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蓝印》 第1章 废柴苏轻 已经是深秋,气温一降再降。 苏轻全身裹在深灰色的风衣里,尖尖的下巴缩在竖起的衣领里,快步走过路口。 他是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细长身材,白,单眼皮,眉清目秀,一头柔软的碎发,搭在耳朵上,风一吹就飘起来,露出耳朵上若隐若现的一对黑钻耳钉,有一副即使低着头急匆匆地走在路上、也能招来不少小姑娘回头看的好皮相。 认识苏轻的,有人说他是废物,有人说他是小白脸,还有人说他是假娘们儿,褒贬统一,没啥好话,不过倒是从来没有谁说过他长得不好。大概老天也是公平的,给了人这个,必然就没了那个,轮到苏轻这,就是德智体全面不发展,天生那么一点灵气,全长在了脸上。 他的简历也十分简单——二流大学毕业,没拿过一毛钱的奖学金,没干过一件可以贴金的事,也不知学出了什么名堂,反正好歹混出个文凭。没找工作,目前的生活状态是靠他男人养着——对,忘了说,苏轻是同性恋,已出柜。 因为这事,他那暴发户老爸一怒之下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从而苏轻终于从无所事事的富二代进化成了男人包养的小白脸,过上了令人不齿的混吃等死的日子。 如果不是郭巨霖突然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苏轻大概就宅死在屋里了。 郭巨霖就是他男人,青年才俊,自己经营一家外贸公司,颇有点风生水起的意思,混得挺不错,有房有车没老婆,有生以来唯一的污点,就是包养了苏轻这么一个脑子都往头发上长的花瓶情人。 这事说起来话长,当年郭巨霖在ktv偶然邂逅和一帮无聊青年出来瞎闹的苏轻,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差点闪瞎狗眼,荷尔蒙分泌水平瞬间异于常值。于是开始了对苏轻同学的围追堵截行动,十八般武艺轮番上演,各种割肉下血本,拿人民币当面巾纸抽,就为了千金买一笑。 苏轻呢,作为一个新时代合格的败家子,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自我感觉也挺良好,向来男女通吃,对献殷勤的来者不拒,忽然有这么个冤大头情圣似的追着他跑,张口闭口罗密欧那腔调,好像离了他就活不下去、就得水漫喜马拉雅地球跳起恰恰,于是飘飘然了,还就真吃他那套。 刚和家里出柜那会,苏轻跟他老爸闹了个天翻地覆鸡飞狗跳,他爸苏承德少年辍学,下海经商数十年,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出了这么个倒霉玩意儿,恨不得直接拎把菜刀,解决掉这历史遗留问题。 那时候郭巨霖真是好,什么都放一边,专职陪着他,承诺以后养他,安慰他,还抽空开车带他出去兜风,反正电视剧里狗血男主角那套一招没落下,要不是岁数不对,苏轻简直觉着郭巨霖才是他亲爸,就是那时候开始,苏轻对郭巨霖死心塌地。 有的人总喜欢耍流氓,不以结婚为前提谈恋爱,动不动用“玩一玩”这个词,有可能是因为他特别不要脸,可是还有可能,是在他的潜意识里把感情看得很重。即使他自己可能不愿意承认,但是在他心里,那个“不是玩”的人,是不一样的。 一旦当真了,就死心塌地。 不过感情这事,谁说得清呢?苏轻和郭巨霖的感情历程,在经历了郭巨霖百般讨好,到苏美人心意萌动,到两人干柴烈火柔情蜜意,再到热情退却慢慢降温,乃至于如今见姓郭的一面比见国家元首还难,提前预约都得排队——总共花了两年不到的时间。 苏轻后悔大学时候没能像别的同学一样,多吃几口泡面,以至于防腐剂摄入量不足,过期得如此迅捷。 他到了地方,报了郭巨霖的名字,迎宾小姐把他带进雅间,一推门,一股檀香木的味道就扑鼻而来,青年才俊郭巨霖同志一身名牌西装,加上名包名表,人模狗样地坐在那,矜持地点点头,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特有钱似的。 郭巨霖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用一贯温文尔雅和风细雨的腔调说:“你看你,也不出来见见阳光,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快过来看看想吃什么,赶紧给你补补。” 苏轻心里就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郭巨霖这么殷勤,是打算先礼后兵。他默默地接过菜单,一边心里打鼓,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大概是他太磨蹭,郭巨霖等了一会,就暗示什么似的抬腕看了看表,谁知苏轻定力十足,完全不为所动,大有盯着那玩意过年的意思,郭才俊这才忍不住开口了:“要不这样吧,给你要一碗红枣燕窝,补补,咱们再简单点几个菜,就咱们俩,也不要铺张,随便来几样就行。” 苏轻没有异议,反正掏钱的是大爷。 郭巨霖于是又民主地垂询:“你看看你还想吃什么呢?” 苏轻只得再一次翻开菜单,谁知一页还没翻过去,郭巨霖的耐心就又到头了,温柔又坚决地把菜单从他手里接过来,笑容满面地说:“你肠胃不好,我看还是吃点素菜吧?” 苏轻终于明白对方问他只是客气客气,没真心让他点,心想,我还能说什么呢?于是点点头,表示服从组织安排。 他这随波逐流的模样让郭巨霖看得很不爽,心想这个人真是除了长得好之外一无是处,连吃饭穿衣这么点破事的主见都没有,自己当初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两人相对无语地吃了一顿憋屈饭,期间郭巨霖几次三番发挥他纵横商场八面玲珑的能耐,没话找话,都被苏轻前言不搭后语的无趣反应给弄得哑口无言。 本来么,一个阳春白雪,一个下里巴人,苏轻也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说说如何吃喝玩乐、泡吧打游戏,他还能接上话,可看着对方唾沫横飞地说自己如何欣赏冲破思想束缚的“达达主义”,他心里就只有一句话,企图冲破唇舌的束缚脱口而出了——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终于,郭才俊忍不下去了,问他:“你最近都对什么有兴趣呀,平时都玩点什么?” 苏轻“哦”了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地想了想,总结说:“没什么……也就是上网看片,没事打打游戏。” 郭巨霖自以为找到突破口了:“你都看什么片子?我那里收藏了好多好电影,回头你拿去看。” 苏轻顿时觉得吃到嘴里的东西没了味道,他不是滋味地琢磨,郭巨霖这个王八蛋以前住他那里的时候,张嘴闭嘴都是“咱们家”,把自己的房子叫“外面”,后来变成了“我们那”和“我的房子那边”,再后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你那”“我那”。 他心里有怨气,又觉得自己一个爷们儿纠结一个破称呼,实在跌份儿,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就心不在焉地说:“动作片,上来就打,打完就片尾,谁知道演的什么,不记得了。” 一句话,把郭巨霖想和他讨论一下精神生活的文艺情怀给挥扫空了。 郭巨霖闭上嘴,觉得世界上没有最扫兴,只有更扫兴。他发现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跟这个绣花枕头怎么都没话说,于是默默地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决定直奔主题。 “苏轻。”他撂了筷子,正色下来,“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没意思,连话都不想和我说?” 苏轻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就升起一点慌乱,他勉强压抑下来,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开始争分夺秒地扫荡,因为预感自己一会可能会吃不下去,挺贵的东西,浪费不好。嘴里还敷衍了一句:“哪能呀,你想多了。” 郭巨霖叹了口气,实在是看不过去他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你总这么……唉!” 他点了根烟,看着苏轻,开始长篇大论:“你也不是孩子了,也该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考虑了,你想想,你现在这个状态,和整个社会都脱节了,将来怎么办呢?” 苏轻吃得太快,噎住了,赶紧端起茶水往下压了压,心想——凉拌呗。 郭巨霖继续说:“你的人生还长,今后的几十年,你打算怎么过?总得有一技傍身吧?你的青春难道就要这么混过去吗?唉,是我不对,当初不应该由着你……” 苏轻不言语,随便他客串拯救失足青年的知心哥哥。 郭巨霖念叨了好一会,一根烟抽到了烟屁股,这才捻了,语重心长:“你多看看书也好嘛,要不然报个培训班,多学一门外语怎么样?我有朋友正在做这类型的产业,大学英语还记得不?我看你……” 苏轻摸摸肚子,觉得吃得差不多了,他向来爱磨蹭,这回终于以正常速度吃了一顿饭,觉着有点不消化,堵在胸口,难受极了。就坐正了身体,喝了口茶,打断郭巨霖:“你还是别看我了,外语四级还是我花钱找枪手代考的——你想说什么,别扯没用的了,直说吧。” 郭巨霖的话音顿住,两人默默无语地对视了好一会,他才缓缓地吐出口气来,低声说:“苏轻,我觉着我们这样真没意思,真的,还是分手吧。” 苏轻想,好,等了一晚上了,终于等着这句话了,他心里有些麻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反应,只是慢吞吞地琢磨着,哦,我这是让人给甩了。 他忽然很倦怠,不想问对方为什么,也不想知道是不是他有了别人,这感情走到头了,他们俩都心知肚明,苏轻甚至还有心情冷静地说:“行,我明白了,住的地方是你的,我这就搬出去。” “苏轻!”郭巨霖一脸痛心疾首,好像被甩的是他一样,“你不要说这么伤人的话,我知道……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难过,我也不比你好受多少,只是缘分没了,人的感情是理智没法控制的。” “是,我理解。”苏轻盯着桌面上的烟灰缸,木然地说,“好说好散呗,我还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赖着你么?谢谢你那房子,我尽快找地方住,尽快搬家。” “苏……” 郭巨霖还想再说什么,苏轻却摆摆手打断了他,伸手说:“有烟么,给我一根。” 郭巨霖默不作声地掏出根烟递给他,苏轻不见外地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打火机点着了,眯着眼吸了一口,站起来,对郭巨霖说:“行啊,那就这样吧,谢谢你这顿饭。” 说完他转身就走,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追他似的,连风衣都丢下了。 跑什么呢?苏轻想不明白,就只是单纯地不想再看见郭巨霖,好像不看见那个人,就可以自欺欺人地不去想自己悲催的被甩经历一样。他慌不择路一般地跑出了饭店,跳上一辆出租车,报出一个熟悉的地址,就默默地看着窗外发呆。 半个小时以后,他走进一家gay吧,失魂落魄地买醉——其实他不买也一样脑壳空空,只不过喝点酒下去,人傻得更彻底,然后他如愿以偿地酩酊大醉,迷迷糊糊地跟着一个男人走了。 失恋、酒醉、一夜情,好,这回全套了。 不过他没想到,这随便一睡,还真睡出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大小小的万能汤姆苏写多了,咱们换个口味,写个比普通人还要废柴一点的男主,让他慢慢成长起来。 本想归到科幻那一栏里,后来重温了一下设定,觉得有些软,斟酌了一下还是扔回到了“传奇”里,打算写一个关于“七情六欲”的故事,不过只是打算,以我的水平,很可能写不出 ^_^谢谢大家捧场 第2章 惊魂一夜情 第二天早晨,苏轻是被同床的人起床穿衣服的动静给弄醒的,他睁开眼睛以后看着小旅馆惨白惨白的天花板,足足愣了半分钟,才想起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 酒醒了,脑袋疼,太阳穴直打鼓,他一边心里唾弃着自己办得这叫什么事,一边又忐忑不安地转过头来——预备着万一自己看见的是一尊弥勒佛或者一只大猩猩,就干脆闭眼直接晕过去。 男人正背对着他扣衬衫的扣子,肩膀很宽,腰背挺拔,皮肤的颜色有些深——不是烧包们日光浴晒出来的那种颜色,而像是真正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给吹打出来的,苏轻就这么轻轻地扭了一下头的动静,男人就被惊动了,回头看了他一眼,嘴里还叼着根没点的烟,然后坦然地站起来,一只手夹住烟,一只手去捡落在地上的裤子,说:“醒了啊。” 苏轻按住额头,反而尴尬起来。 男人提裤子的时候,露出大腿外侧一道很长的伤疤,苏轻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发现对方掀起来一角的衬衫下露出的一段腰上,那结实的肌肉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男人三两下系上腰带,他有三十来岁,轮廓很硬,眼窝有些深,看人的时候目光微冷,总有点审视的味道。发现苏轻在打量他,男人也没什么反应,随便在头发上抓了一把,把翘起来的地方往下按了按,说:“你起来不?起就穿衣服,我请你吃早饭。” 苏轻木然地点点头,男人就一声不吭地去洗漱了,他麻利得很,苏轻的裤子才伸进一只脚,对方已经把自己打理利索出来了。两人四只眼睛默默对视了一下,苏轻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考试作弊被老师抓到的小朋友,下意识地飞快地把自己塞进衣服里,然后从床上跳下来,要不是头还晕着,差点再来个稍息立正。 男人看了他一眼,让开了路,苏轻一溜小烟地钻到了卫生间。 他往脸上泼了一捧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愣了会神——镜子里的小青年面有菜色,双目无神,神情惨淡,这幅尊容,要是别人说他没被甩,才奇怪呢。 苏轻深吸一口气,把整张脸埋在冷水里,想象着自己是一条鱼,冷水让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生锈的大脑开始运转起来,他想,以后要怎么样呢?干点什么去呢? 人生太复杂了,以前有人宠着他,让他随意挥霍青春,现在宠着他的人都没了,于是他迷茫了。 姓苏的鱼吐着泡泡,觉得前途惨淡,不过这迷茫情绪也很短暂,很快他就憋不住气了,只得抬起头,用力抹了把脸,草草把自己打理了一下,就转身出去。 然后他站在卫生间门口,不知道是该喊报告还是什么的,傻乎乎地站在那等着男人发话。 对方正坐在床头上翻看着一本旅馆的旧杂志,嘴里叼着的烟一直没有点着,他好像不会放松一样,随随便便地坐在那,也把脊背拔得像一杆枪。 是军人么? 苏轻忽然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站直了,对自己那一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模样感到自惭形秽似的。 男人站起来,对他招招手:“走吧。”想了想,自己也觉得什么话都不说似乎有些尴尬,就问,“你多大了,还是学生吧?” 苏轻跟班似地跟在他身后,低着头说:“没有,毕业了。” “哦,看着不像。” 男人评价完,就没了声音,两个人就又相对无话了,苏轻心事重重,虽然刚和陌生男子睡了一觉,却没什么心情和他搭话,对方看了他一眼,发现这小青年身上就一件羊毛衫,连外套都没有,肯定是不知道丢在哪了,于是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递给他。 苏轻愣了愣,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来:“那个……我怎么还给你?要不然你给我写个地址……” 男人说:“我的地址不能随便给别人。” “哦……”苏轻就讷讷地闭了嘴。 男人走进了旅馆的餐饮区,推门的时候手在那里顿了顿,忽然说:“我姓胡,胡不归,以后有机会碰见了再说吧。” 苏轻打报告似的说了自己的名字,对方只是反应很冷淡地点了点头,就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上去了。 苏轻懒散惯了,干什么都磨蹭,就是放个屁也得比别人多拖两拍,胡不归问他吃什么,他就盯着那小十六开的菜单足足看了五分钟,也亏得姓胡的这位大哥耐性极好,不催他,叼着烟默默地坐在他对面,从一而终地贯彻着啥叫坐如钟。 早饭不一会就端上来,胡不归吃起东西来非常豪迈,风卷残云,迅速解决战役后,擦嘴收工,然后又叼起他那根烟,等着苏轻一边数米粒一边喝他那碗粥,没什么表情,也没话,好像他不是在餐厅等人,而是在路边等公交车似的。 苏轻先是觉得这个人气场太强,有点压力,一低头吃上东西,也就忘了这码事了,专心致志地走神。 整整半个小时以后,他才魂兮归来,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拿筷子戳了戳剩下的小半碗粥,端起来鼓着腮帮子大口喝了。 胡不归看着他碗见底,就说:“吃完了?吃完走吧,以后……” 他话音说到这,顿住了,本来想说“以后注意点,别逮着谁跟着谁走,年轻轻的也学点好”,后来觉得自己这么说有点得便宜卖乖,挺不是东西,就又咽回去了,只是生硬地来了一句:“以后少喝点酒,误事。” 苏轻吃饱喝足,也清醒了,这会来神了,答应一声,就开始搭话:“大哥哪高就啊?经常锻炼吧?” 胡不归站起来,笔杆条直地走在前边:“算是政府部门的。” 苏轻吸了吸鼻子,感觉自己稍微有些感冒,心想给政府工作,肯定又是个憋憋屈屈要注意影响,不敢出柜的,就问:“平时常去那家酒吧吗?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胡不归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偶尔,没时间——你去哪?顺路的话送你一程。” 被他这么一问,苏轻愣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有点想回酒吧接茬颓废,摸了摸自己的裤兜,好像剩下的钱不大够,于是作罢,就报出他目前住处的地址:“城南……” 刚说两个字,苏轻就没了音——他本来站在胡不归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前一秒还看着这男人一边伸手去拉车门,一边回过头跟他说话,下一秒人就不见了。 是真的就从眼前消失了! 苏轻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傻愣愣地看着半开的车门,觉得自己是眼花了,然后他的后颈被人用力压下去,一把塞进了出租车的副驾驶上,不知什么时候移动到了他另一边的胡不归压低声音,冷森森地撂下一句:“马上离开这里,别声张。” 就“砰”地一声拍上了车门。 这乾坤大挪移太快,以至于出租车师父都没有发现不对劲,还乐呵呵地问他:“小伙子去哪啊?” 苏轻一边随口报出自己的地址,一边回过头去张望,眨眼功夫,旅馆门口居然就没了胡不归的影子。 见鬼了…… 这时候,开出租车的师傅无意中看了他一眼,“哎哟”一声:“小伙子你脖子怎么了?那是血不是?用不用先去医院?” 苏轻这才觉得刚才被胡不归按过的后颈凉飕飕黏糊糊的,伸手一摸,正摸了一手血迹。 谁的血?那个男人的?早晨吃饭的时候他的手还好好的……苏轻打了个寒战,心想刚才好好的,他忽然把自己塞进车子里,莫非是碰见恐怖分子偷袭?有消音手枪? 还是这自称政府工作人员的胡不归本人就是个恐怖分子?为政府工作……是哪个政府?可别是塔利班吧? 会瞬间移动,连住址都不能透露……身上还有那么多疤…… 种种可疑迹象联系到一起,没事爱蹲在网上看种马小说的苏轻脑子里天马行空地闪过了各种不靠谱可能——末了,只有一件事确定了,自己这失恋青年买醉一夜情的悲情颓废事件,好像变成了一件大街上狙击暗杀的惊悚恐怖事件。 他不言声,开出租的师傅瞥着这人模狗样的小青年,心想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不学好,好好的孩子,干点什么不好,非得游手好闲当小混混跟人打架。师傅不想惹麻烦,闭了嘴,风驰电掣地把苏轻送回了家。 苏轻晕晕乎乎地推门进屋,一边摸钥匙,一边无意识地把手放在房门把手上,轻轻一推,门居然是开的。 他汗毛都立起来了,心想这是什么情况?刚跟疑似恐怖分子的男人上过床,回家有碰上入室抢劫? 苏轻伸手去摸手机,打算先报警,可这会才发现,手机和风衣一起落在了郭巨霖那,真是人倒霉了,喝口凉水都要塞牙。 他于是悄悄地往外退去,自己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白软小宅男,没本事和坏人斗智斗勇三百回合,虽然生活一塌糊涂,前途渺茫,可也暂时没有一了百了重新投胎的意向。 忽然,一道黑影挡在他面前,苏轻猛地刹住脚步,差点撞到对方身上,他惊悚地看着眼前这位穿着黑衣服戴着黑墨镜的兄弟——对方目测足有一米九,长得是凶神恶煞,一条胳膊比普通人的腰还粗,最要命的是,他手里扛着一个不明物品——苏轻喉头艰难地移动了一下,虽然没见过那么高级的玩意,不过他觉着,那不明物品,十有八九是一把枪。 这位每一个细胞都强调着自己是“歹徒”的老兄冲他呲牙一笑,声音沙哑地说:“等你半天了。” 苏轻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梗着脖子大声嚷嚷起来:“来人哪!着火啦!” 老师教过我们,这年头抢劫不能喊抢劫,爹才管你,一定要说着火,尤其这是个公寓,楼上楼下好多人家。 他一边嚷嚷,一边在歹徒兄伸手要抓他的时候见缝插针地往楼道里跑,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手,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苏轻一激灵,觉得自己的颈动脉上贴上了一个冰凉冰凉的东西,立刻蔫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一双眼睛转来转去,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不过他脑壳里熬粥的时间并不太长,下一刻,苏轻就不知怎么的,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打晕他的人身量颀长,带着一副眼睛,看起来文质彬彬,既不像蜘蛛侠也不像超人,却能轻而易举地像拎狗似的把苏轻拎了起来,冷冷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然后把人丢给那位通体漆黑的老兄,简短地说:“这栋楼里的人三十秒钟以后醒过来,带着他,我们走。” 第3章小灰 就在苏轻被两个不知道哪个星球来的绑匪给扛走了以后,他家那本来就没关严的门,再次被不明分子推开,推门的是一个长得挺精神的青年,穿着一件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腰上若隐若现的两把枪的轮廓。 青年身后跟着一个姑娘,个子很高,梳着马尾。 门本就是开着的,轻轻一下就自动打开了,里面空无一人,青年把枪拿出来,对姑娘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搜索了一圈,没人。 青年皱皱眉,对着手腕上手表说:“胡队,我和秦落到了,没人,门是开着的。” 片刻后,“手表”里传来胡不归的声音:“收到。” 两人悄无声息地又重新退了出去。 苏轻再次醒来,一睁眼又是满眼的惨白,他愣了片刻,猛地弹起来——想起来了,这是被人绑架了。绑架犯把他丢到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屋子里,没绑着他,再一低头,身上的衣服一件不少,连裤兜里的三十二块零五毛的零钱都还在。 苏轻抽了抽鼻子——还是真着凉了,爬起来,吞了口口水,病急乱投医地开始在心里数羊,好像这招不但管催眠,还能让人镇定下来似的。 别说,还真有点作用,数到三十八的时候,苏轻许久不曾工作过的大脑终于勉为其难的捡起了本职工作,他困境里超常发挥,忍住了害怕,开始四下打量,琢磨着自己的状况。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点动静,苏轻仰头望见墙角的地方有一个监视器,随着他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跟着如影随形地左摇右晃,像是一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苏轻清了清嗓子,面对着监视器站好,双手背后,挤出一个笑容来,诚恳地说:“大哥们,我只是个无业青年,没家没业,没犯过法,没偷税漏税过,连打架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当然,跟广大公安干警也没啥关系……” 他想着,甭管绑架他的人是谁,先把两边的关系都撇清了,这点小机灵还有,苏轻一紧张就话多,好像不停地说话能缓解小腿抽筋症状似的,继续啰嗦:“那啥……您看,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保证,无论是打晕我的那位大哥,还是戴墨镜的那位大哥,我都没看清楚长什么样,就是看清楚了也不会四处乱说,您看我真诚的眼睛!” 他说着还往监视器附近凑了凑,监视器没有扩音功能,只是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苏轻抓抓头发,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忽然恍然大悟:“哦……不会是因为我老爸吧?哎呀,这您就大错特错了,我老爸是有几个臭钱,可那早跟我没关系了,老头跟我断绝父子关系都两年了,他老人家早就放出话来,说我就算蹬腿死了,他都不给我哭一声,您绑架我跟他要赎金没用,他巴不得有人替他清理门户呢——啊,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让您……” 苏轻的废话说到这,戛然而止了,因为小小的囚室的门开了,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前面的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四方脸,三角眼,看人的时候狠狠的,身后跟着一个鼻梁上架着眼镜的斯文男人。 苏轻愣了愣,反应过来,知道这二位就是劫匪大哥了。 看多了港台警匪片的脑子里立刻反应出一句话——完了,他们没蒙住我的眼睛,一般看见了绑匪长什么样的倒霉蛋的下场都只有一个,被撕票。 然后苏轻做了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一把捂住眼睛,扭过头去:“我什么都没看见,哈哈我这眼睛有点问题,一见强光就流眼泪,哎哟我这泪流满面的,您长什么样我压根没看见。” 戴眼镜的男人忍俊不禁似的笑了一声,他笑起来就更不像坏人了,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模样好像个年轻的大学老师,倒是旁边那位四方脸的冷哼了一声,开了尊口:“老实点,问你什么说什么,再废话宰了你。” 苏轻点头如捣蒜:“是是,您说了算。” “你和胡狼什么关系,和归零队那帮狗杂种们又是什么关系?” 苏轻捂着脸的手没敢放下来,一听就傻了:“大、大哥,您说谁?什么队?” 戴眼镜的男人轻轻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耐心地问:“今天早晨,和你一起离开旅馆、还替你开车门的男人,是你什么人?” 苏轻脱口而出:“我嘞个去,不带这样的吧,酒吧里钓个人一夜情也能出事?我、我跟那个、那个什么胡不归一点关系也没有,真的,您看我真诚的眼睛!” 他一激动,忘了捂眼睛,把两只手放了下来,扫见戴眼镜的那位似笑非笑模样,心里一凉,立刻又把手抬起来了:“我这双眼一千多度,忘了戴眼镜,还有点青光眼,不大管用啊您三位放心。” 为了取信于人,还故意说错一个数…… 四方脸男人一皱眉:“胡不归?” “十有八九是假名。”戴眼镜的说,好像挺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苏轻。 四方脸男人低声问:“他胡说八道呢还是真的?” “真的啊大哥,比针尖还真!”苏轻惨叫。 戴眼镜的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判断说:“应该是真的,至少从他的情绪里,我感觉不到一点撒谎的迹象。 四方脸男人看起来心情非常不好,低声骂了一句:“娘的,好不容易单独缀上胡狼,又让他发现了,跟姓桂的说,下回他要是再敢打草惊蛇,老子把他剁了喂狗。” 戴眼镜的人没接话,苏轻在一边战战兢兢地听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唯恐那位大哥也要把自己给剁了喂狗,两条腿都快软成面条了,勉强支撑着他的体重,四方脸的男人骂了一会狠话,指着苏轻对戴眼镜的说:“这个没用了,处理了吧。” 苏轻吓得心跳都停了,却听见戴眼镜的男人在一边轻轻笑了一下,走过来,捏起苏轻的下巴,近距离地打量着他,那眼神像是打量着狗市上卖的小狗,挑剔地看看品种好坏似的,嘴上说:“别呀,既然抓来了,就别浪费了,正好我和蒋岚都缺‘小灰’,用他试试看吧。” 四方脸男人冷哼一声,嘴里好像嘀咕了一句“死同性恋”之类的,然后撂下一句:“随便你。”就转身出去了。 苏轻哆哆嗦嗦地说:“大大大大哥,你要是放了我,我我我保证回去求我老爸,让他重谢、重谢你,我爸是苏……” 戴眼镜的男人退后一步,放开他,看着苏轻一脸怂样地顺着墙根滑了下去,颤颤巍巍地把自己抱成一团,打断他的话:“人群里,有五分之一的人,可以变成‘小灰’,如果你变成‘小灰’,又有一半的可能性,能对上我……或者我一个同伴的型号,也就是说,你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性能活下来——你觉得呢?” 且不说什么叫做“变成小灰”,苏轻玩过赌博,可那都是玩钱的,还从没玩过命,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笑眯眯的男人,像是哑巴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戴眼镜的男人慢吞吞地说:“当然,决定权在你,我从不逼迫别人,你不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一下就完,不会很痛苦的。” 这民主实在太宽容了,苏轻心想,今天难不成就这么壮烈了么? 戴眼镜的男人见他还是不言声,就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慢慢收紧,又问了一遍:“你觉得呢?” 都说人快死的时候,能回想起一辈子的事来,男人的手越掐越紧,苏轻慢慢地开始有种窒息的感觉,可他脑子里仍然空白一片,只有几个他爸戳着他脑门骂人、他妈溺爱地把他护在身后的场景,或者跟一帮狐朋狗友烟熏火燎地四处乱混、和郭巨霖没心没肺地搅在一起的场景,一个个都像是单薄的剪影一样,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他想自己这一辈子,原来就活得这样单薄。 苏轻心里忽然涌上巨大的不甘心,他吃力地抬起手来,死死地扣住男人掐着他脖子的手,哑着嗓子,拼命吐出三个字来:“我……我答……应……咳咳咳咳!” 男人嘴角一挑,愉快地放开了他,看着苏轻萎缩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起来,跟我走。” 苏轻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跟在男人身后,这戴眼镜的像是完全不担心一样,把自己的后背对着苏轻,双手插在外衣的口袋里,走得一派潇洒轻松。苏轻喉咙里火辣辣的疼,他盯着男人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恶向胆边生,心里盘算着,要是我现在忽然扑上去,照着他的后脑勺来那么一下……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走在前边的男人忽然头也不回地来了一句:“别想了,我就是一动不动地任你杀,你都不见得能把我怎么样。” 苏轻一惊,冷汗顿时就下来了,想起自己被绑架时候的灵异过程,心说这是读心术?这帮……还是不是人? 戴眼镜的男人回过头来,对他笑了笑:“对比你强的人保持畏惧,这是一种很好的心态——如果你能活下来,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话音才落,忽然苏轻觉得背后一凉,猛地回过头去,只见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了一个女人,长得还不错的女人,一双眼睛却像毒蛇一样,直勾勾地看着他。 苏轻的脖子僵成了一块木头,腿还不由自主地跟着戴眼镜的人往前走,脖子却保持着可笑的姿势,傻愣愣地扭着,盯着身后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走路悄无声息的大姐。 娘嘞……这是地球么? 女人问:“这是新的‘小灰’?” 戴眼镜的男人说:“还不知道能不能成。” 女人撇撇嘴,有点不满地说:“我不要这个,一看就是个胆子比兔子还小的小白脸,质量太差。” 戴眼镜的那位轻轻地安慰说:“你凑合吧,最近归零队的狗崽子们太活跃,下一次‘盛宴’时间马上就到了,身边总不能缺了‘小灰’,不要太挑剔,听说你的‘小灰’前天刚死了一个,现在手里不就剩下一个了?” 女人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苏轻觉得方才那句话有点像“马上就要进山打猎了,身边总不能缺了猎狗,你不要太挑剔,前天刚死了一只,现在不就剩一只了”。 顿时觉得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戴眼镜的男人在一间屋子门口停下了脚步,捉住苏轻的后颈,把他往里一推:“你能不能活着,就看它决定了。” 苏轻抬起头,那屋子里站着好几个面色冰冷的白大褂,正中间有一台长相狰狞的仪器,一个白大褂戴上口罩,看了看苏轻,指着仪器中间的位置说:“就是你?躺上去。” 苏轻吞了口口水,搬动着脚步,一步一挪地蹭了过去。看着那冷冰冰的仪器,又茫然地抬起头来,女人不耐烦了,她也不知道是个何方妖孽,“刷”一下,化作一抹残影,刚还在门口,一眨眼功夫不到,就站到了苏轻面前,一只手拎起他,甩到了仪器上。 苏轻只觉得天旋地转,后脑勺就“砰”的一声,撞到了硬邦邦的金属枕,耳畔响起“嗡嗡”的声音,他手脚冰冷,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事。 随后脚底下忽然传来一点酥麻的感觉,苏轻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整个身体就涌上一股如同被电击的剧痛,他嘶声惨叫起来。 第4章 爆头 苏轻觉得整个身体好像被撕成了好几块,剧痛过后,感觉开始麻木,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他拼命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那戴眼镜的男人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和旁边的女人低声交谈着。 有那么一刻,苏轻觉着自己就要死了,他感觉自己飘了起来,悬浮在空中似的,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了,心里涌上一股又漠然又不知所谓的感受。 那个四眼王八蛋说人群里有五分之一的人能变成什么见鬼的“小灰”,苏轻甚至分出闲暇,不着边际地想,百分之二十……他这辈子无论大考小考,连体育测试都算上,从来就没摸到过人群中前百分之二十的边过。 在剧痛之后的麻木里,苏轻不着边际地走起神来,忽然觉得有点想哭。 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他那喜欢外面穿阿玛尼里面套破洞秋衣的老爸,他挣了那么多钱,可是不会花,别人都说他是暴发户。 苏轻在背后听见过,那年他还很小,跌跌撞撞地被他爸领出去显摆,带到一个酒会上,给人家说这是我儿子,我们家的小金童,途中苏轻贪玩,和他爸走散了一会,就听见当面一口一个“苏董事长”的叔叔阿姨们一脸不屑地在背后说“有多少钱也是就会拿麻袋背钞票的土包子,会赚不会花,一点品位也没有,生个儿子跟他一样,长得再好也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这句话在苏轻幼小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苏轻回想起来,好像就是那时候开始,他立下了一定要学会“花钱”能耐的伟大目标,好像学会了花钱,他就不再是“暴发户的儿子”,不再是“没品位的土包子”了。 可是花钱的本事好学,品位却不好学,苏轻认认真真地学了那么多年,仍然没有摆脱“暴发户的儿子”这个充满了各种尖酸与侮辱性的名头,别人花钱就是生活精致,他花钱就是败家。苏轻想了很久,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随后,他又莫名地想起,他有一次不学好,跟几个小青年到歌厅里嗑药,第一回倒没有什么传说中飘飘欲仙的感觉,反应还很大,回来以后走路一直往墙上撞,还吐,被他爸看出来,狠狠地给扇了两个大耳光,脸肿得馒头似的,一个礼拜没敢出门。 苏轻当时想跳起来反抗,可一眼就看见了苏承德脸上的皱纹,那么深,深得像是刀子日复一日刻出来的似的,他那时候没什么想法,却下意识地再也没碰过那些东西。 现在,苏轻在意识模糊间,心里忽然抑制不住地涌上了这个念头——那是我爸,他老了。 那是我爸——他想着,他有一个几年不回家,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的儿子,这辈子就这么一个种,马上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连尸体都见不着。几年后,也许他更老了,心里软了,后悔那时候暴跳如雷的和儿子打架,想把自己的亲骨肉找回来,享几年清福,说不定那时候,他才会发现,儿子没了。 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那些模糊不清的,年幼时候留下的记忆,好像被什么刺激到了一样,从意识深处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一桩桩一件件,都历历在目,苏轻骤然回想起小时候,苏承德把他架在脖子上,驮着他在院子里骑大马的事,想起那年他妈去世,苏承德红着眼眶,一宿没睡,抽了不知道多少烟,然后在他床头坐了一宿,跟他说:“没事,没妈了,爸疼你。” 郭巨霖算个屁啊…… 苏轻觉得心里就像是漏了一个巨大的洞,所有的情绪都漏没了,只剩下那种倾吐不出、琢磨不明白、又无处不在的悲伤。 那悲伤太过强大,好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把他整个人都卷了进去,然后疼痛悠忽不见了,麻木也消失了,苏轻重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四肢和身体下面不明仪器的冰冷。 他视线依然是模糊,一眨眼,一串冰冷的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一个戴着口罩的白大褂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解开他的衣领,苏轻懵懂地随着他的手坐起来,还没回过神来。顺着白大褂的手指低头看去,他在自己的锁骨下面一点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灰色的半月形的标记,上面繁复的花纹,似乎还在流动一样。 白大褂冷冰冰地宣布:“不多见的二型辅助型蓝印。” 靠在门边的女人“切”了一声,直起身来推门走了:“真没劲,不是我的。” 戴眼镜的男人好像有些意外,脸上带着笑容走过来,俯下身仔细看了看苏轻,伸出手轻轻地把他脸上的眼泪擦干净:“看来你跟我还挺有缘——叫什么?” “……苏轻。” “苏轻,好听。”戴眼镜的男人把他拉起来,“我是陈林,你记着,以后你就是我的‘小灰’了,跟我来。” 苏轻站起来,手脚还有些不听使唤,他踉跄了一下,差点五体投地,乱哄哄的脑子这才回过味来,战战兢兢地跟在陈林身后,下意识地在自己锁骨下面的印记上摸了一把,结合着他多年看种马玄幻小说里的各种炮灰瘪三遭遇,有些担心地问:“……大哥,您能不能告诉我句实话,我、我现在还是人么?” 陈林没回头,只是反问:“你觉得呢?” 苏轻虽说现在是两眼一抹黑,又迷茫又胆战心惊,下意识地跟着陈林,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着四五步远的距离,总觉着陈林这个人表面上文质彬彬,跟谁说话都笑呵呵,其实很危险。 这个人一双手长得像是弹琴的,又细又长,可是能一把掐断别人的脖子——苏轻一边想着一边仍有些不适地扭了扭脖子,心有余悸。 他留心起自己的情况,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可细想,又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低头看了看,也没发现是少一条胳膊还是多一条尾巴,除了多了一个会动的刺青。 苏轻趁着周围也没人,把自己的衣服掀起一点,往里看了看,过了一会,他愁眉苦脸起来——这回不是他眼花不确定了,那纹身上的花纹是真的会动,他想自己不会是让那帮科学怪人往身上放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蛊吧? 他盯着用后脑勺对准他的陈林,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那个……大哥,刚才听他说二型辅助型蓝印,是什么意思?” 陈林说:“就是‘小灰’的一种。” “哦……”苏轻习惯性地不懂装懂地应了一声,后来一琢磨,不对呀,小灰又是什么?这个关系到自己的小命,得问清楚了,于是又开了口。 陈林沉默了片刻,回答说:“就是辅助型蓝印的总称。” “……” 如果苏轻听过形式逻辑的课的话,他会知道陈林这叫“循环定义”。不过作为一个将不学无术贯彻到底的败家子,他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废话”,当然,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把这话和陈林说出来。 可不说出来也不妨碍人家知道,陈林那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妖魔鬼怪,疑似会读心术,他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盯着苏轻的眼睛,轻描淡写地问:“我这解释你不满意?” 苏轻差点把脑袋给摇掉了,陈林嘴角勾了勾,扫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去,苏轻注意到,他们好像在一个非常大的基地里,往远的地方望过去是一大片林子,密密麻麻的,应该是人工栽种的,十分隐蔽。 他再一转头,看见另一个方向,那方才叫嚣着要“处理了他”的四方脸男人手里拖着一条长长的锁链经过,锁链的另一头栓狗似的拴着一个人,女的,看不出年纪,一脸木然,眼神呆滞,不知道在看哪里,被拖到哪里,就跟着走到哪里。 陈林风度翩翩地对四方脸点头致意,四方脸只是“哼”了一声,锥子似的目光在他身上划了一下,然后狠狠地剜了苏轻一下,苏轻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贴着墙根走。 等他们走了,陈林才说:“那个人叫史回章,平时脾气不大好,你没事不要招惹他。” 苏轻脸如苦瓜,心说还招惹……我那得是活得多不耐烦啊。见他的目光仍然追随着那个神色木然的女人,陈林又格外开恩地介绍说:“那个是‘废品’。” 苏轻一惊,瞪圆了眼睛。 陈林安慰说:“你不用担心,只要你老老实实的,我一般也不虐待‘小灰’,我们做特殊任务需要一种特殊体质的人辅助,你帮我三次,就算没事了,到时候你就自由了,爱上哪去上哪去。” 他说话的时候,好像为了让苏轻安心,还对他笑了笑。 苏轻汗毛都立起来了,心里警钟大作——他再傻也不相信这种话的,“爱上哪去上哪去”,他们就不怕自己出门直接报警?一定有猫腻。 陈林一路把苏轻带到了一个小楼里,介绍说:“你就先暂时住在这里,很多和你一样的‘小灰’都住在这。” 苏轻望着这灰蒙蒙的建筑,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预感,死死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像是知道一旦踏进那里,他自己就变成了一只被人豢养的猪,以后要随时准备出栏一刀一样。 陈林看着他迟疑,微微挑挑眉:“怎么?” 苏轻脸色苍白,身冒冷汗地挤出一个笑容来:“大、大哥,这里面,挺安静的哈。” 陈林扶了扶眼镜,笑笑:“是啊,小灰们都很乖……” 他话音没落,就听见里面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吓得苏轻头发都立起来了,只见一个青年男人形似疯狂地从里面跑出来,眼睛凹进去,人瘦得脱了形,整个人像只活鬼,一边尖叫一边拼命地往外冲。 陈林微侧过身,没阻拦,任那疯子一样的男人从里面冲了出来。 苏轻伸长了脖子看着,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在男人尖叫着和他错身而过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轻响,苏轻一愣,然后他看见眼前的这个男人的头像是一个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爆开了,温热的液体溅在他脸上。 苏轻伸手一摸,一手红红白白,然后他发出一声比刚才那男人还要惨烈的惊叫,拼命地往后退去,两条腿却不给面子,软得什么一样,扑通一声坐了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撕心裂肺地大叫,像要把恐惧都给发泄出去。 不远处那说他是小白脸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把样式古怪的枪,就是那玩意,打爆了方才那位仁兄的脑袋。女人听见他的叫声皱起了眉,一抬手枪口对准苏轻:“再叫我让你也变成个碎西瓜。” 人的潜力是惊人的,苏轻还张着嘴,却在她话音刚落的片刻,趋利避害地没了声音。 女人冷笑一声,转身走了。陈林靠在灰色建筑的大门上,事不关己一样地看着苏轻和地上的尸体,轻松愉快地给他解说:“刚才那个就是不听话的小灰,蒋岚处理人的手段比较极端,你别害怕,只要你听话……” “我听……我……我我听……”苏轻快给吓得精神失常了,语无伦次——那是活生生的人啊,就当着他的面,被、被…… 陈林皮笑肉不笑地一扬下巴,点了点门口:“那就进来吧。” 苏轻不敢耽搁,唯恐哪里再冒出一个枪口,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跟着陈林钻了进去。 第5章 灰房子 这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货设计的房子,苏轻一进去,他那异常活跃的脑补功能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往诡异的地方想——这是个旧房子,看着有些年头了,也不知道以前是干什么的,外面看是灰色的,里面看还是灰色的,楼道特别的长,尽头处有一个小小的窗子,还不是正经百八朝南开的,采光极差,墙壁以及地板都是灰蒙蒙的。 这地方让人觉得心情极度压抑,不知道是不是苏轻的错觉,方才的惨叫和枪声过后,这里好像更安静了些,长长的走廊里没看见一个其他的人,只有他和陈林两个,一前一后,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苏轻走得一惊一乍地,一步两回头,唯恐身后突然黏上个咒怨贞子什么的稀罕物。 陈林回过头来,笑了笑,对他说:“这个时间,大家应该都到大厅里吃饭了,所以比较安静。” 随后,陈林又带着他七拐八拐,终于让苏轻看见了所谓的“大厅”。“大厅”的门口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男人,苏轻怀疑自己这是进了什么监狱集中营,下意识地在墙壁上寻找那句注明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些许人声,门关着,听不大清楚。 大厅旁边有很多房间,连房门也是灰色的,苏轻留意看了一眼,发现门上有很多痕迹,以他那双宅男的眼睛,是看不大出来那些痕迹都是怎么留下的,只是觉得横七竖八,看起来非常狰狞。 陈林说:“那些是房间,你愿意的话,可以随便找一间住,都是一样的,如果你和别的‘小灰’交上朋友,也可以和你的朋友一起住。” 陈林说到“朋友”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在这个灰蒙蒙的空间,和两个抱着机关枪的大哥面前,显得格外诡秘,苏轻打了个哆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陈林就推开了大厅的门,带着他走进去——一进去,苏轻就愣了。 大厅里灯光昏暗,有一排很简陋的桌子,桌子上有食物,食物的质量看起来倒是不大坏,旁边还煮着一锅香气四溢的汤,旁边还有一排抱着机关枪的大爷随时监控里面的情况。 大厅里有各种奇形怪状的……人类。 有一个挂着浓重的黑眼圈的胖子正撕扯着自己的脸,拼命地做着鬼脸,在被一再无视之后,他忽然跳到了一张小桌上,小桌被他踩得另一端翘了起来,胖子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然后一堆饭菜就翻到了他头上,浑身姹紫嫣红了——这回真像马戏团来的了,可这位欢乐的先生仍旧淡定得很,好像洒在他头上的不是菜汤,是圣水,乐得手舞足蹈起来,嘴里还哼着歌。 苏轻仔细一听,听出他唱得是“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啊跳啊一二一……” 这还不算惊悚,下一刻,有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就那么大喇喇地凑到他面前,苏轻已经忘了什么是非礼勿视,一双本来大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傻乎乎地看着这位美丽冻人的姑娘,奔放地爬到他面前——是“爬”,像动物似的四肢着地,绕着他转了几圈,居然还闻了闻他的脚,然后用脑袋在他小腿上蹭了一下。 苏轻差点蹦起来,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地来了那么一句:“哎哟我去,这这这这大姐太重口味了……” 他放眼望去,有用脑袋使劲撞墙的,一边撞一边鬼哭狼嚎,又往自己鼻孔里灌饭菜的,有坐在地上抱着桌子腿傻笑的,有用手指头蘸着酱料,往自己身上模仿毕加索的……苏轻欲哭无泪地想,这是到了疯人院? 除了这些疯得特别明显的,还有一些人是特别呆滞,一个个老老实实地排队在餐桌前,有几个白大褂喂他们吃东西,他们就像那个被史回章拖出去的女人,不过情况比她稍微好一点,起码眼珠还会动一动,别人跟他们说话的时候,虽然反应迟钝,还多少会给点活人的反应。 剩下不多的几个正常人,在和他目光接触的瞬间就避开了,脸上有一种惊弓之鸟一样的恐惧,苏轻看得分明。 陈林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去吧,以后你就是他们的同伴了,记着做小灰的本分,就是要乖,否则……” 他伸手做了一个枪的手势,又补充说:“说不定我过两天会来看你。” 这时候再不知道不对劲,那就是傻子了,苏轻心里涌上无法言喻的恐慌,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在陈林转身要离开的刹那,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陈林脚步顿住,目光在他那紧绷而苍白的手指上落了一下,挑挑眉:“怎么,你还有事?” 苏轻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说:“你……告诉我实话,所谓的‘小灰’,是不是……最后会变成他们那样?” 陈林慢慢地捏住苏轻的手,他的力量极大,好像轻而易举地就把苏轻的手指从自己身上扒了下去,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用一种压得低低的声音轻柔地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不要试图逃跑,小心……” 小心什么,他没有明说,似乎相信苏轻心知肚明。 然后陈林转身离开了大厅,看着那大门在眼前紧紧地合上,苏轻心里简直绝望了,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可几乎是立刻的,离他最近的两个守卫就抬起了手里的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苏轻的脑袋。 给傻子喂饭的白大褂们同时抬起头来,森严的目光像是几把锥子,从不同的方向戳到他后背上。 苏轻觉得时间好像停滞了,他大睁着眼睛,心跳越来越剧烈,全身都发起抖来,后背被冷汗浸湿了。 他想,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 终于,他那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再次被恐惧击败,苏轻往后退了两步,守卫放下机枪,面无表情地面对着他,站在那里。 唱着“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胖子滚到他面前,捏起鼻子,伸出舌头,摇晃着脑袋,对他做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鬼脸。 苏轻悲哀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就像是掉进了一个无边无底的噩梦里。他忽然抬起手腕,狠狠地在自己的手腕上咬了一口,可肉皮都被咬出了血,他也没醒。 就在这时候,墙角里传来一声嘶哑的尖叫,几个‘小灰’似乎起了冲突,他们围在那里,嘴里发出各种非常仿生且高科技的叫声,透过缝隙,苏轻隐约看见里面有一个人,团成一团,蜷缩着身体。 一个白大褂抬起头来,他带着口罩,看不出表情,只是淡淡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判断说:“四型辅助型爆发,今天又挑上谁了?叫蒋岚约束一下她的小灰。” 另一个白大褂好像是冷笑了一声:“蒋岚?” 这短暂的交谈便停止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怯生生地靠近了苏轻身边,小声问:“你……你是新来的?” 苏轻回过头去,在对上他目光的下一刻,这男人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情不自禁地避开他的目光,这是一群疯子傻子里不多见的几个神志清醒的,苏轻感到弥足珍贵,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地放轻了声音,唯恐声气大了吓跑了他,语气里却还是透出了一点急迫:“这是什么地方?他们到底怎么变成那样的……还有那群人在干什么?小灰是什么?” 男人被他一连串的问题轰炸了一番,脸上明显露出呆滞地表情,迟疑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几型辅助蓝印?” “他们说我是二型。” 男人立刻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小声嘟囔说:“不是四型就好,不是四型就好……” 他贼眉鼠眼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好像确认了苏轻的安全属性一样,大着胆子往他身边走近了一点,拉住他的衣服,把他往旁边带了带,小声说:“你以后要离四型辅助型蓝印远一点,一定要离他们远一点。” “为什么?” 男人低声说:“我们辅助蓝印的印记是灰色的,也叫‘灰印’,所以他们才会叫我们‘小灰’。四型辅助蓝印,又叫愤怒型辅助蓝印,就像……就像他们那样,会没有理智的,为了发泄过多的愤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被他们盯上就死定了,在这种地方,小灰之间斗殴是没有人过问的。” 苏轻问出了他早就想问的问题:“他们……是什么人?” 男人哆嗦了一下,似乎更恐惧了,嘴唇都白了,好半天,才说:“他们……是真正的蓝印,我听那些科研人员说,他们叫做‘转换型蓝印’,是一种特别的人类,能吸收别人的情绪作为能量源……史回章,就是他们的头头,我亲眼看见他一只手掰断了一根石柱子,还有那个女人……蒋岚,我看见过她在墙上走。” 苏轻下意识地拽了一把自己的耳朵,觉得这地方越来越不像地球了。 男人接着说:“我偷听到一些,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听说无论是蓝印还是灰印,都只对一种情绪敏感,也就是说,每个人只能吸收别人的一种情绪,所以需要对型号的灰印,把相反的情绪吸走,以免被吸收的人失控,害得他们暴露……” 苏轻身处这样绝望的环境,脑子却反而出奇的灵光起来——他脑壳里的器官一辈子都没有这样高效率的工作过,听到这立刻问出来:“照你这么说,为什么一定要灰印?为什么蓝印之间自己不能帮着彼此吸收?” 男人一愣,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嗫嗫嚅嚅地说:“我、我不知道……我也是刚来没多久……” 苏轻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那二型是什么型?你呢?你是什么型?” 男人解释说:“二型是悲伤型,我是三型,恐惧型。” 苏轻一愣,还想追问别的,就在这时,墙角里那帮所谓四型像一群愤怒的小鸟一样,扎堆在一起,嗷嗷地嚎叫起来,其中一只红着眼睛冲出来,猛地端起旁边一锅还架在火上煮着的滚烫滚烫的汤。 他的手上立刻冒了烟,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嗑了药似的亢奋地端着汤锅往回跑,嘴里说了一句人类的语言:“活人灌汤喽——” 苏轻旁边的男人吓得腿都软了,两眼一番,干脆利落地扑通一声,横在那了。 就在这间隙里,苏轻看到了他们围起来的人,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瘦极了,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双手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头,从苏轻的角度,正好能看清他露出来的一只眼睛,惊惧到极点,眼角还带着深深的皱纹。 那皱纹骤然让苏轻心里一酸,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己的老爸苏承德。 一整天的恐惧、悲伤、愤怒、绝望等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崩溃了,苏轻脑子里一片空白,忽然捡起旁边的一把椅子,大步走上去,抡圆了,照着那端汤的“危险分子”的后脑勺,狠狠地掴了上去。 第6章 程未止 在场所有神志还清楚的人,一下子都往这边看过来,那位刚刚挣扎着从地上醒过来的三型悲催男,在看到这样劲暴的一幕以后,呆滞了片刻,然后非常应景地头一歪眼一翻,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而苏轻本人,在做出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创举以后,脑子里抽风涌上来的热血开始降温,然后他面容呆滞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想,把这双贱手给剁了吧,剁了吧…… 悲剧的是,剁手也来不及了,那位手不怕烫的大哥原来也只是精神激动可以屏蔽疼痛,并不是铜皮铁骨——比如他后脑勺上被人拍了一下,没能超人地转身回来继续跟苏轻掐,而是非常没种地往前一栽,不动了。 苏轻色厉内荏地站在那,手里还拿着凶器,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几个正在“狂欢”的四型神经病彼此对视了一眼,他们脸上的狂热神色还没褪去,眼睛里还有血丝,三个人围成一个小圈子,慢慢地向苏轻靠拢过来。 苏轻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可他那不着边际的脑子抽了一下,想起了小的时候去乡下的奶奶家被大狼狗追的经历,一个叔叔把他解救出来,还告诉他,碰见这种欺软怕硬的畜生,你越是表现得害怕,它就越是得寸进尺,你自己强硬起来,他反而就夹着尾巴跑了,如果实在害怕,就弯腰装作捡石头,吓跑它。 苏轻于是举起椅子,尽量想把自己的脸憋出一副又狰狞又凶狠的模样——虽然效果不佳,装作要大开杀戒的样子,想吓跑这几只。 可惜显然这几位爷们儿虽然已经疯了,智商还是比狗高的,看着苏轻用他那小身板忽悠着一张破破烂烂的椅子的模样,非但没被吓着,还觉得非常有娱乐效果,指着他一起大笑了起来。 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条不知从哪捡来的铁管子,一边前仰后合一边用脚剁地,铁管就擦着地面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苏轻嘴里发干,脑子里发懵,整个人散发着浓重的苦逼气息,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身后有人开始低声议论,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混杂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三个疯子里领头的那个往前走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搭在苏轻的肩膀上,低头看了看苏轻那双细瘦的鸡爪子,笑嘻嘻地问:“你要干什么呢?” 苏轻手背上青筋都暴起来了,可他愣是没敢吱声,怕一说话就吐出颤音来,肩膀绷得紧紧的。 疯子得寸进尺,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抬起来,用手背在他脸上轻轻地拍了拍,眯着眼睛打量着苏轻,压低了声音说:“小子,新来的人,要懂规矩,知道咱们这里的规矩是什么么?” 苏轻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开。” 疯子一脸挑衅地使劲在他脸上拍了一下,肉皮都红了。 苏轻深吸一口气,心想反正这事自己办了,时间不能倒流世界上不卖后悔药,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豁出去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蜷缩的老人,老人正微微抬起头来,抱着头的手臂还没来得及放下来,一脸惊讶,和苏轻的目光对上,苏轻没看懂他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复杂的神色,只匆匆移开视线,飞起一脚踩向身边这疯子的膝盖,随后把手里的椅子抡起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照着对方的脑袋砸下去。 这回疯子躲开了,伸手在头顶上架了一下,衣服袖子被椅子腿刮了条痕迹,然后他的眼角开始“突突”地跳起来,整个人的面部神经有失控的趋势,一把拽过身后的同伙手里的铁管:“我操,给你脸了是不是!” 苏轻把自己挡在椅子后边,也不知道是那把破椅子实在太破了,还是对方手劲太大,“啪嚓”一声,木头的椅子就被打裂了。 苏轻胳膊肘一软,一条椅子腿就在他额头上重重的磕了一下,磕得他有些懵。苏轻心里就又冒火了,心想妈的,老子的老子都没打过我,你们算什么东西? 这一冒火,他的恐惧就淡下去好多,苏轻甩手就把木头椅子给扔出去了,伸手拎起一个锅里的大铁勺,拿在手里看起来十分威武地挥舞着。 他的本意是用几个假动作,把疯子骗过去,像武侠小说里那样,寻找空门一击必杀,可惜他对于“空门”这个概念理解得还不到位,勺子晃了半天,除了晃得四处都是饭粒,没啥成果。 三个疯子站成一排,有组织有纪律地扑向他,就在危急时刻,两个一直背景一样的白大褂铁树开花一样,忽然站了出来,伸出戴着手套的手一拦,说了一句话:“他是新人。” 苏轻没想到自己会被这群人拔刀相助,举着饭勺愣了一下,心想这里怎么跟网游似的,还有新人优待? 就听见白大褂的下一句话说:“他的使用期限比你长,比你有价值。” 苏轻:“……” 几只四型愤怒小鸟根本不管他说什么,黑脸叫喳喳地就要以下犯上地连白大褂一起就地正法,拿着铁管的那位冲动地用铁管横了白大褂一下,没好气地说:“滚……” 苏轻猜他想说“滚开”,可一个字刚出口,那位兄弟就面色铁青地弯下了腰,整个人痉挛起来,苏轻小心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只见白大褂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仪器,贴在铁管上,苏轻根据自己的理解,认为那是个小电棒。 那位被电就不受控制地攥着导电的铁管,满口白沫地跳起了另类版的钢管舞。 白大褂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差不多了,才在“电棒”上按了一下,看着对方萎顿倒地,一只手插在外衣口袋里,颇有鬼畜气质地问:“还有别人想试试么?” 愤怒退却,剩下的两只还能直立行走的四型小鸟对视了一眼,乖乖地“俊杰”了,架起地上瘫着的两个同伴,退开。 两个白大褂回头看了看苏轻,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大厅里响起一阵电铃声,苏轻一愣,发现大厅的门打开,进来一队穿制服的人,有条不紊地收拾起大厅。 苏轻站在这队穿制服的人中间,有人把他手里的铁勺抽走,可他们谁也没有理会他,甚至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好像他只是个石像,他们彼此间也没有任何交谈,高速而有效率地做着手头的事情,像是一群机器人。 苏轻注意到他们制服的领子上,在一个不明显的地方,绣着“乌托邦”三个字。 这时,旁边有一个人低声对他说:“这个是代表用餐的时间结束了。” 苏轻一回头,就看见刚刚被按到墙角打的那位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边,这么仔细一看,他才发现这位老人其实个子很高,肩膀宽阔,只是有些瘦,老人脸上还有伤,对他笑了笑,伸出一只手:“程未止,刚才多谢你。” 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正经八百地找苏轻握过手,苏轻一愣,一边琢磨着该用多大的力度才不算失礼,一边局促不安地和他握了一下手:“那个是应该的……我叫苏轻。” 他话音才落,尖锐的哨声又响起,原来那群穿着“乌托邦”制服的人已经作业完毕撤出去了,端着枪的守卫听见哨声,立刻从“稍息”状态切换成“立正”,变了个队形,站在两侧。 程未止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小声说:“这是要我们离开大厅回自己的房间,你如果不嫌弃我是个老头子,可以和我住在一起。” 苏轻正一头雾水,什么都不明白,刚才给他解说的那位兄弟净顾着晕了,话也没给他说清楚,于是乐得跟着程未止走。 他心里有很多的疑问,比如什么叫做“吸收情绪”?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能当成能源用?所谓蓝印或者灰印的型号到底是怎么分出来的?灰印也能吸收人的情绪?那为什么灰印不像蓝印那样可以飞檐走壁上蹿下跳? 还有……什么是乌托邦?这些事都是什么人搞出来的? 程未止走在前边,他的背有些驼,可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带着一股子不徐不疾的书卷气,惊恐退下去,竟显出几分风度翩翩起来,从头到脚都像个文化人了。 苏轻忍不住问:“程……大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程未止带着苏轻到了一间屋子前,手搭在门把手上,顿了顿,才说:“我在这里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据我观察,除了‘蓝印’‘灰印’之外的工作人员,身上或明显或隐蔽,都有一个‘乌托邦’的标志,我没办法推断这是个组织,还是个研究计划的名称。” 苏轻跟着程未止进了门,屋子里陈设简单,不过不算简陋,该有的东西也都不少,一间屋子里有三张单人床,程未止打开一个壁橱,费力地从里面拖出一床被褥:“这里晚上有点冷,我给你多拿一条被子。” 苏轻就好像忽然看到了他上大学的时候,一年冬天,苏承德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叫司机开车到了他学校,特意来送一床被子,亲自给他放到床上,嘴里还嘀咕“我感觉这几天有点冷,你们学校供暖也不怎么样,给你多拿一条被子,别老用什么电褥子,不安全,也不舒服……”的模样,心里一酸,赶紧过去把被子接过来,笨手笨脚地自己整理出一个床铺。 程未止上了年纪,又经过刚才那点破事,有些气喘地坐在自己的床上,苦笑了一下:“我知道的事情,都是从科研人员的嘴里听出来的,他们有时候交谈不大避讳我们……” 苏轻一愣,听出了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程未止接着说:“灰印,更像是一种损耗品,我统计了一下,到现在为止,没有被‘使用’超过三回的灰印,没有转化系统,三次所吸收的能量对于‘能量晶’是致命的。” 苏轻赶紧不懂就问:“什么晶?” 程未止慢吞吞地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又从一边的小柜子里掏出一盒饼干,温和地对苏轻招招手:“来,小伙子,这是我以前从大厅偷着拿出来的,看你刚才也没吃东西,该饿了吧。” 苏轻抓了抓头发,坐过去,程未止喝了口水,开始细细地给他讲这恐怖的灰房子里的前因后果。 第7章 能量晶 “我从头跟你说——其实我也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蓝印’的存在。他们是自生的?还是像我们一样,被激发的?”程未止的声音特别好听,语速不紧不慢,开口讲解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诱导别人跟着他的思路走,好像惯于给人解说一样,“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组织,什么力量在后边推动,组成了这个基地。严格来说,‘蓝印’分为两类,一种叫做‘转换型蓝印’一种是‘辅助型蓝印’。” “他们说我是二型辅助型蓝印。”苏轻插了一句。 程未止点点头,嘉许地看了苏轻一眼:“对,辅助型也叫灰印,因为我们身上的这个印记是灰色的,和转换型的蓝色印记不同。” 苏轻一辈子没受过这种好像被当成好学生看似的目光,人来疯起来:“对对对,就是那玩意,跟虫子似的,还会动,程大叔,那是什么玩意?” 程未止想了想,好像不确定该怎么表达似的,过了一会才回答:“我看过不同类型的灰印身上的印记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推断,那个可能是能量晶在皮肤上的映射——你知道人体的能量来自于哪里么?” “是……个什么反应来着,我小时候学过,记不清楚了。” 程未止顺着他的话接下去:“简单地说,就是通过氧化反应,利用我们吃进去的能源物质——一般来说是糖类中储存的化学能,来支撑整个身体的各种活动。这些能量可以让你运动,计算,能让你做一个‘常人’,但是正常情况下,不能让你上天入地,像……那些人一样,变成‘超人’。” 苏轻坐没坐相地翘着二郎腿靠在桌子上,嘴里叼着一块饼干,毛病又犯了,也不好好吃,耗子似的磨着牙玩,含含糊糊地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爸给我请的家教里也讲过这个,我认为是那老师坑我,因为他讲完以后,我幼小的心灵里就怀揣着变成超人的梦想,一顿饭狂塞了四个大馒头,结果没成超人,变病人了,送医院住了一个多礼拜。” 苏轻好像天生有种记吃不记打、撂爪就忘的能耐,进了这间小屋子,有热水有饼干有地方坐,刚刚的恐惧好像都被那扇灰色的门给阻隔到了外面,不一会功夫,他就以光速重新活蹦乱跳起来了。 程未止看着他笑了笑,带了一点说不出的苦意。 他想,每个刚刚进来的人,都是苏轻这样鲜活的生命,然后在这暗无天日一样的灰房子里慢慢腐朽破败,最后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被史回章带出去处理掉的女人,那些四型,他自己,苏轻……所有人,都会被埋葬在这里。 苏轻没心没肺地又问:“不过话说回来,吃多了不是会变肥么,没听说过哪个饭桶会变超人哪。” 程未止回过神来,低下头看着杯子里微晃的水面,“哦”了一声,解释说:“那是因为摄入过多的营养物质,只能造成因为糖类分解不了而大量转化成脂肪的情况。但是……你设想这样一种新的能量形式,它所运用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能量,要比化学能大几千倍几万倍,它通过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形式涌入人体内,会怎么样?” “哈?”苏轻叼着饼干,眨巴眨巴那双无知的眼睛,冥思苦想了一会,说,“会像个气球一样被撑爆吧?” 程未止点点头:“这是一种情况,当人体内涌入大量的能量,而没有地方被释放或者使用的话,储能器官就会爆裂——我所说的能量晶就是这样一种转化和储存能量的器官,它是被那些科研人员用了某种极端的手段强行激发的,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人体的一种潜能。能量晶的作用,就是通过某种方法,将情绪吸收进来,转化成能量,就是我说的新型能量,所谓‘情绪能’,” 到这里,苏轻已经有些明白了,他终于顾不上用饼干磨牙了,愣了一会,才脸色惨绿地说:“不……不会吧,我刚才听见一个人说,灰印的任务就是要给蓝印打掩护,吸收什么相反的情绪。我靠,那个姓陈的王八蛋还说三次以后就放我走,我说没那么容易呢!” 程未止静静地看着苏轻猛地站起来,重新回到焦躁不安的状态,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大概是错觉,苏轻觉得身上的灰印开始发烫起来,他忽然狠狠地把手伸进衣服里,用力抓了几下,细皮嫩肉上立刻出了几道血痕,可流动的灰印还岿然不动地长在那里。 苏轻深深地吸了口气,无意中看了一眼程未止,心里想,算了,老人家还没怎么样呢,我着什么急?这大叔刚才说已经来了两个月了,看来我也至少有两个月的时间能全胳膊全腿的活着,到时候再慢慢想想怎么逃出去吧。 于是他又一屁股坐回了程未止面前,也给自己找了个杯子,倒了杯水,破釜沉舟地一口气灌了下去,然后说:“照您这个意思,‘蓝印’就是能利用能量的,灰印就是不能利用能量的,所以他们能飞檐走壁,咱们就得等着变气球?” 程未止说:“是,我推断,灰印的能量晶由于是被外力激发,能量晶的能量系统回路可能存在缺陷。” 苏轻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里明白,这鬼地方指望别人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想办法,愁眉苦脸地琢磨了一会,又说:“那您再跟我说说,蓝印灰印和辅助什么的,具体是怎么回事。” 程未止抽出一张纸来,在纸上写了“快乐”“哀伤”“恐惧”“愤怒”四个词,用笔尖指着说:“我先从头讲起,这里的每个人,无论是蓝印还是灰印,身上都只有一个能量晶,也就是说,每个人只能吸收一种属性的能量。一般把情绪分为八种基本型,但是可能是其他的情绪不够强烈,或者别的一些什么原因,反正目前为止,能被作为能量利用的,只有这四种。” 苏轻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一辈子都没这么认真地听过课——其实想起来,如果他的生活能再努力一点,就不会遇到郭巨霖,不会遇到郭巨霖,就不会被他甩,就不会出去喝闷酒玩一夜情,就不会碰见胡不归这个瘟神,也就不会招来陈林他们这帮变态蓝印…… 可这又怎么样呢?还是那句话,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程未止接着说:“按照目前的分类,把能吸收快乐情绪的叫做一型,其他的以此类推,悲伤型的叫做二型,恐惧型的是三型,愤怒型的……” 他有点自嘲地笑了笑:“你也看见了,就是所谓的四型。” 苏轻掰着指头说:“快乐相对悲伤,那……恐惧相对愤怒?如果没有灰印会怎么样?” 程未止说:“一个人某一方面的情绪无限量的缺失,相反的方向无限量地被放大,你说会怎么样?” “哦,会爆seed,”苏轻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那如果灰印分成这么多型号,相对的蓝印肯定也有同样的对应型号,他们自己相互祸害不得了,干啥拉这么多垫背的?” 程未止说:“我推断,转化型蓝印吸收能量,就好比人吃东西,有的人吃一个馒头能饱,有的人半个馒头就够,有的人两个都不饱,而灰印不一样,灰印吸收情绪是被动的。” “哦,查漏补缺,他们负责吃肉,咱们负责把汤包圆。”苏轻又点点头,点完以后忽然反应过来,问:“这您都是怎么知道的?” 程未止苦笑了一下:“蓝印们把自己大规模的行动,出去‘猎杀’情绪的行为叫做‘盛宴’,我已经参加过一次盛宴了,那种感觉……” 他深吸一口气,竟然微微有些颤抖,苏轻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听见程未止说:“那时候我听不见任何声音,觉得周围的空气在拼命地挤压着我的大脑,头疼得让我忍不住想去撞墙、想把脑袋砍下来……可偏偏还能感觉到莫名其妙的快乐。” “快乐?” “我是一型辅助蓝印,也就是快乐型,外来的情绪和我本人的情绪相互吸引,勾起我想起很多很多过去的、快乐的事,越是疼痛就越是快乐,我拼命提醒着自己那都是假的,所有没有逻辑的感情都是外来的,渐渐的,随着疼痛的加剧,我能分辨出哪些是我自己的情绪,哪些是外来的。” 苏轻长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 程未止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一定要记得,万一他们把你叫出去做这种事,一定不能迷惑,不能被别人的情绪迷惑了,不然你这个人就算完了,还不等你自己的能量晶爆裂,你就会变成外面那群疯子傻子那样。” 苏轻结结巴巴、且带着无限膜拜崇敬之情问:“您说,怎、怎么不迷惑?” “冷静,严丝合缝的逻辑,以及了解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轻沉默了一会,脸上傻兮兮的表情褪下去了,青年的侧脸漂亮得惊人,当他不迷茫、不颓废、不犯傻的时候,还真有那么点人模狗样的意思。 然后他带着一线希望问:“如果我能做到这三点,不被迷惑,是不是就可以活下来?” 程未止轻轻地合上眼睛,摇了摇头:“只会死得有尊严。” 苏轻短促地笑了一声,站起来,颓然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往后一翻,四仰八叉地躺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天已经要黑下去了,程未止见他好像受了刺激一样,就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到卫生间整理好自己,准备睡觉。 经过苏轻的时候,那半晌一动不动的年轻人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程大叔,我以后有不懂的事,能多问问您么?” 程未止低头看着他,柔声细语地问:“孩子,你想要干什么呢?” “咱们一定能逃出去的。”苏轻看着他说,“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没有一天想到我自己会这么死了,我不接受,我不相信,咱们一定能想办法逃出去。” 程未止叹了口气:“年轻人啊……” 第8章 归零队 一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文件夹,急匆匆地在走廊里经过,她齐眉的刘海,脸白白净净的,大眼睛,脸上好像无时无刻不露出灿烂的笑容,看起来就像个没出校门的学生,有股说不出的清新气,这是归零小队的后勤人员之一,薛小璐。 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门从里面打开,一个黑黑瘦瘦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看见她,打了个招呼:“小璐。” “廖大哥,胡队在么?” 男人点点头,侧身给她让出路来。 严格来说,归零队勉强算是个军方组织,不过行政上已经被专门独立出来很久,专门针对不知何时出现的,神出鬼没的蓝印们,组成人员大体上分成两部分:外勤人员和后勤人员,后勤人员里又包括科研人员和医护人员。 外勤人员比如这位廖晨远,就是狙击手出身,人很随和,只是不大说话,总有点不苟言笑的意思。 薛小璐敲门进去,胡不归正在接一个电话,向她打了个手势。 薛小璐径自走到他面前坐下,把怀里的文件放在胡不归的桌子上,里面不小心飘出一张没夹好的相片,她弯腰捡起来,只见照片上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对着镜头好像略微有些不耐烦,却还是挤出了一个还算标准的笑容。 一分钟以后,胡不归放下电话,目光落在薛璐手上的照片上,皱起眉:“收集全了?人有消息么?” 薛小璐摇头:“方修和秦落这几天明察暗访了一大圈,快掘地三尺了,方修说当年东南亚大毒枭都没这么能藏过,应该可以确定,这个人是失踪了。” 胡不归打开文件夹,手指在“苏轻,男,二十四岁”那行字上划了一下,嘴里叼起根烟,沉默不语。 他整个人坐在那里,黑云罩顶,每一个细胞都在对外发布“老子心情不好”这个警报。 薛小璐不敢招惹他,只得低头看着照片上的年轻人,看着看着,她就想歪了,一边自我安慰作为一个正常女人,看见帅哥美男的照片总会浮想联翩,一边在心里尖叫——他奶奶的这个苏轻长得可真够标志的,跟胡队是个什么关系? 胡队只是语焉不详地说自己正和这个人一起的时候,被蓝印给盯上了,这种情况下很可能会连累到他,所以才叫人查了他的住址,去确认他的安全。 于是薛小璐的推理是这样的,如果是随便走在一起的路人,蓝印也不都是受迫害妄想症患者,不会一惊一乍地什么人都防着,所以当时两人肯定是有一定亲密度的,但是如果是朋友,又怎么会连对方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于是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刚见面的网友,要么是一夜情对象。 薛小璐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他们胡队这种“一本正经”的人,是不大会像小青年似的特意出门见网友的,那肯定就是一夜情对象了,一定是! 她暗暗脑补:胡队出完任务,带着一身沧桑疲惫,百无聊赖地蹲守酒吧,然后这个苏轻走进来,胡队眼睛一亮,扑上去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然后…… “……小璐?” 胡不归一抬头,就发现这位姑娘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神志已经不知道飘去哪个猴山上扯旗去了,叫了她一声没反应,他于是毫不客气地拿起文件夹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薛小璐同志。” “啊,是!”薛小璐差点咬了舌头。 胡不归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去和公安那边联系一下,搜集一下失踪人口的信息,看看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我这干坐着了。” 薛小璐眨巴眨巴眼:“胡队……其实,我是陆医生的助手,不是专门统计材料的。” 胡不归拿起桌上的电话:“行,我给你问问陆青柏,看看他现在需不需要你这个助手帮忙……”这句话还没说完,薛小璐已经以光速遁了。 办公室的门合上,胡不归拿起薛小璐撂下的那张相片——苏轻,二十四岁——他叹了口气,狠狠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心想,一定要找到这个人,这孩子是无辜的。 而无辜的苏轻同志,就这样开始了他在灰房子里鸡飞狗跳的生活,他那本该正常地遵循着生老病死的规律一路走到底的生命,忽然间出了轨,走上了一条越来越不可控制的疯狂路线。 继续交谈了一阵,苏轻才知道程未止原来是个大学教授,他心里立刻就平衡了,总觉着自己是不学好遭报应,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没想到程教授这位学好的,也跟他一样。 蓝印是怎么挑选灰印的呢? 程教授解释说:“我观察了很久,发现蓝印之间,蓝印和灰印之间,彼此并不能吸收对方的情绪,人群里有五分之一的人可以变成灰印,于是他们会根据这个标准,在‘盛宴’的时候寻找合适的灰印补缺。” “那您是怎么进来的呢?”苏轻问。 程教授苦笑一声:“那天哪,是我儿子闹着要吃麦当劳,我们家附近正好没有,我就坐地铁出去给他买,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他们盯上了——买好了的东西还没来得及送家去呢。” 苏轻点点头,深切地觉得,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可是这能说是倒霉么?这不是天灾,纯粹是人祸。第二天进入大厅用餐的时候,他看着那些冷冰冰的守卫和一个个拽得二五八万似的白大褂,心里想,有些人,就是有能耐让人倒霉。 对苏轻的新人保护大概要持续到他第一次“被使用”,已经被警告过一次的几个四型这回没再来招惹他,只是远远地看了他和程未止一眼,眼神恨恨的,像是远远地盯着猎物的随时等着扑上来的一群豺狗,还是饿红了眼的。 苏轻表面上看着该吃吃该喝喝,暗地里也在留意着那帮人,他自己也和一些小流氓小混混有过些交情,知道这些人丢了“场子”是必须要找回来的,这时候只有两个途径能解决问题:有钱的掏钱,没钱的就只能掏板砖。 苏轻咬着筷子琢磨,现在看来,阎王爷们暂时还碍不着他的事,得先把这群小鬼解决了,不然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总会受到威胁。 