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人生》 第一章 孽缘开始 北新市东边有个供电局下属的家属小区,住在这里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或者同事家属,咱国企福利好,活儿又轻生,朝九晚五,天天早晨一杯茶一张报纸,悠哉游哉,于是简洁导致这片小区里胸无大志的已婚无聊妇男妇女很多,是非和八卦简直是以光速在人们张嘴闭嘴间四处流行。 “昨天老张家的那小两口又打架了,好家伙,那盘子杯子,直往窗户外头飞,好悬没把路过的李老头儿砸个开瓢。” “咳,那有什么的,前儿那买菜摊,小吴那媳妇儿就为了两毛钱跟人吵起来了,那叫一个凶哦,哎呦,吓得我们家那口子心脏病差点没犯,我儿子都要打110了。” “歇菜去吧,警察闲得长蘑菇了也不管你们家门口那点破事。” “什么叫破事?什么叫破事?人民群众的人身财产安全受到了威胁,这叫破事吗?会不会说话……说起警察来,你们瞅瞅王家那小子,昨天又让老师给领回来的,今天早晨我出门还看见了呢,脑门顶上一大块乌青块,他妈说是跟大孩子打架打的。啧,你看看这孩子,才几岁,话还说不利索呢,三天两头让老师找家长,这将来还了得?我看哪,二十年以后又是一个蹲号子的。” 中年妇女咂咂嘴,意犹未尽地溜达着上班去了,这位大婶嘴里的“王家那小子”可不是个褒义词。王树民同学这年才七岁,刚上小学二年级,知名度奇高,调皮捣蛋无所不为,成绩啊什么的对他那就是浮云,浮云! 他就是那传说中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典型,老师都说了:“你们家这个,生出来就是为社会主义抹黑来的。” 王树民他爸王大栓,文化水平不高,接了他爷爷的班才进了供电局,膀大腰圆,揍起王树民来也惊天地泣鬼神。那猴孩子每次挨揍叫唤得那叫一个惨烈,啧,邻里邻居的都不得安宁。 王树民他妈贾桂芳是个戴眼镜的伪知识分子,个头不高,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像个活坦克,把王大栓吃得死死的,愣头青如王树民同志,直到三十年后提起他家老娘都老实得像个兔子。人家老话说了“棍棒底下出孝子”,偏偏他们家王树民,屁股上打出来的茧子快赶上牛津字典的厚度了,也没个一点“孝子”的影子。 王家两口子是双职工,要上班都上班,要休假都休假,平时没空管教这倒霉孩子。王树民小朋友就在这种宽松的“三不管”环境中茁壮成长着,四岁会拿开水泡方便面,五岁会用电饭锅热剩饭剩菜,没多久又学会了煮开水下速冻饺子这一项很多人终身都没有的技能。六岁开始脖子上挂着钥匙上学,那时候王妈贾桂芳四处跟人说:“就我们家那小秃子,扔哪都饿不死。” 一般这个时候谢一他妈黄采香会很配合地在一边点点头,他们家谢一经常给送到王家蹭饭,这小朋友就别指望他能自己把东西弄熟了吃了,缺心眼得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传说上回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差点让人拐卖,幸亏卖糖葫芦的大妈认识他,赶紧给领回来了。 王树民和谢一同岁,个头却差了有半头。说起来两个人也算是发小,就住楼上楼下,一个幼儿园一个小学,王树民就是不喜欢谢一,楼上楼下地住着不好翻脸,可是抵不住他心里烦。你说说,三天两头上他们家,吃他的东西,看他的小儿书,受着自己爹妈一口一个赞,连带着还得对比得自己形象无比恶劣,在王妈贾桂芳眼里,谢一好比天上的小云彩,他王树民就好比地上的烂泥巴。 最重要的是,他看不上谢一这个人。什么叫爷们儿,爷们儿就是得大块喝酒大口吃肉,就说比不上大和尚鲁智深一弯腰能拔棵柳,最起码也得像好汉武松喝上三碗酒能把个老虎也打趴!他们家楼下那谢一? 王树民第一次从武侠小说里知道“小白脸”这个词汇的时候,就不客气地把他这发小和这个词挂了钩。 路边遛弯的老太太们一看见谢一就母性大发,又是摸脑袋又是掐脸的,那小脸长得叫一个油光水滑,连个汗毛孔都恨不得看不见,一双桃花眼,小尖下巴,唇红齿白的,兜里还常年掖着一块手绢。 手绢啊,那是手绢啊!王树民一看见那块绣着花的小白布,就想起自家老妈一边骂街一边狠命地给自己擦脸上的泥的情景,王老妈贾桂芳那力道,啧,活像要掳下那小泥猴子脸上一层皮来。 你说说,除了丫头,谁还把那玩意带在身上,就那谢一,从人旁边一过,哎呦喂,身上有香味嘿!学校里的野小子们就爱拿这个开涮,老远地就冲着谢一喊:“谢一妹妹,涂了你妈多少雪花膏啊?谢一妹妹,你今儿个怎么没把花裙子穿来啊?” 这时候王树民一般都在旁边没心没肺地笑,一边看着谢一耳朵根上泛起粉红的颜色,却连个头都不回,然后小兔崽子王树民会落井下石地冲上去怪叫两声:“谢娘娘,您真不回头啊?我要是您可不忍这气!我说兄弟们,你们也忒不是东西了,咋欺负女同学呢?一会儿人家给你们告老师!” 如果话说得太过分,谢一偶尔也会脚步停顿一下,小拳头狠狠地攥在白衬衫底下,绷一会,然后抿抿嘴回教室,老师说了,好孩子不能跟人打架。这时候一帮子没心没肺地臭小子就在后边嚷嚷:“哦,哦,小白脸子,没好心眼子!谢一是个小白脸子,谢一没好心眼子!” 这帮连“爷们儿”的边都沾不上的兔崽子们,显然不理解“小白脸”这意味深长的词汇的真正含义。谢一那眉清目秀惹人疼的模样,据说跟他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谢一他妈黄采香长相相非常一般,但这人好。跟谁都温言细语不急不火的,没事的时候就捧着本书,今天梁实秋明天林语堂,后天说不定就改成杰克伦敦,单位图书馆没人看的书都让她借了被遍,普通杂志也能津津有味地翻半天。 黄采香从小爱看书看学习,从农村里考学出来不容易,毕了业分配工作,在供电局当了个技术员。 谢一他爸谢守拙就沾了他妈的光。小区里的老人偶尔见了谢守拙打招呼,都乐呵呵的:“小谢啊,有福气啊!”一转身就是个硕大的白眼,“呸,吃软饭的。” 传说谢守拙是在理发厅勾搭上谢一他妈的,那小伙子长得,老远就让人眼前一亮,嘴甜得抹了油似的,黄采香念了一肚子书,也没抵制住糖衣炮弹的诱惑,一头栽进去,俩人总共谈了没一个月就新潮的闪婚了。可真过上日子,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 长得帅不能当饭吃,谢守拙一点都不守拙,除了工作挣钱的本事没有之外,吃喝嫖赌无所不精,进出按摩厅的那个范儿活像他老爸就是李嘉诚,绝对让你看不出来他兜里就一百块钱,花天酒地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他那老实巴交的媳妇。 总结一句,那就是少爷的脾气流氓的命。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小姑娘年轻的时候,务必少看点犄角旮旯不知道正版盗版的四流小言,省的将来把张着翅膀的鸟人当天使,骑着白马的唐僧当本命。 谢守拙喝多了就不耐烦老婆孩子,有时候动手就打,连王大栓贾桂芳都看不下去,就把那娘儿两个接到自己家住几天,等谢守拙酒醒了又老后悔,哄着老婆回家的时候真是十指冲天,恨不得一头撞在王家大门以示悔改之意,信誓旦旦简直把古今男人糊弄傻丫头的手段全都活学活用。 于是黄采香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又带着谢一回家,然后再打,再走,再哄,再打,再走,再哄…… 谢一的童年就在这种分裂的情况下慢慢地度过,小孩儿从小就比别人心事重,话不多,懂事极了。用王大栓的话说是“这孩子太蔫,不精神”,用王树民的话说,那就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那嘴长着还不如不长呢”。 不过在八岁之前,除了王家的小兔崽子偶尔在学校搞点小动作,王树民和谢一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平和,即使积怨颇深。而这深深的怨念,终于在三年级上半学期期末考试之后爆发了。 照例,谢一全班第一,王树民全班第三十一……全班总共三十二个小朋友。第三十二的那个是个弱智,十一了才上三年级,一年级上了一年留级一年,二年级又上了一年留级一年,三年级上了一年,又跟着他们这届留级一年,幸好这之后学校就不兴留级了。咳,跑题了。 于是王树民他们班主任李老师这个愁啊,你说这孩子,虎头虎脑不傻不笨的,看着比谁都机灵,怎么就不好好学习呢?一天到晚除了往女同学铅笔盒里放死壁虎,就是往老师凳子上涂胶水,别是少儿多动症吧? 年过中年的女老师终于忍不了了,在全班同学拿成绩单之前把王树民拎到办公室去一顿臭骂。 那真是狗血喷头什么词儿都有。王树民灰头土脸地回了教室,闷闷不乐地往那一坐,旁边立刻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挑拨了:“怎么了?老李子给你小鞋穿啊?” 王树民气呼呼地没答话,抬头往谢一那瞟了一眼,满脑子里都是那喋喋不休唾沫星子乱飞的老太婆,那张口闭口“你看看人家谢一怎么怎么”的样子,脑子里好像有根筋在烧。屁股底下的椅子变得无比难受。 旁边的小孩叫崔小浩,胖乎乎的一个小男孩,一肚子坏水,专门友情客串狗头军师,一看明白了,撇撇嘴:“哎呦,那不是谢大高材生么,老李子的那个掌上什么猪!”狗头军师的语文显然也没及格,成语对他来说还属于高难度。 不过不管成语不成语,王树民那火气还是“蹭”一下就窜上来了,脑子里有个小恶魔正在那摇旗呐喊,只听崔小浩继续煽风点火,拿胳膊肘碰碰他:“我说小树子,你咋老根那老蔫货混一起啊?” “狗屁,你才跟他混一起呢!” “那你们俩天天一块回家,我又没跟他一块回家。” “他们家就住我们家楼下,那是我妈让的。” “谁知道啊,反正都是你自己说的,没人给证明。” 王树民火了:“那你说,怎么证明?” 崔小浩这坏胚,真是眼珠一转馊主意就上心头,闻言立刻趴在王树民耳边,这个这个,那个那个。 王树民还有点良心,当时想了想,迟疑了一下:“不好吧……” 崔小浩立刻面露鄙视:“你不就是向着他么,爱跟小白脸玩,切,爱跟丫头玩,切。” 最后的理智飘走了,王树民拍板:“干就干!干就干,告诉你崔小浩,我要是真这么干了,你们以后都是我小弟!” “麻利儿的!”崔小浩伸了个大拇指,“菌子一言,死马难追!” 第二章 恩怨 以崔小浩的智商,其实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来。 这天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天,傍晚放学以后,正好该谢一值日,教室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几个坏小子在教室外边猫着,你推我我推你,最后崔小浩一巴掌打在王树民肩膀上:“你挑的头儿,你去!” 王树民撸胳膊挽袖子,摇摇晃晃地走进教室,怎么都觉得自己好好一个“正人君子”,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有点掉价儿,脸上发烧。 正好谢一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觉得王树民脸上的表情跟便秘了似的,怎么看怎么难受,他想了想,还是低下头去继续做手里的卫生工作,决定不去触这小邻居的霉头。 小谢一低着头的时候,正好给了王树民一张侧脸,长眉尖下颌,眉清目秀的,真难看出来是个小男孩,王树民心里的负罪感立刻“蹭蹭蹭”地往上涌,忍不住回头看了身后那帮敲锣边儿的坏小子们,挤眉弄眼——别介,兄弟们,欺负这么一个丫头似的,咱胜之不武啊。 崔小浩看明白了,嘴立刻撇到了后脑勺上——就知道你没种。 王树民的肾上腺素在小伙伴们鄙视的目光下,立刻分泌失常,咬咬牙,心说:“呔,让你个假丫头脱离群众,小爷今天就让你看看群众的力量!” 他轻咳了一声,手自然而然地去磨蹭自己的脖子:“谢一。” 谢一再一次抬起头来,一双大大的桃花眼看着他,黑白分明,清澈得仿佛能看见底。 王树民装作不在意地往后一指:“老李找你,让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谢一点点头,这孩子老实,心眼儿也实在。王树民虽然不是东西,但是不说瞎话,乖乖地把最后一行桌椅摆起,往李老师办公室走。 他一拐弯,崔小浩立刻一挥手,指挥一帮坏小子一拥而入。小朋友们的破坏力是惊人的,再加上故意扑腾,整整齐齐的桌椅立刻变得七零八落,王树民把食指竖起来:“小点动静兄弟们,快快快!” 谢一把手洗干净,去班主任李老师的办公室,一到地方愣住了——李老师的办公室门已经锁上了,他犹豫地在那站了一会,临近期末,人已经快走光了,打开的楼道门灌进西北风,呜呜直叫,吹的他头发都进了眼睛。 谢一伸出小手在冷冰冰的门锁上摸了一把,又站了五分钟,实在冷得受不了了,才决定回去再问问王树民。 可是他回到教室时,那已经没人了。谢一呆呆地看着他刚刚摆好的桌椅好像遭遇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样,可怜兮兮横七竖八地站在那里,黑板上画了个丑丑的狗,旁边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大大地写着:“这是谢一,是母的。”然后一堆不同颜色的鬼脸。 学校已经安静了,教室里暗下来,谢一一个人默默地站了一会,捡起地上的黑板擦,吹掉上面的灰尘,垫着脚,一点一点地把黑板擦干净,然后又把倒了的桌椅重新扶起来,排好。 等他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谢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想拿起书包回家,却发现书包不见了。他的椅子上被人用粉笔写了一行字:你的书包在和(荷)花池里,自己去diao(叼)吧。 谢一抿抿嘴,忽然觉得心里很委屈,他锁好教室的门,来到操场上的荷花池。人说这种花出淤泥而不染,学校的荷花池底下还真就都是乌黑的泥浆,上面结了浅浅的冰,谢一看见自己深蓝色的小书包在荷花池的中间露出头来,冰碴子和污泥溅得哪里都是,那里面有下学期的新书,还有铅笔盒。书包是不久前,他生日的时候他妈新给买的,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肮脏的荷花池里。 就像他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操场上,西北风刮得他小脸生疼,谢一手足无措地站在那,眼眶里涌上一股酸酸的热气,他伸手摸了一把眼泪,低下头去。 就像全世界都抛弃他了一样,没有人来帮忙。 半晌,他才用袖子擦干净脸,把裤腿高高地挽起来,爬上池子的台子,那里刚刚下过一场小雪,结了细细的冰,天太黑,谢一看不见,脚一滑,扑通一声掉了进去,冰冷刺骨的池水透过全身涌上来,他抬起手来,乌黑的泥水从他的指尖落下去。听见自己的牙齿在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那一刻,谢一想,如果自己在这个池子里冻死或者淹死,是不是明天也没人发现呢? 没人爱跟他玩,连王树民也不爱理他。 可是他没淹死,那荷花池实在是太浅了,小小的谢一站起来,池水也才没过他的膝盖一点点,他艰难地趴着池边爬起来,一步一步地往池子中间走,捡起自己灌满了泥水的书包,再一步一步地爬回去。路上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这浑身往下淌泥水,冻得嘴唇发青的孩子,可是天太晚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人停下来问一句。 谢一木然地往家走,他还从来不知道,原来世界上可以有这么冷的一天。 王树民指挥着一帮兔崽子们干完了坏事,就前呼后拥地回家了,他得意得不行,一帮男孩跟在他身后,七嘴八舌地夸着他的壮举,崔小浩对他竖了一路的大拇指:“老大,以后你就是我们老大,大义灭亲啊!”嗯,终于说对了一个词儿。 “我那狗画的像吧?气死那小娘们儿。” “书包还是我扔的呢!” “你扔的不够远,还是我拿杆子给挑到中间去的。” “你扔你扔,那破包死沉死沉的,你能耐下回你扔。” “我就……” 王树民一挥手:“吵什么?”学着电视剧里武林盟主的范儿一挥手,抱抱拳,“各路英雄都出力了,以后……”以后什么来着,他想不起来了,只能自己发挥,“以后你们跟着我混,有我一口就有你们一口,保证让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一帮混小子们举起核桃大的小拳头“嗷嗷”地叫唤起来,全然没注意到他们文化水平不过关的老大,硬是把结盟的词儿拐到了山大王忽悠大姑娘做压寨夫人的词儿上。他们觉得自己做了件特英雄的事儿,那叫什么来着?哦,为民除害,脱离群众的人就应该受到群众的打击! 王树民就像个将军,可是他忽然想起他说出那句假话骗谢一出去的时候,小小的男孩儿那双黑白分明坦坦荡荡的眼睛,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得劲儿。可是那一点点的别扭很快就被小伙伴们欢快的气氛给冲散了,以后他就是他们的头儿了,一想起这个,他就觉得脚步飘得好像踩在了天上。 不过这点英雄气很快短在了他老爸王大栓的皮带之下,王大栓一看成绩单,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就抽过去,当下脸红脖子粗地解下裤腰带就要“男子单打”,只把王树民追得上蹿下跳,求爷爷告奶奶,鬼哭狼嚎。 等他妈贾桂芳回来以后,男子单打立刻变成了混合双打,贾桂芳一张嘴不带换气的,桌子拍得啪啪作响,屁股被抽肿了的王树民跪在搓衣板上,凄惨无比地听着自家老娘家训,愁眉苦脸到恨不得自己从没生下来过。 他没想到,这天晚上救了自己的居然是谢一……和楼下不停地叫着“死了——死了——”的救护车。 黄采香不在家,正好赶上谢守拙在外面打牌输了点钱,又多喝了几口,看什么都不顺眼。谢一一身冰碴子,哆哆嗦嗦满身泥水地从外面回来,深蓝的书包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谢守拙立马儿急了,醉眼迷离地也没看见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抄起把椅子劈头盖脸地就冲着谢一砸过去。 “他妈的你个小败家的,老子缺了八辈子德了养你这么个玩意儿,你以为你老子是大款啊?让你把书包往泥里扔!让你把书包往泥里扔!你个小□养的,一天到晚跟你赔钱的妈一样!让你败家!让你败家!” 等黄采香回家一开门的时候,谢一已经浑身抽筋躺在地上不会动了,谢守拙的酒终于在亲生儿子的惨样和妻子的尖叫中,给吓醒了,手上的椅子“啪嗒”一下落了地,两只眼睛里全是血丝,瞪得快脱了眼眶,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才好。 黄采香抱起谢一,慌忙打了120,这向来知书达理轻声细语的女子终于泼了一把,指着谢守拙嘶声大骂:“谢守拙,你还是人不是!是人不是了!你……禽兽不如,我儿子要是有个好歹,你不得好死!” 救护车尖叫着走了,楼上楼下邻里邻居都来看热闹,王大栓和贾桂芳没工夫搭理自家小崽子了,慌慌张张地在一边帮忙,王树民偷偷地扒着楼道的楼梯,看着谢一被穿白衣服的人抬出来,看着他一张脸青得像鬼片里的死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怕了。 古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第一个这么说的人绝对是个绝世乌鸦嘴,呸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 据说谢一被推到了急诊室里,好容易才活过来,在医院一住就住了整个寒假。黄采香一边上班一边医院单位两头跑地照顾儿子,人好像每天都在往下瘦,每天天不亮就给谢一做好一天的饭,中午热一顿拿保温桶送过去,晚上再送一顿…… 贾桂芳有时候过去帮帮忙,回来跟王大栓直摇头,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么折腾啊。 果然,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黄采香单位有事,下班晚了,怕小谢一在医院等着急,急匆匆地就骑上车往医院赶,被路口突然出来的一辆面包车给撞了……她没有好妈妈照顾着念着。 于是没人留得住她。 于是她变成了墙上的一个黑白照片。王树民看着那张照片,觉得有点假,他从来没见过黄阿姨笑得那么快乐,双颊那么丰满,有那么一大把乌黑的头发,他忽然很想哭,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好像都和他有关系。要是他没骗谢一,要是谢一不那么实诚地相信他,要是他没把谢一的书包扔进荷花池,要是谢一没一身泥的回家,要是谢叔叔没打他,要是他没进医院,要是黄阿姨还活着,要是……可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要是”。 于是等谢一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了天。 第三章 小白菜 小时候的事情,对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呢?心理学者或许对这个问题有更深的认识。 对于我们这些忙忙碌碌的普通人来说,或许早就把老师上课讲的课都还回去了,不记得当时在黑板上写个不停的漂亮女老师,不记得自己的小学课间操时间是在上午第一节还是第二节课以后,不记得到底是一年级还是三年级开始上的自然课。 可是永远忘不了那些欺负过自己的人,忘不了凳子上的胶水,某人在嘲笑中咬得格外重的那个词,忘不了某个冬天,荷花池里冰冷的水,和洗不掉的烂泥。 忘不了那种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一样的无助感。 那是个冰冷刺骨的冬天,即使谢一长大以后,到了温润的江南,他也忘不了那时候那种刺骨的冷冽,西北风随时随地都在敲打着窗棱,要把整个玻璃窗打碎一样,天空一直都是灰蒙蒙的,就像永远都不会放晴。 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种毛病不是生在身上的,而是生在心里的,经历了大变的孩子总会有些不对劲。 谢一出院以后,贾桂芳就经常把这个没了娘疼的孩子接进自己家里看着,当自己儿子,连王大栓面对谢一的时候,声气都会细上几分,一张皮糙肉厚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手足无措来。 可是这两口子毕竟粗枝大叶惯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孩子的心思一天重似一天,话比之以前好像更少了些,一张小脸白得透明,常年也见不到血色。 而让王树民不安的,却是对于那天在学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谢一没有对别人提过半句。可王树民知道,谢一什么都记得……不管是他腆着脸,把省下来的零花钱买的便宜的糖豆塞到谢一手里,还是死皮赖脸地拽着他一起写作业踢球,谢一都再也没有和他有过任何的交流,眼神的,言语的。 王树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谢一的世界里,好像从此就没了王树民这个人。他这个会喘气、会说话的活物,对于谢一,就像个屁,只能短暂的影响局部空气指数。 他觉得别扭起来,王树民一直觉得自己是不爱搭理谢一的,恨不得这大姑娘一样的娘娘腔离自己远点,别给自己掉价儿,可是当谢一真的离他远远,他却又不自在起来,心里好像缺了快东西似的,空空落落的。 很多人都有犯贱的潜质,像王树民这样比较珍奇的物种,从小就已经显现出了这个天赋。以前谢一小心翼翼地面对他的时候,他爱答不理,还老有事没事给人下个绊子。现在人家不把他当回事了,他到反而在意起来了。 三年级下半学期开学第一天,王树民早早地就叼着早饭在谢一家门口等着,谢一一开门,就看见头发睡得挺搞笑,站在门口哆嗦得跟个筛子似的的男孩子。二月份的楼道里还是很冷的,窗户灌进寒风飕飕的,王树民脸蛋儿有点红,带着尴尬的傻笑,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拉谢一的胳膊:“迟到了,快走了。” 可他这一抓却抓了个空,谢一往旁边侧了个身,仍旧是低着头,却躲开了他的手。王树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不自然地收回手来扑腾扑腾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跟在谢一身后,唠唠叨叨地没话找话:“我听说文明岗还是上学期的那帮人,你带红领巾了么?” 被无视。 “呃……你作业写完了么?我《寒假生活》还差两篇,借我抄抄呗?” 继续被无视。 王树民咬牙,这小霸王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委屈,怒了,上前两步,一把抓住谢一的肩膀,仗着比人家高半头,硬是把谢一的肩膀给掰了过来,谢一让他拽的一个趔趄,抬起眼睛,却不看王树民,目光轻飘飘地从他脸上划过,一点重量也没有似的,仍然是黑白分明的那么一双好看的眼睛,却扫得王树民很冷。 让小霸王情不自禁地放开了手,不知道怎么办了。 谢一扭过头,把书包往上背了背,继续往前走。小小的背影在凛冽味道还没有散去的北风里好像打着晃一样。王树民看见他的书包角上还有乌黑的印子,再也洗不干净了的印子,觉得突然特别难受,默默地抿了嘴,不远不近地跟在谢一身后,踢踢踏踏地踹着脚底下的小石子。 路边买早饭的大妈早早地出了摊,热闹的人气弥漫开来,可是王树民那下水道一样宽的心里,突然被堵住了。 谢一推开教室的门,里面菜市场一样闹哄哄的人声立刻安静了一刻,对于八九岁的孩子来说,死人还是件很遥远很陌生的、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激起他们不恰当的好奇心的事情,一双双眼睛就那么盯着谢一进教室的身影,然后低低的议论声响起来。 那些目光让谢一觉得有些冷,有些怕,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头低低的埋在脖子上厚厚的围巾里,看不懂他们的意思。是怜悯?新奇?或者别的什么的?缩在有些长的袖子里的手悄悄地攥了起来。那么一刻,谢一想逃出这个混杂着各种气味的教室,可是却没有移动脚步的力气。 忽然,谢一的身体猛地被人撞到一边去,肥嘟嘟的崔小浩和一帮小男孩擦着他跑进了教室,故意把他撞到一边去,谢一的肩膀重重地磕到了门框上,疼得麻木。 崔小浩回过头来,细小的眼睛被肥肉挤得像是一条缝,不怀好意地冲他笑,阴阳怪气地说:“给谢娘娘请安。” 谢一前额的刘海垂下来,别人看不见他的脸,他觉得脑子里有一根筋在不停地跳动,好像要爆炸一样。只听崔小浩捏着嗓子,摇头晃脑地开始唱:“小白菜呀——叶叶黄啊——两三岁呀——没了娘……哎哟!” 谁也没看见王树民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崔小浩一句话还没唱完,王树民已经猛地扑过去,一双眼睛瞪得小老虎一样,把书包抡在了崔小浩脑袋上,然后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旁边女孩子的桌子上的书本被小胖子挥舞的手臂扫下来,掉了一地都是,王树民骑在崔小浩身上,照着小胖子的脸就是一拳头:“我让你说,让你再说!” 崔小浩张着嘴使劲挣扎,可惜一身肥肉看着横,打起架来衰得不行,挨了王树民两拳头就鬼叫着嚎起来。梳着两条麻花辫的班长气势汹汹地站起来:“干什么?你们干什么?给你们告老师!” 可惜小姑娘尖细的嗓音没盖过崔小浩杀猪似的嚎叫,也没盖过一边已经跳到桌子上摇旗呐喊唯恐天下不乱的臭小子们,挥着胳膊满脸兴奋地大喊敲锣边儿:“打他,打啊!使点劲嘿!” 这下别说是菜市场了,疯狗市场都没有三年级二班热闹。 这动静很快把巡视的年级主任给招来了,戴眼镜的中年胖子一脚踹开了教室的门,脸色难看得活像电视里青面獠牙的商朝文物,光秃秃的脑门上一根青筋跳得欢快极了,脸红脖子粗地冲着王树民大喊:“干什么呢?!太不像话了,你们班老师呢?!” 伸手就要把王树民拉下来,王树民打红了眼敌我不分,张嘴照着年级主任的手“嗷呜”就一口。别看“地中海”的年级主任身材庞大,动作却迅捷得很,缩手的速度好像武林高手,没让他给咬着。 年级主任这一气非同小可,扯着嗓子叫唤起来:“反了反了,你还敢咬人?”大手抓住王树民的后背衣服,硬是把张牙舞爪的小王八从崔小浩身上给拎了起来。 班主任李老师匆匆忙忙地从门口冲进来,天可怜见的,大冬天脑门上居然出了一层薄汗:“怎么了怎么了?王树民?崔小浩?怎么又是你们俩?!” 年级主任一张嘴,训人的词儿简直就是一江春水向东流,李老师陪着在一边听着,一边帮腔,最后以把两个小兔崽子揪到办公室去告终。临走的时候李老师抬头扶扶眼镜,威严的眼睛扫视了一帮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展开狮吼功:“看什么看?不上自习啦?回来课堂考试,听写课文,谁不会就给我抄五十遍!” 众人立刻鸟兽散。 谢一混在推推搡搡的小朋友们中间,回到自己空了一个假期的座位上,坐下来拿出被泥汤泡过的皱巴巴的新书,用小手抹平了,打开来,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手里拿着铅笔,不由自主地在课文旁边空白的扉页上乱画,画来画去却停在了两个字上“去”“死”。 为什么你们都不去死? 这句话在他胸口头脑里徘徊不去,把所有的念头都挤了出去,他攥着铅笔的小手关节发青,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笔尖“撕拉”一下把书页划了个口子。同桌的小女孩正全神贯注地背着课文,没注意到她好像不一样了的同桌。 为什么你们都不去死—— 第四章 爹呀娘呀 鉴于王树民同学梗着脖子的不合作态度,以及崔小浩迫于某人淫威下只敢干嚎,说不出一句正经话来的情况,班主任李老师气的脑袋冒烟,活像个大茶壶。 年级主任在一边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从学习态度谈到人生感悟以及严肃华丽的三观问题,最后化身伟大的预言家,断言如果再这么下去,那黑乎乎臭烘烘的号子就是俩兔崽子的最终归宿。 当年江姐说,竹签子是用竹子做的,但是□人的意志是钢铁。当一个人打定了注意不张嘴的时候,那是天王老子都没办法的。李老师最终也没从王树民嘴里翘出一点信息来。最后年级主任大手一挥,用上终极绝招:“叫家长!叫家长!” 看见爸妈来了,王树民脖子也不梗着了,立刻从小老虎退化成小兔子,低声把事儿说开了,虽然打架是不对的,但是毕竟这属于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助人为乐行为,从某方面来说,王树民同学的正义感还是值得鼓励的,李老师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难得王大栓和贾桂芳这辈子也讲了一次理,除了在李老师面前补偿性地照着王树民的脑袋瓜敲了两下之外,真没怎么难为他。 把王树民放回了教室上课,不过那已经是在上午第三节下课的时候了。至于崔小浩……嗯,这崽子三观不正,留下再教育。 要知道即使是发育比较早的孩子,三年级的时候反抗老师,在同龄人眼里,这种以下犯上的行为也是要用“酷毙了”来形容的。王树民走回教室的时候,正好碰见教思想品德的赵老师从教室里出来,老师一走,小混蛋们马上就围上来了,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板寸头的张金贵上来在他肩膀上敲了一拳:“行哎哥们儿,范儿,真够范儿,你没看见老李那脸,那……” 王树民冷冷地推开张金贵的手,斜着眼扫了周围的人一圈,猴崽子们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想象中的热闹没出现,当事人反应冷淡,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搞不清什么状况。 只见王树民拨开人群走到谢一旁边,漂亮的小男孩仍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下一节课的课本,好像周围发生的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王树民一脚踩在板凳上,“嘭”一拍桌子:“告诉你们,今儿都听实在了!”这动静实在太大,连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谢一都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瞄了他一眼。 这眼神显然给了王树民极大的鼓励,于是这伪老大喝了鸡血一样地清清嗓子,吼声更大了:“打今儿以后,谢一就是我哥们儿,铁瓷器,谁跟他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众小鬼傻了。谢一眼神飞快地闪了一下,接着又低下头去,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王树民眼尖,扫着门口一抹熟悉的影子,迅速且正襟危坐地回了座位。数学老师咳嗽一声,不解地看着这帮聚在一起一看就不打算干好事的破孩子:“都干什么呢?快上课了还折腾?!” 轰,再一次鸟兽散。 王树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那么狗腿过,从那以后一天到晚地跟在谢一身前身后,没话找话,看着谢一爱答不理半死不活的样子,心里也怪不爽的,可是每次瞥见他身上背着的那个,沾着洗不掉的污点的书包,还有那些怎么抹都抹不平的书页,这些不爽也就咽下去了。 王大栓和贾桂芳都是热心的人,家里的孩子,淘是淘,到底还是有良心的。 谢守拙更神出鬼没了,三天两头不着家,出门鬼混。没过多长时间,黄采香活着时候那个或者能看的小家就不成了样子,满屋的废旧酒瓶,还有一个要么颓废,要么鼾声如雷的男人。黄采香对谢守拙来说是什么呢? 她生前的时候很少得到他的好脸色,可是她死了,他也就像是没了魂一样。那能惹得一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脸红心跳的五官,笼罩上一层抹不去的酒气,人也瘦得脱了形,脸上的胡茬很多天也不记得刮一刮,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她不好看,不风骚,不得他的心,可她是他生活的必需品。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了的东西才显得珍贵,谢守拙没了黄采香,突然觉得像是丢了魂儿。这人从小就受宠,长辈的宠,女人的宠,所以他一辈子未曾长大。 贾桂芳说,只是苦了谢一。 谢一像黄采香一样爱书,哪怕是巴掌大的新华字典都能让他老老实实地捧着坐上一下午,这孩子对于文字好像有种天生的敏锐,一手好字,端端正正横平竖直,写的作文从来都是语文组的老师拿去当范例。 黄采香活着的时候还偷偷给他零花钱去买书,要瞒着谢守拙,否则他会发脾气,大声叫骂“老子人都养不活了还得依着你们俩看闲书,败家娘们儿养的败家崽子。”现在只有贾桂芳记得,时不常地用自己的员工借书卡给谢一从图书馆弄两本书来。 不能让谢守拙看见,那男人见不得和黄采香有关的东西,看见一次撕一次,谢一还要挨打,只能把书放在王家,谢一偷偷地跑来看。 小小的孩子坐在那里缩成一团,叫心事压得怎么都不肯长个子,低眉敛目地一声不吭,皮肤下透着不健康的青白,常年见不着血色。还是不爱说话,却和贾姑姑王大叔日渐亲厚。这世上,总还有那么一处肯容他坐上那么一会儿的。 兴许是小孩子不记仇,又或者王树民做的实在让人挑不出错儿来了,时间长了,谢一和他的关系似乎也缓和了不少,毕竟长长被贾姑姑接到王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太尴尬不好,况且伸手不打笑脸人呢。 可是缓和归缓和,王树民还是觉得,自己和这小邻居之间,好像老隔着那么一层什么东西,每次看见谢一客客气气的表情,心里就好像有一口气怎么都出不来,憋屈死了。 缓和,不等于亲厚。谢一总是梦见那个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的孩子,一本正经地跟他说李老师找你,然后冰冷的河水就会漫过他的头,让他手脚痉挛一样地发抖,喘不上气来,然后猛地惊醒,听见谢守拙骂骂咧咧地摔门回来,脚步虚浮。 幸福的孩子,总是想象不到不幸的人,可以不幸到什么样的程度。 可是在学校里有了王树民这个山寨版土霸王的照应,找茬的人却真的少了好多,再加上谢一长得漂亮又品学兼优,老师们可怜他可怜得不行,日子倒真的好像不那么难过了。 童年的日子总是太快,小学毕业的一个暑假,谢一好像被时间抽长了,眉清目秀的可爱娃娃一下子就长开了些,有了少年的模样。 有的孩子没有喋喋不休的老妈唠叨完了以后偷偷往兜里给塞零花钱,谢一趁着暑假的时间跑到学校门口的小租书店里帮老板看摊子,一天给五块钱,管一顿午饭,一个月就能赚一百五十块钱,还能没事看看书。 苦孩子早当家,这是一个同学偶尔提起的,说老板年纪大了,想找个人帮忙,他心里默默记住,放学以后亲自跑到书店里跟老板商量了时间和价钱。夏日浓荫,穿白衬衫的好看的少年人倚着小书店的门坐在那,手捧书卷,不知道为什么,就让人感觉清凉了很多。小书店的生意居然比平时上学的时候还要好些。 月底结账,老板高兴了,居然多给了他五十块钱。那个年代里,二百块钱对于一个准初中的孩子来说,还是笔大数目,不管怎么说,这一学年的杂费书费是够了,多余的还能添点文具和本子,他不想对谢守拙开口,也不能接受贾姑姑的好意。 说到是,亲戚朋友帮一把,酒还酒来茶还茶。 黄采香活着的时候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什么都欠得,就是不能欠人人情。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的人只陪了他九年,所以她说过的话,他一字不差地记得。 可是谢一揣着他的“巨款”跟老板告别以后回家的时候忘了,学校附近不只有小书店,还有游戏机厅,那时候网吧还没出来,正是游戏厅风靡大街小巷、被一众老师家长视为眼中钉的时候。十来岁的兔崽子们染了柴禾似的头发,叼根牙签就以为自己是古惑,弄不着钱惦记着玩游戏看录像,总得想些个歪着。 谢一这个小肥羊,老早就让人盯上了。 专门有跑腿放哨的小混混,等着他一拿到钱就在路上截着。谢一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出了书店就是小胡同,他把手插在兜里,紧紧地捏着书店老板给的钱,感觉那纸币上的盲文纹路,脚步难得地轻快起来。心里默默地哼起了歌。 这事瞒不住贾姑姑,开学的之前她肯定会问起杂费书费什么的问题,让她知道了又少不了一顿骂,可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妈妈不在了,谢守拙不算,他总要靠自己活着,念好书。 念好书,将来做大事。这是他妈一辈子最希望看见的。 突然,身后一阵不怀好意的刻意拖沓的脚步声传来,谢一心里一紧,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小胡同的另一头,一个黄毛斜着眼看着他慢慢地走过来,身后还有几个跟班。黄毛看见他回头,呲着黄牙一笑:“哟,这小兄弟长俊,慢点走,一块出去玩呗,交个朋友。” 谢一抿抿嘴,加快了脚步,胡同里的路灯突然亮起来,吓了他一跳,这时候前面猛地冒出一个半寸头的大男孩,嘴里叼着烟,耳朵上露出一排耳洞,一张嘴,一口劣质烟吐在他脸上,呛得谢一直咳嗽。 黄毛追上来,一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跑什么呀?不爱跟我们玩儿啊?” 第五章 泯恩仇 谢一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被围起来了,他听说过这几个人,是初中的,见天儿不上学,混在一起,连小学的孩子都知道他们的恶名,男孩子们提起他们来,总是以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态,加上个“社会上的人”,把这几个初中生小流氓的形象衬托的无比高大,也无比可怖。 听说他们打人见血,听说他们身上带砍刀,听说他们还进过警察局,听说…… 谢一大眼睛四下瞟了一圈,附近别说人,连个狗都没有,他后悔起来,后悔自己不应该贪图近走这条小路,勉强压下自己心里的恐惧,谢一轻声说:“我……我有事得早回家。” 小混混们大笑起来,板寸头胳膊肘搭在他的另一个肩膀上:“兄弟们哪找来的,这么乖?早回家——不玩算了,谁稀罕带你啊?”他眯着眼睛吸了口手里的烟,自以为挺帅地吐出来,两只手指头伸出来搓了搓,“那借哥哥点钱行不行,回头还你?” “我没钱……” “别介啊,刚还看见那老头给你呢,我说,吃独食忒不够意思吧?”黄毛拍拍他的裤兜,俯在他耳边,“听哥一句,乖乖拿出来,以后弟兄们罩着你。” 谢一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把黄毛推开,往后退了几步,缩在裤兜里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两张纸币,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没钱!” 黄毛脸上阴阳怪气的笑容消失了,板寸头的目光也险恶起来,几个人渐渐地把谢一围起来,决定教训教训这个“不上道儿”的小破孩。 谢一后背紧紧地贴着墙壁,心跳得快极了,攥着钱的手心里都是汗,他也怕,但是他知道,这钱是下学期上学要用的,就是打死他,也不能拿出来。 身体被人推来搡去,谢一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他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不出声音。黄毛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提起来,谢一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下巴被迫高高地抬起。他睁大眼睛,感觉黄毛嘴里那种混含着劣质烟草气息的臭味,一下一下地喷在他脸上。 黄毛眉眼歪斜,脸上坑坑洼洼泛着青春期的油光,深棕色的眼神猥琐又带着说不出的恶意。让谢一突然就想起那个冬天的傍晚,劈头盖脸地把椅子往他身上砸的男人,气息粗重,味道难闻,瞬间,身体里的血液好像一下子全部涌到了头顶。 他猛地抬起膝盖,狠狠地顶到了黄毛的肚子上,黄毛猝不及防,扭曲着脸弯着腰往后退,谢一抬手一拳砸在他脸上。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力气,黄毛的脸被砸得偏向一边,谢一的指关节磕在对方的颧骨上,立刻泛了青,可他感觉不到疼痛——有时候,愤怒是最好的催化剂和止痛剂。 周围的小混混们显然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乖乖牌还有这一手,一时愣在那里,直到黄毛呛咳着骂出一串不堪入耳的话。 板寸头指着谢一,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喊了句“揍他”。几个小混混一拥而上,接着没轻没重的拳头从四面八方落在谢一身上,他尽量把自己往后缩去,可是空间太逼仄了,没有地方给他后退。他只能用一只手抱着头,另一只手仍然放在口袋里,捏着那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两张纸币,挣扎着反抗,尽量不让那些重重的拳脚过多地落在身体的同一个地方。 那些攻击避无可避,谢一慢慢地蹲下来,有脚踹在他的后背上,洁白的衣服上留下了一个鞋印,那人好像不满意一样,抬起脚又在相同的地方踹了一脚……暴力的事实和记忆混杂起来,灭顶一样。 突然,落在他身上的拳脚消失了,谢一喘着粗气,半晌才小心地抬起头来,一个背影挡在他面前,承受了原本打在他身上的疼痛,然后一边骂很难听的话一边反击回去,这样的王树民就像是电视里西班牙斗兽场的小牛。 和谢一那三根筋顶着一个脑袋的小身板不一样,好像是篮球和在游戏机厅和老师家长打游击锻炼了王树民的身体,少年的手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长出漂亮结实的肌肉线条。额前的头发垂下来,王树民一边用手护在脑袋附近,一边露出半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围的混混。 他的眼睛有点红,自然而然地显出些狠戾,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一边被他一肘子顶在地上的板寸头坐在那里,好像疼得不行,带着哭腔喊:“废了他,妈的,废了他!” 黄毛把手摸进裤兜里,缓缓地掏出来一把小刀,弹开刀刃,在王树民眼前晃了晃:“你是哪根葱?找死吧?” 王树民把胳膊亮出来,棕色的小臂伸到黄毛面前:“捅,你捅,照着这捅!” 拿刀是一码事,捅人是另一码事,有人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黄毛还真没见过王树民这种传说中不要命的角色,呆了一下,举着小刀捅也不是,不捅也不是。 王树民突然冲上去,一把握住小刀的刀刃,小刀不算特别锐利,不过也经不起他这么不管不顾地一抓,血立刻顺着手掌心流下来了,王树民的表情有点扭曲,一拳揍在黄毛脸上,跟谢一的手笔刚好凑成了个对,十来岁的小混混本来就是装狠,见了血,黄毛下意识地撒了手,加上被揍,小刀轻易地就让王树民夺走了。 王树民手掌上的血痕顺着腕子和结实的小臂流下来,滴答到地上,不屑地冷笑一声:“就这点胆儿,还好意思出来截道?滚回家喝奶去吧你们!” 这染血的少年实在高过了小流氓们的心理承受能力,黄毛不知所措地去看板寸头,正好板寸头也不知所措地看过来。黄毛咬着牙一挥手:“走!”回过头咬牙切齿地看着王树民,伸手指着他,“你等着!” 这话一出口,通常代表街头斗殴事件已经结束,输的那一方为了显示自己不是逃跑,而是战略性转移,通常会学着八十年代的电影里古惑仔们的口气来上这么一句。小混混一哄而散。 王树民把小刀扔在地上,吁了口气,这才呲牙咧嘴地皱起五官来:“嘶……他三舅老爷的,疼死老子了。”他回过头来,看看让然半坐在地上,有些呆愣的谢一,搞笑地做了个鬼脸,“你没事吧?” 暮色已经四合到荒野的尽头,路灯发出昏黄的光晕,正好笼在王树民那张已经露出了一点棱角的脸上,汗水挂在眉毛上,眼睛却亮极了。谢一觉得自己好像三年来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少年,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从小不找自己待见的坏小子,记恨了这么多年的坏小子,居然也人模狗样地长大了。 他不答话,王树民有些慌张,举着还流血的手蹲下来:“我说,真没事吧?可别真伤着筋骨,嘶,这帮孙子。” 谢一赶紧爬起来,拉住他受伤的手掌,看着上面张牙舞爪的大口子皱皱眉:“怎么办?” 王树民被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弄得一愣,几乎有点受宠若惊,立马就结巴了:“嗯……我那那那,没没没疼……”呸啊,“没事不疼”给简化成“没疼”了,和谢一那双清澈得仿佛能见底的眼睛对在一起,王树民也撑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啥,我说都不会话了。” 谢一忍不住笑起来。 王树民咳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看见谢一的笑容,会有一种自己很英雄的感觉,立刻星星也不错月亮也不错了,伤口也好像不那么疼了,于是无比豪气地甩甩手:“这有什么的,小刀子是铁片做的,咱□员的意志是打不破的三层不锈钢!” 这一甩不要紧,还真疼得他直嘬牙花子,王树民扭曲着一张脸装大尾巴狼,声音却忍不住低下去了,“咳……就怕我妈……” “没事,我跟你妈说。”谢一把他扶起来,低着头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脚步,低低地说,“谢谢你。” 王树民用没受伤的手拢在谢一的肩膀上,拍了两下:“都是自家人,谢啥?” 有人说男孩子的友情是打出来的,有的时候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感觉,就是让人心里堵得那块石头突然落地的感觉。反正从那以后,冷战了三年的谢一和王树民才算真正成了“铁瓷器”。 初中三年时间,人说有谢一的地方就肯定有王树民。虽然前边那个总是褒义词,后边那个有点惨…… 不过由于谢一的关系,王树民倒是真的好像有点学好的苗头,往游戏厅跑的次数不那么频繁了,偶尔也能愁眉苦脸地坐下来陪着谢一谢谢作业,他本来就聪明,稍微学习一点,成绩在班里居然不上不下,还能跻身中流,乐的贾桂芳只把谢一当自己家小混蛋的贵人。 谢一则还是老样子,一如既往地乖,上课认认真真,作业一丝不苟,领子整理地平平整整的,长得好看,干干净净,尊敬老师,每天晚上回家功课要看到十一点以后,常年在班里前五名,完美好学生,让人挑不出个毛病。 贾桂芳逢人就说,谢一啊,是他们家第二个儿子,学习好又听话……什么?家里第一个儿子王树民?哦,那个啊,忽略不计。 第六章 青春啊青春 王树民像什么呢? 王树民就像是太阳,没有他的日子总是阴沉沉的让人抑郁,可是一旦靠近就会被灼伤。——by 谢一。 这比喻太土,可是情真意切的时候,华丽的辞藻,反而就苍白了。 王树民,他是个活得热烈的人。 初中的时候,王树民和谢一一个班,全年级有七八百人,王树民差不多全认识。暑假里那一场架他一打成名,现在谁都知道,五中有个不能惹的拼命王,敢跟社会上的人动刀子,还讲义气,拍了胸脯的事一准给你办到,面儿大得很。 谢一又是谁呢?谢一是个好学生,不惹事,不扎堆,据说是王树民的发小儿,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打架的铁哥们儿——嗯,当然谢一的“架”只打过一场。 于是以下场景简直天天上演: 大课间的时候,王树民隔着半个班大嗓门:“小谢小谢,出去打篮球不?” 谢一冲他扬扬手里背了一半的单词书。 王树民撇嘴,把篮球在教室地板上拍一下:“得了,您忙。” 放学的时候,王树民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凑到谢一旁边,从兜里摸出几个游戏机币,笑得挺猥琐:“走着,来盘?” 谢一把一打卷子塞进书包,白眼伺候:“滚!” 于是王树民就真的就灰溜溜地滚了,滚一半又滚回来,拎着自己的书包,屁颠屁颠地跟在谢一后边,也不出声。谢一嘴角颤几下:“你不是滚去游戏机厅了么?” “把你一人扔下多不够意思啊。” 谢一撇嘴,接茬往前走,走了两步,化身日本小媳妇的王树民蹭上来,小声补充:“我怕我妈……” 谢一继续撇嘴,王树民觑着他脸色,抓抓头发,把书包甩到肩膀上,长叹口气,拖着京剧腔吼了一句:“自是英雄气短——呀!咳咳咳咳……我怕你不给我抄作业。” 嗯,这回差不多是实话了。谢一皱皱鼻子,用看草履虫的目光扫描了他一番,这才缓缓地把手伸进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塑料夹子。 王树民如蒙大赦,接圣旨似的接过来:“哎哟小谢你是我亲兄弟,来来来,我给你背包。”半抢地拉过谢一的书包,一拍大腿开始唱:“似这样救命之恩终身不忘,俺胡某讲义气终当报偿——” 大片的余晖洒在放学的路上,谢一的嘴角慢慢露出那么一点笑容,度了金色的边儿,好看得惊人。 一路走下来,日子快得没了边儿,少年的身体不停地被时光拉长再拉长,长出成熟的轮廓,女孩子们的身体好像花苞一样,渐渐有了绰约的模样,男孩子到了变声期,说出话来低低哑哑的,还真有了那么点儿大老爷们儿的意思。 发育早的少年们的下巴上,甚至长出了青青的胡茬,男孩子和女孩子们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起来,原来吵吵闹闹的阶级敌人好像突然之间变成了自己不熟悉的样子,偶尔手脚碰在一起,着了火似的热。 