室门口站定,片刻后,他抬起下巴,衣着肃整,面容也依然平静无波:“报告。” “进来。” 陈仲并不是一个人,杨将军也在,但看见父亲,杨宁的眼神没有一点波动,就好像只是看见了一个普通上司,一丝不苟地向两个人敬了礼:“首长。” “拿来吧。”陈仲接过了他手里的升级报告。 杨将军忽然在旁边开口说:“我听说,这次是汪仪正家的那个小丫头。” 杨宁眼皮也不抬:“是汪政委的女儿。” “唔,”杨将军轻轻地点了个头,片刻后,他似有意似无意地说,“这回委屈她了,都是年轻人,你要多多做做思想工作。” 陈仲笔尖一顿,游移不定地抬起头,有些吃不准对方的意思。 这是对二部的决定表示不满,还是…… 太空堡垒中国战区的总负责人杨靖和将军,不是一个严苛的上司,心胸狭隘的人坐不到这个位置,但与他的同僚相比,杨将军显得克制而寡言,不怎么亲民,就连陈仲也鲜少会听见他嘴里说出几句私下里闲聊的话。 位高权重的人,话太多不好,太寡言也不怎么样,话少的后果就是,每次他嘴里说出一句什么,陈仲都会觉得他别有深意,从而不由自主地琢磨起来。 还没等多心的陈中将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杨将军下一句话又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方才翻了翻她的档案,小孩好像年纪不大?虽然背景挺优秀,但是始终是缺一点历练,做事有点莽撞啊,升得太快不利于磨练她的心境,压一压也好。” ……这可真是什么话都让您给说完了。 这句话里的信息量更大了,陈仲心里嘀咕:“什么叫做‘我方才翻了翻她的档案’?连老战友的女儿多大年纪都要翻档案么?他是随口一说,还是暗示撇清关系?” 陈中将下意识地扫了杨宁一眼,发现那年轻人近乎宠辱不惊,神色极其淡定,不管杨将军说什么,他都毫无异议地应一声“是”,标准得像一个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 这对父子…… 陈仲摇了摇头,麻利地签了字,把报告递还给杨宁,在他抬腿要走的时候,陈仲和颜悦色地叫住了他:“小杨,你也留下来听一听。” 杨宁一怔,杨将军却只是在一边坐着,没有搭理杨宁,也没有提出异议。 陈仲心里转念,隐约觉得这次自己号准了杨将军的脉,于是越发和蔼地说:“这场战争的变数很多,我们都老了,未来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世界,小杨,要努力一点啊。” 杨靖和在一边高深莫测地听着,好像别人根本不是在说他的儿子,径自开口说:“我听说统计结果已经出来了,那二十八个小时里,设备损毁、武器成本、牺牲人员抚恤金还有他们家属的安置费,总共接近六百万亿全球通币,别说是军费,就算各国的财政收入全部搭在这上面,我们也撑不了多久。” 陈仲:“除非加税。” 杨靖和摇摇头:“现在地球上民众群情激奋,联合国虽然互有摩擦,但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也还没到同室操戈的地步,日本人现在不是也闭嘴了么?但是再过几年——不用多说,只要三五年,当年他星系人类出逃的事就会重演。太空战争对民众来说必定虚无缥缈,天天看这些消息,时间长了,他们自然熟视无睹,这时候重税的后遗症会全部爆发出来,来不及转型的经济体很快就会拖垮我们的后方。” 陈仲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他星系已经是战争社会,时间越长,对我们来说就越不利。”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杨靖和森然说:“敌人看穿了这一点,绝对不会答应和谈,我的意见是,趁我们的血还是热的,必须速战速决。” 傅落醒过来的第一天,访客很多,除了董嘉陵、张立平这些说得上名字,还有很多在总参处有一面之缘的,也都意思到了。 她拖着受伤的身体,迎来送往了一整天,深刻地体会到了倚门卖笑这种活计的艰辛——把脸都笑僵了,才终于熬到了休息时间。 护理室的灯光到点钟自动熄灭,除了医疗仪器,就只有杨宁送来的新手机上闪烁着一点荧光。 杨大校服务到家,不知道从哪弄来了她那张墓前的模特照片,放在她的手机上做了主题,高清晰度的屏幕极大地还原了当时的镜头,图片上中性打扮的人越发显得光影飘渺,显得十分别致。 一时间,连她自己的侧脸也变得陌生起来。 才过去没有多长时间而已,傅落几乎觉得,地球上那种懒散而规律的生活,已经活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太空堡垒是军事重地,不分白天与黑夜,在一片漆黑中,显得“夜深”而人不静,只靠重症护理室的高强度隔音,非但没能打造出人造的安宁,反而放大了无边的孤单。 傅落终于鼓足了勇气打开了自己的收件箱,一条一条地翻看起付小馨的全部留言。 她几乎能从付小馨的字里行间感受到对方激烈的情绪。 先是焦虑—— “傅落,你去哪了?” “立刻回电话,为什么不接!” 而后似乎是尽可能地放缓了语气,和她商量—— “你先回家,以后的事咱们再说好不好?” “这回保证不会开门禁了。” 又五六条之后,她压抑的焦虑一点一点地变成了愤怒—— “你还来劲了是吧,傅落,接电话!” 再后来,是歇斯底里—— “你要是不回来,就永远也不用回来了!” 歇斯底里不断升级,最后就像一个被吹大的泡泡,“啪”一声,碎了,一切归于死寂的沉默。 “你是铁了心的一定要上那个该死的太空吗?” 以及…… “那好,我以后就当从来没有生过你。” 接下来,付小馨仿佛是为了说到做到,真的就再没有只言片语了。 她把收信箱里的每一条信息都翻了个遍,甚至是垃圾信箱、广告信箱、其他软件强买强卖送的邮箱……全部打开了,每一条来自地球的信息都让她看了又看,直到药物把她拉进不安稳的睡眠中。 她如同失怙的孩童,虽不至于惊慌失措,却到底尝到了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的艰难与孤寂。 星空下,她所守护的家园故土中传来的狠话,如一块冰卡在胸口,如鲠在喉。 不便表述,也无从倾诉,只好在梦里辗转反侧。 一个礼拜以后,傅落身上的伤口在强力愈合药剂的作用下长好了,她终于被放出了重病护理室。 强力愈合药剂涂在伤口上,比伤口上撒盐可疼多了,尽管非常效率地一个礼拜堵住了两个血窟窿,对于受伤的人本人来说,却不啻于一场酷刑。 反正傅落出院的时候,整个人几乎缩水了一圈,比罗宾老师逼着她缠着保鲜膜四处乱滚的时候见效还快,可见那些减肥不成功的,除了真正的激素紊乱之外,多半只是吃不了苦而已。 没想到她还没回到总参处,却先遇上了一个人。 “史……”傅落飞快地想起了这是假名,顿时把剩下的俩字咽了下去,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先生。” 耶西嬉皮笑脸,不在意地冲她摆摆手说:“你好小美女,我这个礼拜的中文名字是谢力亭。” 很好,又变成“泻立停”了。 疯子耶西上下打量了傅落一番,神色不明地摇摇头,轻佻地随口撩拨说:“哎呀,年轻小姑娘就是耐看,都细皮嫩肉的,赏心悦目得很。” 对于任何一个战士来说,这话都是十分失礼的,傅落的脚步一顿,轻轻皱了皱眉,但看在他是救命恩人的份上,没有当场发作。 “像你这样的小女孩,留在地球上不好吗?每个季节都有新款的漂亮衣服更新,还有香喷喷的化妆品——你这个年纪能进总参处,大概家庭条件一定不会差吧?” 傅落当然听懂了耶西的阴阳怪气,她心里先是油然而生了一种被侮辱的怒意,随后思虑一转,想起了耶西驾驶着从敌军偷出来的小型舰大杀四方场景,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这位来历成谜的前辈比她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傅落微微一低头,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军校军校,始终只是一所学校,她考进去的时候,和所有娇气又愚蠢的中学生没有任何区别,经过了自以为严苛的几年,也只是她作为一个独生女的“自以为”而已。 她的确从小到大过得比较顺遂,几乎没有真正地吃过苦。 傅落想到这里,几乎有些惭愧起来。 耶西露出了恶劣的笑容,等着看傅落炸毛的场景——前线多艰,调戏小姑娘是不多的消遣了。 谁知道傅落听了,居然毫无反应地低着头沉思了片刻,而后诚恳地自我反省说:“您说得对,我还有好多需要学习的东西。” 耶西:“……”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没血性的小青年,真是好好涨了一番见识。 太没意思了——索然无味的耶西砸吧了一下嘴,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傅落刚刚离开重病护理室,因此总参处没有排她的执勤,她回到自己的宿舍稍微整理了一下,就动身去了二部的模拟训练室。 这些天住院,她除了思考自己和家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在回忆那天百万炮火追击中,金发的老男人张狂地一人独往的场景了。 她本来就踏实勤奋,亲眼看见这样的强者珠玉在前,更是止不住地手痒。 等傅落第四次在模拟训练室中被击落下来之后,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她的衣服被汗湿透了。 傅落有些茫然地回顾着最后一局,她只坚持了不到二十分钟。 模拟训练器里的炮火密集程度远远不如那天逃命,但是,长时间高强度的模拟训练给她的精神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她的手、眼睛、乃至大脑全都慢了几拍。 傅落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有点疲惫地从模拟舱中爬了出来,决定今天就先到这里了。 没想到舱门打开,她刚一露头,就看见了耶西。 耶西脸上轻佻的笑容不见了,居高临下地望着傅落,像个老流氓一样,一条腿踏在模拟舱的门口晃荡着,用一种非常混账的语气说:“我听说,你们正规军的军校里,只能教出一些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和妈咪宝贝来,模拟系统里居然设定了伤害阈值?那你们每天上课不就是在打电子游戏吗?” 傅落忽略了他的阴阳怪气,客气地说:“耶西先生。” “你们还会坐在教室里背各种紧急情况处理原则?背书的时候也需要像小娃娃一样,把手背在身后吗?” 傅落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站着稍息的时候需要,坐着不需要。” 耶西闭了嘴,注视着面色坦荡的年轻女兵,脸上的肌肉忽然绷了起来,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他眯起眼睛,脸上细长的伤疤被牵动着颤了一下,声音却很轻:“进去,再来一场,我们用对战模式。” 傅落瞪大了眼睛,先是吃了一惊,随后隐约地兴奋了起来,不可战胜的强者与没有边际的太空一样,并没有让她感到足够的畏惧,反而产生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向往,她二话不说,立刻退回了模拟舱。 “取消你的伤害阈值。”耶西的声音再次传进她的耳朵,“我从来不和小女孩玩电子游戏。” 第46章 输了 模拟毕竟是模拟,不可能无中生有,也就是不可能给人的肉体造成什么损害,但是直接接入模拟系统的大脑和神经系统就不一定了。 人的精神有时是一种非常脆弱的东西,任何一点细微的生理伤害,都有可能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并且是终身的。 这就是为什么模拟系统要追加“伤害阈值”,限定最大伤害值的原因。 傅落听了耶西的话,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默默地在系统的再三警告里动手取消了伤害阈值。 直到模拟舱门锁死,她才终于没忍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取消伤害阈值是违法的。” 说完,她就好像是某方面的强迫症得到了缓解,心里舒坦了。 傅落打开对战系统,选择随机战舰,在还没有弄清楚随机战舰是哪一架的时候,第一时间架起了瞄准镜,准备给尊敬的耶西先生来个漂亮的开门红。 然而下一刻,她傻眼了。 不知道二部的模拟系统是不是加入了一些特别的程序机制,在取消了伤害阈值之后,整个模拟场骤然间就穿越了。 复古风的操控面板与失重的感觉让傅落第一时间辨认出了她的“坐骑”——守卫者3号! 传说这是世界上第一艘能发射太空核导弹的小型战舰,机身来自美国,动力系统来自俄罗斯,制导系统是正宗国货,世界人民大团结的象征意义要大于实战意义,现在,此君早已经作古,只剩下了一堆需要年年保修的残骸,那一坨废铜烂铁正矗立在首都军事博物馆的玻璃罩子里…… 傅落还和它合过影! 看看这逼仄黑暗的驾驶舱,看看这简陋的瞄准镜…… 漂浮着的傅落伸手滑了个标准的蛙泳姿势,伸长了胳膊勾住座椅一脚,拉下安全带,把自己固定好,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一朝回到解放前”。 傅落囧囧有神地伸手拨动了一下古老的瞄准器,从中辨认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暂时分辨不出那是只苍蝇还是蚊子。 直到她在望远镜的帮助下,已经用自己肉眼识别出了敌舰,守卫者3号这近视加散光的瞄准器才开始姗姗来迟地报警。 耶西先生进入系统,傅落不明原因地紧张了起来。 不过很快,她发现了一件令自己十分欣慰的事,对方的装备比她还凄凉。 那是另一种小型战舰,速度快,火力不猛,通常是被改造过的,野路子,被军方统一用鄙视的口气称为“游艇”。 是早年太空流亡者或者太空海盗的爱宠。 空间装备永远是财力大比拼,一般情况下,这些流浪汉们的“游艇”都处于挣扎在贫困线上的水准。 傅落心里一转念,回忆起了这场战役。 对方的“游艇”,正是守卫者3号首战告捷时的对手,她记得根据历史记载,那架游艇除了速度真的比较快之外,其他功能全是水货,最后被守卫者3号打得屁滚尿流,逃窜出了太阳系。 那一场战役既没有势均力敌,也没有精彩纷呈,基本是土豪欺负长工,一点也不经典,就连课本上也只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彰显了一下守卫者3号的英明神武而已。 但傅落却从叶文林笔记里看见过这场非常偏门的战例的详细描述,叶文林对此显然也没有多看重,随手收录,一句简评也没写,但是傅落却很有印象,因为当时守卫者3号的驾驶员的处理方法非常稳妥,完全没有因为装备的优良而掉以轻心,这点给傅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稍微回忆一下,来龙去脉全在她心里了。 她虽然不是故意想偷懒,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总还是有些优势的。 “游艇”在后世看来,刻意追求速度,防御就是渣,只要被扫个边,迸起来的碎片都能干掉它,跑起来还特别“贼”,快是快了,速度到了一定程度就容易不听使唤,所以守卫者3号与其同期相比的出类拔萃的攻击性能就是专门来克它的。 傅落手动操作着瞄准镜,不断地根据语音信息调整着位置,她瞄准的不是游艇,而是距离游艇不远的一个太空漂浮物——当年真正的守卫者3号就是这么做的,预判游艇的行进轨迹并不是很容易,与其追着它打,不如利用游艇“脆皮”的特点,人为一个太空炸弹群,把它整个给笼罩在狙击范围内。 第一颗导弹发射—— 这时,让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导弹打空了! 只见那游艇在傅落还不熟练地和瞄准镜掰扯时,就以她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地从她的视线与瞄准镜中间扫过,流星一般,伸出的机械手准确无误地牢牢抓住了太空漂浮物,固定在了机舱下方的一个滑槽里。 游艇飞起的太阳能电池板就像是两张巨大的羽翼,油滑有余的野路子舰艇在那一瞬间,就仿佛一条直起了身体的蛇。 看来耶西的阅读量并不比她低,早防着这手呢。 那就只有暴力碾压了。 傅落毫不迟疑,再次连发两颗导弹,封死游艇的前后退路。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再次发生了,游艇下面缀着的太空漂浮物在滑槽上左摇右晃,行进路线与守卫者3号的瞄准镜预期路径发生了显著偏差。 没打中。 傅落立即意识到,这是早期战舰的问题,系统还不够智能。 无法预测就无法瞄准,而无法远程瞄准,守卫者3号的导弹优势就消失殆尽。 如果是真正的实战,傅落绝对会按兵不动,然而在模拟器中,僵持却不是办法,因为模拟系统不可能放任人在模拟舱里耗到过年,所以每一场模拟对战中,系统都会根据战舰的体积、质量、能耗等因素计算剩余时间,就好像围棋比赛双方计时那样。 游艇体积小,质量轻,能耗低,显然比她时间充裕,这样一来,傅落只好被迫追击。 没有了先机和优势,傅落知道自己已经先输了一筹。 游艇在太空中吊儿郎当地东摇西晃,速度却并没有被影响多少,它就像一朵飘在夜空中的白色幽灵。 傅落跟在后面,一直在调整瞄准镜,却不敢再次贸然动手,守卫者3号毕竟也是个老古董的小型战,只携带了五颗导弹,她已经玩掉了三颗,用完她就彻底歇菜了。 同时,傅落还敏锐地发现,重型武器去掉一半多以后,整个小型舰艇实际路径与系统路径之间出现了一个微妙的偏角。 这就……不大妙了啊。 好在,傅落很是沉得住气,她并没有与游艇靠得太近,只是不远不近地缀着,始终游移在对方的高能炮射程范围外,一边寻找着机会,一边尽力适应并调整着舰艇本身的偏角。 她耐心十足,简直像个天生的猎人,耗掉了半个多小时也依然不急不躁——要知道,系统给她的整场对战也不过就是五十分钟左右。 不管别人怎么想,游艇里的耶西是吃了一惊的。 无论是对游艇,还是老古董守卫者3号,他的熟悉程度比纸上谈兵的傅落要来得深刻多了,从一开始,耶西就预判出傅落会采取怎样的战略,无论是先一步吊起太空漂浮物,还是借助机械手的平衡调整飞行轨迹,都是他计划好的。 耶西准备好,一旦傅落靠近射程,转头就给她一发高能炮,直接把她打下来。 早年古董舰艇里因为质量改变而引起的行进偏角,调整起来是绝对要靠经验的,除此以外别无捷径——比如傅落掰扯半天都掰扯不好的东西,耶西其实闭着眼都能在心里模拟出来。他知道这个小青年力有不逮。 然而这个仿佛面人一样不会生气的姑娘却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耶西没想到她居然这样沉得住气。 他抬头瞄了一眼模拟舱中的倒计时牌子,当即决定改变战术。 只见耶西突然撤回了机械手,猛地一个俯冲,速度骤然比方才增加了两倍多,在傅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正冲着她扎了过去。 飞快地在面前变大的游艇让傅落本能地吃了一惊,当即就要闪避,然而下一刻,她却阻止住了自己下意识的行为。 因为这样一来,她会错过这个珍贵的射击角度。 傅落的眼神猛地一沉,一动不动、丝毫不躲避地按下了第四次射击命令。 耶西简直要为她叫好了——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动,如果说方才不温不火的反应,尚且有这人天生性子绵软的嫌疑,这一击却是果决又沉稳,简直有了一点生涩的大将风度! 可惜啊……傻姑娘,还是差了一点。 就在导弹射出的那一瞬间,傅落就悚然一惊地反应了过来,本来修正了一些的偏角在这一发导弹离开机体之后,在反后坐力的作用下产生了一个无法修复的巨大误差,她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游艇好像算计好了一样,几乎是分毫不差地与导弹擦肩而过。 还没等她懊恼,守护者3号里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自己已经落入了敌舰的高能炮射程范围! 同时亮起的还有高能量警报。 只要让耶西抓住一线机会,他就绝对会毫不留情地一口咬死她。 电光石火间,傅落想起了耶西发射引力炸弹前的一刻。 只见浩淼宇宙中,守卫者3号一瞬间身首分离,傅落当机立断弃车保帅,脱离出来的驾驶舱只剩下了原来小战舰的五分之一大,借着脱开的一瞬间,把傅落所在的小驾驶舱推离了高能炮的攻击范围,并用仅剩的一点残余能量撑起了防护罩。 高能炮洞穿了守卫者3号的导弹舱和能量库,爆炸的强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防护不行的游艇第一时间远离,但仍然被碎片波及了。 耶西做了同样的脱离处理,不过跟傅落相比,脱离得就从容多了。 他让游艇悬浮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狼藉的战场。 模拟对战系统的倒计时终于走到了终点。 所有的模拟场景退出,傅落的肌肉近乎僵硬,呆呆地看着面前熟悉的系统面板回不过神来,一身的冷汗好像刚从凉水里捞出来的,她伸手扒了一下模拟舱半自动的舱门,手一软,居然没扒动。 高能炮冲她打过来的时候,傅落几乎以为自己会死在守卫者3号里。 她自认为对待强敌,已经十分谨小慎微,却没想到在舰艇条件占据明显优势的时候、并且有真实的战役案例参考时,她竟然还是被逼到这种地步…… 并且输了。 是的,输了。 她所有的攻击装备、能源全部被切断了,最后一刻,已经变成了一个只有一层脆弱的防护罩的太空漂浮物。 这时,模拟舱门打开了,一个人微微弯下腰,冲她伸出一只手:“还站得起来吗?” 这声音非常熟悉,傅落抬头一看,愣了愣:“杨大校。” “精彩。”杨宁在这里已经不知围观了多久,温润内敛的眼睛里首次有某种光芒一闪而过,“你的应对真是相当精彩。” “咔哒”一声,另一个模拟舱门被打开了,耶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看了杨宁一眼,并没有给这位二部总参处的年轻负责人一毛钱特别的尊敬,只是十分怠慢地冲他点了个头,而后把目光放在了傅落身上。 傅落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等着听他的评价。 “明天你有执勤吗?”耶西问。 杨宁代她回答:“重病护理室出来以后,三天不安排执勤。” “唔,”耶西脸上的嬉皮笑脸荡然无存,他绷着脸沉默了片刻,最后说,“那你可以到这里来找我。” 傅落骤然睁大了眼睛。 第47章 一场战役,就分崩离析了 当然,耶西先生的严肃始终是一场镜花水月,他在丢下了重磅炸弹之后,脸皮抽动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对他本人而言的“正常”——金发的老帅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脱下了本来就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的制服,就这么有碍视听地打着赤/膊,大摇大摆地晃荡了出去。 “别看我只是一直羊,绿草因为我变得更香——” 哦对,他还没忘记展开他荒腔走板的骇人歌喉。 傅落一愣一愣的。 杨宁却仿佛习以为常。 “来。”他面色柔和地冲傅落招招手,用自己的权限卡刷开了模拟系统。 傅落方才就发现了,二部这个模拟系统和学校里的大不相同,功能要强大多了,她所熟悉会用的,其实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只见杨宁熟练地输入了命令,连接到了一个庞大的数据库,里面从世界上第一架太空战舰开始,到现在装配了曲率驱动器的最新品种,大大小小,古今中外,侦缉的、战斗的乃至于后勤运输的,所有太空舰,一应俱全。 傅落眼睛都直了。 “这个数据库的维护和使用费很高,学校里没有,你可能没见过。”杨宁细心地解释说,“你可以用它来熟悉各国各种战舰的操作,系统可以帮你假设很多极端情况,比如遭到攻击、缺少能量、火警、物理撞击下等等,可以锻炼你的手感。” 所谓“手感”,其实就是经验和底蕴,一个战将要在千锤百炼后才能独当一面,就是因为再智能、再全自动的系统,也无法在交战前线上代替人的操作。 “不过最好还是要有一点节制,”杨宁温声说,“模拟器的精神压力还是不小的。” 傅落的目光还牢牢地钉在数据库上,好像老鼠看见了一缸大米,眼睛都是绿的,根本没听清她的上司说了什么,当即敷衍了事地点了点头。 杨宁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不以为意,轻轻地在她肩上拍了以下:“走吧,整理一下,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杨大校作为总参处的负责人,级别着实不低了,一般不和其他人混在一起吃饭,用餐有专门的小餐厅,傅落第一次来,多少有点拘谨。 尤其怕在这里再遇到几个首长级别的人,她莫名地有种违纪吃小灶的心虚感。 不过这毕竟是在太空上,纵然地球堡垒已经修建得四通八达,单就生活质量而言,依然好不到哪去。 ……当然,比他星系那群只会吃糊糊的好战分子当然是强多了。 小餐厅除了环境幽静一些,食物并没有比大食堂好多少。 杨宁规规矩矩地吃完了东西,又十分龟毛地把每一根手指头都擦了一边,这才坐正了,和她说话:“我不知道特勤的叶队长有没有对你事先透露,这次确实是委屈你了。” 傅落连日来第一顿不那么痛苦的饭,吃得舒心又亲切,腮帮子鼓着,怕喷杨大校一脸,于是没敢出声,只是用力摇了摇头。 杨宁垂下眼睫,在下眼眶处浓墨重彩地打下了一圈阴影,如果不是笔挺的制服,他看起几乎是有些忧郁的,让傅落不由地想起在金本位门口撞上他时,那似开未开的眉头。 “在有些事情上,”良久,杨宁才开口说,“我的级别是没有发言权的,你是我手下的人,能争取的东西我会尽量帮你们争取,实在没有办法的,也只能……” 傅落终于把那口食物咽了下去,毫不在意地说:“大校,我才刚入伍呢。” 杨宁眉尖轻轻地跳了一下,自言自语似的说:“也对,路还长。” 随着他咽下话音,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沉闷了下来。 傅落不明原因,以她小学没毕业的察言观色水平,是不可能探知杨宁的心情的,只好学着别人,生硬地站起来,倒了杯水给对方,直眉楞眼地说:“长官喝水。” 杨宁的嘴角轻轻地提了一下,随即又撂下,他忽然抬起眼,眼珠并不是纯正的黑,有些偏棕,不怎么黑白分明,却有种幽深的清澈。 他说:“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的路走不下去了,会怎么样?” 傅落为人处世有些生涩,谈到正经事的时候却有种别样的机敏,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杨宁的弦外之意——杨宁无论是关系还是级别,都能接触到第一手的信息,这样看来,联合国谈判一定非常不顺畅,乃至于动摇了高层的信心吗? 但是她不敢问,士兵的职责是完成自己的任务,而不是打听上级的事。 傅落第一时间收回了自己的好奇心,飞快地在心里打了一番腹稿,才小心翼翼地说:“上次在地下城的时候,您不是跟我说过,我们从来不问这种问题吗?再说路……怎么会走不下去呢?即便是力有不及,也还是能走到自己的最后一步吧?” 杨宁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轻轻地点了个头:“嗯,你还记得。” 咦? “我希望你能永远记住这句话。”杨大校肃然盯着她的眼睛。 傅落这才愕然地发现,自己果然又会错意了,原来不是高层的信心被动摇,而只是针对她本人的一次考校。 下一刻,杨宁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芯片递给她:“这是你升级以后的新卡,更换到自己的个人信息卡里,会的吧?” 傅落心情复杂地接过来,点了点头。 杨宁站起来:“走吧,下一次任务的时候你不需要随行,留在总参处,尽快熟悉各种事物……耶西那边机会难得,我不知道你怎么投了他的眼缘,总之是可遇不可求的,他脾气古怪性格也不怎么样,但是很有本事,你容让一些,能学到很多,以后就是b级兵了……” 傅落原本跟在他身后连连点头,直到听到这一句话,一口气没上来,骤然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面红耳赤地咳嗽起来。 b级兵! 看玩笑的吗? 不是说只有c级吗? 不不……c级也很好了,不能说是“只有”。 上一次敌军战舰能抵得上十年服役?! 傅落觉得自己真的可以托人去买张彩票了。 杨宁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有什么问题?”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露怯,傅落连忙活生生地把咳嗽憋住了,保持着僵尸一样的站姿,飞快地摇了摇头。 杨宁没有笑,眉头却松了一下,眼角随之微微弯了弯,似乎是有笑意一闪而过。 “回去早点休息吧。” 傅落心情复杂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室,握着芯片的手出了一手心的冷汗。她把芯片替换了下来,在寝室门口一划,头像旁边的d级兵果然变成了b级。 傅落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弯着腰盯着那个“b级”字样看了良久,只觉得连自己那张从身份证上直接提取的一寸头像,看起来都高端大气上档次了很多,再也不像通缉犯了。 如果是在前线战舰上,b级别能独立指挥一艘中型二十人左右的战舰了。 尽管在总参处这个特殊的机构,级别只代表待遇,做的工作并没有什么改变,一股说不出的成就感还是从她的内心油然而生。 不过这一点飘飘然,在傅落收拾好内勤,熄灯准备睡觉的时候,就基本已经散尽了。 黑暗就笼罩了逼仄狭窄的寝室,只有墙上的环境表上,还幽幽地闪烁着一层不甚明亮的光,在尽忠职守地显示着温度含氧量和压强。 五分钟以后,已经躺好的傅落忽然翻身起来,拿过她的私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 “妈妈,我在这里很好。” 手机短信箱的智能系统很快通知她信息已经发送成功,傅落充满渴望地等待着一条回信,屏幕的荧光映照着她的脸,幽幽的。 可是没有。 后来,她就在等待里睡着了。 第二天她照常早起,做完基础体能训练以后,吃了点东西,就直奔模拟训练室了,前先吃紧,每个人都不敢懈怠,不过像她这样打了鸡血的也比较少见,傅落到的时候,模拟训练营还没开,她等了一会才等到开放时间,第一个进去,独自扎进了杨宁介绍给她的数据库。 一个半小时以后,耶西来了。 耶西没和她打招呼,径直钻进了模拟舱,打断了傅落的模拟程序进城,向她发送了对战模式邀请。 新鲜出炉的b级兵身在炼狱一样的生活开始了。 在傅落的印象里,耶西是个嘴又贫又贱的人,可是整整一个多礼拜,她愣是没听见耶西跟她说一句话,俩人几乎连招呼和照面也来不及打,老男人心黑手狠,只要来了就会开启对她单方面的凌虐,收拾完哼着歌,抬屁股就走——而那时取消了伤害阈值的傅落,通常还瘫在模拟舱里爬不起来。 有一天,她在梦里听见了粉刷匠的曲调,居然一身冷汗地活生生地给吓醒了。 很好,傅落心想,将来等她退伍,恐怕幼儿园老师这一行的大门是永远地对她关闭了,她现在听见儿歌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一天,傅落执勤完毕又跑来模拟训练室找虐。 就在她将要被耶西一颗导弹击中的时候,已经练就出“坦然面对生死”的傅落突然听见系统说:“由于特殊情况,模拟训练室紧急关闭,即将强行切断神经联系,三、二、一……” 准备中的剧痛没有来,傅落不明所以地推开模拟舱门,刚一站起来,脚下一动,仿佛地震了一样。 下一刻,她反应过来,这是……太空堡垒启动了动力系统? 中国太空堡垒集体搬家? 耶西的模拟舱打开,金发的老帅哥收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正对着他自己的通讯器说:“你们这些傻逼就自毁长城吧。” 说完,他身手敏捷地从模拟舱里跳出来,脸色依然不好,扫了傅落一眼,匆匆地说:“模拟训练室会暂停十二个小时,估计你们总参处一会也要开会,回去吧。” 就在他离开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通讯器里传来杨宁的声音,通知二部总参处全体人员到会议室来。 傅落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二十三轮联合国大会之后,始终无法通过谈判达成共识的联合国各国首脑们,终于在这样七嘴八舌的环境里,投票通过了一个紧急情况下的“可行”方案——他们决定把整个太阳系分为多个战区,打散各大洲联盟,只有平时经济政治都已经完全实现了一体化的小国才共同进退,其他大国均各自领一个战区,独当一面,仅在一级紧急的情况下,有向临近战区求援的权力,从此各自未战,自负盈亏。 地球联军共同进退的局面就像昙花一现,只一场战役,就分崩离析了。 整个地球联军的太空堡垒都需要重新布防,各国的堡垒都在整体移动,十个小时候,地球外围的保护伞就会呈现出新的格局。 傅落听着通讯器里机械声平平板板的简报,在会议室外遇到了正往这边走的杨大校。 “以后打起来的时候,好歹各国不会相互推诿,互扯后腿了。”杨宁边走边说,走得极快,冷冷地嗤笑一声,“就是以后大家各管各的,唯恐不能配合他星系人把我们逐一击破的大好战略。” 第48章 有什么意义吗? 傅落从来没有见过杨宁这样的脸色——连当时地球受袭,他们误闯地下城的时候都没有。 她吓了一跳,以为他会破口大骂或者暴跳如雷,然而……他没有。 杨宁的脚步猛地刹在会议室外面,面壁而立良久,眼睛里像是有两团火焰要夺眶而出,而后他刀刻般的两颊渐渐苍白起来,神色在一片勉强的压抑中缓缓平复,眼睛里的火光也一点一点地熄灭了下去,最后化成了灰烬似的平静。 还有冰冷。 他甚至没有在墙上打一拳,甚至没有任何发泄。 片刻后,杨宁回过头来,对傅落露出了一个有点难看的笑容:“抱歉,我最近心浮气躁,刚才有点失态,希望别影响到你,思想上有什么问题,一会一定要说出来,大家在会议室里共同交流,别藏在心里。” 连傅落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生硬,就像是在背标准发言用词。 杨宁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推开了门,率先走了进去,等待他们的是整个总参处的群情激奋。 “杨大校,为什么太空堡垒布防调整这么重要的事,事先连个通知都没有?” “说动就动,当这是公共汽车吗?” “要是敌人借机偷袭该怎么办?” “联合国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样下去,以后难道我们的军舰驶入友军管辖区,还要提前打报告吗?” “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拆伙?还打不打了?干脆大家一起投降算了!” 二部军纪整饬是出了名的。 傅落始终记得木马一号上,张立平叮嘱过她的话——不问缘由,执行任务。 而现在,总参处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应该已经炸开锅了吧? 她本人却还有点茫然,思维好像还陷在模拟室里的对战中,隐约听了个大概,知道是出了大事,却还没来得及仔细思量个中利害——傅落还没能适应总参处的视角。 杨宁却没有出声,他肃立于会议桌前,一言不发,等着其他人最激烈的情绪过去。 杂音逐渐消失,直至鸦雀无声。 “都坐下。”他的声音平静如一桶凉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杨宁虽然年轻,但个人威信犹在,其他人依然不约而同地执行了命令。 “我国太空堡垒布防移动的事,是联合国会议之后,由中央直接传达下来的,上级要求对正师级别以下严格保密,以免造成人心不稳。至于联合国各堡垒分区的权责范围,会在今天晚饭之前传达到诸位手里,以后军舰驶入友军管辖区,理论上确实要提前打报告,但是程序并不复杂,盟军依然是一体的,我们只需保证对方的知情权就可以——紧急情况下,允许先斩后奏。” 杨宁说完,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扫过:“还有什么问题?” 或许是受他的态度影响,总参处的一干人也冷静了下来,有人停顿了片刻,开口问:“联合国为什么会做出这么不智的决策?” “因为数轮谈判过后,始终无法达成统一的合作意向。”杨宁回答。 另一个人忍不住说:“杨大校,说明白一点行吗?到底什么事无法达成合作意向?” 那人后半句声音情不自禁地高了起来。 杨宁看了他一眼,提问的人自动坐直了,微微一颔首:“对不起,长官。” 杨大校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说:“日本方面提出了‘军费与物资共担’的概念,他们认为这是联军紧密团结的基础。” 众人安静了片刻,傅落努力思考,试图用她不怎么灵光的理论知识跟上大家的话——她听说了,日本损失惨重,刚开始的时候还要求过联合国的赔偿金,后来不知是没人理他们,还是他们自己“深明大义”,反正被迫退了一步,不提赔偿的事了。 那么他们要求军费与物资共担的理由也非常好理解。 这样一来,以后的各国的战争损失与风险,就都由全人类一起承担了,不是非常公平吗? 傅落知道日本人是私心作祟,但单就这句话来说,她不得不承认,对方提出的话是相当有道理的。 如果没有办法平摊成本和风险,就以现在这种空前庞大的战争水平与战争规模来看,地球联军根本没有办法长期一起合作。 这次日本人认为不公平,下次或许就是美国人、欧洲人甚至中国人。 这次不拆伙,总有一天复杂的矛盾挤压在一起,到时候也许就不是拆伙,而是内乱了。 “别开玩笑了。”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军需官突然低声嗤笑了一声。 董嘉陵伸手拢了拢鬓角一缕梳不上去的头发,语气轻缓地说:“当年我军购买曲率驱动器的核心技术使用权,经过了六年谈判,做出了不知多少让步,美国方面才同意‘有保留地租用’,年租金高达六个亿的地球通币,后来中央给空间科学院的人下了死命令,秦院长亲手写了军令状,财政资金前后直接间接搭进去多少,我这里都已经没有准确数字了,这才算有了自己的曲率驱动技术。还有,上一次赵将军跃迁成功的实验数据,俄罗斯出价三千组远距离精确制导导弹,我们都没同意,双方还在谈,现在日本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想搭便车,凭什么?” 她的话似乎打开了一个开关,杨宁不再做解释,总参处敏锐的精英们已经自发地讨论了起来。 “还有美国人的轻型发射架技术,每一架巨舰的造价比我们低一倍还要多,那是拿技术工作者的命搭出来的,碍于美日表面的友好关系不表态而已,不可能同意共担。俄罗斯的空间装备出口支撑了他们gdp近三分之一,半壁江山,现在你跟人家讲‘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那小国呢?” “小国家财力和技术都跟不上,在太空战争中从来只是支援作用,一般他们堡垒位置近地,不是冲在前面的,偶尔有损失也在承受范围内。但是如果公担军费,可能一场战役下来,这些国家就会破产。” “不要说小国了,就连欧盟在上一次遇袭之后,计算了直接经济损失后,不也开始向美国支付高额的‘设备维护费’么?直到现在,还有美军舰队在欧盟堡垒,谁也不是不会算账的。” 总参处从成本讨论到了各国经济体构成、资金流动、国家与国家内部的利益团体间的龃龉,甚至是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以二部总参处的级别,可以接触到很多谍报信息。 到后来,他们谈的东西傅落几乎有些听不懂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杨宁,杨大校在引导了话题之后,就再也没有吭过一声,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就像一尊石像。 莫名地,傅落从他平静无波的眼神里读出了某种深沉。而呼之欲出的悲哀,她的心突然也沉了下去,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其他人已经发泄出去不少的怨愤。 傅落的思维逐渐飘远,想起付小馨不肯回的短信,想起寒冷的夜色中痛苦的欣然,想起了满目疮痍的地下城。 她不知道站在这里的其他人付出了什么,总归……比她自己是只多不少的吧? 可是他们这样艰难,站在这样险恶的宇宙中,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他星系敌人第一次交火险些打掉地球人战与和的信心,第二次交火,直接打散了地球联盟。 傅落终于明白,为什么明知道自己已经将信息传回总部,他星系总司令依然笃定地下令按原计划开炮——引力炸弹的机制恐怕就像眼下一些专家猜测的,只是极高频率的电磁波,表现出来一些暗物质性质,能在一定范围内产生负压而已,确实可怕,然而可怕得有限,不可能把整个联盟一锅端了。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只够打掉一个先锋——至于是哪国的先锋,他星系人其实并不在意。 而联军这边,讲究“知己知彼”的各国,当时未尝没有想找替罪羊试水的想法…… 傅落脑子里越来越乱,想得事情越多,她越是心惊胆战,似懂非懂间,忽然有些惶恐起来。 也许这一次的敌人不可战胜,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曾经是人类吧?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寒向她袭来,而总参处内的讨论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懂的道理,每一个人都懂,自己的愤怒,每一个人都在分享着同样的份。 然而……又有什么用呢? 各国堡垒已经在路上了。 “诸位还有疑问吗?”许久后,杨宁问。 这一次,没有人再开口。 “好,那么散会之前,我来做一个简短的总结。”杨宁说,“新的布防格局马上就会成型,二部作为主力军,依然任务重大,现在我传达一下短时间内,组织需要诸位全力完成的工作——首先是尽快熟悉新格局的关卡……” 傅落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拿出了电子阅读器,打开会议语音系统,杨宁简洁而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任务简报,会被电子阅读器的会议专用软件自动转成文字格式记录下来,同时,每个人都可以各有侧重地把和自己有关的事做重点标记。 就好像方才流传的悲愤都从未发生过,大家短短的十来分钟后,就都收敛了心神,井然有序地投入到了下一段战斗里。 心要像石头一样。 看着自己的同事们,傅落忽然如同醍醐灌顶,在这个万分讽刺的时候,恍然大悟了。 这一天,她从会议室离开,又在压抑的气氛里结束了自己日常的执勤任务,第二次拿出手机,想给付小馨发一条短信。 “堡垒布防格局改变,联合国……” 傅落停下来,犹豫了一下,把这条信息删除了——涉及军情信息,虽然已经不是什么机密信息,但还是会被拦截的吧。 她重新输入:“这里跟我想象得不一样,我觉得有点心寒。” 然而这一条最后也没有发出去,傅落来回读了几遍,再次删除了。 这么说不太好吧?她想,不管会不会惹妈妈担心,但总觉得……站在这个位置,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显得自己太出尔反尔了。 她想起离开会议室的时候,总参处全体人员与平素无异的脸,认为自己有点软弱。 “妈妈,我在这里很好。” 最后,她发了一条与上一次一模一样的话。 并且意料中的,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这一年年底,在全军一片压抑的低迷中,经过了几次三番短暂的试探、挑衅、回应与刺探,战火再次被点燃了。 他星系派出前锋舰队,企图登陆木星,当时距离最近的美军总司令反应不能说不快,第一时间意识到了敌军登陆行星的危险性,向全球发出紧急警报的同时,趁对方没有落下脚,发动了主动攻击。 第49章 地球联军仿佛转了运 2430年,春。 这一场针对木星系统的拉锯战从年初开始,到此时,已经打了将近四多月。 木星这个次棕矮星是太阳系中一个特殊的存在,自成系统,早在第三次工业革命之前,地球上就有无数将木星变成另一颗行星的幻想,先前已经因为战备状态而停摆的远地矿产计划,就是在木卫二上进行的。 考虑到由于木星引力吸引撞击比较频繁的问题,为了谨慎起见,地球联军的堡垒布防与木星系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并没有在争议较大的木星系统中设防控堡垒,但木星始终在地球联军的布防区内,是整个地球联军的第一道防线。 而这一次,他星系人舰队瞄准了引力最低的木卫四,企图以木卫四为跳板,从木星系统里硬生生地插一颗楔子,破坏地球的远地防线,史称“卡里斯托计划”,又被叫做“登木行动”。 当年傅落在杨将军家里见过的那个险些被刺杀的北美空军总司令,在北美联盟随着地球联军一起各奔东西的时候,就滑头地病退辞职了。 已经退休的老将军罗伯特先生临危受命,以一百九十六岁的高龄担起了美军太空军总司令一职。 正是这位被尖酸刻薄的西方媒体讽刺为“老得只能用牙床进食”的男人,为这场战争添上了短暂而光辉的一笔,也为全人类埋下了最后一颗火种。 年初,在这位老牌鹰派军事家、政治家的带领下,美军严格地贯彻了联合国“最短时间内让地球脱离战争状态”的宗旨,对企图“登陆木星”的他星系敌人先下手为强 在精良的装备、有素的军队、与杰出的指挥官三者综合作用下,憋屈已久的人类,终于在太空前线上表现出地球联军应有的战斗力,为气势低迷的联合国打了一剂强心针。 半年以来,各国之前的关系如履薄冰,而几次三番的战场失利,几乎掐死了地球联军必胜的勇气。 要知道,地球联军胜利的关键就是“快”——快速控制战场,快速获取和谈机会,快速结束这个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战争时代,关于这一点,各国都心知肚明,联军耗不过他星系的疯子们——想要做到这一点,联军必胜的勇气不可或缺。 罗伯特将军恰恰是太明白这一点。 他发动对他星系的主动攻击就是先斩后奏,既没有得到美国政府的批准,也没有第一时间向联合国求援。 前线消息传到地球,美国国内一时几乎炸了锅,地面上一个礼拜掀起了三轮游行,指责罗伯特是个丧心病狂的老疯子。 罗伯特将军顶着来自国会的巨大压力,近乎一意孤行地以重兵抢占了木星争夺战的先手,他在拼命试图用狠狠的反击,来粘合四分五裂的联军。 为此,老将军遭到了来自本国的无数弹劾,据说当时对他的撤职与逮捕命令已经签署通过,就在还没有来得及发布千钧一发间,加拿大以北美联盟的同盟军身份,加入到了战局中。 而后几天,其他几个盟友国家先后给了或多或少的增援,罗伯特将军多年的国际好人缘,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帮了他一把。 也算是帮了地球联军。 同年二月中旬,联合国发布一级通告,要求所有国家立刻出兵增援,在形式良好的情况下,各国纷纷积极响应。 中国派特种部队尖刀与太空一部精锐赶赴,由赵佑轩少将作为负责人。 就连元气大伤后,还没来得及喘过一口气来的日本都掏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家当,支援木星。 并不是各国分居之后又无私地“旧情复燃”,而是联军太需要这一场胜利了。 二月底,近乎辉煌的战绩通报联合国,世界沸腾了。 地球联军仿佛转了运。 三月初,中俄空间科学院联合发表了“关于引力炸弹”的研究报告,通过多方考证,证实了所谓“引力炸弹”确实就如民间科学家猜测,是一种超高频率的电磁波,衰减得很快,攻击范围有限,且在实战中不分敌我,只适合中长距离攻击,无法实现精确制导。 笼罩在联军头上的“人造黑洞”阴影终于散去,像一颗石子投入到了死水中,顷刻唤起了巨大的涟漪。 三月中旬,地球联军重新签署防卫补充协议。 近乎分崩离析的联军在人们的热泪盈眶中,再次携手对敌。 各国的新闻广播中,无论是主流还是非主流的媒体,一时间空前绝后地只剩下一种声音——把人形的外星怪物揍回他们的老家去。 叶文林带领尖刀奉命增援美方时,曾经作为赵佑轩的随从人员,私下里与罗伯特先生近距离接触过一次。 比起电视上出现的精神矍铄,罗伯特将军本人看起来要年迈很多,他脸上深深的皱纹间夹杂着暮气沉沉的老年斑,说话的时候语调不高,声音也有些沙哑,待人不算热情,但是很有礼貌。 他的后背已经不怎么直了,嘴唇也如同普通老人,有种失水般的干瘪,眼皮被岁月拉扯得耷拉了下来,唯有微微有点歪的鹰钩鼻子,在五官中越众而出,高高地凸显出这老头子的强硬和手腕。 叶文林注意到,他枯瘦的手背上还有吊瓶留下来的针眼,看来罗伯特将军身体不好的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 那是一次小小的茶话会。 到场的每个人——包括赵佑轩将军在内,对罗伯特先生都似乎有种特殊的敬重。 叶文林知道,以他的资历与级别,在各国将军云集的场合下显得太微不足道了,于是只充当赵将军的警卫员,默不作声地在一边旁听,当起了端茶倒水的服务小弟。 后来,他才知道,那一次的午后茶话会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就改变了地球的命运。 ……如果不是命运女神在至关重要的一刻背弃了人类。 叶文林拎着茶壶走上去替各国的高级将领续红茶的时候,罗伯特将军示意他把桌上的点心盘子拿走。 “帮我一把,孩子们。”罗伯特低声说,有些吃力地指挥着叶文林和另一位美国军官帮他铺开了一张联军布防图。 “这些话我已经反复推敲很多遍了,可我也知道,联军并不想听。”罗伯特将军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肺部发出“嘶嘶”的杂音,他扶着那位美国军官的手背,吃力地站了起来。 “表面上看,他们似乎是想以木星系统为据点,和我们长期拉锯,但是布防——这里。”罗伯特靠着搀扶弯下腰,手指在布防图上画了一个圈,“我们确实出于安全考虑,没有在木星卫星上设立堡垒,然而并不代表这里防卫松懈,事实上,美国与加拿大互成犄角,而我们的欧盟朋友就在不远的地方,亚洲诸国虽远,却有直达通道,可以说是新布防最严密的位置之一。” 罗伯特低喘了几口气:“他星系人擅长电磁攻击,要知道,在行星登陆战中,这一点可并不占优势,他们不会长久地和我们在这耗时间。” 叶文林心里一动,忽然隐隐地抓住了什么,忍不住抬头看了赵佑轩一眼。 但是赵佑轩少将除了在战场上略疯之外,平时为人总是沉静而内秀的,不是张扬爱表达自己意见的性格,因此微微冲他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他只要听着就好。 这时,澳洲联盟的援军负责人开口说:“也许敌人进犯木星系统是一个错误?” 罗伯特将军平静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一字一顿地说:“战场上,敌人也许会犯错误,但是我们永远不能心存侥幸。” “那么您的意思……” “我总觉得有些事看起来不大对头,”罗伯特将军说,“细想起来,先趁着地球上战和两派争吵不休的时候,一次电磁攻击吓破我们的胆子,让我们失去先手,再将计就计,在正面交锋中破坏了地球联盟,下一步应该是什么了?” 叶文林心里突然有一道闪电闪过——是的,下一步应该是什么? 地球人渴望信心、渴望胜利,之前被压抑得越惨,一旦抓住希望,反弹得就越是激烈,比如现在,连距离木星最远的中国堡垒都派出了小一半的精锐增援,那么其他国家呢? 随着木星系统争夺战的白热化,不,应该说,随着木星争夺战中,地球联军的优势明显化,这种情况已经愈演愈烈,联军各国不顾罗伯特的反对,不断增兵,就像扑火的飞蛾一样。 那么……木星会不会掏空整个联军堡垒的布防? “我想诚恳地请诸位帮我一个忙,”罗伯特将军说,“我希望诸位能说服你们各自的政府,停止增兵木星,加强本国布防,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把援军撤回本国堡垒。” 这话说得近乎大公无私——停止木星增兵,等于把前线的压力全部扣在了美军身上。 叶文林下意识地抬头看在场的美国人,这些人里万一有一个嘴不严的,罗伯特将军很有可能面临着叛国罪的指控。 “将军,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欧盟负责人低声提醒。 罗伯特将军沉默不语。 “不好意思,罗伯特先生,我有个问题。”俄罗斯负责人举手说,“我个人认为,虽然您所担忧的风险是切实存在的,但是声东击西的前提是,对方牵制着联军大部分兵力,还能匀出手来去攻打我军后方,也就是说,他们的军事实力对我方来说是压倒性的。” 这一句话让多国将军们窃窃私语起来。 俄罗斯援军负责人是个只有八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只要是没有发胖,俄罗斯女人看起来都不会难看到哪去,这让她在这一群老头子中年轻时髦得扎眼。 在有她两倍年纪的老将军面前,俄罗斯负责人尽可能地表现出了自己谦虚的态度,同时,她提出了自己的异议:“就目前的实际情况来看,以我的判断,我不认为他星系敌人有这样的实力,如果对方的实力真的能够碾压我们,他们就不必使用这么多的阴谋诡计。” 没错,从始至终,这一切都只是罗伯特的个人感觉,但凡有一点客观依据,以他在国际上的资历和分量,早就向联合国大会提出来了,而不是私下里充满担忧地和各国领导人开茶话会。 俄罗斯人的问题,罗伯特没法回答。 他们只好被迫中止了这方面话题的讨论。 茶话会在一片和谐的吃吃喝喝中结束了。 不过离开罗伯特将军的办公室之后,赵佑轩叫来了叶文林:“小叶,你来,替我给总部拟一份报告。” “您相信罗伯特的话?”叶文林明知故问。 “老而不死是为贼啊,罗伯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杀将,纵然现在上了年纪,能让他谨慎起来的事,也……”赵佑轩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片刻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多一手防备总是好的。” 罗伯特将军的行动力惊人,一次试探过后,很快弄明白了哪些人同意他的观点,哪些人还要再争取,第二天他就派人,想要再次约见中国的赵佑轩将军。 可惜的是,当时中国舰队正在和一队他星系舰队对轰,等战场初歇,赵佑轩腾出手来时,已经太迟了。 2430年3月28日。 北京的春天到了,街头的玉兰花已然霓裳成雪。 美太空军总司令罗伯特将军突发心梗,抢救无效,于这一天的北京时间下午三点停止呼吸,在战场上寿终正寝。 他个人的征程被迫无疾而终,而木星争夺战依然在继续。 2430年4月1日。 愚人节。 距离地球与他星系人正式开战不到六个月。 傅落刚刚在模拟舱里被耶西修理了一番,有点低血糖,她偷偷从自己的储糖罐子里抓了一把塞进了兜里,预备着靠这些熬过三个小时的执勤——这还是趁着叶文林增援木星走人以后,才好不容易存下来的。 自从那个贱人得知了二部的优厚待遇,就变本加厉地吃起大户来。 就在她偷偷往嘴里塞奶糖的时候,正好碰见杨大校经过,被逮了个正着。 傅落:“……” 我军内部对军容一直有要求,执勤通道内部不准衣冠不整,偷吃零食当然就更离谱了。 八百年不一定违纪一次,干坏事就被逮住,傅落觉得自己的人品卡好像略微有点欠费。 杨宁先是瞪了她一眼,看着她那刚偷了鸡的黄鼠狼一样贴墙边的样子,又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扭过头去,假装没看见,把她放过去了。 傅落连忙垫着脚尖溜走了。 单就作为上司而言,杨宁确实是最容易相处的那种了,大面上不出错,细枝末节的犯点小错误,他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会随便上纲上线。 这天轮到傅落在主控室执勤,不用出巡,比平时还要轻松些,她和战友交接完毕,坐在主控室的椅子上,身边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六十个射程单位的监控画面。 最近不知因为什么,总部的警戒级别一下子提高了,技术人员忙成了狗,进进出出地维护大中小战舰的动力系统,仿佛随时准备远征。 先开始很是人心惶惶了一阵,过了几天,大家都熟悉了。 主控室内一切正常,没有异状。 主控室的执勤对于傅落来说就是自习时间,她不紧不慢地掏出阅读器开始补充理论知识。就在她翻看了十来页的时候,突然,左三监控中提示异常情况。 傅落抬起头,只见显示高速与高能的红点成片,正飞快地往联军太空堡垒处靠近。 第50章 亲生儿子都是可以牺牲的么? 耶西的魔鬼训练并不是白费的,取消了伤害阈值的模拟训练室仿真程度极高,傅落已经习惯了每天都要死去活来一番的日子,早就不会像刚入伍的时候那样大惊小怪了。 她收起阅读器,调转整个监控系统,盯着图像上的坐标,稳重地说:“预估异常来客坐标,方向与数量级。” 这边跳着坐标,同时,傅落接通了正在外面巡航的各部门巡航舰:“各部门注意,不明舰队正靠近总部布防边界,请二部第三区、四区检查堡垒防控系统是否有疏漏……” 她话音没落,陡然被尖锐的警报声打断,这代表系统判断,对方已经不是不速之客,而是敌袭了! 傅落不敢迟疑,直接打开太空堡垒公放频道:“二部第三监控室上传敌袭警报,敌军先锋已经抵达距离我军堡垒约五十六个射程单位的距离。重复一次……” 几乎是同时,眼前屏幕右下角上,自其堡垒他监控室的警报信息就好像网站弹屏一样,一条接一条地刷了出来。 敌袭信息一般会用醒目的红色,整个屏幕很快万里河山一片红了,血崩似的触目惊心。 入耳式通讯器里响起杨宁的声音:“总参处执勤人员立即回航,立刻到中央会议室集合!” 傅落飞快地跑了出去。 地球的太空堡垒平时并不像他星系人那样没有人情味,不在执勤状态里的士兵们虽然并不喧哗,但都是年轻人,凑在一起三五一群地闲聊还是随处可见的。前两天二部一个炮兵营长堵在门口,非要给军需官送花的情景,还被总参处众人津津乐道地八卦了许久。 可是此时,整个堡垒里是一片肃杀的。 除了脚步声、衣物摩擦声与楼道里一刻不停的警戒声,什么都没有。 这时候、在这里,为什么会有敌袭? 他星系人吗?他们在木星被牵制了那么多的兵力,怎么可能有暇回航? 傅落心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她隐约意识到,这一次似乎是真的出大事了。 七上八下中,傅落一没留神,在拐角处撞上了一个人,对方抓住她的胳膊,手指坚硬而有力,略带责备的熟悉的声音说:“不慌。” 傅落一愣:“杨大校。” 杨宁是个众所周知的死洁癖,大概是刚刚洗完澡,他的头发有点蓬松的潮湿,似乎还没来得及完全吹干,袖口一枚扣子竟然没有扣上。 杨宁“嘘”了一声,两根手指按在自己的耳朵上,一边听上级的命令,一边大步走进总参处会议室:“打开所有通讯频道,九十秒之后清点在港战舰状态,检验堡垒的防控系统,远程导弹系统预热。” 总参处忙而不乱,立刻执行了下去,傅落也早习惯了这里的节奏,杨宁一发话,立刻走到自己岗位前站定。 “从现在开始,二部总参处作为这场战役的总调度中心。”杨宁匀出一只手,扣上自己的袖扣,简短地说,“全员注意,准备战斗。” 傅落:“报告,对方已经进入四十五倍射程单位,是否警告?” “不警告,”杨宁干脆地说,“校对射程,半分钟预热完成后,直接发射第一批导弹。” 陈中将给他的命令是“以堡垒安全为第一要务”,眼下堡垒一级战备的状态三十倍射程单位范围可视,一百二十倍射程单位外可接受,对方明知道这里在打仗,还敢这样气势汹汹地往前闯,如果不是没事找抽,那多半就是来者不善。 傅落熟练地输入发射命令,打了整个中国堡垒的第一炮导弹。 “记录第一波攻击数据,准备第二波导弹攻击。” 傅落:“是。” 然而当第一波攻击的击中率出来时,傅落却愣住了。 只见那数字不断攀升,很快超过70%,而后速度不减慢,越过80%……直奔90%。 最后在傅落整个人已经开始风中凌乱的时候,停在了99.75%处。 几乎全中,但……这、这怎么可能?! 太空战中的远程精确制导从来被大家戏称为“百步之外以青砖瓦片敲上将首级”,可见,是不大“精确”的。 虽然系统会预判对方的行进线路,但是人家的战舰又不是傻的,谁也不会傻乎乎地停在那任对方打,更不用说还有反导弹防御系统了。 即便是最密集的导弹碰到最水的驾驶员,也不可能全中,一般而言,星际战争中,这个距离单位中,远程导弹的命中率平均值只有35%左右,即便是历史最高值,也从未超过过40%。 傅落第一反应是:“重新检测。” “不。”一个人突然在她身后插话。 傅落本能地脊背一僵,立刻自动让出半步,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耶西正越过她的肩膀,紧紧地盯着第一波攻击的统计数据。 好一会,金发的男人喃喃地低声说:“星际海盗团。“ 傅落一时没反应过来:“什……” 杨宁却悚然一惊,蓦地回头。 “没错,星际海盗团。”耶西神色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杨大校,你最好注意一下对角线区的隐形战舰。” 出于某种未知原因,从来谨小慎微的杨宁竟然第一时间相信了他的判断:“暂停攻击,打开全面扫描。” 全面扫描立刻进入进程,扫描进程非常慢——这就好比个人终端扫描病毒的时候通常只选择“快速扫描”而不用“全面扫描”一样。 “贵军的防控系统该升级了,”耶西不怎么客气地拨开傅落,“小丫头,给我让一让——第二波导弹预热,不瞄准,选取手动输入坐标。” 耶西平时在各大战部中神出鬼没,权限似乎很高,但是包括傅落在内,众人都不清楚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傅落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杨宁。 杨宁丝毫不迟疑:“照他说得做。” 耶西露齿大笑:“你竟敢相信我么?” 杨宁面容冷峻:“稍后我会向司令员补上请示。” 耶西不再浪费时间,三下五除二地打开了手动瞄准板,几乎毫不迟疑地输入了一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坐标,在最后一个字符录入完毕之后,迅速打开了第二波导弹攻击。 中程导弹! 这一次,中程导弹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射击角度,向着一个匪夷所思的方向冲了出去。 导弹发射的一刹那,太空堡垒内部的纪律防控委员会立刻介入问责:“二部总参处负责人报你的编号,请解释一下方才的导弹发射缘由!” 因为耶西发射导弹的那个方向很特殊,正是俄军堡垒的方向。 地球联军空间系统中有三大作战主力——北美,俄罗斯和中国,新布防的中国堡垒与俄军堡垒之间虽然不接壤,但距离较近,当中夹了一个死角,同时在双方射程之内。 在新布防成立初期,被称为“不可逾越的安全地带”。 除非……俄罗斯背叛了地球,或者他们已经全军覆没了。 傅落屏住了呼吸。 纪律防控委员会:“重复一遍,二部总参……” 就在这时,第二波导弹的统计击中率突然开始上升,从0一下子跳到了5%,最后停在了25%线上。 导弹击中了什么?那个地方真的有隐形战舰吗? 杨宁这才从屏幕上错开眼珠,沉声对防控纪委说:“编号s2t05,指挥官杨宁,怀疑该区域有隐形战舰入侵,完毕。” 对了,傅落想起来了,她曾经读到过关于太空海盗团的记录,只可惜现存文献太少,她只能从只言片语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听说他们的惯用伎俩,就是以大批空壳战舰作为幌子,掩护小而快、杀伤力极强的隐形战舰包抄。而第一波远程攻击击中率过高,恰恰是空壳战舰的证据! 可是耶西到底是什么人? 他为什么能那么厉害,仅凭一个统计数字就能判断出对方的来路和行进方向吗? 傅落还没来得及小崇拜一下,就发现耶西的脸色变了。 “不……25%,不可能那么高。” 傅落不明白击中率高有什么不好,何况中程导弹和远程有天渊之别,30%真的不算是一个很高的数字。 然而作为指挥官的杨宁却懂了,他盯着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来得及铺开的全面扫描系统,按住一边的耳朵,轻声对通讯器另一边的总指挥中心说:“首长,我们可能被包围了。” 傅落:“……” 不,大校,你的口气可以不要像“这个饺子可能是茴香馅的”那么气定神闲吗? 总参处一片鸦雀无声,像是有一根弦绷得快要断了。 下一刻,陈仲的视频头像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正在总指挥中心的会议里。 “俄罗斯方面信号消失了,我们已经在试图联系最近的东南亚联盟。”陈仲说。 杨宁:“北美那边呢?我们尖刀和一部的人呢?” “远地卫星通讯系统受到不明攻击,和那边联系不上,但是……”陈仲顿了顿,打开一段音频,“方才我们收到了这个。” “特种部队尖刀呼叫总指挥中心,特种部队尖刀呼叫总指挥中心,撤离,不要应战!再说一遍,撤离,不要……哔——” 戛然而止,一片杂音。 杨宁似乎做好了什么准备,他问:“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陈仲沉默了片刻。 而后视频里换了个人,杨靖和将军在屏幕上出现。 “是我。”他简短地接过了话题,“从现在开始,整个堡垒由我统一命令,请各部总参做好调度配合工作,临场不要自作主张。” 杨宁平静的神色一凝:“是,首长。” 杨靖和:“通报全面扫描结果。” 傅落一愣,接到杨宁的眼神示意,才连忙站直了:“报告首长,54%。” 她话音刚落,数字又往上跳了一格,从54%跳到了55%,总参室内巨大的警报声吓了她一跳,傅落从没有听到过这么歇斯底里的警报,下一秒,她发现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铺开了55%的全面扫描信号显示出了一部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在中国堡垒外围,密密麻麻一圈,全部都是红点,周围代表俄军与东南亚联盟堡垒的区域死寂一片,中间的中国堡垒就像一座小小的、被鲨鱼围困的孤岛。 扫面区域继续扩大,红点持续增加。 星际海盗团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战场上? 是巧合?还是……密谋? 木星那边……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尖刀让他们撤离? “三部二区遭到敌方火力打击,堡垒外围受损。” “一部核心区防御损毁百分之40%……42%。” “中程导弹击中率降低到20%,请示首长,是否加大火力?” “报告,二部六区出现防御空洞——” 傅落感觉自己一脑门浆糊,她努力屏蔽了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只专注于眼前的战局,等着听杨将军发布这次战役的临场战术设计。 然而…… “放弃太空堡垒。”她只听见杨将军掷地有声地宣布,“我们兵分三路突围。” 等等! 傅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放弃太空堡垒? 那……地球呢? 她大脑里一阵轰鸣,不明白杨将军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这是要逃跑吗? 看到强敌,甫一照面就奔逃人丧家之犬,尊严何在?脸面何在? 总参处每个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来,杨宁一言不发,身体僵硬得像是一张冰冷的棺材板。 全面扫描的数据依然在往上跳,越来越多的敌人跃然眼前。 “杨宁,”杨靖和冷冷地逼视着他,“你想抗命造反吗?” 杨宁依然一动不动。 “小杨,”陈中将有些低沉的声音插进来,“执行命令。” 这一次,杨宁终于有了反应,他忽然低下头,脸颊绷得死紧,有那么几秒钟,傅落几乎怀疑他挺拔如杨的肩膀要垮下去了。 终于,一直沉默不语的耶西开口了。 “行了吧小子,”他说,“别像个没断奶只会哭闹的小鬼。” “二区做好脱离准备,战舰驾驶员就位,第三波导弹发射预热,火力打开通道,准备……”杨宁陡然破音,他停顿良久,方才吐出下文,“准备撤离。” 杨靖和不再言语,深深地看了耶西一眼,那一刻,没有人读得出中国太空军总司令和这位来历成谜的“友军”前辈交流了什么。 历史上最屈辱的一次撤离开始了。 整个中国区兵分三路,二部往俄军堡垒方向,三部往东南亚联盟方向,余下一部、特种与警卫团的精锐,随主舰开赴伪装舰的方向。 整个包围圈中,最开始检验出来、并被远程导弹击中的伪装舰方向,就像是敌人的“网开一面”,司令部意图很明确,尽最大可能保留高级指挥人员,不惜一切代价。 “特权阶级……”傅落听见不知从哪里传出这么一句,她正觉得自己从中听出了一丝别的滋味,杨宁却猝然回首。 “闭嘴。”杨大校面色铁青,语气森然,甚至隐约带着某种狠毒的杀意,傅落看见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腰间的枪上,手背上青筋暴跳。 荣耀、尊严……甚至连亲生儿子都是可以牺牲的么? 这就是我们的太空舰队? 这就是她追逐了那么多年,一心向往的太空舰队? 她心里的悲愤还没来得及喷薄而出,近在咫尺的敌人却已经到了。 “用导弹推,”耶西仿佛对星际海盗团有种特殊的熟悉,“海盗们不是士兵,他们贪生怕死得很,走锥形阵营,不能被他们冲散。” 再也没有谁想着节约成本的问题,连天的炮火纵然无声,却让人睁不开眼,一架又一架的战舰——敌人的,自己的——纷纷被炸飞,飘在太空之中,变成了死无葬身之地的碎片。 不知过了多久,杨宁的入耳式通讯器里突然传来了一个有些杂音的通话。 “杨宁。” 杨宁一愣,不动声色地扫过其他人,见别人毫无异色,才知道这是一个独立的通信渠道。 这恐怕是杨靖和这辈子唯一一次以权谋私,用公共通讯网络独自与他说私话。 “杨阳不是我儿子,也不是你的亲弟弟,是季桃与她的前夫生的,为了照顾孩子的感受,这件事,我们没和别人说过。”杨靖和用一种生硬的、如同述职汇报一样的语气说,“所以你母亲去世之前,我并没有做过不道德的事。” 杨宁的瞳孔陡然一缩。 “唔……” 杨将军似乎想再说些什么,然而父子间的气氛却总是凝重而僵硬的,他惯性使然,一时语塞,就是久久的沉默。 末了,杨靖和终于挤出了两个字。 他说:“没了。” “太空第二、第三作战部队全体注意。”杨将军切断了私信频道,视频图像突然出现在屏幕上,在一片雪花中,下了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命令,“开启曲率驱动器。” 第51章 一轮沉入海底的红日 主舰上打出了高分子防御外壳。 这是只在国庆阅兵的时候才会支起来的防御外壳,当初的设计师为了好看,在主舰的防御外壳上画了国旗的图案,并附有空间专用的荧光功能。 大概设计师也没想到,有一天,总指挥中心所在的主舰也会支起防御外壳,穿梭在凶恶的敌人中间。 而现在,它就像一面无边暗夜中升起的国旗。 杨宁定定地站在那里,似乎想要从屏幕上越来越密集的雪花中分辨出总指挥中心的最后一点剪影。 那一刻年轻的指挥官神色茫然,竟近乎是失魂落魄的。 “看什么看!还不进安全栓!”耶西怒喝一声,重重地在傅落后背上推了一下,“把他塞进去。” 傅落借个胆子也不敢跟上司动手,踟蹰了一下,她走上去轻轻地提示了一声:“大校。” 杨宁的脖子就像个生锈的轴承,慢半拍才回过神来,他侧过头定定地看了傅落一眼,目光还是涣散的。 傅落低声说:“曲率驱动器已经启动,要准备加速了,恐怕会发生跃迁,所以……” 杨宁闭了闭眼睛,片刻后,他转身走进了安全栓:“走吧。” 主舰并没有关闭那无比显眼的荧光系统,仿佛宣告着什么一样大喇喇地开着,就像一只鲜红的靶子,吸引了大量的星际海盗围堵过去,包围圈中甚至出现了缝隙。 它扑火般地卷入了敌军深处,抢得了至关重要的几分钟,让最后的精锐作战部队——分为两路的二部与三部得以同时启动曲率驱动器。 跃迁开始,笔直的时间坐标上发生了偏离。 舰队承载着人类的希望,消失于茫茫宇宙。 依稀只剩下了那一面孤独而无人护卫的“国旗”,渐渐没在无止无休的炮火之下,像一轮沉入海底的红日。 时间倒回到三月底。 罗伯特先生的茶话会之后,叶文林以赵佑轩的口吻写了一封报告,连夜打回总部,总指挥中心对此非常重视,展开了秘密会议,会议结果在当时并没有通报。 但是第二天,中国堡垒就以舰艇维护的名义,升级了战舰的曲率驱动系统。 升级的系统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通过试验。 傅落觉得自己被挤压成了一条缝,时空跃迁的一瞬间,安全栓打开,最大限度地保护其中脆弱的人体,周身除却微微耳鸣外,几乎是不痛不痒的。 她却莫名地有种濒死的错觉。 想来大概是心理作用吧。 扭曲的时间仿佛无限长,又仿佛无线短,她眼前一片浮光掠影,无端想起自己拿到军校通知书时的雀跃;想起第一次换上梦寐以求的制服,在阳光与国旗下宣誓的情景;想起集体观看记录片时,她第一次在视频里看见太空堡垒、看见特种部队尖刀时突如其来的激动…… 想起她无数次地在地面仰望星河。 她眼前突然一片模糊。 这时,一只手忽然轻柔地搭在她的肩上,傅落回过神来,慌忙低下头抹掉眼泪,以为自己会遭到训斥。 可是并没有。 她听见杨宁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而后在她耳边轻声说:“记着,到了这个地步,士兵是没有资格哭的。” 他听起来似乎不悲,不怒,不怨愤,也不失措,一瞬间茫然失措后,以最快的速度就恢复了一个指挥官的角色。 傅落不知道他的胸膛之下长得是一副什么样的心肠。 然而她终于从那一声近乎劝慰的轻声细语中,承认了杨宁是一个强大得让她无法超越的人,至少是现阶段。 地球上,人类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平淡的早出晚归,都会是未来的历史。 然而历史与历史又不一样,有些人是那样的幸运,终其一生,也听不见历史残酷的车轮声。 中国北京,东八区,夜里九点。 暗无天日的地下城。 半年的抢修与重建,首都的地下城已经恢复了基本生活需求。 而海淀三区距离市中心较近,地下城居住环境良好,受那一次电磁攻击的影响也并不像城郊一些地方那么大,除了最开始进出交通不大方便之外,这里的人们幸运地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此时,甚至还有一家超市和一家地下ktv还在营业。 