程未止前一天就发现苏轻这人跟被保姆惯坏了的孩子似的,吃饭咬筷子,塞进嘴里的饭半天都不嚼,就过去拍了他一下:“好好吃饭。” 苏轻觉得以前听见别人跟他说这句话特别烦,吃个东西都催,没想到落到这地步,这句话却忽然叫他心里暖烘烘的,觉得还有人关心他,从而感激涕零起来。他答应一声,居然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开始埋头吃饭。 昨天那位晕来晕去的三号瞅着没人注意,也凑过来了,经过介绍,才知道这小子叫田丰,他胆小倒不是因为能量晶型号,好像是个天生兔子货,来灰房子不久,一次都没被“使用”过,已经被吓破了胆子。 正说着话,那位真相一样“赤裸裸”的女同志又跑过来抱人大腿,把田丰吓得“哎呦”一声,跟被点着的炮仗似的,一蹦三尺高,正好撞到一个额头上绑了条白毛巾,正在拿餐具当花往毛巾上插的大胡子身上,刀叉筷子勺地掉了一地,大胡子急了:“我的花都谢了!” 田丰哆哆嗦嗦地看着他:“我……我再给您种上……” 大胡子捏起兰花指,指着田丰,铁拳垂在他肩膀上,娇嗔:“哪个要你这俗人碰过的花!” 他一锤不要紧,田丰那小身板可受不了,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后脑勺正好磕在了一条桌子腿上,桌上一盆八宝粥倒了,全都倒在了他脑袋上,他整个人就变成了一朵姹紫嫣红的霸王花。 这意外事故引发了周围几个疯子停不下来的大笑,有几个笑得太开心,跳到桌子上,弄翻了不少饭菜,菜汁飞溅,盘子碗齐飞,又波及到旁边呆呆地坐着等人喂饭的几位头上,疯子推翻了桌子,把那几位呆呆的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压一个地给掀翻了,场面壮观极了。 白大褂们都皱起了眉,其中一个吹响了脖子上挂的哨子,一声令下,门口的一个守卫立刻出列,对着天花板打了一枪,“砰”一声,大厅里的人像是同时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全都老实了。 苏轻早在骚乱开始的时候就被程未止拉着,退出了这腥风血雨的大舞台,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从桌上摸了一把叉子和餐刀,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用餐时间结束,苏轻就注意到前一天的几个四型趁着白大褂不注意,正在往他这边挤,苏轻就推了一把程未止,叫他走在自己前面,程未止不安地回过头看着他,苏轻挤出一个笑容,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放心,没事”。 然后他把手伸进了裤兜里,金属的冰冷似乎给了他安定冷静的力量,越来越多的人拥挤过来,一同往出口的地方走,这是最适合浑水摸鱼的时候——苏轻肩膀上突然被搭上了一只手,猛地把他往后拉去。 那一瞬间,苏轻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一倒,随后转过身去,同时抽出藏在裤兜里的叉子,用力往那人手背中心处刺下去。 他一个年轻小伙子,虽说废柴了点,可下了死力气的一戳,也绝对说不上轻了,对方立刻惨叫起来,手背上皮开肉绽,苏轻趁机一脚踩在他下身,踩了不说,还捻了捻,于是耍狠的四型倒地,疼得直翻白眼。 苏轻把带血的叉子塞回裤兜里,摆出自己最轻蔑最屌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在被惨叫声惊动的白大褂挤进来之前,迅速的钻进人群里,跑了。 心跳久久平复不下来,苏轻像是经历了一次了不起的冒险,他觉得他这一辈子都从未如此牛掰过。 第9章 致命缺陷 屏幕里的青年听见哨声,就像个做了坏事要开溜的孩子,一头钻进人群中,背过身去,还做了个鬼脸,生动极了,在一群神色或木然或惶恐或疯癫的人群里,像一抹绝无仅有的亮色。 陈林手里端着的咖啡已经不冒热气了,他却一点要喝的意思也没有,一只手撑在下巴上,眯着眼睛看着监视器录下来回放的录像。 他已经在苏轻不知道的情况下,盯着监视器观察了他很多天,此刻陈林脑子里略微有些麻木,忽然也像苏轻第一天变成小灰时那样质疑起来,自己还是不是人呢? 他能听见很多人心里最细微的情绪,他有超越人类的能力,他拥有巨大的财富,这个世界上,只要他想要,什么都不成问题。 所谓权力,有的时候并不在于拥有多少随从,能有多么一呼百应,只要手里有超越了别人、能凌驾于别人之上的东西,只要凡人的生命像是随时握在他指尖一样,随时可以捏碎——那就是拥有了权柄。 像超人,像蝙蝠侠,像那些故事里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的大侠——很难说这些人被塑造出来,是为了做救世主,还是仅仅表达了人们对权力的迷恋。 它让人着迷,也让人畏惧。就像一把双刃剑压在人的肩头,一方起来一方落下,叫人有时候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这时,一道人影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他的身后,陈林没有回头,眼睛仍然是盯着屏幕,把苏轻这几天教训四型的几个场景重新倒回,又放了一遍。他晃了晃凉了的咖啡,这才对身后的人说:“蒋岚,不要随便出现在别人身后,我有时候走神,可能会下意识地攻击你。” 蒋岚冷笑一声:“我会怕你?” 她目光往屏幕上一扫,正好看见苏轻用脚踩人的英勇片段,“咦”了一声:“走眼了,这小白脸胆子不小么?” 陈林顺手把咖啡泼到一边的花盆里,看了她一眼:“怎么,你想给你的小灰出气?” 蒋岚随随便便地往他的桌子上一坐,注意力还在屏幕上,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小灰?小灰又不是我的人,只不过是我的工具罢了,你的筷子碰掉了我的勺子,我难道要折了你的筷子出气么?” 她一双眼睛像猫一样,又圆又大,好像还带着一点异样的幽深,脸上化了一点妆,显得整个人妖异起来,陈林的目光遮挡在眼镜片后,不再接话。 蒋岚却转向他:“史回章说开个短会,对下回盛宴的计划做一个修正,你为什么又不去?” 陈林轻笑了一声,机械地再次把录像倒回去重放,态度轻慢,好像这个问题完全不值得回答。 “史回章,”他说,那表情那语气,像是把这三个字稻草似的放在嘴里嚼了嚼,再面带鄙视地“呸”一口吐出去,“他算个什么东西?” 一提起史回章,他那刚刚流失的自信心就又飞奔回来了,这就是比较的力量,因为他觉着如果说自己是力大如牛的超人的话,那史回章就是那个牛。虽然看起来有一样的力量,却完全是不同次元的生物。 蒋岚说:“你看不起他,桂颂和罗晓峰可是唯史哥马首是瞻,李固又是个随波逐流的,你这么明目张胆地跟他对着干,不怕史回章给你下绊子?” 陈林退出视频,把笔记本合上,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看了蒋岚一眼:“你别忘了……”别忘了什么他讳莫如深地没有说出口,只是暗示什么似的,轻轻地在衣领上拍了一下,“还轮不到史回章称大爷。” 蒋岚眼神一凝,看见陈林往外走去,忍不住叫住他:“你干什么去?” 陈林头也不回:“去看看我那双‘筷子’。” 蒋岚一皱眉:“小灰就是小灰,看一眼少一眼,你没事老关注他干什么?” 陈林说:“即使是筷子,偶尔碰上一双好看的雕花筷子,也会让人忍不住在报废之前多欣赏一会,你说呢?”然后他轻轻合上门,走了出去。 此时,雕花筷子苏轻,正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中——程未止是个好老师,他觉得这是缘分,正常人谁会去惹疯子呢?哪个忽然间掉进这种地方的,不是泥菩萨过江,惶惶不可终日?像田丰那样实属正常。 程未止不知道这个苏轻是神经特别粗,还是人特别单纯,苏轻也会害怕,也会不知所措,可那都是一会的事,一会功夫过去了,就又该吃吃该睡睡,还企图想办法逃离这恐怖的灰房子。 虽然在程未止看来,他那些所谓“偷偷藏起一堆奶油,往守卫眼睛上糊”或者“偷一个白大褂的全能携带版小电棒”——他固执地认为那个会让人跳霹雳的东西是电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冲出去”,再就是“装病骗麻醉药什么的,趁着下次‘盛宴’的时候,迷倒一个蓝印,抓住他做人质”之类的主意,都又馊又天方夜谭。 却还是会被他那种永远不放弃的精神头感动。 苏轻的想法也很简单,他从没想到过自己会这么死了,也绝对不会这样相信,于是只能坚定地信奉“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句话。 他认为程教授是个非常有学问的人,灰房子楼道里有森严的守卫,除了用餐时间到的铃声响,没有人会在楼道里乱窜,平时他们都无所事事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两个人一个迟来地泛起了人生中第一次求知欲,一个说教癖长时间得不到满足,简直是一拍即合。 苏轻于是忙碌了起来,每天都在和程老师学知识、以及和几只四型斗智斗勇当中度过。他偶尔大获全胜,偶尔挂彩,偶尔研究出新的战术战略,天天都热闹极了。 程未止没有说明他以前是教什么的,可是个非常好的人生导师,他会给苏轻讲很多东西,有具体的逻辑学心理学理论知识,也会漫无边际地谈人,谈古往今来那些事,什么都信手拈来,间或穿插一些他对于蓝印和能量晶的推断。 “能量晶运作的机理是什么呢?我考虑了很久,都没能明白其中的玄妙,直到有一天听到了两个白大褂谈话的只言片语,我才知道所谓的‘情绪传染定律。’” 这一天,苏轻被一个发疯的四型用一个碎瓷片给刮出血来了,程未止出面问白大褂要来了急救箱,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着伤口。苏轻倒是越打越皮实了,身手也敏捷了不少,打架打得颇有心得,一边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翘着二郎腿,伸着冒血的爪子,一边听着程教授讲能量晶,听到这,忍不住问了一句:“情绪传染定律是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周围的人都在大笑的时候,你也很容易被他们带动得也笑起来,而周围人都很悲伤的时候,即使你不怎么悲伤,也会跟着悲伤起来?”看见苏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程未止总结说,“这就是情绪传染定律的表现了,简单来说,它的意思是,人类同源情绪会彼此吸引。” 苏轻半懂不懂地歪了歪头:“您的意思是说,能量晶的作用,其实就是一个媒介,让我自己的某种情绪把别人的吸进来?像……吸铁石?” “也像杠杆——伤口小心别碰水。”程未止给他绑好绷带,嘱咐了一句,随后在纸上画了一个杠杆,一头力臂长,一头力臂短,“我的理解是,能量晶就像是个杠杆,用你自己比较少的情绪,撬动大量的同源情绪,然后疏导到能量晶中,转化成能量,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能量晶本身只是具有某种属性,但它并不能真正识别情绪。” “什么……意思?”苏轻觉着这句话分开听每个字都懂,连在一起就被绕晕了。 程未止耐心地解释说:“就是说,能量晶好比一种只能吃一种食物的生物,但它本身并不能识别自己吃的是什么。” “哦,是傻的呀。”这么说的苏轻同志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傻的”东西就长在他身上。 程未止笑了笑:“如果以上的结论正确,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每个人只有一种类型的能量晶,而到现在为止,没有人同时具备两个型号,其实也从反方向证明我的结论。” 苏轻刚转过一个弯来,这会却张张嘴,感觉自己又晕了。 程未止解释说:“蓝印我不知道,但是灰印的能量晶一般是被人为激活的,你知道,只要人活着,你的大脑就会一刻不停地运转,你的各种情绪通过体内激素的比例微妙地保持着某种平衡,这时候如果你身体里再多出一个能量晶,会怎么样?” 苏轻按了按太阳穴,说:“乱成一锅粥。” “对,会乱成一锅粥,平时虽然不要紧,但能量晶被激发的一刹那,你会本能地开始吸收情绪,相信你已经感受过了,这时身体里本身有一种能量在吸收外界情绪,吸收来的情绪在新能量晶形成的刹那就会被分成两路,然后会和新型能量晶里的另一种情绪混合到一起,你整个人就会紊乱。” 苏轻死狗一样地趴在桌子上,表示:“程老师,我现在就紊乱了。” 程未止站在窗户边上,双手按在窗棂上,望着那一片小树林,寒冷让它们无精打采起来,他说:“苏轻,你知道么,其实我怀疑,这个能量晶系统,是存在缺陷的,即使是蓝印。” 苏轻还没来得及接话,一个声音就在门口响起来:“哦,是什么缺陷?” 一听到这个人的声音,苏轻身上的汗毛全都站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表示……晚上应该还有一更,在家尊是又温暖又舒服又米有效率,完全坐不住,写几个字就跑出去捏点吃的进来==需要鞭策…… 第10章 盛宴预备 苏轻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蹦了起来——陈林就抱着双臂站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门边,带着让人看了就想拍的笑容看了苏轻一眼,把目光移到程未止身上,又问了一遍:“你说,蓝印的能量晶系统存在缺陷,是什么缺陷?” 程未止看见他出现,明显紧张起来,十指死死地抠进窗棂,好像在给自己找个支撑似的。苏轻的胆子却在经过这将近一个月的历练以后,明显肥了一圈,他从打架斗殴中找到了如何坚强起来的路线,在以一对四的斗争中,暴力倾向的小萌芽不知不觉地长了出来,从以前娇娇气气的小白脸大少爷,变成了一个皮糙肉厚的打架高手。 他的目光落到了陈林的脖子上,磨着牙开始琢磨起从哪里下口。 陈林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打量了程未止一番:“你是谁的灰印?” 程未止往窗户上靠了靠,压低声音说:“我是……一型。” “啊,一型,”陈林点点头,“李固和桂颂的灰印都是一型,可惜了……你想得对,蓝印的能量晶系统确实存在缺陷,人类的情绪很多情况下混杂在一起,没有那么条分缕析,每一次能量转化的过程中,都会带入很多不需要的东西,需要外力清理。” “没有……”程未止情不自禁地接下去,可开口才发现嗓音干涩得很,他于是有些局促地清了清嗓子,“没有成功地加入到机体的新陈代谢系统中,会有很多问题……” 见他们两人一问一答地讨论起了学术问题,苏轻认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悄悄地从茶几上捡起一把水果刀——这是四型们顺出来,又被苏轻缴获的——轻轻弹出刀尖,从背后慢慢靠近陈林。 “比如不稳定。”陈林说,就在这时,苏轻趁着他分心说话,猛地举起小刀,往陈林的后脖颈的地方戳下去,陈林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抬手,不偏不倚地正好捏住了苏轻的手腕,他的手劲大得惊人,苏轻觉得手腕骨要被捏爆一样,整个人被他拽了下来,小刀落到地上。 陈林丝毫不费力地把他的手拧到身后,扣进怀里,一只手卡在了他的脖子上,手指冰凉,苏轻被迫抬起头来,陈林笑了笑,抬起头不在意地对程未止说:“一旦长时间不经过清理,我们整个人就会处在一种非常不稳定的状态里,就像是第一次执行任务,因为不适应而产生精神紊乱的灰印一样,印记会变暗,眼睛里会充血,还会……” 他低头在苏轻的侧颈上嗅了嗅,抬头扫了他一眼:“会很难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苏轻,你一开始进来的时候那么乖,怎么现在变得能闹腾了?” 苏轻心想,老子不怕你,老子兜里还有一柄战无不胜的无敌小钢叉呢。 然后陈林一只手摸进他裤兜,苏轻心里一凉,心说完了,忘了这火星孙子会读心术。 其实陈林只能感受到别人的情绪,还真不会读心术,知道这小子裤兜里揣凶器,主要是从监视器里多次看见,那几位被愤怒冲垮智商的同志在这上面吃亏。 苏轻“嗷”一嗓子嚎出来:“你、你他妈往哪摸?” 陈林把他兜里的钢叉捏出来丢到地上,随后冰凉的手指伸进苏轻的衬衫里,顺着他的腰线往上滑,冰得苏轻浑身一激灵,陈林脸上没了笑容:“怎么,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弄明白么?小灰不是人,是我们的……私有物品。” 陈林说着,手环绕到苏轻胸前,轻轻地拧了一下,听着他“嘶”了一声。 向来都是他苏轻嫖别人,没想到今天被一个这么个要姿色没姿色、要身条没身条的眼镜嫖了,苏轻心里非常呕得慌,感觉身上像是爬满了蚂蚁一样,膈应得难受,可他还没说话,程未止先急了。 程教授活了这么大岁数了,社会上乱七八糟的事听过几件,听见的时候想一声“这种事也有,真是人心不古”也就不往心里去了,还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碰见陈林这种不要脸到叫人叹为观止的。 当然,他不知道苏轻其实也很无耻,在程教授心里,这位又好学,又懂事,又有正义感的孩子,简直就像是白莲花一样,是点燃整个灰房子的阳光灿烂的存在。 程未止脸都憋红了,指着陈林说:“你、你你放开他!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对他做这种事?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么?!你……你是个衣冠禽兽,你是个畜生!” 苏轻的高中班主任对他的评价是:“你别以为自己有点小聪明、家里有几个臭钱就沾沾自喜,迟早是社会的渣滓!” 大学辅导员对他的评价是:“你说党和人民怎么养育出你这么一个糊不上墙的玩意来呢?” 他爸更直白,提起他的第三人称代词都是“我那操蛋儿子”。 还从来没有人说过“他还是个孩子”,苏轻连挣扎都忘了,又呆又感动地看着这位眼神不好的程教授。 “你这是犯罪!”程教授怒发冲冠。 陈林轻笑一声,松手放开苏轻,看着他往前踉跄了两步才站定,然后一只手插进外衣口袋里:“人的法律,管不着我。归零队那帮杂碎,也管不着我,除非他们能一枪打死我。” 他平静的面容泛起一点有些压抑、又有些疯狂的笑容,深深地看了苏轻一眼,伸出另一只手,好像想去摸摸他的头发,被苏轻像躲什么脏东西似的往后一仰,躲开了。 陈林无所谓地收回手:“我来告诉你们一声,十天以后,下一次‘盛宴’开始,希望你……苏轻,到时候还能这么活蹦乱跳。” 他扶了扶眼镜转身出去,到门口的时候又再次回过头来,笑了一下:“我是真心这么说的。” 关门走了。 苏轻扭了扭被陈林掐青了的手腕,心里想:“操你娘的姓陈的四眼,将来你小心点,别落到我手里。” 然后安慰性地对忧心忡忡的程未止笑了笑:“程大叔,我没事,您看,还多亏了您呢,咱们不怕他,好人哪能怕坏人呢?” 十分两面三刀,口不对心。 程未止才给他包扎好的伤口被陈林又给弄出血了,程教授忙把他拉到一边坐下,苏轻忍不住又好奇:“程大叔,你们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成功地加入到机体的新陈代谢系统中’?” 程未止说:“生物的新陈代谢,可以粗略地划分成‘物质代谢’‘和能量代谢’,能量代谢不用说,大概就是储能和释放这些过程,‘物质代谢’说白了就是‘摄取’‘同化’‘分解’‘排泄’物质的过程,我们分析过能量晶转化能量的全部流程,你发现了什么问题没有?” 苏轻皱着眉想了想,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没有排泄过程!” 他下意识地想在程教授面前文雅一点,于是把下面那句“光吃不拉”给吞回肚子里了。 程未止点点头:“对,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怎么能保证蓝印吸收到的情绪的纯度都是百分之百呢?如果不是,长此以往,即使是少,也一定会积累下能量晶无法利用的情绪,这是不自然的。” 苏轻自动脑补了陈林躺在一个巨大的仪器上,一脸便秘样,几个白大褂围在他身边,开膛破肚地给他往外取“排泄物”的模样,立刻觉得心里平衡多了,手腕也不疼了。 程未止却像是想到了别的东西,看着苏轻叹了口气:“我比你来得早,肯定也是要比你去的早的。” 老人说着说着,眼圈竟然红了,苏轻大气也不敢出地等在一边,半晌,程未止才接着说:“你记着,以后无论碰见什么事,都不用迷惑,给自己画一条线,时时看见,告诉自己不能退到那条线以后,这样呢,你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一辈子,就不会出圈……” “还有,我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 苏轻一愣,他以为“闹着要吃麦当劳的儿子”应该是个小屁孩,就见程未止擦了一下眼睛,勉强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那儿子天生……和别人家的孩子差了点东西,只有五六岁的智力,叫程歌。他妈妈受不了这个压力,早年离开了,不知道我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他一个人怎么活,你要是将来出得去,我枕头底下有个小纸条,贴着我家的住址,你给我看看他,行不行?算我求求你……” 苏轻赶紧打断他:“就算我出不去,以后我也会告诉别人,总有出去的人是不是?再说了,我觉着我一定能出去,我预感从小就特别准,真的不骗您,我不但自己要出去,还要想办法把您一块捞出去,您就放心吧。” 程未止摇摇头,叹了口气:“你想得太简单了,我感觉,这事——” 下面的话他没有说,苏轻后来觉得,他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就像是能预见一场灾难一样。这一天,两人都相对无言地躺下睡了,尽管各自心乱如麻。 十天的日子像光速一样从人面前划过,这一天上午,还没有到用餐的时间,尖锐的铃声就刺破了人们的耳膜,苏轻一激灵,听见程未止低声说:“他们来了。” 第11章 陈林 苏轻终于看见了所有的蓝印,他们总共有六个人,五男一女,女的就是那个母大虫蒋岚,五个男的他见过三个,一个是笑面虎陈林,一个是四方麻将脸史回章,还有一个是绑架他来的那位“黑社会”,传说叫李固——程教授就是他的小灰。 另外两个没见过的,一个头发很长,整个人显得有些阴沉,程未止告诉他说,这个是罗晓峰,和史回章一样,是四型蓝印,使用的小灰是三型恐惧型。最后一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毛病,站在蓝印堆里,非常自觉地就占据了一个跟班的位置,个子不高,目测一米六五左右,瘦得像只猴,畏畏缩缩的,往那五大三粗的史回章身边一站,活像《狮子王》里那彭彭和丁满,就是陈林嘴里的桂颂了。 程未止一抬眼,就发现陈林在盯着苏轻,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于是暗中拉了苏轻一把,把他往自己身边藏了藏,努力挺直了身体,做出一副非常大义凛然的表情,毫不畏惧地回视着陈林这个反动派。 每个蓝印会挑选一个小灰带走,一整个大厅的灰印,都被荷枪实弹的守卫们驱赶着,又慌乱又不安地站在那。蓝印们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们,好像在挑肥拣瘦地寻一只带出栏宰杀。 苏轻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食物链的力量——那是一个物种对另一个物种漫长无边的掠夺,无从反抗,残酷而永恒的丛林法则贯穿始终,像是打在每个灵魂上的烙印。 陈林毫无悬念地选了苏轻,田丰不幸被罗晓峰选中,苏轻看着他摇摇欲坠的绝望模样,觉得他又要抽过去了,幸亏这时候罗晓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叫田丰从这充满了威胁与厌恶的目光中得到了力量,硬是直立行走到罗晓峰面前。 蒋岚也挑了一个她的四型,那位额头上被苏轻用平底锅拍出来的淤青还没好,凶神恶煞的那么一个人,一听见蒋岚点到他,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惊慌失措的表情,瞬间从一个大老虎缩水漂白成小绵羊了,他身体僵硬,两眼发直,一步一挪地蹭到蒋岚身边,活像被逼良为娼的小媳妇。 当然,苏轻之所以目光四处瞟,心里笑话完这个笑话那个,实在是因为他也紧张,他紧张地双手全是汗,站在那腿直哆嗦,只能一边用裤兜里的手拧着自己的大腿,一边转移注意力,试图憋出一点尿性来。 幸运的是,程未止这回没有被选中。他们被带出去的时候,苏轻看见程未止正拼命从人群中挤出来,伸长了脖子看着他,努力对他做着口型,好像急切地想要向他传达什么。 陈林一只手压在苏轻的肩膀上,几乎是推着他往前走,苏轻拼命回过头去,看见程未止脸都憋红了,最后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他猜测程未止说的是“不要迷惑”。 这是一个多月以来,苏轻第一次离开灰房子。天气并不好,灰蒙蒙的,太阳好像只剩下一格电,只偶尔能苟延残喘地从乌云里冒个头,随时有可能下雨,微微的风吹过浓密的林子,一排穿着蓝色制服的人旗杆一样地戳在他们面前,苏轻注意到他们的衣服袖口上也有“乌托邦”的字样。 陈林放开按住苏轻肩膀的手臂,从兜里掏出一根钢笔一样的东西,在“笔帽”上按了一下,苏轻就觉得脖子上像是被勒了一圈钢丝,忍不住伸手去抓,指尖传来轻微的“噼啪”声,像是被静电电了一下。 只一瞬间,就什么都没有了,苏轻用手掌蹭抓自己的脖子,摸了一圈,什么都没摸到。 陈林把“钢笔”收进兜里:“有了这个,万一你走丢了,我也能把你找回来。” 苏轻仇恨地看着他,心想,敢情这孙子是给老子栓了一条狗链,还是有gps功能的狗链。 陈林看着他笑了起来,好像心情不错,然后他伸出手,用手背在苏轻的脸颊上轻轻地拍了拍,其他的蓝印都带着他们的小灰走到很前边的地方去了,蒋岚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喊了一声:“陈林,要发情晚上回来再说,抓紧时间!” 陈林没理会,拉起苏轻,在他耳边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要是回来以后,你没有变成……‘他们’那样,以后就可以不用住在灰房子里了。” 苏轻皱起眉,不明白他是个什么意思。 五分钟以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宽大的场地,几架直升机停在那里,小灰们被蒙上眼睛堵上耳朵,浑浑噩噩地上了飞机。 苏轻忍不住又开始琢磨邪魔歪道,他学着推理小说里讲的,默默地数着数,全心全意地感受着飞机到底是往左还是往右,企图能推算出路线,可没能坚持两分钟,整个人就晕头转向不知道哪是哪了。 也不知道飞了多远,苏轻才被放下来,一个人又扶着他上了一辆车,这回别说是数数了,苏轻已经连基本的时间观念都没有了,脑子里只剩下一句歌词“好久好久”。 等他的蒙眼布被拿下来的时候,身边其他的蓝印和灰印都被不知到哪去了,眼前只剩下陈林一个人,和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司机大哥不动如山的后脑勺。 陈林看了他一眼,打开车门走了下去,一回头,看见苏轻仍然秤砣似的缩在车里不动,就雷厉风行地转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把苏轻从里面给拎了出来。 陈林戴上墨镜,冷冷地笑了笑:“怎么,上回见你的时候,不是还英勇地拿水果刀要捅我,现在怎么怂了?” 苏轻避开他的目光,低着头没说话,他的心跳越来越快——这是外面,他对自己说,这是到了外面,有人,有警察,可以呼救,可以逃跑,再没有比这个机会再好的了…… 正想着,忽然,他颈子上一痛,苏轻头皮一炸,随即觉得那“狗圈”好像钻进了他的脖子,直接透过皮肉,打到他的神经上,苏轻下意识地用手去抓,可手指除了被静电电得生痛,并没有抓住实体的东西,指甲掐进了肉里,他看起来就像是要把自己勒死。 陈林面无表情地拉开苏轻的手:“你在妄想什么?苏轻,别做梦了,从被确认为是二型辅助型蓝印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被公司打上了磁力项圈,开关只有我能控制。” 苏轻弯下腰,他骤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只能用手指哀求似的捏着陈林的袖子。 陈林叹了口气,轻轻地把手放到他的头上,指尖穿过苏轻柔软的发梢,往下走,落在他那钉着黑钻耳钉的耳垂上,端起他的下巴。 苏轻的视线很模糊,眼泪因为刺激不停地涌出来。陈林打量了他一会,关上了磁力项圈,苏轻立刻觉得脖子上的压力没了,长长地松了口气——虽然他张张嘴,发现自己仍然发不出声音。 苏轻先是用手背抹掉脖子上的血痕,又去擦眼泪,他倒是也不觉得丢人,神志清醒的时候他自认为还是非常有骨气的,疼成那样,谁能不哭?就是陈林那孙子也得哭——他坚定地自我安慰着。 陈林指指他的心口,低低地说:“我能听到这里的声音,你不要妄图逃跑。” 苏轻跟在他身后,心想,吹牛不带冒烟的。 关于陈林会读心术这个命题,程老师已经论证过了,应该是不成立的。 所谓“读心术”,就是“能知道别人想的是什么”,也就是能够感知别人的大脑活动,但是人的大脑有一百多亿个神经细胞,每一秒钟会有超过十万多种不同的化学反应,不知道同时在处理多少信息,如果陈林真的有所谓的“读心术”的话,他早就被大量的信息逼疯了。 所以程教授推断,这个人应该是由于蓝印能量晶系统被开发,某种感觉神经被优化了,能感知周围一定空间里的人的情绪倾向。 苏轻一只手按着被自己抠破了的脖子,恶狠狠地看着陈林的背影,心想有的狗还能因为鼻子灵嗅出主人的情绪呢,不就是长了个狗鼻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陈林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自己走在前边,蓝制服在车里,并没有要跟出来的意思,苏轻不远不近、充满戒备地缀在他身后,他能感受到苏轻心里冒出来的激烈的情绪,他知道这个漂亮的青年正拼命压抑着自己的不安和恐惧,流露出来的是厌恶、憎恨、以及微妙的鄙夷。 而当苏轻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则很容易被来往的人群建筑乃至车辆所吸引,那时候他身上会冒出一点压抑不住的“怀念”和“愉快”来。 他想念这里,生动的想念……以及鲜活的生命——陈林想,他一直插在精致外衣口袋里的手摩挲着磁力项圈那小小的控制器,有些茫然——这是人间,可不是他的地方。 来往的人群都让他觉得陌生,他觉得自己的情绪越来越迟钝,只有调动能量晶吸收的那一瞬间,能在这样的掠夺里,借着别人的爱憎情仇,回想起当年的自己。 他仿佛已经忘记了,几年前,自己还是其中的一员。 陈林把苏轻带到了市中心的一个大型的购物场,里面好像在搞什么活动,陈林径自走了进去,直奔着“顾客止步”的工作区就去了,仿佛这是自家后院一样,苏轻有些恶意地想看着他等会怎么被保安给推出去。 可是没有,保安对陈林非常恭敬,并且称呼他为“陈总”,陈林连墨镜都没有摘,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大模大样地就进了电梯,等着苏轻,俨然是这里的主人。 苏轻目瞪口呆了一阵,不平衡极了,心说妈妈的,真是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我佛都捂着满头包叫没辙,这是个什么坑爹的世道? 他梦游一样地跟着陈林上了电梯,一路到了顶层。陈林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七拐八拐地钻进了一个控制室,掏出钥匙,开了一个小门,通过里面的一个通道之后,他站住脚步。 苏轻跟着伸着脖子望下去——原来参加活动的人们,全都在他脚底下了。 陈林打开他随身带的一个公文包,里面弹出了一堆仪器,他掏出棉签,给自己和苏轻的手背消了毒,随后拉过一根连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针,戳进了苏轻手背上的血管,用胶带固定好。 针扎进来的刹那,苏轻瑟缩了一下,陈林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冰冷的目光好像刺得他脖子疼,于是乖乖地把手平摊在那里,自己都觉着僵硬得像块冻猪蹄。 陈林低下头,给自己也连上了这么一根管子,忽然解释说:“不用担心,只是防止你超过负荷。” 苏轻有些困惑地看着他,陈林没有看他,低低地笑了笑,不再解释。 他按下了一个红色的按钮,闭上眼,苏轻发不出声音,只有一双眼睛慌乱地转来转去,慢慢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笼罩上他全身。 第12章 追捕 苏轻觉得,他的意识就像是海,平时一直风平浪静,可不能起风。不然一点的小动静也能勾起无边无际的飓风来,这时,那镜子一样的平面下隐藏的巨大黑洞,才隐隐露出些许端倪来。 一个人一辈子能承受住多大的悲伤呢? 苏轻有时候会想,其实那些过去的伤心事,并不是真的过去了,只是随着时间流走,记忆不再鲜活,它们都成了一张张泛黄的旧照片,被压在纷繁复杂的意识活动下。否则为什么一被触碰激活,曾经的感觉,就又历历在目了呢? 他能感觉到浑身似乎有微小的电流通过,不疼不痒,只是微许有些麻木,又重新感觉到了那天他躺在那冰冷的仪器上的那种空茫感,似乎脱离了自己的身体,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有什么东西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大脑,好像拼命地往他身体里拥塞似的。 渐渐的,苏轻感受到了程未止说的那种疼痛,他明明睁着眼,却看不清楚任何东西,仅存的意识不能判断自己是不是流了眼泪,只是觉得难受极了,也悲伤极了。 他想放声痛哭,可是身体不听使唤,绝望像是一个嫩芽,慢慢地从他心里长出来,把所有的记忆都染成无边无际的灰暗。 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叫着他的名字:“苏轻,妈妈的小伙子……”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扇门,惨白惨白的,苏轻迟疑地伸出手去,推开它,就看见了那曾经美丽的女人顶着因为化疗而光秃秃的脑袋,渴求地看着他。她的脖子特别细,好像已经支撑不住脑袋一样,拼命地想从枕头上支起来,又一次一次地失败。她身上插满了各种透明的管子,像是整个生命都被系在了那里,不能解开,解开就散了。 女人对他招招手:“来,到妈妈这里来。” 一双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苏轻回头一看,是苏承德,他自己仿佛缩水了,缩回到那个怯懦而又迷茫的少年时代,他迟疑着,一步一步地走到病床边上。 苏轻想起来,这是他见他妈最后一面—— 女人抬起枯瘦的手,苏轻立刻弯下腰,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她露出一个温柔又吃力的笑容:“好好吃饭,长大个子,像你爸爸一样……” 这就是她的遗言了。 苏轻哭了起来,那哭声却仿佛从别人嘴里倾吐出来,充斥着四面八方,挤在他的脑子里,他的整个意识世界都回响着那此起彼伏的痛哭,越来越尖利,越来越响亮,刮着他的脑子和身体,像是一阵无法抗拒的龙卷风,苏轻觉得,意识里那个少年时代的自己,就要被这风给撕裂了。 那一瞬间,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对他说:“不要迷惑。” 不要迷惑……什么? 不要迷惑于那些声音,那些情绪,那是别人的,你挺不过去,就会被它们同化,会变成一个废人。 “好好吃饭,长大个子,像你爸爸一样……” “没事,没妈了,爸疼你。” “你给我滚!给我滚!我没你这个儿子,我姓苏的不敢高攀,从今天起,你他妈的爱管谁叫爸管谁叫爸,认个狗爹都行,我苏承德没你这个儿子!” “苏轻,我们分手吧——” “苏轻,不要迷惑。” “苏轻……” “苏轻……” 苏轻拼命地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捂住耳朵,然而那哭声依然跗骨之蛆一般地挥之不去,他在心里嘶声大喊起来:“操你奶奶陈林!去你妈的蓝印!你们会下十八层地狱的!不得好死!我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求你……不要了……” 陈林意识到事情过头了的时候,那小箱子里指示器的表针已经偏到了一个临界值,剧烈地摆动起来,苏轻整个人跪在地上,浑身抽搐,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空洞,手指死死地插进胸口,要不是衣服穿得厚实,陈林几乎怀疑他要把自己的心脏给掏出来。 陈林愣了一下,他以前带灰印出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一般来说二型灰印作为“悲伤型”,并不像“愤怒型”和“快乐型”反应那么剧烈,一般人会痴痴傻傻的,很少会出现暴力乃至于自残的举动。 陈林立刻切断了自己和苏轻的联系,扣住苏轻的手,把他整个人按住。 苏轻显然是无意识地挣扎起来,人疯的时候总要比正常情况下的力气大得多,陈林险些被他甩脱了手,陈林忽然有些荒谬地想,这可别是公司里的那票饭桶搞错了型号吧?这小子到底是不是二型的? 他没办法,只得掏出磁力项圈的开关,轻轻地刺激了对方一下,苏轻一个踉跄跌进他怀里,似乎清醒了一点,总算老实了下来。 他茫然地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长而浓密的睫毛被眼泪打湿,一张脸上浮现出精细又脆弱的美来,陈林心里忽然就软了,席地而坐,小心地将苏轻搂在怀里,试探性地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苏轻的头慢慢地低下去,像是整个人都筋疲力尽了一样,含含糊糊地说了三个字,他说:“对不起。” 陈林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低下头,把耳朵凑近他的嘴边,听着这好看得仿佛艺术品的青年一遍又一遍地、不知对谁重复着一句迟来的道歉,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罕见的柔和表情,像哄孩子似的轻轻地说:“没事了,好了,结束了。” 苏轻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陈林觉得他蜷缩在自己怀里,就快要睡着了,然后就在这时,苏轻清醒过来,动了动,努力抬起头来。 陈林以为他要表达什么,用手指小心地托起他的下巴,问:“怎么?” 就听见苏轻口齿清楚地说了一句:“陈林,操你大爷。” 然后头一低,彻底晕过去了。 陈林一愣,可心里竟然没有生气的感觉,反而有些高兴起来,他想这小子还真是有精神哪,然后竟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一直微微凝在一起的双眉展开——因为别人在觊觎他的大爷。 陈林心情平静地坐在楼顶上,视野宽阔,怀里很充实,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鬓发,周围是散乱的仪器,他于是自娱自乐地犯起贱来。 而这个镜头,正好被一个人捕捉到。 正紧张工作的归零队里,一个带着夸张的宽边眼镜的年轻男人回过头,神色有些激动:“胡队,这个地点已经被锁定了,里面这个人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就是你上回追查的那个失踪的。” 胡不归一直靠在门口,目光从屏幕上的苏轻身上移开,转身就往外走:“直接把地址发过来,大家准备行动。” 两男一女跟着他站了起来,正是归零队的三个外勤队员——方修、秦落还有廖晨远。 宽边眼镜一愣,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几步追上胡不归:“胡队,你别那么雷厉风行啊,让我说完,这回的能量波动相比前几次‘盛宴’来说很小,‘监控投影’也只拍到了一个人,我怀疑……” 胡不归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由于目光太犀利,眼镜同志脆弱的心肝被吓得颤悠了一下,左脚拌了右脚,扭着麻花摔了个大马趴。 方修蹲下来戳了戳他的脑袋:“老许,你怀疑什么?” 这位五体投地的扶了扶摔歪了的眼镜,诚恳地说:“我怀疑这是个陷阱。” 方修伸出手掌在他脑袋上摸了摸,叹了口气:“以你的智商,想到这个,已经不容易了,可喜可贺……啊胡队,你们等等。” 胡不归已经一往无前地带着他的英雄们往陷阱里跳了。 眼镜男一脸担忧地坐在地上,薛小璐跑来给他往摔破皮的地方贴创可贴。 薛小璐说:“许技术,你就算是为了姓方的‘爱的抚慰’,也不要这样委屈自己嘛。” 眼镜许愤愤地说:“你有没有觉得这帮外勤的就是一群靠肌肉思考、猪突狗进横冲直撞的莽夫,莽夫!” 薛小璐安慰说:“是是是,许如崇大师,咱是技术宅,技术宅是要拯救世界的,能跟他们一般见识么?” 许如崇哼了一声,想了想,又赶紧爬了起来,冲到电脑屏幕面前:“不行,我得尽快想办法把这个‘投影’的范围扩大。” 薛小璐凑过来,好奇地盯着:“许大师,我听说这个‘监控投影’技术上边才批下来,咱这边都能应用了?够与时俱进的。” 许如崇像是整个人要往屏幕里钻一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哦……这个是我的专利来着……” 薛小璐哑然,随后也在许如崇的脑袋上摸了一把,好像要沾点仙气似的,最后看了这位神人的后脑勺一眼,默不作声地抱起急救箱走了。 陈林本来抱着昏迷的苏轻发呆,忽然目光一凝,嘴角流露出一点笑意来,心想来了。 盛宴的计划是史回章提出来的,总共六个人还要分兵三路,要求陈林到这样一个明显的地方来,什么用意自然不用说。陈林于是把苏轻抱起来,扫了一眼报废的仪器,忽然迈出一步,他身形极快,像是一道影子一样地掠过,下一刻,已经站在了顶楼边缘处。 蓝印的五官六感都比普通人不知发达多少倍,他居高临下地望过去,目光落在不远处一辆疾驰的军用车里。 然后他看见了开车的人。 “胡狼……我送你一份大礼,怎么样?”他说完这句话,忽然从楼顶跳了下去,抱着一个人,脚踩在大楼的墙壁上,鞋底变了型,像壁虎似的牢牢地抓住墙壁,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往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胡不归耳朵里塞着耳机,车上的一个小屏幕直接连到许如崇那里,几个人都看见陈林凭空不见了。 胡不归手握方向盘分了一下体,对那边的许如崇说:“给我追踪那个人。” 许如崇说:“不行啊胡队,新技术的范围是……” 胡不归:“我不听废话,要你干什么的?” 那边没了声音,只剩下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动静,五分钟以后,陈林的身影的图像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小屏幕里,信号有些不稳定。 许如崇说:“胡队抱歉,技术不成熟,只能维持五分钟左右……”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一边的几个队员立刻自然而然地各自抓牢,接着胡不归猛踩油门,车里的所有东西开始呈现悬浮状,车子七拐八拐地以一种造成大规模车祸事件的祸害程度,蹿了出去。 第13章 故居 苏轻先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感觉自己正被一双手臂抱着,然后他往周围看了一眼,就彻底醒了——吓的。 任是谁头朝地脚朝天地在空气中以磁悬浮的速度飞行,都得被吓得言语不能。 陈林感觉到怀里的人章鱼似的颤颤巍巍地缠上了他,就知道他醒了,笑了一声:“你醒得倒快,怎么样,爽么?” 苏轻沉默了一会,感觉自己一张嘴,风就会呛进来,然后他死死地攥住了陈林后背的衣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系安、安全带。” 陈林默然,他总算开始明白,原来这位细皮嫩肉的表面之下,真是埋藏了水桶一样粗的神经,老天爷造人的时候,实在是太能偷工减料了。 陈林忽然猛地往上一蹿,苏轻就感觉自己这是上下不着力,即使他大学物理是掏钱请老师吃了顿饭才勉强低空飞过的,也明白万一这时候自己或者陈林没抓紧,他从空中落下去,能把地面都给砸出个大坑来,就要变陨石! 于是苏陨石“嗷”一声扯着嗓子叫唤了起来。 他的惨叫和陈林的朗声大笑混杂在一起,场面异常惊悚——幸亏大街上来往车辆制造的噪音极大,不然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一幕,非得上探索发现不可。 陈林往上跃起然后整个人又落下去,苏轻急剧超重又急剧失重,脸都白了。 眼前的场景不停地变换,苏轻可没有蓝印那么强悍的身体素质,没一会就觉得头昏眼花,只得闭上眼睛,压抑着晕眩恶心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陈林才把他放下来。 苏轻双脚着地,腿一软,差点又孝子贤孙了,幸好陈林在一边扶了他一把。 陈林把食指竖起来,对完全不明白状况的苏轻眨了眨眼,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似的,低低地说:“别出声。” 苏轻就直眉楞眼地看着他。 陈林拉着他进了一个小民居,回头一看苏轻还在东张西望,就一把捏住他的后脖颈,把他塞进了大门。苏轻看见他竟然掏出钥匙开了门,忍不住嘴贱地问了一句:“这是……你家?” 陈林轻轻地笑了笑,点点头,打开门:“进来。” 苏轻迟疑了一下,知道自己是没什么自由的,只得跟进去,只不过他没想到陈林也会住这么“人类”的地方——房子不大,并不是什么高档小区,和“豪宅”也不沾边,普通极了,屋里布置得很简单,也很温馨。 “我以前的地方。”陈林说,指了指沙发,“你可以坐下。” 苏轻喉头动了动,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依言坐下,动作小心翼翼的,好像唯恐沙发上冒出个外星生物咬了他的尊臀。 陈林给他倒了杯水,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番:“你人看起来软趴趴的,没想到精神还挺强悍,我难得出来‘打猎’,有些控制不住,一般人那样估计也就疯了,没想到你能这么快恢复……还不受影响似的。” 苏轻没言声,默默地低头喝水,心想——香蕉你个巴拉的。 陈林看着他笑了起来,伸手去掏磁力项圈的开关,苏轻浑身紧绷起来,戒备地看着陈林。 只见陈林从中间把那开关给掰开,里面弹出一个小屏幕,他在上面轻点了几下,苏轻只觉得空气里好像生出了几条绳索,轻轻地扣住他的四肢,就是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那种奇怪的感觉就又消失了。 陈林把开关收回:“我要出去办点事,你不要乱跑。” 苏轻就吭哧吭哧地啃起了杯子沿,拿白眼翻他。陈林却好像很放心的模样,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连门都没有从外面反锁起来。 他人一走,苏轻就从沙发上蹦了起来,骂骂咧咧:“孙子,你说不让爷爷动,爷爷就不动么?” 他绕着沙发转了两圈,一脚踹在上面,还不过瘾,抬脚在上面又碾了碾,留下了个乌黑乌黑的脚印,这才觉着到此一游够本了,嘴里嘟囔着:“龟儿子住的什么人窝,戴上个帽子你还真以为自己不是马猴了怎么的?” 苏轻说完,狞笑一声,土匪似的豪迈地把茶几踢走,大模大样地打开门,就要走出去。就在他走出门的刹那,脖子上的东西忽然一紧,随即,好像触动了什么开关似的,磁力项圈立刻发作起来。 苏轻咬咬牙,一手死死地攥住门框,强忍着疼又往外迈了一步。磁力项圈像是要将他的脖子搅碎一样,随着他每往外迈一步,那种疼痛就更加剧一些。 他一不小心咬破了嘴唇,按住脖子,又往外迈了一步——按他的经验,疼得多了,痛觉自然就麻木了,可他错了。 走到第三步的时候,苏轻已经站不住了,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简直恨不得在地上打滚。 他第一次尝试失败,几乎是四肢着地地爬回了屋子里,一进门,磁力项圈又安静下来,苏轻跌坐在门口,背靠着门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才平息下来,“呸”一声,吐了一手心的血沫子。 苏轻长长地吁了口气,抬起头,被这么一刺激,脑子却更清醒了。他想,这回该怎么办呢?老老实实地在屋里等姓陈的四眼回来?还是干脆给他这屋里搞点破坏? 苏轻晃了晃脑袋,心里都能想象出陈林回来以后,万一看见一屋子狼藉该会怎么处理——那肯定是叫来一帮他的狗腿子,大手一挥,把家具搬走换套新的。这等于是做无用功,白费力气。 再者他身上实在是疲惫得很,也没那么大力气客串孙悟空穷折腾,苏轻于是又开始寻思,陈林把自己放在这……是干什么去了? 他和程未止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多少受了老教授一点影响,情不自禁地沿用他的思维模式琢磨起了这个问题——今天出来的“盛宴”是结束了么?结束了为什么他不回到那个耗子洞似的掘地三尺、隐秘得要命的基地?他又为什么飞檐走壁浪费能量地带自己来到这个地方,还把自己扔在这里? 是自己碍了他的什么事? 苏轻爬起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瘫倒在沙发上,一边洗着让自己咬破的嘴唇,一边继续想——自己能碍什么事呢? 姓陈的那么神通广大,一按按钮就能不让他说话,再一按按钮就能给自己画地为牢,拎着百十来斤这么大个人都还能上蹿下跳无视万有引力,到底…… 忽然,苏轻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程未止有一次隐晦提起的“归零队”。这个词他从史回章和陈林嘴里都听说过,好像那倒霉的胡不归就是里面的人。 难道是他们大规模违法乱纪,被传说中的“归零队”追捕了? 苏轻邯郸学步地模仿程未止,生搬硬套地提出一个“命题”,可是发现自己没什么论据可以证明,只是胡猜。 他确实蒙对了——胡不归开着车在陈林身后紧追不止,五分钟一过,一秒都没多,图像就暗下去了,再一看,人找不着了。 胡不归还没来得及说话,方修先冲着对讲机嚷嚷起来:“老许,你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我们都丢人了!” 许如崇忙得团团转,哪有空搭理他,只恨不得生出第三只手来。 胡不归把方向盘打了个大弯,猛地拐进一大片草坪,甩开红袖箍,到没人的地方,简短地下了个命令:“分路,保持联系。” 他话音才落,整个车体竟然就这么分开成了两半,驾驶室和后边彻底断开,前后各自多出两个轮子出来,方修面前噼里啪啦一阵响,车内壁里翻开,硬是重新“长出”了一个驾驶室。 他们仨再一看,胡不归人已经没影了。只有声音从联络器里飘渺地传出来:“对方刚刚应该已经发现我们了。那个人……我和他交过一次手,他肯定不会漫无目的地把我们往这边带。” 许如崇百忙之中抽出精力来接了一句:“我就说有陷……” 胡不归无视了他,继续说:“这个人和其他蓝印不大一样,我个人认为,与其说是这陷阱是给我们的,不如说是他的同伴给他的。” 许如崇还不服:“胡队,你怎么能证明你这个想法是正确的?” 胡不归顿了顿:“许如崇,还有多长时间追踪图像可以恢复?” 许如崇蔫了,不言声了。 秦落说:“这个人的材料我这里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他叫陈林,是一型转换型蓝印,所以用的灰印是特别稀有的二型,并不容易找到合适的灰印,受这个限制,他不能频繁‘进食’,我猜他在蓝印的圈子里,应该是不好过的。” “但他并不是依赖或者服从型人格。”胡不归说,“所以对这个人来说,只要他够聪明,与其对付我们,还不如选择利用我们去对付其他蓝印。” 许如崇插嘴进来:“怪不得你看见屏幕里的人是他,才会毫不犹豫地追踪,可是……” 胡不归和方修异口同声:“许如崇,别废话,追踪图像!” 许如崇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离梦寐以求的外勤工作又远了一步,手指敲出一串密密麻麻的命令,随后一按回车:“好了,恢复,不过如果他还是高速运动的话,五分钟以后还会……咦?” 这时陈林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屏幕上,只有他一个人,背对着屏幕,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走在一条街上,怀里抱着的灰印已经不见了,不知道那位倒霉小青年在这五分钟不到的功夫里,被他挪移到了什么地方。 他好像对窥探的眼神有种特殊的感应,当“监控投影”再次锁定到他身上的时候,陈林突然定住脚步,回过头来,正好对上归零队员们的目光。 车里的几个人同时愣了一下,一个温润的男声在联络器里响起来:“蓝印的感觉系统很神奇,理论上,生理结构应该和正常人类没什么不一样,可功能上却又有很大的区别……当然,我个人更倾向说,蓝印通过某种特殊的方式,找回了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失去的潜能,这个课题非常有趣,非常有趣……” “陆医生,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我觉得头大得脑子都快超重了。”方修一脚踩下油门,苦着脸追着陈林去了。 胡不归立刻调出陈林从失踪到再次出现出现的时间差中,可能经过的区域地图,苏轻很有可能就被对方藏在这些地方,胡不归手上的青筋爆出来,心说就算掘地三尺,今天也必须要找到这个人。 苏轻在陈林的“故居”里驴拉磨似的转着圈,他思前想后,觉着自己还是得往外跑。 鉴于他比较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世界上有谁是活生生的疼死的,于是决定效仿先烈,跟反动派战斗到底——苏轻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打开门,还特意往后退了几步,以便于助跑,随后大步往外冲了出去。 第14章 生命力 他走出五步开外去,就再衰三竭了,苏轻这回觉得他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一口气吸进来只能在嗓子眼那里和喉咙缠绵一下,进不了门,就又被堵出去。 大脑一开始缺氧,他的四肢就随之发冷失控,脚一软,于是再次扑到地上,整个人蜷成一团,正式升级“团长”。 阳光透过屋檐,打在他的侧脸上,暖融融的,有点痒,苏轻费力地抬起头来,拼命把自己给抻直了,手指死死地勾住地面,攀岩似的又往外爬了一步。 他的下巴蹭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破了皮,反正火辣辣的,却不疼——眼下,跟磁力项圈的刺激比起来,苏轻已经感觉不到这些磕磕碰碰的细微疼痛了。 他的手指抠着地面,勉强算是细皮嫩肉的手很快就给磨破了,指甲上染了血丝,手背上暴起青筋。苏轻就像一只大肉虫子似的在地上蠕动,气息又短又急,爬两步,就趴在地上歇一阵子,等适应了这一波的疼痛,再继续往前。 苏轻觉着自己是个典型“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货色,当年养尊处优,被人民币惯得妖魔鬼怪不成人形,连早起上课的那点“苦”都吃不了,可被逼到这步田地,却能忍着被人凌迟着似的疼,一步一步地往外爬。 他那脑子一开始还能有点功能,慢慢的,全部的精力都被用来抵挡疼痛了,就只是反复回响着程未止说过的一句话:“给自己画一条线,时时看见,告诉自己不能退到那条线以后,这样呢,你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一辈子,就不会出圈。” 苏轻感觉到被念叨着的那条线,就时时刻刻地跟在他的身后,他往前爬一步,那条线就跟着他蹭一步,让他不能回头。 他在冲出门的那一刹那就想好了——别说自己好歹是个人,就算是一条狗,也不能叫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圈子给拘住。 窒息感笼上他的全身,苏轻喉咙里开始不自觉地发出“咯咯”的声响,脸色铁青,像是空气中有一条铁链子,正死死地勒着他的喉咙。 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可不知为什么,他并不害怕,也许是这些时日里,他觉着自己要死的时候太多,死着死着就习惯了,也许是他对自己任人摆布的愤怒和那脆弱的自尊,给他拉起的那条“线”,在不断地催促着他往前—— 哪怕下一步就死了,他想,也要逃出去。 慢慢的,苏轻爬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混杂着尘土的血痕。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到最后简直连自己的手都看不清了,苏轻感觉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他一辈子都没有这样跋涉过,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回过头去,想看看自己这是走出了多远,发现“远”得都看不清楚,他就满足了,觉着自己真是了不起。 然后他眼前一黑,浑身抽搐了一下,意识猛地沉了下去。 朦胧中他听见刹车声,好像有人从车上下来,一双温暖的手掌托起了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抱了起来,苏轻看不清楚来人是谁,只是本能的感到恐慌,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他的四肢被人紧紧地压住,然后更剧烈的疼痛涌上来,一股腥气涌上喉咙,他就彻底什么都不知道了。 胡不归一路过这片住宅区就觉得不对劲——看样子像是普通的民居区,还略微有些破落,一边的墙上还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路口禁止停车”的字样,旁边贴着一张缺角的“八荣八耻”,实在是正常得不能在正常。可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好像是被什么从周围给隔离了出来的一样,人影鬼影都不见一个,连城市里随处可见的流浪猫狗都没有一只。 胡不归把车子停在路口,掏出能量指示器,只听里面“噼啪”一声,这许氏生产的伪劣产品就这样报废了。 胡不归暗骂一声许如崇这个坑人的货,可眼下联络器里一团乱七八糟的声音,应该是方修他们那边已经和蓝印们干上了,他无计可施地往那路口里面望了一眼,随后一脚踩下油门,冲了进去。 一开始进去并没有什么,拐了一个弯以后,胡不归车上忽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车轮擦在地上,有细小的火花爆出来,车上复杂的仪器表盘开始崩,最敏锐的那个能量指示器自己躺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没人管它,它就自己开始往外吐弹簧,十分抽搐。 胡不归就硬是开着这样一辆火树银花的车子,不时躲开车里弹出来的零件,从副驾驶座位底下拎出一把机关枪扛在肩膀上,然后拍下了一个绿色的按钮,在警报器的高音再次上升了一个八度以后,再次把车子给解体了。 那威风凛凛的军用车于是变成了一辆迷你版的观光浏览车。 胡不归杀气腾腾地开着他那辆迷你观光车,就捡到了个半死不活的苏轻。 这人一个多月以前还一脸闲得蛋疼的模样流连酒吧,一副老于声色的欠揍相,可这才没多长时间,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脸颊微微凹了下去,有点脱形,他身上那衣服都磨破了,十指被竹签子夹过似的,灰头土脸外加血溅三尺,整体效果异常惊悚。 胡不归赶紧俯身把他抱起来,脱下自己的外套往他身上一裹,这时候苏轻却自己睁开眼睛,他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也不知道看不看得见人,可瞳孔却像黑曜石似的,仔细看,还有些许狠厉神色没来得及散去,也不知把胡不归认成了谁,开始剧烈的挣扎起来。 胡不归不知道他伤在哪里,手忙脚乱地固定住他的四肢,苏轻没别的办法了,于是迷迷糊糊地嗷呜一口咬在了他的胳膊上,胡不归也不在乎,反正他衣服料子结实,咬不坏,估计苏轻也不会传播狂犬病,于是就任他咬着,抱起苏轻往外走去。 他并不知道这宅子对苏轻的禁制,往外这么一走不要紧,那位刚刚还横眉立目一副王八样、非得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人,突然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松了嘴,吐出一大口血来,把胡不归的整个前襟都给染红了。 胡不归当时就吓得不敢走了,小心翼翼地托起苏轻的后脑勺,轻轻地拍了拍他,人没反应。胡不归不敢再乱动,忙又轻轻地把他放回了地上,想让他躺平了,可苏轻一落了地,本能地就蜷起来。 胡不归皱起眉,跑回他那精简过的迷你小车上,掏出联络器,屏蔽了其他人,直接找队医陆青柏。 方修他们在陈林的恶意掺合下,直接冲到了市郊处一个废弃的工厂里。 其他蓝印们的“猎杀”工作并不像陈林那么豪放——大喇喇地跑到引人注目的地方,以至于一开始就被归零队给盯上——他们要小心谨慎得多。 蓝印中的那个罗晓峰,别看一把头发油得滴汤,苍蝇落上去都劈叉,实在有点其貌不扬,但是有种特殊的能力——能在一定程度上迷惑人的神智,“猎物”们很大一部分是被他像拍花子似的给拍来的,在这个人迹罕至的旧工厂里,一群被瑟瑟发抖的人被绑成一团。 如果是像陈林那样跑到一个开放的场所,对着流动人群无差别攻击,那对被波及的人影响还不算严重,每个人只有一部分“快乐”和“悲伤”被陈林和苏轻吸走,本身就是平衡的,当场不会有问题。 当然回去以后也会有不良反应,但多半是昏昏沉沉一两个礼拜,免疫力下降得场病,也就差不多了。 可这群被聚集在一起的,那真算是倒血霉了,被某个蓝印逮出来彻彻底底地吸一次,基本上出来以后可以直接拉到火葬场,那边都分不出送来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陈林因为不是总有可以用的“灰印”,所以不是每次“盛宴”都能赶上,并不大参与他们这种火锅式大杂烩的“聚餐”,但却是知道他们行动地点的——因为蒋岚。 蒋岚这个人颇有些反骨,她大概是有点反社会,看谁都不顺眼,唯有和陈林这个淤泥里独树一帜的水莲花还能说上几句话。 于是史回章他们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转手两次,卖给了归零队。 方修他们一到地方也迷茫,能量指示器差点转疯了,追着的陈林又没影了,正好撞上蓝印们的“盛宴”,两方同时猝不及防,于是乱作一团,又黄又暴力地对掐起来。 许如崇在大本营里对着屏幕,连本职工作都快给忘了,看得鸡血沸腾,恨不得直接钻到那头亲自上阵哼哼哈嘿一番,队医陆青柏抱着个小本子,站在他身后,神情诡异地不时记下一些数据。 就在这时,胡不归把联络频道强行切换了过去:“陆医生?陆青柏人呢?” 陆青柏眯了眯眼,抬起头,正好看见胡不归那边抓着一个摄像头,调整角度对准了苏轻:“你抓紧时间给我看看这个人,我现在不敢动他,刚才一搬动,他吐了我一身血。” 陆青柏和许如崇凑近了屏幕,听着胡不归把刚才的状况描述了一遍。 陆青柏:“这是二型的灰印?” “他叫苏轻。”胡不归听着这个称呼,忽然觉着心里有点别扭,下意识地纠正了队医一句,他看着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气如游丝的苏轻,心里的愧疚感忽然就流成海了——要是他那天能警醒一点,要是他不是非要多事,送对方一程…… 陆青柏没理会:“给我检查检查他的精神状态怎么样,二型是‘悲伤型’,比较稀有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个型号的灰印精神和身体上都比较脆弱,没有蓝印那样强化过的能量使用系统,很容易在激发的时候就因为过多的外来情绪崩溃,别说这人还被那个蓝印拖出去蹂躏了一回,要是人都废了,你也没必要跟他费劲……” 胡不归打断他:“我怎么弄?” 陆青柏指导说:“你的备用联络器——就是那块手表,最上面的一个按钮,拔出来,那是一根探测针,你把他的衣领子解开一点,找到他的灰印……你害羞个什么劲,豪放点,直接把他领子撕开!对对对,不用扎进去,把针头贴在他的皮肤上一会就好。” 许如崇迅速帮陆青柏连接好设备,胡不归手表上的探测针上感应到的数据立刻到了陆青柏手里。 胡不归那边急得火烧眉毛一样,这边的陆医生却活像个卖假药的,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这才大爷似的坐下来,托着下巴瞅了一眼,看了一会,他奇怪地“咦”了一声,伸手招呼许如崇:“小许小许,你快过来看看这位。” 许如崇扶着他那瓶子底,凑过来一同围观:“能量显示异常……这个也太异常了,不单单是能量晶的事吧?胡队你别动他了,看看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没有?” “什么东西?” “你把探测针从头到脚给他检查一下,我让你停你就停。”陆青柏指挥,把热茶杯放在一边,搓了搓手,“太罕见了,只有能量显示异常,精神各项指数都在正常范围内,还稍微有点亢奋——二型灰印还能有这么没心没肺的……啊……老胡,停停停!” 探测针正好指在苏轻的脖子上,陆青柏推了许如崇一把:“快去,分析分析他脖子上有什么东西。” 许如崇没等他说,已经在做了:“应该是磁力的东西,可设置,可能是有地域限制……胡队,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刚才你一进去,仪器就都失灵了。” 胡不归伸手在苏轻脖子上摸了一把,立刻被静电招待了,他缩回手,皱起眉:“许如崇别废话,告诉我怎么把这玩意弄下来。” 许如崇迟疑:“这……” 陆青柏插嘴进来:“不用你,我来——胡队,你把探测针拉长了……再长一点,弯起来,那边可以接上,看见没有?行了,套在他脖子上。” 陆青柏开始掳胳膊挽袖子,许如崇颤颤巍巍地说:“陆、陆医生,你、你要干什么?” 陆青柏一只脚抬起来踏在椅子上,从桌子上拉出一排操作器,嘴里叼着一根线路,含含糊糊地说:“没事,磁力项圈么,我以前看见过,把磁场给它破坏了就行,放心,远程我也搞的定。” 许如崇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大夫……您悠着点,那位是人。” 陆青柏光棍地说:“没事,年纪轻轻身强力壮的,折腾折腾没问题,我看死不了。” 那边胡不归听见,手一哆嗦,心说这个作死的蒙古大夫…… 苏轻脖子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在胡不归和许如崇心惊胆战的目光下,探测针冒出了一缕小青烟,苏轻的呼吸轻得听不见,胡不归愣了半晌,迟疑地伸手去试探他的鼻息。 就在这时,苏轻猛吸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第15章 决定 当苏轻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靠在一个叫胡不归的瘟神身上以后,就做出了如下反应:他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期间左脚被右脚绊了一下,险些和地面再次亲密接触,并拍开了胡不归企图扶他一把的手,然后自不量力地勾住胡不归的衣领,想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因为手软,未果——最后积聚起所有的力气,摇摇晃晃地一拳打在了胡不归的侧脸上。 鉴于此人实在是太铜皮铁骨,于是他在反作用力的作用下,退后两步,又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胡不归摸着被他打了一拳的脸,不疼,不过有点懵。 联络器里传来一阵掌声,蒙古大夫陆青柏和技术死宅许如崇一齐喝彩说:“左勾拳,打得好!” 被胡不归果断切断。 苏轻一条胳膊撑着地面,哆哆嗦嗦得好像一根风中凌乱的木条,指着胡不归,嘴唇在动,可是喉咙不给力,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来。 胡不归赶紧到车里翻出了半瓶水递给他,却再次被苏轻推开,这回胡不归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话了,苏轻说:“我、我他妈见你一回,就要倒、倒八辈子血霉,你、你待过的地方,连空气都带着背运味,给老子滚……滚远点……” 胡不归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默默地坐在一边,机关枪戳在身边,他背靠着那辆十分迷你的小车,微微弓着背,人高马大地往后缩了缩,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捏着半瓶矿泉水。他看着苏轻那副活像吃了耗子药似的晃晃悠悠的模样,十分想上前扶一把,可每次一有这苗头,苏轻都一脸嫌弃样,于是胡队长又只得窝窝囊囊地往回一缩。 苏轻觉着全身上下哪都疼,骂骂咧咧地原地挣扎了半天,这才能说出点连贯的话来,可是嗓子依然疼,一点点气流经过,也能让他咳嗽半天。 两人之间隔了足有两米远,就这么面对面地坐着,大眼瞪小眼。 好半天,苏轻才清了清嗓子,气如游丝地问:“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胡不归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归零队的人,上回对不住,把你卷进来了。” 苏轻:“你现在道歉,黄花菜都凉了。” 胡不归低着头,沉默不语,一脸默哀样。 苏轻吸了口气,好像想发表一段比较长的言论,这一吸气不要紧,他那柔弱的嗓子立刻被风给呛了,于是剧烈地咳嗽起来。 胡不归小心谨慎地靠近他,异常拘谨地伸手在他背后拍了拍,把半瓶矿泉水递到苏轻面前,他向来不会说话,怕苏轻不喝,于是闷闷地说:“你喝一口吧,没事,水是我队友带的,我没碰过,不会……” 他想说你喝了也不会倒霉,又觉得有些尴尬,于是讷讷地闭了嘴。 苏轻抹了抹嘴边的血沫子,扫了胡不归一眼,伸手把被他捏得凹进去一块的瓶子接过来,胡不归一只手搭在他后背上,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烟味,他的体温偏高,仿佛透过衣服也能感觉出来。 可不知为什么,苏轻却忽然觉得鼻子痒痒,猛地扭过头去,打了个喷嚏。 他第一回见到胡不归的时候,就有点感冒的症状,后来到了灰房子里,自然好了,这回再次见着他,又开始鼻子痒痒想打喷嚏,苏轻转过头来才要说话:“你……” 一个字才出口,又扭过头去,打了个喷嚏,涕泪齐下,只觉得把脑袋都打晕了。 大概是他的面部表情太悲愤了,胡不归自觉地退后了一点,和他保持一定距离,苏轻终于确定了,敢情自己这不是感冒,是过敏——对姓胡的过敏! 几口水下去,他嘴里的血腥气浅了很多,胡不归站在车门边上,闷闷地说:“这个区域能量反应异常,我的车开不进来,只能解体,你在这里也不安全……” 苏轻看了一眼那辆迷你车,又十分糟心地扫了胡不归一眼,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地没表示异议,默不作声地爬上了车子,坐也没地方坐,只能蜷着腿,局促地站在一边……或者说是被卡在一边,等胡不归也上来,就有点要关不上门了,两个人几乎是贴在一起。 胡不归说:“你要是……你要是不舒服就靠在我肩膀上吧。” 苏轻:“……谢谢招待。” 胡不归:“靠一下不会传染的。” 苏轻:“……” 然后他又打了个喷嚏,心里神迹一般地浮现出高中的时候背过的一句话“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他苦中作乐地用手掌挡住微微有些发红的鼻子头,在胡不归试图启动车子的时候仰起头,打量着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各种复杂的仪器,感慨这辆车子还真是“败絮其表,金玉其中”。 就在这时,一个女声从联络器里传出来,正是外勤队员秦落:“胡队,情况不大对。” 胡不归低声回应:“说。” 秦落说:“我们上回逮捕到一个蓝印用的能量屏蔽网,这回好像遇到了一点问题,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东西,屏蔽网上出现了大规模的短路。” 胡不归应了一声:“回去让许如崇写检查——受害者有救下来的可能性么?” 秦落顿了顿,过了一会,才说:“我们到的时候‘盛宴’已经进行了一半……” 方修插话进来:“胡队,受害者的精神反应太微弱了,几乎捕捉不到。” 胡不归问:“那几灰印呢?” “灰印有一个人当场精神崩溃,已经被对方击毙。” 苏轻心里一紧,心想可别是田丰吧。 胡不归简短地说:“放弃屏蔽网,廖晨远配合远程攻击,注意还活着的灰印,任务变更为击毙在场蓝印,不用再考虑逮捕。” 他话音才落,联络器里突然传出“沙沙”的声音,胡不归一愣,因为心虚而安静了很久的许如崇忽然一嗓子叫唤了出来:“撤出来!你们快点从那个地方撤出来!” 方修一愣:“什么?” “看监控投影啊你们这群大猩猩,别光顾着打枪!” 苏轻这才发现头顶上有一个巴掌大的屏幕,操纵杆已经坏了,胡不归手动给翻过来,屏幕上的图像投影到了一个废弃的工厂,苏轻眼尖,看见上面蒋岚的身影一闪而过,心里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高科技物品了。 他有心想知道田丰那个兔子胆的家伙还喘着气没,就眯起眼仔细看去,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图像的别扭之处——从大概四分之三的地方,有一条不明显的线,仔细看的话,那条线两边的图像竟然是不连着的。 “这个……”他才想说这是不是屏幕裂缝了。 就听见许如崇连珠炮似的嚷嚷:“方修秦落快撤,对方有空间扭曲设备,快点!万一被‘裂缝’波及到,金刚也得变成橡皮泥,跑啊!” 胡不归抓起联络器:“听他的,先撤!” 苏轻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屏幕上那条不明显的线——它像是活的一样,往四下蔓延开来。经历了蓝印灰印灰房子以后,他自觉已经很见过世面了,就算现在突然有个et蹦出来,指着他叫爸叫他负责,苏轻觉得自己也会很淡定地晕过去。 可是归零队的这些高科技货,仍然叫他感到很穿越,于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空间扭曲……是什么意思?” 许如崇有点人来疯,挺愿意跟他说话,一听出他的声音,立刻接话:“他们这个空间扭曲其实也不算很高级的,应该也是借助了一些设备,打个比方说,假设我们生活在一个蛋糕里,蛋糕可以用刀子切开,同样道理,我们周围的物质,也可以用巨大的能量,进行‘局部切开’,如果人处在裂缝里,会怎么样呢?” “会……” 苏轻有点感兴趣,可还没等他这个业余爱好者说出自己的看法,许如崇就迫不及待地接下去,自顾自地卖弄:“简单来说,我们这个世界上,人在某个时间的定点上,应该是生活在某个空间的坐标上的,现在这个坐标忽然被撕开了,处在这条裂缝上的人自然也就被‘撕开’啦,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扭曲程度还无法计算。” 然后许如崇又不知是解释还是什么的,小声的咕嘟了一句:“其实屏蔽网短路,说不定也跟这个有关系,不会无缘无故的……” 胡不归在确认三个外勤人员已经撤出后,立刻打断了许如崇:“几个蓝印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许技术,立刻分析原因。” 许如崇答应一声,不敢再话痨了。 胡不归顿了顿,对苏轻说:“这回恐怕是要叫他们跑了,你……要不你还是先跟我回去,叫陆医生给你彻底检查一下身体和精神情况,然后……” 苏轻却皱起眉,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你们知道蓝印其实是有一个总部,然后里面有个灰房子么?” 胡不归点点头:“有一点了解,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护民众,尽量解救灰印……但是因为灰印大部分难以承受能量晶的作用,所以解救出来的神智不大清醒……” “于是你的意思是,你们其实并不知道蓝印的总部在哪里?” 胡不归坦诚地点点头:“我们的工作做的不到位。” 苏轻指了指他头顶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也不行么?” 胡不归皱皱眉:“我们猜测,对方大概也有一个科研机构作为后盾,屏蔽工作做得很好。” 苏轻一颗心沉下去了,他忽然想,程老师怎么办?这次是没轮上他,万一下回轮上了呢?程未止这么大岁数的人,如果别人的极限是能量晶三次使用,那他不是更危险?他外面还有一个傻儿子呢,谁管啊? 他情不自禁地啃起了自己的手指甲,在窄小的空间里低着头,微微弯着腿,心里天人交战起来。 他觉着自己经历了这一些事,简直是死了一遍,又活了过来——可就这么跟着胡不归他们走了……苏轻忍不住开口问:“去你们那里,检查完身体以后,要把我怎么样呢?” 胡不归说:“我会安排专人负责保护你,直到确认你的人身安全。” “我以后就……没什么事了么?” 胡不归犹豫了一下:“我们尽量保证。” 苏轻啃自己的指甲啃了一嘴泥,于是“呸”了一口吐出来,放下手指,紧紧地抓住胡不归的肩膀,深吸一口气:“你把我放下来吧。” 胡不归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听力:“你说什么?” “你停车,把我放下来,我操,别让我老重复了,你这不是考验我的意志力么?” 胡不归刹车,隐约明白了他要干什么,皱着眉看着他。 苏轻把他推开,从车里跳下来,走了两步,心情低落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还得回去,我有一个……老朋友,一个老大叔在里面,我得把他弄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断更一天~大年三十了~这里提前给大家拜早年,兔年大吉!! 第16章 回去 胡不归的表情就严肃下来,看起来黑沉沉的一张脸,还真有点压迫力,他说:“你别瞎闹了,上车,赶紧跟我离开这里。” 苏轻试图耐心地解释说:“我那朋友年纪大了,我看你们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地方,就算找到了,他们也可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 胡不归懒得听他再废话,一把拉扯过他的胳膊,要把他拎回车里,苏轻于是闭嘴了,觉着自己和这个人不但犯冲,还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一低头作势要咬人,趁着胡不归手松的刹那,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跑了。 苏轻虽然个高腿长,可是体力一般,没多远又被胡不归给逮了回来。胡队十分想把他打晕了事,省得这人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可一看见他那一脖子的伤,又觉得无处下手——而且他认为苏轻这时候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精神上受了伤害,有些不大正常导致的。他便十分威武地用胳膊箍住苏轻的腰,拔萝卜似的把他从地上给“拔”了起来,然后托住他的肩膀,夹在胳膊底下,大步往车上走去。 苏轻两条胳膊没了自由,就开始无意识地蹬腿挣扎,活像是一只离了水的王八。可胡不归不愧是“练过”的,拎着他这么个百十来斤重的人,就像是拎着个充气娃娃,轻松自在得很,一点也不在乎他乱扑腾。 苏轻就脸红脖子粗地开骂:“什么他妈归零队,一帮鸟人,我看是‘龟苓膏’,‘乌龟’的‘龟’!自己占着满坑不拉屎,不干活,不办事,还拦着不让别人办。姓胡的我告诉你,你见死不救,迟早变成个缩头王八,别以为你……” 他一边叨咕,一边瞅准了胡不归按在他肩膀的手往下滑动了一点,于是伸长了脖子“嗷呜”一口咬了上去,又痛苦地松开嘴——反动派皮糙肉厚,英雄人民把牙崩了。 胡不归低头看了苏轻一眼,心想这家伙难道是个属狗的?没一会功夫,已经咬他两次了,还有一次未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闷头解释说:“我们不可能让普通民众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说完,把苏轻把车里一扔,在他张牙舞爪地准备扑上来之前,自己也迅速坐进去,合上门,以身躯封住了苏小狗的出逃路线。 苏轻气急败坏,眼看他又要发动车子,一抬手攥住了胡不归伸向方向盘的手腕,另一只手猛地撕开了自己本来就破破烂烂的衣领,白皙的锁骨和流动的灰印晃了胡不归的眼,他于是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就听见苏轻说:“我是普通民众?我他妈的还算哪门子的普通民众?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了这东西,我能逃到哪?叫你们的人保护一辈子,每天晚上都做恶梦梦见那个灰房子里的事么?我还能回到以前么?” 最后一句话说得实在太辛酸了,苏轻眼圈一红——他也委屈,活得好好的,突然碰见了这种要死要活的事,就算是平时表现得再没心没肺,他好歹也是个人。 胡不归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我对不住你。” 苏轻硬是把那一把辛酸泪给憋回去了,冷笑,伸手去推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是一句‘对不住’,谁还不会说说?你滚开,让我下去。” 胡不归不动如山地坐在那,不说话,不反抗,更不合作。 “他说得对。”僵持间,沉默了半晌的联络器忽然传出了陆青柏的声音,胡不归眼皮一跳,抬起头,监控投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间断裂的缘故,已经彻底花了,陆青柏干脆把视频接过去,以一副斯文败类衣冠禽兽的形象,出现在苏轻面前。 他十指交叉,顶在下巴上,从头顶的屏幕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苏轻和胡不归:“他说得对,灰印的能量循环不是完整回路,作为工具,在蓝赢打猎’的时候,受到的精神上的创伤有时比受害人还要大,并且多半是不可逆转的,即使你现在把他接回来,他这一辈子,也不会摆脱灰印的身份。” 胡不归攥着方向盘的手握紧了,筋骨都浮在皮肤表面,看起来有些狰狞。 陆青柏唯恐天下不乱地继续说:“即使他现在精神状况各项指标基本在正常人范围里,也不代表他真的就好,我们都知道,精神创伤不一定会马上有反应,有可能隐藏得很深,或者他反应太迟钝,要过一阵子才以各种心理疾病的形式表现出来,然后在这些心里疾病的影响折磨下,最终和那些当场疯了的人们殊途同归。” 陆医生为了显示他的话的真实性,还特意补充说:“虽然不多,但是我见过几次这样的病例。” 在苏轻眼里,此时的陆青柏一身的白大褂忽然都成了黑毛,变成了一只人模人样的大乌鸦。 胡不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陆青柏,你什么意思?” 陆青柏一点也不怕他,反正知道他不能从屏幕里爬过来,于是干脆利落地说:“我说你把他带回来也不一定能救得了他,既然是他自己要求,倒不如把他放回去……” “那不可能。”胡不归说。 陆青柏突然被他打断话音,变脸立刻比川剧还快,刚才还和风细雨谆谆善诱的一张面孔,下一刻就忽然成了夜叉他表弟,“啪”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地嚷嚷起来:“你说不可能就不可能?姓胡的,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屁都不懂你插什么嘴?你以为精神创伤是回来往脑门上贴俩创可贴就完事的?蓝印那帮畜生还知道相反情绪相抵定律呢,你这……” “大猩猩。”许如崇补充。 “你这大猩猩!” 胡不归皱了皱眉,该他拍板的事,他虽然向来说一不二,但他不懂的事,也是从来都能听得进别人说道理的——即使陆青柏的模样像讨债像打架,唯独不大像讲理。于是问:“你的意思是,让他回到灰房子,反而有利于他的精神恢复?” 陆青柏摆摆手,转向苏轻:“你现在出来接受治疗,很困难,如果想起你的朋友,会加重你的负罪感,对你这样的二型灰印来说,尤其难办。这样回去以毒攻毒,说不定效果还要好一些。不过要决定回去救人,你可得想好了,可能你救不出人,自己也会折在里面,人死了可活不过来,信春哥信夏哥都不能让你原地复活。” 苏轻的勇气在吼胡不归的时候就发泄得差不多了,闻言愣了一下,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看着陆青柏。 陆青柏不吱声,只是目光犀利地看着他,好半天,苏轻才又犹豫又迟缓地点了点头,在胃里发苦、肝上打颤、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点头你就死翘翘了”的声音中,喉咙干涩地说:“我、我还是回去。” 胡不归看了他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把车门打开,让他出去,又把手伸到驾驶座底下,鼓捣了一会,掏出一个小箱子来:“那我给你做些准备工作。” 他打开箱子,先是从里面掏出一个注射器来,像是征求意见似的看着苏轻的眼睛,苏轻犹豫了一下,默默地挽起袖子,伸出胳膊。 胡不归一边注射一边解释说:“这是个简单的屏蔽器,新研制出来的,还没有实验过,但是你放心,没有副作用,只不过作用也不好说……” 许如崇赶紧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地说:“作用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屏蔽被动吸收情绪时,外来情绪对你本人的影响,我做的,质量你放心。” 苏轻看了一眼身边这辆苦逼的迷你车,心不但没放下,反而揪了起来。 胡不归又拿出了一个银色的耳钉,轻轻地掀起苏轻鬓角的头发,对在苏轻原本的耳钉上,只听见一声轻响,再一看,银色玫瑰型的小耳钉外观上竟然变得和他本来的黑钻耳钉一样了,胡不归微微凑过去一点,笨手笨脚地帮他换上,低声说:“这个是通讯器,可以和我二十四小时保持联系,也有定位功能,能帮我们找到蓝印的基地。” 这个动作过于亲密,让苏轻猛地想起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是个什么情况,就觉着气氛暧昧起来,呼吸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垂下眼。 胡不归给他戴好以后,放开苏轻,又说:“我不能给你太明显的武器,你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很容易被发现,会给你带来危险,只能给你这个东西,你的惯用手是右手吧?” 他说着,从箱子里取出了一枚戒指,苏轻睁大了眼睛,心说我嘞个去,这帮人是什么毛病,“工具”怎么都弄成这样?就算是右手,这、这这戒指是能随便戴的么? 他一脸黑屏死机样,木乃伊一样地任胡不归拉起他僵硬的爪子,把戒指扣在了他的右手中指上,在戴上的刹那,那枚戒指就消失了,苏轻有些好奇地摸了上去,戒指还在,只是看不见了。 胡不归抬起他的手指,指导说:“这里有一个开关,正好可以用拇指操控。” 然后他也不知道是按了什么东西,一缕电火花从苏轻中指上冒了出去,胡不归躲闪得很及时,只是对面的墙给烧焦了,把苏轻吓了一跳。 “可以防身用。”胡不归说。 苏轻看着墙上被雷劈一样的痕迹,咽了口口水,心想这肯定是防卫过当。 最后,胡不归又指指他的脖子:“你的磁力项圈已经被破坏掉了,如果真的要回去……自己小心点,不要被发现。” 