小学时候,老师怕小朋友们上课说话,每一桌都是一个男生一个女生,桌子上用粉笔画得直直的“三八线”,还真谁都不理谁。可是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破土而出了似的,老师排座位的时候,开始把同性的同学排在一起……不怕同学们上课说话了吗? 嗯,那是怕什么呢? 懵懵懂懂的时候到了,捅不破那么一层窗户纸,薄雾盖着那些孩子的心,青春期特有的焦躁开始蔓延,好像毫无征兆地突然发病……而后又会在若干年后悄然愈合。 王树民突然就心不在焉起来,旁边的谢一仍然坐得笔杆条直,一丝不苟地记录着老师的课堂笔记,可是他自己的心思却渐渐遛了号儿,眼神从满满当当的黑板,飘移到唾沫横飞的数学老师,然后到讲桌,讲桌往前……嗯,那是谁的小辫子,怎么那么碍眼呢? 他呆呆地盯着讲台前的那条乌黑的辫子一会,心里突然开始烦,把桌上的书一堆,低声对谢一说:“我趴会儿,照应着。” 谢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用看扶不上墙的烂泥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把王树民乱七八糟的笔记本拿过来,谢一出品,质量保证。 王树民这会儿可没有半点不劳而获的愧疚感,他把脑袋埋在自己的胳膊中间,闭上眼睛,可是眼前老是出现梳得光溜溜的后脑勺,粗又长的马尾辫。 哎呀,女孩儿的脖子怎么那么白,快赶上谢一了……不,比谢一还白,咳,呸!谢一是男的。 叫什么名儿来着?哦,倪晓倩,小学时候隔壁班的爱哭鬼。你说这才几年的功夫,怎么人就变得不一样了呢?什么时候那黄毛小丫头脑袋上两条耗子尾巴似的小辫,长得那么长那么黑了呢?什么时候干巴巴只会哭的脸五官像是开了的花儿一样,慢慢显出了鲜艳的颜色呢? 什么时候摸着鼻涕眼泪的瘦小女孩儿,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呢? 倪晓倩倪晓倩倪晓倩倪晓倩…… 王树民叹了口气,猛地坐起来,两颊红得发亮,吓了谢一一跳。胸口里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好像要从嗓子眼出来一样,王树民目光迷离地发了会呆,“扑腾”一下,又摔在了桌子上,低低地呜咽一声。 谢一看看正激情勃发没注意到这边的老师,又看看王树民,低低地说:“你……吃坏肚子了?” 王树民蔫巴巴地看着他,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小谢……我阵亡了,你、你、你告诉我爸妈,让他们俩节哀顺变,趁着年轻再生一个,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哎哟!” 谢一把十六开的课堂练习册拍到了他脸上。 唉,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的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一个礼拜后,饱尝相思之苦的王树民写了一封撕心与裂肺齐飞,错别字共病句一色的情书,偷偷塞到了倪晓倩的桌子里。 哎呦呦,看谁的脸红了?哎哟哟,男生爱女生,哎哟哟,王树民喜欢倪晓倩。 流言比秋冬的流感还迅捷地在少年们之间传播,哎,你听说没,初二四班的王树民和倪晓倩好上啦。 暧昧的表情和暧昧的言辞,下课的时候,谢一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清净了好多,老缠着他捣乱的那个人,现在乐颠颠地去找他的小女朋友了,好像缺了什么东西一样。而原来一上课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那个人,现在活像打了鸡血吃了化肥,一天到晚亢奋得不行,小纸条比国际航班飞得频繁多了,白花花地从不同的人手上传过来,或者干脆空降,让旁边的人烦不胜烦。 有时候谢一斜着眼睛瞄到王树民手上的纸条,全是鸡毛蒜皮。什么“今天中午吃了什么”“讨人嫌的亲戚又来了”“英语老师脸上长了个大包”“谁谁谁和谁谁谁又好了,又打了”“谁谁谁老在背后说人家坏话” …… 谢一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倪晓倩这丫头这么贫,女生怎么都这么琐碎?小眼睛塌鼻梁,哪好看了? 王树民那双二五眼,一准该配个镜子了。 倪晓倩话多,王树民话也多了起来。这丫本来就爱没事找事穷白活,现在更上一层楼,有事没事拉着谢一说:“小谢小谢,我跟你说,今天我跟倪晓晴去操场那边看花来着,传达室养了一盆水仙,干净着呢,倪晓倩说那大蒜那么寒碜,还会开花,真难得,你说这傻妞嘿,有大蒜长成那样的么,明明就是洋葱开的。” ……王树民你个二百五,鉴定完毕。 “今天倪晓倩给了我一管护手霜,啧,香死了,非让我抹,说省的手裂开,你说咱一大老爷们儿,你要不,给你。” 切,人家谁谁谁专门给你预备的,我拿着算怎么回事儿? “冻死我了,刚刚给倪晓倩买包子去了,丫头非要吃那一家店的,排队排了半拉钟头。” 倪晓倩倪晓倩……你丫脑子让水冲了,就剩下倪晓倩了吧? 这些话谢一都没说出来,王树民唠叨,他就笑,有时候不咸不淡地调侃几句,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别扭。 “小谢,我告诉你哦,今天倪晓倩亲我了。”王树民乐呵呵地撑着下巴,笑得像个二傻子,满眼都是粉红泡泡,指指自己的腮帮子,“亲这儿了,真香……” 谢一忽然之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着王树民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吐出来的都是中国字,可是连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明白了呢? 倪晓倩亲了王树民。 亲了…… 谢一突然把作业本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眉头打成了个结:“你还有完没完?我作业还没写呢!” 王树民愣住了,谢一很少对他和颜悦色,可是他知道,谢一生气也不是真生气,白眼也不是真白眼,怎么突然就呛了呢?他有些讪讪,又不明白为什么,一回头他的小女朋友正回过头来对他笑,于是为情所困的王二傻子又脑残了,思维短路成了一锅粥。 粉红色的八宝粥。 晚上放学,王树民照例又跟着倪晓倩先走了,谢一一个人在教室坐了一会,瞪着自己的书本发呆,可是什么都看不下去,教室里的人一点一点减少,天也越来越暗了,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谢一猛地回过神来,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背上书包从教室前边走,一不留神看见了讲桌上一打的作业本——最上边的一本,上面写着:倪晓倩。 第七章 作业本事件 谢一觉得自己忽然间看不到别的东西了,满眼都是那本子上的名字,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把倪晓倩的本子拿起来,翻开。 女孩子的周记写得中规中矩,谈不上什么文采,但是条理清楚,字迹整齐而娟秀,老师给每一篇后边都打了“甲”或者“甲上”,不知道为什么,谢一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本子不顺眼,明星的封皮不顺眼,圆珠笔的字迹不顺眼,纸页间淡淡的香味更不顺眼。 谢一的目光落在讲桌上老师用的墨水上,他忽然生出了一个有些小卑鄙小猥琐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往教室外面看了一眼,确定附近没有人,然后掏出讲桌上的红色钢笔,把倪晓倩本子上的“甲”全改成了“乙”,乱画一通。 破坏果然是有快感存在的,所以世界上有那么多变态杀人狂。看着尖削的钢笔尖把雪白的纸页划破,留下难看的痕迹,谢一心里堵得东西好像少了些似的。他回过神来,突然觉得有些恐慌——要是倪晓倩告诉老师怎么办? 要是有人发现了这是他做的怎么办?王树民会怎么说? 谢一愣了一会,从一打作业本里面翻出了自己的,咬咬牙,也把老师在后边的批语都改掉了,随手画了几道,做完以后小心翼翼地又塞了回去,然后是几个不相干的人的…… 他把一系列的善后工作做好,然后冷静地抹掉桌子上溅出来的墨水,把笔和墨水放回原位,本子全都插回到本子堆里,转身锁好门,走出教室。没从前门走,怕万一遇到熟人,谢一从教学楼偏角的一个常年锁着、但是锁坏了能推开一半的小门里钻了出去。然后从学校后门回家。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揣了秘密的罪犯,一方面冷静地检查现场,不留下半点证据,一方面心里极度恐慌,走在路上,谁多看他一眼,都会让他生出诸如“他知道我干了什么”之类神经质的想法,就这么惴惴不安,磨磨蹭蹭地回了家。 一宿没睡好。 第二天早晨,谢一挂着黑眼圈,比往常还沉默,王树民问了,他用一句“谢守拙昨晚上又砸东西了”给搪塞了过去。通常涉及到谢守拙,王树民也就识趣地不多话了。两个人到学校的时间很早,正好赶上课代表在发作业,谢一看着发下来的作业本,心跳得越来越快,只能装作和平时一样,不在意地掏出自己的英语课本,开始小声地念着课文。 突然,教室前面发出一声尖叫。倪晓倩刚把发下来的作业本翻开就愣住了,随后她猛地站起来,大声喊了一声:“谁弄的?!” 晨读和聊天的声音被她打断了,不少人都抬头看着她。倪晓倩站在那,眼圈渐渐红了起来,搭在桌子上的手发起抖来,那被画得一塌糊涂的作业本摊在桌子上,同桌的女生低头看了一眼,也惊叫起来:“这太过分了,还怎么用啊?” 王树民皱皱眉,走过去看看倪晓倩的本子,目光在班里环视了一周,气压好像刹那间低了一些:“谁干的?自己站起来。”谢一低着头,表情埋在有些长的刘海下,木然地翻着刚刚发下来的、被自己亲手乱画过的作业本,口有些干。 “哎哟,怎么我本上也有啊?”角落里的一个男生抓抓头发,他的本子倒是不像倪晓倩那么夸张,只是批语被画花了,扉页被弄皱了些。 “我的也有。” “我也是……” “哎这是谁弄的?你们谁得罪人了?” 这时候班主任宋老师推门进来了,一眼瞄过去就发现班里的气氛古里古怪的:“怎么了?都站着干什么呢?为什么不早读?班长……” “老师,你看呀!”倪晓倩的委屈一下子全上来了,哭哭啼啼地把周记本往宋老师面前送,“这作业本还怎么使啊?” 宋老师本来就有点洁癖,被递到眼前的那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吓了一大跳,扶扶眼镜,用两根指头捏过来,眼睛越睁越大,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谁干的?” “不知道,老师我本上也有。” “我也有……”一帮人涌上讲台。 宋老师头皮一炸,赶紧拍拍桌子:“都静一静,谁的本上被画东西了?” 齐刷刷,大概有四分之一的人举手,谢一皱皱眉,把最惨的一页摊开来,正好让回到座位上的王树民看见,然后随着大家也把手举起来。王树民果然就一愣,他知道谢一零花钱不富裕,赶紧接过来翻了几页,所幸还不是太严重:“怎么这样?别让老子知道是哪个孙子干的……小谢,你这本还有法使不?我这还有个没用过的,给你要不?” 谢一摇摇头:“凑合着吧,没事,不用了。”带着一点困惑,一点懊恼,轻轻地皱着眉头,表情正常得不能在正常。 王树民纳闷了,这受灾群众范围也太广了,跟谁有仇的干的?连个怀疑对象都没有。倪晓倩在一边哼哼唧唧的哭,宋老师也有点烦,挥挥手把事情先给压了下去,然后挨个把“受害者”找出去谈话。 一整个上午,谢一都晕晕乎乎地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脑子里颠来倒去地琢磨,看看哪个细节可以让老师知道是自己干的……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宋老师找了一圈人,谁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宋老师姓宋不姓福尔摩斯,到最后只能把案子给悬了。显然一块钱一个的作业本在大人眼里不算个事儿,这事件并没给广大人民群众造成什么不得了的损伤不是的? 于是就这样了。 宋老师趁着快放学的一会功夫,义正言辞地在班里提出警告,警告那些没事找事,给同学本上乱画的不良分子,说念在这次初犯就不深究了,下次再有,一定抓住他,让他给全班一人买个作业本。 谢一心里吊着的七上八下的水桶,终于全部落了地,把柔软的心脏砸出了一堆坑坑。 他第一次知道做坏事的滋味,幸运地没被抓住……也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来。 为什么讨厌倪晓倩呢?因为她烦人?因为她话多?还是因为……她和王树民好? 青春真是一场巨大的传染病。 作业本破坏事件很快就被忘记了,王树民和倪晓倩也没能好多长时间,毕竟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都还小,也任性,激素的作用一退下去,女孩儿没那么好看了,一身的小性儿,男孩儿也不是那么可靠了,全都是臭毛病。 而临到了毕业班初三,功课骤然紧张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缺觉的痕迹,中考倒计时贴在后黑板上,卷子雪片似的往下飞,励志句子每个人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摘抄本上写下。考试越来越频繁,休闲和学习成了主要矛盾,各班抓早恋的力度进一步加大,而还没等老师干预,王树民和倪晓倩就慢慢地不冷不热起来。 王树民又开始走哪都烦着谢一,一切都好像和一开始一样—— 只有谢一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再也不一样了。 考高中的日期越来越近,过了五一节,马上就要填志愿了,王树民愁眉苦脸地举着志愿书在谢一眼前晃悠:“小谢啊小谢啊,怎么办啊?你要考一中,我估计连个区重点都混不上,以后咱就天涯海角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那你还不好好念书?快去!” “要么你跟我一起上六中得了,以后我还罩着你……啊,不,你罩着我,六中校长要知道你去,非亲自扛着八抬大轿迎出来不可。” “六中?”谢一皱眉,笔尖在刚刚写好的志愿表上停顿了一下。 “别介啊,别介!”王树民看他还真有要改的意思,赶紧拉住他,“我说着玩呢,你能去那地方么,老宋要知道是我撺掇的还得吃了我,以后你要是发达了,一定得记着哥们儿啊,咱妈还指望你光宗耀祖呢。” 谢一也烦,王树民说出“天涯海角”几个字的时候,他心里突然颤悠了一下,空空落落的,一下子,传说中的一中的吸引力好像不那么大了,去一中要住校,一个礼拜才能回来一趟……他犹豫了一下,不过到底还是没有修改自己的志愿。 贾姑姑说,一中是尖子生的聚集地啊,考上一中,就是半只脚已经踏进大学的门儿了。只有上一中才能考上好大学,只有上了好大学……才能像妈妈说的一样,有出息,有家,可以摆脱谢守拙,可以…… 谢一想,王树民想干什么他都由着,唯有这么一件事,不能让着他。前途这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能算是自己的,还有一半,是要做给天上的妈妈看的。 六月,六月之后,就要各奔东西了。 热浪太剧烈,忽悠一下子,手拉着手的孩子就谁也找不着谁了。 第八章 泯然众人 王树民不负众望地上了六中——当然这个“不负众望”稍微有点水分,用王大栓的话说,只要把初中念完的,脖子上抗的不是夜壶,是个人就都考得上,多大的真实性……嗯,不可考。 至于谢一,可有点悬,以高出录取线一分的成绩低空飞过,总算是进了一中。谢一的成绩算不上拔尖,但是也没出过全班前五名,是典型的优等生了,本来上一中应该说得上是稳拿,没想到关键时刻差点掉了链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中考高考或者大学里的期末考都有一个共同的属性——分够了就行,多了也浪费。 反正谢一上了一中,这可是件长脸的事。邻里邻居的说起来,谁提到谢一都一脸艳羡,那孩子学习好啊,将来有出息啊,还是咱们这单元里第一个考上一中的呢吧? 除了谢守拙。 谢一低着头把录取通知书递给他的时候,这难得酒醒的男人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弯起来的嘴角好像是要笑一笑,又或者,只是他那常年被酒精麻痹的面部神经在抽搐,然后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一中啊,挺好,学费便宜。” 再没别的表示了。 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谢一心里还是难以遮掩地失望了一把。有时候夜深人静,他也会想,自己有多久没有叫这个男人一声“爸”了呢?如果不是黄采香留下来的这幢房子,他们父子两个,会不会有一天走在路上都互不相识了呢? 就像是两个不相关的人。 最后是王大栓和贾桂芳操持着,给谢一做了一大桌子菜,庆祝他中考的好成绩,王大栓有点酒精过敏,一喝就串皮,还是乐乐呵呵地干了一大杯啤酒,通红着脸拍着谢一的肩膀:“你当干爹的亲儿子得了,以后姓王,就叫王一,多好的名儿,正过来倒过来一个样。”被贾姑姑一巴掌镇压了。 谢一低着头笑,可是心里却不易察觉地有点疼,怎么亲近,他也是姓谢,户口本上写着的……也是别人家的人。 一下子没了中考压力的猴孩子们放了羊,王树民疯的没了边儿,连谢一也暂时扔下了手里的书,俩小子一天到晚黏在一起,谢一要赚学费,王树民也陪着,俩人白天在小饭馆里帮忙,晚上就抱着篮球,去家属院后边破破烂烂的篮球场疯跑一阵子。 事实证明,体育锻炼确实对生长发育有好处,王树民已经突破了一米八,正式赶超了他老爸王大栓,饭量大得吓人,贾桂芳给他盛饭的时候老瞄着她儿子的肚子,唯恐撑爆了。 谢一晒黑了一点,也结识了些,看着不那么晃悠了,依旧是眉清目秀,有时候老人们看着他,就想起年轻时候的谢守拙——熨帖得体的衣着,修长的身体,桃花眼那么一勾,大姑娘小媳妇们得暗自羞上半天。 好看啊好看,可是这性子,千万别要随他爸。 怎么不愿意,开学的日子还是一天近似一天了,八月底,谢一整理了行李,要去一中报道准备军训。车站贾桂芳絮絮叨叨地拉着他念了半天,毕竟不像六中在家门口,十来岁的孩子这算是正式出门在外了。 谢一坐上汽车,看着窗外不停后退的建筑物,有点走神,他想起自己的妈妈黄采香,那任何场合都轻声细语,有种特别的书卷气的妈妈,不像贾姑姑有那么大的嗓门,说话像吵架一样,也没有贾姑姑那么火爆的脾气,来去匆匆,她们好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可是她们都是一样的好母亲—— 他无意间摸到书包旁边的小口袋里凸出来的东西,把手伸进去,发现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小打人民币,想起贾姑姑刚刚拍着他说话的时候,手好像一直在他的书包附近逡巡,他居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谢一小心翼翼地把书包拉好,抱在胸前,眼睛有点湿,努力眨巴了两下,忍住了。 一中在北新市的另外一个区,做公共汽车要一个半小时才到,那有最大的校园,最好的老师,最聪明的学生,最光明的前途。可是那里没有贾姑姑和王大叔,没有偷偷给他往兜里塞鸡蛋的邻居们,没有那个……一脸没心没肺阳光灿烂的男孩。 军训只是走了个过场,是那么个意思得了,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不累,所以没有假,直接开始上课。谢一很快发现了高中和初中的不一样,一中的学生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使得整个学校都弥漫着不一样的气场,这些孩子都是各个初中的尖子生,被老师家长宠惯了的,桀骜得很,谁也不服谁,都自以为是天才。 每个人的经历好像都那么不得了,一个班大多数人都曾经是班干,说起各种竞赛来头头是道。 第一节课,谢一就惊恐地发现,同桌那个长得像个竹竿一样的男孩子,已经把整学期的书都自学过了,练习册做了大半本,站起来用他从来没听过的知识和老师争论一个概念问题,下巴微微抬起,态度明显高人一等。 作业很多,可是前桌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子在他还没做完一半的时候就全部搞定,无所事事地从桌子下掏出本闲书。 课程一下子难了,语文数学英语地理历史政治物理化学……让人眼花缭乱,谢一觉得有种疲惫感打心眼里冒出来,说不出的难受。 他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来让自己习惯,身边没有那个有事没事会骚扰他,叫他打篮球玩游戏的男孩,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让自己融进这些骄傲的孩子们中间,像他们一样摆出一副对学习漫不经心的态度,然后半夜偷偷用被子蒙住头,打起小手电,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看书。 周末别的孩子回家,他从来没走过,都是像平时一样,早早地进教室自习。只是每两个礼拜给王树民打个电话,听着那边贾姑姑的絮叨,还有男孩子对他老也不回去的抱怨,然后绘声绘色地讲六中的事。 听说他们那边有学生上课啃鸡腿,啃完以后对着讲台上的老师就伸手借餐巾纸。听说他们那里的教导主任特别恶心,有一回被学生堵到厕所里打,好几天没敢上学校来。听说他们那边的女孩儿上课会画很浓的妆,什么什么?校服?屁,鬼才穿。听说…… 然后王树民会问起“传说中的一中”,谢一想想,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上课下课上自习呗,王树民就会无聊的“切——”一声,低低地嘟囔一句“掉书呆子堆里了”。 谢一恍然间觉得,真的是不一样了,两个人之间这大半个城市的距离,好像有两个世界那么遥远,他担心自己万一哪天回去,王树民会不会不认识自己了呢? 想起那个少年会对他露出陌生的眼神,谢一心里狠狠地疼起来,就像是把一块肉从自己身上割下去一样的那种疼法。 原来王树民已经快要长成自己身上的一块肉了啊。 天气越来越凉,期中考试在新生们的心思依然躁动的时候,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到了。谢一交了卷子以后傻在那里,题目太多也太难了,他有将近一半没时间做,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 他木然地收拾东西回宿舍,听见路上三五一群的同学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对结果,惊悚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一道题是能对上的,只能低下头加快了脚步,把那些挥之不去的声音排除在外。 老师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老师还说,只要努力,谁都能得到好成绩。 可是老师有时候也会撒谎的,只有在那种环境里被压抑过的孩子才明白,有时候,天分上差的一点点,真的是后天怎么努力也赶不上的,这个世界从来不曾公平过。 三天以后成绩出来,谢一看着人手一份发下来的成绩单,目光钉在自己名字背后那个阿拉伯数字的“31”上,手足冰冷得像是没有知觉一样。 全班四十二个人,排名三十一……正数三十一是倒数十一。 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碎了,谢一想,原来最后一点能让自己骄傲的东西也不见了。 青春之后是残酷,他把卷子上有分数的那一页折了过去,一点一点地修改着题目,乱哄哄的教室似乎不见了,偌大的一个屋子,只有他一个人,只有谢一一个人。 晚上谢一回到寝室,看见行李包打好了塞在床底下,他本来是打算期中考试之后的这个周末,回家看看王树民他们,可是……他沉默了一会,蹲下来,把行李重新拆开。 这个周末格外的冷清,谢一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书,走神走得厉害,临近中午,才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决定先出去走一圈,吃点东西再说。刚出教学楼的门,就听见一个人嚷嚷着他的名字,以山呼海啸一样的气势奔过来,没刹住,一下扑在他身上,把谢一扑的退了四五步,差点摔在地上。 熟悉的气息让他一瞬间惊喜交加的睁大了眼睛,没反应过来,肩膀上就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那人拿腔拿调地大声说:“呔,不孝子!尔不念家中妻子老母,一去三年不回,是何缘故,给爷从实招来!” 第九章 少年心事 谢一顾不得把压在自己肩膀上沉甸甸的爪子掀下去,瞪圆了一双眼睛:“你怎么来了?” 一句话问得王树民不乐意了:“怎么,这地方还不兴爷来啦?一股子酸溜溜的书味儿,要不是我们家太后母老虎,爷还不稀罕来呢。”他指指自己身后,谢一这才看见,王树民是拖了个大包过来的,“天不是冷了么,你个没良心的也不说回去看看,我妈让我给你送床厚被子来。” 谢一立刻觉得深秋的傍晚没那么冷了。 王树民抬头看了看一中的操场,眨巴眨巴眼:“别说嘿,这地方是好,大橡胶操场还有草坪,嘿,那观礼台真事儿似的,怎么这么好的运动资源就浪费在你们这帮书呆子身上了呢?” “你才书呆子呢。” “哎哟,谢谢您了,我要是成书呆子了,我妈还不得天天烧香拜佛?你放心,森林大火了,我们家坟上也冒不出青烟!” “留神我一会儿让你冒青烟。” 俩人一边贫,一边把地上的东西抬到了谢一寝室,然后勾肩搭背地跑到闻名全市的一中的食堂里吃了顿饭,王树民一张臭嘴,把六中的食堂描述得跟生化实验基地似的,谢一对天翻了个白眼,食欲都让这丫给搅合光了。 吃饱喝足了,天已经完完全全地黑下来了,王树民挥挥手,两袖清风。临走还感叹,这资产阶级真是万恶的奢侈,怪不得初中的时候那帮子成绩好的一个个削减了脑袋往一中里钻呢,社会资源分配不均,那绝对是个问题啊问题! 被谢一一脚踹在屁股上,颠颠地走了。 华灯初上,整个城市笼罩在薄薄的夜幕下,谢一拢好袖子,站在原地笑了笑,沉寂的心里好像充满了什么似的,连期中考试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低低地骂了一句:“没心没肺的。”转身回了寝室。 周末寝室不熄灯,而且就谢一自己没回家,他早早地爬到了床上,把带着某种阳光一样的香味的被子摊开,钻进去,捧着书看,看着看着就心猿意马起来,抱起被子闻闻,再放下,嘴角挂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容,不知道过了多久,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梦里有那么一个笑得像狗尾巴花的男孩子,顶着一头硬邦邦的板寸,踩在大片大片的阳光上,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跑得绕地球两圈的调子: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谢一猛地惊醒,睁大了眼睛,身体呈现出自己不熟悉的热度,心跳得厉害,口干得像是冒了火。 他愣了一会,缓缓地把手伸到自己身下,触摸到一滩粘稠的濡湿,然后像触电了一样地缩回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知道那是什么,青春期的男孩子们之间都传过某些不大好的东西,有一次去录像厅找王树民的时候,他还正好撞见过几个半大小子凑在一起,看那种“片子”。 做过的梦境不依不饶地在他眼前回放,谢一的脸从脖颈一直红到了耳朵尖,随后又猛地褪去了全部的血色,惨白一片。 初生的太阳从忘了拉帘子的窗户里透进来,柔柔地洒在窗子旁边的小橱柜上,暖烘烘的,谢一的心里却冰冷得吓人。 他想起了倪晓倩,王树民都不大记得这个过家家似的小女朋友,自己却一直念念不忘;想起了那心里难以描述的火气,想起了初中时候扎得自己太阳穴疼的,那根长在脑子里似的针。 于是默默地低下头去,手攥在身侧成拳头—— 谢一,你是个变态。你爸喝酒打女人,是个不正经的老流氓,你就是个变态的小流氓,不要脸。 他扭头瞥见自己的放在枕头旁边的笔袋,打开着,露出里面削铅笔用的小刀。谢一鬼使神差地把小刀拿起来,对准自己的手腕,想着电视剧里的人割腕的动作,是从外往里,还是从里往外? 沾满铁锈的刀刃抵在自己的皮肤上,冰凉。谢一的呼吸都颤抖起来,他猛地一用力,刀尖捅到皮肤里,一颗血珠一下子冒出来,疼痛好像猛地让他清醒过来,小刀掉在被子上面,砸出一个软软的痕迹。 谢一抱住自己的头,前额抵在膝盖上。 好像又变回了那年冬天里,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脆弱的孩子。 每个人都揣着秘密长大。 慢慢的,高中的同学们之间熟悉起来。其实一中的课间也很闹腾的,和那些普通中学差不多,毕竟都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业余生活也相当丰富,经常有篮球排球足球比赛,每年还有一场女孩子们打头阵的各班自编操表演赛。圣诞元旦,是个节就有晚会,大大的礼堂上,无数的孩子在这里挥洒过他们的青春。 他们优秀,恣意,年轻,无所顾忌。 可是谢一却好像游离于这一切之外一样,那张像极了谢守拙的好看的脸,让他有不低的回头率,那种站在人群里就能被一眼看到的长相,使得新老师们上课总是最容易先找他回答问题。本来应该是个极有存在感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一样,礼貌而疏离。 谢一学习极用功,用功到了老师有时候看到了,都暗自怜惜的地步,成绩虽然不像一开始那么惨,可依然是不上不下,勉强称得上中等生。一开始心里难受得不行,到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这是个竞争力太激烈、聪明孩子太多的地方,每个人都曾经是被老师捧在手上的优等生,可是优等生和优等生之间,也要有第一,有最后一名。 有时候尽了人事,还得听得天命,只是天命,从来都不公平。谢一有时候觉得,好像老天在看着他一样,看他能忍到什么程度,能被弯折到什么程度。 不是每个人都能无忧无虑的长大。 谢一半年没有回去过一次,直到寒假。 期末考试成绩还算过得去,班里能排到二十几名,总算,正数比倒数的数字小了。作为进步的典型,还遭到了班主任老师期末总结会上的点名表扬,他低着头苦笑,手指不自觉地搭上自己的手臂。 没人知道,他的大腿上、胳膊上有多少小孔,那都是他晚上看书的时候,实在困得受不了了,为了强打精神,偷偷拿针自己扎的,其实悬梁刺股,一直都不是古代的传说。 刚下过一场大雪,路边结了一层冰,呼出的白气好像能迷了人的眼。谢一下了公交车,拖着行李,慢慢地往自己家的地方走,多少有点近乡情怯——比如他不知道如果谢守拙在家的话,他第一句应该和这血缘上的父亲说什么,比如,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去面对王树民…… 好在谢守拙不在,不知道又去哪里鬼混了,不过另一边就躲不过去了,贾桂芳一下班就听说谢一回来了,兴奋地把门砸得咣咣作响,活像要债的债主,开门就把谢一拽到自己家里,完全没有这是别人家儿子的自觉。 六中放假放得早,王树民照例跟那帮狐朋狗友们出去疯跑了,直到晚上才顶着风雪回来,一开门乐得嘴咧得像个瓢,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哇呀呀呀呀呀!杨驸马爷失落番邦十五年,你家公主总算放你回来省亲了!来来来,好生让为兄看看……哎哟,妈你踢我干嘛?” 贾桂芳一叉腰,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踢你?老娘一脚踢你西伯利亚喝西北风去!一天到晚不着家,看看你那成绩,成绩!那点分,手指头都能掰着数过来,还贫,还贫?!” “妈,您那手指头长得也忒多了点吧?又不是章鱼……我我我错了,错了,妈妈妈,我真错了!嗷——太后老佛爷饶命啊!” 谢一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这才提醒了贾桂芳旁边还有人看着,她狠狠地瞪了王树民一眼,准备秋后再算账,一转头跟变脸似的,立刻慈眉善目得好像拿个小瓷瓶就是庙里的送子观音:“谢一想吃什么馅的饺子啊?跟贾姑姑说,吃什么做什么。” 王树民抱着墙角委屈得直画圈:“妈,我是捡来的吧?” 贾桂芳冷哼:“还真是,当年跟你亲妈把你扔在长城底下一垃圾桶里,我一时手欠,捡回来你这么个赔钱的祸害,也不知道上辈子烧香忘了哪路神仙,作孽!” 说完,一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厨房。 王树民悄么声的摸到谢一身边,自然而然地去搭他的肩膀:“你们怎么这么晚才……”他话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愣在那里,因为谢一下意识地往旁边闪了一下,躲开了他的胳膊。王树民眨巴眨巴眼睛,没弄清楚什么状况。 谢一干咳了一声,往旁边挪了挪,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点:“你身上带着冰碴子呢,甭想从我这取暖。” 王树民大怒,伸出两只冻得冰凉冰凉的爪子去抓谢一毛衣外面的脖子:“你个没良心的,亏哥惦记着你,敢嫌哥冷?敢嫌哥冷?暴雪神功!纳命来!” 谢一顺势跳起来,满屋子跑,王树民在后边做着怪声抓,被贾桂芳听见动静从厨房里出来,一巴掌镇压,然后老实一会,然后再抓再跑,再被镇压…… 窗外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冰花结满了玻璃。 第十章 年华 王树民心里不大痛快是真的,他不知道一中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反正原来跟自己亲密无间的谢一去了才半年,好像突然就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的笑容变得浅淡而陌生,含着那么一股子,不用太细心和太多的洞察力也感觉得到的拒绝。 对,就是拒绝,如果说对其他人的态度还算正常,那谢一对自己就明显是疏远了。 整整一个寒假,他不是出去打工就是窝在家里看书,最让王树民抑郁的是,这家伙居然没有告诉自己他打工的地方。每次去找他出去玩的时候老是千方百计的借口,客客气气地摇头。 以前谢一不是这样的,王树民有些茫然——谢一是那种看上去挺乖,其实脾气有点臭,耐心不大好的人,不去就是不去,从来不找理由,眼睛一斜就是一副“老子就是懒得去,你怎么着”的臭德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嗯,人模狗样了呢? 就像是把自己装在了一个玻璃壳子里。 王树民心里越来越堵,整整不痛快了一个寒假。 年前年后,大人们各自有各自忙的事情,谁也没注意到两个孩崽子之间的暗潮汹涌。 假期总是短得让人发指,嗯,心理学上管这叫做人对时间感知的错觉……管他去死,反正好日子很快就到头了,谢一再一次收拾起行李。 做到一半,他停下来,呆呆地看着那些东西,新年旧年其实都是一个样,又要回到学校去了。 对有的孩子来说,学校是个值得回忆的、承载着美好青春的地方,可是对有的孩子来说,那是个,想起来就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压抑到不行的地方。 手臂上的针扎的小孔有点发炎,似乎是肿起来了,隐隐作痛,谢一把袖子卷起来,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针眼发呆,那些书都让自己翻烂了,为什么就进不到脑子里呢? 他想起有一年夏天,还是初中的时候,在厕所看见的瘾君子。那男人为了躲避巡警,偷偷地翻墙进了学校,面黄肌瘦,眼神上好像蒙了一层灰,与他对视的时候,泛出惊惶的死气。厕所里臭气熏天,谢一看着他缩在污秽的墙角里,头发和皮肤暗淡无光,瞄了自己一眼,又把头低下,颤颤巍巍地把注射器扎进手臂。 那手臂也是满是针孔,软塌塌的垂在那里。 谢一想起那个人垂死一样木然而绝望的眼神,和那样的神色里,不易察觉的,那么一点挣扎的颜色。 在别人看不见的绝境里,一个人挣扎。 突然,家里的大门响了一下,谢一猛地惊醒过来,他想起谢守拙早晨走的时候,好像忘了把门锁上,忙要把袖子放下来,可是冬天的衣服实在是有些笨重,那卷成一团的袖子卡在本来就肿胀起来手臂上,怎么弄也弄不下来。 这时不知敲门为何物的王树民已经大喇喇地走到门口,喊叫还没出口,看到这一幕,卡住了,张着嘴,表情可笑地看着低着头有些手忙脚乱的谢一,目光从他的黏在他的手臂上,呆住了。 半晌,谢一才回过神来,抿抿嘴,慢慢地把一层一层衣服的袖子往下放,王树民蹲下来,拉住他的手臂,皱起眉:“谁扎的?” 他冰凉的手触碰到谢一裸 露在外的手腕,男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那些困倦的夜里,缝衣针扎在身上的痛楚好像重新刺激了他一样。他猛地把自己的手从王树民那里抽回来,低低地说:“没谁,打预防针打的。” 这句话明显含有鄙视王树民智商的成分,小老虎急了,再一次去伸手抓谢一的胳膊:“放屁,哪个蒙古大夫打针能打出那么多针眼?人家那叫肌肉注射,打的是肌肉,谁往胳膊内侧面扎?谢一你……” 他话没说完,手却被猛地甩开,谢一整整自己的衣服站起来,略侧过身去,垂下眼,上挑的眼角带着几分冷意,斜斜地瞟了王树民一眼,好像这是个和自己半点关系没有的、偏偏还爱管闲事的陌生人。 王树民被这目光给吓住了,一时忘了言语。 谢一收回目光,蹲下来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不咸不淡地说:“跟你有半毛钱关系?” 王树民让他呛得良久没说上话来,沉默了好久,才低低地,语气有点危险地,一字一顿地说:“你、说、什、么?谢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谢一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抬头。王树民猛地站起来,闷不作声地走了出去,用力摔上门。 谢一嘴角兀自挂着冷淡的笑意,可是眼神越来越苦,越来越悲伤,眼前好像突然就朦胧了,他用手揉了揉,指尖沾满了迅速褪去温度的液体——都走吧,越远越好,他想,反正自己就是个变态,是个怪胎,男的喜欢男的……连谢守拙都比他自己强,连谢守拙都比他干净。 哪怕让王树民以为他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呢?也比被当成个变态强。 王树民摔了谢一的门,一直下楼到单元门口,才想起自己是来找谢一出去的——六中门口新搬来一个小书店,里面有好多老书,都是两三折,老板不看地方,六中哪有读正经书的人?一直就在那降价降着,本来说领着谢一过去看看的。 他恨恨地跺了跺脚,心里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这么多年,谢一虽然有时候爱答不理的,但是从来没这么不讲理过,有事说事,虽然没什么耐心,也没这么呛过他。王树民把手插进兜里:“不就是上个破一中么,还谁都不认了呢!” 西北风迎面吹过来,王树民哆嗦了一下,把脸缩进高领毛衣里,死谢一,爱去不去,谁再他妈管你的淡事,谁就是孙子。 他独自溜达到六中门口的书店里,裹着冷风一块进去,让热气一冲,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让谢一气得有点蒙,要不然一个人吃饱了撑的没事,跑书店里来干啥? 戴着老花镜的书店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眯缝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手里被线缝了好几圈的旧书。 王树民目光四下扫了一圈,半本武侠小说都没有,萧萧条条的小店里,除了老板之外就他和另外一个背对着他的女孩。女孩长得瘦瘦小小的,头发却不短,又黑又亮地披在背后。王树民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有点印象,好像是传说中六中的校花,叫骆灵还是驼灵的。据说是才女这种稀有品种。 传说她中考的语文英语和文综加起来扣了不到十分,数学和理综加起来考了不到十分,于是这只落架的凤凰到了六中这个野鸡窝。全身上下每一根头发都在叫嚣着“格格不入”四个字。 对于高中男生来说,校花这种生物的存在感毕竟还是挺高的。王树民有意无意地往前凑了凑,正好看见小美女骆灵或者驼灵手上的书的封面有点眼熟。仔细一看,是脂砚斋评的《红楼梦》,胡适收藏的那个还影印版本的。 王树民突然想起来,这书貌似谢一念叨了好长时间了,原来在新华书店淘到过一本精装的,价格高得离谱,谢一拿起来又放回去好几遍还是没舍得。王树民就乐了,心说这要是弄回去,谢一那狗腿子还不得乖乖管我叫大哥,一激动“嗷”一嗓子:“老板,这本这本,这本还有没有?” 小美女骆灵还是驼灵给他吓得一哆嗦,她的眼珠极黑,又大又清澈,不知道为什么,上挑的眼角有几分熟悉感。王树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不、不好意思……” 书店老板头都没抬,懒洋洋地说:“我这的书都是一本,没多余的。” 王树民皱皱鼻子,啥破书店,做不做生意?迟早倒闭! “你要买这书?” 校花打量打量他,有点不确定,“你……是六中的?” 得,敢情这妞儿眼里,六中就没有一个认字的。王树民顿时深吸一口气,希望自己的形象能稍微高大一点,摸摸鼻子,人模狗样地说:“哦,我比较喜欢古文学。” 这不要脸的,真不怕风大闪着舌头。校花的眼睛亮了一点:“现在爱看古文学的可不多。” “不管什么时候,人总是不能忘本的,我们不能忘了老祖宗的智慧……”泡妞和扯淡的功夫通常成正比,王树民打开话匣子开始扯,东一榔头西一杠子,一会京剧一会评书,自我感觉好像挺有文化。 可能是六中流氓太多,偶尔看见一个不那么流氓的,校花还真觉得有点新鲜——这就是比较带来的好处,矬子堆看得时间长了,偶尔发现个像正常人的,还真没准能看出个将军来。忘了说,校花叫骆灵不叫驼灵,这个是王树民扯淡式谈话中套出来的。 嗯?你说什么?脂砚斋评的《红楼梦》?拉倒吧,绿楼梦也转移不开一个荷尔蒙超常分泌的青少年的注意力了。王树民一边唾沫横飞地和小姑娘东拉西扯,一边心里琢磨,让你个姓谢的小白脸不给老子好脸色看,老子就不给你带书,馋死你! 半个小时以后,王树民同学凭借着他超人的忽悠本领,赢得了送小美人骆灵回家的殊荣,书店老板后边看着直乐。 怎么说也是个校花啊,王树民那脚跟踩在棉花上似的,乐!可是古人说了,这乐极了,就容易生悲。 刚出了小书店没多远,立刻让人缀上了,寒冬腊月的晚上,小美女在六中门口这种流氓丛生的地方——特别是这小美女平时高高在上得跟什么似的,比较容易招人惦记。 没一会儿,四五个一看就不学好的少年从拐角走出来,把两个人围住。 “我说哥们儿,这么漂亮的马子,你一个人霸着不合适吧?” 第十一章 远走 英雄救美?咽不下那口气?冲动是魔鬼? 反正少年时候打过多少场架,因为什么打架,对于若干年后的王树民来说,都像是被一抹就平的浮尘。打架对他来说,是比王家吃红烧肉的频率还高的事情。 可是就像是路上摔一跤一样,通常情况下,人们能爬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怕赶上所谓的“寸劲儿”——比如后脑勺磕在马路牙子上啦,尾骨给坐断了啦。 王树民这回打架,就是那传说中的非常不幸的,赶上寸劲儿了。 六中这片儿本来是三不管地带,谁知道这几天刚来了个实习的小片儿警,社会责任感高得不行不行的,天天晚上出来巡逻,立誓要和这帮小流氓斗争到底。 王树民——于是不幸地顶风作案了。 寒冬腊月的,被横眉立目的片儿警锁在泡儿局的暖气片上一宿——好吧,加上些形容词,是没供暖的暖气片,外加四面透风的窗户和呼啸的西北风。如果还觉得没什么,那还要加上脑袋上被人开了个口子,流出来的血差点把眼睛糊上,鼻青脸肿估计贾桂芳看见他都得认上一会。 为什么就锁他一个? 好问题,巡逻的片儿警只有一个,当时的情况就够抓一个的,那帮孙子,一看见条子来了,一个个遛的比光速还快,明显平时和条子们斗智斗勇的经验值已经加满了。 什么?证人? 哦,那是王树民同学自作孽不可活了,为了兼顾他那难得的一点绅士风度,在斗争还没开始的时候,他就让骆灵小美女先撤离现场了,导致他英勇的行为没有战地记者的证明,身被不白之冤。 反正第二天一早,贾桂芳和王大栓接到通知来局子里领人的时候,就看见酷似盲流的一坨,拖着鼻涕,顶着一头只是简简单单被处理过,看上去挺凄厉的伤口的王树民蹲在那。贾桂芳当时眼圈就红了,这女人平时战斗力惊人,可毕竟是个当妈的,哪个亲妈看见自己儿子这样,不得掉眼泪呢? 临近开学的时候在校外打架,还进了局子,王树民啊王树民,你怎么就能那么风生水起呢? 本来是件挺简单的事,王树民的行为也说得上是英雄救美见义勇为,在我们的社会主义大家庭中应当受到表彰,然而问题就是没有人证啊人证! 小美女骆灵当天晚上回家,就被她爸妈给看起来了,她们全家都是北新市里有头有脸的人,骆灵她舅舅好像是个区政府的领导,本来就看六中不顺眼,惦记着给她转学呢,这一档子事一出,好嘞,紧锣密鼓地就给小姑娘办了转学手续。 警察?歇菜吧您,我们这是未成年人,什么都不知道,好好人家儿的女孩儿,怎么会跟路边打架的小流氓扯上关系?瞎了你们的狗眼了,挡出去! 一个区政府的领导,认识一个文教局的领导,认识他们小派出所的所长,都是芝麻绿豆似的小官,可也不是咱小老百姓惹得起的。 那有一百八十斤,说话打呼噜都震天响,一只手像蒲扇一样威武得不行,好像无所不能的王大栓自己坐在那,烟抽了一根儿又一根。短得扎手的两鬓,突然就冒出了斑斑点点的白。 这就是社会啊社会。 王家算是托尽了关系,才把这事情大而化小,王树民最后还是平平安安地出来了,平平安安地去了医院包扎,然后平平安安地能在开学的时候回学校……跟他一起回去的,还有个记大过的处分。 王树民住院的那几天,谢一给班主任打电话,请了一个礼拜的假,贾桂芳和王大栓忙前忙后地托关系找路子,他就每天帮着带着饭菜和书本,去医院陪着王树民。什么,还拌着嘴呢?咳,都什么时候了,谁记得这点鸡毛蒜皮的小恩怨! 横冲直撞的小老虎一下子沉默了下来,王树民的世界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这年纪的孩子大多受武侠小说毒害颇深,总是崇拜书里那些个高来高去的大侠,古道热肠,快意恩仇。 可是那毕竟都是别人编的故事啊,傻小子们。 有时候王树民心里实在是憋不下去了,就拉着谢一絮絮叨叨:“你说她怎么那样呢?你说她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还能死啊?你说我又没做错什么事……你说……”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不看谢一,直直地就盯着北新市那常年灰蒙蒙的天空,好像永远都不见放晴一样。谢一也不说话,他心里的迷茫比王树民还多,关于谢守拙,关于一中,关于……他喜欢王树民这件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事情。 几个人能春风得意马蹄疾地看尽长安花呢?少不更事,少不更事。 一个礼拜以后,谢一回了一中,王树民却觉得自己上的这学,真是越上越没劲。终于有一天,他正式地坐到了王大栓对面,说:“爸,跟你商量件事。” 那时候王大栓还不知道什么叫做“man to man”的对话,只是被自家小崽子人五人六儿的样给镇住了。 只听王树民深深地吸了口气:“爸,这书我不想念了。” 王大栓那双眼睛当时就瞪成了灯笼,肢体先于脑子行动,弯腰就拾起了自己的拖鞋,照着王树民的脑袋就扔了过去:“你说什么?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王树民微微闪身躲过去,皱皱眉,低低地说:“爸,你别着急,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你说个屁!你个小兔崽子!反了你了,不念书,不念书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贾桂芳听见动静,从厨房里跑出来,站在门口,看着这父子俩单方面的剑拔弩张。 王大栓的身高和体型对于一般人来说,显然是比较有威慑力的,王树民喉头动了一下,抿抿嘴,也站起来:“爸,我们学校不像一中,一年能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去年高考,最好的人也就是上了个北新师专,专科还是最次的那种,我念三年出来照样没事儿干!” 王大栓还是瞪着他,可是没有进一步的暴力镇压行为了,贾桂芳不远不近地看着这儿子,真是长成大小伙子了,说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像他爸年轻的时候一样有主意,就连身高都差不多了,爷儿俩对面站着,眼神儿都那么像。 她拍拍沾了面粉的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走到两人中间:“那你说,你不读书,想干什么?做小买卖?找个地儿打工?” “我想当兵。”王树民说,还不等贾桂芳反驳,就连珠炮似的说,“我打听过了,男兵好当,过了体检,够岁数就行,两年以后要是复原回来,地方上还给分配工作。” 小伙子脸上有种年轻的坚定,贾桂芳和王大栓对视一眼。当兵?其实也不错,只要自己不怕苦不怕累。 等谢一知道这件事儿的时候,王树民参军的事宜已经全部敲定了,男兵毕竟好走,反正也够岁数了,花上几千块钱,找找人,上下打点打点,一个名额就到手了。王树民大嗓门地在电话里喊:“解放军,知道不?以后我也是解放军了,那不是有个课文么,叫谁是最可爱的人?哈哈,以后哥也是……” 谢一拿着突然间温度升高的听筒,却走神儿了。 他突然想起,这个在电话里唠叨个不停,亲昵熟悉的人,马上就要远走他乡了,两年……也许更多更长的时间不回家,寒暑假也见不着。 王树民没心没肺地在那边嚷嚷:“咱俩以后就一文一武,到时候看谁还敢欺负咱爹妈!” 是你爹妈…… “你就甭惦记我了,好好念书,以后哥要是真混成个将军什么的,保证罩着你!” 谢一觉得,王树民离他的世界好像越来越远了,人一点一点地大了,原来一起玩玩闹闹的孩子每时每刻都在淡出彼此的生命,各自追逐各自的前途,天下四海,永远也不像古诗词里说的那么狭小。 我们只是普通人,不是那个写了《滕王阁序》的王勃,有天涯若比邻的心胸,离分或者异路,都是不得了的事。 谢一撂下电话以后,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过这样也好,那么长时间见不着,时间长了没准就忘了王树民了,关系淡了……没准,他就不喜欢王树民了,没准他就正常了,没准他就…… 没准…… 十六岁那年春天,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咯。 第十二章 预言 部队啊,部队是个好地方。好男儿走就该走四方,有枪扛有操练,喊一二三四的时候,带着那么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宣泄。 贾桂芳千叮咛万嘱咐,唯恐没离开过自己身边的这儿子在外面受什么委屈,王树民却是压根没当回事,苦不苦,想想人家长征两万五,怎么别人受得了自己就受不了了?老人说了,有享不了的福,没吃不了的苦。 新兵先是班长带着军训,班里一水儿的新军装和新兵蛋子,还真是五湖四海的哪都有,有个小孩,叫何小兵,听这名儿就不像有出息的,明显着不够岁数,小脸光光的,连胡茬都没有,一问才知道,是初中就念不下去的,托人改了户口本上的年纪,混进来的,在军队里服役两年,回头在地方上待业一年,就能回去接他爸在国企的班。 还有个叫李爱军的哥们儿,偏远山区里来的,原来叫李狗蛋,入伍前不久才拥有了自己的大名,普通话说得实在不怎么样,不过人品真没的说,又仗义又实诚,唯一的缺点是饭量有点大。第一天集合吃早饭,一帮大小伙子,驱车劳顿的,老实说都狼吞虎咽的,可是李爱军同志一上桌子,众人就全傻了,连班长都差点把眼睛瞪出来。 