一个把头发染得像鸡毛掸子一样的少年人穿着ktv服务员的马甲从里面走出来,对老远跟他打招呼的前台接待小妹视而不见,带着满身惨绿少年的中二气,没轻没重地拍了一下迎宾小弟的肩膀:“我有点事,先走了。” 说完,他把马甲扒下来,随手扔给对方,桀骜不驯地扒拉了一下满头鸡毛,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门口一个小太妹正蹲在地上抽烟,见他来了,抬脚跨上可悬空的摩托车,对少年撇了撇穿满了唇环的嘴:“上来。” 少年正是半年前离家出走的汪亚城。 其实他并不是放走了姐姐,怕没法和父亲交代而离家的。只是汪亚城当时看着傅落那头也不回的模样,莫名地心头一跳,仿佛跳出了一大片不安分的野草,扎得他一刻也待不下去,草草地收拾了一些东西就走了。 钱当然是没带够的,但他也并不像汪仪正预料得那样花完就回家。 这小崽子平时没事就斗鸡走狗,多少有几个狐朋狗友。 汪亚城从家里跑出来,就十分不像话地住进了他名义上的小女朋友家里。 汪亚城给自己找的“媳妇”名叫吴琼,就是抽烟等他的那个小太妹。 吴琼和他一般大,也是个毛还没长全的青少年,在这些败家熊孩子中却已经十分有威信,俨然成了一方的“大姐大”,和汪亚城这种住在地上的公子哥,是过家家一样的“男女朋友”关系。 俩人本来就是闹着玩的面子活,一开始谁也没把谁当回事,直到汪亚城钱花完了,实在没有办法,才住进了吴琼家。 吴琼在海淀三区的地下城里拥有一个小小的两室一厅,是她工薪阶层的父母留下来的遗产,家里还有个七岁的弟弟叫吴晓伟。她辍学在家,平时以打零工和混为生,兼职做一间酒吧里的驻唱,养活着自己和弟弟,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女混混。 汪亚城平时就和吴晓伟挤在一张床上,晚上到ktv当服务员,赚点零用钱度日,这样的日子依然是无聊,但他一点也不想回家。 真中二病少年认为,自己还没有找到“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的途径”。 这天晚上,他们打算一起去一所高中堵几个学生收点保护费,小太妹吴琼开着她改装过的破烂摩托,一路顺着地下城的羊肠路蹿上了地面。 汪亚城拎着他买来的二手手机,边灌风边嚷嚷说:“我们已经到半路上了,马上就到,吴琼的车速你们还……喂?喂?” 吴琼:“怎么了?” “操,”汪亚城晃了晃他的二手设备,“突然没信号了。” 吴琼没来得及答话,她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刹了车,高速低空飞行的摩托车拐了一个大大的弯,落在地上,“吱呀”一声。 汪亚城险些被甩出去,不满地说:“你作死啊?” 吴琼:“地震了,傻逼,这么明显感觉不到么?” 脚下的震颤让汪亚城愣了一下,他脸色苍白地从摩托车上下来,呆呆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不对……” 上一次地球遇袭时,汪仪正曾经跟他说过,地震是晃动,而这样绵延不休的颤动,是地球防护罩遭到了破坏的结果。 可是防护罩不是已经补全了么? 不是有万千精英、无数枚导弹在大气层之外守卫吗? 少年抬起头,涂了一层劣质粉的脸上露出真正的惨白,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天空。 “什么声音……”吴琼喃喃地说。 夜空中传来细碎的、仿佛蜂鸣一样的“嗡嗡”声,频率在一条水平线上,却越来越响,就像一种音量逐渐放大的白噪音,周遭的其他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什么,片刻后,路灯“啪”地一下,灭了。 汪亚城回过神来,猛地推了她一把:“去找你弟弟!” 吴琼一呆:“但是四哥说让我们去三中门口……” “去他妈的四哥!”汪亚城扭头就跑。 不良少女叫他:“等等,你去哪?” 汪亚城已经顾不上回答了,他没命地大步往地上轻轨线跑去。 可是前方等待他的,是全城瘫痪的交通系统。 吊在半空的轻轨上一串信号灯全部死气沉沉地灭着,无数人拥堵在站台,喊声、责问声、小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 汪亚城伸手撑住膝盖,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他脸颊上忽然一凉。 汪亚城下意识地伸手一抹,下雨……了? 雨水中带着某种特殊的气味,落下来的雨滴越来越大,把汪亚城一头色彩纷呈的鸡毛浇得像一坨塑料布罩在头上,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浓重的黑眼线花得满脸都是,配上苍白的脸,更像个小鬼了。 他在雨帘中勉强睁开眼睛,呸了一口,忽然横冲直撞地挤出人群,沿着大马路,在大雨中撒丫子奔跑起来。 大雨足足下了半个多小时才停下,汪亚城已经变成了一个泥猴。 他实在跑不动了,靠在一边的建筑物上休息了片刻,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尖叫,有人惊惶地撞开了他,慌不择路地跑进汪亚城身后的大楼里。 少年目瞪口呆地抬起头,只见一颗形状诡异的弹头由小变大,带着尖鸣和让眼睛刺痛的火光,横冲而下,落在距离他不远的广场上。 汪亚城本能地蹲下来,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小团,整个人被那巨大的冲击波拍在墙上,卷了满身的尘埃,轰鸣声让他一瞬间失聪。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茫然地抬起头来,只见距离他不到半条街的地方有一条女人的胳膊,血肉横飞地落在那里,其他部分早已经不知哪去了。 汪亚城倒抽了一口凉气,慌忙缩回手脚,全身不受控制地哆嗦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尖叫:“看天上!” 天上比夜幕更黑、更沉。 大片的阴影打下来,因为距离遥远,只能看见遮天蔽日的黑影中,一点点微弱而冰冷的光圈正悬浮在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登陆地球。 不…… 不可能的吧! 那一刻汪亚城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手一撑地面,爬了起来,胆大包天地冲到辅路上,捡起一辆不知谁丢在那里的摩托,一脚跨上去,把油加到满,直奔中国空间科学院而去。 爸爸还在那里! 他唯一的亲人…… 网络全断,他没法打开导航,只能循着记忆拼命往科学院的方向赶。 汪亚城不敢想,如果真的是外星人登陆地球,如果他们真的输了……作为军方文职的汪仪正会是什么下场? 还有……傅落。 傅落还活着吗? 从未有过的脆弱与无力感袭击了他,汪亚城低下头,迎着猎猎的风,伸手抹了一把眼泪。 突然,他猛地刹车,浮在空中的摩托车骤然落地,直接把他从机车身上掀了下来,重重地压住了少年的腿,汪亚城似乎没有感觉到疼。 他狼狈地半趴在地上,满面尘埃,拼命探出头去,在冲天的火光中,眼睁睁地看见中国空间科学院被炸得灰飞烟灭。 “爸爸……”他目光慌张得近乎散乱,张开嘴,却失了声,徒劳地伸出手去,仿佛企图抓住什么。 爸爸! 爸爸! 爸…… 汪亚城痉挛一般地倒上了一口气,所有的话都卡在嗓子里,一时间,只能发出“咯咯”的响动。 “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找回自己嘶哑的嗓音,质问着天上听不见的人,“你们都在干什么呀!啊?你们都在干什么呀?!” 他在烈火中嚎啕大哭了起来。 第52章 我是一个士兵 “请检查舰队内部通讯是否保持畅通。” 这是一次跃迁结束后,曲率驱动器冷却时间,杨宁的第一句话。 没有说明,没有总结,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的鼓舞或缅怀。 傅落觉得心像是被一只巨手掏空了,双脚失重般地着不了地,方才的国旗与可能沦陷的地球全都充斥在她心里,几乎快要把她小小的胸口撑炸了。 她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就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无助极了,身上偏偏背了全人类的命运这样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不过很快,她听见杨宁下了第二条命令:“保持阵型,各舰上报型号与伤亡情况。” 男人清晰而有力的声音逐渐与周遭机械的噪音剥离开来,唤回了傅落飘远的神智,她僵立在他身后,像看着救命稻草一样看着他。 这时,傅落忍不住想,杨将军,杨将军在主舰上! 可是杨宁……他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镇定的发号施令呢? 下一刻,傅落心里回过味来:对了,因为这里只有杨宁了。 联军不在了,堡垒不在了,这里只剩下孤单的二部,而二部最后的主心骨,也只剩下总参处这么一根。 杨宁不慌不忙地下了第三条命令:“全军开启隐藏模式,总参处请确认我军所在星际坐标,两翼展开最高级别监控。” 随着他坚定的命令,蓦地,一个声音在傅落脑海中响起:“我是……我是总参处的……” “大校!” 太空二部主力巨舰“长江号”指挥官是第一个与总参处连接上的,长江号总指挥是个中年人,眼眶通红地看着杨宁:“大校,将军他们是不是……” 杨宁面无表情地打断他:“需要我再重复一遍方才的命令吗?” “……报告首长,长江号……长江号内部通讯基本正常,共有s级巨舰一架,随从舰a级大型舰六架,b极中型舰十八架,小型战舰与侦缉舰共……” 长江号的指挥官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此时,整个舰队与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连内部通讯系统的延迟与干扰都十分严重,即使这样,那声音与图像难以匹配的视频通讯中,还是能让人看出长江号主舰上一片愁云惨淡。 “长江号随从舰中小型战舰与侦缉舰共七十架,”杨宁缓缓地开口接下他的话音,“这个不用说了,我知道——汇报伤亡情况吧。” 长江号的指挥官几难成声。 渐渐的,他的悲意如同传染的病毒,透过冰冷的屏幕,传导到了整个舰队的指挥舰总参处,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扩散开。 杨宁静默地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我想请教诸位一个问题,当一个人陷入到最艰难、最危险的境地时,他应该怎么做?”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寂静。 然而这个问题却像是一根火柴,顷刻间烧化了傅落心中藩篱,她蓦地心有所悟,脱口说:“他应该继续走。” 当前路迷雾重重、危机遍布,当来路已经坍塌、再难回头,一个人除了继续走,还能怎么办? 蹲下来求神拜佛,亦或是大哭一场吗? 弃我去者,乱我心者…… 而以往已不谏,来者却犹可追。 杨宁有点意外,侧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而后他转向内部通讯视频,声调毫无起伏地重复了一遍:“长江号汇报伤亡情况。” “长江号损失a级随从舰一架,b级中型舰三架,小型战舰与侦缉舰个别机身略有损伤,不影响战斗与使用。”长江号的指挥官用力抹了一把脸,面皮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跳起,喊话的时候近乎咆哮。 好像这样,他就能从中汲取到一丝珍贵的勇气似的。 “泰山号主舰动力系统受损,正在修复中,随从舰损失十架b级中型舰……” “楼兰号主舰完好……” “澜沧号……” “报告,隐形模式已经启动。” “首长,防护监控已经启动至最高级别。” “汇报我军坐标为……” 杨宁静静地听着,二部从那样的炮火中闯出来,损失率居然被控制在了20%以下,精锐尽存,在那种情况下,哪怕是借助不成熟的曲率驱动器,也算是个奇迹了。 “诸位。”良久,杨宁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用一种十分平和的语气说,“在司令部缺席的情况下,总参处作为二部的最高权力机构,从现在开始对二部大小事宜直接负责,我希望诸位能理解并配合我们的工作。” “楼兰号随从舰编为三队,轮流在三十个射程单位内巡视境界,技术人员请根据舰艇损伤程度优先级休整设备,主舰上设医疗点,请医疗兵各就各位,受伤人员经过登记后到主舰来接受救治。” “第二项重点工作是,我军需要尽快修复对外通讯,至少获得一定程度的信息来源,我们不可能在宇宙中这么摸瞎乱跑下去……” “这个交给我去办吧。”耶西突然插话。 杨宁瞥了他一眼,挥手示意暂时关闭其他内部通讯系统。 “您的身份,我通过某种渠道有一定了解,”杨宁对耶西的态度有些过分慎重,“但是现在我想代表地球问问您,如果联军真的全军覆没,您是否会选择离开舰队?” “小子,别拿你那套玩意来套我的话,”耶西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声,粗声粗气地说,“我承诺过二十年,就一秒钟都不会少。” 金发男人扭过脸,似乎不愿意和杨宁多做交谈,伸手一指傅落:“你,跟我走。” 傅落一愣。 “你们还没有逃出太阳系,没记错的话,一百个射程单位距离内应该有一些人类早年留下的废弃的远地通讯站,”耶西勉强耐着性子解释说,“我要去看一看那些废铜烂铁还有没有挽救的可能。” 杨宁:“我可以派给你一队技术人员……” “你是听不懂别人的话吗,小杨先生?”耶西打断他,“我说你们还没有逃离太阳系,敌人随时可能出现踹你的屁股,你打算叫一群废物去,让我练习急救吗?” 杨宁顿了顿。 废弃在这里的远地通讯站,确实也说不上有多大的技术含量,毕竟,都是些老古董了……杨宁思量了片刻,转向傅落,微微一点头。 傅落立即会意,追了上去。 “等等。”杨宁突然叫住她。 傅落脚步顿住,回头望着他。 只见杨大校的眉间微微凝滞了一下,而后他有些沉郁地说:“安全第一,通讯……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再想办法。” 而后,他仿佛觉得自己话音里有歧义,又欲盖弥彰地补充说:“诸位的命,从现在开始,就是地球的了——去吧。” 命是地球的,所以不轻生,不畏死。 而耻辱与悲伤,都是些太个人、太感情用事的滋味,如无必要,就可以不必提起了。 杨宁虽然没有明说,傅落却不明缘由地领悟了他的弦外之音。 她在跃迁中微红的眼圈还没有干透,眼神却已然坚定了下来。 “是啊,谁让我是一个士兵呢。”傅落心里想着,冲他敬了个礼,脚跟轻轻一碰,而后头也不回地追上了耶西。 “我来开,熟悉古代的远地通讯站吗?”见傅落摇头,耶西从驾驶舱里打开了一个放各种说明书的小橱柜,把里面的随舰阅读器取出来丢给她,“里面有很多空间器械的说明书,你去找找,以最快的速度给我熟悉起来,要是敢给我拖后腿,你就试试看。” 和耶西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轻佻而客气地叫她“小美女”,随着他们逐渐熟悉起来,耶西的称呼很快从“小美女”变成了连讥再讽“女士”、“女兵”、“士兵”,再后来变成不客气的“那个丫头”、“那个蠢丫头”……以及现在最常用的“喂”和“哎”。 态度也越发的简单粗暴不友好。 傅落本身的性格就有一点宠辱不惊,加上在模拟舱中已经被他虐习惯了,对他的威胁丝毫也不放在心上。 她一句废话也没有,立刻上好安全带,心无旁骛地翻起了阅读器。 他们逐渐驶离了孤独悬浮的舰队,以一种更渺小的存在,定位在一百个射程单位以外的废弃通讯站,飞快地行驶而去。 耶西仿佛是为了应景,没有哼他古怪的童谣,转性般地吹起了一段日本和风民间小调,那调子幽玄枯涩,委婉中带着些许诡异,让小小的侦缉舰显得更加离群居索起来。 设定了目标坐标,耶西打开警戒屏,借由余光观察着傅落。 一个二十来岁、从小生活在和平年代里的小崽子,落到这样的境地,会是什么心情呢?耶西饶有兴致地想着,企图从傅落身上找出些让他心情愉快的惊慌和迷茫来。 然而那姑娘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全身心地沉浸在了方寸大的阅读器里。 好半晌,耶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不害怕?” 傅落精力太集中,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她抬起头,莫名地看了耶西一眼,似乎没弄清他在问什么。 一时间,耶西又觉得有点好笑,他觉得这个小姑娘好像反应有点迟钝,遇到这样大的事,大概心里还懵懂着,被动地接受任务,依然是一板一眼地执行着,根本还没有接受地球联军溃败的事实。 出于一些说不出的恶意,耶西决定捅破这一层隔着真实的窗户纸。 他慢悠悠地说:“你看,地球联军里,美军被牵制在木星争夺战里,从你们特种部队传回来的半条反馈信息看,情况肯定是不乐观的,而俄罗斯被全歼,中国溃散,等于地球联军的三大攻击主力尽丧。其他国家都是一盘散沙,没有一战之力,他星系人现在很有可能已经占领地球了,你想一想,不觉得害怕么?”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没能从傅落脸上看到恍然大悟后绝望无措的表情。 傅落垂下眼,灯光晦暗,她的睫毛忽然在眼下打下大片的阴影,渐长的头发遮住了一半的额头。她绝不难看,却也莫名地没有什么女性美,大概是天生的高个子掩盖了她的发育不良,这样细看起来,她其实更像个眉清目秀的美少年。 还是那么可耻的年轻与稚嫩着。 “害怕。”傅落坦然说,而后忽然反问,“你害怕吗,耶西前辈?” 耶西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错综复杂得让人难以理解。 “我?”他用一种油滑如蛇一样的声调轻轻地说,“你们杨大校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什么人?” 傅落:“你是什么人?” “我出生在太空战舰上,是个臭名昭著的星际海盗头子,和地球、他星系甚至星际海盗团全都干过仗,十年前一次大意落单,被赵佑轩的特种部队捕获,严格来说,现在正在服刑——你知道什么是海盗头子吗?”男人咧嘴笑了起来,深邃的眼睛里闪着某种野性的光,“我们在宇宙中横冲直撞,杀人劫道,放人血来喝——你……一个小女孩,问我害怕不害怕?” 傅落没有惊诧,她几乎怀疑自己不会对任何事情惊诧了。 她只是沉默了一会,而后认真地说:“我不是小女孩,耶西前辈,我是一个士兵。” “你知道什么是士兵吗?我们从进入学校的那天开始,就发誓尽忠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只要杨宁还活着,杨靖和将军就还在。 只要二部还活着,中国堡垒就没有亡。 只要还有一艘战舰,还有一个战士,地球联军就会在传承中不朽。 傅落放下阅读器,翻看了一下小舰艇轨迹和目标:“逼近目标了,我看我们可以开始减速了。” 第53章 无论如何都交代不过去 傅落还在对照着阅读器里的远程通讯站原理熟悉设备的时候,就听见耶西恶声恶气地抱怨了一句:“他妈的。” 耶西十项全能,唯独耐性一项技能点基本为零,不理他的话,他能自己跟自己对骂一整天。 通讯站里没有仿重力系统,穿着宇航服的傅落只好游鱼一样地飘了过来:“怎么了?” 耶西寒着脸色,拆开仪表盘下面的机械厚盖:“看见了吗?” 傅落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耶西:“明白了吗?” 傅落迟疑了一下,尽管觉得这样显得自己智商很低,然而毕竟没有办法不懂装懂,只好坦白地摇了摇头。 果然,她迎来了耶西的怒斥:“你这个人怎么一点灵气也没有?我要是笨成你这样,就把每一架舰艇的随行阅读器都死记硬背地刻在脑子里!” 傅落没言语,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建议。 好在耶西这个人神经兮兮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低头摆弄了片刻,用脚尖踢了傅落一下:“去,把小舰艇里的备用能源板拆下来,我试试能不能重启这玩意。” 傅落带着能源板返回的时候,特意翻看了一下废弃通讯站的生产日期。 “两百年前的东西,”她有点惊愕,“这你也了解?” “也就你们这些正规军的少爷小姐们不知民间疾苦,反正有的是财政收入给你们败,”耶西开始熟练地拆装起能源板,这家伙可能真的是一个出生在战舰上的人,非常习惯失重状态,他尖酸刻薄地说,“我们做海盗的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捡垃圾’是基础技能之一。” 都这时候了,还没忘了仇富,傅落不知道这个老男人是怎么想的,但是非常大度的没跟他一般见识。 两个人就像汽修师父带着小徒弟,耶西不声不响地干活,傅落保持着诡异的姿势飘在旁边,拿着调节到“失重模式”的阅读器飞快地记笔记。 一个小时后,耶西轻轻地活动了一下,舒了口气。 只听“哔——”一声,整个通讯站里面的灯亮了起来,通讯站重启成功,迅速封闭舱门,自主加氧加压,竟然还能用。 古代人制造的东西是质量真是非常过关。 耶西扯下自己的宇航服头套,甩了甩碎金一样的头发。 “这个通讯站没法用。”他一边操作着仪器一边说,“87s老式的信号系统,百分之百会被敌军拦截,以你们的通讯技术水平,十二个小时之内就能搜索到这里,他星系么……唔,通讯技术说不好,但是他们速度不行,哪怕立刻就被锁定,我们也有六到八个小时的时间差,这段时间干点什么?” 傅落想了想:“保险起见,你看我们能在三个小时之内调试完设备吗?先连上,看看地球现状,录下来回去汇报——有没有什么零件是可以拆下来带走的?” “信号系统以外的远程通讯终端应该可以带走利用……”耶西的话音突然一顿,他诡异地转头看了傅落一眼,“我发现你这个人,在总部的时候,就是个只会接受任务、完成任务的应声虫,每次自己出来,反而还有那么一点决断。” “那不一样。”傅落敷衍了一句,开始在脑子里演练远程通讯终端的拆卸方法。 耶西一边调着频,一边随口问:“怎么不一样?” 傅落:“总部有那么多首长,都比我有能耐多了,很多事我都是一知半解,思虑也不周全,当然是他们说什么我做什么——出来完成任务的时候就我自己,我得负责啊。” 耶西突然不吭声了,整个通讯站里都充斥着带着杂音的沙沙声,男人的脸被系统的荧光打成了微微的绿色,映入色泽浅淡的瞳孔中,看起来幽幽的,就像一头潜伏在丛林里的狼。 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负责任,什么时候应该闭嘴,那么他绝对比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境界都要高。 至少耶西认为自己就做不到——昔日的海盗头子蓦地反省起自己的为人来,反省到一半,他突然忍不住笑了。 “我要是当初也能谦虚谨慎一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给你们这些愚蠢的地球人做便宜苦力了。”耶西想。 尽管这货活到了这把年纪,以人为鉴了一把之后,本性却依然是难移,只反省了不到两秒钟,他就得意洋洋地想开了:“算啦,就当是人无完人吧。” “小子。”耶西开口说。 傅落:“嗯……啊?叫我吗?” “你想真正学一点……关于怎样在宇宙这个鬼地方活下来的东西吗?” 傅落的瞳孔陡然放大,她几乎瞠目结舌地说:“我……耶西前辈……” 耶西阴森森地咧嘴一笑:“那我们就要摒弃以前过家家似的教学方法了,妈咪的小宝贝,咱们要动点真格的了。” 傅落无端地眼皮一跳。 就在这时,信号通了,里面传来的人声让傅落精神一震。 那边的声音似乎很嘈杂,不时有碰撞的声音和脚步声传来,傅落侧耳听了片刻,觉得那脚步声有点沉重,主人似乎有点体力不支。 这时,里面传来一个变声期的小男孩的公鸭嗓:“妈,你给谁打电话呢,手机怎么亮着?”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什么,有信号了吗?” “怎么,是民用的?”傅落轻声问。 “唔,那个时期的远程通讯站大多数都是民用的。”耶西对频率进行着微调,让里面的声音更清晰一点,“看来我没记错中国区的波段字头,运气不错。” “喂?喂?有人吗?听得见吗?”信号那一头的女人似乎接起了电话,经过微调后的声音非常清晰,几乎是在人耳边响起的。 傅落小声:“双向还是单向的?” 耶西:“应该是双向的,你和她说话试试。” 傅落清了清嗓子,尽量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点:“喂?” “啊!真有人!”那一头的女人似乎在对她儿子说话,“嗯……等等,现在信号恢复了吗?你是谁啊?串线的吗?” 这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付小馨,语气却比付小馨柔和多了——大概付小馨平时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也会是这样的客气吧? 反正傅落没有听见过。 突如其来的亲切感骤然间让傅落鼻子一酸。 她就像一个风刀霜剑中漂泊的浪子,才嗅到一丝来自“家”的味道,勉力撑着她的那根脊梁骨就险些酥了。 “抱歉,信号没有恢复,”傅落努力用自己最平稳的语气,音色带上几分沙哑,“我……我来自地球联军,中国堡垒太空第二作战指挥部……” 女人发出了一声短短的惊呼。 “我们……我们……”傅落忽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怎么说? 我们现在在逃?我们辜负了大家的期望吗? 她陡然哽住,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交代不过去。 “天哪!难道是真的!前线真的打了败仗吗?”电话那头的女声突然尖锐起来,随后她想起了什么,又突然给压低了下去,“我就知道天上的阴影不祥,不会是外星人登陆吧?” 傅落悚然。 她立刻和耶西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喂?喂?”许是没听见傅落的回音,女人有点不确定地提高声音问,“还在吗?刚才那个姑娘?” 耶西拉住傅落,冲她摆摆手,沉声对电话那头的女人说:“女士,您能帮我们一个忙吗?” 女人迟疑了一下,有些警惕:“帮忙?帮什么?” 而后,她又连忙补充了一句:“但是我怎么知道你们是自己人,不是外星骗子呢?” 傅落:“您家里有防诈骗系统吗?” 防诈骗系统是二十二世纪中叶的时候开发出来的一款民用安全系统,起因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高科技诈骗人员们业务水平越来越高,经常假冒一些国家公职人员行骗,其中公检法和军队都是山寨们的重灾区——特别是高来高去、寻常老百姓不大能接触的到的太空兵种。 安全局为此开发出了一个便捷式的数据库,像门禁一样,连网状态下会实时更新,断网状态也能查询历史数据。 听见电话那头的女人应了一声,傅落:“我的编号是cst22429083b,名字是傅落。” 女人似乎去查证了,片刻后,电话那头的女声虽然极力掩饰,却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些许哽咽气:“真是……真是自己人吗?你们都在哪呢?为什么没有挡住这些外星人?” 傅落脸色一白。 女人:“我能做点什么?” “女士,我必须得提示您,”耶西插话说,“敌人对通讯系统的控制能力远高于我们,你私下里和我们联系,很有可能会被发现。” 电话那头传来清晰地吸鼻涕的声音,女人快速而低声地说:“那我需要把我儿子送走,你们等着我。” “好,”耶西说,“我告诉你怎么做。” 地球上的民用网络早就改成了sa模型,四通八达,速度极快,对物理设备依存度较低,是第三次工业革命信息大爆炸的产物之一。 可是最古老的的osi七层网络模型构架下的一系列协议,却在莫名的“怀旧精神”中被保存了下来。 随着tcp/ip协议被淘汰,大量的地址隐藏技术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而保留旧模式网络,最开始是政府的主意,他们想让军方和政府采取旧构架网络系统执行秘密任务,与民用网络分开,无奈后来发现,穿梭其中的民间高手太多,最后出于保密原则,官方只好从中退出。 而后,这种旧网络被保留在了家用物联系统中的火警自动报警系统上,在通讯线路阻塞的时候保证物理连接,以防出现安全隐患,使得每一台家用物联终端理论上都可以连入旧网络系统。 旧构架网络系统逐渐发展成了一个特殊的小众生态圈。 耶西对地球旧网络系统相当熟悉——大概他对一切违法乱纪的东西都非常熟悉,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就指挥着电话那头的女人把她家的家用物联终端改装成了一个旧网络系统的虚拟端口,把她的手机作为主机接了进去。 “我约的车来了。”女人有点紧张地小声说,“等我把儿子送走,再回来帮你们做其他的。” “怎么称呼?”傅落问。 女人说:“我叫陈曦。” 陈曦——晨曦,好名字。 脚步声伴随着男孩的追问声,逐渐远离,“咔哒”一声,似乎是门关上了。 “太好了,我们这个终端就叫‘晨曦一号’,”耶西一边手舞足蹈地说着,重重地敲了一下傅落的后脑勺,“别发呆,旧网络系统里会有很多消息灵通人士,我们时间不多,我要构架防火墙,你来收录信息,越多越好……会吗?” 五好公民傅落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耶西:“……” 片刻后,他转过头,用那双泛绿的狼眼看着傅落说:“再教你一课,小子,违法也好,违禁也好,当你面向更高的目标时,就必须先得学会像条癞皮狗一样活下去,懂吗?” 傅落:“懂,该怎么做?” 旧网络系统无论是应用模型还是五花八门的小漏洞,都够她喝一壶的,耶西没时间仔细给她讲个中原理,于是给了她一个地址。 “用a字头请求登陆,”耶西说,“早年被军方废止的账号都是以a开头的。” 以几百比特每秒为速度的网络,在傅落眼里实在是慢得惊人,她觉得过了好半天才登入了耶西给她的地址,那是一个老式论坛一样的平台,设计非常朴素,只有简单的留言和私人链接传输功能。 傅落还没来得及细看,一条请求链接的邀请消息就跳了出来。 对方的账号同样是a! 傅落心里一阵狂跳,情不自禁地看了耶西一眼:“如果是钓鱼怎么办?你能保证他们追查不到陈曦吗?” “能。”耶西毫不迟疑,“撒丫子就跑是我的专业。” 小伙伴靠谱就是好。 傅落立刻接收,而后屏幕上的图像微晃,她视野一亮,发现了面前是一间……会议室? “摄像头。”傅落低声对耶西说,“对方好像带着我们黑进了地球上某一处的摄像头。” 耶西探头过来,试着拨动了一下,摄像头的视野缓缓移动,渐渐落在一边的墙壁上。 “看见那个联合国的地球标志下面的标志了吗?”耶西轻声说,“嗯,就那只穿着屁帘子的秃鹰。” 傅落:“美军?” “应该是美军某个司令部。” 第54章 正人君子的小白脸 脚步声在镜头外响了起来,片刻,一队穿着黑色军装的人走了进来,站成了两排,一个人越众而出,在中间坐了下来。 傅落吃了一惊:“是他!” 耶西:“谁?你认识?” “我在他星系大舰上见过,他是敌人这次军事行动的总司令。”傅落解释了一句,随后表情立刻一变,“等等,所以说旧网络系统中已经有敌人混进去了!” “慌什么,”耶西白了她一眼,“以a开头的登录名是军方曾用账号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连我都知道,地球上那么多他星系间谍,难不成都是吃白饭的?” “女士们先生们,”正中心的总司令彬彬有礼地开口,用教科书上那种僵硬又标准的美式英语说,“下午好,我在位于夏威夷的美军太平洋司令部,用这样迂回的方式与诸位通话,十分失礼,尽请见谅。” 而后他停顿了两秒后,又用汉语把上面的话重复了一遍。 简直就像一个会喘气的翻译器。 “听出什么来了?”耶西见缝插针地提问他的学生。 傅落略微一迟疑:“唔……对方选择美军太平洋司令部,说明木星战场上他星系人类和美军短兵相接,说不定也经过了一场苦战。而先用英文再用中文,说明他认为听众是美国人或者中国人,这里面包含三点信息,第一,木星那里并没有全军覆没,不管多少,肯定有人逃出来,英文是说给那边的人听的,第二,对方已经得知我军突围成功的信息,证明星际海盗团确实跟他们有某种同盟关系,第三……” 傅落顿了顿:“第三,地球联军其他国家已经……” “还有更深层次的。”耶西冷淡地打断她的伤春悲秋,语气强硬地命令说,“再想。” 傅落一愣。 他星系总司令大概有“算无遗策”的功能吧,但是这也不能改变他是个话唠碎嘴子的事实,大概是他们那边光信息交流太发达,不知多少年没说过人话了,这位总司令仿佛想要趁机过足瘾。 他中英文都说得非常流利,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是地道的,切换起来几无停顿,滔滔不绝,光是感慨地球的繁华现状就足足用了五分钟。 傅落趁机思考起来,还有,还有什么呢? “你注意到他的用词,这个外星人不知道祖上是哪一国人,现在说的语言应该都是后天习得的,说起来不像母语那么随和,习惯性的抠字眼,你听他的原话,‘与诸位通话’,而不是广播——”耶西轻轻地敲打着飘在这里两百多年的远程通讯器,“他这是在和联军军方对话,而不是普通百姓,为什么?” 傅落对机器比对人敏感,但这肯定不是天生的,应该是长期相对单纯的生活环境造成的,耶西没指望她能一口吃成个胖子,比较心平气和地引导说:“为什么要在登陆地球之后,第一时间发这个?” 傅落:“难道不是因为地球通讯断了。” “严格来说,是防护罩碎裂引起的干扰,最晚二十四小时之内,地球上普通民众的通讯就会被重新接上——如果敌人不搞破坏。” 傅落皱起眉:“但是如果我是敌军总司令,我肯定会第一时间切断对方的通讯……” “如果你是敌军总司令,早就被揍回老家去了。”耶西毫不客气地轻哼了一声,“你知道指挥一场战役和指挥一场战争的区别是什么吗?前者是为了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而后者是为了掌控局势,蠢材!” 这些对于傅落来说有些揠苗助长了,她一边尽可能地跟着耶西的思路,一边情不自禁地啃着自己的手指。 “现在的情况是,虽然你们输了,他们却并没有赢,要想赢得这场战争,对于他星系人来说,最艰难的地方才刚刚开始。地球这几百年的底蕴不是他们能第一时间摸透的,海陆空三军还在,现在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很快就会有规模地反弹。对于他星系人来说,太空战场就是一切,但是随时准备和邻国内战的地球不一样,太空军只是四大兵种之一,忘了?” 傅落的眼睛骤然亮了。 “还有星际海盗团。”耶西冷笑一声,“星际海盗团无利不起早,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和他星系人结盟,但是眼下地球联军在太空站场上一溃千里,他们双方之间没有了共同的敌人,同室操戈只是眨眼的事。” 傅落:“所以……” 耶西:“嘘,戏肉来了。” 这时,视频里的总司令结束了对故土的思念与怀恋,身体微微前倾,诚恳地说:“我尊敬的宿敌们,请允许我借这个机会,对诸位的团结、机变与顽强表达最深的敬意,然而面对着这样一个美丽与繁华的星球,面对着我们共同的故乡,你我两方为什么一定要以战争来解决争端呢?同为人类,我认为大家有和平共处的基础。” 耶西:“好臭的屁。” 傅落皱了皱眉:“他这是为了稳住我们,腾出手来对付星际海盗团吗?” 耶西:“不一定,人类的心情悲愤到一定程度会反弹,真破釜沉舟起来,就是用死人填,也能把他们从地球上挤出去,反而不如抛出和平信号,人一有希望就会恐惧,就会有‘理智’的人跳出来。” 傅落:“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广播‘和谈信息’?” 耶西:“你就不能自己动动脑子吗?” 傅落觉得非常冤枉,她已经在拼命动了,可是依然一脑门浆糊。 耶西暴躁地看了她一眼:“现在他们广播和谈信息,人们会怎么反应?他们一直不露面,等地球人在各种猜测中惴惴不安,再在恰当的时候,从旧网络系统——人们心目中高级技术人员的专场——把这段‘秘密求和视频’当成某种内幕消息流出,人们又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傅落一时没应声,她努力静下心来,回忆着自己贫乏的生活经验,沿着耶西的两种假设设想起来。 对了,为了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的洞察力或者智商优越感,地球人民从官方的话里“挖内幕”是老传统,而如果他星系总司令一登陆,就以胜利者的姿态广播和谈信息,第二天网络上马上就会出现无数分析文章,人多嘴杂,入侵者头子的每一个字都会被拖出来分析、鞭尸,“和谈”信号达不到应有的效果不说,还会引起更大的反弹。 而如果像现在这样,他星系人类登陆后一直默不作声,故作神秘,让谁都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私下里用这样拐弯抹角的方式联系地球军方,将来再在人们的各种揣测中,把这段“秘密”视频,通过活跃在旧网络系统中那些一知半解的“技术帝”们的嘴,用隐晦的方式以“内幕”方式流出…… 那才是给生活在不安中的地球人的会心一击。 因为人们只相信自己“想到”的,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傅落忽然毛骨悚然起来。 一个话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人的话这么多,竟然还能做到每一句都别有深意。 是了,就是这个人,在双方科技水平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让地球联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傅落狠狠地打了个寒战,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那么敌军总司令先前说的话会不会也有什么别的布置?比如那些自以为自己从他话里分析出来的信息,会不会是对方故意的?会不会又埋下了什么误导? 这时,耶西突然猝不及防地伸手,关闭了视频通讯,整个远程通讯站一时间沉寂下来。 傅落骤然从纷乱的思绪里清醒过来:“你干什么?” “你的呼吸都乱了,吓得想找妈妈么?”耶西淡淡地说,“那这个险恶的世界太不适合你了,‘士兵’。” 傅落怔了怔。 她轻轻地攥了攥自己的拳头——第一回合,这才只是第一回合。 “拆设备,信号系统太老,不要,其他搬回去,怎么重新装配信号器是那帮废物技术人员的事,我们可以做出‘晨曦二号’‘晨曦n号’,至于其他的……地球上的情报精英和总参处的人还没死绝呢。” 耶西说话间,已经动手拆下了一块巨大的外壳,连讥再讽地看了傅落一眼:“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想那么多,是打算回头自己拯救世界么?蠢崽子。” 傅落:“……” 她默不作声地跟着耶西,三下五除二地把远程通讯站给肢解了,扫荡一样,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 耶西打了个呼哨:“走你,回航!” 回航的路途漫长而单调,依然是耶西驾驶,傅落在旁边仔细地思考她方才所经历的一切,指挥官的思考方式对她而言是全新的,很多事对懵懂的傅落而言,都是当头棒喝。 回航途中,临近出发地点不到五十个射程单位的时候,系统会提示再次定位,耶西:“定位……嗯,等等。” 傅落回过神来:“怎么了?” 耶西放大导航系统:“偏离我们航线六十度,三十射程单位外有高能提示。” 说明有人打起来了,谁和谁? 两人没有迟疑,立即开启了小战舰的隐形侦缉系统,开过去了。 以耶西本人这种神乎其技的舰艇水平,配上新升级的曲率驱动系统,真是无处不可来去。 傅落趴在大角度望远镜后面观察:“好像不是我们的人……唔,有一波人的舰艇上的符号我看不懂,不规则,有点像火焰的形状,另一拨人的舰身上画着一个圆环,地球联军有这种标记吗?” “圆环的那个是星际海盗团核心组织标志,另一个应该是海盗团的外围团体。”耶西摸了摸下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不过像这种非法恐怖组织,内讧很常见,一般都是因为黑吃黑。” 非法恐怖组织……傅落默默转回头,关注起战局:“七……八架,‘圆环’有八架b级中型舰,一堆小舰艇,另一边差不多,奇怪,他们都没有大舰和巨舰……” “你有点常识没有?大舰和巨舰是你们这种正规军的拉风专利,星际海盗团没有。他们就是食人鱼,最大型号也就相当于贵军的中型,”耶西打断她,“这种战斗里,大家为了争夺资源,通常都不会使用大规模杀伤性的导弹,要是再多给我几艘战舰就好了,我们可以在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趁火打劫,好东西肯定不少!” 傅落:“……” 耶西:“干嘛?你的道德观又出来作祟显灵了?” “不……”傅落弱弱地说,“我就是想提示你,我们的内部通讯灯亮了。” “内部通讯“顾名思义,就是二部刚刚逃出来的时候,杨宁联系其他战舰人员使用的通讯系统,把一个舰队内部连成一个整体,但是只在一定距离范围内才能感应到。 以二部的装配标准,如果内部通讯灯亮了,说明附近五个射程单位范围内有本部门战友……虽然战友同样开启了隐形模式,成了一群看不见的小伙伴。 电光石火间,耶西就明白了,他猛地一拍大腿:“你们老大是人才啊!” 傅落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肯定是方才在警戒范围内检验到了敌人,查清情况以后钓鱼引发内讧,再埋伏好等着黄雀在后……啊哈哈,杨宁这小子我喜欢,长得一张那么正人君子的小白脸,办事风格跟我们异曲同工嘛。” “我们”是指星际海盗吗前辈…… 不知为什么,傅落莫名地想起了地面上杨大校那解释不清来源的违禁近地机甲。 第55章 是不是要靠打劫为生了? 内部通讯很快接通了。 傅落:“我是总参处b级兵,奉命执行原地通讯站探测任务。” “……傅落,是我。”响起的是杨宁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傅落的错觉,她觉得杨大校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种心虚一般的弱气。 同时,傅落看清了那两队海盗在争夺什么——两艘带着地球联军标志的中型运输舰正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她几乎能脑补出发生了什么。 糟心的耶西在旁边兴奋地说:“对对,你们管这个叫什么典故来着?一个西瓜杀俩人?” 傅落:“……二桃杀三士?” 杨大校顿了顿,微微清清嗓子,光速找到了一种非常冠冕堂皇的说法:“我方阵营警戒区内发现星际海盗踪迹,为了防止行踪暴露,派出一支小舰队把敌人引诱到了这里,安全起见,请诸位务必速战速决,总参处小舰c18号恰好经过,请配合行动。” 耶西开出来的就是c18号。 傅落:“……是。” 跟着耶西走了一趟,她感觉自己心眼再一次长了一点。 比方说傅落现在忍不住想,为什么杨大校亲自临场指挥呢?她感觉不像处理紧急情况,这更像是一次试水…… 傅落小声问耶西:“现在舰队和地球之间的脐带断了,那我们以后是不是要靠打劫为生了?” 谁知道内部通讯系统比傅落想象得灵敏,杨宁一不小心听见了。 他干咳了一声提醒傅落注意,然后用充满了沛然正气的声音说:“c18号报你们所在的坐标,准备归队。” 傅落吐了吐舌头,读出了坐标,加入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打劫海盗的行动。 人生是多么的充满意外,半年以前,她还是个脱离了总部联络,就险些在茫茫宇宙中突发宇宙恐惧症的普通人类。 蛰伏在黑暗中的二部舰队就像一群耐心的狼群,地球联军的隐形技术高超,傅落即使已经归队,在望远镜里依然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几团黑影。 她耳边充斥着杨大校与前海盗头子之一的耶西先生之间语气平淡、内容劲暴的讨论。 杨宁:“用曲率驱动器直冲过去,很可能会有一场硬仗,最理想的还是等一等,可我又怕他们打得两败俱伤,那么多战舰、资源和补给,要是都没了就太可惜了。” “没事,你等着就行了,”耶西说,“海盗团之间的近距离对战没什么新鲜的,就三板斧,先摧毁动力,然后打穿防御,最后共振干掉里面的活物,捕获舰艇就行,不像你们正规军财大气粗,老远就拿着导弹对轰。” 杨宁心平气和地解释说:“没办法,太空海盗都是空间中讨生活的亡命徒,我们的士兵却大多数是正经八百上学考到军校,才从课本上学起的,真上天来,宇宙恐惧症不发作就已经不错了,没有经验,有能力操作这种精度的近距离争夺战的,估计也就那几支特种给部队了。” 耶西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了他的解释:“都是惯出来的——你要是想找便宜占,等着其中一方捕捞战利品的一刹那就可以。” 杨宁一听就明白了——捕捞战利品的时候防护网有开口。 “不能急。”杨宁谨慎地说,“侦缉一到十三号出列,清扫周边,不要有浑水摸鱼的。” c18号里,耶西迟疑了一下,针对他的谨慎,一脸赞同地点了点头。 “做人有时候需要一定的想象力,”耶西语重心长地说,同时指了指自己,“但是执行的时候,还需要一点微不足道的规划。” “可惜海盗团里没有大舰或者巨舰。”只会“微不足道的规划”那部分工作的杨宁有些意犹未尽地说。 傅落隐约听出他的弦外之意——可惜羊不够肥啊。 耶西:“蚊子再小也是肉,太大的,以你们的实力,不一定吃得下。” ……没办法,碰上点子硬的你们打不过。 杨宁喟叹一声:“是啊,慢慢来吧。” ……总有一天要打此路过,需要让他们都留下买路财。 “积攒战力,想办法跟我们的人汇合,我不相信星际海盗团是铁板一块,该争取的实力总要争取,哪怕只是一时的——非常时期,只能采取一点非常措施了。”杨宁轻轻地说,“我们的工作压力不小。” 杨大校是个人才,他用非常委婉动听的方式,表达了他打算不择手段、并且不排除和星际海盗团中间某些势力联合、联合完了还要一脚踹开的意图。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干回老本行,耶西似乎在游刃有余的同时,也颇为感慨,他一遮内部通讯频道,对傅落说:“我以前一直看不惯你们杨大校才这么一点年纪就这样虚伪,现在才发现自己了解不够,他其实很有前途。” 傅落想从中分辨出一个标点符号是用来夸奖杨大校的,失败了,只好把精力集中在眼前的战斗上,一边观察,一边在阅读器上做笔记。 这是第一本真正属于她本人的战例笔记,和叶文林送给她的不同,其中每一笔都是她亲身经历,没有一个字来自文献。 如果是我,我会怎样打? 傅落凝视着险恶的战场,渐渐的,她心里一切的杂音都消失了,由于不是驾驶员,她连通讯器里偶尔的一两声任务传达声音都忽略了。 截断对方后路吗? 不,我们没有那么多兵力,绕过去的时候容易打草惊蛇,直接插/入中间呢? 对方会手忙脚乱,而后往三十度的方向撤退,所以…… 这时,火焰一方的海盗很快顶不住了,分出一半兵力掩护,企图保存实力金蝉脱壳。 他们完蛋了——大脑中正高速推演各种可能情况的傅落第一时间发觉火焰标志的海盗指挥官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这种时候,破釜沉舟全力突围,可能还有一点机会,这种小家子气的分家打法很快就会被对方逐个破解…… 与此同时,通讯器里杨宁轻轻地笑了一声:“诸位,曲率驱动系统预热。” “圆环海盗”露出带着獠牙的狞笑,在黑暗中张开了血盆大口,缓缓地把“火焰海盗”吞吃入腹,“火焰海盗”的所有小型战舰全部陷入了包围圈里,防御系统接连被破坏,很多忽然不动了的,多半是里面的人已经被共振杀死了。 而后,硕果仅存的几架“火焰海盗”战舰的防护层骤然变成了白色,这是投降的意思。 纯白的防护罩缓缓地褪去,动力系统和火力系统灯同时灭掉,熄火不战了。 “圆环海盗”缓缓合围,心满意足地收缩兵力,准备清点自己的战利品。 就在这时! 远处一架巨舰突然升起,巨大的国旗标志,巨大的澜沧号字样,就像一只悄无声息的幽灵船,把一干海盗的中小型舰艇都给衬成了蚂蚁,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下一刻,一颗近距离的高能炮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 蚂蚁多了当然能咬死象,但区区两个只有中型战斗舰的小舰队,遇到这种巨舰还是闪避比较好。 海盗们机动能力不可说不快,有些卸下的防护层还没来得及重新加好,就一窝蜂地奔逃闪避,而这时,埋伏许久的隐形小舰站队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整个海盗队伍中间。 曲率驱动器完成短距离跃迁! 大规模的共振炮炸开,看不见的冲击横扫出去,c18在耶西手里几乎成了一把来往如风的武器,如入无人之境地穿梭在海盗群中,见血封喉,直接在对方队伍大乱的时候连续打爆了十二个动力系统。 直到这时,天边的“澜沧号”的幻影才散了,大片的黑暗之后,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是的,地球联军根本没有大舰以上的近距离隐形技术,澜沧号这种和木马一号有一拼的巨舰那么大一坨,是绝对不可能悄无声息地靠近,而不被发现的。 内部人员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假的,也就够骗骗太空海盗这帮没进过城的土包子。 空间投影技术是中国国庆阅兵式的重大发明之一,曾经被唯恐天下不乱的西方媒体称为二十四世纪最没用的面子活之一……杨大校用事实证明了,没有没用的技术,只有废物的指挥官。 耶西双眼闪着贼光,问傅落:“看明白了吗?想试试吗?” 可怜的傅落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驾驶舱乾坤大挪移。 这是专门为驾驶员特殊情况下意外死亡设立的功能,俗称一键换驾驶员功能。 耶西这个脑子里有坑的老男人,在和太空海盗短兵相接的时候,就这样中途“死翘翘”去了! 耶西:“来让我看看你在模拟舱里都学到了什么,上吧小子!看看你和这群星际海盗们谁的拳头比较硬!” 她躲过了一个极近的距离打过来的高能炮,同时,通讯器里传来指挥官的声音:“c18号,有三架敌军战斗机企图从你附近突围,拦住他们!” 傅落:“卧槽……” 耶西的大笑声破碎在高能炮的强光中。 傅落迅速收敛心神,把小型战斗机拉出了一个特别疯狂的大角度回旋,在高速行动中打中了第一架敌舰的尾部。 耶西:“耶,miss掉了!” 他的倒彩话音刚落,就见那被击中的敌舰在惯性作用下,保持着高速撞向了第二架敌舰,刚好拦住了它的去路。 第二架敌舰不得已闪避,被己方战舰遮住视线,第二号高能炮到了,这一次,它的动力系统被以极高的精确率打爆了。 第三架敌舰似乎破釜沉舟,猛地撞了过来。 傅落胆大包天,拉起动力系统,左扭右转地躲过两炮高能炮,在空中强行开启捕捞网,兜住第一架屁股着火的战舰,当场被拽得自转起来,在空中倒腾了一个漂亮且致命的弧度,傅落“喀拉”一下,切换了精度更高、能量更集中的炮弹型号。 瞄准镜冰冷的十字倒影在她的视网膜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从一个只会一板一眼用“a系统瞄准”的新兵,习惯了“c系统”的手感。 一公里撞击警告,高速下,电光石火间就减到了五百米、二百米、百米…… 几乎撞上了! 极细的高能炮在太空中就像一根致命的绣花针,在c18号与敌舰擦肩而过的时候,笔直地楔入了对方的动力系统,熄火在了半空中。 耶西尖叫:“好球,漂亮!” 傅落掰下强力制动阀,第一架尾巴被击中的战舰已经十分识时务地自动关了攻击和引擎,亮起了白色防护罩,示意投降。 热爱找死的耶西过足了瘾,心情飞扬地把歌唱:“车车车车车,一架车车车车车……” 虚脱的傅落随手抹掉手心的冷汗,重重地往后一靠,继而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她居然脱口接上了耶西的歌。 傅落:“……冲向你爸爸。” 耶西大吃一惊:“哦!你们这种年轻人竟然也会看这么古老的作品吗?” 傅落:“大概是因为我比较喜欢寒冷的搞笑方式。” 耶西嘴角一抽:“看出来了。” 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傅落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像耶西那么疯疯癫癫的,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在他眼里,说不定险恶的宇宙与生死一线的战场,也只是个充满了冷笑话的地方。 这么一想,很多事好像就不那么可怕了。 就在这时,通讯器里突然传来杨大校严肃认真的声音。 “‘有架车车冲向你爸爸’,”他充满了学术气息地询问,“然后呢?” 傅落:“……” 混蛋又忘了关内联通讯! ……不用活了。 第56章 第一次打劫,收获 第一次打劫,收获……不,是缴获中小型战舰若干。 海盗船上的燃料与物资的保存情况都不错,任务算是圆满完成。 不过短暂的欢欣鼓舞之后,总参处就一直处于全员加班的苦逼状态了。 傅落曾经以为,当兵就是防卫或者打仗,每天都生活在“哼哼哈兮”的背景音里,然后在黑布隆冬的太空迎敌,横刀亮剑、披荆斩棘。 她给自己的定位是,成为叶文林那样的绝对前锋,现在可能还要加上“像耶西一样狡诈”和“像杨大校一样坚定”。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是自己脑洞开太大,错把军旅生涯想象得十分热血。 现实永远是个颓废兮兮的猥琐大爷。 在这里,除了打仗以外,原来还有无止无休的报告和无止无休的会议。 舰队怎么布防? 在哪里可以隐蔽?要不要时常移动?移动的路径和原则是什么? 怎么轮番出任务,出任务谁负责?用什么战略方针,拿什么组织纪律? 他们还得协助军需后勤,盘点物资还剩下多少,安排剩下的怎么用,其他所需如何取得,取得了,又该怎么分配? ……不一而足。 经营一支只能靠打劫为生、其余只进不出的舰队,可比经营一个公司难度大多了,光是命令传达机制的顶层设计,傅落就抓耳挠腮地改了三稿,最后拿到总参会议上,被平时非常友好的上司和同事都会三堂会审一样,轮番逐条向她发问。 被这样凶残地轮几次,也就难怪总参处的人都有过硬的心理素质了。 傅落每次一本正经地写报告开会时,她都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国家公务员,正在做非常严肃的文职工作,然后每每电脑还没来得及关上,她就会被派一个“围剿”任务,光速从“正常的公务员”变成一个“专抢太空海盗的海盗”。 就这样,她在漂流的二部中,过上了一段“看我七十二变”的日子……长达数月。 在此期间,傅落参加了无数次的军事行动。 用耶西的话说,巨舰和导弹对轰是一件非常没有品位的事,只有小舰太空近战,才拥有真正的暴力美学。 哦……对了,耶西那个王八蛋,现在是他们的特别顾问。 傅落刚从外面回来,正在回自己寝室的路上,在总舰的楼道里走得飞快,制服依然是那身制服,身上的杀伐气却浓重得呛人。 这段时间,耶西带她见识了千变万化的小舰战打法,那可真是坑蒙拐骗无所不为。 耶西坑对方的同时也坑队友——比如时常把傅落直接丢在敌人包围圈中,再在旁边坐等看着。 海盗视人命如草芥,弱肉强食是唯一的生存标准。 “如果你是个需要人拯救的小公主,你们的上级托我把你救出来,我当然可以一直照顾你——但是你不是自称是个士兵么?” 耶西:“死在里面,或者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傅落就发现了,想从他老人家那里学点东西,不单要会唱春田花花合唱团曲目,还要足够命大。 渐渐的,在这样生死一线的日子里,傅落身上虽然不染尘嚣,却有了一股闻不出来的硝烟味,那是在模拟舱里摔打多少次都磨练不出来的、属于真正的战士的味道。 此刻,傅落正一心二用地一边惦记着通讯设备,一边琢磨着军舰调配权利的问题——像长江、澜沧号这样的巨舰,每一艘都有百十来条的随从舰,严格来说,这些舰长手里的资源比杨宁还要丰富,时间长了,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权力配比,会出问题。 傅落的可靠之处就在于,压力越大,她成长得就越快,杨宁大概是看准了这点,丝毫也不怕把她给累死,无论耶西怎么折腾傅落,这位甩手上级一律冷眼旁观从不干涉,完事后还会丢给她大量的文案工作。 除了短暂的睡眠时间,傅落的大脑无时无刻不被塞得满满的。 傅落刷开安全门,里面还有一道普通门。 她想得太入神,几乎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下意识地抬脚想踹,脚才提起一半,这想起这里不是俘虏的敌舰,只好摸摸鼻子,把伸出去的腿缩了回来,自我反省起来:“我真是越来越有土匪气质了。” 就在这时,门从里面被拉开了,傅落对上了一脸诧异的军需官董嘉陵。 傅落:“……” 她呆愣了片刻,然后一脸镇定地弯下腰去,掸了掸裤腿——仿佛她本来就是这个意思一样。 董嘉陵歪头打量她片刻,皱起了眉:“还执勤吗?” 傅落讪笑了一下:“不了,刚回来。” 董嘉陵扫了她一眼,只觉得眼下的傅落越发不修边幅,大概跟耶西混得时间长了,连头发都跟着后现代起来,长了一点的额发几乎遮住半张脸,弄得本来就杀气腾腾的人更显阴郁。 伤眼啊…… “跟我走。”军需官嘉陵姐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把傅落拖走了。 “坐下,坐那。”董嘉陵把她按在一把椅子上,又翻出了块白布单,抖索了一下罩在傅落身上身上,不满地抱怨,“看你像什么样子!” 军需官这是要兼职理发师傅的角色,傅落不好意思,连忙推辞:“哎,嘉陵姐,别别别,我回去自己剪一剪就行了。” 原来在太空堡垒的时候,会有专门的后勤处可以打理这些事,然而少爷兵们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当然就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傅落属于头发长得很快的人,如果是在地球上,不到一个月就要去剪一次。头发多就算了,她的发质还很软,稍稍长一点,就变得非常难对付。 尤其她太忙,刚洗完头倒头就睡,或者水还没擦干净就被招去出任务的情况时有发生,这样一来,头盔和枕头就成了充满恶意的东西,经常会给她留下一些十分犀利的发型。 军需官的房间里私人物品很多,墙上有细碎的暗纹,自己在灯外面加了个灯罩,桌上还有生态球。董嘉陵当然不会违纪放很奢侈的东西,可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的,她住的地方就是显得比别的地方别致。 连门后挂的镜子都显得比别的镜子更文雅一些。 傅落从中瞥见自己惨不忍睹的形象,自惭形秽了片刻,随后自娱自乐地想:“唉,算了,美丑有命,富贵在天嘛。” 董嘉陵用两只手掌夹住她的脸,抬起来打量了一番,忽然不着痕迹地问:“小时候留过长发吗?” 傅落用力回忆了一番,不大确定地点点头:“小学以前吧。” 董嘉陵:“那为什么剪了?” 傅落:“我妈工作忙,没时间给我梳。” 董嘉陵:“是怕麻烦吗?” 是怕麻烦吗? 傅落心里想了想,其实多半是怕付小馨麻烦——梳头发太麻烦了,穿衣打扮也太麻烦了,像别的女孩子一样漂漂亮亮的什么的……也太麻烦了。 说话间,董嘉陵从床底下拖出一套非常复杂的设备。 这玩意去过理发店的人都知道,是最高档的那种理发师工具箱,洗剪吹烫染拉全能,无所不包,整个装在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盒子里,拎着就走,造型专家罗宾老师最爱。 傅落一边做好了战略转移的准备,一边颤颤巍巍地问:“嘉陵姐姐,你要干什么?” “坐好了,”董嘉陵头也不抬,“不然我生气了。” 军需官几乎是整个舰队的总后勤负责人,她的岗位本身就容易让人产生依赖感,更不用说董嘉陵本人从来都是二部的全民女神,她在二部的地位比长官更加不可违逆, 基本上,军需官只要轻飘飘地皱个眉,说一句“我要生气了”,战舰上的糙人们就会像饱经训练的忠犬一样,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贴墙根了。 傅落挣扎了片刻,方才进门时那随时准备大杀四方的杀气就像一个屁,“噗嗤”一声就没了,她鹌鹑似的缩在椅子里,声气微弱地说:“那好像是违纪的,而且……” “杨宁才不会管。”军需官一句话让她闭了嘴。 傅落见抗议无效,只好默不作声地拿出自己的阅读器,开始逐条推敲起最新一稿的军舰调配流程规范。 至于脑袋什么的……眼不见心不烦,随她玩去了。 不过后来,傅落没能看完,就在一片芬芳间睡着了。 恍惚中,那香味好像是甜的,就像卖手工烘焙的甜品店里的味道,周遭暖暖的,似乎是午后的阳光。 要是睡醒以后能再来一杯热茶就更好了,傅落迷迷糊糊地想。 她是被入耳式通讯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吵醒的,傅落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整个人却突然一激灵,眼睛蓦地睁开,两秒钟之后,她回过神来,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原来没有蛋糕,没有阳光,也没有热茶,她还飘在远近无人的宇宙中。 傅落抹了一把脸,带着点鼻音说:“怎么睡着了……出了什么事,这么大嗓门?” 董嘉陵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在她身上搭了一条毯子,自己坐在一边拿着一本书,正在慢慢翻看,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没什么,上次你们不是带回一个远地通讯站吗?技术兵们用里面的设备改造通讯站成功了。” 傅落一听不是遇袭,顿时先松了口气:“哦……” 随后,她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这代表了什么,顿时一蹦三尺高:“什么!” 通讯站构建成功,通讯开始恢复了! 他们以后可以在茫茫宇宙中搜索战友,甚至……甚至联系地面的亲人了! 董嘉陵哭笑不得:“现在通讯站那边肯定挤满了人,你别去凑热闹。报告很快会上呈总参处的,着什么急?” 傅落想了想,也有道理,于是淡定了些,可心情却无法抑制地无比飞扬起来。 只要每天都能看见一点起色,再艰难的日子都会让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有一点微末的希望,就足以支撑他们一路往前走了。 仅仅是一个通讯器,傅落就忍不住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低头傻笑了起来。 这一低头,傅落才终于瞥见了镜子里的自己,她的傻笑一瞬间僵在嘴角,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 第57章 哪路英雄来救个命喂 傅落的头发被彻底地休整了一番,短发显得错落有致,而发梢微微往回抠,看起来十分自然,但鉴于那一脑袋乱毛是由她本人亲自长的,所以傅落还是一眼看见就知道,那肯定是烫过的结果。 微显阴郁的、开始挡眼睛的前额发,被军需官剪了个斜刘海,露出小半个额头,发梢微微往一边卷起,垂在眉下,眼神一瞬间就显得柔软了下来——哪怕身上还是那身冷冰冰的制服。 军需官甚至还修过了她的眉。 顿时,整张脸看起来都陌生了起来,傅落觉得自己简直不像是她妈生的那个了! 她尴尬地抬起手,似乎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悬空半晌又讪讪放下:“这个……那个……” 军需官笑盈盈地问:“不好看?” 傅落只好弯起眼睛,对董嘉陵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笑容:“……好看,谢谢嘉陵姐。” 且不说烫头发这件事是违纪,就算杨大校不拘小节,还有耶西那个野狗一样不放过一个乐子的混账在呢。 他一定会丧心病狂地笑话她大半年的。 傅落心里盘算着,要么以后干脆每天都戴帽子算了。 董嘉陵把她送出来,从后面端详着自己的杰作。 这自然得完全看不出一点人工痕迹嘛,军需官颇为自满,唯一不自然的是傅落的脖子,僵尸一样地梗着,还往一边歪,连带着走路都同手同脚起来,就像个半身不遂的木偶,步履沉重地移动着。 董嘉陵突然开口叫住了她:“哎,小落。” 傅落“嘎吱嘎吱”地回头。 “我女儿快八岁了。”董嘉陵猝不及防地说。 傅僵尸的左脚不幸绊住了右脚,好在她扶墙扶得及时,不然几乎要当场扑街。 还有什么比“神仙姐姐有了娃,神仙姐姐的娃已经把拼音都学完了”更加风刀霜剑的残酷事实吗? 这个无理取闹的消息一定会让二部哀鸿遍野的。 “我觉得,如果有人整天粗鲁地对她呼来喝去,还叫她‘小子’,我一定会一枪打爆那家伙的头。”刚刚曝出一个惊天大消息的神仙姐姐甜美地微笑着,柔声细语地这么说了一句。 傅落后脊梁微凉,默默地替耶西的项上人头点了一根蜡。 董嘉陵:“如果一定要认为美丽的东西都是脆弱的,只有邋邋遢遢、五大三粗、甚至像臭男人一样不修边幅才是有力量的表现,那只能说明他们都够缩卵,要靠一张皮来虚张声势。” 这句话把傅落说得险些呆住了。 嘉陵姐姐靠在门边,轻轻一捻鬓角,不慌不忙地说:“我们为之拼命的整个文明,就是一个追求美的文明,懂吗,小姑娘?来做个小美女吧,你不觉得这个该死的宇宙实在是太单调冷漠了吗?” 因为女神的一句话,傅落第二天终于还是没有戴帽子。 所以在早起参加总参处例会的时候,她不出意外地收获了一路掉落的下巴。 含蓄点的,会一路目送她的背影,用五官随便某一处表达诸如——“这货是谁?”“从哪来了一个妹子?”“等等虽然我不是猥琐地想搭讪,但是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我看这位妹子有点眼熟?” ……诸如此类。 不含蓄的……例如她不幸迎面碰上了耶西。 耶西正哼哼唧唧:“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啊!” 他骤然鬼叫了一声,似乎是受到了极大惊吓,往后猛地退了一步,随着逐渐看清了傅落,他渐渐地扭曲出一张“你怎么得了绝症”的痛心震惊表情,扯着嗓子大声质问:“你的头怎么了!” 针对这样充满恶意的垂询,傅落面无表情地点头致意,回答说:“我的头挺好的。” 说完,她t台走秀一样地从金发老混蛋面前从容走过,嘴唇无声地微动,自己嘀咕了一句——总有一天打爆你的头。 ……如果不是她的脖子落枕得那么明显,可能会显得更加霸气侧漏一点。 傅落敲开总参处的门,这里永远是严阵以待的状态,严肃紧张居多,少有活泼,傅落进去的时候,杨宁正低着头看什么东西,而会议桌上的其他人则一秒钟变长颈鹿,纷纷举头围观。 傅落:“……报告。” “请……”杨宁抬起头来,顿时愣了一下。 不过做指挥官的,总要有气质一点,倒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乡巴佬得那么明目张胆,杨宁眨了眨眼,飞快地回过神来,面不改色地接上了自己的话音:“进来。” 杨大校是个非常有风度的人,只要不是对敌或者杀人,他都能良好地维持着自己人模狗样的温雅,目光也很少会让人感觉到不自在。看出傅落那有点硬着头皮的模样,杨宁立刻就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用阅读器磕了磕桌角:“都坐吧。” 这一次的通讯站被命名为“晨曦二号”,不再是傅落和耶西他们弄出来的临时信号那样容易追踪又不堪一击破烂货了。 杨宁简要地展示了一下技术部的成果。 “好消息是,我们已经和我军地面部分取得了联系,”杨宁说,“沿袭耶西先生的设想,在地球战友的协助下,我们构建了虚拟信号站,技术细节我就不解释了。但是,如果我们这个地对空的虚拟信号系统整个能构建完成,覆盖面应该是相当广的,还可以有效地防止他星系敌军的拦截和追踪技术。” “不过目前信号系统还不是很稳定,我能理解诸位迫切地想知道自己亲人朋友消息的心情,请诸位稍作忍耐,先以军用为先。”杨宁的声音稍微顿了顿,而后,他的语气变得更加和缓,“当然,我们也不能这样不近人情,我看中秋节就快要到了吧?当天给诸位开放二十四小时私用信号,好不好?” 即使是总参处,这时也爆发出了一阵不怎么稳重的欢呼。 地球,始终是全人类的精神伊甸园。 杨宁体贴地没有打扰下属们不专业的反应,他垂下眼,一时间不知道在想什么,分不出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到底有几分真意,几分是敷衍。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在众人的欢腾中转向傅落,微微举杯:“新形象还挺不错的,可以保持。” 傅落傻了片刻,忽然耳根一热,一时间,只觉得脖子落枕得仿佛是更严重了。 之后一段时间里,战舰上不知道多少人都在表盘上竖起了中秋节的倒计时牌。 倒也是,人世间,何处归心不似箭呢? 然而他们最先等来的却不是中秋节,而是一条留言。 太空军虽然名义上属于四大兵种之一,但实际上与地面是两套系统,从成立那天开始,就以互不干涉为原则,大家的业务范围相去较远,也不是很方便互相指手画脚。 可是即使这样,太空通讯崩溃以后,所有散落在四处的部队第一时间都是想方设法联系地面。 此时的地对空的信号系统没有修复完毕,地面三军担负起空中信息中转站的角色。 傅落是后来看报告才知道,第一个虚拟信号站的建立,地球那边和他们接头的负责人,就是她的老师王岩笙。农历八月十四,王岩笙一条经过层层加密的信息很快传遍了总参处,傅落盯着阅读器上的明文,感觉自己的眼角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内容是:“哪路英雄来救个命喂,弟兄们以身相许!” “这条留言是通过敌军的波段传来的,加密方法却是我方的。”杨宁说,“据王局推测,很可能来自我军奉命增援木星的特种部队。” 王岩笙局长很靠谱,根据傅落自己的推测,这条不着四六的信息它还很有可能姓叶。 傅落眼眶一热,连忙低下头掩过去,心里重重地跳了几下,仿佛突然中了五百万般地欣喜起来。 江湖谣言说“祸害遗千年”是叶氏祖训,老祖宗们果然没有坑爹。 “虽然没打算让这位兄弟真的以身相许,”杨宁微笑着说,“但是我个人认为,我们这样东躲西藏的龟缩已经够了,当前,我军舰队所在位置接近土星系统,而这一段时间的积累,我们已经完全有了重新构建小型堡垒的实力,是该加快脚步了。” 会议室正中心的投影系统一灭一亮,一副详尽的堡垒堡垒布防图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长期熬夜的杨宁眼睛里还有红血丝,表情却不见丝毫疲惫:“长江号、楼兰号、辽宁号各出一支小舰队,以中型b级舰为中心,小战舰和小型侦缉舰为主,携带远程监控设备,分三路出发,沿途投放,我们着手建立自己的防控地图,顺便……把那几位兄弟带回来。” 随着他的话音,屏幕上虚拟的监控网络延展铺开,亮起来的线路与节点彼此交接,就像一张巨大的蛛网。而他们恰恰就像一只树杈间的蜘蛛,忙前忙后,也许被险恶的宇宙中的夜风一卷,立刻就会前功尽弃。 可那又怎样,听见蝲蝲蛄叫,难道还不种稻子了? 傅落举手:“首长,任务级别?” 杨宁勾起嘴角笑了一下:“xs。” 太空部队里没有“xs级别”的说法,成衣店里才有,众人听出了这个冷笑话,给面子地哄笑了起来。 有人问:“大校,xs要总参处派几个人带队?” 杨宁挑挑眉:“我来带队怎么样?” 第58章 中秋 中秋,地球。 银色的月光铺了一地,可是大家都明白,现在月亮上没有美人兔子和桂树,只有冷冰冰的敌人驻军。 外星人登陆地球,已经过了一个春到秋。 汪亚城手里拎着一个购物袋,快步穿过地下城狭窄的街道。 已经是深夜,地下城宛如一座死城,静悄悄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随着他的脚步声,两侧已经拉上窗帘的民房里却时而露出几个正往外偷窥的人影,惊弓之鸟一样。 汪亚城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吴琼家里,刚伸手敲了一下门,就被里面伸出的一只干瘦的手一把拽了进去。 “你脑子里有个陨石坑是不是?”穿着唇环的少女咬牙切齿地撂下这句话,拽着汪亚城的领子往身后一带,机警地探头在门口看了看,这才悄无声息地关好了门,“上头正打着,你看看谁半夜出门,活腻歪了啊你?” 汪亚城的世界观仿佛还没有发育成熟,这导致他对外态度极其单一,无论是对待敌人还是对待父母,都是一个模式——就是“你让我怎样我偏不怎样”。 他不耐烦地甩开吴琼的手:“乐意,我就想出门了,怎么着,打死我呀!” 对待这样孜孜不倦找死的人,吴琼无奈极了:“你小点声!” 汪亚城气沉丹田:“哈哈哈哈!” 少年还有一点尖锐的声音在幽静的地下城回荡开来。 这死作得十分专业,吴琼作为一个不学好多年的小太妹,竟也觉得难以望其项背,无奈之下,只好对他动了粗。 她捏住了汪亚城的脖子,轻易地压制住这只弱鸡手舞足蹈的挣扎,抬起膝盖在他屁股上撞了一下,把他的叫嚷中把他丢进了屋。做完这一切,吴琼喘了口气,指着汪亚城:“你这个王八蛋。” 汪亚城脸红脖子粗地狂咳嗽。 吴琼七岁的弟弟吴晓伟却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跑过来,小豁牙有点漏风地说:“你们别打架!” 吴琼扫了弟弟一眼,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汪亚城平息咳嗽,伸手一扒拉自己半长不短的头帘,叫狗一样地冲吴晓伟招招手:“狗剩她弟,过来。” 吴晓伟愚蠢地张着嘴思考了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姐姐挨了骂,他头晃尾巴摇地跑过来,乐呵呵地说:“嘿嘿嘿,那我姐就是狗剩。” 汪亚城怀疑这孩子脑子有点问题,表情嫌弃地用两根手指头从购物袋里拎出了一小盒看起来很廉价的月饼,丢给吴晓伟:“吃去吧。” 吴晓伟屁颠屁颠地跑走了。 汪亚城默默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头颈,走进了厨房,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半蹲下来,仿佛做一件非常严肃重要的工作那样,一样一样地点开食品上的过期提示码。 “嘀——您的食物已过期两天,建议不要过多食用。” “嘀——您的食物已过期一周,建议不要食用。” “嘀——您的食物已经过期十二天,细菌含量超标,请勿食用。” “嘀——您的食物已经过期……” 少年一边听着过期提示,一边把提示已经过期的食物从购物袋里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冰箱的保险柜里。 食物已经开始涨价了,距离他星系人类侵入大气层,仅仅才过了半年而已。 靠谱的工作越来越难找,特别是像汪亚城和吴琼这种靠“混”生活的小崽子,困难时期,按理政府是应该拨款的,各国粮食储备也能应付一阵子。 可是没有办法,高额的战争费用几乎拖垮各国的财政,而如果这都不算什么,那更可怕的就是星际海盗团了。 为了前声东击西地攻破地球联军堡垒布防,他星系人类引狼入室。海盗团无法长期在大气层内生存,他们的爱好并不是和他星系人类争地盘,而是抢劫。 无与伦比的星球,无与伦比的生态积淀,与无与伦比的经济发展水平。 这就是一块让星际海盗团趋之若鹜的肥肉。 哪怕傅落被他星系大舰俘虏的时候,对方也客客气气地给了她一顿饭吃,因为失去了武器和装备的单个碳基生物在宇宙中,就像是一只风暴中心的蚂蚁,所以星际间有独特的道德规则,例如不碰非武装人员,不虐俘等等。 可是海盗不一样,他们不讲道义,更不知道“人权”是什么鬼东西,他们就是一根硕大无比的搅屎棍子,搞破坏是唯一的专职技能。 他们给地球行将崩溃的经济又添上了种种的一击。 城市贫民数量飙升,正规超市门口都已经上了武装警卫,以防哄抢,而这些人的生存需求也催生了某些不法商贩,低价收购正规超市的过期食品,然后转手到地下城卖。 过期的劣质食物充斥市场和贫民们的生活。 这一天,汪亚城买的唯一一个没有过期的东西,就是丢给了吴晓伟的那盒月饼。 吃完月饼的吴晓伟无忧无愁地跑过来,听见动静,不明所以地指着冰箱门说:“过期了。” 汪亚城:“嗯。” 吴晓伟十分认真:“过期就是不能吃的意思,里面有细菌,吃完生病,生病就死了。” 汪亚城冷冷地回答:“死不了。” 吴晓伟:“我们老师说……” 汪亚城突然把手里的东西都丢在地上,暴跳如雷地冲吴晓伟吼叫:“你们老师说屁啊!死你个头!” 吴晓伟被吓得呆住了。 少年和男孩大眼瞪小眼地站在厨房里,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不祥的尖啸,汪亚城猛地惊醒过来,一把抱起吴晓伟,把他的头死死地按在自己怀里,飞快地躲进冰箱后,一道强光从窗外打了进来,近地机甲飞过的声音刺耳可怖。 汪亚城小心翼翼地伸头看了窥了一眼,他读书很烂,视力却很好,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出那架奇形怪状的近地机甲上狰狞的怪物头像。 吴晓伟挣扎着,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别出声。”汪亚城低声呵斥一声,“再闹把你扔出去喂外星人。” 只见那近地机甲盘旋了几圈,仿佛猫玩猎物一样,打量了一番从哪里下口,汪亚城紧张得手心汗湿,突然,那巨大的钢铁怪物猛地在空中掉头,直直地撞向他们的大楼。 完了! 有小型战舰防御能力的近战之王会把整栋大楼从中间撞断,到时候谁也别想活。 汪亚城拎着吴晓伟的后颈,在巨大的噪音中冲着另一个房间的少女喊:“吴琼!跑!快跑!” 吴晓伟的小腿被他不小心撞在了桌子角上,还不懂事的小男孩“哇”一嗓子哭了出来。 背后光芒越来越盛。 那么一瞬间,汪亚城突然觉得心里十分平静,时隔半年,空间科学院的爆炸仍然每天定时定点地在他噩梦里出现。 炸弹落下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强光吧,当时的汪仪正是怎么想的呢? 身后的窗外传来巨响,汪亚城弓着腰,双臂护住吴晓伟,看着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小男孩,心里冷漠地想:“咱俩就快一起玩完了,小傻逼。” 一脸惊慌的吴琼冲进来,汪亚城身后的玻璃窗碎成了一堆渣,溅在少年裸/露的脖子上,刺痛。 等等……刺痛? 汪亚城错愕地回过头去,只见另一架近地机甲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挡在了居民大楼前面,两架机甲撞在一起,巨大的冲击波打碎了一片玻璃。 汪亚城用力一推吴晓伟,把他往吴琼怀里一送,不要命地跑到窗台,扒着空无一物的窗框张望。 他看见,突然冲出来的机甲尾部印着一面显眼的国旗标志。 联合国签署和平条约之后,各国集中销毁近地机甲,虽然各自都秘密地有所保留,可是毕竟已经没落了,和外星海盗的装备没法比。 海盗的机甲头被撞歪了一些,而军方的这架机身却已经凹陷了一半进去,直直地坠落到了地上。 海盗的平衡器似乎出了一点问题,贴地飞行的时候摇摇晃晃的,它磕磕绊绊地盘旋了一阵,撞坏了两个路灯,然后泄愤似地往坠落的机甲身上打了一个激光炮,这才不甘不愿地开走了。 尘嚣四起。 汪亚城转身就跑,吴琼一把没拉住,冲着少年的背影大吼:“会死啊,兔崽子!” 汪亚城一口气跑到了楼下,剧烈得喘息着,望着眼前成了一堆废铜烂铁的近地机甲,他胸中突然想要怒吼,脑子里嗡嗡作响,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这时,严重受损的机甲用最后一点动力,弹出了驾驶员。 一个头被炸掉了一半的老兵的身体落到了少年面前。 汪亚城老兵的身体蜷缩得像只僵硬的虾,血肉模糊的头上,露出了一点花白的头发。 少年僵立良久,突然沿着地下城逼仄而死气沉沉的街道跑了起来。 他一口气不知道跑出去多远,拐进了一条更脏、更窄的小过道,几乎只能容一个身材苗条的人通过,过道尽头,有一个破落的小旅馆,门庭冷落。 汪亚城用力地拍起门来,周遭好几家人被他的动静吵醒,纷纷打开昏暗的小灯往外看。 半晌,破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睡衣,面色冷淡的中年胖女人透过门缝看了他两眼,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把小鸡一样的少年拽了进去,然后“砰”一下甩上了门。 胖女人两颊的肉耷拉下来,形成深刻的法令纹,乍一看,就像一条不好惹的沙皮狗。 她一路把汪亚城拽得踉踉跄跄的,然后把他往破木头椅子上一扔,丢给他一个家用医药箱,低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我看你是嫌命长了。” 汪亚城坐在椅子上和她对视了片刻,露出一个要哭不哭的表情。 胖女人:“你要是敢嚎丧,我就打死你。” “春姨,”汪亚城忽然哑声说,“我想加入你们,我想好了,我加入,你得收下我!” 中秋,太空。 换班的傅落饥肠辘辘地走回中型舰的指挥室,接过杨宁递给她的压缩食品,啃了起来。 杨宁:“三支小队汇报各自情况。” 傅落听见通讯器里传来其他两支被派出来增援的舰队中战友的声音。 “第一支队运行正常,投放监控器运转良好,十个射程单位范围内没有发现敌方踪迹,目前正保持隐身状态。” “第二支队运行正常……” 杨宁抬眼看了看傅落,傅落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被噎得够呛,艰难地挤出声音说:“第三支队同上。” 杨宁失笑:“你倒是会省事。”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突然下令说:“所有人员暂停前行,注意警戒,原地待命。” 傅落叼着饼干,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中秋一个小时,信号已经开了,大家抓紧时间,尽量长话短说,系统不稳定,可能会时断时续,都别着急。”杨宁看了看傻呆呆的傅落,“还愣着干什么?没带手机我可以先借给你。” 傅落猛地跳了起来,向杨宁敬了个乱七八糟的礼,跑了。 杨宁眼含笑意看着她冒冒失失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天在“金本位”门口见到的便装毕业生,她当时一边走一边满不在乎地挨训,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简直是他见过的最独树一帜的撒娇方式。 杨宁拿起自己已经显示信号接触良好的私人手机,对着单调乏味的系统自带桌面发了一会呆,又放回了原处,打开阅读器,办公去了。 如果杨靖和还在,或许会给他打个电话吧,杨宁漫不经心地想着——不过好像他们俩也没什么好说的。 第59章 叶文林呢,还活着吗? 那一刻,整个舰队似乎都沉浸在拨号与短暂又漫长的等待中。 看见信号接触良好状态的一瞬间,傅落明白了什么叫做“家书抵万金”。 她屏住呼吸,听着等待应答的声音,心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期待。 比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还要忐忑。 然而她的心从灼热等到了冰凉,那一头依然没人接,傅落心存侥幸地想着:“会不会刚才在通讯录里按串行了?” 她开始不安,正要仔细检查的时候,电话被转入留言信箱,付小馨熟悉而简洁的录音提示响起来:“喂,我不在,留言。” 打碎了她最后一点幻想。 傅落手心里布满了汗,这仿佛蒸发了她身体里全部的热量,她只好手脚冰凉。 手机里因为信号不稳定而渐起渐歇的电流声就像层层叠叠的海浪,而留言系统的计时器不会看人脸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长长地响一声,冰冷得不近人情。 傅落盯着舰艇走廊里苍白的墙角,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扔进茫茫大海里的旱鸭子,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咔哒”一下,时断时续的信号把她的电话挂断了。 傅落本能地想再拨一次,可她的手哆嗦得太厉害,手机从她指尖溜出来掉在了地上,她像忽然之间得了半身不遂,怎么都捡不起来。 战舰的地板光可鉴人,她看见了自己面无人色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门忽然响了一声,脚步声缓缓地靠近,傅落目光空洞地抬起头来,杨宁弯下腰,捡起手机递给她:“多打几次。” 见傅落没反应,杨宁微微一提裤腿,蹲下来,轻声说:“多打几次,嗯?” 他的音色低沉柔和,像一块轻轻涂抹过去的天鹅绒,那是无数次前线战斗的时候从通讯器里传来的声音,就像一根连着风筝的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战舰上的人——你在这里出生入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傅落回过神来,木然从杨宁手里接过自己的电话。 她的脸色就像一株霜打的茄子,杨宁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伸手摸了一下傅落的头,他本想动手重重地撸一把晃悠两下——大家表示安慰的时候都是这么粗鲁的,然而触手之处却出奇的柔软,摸起来好像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动物的毛,杨宁指尖倏地一颤,意识到自己唐突了。 最后,他只是轻轻地在傅落头顶拍了拍,继而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转身走向警戒主控室,打算暂时把执勤的人换下来。 傅落终于还是依言磕磕绊绊地拨通了第二次、第三次……到最后,她的动作几乎只剩下机械的重复。 重复一个小时,大概她就会死心了。 记不清已经打了多少通电话,傅落目光游离地望向战舰走廊上一点大的屏幕。 忽然,电话里猝不及防地传来轻轻的“哔啵”声,傅落微微回过神来,轻叹了口气,以为是又断了,却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 “喂?” 傅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方的声音清晰起来:“谁啊?传了十来条空语音你有病啊!你妈没教过你有话说有屁放,别占人家内存吗?” 傅落呆住了,是……这个声音! 随着她的沉默,那一头变得粗暴不耐烦起来:“喂喂?说话!” 傅落的眼泪“刷”一下,涨潮一样地涌上来了,她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抹眼泪实在太丢脸了,拼命想要忍住,却怎么都忍不住。 “我妈就是没教过……”她用变了调的声音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你凶什么凶,没长眼睛不会看来电显示吗?” 付小馨那仿佛总在高谈阔论一样的嗓门戛然而止,良久,她才用做贼一样的声音低低地问:“……是傅落?” 傅落靠着墙角坐下来,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对着电话大吵大闹地发脾气,可是那一刻,就是忍不住地咆哮:“你才有病呢!” 付小馨难得轻声细语地解释说:“我电话炸坏了,当时卡是绑定的,本来想换一个,怕你找我,找不着人,才重新粘起来,勉强用着,现在跟你说话都不能拿……” 傅落一句人话也不听,无理取闹起来:“你为什么那么半天不接我电话?” 付小馨:“不是说了吗,铃声有问题,我听不见……” 付小馨女士作为一颗横冲直撞的炮仗一样的人物,一辈子那点慈母情怀几乎全都蕴含在这几句通话里了,她耐心地解释了两遍,语气近乎温柔了,可是熊孩子不领情——总参处传奇一样混成了半个海盗的傅落,她在联军全军覆没的时候没怎样,在被耶西扔进敌人炮口下的时候也没怎样,这一刻,她的情绪却忽然崩溃。 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肆无忌惮、撒泼打滚要糖吃的小孩。 付小馨不多的耐心告罄,终于出离愤怒了:“你有完没完!转车轱辘哪?没听见怎么了?我又不是电话答录机!” 她中气十足的吼声让傅落愣了一下,随后两人打响了漫长的争吵。 傅落:“我离家一年多了,你找过我吗,给你发了那么多条短信,连理都不理我!” 付小馨:“搞清楚好吗小姐,你是自己离家出走的!自己!” 傅落:“我他妈一定是捡来的!” 付小馨:“你他妈给老娘文明点!要不是好不容易生的,我早把你扔了!也不找面镜子好好照照,我又没有青光眼,能挑你这死德性的捡吗?” 傅落:“说实话了吧,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要我,我从小就知道!” 付小馨:“哎呦喂,可算有点自知之明了,一念之差没把你冲进厕所里,悔死我了!” 傅落冲着电话叫嚣:“我就应该抱着法官大腿,让他把我判给汪仪正!” 付小馨立刻叫嚣回去:“你现在去找他也来得及!” 付小馨吼完,自己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她低声补充了一句:“……不对,好像来不及了。” 傅落心跳骤停了一拍。 她从极端幼稚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呆愣良久,才哑声问:“你说什么?” 付小馨缓了一口气,轻轻地说:“空间科学院第一时间被炸掉了,不知道是谁干的,里面的人一个也没看见,不过……也有谣言说是他们为了保证绝密资料不外泄,自己炸的,如果是那样,可能还有……机会,我现在也没有确切没消息。” 傅落眨巴了一下眼睛,一颗眼泪落到嘴角,她草草把脸擦了一把:“那汪二狗呢?” “也不知道。”付小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离家出走了,我正在找他,还没找到。” 两人之间突然开始了长久的沉默,傅落仰起头,靠在舰艇楼道的侧墙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膝盖。 “妈,我……”傅落有些词穷。 “我什么呢”?她想不出来了,千言万语走马灯一样地从心里溜过,最后,似乎也只剩下“挺好的”三个字,一字绝尘地一言以蔽之。 她忍不住低笑出声,觉得自己实在是蠢死了。 就在这时,杨宁的声音突然在内置通讯器里想起来。 “归队!” 傅落悚然一惊。 “重复一遍,各部门立刻归队,”杨宁说,“全体注意,提高警戒级别。” 听见傅落的话音微妙地一顿,付小馨立刻敏感地问:“怎么了?” “……我得走了,食堂通知要吃晚饭了。”傅落脱口而出,说完立刻想扇自己一巴掌——别说这像不像真话,这像人话吗? 付小馨却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 “去吧。”她说。 莫名地,傅落从中听出了一丝释然。 她挂断了电话,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手脚,快步朝主控室走去。 地面上,一个隐蔽的地下租屋里,付小馨放下电话,长长地吁了口气,踉跄了一下。 她身侧夹着一副简易的拐杖,一条裤腿被截掉一半,裤管下空荡荡的,能看见纱布的一角。 付小馨艰难地用仅剩的一条腿蹲下来,试图扶起方才一路飞快地赶过来时,被她撞倒的大衣架。 “付工!”一个青年连忙走过来,“我来我来,你放着。” 付小馨抱着拐杖单腿站在一边:“不好意思哈。” “没事,”青年扶起衣架,“小孩联系上了?” “嗯。”付小馨低下头,“早些时候就打听到了,听说她在二部。” “哦,就是那边通讯断了联系不上嘛,我听说二部是最厉害的,怪不得你这么放心。”青年嘴甜会说话,连连感慨良久,“改良动力系统的图纸放在你桌上了,我扶你过去?” 地面上的人,也有地面上的岗位。 傅落赶到主控室的时候,眼角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她用力搓揉着自己的眼睛,感觉十分尴尬。 “报告。” 杨宁假装没看见,只是指着一块雷达反馈屏幕说:“来看这个。” 屏幕上显示着各种杂乱的各种曲线,有些是辐射波,有些是小障碍物,还有一些代表是附近的舰队战友,没有高能反应,看起来平平无奇。 听出他话音中的郑重,傅落凑上前去仔细观察了片刻,突然,她从整张乱涂鸦一样的反馈表格中捕捉到了一条线,连日来的战斗生涯在死生一线间,磨砺出了她某种奇异的第六感,傅落顿时感觉蹊跷。 而等她再去看的时候,眼一花,那条信号线又不见了。 杨宁:“过滤三十倍射程单位以内的近距离信息,屏蔽无规则宇宙射线。” 命令接收,雷达反馈屏幕上的信息立刻少了一多半,这一次,傅落看清了那条诡异的信号线。 非常弱,弱到绝对引不起任何警报的程度,稍微杂乱一点的环境就会泯然在众多的信号线中间。 此时,它在屏幕上显得极其平缓有规律,就像是巨兽绵长的呼吸。 “这种信息线,我们通常叫‘龙吸线’,我早年给赵老将军当勤务兵,跟着他打伏击的时候见过一次,”杨宁轻声说,“是一种非常费时费力的隐蔽方式,用无数艘隐形小型战舰制造出可以相互抵消的干扰,借以隐蔽其中的大舰或者巨舰。” 傅落:“所以说结论是附近埋伏着重兵,可能是完整的舰队,其中有巨舰……那么很可能不是海盗团的散兵。” “是他星系。”杨宁想也不想地说,“星际海盗团没有这样的组织力和财力。” 傅落瞬间从方才给家里打电话时那种疯疯癫癫的状态里解脱出来,大脑好像突然清理出了一条回路,变得又清晰又客观起来。 埋伏是冲他们来的? 那么他们接到的信息是伪造的? 那就是说敌军有可能破解了他们的加密方式吗? 叶文林呢,还活着吗? 第60章 弟兄们准备跳火圈了 杨宁沉吟了片刻:“不,你看这个阵仗,不可能是冲我们来的。” 傅落死机良久的思维水平开始报复性反弹,智商坐了直达火箭,一下往上蹿了一打,她一听这话,立刻表现出应有的专业素养,接过杨宁的话茬:“对,就算是救援,我们也不可能孤注一掷地全员上阵。肯定试探为主——很可能只来一两个小分队,只要对方不想打草惊蛇,就一定不会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杨宁充满了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傅落的睫毛还没干,眼睛显得湿漉漉的,分明是大悲又大喜之后的状态。 尽管并不想偷听,但她和付小馨吵架的话杨宁还是不可避免地听见了只言片语,啼笑皆非的同时,他忍不住有些羡慕。 那么她到底是怎么从脑残偶像剧风一秒钟切换到硬汉军事剧风的?杨宁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得出一个“她脑子里大概有两套系统”的结论来。 “所以我们的特种部队应该就在这附近,收到的应该就肯定就是内线消息,航线没错。这个伏击是针对他们的。”傅落飞快地得出了结论,“我们怎么办?” 杨宁没有接话,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打量着傅落的时候,杨宁忍不住想,一个人,怎么样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长到这种地步呢? 傅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干咳了一声:“……大校?” 杨宁反问:“你觉得呢?” 傅落一滞,仿佛没想到长官会问她的意见,她习惯了学习状态,遇事心里会想,想完不说,而是与同事或者首长提出的方案对比,好对自己查缺补漏。 傅落把话在心里过了两遍,才试探地开口:“我觉得我们应该暂时按兵不动,我们是小舰艇,隐藏起来不容易被发现,应该先观望,再做决定。” 这话说得虽然稳妥,但是等于没说,是一条打酱油的意见。 如果是别人,杨宁多半会一哂就放过了,可他就是不想放过傅落,一反常态地追问:“那如果观望时,我军特种部队出现,落入敌军包围圈,你是打算继续看,还是救援?” “当然救援。”傅落毫不犹豫地回答。 杨宁:“怎么救?” 傅落抬手拉出虚拟坐标,用手指在触屏上画了一道弧线,而后在半圆的弧线上点了三个蒂点:“这是敌军设伏的地方,这里是对方兵力密集处,前边是我们收到的内线信息中包含的坐标,如果我们的推测没错,对方的大部分视线都被那个方向牵制着,如果真有战友出现,那么我们安排一队人,以半包围的形式从敌军背后偷袭,最快的时间把对方的包围圈打开一条口子,巨舰的冷却时间本来就长,现在还被小舰艇包围着,他们没有那么快的反应速度,但是我们有曲率驱动器,我们的兵力没法和对方正面冲突,只能充分发挥灵敏和机动能力。” 几乎是她话音没落,杨宁就立刻发问:“但是你有没有考虑到,特种部队的人开得什么舰艇?就算开的是我军原装的舰艇,他们也没有经过曲率驱动器的升级,跃迁很可能不成功。” 傅落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步步紧逼,但依然反应迅捷地回答:“另外两队在这里设伏掩护,对方只要一追出来,立刻重火力狙击,这个时间我们可以完成人员对接,实在不行,就对相应的战舰做弃舰处理。” 傅落顿了顿,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如果是我操作,对接过程不会超过一分钟就能完成。” 杨宁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傅落顿时从快速反应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一时间忍不住有些忐忑,不怎么有自信地补充了一句:“我……就是随便说的,都是自己的理解,可能也不大对。” 杨宁看了她一眼,然后侧身对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内联网说:“都听见了吧,我暂时没什么要补充的,按她说的执行。” “第一支队收到。” “第二支队收到。” 傅落:“……” 不……等等,这是什么情况?!这么重要的战斗,让她一个b级兵——还是撞大运越级升的b级兵做简报? 杨大校疯了! “一队二队掩护,三队主攻,b级兵傅落!” 傅落条件反射地一并脚后跟:“是!” 杨宁:“我来负责三个支队配合协调工作,第三支队作战指挥任务交给你。” 傅落:“是……啊?”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应下了什么,顿时一阵头皮发麻。 哪怕她的单兵作战水平已经在耶西的调·教下,出神入化到了“武林高手”的地步,也不代表她就能胜任指挥官的角色,可杨宁既然开了口,这就成了她的临阵任务,再怎么没底,临阵退缩的事,傅落也干不出来。 “让你当支嘴驴,哪来那么多狗屁见解?”她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杨宁轻轻地挑了挑眉:“有什么问题?” “报、报告,没有。” 傅落深吸了一口气,紧张地拿出阅读器,全神贯注地记录起各种坐标,像下围棋的时候长考那样,一点一点地推算起来。 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在小小的指挥室里,杨宁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这一次杨宁亲自带队,总参处那么多人,他最终决定只带傅落。 杨宁觉得,当初他把傅落从地勤处要来,和淘地摊没什么区别,心里先有个“这玩意不怎么值钱”的预期,看起来也不像什么蒙尘的明珠,只是看着还算顺眼,就顺手塞进兜里带走。 虽然那时候,傅落表现出了扎实的基本功和靠谱的个人能力,却都不足以让杨宁特别记住。 谁知道她入伍第一天,就给他带来了一个惊喜。 从地摊上两块钱买的泥壶砸开,里面居然有真料。 杨宁暗暗留心起来,不过他虽然待人接物十分有一套,个性却不怎么外向,在二部这种精英团队中,指挥官要保持一定的权威,他也不可能像尖刀那样,队长和队员们长期打成一片。 除了工作,杨宁私下和手下人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即使是“留心”,也是谁都看不出来的“留心”。 杨宁一直觉得傅落是一个泥壶里包裹的惊喜,可是直到流亡开始,才发现她并不只是“惊喜”,而是“异宝”了。 海盗头子耶西是个混蛋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是这样危难之时,二部需要借助他丰富的海盗经历以求生存,杨宁一定第一时间开枪毙了他,以消除不安定隐患。 没错——虽然他和耶西一直保持着表面上的亲切友好,但是从杨大校的内心深处,他想做掉耶西已经很久了。 尤其老海盗在他眼皮底下把傅落丢进敌军包围圈中的时候,老成持重的杨宁失手打碎过一个杯子。 当时有至少十艘星际海盗团小战舰围住了其中的傅落,内联通讯系统里传来耶西嚣张的口哨声:“上啊小伙子!咬死他们,冲啊!” 如果不是杨宁的指甲修得太平,一定会刺破掌心,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的无名火——那是我们总参处一个都不能少的精英,不是你这还在服刑的老王八训的藏獒! 杨宁压抑住怒意,一边伸手要去按通讯键,一边飞快地说:“我要调集增援,把全息图给我打出来……” 他一眼扫过整个战场全息图,飞快地推算救援线路,然而就在要下命令的前一秒,内联通讯器里传来了傅落的声音。 她当时说了两句话,杨宁印象深刻得极了,能一字不差地复述。 一句是:“我就一条小舰,他们对我不会有太多的兴趣,我顶多能牵制住三五条敌舰,请c02号方位做好防御。” 另一句是:“请t008坐标点区域附近的战友把包围圈给我开一条口子,我会在三分钟之内把敌人引进去。” 枪林弹雨,她说这话的时候,正以超过音速不知多少倍的速度在密密麻麻的海盗中穿梭,无数高能炮从舰身附近扫过,而她连声音都没抖一下。 不光是杨宁,当时整个指挥室里一片鸦雀无声,全都静默地在全息图上看着那架小战舰以不可思议的反应速度,迅雷不及掩耳地击落了敌军一架小舰,从碎片和废墟中毫发无伤地穿梭而出,像一条拖出了长尾巴的彗星。 那一次,傅落最后自断舰尾,躲过了致命的一炮,分毫不差地把身后的敌人引进了t008坐标点附近的包围圈。 傍晚回航的时候,杨宁亲自到舱门附近迎接,他远远地看见狗蹦子一样的耶西嗷嗷嚎叫着,拍打傅落的肩膀:“好小子!” 傅落竟然也能一如往昔,态度丝毫不变地把他的咸猪手从自己肩上扒拉下去,同时不忘谆谆善诱:“耶西前辈,你人类一点吧。” 就好像她刚刚不是差点被那个人害死一样。 在这个中秋之夜的中型舰艇指挥舱里,只有两个人,杨宁突然有股冲动想和她说说话,他抬手关闭了双向内联通讯系统:“傅落。” 傅落:“啊?是!” 杨宁顿了顿,一时间忽然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好,然而他自己挑起的话题,不好中途把人撂下,只好随便拖来一个生硬的话题:“耶西几次三番险些害死你,你不恨他吗?” 傅落也觉得他这个问题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茫然地看了杨宁一眼:“不啊。” 杨宁微微眯了眯眼,有点不悦,觉得她没说实话——他都很想弄死的人,她怎么会一点也不在乎? “人家本来也没有义务教我,是我自己选的,怎么能埋怨别人?”傅落坦然说,不过片刻后,她又慎重地考虑了一会,补充了一句,“不过耶西那个人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海盗,虽然现在能用,但是如果以后有什么事交给他,最好也留一手,他……嗯,我觉得他世界观有点歪。” 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 突然之间,杨宁就想起了这么一段很久以前读过的话。 他若有所思了一会,忽然缓缓地说:“你真的让我印象深刻。” 傅落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自己又干了什么让长官印象深刻的事,来自杨宁的关注简直就像巨大的舞台镁光灯,让她不由自主地惶恐扭捏起来。 不过这时,地面联络系统忽然发来一条煞风景的消息,经过快速破译,很快呈递到了三队指挥中心—— “致亲爱的战友:弟兄们准备跳火圈了。” 第61章 都只是自言自语而已 “第三支队请示行动指示。” “不,先等等。”傅落盯着最新的信息,重新打开通讯,突然叫停了自己提出来的计划。 内联通讯系统里一片寂静,而挂在一侧的钟表冷漠地持续往前走着。 二十秒以后,本想撒手不管的杨宁终于忍不住插了嘴:“傅落,太空战不能提‘等’。” 这里是真正“失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的地方,傅落没吭声,过滤掉了一切其他信息,单独把敌人的埋伏信息线拖了出来,往前倒了半分钟,只见那里出现了一个剧烈的波动,打破了原本绵延如龙吸的形状。 这代表什么? 代表他们接到这条信息的同时,敌人也接到了! 杨宁神色一凛。 “暂停行动。”杨大校拉过通讯设备,“技术人员立刻评估我军通过虚拟信号站架设的通讯网络被敌军破解的概率!” 傅落低下头,指挥中心接到了地面传来的第二条中转信息: “弟兄们注意跨步幅度,不要太大扯到蛋!” 监控中突然出现能量波动,显示一群小型舰艇正在飞速接近。 他们的特种部队? 知道有埋伏吗? “跳火圈”……从字眼上看,似乎是知道的,那他们怎门敢凭借一队小战舰就直接闯进来? “不……信息不是发给我们的,我们回复过,但是对方没有建立交流。”傅落忽然说,“加密也好,转呈地面中转也好,都是障眼法,他们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扰乱对方的视线,”杨宁皱皱眉,“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来了,而是在执行自己的计划。” “大校,我们的信息沟通不畅,需要经过地面中转,现在建立联系来不及了,”傅落说,“如果是尖刀叶文林,我大概知道一点他的风格。” 杨宁挑挑眉,暂时压抑住了自己对这位同志一直向往尖刀部队、“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不悦,等着她的下文。 “小舰队里多半是幌子,就像星际海盗团惯用的那样,但是里面肯定九假一真地藏着别的东西。” 指挥舱里的高能反应尖叫了起来,小舰队已经落在了敌方攻击范围内,埋伏的他星系人类露了面,一颗导弹轰了过去,小舰队忽然四分五裂,犹如一团被摔散的沙子,乱窜得到处都是。 “标记,重复方才的监控录像,标记所有小舰!” 一瞬间,战场全息图上四处都是被标记的小型舰艇在敌军中横冲直撞,仿佛一群悍不畏死的没头苍蝇,埋伏的他星系舰队面对着这样的自杀式袭击,并没有慌乱,飞快地组织起围剿,一艘又一艘的小舰艇被击落。 而傅落与杨宁的目光同时集中在了一艘被标记、却没有人攻击的舰艇上。 “其他舰艇开启了随机路径模式,”杨宁说,“多半是无人驾驶的——把这一艘的图像拉近一些,我看看。” 随着图片拉近,一艘典型的他星系小战舰出现在屏幕上。 “啊……”杨宁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来,“特洛伊的木马,厉害。” 这时,只见那艘被标记的“他星系小舰”缓缓地离开原地,往他星系巨舰方向开去。 “他这是要干什么,混入敌舰吗?”杨宁问。 “不……”傅落仔细盯着那艘小舰的行驶路径,“那一侧有巨舰的联络面板,我想他可能是要用敌人的通讯网络做什么……” 杨宁:“你这么了解他?” 傅落莫名:“他是我师兄啊。” 杨宁沉默了一会:“这么说的话,其实我也算你师兄。” 傅落一头雾水地抬起头,没能领会首长精神。 杨宁却干咳了一声,飞快地转开视线,把精力集中在了眼前的战局上:“太危险了,巨舰的通讯面板所在位置是重点监控和防卫所在,对方只要一查舰艇编号他就会露出破绽,这样不行——三支队按原计划准备,傅落,第三支队做好偷袭接应准备。” 他话音没落,他星系的巨舰忽然现形,一道强光锁定了那艘混进去的小舰艇,那艘小舰艇猛地加速,同时放出了一颗他星系特产的引力炸弹,敌我不便地冲入他星系阵营中。 强光和引力警报同时响起,无数小舰被悄无声息地一口吞了进去,巨舰急速后退,敌人的列队中部被这样胆大包天的破釜沉舟给打散了。 那艘假装他星系舰的小舰掠入巨舰身侧的时候,以不可思议的精准度从通讯面板上“摘”下了一个通讯终端器,同时尾部被击中,它机身脱落,再次不管不顾地加速。 傅落:“第三支队原计划进攻,第一波近距导弹发送。” 巨舰反应不及,硬生生地被阻住了脚步,一排他星系小舰在密集的导弹中被挫骨扬灰。 “高能炮定位引力炸弹爆炸方位,清扫!” 核心部分被炸了一颗“引力炸弹”的他星系舰队虎落平阳,被第三支队一支小舰站队炸了个措手不及,傅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隐藏,调整偏角三十度,第二批近距离导弹预热。” 她已经把星际海盗团的机动打法熟悉了一个十乘十,活生生地把敌人的包围圈撕开了一条口子。 杨宁不紧不慢:“其他两队准备掩护,曲率驱动器预热,第三支队撤下来。” 那方才混进去,速度高得吓人的“他星系小舰艇”已经突围而出,却并不减速,横冲直撞地冲着这边扑过来。 “应该是动力系统坏了,”杨宁说,“它没法减速,我们跟着他的方向撤。” “不,等等,会炸的!”傅落立刻说,“执行强行打捞。” 这个速度实在太逆天,一时间听到的人都愣了一下,她毕竟不是最高指挥官,说出来的话执行力始终要差很多,以至于最外围的几艘小舰艇反应不及。 破破烂烂的他星系小舰艇流星一样地在这一下的愣怔中穿过。 该死,来不及了。 傅落狠狠一砸指挥室的操作台,杨宁一把捉住她的拳头:“我给你授权,用指挥舰捕捞。” 傅落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就熟练地打开了捕捞介质。 剧烈释放的介质立刻把指挥舰往前推进了一段距离,傅落却已经顾不上修正偏离角度了,她拉掉了精确瞄准档位,全凭手感,对整个指挥中型舰执行加速命令,指挥舰当场划出一道疯狂的大角度转弯,傅落觉得安全带快把她的内脏挤出来了。 她保持着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第二次下达加速命令,顺着小舰撞过来的方向,仿佛在被小舰追着跑,系统警报灯亮了起来,小舰已经撞入了指挥舰释放的介质中,减速的同时,摩擦让这个小舰燃烧了起来,像一个汹汹的大火球,继续向指挥舰扑过来。 内联通讯系统里乱成了一团,杨宁抬手屏蔽了,同时,傅落面不改色地第三次加速。 大规模的介质物质释放和炮仗一样玩命的加速很快让指挥舰里的能源物质来不及补充,发出尖声能量警报。 杨宁被安全带固定在原地,镇定地双臂抱在胸前,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能源耗尽机毁人亡的惨剧。 就在能源系统被强行关闭,转入太阳能状态的一瞬间,燃烧的小舰和指挥舰速度同步了,捕捞系统跳出了相对静止状态提示,可以实施捕捞了! 傅落长吁了口气,一边打开自动捕捞程序,一边任凭惯性拖着指挥舰风驰电掣地继续高速跑。 “降温程序已经启动。” 指挥室操控台上,巨大的温度计读数开始肉眼可见地往下走。 随着造成燃烧的介质变得越来越稀薄,以及指挥舰冷却装备的启动,小舰上的火光渐消,傅落这才面露紧张:“叶师兄他们不会被烤熟了吧?” “不管几成熟,”杨宁正色下来,“你回去准备一篇检查吧。” 傅落:“……” 不,等等……她刚才好像是拖着首长来了一次“彩云追月”? 杨宁打开通讯器,开始对这一次被大火球追着狼狈逃窜的战斗过程进行阶段性总结:“指挥舰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光杆司令,全体撤退!诸位请看好预期航线和坐标,立刻过来集合。” 他说着,瞥了一眼捕捞程序,发现已经和被捕捞舰艇建立了物理联系,杨宁接通:“战舰里的人还在吗?请回话表明身份。” 那一头沉寂半晌,一个气喘吁吁、但傅落熟悉极了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编号cst02424921s,我是尖刀叶文林,隶属地球联军中国堡垒特种部队,请问战友番号。” 傅落:“叶师兄。” “卧槽……”叶文林发出一声像痛呼、又像松了口气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子,“油温高了啊妹子!” 十分钟之后,三支救援任务分队终于追了上来,指挥舰也停了,慢吞吞地开始自给自足地给能源系统充电,随军医疗兵把捕捞到的小舰变形的门强行撬开,这才用担架把叶文林给抬了出来。 叶文林就像刚从烤鸭炉子里扒出来的,一身灰,一身伤,额角还在往下淌血,一条胳膊不自然地垂着,应该是骨折了。 然后……他身后再也没有别人了。 “哎哎,别探头看了,”叶文林有气无力地抬手,冲傅落挥了挥,“没别人了,就我一个,弟兄们都成烈士了,我差一点上封神榜,被你们拽回来了。” 这消息把在场的人都给镇住了。 特种部队……已经这么惨烈了么? 杨宁微微弯下腰,压低声音问:“赵佑轩将军呢?” 叶文林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轻声说:“他老人家啊……现在该是二郎神了吧。” 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杨宁伸出手,按了按叶文林地肩膀,对医疗人员说:“照顾好他,伤口尽快处理。” “没事,随便接一下,过两天就长好了。”叶文林说,他抬头看了一眼其他人的表情,依旧是一脸地玩世不恭,“时逢乱世,动如参商,指不定哪天就又见着老战友了,先不急着默哀。” 他说完,微微垂下眼睛,仿佛不想看见其他人更加沉痛的表情,指了指自己断了的胳膊:“具体的情况我稍后汇报吧,接骨之前先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为了这玩意,我被那群外星王八追得满太阳系跑。” 医疗兵在杨宁的示意下半跪下来,用剪子剪开叶文林和血肉糊在一起的衣袖,只见他的上臂有一道蜈蚣一样的伤疤——这是古代医药不发达的时候,外科手术过后常见的手术疤,早在二十一世纪中后期就绝迹了。 “没上去疤的药,”叶文林说,“留个记号,省得找不着,东西太大,以我们现在脆弱的通讯,根本没法往地面传,差点完不成任务,今天如果不是你们来了,我可能就只能利用他们的终端,镶嵌在敌人的系统里留待后人找寻了。” “是什么?”傅落问。 “他星系人类星际战略布防图,每一个设备的说明,每一个将领与预备将领的档案,全在里面,微缩存储设备你们这读不出来,得用巨舰上的处理器——别跟我说巨舰都没了。” 这句话一落地,举座皆惊。 杨宁:“立刻准备手术,曲率驱动启动,回航!” 三支舰队风一样地绕过几个海盗巡航区,赶往二部的秘密基地。 所有的技术人员都陀螺一样地连轴转起来,尽管一系列的解锁命令,叶文林都给出了,但微缩存储器里复杂的密钥还是要处理一阵子,傅落在手术室外一直等到叶文林被囫囵个地收拾好。 她走进去的时候,叶文林正翻来覆去地看一盒药的包装,他冲傅落晃了晃:“这是什么,感觉比我们自己生产的骨头快速愈合药剂还好用。” “打劫的,星际海盗团的东西。”傅落说。 叶文林看起来颇为唏嘘:“我的衣食父母啊,为什么你们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显得这么土豪——哎,父母,有吃的吗?” 傅落:“吃新鲜的还是吃营养素合成物?” 叶文林瞪大了眼睛:“还有新鲜的?” “……也是打劫的。” 叶文林呆愣良久,露出一个看起来很想抱着她的大腿拼命摇晃的表情,好一会,才话不成话地说:“请……请用美食砸死我吧!” 傅落站起来去给他拿,叶文林:“等等,要是能有身衣服换我就更瞑目了。” 傅落点点头,片刻后,端着托盘和衣物走了进来:“你胳膊方便吗?” 叶文林冲她挤挤眼睛,猥琐地说:“难道你要代劳,帮我换衣服?” 他说着,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一条胳膊横在胸口上,嘤嘤嘤地说:“虽然我知道你垂涎人家花容月貌很久了,但是不要这么赤/裸裸好吗,人家也会不好意思的。” 傅落:“……” 她转身往外走去。 “关门啊,给我关好门,”叶贱/人在她身后嗷嗷叫嚣,“锁严实了,不许偷看我换衣服!不然你就完蛋了知道吗?我一定会寻死觅活地要求嫁给你的!” 傅落“咣当”一下把他的吠叫锁在了门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一会,她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犹犹豫豫地走了回来,她抬起手正想敲门,忽然又放了下来—— 她听见里面传来了嚎啕大哭的声音。 哦,对了,原来……每一条他以“弟兄们”开头的信息,真的都只是自言自语而已。 第62章 这年历是多么的喜庆啊 跟叶文林一起被从小舰艇里捞出来的,还有几十个漂流瓶,从鸡零狗碎到大额支票什么玩意都有,可见“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是凡人能达到的境界。 当然,还有更多的东西,已经散在宇宙深处了,找不到了。 那天会议室里的气氛凝重极了。 叶文林还是个伤残人士,胳膊腿上的骨头还没长全,医疗兵推着轮椅把他送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整齐划一地脱帽,放在一边,鸦雀无声地向他敬了个礼。 “别别,”叶文林有些尴尬,连忙摆手,“别弄这么正式,跟遗体告别似的,我心脏有点过速。” 杨宁抬手一压:“礼毕吧,都坐。” 叶文林后背微仰,靠在轮椅柔软的靠背上,有些懒洋洋地说:“我今天过来给大家简要汇报一下木星争夺战的后续情况……唉,这椅子实在太软了。” 大半年,叶文林几乎瘦成了一个难民,脸颊与眼窝深陷,稍微动一动,就能看见他的脖筋手骨。 众人等他说一个强颜欢笑或者悲怆绝伦的故事,可是叶文林一开口,只是按着时间地点人物念起了流水账。 “今年春天,罗伯特先生经抢救无效去世,联军为他举行太空葬礼,途中,殡仪舰队遭到敌人伏击。” 叶文林双肘架在轮椅的两侧扶手上,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盯着面前的地板:“殡仪舰被炸毁,美国人炸毛,北美代总司令一屁股刚坐在位子上,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全线追击,赵佑轩将军劝阻未果,整个联军追出了两百三十个射程单位,精锐激愤之下跑得太快,后面的人跟不上,代总司令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驾驭能力,战线无组织无纪律,拉得像一根又细又长的头发。” 就像念一份简短的述职报告,叶文林没有磕绊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却轻易夺去了每个人的呼吸。 “赵佑轩将军命令我军固守美国堡垒大本营,这时,我们发现自己同其他堡垒的通讯断了,未及反应,他星系敌人就中途设伏,把联军细长的战线一刀两断,联军精锐尽出,回航已经来不及,在四分五裂的情况下被迫迎敌。” “但是尽管这样,各国也都还有一战之力,谁知这时,地球堡垒被偷袭的消息传来——是,当时通讯断了,所以我们后来推断,那应该是敌军故意放出的消息——发现已经和本国失去联络的各国太空军乱作一团,有想要回航的,也有试图突围的,战力软弱,发挥出十分之一,最后不敌溃败,联军放弃木星系统,准备转移阵地。” “还有星际海盗团……”不知是谁轻声说了出来。 “没错,星际海盗团突然出现,我们腹背受敌,这才知道罗伯特先生说得没错,木星争夺战本身就是一场阴谋,而后联军四散,至今没有和各国战友重新建立联系。堡垒已经毁了,近地防卫更是一溃千里,他星系主力部队追杀不停,我们被迫开始了游击。” 叶文林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珠突然动了一下,就像是漠然的假人骤然间被度了一口活气,他音量不大,语速放缓了些:“其中,我军总共遭遇大小战役、围堵两百三十六次,与他星系敌人正面交锋十八次,派出侦缉舰艇六次,直到已经无舰可派,成功混入敌方阵营的总共七十二人,无一生还。一人登上过敌军总司令指挥舰,在被捕之前,把他所得到的资料拷在了一个微缩存储器中,用漂流瓶传了出来。” “我军增援部队总共两部分人马,共一万六千三百四十二人,其中一万六千三百四十一人阵亡,我们本为先锋,不敢藏拙,所经之处,只得以身试法,将所有的敌军驻扎、防控信息收录,全部录入我给你们的存储器里,是我们以全军覆没为代价换来的战果,诸君善用。” 叶文林说到这里,回忆了一下,认为自己话里没有遗漏了,就停了下来,他眼下还站不起来,只能在轮椅上微微欠身:“就这些了,特种部队尖刀队长汇报完毕。” 语毕,他没有停留,话已交代完,就轻轻地转动着轮椅,在一片轻微的“嘎吱”声中,往门外走去。 而门口站着耶西。 耶西一直以服刑人员自居,从来都自有一番桀骜不驯的道理——听候差遣,但不主动出现,从没有上赶着往总参处的会议室凑过。 只见他双手插兜,背靠在走廊墙壁上,侧面看起来,他结实的腰部显得有点窄,鬓角夹杂在金发里的银丝纵然不像东方人黑发泛白那么显眼,也总是平添了许多落魄的。 叶文林顿了顿,一本正经地开口跟他打招呼说:“赛貂蝉同志你好,见到你还活着,我有点欣慰。” “拉倒吧,你的表情分明是在说‘这老王八蛋居然还他妈没死,真是见鬼了’。”耶西不怎么客气地打断他。 他说得对,叶文林也没有否定他的猜测,两人无话好说地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耶西忽然开口问:“那谁,赵佑轩真死了?” 叶文林草草点了个头:“嗯。” 耶西愣了愣,追问了一句:“怎么死的?” 叶文林:“高能炮击中动力系统,全舰瘫痪,将发未发的核导弹炸了膛。” “哦……”耶西听了,低头思考了良久,低声说,“那确实是活不了了。” 而后,他敷衍了事地冲总参处的人点了个头,眼皮也没抬,保持着双手插兜的动作,近乎恍惚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仰起头,仿佛要发出什么感叹,就在所有人都洗耳恭听的时候,这位虎落平阳的海盗头子却只是注视着锃亮的天花板上反射的自己。 好一会,跟他私交最近的傅落才忍不住问:“你看什么呢?” “我看看人形遗产长什么样。”耶西回答,说完,他摇头晃脑地哼起一段诡异的西皮流水,“苏三离了洪洞县——” 赵佑轩生前是个票友,他仿佛竭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是个超然世外的古典艺术爱好者,却总是装不得法,无论如何都只像个喝茶遛鸟的广场舞大爷。 叶文林接上:“将身来到大街前。” 耶西回头一哂:“你不在调上。” 杨宁走过去,推着叶文林的轮椅,送他缓缓前行,不知是不是也想起自己给赵佑轩当秘书官的日子,他说:“老爷子唱国歌都不在调上,都是跟他学的,一脉相承——别说得你自己好像在调上一样。” 耶西不置可否,用原创的调子续了下去:“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叶文林:“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那俩货丝毫不怕丢人现眼,一站一坐,操着各有特色的荒腔走板,南辕北辙,混杂在一起,端是一阵天地无光的鬼哭狼嚎,唯独杨宁听得面不改色。 他名为“大校”,实为硕果仅存的二部总司令官,军心不能散,他威信就不能崩,当然不可以像那俩货一样不顾形象地公然耍二百五,于是用硬底的军靴踩在地上,“踢踢踏踏”的,犹如节拍。 ——便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三个月以后,远地通讯站第三次升级成功,虚拟通讯站就像手手相传的火把,与地面终于实现了当年堡垒那种能随时联系的水平,信号区间覆盖了半个太阳系。 年底总结的时候,大家凑在一起总结各自的战功,傅落终于被升为a级,中校级别。 这意味着,杨宁以下,她有权调任以巨舰为中心的大型随从舰队了,临战时,正式拥有了指挥官资格。 被她荡平的海盗窝直接保证了他们会过一个物资充盈的年,在叶文林这个逗比的撺掇下,会议室中间拉了一条巨大的横幅,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被打上了一串血淋淋的小红花,小红花的印章是胡萝卜雕的,每一朵都代表了一窝死不瞑目的海盗。 杨大校“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年夜,傅落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做她的日常工作——关于这个事,好听的说法叫做巡视整个土星系统,直白说来,就是把附近乱窜的星际海盗团成员一个一个拖出来打死,为土星堡垒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海盗的那一套她现在炉火纯青地快赶上耶西了,不打招呼,上来就杀,杀完就走,绝不留痕,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星际暗杀专家。 不过暗杀专家在路过会议室的时候,依然险些被自己名字后面的小红花闪瞎狗眼。 叶文林在会议室里,正不知和杨宁商量什么,颇不正经地冲她敬了个礼:“哟,指挥官,战功赫赫,彪炳千秋!” 傅落:“……可以不要让我拖着一大片鼻血彪炳千秋吗?” “没问题,”杨宁听说,抬手给横幅换了光影效果,小红花被光照成了小绿花,他用十分真诚的态度征求傅落的意见,“这样好看吗?” 傅落:“……” 然后她加快了脚步,飞速离开了这个绿云罩顶的是非之地。 等傅落结束巡航回来的时候,那片五光十色的萝卜花已经被撤掉了,听说是二部女神军需官亲自出手,把直属上司和光杆司令的尖刀队长一起轰出去了。 冷冰冰的指挥中心墙上跳动起活泼的卡通形象,两个穿红衣服的熊孩子在上面滚雪球,滚出了一个新年的年历,仔细看,每个小方格里还有字。 通常,年历里会写一些应景的吉祥话或者节日标志,傅落走进细看,只见上面写着—— 一月:完成土星堡垒的奠基工作,针对地球现状,建立地球联军包围圈,与地面联系,更新武器装备,不放跑一个海盗。 二月,组建前锋部队前往他星系,接应当地美军,攻打他星系α1,α2和β星群,遇到海盗就干掉。 三月,配合地面挑起他星系与星际海盗内乱,切断他星系敌军供给,继续干海盗。 四月,星际海盗团这帮狗杂种,见一个宰一个,不留一个战俘。 ……不一而足。 傅落:“……” 这年历是多么的喜庆啊,泛着军需官特有的、甜美的彪悍。 “傅落,”不知什么时候在走廊尽头出现的杨宁叫了她一声,招招手,“我估计你就快回来了,来。” 已经二十六个小时没合过眼的傅落打起精神,以为又有什么要紧事,连忙快步走过去。 杨宁一直带她进了指挥中心,他一件一件地关上了双向通讯,打开全套全息图,远近的星球循着既定的轨道移动着,操控台中心一颗3d投影的蔚蓝星球,正在缓缓地转动——那是地球。 傅落以为他要讲布防的事,杨宁却从操控台下面摸出了一个托盘,上面扣了一个透明的保温盖子,里面有一块小蛋糕。 “给。”杨宁说。 傅落:“……” 她的表情有点微妙,一定要形容的话,就是“饱受惊吓”。 “军需官烤的,”杨宁避开她的视线,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这东西的来路,顺便嘱咐说,“赶紧吃,别让叶队长看见。” ……不是,那个姓叶的男的现在已经成了蹭饭专家了吗? “我家里每次逢年过节的时候都不是私人时间,来来往往很多客人,门庭若市,挺烦的,”杨宁见她接过去,似有似无地微笑了一下,“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小时候灌一肚子茶水,长大以后灌一肚子酒水,到了晚上,杨夫人就会用这种小保温盒子,藏一块他们爱吃的点心或者汤汤水水的东西,给她儿女送去,我总是假装不知道,羡慕得很。” 傅落早就饿得前新帖后心了,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没吱声,默默地听着。 “后来我每次出远门身上都要带几个保温盒,虽然大多用不着,但是看着就觉得很有安全感。”杨宁低下头看着湛蓝的地球投影。 杨宁知道,自己和傅落是不一样的,曾经,傅落把太空视为梦想,他却把太空视为争权夺势的名利场。 他一点也不喜欢黑乎乎的宇宙,然而……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好做。 那时候,支撑着他的一切,就是有一天把杨靖和踩在脚下,然后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是怎么收拾季桃那个贱人和她的儿子们的,他的人生就这点狭隘的追求来着。 为了这,他把自己逼得尽善尽美。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在他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杨靖和就撒手人寰了,他一直梦想的权力,也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 就像普通人会规定自己不能杀人、不能打小孩、不能偷东西一样。 杨宁规定自己不能软弱、不能彷徨、不能六神无主。 这已经成了他的常态,而当中缺失的坚定,他有时候会偷偷地从傅落身上借一点。 不让任何人知道,只是偷偷的。 现在想来,如果一定要牵强附会地说一个梦想,他其实只希望在灯火阑珊、浮华散尽的时候,有个人用巴掌大的保温盒,给他留碗粥而已。 杨宁:“好吃吗?” 傅落点点头:“嗯。” 他听了,就无声地笑了起来,杨宁五官本就柔和,笑起来的时候眉宇间阴霾散尽,有种说不出的温柔缱绻,然而仔细分辨,所有的一切,又似乎都是含蓄的。 傅落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微妙,那似乎是一种无法植根于任何逻辑的微妙感,稍纵即逝,一个没抓住,她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这话一说就多了,”杨宁微有些自嘲地说,“吃完早点去休息。” 第63章 仿佛大草原上的星星之火 第二天,傅落没有执勤,足足睡满了六个小时才起来吃早饭,发现墙上凶残的月份安排已经被换下去了,变成了“一月新年大吉”“二月佳气满山川”之类,十分富有传统乡土气息的老黄历腔调。 傅落叼着一个包子,又以面壁思过的姿势驻足围观了许久——在地球上,她真的没有仔细品读过日历上的字,现在却觉得里面是一行一个热闹,看着就有种春华秋实、五谷丰登的实在感,一恍惚,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几百年前的地面。 世事变动,巨大的农场代替里田间地头,狰狞的机械赶走了更牛水车,古老的说法却一字未更,像是铭刻在基因里的祝词。 董嘉陵从她身后走过,又严肃地倒回来,对傅落说:“我知道了一个秘密。” 傅落连忙吞下肉馅,虔诚地等着分享这个秘密。 董嘉陵:“你知道杨宁长得那么人模狗样,为什么还是条光棍吗?” 傅落觉得刚从嗓子眼里滑下去的肉馅有点噎得慌。 董嘉陵:“因为他是一只大土鳖。” 傅落:“……” 董嘉陵说:“昨天晚上那份计划书是我胡诌助兴的,虽然大过年的确实显得有点血腥,但是总比这个好嘛你说是不是?在充分体现暴力美学的同时,还可以鼓舞士气——就算要改,也小清新一点吧?他这分明是长着音乐家的脸,干的都是挖红薯的事……” 傅落没听完,默默地溜墙角走了,担心自己知道得太多会被灭口。 不知是不是杨宁富有古典主义乡村风格的吉祥话起了作用,之后的一个礼拜,整个二部格外的顺,先是第一次联系到了散落在太空的地球联军。 那天,傅落赶到会议室的时候,发现大家全体都十分激动,围着一个盖子还没封上的通讯终端又跳又叫,几个通讯兵近乎七嘴八舌地对那头说话,对方的反应也不含糊,不同的声音说着鸡同鸭讲的外国话——还不是同一国的外国话。 翻译被撇在一边插不上嘴,听着两边嘈杂的、连语言也不通的“老乡见老乡”,脸上带着无奈又喜庆的笑容。 想当年,在地球上,大家一天到晚地互相算计,三天一次意识形态斗争,两天一次领海领空抗议警告,隔三差五还要撩闲搞一搞贸易争端,一天到晚组织网络水军互相喷,提起“外国人”,总觉得就是“大傻逼”的另一种叫法。 而现在,星海茫茫,听见一个人声,却亲切得差不多想扑上来啃两口了。 后来,经过反复沟通,他们得知这原本是欧盟残留的一小撮人马,一路在太阳系外围躲躲藏藏,大半年没干别的,净“捡人”了,他们捡到了一小撮美国部队,一小撮俄罗斯部队还有一小撮 非洲联盟,凑成了一锅黑白合璧的大杂烩。 双方交流起来,都显得异常的好说话,杨宁这边一抛出新太阳系地球联军驻军网络计划,对方立刻积极响应,为了示好,杨宁确认了这群杂牌友军的坐标后,还让总参处张立平带着一部分缴获的武器与物资,赶去给他们送温暖了。 傅落听见通讯器那边的声音激动得直哽咽,一时间,对中国古代给北朝鲜送冬储大白菜的那段历史产生了深刻的代入感。 至此,杨宁的大网络构图上,产生了除本部之外的第一个亮点,仿佛大草原上的星星之火,预备着来年再借东风风帆。 重整河山。 第二件就是,叶文林的回归,同时代表了尖刀的回归。 杨宁在二部的前线基层兵中给他征集了一支新的先锋,以战练兵,傅落兼任了一段时间的特派员,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到叶文林是怎么打仗的,体会了一把特种前锋的收放自如,感觉叶某人可以和耶西双贱合璧……不,相得益彰。 这段经历也让她收获颇丰。 再之后,二部迎来了一次行政改革,众人惊异地发现,二部的各大职能部门开始多元化,越来越像一个微缩的太空堡垒。 傅落觉得自己听见了历史车轮的隆隆声。 转眼,就进入了三月。 “瓜娃啊,你数学这么差,人又这么败家,你妈都知道吗?”耶西操着不知跟谁学来的口音,边走边语重心长地数落着傅落,他搞来一副眼镜,人五人六地架在鼻梁上,越发显得鹰钩鼻高得要顶破天际,絮絮叨叨地说,“总共十六艘海盗船,啊,大家都知道,海盗船呢,是一种只有屁大的物体,你呢,为了这些屁大的物体,你居然给我打掉了三发近程导弹!” 傅落:“照你那么说,我开的小战舰也是一种屁大的物体……” 耶西一瞪眼,蛮不讲理:“是啊,以屁对屁这么公平的战役,你打成这幅鸟样,很光荣吗?” 傅落只好低头含胸,以示受教。 “导弹是你自己下的吗?不用钱造吗?”耶西歇斯底里地冲着她耳朵咆哮,“还有!导弹那玩意破坏力强,会把敌舰囫囵个地给轰成渣渣啊!食物呢?装备呢?都变成渣渣了,你还抢个屁啊!” 傅落弱弱地解释说:“对方火力太强,我得想办法压住阵脚。” 耶西横眉立目,眉毛仿佛要从脸上飞起来。 “是……”傅落连忙认错,“只能借助导弹才能压住阵脚也是我学艺不精。” 尽管耶西已经习惯了她面团一样不急不怒的性格,但话说到了这份上,也实在无从借题发挥,于是无理取闹地说:“说两句就承认错误,一点血性也没有,你还是男人吗!” 傅落无奈:“血性和男人有什么关系?这句话没有逻辑,再说我本来就不是男人。” 耶西吹胡子瞪眼:“谁说的!” “军需官……”傅落眼见耶西翻白眼,又补充了一个更加有力的证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你想看看吗?” 耶西胡搅蛮缠:“有身份证了不起吗?” 傅落镇定地指出:“那倒也不是,不过我听说你就没有。” 耶西:“……” 过了一会,耶西突然用一种十分正常的语气疑惑地说:“我发现你越来越不怕我了。” 傅落看了他一眼:“本来就不怕,都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怕的——怕杨大校不给我加薪升职吗?” 这时,一个身穿技术兵种制服的小青年匆匆地跑过来,看见傅落的肩章,连忙憋住一口气:“长官!” 傅落下意识地先四下看看,总是不能习惯这是在叫她,她结巴了一下:“不……咳,不用这么客气,做什么这么着急?” “我们接到我国战友回音了!” 傅落呆了一下,再顾不上跟耶西耍嘴皮子,撒腿就跑。 整个二部——不,现在该被称为土星堡垒,都沸腾了。 这次是真的战友,不用翻译官就能交流的,当年和他们一起分兵而后跃迁的太空三部! 会议室里有嗷嗷哭的也有拍桌笑的,耶西只看了一眼,立刻掉头走了,表示自己受不了这个,他声称自己能忍耐的噪音是有限的,超过这个限度就容易报复社会。呃……这个“噪音”应该不包括他自己制造的那些。 傅落不由自主地被气氛影响,顿时觉得心绪一阵激荡,本想加入表达狂欢的人群,可她定睛一观察,发现杨宁正坐在里面一点,头也不抬,翻阅着什么东西,而叶文林正靠在墙角,抱着个垃圾收储盒嗑瓜子。 见贤思齐,见两位榜样都如此淡定,傅落也不想让自己显得太不稳重,她艰难地整了整脸上的喜色,走向叶文林。 叶文林:“吃吗?” 傅落摇摇头。 她头还没摇完,叶文林就早料到一样,把手缩了回去——也是,就是知道傅落不吃,他才敢这么大方的。 “你在这干什么?”傅落奇怪地问,“为什么不过去看看。” “嘘,”叶文林小声说,“我在做准备。” “什么准备?” 叶文林嗑瓜子技术高超,嘴皮子比鹦鹉还厉害,也不怕把舌头夹出泡,“咔咔”两下就能吐出两片皮,他说:“我要准备泼冷水。” 傅落心里十分疑惑,刚要发问,又憋了回去。 她自觉自己已经升上a级,作为半个指挥官,有时候就不宜像刚入伍的时候那样,一点不明白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她努力尝试着组建自己的思考:“现在他星系人已经登陆,就像两把泥沙混在了一起,太空战能做的事已经非常有限了,对吗?” “对。”叶文林正色而严肃地嗑着瓜子,“就算我们重新建立起宇宙堡垒,包围地球,只要敌军不上天迎战,我们就不可能把小舰艇开到地面上用导弹炮轰同胞。” 傅落沉默了一会:“还有星际海盗团这个不安定因素,还有我们地面的海陆空三军,我相信他星系指挥官的日子也不大好过——我们有没有可能进军他星系?” “我个人认为够呛,杨将军应该也没这个想法,进军他星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用?把他们留在地面上的人都杀光吗?那些战争疯子才不在乎老百姓的命……不对,他们的老百姓也都是被洗脑的战争疯子,说不定你干掉他们,他们还觉得自己是为理想而壮烈的呢。” 傅落吃了一惊:“等,你叫杨……什么?” “将军。”叶文林用肯定的声音说,“就差一个名分而已,实际就是那样的,你不觉得这么叫更合适些吗?这就提醒我们大家这次不是离开堡垒执行某种军事任务的,而是只剩下我们这些人,能和外星人决一死战了。” 傅落和他并肩靠在墙上,方才的欣喜逐渐淡了,在人群鼎沸中,在和三部取得联系的喜讯中,她有一点明白了叶文林这句话里的暗示——中国太空军现在分了二部三部,恐怕是地球联军中保存最完整的武装势力了,这两拨人隶属一个国家,长期分家肯定不像话…… 那么有朝一日合在一起,该由谁说了算? “我担心更复杂的局势。”叶文林大概是瓜子吃得口干了,拍掉手里的瓜子皮,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傅落,“我们这段时间过得有点顺啊。” 傅落接过水杯抿了一口,等着他的下文。 “有些事,你觉得举步维艰的时候,虽然痛苦得要命,但是不怎么危险,反而是你开始觉得顺风顺水,舒坦是舒坦了,危险也跟着来了。” 傅落皱起眉,隐约觉得叶文林的话里仿佛隐藏着某种巨大的忧虑,而那一头,联络器里抱头痛哭的情绪已经开始平息,杨宁试着沟通三部的主管人了。 两人于是并肩而立,在各怀心事地沉默了起来。 不过过了没多大一会,叶文林就终于正经不下去了,决定撩个闲。 他忽然开口,在有些嘈杂的背景音里扔了个炸弹在傅落头上:“哎,不说这么悲观的事了,说点闲话——根据我的观察,我发现你们杨大校对你好像……嗯哼,不一般啊。” 傅落一头问号,足足反应了三秒钟,才从叶文林那挤眉弄眼的猥琐表情中结合上下文,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被口水呛住了,当时险些把肺管子咳成蝴蝶结。 第64章 这一定是在逗她…… “噫,你说你这个小同志,怎么这么大惊小怪呢?”叶文林嬉皮笑脸。 “你……”傅落咳嗽得眼含热泪地说,“你刚才是跟我说话?” 叶文林:“嘿,多新鲜哪。” 傅落认为这只是个玩笑,毕竟,从叶文林嘴里说出正经话的概率比中五百万还低,她脸色有些僵硬地一哂:“放屁,我看你是闲得蛋疼吧。” “真的,”叶文林举手做发誓状,“比针尖还真。” 蓦地,傅落想起了她恍如隔世的大学时光,那时她还是个只会死读书的青少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以中校的身份站在这里,代表地球仅存的兵力和叶文林并肩作战。 在更年轻一些的傅落眼里,叶文林一直是一个需要仰望的存在,纵然她心志坚定,步履从不动摇地一直追逐,却并不是每一步都能踏在石头上无坚不摧的,时常的,她还是会暗自自惭形秽一下。 在叶师兄信马由缰地侃侃而谈时,她会自惭形秽于自己才疏学浅,在第一次见到欣然的时候,她又会自惭形秽于自己不怎么光鲜的模样。 二十来岁的傅落总是想,模样、才华,两者之间,她好歹得占一样吧?就算一样不占,起码应该有一点个人魅力、待人接物圆融一些,有“人际关系好”这个优点吧? 可她连在这方面都是个棒槌,一点也不机灵。 她并不是闲来无事就妄自菲薄,同龄人里,她知道自己也算优等生了——但始终是普通人里的优等生,和那些耀眼的风云人物,有“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距离感。 因此,早年那一点懵懂的、说不出的少女旖旎心思,就被她埋葬在深深的记忆里了。 叶师兄是欣然的——她让自己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流露出一丝半毫,也没有对谁透露过只言片语。 可叶文林当面和她开起这样的玩笑,却仿佛挖坟掘墓一样从傅落心里刨出了这些陈年旧事,傅落一下就有火了,也说不出是自尊被刺伤了,还是心里那个总是不敢照镜子看自己的自卑的小女孩再一次发作了。 姓叶的不是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 “死开。”傅落面色冷淡地说,“再说一个字跟你绝交。” 叶文林低下头,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哎哟,真生气啦?” 可惜傅落终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全天下只有一个半人是能让她发脾气的,一个是付小馨,半个是汪仪正,剩下不管面对谁,只要她不是脑子被僵尸啃了一半,都会保持起码的自制力。 本身已经是一根棒槌了,她不想变成一个富有攻击性的棒槌。 ……所以在熟人面前,大概只好做个包子。 傅落沉默了一会,虽是闷闷不乐,却不置一词。 可是叶文林那货不长眼力劲儿,还没完没了:“别说,我觉得杨大校这个人虽然在大事上有些险恶,但是日常很好相处,总得来说,是个长期的绩优股。” “长期?长期就是我们都死了。”傅落讽刺了他一句。 “呸呸呸,童言无忌。”叶文林在她脑袋上打了一巴掌,这时,二部和三部之间的首次联络结束了,双方切断了联系。 “其他人解散,总参的人留下。”杨宁说,“叶队长,你也留步。” 杨宁似乎低头沉思着什么,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来,正好与傅落对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受了叶文林那个贱/人的影响,傅落情不自禁地脊背一僵,莫名地一阵尴尬,一时间几乎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我没事尴尬个什么劲?”傅落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 叶文林:“顺便……” 傅落唯恐他再说出什么没溜的话,简单粗暴地打断他:“闭嘴。” “我是说顺便我想谈谈星际海盗的事,”叶文林仿佛是一个起落间被人夺舍了,表情忽然严肃下来,一本正经地说,“咱们现在虽然看起来情况很衰,但其实正是走到中盘最关键的地方,一着不慎就有全盘皆输的危险,绝对不能在这种胶着莫名的状态被敌人拖进官子,不然就玩不成了。” 傅落:“……” 这一定是在逗她…… 下一刻,叶文林却仿佛看穿她心里所想,表情突然严厉了起来:“这么长时间的战乱,你心理状态还没有调整好吗?动不动就被人带跑……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因为各种心理反应轻易地就被他星系敌人掌握着!” 傅落微微有些迷茫和散乱的眼神立刻收缩了回来,对自己方才的反应万分懊恼,十分虔诚地原地反省了起来。 下一刻,叶文林却对她呲牙一笑:“当真啦?没那么严重,我就是在故意逗你玩呢,嘿嘿。” 傅落:“……” 有这么欺负老实人的吗? 叶文林摆摆手:“哎,别那么严肃,你不觉得这种自我搏击很好玩吗?” 傅落无言以对,只有面瘫。 叶文林笑眯眯地说:“比如你心里想‘老子今天真是英明神武啊’,念头一过你就要抓紧时间,赶紧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一定要打出一溜鼻血来,然后对自己说‘英明个屁啊傻逼’,过一会,如果你又想‘我真弱啊这种事不可能做得成的’,这时候就又要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让俩鼻孔的鼻血对称了,同时跟自己说‘想那么多有个蛋用啊傻逼’,等到你把自己打得满脸桃花开的时候……” 傅落觉得自己隐约从叶文林的话音里听出了什么,抱着她对叶文林人格尚存的最后一点希望,傅落接话说:“你就成了一个完美的人?” 叶文林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不,你就成了一个变态的傻逼。” 不远处传来杨宁的声音:“傅落,叶队长,这边坐。” “走。”叶文林在傅落肩膀上推了一把,以耳语的音量说,“那有个变态的傻逼叫你呢。” ……所以说,这个“爱称”代表叶队长对杨大校的评价很高是吗? 众人很快就坐,杨宁的表情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他盯着会议桌的一角,而后声音有些低沉地说:“我刚刚同我军太空第三作战部队的负责人——曹锟少将取得了联系,得知三部近况不佳。” 众人一静。 杨宁接着说:“目前,那边的巨舰只剩下三艘,除去主舰做指挥中心外,还有一艘巨舰受损程度过半,百十来条大中小的随从舰全军覆没,已经没有了战斗能力。现在那边能够调用的,总共就有a级大舰四艘,b级中型舰艇15艘,剩下的还有一堆残兵败将一般的小战舰,物资严重匮乏,所与人的日供口粮都减半了。” 他这一席话说得犹如国家首脑年终讲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不知是信息量太大,还是傅落变得敏锐了些,反正她听出了杨宁的弦外之音——曹锟的军衔,在流落的中国太空军中,是最高的。 不……恐怕还不只是这样。 傅落毕业前的实习恰好就是在三部完成的,当时曹锟还给了她一个不错的分数,尽管傅落怀疑对方只是例行公事地走过场打个分,根本不记得她是谁。但是曹少将格外深厚的背景,她还是有所耳闻的。 曹锟五十来岁,年富力强,尽管在婚恋市场上算是熟龄了,但是在军政高层,还是个绝对的青年才俊,可想,无论他有没有真本事,这个年纪做到这个位置,都不大可能会是个白手起家的穷小子出身,有江湖谣言说曹锟他们家在政党高层中的影响力很大。 而在现在这种……军队涣散,将军陨落的情况下,显然比纯军人家庭出身的杨宁更有分量一些。 如果三部和二部一样兵强马壮,那么为了分担风险,国内很可能会在局势未定的时候,让他们两方暂且分开,各行其是。 但是现在三部已经混成了这副鬼样子,再让他们随时冒着被敌人一巴掌灭掉的危险,叫花子一样可怜兮兮地在宇宙里流浪,就略微差点意思了。 也就是说,照这个节奏下去,二部与三部合并已经提到日程上来了,是迟早的事。 “这件事后续该怎么处理,我不可能自作主张,近期准备向地面汇报一次。”杨宁迟疑了一下,“一会我会先拟一个大纲,傅落,回头按着我的主线,替我写份报告,就这两天的吧,别耽搁。” 傅落:“是。” 如果说杨大校真对她有什么“另眼相看”的话,大概就是格外愿意找她写报告。 她怀疑杨宁可能是故意的,反正每次傅落在外面和海盗对战一段日子,一身杀意地回航时,杨宁都会多少给她找点文职的事。 也不知是真把她当成能打架能报告的万能小秘书,还是故意用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磨她的忍耐力。 这天散会时,每个人都心事重重,一方面,有些前途未卜的感觉,另一方面,他们不知道敌人的实力到底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是怎么在追杀携带大量宝贵资料的尖刀的同时,还有暇腾出手来把三部收拾了的。 