这句话一落地,胡不归就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苏轻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回走,身上连灰带土,领子破洞,袖子上还有血痕,头发太长时间没打理,已经显得有点长了,一只脚还微微有些跛,活像个逃荒的流浪汉。 胡不归就站在车门口,叼出一根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背影。 苏轻走出一段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回头看了胡不归一眼,听见他说:“这是玩命的事,你千万想好了……小心点。” 那声音就像是在耳边响起一样,苏轻摸了摸耳朵上的耳钉,知道是从联络器里传来的,脚步顿了顿,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青柏在一边点评说:“心如刀绞。” 许如崇说:“生离死别。” 陆青柏又说:“依依不舍。” 许如崇继续成语接力:“伯劳飞燕。” 苏轻转了个弯,人影已经看不见了,胡不归这才上车,把头顶的屏幕给翻了过去,眼不见心不烦那两个货。 苏轻一个人走回了陈林圈禁他的小房子,脚步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狠狠心,终于还是抬脚进去了。一头倒在沙发上,先昏天黑地地睡起来。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房间里并没有开灯,他身上磨破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苏轻反应迟钝地爬起来,抬起头,就看见陈林站在窗口,望着窗外,像是一个孤独而阴郁的剪影。 听见动静,陈林慢慢地回过头来,苏轻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这才注意到,陈林的肩膀上有一处枪伤,还在往外流血,他面容苍白,眼镜破了一边,呼吸略有些急促,却对苏轻微微笑了一下:“你醒了。” 第17章 暗流 他这么一笑,活像黄鼠狼在给鸡拜年,苏轻心里就更虚了,下意识地想伸手摸脖子,不过还是拼命忍住了。 陈林说完,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走进厨房——苏轻从没想到过不食人间烟火似的陈大爷家里,居然还有人类的食物——就看见陈林从冰箱里拎出一袋面包和牛奶,放在桌子上:“我很久没回来过了,冰箱里除了啤酒也没别的东西,你可以凑合着先吃一点。” 苏轻撕开面包袋,小心地用手指头捏了捏传说中的“面包片”,发现这东西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硬得石头似的,还往下掉渣,于是下意识地翻过牛奶袋子,看了一眼生产日期,果然不负众望地过期了,再仔细一看,擦,还是三鹿的。 一边的陈林脱下外衣,拖着他那流血滴汤的肩膀,半身不遂地走进卧室,拎出一个急救箱,坐在沙发上,开始处理伤口。 苏轻折腾了一天,早就饿得前心贴后心了,觉着自己牙口还尚好,于是坐在那里嘎嘣嘎嘣地咬起了这神物一样的面包干。才啃了半片,腮帮子就酸了,他就停下来,趁着中场休息的时间偷偷地拿眼去瞟陈林。 陈林看着是个四眼小白脸,身上倒还蛮有料,脱了衣服,把血迹擦干净,漂亮结实的肌肉就露了出来。苏轻第一次看见真正意义上的“蓝印”,就在陈林的锁骨下面,也是个半月形的,和灰印的形状差不多,但看上去并不是鲜亮的蓝色,显得有些发暗。 陈林把破了的眼镜摘下来扔在一边,眼睛里微有些血丝,脸上的线条就显得硬朗冷酷起来,他十分沉默,从那看起来就很高科技的小急救箱里捡起了一根镊子模样的东西,对准了伤口,在“镊子”头上按了两下,那东西发出一声轻响,末端自动弹出了一个夹子,直接捅了进去。 苏轻呲了一下牙,心说疼死你个王八蛋。 陈林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苏轻赶紧做贼心虚地移开目光,啮齿动物似的用面包干磨着门牙。好在陈林也没有多余的精力理会他,他脸上开始微微冒出冷汗来,松开了拿着“镊子”的手,那东西好像自己有意识似的,卡在他的伤口上,自动在里面寻找着子弹头。 片刻,只听一声轻响,“镊子”从陈林的肩膀上掉了下来,还带下来一颗冒着血的子弹头。 苏轻听见陈林长长地吁了口气。 陈林在沙发上合着眼睛靠了一会,并不去给自己的伤口包扎,苏轻无意中往他的伤口处看了一眼,惊得嘴里的面包干都要掉出来了——他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合着,细胞分裂得比癌细胞还快,没有五分钟,就长好了。 陈林肩上的蓝印颜色更暗了一点,他伤口好了,脸色却更难看,也可能是灯光原因,竟显得苍白得有些发灰了。 苏轻叼着面包干,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忍不住问:“你……能自己长好了?不用缝针也不用包扎?” 陈林抬起眼——好像眼皮很特别沉重似的,扫了苏轻一眼,点点头。 苏轻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那……只要是破了的地方,都可以自己长上?” 陈林这回开了口,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语速也变慢了不少,有点有气无力似的慢吞吞地说:“理论上只要身体里没有异物,不是致命伤就可以。” 苏轻一边努力忽视异味,大口大口地灌着“高龄”牛奶,一边心里想怪不得他有钱呢,听说现在什么肉都涨钱,像他这样割了就能长上,长上可以再割,要是出去卖肉,简直就是做的没本钱的买卖。 陈林不再理会他,一脸遗容样地闭着眼靠在那里,屋子里只有苏轻的磨牙声和面包干的断裂声。过了大概得有半个多小时,门外有车子按了一下喇叭,苏轻一愣,陈林却诈尸似的睁开眼,直挺挺地站了起来,捡起自己脱下来扔在一边的衣服裹上,对苏轻说:“回去了。” 然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兜里把磁力项圈的控制器拿出来了,苏轻手一抖,心率一下子飙到一百四,心里只有一句话——完了,穿帮了。 就在这时,联络器里忽然传出了胡不归的声音:“别怕。” 胡不归不吱声还不要紧,他突然一出声,把不习惯背后灵的苏轻给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飙到一百四的心率咯噔一下,差点就不会跳了。陈林却在控制器上按了几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头对苏轻说:“你的禁制解除了,可以出来了。” 胡不归的声音再次钻进他耳朵:“别紧张,虽然磁力项圈已经被破坏了,不过表面上的一部分功能还是能通过联络器和你手上的电戒模拟出来的,至少短时间内能让对方看不出来,我们的技术人员在替你盯着。” 苏轻木然地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觉着卧底这个工作实在是太坑人了,每时每刻都是对身心的极大考验,要是再多这么几次,他不用陈林动手,自己就先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陈林就站在门外等着他,目光落在他身上,苏轻打算迈步走出门槛的瞬间,忽然福至心灵,无师自通地做了一个动作——把抬起的脚在空中顿了一下,然后又慢慢地收回来,一只手扒住门框,胆战心惊地往外看了一眼——就他的理解,吃过这东西苦头的人,总会有些心理障碍的。 他心里正有鬼,也不敢正眼瞧陈林,心跳飞快,既没底又害怕,还真就成功地误导了陈林,后者难得耐心地对他说了一句:“你现在可以出来了。” 苏轻这才扶着门框,八十老太太似的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脚,用脚尖点了一下地,门口那还有他自己留下的血迹,顿了顿,这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多舍不得离开这风水宝地。 基地来的车等在门口,苏轻依然是被蒙着眼的待遇,一片黑暗里,他浑浑噩噩地被转手好几次,终于又回到了蓝印的基地,眼罩被摘下来,他发现自己重新站在灰房子前。 天色已经很暗了,地平线处只剩下一线光芒,昏星升了起来。离开基地的时候是一大帮人,回来的时候队伍却严重缩水,只剩下陈林和他两个。陈林不言声,背着手站在那里,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像一个又蛋疼又不知所谓的哲学小青年。 苏轻一想起自己的小命就掌握在这个哲学小青年手里,就觉着自己就是那被“一发”吊在半空里的“千钧”,是死是活全部仰仗概率大神。 他又累又疲惫,消化系统亮了红灯,啃的硬面包干和过期牛奶就全都堵在胃里,一身的大伤小伤开始疼了起来。 苏轻仰望着巍峨地矗立在那里的灰房子,深深地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这时,假耳钉里再次传来胡不归的声音,信号有些不好,好像被什么东西干扰了,对方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保持冷静,不要怕。” 可怎么能不怕呢?苏轻想,我又没有你那身一咬直崩牙的铜皮铁骨。 渐渐地起了风,苏轻觉得全身发冷。不知道身上带的几件小东西除了胡不归说的功能以外还有什么作用,苏轻觉得那边的胡不归好像陈林一样,能感觉得到自己那不稳定的心理状态,停顿了一会,胡不归又说:“我们正在定位,用不了多长时间,你放心。” 这个人好像无论是说话还是办事,或者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干巴巴地坐在那里,都让人有种办事牢靠的感觉。苏轻虽然觉得他是个倒霉事件传染源,可慢慢习惯了他的声音,也觉着心里微微安定了一点。他咬咬嘴唇,抓了转头发,顺手摸了把脸。 这时已经变成了望夫石似的一动不动了半天的陈林终于低下头,想了想,回头对苏轻说:“过来,你先和我走。” 苏轻一愣,没弄清楚“和他走”是个什么意思,傻愣愣地看着他。陈林就皱皱眉,有些发青的眼底露出一点暴虐,看起来忽然狰狞可怕起来。他不再废话,一把抓住苏轻的领子,把他拖走了。苏轻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走了几步,脖子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勉强拽住陈林的手腕,身后留下一排不规则的脚印。 他就恐慌起来,陈林这是什么意思?不让自己回到灰房子里了么?程老师怎么办?其他蓝印灰印在哪里?田丰还活着么? 忽然,陈林手一松,苏轻挣扎的惯性还在,猛地往后一退,好不容易站稳,下一刻,他也听见了直升机的轰鸣,抬头一看,几架直升机正准备落地,一边的陈林脸色晦暗不明。 苏轻在深切了解了这个人的喜怒无常,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地站在一边装背景。 飞机降落下来,苏轻看见几个身上穿着“乌托邦”牌制服的工作人员急匆匆地从里面下来,接着四五个白大褂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从里面抬出了一个人——正是那个傻大憨粗、扛着枪把苏轻绑来的李固。 李固浑身都是血,唯有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道还有气没气,颇有点瞠目欲裂的意思,手脚还不时地抽动一下。几个诸如“突破警戒线”“空间撕裂”之类的字眼就钻到苏轻的耳朵里。 其他的蓝印和灰印跟在他们身后,蒋岚脸色尤其不好看——她是一个人回来的,小灰又报废了。 苏轻此刻无暇顾及其他人,只是伸长了脖子看着被抬走的李固,心里隐隐地雀跃起来,传说程老师是李固的灰印,这傻大个就这么吹灯拔蜡了才好啊!他偷偷地又瞄了一眼陈林,心想你也一起玩完,这世界就更完美了! 然而他的白日梦还没做完,就听见一声尖利的惨叫。 苏轻汗毛一炸,跟着众人转过脸看过去,原来是史回章的小灰出去着一趟,胆都吓肥了,居然企图逃跑。史回章的小灰都是女人,这个更是个长头发大眼睛的美女,只是现在形象不大好看。 史回章发动了她脖子上的磁力项圈,苏轻连同其他几个灰印都面色各异地束手在一边看着——她拼命在地上滚着,一双眼睛开始往上翻,过了一会,干脆连滚的力气都没有了,像只垂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抽搐着,脸色青紫。 史回章完全没把她当回事,看也不看一眼,反而目光阴鸷地盯着陈林。女人抽搐了一会,渐渐地不动了,嘴里冒出白沫来,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皮肤的颜色了,像是血管都被撑抱了,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紫。 苏轻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瞳孔开始扩散,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知道这个人这是死了。 其他的灰印要么惊惧,要么神色麻木,田丰忽然跪在地上,呜呜地嚎哭了起来,鼻涕和眼泪一起糊在他的圆脸上,显得既可笑又绝望。 史回章重重地哼了一声,“呸”一口吐在了女人的尸体上,苏轻偷偷地握紧了拳头。陈林却只是淡淡地瞟了几个人一眼,头也不回地对苏轻说:“跟我走。” 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移驾了。 蒋岚忽然开口叫住他:“陈林,你现在能用的只有这一只小灰。” 陈林特意脚步一顿,冲她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也算是给了她面子,然后忽略了她的警告。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几句废话哈…… 年前jj开始有了霸王票,文下有几位一直心水但是木有敢勾搭的大神,于是年过得十分心花怒放,不过呢,这个东西毕竟是个娱乐,一两块钱大家权当红包逗逗乐也就算了,今天忽然看见一读者id是heather1218的朋友给扔了一个深水鱼雷,那个……实在鸭梨山大,受之有愧。 经济没独立的小朋友们,父母赚钱都不容易,经济已经独立的大朋友们,还得买房供车,时不常还得给同事领导凑个份子,也都不容易。大家捧场,情我真是大大地领了,不过闲的时候,凑在一起听我说几个故事,我取乐,各位也是取乐……抓头,我在说什么== 总之……还是不要太破费了。 第18章 篱笆女人狗 苏轻第一次感觉到对那疯人院似的灰房子的强烈不舍之情,简直是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陈林走了。他本来不是没脾气的人,急了也什么事都办得出来,可这会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着一个沉甸甸的任务,就开始学会忍气吞声起来。 不过一味的忍气吞声也不是办法,他心里觉着陈林他们这帮蓝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总觉着还是回灰房子里踏实——起码在里面,他也算是饭厅一小霸,也有个小山头,发展出了一小撮反四型同盟,使用简单的工具,就能和几方恶势力周旋周旋。 这个姓陈的,又是读心术又是磁力项圈,谁知道他十八般兵器还剩几个没亮相呢?科学这玩意的存在,有时候也挺坑爹的。 除了蒋岚欲言又止之外,看得出来,以史回章为首的那两个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对陈林有很大的敌意,史回章杀他的小灰,绝对是在泄愤。 苏轻有些诧异,心说难道是因为史回章他们太废物,三个人打不过一个陈林,不然有什么梁子为什么不能名正言顺地说出来呢? 他想着,就忍不住伸手在假耳钉上摩挲了一下。 片刻,里面传来胡不归的声音:“我不知道这个蓝印是什么意思,你小心一点,不要触怒他,他状态不稳定。” 苏轻一愣,抬头仔细打量着自己前边走的陈林——发觉他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大,有点急,却略微有些踉跄。 程未止说过,即使蓝印的身体和精神因为新型能量系统的存在,要比灰印强悍得太多,不大会像灰印那样因为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绪和外来情绪而失控,也并不代表他们就能完全不受影响。 蓝印即使有完整的能量系统,却并没有完整的新陈代谢能力,过一段时间就需要在外力的干预下对身体进行清理。苏轻忽然想起陈林自己说过的一段话:“一旦长时间不经过清理,我们整个人就会处在一种非常不稳定的状态里,就像是第一次执行任务,因为不适应而产生精神紊乱的灰印一样,印记会变暗,眼睛里会充血,还会……很难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印记变暗,眼珠充血——可不就是陈林现在的状态么?苏轻打了个寒战,只觉得肚子里的胆囊翻了个身,苦胆把五脏六腑都给泡了。 更加三缄其口默默无声地跟在陈林身后。 陈林带着他穿过一片林子,一路到了个“别墅小区”,从外面看上去,风景相当不错,基本小别墅各自带着小院子,零散地分布在那里,苏轻注意到那些小别墅房顶的颜色是不一样的,分为有红蓝黄绿四种,他们经过的第一幢别墅的房顶是绿色的,苏轻特意抬头看了一眼,看见门牌的位置上写了个“史”字,心里就明白了——这片别墅区就是蓝印们住的地方。 这待遇简直是天差地别,和那灰房子疯人院群落比起来,那就一个是总统套间一个是鸽子棚大通铺,一个是美帝一个是海地。 苏轻探头往那院子里看了一眼,发现院子里有一个狗窝,看着挺大,还在疑惑,难道是内有恶犬? 正在这时,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动静,狗窝里爬出了一个……人。 苏轻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站在那,都忘了继续往前走。 爬出来的是一个女人,苏轻认出了那是一个灰印,因为他能看到她锁骨下的印记……还有她没穿衣服。 她一抬头,目光正好和苏轻对上,就像发了疯一样地拼命想向他扑过来,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声音,苏轻只能通过她夸张的口型,辨认出她在说“救救我”。可是紧接着,她就寸步难行了——因为她的脖子上像狗一样被栓了一条链子,链子的长度刚好够她从“狗窝”里爬出来,低头喝到一边放的一个食盆里的水。 苏轻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伸手要去拉别墅的铁门,就在他的手指要触碰到铁门的时候,陈林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停了下来,忽然低低地说:“这里有指纹识别系统,不是主人不得入内,你想尝尝被电击的滋味?” 苏轻伸到半空中的手指蜷缩起来,捏起一个拳头的形状,死死地咬着牙——好像这样就能给嘴上安个把门的似的。 陈林侧过身来,淡淡地看了一眼把铁链子拽得哗啦作响的女人一眼,嗤笑一声:“不然你觉得你能把史回章怎么样?” 苏轻原来也不觉着自己是个好人,他只是个小混混,并且坚定地认为“好人”是句骂人的话,谁当好人谁是傻缺。 他还是大爷的时候,听说过一个故事,他爸的一个朋友的儿子,见过几次,也是个败家子,苏轻还和对方一起玩过,觉得是个和自己很有共同语言的那么一个小人渣。有一天这个小人渣出去,和他一帮朋友们喝酒,喝大了在城里飙车,把人给撞死了,是个民工的小孩。 结果怎么样呢?怎么也没怎么的,他老爸有钱有关系,上下打点一番就没事了。那对民工夫妇也不止这么一个孩子,收到了一大笔钱,就忍气吞声销声匿迹了。 事情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以后,他们家为了给他压惊,还请了他们一大帮人吃饭。席上那小子大放厥词:“没事,你们别跟着瞎操心,像咱们这样的人,这点鸡毛蒜皮的疙瘩,算事么?能拿钱摆平的事都不是大事。” 那时候苏轻算是“特权阶级”,靠着投了个好胎,处在食物链的上边,他觉着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公理的,谁提公理谁身上缺件。 于是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过“公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在这个狭小、病态、畸形的世界里,作为一个弱者,那么愤怒,那么……无能为力。 苏轻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句特别不符合他个人风格的话——这个世界本来是没有公理的,公理只存在在弱者的怨恨和自我安慰中,以及强者的良心里。他这个没良心的人,突然在只能怨恨的境地里,懂得了什么是良心。 苏轻意识到陈林把自己带回来是什么意思了,他的身份和那个女人没有什么不一样,住在灰房子里,他是“工具”,来到蓝印的地盘,他是“宠物”。 他嘴里充满了铁锈味,不小心咬破了嘴唇——苏轻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拳已经冲着陈林的脸挥了出去,被陈林轻而易举地攥住了手腕。 苏轻的拇指情不自禁地去摩挲自己的中指上隐藏的戒指——这东西可是霹雳贝贝的道具,蓝印这帮祸害,就该天打雷劈。 胡不归的声音忽然急切地响起来:“别!苏轻,别冒险!你不会控制电戒,给他造成致命伤的概率很小,别触怒他!” “你想打我。”陈林微微歪着头看着他,他的眼镜往下滑了一点,充血的眼睛就更清晰地浮现在苏轻面前,“你一直盼着我不得好死,我感觉得到。” 陈林捏着苏轻手腕的手的力气忽然增大了,苏轻的拇指情不自禁地松开了中指的戒指,被他一把按在墙上,脊背撞得生疼。 陈林恶狠狠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有些尖利得刺耳。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捻过苏轻的下巴,然后毫无征兆地又放开了他,笑声戛然而止:“你别急,我也觉着我有一天会不得好死。” 铁链子的动静在耳边响着,空气里凭空增添了一种阴森的味道,苏轻没有勇气再回头看她一眼,只是沉默地跟上陈林,轻轻揉着自己被捏出了淤青的手腕,低着头,清亮的眼神变得有些凶恶——蓝印,他心想,吃得进拉不出的东西,迟早都得被排泄物逼成疯子。 陈林住的地方,屋顶是红色的,陈林打开门,把苏轻推了进去。苏轻一个趔趄站住了,这才打量起这个小院子。 房子很大,院子也不小,可是看起来长时间没人打理过,荒草丛生,透出一股荒宅的死寂。院子里有一棵树,树底下有一摊东西,走近了,苏轻才看见,那是一只大猫的尸体,尽管有些溃烂,可还是看得出,猫的尸体断成了两截,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生生撕开的。 被什么东西……撕开的。 苏轻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陈林,陈林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打开屋门以后对苏轻说:“你进来。” 苏轻没动,指着猫的尸体问:“这是你养的?” 陈林笑了一声,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诡异,苏轻呼吸越来越急促,感觉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连呼吸都打起颤来。 胡不归在他耳边小声说:“苏轻,镇定一点。” 苏轻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灰房子里的程教授,回想着田丰撕心裂肺的嚎哭,回想着史回章的院子里,那活得像狗一样的女人……我要镇定一点,他麻木地在脑子里重复着这句话,镇定一点…… 然后他迈出一步,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咬紧牙关才稳住了,从陈林身边走进去。 别墅的大门在他身后合上,他到了一个没有人气一样的屋子里。陈林说:“二楼最左边那个房间,你可以用。”说完就不再理会他,径自走了。 苏轻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发觉陈林真是一去不复返了,这才舒了口气,擦了一把汗,以一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造型爬上了楼梯,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心力更交瘁了。 他到了陈林指定的房间里,一进门,就知道这里曾经是住过人的,木质的桌子上还有指甲抓过的痕迹,苏轻勉强自己不去想“这里以前的人跑哪去了”这个恐怖悬疑问题,惴惴不安地走进去,胡思乱想了一下午,一直也没听见陈林的动静,被过期三鹿浇灌过的五脏庙再次要求滋润,他这才爬起来,到冰箱里翻了翻,找到了一块匹萨,这回没看生产日期,省得给自己添堵,抓起来就吃了。 吃饱喝足,他在房间翻腾起来,屋子不算太大,不过自带卫生间,有书架,还有个衣橱,苏轻从里面拎出一件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发现还算合身,只是稍微有点肥大,估计是以前的人留下的。 他翻腾了一大圈,累了,就钻去卫生间把自己一身血跟泥洗了洗,换了身干净衣服,肩有点宽,于是袖子长了,他就卷起来,坐在椅子上,拿了本书架上的书,等死熬时间。 熬到了半夜,陈林仍然没动静,苏轻忍不住睡过去了。 第二天,陈林仍然没有什么动静,第三天……第三天晚上,就在苏轻开始有些放松下来的时候,陈林招呼都不打一声地到了他的房间里。 充血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赤红,一把掐住苏轻的脖子,把他按在桌子上,苏轻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脖子就被迫扬起来,随后身上的衬衫猛地被撕开—— 第19章 乌托邦 苏轻不知道陈林是不是把春药当维生素片给吃了,食物中毒,所以导致体温异常高,行为异常诡异。 陈林扑过来的刹那,他是真给吓着了,一瞬间想起了院子里那只枉死的大猫,后来陈林开始撕扯他的衣服,一只手抵着他的肩膀,把他上半身死死地按在了桌子上。苏轻好悬没把老腰给扭了,两条腿不自觉地离开地面,被陈林粗暴地分开,就要拉他的裤子。 苏轻于是明白,这位只是想劫色,没打算要他的命。 劫色——苏轻其实是不大在意的,既然说生活就是一场那啥,那他现在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其实离被先奸后杀就差那么一毫米了。 所谓虱子多了不痒,伤疤多了皮实,他自己本来就不算什么正经人,觉着这事虽然应该你情我愿,可偶尔势不如人,也就是当让癞皮狗咬了一口,反正不少块肉。 可……即使这样,他就是不想让姓陈的狗咬。 他的衬衫已经不成样子了,墩布条似的一段一段地挂在身上,一偏头,就看见桌子角上放了一个花瓶,花已经萎了,剩下个秃瓶子和小半瓶凉水。苏轻于是逮着机会,抬胳膊肘撞向陈林的下巴,把陈林的脸撞偏了一点,撑起自己,拼命蹭着桌子面往后退了一点,在陈林把他拖回来之前,抓起瓶子就砸向陈林的脑袋。 “砰”一声,陈林脑袋没怎么样,瓶子碎了,枯枝败叶几根,就插在了陈林的鬓角上媒婆戴花的那位置,还溅得他一头一脸都是凉水。 胡不归这背后灵果然是二十四小时无休,虽然大部分时间苏轻一个人在房间里和他废话的时候,对方都不大接话,可该言声的时候也绝对不沉默。 苏轻听见他说:“启动电戒,开到最大功率,别管打着哪,都可以让他在三十秒内失去意识,然后我告诉你怎么做!” 这是……潜伏才潜了三天就穿帮,苏轻忍不住一愣,胡不归的声音却忽然提高了:“动手!你发什么呆?” 可是就在苏轻的拇指才碰到电戒开关的时候,被泼了一头凉水的陈林停下了动作,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然后慢慢的……松开了手。 苏轻坐在桌子上,觉着屋里冷飕飕的,就把抹布似的衣服拢了拢,看着陈林双手捂住脸,后退了两步,靠着墙角,滑了下去。模样痛心疾首,苏轻把身上掉的花瓶碎片往下拨了拨,后腰被桌子角磕青了,挺疼,就呲了下牙,心说靠了,一脸嚎丧样哭哪个爹呢,跟谁把他怎么样了似的。 陈林浑身发抖,满头满脸的都是苏轻给他浇的甘霖,落汤鸡似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吼,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苏轻往后挪了挪,看见身后的墙上挂了一根不知道是笛子还是箫的木管,顺手摘下来,当打狗棒似的拿在手里,横在胸前。 陈林却看也没看他一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拉开门,颓然走出去了。 苏轻长棍当胸横了一会,胡不归忽然叹了口气,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同意让你……” 苏轻心想都到这步田地了,对不起顶个鸟用啊。他几次三番惊吓过度,这会虽然手脚还软着,却被吓出了免疫力似的,打心里升起一种豁出去了的豪气来,想着,两半就他妈两半,老子怕你干什么,大不了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敢把我也扔那大槐树底下,老子闭了眼也化成厉鬼,天天晚上上你们家挠门,从天黑挠到天亮!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从桌子上跳下来,傻大胆病又犯了,推开半掩着的屋门,走到楼梯上,往下望去。 陈林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注射器,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是眼睛还是眼圈那么红,红得让苏轻错以为,他就要哭出来了。 陈林低下头,默默地把注射器扎进自己的肌肉里,苏轻看见他整个人痉挛了一下,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注射器就从手中滑下来,随后他的头越埋越低,最后几乎扎到了沙发上。 苏轻几不可闻地、自言自语似的问:“雷帝嘎嘎的,他居然嗑药……” 假耳钉里换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苏轻听出这是那天那个蒙古大夫陆青柏,陆青柏不知怎么的取代了胡不归的位置,在那边说:“这不是嗑药,是‘清理’。” 苏轻一愣,听见陆青柏“咕嘟”一声喝了口水,慢吞吞地说:“胡队刚才急了,出去跟现场了,我替他看你一会。” 这时,陈林慢慢安静下来,展开身体,仰面躺在沙发上,面朝天花板,眼睛里的血丝和红光退下去,看上去平静了不少。尽管陆青柏说他不是嗑药,苏轻还是觉着他那面有菜色、目光呆滞的尊容,像个十足的大烟鬼。 陆青柏说:“清理的原理其实很简单。你不用觉着蓝印有多牛掰,其实他们跟你们一样,也会受多余的情绪影响,时间长了也内分泌失调产生更年期症状,‘清理’就是用一种特殊的药物,抑制他身体里的各种情绪的相关激素,用外力让他平静下来。” 苏轻心想,那不就跟镇定剂一样么,也太不高科技了。 陆青柏补充说:“它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精神创伤,清理能量晶内壁残留的不可转换情绪——不过治标不治本,他们会越来越容易失控,需要使用药物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 倒在沙发上的陈林锈住了似的眼珠忽然转了转,慢慢地移动到了苏轻身上,正好和他居高临下地目光对上。 陈林声音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声音沙哑地说:“看我可怜?” 苏轻冷笑一声。 陈林坐了起来,低低地咳嗽两声,对他招招手说:“你下来。” 苏轻犹豫了一下,陈林瞥见,轻轻笑笑:“怎么,怕我?” 苏轻还真吃了他的激将法,二话不说就下楼了。陈林面对着窗外,脸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看上去老了几岁似的,指着窗外这片称得上豪宅的别墅小区对苏轻说:“你看,我们和小灰们也没什么区别,都生活在笼子里。” 苏轻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话,可就是一不小心硬邦邦地冒出一句:“区别大了,我们是人。” 陈林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苏轻光棍地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表示死猪不怕开水烫。 可能是刚打了针的原因,陈林态度很平和,并没有动怒,只是再次转过头去,忽然问:“你知道什么叫‘乌托邦计划’么?” 苏轻一愣,微微睁大了眼睛,隐约觉得陈林这是要透露内部消息了,忍不住伸手搓了搓假耳钉,那边陆青柏立刻回应:“我听着呢听着呢,你别打断,让他说。” 陈林站起来,推开客厅的窗户,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哀求和哭泣,从开了的窗户飘进来,他略微牵扯了一下嘴角,低声说:“我并不知道这些人的背景是什么,他们有最强大的科研机构,甚至有武装,自称是‘乌托邦计划’的工作人员,我们当初……都是和他们签订了合约的普通人。” 陆青柏激动起来:“果然没错,蓝印这种不自然地能量系统果然不是自发的,是人为激发!” 陈林继续说:“我不知道这个计划的目标是什么,只是大概能推断出一点线索,他们的核心内容,应该是关于‘能量’。” “能量?”苏轻皱皱眉。 陈林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抬起头,把衬衫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解开,露出里面重新变得鲜亮起来的半月形蓝印,自言自语似的说:“你知道么,这个标记有时候让我想起被盖上合格标志的猪。” 苏轻双手抱在胸前,用十分不友好的肢体语言暗示他——你活该。 陈林嗤笑了一声,继续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养宠物,史回章养女人,蒋岚养动物,我喜欢带回一两个小灰作伴,被我带回来的人,就不用再像普通小灰一样吸收情绪能量,可以说是没有生命危险了……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型号问题,尽管这样,被我带回来的人还是会因为各种原因,得上抑郁症。” 苏轻就知道自己被带回来的原因了——敢情是因为他看起来特别二,特别活蹦乱跳,最不像容易抑郁的……其实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啥偏偏是个二型。 “可是你看起来更想回到那个疯人院里去。”陈林回过头来看着他,“既然我现在和你说明白了,你可以选择,是留下,还是回到那个地方去。” 苏轻瞪大了眼睛,心想早晨从观音菩萨到耶稣基督念叨了一串,终于有哪路神仙经过听见了,这简直是买彩票抽中了五百万哪。 陈林继续说:“你也不用以为我是发善心,主要是我现在只有你这么一个小灰,如果把你留在这里,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能量不足,到时候他们……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还没有自由。” 苏轻完全没听见他后面那些发自肺腑的话,斩钉截铁地说:“我回去!” 陈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就靠在一边闭目养神。于是当晚,苏轻欢乐且如愿以偿地回到了他的疯人院,跟广大精神病患者团聚去了。鉴于他卧底工作才开展没几天,就遇到了一系列艰难困苦的问题,人品问题太严重,苏轻决定偷偷给自己改个名,就叫苏则成。 他淡定了,胡不归不淡定了。 自打从盛宴那里回来,成功发展了一个无间道之后,归零队的诸位就觉着他们胡队长有点心神不宁。胡不归平时话就少,闷声闷气的,跟谁都不爱多言语,典型的做得多说得少,责任心一流,该承担的绝不推诿,于是默不作声地就把苏轻这个重大“事故”责任给揽到了自己身上。 苏轻被带回去整整三天两宿,胡不归就寸步不离地办公室里住了三天两宿,看见苏轻那边没事睡了,他才也趴在桌子上眯一会,然后通讯器里传出一点风吹草动,他立刻又惊醒。同时把定位蓝印基地的事全权交给了许如崇——直到陈林忽然失控。 正好也在他办公室汇报工作进度的薛小璐就看见胡队忽然跳起来,失手打翻了一个茶杯,紧紧地盯着通讯器的纳米监控系统上传回来的影像,指甲抠进了肉里——比当事人还着急。 直到警报解除,他才困兽似的在屋里走了几圈,叫薛小璐把陆青柏喊过来“替班”,闷不作声地大步走了出去。 原定计划是通过技术手段锁定蓝印基地后,避免打草惊蛇,悄悄调集特警队包围过去,怎么伏击,带什么装备,怎么突袭,都是计划好的。此时,许如崇已经根据定位,锁定了七个可疑区域,可胡不归却不愿意再等,不顾许如崇阻拦,一声令下,亲自带人挨个搜查起来……把原定计划全部推翻,决定以暴制暴。 于是,被许如崇称为“草履虫行动”的大规模笨蛋式搜捕,开始了。 第20章 死路 为了怕打草惊蛇,归零队不敢拿灰印和人质们冒险,就只能拿自己冒险了。 对于技术宅来说,冒险什么的是能避免则避免,尽量科技手段解决,不要流血牺牲才好,可对于外勤工作者来说,效率才是王道,枪林弹雨一炮轰了对方才是王道。 于是许如崇急得上蹿下跳,表示自己能打好这场科技战争,可惜胡不归完全当他不存在,十分独裁地开了个短会,速战速决地就定下了新的行动计划。 许如崇反对:“蓝印基地附近肯定会有机动屏蔽手段,你们一靠近,马上就会被发现……” 胡不归沉吟片刻:“去给我找一辆中国邮政的制服跟自行车来。” 许如崇:“……” 方修效率地找来了东西,胡不归十分速度地换上,还带了个帽子,就变身成了整个中国邮政系统中,脸拉得最长、面色最凝重的邮递员——好像他不是要投邮件,而是要投炸弹一样。 廖晨远沉默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胡队,我觉着这有点冒险。” 许如崇见缝插针:“就是,你这样肯定行不通,万一勿入了蓝印基地,那么多荷枪实弹的……的……什么玩意来着?” “乌托邦。”陆青柏在一边补充。 “对对,就是那帮人,他们一人一个枪子,就把你打成筛子了!” 胡不归看了许如崇一眼,没吱声,仍然当他不存在,旁若无许地转身下命令说:“在可疑区域一公里以外的地区把我放下来,注意不要引起怀疑,秦落方修配合特警队,保持联络,晨远你隐藏好,远程掩护。” 秦落有些犹豫:“队长……” 胡不归看向她:“你还有什么异议?” 秦落沉默了一会,后脚跟一碰:“是。” 胡不归接过陆青柏递过来的一副平光眼镜戴上,遮住了他的眉眼,也好像遮住了他那一身煞气似的,看起来多了些敦厚,少了些压迫感,有点像那么回事了。 眼镜腿上有一个开关,胡不归按下去,左边镜片上就能切换三个频道,一边连着跟随特警队的其其他外勤人员,一边连着总部,还有一边连着苏轻。 他把频道切换到苏轻那里,又转头对陆青柏说:“我这边看着他,不过肯定也有顾不上的时候,你在总部帮着照顾一下。” 许如崇见没人理他,为了寻找存在感,于是嚷嚷起来:“胡队,你不能一意孤行,一定会被抓住的,被抓住了以后……” 胡不归扫了他一眼,闷闷地说:“又没说让你去。” 许如崇哑然片刻,反应过来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感觉到自己被深深地鄙视了,缩回墙角默默伤心。 胡不归干脆利落地说:“按计划二,行动。” 他一声令下,归零队立刻极有效率地行动起来,方修背起枪,扫了一眼许如崇,拍了拍他的头,安慰说:“好啦,你一个技术人员,搞好你的技术就行了。” 许如崇抬起头,幽幽地对他说:“你相信么?总有一天我会变成超人的,我有这个预感!” 方修抬头望了一下天花板,顿了顿,违心地点点头。许如崇叹了口气,继续投入地做梦:“这中间一定需要一个契机,你觉得会是什么呢?被陨石砸中,还是……” 方修对他竖起一个手指,异常严肃正经地说:“我知道。” 许如崇充满希冀地看着他,方修说:“你只需要一片安眠药。”说完,忍着笑快步跟上了秦落他们。 三秒钟以后,许如崇反应过来,一脚踢翻了一把椅子,怒吼:“像你们这种……像你们这种没来得及进化出大脑的史前生物,是不能理解高等动物的精神世界的!” 当苏轻再次见到程教授的时候,就体会到了当年红二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在延安会师时的心情了。陈林带他回到了灰房子里,径直越过守卫,把他送回以前和程未止住在一起的房间里。 程未止正带着花镜,在窗户边上看一本书,听见动静抬起头,立刻张大了眼睛,半晌,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盛宴已经结束三天了,其他几个回来的人都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而苏轻干脆就一直没回来,程未止知道二型灰印死亡率高,还以为对方已经……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跟他做了一个多月的伴。 “苏……苏轻?” 苏轻很想嚎一嗓子“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可看了一眼仍在旁边站着赖着不走的陈林,就又给憋了回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程大叔!” “哎……哎好,回来就行,回来就……”程未止拉过苏轻,这才注意到陈林,立刻从激动转为戒备,“你?” 陈林竖起一只手,转身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对程未止说:“我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放心,问完我立刻就走。” 程未止像个护崽的母鸡似的,把苏轻拉到身后,皱起眉看着陈林:“你要问什么?” “蓝印是不是和灰印一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一种……半成品?你觉得怎么样的能量系统才是自然的呢?” 程未止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苏轻原来念书的时候,本来是最讨厌生物化学这些玩意的,找了好几个家教给补,高考才勉强过关,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对他们这些对话感兴趣起来,在一边竖着耳朵听着,这时就忍不住低声给程未止提了一句:“他说蓝印也是被人为激发的,不是天然生成。” 程未止“啊”了一声,推了推眼镜:“那就对了。你可以参考人体的八大系统,真正自然的东西,应该是有一个完整的机制的,可以利用什么东西,如何补充这种东西,如何在身体里发生生化反应,反应过后的物质如何处理,怎样排除,都是相辅相成的,能保持一种长时间的稳定状态。” 他说到“长时间的稳定状态”时,苏轻注意到陈林的眼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程未止却接着说:“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为什么蓝印一定需要对应型号的灰印?最开始我得到的解释是,被吸收情绪的人如果只被吸走单一情绪,相反情绪会无限增大,从而导致对方危险的失控,但这个解释很牵强,蓝印的身体和力量比普通人不知道强多少,即使对方失控又能怎么样呢?” 陈林说:“不能这么说,蓝印的所谓‘强化’,本身就是被大量的能量激发出来的一种人体潜能,危机状态下的普通人或者是疯子也可能会爆发出同等的力量。” 程未止摇摇头:“不,一定不只是这样,比如被吸收能量的人群如果范围很大,对每个人的影响就都不会太严重。情绪失控的疯子或许因为被激发出潜力而获得力量,却绝对不是你们这些神志正常、知道怎么样运用自己力量的人的对手……再者,即使蓝印间因为不是被动吸取情绪,所以很难相互协作,最起码也有能让一个情绪失控的疯子停下来的本事。” 陈林沉默。 程未止尖锐地说:“我有一个猜想,灰印必须存在,是因为相反情绪会彼此粘连,你们无法从一个人身上抽取单一的情绪,它们像两条螺旋形的基因链一样,必须是成对出现的,是不是?” 室内只剩下三个人压抑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陈林才几不可闻地轻笑一声,摘下眼镜,轻轻地揉了揉鼻梁,程未止的目光就落到了他的眼镜上,想起了什么似的,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陈林。 “是,你猜对了。”陈林点点头,重新戴上眼镜,看向程未止,“在这么一个闭目塞听的地方,你凭着一点线索推断出这么多事,你是个天才。” 程未止并不理会他的恭维,接着说:“吸收‘物质’的时候需要外力辅助,又无法排除‘物质’,蓝印只能转化能量和利用能量。别说是生物体,就算机器,也要比你们精密一些。” 苏轻立刻紧张起来,生怕这个“缺了件的机器”性能不稳定,突然发飙,于是微微侧了下身,把戴了电戒的一边对准了陈林。 陈林却只是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你说得对,蓝印是另一种试验品,可笑的是他们自己都还不知道。” 程未止却迟疑了一下,忽然说:“除非……” “什么?”陈林飞快地抬起头,眼神炽热得好像要喷出火来一样,“你说除非什么?” 程未止顿了顿:“除非,一个人能有一对能量晶,它们能彼此相互撬动,而使用的情绪是自身的。相反情绪之间的关系很玄妙,一方面越少,另一方面就越多,相生相克,彼此依存,两个能量晶,就好比产生了一个生物永动机……” 他越说越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好像已经忘了陈林是谁,明显进入授课状态:“不,这样说不对,永动机是不存在的,应该说这样的能量系统的来源是生物体自身的神经系统和内分泌系统,归根到底,是来自于摄入的食物的化学能,这样被新型能量系统强化过的器官可以吸收更多的食物,以供给新系统运作,经过这环节,产生更大、更纯粹更能容易被人体利用的能量,这才应该是一个完整的东西!” 苏轻和陈林都愣住了,苏轻就算不能完全理解,也知道程教授说的是个了不起的东西,他想乌托邦的科研人员一定都是饭桶,还没有一个闭门造车的老头子想得多。 陈林反应却更快一点,他轻轻地、好像用尽了全部力量一样说:“可是……一个人是不可能有两个能量晶的,否则就违反了蓝印能量系统赖以存在的‘情绪引力定律’……” 程未止眼睛里的光暗淡下来,像是一个美梦被打破了一样,随后默默地点点头——他的设想,是基于一个“不可能的假设”上的。 陈林的嘴角忽然往上提起了一点,又提起了一点,然后他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歇斯底里起来——让蓝印完整的设想只能基于一个蓝印不能存在的前提——原来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那么长时间以来,他一个人挣扎在人性和欲望中间,像一个清醒又痛苦的探索者,在同伴的猜忌、痛恨和浑浑噩噩里,摸索寻觅着黑暗的尽头——而他终于跌跌撞撞地看到了曙光,不顾一切地想要扑上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被禁足在一个玻璃罩子里。 陈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他猛地拉开门,逃也似的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晕了么? 好吧……如果有的童鞋晕了,我虎摸一把,为了安慰你们,下一章上点温情jq戏~ 第21章 夜话 这天晚上受强冷空气影响,全国大范围内有降雨——胡不归那里,严格来说就是雨夹雪。已经进入了冬天,夜晚气温很低。对于室外的人来说,这场雨的到来更是雪上加霜。 胡不归整个人裹在雨衣里,感觉自己的脸上冰凉冰凉的。他人在凄风苦雨里艰难行走,鼻梁上再架一副眼镜,就更难受了,即使带着手套,手指也冻得有些麻木了。他独自在这片区域内,已经走了三个小时,即使穿着雨衣,人也都湿透了。 这个被他们命名为“一号区域”的地方特别偏僻,离城市很远,偏偏还是平原地区,后备人员担心暴露,不敢太靠近,只能让他一个人骑着一辆溅满了泥点子的破车长途跋涉。 直到他听见一声轻响,接到来自总部的请求联络信号,胡不归才停下来,摘下手套,往自己手里呵了口气,搓了搓,又把眼镜摘下来,粗糙地用手指抹了一把,警觉地在原地站了一会,没有异动,又低头看了一眼腕子上的能量指示表,确认没有异常能量反应以后,他才从自行车上下来,按了一下眼镜腿,转到了总部,谨慎起见,他仍然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把额前的乱发拨了一下,指甲在另一条眼镜腿上划了三次——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暗号。 许如崇立刻报告:“胡队,你现在所在的位置基本在疑似一区的中心部位,不要再动了,目前看来没有可疑现象,你身上的探测器检测到你三点钟方向五百米的地方,有一个能量坐标器,你现在立刻原路返回,注意不要惊动它,能量坐标器上很可能有警报系统——我现在基本能确认,就是那东西在干扰你那位朋友传回来的信号。” 胡不归点点头,调转自行车的车头,许如崇继续汇报说:“你们探查期间,七号区域通过技术手段也基本可以排除——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这样太冒险……” 胡不归翻身骑上车,哆哆嗦嗦但气势不减地说:“闭嘴。” 许如崇顿了顿,忽然有些凝重地说:“胡队,这个事不对劲,你知道那个能量坐标器是什么东西么?” 胡不归没吱声,等着他接着说,许如崇推推他那夸张的大眼镜,眉头皱起来:“这是一种新型的反追踪信号干扰器,你朋友的信号刚传过来的时候,因为这些干扰器,我的接收端显示了至少四五十个可能点,遍布全球,整整折腾了三天,才排除了一部分,剩下这七个最难啃的骨头。打个比方说,它们就像网络上的代理服务器,可是远比那个要复杂的多,可是了不得的东西。” 胡不归停顿了片刻——许如崇不靠谱惯了,一向自视甚高,思路更是天马行空,很少能从他嘴里听到“了不得”三个字:“怎么回事?” “这个是我国军用的,还没有对外公开,归零队里其实也有一个,半个月前熊头才给签字批下来的——我知道这个,是因为我也是参与研制的科研人员。” 剩下的话不用说了,胡不归听到这里,已经比他心里有数了——蓝印也好,那虚无缥缈的乌托邦也好,说简单了,不过是一群目的不明、身份不明的反政府武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科技力量? 是什么人在他们身后? “胡队……” 胡不归打断他,压低声音,在一阵风雪中对他说:“你先不要和别人宣扬,给熊将军专门打个报告,如果真是上面出的乱子,他会处理,别多想,做好你自己的事。” “是。” 胡不归又把频道转到特警队那边,交代了一下清理完毕,命令他们随时待命。然后他骑着车,又把左眼镜片抹了一下,把频道调回苏轻那边,他就发现,刚刚还躺在那里老老实实睡觉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他那个上了年纪的室友睡得很熟,而此时时钟已经指到了凌晨两点半。 胡不归一愣,觉着苏轻状态有点不大对劲,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自从苏轻回到蓝印基地,不管白天怎么精神百倍、怎么看起来像吃得饱睡得着的那么一个人,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准会醒过来。胡不归观察了他好几天,在陈林那里的时候还好理解,因为害怕或者精神紧张什么的,可能会失眠,可灰房子他不是已经住了很久么?怎么还是这样? 苏轻就在黑洞洞的房间里直挺挺地坐在床边,动也不动一下,盯着自己的手。 胡不归刚想说话,又怕突然出声再次吓着他,于是把自己这边的音量慢慢地调大了一点,让这边风雨的声音慢慢地增大,好叫他听清楚。 果然,片刻,苏轻动了一下。 胡不归把音量调回去,着才问他:“你怎么了?” 苏轻好像反应有些迟钝,不知道是因为刚睡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听见问,足有四五秒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扫了程未止一眼,轻手轻脚地起身去了卫生间,把门带上,然后靠着墙坐下来,这才低声说:“就是睡不着。” 胡不归皱起眉来,尽量把他的声音放柔了——尽管听起来还是很粗声粗气的:“是一直睡不着,还是突然惊醒?做恶梦了么?” 苏轻又半天没回答,好像坐在那发呆似的,联络器能大致检测到他的精神状况,即使胡不归不是专业的医护人员,也看出他现在所有指标值都处于一个特别低的状态,忍不住叫了他一声:“苏轻?” 苏轻茫然地应了一声,伸手掐了掐自己的鼻梁:“嗯,太晚了,我不大清醒,你刚才说什么?” 胡不归听出他说话的语速明显比白天慢了不少,带了一点鼻音,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苏轻无意识地伸出手指在沾了一点水汽的镜子上画着,镜子里的年轻人好像被抽掉了一半的灵魂似的,眼神显得有些游移,脸颊苍白,额前的碎发长得压住了眉毛,显得更加萎靡不振。 “都……有吧。”他说,“我想到一些事,也不知道是自己想的,还是做梦梦的,有点迷糊。” “你想到了什么?”胡不归问,问完了又自觉还是有些生硬,于是硬生生地在后面加了一句,“方便跟我说么?” 苏轻先是点点头,随后好像有些费力地想了一会,苦笑了一下:“你一说我又忘了,刚才大概是睡着了吧?” 胡不归透过镜子,观察了一下苏轻,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位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从白天里那么积极、胆大得让人头疼、又贫又缺心少肺的小孩,变成了一个跟他说句什么都半天才反应过来瓷娃娃。 苏轻的眼神恹恹的,带着一点说不出的茫然和厌倦,不跟他说话,他就能盯着一个地方看半天,动也不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去睡觉。 胡不归心里一沉——知道这是出问题了,陆青柏警告过他,即使苏轻看上去像是经过一次“盛宴”什么事都没有,显得罕见的牛掰,可他们都知道,对灰印,特别是二型灰印,那是基本不可能的,他的精神上必然还是会受到创伤,只不过不像其他人表现得那么明显。 胡不归就停下车,把眼镜上挂着的水擦干净,再次搓了搓冻得麻木的手,深吸一口气,像哄孩子似的说:“你去床上躺着,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一会就睡着了,好不好?” 苏轻“哦”了一声,却连动也没动,仍然直眉楞眼地坐在那,跟镜子里的自己大眼瞪小眼,被傻帽衰神附身了似的。 胡不归又耐心地跟他说了一遍:“你回床上躺着。” 苏轻打了个哈欠,他现在没有一个动作不慢,连眨眼都好像放慢镜头似的:“……你说吧,我懒得动。” 胡不归想了想,切断了和其他地方的联系,省得队友们晚上做恶梦,然后放慢语速,十分老土地说了个《龟兔赛跑》的故事,这是个特别无聊的故事,无论原来的版本还是后来演绎版本,所以根据胡不归的经验,哄孩子睡觉说这个故事,说完原版,基本上第一个演绎版本说一半,小孩就被无聊得睡着了。 可是苏轻也没说不听,也没睡着,听了两句,从他的表情上看,就不知道走神走到哪去了,完全不捧场。 胡不归就停下来,又叫了他两声:“苏轻?苏轻?” 苏轻就像个系统故障、动一动就沙漏半天反应不过来的电脑似的,戳他好几下不一定给一个反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胡不归一看,这肯定不行,于是语气放重了一点:“你站起来,立刻回到床上去,闭上眼,不要说话,不行的话我找队医联系你,你需要治疗。” 苏轻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又不吱声了,就在胡不归打算再说一遍的时候,苏轻忽然眼神飘忽地问:“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胡不归一愣,不知道他又怎么转到了这个话题上,只得也跟着转过来:“是。” “你还在外面呢?” “蓝印基地使用了一些屏蔽手段,我们在人工排除干扰器。” 苏轻“哦”了一声,慢慢地站起来,刚把手放在卫生间的门把手上,就忽然停下了动作,背对着镜子,低着头,肩膀有些弯,又毫无预兆地跳到了下一个话题上:“……我想起我刚才梦见什么了。” 胡不归一不留神,前轮陷在一个泥坑里,他赶紧刹住车,一只脚撑住地,可没想到野外的夜晚实在坑爹,他踩在地上的一只脚也陷进了泥里,冰冷的泥水很快没过了他的雨靴,涌进了他的鞋里。 胡不归摇摇头,一边把自己和车轮从泥里拔出来,一边也顾不上被泥水浸泡的右腿,生怕苏轻一会又忘了,赶紧问:“你梦见什么了?” 苏轻极短暂地笑了一下,一展即收:“梦见……我小时候,我爸带我回老家,祭拜我们家的祖坟,他往坟前插了根香,点着了,坟上就冒青烟了——虽然是人为的,他还是指着那缕青烟跟我妈显摆说,祖坟上冒青烟,将来我肯定能光宗耀祖。” 胡不归没吱声,艰难地在越来越大的寒雨里推着车,听着苏轻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从那边传过来,心里忽然疼起来。 “结果呢,他肯定没想到,二十年以后,我领了个男人回家气他——所以说,祖坟上冒青烟这事啊,可遇不可求,自己点肯定不管用,那是假冒伪劣的,各路大神小仙才没那么好糊弄,才不像……” “苏轻。” “……嗯?” “从基地回来,叫陆青柏好好给你看看,在队里住一段时间,然后……去我那吧?”胡不归顿了顿,才说,“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对方背后的人可能来头很大,我们必须保护好你,去我那相对安全,再者……也是我对不起你。” 苏轻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这句话,又愣上神了。 胡不归叹了口气:“回床上躺好。” 苏轻像牵线木偶一样老老实实地走回卧室,把自己横过来,胡不归又说:“闭眼。”——简直是弱智儿童生活指导,他人行动起来雷厉风行,疾风骤雨似的,可耐性却出奇的好……除了对许如崇那个话痨。 苏轻就闭上眼睛,胡不归在一片风雨交加的背景音里,说完《三只小猪》,说《小蝌蚪找妈妈》,发现人还没睡着,就一路把经典儿童睡前童话讲了下去,到他已经远远地看见了特警队的潜伏地点,天已经快要破晓了,苏轻才没了声息。 此时雨停了,胡不归身上还湿着,清汤带水地找到了组织,草草地把自己身上的泥水擦了擦,换了身衣服,灌了一大瓶矿泉水,喘了口气:“通知总部,调集直升机,去下一个目标区域。” 作者有话要说:背景设定神马的,看晕了就不用纠结了,不会影响剧情的,程老师那么厉害不也照样被抓进去了==其实作为读者,背景神马的我也是直接跳过看jq的…… 不过交代齐全了,让一些喜欢逻辑更通顺一点的筒子们看了更舒服 第22章 田丰 归零队在风雨里室外作业,苏轻则在第二天过上了和原来一样的日子。 他凌晨才睡着,也没睡多久——程未止上了年纪,觉少,一清早就起来了,苏轻以前属于只要睡着了,雷打都不动的,可不知为什么,现在格外容易惊醒,一点风吹草动也能叫他草木皆兵地睁开眼。 他们按时到了大厅里,苏轻这才发现,大厅里多了几张生面孔,当中甚至还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程未止叹了口气:“作孽啊。” 苏轻没应声,他头有些晕,夜里那种懒得说话的感觉还没过去,于是自行诊断是没睡好引起的低血压。他跟在程未止身后,越过一班守卫,走进大厅里,等着早饭。 一进去,就有几道不大友好地目光落到了他身上,因为实在是太不友好了,被苏轻感觉到,他皱皱眉,放出目光扫过去,正好看见那少了一个人的四型小团队站在墙角里,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苏轻那点没睡醒的迷糊,就变成火大了,心里想,大家同在这里,都是朝不保夕,也都在努力地活着,不说抱成一团好好商量商量前途,还在这唯恐天下不乱地当搅屎棍,他奶奶的,那么多人都受过精神创伤,怎么就你们特殊?宣泄不会去找蓝印,凭什么柿子找软的捏,专门跟一帮小灰过不去? 他于是面无表情地瞪回去,同时低声问程教授:“这些日子他们找过你麻烦么?” 程未止沉默不言语。 “行,我明白了。” 苏轻说这句话的时候垂下眼,一只手插在外衣兜里,脖子上还裹着绷带,头发盖住眼睛,乱七八糟地散着,和刚进来时候那战战兢兢、把自己收拾得整齐好看的青年简直判若两人。 程未止敏锐地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丝狠意,赶紧拉住他,低声说:“你别惹事。” 随后程未止用力把他推向饭桌,把餐具塞在他手上,发现苏轻的注意力还在那几个四型身上,老教授就皱了皱眉:“苏轻……苏轻!” 叫了他两声,苏轻才有些心不在焉地转过头来:“啊?” 程未止给他碗里夹了点菜,小声问:“你想干什么?” 苏轻低下头,吃了一片菜叶,又习惯性地拿着筷子开始咬,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没想什么……” 程未止就说:“你别糊弄我!我这么大年纪了,学生都是你这岁数的,你们想什么我看不出来,你就是……” 苏轻抬起眼,一本正经地问程未止:“程老师,你说在这杀人犯法么?” “……”程未止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苏轻。”通讯器里忽然传来陆青柏的声音,苏轻这才想起还有官方的人看着他呢,就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这么一笑,程未止就更胆战心惊了,觉得这年轻人笑起来的样子说不出的冷,还带了点鬼气似的。 陆青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严肃:“你的情况,胡队昨天跟我说了,你没发现自己精神状态不对么?” 程未止也说:“孩子,你怎么了?” 苏轻收敛了笑容,默默地低头喝了一口碗里的粥:“我挺好的啊。” 陆青柏冷冷地打断他:“一点也不好,你自己没发现,你现在已经显出一部分躁狂抑郁症的症状了,这和普通的抑郁症不一样,简单的说就是患者的精神状态随应激在狂躁和抑郁两个极端转换,你别反驳我,回来以后你天天失眠,甚至和明知道危险的蓝印发生了好几次正面冲突,仔细想想,这段时间你自己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 苏轻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陆青柏接着说:“你镇定点,是你自己说要回去救人的,如果你的精神状态都不稳定,还救个什么人?我告诉你,躁狂症严重的话,发起病来能六亲不认,症状和你眼里的那些不是东西的四型一样,你非得照那么长,也觉着自己有出息么?” 苏轻情不自禁地问出声来:“该……怎么办?” 陆青柏说:“你现在深吸一口气,什么也不要想。” 苏轻照做,随后立刻就觉着身上好像被过了一下电似的,筷子一下没拿住,掉在了桌子上,身上瞬间没了感觉,吃不上力气,晃了晃,就往旁边倒去,可把程未止给吓着了,一把扶住他,忙迭声问他这是怎么了——好在这灰房子里什么都缺,就不缺不正常的人,白大褂们见怪不怪,只是扫了一眼,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另一个人也伸手过来,扶住苏轻另一边,和程未止一起把他架起来,苏轻斜眼一扫,发现这个人正是田丰。 他身上麻木了大约有个十来秒以后,才慢慢地找回了感觉,先冲程未止摆摆手,摇摇晃晃地自己站了起来。 陆青柏这才解释说:“这是胡队给你注射的屏蔽器,我用在它的辅助下微调了一下你的激素水平,现在是不是感觉清醒一点了?” 苏轻一只胳膊哆哆嗦嗦地撑在桌子上,一只手从田丰肩膀上拿下来,按住额头,一边喘一边感觉到肌肉的力量正在恢复。 陆青柏慢吞吞地问:“正常了?” 苏轻晃了晃脑袋,觉着自己就像喝醉的人被泼了一盆凉水似的,有些惊讶地发现,刚才自己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真的涌上一股子想把那几个四型干掉的杀意来。 不过他第一回知道,原来精神上出了问题的治疗也可以这么暴力,别人不都是坐在一个沙发上,聊聊天,吃片药,催个眠什么的就好了么?怎么到了他这就差点让人给弄得横过来了呢? 苏轻得出结论,这肯定是个草菅人命的庸医。 陆青柏得意洋洋地说:“别看猛了点,见效快,咳……虽然还没经过临床试验——” 苏轻手一软,差点又趴下。 只听陆青柏清了清嗓子,这回声音正经了一点:“你记着,你所有的症状都是因为盛宴里被外界的情绪影响,不要去理会它们,你自己放弃了回到安全的地方治疗的路,选择了你的责任,就得坚持到底,长得就像个小白脸,做人别随过去。” 苏轻像陆青柏说得那样,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这才抬起头来,对程未止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我就是早晨起来低血压低血糖,什么都低迷,起床气大,气晕了,现在没事了。” 程未止叹了口气,一边的田丰默默地拍拍他的肩膀,苏轻这才想起问候他来:“怎么样,你有事没事?” 田丰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苏轻就知道自己说的这是一句废话,这时,他看见田丰还领着一个孩子,就是那个新来的六七岁的小男孩,顶着个搞笑的西瓜太郎头,仰着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苏轻于是弯下腰来,挤出一个自以为很“慈祥”的笑容:“嘿,小孩,你叫什么?” 田丰顺手把小男孩推到苏轻面前,小男孩有些害怕地看了看田丰,见他点头,才脆生生地跟苏轻说:“我叫屠图图!” “啊?”苏轻以为自己听错了,顺口问,“突突突?” 这父母怎么想的,这是养孩子还是养了把机关枪? 小男孩瘪着嘴看着苏轻,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分钟以后,小家伙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哭,指着苏轻跟田丰告状:“哇——这个叔叔是坏人——哇——他还给我起外号!” 小东西还没变声,嗷嗷哭起来声音尖得扎人耳朵,把一群闹哄哄满屋蹦跶的疯子弄出来的动静都给压下去了,苏轻干巴巴地咧咧嘴,揉揉耳朵,痛苦地想,我的妈耶…… 程未止从餐桌上拿了一块糖,递到屠图图小朋友面前,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别哭别哭,你看爷爷给拿了什么,你看。” 小朋友止住哭声,瞪着红彤彤的大眼睛看了看程未止,然后被一块糖骗走了。田丰这才低声跟苏轻说:“他跟我一样,是个三型。” 苏轻一愣:“他……父母呢?” “他们一家三口正好是这回的‘猎物’,他父母不是灰印,已经……”田丰话音顿住,偏头看了一眼张着嘴让程未止喂的屠图图一眼,“苏、苏轻,我能……求你一件事么?” 田丰这男人胆子还没有米粒大,往那一站,别人都会觉着他在瑟瑟发抖,就是现在和苏轻说话,偶尔有人掉个餐具发个怪声,也能吓他一大跳,苏轻看着他风中落叶一样的造型,有点不忍心:“你想说什么事?我能办得到就行。” “这孩子小,占地方也不多,平时也挺乖的,不麻烦人,你晚上能让他到你们那屋去睡,照顾照顾他么?” 苏轻一愣:“不是你带着他么?” 田丰苦笑:“我晚上老做恶梦,一做恶梦就叫唤,大半夜的,这孩子老睡不好,我……我以前听人说,小孩睡不好,将来会长不高……” 苏轻犹豫了一下,心想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自己可怎么照顾呢? 田丰就小声央求他说:“你行行好,这孩子得有人照应着,不然在这地方,他怎么活呢?我没别人可以求。在、在这地方,清醒的就没几个,还有四型,还有……” 田丰见苏轻还是不言语,就往他跟前凑了凑,膝盖一弯,低低地说:“你、你就当是我求你……” 苏轻一看他这是要五体投地,赶紧拉住:“行了,兄弟,我说行了,咱们一起到了这步田地,也是缘分……虽然是孽缘——我就替你……替他爸妈管他几天,然后说不定咱们就出去了呢!” 田丰抹着眼泪哭起来:“能有那么一天么?” “能,肯定能。”苏轻拍拍他的后背,叹了口气,他自己才让陆青柏暴力治疗过,治疗完了又变成了别人的知音哥哥,真是一职多能。 “真能啊?你别糊弄我。”田丰的小鼻子小眼都皱成了一团,拿袖子一抹,鼻涕眼泪都粘成一片,“你可千万别糊弄我!” 苏轻就笑起来:“我糊弄你干什么,又没人给我钱。” 那天田丰梨花带雨地和他们在大厅分别,苏轻带着拖油瓶屠图图小朋友回自己的房间,屠图图和程老师相处良好,只是苏轻一失口成千古恨,被小朋友用白眼翻了一天。 晚上苏轻给小鬼收拾了床铺,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小白眼狼,好好睡吧。” 西瓜太郎头的小孩眼巴巴地看看他,忽然说:“讨厌鬼叔叔,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 苏轻一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只得说:“我也不知道,跟他们不熟,不然明天你问问田叔叔?说不定他们过两天就来了。” 屠图图点点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早点来就好了,我不喜欢这。” 苏轻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头,心里说,我也不喜欢这。 凌晨两点半,苏轻再次准时醒过来,这回他没有坐起来,只是仰面躺在床上,借着微光凝视着天花板,想着陆青柏的话、程未止的话,然后再次合上眼,在脑子里模仿胡不归昨天讲故事的声音,试图平静心情,把自己哄睡着——那些不是我的想法,也不是我的情绪,不能被它们影响,不可以失控…… 然后慢慢的,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苏轻发现,这回这个不是自己想象的了,是胡不归又发现他醒过来,继续“一千零一夜”的摇篮故事大业。 苏轻翻了个身,心想,这姓胡的虽然倒霉,可其实人还不错。 然而第二天,屠图图小朋友终于还是没有得到机会,询问他的田叔叔那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因为就在这个漆黑的夜色里,田丰撕破了床单,绑了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卫生间的水管子上。 他终于被吓得不敢活了。 第23章 紧张 陈林打开门,就看见了猫嫌狗不待见的史回章站在那,身后跟着一排白花花的乌托邦白大褂。史回章吐出嘴里叼的烟,夹在手指中间点上,皮笑肉不笑地对陈林说:“基地刚刚拦截到一个刺探性质的电波,很可能是对方发现了基地位置,归零队的狗崽子们这回这样神通广大,我们都觉着有点奇怪。” 陈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史回章属于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一堆文绉绉充满科技味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可笑,陈林都怕他咬着自己舌头。 史回章接着说:“我们怀疑,可能是某些内部人员……把某些不大友好的‘小件’给带回来了,你觉得呢?” 陈林垂下眼,低低地笑了一声:“怎么,你觉着我有问题?” 史回章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一抬手,把陈林的眼镜给摘下来了,陈林也没躲,就堵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史回章捏着他的眼镜腿,把眼镜在手里转了一圈,抬起来在自己鼻梁上比划了一下,随手丢给一边的一个乌托邦工作人员:“我看你这眼镜就挺有问题,蓝印的五官比普通人敏锐几百倍,近视眼的蓝印……嘿,可真稀奇!” 史回章身后的一个白大褂接过陈琳的眼镜,跟拿着什么证物似的,隔着手套放在了一个塑料袋里,往前走了一步,对陈林点点头:“例行公事,陈先生请配合。” 陈林和史回章两个人正忙着大眼瞪小眼地对峙,好像比谁眼睛大似的,对这句话充耳不闻。 这个白大褂涵养极好,脸上没有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从兜里掏出一个淡蓝色的信封,双手捧起到陈林面前:“陈先生,事关基地的安全性,请配合工作。” 陈林这才低下头,伸手接过信封,打开以后一目十行地一扫,目光在落款处龙飞凤舞的“费”字上停了片刻,这才转身进屋:“各位自便。” 白大褂们走进他的住处,训练有素地检测起来,史回章也要跟着进去,被陈林一伸手给横在了门口,陈林轻飘飘地说:“你就不必进来了,屋里太乱,不方便招待客人。” 史回章眼角抽动了一下,冷冷一笑:“怎么,你带回来的小美人弄的?” 陈林当没听见,忽略他,史回章却说教癖犯病似的,目光在陈林下身扫了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哥哥提醒你一句,这人哪,得先有命在,再考虑吃饱喝足,吃饱喝足了,再考虑什么屋藏个什么,风花雪月的东西,不顶饭吃。” 陈林轻声回敬:“比不上史大哥门前养狗的闲情逸趣。” 史回章一点也不以之为耻,笑容暧昧地拍拍陈林的肩膀:“我知道你匀不出多余的小灰,这次新来的有个货色我看不错,没经过‘盛宴’,还是全新的,你要愿意,我让给你一个。” 史回章说话的时候,离陈林很近,脸上的笑容又阴毒又猥琐,简直不像个人样。陈林嫌恶地往旁边躲了一下,觉得这货简直是个随地撒尿的土狗变的,得势就猖狂——他自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还是羞于与其为伍。 没多久,白大褂们就收工走人了,史回章倒是颇有些遗憾,狠狠地在陈林身上剐了一眼,这才恋恋不舍地跟着走了。 一道人影落在陈林面前,陈林一抬眼,发现又是“疾风姑娘”蒋岚,蒋岚的目光在院子里已经腐烂了大半的猫尸体上停留了一下:“你不喜欢猫?我下次送你一条狗怎么样?” 陈林僵硬的脸放松了一点,露出一个温和一些的笑容给她:“谢谢了,我不大习惯和畜生住在一起。” 蒋岚皱皱眉:“只是解闷的宠物。” 她发现陈林对非人的生物格外敏感,几乎生出一种病态的仇视态度来,有些不解。陈林摇摇头,无意解释,回手关上门,丢下一句:“我去一趟灰房子那边。”就转身离开了。 即使是蒋岚,也和史回章他们一样,都以为自己“进化”成了蓝印,是变成了高人一等的存在,他们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力量,有各种特殊的能力,能轻易掌控凡人的生死,轻易获得巨大的财富……可他们看不见自己身上致命的缺陷。 对于这些醉生梦死的乐观主义者,陈林觉着实在是无话可说。 苏轻清早起来,在卫生间主动联系了陆青柏,,这回是送上门去主动让他电,他现在属于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状态,需要一整天保持最佳状态。陆青柏没客气,一下又把他电趴下了,程未止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恢复,身体里的器官都对这种过于激烈的晨练表示抗议,抗议结果就是苏轻抱着马桶开始呕吐。 程未止以为他做了噩梦,一边扶住他,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事没事,好孩子,没事了。” 苏轻快把胆汁都吐出来了,这才消停了一会,摇摇欲坠地摆摆手,自己漱了口,露出来的手腕细得像芦柴棒了,看起来特别可怜。他双手按在洗脸池上,低声说:“程大叔,你给我‘画条线’吧,勒住了,别让我出圈。” 程未止面色凝重地沉默了一会,这才开口说:“相信逻辑,不要相信感情。” 苏轻迷茫地看着他,程未止说:“人的感情有时候像一个纷繁复杂随时变动的迷宫,逻辑就是一条有迹可循的线,你牢牢地抓住了,才能循着前因后果出来。” 这一清早就这么严肃紧张不活泼地过去,苏轻一个大小伙子,手忙脚乱地搞不定屠图图,最后还是程教授有养孩子的经验,解救了新鲜出炉的奶爸。 然后他们一起去了大厅,得知了噩耗。 田丰的尸体当着众人被运送出去,像很多再也没能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一样。程未止抱着屠图图,静默地随着站在一边,连爱闹事的四型们都安分了,一大群疯子和傻子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静默起来——每死去一个人,大厅里就会呈现出这种诡异的静默,他们像是一群苟延残喘的鬼魂,聚在一起,看着白大褂们抬走一个个曾经鲜活的人。 路过程未止身边的时候,屠图图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伸出一只小手,掀开了尸体脸上罩着的布,死者灰白的脸就呈现在了众人面前,程未止慌忙用手遮住屠图图的眼睛。 屠图图眼前一片漆黑,有些不解地问:“那个是田叔叔么?” 程未止说:“是。” “他怎么还不起床啊?” 程未止:“……” “他死了。”一边的一个女孩插嘴进来,她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短发,也是新来的灰印之一,眼睛有些红肿,嘴唇破了一角,看起来有些狼狈。 屠图图不说话了,苏轻看了女孩一眼:“你几型?” 女孩皱皱眉,看来对这个称呼很敏感,沉默了一会,才说:“和小孩一样,也是三型……一个脸长得比麻将牌还方的混蛋把我抓进来的。” 苏轻就知道她说的是史回章,点点头,又想起了那个被拴在院子里的女人,忍不住说:“那个人叫史回章,如果他问你要不要跟他离开这里,无论他许诺你什么,都不要答应他。” 女孩像吃了个苍蝇似的,瞪大了眼睛,一脸糟心:“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答应他这种事?太恶心了!” 苏轻笑了笑,没往下说——一个白大褂已经不明原因地扫了他一眼了。 短发女孩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叫赵一菲,你呢?” “苏轻。”苏轻靠在桌子上,放松了身体,“就是‘轻重’的‘轻’,我小时候家里来了个算命先生,说我八字里也不知道什么重,这辈子注定命途多舛,我爸一图省事,心说嫌重,那就叫‘轻’呗。” 赵一菲表情有点同情,悲痛地说:“也没轻起来,我看你还是挺多舛。” “多就多吧,能活着就行。”苏轻低低地说。 赵一菲眼圈就更红了:“我男朋友……我男朋友被他们害死了,我要是出去……” 苏轻抬起食指,“嘘”了一声,底下头看了赵一菲一眼,犹豫了一下,抬起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算是安慰。 死人抬走了,屠图图这才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望,忽然抬头看向苏轻。小家伙问:“讨厌鬼叔叔,死就是像电视上那样,被关在小盒子里了,是么?” 苏轻伸手从程未止怀里把小朋友接过来,低低地应了一声。 屠图图扒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问:“那我爸爸妈妈是不是也死了,也被关在小盒子里了?” 赵一菲扭过脸去,捂住嘴。 苏轻顿了顿,又点点头。屠图图失望地“哦”了一声,抓住苏轻的衣领,抬起小脑袋:“那他们什么时候被放出来啊?是不是很久很久以后才能来接我?” 苏轻把小孩按在自己肩膀上,拍着他的后背:“他们不来了,我照顾你好不好?” 屠图图皱皱鼻子:“不,你给我起外号,你是坏人。” 苏轻就在他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我还给你穿衣服呢,白眼狼!” 屠图图更不满意了:“你把我两条腿塞进一个裤腿里,还笑话我是小青蛙,我最讨厌你了!” 这时一个疯子忽然跳到桌子上,梗着脖子,鬼哭狼嚎地唱起来:“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红了明早还会一样的开,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 他的破锣嗓子越唱越哑,睁得大大的眼睛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像个绝望的呐喊者,直到声嘶力竭。 只有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还能保持平常心,屠图图新奇地歪头听了一会,也忘了声讨服务质量不过关的奶爸,伸出小拳头,在苏轻肩膀上锤了一下,指着餐桌上的小点心命令说:“我要吃那个!” 赵一菲抹干净脸上的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用她能装出来的最快乐的语气说:“吃哪个?我给你拿。” 等他们才从大厅里出来,迎面就碰上了陈林,陈林的目光在还抓着一块点心欢快地往脸上涂奶油的屠图图身上停留了一会,苏轻就放下小孩,示意他到程未止那里去,动了动自己有点酸的胳膊,把戴着电戒的手插在兜里。 陈林发现这年轻人的目光安静了不少,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那,毫不躲闪地和自己对视的模样,让人产生出一种他很强大的……错觉。 陈林对程未止点头示意了一下,算是对这位蒙尘的天才的敬重,然后转向苏轻:“你跟我走。” 苏轻冲程未止摆摆手,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做了个捏线的手势,然后比了比大拇指,又对懵懵懂懂的屠图图小朋友做了个鬼脸,这才一言不发地跟上陈林。 陈林把他带出灰房子,不远处停了一架直升机,几个工作人员上来,轻车熟路地围上苏轻的眼睛,熟悉的黑暗来临,苏轻心里一紧,然后被塞了进去。这时,他听见一个人对陈林说:“陈先生,归零队最近好像通过某种方法锁定了基地,危害程度未知,你最好……” 陈林说:“我要出去,我需要补充能量。” 工作人员继续苦口婆心:“离上次盛宴才过了四五天,我想您还是……” 陈林拖长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说、我、需、要、补、充、能、量。” 工作人员不吭声了,苏轻心里就知道,自己又要再经历一次噩梦。 黑暗中,胡不归的声音忽然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他说:“别怕,你身上的屏蔽器能帮你抵挡一部分伤害,不会有问题。” 当然不会有问题——苏轻想,就算有,也要把那问题给“电”回去,他现在除了程老师之外,还多了个小拖油瓶要管,那是田丰临死前交给他的,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不能食言。 胡不归两天两宿才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但是看不出丝毫的疲惫,仍然像一柄标枪似的站在那发号施令,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人工排除了三个区域,技术那边处理了一个,还有一个正在检测中。胡不归通过苏轻,嗅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气氛,于是一边关注着苏轻,一边连线许如崇:“五号区域怎么样?” 许如崇正忙得四脚朝天:“还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没看见可疑的东西,但是计算机一直显示没有处理完,我怀疑是程序出了点问题,等我……” 胡不归不等他唠叨完,就对一边的方修说:“全体戒备,五号区域——我们很可能已经找到了蓝印的基地。” 方修:“是。” 许如崇:“……啊?” 苏轻眼前的黑布被拉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到了上回陈林藏他的那个小区里。乌托邦的车子很快开走了,这片小区极安静——就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 陈林忽然揪住苏轻的领子,大力把他按在墙上,冷冷的目光看进他的眼睛,然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说:“归零队锁定了基地,我听说很可能是因为有人带了某些东西,混了进去……我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你呢?” 第24章 危机 同一时间,胡不归和苏轻都僵住了。 四下静谧得吓人,苏轻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他看进陈林的眼睛,觉得有些口干:“你……你说什么……” 陈林冷笑,从兜里摸出磁力项圈的控制器,苏轻紧张极了,于是反而超常发挥,脑子里迅速闪过那个被史回章用项圈生生勒死的女人的模样,在陈林按下去的刹那,就模仿起来。 得指甲掐住自己的脖子,要掐出血来才像真的……嘶,真疼——要大口大口地吸气,但是还要表现出吸不进去的模样,气要很短,然后再慢慢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浑身抽搐,过一会再加上个滚来滚去的动作…… 胡不归就听见陆青柏吹了声口哨:“好小子,真像那么回事似的。” 归零队外勤组正在悄悄靠近“五号区域”,方修抱着双臂,坐在胡不归身边,通过胡不归眼镜和车上视频系统的共享功能,也在看着苏轻那头,这时忍不住问:“胡队,要不要派几个人去……” 胡不归沉默了片刻,摇摇头。 “不要打草惊蛇,”他说,顿了顿,又补充说,“他会没问题的。”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胡不归看着这人从荒唐颓废的社会青年,以一种让人惊叹的速度蜕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勇敢,坚定,每一步都踏在自己内心最恐惧的边界上,又一次一次地越过极限。 胡不归握紧了拳头,忽然伸手掐断了视频,把眼镜扣在自己的鼻梁上,不再让苏轻那边的情况干扰其他人:“一队徒步潜入目标区域,许如崇,我要你一个小时之内打破对方的信号屏障,其他人随时待命!” 可是苏轻卖力气的表演却并没有得到唯一的观众的认可,陈林冷眼站在一边,既没捧人场也没捧钱场,一脸漠然。然后他伸出脚尖在苏轻肩膀上踢了一脚:“起来,别装蒜了。” 苏轻就像是突然被按了暂停键的机器玩具,僵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露馅了,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理由,最后得出个结论:完了,忘了翻白眼了! 陈林靠在墙上,双手抱在胸前,慢悠悠地说:“磁力项圈的确是看不见的,被破坏掉了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你的朋友甚至帮你模拟了地理圈定功能,以至于当时我‘解开’房间对你的禁制时,也被蒙过去了。不过忘了告诉你,磁力项圈启动时产生的生物电,在现在这么近的距离,我是可以有感觉到的。” 原来不是因为他忘了翻白眼——既然穿帮了,苏轻干脆翻身坐起来,毫不客气地说:“这有什么好卖弄的,显摆你是人形雷达?” 