这哥们儿以其对食物极大的热情,在一顿早饭中,总共消灭了十五个馒头一盆粥,直接导致全班都没吃饱。 王树民心说,不愧是解放军队伍,人才就是多。 驻地在辽宁的一个山沟里,生活确实是大大的艰苦,伙食标准一天还不到七块钱,一天到晚的青菜萝卜土豆,吃到最后,王树民觉得自己那张脸已经赶上非洲土著了。战友们私下里把军歌词改了,就叫“我是一棵菜,来自老百姓”。 不过会这么抱怨的多半是王树民这种“纨绔子弟”,人家李爱军就不说,李爱军告诉他们,在老家,十天半月的都不见得吃个饱饭,青菜土豆怎么了?有粮食有蔬菜还挑三拣四,没挨过饿的大少爷们。 鉴于以上原因,这小子是唯一一个过得滋润的。 早晚五千米越野跑,那就是开胃消食的。可新兵们不行啊,一个个跑下来全都面有菜色,恨不得腿都迈不开,后来王树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时候班长脸色那么臭,一天到晚除了找茬就是找茬。 这新兵蛋子不折腾不行,熊得难受。 当兵头一年,衣服上带着的盐花好像永远也洗不掉,内衣除了睡觉之外就没干过。 当然,这些他都只和谢一说过,打电话的时候,连王大栓他都不给提,嘻嘻哈哈两句话,部队好啊,吃的香。 父母年纪虽然不大,可是王树民已经学会了报喜不报忧。他有时候庆幸,幸好还有谢一这么个发小儿,什么委屈什么苦都能给他倒一倒,那边从来听不见半声儿安慰,最后也就是一句不咸不淡的“谁让你去呢,自作孽不可活”。 王树民就傻笑,其实他只是有话想说说,还真不希望别人拿这事儿安慰他什么,大老爷们儿一个,出来是保家卫国的,撒娇就没意思了。 一晃两年,真不夸张。好像一睁眼一闭眼,那时间就花花的过去了,两年前的王树民想着,当完兵回去就能转业,在地方上混个单位,然后朝九晚五,像他爸妈一样混一辈子,可是两年以后,王树民突然不想离开这身部队和军装了。 北新市是个那么舒服的地方,高楼大厦,公园草坪,可又是个那么小的地方,到处都挤满了神色木然的市民,各自来去匆匆,然后岁月会在那些男人女人们身上留下各种印记,每天看着自己的小肚子鼓出来,看着自己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住单位分的房子,骑自行车上下班,来往菜场和超市。 王树民想,自己就这么甘心地过一辈子? 他给谢一打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说了声:“你要是愿意留在军队里,就留吧,我听说可以考军校是吧?回头你要是需要,我给你寄点参考资料过去,你们军校考试题好像比我们高考简单。” 这么说的时候,王树民几乎想不起印象里那个瘦弱的、文质彬彬却长着一双招人的桃花眼的男孩子的样子,谢一的话越来越少,语气却越来越平稳,声音低沉,像个大人一样。出门在外,真的会让一个孩子很快地成长起来,无论是部队,还是学校。 那时候高考还是在酷暑的七月份,人心惶惶,知了添乱一样地在路边的大树上叫,马路好像要被晒化了似的,冒出漆黑的油渍——就像这个七月一样漆黑。 这是一场严酷的成人礼。 三年的努力,需要最后的交付。学校考场外面家长多得几乎造成交通阻塞,打着阳伞的,拿着冷饮的,全都以一致的,焦虑而期盼的眼光往里望去。班主任在临把孩子们送进考场之前,组织着所有人站成一圈,人太多,所以大家不得不侧着身子,把手叠在一起,大喊三声“四班必胜”。 一声比一声大,连大门外的家长们都忍不住往这边多看了几眼。不大合群的谢一也站在人堆里,难得地跟着疯了一把,随后众人一哄而散,各奔考场,走过的,无论熟悉不熟悉,都在肩膀上狠狠地搂一下拍一拍,叫一句“加油”。 高二的时候,看着来去匆匆的高三同学,觉得高三像是一辈子都过不完一样,真到了毕业班,却觉得倒计时牌子就像是把时间都吃进去似的,恨不得再多挤出一天,现在坐到考场上,谢一反而心情平静了。 考完以后,谢一回寝室打扫好了卫生,整理了行李回家。他打开行李包,在最底下一层翻出了一张照片,上面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容。那是初中春游的时候班里一个有钱的同学帮忙给照的,也是谢一和王树民这么多年来唯一一张合影。 有人说,距离产生美,但是近距离产生感情。可是从近距离拉成远距离,这份感情却失去了禁制一样,疯狂地生长壮大。 卷卷苍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谢一的第一志愿是南方的一所大学,离家千里之外,听说那里终年难见雪花,校园里有四季常青的植物。他想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谢守拙和所有那些童年少年的念想,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谢一自卑,他自己心里明白。 一个月等待结果的过程是漫长的,别的同学在这样煎熬而无所事事的状态中,每天数着日历上的日子,对于出分数出结果的那天,心里既盼着,又怕着。 谢一一直在打工,他现在已经成年,找这种活干,比小时候偷偷摸摸的要容易得多,每天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的,去建筑工地帮忙,然后每礼拜在麦当劳当两次班,晚上去ktv做服务生。 就这么到了月底,几家欢喜几家愁。 老天终于开了一次眼,录取通知书到达的时候,他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回一中去领取,班主任在办公室挨个等着他们,把红色的快递给他,唏嘘不已,拉着他说了半天的话。 报的学校算一本,但不是名校,专业是调剂的,不过对于谢一来说,这个结果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 全班二十六个人上了重点线,谢一排二十四,发挥稳定,成绩理想,连志愿都报的不错。 班主任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临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谢一啊,老师只能带你走这么远,以后就靠你自己了,人这一辈子,不要老是争强好胜,该服软的时候,就服个软,可是你自个儿心里头不能软,一软了,就好像是水桶底下漏了个洞,多小,那水也就都流出去了。” 谢一点点头说:“老师我明白。” 班主任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以后你自己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肯定有很多难处,不过你记着,怎么难也别放弃,你有第一回放弃,就有第二回放弃,我女儿是读心理学的,她们管这个叫破什么效应来着(注)……咳,没记住,隔行如隔山,老师觉得你是个有出息的人。” 谢一还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他愕然地抬头看着这向来严厉而不苟言笑的老太太。 班主任笑了:“真的,老师活这么大岁数了,从来看人就没看错过,你肯定是个有出息的,记着这话,咱们打赌,十年以后,你回来咱们再看。” 第十三章 断绝父子关系 班主任老太太毕竟是个教物理的,教物理的人都讲究唯物主义,所以老太太难得偶尔地迷信一把,唯心一把,那必然就是不灵的了。 当天晚上谢一揣着通知书回到家里,里面的开学通知单以及种种注意事宜,他已经看了无数遍,几乎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下来。有关学费收缴的注意事宜后边,那个带着三个零的数额一直在他眼前晃,晃得他随着上上下下的公交车有点眼晕。 一本院校的学费固然比什么三本四本五本的低多了,可那学校的地理位置在上海,生活成本高得出名的地方,学费五千,再加上住宿费生活费,一年要将近一万块钱吧?谢一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他想,早知道就报个西北西南的学校得了,离家也远,分数还不算高。这么大一笔钱,怎么和谢守拙说? 谢守拙什么反应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能给么?他们家拿得出那么多钱么? 他的思绪漫无边际地转开,这么多年,如果没有王大叔和贾姑姑,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被城市边缘化的孩子,比生在那些电视里希望工程扎堆的偏远山区还要不幸。人家有自由和淳朴,有青山绿水,可是他什么都没有。 他胡思乱想了一路,晚上是不是应该去贾姑姑那报个喜?将来王家夫妇就是他的亲父母,就算王树民那个白眼狼远在边疆指望不上,他们还是有他的。他伸手去掏自己兜里的钥匙,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自家门的门把手上,却不想,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谢一心里漏跳了一拍,谢守拙喝多了的时候,通常会忘了把门关上,他捏着通知书,听见屋里有悉悉索索的人声,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谢一皱皱眉,趴在门口侧耳听了一会,那声音好像有些不对劲,还不是一个人,有女人低低的笑声夹杂在其中,很低,听不大清楚,可是却能感觉出,里面那么一股子让人不舒服的轻浮意味。 谢一轻手轻脚地把书包放在门口,往半掩着的谢守拙的房间走去,走了没两步,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低头一看,脸色立刻青了。缠住他的脚的东西,是一件桃红色的女式吊带衫,旁边还有一条热裤,最后连内衣都遗落在了主卧门口。 门缝里传出让他头皮发麻的淫声媚语,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酒气,谢一立刻明白了里面是什么情况,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就涌上脑子里了,额角一根暴露出来的青筋跳着,指甲狠狠地掐进了肉里。他甚至无意识地把牙咬得直响,秀气的面容扭曲起来。 谢守拙,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是我妈的屋子啊! 谢一猛地抬起脚,狠狠地把主卧的门踹开,木头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惨叫又弹回来,露着白花花的身体的赤 裸女人尖声嚷嚷起来,谢守拙的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一样:“找死你……” 他那不堪入耳的话,在意识到了踢门的人是谁之后,突然全部卡在了嗓子里,父子两个人像极了的眼睛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对视着,在不明状况的女人的叫骂中。谢一觉得,自己方才涌上头的血气正迅速地退下去,全身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的冷,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是今天? 为什么在这个,他自己觉得已经可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的时候,撞见这么肮脏恶心的一幕。谢守拙这个垃圾在妈妈的房间里干了什么?把一个血髓都烂透了的脏女人带到了自己妈妈的床上! 谢一死死地盯着谢守拙,突然就笑起来。他脸色有些泛青,尖削的下巴落在门打出来的阴影里,精致的桃花眼大大的睁着,眼角没有半分笑纹,嘴角却提了起来,那笑容竟然有几分诡异,女人忍不住把身体往里缩了缩,拉过被子尽可能地裹住自己。 谢守拙这才回过神来,眯起眼睛看着自己这一向逆来顺受、绵羊一样的儿子:“你作死么?想干什么?皮紧了……” 谢一深深地吸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谢守拙。”他说,尽管有很多年不愿意叫这个男人“爸”,但是也从未这样带着十二分的陌生和敌意直呼他的名字。 谢守拙愣了一下,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你叫我什么?反了你了!” 谢一冷笑一声,捡起地上的衣服,劈头盖脸地冲那对狗男女扔过去,然后转身,从客厅里把身份证和户口本里有自己的那一页拉出来:“谢守拙,就算你是个畜生,在人间这么多年了,也应该听得懂人话。” 他的声音冷静得吓人,也冷漠得吓人,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谢守拙忽然有点恐惧起来,这个向来温和到有些软弱的少年,好像突然之间就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谢一推开自己的卧室门,动作极快地把自己攒下来的存折、年幼时候的相册都拿出来,一字一顿地说:“那你挺好了,我已经成年了,从今天起,我和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你再说一遍?!”谢守拙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就追出来,一把抓住谢一正在翻自己衣服的胳膊。 谢一猛地一侧身,挥出一拳打在谢守拙的脸上,谢守拙觉得自己眼前黑了一下,脑袋“嗡嗡”直响,酒精已经掏空了他的身体,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墙上,身体弓得像个虾米,两道鼻血滴答到地上,哀叫起来。 谢一看着这个已经不再高大的男人,心里涌上无比的快意。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他一直渴望这么一拳,替自己,替去世的母亲,狠狠地揍在这男人脸上。 来路不明的女人见事情不对劲,已经穿好了衣服跑了出去,谁也没空理会她。谢一手指的关节让他攥得“咯吱咯吱”地轻轻地响着,就像是随时要扑上去,狠狠地揍这眼前的男人一样。 然而静默了半晌,他终于还是放松开拳头,把上高中时候用的行李包从床底下拖出来,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衣服,拉上拉链,拖了出去,在门口捡起自己的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上楼敲开了王树民家的门,正值双休日,王大栓在楼下打牌,贾桂芳在家看电视,她开了门,看见谢一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就是一愣:“小一,怎么着,出门?去哪啊?” 谢一对她笑了笑,贾桂芳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孩子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见谢一从书包里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递过去:“贾姑姑,干妈,我考上大学了。” 贾桂芳张大了嘴,立刻顾不上考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双手把通知书接过去,接圣旨似的虔诚:“哎哟,重点大学啊!干妈这辈子还没见过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呢!上海的重点大学,啧啧,大学生啦,他们别人谁考得上啊?真不简单,真不简单……说,吃什么,干妈给你做去!一会把你干爹也叫回来,踏上这一步可太不容易了……”她把通知书还给谢一,这才想起谢一的那堆行李,“你这孩子,着什么急啊,这还一个月呢,就先收拾行李啦?” “干妈,”谢一轻轻地叫了一声,以前大多习惯叫“贾姑姑”,很少把这么亲昵的称呼挂在嘴边,少年忽然站直了,然后郑重其事地给贾桂芳鞠了个躬,“我谢谢您。” 贾桂芳吓了一跳:“小一,你这……这干啥?” “我今天就算是给您跪下磕个头都不多,”谢一说,“将来您就是我亲妈,您放心,只要我饿不死,就一定回来孝敬您。” 贾桂芳睁大了眼睛,她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要上哪去?” 谢一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我妈出殡的时候,乡下有亲戚的,您见过。我妈活着的时候,老瞒着谢守拙给家里偏瘫的姥姥(注1)寄钱来着,我还有个在南方打工的舅舅……”他顿了顿,“我去问问,没事,干妈,我年轻,什么苦都能吃,我先去学校办个休学,找我那舅舅,跟着他干点活,够了学费我就去上学,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一本的学费便宜。” 贾桂芳立刻急了:“你说什么?你这傻孩子要干什么?”她伸手要去拉谢一,可是谢一已经先她动作一步,退到了门外,她的手走了个空,“你傻不傻啊?登上这一步容易吗?干妈供你!小民在部队用不着家里花钱,干妈有钱,干妈能供你!你念到硕士博士,博士后干妈也供得起你!” 谢一却摇摇头笑了,什么也没说,拎起行李箱:“谢谢干妈,您好好保重身体,等我回来孝敬您,跟干爹说一声,我来不及跟他道别啦。” 贾桂芳穿着拖鞋就追出来,可是她哪追得上谢一这年轻的小伙子,眼看着那高高瘦瘦的背影越来越远,贾桂芳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徒劳地大声叫着:“谢一!谢一!” 可是那年轻人已经走远了,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第十四章 他乡 什么是思念呢? 思念是一种埋在骨髓里的病,冬天的时候,会化成寒气从身体里冒出来,把每一寸皮肤,每一寸骨都冻得疼痛起来。走在街头,再欢快的音乐也变成了跳来跳去的毒,不定哪个音符,让人想起哪个场景,心里就空落落起来。那些从十万八千个方向出发的思绪,最后总是殊途同归到一个人的身上。 因为孤单所以思念,又因为思念,所以愈加孤单。 这样的情绪,好像是最最累人的,每次恍然惊醒,都觉得心神俱疲。 谢一到底还是咬紧牙关,选择了远离、远离、再远离。 长江之南的上海,是对所有江南印象的颠覆,那些古诗词里年复一年的流觞曲水,和仿佛亘古归于停止的时空,在这里却像是以补偿着什么一样双倍的速度运转着,所有人都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行色匆匆,有时候谢一看着巨大的人流充斥在那相对狭小的街道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觉得特别的寂寞。 可是他心里就像是有种强大的力量,疯了一样,失控地要把那个小小的、柔弱的孩子掐死在那决然背离的少年时代,随着入了深秋和阴冷潮湿的冬天的临近,而愈加冷硬起来。 就像他打了谢守拙的那一拳中,彻底把他埋在灵魂深处的暴虐打了出来,那些属于成熟男人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冲破他尚未长成的身体,撕心裂肺地爆发,把他一夜之间烧成了一个大人。 他骗了贾姑姑,没有什么在外打工的舅舅,即使有,他也联系不上,都是太久不走动的亲戚,就是血脉相连,里面流的,也该是冷了的液体。 当初黄采香要嫁给谢守拙,就和家里吵翻了,这么多年,几乎断绝了关系,只有他那又傻又善良的妈妈,才会自己省吃俭用地,每个月偷偷给家里寄钱,期望着买回那么一点点的原谅。 可是这些钱,最后只买回了她葬礼上,那一个一脸冷漠的中年人一封不够谢守拙喝次酒的红包。 感情这东西有时候和投资一样,你付了钱,就要有承受血本无归的风险的准备,这么说也许不近人情,可事实如此。 暑假里打工的钱,刚好够他的路费和第一次的房租。谢一在一个随时可能面临着拆迁的小弄堂里租了间房子,和另一个安徽来打工的,叫小吴的年轻人合住着,地方极逼仄狭小,不隔音,隔壁人家说话吵架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厕所是公用的,因为疏于打扫,总是臭气熏天。 冬天极冷,南方的室内没有供暖,可是温度却并不比北方好到哪去,即使没有嗷嗷乱叫的大西北风,那股子无处不在的阴冷气息却更让人受不了似的,尤其他为了便宜,租的房子是阴面,被褥好像都带着一股子潮乎乎的味道,墙角有细碎的霉菌,就像是长在那里的伤疤。 他刚来的时候,完全听不懂当地人方言,就连夹杂着上海话腔调的普通话都够他喝一壶的,有时候听得多了,觉得晕晕乎乎,四下鸟语花香的。 这好像更加重了他的孤独,谢一第二天就买了一沓稿纸,他怕这么下去,自己会在这样的茫然无措中疯狂,只能把那些不能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说的话写在纸上,然后小心地放在搪瓷的小盆子里点着,看着那些言语烧成灰烬,就像是邮递给了妈妈一样,顺便借着那一点点的火光温暖一下自己的手。 至于工作,其实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好找,他年轻肯吃苦不嫌钱少,比起外来打工的人员,学历又高,很多地方愿意要他。 谢一打四份工,周末不休息,把人扔了不要的报纸杂志捡起来,关注上面哪怕十几块钱的征稿信息,一分钱都掰开了花,除了基本的生活需要和稿纸钱,他连个电话也没打过——当然,也没什么人好联系的。 有一个干活的工地管一顿早饭,可以随便吃,谢一就基本上只靠那工地上的咸菜稀粥和馒头度日,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到自己再也吃不进去为之,撑一天,有时候实在撑不过一天,住处的小抽屉里面随时备着一点最便宜的挂面,捡着菜场的剩菜,就着一点盐巴,拿清水煮了晚上回去吃。 一年,谢一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一年中一定要把学费和生活费赚出来,他的休学手续只有一年的时间。 生活捉弄了他十八年,他一直逆来顺受,懦弱地认输,是该到扳回一局的时候了。 他咬着牙,尽量让自己活得有尊严。 这么一晃,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就到了头,年关将近,很多打工的人都回家了,谢一的室友一早就从黄牛那买好了火车票,这时候短期工格外地好找,谢一于是也格外繁忙了起来。 春节是给有家的人过的,他想,自己这样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辛苦就辛苦一点。 存折上的存款现在是他唯一的快乐来源,那上面的数字已经快超额完成任务了,谢一总觉得不放心,分别存了好几个银行,也算是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钱多了不在乎什么,可是没钱的时候,一分一毛,也重得能把人压死。 三十晚上,老板早早地放他回去了,谢一走在路上,犹豫了一会,还是从一个书报亭买了张电话卡,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出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才响了两声,对方好像就迫不及待地接起来,谢一“喂”的话音还没落,那边贾桂芳急切地打断他,一迭声问:“小一是不是?小一是你吗?喂,小一?小一你和干妈说句话啊你!”话到最后,已经听出了哽咽的声音。 半年以来所有的委屈,所有都在忍耐范围内的苦,突然在这嘶哑的女声冲到耳膜的时候决了堤,谢一的眼圈有点酸,他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城市灰白色、马上要黑下去的天空,努力平定着自己的情绪,半晌,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嗳,干妈,是我。” 贾桂芳泣不成声。 谢一听着电话那边,似乎是干爹的轻声安慰,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一遍一遍地说:“干妈,别哭,没事,我挺好的,我真挺好的。” 王大栓把已经说不出话来的贾桂芳拉开,拿起电话:“小一啊,我是干爹,你……你在哪呢?” 寒风凛冽的街头的一个电话亭,谢一笑了一下:“干爹,我在上海哪。” “咳,我还能不知道你在上海?你干妈天天念叨,说上海打来的电话区号是021,这电话一响,她只要听见是02开头的,就跟打了鸡血的似的。可是等了半年也没等到你的电话,她整天就跟我在这疑神疑鬼,上回看见电视里面播那个……那个什么节目?里面有个瞎了眼的在城市里流浪的老头,你干妈看着就在旁边抹眼泪,她就怕你一个孩子,在外边吃不好睡不好,也没个钱没个地方住……” 王大栓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谢一默默地听着,越听眼眶就越湿,怎么忍都忍不住,印象里那个干爹好像一直都那么没心没肺,打起呼噜骂起儿子来都地动山摇的,粗鲁又豪放,什么时候也这么鸡毛蒜皮了呢? 谢一深深地吸了口气:“干爹,我有地方住,也有工作,有钱,您跟干妈说,别着急,我这上学的钱马上就要攒够了,等我再干半年,说不定连第二年的钱也攒出来了,到时候回学校报到就可以多学习,少做工,对成绩也好……”他忽然说不下去了,手指紧紧地攥住电话线,冻得发白的手指像是要把那电话线搅断一样。 “那好啊,那就好。”王大栓叹了口气,贾桂芳一巴掌打在他后背上:“好什么?好个屁!”她愤愤地抹干净眼泪,夺过话筒,一张嘴,话像倒豆子一样地往外吐:“你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劝?小小的人儿在一个人在外边,得多苦?” “我……” 谢一刚开口,立刻又被贾桂芳打断:“你甭糊弄我!干妈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没见过?你看看咱大街上那个修路的,白天干那么重的活儿,晚上睡在棚子里,四面漏风的,我听说你们那边冬天连暖气都没有,这么冷的天儿……我天天看着天气预报,上海这两天都零度了,怎么过啊?” 谢一无奈:“我习惯了就……” “那是习惯吗?你现在不当回事,看等老了怎么办?那寒气都进了骨头里,到老了看你走不动路!我跟你说……”贾桂芳摆开一副要长谈的架势,谢一偷偷瞄了一眼电话卡上的余额,这时候,那边突然被什么事情打断一样,贾桂芳的话头戛然而止,顿了顿,才说,“小民军校放假了,他要跟你说,你等会啊。” 谢一愣住了,一口气好像突然卡在胸口里一样,出不来进不去,闷闷的难受极了,握着话筒的手指徒然紧了,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喂”了好几声,没得到回音,又问:“小谢,谢一,你还在么?” 一阵冷风猛地袭来,谢一一激灵,这才回过神来,轻轻咳嗽了一声:“在,我在。”他尽量想让自己听上去自然一些,音调平稳一些:“听说你考上军校了,还没来得及给你道喜呢,我……” 王树民冷笑一声:“道喜?你拉倒吧。谢一你个王八羔子给我听仔细了,老子刚才让朋友订好了票,明儿晚上的火车,后天早晨九点多到,你要是有良心,就自己上火车站接我来,敢不来,你就自己看着办!” 第十五章 陋居 初二的那天特别的冷,谢一请了假,一大早就去了火车站。 都在放假,一号线本来就拥挤,这回更是有要把人给挤成相片的架势,一路上谢一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可有整整三年没见过王树民了。 从十六岁到十九岁,正是一个男孩子长成男人的过程,谢一恍然间发现,原来已经那么长时间了,原来那个人在自己心里,已经压了那么久了。 就好比是一个巨大的木箱子,里面藏着陈年的旧物,许久许久不打开,有一天突然有机会看见了,就觉得,其实人生在世几十年的光阴,真是如白驹过隙一样,要不当初的喜悲,怎么就没有一星半点的褪色呢? 他说不清楚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滋味,那种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的感觉,既是欢喜,又是忐忑,打电话比见面,终究还是要差上一层。谢一想,王树民那么长时间没回过家,就连探亲假都用在用功复习上,三年了,第一次回家,就大老远地跨上大半个中国来找他,是不是自己心里,也可以有一点期待呢? 从地铁站爬上来,冷风一下子扑面过来,谢一的脚步忍不住顿了顿,轻轻地自嘲了一下。期待?有什么好期待的呢?你自己是变态,总不能要求别人和你一样变态吧? 时间算得刚好,没等多长时间,王树民那班火车就到站了,谢一站起来,眼睛掠过熙熙攘攘拿着大包小包的人群。 在火车站接过人的同志们应该有过这种感觉,特别在人多的时候,那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要是没有手机及时联系,基本上接到人的概率可以直接划到三倍西格玛以外——是不折不扣的小概率事件。 谢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尽量站在高一点的位置,依着记忆找寻着。 可是仍然眼睛都酸了也没找着,正有点着急,突然肩膀被人使劲拍了一下,谢一一个激灵,回过头去,还没等他看清楚那人的样子,就被一条硬邦邦的、铁打的一样的手臂缠住了脖子,肩膀上的压力大起来,差点把他压趴下。 谢一忍不住呛咳了一下,有些费力地抬起头来,王树民好像故意的似的使劲在他后背上拍打了几下:“嘿嘿嘿,睁着你那双二五眼往哪看呢?”他把行李包甩在肩膀上,捏捏谢一的胳膊,撇嘴,“啧,我说谢一,木头棍子都比你丫有料,三年多了,也不长长,扔灶台里当劈柴都不够烧一锅粥的。” 不知是咳嗽的,还是冷风呛得,谢一的脸笼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他挣扎开,仔细地打量眼前的人,感慨:“王树民,你们部队天天吃化肥吧?” 三年前的时候,要说起身高来,谢一离王树民远点,还能给人留下俩孩子差不多高的印象,现在却突然拉开了小半头的差距,这活驴好像不知道冷一样,大冬天的就穿了一件夹克,皮肤晒得黝黑,肩膀却如同幼鸟拉开的羽翼一样,长开了,也宽阔起来。 脸上的棱角显出年轻人特有的凌厉感,五官深刻,唯有笑起来的样子,一如那记忆力十六岁的少年,含着那么一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儿。 谢一突然笑了,王树民看着他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点不详的感觉。这人的笑无声无息,嘴唇苍白,下颌尖削,眉眼弯弯,可眼角的弧度,却带着说不清的悲意,有点冷,有点……他甩甩头,嬉皮笑脸:“想哥不?” “想你?想你有钱拿怎么的?我哪有那美国时间。”谢一接过他的行李:“走吧,把东西放了,我请你吃饭。” 地铁里很热,也很挤,谢一笑着听着王树民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话,说起他们原来部队里那个已经回家转了业的小孩,说起那一顿顶五个人吃饭的安军兄,说起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演习,严酷、但是热血沸腾的训练。 地铁里人挨人人挤人,王树民不得不紧紧地靠在谢一旁边,侧过身,胸口顶在谢一肩膀往下一点,体温从不厚的衣服里透出来,一点一点地传导到谢一身上,像是能让人窒息了似的。 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自己的侧脸上,谢一藏在一头碎发下的耳朵突然红起来,这个距离不是安全距离,耳鬓厮磨一般。可是谢一从这天第一眼看见王树民开始,“离这个人远一点”的想法就像带着尖锐爪子的铁手,狠狠地攥住他的心脏。 他是活得那么纯粹的人,依旧是爱憎分明的,让人想起怎么也关不住的小老虎。一吐一息,都让人闻到生命的味道,谢一想,自己就是个女人,也是内里都腐烂了的,面对着这样的人,他会自惭形秽。 茫茫人海间,那么近,又那么远。 泰戈尔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这遥远异国的男子有太性灵的笔触,句句都不过等闲言语,可感同身受起来,原来轻易就浸透了人间万般滋味。 王树民脸上的笑容,却在走进谢一租的房子的时候,突然就保持不下去了。外面是那么繁华的城市,隔一条街道就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可这里只有发了霉的榉木板,嘎吱嘎吱响的楼梯,逼仄极了的空间,以及像是要往骨头缝里钻的阴凉。 谢一帮他放好了行李,指了指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那个你坐的时候留点神,有一条腿松了,要不坐我床上也行,我烧壶水,你暖和暖和,然后带你出门找地方吃饭去。” 王树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把谢一拽得差点没站稳,铁钳似的手攥得谢一生疼,王树民紧紧地抿着嘴,半天,才低低地说:“你……就住这里?” 谢一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瞟了王树民一眼:“干啥?大少爷没见过民间疾苦吧?其实这也不错,现在虽然稍微冷了点,不过听说夏天就凉快了。”他把手臂从王树民手里抽出来,转身去烧水,“你回去的火车票买好了么?什么时候走,明天后天?” 王树民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只把那张小单人床坐得“嘎吱”一声惨叫,闷闷地说:“不走了,在你这待到开学!” 谢一顿了顿,不咸不淡地说:“你体验劳苦大众生活啊?该滚哪滚哪去,我就请了一天假,没工夫跟你玩,明儿还得上班呢。” 王树民“哼”了一声:“老子就赖上你了,怎么着,有本事打电话叫条子。” 谢一顺手把灶台擦了擦,烧着的水发出细微的响动,他苦笑了一下:“没跟你逗闷子,不远的地方有个火车票代售点,下午我跟你看看去,我这有什么好住的,过两天小吴回来了,是你打地铺还是我打地铺?我们这水电费平摊,楼下那宋阿姨唯恐别人少交一分,多加你一口子人我得多交两份水电费。” “凭什么啊?” “废话,你一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能和人家姑娘媳妇的交一样的钱么?” 王树民闭上嘴,突然想不出要说什么了,好些话堵在胸口里难受,可是吐不出来,他想起谢一那衣服架子一样硬邦邦只剩骨头的肩膀,走起路来好像根长了脑袋的竹竿,风一打就能摇晃起来似的,鼻子有点酸。 两人沉默了许久,谢一隔着抹布把水壶从火上拎下来,倒在暖壶里,又翻出两个杯子,给自己和王树民一人倒了一杯水,这才坐在那传说中松了一条腿的椅子上,手里捧着热水杯子,指尖通红,脸色在蒸出来的氤氲的水蒸气中看不分明。 “哪玩去?外滩?东方明珠?黄浦江游轮你坐不坐?” 王树民看了他一眼,收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哪也不去,我又不是旅游来的。小谢,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话都不说清楚就走了?” 谢一把垂到眼前的一缕头发拂开,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揍了谢守拙……” 王树民的眼睛徒然睁大了,张着嘴,活像看见了奥特曼:“你什么?” “谢守拙往家里带了个不干不净的女人,我揍了他一拳,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了。”谢一喝了口水,感觉冻得麻木的四肢好像慢慢地在这温度里恢复了一些,轻轻地笑了一下,“谢守拙没脸说吧?” “你……小宇宙爆发了?”王树民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谢一笑出声来。 “不是,小谢!”王树民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揍就揍了,你这……你这又是跟谁置气?”他轻轻地跺了跺地板,“就你这风水宝地,我都不敢使劲踩,还有你坐那椅子,保持平衡得有点技术含量吧?你放着好好的书不念,你这不是折腾自己么?” “谁说我不念书了,我休学一年,学费出来了,明年就回学校……” 王树民“嘭”一声把杯子重重地放在床头的小柜上,热水溅到他皮肤上,他却毫无知觉似的:“谢一,我妈拿你当亲生儿子,你把我们当什么?!” 谢一低着头,这会儿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亮,有一层清浅的浮光掠过去一样,看得王树民心里一颤悠,没出息地忘了自己下面那句要说什么,憋着的火气突然就无影无踪了,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他叹了口气:“小谢,你那驴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你才驴脾气。”谢一翻了个白眼站起来,“走着,反正你也看不上我这陋居,带你出去吃饭去,火锅行不行?” 王树民泄气,半死不活地应了一声,跟在谢一身后,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说了一句:“小谢,你心事但凡稍微轻一点,这日子其实会好过很多。” 谢一没回头,没应声,好像没听见一样,脸颊青白,轻轻地闭了一下眼,苦笑了一下。 是啊,但凡心事稍微轻那么一点,凡事看得稍微开那么一点,对某人……稍微不在乎那么一点。 第十六章 失控的酒后 某人在部队里憋得时间长了,某人在心里抑郁得久了;某人三年来第一次见到某人,觉得打从心眼里往外冒着亲切,某人三年来第一次见到某人,觉得心里忽甜忽苦,忽上忽下,一会儿飘飘然的暖,一会儿冰冷冷的凉。 于是最终的结果是,人家别人吃火锅的时候怕上火和王老吉,某两个人不怕上火喝白酒,酒足饭饱还不过瘾,又从小超市抱了一箱子啤酒回住处。 王树民个小牲口,打小抽烟喝酒跳霹雳的不学好,人家谢一可是好孩子,以前忙学习,现在忙工作,基本上属于滴酒不沾的品种,一开始就和着王树民,喝了一口就直皱眉,杯子里那液体又辣又呛,简直比辣椒水还十大酷刑。 难喝程度让他都忍不住怀疑酒精上瘾的那票人,全部都有自虐倾向。 可是捏着鼻子喝了两口下去,就发现这东西还是有好处的,从食道里灌下去,一路到胃里,好像喝下了一个小发热场似的,蒸腾得内脏都暖融融的,全身的寒气不翼而飞了似的,说不出的舒服。 穿肠毒药啊穿肠毒药,浅尝辄止的时候就让人情不自禁,等到头晕眼花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又仿佛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似的,一头栽下去,第二天或者才有头痛欲裂的感觉。可这都是后话了。 谢一有生以来第一次放纵自己,忽然就明白了,原来堕落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他摇摇晃晃地在前边走,王树民搬着一箱子啤酒跟在他身后,谢一的脚步已经有些踉跄了,开门的时候,一只手举着门钥匙,另一只手摸完了上衣口袋摸裤子口袋,全身上下摸了一通也不知道他在那自己瞎折腾什么,没摸着,谢一眯着眼睛愣愣地在门口站着,表情迷迷糊糊地有点无辜,王树民看不下去了:“我说你干什么呢,开门啊。” 谢一回过头来,有点委屈地看着他,像个孩子似的扁扁嘴:“钥匙找不着了。” 王树民翻了个白眼:“你行不行啊,不能喝还瞎逞强,那钥匙不就在你手里呢么?” 谢一恍然大悟,使劲晃了晃脑袋,“嘿嘿”地笑起来:“尖,眼真尖,打枪……嗯,打枪练出来的,打枪的人眼神儿都好。”他迷迷糊糊絮絮叨叨地低头翻着那一串钥匙,拨拉来拨拉去,皱着眉,表情极认真,“我记得我们家门钥匙是黄的啊,怎么找不着了呢……嗯……刚才是不是掉半路上了?” 王树民把啤酒箱子放在地上,把他手里的钥匙接过来,顺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醉猫,乖,站一边儿去。” 然后他准确地找到了那把黄色的钥匙,不管不顾地就往门缝插去,一边插还一边嘀咕:“我说小谢哎,你这锁应该换换了,这都锈成什么样了,连钥匙都插不进去了……” 好吧,有些人喝多了能看出来,有些人喝多了不容易看出来。 俩人在外面折腾了大概得有十多分钟,终于瞎猫碰见死耗子地,完成了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拧一拧然后开门这个高难度的动作,王树民俯身搬起啤酒箱,晃晃悠悠地进了屋,谢一就靠在门边上傻笑。 过堂风一吹,王树民脑子稍微清醒了点,赶紧把那只拉进来,省的被附近的住户群众围观,丢人现眼。 谢一乖乖地被他拉着,王树民指指椅子,简洁有力地下命令:“坐下。” 谢一就一屁股坐在那坏得颇有传奇色彩的椅子上,平衡感尽失的后果就是,那条松了的椅子腿不负众望地往旁边扭了扭,把谢一扭到了地上,地板上冰凉冰凉的,谢一困惑地甩甩头,皱起眉眼来,指着王树民控诉:“你!你怎么又勾我凳子,回头给你告老师!” 王树民吃吃地笑着,开了一罐啤酒,双手递给他:“老师管不着。” 谢一把啤酒接过来,想了想,长长地“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毕业了。” 王树民狂点头,点到一半,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唔,毕业?我没毕业……不对,我毕业了……我到底毕业没有?” 谢一嘴里含着啤酒,没心没肺地笑起来。王树民在那纠结自己究竟是毕业了没有,足足纠结了五分钟,没结果,脑子里更浆糊了,于是捡起一瓶啤酒,扑过去磕在谢一手上的易拉罐上,撞得啤酒洒了谢一一身:“干杯!” 谢一眉眼弯弯的,苍白的皮肤上透着一抹殷红颜色,看上去倒像是比他平时那稳重的样子小了几岁似的,轻轻地哼哼:“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唯有……唯有杜康……嗯,好凉……” 王树民傻乐:“忧个屁啊你忧?” 谢一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神迷离,眉头皱着:“我忧,我才不忧呢!王树民你是个混蛋王八蛋!” “你骂人,”王树民的话音稍微有点含糊,“嗯……你不是好孩子,回头老师不给你小红花。”这娃已经完全幼龄化了,“你才是混蛋王八蛋呢!” “你是!” “你是!” “你就是!” “你就是!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到这么个破地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才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你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还跑到山沟里种田!你不好好念书,天天惦记着泡妞!你……反正你就是混蛋王八蛋!”谢一急了,两只眼睛红得兔子一样,瞪得圆圆的。 俩人谁也不让谁,孩子似的互相瞪着,突然,王树民“噗嗤”一声笑出来,酒精让他情绪不大容易控制,越笑声音越大,最后把地板捶得“砰砰”作响,这头猪自打进了部队,越长越结实,拳头铁锤似的。 谢一愣了一会,皱着的眉和瞪圆的眼睛渐渐缓和下来,把头扭到一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王树民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并肩和他一起坐在地上,望着满是霉菌的天花板,叹了口气,忽然幽幽地说:“我在部队的时候特想你来着,有时候琢磨琢磨就觉得不对劲,你丫个没良心的肯定不惦记我。” 谢一侧过头,呆呆地看着他。 王树民一仰脖把易拉罐里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空罐子在手里捏出各种形状:“我有时候就想,你说这越大,怎么人就越不一样了呢?”他的目光很直,显得有些迷茫,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似的,“铁磁器也不磁了,再过几年,就谁也想不起谁来了,见了面都得想半天才想起来对方是谁。” 谢一抬起手,手掌贴在他脸上。 王树民顿了顿,把谢一的手拉下来,细细地看着谢一的手心儿。谢一的手心粗糙了很多,有粗活磨出来的厚厚的茧子,却很干净,连指甲都修得平整精细,细长的手指上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伤痕,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什么,那双手没什么血色,苍白得像是坟墓里爬出来的似的。 王树民把谢一的胳膊夹在腋下,捧着看他的手,看着看着,就含含糊糊,没头没脑地说:“你这掌纹前边乱七八糟,到后边反而清楚了,李爱军说是少年多磨,以后好命的路儿,你信不?” 谢一好像痴了一样,木木地任他抓着自己的手,不吱声。 两个人静谧下来,楼下传来隐约的开门声,然后是一个女人尖声尖气的抱怨:“哦哟,侬哪能嘎晚的啦……” 王树民放开谢一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大着舌头颠三倒四地说:“我心里难受,我心里难受小谢……难受……堵得慌,心里……这儿堵得慌 ……” “为什么堵?” “不知道……”他的声音好像从嗓子里一点点挤出来的似的,又像轻轻的叹息,听上去细细软软的,和这男人的样子完全不搭调,好像个长过头的孩子撒娇的样子,“我不知道,我下了火车就想,你以后要是毕业就在这么个地方儿待下去怎么办?取个穿高跟鞋又细又白的上海姑娘当媳妇儿,你就想不起来我了。慢慢地逢年过节也想不起来我了,也不给我打电话了,也不回家看我……然后过几年,过几年……你就该问了,王树民是谁?” “王树民是谁?” 王树民把捂在脸上的手放下来,直直地看进谢一的眼睛里,半晌,喉咙才轻轻地动了一下,他说:“王树民是我,小时候住你们家楼上的那个,那个臭小子,叫王树民……” 他突然不说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一呼一吸间,满满的都是彼此的味道,谢一缓缓地垂下眼睛,搂过王树民的脖子,对着那张微微开启的嘴唇吻了下去,他整个人压在王树民的身上,唇齿间传来那个人的味道,经过神经中枢,被处理成带着绝望的苦涩。 王树民的手慢慢往下滑,搭在谢一的腰上,本能一样地回应起这种亲昵过头的纠缠,谢一手上攥着的易拉罐落了地,小半罐啤酒洒出来,没人理会。 不知道多久才分开,王树民突然头歪倒一边,轻轻地打起了鼾,谢一摇摇头,五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里,低低地笑出了声。 第十七章 风灯凌乱 隔天早晨,谢一把早饭在桌子上放好,然后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出去上班。门发出一声小小的动静,谢一抬头看了王树民一眼,这人正蒙着被子缩成一团,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关好门走了。 王树民在门扉合上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脸上没有半点睡意。 酒醉的时候怎么都可以,就算上街裸奔影响市容,充其量也就是个酒后闹事的,除了酒品不好之外说明不了什么,可是醒过来,人还是要继续活着,小心翼翼地控制好自己的七情六欲,面对世间所有所有的一切。 王树民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记得那个温度,偏低的体温和冰冷的嘴唇,记得那个人不小心流进自己嘴里的眼泪,苦得吓人。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猛地把手放下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被什么洪水猛兽追着赶着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迅速地把行李包从床底下拖出来…… 谢一傍晚下班,特意去超市买了一堆的菜,都是他平时看都不舍得看一眼的东西,王树民大少爷来了,不能委屈了他。 可推开门的时候,等着他的却是空荡荡的房间。谢一愣了一下,伸手扭开了门旁边的电灯开关,屋子里的温度告诉他,好像这里已经没有人很久很久了……那个人……呢? 他呆呆地在门口站了一会,把新鲜的菜放在小桌子上,弯下腰去,床底下也空空,连行李包都不见了,谢一眼睛里的光彩瞬间就黯淡下去。 昨天还闹腾着要住一个假期的人,今天就不告而别了——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谢一面无表情地拿起来,上面写着: “有点急事,来不及告诉你了,我先回家去了。” 后边一行字被划掉了,勉强辨认,被划掉的是“昨天晚上喝多了,以后注点意,别贪杯”。 纸条的右下角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地址附有邮编,旁边写着“我的手机号码和学校地址,有空常联系”。 谢一盯着那张纸条,像是要把它盯出个窟窿一样。“有空常联系”,多冠冕堂皇多客气的话!谁说王树民神经比电线杆子还粗的,这人分明敏锐得很,一点点过界的试探,也能让他望风而逃。 谢一的嘴角慢慢地弯起来,可他捏着纸条的手却在发抖——连逃走也装得若无其事,从容应对,半点尴尬都不留下。他想自己本来就是要死心的,王树民真是铁磁器,这么贴心地帮着推了他一把。 没空调没暖气,什么都没有的小屋子再冷,好像也比不过那一行事不关己似的,刻意拉开距离的话,让他觉得寒气逼人。谢一一个人坐在那里,突然间就觉得全世界都和自己没关系了似的,心里那一点点温暖的来源,徒然间就被浇灭了——被从天而降的一盆凉水。 真实是最伤人的。 他想起王树民大着舌头,絮絮叨叨地跟他说“心里堵”的样子,耍赖撒娇地让自己不能忘了他的样子,可是才不过一个晚上,才不过几个小时,那人自己却先离开了,快刀斩乱麻一样的干净利落。 谢一突然站起来,把那张小小的纸条揉成一团,下楼扔进了公用的厕所里,冲了下去。 既然这样,就遂了你的意,不要联系了吧。 谢一想,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要识趣。你既无心……你既无心……咳,算了,本来也没指望过你有心。 王树民逃一样地跑到火车站,被告知当天的车只有坐票没有卧铺了,要坐上一宿才能到家,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身后好像有个小鞭子在不停地抽着他一样,吆喝着“王树民快走啊,王树民快离开这个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全中国的人口全都聚集到了火车上,各种气味混杂成难以忍受的闷热,空调不知疲倦也不知冷热,人挨着人,各地的方言此起彼伏。 王树民早早地检票上了车,一路上就望着车窗外发呆,其实正经没什么好看的,开车的时候,天早就黑了,火车站附近不比市区,没有那么多灯火酒绿的霓虹,只能勉强看见不远不近的指示灯。 然后路过大大小小的车站时候,看见昏暗的站牌。 一程一程的,像是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路。 车厢里回荡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老歌,聒噪得很。他闭上眼睛,双手抱在胸前,靠在车座的靠背上。嘴唇上弥留的温度和气味却仿佛挥之不去,一直一直地萦绕在他周围。以至于一闭上眼睛,他就能想起朦胧中谢一靠近的脸,那细致而微微垂下的眼,那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的说不清道不明笑意,以及混杂着笑意的,突如其来的泪水。 