傅落回到自己的寝室,仰面躺在床上,回忆起这一天的兵荒马乱,就在她将睡着未睡着的时候,突然,耳朵里的内置通讯器里传来紧急集合的通知,傅落猛地睁眼,从床上弹了起来,迅速拾掇好了自己,往会议室跑去。 巨大的光屏上闪烁着血红的求救信号,映得人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杨宁快步走进来:“方才三部同时向地面和我部传来了紧急求救信息,说是遭到了一群星际海盗的围困。” “不是,等等,星际海盗?多大规模的星际海盗?”长年巡航,始终奋斗在打劫星际海盗第一线的傅落首先提出了质疑。 星际海盗团唯一一次联合全体行动,就是围困堡垒的那一回,此后一直是四分五裂、内部之间争抢不休的,他们的行为无逻辑可循,像一群敌我不分的疯狗,烧杀抢掠,逮谁咬谁,以行动快与凶狠著称,但五十条小舰以上的大规模行动在海盗中十分罕见。 “就算三部现在非常脆弱,他们连主舰在内也有两艘巨舰和数艘大舰,”傅落说,“以星际海盗团的一贯模式,他们至少集结起了一个两百艘战舰以上的队伍才会下口……” 杨宁抬起手,对她做了一个微微下压的手势,止住了她的话音。 “那不是问题。”他低低地说,“星际海盗团有多少人,不是关键问题。” 第65章 ‘逼宫\’的非法活动 叶文林悠然接话:“现在你应该说,如果真是星际海盗,那敢情好了。” 傅落一愣,沉下心来仔细考虑了一下,咂摸出了一点滋味——她,或者说整个二部,对星际海盗团应对得当,知己知彼,乃至于打海盗打得轻松愉快亲切和谐,说到底,其实是托了赵将军人形遗产耶西的福。 耶西是个海盗祖宗,对上数十年如一日狗改不了吃屎的星际海盗,那真是东北人打袍子,一打一个准。 但如果没有耶西,除了叶文林他们这种特种部队以前还执行过星际剿匪行动,能接触一些流窜的海盗,其他人谁知道星际海盗长几个鼻子几只眼? 那怎么能分得清是专柜货还是山寨货? 在老百姓眼里,星际海盗团是一群穷凶极恶的东西——有些不但行为穷凶极恶,长相也颇有创意。 但眼下真正在前线打仗的人心里都有数,海盗团一时猖狂,不是长久威胁,他星系人类才是真正的敌人。 “等等,我说句话,这玩意咱要是派人营救了,能不能回本,划算不划算啊?”总参张立平操着他浓重的口音打开了话匣子。 而他的话恰恰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想法,话音没落,就立刻有人附和说:“是这个问题,我们现在刚刚在土星系统里扎下根,好不容易站稳了这个脚跟,防御网络还没有完成,万一我们派人营救,暴露了堡垒所在位置怎么办?大校,我说句不好听的,咱们现在就是在大海边上用沙子搭城堡,趴在地上一看挺巍峨,一涨潮,可就什么都没了。” “不是我说,曹锟也真有意思,太空三部多少支巨舰多少随从,让他把队伍带成这副德行,还有脸求救?他要但凡还是个爷们儿,就应该把裤腰带解下来,自己找地方吊死!”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诋毁同僚的嫌疑了,杨宁终于抬起头冷冷地扫了说话的人一眼,让那个c级兵青年人自动面红耳赤地闭了嘴。 “说完了吗?”杨宁问。 他城府颇深,众人一时弄不清他是喜是怒,更加弄不清这位长官心里是怎么想的,只好一时惴惴噤声。 杨宁对董嘉陵说:“军需官,暂时关闭其他设备,总参开一个短时间的全封闭会议,就二十分钟。” 对外与对内的通讯系统很快被屏蔽,只留下了一个紧急情况警报端口开着,周遭的屏幕黑了下来,会议室黑了下来,而后会议桌自动启动,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触摸屏幕。 结果通讯一关闭,杨宁立刻勃然作色:“把你们那些幼儿园级别的阴谋论心思都给我收一收,还当这里是固若金汤的太空堡垒,可以给你们玩过家家吗?宫斗电视剧看多了是吧!” 众人被他吓住了,杨宁的态度从来对上不对下,尽管他为人处世多有圆滑,说不上是有多“铁骨铮铮”,但这样的原则依然容易赢得一些好感,所以当年主战主和派冲突的时候,大家听说了他在地面所作所为,尽管都觉得这个人做事狠毒不留余地,对他却并没有太多的恶感。 他从未关起门来对部下这样疾言厉色过,会议室一时间都是鸦雀无声的。 “建土星堡垒干什么用的?龟缩在这里自立为王吗?什么叫营救能不能回本?张立平,你这是卖白菜吗,还带讨价还价的!” 张立平坐立不安地左右晃了晃,蔫搭搭地低下头。 “只看得见眼皮底下一厘米,你们是属耗子的还是该配副近视镜?”杨宁额角青筋暴跳,随手把随身的阅读器砸了出去,方才大放厥词的c级兵小青年愣是没敢躲,生生地受了这么一下,“谁给你的权力在背后对长官蜚短流长,二部还装得下阁下吗?” 一帮人给训得鹌鹑一样,噤若寒蝉地坐成一排,叶文林感觉差不多了,就轻轻干咳了一声——他毕竟是属于赵佑轩麾下的,原本不是二部的人,杨宁总要给他留点面子。 “杨大校,咱们就二十分钟了。” 杨宁冷着脸,狠狠地瞪了青年c级兵一眼,终于还是收敛了怒气,坐了下来。 他低头从会议桌的触屏上调出了一份材料,一个人的证件照片被放大到了a4纸程度,从与会人员的角度,可以看清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 傅落认识这个人——他星系总司令,她两次通过视频见过。 是那个传奇的话唠。 “这是尖刀的兄弟们拿命换来的数据库中的一份材料。”杨宁的声音降了下来,言语恢复了平稳,好像方才怒火贲张的那个人不是他,“这个人就是他星系敌军的总指挥官,名叫罗华德?格拉芙,一百一十六岁,出生于战后,是个‘土生土长’的他星系人,早年未见建树,从事文职,论文发了很多篇,六十岁以后才开始在军中崭露头角,成了一个著名军事理论家,而后作为现任他星系鹰派嫡系,用了五十年爬到了今天的位置。前几天,我收到了叶队长写的一份关于这位格拉芙将军的报告——” 杨宁看了看叶文林:“他告诉我,格拉芙是个妖怪。” 叶文林盯着桌面上的照片看了一会:“长这么丑,当然是妖怪。” 众人神色松快了些,刚刚被怒火洗涮了一番,笑点顿时集体变低,逮着台阶连忙顺着往下滑,十分给面子地纷纷用微笑给叶队长捧场。 “整场战争我们都亲身经历过,我不想不忆苦思甜了,咱们立足于现在和未来,我现在问诸位两个问题:第一,如果我们战败,这个格拉芙会下令把地球人全部杀掉吗?第二,众所周知,星际海盗团的人,脑子都长得十分嶙峋,格拉芙当初跟他们合作,有点像与虎谋皮、引狼入室,请问这是不是他的一大败笔?” 叶文林的阅读笔记上经常会有这样的自问自答,傅落看得多了,习惯性地开口回答说:“不可能杀光地球人,否则他们占领地球的意义就没有了,他星系人不事生产,他们的目的是统治地球,而不是肃清地球。至于星际海盗团……” 傅落皱皱眉,心里隐约有些想法,却不慎分明,表达不出来。 叶文林看了她一眼:“来,那我们接地气一点,我请诸位试想一下,假如你是个地面生活的普通民众,有一家老小,日子过得好好的,外星人突然入侵地球,你们会怎么样?当然,我相信贪生怕死的人会很多,但是敢拿起菜刀擀面杖,上街跟他们干的人也不会太少,对不对?” 他顿了顿,继续说:“那我再请诸位再设想一下,假如你是他星系人,你登陆地球以后,面对的将会是什么?哎,傅落同学,到你了,发言。” 傅落心里模模糊糊的想法立刻如同被大风吹开的迷雾,忽然有些豁然开朗起来:“他们面临的反抗将是绵延不绝的,一个人死了,仇恨会蔓延到他所有的亲朋好友身上,而一代人死了,仇恨也会随之遗传到下一代身上。” 压迫越是厉害,反弹也越是激烈,地球人对待自己的政府尚且不怎么肯友好,别说这群有国仇家恨的外星人了。 如果普通人因此而变成战士,那么地球会成为他星系人类的葬身之地。 “也就是说,星际海盗团的作用是日后替他们转移一部分仇恨?” “不止,”杨宁说,“如果操作得当,他们甚至可能成为地球人的救世主。” 傅落想象不出这个“操作得当”,是怎么个操作法,但是她就是莫名地相信,如果是杨宁,他能做到——那么他星系的妖怪总司令格拉芙说不定也能做到。 “所以我们没有那么长时间关起门玩堡垒建设游戏了。”杨宁再一次说这话的时候,就显得心平气和了,他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言归正传,请诸位注意我军三部求救信号中的‘围困’两个字,大家一路跟着我打过来,请问经历过几次可以称之为‘围困’的情况?” “困”这个字,本身已经是个长期的、甚至胶着的概念,在陆地战中或许常见,但是“能量大、速度快、破坏力惊人”的太空战中却是鲜少发生的。 傅落说:“这种试探、威逼,等待对方弹尽粮绝,讲究‘兵不血刃’的打法,是正规军为了节约军费的打法,不是星际海盗团的作风。”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用再明白了。 现在显然是他星系正规军正冒充星际海盗团,在太空围困中国堡垒第三作战部队,蚕食鲸吞,而如果此时,已经丢了一次人、让所有人失望不已的地球联军再次全部龟缩,对战友的求救熟视无睹—— 那么或许,苟延残喘的联军太空军能得以保存,但是眼下最关键的地面战场将会不可抑制地滑向失败。 不能散了军心,更不能寒了民心。 傅落骤然明白了叶文林之前所说的话的含义——已至中盘,现在到了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的地步。 战前,他们只是一个上传下达的小小总参处,此时,他们却已经成为联军太空主力的大脑。 “曹锟少将的求援,我会亲自走一趟,”杨宁说,“调集四艘巨舰及其随从舰队和我一起走,军需官安排下去,要快,两小时之内做好出发准备,同时,在这两小时中,我需要诸位给我出一份紧急简报,安排四条以上的快速联络途径,以备突发情况提供支援,以不暴露土星堡垒大本营为第一前提,有问题吗?” “是!” 杨宁微微颔首示意董嘉陵解除封闭:“散会——傅落跟我来。” 突然被点名的傅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要跟上,而方才还显得很睿智的叶文林立刻逮着机会,对傅落好一番挤眉弄眼。 此人犯起贱来真是紧锣密鼓,不放走一个机会。 傅落想了想,叶文林拿她当了这么多年冤大头,还无知无觉地被暗恋了那么久,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外人,于是不再客气,坦然地踩踏着叶某人的脚走过去了。 ……还愉快地用硬底的军靴鞋跟碾了碾。 杨宁把她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抬手示意她关好门,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联络器上,飞快地输入了一串代码,傅落就震惊地看见了一个熟人出现在了联络器上。 “王老师?” 正是特务头子王岩笙。 “我长话短说,”杨宁毫无寒暄,招呼也没打,直接切入正题,“三部的求救命令您应该也收到了,这种情况我得亲自去,不然显得怠慢了,二部会吃力不讨好,两个小时之后就出发,我把傅落留给您。” 傅落:“……” 等等,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不对劲? 傅落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被留下的“锦囊妙计”,可是作为一个锦囊,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装了些什么。 杨大校不是方才还在义正言辞地斥责他们没有同僚爱吗,现在跟王局长这种私相授受……呃,不,是私下里频繁沟通,是又策划了些什么? 王岩笙目光移到傅落身上,脸上微微带了点笑意:“哟,小姑娘,中校了呀,不简单。” 傅落对他挤出了一个笑容,嘴刚咧开一半,杨宁下一句话就险些把她炸晕:“在我把曹锟和三部战友迎接回来之前,咱们可必须动手了,否则到时候,万一有人仗着和地面的关系,在土星这头给我指手画脚,局面会很难控制。” 傅落顿觉脖子生锈,艰难地“嘎啦嘎啦”地转向杨宁,动、动动动手干什么? 王岩笙笑起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没事,别担心。”杨宁冲傅落春风拂面地一笑,“只不过为了四军执行力不受一些势力的干扰,有些人该提前退休了而已。我顾忌不了这边,信得过又靠得住的人也不多,你是我一手带上来的,暂时替我关照一下。好在前期准备得差不多了,王老师你也熟悉,他会告诉你怎么做。” 不能散了军心寒了民心,但有些人,还是得提前闭嘴……是这个意思么? 傅落:“……” 她心里无语泪千行,只好默默地向遥远的地球发送着谁也接收不到的脑电波:“妈,我好像在这加入了一种名为‘逼宫’的非法活动啊……” 第66章 我充其量是个英雄的跟班 傅落的耳朵里传来援军即将出发的声音,命令一个接一个,慎重得有点像发射卫星,搞得十分隆重。 杨宁这一走,她骤然间有点不知所措,感觉自己是一棵栽错了坑的萝卜。 反光的仪器映出她年轻的脸,轮廓依稀,却其实已经不再稚气了。 只是她自己依然的十分忧愁。 王岩笙很久没见过傅落了,之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不免有些唏嘘,于是和她多聊了几句。 “我听说刚才在会议室里,杨宁对你们发脾气了?”王岩笙说。 “嗯……”傅落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后猛地回过神来,“不对,您是怎么知道的?” 王岩笙笑得颇为高深莫测。 傅落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原来哪怕是这个时候,眼睛也无处不在。 那么杨宁方才是真火,还是……只是做戏? 傅落心里一转念,明白了一些——太空堡垒三个作战部发展到现在这个规模,是战后近两百年的结果,其中有新鲜血液,当然也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二部的人或许有父母兄弟就在三部,三部同理,有人的地方就有关系,想要铁板一块,除非大家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 就算是孤儿,还得防着孤儿那些背后的红颜知己和蓝颜闺蜜们都是姓甚名谁的。 也许在杨宁那个位置,一举一动都要小心吧。 傅落伸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我真是不适应这些事。” “唔,正常,”王岩笙透过大屏幕,回她的话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烦这些事,我觉得这个社会太病态了,要是所有人每天都在算计三只耗子四只眼,那还有没有点时间拿出来干正事了?” 这话戳中了傅落的心,她颇有共鸣。 “哎呀,”王岩笙悠悠地叹了口气,“那时候年轻哦,通宵一宿第二天起来生龙活虎,一顿饭两大碗米饭冒尖都填不饱肚子,真好……不过也傻,以为众人皆醉吾独醒,就自己遗世独立的清高,后来你猜怎么着?” 傅落眨眨眼。 “后来我发现十个小青年,九个都跟我想法差不多。”王岩笙悠然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头脑简单,满腔热血。” “对嘛,这种事讨厌也没辙,总要适应。”傅落一摊手,“这就是工作的一部分,还是比较困难的一部分,再不行也得硬着头皮上,您说是吧?” 王岩笙挑挑眉,近乎刮目相看地打量着傅落。 过了一会,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们小姑娘,这里成熟得比小伙子快几年……唔,挺好。” 他顿了顿:“地面上的事我们都筹备很久了,不用你多费心,没有极特殊情况,不会发生意外的,你看着就行了。” “我就是吧……”傅落想了想,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比,捏了一下,“我就是这么长的一条小虾米,现在即将要被卷进几年一次的印度洋海啸,一看见‘大海啊都是水’,我就有点肝颤。” 王岩笙:“出息呢?没听说过沧海横流……” 傅落有点不好意思:“您就别逗我啦王老师,我又不是什么英雄,我充其量是个英雄的跟班。” 王岩笙逗她:“a级,当中校的跟班?” 傅落就笑了起来,她的眼睛干净得像是泉水泡过的黑石,剔透得轻轻一碰,就有一把散碎的光平铺进去。 傅落说:“哪来那么多英雄啊,别说英雄了,将来能让大家都记住的,几千年、全世界,能有几个?您看,现在古代电视剧里动不动就‘留待后人评’,显得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后人评什么评,连个赞都懒得给你点——还有像我这种比较不学无术、历史课考完试就还给老师的人,连共和国历任主席的顺序都说不对,其他更是两眼一抹黑。您说我一a级兵,算个什么东西?说自己是跟班,已经算很腆着脸了。” 王岩笙沉默下来,片刻后,他笑容一收,花白的头发下显得异常严肃。 “你说得对。”良久,他说,“跟班……跟班其实也挺好的。” 这时,傅落耳朵里的通讯器突然传来另一个声音。 “傅落,”杨宁说,仿佛预料到她的表情一样,他补充说,“没事,我说你听就行了,就几句话。” 傅落自认为不动声色,其实她眼神一凝,明察秋毫的王岩笙就看出来是内置通讯器里有人说话了。 王岩笙知道杨宁方才没在他面前说,就是不想让他听见的意思,他也颇为识趣,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第一条,如果王岩笙让你杀人,你不要理会,让他有能耐自己找人动手。第二条,王肯定会让你想方设法暂时切断堡垒与地面之间的通讯联系,照他说得做,但是留一个心眼,自己留下一条私线,再不稳定都可以,懂吗?地面发生了什么事,两方面考证着看,别太相信你的老师。第三,总参处有他的人,到了这一步,他总得表现出一点诚意来,你就直接跟他要人,拎出来随便使唤,不用客气。第四……” “如果,”杨宁的话音微微顿了一下,“我是说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超出控制的突发事件,比如地面上政变失败,他星系人又出了幺蛾子,或是我这边战况出现意想不到的意外,与堡垒失去联系,记着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封闭土星堡垒,听见没有?” 杨宁没有解释前因后果,傅落知道自己不是那种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伶俐人,一时消化不完这么大的信息量很正常,只好一个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唔……”杨宁想了两秒钟,感觉自己似乎没有别的要补充的了,“没了,我相信王老师是个靠谱的人,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意外——反正我对你很有信心,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一次。” 最后那一句话原本平平无奇,可是杨宁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听起来像是卡在胸腔里,吞吞吐吐地说出来,还带着一点回响似的,傅落知道自己本不该胡思乱想,但叶文林那张贱脸就是不由自主地出现在她眼前,言犹在耳。 她仿佛受到了某种心理暗示,莫名地从中察觉出了一点说不出的暧昧感。 植入式通讯器里传来了“咔哒”一声轻响,傅落知道是对方终止通话的时候造成的波动不稳,她努力让自己从心浮气躁里回过神来,愤恨地想:“我一定是疯了。” 片刻后,傅落又觉得自己不可能疯得这么毫无来由,于是她很快找到了一个责怪对象:“混账叶文林,太操/蛋了。” 救援舰队离开方兴未艾的土星堡垒一个小时后。 总参的张立平换上执勤巡航时候的行套,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中途,巡航舰艇显示遇袭,警报传至总部,傅落带着快速反应的支援分队立刻风驰电掣地赶了出去,等确认坐标的时候,才发现通讯是断开的。 傅落绷着脸——她连谎话都说不大利索,生怕演砸了,只好专注地保持着一张高深莫测的面瘫模样,此时的土星堡垒通讯系统已经成了一定的规模,当中有两条线路,一方面可以通过地面中转,实现了地对空毫无障碍,不单单是军用,堡垒里的人还可以每天个家里打电话报平安,或者联系地面策划个政变什么的。 而年后不久,第二条原地通讯系统也开始投入实验阶段,还不大稳定,范围也不是很广,抵达不了地球那么遥远的地方,一定距离里能够空对空,因此还没有正式使用,只作为备用系统。 “检查故障。” “报告,一号通讯中转器总机暂停工作。” “继续排查。” “报告,中转总机闸线断裂,信号受到不明能量干扰。” 叶文林抬起眼,若有所思地看了傅落一眼,而后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笑容非常飘渺,很有新世纪科学神棍的风范。 傅落的眼皮跳了跳,有心想一巴掌糊死张立平。 假装敌袭能不能假装得像一点!能不能有点魄力一炮轰了信号中转站,过两天再弄一个也可以啊!没钱大不了去找星际海盗抢嘛! 年都过了,还这么抠抠索索得是要干什么?敌人大老远过来不玩高能炮导弹,千里迢迢、费尽心机地去剪闸线?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这么环保的敌人一定是他娘的从哥本哈根来的。 按照傅落原本的设想,是想低调、再低调一点,最好做得天衣无缝、润物无声,让堡垒上的大家眼睛一闭一睁,回来一看地球上就已经改天换日了,而不是被搞得这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个结果,显然不是因为张立平特别缺心眼,工作出错造成的,绝对是王岩笙故意的。 傅落以前从没想到过这个普通话说得十分简短的大哥居然是王岩笙的钉子,憨态可掬也大抵是装出来的,眼下她代替杨宁站在这里,不可避免地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个阴谋论者,王岩笙想把杨宁推到风口浪尖上,自己藏在幕后等着坐收渔利。 叶文林装模作样地故意开口问:“师妹,你说这是哪方面的敌人这么逗逼?” 傅落一瞬间福至心灵,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紧急线路——这是最开始那台“晨曦二号”的内核,由于容量特别有限,比较不成熟,之后在大规模的地对空通讯系统建设完毕后,就给单独保存下来做紧急备用了——联系了王岩笙。 王岩笙料到傅落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青年憋不住,肯定要质问他,因此早做好了准备和说辞,然而却没有料到通讯接通的时候,自己面对的居然是一个加强排的人。 特务头子和舰艇中数个不明所以的战士们面面相觑。 一股尴尬之气油然而生。 而造成这一切的傅落本色出演,就像个真正的二百五,口无遮拦地说:“哎王老师,我得排一下险,通讯闸线是不是你给弄断的,要是就算了,不是我得调人增援啊!这风险我承担不起,必须请示上级,杨大校临走的时候留话说让我请示您。” 王岩笙:“……” 叶文林:“……” 第67章 丫头,这个事可能不大好 人生中总会遇到一些人和一些事,让人觉得,在这种无法言说的蛋疼中,真的是只要微笑就好了——譬如此时的王岩笙先生。 什么叫做“再不行也要硬着头皮上”,他无比深刻得免费体验了一把。 这特务头子被噎得晶晶亮透心凉,只好黑着脸,冠冕堂皇地甩出一句:“遇到不明突发情况,当然要现场侦查确认,你们长官没交代过吗?” 傅落一板一眼地回答:“是!” 这算哪门子的老实人!肯定是因为杨宁,近墨者黑,才一两年,当年学校里那别人说什么都信的傻妞居然都学会这套了! 王岩笙愤怒地关闭了通讯,动作迅捷,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把傅落拖进了黑名单。 整个战舰里一片静谧,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仿佛知道得太多了,唯有叶文林风骚的笑了,拍拍傅落的肩膀,欣慰地说:“不错,有为兄年轻时的风采。” 听到了这样臭不要脸的言论,傅落一瞬间不由得对自己的人品产生了深深的忧愁——总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她觉得自己都快变坏了。 距离救援部队开拔,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 沦陷区,一条地下狭窄的小巷子。 此刻的地面已经四分五裂,战火连绵,被他星系占领的地方叫做“沦陷区”。 这种地下小巷子是典型的贫民区产物,这里的楼房容积率极大,两栋楼的居民推开窗户可以敬个礼握握手,楼与楼中间常常留出一些细窄的缝隙,那是流浪动物和排水管道所在的地方,必须要非常非常削瘦的人才能钻进去。 排水口附近有一个小小的空间,恐怕连大些的狗都钻进不去,里面却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灰,戴着兜帽,乍一看,几乎和墙体的颜色融为一体,手心里有一个可缩放的电脑,他们都叫它“戒面”。 这东西完全透明,折光率与空气的差异小到肉眼可忽略,最大可以展开到a4纸大小,厚度只有1毫米左右,最小可以缩成一个小小的,水滴形的戒面,镶嵌在托上,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装饰品。 但它们有最强大的传输和处理系统,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就连接着地对空通讯中转的虚拟信号系统。 这种“戒面”电脑是最近一两个月的产物,来自黑市。 “戒面”上显示着的进度条正龟速前进着,少年的神色不免有些焦灼,深吸了一口气。 大概是为了镇定心神,他摸出了自己的手机,飞快地浏览起上面简陋的新闻——这也同样是建立在虚拟信号系统上的,制作不怎么精良,新闻是无声的,连个配图都没有,只有光秃秃的一排题目,如果点看查看具体内容,会发现新闻的正文竟然还会时常缺字。 少年的目光在“太空二部”几个字上停留了一下,抿了抿嘴唇,又看了一眼戒面屏幕。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上弹出了一条无声的信息:二狗,事情办完了吗? 这少年正是已经离家出走一年多的汪亚城,他加入了一个反他星系人的民间组织,该组织收容了很多民间力量,跟军方与黑市都有联系。 汪亚城代号“二狗”,不知道他给自己起这个代号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中二时期的精神世界永远那么扑朔迷离。 这一次,他奉命潜入沦陷区,盗取一些沦陷区的生产与监管资料。 眼看进度条走到了底,汪亚城松了口气,准备功成身退缩起“戒面”,这时,透明的屏幕却倏地开始闪红光。 触动对方防火墙了! “他妈的。”汪亚城立刻收拾家伙,从兜里摸出一个简易防毒送氧面罩,往脸上一扣,转身熟练地掀起下水管道的铁门,轻车熟路地钻了进去,他的后背上伸出两只机械手,七手八脚地清理了他的痕迹。 不跑的话就玩完了,以他星系那帮变态的信号定位能力,三分钟之内就会有最近的巡逻兵找到他方才所在的位置。 少年在小水道里上蹿下跳,显然对这里的地形熟极了。 这时,他的手机屏幕又闪了一下,方才的信息自动删除,换了一条新的:“立刻断开跟虚拟信号系统的联系,对方新一轮的网络攻击又开始了。” 汪亚城:“操啊。” 可惜这一声怒骂给闷在了面罩里,他没能感受到发泄的快·感,于是更加郁闷了。 几只不怕人的大耗子莫名地开始跟着他,小眼睛在黑暗深处闪着幽幽的光,格外瘆人。汪亚城先是加快了脚步,随后想起了什么,猛地一顿,转过身来,与几只大老鼠对视。 他想起来了,前一阵子网络大战中,有一部分资料被打了黄线,即有泄密风险,其中就有几块沦陷区的地下管道图! 往动物身上放侦缉系统的做法从古就有,汪亚城“咕嘟”一下,喉头动了动,战战兢兢地往前迈了一步,问老鼠:“你们是外星人派来的特务吗?” 一只老鼠飞快地往前跑了几步,汪亚城吓得“哇呀”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胆敢单枪匹马地带着禁品“戒面”,跑到敌军沦陷区偷东西,仿佛自带“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背景音,结果出师虽捷,却晚节不保,归途过程中被几只耗子吓得两股战战,顿时王霸之气尽丧,有些滑稽起来。 老鼠围坐在他旁边,似乎在开会讨论该怎样对付这样攻击力为负的熊孩子。这时,一只老鼠抬起了头,汪亚城看见它的颈子下面有一个小小的传感器,隐藏在灰不溜秋的毛发里,不怎么显眼。 他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得知这些老鼠竟然真的是敌人放下来的,汪亚城把手摸到后腰,那里有一个电弧枪,外形非常小,功率也不大,像个孩子的玩具,但是在这样的范围里,干掉几只老鼠应该够了。 “这是敌人,敌人,不能把它们当成地球上那种可怕的小生物,假装它们的本质都是外星人,是外星人伪装成的,你怎么说的来着?见了外星人,要见一个砍一个,绝对不能腿软,嗯,哪有耗子?不是耗子。” 汪亚城一边无声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一般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敌人”两个字一瞬间把古往今来的战士们的勇气加注在了他身上,血管里的奔腾的血液似乎抚平了他后背根根倒数的寒毛。 他一手背在身后,抓住藏在那里的电弧枪,试探地往一个方向退。 老鼠们立刻追上。 汪亚城紧跑两步,倏地到了一个拐角,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猛地一转身,电弧枪在黑暗的空气中发出一道色泽诡异的光,眨眼工夫就把所有的耗子全部一网打尽。 ……除了一只跑得急了,惯性作用下又往前踉跄了几步,化为一只可怕的死耗子,扑到了汪亚城的鞋上。 汪亚城低头面对着自己鞋上的老鼠,无言了片刻,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然后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死耗子踢飞,抽抽噎噎地被吓哭了。 当然,他还得一边哭一边跑,因为敌人很快会搜索到这里,被抓住就完蛋了。 汪亚城哽咽着在奔跑中怒骂:“找耗子当特务,外星人我日/你们祖宗!” 果然,没有多远,他就听见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汪亚城咬住牙,这速度也太快了,他几乎怀疑是方才被他打死的几只老鼠真的就地爬起来变成了外星人,追了上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始终想不出脱身的办法,就在这时,黑暗中一个人影向他扑过来,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 汪亚城心里狠狠地一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叫出来。 “是我,”那人低声说,“我来接应,走。” “春姨?” “嗯,快!” 这正是那天在小巷子里给他开门的胖女人,胖女人力大无穷,几乎是拎着汪亚城上了一辆近地机甲。 汪亚城从未见过这么小的近地机甲,驾驶舱里只有一个人的地方,两翼细小极了,袖珍得就像个模型,可以自由在这种逼仄的地方穿梭,人高马大的春姨坐在驾驶舱里只能委屈地蜷着,她把汪亚城塞进了驾驶舱一侧镶嵌的一个武器匣子里。 “缩一缩,里面没什么,就几把激光枪,你抱着就行了。” 近地机甲风驰电掣地从狭小的地下管道中飞了出去,悄无声息,汪亚城被当成了一门袖珍的打炮塞在武器匣子里,险些被剧烈的加速度拍扁。 “慢点长吧孩子,”直到他们已经远远地把搜查者甩在了身后时,春姨才慢悠悠地补了一刀,“你看,跟你一样大的姑娘小伙子们都比你高那么多,今天换了除了你以外,任何一个人都塞不进来,他们都得在驾驶舱外面抱机甲尾巴。你这样的多好。” 好个屁啊…… 汪亚城在没有安全带的武器匣子里七荤八素地想。 “小子,”春姨说,“我给你提前打个预防针,咱们这回情况不大好。” 汪亚城:“啊……哎呦,我是说,怎么了?” “你没发现沦陷区里风声紧了吗?这次我们的人分头行动潜入沦陷区的,一共去了八个人,算上你,回来了三个,其他的失去联系,不知道是死是活。” 汪亚城呆了呆:“是因为虚拟信号系统被攻击,大家为了安全才暂时切断联系的吧?” “没那么乐观。”春姨面色凝重,“我觉得要出事。” 汪亚城往武器匣子里一靠,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出什么事?” 春姨沉默了一会:“你知道沦陷区开始配给粮食的事吗?” 汪亚城一愣。 春姨:“敌人打算抛出和谈信号的事,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同一时间。 闹出了一场巨大乌龙的二部众人已经回到了土星堡垒,张立平在禁闭室里写十万字检查——傅落当然不想看长篇忏悔录,只是把他控制起来,省得再吃里扒外地跟王岩笙联系而已。 虽然明明知道钉子不止这么一根,她根本挡不住特务头子的视线。 指挥舱里只剩下傅落一个人,除了无法屏蔽的那部分轰鸣声,就剩下每五分钟一次的机械声,报着杨宁他们的坐标。 不知是神经紧张还是用脑过度,时间长了,傅落有一点昏昏欲睡,突然,紧急通讯请求发送到了她面前。 傅落猛地惊醒,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一愣之后,傅落通过了请求,王岩笙出现在另一头。 “丫头,这个事可能不大好。” 傅落睁大了眼睛。 王岩笙:“方才他星系的那个老东西格拉芙公开发表了视频,我传给你了,你那边联系杨宁方便吗?最好快点让他知道。” 第68章 可以独当一面的指挥官 傅落没敢耽搁,打开视频的同时,向救援部队发出了通讯请求。 他星系总司令格拉芙的图像出现在了屏幕上,他似乎还逗留在美国,背景是一个乡间小教堂,冒尖的十字架指向天空,天空中乌云密布,阴霾如风雨欲来。 他身后有一大片空地,那些仿佛千人一面的他星系士兵没跟着,教堂里连半个神职人员也没有,只有大理石铸就的耶稣受难像竖立在那里,光线不好,惨白的石料看起来冰冷而缄默。 傅落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地球上的情景了,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格拉芙上了年纪,嘴唇无法避免地有些干瘪了,抿成一条线,嘴角微微往下撇着。他脱帽而立,冲镜头外鞠了个躬,半晌没有起来,露出微秃的头顶与孱弱的白发,凭空多了几分悲怆气氛。 良久,他才有些吃力地直起腰来,重新戴上帽子,浑浊得恰到好处的眼睛望向镜头外,显出恰到好处的老迈来。 “我很抱歉。”他终于开了腔,“我为我们带来的一切感到抱歉。” 这是什么节奏,地球联军在格拉芙手下吃过的亏太多,傅落一看他张嘴说话就本能地紧张,她瞥向联络器。 见了鬼了,怎么还是“正在发送请等待”? 杨宁没看见?整个救援队都在集体梦游吗? 格拉芙接着说:“两百年前,我们都都地球母亲的孩子,呼吸着同一种空气,分享着同样的水源,我听说世界各地的古代人都不约而同地会写出自家家族的族谱,如果我们保留了这个传统,说不定现在我们这些不孝子孙的姓名还挂在诸位家门后的挂毯上,我一直想,如果是那样,我们双方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呢?” 他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所有的言外之意都指向了一个方向——停战和谈,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出来。 傅落向杨宁发送的通讯请求断了,联系不上。 为什么偏偏是杨大校准备联合王岩笙搞出大动静的时候,他们收到三部的求援?为什么偏偏是他不在土星堡垒的时候,他星系人放出和谈信号? 不,等等,这真的只是个“和谈信号”吗?还是又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贵我双方太空兵种,由于一时义愤,在木星系统上产生了摩擦,当时谁也没预料到,后来冲突持续激烈,竟会一发不可收拾,双方都投入了大量的兵力,以至于让蓄谋已久的星际海盗团趁虚而入,给地球人民、他星系人民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 他语气深沉,颤颤巍巍地叹了口气:“我有罪,我们都有罪。” 傅落目瞪口呆,有那么几秒钟,她几乎都要信以为真了! 她头一次知道有人竟然能把黑白颠倒到这种程度! “我曾经私下里发送过一次和谈信号,可惜那时候地球上的通讯瘫痪,可能没能传达到贵方手里,” 格拉芙说着,低下头,闭上眼睛,双手十指交握,做了一个也不知是祈祷还是忏悔的动作,而后视频镜头一转,他保持着这个动作缩到了左下角,大屏幕上开始滚动剪辑过的视频。 空荡荡的工厂,灯光暗淡的写字楼,杳无人烟的街道,满目疮痍的地下城…… 还有横行的海盗呼啸而过,巷陌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正在翻垃圾箱,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她惊弓之鸟一样地站直了,瞪大了眼睛看了镜头一眼,又飞快地跑了。 “轰隆”一声巨响,海盗的近地机甲拦腰撞在一座高楼上,细高的大楼就像一根脆弱的铅笔,晃悠两下,缓缓地倾倒下来,窗口处露出一个老人的头,他满脸惊恐,张大嘴似乎是惊叫,然而轰鸣声太大了,微弱的人声已经完全被遮盖了过去,像一出让人窒息的哑剧。 人如蚂蚁搬从即将倒塌的大楼里倾巢而出。 惊慌失措,抱头鼠窜,四散奔逃…… 无数人衣冠不整,有的人甚至没来得及穿上裤子。 人权解放至今,已有数百年的光阴,无数先人搭上自由与生命,倾其所有换来的,以其生而为人固应有的尊严,就这样被践踏在那些外星怪物的机甲怪物之下。 一声巨响,高空中落下一枚高能炮弹,喧闹的人声中,似乎有人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快跑啊——”。 夹杂着小孩尖锐的哭声,高能炮整个落在了人群里,镜头骤然一花,图像熄灭了,两秒钟之后,视频再次亮起来,而画面上却已经没有人了。 一侧是大楼倒塌的废墟,另一侧是一个巨大的凹陷炮坑。 尸体大概是已经运走了,地面飘着一件带血的白衬衫,而尽头的落日已经嫣红如血。 傅落忽然喘不过气来,伸手死死地掐住自己制服的胸口处,感觉胸腔里传来尖锐的刺痛,就像是被人狠狠地砍了一刀。 “地球是我们共同的故土。”他星系的老怪物格拉芙说,“为了人类历史的延续与文明的传承,我希望我们双方能停止冲突,坐下和谈,为表歉意,我方开诚布公,将谈判条款全部列在这里,从现在开始,欢迎所有人来我方辖区安居,只要带好身份证,办理简单的登记和手续。” 后面屏幕上开始列冗长的条款,重要条款之后还有背景音解释,一个说话有些生硬的女声分别用各种语言翻译条款内容,并且用相对通俗的语言和举例来说明,唯恐别人不懂。 她腔调生硬,语气却不生硬,话说得婉转温柔,十分有技巧,描述了一个和谐美好又充满欢乐的世界。 如果她去推销保险,傅落觉得自己说不定真会买的。 “杨宁有回音吗?”王岩笙问。 傅落定了定神:“没有,我再发。” 这一次,她打算通过指挥中心的权限直接连接杨宁耳朵里的内置通讯器,操作到一半,手心一打滑,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很快,更让她冒冷汗的事出现了,通讯器中一片无法搜集到信号的忙音,傅落猛地站了起来。 王岩笙敏锐地问:“和救援部队通讯断了?” 冷静,冷静,冷静……傅落在心里重复了三遍这句话。 她本就是被绑上贼船,对一切都是一知半解的状态,而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地球上事情有变,杨大校却不明原因地失去联络,她身边只有一个亦敌亦友、时而携手并进、时而又要防着他坑人的长辈! 有那么几秒钟,傅落仿佛回到了战前的那个晚上,她面对父母千方百计的阻挠与自己遥远的星空梦想,急需有一个人来给她指点迷津,用一句话让她醍醐灌顶。 那时候她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随便来一个人都能指导一番,她身边有罗宾老师,有杨大校,他们或有意或无意地给她照亮了一个方向,让她一路走到了这里。 那么现在呢? 她坐在指挥中心,身前是强大如不可战胜的敌人,身后是与她一样懵懂的太空舰队,又有谁能给她指点迷津呢? “傅落,”王岩笙正色下来,“你们跟地面脱离太久,领会不深,现在我长话短说地给你拎一拎要点——” 傅落一呆:“您说。” “他星系外星人和星际海盗团登陆地球的时候,曾经给地球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之后他们与地球本土军队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和我方地面三军对峙长达一个月。后来敌军开始不计后果,在地面人口密集区使用联合国禁止的各种重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各国地球联军投鼠忌器,被迫将第一目标从‘抵御外星敌人入侵’变成了‘尽量掩护平民撤离’。加上联军近地机甲的性能和库存都完全无法和星际海盗团相提并论,所以我们陷入了被动。” “我军节节败退。”王岩笙沉默了良久,终于完整地说出了这句话,他的脸色显而易见地灰败下来,像是承认这一切,就用尽了他全身的力量。 “然后呢?”傅落轻声问。 “沦陷区大多为以前的人口密集、相对繁华大都市,面积越来越大,且向周围地区辐射,蚕食鲸吞——星际海盗团并不怎么在沦陷区内活动,而他星系正规军也不会主动攻击平民,所以早开始有于经济命脉有碍的大型商业集团暗地里向他星系人寻求庇护。根据联合国人权宣言宪章,当战争或者灾难降临的时候,人的生命安全具有第一优先级。你知道,这意味着,非武装公民在生命受到胁迫的时候,即使投敌,也不会在战后追究其法律责任。” 傅落听明白了:“您是说我军战备物资告急。” “疯狗一样的星际海盗造成损失,与暗中被输送到敌方手里的目前无法估量,据不完全统计,不要说军队后勤,就是非沦陷区的普通民众生活都难以保障,我们撑不下去,这不是和谈宣言——你懂吧——这是打着和谈的幌子,逼迫地面投降的第一步。” 一旦地面战线崩溃,太空上最精良的战舰都会变成断线的风筝,到时候建多少个堡垒,规划什么防卫反击网络都是没有意义的。 “和谈”第一步,向已经逼近生存危机线的平民发放有限的配给,把沦陷区变成“保护区”。 而后时机成熟,他星系正规军会和星际海盗团正式翻脸,双方一旦把地球当成战场,像过年前军需官在年历上写的“坐收渔利”根本是做梦,原本的地球联军必然被绑在共同对抗星际海盗的船上。 军队的元气大伤继而又会导致各国政权的土崩瓦解…… “既然杨宁失去联络,那我和你说,”王岩笙语气急促,“原本我们的计划是建立一个军方势力为中心的政权,军政一体,防止之前相互掣肘的情况发生。可没想到对方在这个节骨眼上逼降,无论如何,大敌当前,内乱这种自毁长城的事现在不能干,我们箭在弦上,但是死也不能发,你明白吗?” 傅落的拳头紧了又松,下一刻,她正色向王岩笙敬了个军礼:“是,长官。” 她打开指挥中心的内部通讯系统:“诸位,救援部队方才与指挥部失去联系,敌情不明,怀疑有大规模敌军进犯。”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 杨宁嘱咐过她,如遇突然情况,封闭土星堡垒,不要轻举妄动…… 指挥部算上她,总共有三个a级,还有一个特种部队的叶文林,具有指挥巨舰及其从属舰队的资格,并在长官无法出席的时候,可以代为指挥战斗。 如果黑暗中窥伺着他们的是可怕的他星系部队,不是一盘散沙的星际海盗,她能协调好其他人,正面对抗吗? 封闭堡垒,能躲多长时间? 如果躲不过去呢? 或者说,如果杨宁已经…… “请问长官,封闭土星堡垒吗?” 通讯器里随着这声发问,出现短暂的沉默。 “不,”傅落的眼皮轻轻地颤动了一下,终于做了决定,“进入s级战备状态,打开最高防御范围,堡垒安全界限设在一百五十个射程单位以外,侦缉舰密集巡航,安全范围内一旦发现敌情,不予通话、不予警告,直接歼灭!” 王岩笙一直听完她的全部命令,才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是认可了二部可以暂时交给她,他默无声息地切断了视频通讯,奔赴自己的战斗去了。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傅落终于成了一名可以独当一面的指挥官。 第69章 就他娘的应该投降是吗? “我问你,如果你们地球人的军方和政府同意和谈,怎么办?” 会议室里,傅落把杨宁的位置留了出来,自己依然坐自己的位置。 堡垒溃散后,漂泊星际一年多,过得是工资得靠自己赚的倒霉日子,她原本量身做的制服已经明显松垮了下来,腰带缩了一个扣还要多。 此刻,总参所有成员、叶文林、还有耶西都列席在指挥中心隔壁的会议室里,别人尚且会给她留面子,耶西却不留情面地当场质问起来。 “别国的情况我不了解,不敢乱说,但是就我国目前而言,军政上层在这方面的意识形态还是相对比较统一的。”傅落说。 她这话说得略微官方了些,以至于一辈子只在地球上待过不到两个月的耶西没太听懂,一看他直皱眉,傅落只好换成了比较不那么正式的说法,专门为他解释了一下。 “就是说在这种节骨眼上,谁搞破坏大家就宰了谁的意思。” 这样通俗易懂多了,耶西恍然大悟。 不过随即,他又提出了新的疑问:“也许你说得对,这种时候,但凡一个国家的实权人物有一个不缺心眼,就不会任由对方主导和谈,但是民间呢?” 傅落犹豫了一下,慎重地说:“我相信地球民众的普遍受教育水平,在大是大非面前,总会有一定的荣辱观。” “我知道你们地球人都很有思想,可是你要知道,民间力量,哪怕一开始是有信念的,一个人光靠信念能活下去的吗?你信不信,那些开始最坚定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困难的加剧,一旦反水,反水得会越彻底,因为他们必须向自己证明自己是对的。你们有那个什么……什么愚蠢的联合国人权宪章,到时候他们可以以此为凭据,随意倒戈,你们要怎么控制?” 傅落抬起头,看着耶西,一字一顿地说:“联合国宪章并不愚蠢。” 耶西这个人当海盗当惯了,思想觉悟偏低,道德水准堪忧,听了傅落的话,他十分不以为然,怠慢地耸了耸肩。 “好吧,就算它不愚蠢——傅落我问你,需求层次理论是你们人类自己的经典吧?从低到高,当一个人生存的基本需求都无法得到满足的时候,他能去追求什么‘尊严’、什么‘自我实现’吗?那不是有病吗?” 傅落张嘴欲反驳。 耶西抬手往下一压,止住了她的话头:“你也可以说,这种古典理论有局限性,需求层次在一些情况下是可以被调换的,但那始终是特例,这个你得承认吧?十分之一,我相信这个比例已经很高了,我们假设人群中十分之九是普通人,十分之一是特例人,那么你告诉我,十分之一的特例人能对抗十分之九的普通人吗?可以改变总体趋势吗?” 傅落无从反驳,说不出话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过,全身心地渴望能拔出枪来,在会议桌上把耶西的头打成一只烂西瓜。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平衡的杠杆,你们一方还不断的坍塌。”耶西尖锐地说,“小子——小丫头,你不要在宇宙上对地面上的事站着说话不腰疼。” 叶文林本能地想接过耶西的话茬,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住了嘴。 他环顾整个会议室,意识到这里不是特种部队,而是二部的总参处,一年多以来,傅落简直成了一个专业的海盗杀手,她一个人端过的星际海盗能赶上一个巨舰及其随从舰队的成绩,所以给她破格提升,众人都毫无异议。 但相应地,她多数时间都在外面巡逻或者打海盗,在指挥中心里存在感并不高,纵然回来,也是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并没有太多领导力方面的威信。 叶文林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自己替她出头,那么这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中校将会彻底丧失她对二部的控制权。 那可就是灾难了。 叶文林忧虑地保持了缄默,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师妹,你可不能掉链子啊。 耶西自认占尽上风,也觉得自己有点以大欺小,痛打落水狗也没有对着熟人的道理,于是他微微缓和了脸色:“说了这么多,我是想告诉你,你方才的命令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法,是不明智的,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彻底封闭土星堡垒,最大限度地在情况不明朗的时候保存自己的实力,而不是贸然冲出去,把水搅得更浑。” 傅落低头敛目,没有吭声,脸上面无表情,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她哑口无言,哪怕耶西的话里的漏洞都能打渔了,傅落也抓不住点,她既不是社会学家,也不是政治家,更没有从小接触国计民生或者争权夺利的成长背景。 甚至几分钟以前,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傅中校,”总参有人开了口,“虽然朝令夕改不好,但是紧急情况下,这种情况也还是很普遍的,像耶西先生说的,我们封闭土星堡垒吧?” “我同意。” “我也同意……” “暂时的谨慎不代表我们不作为。” “那我也……” 其他两位a级兵倒是一时没出声,他们的意见表达出来,事情就一锤定音了,因此不得不更谨慎些,但是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傅落,神色隐约动摇,显然是屁/股坐不稳立场了。 耶西似乎认定了傅落已经是个六神无主的小孩,他失去了耐心,转向叶文林:“你是赵佑轩的嫡系,你的意见呢?” 叶文林没有回答。 他忽然端过傅落面前的空杯子——这是会议桌自动摆的,而后起身走到一边,在饮水机下接了一杯温度适宜的水。 叶文林把水杯放在傅落面前,而后变戏法一样地从兜里摸出一块“石头糖”。 二部自从走上了打劫的不归路,日常物资中就开始有了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 比如这种石头糖,这是用一种特殊材料制成的假糖,含在嘴里能刺激味蕾,让人品尝到经久不散的甜味,但是不会化,也不含有真正的糖,既可以解馋又可以保护牙齿。 叶文林撕开包装,把假糖丢进了傅落的水杯里,它就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一样沉到了杯底。 而清水永远是那杯清水,不会因此带有一丝一毫的甜味。 你的心要像石头一样。 傅落惊愕地抬起头来,对上叶文林的目光,看见尖刀队长对她挤了挤眼睛,像那一天,他独自一人被他们从无数敌舰中拖出来时一样,眼皮轻轻一敛,万语千言,就一丝不露,依稀是他数年如一日的、举重若轻的没正经样。 “尖刀没有意见。”叶文林坐了回去,义正言辞地说,“尖刀是我军绝对先锋,一切服从组织安排。” 众人:“……” 狗屁好么? 地球人都知道,特种部队的前头头赵佑轩同志,他生前的专业就是从事各种“临阵抗命”活动啊! 突然,又有人插了一句:“对不起,我想说远一点——耶西先生方才说的假设,是建立在他星系敌人能为地球居民提供庇护的基础上的,如果他星系人让我们的老百姓能不受星际海盗团的侵扰,能配给他们生活物资,保证他们的生存安全……当然,那原本就是属于地球的,但是对老百姓来说,属于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刚从小黑屋被放出来的张立平冷冷地问:“你什么意思?” “就是说,其实归根到底,我们方才讨论的是如何维护地球的‘政权’,而不是‘民权’,谁当政有那么重要吗,地球上各国不是也每隔几年就大选一次,执政党在野党一直交替吗?如果他星系人接管了地球,能平息战祸,为什么我们执意抵抗,不还地球一个清静呢?” 张立平狠狠地一砸桌子,脸红脖子粗地站了起来:“那我们就他娘的应该投降是吗?” 傅落:“坐下!” 她声音突然抬高,众人都是一愣。 “我说坐下,聋了?别让我再重复。”那一瞬间,她简直就像无数次被包围在海盗舰艇中无往不利地杀出来时一样,一直可以压抑收敛的硝烟味道蓦地爆发出来。 傅落在一片鸦雀无声里转向方才说话的人:“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外星人是外星人,我们是我们,我们身体里没有第二十四对染色体,他星系人也没有理由对地球人像对待他们自己人一样平等。像狗一样活着也是活着,你问我们为什么不还地球一个清静——那从今天开始,你愿意趴在桌子底下用狗食盆吃饭吗?” 傅落几乎咆哮了起来:“和平,就你想要和平,别人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爱打仗玩的杀人狂吗?如果和平就是投降,国家养你这个太空精英到如今有个屁用!” “还有你,耶西先生。”傅落神情漠然地转向耶西,言辞如刀,“我理解你作为一个服刑人员,没有义务为地球付出什么,但是你没有义务,我们有义务,哪个军队被人劫道拦路威胁到家门口,还‘谨慎起见’地关门观望?” 大概傅落时常被耶西变着法损,这一刻,她终于耳濡目染,超水平发挥地提前出师了:“你还想等东南西北风凑个杠子胡一把大的吗?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出兵,我没有什么社会学行为学的理论支持,但是这就是我该做的事,没有理由——我们现在在土星,耶西先生,地球上投降不投降关你屁事!就算今天,地球真的投降了,太空这块战场上,我们也要打到最后一个人。” “另外,”傅落喘了一口气,以更加冰冷的语气说,“我知道自己资历不足,水平有限,也十分尊重像您这样厉害的前辈,临阵时十分欢迎您来指导我怎么打,但这里是我军下一步战略方向会议,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指手画脚了?” 耶西先是错愕,随后是震惊,最后他整个面部肌肉难以抑制地抽搐起来。 打破他的头也想不出来,一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小绵羊,到底是怎么突然给了他一口的? 耶西体壮如牛,傅落才不担心把他气出心肌梗塞来,说完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一扫全场:“我话说完了,我不是杨宁大校,没有权力全权决定堡垒是战是关,理由如上,依然不同意想封闭堡垒的人举手。” 整个会议室寂静了三秒钟,耶西气得夺门而出。 傅落眼皮都不抬,把手一挥:“都不反对是吧?好,战舰曲率驱动器预热,清点战舰与武器状态,编队,侦缉舰队开启隐形状态,立即出发,信息统一反馈到指挥中心,我们去会会这些大言不惭不见外、以主人自居的他星系狗/日的——散会!” 第70章 切断与总部的一切联系 傅落发现让自己的脑子繁忙起来,真是一件非常虐的事,她来来去去地自导自演着各种即将面对的可能情况,唯恐遗漏一个,挨个推演,有时候琢磨到一半,生怕自己记不住,还会在随身的阅读器上记两笔。 不从实际中来,再到实际中去,一个人就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曾经的梦想一旦实现,将会是多么的苦逼。 世界上还有比星际指挥官更加“钱少事多还离家远”的工作吗? 直到坐在这个位置上,傅落才明白,有些人可能确实天生比别人多几分急智,但是那种遇泰山崩于前神色不动、始终应对得当的人,却绝对不是只有“急智”的,他必然是在别人之前思考推敲过无数回,才能有一时片刻的厚积薄发。 傅落有些恨自己思考得太晚了。 那么……突然失去联络的杨宁会死吗? 这个念头突然在她忙乱的精神世界中横空出世地插了个队,随即展现出惊人的破坏力,横扫千军地把她方才条分缕析的思路冲撞得七零八落。 她想起很多事——杨夫人的生日宴上,他眼皮也不眨地一枪打下刺客。 第一天去地勤处报道,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冲进来就开枪杀人。 他还私藏近地机甲,甫一照面就掀翻了陆军与安全部队两方面的人马,不留情面地抢来了二十三号信号站。 还有……联军大败,堡垒崩溃,流落在太空的二部如失怙幼童,也是他一点一点带着众人,一路磕磕绊绊地建成如今的土星堡垒。 傅落曾经质疑过他、忌惮过他、甚至怕过他,到最后,她像二部的每个人一样依赖他,总有一种杨宁是无所不能的错觉。 好像当年她刚入伍的时候,曾觉得杨靖和将军、陈仲将军、赵佑轩将军他们都是无所不能的一样,而后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快得就像来不及燃烧的流星。 这时,傅落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发觉好像自从堡垒崩溃之后,杨宁出现的地点就十分单一,只要他不亲自上阵前,总归不是在会议室里,就是在指挥中心。 紧急情况的时候、有什么事需要总参集体开会讨论的时候,傅落再也没有像当年在地球太空堡垒里那样,能第一个赶到会议室了。 不管她的动作多么迅捷,推开门的时候,却总是发现杨宁已经在那里了。 印象里,杨宁是个有点洁癖,私下里颇为穷讲究的人,是有多大的压力把他变成一个一天到晚不离开指挥中心的宅男的? “报告,曲率驱动器预热结束,战舰修正程序完毕,战舰状态良好,随时可以出发。”军需官董嘉陵的话让默默枯坐的傅落回过神来。 傅落激灵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笃定,稳重地对军需官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董嘉陵却在门口沉默了片刻,没有离开,她走进来,在傅落错愕的目光中拉起她的手。 傅落觉得手腕一凉,她低头一看,诧异地发现军需官在她的手腕上扣上了一个手环,半寸宽,白金的,表面光洁华贵,还有一朵彩色宝石镶嵌的花,每一个花瓣都精雕细琢,傅落怀疑是军中寂寞,嘉陵姐姐把她当成娃娃玩了。 “哎,这个……这个……” “放心,杨宁不在你最大,没人敢说你违纪。”董嘉陵悄悄地冲她挤挤眼睛,笑了起来,“这是我的吉祥物之一,能给你带来好运。” “不不不,那个……”傅落有点手足无措,支支吾吾地说,“这个……我的意思是这个……这个有点太贵重了。” 虽然除了罗宾老师的产品,傅落对饰品的了解不多,但她好歹眼睛不瘸,能从做工和用料上分辨出这个貌不惊人的手环的价值。 “如果再是个什么名牌,”傅落又想起自己钱少事多的辛酸事,默默地想,“说不定一年的工资不吃不喝都买不起。” 她一瞬间对抠抠索索的叶文林产生了某种阶级同伴的共鸣,一边认识到自己是个死穷鬼的事实,一边要要把这金贵的东西脱下来。 董嘉陵按住了她:“给你了就是你的。” 傅落:“虽然我知道最近大家都很忙,但是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包养我,将来停战以后被纪委调查怎么办?” 董嘉陵伸出虽然没有指甲,但是显得很尖的手指,点着她的脑门说:“地球都快沦陷了,还不明白钱乃身外之物的道理,你觉得变成叶文林那样的铁公鸡猥琐男很光荣是吗?不学好。” 傅落:“……” 她看见“猥琐男”叶文林的身影在门口闪过,还没等站稳就中了一箭,然后他没有打招呼,捂着胸口默默扶墙走了。 傅落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腕看了看,颇有被迫害妄想症地说:“马上等收到第一波侦缉舰传信定位,我就得出发,要是打起来,不当心把花瓣碰掉了怎么办? 军需官放开她,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开会的时候,你对耶西说联合国人权宪章并不愚蠢,是怎么想的呢?” 傅落虽然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却还是犹豫了一下后,认真地回答说:“就是觉得人从拿着木棒互相殴打的猴子时期走到现在,非常不容易,虽然在地球上,手机里还是时常能收到诈骗信息,区域间还是偶尔发生冲突,但是联合国人权宪章已经是过去千万年战斗成果的浓缩了,怎么能随便否定呢?反而是他星系那种洗脑式的千人一面,让人觉得是一种进化的倒退。” “自由,”董嘉陵轻轻地说,“平等、秩序、保障、道德、尊严。”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傅落从军需官身上感觉到了某种极其厚重的沧桑——即使她看起来还那么漂亮得青春逼人。 “耶西觉得宪章很愚蠢,因为它的掣肘,使我军地面战场陷入被动,还有人认为花也很愚蠢,因为植物那华而不实的生/殖/器无法堵住杀戮的枪口。”董嘉陵说,“但是古往今来,我们保护那朵花的战斗虽然偶尔陷入危局、偶尔暂时性地倒退,却从未输过,你相不相信,它真的会给你带来好运?” 傅落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董嘉陵伸出一只手,拉平了她的制服领子:“以后不要和他们学得满口脏话,打不打得赢仗和那个没关系,你看杨大校,平时就总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文艺样子,并不影响他的权威。” 傅落:“……” 贤良淑德的杨文艺,一毛不拔的叶猥琐…… 那个,联军的未来是多么的让人忧虑啊。 片刻后,两个人背后编排长官的人忍不住同时笑了出来。 这时,指挥中心响起侦缉队长的声音:“报告,安全范围内确认无异常,扩大搜查距离到双倍安全范围,再次确认无异常,但意外捕捉到了引力炸弹的衰减波,初步估测,引爆点距离我军堡垒相对较远,不在一千倍射程范围之内。” 傅落:“能估测行程时间吗?” 侦缉队长停顿了片刻:“难以得到准确值,但我个人认为,在曲率驱动器开启情况下,至少四个行程时的距离。” 傅落心里一转念,立刻就明白了,那大约就是杨宁和指挥中心失去联络的地方,他们肯定是遭到了敌人的伏击。 但杨宁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发送任何求援信息的呢? 傅落皱了皱眉,下一刻,她猛地醒悟过来,想起杨宁临走之前让她在突发情况下封闭土星堡垒的嘱咐,心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恐怕当时双方的联系是杨宁自己下令切断的。 事实证明,她这一次猜了个正中,将来回地球可以去赌色子了。 发自内心的,杨大校其实一点也不想去救曹锟那个赔钱货,哪怕他嘴上说得再冠冕堂皇。 曹锟这个人,杨宁是接触过并且熟悉的,于公于私,他都认为此人是个货真价实的饭桶。 然而无论曹锟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也好,二部和三部必须友好和睦也罢,杨宁都心知肚明,如果他怠慢对方的求救信息,不但对他本人而言是个无法抹去的黑点,道理上也说不过去。既然只能接受,杨宁只好让自己接受得漂亮些,尽量看起来大义凛然。 然而他并不是算无遗策的,杨宁没有料到地面居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 直到那条特殊的“龙吸线”出现的时候。 杨宁头皮一炸,慎重地像傅落那天做的一样,过滤处理了其他信息后仔细地观察。 代表巨舰潜伏的“龙吸线”不止一条,两条绵延的能量线彼此纠缠,也就是说,至少在射程范围内,有两个方向潜伏着大型巨舰舰队。 从对方这个喷云吐雾的架势,杨宁判断出,任何一个方向潜伏的,都很可能是具有十艘以上巨舰的庞然大物。 二十艘巨舰及其全部随从舰队,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说明白一点,基本是整个土星堡垒的可战斗兵力——没错,包括这一年多从海盗那里打劫的小舰艇。 这可不是什么“一小撮”人马了,一般而言,大家给它起了个名,叫做“重兵压境”。 这样大的一支舰队绝不可能是针对三部残余兵力的,因为世界上除了停药的神经病,没人会用铡刀给蚂蚁斩首,甚至不大可能是针对他们这支比蚂蚁大一点有限的蟑螂救援舰队,而是…… “各舰注意,”杨宁镇定到近乎轻柔的声音响起,“切断与总部的一切联系,立刻,马上,现在。” 他来不及联系王岩笙,来不及嘱咐傅落,那电光石火间,杨宁已经明白了眼下的情况。 显然,他和王岩笙之间的私下往来已经泄密,而三部恐怕早就被敌人盯上了。 敌军一直没把他们赶尽杀绝,恐怕就是为了追踪到其他联军残部。 但他星系人可能没想到,三部与二部之间短暂的联系是通过地面虚拟网络的中转系统的,对方很可能用了种种方法追踪不到,所以干脆伪装成了星际海盗,在他和王岩笙密谋的这个节骨眼上,利用三部的求救信号,把二部钓出来。 为了王岩笙他们密谋的行动顺利,二部一定会切断和地面虚拟网络的联系,转而启用远地通讯系统,那将会被他星系的通讯追踪技术逮个正着。 他星系正规军蛰伏已久,而这一次再次在太空中出现,恐怕是地面战场已经陷入了最危险的局面。 杨宁知道,只有当他星系敌人胜券在握的时候,他们才会重新转向太空。 只要把他们这群不安定因素斩草除根,被控制住的地球人将永远止步于太空,地球就是他星系人的囊中之物。 第71章 短促而尖锐 如果这是一场提前预知的战役,只有脑积水达到一定深度的人才会闷头上,然而猝不及防地遭遇了,却也没有抱头鼠窜的道理。 两军狭路相逢大凡是这样,只要还有一拼之力和勇气,就不会毫无转机。 如果是傅落在这里,她多半会一言不发,直接调兵列阵。 如果是耶西在这里,他可能会吆喝一声:“怕的人回家吃奶,其他的都跟我上,干他奶奶的!” 如果是叶文林在这里,他应该是让众人准备好漂流瓶,然后把他自己最关心的事广而告之:“导弹和棺材费用二部全权报销,大家都放心打吧。” 杨宁:“曲率驱动预热,监控异常电磁波,注意防备对方引力炸弹,各舰舰长与副舰长检查所有人私人通讯设备——注意,我们的第一目标是将敌人引开,第二目标是尽可能多地歼灭敌军有生力量。” 他似乎不着急,只要不是高能炮逼到了眼前,杨宁就仿佛永远都不会着急。 在确认命令传达到每一艘战舰的时候,他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保住我军太空兵力和能杀多少杀多少是我们的长期目标,我请诸位腾出十秒钟的时间,回忆一下当初堡垒被星际海盗团包围时,将军们是怎么做的。” 十秒钟后,他数着秒针般地再次开了口:“回忆完了吗?来吧,这种日子我们要过到死了。” 比起他的父亲,杨宁本人更像是一个政治家,他心理素质极佳,能在最后的时间,掐着最后的秒数把该说的话、该作的秀一一到位,语气节奏无不拿捏精准,简直像是千锤百炼过的一段即兴演讲。 “发挥得这么好,也没什么用。”杨宁独自低头苦笑了一下,知道这一战是不能善了。 杨靖和身上可没有慈祥的优点,或许看见别人家的孩子,他还能自持风度,勉强做到“春天一样温暖”,到了自己儿子这里,就变成“像严冬一样残酷”了。 他从不考虑杨宁的接受能力,仿佛总是觉得儿子跟自己是一脉相承的,是自己的延伸和附庸,因此对待他就像对待自己一样严苛,有时候甚至不怎么把他当人看。 像傅落那样胆敢跟汪仪正呛声、当面背后直呼汪仪正的名字,在杨宁看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杨宁不是受虐狂,几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这样的重压下,他和杨靖和之间自然没什么温情,大多数时间,他都是靠着憎恨这个位高权重的父亲,逼着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的。 此时,他鬼使神差地想起指挥舰陷落前杨靖和的那通电话,恍然大悟,不管生前身后,反正只在那一瞬间,他是杨将军唯一的牵挂了。 这一点牵挂,让杨宁承认,父亲对他是有爱的,可他爱得不止是含蓄,那方式还近乎是晦涩隐蔽的,非得用显微镜才能看清前因后果,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家、在外面都端住自己无可辩驳的权威。 他觉得他父亲……不,他爸,有点可怜。 “大校,发现敌情,坐标已发送。” 杨宁神色不变,好像从未走过神,镇定自若地下令说:“变幻尖刀队形,两翼近程导弹准备,全速,我们从中间冲过去。” 短促而尖锐,就像身无寸甲的绝代剑客手中的那把刀,游走在悬崖峭壁边上。 如今,杨宁毕竟有了这样的底气——他手里的这支队伍,是被数以千计万计的星际海盗活生生地磨练出来的。 “巨舰开道,他们不怕死直接来撞,辽宁号3号舰6号舰准备引力炸弹,给咱客人们端上来尝尝。” 引力炸弹的资料来源于特种部队带回来的珍贵资料,高端通讯技术还在模仿的路上,需要借助地面的硬件设备,引力炸弹却走得更远,而眼下装备的引力炸弹,已经是改良过的第三批了。 “报告,引力炸弹预热完毕,蛋波及我方可能性高达30%,请问是否执行。” 杨宁:“执行——我们准备跃迁!” 空间曲率技术是引力炸弹的克星。 杨宁完美地模仿了联军和他星系舰队第一次短兵相接的时候,赵佑轩带着尖刀长驱直入的那场战役。 他星系的机动性拍马也赶不上二部升级几次的战舰,当场被阵前近距离的引力炸弹搅了个人仰马翻,下一刻,鬼魅般的地球战舰完成了极短的跃迁,最近的a级大舰与敌舰相距不过几十米,几乎是擦肩而过了。 同一时间,高能炮像节庆的礼花一样漫天绽放,掩住短距离精度极高的导弹。 杨宁:“准备二次跃迁。” 一连串的他星系战舰就好像跳贴面的时候被人往怀里揣了一枚手榴弹,炸成了一串万里河山大地红。 杀伤力极大的碎片甚至能撕开近距离的防护罩,连环反应后,整个两支他星系大型战团的阵型竟然散了! 杨宁有些遗憾,因为感觉对手的指挥官不是格拉芙那个老妖怪,虽然很痛快,但打起来不够过瘾——这很可能是他有生以来的最后一战,尽管看似占尽上风,但是杨宁心知肚明,照这样不要命地冲杀下去,他们这支规模有限的舰队很快会耗尽能源和武器装备,所以多少有些不甘心,因为如果不是实力相差太远,对手实在不配跟他对阵。 什么时候能把曲率驱动器技术的能耗问题与经费问题解决了,那就好了。 “各部门报告二次跃迁损伤情况。” “报告,左翼东海号四艘大舰动力系统均有损伤,少量b级中型舰艇防御外壳擦伤严重,能源泄露情况无法修复,损失小战舰六艘。” 损伤不严重,但是暴露出了曲率驱动器预热慢和中小型舰艇防御系统需要改进的短板。 杨宁拿出了阅读器,记录了下来。 漂流瓶就在他的裤兜里,杨宁的漂流瓶里一分钱也没有——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个披着公子哥皮的穷鬼,私下里物质上过得算是清苦的,当年挖空心思弄来的钱都养私兵密谋造反用了。 再者……他现在无妻无子,无亲无故,纵然留下遗产,留给谁……大概也都是冒犯。 他打算等走到最后一步,就把他的阅读器卷成一卷塞进漂流瓶,如果幸运地被自己人捡到,就当做留给全军的遗产,那他这一生可就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他写完,文档在无人操作的时候自动缩到一边的角落里排好,露出了阅读器上的背景。 众所周知,杨大校和杨将军一样是个十分无趣的人,所有电子产品的主题与背景全都是自动的默认设置,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从来不离手的阅读器背景变成了一张时装广告。 唔……罗宾老师“将军”女装系列的。 和那张广为流传的“扫墓照”不一样,照片上的人虽然在立正敬礼,礼却不怎么端正,好像是她已经准备要把手放下来的那一刻摄影师的抓拍,模特微微颔首,清晰地勾勒出来的眼皮微垂,睫毛盖住一半的目光,含着些……仿佛是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意。 清冽得近乎是甜美了。 杨宁目光一凝,继而卷了阅读器,移开了视线,望向指挥中心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坐标。 他发现自己可怜杨将军可怜得有点早,好歹那时候杨靖和还能打个电话,他却第一时间亲手把通讯切断了。 眼下只能在心里想想。 第72章 杨宁,向格拉芙将军问好 “大校,太阳能电池板是无法支撑曲率系统能量供给的,现在我方能源存量已经接近警报线。” 杨宁破釜沉舟,因此没有搭理能源警报,事到如今,他只能一战到底:“把完整坐标传给我。” 整套空间坐标传到指挥舰面前的屏幕上。 杨宁飞快地扫了一眼,设身处地地说:“但凡对方的几个指挥官脑细胞没坏死完全,就会集中优势力量,把三部驱赶到附近,然后与他们的兵力汇合,把我们一锅端了。” 这前途听起来不怎么美妙,通讯器那头的年轻战士愣了一下:“首长,那怎么办?” 杨宁轻松愉快地说:“不用担心,他们这一次的任务已经相当于失败了。” ……就算对方想要钓鱼主力部队的阴谋破产了,还被一小撮救援舰队收拾得灰头土脸,颇为没面子,但两方一回合,碾压他们也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吧? 敌人的任务失败,不代表他们的小命能保住啊! “大校,前方能量反应剧烈。” 杨宁一掐眉心,有回发现自己还有乌鸦嘴的潜质,说什么来什么。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大家注意闪避。” 他话音刚落,一道能耗水平极高的高能炮炫酷地横空出世。 救援舰队的反应不可说是不快,从正中间整齐划一地劈开,大舰在两侧,平推的火力扫清路径,巨舰在中央,撑起厚实的防护罩。 只见流星般的高能炮从豁口处漏了出去,随后,一波如抱头鼠窜的残兵败将出现在望远镜的视野范围内,舰艇外壳他们依稀还认识,就是伟大的太空三部。 丢人哪…… 一时间,二部救援部队上下一心地发出感叹。 三部残部已经不成队列,跑得东一榔头西一杠子,被敌军追在后面,放羊一样。 问题是比起羊咩咩本身,三部残部更像羊那种离散度极高的排泄物。 杨宁虽然知道曹锟是个饭桶,可着实没有想到他竟能饭桶到这步田地,几乎有些叹为观止了,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系列圈子里流传的八卦—— 比如“你们听说过没有,当年咱们学校最牛的一个学生,是个连正经大学都考不上的人。