陈林不理会他挑衅,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好半晌,才问:“你什么时候开始不怕我了?” “我他妈胆都给吓破了好几回,这回缝都缝不上,你还能把我怎么样?”苏轻抹了一把脸上的土,光棍地说,“是我把归零队的东西带进去好几天了,反正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们都知道了,你说怎么着吧?” 陈林没言声。 苏轻也没打算理他,他心想陈林还能放过自己么——做梦都梦不出这种可能性来啊。 于是他反而平静下来,根本不看陈林的脸色,自顾自地说:“我都混蛋了二十多年了,爹生娘养命中注定就这点出息,掐脚趾头算也知道,我是死是活没人在乎——没人在乎更好,不然我还得摸出个谁的照片来,留个酸不溜秋的遗言说‘告诉谁谁谁我爱他’,这回省了。” 陈林依然沉默地看着这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苏轻狼狈地坐在那里,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个大男孩一样纯粹的笑容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恣意和满不在乎,那么耀眼好看:“这回我算值了,我一个人去见马克思爷爷,还拉你们这帮狗娘养的跟那么大的一个基地垫背。到时候我也能正经八百地跟马爷爷说,我没愧对革命先烈,我苏轻也是一条好汉……” 苏好汉说得太慷慨激昂了,被唾沫呛住了,咳嗽起来。 胡不归静静地坐在军用吉普里,一言不发,耳朵里听着他的话,不知不觉中手指甲掐破了手心的肉。 陈林忽然弯下腰,一把拎起连笑带咳、上气不接下气的苏轻,粗暴地低头吻上他的嘴,苏轻不甘示弱地用他的舌头磨了磨自己的牙,陈林就以牙还牙地咬破了他的嘴唇,狗咬狗似的各自弄了一口血腥味,这才各退了一步,一个忙着倒气,一个歪头吐出嘴里的血沫子。 陈林看了看他:“我现在才发现,其实你挺对我胃口的。” 苏轻就说:“呸。” 陈林脸上露出一个一纵即逝的笑容,然后拽起苏轻,大步往外走去。苏轻踉踉跄跄地跟了他几步,发现陈林居然并没有要把他怎么样的意思,忍不住问:“你……不担心你们基地?” “担心。”陈林头也不回地说,“我担心归零队不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陈林说着,放开苏轻,让他自己走,并不担心他会不跟着,轻声说:“这个系统很庞大,我告诉过你,它的核心是‘能量’,更进一步说,很可能是关于‘能源’,‘能源’是有可能引起两国之间战争的问题,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苏轻的反应很直接:“你的意思是,还不止这一个基地?” 陈林看了他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说:“即使你知道,也没有这个能力过问,问也是自寻烦恼。” 苏轻皱皱眉:“不自寻烦恼,年底就得等着出栏了。” 陈林说:“其实大家都生活在一座云雾缭绕的山上,只是云雾太重,以至于他们都看不见上面压着的东西,还以为自己生活在山顶……” 苏轻一听,就知道他又在装逼了。 只听陈林继续说:“可是看到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除了知道自己是一只蝼蚁,除了更加痛苦,还能怎么样呢?” 这个充满了迷茫与痛苦的男人难得掏心挖肺地絮叨起来,只可惜身后跟着的这一位一心只想拿根棒子,照着他的后脑勺来那么一下子……所以说人和人的精神境界,总是不一样的。 陈林依然把苏轻带到了上一回的楼顶,苏轻怀疑他是算准了归零队的注意力都在基地上,没空管他,这才出来打野食。陈林第二次把线接到苏轻身上,苦笑了一下:“你知道么,对我来说,在‘打猎’的时候,会和小灰产生一种特殊的联系,因为我们抽取的是成对出现的情绪,我对情绪的敏感度比一般蓝印要高,那一瞬间我甚至感觉到……就像是我们的脑电波连通了一样。” 苏轻不可抑制地有些抖,他不怕死,但是怕这个——这个可能会让他变成疯子,于是陈林那略显多愁善感的感慨,在他眼里就显得越发可恶了。 陈林叹了口气:“这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像是只有这么一个人能走进我的世界,相依为命似的,特别是因为二型灰印罕见,我在一段时间里很可能只有一个小灰,你知道么……我甚至会以为自己是真心喜欢你的。” 他抬起眼看着苏轻,眼神里根深蒂固的冷意稍去,显出一点脆弱的真诚,可是对方却不领情。 苏轻说:“……日!” 陈林就无声地笑起来,自己连上仪器的另一端:“不过不管是错觉还是真实,我还是要利用你抽取第二次能量。” ……即使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二型灰印能活过两次盛宴的先例——他们通常不等能量晶爆炸,就会死于强势外来情绪的侵扰,悲伤这种东西的感染力实在太有杀伤力。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陈林问。 苏轻嘴唇泛了白,拼命不让自己在对方面前露出恐惧来,咬牙切齿地说:“因为你是个王八蛋!” “太对了,”陈林说,然后按下了按钮,“谁说不是呢?” 空气里好像有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山呼海啸一般的像他压过来,这一次苏轻的反应比上一回还要剧烈。 “你谁也对不起,你就是不该存在,你生下来就是个错误……” “不会有人记得你,你生得不伟大死得也不光荣,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来世界走一遭,浪费了二十来年的粮食,浑浑噩噩地去死,什么也没留下。” “就算继续活下去你也没有未来,你能干什么呢?谁在乎你干了什么?你成功失败给谁看?” “你想救别人,可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你一直都是一事无成百不堪,什么时候也开始幻想自己是英雄了?别不知天高地厚了,你是英雄,满街跑的全是奥特曼了。你能救得了谁?谁又会感激你?” 苏轻终于忍无可忍地嘶声惨叫起来,他身上的屏蔽器一下子自爆,陆青柏和屏蔽器远程连接的电脑当即死机,胡不归的怒吼已经从另一头传过来了:“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有屏蔽器……” “屏蔽器不是万能的,”陆青柏也有些慌了,张嘴就呛回去,“每个人的情况不同,每次盛宴的反应也不同,有些人是越来越剧烈,也有些人是越来越木然,再说屏蔽器只能阻挡一部分伤害,要是有能全部阻挡的技术,你当蓝印是傻子?他们那么高的科技水平,难道不会自己也安一个,还用得着清理么?” 胡不归眼睛都红了:“那他现在……” “你问我管什么用?屏蔽器都坏了,他娘的他们离我十万八千里远,你当我孙悟空啊?”陆青柏抓狂了,驴拉磨似的在原地走来走去,一边使劲揪头发一边念叨,“第二次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怎么会这么大反应……我操刚还亲了人家,现在又不顾他死活,老包铡陈世美的时候怎么没连你一块呢?” 胡不归却沉默了,片刻后,深深地呼出口气,把声音也压得极低,他说:“各部门继续……按计划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情人节快乐 第25章 交易 陈林没有再顾忌苏轻的情况,他就像闹了一整年的饥荒熬到了过年一样,肆无忌惮地吸收自己需要的能量,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苏轻已经完全没了意识,不知死活地躺在地上。 陈林取下他身上的线,俯身把手指贴在苏轻的颈子上,感觉到那里细微的搏动,知道自己好歹算是给这人留了口气。他就慢慢地收回手指,挑开苏轻搭在鼻梁上的头发,年轻人近乎精致完美的脸就完全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充分验证了一句老话——“长得帅有毛用,还不是被卒吃掉”——如果以后苏轻泉下有知,将来也可以去阎王殿讨薪上访叫冤情了,以他的长相,竟然还能被一个好男色的人心无旁骛地折腾成这样,可见各种闲书误人,那“美人计”实在是三十六计里最不靠谱的一条。 陈林温柔地用手背蹭着他冰冷的面颊,叹了口气,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竟然有些难过,好像他还有良心似的。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苏轻身上,轻而易举地就把对方削瘦的身体抱起来,低低地说:“久违了,归零队的朋友们,我知道你们通过某种方法可以听得见我说话。” 他望着渺茫的天光,抱着他的祸害成果,脸上却像个圣人一样,露出又悲悯又深沉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说:“一直以来,和你们有正面冲突的人都是我们蓝印,以至于你们或许隐隐约约察觉到我们背后这个拥有巨大军事和科研力量的组织,却不大了解他们。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乌托邦的蓝印基地绝对不止这一个,也绝不只是我们国家,它们通过各种方式隐藏在全世界各地。对于他们而言,基地里的一切都不重要,包括蓝印……哦,当然,我们这些珍贵试验品还有一定价值,可能不会被那样快的抛弃。” 陈林轻轻地笑了一声:“对于乌托邦而言,或许唯一麻烦的,就是不能让真正掌握内情的核心人员和研究器械、资料落到你们手里,我大概能猜出他们会如何应对各位的突然袭击。” 胡不归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话,他作为一个常年和这群危害国家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不良分子斗争的职业军人,陈林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能想得到——对于乌托邦来说,这个基地在被发现的瞬间开始,就注定了会要被抛弃,归零队的入侵会遭到强大的火力抵抗,为对方关键人员提供撤离时间,然后对方会启动最简单的处理方法——直接炸掉这个地方。 胡不归毫不怀疑,在基地建立的那一天开始,足够炸平这里的炸弹就被埋下了,所以归零队的作战计划就是先行队徒步潜入,人工手动确认人质方位,带入探针,配合技术人员,尽可能破坏对方的机动屏蔽,通过直升机配合,用正面交火抢出时间,把作战重点放在营救人质上。 陈林说:“胡狼,如果你出来见我,我就帮你。” 胡不归一听这话,没半点迟疑,立刻摘下眼镜。他那眼镜片上支出一根长得跟避雷针似的天线,然后他翻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控制板,熟练地调出苏轻携带的联络器上的“反投影”功能,他本人的投影就从苏轻的假耳钉里映射到陈林面前。 陈林半真不假地说:“大名鼎鼎的胡队长,久仰。” 胡不归打量着他,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他怀里抱着的苏轻身上,苏轻被陈林用外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半张脸和一个尖削的下巴,看上去一点血色都没有,苍白得像个没有生命力的假人。他的脸色就沉下来:“说你的条件和理由,以及能帮我们做什么,我没时间听你废话。” 陈林一看就明白苏轻的那个耳钉被调换过了,于是为了方便,就给摘了下来,直接钉在了自己耳朵上的皮肉里,下手稳准狠,好像不扎的不是自己的耳朵一样,联络器马上就被血染红了,他好像不知道疼,抱起苏轻,极快地移动起来。 “蓝印会被能量激发出潜能,但是每个人的特殊能力都不一样,有些人是攻击力极强,有些是速度极快,还有些人可以对一定范围内的生物进行精神控制,我的本事比较鸡肋,我是感知能力很强,对外界的一切都很敏感。” 陈林的声音被风撕裂,模糊不清,胡不归不打断他,一边的方修在尽量帮他把仪器里传出来的杂音过滤掉。 “当我的能量晶充满的时候,我可以听见最细微的声音,感受到人体生物电那样细微的电流,完美地感知到对方的情绪——如果我集中精力,甚至能感受到某个地方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这听起来很匪夷所思,说这话的人活像个招摇撞骗的“赤脚大仙”。然而蓝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不属于人类了,他们变成了一个残破不全又无比强大的新物种,就连官方也没有他们的完整资料。 “基地里有一个禁地,不用说小灰,就是我们也不能轻易进入的,那是整个基地的控制中心和总部,由于某种原因,我的眼镜现在被带了进去,眼镜是我的私人物品,这些年一直和我形影不离,所以我对它的感应要更强烈一些。” 胡不归立刻明白了——陈林这是向他们提供一件已经打入敌人内部的“潜望镜”:“能建立清晰明确的感应,你需要和你的物品保持多远的距离?” “我需要回到基地内部。” “明白了,我们可以放你过去,不会劫杀。”胡不归点头,“共享信息,你还要什么条件?” 陈林轻轻地笑了一声,好半天,才说:“结束以后,放我自由。” 胡不归冷笑:“怎么,你想通过一回的见风使舵,就抵偿以前犯过的罪么?你打算怎么对你抱着的那个人交代?” 陈林低头看了一眼苏轻,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沉默了一会:“我不用向他交代,即使他能醒过来,恐怕也听不懂我的交代了……” 然后他无比冷酷地说:“人各有命。” “我凭什么相信你?”胡不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没必要骗你,我共享信息,是履行义务在先,得到自由在后,我在蓝印里战斗力一般,如果蓝印真的被基地抛弃,我一个人逃不出归零队的追捕。” 胡不归沉默了。 陈林却并不担心,他知道胡不归会答应——只要胡狼是个传说中那样优秀的指挥官。 方修忍不住插嘴:“如果你以后利用蓝印的能力违法犯罪……” 陈林说:“我宣誓履行公民的基本义务,严格遵守国家法律,否则我们的协议作废,你们可以随时把我抓回来。” 方修就转头去看胡不归,等着他发话。 不知过了多久,陈林望远镜似的视力已经看见了乌托邦派来接他的车,胡不归才低声说:“告诉我你的信息共享方式。” 而此时,基地内部的灰房子里,屠图图正没心没肺地在屋里折纸玩,程未止眼皮直跳,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事。 为什么陈林会忽然带走苏轻?是后悔放他回来,还是出了什么别的事? 他回想起来,刚才的陈林并没有戴他那副眼镜——程未止早就疑惑过这个问题,按理说蓝印是不可能会需要眼镜的,他一直戴着眼镜又究竟是为什么呢? 程未止都觉得这个蓝印很特别,陈林是第一个追究蓝印本源的人,也差不多是第一个意识到他们本身问题的,他还特意“屈尊降贵”地来这个地方,和自己讨论这个问题……当然,这些都磨灭不了程教授对他根深蒂固的认知——臭不要脸的大流氓。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尖锐的警报声响起来,屠图图被吓了一跳,连哭都没顾得上,傻愣愣地抬头看着程未止,程未止赶紧把小家伙抱起来,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小心地把门拉开一角。警报声在走廊里回荡,片刻,一队穿着乌托邦制服的带枪保安就训练有素地跑步进来,有人用中国移动一样平板的语气说:“全体注意,全体注意,现在基地进入应急状态,所有灰印十分钟之内离开灰房子,在外面集合,请所有工作人员配合。全体注意,全体注意——” 程未止房间的门马上就被粗暴地从外面推开,一个带着口罩的白大褂站在那里,身后跟着几个冷冰冰的持枪保安,正挨个把人往外轰,看了程未止一眼,目测他智商正常,于是简短地下令:“出来。” 程未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抱紧了屠图图,小心地在拥挤的人群中护着他,跟着一群或兴奋或茫然的灰印走出去。 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四下灯火通明,简直不用交电费似的,晃眼极了。 这时,一架直升机停在他们不远的地方,程未止眯起眼睛,就看见陈林从上面走下来,怀里还抱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程未止心里一紧。 陈林径直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把苏轻放在他面前,对瞠目欲裂的老教授说:“祝你们好运。” 然后像个真正地王八蛋一样,大步转身离开了。 第26章 战火 屠图图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苏轻,拉拉程未止:“爷爷,讨厌鬼叔叔也要被关到小盒子里了么?” 正好听见动静跟过来赵一菲被小朋友一句话给吓了一跳,她慌慌张张地看了看手足无措的程教授,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俯下身,小心地在苏轻鼻子下探了探,这才轻轻地舒了口气,低声说:“太好了,他……他还活着。” 程未止定定神,把屠图图交给赵一菲:“姑娘,你先给我抱着点这孩子。” 然后他蹲下去,拉起苏轻的胳膊,环在自己的脖子上,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书生是使了吃奶的劲,才把一点知觉也没有的苏轻给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四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很多灰印本身就疯疯傻傻,一出来更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基地里其他人虽然看起来还算井然有序,但是空气里隐隐地透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几个蓝印除了刚回来的陈林外,没有一个人露面,不知是去哪了。 程未止带着个小姑娘和一个孩子,还扶着一个怎么叫都醒不过来的,在这猴山一样叽喳乱叫的人群里挣扎,压力大得汗都下来了。 这时,一个打扮得很毕加索的男人猛地蹿到赵一菲面前,跟屠图图大眼瞪小眼片刻,赵一菲吓得护着孩子退后一步,就见这位爷左三圈右三圈地扭了起来,嘴里还哼起了一首荒腔走板的国际歌。 屠图图不知道什么叫吓人,看得挺高兴,还跟着直拍巴掌,赵一菲却皱起眉,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个一脸狂热好像马上要冲出去解放全人类的男人,看起来并不像大家认为得那样疯癫。 男人唱完了,安静下来,看了她一眼,然后拉起屠图图的小手。赵一菲抖了一下,想抬手把他挥开,可犹豫了一下,又没有下手。 男人轻轻地攥了一把屠图图肉呼呼的小爪子,后退一步,一只手搭在肩膀上,风度翩翩地浅鞠一躬,做了个飞吻的动作,把手指印在了屠图图的额头上,潇洒地转身离开。 就像个犀利哥打扮的克莱德曼。 屠图图不明所以地蹭蹭额头,和赵一菲一起盯着他的背影。 只见男人张开手臂,那一身破衣烂衫就行为艺术一样地挂在他身上,他仰天大笑,笑声像是传染病一样,飞快地在灰印群里蔓延,不少人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走出去。 一排枪械同时上了膛,对准了男人的胸口。 他像是无所察觉,又像是个勇往直前的殉道者。 第一枪响起了,男人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艰难地又往前走了两步,轰然倒下。 大群的灰印开始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场面混乱极了,烟嚣飞扬,哭声和笑声一同充斥耳膜,无数的生命戛然而止在血泊里。 程未止用力推了赵一菲一把,把傻站着的女孩拉到几个流着口水、却仍然站在原地的傻子身后,示意赵一菲捂住小朋友的眼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环顾四周,使劲掐了自己一把,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大声对赵一菲说:“我们这样下去不行,必须想个办法!” 赵一菲这才感觉到自己脸上布满了冰冷的眼泪,赶紧在袖子上蹭了一把,程未止总算从死机状态里回过神来,把一直往下滑的苏轻往身上拽了一把,吞了口口水:“姑娘,你听我说,我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这么大规模地屠杀灰印,看起来很像基地突然遭到袭击,他们无暇他顾,才要处理我们。” 赵一菲愣愣地重复了一遍关键词:“袭……击?” 程未止点点头:“很可能是政府的人,他们听见这边响起枪声来,应该马上就会有所行动,这地方很快就会变成战场,太危险了。” “那……那我们怎么办?” 程未止深深地吸了口气,仰头看了一眼灰败的天空,空气里有种让人骨头缝里发凉的湿意,好像憋着一场雪似的,老教授鼻头冻得通红,额角却冒了汗,扶着苏轻的手有些发颤,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基地,判断说:“听着孩子,这里有很多设备和资料,基地的人不可能让这些东西落到对方手里,一定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处理掉它们,现在我们在哪里都不安全,除了……除了灰房子。” 赵一菲瞪着大眼睛看着他:“我们……我们要跑回到灰房子里?” 程未止说:“对,在室外太容易吃枪子,咱们谁都不会躲,必须找一个没人注意到的地方躲一躲。灰房子平时就是关押小灰的地方,除了生活日用品之外没有其他的东西,基地的人不会有精力注意那里,趁他们都往前跑,咱们退回去。” 赵一菲早没了主意,程未止说东她不往西跑,一点异议也没有。 程未止大喝一声:“跑!”她就抱着屠图图,拼命地逆着人群,往身后的灰房子里跑去。 被程未止猜中了,就在乌托邦第一声枪声响起的时候,归零队的先遣人员和技术人员就已经撕开了蓝印基地的机动屏蔽网,双方以最快的速度短兵相接,迅速开始交上火,更混乱了。 胡不归知道陈林把苏轻交给几个灰印了,可通讯器在陈林那里,他也不知道苏轻那倒霉孩子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爷爷奶奶样。 “第二小队跟我深入进去,老廖,你上直升机,高空配合掩护,方修你负责正面指挥作战,秦落和陈林保持联络,随时了解对方动向。” 而此时,蓝印也被集中在一起,作为核心科研人员之后第二批被转移的对象。 桂颂战战兢兢地扒在窗口,炮火声稍微一大,他就要打个哆嗦,声控的似的;蒋岚站在墙角,一言不发,怀里抱着一把机枪;罗晓峰狠狠地抽着烟,史回章则困兽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 只有陈林抱着双臂放松地坐在沙发上,不知在想什么。 好半晌,罗晓峰才问起门口站着的一个“乌托邦”:“我们会被送到哪去?” 穿着制服的乌托邦工作人员回答说:“其他的基地。” 罗晓峰眉头一皱,抬起头和史回章对视一眼,顿了顿,又问:“是新建的基地……还是已经有其他人的基地?还会有其他的蓝印么?” “是的。” 史回章从没想到,世界上还真有其他蓝印的存在,冲罗晓峰使了个眼色,目光就落到了陈林身上——史回章一直是蓝印里默认的隐形首领,蒋岚虽然跟谁都不对付,不过别人不招惹她,她也不大会去挑战别人的权威,可就是这个陈林,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嘲讽着他什么似的。 史回章想干掉陈林很久了,在基地里一直没有机会,盛宴的时候几次三番想找他的麻烦,又不知怎么的,都被他运气好地给躲了过去。 新的基地有其他的蓝印——史回章心里就泛起嘀咕,心说我得想个什么法子,趁着混乱,在看见新的同类之前把姓陈的给干掉,不然他将来会带来更多麻烦。 他打定了这个主意,拉过门口站着的乌托邦工作人员,把他拽出去:“外面太乱,我跟你商量一下怎么转移的事。” 陈林坐在那,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把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感应着他那成功潜入乌托邦大本营的眼镜。 程未止和赵一菲的运气还算不错,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没被乱枪打死,不过在灰房子门口,赵一菲腿上不知怎么的挨了一枪,连着屠图图一起摔在了地上,屠图图好像也明白点了什么,尽管小手都被磕破了,却只是撇了撇嘴,忍住了没哭闹。 程未止忙把苏轻放在了地上,尽量把自己的身体弯下去,穿越火线似的,从灰房子里又跑出来,一手抱起屠图图,一手拖住赵一菲,连滚带爬地把两个人也给弄了进去。 赵一菲疼得浑身直哆嗦,嘴唇都白了,程未止才要开口说话,头顶上的一块玻璃就被子弹给打破了。老教授也不敢动了,只得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条,用力绑住赵一菲流血的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她止了血,这才脱力了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重重地靠在墙上。 屠图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发现大家都没工夫理他,就蹭到苏轻跟前,蹲下来,伸出胖嘟嘟的手指头,戳戳他的脸,嘀嘀咕咕地说:“讨厌鬼叔叔,你快醒醒呀,别睡了,再睡他们就要把你关进小盒子啦。” 程未止眼圈一酸,可是听着一边的赵一菲已经抽抽搭搭地哭出了声,他又给拼命把眼泪给憋回去了,叹了口气:“姑娘,别哭了,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再坚持一会,说不定……” 他转头看了一眼苏轻,又把这句话给咽回去了,再次叹了口气。 胡不归他们遇到了没有预料到的强烈抵抗,耳麦里传来秦落的声音:“胡队,陈林那边的消息,对方打算把所有灰印集中销毁,不让一个活物落到我们手上。” 胡不归冷笑:“告诉地面人员,把整个基地看住了,天上飞的给我打下来,地上跑的给我截下来,一个都别想跑。有种他们就炸基地,让他们的人和蓝印一块死在这。” 这场激烈的交火足足进行了两个多小时,藏在灰房子里的赵一菲已经又困又累的睡着了,屠图图坐在苏轻旁边,锲而不舍地拉扯着他的头发,试图把他给弄醒,程未止则精神紧绷地守着这群伤残幼小,一点风吹草动都要能让他紧张半天。 就在这时,程未止感觉到脚下大地震颤了一下,他吓了一激灵,慌忙转过头,对屠图图说:“图图,快、快到爷爷这……” 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巨大的爆炸声就响了起来,被惊醒的赵一菲尖叫一声,程未止抱住脑袋,才要站起来,就被翘起的地面绊了个跟头,一下险些摔断了老人家的腰,他心里升起一种可怕的想法——他们难道真的要炸了这里么? 他拼命向屠图图伸出手去,可屠图图都吓傻了,坐在地上,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程未止眼睁睁地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掉下来,砸向小家伙的头。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出来,一把把屠图图搂进怀里,两个人一起往后滚去,“轰隆”一声,整个走廊都坍塌下来,程未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27章 鸟 苏轻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好像成了只鸟,背后背着一对翅膀,抖一抖还掉毛,家住在一个悬崖上的鸟窝里。 他从这个危房里探出头,感觉这里比“楼歪歪”“楼脆脆”什么的都惊心动魄——底下是不知道多深的悬崖,猎猎的风划过他的脸,好像可以随时把他给卷下去一样,再往远处望去,浩渺的蓝天和风仿佛连成了一体,宽广得永远也望不到边际。 阳光被峭壁挡住,苏轻鸟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发现自己怎么也够不着。 他明白了,他住的这个地方可以叫“楼飞飞”。 苏轻看了一眼,就心惊胆战地缩回了鸟窝——不过这鸟窝的建筑地点虽然很猎奇,里面却很舒服,柔软又暖和,风一点也吹不进来。 他一开始以为自己被困在这里会活活饿死,可是过了没多久,他就看见有一只大鸟背着光降落下来,把食物放在了他的嘴边。苏轻眯起眼,努力地抬起头,仍然看不清大鸟是个什么样子,只是觉得它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很温柔。 大鸟在他身上蹭了蹭,展翅飞走了。 苏轻就开始了日复一日吊在悬崖上的生活,不知过了多久。大鸟每天送来食物,或者叼一些木棍干草铺在窝里,然后就会不知去向,苏轻很想和它交流,可惜他的鸟语从大学开始就一直不过关,语言不通。 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只鸟,又为什么会跑到这个地方,也并没有这个求知欲,只是隐隐地感觉到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又安详又焦虑。每次看见其他的鸟类从空中盘旋而过,他都有种想要一同飞上去的欲望,可是每次走到鸟窝边缘,低头望见千刃悬崖,又会脚软地止住脚步。 苏轻觉得自己是被囚禁在那温暖的窝里了。 终于有一天,大鸟又来了,苏轻再次鼓足勇气从窝里爬了出来,一咬牙一跺脚,扇起翅膀。大鸟安静地站在鸟窝边缘的地方,歪着头看着他紧张兮兮地把一双翅膀扑腾得活像飞机螺旋桨,跌跌撞撞地飞了出去。 苏轻身体腾空,忍不住低头往下看了一眼——他觉着自己可能还是个人,人才恐高——这么往下一看不要紧,苏轻觉得自己的血压当时就上去了,脑子里被呼啸而过的草泥马的咆哮声震得想不起别的事,于是第一次起航就遇到了飞行事故——他径直撞上了另一边的山壁,七荤八素地往下跌去。 苏轻心想,完了,这回真要摔死了。 忽然,他的脊背被一双有力的爪子拎起来,苏轻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眼冒金星地回到了窝里。大鸟轻轻地在他的头上啄了一下,好像责备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一样,然后再次展翅飞走了。 风霜雨雪,年来年去,苏轻觉得自己对飞行失去了信心。大鸟总是来去匆匆,每天大段的时间,他都用来看着时常变换颜色和天气的天空发呆,他越来越渴望阳光,可是只能看见,却永远也触碰不到。 慢慢的,他开始恨这个窝,为什么它偏偏要建造在悬崖上呢?为什么它偏偏要这么温暖舒适,又这么小呢?然后他的恨意转移到了天空上,风上,石头上,阳光上,甚至大鸟上。大鸟来的时候亲昵的触碰被他躲开了,他不再对食物感兴趣。 苏轻觉得这一辈子,他都会是一只缩在窝里混吃等死的笨鸟,永远也飞不起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连恨意都凝聚不起来了,只是觉得深深的悲哀。如果一只鸟不会飞,又为什么要存在呢?他想不通,于是开始绝食,打算饿死自己。 大鸟几次三番地发现他不肯动它带来的食物,有些着急,围着苏轻转圈子,有一天它甚至飞出去,带回来一些五颜六色花。 可惜苏轻坚定一心地在找死的路途上狂奔,丝毫不为美色所获,只是偏头看了一眼,又恹恹地趴了回去。 “为什么要对我好呢?一定是这大傻鸟肚子太大脑子太小,弄错了。一只连飞都不会的鸟,有什么好黏糊的?”苏轻心里闷闷地想。 大鸟越来越粘他,挖空了心思带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讨他欢心,苏轻却越来越焦躁,甚至用仅剩的力气去驱赶对方,他讨厌这种毫无来由的关怀,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被关怀,它就应该把他扔在这里,让他自生自灭。 大鸟被他的粗暴弄掉了一根羽毛,站在一边不敢靠近他,发出一声哀鸣。 暴躁炸毛鸟苏轻不知怎么的,就忽然安静下来了,他看着大鸟,电光石火间,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原来他不是讨厌大鸟,他谁也不讨厌,只是讨厌自己。 一只叫苏轻的鸟……或是人。 大鸟哀鸣一声直冲入云霄,这时,苏轻隐约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在他耳边响起,只辨认出了几个字“关进小盒子”。他觉得这个孩子的声音很熟悉,可是想不起来是谁。 一道惊雷从天空劈下,轰鸣不止,大鸟在空中盘旋了一圈飞回来,试探性地停在他身边,伸出硕大的羽翼,替它遮住头上的风雨,苏轻抬起头,发现它的翅膀上有一条笔直的线。 线…… 有人曾经给他画过这样一条线,他说“不要相信感情,相信逻辑”。 又一道惊雷响起,苏轻一愣——逻辑……是的,逻辑是一条线,是一条有因果可以追寻的线——为什么我想要死去?因为我不能飞,可为什么我不能飞?因为我怕高,我恐惧下面无敌的深渊,我害怕……会掉下去。 但是掉下去会怎么样呢?会死…… 苏轻一激灵,因为他发现这件事实在太扯淡了——他竟然是因为胆怯怕死而想要寻死。 这时,熟悉的童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苏轻这回听清楚了,那个孩子说:“讨厌鬼叔叔,你快醒醒呀,别睡了,再睡他们就要把你关进小盒子啦。”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苏轻抬起头,目光正好与大鸟对上,这大家伙的目光温润又悲伤,像是一个满心无可奈何而无从表达的父亲。天空依然阴霾,闷雷此起彼伏,苏轻爬起来,目光扫过深渊,他恍然间明白了自己的路——要么自由,要么死。 他站在鸟窝边缘,深吸一口气,猛地扑了出去,空气托起他的身体,双翼滑翔而过,阳光像利剑一样刺破了厚重的云层,打在他身上。 苏轻忽然睁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回了人,正躺在地上,他听见程未止和赵一菲的叫声,而屠图图就坐在他面前,一块能把小孩的头像西瓜一样砸碎的大石头正从半空中落下来。 苏轻一把抱住屠图图,想也不想地往旁边滚开,“轰隆”一声巨响,他眼前一黑,意识到这是房子塌了,他被困在了一个密闭的小空间里,小腿处传来尖锐的刺痛,动也动不了,好像是给压折了。 屠图图像小猫一样地哭了起来,苏轻拍拍他的后背,想安慰他,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疼痛得厉害,发不出声音。 胡不归没想到乌托邦几次三番试图逃脱被拦截以后,真的有种把整个基地都给炸了,秦落再次紧急联络:“胡队,陈林传出消息说乌托邦紧急调集数十架直升机,准备同时起飞,被转移的科研人员和蓝印混在其中……” 胡不归打断她:“姓陈的和他们一起?” 秦落说:“不,蓝印里有个和他不对付的人,提议所有蓝印分头走,配合远程攻击,并要求和陈林一起,可能有点别的意思,所以陈林拒绝被转移。” 胡不归哼了一声:“算他运气好,叫陈林给出混在其中的可疑目标,准备射击,另外我需要一份基地地形图。” 胡不归提起陈林时有些咬牙切齿,陈林履行了他的诺言——把乌托邦内部的所有部署都交代了,这个“无间”做得比苏轻要成功得多,可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无意,唯独漏了他们打算优先处理灰印这一条。 秦落说:“是。” 片刻,清晰的地形图就传到了胡不归碎了一片的眼镜上,胡不归猛地扣上头盔,穿上防弹衣,直接把军用车分裂了,他光棍地骑着一辆改良版机车,一头冲进了乌托邦的火力线。 方修通过监控设备瞥见,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弹出去:“胡队你要干什么?!” 胡不归牌拼命三郎把机车当成火箭开,俯下身紧贴在车上,前面的挡风玻璃防弹功能异常优异,噼里啪啦地也不知道救了他多少回,胡不归就像玩极限运动似的,几次双轮离地,被一溜机枪追在屁股后面打。可他的脸色平静极了,好像他不是在玩命,是在玩超级玛丽一样! 被赶鸭子上架的临时指挥官方修的心率一下子飚到了一百五,扑棱得嗓子眼疼。 胡不归已经看见灰房子,一不留神手臂上被扫了一枪,这一下不要紧,他胳膊一脱力,横冲直撞的机车被这么一带扭起了秧歌步,胡不归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他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姿势,护住头……最后一段路省得跑了,直接飞过去了。 他这么一甩,就摔到了满地的尸体中间,总算没让他直接横在硬邦邦的水泥地板上,胡不归沾了一身的血,落地的刹那就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滚顺势掩护好自己,拔出背的机枪就是一顿扫射。 直到附近的几个人都被他干掉了,胡不归这才分出几分精力来往地上看去,登时心跳停顿了一拍——“晚了”这两个字跳进他大脑的时候,胡不归觉得手都凉了。 胸腔传来被什么东西撕裂了一样的疼痛,他木然地低下头,看着沾满了不知谁的血的一双手,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搅得他五脏六腑一起疼起来。 胡不归腿一软,单膝跪在地上,一拳砸在废墟上,把脸埋在手掌里。手心粘稠而冰冷的液体粘在他的脸上,好半晌,他这才深吸一口气,尽量冷静下来,拨弄了一下鼻梁上已经开始跳火花打算随时罢工的眼镜,低声说:“给我扫描这片区域的生命迹象。” 第28章 致命误会 爆炸声响起来的时候,陈林心里很平静——他知道苏轻在里面,他也知道自己是很喜欢这个人的。于是他轻轻地闭上眼睛,一心一意地体会着心里流过的那点微末的刺痛。 陈林想,苏轻也死了,这个基地和自己的所有联系就都被斩断了,他不会再留恋、甚至不会再回忆,他的身心从此都会得到彻底的自由。 而他们外面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苏轻正沉迷在他那个关于自己变成了一只扁毛畜生的梦里,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跟小孩一起被埋了起来。 他记得自己刚睁开眼时,隐约间好像还扫见了程教授,那这是回到了基地? 苏轻费力地抬起手,摸向耳垂,这才发现通讯器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摘走了。 妈的,不是天无绝人之路么?苏轻觉着这简直是老天爷挖空了心思要绝他。 他身上的血越流越多,身体越来越冷,神智也开始越来越不朦胧,苏轻只得使出了自尽似的力气咬了自己的舌头,疼得呲牙咧嘴,这才迫使自己清醒了一些。他在狭小的空间里微微弓着腰,撑起整个后背,把屠图图护在怀里。 小孩身上温温软软的,还有一股淡淡的奶香,这几乎是绝境里他唯一的安慰了。苏轻说话仍然很艰难,只能一下一下地拍着屠图图的背,用他那破锣嗓子小声说:“嘘,不害怕,不害怕。” 屠图图在他胸口蹭了蹭:“叔叔,咱们被关进小盒子了么?” 苏轻哑着嗓子说:“别胡说,得等咱们被烧化了以后,才能被关进小盒子里呢。” 屠图图吓呆了:“烧……烧化了?” 小孩琢磨了半天:“叔叔,我一点也不好吃,我还小呢。” 苏轻眼前正一阵阵发黑,耳朵里也开始轰鸣,他苦笑一声:“那就先吃我,我皮糙肉厚,行了吧?” 屠图图想了想,痛快地答应了:“行啊。” 苏轻另一条勉强支着的腿也差点软了:“小白眼狼,你有没有良心?” 屠图图动也不能动,很快他还发现,连讨厌鬼叔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反应越来越慢,不和他玩了。 四下都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屠图图趴在苏轻怀里,过了没多大一会就困了,打起了小呼噜。 苏轻苦笑一声,心说这小鬼倒是霍达,天塌下来当被盖,啥事不往心里搁。 苏轻试着动了动,他发现稍微一挣扎,就会有石块掉下来,于是也老实了,小块的石头还好点,最多在脑袋上砸个包划条口子,真是大块的东西掉下来,他非得成馅饼不可。 就在这时,苏轻听见微弱的呼救,像是个女孩子……赵一菲? 然后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呼救的人听得见么?请坚持住。” 苏轻精神一振,险些热泪盈眶,胡不归! 胡不归一听说这个一半在还着着火的灰房子里检测到了生命迹象,二话不说就扑了进去,许如崇在通讯器里大喊大叫:“胡队你不能进去!那个地方需要清理,火还没扑灭,很有可能因为火势蔓延引发第二轮爆炸……” 许如崇闭嘴了,因为从越来越花的监控图像上,他看见胡不归已经戴上头盔冲进去了。 技术宅可怜兮兮地转头对一边的陆青柏说:“我……我在跟他说话呢。” 陆青柏罕见地没接他的话音,只是呆呆地盯着屏幕上跳来跳去的画面,半晌,才低声说:“那孩子要是真……是挺可惜的。” 苏轻想大声喊叫,可惜喉咙里的硬件不配合,音量怎么也高不上去,额角的冷汗已经流到他眼睛里了,于是他决定冒个险,用一只手护住屠图图,另一只手抵在一边的大石头上,在戴上那枚鸡肋的电戒以后,第一次发动了它。 就听“噗”一声,周围小地震了一下,苏轻胳膊上一阵剧痛,一只手就不会动了。 他心说完了,这回闯祸了,他抵在那里的手臂正好被上面掉下来的一块尖锐的石头卡住,咔吧一声,废了。 糟糕的还在后面,他还没来得及想办法处理折了的胳膊,一阵剧痛就突然自他后背传来,苏轻晃了晃,被大力压得往前扑去,骤然又想起屠图图还在自己怀里,于是拼命用肩膀蹭住另一边的墙壁,一张嘴吐出一大口血。 砸在他后背的大石头可能是砸断了肋骨,骨头戳破了他的肺部,更多的血涌上来,呛入气管里,苏轻连咳嗽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拼命地用半个身体撑起自己,屠图图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苏轻一惊,再没有力气抱住他,只得任小孩从他手里滑出去,蜷缩在他脚边。 他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噼里啪啦地全掉到屠图图身上。 胡不归已经看见了赵一菲身上落下来的一条项链,已经大致确认了小女孩呼救的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忽然听见这边的动静,一转头,就看见了废墟里的一只手露出来,垂在那里,被血浸满了,唯独中指底部诡异的干净,是隐形电戒的位置。 “苏轻,苏轻是你?你也在里面么?” 苏轻这会别说回答,就是睁眼都困难,一张嘴就是止不住的咳嗽,胡不归凑过来,皱紧眉,耳朵贴在上面,隐约听见了里面的咳嗽声和小孩的哭,他目测了一下压在表面的几块大石头,把外衣脱下来扔在一边,身上也没有别的工具,只有一把机枪和一双手,看来需要徒手上了:“你坚持一下,我这就放你出来。” 胡不归没有得到苏轻的回答,反而是小孩的哭声越来越大,他听着小孩似乎中气很足,就微微放下点心,小孩既然还有这么大力气哭,估计里面的空间还够,苏轻还能想起用电戒豁开墙壁,可见人暂时也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于是胡不归这一辈子最后悔最要命的一个误会发生了——他以为苏轻咳嗽是被落下来的尘土的灰尘给呛得,听着他后面声音渐歇,还以为是他的咳嗽平息下来了。 “你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 苏轻觉着自己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知道背上的大石块是有多重,只是觉得那东西要生生把他肺部的空气都给挤出来,血堵在呼吸道里,他就像是被泡在了一片血海里,唯有耳畔胡不归的安慰声和屠图图的哭声混合到一起,够成了他仍然拼命地撑在那里的唯一力量来源。 就在这时候,赵一菲的求救声再次响起来,胡不归一愣,发觉女孩的呼救声比一开始微弱了不少。严格来说,胡不归是奔着赵一菲来的,中途发现苏轻,心情一激动险些把女孩子给忘了,他犹豫地看了一眼面前苏轻的这只手,又转头望向赵一菲呼救的方向。 这……对她不公平。 女孩说:“救……救……我……救命……来……” 然后她的声音忽然就没了,胡不归心往下一沉,拉过通讯器,语速极快地问:“我这里发现幸存者,怎么还没有开出道路?搜救队多长时间能赶过来?” 方修和秦落配合默契,蓝印基地里有陈林这么个吃里爬外的,想不吃紧都难,方修说:“基本掌握了局面,搜救人员争取五分钟之内到达你那里。” 胡不归深吸了口气,轻轻地托起苏轻的手,用拇指抹去他手背上的血污,把声音放柔了,说:“你等一下,搜救队五分钟之内就会赶到,再挺一会,那边有你一个同伴,小姑娘呼救的声音忽然停了,我怕她可能……你等我一会!” “不!不要走!”苏轻心里既惊恐又绝望,可他张开嘴,却喊不出来,只是更多的血涌出来,劈头盖脸地落到屠图图的头上身上。 苏轻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不要走……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抛弃我……为什么…… 他从未觉得这样冷过,屠图图抱着他那条抖得筛糠一样的腿,小手指头勾着他的衣服,不停地叫着:“叔叔……叔叔……讨厌鬼叔叔……” 苏轻勉强睁开眼睛,黑暗里模糊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倒下,也许是身体已经僵硬了。 为什么会相信有人会来救自己呢?意识接近朦胧,苏轻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然后更多的人声涌过来,他再也分辨不出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很累很累。 苏轻的眼皮在光亮还没来得及刺进瞳孔的刹那就合上了,没来得及听见耳边的一声惊呼。 搜救人员到达的时候,胡不归已经徒手把赵一菲拉了出来——她被埋得并不深,只是本身就受了枪伤,被拉出来的时候已经彻底晕过去了。 胡不归心急如焚地叫人把她抬出去,然后立刻指挥现场搜救人员开始搜索其他生命迹象,想办法把苏轻挖出来。 当胡不归再次看见那个年轻人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像被一道惊雷劈了,呆呆地站在那里,脚步钉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轻一条胳膊骨折,骨头已经从皮肉里刺出来,一条腿被夹在几块石板里,微微弯着腰,单脚站着,背上压着的至少几十公斤重的巨石终于滚落到一边,他却依然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肩膀抵在一边,撑着他的整个身体,一只手垂下去,落在一个一身是血的孩子头上。 那孩子抱着他的腿,咧着嘴大哭。一个搜救队员终于反应过来,弯下腰一把把小家伙抱起来。 苏轻晃了晃,摔倒在地上,像是全身的血都流尽了一样,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第29章 满月 没有呼吸,心跳也停止了。 胡不归耳边听着急救人员的声音,就像听不懂中国话了似的。然后他的目光慢慢地移动到苏轻脸上——那时自己跟他说话,他只是咳嗽,他只是咳嗽…… “我以为……” 胡不归嘴里只冒出这三个字,就戛然而止,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千万般言语堵在胸口,乱成一团,盘旋不去,最后都化成了一个念头——苏轻……死了。 他原来想着,突破了蓝印基地以后,苏轻算是立了功,国家会负责他的一切医疗费用和生活费用,只要有时间,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受过的伤都可以医治,他们有陆青柏这个最好的医生,有最先进的科技医疗手段,况且苏轻还是那么坚韧的一个人。 他原来想着,苏轻一定会好的,他会把这个人带回到自己家里,弥补因为自己的疏忽给他带来的磨难……也许自己也存着一点旖旎的念头,毕竟回想起来,他们初次见面的方式既特别又让人觉得尴尬。胡不归忍不住想起苏轻那嫌弃的表情,就觉着他有些像自己养的一窝小猫,明明很喜欢往人身边凑,还非要装出一副挺不乐意的小样。 他原来想着…… 如果他没有中途被其他人的呼救转移注意力,如果他对苏轻的估计没有那么乐观。 “胡队!胡队!” 胡不归木然地按住耳机,视线一片模糊,他伸手一抹,才发现眼睛里竟然有了眼泪。他不敢闭眼,生怕眼泪就这么掉下来,只能瞪着眼,仰起头,让眼泪重新流回去。 “什么事?” “胡队,我们突然和陈林失去联系,现在几个蓝印失踪不见了。还有俘获的身上穿着‘乌托邦’字样制服的武装人员,他们身上好像装了不明芯片,就在刚刚同一时间,俘虏突然全部倒下去,浑身抽搐,像是癫痫发作……” “调集技术人员和医疗人员查看俘虏情况,带人搜查整个基地。”胡不归凭着本能下命令,“封锁外围,注意拦截,打开能量探测器,随时观察是否有异常情况发生。” “是!”秦落答应一声,顿了顿,又忍不住问,“胡队,那位……怎么样了?” 胡不归喉头滚动了一下,两腮的肌肉绷紧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然后他默不作声地关上了通讯器,一步一步地走上去,苏轻身边的一个搜救人员对他摇了摇头。 胡不归就默默地蹲下去,粗糙的手掌抚上苏轻的脸,近乎温柔地擦去了他脸上的血迹,他仿佛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正在变冷。 就在这时,一个人忽然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一把推开胡不归。 程未止是最幸运的,他基本上没有受什么伤,只是有些轻微的脑震荡,一开始晕过去了,刚刚被搜救人员救出来,刚一清醒,就看见了苏轻。 他想把苏轻抱起来,可伸出手悬在半空,愣是无从下手。苏轻身上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骨头,程未止活到现在这么大年纪,还从没见过有人会伤成这样,他小心地伸手去探苏轻的鼻息,心里就凉了——那里感觉不到一点波动。 一个搜救人员试图拉起他:“先生,请您躺回去,我们需要彻底检查您的身体。” 程未止不动,和胡不归一起呆呆地看着苏轻。 搜救人员叹了口气:“老先生,很抱歉对于你的朋友我们无能为力……” 程未止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呆了片刻,倏地,他浑身一激灵,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扒开苏轻肩膀上的衣服。 苏轻半赤裸的肩膀上面流动的灰印的颜色变得十分暗淡,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能量晶也在慢慢死去的缘故。 程未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灰印,看了一会,忽然高声叫起来:“他……他的灰印还在流动,真的,你们看,还有一点波动的!” 搜救人员叹了口气:“可他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灰印波动很可能是因为体温没来得及降下去引起的,他……” 程未止截口打断他:“不!不是这样,你不懂。灰印是能量晶在皮肤上的投影,还在流动,说明他的能量晶还有活性。即使是灰印,和普通人也是不完全一样的,我有办法……我想到一个办法!” 老教授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一把抓住胡不归的领子:“叫人带他去蓝印激发器那里,快!” 胡不归顺着程未止的力气站了起来:“蓝印激发器?我们不可能有蓝印激发器,那是乌托邦的核心科研成果之一,他们应该……” “没有的话,辅助型蓝印激发器……也就是灰印激发器也可以试一试,别说也被炸了!” 胡不归的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程未止好像被霜打了一样,颓然往后退了两步。 然而片刻后,他又重新抬起头来:“我想起来了,地下室有一台报废的,灰房子里存放的都是易耗品和报废品,抬起他,跟我走!” 搜救人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这老头疯了。 却不料他们的胡队长也跟着老头一起疯,一声令下:“抬起人,听他的。” 先遣人员极有效率地替他们清开道路,程未止花白的头发沾满了泥土和尘埃,身上再挂两个袋子,简直就可以直接进丐帮了,他两颊苍白,跑得直喘,一个不留神还差点五体投地,胡不归干脆二话不说,背起了老头,一路狂奔向地下室。 机器总会有使用期限,不过会被丢弃在灰房子里的机器都不是一般程度上的过期报废,是完全无法恢复、不能使用的。 胡不归一眼看见了这灰房子所谓的地下室,眼睛里的光就立刻黯淡下来了。 脏乱差——还有老鼠在这里定居,也不怕人,叽叽喳喳地排着队从搜救队员们面前跑过,所谓的“机器”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了,锈迹斑斑地排放在那里,上面结满了蜘蛛网。 程未止深深地吸了口气:“比我想象得还要差。” 胡不归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程未止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越过归零队长,望向了毫无生命力的躺在担架上的苏轻,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来修——你放心,我一定能修好它。这位……我知道你身上肯定有能量探测器一类具有能量核的东西,不介意的话,给我一个。” 胡不归有些没反应过来地看着他,这时,总部突然强行接上他的通讯信号,许如崇的声音在胡不归耳边炸起来:“胡队!给他!他要什么都给他!那个人是程教授,是程教授!” 胡不归一怔。 许如崇都快哭出来了:“狗娘养的蓝印,程教授是我当年在大学里的导师!” ……这世界是多小啊。 他话音没落,胡不归立刻就摘下归零队的那个万用手表递给了程未止,有些急切地看着他:“这个行么?” 程未止接过来,指着破旧的激发器旁边的一个小盒子说:“你给我打开那个,那个应该是仪器配套的工具箱。” 胡不归简直替许如崇变成了程未止的学生,二话不说上前去,抄起机枪“砰”一下砸上去,盒盖立刻碎了。程未止抢上来,直接用手在工具箱里翻动起来。 胡不归完全看不懂他在干什么,又帮不上忙,只能束着手紧张地站在一边,时刻观察着苏轻肩膀上的灰印,唯恐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那灰印就停止流动了。 程未止把胡不归的手表大卸八块,不知怎么的就从那破烂仪器里捣腾出一堆让人看着就眼花缭乱的线。 许如崇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程未止的操作,低低地说:“是激发器的能量核坏了,他在利用万用表里的能量核做一次性链接,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也只有他能弄出来……” 陆青柏虽然不大懂,却忍不住插嘴问:“手表的能量核能和激发器的能量核一样用?不能吧?” “不……你看,他把四号线路短接了,然后做成了一个类似电容的东西……”许如崇旁若无人地解说起来,可惜大家都没心情听,也听不懂。 三分钟以后,程未止抬起头来,对胡不归说:“他只有一次机会,而且这种方法只是我的一个设想,我不能保证……” 老教授话音顿住,然后一咬牙:“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把他抬上来。” 苏轻就被放在了生锈的台子上,程未止低头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拾起两根导线,这会儿他终于知道紧张了,哆哆嗦嗦地怎么也对不到一块去,胡不归就默默地伸出手,从他手里把导线接过来:“你告诉我怎么做。” “把……把那两根线连上,手不要抖,看见他头上那五个指示灯了么,等最后一个指示灯亮起的瞬间,就立刻断开,你……你能做到么?” “然后呢?”胡不归问。 “然后……他要么能活,要么……” 胡不归点点头,闭了下眼,双手极稳定地把两根导线对到了一起,激发器轰鸣起来,连着胡不归手表的地方火花四溅,胡不归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接连亮起的五盏灯,在最后一盏亮起的刹那,把两根导线重新扯开,激发器发出一声巨响,连着手表的那一段着起火来。 程未止和胡不归同时扑到苏轻身边,这时,胡不归看见了他肩上印记的变化。 他印记依然是灰色的,只是颜色变浅了些——然后它从一个半月型,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凝滞的流动速度快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第30章 真假英雄 “如果不是你提出你要最后一个走,我恐怕还怀疑不到你。”史回章说,点着了打火机,小小的火苗蹿起来,照亮了他嘴角的一丝冷笑——好像他真有那么高智商似的。 陈林背对着他,不接话,身体站得笔直,面朝着窗外,几个乌托邦的白大褂和制服武装人员站成一排,默不作声地看着几个神情各异的蓝印。 史回章转头看了一眼他的铁杆跟班罗晓峰,罗晓峰就从兜里掏出一个拇指大的银色小物件,抬手丢给一边的白大褂:“基地出品,我能不能作假,你们也看得出来。” 白大褂伸手接住,和同伴对视一眼,拧开,从中取出一个芯片,然后他撸起自己的袖子,在手腕处按了一下,小臂上的皮肉就掀了起来,露出里面的线路和接口,这胳膊看起来居然还真像条肉长的——白大褂把芯片插了进去,里面沉默片刻,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直升机有很多架,大部分是空的,注意三号、十八号和二十六号,其他不用管……” 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这是陈林。 蒋岚看着陈林的背影,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自己的尊臀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跟谁坐一条板凳了。 片刻后,白大褂结束了录音播放,面色凝重地看着陈林:“陈先生,希望你对此做个解释。” 陈林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嘴角忽然露出一抹笑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史回章狗舔门帘露尖嘴地插话说:“这还解释什么?我想这问题够明显了吧?这段录音,是陈林离开房间借故去洗手间的时候我们录下来的,我早就觉得他有问题……” 陈林却突然转身,面向不言不语的罗晓峰:“你是什么时候在我身上放的窃听器?真是不简单。” 罗晓峰从他那油乎乎门帘似的头发里放出视线——这个人就是喜欢低着头,缩着下巴,看人的时候往上挑着眼睛,不过这个动作奥黛丽赫本做出来是清纯美丽,他做出来就像聊斋志异:“你喝的水里。” 陈林一愣,罗晓峰解释说:“很简单,基地紧急状况,饮用水改成瓶装水,每瓶里都被我混进了微粒型窃听器,除非你一直不喝,不然不可能会逃过去的。” 陈林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你们运气真是太好了。” 他不说自己运气太差,因为陈林知道,他在能量晶盈满状态下的极端感知能力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史回章他们更不清楚苏轻这个小间谍的事,绝不可能怀疑自己会反水……他一瞬间就猜出了史回章放窃听器的目的——想知道自己的动向,找机会在遇见其他蓝印之前解决掉自己。 攘外必先安内。 只是他们运气实在太好了,竟然误打误撞地听到了这个。 蒋岚看着他的表情越来越匪夷所思,然后直言不讳地问出来:“陈林,你是太长时间没做‘清理’,脑子烧坏了么?” 陈林扫了她一眼,他有些想笑,疯子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和他一样疯的人正常,其他的都是傻子,傻子呢,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和他一样傻的人才叫正常,其他的都是疯子。陈林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自己疯,还是她傻。 他把围着他的人一个个看过来——离他最近的是蒋岚,站在侧面一点的位置,史回章和罗晓峰一前一后地面对着他,桂颂看起来仍是那副胆小怕事的模样,离他稍微远一些。而乌托邦的白大褂和武装人员站在更远的地方,靠着出口,贴着墙。 陈林觉得他们这些蓝印就像是古罗马斗兽场的角斗士和野兽,机关算尽拼死拼活地要和对方闹个你死我活,而看戏的人在外面。 陈林忽然问:“灰房子那边怎么样了?人都处理完了么?” 白大褂说:“归零队的火力太强,那块区域现在已经不在我们掌握之中,不过基本上已经算是清理完毕了。” 史回章冷笑一声:“这回你放心了,真到了那边也有人陪着你。” 真到了那边……陈林颇为自嘲地笑了笑,真到了那边,上天入地,他又怎么会能和苏轻走到一起去?十八层地狱早给他留好了一间,就等着他去蹲呢。 功亏一篑…… 他径直越过蒋岚,走到罗晓峰身边的时候,抬起头意味不明地一笑,低声说:“见缝插针,事办得真漂亮,我愿赌服输。” 罗晓峰就感觉他说的不是好话,抬起头目光和陈林对上,那一瞬间,罗晓峰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即使成功地暗算了陈林,他也没有赢……谁也没有赢。 然后陈林看也没看史回章一眼,从容地走到几个白大褂面前,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轻轻地点点头:“走吧。” 他像个英雄那样从容就义,为了反抗和自由而死,可惜将来没有人会纪念他,或许他们偶尔也会回忆起他的一生,却也只会简简单单地用一言以蔽之——自作自受。 归零队最终还是没有能逮到临时改变转移路线的蓝印和基地里的核心科研人员,带着连苏轻在内的八九个灰印幸存者回到归零队的医疗中心。 薛小璐忙得脸朝地,脚朝天,腿都跑细了好几圈,胡队长为了减轻手下人的负担,自动分担了护理任务——他专职负责护理苏轻。 苏轻整整昏迷了两个多月,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和线路——他是世界上第一个拥有一对能量晶的人类,成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怪胎,眼下谁也不知道他身上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异。 陆青柏和许如崇一左一右地站在程未止身边,隔着玻璃窗看着病床上躺着的苏轻——胡不归正弯着腰,拿着块毛巾给苏轻擦身。 尽管陆青柏说双灰印在他身体里形成了一个回路,对于苏轻来说,他的身体恢复能力可以和蓝印媲美,不大可能会像普通人那样长褥疮,可他们胡队就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似的,一意孤行地非要像照顾普通病人那样照顾他,日复一日,风雨无阻,没事的时候就到医疗部这边转一圈,要么给苏轻翻个身,要么给他念段书,要么就坐在一边看着他发呆,半天不动地方,望夫石似的。 程未止向陆青柏和许如崇阐述过他关于“完美双核”的理论,陆青柏毕竟不是技术人员,听完以后还是觉着一知半解,忍不住问:“程老师,你推断过,按照‘情绪吸引定律’,在第二个能量晶形成的瞬间,人体内部的情绪会本能会开始吸收周围的同源情绪,两个不同型号的能量晶无法分辨可利用情绪,整个人都会紊乱崩溃,所以双核不是不存在的么?况且一般情况下激发器都会储备模拟情绪,你临时做的那个链接没有这个功能,可是周围的人不是也没有受到影响?” 程未止想了想:“他这种情况并不普遍,当时他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停止了,甚至可以说已经死亡,但是能量晶借着残存的体温还有一点活性……” 陆青柏忍不住打断他问:“这个死亡是指什么?脑死亡么?如果不是脑死亡,你怎么能判断他身体的全部机能都停止了呢?如果是脑死亡……那么你的意思是,能量晶系统可以激活已经死亡的脑细胞?” 程未止摇摇头:“我无法确定地告诉你当时是个什么情况,不过再差的情况也没有了,我当时也是太急了,才建议这么试一试,现在想起来,这个操作其实挺危险的。” 陆青柏和许如崇对视一眼,同时点点头——原来这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许如崇又想到一个问题:“程老师,你怎么能确定第二次被激发的能量晶一定是一型的呢?万一是其他三个型号的怎么办?” 程未止苦笑:“所以理论来说,他只有四分之一的机会。” 陆青柏和许如崇再次对视一眼,许如崇沉默了一会:“等他醒过来可一定告诉我一声,下回让他给我买彩票去。” 陆青柏翻白眼:“瞧你那点出息。” 许如崇赔笑:“是是,那什么,陆哥,你看我这还没娶媳妇呢,不是得攒钱……” 陆青柏说:“你要去,给我带一打的。” 许如崇:“……” 这时,胡不归端着盆子从病房里出来,抬眼看见陆青柏,压低声音问:“我正有事想问你——给他的营养液没有问题么?为什么他这些日子瘦得这么厉害?还是身体出了其他的问题?” “双核能量晶和蓝印的单核能量晶不一样,它在人体内部形成了一个回路,并不需要从外界摄取别人的情绪,归根到底,是消耗他摄取的食物中的化学能,他的新能量系统正在修复受损严重的身体,你看着他是躺在那一动不动,其实消耗得可能比连着跑了俩月马拉松的还多。” 陆青柏说完,抬眼看了胡不归一眼,顿了顿,忽然开口说:“胡队,按理,我应该说这都他妈是你的错,可是我不能那么说,因为当时是我撺掇你让他回去的,你是混蛋,我就是混蛋2.0。” 胡不归苦笑了一下,冲他摆摆手,不再言语,最后转头看了一眼静静地躺在那里的苏轻,转头走了,步速不快,有些没精打采,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受伤的孤狼。 程未止看着他叹了口气,然后转头对许如崇说:“对了,我儿子的事……谢谢你费心。” 许如崇赶紧说:“不不不,老师,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就是不知道,我要是早知道……唉,归根到底还是您有个好邻居,不然这都好几个月了,还不知道人会怎么样呢。” 程未止心事重重地笑了笑,这个傻儿子实在是他一块心病。 许如崇小心翼翼看了看他:“程老师,我想问您个事,您……要不要来我们当特别顾问?” 程未止摇摇头:“我还干什么呢?我一个都退休了好几年的老头子了,回家好好照顾儿子,过几天消停日子吧,什么也不干了。我就是放不下苏轻这个孩子,我得看着他好了才能……” 他话还没说完,病房里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提示音,楼道里的三个人一愣,陆青柏一把推开门,瞥了一眼仪器屏幕,皱皱眉,又翻开苏轻的眼皮:“你们看他的脑电波活动情况,他可能要醒了。程老师,他醒过来以后会不会有其他的情况,理论上记忆不会受影响,其他的呢?接受能力,感知能力……” 他话音未落,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往外望去,正好看见被提示音惊动又转回来的胡不归,胡不归脸上的惊喜显而易见,抬腿想进来,可他只迈了一步,却又停在了那里,脸上的神色黯淡下来,隐隐地竟有些慌张起来。 苏轻的手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片刻后,在四个人八只眼睛的注视下,慢慢地张开了眼睛。 第31章 前夜 苏轻感觉眼前模模糊糊的,他眨巴了一下,这回焦距才对准了,一抬眼,就看见许如崇嘴角都快咧到耳根的一个大傻笑脸,苏轻感觉脸上的肌肉还不大听使唤,于是表情淡定地被惊吓了一下,心想这是什么庙供了这么个二货? 然后他又看见陆青柏比划着两根手指头凑到他面前:“告诉我,你知道这是几么?” 苏轻:“……” 靠,还有个更二的,这也时兴买一送一。 他还是感觉很累,好像刚爬完喜马拉雅山,连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才睁开的眼睛又不由自主地往一起凑。陆青柏立刻急了,完全不管床上躺着的是金刚还是病患,没轻没重地就伸手去推他肩膀:“哎哎,你这是要冬眠还是怎么的,怎么又合眼?醒醒——小许你去拿杯凉水去……” 幸好这时候程未止即使出面制止,他往前走了一步,凑到苏轻面前,轻声说:“苏轻,你看看,还记得我不?” 苏轻一愣,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张张嘴,无声地说出一个“程”字来。这一瞬间,程未止的心才真正放下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像劫后余生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领会他这一番又哭又笑下的拳拳之心,陆青柏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本子,又欠又贱地凑过来:“那什么,机会难得,我先问你几个问题哈,你现在感觉看东西有什么不一样么?世界在你眼里还是三维的么?你看人的时候是不是连细胞质流动都看得清?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会不会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 苏轻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陆青柏,由于通讯器多少会有些失真,他没意识到这个穿着白大褂,敞着怀,衬衣一半掖在裤子里一半露出来的邋遢鬼就是电了他好几回的那位蒙古大夫,于是默默地把头转向一边,心说这位同志上班之前忘了吃药了吧? 陆青柏不依不饶地占据着他的视线,对这位新鲜出炉的怪胎一族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逐日夸父追屁苍蝇似的围绕在苏轻周围,对他进行喋喋不休的精神攻击:“你现在的动态视力怎么样?我这样晃手指在你眼里是不是都不是重影的,是不是跟放慢动作似的……哎呀你看一眼嘛,不要看天花板……” “……”苏轻认为自己这个动作应该被翻译成“翻白眼”才比较准确。 陆青柏鸡血起来比许如崇那个话痨还要聒噪,胡不归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把拎住他后领,把他从苏轻身边往旁边拖了两步,陆青柏本想说什么,看见苏轻正好对上胡不归的目光,于是把话又给咽回去了,一双眼珠高深莫测地转了转。 胡不归像个闷葫芦似的站在那,定定地看着苏轻,也不说话,好半天,都快憋出汗来了,才有些愣头愣脑地挤出一句:“你好点了么?” 苏轻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好一会,才垂下目光,尖尖的下巴微微收了一下,算是点过了头,然后他把头往旁边偏了偏,再次合上了眼,表示不接客了。 胡不归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大家都出去吧,叫他好好休息。” 陆青柏对这么一个活的稀罕物还有些恋恋不舍,可惜被胡不归强行撵出去了。苏轻这才又重新睁开眼,透过玻璃窗扫了一眼往外走的几个人,就明白自己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了,感觉很糟心,他痛苦地想:“怎么总是这帮瘟神阴魂不散?”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苏轻的意识开始一会清楚一会模糊,大部分时间仍在昏睡,时常做梦,偶尔会因为周围有人而被惊动,半睡半醒间迷糊一会,片刻,又睡过去。 朦胧间能感觉到一个人一直在他身边,尽管这个人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仍然让人感觉到他有些笨拙,粗手粗脚的,有时候会帮苏轻翻身擦洗的时候会弄疼他。 苏轻隐约知道这个人是谁,可是不愿意睁眼看,也是太累,睁不开眼。 等他真正清醒过来,又是十天以后的事了。 这回他是被一阵“通通通”的声音给震醒的——屠图图小朋友正在他的病房里拍皮球,看见苏轻睁开眼,屠图图一激动,把皮球给甩到了墙上,反射回来,照着苏轻的脸山呼海啸地就去了——也不知道谁那么缺德,把这小兔崽子放进来的。 皮球砸过来的时候,苏轻忽然有了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真的就像是它被施了个冰冻术似的,明显变慢了,慢到足够让苏轻偏过头去,皮球就擦着他的耳朵边,在枕头上震了震,又落回到地上去了。 屠图图扑过来,大呼小叫地说:“讨厌鬼叔叔,你又活了呀!” 苏轻:“……” 屠图图就继续掰着小手说:“你都‘死了’好几十天了,再不活,他们可就把你烧‘糊’了,关进小盒子里了。” 苏轻费力地用他那破锣嗓子说:“老子……又……不……是烤鸭。” 屠图图才不理他说什么,严肃地阐述功劳:“还是我跟他们说的,你一定会活的,不能把讨厌鬼叔叔关进小盒。” 苏轻一语双关地说:“是多……亏你。” 屠图图往后退了一大步,把头上戴着的小棒球帽一推,歪着戴,站在那一边抖腿一边说:“感激就不用了,你以后就‘以身相许’吧……咦?好像也不是这么说的……哎,反正你以后就跟我混吧,有你一口吃的,就得有我一口吃的……” 苏轻:“……” 归零队都给这小屁孩看的什么破电视? 屠图图磕磕巴巴地背完黑帮老大台词,又谄媚地扑到苏轻病床旁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笑得弯弯的:“那你先给我买好几种颜色的巧克力豆吃吧?” 苏轻非常想坐起来,把这小鬼揍成好几种颜色的巧克力豆。 自打苏轻醒过来,就再没有看见过胡不归,照顾他的人换成了一个叫薛小璐的漂亮小姑娘,小姑娘是专业的,让苏轻的日子过得十分舒服,美中不足的是他觉着这姑娘可能是小时候摔过脑子什么的,会时不常地就抽一下,有时候她说着说着话,就不知道想什么去了,一手托着腮,直眉楞眼地看着自己,看着看着就傻笑起来,要不是那傻笑里又带着点诡异,苏轻几乎以为小女孩是爱上自己了。 只有每天深夜的时候,会有一个人到他的房间里来,也不干什么,偶尔替他关上忘了关的灯,拉拉被子什么的。 这个人动作很轻,一般来说他偷偷进来,不会有人发现,可是苏轻的感觉忽然变得很敏锐,即使是站在门口,对方的心跳声也足以惊动他。 苏轻其实知道这个人是谁,只是觉着和他没什么话好说,所以每次都装孙子当不知道。 程未止也来看过他一次,他来的时候,程歌在专人的看护下在门外等着他,老教授是来告别的。 “我这辈子啊,不消停。”临走时,程未止叹了口气,“可能是上辈子没干好事,这辈子都跟我讨债来了。” 苏轻说:“程大叔,你一个科学工作者,怎么这么不唯物?” 程未止就笑了:“遇见你这么个好孩子,是我的福分,你父母有你这么个好儿子,也很幸运。” 苏轻苦笑:“看来我老爸实在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不但不知福,还仇福。” 程未止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有机会回去看看他,父子之间哪会有化解不了的深仇大恨呢——我走啦,能活着不容易,逢年过节的时候,上大叔那坐坐,给你包饺子吃。” 苏轻忽然叫住程未止:“程大叔,你再给我画条线吧。” 程未止想了想,说:“甭管世道怎么变,甭管别人怎么变,也甭管你自己怎么变,你只要是记着你自己是谁就对了。” 老教授说完,戴上帽子,把满头花白的头发扣在了里面,离开了。给苏轻的生命中留下了一条新的坐标。 而陆青柏就成了苏轻每天要见的人,尽管苏轻觉着这蒙古大夫看他的眼神十分饥渴,像是想把他剥皮抽筋的模样,他还是从对方嘴里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苏轻看着自己瘦得爆出青筋的手,总感觉这件事很梦幻,因为他没发现自己有什么不一样的——直到陆青柏第一天允许他下床走路,苏轻脚底下碰到地面,觉着自己躺了那么长时间,有些腿软,挺不踏实,于是站起来的时候,特意用力踩了一下地面。 悲剧就发生了,在陆青柏貌似淡定其实激动的注视下,苏轻把地板给踩出了一道裂缝。 陆青柏兴奋得直搓手:“对,你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就像是一个穷小子一夜暴富,身体里突然充满了你所不熟悉的能量系统,这和你以往对自己的认知相悖,也可能会给你的生活造成一些麻烦,不过没关系,反正它们是你身体的一部分,过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会像熟悉自己的手脚一样熟悉它了!” 苏轻看了一眼被自己踩坏的地板,又看了一眼眼冒绿光的陆青柏,心想这玩意果然是公物,谁都不知道心疼。 陆青柏一拍巴掌:“我这就去准备一个测试,测试出你身体的各项指标,方便我列一个锻炼计划,虽然是机缘巧合的极特殊案例,但是我相信,你是全人类进化的福音!” 他话还没说完,就火烧屁股一样地跑掉了,苏轻无言的把翘起来一角的地砖给踢了回去,小心翼翼地自学起走路来。 三天以后,陆青柏急吼吼地安排好了针对苏轻的各项测试,打算进一步对他进行研究。而苏轻也基本学会了走路吃饭等等基本生活技能,就在当天晚上,在胡队长结束了他习惯性的夜游巡视离开以后,苏轻突然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一路小心地避开各个角落的监视器,摸到了屠图图的房间,把睡得昏天黑地的小孩摇醒:“醒醒,小老大,我问你,你跟我私奔不?” 屠图图揉着眼睛:“啊……你要去哪啊?” 苏轻说:“我要离开这,去一个他们都找不着的地方。” 屠图图问:“为什么呀?” 苏轻说:“这里的人身上都沾着霉味,跟他们混的时间长了,出门走路要踩狗屎的。” 屠图图就皱皱鼻子:“那你给我买糖吃么?” “买,天天给你买,行了吧?” “那你给我买大火车么?” “大的不行,买不起,电动的可以考虑。” 屠图图认真地思量了一会,痛快地点头拍板说:“行啊!” 作者有话要说:回学校了tat 开学了tat 不想读书啊tat 第32章 胜利大逃亡 苏轻和屠图图拉了勾,约定了保密计划,然后安安静静地回到了自己的病房里。在灰房子里,他学会了耐心等待以及谋而后动。 随着他以惊人的速度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苏轻被允许白天的时候离开病房,到外面走一走,一开始他还会应小老大要求,陪他玩一会球,不过苏轻就会一种玩法——把球老远扔出去,让小朋友颠颠地跑出去捡回来,再扔出去,再让去捡——时间长了,即使屠图图还小,也知道自己是被当成巡回犬了,对这种以下犯上的行为,小老大表示很不爽,于是抛弃苏轻去纠缠薛小璐大美女了。 苏轻却趁机把归零队的医疗所从里到外打量了个遍,他发觉这里安保做得很好,住在里面可以高枕无忧安度晚年,不过想要往外跑,就有点胃疼了,于是连观察再计算路线,颇费了一番功夫。 苏轻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定想跑,在灰房子里的时候,他就无时无刻想着往外跑,虽然后来又回去了,不过那也是为了再跑一次——他怀疑自己是这样一来二去地跑习惯了,到哪都不愿意老实呆着。 但有一句话是实话,他不想再和归零队扯上关系。 尽管这里有吃有喝有美女,他还是越来越觉得憋得慌——尤其每天夜里,胡不归做贼似的来偷偷看他的时候——苏轻感觉得出对方的愧疚。可是自己究竟还介意不介意呢?他也说不清楚,他清醒过来不脑残了以后,就一次一次地对自己说,其实姓胡的做的这事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对的,再说现在自己也活得好好的,屠图图还四处蹦跶满世界讨嫌,不是挺好么? 苏轻以前觉着人生应该及时行乐,现在虽然从良不那么混蛋了,也认为人活着,很多事得过且过就行,还是不要太小肚鸡肠,不然不是给自己添堵找爹么? 可是他仍然觉得胡不归这个人的存在就让自己很是堵心,尤其是他醒来以后,经由正面侧面等多种渠道,苏轻发现,胡队长在不干正事的时候,是个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货,什么都闷着,哪怕他心里可能很难受,可能很愧疚,也不会到“受害人”面前当面道个歉,他只是会默默地,用他自己的方式弥补。 苏轻以前习惯别人捧着他惯着他,没觉着有什么别扭的地方,后来生不如死了一回,又差点真死了一回以后,他就给折腾出一身老茧,简直有点铜皮铁骨的意思了,胡不归再这样,他就别扭了。 他觉得胡不归这么把他当瓷人一样照顾,是拿他当废物——因为他知道自己本来就是个废物,所以越发忌讳这个。 以前没发现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就连郭巨霖痛心疾首地劝他为自己的未来想想,也没给他那麻木懒惰的心灵造成触动……如果不是上回被埋在爆炸的房子里的事,苏轻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深切的意识到,别人对自己再好,有再多的感情,那也是别人,情谊无价,可它也无保,关键时候他照样可以转身走向别人,一切都取决于对方。 靠山山倒,靠树树摇,这话说给别人听,就是说教,说给把自己靠趴下了一次的苏轻,就是切身之痛,所以他决定离开这个让他不痛快的地方。 至于屠图图,那是田丰临死前交给自己的,那位哥们儿信得过他,苏轻觉得答应人家的事得办到,把孩子交给谁也不放心。 他想自己只需要带上这个小拖油瓶,和一把能照得见自己影子的镜子,就可以上路离开了。不需要知道别人对他是憎恨、是厌恶、是嫌弃还是愧疚,就自己和自己走。 他人即地狱。 等苏轻摸清楚了路线以后,就把拉了屠图图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跟小孩说了:“咱们今天晚上,得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小老大,这次出逃关键靠你,你不能掉链子。” 屠图图骤然接到革命任务,觉着自己的小身板伟岸起来,表示坚决完成任务。 于是薛小璐晚上查房的时候,就遭遇了屠图图的赖皮攻势,这小东西还真有点小聪明,又扭脖子又扭屁股,说话带着二尺长的波浪线,把一边的苏轻给浪出一身鸡皮疙瘩,还真让小美女同意他寄宿苏轻的房间。 屠图图吐吐舌头,小猴子似的蹿到苏轻床上:“现在怎么办?” 苏轻拍拍自己身边:“上来,装睡,到时间我叫你。” 屠图图肉虫子似的拱进他怀里,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平时睡前得哄半天,这天让他装睡,他还挺敬业,过了没多大功夫,真睡着了。苏轻偏过头瞅瞅他,悄悄地伸手捏他的鼻子,被小孩哼哼两声,用小爪子给扑棱开,这无聊青年就乐了,自己也闭目养神。 胡不归照例来报道的时候,就看见屠图图缩在苏轻怀里,一只肉呼呼的小手攥着他领口的衣服,苏轻被他拽得微微侧过一点身去,柔软的头发盖住额头,一张侧脸在黑暗中显得特别柔和好看。 胡不归在门口愣了一会,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感觉床上躺着的是一大一小两个天使——即使那个小天使顶着一个可笑的西瓜太郎头。 这叫他竟然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的感觉,于是罕见地没有走进去,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又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他一走,苏轻就睁开眼睛,留心听了片刻,确认楼道里暂时没有人声了,他这才推醒了屠图图,摸出一边搭的毛巾,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给小孩擦了把脸,压低声音说:“屠师长,咱俩要准备突围了!” 屠师长懵懵懂懂地任他折腾。 苏轻拉开床头柜,从里面取出一瓶胶囊,揣起来带走——胶囊是陆青柏的得意之作之一:高纯度的营养药。传说这东西别人吃不了,有点古龙先生《楚留香》里那天一神水的意思,吃一粒能撑死一头恐龙……不过撑不死苏轻。 苏轻在知道了自己现在是饿死鬼投胎以后,就坚定地认为,营养药什么的都是好东西,不然他一天到晚不用干别的了,光吃饭都来不及。他身上还是病号服,本来的衣服破得差不多了,一直住院,归零队也没给他准备其他的衣服,苏轻皱皱眉,打算出去以后通过偷鸡摸狗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他推开窗户,探头出去看了一眼,窗外有防护栏,这是四楼,传说摔不死他……苏轻吞了口口水,不知道陆青柏这回能不能靠谱,楼梯每个拐角处都有监控录像,楼下大厅又比较戒备森严,苏轻做了一下心理建设,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走窗户。 他伸出手去,用力扒在防护栏的铁窗上,这才悲催地发现,即使他变成了一个怪胎,也没有想象中一拳撞飞一头牛、一脚踹到一栋楼的本事——那天被他踩裂的地板很可能自己质量也不过关。 这回使了吃奶的劲,苏轻才终于徒手把铁栏给掰弯了一个弧度,所幸他人也比较瘦,不需要太大的空间。 屠图图在一边探头探脑,打了个哈欠,不知天高地厚地说:“还不行哪,你怎么这么笨哪?” 苏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脑袋太大,怕给你卡住?过来!” 他俯身抱起屠图图,站到窗台上,屠图图郁闷地解释说:“脑袋大聪明。” 苏轻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大葱快闭嘴,小心戗风。” 说完,屠图图觉着“呼”地一下,自己就被苏轻给带着跳下去了。即使下坠的速度在苏轻眼里又“被慢速度”了,他心里仍然不踏实,忍不住伸脚勾住二楼窗外的铁栏,两人就一起倒着挂在了空中。 屠图图也不知道害怕,还“咯咯”直笑,估计以为自己是坐过山车呢,被苏轻一把捂住嘴,他蜘蛛人似的用腰的力量把自己个“折”回来,看世界终于不再是颠倒的了,这才一只手抓住护栏,松脚,从二楼继续往下落,有惊无险地着陆。 刚一落地,一道手电光就正好打了过来,苏轻心说完了,这点背的,刚下来就遇到巡逻的了,巡逻人员听见动静,本来想请求支援,话到了嘴边,才看清楚这两个一个是病号一个是小孩,于是走过来,挺友好地问:“怎么这么晚还出来?不怕着凉?” 苏轻眼珠一转,立刻配合地打了个哆嗦,执勤的这位年轻人心眼挺好,就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递给了他,还特别理解地笑了笑:“住院住腻了,偷偷出来透口气吧?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不要待太久,还是听医生的话比较好。” 苏轻接过骗来的衣服,并没有感激涕零,看着这位兵哥哥一身笔挺的军装,心里反而起了歹意,于是挤出一脸黄鼠狼似的笑容:“住院住得我都快长毛了,也是这小兔崽子大半夜的不睡觉,非要看星星。” 说着,在屠图图屁股上掐了一把,屠图图立刻“嗷”一嗓子叫了出来,小嘴一咧,哭了:“哇——我要看星星——我要看‘天’郎星河织女星,我还要看‘鸟桥’,哇——就要看……” 兵哥哥被震撼了,手足无措地拍拍屠图图的头:“别哭啊小朋友,我没说不让你看啊,看一会就回去,快别哭了。” 可怜见的,他被小崽子的魔音穿耳硬生生地折磨得没想起来——这天晚上阴天。 苏轻又在屠图图屁股上掐了一下,屠图图就跟上了开关似的,眼泪一下子收住了,从手指头缝里偷偷看过来:“真的?” 