他觉得小谢疯了,自己也疯了。居然就那样回应起他,纠缠得难解难分。 王树民缩在袖子里的手指狠狠地掐着自己的皮肤——你是个男人,小谢也是个男人,这是……不对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着。 可是这强硬的话音,却每每都终结在那么一双好像千言万语都包含在里面的桃花眼里,不冷不热地看过来,瞳孔清亮,浮着的光却像是掩盖了无数的秘密,无数的心事。王树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中学时候的校花,想起十里洋场街头上,擦肩而过的那些妆容精致的女孩子们,她们谁也没有那样一双眼睛。 那样一双……让人看着心里就百般滋味的眼睛。王树民捂住眼睛,呻吟一声,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 他心不在焉地回了自己家,应付了一通贾桂芳喋喋不休的追问,疲惫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拿着自己的手机发呆。 一天过去了,谢一没有一点消息,两天过去了,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欠费了,三天过去了,依然静悄悄死气沉沉。一个礼拜,十天……第十天的时候电话终于响了,王树民几乎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却在看清来电显示的时候失望的表情溢于言表——只是军校的一个同学打电话拜晚年的。 过了十五,王树民也该走了,可谢一依然没给他半点消息。 王树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把电话号码抄错了,或者……或者谢一把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弄丢了。他忽然惊恐地发现,除了谢一那地形复杂的临时住所,他没有对方一星半点的联系方式……就像是,忽然把这个人,弄丢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慌慌张张地逃回来,却每天心心念念地等着来自那个人的消息,自己期望谢一打电话来说些什么呢? 解释那天只是个酒后乱性的意外?说些不相干的话,像自己一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或者……或者……或者…… 或者什么呢?有一个念头在他心里埋得深深的,他觉得自己仍然无时无刻不在往那个不详的念头上加土,埋住,踩下去,绝对不能让它冒出来——尽管他自己连那个念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直觉就告诉他,那是危险的。 春来夏走,草木知秋,忽地一场大雪落下来,人间种种全被盖在里面,像是比人心还要讳莫如深,又一年年关。 整整一年,王树民养成了期待某人突然联系的习惯。 可是某人已经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的生命,只有在春节那几天的时候,王家收到了一封拜年的明信片,地址已经换成了学校的地址,还有一大包直接从淘宝店家寄来的保健品。 明信片上一句话“干爹干妈新年身体健康,全家工作学习顺利。” 再没别的了。 王树民那时候不明白,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一个人告诉他,壮士断腕而面不改色,要么是他心冷如铁,要么……是他已经习惯了疼痛和失去。 正常的青春后边都是懵懂,不懵懂的,是不幸的人。 谢一攒够了钱,甚至超额完成任务,这一年的九月一号,正式就搬进了大学的宿舍,临走那天他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和室友小吴两个人吃了一顿。小吴这才知道他这少言寡语的室友是个大学生这个事实,一双眼睛瞪得差点掉下来。 吃饱喝足,这平时有点缺心眼的小青年突然深沉起来,看着打开的窗子不言声,半天,才操着不大标准的普通话轻轻地说:“你就走了啊。” “去学校住,住宿费可比房租便宜多了。” 小吴点点头,感慨着什么似的说:“走了就别回来了,这日子,不是人过的。” 谢一收拾好碗筷,小心地在那把平衡木一样的椅子上坐下来,听着小吴一个人啰嗦:“咱们这日子不是人过的,你看看这么大的一个城市,哪有咱们立足的地方呢?我想回家,只有每年回家的那么几天,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人……可是回家了,全家老小吃什么呢?” 他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谢一低着头没打断他,只听小吴继续说:“不是城里人,就这么闯进来,也过不了城里人的日子,你不一样的,你不一样……” 他抬起头来,谢一突然发现,这一年到头就会讲黄笑话和傻笑的室友竟然泪流满面,他说:“小谢啊,你好好读书,将来穿西服,坐办公室。小时候我爸拿皮带催我读书的时候,我不懂,也不是那块料,才混成现在这样,你和我不一样。”他想了很久,没想出合适的措辞,讷讷地一笑,低低地说,“你以后,是城里人啊。” 谢一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些生活中让我们伤心、让我们念念不忘的事情,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你之所以觉得过不去,觉得心里像是被刀子捅了一下,像被火烧着那么难受,只是因为你还没见过更伤心、更绝望的人生。 世情如雪,那人也不过六十亿中庸庸碌碌的一个。 谢一想,要不就放下吧,过了几年,说不定就真的谁也想不起谁来了,到时候脸和屁股一个样,都分两半,对称。 第十八章 退伍 “二等功……保命……不知道……400mlb型……生理盐水……” 怎么这么热闹啊?王树民迷迷糊糊地想,他想努力睁开眼睛,可是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是睁开了一条很小很小的缝隙,视线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一样,只是感觉眼前好像一直有很亮很亮的白灯晃来晃去,空气里漂浮着呛人的气味。 他身上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躺在一大片棉花里,又软又舒服,舒服得他一动都不想动。 这是哪里? 他的思绪漫无边际地四处飘着,慢慢地,那些嘈杂的声音都离他一点一点远了,一阵童声齐唱不知道从哪里飘出来:“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唱得非常不专业,几个大嗓门的男生明显在跑调,还跑得自得其乐,王树民想,这是啥时候学的歌来着?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 他循着歌声往前找,看见一大片草地,草地上坐着一圈穿着校服的小孩,王树民觉得自己的身高好像也在缩小似的,越靠近,就越觉得自己也是那些孩子中间的一个,他走过去,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报告”。 歌曲声停下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不耐烦地说:“王树民,你怎么又迟到了?” 王树民仔细一听,妈呀,这不是自家老娘贾桂芳的声音么,这回可死定了,他腿立刻哆嗦起来,老老实实细声细气地说:“妈……妈呀,我我尿急。” 钢琴前边的女人回过头来,一脸严厉,仍然是贾桂芳的脸和贾桂芳的声音,可那五大三粗的身体,分明像是他老爸王大栓,王树民被眼前的诡异场景吓到了,只听那贾桂芳和王大栓的集合体说:“谁是你妈?叫老师!你怎么那么多毛病啊你?懒驴上磨屎尿多!” 王树民的脸涨红了,四周的小兔崽子们哄堂大笑,那笑声铺天盖地,让他耳畔一炸,王树民蹲下身去,捂上耳朵,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地上的小朋友的脸对他来说有些面容模糊,女的都是两条小辫,男的都是短短的板寸头,可是再仔细分辨,却看不出谁是谁了。 忽然间,王树民在这些面容模糊的小孩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分明是十岁以前的谢一,干干净净的衬衫和整齐的碎发,白白净净的张脸,一双又大又黑的桃花眼,好像占了半张脸一样,那么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王树民向他伸出手去:“小谢,让这帮孙子别笑了,笑得我脑袋疼,小谢!” 可是谢一像是听不见一样,仍是直直地看着他。 王树民站起来,向谢一走过去:“小谢,小谢!”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了不大对劲,不管他怎么追都好像追不上那小小的孩子,谢一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王树民拼命地追,可是那地方后退的速度和他追人的速度一样快,他只有徒劳地挥着手,大声喊着:“小谢,小谢!” 没有人回应。 孩子的笑声渐渐消泯了,王树民一个人茫然地站在原地,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稚嫩幼小的手脚恢复到原来的形状,慢慢拉长,然后长出好看紧致的肌肉线条,好像有人在叫着他:“王营长……王营长……” 周围的白雾一点一点地散去,王树民脑子不那么浆糊了,他茫然地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上小学的孩子了,军校毕业了以后加入了特种兵野战部队,后来立了几个功,升上了营级,再后来……好像是在边界执行任务的时候,有个孙子被他们追得没地方跑了,拉了炸弹要同归于尽。 他最后的记忆是一声巨大的爆鸣声,和突然升起来的尘嚣。王树民心里一凉,心说不会缺胳膊短腿了吧? 他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难看的色块,使劲眨巴了几下,又看见医院惨白的天花板。 旁边立刻有人猛地站起来,带倒了凳子,大嗓门冲着外面喊:“大夫,大夫!营长醒了!” 一颗晒得好像伊拉克炮弹一样的脑袋顶着杂草一样的短发凑过来,眨巴着一双耗子似的小眼睛,紧张激动地看着王树民,伸出五个手指头拼命在他眼前晃:“营长,这是几?还有我是谁?记得不?” 王树民让他晃得头晕得直想吐,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声:“狗日的刘全,你丫化成灰我都认得。” 教导员刘全同志喜形于色,指着门口冲进来的医生说:“营长记得我,营长没傻……”被医护人员给清除出去了。 被白大褂从头到尾摆弄了一番,王树民被告知,他最担心的缺胳膊短腿症状没有发生,就是伤到了头和耳朵,医生瞥着他说,这回可够悬的,有可能一辈子醒不过来就成植物人了,也有可能醒了以后也是失忆的白痴一个,从此生活不能自理…… 王树民不知道自己哪得罪了这位大夫同志,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军,对方说“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好像有种特别咬牙切齿的感觉。 反正,综上所述,王树民同志在昏迷了小半个月,醒了以后第一句话就是骂人,且水平发挥正常之后,被告知他除了耳朵受伤,从此不能在太嘈杂的地方待着之外,基本上过一段日子就又是活蹦乱跳的正常人一个了。 被扔出去的刘全一会儿又晃晃荡荡地溜达进来,挤眉弄眼一脸猥琐地对王树民说:“营长同志,这就不对了吧,咱出生入死的战友了,你都有女朋友了不告诉兄弟们一声,合适么?什么天仙下凡啊,至于这么藏着掖着么?” 王树民觉得自己还是被伤了脑子了,要不然刘全说话咋全都听不懂了呢? 刘全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捅捅他:“说说呗,反正你都睡了半个月了,估计你也睡不着了,小谢是谁啊?做梦都直叫人家的名字,啧,哪的大美妞儿?” 王树民徒然被呛住,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吓得刘全赶紧给他拍胸口:“别介别介啊营长,你别激动,别激动!咋的,嫂子跟你闹别扭了?” 王树民用尽全身的力气短促有力地说了声:“滚!”然后闭上眼睛装死。 刘全发出一阵猥琐诡异的笑声。 王树民没想到他叫谢一叫出了声,他有些惆怅地想,都多少年没见过小谢了?自打那年仓皇从上海逃回北新市,有……六七年了吧?就没再见过谢一。也就是每年过年的时候,能收到他一通给自己父母拜年的电话,王树民没再要接过,谢一也没有主动要找他说过话,两个人好像在不约而同地逃避着什么一样,后来谢一工作以后,每年还有一张数额不小的汇款单寄过来。 说是孝敬干爹干妈的,可是那些钱贾桂芳都没动,放在银行里,专门办了一张存折,要留着给她干儿子娶媳妇,不知道为什么,王树民就觉得“娶媳妇”这三个字听在耳朵里,特别的刺耳难受。 那是个杏花烟雨的地方——王树民想,那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孩子,大概就这么一辈子留在了那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吧? 家里的电话有来电显示,每年谢一来电话的时候报的那个手机号都是同一个,王树民不用看通讯本就能背出来,可是他每次按出了号码以后,却按不出拨号。打过去以后说什么呢?他想,对着小谢……说什么呢? 他想了很多年没有想好,所以那个号码一直就没有拨通过。 下午被刘全劝回招待所的贾桂芳和王大栓两口子赶过来了,王树民好像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凌乱的贾桂芳,印象里,自家的太后大人一直都是彪悍干练的,从来没有这么披头散发地狼狈过,一双眼睛都哭肿了,两个桃儿似的。王大栓在她身边,两鬓的头发全白了,脊背好像也弯了不少,再没有那么壮硕了,脸上爬了好多皱纹,风霜尽染。 贾桂芳一下扑到他床前:“你个小没良心的,你想坑死你妈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老两口可咋办啊,啊?退伍,咱不干了!回家妈养着你,咱不干了还不行么?” 王大栓就在一边叹气。 父母在不远游啊王树民,他突然发现,原来父母也都老了啊。 第十九章 读书时间 王树民王营长退伍了。 从一开始入伍到退伍,大概也有了十年的时间,十年前他是个四六不分、高中才上了半年的小屁孩,没心眼没文化,啥都没有。十年后,军旅生涯却在他身上留下了诸多的烙印——大大小小的伤疤,不能在过于嘈杂的环境中生活的一双受伤的耳朵,或者……还有全身的爆发力? 也许都不是。 其实算起来,军队给他的东西,可能要比他贡献的大得多。那一身军装用了十年的时间,把他教成了一个懂得责任感,有担当的男人。 以王营长的身手,其实做个武警刑警什么的,是非常物尽其用的,可惜太后贾桂芳不乐意了,老太太声称,自打王树民出事以后,她就见不得和这种武装暴力有关的东西,看见电视上有拳击比赛都恨不得去抓一把速效救心丸吃。 于是王大栓只得把家里电视的中央五体育频道给调没了。爷儿两个平时看场篮球赛都得到楼下看车库的老李那去蹭,时间长了,老李他们家的狗都把这俩不速之客当空气忽略不计了。 贾老太太痛定思痛,认为儿子这东西就是心野,不放在自己跟前就不行。她说了,之前就是自己年轻想不开,那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怎么能就天涯海角放羊似的让他自己愿意去哪去哪呢? 这回都给老娘省省,王树民你个小兔崽子哪都不许去,就在家门口给我蹲着。 王树民一个屁都不敢放,老老实实地听他妈数落,第二天就出去给他老娘买了“静心口服液”,嗯,女人更年期不好过,大家要体谅,被老当益壮的老太后拿着笤帚疙瘩追了两条街。 所谓民主和集中,就是儿子对老妈要民主,老妈对儿子,那就是集中。贾老太太一张嘴,连王大栓也不敢说个“不”字出来,王树民最终还是去供电局报道了,和他的父母一样,从此过上了朝九晚五,每天磕牙喝茶的幸福生活。 一开始他还觉得这日子真是安逸得不行,王大栓毕竟工作了那么多年了,在供电局里人脉还是有点的,给他儿子找了个最清闲的差事——负责看职工图书馆。每天早晨自然醒,然后老娘把早饭放好了,刷牙洗脸完了以后张嘴就吃,没有起床号,没有越野跑,没有集合哨,吃完了以后晃晃悠悠地出门,走上八分钟到单位,大多数时候沏茶上网打牌,混到中午,回家吃午饭还能睡会午觉,要是没睡醒,下午到单位可以继续打盹。 什么?你说借书?咳,谁借那玩意儿啊,有功夫还凑在一起东家子长西家子短、三只耗子四只眼呢。也就王树民闲的无聊了,偶尔翻翻那些尘封了很多年,仍然没几个人翻过,书页都泛黄了可扉页仍然新的不行的书。 然而就是这么一翻,让他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那天王树民百无聊赖地翻出一本叫《海狼》的书,作者是杰克伦敦,无意间在里面发现了一些小纸条,纸条上有浅淡而工整的铅笔字迹,一笔一划的,像个一丝不苟的孩子写的,王树民几乎一眼看出了那有些熟悉的字迹是谁的。 这书应该有些年头了,也不厚,可是一直寂寞地待在角落里,似乎很少有人喜欢这个光怪陆离的故事。王树民循着谢一留下的读书笔记一样的字条,居然一改一看书就头疼的毛病,完完整整地把整个故事看了下来。 这是个关于一个遭遇海难的美国作家被“魔鬼号”所救,然后被绰号为“海狼”的船长强迫性地扣留在船上做工,在被“海狼”暴力统治的船上经历了一系列心惊肉跳的事件的故事。 王树民读书不多,平时即使有时间,也只是消遣性地看一些网络上的通俗读物,从来没看过这样特别的……嗯,文学作品。 关于被颠覆在生死关头的境遇里面的种种人性和兽性,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人能把一个故事写得那么惊心动魄的同时,又不动声色地表达出那么多深邃的东西。王树民几乎要膜拜谢一了,他想起那个小小的孩子坐在他家客厅里的小马扎上,一坐就是整个下午的时候,手里拿着一跟铅笔,一点一点地写下那么自己关于这些文字浅显幼稚却努力的思考。 谢一在最后一页的纸条上写下:“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其实魔鬼号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连(联)系,我们生活在陆地上,他们生活在忙忙(茫)的大海里。然后我们互相害怕。文明害怕力量,野蛮bi(鄙)视规则。” 这是个还在写错别字的孩子的读书笔记,王树民突然发现,原来以自己的智商,从来没明白过谢一在想什么。 他忽然从兜里掏出手机,没翻通讯本,直接拨了一个号码出去,想着等对方接起来以后,自己第一句话是“嗨,你还记得我是谁不?我看见你小时候做的读书笔记了。” 可是电话那头,冰冷的机械的声音说:“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王树民茫然地放下话筒。 王大栓发现,自家那败家小子,突然之间好像学好了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图书馆近水楼台,最近经常拿一些书带回家,看起来还津津有味不亦乐乎的,颇有点文化人的样子。老两口没事在一起就叹息,你说这情景要是十多年前出现多好啊,为啥这孩子老该干什么不干什么呢? 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时候,这破孩子没事打架早恋玩,该差不多找个女朋友成家立业定下来了吧,他好,又一天到晚地跟那点书较上劲了。 王树民也不是什么书都看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心理,只捡着有谢一读书笔记的那些看,他发现,只要有那些铅笔字迹的小纸条,不管多无聊多枯燥的书,他都能不犯困地循着那些笔记看下去。 不是每一个人的灵魂,都能性灵到能通过纸页上的枯涩高玄的只言片语,逆流时空,去追寻先哲的思想足迹的,可是有的时候,你会发现,通过某个人的字迹,去追寻某个人在某个时间的思想,是件容易得多的事情。 尽管间隔了记忆,时间,和那么一层谁都不敢捅破的膜,可是他曾经离他的灵魂很近很近过,近到能从一个模糊不清的标点符号,辨别出他当时的喜怒哀乐。 王树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思念了,可他希望不是,因为他生活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不是在海上风雨飘摇的魔鬼号,他不能以自己的好恶作为人生观的依据。这片土地上会滋生出太多太多丝线一样的东西,密密麻麻地缠住每一个人,那些丝线的名字叫做循规蹈矩。鱼死网破,是个惨烈的结局,没有人想看到那个。 所以谢一一直没有再联系过他,王树民渐渐地明白了,于是他再也没有拨通过那个号码。 供电局的图书馆并不大,并且八百年不见得更新存量一次,没多长时间,王树民就把里面的书都差不多翻了个遍,又重新无所事事起来。 贾桂芳好像见不得他闲着似的,开始积极游走在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情做,每天以说媒拉纤为人生第一兴趣的老太太中间,不依不饶地把王树民生拖影拽到每一个相亲现场。 王树民说,相亲,其实是一系列的悲剧…… 比如这个礼拜六见的那个姑娘,一张嘴那嗓门,十里八村都听得见,王树民那受过伤的耳朵第一时间开始抗议,他心说这姑娘大概是生错了年代,要是搁几十年前,又是个郭兰英一样的人物。 姑娘自打坐下开始,这两条腿就没停下来过,不停地得瑟,得瑟得王树民最后被传染了一样,也跟着左晃晃右晃晃,人家服务生过来问点菜,看了看这两位这样子,最后轻咳了一声,小声在王树民耳边说:“先生,洗手间在那边……” 比如上礼拜六见的那个姑娘,那个倒是矜持了,腼腆了,从头到尾就没抬过头看王树民一眼,说话好比蚊子哼哼,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是,那姑娘一顿饭点了六百多块,直把王树民的钱包给点着了。 再比如上上礼拜六见的那个姑娘,倒真是个大美人,长得是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就是不知道为啥,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扑克脸,连个笑模样都没有,看得王树民心肝颤悠悠的,临走没憋住,还是问了那姑娘一句,说“我讲那么多笑话,你怎么都不笑一个啊?对哥有啥意见,直说呀”。姑娘语气无比歉意,可是依然面无表情地回答:“对不住哥,不是我不笑,我这脸上刚拆线,还没长好呢,不敢瞎笑,上回就是表情幅度太大,把刚垫的鼻子给笑歪了……”王树民落荒而逃。 而这样的日子,最后终结在了一个冬天的下午—— 第二十章 晴空霹雳 那是个礼拜五的晚上,供电局比平时早一个小时——四点半下班,王大栓遛遛达达哼着小曲儿从单位往家走,路上还买了一包烟,笑呵呵地跟单位几个新来的小年轻打了个招呼。 从供电局到王家,距离近得让人发指,十分钟,就算怕也能爬回来了,可是就是这十分钟不到的路程里,王大栓好好地出了单位的门,穿过一条马路进入家属院的小区,在离家还有一栋楼的地方,突然就倒在了地上。 正好摔在出来接女儿下班的林阿姨的脚边,马上有人打了120送到医院抢救——脑出血。 贾桂芳正打着的毛衣从手里滑落了下去。 对于很多人来说,每天的生活就是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凭自己劳动挣死工资,挣得多就多花,挣得少就少花。这辈子没啥追求,只要全家老小都平平安安的,早晨一家人出去,晚上一家人回来,热乎乎地有个窝。看着日子在这样的平静中流水似的过去,忽悠一辈子,这就觉得非常幸福了。 可是,佛家说,托生于六道轮回中的人道,虽然是善道,却没有那么多的福泽。我们本不是享乐来的,须得忍受八苦。圣经里说,自从人类被驱逐出伊甸园,就再没有安心幸福过,我们生于世间,是为了偿还遗留在血脉里面的,祖先的罪孽。 不论如何,都是讲浮生多苦的,叫你生,便须得老,须得病,须得死。 他们说幸福是最脆弱的东西,镜花水月,稍微一碰,便轻易散了。我不愿意相信,我更乐于认为,这些苦楚,是为了让我们不至于麻木,让我们能在幸福的时候,更好的体会到幸福的滋味。 可是对于王树民和贾桂芳来说,这滋味有些太过刻骨铭心。 供电局的体检报告,王大栓三高高全了,看上去威武雄壮,可是身体里埋了无数的炸药,不知道哪天触动了哪个,就爆炸了。 王大栓向来不信那个,他们这一辈的人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小时候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童年最初的记忆就是无止无休的饥饿,然后伴随着一个又一个的运动长大——小四清大四清到文化大革命,一个没落下。再就是改革开放,见证了中国变化最快的三十年,渐渐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和子女们有代沟了,可是仍然是不可救药地乐天地活着。 他们经历过的东西写成近代史可以罗成厚厚的一本,这些不需要学习,桩桩件件全在脑子里,于是他们在奔波劳碌地卑微着的同时,心里也有那么一股子难以形容的自得——就像王大栓整天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老子这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听老子的没错”。 他认为自己什么都是对的,吃油腻的东西、抽烟喝酒——这些都是日子变得好过了的象征。什么高血压?那怎么的,哪个身上还没点小毛小病的,又不死人,再说了,说是严重,你们大夫治得好么? 治不好我这和自己较什么劲?人生得意啊,就须得尽欢。 于是王大栓把自己尽到了icu。王树民看着那个身上插满了管子的老头儿,心里有种想哭的冲动,他突然发现,原来那个驴脾气的老头子真的就是个老头了了,连驴脾气都发不出来,他就那么躺在那里,脸上泛着毫无生气的苍白,一脸的沧桑和褶皱。 父亲老了,有时候为人子女真的有一种不详的错觉——我们每天成长,父母每日变老,看上去,就像是我们在吸收他们的生命力一样。 贾桂芳的头发一宿之间白了大半。除了刚刚听到这个消息被打懵了,软在沙发上半天没起来之外。这老太太后来的一系列举动表现出了她身上比王树民还光棍的那种彪悍。一天到晚忙里忙外不让自己闲下来,不哭不闹,不焦躁,绝对不让王树民感觉到一点肩上有重担。 在手术室外面拉着王树民的手,就像他还是个小小的孩子那样,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告诉他说:“没事,不是还有大夫呢么,不是还有妈呢么。别着急,你爸他身体好着呢,平时连个感冒都没有,咱们还有医保,单位的福利好,不愁没钱看病,你好好上你的班,这有妈一个人就够了。” 她还义正言辞地跟医生交代:“住icu就住icu,您要用什么药尽管用好的,不给报销也没事,不怕花钱,只要能让我们家老王好好的,您要给他哪里动刀子,就给我说,我签字。” 她好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可是仍然挺直着腰杆,不嫌辛苦地站在那里,安慰王树民,照顾王大栓。 有人说,女子柔弱,为母则强。王树民从来不曾想到过,原来自己有这样一双父母,是这样幸运的事情。 而第二天的早晨,谢一到了。 是王树民给他打的电话,他没有想到,那么多年以后,第一通主动打给谢一的电话,竟然是因为这件事。 电话里没多罗嗦,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谢一那边沉默了几秒钟,低低地说了句,“行,我马上就回去。” 这个“马上”确实是速度了,王树民早晨打的电话,谢一中午就到了。从飞机场出来直接打的到的医院。王树民出去给贾桂芳买吃的回来,就看见一个还拖着行李箱的人背对着他,正在对一个护士说着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王树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影。 还是那么消瘦的,身上熨帖的黑色羊毛大衣却显得挺拔了不少。从王树民的角度,正好看见他头发的缝隙里露出的白净的脖颈。看见他似乎过的不错,王树民七上八下的心,好像突然安了一点。 正好这时候谢一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眉间轻轻地皱着,好像在医院的味道让他有些不安似的,就这么撞上了王树民的目光。 眉眼仍旧是那熟悉的眉眼,可是已经过了很多年。然而谢一那带着些许讶异的眼神,却如同记忆里的一样,扫过别人的时候很轻柔,静静的,总有股子欲说还休的意味。他先是一愣,随后对着王树民轻轻地点点头,笑了笑。王树民就有种错觉,好像这个人,从来未曾离开过一样。 时光消磨人们的记忆,可是对于那些镌刻在灵魂上的,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我们严防死守,无论多少年都不会有半分褪色。 不知道是不是谢一站在那就比王树民看起来可靠,本来还坚强得什么似的,恨不能冲锋号响了就能去战斗的老太太贾桂芳,一看见谢一站在门口,张着嘴怔了半晌,突然就情绪崩溃了,扑到这干儿子身上痛哭了一场。 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走路像坦克,说话像开机关枪的女人原来那么娇小,站起来好像才刚刚到谢一的肩膀上,一双手干瘦得像鸡爪子一样,死死地攥着谢一的衣襟,像是一不小心,这救命稻草一样的人就不见了。 她说:“你干爹要是有点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我一头碰死随了他去算了……小一,干爹干妈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怎么就摊上这样的病了呢?我想不通啊,我怎么都想不通啊……” 谢一叹了口气,把行李箱扔给王树民,撑住贾桂芳,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没事,干妈,有病咱治,治好了不就没事了么?我请假陪着您,钱不够您就跟我说。您不也说了么,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菩萨也保佑着您呢。” 王树民拖着谢一的行李箱站在一边,这时候他才感觉到,原来在贾桂芳心里,自己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再强壮,再高大,也是个儿子,不能给她依靠的感觉。他默默地看看谢一,这个人初见时候给他的那种熟悉感,好像一点一点淡了,原来谢一真的变了很多,变得像个男人了,仅仅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就让人有种可靠的感觉。 半晌贾桂芳才发泄够,挺不好意思地抹抹眼泪:“干妈岁数大了,都糊涂了,有啥好哭的。工作怎么样了,累不累啊,自己在外面那么辛苦……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 王树民在旁边打岔:“妈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他走的时候都十八了,那时候多高现在不是还多高么?” 贾桂芳干咳一声,回头狠狠地瞪了王树民一眼:“你哪来那么多废话?!你这时候把小一叫回来干什么?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外面辛苦啊,一点都不知道疼人啊你!叫来了还不知道车站接人家去,行李都没放就过来——小一,这么着,你先把行李放了,你先回家歇会,干妈不累,干妈这么大人了,什么没经历过?行啦行啦,别跟我争啦——王树民你那眼睛长了留着出气用啊?把小一给我送回去,听见没?安顿好了,晚上给我做顿饭过来!” 老太太一恢复精神就颐指气使,王树民望天叹气,每次跟谢一一对比都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一把揽住谢一的肩膀:“听见了么,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敏感,在王树民的手大大咧咧地抓住谢一的肩膀的时候,后者好像明显地僵硬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是王树民心里还是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滋味的感觉。好多好多年没见过咯,感情都生疏了……他心里泛着嘀咕,和自己老妈挥手告别,一手拉着谢一的行李箱,一手揽着谢一的肩膀,就这么出了医院。 拦出租车的时候,谢一不着痕迹地从他旁边退了开,拉开了一点距离,轻咳了一声,低低地问:“我刚才没来得及问,干爹身体怎么样了?” 第二十一章 有喜感的王大栓 王树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不好,一天不脱离危险期,一天我们就得七上八下地吊在这。”他拖过谢一的行李箱,低头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麻烦您给开下后备箱。” 谢一顿了顿,好像有什么话想问,可是到了嘴边,又给咽下去了。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就再没别的话了。 上了车以后,王树民坐在副驾驶上,目光不受控制地遛到后视镜里,偷偷地瞄着后边的人,谢一好像很累,一只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眼睛下面有一大圈阴影。车里光线昏暗,显得他皮肤泛出些许不健康的青白颜色来,露在外面的手腕极瘦,隐约贴着衬衫的袖口。 衣着熨帖得体,风度翩翩,像是社会精英的样子,多年前那个背井离乡的孩子好似脱胎换骨了似的——可是他看起来很疲倦,王树民想。他注意到谢一大衣里面甚至连件毛衣也没有,好像匆忙赶来,临时想起北新市的冷,换下西装什么的直接披上的。 谢一其实开始只是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那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心里应该是一片坦然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那个人的时候,面对那双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眼睛的时候,他又觉得什么都不对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应该在这种场合下说什么,只能懦夫似的缩在后座上装睡。 公司有点事,昨天忙了大半夜,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倒在床上睡了,本打算周六多睡一会,没想到一早起来就接到王树民的电话,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也确实是累了,这么一闭眼,居然就弄假成真地睡着了。 等到王树民轻轻地拍他的时候,已经到了北新市供电局的家属楼小区了。谢一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眉头微微皱起来,好像没搞清楚什么状况似的,王树民笑了,伸手一把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下车了嘿,回家睡去。” 回家……谢一轻轻地笑了一下,没什么表示,顺着王树民拉他的力量站了起来,跟着他走上了那熟悉的楼道,那熟悉的楼梯。 “你爸,呃……谢守拙,不住这里了,他跟谁也没打招呼,有一天走了,就再也没回来,不知道去哪里了。”经过谢一家门口的时候,王树民轻轻地说了一句,他拎着谢一的行李箱,有些费力地在逼仄的楼道里转过小半个身体,小心翼翼地观察谢一的反应……好像经过了那么多事情以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脆弱,或者说,这个男人应该有的,却没有表现出来的脆弱。 不过那对于谢一来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王树民很快发现,谢一另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变得喜怒不行于色,他本来虽然也习惯于安安静静而不是大声宣泄,可是那双异常清亮的眼睛里总是不会撒谎,心里有什么,就表现出什么——至少王树民觉得自己总是看得懂的,然而现在这男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应了一声“是么”,像是不在乎,又像是…… 他心里突然就有那么点失望冒出尖来,捅进皮肉里,有点刺痛。 王树民咳嗽了一声,开了门,把谢一让进来,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先捂捂手吧,看你穿的那点衣服,这么长时间不回家看看,都忘了家里是什么样了吧?” 谢一道了声谢,接过来把大衣脱下来放在一边,不咸不淡地说:“上海的冬天也挺冷的。” 王树民猛地想起了那个逼仄的弄堂里,铺着榉木板的阁楼里的小房间,那刺骨的阴冷……还有那场事故,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有点快,他支吾一声,转移了话题:“你怎么样,工作怎么样?”有女朋友了么?后半句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理,王树民咽到了肚子里,没说出口。 “还行吧。”谢一喝了口热水,轻轻地抿起嘴来,皮肤上被热水蒸气蒸出一层浅淡的水汽,眼皮轻轻地半落下来,目光掉在地板上,“我今年的年休假还没用过,不急着回去,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没什么不能解决的。” 王树民被噎得一愣,对方好像水火不侵一样轻描淡写地就化解了他的询问,也像是对自己一点点好奇也没有似的,他抓抓头发:“没,现在还没有,你放心歇着,没吃饭呢吧?想吃什么?” 他想说谢一你大学四年自给自足下来,辛苦不辛苦?那么大的一个城市,举目无亲地自己打拼,受了不少委屈吧?你现在做什么工作,稳定不稳定,忙不忙?这么多年,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年纪也不小了,有就定下来吧……想问很多很多的话。可是谢一口气淡淡地用“还行吧”三个字就把他打发了。 王树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他好好聊聊,很多不方便对别人说的话。比如在军队的时候,那个眼睁睁死在面前的战友,那个孩子才刚满二十岁,想说自己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到时候说不定能给老爸老妈混个烈士家属,现在想起来,不是不后怕的,想说,嗨小子,我看见你小时候写的那些读书笔记了,真文青啊。 他悲哀地发现,时间如同一个巨大的剪刀差,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在见面之后这么短短的片刻之内,就仿佛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底哪里不对了呢? 又似乎……哪里都没对过。 谢一当天晚上就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铁杆顽固分子贾老太太给劝回家休息去了。不得不说,谢一来了以后,好像一切手忙脚乱都不存在了一样,也许是多了一个人,也许是因为谢一本来就是个极有条理的人,他在这里,就有种让大家心里都安宁下来的力量。 王大栓一天不从icu里出来,贾桂芳脸上的忧色就一天下不去,可是比起之前,那种一下子老了七八岁的疲倦来,已经好了不少。有人说这干儿子认得值,有人说这是好人有好报。 无论什么,反正一个礼拜后,王大栓那小强一样的生命力把他从阎王那又拉回来了,虽然人迷迷糊糊的有点傻,话也说不清楚,可能一辈子也难以恢复成以前那生龙活虎的样子,可是人是没有危险了,从那烧钱一样的icu转到了普通病房,这就是革命工作取得了重大胜利了。 不知道王大栓脑子里出血冲坏了哪块区域,又或者是人在这种时候格外容易多愁善感,众人发现醒过来以后的王大栓变得很情绪化,而且不容易控制,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屁事也能在他脆弱的神经系统的作用下,变成笑得停不下来或者嗷嗷大哭的悲剧事故。 王树民怀疑他这老爹的心理年龄倒退回小时候了,没多少日子里,把他一辈子没流过的眼泪都流了。连彪悍惯了的贾桂芳都让他这一惊一乍给吓得三从四德起来,至于王树民……他有时候不幸得觉得,自己这老爸就是拿自己当猴耍着玩。 于是现在全家上下,唯一能降住这老妖孽的,就剩下谢一一个人。 王树民有些走神,像别人说的,当年王家确实帮了谢一不少,可这孩子活得太倔,他低着头轻轻地笑笑,就把所有人的好意都隔绝在外了,可是现在,谢一被他不分青红皂白的一个电话就叫回来,忙里忙外,比亲儿子还像亲儿子,连个眉头都没皱过,这是点水之恩涌泉相报么……他说不好,可心里不是不感激的。 他正陪着王大栓玩扑克牌,明目张胆的走神行为明显让他们家新上任的祖宗不开心了,张开嘴咿呀一通,手舞足蹈,差点把手上的吊针给碰掉了,王树民回过神来:“啊啊?爸你说啥?” 王大栓把扑克牌摔在一边,愤怒地指着他:“啊耶兹……八呀……” 王树民眨眨眼睛,本来就气不顺的王大栓看着他那傻样更不爽了,出离地愤怒了,等着一双牛似的大眼睛控诉他,咳嗽起来。一边坐在椅子上撑着头打盹的谢一被他们爷俩单方面的战争惊动了,赶紧起来拍着王大栓的胸口:“干爹,怎么了?” 王大栓把他自己发明的语言像谢一重复了一遍,谢一转过头去看王树民,在老头子看不见的地方冲他翻了个白眼。王树民很无辜地问:“他说啥?” “他说你不孝,玩个牌都不好好玩,眼神乱转,想谁家的大姑娘呢吧?” 王大栓“嗷”一嗓子打断他,激动无比地喊了什么,谢一仔细听听,干巴巴地翻译说:“干爹说你想什么什么张仙仙也不是曾仙仙的,没娶媳妇就不认爹了。” 王树民面部表情僵硬地扭头去看他刚刚告了叼状,正得意洋洋的老爹,总算知道为啥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窦娥了。 王大栓又唯恐天下不乱地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王树民呆滞地看着他,谢一自动翻译说:“干爹还说,让你这不孝儿子一辈子打光棍才好呢。” 王树民抱头。 好不容易把王大栓安抚好,谢一出去打水,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王树民站在病房门口,斜靠着门框,深深地看着他,那眼神在背光的地方好像发着光一样,谢一情不自禁地顿了顿。王树民笑了:“小谢啊,没有你我们可怎么好?” 谢一愣住了,半晌,才略微侧过头去,低低地笑了一下,从王树民身边擦过:“应该的。” 都是……应该的。 第二十二章 为了谁 习惯于一个人行走,一个人努力,一个人把所有的苦所有的累都埋在心里,习惯了孤独。所以身边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反而会觉得不安,会生怕离得太近,而让某些人失望,会怕控制不了和某些人的关系,和某些人的距离。 于是王树民把大衣搭在谢一身上的时候,谢一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有人靠近,然后睁开眼睛。 王树民有点心疼,毕竟人家是为了他自己的老爸才辛苦成这样的。那败家王大栓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天到晚地认准了谢一似的,一会儿看不见也不行,比孩子还难哄,谢一干脆就成医院常驻人口了,晚上防着王大栓有事,得警醒着,老也睡不好,所以白天一有机会就靠在椅子上歪一会。 王树民见他醒了,拍拍他的肩膀:“回家睡会吧,我们家老妖孽忒能折腾人了,回家让妈好好给你做点好吃的,睡一觉。咱们这冬天冷,你在这睡容易感冒。” 谢一抹了把脸,是觉得自己头有点沉,没推辞,站起来把衣服裹在身上:“你有事叫我。” 王树民心说有事也不能叫你了,这到底谁是亲生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问了谢一一句:“请这么长时间的假,那边工作没问题吧?别耽误你正经事。” 谢一脚步顿了顿,笑了笑,低低地说了声:“没事。”转身走了。 王树民也没往心里去,只是小小地感慨一下,这年头还有这么好心眼的资本家,高薪养着员工,有事请长假,还爱请多长时间就请多长时间。 他这几天心里有点小动荡,看着王大栓就这么突然起不来了,好像以前印象里老长老长的、过不完似的日子,就那么变得急促起来——好比一卷卫生纸,看着挺多,抽着抽着就抽没了。 他开始认认真真地想,自己真的就要像父母一样,这么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地过一辈子? 这么一天一天的看着自己变老,然后娶个看得还顺眼的妻子,生个孩子操操心,就这么过去?他厌倦起办公室里面没完没了的鸡毛蒜皮,和那些无谓的办公室政治,好男儿志在四方,有些人天生就比别人心大,受不得小富即安。天南海北,哪还能容不下他呢? 当然,鉴于目前全家人都比较忙乱的情况,这些想法只是在心里动荡一下,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在老娘心理状态不稳定的时候和她提辞职的事……要不然,大义灭亲是轻的。 谢一脑袋有些昏沉地走出医院,下意识地把衣服紧了紧,这才发现,他顺手穿在身上的衣服不那么合身,袖子明显长出了一截——居然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把王树民披在他身上的衣服给穿出来了。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叫了辆出租车,报上地址,坐在后座上,微微低下头去。鼻腔里充斥起一股清清淡淡、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味道,可不知道为什么,谢一就是能够感觉到,裹着这半旧的衣服,冷风也不那么刺骨了起来。 他想起王树民刚刚无意间问起的话——什么公司能让他请那么长时间的假呢? 这人真是在供电局待得时间长了,脑子已经难从那种闲散的氛围里转过弯来,其实就算经理真的给了他那么长时间的假期,以谢一的责任心也不能擅离职守那么长时间。但这边需要他。王大栓出事以后,王树民想起来第一个要通知的人就是他——所以事业什么的,也只好放一放了。 前天早晨,趁着去卫生间的时间,谢一打电话回去和经理好好谈了谈,昨天已经把正式的辞职申请发过去了。 至于在这边要待到什么时候——谢一想,就到他们再也不需要他的时候吧,反正这么多年打拼,存款数量够他舒舒服服地度过一段无业游民的日子。 很快到了地方,谢一付了车钱,对司机师傅说了声谢,晃晃悠悠地上楼了。谁让自己喜欢他呢,谁让自己那么不争气,这么多年来还一直喜欢他呢? 喜欢他,就是欠了他的。 这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谢一一边上楼一边掏出来看,屏幕上一跳一跳的“土匪婆来电”,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拒接了。静默了片刻,铃声又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一觉得这回那个“土匪婆来电”的跳动好像更急促了一点似的,他咬咬牙,壮士断腕一样的表情,又给拒接了。 这回手机终于不响了,过了一会儿,跳出一条短信来,谢一打开一看,里面简单易懂的只有三个字:“你有种。”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到某人呲牙咧嘴,一脸要把他拖出去大卸八块喂狗的模样,他摇摇头,关上手机:“干妈,我回来了。” 可是这姑娘之所以在谢一的手机上登记用户名为“土匪婆”,那必然是有土匪婆相应气质和特征的。谢一咬牙加跺脚地拒接了她的电话,还关了手机,这就已经是赤 裸裸地挑衅这婆娘的权威了,嗯,这是后话。 到了晚上贾桂芳去医院给王大栓送饭,王树民勤快地洗碗收拾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谢一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天的谢一好像格外好说话似的,偶尔他问一两句对方的个人情况,也能得到些不那么详细的回答,起码不在拿两三个字搪塞他了。 这铁板一块似的家伙总算有了那么点要开缝的意思,王树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小兴奋,跟打了鸡血似的,跟谢一唠叨起来没完。 “嗯,所以你就考了那个高级口译的证?行啊,说考就考下来了。” 谢一笑了笑:“没,其实第一次口试没过。”他现在都记得考官按下录音机录音键的时候的样子,那脑袋里真是不折不扣地一片空白,上来就是英译汉,基本上一个词都没听懂,编都编不出来,小腿在底下不停地转筋。 高级口译的考试,是笔试过了以后,有四次口试的机会,每次口试两百一十块钱,对于别人来说,这两百一十快也就是一顿自助餐的钱,可是对于谢一,那是大半个月的生活费。他记得那天下了点小雨,晚秋的凉意浓浓地笼罩上来,他浑浑噩噩地从外国语学院出来,上了地铁,结果坐反了方向,不知道从哪里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有时候不努力是一回事,努力了没能做到,是另外一回事。 王树民背对着他洗碗,没看出他的神色,继续自顾自地说:“我一听那名儿就眼晕,初中学那点abc早就还给老师了,你说那帮外国人,一天到晚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的,不咬舌头?” 谢一想了想,认真地说:“反正我没咬过。” 说完自己也笑了,那些最辛苦的日子都过去了,时间长了,每次想起来,各种感情也都越来越淡,反而觉得珍贵起来。年轻时候经历得多些,其实是件好事情,把各种苦处都吃个遍,将来再遇到什么,也就波澜不惊了。 顺利的人有,一辈子没受过波折的幸运儿也有,可不要指望,那就是我们自己。 王树民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就那么不轻不重地被谢一的笑容给电了一下,胸口一热,他赶紧回过头来,认真完成洗碗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不知所措于那一刻心里清楚、却又不愿意想明白缘由的悸动。 正这当儿,电话响了,王树民在墙上挂着的抹布上擦了一下手,回头接起来,那边停顿了一下,有个声音很甜很好听的姑娘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糯软的普通话问:“喂,您好,请问谢一在吗?” “啊?”王树民当时就是一愣,这算什么?女朋友?打电话打到家里来?电话号码谁给的?谢一?七八个念头瞬间就从前特种兵的脑子里划过了,王树民突然觉得好像被人打了一个闷棍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没听见他的回音,电话那边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呃……不好意思,我是他朋友,有点事情找他,请问他在吗?