在开学半学期后离奇地转入了军委直属的军校太空系”啦。 再比如,“咱们学校要求很严,核心科目挂一科直接退学,当然也有例外,像原来有个曹姓青年,三门核心课,分别重修了两到四次,依然成绩不及格,还是顺利从我校毕业了,不知道家长怎么给他摆平的”。 还有“江湖谣言,此曹姓青年在校期间,竟能从每一届稀缺的女生资源里挑出一个鹤立鸡群的“校花”,换女朋友比换袜子还勤快”。 之类的……不一而足。 以杨宁的为人,总是不好和一群碎嘴小伙子凑在一起,夜谈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 因此他只好每次一边装作认真看书认真做功课,一边暗搓搓地关注着,听得一字不漏,还不时在心里品评一番。 谁也看不出他稳重的表面下有这么一个颇为繁忙的内心世界,杨宁自己没想到,多年后学校老师的音容笑貌都已经模糊,对这些碎嘴八卦却依然印象深刻,并在此时此地不合时宜地一一回忆了起来。 可见杨宁其人,本质上是不怎么君子的,因为君子慎独,非礼勿听。 杨宁保持着一心二用,依然有条不紊:“把三部的人放过去,合围,扛住对方火力,这个距离可以构建联系了,表明身份,让……咳,请曹少将整队。” “大校,对方这个火力我们恐怕扛不住。” 杨宁想也不想地说:“用引力炸弹。” 引力炸弹是他星系人类亲生的,然而敌军在近战中却还是不敢随意使用,因为一个弄不好,会把自己也碾进去。 相比起来,人类这边则还加肆无忌惮一些,因为可以配合高速曲率系统。 只是两厢加在一起,能耗担不住。 通讯器里顿了顿,低声提示他说:“再来这么一次,恐怕我们真就走不了了。” 杨宁面不改色,充耳不闻:“请各部门再次做好跃迁准备。” 仿佛是走得了最好,走不了不亏,这都只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一个小小赌博,哪一种结果,他都能一哂置之。 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有底还是没底,谁也不知道,如果死到临头,杨宁大校会不会也如凡夫俗子一样,内心充满恐惧。 就好比他读书的时候偷听别人说八卦从来没有被发现过一样,杨宁就是一个“好看”的人——他宁可把自己憋死,也不在他人、尤其下属面前显示出一丁点的“不体面”来。 于是内心世界种种波澜起伏,对于别人,都是无从考证的。 追着三部的敌舰正面冲来的,是伪装成星际海盗团的他星系战舰。 对方伪装得十分不高明,大概就是在舰艇外面稍微画了个星际海盗团的图案,如果是傅落在这,她连眼都不用睁,光听着能量警报器里发声的频率就知道对方属于哪一个团伙的势力。 也就够糊弄糊弄曹锟的。 杨宁心里一直有疑虑,他想,哪怕三部格外倒霉,那次跃迁后遇到的敌军格外多,以当时舰队的实力,总归不至于变成这幅熊样,如今算是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像曹锟这样,临阵连起码的判断能力都没有,除了说明他们的指挥官是个蠢材之外,还说明他们没有对敌经验,也就是说,自从堡垒溃散,三部就一直在认认真真地逃亡——遇到敌人不战、望风而逃,连打劫个落单的零散海盗团之类的兼职都没有做过。 杨宁几乎能想象出他们“北风吹雪花飘”的日子——能源与物资只进不出,抠抠索索地用太阳能电池板攒一点能源,说不定满太阳系乱窜的星际海盗团又来光顾,只好再次溃逃。 如果不是曹锟家世显赫,并显赫得众所周知,杨宁几乎要怀疑他是敌军派来内耗我军宝贵兵力的。 引力炸弹已经上膛,发射命令就在嘴边,就在这时,通讯器里突然传来通讯兵的声音:“报告,大校,曹少将说他们仅存的能源支撑不了一次跃迁。” 杨宁:“……” 炮兵弱弱地问:“首长,引力炸弹准备发射。” “撤回来,嗯……撤回来吧,”杨宁轻声说,那一刻,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反应空白了一秒,才接上自己的话茬,“尝试导弹拦截,让三部在十五秒之内整队完毕,撤退,快。” 其实特殊紧急战备情况下,一声令下,只要十秒钟,足够当时二部建立的整个土星堡垒中所有战舰整队完毕、倾巢而动的。 杨宁坚信曹锟的能力就是捣乱,不敢给他太大压力,所以说了一个相对宽裕的时间,免得他焦头烂额起来自己左脚绊右脚。 这一仗看来是不能打了,且行且撤退吧。 这本应是一场以少战多的传奇战役,不同于跟星际海盗团那种不成章法的战斗,这是正规军与正规军之间的碰撞,连杨宁本人也收获良多,他脑子里有针对整个地球与他星系之战的章程,随着战局的愈加激烈而愈加清明,像一盏暗夜间缓缓亮起来的灯。 可惜,还没来得及照亮他的路,就被猪一样的队友搅合了。 太空三部是地球联军、是中国太空部队不可放弃的一部分,他虽然恨不得把枪当场毙了曹锟,却不能把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们扔在茫茫宇宙。 导弹成雨,炮火轰鸣,一时间让人连眼都睁不开。 辽宁舰红灯报告:“大校,辽宁舰上导弹打空了。” 杨宁:“巨舰后撤,随从舰先顶上,把撤退路线坐标发给曹锟,让他们整队完毕后顺路先撤。” “……大校。” 沉痛的口气说得杨宁心里一沉。 “三部指挥舰在整队过程中由于指挥不当,被自己的随从舰撞歪了一侧的太阳能电池板,正在排除故障。” 杨宁心里想:“操/他祖宗。” 面上却不含糊地下令:“蓬莱号报告导弹存量。” “报告,已经低于警戒值。” “好,后撤,随从舰队暂时顶上,蓬莱号与辽宁号对三部指挥舰实施抓取,屏蔽三部指挥舰指挥权限,蓬莱号舰长暂时接管太空三部,胆敢抗命的一律打下来!” “两翼收缩。”杨宁边说边拖出指挥舰的操控板,手动接管了整个指挥舰的权限,“后方小舰艇匀一些备用能源给三部,前阵近距离导弹全部推入发射器,舰载显示命中率低于70%的舰长全部撤职降级。” 杨宁一口气说下来,顿了顿:“后队变前队,按坐标方向撤退,舰与舰之间距离保持在一百到一百二十米之间,导弹打完之前撤退到十个射程单位以外,匀速,强调一遍,不准加速,匀速前进,无论发生什么事,不准回航,不准掉头。” 疯狂的最后一波导弹以极高的命中率,像一片海浪一样横扫了出去,他星系主力部队猝不及防,掉头已经来不及,只能用火力硬抗,只一瞬间的犹豫,防线就像是被插进了一把如鲠在喉的匕首,竟隐约呈割喉之势。 杨宁:“镇海号极其随从舰,撤,跟上前队,天龙号随后,自两翼往中间,指挥舰断后。” “大校!” “打开广谱通讯。” 这是……要像敌人喊话? 指挥舰上的广谱提示灯很快亮了起来,一只信号转换话筒从桌案下伸了出来,杨宁清了清嗓子,下一刻,男人好听的、带着微许笑意的声音同时传导到敌舰和我方战舰之中。 “地球联军,中华人民共和国太空第二作战部指挥官杨宁,向格拉芙将军问好。” 说完,指挥舰大摇大摆地熄了火,不慌不忙地跟着舰队撤退,每隔一个射程单位,就放一枚导弹,仿佛在欢送自己。 这一支凶残的救援舰队从头到尾表现出了难以想象的战斗力,最后横扫一把,撤退快而不乱……不,甚至是整齐有素的。 挑衅的指挥舰就像引导他们追上去。 又一次再现赵佑轩孤身闯入重兵之中撤退的那一幕。 当年的格拉芙没敢下令追击,如今的他星系舰队指挥官本该有能力追上去,而他们的任务也是钓出敌军主力,但是最后一波凶残的导弹海过去,他们的战舰损毁过半,他星系指挥官一瞬间胆怯了。 他们引出二部是个阴谋,那么狡猾的地球人迎战,会不会……是另一个阴谋? 眼看地球救援舰队指挥舰撤出三个射程单位,他星系主力司令官终于回过味来,下令用中短程导弹直接打击对方指挥舰。 这个距离,这个速度,不可能打不中。 指挥舰虽然闪避及时,但依然巨震,整个舰身没了一半。 杨宁整个被甩了出去,一头撞在一侧的舰舱上,险些当场被撞晕过去。 通讯设备里乱成了一团,指挥舰上信号干扰严重,然而所有的战舰全部保持着之前的队形,外人却看不出一点里面已经混乱的端倪。 杨宁的二部,哪怕指挥官死了,他的命令也会被贯彻到底。 当然……有胆子抗命的那几位全都被他留在土星堡垒了。 右臂传来尖锐的刺痛,杨宁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耳边的警报器忽远忽近,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切换语音命令。 “武器舱脱离……不,不倒数,立刻强制脱离,斩断链接。” 暴力损坏的武器舱炸膛的概率极高,到时候十个指挥舰也灰飞烟灭了。 杨宁学了赵佑轩的打发,不打算也学他的死法。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换了个姿势,摸索着重新用安全带绑住自己,感觉呼吸有点困难,不知道是氧气泄露还是他本人的肺部受了伤。 武器舱应声脱落,杨宁急喘了几口气,五脏六腑一阵麻木,用蚊子似的声音继续说:“打开舰舱外壳灯光。” 半截的指挥舰的外观缓缓发生变化,依然是国旗的图案,只可惜被炸了一半,成了半面国旗。 而就在武器舱刚刚离开指挥舰的一瞬间,它炸了。 指挥舰再一次受到剧烈的冲击,远远望去,“国旗舰”好像一尾漩涡中的小鱼,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之后,却依然是不慌不忙不躲不闪地朝着既定的坐标方向行进。 ……好像那艘舰艇上是没有人的。 而救援舰队的队形纹丝不动,跟着半尾国旗,闲庭信步一样地缓缓溜达着走,虚实不辨。 他星系指挥官犹豫良久,随行所有侦缉舰倾巢而出,追了上去。 只有二部的人自己知道自己在虚张声势,每个人都在等指挥舰的命令,可是指挥舰里悄无声息。 他们看似成竹在胸,其实早已经山穷水尽了。 没有大部队,没有援军,而指挥官生死不明,能量和武器几乎全空,一旦骗局暴露,他们只好全军覆没。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第73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队星际海盗突如其来,犹如无中生有、从天而降。 这一次来的,可绝不同于他星系舰队随便改改战舰外观就来冒充的敷衍,这是真格的。 专柜货和山寨货往一起一摆,差别大得简直能闪瞎人眼。 这些浪迹宇宙的亡命之徒们一水的中小型舰艇,舰身毫无花哨细巧,丑陋而直白的武器装备大喇喇地暴露在外。 他们悄然无声,等有人察觉的时候,竟然已经在近前了,他们突然而来,突然而去,行踪飘渺,几无征兆,行军速度快得让人后脊发寒。 沉默、肃杀,骨子里透着一股森冷而又狡诈的匪气。 像幽空中的鬼魅,又像旷野中的秃鹫群。 当时,二部所有人的心声都是:来之前他们不是忘了看黄历就是忘了烧香,有这么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吗? 同时,他星系方面也心怀疑虑,因为星际海盗团是一群不按牌理出牌的友军,他们一时间摸不清友军的路数。 事先准备好的剧本里,似乎也并没有这一群不速之客一样的友军角色。 海盗军团笔直地从远方开将过来,姿态嚣张至极,看见前方战场,连个弯也不拐,似乎打算横截地球二部,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刚好拦下了已经列队散开的他星系侦缉舰队。 他星系指挥官连忙命令侦缉舰队停下,向这支行事颠倒的友军发送一次通讯请求。 通讯请求石沉大海。 对方拽得二五八万似的,鸟都不鸟他们一下。 然而就在这支高速推进的海盗团将要穿入地球军队伍时,他们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要知道,纵然是小舰艇,也只是相对于宇宙来说很“小”,其质量与规模,是地面上任何一种工具都无法比拟的,无论是舰艇高速下的惯性还是宇宙环境,都使得这种“急刹车”除了需要技术设备上的精良之外,还需要驾驶员——至少是领头的哪个驾驶员,具备难以想象的精确操作与战舰驾驶经验。 这一手炫技简直近乎示威。 对战双方心里都毛毛的,因为全都忍不住自作多情,觉得这是在对自己示威。 他星系指挥官再次下令,发送了第二个颤颤巍巍的通讯请求,再次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地忽视了。 而地球军方面在几次呼叫指挥舰得不到回应之后,面向海盗团的一侧终于不淡定了,忍不住把高能炮口调转了过去,只待对方一有异动,立刻先下手为强。 冒出来的太空海盗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汪洋一片,所有驾驶员大概是统一了战舰操作程序,动作整齐划一,并且全都没有开任何信号灯和照明设备。 只有领头的那艘中型指挥舰里亮着孤独的信号发射器,往四面八方散着微弱的光信号,像一朵行至暗夜的冥火。 如果是没有和二部救援部队交过手,那么以他星系舰队的实力,哪怕这群神出鬼没的海盗行为再诡异,也是不必害怕的,可在眼下元气大伤的时候就不一定了——当然,二部救援部队也是同理。 一时间,场中简直静默了。 地球军救援部队在惯性下匀速直线地往既定坐标方向走,他星系侦缉舰被来意不明的太空海盗阻挡住,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 而海盗们也不知是在摆造型,还是在表演“首长阅兵”,居然凝滞不动地任凭紧张的地球救援部队从他们眼皮底下走过。 时间一定是卡带了。 终于,眼看着地球军就快要离开视野,他星系军忍无可忍,由指挥官下令,向不怎么正常的“友军”发起了严厉的警告——星际惯例,警告三次后,如果对方置之不理,无论是敌是友,都可以发动打击。 眼下,他星系和星际海盗团虽然同床异梦,但还没到同室操戈的地步,他星系指挥官这种处理其实是十分过火的,可见实在是对海盗团这帮神经病们忍无可忍了。 然而一声警告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把他们当空气的太空海盗们突然集体转向,从面对地球军转向了面向他星系,一排排黑压压、暗淡无光的炮口简直能激发人的密集恐惧症,异常的压迫感强得让人窒息。 这时,地球军最后的尾巴尖离开了海盗团所在的区域,短短几分钟,已经够地球救援部队退至五个射程单位外了。 海盗团从始至终没有理会他们,并在地球军撤离之后动了,整个海盗团列队张开两翼,像一只意欲扑兔的猛禽,截断了地球军和他星系舰队,成了一条人为的楚河汉界。 他星系指挥官迅速和参谋们飞快地交换光信号,彼此都是惊疑不定——这群该死的海盗是吃错药了吗? 还没等他们交流出个所以然来,吃错药的海盗团突然整体往前推进。 到了这个地步,再怎么友军也明白了,这群海盗绝对是来者不善! 方才还是捕猎者的他星系舰队迅速整队,集结残存精锐,收缩兵力,做好了攻击的准备,同时发了第二次更加严厉的警告。 一排巨舰和大舰在前,撑起了严密的防护罩,以防对方偷袭——再怎么样,这也是一群中小型舰艇吧? 毕竟量级的差别在那里摆着,就算蚂蚁真的能咬死大象,也要蚂蚁足够多、品种足够凶残才行。 可是大象们这次没想到,他们真的遇见了百年难遇的食肉蚁,就在第二次警报发送过后没有多久,整个海盗团突然动了……不,它们突然消失了。 他星系指挥官当场一愣,随即,他接到了舰艇遇袭爆炸的示警。 对方没有发送导弹,而是利用大舰艇和巨舰之间堵不上的空隙,直接把舰身穿了过去,一瞬间,海盗团集体出现在他星系阵营内部。 这是……跃迁! 不、不可能! 星际海盗团怎么可能会有曲率驱动技术?! 然而海盗用了地球的技术,打法却是海盗的传统打法,两到三艘小舰为一组,机动性极高、默契感极强,盯准目标后快速转移、包围、歼灭,兔起鹘落间完成,而后不等事情有变,立刻转向下一个目标。 诚然,小舰艇和少量的中型舰啃起巨舰与大舰有些困难,但是却牢牢地牵绊住了他们。 如果大舰追着打,他们就苍蝇一样地一哄而散,目标小速度快,还会借着他星系战舰掩护,一旦他星系战舰胆敢发射导弹,十之八九会命中自己人。 撞击更是不可行,因为他们至今没有得到完整的曲率系统技术,跑不过人家。 他星系人简直疯了,这到底是冒充海盗的地球人,还是得到了地球技术的海盗? 到底是扮演海盗的地球人该拿奥斯卡奖,还是友军星际海盗团已经倒戈到地球方面了? 眼看地球救援部队已经跑没影了,他星系总司令终于火大了,豁出去中小型舰艇让海盗团们可劲糟蹋,调集了所有的巨舰和大舰,气势汹汹地组成合围之势,发誓要把这支搅屎棍一样的海盗团掐死在这里。 然而海盗团的指挥官临阵明察秋毫,就像惯于在草原上打猎的狼王一样,杀是酣畅淋漓地杀,一有风吹草动,却又能第一时间千变万化。他星系舰队一要变队,海盗团立刻放弃了对中小舰艇的捕杀,以某种奇异的韵律缓缓靠拢成某种形象,而指挥舰冲入阵营时就熄灭的信号灯重新亮了起来。 他星系指挥官立刻下命令:打下那艘指挥舰! 可还没等他星系舰队应声而动,熟悉的四节炸弹暴露在所有监控系统的视线中。 他星系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引力炸弹! 对方在被包围的时候,居然在渐渐缩小的包围圈里投掷了一枚引力炸弹,听说地球古代恐怖分子们用过一种武器,叫做有自杀式人体炸弹,这个光荣传统还被保存下来了吗? 疯狂的警报响起,他星系三方面舰队指挥官同时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指令——跑! 而“海盗团”显然是不准备当人体炸弹的,四节引力炸弹没有脱落的时候,他们一同发动了第二次跃迁。 早在地球与他星系战争未打响之前,他星系学术界中就针对引力炸弹有过激烈的争议,后来被格拉芙将军以一己之力压下,所有提出质疑的学者全被封口,这才被引入了双方的太空战场。 而今,纵然技术不成熟,但是他们已经看到了,当年无辜冤死的学者们是对的。 引力炸弹像一只被放出了笼子的老虎,而地球人的曲率技术给这只老虎装上了无坚不摧的獠牙,让它反咬了他星系军自己一口。 任何一种危险的技术,都是双刃剑。 巨大的漩涡爆发在包围圈中心,无数战舰不及撤退,被吞噬了正着,转眼被消化成一团钢铁废渣。 跃迁成功的“海盗们”怡然撤退,几个起落,就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坑爹的是,这帮人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来了就打,打了就跑,到最后,他星系人也没弄清他们究竟是海盗团还是地球人。 这他妈的,莫名其妙,损失惨重! 地球救援部队成功逃离,一口气跑出了三百个射程单位,依然检测到了那一簇狂暴的引力波,然而他们已经无暇他顾,蓬莱号的舰长终于自作主张地对断后的指挥舰实施了捕捞,随行医务兵不多,全部被调集到了蓬莱号上。 这时,尖锐的警报再次响起——方才那支海盗团追上来了。 蓬莱号舰长头皮一炸,刚要组织防御,已经破破烂烂的指挥舰上就接到了一个通讯请求,指挥舰的通讯系统已经损伤过半,基本上听不清音了,只好临时把蓬莱号的通讯系统对接了上去,然后所有人听到了傅落犹如天籁的声音。 “哎哎,别防了,自己人——我刚看到指挥舰似乎受损严重,里面有人吗?杨大校?杨大校还好吗?” 第74章 这辈子最不成人形的一刻 杨宁杨大校,他能把面子活做到举世无双的地步——洁癖,衣袖不卷,衣领不皱,靴子从未落过尘土,下巴上从未露过乱糟糟的胡茬。 他仿佛随时可以开拍太空军招新广告。 而当他被从指挥舱里抬出来的时候,大概是这个人这辈子最不成人形的一刻。 杨宁半边脸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胳膊挂在身边,制服有多处扯破,发丝凌乱,气息微弱。 是一副随时要盖上国旗的模样。 这不是假不行,是真的快要吹灯拔蜡了——但凡他还有抬手的力气,就算是拼命,他也肯定会把脸擦干净的。 刚开始都没人敢动他,唯恐自己成为那最后一根稻草,让他们二部的总指挥官就这么英年早逝,最后是医务队长大汗淋漓地前来,亲自大呼小叫一番,指挥医务兵们把他抬上担架。 就这时,舱门打开,赶到的傅落把中型指挥舰停靠进了蓬莱号的随从港里,匆匆走进来,想看一眼传说中“好像是受伤了”的长官。 没想到甫一照面,就见了此情此景,傅落当场感觉自己被重物迎面撞了一下,心口一阵发麻,懵了。 她脸上还带着刚才披甲执锐的冷漠表情,而茫然与错愕只来得及从眼睛里透出些许,脚跟牢牢地扎在了地上。 有那么片刻光景,傅落整个人一空,她并没有想杨宁是不是死了,因为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她的思绪就如同被大风卷过的蒲公英,天崩地裂地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一根棒槌一样空荡荡的杆,堪堪是撑住了她的头,让她保持了一个支棱着脖子的模样。 直到她由远及近地听清了医疗队长的呼喝,傅落心里的理智才艰难地破土而出,重新成长起来,而胸口一小把的热气缓缓上浮,她这才续上了方才断在喉咙里的那口气。 “中校,中校?” 傅落冲着声音的方向木然而沉默地偏过头去,看起来就像她正神色深沉地洗耳恭听。 “杨大校重伤,可能需要立刻手术,现在我们怎么办?是直接回航还是怎样?” 是了,这一战中,救援战队虽然悍不畏死,进退都是精彩,保住了面子,里子却是打得弹尽粮绝,战舰五之去三,指挥官重伤。 傅落假装沉思了片刻,掩饰住她现在脑子里其实都是空白一片的事实,好一会,她才算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依稀凭借着些许本能开了口:“医疗队长去安排,其他人全力配合。全军……” 她再次停顿了一下,用分筋错骨手使劲地把自己的思路捋顺了,才继续说:“全军修复航线,减速,开启隐形状态,回航。尤其假海盗注意一点,断后断得低调些,防御警报级别不变,执行最高密度轮岗巡航,两翼为主力,立刻补充武器装备和能源。如遭遇不明势力靠近,叫假海盗们出面迎敌,不联络不沟通直接打,打完不许恋战,掩护主力撤退后立刻跟上。” “是。” 傅落回想了一下,暂时没想起有什么遗漏,于是微垂眼皮,用下巴尖矜持而飞快地微微一点头,板着一张面瘫脸,不再言语了。 医务兵们推着杨宁飞快地从她面前走过,带起了她额前一缕头发。傅落就像个泥塑的假人,直挺挺地戳在那里,僵立得仿佛是无动于衷。 让人几乎觉得,她流露出了某种如浑然天成的、冷眼旁观的大将风度。 只有傅落自己知道,一动不动,是因为当时她肌肉收缩得太紧张,小腿居然在一阵剧痛中抽筋了。 傅落被抽筋的小腿困在原地许久,才梦游一样地回过神来,微微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 这时,检修那“半个指挥舰”的技术人员从被抓取在一边的指挥舰上回来了——没什么好检修的,比残骸稍微好一点,拯救是拯救不了了,只有把有用的零件卸下来,然后给它准备后事了。 “有用”的零件中,也包含了杨大校的漂流瓶。 盖子没合上,大概是仓促间从他手中滑出去的,里面卷成薄薄一卷的阅读器掉出了一半,它质量显然过硬,柔软的屏幕损坏了一角,其他地方却依然亮着,显示着还算充足的电量。 傅落从露出来的半个阅读器上,看见了“致土星堡垒”的字样。 主人还活着,傅落出于尊重,本不想看他的漂流瓶,然而不小心瞥见这一行字,又担心杨宁留下了什么紧急命令,于是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抽了出来。 杨宁的留言并非手写或者手打,而是语音转录成的文字。 应用于军事领域的语音系统本就是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因此制作精良,反应灵敏,识别能力非常高,甚至能“听懂”众人南腔北调的各地方言。 可这段不长的话里却充满了无法识别的乱码,时时打断前后内容,可见录音的人当时一定已经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傅落断断续续地看了下去。 “致土星堡垒: 如有幸被捕捞,让它代我重回故里,请听我说完这几句话。” 傅落猛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封遗书,然而开都打开了,她来不及塞回去了。 一般人遗书多半是先说此时感受,再回忆生平,做个简短的总结后,再提及一两句牵挂,但此时的二部指挥官却远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伤春悲秋。 “第一,如果土星堡垒群龙无首,请以耶西先生命令为准。” 傅落一愣,她倒是没想到自己身上,只是还有尖刀,还有叶文林,而总参除她以外,也还有两个根正苗红的中校。 耶西这个人身份特殊,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是个人形遗产,服刑期间,没有人身自由的,所以无品无级,关键时刻胳膊肘是不是往他们这头拐还不一定。 为什么要把土星堡垒的最高权力交给他? 傅落按捺下心思,打算一会去详细了解一下刚刚那一战是怎么打的,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杨宁仓促之下做出这样的决定。 “第二,格拉芙策动民众投奔他只是第一步,相信以多数民众的谨慎程度,一时不会造成太大的危机,第二步才需诸……(难以识别)视,联合国资源分配不均,国际形势微妙,各国博弈长达数个世纪,如……(难以识别)芙,必定会分化诸国,先是打破洲内小联盟,随后挑拨洲际关系,策反一部分国家,使联盟土崩瓦解。” “第三,太空站场上,联军虽然四分五裂、元气大伤,在数量级上无法与敌军抗衡,但就目前来看,我方优势明显,科技决定太空站场上的命运,不要因为格拉芙的心理战和联军的一时崩溃而忘记这一点。而一个崇尚自由与人权的星球,永远比只会用刀兵说话的野蛮人拥有更多的技术爆炸可能性。” 这一段话中间,阅读器上几乎没有停顿,可见其主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已近强弩之末的精神短暂地振奋了片刻。 然而也仅仅是片刻,下一段显得有些胡言乱语了。 “第四,应优先保护科研人员及工程人员的安全,并为其提供一切……(难以识别)可以共享,但……(难以识别)不可……(难以识别)……” 之后再看不清了,大段的乱码,没人读得懂他是什么意思,傅落只能从末尾分辨出了“联军必”三个字。 “必”什么?后面没了,不过以杨宁这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节奏,说得总该是个“必胜”的吧。 傅落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的脚终于能活动了,于是像僵尸一样原地踱了几步,看见地上几点不怎么明显的血迹,又回头张望了一下手术室的方向。 傅落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在手术室外无所事事地溜达。 她招来一个舰艇上的小战士,详细地问明了方才的来龙去脉,从手术室外的舰艇墙壁上掰下一个便捷式的椅子,坐了下来,这时,心里算是隐约明白了为什么杨宁要把权力传递给耶西。 她的大脑活络起来,试着往前推算——大概救援舰队遇袭的时候,地面发生了什么事,堡垒发生了什么事,杨宁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他知道,如果战事紧张,王岩笙一定做不出“攘外先安内”的事,计划只好暂时搁置,那么意味着曹锟明面上还是不能动。 土星堡垒现在是整个太空地球联军基石一样的存在,以杨宁的脾气,不可能任凭这么一个人在眼皮底下碍事——哪怕他当时做好了要死的准备,后事安排的第一项,也是把曹锟送下来当添头。 而这样的事,叶文林不方便动手,其他人更不方便动手,因为纪律和级别在那里压着。 “临时指挥官”几分钟就可以变成“不是指挥官”。而临阵抗命虽然时有发生,但是长期抗命,那是准备叛国的节奏。 不管地面给不给补给,不管他们是不是自力更生状态,不管他们现在是不是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正规军一旦长期上背着叛国的罪名,纵然他们战力依然雄厚,一段时间后,精神支柱却非塌不可。 何况战场并不只有太空一处。 这个时候,只有把耶西这个无亲无故、不通人情世故的星际海盗推出来顶缸。 他一个编外服刑人员,哪怕真的杀人放火,土星堡垒也不担责任。 傅落想明白了些弯弯绕绕,心情忽然很沉重。 杨宁在最后一刻尽人事听天命地安排下这些生前身后事,她却并不觉得有悲壮,只是莫名地有些怜惜他。 “如果是我,我会写什么呢?”她默默地想着,“反正总不会是这些东西吧。” 她还有亲人,还有朋友,还有数不清的牵挂,人世千丝万缕的往来缠在她身上,傅落觉得自己一定会絮絮叨叨地把能嘱咐地都嘱咐到了才肯闭眼。 纵然她活着的时候肯一生一世的守在这片暗无天日的战场上,死到临头,却怎么会没有私心呢? 如果一个战士没有私心,那么他们此时这样坚定,又算是为谁而战呢? 可杨宁就没有。 此时,她仿佛触摸到了那个人不为人知的孤苦——那种战无不胜的、肉体凡胎的孤苦。 傅落低头摆弄着杨宁的阅读器,发现“遗书”的页面是锁住的,可能是为了打捞到它的人第一时间看见,后缀了一个小小的隐藏起来的标题,窗口也是打开的,只是大概考虑到重要性问题,于是被覆盖在后面。 傅落一看,题目是“联军战舰实战中需解决的技术问题”。 这货真是把心都操碎了,写完内部斗争写全局战略,写完全局战略又写技术问题,简直是事无巨细。 傅落解锁了屏幕,想看看技术上都有什么问题,却没想到那份文件窗口是最小化状态,她一时手欠切换页面,杨宁的随身阅读器桌面跃然眼前。 傅落:“……” 第75章 整个人都凌乱了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傅落心情的话,就是她整个人都凌乱了。 手欠是病,药不能停啊! 要说起来,这次的救援任务在她自己看来,其实是没什么亮点,核心只是借鉴了叶文林一个人闯他星系包围圈的经验,除了比较考验演技之外,都是乏善可陈——她整天跟各种海盗混在一起,再要是学不像一帮流氓,那差不多可以回地面找个医院测一下智商了。 然而这又是注定让她印象深刻的一战,因为她的精神世界经历了一番大浪淘沙般的冲刷和洗礼,让傅落有点找不着北了。 傅落抓狂地想:“我又不是技术人员,没事看什么技术问题?又看不懂,这不是找事吗?” 她做贼心虚地往周围扫了一眼,暗搓搓地把写成了遗书格式的那篇战略要点给调了回来,顺便重新锁上屏幕,恢复原状,卷成一卷塞回了漂流瓶里……末了,还偷偷地用袖口擦了擦阅读器上明显的指纹。 仿佛这样就能毁尸灭迹一样。 在傅落贫瘠的生命中,除了比现在更加幼稚地岁月里有过一场刚刚萌芽就被自己捂馊了的暗恋之外,她是再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的。她比第一天到二部报道那时还要紧张,因为那个好歹还有过一个学校培训过她六年相关课程。 回航几个小时,傅落一直靠在冰冷的舰艇壁上,她如坐针毡,魂飞天外,是结结实实地开了一会小差。 然而胡思乱想了一路,她愣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终于,负责接管三部的蓬莱号舰长忍不住了,跑来请示神儿不在家的傅落:“曹将军他们的指挥权还被封锁着呢,中校你看怎么办?” 这种说得好听,是临阵时为了保护长官的安全,不客气一点,算得上是软禁了。 傅落抬起头,十分认真地与蓬莱号舰长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莫名其妙地反问:“我怎么会知道?” 舰长:“……” 这位舰长年纪稍长,为人沉稳,闭了嘴没说话,眼神中却流露出“姑娘,你可以不要逗我吗”的哀哀恳求来。 傅落瞪着她无知的大眼睛,显出十二分的不靠谱:“我不知道啊,杨大校没有吩咐吗?我我我我是今年才升a级兵,这辈子都没跟少将说过几句话,这种事你不要来问我啊!” 舰长继续默默地用眼神谴责她。 终于,傅落想了想,出了个馊主意:“我做不了主,你也做不了主,做主的起不来床呢,我看不如这样,我们都假装忘了这事吧?” 舰长的苦瓜脸先是拉长了一寸,随即又缩了回去,他领悟到了傅落的言外之意。 舰长看了傅落一眼,又谨慎地问:“那么如果曹少将抗议,我们怎么说呢?” 傅落想也不想:“紧急情况。” 舰长穷追不舍:“怎么个紧急法?” 傅落理直气壮:“我们身后不是追着一屁股太空海盗呢吗?” 她的表情真诚而带有天然的紧迫感,仿佛真有那么回事一样。 她在无数次被坑与坑人的经历中,浅尝辄止地领会了一番,就奇迹般地领悟到了一个“千招会不如一招鲜”的道理,傅落认为,既然自己的智商不足以支撑千变万化,不如以不变应万变,以一招“装傻充愣”踏平所有的阴谋诡计。 她给自己的人生定位十分独树一帜——要做一个默默无闻、但尽量心里有数的老实人。 那厢的舰长切身领教了她另类的无耻,依言离开了,假装身后真的追着一大群来历不明的太空海盗。 杨宁真正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土星堡垒了。 傅落在翻阅地面的新闻,不求理出个头绪来,她希望自己至少不要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 杨宁没有动,微微眯了眯眼,仿佛被她手腕上董嘉陵扣的宝石花闪了一下眼睛。 “又是哪弄来的?”杨宁刚醒来的时候,心里是很安静的,他默默地注视了片刻,想,“好看。” 欣赏了片刻,他终于缓缓回过神来,心里的宁静被打破了,于是十分倦怠起来。 “看来是没死成。”杨宁心说。 人在重伤时精气神不足,精气神不足,心就累,而土星堡垒以及整个太空站场就像一个巨大的、沉重的包袱,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一时生出了撂挑子的念想。 杨宁漫无边际地敛了目光,容许给自己半分钟,想如果世界上没有战争,他不是杨靖和的儿子,也不是什么见鬼的太空战地指挥官……那么应该会去市中心当个人模狗样的白领吧? 大概如果早年,他心里没有那么多无谓的怨恨,就不会活得那么用力,也许每年只需要用上一点小聪明,就能不上不下地赚点钱够花,从早到晚毫无压力地混日子。 半分钟过去,杨大校掐着时间,把自己的思绪呼唤回了险恶的宇宙中,用冰冷的理智把方才幻想无情地逐出脑外——这个短暂的假期,就算是过完了。 杨宁这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终于惊动了傅落……不,应该说是惊吓了傅落比较准确。 她原本笔杆条直地静坐如石像,一下被杨宁的动静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阅读器脱手而出,她慌慌张张地伸手捞了回来,不知想起了什么,没头没脑地把阅读器往身后一背……其手忙搅乱的繁忙程度如一尊正在经历地震地石像。 继而,在杨宁疑惑的目光中,傅落想起来,她方才拿的分明是自己的阅读器啊,心虚个锤子! 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的傅落觉得耳根有些发烫,幸好头发长了盖住了,她尽可能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木着表情问:“你感觉怎么样了?” 杨宁先是十分温柔地对她微笑了。 傅落手心冒汗,感觉自己是更紧张了。 好在杨大校并不因私废公,下一刻,他就收了笑容,用极虚弱的声音,细如蚊蚁地严厉责问:“我不是让你封闭堡垒,谁让你私自下令发援兵的?” 他这一句责问,立刻治好了傅落的手心多汗症,她顿时给训得神清气爽,舌头也不打结了,利利索索地报告说:“我封闭了堡垒,带的绝大多数是从星际海盗团缴获的中小型战舰,少量不够的,也都是用我军战舰改装过的,所有曲率驱动器都装好了自动爆破程序,一旦曲率驱动器被捕获,立刻自爆,不会落到对方手上。” 说完,她还补充了一句,并不居功:“冒充星际海盗的主意是叶队长出的,改装是耶西指导的。” “你一辆大型以上的舰艇都没有,直接往有巨舰的舰队里闯,”杨宁气息有点跟不上,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是还觉得自己挺好汉吗?” 傅落甘之如饴地听挨训,恨不能他多训几句,仿佛这样才正常。 可惜杨宁说了两句,就有点训不动了。 他休息了好一会,才有气无力地要求傅落汇报整个过程。傅落从头到尾没有卡壳,事无巨细——包括她是怎么“遗忘”曹锟的,全都说了,最后语气却微妙地顿了一下,指着病床床头的漂流瓶说:“对了,你的指挥舰报废了,他们从里面找出了你的漂流瓶。” 杨宁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那封口严严实实的小瓶子。 随后,他就听见傅落说了她这天说出的最蠢的一句话,她欲盖弥彰地说:“我没看你的阅读器。” 杨宁:“……” “见鬼了,没看你怎么知道里面是阅读器的?杨宁难道已经老糊涂到忘了自己的漂流瓶封没封口吗?”傅落慢半拍地回过神来,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舌头,在心里死命唾弃了自己一番,“这怎么收场呢?” 她那已经被训好的无名紧张再一次颤颤巍巍的露出头来。 谁知片刻后,杨宁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头微微偏到一边,笑出声,却因为怕牵动伤口,而只能把笑声压制在一个非常克制的状态下。 傅落低头看自己的靴子尖,心里检讨自己的“装傻”战略似乎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比如装得时间长了,万一她定力不足,变成了真傻怎么办? 眼看着就有这种趋势了,愁人。 “看就看了吧。”杨宁用叹息一样轻的声音说,意味深长地看了傅落一眼后,又在她无措中坦然收回了视线,说了一句更加意味深长的话。 他说:“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是了,他不为人知的半分钟假期已经结束了。 此时,严阵以待的地球。 汪亚城正猫着腰,后背弯成了一个句号,快要钻到电脑屏幕上了,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对着联络器说:“刚才那孙子临死前发信号了,最近的他星系岗哨会在一分钟之内赶到,快收工!” 上一次,汪亚城从沦陷区的下水道逃回来,就是为了盗取沦陷区内物流运输路线图和时间表,他们打算在对方经过非沦陷区的时候,抓住那么一点时间实施抢劫。 汪亚城作为一个全程重要外援,任务很重,及至说出撤退的时候,他已经趴在这里盯着屏幕超过四十八小时了。 他明显感觉自己的视力下降得厉害,都快要成真正的近视眼了。 尽管这个时代,视力矫正早就已经像补个牙一样稀松平常,眼镜成了一种装饰品,可眼下是兵荒马乱,谁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只好艰难地搜罗出一副眼镜先带着,看起来显得更小,简直是个傻乎乎的初中生。 汪亚城麻利地把现场收拾好,拉下帽檐,从他藏身地这个不起眼的小宾馆里离开了。 据说他星系那边已经把他们定位成了恐怖组织,这个正常人看起来是个屎盆子的名号,却莫名地戳中了汪亚城的萌点——想想,一个代号为二狗的恐怖分子,多带感的设定? 这个中二少年以为自己充其量会成为一代大流氓,没料到竟然中途意外升职,成了个威武的恐怖分子。 他心情良好,饥肠辘辘,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充饥的面包,张大了嘴,准备英雄气概十足地一口咬下一半来。 然而经过路口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流浪汉。 流浪汉并不少见,乱离人不及太平犬,不知有多少人,毕生积蓄被某个海盗喝高了一炮炸飞,侥幸活下来,却无家可归,战时崩溃地经济让他们失去了生活来源,政府的救济也是捉襟见肘,这样的流浪汉四处都是。 流浪汉不是一个人,还抱着个小孩,说不准有多大年纪,也说不准是男是女,反正是刚刚学会走路、还走不大稳当的模样。 一大一小听见脚步声,如出一辙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少年张大的嘴和那块看起来不怎么柔软的面包,眼睛都是绿的。 汪亚城熟视无睹地走过去,他们就一直充满渴望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片刻,少年又骂骂咧咧地退了回来,把面包丢在流浪汉的怀里:“这可是过期的,吃坏肚子别怪我没提醒你。” 可他凶恶的警告没有发生作用,一瞬间,他在流浪汉的眼睛里看见了爆发的光亮,就像黑夜中乍然摧残的烟火一样。 汪亚城怔了一下,随后怒气冲冲地走了。 在他扭曲而诡异的内心中,认为这样的行为十分掉价,不符合他新上任的“恐怖分子”身份。 然而他走到街角,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那男人把面包嚼碎了,再吐到手上,喂给牙没长全的小孩,小孩扒着他的手,努力地伸长脖子,同时盯着整块的面包,吃相眼巴巴的。 “真恶习。”汪亚城冷漠地对这样的不良卫生习惯做出了点评。 他抬脚要走,突然,一道极亮的光闪过他的眼角,汪亚城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做出了本能的反应,他猛地蹿到了街角破破烂烂的建筑物后,机警地掩护住自己。 巨响传来,地面剧烈震颤,半晌方才平息,汪亚城谨慎地等着爆炸地余韵全部过去,才小心地冒头查看。 而后他愣住了。 方才走过的小巷子一边的墙体已经坍了,上面是黑洞洞的一圈硝烟与炮火的痕迹,小孩被远远地扔在了不远处地一个地下水井井盖上,四肢和额头上都是擦破的皮,但他仿佛是吓呆了,连哭都忘了。 而男人则被彻底压在了废墟下,依稀露出了一条在高能炮中被烧焦的腿。 第76章 我只会杀人 土星堡垒。 傅落裹挟着全世界的嘲讽,风风火火地逃出了杨宁的病房。 她带着一脑门的官司,满心的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一根树洞倾诉一下。 于是傅落首先想到了军需官嘉陵姐姐,嘉陵姐姐邀请她吃了一碗手工打的奶油,据说是军需官的新试验品,试验品还不算完全成功,又甜又腻,把小白鼠傅落从嘴到脑子都糊住了,吃得她肝胆俱裂。 她从头到尾没捞着倾诉的机会,只好默默回自己那里灌凉水,好把堵在胸口难以下咽的奶油冲下去。 第二个想到了叶文林,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叶文林一见她那愁眉苦脸的表情,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笑开了。 傅落木然地问:“你笑什么?” 叶文林十分开心地说:“我也不知道啊,不过看见你很苦逼的样子,我就很欢乐啊,你说这莫名其妙的。” 傅落听明白了——听说冷笑话常以“小明”开头的原因是,有些笑点低的人听见“小明”俩字就笑了。而对于叶文林而言,她自己大概就是那个“小明”。 她有心想一枪爆叶某人的头,然而想起整个太空堡垒只有这么一个根正苗红的特种兵,是绝版物件,打死就没了,所以只好很内伤地走了。 “我还暗恋过这货?”事到如今,傅落终于坦然地回想起自己少女时期隐秘地心情,并客观地做出了评价,“真是黑历史。” 可是当她独自一人坐在窄小的宿舍里,听着日复一日来自宇宙的各种杂音时,回想杨宁那句话,却感觉到了一种茫然的恍然。 他们是沧海中叶片大的小岛上,一群漂泊无依、抵死挣扎的蝼蚁。 这里有亿万年的星星成片的老死,有飞萤般的流星成错眼过客,巍峨的军舰朝生暮死,而凡人一生的爱恨情仇,其实也就只是包在一粒看不见的沙尘中、无人挂怀的隐情罢了。 既然杨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愿意多说,那么她在这里刨根问题,有什么意义吗?傅落负气一样地爬上床,拉上被子,恶狠狠地想:“睡觉,四个小时以后还得巡航执勤呢,想个屁,累都累成狗了。” 四个小时以后,土星堡垒的气氛陡然变了。 傅落如常整顿好内勤,调试好通讯设备,装配好武器,走向交接点集合她的队伍,队伍里混杂了好几个她不认识的新兵,向她敬礼致意。 三部的人? 傅落点了点头,不动声色。 曹锟他们刚刚经历了那场惨无人道的追杀,就算在二部当一阵子闲人,也没人会说什么,可如果他是个工作狂,抵达堡垒第二天就要求上进,要求参加巡航,那也是情理之中。 因为战事紧张,不缺胳膊不短腿的人要求出一份力,于情于理都不好泼他的冷水。 特别是他们头天以安全为名义,明目张胆地软禁对方长官的行为。 就怕是曹锟眼下地头还没踩熟,就迫不及待地打散三部编制,想把自己的人安插得到处都是。 傅落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去,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战舰舰群驱动预热……”傅落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人打断。 “中校,”那个陌生面孔说,“眼下敌情未名,附近区域海盗猖獗,少将建议我们暂时不要打开堡垒封闭,只在安全范围内派隐形侦缉舰巡航。” 傅落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对方被她看得脸先是红了,片刻,又由红转白。 “少将?三部曹锟少将?”傅落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建议?” “是!” “唔,”她反应平淡,又反问了一句,“你是什么级别?” “随从舰队总联络官,相当于总部b级……” “哦,b级。”傅落冷冷地一笑,“你们三部的规矩,就是随便打断上级说话?真让人长见识。” 那人显然做好了面对发难的准备,淡定地原地敬礼:“对不起,长官。” 傅落低头沉默了片刻:“准备侦缉舰。” 三部的联络官看起来松了口气,他旁敲侧击过,知道傅落这位“海盗杀手”不是什么难对付的角色,她年轻,话不多——是不善言辞,而不是城府深沉的那种沉默,脾气温和,性格也是二部高层中最正常的。 下一刻,他却吃惊地看见傅落原地脱下了手套,摘下了挂耳式的瞄准镜,然后松了松领口:“叫侦缉一队立刻到这里集合,曹少将令他们在安全范围内巡航。” 三部联络官目瞪口呆地说:“但是中校……” 傅落停下往回走的脚步,回过头来,耐心十足地看着他。 联络官定了定神:“我以为这一次的巡航任务是中校带队,我们都听说了傅中校带兵救援的事迹,想要多像您学习……” 傅落给了他一个微笑。 “不好意思,我不负责教课,也不负责侦缉,我们有内部教员和侦缉部队,”她礼貌而和煦地说,“我只会杀人。” 地球。 汪二狗拎着个孩子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少年把那倒霉孩子夹在了胳肢窝下面,别别扭扭地走进来,又无辜又不耐烦地对春姨说:“这玩意怎么一直在哭?” “……”春姨问,“哪来的?” 汪亚城:“捡的。” 相处良久,春姨已经知道了汪亚城是个什么货色,她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认认真真地对汪亚城说:“孩子是不能乱捡的你知道吗?给人家还回去。” 汪亚城耸耸肩:“没地方还,他爸死了。” 说着,汪亚城瞥见了镶在墙上的电视,他们这个驻扎点可谓是个灯下黑,跟沦陷区住隔壁,只隔着三百米,用个普通的玩具望远镜,就能看清沦陷区地人民配给的早饭吃什么,能收到沦陷区内所有媒体的信息。 上面正在播放一段新闻,说来也巧,正是下午爆炸发生的地方。 镜头没有拍到无辜被牵连的流浪汉和这个眼下正在嚎啕大哭的小崽子,镜头对着倒塌的墙体的另一面,汪亚城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了一回,觉得自己命有点大。 “就在这。”汪亚城说,“看见那个堵墙了吗?他爸在那堵墙后面,临死把他扔出去,自己炸熟了。” 春姨皱了皱眉,没有回答,因为新闻后续来了。 他星系的新闻主播延续他星系一贯的光信号联络方式,并不说话,只是面朝着镜头的方向,跟镜头大眼瞪小眼,发射着长长短短的光信号,再由机械翻译后,用平板木然的口气念出来,给地球人听。 “根据可靠消息,这是一起恐怖事件,发生在安全区外,嫌犯疑为地球本土恐怖分子,目前还没有相关组织承认对此负责……” 汪亚城先是愣了片刻,随后一蹦三尺高:“这他妈是说,这是我们炸的?!” “嘘,”春姨竖起一根食指,“好好看,你淡定点。” 汪亚城淡定不能,整个人变成了一个炮仗,他认为“恐怖分子”的名号很酷,可是不认为无耻的敌人把这种污名泼到他们身上这件事很酷。 “这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可能是我们做的,不是他星系的阴谋,就是那帮该死的海盗!” 见春姨不理他,汪亚城再一次提高了嗓门:“我们怎么会去炸自己的地方,怎么会去炸自己人?我们有病吗?傻子才会相信!” 春姨默默地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色厉内荏的汪亚城自动闭了嘴。 春姨弯下腰抱起了哭闹不止的小孩,不怎么熟练地哄着,指使着手下的小兄弟去给他找点药,稀释好回来涂在孩子身上的伤口上。 而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有人换了台,地球非沦陷区的媒体没剩下几家了,大部分频道已经关闭了,硕果仅存的只有宣传部直属的几个台,还在兢兢业业地尽忠职守。 有政治严肃地广播中央第n号文件的,有战局战略分析,还有太空战争和地面战场实报,甚至有一个台弄来了一帮不怕死的社会学家,在露天的演播室里搞了一个巨大的沙盘,模拟“高智商的不同物种被困在同一个小岛上,被迫分享一个地方的生存资源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情景。” 最后他们引经据典,唾沫横飞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是基因能够融合的物种,将会在漫长的动乱之后,形成新的物种,文化与文化将互相吞噬,文化属性偏向阳刚的一方短时间之内将取得压倒性胜利,而长期下来,文化属性偏向阴柔的一方却会缓缓显露优势,直到最终吞噬掉另一方。 但是如果是基因不能融合的物种,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们中间将会有一方沦为劣势物种。 同一个星球上不可能存在两种“人”,如果存在了两种“人”,那么其中必定有一方是可供饲养、驯化乃至于捕杀食用的“动物”。 那厢拼命灌输着“你们的生命始终被星际海盗乃至本土的恐怖分子威胁着,不想死的麻利的归顺才是硬道理”,这边又在煽动“归顺你就不是人了”。 随着地面一场一场边境争夺战的战争白热化,舆论战场更是硝烟弥漫。 春姨抱着孩子去了厨房,想给他弄点什么吃的,汪亚城想了想,不知怎么的,也跟了进去,还回手关上了门。 春姨并无惊诧,把孩子塞进了汪亚城僵硬的双手中,开始动手冲泡一碗奶糊糊。 “其实我就是一直想问,”汪亚城说,“春姨,你其实是政府的人吧?” 春姨直言不讳:“没错,我是安全部的,王局嫡系。” 汪亚城没料到她这样坦白,顿时卡了一下壳。 “我知道你肯定看得出来,因为你爸是汪仪正,你从小见过形形色色的军人。”春姨试了试奶糊的温度,走过来,让汪亚城拎着小孩的两条胳膊,把小东西面朝自己吊了起来,然后混不吝地挖了一勺奶糊,送进了小孩嘴里,“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上你吗?” 汪亚城摇摇头。 “我听说你爸从小到大一直试图关你的禁闭,结果你们俩斗智斗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无数次地能从专家那里逃走,我就知道你肯定学了几手。” 汪亚城愣愣地听着。 春姨伸出一根手指头,点了点他的胸口:“我告诉你小子,就算我们脑袋上被扣了一百零八个屎盆子,这也和我们的任务无关,抹黑谁或者洗白谁,让老百姓相信什么,那都是中宣部的工作,我们的战场在别的地方。” 她说完,从兜里摸出一个地址,递给汪亚城,凑在他耳边,耳语说:“这才是你应该关注的。” 十天之后,汪亚城身后背着一个一直抱着他的脑袋啃的熊孩子,顶着一张少年犯的脸,一脸仇视社会的表情走上了萧条的大街。 他熟练地切换交通工具,防止别人跟踪,最后机警地抵达了目的地,一个地点隐蔽的幼儿园。 没有人注意他,那崽子就是他掩人耳目的道具,汪亚城擦了一把耳朵上湿哒哒的口水,与门卫对了一下目光,特殊的身份卡信息在读卡器上一闪而过,对方把他带了进去,穿过小远,径直来到了后厨。 这原本是安全部的事,但最近一次网络信息战中,一部分安全部人员名单泄露,暂时不知道泄露了多少,大批人员急需转移。 王岩笙只好动用了他暗中储备了良久的“恐怖分子军团”。 这一次,汪亚城他们的任务是掩护一群人到安全部指定地点。 然而当他推门进去,见到了任务对象的那一刻,汪亚城感觉就算外星人再登陆一次地球,他也不可能更震惊了。 第77章 告状来了? 那是个把自己打扮得仿佛刚打劫完珠宝行的中年人。 他穿着一身造型犀利的衣服,光看材料,就觉得表面充满了不明辐射物,胸口有一个一闪一闪的黄灯,黄灯的个头颇为豪爽,约莫是半夜站在路边能充当减速慢行灯的尺寸,脑袋上还罩着个和女士丝袜长得很像的头套,被撸到了嘴上,露出一下巴中东大叔般的胡茬。 可这人打扮得这么别出心裁,汪亚城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他化成灰汪亚城都能认出来,因为这个爹是亲生的。 汪仪正也愣住了,两个人在门口面面相觑了良久,没成想会在这种情况下猝不及防地相遇,他简直想要膜拜这鬼斧神工的命运了。 汪仪正看着呆若木鸡的小儿子,看着少年那越发缩水的小脸,凹陷下去的皮肤,因为疲惫而沾染了血丝的眼睛,禁不住悲从中来。 不是为了无止无休的战乱,不是为了汪亚城身后背着的来历不明的小崽子,也不是为了一不留神间,他的少年居然做起了这样危险的勾当,而是——他这宝贝儿子转眼就快十九周岁了,怎么能依然是个坚如磐石的矮冬瓜呢? “儿子能在发育的最后关头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幻想终于破灭,汪仪正热泪盈眶,满心痛恨地想:“他姐为什么就不能匀给他一点呢?” 汪亚城一声不吭地轻轻一推汪仪正的肩膀,示意他进屋,然后细心地关好门,侧身靠在门边,观察了一下外面,确定附近没有人,这才老练地合上了防窃听的隔离门,转身把背上背地熊孩子丢在一边。 他清了清嗓子,毫无征兆地发作,冲着他爸地耳朵咆哮了起来。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被炸成了一支二踢脚!你他妈就不能说一声吗?你就不能在家里给我留个念想、留个线索吗?” 汪仪正:“……” ……等等,这些离家出走的货为什么全都会恶人先告状? 屋里坐了十来位著名科学家,全都是业内泰斗,注定是个不怎么年轻的群体,组成了一支中老年围观团,在周遭灰色而紧张的战争气氛中,排排坐好,共同欣赏着这嗓门颇大的特派员发飙。 汪亚城丝毫不顾忌外人,王子病与中二病接连下了病危通知单,他长篇大论、用几不重复的词汇,丧心病狂地整整咆哮了一刻钟。 一个老专家被他的音波震慑,默不作声地从兜里摸出一盒速效救心丸,吃了。 而在一刻钟之后,汪亚城的叫骂戛然而止,他抬手腕看了一眼表,神情漠然地闭了嘴,端起桌上也不知道谁喝剩下的半瓶矿泉水一饮而尽,面无表情地转向其他科学家:“都准备好了吗?车差不多到了,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没有人敢反驳他的意见,生怕自己也遭受一番唾沫星子的洗礼。 老专家们飞快地拿出已经打包好的东西,示意自己抬腿就能走。只有汪仪正不识相,拽住汪亚城的袖子,皱着眉,不放心地问:“就你一个人?你怎么能把我们这么多人带走?安全吗?你阿姨和你姐有消息吗?” 汪亚城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拨开他的手指,背起喜欢啃人耳朵的熊孩子,率先推门往外走去,用实际行动向汪仪正表明,他根本不屑于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 一众专家们在汪亚城的带领下,七扭八歪地转来转去,最终从一个侧门走了出去。 汪亚城的时间果然掐得极准,刚才那场爆发简直就像上了闹铃,他们刚一推开门,就听见一声略微有些尖锐的刹车响,一排近地机甲接连停在了那。 双方全无停顿,衔接紧密,几乎是谁也没等谁,汪亚城用了一分钟,就把这些中老年们一个一个地推上了机甲。 他自己断后,才坐定,刚往外一探头,一梭子子弹就打了过来,汪亚城急忙缩头锁住窗口,对驾驶员说:“走!” “刚、刚才那是什么?我们的行踪别发现了是吗?”机甲后座上,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太太坐在汪仪正身边,有些惊慌地问。 “不是,像这种不是激光也不是高能炮的实体子弹,说明他们就是看见机甲,例行公事地想挑衅一下,我估计是海盗——我们要真追过去,还不一定谁把谁揍趴下呢。”汪亚城已经把亡命徒当成了一种职业,对各种突发情况门清。 后面汪仪正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汪亚城无暇理会,从副驾驶地座位上打开控制板,熟练地插上联络器:“前面那个路口我们分兵,途径序号讯息已经发到你们的导航器上了,一旦路上被敌人盯上,则启动b计划逃离,不要恋战,随时联系。” 说完,他转向驾驶员,提示说:“我们直走。” 如果说谁是对附近地形、不同方面的人每天出没时间地点最熟悉的,首屈一指的当然是下水道里的蟑螂,第二名就是汪亚城。 他历练出了一身非主流的冷酷表情,每一块地图详细攻略全都如他惯常玩的网络游戏,精通到了闭着眼睛都能操作的地步,乍一看,几乎有种生死等闲看的凛冽风度,指挥着近地机甲绕开所有障碍物,有惊无险地在城市的边角间乱窜。 最后,他顺利地完成了这一次神走位,把科学家们送到了安全部指定地点。 而他与汪仪正短暂的会面也到此为止了。 联合国成立了科学家联盟,经过漫长的安全与风险分析论证,在地球上建了几个秘密安置点,要把这些联合国的大脑逐渐分批集中起来,汪亚城他们护送的是其中一批人。 这些专家中间,还有一些年富力强,并且受过一定期限太空环境训练的人,会被送往宇宙战场。 临时安置点里,安全部的登记、行程说明等等各项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汪亚城百无聊赖,在因无人打理而显得荒草丛生的路边揪了一根狗尾巴草,逗着面包玩——“面包”就是他捡回来的倒霉孩子。 汪仪正走过来,弯下腰,试图和儿子心平气和地说几句人话。 “这个……”他指着小孩问。 汪亚城头也不抬:“叫面包。” 汪仪正:“是谁家的孩子?你这么弄来,合法吗?” 汪亚城:“合法,他们家没人了,你想带走他吗?” 汪仪正抱过面包,叹了口气:“儿童总是让人感觉到明天的希望。” “哦,”汪亚城揉了揉鼻子,毫不留恋地说,“那送给你了,反正我也养不活。” 汪仪正一愣,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转过头,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的小儿子:“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汪亚城面色冷淡:“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一起走了?我还有正事呢。”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细想起来,就像大多数叛逆的儿子和手足无措的父亲一样,他们俩情深却尴尬,一边相依为命,一边又好像除了吵架,总是没什么话说。 汪亚城表现得冷酷无情,心里却远不那么平静,恍然间想起来,当年仿佛是炸飞的空间科学院让他走上的这条亡命徒之路,这么长时间以来,也一直是一口仇恨撑着他胸中一口气,撑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前爬。 午夜梦回,他总是幻想,说不定汪仪正还活着呢,如果没有入侵者,没有战争,如果他没有离家出走,现在依然过着自己看来乏善可陈的校园生活,那该有多好呢? 如今幻想成真了一半,他可以以青少年的身份回到父亲身边,从一个阴沟里的恐怖分子,变回受父母庇护的孩子,汪亚城却发现,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在他眼皮底下爆炸的大楼、满头白发的老兵、废墟下的男人……他们像一个又一个的烙印,已经打在了他的骨子里。 汪亚城看了汪仪正一眼,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一声不吭地走了,他边走边后悔,总觉得自己应该转过头去说点什么,末了想不出来,只好就这样带着后悔、在汪仪正的目光中上了近地机甲机甲,走了。 土星堡垒上,傅落扔下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后,扬长而去,径直到了杨宁的病房。 杨宁这个人,不躺下,别人就不明白他有多重要。 才不过一两天的光景,他病房的门都快被踩漏了,土星堡垒大事小情仿佛没了主心骨,一帮人排队组团地来刷他们重伤的长官,时常七嘴八舌地把病房弄成第二个会议室,终于在医务长忍无可忍下,一并给轰了出去。 傅落是趁医务兵换班的时候溜进去的,杨宁正对着窗外发呆,听见动静,转过头望着她一笑,还不等她说话,就先善解人意地开了腔:“告状来了?” 傅落:“……” 她忽然又想顺着墙根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了。 “自己找地方坐——让他先蹦跶两天吧,”杨宁看起来十分的轻松愉快,“我们的人他调不动。” 傅落原本正在气头上,坐下来仔细一想,好像也是那么回事。厉害的牧人能放羊放牛放马,可他再厉害,能放狼群吗? 当年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精英部队早在摔打和流亡中面目全非,仿佛一个决斗打架之前都要摔一摔白手套的贵族骑士,被岁月这把杀猪刀给消磨成了一个黑虎掏心、猴子偷桃的大流氓。 眼下,他们是爪带风,牙带刃,餐肉饮血,野得没了边,除了杨宁,别人根本驾驭不来。 “趁堡垒现在还没有解封,我的意思也是缓一缓。”杨宁用依然有些虚弱的音量说,“你知道吗,上次联系到的那些流亡的小部分联军最近数量翻了一倍,很多零散的联军部队聚集过去了,而且最近地面传来消息,据说可能找到了当时木星北美主力的踪迹,正在尝试建立稳定联系。” 傅落目瞪口呆——什么叫居一隅而知天下? 他不是重伤养病不许别人打扰吗?都是从哪更新的信息? “还有可靠消息,说地球各国现在正准备建立一个空间系统联盟,汇总与信息不全,但基本可以肯定,一场可预期的科技革命已经呼之欲出。”杨宁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土星堡垒物资充裕,你们伪装成太空海盗的那一战打得漂亮,一定给他星系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现在与其出去惹眼,变成个活靶子,不如收敛一阵子,时间越长,敌人就越不安。” 杨宁说着,打开了网络,多媒体投射到了病房的墙上,那是一段视频录像。 联合国一百多个元首分别站在自己的国旗下,用不同的语言发出了同一种声音——关于地球绝不投降联合宣言。 面朝亡魂归去的方向,面朝千里沦陷的山河,面朝太空中背立星辰、肃然凝神的战舰群—— 傅落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点急躁了。 “嗯,对了。”杨宁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费力地撑起半边身体,从病号服装饰一样的胸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领针,设计极简,好像就只是一颗天青色的小珠子,和制服的颜色混在一起,可能都分不出彼此,“你喜欢这个吗?” 傅落:“……” 她既不知道正直严肃的话题是怎么跳过来的,也不知道这个坑爹的问题该怎么回答。 第78章 咱俩算和解了吧? 傅落觉得自己说“喜欢”似乎不是很合适,因为按照约定俗成的礼节,她这么说了,杨宁大概就会把这玩意送给她。 说“不喜欢”似乎也不是很合适,感觉好像态度太不客气了,有点没礼貌。 尽管漫长的磨砺足以把傅落揠苗助长成一个学会了狡猾、学会了凶狠的海盗杀手,但本质上,她却依然是厚道又温和的。 她那不合时宜的厚道和温和就在这个时候发作了,傅落无话可说,只好保持着方才认真想事的深思熟虑表情,尴尬地枯坐。 杨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她问呆了,但他作为一个新世纪合格的伪君子,仍然认认真真地假装自己不是故意的。 他纯良又显得有些腼腆地把领针放在了傅落手边。 “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杨宁说,“我看到你和罗宾很熟,那应该私下里还是很讲究的。”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世界上偶尔也会有“近朱者不赤,近墨者不黑”的存在。 杨宁又顺着自己的话音,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你给他拍的那组照片也很漂亮,非常有神韵,我已经是粉丝了。” 说完,他还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床头上的阅读器。 傅落目光错乱地飘在墙角地面,似乎打算找个缝钻进去。 杨宁露出一个苍白得显得有些柔弱的表情:“我其实是想送你点什么,但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现在这种情况,有钱都买不到,想破了脑袋,就找到了这么一个。不过我估计,你们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可能不是很喜欢颜色这么不起眼的小东西。” 这句话她会接! 傅落精神一震,按照她的经验,这时候只要说句“哪里”,然后旁敲侧击地拍个马屁,表扬一下对方的品味就可以了。 她松了口气,自认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说话的机会,才要开口,就听到了杨大校话音一转。 “不过这是我妈留给我的不多的纪念品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指的不是季桃。” 傅落好悬没给噎死。 她慌忙寻找着一些苍白的说辞:“这个……” 傅落想说“这个东西太有纪念意义,太贵重了,我不能拿”,然而不知是紧张还是怎样,一瞬间她有点结巴,话说到这里卡了壳。 杨宁:“虽然不好看也不值钱,但是……我这个想法可能有点没道理吧,我还是希望你喜欢它。” 与此同时,他说着这样的话,却偏不把东西塞进傅落手里,而是含蓄的隔了那么半个巴掌的距离放在了她身边,似笑非笑地等着让她自己动手拿。 傅落:“……” 不拿,就是承认这个东西真的不好看也不值钱,她一点也不喜欢。 此时此刻,傅落多么希望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不长眼色的三部联络官啊,她当时扔下手套和瞄准镜的反应是多么的炫酷又机智啊! 可她现在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快被热气冲开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杨宁这种风轻云淡的路数。 杨宁是个奇迹一样的人物,比如他能在兜里一分钱也没有的情况下,愣是有底气端着这样标配的男神范儿。 他像个病西施一样往床头一靠,眉间一点温柔的期待就像一把洒下来的花瓣,仿佛别人不赶紧三跪九叩谢主隆恩地伸手接住,他就要黯然伤神地随着流水飘走了。 傅落完败,就地化成了一尊石像,几乎能听得见自己身上寸寸风干皲裂的声音。 终于,她认了输,低头含胸,做贼一样地拈起了那枚小而精致的领针,蚊子一样地嗡了一声“谢谢”,马不停蹄地站起来跑了。 傅中校那横刀立马的霸气,在这一刻侧漏成了一江春水,东流一去不复还了。 之后的整整半个多月,明面上,土星堡垒没有人踏出安全区域一步。 当然,明面上是这样,实际上怎么样就不好说了,反正傅落一点没慌,因为附近至少半个小时航行距离之内的情况,她这个层面上还都是了如指掌的。 二部有多少非法所得,没有人知道,每天有多少艘隐形的海盗船进进出出,也没有人说得清楚,以曹锟那有限的眼线,如果能防得住她神出鬼没的“高仿海盗团”,早就不至于被满太阳系地追着打了。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北美联军和地面的通讯彻底恢复了! 这也就意味着,通过地面虚拟服务器,地球联军的堡垒虽然散了,但是当年的主力部队重新聚合在了一起。 地球沦陷的时候,傅落和耶西借助了一位名叫“陈曦”的女公民的私人通讯系统,通过暂时的“晨曦一号”系统连入地球网络时,听到过他星系总司令格拉芙将军的双语隔空对话,从那时候开始,所有人就一直期待着美军战友的出现。 北美联军的情况,就连当年增援木星的叶文林也不清楚,因为当时分散得实在太早。 有好几天,土星堡垒的气氛都和过年一样欢快,连曹锟的存在都不能影响众人的好心情。 这半个月中,杨宁一直养病,没有出来说过一句话,而也真如他安排,第一指挥官的角色交给了海盗耶西。 耶西不辱使命,淋漓尽致地给曹少将免费表演了一回什么叫做“绝世大混蛋”,混得香飘十里、惊世骇俗,别说曹锟,连傅落都躲着他走。 一来,傅落怕被耶西即兴演出殃及池鱼,二来……也是那天她把人家气得甩门而去后,还没来得及和解。 可惜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傅落躲躲藏藏好几天之后,这一天,还是猝不及防地在战舰总调度处碰见了耶西。 傅落一推门已经后悔,可惜不能退回去了,只有硬着头皮进去。 耶西正抬头看着指挥舰的监控屏幕,屏幕右下角留出了一个角落,显示的是北美联军和土星堡垒第一天建立联系,对方试信号时发过来的一条简讯——一句简短的问候“你们好吗”。 每次看见这句英文,众人都有种自己不是孤独地战斗的感觉,因此经过一致决定,大家把它常年挂在了指挥舰的主屏上。 耶西背着手,没回头,却仿佛身后长了眼睛,自顾自地说:“以当年北美联军的武器储备,只要他们还能剩下一半的战力,加上土星的你们和已经壮大了一倍的小联军团,那么太空战场上,地球就至少还有一战之力。” 傅落忍不住问:“地面呢?” “地面?”耶西恢复了他冷嘲热讽的语气,“你觉得,为什么地面的政客们突然集体跳出来发表绝不投降的宣言?他们难道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当然是逐渐恢复的地对空联系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按着这个节奏,中国大概会吃点亏,因为下一步,其他国家会要求你们交出现有的引力炸弹和曲率驱动器的核心技术专利。” 傅落皱了皱眉。 这种情况下,技术共享也是理所当然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以前这两项技术是中国……不,是以前的二部、现在的土星堡垒专利的技术,土星堡垒始终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而他们的保密工作也相当容易,每一个驱动器上都装有自爆程序,即使被俘,顶多玉石俱焚,技术不会外泄。 但是一旦相关重要内容扩散到整个联军——甚至是扩散到谍战已经进行到了白热化的地面,一切的秘密可都是纸里包不住火的,技术泄密是时间长短的事。 不过傅落想了一阵,很快又释然了——这种已经上升到了国家层面上的事是不用她咸吃萝卜淡操心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傅落终于忍不住说:“那天会议室里……” “你也就那天还能让人看出一点希望。”耶西听出了她的意思,遂冷冷地打断了她,“不然以你的面团脾气,也就只有家庭妇女这个职业比较适合你了。” 傅落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听见这么一个新奇的评价。 然而耶西却是一副懒得和她多说的模样,冷哼了一声,语气十分不客气地说:“我正想找你,过几天我要去一趟地面。” 傅落没反应过来:“啊?” 耶西脸色很臭:“奉命去接你们空间科学联盟的专家到土星堡垒,你们最好准备好高香,好等我把人接回来供着。” 傅落先是一惊——这么快? 而后又是一喜——所以说汪仪正是不是有可能还活着?那么以他的军旅资历会不会到土星堡垒来。 最后理智终于回笼。 “不对啊,”她想,“为什么要耶西去接?” “其实我去也行。”傅落谨慎地开口说,“因为我爸工作原因,空间科学院的人我认识几个……” 耶西讥诮地看着她:“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耶西说“奉命”,谁能命令得动他? 除了杨宁,想必也就只剩下曹锟曹少将了。大概曹锟也看明白了,二部对他是毕恭毕敬,阳奉阴违,杨宁在的时候听杨宁的,杨宁缺席又听一个莫名其妙的服刑海盗的。 如果说,以杨宁的资历和家世背景,还能让曹锟有些忌惮,那么耶西在他眼里就完全不是个东西了。 说得好听点是顾问,其实不就是个劳改犯吗? 连续十几天,曹少将发现自己说话越来越不好使,他大概终于按耐不住了,看起来,是想利用职权把耶西这个讨厌的绊脚石给踢走。 “叶文林是个光杆司令,你是个刚断奶的小丫头,”耶西阴阴地笑着说,“到时候,土星堡垒还不理所当然是他曹锟的天下吗?” 有那么一时片刻,傅落觉得偶尔搞一搞政变,折腾出一两个小范围内的造反,似乎也挺带感的。 “虽然我还是不大喜欢你们长官,”耶西说,“并且我一点也不想加入这种愚蠢的争斗,可我现在无限希望在我把那些书呆子接回来之前,你们杨宁大校能高抬尊臀,从病房里滚出来,让姓曹的鞋拔子脸死得远一点,你领会完了替我传达一下精神。” 传讯兵傅落:“……” 耶西扫了她一眼,趾高气扬地准备拂袖而去,傅落却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哎。” 耶西不耐烦地一回头。 傅落:“咱俩算和解了吧?” 耶西拽兮兮地哼了一声:“说得都是屁话。” 第79章 最明亮的群星 地球,半夜。 王岩笙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半袖衬衫,脚踩一双皮凉鞋,露着脚趾,嘴里叼着根劣质的烟,像个修机器人工一样缓缓地踱步过去,刷卡、过无数道安检进门。 他是来见主席的。 里面是设施简陋而灯火通明的,主席最近越发地神出鬼没、惜字如金了。 