兵哥哥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讨人喜欢的小白牙,跟苏轻挥挥手,带着助人为乐的愉快转身要走。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苏轻一个不标准的手刀,眼疾手快地砍上了他的颈子,身体硬件好,他下手极快,普通人根本无从反应。 兵哥哥无声无息地往前一扑,反而把苏轻给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下他的呼吸,发现没事,这才松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胸口,然后指挥屠图图站在一边,自己三下五除二地扒下人家的衣服,换下病号服。 临走,他还颇有良心地把那身棉质的病号服盖在了这倒霉的活雷锋身上,借着衣服的掩护,苏轻把帽檐拉得低低的,按着原定计划,在好几次差点被逮到的惊心动魄下,终于带着屠图图有惊无险地混了出来。 他摘下帽子,冲着归零队医疗所的方向挥了挥,露出一个有点坏的笑容,扬长而去。 第33章 流浪之路 第二天薛小璐一打开病房的门,就看见空荡荡的屋子,人影也不见一个。窗帘萧瑟地被打开的窗户里透进来的风吹到一边,被子摊在一边,早冷了。 薛小璐心说这回坏了,回身往外跑,去找陆青柏。 陆青柏正坐在办公室里喝茶,不幸的是,胡不归也在,薛小璐的表情立刻就变得非常沉痛,她深吸一口气,小声说:“报告,我们丢人了。” 陆青柏拿起一个文件夹,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怎么说话呢?谁丢人了?” 薛小璐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胡不归:“报告队长,那个……不见了。” 胡不归听着她躲躲闪闪地言辞,先是皱皱眉,到这里,才猛地醒悟过来她说的是谁,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陆青柏,就冲了出去。 陆青柏差点让手里端的热茶给烫了:“嘿!你干什么?” 然后他转向薛小璐:“人真没了?” 薛小璐伸手比划了一下:“真的,窗户上的铁栅栏被拉开了那么大的一个窟窿。” 陆青柏面无表情地听着,感觉自己后槽牙开始疼,薛小璐又问:“陆医生,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可以定位的东西?” 陆青柏后槽牙更疼了,倒抽了口凉气,摇摇头:“屏蔽器自爆了,通讯器被那个蓝印摘走了,电戒在程老师强行激发他第二个能量晶的时候就废了,我说在他身上偷偷装一个,当时胡头听了,那脸色就像要把我生吞活剥的,你敢去讨这个嫌?” 薛小璐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陆青柏叹了口气:“走,看看去。”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到了住院部,远远地就看见胡不归一只手撑在苏轻病房的门框上,呆呆地站在那。 薛小璐挺不忍心,悄声说:“你看胡队的表情。” 陆青柏深有同感:“如丧考妣似的。” 薛小璐就闭嘴了,深切地明白自己这上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她听别人描述过当时是怎么回事,在她强大的脑补下,胡不归在她眼里简直成了一个因为天意弄人而有苦说不得,最后被所爱抛弃的怨夫。身上弥漫着一股“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痛苦,忧郁得能变成一首歌。 陆青柏拿眼一扫她痴呆的面部特征,就知道这姑娘又犯病了,于是不管她,径自走过去,对胡不归说:“怎么办?派人找么?” 胡不归点点头,脸色凝重地看着陆青柏:“记住双核的消息一定要严密封锁,不要泄露出一点去。” 陆青柏挑挑眉:“胡队,熊将军可不是这么说的,上面很关心这件事,要知道从他身上,我们很可能就能找到人类进化的一个方向,而且以他的身体条件,好好训练的话,加入我们肯定也是个极大的助力,你也不知道双核系统会带给他什么样的异能,还有……” “行了。”胡不归打断他,“封锁消息,找人搜索的时候也悄悄的,找到了……他不愿意回来就算了,别去打扰他。” “胡队……”陆青柏还想说什么,却再次被胡不归打断。 “这事我说了算,上面有什么不满意,可以处分我。” 他说完,又闷头闷脑地转身走了,陆青柏深吸了口气:“呸,胡倔驴。” 且说当晚,苏轻用兵哥哥的外衣把屠图图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家伙闹累了,就趴在他怀里打瞌睡,到了黎明的时候,苏轻就带着小孩趁机钻进了一辆运货的车——江湖传言,国家这段时间有政策,专门拉蔬菜的车不收过路费,于是伟大的劳动人民就想了个招,明修蔬菜之栈道,暗渡肥猪之陈仓。 苏轻悄悄地掰弯了铁笼子,带着屠图图钻进了这个“陈仓”,头顶是被撑起来的破布一块,不见天日,鼻子里是各种诡异的气味,人被几头大猪拱着,背靠着大葱胡萝卜和菠菜,非常原生态。 他们虽然就这么潇洒地走了,但是眼下基本属于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状态,隶属最最无产的那种无产阶级。 要是苏轻自己走,怎么都好说,大可以一个人吃饱了一省不饿,可还带了屠图图这么个小累赘。小累赘要吃饭,要玩,每天要保持很长时间的睡眠,否则会长不高,还要上学读书,可是没有户口本没有身份证,哪个学校收呢? 当苏轻企图和屠图图商量这个问题的时候,屠师长正在伸着手和大猪逗着玩,被拱了个屁股蹲——货车的空间对苏轻来说是根本转不开身,对屠图图来说,就简直勉强能算是个小乐园了——他也不在乎,皱皱鼻子,拍拍屁股自己站了起来,对着猪鼻子拍了一下,然后说:“上学?要去你去,我不去。” 苏轻说:“少废话,我想去,人家也得要我啊。” 屠图图斜着眼瞄着他的临时监护人,认为他这是在没事找事,小大人似的说:“上学要好多钱,我没钱,你有钱么?” 一句话戳到了苏轻的死穴,他憋了半晌,伸手拔去屠图图头发上的一根菜叶,故作潇洒地摆摆手:“那就不用你管了,我想办法,跟我说说,来之前你上几年级了?” 屠图图有样学样,也老气横秋地摆摆手:“那就不用你管了。” 差点把苏轻气得头冒白气,然后只见屠图图突然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掐了个兰花指,指着面前跟他差不多高的大猪,捏尖了嗓子,奶声奶气拿腔拿调地说:“你这个烧钱的小兔崽子,你说,老娘供你吃,供你喝,有事没事上学校跟你们老师沟通感情,哪回沟通没有个四五百块下得来?带你上补习班,还给你找家教,怕你对家教产生审美疲劳还给你一找找仨,语文数学外语一门一个,你就给我考个倒数第一回来,老娘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东西啊小赔钱货?” 直把苏轻看得目瞪口呆,屠图图转过头来,仰着他那西瓜太郎头,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苏轻:“你看,我妈就这么说的。” 苏轻干咳了一声,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这小东西的模仿能力太恐怖了。 屠图图一本正经地说:“讨厌鬼叔叔,关于上学,我还会唱一首歌呢。” 苏轻呆滞地问:“什么歌?” 屠图图就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我去炸学校……” 一边的大猪也开始起哄,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好像给他伴奏似的。 苏轻无语凝噎,只觉着自己这是满腔的辛酸泪,真个无处言说。 就在这时,车停了,苏轻对屠图图比划了个悄悄的手势,把小孩拉过来,自己也蹲下,隐藏在一头猪身后,另一头猪蹭过一个脑袋,瞪着两个黑豆似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个人,不时还往这边蹭一蹭,苏轻只得匀出一只手,抵在猪鼻子上,以便跟这头热情的畜生保持一定距离。 外面有人声响起,苏轻绝佳的耳力让他片刻就听明白了——这位夹带的老兄敢情也是个愣头青,第一回上路跑货,夹带也就算了,还明目张胆地夹带了一车活物,这不是缺心眼么? 苏轻听见外面的检查人员愤怒地嚷嚷说:“菜你个头!我在外面就听见里面有东西叫唤了,你家运的菜是人参果,还长腿?还会‘哼哧哼哧’?你当老子二百五?” 他说着,一把把外面罩着的布掀开了一角,苏轻把屠图图的头按下去——猪已经暴露了,人就别再暴露了。 检查的大爷怒发冲冠地把手伸进笼子,一把抓住一只猪的耳朵,咆哮起来:“这是菜吗?” 吼得苏轻直缩脖子,就在这时,他耳边忽然也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苏轻,是我,你听得见吧。” 原本欢乐地在一边看热闹的苏轻脸上的窃笑立刻僵住了,他缓缓地腾出一只手,摸上自己仅剩的一颗耳钉……他原本那副的最后一只,原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被胡队长换了,这是通讯器,有定位功能,甚至能突破乌托邦的防护网,甭管是上天入地,这神通广大的东西都能跟踪到他的踪迹…… 苏轻觉着心像被泡在了冷水里一样,立刻伸手要去取这颗假耳钉,那边胡不归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赶紧说:“不,别扔,听我说,这枚和你以前的那个不一样,不具备定位功能,不具备投影功能,也不具备检测功能,甚至我只能通过这个和你说话,如果你不点开上面的一个小按键,我连听都听不见你,它……它真的就是个普通的通讯器。” 苏轻沉默不语,他能听得到胡不归略微急促起来的呼吸声,好半晌,胡不归才说:“你……就相信我这一回。”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罕见的柔软,近乎有些哀求的意思,甚至让人觉得他的话里有种隐约的脆弱。 胡不归继续说:“是我私自给你戴上的,别人不知道,你不要摘下来。万一……万一你以后遇到什么事,需要我的话,我随时都在。” 苏轻余光瞥见倒霉的二傻子车主被愤怒的大爷拽走处罚去了,心里诚惶诚恐地想:“哪敢劳动您老人家,您可是保家卫国的大人物,天天管我这么一个小老百姓的鸡毛蒜皮算怎么回事呢?”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点笼子上盖的破布,对屠图图比划了一个手势,找到了钻进来时候的那个扒开的地方,从这顺风车上跳了下来,猪们见状,争相效仿,都冲着那个洞口挤过来,可惜第一只体型就太富态,被卡在那了,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后面的自然也遭了秧。 胡不归那边就沉默了,苏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最后还是没有通讯器扔掉,带着屠图图跑到了一条公路上,把一身烂菜叶子味的外套脱了扔了,张开手拦了一辆车,编了个“自己和儿子回老家,一大早得知孩子妈出车祸,慌里慌张地跑出来什么都没来得及带”的漏洞百出的故事,靠着自己好看无害的皮相,和屠图图被他掐出来的眼泪,一路招摇撞骗,辗转了几辆顺风车,混到了b市,期间得到爱心姐姐给的饼干饮料一大包,以及一对好心眼的自驾游老夫妻给的红色毛爷爷三张。 b市,是他的家——真正的家,有小时候住过的房子,还有他爸。 第34章 情怯 苏轻花了一百块钱,从地摊上买了大人孩子两件衣服,给自己和屠图图换上,屠图图就问:“讨厌鬼叔叔,我们去干什么呀?” 苏轻听见这个称谓皱了皱眉,简单解释了一下即将要去什么地方以后,就半蹲下来,正经八百地跟屠图图说:“我说,商量个事,你以后当我儿子吧,改名叫苏图图。屠图图多难听,跟拖拉机似的。” 这句话直指屠图图的伤心事,小孩这辈子最失败的就是他的名字,估计在学校就没少被小朋友起外号,一听,眼圈又红了,瘪住嘴,眼泪就在眼眶里晃啊晃。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摆出一副要嚎丧的架势,苏轻立刻软了,哆哆嗦嗦地说:“老大,我错了,你饶小的一命,我再也不敢了,你不是我儿子,你是我祖宗。” 片刻,他又嘴贱地补充了一句:“其实吧……我祖宗也姓苏。” 屠图图:“哇——” 苏轻于是出血三块大洋,钻进一家肯德基,买了个甜筒,在现在穷困潦倒、一分钱要掰两半花的情况下,心疼得一脸便秘样,又把小鬼扛在肩膀上哄了半天,小老大才勉强表示不和他一般见识了。 然后屠图图敲敲苏轻的脑袋:“你还是放我下来吧。” 苏轻心想,小鬼终于良心发现了,就听他说:“地方太窄,还硌屁股,不舒服。” 苏轻的内心世界在一片风雨飘摇中泪流满面。 接着,屠图图又举起被他整个舔过了一遍的甜筒,问:“你吃么?” 苏轻还没来得及回答不吃,小鬼就又自主自动地把冰激凌收了回来:“行啊,我知道你不吃。” 苏轻:“……” 感觉自己眨眼的功夫,已经被这小鬼调戏两回了。 他抬起头,看着周围越来越熟悉的景物街道,在距离自己家三四个街区的地方,突然停住了脚步,拍着屠图图的后脑勺说:“一会见到爷爷,要有礼貌一点。” 屠图图正啃冰激凌啃得高兴,给面子地点点头。 苏轻忽然有点近乡情怯,忍不住又说:“爷爷要是问你学习怎么样,你就说挺好的,听见没有,不许说你考倒数第一的事。” 屠图图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我知道,每次别人问我妈的时候,她都跟人说‘过得去,就是不大用功,不过老师说挺有潜力’。” 苏轻沉默了片刻,抬手在他脑瓜顶上拍了一下:“还有不许老学你妈说话。” 屠图图:“……” 然后他抬起脑袋,翻着眼看了苏轻一会,摆摆手说:“那就不用你管了。” “三舅老爷的……也不许学我说话!” 这时,街角处开来一辆车,苏轻眼角才扫到,下意识地就一把拎起屠图图,极快地躲到了一边。他的视力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只一眼,就看到了车里坐的人是苏承德和他公司的一个年轻的助理,两个人穿得都很正式,看来是刚工作完回来,在前边的路口停了车。 苏轻就躲在街角的地方,小心地侧过身,张望过去。 助理家大概住在这里,可能是自己的交通工具出了什么问题,搭老板的车回家,下了车有些拘谨地向苏承德道了谢。 不是所有被称为“暴发户”的人都镶着大金牙,牙缝里塞着韭菜叶,大腹便便随地吐痰,一脸旧社会的地主老财模样的——别人他不知道,至少苏轻他爸苏承德,看起来就非常有风度,苏承德肚子里确实没什么墨水,没读过什么书,可成功的事业自然给他身上镀了一层金,举手投足间有种别人没有的沉淀……尽管他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看起来像个老头了。 苏轻心里想着,我爸的白头发怎么比上回看见的还多了那么多呢?然后他的视野就模糊了,脸上一片冰凉,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落下眼泪来。 苏承德下了车,和助理寒暄了几句,然后像个慈爱的长者那样,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这才重新钻回车里。苏轻知道,他的助理姓周,是个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年纪不大,能力学问都没得挑,以前苏承德一提起“你看人家小周,比你大不了几岁,如何如何”的时候,苏轻就觉得烦,父子两个总因为这个话题不欢而散。 此刻,他躲在角落里,身上穿着这辈子穿过的最便宜的衣服,兜里还剩下一张毛爷爷和一把零钱,留着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剪、低头能遮住他大半张脸的头发……自己也觉着自己不像样子。 他忽然抱起屠图图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心里觉着,如果他爸没他这个儿子……或者周助理才是他儿子,那老头这辈子该有多成功啊。这个念头就像是一阵风,卷进他心里,搅动起一切能搅动的东西,连日来或明或暗的委屈一时间全都涌上来。 屠图图安静地看了他一会,问:“你怎么哭啦?羞羞。” 苏轻说:“放屁,我那是沙眼,见风流泪。” 那一瞬间,苏轻就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决定离开b市,等有本事有出息了再回家。 当晚,他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张去另一个城市的火车票,带着刚好擦着边,弯点腰就可以不买票的屠图图去往陌生的地方。 他心里本来很迷茫,可是当小崽子趴在他肩膀上睡得直流口水,还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再给我吃一个……”的时候,迷茫就散了。 苏轻想,自己得先找份活干,得养着这小崽子,得想方设法送他去学校,他忽然有了那么多事要办,哪还有工夫迷茫呢? 他有些累了,摸出了一粒营养胶囊,吞了下去,靠在硬座上,也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而另一边,胡不归正在办公室里,奉命低调搜寻苏轻的方修忽然面沉似水地闯进来,开门就问:“胡队,苏轻的事究竟都谁知道?” 胡不归立刻听出了他话音里的不对劲,皱起眉:“怎么了?” 方修压低声音说:“我估计他可能会回一趟家,于是带人去他家蹲点,结果没等到苏轻,等到了另一拨人……是不是我神经过敏了?会不会是我们自己的人?” 胡不归的脸色凝重起来:“他有没有回去过?” 方修说:“我叫人盯住了他家,目前还没有。” 胡不归点点头,这才说:“完整知道这件事的只限于程教授,队里内部的几个人,另外我给熊将军打了报告,上面也通了气,连那天派过去的医疗部的急救队员恐怕都是一知半解,我已经严密封锁消息了,按理……不应该有多余的人知道。到现在为止,关于那个神秘的‘乌托邦’的事,还是经由我处理的,上面没有换人的意思,我并没有派过其他的人去。” 方修问:“是程……” “他知道这件事里面的利害,应该不会乱说。”胡不归顿了顿,又补充说,“况且他那边,我也派了人盯着。” 方修惊异不定地看着他:“那不就只能是我们内部出了……”他比划了个手势,没有再说下去。 胡不归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和方修对视半晌,才低声说:“你自己留心,但是不要随便怀疑,现在以找到人为第一要务,我先前说找到人以后由着他的意思,现在改变一下,务必让他明白外面的形势,一定把人带回来。不要再出第二回……” 方修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是。” 然后方修转过身要出去,在走到门口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来:“胡队,还有一种情况,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胡不归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双眼睛直直地看进方修眼里。他的眼神就像他的外号“胡狼”那样,森冷、锐利、又异常幽深,那一瞬间,方修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说了,行了个军礼,打开门出去了。 胡不归双手搭在一起,撑在下巴上——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上面”并不干净,他想起许如崇提到过的蓝印基地的屏蔽器,感觉自己隐隐触及到了一张巨大的网。 陈林提到过,“蓝印”的核心,是关于能源的。 苏轻半睡半醒间忽然听见了胡不归的声音,胡不归说:“听我说,你最近不要回家,有一拨不明势力在盯着你家,贸然回去会有危险。” 苏轻一激灵,一脑袋的瞌睡虫全跑光了,瞬间吓出一身冷汗来,他目光扫向车厢里的旅伴,正值夜车,大部分人都在睡觉,这才迟疑地抬起手,摸索着自己的耳钉,果然找到了一个非常不明显的小突起,按下去,低声说:“你……再说一遍。” 这还是他醒过来以后,和胡不归说过的第一句完整的人话,胡不归顿了顿,声音放柔了一点:“你放心,我们也有人在那边,你家人暂时不会有危险,我想对方的目标应该只是你一个,你不回去,时间长了他们自然也会撤退。” “那我爸……” “只有你回去,你的家人才会有危险,如果对方发现你父亲那边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自然也不会冒着风险对他动手,懂么?” 苏轻攥紧了拳头,胡不归问:“你在哪?我去找你。” 苏轻沉默。 好半晌,没有等到答案的胡不归才低声说:“你是……因为我才离开医疗所的么?” 苏轻觉着这位胡队长大概是有些误会,可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胡不归又说:“你回来吧,我躲远点,不让你见着,还不行么?” 苏轻迟疑了一下,伸手关上了通讯器的开关,胡不归听见里面隐约的杂音也消失了,就知道对方不打算再和自己说话了,他叹了口气,闭上眼,伸手揉着自己的鼻梁,背弓着,看起来就像个蜷缩的姿势,有些可怜。 第35章 苏则成 人是社会动物这一点,在这个坑爹的时刻,终于显现出来了。 如果单是没钱,苏轻一个有手有脚的年轻人,哪怕是去小煤窑做矿工也能混口饭吃,可他还没有身份证。 苏轻单方面掐断了和胡不归的联系以后,就静静地在火车硬座车厢里坐着,再没了睡意。 正赶上春节过后的民工潮,车厢里严重超员,连厕所人都满了,空气极不好。他仰起头,望向车厢顶上昏暗的光源,觑着他那双被改造成小望远镜的眼睛,开始展望怎么也看不清楚的未来。 天将破晓的时候,苏轻和屠图图到了c市,两人在火车站里混到了天亮,苏轻此时身上还剩下九十二块零五毛,他把屠图图放进了一家小饭馆里,花了五块钱,给他买了一份早饭,嘱咐说:“在这等我,谁叫也不许跟着走,听见没有?” 屠图图看见吃的,老实了,乖乖地点点头。 苏轻拉着他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就在这坐着,慢点吃,我能看见你,不用害怕,我办点事就回来,别人问你旁边的座位有没有人,你就告诉他说有人,你爸上厕所了,懂了么?” 屠图图有奶便是娘,谁给他买吃的听谁的话,二话也没有,又点点头。 苏轻这才把他放下,揣着剩下的八十多块钱走出去,不时回头看一眼窗户边上坐着的小孩。他到了街对面的一家看起来说不上多正规的小网吧里,准备干点违法乱纪的事。 胖墩墩的网吧老板正在企鹅上泡妞,听见有人进来了,也只是翻了翻眼皮,爱理不理地看了苏轻一眼:“划一下身份证,几个小时?” 苏轻没言声,看看周围没人,这才凑近了网吧老板,驾轻就熟地说:“我就是问问,您这有‘那个’没有?” 他伸手比划了个卡片的形状,老板抬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哪个?你说什么呢?” 苏轻轻咳一声,身体往前倾,压低了声音说:“张哥介绍我来的。”据他的经验,说个“张王李赵刘”的常见姓,十有八九能蒙着,除非这网吧老板认识的人太少。 果然,老板眯起眼想了想:“张小六吧?” 蒙着了,苏轻立刻点点头,老板上下打量一番:“你未成年?不像啊?” 苏轻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这也都是不得已,我呀,游戏里有个老婆,您明白的哈,也不知道怎么的,让我们家那位知道了。” 网吧老板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十根短粗的手指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苏轻就看见这位四十来岁、满面油光、抖一抖一肚子肥肉乱颤的网吧老板在聊天框里敲下“我们这些人浪迹天涯,就为了追逐艺术,什么都没有,除了一肚子沧桑寂寞”一行字,顿时被雷得上下通畅、心不慌气也不短了。 他干咳一声,调整了一下心理状态,接着编:“您猜怎么着,那疯婆娘居然雇了个私家侦探调查我。一天到晚走到哪就有人盯着,弄得我跟重庆地下党似的,这日子真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了。” 网吧老板这才把注意力分给了他一点:“这个新鲜。” “谁说不是呢。”苏轻立刻拉长了一张苦瓜脸,“现在那不是什么‘防沉迷系统’,还要实名制么,你说那疯婆子把我身份证银行卡什么的都给扣下了……” 网吧老板鄙视地看着他:“哥们儿,你也太窝囊了,我瞅你长得也算人模狗样的,不行咱换人不就得了么,跟她较什么劲呢?” 老板的聊天窗口里跳出一句话,苏轻眯起眼睛看过去,发现被泡的那傻妞说:“你不要这样,我心疼得都快流眼泪了。” 苏轻悄悄地搓搓自己的胳膊,心说我给恶心得也都快流眼泪了。 “她们家有钱有势,我惹不起那疯婆子。”苏轻说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钉,编得越来越顺溜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想起来随时查岗,我他妈跟背着个监视器摄像头似的,走到哪都带着无比巨大的心理压力。” 网吧老板发送了一句“只有你懂得我的灵魂”,然后对苏轻说:“一百五一张,一会就能办给你。” 苏轻心说你蒙谁呢?那破玩意成本也就十块钱,脸上却没露出来,咧开一个有点苦涩的笑容:“老板……您看,能不能稍微便宜点?实在是……家有那啥,囊中羞涩。” 网吧老板嗤笑了一声:“那不行,张小六怎么跟你说的,我们这的规矩——单个买都是一百五,除非你团购。” 这句话还没说完,聊天框里的小姑娘给他传来一句“我能见见你么”,网吧老板短粗的手指顿了一下,苏轻趁机说:“我说大哥,咱们谁也别蒙谁,我也不是那帮人傻钱多的学生小孩,这东西值多少钱,你有数我也有数,不怕跟您说,我上回找人办的那张,真得都能拿到银行开户去,才六十块钱。” 老板发送了一句“这样不好,我不是随便的人”,那边那妞开始锲而不舍地缠着他视频,老板看起来有点烦,就冷笑一声:“那谁给你办的,你接着找谁去啊。” 苏轻心想,你妈的…… 他抬头往窗外望去,发现屠图图坐在那吃东西吃得还挺踏实,就决定跟对方纠缠到底了:“大哥,真没你这样的,送上门来的买卖,赚多少还不是赚,怎么能往外推呢?” 网吧老板正被非要看他真面目的妞儿纠缠得郁闷,没搭理苏轻,任他自己在那边喋喋不休,就在对方姑娘已经开始怀疑,网吧老板决定战略性转移的时候,苏轻瞅准了机会插了一句:“嘿,你就跟她视频一下呗,就说没有话筒,只能打字,把键盘拎出去你拿着,我替你坐那。” 网吧老板终于抬起头,给了他一个正眼。 五分钟以后,两个人达成了协议,苏轻出卖色相,替老板坐台十分钟,泡到这个妹子,然后老板五折卖给他一张假身份证。五折七十五,还剩下十来块钱,中午可以给屠图图买几个包子,再加晚上一碗面。 就在屠图图吃完了饭半天,已经无聊地开始晃腿玩的时候,苏轻揣着他的新身份证回来了,他还给自己起了个“吉利”的假名,这名字他在蓝印基地的时候就一直垂涎了——叫苏则成。 “余则成”的“则成”。 从此开始了他招摇撞骗的一生。 苏轻有了身份证,觉着心里踏实多了,一分钟也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带着屠图图加入了从火车站涌出来的大批民工里,三言两语地就跟一个拖家带口的老大哥搭上了话,苏轻又给自己编了一个离奇苦难的经历——他发现自己简直是有这方面的天分,瞎话张嘴就来——把大哥的媳妇都给说哭了。 屠图图跟老大哥的两个孩子玩上了,嫂子看管着,苏轻就开始了跟着老大哥找工作之路,白天好心的大嫂子照顾屠图图的饮食,苏轻自己还有胶囊,吃一颗顶一两天,晚上为了节省住宿费,就带着孩子混进火车站里过夜。 c市火车站进站不用检票,虽然夜里要和巡查人员打游击——不过他都和归零队医疗所的巡查人员游击过了,也不在乎这点小打小闹。 白天从火车站里出来,继续奔波去找工作。 找工作这事,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苏轻那被双核能量晶系统改造过的身体,第一回显现出无比的优势来,他从最底层的工作做起,双手很快被磨破,不过磨破了以后恢复得也很快,一宿睡过去,身上青青紫紫磕磕绊绊的小伤就都愈合如初了。 后来在老大哥的邀请下,苏轻和屠图图搬出了火车站,住进了他们在当地租的一个小房子里,是一个小得像鸽子笼一样的小平房,因为住进了他们两个,变得更逼仄了些。 老大哥姓刘,叫刘大庆,老婆人称刘嫂子,都是好心眼的人,苏轻先说要每个月拿出一半的工钱给他们做房租,刘大庆坚决不肯,推让半天,这才象征性地每月收他两百块钱,又热心地帮屠图图联系民工子弟学校。 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拥有最完美的能量系统人类、前大少爷苏轻,就带着假身份,窝在这喧嚣吵闹的大城市一隅,专心致志地做起了搬砖扛瓦的建筑工,日子苦不堪言,还要照顾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崽子,苏轻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身体里强悍的双核,他都活不下来。 在蓝印基地灰房子里是一种苦法,这又是一种苦法,前者惊心动魄疾风骤雨,后者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每天割着人的皮肉。 都说二十一天养成一个习惯,一个月不到,苏轻就忘记了他曾经过的是多娇生惯养的日子,他开始习惯最脏最累的活,开始习惯不能洗澡的日子,开始习惯日渐低下的消费水平,甚至习惯了外衣磨破以后,找刘嫂子给他缝缝补补。 他也习惯了每天晚饭过后,通讯器里响起的胡不归那比新闻联播还准时的声音,胡不归会告诉他,他们又尝试了哪些搜索方法找了哪些地方,仍然没有线索,然后劝他回来,在苏轻不予理会以后,就告诉他关于另一拨在搜索他的人的动向,甚至根据陆青柏呈递上来的关于苏轻的身体检测,指导他应该如何引导自己的力量。 苏轻发现双核能量晶系统利用的毕竟是自己摄取的能量,没有了致命弱点的同时,也比不上蓝印掠夺外人得到的能量那么强大——比如他的伤口愈合速度要比陈林慢太多,比如他偷偷试验了好多次,也没发现自己能像蒋岚那样,变成个疾风星人。 但是有一点他发现自己可以做到,就是当他集中精力的时候,能微弱地感受到周围人的情绪。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板发现了苏轻是个能写会算的——哪怕是二流大学毕业,他到底也是个大学生——于是升了他做会计,负责一些账目和文字工作,不再让他做工地的重活,还给他涨了工资。 而此时,苏轻从归零队医疗所带出来的营养胶囊快见底了,他知道理论上自己需要大量的营养以供给能量系统,开始担心起日后自己的工钱满足不了胃口。 然而这个问题还在他心里纠结的时候,就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那句话……未成年人,请勿模仿== 第36章 病毒 刘大庆,他是个热心肠的人,从他把萍水相逢的苏轻接到家里来住,就可见一斑。人也很实在,自己从来不说瞎话,也就以己度人,以为别人也不说,人家说什么都信,给个棒槌就当真。 他钱是不多,可是人实在太傻,时不常地就被骗子盯上——比如一开始在他们家附近聚众赌博的几个出租车司机,就特别爱拉上他一起玩,然后出一些很没有技术含量的千,骗他的钱,后来被刘嫂子发现,拿着平底锅追杀了他八条街,差点把刘大庆给砸开瓢,这才算戒了。 这一天,屠图图放学又被老师给留下了——因为往人家女同学水杯里放小虫子。等苏轻把这小兔崽子扭送回家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七点了,本来怕人家一家人等着,结果到家一看,刘大庆居然还没有回来。 刘大庆的两个孩子在外面玩,刘嫂子等在饭桌前,饭已经有些凉了,她显得焦躁,却还是对苏轻笑脸相迎:“回来啦。” 苏轻没轻没重地拎着屠图图的后脖颈,把他往屋里一扔,决定一会跟他算账,回头问刘嫂子:“我大哥还没回来?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吧?” 刘嫂子皱皱眉:“我打了,没人接,不知道是没电了还是怎么的。” 苏轻“哦”了一声,也没在意,毕竟像刘大庆那样的,既没财又没色,走到哪都省得别人惦记,他就安心转过头,对付一脸不服的屠图图,义正言辞地威胁他说:“小鬼,听仔细了,你要是再让老子去你们学校丢人,我就把你吊起来打,你信不信?” 屠图图:“哼!你敢!” 苏轻:“……” 他还真不敢,这肉团似的那么个小孩,捏哪里都软乎乎的,苏轻都怕自己一失手再把他给打死了。 他深吸一口气,指着屠图图的鼻尖骂:“往小女孩杯子里放虫子,你可真有出息!欺负你们班没有二十斤重的小丫头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你把你们二百斤的班主任给粘椅子上!” 屠图图理直气壮:“谁说我没粘过?他就是不知道是我粘的。” 苏轻:“……” 他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去抓屠图图:“他娘的小兔崽子,今天不收拾你,你都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屠图图不愿意坐以待毙,开始跑,可惜腿太短、场地又太逼仄,发挥不出来,跑了没两步就被苏轻给逮到了,苏轻把小鬼整个人给拎起来,悬在半空,照着他屁股上肉最厚的一处,“啪”! 屠图图:“哇——” 刘嫂子赶紧站起来斡旋:“哎呀,兄弟,有话跟他好好说,怎么打孩子呢?” 屠图图一看有人撑腰,扯着嗓子嗷嗷哭得更欢了,刘嫂子的俩孩子也从外面回来,伸长了脖子围观男子单打。 就在家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外面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一个人来,扒着门大喊一声:“嫂子,你家老刘出事了!” 苏轻一愣,他认识这个人——和他一个工地做过事,叫小于,跟刘大庆关系挺好的一个小兄弟。 小于见他们都愣着,喘了口气,接着说:“老刘不知道怎么的,跟别人打起来了,人家有后台,带了好几个人,要打死他呢!” 刘嫂子脸一下就白了。 这么一来,苏轻也没工夫和小崽子较劲了,把屠图图放下扔在一边,拉住她:“嫂子你别着急,我去看看。” ——在打架斗殴这方面,苏轻以前在灰房子就磨练成了专业户,现在他认为自己更上一层楼。 刘嫂子拉着他的袖子,脑子里一团浆糊,完全没了主意,苏轻就推了一把刘大庆的大儿子:“陪你妈呆着,看着点你妹。”然后跟着小于,他们两个到了出事的地方。 就看见六七个小混混,拿着板砖钢管等常见武器,正在拳打脚踢地往缩成一团的刘大庆身上招呼。领头的一个炸着一头鸡毛掸子似的头发,一边踹刘大庆一边说:“让你狂,让你狂!” 然后他感觉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鸡毛掸子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没反应过来,刚说了一个字:“你……” 不知怎么的,就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狠狠地拥抱了地球母亲,一张嘴,掉了个零件——带血的大门牙一颗。 他就哭爹喊娘地“哎哟”起来,其他几个小混混互相打了个眼色,丢下了刘大庆,慢慢地向苏轻围过来。 苏轻第一次有了当上“超人”的感觉,就是拜这几位所赐——只有真刀真枪地打架的时候,他那被提升了不是一点半点的反应速度、力量和灵敏度才淋漓尽致地被体现出来,非常……过瘾。 当他发现自己能拦腰一脚踢飞一个人的时候,还学着李小龙“嗷”地叫了一嗓子,把一边的小于大刘都看得目瞪口呆。 可惜跟他对打的这几位群众演员不大满意自己的角色,很快就撂挑子不干了,留下一句经典的“你等着”,风紧扯呼。 苏轻被屠图图闹得堵在胸口的气,终于顺出来了,感觉神清气爽。 然后他弄明白了这场冲突是怎么起的,又郁卒了——刘大庆声称自己碰见一位会算命的老神仙,聊了好半天,觉着对自己的人生非常有启发,正受益匪浅的时候,那个鸡毛掸子头来了,要砸老神仙的摊子,说他是个老骗子。 刘大庆对老神仙的个人崇拜还没退潮,顶着一腔鸡血,就替“老神仙”出头了。 后面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老神仙人呢?”小于问。 刘大庆这才反应过来,四处看看:“哎?刚才还在这呢,怎么没了?” 小于和苏轻对视一眼,都很无语凝噎,苏轻那口好不容易顺下去的气又堵回来了。他们俩把刘大庆夹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地对他进行了一番再教育,就在这时,苏轻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极轻的“叮”的一声,像是什么仪器的机簧被触发。 他脚步一顿,意识到身后有人,瞬间,不知为什么,有了种说不出的感觉,汗毛都炸起来了。 刘大庆和小于都疑惑地跟着他停了下来,苏轻勉强对他们俩笑了笑:“我突然想起来工头说让我私下里帮他办点事,你们先去吧。大庆哥,回去告诉嫂子吃饭别等我了,你和她好好说,别让她着急。” 刘大庆和小于不疑有他,转身走了,苏轻却拿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飞快地往相反的方向追过去,他相信,只要不是蓝印,正常人类很难躲过他的速度。 然后在转过街角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流浪汉,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根小棍,正在垃圾箱里拨弄,听见有人来,流浪汉只是淡漠地抬头扫了苏轻一眼,就又低下头去,慢吞吞地在垃圾里翻找着自己的食物。 苏轻脚步一顿,狐疑地打量着这个人,只见流浪汉从垃圾箱里翻出半块面包来,拿在手上,又木然地看了他一眼,拖着脚,就慢慢地往回走去,好像他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电光石火间,苏轻突然想起来,自从他在胡不归的引导下,发现自己渐渐可以很微弱地感觉到周围人的情绪变化以后,对人的存在感就变得越来越敏锐,即使真的有人能做到蒋岚那样悄无声息,他也能通过对方的情绪感知到附近有人。 可是这个邋邋遢遢的流浪汉,几乎完全没有存在感,苏轻心里一跳,挡在流浪汉面前:“你等等。” 就在这时,流浪汉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神色,苏轻的身体在反应过来以前,就下意识地往后倒去,然后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消音手枪里子弹破空而出的声音。 “流浪汉”从他那脏得看不出底色的外衣里掏出一把枪来,在逼仄的小胡同里对着苏轻连开了三枪。 苏轻是个好学生,可他才刚刚开始适应自己的身体,而且这地方实在太狭小了些,腿上一阵剧痛传来,他就直接跪下了。 然而持凶器的“流浪汉”看起来却比他还要慌张,根本也没管打中没打中,开了三枪转身就跑。苏轻腿上的血很快浸湿了他的裤腿,他拼命地想扶住墙壁站起来——不能让这个人跑了,他心里想,不能让他…… 他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流浪汉”,心里除了这个念头之外空白一片——苏轻知道,归零队的人即使在暗中查访他,也绝不会开枪打他,这些人是…… 突然,那个慌不择路的“流浪汉”莫名其妙地摔在了地上,随后整个人开始痉挛起来,在苏轻惊愕的注视里,片刻就不动了。苏轻费力地撑起自己,一条腿点地,挪过去一看,这个人竟然已经死了。 他怔了半晌,伸手把尸体翻了个个,扯开他的外衣,看见对方里面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衬衫,领口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绣了一个“乌托邦”的字样。 苏轻搜遍了他的身,在他怀里发现了一个巴掌大的仪器,鼓捣了一会,发现这是个监视器,里面有一段他和混混们打架的视频。 苏轻手心里一片冰凉,不再纠结这个人古怪的死法,心里只想着一件事——这个组织果然出于某种原因,在追捕他,而他们就像病毒一样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得带着小鬼离开这里,苏轻想。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找到了一份实习~下礼拜开始工作~\(≧▽≦)~啦啦啦 第37章 老骗子 然后他就慢慢地顺着身后的墙滑下去,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朦朦胧胧间,苏轻觉着自己好像飘了起来,晃晃悠悠地随风来往,也不知道被大风给刮到了哪里,过了一会,他恍惚觉得眼前的景物有些熟悉,仔细望去,居然发现自己回了家。 他意识不大清醒,到了这里,心里一紧,心说这还有人守株待兔地等着他自投罗网呢,怎么跑这来了? 这时,迎面走过一个人,苏轻一呆,正站在大街中间,再要躲是来不及了——正是苏家请的保姆小吴。 苏轻的心脏越跳越快,忽然不知该怎么办了,可小吴只是径直朝着他走过来,若无其事地和他擦肩而过,居然没看见人似的。苏轻呆了呆,在大街中间站了一会,忍不住追上去,在小吴肩膀上拍了一下,手掌却直接穿过了她的肩膀。 他忽然有种奇异的想法——自己这是死了? 苏轻浑浑噩噩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走上熟悉的楼梯,想伸手推门,手臂却从大门穿过去了,苏轻这才知道自己还多了穿墙术的技能,苦笑一下,直接走了进去。 苏承德向来业务繁忙,苏家的饭也晚,这会天都暗下来了,苏承德才坐下来吃饭。 小吴不和他一桌吃饭,把饭菜摆上桌,就自己去厨房吃。很大的一个饭桌,只有苏承德自己坐在那,显得有些孤单。 苏轻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慢慢地靠近苏承德,从身后搂住他的后背,像自己很小的时候那样,吊在他老爸身上。小时候觉着苏承德真是肩宽背厚,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把他背起来,现在他却发现,苏承德好像缩水了,竟然怎么看怎么单薄起来。 随后,苏轻的目光越过苏承德的肩膀,往桌子上看去。 这么多年了,老头也没改善过自己的生活,如果不是出去应酬、在家里自己吃的话,就从来都是粗茶淡饭,也不讲究,隔夜米饭拿葱油随便炒炒,他就能吃得挺香。 苏轻暗自叹了口气,忽然,他整个人一震——桌子上除了苏承德自己的碗筷之外,还摆着其他两幅。 一副是给苏轻他妈留着的,这个父子两个心照不宣,那另一副…… 他眼圈一热,脱口叫了一声:“爸呀……” 正在狼吞虎咽的苏承德动作一顿,狐疑地四下打量了一下,高声叫保姆:“小吴,小吴?” 小保姆应声出来:“哎,叔,怎么了?” 苏承德问:“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说话,是你不是?” 小吴一愣:“我?我没有啊。” 苏承德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点点头,不再纠缠。苏轻叹了口气,绕过饭桌,才想在苏承德对面坐下。 可是这时候,窗外好像有一个黑洞似的,拼命把他往外吸,苏轻伸长了手,去够咫尺处的苏承德,却抵不住那股巨大的吸引力。 “爸!爸!你拉我一把……”他大声喊着,但苏承德听不见,苏承德只是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目光望向苏轻的方向,好像隐约也能感觉到有点什么东西不对劲似的,过了一会,又觉着自己是神经过敏,摇摇头,继续低头吃饭。 苏轻觉着自己被一阵飓风卷走,昏天黑地,然后身体忽然下坠,他猛一抽搐,睁开眼来。 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硬板床上,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正伸长了脖子看着他。老头看见他睁眼,咧开嘴一笑,一口牙长得里出外进的,非常抽象,脸皱起来,活像一朵大菊花:“哎哟,后生,醒得快嘛。” 苏轻瞳孔缩了一下,翻身坐起来,一条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动作一滞,偏过头有些戒备地看着这打扮得僧不僧道不道、十分非主流的老头。 老头乐呵呵地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苏轻却没伸手接,只是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不善地问:“你是什么人?” “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懂尊老啦,瞧瞧,我老头子拼着这把老骨头把你拖回来,救人还反倒落了一身不是。” 苏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自己受伤的腿被简单处理过,还包扎了,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听见这老头子接着说:“难不成你愿意和一具尸体躺在那犄角旮旯里,等着警察局请你去喝茶?” 苏轻一颤,直直地瞪向这老头:“你看见死人,还敢把我弄回来,你是什么人?” “哎呀哎呀。”老头子不回答他的话,摇着头,不慌不忙地从床头摸出一杆烟杆子来——苏轻一直觉着他老爸抽旱烟就够复古的了,没想到这还有一个抽烟杆子的山顶洞人。 老头自顾自地喷云吐雾起来,看来完全没有要回他话的意思,苏轻忍着疼,呲牙咧嘴地把自己两条腿从床上挪下来,放眼打量起这间屋子。 这一看,他才发现这屋子的诡异之处——地方不大,水泥地面,门口挂着一把桃木剑,四处散落的都是些黄符纸、朱砂之类,苏轻眼角抽搐了一下,忍不住问:“我说,你是干什么的?” 只见老头嘴里悠悠地吐出一口白烟,慢条斯理地说:“大运小势,乾坤五行,天地尽归于老夫之心,算你一生坎坷劫数,算你尽来桃花几多,嘿嘿,老夫便是那……” 苏轻“呸”了一声,一只脚撑地,把自己支撑起来:“敢情是个算命的老骗子。” 老头吹胡子瞪眼,拿烟杆子去打苏轻,被苏轻一把抓住,面色不善地丢回到他怀里,心里转了几个念头,想起了点事,就拖着一条伤腿靠在一个大木柜子上,双手抱在胸前盘问:“哎,老头,问你,是不是就是你糊弄的刘大庆那个二百五替你出头,招来一帮人群殴他的?” 老头摇头晃脑地说:“那位善人哪……唉,不瞒你说,老夫我算出他近来将有一劫,哎呀那是可大可小,运气好的话挨一通拳脚,若非如此,便是血光之灾,他与我有缘,我这是借势替他化去……” 苏轻说:“你说人话,别扯淡。” 老头瘪瘪本来就很瘪的嘴:“是我。” 苏轻冷笑一声:“然后你自己跑了,后来回去是看看刘大庆死没死吧?” 老头梗着脖子:“胡说八道,我那是看他劫数化过去没……” 苏轻皱起眉:“那个人……他真死了么?” 老头噤声了,干瘪的脸上露出一点高深莫测的神色,又重新把烟杆子叼回到嘴里,深吸一口后吐出来,这才在一片云雾缭绕之后,低低地说:“死透了,这个人死得可不简单,依我看哪,是活生生地被吓死的。” 苏轻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再一看这算命的老骗子,心里就淡定了,心想这货说话估计和放屁没啥区别,听他的做什么。 他于是吃力挪动起脚步,要往外走,身后老头又悠悠地接了一句:“你若出此门去,定有血光之灾,年轻人,三思而后行啊。” 苏轻脚步一顿,回过头去,从这个角度看,这老骗子在一片烟熏火燎之中,仿佛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似的,忍不住问:“你说得……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救我?” 老头无声地笑起来,他年纪大了,眼珠却不像普通老人那样显得浑浊,隐隐地还从黝黑的眼珠中透出一点光亮来:“我知道你天赋异禀、身怀绝技,与常人不同,还知道你近日不顺,将有大劫,不过么……也不是不能躲过。” 他说到这停下来,见苏轻正看着自己,便伸出手呲牙一笑:“老规矩,度小劫三百,大劫五百,你这个么……危险之至,还得多加二百,只收现金,不划卡,支票不要……” 苏轻假模假样地笑了笑:“老神仙,你这么神,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我妈身体好不好么?” 老头摆摆手,真事儿似的掐掐手指,头晃尾巴摇地说:“年轻人孝心不小嘛,放心,依我看哪,令慈正是春秋鼎盛之时,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命格,今年宜多出门,住在窗户朝南开的屋里,定能大吉大利,平平顺顺。” 苏轻:“去你大爷的,我妈早死了。” 老骗子噎了一下,摆手说:“对的嘛,令慈已过了忘川河,转世投胎去了,上辈子尘归尘土归土,自然不算数,老夫我给她算的是这辈子的命格。” 苏轻不理会他胡说八道,心里还真想起一件事来,从兜里摸出三百块钱,想了想,又塞回两张,在老骗子饥渴的目光下,把人民币丢到他怀里:“你上刘大庆家,给我把一个叫屠图图的小孩接出来带到这来,回来我就再给你一张。” 老骗子说:“两张!” 苏轻痛快地答应:“行啊,去吧。” 心想,给你才怪。 老骗子把自己折腾了一番,还戴上副墨镜,装成个盲人,不知从哪里还捡了根棍子,四处乱敲地出门了,苏轻这才呲牙咧嘴地跪在地上,拆开腿上的绷带——他还不清楚打伤他腿的那枚子弹还在不在,实在信不过老骗子的包扎技术。 就在这时,胡不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苏轻,你人是不是在c市?” 苏轻手底下一顿,胡不归听不见他回话,急了:“你是不是碰见‘他们’了?有没有受伤?现在情况怎么样?” 他话音里的急切不掺假,苏轻感觉得到,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然而手指在假耳钉上轻轻触碰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苏轻垂下眼,慢慢地拆着绷带,心里想着,算啦,这回我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那时候苏轻要死了,胡不归却以为他被灰尘呛着了,现在胡不归快急疯了,苏轻却以为他只是出于职责,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这么看来,其实“以为”这个词,才是世界上最大的祸根。 第38章 江湖再见 屠图图欢天喜地的又辍学了,反正他才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倒也不是特别着急。苏轻最后也没把答应的两张毛爷爷给老骗子,还赖上了这个吃百家饭的,恩将仇报地以武力硬逼着老骗子带他一起离开c市。 他感觉自己现在说话越发不如放屁了,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浑身上下什么都是假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十句话有九句半都是胡诌的。 哦,对,忘了说,老骗子名叫季鹏程,游历江湖已久,骗遍天下无敌手,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可谓是无耻之至,直到他碰见苏轻,才知道啥叫长江后浪推前浪。 当天夜里,他们就坐黑客运离开了,苏轻告别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段正常人的日子,开始了他漫长的流浪生涯。 破破烂烂的大巴一路泼洒着油烟呼啸而过,破了半扇的窗户里漏进来微寒的夜风,苏轻侧身靠着窗口,给屠图图挡风,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主动联系胡不归。 胡不归一边派方修四处搜寻着苏轻的踪迹,一边自己暗中盯着另一方寻找苏轻的不明势力,发现他们突然往c市转移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苏轻很可能在那里,并且露出了形迹。 胡队长立刻雷厉风行地亲自带人赶往c市,却没想到苏轻另有奇遇,动作太快,正好和他前脚后脚地错开。 归零队的效率野高,顺藤摸瓜,很快找到了网吧老板、刘大庆一家甚至苏轻工作过的包工队,可这些人没人能说出他去了什么地方,刘嫂子倒是想起了来领屠图图的季鹏程,可是到了那陋室一看,屋里只剩下一卷带血的绷带和几张朱砂画过的黄纸,早就人去楼空。 苏轻算选对人了,跟着季鹏程这种老狐狸,有太多的方法从人间直接蒸发。 胡不归蹲在地上,手里攥着苏轻换下来的绷带,看着血迹斑斑的地方发呆,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似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活乃至工作重心,好像一直都集中在这么一个人身上——开始是为了找他,找到了,对方执意要回去,又是跟他悬着心,到后来他受伤,伤还没好利索,又不告而别。 胡不归想起第一次见到苏轻的模样,年轻人只穿着一件深色的毛衣,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喝酒,昏暗的灯光下勾勒得他的五官画似的,好看极了,有不少人盯着他,他也不在意,好像天生少根筋,别人凑过去占他便宜,他也不知道,还笑嘻嘻地跟人搭话。 胡不归当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多管闲事地出了替他出了那么一回头,小青年就醉眼朦胧地抬起头对他傻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没正没经地吹了声口哨:“身材真正,跟……跟我走不?” 胡不归那时候觉得苏轻好像是一具精致而空洞的皮囊,而之后种种,就仿佛是看着这具皮囊里一点一点填充进灵魂一样,那么生动、鲜活,甚至让人心生敬意……以及心里忽然有了某种说不清明的感觉——当一个人在一段时间里,出于某种原因,一直一直不停地想着另一个人,就会明白那种感觉。 就在这时,他的耳机响了,不是总部或者派出去的外勤人员中的任何一个频道,那一瞬间,胡不归的心脏竟然停顿了一下。 耳机里的声音很嘈杂,也不知道苏轻又是到了哪里。 大概是胡不归气场太强,苏轻跟他说话的时候总不大自在,仍像从那小旅馆包间里第一次醒来的时候那样,有种想打报告的冲动。 他干咳一声,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喉咙:“嗯哼,胡队,听得见吧?” 胡不归飞快地站起来,对周围所有正在搜查季鹏程的屋子、企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外勤人员的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安静下来。 “你在哪?什么时候离开的?绷带上有血,你伤哪了?” 苏轻一愣,就知道胡不归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已经摸到了他在c市的最后一站——季鹏程家里,有些疑惑地问:“你们还真在找我呀?” 要是苏轻在他面前,胡不归觉着自己非给他一拳不可。这混蛋丝毫没有认识到他自己作为世界上唯一一个双核的重要性,那么多人带着不同的目的、满世界搜索他,到他这里,竟然就变成一句不痛不痒的“还真在找”。 苏轻就轻轻地笑起来,他声音其实很好听,尤其是轻声笑起来的时候,好像一把小刷子若有若无地从人心上擦过一样,他说:“你们别找了,别耽误正经事。” 胡不归额角的青筋都蹦出来了:“我们到现在没法掌握乌托邦究竟有多大,有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有多危险?” “哦,”苏轻说,“其实没事,我觉得我自己应付得来。将来有一天,就算他们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们的。” 胡不归心里一紧:“你要干什么?” 苏轻沉默了一会,好半晌,才低声说:“跟你打个招呼,我这就走了,以后别联系了。万一有什么事,我也肯定不会透露归零队的信息——当然,其实我也不知道啥信息。”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之前照顾我那么长时间,谢谢你。” 胡不归牙关咬紧,突然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片刻,苏轻好像有些尴尬似的,吞吞吐吐地说:“其实吧……灰房子里那事,你不用往心里去,我也没当回事,真的。” 他好像还怕胡不归不信似的,又接着说:“其实你们尽到义务了,当时呢,也是我自己要回去找程大叔,跟你关系不大,再者当时那么乱,那么多人……” 苏轻再一次顿住,似乎在思量用什么词似的,好半晌,才词不达意地憋出一句:“那个……算是人各有命,生死在天吧。” 陈林把昏迷的苏轻放回灰房子,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的时候,就言简意赅地用过“人各有命”这四个字,兜兜转转,这四个字又再次从苏轻嘴里说出来,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洒脱自嘲意味,有那么一点恰到好处的小酸楚。 “反正是多谢你啦,胡队长,江湖再见。” 苏轻说完,不等胡不归回话,也没有关闭通讯器,直接把它从耳朵上摘下来,一挥手扔出窗外,看着它跳动几下,爆出一小撮火花,然后湮灭在夜色里。 他侧头靠在只剩下一半遮挡的车窗上,任冷风吹着他额前的头发。 腿上受了枪伤的地方依然疼痛,可是已经好了好多,苏轻知道这是他的身体在自我修复中,大概这一宿过去,他就可以勉勉强强用两条腿走路了。 回想起一年前的自己什么样,只觉得恍然间如一梦似的。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把小毯子往屠图图身上拢了拢,也闭目养神起来。苏轻想,他已经经历过生死、贫困、甚至一无所有,以后的路,无论怎样艰险,他也能自己走下去——自己……一个人。 已经打上呼噜的季鹏程这时突然睁开眼睛,带着些许深思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竟露出一点笑意来。 他们三个人这么一走,就走了整整三年,脚步几乎踏遍全国,最冷的地方,最热的地方,最偏远的地方,最繁华的地方。 季鹏程始终如一地战斗在行骗的第一线,骗术之高在和他那强买强卖来的徒弟的切磋中,也算是教学相长,更上一层楼。 苏轻去了很多自己没去过的地方,拼命开始读以前没读过的书,前后换过十来张身份证,又曾经拥有过假文凭、假户口、假简历等等……这世界上能造的假几乎全让他试验一遭过,假得他都快忘了自己真名是什么。 他做过工地上的重体力活;靠着假文凭混进过公司,甚至凭他跟季鹏程练就的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还混了个部门经理,可惜官瘾没过完,就又换地方了;在夜总会做过保镖,期间被卷进过毒品交易;打过黑拳,地下赌场里讨过生活;给警察当过线人,以类似赏金猎人的身份混了一段时间;当中对苏轻而言最离奇的经历,是当初那个大学英语四级都要花钱找枪手代考的人,竟然还当了一个月的新东方代课老师。 从归零队携带出来的营养胶囊早没了,苏轻怕吃饭吓着别人,只能大把大把地吃糖,嘴里无时无刻不嘎嘣嘎嘣的嚼着硬糖——反正他现在的身体也不容易长蛀牙。 他对自己进行了近乎苛刻的训练,三年来,从没有一天睡眠超过一个半小时。苏轻不想一辈子过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要站出来,去把那乌托邦给揪出来,看看它是骡子是马。 关于这个,季鹏程竟然帮了他不少忙,也不知道他从什么野路子里,弄来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器具——绑在身上的巴掌大的“小石头”,其实有百十来斤重,身上放几块,基本上苏轻这一天就可以生不如死了;或者手电筒大小的小电棒,老头坐在椅子上优哉游哉地喝茶按按钮,一道一道的电光把苏轻追得满院子乱窜。 他一直没有问清楚,季鹏程以前是干什么的,也没有弄清楚那天他为什么要救下自己——这老家伙只要不看见人民币,还真有那么一点看透人间风景的出世高人的意思。 屠图图也九岁了,人模狗样地长起来,仍然不爱上学,每到一个新地方转学进去的时候都一副熊样,退学离开的时候倒是欢快,十足的鸟样——在学校也是爬树上墙的捣蛋,倒是学季鹏程装小瞎子非常有一套。 被苏轻狠下心来揍了几次屁股,终于对他这也挺不着调的监护人有了那么一点敬畏,三年里的语数外大部分居然还都是苏轻教的。 终于有一天,苏轻在他们临时租住的小房子里那个二手的电视机上看见了一条新闻:某市某商厦开业庆典,几十人突然神志不清,形状癫狂,疑似不明传染病,具体情况正组织专家调查中。 下面拍了一些“患者”的症状。 苏轻看着看着,皱起了眉,他知道,自己的流浪生涯算是到头了。 第39章 重逢 季鹏程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拉着屠图图,推门进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苏轻背对着他们,整个人没骨头一样地窝在沙发里,也不开灯,手上把玩着一个小打火机,翻过来掉过去地,点着,再松手让它熄灭,细小的火苗映照着他的脸,眉眼依稀,可乍一看,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他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某种叫人看不分明、也说不分明的东西,眼角微微带起的那点笑意,总让人觉得这货成精了似的。他面前的茶几上摊着一本厚厚的剪报册,可以看出被主人翻了不知有多少次了,边边角角处都是磨损。 屠图图没注意到他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屁颠屁颠地按开灯,一脸讪笑地凑到苏轻跟前,伸出一双长大了些、但依然肉呼呼的小爪子,攥成拳头给他捶腿:“小叔,今天辛苦不辛苦?” 苏轻最近靠着作假和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在一家酒店里混了个大堂经理当,做起来十分游刃有余,加上工作待遇好,手下一帮漂亮美眉,日子几乎说得上是舒服了——对于屠图图这句明显拍马屁的话,苏轻反应不大,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干什么,考试又不及格?” 屠图图:“嘿嘿……” 小鬼抠抠索索地从包里翻出一张褶皱得跟用过的卫生纸似的英语试卷,蔫头吧脑地递到苏轻鼻子底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干不堪入目的蝌蚪文、一堆大红叉和一个毫不客气的四十分。 屠图图说:“小叔您看,我们班那大汉奸外语老师非让家长签字……” 苏轻一个眼神瞪下来,屠图图吐吐舌头:“我……是说,我们班那大……大帅哥英语老师非让家长给签字,他总觉着我不好好学习,其实他不理解,我是爱国,我认为……” 只是屠图图废话还没说完,苏轻就在家长签字的地方龙飞凤舞地写了个名字,摆摆手打发他说:“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我这碍眼。” 屠图图揉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他这监护人今天竟然这么容易就被打发了,心里空落落的,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狡辩词打了水漂,感情被浪费了。季鹏程在旁边干咳了一声,屠图图才反应过来,捡起他那惨不忍睹的试卷,头重脚轻飘飘然地走了。 苏轻眼睛盯着桌上的剪报本,上面五花八门的信息什么都有,表面上看,有关于失踪人口的,有关于传染病的,还有一些车祸火灾等等,事件发生地点也不一,遍布全世界,还有好多是外语的新闻——他外语水平的进步跟一直收藏这些东西也有关系。 季鹏程摸出烟斗,喷云吐雾地污染起室内空气质量,好半天,苏轻才说:“师父,我得走一趟。” 他这句话说得十分没头没尾,季鹏程却听得理所当然,好像早等着他这句话似的,爱答不理地点点头:“哦,这就去呀,还回来不?” 苏轻点点头:“十天半月吧,劳烦您给我看着点这孩子。” 季鹏程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白烟,活像个干巴巴的大茶壶,嘴角都快撇到下巴上了,勉为其难地说:“行啊,你把伙食费先交了,不带分期付款的,一次到位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苏轻的错觉,每次他试图旁敲侧击地和这老头说点正事的时候,总会被他九曲十八弯地给绕开,表现出一副“我什么都明白,可是我什么都不想和你说”的欠拍模样来。 苏轻就干脆不和他废话了,从沙发底下拖出一个行李包来,把桌上的剪报册塞进去,看了季鹏程一眼,摸出钱包,点了些钱,用电视遥控器压在茶几上,拖起带轱辘的行李包走了。 一把年纪还热衷于给人民币当干儿子的季鹏程却罕见地没去动桌上的钱,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注视着苏轻的背影消失的门口,脸上一道一道的皱纹像是刀刻上去的一样,笼罩在白烟里,有点讳莫如深的味道。 三年来,苏轻一直没有放弃过追踪乌托邦的踪迹,他每天闲下来的时间全部交给了报纸,从上面寻找蛛丝马迹,并反复咀嚼思量。 灰房子那里的蓝印基地,除了那几个蓝印和被抓来的灰印之外,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普通人类。而陈林证实过,蓝印也是被激发的,苏轻原本一直想不通,既然蓝印这种生物那么牛掰那么给力,为什么乌托邦的工作人员不把自己也变成蓝印呢,起码跟归零队火拼的时候能占不少便宜。 直到他在医院的时候,才从陆青柏嘴里知道陈林的后续消息,陆青柏认为这位跳反人士多半是已经上西天去皈依我佛了,按说乌托邦对他们不薄,陈林为什么要吃里爬外呢? 后来苏轻想明白了,这原因应该有两个,一个是陈林这个人本身就不是东西,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还有一个,就是“乌托邦”大约也并没有把蓝印们当“人”看,蓝印在他们眼里,说不定和灰印一样,只是稍微有自由一点的实验品。 自从三年前在苏轻的推波助澜下,他所在的蓝印基地被连窝端了以后,就没有人知道当时被转移出来的蓝印们和乌托邦精英上哪里去了,许如崇给出的猜测是世界上并不只有一个蓝印基地,他们大概是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去了,而苏轻也暗中查过曾经陈林带他去过的那个大楼——那以前似乎是陈林的私人产业,后来不明原因地突然黄了,现在变成了一个家电大卖场。 他们似乎一夜之间从人间蒸发了。 可是苏轻刚刚在新闻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赵一菲。 作为那场不明原因的事故中唯一的死者,她得到了一个镜头,苏轻当然知道,在那场大战以后,归零队对所有幸存的灰印都进行了特殊保护,必要的时候甚至会洗去他的个人记录和身份,并派专人进行监护,按理来说整个程序都是官方执行的,理应非常严密。 但……赵一菲为什么会死了? 这是蓝印第一次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公众面前露面,苏轻摸不准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可是这样的事被报道出来,即使对大部分市民而言它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耳旁风,也必定是官方默许的。 苏轻决定亲自去看看,他戴了一副平光眼镜,身上穿了一件休闲西装,上了当晚的飞机,整个人就像个人模狗样的青年才俊,就算是熟悉的人站在他面前,也很难发现这个气质大变的青年是谁。 苏轻练就了一身变色龙一样的本领——师承季鹏程。 他在距离出事地点一个街区的位置上找了家宾馆住了下来,第二天清早起来,对着镜子看了看,还是觉着不放心,就又鼓捣了几下——在头发上抹了不少发蜡,梳了个大背头,油光锃亮的,中石油代言人似的,然后稍微修饰了一下眼角,给自己贴了一道法令纹、两条眼袋,试着笑了笑,发现嘴歪得挺自然,眼神呆滞得也挺自然,然后又把季鹏程弄来的密度极大的“负重石”集中围在了腰上,垫了点东西,身上腰那个部位就变成“中间”了,看上去就像是中年男人发了福似的。 青年才俊就变成了一个“中青年”才……不大俊。 他取出一个小照相机背在身上,手里拿着手机给他秘书打电话,美其名曰让她安排工作,说自己突发奇想打算去外地酒店行业做得好的地方参观学习一下,后边补充了一句“自费”、占用自己年休假时间。 估计这回就算是老板也没话说了。 傍晚,苏轻像是普通的观光客一样,一边废话连篇地跟秘书说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工作怎么安排,一边单手拿着相机,四处拍照。 他一心不知道多少用,虽然只是围着附近的几个酒店转,却也把出事地点给看明白了,苏轻知道这地方潜伏了不少归零队的人,比如街角“发传单”的小妹就不大敬业,对过往行人十分爱理不理,大部分从她眼前走过的人没有荣幸接到她的传单,只有当她突然开始紧张地盯着某个人看的时候,才会欲盖弥彰地给路人塞几张,危机解除以后就又茫然四顾,心不在焉了。 苏轻心里好笑,脸上却没露出来,晃悠了一阵,就钻进了一家西餐店。 一走进去,他就能确定,这餐厅里也有不少不是来吃饭的人——归零队也好,乌托邦也好,在和蓝印打交道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身上都会带上一种特殊的屏蔽装置,防止蓝印吸收他们的情绪。 苏轻对这种屏蔽器的感应尤其明显,比方说一进来,他就感觉到一种诡异的“寂静”,不是说人少,也不是说这些吃饭的人都不交谈,乍看上去,他们像普通人一样吃吃喝喝谈情说爱吹牛扯淡。可人的心理活动会给苏轻造成一种像蚊子苍蝇叫一样细微的嘈杂感,当他已经习惯这种嘈杂的时候,一旦没有了,反而显得特别奇怪。 苏轻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状似无意地在餐厅里扫视了一周,心理算计着这些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有多少是归零队的,又会不会有乌托邦的工作人员混进来。 依照苏轻对那个神秘组织的理解,寻常情况下,他们肯定不会放任蓝印进行这么高调的“打猎行为”,这回究竟是他们一时疏忽呢,还是故意放这个蓝印出来,进行某种新的实验? 他心里转着无数念头,人却不闲着,一边吃东西,一边把小上网本放在桌上,噼里啪啦地开始发邮件,就像是个业务繁忙的商务人士。 就在这时,门口走进了一个双目赤红的男人,苏轻掩藏在平光镜底下的目光闪了闪,借着反光的东西,小心地打量着这个男人——这人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珠转速极快,气息很重,各种情绪处于紊乱状态,精神极不稳定,如果这时候扒开他的衣服,还会看见他肩膀上的蓝印已经变得暗淡了。 典型的需要“清理”的症状。 但是他并不认识这个人,是后来发展的蓝印,还是来自其他基地的? 苏轻抿了一口咖啡,在这个定时炸弹一样的男人距离他还剩五步路的时候,若无其事地敲打着键盘,把一封给联系酒水供应商的邮件发了出去,就在邮件发送回执还没有显示的时候,一个人突然扑过来,猛地将苏轻按下去,那人贴在他耳边说:“先生别怕,我们是警察,在追捕通缉犯。” 苏轻眼角瞥见坐在不同角落里的几个人同时站起来,餐厅里乱成一团,还有枪声响起,然而毕竟是归零队的精英,片刻就尘埃落定,那个疑似蓝印的男人很快就被控制住了,其他人眼里他是被一个“便衣”在后脑勺上给了一下才老实的,苏轻却看见空气里漂浮的模糊的电网——那东西即使在五步开外的地方,也隐约让他有了种胸闷的感觉——归零队设备升级了么。 然后他的注意力迅速转移到了靠在卫生间的一个角落里的男人,那是整个餐厅里,唯一一个让他感觉到带了屏蔽器,又不属于归零队人员的,苏轻心想,就是他了。 直到这时候,按着他的男人才松开手,用一种“诚恳”歉意的口吻说:“不好意思,警方设伏需要隐蔽,我们没有拉线。” 好像他说的是真的一样。 苏轻装作一副战战兢兢吓傻了的模样抬起头,然后就真傻了……这位冒充警察、说瞎话都不敢看对方眼睛的人,正是胡不归。 第40章 猎人 就算是一千只草泥马,也咆哮不出苏轻此刻苦逼的心情,他想:我靠,老天坑我! 为什么他面前的不是那发个传单都被人看出破绽的小妹?为什么他面前的不是只会在老大一声令下后冲出去的特警?为什么他面前的不是那个带着瓶子底一样眼镜的许如崇? 胡不归谎话说完了,就不心虚了,伸手把被他按得一条腿跪在地上的假大叔拉起来,出于职业习惯地审视着对方,眼神就像照妖镜里射出的x光。 苏轻感到有种结局呼之欲出,它的名字叫做露陷。 然后苏轻在如此丰富的内心活动中,做了一个动作,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却不是拉住胡不归的手,而是攀在他的胳膊上,接力撑了一下,先露出个头,睁着一双惊恐慌乱的眼睛往被捕的蓝印那里望去,看了一眼发现没事了,才拍拍胸口,却仍是不急着站起来,反而伸长了脖子,做出一副兴致勃勃的围观模样。 “哦哟,啧啧……”他用自己那张精心打造的沧桑的侧脸对着胡不归,用一口能以假乱真的南方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说,“大白天的,把人都吓死掉喽。” 胡不归皱皱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中年人”,这个人……真像他。 苏轻余光瞥见胡队的伦琴射线眼仍在扫描着自己,于是一边厌恶地拍着西裤上蹭的土,一边还不忘百忙之中抬起头瞟一眼瞟一眼地看热闹,直到归零队和被捕的蓝印出去了。 苏轻瞥见他盯上的那个男人开始低下头认真用餐,想着,得琢磨出个法子摆脱这尊大佛。 于是他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一个市侩中掺杂着审视的笑容,热情地对胡不归伸出手去:“您是警察呀,幸会幸会,我侄子今年也刚刚从警校毕业,正不知道去哪里找工作呢,我看你们这工作也挺危险的哈。” 胡不归迟疑地跟他握了一下手,就闻见对方袖子里带出的刺鼻的假古龙水的味,估计到了夏天蚊子都不围着这个人转。 苏轻就从怀里摸啊摸,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十分骚包的名片夹来,从里面挑出一张递给胡不归。胡不归就觉着一股更浓重的香味扑鼻而来,他抽了抽鼻子,感觉嗅觉快失灵了,脑袋被熏得有点晕。 名片上的头衔是“清泉大酒店总经理季蒙”,四周还镶着金边,就好像给人阐释什么叫做“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似的。 胡不归也不好意思不接,只是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往后一退,苏轻就往前一蹭,眨巴着他那双还不如眼袋宽的死鱼眼,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变态的兴奋,压低了声音,指着门口问:“刚才那个人,犯了什么事?” 胡不归的目光仍然逡巡在苏轻脸上,他一开始的疑惑终于慢慢消失了,感觉这个人只是五官和苏轻有微妙的相向,气质和年龄却完全不符——如果说年龄还是能伪造的话,那这…… 胡队看着对方呲着牙笑起来,一笑嘴还是歪的,就显得更猥琐了。 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个老男人和他像?胡不归心里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在胡队心里,苏轻永远是带着那样一副略有青涩的少年模样——眉目如画的,生动、漂亮、倔强、坚强。或者胡不归也不一定真的了解苏轻,在他们短暂的相处和漫长的分别里,他看见的都是苏轻的好。而这些臆想的好,又在长达三年的追寻和深埋在心底的愧疚里慢慢发酵,凝成了一个近乎虚幻的影子。 苏轻跟着季鹏程别的没研究透,就是如何察言观色研究明白了,马上发现胡不归落在自己脸上的眼神游移了一下,于是明白,对方无论是怀疑什么,这会都迟疑了,就再接再厉,假装没发现胡不归一直在往后退,巴巴地又凑了一步,把声音压得更低:“他是毒贩子,杀了人,还是……嘿嘿,你明白的,那种比较不要脸的犯罪分子……” 这句话还没说完,胡不归就生硬地搪塞了他一句“还有事”,急匆匆地走了。 苏轻在他背后招手说:“哎,你不要走嘛,话还没说完哪!”眼见胡不归在听见这句话以后脚步更快了,就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遗憾表情,兀自摇着头啧啧几声,坐回原位,颐指气使地转向服务员开始嚷嚷:“哎,你们这里的服务是怎么回事嘛,我要的浓汤怎么还不端上来?我赶时间的好不好?” “先生对不起,由于刚才……” “我不要听解释,找你们经理来跟我说话,我跟你们不是一种人,你懂不懂的?你晓得我耽误一分钟是耽误多少钞票么?” 直到胡不归走到了门口,还能听见那个中年男人骂骂咧咧不满意的声音,他脚步在门口微妙的顿了一下,终于把拿在手上的反光设备折了起来,塞回到上衣口袋里——如果对方只是在装模作样,那自己要离开背对着他的时候,对方一般会因为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不一样的表情。 可是没有,如果……那这个人就太天衣无缝了。 一个人想在骗术上无往不胜,他就必须先能骗过自己。 苏轻深谙此道,所以他是“季蒙”的时候,就绝对不会做出别人的肢体语言。同时他也知道胡不归这人是很仔细的,他照顾人的时候仔细,执行任务的时候也仔细,即使他自己被熏跑了,只要心里还有半点疑惑,就一定会留人盯着。 苏轻做戏做全套,一点都不省着,终于最后在餐厅老板的出面调停下,白吃了这顿饭,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时间掐算得极准,刚好跟那角落里吃饭的男人前脚后脚离开。 角落里坐的男人看上去三十来岁,板寸头,长着一张叫人过目就忘的大众脸,穿着白衬衫和休闲西装这样一身同样大众的衣服,融入人群里就像一滴水。 他也注意到了跟他前后脚一起走出来的男人——苏轻为混霸王餐吃闹出来动静简直恨不得让整个餐厅的人听见。 板寸头因为身份的特殊性,对这种或有意或无意靠近自己的人总是心怀警惕,他一路走一路借着各种东西观察着这个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的男人,好在才过了两个红绿灯,这男人就一边打电话一边满脸不耐烦地钻进了一个大卖场。 板寸头松了口气,继续往自己和同伴约好的地方走去,十分钟以后,他神经又绷紧了,因为一个脏兮兮的流浪汉突然滚到了他脚底下,看面部表情,大概智力不大正常,流浪汉双手拢起来做碗状,笑得哈喇子直流哼哼唧唧地说:“给点吧,给点吧。” 板寸头皱皱眉,打算从他面前绕过去,谁知道流浪汉又跟了上来,依依不饶地叽叽咕咕地说:“给点吧,给点吧。”还伸出油光锃亮黑乎乎的爪子去抓他的裤腿。 板寸头急了,伸腿把他踹开:“滚一边去,躲开。” 流浪汉这才不敢纠缠了,缩到墙角,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战战兢兢地看着板寸头从自己面前走过。 过了一会,流浪汉才站了起来,依然傻乎乎疯疯癫癫地走在路上,摇晃着双手哼着是人都听不懂的火星文歌,间或夹杂着一句压得低低的“滚一边去,躲开”,路人都躲着他走,只当他发疯,没有人发现,当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三四次以后,发出的声音竟然和那板寸头一模一样了。 摆脱了流浪汉,板寸头加快了脚步,他心里隐隐约约地升起某种不祥的预感,天渐渐黑下来了,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他快步走过整条街区,径自穿过市区中心的一个公园里,买了一杯热橙汁和一份报纸,坐在人工林子深处的石头板凳上,一边喝水一边看报纸,装作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过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手上那杯橙汁的水面可并不平整。 他不知在那里多久,整整一份厚厚的报纸都翻完了,此时夜已经深了,星星布满了天空,逛公园的游人都回家了,更不用说他所在的这个偏僻地方。 板寸头最后一次确认周围没有人,这才弯下腰,从座位底下摸出一个银色手机,翻开盖子,接通以后开口才说了三个字“我到了……” 声音就陡然卡住——那改装过的手机盖子上的能量指示器指针突然疯狂地旋转起来,几乎活像个电风扇了。 板寸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危险来源,就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从猥琐大叔又到流浪汉的苏轻已经恢复了他在飞机上那副“青年才俊”的模样,在手机落地的刹那,就一伸手给捞了起来,垂着眼看着被他打晕的板寸头,伸出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很小的录音装置,凑近听筒:“半路上遇到点麻烦,已经解决掉了。” 声音模仿得像极了。 电话那头的人说:“怎么样?” 苏轻想了想,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他……被抓得也太简单了。” 那头说:“没关系,他什么也不会知道,已经疯了。果然,蓝印其实也是有极限的,这种生命体依然不完美。” 苏轻笑了一下:“这种生命体的不完美性不止体现在这一方面吧?” “说得也是——你小心点,三号的死亡被报道出来,这太敏感了,看来归零队们最近活动很猖獗。” 苏轻立刻意识到,这个所谓的“三号”指得就应该是赵一菲,于是吸了口气,低声问:“你觉得……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才好。” 对方有些奇怪:“怎么了6086,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苏轻一听这个称谓和口气,立刻就明白了,这个“乌托邦”只是个跑腿的,并没有权限过问“上面”的事,于是放软了口气:“我就是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也可能是归零队人太多,让我有了些压力。” “你不用多想,回来吧,协助处理四号,那边不好下手,但是他要比三号重要得多,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让他活下来,懂么?实验你就先放一放。” 苏轻停顿了片刻,才用一种犹豫的口气说:“……嗯。” 然后他挂断了电话,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被他打晕的这个乌托邦,弯下腰,从裤腿里抽出一把手掌长的匕首,慢慢地蹲下去,刀刃凑近了板寸头的脖子。 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他平静无波的表情下,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好半晌,苏轻才叹了口气,把匕首收了回去,然后动手扒光了这个乌托邦的衣服,在他身上搜了好几遍,把零零散散的大小仪器全部没收,确定没问题了,才把人光溜溜地绑了起来。 接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在上面画了一个路线图,裹上录音器和缴获的手机一枚。 第二天,这些东西被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送到了仍在路边假装发传单的姑娘手里,苏轻本人,则连夜坐飞机离开了——他想他知道这个“四号”指得是谁。 第41章 潜伏 秦落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又看了看眼前眨着一双大眼睛的小男孩,愣了一下,轻声细语地问:“给……给我的?” 这个姑娘是归零队核心外勤队员之一,身材高挑,梳着高高的马尾,拔枪的时候看起来那叫一个干练帅气,整个一位霹雳娇娃。可唯独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显得特别没底气,声气弱弱的,和陌生人沟通相当困难,陆青柏说她这是社交恐惧症,此症状在面对异性时尤其明显——尽管她面前这位异性还没有她的胸口高。 小男孩歪戴着帽子,穿得挺有点小朋克的感觉,嘴里嚼着一块泡泡糖,小大人似的说:“不知道,一个帅哥给你的,大概是情书吧。” 秦落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她皮肤偏白,这么一来就跟让人给煮了的似的,不过社交障碍归障碍,秦落心里清楚,她现在正在执勤,这东西很可能是重要证据,于是接过来,小男孩伸出一只手,用一种“你懂的”的目光看着她。 秦落就和他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小男孩终于意识到这个女人不知道是吃啥长大的,跟自己的思维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于是直抒胸臆地说:“大姐,我跑腿很累的,都没有劳务费呀?” 秦落这才恍然大悟,慌慌张张一头大汗地伸手去掏自己的口袋,这时,旁边伸过一只手来,往小男孩摊开的手心里放了二十块钱。小鬼头“啧”一声,心说这位是打发要饭的么?可一抬头,看见伟岸的胡不归队长一脸严肃地站在那,就吐吐舌头,灰溜溜地接了钱走了,心想妈妈耶,这是捉奸么? 胡不归接过袋子,贴在耳边听了一会,取出一个探测器来,透过纸袋简单检查了一下,发现不像有危险物品的模样,这才把它撕开,等他把该听的听明白、该看的看懂了以后,脸色就变了。 “是他!” 秦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队长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后,转身就走,语速极快地下令:“叫所有人撤出这条街,联系程未止,立刻,马上!封锁交通,就说例行安检,找一个……” 胡不归的话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即使秦落不算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也能看出他的心情不太好,好半晌,才听他接着说:“算了,不用了,他把这东西交给你,人肯定先一步走了。” 他步子大,秦落要小跑着才能跟上,胡不归微微低着头,目光看着地面,似乎咬着牙,侧脸崩出一条紧绷凌厉的弧度,然后秦落忽然听见胡不归叹了口气,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偏过头去,听见他几不可闻地说:“我其实已经见过他了……” 尽管苏轻在餐厅里的表演十分天衣无缝,以胡不归的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原则,还是在自己走了以后,指派了两个归零队员去跟踪他,可是当天夜里,胡不归就收到报告说人跟丢了,那时候他就觉出不对了。 胡不归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描摹着遇见那个人、又叫他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的全过程,想着那个“中年男子”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可他想不出苏轻是怎么做到的,也想不出苏轻在这短短的三年里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归零队的机动效率极高,当晚就乾坤大挪移,从一个城市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城市,薛小璐非常有效率地联系到了程未止,紧急状态下直接把那父子两个接到了归零队总部。 