我没打错吧?” 王树民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十分勉强地笑了一下:“哦,在,在,等会儿,我给你叫去。” 谢一脸上的表情有点无奈地接过电话去,刚“喂”了一声,就听见那边甜甜的小姑娘立马儿变成了个悍妇,冲着他就吼了一句:“侬脑子瓦特啦(你脑子坏了)?” 王树民回厨房继续收拾,可是耳朵却恨不得贴过去,就见谢一带着种有点纵容有点点无奈的笑容听着那边小姑娘说话,小姑娘基本上是七八句上海话夹杂着一句普通话,再加上离得远,王树民恨不得自己长了顺风耳加自动翻译器。谢一笑着说一声:“泠泠,我……” 再次被那边打断,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王树民心里不爽,非常不爽,谢一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谢一什么时候这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了,泠泠……叫得那么亲热。 心里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啧,谁把厨房的醋瓶子打翻了?真酸。 第二十三章 不如归去 蒋泠溪是谁? 蒋泠溪就是那种大街上擦肩而过的时候,都让人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的小美女,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饭之前必然要准备一小杯清水放在一边。袅袅婷婷,妆容淡雅,平时说腔调绵软的普通话,或者标准的voa,名校出身,有良好的家教和品位——嗯,当然,以上的一切只是留给陌生人的错觉。 事实是,蒋泠溪的注册用户名是“土匪婆”。意味着她可以披头散发,邋邋遢遢,那看上去有品位又有价格的包包,打开以后,永远是一坨一坨的东西纠结在一起,每次找点什么都要躲起来偷偷地翻半天。私下里她还经常面无表情地说脏话,偶尔抓狂了蹦出一句“册那”(操)能雷得人半天缓不上气来。 这猥琐女人电脑上有无数隐藏的文件夹,谁也不知道她那些报表、商务信函之后保存着多少面目狰狞的gv。 和谢一……嗯,和谢一,是非常纯洁的男女关系。 与这婆娘的相遇,要说起来,还真是孽缘。当初两所大学隔了南北大半个城市的距离,按说本来是应该半点交集都没有的,可是就是在那一次高级口译口试的候场碰上了,谢一不知道这么巧,是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那天他去得稍微晚了些,只能找个边边角角的位置先坐下来,正好就坐在了蒋泠溪旁边。小姑娘当时正趴在桌子上,看不见脸,瘦得像个纸片似的身上穿着一件夸张的大毛衣,耳朵上挂着耳机,桌子上摆了一排空的咖啡罐子。她身上有种很特别的香味,不靠近闻不出来,若有若无的,却好像能安神似的。 还没开始点名,谢一坐下来十分钟之内,就至少有四五个人过来揪她的头发和她打招呼,小姑娘睡不成了,一脸萎靡地坐在那,目光呆滞,半天,才小声嘀咕了一声:“同学会啊,搞什么……” 谢一失笑,心说这姑娘不是复旦的就是交大的。只有那帮人才能把口试候场搞得像个同学会似的,他自己的学校,全年级只有他一个人通过笔试,有资格来参加口试。 一边的姑娘安静了一会,懒洋洋地把书包拿过来,手腕上的卡通手链上的铃铛轻轻地撞在一起,发出好听的声音。谢一有点紧张,木然地翻着手上的书和资料,基本上什么都看不进去,不时被她把注意力吸引过去。 看见她稀里哗啦地翻包,拿出第一本《数学分析》,嗯,不是,接着翻,翻出第二本,《经济学原理》,她看着那本砖头一样的书愣了一会,突然趴下去,把脸贴在书皮上,颓废了一会,小手继续在包里摸来摸去,一边念叨着:“英语啊英语啊英语啊英语啊……哦……no……” 谢一忍不住回过头去,看见这姑娘从激动万分到失望万分地,从包里拿出餐巾纸,笔袋,巧克力,口香糖以及一堆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卡通小动物之后,找到了最后一本书……呃,《大学法语》。 她保持着呆滞的面容看着被自己翻出来的破烂,和扁下去的书包,细声细气地感慨:“人生啊,真是一场寂寞如雪的悲剧……” 谢一嘴角往上抽了抽。 小姑娘偷偷瞄了一眼他手里的教程和一打打印的资料,抿抿嘴,又打量了谢一一番,被毛衣袖子盖掉大半的手顺着长条的桌子爬过来,一根手指头轻轻地敲敲桌子,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谢一:“不好意思哦,同学,借我看几张好伐?” 谢一到现在都记得蒋泠溪那时候的眼神,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长在巴掌大的小脸上,看人的时候像只小动物,怯怯的,乖得不行——于是成了光荣被外表蒙蔽的大军中的一员。 果然,古人说的“相由心生”,是一种封建迷信…… 这婆娘也不知道怎么的,消息那么灵通,他递了辞呈这才第二天,就被她知道了。从他接起电话的一瞬间开始就骂,一直骂了足足七八分钟,才停下来喘了口气,中间用词不带重复的。 谢一苦笑:“你在哪呢?怎么找着这个电话的。” “你家。”那边停顿了一下,好像有点心虚,“我帮保安大叔讲我是你女朋友,钥匙丢掉了,他就帮我叫物业把门打开了。” 谢一深吸了口气,无力:“小姐,你是私闯民宅。” “不管,谁让你神秘失踪。”无比理直气壮,又顿了顿,蒋泠溪才轻轻地叹了口气,“还回来伐?” 谢一忍不住抬头瞄了正在厨房里擦地的王树民一眼,笑了笑:“不回去我能去哪里?等一阵子吧,等这边用不着我了的时候。至于工作……”他最后两个字刻意压低了声音,含糊地吐出来,“老早就想跳槽了,帮我问问你家jason收不收留我?” 蒋泠溪嗤笑一声:“jason还要问的啦?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给你铺红地毯。” “那小的先谢谢泠姐赏我口饭吃。” “甭价,给哀家好好做事就行。”她前后鼻音不分,“甭价”的“甭”说得好像“奔”,怪腔怪调的,听得谢一笑出声来。 蒋泠溪却沉默了一会,才有点不理解似的低声问:“你哪能就认准一个人呢?” 谢一一只耳朵听着电话,一只耳朵听着王树民在厨房七上八下的折腾,手里托着一打盘子擦桌子,手一个劲儿的颤悠,盘子碰碰撞撞发出让人心惊胆战的动静,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倦怠,不愿意想,不愿意动,就想这么一直下去,辞职也没关系,每天住逼仄的小房子也没关系,辛苦也没关系。 半天等不到他回话,蒋泠溪忍不住问了一句:“小谢?” “你说怎么办呢?”谢一心不在焉地用手轻轻牵扯着电话线,“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可是……” 忘记是另外一回事。 经济学原理上的一个基本假设,是人都是理性的,可是这是错的啊……有的时候,我们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犯傻,犯贱。 “侬个港都(你这个傻瓜)……” “泠姐真是真知灼见。”谢一有点没心没肺地笑。 “不睬你了。”蒋泠溪嘴上说得凶巴巴,可口气却不由自主地软下来,“回来给我电话。” 谢一放下电话,才发现自己被这姐姐吵吵得耳朵都有点疼。王树民却不知道有意无意,正好从厨房出来,见他撂了电话,不在意似的冲他挤挤眼睛:“说了那么长时间,女朋友啊?” 谢一觉得有点累,不自然地笑笑:“不是,上学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 “朋友?”王树民怪腔怪调地学了一声,湿淋淋的手搂住谢一的脖子,压着他的肩膀,拖着长音说,“朋友能这么大老远地打长途打那么长时间?朋友能让你一口一个泠泠叫那么亲热?你的,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花姑娘,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谢一尽可能地往旁边躲,可是毕竟一介书生,抵不过王树民用了蛮力的纠缠,王树民一只冰凉沾满了水的爪子勾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把他双臂扣到身后,把谢一按在沙发上,不依不饶似的用玩笑的口气说:“快着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谢一背对着他的脸上倏地划过一层阴影,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却勉强着自己发出一声没心没肺的笑:“我有权保持沉默。” “嗯哼,看来不上大刑是不行了。”王树民把他的脸扭过来,斜着眼睛看着谢一,“辣椒水还是老虎凳,你自己看着办!” 谢一沉默了一会,挑挑眉,无声地笑了:“这不是正发展着呢么,准备重点培养,等培养好了,再跟您老人家报备。” 王树民就愣住了,突然发现自己连装出来的玩笑的样子都快撑不下去了。 可是王树民不知道,测谎大师说,如果一个人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眼角没有笑纹,那就是在假笑,那就是小说里“笑容没有传达到眼底的”的意思,如果一个人的笑脸左右有细微的不对称和僵硬,那他就是在撒一个蹩脚的谎。 王树民什么都不知道。 他脑子复读机似的回想着一句话,“谢一有喜欢的女孩了,谢一马上就有女朋友了”,于是不知所措起来。 他猝然放开了谢一,有些僵硬地转变了话题:“那、那什么,今天你好好在家里休息吧,我去医院给老头子陪床。我这就收拾收拾过去,你早点洗洗睡……”王树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正常些,“要不然把你养瘦了,你那上海小女朋友找我来可怎么办?” 谢一没言声,额前的刘海落下来盖住了眼睛。 王树民干笑一声,回房间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正这当儿,门铃响了,谢一愣了一下,站起来整理整理自己身上被王树民扑腾乱了的衣服,去开门,他本来以为是贾桂芳回来了,还想问怎么回来得这么快,一开门,却看见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站在那里,穿着鹅黄色的羽绒服,鹅蛋脸,瘦瘦小小的,手里拎了一大堆东西。 见了谢一,先是一愣,随后大大方方地笑了笑:“你就是贾伯母的干儿子吧?早听人说了,贾伯母这干儿子比亲儿子还顶事。” 谢一没反应过来,应了一声:“呃……你是?” 女孩笑了,举了举手里七七八八的一堆保健品水果什么的:“我叫曾仙,咱们家跟王叔叔是老相识了,前一段时间出差,这刚回来听说这事,买了东西过来看看,王大哥在不在?” 第二十四章 退场时间 曾仙是王树民前一段时间的相亲生涯里的最后一个相亲对象,也是到现在为止,最靠谱的一个。 北新市本地的一个大专毕业,学历高不高低不低,长得干干净净,在一家公司当文秘,挣得不多不少,人不算聪明,可是没那么多小心思,踏踏实实,是过日子的类型。曾仙的父亲是王大栓的牌友之一,说起交情,倒还真有些。 贾桂芳一眼就看上这姑娘了,回来以后三令五申让王树民再约她出来,可是王树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意兴阑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姑娘有种隐隐的抗拒——曾仙什么都好,或者就是因为太好了?也许和这样的姑娘谈恋爱,代表了某些东西,某些他所惧怕的、会磨灭他潜意识里不愿意放弃的那种徜徉天下的自由和恣意的东西。 看见了曾仙,他似乎就隐隐约约明白,自己其实是有点害怕婚姻的。 每个人都出于某种原因,而有不同的情结,这些话,王树民不敢和贾桂芳说,老一辈的人不一定明白这个道理,贾桂芳会说,你都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能还每天惦记着那些不靠谱的理想啊什么的?你不是十几岁的学生啦,要过日子啦。 偏偏曾仙似乎看他也很顺眼,姑娘今年二十四,正是青春年少貌美时,喜欢她的年轻小伙子们据说从□能排到地坛,可她就是一个都看不上,唯独对王树民青眼有加——理由是,在这么一个雄性文化泯灭的时代,这个当过特种兵的人给她一种特爷们儿的感觉,有安全感,看着靠谱。 彼此都知根知底,一般来说,贾桂芳已经开始琢磨着要把人定下来了,可偏偏出了王大栓的事情。 谢一刚好听说过这个名字——在王大栓意识不清的时候,还不忘拿这个寒碜王树民,心里“忽悠”地轻了一下。 可惜多年的职业生涯,早就把谢一的脸皮折磨得喜怒不行于色了。他只是轻轻地笑着点点头,把曾仙让进了屋,招呼她坐下,还给她倒了水。王树民从屋里出来,看见曾仙,有点不自在:“哟,小曾,你看这不巧的,我这正打算去医院呢……” 一边谢一已经在穿外衣了:“别忙了,今天我过去吧,你陪着人家坐会儿,大冷天的,特意来的。” 王树民抿抿嘴没吱声,曾仙却站起来:“谢大哥,你歇着吧,我跟王大哥去看看我叔,我爸还让我给他带个好儿呢。老交情了,本来早就应该去看看。” 谢一笑了笑没说什么,人家姑娘都开了口,拒绝总归不大好。 不知道是不是他刚毕业那会儿从事语言方面的工作时间太长,职业习惯太根深蒂固,对别人的言辞老师特别敏感,曾仙说“我跟王大哥去看看我叔,我爸还让我给他带个好儿呢”,一句话里总共没有几个字,她却说了四个“我”。 “我的”什么什么,传说是代表了潜意识里的某种过于自我中心的定位,传说……她这这种语气,代表了某种归属感,就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意思。 曾仙跟着王树民出门了,谢一把她没动过的水倒到了水池子里,双手撑在水池上,池子上面挂着的镜子里映着他那张酷似谢守拙的赏心悦目的脸,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忽然就想起小的时候王树民追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小白脸”“假丫头”的样子。他一直觉得自己确实是不够男人的——哪个正常的男人有点鸡毛蒜皮的就前思后想这么长时间呢?哪个正常的男人会对别人有意无意的几句话咬文嚼字刨根问底地琢磨别人的意图呢?哪个正常的男人会喜欢一个同性呢? 蒋泠溪老笑话他老古董,那丫头大三的时候去美国交流了半年,给他传回不少同性恋游行集会的照片,大喇喇的文件名就叫:二十一世纪了,让性别去死。 西方的基督、中东的伊斯兰教,都认为同性恋是罪,我们中国人信教的不多,没有这些个教义约束,可我们有千年的圣人言,有埋在骨子里的天理伦常的观点。我们是最变通的民族,却也是最固执的民族。 数次人大会上有人提案同性恋婚姻合法,可是没人注意这个——咱们还有西部千里万里区域,那的人民生活在好像二三十年前的落后的环境里,还有十来岁出来打工的小童工,有无数在城市边缘的游离者,有基本生活难以保证的,有那么多苦难,那么多的问题——谁还有功夫管你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呢? 从那天开始,曾仙出现在王家的频率瞬间高了很多。贾桂芳提起这闺女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某种饱含期冀的暗示看着王树民,担惊受怕了那么多年,是该让她抱抱孙子,带着一家人好好过的时候了。贾桂芳也五十多了,供电局女员工五十周岁退休,她已经退休了两年了,每天在家里也没什么事,该享受天伦之乐了。 医生说,王大栓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他自己的求生意志也很坚定,挺知道保养,每天不用人提醒,就自己扶着病床锻炼。按这个趋势,说不定一个半个月就能出院了。 皆大欢喜。 曾仙工作挺轻松,除了偶尔跟老板出差之外,基本上朝九晚五不加班,晚上没事了就过来和贾桂芳聊天,开解开解老太太,要么帮着去医院照顾。 这姑娘手脚利索,不认生,干什么都是一把手,心又细,连原本被王大栓折腾得不行的谢一都觉得自己有些无所事事起来。 有些时候,多一个女人,和多一个男人是不一样的。在这种情况下,多一个男人,仅仅是意味着多一个人分担家里的压力,可是多一个女人,却能让一切都井井有条起来。 王大栓乐了,生了病的人话多,逮着谁愿意跟谁没完没了地叨咕,以前也就谢一有这个耐心愿意听他说,可谢一本人就不那么爱说废话,也只能是听,不像曾仙,小姑娘和老头子侃起大山(注)来能足足说上一两个钟头不停顿,基本上是谁也不理解谁在说什么,各人说各人的。 别人听着有意思,一老一小俩人也各自津津有味。 谢一都看在眼里,曾仙是个好姑娘,很好很好的姑娘。 那天王树民和谢一在医院陪着老头子,曾仙来送饭,老远看见他们两个,脸上就飞出一个让人心里都亮堂起来的笑容,吃饭的时候嘴也不停下,热络地给两个人布菜。 “谢大哥你怎么吃这么少啊,咱们北新冬天冷,多吃点火力壮,要不然不好过——” “哦,我肠胃不大好,不敢吃太多。” “呀,肠胃不好可是大问题,年纪轻轻的就这样,将来老了落下病根就不好了,我三舅是老中医,有个方子,特别管用,回去我给你问问他要过来,可得多注意。平时工作辛苦吧?一看谢大哥就是那种精英似的人,一忙工作就什么都忘了,有女朋友了吗——没有啊,那可得快找一个,有个女人照顾你,总归不一样。再说谢大哥长得这么帅,什么样的没有啊,是吧王大哥?” “哎,王大哥你吃菜啊,我看你半天净顾着扒拉米饭了——吃慢点,都是军队的习惯吧?吃太快了胃不好消化也落病,别仗着你身体壮就不当回事……” 谢一想,真是怎么看怎么登对……挺好的。 晚上他打电话给蒋泠溪:“泠泠,我打算回去了,帮我问问jason……” 话还没说完,蒋泠溪就敏锐地打断他:“小谢,怎么了?” 谢一苦笑,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认识的人都说谢一心思太深,不容易让人看见情绪,什么都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可是偏偏她远隔千里,从电话里一句话就能听出他可能遇到什么事。 “没什么,我干爹要出院了,有人给……他介绍了个不错的女朋友,在这忙里忙外的,我看着,也不大需要我帮忙了。我干妈家房子也不大,干爹回来以后,这地方住这么多人就挤了,我也差不多该干嘛干嘛去了。” 蒋泠溪沉默了一会:“jason说随时欢迎你……” “谢谢,那我明天去订机票。” “小谢,”蒋泠溪突然叹了口气,她叹气的方式很特别,似乎那么不正经的一个人,突然正经起来,总让人忍不住被她的情绪牵动,她似乎考虑了半天的措辞,才说,“你……好自为之。” 那个人需要的时候,就放下一切赶过来,等自己不被需要了,差不多也要是回去继续那忙碌而高速的生活了——招致则来,挥之则去,谢一觉得,自己这就已经是犯贱的最高境界了。 第二十五章 伤别离 谢一趁着曾仙和王树民去医院帮王大栓办出院手续的时候,和贾桂芳到了别,收拾了行李。 贾桂芳给他往行李包里塞了两个苹果:“老例,路上平平安安的,嫌沉你就在飞机上吃了它,反正干妈都给你洗了。” 谢一哭笑不得。 贾桂芳又问:“怎么好好的突然就说要走了呢?” 谢一低下头笑了一下:“公司有点事情,我这也是请假出来的,总不好回去太晚……” 贾桂芳愣了一下,把谢一行李包的拉链拉好,停下来看着他:“小一,别跟干妈说瞎话,前两天你给人打电话的时候我听见了,你跟人商量着换工作呢。干妈又不是王树民那傻小子,什么工作能让你请这么长时间的假?” 这老太太精的,三只猴都不换,谢一叹了口气,心里感慨遗传基因这东西的不稳定性,咋这么精明的老太太,就生出王树民那么个稀里糊涂的二百五呢?他眨眨眼睛:“其实也没什么,本来就想着跳槽呢,我一个开公司的外国朋友一直想让我过去帮忙,正好借这个机会辞职出来。” 贾桂芳有点不理解地皱着眉:“什么工作啊?你们这帮年轻人的事我是不懂啦,好好干,你年轻,别嫌钱少,挣钱的日子在后边呢,踏踏实实的——其实干妈说这也是废话,你这孩子自来让人放心。”她站了起来,靠在门框上,审视着谢一,顿了顿,突然问,“小一,你这么急着走,是不是……是不是王树民惹你生气了?闹矛盾了?” 谢一一愣:“干妈,您说什么呢,哪儿的事啊?” 他有点不敢去看贾桂芳的眼神,好像她什么都不说,却又把什么都看透了一样,有的时候,无关智力,无关身份,仅仅是时间和阅历,就是能让人有一份不可思议的洞察力。贾桂芳说:“真没有?我看你这次回来,跟小民不那么亲近了……那小时候,不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唉,没有就好,干妈岁数大了,老愿意多想,我们家那个你也知道,缺心少肺的,不定哪句话就说得不中听了……” 谢一笑了:“我还能不知道他,要跟他一般见识,小时候天天还不得打架?” 贾桂芳松了口气,停了一会,低低地说:“可是你还是不愿意回来啊?上海夏天那么热,冬天也没暖气,多难受啊。再说人生地不熟的,咱们没根没底,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个头疼脑热的,都没个贴心的人照顾着,你一个人在外边,干妈也不放心啊。” 谢一摇摇头没说话,只是笑。这是打定了主意不乐意了,贾桂芳叹了口气,她知道谢一,从小就好说话,跟谁也不爱着急上火,可就是这性子蔫倔,认准了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主意太正。她想了想,又问:“你那房贷,还完了吗?” “快了,还剩两年,不过我最近手头也有闲钱,打算一次性还清呢。” “多少钱一平米啊?” “嗯……买得比较早,不到一万。” 贾桂芳“咳”一声,直嘬牙花子,伸手在谢一脑门上点了一下:“你这孩子哟,真敢花钱啊你是!一点都不知道攒着,那怎么能挣多少就花多少呢?有本事挣得多也得知道过日子啊,一万块钱一平米,好么,那地上都长的金子啊?” 谢一笑出了声:“这要是今年再买,都涨到快两万了,这不是房地产的行情好么。” 贾桂芳不以为然:“一点钱不攒,看你拿什么娶媳妇,岁数可也不小了——你说你这不是有房子么?你爸走得人也不见一个,那房产证上写得还是你妈的名字,将来不就是你的么?好好的房子空着不住,非跑那么大老远花那么多钱,你这是跟谁置气啊你?” 谢一苦笑了一下:“我这不是暂时没有要娶媳妇的打算呢么。” “该打算啦,你干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们家那败家小民都会打酱油了。”贾桂芳絮絮叨叨地说,“有相中的没?” 谢一摇摇头。贾桂芳瞪着一双大眼睛,看嫌疑犯一样地看着谢一,明显不相信他的鬼……肢体语言。谢一无语地站起来:“干妈,真没有。没立业呢,哪敢成家?” 贾桂芳瞪眼:“买一万多一平米的房子还叫没立业啊?照你这么说,那败家小民就该扔了。要么干妈给你留意留意?喜欢什么样的,说说。” 老太太们的一大共同爱好就是给人介绍对象,说媒拉纤。此举令广大人民群众不胜其扰,危害程度不亚于黄赌毒,以谢一这时候的意见……应该予以取缔。 况且……此中心事不足为人道矣,谢一想,这一辈子,恐怕除了蒋泠溪,再没有人能听一听他倒出心里那些苦来,这是一个要把人逼疯了世界。 谢一收拾好了东西,就一直坐在那里等,一个小时以后,王树民和曾仙接着王大栓从医院回来,谢一看见停在楼下的出租车,于是站起来换鞋子穿外衣,把行李箱从卧室里拖出来,站在门口等着。 王树民一开门就愣住了,呆呆地盯着谢一这一身要远行一样的行头。曾仙问出了他想问的话:“谢大哥,你这是……” 谢一冲她笑了笑:“昨天我一个同事打电话,说公司有事催我回去,我看着干爹这身体也差不多要好了,老请假不好,今天下午的机票,这就走了……” 他话还没说完,王大栓“嗷”一嗓子就不干了,老头子的情绪还是控制不好,一听谢一要走,不行了,扑在他身上就开始呜呜地哭。 谢一手忙脚乱地接住王大栓,让这老头子一扑往后退了好几步,贾桂芳赶紧过来哄:“他爸,他爸,没事,小一还回来呢。他得上班,不上班哪来的钱啊,不上班你养着他呀?” 王大栓口齿不清地说:“我养着,我养着,我儿子我养着!” 他脑子受病,说话极不讲理,全依着性子来,可不知道为什么,谢一听着他这疯言疯语,心里突然觉得暖烘烘的,他拍拍王大栓的后背,哄孩子似的哄着他:“干爹,我还回来呢,我下次回来给你带好吃的行不行?” 王大栓:“你什么时候回来呀?”——还是好吃的比较有用。 贾桂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从谢一身上扒下来:“说话就回来,你看这元宵节都过了,说话就到五一,五一小一放假肯定回来。你快放开他,一会赶不上飞机,警察找来!” “警察不管赶不上飞机的!你个大傻婆娘,没见过世面。”——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鄙视的王大栓奋起,用合情合理的逻辑思维证明了他没傻这个事实。 贾桂芳哭笑不得:“行行,你最聪明,你最精,你比老农民都多八出戏,见过大世面,行了吧?快让小一先走,别误了时间。”她冲谢一摆摆手,又瞪了王树民一眼,“还不送送去!” 王树民木然地应了一声,拎起谢一的行李走在前边。身后还传来王大栓含含糊糊的一嗓子:“五一回来!”还有贾桂芳一边哄着老小孩,一边不放心地絮叨:“到了给干妈来个电话,多穿点衣服,按时吃饭!” 谢一回过头对他们挥挥手,真心实意地笑了——这好歹是一家人,好歹……这么多年了,除了贾桂芳,再没有人就穿衣吃饭的鸡毛蒜皮唠叨他。 王树民一声不吭地在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把谢一的行李放到后备箱里,然后坐进副驾驶的位置。谢一愣了愣:“我自己过去就……” 王树民阴着脸,瞟了他一眼,一眼就打断了谢一的话,然后不由分说地指指后座:“上车。” 两个人比着沉默一样,一路气氛诡异地到了机场。 王树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不像王大栓,他知道自己没病,脑子清楚得很,也明白谢一已经请了那么长时间的假,于情于理该回去工作了,可是……心里就像是长了根刺一样难受。 看着谢一提着行李,站在门口,一副“就等着你们回来说声再见”的样子,那不冷不热的笑容和礼貌道别的清淡,让他心里就像是着了一把小火一样,烧得难受。 到机场,托运行李,换登机牌,王树民一言不发地跟在谢一身后,谁也不吱声——到了要过安检的时候了,谢一这才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回过头来对王树民说:“那行,你早点回去吧,我这就走了。” 王树民直直地看着他,不吱声,看得谢一有点别扭,转开视线,说了声“再见”转身往里走。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手掌和手指上有握枪留下的坚硬的茧子,掌心温热。禁锢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腕,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死不放手一样。 谢一的心跳,徒然漏了一拍。 第二十六章 破茧 他攥得那么紧,好像一松手,面前这个人就会不见了一样,谢一甚至能感觉得到王树民手心冒出的细密的汗水,时间好像凝滞住了。 王树民看着他有一点受惊吓似的表情,那双睁得大大的桃花似的眼睛,因为干涩而有些起皮的淡色的嘴唇,突然觉得心里有那么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想要把这个人抱在怀里,想要把他永远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 想要…… 心越跳越快,每个人都隐隐约约地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是恐惧于承认。 谢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王树民,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那眸子里的光,轻易地就灼痛了王树民的灵魂,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说,这个人就要走了,这个人就要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感觉,好像这时候真的放谢一走了,两个人就一辈子也回不到最初的时候了。 可最初的时候是指什么呢?是他一天到晚追在小小的谢一身后欺负人,还是稍微大一点以后,那苦熬三年才换来的亲密无间……抑或是,在阴冷潮湿的小弄堂的阁楼上,那个酒精作用下的,青涩但是让人刻骨铭心的吻? 王树民牙关咬得紧紧的,理智在不停地告诉他,这个是兄弟,是朋友,是发小,多过命的交情都算得……可是,不能再进一步了,真的不能再进一步了,那一步是罪大恶极,跨过去的话,他会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 父母,家庭,社会,流言蜚语—— 但控制不住收缩的手掌上的肌肉出卖了他。 好像就这么过了很久很久,谢一的表情从受惊吓,到期待,到平静,再到某种说不出的灰败疲惫,像是过了一生一世一样,然后他慢慢地低下头,去看王树民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轻轻地笑了一下:“怎么了?”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像是一柄重锤打在王树民的心上,他下意识地便撒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谢一嘴唇上仅有的血色随着他这小小的一步褪了个干净。 随后他再一次抬起头来,看着王树民。后者避开了他的目光,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问:“你……五一还回来吗?” 谢一嘴角颤动了一下,像是想要笑一笑,随后他摇摇头:“再说吧,我不一定有空能回来,到时候说不定干爹早把这茬子事给忘了。” 王树民张张嘴,却再不知道说什么了。谢一像是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对他点点头,拉着行李箱,像安检口走过去。王树民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堵住了什么一样,那么酸,那么苦,大喊大叫也发泄不出一样,他的思绪乱成一锅粥,有一句话卡在那里,一直盘旋着不肯出口。 他想大叫一声:“小谢别走。”可是为什么不走呢?下面那句话是什么呢?“我不想让你走”吗? 这个懦夫最终只是清清嗓子,对着谢一的背影说了一句:“那个……到了来个电话……”声音好像瞬间就被淹没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谢一挥挥手,没有回头。 原来看着一个人的背影,是那么撕心裂肺的事情,先走的人永远不知道,现在王树民终于体会到了。 时间和空间会拉长思念,把它们从人的身上、魂上远远地牵过千山万水那么远,签得长长的紧紧的,然后每每有风吹草动,这边的人就会感觉到撕心裂肺的扯动的疼痛——可是不舍得把这样的思念剪断,因为它们一旦断了,天南海北,那个人和自己,就再也没有任何联系了。 谢一觉得自己在难以自拔地自毁着,挣扎也无能为力。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真到疼死了,疼得绝望了,就算放手了。 不回头,是因为那样的难过已经撑满了他的整个身体,僵硬得让他没有了回头的力气;不流泪,是因为那些眼泪已经冲破了组织,融入了血脉里,奔腾到了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把那样苦涩的心绪带到无处不在;不言说,是因为除了那一点点的维持在表面的骄傲,他这一辈子一无所有,所以只能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一样地紧紧地抓着这点骄傲…… 王树民……王树民……王树民……王树民…… 你比王八蛋还王八蛋。 王树民送走了谢一,没有回家,叫了辆出租车,打车到了郊区,找了个乱七八糟的汇聚着各种各样心怀愤怒的年轻人的小酒吧,坐在角落里,抱着一杯甜腻腻的所谓“鸡尾酒”发呆。 他整整坐在那里两个小时,一口酒没有碰,最后掏出电话来,翻出通讯本,打了个电话出去:“喂,大军,是我。” 李爱军愣了一下:“老王?” 还是那么又憨又愣的声音,王树民心里一下子觉得稍微好一些了,他回过神来,正经八百地问:“你替我问你那黄华哥们儿一声,问问他上回说的话还做不做数。” 黄华是当年李爱军和王树民还是个小兵蛋子的时候,有一次出门办事的时候,在路上碰见的。黄华这小子是个典型的二世祖,他老爸是暴发户,开煤窑出身。这倒霉孩子穿金戴银的,结果被劫匪盯上了,正好让王树民和李爱军当了体现了一回人民解放军的伟大,把他给见义勇为了。 王树民自己一直觉得黄华这小子不靠谱,倒是李爱军那个憨牛,一直和这二世祖交情不错。黄华他老爸一直瞅着自家这个吃货儿子不顺眼,终于有一天实在不能忍了,给了他一张银行卡,把他一脚踢出了家门,说是不做出点样子来,别回来见江东父老。 李爱军退伍以后,本来应该是回到地方等着政府给转业的,就被黄华拉去入了伙做了生意。这两个一个憨,一个不成器,搭在一起做生意,那要是能挣钱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的事情。黄华就惦记上了王树民,可惜那时候王树民同志正一心一意地像组织靠拢,正在准备考军校,没理会他们这档子事。 李爱军当即愣了一下:“啥?” 王树民叹了口气:“不成就算了,我就是一问……” 他话还没说完,那边“嗷”一嗓子,李爱军活像打了鸡血一样:“俺没听错吧?老王你真的假的?哎哟我的妈耶,我们这半死不活的,就缺那个新鲜,新鲜什么来着……”旁边有个人小声提醒他“血液”。李爱军夸张得叹了口气:“嗨,管他是流血还是牺牲的呢,我说老王呀……” 这回旁边的人不再让他再这么血淋淋地发挥下去了,一把抢过他的话筒,王树民听见那边换了个人,轻咳了两声,连呼吸都控制得小心翼翼地跟他说:“喂,王树民同志啊,我是黄董事长呀,我听说那个,你有想来鄙公司发展的愿望,嗯,非常不错,鄙公司……” 王树民笑了:“滚蛋!黄华你个兔崽子,装什么熊?!” …… 王树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全身牵满了线的木偶,那些线让他想左不能往左,想右不能往右,想要那个人留下来,却放开了谢一的手——被禁锢在一个透明的房子里,一眼看上去,天涯海角都在眼中,可是稍微一移动,就会碰到那些看不见的墙壁。 他听见自己每一根血脉都在叫嚣着自由和愤懑,他想对自己说,王树民,你已经快三十岁了,不年轻了,不是冲动的毛头小伙子了,可是那声音太微弱,难以抑制住他心里压抑了太多年的那股子叛逆的冲动。 于是王树民明白了,自己就应该是这样的人,他想要顺着自己的心意走一次,看看……外面的世界,勇敢一次。 三天后的晚饭时间,王树民把正式的辞职文件和一张去西南某个城市的火车票放在了桌子上,王大栓没反应过来,眨巴眨巴眼睛:“你要出门呀?” 除了他以外,半晌再没有人出声音。 贾桂芳愣愣地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好一会儿又看看王树民,后者一言不发地和她无声地对峙着,多年以来,从来未曾这么毫无畏惧过。贾桂芳猛地把碗摔在桌子上,站起来的时候甚至因为太过激动而碰翻了椅子,瞳孔剧烈地收缩着,指着王树民:“你……你……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什么来,于是君子动手不动口了,一巴掌抽在王树民的脸上。 他没有躲闪,脸被打得偏过去,闭了闭眼,他依然镇定转向贾桂芳说:“妈……” 贾桂芳嘶声喊起来:“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我养活不出你这么大出息的儿子!你想干什么?你自己说说你想干什么?!你作死啊你!你……”她抚上胸口,一口气卡出说不出来了,一边来蹭饭吃的曾仙立刻站起来,拍着她的后背:“姨,姨你别着急,别着急,来,深呼吸,不气不气……”她有点焦急地转脸看着王树民,“小民哥,你说句话呀,你看你把姨气的!” 王树民轻轻地摇摇头:“妈,我明天早晨的火车,以后可能……” 贾桂芳好不容易喘上口气来,一听这话,又拍着桌子大哭起来:“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你要气死你老娘呀!我管不了了,管不了了……”曾仙连哄带劝地把老太太搀扶到了屋里,饭厅里就剩下王大栓和王树民。 王大栓觑着王树民的脸色,仍然有点没在状态,指指压抑着哭声的卧室,小声说:“你把你妈气哭了。” 王树民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王大栓伸出不大灵便的手,一个爆栗子弹到了他脑袋上:“不听话,叫你不听话!”说完老头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气鼓鼓地瞪了王树民一眼,往卧室走去,王树民苦笑。 不仁不义……现在又多了一条不孝。他把脸埋在手掌里,问自己,王树民啊王树民,你怎么能那么混帐呢? 第二十七章 榜样 从北新市到铜州市,火车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王树民看着窗外的景色从中午过度到黑夜,又从夜里苏醒过来,继而黎明,慢慢地体会那一种漂浮在路上的心绪。平原地区被远远地抛在了后边,路途中的山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高耸。 穿过河南,进入两湖,天空的味道好像都不一样了似的,紫外线明显强烈起来,偶尔能透过车窗看到路边顶着斗笠的农人,还有那些个不知道是什么民族的小房子,然后迅速地远去。 王树民看完了手上的杂志,对着外面发呆,下铺的小伙子吃起了方便面,整个车厢都飘着各种各样食物的气息,他想,如果那天,自己真的拉住了谢一,会是什么样呢? 贾桂芳最终还是不肯原谅他,除了行李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两个又红又大的苹果,老太太没对他的远行有半点表示。 女人都是敏感的,更不用说这是个活了半个世纪的,快成精的老女人,她似乎敏锐地感觉到,儿子不仅仅是辞职,换份工作的问题,而是义无反顾地抛下了什么。 王大栓到最后也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临走还乐颠颠地拍着王树民的肩膀让他带土特产回来,怪不得人生在世,最让人羡慕的就是这帮衣食无忧的糊涂人。不用装,就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至于曾仙……他摇摇头叹了口气,那女孩哭得梨花带雨地到火车站来送他,王树民最终还是狠下心肠来,对她说:“听哥一句话,你的条件,什么样的找不着啊?哥配不上你,别等哥了……” 曾仙抓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死命地摇着头:“小民哥,你放心,你爱走几年就走几年,我都在家等着你,没事,真的没事,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她那潸然泪下的样子地说这些话的样子,没有男人能不动心,王树民觉得自己心里柔软的一块被她击中了,他第一次仔细地去打量这个女孩,第一次觉得,这是个好姑娘……自己,真的是配不上她。 然后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袖子,再一次离去,像当时逃离上海那样,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征途。 时间晃一晃就过去了,这一年的五一,王树民没回家,谢一也没回家。谢一打了个电话,说是在国外出差,语气里满是歉意,说着话的功夫,旁边还一直有个不知道讲什么鸟语的人不停地在催他,贾桂芳没敢多耽误他功夫,嘱咐了两句,赶紧挂断了。 至于王树民那败家子……贾桂芳拒绝接他的电话。 倒是王大栓,哼哼哈哈,乐颠颠地跟儿子说了好长时间的废话。王大栓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有意还是无意地按了免提,说到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然后装作没看见,贾桂芳伸长了脖子听着的样子。 死老太婆,让你倔,馋死你! 世界上最灵的耳朵就是母亲的耳朵,贾桂芳听几句就听出不对劲来了,蹭过去使劲捅了自家老头子一样,连比划再做口型:“这孩子怎么啦,有病啦?怎么声音这么哑呀?” 王大栓瞪着一双无知的大眼镜,傻乎乎地看着贾桂芳,然后很大声地说:“啊?你说什吗?咳,这老太太,你大点声行不行呀,瞎比划什么呀?小民啊,你看你妈,越老越不正经,有话不好好说话,没事瞎比划,我又不聋又不哑又不懂手语的。” 被贾太后一巴掌拍在脑袋上,阵亡。 王树民笑了一声,好像知道这边开着免提似的,沉默了一会,在那头说:“妈,身体怎么样啊?” 贾桂芳气鼓鼓的,不吱声。 王树民叹了口气,又说:“妈,我在这挺好的,我跟几个战友在这边,生意做起来还挺顺利的,您别操心,等我过年回去,一定给您负荆请罪去,别生气,这么大岁数了,生气对身体多不好。” 贾桂芳憋了半天,憋的脸都红了,王大栓在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咋啦?你说你这老太太,孩子这跟你说话呢,你说话呀,看那脸,鼓鼓的跟个气球似的,你以为你是蛤蟆呀?人家蛤蟆那眼睛可大的呢,一身都是宝……” 贾桂芳抄起沙发上的痒痒挠照着王大栓后背就一下:“反了你个死老头子了,废话上车拉!” 终于打开了话匣。后来贾桂芳把王大栓挤到一边,自己坐在电话旁边,听着王树民在那边叙述这小半年的工作,王树民报喜不报忧,只说高兴的事,什么饭馆每个月挣多少钱啊,有多少回头客呀,在哪又开了一家,准备连锁呀。贾桂芳不懂这些事情,可是她知道人生在世,谁也不易,她听得出王树民声音的沙哑,想象得出他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多苦。 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王树民不敢吱声了,只听着她训:“你说你们这帮兔崽子,小时候老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们,长大了,一个个翅膀都硬了,硬了你们倒是往好的地方飞呀!都那么老远,全中国的地方横都让你们俩给量过来了吧?图什么呀!挣得多多花,挣得少少花,爹妈不图你们有多大本事,平平安安的都在身边多好……” 于是王树民的演讲到此结束,贾桂芳接管了话语权,从后悔没一剂堕胎药把王树民打到马桶里冲下去,到表达对别人生姑娘的羡慕,到按时作息对身体健康的重要性,最后干脆开起了法制讲堂,警告他做生意一定要秉公守法…… 王大栓一开始还在一边听着,最后觉得自己那开过瓢的脑袋有点符合不了这么高难度的运转,转着蚊香眼晃晃悠悠地下楼玩牌去了。 谁家没有这么个老妈妈哟! 快挂电话的时候,王树民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妈,谢一回去了么?” 贾桂芳不满:“没,在那个也不知道是巧克力,还是是什么利国的……打个电话旁边还有个说鸟语的姑娘催……” 直到王树民放下电话,耳朵还嗡嗡直响,老太后的战斗力果然惊人。他看看外边,天已经全黑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很寂寞。小谢在国外啊,难怪打他电话都打不通,换卡了吧?他点了根烟,放了张从黄华那搜刮来的碟,看到一半就不知道在演什么了,于是索然无味地关上dvd。突然想回店里看看,算算时间,已经是凌晨了,早该打烊了,五一节人们都放假,店里生意也红火,他决定晚上再过去看看账,看看节假日用来招揽客人的小手段的反馈怎么样。 结果勤奋的不只他一个人。 王树民开门进去,打开灯,刹那,三个人都傻了—— 黄华和李爱军抱在一起,黄华的t恤被掀起来,李爱军的手搭在他赤 裸的腰上,两个人从热吻中仓皇分开。 王树民保持着推门的姿势,手还按在电灯开关上,像被雷劈了一样,瞪着眼睛木在那里,黄华的脸“腾”一下就红了,迅速从李爱军怀里跳出来,把衣服来下来目光乱飘,就是不敢看王树民。 可怕的沉默蔓延开来。 王树民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憋了半天,憋得自己都快成水鳖了,才吭哧出一句:“我我我……对不起,那啥,开错门了……”话一出口就自己脑补给自己俩大耳刮子,王树民你丫脑子跳闸了吧,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黄华脸色灰败地坐在一边的转椅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烟,默默地点上,王树民惊讶地发现,这个有点二百五的纨绔子弟,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下,脸上竟然显现出几分深沉的神色。黄华深深地吸了口烟,吐出白蒙蒙的一片,脸色模糊不清,苦笑了一下:“算了,反正一块搭伙做生意,早晚让你知道。”他看了一眼王树民呆若木鸡的脸色,“怎么,觉着恶心了?觉着整天跟着我们俩变态一块掉价儿了?” 李爱军突然猛地站起来,挡在黄华面前,眼睛直直地看着王树民。这男人当了几年的兵,又在城市里闯荡了几年,当初那个一顿饭吃十五个馒头的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早就变了个人似的——坚定,坚强,有股子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他声音不轻不重,但是一字一顿地对王树民说:“我知道我俩大老爷们儿这样挺奇怪的,可是我们不偷不抢,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社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变态的。老王你是条坦坦荡荡的汉子,咱们不藏着掖着,今儿话挑明了说,我和华子就是那种关系,你要是觉得受不了,觉得特别恶心,说一声儿,大不了一拍两散,但是兄弟还是念着你的好儿……” 那表情分明如壮士断腕一般,王树民无力地靠在门边叹了口气,打断了李爱军:“你们俩还真是一对,反应一样一样的,老子说什么了?你们俩瞎激动啥?” 滔滔不绝的李爱军一句话噎在喉咙里,抽着烟做深沉颓废状的黄华把烟呛进了气管,俩人特有夫妻相地用如出一辙的目瞪口呆的神色看着王树民,不知道为啥,王树民突然觉得挺有喜感,就这么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第二十八章 到死 三个人开了几瓶白酒,并且十分败家地打开空调,架上火锅,一通胡吃海塞过后,酒过三巡。 李爱军酒品不错,喝多了两只眼睛就往一块合,半睡不醒的,怎么折腾都行,黄华是稍微上点头,话就特别多,唯有王树民沉默下来。 黄华说:“人这一辈子啊,不出车祸不食物中毒,没有意外平平安安的,多说也就活个八九十年,还能怎么着呀?何必跟自己个儿过不去呢?老子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喜欢谁就跟谁一块过,你们别人……你们别人他妈的管得着么你们?” 李爱军小鸡啄米似的在旁边点头,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困的。 王树民觉得眼下这滔滔不绝的小子颇有那么点古典哲学家的气质,忍不住想打击他一下:“别人管不着,你亲爹亲妈管得着不?” 黄华瞪了他一眼:“老子看见光屁 股女人硬不起来,怪谁?你说怪谁?谁知道我们家那老两口造人的时候碰见什么辐射了,给我弄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生理特征,我还冤呢!”他斜眼看了李爱军一眼,不忿,顺手拍了李爱军的脑袋一下,“碰见这么一个,又不甜又不香……” 李爱军听话听半个音,迷迷糊糊地抬眼看了看黄华:“嗯,香?香一个呀?”一把搂过黄华的脑袋,“吧唧”一声,响亮地在他嘴上亲了一口,然后“嘿嘿嘿”地傻笑,“真香。” 黄华推开李爱军的脑袋,怒,双手伸到他脖子上,做要谋杀亲夫状。 王树民笑得直抽筋。 笑着笑着,他又觉得心里有点不对味,灌了自己一大口酒,那辛辣的味道带起来一种轻松极了的、晕晕乎乎的感受,似曾相识。王树民想起那个冰冷的夜里,轻轻靠过来的温暖的身体,有点上头的酒就醒了,空落落的。 黄华镇压完李爱军,回来继续发表他慷慨激昂的演讲:“你说,将心比心,要让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搂着个男的,你不别扭呀?让我跟个女的过一辈子,就跟让你娶个男的一样,你乐意么?” 乐意么? 王树民脑子里“哄”的一声,黄华那一个轻描淡写的问句,好像炸飞了他的全部思维能力,只剩下那么一双微微上挑,辗转流光的桃花似的眼睛,眼神一如既往的深,一如既往的让人看不分明。 他下意识地就轻轻地回答了一句:“愿意,我还真愿意。” 黄华晃着手里的酒瓶:“所以说么……呃,等等,你说什么?” 王树民用手使劲在脸上抹了一把,看着手里动荡的酒水,脸埋在火锅冒出的热气后边,神色不分明,愣愣的不言语,然后突然就小声笑了起来,越笑越不对劲,越笑声音越嘶哑。 黄华让他吓了一跳:“兄弟?” “你说我怎么就放开他了呢?”王树民没理会他,低低地,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我想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嗯……别想……”李爱军砸吧砸吧嘴,在一边插了一句。 黄华一脚把他踹到一边去:“滚蛋!”他站起来给自己挪了个地方,挨着王树民坐下,轻轻地用胳膊碰碰他,“怎么的,说说,咱哥们儿谁跟谁呀?” 王树民闷闷地说:“我想他。” “想谁呀?” 王树民按住自己的胸口,使劲地拍了两下,答非所问:“真想,真想……” 黄华眨巴着眼睛,一脸八卦地看着他,王树民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往电话机那边走,眯缝着眼睛,熟练地拨了个号码。 谢一其实也没睡,欧洲那边和中国大陆有时差,不过也很晚了,一帮人忙完了正经事,凑在一起,决定去酒吧放松一下,红男绿女,黄种人和白种人凑在一起,四处都是叽里咕噜的话,鸟语花香的,他不大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场合,要了杯柠檬水,坐在吧台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样子,身上好像有种特别放松平静的气场,不时有人过来搭讪。比如眼前的这个大波女人,赤 裸的蜜色手臂搭在谢一的肩膀上,垂着眼睛看着他,胸前的沟壑半隐半现,低哑地用意大利语说了句什么。 谢一愣了一下:“sorry?” 女人笑起来,切换成英语模式:“帅哥,请我喝一杯怎么样?” 谢一失笑,刚想婉拒,手臂突然被人拉开抱住,蒋泠溪微微抬起下巴,字正腔圆地用意大利语说:“抱歉,你晚来一步,他是我的了。” 等大波女人失望而去,蒋泠溪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奔放地捏起谢一的下巴晃了晃:“好皮相,真受欢迎。” 谢一摇摇头:“你刚才和她说什么?” 蒋泠溪斜了他一眼:“都帮你讲了好多次了,让你好好学意大利语,你当我说话放屁啊?” 谢一皱皱眉:“女孩子家的,别屁啊屁的,我学着呢,这里太吵了,听不清。” 蒋泠溪“切”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谢一杯子里的东西,眨眨眼睛:“不肯喝酒呀?听说不肯多喝酒的男人,都是心里有秘密的男人。你心里有什么秘密?” 谢一看着她,他的眼色在晦暗的酒吧里显得格外深,轻轻地笑了下:“可多了,你不高兴听的。”