见了王岩笙,他微微一抬下巴,示意王岩笙坐下,连开场白都没有,直接开口说:“第一,联合国要求我们的太空二部共享成熟的曲率驱动和引力炸弹技术,不给是不可能的,但什么时候给,以什么方式给,给什么,我需要安全部在明天早晨七点钟以前给我一份章程。” 王岩笙沉默地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背靠墙角,两鬓如霜。 主席接着说:“第二,我们决定启动的‘星尘计划’。” 王岩笙一震,他终于动了,上身缓缓地前倾了一些,微微有些胡茬的下巴暴露在昏黄的落地灯下,他慎重地开了口:“都已经到了开箱拿家底的时候了吗?” 主席上了年纪,眼睛显得很浑浊,在灯光暗淡的地方,乍一看,仿佛是老眼昏花的模样。 “太空力量的复苏,大大阻碍了他星系人的诱降进程,民众的信心依然坚定,各国政府也还能趁此机会苟延残喘,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 王岩笙沉默了片刻,点了个头:“是。” 主席垂下了眼皮,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王岩笙知道他已经没话好说,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像来时一样沉默地走了出去。 半个小时候,中国南方人烟稀少的边陲小镇。 这里山清水秀,是个度假疗养的好地方,但没什么实体产业,所以远离战火,仿佛一片乱世里的世外桃源。 疗养院里安静极了,温度调节器发出柔和的白噪音,一个消瘦的男人躺在病床上,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床尾竖着一小块荧光牌,上面写着男人的名字:叶维。 突然他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坐了起来,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僵直了片刻,缓缓地伸手扶住额头:“星尘……” 土星堡垒。 太空中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也感觉不到四季的更迭,只能感觉到作为军需官的董嘉陵的情调——入夏以来,指挥舰的走廊上总是花团锦簇。 她把经纬度调到了中国北京,一切植物都取材于当地的时令植物,显出了一片短暂而弥足珍贵的郁郁葱葱。 空间科学联盟的存在以最快的速度显示出了他们的能量,来自地面的科技支援极大地改善了土星堡垒的生活环境,其中最明显的,还是最新升级的通讯系统。 要知道,刚开战的时候,连远地信号都覆盖不到土星这么遥远的区域,更不用说保持稳定联系。 一般来说,文明和科技就像最娇嫩的花,只生长在肥沃的土壤上。 它们需要稳定的社会环境、宽松自由的社会风气、雄厚的资金支撑……而哪怕被当成了祖宗伺候,它们还要因为“市场”这种食人间烟火的庸俗之物干扰,时不常地来一次退化。 但是奇怪得很,如今要环境没环境,要钱没钱,所有人都活得栉风沐雨、岌岌可危,地球的文明与科技却又自动变成了两条贱命,在冰冷的悬崖上锲而不舍地长出了柔弱却坚不可摧的苗,继而破土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夹缝里的文艺宛如中世纪文艺复兴的再版,繁荣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无数后世拍到天价的艺术品在幽深黑暗的地下室里产生,无数后世封神的鸿篇巨制,被分别印在过去宣传保护环境的那种小册子上,在街头巷尾里蔓延着晨光一样的思想触角,无数的诗歌、音乐、剧作,或是色/情片一样地在虚拟服务器上放一个简陋又山寨的种子链接,或是在人们口耳相传中源远流长。 这个时候,科技爆炸程度与更新速度,已经在不完全统计下超过了第四次工业革命。 几乎到了可怕的地步。 也许只有在最黑暗的夜色中,才能看见最明亮的群星。 叶文林走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挂耳式的瞄准镜,正在打一通电话。 他眉目带笑,是偏文静的笑容,文静得近乎有些悲苦了。叶文林爱说爱笑,有专门捡人家不爱听的话说的绝技,嘴很贫,而这一通电话,他却是听得多说得少。 如果不是他偶尔轻声应和一两声,别人几乎要以为他是在听广播而不是打电话了。 傅落迎面遇上他的时候,听见他浅浅地吐出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温声说:“有这么一天,也是迟早的事……不,我没有怪你——嗯,你自己小心一点,平时没事少出门,离大街远一点。” 他边说,边把胳膊下面夹着的文件递给了傅落,那是一个阅读器,角落里显示的文件大得惊人,傅落定睛一看题目:安全通道航线及护航办法。 就知道这最后是要交给杨宁审批的。 叶文林对着电话那一头叮嘱了几声,最后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把电话挂了,他似乎有些烦躁,不怎么客气地对傅落一摊手:“有吃的吗?” 傅落犹豫了一下,随后磨磨蹭蹭像个守财奴一样,在他修长地手掌中间放了一个直径一厘米的薄荷糖。 叶文林不满意地“啧”了一声。 傅落:“欣然?” 叶文林似乎不想多提,飞快地点了个头。 傅落:“都到了这份上,我估计她家里人也应该想开了吧。” “想开了又怎么样,”叶文林冲她露出一个微笑,仓促极了,只是弯起了眼睛,连嘴角都没来得及展开,就僵直地消失了,他的眼神深邃得讳莫如深,半晌,轻声说,“算了吧。” 傅落从他短短的三个字里听出了万语千言的颓然,她忍不住吃了一惊:“怎么能算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文林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按了一下,一脸满不在乎的人渣样,大言不惭地宣布说:“天涯何处无芳草,算了就是算了呗。等将来衣锦还乡,我打算换一个更漂亮的,要我这么一伸手就能揉到她的头顶那么高的,大眼睛小圆脸,得长得像个娃娃……” 傅落毫不留情地指出:“你还是在说欣然。” 叶文林抿起嘴,打量了傅落片刻,抬手一指前方:“你快滚吧。” 傅落一瞬间觉得他们俩平时的角色反过来了,她在略带幸灾乐祸的同情中感受到了一丝诡异的扬眉吐气,不但没有滚,还优哉游哉地跟在叶文林身后说:“我难得看你一回笑话,你能让我回个票价码?” 叶文林含着没化开的薄荷糖,低着头没吱声,他的侧脸有些清瘦,鼻梁很高,嘴唇单薄,不笑的时候,目光和下颌一样尖锐,相貌绝不难看,甚至说得上是英俊的,却不是很正统的英俊,他仿佛是天生带着某种孤绝的薄命相。 “没有说欣然,”他忽然正色了起来,“真的没有……唔,我就是偏好那种模样的姑娘,正好遇上她。现在时机不对了,当然也就算了,不是非她不可——我就是……自己也能过,有合适的就在一起,没有就算了,其实都没什么分别,再说最近看似一片平顺,我还是有不祥的预感,就算给人家承诺,也要先活到双脚回到地面的那天吧?” 傅落忽然想起那次乱哄哄的会议室,叶文林靠在墙角对她说过的那番话“有些事,你觉得举步维艰的时候,虽然痛苦得要命,但是不怎么危险,反而是你开始觉得顺风顺水,舒坦是舒坦了,危险也跟着来了”。 每次形势稍好,他都会满怀忧虑。 傅落问:“你为什么要当兵?” 叶文林:“特种兵工资高,我穷。” “别扯淡,”傅落已经不那么容易被他糊弄了,“像你这样的人,干点什么不比当兵赚钱多?” 叶文林却不肯再说了。 这个孤独的天才,带着他固有的冷漠,嬉笑怒骂都摆在明面上浅浅的一层,鲜少遇到能理解他的人,也鲜少与人深交,更遑论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 也许生死一线的时候,那并肩作战的热血曾经打破过他冷眼旁观的外壳,然而那光阴似乎只有尺寸长,吞噬一切的战火终于下了钉,给了他一个形单影只的盖棺定论。 叶文林自嘲地一笑,觉得自己那只言片语的几句心里话很多余,不该说。 他正准备来一个不怎么正经的总结陈词,就看见曹锟气势汹汹地带人走了过来。 曹锟果真长了一张潇洒的鞋拔子脸,眼下鞋拔子显得非常不满意,阴阳怪气地开口说:“叶队长,我需要你解释一下自己无故失踪几天的行踪。” 叶文林十分无辜地停下了脚步:“探路去了。” 曹锟:“探路?探什么路?谁让你去的?” “侦缉检查我军堡垒两天行程区间内的安全情况,收集数据和材料,为土星堡垒与小联军团乃至北美联盟的往来的安全部署做些基础工作,曹少将还有什么问题?” 叶文林说这话的时候,眼皮也没抬,在曹锟横眉立目地倒抽了一口气之后,他微微垂了眼睛,旁若无人地对傅落说:“对了,我听人说耶西已经顺利到达地面,和安全部队接洽上了,他还把随军空间科学家名单传回来了,当中有个姓汪的,好像是你爸,你要不要确认一下?” 傅落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在师兄在曹锟之间打个圆场,猝不及防地听了这话,顿时把什么“草锟花锟”的都扔到了脑后:“什么?真的假的?” 叶文林做了个鬼脸,目送着傅落就这样无视了曹锟,转身就跑,徒留三部长官面色铁青。 他免费赠送了长官一个假笑:“借过。” 扬长而去。 杨宁才刚被允许离开病房,傅落没头没脑地闯进指挥中心时,他正在和耶西远程视频:“也就是说,美国人现在确实是迫不及待地向我们要了引力炸弹和升级后曲率驱动器的材料吗?外交部怎么说?” 傅落连忙把迈进去的脚步缩了回去:“报告。” 杨宁微笑着示意她进来,并且自发地停下了方才的话题,仿佛知道傅落是为何而来的,他体贴地开了口:“正想派人去叫你呢,想不想先和汪政委说几句话?” 傅落勉强忍住了自己的心急火燎,十分有分寸地说:“不不,你们先说正事,私下的事私下再说。” 杨宁显得十分正经诚恳,说出来的话却显得不那么正派:“偶尔给你以权谋上几分钟的私无伤大雅,也显得我有些用处。” 傅落:“……” 她顶着耶西饶有兴致的目光,感觉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烫。 “顺便——那份文件是给我的吗?”杨宁不慌不忙地问,等到傅落半身不遂地把叶文林的报告交给他,他才对耶西一点头,深深地看了傅落一眼,“我去隔壁会议室看这篇报告,五分钟。” 傅落十分想说声谢谢,可是杨大校已经来无影去无踪地出去了。 耶西阴阳怪气地嬉笑了一声,拿起一个对讲机似的东西,对着里面说:“叫汪教授来一下。” 说完,他也哼着陌生地曲调,走出了傅落的视野。 那首歌大概是地面的新作,曲调柔和动听,让人过耳不忘,很久以后,傅落知道了那首歌的名字——《南园》。 “十里的魏塘纱,半丈的三林白,看不完的枫桥晚风屋角霞,听一耳三梁夜月的晓钟开……” 第80章 架空着曹少将的权力 汪仪正是个注定应该和导弹结婚的男人,拙嘴笨舌。 对外人的时候,他心里没有那么多的感情,尚能保持住有条有理的翩翩风度,却总是难以用平常心面对他的两个孩子——尤其是久别重逢、百感交集的时候。 好在傅落是个好孩子。 汪仪正一直觉得付小馨比他会带孩子,因为比起汪亚城那个奇形怪状的性格,傅落显得温暖太多了。 一些话,即使她不愿意听,最多也只是沉默不语,做出“我虽然不同意,但是你说你的,我姑且一听,兴许你说得也有些道理”这样宽和的姿态来。 不像汪亚城。 汪仪正不知道自己在儿子心里是怎么个形象,反正每次他说话的时候那小子都吊着眼,满脸“今天不幸又邂逅了一个傻逼”的胃疼表情。 从头到尾,傅落就只叫了一声“爸爸”,全程几乎都是汪仪正一个人说下来的。 他先报了一圈平安——当然,只说还活着的,已经死了的大家就都心照不宣,不用提起了。 “你弟弟还救回了一个小朋友,叫面包,才这么大。”他比比划划地说,“他那边太忙,照顾不了,就放在我那,这几天我接到太空调令,不能带着他,所以昨天我把他送到你妈那了。” 汪仪正见傅落面不改色,就知道她虽然和付小馨常联系,但是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也没有提付小馨的情况,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们那虽然也挺忙,但是大家都生活在一起,总有人能搭把手照应一下。” 接着,他又旧病复发,喋喋不休地唠叨起了他们这一次要带上太空的种种技术。 “很多,”汪仪正说起这些就两眼发亮,“真的很多,我相信有一些是超出了你们的想象力的,最近还在整理资料,恐怕要过些日子才能正式出发——你不知道它们都是怎么来的,我们当时躲在地下居民区里,每天派两个人出门巡视,想方设法搜集物资,两个人就经常一边走一边争论,外出一整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把计算机找出来,对各种场景进行模拟实验。” “也有时候,一个人走在路上,忽然就被打死了,讨论戛然而止,另一个人就会把他的想法写在手上、袖子上,带回来给大家看。” 汪仪正仿佛是在陈述思想与思想是如何碰撞出火花来的,傅落却不可抑制地想:一个人好好地走在路上,怎么会……突然就被打死了呢? “你那边呢?”汪仪正突然问,“你在太空苦不苦?过得好不好?” 傅落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不善言辞地说:“还行吧。” 片刻后,她又觉得这许多的惊心动魄,不能一言以蔽之,于是微微低了头,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又补充了一句:“死了很多人。太空军里,少将以上……现在不剩什么人了。” 嗯,曹锟不算数。 说这话的时候,傅落突然之间觉得茫然无措。 “我们真的能胜利吗?” 他们真能像理想中那样打败那个可怕的敌人吗? 傅落想不出这个问题的关键点在哪里,她无法说服自己,也看不出地球究竟凭借什么能取得胜利。 没有客观的证据和理智的论证,再坚定的信念也只是疯狂的迷信而已,能自欺欺人,却难以从中攫取什么力量。 而如果他们失败了,会怎么样呢? 傅落平时强迫自己不想这些事——她忙得要命,分内的事尚且做不完,哪还有资格和闲暇去操心那么高屋建瓴的问题呢? 可是此时,面对汪仪正的一句简单的问候,不知怎么的,她封锁许久的疑惑和迷惘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倾巢而出了,她委屈而无助,焦虑又恐惧,隐而不发的负面情绪忽如潮水,灭顶般地淹没过来。 汪仪正却愣住了。 因为傅落很省事的孩子,从小成绩很好,不怎么惹事——其实也是惹的,谁都有年幼无知的阶段,打架斗殴的事难免做上几件,但是她都一人做事一人当地摆平了,没有上升到需要请家长的程度。 她连正牌监护人付小馨都不愿意惊动,更别说整天和导弹痴缠在一起的汪仪正了。 汪仪正从未在她身上体会过当父亲的感觉,好像仅仅是一错眼,她就长大了,甚至长成了让他错愕的顶天立地。 他注视着远程通讯中,低着头的年轻军官,能看清她头顶小小的发旋,一时间心里冒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 汪仪正声气缓和地对傅落说:“你知道《左传》中隐公元年第一篇的《郑伯克段于鄢》吗?” 傅落隐约知道这么个著名的手足相残的故事,但是并没有太深刻的体会,因此她有些迷茫地抬起头,心想:我又不会对汪二狗怎么样的。 汪仪正:“太叔段不断地扩大自己的地盘时候,庄公的臣子都有了危机感,但是他本人是怎么说的呢?他说‘不义不昵,厚将崩’,意思是……” 傅落打断了他满心汹涌澎湃的慈祥和喋喋不休的说教癖:“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要是偏偏不崩呢?” 似乎有人在呼叫汪仪正,他做了一个侧耳听的动作,对另一边说:“好,就到。” 随后,他转向傅落,平静地说:“只要敌人现在还不能让地球停止自转,那么历史就是不可阻挡、也不可逆转的。” 傅落一怔,隐约觉得自己听过差不多的话。 “我得走了,”汪仪正说,随即,他动作一顿,显得有些拘谨,迟疑了片刻,他有些赧然、近乎低三下四地询问说,“如果……嗯,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如果说下一次我回到地面的时候,想和你妈妈复婚,你能同意吗?” 傅落一怔之后,笑出了声:“你们随便啊,干嘛问我?我又不是封建儿女——摆平汪二狗才是最麻烦的吧?” “哎,也是。”汪仪正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深深地看了傅落一眼,觉得她的五官比以前长开了一点,似乎是变漂亮了些——不过这句由衷的称赞汪仪正没有说出来,他觉得没必要,因为哪怕傅落丑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是他最喜欢的小姑娘。 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欣慰一下。 傅落结束了这次短暂的通话,收拾好心情出来的时候,就再一次撞见了愤怒的曹少将。 曹锟扎着翅膀……不,膀子气势汹汹地奔将过来,是转成跑来告状的。 同时,他严肃地点名批评了杨宁军纪不严,乃至于队伍人心散漫、不服命令——从级别上来说,他还真有权利做出这样的批评。 杨宁微笑得四平八稳,用了一句话总结陈词,堵回了曹锟的长篇大论。 他说:“对不起长官,我刚出院,以前他们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可能一时间不适应,我会立刻着手整治的。” 曹锟:“……” 杨宁确实一直在住院,而曹少将也没有老糊涂到忘了他为什么住院的地步,他仅存的廉耻心终于灰溜溜地出来晃悠了一圈,噎得脸红脖子粗地走了。 傅落十分不解地问:“为什么还留着这个人?” 杨宁:“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你不觉得作为一个吉祥物,他很减压吗?” 他的话慢条斯理、轻声细语,但傅落愣是从中听出了阴惨惨的变态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当然,是开玩笑的。”杨宁冲她一笑,正色下来,像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一样,一板一眼地说,“太空三部虽然损失惨重,但仍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现在二部和三部名义上在一起,实际上还有些隔阂,我们现在原地待命,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重新整合队伍……” 也就是说,曹锟野心不小,总想他的人往二部的队伍里插,借以布置他自己的势力,杨宁任凭他插眼线,因为不在乎——不但不在乎,他还想潜移默化地把这些三部的人变成自己的人,他们不缺物资和武器,但是缺人。 傅落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心的,反正从他的眼神和语气里,她真诚地认为杨大校在拿曹锟取乐。 杨宁也许该去当一个政客,偏偏阴差阳错地成了个乱世的将军,也真是生不逢时。 之后的一段日子,太空是很“平静”的,除了杨大校贯彻了他承诺的“整顿”——第二天,他就当着曹锟的面宣布打开土星堡垒封闭,开始了如练兵一样大张旗鼓的“海盗清剿行动”。 蛰伏的土星堡垒亮出了磨得锋锐的獠牙,群舰的身影在监控系统中闪过剪影,其声势浩大,让没来得及拍桌子的曹锟当场瞠目结舌。 据不完全统计,总参处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偷偷拍照留念了曹少将的表情。 三部也是堂堂的太空精英,一直在曹锟的带领下被敌人丧家之犬一般地追着打,几乎被打出了抑郁症,怎么能不憋屈呢? 混在土星堡垒中,他们却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翻身农奴把歌唱”,追着海盗打的感觉别提多痛快了。 三部众人压抑的、对曹锟及其狗腿子的不满被缓缓地勾出来。 每天起床的时候都能看见杨大校春风拂面地架空着曹少将的权力。 在这样和谐的气氛中,指挥舰的墙壁上,郁郁葱葱的“夏天”愉快地过度成了“层林尽染”的昏黄,眼看又是寒来暑往的一年。 而地球上却是发生了两件大事的。 头一件,沉寂了良久的联合国发布了全球一体化宣言,宣布从此各项军用民用物资将实现无摩擦流动,同时,各国成立地球联合空间科学院,共享所有前沿科技。 包括引力炸弹和曲率驱动技术,这回“中国的”是真的要变成了“世界的”。 第二件,经过了几个月的紧张筹备,载有首批赴太空技术支援专家的舰队终于从地球上出发了。 耶西带队,先由近地机甲护送,而后集体实现跃迁的三连跳,直接抵达北美联军坐标方向——舰队的曲率系统在这期间经过地面专家的第三次升级,已经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无论是能耗还是精准度,都几乎能说得上是成熟了。 到了友军那,由北美联军亲自护送一段路程,舰队卸下地面带给美军的补给后,再一次发动大规模、远距离跃迁,以小联军团作为第二个落脚点,做好直接跃迁回土星堡垒的准备,只要跃迁不出问题,整个行程万无一失。 退一万步说,就算跃迁出了问题,他们战舰上那一大帮专家也不是带来吃干饭的。 听地球方面的例行报告说,经过了第三次调整升级后,现在的曲率驱动系统理论上已经具备了光速的可能性,虽然实际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完成,但是紧急情况下,一天之内,是可以从地球到土星的。 这一番行程经过地球联军两个驻军点分别停留,也不过就是五天的时间。 傅落偷偷地在宿舍的床头柜上放了倒计时牌。 第81章 北美联军可能已经叛变了 那天是农历的八月十一,也是耶西他们完成第一次远程跃迁的日子。 北美联盟非常神秘,在太空中流窜得比海盗还要神出鬼没,对友军和对敌人一样谨慎,一直也都只是单向联系,并不泄露自己的坐标——其实算起来,小联军堡垒也没有固定的坐标,他们撤得更远,已经快要到太阳系边缘了,时常是闻风而动,只有个大概的活动范围。 只有土星这一支中国人,完完整整地占住了整个土星系统,他们在巨大的土星系统中时而流窜,把几大卫星区域分别设了无数曾伏兵和关卡。 颇有些占山为王的架势,而且这“山头”比他们原来的地球大了不知多少倍。 真来人围剿,他们是打也不怵,他星系胆敢包围,他们就敢上演第二次木星争夺战。 当年的少爷兵们如今已经百炼成钢了。 而他星系虽然全民皆兵,但毕竟人口稀少,傅落那天从突如其来的无助中冷静下来后,仔细回想过汪仪正说的那一番话,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 自从占领了地球以后,格拉芙就一直在玩心眼,无论是已经变得零碎的太空战场,还是胶着的地面争夺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星系人仿佛都不再占有绝对优势。 这个时代的战争,如果一方占有绝对优势,那么灭掉另一方是一两分钟的事,根本就不用什么战术战略。 他星系人是眼大肚子小地以蛇吞象,眼下这个时刻,谁比较危险还难说——说不定真如汪仪正所说,是“厚将崩”的先兆。 无论如何,这一次,耶西他们将会成为地球堡垒被攻破之后第一个见到美军主力的人,他们将在那逗留个一两天,为对方维护舰艇、补充物资、升级装备等等,由美国人负责清扫路障,好再次上路到小联军那边。 不知道是谁故意安排的,按着傅落的倒计时牌子,耶西他们到达土星的时间,应该正好是地球上的中秋之夜。 “其实我觉得这个事真的是很神奇。”叶文林说。 他们——杨宁,傅落,叶文林和董嘉陵四个人,正在指挥使隔壁的会议室里,借着圆桌吃一顿简短的工作餐。 按着东八区的时间,这一顿应该是晚饭。自从耶西他们正式从地面出发后,指挥室就开始了保证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的状态,随时和那一头保持密切联系。 傅落问:“什么很神奇?” “我在想中国农历,”叶文林边吃边说,不但不显得粗鲁,吃得竟然也不比谁慢,可见是在特种部队的时候给训练成了抢饭专业户,“你看,在中国古代,因为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是文明起源的重要组成部分,大家普遍靠种地为生,所以催生了特别注重节气的农历。但是后来,随着我们国家开始进入工业社会,传统的小农经济没落,不需要看天的脸色,也不需要知道节气,这时,更符合需求的公历就代替了旧历,大家渐渐地不关心每天是几月初几了,可神奇的是,这种古老的历法竟然也并没有消失——因为我们所有重要的节日还都是用旧历计算的。” “你看,我们的身体里就像有个闹钟。”叶文林说,“平时谁也不知道过到哪天了,每到临近节日的时候却又都会自发地会醒悟过来,你说神奇不神奇?” 四次工业革命……甚至有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很可能已经步入了第五次工业革命,而这一次翻天覆地的起点,居然一是古老农历的中秋节。 大概所谓传承就是这样的,随着年代越来越久,有些东西也越来越浅淡,好像已经过了时,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可越是到了关键时刻,这些本应已经沉浸在故纸堆里的东西,越又总是会冒出头来。 大概只有这时,人们才会意识到,哦,原来它们不是死了,而是已经随着一代一代的人,沉浸到民族的骨血里了。 “所以你还是不相信短短一两百年的时间,他星系人类就会变成一个不同的物种。”杨宁没跟着产生一分钱的感慨,可见也没什么浪漫细胞,立刻把话题转向了当务之急的方面,“你认为他们的行为是可预测的。” “忽略他们的第二十四对染色体,忽略他们刻意改变的生活习惯和社会结构,他们最本质的内在,一定还是人,”叶文林风度翩翩地抹了抹嘴,做了个手势,“还记得人类历史上上一个独/裁者的下场吗?格拉芙纵然是个妖怪,也是个一百多岁的老妖怪了,他这个年龄,蹦跶不了几年了。” 军需官笑了起来:“看在你这么乐观的份上,后勤处今年节前多加班几天,看能不能在现有的条件下,能把鲜肉的酥皮月饼超常发挥出来。” “我保持长期的乐观。”叶文林耸了耸肩,“不过长期嘛……长期的事就说不定了,到时候说不定我们都死了。” 这时,通讯器响了,一个做行程汇报的士兵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先是笔杆条直地敬了个礼:“报告长官,我部队胜利完成第一次远距离跃迁,已经到达联军驻扎点坐标安全距离之内!” 士兵做汇报的时候,耶西就像个大尾巴狼一样,叼着根牙签在后面听着,确保没什么差错。 他是绝对不肯亲身上阵作报告的,也很少插话,基本都是听听就算完成了义务。 然而这一天,他不知是心情好还是怎么的,在士兵汇报完以后忍不住多插了一句:“你说的那个……嗯,酥皮有肉的月饼,好吃吗?” 士兵的脸“刷”一下红了,觉得自己这位长官就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丢死人了。 地面的日子虽不至于吃糠咽菜,可裤腰带还要勒紧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土星堡垒松快,耶西吃了几个月的“营养餐”,嘴里都快要淡出鸟来了,听见一个肉字,几乎感觉自己的人生看到了曙光。 指挥室里的几个人不同程度地被他逗笑了。 耶西也乐了,他们在一起风雨同舟了那么久,纵然耶西是个真正的混蛋,也不是毫无感情的。他这回回地面接人,一走走了几个月,颇有些久别重逢的意思,所以连面部表情都变得柔和了一些。 耶西挥挥手:“不扯淡了,马上进港了,嗯……该说什么来着?哦,对,汇报完毕。” 说完,那头干净利落地关闭了通讯,最后一个留在屏幕上的短暂剪影,是个羞愤欲绝的年轻士兵的侧脸。 会议室里方才严肃正经的战略话题被突如其来的汇报打断了一下,莫明地进行不下去了,有人说,明明好几个人在一起,却在同一时间一起冷场,一定是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会议室里呈现出短暂而尴尬的寂静,董嘉陵抬起头,正要说什么,突然,尖锐的警报声全舰响了起来。 四个人同时站了起来,杨宁打开通讯中断,直接接入舰艇上所有人的内置通讯器:“请各部门负责警戒的人员迅速报告你方情况。” 堡垒这一阵子外松内紧,所有岗哨防卫严密、反应迅捷,杨宁话音才落,一片弹屏一样的报告“正常”闪现在了屏幕上,把整个防卫屏幕刷得一片碧绿。 “不对,”叶文林突然说,“不是内部警报,内部警报器会自动报方位和岗哨名称。” 杨宁转过头:“防卫系统被入侵了?” 这时,一个高级技术人员接进来:“报告,我方防御警报系统遭到远程入侵。” 傅落:“等等,刚才接入的远程通讯不是只有内部汇报吗?他们为什么要出发内警?” “稍等……”技术人员停顿了一下,继而有些疑惑地说,“奇怪,入侵者来自两个终端,其中有一方应该是故意触碰了内部警报。” 傅落原地呆立了几秒钟,突然,整个人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等等,两个终端,那么如果是某一方借着例行汇报的时间入侵了堡垒的通讯系统,另一方发现不对,立刻切入触碰了警报器,那么…… 耶西他们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她猛地转身往外走去,感觉到一股森冷的寒意止不住地从心窝往外冒。 突然,一个人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傅落猝不及防间被他扯得一个趔趄,杨宁脸上已经没有一点笑意。 他语气依然轻柔,却不容置疑:“呆在这别动,中校,这是命令——技术部给我追踪他们的坐标,堡垒内所有战舰做好随时出舱的预热准备,向耶西发送通讯请求,快!” “通讯请求已发送——报告,请求中断,对方通讯系统硬件损坏!” 杨宁一只手攥着傅落的手腕,手指像是个铁铸的镣铐,攥得她生疼,杨宁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另一只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打开地对空连接,向上级汇报……” 他的目光显得阴郁深沉如鹰隼,在所有人毛骨悚然中,杨宁近乎一字一顿地说:“就说,北美联军可能已经叛变了。” 第82章 便装,该是合身了吧 “我个人认为北美联军没有叛变的理由。”叶文林说。 他依然平静,依然冷漠,连语速也没有加快,就好像哪怕是当即兵败如山倒,他也依然能等闲视之。 叶文林不管他人的反应,自顾自地说:“第一,战事虽然吃紧,但没有到树倒猢狲散的那一步,引力炸弹和曲率驱动系统技术地面应该已经传过去了,这个时候北美联军应该是看到了希望的一刻,哪怕是长官投降,下面的兵也一定会哗变,不可能轻易叛变。” “第二,耶西他们走之前已经沟通好了,众所周知,他们带了物资和装备,如果北美联盟真的早就密谋叛变,他们的指挥官一定不会在对方港进港的时候就攻击——好歹要把他们骗进港,等他们把物资卸下来再撕破脸。” “还有第三,北美联盟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小国家,他们在国际上的话语权极大,我相信他星系人类或许能说动一两个野心勃勃的小国家倒向他们,但不可能说服北美联盟,因为投降对于北美联盟而言百害无一利——说个不恰当的比喻,古代时候敌人重兵压境,老百姓看风头不对会投降,臣子将军也没准,但是皇帝不会,除非面临屠城,或者敌人把刀压在了他的脖子上,不然他宁可死也不会投降,因为降了,这个江山就不是他当家了。” 杨宁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而后,他仿佛省力气一样低声地开口说:“我相信美国人不会投降,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所谓的‘北美联盟’,是真实存在的吗?” 叶文林目光转动,蓦地悚然一惊。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就是真相。 凭什么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认为,太阳系里还有这样一支地球联军主力部队? 因为第一次耶西面向太空的时候,格拉芙就使用了美式英语和中文,此后每一次面向台空军的公开讲话都是一样,时间长了,众人潜意识里就觉得当年木星争夺战的北美联军还在。 “各国部队与其本国之间,都有严密的安全系统,多重身份识别手段,尽管在地面战备紧张到这种程度的时候,加密与安全系统一定会更庞大繁杂,但并不是不可破解的……”杨宁轻声说,“只要是人为制作的东西,就没有不可破解的,只不过工夫长短的问题罢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支主力部队会这么神秘、这么长时间之后才出现。” 他们俩短暂地交换意见的时候,傅落耳鸣得厉害,她一时间有一点喘不上气来,方才吃的东西就像一块大冰碴,沉甸甸地坠在她的胃里,弄得她有一点想吐,有至少半分钟的时间,她是灵魂出窍、六神无主的。 不过也只有半分钟,半分钟后,她手脚冰冷地回过神来,竭尽全力地把她所不敢面对的后果推进了暂时不去想的区域,艰难地回归她作为中校的职责。 傅落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地说:“空间联盟支援舰上携带了很多重要资料,如果可以的话,对方肯定不会想打草惊蛇。” 杨宁乍一听见她的声音,愣怔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轻柔:“嗯?” “所以一定是支援舰上的人通过某种方法察觉懂啊了什么,才会突然警觉查看远程通讯系统,发现了敌人的网络入侵,”傅落的话仿佛顺溜了一点,“按着现阶段最新的联合国国际公约规定,安全距离设在一百二十个射程单位之外,算上汇报的时间,推测当时支援舰队距离北美联军的坐标应该在九十到一百个射程单位附近,是个绝对不可能被观测,但是已经能描绘出对方舰艇上能量反应的区域,在这个区域里,是什么会让支援舰队的人判断出对方并不是真正的北美联军的?” “是龙吸线,”叶文林解释说,“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星系敌军的局舰规格和地球几乎一模一样——而二十几年前,地球各国最貌合神离的时候,美国人擅自修改过自己太空巨舰的重量级,偏离了国际公约,好像因为这件事,联合国大会时候各国元首还差点吵起来,后来北美联军一意孤行地沿用了自己的巨舰规格。由于重量级的差异,他们的龙吸线的波峰大约是其他巨舰的1.07倍。” 只有巨舰被大量的随从舰隐蔽的时候,才会出现龙吸线,可以清晰到得出准确波峰值的时候,要么在距离对方六十个射程单位以内,要么就是…… 对方至少有二十艘以上巨舰及其完整的随从舰。 “大校,坐标已发送。” 指挥室屏幕上立刻跳出了完整的坐标、参数及周围全息。 “以土星堡垒现在的速度,用远距离跃迁全速前进的话,大约需要八个小时。”董嘉陵瞄了一眼坐标距离,立刻给出了答案。 “求助友军小联军堡垒,”杨宁说,“把情况说明白,让他们先派侦缉舰探查。” 杨宁顿了顿,又说:“抽调二十支巨舰及其随从舰队,五分钟之内准备完毕后离港出发,八小时……” 后面的话,杨宁咽了回去——八个小时,啧,黄花菜都凉了。 傅落轻轻挣动了一下一直被杨宁捏在手里的手腕,问:“长官,我可以带队吗?” “不行,你留在堡垒,”杨宁想也不想地说,随即,他仿佛是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了,又补充了一句,“是你带队的话,就可以在八小时之内赶到了吗?” 傅落的嘴唇毫无血色,她用一种慎重又冷静的声音说:“不能——谁也不能,我们的曲率驱动系统没有经过升级,不能在低耗能状态下启动,而且至今没有远程跃迁的先例,就算赶到了,如果能耗见了底,那我们不是赶去救援的,是给敌人送菜的。” 杨宁一顿。 她…… 片刻后,他松了手。 “好,”杨宁说,“你带队——请叶队长尖刀随从。” 当年傅落临入伍的时候,罗宾老师送给她一套定制版本的“将军”系列服装,傅落离家出走的时候把它带走了,但也一直是压箱底。 一来在这没什么机会穿便装,二来,她觉得作为一个敬业的过河小卒,穿着“将军”招摇过市,实在很不像话。 时至今日,潜移默化间,那一套已经被她本人遗忘的便装,该是合身了吧。 这冰冷的战场如海潮般裹挟着无数人的生命,而那些亲情与爱情,都迫不得已地变成了涌动的暗流,被覆盖在漫无边际的苍茫之下。 坐标“北美联军”。 此时此刻,交火已经开始。 指挥舰中,指挥室锁着,耶西独自一个人在里面发号施令,把一干核心科学家挡在了门外——那些人遇事吵吵起来没完,一个人能顶五百只鸭子。 而隔壁的会议室里,包括汪仪正在内的、此次出行的几个核心科学家也确实不负众望,临阵开起了热火朝天的讨论会。 几个中老年科学家一人绑着一根安全带,在指挥舰海盗似的疯狂上蹿下跳中,铁青着脸色站成了一排。 “根本就是个骗局!”头发斑白的老科学家是他们这帮所谓专家里的“青壮年组”中最年长的,因此毫无悬念地担任了队长一职。 队长一边喘一边大声说:“北美联军从头到尾就是敌军的骗局,他们故意在最危急的时刻给我方一点曙光,再以退为进地展开分化联合国计划,一步一步地诱导我们走到这一步,北美联盟的回归和他星系的伪和平进程是联合国发表绝对不投降宣言的根本原因!” “他们为的是曲率驱动系统。”汪仪正脸色惨白,“但是我国已经向联合国呈交了……” “他星系的空间技术已经被我们甩下了,你没看出来吗老汪?科技决定一切,地面战场再焦灼,空间中也是科技决定一切,他们兵败只是时间问题!所以那个叫什么格拉芙的千方百计要盗取我们的核心技术!” 汪仪正心里狠狠地一揪——如果敌军已经通过某种方法,渗透到了北美内部,那么这段时间联合国共享的重要机密信息中,有多少落到了他们手里? 别的暂且不提,就那些转入地下的大型军工厂,那么大的目标,会不会…… 付小馨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然而眼下,他已经没空担心别人危险不危险了,整个指挥舰以不可思议的加速度旋风一样地刮了过去,耶西这头活驴方才开启了一次毫无预兆的跃迁,会议室为了保护其中生命体,紧急释放了缓冲液,把所有人都给呛了个半死。 透过会议室里的监控屏幕,他们看见了剧烈的引力波警报,可怕的引力漩涡就像一张黑暗中张大的嘴,要把周遭的一切都吸进去,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除了敌军外,他们用于携带大型设备和物资的舰群也一艘不剩地被卷入了其中。 不知是谁低低地说:“那里面有几千个最新曲率驱动器的核。” 汪仪正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是啊。” “……值几十个亿的全球通币。” 汪仪正再次:“是啊。” “这他妈的海盗头子,杀人连放火,下手真狠啊。”老队长心疼死了,无处法系,被安全带牢牢地绑在原地,在一片缓冲液里,“嘤嘤嗡嗡”地哭了起来。 汪仪正叹了口气:“张老,没办法了,旧的曲率系统看样子是已经落到他们手里了,升级地核如果再被他们得到,我们还有什么好打的?耶西先生处理得对。” “我也没说不对啊,我就……我就是心疼啊,几十个亿啊,连个响动都没有,没了。”老队长哭得肝肠寸断,涕泪齐下,平时也就算了,现在大家都被泡在缓冲液里,鼻涕眼泪什么的…… 所与人都在安全带可调节的最大范围内远离了老队长。 外面是导弹横飞的枪林弹雨,里面还有个哭哭啼啼的老东西,汪仪正的内心充满了无可名状的焦虑,然而他无计可施,只好在焦虑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家伙听着,咱们一会这么办。”老队长用嚎丧的语气说,“如果打不过了——这肯定是打不过的——我们就把资料复制几份带上隐形小舰艇,跑,跑到遇到我军大部队为止。小舰艇设定强制性自爆程序,所有秘密材料上‘基因锁’,调出我太空军种军官数据库,就用杨宁的,如果开锁的时候检验不到杨宁的dna,就让这些东西变成碎片。” 老队长长篇大论了这许多,最后,在一片沉郁悲壮的气氛中,哼哼唧唧地打了个哭嗝:“可别都死了啊,不然又几十个亿变成碎片啊……心疼死我了。” 就在这时,耶西突然剧烈地减速,横冲直撞的指挥舰停了。 整个舰队都停了—— 透过监控画面,科学家们直面了他星系舰队。 巨舰如岳,岿然成片,漫无边际的随从舰一片黑压压,蔚然成海。 第83章 你不知道我是一条疯狗吗 “报告!”士兵冒冒失失地闯入了指挥室,“长官,我们……” “知道,我们被包围了,我又不瞎。”耶西背对着他,语气十分怠慢。 那老男人金发斑驳,手指间竟然还大逆不道地夹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烟。 士兵瞳孔一缩,忍不住脱口说:“长官,在太空舰艇上抽烟是重罪……” “我乐意抽啊。”耶西用一种比乡间小调还要轻柔的声音哼哼这说话,“怎么样?你打算来咬我吗?” 长官是个无耻的悍匪,士兵只好无语凝噎。 这一秒,整个舰队都在一触即发的战局中等着这个男人的命令,他却不慌不忙、认认真真地吸着嘴里这根烟,同时哼着著名而古老的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那低哑、若续若断的哼唱回荡在整个舰队的频道中,顶着重兵围困,在极端的宁静中,孕育出诡异的一触即发。 终于,烟燃到了屁股,耶西不慌不忙地把它捻灭在了雪亮的操作台上,“嘶”的一声,士兵的脸情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 这时,他注意到,耶西笑了,是饥饿的野狼见见了生血的那种笑法。 “各部门注意,”他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脚,“我说‘预备——起’,大家就跟着我干他们。现在,远、中、近最大重量级导弹同时预热,左翼所有高能炮准备放烟花,引力炸弹上自动瞄准程序……” 士兵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长官!他们有至少二十艘以上的巨舰和无数的随从舰,你……” “这我也知道啊。”耶西转过头来,男人脸上带着疯狂的笑容,渴望着什么似的舔了舔嘴唇,“不过小宝贝,你不知道我是一条疯狗吗?” 士兵在他的笑容中毛骨悚然。 耶西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女士们先圣们,狂欢吧!” 他话音方落,星际导弹沿着凄厉的轨迹,毫无预兆地奔向了浩浩荡荡的他星系群,密集的高能炮仿佛原地烧出了一颗人造太阳,刺得人眼生疼,在其掩映下,三颗引力炸弹连发,整个战舰中引力波警报器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他疯了他疯了!”会议室里的科学家叫唤成了一团,“引力炸弹极限是两颗并发,三颗引力炸弹结果尚在论证中,可能会引起空间坍塌啊!” “连接指挥中心!连接……” 下一秒,耶西的声音在全体舰艇中响起,他像个西部马仔,打了个呼哨:“哟吼——闭嘴吧书呆子们,你们见过真正的坍塌和黑洞吗?” 说完,他猛地把指挥舰沉了下去,直上直下中,舰上的人快把心都吐出来了。 对方显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巨大的引力炸弹配合着无数导弹飞了过来。 耶西:“跃迁!” 无预热、无预兆的集体跃迁,在他命令出口的一瞬间实现,升级版本的曲率驱动器发出难以忍耐的轰鸣,时空扭曲中,依稀是老队长锥心泣血般的心疼脸。 这支海盗血统浓重的地球正规军,就像一群自不量力的野兽,对天张开爪牙,悍然闯入了敌阵。 地球,全城戒严。 地上与地下的住宅全都变得不再安全,手无寸铁的平民被集中在了一个钢铁打造的收容所里。 收容所是战争时期的特殊产物,建设得十分仓促,外观上自然也不可能下太多的功夫,乍一看,就像一个盘踞在那里的大怪物。 收容所里的空间狭隘如蚁穴,外面有森严的电网,坦克和机甲的双重重兵把守,人们迫于安全,拖家带口地逃进来,就像是千里迢迢地主动把自己关进了监狱,以获得一阵苟延残喘般的短暂平静。 本来,住在这里的人每天还有一个半小时的集中外出活动时间,而现在,最后的自由消失了。 地面战场突然变得险恶了起来,他星系人就像是已经厌倦了伪善的和谈,在沦陷区边境上开始了疯狂的进攻。 炮火之下,如今已经看不见蓝天了。 付小馨他们的车开得很慢、也很谨慎。 她的伤腿已经安上了义肢,装在长裤里,外人不怎么看得出端倪来,本人也好像戴上了隐形眼镜一样——刚开始有些不适应,时间长了,就完全可以忽略“自己的腿不是原装的”这个事实了。 只是阴天下雨的时候还是很疼。 她本来是去送一批近地机甲的,地下军工厂行事低调、但戒备森严,附近被安全部安插了无数的便衣,但尽管是这样,工程师们依然谨慎得要命,每次武器出库,都会有专人确认交到军方手上。 经过收容所的时候,随行的一位研究员小张下了车,要顺路去给收容所里的家人送点钱,他们就把车子停在了街角。 付小馨就是在这个戒严的时间,在街角碰见违禁的男人的。 以她八十岁的阅历,一时间居然看不出那个男人有多大年纪,他身上穿着病号服,坐在轮椅上,相貌不俗,只是瘦得几乎不成人样,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极白,是经年不见阳光的那种白,几乎让人有种“他的皮肤是透明的”这样的错觉。 就像个成了精的水母。 此时的街道已经千疮百孔,无数轮的轰炸早把光洁的地砖炸成了大花脸,再加上降雨,没多久就和了泥,男人的轮椅被卡在了泥泞中。 付小馨远远地看见他似乎几次试图启动轮椅,但不知是动力不足还是怎么的,轮子卡在里面,死活出不来,男人却也不着急,出不来,他就若无其事地停止了尝试,坐在原地,惬意地晒起了太阳,好像远处传来炮火隆隆都只是喜庆的二踢脚。 这时,研究院小张正好从收容所里走出来,也发现了陷入困境的男人,出于知识分子固有的同情心,研究员小张走过去,用力推了一把,把陷进泥沼的男人推了出来。 苍白单薄的男人露出一个仿如一触即碎的微笑,表达谢意。 不远处坐在车里等的付小馨却皱了皱眉,她从兜里摸出了一副眼镜,架在了鼻梁上——这是前不久刚刚做出来的军用职能扫描眼镜,能三秒钟之内,在三十米范围内,从外部扫描出一个人的基因情况。 早在和平年代,就有疯狂的科学家脑洞大开,提出了这样一个“扫描基因”的构想。理由是可在人类选择配偶时,提供重要参考,以保证后代的优良基因……当然,众所周知,每天都在研究这玩意的家伙们在现实生活里,其实都是没有“选择配偶”这个困扰的——他们压根找不着对象。 后来,相关研究由于侵犯个人隐私,被政府禁止了,眼下却被付小馨他们从故纸堆里刨了出来。 眼镜的扫描精确度不高,只能扫描出染色体数量,不会涉及具体的dna序列,用途自然不用说——是扫描他星系特务间谍专用的。 “开始计量染色体数量:1、2……23……” 付小馨松了口气,按在眼镜腿上的手刚要放下来。 下一秒,眼镜片上陡然跳出了一个数字:24。 付小馨瞳孔一缩,镜片左上角当即跳出了一个警告框——敌人!敌人! 方才帮忙推轮椅的研究员小张正背对着那个人往车所在的方向走,付小馨满手心的汗,缓缓地把手伸进了随身的手提包里。 那里藏着一把傻瓜式的激光枪——是的,近身武器方面,地球再一次走在了他星系前面。 激光发射枪,还是刚开战的时候,傅落有幸在一个骨骼变异的他星系外星人那里见过的,要求持枪人的骨骼具有极大的变形和承受能力,当时无论是地球还是他星系,都没有后坐力在普通人承受范围内激光发射枪。 而现在,这种文职人员都禁得住的激光发射枪在研究所内部几乎人手一把。 尽管手持先进武器,付小馨还是紧张得要命,她从来没有杀过人。 司机感觉出了不对,压低了声音:“付工……” 付小馨:“嘘。” 就在她准备透过车窗瞄准的时候,突然,轮椅上的男人直直地向她望了过来,他的眼睛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眼珠极黑,脸颊极白,黑白分明到了晃眼的地步,仿佛一眼能看到人的骨子里。 他面无表情,同时,付小馨的镜片上骤然跳出了一条信息。 “我不是敌人。” 付小馨悚然一惊——眼镜片上的网络系统被入侵了! 除了方才简短的扫描,她确定自己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眨眼间,对方是怎么做到的?他甚至没有任何操作,从头到尾只是看了她一眼! 接着,她的镜片上跳出了第二条信息。 “你们已经被盯上了,最好快撤。” 研究院小张拉开车门上了车,注意到付小馨的异状:“付工,你怎么了?” 付小馨一把拎过他的领子,压低了声音:“上车,快!走,离开这。” 司机:“我们马上回基地?” “不……不能回基地。”付小馨的脸色很难看,那男人方才传了一张附近的平面图给她,上面有很多小红点,有些甚至是她们方才经过的路,走了那么远,竟然都没发现自己已经被人跟踪了。 付小馨抬头望向街角,轮椅缓缓启动,神秘的男人弯起眼睛,对她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随即,他整个人往后退去,仿佛是要没入黑暗中。 不,等等,你是谁? 不知是不是通过她的表情读出了什么,下一秒,她的镜片上弹出了最后一条信息。 “星尘叶维,小姑娘。” 付小馨:“……” 四十年前就没人叫她“小姑娘”了! 然而眼下不是纠缠愚蠢的称呼的时候,除了付小馨本人外,随从的就剩下司机和方才下车的小张了,研究员小张还不到四十岁,是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青年,显然是靠不住的。 付小馨咬了咬牙:“开车,听我的,前面路口左拐,上二环。” 他们骤然风驰电掣起来,同时,付小馨眼镜片上的红点在一顿之下,也反应飞快,跟着调动起来。 “往市中心开,”付小馨飞快地说,“市中心的中央商圈!小张,你联系安全部,就说我们被敌人的特务盯上了,基地很可能也不安全了,让他们迅速想办法转移。” 司机透过后视镜,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市中心不是早就给炸成了一片圆明园了吗? 付小馨没理会他,拿出手机,飞快地找到了一个紧急联络人,发送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有狗追我们,救命。” 镜片上的红点明显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暴露,顿时发疯一样地加了速。 付小馨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她是个资深的工程师,一眼扫过去,立刻就知道,这个加速度不是车辆,很可能是近地机甲! “再快一点,要来不及了!” 司机被她的森然的语气影响,一脚踹进了油门里,汽车跑得像飞机一样。 就在他们刚转下高速路口,车里骤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研究员小张带着莫大的恐惧回过头去,只见五六辆经过隐蔽处理的近地机甲已经逼了过来。 是肉眼可见的距离! 第84章 钢铁怪物在空中分崩离析 小张:“来、来来来了!” 付小馨:“闭嘴——能再快点吗?” 司机的声音都快破碎了:“付工,您听说过能跑得过飞机的拖拉机吗?” 他话音刚落,一发炮弹已经追过来了,司机:“啊啊啊啊啊啊——” 司机被迫在空荡荡的二环上来了个大角度的飘移,堪堪与死亡之光擦肩而过。 司机尖叫到了后半部分,声音变了调子,几乎串到了陕北民歌的频道上,用高亢嘹亮的原生态倾情嚎叫道:“老子以前是开f1的,你们有本事来打老子啊!” 付小馨:“……” 听说有的人紧张到了一定的程度,会被激发出第二重人格,敢情是真的。 说话间,又是一炮。 这一次的攻击越发近了,整个车身险些被剧烈的冲击波掀翻,付小馨和研究员小张被安全勒了个七荤八素,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司机整个人变成了一根漏水的水管,以脱水的架势往外冒着冷汗,鬓角、衬衫、甚至外套夹克全都湿透了,他把自己泡成了一只别开生面的落汤鸡。 同时,落汤鸡嘴里还不消停,仿佛说话能减压一样,没完没了地喋喋不休:“哎呀我操,哎呀龟儿子,完了完了,要中弹了,完了完了,老子要被龟儿子打死了……哎呀我又躲开了,我操/你接着来啊龟儿子,就是打不着……” 付小馨有心想把袜子脱下来塞进他嘴里,奈何腾不开这个手。 一辆近地机甲突然急剧加速,越逼越近,车里的人已经能听到地面战争之王那震耳欲聋的引擎声,随后,它一个高能炮打在了车前面的路面上,整个公路坍塌了,巨大的裂缝让人绝望地往两边撕开。 刹车是不可能的,这种速度下刹车,除了车毁人亡,没有别的下场。 司机:“哎——嘿——哎——老子他娘的飞天奔月啦——” 只见飞天奔月的越野车速度加到了极致,速度割开了凌厉的风声,从公路大坑上整个飞了出去。 付小馨和小张见了此情此景,知道自己肉体凡胎、无计可施,于是对视一眼,也跟着放开喉咙,大声嚎叫了起来,配上司机那千回百转的原生态小调,他们仨嚎出了高中低三声部。 越野车不由自主地往前扎,眼看着是一次惨烈地倒栽葱和一次不怎么体面的集体歇菜。 也不知道他们仨是谁命那么大,千钧一发间,一艘貌不惊人的近地机甲从天而降般地突然冒出来,底盘伸出巨大的抓取工具,准确无误地带起了他们的车。 车厢内巨震,三个声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是统一一致地闭嘴息声,面面相觑。 良久,小张:“我们被俘虏了?还是陆军或者安全部来救我们了?”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付小馨的手机响了,她用微微哆嗦的手抓起了电话,颤颤巍巍地接通:“……喂?” 电话另一头,熟悉的、尾音习惯性拉长总是显得有些娘气的声音传出来:“姐,姐是我,你没事吧?” 付小馨感觉自己是在做梦:“……罗小波?” “这么说话太慢了。”罗宾老师说完挂断了电话,紧接着,一声巨响,车顶被当空暴力拆除,劲风袭来,顿时把车里那三个人的头都给吹成了“杀马特”。 一只比越野车顶还要宽大地机械手垂下来,张开掌心,里面是一个防弹玻璃打造的直升电梯。 三个人对视一眼,付小馨拍板说:“上去!” 两个男人一起使劲,先把腿脚不大方便的付小馨扛起来塞了进去,而后一前一后地爬了上来,机械手以与它巨大体形不相匹配的敏捷将电梯重新抓了进去,随后整个近地机甲猛地加速,冲天而起,直线拔高了至少十米,一个高能炮不要钱似的轰了下去。 被收到机甲中的三个人连滚带爬地从电梯里出来,直面了造型更加犀利的罗宾老师。 罗宾扶起付小馨:“我收到你给我的求救短信了,姐,你没事吧?可吓了我一跳。” 付小馨:“……” 她知道罗宾出于某种原因,一直没有离开中央商圈区域,本想利用中央商圈地形复杂的便利甩开那些大家伙,让罗宾帮忙出个车、看个路线什么地,没想到…… “你……”付小馨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破音了,她用力地清了清,“你从哪弄来的这东西?” “雇的。”罗宾说,“佣兵团。” 付小馨:“佣兵团?” “别,这么说太文绉绉了,我们还有个俗称,叫通缉犯。”机架驾驶员突然插嘴,“臭名昭著地黑市通缉犯,拿钱卖命!” 付小馨发现自己已经有点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罗宾冲她露出了短促地一笑,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上还能看出软质发胶的痕迹,他身上穿着那套著名的“将军”,领口极为骚包的别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还戴了一副真丝手套。 “他们不让我在这里做生意。”男模一样俊秀的中年男子平静地说,“还有一波星际海盗乱扔炸弹……小朱,你还记得吗?” 付小馨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那个小姑娘,刚满三十岁,还没谈过恋爱呢,多漂亮的一个丫头,要不是我总让她加班,肯定有好多人追……被一根炸下来的大石头柱子压在了下面,大石头,四五个人抱不过来,几吨重啊。” 罗宾面带微笑,他的微笑总有一点邪气,不能说像个女的,可也不大像个男的,声线也还是那么单薄,仿佛是雄性激素分泌不足——说话声音稍微高一些,就会露出干涩的尖细来,像是碎铁片刮过玻璃。 付小馨胸口如遭重击,疼得她都快哭出来了。 “我就想,我有钱啊。”罗宾说,“我他妈有的是钱啊,姐,我罗小波穷得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钱了。” 他形容一瞬间扭曲,又一瞬间平复,显示出某种“闷声作大死”的、不显山不露水的歇斯底里来。 一艘敌军近地机甲追了上来,驾驶员不管不顾地把他们这艘改装过的机甲再次拉高,甩出的高能炮就像是轨迹精确的球,一击爆头。 巨大的钢铁怪物在空中分崩离析,发出滔天的火光。 机甲里的亡命徒们大声尖叫:“全垒打!” 罗宾含着微笑扫了一眼:“黑市违禁品,我买得起啊,佣兵也好、通缉犯也好,我都买得起嘛!这世界上什么东西我买不起呢?我留着钱干什么?全球通币不好用了,我有货真价实的大金条!我还有钻石,我收藏了无数的稀有矿产,我干嘛不花?我倾家荡产炸了这帮狗娘养的,就为了听个响,我高兴!” 对他这番疯言疯语,近地机甲里的亡命徒们轰然叫好。 追击的敌人似乎也没有意识到碰到了这种情况,当即迟疑了一下,以机甲的速度,这片刻的时间差,已经足够罗宾他们拉开距离了。 而他还不肯只是拉开距离逃走,罗宾打开机甲两翼,拖出了两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新币”。 “新币”的全称是“新纪元地球通用货币”,是沦陷区内他星系人发行的。 人类抛弃金本位已经很久了——哦,指的是真正的黄金本位,不是罗宾第一次见傅落时候约的那家又贵又难吃的餐厅——然而所有的信用都在战乱年代失去了惯性,大家又开始自发地违背生产力规律,寻求贵金属本位币制。 全球通币的购买力在下降,而所谓“新币”,在地球人眼里,更是不如一个屁——哪怕他星系人复古地印制了制作精良的纸币。 罗宾双手扛起箱子,走近机甲开口处,尖声呼啸:“哟——” 成箱的纸币就像无数迎风举翼的蝴蝶,在气流中翻飞出不规则的舞蹈。 天女散花中,机甲嚣张地绝尘而去。 “老子有的是钱——”罗宾在近地的半空中对着空旷的天地、无边的敌人喊着。 一般来说,这样没有廉耻的土豪总让人想要把他掀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而付小馨没有一万只脚,原装的脚丫子,她只剩下了光杆司令的那么一只。 因此她被自己的眼泪糊了一脸。 与此同时,暗无天日的太空,坐标伪军。 距离耶西他们的舰队被敌军重兵围困,已经过了七个小时。 可惜得很,这本应是人类历史上最精彩的一场战斗,竟然没有人想起把它实况拍摄下来。 二十艘巨舰以上的大型舰队,对……一只小小的护卫队。 七个小时,他星系人愣是没能终结这场巨汉对婴儿一般的战争。 护卫队打得只剩下一条指挥舰,三条小舰和半艘补给舰。 半艘补给舰艇尾部中弹脱落,像一只秃了屁股的鸡,向耶西发送了请求:“长官,对不起,我支撑不住了。” 耶西面无表情地点头说:“好。” 得到了他的首肯,补给舰艇切断了一切通讯,卸下了所有防御,把能量一股脑地推进了曲率驱动器,它变成了战场上的一道残影,在不大的范围内连续进行了三次神出鬼没的跃迁,奇迹般地和上了耶西哼唱的小步舞曲的节拍,在幽空中走出了一段诡谲的舞步。 补给舰最后一次消失,短距离时空跃迁。 最后一点能量耗尽,它精准无比,一头撞在了他星系指挥舰地武器库上,化成了一只炫目的大火,他星系指挥舰仓皇脱离武器舱,却没能躲过例行的导弹炸膛,尽管驾驶员的操作不可说不快,指挥舰却依然被炸掉了半边动力系统。 堂堂他星系指挥舰,居然也成了个秃尾巴、还少了半边翅膀的鸡。 它脱落的部分,在刻意释放的助燃气体中,烧成了一片烟火海。 耶西像个孩子一样大笑起来。 笑完,他头也不回地对一直跟着他、并且看他不惯的士兵说:“你去问问那几个书呆商量好了没有,商量好了的话,我给他们三分钟的时间收拾行李,三分钟以后,我就要把他们丢出去了。” 年轻的士兵呆呆地看着耶西的侧脸,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脚步无论如何也挪不动。 “两分五十九秒。”耶西冷冷地说。 士兵撒腿就跑。 倒数计时两份五十九秒。 耶西看着他仅存的三艘小舰艇,口齿清晰地发号施令:“l206号,左翼敌军企图包抄,你去拖住他们。” l206号的驾驶员听了,没有回答,默不作声地敬了个礼,手动切断了通讯。 他把舰艇携带的最后五颗导弹依次打了出去,敌军左翼的火力立刻应激一般地围拢过来,奈何l206号太快了,在他星系战舰群中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很快,他所在处有众多他星系舰艇围了过来。 倒数计时一分五十九秒。 l206号突然毫无征兆地以自己为中心,启动了自爆一般的引力炸弹,巨大的能量释放出来,引力漩涡像一个漏斗,顷刻间攫取了周遭浓稠的“液体”。 耶西看着倒计时牌子,面不改色:“他们要反扑,l309号,开启最大防御系统,挡一下。” 第二个驾驶员切断了联系,继而卸下了全部的多余装置,只留下了一套动力和防御系统,在无数敌军中,他撑起了萤火一般的防火罩,将自己仅存的两艘战舰战友包在了其中。 倒数计时一分整。 敌人的火力集中猛攻开始了,微弱的防御系统所起到的作用,只是将火力延迟了百分之一秒,在这百分之一秒中,l309的驾驶员和舰艇一起变成了看不见的粉末,挫骨扬灰。 同时,百分之一秒中,耶西的指挥舰与他的最后一艘战舰成功跃迁。 指挥舰和小舰艇仿佛心有灵犀,在跃迁结束的一瞬间开启了隐形模式。 倒数计时四十秒。 “l112,”耶西对他最后一艘战舰说,“我需要你扫清从我这里到敌军指挥舰的障碍,给你四十秒,做得到吗?” l112的驾驶员是个娃娃脸的青年,显得很年轻,他冲耶西微笑了一下,继而切断了通讯。 指挥舰里最后一面联系屏幕也暗了下去。 第85章 啊朋友再见吧 耶西点燃了他的第二根烟,叼在了嘴里。 “长官,应急救生舰准备完毕。” 耶西利用l112的牵制,已经解体了一多半的指挥舰凭借着隐形模式,神出鬼没地卡在每一秒微妙的空档中,跟在l112身后,就像一个偷偷溜过的影子。 老专家们全都在等待这位临时长官发话,然而他一声不吭,腾出一只手,他用两根指头把烟从嘴里拔/出来,吐出一口圆润的烟圈,接着,他毫无预兆地按下了自动发射舱的授权程序。 随着舱门解禁的声音响起,士兵吃了一惊:“长官,可是……” 耶西:“快滚吧,你随从,争取让他们慢点死。” 年轻的士兵初生牛犊不怕虎,向总部汇报行程的时候,他都敢明目张胆地鄙视半路长官是吃货,这会更是不顾已经死到临头,直言不讳地提出了质疑:“报告长官,我们身陷重围,救生舱在这里被放出去,绝对没有跑出去的可能性,只是换个地方自爆而已,根本没有意义!你能负点责任、有点好主意吗?” 耶西目光没有离开瞄准镜和路径校准器,轻声说:“我有义务向你汇报?” 士兵:“……” 耶西:“那你管他妈那么宽干什么?那群书呆爱炸不炸,跟我有关系吗?” 说话间,舰舱巨震,l112号就在眼前不到百米的地方爆炸了,碎片像是带着腥风的小刀子群,山呼海啸地卷过来。耶西精准不差地从三艘他星系舰艇的缝隙中穿过,撞击警报显示,他几乎是与其中一架擦肩而过。 倒数计时十五秒。 发射舱的墙壁上突然冒出了十来架激光发射枪,冰冷的枪杆不时被火光映出一片暖色,细窄地枪口就像毒蛇的信,藏的是致命的黑暗。 对准了几个老专家。 激光发射枪上面打出了鲜红的倒计时——十四、十三…… “不走?那就等着被打成筛子吧。”这混账无情的海盗冰冷地说。 年轻的士兵满怀悲愤,原地呆愣了两秒钟之后,他突然跳上了另一艘救生艇,第一个打开舱门,顺着发射通道滑了下去。 “操/你大爷——走就走!” 几艘救生艇立刻紧随其后,鱼贯而出,他们就像一小撮柔弱的米虫,在险恶的风刀霜剑中没有任何依仗,这样瑟瑟发抖地飞了出去。 倒数计时十秒。 舱门轰然关闭,引擎剧烈呼啸,无预热、高负荷,功率加到最大,舰舱里压强急剧变化,多项警报同时响起,不堪重负的机械火花四射。 倒数计时六秒。 耶西把刚抽了两口的烟按灭在操作台上,突然打开武器库,将整个武器库存中的全部导弹、高能炮不要钱一样地打了出去。 处在隐形状态的指挥舰如横空出世,摧枯拉朽地推出扇叶一样的冲击波,巨大的后坐力将指挥舰狠狠地往后推去,在暴虐地炮火中一骑绝尘地飞掠而过。 倒数计时三秒。 化成残影的指挥舰再次原地解体,脱落的机身迅雷不及掩耳地就被敌人打散了,而舰头却敏捷地避过攻击,原地消失。 时空跃迁,最后一次。 倒数一秒。 半个指挥舰毫无征兆地顺着方才炮火暴力破开的通道,鬼魅一样地出现在了他星系敌军指挥舰的右后翼。 他星系指挥舰已经被那半艘补给舰炸过一次,炸秃了半边,动力系统明显失衡,一时转不过身来。 就是这一刻。 零。 耶西伸开双臂,总是不肯扣好扣子的制服领口露出男人骨架宽大的锁骨,伸展至两肩,厚实而有力,就像一只准备冲上天空的大鸟。 他想起自己光怪陆离、离经叛道的几十年人生,临到谢幕,心中竟是充满了茫然。 他战而死,却不知道是为谁而战。 因为无家无国无故土,无亲朋也无好友,孤身前来,孓然而去,没有人牵挂,也没有人会牵挂他。 他的生前身后,沥干净血肉,除了几十年似是而非的自由,也就只剩下了一个给已死之人的承诺——还是口头的。 故而他认为自己分毫也不悲壮。 耶西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可怜,然而这念头甫一出生,他就被自己给逗笑了。 太空中,两艘指挥舰近距离相遇。 无遮无拦的王对王。 而后它们轰然相撞,生出了一朵近乎巍峨的烟花。 这样的速度下,任何东西都会灰飞烟灭。汪仪正目睹了这一切,整个人已经傻了。 死亡没什么稀奇的,只是每个人固有的结局而已,汪仪正不知道落到这步田地,自己究竟有什么好唏嘘的,然而那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的一撞,却仿佛发出了某种看不见的波,与所有沉默的灵魂发生了良久的共振……那些活着的,与死了的。 汪仪正他们脱离指挥舰的时候,耶西已经把速度加起来了,因此这几艘救生舰彼此之间都相距甚远,好在短距离临时通讯设备还算灵光,他们勉强能保持联系。 两艘指挥舰同时爆炸之后,他星系舰队相当于瞬间被斩首,顿时成了一堆没头的苍蝇,自己混乱了起来,而救生舰艇只比地球上的普通坦克大不了多少,加上隐形模式,在成了一锅粥的战场上,就像是几只暗夜里的蚊子。 有那么一时片刻,汪仪正是不知该何去何从的。 直到他听见通讯器里传来的年轻的声音。 “我的编号是cst22429142f,名字王小川,服役于辽宁号随从舰01a号,是一名基层炮兵,奉命跟耶西长官完成本次地对空任务。”他顿了顿,“现在,护卫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请诸位专家配合我,圆满完成这次任务。” 如果有人在那艘救生舰上,就会看到,稚嫩得胡茬都不明显的年轻士兵的左脸是肿的,还留着清晰的巴掌印,这让他说话的声音有一些柔软的含糊,听起来就像个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少年。 汪仪正记得那个横冲直撞的士兵,感觉他的年纪似乎比傅落还要小一点,像个刚毕业、还没过完实习期的半大孩子。 “耶西长官为我们赢得了宝贵撤离时间,敌人人数众多,在指挥系统崩溃的情况下,至少需要三到五分钟才能重新集结,我们必须趁机尽快逃离这块区域。”尽管稚嫩,但士兵听起来有条不紊,“在此期间,我请诸位专家注意,由于救生舰的规模和重量级所限,我们攻击能力基本没有,防御能力十分有限,所以请严密注意太空碎片,别让它们暴露了自己的踪迹,也别因此舰毁人亡。” 王小川微微喘了口气,不怎么自然地停顿了下来,仿佛是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发号施令。 好一会,他才干咳了一声,艰难而生硬地重新接上了自己的话茬:“我把路径和坐标点随时发到诸位的终端上,请大家不要掉队,保持十个射程单位的临时通讯距离,相信我,跟我走,好吗?” 汪仪正没有提出异议,他感觉自己的心绪还在方才那一撞间,整个人正处于某种短暂的失声状态,他们就像一群黑暗中摸索前进的山羊,两侧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头年轻的头羊,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战战兢兢地在他们这群老弱病残前面带着路。 忽然,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临时通讯频道中,有些沙哑的男中音哼起了指挥舰循环了好几天的《南园》,调子里充满了复古的意味,仿佛是传说中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穿越了几百年,凭空激起了这一段分说不清的凭吊。 专家们音色各异,有跑调的,也有颇具功底的,合成了一支南腔北调,像是暗夜行路时给自己壮胆,在哼唱中,从混乱的敌军眼皮底下蹑手蹑脚地偷偷溜走。 正唱到“轧轧的机杼声,声声入耳”时,通讯频道里突然“呲啦”一声,老队长的坐标暗了下去。 几个人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戛然而止,好一会,同行的李教授忽然轻轻地开口说:“老队长断线了,可能是位置暴露了,也可能是被流弹集中了。” 王小川谨慎地问:“如果被抓捕呢?” 汪仪正:“不要紧,我们安装好了自爆程序,不会落到敌人手里。” 王小川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后,年轻的士兵忐忑地问:“可是我们携带的大批设备都没了……” “所有的资料都在。”汪仪正用一种近乎柔和的声音说,“没事,孩子,你知道吗——当年地球的第一个太空重兵工厂,也是在炮火纷飞中建成的。更不用说二部本来就有完整的技术系统,在堡垒上也有自成体系的小加工厂,我们有物质基础,没问题的,任何东西都可以重新建造。” 王小川听起来有了点自信,他说:“好。” 这时,不知是谁插了一句:“可惜老队长看不见了。” 一时间,频道里寂静如死。 汪仪正不知是怎么想的,突然调大了通讯音量。 他的内心无可言说,只好自顾自地起了个头:“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五分钟以后,短暂混乱的他星系舰队终于再次整队完毕时,救生舰艇已经小心翼翼地退到了他们的包围圈外,一道汇报的光信号传到了地球的他星系总部驻地。 此时,无数报告正堆积在格拉芙将军的接收器里,接收器明显过载,烫得都能煎鸡蛋了。 他在焦头烂额中,只好让他的总参把所有战报分出优先级,按照每一封战报的卷头关键词,先处理标有“重大损失”或者“重大疏漏、急求支援”之类的。 而太空中这场战役,尽管他星系人丢人现眼地花了七个小时才干掉这一支小小的护卫队,尽管中途莫名地被斩首,打落了指挥舰,尽管确实是一个子都没能从地球那里弄回来——但他们仍然自以为全歼了地球军。 因此战报卷首的关键词是“基本完成任务”,理所当然地被他星系总参的人归档到了“不怎么重要”的一栏里。 他星系的临时指挥官重创之下犯了蠢,按理说,这一耽误至少二十分钟,而救生舱上虽然没有曲率驱动系统,但是个头小,机动性极强,有这二十分钟,应该已经能脱离到敌军安全距离外至少三四百个射程单位了,进入不可追踪区域了。 然而命运的天平并没有向地球一方倾倒。 因为同时,他星系总部接到了一封晴天霹雳。 来自中国那份看似诚意满满的、囊括了引力炸弹技术和曲率系统技术的详细资料中,竟然只有引力炸弹技术是实打实的正版——这本来就是尖刀从他星系偷出去的——因为确认了引力炸弹资料的真实性,所以他星系高层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一直关注的曲率技术信息也是真实的。 那份“曲率驱动技术”由于极端复杂,他星系紧急组织专家团研究,足足用了一个多月才研究透彻。 得出的结论是,尽管材料写得天花乱坠、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却完全不具有可行性。 格拉芙面色阴沉,知道自己这是被王岩笙摆了一道——特务头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北美“友军”心有怀疑,苦于暂时无法论证,所以他给了这么个东西。 引力炸弹技术只对地球联军有用,这份材料只有落在真的地球人手里,才不是一堆废纸。 他星系总参觑着长官脸色不对,立刻想起了太空截杀地球专家护卫队的战报,连忙把那份“基本完成任务”的报告递交上去,以期待功过相抵,改善长官不美的心情。 格拉芙只花了三十秒,就把光信息里的战报浏览完毕,脸色不单没缓解,反而变得更难看了。 他发出无声的光信息质问:“你是说最后敌军指挥舰引爆所有导弹和高能炮,撞上了我方指挥舰?他当时那么孤注一掷,为什么没有使用引力炸弹?” “你们险些放跑了关键内容——废物!” 第86章 内部,很快要展开清洗活动 格拉芙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光信号发射器上,另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胃部。 随行的军医见状,立刻取出一支针管走过来,却被格拉芙本人制止了。 他戴着帽子的时候,让人看不见头顶的白发,单看面容,他就像个削瘦的中年人——然而他毕竟不是真正的中年人。 他星系全军总司令罗华德?格拉芙将军,现而今,已经是一百一十七岁的高龄了,哪怕在和平年代的地球这样舒适又安全的环境下,他这个年纪,也是可以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了。 然而他也没有办法,他星系就是这样一个全民皆兵、层级分明、甚至有几分独/裁性质的社会,和地球不一样。 就好比对于一个人来说,你不能同时要求他在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的同时,还拥有跳跃的创造力和离经叛道的想象力。 对于一个社会来说也是一样的,“民主”和“高效”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他星系在冰冷的制度下,军队和社会的执行力强大得让人拜服,这样高效的背后,最直接的缘由就是一由小撮人掌握着几乎全部的话语权,他们全民一体,不像地球上派系争斗那么纷繁复杂。 在他星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责范围,而人民就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畜生,经年日久的条件反射,让他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谁也不会脱离自己的职责做多余的事,久而久之,社会的高度发达,理所当然地造就了个人的被阉割。 