胡不归带着秦落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一口水没来得及喝,大步闯进会议室,把正窝在沙发上玩拼图的程歌给吓了一跳,张着嘴“啊啊”两声,差点哭出来,薛小璐赶紧拿出她天使一样的微笑拍着后背哄着他。 胡不归对程未止点点头,大马金刀地坐在会议桌旁边:“程教授,我们长话短说,经过可靠线报,我觉得你现在有危险。” 程未止张张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有些懵。 这时,方修也推门进来,目光在会议室里扫视了一圈,似乎在确定这里没有外人一样,这才谨慎地取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放在桌子上,脸色有些凝重,看了胡不归一眼。 胡不归对他点点头,方修开腔:“我就先说了。” 他翻开文件夹,最上面的一张就是苏轻的档案,相片上的人依然是他二十四岁的模样,没心没肺地年轻好看着,露出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笑容,方修将他的档案拣出来放在一边:“三年前,我们一举攻破了一个蓝印基地,从中得出了不少宝贵的信息,结合技术部的同志,这几年里特别针对他们,开发出了很多新的辅助工具,可以说让我们占据了主动,所谓的‘乌托邦’也一直在蛰伏中。”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程未止,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唯独程歌不受影响,他的智能非常低下,基本没有独立生活能力,对图片的记忆却异于常人,几千块的拼图没有多大一会功夫就拼出来了,歪着嘴笑嘻嘻地看着薛小璐,让薛小璐又给他找出一盒,还奖励了他一袋薯片。 方修继续说:“那时幸存的灰印一共是九个人,其中一位重伤,半路上就因为抢救无效死亡了,我们后来也模拟了蓝印激发器,企图制造另一个奇迹,但是不知为什么,大概是缺乏了某种未知条件,同样的奇迹没有再次发生。至此,获救的灰印只有八个人,除了苏轻和屠图图失踪三年,到现在为止行踪不明……” “什么?”程未止差点站起来。 胡不归摆摆手:“不能算是行踪不明,前两天我见过他,现在人还安全,我们找不到他,乌托邦那头也找不到。” 方修清清嗓子,翻开下面的档案,接下话茬:“剩下的除了程教授你之外的五个人,有两个受到严重的精神创伤,可能一辈子没法恢复,到目前为止还一直住在归零队的医疗所里,剩下的三个……” 方修把剩下的三份档案排开,放在会议桌上,赵一菲的那份在正中间,照片下面打了两个刺目的红字:“死亡”。 照片上的短发女孩倔强地抿着嘴,像是跟谁赌气一样。 程未止慢慢地伸出手去,拿起赵一菲的档案:“这姑娘,她……她……” “不光是她。”方修说,“其他两个人一人失踪一人死亡,死因是自杀,目前无法排除是不是因为能量晶里遗留的精神创伤问题。但失踪者的三个保护人员全部神秘死亡,到现在为止死因也没有能查出来。” 胡不归拿出苏轻寄给他的录音器,放出了那段录音,结束以后,足有半分钟,整个会议室没有一个人说话,好半天,胡不归才抬起头:“我们有理由认为,这个‘四号’,指得就是你。” 程未止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一边抱着个笔记本靠墙站着的许如崇忽然开口说:“老师,您要么带着儿子来总部住吧?”他说完,看了一眼胡不归,发现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才指了指天花板,低声说,“对方潜伏三年突然开始活跃,我们怀疑……很可能是我们内部也有问题。” 程未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简直觉着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他忧虑地扫了程歌一眼,后者天真无邪地抱着拼好的拼图,看了一会,又全部打翻,抱着一块拼图碎片开始咬。 薛小璐赶紧伸手抢救,并用一根棒棒糖重新塞住了他的嘴。程未止叹了口气:“我就是想……就是想踏实过几天日子。” 许如崇耷拉着眉毛,好像做错事的是他一样:“老师,对不起。” 程未止就又叹了口气,目光在会议桌面上游移了一会,然后落到苏轻的相片上,指着那份档案问:“那个孩子呢?他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胡不归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对上程未止的,声音不高、却极坚定地说:“我们会找到他的。” 程未止在归零队总部住了下来,当天下午,胡不归就接到归零队顶头上司熊将军的来电,要他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当年蓝印基地里幸存的几个人,胡不归挂上电话,仰头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然后从办公桌上的夹层里摸出一张照片,正是苏轻档案里夹的那张,他不知什么时候复印了一张,偷偷藏在了办公桌里。 时间并没有让这个人在他的生命里淡出,反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 此时,他还不知道,他们正掘地三尺搜寻的人,也正在挖空心思地打算混进归零队总部。 苏轻猜胡不归得到他的提示,保险起见,肯定会把程教授接回总部,可是他和归零队员们有一个相似的猜测,军方内部除了内奸——当然,混进归零队总部并不是一项容易完成的任务,因为这大概也是乌托邦的目标。 苏轻紧急回去一趟,给季鹏程撂下些钱,托他再照顾屠图图一段时间,辞去了“季蒙”的工作,连夜赶往归零队总部所在处。 他找了一家酒店先住了一宿,睡足了五个小时,感觉自己精神养好了,这才谨慎小心地筹划起来。 第42章 变色龙 第二天,苏轻一路小心谨慎地换了三身行头,把周围转了一圈,心里默默地画着地图。 这些年办什么事之前先计算退路已经成他的一个习惯了,然后他走进一个小胡同,手里拎着一包快递餐盒,身上穿着快递小弟的衣服,压低了帽檐,小胡同走到尽头,在最最不起眼的墙角下面,有一个油漆刷的小箭头,外面跟圈死者似的,圈了个四方框。 苏轻盯着那个“已故”小箭头笑了笑,弯腰把餐盒放下,伸了个懒腰,插上耳机,放着吵死人的音乐,哼哼唧唧地走了。 第二天他再次回到这里,手里同样拎着个餐盒,发现前一天放的餐盒已经空了,里面的鸡腿被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鸡骨头两三块,一条脏兮兮的小流浪狗不知怎么的被拴在一边的垃圾桶上,正伸长了脖子努力地够着鸡骨头。 苏轻也不嫌脏,把流浪狗托起来,这狗夹着尾巴求生已经习惯了,谄媚地对他摆了摆无精打采的尾巴,伸出鼻头在苏轻掌心蹭了蹭。 苏轻垂下眼,在流浪狗肚子上摸索了一阵,果然从它那脏兮兮的长毛下面摸出了一小卷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画了一朵花。 苏轻露出一个坏笑,表示龙心大悦,把前一天的空饭盒踢走,小狗焦急地叫起来,苏轻拍了拍它的头:“嘘,那个不能吃,鸡骨头嚼碎了吞下去小心刮坏你的肠子。” 然后他从饭盒里拣出一块排骨,丢在一边,又把饭盒放在狗够不着的地方,从兜里摸出一张纸,藏在狗肚子底下,看了一眼尾巴摆得风扇一样的狗,转身走了。 苏轻跟着季鹏程走街串巷几年里,见识了各种和他一样没有身份的城市边缘人物是怎么生存的。每个圈子都有每个圈子的规矩——比如那个带着方框的箭头,实际上就是这个城市流浪汉们留下的记号,表示可以出售力所能及的消息。他吃了苏轻的饭,回复了他的那朵花,意思就是“可以谈买卖”。 程未止教给他作为一个“上等人”、一个有理智和良心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那季鹏程就带他看见了三教九流、人间百态。 这世界上大多数人生活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圈子里,学生过着学生的生活,白领过着白领的生活,有一个习惯的路线和思路,但苏轻他们不一样,他们没有所谓的“社会角色”,他们本身就可以变成各种社会角色,他们是变色龙,是骗子。 此后每天,苏轻都会带一个饭盒进去,等在那里的都是前一天吃得空空的饭盒,却再也没有遇到那条流浪狗,整整一个半月。苏轻这个时候反而不着急了,他知道这也急不得,而且收集信息的途径不止这一条,其他渠道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此外,他还用了这段时间,给自己做了一个假身份,“假身份”和跑路的时候换装大变活人又不一样,需要完整的构思和塑造。 他现在的名字是“路大成”,男,四十来岁,是个有点多嘴多舌、心宽体胖但讨人喜欢的胖子,原本是货运司机,因为儿子上大学,不得不开始四处拉活找工作,家事清白,传统蓝领家庭出生,技术学院毕业,开车技术很好,一直在路上讨生活。 苏轻这回不敢托大,不再敢像上回那样草草折腾了,他非常用心地乔装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一个人,描摹着这个路大成的一生。 他有时候觉着自己做一个假身份就像是完成了一个艺术品一样,从一开始带着小拖油瓶去网吧里投机取巧,买了那么一张漏洞百出的假身份证,到后来跟着季鹏程一点一点地磨练技巧,他现在的水平已经说得上是相当炉火纯青了。 这个虚拟的人出身如何,性格如何,一辈子经历过哪些变故,有什么小癖好,有什么烦心事,有什么特点,口头禅是什么,会有什么下意识的动作,身份证是什么样的,毕业证又是什么样的,这些都要一一顾及到。 他偏好于弄出一个年龄偏大的角色,因为几十年前,电子设备并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很多数据库不完善,记录在案的档案也不好追查。 当然,时间长了,这些虚拟的角色对他也会有一些负面的影响,比如他如果使用一个身份时间太长的话,再要换的时候,就会有一段时间搞不清楚自己是谁。 这个时候他的反应会特别慢,别人跟他说一句话,他要半天才能反应过来,嘴里要不停地嚼着糖,有点像是电脑里cpu占用率过高造成的死机状态,情绪也会很不好,大部分情况下还能控制,知道自己有问题,就自己闷头去冥想,偶尔也有实在控制不住的时候,会小暴躁一下,这时候屠图图和季鹏程都会非常有经验地躲他远远的。 终于,到“路大成”已经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周围的人已经习惯了有这个卡车货运司机的存在,并且把他当成一个熟人,好像他一开始就在他们的圈子里的时候,苏轻重新见到了那条被拴在垃圾桶上的流浪狗。 尽管苏轻现在完全变了个样子,身上充满了机油味,完全就像个常年奔波在路上的大卡车司机了,那小畜生看来却还认识这个对自己有一饭之恩的人,一见着他就开始疯狂地摇头摆尾,在它那快诶污垢糊满了的脏脏的狗脸上,艰难地露出了一个谄媚地表情。 苏轻拍了拍它的狗头,把手摸索到狗肚子底下,又摸到一张小纸条,这回上面不是一朵小花了,是一张线路图,底下用一种类似于火星文的符号写了一堆正常人都看不明白的东西。但是苏轻早就脱离了正常人类的范畴,阅读起来没有丝毫障碍,他扫完,点点头,心情很好地赏给这位“传尺素”的狗兄一块排骨,然后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并着一打人民币,再次绑在了狗肚子上。 就在他和那位素未谋面的“箭头兄”交接了几次以后,苏轻已经基本弄清楚了这个神秘的政府部门“归零队”的位置和外围编制了,这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对于有经验的苍蝇来说,再无缝的蛋,也能给叮出一条来。 就连那名字都对别人讳莫如深的乌托邦——当初为了兜出他们的基地,苏轻差点把小命赔进去,后来他才慢慢知道,原来那个组织也不是完全没有形迹的。 乌托邦他们用神秘的技术屏蔽信号,许如崇那边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的破解,其实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隐秘,归根到底,这些组织都太高端了,高端到觉着自己脱离人类范畴,马上就能冲出地球走向宇宙了,忘了自己还生活在人类的社会里。 或许他们并不能理解“社会”这个词的真正含义,满脑子高科技的人,哪还有闲情逸致想着如何理清一个城市下水道的脉络呢? 归根到底一句话,世界上“手眼通天”的人太多,可是“手眼通地”的,还真没几个。 他蛰伏,小心地计划路线,很快从货车司机变成了客车司机,又从普通的客车司机,变成了专门拉水管工的客车司机。 这群水管工是归零队定期维修人员,他们的工作将会在严密的监控下进行,而送他们进总部的车子也不能是外面找来的,在指定地点有指定的车辆负责接送,苏轻是几个住得远的水管维护工人们私人凑份子找来,按时把他们送到集合地点的司机。 此时苏轻对这个城市的路线已经相当熟悉了,他故意偏了一个路口,转了另外一条路,“正好”经过上下班高峰时段的高峰路段,不负众望地堵车堵在那里了。 苏轻在车里几个乘客焦躁不安的骂街声里,淡定地拉开车窗,点了根烟给自己提神,他倒是没瘾,不过靠这个镇定心神。 车子从归零队基地开出来到集合的地方,大概是四十分钟左右,集合点等人,提前三十分钟,这个时候由于安全性和保密性,司机是不能擅离职守的,在苏轻的“故意”下,他载的这六个人足足迟到了四十多分钟,这就让司机在原地等了将近是两个小时了。 正常成年人这个时候大概比较想上厕所了——特别是如果他不去的话,就要再一路憋回去的情况下。 苏轻终于把怨声载道的几个水管工人载到目的地的时候,先从车里跳了出来,拽着自己的腰带,一路向着公共厕所的方向,连车门都没锁,操着“路大成”那带着东北口音的大嗓门大呼小叫地喊着:“哎呀妈呀,这路咋那么堵呢,可憋死我了。” 这一手太缺德了,有的时候人即使还能忍,看见这么一位,也觉得尿意如山倒了。 司机表情痛苦地看了护送他的警卫一眼。一个警卫是一路随行的,还有专门在这个路口等待的几个便衣警卫。 这个情况苏轻也提前收集到了,随行警卫和守卫警卫是可以换班的,唯有司机大叔独一无二地得蹲在那。 警卫一看,也挺同情,几个人对视一眼,一个便衣站出来,跟随他到了厕所门口,等在那里。 然后么……当然进去的和出来的就不是一个人了——在警卫眼里,先出来的那位是前面那位东北大汉,一脸惬意的表情,径直越过其他人,回到自己的车上,把车开走了,过了片刻,他们司机也出来了,进去两个出来两个,一前一后,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于是载着一队水管工人浩浩荡荡去往归零队的大客车继续往前走,那位被买通,一直以指定的装束等在公共厕所里的小混混不负所托,同时也得到了他的报酬——一辆车。 “路大成”悄无声息地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混进了归零队总部。剩下的事,搜集的信息就不管用了,进了总部,靠的就是他自己的随机应变了。 第43章 坑 就在苏轻把车开进了归零队总部,成功地混进去两个小时以后,那位被打晕扒光了的司机大哥才终于历尽千辛万苦,联系上了总部。 接线员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对了,一个电话直接打到胡不归办公室,把整个总部的人都给惊动了。 也许苏轻不是第一个混进来的,但是他绝对是以最嚣张的方式混进来的。 这还了得?有一就有二,这么下来,以后归零队总部不是要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菜市场? 胡不归听完汇报以后却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叫秦落带人做好程未止那边的守卫工作,自己和方修带人分别开始底朝天的搜查。 结果是……一无所获。 那么大的一个人,钻进了归零队总部,就好像成了一缕小烟似的,忽然就从人间蒸发了,甚至连技术部门都被惊动了,许如崇十八般兵器挨个搬了出来,就是死活找不到。 胡不归最后吩咐许如崇在总部的各个犄角旮旯都放了能量指示器,许如崇眼睛一亮:“胡队你的意思是,这个不明人物可能是蓝印?” 胡不归还没来得及回答,许如崇就自顾自地讲起来:“蓝印的话我有办法,最新的dm网就是专门针对蓝印的,你们外勤的时候不是实践过?那个靠谱,对普通人不构成威胁,直接针对蓝印的能量晶系统,可见度很低,支持大规模铺设,让他撞上,不死也能弄个半残……” 许如崇这句话还没说完,就收到了他们队长一个死亡视线。被无故威吓的技术宅同志推推鼻梁上的大眼睛,无辜地眨眨眼睛,听见胡不归干脆利落地留下两个字“放屁”,然后看也不看他一眼,扬长而去。 薛小璐用她那双看世界充满爱的眼睛一扫,心里就有了猜测,于是拍拍许如崇的肩膀:“大师,胡队心里有数,大概是自己人,别紧张。” 许如崇迷茫无知地看着她:“自己人……自己人怎么会随便闯……” 可惜这时候,薛小璐那颗少女般纯情的心,正满满当当地被“相爱想杀”“爱你在心难开口”“只想远远地看你一眼却不要你见到我”之类狗血淋漓的猪油蒙蔽着,完全没有听清楚许大师的问题,就梦游一样地飘走了。 于是胡不归拒绝有力技术支撑的后果就是,整整两个礼拜,他们也没能搜索到这个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归零队总部的神秘人士,只能加强了程未止父子两个的守卫。 可不知道为什么,归零队的各位成员就是觉得自家队长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某种淡定的气息,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似的。 而这两个礼拜以后,熊将军就来了。 熊将军是谁呢?他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人,也是归零队的直属上司,每次他来指导工作的时候,都会不同程度上引起广大归零队精英们那蠢蠢欲动的围观欲。 他看起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既不是帅得惊天地泣鬼神,也没有一身的王八之气——大概五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军装,肩膀方正,中等身材,头发白了一半,圆脸,一进门就把大墨镜摘下来,对楼下稍息立正向他行礼的的一排卫兵挺有亲和力地致意,露这么一面,然后就跟着迎出来的胡不归和方修匆匆移驾楼上会议室去了。 归零队总部可不算小,就算比不上那兴师动众的蓝印基地,也差不多了,军备人员一应俱全,但是核心成员却只有六个人,对,现在只剩下六个人了。 熊将军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默默地看了一眼空出来的椅子,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发话说:“大家都坐下吧。” 许如崇悄悄地低下头,动作很小很巧妙地避过别人的视线,打了个哈欠,果然,熊将军说话了,他慢吞吞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字说:“很久没和大家见面了,我今天来呢,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大家伙这段时间工作都非常辛苦,我代表党和领导,来慰问大家一下,人民感谢你们为社会的安全、稳定、团结以及和谐作出的贡献。” 熊将军这段话不过百十来字,说了足足有三分钟,**有个“special english”,语速慢得非常之催眠,用于初学者矫正口音,熊将军这个已经不仅仅是“特别版中文”,是“特别版的特别版中文”。 他说完以后,停顿了一下,伸手拿起茶杯,淡定地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他连清嗓子都比别人慢半拍,全身上下都弥漫着领导的范儿。 还好在座的六位已经非常习惯了,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地……认真走神。 “第二呢,”熊将军补充了一下水分以后,接着说,“我代表领导和党中央,针对我们工作中的一些问题,讲以下三点。” 许如崇垂下头,再次在熊将军拖着长音的话里打了个哈欠,发现熊将军扫了他一眼,连忙把张得大大的嘴闭上了,好像唯恐苍蝇飞进去似的。 好不容易熬到熊将军冗长的“一二三点”结束,就见老人家又拿起茶杯喝了口水:“下面呢,我仅代表我个人,再补充几点。” 这回薛小璐也忍不住了,碍于乖巧形象,愣是把一个哈欠给憋了回去,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憋得眼泪花哨的。 他们都暗暗猜测,老熊突如其来地打的这场酱油是个什么意思?方修和陆青柏在底下偷偷交换了个眼神,胡不归脸上倒是看不出端倪,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老熊没完没了地老生常谈。 是上面出了什么事?还是关于归零队的内奸调查有结果了,或者是有其他的人员变动? 可是这位领导实在太沉得住气了,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讲到正题上。 终于,思想教育结束了,胡不归板着一张浮雕一样僵硬的脸,带着大家鼓掌捧场。然后就听熊将军说:“好了,今天就先简单说到这,请大家回到各自的岗位上,继续工作吧。” 在座的几个人大眼瞪小眼,都觉得君心实在难测,幸好老熊还多说了一句:“哦,小胡你留一下,我还有些事跟你讲一下。” 胡不归好像早料到他有这手似的,见怪不怪地向其他几个人摆摆手:“你们都先去,有什么情况找我说一声就行。” 几个人这才作鸟兽散。 会议室的门从外面带上,里面既剩下了熊将军和胡不归两个人。熊将军沉默了一会,这才叹了口气,伸长手臂,拍着方才空出来一直没人坐的椅子说:“去年来的时候,小廖还在这呢。” 胡不归闷闷地应了一声:“做我们这种工作的,总有随时牺牲的准备。” 熊将军一条胳膊肘撑在会议桌上,微微低下头,表情看起来有些深邃,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手掌向上,这只手掌和他那看起来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手背不一样,从掌心到手指,有各种各样的老茧和伤疤,他轻轻地平摊着手掌,弹了一下一边的茶杯:“我今天会在这里待上一整天,配合你的计划,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个人不出来怎么办?” 胡不归挑了挑嘴角,露出一个挺没诚意的笑容:“不会的。”他说,过了片刻,又补充说,“我心里有数,归零队毕竟是我的地盘,想在总部下手,也没那么容易。我大概知道内奸是谁,调查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 熊将军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皱皱眉:“你说出来的话我信,不过你好像有点焦躁,还有别的情况么?” 被问到这种问题的时候,胡不归从来不会立刻回答,他总会停顿好一会,思前想后,再次确定没问题了,这才会摇头,给人一种极其缜密笃定的感觉。 熊将军想了想,就笑了:“哦,那我明白了,是因为那位到现在为止都不肯露面的小朋友吧?我听说啦。” 胡不归一愣,那天知道有人闯总部,他心里就猜这个人八成是苏轻,所以把这件事压了下来,没有往上报,谁知还是被这老狐狸知道了。 熊将军高深莫测地笑起来:“哎呀,我上岁数了,有时候也是爱听一点年轻人的故事的。” 胡不归沉默着不说话。熊将军却自顾自地说起来:“这个小朋友,有本事,有胆量,我是觉得,归零队就缺这样的人。” 胡不归猛地抬头看向熊将军,只听他用那非常富有个人特色的“特别版的特别版中文”慢悠悠地点评说:“小廖去年牺牲,咱们这边管外勤的人员就剩下你们三个人,方修算凑合,秦落就不用说了,那姑娘到现在跟人说话一点也不见好,还是不敢抬头,你呢,不是我说,也有毛病。” 胡不归说:“是。” 熊将军点着桌面说:“你不大会和人沟通,虽然说咱们这里基本接近军事化管理,但是同志之间的思想工作不能小看嘛……” 眼见老熊又要开始“补充几点”,胡不归忙把话题拉回来:“将军,您的意思是,他可以留下?” 熊将军笑眯眯地说:“啊,要不拘一格用人才嘛,人才是国家最宝贵的财富之一,怎么能不重视呢?” 胡不归勉强笑了一下:“我怕他……” 熊将军摆手:“你不用担心嘛,把他找来,我跟他说,年轻同志的思想工作嘛,这个事我有经验。” 说得好像他手到擒来一样。 胡不归嘴角轻微地抽了抽,没跟老领导抬这个杠。 这一天注定不平静,就在临近傍晚、太阳已经要落山的时候,尖锐的警报器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会议室里的熊将军和胡不归,所有在岗人员,程未止……以及苏轻,全都听见了这个警报声。 三个方面的人同时行动起来,一队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立刻冲进程未止的房间,把程未止父子所在的房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 归零队总部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第44章 ab计划(上) 胡不归坐着没动,低声对熊将军说:“第一步是触发火警。” 熊将军就无声地笑起来:“别看你们设备换了一茬又一茬,算起来手段却还都是老一套,用的还是老祖宗的那点东西,没有半点创新嘛,这样下去,你们的工作也没有活力,还怎么谈进步呢?” 胡不归闭嘴了,觉得熊将军在这个时候还在考虑如何创新工作,实在是太多虑了。 楼道里响起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归零队严格的应急系统启动,胡不归不受控制地往外瞟了一眼,坐姿小幅度地歪了。 熊将军却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淡定模样,十分不着急,还从怀里摸出一根烟来,眯起眼睛点着了,优哉游哉地吐出一口烟圈来,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你焦躁,就说明你准备得不够充分,不够相信自己,不够强大。” 胡不归没能理解老领导这句突兀的话,转过头来看着他。 熊将军在一片烟熏火燎后慢吞吞地说:“以己度人不是不可以,不过只能度和你差不多的人,不是什么人都用你那个思维方式的。” 胡不归皱皱眉:“可他……苏轻他毕竟不是归零队内部的人,紧急情况下的行动规则他并不清楚,我怕他……” 他想起那一年在灰房子的废墟中,苏轻满身是血的模样,话音就消失在了嘴边。 其实他不是这一刻想起来的,三年里,这个场景总是在他的脑子里、梦里挥之不去,就像是个顽固的幽灵,让他每次念及那个名字,都忍不住心惊肉跳。 熊将军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针见血地说:“同等的能力下,我倾向于用你这样比较重感情的人,而不是冷酷无情的人,但是我不希望私人感情过度地干涉你的判断。” 胡不归无甚诚意地说:“是。” 熊将军就叹了口气:“归零队总部是那么好混进来的?你那个小朋友不定蛰伏了多长时间,花了多长时间准备计划,虽然这事干的是胆大包天,但是你们到现在为止没逮着人家吧?这就说明他成功了,不谨慎,光傻大胆,能成功么?” 外面隐隐地有枪声响起,胡不归听着耳机里传来的方修有条不紊地指挥的声音,知道第一个目标,大概相当于诱饵一样的人物出现了,于是更加心不在焉了,顺口又说了一声:“是。” 熊将军就闭口不言了,感觉胡不归那么大的一坨戳在他面前,简直就是一块巨硕的朽木,于是闷头抽烟,不再试图点化他了。 就在这时,薛小璐急匆匆地闯进来:“胡队,程歌不见了。” 胡不归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像是刀子一样在她脸上划过:“什么时候发现的?” “警报声响起来以前。我正在叫人帮我找他的时候,警报就响了,”薛小璐语速极快,但是条理并不乱,“我已经和程教授说过了,无论对方是谁,伤害程歌都没什么好处,他暂时不会有事,叫程教授不要乱动。” “程未止那边的护卫队呢?” 薛小璐说:“日常护卫队已经被撤下来,调入了机动一组和机动二组,除去门口守卫,二十个随机队员贴身保护,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否则以间谍罪论处。等待进一步指示。” 即使这个姑娘她看起来十分不靠谱,平时做的事情大多也是一些后勤工作,紧急情况下还是表现出她绝佳的素质。 胡不归沉默了片刻:“最后一个见到程歌的人是谁?” 薛小璐一愣:“是……是我。” 程未止父子在总部的日常生活,基本上都是薛小璐一人料理的,她看了胡不归一眼:“胡队,我知道那个……需不需要暂时先隔离我……” 胡不归摆摆手:“不用,连你都信不过,我还能信得过谁?你现在仔细回想一下,是谁第一个发现程歌失踪了这件事的?” 薛小璐细长的眉微微蹙了一下:“医疗所的小何,何永康。” “人呢?” “我们分头去找……”薛小璐想说何永康纵然不是核心成员,进入总部也已经有好几年了,可是胡不归却不等她说完,直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简短地吩咐一声:“带路。” 薛小璐并不是个花瓶,那一刹那,她心里迅速转了好几个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悠闲地靠在沙发上抽烟的熊将军一眼,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诡异。 为什么熊将军突然到归零队来?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天出事? 胡不归的猜疑她明白——程歌并不是让人省心的类型,有时候一个没看住会在楼里四处乱跑,但是各个门口都有严密守卫,绝对不用担心他会出去,警报器没有响,何永康一个医疗所的普通工作人员又怎么会注意到程歌失踪的问题? 可如果他真的是…… 薛小璐觉得脑子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冰水似的——如果他真的是乌托邦的人,潜伏这么多年,怎么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暴露出自己?因为一个对他们没有任何价值的程歌?或者……就算程未止本人,值得他们这么兴师动众么? 这里难道还隐藏着其他的事? 胡不归一离开会议室,立刻有归零队一支最精锐的护卫队跑步上楼,守在会议室门口——熊将军和他的本家熊猫一样,都属于稀有而珍贵的国家财产,不能有闪失。 而被大家四处寻找的程歌,其实就在二楼转角处的卫生间里——这是个女厕所,但是整个总部的女人都很少,又基本集中在医疗科研部门,二楼的女厕所可以说是全天没人用的。 程歌在一扇隔间的木门后面,正安安心心地摆弄着一墙的拼图,这个拼图很特别,是一大串打碎地镶在墙上的彩色小方块组成的,小方块中间有一个能滚动的轴,在墙上唯一的移动方式就是围绕着轴滚动。 不但要考虑把每一块方块放在那里,还要考虑它滚动的路径,如何避开其他的方块等等。 这个别出心裁的墙上拼图终于成功地留住了拼图小超人程歌,最高的地方他够不着,于是站在了马桶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看,外面看上去就像是没有人一样。 卫生间小隔间的三扇打开的木门被人特意打开成一个特别的角度,当有人从外面闯进来的时候,会大力推开第一扇门,这样正好碰到后面的几扇门,拐角处的隔间半掩半闭,刚好造成了一个奇异的死角,遮住了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程歌。 一拨搜查人员走后,过了一会,一个穿着和薛小璐一样乳白色制服的人才再次进来,摸了摸程歌的头,在他兜里放了一把糖,把制服脱下来扔在一边,里面是一件普通归零队外勤护卫队员的制服,裤脚上还插着枪,转身往外走去。 就在他出门的刹那,卫生间洗手池下面的排水口忽然动了,一块地砖被顶了起来,一个一身臭味的人爬了出来,他身上不知包了一层什么东西,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et,然后他剥下了身上这层“皮”,皱着鼻子,把剥下来的皮和地砖塞了回去。 正是短短两个礼拜的时间“缩水”了一半的“路大成”——变成下水道人鱼的苏轻同志。 他脚下悄然无声地走过去,轻轻地把半掩的门扒开一条缝,看了程歌一眼,脸上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神色,然后捡起地上的乳白色制服,裹在身上。又非常不要脸地从程歌兜里把那把糖掏出来,闻了闻没发现异常,拨开往自己嘴里扔了一块,嘎巴嘎巴地嚼了,其他地揣在兜里装走了。 然而苏轻并没有直接去程未止的房间,他在归零队总部整整潜伏了两个礼拜,基本上弄清楚了程未止所在房间的情况。 此时,苏轻和薛小璐一样,在警报声响起来的刹那就意识到了事情不对。 乌托邦们现在仍在做实验,并且看来并没有成功造出“完美的蓝印”,那么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杀程未止?如果自己的情况通过某种途径别泄露,那乌托邦肯定也知道自己的双核能量系统是程未止一手完成的,杀了他,乌托邦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或者……杀掉赵一菲这些人,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苏轻脚步一顿——还真有,杀了赵一菲,就是让他们想当然地认为,下一个目标就是程未止。 熊将军抽完一支烟,端着茶杯,背着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在站在会议室墙上挂着的一副书法下面,仰着头看,就在这时,紧急调配机动组的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快步走上来,急促地在会议室门口敲了两下:“熊将军,这里不安全,胡队请您转移。” 熊将军挑起眉看了他一眼,秤砣一样地没动地方:“小胡怎么不亲自来和我说?” 这名队长看起来有些急,往前踏了一步:“将军……” 熊将军脸色一寒,门口的两个守卫立刻上前一步,堵住了这个人的路,熊将军厉声说:“拿出你的证件来!” 他这句话话音才刚落,就听空气里传来“咻”地一声,这个队长额头上悄无声息地就多了一个弹孔,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守卫队立刻冲进会议室,里三层外三层地把熊将军围起来,组成了一个人盾,离熊将军最近的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卫兵组长,“啪”地向熊将军行了个军礼:“将军,请您转移到安全地带!” 熊将军面色凝重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低声吩咐:“走。” 小胡子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扶他,就在这时,熊将军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电光石火间,小胡子还没反应过来,几把朝外的枪忽然抵在了他头上。 小胡子僵住,熊将军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水,绕梁三日地叹出那么一口气来:“我很长时间没有抛头露面啦,结果现在大家都认为我是个糟老头子了,可怎么办?” 一个卫兵在熊将军的示意下上前,从小胡子的袖子里搜出了一个微小的注射器。 第45章 ab计划(下) 熊将军又从怀里摸出一根烟来,隔着两个卫兵看着被捕的小胡子:“你们郑博士身体还硬朗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淡淡的,好像只是在闲话家常一样,可不知为什么,那小胡子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十分激愤的表情,仿佛熊将军刚刚不是在寒暄,而是问候了他家女性长辈似的。 熊将军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点点头:“哦,那我明白了,看来郑博士身体是不怎么硬朗了。” 他有些忧郁地抬起头来,吐了一个形状十分蛋疼的烟圈,磨磨蹭蹭地感慨说:“唉,大家都是老头子啦,你看看我,再看看郑清华,我们都是晚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把全中国的时区都跨过去了,还不该退休退休,该消停消停,蹦跶个什么劲呢?” 归零队员们训练有素,一个个表情木然地站在一边,端枪的端枪,抓人的抓人,对这句话充耳不闻。 熊将军感觉还没说舒服,就拍打着旁边一个紧张地端着枪的年轻卫兵的肩膀,说:“你看看,郑清华那个人哪,我总觉着他好为人师,可是又不适合当老师,早跟他说过,他不听呀,非要去给一帮小青年当精神导师,结果怎么样呢?” 年轻的卫兵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能分出一半的精力,手还扣在枪上,人转过头来,准备聆听老领导的高论。于是老领导高论说:“结果就培养出一群整天只会想入非非、老子娘都不认识的傻孩子来嘛!唉!” 不知是谁的错觉,总觉他这句话话音落下,不远处好像有人嗤笑了一声似的。弄得外围的几个卫兵吓了一跳,风声鹤唳地紧张了半晌。 不小心笑出来的人的确是苏轻,他本人不知从哪里搞来一身旧砖头颜色的外衣,包在身上,整个人就像个大壁虎一样扒在窗外,看上去和背景融为了一体。 他一路跟着那位在卫生间里换了身衣服的人出来,意外地跟到了楼上的会议室。亲眼看见了对方狙击了那位急匆匆上来劝熊将军转移的队员。 苏轻有些意外——任凭是谁,在这么一个紧张的环境里,脱离自己的岗位,跑到会议室来,都会叫人觉得十分可疑。苏轻冷眼旁观,归零队总部在警报声响起的那一刻开始,无论是核心成员、机动成员、守卫人员还是各部门的其他成员都有严格的规章制度。 关系重大国家安全问题,在这么一个敏感的时候,表现出一点点的可疑之处,就可能给自己和其他人招来灾祸,按理说,怎么会有那么一个奇葩勇闯会议室呢? 苏轻决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认为,对方是不怀好意的。 他皱起眉,把整件事情用简单的语言抽象出来,就是“一个不怀好意的人,被另一个不怀好意的人打死在众人面前,然后第三个不怀好意的人企图趁着这个乱子,做掉那位老将军”。 就在他试图理解整件事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巨响,苏轻险些被从墙上甩下去,把他吓了一跳,扒在那里仔细一看——感情是那第三个不怀好意的人暴露之后,“自爆”了。 并不是过去中东的那帮恐怖分子的老黄历——背着个炸药包冲向目标物,把自己变成一个长腿的炸弹,显然比起那些“革命先烈”,这位人体炸弹的造型更时髦,携带方式更便捷。 因为他是从体内爆破的。 地板砖都被爆炸给掀了起来,会议室的墙上多了个大窟窿,可奇迹般地,人没事。 就在爆炸发生的刹那,地板往上突然升起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子,几个卫兵不防,惊慌失措下被透明罩子“缴了枪”,然后这个罩子眨眼间就抵达了会议室的屋顶,坚定地撑住了建筑,阻隔了爆炸伤害范围。 苏轻看得直咂舌——这才是发达国家水平啊……他骤然发现这归零队里的好东西实在是太多了,简直往外捞都捞不过来。 很大一部分男人,从很小的时候就会表现出对机械的兴趣,苏轻也一样,他围观得十分心痒难耐,再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顿时悲从中来。 然后他忽然注意到那位曾经开枪打人“不怀好意者”二号动了,二号本来站在很远的一个角落里,就在众人还没从爆炸的余威和不知怎么升起的防护罩里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转身离开了。 苏轻心里一动,没有多想,立刻跟着他走了。 就在他离开以后,熊将军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往他藏身的地方瞄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爆炸声惊动了很多人,秦落是第一个带人赶上来的,片刻,胡不归也上来了,可他并没有过来查看,只是远远地向着熊将军看了一眼。 只见熊将军张开左手虎口,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抵在左手食指指尖和第二个关节处,左手拇指搭在右手拇指的根部,看起来就像个大写的英文字母“b”。 胡不归点点头,大步离开。 这些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的小动作,苏轻是没有看见的,他和他的被追踪者一起小心翼翼地躲着归零队总部的监视器和警报器,快速地转移,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效仿自己,躲进了下水道里。 苏轻只想泪流满面,他的嗅觉比一般人要敏感好多,这些日子没办法了,在底下待了不短的时间,现在简直觉得连周围的空气都带着一股馊味,就算他不算洁癖,可也没有脏癖,实在不想再重温旧梦。 可那位下去的兄弟一头扎进去,好像一时半会还真没有要上来的意愿,苏轻蹲了一会点,期间躲过了好几批搜查人员,终于决定舍身为革命了,一咬牙一跺脚也跟着钻了进去,要把下水道坐穿。 至此,跳出来的几个混进总部内的内奸,四个被机动巡查小队击毙,一个自爆,地上的工作已经临近收尾。程歌也找到了,他拼完了那个巨难的拼图以后,终于觉得肚子饿了,从卫生间里自己溜达了出来。 已经闹腾了大半天。归零队核心成员和熊将军一起去了紧急备用的会议室。 胡不归这才拿出了一个大文件袋,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排出来:“我们这一段时间,从各个途径,都接到了不少线报。” 文件袋里有录音,也有纸条,甚至有录像,所有的内容都归结成七个字:下一个目标,四号。 胡不归单独把苏轻给的录音器放在了另一边,十指交叉,胳膊肘抵在桌子上。秦落立刻反应过来:“我知道了,除了那天我在街上接到的录音器,其他的信息都没有包含‘杀死四号’这个信息。” 秦落说完以后,就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了——即使在座的都是熟人,她还是不可抑制的脸红了。 方修摇摇头,觉着这位同事要是没有社交恐惧症,该是反应多快的一个人才啊。 胡不归说:“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得到任何一个与苏轻有关的有价值的信息,我相信对方也是,他们很难想到苏轻也介入了这件事,或者说即使预料到,也很难估量他会如何介入。” 熊将军砸吧砸吧嘴,微微坐正了些,眯着眼看着胡不归,对“苏轻”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方修皱皱眉:“那我们假设最后这个录音器上的信息是最准确的,也就是最接近真实的信息是‘杀死四号’,而其他的都是多多少少为了蒙蔽我们而散布的……” 胡不归摇摇头:“不能说是散布,他们也想得到,我们有自己的线人和谍报人员。所以‘目标四号’的消息是准确的,隐藏的就是‘杀死四号’这个关键性的信息。” 话说到这里,在场的几个人都不傻,立刻想明白了——如果程未止是那个四号,杀了他实在是一大损失,熊将军丝毫不以为意地接过来,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知识分子的命,就是比我们这种只会扛枪的大老粗强啊。所以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嘛,小胡啊,你看看下礼拜什么时候有时间,组织同志们以这个为专题,学习一下嘛。” 胡不归直接忽略了他:“三号赵一菲的死,程歌的失踪,都是他们做的烟雾弹。” “而真正的目标是熊将军?”许如崇后知后觉地推了推眼镜。 胡不归没言声,只是从文件袋里拿出了另一份东西。 苏轻在毒气室一样的下水道里待了整整一天一宿,那位异常有耐性的仁兄才开始行动了。正值凌晨,归零队总部全部运营早已经恢复正常情况,连程未止的守卫也松懈了不少。 一道人影悄悄地接近了六楼的贵宾室,他的手插在兜里,按下了一个小小的仪器,特殊频率的波发了出去,程未止门口的守卫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监视器的屏幕立刻碎了。 这个时间,正是人一天中最疲劳的时候。 他一路顺畅,然而就在轻而易举地就撬开程未止房间的门、正要推门进去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对劲——这好像有点太过容易了。 就在他这刹那的犹豫里,楼道里尖锐的火警再次山呼海啸地响了起来——缺德的跟踪者苏轻,往警报器的传感器里塞了一个点着的烟头。 “着火”地点立刻被封死,然后苏轻转身就跑,一脚踩碎了紧急撤离通道的机动门开关,彻底封死了道路,捡起灭火器,往自己脸上拉了一个面罩,悄悄地顺着墙根溜过去。 程未止房间的门自动开了,里面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被火警惊吓到的那位潜伏者——或者叫他何永康,被枪口顶的往后退了一步,缓缓举起双手——只是一只手是攥成拳头的。 苏轻也跟着慢慢地退后,把灭火器放在一边,心想这回归零队倒是很给力么。 当他跟着这位最后的潜伏者进地下道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乌托邦这是一个相辅相成的“ab”计划,每一个人都是任务执行者,每一个人都是幌子,所谓的四号即是熊将军,又是程未止。 他本来有些担心,看来原来是自己杞人忧天了。苏轻自嘲地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发现原来自己低估胡不归这个倒霉鬼了。 方修冷冷地说:“把手伸平,上举。” 脚步声响起,被苏轻封上以防他逃跑的紧急出口被人工打开,秦落带人从另一边出现了。 何永康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伸开手掌,方修的瞳孔立刻缩了一下:那是一个拇指大小的棕色仪器。 何永康低低地说:“波是一种神奇的东西,有的能让人昏迷,有的能让人死亡,它甚至能和人体产生共振,刹那间震碎你体内的所有器官,那种感觉……嘣。” 方修把枪口抬了抬,脸上的肌肉绷紧了。 何永康却不看他:“一、二、三……在场有二十多位精英人员,我觉得很值得了。我们……” 他似乎想感慨一下,就在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异变突生。 何永康的手腕被穿透了,波动仪脱落,被方修眼疾手快地抓在手里,秦落和他配合无间,一个枪托砸上了何永康的脑袋,直接把人打晕了:“马上给他套上放核磁服,别让他的体内芯片爆炸。” 她说完,这才低下头去——看清了打穿何永康手腕的东西,竟然是一块糖。 秦落和方修面面相觑,方修点点头,小声说:“每个出口窗口都看起来,搜。” 然而他们把整个六层搜了个底朝天,也一无所获,终于,天已经完全破晓了,秦落和方修才无奈带人撤出。 这时,一个人才从被一开始“震倒”的仿真程度极高的假人守卫里爬出来,短时间内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竟然把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 苏轻扒拉开盖在身上的制服,笑了笑,悄悄地钻进了“程未止的房间”,觉得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他打算换一种走法,程未止的危机解除,肯定会在一定时间里离开归零队总部,他决定跟着老教授蹭吃蹭喝几天,然后一起混出去,安全系数更高,还能和老朋友叙叙旧。 然而当他走进去的时候,苏轻才发现,里面已经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了。 第46章 第一次交锋 胡不归慢慢地抬起头来,四目相对,苏轻的冷汗一下子就流下来了,心想草泥马大神你又抽过去了么?这尊大佛怎么会在这? 擅闯人家总部,还被逮了个正着,他招摇撞骗三年多的生涯里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一瞬间苏轻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闪过了无数个念头,然后他的专业素质,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最佳的反应:整个人稍息立正站好,“啪”一下行了个军礼,就着他捡的制服,像模像样地说:“报告!” 关于胡不归已经认出了他来的这个念头,苏轻是想也没想过的。 一方面他还顶着路大成的瘦身版模样,一方面他觉着,都那么长时间了,胡队日理万机,怎么会记得自己这么个小人物呢? 可对方不记得自己,现在又该怎么解释自己忽然出现在程未止的房间这个事呢?苏轻觉着有点头疼,生怕胡不归直接把他当反动派,处理小胡子一样把他处理了,那这件事就相当纠结了。 胡不归却没像方修那样很黄很暴力地直接掏枪,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程未止客厅的布衣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让苏轻觉着自己脸上好像开了朵花。 苏轻定定神,无比厚颜无耻地说:“报告胡队,本层已经搜查完毕,熊将军派我来通知你下去。” 胡不归露出一个有些复杂的眼神,盯着这个职业骗子的脸看,他发现以自己的眼力,竟然丝毫不能从对方脸上看出一点端倪来,好像苏轻天生少了根名叫“心虚”的弦似的,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胡诌着。 胡不归觉着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他几乎真的要以为眼前的这个顶着一张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的人,就是总部里一个普通的卫兵。就忍不住心里琢磨,这个人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构造的? 苏轻发现胡不归的尊臀仍然黏在沙发上不动地方,就暗暗叫苦,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莫名,疑惑地问:“怎么了胡队?还有什么问题?” 胡不归一天到晚除了下命令、基本不说多余的话的那张嘴,嘴角忽然往上挑了一点,几乎让人产生了某种“他在对着我笑”的错觉来。 他脸上棱角分明,五官颇为英俊,笑起来也应该是很好看的,可不知为什么,当苏轻把“胡队”和“微笑”这两个词联系到一起的时候,心底就油然而生了一种莫大的惊悚。 一根一根竖起来的汗毛都在尖叫着一句话——此地不宜久留。 他于是又说了一句:“熊将军说让你五分钟之内务必下楼,要是你还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下去复命了,请动作快一点。” 苏轻控制着自己的语速,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急躁来,说完这句话以后,还十分标准地把后脚跟轻轻一碰,做了全套的动作,着才转身不慌不忙地往外走去,从背影看,他那肩背挺得很直,修长的身体说得上挺拔了,真得像个职业军人。 就在他把手按在门把手上的瞬间,胡不归终于说话了,他似乎也尴尬,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似的,颇为干巴巴的低声问:“苏轻,好几年没见了,过得好么?” 背对着他的苏轻就保持着手按在门把手上的动作,整个人僵住了。 好半晌,苏轻才轻笑了一声,慢慢地举起自己的双手,他这一个动作做下来,肢体语言奇迹般地发生了变化,肩膀只是弯下一个极小的弧度,那种军人一样的气质立刻就荡然无存了。 然后他转过身来,胡不归发现,这个人的笑容变了。 苏轻以前想笑就笑,想发火就发火,漂亮的五官特别生动,带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恣意,可是现在眼前这个人却笑得悄无声息,眼睛先弯起来,嘴才像是带着一点意味深长一样,一点一点的挑起,眉毛轻轻地抬了一点,从弯得极细的眼睛里射出目光来,不动声色地窥视着所有站在他面前的人,看起来就特别不像个好东西。 苏轻摘下帽子拿在手里,伸手揭下两层假眉毛,又从眼睑上摘下一片半透明的东西,用袖子擦了几把,皱纹就不见了,蜡笔小新眉和小眯缝眼立刻恢复成原本的模样,他又把嘴唇上贴得一圈胡子撕下来,胡乱在脸上擦了两把,一些地方就露出皮肤的底色来,整张脸看起来花花绿绿的,好不热闹。 “对不住哈,今天丢手艺了。”这骗子满不在乎地说,然后比了个大拇指,“胡队真不愧是大牛,居然还记得我……记得我也就算了,居然还认得出来,要不您是这个呢,一般人那绝对比不了。” 胡不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心绪起伏得比想象中得还要大,他想怎么会不记得呢?时间和记忆都快把这个人刻到心里去了,闭着眼睛都能想起来他当年的模样来。 就听见苏轻接着说:“那什么,您看,我这纯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随随便便闯进国家机关,是我不对,但是咱不都是为了一个目标么,胡队呀,咱们也算老交情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算了,放我这一马,回家以后我天天给你烧香,下辈子当牛做马也一定报答您大恩大德。” 他一边嘴里跑火车,一边往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搓了搓手,又贱又谄媚地说:“再者我看大家伙都挺忙,就别为了我一个人耽误大家工作效率了,我呢,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胡不归一听这个“走”字,就好像身上什么机关被触动了似的,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把捏住苏轻的肩膀:“你不能走!” 苏轻只觉得胆囊都破了,一个劲地往上反苦水:“大哥,我发誓,我真不是故意捣乱来的,我知道军事重地不容亵渎,但是吧……” 胡不归捏在他肩上的手掌慢慢松开,往下移动了一点,贴在他的肩胛上,就像是搂着他一样,一张脸上却绷得很紧,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对方理解自己的话,憋了半晌,肺都憋炸了,最后磕磕绊绊地吐出一句话:“别走了,我已经找了你三年,既然回来了,就留下吧。” 苏轻干笑一声:“胡队,你这语气这动作,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胡不归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放手,也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闷了一会,又重复说:“留下吧。” 苏轻微微皱眉,不知道这算个什么事,只是往旁边退了半步,以躲开胡不归的手,胡不归却顺势抓住了他的胳膊,也不吭声,也不解释,也不撒手,就那么直眉楞眼地看着他。 这时屋子一角忽然传来陆青柏的声音,此人唯恐天下不乱地说:“胡队,你干脆拿副限能手铐,把他拷在自己身上得了。” 许如崇说:“队里还新到了一批微电流捆人绳,也挣不开的,你要我可以给你拿一条。” 胡不归完全忽略这两头支嘴驴,一手拉着苏轻,一手推开程未止的门,把他拉到了外面,左转后数两个房间,苏轻这才注意到,这门卡上竟然写了他自己的名字,有些莫名。 胡不归就说:“指纹识别的,你开门吧。” 苏轻顿时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可惜被胡不归牢牢地拉住:“胡队,你们真不用这么客气,我去外面住旅馆就行,真是,还特意留个单间……” 胡不归一板一眼地说:“三年前你在医院的时候,我就给你留出了这么个房间,可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就走了。” 苏轻:“谢谢谢谢,谢谢党和人民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我都热泪盈眶了,真的。” 他嘴里这么说,眼珠却滴溜溜地乱转,一刻不停地往后躲,胡不归就半强迫性地抬起他的手,按在门口指纹识别系统上,一声轻响,屋门就打开了,苏轻一抬头,愣了。 房间的布局怎么看怎么眼熟,他怔怔地站在门口许久,才认出来这是他小时候房间的模样,连墙角处摆着的木吉他都在——那是他初中的时候唯一一次评上班级三好学生,他爸欣喜若狂地奖励给他的,虽然那回是学校突然奇想搞了个鼓励式教学试点,全班一多半人都三好——新鲜了一阵子,后来就没再玩过了,因为他发现用这玩意泡妞远不如人民币给力。 胡不归低声说:“我们找你的时候,监控过你家,虽然你一直没回去过,我就让方修把你房间的照片拍了几张带回来,按着那个重新布置过,预备着万一你哪天回来住。” 苏轻沉默。 胡不归就和他对着沉默,好半晌,才再一次、带着些许恳求的口气说:“回来吧,别走了。” 他站在苏轻身后,胸口几乎贴在他的后背上,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一下一下地撞着苏轻的耳膜,那一瞬间,苏轻心里真的升起某种类似于悸动一样的感觉,然而只是片刻,他就知道,自己这只是疲于奔命的时间太长,很久没有感慨过什么,从而产生的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苏轻才垂下眼,幅度极小地点点头。 胡不归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几乎欣喜若狂起来,觉着自己越发变得给点阳光就灿烂了:“你房间里供电热水没有停过,隔一段时间都有专人来打扫,可以直接住人。” 苏轻就回过头看着他,一接触到对方的眼神,胡不归就情不自禁地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有点不自在地说:“你看看还需要些什么?” 苏轻想了想:“那就先洗个澡,一身下水道味,另外有吃的么?饿死我了——嘿,这屋子够大的。” 胡不归看着他走进去,却并没有跟进去,眉头轻轻地皱起来,好像不确定一样,再次问了一遍:“你不走了对么?” 苏轻摆摆手,对他特别真诚地笑了一下:“却之不恭啦。” 胡不归就垂下眼,顿了顿,才说:“柜子里有换洗衣服。” 他话音没落,苏轻已经非常自来熟地把要用的东西都翻出来了——这毕竟是他以前“住过”的房间,然后他很不见外地对胡不归说:“谢谢啦,胡队,替我从外面把门带上。” 说完,像是急不可耐一样地冲进了浴室。 浴室的门在胡不归面前合上,胡不归深吸了一口气,又像是叹气一样地把它吐出来,有些疲惫地靠在一边的门框上,丝毫不见了喜色。 熊将军提醒过他,无论对方是慎重还是不慎重地考虑过后,如果他是真的决定留下来,之后第一句要说的话,肯定都是关于他带走的那个灰印孩子的,如果不是,那他就是在撒谎。 水声响起来,胡不归觉着打从见到苏轻开始,他就没对自己说过一句实话。 第47章 一扇门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像是一条河,上游如同雪山冰川上遗落的水珠,慢慢地汇成一条带着高原气息的溪流,越过山脉、平原,时急时缓,时断时续,携着沙硕与尘埃一路,在中游变得浑浊而愤怒,又在更加漫长的流淌中磨去这种愤怒,经过城市,被喧嚣规整得平缓而讳莫如深。 直到最后归于大海,承天连碧,一望无垠。 河伯相见北海,才恍然贻笑大方,自此而止,也自此而始,周而复始,绵绵不绝。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每一个人看别人,都只是看见他生命中的一小段,谁知道再回头的时候他又是已经走到了哪里呢?好像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真真正正地去了解另一个人,除非把自己的生命弯一个弧度,调成和对方相同的步调节奏,从生到死,须臾不肯离分。 可是这又该是多么难呢?有句老话,叫“千里不捎书”,路遥马寒,半寸的簿册尚且累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撂下或者丢了,何况是要走几十年的路,还要带上那么大的一个人呢? 胡不归静静地靠在苏轻房间的门框上,和他隔着一道浴室的门,谁也不明白谁。 苏轻不明白胡不归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留下来,他觉着如果归零队是金枝玉叶的官方出品,他自己就是个披着“诺基罗拉”马甲的山寨机,虽然功能齐全,可总不大上得了台面。但是他也不自卑,革命工作不分贵贱,高端有高端的市场,山寨有山寨的好处,他觉着自己和这帮官方的大牛们比起来,也勉强算是术业有专攻。 联手合作可以,可是常年泡在一起,就非常苦逼了。 鱼目怎么能混在珍珠里呢? 苏轻看着这个水蒸气蒸腾着的超级豪华的浴室,觉得这地方是真不错,就说不算奢侈,也起码能到个发达国家水平,让苏轻这个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破落户感觉非常飘飘欲仙,可再舒服又能怎么样呢? 他一想到归零队总部里庞大的组织,一板一眼的军人,时不常来指导工作的上级,以及无止无休的“为人民服务”,就觉着身上从胃到蛋,简直无处不疼。 一开始固执地带屠图图离开归零队医疗所,心里大概也存了那么一点赌气的意思,尽管他死要面子不承认,还假模假样地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样来。可现在呢,苏轻觉得自己这样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他甚至生出某种类似于旁观者一样的视角来,会冷眼旁观着自己混乱的生活。 今天姓赵,明天姓钱,百家姓挨个用了一遍,游走在城市、乡村的每一个角落,可是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剪掉一个身份证,就像扼杀了一个人,当他意识到这个人就是自己时,心里会产生某种近乎扭曲的快感。 那些都是他的昨天,他用这种方法抛弃着昨天,好像不用回头看,就没有记忆,没有记忆,就没有根,就像是空气里浮游而过的一缕幽魂,没有人能抓得到他,没有人给他编号,也没有人能伤害得了他,这样叫他觉得安全自在。 一切的编制都像是紧箍咒一样,叫他觉得头疼不已。 苏轻自己或许也没有意识到,为什么他对留在归零队如此反感呢?因为在别处,他是季蒙,是路大成,是苏泽成,就算改名叫苏悟空,也没有哪个如来佛闲得没事拿五指山去压他。可是在归零队,他只能是苏轻。 二十四岁那年被卷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活过一次,死过一次,像一只缀在悬崖上,不敢往上飞,只敢往下跳的傻鸟一样的苏轻。乃至于他在见到胡不归的一刹那,就自动从“路大成”的状态里退出来,变成他原本的模样。 像狐狸精碰见了照妖镜,硬生生地被打回了原型。 然而他此时没想那么多,也没想那么深,只是觉得胡不归的存在感太强,让他不舒服了,于是这个职业骗子在一片白气里坚定地想,必须要跑,不跑简直就是给自己找了一车的爹! 等苏轻把自己收拾出点人样,从浴室走出来,发现胡不归竟然还保持着刚刚那个姿势戳在门口,好像个门神似的。 胡不归看了他一眼,只见苏轻只松松散散地裹了浴袍,领子一直开到胸口下面,造型十分有伤风化,就别过眼去,一本正经地说:“你换身衣服吧,我带你出去吃点东西,熊将军他们也一直想见见你。” 苏轻脚底下顿了一下:“营养胶囊有么?” 胡不归就径直弯下腰,从一边的橱柜里取出一个小瓶子,仔细地看过了说明和日期,才放在苏轻面前的茶几上,又服务到家地给他倒了一杯水,完事以后,才小心翼翼地征求他的意见:“一会……还是跟大家一起吃顿饭吧?” 苏轻含了一粒胶囊,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疲惫来:“怎么,胡队有急事么?” 胡不归摇摇头。 苏轻吞下胶囊,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那要不就明天再说吧?我好长时间没敢睡实在了,刚才一松下来觉得骨头都散……哈啊……了。” 他的尾音含含糊糊地又被卷进一个哈欠里,困得好像都睁不开眼了。 胡不归眼色就往下沉了一下——熊将军还说过,像苏轻这样的人,对周围环境的把握就是他赖以生存的东西,外表的油滑建立在他对环境过度的敏感上,只要他想在一个地方落脚,就会千方百计融入进去,积极地留心路线,试图和每一个人搭话,得到尽可能多的信息。 那相反的,如果他不积极做这些事,就没打算落脚,而是要撤退了。 胡不归于是什么也没说,点点头,站起来径直出去了。走的时候还帮他把门带上,苏轻这才看见,门后面贴了一张纸条,上面条分缕析地写着需要什么东西要去什么地方找。 仔细看,字迹是手写的,但是很工整,就像打印的正楷一样,一板一眼,连行距都差不多一样。 苏轻凑上去看了看,心里忽然生出一个不靠谱的猜测,心想这玩意不会是姓胡的写的吧?他就感觉很怪异了,好比流浪的野狗突然受到了宠物的待遇,被浑身香水味的富婆抱到高级小区养,一口一个儿子的那种感觉,受宠若惊得不知道怎么好了。 一个他自以为早该忘记他的人,三年间不停地寻找他的下落,甚至三年后在那种情况下,仍然能一眼认出他,给他留了屋子——这做不得假,苏轻看得出,这里面吃的用的,都是按着他的标准来——而且像胡不归这样的人,也不会作假,那个人就像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头,随便砸在哪里都能砸出一个坑来,一辈子勇往直前就行,不用迂回行进。 苏轻叹了口气,双手抱在胸前,移开目光,感受到了某种别扭、酸涩、尴尬、感激、不知所措混杂在一起的情绪,堵得他胸口疼。 吃惯了炸酱面的胃,给他海鲜刺参也得跑肚,狐狸精又怎么住在三只眼的二郎神鼻子底下呢? 苏轻一边感慨,一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借着所有反光的东西,迅速且不动声色地在整间屋子里扫了一圈,暂时没有看见监视器一类的东西,连程未止房间左上角,那个刚刚传出陆青柏和许如崇声音的指甲盖大小的小喇叭也没有。 这里面倒是比较自由,不过窗户外面就不大友好了,总部刚刚闹了大事,四处巡逻非常严密,苏轻本身没有恶意,想走是想走,但是和人家闹得不愉快就算了,做人还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此路不通,苏轻就翻身躺到床上,心里琢磨起一个新的计划。 胡不归离开了他的房间,却并没有走,薛小璐正好上来,送程未止父子回房,看见胡不归叼着一根烟,背靠着楼道的墙壁站着,有些奇怪,又不好问——程未止还不知道苏轻回来了。 等安顿好了两个人,薛小璐才轻手轻脚地走到胡不归身边:“胡队,怎么不去休息?” 她看得出胡不归有些烦,他们队长是戒了烟的,戒烟的时候时常叼着一根干闻味道不点着,时间长了养成了个习惯,一烦躁就叼根烟咬着玩。 胡不归也不解释,只是低声说:“早点睡吧,明天准备材料,趁着熊将军在,下午想叫大家开个会。” 薛小璐看了一眼上面贴着“苏轻”的门牌的房间,把话咽下去了,默默地点点头走开了。半个小时以后,楼道里的灯自动熄灭,胡不归站在黑暗里,翻过来调过去地折腾着那根烟,直到烟丝都散了。 苏轻的房间里没有安任何监控设备,因为胡不归认为他既不是犯人,又不是程未止那样毫无自卫能力的高危证人,他不能像许如崇他们说的那样,简单粗暴地把对方锁起来。 所以胡不归决定在这里等一宿,等苏轻从里面出来——他这方法很笨,可是天衣无缝——他决定由自己寸步不离地跟着苏轻,跟到对方不想跑了为止。 苏轻肯定想不出该怎么应对这个,因为这种事大概除了胡不归之外,没人干得出来。 胡不归觉得一个唾沫一颗钉,说好了要照顾他,就要一点水分也没有地实施,哪怕对方不乐意,他也决定要跟在苏轻身边一辈子。 一辈子不长,可谁都亏欠过个把人,何况别管真假,对方还一直信誓旦旦地表示没往心里去,然而他没有对第二个人有下过这种承诺。 为什么呢? 胡不归靠着墙坐下,把散了的烟扔在一边,又拿出一根新的糟蹋,心想没那么多为什么,又不是小学生科普读物,只是苏轻和其他人,总是不一样的。 第48章 最后一次 苏轻早晨比一般人起得都早,天没亮就爬了起来,他没有出门,觉着自己养足了精神,先透过猫眼往门外瞄了一眼,然后他就惊悚地发现,门口蹲了一个不明生物,正低着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旁边摆了一排被开膛破肚的烟,造型非常像万人坑。 苏轻倒抽一口气,冷汗涔涔地轻手轻脚地退回去,然后犹豫了片刻,开始在整个房间里转。 小橱柜里放满了营养剂,往里走,冰箱里还有各种食物,苏轻翻了一下标签,发现都是放进去没多久的食物,在保质期以内。走过小餐厅,外面连着一个阳台,阳台很大,落地窗外面是个悬在空中的假花园,人在阳台上正好可以不用看见楼下森严肃穆的岗哨。花园布置得简洁雅致,旁边放了个躺椅和小茶几,茶具茶叶都有,旁边还有一个小书架。 苏轻注意到书架角落上贴了个小纸签,依然是那个一板一眼的正楷,写着:“屋里有无线覆盖,笔记本电脑在书房里,是新的,系统已经装好,可以直接使用。” 可怎么好哟。 苏轻一屁股坐在躺椅上,面无表情地仰望天花板上的假苍天,感到压力很大,就像是平白无故地欠了胡不归一个人情似的。 坐了好一会,他才慢吞吞地带着一脸相当糟心的表情钻进卫生间,洗漱好,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拉开了门。胡不归靠在墙上,半睡半醒闭目养神,被开门的声音惊动,猛地抬起头来,那如临大敌的模样反而把苏轻吓了一跳。 胡不归声音有些发紧:“你要去哪里?” 苏轻:“……我就是问你要不要进去坐。” 他没问胡不归为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守门,胡队醒过来刹那的戒备,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怕他又跑。 胡不归微微耸起的肩膀松懈下来,使劲把眼睛眨巴眨巴,这才比较像一个凌晨刚睡醒的人了。苏轻发现,胡不归的睫毛居然特别的长,阴影打下来,显得眼珠的颜色黑了一些,看起来很有些幽深的意味,只是面部表情太严肃,眉间有一道浅痕,看起来有些严厉。 苏轻把他让进去,心里漫无边际地琢磨着,好歹也算是五官端正的那么个人,要是没有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面部表情,该有多少直直的小姑娘和弯弯的小男孩倒贴他啊。 啧,糟蹋了。 苏轻招待客人从来都是个合格的主人,绝口不提胡不归在他门口蹲了一宿的事,只是笑眯眯地问:“我给你拿床毯子吧,还不到五点,你还能躺会。” 胡不归立刻摇头:“不用了,我不困。” 苏轻知道他肯定不放心躺下,也就没坚持,倒了杯茶给胡不归。他找茶叶,胡不归就跟着他走到放茶叶的小柜子那,他涮杯子,胡不归就跟着他到厨房,他放茶叶倒水,胡不归就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看着,直到苏轻端着茶放在客厅,自己也坐在沙发上,胡不归才跟着他坐下来,低声道谢。 苏轻假装不知道,东拉西扯地跟胡不归说些废话,胡不归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一般归零队员们很少在他面前说用不着的话,唯一喜欢废话连篇的就是熊将军,不过胡不归都习惯性地直接忽略他。 可他觉着像忽略熊将军那样忽略苏轻不大好,就颇为绞尽脑汁地在一边接他的话茬,一边随时观察苏轻的脸色,可惜不管他说什么,苏轻都有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苏轻说:“总部设在郊外,平时回家挺不方便的吧?胡队家是在市里住么?” 胡不归说:“嗯。”说完又觉得回答得太简单了,于是补充了一句,“我平时也住在这,就在你隔壁,放假的时候才回去。” 苏轻点点头,狗腿地说:“其实假也不多吧?哎呀,各位工作真是辛苦,平时也不能随便离岗,就得一直住在这里,也挺难为你们的,单身还好点,有家的更苦。” ——不但干活,还要长时间高强度地干活,随时准备去找列宁前辈报道,怪不得这位一本正经的胡队一回到市里面,就跑到酒吧里消磨时间解压,不知是憋了多长时间的呢。 他这么说,胡不归心里就一跳,他现在对苏轻的一言一行都十分神经过敏,听话说话的时候精神都高度紧张,总觉着从苏轻这话音里听出一点不对劲的东西来,赶紧说:“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忙,核心成员和普通的军人不一样,周末不出任务可以回家,只要不是有特殊职务,离岗打个招呼就行……”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胡不归说到这,也意识到自己一激动说了句不靠谱的,于是话音立刻顿住,停了好半天,才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正常情况下还是需要走一些程序的,不过你放心,不复杂。以后你和我说一声,程序我替你走了也一样。” 苏轻觉得他实在是太紧张了,就轻咳了一声:“胡队你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来。” 说完他站起来,原本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的胡不归就条件反射一样地紧跟着他站起来。 苏轻:“……” 苏轻烧开水,身边就有人递过切好的菜和鸡蛋,苏轻下了挂面,旁边就伸过一双筷子,帮他在锅里搅开,苏轻认为差不多了,挑了一根面条看看软硬程度,手边就被人递过一排调料盒。 胡不归坚定地贯彻着把自己的一切活动范围限定在以苏轻为中心,半径半米的圆里,苏轻发现对方这是和自己耗上了,深切地感觉,有这么大的一个跟屁虫,简直连屁都一起压力山大了。 于是吃饭的时候,苏轻就把电视打开了,不再和胡不归说话,不然就不但是难为对方了,也是难为自己——总看着胡队那执行什么重大任务一样小心谨慎如临深渊的模样,苏轻也有些消化不良。 等到正常人类开始活动的时间到了,已经干坐在那看了几个小时无聊电视节目的苏轻才说:“胡队不是要带我去见人么?” 胡不归一宿没怎么睡,又被电视催眠了一番,本来有点萎靡,可苏轻一开口,他身上的发条就又像是被拧紧了一样,瞌睡虫猛地散干净了,清醒无比:“哦,好。” 然后他看着已经站起来的苏轻身上单薄的衣服皱皱眉,指着一边的大衣柜问:“里面的衣服不合身么?” “我还没试。” 胡不归就默默地站起来,从大衣柜里拉出一件外套,又顺手拿出一个营养胶囊的小瓶子,塞在外衣兜里,不声不响地递过来,看着苏轻穿上,极顺手地把他衬衣的领子给拉了出来,用手指轻轻地压平,发现苏轻抬头看他,胡不归这才把手缩回来,抿抿嘴,低声解释说:“窝着难受。” 苏轻默然无语地想,子啊,还是收了我吧! 半个小时以后,苏轻如愿以偿地见到了熊将军,并且在熊将军亲切和蔼地拉着他的手,问候了几句以后,他更加如愿以偿地收到了熊将军“有几句话想和他私下交流”的讯息。 胡不归只能委委屈屈地守在门口,等着熊将军用思品教育和精神鼓舞打动苏轻这个一心想跑的小同志,把他的思想拉到正轨上来。 胡不归笔杆条直地亲自站在门口,里面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到他耳朵里,陆青柏正好经过,也颇为好奇地和他站在一起,指了指门里,问:“在里面哪?” 胡不归赶紧“嘘”了他一声,他感觉熊将军和苏轻十分投缘,听着就觉得谈话气氛热络,于是专心致志地伸长了耳朵,打算向领导学习一下如何和苏轻这个特殊人物交流。陆青柏见他脸色郑重,也忍不住跟着郑重起来,侧着头,耳朵贴在门上,和胡不归一起听。 结果十分钟以后,陆青柏就面有菜色了,只觉得苏轻和熊将军凑在一起,聊天记录打下来足足能写一部思想道德修养的教材了,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就不知道他俩想表达啥,唯一的感受就是身上的鸡皮疙瘩全出来了。 他看了一眼一脸严肃、全神贯注得唯恐听漏了一个音的胡不归,摇摇欲坠地走了——心里想,这日子真是要不过了,连胡队都神经了。 苏轻一边陪着熊将军知己一样地忘年着,一边不耽误搞了些小动作,这位大爷可不是归零队那帮搞外勤的,一个个眼睛毒得三米以外能给绣花针穿线,他自觉毫无压力。 半个小时以后,熊将军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对话,表示以后有机会一定多和苏轻这位力求上进的小同志多交流,亲自把他送出门。 胡不归见他出来,松了口气——他不见着人就不踏实,然后继续跟屁虫的大业。 苏轻暗自一笑,数着步数,五、四、三、二、一……正好他和胡不归走到拐角处,只听身后“砰”的一声,警报器立刻反应过来,尖锐地叫起来,苏轻带着恰到好处的诧异回过头去,目光特意和胡不归对了片刻,一脸莫名其妙的无辜。 胡不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熊将军所在的办公室里忽然冒出了滚滚浓烟,门口的卫兵已经先冲进去了,可是烟太浓了,完全看不见里面什么情况,胡不归情急之下还不忘一把拖住苏轻——因为一松手这个人就丢了,他已经丢过一次了。 苏轻却完全没预料到他会有这个下意识的动作,算计好的逃跑路线全部没用了,只能踉跄了一步被他硬是拽走,心说坑爹呢这是? 应急人员很多,苏轻故意在一队应急人员和他们擦身而过的瞬间撞进他们的队伍里,拖慢了胡不归的脚步,等胡不归赶到门口的时候,就再一次被里面的人挡住了实现,看不清浓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苏轻却猛地挣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胡不归这回终于撒手了,任他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一只手插进兜里,一只手揪着领子咳嗽,苏轻眼泪都出来了,对他摆摆手:“没事,呛了一口。你先进去看看什么情况。” 胡不归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走进了浓烟里,分出半颗心听着他的咳嗽声,却没看见他转身的刹那,苏轻就止住了咳嗽,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录音件,里面循环播放着以假乱真的咳嗽声。 等胡不归发现只是有人在熊将军办公室门口扔了一个小烟雾弹的时候,猛地转身出来,却发现苏轻已经不见了——墙角扔的录音件仍忠于职守地播放着主人咳嗽的声音。 胡不归一拳狠狠地砸在墙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从他心里冒出来,要留住他,怎么那么难呢? 这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熊将军不知什么时候,在一群警卫的簇拥下站到了他身后:“年轻人啊,不要老是那么急躁。” 胡不归闭了闭眼,转身对他行了个军礼:“是。” 熊将军却笑得别有意味,睁着眼说瞎话:“我估计小苏同志这是去卫生间了,一会我看见他,就通知他中午去找你。” 胡不归一愣。 熊将军却自顾自地说:“小苏同志的编制问题我已经批复啦,你先去安排一下,看看下午有没有时间,把其他事情安排一下,腾出点时间带他办一些手续,熟悉一下环境。” 熊将军一抬头就看见胡不归呆呆地看着自己,就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忙吧。” 等胡不归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熊将军这才转过身来,目光扫视了一圈,随后指着警卫队最外围一个十分不显眼、把帽檐压得有些低的男人说:“那位同志,你进来一下,我托你办点事。” 苏轻心里一凉,自以为自己从换装到混入警卫队的一套动作已经天衣无缝了,完全想不出熊将军是怎么看出来的,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熊将军再次走进那已经被清理干净的办公室。 熊将军连门都没关,外面的警卫队长在苏轻被指出来的刹那,就意识到这个人眼生,立刻紧张起来,生怕出什么事,一直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警卫队长看见熊将军温和地对着那身份不明的年轻人说了句什么,年轻人迟疑了一下,低头看着他,没吱声,然后熊将军声音压得很低地又说了两句话,年轻人一句都没有回答。 两人诡异地对视了半晌,然后熊将军抬手把对方的帽子摘下来,年轻人没有反抗,警卫队长惊讶地发现,刚才进去过一次那个人不知怎么的又进去了。 接着熊将军说了一句话,指了指门口,最后几个字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这回警卫队长听见了,熊将军的最后几个字是:“……想好了就去吧”。 然后那位年轻人在原地站了好久,才极缓慢地点点头,连帽子都没拿,就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出去了。 二十分钟以后,心神不宁的胡不归的办公室门被薛小璐敲响了,然后他看见了跟在薛小璐身后若无其事的苏轻。 苏轻开门见山地说:“胡队,跟你商量个事,那年我带走一个小鬼,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就是那个叫屠图图的那个小东西,也是个灰印来着,他一直跟着我住,能不能把他一起接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熊将军说了啥,后文分解 第49章 异常波段 胡不归把所有的手续帮他办好,打算带着苏轻参观总部的时候,才发现人家已经相当熟悉了——恐怕比他这个归零队队长本人还要熟悉,毕竟胡队也只是在地上活动,没在下水道里待过。 郁闷之余,胡队忍不住问:“你觉得总部的防卫系统怎么样?” 苏轻顺口回答:“挺好。” 说完以后,他就想起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于是两个人同时尴尬地停顿了一下,过了好一会,苏轻才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客气客气。” 胡不归没吱声,苏轻就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未来顶头上司的表情,发现胡不归居然又露出一个不大显眼的笑容来,眼角带起细微的笑纹。苏轻于是也跟着笑起来,摇摇头,居然觉得突然,自己就和胡不归之间生出某种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感觉。 他抬头望见归零队总部的大楼和门口的岗哨卫兵,感觉世事有点无常。 胡不归开始慢慢地介绍起归零队内部的编制和工作细则来,他说起正事的时候就自在多了,语速不缓不急,就像很久以前,他在深夜里讲故事的时候那样,十分有条理,苏轻不再接话,专心致志地听着。 熊将军当天下午就走了,又过了一天,派出去的人把屠图图接回来了,这小东西虽然生在红旗下,却是长在了两个职业骗子身边,多少有些耳濡目染。 开车接他回来的是个新兵蛋子,也不知道屠图图是怎么忽悠的人家,苏轻出来接他的时候,正看见兵哥哥正眼圈红红的,眼泪花哨地从兜里掏出钱来,硬要塞给屠图图。 而屠图图正厚颜无耻地伸着小爪子,打算接过来,可惜手指还没碰到红彤彤的主席头,就被人捏着后脖颈给拎了起来,屠图图“哎哟”一声,回头一看,见到面色不善的苏轻,立刻露出一个狗腿的笑容,伸手拍拍歪在一边的帽子:“老总好,老总辛苦了。” 苏轻不客气地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送屠图图回来的兵哥哥已经认识了苏轻,脚跟一并,对他行了个军礼,苏轻本来有点不适应,结果这位下一刻就用力抽了一下鼻子,一张黝黑的脸“腾”一下就黑里透红了,跟桑葚似的。 苏轻就乐了:“小东西跟你说什么了?” 屠图图赶紧说:“老总,我什么都没说,我就是放了一个干净卫生无油烟的屁,真的,季爷爷保证!” 他三年个子没少长,油嘴滑舌的功夫更是一日千里,结合苏轻季鹏程两家之长,颇有不日即能出师的架势。 苏轻对“桑葚哥”笑了笑,叫他先去复命,等人走了,才凉凉地说:“你季爷爷保证不说真话——那老不死的人呢?” 屠图图就往后退了一步,装模作样地缩起肩膀,两眼往上一翻,伸手掳了掳不存在的山羊胡,学着季鹏程老气横秋地说:“哟,好么,长行市啦,进去啦,从今往后人似的啦!” 苏轻听见这小兔崽子越说越不像人话,就要挽袖子,屠图图赶紧把白眼翻回来:“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季爷爷说的!苏叔,我那屁股绝对不会认错方向,必须是和你坐在一条板凳上的!” 苏轻问:“他还说什么了?” 屠图图就把手伸进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片跟用过的卫生纸似的那么一块皱巴巴的东西,递给苏轻:“他还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口头留言是‘你懂的’。” 苏轻打开一看,纸上是季鹏程的笔记,这老骗子人品很坏,字却好看极了,很多人都是被他那一手简繁皆宜、软硬笔都像那么回事、颇有仙风道骨的书法给糊弄的,季鹏程简简单单地只给他留了三行字: “从生理构造上来说,我算是人类,其他不可考。 我叫季鹏程。 四海为家。” 就什么也没有了。屠图图踮起脚伸着脖子凑过来:“苏叔,这写的什么呀?完全看不懂啊。” 苏轻笑了笑,把纸条收了起来,抚摸着屠图图的狗头,慈爱地说:“不懂啊,不懂正常,你智商太低。” 屠图图一脸菜色。 这时候,薛小璐走过来:“帅哥,技术部的人那边好像有紧急情况,召集紧急集合。”然后她一眼看见骨碌着大眼睛、正鬼鬼祟祟地盯着她看的屠图图,就弯下腰招招手,跟苏轻说,“孩子我替你安顿,放心吧。” 苏轻点点头,转身往会议室方向走去。 薛小璐就笑眯眯地对屠图图说:“上回见你的时候,你才那么一丁点大,都长这么高啦。你还记得我吗?” 屠图图一脸乖巧,瞪着一双水汪汪又无辜的大眼睛说:“我记得,姐姐是最好看的一个,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姐姐的。”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薛小璐登时龙心大悦:“小嘴这么甜,是跟谁学的?” 屠图图继续一闪一闪亮晶晶地眨巴眼卖萌:“咦?我说的是真的呀,大姐姐就是最漂亮了,比我们英语老师还好看,比我们班同学买的海报里的明星还好看!” 薛小璐要喜欢死这小东西了——当然,她不知道,屠图图他们班英语老师是个谢顶的中年大叔,同学买的海报上面的明星,一个叫曾哥,一个叫春哥…… 屠图图喋喋不休地拍马屁,忽然,话音顿住了,薛小璐一抬头,看见胡不归嘴里叼着根烟,正往这边走。薛小璐知道他们队长气场太强,以为小朋友被吓着了,就低声在屠图图耳边说:“别怕,那个叔叔脾气很好的,就是看着严肃,其实一点也不可怕。” 可惜她完全误会了,屠图图还记得胡不归,当年就隐隐约约地知道这个叔叔最大,正在心里打着小算盘,琢磨着怎么和这位老大打好关系,给自己找个好靠山呢。 胡不归也看见了屠图图,脚步一顿,屠图图乖乖地仰起头,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叔叔好。” 