他抬起头来,不远处人声喧闹,金发碧眼的大老板jason被一群人围着,不停地有人灌他的酒,起哄声此起彼伏,可他却不时往这边望一眼,谢一远远地看着,扬扬下巴,对蒋泠溪说,“jason一直在看你。” 蒋泠溪一愣,低下头浅啜了一口杯子里的鸡尾酒,晃晃杯子,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好看的眉眼显得有些冷淡,尖尖的下巴晃着浅淡的五颜六色的光。这个纸片一样的女孩好像就是这么一种单薄透亮的存在,能轻易看透任何人,可是任何人都看不透她。 她用眼角扫了jason一眼:“听说混血的小孩虽然长得好看,但是有基因缺陷的,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你想得倒是远。” “有备而无患。”蒋泠溪眨眨眼睛,脸上瞬间浮起的冷淡又瞬间退下去了,仍是那个漂漂亮亮了无心事、好像永远长不大一样的小姑娘。 谢一刚想调侃她两句,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震起来了。他出差带了两部手机,工作的时候就把私人的那个关上,晚上没事了才打开。来电显示是个不认识的号码,谢一想了想,按了拒接——估计是打错了的,国际长途耶,贵都贵死了。 蒋泠溪挑挑眉:“撒宁?(什么人)” “不知道,估计是打错了的……”谢一话还没说完,电话又不依不饶地震起来,还是那个号码,这人还真锲而不舍。谢一再次拒接,可谁知道这回还没等他把电话放回兜里,手机又疯狂地震起来。 谢一叹了口气,摊摊手:“这可不是我不厚道,这点打电话的一准是喝多了的,等月底电话费下来,就够这兄弟呕的了。”他半开玩笑似的按了接听,“喂,你好。” 没声音。 谢一皱皱眉:“你好,哪位?” 仍然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那边粗重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说不定还真是个醉鬼:“哪位?不说话我挂了啊……” “小谢,谢一。” 王树民的声音很不正常,那声“谢一”带着说不出的绵软味道,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叹息。这家伙喝多了,谢一鉴定:“王树民,喝多了吧?” “没有,我没喝多。”王树民傻笑起来,“小谢你在哪呢?我现在去找你好不好?” 谢一面无表情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我在意大利。” “哦……意大利呀,”王树民继续傻笑,“坐几路车啊?我这就过去,我……我,嗯,有话跟你说。” “滚蛋,你该干嘛干嘛去,大半夜撒什么酒疯?”谢一觉得自己平静的心情好像突然就被这醉鬼打碎了,为了这个认知郁闷不已,“明儿醒了别忘了交电话费。” “小谢,我真有话跟你说,真的。” “那快说。” 王树民沉默了一会,好像酝酿着什么似的:“我想你了,特别想……” 蒋泠溪看见谢一静静地听着电话里那个人说话,突然脸色就变了,随后“啪”一下合上手机盖子,关机抠电池动作一气呵成,薄薄的嘴唇在不知道什么光的作用下显出一点青白颜色,表情很难看。 “侬组撒?(你干什么)” 谢一摇摇头,蒋泠溪的眉间蹙了一下,又问:“是那个……” 谢一嘴角轻轻缓缓地往上挑起来:“失望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你知道么?” 蒋泠溪看着他不吱声,男人一口气喝干了柠檬水,扬起的脖子划出一道优雅好看的弧度,然后他把杯子放在吧台上,站起身来:“最好就是别怀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一个醉鬼撒酒疯罢了——走吧,”他拍拍蒋泠溪的肩膀,“跟大家热闹热闹,别那么不合群,我还想多学几句意大利语呢。” 激烈的亲吻之后,某人慌张地逃离,一逃就逃了那么多年,还有在机场的时候,那大力拉住自己的手,和挽留的目光,千言万语都仿似能自然而然地跳出来,可是……最后,依然什么都没有。 谢一想,有一有二,如果再有一次三,那就是自己的愚蠢了。 王树民,我已经死心了,你能不能不再折腾我了? 第二十九章 失败的告白 “小谢,我后悔了,我对你是……”电话那头“啪”地一声挂断了,“真心的”三个字就这么被卡在王树民的喉咙里,冰冰凉凉的吐不出来,他那被酒精占领了高地的脑袋,突然间就冷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手上忙音不停的听筒,然后转过头去,对凑过来看热闹的黄华说,“他怎么连说都不让我说完呢?” 连黄华这个二百五型的人都看出王树民那一瞬间脸上划过的灰败,这好像什么时候都能冲到最前边,好像什么时候都能下最有效的命令的男人,突然就变成了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惹了大人生气,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甚至觉得,这样眼圈微红,浑身酒气地站在那里的王树民有点可怜。 “怎么的?”黄华轻声问了一句。 王树民的脊背擦着柜子,身体滑下来,盘腿坐在了地上,看着一尘不染的地板,轻轻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不和我说话了。” 黄华把火锅重新点着,换了清汤,往里面放了点清淡的菜,就着一点调料煮起了汤。然后给自己和王树民一人盛了一碗,坐在他旁边,准备当回挽救迷途青少年的知心哥哥。 王树民用力抹了一把脸,他这才发现语文没学好的坏处,连段有逻辑有条例的话都难说清楚,他就这么颠三倒四倒四颠三地从小说到大又从大说到小,夹杂在其中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如果我当时……” 如果小时候没有把他骗到荷花池里。 如果那年冬天没有仓皇逃开。 如果在机场的时候,紧紧地拉住他,不让他离开…… 如果。如果是句废话。 黄华从一开始跟着点头,到后来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里的汤都凉了。然后他鉴定说:“王树民,我以为我已经很渣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渣。” 王树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怎么办?他不理我了,他连话都不让我说完就挂电话。” “你真喜欢他么?”黄华憋了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我怎么听着……不太像啊?” 王树民愣了半天,张张嘴:“见不着的时候,我想他的频率比想我妈都高,见着了心里总有那么股子要飘起来的感觉。” “现在呢?” “现在这里疼。”王树民戳戳自己的心口,“真疼。” 黄华像看外星人一样地看了他半天,才拍拍他的脑袋,总结:“王树民啊,你没救了,狗熊他奶奶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王树民酒劲上来了,有点晕,实诚地摇摇头。 黄华无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跟你一样,笨死的。” 第二天王树民酒醒了以后,那真是一个苦不堪言,头疼欲裂不说,想起头天晚上干的傻事,恨不得一头撞在饭店大厅的门柱上,以谢古今情圣在天之灵。赶紧琢磨着给谢一打电话补救。 可是这时候谢一已经登机了,手机关着,打不通。王树民七上八下了一天,整个人处于离魂状态,没事就拿出手机来拨号,然后“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然后再拨,再拨,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谢一下飞机开机的第一时间,打通了。 王树民手心的汗出得都快攥不住电话了,心说“快接呀快接呀快接呀……” 听见谢一平平淡淡的一声“喂”的时候,王树民简直想跳起来感谢耶稣感谢佛祖感谢默罕默德——小谢还接他的电话,还肯跟他说话,他颤颤巍巍地支吾了一声:“小谢,是我……” 谢一说:“我知道,你不是拿手机打的么,又不是没有来电显示,电话费交了没有?”音色语调都平平淡淡,甚至带了点调侃开玩笑的意思,王树民不知道为啥,心里的不安像是小火苗遇上干柴一样,蹭蹭蹭地往上窜。 “小谢,我昨天晚上喝多了……” 谢一“嗯”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喝多了,几路车到意大利,亏你想得出来,多大人了,大半夜耍酒疯。” “小谢……” “干嘛?” 王树民舔舔嘴唇,有点紧张:“可是……可是我昨天说的话不是胡说八道,是真的。” 谢一沉默了一会,王树民觉得就这么一会,自己好像看得见时间的慢动作一样,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手脚发凉,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攥着那小小的手机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谢一才轻轻地嗤笑了一声,然后若无其事地说:“你昨天说什么了,酒吧太吵,我没注意听。” “我说……” “行了,我马上到了,时差还没倒过来呢,有空再说。”谢一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我听干妈说你跑去支援西部了,好歹也这么多年了,长大点吧,你好自为之,我挂了。” 那些错过的人,真的就不在原地了么?王树民如梦初醒一样,原来是自己一直不肯长大,哭着闹着让别人迁就自己,若无其事地伤害着别人,然后丢了自己最心爱的那块糖果。谢一自来是个决绝的人,说一不二,从不回头。 他当时能一拳把谢守拙打趴下,然后一个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十里洋场,一个人打拼,也能只给他一个背影,漫不经心地挥手告别。 相比于别人,其实谢一已经给了他太多的机会,王树民头一次对自己的智商和情商产生了深刻的质疑——那些机会,居然全被他懵懵懂懂地放过了。 黄华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王树民对他摇摇头,一个人站起来走了:“今天店里我顾不上了,麻烦你们了。” 没等李爱军和黄华回答,他就晃晃悠悠地晃到了大街上,车水马龙,暮色将近四合,来往人群,带着这座城市特有的慵懒和悠然。 然后华灯初上了,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蒋泠溪看着谢一挂了电话以后疲惫地靠在后座上的样子,侧过头看着他:“还好吧?” 谢一低头捏捏鼻梁,低低地叹气一样地说:“没事。” 坐在前边的jason回过头来:“what’s the matter? are you ok?(怎么啦,你还好吗?)” 这家伙来中国已经七八年了,中国画甚至上海话都听得懂,就是一句都不会说,据他自称是舌头有缺陷,很多音发不出来,发出来了别人也听不懂。 蒋泠溪耸耸肩:“有个伤害过他的王八蛋刚才在跟他表白。” jason睁大了眼睛:“wow,seriously?(真的呀)” “去,别胡说八道。”谢一笑着摇摇头,“以前的一个朋友,喝多了发酒疯。” “从昨天发到现在呀?”蒋泠溪咬着下嘴唇呲着呀猥琐地笑,真糟蹋她那张好看的脸蛋儿。 jason来劲了,不顾形象地趴在副驾驶的车座靠背上:“hot girl? what do you think about her? and where is she?(辣妹吗?你觉得她怎么样?她在哪里?)” 谢一翻了个白眼,蒋泠溪促狭地说:“just in his heart。(在他心里)”她用胳膊肘捅捅谢一,拿腔拿调地把做西子捧心状,“oh , to the world you may be one person, but to one person you may be the world.(对于世界而言,你只是一个人,但是对于某个人,你是他的整个世界)” 谢一让她给气笑了:“滚蛋。” 蒋泠溪大笑,jason那个不明真相原因的傻鬼子跟在一边拾乐,不知道为什么,笑得比蒋泠溪还开心。 两个没心没肺的混蛋。 谢一无奈。窗外的楼和街道飞快地往后倒去,他想,自己已经老了,老得宁可孤孤单单一个人,也不想再受到任何伤害了,他是风险厌恶者,年轻的时候或者能鼓起一些勇气,可惜都落了空。而现在,王树民在机场放开他的手的时候,那些勇气和热血,就都已经冷透了。 算了吧。他翻开手机,把通讯录里某人的号码拖进黑名单。 黄华和李爱军欣喜得发现,王树民同志干活的时候更卖力了,更专注了,而除了工作之外,这家伙所有的不良嗜好和无聊的消遣都不见了,只剩下拿着手机没完没了地拨一个号这一样。 从暮春打到盛夏,打到层林尽染,打到第一场雪落下来,打到年关将近……虽然从来就没有打通过。这么长时间,傻子也该知道要不是对方换号了,要不是被屏蔽拖进黑名单了。 可王树民的智商就是从灵长类退化成无脊椎动物。 等他踩着厚厚的积雪,踏着年三十的时间点儿回到北新市的时候,被告知贾桂芳刚刚放下谢一的拜年电话,据说那个人又在出差,又不回来了。 贾桂芳唠叨:“哪那么多差要出啊,他们那洋鬼子老板真没心肝,不知道什么叫过年呀?” 王树民没吱声,偷偷订了去上海的火车票。 第三十章 醋意盎然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古艳歌》 这还是王树民看图书馆的时候偶尔翻到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言语有这么一个名字——古艳歌。 哪里艳呢? 而当他站在这陌生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的时候,忽然就明白了。光鲜的,匆忙的,笑的,哭的人,他们通通都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好看的忍不住多看一眼,难看的忍不住离远一点。 只有那个人。 他发现,当他意识到,这个城市中间,有那个人的时候,陌生的街道都变得灵动起来,甚至硬生生地生出一丝仿佛幻觉一样的熟悉感。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艳在了哪里呢? 千帆过尽,生命中擦过万万千千,子夜梦回,蓦然回首间,心里却念着那个尘封在心底多年,却不曾有丝毫暗淡的名字,才知道,他已经变成了心间的那么一颗殷红如血的朱砂痣。这么想着,就觉着再没有比这更艳的话了。 王树民找到一个公用电话,闭着眼睛拨出了那个好像已经刻在心里的号码,通了,响了三声,谢一接了,他想苦笑,果然自己的小破手机是被屏蔽了。可是这么长时间了,自己为什么不换个号码呢?或者像现在这样,随便在路边找个公用电话? 王树民难得死心眼一回,他觉得小谢一天屏蔽着他的电话,就是一天不肯原谅他,他就继续锲而不舍地用自己那个电话拨号,拨到他气消,拨到他接电话。 “喂你好,谢一,哪位?” 王树民悄无声息地笑出来:“小谢,是我。” 谢一顿了一下,随后虽然充满克制,但是音调还是不可克制地提高了一点:“这是本地电话,你在哪?” 王树民有点得意洋洋:“我在南站门口,现在流落街头,等着你把我领回去。”他顿了顿,又补充说,“又冷又饿,真的,饥寒交迫。” 谢一二话不说地把电话拍上了,王树民眯起眼睛笑了,缩着脖子站在路边,反正他笃定了,小谢不会真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挨冻受饿,那个人心软不是两三天。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记忆中的人好像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让自己了解得通通透透的。在王树民心里,除了对老混蛋谢守拙,谢一从来都知道什么是度,闹脾气归闹脾气,多不过就是不接电话,别别扭扭地不爱理人,没准换个人都看不出他其实是生气了的。 在谢一心里,王树民却永远是没长大的样子,有时候不靠谱,有时候不着调,朝三暮四,好奇心旺盛,越是得不到的,越是觉得好。可是负重越野跑练出了他的毅力,却没练出他的长兴,再好再喜欢的东西,过了一段时间也就淡了。爱玩的孩子,即使见惯生死,穿越过枪林弹雨,也不一定明白一辈子的概念。 其实他们都错了,有时候,自以为了解,其实比完全不了解还要危险。 所以王树民没等来谢一。只等到了一辆低调的别克停在不远的地方,前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相片,王树民偏头一看,居然是自己刚从军营里回来的时候照的一张,那年正好贾桂芳闲得没事,给谢一也寄过。 照片被放大了,一张傻乎乎的笑脸从车里往外看着,怎么都有点古怪的感觉,然后车子里钻出一个年轻女孩,中等个头,挺瘦,怪模怪样夸张的大毛衣,好像每个细胞都在叫嚣“我低调,但是我时髦”。她把王树民的靓照摘下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抬头打量了一下本尊,好像考场验证件的监考老师,觉得有点像,点点头,冲着王树民招招手,把相片举起来给他看:“请问你是这个王先生吗?” 带着特别的糯软腔调的普通话,王树民眼角一跳,想起自己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谢副总今天有事情,让我帮忙接一下你,上车吧。”女孩笑得阳光灿烂,即使不施粉黛也好看得一塌糊涂,王树民觉得心里像是压了什么东西一样,沉甸甸的不舒服极了,到底扯开面皮对着小美女笑了一下,依言上了车子。 “呃,你好,我叫王树民,是小……你们副总的……” “小时候的朋友嘛,晓得的。”女孩子一边开着车一边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我姓蒋,我叫蒋泠溪,是他的同事。” 那还真是亲密的同事……王树民心里泛着小酸水:“你们公司里挺忙的哈,现在还在加班呀?” 蒋泠溪皱皱眉头:“那帮客户搞伐搞伐得不要太烦人哦,事情多的来要死,过个年都不好过。我先送你去他家里吧?今天还不晓得要忙到几点。” 王树民敷衍地应了一声:“都不容易。”他本来想着只要一见到谢一,就扑上去抱抱他,问他冷不冷,然后死皮赖脸地拉着他,腻歪着他,小谢吃软不吃硬,死乞白赖地磨一磨,说不定也就没什么事了。 甚至在火车上的时候,他就想好了十多种第一次见到他以后开口的方式,甲乙丙丁的方案列了一大排,可是现在,就像是满腔的热情突然被从天而降的一瓶冰水浇了似的,连冒个气都没精打采。 有那么忙么……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谢一还徘徊在城市的边缘打工的时候,宁可请上一天的假,也亲自到火车站来接人,寒冬腊月的连件厚衣服都没穿,就那么在火车站门口足足等了他两三个小时,他记得那人的手都冻得惨白惨白的,冰坨一样。 什么变了呢?也许什么都变了,岁月匆忙。 蒋泠溪很贴心,亲自把他带到谢一住的高级公寓里,轻车熟路地拿出钥匙给他开了门,王树民眼尖得瞥见,谢一家门口的钥匙穿在一个至少挂了三四个卡通玩具的钥匙环上,小谢当然不可能用这种东西,那钥匙是谁的? 蒋泠溪进屋以后没有半点在别人家里的生涩感,给他找了拖鞋,然后熟门熟路地跑了茶,甚至帮他放上热水器里的热水,又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堆一次性的内衣毛巾什么的,还打电话叫了附近的餐厅的外卖。 王树民一边带着点不好意思叫她别麻烦,一边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 他知道谢一有多独,上学的时候除了他之外,和大多数人也都是泛泛之交,点个头过几年就忘了的主,不大肯和人有过密的私交,可这个姓蒋的女孩子在他的房子里,却俨然半个女主人似的。他又忍不住打量这个女孩子,举手投足间都能看出受过良好教育的影子,漂亮,知冷知热…… “王先生。”蒋泠溪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王树民才回过神来,赶紧应了一声。 蒋泠溪说:“那边说是半个小时就能把订的餐送来,都是直接从谢副总账上划的,不用再付钱了,浴室的水大概十来分钟就好洗了。”她低头看看手表,“还有什么需要伐?” 王树民赶紧摇头。 “那我就先走了哦,公司还有别的事情嘞,”蒋泠溪走到门口,打开门笑眯眯地挥挥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自己钥匙环上谢一家门的钥匙拆下来,放在鞋柜上:“哦,对了,差点忘特了,这个是大门钥匙,我帮你放在这里了哦,出门不要忘了拿。” 王树民一愣,却听见蒋泠溪说:“你这几天住在这里不方便,先拿着好了,我再问他要一把,没关系的,再见。”关上门走了。 这句话……和说“我是他女朋友”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么?王树民彻底短路了。 他打量着这个屋子,满满的都是那个人的味道,装潢风格简单利落,低调得很,就是书房最豪华,顶到天花板的大书橱,铺着厚厚的地毯,古今中外,简直够得上是个私人的小型图书馆,像是要弥补那些蜷在王家的小板凳上、战战兢兢地读着来之不易的课外书的岁月一般。桌子上的水晶相框里放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保存着黄采香少见的笑靥。 房子不小,却整洁得很,整洁得让他觉得……有些寂寞。 蒋泠溪没敲门就大喇喇地闯进谢一的办公室,“啪”地一声,把一个相框扔在他桌子山,相片上是两个少年,一个搭着另一个的肩膀,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谢一愣了一下,伸手把相框拿起来,打开,相片背后写了一行极浅淡的字: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注)。 蒋泠溪一屁股坐在他的办公桌上,得瑟:“你卧室床头上的,谢谢我吧,幸好我先去你们家转了一圈,把不该留在那的东西帮你偷出来了。” 谢一摇摇头,双手撑在下巴上:“那你把什么‘应该’出现在我家的东西放进去了?” 蒋泠溪掰手算:“新买的茶叶和茶具,一次性的洗具衣服一打……嗯,不用给我报销了,改天请我吃饭好了。” 谢一无奈地看着她:“你没事瞎折腾什么?” “帮你哦,行行好嘞,你有点良心好伐?”蒋泠溪瞪眼,“滚滚,法定节假日,回你自己家去,表在办公室浪费公共资源。” 谢一举起双手表示投降:“谢谢泠姐大恩大德,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天就请你吃饭好不好?” 蒋泠溪从办公桌上跳下来:“你说晚了,佳人今天有约——”她伸出咸猪手挑起谢一的下巴,“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小谢同学,你就认命吧,咩卡卡,哀家走了。” 说完,春满乾坤地扭着屁股走了。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谢一一个人,他撑起下巴,看着照片上定格在十几岁的两张脸,目光柔和下来,嘴角却带起一丝苦意。 第三十一章 许你一生 上上次见到王树民的时候,谢一花了自己一个礼拜的饭钱,可是东西买回来,他没来得及吃半口就匆匆离开了。上次见到王树民的时候,谢一为了他在升职在即的时候辞了工作,来到jason这个小公司里。 他空降过来就做到管理层,一开始有人看不惯,觉得这是因为他和洋人老板的私交,可是这么一年的时间,公司上上下下却对他半点微词也没有了。用蒋泠溪的话说,见过拼命的,没见过这么拼命的,对于谢总来说,前半夜下班回家就恐怕比普通员工迟到早退或者旷岗请假的频率还低。 到公司里一年的时间,这本来普普通通的小公司可以不夸张地说扩大了好几倍。连带着,让讲究生活质量的二世祖老板jason和一天到晚嚷嚷着要睡美容觉的蒋泠溪也有了点压力。 对于曾经过过那种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一顿饭,寒冬腊月的在工地上用满是冻疮的手搬砖,血流出来蹭得满袖子都是的人,这种辛苦,其实还真不叫辛苦。 高中班主任只对一个人说过“你将来肯定是个有出息的人”这句话,不是对智商高达150的全班第一,也不是对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报送去了名校的班长,而是对谢一这个除了长得过得去之外,没有任何地方能吸引人眼球的普通穷小子。因为老太太其实看得清楚,全班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能像谢一一样对自己那么狠。 谢一到现在都记得老班临走的时候对他说的那个“破窗效应”。想要战胜生活,唯有把自己武装得严丝合缝,绝对不放任一次,绝对不给自己留下一个破了的痕迹。他喜欢王树民,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仍然默默无声,无怨无悔地喜欢了那么多年,每次想起这个人,心里都会很疼很疼。 不过他发现,这种疼法也不是永远那么剧烈的。谢一在蒋泠溪那里看见过一本关于心理暗示的书,于是学着里面的方法,每天早晨起来照镜子,就对自己说:谢一,你不小了,得多傻的人才总惦记着非要在火星上找一棵歪脖子树吊死呢?王树民就是那棵滋生在火星上的歪脖子树,一来这棵树生长的方位非常天方夜谭,二来它的脖子确实歪,别那么没品味了。你喜欢他,念念不忘,一天到晚放不下,那只是因为得不到,就像个天天想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当月饼蘸酱吃的小孩一样。 这种匪夷所思的脑补方法是他从蒋泠溪那里耳濡目染来的,有一次他亲眼看见这姑娘在办公室里拿着个小镜子嘀嘀咕咕地说:“蒋泠溪你知道么,你就是被这个时代埋没的绝世大美人之一,不喜欢你的人是因为没看见你,看见你而不喜欢你的人,他的眼眶里长得都是煮鸡蛋(自己握拳,点头)。林妹妹为什么抑郁而终的?就是因为有一天你穿越了时空,掉到了大观园里,让她看见了,她从此发现自己只有多愁多病身,跟倾国倾城貌不搭嘎,于是气死了……” 这样的暗示是一种自我欺骗,可是真的有用,谢一觉得,长此以往,自己真的可以在时间的磨砺下忘了这个在生命的前二十年烙下无比深刻的痕迹的人。可是那混蛋突然的电话和来访却打乱了一切。 窗外的灯慢慢亮起来了,这个城市实在是热闹,星光都暗淡下去了。谢一突然相通了什么一样,站起来穿上外套,离开办公室。 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只要我办得到,都能给你。不过鉴于结果已经被预知到,过程么……也还是不要当真的好。 谢一打开自己家的门的时候,一瞬间被亮着的灯光刺了一下眼,空调开得暖烘烘的,客厅里的电视在响——那方盒子基本上他买来就是摆着的,总共没开过几次;而眼前头发稍微有点长、好像很久没细心打理过的男人好像一直在那里等着他回来一样,靠着鞋柜站着,脸上带着点讨好味道的笑容。 王树民在谢一钥匙插进钥匙孔的时候就从客厅里蹿出来了,他曾经的教官看见一定泪流满面——这身手,这素质,据对是广大新兵蛋子的典范啊典范! 谢一还没从这种违和感里回过神来,王树民就皱起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脱口而出:“小谢,你怎么比上次见还瘦啊?”脸颊白的跟大病了一场似的,都有点凹进去了,露出来带着手表的手腕筋骨分明得好像就包着一层皮,裹在黑色的大衣里,好像迎风就能打晃一样。 “啊?”谢一愣了一下,随即“哦”了一声,回手关上门,把包放在鞋柜上,弯下腰换上拖鞋,又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不咸不淡地问:“这倒是没注意过——你怎么突然想起过来了,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吃饭了么?” “等着你呢,等我给你把饭热热去。”王树民看了他一会,欲言又止,转身去了厨房。谢一听见里面微波炉和抽油烟机的声音,看来这前特种兵已经把他们家的地形摸清楚了。没几分钟,就有饭香从厨房里面隐隐约约地飘出来,谢一好奇地进了厨房,王树民已经把一个热好的菜盛了出来,一边的小火上驾着那买来就没用过的小锅,谢一挑挑眉,有些意外地揭开看了一眼,一股香味立刻扑面而来。 王树民把盛好菜的盘子递到他手里,拿起另外一盘,倒在锅里过火热,偏过头看着他,心疼:“你这日子怎么过的?从来不开火怎么的,锅碗瓢盆一个比一个新,冰箱里除了外卖就是外卖,再吃伤了胃。” 谢一小心地拈起一点,放在嘴里尝了尝,王树民住了嘴,有点紧张地看着他……别说,吃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谢一笑起来:“哟,你倒是过日子了,什么时候娶小曾姑娘,别忘了提前给了来个信,回去也好讨杯喜酒喝。” 王树民动作一僵:“小谢……” “嗯?”谢一的笑容完美极了。 王树民叹了口气:“一会再跟你说,先吃东西。” 没一会的功夫,超常发挥贤妻良母特质的王树民同志就把四样家常小菜端上了桌,都不复杂,不过还真是有荤有素,又从微波炉里拿出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小花卷,给谢一和自己一人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 谢一也没客气,他自己都忘了上次坐下来踏踏实实地吃顿热乎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再加上真是饿了,坐下来就开吃,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只听见电视里叽里呱啦的综艺节目不停地聒噪,你说他们怎么有那么多可乐的事呢? 王树民吃饭吃得心不在焉,眼睛像是黏在谢一身上一样,突然发现这人怎么看都看不够,眉是眉眼是眼的,低低地垂着,线条好像是丹青大师细细地描的似的,好看极了。吃东西的样子斯斯文文的,可是看得出来是饿坏了。 跟黄华他们打拼这么一年的时间,他才知道离家在外打拼的那种感觉,焦灼,疲惫,起早贪黑,心里总像是堵着残羹冷炙一样,暖和不过来,那罪不是人受的。 别的地方再好,那也是别的地方,不是咱自己的家乡,没有合心合意知冷知热的人。原来这么多年,小谢他一个人在这么个光鲜的大城市里面,过得是这种日子。他给谢一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轻轻地说:“知道你不爱吃,我没放辣的。” 谢一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寒战,抬头看了一眼王树民,严重不适应:“呃……谢谢。” 一碗粥下去,胃里多少有了点底,谢一放下碗,调整好心理状态,“我还没问你呢,在那边生意怎么样?” 王树民自然而然地端起他的碗:“我再给你盛一碗,天冷,多吃点。”还是那种带着点暧昧情愫的轻柔的语气,谢一觉得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在往外蹦,舌头有点打结:“你……别忙了,我再吃点干的就行了。” 王树民不由分说地又给他盛了一碗粥:“多喝粥养胃。趁热吃,等你吃完我有话跟你说。”然后坐在一边,继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本来半饱的谢一立刻被他看得没食欲了,放下筷子,颇有点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有话你说。” 王树民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十年前的时候,就在这个地方,我们俩都喝多了,你亲了我一口,我醒着,而且第二天还记得,现在也记得……” 谢一冷笑一声,往后靠了一点,好像故意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样,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我为我那天醉酒的出格行为表示道歉。” 王树民深深地看着他:“小谢,那天你从北新走的时候,我拉住你,想对你说几句话,但是没说出来——我不算有出息的人,三十的人了刚从迷茫里走出来,没有立业,和几个兄弟在西边做买卖,刚刚有点起色,不知道最后结果会是成功还是失败。可是我想试一试……从家里走的时候,我妈跟我急了,她怕我吃苦,不喜欢我过那么颠沛流离的生活,我明白。可是我必须走,我必须离开那个让我长不大的地方,必须要自己挣一番天地,一番能让我自由的天地,让我不至于想说句掏心窝的话都犹犹豫豫那么多年藏着掖着不敢——” 谢一的心跳徒然加快了。 王树民拉开他抱在一起的双臂,抓住他的手,抿抿嘴:“小谢,你心里,咱俩的情分还在么?” 谢一愣愣地没言声,王树民垂下眼睛,苦苦地笑了一下:“不在也没关系,这回换我把以前的赔给你,拿一辈子赔,行么?” 第三十二章 朝夕相处 谢一微微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那只被王树民紧张地握着的手,两个人之间静谧得连根针掉地下都能听见,王树民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顿了,就像个站在法庭上等待审判的人,要么无罪释放,要么万劫不复。 谢一闭了闭眼睛,眼眶边上有浅浅淡淡、但是根深蒂固的一圈阴影,那样子像是累极了,然后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你一辈子?你一辈子我拿来能干什么?” 王树民的心沉了下去。 谢一趁他呆愣,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站起来把桌子上已经冷了的食物收拾好,没吃完的放进冰箱,然后把用过的碗筷放进洗碗机,洗过手,没坐下,在壁橱上摸出一盒烟,又从茶几底下摸出个打火机,靠在壁橱上点了,垂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不会随身带烟,身上也没有半点烟火的气息,一看就是没有烟瘾不怎么抽烟的人,可是点烟的动作却熟练得很,白烟弥漫,神情越发看不分明。谢一沉默了一会:“有些话,我不说你也明白,王树民,这么多年了,你能不能不要再这么想起一出是一出了?” 王树民木木地坐在那里,还没从打击里回过神来,没有申辩,心里乱糟糟的。 屋里开着空调,空气有点干燥,谢一润润嘴唇,笑了笑:“王家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不想想你爸妈怎么办?就你们家住的那个放个屁都能砸脚后跟的地方,谁还不知道谁?他们老两口在那住了一辈子,你还让不让他们立足?” 谢一说着说着,笑容就慢慢转苦,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偏过头去,被烟呛得咳嗽了几声。他曾经靠着这弥漫着尼古丁的空气度过了最艰难的那些年,可是后来戒了——既然没人疼,自己总要在意着自己。 王树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小谢,别抽了。” 谢一耸耸肩,从善如流地把抽了一半的烟按在一尘不染的烟灰缸里熄了,转身去厨房,沏上一壶绿茶,拿出两个玻璃杯子倒上,把一杯推到王树民面前,仍然靠着壁橱站着,好像这样视觉上的居高临下能给他底气一样:“在外边疯几年,创业也好,长见识也好,差不多了就回家吧,好好过日子,该干什么干什么,人家姑娘说得再好,也不会老等着你一个人——别那么……自私。”他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杯子,一只手在杯沿处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这世界上好多新鲜事,不过不是什么新鲜事都要去尝一口才行的,没什么结果的东西,你又为什么非要走错那一步呢?这不是自己想不开么。再说,我……” 他的话突然被打断,王树民猛地站起来,一把把谢一拽进怀里,冒着热气的茶水泼出来洒了一地。对方的气息近距离地扑面而来,谢一先是呆住,随后觉得身体像是被某种说不出的力量禁锢住一样,让他浑身僵硬,却分不出一点力气来推开王树民。 王树民的手臂从谢一的肋骨下穿过,深色毛衣下的身体简直说得上是瘦骨嶙峋,卡得他手臂生疼生疼的,可是比不上那一瞬间心里涌上的难过,他想谢一的腰真是细……细得好像一掐就能掐断一样,可是永远挺得那么直,不管自己和别人往上压多少东西,都一个人忍着不说。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先是错愕,随即僵硬,到最后居然忍不住微微地战栗起来。可是王树民什么都不想想,因为他发现抱着这个人的时候,心里就像是很多年前的夙愿就这么偿了似的,那些他自己都体察不到的心意一个个迫不及待地冒出头来,那些隐晦的渴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那些…… 黄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问过他,知不知道狗熊它奶奶是怎么死的,王树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狗熊他姥爷。 他慢慢低下头去,笨拙地贴上谢一苍白冰冷的嘴唇,几乎是虔诚地小心翼翼地试探,带着随时准备被人一巴掌打飞的诚惶诚恐,细细地品味着那个人的味道。一只手轻轻地在谢一后背滑动,好像要安抚着不停颤抖的人一样。 可是谢一没有拒绝,因为他悲哀地发现,无论怎么样,这个人都是他多年来的执念,是魔障,他的身体无法拒绝这样的温暖的贴近,所以他因为这样的无法控制而颤抖得更加剧烈。 王树民的手在往下滑,小心翼翼的吻渐渐变了味道,更加深入,更有侵略性,呼吸纠缠在一起,越来越急促……谢一手上还剩下半杯水的杯子掉在了地上,清脆地粉身碎骨了,谢一一激灵,猛地推开王树民,后背死死地抵在壁橱上,脸颊上泛起的一抹淡淡的殷红好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褪去。 心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一样,连带着整个胸口,整个身体都在那越来越快的频率里抖动,谢一的手指狠狠地掐进壁橱的缝隙,用以克制身体的悸动,然后他默默地转身去门口找出扫帚,清扫地上的碎片。 衣服上有暧昧的褶皱,可是他一举一动就像是偶人的慢动作一样。 王树民的眼睛有点红,目光片刻不离地跟着他,谢一收拾好了地上的狼藉,这才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回归了正常频率,他又重新找出个杯子,给自己另续上一杯水:“你何必呢?刚才话没说完,我其实想告诉你,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你今天应该见过她了吧?” 王树民呆住。 随后谢一摇摇头,指指客房:“泠泠说去接你之前已经把客房收拾出来了,你就在里面凑合几天吧,实在住不惯的话去主卧也行,我去睡客房。”没有给王树民说半个字的机会,谢一端着茶水进了书房,“我还有工作,自便吧。” 谢一拍上自己书房的门,桌子上的黄采香正对他笑得甜蜜,多好的一个女人,可是偏偏看上了谢守拙那么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她不是红颜,怎么也那么命薄呢?他有些疲惫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面前摊开画得圈圈点点乱七八糟的意大利语教程。 和王树民说上三言两语,真比和那帮中外商人谈判还累,谢一没想到,自己最后还是窝囊地推出了蒋泠溪做挡箭牌。 夜凉如水,人心不静。 那些鬼画符他一个字也看不下去,谢一对着一堆的资料发了会呆,按了按太阳穴,觉得眼睛有点干,眼皮有点重,他决定把脑袋彻底清空,趴在桌子上先歇一会,有什么事等有精神了再说,时间对于他来说要靠挤的,没那么多闲工夫和王树民那个说风就是雨的混蛋耗。 可是没想到他真的是太累了,这么一趴下去,居然还就真的迷迷糊糊得睡着了。朦胧中好像有人在他耳边叹了口气,那么苦涩,那么无奈,他几乎能感同身受。 第二天谢一是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的,床头的闹铃不知道让谁给关了,一睁眼就太阳高照,他脑子空了一下,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眼角瞥见旁边的日历,才想起来,现在还在春节放假期间。 jason除了不会说中国话之外,基本上算个中国大拿,怎么也不会忘了春节的,出差加班之类的,当然都是为了躲着王树民掰出来的……王树民,王树民应该已经走了吧? 谢一把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呼出口气——不过,他怎么记得昨天晚上是在书房睡着的呢? 这时候卧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一条小缝,王树民轻手轻脚地往里看了一眼,发现谢一已经醒了,正呆呆地坐在床上,这才把门全推开了,这家伙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条怪模怪样的围裙,黄澄澄的,上面还有一只又肥又丑的小黄鸡,张着嘴傻笑。谢一看着他这造型,脑子更短路了。 王树民傻笑:“我还以为你得睡到中午呢,看了三四次了都没醒。刚刚给你女朋友打过电话,她说你今天不用上班,我就没叫你。” 谢一刚起来有点低血压,再加上被王树民的特色时髦感雷得不轻,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所谓的“你女朋友”说的是蒋泠溪,这死女人最近好像终于开始慢慢接受jason了,两人没事粘在一起,把他卖得挺彻底。他指指王树民的围裙:“你穿的是什么?” “围裙啊,”王树民理所当然地说,奇怪地看了谢一一眼,“你真不过日子呀,家里一点人气儿都没有,这是我早晨去超市买的,还有菜,饺子皮和馅儿,包芹菜的,你不是爱吃么。” 谢一晕晕乎乎的,觉得自己还没睡醒,王树民已经把他拉起来,推到卫生间:“起来了就别赖床了,对身体不好,我刚给我妈打过电话了,向她反应了一下你这里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情况,太后批准我在这住到你们公司上班,还交给我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让我把你养出点人样来。” 啊…… 这是什么情况? 第三十三章 虎视眈眈 谢一迷迷糊糊地梳洗完了,从卫生间出来,就看见王树民正穿着那件非主流的小黄鸡擦地板,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家具都被擦得光光亮亮一尘不染,半开的鞋柜冒出一股浅浅的鞋油味道,一双双皮鞋被擦得干干净净,他一抬头,发现昨天随手挂在衣架上的外衣也不见了。 王树民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谢一正面目呆滞地看着衣架,就笑起来:“我给你送干洗店了,小票在你书房的桌子上,别忘了拿,煎饼和豆浆在厨房里,你们这的煎饼里面那酱怎么那么甜啊,肯定不是正宗的山东煎饼——还傻站那干嘛?吃饭去。” 谢一看着比钟点工阿姨都专业的王树民同志,皱皱眉:“你怎么知道干洗店在哪里?”——他自己恨不得都不知道,每次都是直接交给钟点工。 “下楼买早点的时候问的呗,你看看那饭凉不凉,凉了自己放微波炉里热热。”王树民继续“吭哧吭哧”卖力气,数落,“这都过年了,你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谢一顿了顿:“你……没必要……” “啊?”王树民回头给了他一个傻笑。 谢一摇摇头:“算了,一会请你吃饭。”转身进了厨房,豆浆和煎饼都是温热的,谢一就在厨房站着吃了,他吃饭的时间不多,向来速战速决。吃完了收拾干净厨房,回头对客厅里的劳模王树民说,“你想去哪里看看?我这天反正休假,想去江浙的古镇也可以开车带你去。” 王树民擦完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有米的人啊,那我可不客气了。” 谢一觉得自己立刻就后悔了。 鉴于王树民说自己是个地理白痴,江南对他来说就是个名词,压根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声称客随主便,谢一只能给蒋泠溪打电话。 谁知道那死女人一接起来先跟打了鸡血似的,连珠炮似的问:“他住你们家了啊?昨天怎么样?有没有怎么怎么样?咳咳咳咳,被口水呛了,快说快说……” “说你个头。”谢一自己翻了个白眼,侧过头去,看了一眼正在给他阳台擦玻璃的王树民——那家伙不知道为什么很欢乐,居然还一边擦一边唱《我是一个粉刷匠》,不是他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问你,你觉得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好玩的没?介绍几个,能开车去的地方就可以。” 蒋泠溪沉默了一会:“我大学寝室室友的高中同学来,我带她们去购物了。” “去你的。”谢一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格(那)你们又不买东西的咯,在市里有什么好玩的啦?哪里还不都一样哒,又不是小姑娘喜欢逛街。”蒋泠溪想了想,“要么你想去那些江南小镇伐啦?” “大冬天的……” “冬天也好去的。”蒋泠溪往嘴里丢了块巧克力,含糊不清地说,这时候jason走过来,看着她拿着电话上蹿下跳好像挺激动的样子,莫名其妙:“who?(谁啊)” 蒋泠溪对他比了个“谢”的口型,随后转转眼珠,问jason:“他想带他的喜欢的人出去玩,问我的意见,你有推荐的地方吗?” jason眼睛瞪圆了,蓝蓝的眼珠里闪着绿油油的名为八卦的光:“she came here?when?(她来这里啦,什么时候?)” “貌似是昨天,有没有有没有?快说,你平时都不干活,每天奴役我们自己四处旅游,肯定知道。” “hey.……”jason举起双手来,随后无奈地耸耸肩膀,“ok, let me see.what do you think about she-tang?(好吧,我想想看,你觉得‘she-tang’这个地方怎么样)” 他咬牙切齿地说了一个中文地名,蒋泠溪翻了个白眼:“水汤?我还馄饨呢,jason你中文烂死了。”她拿起电话问谢一,“你听到了伐?jason推荐你们去西塘,蛮近的,就在出上海刚进入浙江一点点的地方,google下好了。” 谢一笑:“这你也能听懂?怪不得jason死活就认准你了。” 蒋泠溪放下电话笑得十分猥琐,伸手摸摸jason乱糟糟的头发,眯起眼睛:“干得好英雄的探索者,我哪能没想起来呢,人家都说西塘是个能增进情侣感情的地方。” 说完要从沙发上跳起来,猛地被jason大狗一样地扑到怀里,这孩子似的男人带上赖皮的笑容:“so,would you be there with me,sweetheart?(宝贝,那你和我一起去吧)” 被蒋泠溪用脚帮他做了个抛物线运动。 王树民擦完窗户回来,正看见谢一笑着挂电话,那笑容纯粹轻松得很,没有一点阴霾或者隐忍着什么的味道,他忍不住愣了下,谢一漫不经心地说:“我刚打电话问了问泠溪,她对附近比我熟悉——我去查查路线。” 说完就起来去了书房,打开笔记本上网查自驾路线。王树民脸上的笑容却快要保持不下去了,觉得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似的。那样愉快而没有半点心事的笑容,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谢一脸上出现过了。王树民觉得自己的心里就像开了个小火,就着山楂煮陈醋一样,五脏六腑都泛着酸,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在肚子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回荡。 他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来接受谢一那句“我有女朋友了”,然后一边克制着自己不愿意接受的心情,一边说服自己,怎么样都没关系,只是小谢对自己太好,不说别的,就没有半句怨言地照顾他爸那么长时间,他现在忙里忙外就是应该的,何况……谁让自己现在才发现喜欢他呢?虽然已经晚了…… 可是这时候,王树民才发现,自己不是想开了要不求回报只一门心思地对他好,要不然怎么刚刚看见他给那个姓蒋的女孩子打电话时候露出的轻松愉快的表情,心里会那么不舒服呢? 留下,只是因为心存侥幸。 就好比一个亲近的人重病了,即使医生已经判了他的死刑,下了病危通知单,明确说治不好了,可我们大多数人还是会尽量救治他,哪怕只是徒劳,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但是一旦人死了,再怎么不舍得,我们也要学会接受现实。 这道理是一样的。 王树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得到了怀有侥幸的自信,也许是因为谢一和自己多年的情分,也许是因为谢一看自己的眼神,也许……所以他用蹩脚的理由让自己死皮赖脸地留下来,搏一搏。 他心里郁卒——要是让他营里那帮混蛋们知道,他们英明神武一时,狗熊姥爷一世的王营长居然在这里小媳妇似的收拾屋子做饭,就为了和一个浑身没有二两肉的丫头片子抢男人……呃,这人生该是多么地莎士比亚啊。 他把抹布洗干净晾起来,走进谢一的书房,一手撑在他的椅子背上,一手撑在桌子上,看上去就像是把谢一大半个身体环在怀里一样,脑补着占着小便宜,然后凑近了看谢一打开的一串网页,眯起眼睛,意料之中地看到对方浑身僵硬了一下。 “哟,这照片儿挺有感觉的,还真是江南,跟北方不一样,我奶奶他们老家那边的古城都是四四方方的,黄土做的城墙。”王树民说着说着,凑得更近了一些,下巴几乎要放在谢一的肩膀上,后者忍不住微微想把头往旁边偏一点,后脑勺却正好磕到了王树民支在那里的胳膊,“还是晚上比较漂亮,我看底下驴友评论也是夜景最美,还有唱社戏的?真没听过。” 王树民转过头去,看着谢一,两个人的脸离得极近,近得他能看清楚谢一那些浓密的睫毛勾勒出来的精致的眼线,微微有点恼怒而皱着的眉,以及泛起一点粉红色的耳朵,王树民说:“要么咱晚上过去吧,正好我看那边的旅馆也不大贵,中午吃完饭就走?” 谢一猛地站起来,往旁边退了一步,桌子都让他带得震了震,表情有点不自然。 王树民眨眨眼睛:“啊?不方便呀?” 谢一偏过一点头去,别扭,真是别扭,怎么待着怎么别扭,他皱皱眉:“大冬天的,晚上你不嫌冷吗?” “冷多穿点不完了。”王树民理所当然地说,装傻充愣,“去呗,我看那地方也不大,咱明天就回来,去吧去吧?”他是行动派的,罔顾谢一的回答,跳起来就去收拾东西,“牙刷毛巾……嗯,带水不带,一会顺路去超市买吧?衣服多拿两件,等一会把那地图打印出来行吧?” 谢一弱弱的反对直接被忽略不计了。 王树民继续哼着跑调的小曲折腾,被蒋泠溪弄得有点阴郁的心情明媚起来,要是有尾巴估计得一翘一翘的——什么叫夜景?夜景在王树民眼里,就是多几个灯笼,多几盏灯,四下黑不溜秋的意思,美不美么……咳咳,这个还真看不大出来。 主要是因为,谢一家的主卧离客房太远了…… 第三十四章 古镇 冬天天黑得早,差不多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其实视线就已经有些不分明了,路边一盏一盏的灯亮起来,路边有小片的农田,荒芜在寒冷的季节里,等待着下一年的繁芜。王树民偷偷地觑着谢一专心开车的侧脸,谁也没出声音,道路向后,人声静谧。 王树民心里突然异常地踏实下来,其实城市和城市之间,地域和地域之间,差别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大,风土人情再不对付,日子也不是一天天地过么? 有差别的是人——故人怀故乡,有故人的地方,才是故乡。