有时候格拉芙觉得可怕,整个他星系社会不像人类社会——更像是蚂蚁。 地球上有一位疯疯癫癫作家曾经说过:“当你观察一个蚁群的时候,就会发现,每一只蚂蚁都只是一个细胞,功能相似的细胞组成组织,进而组成器官——有一些蚂蚁甚至没有生殖能力,它们的生命高速代谢,是易耗品。因此一只蚂蚁并不是一个单独的生命,一个蚁群才是。” 这也是他星系人类的现状,而格拉芙,就是这场战争中最终的大脑,他只好在风烛残年,依然冲锋陷阵。 或许别人看不出来——当然,他们也不会关心,因为这不是他们的责任范围,但格拉芙心里已经有数了,中盘落子几乎已经没有余地,一步险似一步,双方的大龙现在胶着着搅在一起,只等一次山呼海啸的震荡,说不定,他们就要收官了。 成败在此一举,如果地球人赢了,他们将再也没有机会回太阳系。 如果他们赢了,地球人将会永生永世被锁在地面上,丧失作为人类和主宰的权力,永远不可能再翻身。 可是格拉芙心里突然涌上无边的疲惫,看来第二十四对染色体也并没有让他比寻常人高明。 他足足枯坐了有将近半分钟,将每个紧张地等着听他命令的人都晒在那半晌,才勉强收敛心神,压下心里突如其来的、那股自己仿佛到了强弩之末的痛苦和压抑。 他在桌面和地上展开了巨大标示图。 “七个小时,”他的光信号十分有效率地抵达了在场每个人的接收器,“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人会浪费这么长的时间,所以现在的情况让我们十分被动,因为在开战的一瞬间,敌人必然已经发出了求救信息。其中,地球中国主力军在土星附近,虽然目前具体坐标不详,但他们赶到的航行时间肯定会超过八小时,暂时不考虑,我猜想,地球人会第一时间把求救信息转往另一波地球杂牌军。” 太空中,蚂蚁一样的几艘救生舰艇渐渐靠拢在一起,王小川轻轻地松了口气:“我们已经到达对方包围圈外围,看来对方没有发现……” 他话没说完,突然,通讯频道发生剧烈的干扰,强行掐断了几艘救生舰艇的联系。 救生舰艇里的几个专家虽然领域不同,但是浸淫各种空间技术多年,同一时间认出了干扰波。 是敌军在大范围扫描定位,他们已经回过神来了! 汪仪正就像吞了个冰块,整个胸口冰冷而麻木,心沉了下去。 救生舰艇没有完整的防御系统,即便是隐形,也只能勉强做到视觉上的隐形,不可能像正规战舰那样屏蔽敌军扫描,而这个距离,被敌军追上只是几分钟的事。 短暂的干扰过去,救生舰艇之间脆弱的通讯恢复了,可是没有人言语。 在纸糊一样的救生舰艇中,他们甚至没有一战之后、以身殉国的能力。 与此同时,他星系总司令格拉芙抽出一根光信号笔,在地图中画出了一块区域:“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推断那一支地球杂牌军的坐标范围应该是在这附近,考虑到他们还没有装配曲率驱动系统,以及成员是多国混杂、需要调配时间长等原因,我预估他们如果真的肯派兵救援,抵达时间应该就在七小时左右。” 整个总司令部给太空站场开辟了最高优先级,这时,一条来自战场的光信息直达:“已扫描到落跑的救生舰队!” 格拉芙松开了捂住胃部的手,脸上露出了他惯常的、游刃有余的微笑:“各部门注意,救生艇里携带着至关重要的材料,具体内容我们无从得知,但我方情报部门事先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其中至少包括了关于‘电磁武器防御设备’和‘空地两用飞船改造’的内容,光是这两样,我就必须要说一句危言耸听的话,如果对方试验成功,那么我们很有可能输掉这场战争,所以这支救生舰队无论如何也要截住,如果不能活捉,那他们必须变成一堆碎片。” “收缩两翼,执行捕捉任务的时候注意防卫,防止地球杂牌军的偷袭。”格拉芙嘴角微动,“当然,如果他们不敢来,那就最好了。” 如果东躲西藏的地球小联军忽视了求援信息,那么至少说明一件事——地球人的太空联军中,军心已经垮了。 那无论他们是不是正酝酿着一次科技爆炸,无论他们有多么精良的武器,这场战争也没有悬念了。 救生舰艇中王小川额角的冷汗缓缓地淌了下来,他不怕死,可他怕完不成任务。 年轻的士兵突然毫无底气地问:“老师们,要是我们的救生舰全军覆没在这里,会不会丢失重要的资料?” 汪仪正顿了顿,从方才冰冷到浑身麻痹的状态里回过神来,突然想起来他们的领路人还只是个孩子。 他努力定了定神:“孩子,做你应该做的,别问这种问题。” 可是他们山穷水尽,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事了。 就在这时,救生舰队的通讯频道突然加进了一个陌生的请求,王小川本能地按下了接受。 对方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开了腔,语速太快,口音太重,王小川愣了愣:“什么?” 专家们却集体精神一震。 “是欧盟的人,地球联军!” “救援来了!” 光信号笔飞快地在格拉芙指尖转动:“如果非常不幸,敌人援军真的到了,那么对方在得知我方指挥舰已经陨落的情况下,他们很有可能在中长距离范围内就直接展开攻击,也就是说,十分钟之内,我方将遭遇来自敌军援军的第一波导弹进攻,我要求所有人立刻进入紧急状态,展开防御系统。但是注意,任务第一优先级仍然是抓捕歼灭救生舰队,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不能让他们回到地球人手里!” 王小川先是一惊,随后一喜,最后在专家们的欢呼中不可思议地冷静了下来,拿出了他连耶西的冷水都敢泼的绝活。 “别高兴得太早,只是个信号,他们人还在三十个射程单位以外——请求友军给开一个远程防御,聊胜于无就行,我们全速转移,立刻散开,保持隐形模式,快!” 他话音没落,太空站场已经瞬息万变。 先是地球联军企图围魏救赵,舰艇没到,先发动了第一波中短程导弹攻击。 他星系两翼已经事先收缩,然而毕竟丧失了指挥官,尾大不掉,收缩得不够快,左翼首当其冲,被轰掉了十来艘小舰。 然而他星系人仿佛毫无知觉,不管不顾地用防御罩隔开损失舰艇的碎片,悍然变队,对救生舰队穷追不舍。 远程防御系统作用十分有限,死活甩不脱对方的追踪,反追踪警报器依然响个不停。 地球小联军的援军规模已经在最短时间内,已经上传了总司令部。 格拉芙摩挲着笔杆:“速战速决——因为再拖一个小时,你们很可能赶上来自土星的救援舰队。为了万无一失,请调最近的四个师人员迅速赶往,务必要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对一小时之后随时可能赶到的敌军主力部队援军做好准备。” “四个师?”一个军官小心翼翼地问,“将军,万一一小时之后,我军四个师直面敌军土星堡垒的主力部队,那么规模可能会上升为太空全面战争。” 格拉芙点头:“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是你说得对。” 他星系军官问:“我们准备好了吗?” “没有,”格拉芙坦然说,“但是我相信地球人更没有准备好……如果真的在这种情况下,太空战局被拖入官子,我们也只好孤注一掷了——我请诸位记住,敌人科学爆炸,对我们来说是灭顶之灾。” 至此,太空事宜已经全部安排好,一群军官敬礼,立刻就要领命离去,格拉芙却突然一天手,止住了他们的脚步。 “我军准备这一次‘木马’行动,已经有一年多,经过无数人的努力,过程与细节都应该说得上是天衣无缝,但是敌人似乎还是事先听到了什么风声,这说明我军内部的信息安全出了问题。” 整个他星系总指挥部中,一片的鸦雀无声的寂静。 格拉芙面无表情,眼神冰冷:“我们内部,很快要展开一次清洗活动。” 而直到此时,来自土星堡垒的救援战队,才终于带着最坏的准备,来到了一个航程小时以外。 第87章 第一次正式给你打前锋 傅落盯着航线,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文林的视频通讯毫无预兆地接了进来。 “哎,”他没有前缀也没有称呼地叫了傅落一声,既没有像往常一样撩闲,也没说半句废话,叶文林仿佛是能感受到傅落的心情,以他自己悄无声息地方式体贴了起来,“我跟你说,赶到以后,我们可能面临两种情况。” 傅落依然盯着航线,没抬头,却一点也不打磕绊地接了话:“一种是人和舰都已经不在了,我们到了以后就是打扫战场,顺便看看捞不捞得到尸体,从理智上,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比较大一点。” 叶文林:“……其实也不一定。” 傅落眨了一下眼。 太空军和地面上的三大军种不一样。 地面的兵,特别是陆军,一个个无论是工作还是训练,都免不了天天的风吹日晒,那边一个个年轻的姑娘小伙子们都黑成了一水的伊拉克炮弹,除了个别珍贵的天生丽质物种,很少能看见细皮嫩肉的。 不像太空军,他们一天到晚在舰艇里活动,哪怕天生不白,时间长了也都快被捂成吸血鬼了。 傅落的眼皮上几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这让她的目光看起来清透而澄澈。 然而并不冰冷。 “对,也不一定,还有耶西。”傅落说,“如果是别人带队,我们现在可以准备地毯式收尸步骤了,但是有他在,我觉得我们一会还有一战。” “如果你是耶西,”叶文林的话音拖得很长,“你会怎么打?” 傅落默然片刻:“我一路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想来想去,想起古时候攻打城墙,城墙太高打不上去,攻城一方以尸体为阶的传说,如果是耶西的话……我觉得他应该会用战舰填出一条血路来,撞翻对方指挥舰吧?” 叶文林没有说话,静静地出了会神,而后他轻声问:“根据呢?” 傅落:“感觉?唔,也说不上,可能我有点经验主义吧——比如星际海盗团的机动性非常强,小规模杀伤力无敌,如果明显有优势的好装备,小舰对小舰的战役,打起来我们很吃力,但是他们很难组织起大规模袭击,偷袭地球堡垒那一次不知道是多久才达成的协议,之后再也没见过大规模的海盗团体。他星系正规军相反,令行禁止,撑得起大场面,巨舰与巨舰之间,不同兵种配合之间非常高效,整体很强,但是单位舰队却拿不出手……就好像功能不全一样,没有战斗力,我从没有见过他星系有落单的舰队。” 很久以前,叶文林于傅落而言,就像是半个老师,对她各种思想与判断的影响甚至更甚于学校老师。而她也一直像个虚心又好学的学生,第一天上木马一号,她甚至随身携带了一个阅读器记笔记,随时都在紧张兮兮地盯着别人是怎么做的。 而今,她独自一人坐在指挥室里说这番话的时候,却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几乎有了某种漠然的笃定。 “第一步是要打乱敌军的步调,第二步是擒贼擒王,大体思路就这样,很简单的。”傅落耸耸肩,“其他的还是要看临场指挥和运气吧。” 叶文林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微微地笑了——她已经能分得清“临场指挥”和“大体的感觉”都是什么东西了。 下一刻,两个人同时开口。 叶文林:“不过……” 傅落:“不过……” 她停顿了一下,颇有大将风度地一点头:“嗯,你先。” 叶文林:“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出现了你所说的情况,如果我们前方真的面临一场战役,敌人一定早就当前战况向他们的总司令部汇报了,他们只要有脑子会大体掐算一下我们的航程,就会立刻增援。” “嗯……”傅落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我的意见是以捞人为第一要务,报仇以后再说,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总觉得还差一口气,不是时候。” 叶文林沉默了片刻:“同意,可惜事实往往不以我们的希望为转移。” 叶文林祖上想必有乌鸦的血统,好的不灵坏的灵,他不幸一语成谶。 汪仪正是不肯相信奇迹的,纵然他鲜少有直面战场打仗的经历,此时此刻,他也看明白了——第一,援军的速度赶不上敌人导弹的速度快,第二,敌人像打了鸡血吃了枪药,全然不顾自己受袭,是铁了心地把击落他们这几艘小救生舰当成了头等大事。 第三,除了王小川,只剩下他,李教授,张教授,黄教授和她的两个年轻助手了。 救生艇以最大的马力,像垂死挣扎的小虫,拼命地四下奔逃,汪仪正做好了死的准备,可惜现场情况紧张得要命,他连人之将死回忆生平的机会都没找到。 警报器响得像个交响乐团,什么都有,看都来不及看,汪仪正一眼扫过,对着通讯频道里的王小川说:“我这收到一排导弹警报,怎么办?” 王小川:“注意闪避。” 汪仪正当然知道注意闪避,可惜他这辈子亲手主导的最快的速度,也不过就是在高速上跑跑快车道,反射神经根本不给力,一咬牙一跺脚,汪仪正视死如归地输入了“自动闪避”程序。 自动闪避程序是让舰艇根据导弹来的方向自行调整行进轨迹闪避,汪仪正作为导弹专家清楚地知道这个程序有多不靠谱——否则还要战舰驾驶员干什么,早实现自动化了。 根据实验室里的虚拟实验统计,开启了自动闪避程序之后,战舰被击中的概率高达80%,剩下20%可能是导弹不够密集,做了落网之鱼。 ……然而汪仪正更加清楚地知道,就凭他这双手这双眼,不会做得比愚蠢的机器更好了。 他腾出了双手,再次瞥了一眼通讯频道,属于张教授的坐标红点不见了。 又一艘救生艇沉没。 也曾是前呼后拥的专家,也曾有过说一不二的话语权,也曾自鸣得意、自命不凡过,此时此刻,事实证明了,头衔没有办法救命。 专家也不行,院士也不行。 这时,地球友军突然变队了。 虽然救生艇上简陋的通讯设备让双方的沟通变得极为困难,但小联军团从他星系人不要命地围剿救生舰队的行为中判断出了端倪。 他们的反应很快,并不像格拉芙预料得那样,因为是杂牌军而有内部隔阂。 他星系人类显然已经忘记了他们当年逃离地球,登陆到一个并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小行星时爆发出的巨大的适应力。 这支显得颇为窝囊、一直在东躲西藏收集各国散兵残部的杂牌军战舰阵营,虽然外观上充满了联合国谁和谁都不一样的特色,但临场千变万化、居然是出人意料的敏捷。 一队推进极快的小舰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过来,十分光棍地卸下了大批能源和重型武器,明显不是一个风格的巨舰好像铁索连营,极其整齐的排了一排,重火力掩护,同时,正中间一艘巨舰越众而出,忽然向着他星系的阵营中远程投递了一颗会分成四节的东西。 他们怎么也有引力炸弹?难道现在引力炸弹是太阳系新风尚吗? 他星系人类惊弓之鸟,简直怕了这种出口转内销的坑爹武器,引力炸弹还没到位,已经是拦截的拦截、狙击的狙击、散开的散开了! 敌军整肃的散了。 就这样一眨眼的光景,那支地球联军的小舰队已经迅速地将仅剩的几艘救生艇包围保护了起来,两艘小舰艇合成一个防御保护网,同一时间开启了隐形模式,剩下一批排列在前,无差别高能炮横扫。 直到这时,得救的汪仪正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奇怪,怎么没有引力波警报?” 不怎么清楚的通讯设备里传来“哇啦哇啦”欢脱的意大利语,汪仪正半生不熟的倾听了片刻,艰难地辨别出了对方的大意,这位意大利籍的友军说:“啊哈哈哈,那就是个空壳子,我们捡来的太空垃圾改造来骗人的。” ……多么有才又靠谱的友军啊! 见过把捡破烂这项工作做得这么洋气的组织吗? 不但失去了目标的踪迹,还遭遇了这么逗比的敌人——他星系人出离愤怒了,对着这支地球杂牌军展开了疯狗一样的反攻。 让人绝望的是,方才说话的那个意大利人仿佛是整个救援舰队的头,不同于土星堡垒精英们的杀伐决断,这位指挥官的打仗风格充满了层出不穷的冷幽默。 比如,他首先以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方式不停地变换着队形,活像在用舰艇摆方阵跳街舞,而后乐此不疲地往敌军阵营里丢逼真度极高的引力炸弹。 更缺德的是,边扔还边发出一种频率很特殊的电磁波,滥竽充数冒充引力波,不仔细看能把人吓一机灵,把敌人搞的杯弓蛇影、焦头烂额的。 这么玩了五六次,敌人再傻也知道是坑爹的了,面对着又一次“假冒的引力炸弹”,他们终于学会了不动如山地等待——然后更坑爹的事来了,这次的假引力炸弹里安了导弹二次加速器,由于无人拦截闪避,打导弹以一种睥睨凡尘的姿态横空冲入了敌阵。 当即炸了个人仰马翻。 再比如,这货居然随身带着太空投影技术,打到一半,他们臭不要脸地在敌军阵营里打下了太空投影,把好好的宇宙战场变成了夜店歌厅,将群魔乱舞的地球联军英伟身姿复制得到处都是。 近距离看,他星系人类不至于分不清投影和实体,可也架不住这么大规模的干扰。 杂牌军的救援部队在规模上,与这支截杀救生舰艇的他星系部队基本势均力敌,地球联军看起来更弱一点——他们看起来有点太五花八门了,武器与能源也不见得有多充足,离得近了,更是能听见通讯里哪国话都有,你来我往如鸡同鸭讲,而神奇的是,他们内部居然还能沟通。 还是无障碍沟通。 可这支地球杂牌军在文化大交融的情况下,仿佛碰撞出了无数思想与战术的火花,打得奇迹百出、臭不要脸。 让人十分地叹为观止。 地球联军溃散之后,一部分成了盘踞土星的悍匪,一部分成了行走太阳系的丐帮滚刀肉,人类的可塑性就是这么的强。 汪仪正在脱险之后,突然无比希望这两方面合二为一。 等到救生舰艇队已经被小舰艇护送进了地球小联军核心,通讯频道里欢脱的意大利语才再次响起,宣布撤退。 汪仪正舒了口气,动了动,感觉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这刺激的一天。 可是刺激还没有结束。 就在他刚刚试图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时,突然,各大舰艇里响起了巨大的高能警报。 “啊——哦,”寂静了一下之后,汪仪正听见意大利人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山呼海啸的他星系太空军从四面八方围困过来。 “这是……”王小川低声说,“几乎是刚开战的时候两军主力对垒的规模,他星系人至于吗?” 意大利人说了句什么,汪仪正接着翻译说:“他说这恐怕不是等着围剿我们的。” 王小川沉默了一会:“……这是要开打吗?真的开打吗?” 包围圈中的他星系部队和地球小联军不约而同地停了火,他星系缩回他们一方整队,小联军缓缓缩成了一团。 在绝对力量面前,“战术”这玩意,又叫“雕虫小技”。 敌人发送通讯请求,地球小联军默不作声地接了,光信号翻译成人声,机械感十足,内容也十分简洁,就俩字——投降。 一切仿佛凝滞。 而就在僵持中,这天的最后一位主角姗姗来迟登了场。 来自土星堡垒的援军,已经行至两百射程单位外,只需要一次跃迁—— 叶文林站了起来,对通讯视频那一头的傅落换了称呼:“将军,我第一次正式给你打前锋,你可要给力一点。” 第88章 奋武在前,战无不胜 对方可能加派援军,傅落是有心理准备的。 但她没想到敌人竟然下了这样的血本,这简直……简直是攻打当年地球堡垒的节奏。 再加上叶文林油嘴滑舌的那声“将军”,她一时间卡了一下壳。 “别乱叫。”傅落先是皱了皱眉,继而又觉得叶文林的状态不对劲,仿佛是一匹野马时刻准备脱缰,于是说,“你没事瞎激动什么劲?” 叶文林神神鬼鬼地深吸了口气:“失态了,但是我嗅到了曙光的味道。” 傅落望向黑压压的敌舰群,一时间只觉得暗无天日,哪来什么曙光? 她低声问:“疯了?” 叶文林就收敛了笑容,目光悠远地穿透了通讯视频,甚至穿过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敌舰,直落到了宇宙的边缘。 “我没有,”他说,“真的,是曙光的味道。” 傅落一怔,忽然之间,她感觉到某种奇异的东西从叶文林的字里行间渗透下来,从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来,有些玄,但却不飘渺,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仿佛有一堵遮天蔽日的墙挡在面前,墙后却隐约传来百灵鸟的歌声。 但傅落很快收敛心神。 下一刻,她的声音像泉水一样从指挥舰里流出来。 “各部门注意,敌军至少两倍于我军兵力,本次任务第一优先级为救援和战略性撤退,原则是速战速决,尽量减少与敌军的正面交锋。”傅落停顿了一下,“叶队长,请把前锋限速在千分线下,以防甩下后队,所有战舰严禁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展开短距离跃迁,我再重复一遍,严禁直接跃迁楔入敌军阵营。” 叶文林眼睛里诡异的贼光缓缓地黯淡了下来,他沉吟了片刻,忽然有些自嘲地微笑了一下:“唔,你是对的,我忘形了。” 救援部队动了,以尖刀为锋锐,速度不快也不慢,悄无声息地滑向战场。 尖刀渐成尖刺阵型,前锋和主力距离却并没有拉开。 进入六十个射程单位范围,舰队龙吸线遮不住了,突然,整个舰队毫无预兆地一起加速,他们虽然并没有空间跃迁,但二代曲率驱动器依然显示出其无与伦比的精确与灵敏。 整个救援部队就像一只稳扎稳打的短匕首,短促而精准地钉入了敌军七寸。 叶文林:“向友军发送通讯请求,让他们注意闪避,引力炸弹准备,豁开一条口子。” 人类历史上第一颗引力炸弹是耶西丢出去的,当时没有人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甚至一度充满恐惧地称其为“人造黑洞”,只有最疯的那个疯子胆敢亲身尝试逃逸速度和引力波强度。 然而地球军引入引力炸弹至今,大大小小的战役已经打了无数场,无数次的磨合与数据记录,已经让叶文林到了拿眼大概齐一扫周围环境各项参数,就能判断出引力炸弹的安全距离的地步。 他星系的包围圈十分肃整,一颗引力炸弹下去,他们被迫闪避,不可避免地在包围圈外层撕开了一条小小的口子。 对方反应也很快,立刻将炮口一致对准了这支地球舰队。 楔子形状的地球救援部队在炮火中从容变队,两翼巨舰火力顶上,掩护无缝衔接。 先锋尖刀连轨迹也不改,同时往两个方向,在厚厚的他星系包围圈中投下了两枚引力炸弹,将他星系包围圈硬生生地挤压成了一个两边厚当中薄的形状。 傅落:“驱动预热,以对方对我们发射引力炸弹为信号,全体准备第一次跃迁。” 对于密集而整肃的队形,引力炸弹是大杀器,他星系人当然知道,他们绝对不会放弃这种武器。 傅落话音没落,叶文林已经仿佛心有灵犀,将第一次跃迁的参考坐标群发了出去。 一切就好像镜头快进,坐标刚刚一闪,敌军已经抛出了肉眼可见的引力炸弹。 从引力炸弹脱节而出到彻底爆炸,总共经历一秒半,而引力波爆发的一瞬间是会对曲率驱动系统产生较大影响的,也就是说,从敌军抛出引力炸弹,每个人的反应时间只有不到一点五秒。 恐怕连个“向右看齐”的时间都不够,但是这支包含数十艘巨舰的队伍,居然集体青烟一般地消失了,下一刻,引力波警报响起,而地球舰队已经精确无比地落到了既定坐标。 他们在出现的一瞬间就果断变队,两翼最高马力高能炮和导弹清道夫似的扫了出去,在他星系包围圈中削了个窝。 目瞪口呆的地球小联军被这支从天而降的友军惊呆了,指挥官缓缓地脱了帽,看着近在咫尺,快速将他们包围保护起来的支援部队,毫无征兆地把节操喂了狗。 “好、好帅,”友军指挥官花痴一样喃喃地说,“你们管饭吗?管披萨吗?管的话能把我一起打包带走吗?我会调三种意面酱,还可以每天免费来一段脱衣舞——真的,相信我,我很有料的,有胸肌有人鱼线,屁/股还很翘……哔——” 小联军指挥舰上所有其他国家成员们合力掐断了这段通讯,誓死拒绝被这种人代表。 ……好在叶文林和傅落的外语水平都乏善可陈,谁也没听懂意大利语。 同一时间,地球上,王岩笙飞快地整理着自己的领带,对角落里的人说:“你这样不行,一个人撑不了多久,要么我找技术人员,把你大脑皮层里的信号导出,所有信息让我的内参们去过滤……” 轮椅上的男人消瘦憔悴得仿佛随时要去蹬腿见阎王,头软绵绵地靠在一边,手背上插着针管,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青紫色的血管脉络分明极了。 听了王岩笙的话,男人半死不活地抬了抬眼皮,用一种舒缓而温柔的口味说:“你知道你的内参里有几个内奸吗?” 王岩笙的手陡然一顿。 轮椅上的男人疲惫地笑了一下:“唔,等我排查完毕告诉你——那你再猜,这么多年了,当年的‘星尘’是就地倒戈的多,还是尽忠职守地多?” 王岩笙面色沉郁,默然不语。 “你猜猜看,我是骗你的?还是骗你的?还是骗你的?”男人苍白的嘴角露出一个有一点顽皮的笑容。 王岩笙叹了口气:“叶老师……” 男人平静地打断他:“叶维,不要叫我老师,一切称呼都是代号,不要赋予过多感情色彩。” 说完,叶维低下头,过了一会,他又低低地叹了口气:“情报是一种非常让人不愉快的工作,搞情报的人都是被迫害妄想症,在这个漩涡里待得时间长了,谁都不免疑神疑鬼——格拉芙最近要开始清扫他们内部,我们会面临更危险的局面,方才我只是提醒你一声。” 王岩笙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放在耳边,对方低声说:“海盗代表已经到了。” 王岩笙听罢,没有回答,径直按断了手机,吩咐说:“给我连线杨宁大校。” 叶维缓缓地操纵着轮椅,转到了一个布满阴影的角落里,就好像他这个人也是阴影的一部分。 杨宁的心神全部牵连在八小时之外的战场上,通讯接通地时候,只匀给了王岩笙一个心不在焉的侧脸。 王岩笙:“现在什么情况?” “前线战报,专家团只剩下几艘救生舰艇和一个小兵,但是重要资料还在,中途被友军救下,但是之后他星系至少出了四个精英师以上的兵力——我的人已经到了,双方从开始交火到现在已经过了八分钟,已经撕开敌军包围圈,以救援任务为最优……” 王岩笙听到这里,打断了他:“更改任务优先级。” 杨宁一怔,转过头来:“什么?” 王岩笙落字如钉,低而快的声音中隐约带起铿锵的金石之声:“更改任务优先级,以歼灭敌军有生力量为第一要务,听着,这场交火,只许胜利,不许失败,更不许撤退,就是死,也得给我扛住。” 杨宁神色骤然冰冷,一口回绝:“不可能,王局,您是没听清楚吗?敌军有四个师的增援,你知道在太空战中,这个数量意味着什么吗?我们有什么?二十个舰队和八小时航程,能完成救援任务、全身而退,那已经是指挥官水平很高了,你懂吗?” 王岩笙:“我不想听客观原因。” 杨宁是个惯常八面玲珑的人,此时不知是动了真火还是怎么的,居然直眉楞眼地顶了回去:“好,那我告诉你主观原因,我的人一个比一个金贵,我不可能让他们毫无理由地无谓送死。” 王岩笙:“你抗命?” 杨宁眼皮都不掀:“是啊,抗命,你行你自己上。” 王岩笙烦躁地拉扯了一下自己的领口,拉过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微微放软了语气:“我们活动了很久,现在中央已经通过了任命你为我军太空军最高指挥官的决议,你……” 杨宁充满讥诮地冷笑了一声:“我什么时候要求中央给我个‘任命’了?” 他是什么意思,王岩笙心里明镜似的——在眼下这种情况下,太空军真正由谁说了算,根本不需要中央任命,以前或许还有人对曹锟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所有长脑子的人却都已经心照不宣地得到了共识——除了杨宁,没人压制得住、调动得起中国太空军。 不过心照不宣是一回事,这样口无遮拦地说出来是另一回事。 杨宁羽翼未丰的时候就整天惦记着怎么夺他爸的权力,可想而知不是什么虚怀若谷的真君子,但他也不会直白地把这么猖狂之极的话砸在别人脸上。 王岩笙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巴掌撸上了杨大校的逆鳞,直接让他从一头笑面虎变成了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特务头子思量了片刻,往后一仰,看着杨宁眯了眯眼:“这次救援任务带队的人是……” 杨宁截口打断他:“王局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我还有很多战报要处理,我就那句话,你行你上,我的人不去。” “杨宁,你知道我和你说话的时候,联合国常任理事国首脑正在见谁吗?”王岩笙正色说,“是星际海盗团代表。” 杨宁先是一愣,随后皱起了眉。 “我们在谈判。”王岩笙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我们没有足够地筹码——地面胶着已久,如果这种时候,太空战场我们不能先下一城,那么太空海盗团必然见风使舵,他们和他星系联手围困联军堡垒的事还会再发生一次,你明白吗?” 见杨宁默然不语,王岩笙又加了一句:“否则格拉芙为什么亲自遥控,调派重兵去拦截一支小小的专家团?” 这一句话里包含的内容太多了。 比如地球首脑与太空海盗团密谈的事,连杨宁都刚听说,又是怎么传到了格拉芙的桌案上的? 只言片语中描绘出了地面已经到了白热化地情报战,听在耳朵里,几乎让人头皮一炸。 “敌人在第一战的时候使用电磁武器越过堡垒防卫,直接打击地球后发生的事,你已经忘了吗?”王岩笙紧紧地盯着杨宁的眼睛,“格拉芙的和谈策略之所以没有成功,是因为‘北美联军’的出现,现在北美联军被证明是一场镜花水月,如果巨大的期望破灭,再加上地对空的对接轨道被敌军彻底截断,以及我们的太空军不敢正面对敌,你知道我们会陷入一个什么样的境地里吗?” 杨宁深吸一口气,面如寒霜。 “杨大校……不,杨将军啊。”王岩笙长长地叹了口气。 杨宁沉默良久,尽可能用一种平静的语气,放软了口气:“王老师,客观条件上我们真的做不到。” 王岩笙:“你的指挥官也这么说吗?” 这一次,杨宁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千百个念头都沉浮起灭在他片刻的失语中。 他想,为什么时间倒回八个半小时前,他没能再慎重些,没能下令整个堡垒倾巢而出? 为什么一念之差,亲口让她去做了这个指挥官呢? 为什么地面的废物们情报战打成这幅鸟样,该瞒住的人没有瞒住,不该瞒住的人却没有事先得到足够的信息呢? 还有那些美国人,他们不是自古有没事炸白宫刺杀总统的光荣传统吗? 为什么格拉芙在美洲大陆悍然横行的时候,那些蠢货白皮猴子就不能抓住那么一两次机会,给他两发冷枪? 还有……为什么此时此刻,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偏偏是他呢? 可是特务头子连这片刻地挣扎时间都不肯留给他,王岩笙按住耳机,仿佛是在听谁的汇报,而后他点头说:“好,那我知道了,替我连线救援部队指挥官——没关系,她也是我的学生。” 那一瞬间,杨宁看向他的眼神,就像是要亲手把这个特务头子千刀万剐。 特务头子回了他一个冷酷又傲慢的微笑。 杨宁终于哑声开口:“我们二部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安全部发号施令了?” 随即,他单方面地挂断了通讯。 王岩笙保持着坐姿,僵硬地在原地坐了片刻,后背忽然弯了起来。 他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原地驼背成了一只大虾,消瘦、老迈、孤独。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正当壮年,头发已经全白了。 角落里的叶维突然开口说:“我听说小林已经快三十岁了,长得很帅,你也教过他,小伙子帅吗?” 王岩笙声气微弱:“你怎么不自己去见见?” “有什么好见的,”叶维低笑一声,“我们这种人,关键时刻都是过街老鼠,除了招人恨,还能干什么?” 王岩笙在一片黑暗中闭上了嘴。 “愿我将士奋武在前,战无不胜。” 叶维伸出没有扎针的右手,轻轻地在自己的左胸上敲了两下,留下这么一句话。 他轻缓地转动着轮椅,“嘎吱嘎吱”地走远了。 第89章 最危险的敌人 前线。 救援部队和地球小联军顺利实现了通讯对接,对接前沟通靠信号,对接后则变成了连比划再说,当中间或夹杂着地球专家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同声传译,沟通居然没有什么障碍——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除了语音以外,每一道战舰相关命令都是有国际通用的信号和手势的。 在这种情况下,最简短的手势与信号反而有更高的效率,不同的语言各自说各自的,却又有种如同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心照不宣。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其中,某友军指挥官见来了撑腰的,做着从此披萨无限量供应以及长期被包养美梦,彻底变成了一个人来疯。 方才消停下来的群魔乱舞再次敲锣打鼓地开了场,这回人多、战舰多、场面更大更凶残了,尤其救援部队的二代曲率驱动器与投影会相互影响,进而打造出了某种近乎玄幻的特效,是十分震撼的视觉体验。 如果不是通讯图上详细记录了每一艘己方舰队,地球舰队恐怕连自己的眼睛都被那货闪瞎了。 叶队长抓紧了零碎时间,对此叹为观止:“人才。” 傅落:“哪方面?” 叶文林:“等他退伍转业,一定要把他请到中央电视台,以后春晚总导演的活就有人干了。你看他,又喜庆又热闹,还会跳脱衣舞,实在太多才多艺了。” 傅落短促地笑了一下:“哪来那么多废话——尖刀开路,我们继续向前,三十秒之内打穿他们的包围圈,开始撤退!” 此时,五艘流落在外的救生舱分别被五艘巨舰抓取保存,王小川立刻以战士的身份投入战斗,下了救生艇就直接上了小战舰,剩下三位专家和两名助手为了分散风险,分别上了不同的巨舰,尽可能地提供技术支持。 尽管能量微弱。 汪仪大步走进巨舰江宁号的指挥舱,拿着一个新的阅读器,也不出声,也不打扰,只是往墙角一站,身临其境地观测起各种舰载武器在实战中的应用,很快,轨道、射程、预热时间等等就在他的阅读器页面上遍地开花。 傅落作为救援行动的总指挥,她的影像会在直接命令发出的时候,出现在相关舰艇指挥舰中央屏幕上,连人来疯的友军也自发地服从她的命令。 混乱的战局让汪仪正觉得眼花缭乱,但是他看傅落淡定镇静的神色,就觉得似乎这次救援任务也并不是多么的艰难。 这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体验,汪仪正一恍惚,就觉得傅落还是过去那个小小的、胖嘟嘟软绵绵的孩子,十分不喜欢搭理自己,碍于礼貌又要勉强应对,因此总是嘟着脸,怎么讨好都不管用。而现在,她笃定无比地站在那里,调配千军万马,看起来那么可靠,好像天塌下来都无所畏惧。 开路的尖刀锐不可当,眨眼工夫,敌军的包围圈就被他们豁出了一条口子。 叶文林吹了声口哨:“走你!” 傅落:“防御系统开到最大,全速撤退,不跟他们玩了!” 江宁号里欢呼声满溢,汪仪正看见傅落嘴角一点微笑,心里都快要激动死了,恨不得把面前的每一个人都拽过来科普一番“那个是我女儿你知道吗”,可是又忍住了,总觉得显得太不稳重了。 于是他一边拼命憋着,比憋尿还要痛苦,一边又露出了一脸便秘般痛苦的虚怀若谷来。 傅落那里连着所有战舰舰队的信号,她当然不可能随时去关注每一艘舰艇里还有些什么人,但是因为汪仪正,她私下里在自己面前的屏幕角落里,给江宁号指挥舰留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窗口。 她一眼瞥过去,就看见角落里的汪仪正,脸上是要傻笑却使劲憋着的狰狞表情,顶着一脑袋支楞八叉、四处乱翘的头发,是十分的滑稽。 “真是太二了,”傅落默默收回目光,心想,“怪不得汪二狗对他那么仇视。” 转眼,整个舰队已经撤退到了敌军包围圈外围,在这里突围,敌人仗着人多围都围不住他们,因为速度上的优势。 突然,来自土星堡垒总部的通讯请求发了进来。 傅落没怎么在意,脱口例行汇报:“救援任务完成,突围基本成功,我们现在准备……” “傅落,”杨宁突然正色打断,“收到上级命令,任务目标临时变动。” 傅落一愣:“……是,请指示。” 杨宁的表情很不对,脸板得很像个面瘫,他平时从来不这样——傅落注意到,他的整个臂膀、后背都是紧绷的,就好像随时站起来找人打一架的样子,这让她也不由自主地就有些紧张起来。 杨宁语速很慢,好像每个吐出来的字,对他来说都很重于千钧。 “刚刚地面方面发来消息,目前联合国正在与星际海盗团代表和谈……” 这句话一出口,他什么都不用说,傅落也明白了。 星际海盗团,除了耶西,与这些人接触得最多的就是傅落了,她像了解自己座下战舰一样了解这群敌人。 星际海盗是百分之百的投机者,得势的时候是肆无忌惮的破坏狂,一旦有风吹草动,又会跑得比谁都快。 在战局不明朗的时候,他们就是一根墙头草。 格拉芙猝不及防地把这里变成星级战场,如果地球军首战撤退或者失利,暴露出人手不足、堡垒距离太远的弱点,那么地面战场将会失去起码的谈判筹码。 地球与他星系人类,在用这场对战做一场豪赌。 “真是见了鬼了。”傅落默默地想,“为什么主动权永远不在我们手里?” 她听见杨宁说:“修改任务目标为不惜一切代价,打垮他星系敌军。” 傅落有一秒钟没答话,杨宁以为她会对这种不合理的任务要求提出质疑,然而通讯画面一转,他才发现,方才她只是打了个变队手势。 “收到,”她没有任何质疑,也没有任何反对,只是简短地说,“遵命。” “如果任务失败……” 那一刻,杨宁几乎想要不受控制地脱口说出“如果任务失败,你们尽可能撤退,保存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任何后果我替你担”。 可是没有。 一字一句,全部徘徊在他胸口,每一次撞击,都激起肺腑间尖锐的剧痛。 杨宁的喉咙轻轻地动了一下,下一刻,他补全了自己的话:“……你就提头来见。” 三十秒后,地球舰队精确地撤出了敌军包围圈,却并没有趁机脱逃,他们居然原地整队,肃杀的土星堡垒与变幻多端的小联军融合在一起,显出某种反差极大的和谐,在非常近的距离,与庞大的敌军对峙。 下一刻,地球联军先发制人,尖刀以与方才稳扎稳打、时刻不脱离大部队大相径庭的气势突然集体跃迁,悍然闯入敌军之中,巨大的引力漩涡四处开花,随即,整个地球舰队以单一巨舰所带领随从舰为单位,一反方才整肃集中,化成了数队的海盗般的小舰队。 眨眼功夫,他们已经从巨兽解体为狼群。 地球。 病弱的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 一个护士走到了门口,接受安检。 她已经习惯了,随身携带的所有医用设别都需要打开检查,还要反复三遍,她本人则要通过安全检查门,不单能检查出她身上带了些什么,还能扫描到身体内部的情况,以防身上有植入式的通讯设备。 护士瞥了一眼骨肉皮都被亮出来的检查结果,心不在焉地想:“我颈椎好像有点问题。” 安检人员不与她交流,从走进这间屋子开始,她就不被允许开口了。 事实上,护士每天来换药的时候,也从没有见过那男人睁过眼,他仿佛就是个仿真程度很高的人形娃娃。 护士在严密的监控下,轻轻地拉起了他的手,把针头拔了下来。 就在这时,男人陡然睁眼。 护士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种自己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叶维目光转动了一下,好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屋里有人,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轻轻点头:“麻烦了。” 随后,他就好像极其疲惫一样,再度闭上了眼睛,嘴角露出了一个轻飘飘地笑容,心想:“好像知道了点什么重要信息。” 时间倒退回一百六十年前。 当时的安全部前辈就有人先知一般地埋下了星尘计划的种子。 那个人姓名不详——真正举重若轻的人物,除了王岩笙这种临危受命、半路出家的,大多都会只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姓名不详”的结果。 那位前辈在得知部分人类出走的时候,曾经请求派兵追杀。 “从他们走的那天起,就不再是人类,而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 但是很可惜,当时没人理他,临阵脱逃固然可耻,但那也是个人选择而已,再者说,大敌当前,不全力抗击,反而对自己的人穷追不舍,这不是有病么? 在提案一再遭拒的情况下,那位前辈提出了“星尘计划”。 他顶住压力,甄选了两百个安全部精英,使用被禁止的“脑联网”技术,将他们彼此联通在了一起,混入了第二批逃亡他星系的飞船群中。 “脑联网”是基于古代“物联网”构想产生的一种技术,把人类大脑改造为半机械化的处理器,实现“千手千眼”的信息共享,但是一来成功率极低,二来违反了人权基本法,因此后世再无发展。 当时派出的这两百个人,共用一个代号——“星尘”。 第90章 电光石火,尘埃落定 “后来嘛,路上遇到了射线污染,你知道的,那时候空间技术很落后,不怎么上得了台面,太空长途旅行非常勉强,射线泄露,无数人中招,混在其中的星尘也没有因为阵营的不同而幸免于难,反正大家从那以后都成了怪物。有的得了多骨病,有的变成了橡皮人,还有的……就像我、像胡洋一样,永远停留在了某个尴尬的年龄,一百多年没有改变过。” “在他星系待了二十年,我和其他几个同事接到上级命令,以建交和民间商业往来的名义回到了地球,以便于通过我们随时掌握那一边的动态,留在他星系的同事们的携带的星尘系统,则借助了某一次的契机,集体改造了一次,成为星尘二代系统。我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虽然与妻子复合无望,但和儿子感情还不错。” “就这样,又过了二十多年,有二十六?还是二十七年……唔,差不多,来自他星系的信息越来越乏善可陈,他们每天都挣扎在生死线上,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前后五十年,一代人都过去了,‘星尘’的创建人早退休,销声匿迹,可能已经长眠在了某个受监控的疗养院里了吧?” “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我的老上级像个真正的老头子,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闲话,有用的却只有一句——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那么销毁星尘的所有记录,从此知道这个项目存在过的,就只剩下历代的安全局负责人和共和国主席——唉,说起来真是心酸,他的被迫害妄想症一辈子也没治好。” “同我一起回归地球的同事先后过世,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再后来,整个星尘项目也悄无声息地被时光埋葬,流落在了历史的垃圾堆里,而我的儿子渐渐年长,他发现自己有一个永远也不会变老的父亲。” “看起来不老不代表真的不老,也不代表不会死,初代星尘系统透支了我大量的生命,我一度难以为继,于是决定关闭它,就此退休。离开之前,我按着老上级的指示,处理了一切关于自己的一切,销毁了所有档案,与组织切断联系,开始了我漫长的植物人生涯,直到初代星尘系统被重新唤醒——哦,对了,我刚才忘了问你,该怎么称呼?” “护士”的脸色白得发青,她睁大了眼睛,一脸的惶恐,哪怕面前仅仅是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男人——还是个老男人。 “我……我我……”她目光四下乱瞟,“我们领导说不能在你面前说话,我……” “不不不,请,请畅所欲言。”叶维和颜悦色地看着她,“你的普通话真不错,是因为祖上在没走之前,都是亚洲人吧?感觉亚洲人对二维的文字好像更敏感一些……唔,我想想,刚才还有什么没提到的?” “哦!对了,唉,你看我这个老不死,脑细胞虽然活性还不错,但是记性却不行了,我觉得应该是心因性的。”叶维自嘲一笑,温和地看着她,削瘦文弱的男人就像个好脾气的老师,看着他青春期不服管教的学生,“你应该想知道,即使是在他星系,像我一样的怪物也是十分少见的——不然胡洋也不会那么抢手——那么算来,当年的星尘应该都已经死了,这个项目又该怎么延续呢?” 胡洋就是地球安全部手里那个看起来是个十来岁,实际上出生于两个世纪前的“老男孩”。 “护士”的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叶维的目光中闪过狡黠的笑意。 “这就是初代星尘系统和二代星尘系统的区别了,我刚刚提到了,由于某种契机,在他星系上的星尘同事们的系统被集体改造了一次。小朋友,你历史好不好?要不要试着回想一下,根据时间推算,那次‘契机’指的是什么?” “护士”先是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后,她红润的脸蛋陡然间变得惨白,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叶维,就像他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没错,你想起来了,”叶维微笑起来,“就是那个东西,他星系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可供日常应用的光信息系统,你好记得光信息工程的总负责人是谁吗?抱歉,我忘了她的真实名字了,印象里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下巴很尖的女士——唔,不用查了,她去世很多年了,作为一个优秀的特工,她活着的时候你都不可能通过她的社会关系调查出什么,别说死后几十年了——她在光信息工程中成功夹带私货,把二代星尘系统改造成了体外设备,就藏在你们每个人都有的光信息接收器里。” 体外星尘系统意味着“星尘”是可传递、可训练、可转移的。 而第二代星尘出生于他星系,履历与出身将会比一代更加隐蔽、更加毫无破绽。 就像某种本土恐怖分子。 护士:“我们……我们可以排查……” 叶维好整以暇:“你们可以试试。” “我……你没有道理告诉我这个,这不可能是真的,你想诱导我们内乱!” 她当然不会相信,面对着叶维的时候,她甚至连动手胆量都没有。 即使她身强力壮,他只是个半残。 叶维笑而不语,好像在无奈地说“被迫害妄想症真是一种星际范畴上的职业病”。 他发送了呼叫信号,很快,两个荷枪实弹的安全部特警冲了进来,架走了“护士”。 好像不在意她的去向,也不在意她是不是能逃走,叶维头也不抬地悠然靠在轮椅背上,闭目养神。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正以一种慢镜头,在自己的大脑里回放着方才的一切,初代星尘系统对每一个画面做着尽忠职守的分析,体温、心率、血压、各项应激反应…… 而后,他直接通过星尘系统在内置通讯器上对王岩笙说:“嫌疑人名单我发给你了,怎么排查就是你的事了——他们仍然不放弃寻找胡洋的事是真的,这个月格拉芙约见医务兵的频率上升了近四成的事恐怕也是真的,另外,格拉芙恐怕已经意识到了星尘的存在,现在他们那边大环境十分紧张。” 王岩笙沉吟良久,下一刻,这一代的安全局负责人的声音直接抵达叶维的听觉神经:“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当初这个计划被命名为‘星尘’,‘尘埃’的‘尘’,而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那个‘星辰’?” 叶维半垂着眼皮,目光似乎在盯着自己苍白的手,又似乎落在了无尽的虚空中。 他原本是这个国家……不,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那一部分人。 他记得自己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记得那从始至终的天才光环。 那时候,他妄想过自己也许会成为悠长的诺奖历史上的一员,著作等身,抑或是彪炳千秋…… 然而蹉跎半生,他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 “我没有问过,”良久,叶维回答说,“星辰是从地上的人的角度说的,大概从星星的角度来说,那些恒星,虽然自以为能照亮光年之外的世界,其实也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吧。也许是老领导们告诫我们不要傲慢的意思?” 从来以往,没有人会记得他毕生非人之苦痛与而今百年不世之功,他的档案将在战后永远地被封存,就像无数湮灭在时光中的无名前辈一样。 “叶维”这个名字,就是一颗无痕无迹的尘埃。 前线。 无止无休的厮杀,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而冲锋仍在继续。 “报告,敌方巨舰自爆,引爆自身携带的引力炸弹,右翼崩溃。” “收到,雪山号坐标转向,截断对方补给,红龙号追击,打乱对方步调。” “报告,黄山号随从舰损毁超过75%,请求支援。” “收……” 新的指令没来得及下达,指挥中心与黄山号的通讯信号骤然断开。 这代表舰队核心巨舰黄山号在方才一瞬间机毁人亡。 属于黄山号的一角彻底黑了,只剩下底色,那是黑底红字的两行—— 联军万岁,祖国万岁。 傅落目光扫过,一触即收:“黄山号坠毁,江宁号接受剩余随从舰。叶队,统计对毁率。” 叶文林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方与对方对毁率接近1:1.8。” 傅落:“这样下去不行。” 叶文林低笑了一声:“你还想怎样?就算我们是狼群,也要看人家肯不肯当马群——何况真正的狼群对马群,头马还在的情况下,食肉动物也不一定能占多少便宜。” 将近八个半小时的全速航行里程,与二代曲率驱动系统耗能极大的弱点叠加在一起的结果,就是他们空有倚天剑,内力不足。 而他星系人显然吸取了上一场战役的教训,牢牢地把指挥舰隐藏了起来。 傅落:“按我的经验,如果能干掉‘头马’,短时间对毁率至少可以达到1:10,我们甚至可以让他们无力整队,你信不信?” 叶文林顿了一下:“按我的经验,敌军指挥舰的坐标范围肯定在第四区之内,你信不信?” 就在方才坠毁的黄山号所在区域。 傅落情不自禁地往相邻五区的江宁号瞟了一眼,她看见汪仪正在高速行驶的巨舰中被安全带牢牢地绑在墙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在算什么参数。 她没有问叶文林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果断相信了先锋的直觉。 叶文林:“将军,怎么打?” “说了别瞎叫,”傅落的目光没有离开四号区域,一边应对着百变的战局,一边在心里飞速地掐算着,“如果我们集体跃迁到坐标四区附近,对方至少有五到七秒的反应时间,集中炮火,能扫了这片区吗?” 叶文林干脆地说:“那谁知道,赌一把?” 傅落:“输了咱们就陷在里面了,是全军覆没的节奏。” 叶文林:“以现在的对毁率和我方能量库存量,是打光最后一艘舰的节奏。” “好,赌了。”傅落一口应下来,“那我们这回出一张‘网开一面’——全体报告动力系统能量库存。” 傅落扫过所有舰艇的能量库存,在最短时间内进行了调配:“请友军撤到坐标六区边缘处,江宁号原地不动,做好掩护,其他舰队各部门注意,具体坐标已经发出,以扫清四区所有战舰为目标,一旦发现有敌舰撤出四区,请友军和江宁号配合,不惜一切代价击落。” 友军没有曲率系统,而江宁号能源库存见底,难以再支撑空间跃迁。 这两支舰队不参加跃迁和清扫,如果敌军指挥舰立刻被击毙,那再好不过,如果非常不幸,它撑过了五秒钟,成了漏网之鱼,那么在三面围困的情况下,敌军指挥舰第一反应一定是不顾暴露,从缺口处第一个冲出四区。 这叫做“网开一面”。 而脱网而出、被标记的指挥舰,前方自然有友军和江宁号等着。 “三秒钟后执行跃迁。”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下一刻,地球军将所剩不多的能源孤注一掷,集体跃迁,连友军时刻不停的群魔乱舞影像都停了那么一刹那,仿佛时间暂停了。 “咔哒”,秒针跳跃一下。 共舞的高能炮与导弹同一时间爆发,暗无天日的宇宙就像是给活生生地撕开了一条口子,流出了灼眼的岩浆,山呼海啸地拍岸而来。 什么是硝烟成海—— 五秒钟眨眼而过,又仿佛拉了一千年那么长,突然,敌军阵营里,几艘a级大舰艇越众而出,从炮火的夹缝里突围了出去,就像是一条拖着长尾的流星。 原来他星系指挥舰竟然在一艘随从舰上,对方指挥官反应不可说不快,在地球军炮火卷过来的瞬间就使用了“乌龟战术”,当机立断弃车保帅,把坐标第四区域范围内所有大中小乃至于巨舰全都当成炮灰,层层裹挟住当中的指挥舰。 五秒钟之后,他们准确地抓住了地球军的炮火间歇,突围而出,越过无数残骸,直奔坐标五区方向。 “江宁——” 江宁号及其随从舰闻风而动,与此同时,周围的他星系敌军终于回过神来,疯了一样地企图加重火力,拼死掩护自己已经暴露的指挥舰。 势单力薄的江宁号随从舰队一个眨眼的工夫被扫落了七成以上,损毁率过高的自动警报已经发往指挥中心,而敌军指挥舰一旦越过这片区域,立刻会被掩护得水泄不通,到时候谁都爱莫能助。 江宁号舰长嘶声怒吼:“发射引力炸弹!引力炸弹!” 江宁号上的汪仪正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只有疯子才会这个距离发射引力炸弹,然而没有人说舰长疯了。 因为指挥官的命令就是击落被标记敌舰,“不惜一切代价”。 四节的引力炸弹出舱,江宁号全速后撤。 可是到底来不及了。 同时,他星系指挥舰中也在疯狂地发送命令:“停火!蠢货!让开!” 同样来不及了。 引力炸弹没到达指定坐标,就被敌军没来得及停下的、密集的炮火击中。 引力炸弹当空引爆,深渊般的漩涡将周遭一切裹挟了进去,百十来艘他星系战舰,滑不溜手的他星系指挥舰,以及…… 以及江宁号。 推子落棋,将军。 电光石火,尘埃落定。 第91章 万语千言,一同湮灭 指挥中心里有几秒钟完全没了动静,这在瞬息万变的太空战中是不被允许的失误。 叶文林不得不开口提醒:“敌军指挥舰已被击落。” “敌军……咳。”傅落的声音很低,尽管这样,竟然还是破音了。 她闭了嘴,却并没有玩忽职守,下一刻,详实的坐标群从指挥中心发往每个战舰,纵然是外行,一眼扫过去,也知道她这是将整个敌军阵营大卸八块了。 叶文林:“尖刀就位,冲锋。” 沉默的指挥官不再下任何指令,只是默不作声地发送着精确的坐标,让舰队在尖刀的带领下,从敌舰群中几进几出。 又半个小时,一条通讯请求突然插了进来——地球小联军倾巢而动,此刻才刚抵达。 而战局已经到了尾声。 到了这一刻,这场仗已经没有什么好打的了。 地球土星堡垒一支救援部队远距离救援,全歼他星系四个师的精锐兵力,消息一经传出,举世哗然。 一直躲躲藏藏的小联军也终于重整旗鼓,正式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同一天,小联军指挥官下令迁移,以半护送的姿态随救援部队一同前往土星,至此,流落在外的联合国堡垒残部再次聚合,在遥远的土星遥遥地望着母星的方向。 而联合国与星际海盗代表的谈判则长达二十四个小时之多,言语的机锋在谈判桌上,筹码却在谈判桌外——这是一场地与空前线、情报与军需补给浓缩在一起的战争,每一处都是砝码,每加上一个砝码,敏感的天平都会往某一个方向轻轻歪斜。 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当时的过程是怎么样的,但大家都看到了结果。 二十四小时之后——星际海盗团与他星系人类单方面毁约,带着他们在地球上掠夺到的、染血的物资,短暂地飞离了大气层。 盟友的背叛和精锐的惨败,逼迫他星系不得不重新加固太空布防,对地与空两重战场进行再分配,双方短暂地偃旗息鼓,酝酿着一场更惨烈的决战。 地球人与他星系人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终于达到了势均力敌的临界点。 唔,那一天是中秋节。 土星堡垒中,各国归位,这一次,泾渭分明的洲际与国别消失了,每一个关卡的公共餐厅都变成了万国文化广场,花花绿绿的国旗一块一块的,活像补丁一样随机地缝在一起,当桌布或者挂毯。 进进出出什么模样的人都有,乍一听,说的都是番邦话,显得鸟语花香的。 杨宁依然不合群地待在他万年独自一人的指挥中心里,他的背影挺拔而瘦削,制服洗得发白,领口袖口依然是扣得一丝不苟,神色客套而冷漠。 视频那一端是地面上的联合国代表团,王岩笙肃手站在主席身后的角落里,远远地看了杨宁一眼,像一个幽灵。 “你的委任状会在三个小时内下达并通报全球,”主席看着杨宁,颇为感慨地说,“倒退十年,大概打死我们也想象不出,有一天地球联军会在这种情况下融合在一起,并且还有了一个总指挥官。” 杨宁保持着一个军人的不苟言笑,一言不发地以稍息的姿态站在原地,并不插话,英俊的眉宇间是渊岳般的岿然不动。 “听说当时救援舰队的指挥官,是战前一天刚入伍的女兵?” 杨宁短促地点了个头:“是。” “还是孩子呢,”主席叹了口气,“唉,在我们这群老东西眼里,其实你也是个孩子。” 那一刻,杨宁觉得世事如此奇妙。 如果是以前那个他,此时一定会顺着主席的话茬,让这场对话的气氛更加亲切一点——杨宁就是致力于让自己成为一个把八面玲珑春风拂面的人,他想让所有人都难以把他和杨靖和联系在一起。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鬼使神差地没开口,惜字如金得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仿佛被杨靖和附身了。 主席转过头对其他国家首脑说:“你们看这个孩子,样子和老杨不怎么像,神态气质却一点也不差。” 翻译把这句话低低地传播开,众人无论熟悉不熟悉杨靖和,都纷纷礼貌地点头附和,杨宁的嘴角终于吝啬的往上提了一下,很快又收了回来。 所以死去的人并非无影无踪,他们被埋在活着的人的骨血里。 短暂的沟通后,杨宁离开了指挥中心。 他先是到了总参的寝室区,看见傅落的头像黑着——那代表屋里没人。 杨宁迟疑了一下,转身走向了模拟训练室。 舰艇上自带的模拟训练室基本已经被弃之不用了,真刀真枪的战役还打不过来,谁还会跑到这里玩电子游戏? 这位……作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地球联军总指挥官、年轻得不可思议的男人,此时仿佛近乡情怯般地在门口停住脚步,迟疑了不知多久,他才好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刷虹膜走了进去。 傅落正在模拟舱里。 她没有开启对战模式,只是假装自己在“守卫者3号”那艘无比陈旧的战舰里,独自一人,漫无边际地徜徉在宇宙中。 这里没有敌人,没有堡垒,没有无止无休的命令,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限的黑暗和有限的微光。 这样的环境曾经让她紧张焦虑,险些引起宇宙恐惧症,此刻却只让她觉得安心。 守卫者3号是她第一次关闭伤害阈值的时候,和耶西模拟对战的那一架古董,上一次它在耶西的步步紧逼下自我解体成了一团宇宙漂浮物。 这一次它好好的,傅落没有打开动力系统,依然让它漫无边际地漂浮旋转着,她仰面躺在驾驶舱中,恍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 死亡也是这样吗?她这样想着。 死了的人,就像这样孤零零地漂浮在黑暗中吗? 冥冥中,他们还会有意识吗? 他们会像活着的人一样,思念、留恋、甚至痛哭流涕吗? 还是……因为太过渺小,所以凡人的喜怒哀乐就都没有任何意义呢? 她透过守卫者3号透明的顶部望向宇宙,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无声无息的眼泪源源不断地顺着眼角和太阳穴流下去,很快,她鬓角的头发都湿了。 耳边是机械的“沙沙”声,傅落觉得身体有些麻木,胸口冷冰冰的,好像被万箭穿心了一次,而冰冷的箭簇还逗留在她的血肉中。 忽然,“沙沙”声中传来柔和的“叮咚”声,好像有人轻轻按了一下门铃,傅落木然的眼珠终于转动了一下,注意到模拟系统提示了其他神经组接入。 “是来做对战练习的吗?”傅落漠然地想。 下一刻,她决定忽略这个进入提示,对方要打,就让他随便击落好了。 她好像失去了力气,只想找一个地方好好看看星星。 守卫者3号破旧的瞄准镜里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还是那架游艇。 然而对方缓缓地靠近过来,却既没有礼貌地自我介绍一下,发送模拟对战开始请求,也没有主动攻击。 驾驶员只是一言不发,保持着在二十米左右的距离,和守卫者3号一样无所事事地停下了动力系统,如影随形地飘在守卫者3号附近。 历史上,那架游艇是守卫者3号首战告捷的刀下亡魂。 而模拟系统中,它们看起来就好像两只在茫茫宇宙中遛弯的蚊子。 游艇里那位又是哪里来的怪胎? 傅落不知道,可是其他人的存在,让耳边原本单调的“沙沙”声变了一些,渐渐地,她听出来,“沙沙”声里掺杂进了不大清晰的音乐。 黑暗中,她下意识地忍不住收回茫然四散的神智,把精力集中在了声音上,乐声慢慢变得清晰,似曾相识的小调悠然回荡在密闭的舰舱里,傅落呆了呆,随后喃喃地说:“不想听这个,我想听《南园》。” 乐声一顿,随后戛然而止,片刻后,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南园》流进了守卫者3号正中。 傅落自言自语地说:“我有点后悔,但是不知道后悔什么。” 游艇里的人没有搭腔,但《南园》一波三折的琴声好像在回应她的话。 傅落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应该想一点什么,比如她可以回忆幼年时和汪仪正一起生活的日子,父母离婚后他笨拙讨好地来探视自己的日子,回忆耶西那个王八蛋一直以来都是怎么蹂躏她的。 可她发现自己连这一点回忆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好在长时间的沉默后,又毫无意义地重复了一句:“我不知道应该后悔什么。” 万语千言,一同湮灭。 不知不觉,傅落筋疲力尽,在模拟系统中和《南园》歌声里,她昏天黑地地睡着了。 模拟系统检测到用户失去意识,轻缓地自动断开了连接。 模拟舱缓缓打开,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杨宁站在外面,默立良久。 然后他用耳语的音量轻声问:“我可以给你擦擦眼泪吗?” 没有回答。 杨宁等了一会,假装自己收到了许可,彬彬有礼地点头说:“谢谢。” 他伸出弯曲的食指,小心地擦拭掉傅落没入发迹的泪痕。 杨宁弯着腰,借着模拟舱昏暗的灯光,专注地望着傅落良久,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依然是没有回答。 他常年不展的眉宇轻轻打开,干燥苍白的嘴角勾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微笑。 “谢谢。”杨宁说着,俯身把傅落身上的模拟系统用最轻柔的动作解了下来,托住她的头和膝弯,把她从模拟舱里抱了出来。 叶文林不知什么时候等在了总参的寝室区外,远远地看见杨宁送傅落回来,不禁愣了一下。 杨宁极小幅度地向他点了个头,走了进去。 等她醒来,又将会是新的、无法逃避的战斗。 傅落意识不清地昏睡了三天,差点被送到医疗部打营养针。 而后她若无其事地起来,把自己收拾出人样,洗干净脸,换上制服,扣上新的肩章,吃了一顿热量很高的早餐,如常去找她的上级报道了。 在这三天里,集中幸免于难的专家以及整个地球联军的力量,一个尚待完善、还有些简陋的太空空间科学院建立了,与地面空间科学联盟共享数据库。 人类历史上第五次工业革命,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从高能的武器开始,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第92章 地球人类存续之基石 汪亚城猛地踹开门,飞快地钻了进去,箭一样地冲向了墙角。 爆炸声轰鸣而至,烂砖碎瓦片纷飞,汪亚城把自己团成了一团,从头到脚笼罩在了一层透明的、果冻一样的罩子里,上面闪烁着各种数字,分门别类地记载了他所承受的撞击,是个新形的随身防护器。 汪亚城被爆炸的冲击拍扁在了墙上,又在那“果冻”的保护下安然弹开,他却并没有有恃无恐,因为这个看似神通广大地“果冻”防护期已经显示快没电了。 一弹之下,汪亚城迅速借力跳开,猴子一样地扒着窗户蹿上了房顶,同时,防护器“哔哔”地响个不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薄消散,而近地机甲的轰鸣声已经逼近。 汪亚城忍无可忍:“假冒伪劣产品啊这是!” 他说着,一头冲进了枪林弹雨,上蹿下跳地躲避着层出不穷的流弹,同时嗷嗷乱叫着:“都在追杀我,接应呢?接应半路抛锚了吗?” 空中响起悠长的哨子声,当然是机械合成的,高度模仿古代草原牧马人的口哨,显得嘹亮而旷达,只见一架近地机甲充满霸气地当空压了下来,高能炮横扫了一圈,一根机械锁链垂了下来,钓鱼似地耷拉到汪亚城面前——没错,汪亚城就是那条鱼。 等等,说好的直升电梯转眼间就瘦身到了这种地步吗? 汪亚城满心悲愤地用双臂挡住头脸,一把拽住近地机甲上的高空绳索,就在他触碰到绳索的一瞬间,耳边传来一个机械的男声:“检测到正确生命体,准备抓取,三、二、一……” 汪亚城:“什么玩意……啊!”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腾云驾雾了,锁链周围爆发出剧烈的光,汪亚城只觉得眼前一闪,人已经在机甲内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后知后觉地头晕目眩起来。 满耳朵弥漫的都是大呼小叫。 “卧槽怎么才用了一下就又没电了!” “不是说好了用传统的电梯吗?谁让你们又随便拿实验品来玩?” “你们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二十一世纪的古代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因为他们沉得要死的古董手机使用频繁的话,平均每天都要充电一次——我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个古代人。” “等等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近地机甲上不能装曲率驱动系统啊?你们不觉得‘刷’一下出现在敌军面前的神兵天降特别厉害吗?” “来亲爱的,我教你,这三个字念‘大——气——层’。” 汪亚城:“……” 他感觉有五百只鸭子在耳畔一展歌喉,嚎叫出了黄河大合唱的波澜壮阔。 “引爆任务顺利完成。”汪亚城干巴巴地汇报说,“哎,我说,来个人理我一次行吗?” 众人依然像一群没进过城的弱智儿童一样,喋喋不休地提出各种科幻构想。 “真是疯了。”汪亚城翻了个白眼,站起来,从臂弯里卸下了一张芯片——这玩意就是他方才使用过的“果冻”防护罩,能量充满格后只能使用十分钟,春姨拿给他们的。 在春姨手底下混,总是能接触到黑白两道最新的玩意,其实汪亚城有时候怀疑他们这是免费给科学院做实验。而这个混乱但神奇的年代,每天都有新的工具和新的科技产生,层出不穷如雨后春笋,形式之多、应用之广,在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里,比过去五十年之和还要多。 现在的科学院里鱼龙混杂,有正经八百科班出身的院士,也有各种野路子民间高手,年龄层横跨老中青三代,里面什么样的怪胎都有。 据说有一天地球内网的社交网站上,有个科幻段子手描绘了某种大规模杀伤性的基因武器,二十四小时转发量近亿,第二天,空间科学院就高调宣布立项。这让人们想起未开化年代臭名昭著的细菌战。 对此,苟延残喘的犬儒主义提出了微弱的质疑,很快就被舆论的大潮压下去了,不过几年的战争,人们却已经被迫放弃了几十代人累积起来的道德观,因为每一个人——他星系人与地球人都清楚,全面战争的后果会是什么。 必有一方亡族灭种。 很快回到了他们的临时基地,汪亚城那种“颠倒全世界”的中二气质,注定了他除了在杀马特活动中心外,在哪都不合群,他默不作声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突然被春姨叫住了。 春姨冲他摆摆手:“跟我来。” 汪亚城这才注意到,几个年轻人正三两一群地凑在一起开小会,他边走边掏出了手机,地球内网的今日头条立刻跳进了他的眼里——“兄弟姐妹们,空前绝后的征兵令来了”。 他心不在焉地一目十行扫过新闻内容,进屋一看,春姨的手机也停在了这个页面上。 “坐,”春姨冲他一抬下巴,“小子,有多大年纪了?” 汪亚城:“快二十一了。” 春姨看起来有些意外,似乎是想说“都快二十一了,怎么还没人模样”呢?不过战后汪亚城一直跟着她,出生入死不知道多少次,春姨还是给他留了面子,没说出口。 “二十一,够岁数了——你看见这个了吗?”春姨放大了征兵令标题。 汪亚城:“嗯,刚看见,怎么?” “我一上午已经听说了十多个人想去参军,所以想问问你是怎么打算的。”春姨顿了顿,声音微微放缓了些,她横肉遍生的脸上挤出一个近乎慈祥的表情,看着汪亚城,“但是你和他们不一样。” 汪亚城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我知道得太多了。” 春姨慈祥崩溃,别无他法,只好照常横眉立目:“小畜生,听不出好赖话。” 小畜生怡然自得地坐在她对面,玩着自己涂得漆黑的指甲。 “如果你也要参军,我会给你写一封推荐信……” “推荐信?”汪亚城丝毫也不领情地嗤笑出声,“春姨,您别逗了,我姐是太空联军中国主力部队的总负责人,甭管真的假的吧,她大小也算个将军,我用您写哪门子的推荐信?” 春姨彻底放弃了和他的正常交流,用惯常的咆哮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叫唤:“那你这小兔崽子到底他妈想怎么样?再跟老娘阴阳怪气,就把你揍成筛子!” 汪亚城静静地抬起头:“我还是跟着你吧。” 是“跟着你”,不是“继续跟着你”,春姨把他单独叫来,又说大家都打算从军,可想这个民间组织要解散了,春姨肯定依然是要回安全部的。 春姨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神色一凛:“小东西,你可得想好了。” 汪亚城低下头,双手各伸出两根手指头,分别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滋滋滋——好了,我想好了。” 春姨:“……” 她长叹了口气,感觉大龄熊孩子真是世界范围内的难题:“你知道……” “我知道啊,”汪亚城说,“斩断社会关系,随时待命,为了情报被派往某个危险的地方潜伏,有时候潜伏两天,有时候潜伏一辈子,隐姓埋名,暴露了就会被大卸八块,偶尔说不定还得来场客串的暗杀行动,你们是特务嘛。” “……‘特务’一般是称呼敌人的,我们称呼自己人为‘特工’‘间谍’或者‘情报人员’。”春姨挥挥手,“你……唉,算了,老大不小的了,狗屁不懂,你回去好好想……” 汪亚城却当着她的面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按下声音公放,把电话放在桌上,打通了付小馨的电话。 因为面包的缘故,付小馨和汪亚城恢复了联系,可从来都是付小馨主动打电话给汪亚城嘘寒问暖,他从里没有主动联系过。 付小馨讶异地接起了电话:“……亚城?” “我亲妈把我扔给汪仪正以后,就没再联系过,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也找不到别人,就你吧。”汪亚城面无表情地说,“没别的事,我过一阵子要出远门,这个号码不用了,以后别打了。” 付小馨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汪亚城自觉三言两语,已经交代完了一切,按他的习惯来说,应该已经快手快脚地挂电话了,可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动,少年垂着眼皮,做出凝神静听的模样,安静地听着付小馨在那边有些语无伦次地问:“你要去哪里?多长时间……” 汪亚城:“不能告诉你,很长时间——你就当我死了吧。” 只言片语,付小馨已经猜出了什么,她停顿了好一会,轻声问:“安全部吗?” 汪亚城冷淡地说:“那你就别管了。” 两人隔着电话彼此沉默了一会,付小馨小心翼翼地问:“你姐现在没有当值,在线上,你想跟她说两句话吗?” 汪亚城:“我跟傅落那个废物有什么好说的?行了我要……” “哎,等等,让面包跟你说几句话。” 电话那一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一个人凑上来,没轻没重地对着电话吼叫说:“嘚嘚!汪嘚嘚!” 汪亚城的眉目明显波动了一下,然而只是一个俄顷的怔忡,片刻后,他凝滞的目光轻轻流转,那一点波动很快被少年掩盖在微微挑起的眼角下,那从来以往不曾改变的桀骜不驯中。 “嘚你个头,”汪亚城骂骂咧咧地说,“都两岁多了,话都说不清楚,我看这崽子是脑子有问题吧?赶紧弄走,他老人家一开口,我觉得我耳朵眼里都是哈喇子。” 付小馨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汪亚城却闭上了眼睛,率先打断了她:“那行,就这样吧。”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一把电磁刀从他的袖子里冒出来,汪亚城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手机碎尸万段了。 而后他把碎片往春姨面前一推:“行了,现在汪亚城没了,从今往后,我要怎么称呼?” 付小馨望着被挂断的电话,再拨回去的时候,已经打不通了。 从那以后,她果然再也没有收到过汪亚城的任何消息,那少年说一不二地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每年过年,付小馨都会给他多留一副碗筷。 只不过终其一生,也没有人用上。 公元2433年,夏末秋初。 一场史无前例的全民从军运动开始了。 同时,地球内网上还掀起了一场“是否对有能力的富人征收战争税”的大讨论,最后不了了之,因为官方发言人站出来发表公开承诺——公民的生存与财产权利神圣不可侵犯,自由精神是地球人类存续之基石。 结果没有强制、没有道德绑架,只是一场自由宣言,犹如以退为进,效果反而出乎意料的好。 昔日的时尚大亨罗宾老师毁家纾难,把家底搬空了冲抵军费,而后不少各国大财团与大资本家纷纷效仿。 太空战场上,自星际海盗团撤出后,地球联军和他星系部队展开了持久战。 第93章 我们要去打仗! 科学院给通讯系统的命名依然延续了当时土星堡垒的叫法——晨曦系统,这仿佛已经成了一种短暂又永恒的信仰。 现在的地对空、空对空通讯流畅而清晰,具有完备的反追踪机制,地面网络系统崩溃后重建,现在已经超越了战前水平。 