胡不归拍拍他的头,从兜里摸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塞进屠图图兜里,薛小璐眼睛差点瞪出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胡队自己是不吃这东西的,也不知道这是算好了时间特意给小孩带的,还是给某人…… 胡不归急着往会议室赶,嘱咐了薛小璐一句就要走,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脚步挪动了一下又停住,垂下眼,若有所思地看了屠图图一会,忽然低声问:“这几年你们生活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苏轻那里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来,问他什么他都回答好,胡不归看见屠图图,就想起了这件事,决定从小孩这里问问真实情况——可惜他估计错误,不知道屠图图也是个迷你版的小骗子。 屠图图眼珠一转,小嘴一撇,做出一副潸然欲泣状,跟真事似的,可怜巴巴地说:“我们很辛苦的,苏叔叔一直换工作,每天晚上半夜才回来,早晨天不亮就走,我有时候十天半月都看不见他……” 十天半月看不见苏轻,不用因为写不完作业考试不及格挨批,一直是屠图图美好的梦想之一。 “他有时候会搬很重的砖头和铁块,夏天的时候都必须穿长衣服,不然身上好多磨破的地方就露出来了……” 搬的重物都是季鹏程给他绑在身上的,伤痕都是跟季鹏程内斗的时候弄出来的。 “我们还总是搬家,在学校才和同学混熟,就又要换一个地方,走的时候老师都哭了……” 老师当然是乐哭的,终于把这个混世小魔王送走了——屠图图抹了一把眼睛,还真挤出几滴眼泪出来。 可把薛小璐给心疼坏了,胡不归抿抿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屠图图就泪眼朦胧地抬头看着他:“叔叔,我们以后还搬家么?” 胡不归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说:“这回不用了,你们再也不搬家了,就永远住在这里。以后有什么委屈的地方,就来找我,跟我说,听见了么?” 屠图图把脸埋在薛小璐香喷喷的怀里,美滋滋地想,哈哈,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胡不归这么一耽搁,就成了最后一个到会议室的人,一进门,看见许如崇站在一边,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巨大的仪器,苏轻自然被归入外勤组,自然而然地坐在秦落边上,秦落于是又犯病了,简直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一眼也不敢看他。 胡不归就拍拍她的肩膀,解救了这位社交恐惧症患者,坐在了他们俩中间。问许如崇:“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 许如崇来神了:“这个其实是我们上回做的情绪屏蔽器的副产品,是个情绪检测器,一直以来我们都把目光集中在能量上,而忽略了蓝印能量系统的本源——情绪,你们知道情绪的本质是什么么?” 冷场。 许如崇的热情却一丝不减,手舞足蹈地说:“现在的理论认为,情绪本身,它是一种波。物理学上有种说法,认为能量的本源就是波,而情绪像光一样,也同样具有波粒二象性,它的传播介质很特殊,曾经有个叫斯蒂文?罗德的物理学家证明过这种介质的存在,我们一般把它称为mtc介质,它有很特别的性质,就像是……” 胡不归敲敲桌子:“许如崇,差不多了。” 许如崇悻悻闭嘴,对他这种不求甚解表示非常鄙视。 方修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仪器,用眼神示意:“所以?” 许如崇一拍巴掌:“所以,人类的情绪也是有一定频率的,经过长时间的分析,我发现高兴的频率要高一点,恐惧的频率会低一些。但是相反的情绪为什么会相互抵消呢,这个我还没有研究出,只能暂时用情绪波也会具有波粒二象性来解释,这可能是存在于粒子上的某种性质……” 胡不归又敲了敲桌子,示意他说人话。 许如崇硬生生地停住,叹了口气,表情怨念:“是,重点是,人的情绪频率是有一定范围的,就像人耳朵能听见的声音频率一样,一般不可能会脱离这个波段。” 方修觉着有些难以理解地皱皱眉:“你的意思……人不可能特别高兴,或者特别生气?咦?那不对呀。” 许如崇用四只眼睛鄙视他:“你中学物理是体育老师教的么?频率和振幅分不清楚?” 方修赶紧说:“是是是,许大师,您继续。” 许如崇这才接着说:“意思就是说,脱离这个波段的波不是人类发出来的——但是,我们这台仪器刚刚捕捉到了一个极特殊的波段,你们过来看!” 方修和陆青柏响应许大师的号召,凑过去看了,然后对视一眼,同时表示看不明白。 许如崇把仪器上的屏幕拉起来,指着上面的一段蚯蚓似的小波段说:“我擦,人类智商的方差怎么能这么大呢,有没有下限了?看这里!就是这段,它明显比最高波段的人类情绪还要高出四十倍,由于太高了,导致我一开始竟然没有注意到它!” 苏轻问:“不是人,是什么?” 许如崇傻呵呵地笑着说:“这个……还在分析研究中。” 胡不归瞪了他一眼:“分析个屁,马上定位,打开投影,直接看是什么情况。” 许如崇这才想起还能这样,急匆匆地把会议桌的桌板翻起来,里面齐刷刷一排键盘,许大师弹指如飞地在上面操作了一会,十分钟以后,一个郊区的图像就亮在所有人面前——看起来是个很偏远的地方,附近没有公路和村镇,也没有人的迹象,临着一块大野地。 镜头慢慢地在原地旋转开,许如崇喃喃地说:“奇怪,波源就应该是这个地方啊……” 忽然,原本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的苏轻坐直了:“等一下,停在那,镜头往下移一点。” 镜头慢慢地开始往下拉,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屏幕上,苏轻皱起眉:“地底下露出来的埋了一角的东西是什么?我怎么看着像一只人手?” 第50章 神秘的环 胡不归带着加上苏轻在内的三个外勤人员到了现场,他本人是比较艺高人胆大的,在他的带动下,归零队的几个队员普遍也比较混不吝,把能量指示器打到最灵敏的档位,开着个军用吉普就进去了。 当然,这都建立在技术部给出的“暂时确认安全”的分析报告的前提下。 一路上能量指示器都没有任何异动,这荒郊野岭间自有种风吹草低的悠闲沉静,一点硝烟气也没有。到了地方,胡不归才把车停下,自己先跳下来,秦落紧跟着他,躲着苏轻远远的——两天了,这姑娘即使在必要的情况下非要跟他说话,也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声如蚊蚁气若游丝,唯有语速好像坐上了高铁,飞快说完迅速撤退,当中过程紧张得活像打巷战。 苏轻纳闷地看着秦落的背影,小声问方修:“我是不是哪得罪她了?” 方修说:“咳,正常,她跟个十岁小孩说话都脸红,当年刚到队里的时候大家忙,没人招呼她,人家就拿着调令在门口低着头站了一天,天都黑了才让小璐给领进来。见了人一句整话说不出来,现在已经好多了——你们俩以后倒是能互补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苏轻觉着方修这是在说他是个废话篓子。 胡不归这时候已经蹲下了,戴上手套,回头对他们招招手,三个人就一起凑过去,发现苏轻还真没辜负他那双望远镜一样的眼睛,地上露出一点来的,果然是一个人的手——死人的手。 好不容易把尸体给弄了出来,才发现死者是个男人,可是已经看不出长相了,他们能看见的只是脖子往下的一段,脑袋什么的都是浮云。苏轻看着这位的尊容,就想起他还特别小的时候玩过的一个老游戏,叫《主题医院》,里面有一种大脑袋病病人,需要到医院里让医生把脑袋像气球一样戳破,然后捏掉一块,再重新给吹起来。 可惜这位公民的脑袋被戳破捏掉以后,那个庸医忘了给他重新吹鼓。 连方修和秦落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方修面色苍白地往旁边闪了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苏轻蹲下来,拨开死者身上的衣服,那锁骨下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他有点疑惑:“这个人确定和乌托邦有关系么?我记得一般在乌托邦里面,如果不是蓝印也不是灰印的,就只有工作人员了。” 他抬起死者的手,死者的手很粗糙,上面布满了茧子,苏轻仔细看了看,判断说:“我看这个人生前应该是干重体力劳动的。” 方修对他挺好奇,就问:“你光看手就能知道?” 苏轻弯起眼睛笑了笑,半开玩笑地说:“不止呢,随便给我一只手,我能说出他娶没娶媳妇有没有孩子,干什么的干过什么,还知道他上辈子是白骨精还是猪八戒,这辈子是顺是背,近期有没有血光之灾呢。这个人哪,我不但知道他大体的劳动强度,还能看出他死之前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建筑工人。” 听话听音,别人听着苏轻这是在扯淡,可胡不归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越发对屠图图那番他们生活如何不易、苏轻工作如何辛苦的鬼话深信不疑了,在他眼里,苏轻简直就像棵叶叶黄的小白菜一样,艰难困苦,身残志坚,每个毛孔都在悠悠地冒出一股名叫“苦大仇深”的青烟来。 胡队那颗蠢蠢欲动的扶贫心又忽悠一下,往下沉了一回,看着苏轻的眼神那叫一个心酸。 好在苏轻第一次出这种任务,整个人都处在精神亢奋中,没留神他。 苏轻低下身子,小心翼翼爬过去,仔细观察着那颗忘了充气一样的脑袋,伸出一只手,捏住耳朵上的耳机问:“陆医生,你看看这人的脑袋是怎么回事?按理说利器钝器都不可能造成这种效果,难道他还真是充气给充爆了?” 陆青柏的声音从联络器里传出来:“当年我们俘虏的那几个乌托邦的人后来自己自爆了,基本上就是这效果。你们看看这人衣服上有没有乌托邦的标记?” “没有。”胡不归插嘴进来,“我检查过了。而且如果是植入芯片爆炸的话,应该会留有残余芯片的痕迹,目前没有找到。” “还有你说的那个异常频率的情绪波是怎么回事?”苏轻问,“会不会是他发出来的?” 陆青柏一顿,好半天,才有些犹犹豫豫地说:“也不是……没这个可能。许如崇说那种频率的能量波一般是不可能在人类大脑里形成的,如果它真的超过普通情绪的频率四十倍……” “那还算是情绪么?”苏轻一边撸起死者的袖子检查,一边问,“情绪应该是人类能感受到的东西吧?其实这几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说能量晶的作用是把情绪转化成能量,那它的机理是什么呢?会不会情绪波提高到一个异常的波段,本身就是能量了呢?” 陆青柏“咦”了一声,停顿了片刻,忽然大声说:“有道理嘛,老许你快看,咱们外勤组终于出现了一只智商进化到了人类水平的猩猩!” 苏轻:“……” 感到自己真是躺着也中枪。 可那边许如崇还没来得及回答,苏轻他们就从联络器里听见一声爆炸响,随后总部那这几天格外多灾多难的警报器再一次倾情嚎叫起来,中间夹杂着许如崇的一声变了调的惨叫。 胡不归按住耳朵上的通讯器:“怎么回事?” 通讯器里面乱哄哄一片,就听见许如崇歇斯底里地在那嚷嚷:“着了着了,快给我踩灭了!嗷!烧着我了,都糊了!” 方修从腰上挎着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屏幕,接通总部,几个人就看见了许如崇那非常毕加索派的造型——留海被什么东西给烧焦了一小块,眼镜歪歪斜斜地挂在耳朵上,灰头土脸连蹦带跳地奔到屏幕前,还试图伸手挡住投影摄像仪器:“别播别播!把这轱辘掐了!” 陆青柏在一片兵荒马乱里不慌不忙地解释说:“没事,许大师舍身为科研了,刚刚把实验室弄爆了。” 许如崇活像吃了耗子药似的,异常兴奋地跳起来,也不顾着形象了,双手扒在摄像那边:“刚刚你们谁说高频情绪波就是能量的?谁说的?哈哈哈真他妈英雄所见略同啊!我刚才做了一个简易实验,找了中和大脑密度近似的液体,然后人工模拟情绪波,慢慢提高它的频率,可惜我这边技术不过关,最高只能提高到五倍左右的频率,你们猜怎么着?” “……”四个人就在荒郊野岭处,默然无语地看着许如崇顶着秃毛鸡一样的脑袋上蹿下跳。 “哈哈哈哈,它爆炸啦!” “……”胡不归他们完全不能理解这货他在亢奋些啥。 “对,”陆青柏凉凉地说,“许大师他只关注了密度,还忘记了注入液体的可燃性,差点把自己变成烤乳猪。” 许如崇摆摆手,激动得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那是细枝末节,关键是我可能发现了能量晶是如何作用于情绪的机制啊!天哪这太伟大了,我怎么早没能想到呢!苏轻下回放假你一定要跟我出去买彩票,你真是个吉祥物啊哈哈哈,我娶媳妇就靠你了!” 苏轻嘴角抽了抽,觉着自己的任务可真是光荣而艰巨。 胡不归的眉头却皱起来:“你是说你只能把频率提高到五倍左右,就发生了爆炸?可是对方已经弄出了四十倍的高频波。” 许如崇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就像棵霜打的茄子。胡不归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也就是说,对方在这方面已经不止比我们的技术部门先走了一步两步了。” 许如崇从霜打的茄子直接升级为落秧的黄瓜,看起来更营养不良了,胡不归面色开始不善,脸上黑云四起,沉了下来。 就在这时,方修发现死者的手肘上套着一个半透明的细环,试探地摸了一下,没什么反应:“这是个什么东西?” 苏轻就隔着手套,抬手要把那个环摘下来,就在他的手指碰到环的刹那,胡不归手里拿着的能量指示器的指示针突然转动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偏角。 “别碰!” 可惜已经晚了,鉴于方修已经毛手毛脚地摸了一下,自己又是隔着手套,苏轻对这玩意的危险估计不足,在碰见的瞬间,他就觉得好像有一股电流顺着他的指尖直接攀了上来,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了一下似的,眼前一黑。他下意识地往后倒去,断开了手指和环的联系,半天回不过神来。 就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大声问什么,苏轻有点耳鸣,耳朵里嗡嗡的,听不清楚,不过猜也能猜到别人在问什么,摆了摆手,低声说:“没事没事,问题不大。” 他的话音有些模糊,这才发现,连舌头都是麻的。 方修和秦落就眼睁睁地看着苏轻说完这句话以后,他们胡队就完全罔顾当事人意愿,不由分说地一把把人抱了起来,大步往车子的方向走去。 方修和秦落在这边,陆青柏和许如崇在那边,于是两两一组,各自开始面面相觑。 好半天,许如崇才“啊”了一声:“怎么回事?” “这要问你啊。”方修回过神来,面色凝重地看着那个他碰过一下的环,慢慢地又伸过手去,秦落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你小心。”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能量指示器也没有任何动静,方修犹犹豫豫地把神秘的环从死者胳膊上摘了下来,拿在手上,就在这时,“啪”一声轻响,这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环突然从中间断开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灰色。 第51章 神秘的环(二) 要让苏轻形容,他浑身上下的那种感觉就是麻,也不是动不了,就是那种好像蹲坑时间长了,突然一站起来,腿麻了的感觉。当这种感觉扩散到全身的时候,就变得十分催心挠肝,叫人哭笑不得起来了。 方修和秦落一起钻进车里,把那神秘的环拿给那边的陆医生和许大师看,许如崇和陆青柏两个人叽叽咕咕地商量了好久,陆青柏才说:“小苏,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苏轻呲牙咧嘴地说:“麻,不过比刚才强点了。” 胡不归有点急:“他是怎么回事?” 陆青柏思考了半天,才说:“经过我们的初步推断,他可能是短路了。” 苏轻登时整个五官都扭曲了,胡不归立刻紧张兮兮地问:“你感觉怎么样?” “没……”苏轻艰难地看了小屏幕上的陆青柏一眼,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就是听了陆医生的话,感觉自己被草泥马撞了一下腰。” 陆青柏感觉自己这是被骂了,可张张嘴不知道怎么回,又瘪了回去,觉得有点郁闷。 过了好半天,苏轻才缓过神来,一口气喝了两瓶矿泉水。四个人把现场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也没翻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方修判断这里应该只是个抛尸地点。 苏轻蹲在地上,托着下巴,手里捏着个证物袋里,袋子里装着那个神秘的环,尽管胡不归严词反对,苏轻还是一意孤行地又拿自己试验了一下,发现这东西大概是彻底坏了,这回一点反应也没有了。他问:“话说回来,一具尸体上,为什么会有那么高频率的情绪波放出来呢?诈尸?” 他话音才落,突然脸色一凝,侧过头,皱起眉,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等等,别说话,你们听。” 小风吹过盛极而衰开始转黄的杂草,凉凉地带起人一层鸡皮疙瘩,穿过石头缝隙的时候发出类似呜咽一样的声音,苏轻表情十分凝重,显得此情此景愈加聊斋起来。方修蹦了起来,紧张兮兮地看着苏轻,秦落也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离尸体远了点。 胡不归问:“怎么,听见什么了?” 苏轻就抬起头呲着小白牙一乐:“中场休息,开个玩笑。” 方修一口气没吸上来,险些岔气,秦落脸都红了,胡不归颇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想说句什么,看着他心情颇好的样子,愣是没忍心,吭哧半天,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别闹。” 然后胡不归又忍不住想,他知道有一种心理疾病,有的人偷东西会上瘾,可能什么也不缺,就是忍不住想偷,他觉着苏轻的情况和那个差不多,一定是这几年过得太苦了,养成了这么一个油嘴滑舌的习惯,非得隔三差五地糊弄别人一下,才能释放巨大的心理压力。 所以胡队就内疚了,熊将军警告过他,和苏轻相处一定要让他感觉到轻松安全,不能给他太多的压力,胡不归觉得自己刚才那句和风细雨的“别闹”也有些过于严厉了,于是立刻想办法补救。 他搜肠刮肚地回忆这几年有限的闲暇时间里看过的,更加有限的休闲娱乐读物,硬生生地在那张严肃正经的脸上挤出一个笑脸——别人看起来几乎觉得有些惊悚了,只听他用同样生硬的语气近乎一本正经地说:“悟空,你又调皮了。” 苏轻:“……” 秦落:“……” 方修:“……” 通讯器里连许如崇和陆青柏都沉寂了,几个人默默地看着胡不归那张笑得勉强、显得有些不对称的脸,只觉得世界末日就要提前来了,gdp都不茁壮成长了,胡队都抽风了。 最后在胡不归的心怀忐忑,以及其他三位风中凌乱中,他们回了总部,医疗部和技术部立刻分别接手了尸体和神秘环的研究工作,苏轻则打了个招呼,躲到楼道外面,推开窗户,点了根烟叼在嘴里,一只手轻轻地敲打着窗棂。 他刚才并不是故意调戏大众,是真的听到了声音,他甚至能确定声音来源,就是出自那个断成了两半的环,当时胡不归距离他只有一步半的距离,可是看起来没有听见任何杂音。苏轻不知道自己这是不是幻觉。 他一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那个声音,是个男人,声嘶力竭地尖叫:“救命!救命!啊啊啊啊!救救我!” 不光是这个声音,他还从中清晰地“听”到了恐惧。 三年来,虽然一直在刻意锻炼,但是苏轻始终不能像当年陈林那样,清晰地感受到周围人的情绪,只有对方某种情绪特别强烈的时候,才隐隐地能觉察到一点。 他一直在思考这四种情绪——高兴是飘起来,悲伤是落下去,恐惧是缩起来,愤怒就是放出去。 缩起来的恐惧这种情绪是苏轻最难“同感”到的,几乎一次也难以成功,然而就在刚刚,他第一次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个男人的恐惧。对于人来说,情绪总是与固定的事件和记忆相连,那一刻苏轻猛地回忆起他第一次到蓝印基地的时候,被蒋岚打死的灰印脑浆溅了他一身的那个场景。 这种感觉相当奇怪,因为苏轻知道即使蒋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再当着他的面打死一个人,时过境迁,他也不会怕了——这和当初被激发灰印,无法分清楚外来的情绪和自己的情绪的感觉很不一样。 那个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思路。 “苏轻?” 苏轻转头一看:“程大叔!” 程未止有些激动,大步走过来,抱了苏轻一下,用力在他后背上拍打了两下:“好呀!你这几年好呀?” 苏轻就觉着心里有点酸,可是心里再酸,鼻子也酸不起来了,他的表情和心情中间的那条神经因为太久不用,好像已经锈住了。 “我听小璐说你回来了,可是你一直忙,我一直都没找着机会见你一回。”程未止热泪盈眶,仔细端详着苏轻,忽然又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变了不少。” 不是长相变了,是眼神变了。 苏轻笑了笑,估计现在没他什么事,就拉住程未止:“咱爷俩上去坐坐。” 他们就到了程未止屋里,程歌在自己摆弄着东西玩,也不理人,苏轻往他兜里塞了几块糖,算是对上回厚颜无耻地偷人家糖吃的歉意,然后他跟程未止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就说起了他们带回来的那个环。 苏轻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那不是幻觉,我感觉得出。幻觉不可能会激起我的‘同感’来。” 程未止沉默了一会:“不,你不能那么肯定,幻觉是产生自你的大脑,它可能通过各种各样的形式表现出来,没有一个定论,你的五官六感,乃至于能量晶作用下的同感系统,很可能都会受它的影响。” 苏轻皱皱眉:“你也觉得那只是我的幻觉?” 程未止端起茶杯,却只是悬在半空中,没往嘴边送,仔细思量了一会:“记得我教过你的,我们试着用合理的逻辑来看这件事——你被那个不知名的环‘电了’一下,但是别人碰到并没有反应,对吧?” “对,方修也碰过,没事。” 程未止点点头,慎重地说:“据我所知,在生理结构上,小方和你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灰印和对应的能量晶系统,这点也暂时可以接受吧?” “也就是说那玩意电的不是人,是能量晶。” 程未止犹豫了一下,说:“或者说它是和你的能量晶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共振。你说你的感觉是浑身发麻,却没有失去对肌肉的控制,很可能是因为能量晶系统暂时失控造成的不适应。再联系起小许说过的那个异常波段……” 苏轻接过来:“人已经死了——我不大专业,估计得可能不准——可是看那样子,也大致知道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已经是二十四小时以上了,那么那个异常波段很可能是那个环发出的。” “发出来的波虽然无法控制,但是蕴含巨大的能量,这是不可否认的。”程未止说,“我在想,你说的那个环,会不会就是一个类似于体外的能量晶。” 苏轻沉默,好半晌,才盯着程未止的眼睛低低地说:“因为能量晶的运作机制还没有研究清楚,这种类似于圈在体外的能量晶,会因为无法控制而产生巨大的能量,撑爆携带人的脑袋,你觉得这像什么?” 程未止一愣,没反应过来,苏轻却猛地站起来:“大叔,我过一段时间再来找你聊天,我得先去一趟技术部。” 程未止也跟着他站起来:“怎么了?” 苏轻冷笑一声:“按照那帮鸟人们一贯的操行,我怀疑他们这回是在做人体试验。” 苏轻才出了程未止的门,就碰上迎面而来的胡不归:“胡队,我刚才跟程大叔聊了聊,突然想他们会不会是……” 胡不归匆匆忙忙地点点头,对他扬了扬手上的文件夹:“我知道,技术部的报告已经发过来了,通知全员立刻到会议室——小璐!” 他扬声叫住正往这边走过来的薛小璐:“跟陆青柏说我要尽快拿到验尸报告,并且知道死者身份!” “都在我这里,死者身份已经确认了。” 第52章 董建国 走过一家破破烂烂的“大众洗浴”的店面,就看见了一条小胡同,胡同口上用大大的白色油漆刷了个“拆”字,那横出来的一点看起来有些狰狞。 望进黑洞洞的胡同里,乍一看像是路到了头,走进去才发现,里面有一个只能供一个人穿过的小过道,过去的时候要注意脚底下,不小心就会踩着翻起来的地砖和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乳白色物质,黏在地上,绿毛都长了老高。 墙角的废建材上勾着一个脏兮兮的塑料袋,一股公共厕所的臭味回荡在不大的空间里,夹杂着潮气扑面而来,苏轻竖起风衣的领子,手里拎着两瓶酒,一个礼盒,偏头避开一扇打开的破窗户,回头嘱咐秦落小心。 秦落依然不敢看他,默默地点点头,低头去看手上拿着的一张小纸条——是他们那神秘死者董建国的住址。 她不知道这个城市还有这么拥挤不堪的地方,那些灰蒙蒙的街道,弯弯绕绕地四通八达,到处是拥挤不堪的小平房,有风的时候垃圾随风而动,路口处还有烧烤摊子的痕迹,虽然拿着住址,她却还是有些晕头转向,只能闷着头跟着苏轻。 这时,小路的那一边出现了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看起来有四十来岁,或者更年长一些,枯黄的头发高高地用一个塑料夹子夹起来,手里拎着一个装垃圾的袋子,正好和苏轻走了个碰头。 苏轻那模样长得算得上十分出众,女人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小路只能供一个人通过,两边的人都被堵住了,苏轻回头对秦落指了指身后,示意他们两个退出去,先让别人出来。 女人迟疑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眼神显出一点警惕来:“找谁?” 苏轻不言声,用眼神去示意秦落——乌托邦很可能在酝酿着什么大动作,行动之前是要往上打报告的,熊将军特别打电话,表示对现在归零队的核心队员编制表示满意,要求他们扬长避短,多面发展,特别点出秦落这位同志,要克服自身的毛病,于是本来要自己出来的苏轻就带上了这么一个只出气不出声的尾巴。 秦落有些惊慌地看了他一眼,有了外人,还显得苏轻熟悉一点,她终于敢看他了,可惜苏轻忽然假装对脚下翻起来的地砖产生了兴趣,心想只是打个招呼嘛,何况对方是个中年妇女,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帅哥,叫人看一眼都不敢,于是打定了主意一个字也不说。 她没办法,只能往前蹭了一步,细声细气地说:“您、您好……我们想找一下这个人。” 秦落把写着董建国地址的字条在女人面前晃了一下,唯恐声气大了把谁吹走了似的。 女人接过字条一扫,抬起头来的时候表情更加谨慎警惕了:“你们是干什么的?找他什么事?” 秦落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再次局促地去看苏轻。 苏轻笑眯眯地说:“大姐,我们是他老家亲戚,给他带点东西来。” 女人皱皱眉:“老家的亲戚?他老子娘都死了好几年了,老家就剩下个有点傻的兄弟,没听说还有什么别的亲戚。” 苏轻不回答,反而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是……” 女人说:“我就是董建国他老婆,他老家的亲戚我都见过,没见过你们这一号人。” 苏轻“啊”了一声,故作吃惊地回头对秦落说:“这个是大嫂子,没看出来啊,看着太年轻了,一点也不像。” 秦落张张嘴,短暂地对上苏轻的眼睛,发现他一双眼睛实在太真诚了,真诚得一点也不像睁眼说瞎话的,只得默默地点点头。 女人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甚至微微露出一点笑意,苏轻就接着说:“大嫂子你忘了,建国哥他三舅爷家不是还有几个表兄弟么,好几年不走动了。” “你说的是……”女人一愣,想了半天,疑惑地问:“你难道是二表哥家的?” “可不就是老二家的嘛!”苏轻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也难怪大嫂子不认识了,你跟建国哥刚结婚的时候我才这么高,还穿着开裆裤满街跑哪。” 女人“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对对,我有点印象了,你小名叫小东吧?” 苏轻理直气壮地说:“就是我就是我,哎呀哈哈哈,好几年没人叫过我小名啦!” 归零队属于秘密部门,当中无论是取证还是调查都不能惊动普通公民,恐怕董建国的尸体到最后也只能在他们调查完毕以后,通过一些手续转给公安机关,才能通知家属。一般原则是一切行动暗中进行,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暂时伪装成警方,但是像苏轻这样厚颜无耻到标新立异的地步的,目前还没有先例。 女人像是放下心来,脸色彻底缓和下来,又笑呵呵地看了秦落一眼:“那这位是……” “我媳妇呗。”苏轻顺口胡诌。 秦落觉得脑子里“嗡”一声,魂都被炸出来了,呆呆傻傻地戳在那。 就听见通讯器里方修“嗷”一嗓子,带着点笑意地开玩笑说:“苏轻你怎么回事?她是你媳妇我怎么办?好歹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好吧?” 秦落脸上差不多都能往下滴血了。 胡不归低低沉沉地插进来:“行了,方修你的财产情况查完了么?苏轻,开玩笑注意分寸。” 各打五十大板……当然,从胡队那隐秘的内心世界来看,说不定主要是为了打某人。 女人颇为热情地把苏轻和秦落让进屋,苏轻放下礼盒和酒,寒暄了几句,然后四下看了一眼:“哎,姐,我建国哥不在?” “不在,出去给人家干活去了。”女人说这话的时候,苏轻仔细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发现她的五官有一个往外舒展的倾向,眼睛亮了一下。 于是立刻就坡下驴:“大哥有本事呗,谁不知道啊。” 女人笑弯了眼,嘴上却说:“有什么本事啊,就是个死卖力气的,你看看这屋小的——” 不用她说,秦落早就注意到了,整个房子不过十来平米,一个破破烂烂的沙发,二十一寸的小电视,墙角有一张双人床,屋子另一边拉了一条帘子,就算是又隔出了一个“房间”,秦落眼珠一扫,就看见了帘子后面隐隐约约露出来的动漫的海报,想起薛小璐给的资料上说,董建国有一个正在上中学的女儿,看来就是小姑娘住的地方了。 女人把鬓角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到了耳朵后边,带着一点炫耀似的说:“不过啊,也快搬家了,我们今年买了个房子,虽然也不大,好歹像个样子了。唉,还是老家好呀,大城市活着太不容易了。” 胡不归一直注意着他们这边的动静,在通讯器里轻声说:“他们家的经济情况看来是突然好起来的,难不成乌托邦的人体试验是当事人自愿的?” 苏轻立刻说:“老家好什么呀,还是得出来见世面,我们两口子还打算投奔大哥来呢——姐,咱不是外人,你跟我说个数呗,大哥他们都干什么,能挣多少啊?” 胡不归觉着“两口子”这词挺刺耳,想再训他一句,又怕打断他思路,忍了。 “咳,散活呗,四处给人打工,人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还能挣多少,也就是个糊口。” 苏轻一听,就知道这女人是小心眼犯了,怕被穷亲戚们盯上,不说实话,于是假装没察觉地把话题带开。可这女人居然还是个嘴严的,苏轻几次试探也没能问出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要是平时,他还有时间跟她耗一耗,可胡不归那边催得很紧,如果对方真的在搞人体试验的话,这事就大了。 正这时候,门开了,一个十四五岁大的女孩走进来,插着耳机,身上穿着又肥又大的校服,手腕上却带了一堆环环圈圈的,仔细看,还会发现她染了指甲油。进了门,扫了苏轻和秦落一眼,招呼都不打一声,转身就要回自己的小帘子后面去。 女人脸上有些挂不住,沉下声音吼了她一声:“小静,怎么那么不懂事?没看见来人了?” 小女孩板着一张小脸,好像没听见。女人站起来要教训她,苏轻赶紧站起来拉住她:“姐,姐,别跟孩子生气。”这是典型的更年期遇上青春期,女人脸都憋红了,嘴里开始不干不净起来,女孩把门帘一摔,非暴力不合作。 苏轻心里一转,对秦落使了个眼色:“你看,我们今天来得不巧,大哥也不在,他什么时候回来,要么我们改天再来?” 女人深吸一口气,把火往下压了压:“他两个礼拜回来一趟,上礼拜刚回来过,放了点钱,我估计你们得等到月中。” 苏轻“啊”了一声:“这么长时间哪?” 女人说:“他回来不方便,在五环外面呢。” 苏轻露出为难的神色,嗫嚅了一会:“姐,你看这么着行不行,你给我说个联系大哥的方式,我们去找他一趟,真是……有点急事。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和小落呀,正打算自己单干,承包了个地方,打算做买卖呢,想找几个人搭个伙——不用出钱,替我们出点力就行,到时候一起分红。买卖这事,还得找咱们自家亲戚朋友放心,您说是不是?” 女人一怔:“嗨呀,你也不早说,你们怎么打算的?” 苏轻说:“我们是打算做建材的,供应商店面什么的都谈下来了,就是缺人手,大哥不是有这方面的经验嘛,我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要是有空,就去搭把手,也算个老板,没时间,给我们推荐几个朋友也好呀,也是自己人。” 女人应和几声“做建材是赚钱”,眼珠一转,抓过一张纸,写下一个地址和一串座机的号码:“要不然你试试这个吧,我看他现在干这个,虽然挣钱,可是不是长久之计啊,还累,上回回来,我看他那脸都白了。” 苏轻做戏做全,客套话感谢话一句没少说,听见他们胡队在通讯器里通报表扬:“做得好。”然后拿着纸条和秦落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董建国的家。 才拐了两个弯,秦落忽然一把拉住苏轻的衣服,飞快地打了个手势。 这干什么都脸红的女人眼神突然锋利起来,动作极麻利地从裤管里掏出一把消音手枪,好像连瞄准的动作都省了似的,连开了三枪——看出来她为什么能进归零队了,秦落只有开枪不脸红,不但不脸红,还非常有两下子。 与此同时,苏轻忽然翻上了墙,胡不归立刻吼了一声:“不准擅自行动,回来!” 苏轻选择性失聪,给秦落丢下一句“你先走”,连搭档也不带,人影闪了几下就不见了。 第53章 生死时速 胡不归面沉似水地把油门踩到了底,他在通讯器里没说,可人其实就在距离苏轻和秦落两个街区的地方。 让这两个人出来,胡队是万万不能放心的——秦落是个不会说话的,让她去指挥战斗可以,让她亲自上阵也可以,就是不能让她去明察暗访,而苏轻又实在是太会说话了,几次正面侧面交手,胡不归深切地意识到这家伙的天马行空,谁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可是没办法,担心又不能写在脸上,总有一天苏轻要融入到归零队里独当一面,他只能偷偷地跟着,以防意外发生的时候随时赶上去,果然,意外就发生了。 秦落知道自己身上能追得上苏轻的就只有子弹了,可她总不能拿枪瞄着自己队友打吧,正不知所措中,小巷子口突然传来一声车喇叭,秦落一眼看见胡不归,跟见了亲人似的,急匆匆地跑了过去。 胡不归问:“怎么回事?” “我们从董建国家里一出来,就发现被盯上了,我开了三枪,应该打中了目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还是跑了……” “苏轻呢?” 秦落指了个方向。 “上车。”胡不归简短地说,秦落立刻跳上去,车门还没关上,胡不归就“啪”地一声打开了方向盘上方的一个小屏幕,整个住宅区的地图立刻就呈现在了两人面前,胡不归开着车不可能像苏轻一样哪都钻,眼一扫,就确定出一个路线,狠狠地一踩油门,冲了出去,整个人脑袋上冒着一层黑沉沉的怒气,秦落坐在后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胡不归把车子开得飞快,鼻梁上夹着一个棕色的镜片,上面根据地图、附近能量检测值和车子行进方向飞快地跳过各种数据,仔细看的话,那些跳动的数字就像是从胡不归的眼珠上漂浮过去一样,本来颜色就深的眼睛就显得带上了某种沉稳的冷意——他没有什么新的能量晶系统,不能像苏轻那样每天嚼很多的糖分和营养胶囊获取额外的能量,也不能像蓝印那样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通过掠夺来变得强大——那是真正在枪林弹雨中至少磨练了十年以上才有的反应速度和铁一样的素质。 强悍,谨慎,镇定,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 苏轻闻到了强烈的血腥味,就知道秦落这姑娘拿枪的手感真是不错,绝对是打中了,他只要循着这股味道过去就可以了。 他知道这个人不是蓝印,秦落插在裤管里的枪只是普通的手枪,即使是苏轻本人,要是精神高度集中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躲过的,何况蓝印虽然系统不完善,但爆发力和身体素质确实是要比他这个双核灰印强很多的,应该不会这么容易被打着。 那么如果是普通人,又凭什么在中枪以后还能这样高速转移呢? 苏轻觉着这个人肯定是用上了某种外生的技术手段。他突然转向另一条巷子,速度提升到极致,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道残影一闪而过。 他不像秦落,苏轻在这种蚁穴一样的地方住过不短的日子,他又是惯于把周围环境把握得牢牢的人,两人同时走了一圈,秦落是晕头转向,他心里则有了一张地图,恐怕不比胡不归那张简略到哪去。 三个方面的人都在这极逼仄极狭小的地方乱窜,胡不归在算计苏轻会往什么方向走,苏轻在算计跑掉的人借助的机器会采取个什么策略。 这时,一颗子弹破空而来,擦着苏轻的肩头打到了墙根上,苏轻猛地抬起头,一点红光从他身上一闪而过,他立刻一手扒住房檐,凌空翻到了地上,第二颗子弹追至,几乎打到了他后脚跟上。 苏轻心里一寒,知道这个狙击手肯定不是普通人。 胡不归没工夫发火了,提醒他说:“多功能的通讯器能弹出一个超薄望远镜片,你注意狙击手的位置!” 苏轻没理会,以他现在的视力,就算不用望远镜,只要知道方向,也能看清楚射程范围里的人,问题是他不是受过严格训练的那种人,完全判断不出子弹射出来的路径和狙击手的可能方位。 他只得一心几用,一边追踪着血腥味,一边跳上跳下地躲着跗骨之蛆一样的子弹,没有半分钟,有些宽大的风衣下摆就被打穿了,苏轻干脆把这件衣服脱下来扔在了路边,手指间夹了几把两面都是刃的小刀,那些小刀有成年人两个中指的长度,扎看上去就像是他突然长出了个怪兽爪子似的。 那如影随形的红点在他眉心一晃,下一刻正好晃到了他眼睛里,苏轻知道不好。 他油滑有余,还真是很少碰见这么生死时速的场面,胡不归好像说了什么,他没注意听,所有的精力全部集中在了眼睛和耳朵上。他再次突破了自己的速度,改变路线,可无论怎样都摆脱不了那像是长在他身上的红点。 神秘的狙击手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苏轻觉得自己就像个上蹿下跳惊慌失措的耗子,被不远处一只杂毛老猫心怀恶意地盯着,方才几下都是逗着他玩的,这回是才是不耐烦了,直奔主题。 子弹打过来的时候,苏轻感觉自己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睛里只剩下这么一个要命的东西,狙击手一直压制着局面,只有在他扣下扳机之后,所有事情接近尘埃落定的刹那,是他不再有控制权的时候。 苏轻的最后一个落脚点是一个罗放废旧砖头的地方,他膝盖一弯,整个人就在极狭小的地方跪了下去,抬起一只手,刀面的方向对准子弹,随即一股比他想象得还要大的冲击力打上了平举的刀面,苏轻的手指间立刻撕开了一个口子,指缝间的三把刀顿时碎了两把,最后一把也脱手。 就在这时,苏轻余光瞥见了一个人影——这个人身后背着一个包,那包长得像个蛹似的,上面还有隐约的脉络,一瞥间,苏轻注意到那东西竟然还像是有脉搏一样,一跳一跳的,那人半个身体都已经被血染透了,却还是以极快地速度穿行在小巷子间。 追到了! 他膝盖保持着下弯的姿势,随着往一边倾倒下来的砖头堆落地,另一只完好的手正好在落地前捏住了先前脱手的刀片,顺势变换了一个手势,把刀片甩了出去。 他不会用枪,这手刀片却玩得有些水准,正好在那人马上要拐弯的刹那,切中了他身后背着的包上最大的一根“脉络”。 “噗”一声,一串火花从那“包”上冒出来,那人踉跄了一下,横着往前扑了出去,可就在他还没有响应万有引力的号召五体投地、苏轻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下之前,那背着包的人的脑袋就在苏轻眼前被一颗子弹穿过。 穿过的子弹不知触动了什么,紧接着被打中的人脑袋就爆炸了,就像是死了的董建国那样。 “我操!”苏轻表达了一下自己的观点。这回他终于看到了子弹的来路,下一刻立刻缩入了一个死角里,嘴唇有些发白,把满是血的手在裤子上抹了一把,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这才发现他整个人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这时他距离那背包人的尸体不到三米,苏轻紧紧地背靠着墙壁,偏过头去看,发现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尸体身后的“包”彻底坏了,从他的角度,能看清楚里面的机械构造,这一眼看得苏轻觉着有些恶心——那东西真像个蚕蛹似的,里面有不知名的黄色液体,包裹一只长得像是虫子的东西,虽然仔细一看是钢铁的。“虫子”蜷缩在几根脉络汇聚的地方,最重要的那根被苏轻斩断,不知怎么的引起了小规模的短路,那玩意半个“身体”都被炸开了,露出一肚子塞得满满当当的线路。 尸体的手腕上,也露出一个还是半透明状的“环”。 苏轻想起之前的教训,这回没敢用手去碰,从兜里掏出一条银灰色的链子,链子顶端像蝎子尾巴似的挂着个小钩——归零队技术部出品,据说可以屏蔽一定范围里的异常能量波。 苏轻轻巧地一甩手腕,小钩就正正好好地缠上了尸体的手腕,他使了个巧劲,往回一拖,就勾上了尸体手腕上的环,这回他没有被“电”,只是钩子碰到环的刹那,里面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那种同感来的“恐惧”情绪再一次冲入他的大脑。 苏轻手一哆嗦,感觉耳朵都被震得生疼,随后半透明的环像先前那个一样,迅速灰下去,两半了。 枪声忽然响起,苏轻把注意力从一堆废墟上转移下来,正好从狭小的路口上看见一辆军用车急刹车在那里,车顶被打开,一杆w03就架了出来,苏轻心里顿时泪流满面了,心说人家对面的狙击手起码还知道装个消音器玩暗的,这大哥八成是忘了这里还有人住的。 不过幸好对方没有兴致陪着胡队打枪战,大概也是完成了任务,在那边迅速撤离。 立刻有人从窗户里伸出头来往外望,一看这阵仗,第一反应是揉揉眼,感觉自己没睡醒。 车里的秦落立刻在他们队长的示意下硬着头皮出来救场,扛着一个不知是真是假摄像机跳出来,脸红得猴屁股一样,垂着眼磕磕巴巴地念出她那句台词:“卡!男、男主角的那个表情太僵尸……不不,是太僵硬了……” 苏轻注意到那位往外望的人表情更玄幻了,于是只想捂住脸。 他喘匀了气,这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摆出一脸不爽的模样,举起他那只都是血的手对着秦落喊:“秦导,请编剧改个剧本行不行?我手上都涂了三遍番茄汁了,这玩意洗不掉,衬衫都废了好几件了。剧组又不给我报销,我这衬衫是定制的,很贵的好不好?” 他神情冷漠高傲地走过去,好像不是灰头土脸地走在满地垃圾的小路上,而是穿着礼服走在红地毯上似的,路过探头探脑的那位的时候,特意颇为不耐烦地看了对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嘀咕:“土包子,看什么看?” 整个就是一个混得不怎么样还耍大牌的三线花瓶小明星。 胡不归一直脸色阴冷地看着他走上车,才扛着枪一起缩回了驾驶室,合上车顶,秦落如蒙大赦,抱着那个装装样子的摄像机,跟着爬上了车。 胡不归把车子当成了f1,一路风驰电掣地就回了总部,一下车一句话:“秦落你先回去,把今天的工作和方修他们对接一下。” 秦落感觉气压都低到马里亚纳海沟里了,二话也不说,立刻一溜小烟地跑了。 苏轻终于意识到这位看起来总是没什么反应的胡队,这回是被自己惹怒了,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立刻狗腿地认错:“报告胡队,一路上我已经在深切反省我自己的错误了,悔得我肠子都青了!真的,可惜不能掏出来让你看看……” 胡不归本来火已经烧到了胸口,一看这小骗子眼珠转来转去的那德行,那火立刻蹿起老高,整个脑子都被烧烫了,烫得他抬起一拳,狠狠地揍在了苏轻下巴上。苏轻猝不及防,后脑勺磕了车门一下,被打得有些懵,下巴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青肿起来。 他抬起手摸了一下,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抬起的正好是那只血还没干的手,这一来视觉效果就更惨绝人寰了。 胡不归攥紧了的拳头立刻松了下来,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而尴尬的沉默。 好半天,胡不归才丢下一句:“三万字检查,不通过的话从现在开始不准离开总部一步。” 说完转身就走,直到走出老远了,才联系陆青柏:“出来给苏轻处理一下伤口。”顿了顿,又说,“你亲自来。” 苏轻在原地摸了摸磕破的嘴角,“嘶”了一声,做了个鬼脸,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想,写检查这事他最有经验了,小时候最高纪录写过五万字的,没想到现在又重操旧业。 然后他按下通讯器,里面有一个自动录音功能。苏轻把时间往前倒了倒,翻到枪声响起以前,那时候他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可是他把时间往前调了整整五分钟,直到胡不归打的那一枪,中间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和风声,就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本来想更来着,写到一半困得不行了,就去睡了,打算今天早起更= =然后一觉睡到了中午…… 第54章 编号11235 男人肩膀上扛着枪,脸上还带着一副巨大的墨镜,远远地看着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归零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现场清理完毕。 男人大半张脸在墨镜底下,看不出来有多大年纪,脸上棱角分明,又不显得过于坚硬,有一双钢琴家一样修长好看的手。他靠在墙角上,点了根烟,像是阳光灿烂的午后,午觉醒来,无所事事地靠在床头那样悠闲——悠闲到好像刚才那个人不是他杀的一样。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手机响了,震动提示音没有关,先震了一下,随后铃声响起来,他穿得活像骇客帝国里的黑衣人,用的铃声却居然是《爱情买卖》那首神曲,不知怎么的,整个人凭空就多了几分山寨货的猥琐气质。 这位品位奇特的狙击手慢悠悠地吐着烟圈,欣赏了一会他独特的手机铃声,好像还跟着哼哼了几句,好半天,才接起来,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那边沉默了一会,传来一个有些低沉的男声:“‘11235’,你能不能换个彩铃,不要让我再听那么长时间的老鼠爱大米?” “不爱听你可以不打。咱俩都省电话费。”编号11235的狙击手把快烧到底的烟头掐了,在墙上拧了拧,拎出一个大包,把狙击枪装好,然后像背着把木吉他一样把包甩在了肩膀上,墨镜摘下来别在胸口,然后把扣得紧紧的外衣解开,就露出里面打着一块又一块非常非主流的补丁的内衬面,还有半旧的彩色衬衫。接着,他又弯下腰卷起裤腿,两条裤腿就那么一长一短地吊在脚上,露出下面一双明显不是一双的袜子,和把“nike”写成了“nice”的盗版运动鞋,彻底从一个“黑衣人”变成了地铁口卖盗版光盘的小青年。 他又从烟盒里叼出一根烟来,一只手摸出一个超市里卖的一块钱一个的打火机,点着了,溜溜达达地一边走一边说:“放心,我没打死你那‘宝贝’。” 那一头的男人微微顿了顿:“怎么,你见到他了?” 11235嗤笑了一声:“好像你不知道似的,你不知道还给我打什么电话?咱俩没事沟通感情聊聊天气么?别担心啦,天气预报说今天晴……” 天边一道闷雷响起,11235说:“……太阳的。” “你觉得他怎么样?” 11235含含糊糊地说:“还能怎么样,跟你实验室里那群盖了戳的傻逼一样呗。” “不,你不明白,”电话那头的男人说,“他不像蓝印,他是完美的,有完整的新陈代谢系统,是个能分离出外生内生情绪的杰作,这个人的存在,很可能代表着人类进化的一种全新的可能……” 11235面无表情地听着对方像是搞传销一样地唠叨了半天双核灰印的好,反应冷淡地应了一声:“那又怎么样,我是不会买的。” 电话那头的男人:“……” 11235脸上露出一个不大明显的笑容:“向你报告一下,你转告老头,就说我这个任务完成了,该死的没活,不该死的以后还会蹦跶,没事挂了,我要去做兼职了,别挡老子财路。” 说完,他利落地挂了电话,关机,大摇大摆地拐进了地铁口,把藏着狙击枪的大包的从另一面打开,真的从里面取出一把吉他,清了清嗓子,挤上了一列往火车站方向去的地铁,露出一个有些傻又有些贱的笑容来:“今天,我带给大家一首老歌,希望大家喜欢,有零钱的物质上支持一下,没有零钱的就给点掌声,谢谢,谢谢捧场。” 他的声音居然十分动人,唱起一首颇有些年代的老歌,车厢里一圈走下来,还真有了点收入。他的编号是11235,是世界上最快最完美的一杆枪,并且身上没有那个可笑的戳,当然,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个他认为只是比别人多了两个圈、被他用枪子调戏得上蹿下跳的男人,以后会成为他的宿敌。 世界上总有些缘分,前面要加个“孽”字。 归零队根据苏轻他们带回来的地址,以最快的速度组织了一只武装,可是过去以后还是发现对方已经人去楼空,推开门,只有一地的尸体和断断续续看不出来龙去脉的几张资料,可见也是才刚刚转移的。 他们冲进去的刹那,所有的尸体手腕上的环同一时间裂开,变成了灰色,可惜这回苏轻没能随队,他们谁也没能听出这环里有什么玄机。 苏轻呢?他手上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下巴上的青紫也稍微处理过,正在归零队总部自己的房间里写检查。从程教授那里下课回来的屠图图探头探脑地走进来,观察了一下他监护人的另类造型,凑过去有些谄媚地说:“苏叔,忙着呢?” 苏轻正飞快地敲着字,好像那些话他想都不用想,都是发自肺腑一样,闻声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 “还得写东西呀。” 屠图图啪嗒啪嗒地跑过去,趴在苏轻肩膀上看了一眼,正看见苏轻的笔记本屏幕上飞快地弹出一行“这是一种破坏组织纪律的行为,虽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是情节依然十分严重,纪律是什么呢?” 后面是好几百字的循环定义又废话连篇的论述,然后开始引经据典:“a主席说过……b领袖说过……c先辈说过……d大师说过……” 屠图图瞪大了眼睛,心里更崇拜苏轻了,心想我叔可真是满腹那个经纶啊,这么多名人名言背出来都不用打草稿,牛掰!忍不住用充满敬畏的声音问:“叔,你这都是从哪背的?就这,写作文不是玩意是似的么?” 苏轻翻飞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后面不改色地说:“哦,书上查不着,都是他们口述的。” 屠图图对他就更崇拜得五体投地了,心想连口述的东西他都能找着啊,简直不是牛了,是成神了! 当晚,十几具尸体被拖回来,技术部和医疗部忙了个底朝天,确认尸体身份,研究缴获材料,外勤人员折腾了一天,各自散了。胡不归却溜达到了苏轻的门口,站了半晌也没敲门,在原地小范围内走圈。 忽然,门从里面拉开了,苏轻早听见他在门口驴拉磨似的转圈了,就探出头来:“胡队,对不住哈,检查就差一两千来字啦,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三万字的检查小半天就写得差不多了,此人还伤着一只手。胡不归发现自己低估了苏轻扯淡的水平,他的目光慢慢往下,就落到了对方下巴的淤青上,苏轻肤色偏白,这么一来就显得淤青更明显了,胡不归目光沉了沉,忍不住伸手在他的下巴上蹭了一下:“还疼不疼?” 疼还是有些疼的,可那不是重点。就在胡不归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擦过苏轻的皮肤的时候,一个没注意,指尖就在苏轻的嘴角上蹭了一下,嘴角的皮肤很薄,好像隐约有一小簇火花爆出来似的,两个人就同时顿了一下,都感觉这个动作有些……过头。 这时屠图图正好洗完澡穿着小鸭子睡衣,光着脚丫跑出来,嚷嚷着:“苏皇叔,你该给朕讲……” 然后他注意到了那位姓胡的大佬的动作,就顿住了,仰着头,眨巴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非常淡定地转过身去,拎着他的故事书从哪来又回哪去了,嘴里还说:“哦哈哈,你忙啊,那算了,我去把我房间的门关好。” 胡不归略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手指尖不自觉地蜷缩到了手心里。 苏轻干咳一声:“没教育好,见笑。” 胡不归低下头,过了好一会,才闷声说:“今天白天的事,我有点急了……” 苏轻立刻意识到他这现任上司是干什么来的了,赶紧说:“不不不,我的错,胡队,我知道我这人有时候就挺欠揍的,不要客气……不,我的意思是你千万不要过意不去。” “无论怎么样我不应该动手。” “没事,我皮糙肉厚。” “……”胡不归顿了顿,“对不起。” 苏轻就一脸特别夸张的受宠若惊地看着他。 胡不归苦笑了一下:“以后不要这样鲁莽,我们是一个团队,有什么事大家一起商量照应着来,一个人孤军奋战,不是我们的作风。” 苏轻立刻下保证:“是,下回肯定不让组织为难。” 胡不归看着他一脸真诚,也觉着没什么话好说了,就点了点头:“你早点休息,明天周末,你需要出去的话,我给你派车。” 苏轻说:“没问题,我保证明天之前完成检查。” 胡不归似乎轻轻笑了一下:“检查不要紧,你记住自己的保证就行了。” 苏轻指天发誓:“请党和人民相信我。” 胡不归说:“嗯,我相信。”说完目光又在他的下巴上顿了一下,才转身走了。 苏轻在他身后合上门,心想真的假的,我的话你也敢信? 然后他皱皱眉,抬手碰了碰自己的下巴,觉着自己这段时间真是忙昏了头,是应该找人好好“放松”一下了。 胡不归……苏轻甩甩头,叹了口气,就琢磨着,那位身材是不错,不过现在勾搭他是不是要算违纪呢? 啧,真麻烦,那还是算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算是有jq了吧……默默爬走 第55章 跪拜 苏轻有点不确定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三年多了,苏承德会不会搬家?就算不搬,他就一定在家么?会不会出门应酬?会不会又出差到了什么地方? 这些年苏轻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走到哪,都要想方设法地弄一份b市晚报来,那份晚报其实是个坑爹货,广告就占去大半的篇幅,除了头版头条放些中国人民都已经知道了的国家大政方针当新闻、娱乐版那点不靠谱的明星八卦,以及财经版那些更不靠谱的证券评论之外,基本上就剩下失物招领寻人启事和讣告了。 苏轻对它唯一的感情就是这上面有时候会登一些本市企业家的采访报道和小道消息,苏承德偶尔会上去露个脸,满足一下他那老式的“上电视”“登报纸”的虚荣心——尽管他登的这份报纸是传说只有b市各大事业单位在订,还多半是被垫茶杯用的。 看见关于苏承德的东西,苏轻都会剪下来留下,有时候也想,老东西都奔六十了,还挣什么命呢?一天到晚风风火火的,又图个什么呢?可是这么一问,苏轻自己又心酸起来——苏承德孤身一个人,跟保姆住那么大的一个房子,每天不玩命干事业,让他干什么去呢? 苏轻觉着自己是爬墙千堵,终有一摔——自己天天忽悠别人,终于有一天让别人给忽悠了。那天熊将军问了他三句话,他没有一句能答得上来,熊将军就承诺他说:“你来归零队,我就给你一个身份,一个让你回家的身份。” 然而他现在有了身份,能像当年胡不归那样牛皮哄哄地说一句“我为政府工作”,身份证上的名字也终于变回他本来那个了,可是发现自己仍然不敢回家。他不知道会不会也有一个神出鬼没的狙击手,或者一个背着“大蚕蛹”的人蹲点守株待兔。 他只敢扮成一个老叫花子的模样,留着一脸黑白夹杂的大胡子,抹着黑黢黢的脸,穿了一身十分“犀利”的衣服,以及拖着一条伪装出来的断腿,拿着一个小搪瓷盆子,靠在苏承德每天正常下班必经的一个路口上。 这个路口经常堵车,苏承德有时候会让司机把车开走,自己下来溜达回家。 一整个下午,他都无所事事地靠在墙上,路人给他往碗里丢零钱,他也没反应不道谢,只是眯着眼睛望着渺茫的天光,一个下午只收了十来块钱。 天色渐渐暗下去,下班的人开始陆陆续续经过,人流车流都变得拥塞起来,苏轻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在喧嚣热闹的路口,从人海车流中望射出目光,久久地凝视着一个方向。 突然,他眯得细细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抹光,苏轻扮成的老乞丐佝偻的腰板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 正随着上下班高峰期堵塞的交通缓慢地往这边移动,五百米,四百米…… 然后只见那个几年不见,却依然熟悉的身影在路口照常下了车,一个人慢慢地往这边走过来,苏轻就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好像堵着什么似的喉咙,敲着他那破搪瓷碗,低低沉沉地哼唱起来:“人鬼天地,万金似慷慨,浮生若梦安载道,唯苦心良在——” 每个人都来去匆匆,极少有人注意到墙角这少了一条腿的老乞丐,苏承德的脚步并不快,因为他回去也没什么事。这些天天气不好,他感觉关节有些不舒服了,就避开人流,贴着墙角慢慢溜达,于是说巧不巧地听见了混杂在整个城市的轰鸣声里的几句歌词。 没有一个字在调上,却透着那么一股说不出的悲意。 苏承德扫了他一眼,忽然就觉得心里凄凉起来,他自嘲地想着:总算我还有几把钱,不用沿街要饭。 这么想着,他就驻足在了老乞丐身边,听着他忘词走调连哼再编地唱完了整整一首。 “老乞丐”这才把微微呆滞的目光从墙角移下来,像这个城市里成千上万个以乞讨为生的人一样,双手抱拳,整个人费力地弯下腰去,以最卑微的动作,额头轻轻碰到地面上,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方言。 苏承德一般是不理会的,他习惯了凶狠地去争去抢,恻隐之心早就死得差不多了,何况连小孩都知道,这些装成残疾人的模样沿街乞讨的多半都是骗子——这次他真的悲剧地真相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就觉着心里酸酸的。他并没有往深里想,只是认为可能是这老乞丐的声音打动了自己。 也怪可怜的,哪怕是个骗子,一整天一整天地在这坐着作揖磕头,也挺不容易的——苏承德从裤兜里摸出一把零钱,丢在他的破碗里,随后目不斜视地径直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了。 没看见身后的老乞丐像是匍匐在朝圣路上的虔诚信徒一样,拖着一长一短的两条腿,吃力地扭转了一个方向,对着他的方向长跪不起,额头久久地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就像是已经失去了再次直起身子的力量一样。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外勤人员都放假了,胡不归没敢放,他在密切关注着已经通宵了一宿的技术部的结果。许如崇顶着一双巨大的黑眼圈出来打报告:“胡队,程教授猜测得有道理,这玩意确实有点类似于体外能量晶。” “这里有一个探针,可以钻到人身体里——能量晶的运行基本原理之一是情绪吸引定律,这个你知道吧?”见胡不归点头,许如崇揉揉太阳穴,“这个的功能也差不多,不同的是它吸收的是佩戴者本人的情绪,而且吸收得极少,然后改变这极少的一部分情绪的频率,这部分高频情绪波,就以能量的形式出现了,但是由于吸收的情绪很少,所以转化的能量也很少,你们猜得对,这玩意应该还是在实验阶段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在做的人体试验,是想做出一个人工能量晶来?” 许如崇压低了声音:“世界上的双核就我所知,只有苏轻一个,现在所有人都弄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些年看来‘那边’也尝试了不少研究,可是没能再复制出一个苏轻来。这个时候,如果人体无法承受声称第二个能量晶,很容易想的一个方法就是人造移植。” 胡不归沉默了一会:“这个东西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了?” 许如崇摇摇头:“不好说,能量晶的复杂程度远远超乎人们的想象,它也许是另一个大脑,也许仅仅是复制它的一部分功能就要很长时间,甚至我们到现在都没能完全弄清楚能量晶的工作机制,以及究竟能做什么事,为什么那么多蓝印在身体各方面的素质上又差了那么多。” 许如崇摘下他那副巨大的眼睛,使劲揉了揉眼睛:“这个工程实在是太浩大了,而且基本可以排除动物实验的可能性,要么就干做理论推导,要么……老实说,胡队,我前一阵听说我们这边也有一个研究所,向上面打报告说想征集志愿者系统地研究一下这东西,被熊将军扣下驳回了。” 胡不归冷冷地说:“废话,是我我也驳回,拿人做实验,亏他们想得出来。” 许如崇叹了口气,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像是对胡不归耳语一样:“不是这样说的,胡队,这个东西熊将军扣得了一时扣不了一世,理论上的研究永远比不上理论联系实验来得更深刻,熊将军现在掌着权,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他一个人说了算,可是如果真有一天,完整的双核变成了一种可以掌握的技术,你说该怎么办?” 胡不归抬起眼,深深地看着许如崇,只见这个平时里缺心少肺的技术宅脸上露出压抑的焦虑来:“这个全新的人种必将比普通人有更大的优势,掌握这个世界上的权力和资源,到时候我们国家会怎么样,其他国家又会怎么样?胡队,我是不懂侦破和外勤任务,可是我还懂一点这些……我早跟你说过,无论是科研还是武装,都是特别烧钱的东西,你相信乌托邦后面没有一个……” 他做了一个手势,然后极缓慢极缓慢地摇摇头:“我不信。” 胡不归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音。 “做好你自己的事,”沉默了好一阵,胡不归才低声说,“利益也好,权力也好,我只知道一条,无论怎么样,人都是人——你放心。” 他伸出拇指,在自己的肩膀上点了两下:“去吧,这些话不要跟第三个人说。” 这天,直到夜已经深了,苏轻才回到总部,别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怎么走的,也不知道他又是怎么突然回来的,他回来的时候形容有些狼狈,在楼下正好碰见抱着一打整理好的材料走过去的薛小璐,点点头,笑了一下,就径自越过她上了电梯。 不知道为什么,薛小璐觉得苏轻的笑容有些勉强。 周末了,总部的人比平时少了不少,算是休息时间,餐厅会提供酒水,苏轻就拎了一大箱子扛了上去,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屠图图说:“小鬼,今天去程爷爷那过夜。” 屠图图幽幽地回过头来,嘴里还叼着一片薯片,鼓着腮帮子一边嚼一边跟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同步说:“你这个负心的混蛋……” 苏轻冷冷地说:“再看肥皂剧,老子打断你的腿。” 屠图图二话不说,拎起薯片,跑回自己的房间抱起故事书画册和拼图玩具,屁颠屁颠地跑了:“您忙,您忙。” 苏轻清了场,把一箱子酒都给拿出来排在桌子上——白的啤的什么都有。他用桌子角磕开了一瓶啤酒的盖子,灌了自己一大口,盯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突然又站起来,拎着酒瓶子走出房间敲开隔壁的门。 他对胡不归扬了扬手里的酒瓶:“出来,我请你喝酒。” 胡不归:“……” 地球人都知道,总部吃喝一切都是免费提供的,即使胡队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样没诚意的请客法。 苏轻笑了笑,一边转身往自己房间走,一边对他招招手:“你要是能灌醉我,就附送一次床上服务。” 胡不归继续:“……” 他呆若木鸡地站在那,片刻,苏轻才突然又退回来,问:“这个不算违纪吧?” 胡不归木然,下意识地摇摇头,摇到一半反应过来了,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保持着摇头的动作卡在那里,苏轻却敞着门径自晃悠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歌词是刘欢老师的《去者》 “转山转水转佛塔”那一句,传说是仓央嘉措的 第56章 不乱 苏轻其实根本不用人灌,他自己就想灌醉自己。他把两瓶啤酒盖子一对一撬,盖子就都脱落下来,那动作轻巧熟练得就像是酒吧里的服务生——其实他也真的做过这个行当,这世界上他没做过的事还真是不多——然后把一瓶酒“砰”一下戳在胡不归面前,洒出来的酒液就顺着瓶口流下来,沾了他一手。 苏轻说:“我干杯,你随意。” 然后他就咕咚咕咚地把一大瓶喝了,手边还放着“下酒菜”,一小杯白酒。整个人脑门上仿佛就贴着一张纸条,上书“借酒浇愁”四个字。苏轻扔下一个空瓶子,百忙之中抽空看了胡不归一眼,发现胡队真的就“随意”了,手里拿着啤酒瓶子干看着,一口没沾。 苏轻摇头一笑,也懒得计较,自顾自地又磕开一瓶。 胡不归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酸奶,以及屠图图吃剩下的一包小点心,放在茶几上:“吃点东西,别伤胃。” 苏轻乖乖地点点头,没言声,也没去碰吃的东西。 胡不归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弯下腰捏起一块奶黄包,递到苏轻嘴边,苏轻动作幅度不大地往后躲了一下,眉头轻轻地皱了皱,不过还是一口咬下:“唔,给我换个椒盐的,不爱吃这个。” 胡不归默不作声地把剩下几个疑似椒盐的小点心都给掰开了,才挑了一块递给他,看着苏轻借着他的手吃了,才低声问:“你怎么了?” 苏轻看来是没喝多,装傻充愣地反问:“啊?什么怎么了?” 有的人大概天生就长着一身搞秘密工作的骨,具体表现在去玩三国杀每次都抽到内奸,喝得妈都不认识了,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实在反应不过来,就缄口不言。 苏轻喝得半醉的时候,胡不归又问了他一句,并且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喝了,省得宿醉头疼,苏轻笑而不语。 等他喝到反应了半天才能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的时候,胡不归眉头已经皱得死紧了,一整个晚上说了不下二十句“行了你别喝了,有什么不舒心的事说出来,糟蹋自己身体算什么”,可是全被姓苏的当耳旁风给忽略了。 胡不归最后一次问:“你到底怎么了?”苏轻就冲他傻呵呵地一笑,依然什么都没有说,胡不归忍不住要去把他手里的瓶子抢下来,苏轻就守财奴似的死死地抱着他的酒瓶子,蜷成了一个大虾米缩在沙发角上,大着舌头嚷嚷:“你……你这人真他妈没劲!” 胡不归沉着脸训了他一句:“你这是什么毛病,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给我!” 苏轻继续嚷嚷:“不给!今天谁不躺下谁孙子!” “你才孙子。”胡不归就干脆一把按住他肩膀,硬把酒瓶子从他手里抢过来了,里面半瓶酒都洒到苏轻身上,衬衫几乎透明了起来,露出好看的腰线。胡不归别开视线,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起来,洗把脸床上躺着去。” 其实胡队作为一个正人君子,这句“床上躺着”完全是字面意思,苏轻却也不知道听出了什么儿童不宜的东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慢腾腾地从沙发上爬起来,伸出一只手,胡不归就拉了他一把,苏轻却像没骨头一样,直接扑到他身上,手指钻到他衬衣的下摆里,微有些燥热的手心慢慢地磨蹭起胡不归肌肉紧实的腰,另一只手竖起食指在嘴边,笑嘻嘻地压低声音说:“胡队啊,你真是……太……太不委婉了。” 胡不归被他蹭得一激灵,黑着脸抬手把他的爪子从自己身上拉下来,架在肩膀上:“别瞎闹。” 苏轻就嘿嘿嘿地笑起来:“行行……我不闹,你来。” 胡不归简直不知道说这酒色之徒什么好,半扶半抱地把他丢在床上,然后看着他湿透的衬衫顿了顿,犹豫了半晌,才尽量心无杂念地低下头解他的扣子,只是不知道为啥,手有点抖。 抖的结果就是半天也没解开三两颗,醉汉的耐心有限,苏轻老老实实地躺了没一会,就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一把勾住胡不归的脖子,非常没轻没重,胡不归不提防,险些被他把脑袋按下去。苏轻含含糊糊地说:“老胡,你到底行不行啊?” 胡不归板着脸不言语,刚把他的胳膊从脖子上扯下去,苏轻整个人又贴上来,体温有些高,带着一股酒气,却并不讨厌,反而像根小针,隐隐地刺了胡不归的神经一下。 苏轻略微急促的呼吸落到他的脖子上,湿透的衬衫半敞开,眼睛都有些要睁不开了,还勉勉强强地攥住胡不归的领子,找了一下方向,然后对着胡不归的嘴唇一口啃上去。 胡不归本来就是擦着床边坐着的,被他这么一扑,脑子里“轰”一下,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终于忍无可忍,在苏轻脖子后面微微用力捏了一下,这才把人弄消停了。 胡不归三两下扯下苏轻的衬衫,随手抓过椅子背上搭着的一件睡衣给他裹在身上,调好空调温度拉上被子,然后看着苏轻平静下来的睡脸,还是忍不住蜷起手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心说你娘的,还真以为老子是柳下惠啊? 然后逃也似的滚回了自己的房间。 很久以后,苏轻问过他这个问题,说姓胡的你装什么正人君子,一开始在酒吧的时候不也挺来者不拒的么? 胡不归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萍水相逢,而后一拍两散,不相识,也不相知,自然就可以不相惜。 苏轻一宿睡了个昏天黑地,第二天早晨起来头疼了个昏天黑地,然后他就看见床头柜上放着的醒酒药,赶紧抓过来一口吞下。他记得自己前一天晚上干了些啥,不过鉴于脸皮实在太厚,也没打算不好意思。 才洗去了一身酒味,薛小璐就过来砸门了,一闯进来看见满地酒瓶子以及苏轻的萎靡造型,先吓了一跳:“怎么你也会喝醉酒?” 苏轻被她气乐了:“怎么我不是人?” 薛小璐脸色一变:“对对,人!是正事,你快跟我走,昨天医疗所那边闹鬼了!” 苏轻任她拖着自己走,脑子里还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这一宿总部里出了件大事——送到医疗所的几十具尸体里,在半夜所有人都下班以后,莫名其妙地丢了一具。 监控系统上显示,“他”是自己站起来走的。 第57章 活死人 拉回来的尸体整整齐齐地被排成一排,大部分已经处理完毕,上面都盖好了裹尸布,放眼望去,中间缺的那一块就显得特别扎眼,好像个美女少了大板牙似的,床上还有被人躺过的痕迹,陆青柏抱着双臂站在床边,四只眼睛的脸上表情特别凝重。 胡不归站在门口,看见苏轻进来,还显得有些尴尬——好像他被怎么样了似的,苏轻就冲他呲牙一笑。方修不在总部,秦落站得远远的,薛小璐拽着苏轻的胳膊,人却躲到了他身后。 苏轻听着薛小璐小声地把经过复述了一遍,作为回应,他颇为克制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感觉自己是还没睡醒。 过了一会,许如崇带着一大帮人抬着一个担架回来了,苏轻探头一看,担架上躺了一个死人——经过仔细端详,苏轻并没有发现这具尸体比起其他的尸体来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就是那么普普通通的一个国字脸的小青年,浑浊的眼睛还睁着,看不出比别人机灵在哪,也看不出特别孔武有力。 许如崇开始噼里啪啦地对着尸体拍照,带着一脸狂热猎奇的变态表情,边拍还边指指点点地说:“昨天晚上这位仁兄站起来以后,在楼道里绕了一圈,最奇特的是它居然还知道避开隐藏在各个地方的能量感应器和红外,被巡逻的人发现,大声警告,腿上还被打了一枪,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苏轻醒过神来了,津津有味地听着许大师讲鬼故事,发现在场所有人都用一种很是糟心地表情看许如崇,就特别良心发现地配合他给捧了个场:“怎么了?” “你过来,过来看!”许如崇热情地掀开尸体身上盖着的布,然后颇为豪放地一把拉出尸体的小腿,苏轻有些睁不开的眼睛就睁大了——那小腿的皮肤跟任何寿终正寝的死人腿一样,苍白,但是没有异物,看不出一点子弹打过的痕迹。 “你掰错腿了吧?”这是苏轻第一反应。 许如崇就伸手拉过来一个巨硕的仪器,调整了一下上面的镜头,对准尸体的小腿上,画面上肌肉间豁然出现了一颗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子弹头,许如崇把屏幕放大倍数调高,敲了一个命令下去,然后屏幕边角处就显示了对这颗已经残了的子弹的扫描信息——型号为归零队专用。 许如崇用一种得意洋洋近乎炫耀的口气说:“稀奇吧,一具尸体的小腿被子弹打穿了,皮肉居然一夜之间长了回去,还把子弹包裹在了里面!” 苏轻:“……” 心想这多功能性感美腿又不是你的,瞎臭美什么? 陆青柏插话说:“但这个人绝对已经死了,而且死亡时间超过七十二小时。” 他的声音有些哑,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得像个大头菜一样,可见一具会走路的尸体对其三观颠覆之剧烈 。 胡不归反问:“那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陆青柏不言声了,一脸便秘一样的表情注视着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尸体。胡不归就回头对薛小璐说:“你先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薛小璐赶紧低头去翻怀里抱着的文件夹:“死者名叫董梁……嗯,怎么这么眼熟?” 苏轻低着头打量着这国字脸青年的模样,问了一句:“跟董建国什么关系?” “啊啊,对,他是董建国的儿子,高中没毕业就辍学在家,跟着他爸一起打工。另外董建国家里出了妻子,还有个女儿叫董静,刚上高中。” 苏轻回过头去,短暂地和秦落对视一眼,秦落皱了皱眉,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胡队,我们上回看见董静了,她手上好像也戴着什么东西。” “董静还活着么?”苏轻问。 胡不归立刻捡起一边的外衣,转身披在身上,雷厉风行地说:“苏轻,你跟我走一趟,许如崇叫技术部配合医疗所,把这个……这个……” 叫人也不对,叫鬼也不对,于是胡不归微妙地顿了一下:“究竟为什么会站起来的这件事弄清楚了。” 出乎苏轻的意料,董静居然还活着,成为整个扑朔迷离的人体试验事件中唯一一条漏网之鱼,胡不归和苏轻开车,再次来到那逼仄如蚁穴的居民区里,还没拐进去,就看见董静正好放学回来――小姑娘依然顶着那张青春期综合症的脸,手腕上带了一大堆东西,也不嫌沉,看样子对父兄已经死亡这件事一无所知。 苏轻伸手去推车门,却被胡不归一把按住:“这回外勤中间无论出什么事,你不许擅自行动,听见了么?” 苏轻非常荡漾地冲他挤挤眼睛,勾手指在他手心轻轻挠了一下:“yes, sir!” 胡不归瘫着一张脸,木然地跟着他下了车,不过仔细看的话,动作颇有些半身不遂。鉴于此人以往劣迹,胡不归认为他只是消停了一段时间浑身不舒服,打定主意要弄点幺蛾子出来,想弄个人上床解闷,没什么多余的意思。 不得不说,在无数次脑补和误会以后,胡队终于猜对了一回――他想了想,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苏轻,以后在归零队稳定下来,也仔细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一下吧。” 苏轻脚步一顿,偏头看了他一眼,反问:“怎么?个人生活问题胡队也操心啊,某些……具体事宜管不管?” 胡不归感到自己被调戏了,可是又不能调戏回去――那不是他的风格,再者他认为也不合适,遂一脸纠结。 苏轻这倒霉孩子于是找到了新的乐趣,没羞没臊地接着说:“你看大家现在也都很忙,出门的机会不多,都很寂寞,内部解决问题是一种多有效率的资源配置――说真的不骗你,我这三年没少深造,你要不要再试一次?” 胡不归一脸正色地说:“你不要老胡闹。” 苏轻就伸手在他屁股上摸了一把,在胡队抓住他手腕之前迅速收回,压低声音坏笑着说:“胡队呀,你知道人瞳孔放大表示什么么,你就别装正人君子啦。” 胡不归:“我那是被你气的。” 苏轻:“哦!火气大呀。” 胡不归感觉自己实在是无话可说,于是一言不发地快步超过他,径直奔着董静去了,还听见苏轻在身后假模假样地干咳一声,贱兮兮地说:“你看,男人憋久了容易暴躁,多不利于我们工作的和谐开展啊。” 胡不归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苏轻立刻闭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眼珠一转,指着董静的方向说:“咳,胡队,证人要紧,证人要紧,你可以回去再收拾我。” 不知是不是胡不归自己想太多了,他总觉着苏轻说“收拾”两个字的时候,带着种不言而喻的深意。 董静突然被两个大男人拦下来,愣了一下,有些防备地把包抱在胸前,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她看到了苏轻,迟疑了片刻,才说:“你是……那天上我们家来的那个人?” 苏轻不再嬉皮笑脸,一脸凝重地对她说:“董静,这个事很严重,你现在马上把戴的手环都摘下来给我看看。” 小女孩吓了一跳:“啊?” 苏轻指着胡不归说:“我上回跟你妈说,我们打算做建材,你听见了吧?” 董静迟疑地点点头,苏轻就说:“有些建材里有辐射,尤其是大理石什么的,会伤人,这个我们做的时候也要了解,你懂吧?” 他当然是胡编的,董静当然更云里雾里了,不过一般这么大的小孩,在见到异性、尤其是长得很好看的异性的时候,即使不懂也会似是而非地点点头,于是董静就点了点头。 苏轻就正中下怀地指着胡不归说:“这就是我们请来的防辐射专家,我们家那个口子上回看见你的手镯,回去学了一下,结果专家听见了,非让我带他来看看。” 董静傻乎乎地转过头看看胡不归,后者一脸严肃认真,又加上苏轻在一边对比,怎么看怎么显得靠谱,想了想,觉着自己手上戴的一大把东西也不值两个钱,于是也不大在乎地撸下来,交给胡不归。 胡不归偷偷地按下技术部连夜更新的新型能量检测器,传说终于能对那种神秘的环做出反应了,挨个把一堆零零碎碎还挂铃铛的手镯检查过来,仔细留意着手表上能量检测针的动静。 在检查到一个几近透明、带着一点淡蓝色光晕的手环的时候,指示针突然转了一个大幅度的偏角,胡不归沉声说:“这个东西你不能再戴了,是谁给你的?” “……我哥。”董静说,“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胡不归看了苏轻一眼,示意让他接上,睁眼说瞎话的事,胡队实在是办不出来。 苏轻说:“傻丫头,有辐射啊!专家都检查出来了,你还敢戴?” 董静挑挑眉,本来有些不确定的表情就忽然冷淡下来,凉凉地说:“辐射又怎么样,早死早超生,我看活着意思也不大。” 苏轻察言观色,立刻说:“你是不了解啊傻妹妹,被辐射的人又不一定会死,原来有一个姑娘就是,为了好看带着那些东西,结果头发都掉光了,脑袋秃得像个灯泡一样!” 胡不归低头看地。 董静果然惊悚了一下。苏轻继续说:“还有一个男的,被人坑了,家里用的地板有辐射,结果你猜怎么的,不到两个月,他全身都化脓了,皮肉一块一块地往下掉,脸上一抹能抹掉一层皮,血肉模糊的,啧啧,惨啊……真惨。” 胡不归侧过身背过脸去。 苏轻意犹未尽:“还有哪,白癜风你知道吗……怎么会像白癜风一样?哎呀白癜风算什么事啊,跟你说,比那可严重多了,我见过一个……” 董静当即表示和那个手环划清界限,他们想带哪去就带哪去。十来岁的小姑娘,对生死概念不大,死可能不怕,不过肯定会怕掉头发变成丑八怪。 胡不归问:“这东西你哥没说是从哪来的?” 董静摇摇头:“他就说是别人给的,能提神,还能减肥。” 苏轻和胡不归对视一眼――又是一个类体外能量晶带来的能量脉冲。 两个人又问了几句,转身往回走,董静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身后说:“哦,我想起来了,我哥好像还提到了一个蓝什么的女人……蓝什么?” “蓝印?”胡不归脱口问。 “哦,对,就是这个。”董静微微歪了下头,“那是什么东西?” 苏轻摆摆手,顺口说:“哦,那个呀,就是办户口的。”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暂时不大能回复评论么……tat不过大家的评我都有看到~~~~~~~ 今天室友终于拿到北大通知^_^有人请客吃饭咯~ 第58章 谁也不能相信 苏轻充满好奇心地看着证物袋里的淡蓝色手环,瞄了一眼,认为胡不归正专心开车,于是偷偷地伸出一只咸猪手,打算碰一下试试,看这回会出现什么状况,结果还没碰到,就被胡不归一巴掌拍掉。 苏轻手背上立刻升起一层薄薄的浅红,见胡不归仍然一脸正直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于是蹭蹭鼻子,讪讪地缩回手来。 车顶上的通讯喇叭上传来一个平板的声音:“胡队,已经到位。” 胡不归说:“收到。” 苏轻眨眨眼睛:“你让人去盯着董静家了?” 胡不归应了一声,苏轻就忽然想起那天他遇到的那个神秘狙击手,于是下一句疑问咽回肚子里没有说——如果那个狙击手还在的话,派多少人跟着能挡得住他杀人呢? 他心里觉得整件事都扑朔迷离着,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怪异感觉,好像一双眼睛一直在暗处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似的。 董建国一家都是普通人,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个角色盯着他家?为什么董静手上有这么重要的一个东西,对方就不管了?难道是继续试验,还是有什么特别的,针对归零队的用意? 回到问题的起点,乌托邦牛掰哄哄得什么信号都能屏蔽,一副无敌小神龟举着壳肆无忌惮的模样,怎么会泄露出那么一个重要又怪异的信号,还“刚好”让他们接收到? 而且拽得二五八万一样的白大褂向来是一帮神秘主义者,坚定不移地以神龙见首不见尾为行动第一准则,仓促撤离的时候都不忘记不给敌人剩下一粒粮食,为什么不把尸体处理干净? 人的尸体又不是塑料袋白色垃圾,那么难以处理,何况就算不把尸体处理干净,难不成还不能把这群倒霉的“小白鼠”身上的环摘下来回收掉么? 这桩案子简直就像是送到他们手里一样。 不对——苏轻想,如果那天他本人没有跟着去的话,恐怕光是胡不归他们几个人,也看不出那个东西有什么特别的,旧版的能量指示器不会对它做出反应,那个环就会像尸体身上的香烟钱包一样,被封起来然后转交公安。 所以这桩案子简直就像是送到他手里一样。 还有那些传达到他脑子里的情绪,之前两回都是恐惧,可能是受害人临死前的剧烈情绪波动,而这回这个之前是戴在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手里的,那里面会存着什么东西? 苏轻盯着那个淡蓝色的手环,心里几乎痒痒起来。 可是胡不归在把车停好以后,非常不配合地把装着蓝色手环的证物袋拿起来,塞到了衣服的内袋里。 苏轻:“……” 胡不归淡定地说:“下车,把人都叫过来,开个会。” 苏轻:“胡队,其实你只是想引诱我扒你衣服吧?” 胡不归二话不说,同手同脚地下车,转身就走,再次努力地把他忽略。 会议室中间横陈了一具尸体――董梁。董梁的胳膊被解剖开,露出里面一些让人看了、虽然知道他有的自己也都有、但还是会有些恶心的组织。陆青柏拿起镊子,从里面夹出一条又细又长的线,透明的,看起来有点像鱼线,放在薛小璐端着的托盘上。 “这是一种特殊的物质,据技术部的人说,是一种固态的,类似于mtc介质物。”陆青柏一脸疲惫地说,“苏轻应该见过。” 苏轻盯着那根鱼线,片刻,点点头:“蓝赢盛宴’的时候用的,分别接在蓝印和灰印身上,辅助吸收情绪,看材质长得差不多,不过比这个粗很多。” “大哥大总会变成袖珍手机的。”许如崇接过话音,“我来说吧,我们现在无法推断这条固态介质和死亡时间超过四十八小时的尸体重新站起来走路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是大概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 他说到这,忽然背过脸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胡队,总部的供暖不给力啊,昨晚上在实验室冻死我了。” 正好坐在他身边的方修立刻脱下外衣扔在他怀里:“果然脑袋大腿细的人就是不禁冻。” 脑袋大腿细的人愤愤然地看了他一眼,张口想说话,又被一个喷嚏打断了,胡不归摆摆手说:“行啦,先说正事,然后许如崇下午去休息,不许去实验室了。” “哦。”许如崇擦擦鼻子,“这种固态介质把类体外能量晶和人体连在一起,起到一种单项情绪波疏导的作用,能屏蔽其他的情绪,只抽取单一类别。但是并不能屏蔽能量,也就是说,当外面的手环把从他身体里抽取的少量情绪变成能量以后,这些能量就会像水一样,一部分储藏在能量晶里,另一部分回到这根导管里。 “董梁的身体不具备能量晶系统的基本器官,所以并不能运用这些能量,于是它们只能拥塞在固体介质里。”陆青柏接着说,然后对着光,把胡不归他们带回来的手环拿起来,像辨别假币似的,觑着眼仔细看了看――那手环里面好像是某种液体,隐隐约约地闪烁着一些奇异的花纹,花纹像是蓝印一样,随着那些液体缓缓流动着。 苏轻皱皱眉,心里不舒服起来――这流动的纹路他太熟悉了,在他本人的肩膀上就有这么一个时刻流动着的“纹身”,生不带来,死却要带走,好像一只被盖了戳的实验猪。 只听陆青柏接着说:“至于这个,我有个猜测,小许,你说它会不会是个类似于能量中转站的东西?” “就像是个不大受控制的遥控器,能在远距离遥控着和它有特殊联系的类体外能量环,然后失去了体外能量存储物的尸体里残留的固体介质就会变成另外一个能量晶,和遥控器组成一个回路,其中的能量支撑着尸体站起来。” 苏轻问:“就好比那时候传说我已经死了,能量晶里残存的能量出于某些原因,正和什么东西互动连接着,所以还有活性,在双核被激发的时候,才能利用这些能量修复身体?” 他皱皱眉,忽然觉得这件事听起来有点别扭,忍不住问:“我这是死而复生,按照医学上的传统界定,是活人呢,还是活死人呢?” 胡不归端着杯子的手一顿,忽然抬手在他后脑勺上没轻没重地打了一巴掌。 这一手来得突兀,大家都斯巴达了一下,就听胡不归闷声闷气地问:“疼不疼?” 苏轻捂着后脑勺。 