当你下了火车飞机,看见扑面而来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让你目标明确地“回”,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让你不顾一切地想见,有那么一个心跳的频率因为靠近而越加激烈,那个地方,纵然不是生养自己的地方,也是亲切的。 王树民发现自己飘了那么多年,总算找到了那么一个归宿。这个归宿其实一直在他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随时需要随时都能得到帮助,可是他偏偏闭目塞听了那么多年,就这么错过了那么多年。 他想起初中的时候,早晨他自己起不来,天天来不及吃早饭,谢一总会帮他准备一个大饭盒套着小饭盒,大饭盒里面放上半盒子热水,给小饭盒里的食物保温,给他把早饭带到学校。王树民不好好念书,总是死皮赖脸的要抄谢一的作业,谢一本来不乐意给他,后来看见他因为写不完作业被老师说了几次,到底心软了,可是每次借过来的作业,都会留下那么一两步,让他自己解决,时间长了,王树民那个猪脑子居然也能把那些不知所云的代数几何弄明白几分。 原来以为没什么,可是注意起来,才发现,小谢对自己真的是很好很好。 好到他在这里静静的看着对方的侧脸,就有一种从胸口里满溢出来的,窝心的暖融融的感觉,那种暖爬到嘴角,让他不自觉地想笑,可是再往上爬到眼角,又让他不自觉地想哭。 原来爱一个人,就是这样想哭有想笑的折磨。可是难以控制,甘之如饴。 傍晚的时候,到了传说中的西塘,其实江南小镇大抵一个样子,弯弯细细的巷子,古旧斑驳的墙壁,加上那么一条窄窄的溪流,两岸相对,诗酒的味道全在那样仿似已经凝在一砖一瓦里的悠闲里。 一路走过去全是小店,卖东西就用一块小黑板写着价格,放了假的小姑娘一边折花灯一边糯糯地叫卖。冬天里游人也不少,来往在狭窄悠长的烟雨长廊上,厚衣服摩肩接踵,像是从另一个时代穿越过来的一样,旁边就是水,悠悠地冒着寒气。 时间悠然减慢,和某人一前一后伴着水声走在石板上,王树民第一次觉得,谢一那个听名字就让他不那么喜欢的“女朋友”实在是出了个不错的主意。 因为是节假日,也因为西塘的夜景实在是出名,这地方实在是人有点多。一连问了几家临水的小客栈,都已经客满了,谢一皱皱眉,应该先预定好房间的。终于在烟雨长廊快走到尽头的地方,一家不大显眼的小客栈里有空房间,还可惜只剩了一间。 王树民心里那叫一个爽,连房间都没看,就颠颠地去办手续领钥匙了,手脚麻利得让人都怀疑他是托儿。谢一倒是也没反对,天已经黑了,说实话能找着住的地方已经很不错了,再说作为一个经常出差在外住惯了标准间的人,他想,反正里面两张床,一人一个谁也不碍着谁…… 可是钥匙到手,刚把门打开,俩人就全傻了。 谢一是真傻,王树民是乐傻的。 按说这小镇作为旅游景点,其实已经开发得蛮不错的了,不过这旅馆住宿行业显然……没有合乎国家标准,名字叫“客栈”,里面设施也这么仿古。谢一指着屋里那张古朴的雕花大床,僵硬地转过头去问客栈胖胖的老板娘:“老板娘,您这……怎么只有一张床?” “我们这的特色呀,你要住标间么到古城外面住的,又远又不方便,还贵。那床大的来,你们二位又不胖,好睡的。这个时候出来玩嘛,没办法的呀,客人那么多,以前还有三个人挤一个床的嘞。” 谢一默,郁卒。 王树民已经麻利地把行李包扔在床上了,看他还站在门口,直接帮他代劳把身上的包拿下来也放在一边,笑得见牙不见眼:“蛮好蛮好,再说反正过来玩的,也睡不了多长时间,明天一早就走了,凑合凑合呗。” 老板娘帮腔:“对的呀,来咱们这里都是看古镇的,又不是来住客栈,要好睡么你在家里多舒服的啦,做啥出来玩?你们多在外面玩嘛,晚上回来叫我一声,帮你们打壶热水喝,走的时候表忘了锁门带钥匙。” 说完扭着屁股走了。 谢一木然地看着那仿古的大床和雕花的窗棱,先是迁怒中国人怎么那么多,大过节的不好好在家待着都跑出来干什么,然后迁怒王树民,都是这人没事找事,非要挑这么个地方……不,非要大老远地跑这来烦自己,最后迁怒蒋泠溪和jason,一对好事的不安好心,推荐的这是什么地方,还明知道人多不提醒他要提前订房间…… 迁怒了一圈回来,却发现王树民坐在床上笑盈盈地看着他:“小谢,开着累不累?坐这歇会不?还是一会儿就出去逛?” 谢一不想再看见那张床第二眼,门槛都没进,转身就要出去。王树民赶紧拿上钥匙关上门追出来:“不坐就不坐吧,反正老板娘说了咱也不是来住客栈的,你饿不饿?找地方吃饭去还是顺路买小吃……”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丫这么多废话。 灯火映照在小小的河里,画船飘来荡去,水汽冒出来带着浓重的寒意,秦淮夜色也有这样的风华,可是六朝流水洗过的地方,浮华寂寞了几千年,是没有这样小镇那种特有的、小家碧玉一样的静好的。 让人的心都柔软下来,夜游的人很多,王树民紧紧地跟着谢一,然后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天冷,谢一的手指冰凉,握着的时候能感觉到那细巧的骨,只有手心有那么一点晕开的温热。谢一下意识地想要把他甩开,可是王树民赖皮一样紧紧地抓着他不放,他又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弄出太大的动作来,只能偏过头皱着眉看了王树民一眼。 王树民装不知道,像所有游人一样左顾右盼,嘴角却压抑不住地露出一点笑。 一路走走停停,看见什么小吃味道香就停下来买一点,累了就要上一壶茶,坐在河岸边上的美人靠上休息片刻,谢一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惦记地在某个地方这样缓慢地散步了,累了就停下来休息,饿了就随便买上点什么,乏,但是放松,被王树民拉着东游西逛,谁也分不出方向,上桥下桥,不知不觉中,人越来越少了,连拉着胡琴唱歌的老人家都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 再一次走到桥边,他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居然已经十点多了,王树民说:“累了呀?回去睡觉不?” 谢一本来确实是有那么点累的,叫他这么一说,猛地想起那张囧囧有神的床,突然有点想拖一分钟是一分钟感觉,从他的内心来说,最好是在外头游荡一宿,明天早晨直接开车走人。 王树民看见谢一的脸色细微地变了变,把脸转到一边偷着笑,反正他是占自己的便宜,让小谢纠结去,无比痛快。 这时候旁边一个卖河灯的小摊子后边的女孩儿一边往手上呵着热气一边说:“叔叔,放河灯吗?可以许愿的,很灵的。”小姑娘也就十一二岁,梳着个马尾辫,今天的份已经快卖完了,只剩下零零碎碎的几个。旁边放着一盏小灯,灯下还有一本《寒假生活》。她冻得脸有点青,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是发抖的。 谢一心说这丫头也太没眼力见儿了,放河灯的都是小情侣,哪有两个大男人哆哆嗦嗦地往河里扔这玩意儿的,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姑娘赶紧说:“不贵的,五块钱八个。”她眼睛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谢一,那种小心翼翼地期冀的表情让谢一心里一软。 再加上这时候王树民已经蹲下去看了,所谓河灯,其实就是彩纸叠的各种各样的花形状的小船,上面放着很短很短的一小截蜡烛,点上放在水里,一会就烧没了。他拿起一个仔细研究了一下,问小姑娘:“你自己做的?” 小姑娘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有的是奶奶做的。” “你奶奶呢?” “天太冷了,我让她先回家了。”小姑娘眨巴眨巴眼,“叔叔,卖完了这个我也能早点回家了,放吧,许愿望很灵的。” 王树民笑呵呵地掏钱放在小姑娘的钱篓里,把剩下的河灯一口气全买下来了,末了小女孩不好意思,还送了个打火机给他们两个。 他就孩子似的拉着谢一蹲在河边,点着一个,往河里放一个,飘了一串出去,风不大,火苗旺盛,一开始在纸灯中间亮,很快点着了旁边的纸,然后火焰升起来,纸灯枯萎下去,最后烧成一把小火,烧尽了,就淹没在河水里。 谢一看着那些纸灯不知道在想什么,王树民把打火机在他眼前晃晃:“放几个不,许个愿望?” 谢一手插在大衣兜里,摇摇头,笑了一下:“我没愿望。” 第三十五章 悱恻 王树民的心里突然狠狠地揪了一下,钝钝地疼。刚放出去的灯一个没注意,顺着水飘回来,卡在了岸边上,谢一弯下腰,轻轻地把它推开,眼色清明,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的,可就是让王树民想张开手臂紧紧地抱着他。 王树民沉默了一会,一股脑地把剩下的灯都点了,不由分说地拉起谢一的手:“走吧,太晚了,外面冷,我们明天早晨再逛。” 谢一一愣,手指下意识地细微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挣开他,也许是因为这地方太美太放松,他心不在焉地在心里这么想着,任由着王树民那骨节分明、布满了多年前的伤口和已经快消下去的茧子的手,像是珍惜着什么一样地握着他自己的。 夜半无人,正是梦回私语时,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温柔得让人心都软下来,飘出去的河灯一盏接一盏地烧着,然后一盏接一盏地熄灭。谢一无意中回过头去,正好看见河面上最后的火光被暗淡的夜色吞噬,忽悠一下就不见了似的。 他忍不住想,王树民究竟许了什么愿望呢? jason疑惑不解地问蒋泠溪:“do you believe the story about she-tang?(你相信关于西塘的传说么?)” “what story?(什么故事)” “that it will make people love each other deeper?(那个地方能让人们更加相爱)” “no……no,but i believe it can help people rx.(不,但我觉得那地方只是能让我们放松)” “rx?(放松)” “so that we can face our own hearts.(放松下来,我们才能面对自己的心)” 所以,深夜里不安宁的人们,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客栈房间自带的卫生间小得让人发指,鸡窝都恨不得比它豪迈。普通身量的成年男子在里面也就勉强能转身,要进门都要侧着身子,稍微不注意还可能被卡住。水还特别热,放上一点,蒸起来的水蒸气就立刻能把人给埋了似的,在里面待着让人有种氧气泡泡都被白汽给挤没了的错觉,谢一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立刻觉得快让水淹了的肺恢复了自由。 王树民靠在床头,没开灯,只有开得音量极小的电视还微微照出一点光亮来,他正拿着遥控器百无聊赖地换台,听见动静,回头看了谢一一眼,极自然地说:“看得见吧?留神地上的鞋,等你过来我再关电视。” 谢一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好像身体里的血液都在刚刚洗澡的时候给蒸出去了一样,不够送往全身的,所以手脚麻木。王树民靠在床头上,外衣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一边,只剩下一件很薄的衬衫,开着几个扣子,紧紧地贴在身上,露在被子外面,能隐约看见宽宽的背部好看紧致的肌肉线条。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还真就差点让脱在地上的鞋子给绊住。王树民缩起腿来,给他让地方:“你睡里面吧,我在军队练出来了,睡觉老实,省的你半夜掉下去。” 谢一下意识地就想说“我也挺老实的”,可话到了嘴边,又怎么都觉得奇怪,于是没言声,顺从地轻手轻脚地爬到了里面。那看起来挺巨硕的大床上的空间一下子变得逼仄起来,他想尽量往里面缩一缩,把距离拉大一点,可是结果悲哀的发现,这客栈绝对是个黑店,连被子都只准备了一条……老板娘,您穷疯了吧? 这不是开玩笑么……怎么睡呀。 正他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王树民关了电视,借着窗户缝隙里透过来的光看了他一眼,发话:“把毛衣脱了,穿这么多睡觉你不累啊?” 谢一多年来在谈判桌上练出来的心理素质终于正常发挥了,他尽量镇定地说,“我冷。” “空调开着呢,温度不低啊,”王树民嘀咕了一句,突然靠过来,按住谢一的手,谢一差点跳起来,“这手是挺凉的,盖上被子,一会就不冷了。”他就那么大喇喇地凑过去,把被子往谢一身上一裹,同时传过去的还有自己的温度,谢一裸 露的脚碰到了什么,僵住了——他发现王树民这不要脸的王 八蛋居然没穿裤子。 他这边僵着,王树民已经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地去扒他的毛衣了,平时不显,可是在这样一个空间里,男人就这么近地靠过来的时候,谢一才发现这人原来长得这么……呃,人高马大,几乎笼罩了他所有的活动空间一样:“我不不……” 谢一悲摧地发现自己的舌头打结了。 王树民笑了,他的笑声压得很低,像是从胸腔里绕一圈以后再溢出来一样,有种奇特的共鸣感:“行了,今天走了一天了,你又开车,晚上穿着这么多东西睡,我保证明天一早你起来腰酸背疼。” 谢一往墙角缩去:“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行。” 王树民松开手,目光灼灼地盯着谢一,虽然关了灯关了电视,但是客栈小院子里的灯笼还在,透过来,半亮不亮的,王树民一双眼睛亮极了,谢一低着头不敢看他,把自己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后已经要从被子里缩出去了。 王树民把他脱下来的毛衣拉过来,顺手叠好放在一边,然后再一次逼近过去。谢一退无可退,急了:“王树民你往那边去一点!” 王树民偷乐,心说这人平时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一副精英样,刚脱下一层皮就变得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他伸长了手臂,扣住谢一的腰,一把把他拉躺下,然后俯下身去——把被子掖好。 呼吸从谢一□的脖颈经过,于是兔子彻底化身棺材板,然后王树民若无其事地说:“盖好了,别冻着。”——这是明摆的、情节恶劣的调戏!要是人家一点反应也没有,大大咧咧地就跟他同床共枕吧,王树民同志恐怕得心里郁闷半天,可是一看谢一那别扭得恨不得把脸埋在枕头里憋晕过去的样子,他倒来劲了。 直到王树民老老实实的躺下,谢一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落地,就听见耳边那人在耳边轻轻地说:“就跟我要把你怎么样似的……” 声音像是有形的,直接对着耳朵灌进来的,谢一头皮一炸,下意识地就像往旁边躲,可是一条硬邦邦的手臂却突然伸出来箍住他的腰,王树民贴上来,薄薄的一件衬衣根本遮不住心跳的动静,那心跳的声音好像突然被放大了好几倍,贴着他的手臂、味道和温度一起传过来,就像是无数条细长细长的小绳子,紧紧地把他绑在那里。 王树民叹了口气,手轻轻地抚过他的分明的肋骨,然后丈量着什么一样从他腰上若有若无地划过:“小谢,你怎么那么瘦,累不累?” “你……放开我。”谢一的嗓音压得低低的,却有种险些破音一样的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树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嗅着他身上一次性的浴液的香味,另一条手臂从枕头底下穿过去,抱住谢一的肩膀,把他整个地拉到怀里。谢一深吸了口气,挣动起来……然后王树民用赤 裸的腿压制住他……谢一于是彻底不敢动了——丫怎么当的兵,就会出贱招。 不过谁知道贱的还在后边,王树民搭在他腰上的手不老实地乱动起来,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挑起他的衬衫,顺着裸 露的皮肤爬上去,然后忽轻忽重地抚弄起来,呼吸的声音渐渐粗重,谢一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哑着声音说:“王树民,你不要这样……求求你,别这样。” 他想一把推开身上的人,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是他以全部的意志力都无法拒绝、无法抵抗,轻易就溃不成军的话,那一定是那个人的亲近。 王树民真的就停下来,撑起身体,看着谢一,黑暗里也能看出他那柔柔地目光,那样……谢一想,就像是真的放了满满的温柔情绪一样的目光,然后他低下头。谢一情不自禁的闭上眼睛,感受那种带着珍惜的、极轻极轻、像是怕吓着他一样的吻落在唇上,像是小动物一样地小心翼翼的舔着被他自己咬过的嘴唇。 呼吸从脸颊划过,谢一突然伸出手臂,抱住王树民的肩膀。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什么一样,贪婪地汲取着对方身上的热度,缠绵就像是一场救赎。 第三十六章 交托 等到天荒,等到地老,等到白玉成了齑粉,光阴难以抵达,等到…… 这一刻冰凉的夜像是点起来的河灯一样,激烈地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的思绪被刷白在像是要融化在一起的身体里,绵远而长,谢一觉得心里压着的东西突然洪水一样地奔涌而出,骤然空出了大片的地方,然后慢慢的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悲怆。 半个心理学专业的蒋泠溪那里有一本关于“聚焦”疗法的书,说的是当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进不去出不来的难受的时候,问问身体怎么说,身体是一种潜意识,知道所有的答案。于是谢一闭上眼睛扣问着自己的心。 然后他听到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想要这个人,想要这个人……理智微弱地反抗,被淹没在欲 望的潮水里,发出凄凄的尖鸣,抵死反抗,与混乱的思绪交织出绝望的悲意。 王树民爱 抚着他的动作温柔得近乎小心翼翼,可是谢一却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指尖泛白,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直到释放在王树民手里,很久没有这样放纵过的身体承受着突如其来的虚软,几乎脱了力。 王树民唤着他的名字,手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滑去,停在他的尾椎上轻巧地画着圈,突然叹了口气,停了下来,低下头,嘴唇划过谢一的眼角,轻轻抿去他落下来的眼泪:“你不喜欢?” 谢一沉默地摇摇头。 王树民脸上的汗落下来擦过谢一的额头,谢一一愣,王树民就那样半跪在他身边,忍得辛苦,却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那双眼睛依旧勉强地保持着清明,轻轻地在他耳边说:“那你为什么掉眼泪了?当年谢守拙那么用力地打你的时候你没掉过眼泪,街上小混混截你道的时候没掉过眼泪,往自己身上扎针的时候没掉过眼泪,一个人住在那身都转不开的小阁楼里起早贪玩地干活,手脚没一块好地方的时候也没掉过眼泪。” 谢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只是怔怔地,在黑暗中和这个人对视。 王树民闭上眼睛,喉咙里低低地溢出一声压抑不住地呻 吟,拉起谢一的手:“小谢,你帮我……” 谢一停顿了片刻,坐起来,一只手搂过王树民的脖子,轻柔地吻着他,一只手伸到他的下 身。 王树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一把抱住谢一,胸口撞在一起,钝痛,他声音沙哑,低低地,不依不饶的在谢一耳边叫着:“小谢,小谢,小谢……” 胸腔的震动直接传到另一个人身上,震耳欲聋地都是那个冬天里,顿成江河的情愫。 谢一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艳阳高照了。他平时生活不算规律,也没什么生物钟,睡眠常年不足,早晨起床都是被闹钟生拖影拽吵醒的,一有机会睡到自然醒还就真能睡到日上三竿。 睁开眼睛的时候,依然是没反应过来地有些呆愣,木然地看着雕花的大床发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荒谬地以为自己像蒋泠溪整天忽悠地那样,穿越了,然后他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见王树民正坐在旁边,像是已经起来有一会儿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书,目光却不在书上。 视线对上,王树民低着头对他笑了一下:“醒啦?” 谢一猛地想起前一天的晚上发生了什么,立刻清醒了过来,比当头浇他一盆凉水还管用。 王树民发现这人只有刚睡醒的时候表情才比较坦率——先是迷糊地盯着床上的雕花发了会呆,然后回过头来看自己,呆愣片刻,还带着水汽的桃花眼突然猛地睁大,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样,最后脸色古怪地看着自己。 王树民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轻轻地抚摸着,皮肤上的茧子不轻不重的刮着谢一的皮肤,后者依然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王树民说:“我现在想明白了一件事,你知道是啥不?” 谢一仍在那自己凌乱中。 王树民笑出声来,然后他说:“那天去你家那瘦猴似的、上下一般粗的丫头,不是你女朋友吧?” 瘦猴儿似的就得了,还上下一般粗……观音姐姐保佑,这话千万别让蒋泠溪听见,对于一辈子穿a罩杯的纸片姑娘来说,这永远是她的逆鳞。 嗯?等等,王树民说什么? 谢一张张嘴,却只说出两个字:“她……我……” 王树民伸手在他脑门儿上一戳,戳完了又觉得戳重了,轻轻地给他揉着:“有一次带着兄弟们去抓一个跑到边境上的毒贩子,结果那孙子狡猾狡猾的,装成个无辜被卷进来的出人质,还让手下人拿枪顶着他的脑袋,在那跟真事儿似的哆嗦,不过最后还是让老子一眼看穿那点西洋镜了。” 谢一没反应过来,这又是想表达啥? 王树民本来在那暗自得意,得意完了才发现谢一没能领会精神,于是只能干咳一声,摇头晃脑地说:“小谢呀小谢,咱念书不怎么样,脑子也没有你们这帮衣冠……咳,社会精英那么灵光,人是光棍了点,可你能不能不老把我当傻子?” 他不说还没想起来,他这么一说,谢一看他的眼光,立刻有那么点像是看二百五了。 王树民叹了口气,有点无力:“你说,我看了几天资料还有专家给的关于那个毒贩子的分析,都能把那小子揣摩得八九不离十,别说认识这么多年的你了。你要是真有女朋友,肯定不会跟我出来的,昨天……昨天也肯定不会让我碰。”他的手滑进被子,握住谢一捂了一宿才暖和过来的手,“小谢,你怎么就不愿意相信我比谁都了解你呢?那姑娘是你找来气我的吧?” 谢一默然。 王树民垂下眼睛,想了想,突然自嘲似的笑了:“别说,还真把我气得不轻。” 谢一的脸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的,升腾起一抹淡淡的红,猛地甩开王树民的手,也不管自己衣冠不整,从床上坐起来,狠狠地盯着王树民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哪庙里种的水仙花?!王树民,你还能再自以为是点不?” 这祖宗还真是恼羞成怒了,王树民看着他昨天晚上被自己帮着草草披在身上的衬衫,还露出带着暧昧痕迹的脖颈和锁骨,嘴里有点干,扭过头去干咳了一声。 谢一皱皱眉,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头看了一眼,这回脸上的粉红变成了纯红,他咬咬牙,泄愤似的把衣服拉好,扣子扣上,然后踹开王树民,把某人一早起来就给叠好放在空调底下吹着的衣服都拿过来,也不避讳,一件一件地穿上。 一抬头,发现王树民手里的一样东西有点眼熟,眉头皱起来:“你拿我手机干什么?” 王树民摸摸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谢一:“没……咳咳,其实就是早晨趁你没起来的时候吧,我去院子里转了一圈,顺便拿你电话给那个……那个猴姑娘打了个电话……” 谢一脸色黑了。 王树民觑着他的脸色,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嗯,然后我就、我就跟她说……那什么,她就告诉我了。” “你跟她说什么了?她告诉你什么了?” 王树民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小谢,你生气啦?” 谢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王树民一手指天:“毛主席保证,我什么都没跟她说,她一接起来,一听是我,就什么都告诉我了,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 “朋友就是拿来卖的……啊,小谢你别冲动,别冲动,不是我说的,是那丫头说的,嘿,那是硬的,别砸别砸,出人命!真不是我说的……嗷!” 这么一个江南小镇的又闲适又美好的早晨,就在种种不和谐中展开了。 其实王树民隐瞒了很多,蒋泠溪接起他的电话的时候愣了一下,张嘴就问:“怎么是你呀王先生?” 王树民清清嗓子,人五人六地跟人家小姑娘说:“蒋小姐,我想跟你谈点事情。” “哦……什么事呀?谢一呢?” “他还没起来。”王树民淡定地说,“蒋小姐,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谢一以后是我的人了,就算他不承认那也是既定事实,关于这点,请问蒋小姐有什么异议么?有的话我们可以讨论一下。” 蒋泠溪这么彪悍的人,终于也有被雷到言语不能的时候,足足有半分钟没言声,等到王树民都觉得她挂了,女孩才笑出声来,然后跟他说了他早就看出来的实话。 她确实只让王树民转告给谢一那么一句欠揍的话,可是在那之前,跟王树民足足说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从她们在大学里认识,说到这么多年的打拼,告诉他这么多年,那倔强少年是怎么一步一步地成长起来,变得刀枪不入的。 然后蒋泠溪幽幽地叹了口气,跟他说:“王先生,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失败的事情是什么么?” “什么?” “你说我要什么有什么,挑什么样子的人都有,却偏偏暗恋一个gay,还暗恋了那么多年……” 王树民愣住了。 然后蒋泠溪妖孽地笑起来:“哦哟,侬表紧张呀,我现在有男朋友了,打算跟他好好过下去,反正也只是想想,谁让我魅力不够大,又不能把他一个弯的掰直。我们两个的秘密哦,可不好帮他讲。”然后她又轻轻地说,“王先生,你要就好好对他,不好再让他难过了。” 她说:“你觉得他太狠,那么多次,说走就走,都不给你机会的。其实你不明白的,壮士断腕而面不改色,要么是他心冷如铁,要么……是他已经习惯了疼痛和失去。” 挂了电话,王树民突然觉得,谢一放弃这个女孩跟自己,实在……有点亏。 第三十七章 如水入心 还在放寒暑假的孩子们要珍惜这辈子最后的长假机会,基本上将来如果不从事教育工作,一年到头最长的假期也就是春节那么六七天了,更不用提谢一他们的那个外国资本家老板——咳,王树民语——才破五就把人召回去开会。 期间黄华也给王树民打了无数个电话催他回去,唯恐这重色轻友的小子跟他那小情人就这么跑了,一去不返把生意什么的全扔给他和李爱军。 反正相聚就是那个匆匆啊匆匆。 谢一帮王树民订好了回家的机票,早晨开车送他去机场。 这人沉浮于商场时间太长,举手投足都带了那么些许让人捉摸不透的虚情假意。王树民最不待见他这点——小谢这孙子,披上件阿玛尼就翻脸不认人,还一副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架势。他心里磨刀霍霍地想着,小样儿的,将来你别落在我手里,落在我手里天天不给你衣服穿,看你装大尾巴狼。 你说这不是急人么,那嘴长着不就是留着说话的么,有什么想法不能沟通啊。 到机场的时间稍微早了点,谢一停了车,刚要把安全带解开,就被王树民一把按住。那只手筋骨分明,看着就知道爆发力十足,谢一的肩膀偏窄,那样子就像是被一把握住了整个肩膀似的。 “小谢,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王树民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烧穿了一样,“你告诉我一声儿,让我这一走,一年到头也有个念想行不行?” “念想?”谢一先是一愣,而后啼笑皆非,“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又不顶饭吃?” 王树民沉默了一会,最讨厌他这个态度,似笑非笑地,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一句话拐八百个弯说,压火压了半天,才低低地说:“你给我一句准话,我明年就把分店开到上海来,你到哪我跟到你哪,这行不行?” 谢一眯了眯眼睛,扭过头去看着前挡风玻璃,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只手撑在额上,轻轻地说:“你现在跟我说这话,不嫌太晚了么?黄花菜都该凉了。” 王树民抿抿嘴,手掌滑下,拉开谢一撑着头的手,眼神就像只大狗,居然有那么点可怜巴巴的意思,果然不愧是军队里出来的,三十六计七十二变的,该装傻的时候会装傻,该示弱的时候会示弱。 谢一缓缓地、但是坚定地把手抽回来,解开安全带,笑了笑:“你从小就这样,得不到的不管是什么东西,总归是好的,下车吧。” 他迅速垂下眼睛打开车门走了出去,那时王树民刹那间暗淡下去的眼神,让他心里好像比对方还难受一样。 不过谢一没想到的是,王树民这厮还真当真了,打从他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以后,每天的电话短信骚扰简直比为您报时还准。 每天早晨——“小谢快点起来,不许不吃早饭。” 中午——“别在你那破办公室坐着了,你要坐化啊,出去遛遛,吃点东西。累不累?累了趴桌子上歇一会,别老喝那麻油味的咖啡。” 晚上十点钟——“下班了没,走了没?还没有?赶紧走赶紧走!都几点了,天都黑了,你欠了你们老板多少高利贷,至于这么给他卖命么,比半夜鸡叫还霸道。” 半夜一点钟——“我靠,我就试试你睡了没有,你还真没睡呀?快去,这点灯熬油的,要不然一直骚扰你,骚扰到你上床。” 简直一万能闹钟,还带自动回复的…… 隔三差五地,王树民还来一条:“小谢,我们这个月的业绩翻了两番,打算在城南开一家分店了,照这速度,说不定过几年就能扎根全国了,说好了,就先去你那。” “我就那么一说,想弄个食品加工一条龙,黄华这小子嘿,也不知道哪找的门路,居然弄来几个学农的大学生,回家跟他老爸又融了点资,真就人模狗样地在郊区包了一荒山。这么看来我们的成功之路就近在眼前了,马上就找你去——你不许找别人,听见没,男的女的都不行。” “李爱军黄华这俩丫挺的,真不地道,一天到晚在我这眼前上演限制级,俩狗男男你侬我侬的,欺负我看不见也吃不着……小谢,为了弥补我受伤的玻璃心,你亲我一下呗……咳,不亲就不亲呗,你别挂我电话呀。” “嘿嘿,我昨天晚上做梦还梦见你来着,想知道我梦见什么了不?不告诉你,好梦啊真是好梦。” “居然有不长眼的小流氓到老子这闹事,我从厨房借了把菜刀就出去了,问这帮孙子单挑还是群殴,一个个吓得屁都没放就滚回去了,也不说老子当年是干什么的,不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他们就不知道流氓也得论资排辈。” “小谢你想我没想,想我没想?靠,你丫说句好听的能死啊。” …… …… 谢一知道自己只要简单地设定一下,就能像以前一样,把王树民给屏蔽出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舍得……嗯,不舍得。王树民一天三顿定时定点的电话好像那么一剂暖心的药,谢一觉得自己真就上瘾了。 到该吃饭的时间,就是真的忙得没空吃东西,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就觉得空得有些抽痛的胃好像就真的不那么难受了。到该休息的时间,看见他一条催着自己回家睡觉的短信,仿佛精神一振似的。 真的和吸毒者不多,可是……戒不了。 小谢呀,怎么样,有那么一点想我了吧? 还不想?你个小没良心的。咱俩谁跟谁呀,说实话呗? 想不想,想不想想不想?切,算了,你不想我我想你就行了,你想死你!做鬼也缠着你! 黄华看着王树民一到固定的时间就心神不宁的臭德行,忍不住打趣他:“我说王营长,你那高地还没拿下呀?敌人也太顽固了,火力不够呀?” 王树民把手举过头顶:“同志们相信组织,胜利的就在前方,看啊,那就是灯塔,那就是曙光!” 王树民从小就是条光棍,人虽然有点不着四六,但是办事真不打马虎眼,一个唾沫一个坑,说到从来做到。 不过他真带着黄华和李爱军两口子去上海踩点还真准备把分店开过来的时候,谢一还真让他给吓着了。 王树民想起谢一当时拉开门,那目瞪口呆的模样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活,一时没把持住,当着后边两位的面,一把捞过谢一的脖子,结结实实地就亲了一口……后果……当然是,嗯,不提也罢。 他一天比一天努力,一天比一天在消瘦,脸上的轮廓更分明了,谢一突然想起那些大半发来催他休息的短信,原来很远很远的那一头,那个人也没有休息。 也许有些人,出身、智力、能力都可能平平常常,没有任何特异之处,但是真的,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加努力地活着,一辈子,每一天都过得像拼了命一样,所以活得也比别人漂亮。 秋天的时候,黄华李爱军二人组,加上王树民一个白炽灯泡回去策划这个第一个跨城市开的连锁店,摩拳擦掌。 这时候,王树民接到了贾桂芳打的一个电话。 照常的嘘寒问暖,问到最后,老太太语气却有点奇怪,有那么点欲言又止的意思,王树民听出来了,就问:“妈,怎么啦?” 贾桂芳一开始推着说没事,后来被王树民逼出来了,就说出来了:“小民啊,妈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忘心里去,真别忘心里去,听见没?” 王树民让他妈这事儿似的语气给吓着了,第一反应就是老爹老娘出什么事了?不对呀,这说话听着挺正常的?难道是小谢出什么事了?咳……那更不对呀,刚才打电话骚扰他的时候还把对方弄烦了炸了一次毛呢。 “到底怎么了?” “就是老曾家那姑娘,曾仙。”贾桂芳顿了顿,“说话就订婚了,说明年那期房下来,就结婚。” 王树民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曾仙,就是那个鹅蛋脸儿、梳马尾的姑娘,是那个那年送他到火车站,信誓旦旦地说要等他的姑娘。 他想那么多人说过要等他,青少年时候的女朋友,在军队的时候偷偷摸摸认识的姑娘,相亲对象,做了生意小成以后被他婉拒的女人们……可是她们都只是说说,没有一个真的等他,只有那个人,只有小谢,他从来没说过一个字,可是却在原地站了那么多年。 贾桂芳听不见他的回音,有点急了,“喂”了好几声:“小民啊,没事,你那边不是挺好的么,有喜欢的姑娘了,只要清白人家的,人好对你好就行了,真有别瞒着,带回来给妈看看,妈还能不答应么?咱怕谁啊,事业有成,人长得又拿得出手……” 王树民一阵干咳,老太太还真以为他失恋了:“妈,你这没事瞎激动啥?我那年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跟她说断了,她当时没说什么,后来打了几次电话,没什么好说的,也就彻底断了联系了,什么年头了,您还真指望出个王宝钏给谁守个十八年呀?咱不能坏人家前程啊。” 贾桂芳又唠唠叨叨地说了什么,确定他是真没往心里去,就开始教育他立业以后成家的重要性,王树民“嗯嗯啊啊”,终于熬过了这通电话。 他觉得……这该准备的事情也准备好了,差不多是该把话说开了的时候了。 第三十八章 策略 “妈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有看上的人了,他不幸是个男的,你还认识,我看挺好,将来一块过日子省的再重新磨合了……呸呸呸。” 黄华在旁边看着在他们家蹭饭吃不肯走的某人,某人没精打采地蹲着,在那面对着墙,嘀嘀咕咕地琢磨词儿,挺有喜感,他心说,以前怎么就没发现王树民这个同志这么有搞笑天分呢? “妈,你说人好,对我好就行,还真有一个人,人好,对我也特别好,最重要的是我还能保证他将来对你们也孝顺……唉,还是不行,这话怎么说呢?” 黄华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递给他:“王导,您都在那自编自演了俩小时了,渴不渴?” 王树民接过去,愁眉苦脸地说:“老黄,给点经验教训吧?” 黄华在一边坐下来,托着下巴,笑得挺贱:“想知道呀,想知道你……” “滚滚滚,别指望我求你,爱说不说。” 黄华翻了个白眼:“出柜还是不出,是个问题——想当年呀,我是年方二八,正青春……” 王树民惊悚地看着他:“被师父削去了头发——你还有这思凡的历史呀?” 李爱军正从外边进来,习惯了也不避讳王树民,扑上来亲了黄华一口,腻腻歪歪地在那咬耳朵:“晚上吃什么,宝贝?” 直把王树民恶心得差点血溅三尺。就听黄华操着也不知道是绵羊音还是羚羊音的颤音拖长了说:“我想吃面——” 王树民默默地哆嗦了一下,淡定地把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给拍下去:“老李啊,我想吃肉。” 李爱军回头翻了他一眼:“没你事儿。”然后跟变脸似的,回头对着黄华和颜悦色和风细雨地说,“吃什么面啊?炸酱还是打卤?” “两样儿。” “成,两样儿,我给你做去。” 王树民不干了,掀桌起义:“李爱军,我是你老首长。” 李爱军哼着小曲进厨房,飘飘悠悠地来了一句:“您也知道是‘老’首长呀,都过气了还耍什么大牌,有口凉水喝不错了您哪。” ——这俩兔崽子,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厨房里抽油烟机忙活起来,黄华点了根烟,靠在软软的沙发垫上:“我没跟你逗,我出柜那会儿真是不大,才十七,还没成年,喜欢上我们高中班主任。” 王树民差点让水给呛着,目瞪口呆地回头看着他:“真、真的假的?用不用这么狗血的……” “这不太正常了,他站讲台上,心理上就给我一种膜拜仰视的感觉,模样再过得去一点,年轻些,脾气好些。”黄华弹了弹烟灰,摇摇头,好像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我偷偷给写过情书,没敢给他看过,塞在柜子缝里,被我们家保姆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了,当个新鲜事告诉了我爸。” 王树民顿了顿,伸手拍拍黄华的肩膀。 黄华一乐:“得了吧,都多少年了,谁青春年少的时候还没有过思春的小错误?” “后来呢?” “后来……反正我们家老头也发现了,我就直说了呗,把我老头气得半天没缓过来,回头就上厨房拿了把剁排骨的砍刀出来,说要把我就地正法。” 王树民张大的嘴良久才合上:“那后来怎么就说通了?” “他就我这么一儿子,真砍了谁管他叫爸?我就跟他说,你嫌我丢门面,你上大街上拉个不丢门面的过来,让他管你叫爸,你看他叫不叫?”黄华挑挑眉毛,样子有点妖孽,“我当初又没求着他跟我那一天到晚推长城老娘把我生出来,谁让他要这么个儿子出来气他呢,该!” 王树民笑了,转过头去,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水:“也是,可是咱这不是不想这么壮烈么,再说我们家那个和我们家那老两口的关系特殊……” 黄华说:“那我没辙,我认识的人都挺壮烈的,我们家老头子还属于比较想得开的,前几年一哥们儿他妈才那绝代呢,压根就不让提这事,一提这事就寻死觅活,手头随时拽着根绳子准备自挂东南枝,一天到晚追在他屁股后边催他娶媳妇,你还不能顶嘴,一顶嘴那老太太就把绳子拿出来,披头散发撕心裂肺的。” 王树民听得小心肝“突突”的。 他要真把贾桂芳气得要上吊,谢一非拿根绳子把他吊死不可…… 唉,人生漫漫,情路多舛也。 王树民琢磨这事整整琢磨了好几天,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于是行动快于心动地打了那个人的电话,谢一那个长得猴精猴精的同事,不是有什么心理学和经济学的双学位,嗯,可以咨询一下。 蒋泠溪接到他电话的时候,刚刚梳妆完毕,正在一边穿外衣一边挑能搭配的鞋子,jason的家人要来华,算是要见未来的公婆了,得好好拾掇拾掇。她看见来电显示也有点纳闷,一手接起来一手去继续翻鞋架子。 王树民就问:“求你帮个忙,给我点启示吧?” 蒋泠溪对着镜子试鞋,歪着头看了看,觉得不满意,又脱下来换另一双,漫不经心地问:“什么呀?” “假如有件事,你知道和对方说了,对方会很生气,也不答应你,你还非得让他答应不可,怎么办?” 蒋泠溪想了想,以她那不大灵光的逻辑思维,把王树民这句挺抽象的话给转明白了,扁扁嘴:“你惹谢一生气啦?没事,你不用和他搞策略,低头认错再好好说话道个歉,他不会生太久的气的。” 王树民心说我的人你那么了解干啥,想起还有求于这丫头,只得给咽下去了:“不是小谢,是别人,不过和他有关系。” 蒋泠溪一皱眉,刚想细想想什么叫“和小谢有关系”,jason已经在催了:“ling!” “啊,来了来了,马上!”手忙脚乱地把摊出来的鞋子都推回去,蹲下去把选出来的那双往脚上套去,还真没心思跟王树民打马虎眼了,于是敷衍了事地说,“想让对方答应你一件你知道他不会答应的事情是伐?oh my,我都快被你绕进去了,有个‘闭门羹策略’,简单来说,就是你先向对方提出一个更过分的提议,等他被你气蒙了以后,你再用你自己的真是目的去缓和,很灵的,一开始是在上门推销的实验里做的,你试试看好了。” “啊?”王树民没听懂。 蒋泠溪把鞋子穿好急急忙忙地往外走,语速极快地说:“就像你要问别人借一百块,先问他借一千块,他拒绝你心里会有负罪感,这时候你再退一步问他要一百块就容易多了,懂了伐?哎呀王先生我帮你讲,我今天赶时间,回来再说好伐,就这样,拜拜。” 电话一阵忙音,王树民仔细想了想,别说,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于是一个馊主意在他心里形成了。 十月一国庆节前的一个礼拜,王树民给贾桂芳打了电话,通知说自己虽然投入了个体行业,但是还是决定遵从国家法定节假日,回家看看老爹老娘。 贾桂芳自然是乐意的了,这时候王树民又说:“妈,你上回说,要是有,嗯……的人……” 贾桂芳当时耳朵就竖起来了,眼睛刷一下就亮了,一叠声地问:“怎么的?怎么的?有对象了呀?哪里人呀?干什么工作的?家里几个孩子?父母是干什么的?城市户口还是农村户口……” 您说这老太太,一准是把人口普查的那张表格给背下来了,可怜王树民一个前特种兵被轰炸得言语不能,沉默了半天,才苦笑着说:“等我把人带回去给您看看就知道了,行了,先保密,回去再说,挂了。” 他都能想象老太太在那边怎么上蹿下跳,嗯……但愿老太后和老头子俩人老当益壮,能受得起这么一天雷。 那边通知到了,这边也差不多要准备起来了,王树民问黄华:“你对这地方的……那个圈子,熟么?” 黄华说:“干啥,你买情 趣用品啊?” 王树民两眼一翻:“去你大爷的,给我找个mb回来,有问题么?” 黄华张嘴就:“没问题,你找……啥?”他表情就那么僵在脸上僵了两分钟,然后结结巴巴地小声跟王树民说,“兄弟,我劝你一句话,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都一样,咱找个人好好过,不兴这么玩的,再说你不是有……你对得起人家么你?” 王树民就知道他想歪了,拉过黄华的耳朵,这个这个那个那个。 黄华脸色一波三折地跟着变,最后居然犹犹豫豫地点起头来,仔细想了想:“哎?有门,有门——”他一拳打在王树民肩膀上,“行啊你小子,这办法都想得出来,有道行。” “那是,”王树民大尾巴狼似的,“我有高人相助。” 黄华办事效率奇高,第二天就还真给他联系到了那么一位,王树民摩拳擦掌,准备好了忽悠他们家老头老太太,然后兴奋地给谢一打电话,想告诉他自己这天才计划,结果——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第二天拨过去,还是。 王树民想了想,准是那天口无遮拦地管小谢叫“媳妇”,把人给惹毛了,指不定又把他屏蔽了还是什么的,这事儿他有经验,过几天对方忘了就好了。 他心里乐得都快飘起来,净顾着酝酿那个“大计划”了,小谢不接电话就不接电话吧,到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第三十九章 机会 说起来,谢一还真不是故意不接王树民电话的,发生了点意外,他的手机不幸阵亡了。 这年头胃病的普及率快赶上普通话了,是“学习紧张工作忙”人士特有的“光荣病”,基本上那些整个人生除了脑子和笔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运动项目,一日三餐保持在不饿死的前提下,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吃东西的人——那是没几个没有胃病的。 这毛病也死不了人,只是像牙疼一样,偶尔跳出来,让人意识到它的存在,然后警告一下我们健康的重要性。 谢一就属于那种警告无效、屡教不改形的,于是胃病犯起来要命了。 办公室里有常备的药,可惜吃多了就没什么用了,他拿着热水杯子顶着胃,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实在有点撑不住了,一张脸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白得活像鬼屋的兼职人员,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谢一给jason打了个招呼,决定早退。 jason一叠声地问了他半天,还提出要开车送他回去,不过依照着咱们中国人的习惯,遇到这种事情,第一反应必然是说谢谢不麻烦,jason是个低语境者,别人说什么他就以为是什么,典型地给个棒槌就当针(真)人种,也就觉得谢一可能是有点不舒服,还能过得去。 谢一站起来的时候就觉得眼前有点黑,一步三摇地从办公室里出来,于是壮烈在楼梯上了,当时在楼下大堂的员工们都十分目瞪口呆地目睹了他们风度翩翩的副总裁,一步没踩实,直接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场景,三秒钟之内所有人都吓没了声音。 手机就在这样乾坤大挪移的过程中跟着他在滚了几圈,然后从兜里漏了出去,直接把电池板给甩出来了——咳,这时候了,谁还顾得上手机啊,于是当天王树民再打电话,就成了“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手动了动,发现吊着针,周围一股子刺鼻的药味,身上好几个地方被绑了绷带,稍微一动,就火辣辣地疼。 蒋泠溪和jason跟着个弥勒佛似的医生推门进来,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蒋小姐一屁股坐在旁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那么冷冷得盯着他,连jason也露出点不大赞同的表情来。 谢一就笑:“怎么的,大夫,他们俩这是什么表情?我得绝症了?” 老大夫顺手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下:“你这小伙子怎么说话呢,呸呸呸。” 还挺迷信。 不过大夫最大,谢一老老实实地任他折腾了一番,乖乖地问什么说什么,末了,大夫折腾完了,扶了扶眼镜,严肃地说:“小伙子,你知道什么叫前半辈子拿命挣钱,下半辈子就得拿钱买命是什么道理不?” 谢一:“知道。” 大夫绷着脸:“从楼梯上翻下来的吧?你这是运气好,知道不?我跟你说,我见过有一个四十多岁男的,从楼梯上翻下来,脊椎摔坏了,高位截瘫,动也动不了,还大小便失禁。一个小姑娘也是,跟人闹着玩,楼梯上滚下来,植物人了,现在还在我们这躺着呢,看着就作孽。还有一个,跟你差不多的年纪,滚下来的时候碰着后脑勺了,都没用往我们这送,直接见马克思去了……” 谢一满脸黑线,也不知道是谁比较乌鸦嘴,一眼看见大夫大有把这个话题发展成一次科普讲座的架势,赶紧拦住他:“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大夫,太麻烦您了,真是,我这不是还挺好的么,全胳膊全腿的……” 大夫用鄙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哟,你这叫挺好的呀?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还有严重贫血,”他指了指谢一皮包骨似的手腕,“典型的亚健康人种,小伙子,不是我说你,瞅瞅你这胳膊瘦得,都差不多该‘瘦’终正寝了。” 谢一心说,这什么大夫啊,真缺德。 医生带有强烈人身攻击和诅咒兴致的教育又持续了几分钟,这才大赦天下:“行了,你歇着吧,大毛病没有,左手脱臼了,关节已经推回去了,应该没什么事了,自己注意点,疼得话说,没准哪骨头裂了折了的没检查出来呢。” 听那音儿,好像十分盼着谢一身上的骨头出点问题似的。 大夫用言语发泄完他的冷暴力,爽歪歪地出去了,谢一一口气将松未松,一回头,就看见蒋泠溪五官扭曲的脸,忍不住倒抽了口气,硬挤出一个笑容来:“泠泠。” 蒋泠溪冷笑。 谢一叹了口气,从善如流地转过头去,对jason说:“老板,我想请假。” 还不等jason回答,他们家一把手蒋泠溪就发话了:“勒令你从明天开始,把几年的年休假都补上,两个月,不休完禁止你回来上班。” jason耸耸肩,表示自己没有话语权,一脸妻奴样。 谢一翻了个白眼:“都是些小毛病,也不好治,也不要命,休息两天当给我放个大礼拜得了,两个月你让我干嘛去?再说不工作你养着我呀?” 蒋泠溪说:“没事,jason养着你,就当人才投资,给你带薪放假。” 谢一又说:“我那里还有个case要处理的。” 蒋泠溪说:“我给你搞定。” “那还有……” “还有什么?”蒋泠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谢一想了想,理智地把话咽回去了,抿抿嘴唇:“没了。” 沉默了一会,jason低低地说:“you told me you were ok.(你告诉我你没事)” “对不起,我以为……” jason 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回头拍拍蒋泠溪的肩膀,对她说:“i’ll talk to the doc.(我去和医生谈谈)” 他转身出去,病房里只剩下蒋泠溪和谢一,蒋泠溪沉默了一会,忽然收起了脸上那副怪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阴森森的笑容,问谢一:“你缺钱?” 谢一眨眨眼睛,没能领会她的精神。蒋泠溪靠在椅子背上,一双眼睛背着光看着他,目光很深很深:“你有房有车没贷款,现在什么都不缺,那这么拼命又为了什么?” 谢一一愣,蒋泠溪却不给他思考的机会一样,自顾自地往下说:“自我实现?自我实现用得着这么拼命么?你想实现的又是什么?” 还真没什么目标…… 蒋泠溪一针见血:“你在害怕。”她说,然后站起来走出去,“你心里有种让自己很害怕的东西,你弄不清自己想要什么,这两个月的时间,你不如去好好想一想。” 谢一有时候觉得,蒋泠溪和jason 真是绝配,如果不是jason那么一个坦率到有点呆的人,谁能受得了这么一个聪明到近乎尖锐,把每个人的心都看在眼里的女人? 谢一确实运气比较好,除了一点皮外伤和脱臼的手腕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重大伤亡了,在医院吊了点葡萄糖,就被踢了出来。 