太空指挥舰中,一边的通讯视频正在直播誓师大会,代表太空军训练、接受新兵的是王小川。 一年前,王小川还只是个大型舰上的基层炮兵,奉命跟耶西回地球执行护送任务。 有多少人一生中经历过“打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战役呢?反正对于王小川而言,那是刻骨铭心的。 那一战之后,王小川好像对地空交接任务产生了某种根深蒂固的心理阴影,这个年轻人这一年刚满二十四岁,但他的应对方法是拒绝了随军心理咨询师的帮助,选择一遍又一遍地在危机重重中往返地球。 他护送过人、物资、重要研究资料,遭遇过敌人大小狙击三十多次,成了整个堡垒中的长途专业户,一路靠着单薄的运输线,把最初的二代曲率驱动系统升级到了四代。 傅落站在几个通讯视频中间,一边是地面誓师大会,一边接通着堡垒总部,一心不知道多少用。 这天地球附近空气极端紧张,他星系舰队巡航密度几乎是平时的五倍多。 傅落开启了隐形模式,早在一天以前就悄无声息地埋伏在了三百射程单位外的巡航死角——眼下地球的巨舰已经实现了完全隐形,连龙吸线也看不见了。 地面誓师仪式还在进行,这是第一批地对空输送的大规模新鲜血液,新兵们要闯过的第一关,就是他星系敌军在近地方位的封锁线,有不合时宜的媒体称之为“非洲角马渡河”,后来被喷了个狗血淋头,民众骂他们“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于是第二天又改成了“封锁线是新兵亮剑的第一块磨刀石”。 无论是长谁的志气灭谁的威风,反正主力部队不可能让新兵对抗敌军重兵。此刻,傅落手里有一份他星系的兵力部署图,这是历经三个月,前后牺牲了五个“星尘”和无数情报人员后,无数真真假假的消息汇聚在一起综合分析出来的结果。 还不到她出场的时候,潜伏中的傅落俨然已经习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浑然不见半点大战前的紧张,甚至有暇跟董嘉陵闲聊。 董嘉陵:“初步统计结果是这样的,王小川是跑得里程最长的。挂彩最多的是老叶——他们是全军大前锋,这也没办法。最佳劳模是杨将军,根据统计,他除了去找你,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指挥室——傅将军,请问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 傅落一本正经地回答:“其实大多数时间是我去指挥室找他。” 董嘉陵像个真正的八婆一样,忙问:“找他干什么?” 傅落正直地说:“请示下一步的工作部署。” 董嘉陵:“……你能再无趣一点吗?” 傅落神色不变:“这话你要去问杨将军,一旦让他认为这段时间是业余休闲时间,他就会微笑着讲一些丧心病狂的冷笑话。” 董嘉陵:“比如?” 傅落顿了顿,似乎回想起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终于忍不住面露菜色:“比如‘一个鸡蛋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倒在地上,成了导弹’,或者‘小明踩到大便,为什么没有弄脏鞋子——因为他没穿鞋’这种。” 董嘉陵险些笑背过气去。 “咳,嘉陵姐,你还是稍微收敛点吧。”傅落见她这样娱乐长官,就好心提醒说,“中央指挥室有全覆盖的通讯监听权。” 董嘉陵摆摆手:“哈哈哈,这是‘闺蜜茶话会’,杨将军不会干那么没品的事的,放心吧——对了,你猜经历大小战役最多的是谁?” 傅落:“不是王小川吗?我感觉他就是个地鼠,每次冒头必有敌军追着打。” 董嘉陵:“再猜。” 傅落:“哦,那就还是叶贱贱。” 董嘉陵:“嗯哼,也不是。” 傅落把目光从誓师大会直播上移动下来:“还有谁?” “你啊。”董嘉陵说。 傅落一愣,似乎颇有些意外,她蹭了蹭鼻子,试着回忆了一下,发现想不起来自己打了多少次战役了。 董嘉陵:“从去年中秋到现在,由你签章带队的大小战役加起来总共一百二十多次,平均三天打一架,刚开始是输赢参半,时不常地还来一次千里逃窜,但是到了今年开春,已经是赢多输少,偶尔失误一次,有些也很难说是失误还是战略转移,最近一个月还没有败绩。” 董嘉陵:“傅将军,我想再采访一下你,请问对这个成绩,你个人有什么感想?” 傅落思考了半晌,干巴巴地说:“我的命可真大啊,这大概已经不是九命猫的水平了,我看接近黄鼠狼。” 傅落立如标枪,然而仔细看,却能看出她这个站姿不是很自在,上半身微微有些僵硬,特别是抬右手的时候,动作总会缓上半拍。 董嘉陵敏锐地发现,立刻问:“等会,你那伤好利索了吗,就出这么重的任务?” 一个礼拜前,傅落在一场战役中遭到敌人垂死挣扎,指挥舰受袭,被高能炮挫了一下,当时安全带活生生地勒断了她好几根骨头,流出来的血把她本人和安全锁黏在了一起,最后直接全部卸下来,抬到医疗中心才慢慢撕下来的。 感谢搭了第五次工业革命便车,一起爆发的医疗技术,要是在过去,傅落觉得自己说不定就要去见汪仪正了,现在才过了一个多礼拜,她居然又能四处蹦跶了。 “理论上是好了,就是还有点疼,”傅落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没关系,问题不大,叶文林夜夜在医疗中心嚎叫,不是也没耽误过出任务?” 董嘉陵顿了顿:“他不一样,他有精神支柱。” 傅落眨眨眼。 以前的军需官、现在的后勤部长一脸惨不忍睹地说:“他的阅读器里有个自制的软件你知道吗?是专门用来计算他老人家应得的工资及利息的,当中还有他自己发明的‘全勤奖’一栏,他决定用自己的整个余生推动该项福利在我军内部的普及。” 傅落:“……” 傅落瞥了一眼正在进行的誓师仪式,确定敌人没有动静,又确认自己和董嘉陵使用的确实是一对一单独的联络系统,于是放心大胆地跟她吐槽起自己那一群出格坑爹的男同事们。 傅落:“你知道吗?跟这种人共事,有时候真的会让人很丧失集体荣誉感。” 董嘉陵发自肺腑地赞同:“真的,我以前一直特别崇拜尖刀,一开始以为叶天才的抠门是天才特有的怪癖,后来稍微接触了一点,我又觉得是他家里可能有什么特殊情况,让他手头比较紧张什么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就是一个纯屌丝。” 傅落深以为然:“屌丝中的钢丝。” “还有那个‘披萨’,”后勤部长不客气地忽略了欧盟那位意大利指挥官的真实姓名,给他起了个恰如其分的外号,“你知道那俩货有多臭味相投吗?我上回听见他们俩凑在一起讨论已婚男人攒小金库的一百零八种实操办法——就那俩万年光棍,想得还挺多。” 傅落眼角跳了跳:“我还以为他们俩共同的志向都是‘傍富婆,求包养’呢。” 董嘉陵语气深沉:“你心里知道就行了,不用特意说出来——披萨今天被杨将军关禁闭写检查了。” 傅落一点也不惊讶:“因为前天给我们送行的时候跳了脱衣舞?” 董嘉陵:“嗯,违反了上个月新出台的军规,就是‘堡垒内各项娱乐活动不许露出部分或全部内裤’的那条。” 她们俩一起笑了起来。 相比起来,杨宁好像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比较正常的。 “那边快到点了,”董嘉陵轻轻地说,“我在这都能闻到火药味,你这次千万小心,听到没有?上礼拜都吓死我们了。” 傅落笑眯眯地点了个头。 董嘉陵:“唉,我说真的,别不当回事。你不知道,当时你被抬进手术室的时候,杨宁都掉眼……哔——” 她们俩的“闺蜜茶话会”视频通讯被强行切断了,杨宁人五人六地出现在视频另一头,真事似的正色说:“别聊了,汇报敌军现形状态。” 傅落:“……” 等等,不是说偷听“闺蜜茶话会”这种没品的事杨将军才不会做吗? 上将,您的廉耻也已经江河日下了吗? 嘉陵姐姐能再出来阐述一下错信长官人品的切实感受吗? “怎么了?”杨宁就这样顶着一张正人君子的脸,严肃而无辜地问。 傅落只好咬着后槽牙汇报:“……一切正常。” 杨宁沉默了一会,目光落在傅落僵硬的肩上,突然放轻了声音:“我心里有一个重千钧的东西,每每被系在一根头发上,你懂吗?” 傅落抬起头,看进他的眼睛,忽然就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许多不曾宣诸于口的话,她一时间若有所感,情不自禁地轻轻点了点头。 杨宁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我下次会注意,不讲鸡蛋和小明的故事了。” 说完,他切断了通讯,而此时,地面上的仪式已经到了尾声。 傅落听见王小川用他棒槌一样的口吻,冷冰冰地对新兵们说:“我知道你们都自以为成绩不错,但是模拟训练系统只能训练出麻木的废物,给你们一个月的假期,你们就能忘了用什么姿势爬上战舰——除非你知道什么是在枪林弹雨里生死一线,当你能从引力炸弹爆炸范围内逃逸,或者与导弹擦肩而过,你学会的东西才是伴随终身的,那时你才是一个士兵。我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怕死的出列,回家吃奶去,我们要去打仗!” 无边的人群中响起轰然回应:“我们要去打仗!” 空中替他们严阵以待的傅落丝毫没有被这样热血的镜头感染,她目光扫过整个战场坐标图。 初入太空战场的新兵必然的勇气还没有经过淬炼,带着天真的纯粹,王小川个人能力卓绝,但是基本没有指挥大战役的经验。 从地面到发射轨道有地面部队护送,脱离轨道后应该是敌人第一击的机会,这个重要风险点在王小川的战前报告里提过,应对起来应该问题不大,但集体跃迁不可能太远,因为随着引力技术的进步,敌军的人工引力已经做到了完全可控,此时,他们肯定在封锁线附近设立了星罗棋布的引力陷阱。 傅落目光扫过他星系布防参考图:“右翼注意,磁场爆破系统预热,小舰艇把引力场检测灵敏度调到最高,做好趟雷准备。” 而一旦遭遇引力埋伏,新兵整肃的队伍就会被迫分散,以傅落对王小川的了解,他会不管不顾地用炮火开路。他星系避其炮火会自动分开两边,这时,如果王小川不把握好新兵们不合时宜的血气,他们会不顾一切地从“缺口”冲出。 敌军密度极高的巡航舰队会呈合抱之势,双面夹击,后方兜底,把他们困在其中。 如果不能及时撕开一条缺口把他们放出来,王小川就会控制不住整个舰队的步调,他们会乱。 傅落:“炮兵准备开路,录入精确制导坐标点,诸位,我们这次是偷袭,要求一击必中。” 等他们这群联军主力露面,敌人立刻会通过他们的位置坐标意识到自己的布防泄露,他们必须通过上传下达,企图重新整队,纵然这个间隙很短暂,但只要新兵没有乱,新兵舰队完全可以趁机越过封锁线。 那时就是双方主力的主场了。 很快,整个新兵舰队进入了发射轨道,所有人——他星系与地球联军,全部开始倒计时。 傅落微微活动了一下隐隐作痛的肩膀,抬起一只手。 新兵舰队脱离轨道的一瞬间集体跃迁,不出意料地遭遇引力陷阱拦截,王小川重炮开路,潜藏在三百射程单位外的炮兵团不错眼珠地等待着长官的命令。 就在这时,突然,敌军仿佛出了什么问题。 傅落一皱眉:“等等,等一下。” 敌军明显做好了冲锋对撞的准备,短兵相接的一瞬间,却仿佛遭遇了什么问题,集体后退了。已经在聚拢的巡航舰队又散开,封锁线出现了短时间的混乱,自己就撕开了一条裂缝。 傅落:“什么情况——给我联堡垒总部。” 话音没落,杨宁那边已经接上了通讯。 杨宁:“刚才地面传来一些消息,好像是他星系地面总部出了问题,安全部正在想办法确认……唔,你们先不要暴露坐标,原地待命。” 第94章 格拉芙遇刺的消息是真的 社交网站上一条信息被顶上了各国的头条,那是个来自美国的ip,用英语语焉不详地:“是真的吗?他死了吗?” 全人类都在疯狂地转发、评论,说什么的都有,各种小道消息甚嚣尘上。 王岩笙的电话都被打爆了,他简单粗暴地一切拒接,低调地从安全部后门出去,直奔医院,迎面碰上一个医生,王岩笙一把拽住:“醒着吗?” 医生点点头。 王岩笙抬腿迈大步就要往里走,白大褂的大夫却开口叫住了他:“王局。” 王岩笙心急火燎,但是还不肯失去风度,站定了一挑眉:“嗯?” 医生说:“恐怕就这一两个月的事了,你们要做好准备。” 此言一出,王岩笙像被人当头淋了一盆凉水,激灵灵的站住了,他灵魂出窍一般地僵立了片刻,喉头动了动,却是半晌什么都没说出来。 末了,他沉默地点了个头,背着手走了进去,匆忙的脚步却不明原因地变得迟疑了起来。 此时,叶维已经连轮椅都坐不上了,整个人被笼罩在某种行将灯枯油尽般的死气中,他正盯着窗外略微阴霾的天空,听见动静,叶维缓缓转过身来,和王岩笙对视了一眼。 王岩笙突然说不出话来,他背负双手,站在门口不肯进来。 随即,叶维仿佛打哑谜,对他摇了摇头。 王岩笙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走进病房,回手关上房门,仿佛站不住似的,原地来回踱了几步,最后一拳砸在墙上。 “为什么?”王岩笙突然开口问,“我们追踪了那么久、策划了那么久,对方才露出一点形迹来,为什么……” 叶维神色不变,声音气如游丝地说:“有星尘叛变。” 王岩笙狠狠地闭上眼睛。 这事要从半年前说起。 最早,是俄罗斯官方发表的数据。 随着星际海盗团撤出和他星系人的同盟,地球联军获得了一个珍贵的喘息的机会,萌发的技术革命一日千里,太空战场局势也逐渐开始倾斜。 由于当年联军堡垒溃败,太空兵种始终没有机会补充新兵。 也就是说,在大从军之前,他星系和联军的舰艇与人数比高达6:1,这是一个悬殊到可怕的数字。 然而这个数字下,更可怕的是地球联军的战力。 统计数据表明,随着地球人逐渐适应漫长的战争生涯,随着技术支持的过硬,太空站场上,地球联军的取胜率活像恶性通货膨胀时的面包标价,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直线攀升。 而这个苗头,是从他星系格拉芙第一次提起以劝降为目的的和谈时就已经有的。 显然,格拉芙比任何人都先一步预见到了这一点——长此以往,照这个趋势下去,他星系在太空站场上一定会失败。 一个人如果内心不虚弱,以一个星球总司令的身份,他是不会走到冒名北美联军,耍手段逼迫地球军在没准备好的情况下短兵相接这一步的。 战场上纵然讲究诡道,也是铁血与将军的舞台,而阴谋永远是上不了台面的鬼蜮伎俩。 如今对于地球人来说,最麻烦的是,怎么把已经登录地球的他星系人连根拔起。 在这一点上,敌人暂时是有恃无恐的,因为地球人不可能让自己的军队轰炸自己的土地。 曾经也有学者提出过在技术的辅助下,把太空联军调回近地战场,实现“空对地”战役的可能性,但很快也被群喷了。 地球上只要还有一个平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永远不被允许的。 有道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到了这一步,为防他星系人被逼急了狗急跳墙,由土地被侵占最多的美国人牵头,组织了著名的“小刺”行动。 各国特工、佣兵、千奇百怪的战时民间组织闻风而动,不到半年时间,各自为政地展开了对格拉芙进行的百十来次的暗杀。 其中当然也有“星尘”的动作,星尘潜伏已久,当然要一击必杀……可惜行动依然以失败告终。 叶维带着深深的倦怠,耳语似的轻声说:“你看不出来吗,现在谁也没有办法阻止基因计划进程,前两天科学院的提案很有意思,说是要大规模合成一种特殊的气体,专门针对他星系人类的特殊基因结构,全球范围内释放。一旦基因武器被研制出来,他星系人……哪怕是星尘,以后就都无法在地球上立足了,那可是一百多年异地他乡的潜伏啊。” 王岩笙静了片刻,心里觉得兔死狐悲,却不方便在叶维面前表现出来,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那不可能,大气环境下释放人工气体要多大的成本?再说这么短的时间,根本没办法测试出那些东西对地球人的影响,就算是祛痘药膏的临床实验都不可能这么草率吧?” 叶维笑起来:“我没有在讨论技术问题。” 这从来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社会问题。 王岩笙愣怔了片刻,缓缓地在一边坐下。 过了一会,他突兀地开口问:“你会不会……” “不会。”叶维低低地咳嗽起来,尽管他勉力抑制,却依然像要断了气一样,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脸颊上呈现出病态的殷红,“我不会暴露,也没有叛变的能力,初代星尘系统和二代星尘系统之间的连线是单向的,也就是说,他们得到的一切信息能够分享给我,我却只能读,不能写。” 叶维说到这,停了片刻,拇指和食指不由自主地摩挲着,仿佛捏起了虚空中某种看不见的、但是弥足珍贵的东西。 “我是不可能叛变的。”叶维轻声说,“连想都不会想,谁让我唯一的血亲就在太空前线呢?你现在知道我们老领导当年那样安排的深意了吧?他要求五百年之内,叶家所有后代,无论男女,必须从军。” 王岩笙不想再进行这个危险的话题,他摆摆手:“这次暗杀失败,你觉得我们还有下一次的合作机会吗?” 叶维微微仰起头:“打草惊了蛇,我们恐怕要面对最不想面对的局面了——医生方才跟你说什么?我还有多长时间,一个月?两个月?” 王岩笙说不出话来。 叶维喃喃地说:“看得出来,我从你走路的速度和姿势就看得出来……” 王岩笙微微倾身,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老师,你想见叶少将一面吗?” 叶维的眼睛里有一簇逼人的光闪过,像烟花一样,乍起乍灭,转眼就悄然无踪,融化在固有的黑里。 他摇摇头,露出一个微笑。 “见了跟他说什么?”叶维轻声问,“你猜他爸爸会怎么跟他介绍我?‘这是你哥哥,你很小的时候他就出了车祸,所以一直昏迷不醒,以后你要一直照顾他’,是不是这样?” 王岩笙干巴巴地说:“叶少将年纪虽然很轻,但是跟你一脉相承,也是个仨猴都不换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少心眼,这话怎么骗得了他?” 叶维:“真的假的?” “当年赵佑轩亲自点将把他要走的,在学校里都成了轰动,你高兴吧?” “不高兴,”叶维摇摇头,“慧极必伤,心眼太多,把福气都漏没了,不如傻一点——他不需要知道这些,以后告诉他,就说……我先前住过的那家疗养院被星际海盗炸飞了,叫叶维的活死人尸骨无存。” 这个时间,太空也是一样的成了一锅粥,蔚蓝的地球近在眼前,而整个近地封锁线一片混乱,他星系布防节奏全部被打乱,傅落不得已又悄然往后撤了一百个射程单位。 通讯频道里忙得要命,平时大家一起出生入死,朝夕相处,“将军”在战时都是虚名,他们都没大没小惯了,此时潜伏,各大舰舰长都在问,万国语言汇聚成一句话:“怎么回事?” “别吵。”傅落觉得整个人毛孔都打开了,肾上腺素急剧上升,压低了声音,“五分钟了,看见了吗?敌军近地布防乱了五分钟了,很可能是格拉芙出事了。” “卧槽,那我们怎么办?” “等消息,”傅落说,“等总部和安全部沟通的结果,如果确定格拉芙死了,我们就直接打进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通讯系统里爆发出诡异的欢呼。 “嘘,闭嘴,”傅落喝住他们,“总部通讯请求过来了。” 下一刻,杨宁出现在指挥舰视频上。 “方才我确认了一下,”杨宁飞快地说,“格拉芙遇刺的消息是真的。” 傅落再稳重,那么一会,心跳也快了起来。 杨宁下一句说:“但是刺杀行动失败了。” 傅落只觉得一口气卡在嗓子里,整个人跟坐了过山车一样,噎了半晌,难以置信地反问:“没死?” “没死,轻伤。” “那……那……”傅落努力定了定神,“新兵舰艇已经离开了近地布防范围,我们此行任务完成,请问长官,敌军布防混乱,我们是否要临时更改任务目标,趁机反攻地球?” 杨宁迟疑了一下。 就在这时,前锋侦缉兵发来信息:“等等,将军,你看。” 只见敌军混乱的近地布防缓缓重新整队,走向极其诡异。 有人问:“这又是要干什么?” 傅落和杨宁都没说话,杨宁眉头皱得越发紧,心里浮现出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他星系布防发出尖锐的广谱警告信号,无数发远程核导弹对准了蔚蓝色的地球。 第95章 出人意料的解决方案 他星系人类以上千发远程太空核导弹对准了地球做为要挟。 由于沦陷区中包含的无数地勤点,整体的地球防护系统无法开启,从堡垒被攻破之后,地球就相当于一直在“裸/奔”,对准它的核弹头能把地球炸碎上百次,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傅落解开舰队隐形模式,地球联军在近地布防附近不远处展开,炮口森然。 两军沉默地在地球附近对峙,联军的枪口指着敌人,敌人的枪口指着地球,时间仿佛凝固了。 “将军,有一条陌生通讯请求。” 傅落:“接。” 他星系总司令,格拉芙的脸出现在了全世界各个角落。 他看起来比上次出现在电视里的时候精神了很多,头发似乎也打理染色过,整个人的状态更接近于傅落第一次在他星系大舰中的视频通讯上见过的那样——是个中年人模样的老人。 傅落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奇怪,杨宁不是说这老东西刚刚遇刺受了伤吗? 难道这个妖魔鬼怪还有原地满血复活的功能? “各位地球首脑,各位专家学者,各位将军——唔,你好,小姑娘,真让人吃惊,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言谈举止都有点幼稚的太空新兵,现在我都快认不出了,时光可真是一把好刻刀。” 傅落面无表情地说:“那你就说错了,跟时光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敌人才是那把刻刀。” 格拉芙不置可否,用近乎慈祥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这一次,这个资深的话唠并没有长篇大论感怀古今,打完招呼,他就单刀直入地切入了主题:“很抱歉,未经预约就占用诸位的宝贵时间,选择这个不怎么好的时机和大家见面,是因为我有个很重要的提议,大家觉得,我们双方都平心静气地来好好谈一谈,怎么样?” 格拉芙说着,转向联合国首脑会议:“可以先让我们年轻的将军先把武器放下吗?” 傅落的眼角跳了跳。 联合国的圆桌会议加入了通讯系统,只见几个联合国代表短暂地交头接耳了片刻,由中国主席出面对傅落发了话。 “傅将军,请先暂时卸下武装。” 傅落的拳头陡然一紧。 与此同时,她耳朵里的内置通讯系统传来杨宁的声音:“撤下来,别当着敌人的面抗命。” 傅落目光如刀地看了格拉芙一眼,垂下眼皮,给自己的队伍打了个信号。 下一秒,庞大的舰队几乎分毫不差地同一时间收起了重型武器,千百艘舰艇整齐如同千锤百炼过,明明收起了武装,却流露出某种更让人胆寒的、强大的威胁。 这是地球联军无声的示威。 被示威的格拉芙面不改色:“还要再麻烦将军后退三百个射程单位。” 傅落眼角撇过联合国会议室,只见本国主席顿了一下,缓缓地对她点了点头。 傅落依然没吭声,全程只是简短的手势和舰艇信号,整个地球联军就仿佛表演哑剧,快速而整齐地往后退去。 格拉芙感慨地看着地球联军撤退中纹丝不乱的坐标信息:“看见这样的年轻人,就觉得自己真的是已经老了,老人家都不喜欢整天生活在枪林弹雨中,什么流血、冲突、牺牲……都太惨烈了。上一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方的求和信息遭到了身份不明人士的阻挠,至今没有得到回应。这一次,不知道我能不能促成这样一次盛会,让大家能达成相互谅解,共创美好未来呢?” 这句话本身友好而得体,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在千发核弹头指着地球的背景下,就显得让人不寒而栗了。 列席的某国总统冷笑了一声:“那听您的意思,贵方这个‘和谈’是蓄谋已久,并且有自己的章程了?” 格拉芙好像没听出对方夹枪带炮的语气,厚颜无耻地就坡下驴说:“的确,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公开展示一下。” 联合国会议室无礼地开始了各种私下交流——面对这种赤/裸裸的威胁,众人基本上都有心糊他一脸,只恨手不够长。根本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想保持了,迫于长久养成的镜头下保持风度的习惯,做不到破口大骂,实在是一大憾事。 没人理他,格拉芙也不见有什么不满,自顾自地把他的和谈条件分别罗列,广而告之。 大项总共十八条,细则约定不计其数,包括在地球上划出他星系安全特区,允许他们存有自己的地面武装力量;地球本土政府必须约束本国居民和军队,像对待另一个国家一样,严守双方事先划定的领土与主权的边境;要将他星系安全特区列入联合国国际公约的人权保护范围,反对基因歧视,也就是说,地球本土要禁止各大科学院对基因武器以及基因扫描、分辨等工具的研究。 太空方面,他们要求,将原有的地球防御系统扩大为以整个太阳系为基的新防卫系统,并将其划分为内外两道防线,由于地球方面在空间技术方面的绝对优势,由原有的地球联担当重任,负责太阳系外围防御,近地防御系统依然按照现有模式,由他星系人类接管。 还有各种抠字眼的小陷阱,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星系人要求保留其目前拥有的一切特权。 全球同步直播,联合国会议室内,联合国秘书长慢吞吞地开口说:“我本来以为自己在经历两个格斗高手的搏斗过招,虽然凶狠残酷,但也算得上是精彩频出,现在突然有一方的……嗯,‘勇士’,竟然在没打招呼的情况下,跳出战圈,劫持人质,要挟对手,真是太让人印象深刻了。” 格拉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的,先生,对此,从我本人的个人角度来看,我深表遗憾,但是政治博弈与军事斗争,难道不是本来就这么的厚颜无耻吗?” 秘书长嗤笑一声:“请问贵方的谈判时间打算定在什么时候?” 格拉芙微笑着摇摇头:“对不起先生,我方是带着诚意而来的,每一条款都经过细致推敲,这十八条星际协议已经是我方谈判底线,没有退让余地,谈判……哈哈,我看就不用了吧。” 这会,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星系人的态度是这么的简单粗暴——你接受,十八条一条都不能少,不接受,大家一起玩完,成为地球的随葬品。 秘书长沉声说:“这种事我们不可能即时给予回复。” “当然当然,我理解贵方办事的程序,也尊重地球的本土风俗,”格拉芙微微欠身,“这样吧,我们以三天的时间为约定,留给联合国商讨,希望三天后,贵方能讨论出一个妥善解决问题的办法。” 秘书长脸色铁青,而格拉芙却已经单方面地切断了通讯。 他留下的笑容就像一只丛林中的毒蜥蜴,冰冷又险恶。 五个小时后,在四代曲率系统的强大作用下,杨宁下令将整个土星堡垒平移到了地球附近,双方所有空间武装力量再无遮拦,全线亮出爪牙,彼此隔着不到一千个射程单位,各自虎视眈眈。 傅落已经回到联军中央指挥中心,地球联军二十七位高级指挥官并几个专家顾问全部列席,只在等她了。 杨宁轻轻地敲了敲桌子,一张巨大的地面战事平铺图就变成了会议桌的桌布。 所有标红地点都是沦陷区。 “亮点是敌军登陆地球时候的落地点。”杨宁以眼神示意傅落坐下,直接进入主题,“当时来得太突然,联军没有任何准备,加上星际海盗扰乱试听,这份珍贵的情报是今年年初方才整理出来的,请诸位仔细看,标红的沦陷区基本都是在落地点的基础上扩散出去的,而落地点,恰好是整个地球防御系统最重要的楔子。” 叶文林额头上还缠着绷带,头也不抬地说:“这件事没有被重视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以当时的技术水平,防护系统只能在所有地勤打开的情况下才能实现,对于当时的地球来说,地勤处和地勤处是完全平等的,没有重要与不重要的分别。” “以沦陷区的面积,其中肯定包含很大一部分地勤点,因此没有人把落地点和地勤联系起来。” 傅落听出了弦外之意,当即一愣:“等等,也就是说,现在地球防御系统已经实现局部打开了?” 一位专家顾问推了推眼镜:“是最近的一个研究方向,还不成熟,但是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可操作性,原理我不方便在此赘述,但我们已经可以把原来地球防御系统的支点缩减到七个——可是除了南北两级,剩下五个支点位置全部在沦陷内。从概率角度来看,我不相信这是巧合。” 傅落再没有科学常识,也知道支点的数字不是问题,问题是位置,她抱有一线希望问:“那有替代方案吗?” 专家说:“有,但是需要时间,少将,我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小孩子启蒙教育的时候,要先学加减、再学乘除,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哪怕是科技爆炸时期,如果你专注某一方面的研究,也能看见它固有的逻辑和发展脉络,从这个角度来说,敌军的处心积虑实在太可怕了。” 会议室内一片沉寂。 杨宁摆摆手,把地图上的小亮点熄灭:“格拉芙是个老妖怪这件事我们早有共识,现在不讨论这个,我需要诸位立刻集中精力,如果上面迫于压力,三天之后接受了这十八条,我们怎么应对……” 这话一出,联军高层哗然。 “在太空站场上,敌人已经没有还手之力,我们占据绝对优势,为什么要被他们这么要挟?” “有本事他们就开炮,他们开一炮,我们开十炮,看是宰光最后一条他星系狗快,还是他们把地球打成筛子快。” “他星系要求国家待遇?我宁可邻国政权是猪成立的。” “这么多年的血债,就这么一笔勾销了?谁能接受?” 然而众将军的吵闹如潮水,刚要热火朝天,一看杨宁的表情,又默默地从沙滩上撤了回去。 傅落恍然间回到了当年地球堡垒二部总参处那场关于联合国拆伙的大讨论,时至今日,物是人非,杨宁居然始终是那个压住场面的。 等会议室静得针尖落地都能听见的时候,杨宁才悠然接下自己的话茬:“如果不接受,敌军真的开炮,我们怎么能保住地球?如果保不住地球,怎么能在极短时间内把地球民众转移出来?假设地球灰飞烟灭,我们成功转移所有民众,下一步又要去哪里?还有太阳系外逡巡不去的星际海盗团会不会趁火打劫?” “战与和不是我们的职责,”杨宁把整个会议室的天花板、墙面、地板全都变成了可书写页面,“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三天,来吧,诸位各抒己见。” 一分一秒都成了煎熬,整个地球都在煎熬中倒计时,而三天、七十二小时从未显得这样短暂又漫长。 日升日落如一个转眼,约定的期限眨眼就到,联合国却在此时,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解决方案。 第96章 最后的战役 联合国果真就给了一个靠谱的解决办法——他们当场撂了挑子,令人震惊地宣布圆桌会议解散,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还政于民,把地球生杀大权的按钮交到每一个地球公民手里。 促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全民公投。 当时,地球联军正在做最后的设备检修。 杨宁用奶粉泡了两杯甜牛奶,用手背试了一下温度,推给傅落一杯,另一杯本想自己留着,刚要往嘴边送,叶文林和披萨君就进来了。 一看自家特种部队司令员那嗷嗷待哺的没出息表情,杨宁顿时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消化不良,只好默默让给了他。 “内部文件发出了,说消息正式发布时间是二十分钟以后,现在公投系统正在进行最后调试。”傅落说,“我们这里得到的消息,好像是说为了方便文字阅读和管理,公投以国家为单位进行,所有公民扫描本国有效身份证件就能登入系统,最后一秒截止后,联合国官网上会计算发布各国票数的加总结果。” 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想来,以后发生的可能性也不大。 不知道这个全民公投的想法是谁提出来的,近地战线中,与敌军两两对峙的将军们一时间全都面面相觑。 “这么拖眼时贱,敌人能通一吗?”披萨指挥官问,他的中国话是跟叶文林混在一起学出来的,听着总仿佛不怎么在调子上。 “不同意也没办法,联合国宣布解散了,公章钢印全部注销,你现在去看,连他们那标志性的圆桌都搬走了。现在国际社会相当于无政府状态,你让令行禁止的他星系人怎么面对七嘴八舌的地球?只有同意这种简单粗暴的公投——如果公投结果通过了对方提出来的十八条星际协议,那么协议自动生效。” 叶文林问:“不是……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我们不分国别,”杨宁不慌不忙地解释说,“地球联军太空军编制紧密,打散不易,地面通知,我们统一用重排后的编号登陆就可以。” “我没有问我们怎么该参加投票,这个不重要,”叶文林摆摆手,“杨老大,现在的问题是,全世界那么多人,会选出个什么骡子还是马来,这是完全不可预料的,我们怎么也得有个章程,不能和敌人一样措手不及吧?” 如果是刚开战的时候,这种问题不用问——除了少数格外激进主战派,全世界都会同意和谈。 可是到了这一步,地球已经陷入全面战争数年,从一开始民不聊生,到了后来不得不愤而反抗,方兴的征兵几乎有些全民从军的慷慨悲歌之势。 这个时候投票,会投出个什么结果,还真是一个硕大的未知数。 公投时间长达一个月——这可并不是选班长按个按钮的事,它要考虑全民各种情况,要照顾参差不齐的知识水平,要在各种媒体上滚动播出文字、视频等宣传方式,要掰开揉碎让每个有资格投票的人都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要给足时间,让每个有想法的人公开发表言论,以谋求说服更多的人…… 要办完这么多事,一个月都还显得赶时间,仿佛是为了照顾端着导弹的他星系战舰,怕他们太累似的。 公投系统准时上线,在联合国官网上,高高地悬挂起了巨大的倒计时牌,标题为“是否接受星际和解条约及太阳系新防控系统合作事宜十八条”,每个人有三种选择,是,否或者弃权。 系统上线以后二十八秒,全世界第一票出现了。 投的是否。 这仿佛是个不怎么友好的开端。 当天晚上,杨宁取消了高级指挥官每天的例会。 晚饭时间似乎每个人都在说这件事,傅落走去指挥室的途中,碰见的每一个人好像都在打电话。 董嘉陵在跟她开始进入青春期的女儿谈判,披萨在用他在联军大家庭中学会的万国口条给家里人彩衣娱亲——简称耍猴。 叶文林仿佛在咨询什么信息,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最后都是一句面无表情的“谢谢,我再问问”结束。 每个人都不是无根无由的,傅落明白那种感受。 当她想起付小馨、罗宾老师和那许多照顾过她、如今却不知死活的朋友时,她就忍不住想妥协。 地球,亘古沉淀的生态圈,与天空与大地间剪不断的灿烂文明,它绝无仅有,独一无二。而他们这些所谓的“国之利器”,因为自己的无能使母星故土被敌人染指,难道现在还要动手把它推向无法逆转的死亡吗? 可当她想起每一次战役中死去的人,就又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名为“和谈”实为“投降”的结果。 杨宁正独自一个人在指挥室里写报告。 指挥室中,一面的墙壁上是敌军实时坐标,只要对方有一点异动,那东西就会发出尖锐的示警,另一面墙上是密密麻麻的阵亡人员名单。 杨将军没有把指挥室搞得灯火通明,他只开了一盏很小的灯,只照亮眼前方寸大的地方。 他的背影并不怎么宽厚,也不是那种显得十分沧桑有力的清癯,只是年轻,整洁得有点吹毛求疵,不穿制服的时候,就会显得很文弱。 可不知为什么,每每心浮气躁的时候看见他,就好像喝了一大杯清苦的莲心水,很容易就会平静下来。 傅落每次迷茫的时候,都觉得看一眼杨宁的背影,仿佛就能踏实很久。 巧的是,杨宁也是一样。 只不过谁也没有表露出过一点,所以都可以肆无忌惮地互为隐秘的依仗。 “干嘛不进来?”杨宁头也不回地说,“第五代的曲率驱动系统,你想看看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升级动力系统,专家团那帮技术宅是玩脱了吧? 傅落觉得虽然觉得可有可无,但她无事可做,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杨宁偏过头看着她,眼神温温润润的,在柔和的灯光下,礼貌地征求意见说:“可以坐到我身边来吗?” 傅落总觉得杨宁自带一套隐秘而有效的撒娇系统,几乎是某种不世出的神技,每次她都想试试拒绝一个看看他有什么反应,但是在杨将军那与其本人画风大相径庭的柔软的眼神下,居然没有一次成行。 她一坐过去,杨宁从眼神到表情好像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其实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杨宁变得和杨靖和越来越像。但是和傅落不多的私下相处时间,他的每一点细微的情绪却又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毫无遮掩,顺着他一点,他立刻就会很开心,稍微抗拒,他又立刻会陷入失落,浓得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这个时候,傅落总会觉得,如果不过去摸摸他的头发,那就太冷酷无情无理取闹了。 “第五代的曲率驱动系统的优势不在速度上,四代系统的速度已经够了,”杨宁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解,“而是能实现隐形——完全隐形,包括掩盖龙吸线的情况下的跃迁,非常神奇,被处理过的能量波动难以捕捉,可检测到的波动可能还不如发一枚高能炮,厉不厉害?” 傅落本来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可她点头点到一半,突然心神一动,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某些弦外之意。 傅落一顿,狐疑地看了杨宁一眼,心里冒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杨宁继续说:“还有战舰防护罩,一直以来,咱们防御相关的研究都很非主流,总被动力系统和武器之类的加塞,优先级一直被往后挤,这回终于捞着一次机会,中程距离内,二代防护罩能实现抵御一次导弹袭击。” 一起战斗了这么久,他的话说到这里,其中的暗示对于傅落而言,是再明白也没有了。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你是说……” “嘘——”杨宁食指竖在自己的唇边,两人之间压着这样凝重的气氛,一时间,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这时,杨宁的眼角却突然弯了一下,他笑起来,缓缓地伸出手,轻柔地把傅落一缕头发拨到耳后。 “一方面,我希望你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快乐地活下去,可是每次想起来,又会觉得自己很委屈,怎样都割舍不下,这样一来,似乎我无论怎么选择,都很自私。”杨宁用食指的指背轻轻地在她脸上碰了一下,一触即放,“不如让你来选吧?” 无论怎样,这都是最后的战役了。 全民公投第十天。 地面上已经吵成了什么熊样,寂静的太空中是无从体会的。 不过巧合的是,那一次全民公投中,太空地球联军的二十七位高级指挥官,在彼此间没有交流和商量的情况下,居然不约而同地一致勾了“弃权”一项。 投票时,那位该认真的时候不认真,不该认真的时候瞎认真的披萨先生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详细阐明了自己的理由:“弃权的原因是,我们干了士兵这种职业,让我们打仗我们就打仗,让我们保卫我们就保卫,我们服从命令,不自己选择工作内容。” 由于这种严肃的投票很少有怪胎啰嗦那么多,再加上那非常有辨识度的意大利文及泛着逗气的语气,让大家第一时间知道了这是谁干的,为此,披萨将军遭到了长达十多天的惨无人道的嘲笑。 全民公投第十五天。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他星系总司令部也在紧张地计算票数和各种结果出现的可能性。 格拉芙却靠在病床上,形容枯槁——那天的容光焕发,居然只是昙花一现的伪装。 他正盯着投票页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一条光信息抵达了他的终端。 “先生,总统希望找您谈话。” 格拉芙眼珠微微动了一下,来不及点个头,他星系总统的光信息已经招呼都不打地冲进了他的终端。对方连发三条光信息,来得很疾,老态尽显的格拉芙仿佛有些不适,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第一条光信息:“现在怎么办?我们陷入了一片被动。” 第二条:“如果疯狂的地球人真的投了反对票,你要炸飞地球吗?你打算和地球同归于尽吗?” 第三条:“大家对你的信任是盲目的,但是将军,你不能因为自己的寿命快走到尽头,就把所有人带进你那不理智的自杀式胁迫中!这是战争的艺术,政治的艺术,不是自杀式恐怖袭击!” 光信息只能传达信息,传达不了疾言厉色的语气神态,再气急败坏的质问,也总是显得冰冷而程序化。 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有的时候闭上眼睛,格拉芙会觉得周遭其实根本没有人,只有一群摩肩接踵的机器。 “因为我们踏出那一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啊,我贪婪的总统先生。”格拉芙漠然地想着。 他原本想对总统解释自己的战略计划,解释这为什么是他们最后的翻盘机会,解释这步暗棋是他什么时候埋下的…… 内涵丰富的光信息在处理器里堆积,三秒钟后,又被主人清空了。 最终,格拉芙什么都没说。 大概这个世界上,只有某种程度上能被称为愚蠢的人,才会犯贪婪的错误,一个贪婪的蠢货能有什么高见吗? 和他又能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格拉芙在行将就木的年纪里,感觉到了四面楚歌般灭顶的压力和致命的孤独,然而他已经无力回头了。 他突然心有所觉,自己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全民公投第二十五天。 地球联军在等待中完成了最后一次技术升级,这群人淡定得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在地球即将被炸飞的时刻,居然还在按部就班地做着日常工作,几乎透出某种冷眼旁观的岿然不动来。 而他们不但有心情升级系统,会议室内,一众无所事事的将军们还有心情聚众打牌。 这一次不知是踩了怎么一番风水,参加聚赌的人员格外全,简直就是一场末日狂欢,平时被禁止的啤酒到处乱传,传到谁手里谁就喝一大口,把能违的纪律全部违了一遍,反正没人管——组织者就是最高指挥官杨将军本人。 牌局实行淘汰制度,每局输了的自动在脑门上贴张纸条去墙角蹲着,笑到最后的胜利者将能从杨宁这讨一个彩头。 打牌是军中惯有的消遣,高级指挥官中不乏个中高手,不过这天的牌技大比拼却狂暴冷门。 先是杨宁,他首战牌桌,把众人搞得如临大敌,以为杨将军的打牌技能会和他的军事战略水平一样运筹帷幄。 没想到此时居然是个石破天惊的臭牌篓子,第一轮就昏招频出,一局过后,潇洒地抛砖引玉,贴条走人。 杨宁脑门上贴着僵尸一样的纸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在傅落面前转了一圈,意味深长地冲她一笑。 结果这一个僵尸笑仿佛把傅将军给吓着了,她平时打牌其实颇有一手,不说独领风骚,好歹也算是一方霸主,这天却跟被传染了似的,在第二局把上司的一手臭牌发扬光大,输了个底掉,也贴条走了。 众人群体拍桌子起哄,谁也没注意到,杨宁脸上笑容渐收,沉默地注视着她带着这个可笑的造型向他走过来。 片刻,他微微闭上眼,掩饰住极复杂的眼神。 第三轮,“赌神”叶文林弃牌认输,把披萨给兴奋得大呼小叫,范进中举一样:“我居然赢了叶,我居然赢了叶!” 叶文林一手贴条,一手大大咧咧地薅了一把他短撅撅的头发,露齿一笑:“谁让前锋死得快呢?” 董嘉陵听了这句话,若有所思。 然后第四轮,这位杀遍联军无敌手的后勤部长兼全军女神也跟着出局了,在披萨的目瞪口呆中,犯规地把纸条别在了领子上,仪态万方地退场。 第五轮,第六轮…… 剩下的人看着离开的人,在眼神中无声对话,渐渐地,大家仿佛也明白了什么,一开始欢快的气氛突然荡然无存,泡沫丰富的啤酒显露出苦涩的底味——除了沉浸在赢牌快·感的披萨将军。 披萨这一天觉得自己有如神助,居然前所未有地一路赢到了底。 他哼着欧洲乡村小调在会议室里上蹿下跳,大马猴似的扑到了杨宁面前,迫不及待地说:“我赢了,我要提要求!” 杨宁不用他开口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从善如流地点了头,痛快地承诺:“行,食堂做披萨。” 披萨将军一听此言,得意得忘了形,顿时将杨将军引为毕生知己,扑上去给了杨宁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看起来好像迫不及待地想往厨房跑了。 杨宁却叫住了他:“还有个彩头。” 披萨回过头来,一头天真的问号。 “我觉得太阳系外围的星际海盗团就像一群等着吃腐肉的秃鹰,十分讨厌,而且他们蠢蠢欲动,对我们来说也是个隐形威胁,为防腹背受敌,我需要有人专门跑一趟,去收拾他们。” 提起打仗,披萨将军十分敬业,绝无二话,接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立正敬礼:“是!” 杨宁点点头:“那么公投结束的最后一天,你就出发吧。” 披萨再次敬礼:“是!” 他说完,欢天喜地地往会议室外跑去。 十步之后,披萨将军到了会议室门口,他突然渐渐回过味来,犹疑不定地停住了脚步,转身望向他的同僚们。 每个人都贴着可笑的纸条,可会议室里的气氛莫名地一点也不好笑。 披萨将军脸上孩子一样明亮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他站在门口,先是沉思不解,而后白了脸色,难以置信地望向所有人,情不自禁地蹦出了一口母语:“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没有人回答。 “你们都明白的是吗?你们全都心照不宣!我就说……我就说怎么这么奇怪,叶从来不输牌的……你们怎么能这样?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不公平!” 叶文林扯下脸上的纸条,走到会议室门口,他喉头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都变成了无言。 他抬手轻拍披萨的肩膀,低声喟叹:“傻兄弟。” 叶文林先一步离开了,将军们也跟着他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他们或拍拍披萨的肩膀,或亲昵地摸一把他的头,或随手整整他的领子。 终于,只剩下英俊的意大利籍指挥官一个人,红着眼圈在会议室门口呆立良久。 他嚎啕大哭起来。 第97章 昔日之耻,就此血洗了 全民公投最后一天。 这一战对地球来说太重要了,披萨奉命盯住星际海盗团,他就必须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个任务,哪怕再归心似箭。 整装待发的时候,他们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全员欢送。 那天的场景近乎是壮观的,所有人齐刷刷地脱帽敬礼,目送着战舰的离去。 高速之下没有背影,以脆弱的碳基生物人类的凡胎肉眼,只觉得他们一闪,旋即就没了踪影。 这是一支护卫队,也是一颗种子。 距离公投结束还有一个小时。 网络上参与投票的人数飙升,同一时段在线人数连破记录,格拉芙在副官的搀扶下死死地盯着众多国家百十来个投票窗口,闪烁的数字映在他浑浊的瞳孔中,他的面颊绷紧如一张行将断裂的弓。 副官名叫路德,本来是他星系军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层军官,却在最近一个月里突如其来地存在感奇高——好像有格拉芙的地方就有他。 格拉芙有意向所有人昭示这是自己的继承人,他真的已经老得快要死了,一个碰到死亡大门的人,要么比普通人更加谨小慎微地惜命,要么会愈加无所顾忌。 格拉芙大概是后者。 他的瞳孔不断地收缩着,鹰爪一样枯瘦的手死死地攥住副官的手腕。 “这不对,”格拉芙拼命把尽可能多的信息塞进光信号处理器里,想要一股脑地倾倒给身边的副官,“不可能是这样的,想要妥协和谈的人很少会拖到最后关头才动手,因为那是一条顺理成章、并不困难的明路,挣扎到最后一点时间的人通常会是……” 两方意见胶着的票数开始一点一点地拉开距离——否、否、否…… 副官感觉到不对劲,他能摸得出格拉芙的脉搏快得惊人,站得近了,能听见他心脏处传来的可怕的鼓噪声,一下一下的,仿佛要把他本人从原地弹起来,格拉芙的胸口剧烈起起伏着,像一条离开了水面的鱼,随后,涎水不受控制地从他嘴里流出来。 副官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立刻向最近的医疗工作人员发出了紧急信号。 下一刻,格拉芙僵硬地仰面摔了下去,抓住副官腕子的手如痉挛般越收越紧。 他想找到胡洋,找到那个人身上不老不死的放射源,可是收到的只有那个人被地球方面秘密处决的消息。 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意识不明的一瞬间,格拉芙看见了最后的结局。 “绝不能撤退,毁了地球,一定要毁了地球,哪怕之后一无所有的返回他星系,否则我们就完了!”这位以遗臭万年的方式留名千古的他星系总司令听见了自己心里困兽般的咆哮,然而他力已竭,终于无力再嘱咐副官最后一个字。 急救车飞驰而去,距离全民公投的截止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联合国网络平台上的倒计时牌已经变成了血一般的红色。 近地防线外的地球联军,已经开始最后的整装。 剩下的二十六位指挥官从指挥舰的会议室中起立,将各自负责的区域在地图上标了出来,记载在阅读器上,又把阅读器塞进贴着胸口的衣兜里。 会议室的地面与背景墙面已经改成了战舰阵亡之后通讯线路的背景色——那个黑底红字的“联军万岁,祖国万岁”。 杨宁向所有人敬礼致敬,将军们各自回礼,前前后后地离开了指挥舰。 “傅落。”杨宁最后叫住了她。 傅落回过头去,杨宁孤独一人站在指挥舰的会议桌后,目光平静而悠远地注视着她:“我们离得并不远。” 如果说太阳系是宇宙中地沧海一粟,那么小小的地球又算什么呢? 如果说人的生命在战事中如同蝼蚁,那么凡俗的生与死又算什么呢? 我们离得并不远。 傅落笑了起来,冲他眨了眨眼睛,走出了会议室。 她看见叶文林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漂流瓶,正要抬手顺着特殊通道丢出舰艇外,忙叫住他:“哎,等等,叶师兄。” 叶文林转过身看着她。 “我早晨收拾东西的时候才想起来,当年你送给欣然的吊坠还在我那。” 叶文林听了,不怎么在意地把漂流瓶塞进了特殊通道,哂笑一声:“吓我一跳,还以为欠钱没换呢——那玩意就扔你那吧,反正也不值钱——起个名叫什么水晶,原本不也就是一块天生地长的石头么?” 说完,他扶了扶军帽的帽檐,一只手没型没款地插在裤兜里,把笔挺地军装撑得皱皱巴巴的。 “回见了,师妹。”叶文林说。 距离公投结束,还有最后五分钟。 他星系路德副官高举一份遗嘱走进他星系指挥部,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换下了副官的军装,穿上了代表总司令官的制服外套,目不斜视地登上早已经准备好的发射器。 他星系地面部队集体升空。 杨宁清了清嗓子:“都做好出发的准备了吗?” “防护罩开启最大功率。” “曲率驱动器预热完毕。” “技术部提醒诸位同僚,从遭到打击到防护罩彻底碎裂,只有1.4秒钟,请将武器舱提前准备好,力求一击必中。” “受到行星引力系统的影响,引力炸弹即将进入失效区,请卸载非核心部件。” “收到,卸载完毕。” “跃迁坐标发送完毕——“ 距离公投结束还有两分三十秒。 “地面消息,敌人已经升空,原本的地勤系统遭到不可逆转的破坏,地面部队需要大约五分钟重新构建地球防护罩,在此之前,我们就是地球的防护罩。” “不允许一颗导弹落到地面,都听明白了吗?” 刀山为兵,人海为盾。 向亿万星辰,向所有活着与死去的人汇报一声——我军虽曾一溃千里,仓皇逃窜,却始终不敢苟且。 昔日之耻,就此血洗了。 “各部门注意,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零。 地球联军消失在了原地,联合国网络平台页面归零,公投结束,统计数据跳了出来。 第一票是否,最后一票仍然是否,以15%的差距,地球人以全体公民之志,彻底否决了敌人愚蠢的和谈计划。 而分毫不差地落到指定坐标的联军,已经先开了第一炮。 他星系副官……不,新总司令路德抬起的手落下。 瞬间,导弹与导弹对撞,巨大的烟火仿佛能席卷一切,而地球联军战舰始终以一种悍不畏死的姿态堵在枪口处。 同一时间,无数战舰灰飞烟灭,又有新的炮灰分毫不差地顶上来。 傅落所在的指挥舰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她被安全带绑在战舰上,心情平静地知道防护罩被击中了。 无遮无拦的战舰即将在1.4秒之后直面枪林弹雨,她也将会葬在这个飘满了碎片和灰烬的空中。 被强行拽入轨道中的他星系总统怒不可遏:“地球人疯了,你也疯了,你们都疯了!住手!撤退!否则以叛国罪论处——住手,你们这群疯子,离开这里!” 路德像一条毒蛇一样冷笑了起来,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的光信息接收器中突然接到一条提示:“格拉芙将军抢救无效。” 路德当即愣住,同一时间,消息传遍了他星系全军,所有人都懵了。 格拉芙是什么人? 他是他星系军中之神,神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轰然倒塌呢? 他星系炮火骤然一缓,可是瞬息万变,总会有人丝毫也不为此触动,比如他们的总统:“把叛军指挥舰给我打下来!” 他这样在光信息中无声地咆哮着。 路德瞳孔皱缩:“闪……”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两枚导弹一前一后地击中了路德所在的指挥舰,一枚是地球联军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流弹,一枚来自它身后——可想,后者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所有军舰现在听我调遣……” 轰! 总统阁下刚刚拿回军队的号令权,却没来得及发出他的第一个命令。 罅隙的时间给了地球联军疯狂反扑的机会,愤怒的炮火带着数十亿人投出的大大的“否”字,山呼海啸而来,迅疾得不可思议——他们不得不迅疾,因为预设的生命原本只有1.4秒。 这是破釜沉舟和犹豫不决之间的差距。 原本的前锋部队第一个反应过来,骤然向相邻区域舰队发出求掩护的信号,同时毫不犹豫地发起了冲锋。 舰队顶上了前锋地缺口,确保不会有流弹落入地球,而只用了三秒钟,爪牙尖利的前锋部队就在已失龙头的敌军中撕开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指挥舰中,一个略显机械的女声响起来:“地球防护罩准备完毕,进入开启倒计时——” 那是杨宁这辈子听过的最悦耳的声音。 下一刻,地球反导弹反入侵防护系统在几年之后重新打开,显示投票结果的联合国网络平台上骤然被防护罩运行良好的信息代替,不同时区中的人们一同屏息。 “列队,”太空地球联军总司令杨宁的声音在所有战舰上响起,“我终于可以发出这个命令了——清扫战场!” “直至天主垂允,为人类揭示未来图景的那一天来到之前,人类的所有智慧都包含这在四个字里面:‘希望’和‘等待’”。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 晨曦 第九十八章 晨曦 第九十八章 披萨将军坐在医疗室的病床边上,表情虔诚又珍惜地啃一块披萨,小口小口的,吃得像个大家闺秀。 “别难锅了,”他试图安慰病床上的那货,“我抖想开了,没有钱,我揪和披萨结婚。” 叶文林浑身上下只有眼珠能动,艰难地瞥向披萨,感觉和这个胸无大志的吃货无话可说,满心都充满了寂寞如雪的惆怅。 那天,他星系总指挥舰和中央舰先后被击落,临时的地球防护罩幸运地成功启动,盘踞地球上空近五年的敌人终于溃败。 同一时间,在太阳系边缘徘徊的星际海盗团见风声不对,也跟着望风而逃。 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忽而重见天日,一切都仿佛不真实起来。 二十六名出战指挥官,死得剩下十八个,六个重伤爬不起来的,还有三支舰队一艘战舰不剩,从此番号成了鬼旗。 一个多月后,地球太空堡垒得以重建。 又过了三个月,新建的地勤处重新拔地而起,真正的防护罩缓缓代替了危难中的临时系统。 当时叶总前锋发起冲锋的时候,指挥舰的防护罩就已经歇菜了,他老人家还不肯悠着点,最后,是卫兵冒着生命危险,在枪林弹雨间,用小逃生舰把他给捞了出来。 叶文林全身多处骨折,颈椎严重受损,只好在医疗中心开始他漫长的静养。 当然,他已经习惯了各种重伤,唯一能让他痛不欲生的是他那香消玉殒的漂流瓶。 当时明明是为了保存它才顺着通道丢出去的,没想到战局逆转,战场从近地系统一直碾到了木星附近,再怎么高科技的外壳也在这么密集的炮火下灰飞烟灭了。 叶文林伤心欲绝,仿佛如果不是他已经伤得死不动了,他简直已经不想活了。 “这要是在过去,你不是翘辫子就是高位截瘫,知足吧,还惦记什么身外之物,简直没治了。”董嘉陵吊着胳膊走过来,伸出尖细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把披萨将军的宝贝披萨撕下了一大半,吃了。 敢怒不敢言的披萨眼巴巴地看着她,董嘉陵优雅而快速地吃完,用披萨身上的制服擦了擦手,充满鄙夷地评价说:“呸,你们意大利人的馅糊饼恶心死了,奶酪熟大发了,跟鼻涕似的。” 披萨将军身心遭到重创,在这样的“女神”面前,他默默坚定了要和食物结婚的远大志向。 食物是如此的无忧无虑,色泽明快又讨人喜欢,从被制作出来到消化完毕,甚至比一杯水由热变凉来得还要迅疾,永远不用面对会议室里那些空了的椅子。 太空中,他星系和地球联军易地而处,然而战斗依然在持续不休,清剿太空海盗团的远征军已经整装待发,地面上,也有无数明面上或者暗地中的安全人员潜伏在人群中,随时盯着地面上的残余敌人。 漫长的征战,尚未休止。 当然,这些都和众多的非战斗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山河依稀,而今焦土横生,一切都要重建,一切都得以再来。 在清剿星际海盗的远征军出发之前,全球既为了送行,也为祭奠,举行了一场名为“重见天日”的集体葬礼,太空联军也要派代表参加。 不过究竟派谁去,这件事又经过了众人的好一番互相推诿,将军们好像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缩头乌龟—— 披萨见不得人似的以手掩面。 嘉陵姐姐闻听此事立刻闭门谢客。 叶文林艰难地表示,自己是一个只能吃流食的病号,需要呵护,不适合这么庄重的体力劳动。 为此,杨将军特意离开了他万年老窝一样的指挥室,结果所到之处全员退散,他几乎有种自己变成了传染病毒的错觉,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王小川,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王小川就像个即将要被逼良为娼的小媳妇,一张脸涨成了紫红色,蚊子一样细声细气地开口说:“报、报告……我要先、先上个厕所。” 杨宁:“……” 傅落就是在这个倒霉的时刻挂印归来的。 傅将军低着头快速走过,边走边仔细听着耳朵里的通讯器中,小战士汇报这一次清剿任务的伤亡与舰艇损毁情况,一不留神撞到了守株待兔的杨宁。 杨宁调整好表情,恳切又期盼地对傅落说:“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傅落毫无准备,一脚踩中美人计,惯性似的有求必应,爽快地一点头:“行,什么事?” 然后她就顺理成章地被派了过去。 其实说起来,也只是露个面而已,连致辞也不用准备,时间占用不了半天,就一上一下,一点也不麻烦,还能有一次机会见见地面上的亲人。 只是众人不约而同的逃避,说到底也还是时间太短,趴下的还没来得及起来,离开的还不敢细想,仿佛只要不看不缅怀,就可以当有些事还没有发生过,假装离开的人只是回家探亲了。 所以这种事只好落在了“上坟专业户”的傅落头上,她敢确定,到时候指挥舰里肯定没有一个人看直播。 不过有一个人看了,他在一间破落的小旅馆里,变装变得亲妈都认不出来了,头发剃得很短,个子虽然不高,但是眉眼间一扫,已经看不出什么少年人的痕迹了。 那人透过手掌中巴掌大的阅读器,目光穿过无数信号,看见了傅落。 他耐心地等了良久,终于等到傅落的第二个镜头——付小馨领着面包站在那里,傅落表情严肃地弯下腰,跟那个一脸傻样的小孩握手。 他若有所动,而后又嗤笑一声,从头到尾看完,关机披上衣服,在一场暮雨中双手插兜地走了出去,雨具也没拿。 哦,这个人曾用名汪亚城,至于如今,已经不可考了。 这场葬礼中离去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只是更加悄无声息而已。 在场送行的只有王岩笙一人。 他的鞋底沾着微微润湿的雨水,安全局总负责人在寂静的病房中,沉默地拿着一把小刀,用最原始的方法削一个苹果的皮。 他凝神静气,双手沉稳而有力,簌簌的刀声中,长长的果皮不间断地凝成一线。 坐着的人与躺着的人没有丝毫交流,直至王岩笙削完整个苹果,回过头去一递:“你想尝……” 他话音这才戛然而止。 叶维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兀自含笑,似乎只是睡着了。 除了床头上的生命体征已经全部归零。 王岩笙怔了片刻,收回递出去的手,默默地自己把苹果啃干净了。 然后他擦干净手,提起被子,盖住了叶维的头。像来时一样,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总觉得叶维死得心满意足。 一个人,如果能在晨曦中死去,那么他的一生纵然饱经忧患,想来也能别无所求了。 星尘散尽,曙光乍破。 (全文完) 番外 战后三年,联军胜利纪念日 番外 战后三年,联军胜利纪念日。 傅落其实压根没意识到这天是什么日子,这还是三年以来,她的第一个假期。结果当她一身久违的休闲装,打着哈欠从已经着陆的飞船上下来时,整个人都被站台上的沸反盈天震惊了。 地对空站台虽说名义上是军民两用的,但基本还是军用为主,真正以居民身份上太空的,顶多是探亲军属、空间学者之类,会被旅行社忽悠着参加一些太空旅游项目的神经病并不多见——出于安全考虑,旅游飞船不可能走太远,也不可能让他们下来行走,除了黑布隆冬地在很靠近地球的地方绕着转一圈之外,没有任何亮点,这条旅游线路在战前就被评为人类历史上最无趣的旅游行程之一,铺天盖地的吐槽过后,“太空旅游”这个词已经基本上等同于“智障”和“有病”了。 因为往来旅客不多,又多为军人,地对空发射接收站台上从来都是井然有序的。 而现在,原本的秩序显然已经淹死在一大波熊孩子们的叽喳乱叫里了。 站台后勤工作人员也是鲜少遇见这样不可控的场面,忙得到处乱窜——抓那些跑到不该去的地方的小崽子。 两个工作人员一人戴着一顶小红帽,带着一个老师,三人正一起心力交瘁地通过扩音器扯着嗓子嚷嚷。 “排队!排队!都排成两队!” “不许追跑打闹!不许靠近飞船!不要堵在过道上!” “谁让你们带零食了?老师说过什么?这不是春游,不准把零食带上飞船!” 傅落看着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出入口通道,一时间有点找不着北。 她默默侧了下身,让过两个疯子一追一跑的小崽子,一抄手接住了其中一个脑袋上掉下来的帽子,只见上面写着“xx小学爱国爱地球教育实践”,内侧帽檐上有个识别码,底下小字注明了“参观太空战争纪念馆”。 这个纪念馆也战后新建的。 好一会,丢了帽子的那位才回过神来,和他的小伙伴拉拉扯扯地走回来,看见傅落手里的帽子,俩人磨蹭了一会,走到傅落跟前,蔫巴巴地说:“老师,我的帽子掉了。” 傅落:“我不是老师。” 这一句话仿佛解咒,俩男孩听了,顷刻间又活蹦乱跳了起来,其中一个毫不客气地拿回自己的帽子扣在头上,另一个挤眉弄眼地上下打量傅落一番:“你是刚下飞船的吗?” “……”傅落说,“是啊。” 还因为你们堵人堵得没法出站。 把帽子歪戴的小男孩一把推开同伴,挤到傅落跟前:“那你是太空军吗?” 傅落抬手看了看表,一边掐算着老师和工作人员们什么时候能把这群小崽子们全都塞进飞船,一边有点心不在焉地说:“是啊。” 俩男孩异口同声:“哇!这有一个太空军!” 他们的音量叠加在一起,制造的噪音成分离奇,对耳膜来说极为不友好,很有杀伤力。 傅落被他们俩吓了一跳,感觉这语气喊的仿佛是“看,这里有只羊驼”。 小男孩们这一嗓子吼出来,顿时广而告之,顷刻间,傅落就被一大群还没有她腰高的小朋友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堆小帽子下面是一张张无知的小脸,傅落简直要被他们围观出密集恐惧症来。 丧心病狂的是,他们光围观还不算,还要七嘴八舌地冲她提问。 “你们天天都打仗吗?” 能盼点好吗孩子? 傅落只好说:“我们一三五打仗,二四六休战,星期天抓阄决定干什么。” “那你们每天都坐着飞船追海盗吗?” 这军旅生涯听起来颇为休闲。 傅落面无表情地回答:“同学,飞船的速度追不上海盗,只能追上海兔子,我们开的一般是动感战舰。” “和动感光波有什么关系?” 好问题! 傅落想也不想:“动感光波驱动的。” “那你开战舰吗?你也有‘战舰驾照’吗?” 傅落煞有介事:“有的,我们战舰驾照a本,初始十二分,违章停靠扣一分,超速扣两分,闯一次红灯扣六分,跟自己人追尾十二分全扣光,酒后驾舰直接吊销驾照,关进小黑屋,得跟被俘虏的海盗一起,去火星上锄半年的大地——只有一个例外,撞一艘敌舰奖励两分,上不封顶。” 这波参观纪念馆的小学生普遍低龄,智力尚未发育完全,傅落说话的神色又十分严肃正经,把小孩们哄得一愣一愣的。 在这严肃紧张的伪科普过程中,几个工作人员终于挤了过来,用赶羊的方式将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小崽们赶回队里——可见人类文明几起几落,发展到了如今的地步,游牧的传统仍在一代又一代中随着基因传承。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无意中抬头看了傅落一眼,顿时发现了她行李箱上的标识,飞船上行李统一收存管理,禁止随身携带,一般普通居民的收存验证标识是乳白色的,科研人员是绿色的,军方人员按照一定的级别分配不同的标识。 工作人员显然认出了她的级别,当场一呆,仿佛下意识地张嘴想说什么,忽然意识到这个嬉闹的公共场合不大合适,他踟蹰了片刻,最后脚跟微碰,冲傅落敬了个礼。 直到这时,傅落才找回了一点离家出走的廉耻,她发现自己方才干的事有点有失风度——堂堂中将,光天化日之下忽悠小学生——这传出去可有多长脸啊! 于是她办出了一件更长脸的事,在匆忙还礼之后,顺着墙角溜走了。 当她穿过人群的时候,偶然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开始,傅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一个女老师温声细语地没收了一个小学生手里的玩具——某个跨国影视集团拍了一部以星际海盗耶西为原型的动画片,好像叫什么“尘埃战舰”还是“灰尘战舰”的,把耶西拍成了一个神经兮兮的独眼。 ……虽然他本人确实神经兮兮的,但两只眼真的十分健全。 电影周边被无数无知的未成年疯抢,一只眼的独眼海盗漂浮在全世界各地的玩具店里,傅落不知道耶西泉下有知该做何感想,想必会暴跳如雷吧——幸好他已经死了。 而那位没收了“耶西”的女老师看起来十分眼熟,她直起腰来的时候习惯性地将一侧的鬓发别在耳朵后面,傅落看清了她的脸——是欣然。 她妆容整洁,身着长裙,领口还别着傅落当年送给她的胸针,从头到脚,无不精致得无可挑剔。 傅落远远地注视着她,半晌,并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悄悄地从已经清出来的出站通道离开了。 她觉得自己从欣然身上,看到了整个和平、繁荣、秩序、体面的人类文明的缩影。 看得心满意足。 三年过后,地球上的重建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建筑机械人摩肩接踵如春运的盛景已经找不到了,只偶尔还会遇见一两处新规划的工地正在施工,傅落出了站台,没有急着找车,她给行李加密之后让它自行回家,一个人沿着步行街慢慢地溜达。 毕竟还是死了很多人,当年地面公路疯狂堵车的情形现在几乎已经绝迹了,但虽说不是车水马龙,也并不萧条——新型类人型机器人沿街发传单,各种广告、开业酬宾满天飞。 两艘最新型号的近地机甲飘在空中,拖曳着巨大的立体空中屏幕,一个在滚动播出某土豪品牌新一季发布的彩妆产品,另一个是附近影院最近档期所有拍片的预告及片花,两张屏幕夹住了地面上人们的全部视野,相对而立,好像唱对台戏似的。 路边的战争胜利纪念碑旁边,一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正聚众发表攻击政府个税政策的演说,一大帮捧臭脚的小青年在下面摇旗呐喊,商量着一会要去广场集会游行。 地球在经历过血与火的战争之后,仿佛焕发了某种叫人难以置信的生命力。 城市不可思议地一天一个变化,五分钟的路程让入傅落微微有点迷路,三年没怎么从天上下来的傅中将像个真正的乡巴佬一样,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了路边手动导航的用法,小心翼翼地输入自己的家庭住址,等着机器响应——她曾经认为自己就算不入伍,好歹也能去当个机器人修理师,现在这种自信已经在日新月异的科技面前荡然无存了。 自动导航飞快地加载出了一张平面地图和一份立体导航,随后里面吐出一张再生指路卡。 指路卡是个小飞盘,相当智能,无论是乘车还是步行,都只要跟着它走就行了,傅落听同事说过这种新型工具,听说它唯一的缺点就是话太多,一路会不停地插播各种广告,想要屏蔽广告就得付费。 ……还有,如果临时更改目的地,则需要将原卡塞回指路机器里才能再打印新的,否则目的地不一样,两张卡会自己打起来,据说这种机器刚投放的时候,每天都有接近40%的指路卡毁于相互厮打。 傅落有点期待地看着这张指路卡,只见它小飞碟似的悬浮在空中,上面放着三维立体影响,先围着她转了一圈,播了指路机厂家的广告,而后先后又播了汽车、楼盘、婴儿用品等等一系列的广告,在此期间,它围着傅落转了二十多圈,没有往任何一个方向飞半步。 傅落:“……” 第一张就是坏的,她决定以后把这个品牌拖进黑名单。 就在她伸手抓住了围着她乱飞的指路卡,决定把它塞回机器里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刹车声,傅落一回头,看见了一辆有点眼熟的车,随后,一个更熟悉的人从车里探出头来。 杨宁冲她挥挥手:“上车。” 傅落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这就是战争刚爆发那会,她跟着杨宁闯进信号站时开的那几辆非法改装车之一,当时她的胆战心惊劲就别提了,现在回想起来,几乎有些恍如隔世的百感交集。 杨宁是先她一步回来的,不过据说好像并不是休假,而是和地面交接什么事。 她的假是杨宁批的,杨将军当然知道她什么时间在地面,自动导航卡系统刚建成的时候需要使用一部分军方的卫星系统,上面有指纹识别系统,所以也就不奇怪杨宁有权限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这一次坐上车,傅落没有听见近地机甲系统中那冷冰冰的女声,车里放的是轻柔的音乐,十分符合杨宁略带守旧的古典主义爱好,让人觉得很放松。 但是恐怕她放松得太过了,还没等她坐稳,旁边这位一向稳重得有些不像正常人的杨将军就毫无缓冲地放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他说:“我下个月卸任。” 傅落一瞬间怀疑自己又被驾驶舱弹出去了,她觉得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像个智障。 杨宁侧头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他们在战争中相识,到现在已经熟悉得穿越了生死,但傅落从未见过他脸上露出这么纯粹坦然、荡尽阴霾的笑容。 “继任人选上面在考虑,你也在名单之内,”杨宁说,“不过我估计不会是你,老叶的可能性比较大,你这个人实在太不会说话……” 杨宁声气温和地跟她说了好多,可惜傅落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车开过了两个街区,上了空中高速,她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不是……你卸任以后要去干嘛?” “唔,我包了个野生茶山,最近还在关注生活机器人的市场——具体做什么还没想好,不过干点什么都不错,我看现在就算开个饭店也比现在工资高,再这么穷下去,我快娶不起媳妇了。”杨宁冲她眨了眨眼睛。 他身上穿着便装,衬衫的袖口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领口两颗扣子没扣,虽说不至于显得邋遢,放在他身上,却已经是不可思议的随性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连战后建设都进入了尾声,把地球推进新纪元的这只最中坚的手,是不是也多少可以卸下一点责任呢? 他从出生到现在,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着,没有一秒不忧心忡忡,直到现在,是不是也能稍稍自由一点呢? 杨宁保持着微笑,有些生疏地吹了一声口哨:“将军,那现在我是送你回家,还是你跟我去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