不让他工作,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好去,就一天到晚宅在家里,没事放放片子,想着蒋泠溪问他的问题。手机摔坏了他也没想再买一个,反正家里有固定电话,公司要真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的话,他们都知道在怎么联系他,至于王树民…… 谢一想,冷静几天就冷静几天吧。 有人说思考,要在夜深人静时分,万籁俱寂了,没有多余的视觉和听觉打扰,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那,很容易理顺前因后果。谢一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是知道那个答案的,可是呼之欲出,却死活出不来。 直到他接到一个陌生的号码打来的电话。 对方说:“您好,是谢一谢先生吗?” “嗯……是,请问哪位。” “哦,请问谢先生和谢守拙是父子关系吗?” 谢一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炸,那个多年以来被他刻意淡忘的名字,就这么被陌生人轻描淡写的念出来的时候,所有关乎他的晦暗的、冰冷的记忆,就像挣脱了封印的潮水一样,铺面地呼啸而来,他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对方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他的回话,于是耐着性子自顾自地说:“谢先生,您的父亲谢守拙先生下个礼拜刑满释放,请问您对他有安排么?” 刑满……释放? 谢一皱皱眉,那个男人已经失去踪迹很多年了,连贾桂芳都说不好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又去干了什么,原来是被抓起来了,他没有问谢守拙犯了什么罪,被判了多少年,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只是稍微询问了一下监狱的地理位置、出狱时间以及相关需要的手续。 和他血脉相连的那个人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他不知道,也没有那个人的消息,谢一有些茫然地坐下来,心里突然乱糟糟的。他想起那个炎热的夏天,想起那年离家时简单的行囊,想起拳头打在谢守拙脸上的声音。 也许真的像蒋泠溪说的一样,这是上天给他一个回到那个年代、找回那年夏天里心思纯净的少年的机会。 找到自己心里埋得最深的东西的机会。 第四十章 狗血 也许想过千万种再次遇见谢守拙的方式——装作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抑或再次上去,给他一个耳刮子,可是谢一从来未曾想过,这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 他身后的门被推开,那个男人被带出来,眼神有些躲闪,小心翼翼地看人,看一眼,然后立刻受惊一样地移开目光。 谢一呆住了。 他几乎认不出这个男人来了——谢守拙在他的印象里,即使是最不堪的那段日子,依然算得上是高大英俊的,纵然满腹的败絮,也算得上金玉其表,五官像是被什么人精雕细琢过,眼珠一转就好像是一周的风华,浮光掠影,当他用那样的目光看着别人的时候,就好像全天下都不在他眼里,只为那一人深情一样。 那个男人,即使他真是个人渣,也有让人怦然心动的魅力。 可是眼前这个畏畏缩缩的小老头,两鬓斑白,眼角和额头被褶皱爬满了,混合着那些年代久远的丑陋扭曲的伤疤,皮肤灰黄,眼珠浑浊。短短的板寸头,扎在他的头上,肩膀垮下去,背弓得像个问好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身上一样,表情凝滞着说不住的呆滞……和茫然。 像是时光突然间抽光了他所有的生命力,让这男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就这么衰朽了下去。 谢一发现,自己给他带来的衣服大了好大一圈。 谢守拙的双手即使自由了,也情不自禁地相互扭在一起,很紧张地偷偷打量了谢一一眼,而当他意识到眼前这个穿着考究,呆呆地看着他的年轻男人是谁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来,盯着谢一,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 十几年交错而过,父与子,谁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情面对对方。 黄采香泉下有知,看见这一幕,不知道是要哭还是要笑。 半天,谢一才勉强着自己找回神智,把带来的衣服交给谢守拙,淡淡地说:“把衣服换下来,我们走吧。” 谢守拙迟疑地接过来,小声地问:“走?去哪里?” “回我妈那。”谢一觉得自己说出的这句话有些让人啼笑皆非地感觉,原来那承载着少年时候十八年记忆的家,现在变成了“我妈那”这么一个暧昧不明的称呼。即使是王大栓病了,他过来照顾的时候,住的也是王树民家,楼上楼下,他从没有想过要再回去看看,那地方就像是个困扰了他很长时间的梦魇。 两个人谁也没找到话题,谢守拙刚刚接触到外面的阳光的时候,脚步情不自禁地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看着被白云层层掩映起来的天光,听着耳畔虽然稀薄,但是自由自在的人声,深深地吸了口气。 谢一扫了他一眼,把车门打开,对谢守拙点点头:“上车吧?” 谢守拙好像迟疑了一下,低低地问:“你的车?”他说话的声音仍然很小,像是个被虐待过的孩子,怯怯的,不大敢抬头,不大敢和人眼神相对,伸手好像想要摸一摸黑色的车门,又小心翼翼地把变形的手指收了回去,在身上擦了两把。 “嗯,上来吧。”谢一直接开车从上海过来的,一路开了将近十个小时,有些疲惫。 谢守拙转过脸来看着这个已经没有半分小时候样子的儿子——衣着熨帖考究,带着某种好像精英人士的气息,举手投足间有种强大的气场,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他的安排,言语不多,表情平静…… 他眼神闪了闪,默不作声地爬到了车子的后座上,有些拘谨地坐下来,无法形容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没有人能形容那种心情。 谢一发动了车子,平平稳稳地开了出去,谁也不言语。 很久很久,谢守拙才好像鼓起了什么勇气一样地开口问:“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谢一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神色平静,看不出那双深深的目光里潜藏着什么样的情绪,只是这一眼,就把谢守拙扫得再一次不安起来,他低下头,双手再次拢在一起,手腕相互靠着,就像是那里还有一把手铐一样。 半晌,谢一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嗯,还行。” “……在市里?” “在外地。” 谢守拙张张嘴,还想问什么,却又低下头,讷讷地不言语了。 谢一嘴角勾了勾,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心里是涌上了巨大的期盼的,期盼着这个男人能像普通的父母一样,闲散但是关心地多追问他几句,在外地是在哪里呀?做的什么工作呀?工作顺不顺利啊?有没有谈朋友有没有成家呀?一个人苦不苦,累不累…… 他眯眯眼睛,专心开车,条条大路,他从未得到过那些他应得的。 宗教人士说,神从不附加给我们超出我们承受能力的考验,可是谢一心里那无比酸涩、酸涩得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腐蚀光的感受说,神对他的期望值太高了,对当年那个甚至未曾成年、长得竹竿一样,连话都不习惯大声说的男孩,期望值太高了。 他们这厢纠结,这时候,王家的动静不能说不小,贾桂芳的表情狰狞得活像刚从聊斋里客串出来,目光充血,死死地盯着离家很久了没有回来过的王树民,还有儿子身边……那个带着几分妖气劲,眼珠一转,比女人还勾人的年轻男人。 男人眼力见儿不是白长的,一见这阵势,就趋利避害地往王树民身后缩,藏起半个身子,涂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油的手指轻飘飘地搭在王树民手臂上,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这战斗力惊人的老太太。 王树民被他抓着的地方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不过还是一脸大义凛然状站在那,跟他老妈顶牛一样地对峙着。 贾桂芳伸出手来,指着王树民身后花花绿绿的男人,手指、声音乃至全身都在哆嗦:“你、你说,他是谁?你说他是谁?” 王树民的在军队多年打造出来的铁血本性终于冒出了头,他一动不动,语气平稳地对贾桂芳说:“妈,我刚才说得很明白了,我喜欢男人。” 贾桂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把眼睛瞪出眼眶去一样,看着对面这对“狗男男”的目光跟看阶级敌人似的,大有要扑上来抽他们的筋喝他们的血的架势。王树民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妈,你听我跟你说……” 贾桂芳缓缓地把手指调整了一下位置,指着门口说:“你给我滚。” “妈……” “滚!滚,都给我滚!你给我滚远远的!老娘不认识你!没你这个儿子!我打死你,打死你我自己上警察局自首给你偿命!”贾桂芳发起飙来,手里有什么就往王树民身上扔什么,沙发上的杂志,织了一半的毛衣,电视遥控器……最后还有烟灰缸。 前几样王树民把胳膊横在脑袋前遮着,最后这个山呼海啸地过来,他也傻了,下意识地就往旁边躲了开去,烟灰缸“嘭”一下砸在地上,王树民动作极小地撇撇嘴:“妈,你真要打死我呀?” 这时门开了,王大栓拄着拐走进来,一看见王树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乐了:“我儿子回来了。”他咧开大嘴没心没肺地笑了笑,随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气氛的不大对头,有点困惑地看看贾桂芳又看看王树民,还有横尸在他脚底下的烟灰缸,抓抓头,“老太婆,你又发什么疯?” 贾桂芳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王大栓一抬眼又看见了王树民旁边的漂亮男人,眨巴眨巴眼睛,哪壶不开提哪壶:“哟,这小伙子面生,是谁呀?” 王树民镇定地说:“这是我打算带回来给你们看的人。” 王大栓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眯着眼睛仔细把那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咂咂嘴,直摇头:“哎呀你看大爷这眼神儿,大爷岁数大了,看人看不分明,别往心里去啊。不是我说,现在这大姑娘家家的,咋都爱打扮得跟个小伙子似的,你看那头发短得,跟湖南台那超女……” 贾桂芳一脚把旁边的椅子给踹翻了,吓得王大栓没了声儿,接收到他们家老太婆不善的目光,颤颤巍巍地说:“怎么的,怎么的了?” 王树民继续镇定地说:“爸,他不是大姑娘,是个男的。” 王大栓正打算说话的音儿被堵回喉咙里没了声儿。 四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站在那,良久,王大栓才看看王树民又看看贾桂芳,发现全家上下能正常思考的就剩下自己这么独一份了,于是干咳了一声,小心地拉过贾桂芳,把拐杖放在一边,拍着她的后背,又回头看了看王树民,和他旁边的男人,有点僵的脸上露出一个糟心的表情。 “那什么,咱等会再商量,你能不能先带你那个……”王大栓的语气微妙地顿了一下,“出去一会?” 王树民知道这是个台阶,老头子自打病了以后,人糊涂了不少,但是脾气也好了不少,慢慢地居然有了那么点大智若愚的味道。当下低声地对旁边的人说:“走吧,咱们先出去。” 男人乖顺地点点头,抱着他的手臂,跟他离开。 贾桂芳嘶声在他身后喊:“滚!滚蛋你就别回来!我没生过你这么个玩意儿!你滚得远远的!” 这吼声儿大了,街坊邻居走过路过的都忍不住探个头,众多群众驻足围观。王树民拉着男人往门口退去,一边往外走,一边坚定不移地说:“妈,你别这样,我认准的事,我认准的人,谁也改不了!” “我打死你!死老头子,你别拦着我!别拦着我,打死他!” 王树民腿上被贾桂芳扔出来的东西砸到,猛地转过头去,音量也大了起来:“我还非他不可了,你打死我,我也认准他!” 贾桂芳嘶声哭喊,邻居们窃窃私语……然而这时候,没有一个声音,给王树民更大的震撼,就在他回过头去说完了这句惊天地泣鬼神的出柜宣言以后,一个他化成了灰也听得出的声音慢悠悠地从他身后插进来。 那人不咸不淡地说:“哟,怎么这么热闹呀?” 王树民眼睛瞬间睁大,猛地扭过头去,差点把自己的脖子给扭断了,正好看见谢一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拿着车钥匙晃呀晃,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王树民傻了:“小……谢……” 第四十一章 年光 谢一眨眨眼睛,露出一个角度完美的微笑,王树民心里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他头一次发现这人让自己这么没底,谢一那好看的笑容让他感觉到一阵小阴风,从脖子后边蹦蹦跳跳地飘过去。他没参加过高考,但是也有幸体验到了紧张到了极致、脑子里一抹空白屁都不剩的感觉,手心里的冷汗悄悄的冒出了个头。 谢一擦着他身边过去,连眼神都没匀给他一个,对旁边一个大妈点点头:“您还记得我不?” 大妈一愣,说:“咳,瞅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小谢一嘛,多少年的老街坊了,我能不记得你?” “那能麻烦您给物业打个电话么,叫他们来个开锁的,您看我这手机刚坏,也没来得及买个新的,好些年没回来了,钥匙都没了,谢谢您啦。” “哎,成,跟大妈你客气什么呀。”大妈热心肠,应了一声就进屋打电话去了。 谢一瞥了一圈旁边看热闹的人,眼神儿清清淡淡的,有点小冷,看得人心里凉飕飕的。 楼上的张大叔说:“咳,你瞅这耽误事的,我孙子该放学了,我得出去接孩子去。” 邻居的李阿姨哎哟一声:“妈呀,我那粥锅!” 楼下的小宋赶紧从兜里掏出个小镜子,拿出粉饼往脸上扑两下:“完了完了,约会又迟到了。” 对门的刘大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就让他们家小哈巴狗叼着裤脚给拉走了…… 眨眼的功夫,鸟兽散。 谢一摇摇头,进了王家,贾桂芳还没从暴走状态里恢复出来,仍然在那不依不饶百折不挠地扑腾,王大栓快按不住她的小身板了。她头发乱成一堆,那模样说她要拼命,还那没人敢不信。 他一进去,王大栓闪了下神儿:“我干儿……”于是母老虎趁机脱开了他的手,张牙舞爪地要往外扑,谢一赶紧伸手一拦,贾桂芳正扑到他怀里。 贾桂芳气急败坏:“今儿谁拦着我我跟谁急!躲开,你们都给老娘躲开,治不了王树民你个小兔崽子,老娘管你叫点什么!” 谢一“哎哟”一声:“干妈,您可悠着点,我这前两天刚从楼梯上滚下去,好悬没散架,好不容易凑合凑合给拼回来的,还没拼结实呢。” 王树民在门口一听吓了一跳:“小谢你说什么?” 王大栓直冲他摆手——你怎么还不走呀,真让老太太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呀? 果然苦肉计在太后这还是吃得开的,贾桂芳一愣,抬头一看:“小一?” “嘿,敢情您这拳打脚踢十八般武艺样样上来一遭,没弄清楚是谁啊?”表情无比冤枉。 贾桂芳还没进入状态:“你怎么回来了?” 谢一耸耸肩膀,放开贾桂芳,斜眼望过去,王树民已经识相地把那长得挺后现代的男人拉走了:“这不是前两天监狱的人给我打电话,让我把谢守拙领回来么,我就回来了呗,正好老板开我病假。” 这句话的爆炸性比王树民领个漂亮男人回家稍微差了点,不过鉴于后者已经不在视线里了,所以一时间还真成功地吸引了贾桂芳和王大栓的注意力,王大栓拽了拽自己的耳朵:“啥?你说谁?从哪领回来?” “谢守拙,在号子里蹲了好几年了,前几天有人给我打电话,让我领他回来,这不是我也没钥匙,先让他在楼下我车里等着,上来找电话叫开锁的……”谢一说到这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贾桂芳的脸色,苦笑,“也没想到这么巧。” 贾桂芳拍着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叹出来,转过身去,拢拢乱七八糟的头发,蹲下去,一声不响地捡着她仍在地上的东西,谢一赶紧帮着她一起。贾桂芳捡着捡着,“啪嗒”一声,一滴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的落下来,正落在谢一手里拿着要捡起来的杂志封面上,谢一愣住,抬头看着她。 贾桂芳弓着肩膀,脸上的怒色被谢一搅合没了,显得有点麻木,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地面,无声地掉眼泪,一串一串的。她的皮肤因为疏于保养而显得有些粗糙,上面有年纪打上的皱纹,在眼角形成繁复的纹路,鬓角花白了,手上有几颗不大明显的暗黄色的老年斑。 谢一说:“干妈……” 贾桂芳张张嘴,没有成话,却发出了一声呜咽。 谢一默默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贾桂芳也不出声音,她蜷缩啊蜷缩啊,就蜷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肩膀瑟缩着,眼泪淹没了谢一肩膀上不那么厚实的衣服,蔓延到他的皮肤上,那液体就好像硫酸一样,腐蚀着他肩膀上擦伤的一小块伤口,很疼很疼。 谢一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他发现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那一刻心中微妙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半晌,贾桂芳才擦擦脸,站起来,轻轻地摇摇头,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了门。谢一抿抿嘴,看看王大栓:“干爹。” 王大栓费力地扶着桌子也蹲下来,跟他一起收拾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谢一赶紧要扶他起来,王大栓摆摆手:“算啦,还没到床上动不了窝儿的地步呢,这点活儿我干得了。” “你说,这孩子,小时候打着骂着,好容易拉扯大了,怎么反而比那时候还让人操心呢?”顿了顿,王大栓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谢一呆了呆,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王大栓就自顾自地说:“我们都老了。” “干爹……有时候,有时候事情不像我们想的那样,但是其实……” 王大栓乐了:“你个小玩意儿,还安慰起我来了。”他把扣在地上的烟灰缸拾起来,费力地站起来,拍了拍谢一的头,就像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似的,然后把自己庞大的身体靠在一边的立柜上,从怀里摸出一包烟来,瞅瞅贾桂芳紧闭的房门,做贼似的拿出一根点起来,“别让你干妈知道。” 谢一笑笑。 王大栓点了烟,好像无上享受似的抽了一口:“我这老太婆啊,就是想不开。”他哼了一声,“那兔崽子小时候,我没少打他,其实有时候他嘴里不说,估计心里也冤枉,反正那时候我也年轻,就知道小树不修不直溜,有道理没道理,反正老子说出来的话就是道理,你看看,现在这小子,跟我当年一样一样的。” 他笑了笑,脸上的肌肉不是特别的听使唤,看着挺费劲,有点苦。 谢一干脆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我觉得别的不说,他爸就比我爸强多了。” 王大栓乐了:“那你说说,他爸比你爸强,怎么他就跟你差那么多呢?” 谢一挑挑眉,垂下头,低声说:“其实我也不咋样。” “怎么的,你也要领个带把的回来呀?” 谢一心里一跳,抬头看王大栓,老头子带着点笑意,神色看不分明,他忽然觉得有点口干,王大栓貌似无心的一句话,又好像意味深长,说意味深长吧,他又怕自己多想,最后只能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来了一声:“啊?” “啊什么啊,就你这,还跟人谈判哪?”王大栓撇撇嘴,“这人哪,该伸手管的时候,就伸手管,管不了的时候,也就该放手放手,要不然别人不自在,也累着自己。你们也都老大不小的了,而立了,什么不懂,这老太婆——小一,你说我说得是不是?” 谢一抿抿嘴唇,总觉得老头子话里有话,王大栓瞪他:“看什么看,你干爹就不兴说点有文化有建树的话呀?老子吃过的饭比你吃过的盐都多,别以为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多念了两天书就能耐得不行不行的了。” 说完转身去拍贾桂芳的门:“老太婆,老太婆!开门,老婆子呀……” 谢一摸摸鼻子,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裤子,带上门离开了。 开锁的人不久就到了,谢家确实很多年没人住过了,灰尘快把以前的家具都埋了,谢一把谢守拙领进来,出门买了生活日用品,电话费水费电费的交了,又打扫了一遍,折腾完已经天黑了,谢守拙老老实实地跟前跟后,好像两个人的角色奇异地转变了一样。 简单地做了东西吃,谢一这才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和几千块钱的现钞,放在桌子上:“密码是六个一,里头有点零花钱,你先拿着用,等我买了新手机告诉你号码,不够了跟我说一声。” 谢守拙向银行卡伸过手去,可是手伸到一半,又讷讷地收了回来:“用不着这么多……” 谢一很轻地笑了一下:“多了没有,这点钱我还拿得出。”他站起来披上外衣,拿起车钥匙,“没事我就先走了。” 谢守拙小心翼翼地问:“你去哪里?”神色间带着那么一点让人看了可怜的期盼和急切,“你的屋……” “哦,不用了,我出去住,房间预定过了。”谢一摆摆手,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连个头也没回。 干瘦衰老的男人呆呆得坐在沙发上,微微伸出的手指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来,寂寞地停在空中。 他想,从监狱出来,大半天了,谢一没有叫过他一声,没有“爸”,就连当年那不客气地“谢守拙”也没有。 谢一下楼,离开了小区,没拿车,其实他订的旅馆就在附近,走路也就是十几分钟,路灯坏得比好得还多些,他在小卖部里买了一包烟,和一个很劣质的打火机,点着了,一边走一边抽。 有点呛,味道不大好,戒烟很多年,也不喜欢喷云吐雾了,可是他希望有什么东西能帮他稳定一下情绪——虽然一整天都不动声色,可不代表他不会心烦。 突然,拐角处一个人影猛地冲出来,谢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人一把扑到,狠狠地拽进怀里,谢一吓得手一哆嗦,可是对方熟悉的味道很快让他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谁。 王树民几乎是生拖影拽地把他拉进一个小胡同,昏黄的月色下来,这人脸上的表情扭曲得让人看了心里都慎得慌。 第四十二章 一辈子 谢一的后背在墙上刮了一下,身上的淤青被这么轻轻的一刮刮得生疼,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王树民立刻像是被按了暂停,动作定了定,然后紧张地抓住谢一的手臂:“你受伤了?你从楼梯上摔下来是怎么回事?去过医院么?你怎么……”他一堆的提问差点把谢一给砸晕了,后者眨眨眼,没出声。 王树民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小谢,我不是……我不是……” 谢一轻轻地掰开他的手,靠在墙上,双手抱在胸前:“嗯?你不是什么?” “我不是……”王树民急得脸都白了,“小谢,你听见的不是真的,我是想……” “你想什么?”谢一不咸不淡地问。 王树民抿抿嘴唇:“小谢,别人跟我说,出柜很困难,尤其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那人,所以我打算用点策略……” “哟,那您这可真是好策略。”谢一冷笑。 “小谢,你先别生气,我……” “我生什么气,犯得上么?”谢一把他推开了一点,“闪开,我白天开了十来个小时的车了。” 他转身要走,却被王树民贴着后背一把搂住,搂得死紧死紧的,好像他是无边无际的暗淡中唯一一束光,男人发出一声像是呜咽的声音:“小谢,小谢你别走,你别生气。” 这电线杆子神经的主儿这回好像真的被刺激得不轻,嘴里颠来倒去都是这几句,撒娇的孩子似的耍赖,不让谢一走:“小谢,我想让我爸妈知道,我想跟你一辈子,但是我又不想让你不自在……你明白不明白,我说一辈子,真一辈子,没开玩笑,小谢!” 谢一愣住了,他背对着王树民,呆呆地盯着别月华照得模糊朦胧的地面,那三个字在他耳边炸开——一辈子。 一辈子是多长呢? 或许只有几十年,可是却是一个人能做出的最长的承诺,也是最重的承诺,对方炙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上,急促而带着说不出的紧张,他甚至觉得,王树民好像要急哭了一样,一声一声地,有点绝望的意思—— 失去一个人,总让人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可是那之后所有岁月加起来的难受,恐怕也比不上将要失去那个人的那一瞬间,心里涌起的,巨大的无助、和痛苦。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谢一觉得这三个字真是个魔咒,一瞬间就把他全身的力气都给抽光了,好半天,他缓缓地掰开王树民的手,转过身来,眉尖轻轻地皱着,低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跟你一辈子,”王树民眼睛红红的,里面真的有泪光,“小谢,一辈子对你好,把以前你对我好的那些都补回来,我把店开到你那里,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你回家我给你开车,每天看着你吃饭睡觉,不让外国来的洋资本家欺负你。周末节假日的时候把你反锁在家里,我陪着你,给你找事做,不让你没日没夜地只工作。给你留意着哪新开了个什么书店,有什么好书……我……小谢,我……” 他伸手抓住谢一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样:“小谢,你别走,别走行不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别走了,别再走了。” 谢一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你先放开我。” “我不放。” “放开!” “不放,放了你又走!”王树民的智商已经直接逼近王大栓刚从医院里回来那阵子了,“我就不放,你去哪我跟到哪,我……” “你大爷的,我回旅馆洗澡睡觉,开车开了十多个小时折腾一天了,你让我歇会行不行?”谢一骂人了。 王树民愣了一下,张张嘴没说出什么,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撒开了谢一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像只大狗,眼睛里还冒着可疑的水汪汪的光,看得谢一心里一阵哆嗦。 谢一心里乱糟糟的,急于想要理清一个思路出来,关于王树民,关于谢守拙,关于自己,他转身就走,王树民就跟个小媳妇似的在后边跟着,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他快,王树民也快,他慢,王树民也慢,他停下脚步回头想骂两句,王树民也停下脚步,一脸可怜地望着他,像是要被抛弃了一样。 这玩意儿从哪学会的这套……谢一无力了,干脆也不管他,闷头走路,身后缀着这么个大跟屁虫。 谢一到了旅馆,回头瞪了王树民一眼,进去了,王树民就在门口傻站着,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的地方,良久良久,叹了口气,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从兜里摸了盒烟出来——刚从谢一兜里顺手牵的。 点一根,火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远处人声渐消,夜半特有的凉意冒出来,从地底下,从天上,坐在那里不一会,指尖就凝上了湿意。王树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半夜的,自己要这么傻子一样地守在谢一的门口,他好像整颗心里都只剩下那一个人,那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想着想着,心里就疼起来,好像在这里等上多久都没关系,只要那个人还会从那个地方出来,只要…… 爱别离,怨憎恨,求不得。 谢一进了房间,草草地冲了个澡,也没开灯,就湿淋淋地坐在床上,捧着一杯热水。周遭万籁俱寂,记忆开始向前追溯,二十岁,十五岁,十岁,九岁,八岁…… 那些他以为都淡了忘了的东西,全都在这样一个漆黑的暗夜里,忽悠一下地从过去跑过来,一遍遍地在他眼前回放—— 谢守拙喝醉了酒,用力打人,那被他随手拿起的凶器死命地砸在身上的感觉,依稀和前几天摔出来的淤青重合起来,隐隐地疼。谢一的手指划过还没消肿的皮肤,年幼时候受到的伤害,原来是伴随着人们一生一世的,好像都被时间洗涮干净了,其实是进了骨血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谢一想,原来谢守拙留给自己的东西那么的根深蒂固,直到现在,他都在惧怕着那样的感觉——毫无依仗,一无所有,在伤害到来的时候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闭着眼睛,咬着牙,盼着时间过去,盼着他清醒过来,或者……没力气再动手。 所以他拼了命地工作,在得到了几乎所有物质上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仍然拼命的工作——因为这是他唯一的依仗。 还有王树民,他想起那年冰冷的冬天里,那个可恶的小破孩留着鼻涕,目光躲闪地说出那个谎言的时候的样子,为什么不愿意相信王树民?因为相信他,曾经给自己带来的是灭顶一样的伤害。 怎么就魔障了一样地,看上了这么个玩意儿了呢?谢一苦笑着去自己的外衣口袋里掏烟,发现没有了,他一愣,转身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果然看见不远处有火光,那个团成一团的男人,在那哆哆嗦嗦地一根一根地点着烟。 谢一猛地合上窗帘,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险些要冲下楼去,把那个冻得要命的男人领上来,可是……即使受过再多的伤害,也没有人对此麻木,也没有人,会再轻率地做出什么决定,让自己再狠狠地伤上一回。 他承认自己胆小,那呼风唤雨刀枪不入的终究只是蜗牛的一个自欺欺人的壳子,用来掩藏着他内里柔软的身体。成长是一辈子的事,原来那年寒冷的冬天,他以为自己已经抛弃的那个温和怯懦的孩子,一直都还在那里。 屋里的人想了一宿,屋外的人等了一宿,天光大亮,进出的人都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门口这个落拓憔悴的男人和那一地的烟蒂,王树民挂着巨大的黑眼圈,双目无神地盯着门口,出来一个人,不是他,又出来一个人,仍然不是他…… 谢一拿起电话拨给蒋泠溪,他说:“泠溪,我有些话不吐不快,你听就好,不要打断。” 他讲起童年,讲起那个从建立的那天开始就注定了要破碎的家庭,讲起谢守拙的酒气,黄采香的旧书,还有那个荷花池,那年医院里的味道……所有所有根源的东西。 “昨天那个失踪了好多年的男人出狱了,我去接的。”谢一顿了顿,“突然发现有种违和感,我觉得,他好像怕我。” “怕你?”沉默了半天的蒋泠溪终于开口。 “他怕我,又有种想依靠我的感觉,我觉得是监狱里那么长时间,他已经有点不知所措了。”谢一笑了。 “你呢?”蒋泠溪问,“你怎么想?” “我?” 蒋泠溪长长地叹了口气:“小谢,你活了那么多年,其实一点都没长进。” 谢一一愣。 蒋泠溪说:“你明明就已经不是那个小孩子了,可是你心理上却总是不能脱离开那个小孩子的状态,你总是装成正常人,可是内里却不是那么回事。我问你,现在那个老男人还能伤害你么?” 谢一沉默。 蒋泠溪问:“那你到底还在怕什么?” 那你到底还在怕什么—— 第四十三章 大结局 谢一从旅馆门里走出来,缩在门口跟流浪汉似的王树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慢慢地站起来,张张嘴,也没敢说什么,表情有点呆,眼巴巴地望着谢一。 谢一叹了口气:“我房还没退呢,你进来暖和暖和吧。” 王树民缩了一宿,腿脚都有点不灵便了,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低着头,弓着肩,霜打的茄子似的跟着谢一进屋。他这情况当然有一多半是装出来的,李爱军偷偷告诉他的,对付谢一这样油盐不进的,该示弱就得示弱,该可怜就得可怜,可是心里实在是凄凉。 他这么多年,无论是手里拿枪,还是拿算盘,都是握着权柄,想要什么、想战胜什么就去拼力一搏,还没有这么委屈地等待过别人宣判过自己的命运。 被人喜欢是受罪,喜欢别人其实也是受罪。 王树民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吸了吸鼻子,看见谢一正坐在床边上,膝盖上放着一本不知道哪年月的杂志。他慢慢地蹭过去,不敢靠太近,又不舍得离得太远,就在距谢一差不多一米的地方站定,低低地叫了一声:“小谢。” 谢一抬起头来。 王树民看着那双眼睛,心里说不出的酸。 谢一说:“安顿好了谢守拙,我明天就打算走了。” 王树民心里一紧:“你上哪去?” “回上海。”谢一看了他一眼,“我不欠他什么,但是他生我养我,这么多年……现在这样,也是应该的,我给他钱,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还养得起——你还记得我妈么?” 王树民跪下的心思都有了,谢一这正经事哪壶不开提哪壶,瞬间脸就白了,他顾不上再装乖,上前一把抓住谢一的胳膊,有些慌乱地看着他:“小谢,我……这么着,你要是心里不痛快,要杀要刮都行,只要你……只要你……” “只要我什么?”谢一脸上带着那么一点笑意,王树民说不出来了,近乎哀求地看着他。 谢一目光转向地面,低低地笑了一下:“这是她的命,我早就想通了,该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些事儿那些人让她解脱开。你说她这辈子,庸庸碌碌,默无声息,没有亲情,没有爱情,也没有什么特别让人印象深刻的友情,她什么都没有……多活些年不也是折磨么?” “小谢,别说了。” “多活那些年干什么呢?让她用自己的眼睛看见谢守拙把那些不干不净的女人带回家里来,乱搞么?” 王树民伸手抱住谢一,把对方压在自己的怀里,他觉得自己的胸口不够热,不够暖和,怎么也不能把这人冰冷的身体捂热一样。 谢一闭上眼睛,没有反抗。 “她喜欢上了错误的人,一辈子都在为此付出代价。”谢一说。 王树民手臂紧了紧,仿佛那句冰冷的、就判了他死刑的话呼之欲出,他想退缩了,不想听谢一把那句话说出口。都说没心没肺的人最快活,是因为什么东西一旦上了心,就要做好被伤害的准备。 谢一顿了顿,好像叹了口气:“你说……这代价,我要付到什么时候呢?” 王树民愣住了,谢一说得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可是那些字连在一起,他就愣是听不懂了,半晌,他才哆哆嗦嗦地问了一句:“小谢,你、你、你说什么?” 谢一轻哼了一声,推开他缠在自己身上的手:“听不懂?听不懂算了。” 王树民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云端上了一样,他当场跳起来,蹦到床上,使劲踩了好几下,嘴里发出不知道是像什么动物的噪音,驴拉磨似的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然后向站在一边挑着眉看着他的谢一扑过去,巨硕的身体一下子把人扑在了地上。 谢一的肩胛骨正好磕在床边上,疼得他“嘶”一声:“王树民你有病啊你!” 王树民吓了一跳,立刻从疯牛病狂犬状态里转换出来:“磕哪了磕哪了?我看看……哎你身上怎么这么多淤青?怎么弄的?还有绷带?!走走,上医院去,不行你今天别走了,医院看好了再说。” “你蹬鼻子上脸啊?有完没完,放开……王树民你干什么?!” 谢一抗议无效,被王树民一把扛起来,娘的这个一身蛮力的,刚才装可怜的那玩意儿跑哪猴山上扯旗去了。 “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人了。别抵赖,你刚才自己说的——我的人我心疼,你得听我的。” “你放屁,我什么时候说的?!我说什么了我?!” “那不管,反正你是说了。” …… 这世界上从来不缺这样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主儿。 后来么,后来当然日子还得照常了过,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向琼瑶奶奶笔下的男女主角,一天到晚不吃不喝不睡,谈个恋爱就什么都有了。咱还得奔波劳碌,还得吃喝拉撒,还得努力工作,还得挣钱养家,当然……还得和父母纠结一下关于性向方面的小问题。 对于这个,谢守拙是没什么发言权了,谢一一年到头也不回家,回家也是看看贾桂芳王大栓,然后给他撂下点东西和钱,就出去上旅馆住两天。 王大栓是甩手掌柜,虽然不理解自家小兔崽子是怎么想的,可是这天天跟老头老太太们出去练太极的老头子还真受了道家,那么点“无为而治”的哲学影响。 虽然来势汹汹的金融危机已经让全球都对新自由主义的经济学者们产生了质疑,不过这不影响王大栓的放羊政策,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这年代又不讲究传宗接代,爱怎么着怎么着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脑袋开过瓢,所以格外想得开,这年头,有儿子有儿子能怎么样呢?生个儿子还不是诸如王树民之流,一天到晚除了气得他们老两口直跳脚就没什么别的用处了。 愿意要领养一个得了,还为社会做点贡献,亲的不亲的能怎么着啊,眼珠子都指望不上,还能指望眼眶子? 歇菜去吧。 于是就剩下贾桂芳一个孤军的,决定要和王树民这块茅坑里出来的石头战斗到底。 老的一天到晚留神着适龄姑娘,小的一天到晚往家里给她寄各种各样的“花样男子”照片,美其名曰:“妈,你看这个,长得比上一个强点吧?这人最大的优点是,他不拿兰花指!” 王大栓对着电话悄么声儿地说:“死兔崽子,你唯恐气不死你妈是吧?” 贾桂芳在外有强敌,内无援助的可悲状况之下,心理承受能力每天都在以飞跃的速度上升着,终于学会了睁只眼闭只眼,接受现实。 可怜老太太一辈子碉堡坦克巡航导弹的,临了临了,败在自己亲生儿子手上,终于有一天,王大栓听见贾桂芳念叨:“你说男的就男的呗,他就不兴找个靠谱的,人儿似的过日子?天天不重样儿的换,一个比一个妖魔鬼怪,都哪盘丝洞里扒拉出来的?再拍西游记也甭用再找别人,就这帮子,就能友情客串九九八十一难了。” 王大栓笑得像抽筋的。 终于,王树民把分店开往全国各大城市的努力目标,在无数夜以继日地奋斗后,实现了,各中心酸,那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第一站,就是他巴望了许久的上海,有种从军十八年,终于还故乡的意思。 曲中闻折柳,落日故……故人情。 “妈,我跟您说件事。” “滚,老娘不听你说话,打你嘴里冒出来的都不是话,是屁!” “妈,妈您听我说,我这不是终于找着一个,想在一块好好过日子的人么。” “滚你老娘的,你这话都说过有万八千遍了吧?” ——我老娘不就是你么—— “妈,我跟你说真的,你看这回我都没寄相片气你。” 贾桂芳一口气好悬没上来,合着这小兔崽子是存心气人啊? 王树民接茬说了:“妈,这人靠谱,真的,不捏兰花指,不留长头发,不化妆,不爱穿裙子,有正经工作,人品也不错,还知根知底……” 贾桂芳心里有不祥的预感:“等会,你说谁呢?” “您认识呀,我说谢……” “你个王八犊子你!”王树民话还没说完,贾桂芳就骂上了,“你说什么?!你说谁?!你敢祸害小一去,我、我一巴掌扇你津巴布韦去我!怎么就生你这么一玩意儿,我告诉你,今儿你祸害谁都行,别给我打小一的主意!王大栓你还有脸在那唱戏你?!看看你养活这败家儿子……” 贾桂芳“碰”一下挂了电话,王树民傻愣愣地握着听筒,一边假装看电视的谢一憋笑憋地后槽牙疼。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才是这老太婆亲生的。”王树民一屁股坐在谢一旁边,捞过人来蹭蹭,被赏了一记五指山,他一边揉愁眉苦脸,“我怎么觉得这有点适得其反啊?” 路漫漫其修远兮,某人啊某人,你可以继续上下而求索。 ——全文完 番外 人生 所谓登堂入室,各中得意,还真没有比王树民体验的更深刻的了。 王树民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成功地从到谢一家蹭吃蹭住的水平,升到直接搬着行李入住人家的级别,用这老不要脸的话说,那就是就差领证了,谢一懒得搭理他,拿白眼翻他,结果王树民创新自主地会错意,追着喊:“小谢没事,证儿是小事,了不起咱出国领,再不行我给你画一个。明儿我就买戒指去,多大的都行,咱弄一个鸽子蛋那么大的,当顶针带,多大号的针都扎不透!” 谢一冷哼:“您还是先找个镶牙的,把您那漏风无牙的嘴好好补补吧。” “我不缺……”王大傻子说到这才反应过来,“咳,你拐着歪地骂我无耻呀?小谢,话不能这么说,你看看你自己,铁板城墙一堵,要是咱不无耻,能把你拿下么?这年头,脸皮厚才吃饱饭。” 悲剧啊,你的名字叫王树民——于是当晚某人裹着一床小毯子,睡客房。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心里那个凄凉……王树民把自己超过一米八五的身体团起来,委委屈屈地缩在那对他而言有点上下不接壤的小床上,像只大虾米。 半夜的时候,谢一看完文件,才想起这出来,蹑手蹑脚地轻轻推开客房的门,一看见王树民这造型,第一反应是想笑,第二反应又有点心疼,这天可也不暖和了,王树民这光棍还真就裹条毯子就凑合,连空调都没开。 他找出遥控器,把空调打开,又转回身去,拿了一床被子,抱来轻轻地搭在王树民身上。被子的一角正好搭在王树民的嘴边,睡着的人不耐烦地拿手扑棱了一下,皱皱眉。谢一把被角给他掖好,眼睛里露出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温柔神色。 注意看的时候,王树民的眼角已经有了很细很细的纹路,原来一折腾已经折腾了这么多年了,他们都年纪不小了,谢一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想站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撤回手的瞬间,原本在那蒙头大睡挺尸装死的人猛地抓住他的手,谢一吓了一跳,却看见王树民闭着眼睛,抓着他的手,用脸蹭了蹭,迷迷糊糊地一边傻笑一边叫他的名字:“小谢……小谢……” 什么时候还添了说梦话的毛病?谢一挑挑眉,尽量不想惊动这家伙,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指往外抽,睡着的人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一样,使劲攥着他的手,还往怀里带:“小谢别走,别走……” 谢一让他这么一抻差点给抻倒了,心说怎么这人睡着了力气还这么大?赶紧用手撑了一下,以防摔倒王树民身上。 王树民抱着他的胳膊像是抱着个抱枕,还挺舒服。谢一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背,轻轻地说:“不走不走,你放开我,乖乖的,放开。” 听说这种状况下睡眠的人,跟他说什么他做什么,王树民还真挺听话,一边嘟囔着“不走”,一边傻笑着,搂着谢一胳膊的力气松了些,谢一做了一个要敲他脑袋的动作,自己也笑了笑,慢慢地抽出自己的胳膊。 就在他嫌自己的胳膊长得太长,然而已经快要大功告成的时候,躺在床上的人突然一把擒住他的手腕,猛地把他往下拉去,一翻身压在了他身上,闭着眼,用下巴尖蹭着谢一的肩窝。 谢一火了:“王树民,你装什么洋葱大瓣蒜?!给我滚起来!” 王树民睁开眼,这回不装了,清醒得很,笑了:“小谢,你怎么这么晚啊?累不累?我给你揉揉?” 这厮强买强卖已经成了惯例,也不管谢一说什么,就上下其手起来。不过上下其手是上下其手,豆腐是大大的吃,王树民还真是什么都没敢做,只是把手伸到谢一的后颈上,慢慢地给他揉着颈椎和肩膀。谢一一开始僵硬着挣扎,慢慢地也就放松下来了。 王树民气哼哼:“我有那么禽兽?”虽说心里还真是那么痒的——“你看看都几点了?看了一晚上东西了吧,我还能再折腾你?你说有多大的事明天办不行啊,非一宿给弄完了,合着你看不完晚上睡觉做噩梦呀?” “你没听说过什么叫‘今日事今日毕’是吧?”谢一让他伺候得挺舒服,说话声气也弱了三分,可是那毒劲却半分没去,“说你没文化,你老不承认,王树民同志,做人要谦虚。” 王树民在他后颈上狠狠一捏,谢一轻呼一声,被他压住:“别动,你这老低着头血脉都该流动不通了,嘿嘿,敢说为夫没文化,看你哪天不忙了,咱俩怎么算账。” “你就是三分钱论斤卖,也稍微要点脸行不行?”谢一不再挣扎,半闭着的眼斜瞥了他一下,耳朵尖却有点泛红,这人脸皮薄,可是老也不爱承认。 “三分钱就卖,你舍得呀?”王树民腆着脸又凑上去。 “滚!” 谢一是真累了,很快就睡着了,王树民小心地把他抱回主卧那张大床上,脱下他的衣服,拉好被子,关上灯。 窗外的月光透过半拉的窗帘照进来,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能看清怀里人安谧的睡脸,王树民觉得心理很满很满,好像这一辈子能得到的东西全都已经得到了似的那种幸福法。 其实当年特种兵出身的人,在谢一第一次推门的时候就醒了,他躺在那里装睡,装到听见谢一打开空调,转身去给他拿被子,装到那个人温柔地为他掖好被角,装到那人手指的温度掠过脸颊,和那一声浅得不能再浅的叹息在头顶响起。 他决定不装下去了。 相爱是一瞬间的事,相思可以跨越时空,可是相守,是一生一世的承诺。承诺风雨同舟,相依相持,承诺阴晴贫富,执子之手。 那么平淡,却是那么美。 王树民闭上眼睛,手臂环过谢一的身体,两个三十七度的加总,其实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温度。 然而这个时候他们两个谁都不知道,这个周末,也就是第二天,意想不到的客人来了,不巧,两人都认识,还都挺熟悉,就是传说中在北新市光荣养老,并且一起携手去混太极拳老年兴趣小组的老两口—— 贾桂芳和倒霉老头子王大栓。 惨剧啊,你的名字叫王树民。 王树民一早起来去店里,没叫谢一,把早饭都准备好了,放在微波炉里,贴了张便签在冰箱门上,告诉他吃什么,热多长时间。 谢一爬起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他苦笑了一下,还真是越睡越沉越养越懒了,起来洗漱好,看见王树民的便签,脸上露出那么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来,热了早饭,打开电视慢慢吃。才吃完收拾好碗筷,就有人敲门。 俩人的访客一般都不到家里来,谢一的朋友就只有前一段时间闪婚的蒋泠溪和jason两口子,王树民的朋友一般也都在店里忙,突然有人按门铃,谢一愣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的。 他还以为是公司出了什么事,一开门,吓了一跳,懒洋洋半眯着的桃花眼立刻瞪圆了,跟门口的老两口大眼瞪小眼了有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干、干……” 贾桂芳说:“干什么干,瞅你们俩兔崽子呆的这地方,一下车就一股潮气,咳,小一,你长眼珠子留着出气的呀?还不把东西给干妈接过去?” 谢一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老两口大包小包的东西拿过来,进厨房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把王树民的便签纸撕下来偷偷碾碎了,扔进了垃圾箱里,给老两口泡上茶。 这么会儿的功夫,贾桂芳已经里里外外地巡视了一圈了,谢一心里这冒冷汗,仔细寻思着这家里有多少王树民的痕迹,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那还真是太多了。他有点求死心切地坐在沙发上,在老两口对面,等着对方发话。 王大栓说:“哟,这房子挺大的哈,工作还辛苦不辛苦呀?” “没有,现在还行了。” “注意身体,别跟你干爹似的,将来老了受病。” “哎,我记着呢。” “你爸爸身体挺好的,也不满世界瞎折腾了,天天在屋里看书养花,让我们告诉你,别挂心。” 点头。 “你这住着呀,不比北方,室内多除除湿,听见没有?” 继续点头。 闲话家常半晌,突然插进一句:“那败家小子王树民,没在家呀?” 谢一喝到嘴里一口水差点呛出来,好容易咽下去,扶着桌子直咳嗽。贾桂芳说:“咳,你这孩子,喝水都不老实,着什么急啊?” 谢一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干妈,我……” 贾桂芳冷哼一声:“你把他叫回来,我有话跟他说。” 谢一心里有点哆嗦,立刻打电话简约地和王树民说明了情况,那边也傻了片刻,挂了电话就风驰电掣地往回赶。 放下电话,只听贾桂芳继续说:“你说说你,好好儿的,工作也好,前途也好,还是大学毕业,你怎么就想不开呢?!” 谢一心里越听越凉,低着头不言语。 贾桂芳没理会,继续说:“你喜欢谁不好,你看上那败家小子了?干啥,平时太顺利了,领会这么个玩意儿回来气你是不是?” 嗯……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 贾桂芳又哼了一声:“干妈今儿来,就是给你做后盾的,教训教训王树民这兔崽子,他以后敢气你,你就给干妈打电话,看老娘打不死他!” …… …… 这什么情况?谢一觉得自己有点没在状态,睁大了眼睛看着义愤填膺的老太太和一边乐呵呵的老头子:“干妈?” “看他以后再敢勾三搭四的,咱先把他的小苗头扼杀在摇篮里!” 其实……依王树民的岁数,这小苗已经可以大学毕业了,谢一不着边际地想。 结果等王树民回来,他悲摧地发现,原本是赶来增援的自己,已经被对方迅速形成的统一战线围攻了。 这么一个和谐的下午,就在他不停地“是是是”“好好好”里消磨过去了。之后,老两口又老当益壮地进行了江南一周游才心满意足地离去,王树民觉得,此间,自己的身心受到了巨大的摧残。 谢一始终带着些许阴霾的脸上终于完全雨过天晴了,人生啊,还长着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