胡不归又低下头干叼起一根烟:“疼就对了,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苏轻怔了片刻,笑起来:“胡队,你可真是个又温柔又体贴的万用贤内助,不娶回家太可惜了。” “……” 大家还没从斯巴达的状态里出来,就又都变成特洛伊木羊驼了。 胡不归瞥了他一眼,发现苏轻还是那么一脸似笑非笑不真不假的模样,就知道他这句话听起来挺真,其实还是在开玩笑,于是没好气地点评了两个字:“放屁。” 许如崇只得干咳一声,生拉硬拽地把越来越奔着春天奔跑过去的话题拉回来:“是……我也在怀疑,乌托邦做这个实验,可能就是在模拟形成双核的过程。能屏蔽其他情绪的能量晶,以及体外回路的刺激……不过现在看起来不大理想,因为运送到我们这里的每一具尸体里都有这个固体介质,可是他们都没能最后再站起来晃一圈。” 陆青柏目光灼灼地看着苏轻,好像十分想把他扒光了按在解剖台上肢解一下似的,幽幽地说:“是啊,即使这位出于某种原因,成功地站起来了,得到的能量却只够修复他一条腿的,没能修复他已经死亡的大脑和其他器官。” 他徒手扒开董梁的胳膊,推了推眼镜:“人体四种组织,上皮组织,结缔组织,肌肉组织和神经组织中,上皮组织应该是最容易修复的,其次是结缔组织和肌肉组织,神经组织是最难的,需要我们到目前为止无法估量的巨大的能量,和一些其他的机制。” “不过目前看来,对方已经成功了四分之三。”许如崇悲痛地总结说,“果然在最后的光明到来之前,正义一方通常比邪恶一方处在劣势一点的地方……阿阿阿嚏!” 胡不归沉吟了一会,对方修说:“你以归零队的名义,请求公安部门协助,让他们帮忙查查董建国董梁以及董静都接触过什么人,要所有人的人名单。技术部和医疗所的同志们再辛苦一下――小许就不用了,给你放半天假,身体要紧。苏轻留守总部,随时跟进董静那边传过来的消息。” 于是散会以后,苏轻就坐在了几个通讯器和投影系统前,无所事事地偶尔瞟一眼屏幕上的录像,折着烟盒玩,很久以前他带着通讯器身陷灰房子里时,觉着这些通讯器里随时传出来的声音都非常神出鬼没,而真到他本人也坐在了这里,才发现这个工作无聊得很。 胡不归大概是记着他前一天晚上宿醉,特意给他留出时间让他补充睡眠的。 就在他迷迷糊糊已经快睡着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苏轻立刻惊醒,一回头,发现屠图图蹑手蹑脚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根画笔――在被苏轻发现以后飞快地把手背在了身后,一双眼睛咕噜咕噜地转个不停,一副想干坏事的模样。 苏轻没好气地对他招招手:“过来,你又干什么呢?怎么不好好念书?” “今天的课上完了,我跟程歌叔叔玩呢。”屠图图厚颜无耻地爬上他的膝盖,屁股上立刻挨了一下,他就扭了扭屁股,一点也不在乎,还摸出一个手机来,“给你看程歌叔叔画的画。” 苏轻漫不经心地顺着屠图图的小胖爪看过去,心想程歌这人不大容易沟通,画的东西倒是相当靠谱,该创意的地方创意,也不过分,还能让他这种外行人也看得出画的是什么。 程歌什么都画――人物,风景,连装着苹果皮的烟灰缸都画,忽然,苏轻一激灵,一把抓住屠图图的手腕:“等等,别动!” 屏幕上翻到了一张景物画,画面上是废旧的小房子和逼仄的胡同,还有个烟筒,背景是灰色的,让人看着觉得有些压抑……不,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幅画画的东西苏轻很熟悉,他刚从那边回来――是董建国的家。 “这些画你还给谁看过?” 大概是苏轻的表情太严肃了,屠图图有些被吓着了,眨巴眨巴眼睛:“没……没啊。” 苏轻迟疑了一下:“去,你把这幅画的原稿给我拿来,不要惊动任何人。” 屠图图乖乖地从他膝盖上滑下来,就要出去,却又被苏轻一把拉住――程歌最近并没有离开过归零队总部,那么这幅画他又是怎么画出来的。是他本人有问题,还是离他很近的某个人有问题? 苏轻抓住屠图图的肩膀,弯下腰低声说:“还是不要去了,你把照片删除,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屠图图年纪不大,遇到过的危险却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多很多,他几乎有了某种出乎本能一般、超越了年龄的、对危险的谨慎态度,立刻把手机上的相片删除,还屁颠屁颠地贫嘴说:“皇叔,你放心吧,朕嘴最紧了。” 苏轻的表情有些凝重,拍着屠图图的头说:“那皇上可别忘了亲贤臣远小人,除了臣的话,不要相信多余的人。” 屠图图眼珠转了转:“摄政王,连胡将军也不行啊?” 苏轻脸上没了笑意,挺直的鼻梁在脸上打出阴影,漂亮的眉眼近乎锋利,他把声音压得轻极了,好像呼吸大一点,就会把那声气吹走一样:“除了我,谁也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手贱买了一盆花tat 第59章 扑朔迷离 许如崇没有回房间,只是在实验室旁边找了间休息室随便一横,一般归零队的人有点小毛小病都是这么处理的,以防有临时工作需要。 过了一会,一个人推门进来,惊动了许如崇,他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没睁开眼。 听见方修的声音说:“你睡,没事,是我。” 许如崇于是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方修俯下身,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看了一眼玻璃杯里的水渍,确定他已经吃过药了,就轻手轻脚地走出去,片刻,不知从哪抱了一床厚厚的毯子进来,铺平了盖在许如崇身上。 兴许是沉,许如崇被压得有点不舒服,动作不大地挣动了一下,方修就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把四个被角都压实在了,低声说:“嘘,别动,有点发烧,捂出点汗来就好了。” 许如崇慢吞吞地睁开眼扫了他一眼,大概是烧起来了,他的眼角有些发红。 方修就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大脑袋不顶用了吧?要不你回自己房间睡去吧,这有事我给你盯着。” 许如崇鼻音很重地鄙视了他一句:“不行,你一个大猩猩,做不了这么高智能的工作。” 方修“呸”了一声:“不识好人心。” 许如崇问:“你不是还有任务呢么?” “我先看看你这边,万一你许大师倒下,我们整个后勤部不就缺了半边天了么。” “我躺一会就好了。”许如崇有点疲惫地合上眼睛,“你去吧。” 方修觉着他看着都可怜巴巴的,只得叹了口气,又坐了一会,这才起来走了。他才刚离开没有多长时间,门就又一次被人推开了,这回是陆青柏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吊瓶,用脚把门趟上,脚下几乎无声无息地走过来,把吊瓶挂起来,给许如崇输上液。 陆医生的手艺好极了,许如崇都没感觉到疼,就觉着手腕一紧一松,然后针已经扎好了。忍不住再次勉强撑起眼皮看着他:“怎么你亲自过来了,不是忙么?” 陆青柏说:“先忙完了你再忙别的,反正他们都死了,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看在你还会喘气的份上,让你加个塞。” 他话音才落,胡不归也正好推门进来,问:“怎么样了,我听说小许发烧了?” 许如崇终于躺不住了,要起来,又被陆青柏按下,训斥说:“行啦,重心都不稳了,就别扑腾啦。” 胡不归点点头:“注意身体,我让医疗所调个护工过来,帮忙看护一下,用不用?” 许如崇赶紧说:“不用不用。” 等陆青柏和胡不归也走了,许如崇好像松了口气似的重新躺下,可没过片刻,秦落和薛小璐又来了,两个女孩轻手轻脚地在床头的小柜上放了一个保温杯,薛小璐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问:“你说他醒着呢么?” 秦落用比她更小的声音说:“迷迷糊糊的吧,我发烧的时候也那样,你跟他说话他可能知道。” 薛小璐就扒在许如崇耳边,声音又低又柔地说:“许大师,醒来记得把汤喝掉。” 说完,她想了想,又回头对秦落说:“算了,我们给他留张纸条吧,不然他万一没听见呢?” 等到她们两个也走了,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小耗子似的身影偷偷溜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根笔——正是不怀好意的屠图图,他蹑手蹑脚地靠近许如崇的床边,张开嘴无声地坏笑了一下,拔开签字笔的盖子,才要在许如崇脸上落笔,就听见身后响起一声轻咳——苏轻才是真正的来去无声。 屠图图的手立刻僵住了,苏轻同样用压到嗓子眼里的声音低低地说:“小兔崽子,你又皮紧了吧?” 他走过来,先摩擦了一下手掌,让皮肤温度上升了一点,等不那么凉了,这才也像方修一样,伸手试了试许如崇的体温,然后顺手给他压了一下翻身的时候被弄散了一点的被子,这才一把拎起屠图图,挟天子令诸侯地往外走去。 屠图图就细声细气地哀叫:“朕是傀儡皇帝!” 最后一批探访者也走了,许如崇才忽然睁开眼睛,他侧着身躺着,面对着墙壁,眼圈还是红的,可是眼睛里却看不出一点睡意。 他慢慢地抬起头,望向床头柜上放着的保温杯和底下压着的纸条,纸条是淡蓝色的,带着一点小花边,如果他的鼻塞不是很严重的话,估计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一看就是女孩喜欢的东西。 他没带那副造型夸张的大眼镜,看起来眼线有些单薄,眼角的弧度有些长,倒像是多了几分深沉意味,许如崇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忽然开口,无声地对着面前洁白的墙壁说了一句:“都对我那么好干什么呢?” 苏轻从许如崇休息室里出来,一言不发地拉着屠图图往六楼走,他脸上一点端倪也看不出,屠图图偷眼看去,摸不准这位太上皇打算怎么对付自己,只得一路心里哼着《忐忑》咯咯哒地跟着他上去,苏轻却只是把他往房间里一丢,简短地嘱咐说:“先进去玩,把门关好,别人敲门你就假装不在。” 屠图图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苏轻顿了顿,在他头上摸了一把。 屠图图竖起拳头,挺起腰板说:“星矢,去吧!燃烧你的小宇宙!” 苏轻看了他一会,点评说:“滚一边去,有你这么矮的雅典娜么?” 然后他轻轻地带上门,脚步转向了程未止的房间。 程未止非常热情地把他让进屋里,苏轻进去以后看了程歌一眼——依然是老样子,蹲在一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扫了他一眼,就兴趣缺缺地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手上都是花花绿绿的颜料,在涂着一张风景画。 程未止注意到苏轻的视线,叹了口气,对他儿子说:“程歌,抬起头来,跟客人打个招呼。” 程歌对他的话还是有点反应的,慢慢地抬起头来,目光转到苏轻身上,抬起拿着画笔的手,行动迟缓地对苏轻挥了挥:“嗨。”画笔就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黄印子。 苏轻也笑着对他挥挥手,程歌就看向程未止,好像是个等待进一步指示的乖孩子。程未止柔声说:“给我们看看你在画什么?” 程歌慢半拍才反应过来,点点头,笨拙地把画板高高举过头顶,上面画了一大片金灿灿的花田,稍远处画着一个小房子,炊烟和花田一起随着风动起来,程歌虽然没有学过,却能把透视运用得极好,画面往远处延伸好像要绵延到海角天涯似的,无边无际,背后是大片的蓝天和微低的白云。 “哎呀,画得真好,你可真是在世梵高。”苏轻嘴甜地夸了一句,然后话题迅速一转,扭过头问程未止说,“他的画都是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去过这样的地方?” 程未止的注意力还放在他的儿子身上,就顺着他的话音自然而然地接着说:“有些是去过的,还有一些可能是照片,或者电视里看见的,我们普通人可能看一眼就忘记了,他有时候就会画下来——程歌,把你的其他作品拿出来,给我们展示一下。” 苏轻冷眼旁观,感觉老教授就像是个普通的父亲一样,因为自己儿子的每一点小成就而欣喜若狂,无时无刻不想向人显露一下。 程歌抱来一本大画夹,乖巧地送到他们两个面前,程未止像个耐心的幼教,一个图一个图地指着问:“程歌这个画的是什么呀?程歌那个画的是什么呀?” 程歌说话说不利索,嘴里像是含着块热豆腐,含含糊糊的,说多了还会流口水,一次只能蹦出一两个词来,有时候还驴唇不对马嘴,可是老教授不着急,他也不着急。 苏轻沉默地在一边坐着,留意着这父子两个互动和那些图稿。 很快,就翻到了那张异常的画上,苏轻突然插话进来:“程歌,这个画的是哪里?” 程歌愣愣地回过头来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哪……里?” 程未止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咦”了一声,问:“程歌,这个画得怎么那么灰呀,是老照片上看来的吗?” 程歌点点头——不过他点头不代表肯定,听不懂对方说的是什么的时候,他也会点头。 “这么灰的东西,看起来让人觉得心情不好。”程未止口齿清晰一字一顿地对程歌说,“就是不高兴。” “爸……爸不高兴?” “我们要画好多阳光和颜色的。”程未止说,指了指他那流光溢彩的新作,“我们画这样的,不画这样的。” 程歌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懵懂地点点头。 苏轻趁机说:“那干脆给我得了,我那屋里正好少两张壁画呢。” 程未止笑眯眯地对程歌说:“把你的画送给苏轻几张好不好?”见程歌没能完全理解,他又拖长了语音,很慢很慢地拿起一张画,往苏轻那里递着说,“送——给——他,好不好?” 程歌再次点点头。 苏轻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然后他挑了几张,连带着那张灰色的一起,放在了自己腿上,他垂下眼,顿了片刻,再一次带着别人看不出的试探意味问:“程大叔,我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你听说没有,我还是想不大明白,为什么我能激活双核能量晶,别人就不行呢?” 第60章 背叛 程未止愣了一下,一时半会也不知从何说起,苏轻不催,只是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像他们还在灰房子里的时候那样——苏轻一直好奇,即使听得半懂不懂也一直提问,程未止知无不言,教学相长。 等了一会,趁着程未止组织语言,苏轻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一边有选择有隐瞒地把前一天晚上发生的活死人事件向程未止透露出来:“这些天我们在查一个案子。哦,我上回和你提过,怀疑乌托邦在搞人体试验,研究体外能量晶,中间涉及到很多受害者,他们现在都已经死了。尸体全部运送到了总部,但是古怪的是,其中有一个死亡时间据说已经超过两天的人,昨天晚上突然站起来了,而且被巡查人员打穿了小腿后,经过一宿,腿上的肌肉和上皮组织竟然自动修复好了。” 苏轻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根烟来,对程未止示意了一下,对方表示不介意了以后才点着,熟练地夹在指间,深吸一口又吐出,翘起二郎腿,整个人放松地靠在椅子背上,用冒出来的白烟略微隐藏了一下自己饱含审视的视线。 他忽然觉得有点累,有些自嘲地想,好像自己是骗子,也就觉着全世界的人都不可相信一样——就像这个坐在他对面的这个老人,那是当年他还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一腔愤怒和热血之外一无所有的人的时候,肯用生命去保护的,可是现在他却要用这样充满怀疑和审视的目光看着对方,一点一点地诱导,说出自己想要的“真相”来。 什么才是真相呢? 真相究竟是他否定了过去的那个身无长物的自己,还是过去那个真实的自己否定了现在这个面目可憎的职业骗子呢? 程未止不知道他这过分复杂的内心世界,听得几乎屏住呼吸,急急地问:“然后呢?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苏轻顿了顿,说:“没怎么样,还是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但是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了另一个流落在外的东西,有点类似于能量中转站,很可能是残留在尸体体内的固态介质里的能量被中转站激活构成回路,在他身体里形成了一个类似蓝印的循环。” 程未止皱起眉:“但他的神经组织并没有能被激活修复。” 苏轻点点头,弹了弹烟灰:“陆医生说神经组织是最难以被修复的,你觉得是不是有激活能量不够大的这个可能性?” 程未止很缓慢很缓慢地点点头。 苏轻紧跟着问:“也就是说,这种未知能量大到足够把人杀死,却不够把人救活——那按照这个逻辑,我的双核能量晶系统中贮存的能量既然能把我全身的组织激活,肯定应该大于能杀死我的那个临界值,这个推论没错吧?” 程未止看着他。 苏轻也不说话了,只是沉默而略微有些凶狠地抽着烟,屋里只有程歌的画笔和纸张摩擦的声音。 “孩子,你想问什么呢?”好半天,程未止才问。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了。”苏轻说,“能量不可能会凭空消失,只有可能转化成其他的形式,双核能量晶系统到底和单核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两种能量一种杀人,一种救人?” 程未止的表情严肃下来,缓缓地摇摇头:“不对,你的思路乱了——能量晶是体内激发的,可以说是人体的某种应激反应,肯定会具有一定的生理特性,但是它又是被外生条件激发出的,即使它极具活力,对人体可能也是有害的,和你所说的体外能量晶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这个说法能接受么?” 苏轻摇摇头:“不止是这样,你不要敷衍我,所有人身体里都有固态介质,都摆在一起,为什么只有他能站起来呢?” 即使程未止再怎么不通人情世故,也能感觉出苏轻身上渐渐流露的压迫感了,只得继续说:“你知道骨髓移植吧?全世界那么多人口中,找到一个合适的配型也十分不容易,当然如果是血亲之间,这个概率比不相干的人还是稍微大一点。” 苏轻笑起来:“于是你的意思是,那个能量中转站的携带者,刚好和死者的情绪能是‘配对’的?” 程未止皱起眉:“能量中转站也有携带者,你刚才并没有说……” 苏轻截口打断他:“也就是说,当时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附近也正好有一个类似能量中转站东西,正好能和我的能量晶型号配上,这个概率其实比中五百万大奖还要低。” 见程未止不言语,苏轻就哈哈一笑:“真巧,那个中转站就是你——程大叔,我这一辈子都不相信巧合,我知道你们科学家在什么数理统计里面,如果检测出事件是‘小概率’事件,也就认为它是不会发生的,这是科学的处理方法吧,我没说错吧?” “哦,我一个外行,说错了也没关系——不过程大叔,说实话,你不是因为一顿麦当劳才进灰房子的吧?” 程未止低下头,仔细看,他的手竟然有些颤抖,好半天,才叹了口气,低低地、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激发出能量晶,五分之一的人能被激发出灰印,但是有多少人能被激发出蓝印呢?” 苏轻想起他看过的归零队存档的一部分资料,于是说:“官方的说法是十万分之一。” “所以蓝印,相当于是基因发生突变的那一类人——基因突变的本质作用是给一个物种造成无限种进化可能,以增大物种随着环境变化而生存下来的可能性,可是人类从某种程度来说,已经脱离了自然环境,生活在一个相对稳定的人工环境里,所以如果用拓扑语言来形容的话,就是基因突变往好的方向改变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苏轻消化了片刻,才问:“你的意思是,蓝印是一种基因缺陷?” “假设双核能量晶系统才是稳定的,才是能融入机体中的,那么单核能量晶必然是有缺陷的,随着周转能量越来越大,这种危害也会越来越大,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埋在人的身体里。难道你不觉得,灰印不能主动吸收能量,即使被迫吸收了,也不能转化使用这些能量,是对人体对自身趋利避害的一种保护?” 苏轻静静地听着,但他知道,这些对他而言都不是重点。 程未止把脸埋在手掌心里,疲惫地说:“乌托邦的研究走错了方向,郑……他们否认了双核能量晶系统的存在,因为一来双核理论上不存在,二来双核系统的封闭性导致它不会比蓝印更强大,他们认为强大与否是评判一个物种进化成功与否的准则之一,过度强调力量而忽略了平稳。” 苏轻的眼神就冷了下来,捕捉到了那个关键的字眼:“郑?” “郑清华,他是我的大学同学。”程未止顿了顿,“是个很……天才的人。” 苏轻想起他从熊将军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乌托邦的核心人物?” 程未止点点头:“乌托邦计划的理论就是他……不,是我们一起提出来的。可是后来我们发生了分歧……” 他说到这里,就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有些诚惶诚恐地抬起头,观察着苏轻的表情,苏轻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又叼起一根烟——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几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是半个聪明人了,却发现原来跟大雄一样,始终也没能抹去自己身上那点烂泥糊不上墙的天然二缺,再怎么装备小叮当也弥补不过来。 心里像是被什么人用钝刀子划了一下,又酸又难过。 “我只是初期理论的时候和他在一起研讨过一个课题,我敢对天发誓,我这一辈子,绝没有做过违反法律,违反道德的事,我……你相信我。” 苏轻有些烦躁地吐出一口烟圈:“所以你也并不是什么灰印吧?” 程未止脸颊抽动了一下,缓缓地点点头:“我的身体确实被他们强行改造过,我是一个类似于万用的能量中转站,但并不完整,我的作用不完整——你知道人身上生硬地植入这种东西,效果肯定是不理想的——郑清华以这种形式嘲弄我,要我亲自验证我的理论,可是……双核激发的其他条件实在太苛刻了,我想试着救那些无辜的人,可是一次又一次失败……但是我真的……真的没有……” “你为什么不早说?”苏轻问。 程未止陡然僵住,苏轻心里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手腕一翻,翻出一把手枪,对准了程歌的额头。程未止吓得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难,反倒是程歌,仍是一脸懵懂。 苏轻面色不动,浑身却发出某种近乎肃杀的冷意来,慢慢地拉下保险栓,枪口指着程歌的额头,子弹上了镗。 “苏苏苏轻,你……你要干什么?” 程歌抬头看看苏轻,又看看自己的父亲,仍然弄不清是个什么状况。他的瞳孔、脉搏变化全都进了苏轻的眼里耳朵里,片刻后,苏轻才放下枪,微微地低了一下头,对惊魂未定的程未止说:“看来也不是他,那我明白了。” 他说完站起来就往外走去,程未止想叫住他,手都伸出去了,却张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苏轻双手插在裤兜里往楼下走去,迎面正好遇上胡不归,胡不归皱皱眉:“你去哪里了,怎么没在监控室里?” 苏轻站在比他高一个台阶的地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捏起胡不归的下巴,俯身含住他的嘴唇,甚至连舌头也挤了进去。 这比他在醉酒情况下的非礼还要过火,胡不归脑子里“轰”一声,这回理智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淹没了,苏轻确实今非昔比,不知道多少次鬼混的经历才历练出了如今的技术,等胡不归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情不自禁地伸手按住苏轻的后脑勺,把他拉向自己。 他一激灵,立刻把人推开,后退一步,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苏轻对他挤挤眼睛:“爽了就直说么,你太不坦诚了,晚上去我房间,叫你更爽。” 胡不归深吸口气:“苏轻,我们需要好好谈一次。” “行啊,拿什么谈?上边还是下边?” 胡不归:“……” 他发现自己跟这个大流氓简直没法沟通,于是一言不发地和他擦肩而过,心里暗暗决定,下回队里上党课的名额就是苏轻的了。 大流氓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胡队的背影意淫了一会,然后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慢慢地走下楼去,他一个人到了许如崇躺着的休息室里,推开门只看了一眼,就轻轻地把门从里面合上了。 床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保温杯里的汤被喝掉了一多半,旁边秦落和薛小璐留下的纸条却被翻过去了,背面潦草地写了一个地址,和一句“你一个人来”。 好像笃定了先进来的人会是苏轻一样。 苏轻看完,把纸条揉成一团,吞了下去——不用对方嘱咐,他也不会带第二个人去。 第61章 许如崇 11235自认为是个干体力活的——无论是杀人还是唱歌,所以他觉着自己需要时刻补充体力,于是吃饭的样子相当凶狠,凶狠到如果一个桌子上吃饭的人想和他客气客气,给他夹一筷子菜,都要趁他还没拿起碗筷来的时候。 他的最高纪录是三口扒掉了一整碗饭,无论是嘴还是食道都像是橡皮做的,能无限伸缩。 一个满头银发的年长男人坐在他左手边,把一个放着几个熏鸡腿的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才要说话,却被11235伸出一根筷子,把盘子抵住了,这位非主流杀手在用餐的百忙之中抽出了几秒,颇有些阴沉地看了男人一眼:“我不吃这个,也不管抓人。” 他说完埋下头去:“活人的事别找我,而且我不和傻逼一起出去。” 男人涵养极好,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头笑了笑,慢声细语地说:“不要老是和郑博士唱反调……” “郑清华?”11235连头也没抬,满嘴都是饭粒,含含糊糊地说,“他是傻逼头头。” 男人皱皱眉。 11235瞥了他一眼,又给自己的空碗里盛了一碗饭,十分不客气地扫荡了整张桌子的菜,碗里都冒尖了,然后又一头扎进去,好像要把自己淹死在饭里一样,就是这样,也没耽误他那张鸟嘴说话:“我告诉你啊姓费的,你掏钱养着我,让我给你杀人,行,没问题,咱就是干这个的,但是你没掏钱让我抓人、让我说好听的吧?” 男人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就算是一头白眼狼,这么多年好吃好喝地喂着,不指望它有多忠心,起码也该混个脸熟,不咬人了吧? “吃完了。”只见11235站起来抹抹嘴,十分没有诚意地说,“谢谢啊,走了。” “慢着。”男人从外衣兜里摸出一张纸牌模样的东西,背面朝上,擦着桌子,飞到11235的手上,有些无奈地说,“那你就把活干好了吧。” 11235吹了声口哨,把纸牌拎到眼前一扫,有些疑惑:“这个人还用得着我?你们家小谁还能不把事办利索了?” 男人十指交叉,胳膊肘抵在桌子上,低低地说:“以防万一。” 11235就又看了一眼纸牌上的名字照片和编号,满面堆笑地评价说:“别说,您老跟您家小谁,真这个。” 他做了一个十分下流的手势,还生怕对方看不懂似的,特意解释说:“真是狗娘养的。” 然后他有恃无恐地在门口拎起他那有琴有枪的大包,还摇头晃脑十分喜庆地说:“想不到这也遗传,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太奇妙了。” 白发男人脸色铁青,手都哆嗦起来,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很多年以前他被11235这货气得几乎心肌梗塞的时候,就无数次地立誓,将来有更得力的人手,第一时间要把这个东西给弄死。 十多年了,11235照样活蹦乱跳,倒是他自己…… 男人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开始冒出老年斑的手背,手指还是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他从兜里掏出一小瓶药,吞了一小把药片,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这才稳定下来。 他感觉自己已经老了,郑清华能把人变成怪物,可他不能把老人变成年轻人。 时间才是这个世界上永恒的法则。 苏轻对着脚底下的小箱子发了半天的呆,里面是各种各样让人眼花缭乱的仪器,有传说中最精准最先进的能量探测器,各种针对异常能量的防护器,可他们的标签都打了个“许如崇”的时候,就非常值得推敲了。 归零队简直是让狐狸守鸡窝,雇猫看鱼塘。 他一个人坐在监控室里,手边的烟灰缸里面的烟蒂已经塞不下掉出来了,这屋里一推门能把人呛一个跟头,被他污染得云山雾绕得好像南天门。薛小璐当中进来过一次找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呛得捂着眼睛泪奔出去了。 苏轻像是无知无觉地毒害着他的肺,心里想着,许如崇这个人,在整件事里扮演的究竟是个什么角色呢? 事情的起因是一桩案子——这个他已经考虑过了,古怪的地方很多,而最最古怪的,就是它简直像是给自己量身定做的,发现人是许如崇。然后对方留下的线索不多也不少,刚好把他们的思路往“类体外能量晶”和“双核实验”上引。 这个世界上和双核有关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苏轻本人,另一个就是这个独一无二的双核的制造者——程未止,而对方又不失时机地用程歌的一张画把他的注意力引到了程未止那里。 程未止是个搞学问的,智商很高,心眼却不多,很容易就会被苏轻套出那些他想要听的话。 兜兜转转——就好像有什么人让许如崇去误导自己,最后又一步一步地推着许如崇,让他引火烧身一样。 许如崇有问题,这是肯定的,不然程教授不会替他瞒着,他也不会留下一张语焉不详的纸条走人,而程教授替他隐瞒,肯定是觉得他的问题不大严重。 况且许如崇潜伏了那么多年,突然这样毫无意义地跳出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还是……乌托邦里有人想除掉许如崇? 苏轻掐了烟,他的指尖已经开始有些泛黄了,面无表情地用脚尖踢了踢脚下的小箱子,心里想着,这里面要是给放一颗微型炸弹,打死他也看不出来,到时候“轰隆”一声,批发就变零售了,多干净? 许如崇想把自己怎么着,实在没必要搞得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样地留个字条,不是纯属脱了裤子放屁么?他拎起椅子背上的大衣,点了点内袋里的一把刀片,把衣服随手披在身上,低头又叼了根烟出来,另一只手缩在兜里,低着头眯着眼出去了。 许如崇把他约在了一个郊区——离城市大概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下了公路,穿越一大片农田和零星村社,还要在泥泞的小路上步行半个多小时,越过一片旷野,才看见一座小山丘。 苏轻就在一排参差不齐的酸枣树后,看见了两颊有些凹进去,整个人就像是个幽灵一样的许如崇。 许如崇的眼镜别在领口,就露出眼镜下面厚重的黑眼圈,看起来憔悴得简直阴森森的。 他点点头:“你来了。” 敌不动我不动,苏轻叼着烟站在距离他两三米的地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许如崇说:“我看见那个小鬼给你看的那副画的时候,就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了。” 苏轻没问对方是怎么看见的,归零队里每一个机械零件,都有可能是这个天才的眼睛。他只是问:“他们是谁?你又是谁?” 许如崇有些战栗地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轻声说:“他们无处不在,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曾经? 许如崇接着说:“当我和你面对面地站在这里……不,或者更早的时候,当我第一次和胡队提起不该提的事情的时候,就不再是了。” 一直以来,苏轻对许如崇的印象都是个有点傻又一根筋的书呆子,从来没有在对方脸上看见过这样掺杂着绝望、恐惧、凝重以及一些更复杂的东西的表情,他吐出一口白烟,等着许如崇继续说下去。 “我加入乌托邦那年,还是个学生,像所有成员一样,为它的理想狂热——那种狂热你们是不会明白的,我们这些搞科研的人,一辈子能发现一两条定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在他们已经建立起来的学科大厦上添块砖加块瓦,已经很了不起了——但在乌托邦不一样,我们是在创世。” 苏轻把烟屁股掐灭了,十分不环保地扔在脚底下碾了碾,心想我看你们是在反人类。 许如崇忽然抱住自己的脑袋,像是痛苦极了,弯下腰去,苏轻再一看,发现许如崇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泪流满面。 苏轻没言声,在一边看着许如崇从一开始默默地流眼泪,变成了“呜呜”地嚎啕大哭起来。就冷心冷性地说:“你别哭啦,哭个屁啊,那么多死了的人还没地方哭去呢。哎,我问你,你跟郑清华什么关系?在乌托邦里到底算干什么的?” 许如崇哭得起劲,没回答。 苏轻不耐烦了:“你到底说话不说,现在是我问你,等胡不归他们反应过来,你可就没机会说了——你把我叫出来干什么?” “郑清华……郑清华是我的养父。”许如崇说,“当年也是他把我推荐到程老师那里学习。那时候他们还没有闹翻。” 苏轻一愣——郑清华的养子,那个到现在都藏头露尾,只生活在传说中的郑博士把自己养大的小孩推出来做牺牲品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迅速转念,许如崇却继续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的理念都是错的,那么多年了,我坚持的梦想、人生其实都是错误的,甚至……甚至是邪恶的。” “胡队他们对我太好,好到我都……” “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苏轻忽然有一种强烈的被人窥视的感觉,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是那个狙击手,他寒毛都竖起来了,手指间立刻多了一把刀片:“许如崇。” 他叫了一声,可是许如崇好像没听见一样,许如崇蹲在地上,嘴里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越来越迷茫,好像陷进了自己的世界,激烈的理想和现实的点滴开始冲撞。 苏轻觉出不对劲来——他看见许如崇的鼻孔里开始流出血来,慢慢地滴到他面前的枯草地上,11235的目光仍然像是跗骨之蛆一样,苏轻大声吼了一句:“许如崇!” 万分不正常的许如崇终于对他的声音做出了回应,慢吞吞地抬起头,极缓极缓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尖锐得简直不像人能发出来的尖叫,像一把锥子,顺着苏轻那过于灵敏的耳朵就扎进去了,苏轻脑子里“嗡”一声,差点站不稳。 随后地面上涌现出一张泛着银光的大网,苏轻反应过来飞快地往外退去,可仍然被网在了里面,苏轻膝盖一软单膝跪下——感觉就像是碰到董建国的尸体身上的那个环一样,当然,比那强烈不知多少倍。 一颗子弹就在他躲闪不及中打了过来。 第62章 救命子弹 归零队正处在一片忙碌中,谁也没注意到苏轻的失踪,突然,一个不同于往常的尖锐的报警声,从技术部传了出来,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许如崇又在做危险实验了,可等了片刻,熟悉的爆炸声却没有响起,警报器的叫声越来越尖锐了。 方修推开技术部的大门走了进去,发现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仰头看着一个大屏幕发呆,各自带着迷茫不在状态的表情,实验台上也没有什么看起来很反人类的东西。方修皱着眉,跟着众多科研人员一起,云里雾里地看着那个不停地有数据和网格跳出来的屏幕,上下左右,只有角落里的一行示警用的小字他看明白了——强异常能量反应。 方修拉开耳朵上勾着的通讯器:“胡队,你过来一趟,好像有些东西不大对劲。” 胡不归三分钟以后就带着薛小璐赶过来了,小薛姑娘怀里抱着一大堆文件,一路小跑,气还没喘匀,也跟着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屏幕了,感叹:“乖乖,许大师一天不在,这玩意就犯相思病啦?” 胡不归问:“是故障还是突发情况?” 一个科研人员终于反应过来,许如崇不在时是自己负责,行了个军礼:“报告胡队,故障因素基本排除,但我们还从来没有接到过这种能量爆发的信号,数据库里无法归类……” 然而他话音还没落,就看见大屏幕上的网格慢慢地变化了形状,然后交汇成了一个图形,从背景里脱离出来——那是由两个半月型的标记构成的一个圆,隐隐闪烁着暗淡的光泽,图像越放越大,然后充斥到整个屏幕。 胡不归意识到了什么,按下耳朵上通讯器的按钮,连接到苏轻,那边的信号却被干扰了。薛小璐偷偷看了他们胡队一眼,分明觉得胡队的眼角抽搐了几下,撂下一句:“以最短的时间查出异常能量地点!” 然后就脸色铁青地大步转身出去了。他直奔监控室,一脚踹开虚掩的门——里面出了一堆烟蒂之外什么都没有,当胡不归注意到苏轻的防护箱都完整地在地上放着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可以去戏台上叫喳喳地客串一下黑脸张飞了。 胡不归一路到了六楼,用力在苏轻房间门上砸了几下,没人理,薛小璐很有眼色地说:“我去叫技术把指纹识别系统的门打……”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看见胡不归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指纹模,在指纹识别处按了两下,“滴”一声,门就应声开了,胡不归抬腿就进去。 薛小璐此时此刻,感觉自己的人生观都被颠覆了——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偷偷拿着你家钥匙不让你知道以备不时之需比如偶尔夜袭做点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的事什么的…… 胡队你果然是给外表仁义道德,一肚子那啥那啥的衣冠禽兽!衣冠禽兽! 屠图图本来在打游戏,在门被打开的刹那,就听出了这个频率开门的人不是苏轻,立刻做了一件事——把手边的耳机迅速插进笔记本的耳机插口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在了耳朵上。 胡不归推门进来,看见屠图图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耳朵上罩着大耳机,里面的噪音大的他在门口都听得见,跟着屏幕上的小人蹦来蹦去一通乱晃的模样,他就抬手在小孩肩膀上拍了一下,屠图图装作吓了一大跳的模样,猛地摘下耳机转过身来,然后拍拍胸口:“哎呦我的妈耶,我还以为是我们家摄政王回来了呢,让他看见我打游戏,又得检查伺候。” 胡不归心里直冒烟,却没跟屠图图表露出来,至少看起来是不徐不疾地问:“苏轻人呢?我找他有点事。” 屠图图眨巴眨巴大眼睛:“不知道啊,他不是一般晚上才回来呢么?” 但小狐狸毕竟是小狐狸,道行不够深,胡不归盯着他的小脸看了一会,就弯下腰来,把视线和他放平,低低地问:“你跟叔叔说实话,他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屠图图转了转眼睛,仍在负隅顽抗:“哎呀,他每天都跟我说好多废话,您要听那一句啊?朕日理万机,好多都不记得啦。” “他是不是对你说过,不让你给别人开门?” 屠图图目光一闪。 “他让你在他回来之前,不和任何人接触,不相信任何人,对不对?” 屠图图慢慢地伸出手,做了一个把嘴上拉上拉锁的动作。 胡不归目光黯淡了一下,手掌抵住屠图图的后脑勺,直直地看进屠图图的眼睛,放柔了声音问:“孩子,那你相信我么?” 屠图图立刻飞快地点点头,胡不归心里发苦,低声说:“你说实话。” 屠图图就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不点头也不摇头了。 胡不归叹了口气:“如果我这回能把你苏叔叔带回来,你就相信我,好不好?” 屠图图疑惑地看着他,他再聪明机灵,也只是个十岁才出头的小孩,看不懂男人眼里那复杂的神色。胡不归按住通讯器,里面传来技术人员的声音:“胡队,干扰信号强烈,基本确定具体位置。” 他于是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屠图图的头,嘱咐一句:“别忘了写作业,注意眼睛。” 苏轻就觉得大腿上一阵钻心的疼,踉跄了一下,单膝跪在地上,然而非常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疼痛好像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那股从脚底下升上来的麻木,血顺着裤子流了下来,双核能量系统开始自动调集大量能量,汇聚到伤口处,竟然把一部分来自外面那张大网的压力和对流给减轻了。 苏轻仍然单膝跪在地上没动,额角有冷汗淌下来,五官的感觉能力在刚刚一瞬间恢复,透过许如崇停不下来的尖叫,他捕捉到了脚步声。 他知道,刚刚那一枪不是上回的杀手打的,那种被瞄准的战栗感还在。 然后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还是个熟人,当年灰房子里的四方脸杀人狂,史回章。看见他,有那么一瞬间,苏轻简直觉着自己是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腿也不抽筋了,一口气砍死五个蓝印都不费劲。 他心里想得清楚,知道许如崇没有心思害自己,把自己独自约出来,可能是有些不能和别人说的东西要传达,才会有恃无恐地从归零队总部里出来——毕竟舍不得孩子也套不找狼。 直到许如崇暴出自己是那个神秘的郑博士的养子,情绪又突然离奇失控,他才明白这个事绕了八百个圈子,要网住的人不是许如崇,而是自己。 可是舍不得老婆也套不着流氓——苏轻依然有恃无恐,他认为这次以身犯险非常值当,不然怎么办呢?白白错过这次机会……或者找归零队的胡老爸当后援?苏轻心里就是固执地认为,胡不归啊,有他也五八,没他也四十——自己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哪怕三十六计落到走这一招上,一个人撤也比两个人撤方便自由些。 他原本指望着能瞻仰一下姓郑的那位博士到底是几个鼻子几只眼,没想到对方到底藏头露尾,派了这么个老熟人出来。 一看见史回章,苏轻心里一直压抑的那些愤怒和过往就全部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了——暗无天日的灰房子,拴着狗链的女人,无数的死者…… 心说,真是冤家路窄。 史回章得意洋洋地看着他,肩膀上扛着一杆激光枪,回头对着一个方向说:“蒋岚,你打他干什么?打死了怎么和博士交代?” 蒋岚并没有露面回应,史回章也不在意,冷哼了一声,往苏轻身上啐了一口:“我还以为是谁——啧啧,你这命可也太大了吧?陈林都去十八层地狱劳动改造了,你居然还能在阳世三间蹦跶,还成了那个什么……什么玩意?唉,姓苏的,你说你一个废物,是吃了什么狗的屎,狗屎运怎么能走到这种地步?” 苏轻冷冷地一笑:“反正不是你拉的。” 史回章挨了骂,倒也不大在意,仍然非常有优越感似的居高临下地一笑,戴上手套,掏出一副不知道什么材质做的、闪着电火花的镣铐,抬手要套上苏轻的脖子。 就在这时,苏轻猛地把一只手里的刀片插在自己已经受伤的腿上,好像完全不疼似的,还在伤口里搅动了一下,本来已经止住的血登时喷出去老远,大网的束缚感一瞬间又断了,苏轻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简直比他平时状态下还要敏捷,一抬手削向了史回章的手腕。 史回章一惊,好像完全没有想到苏轻还能站起来,但是蓝印的反射神经毕竟快,他往后猛地一退就躲开了。谁知就在这时,又一颗子弹从另一个方向飞过来,径直穿透了许如崇的身体,许如崇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双眼慢慢地睁大,晃了晃,整个人扑在地上。 他一倒下,苏轻就感觉到那个大网虽然还在,可是对他的束缚已经没有了。于是他慢慢地站起来,脸上露出他能做出的最狰狞的笑容,声音微有些沙哑、一字一顿地说:“老朋友,咱们可真是好久不见了。” 史回章竟然往后退了一步,即使他知道苏轻已经受了伤,那张古怪的网还罩在他身上,也忍不住有些畏惧起来——恃强凌弱的人,本质上都是十分虚弱的,狭路相逢,你往前一步,他就会往后退一步,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之一。 一个清亮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蒋岚终于露面:“检测到有大车队过来,来者不善,我们撤。” 史回章等的就是这句话,趁着苏轻还被大网缠着,没法追他,立刻掉头就走,临走还恶狠狠地留下一句经典的“再见感言”:“下回你等着!” 蒋岚却在远处看了苏轻一眼,不知为什么,那眼神竟有些不像她了,像是要对苏轻说些什么,又欲言又止一样。 不过苏轻这时已经无暇多想,他艰难地往前移动了一步,网不再让他浑身发麻,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他腿上流血太多,让他产生了某种错觉,他感觉那网像是有生命一样地吸收着他的生命力。 许如崇大睁着眼望向他,伸出一根手指,这时他的表情终于正常了,脸色却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 耳边已经听到了归零队车队的声音,苏轻飞快地问许如崇:“你想和我说什么?” 许如崇吃力地张开嘴:“程歌……程歌的那幅画……不是我……不是我给他看的照片,我……也不知道是谁……只有你……只有你是……” 他这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苏轻却心领神会:“你不能确定是谁,不想让内部成员之间出嫌隙,所以只告诉我一个人,只有我是新来的,和大家交集不深,能冷眼旁观是么?” 许如崇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脸上露出放心的表情,目光却已经涣散了。 苏轻沉默,许如崇慢慢地扭头望向苍白的天空,嘴唇掀动,以别人听不见的音量说:“我是……那……赵氏……的孤儿,大梦……大梦一场……三十年……” 随后表情永远僵在了那一瞬间,苏轻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重新跪在了地上,双手死死地撑住地面。 一声急刹车,一个人扑过来,用手抓住了他身上的网,一股刺鼻的味道升起来,朦胧中苏轻听见有人惊叫了一声,他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看,就失去了意识。 第63章 死生 胡不归的手在触碰到苏轻身上罩着的网的刹那,就感受到了那银色的脉络上泄露出来的能量——他的手掌立刻被烧焦了。 “无法确认危险等级,所有人退后,技术人员的过来!” 随队的技术人员慌慌张张地提着一堆设备冲过来啊,一双八百度的眼睛在跑到近前的时候,终于看清楚了苏轻脚底下躺得那一坨就是他的前上司,当场给吓得半身不遂了,往前一扑,摔出了二尺远,眼镜也掉了,他就眨巴着一双迷茫的眼睛,一边哆嗦,一边七手八脚地满地摸眼镜。 胡不归看看他,又看了一眼一边七窍流血、瞳孔已经扩大的许如崇,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端倪,只是移开目光,伸脚在技术员的眼镜上拨了一脚,拨到了他手里,沉声说:“我给你半分钟,告诉我他身上这东西是什么?” “哦……是!”这位四眼兄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滚过来,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许如崇的尸体,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 胡不归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别看,那不是他本人。” 他的话就像有某种魔力,又或者是给了对方某些希望,新技术眼睛立刻一亮,手也不哆嗦了,低下头不再往那边望,全心全意地开始关注苏轻身上的网,苏轻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以极快的速度灰了下去。 胡不归毫不在意地把他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掌在身上随便抹了一把,尽量垂下目光,不让自己露出焦虑的表情——这是一死一伤,如果他做队长的心情也跟着浮动,还让其他人怎么办呢? “胡队,初步判定这是一种双向介质,显然现在一边的能量源已经断了,所以它现在开始自动吸收另一头的能量,照这么下去,他非得被吸干不可。” 苏轻再没有多余的能量来修复他受伤的腿,腿上的血活像小瀑布似的往外涌,他一根苍白的手指还搭在网格上,指尖夹的刀片悬在破了一个角的袖子上,手掌上就被刀刃割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能屏蔽么?”胡不归问。 “能,但是……” “来不及是吧?”胡不归不等他说完,就弯下腰,偏头对一边的技术说:“你闪开。” 灰头土脸的技术员不明所以,但还是条件反射一样地乖乖遵命,老老实实地站起来躲开,然后他就看见胡不归十分光棍用两只手抓起了罩在苏轻身上的网,苏轻就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整个人都随着巨网被他拎了起来。 胡不归额角的青筋都暴了出来,离他最近的技术员张大的嘴就一直没有合上,感觉自己闻到了一股bbq的味道。 皮肤和网连着的地方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有的地方甚至黏住了,他想腾出一只手来抓住苏轻的肩膀,可是一撕却没能撕下来,胡不归用力一抬手,一边的技术员就清楚得看见他手心上被撕开了一大块皮肉下来,血水从焦烂的皮肤里涌出来。 技术员只是个脆弱的书生,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场面,感觉自己的腿都变成了面条,往后退了两步,两眼往上一翻,就逃到其他次元了。 胡不归没理会他,抓住苏轻的肩膀,深深地吸了口气,大喝一声,把那张如跗骨之蛆一样的网硬是从苏轻身上给撕了下来,苏轻无处着力,一条腿还差点被自己戳成马蜂窝,顺着力道就往他身上一倒,胡不归想扶他一把,却发现血水和烧焦的皮肤又把他的手和苏轻的衣服黏住了,往后一退,正好绊倒到技术员扔在一边的一个仪器外壳上,两个人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胡不归张开手臂,举起一双惨不忍睹的手,小心地护住苏轻,苏轻的下巴却磕在了他的胸口上,骨头和骨头撞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他松了口气,可是看见苏轻的脸色,马上那口气又提起来了。这时,归零队第二拨赶来的人的车子到了,方修车还没停稳就跳了下来,弯腰扛起一个巨硕的医药箱,跟着陆青柏跑过来。 陆青柏一翻苏轻的眼皮,二话没说先给他打了一针高能量的营养剂,然后指挥着别人说:“快快快,抬起来——什么,抬哪个?先抬快死的,那个小四眼让他先晕一会。” 胡不归就觉得身上一轻,苏轻被人抬了起来,陆青柏这才看见胡不归还和苏轻的衣服黏在一起的手,“嗷”一声怪叫:“他妈的谁干的,这鸡翅膀明显是烤过火了,都嘎巴到锅上了!” 胡不归:“……” 陆青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让几个担着担架的都跟着他蹲在地上,保持着一个很难过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开始处理这骨肉相连的情况。 胡不归就想像刚才一样如法炮制地把手从苏轻身上撕下来,也不知道被陆青柏用镊子捏到了那里,瞬间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陆青柏说:“你再动一下,今天晚上大家伙就加餐吃烤熊掌。” “可是他……” 陆青柏打断他:“这小子死不了,营养针打下去了,没有东西吸他的能量,一会就缓过来了,就是腿上的伤有点问题,子弹好像卡在里面了。归零队……哼,我看是玩命队。姓苏的二百五长得人模狗样,我看本质还是一只……” 他说到这里,“大猩猩”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就卡在了喉咙里,陆青柏目光一顿,垂下眼去,不再说话。 胡不归看了看,发现苏轻的脸色果然不像一开始那么灰得吓人了,这才从极度的紧张里缓过神来,感觉到了疼——手疼,肋骨疼,胸口也疼。 方修默默地站在他身边,目光直直地落在许如崇身上,胡不归的目光顺着他看过去,脸上竟然罕见的升起一点迷茫来,前因后果都充斥在脑子里,他有很多很多疑问,可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而起。 许如崇——每天叫着技术宅拯救世界的书呆子,虽然废话很多,有时候不靠谱,可却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单纯、热忱。 这个世界上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很多的背叛,可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一开始就存在的背叛”更让人迷茫。 方修慢慢地走过去,一言不发地弯下腰,然后他就着蹲着的姿势,费力地把脖子往后扭去,扭出一个古怪的弧度——他想看看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投射到许如崇眼睛里的镜头是什么样的。 然后他看到了漫无边际的、惨白惨白的天空。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说,还没来得及呢。”方修想着,他默默地把手覆在许如崇的脸上,轻轻把他的眼皮抹下来,叹了口气,不知是对谁,小声地说:“别看啦。” 不远处有人第一个哭了起来,可能是个新兵蛋子,还没有习惯生死和背叛。 方修把许如崇的身体抱了起来:“别哭了。”他说,然后一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他们经过陆青柏身边,陆青柏却依然低着头,好像他的脑袋里突然被人塞了个铅球,沉重得抬不起来了。 小四眼技术员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切,忽然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胡队……你不是跟我说不是许工吗?你刚才不是说……” 胡不归的声音好像压在嗓子里,他低低地说:“我是骗你的。” 苏轻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床上了,腿上的伤口被包扎好,手上打着吊针,透明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身体。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凑过来,苏轻抬起眼,就看见屠图图手里拿着一条还没拧干的毛巾,笨手笨脚地把它折起来,在苏轻目光的注视下,踮起脚尖,把毛巾覆盖到了他的额头上。 然后就好像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举动似的,长长地舒了口气,小声说:“皇叔啊,虽然你挟天子令诸侯,很不是东西,可是你别死啊。” 苏轻微微笑了一下。 屠图图就像个小大人似的,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边,两条腿还够不着地面,吊起一点,异常严肃地说:“你说,人为什么要死呢?” 苏轻想了好一会,才低低地说:“人活着,总要死的,谁也没有办法。” 屠图图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婴儿肥的小脸上带着一点与年龄不符的漠然:“也是啊,我爸我妈就是突然有一天,嘎嘣一下就死了,有什么办法呢?” 苏轻看着他,忽然问:“你还记得你妈么?前几年你老爱学你妈说话,怎么现在不学了?” 屠图图轻轻地伸着小脚丫踢着床上垂下的床单的一角:“哦,我有点记不清了。” 苏轻忽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在灰房子那年屠图图才六岁,将来他长大了,记忆总会变得浅淡,最后时间一抹就什么也没有了,他甚至想不起他父母的面容。 有什么办法呢? 虽然躲避不了生死,可是如果一个人足够强大,他还是有可能决定自己该如何活着,又如何死去的,可是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办不到这一点,只是茫然地浮沉人海一生一世,时而被推搡到这里,时而被推搡到哪里,然后有一天一个浪头打过来,就两眼一翻,吹灯拔蜡了。 有的时候,一个人一生汲汲所求,其实也不过是随心而活、抑或随心而死罢了。 这些话堵在他的胸口里,可是对着屠图图,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时门开了,胡不归两只手绑着厚重的绷带走进来,站在门口对屠图图说:“过来孩子,去找你程爷爷玩一会,我们有些话要说。” 出乎苏轻意料,屠图图乖得二话也没有,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出去了。 胡不归带上门,拉开椅子,坐在他床边:“苏轻,我必须要和你谈一谈。” 第64章 说不得 苏轻态度合作地点点头,从来都识时务得很,每次胡不归脸色一严肃,他就会摆出“领导说什么都是对的,什么都是我的错,给组织添麻烦了”的表情,一副迷途知返的好青年的表情,胡不归几次三番试图相信他,可是每一次他都发现,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胡不归从小就认为,做男人,就应该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不说,“事非宜,勿轻诺”、“言必行,行必果”,说出去的话得一个唾沫一个钉。当然,他这么多年风霜雨雪打拼过来,也不是没遇见过油嘴滑舌的,可是不管是满嘴瞎话还是滑不溜手的,人家起码是有企图有目标的,哪有这位这样当面答应得好好的,一转身又该干什么干什么的呢? 他这么糊弄人图什么呢? 他本来就是压着火进来的,一看苏轻这模样,就又忍不住火冒三丈——胡不归觉着要是再这么下去,自己准得有一天被苏轻这混账东西给气成个炮仗。 苏轻的目光在胡不归裹着纱布的双手上顿了顿,目光闪了一下,难得弱声弱气地吭吭哧哧地说了一句:“胡队,挺对不住……” 胡不归就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音,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嘴角绷出一个凌厉的弧度,五官像是石头雕刻成的,一双乌黑的眼睛里好像有两团火在隐约地烧着,他惯常板着脸,不过苏轻还没见过把脸板得这样死的胡不归,他察言观色,于是颇为识趣地闭了嘴,等着挨训。 好半晌,胡不归才深吸了口气,低低沉沉地开了腔:“苏轻,你几次三番表现出对队友的极端不信任,眼里不但没有纪律,也没有我们这些人。” 他音量不高,也没有很疾言厉色,可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时候好像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力度,黑压压地砸在人头上。 苏轻心想,这回踩着雷了。 他刚刚醒来,脸色苍白得像是纸糊的,手上还打着吊针,连手上的皮肤都像是透明的,柔软的发丝散乱在枕头上,看着有些可怜,于是胡不归就不看他,只是盯着他的眼睛——他好像只有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才能硬下心肠来,苏轻的眼睛很凉很凉,即使笑起来的时候经常弯成讨人喜欢的弧度,可是眼珠里就是带着那么一层薄薄的膜,然后看似温暖的膜里长着一块石头。 胡不归和他对视的时候,几乎觉得他连目光都像是石头那样,谈不上多冰冷,却也没有温度,即使镀上虚假的笑容,里面也藏着说不出的僵硬和狡诈。他心里忽然生出那么一点怀疑来,想着这个人会不会就像他自己也迷茫的那样,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能吃能喝能说能笑,可是血已经凉了,捂也捂不过来了呢? “归零队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是一个整体,所谓战友,就是可以把后背交给他的人,如果你无法信任我们,我们也无法信任你。”胡不归顿了顿,继续说,屋子里安静极了,苏轻一声不吭地听着,“你不认同这个集体,即使有天大的本事,我也认为你不适合在继续留在队里工作。你有什么话想说么?” 苏轻缓缓地闭上眼睛,眼睛下面有一圈淡淡的乌青色,显得有些疲惫,他幅度很小地摇摇头。 胡不归有些烦躁地想摸出一根烟叼起来,发现自己实在伸手不见五指,于是皱了皱眉,只得作罢,于是接着说:“你也没把自己当归零队的人,只是也无处可去,把总部当成个临时旅馆,随时想走,抬腿就走,跟我们也只是暂时的合作关系,你可以无视队里的一切指令安排……” 胡不归冷笑一声:“看来我们这小庙还真容不下你这么大一尊佛。” 胡不归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可是并没有很后悔,只是闭上嘴,叹了口气,仰面靠在了椅子背上,望着天花板上静谧地吊在那里的灯。 “三年前……”胡不归感觉嗓子有些发紧,于是用力地清了清喉咙,继续说,“是我的错,我本人也高估了你的承受能力,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你回去,后来你被压在废墟下面的时候,也是我对不起你。” 苏轻没想到他捅出这些话来,于是睁开眼,看着他那被裹得活像两个大粽子的手,只觉得胡队的形象有些可笑,不过他笑不出来。有些话,有些事,就好比“你牙上有个菠菜叶”一样,其实大家自己心里都清楚,但不是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会让大家都无处遁形。 “我这些年我一直想弥补你,可是你不领情。”胡不归说,“我困惑了很久,因为我不知道这样对你有什么坏处,为什么你不愿意接受别人对你好呢?” 他没有等苏轻答话,而是自顾自地接下去:“现在我明白了,因为你不愿意接受我的歉意,你从来没打算原谅我。这样,直到我死的前一天,都会记着这件事,死了都闭不上眼。” “这也没什么。”胡不归又说,“也没什么,我闭得上眼闭不上眼问题都不大——但是我是不是又高估你了?我以为私人感情和工作上的事你能分得清,我以为你像熊将军说的那样,不是每天在那里像个……像个抹不开面子的娘们儿似的在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上纠结不清!” “苏轻,人活过很多年头,总要有些好的事情来期盼才行,不是能靠着愤怒和仇恨一个人撑下去的。我的话你听明白了么?” 苏轻沉默了片刻,很缓慢地点了点头,停了一会,他似乎开口想说什么,却被胡不归抬起一只手打住,胡不归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不用跟我说,编瞎话也费脑子。” 苏轻就从善如流地闭了嘴,突然发现胡不归虽然厚道,不过居然也是个算得过账来的人,很快就摸清了该怎么对付自己了。 胡不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站起来说:“你好好休息,晚上医疗所会准备处理……许如崇的尸体,你觉得精神好一点了的话,可以出来看看。” “胡队,”苏轻忽然叫住他,“你的手……” “皮肉伤。”胡不归的脚步顿了一下,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只要你一句话,其实为你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轻心里一跳,忽然摸不清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他抬起头,正对上胡不归的目光,可还没来得及分辨他的表情,对方就转过身去,轻轻地吐出一句:“就怕你……” 怕他什么,胡不归没有说完,就已经化成了一声叹息,带上门走了出去。 苏轻精力确实不济,他身体条件其实非常一般,全靠双核能量晶给他开外挂,忽然外挂也挂了,于是他也就昏昏沉沉起来,乱七八糟的梦一个接着一个,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有点难受。 迷糊间,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尖刻地指责:“因为失望过那么几次,所以就不再相信别人,你是傻逼么?谁他妈还没失望过几回,怎么就你苏大少爷金贵成这样?” 他分辨不出是谁在说话,只是不知为什么,感觉自己好像露出了一点微笑来。 直到夜幕已经降下来,苏轻才再次醒过来,手上的针已经被拔掉了,腿上的伤口好像也被重新上过了药,还是有点疼,不过已经不大严重了。床头有人给他放了一杯水,还有一副拐杖。 苏轻架着拐杖下楼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很多人都围在医疗所外围,连程未止都出来了,最后医疗所的门被人从里面气势汹汹地踹开,陆青柏面色不善地走出来,目光扫视一圈:“都围在这干什么?当这是电影院?” “陆医生,我们是想和……告个别。” “告别?”陆青柏冷笑一声,“等你躺倒解剖台上,就知道听不听得见别人跟你告别了……” 他似乎情绪不大好,于是肆无忌惮地把火气都撒到别人身上,胡不归从他身后走出来,拍了拍陆青柏的肩膀,低声说:“大家都散了吧,这件事我们会给大家一个结果的,等事情查清楚了,也会给……办一个不寒酸的葬礼,我保证。” 众人好像凝固的脚步这才在片刻之后重新移动起来离开,陆青柏这才看见苏轻,像招呼狗似的对他招了招手:“那瘸子,你过来。” 苏轻:“……”感觉陆医生似乎对自己有点意见。 他前脚才走进去,陆青柏就在他身后重重地把门拉上了,薛小璐秦落以及方修都在,薛小璐和秦落都红着眼睛对他点点头,方修好像没看见他进来一样,只是抱着双臂垂着头站在一边,盯着许如崇安静而苍白的面孔发呆。 陆青柏深吸一口气,戴上手套,低低地对着一边的录音笔说:“归零队技术部部长许如崇,因公殉职,死亡时间……死亡时间为2034年11月15日中午12时,验尸人医疗所陆青柏。” 陆青柏薄薄的镜片上好像映着一层雾气,让人怎么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弯下腰,拿着手术刀,在许如崇的尸体身上划下了第一刀,除了苏轻,所有人都在那一刻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 陆青柏没有助手,一个人默默地下刀、化验、检查、记录,面无表情,有条不紊,好像手术台上躺着的不是他昔日的同僚战友,而只是一具陌生的尸体。 室内静谧极了,秦落不敢大声抽泣,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薛小璐悄悄地拉住她的手腕,方修看了她们俩一眼,从一边揪出一包纸巾递了过去,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木然,又有些疲惫。苏轻把拐杖立在一边,受伤的腿微微蜷缩起来离开地面,靠在墙上,心里忽然想着,有一天我死了,会有人替我哭么? 他们陪着陆青柏整整工作了通宵,都到天已经破晓了,陆青柏才动手把许如崇的身体缝好处理好,脱下手套,又摘下眼镜,狠狠地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验尸报告下面签了名,递给胡不归:“他死于一种未知毒物,数据库里无法找到相关信息,我现在只能初步判定出这种毒物的功能。” “是什么?” “作用于神经系统,能把人的情绪放大无数倍。”陆青柏端起一边的铁托盘,上面有两个血肉模糊的小芯片,“我还在他的身体里找到了这个,经过初步分析,一个是监测他情绪强度和类别的监测器,一个是能量输出器,后者还需要交给技术部,我想可能和最后绑住苏轻的那张网有关系。” 方修这时候才低低地问:“他……他身体里为什么会有情绪监测器,是做什么用的?” 陆青柏说:“这种东西在我们找到的那些尸体身上也有,当时许如崇告诉我,他认为这是一种实验用品。” 方修猛地抬起头看着他,嘴唇有些发白。 陆青柏接着说:“他的原话是这样的‘你看它既不能自爆也不能影响人的思维,唯一的功能就是往外输送传递信号,传递的信号又是纯数据型的,也就是说接收信号的人只能收到实验目标的情绪大概类别、强度以及情绪波的频率等数据,不大可能知道实验对象在想什么具体内容,唯一的解释,就是它就像是那种装在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小兔子身上的监测器,能随时监控实验目标的某项指标的……’” 方修没等他说完,就大步跑了出去,薛小璐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胡不归对她点了点头,她才赶紧也追了出去。 苏轻看着解剖台上被一块白布盖了,只露出一张早已看不出端倪的脸的许如崇,心里想那个神秘的郑博士的养子,打到了对方核心部门的内奸,原来……只是一个实验品。 他觉得秋天到了,不然怎么这么冷呢? 第65章 常逗和st培训班 许如崇葬礼的那天,熊将军亲自出席了,那天在归零队出发去寻找苏轻之前,胡不归就已经找到过程未止,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瞒不住了,也就没有什么好再瞒的了,程未止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胡不归说:“我也是。” 他们都知道,只有许如崇自己不知道。 神秘的类体外能量环事件进行到了这里,所有的线索终于全都断了,整个总部都被笼罩在一层说不出的压抑气氛里,连屠图图都感觉到了什么,收敛了不少,不再四处讨人嫌了。 顶替许如崇工作的,是那天跟着胡不归跑出去的技术员,叫常逗,逗乐的逗,有一双比别人大两圈的眼睛,眼珠转得好像比别人快好几倍,只是看着机灵,人有点傻——苏轻低头看着他悬在鞋面上足有五公分高的裤腿,和底下两只明显不是一双的袜子,就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常逗接替许如崇,有点战战兢兢,工作起来更是一路小跑,第一次参加核心成员会议就打翻了一个杯子,见了谁都敬礼,往角落里一缩,活像个进了猫窝的小耗子——在方修用某种审视严厉的目光看着他的时候,就更像了。 熊将军一进会议室,就皱了眉——秦落低着头,陆青柏拿着根钢笔戳着会议桌,破坏公物,薛小璐也不言声,手里抠着一个纸巾包装袋,常逗不知所措,方修扫他一眼又不耐烦地转过头去,脸上的胡茬好几天没刮了似的,苏轻架着拐杖,靠在窗户边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没完没了,胡不归十指交叉,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正看着苏轻投在地上长长的影子发呆。 熊将军在门口重重地清了清嗓子,众卿家这才兴趣各自兴趣缺缺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该低头的继续低头,该抽烟的接茬抽烟,只有胡队还像点话,觉着这么晾着上司很不好,于是站起来把熊将军引进来,低低地说:“诸位,开会了。” 熊将军笑呵呵地在常逗肩膀上拍了一下,常逗屁股底下像是坐了个弹簧一样,被他一拍,直接弹了起来,又拉衣服又蹭鼻子,脸红得可以直接去烤烙铁,额头上汗都冒出来了,结结巴巴地说:“熊、熊将军,您、您好。” 方修垂下眼,眼角眉梢都带了那么点冷意,心想这个新来的货真是烂泥糊不上墙。 熊将军眉开眼笑地在他肩膀上又拍了两下:“年轻人,好好干,前途无量。”——这是他的保留台词,和在座的大部分人都说过。 然后他又把注意力放到了苏轻身上,就冲着他走过去:“小苏啊,腿怎么样了?” 苏轻回过头来,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熊将军就毫不客气地把他手指间夹的烟给捏了下来,捻灭了往窗外一扔,教育他说:“你这个小同志啊,生活习惯真是不好,你闻闻你身上的烟味,活像铁板鱿鱼一样啦,年轻的时候放纵,将来上了年纪该怎么样呢?你看我,到现在还硬硬朗朗的为祖国做贡献,就是因为我当年……” 胡不归直接把苏轻衬衫口袋里的打火机和半包烟拿出来揣到自己兜里,没收,打断了熊将军对他峥嵘往事的回忆,拉出一把椅子:“您这边做。” 熊将军砸吧砸吧嘴,感觉没过瘾,于是瞪了胡不归一眼,没理会他,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方修和秦落中间,方修这才把注意力稍微分给了他一点,点点头,低低地说了一句:“将军。” 熊将军就叹了口气:“大家士气低落,我感觉很不好。” 屋子里静谧得像是一根针掉到地下都能听见,只听熊将军接着说:“如果这时候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你们该怎么办呢?也这么蔫头吧脑地出外勤?不要说蓝印了,我看你们连只蓝猫都抓不住。” 胡不归就硬邦邦地说:“报告将军,我们暂时没有抓蓝猫的任务。” 熊将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又瞪了他这榆木脑袋部下一眼,宽厚的手掌就拍在了方修的肩膀上,把方修整个人都拍得晃悠了一下,然后他打开话匣子,从个人信仰讲到组织集体观,最后又升华到了为国为民的高度,长篇大论了整整半个多小时,以往大家还装作听一听,可是现在干脆连敷衍的精力都没有了,只有苏轻撑着拐杖走过来,还算给面子地捧了一句:“是,熊将军这些话真是说到人心坎里了,您真是会给人做思想工作的专家。” 熊将军看着他那唇红齿白的模样,心里就有些愁闷起来,想着一个胡不归是三角踹不出一个屁来,现在又来了这么个苏轻,连放的屁都是掺假人造的,简直是天生一对,可怎么好呢? 熊将军摇摇头:“我这回过来,一呢,是想和小许同志告个别,看看大家的情绪,二来呢,也是来宣布一个消息。” 听到他终于扯淡完毕说正事了,大家才抬了头,只听熊将军说:“我们添了新的队员,归零队组成也发生了些变化,最近发生的事情又多,我想着,叫大家一起出去放松一下,也算是换一换脑子,提高一下团队凝聚力,所以替大家争取到了今年年底的st训练班,为期一周。” 苏轻受苏承德的影响,一直认为st就是垃圾股,然后他扫视了在座的一圈人,想着许如崇临死前和他说的那句话,就觉着这归零队也确实是st了。 胡不归下意识地拒绝:“熊将军,整个归零队核心成员一走走一周,万一出点什么突发情况……” 熊将军一摆手:“特许你一个人二十四小时手机不关机,随时和总部保持联系嘛,有突发情况随时通知你,可以了吧?” 胡不归就沉默了下去,熊将军意味深长地在几个人脸上扫视了一圈:“诸位都没参加过这个特殊的培训,因为涉及到经费问题,我们每年参加培训的人员都十分有限,我希望大家能认真对待,如果可以的话,准备一下,后天就出发。” 胡不归一愣:“后天?是不是给我们一点准备的时间?您看眼下这些事……” 熊将军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他这一个眼神让胡不归自动闭嘴了。只见熊将军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原地走了两步,招招手,一个卫兵立刻过来,双手递了一份文件给他。熊将军把那份文件递到胡不归手里,上面写着“st培训班培训资格与注意事项”。 “磨刀不误砍柴工啊。”熊将军撂下这么一句话,就又坐着他那军用吉普飘然远去了。 这个古里古怪的垃圾股培训班第一页要求,就是要求一个团队集体参加,不得有人临时不来,除非得到特殊批准,否则取消所有人的培训资格。 所有参加培训人员穿便装,不得携带武器与通讯设备——考虑到归零队的特殊工作性质,胡不归本人被允许带了一个通讯器,并且被关得只剩下一个能和总部沟通的频道。 能量检测器、各种防护设备等等高科技用品全部被禁止,不用携带任何行李,学员所需的一切都由培训基地统一供给。 到了出发那天,苏轻第一天拆掉腿上的石膏和绷带,双腿着地了,他们一行人离开总部,就发现有一部直升机已经等在那里了。在上飞机之前,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出示了相关证件以后,拿来了几条布,要求他们蒙着眼睛过去。 其他人还好,苏轻就已经开始皱眉了,这让他想起他从灰房子里被带出去时的情景,可是他又被明确告知,不能退出,在黑布蒙下来的刹那,苏轻的手就紧了一下,下意识地往装着小刀片的口袋里摸了一把,这才想起,里面的东西已经在之前过安检的时候就都掏干净了。 四下乱糟糟的,他站在准备起飞的直升机下面,都快被那巨型大苍蝇的“嗡嗡”声给震聋了,视线被遮盖,其他的感官则异常敏锐起来,苏轻恍惚了一下,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孤独无助的年代一样,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推了一下,本意是引路让他上飞机,苏轻却在那一瞬间就下意识地搭住了那人的手腕,然后他在对方的袖口上摸到了一个刺绣。 他脑子里“嗡”一声,手背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攻击对方,有人喊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横扫出一腿,带着凌厉的风就趟过去了,这时腰上却忽然一紧,一个人猛地从旁边扑过来,生生地把他往旁边拽出了一米多。 胡不归一把拉下苏轻的眼罩,在他耳边大声说:“行了,是我!” 苏轻重见天光,整个人狠狠地一震,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方才要给他引路的那位目瞪口呆的军官——对方的袖口上确实绣了东西,不过不是乌托邦,而是一枚国徽,只是刚刚他精神太过紧张,连圆圆的国徽和乌托邦那骚包的字样都分不出来了。 苏轻勉强一笑:“对不住,条件反射,我可能有点怕黑,一时走神……” 对方好像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反应过来以后就十分淡定地对他行了个军礼:“请您戴好眼罩上飞机。” 后面一个人立刻跟上来,重新为他戴好眼罩,苏轻有点无奈,用指甲轻轻地刺了自己的掌心一下,然而此时,胡不归的手却忽然伸过来,把他的手指捋平,攥住,音量不大地说:“跟着他们走吧,我在你后边,没事。” 第66章 奇异之旅 下了直升机,又上了一辆军用车,眼睛依然是蒙着的,算起来前后大约有一个多小时了,胡不归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自己是一直也没有放开苏轻,车子一开始还算平稳,走着走着就开始颠簸了,副驾驶上一个军官回过头来,用平板的声音提示说:“前方路况不是很好,请大家系好安全带。” 后座的几个人十分不自觉,他不说这句话,没有一个有系安全带的习惯——除了常逗是太紧张给忘了,剩下的几个人平时或多或少会遇到紧急情况,尤其是外勤人员,为了追求迅速反应,都是不系安全带的。 军官话音刚落,车厢就猛地一震,所有人的屁股都暂时离开了座位,常逗平衡感不好,往旁边一栽,脑袋不偏不倚地和方修撞到了一起,一声闷响,两声哎呦。 常逗抱着脑袋,也不知道撞到了谁,一脸惶恐,结结巴巴地道歉,方修懒得理会他,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苏轻于是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摸旁边的安全带,一边点评说:“这西瓜熟了。” 陆青柏接着说:“我说开车的同志,咱们能不能找点好路走啊?瓤都颠出来了。” 副驾驶上的军官笑了笑:“基地的位置有点偏,只能大家辛苦一下。” 方修听出他们的声音,知道这是在打圆场,虽然看常逗万般不顺眼,但也不好驳了其他人的面子,只得坐了回去,摸索着扣上安全带,不言语了。 苏轻眼睛被蒙着,什么也看不见,手往旁边一探,就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他还想着旁边这车座靠背怎么这么靠前呢?于是伸手戳了两下,冷不防被人抓住了手指,胡不归说:“你别动了,这边这个头我给你找。” 他一说话,“车座靠背”跟着起伏共振了一下,苏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戳到胡不归胸肌上了,他于是坏笑了一下,带了点恶意又在胡不归身上戳了两下,敏锐地听见对方的呼吸不自然地停顿了片刻,然后手指被人攥紧了,硬生生地给按了下去,好一会,胡不归才把安全带的另一端塞到他手上:“系好。” 苏轻就低低地笑起来,小声说:“胡队身材锻炼得不错。” 车走在路上,噪音很大,他这句话几乎是趴在胡不归耳边说的,却没不提防被一双专门等在那里的耳朵听见了,薛小璐那双耳朵平时很正常,对某些言论却会选择性敏锐那么一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旁边问了一句:“苏轻你刚说胡队什么不错?” 苏轻扭头,笑得更欢了,胡不归就抬手,手背在他小腹上拍了一下,生硬地说:“你听错了。” 然后他顾左右而言他地抬高声音问驾驶员:“我们还有多长时间能到?”前边人说:“两个小时左右吧,大家可以先休息一会。” 车厢里很快就沉默下来,按说这点路对于这些训练有素的精英来说不算什么,蒙上眼睛连风景都没得看,聊天应该更活络,可是少了许如崇,陆青柏和方修忽然都不愿意说话了,苏轻对这个坐在车里蒙着眼睛的状态很反感,也懒得说,常逗不敢说,秦落和胡不归平时就不大说,薛小璐自己也说不起来,于是他们看起来不像是一起工作了多年的团队,倒比个临时由陌生人组建的旅游团还冷清。 在一片沉默中,几个人各自闭目养神。驾驶员和副驾驶上的军官对视一眼,好像习惯了似的——st培训班的存在并不为许多人知道,“st”两个字母最初代表了什么,也很少有人说得清了,不过内部人员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特别接触”培训班,每一个“有幸”进入这个班子学习的团队,都是或多或少出了一些问题。 相比起来这个团队还算是好的,只是气氛沉闷,起码还没有大打出手。 苏轻没有睡着,未知环境中,他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尽管胡不归手心传来的体温还让他稍微好受些,但旁边有真么多陌生的呼吸和心跳,他也很难合上眼,只能度日如年地干坐在那里挨着时间。 不知熬了多久,车子才停了下来,一听见有人说:“大家可以下车活动一下,并且把眼罩摘下来了”这句话,他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罩,大大地松了口气。 胡不归也拉下面罩,偏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问:“现在没事了?” 苏轻闭了闭眼:“又活过来了。”然后他松开胡不归的手,感觉两人手心相贴的部分微微有些汗意,就在胡不归耳边压低了声音说,“胡队这么体贴,你看我以身相许怎么样?” 胡不归一僵,还没来得及回答,苏轻就轻笑一声,推醒旁边睡得有些迷糊的薛小璐和陆青柏,下了车。 此时日头已经偏西了,st培训班地车也不知道把他们拉到了哪里,放眼望去,四下全是山,眼前只有一条石子堆成的小路,再往前愈加窄了,车恐怕是过不去了。苏轻以前听说过军队里会让当兵的背着负重跑盘山路,没想到自己也赶上了一回,可目光一扫,转到几个人脚上穿的鞋上,才觉得不对——没有说体能锻炼还叫人穿便装的,他们这一帮人皮鞋帆布鞋穿什么的都有,薛小璐脚上那双还是高跟鞋。 正在疑惑,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吆喝声,苏轻眯起眼睛望去,看见了一辆老人,正赶着一辆牛车往这边走来。 他就瞪大了眼睛——在这个科技席卷全球的时代,他有生之年还是第一回看见动物拉的车,一瞬间觉着自己是穿越了。常逗推推眼镜,目瞪口呆地说:“口、口蹄动物!” 陆青柏盯着拉车的牛屁股后面大模大样留下的一路牛粪,脸上的肌肉开始出现不自然的扭曲。 两个驾车带他们来的军官“啪”地立正行了个军礼:“报告胡队,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为期一周的培训完成以后,我们会等在这里负责送大家回去。” 牛车已经轱辘轱辘地已经停在他们面前了,拉车的牛“哞——”地叫了一声,等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离它最近的秦落大眼瞪小眼,薛小璐忍不住指着它问:“我们是要坐这个走么?” 答案是肯定的,五分钟以后,归零队的几位核心成员就各自带着诡异的表情坐上了牛车,听着赶车的老人家嘴里的吆喝声,左摇右晃地在一片轱辘轱辘声里上了路。 赶车的老人“嘿”一声,扯起嗓子,荒腔走板地唱起一首乡土气息颇浓地山歌:“赶着大车把山上啊——咿嘿呦!日头要把人烤焦啊——咿嘿呦!老牛老牛快快走啊——咿嘿呦!去到我那丈人家啊——咿嘿呦!俺家媳妇像朵花啊——咿嘿呦!丈人嫌我穷哗哗啊——咿嘿呦!拉上一车大山芋啊——咿嘿呦!滚滚溜圆金灿灿啊……” 坐在后面的一车滚滚溜圆金灿灿的大山芋各个面色古怪。 苏轻就爬到前边,拍了拍大爷的肩膀,打断了他的即兴演唱:“大叔,大叔!” 大爷眉开眼笑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坐在前边的秦落自动给这位御用外交人员让了个位子,苏轻就一屁股坐下来,开始问:“大叔,你也是st培训班的?” 大爷摆摆手:“不是不是,我可不是你们那‘梯子’培训班的,我就是他们雇来接人的。” 苏轻问:“总共有多少人来啊?” 大叔噎了一下,摆摆手:“哟,这个事情说不得,说不得,你也是解放军吧?解放军有纪律的,我也有纪律的,不能乱说。” 苏轻“哦”了一声,回过头看了胡不归一眼,胡不归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套话——严格来说归零队从军方脱离出来很久了,才不管他们纪律不纪律。 苏轻继续问:“大叔,每次都是你一个人来接啊?” 老人“啊”了一声,颇为自得地说:“可不是嘛,我是老把式嘛,赶车赶得稳嘛!” 话音还没落,整个牛车就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秦落一头撞上陆青柏的背,陆青柏为了保持平衡一抬胳膊,一下扫上方修的下巴。 苏轻干笑一声,抓住牛车边缘的木头,战战兢兢地问:“那……接人有钱拿吗?” 大爷笑呵呵地说:“给解放军接人,没钱我也干啊——不过还是有点补助的,来回一趟这个数咧。” 他伸出四根指头,苏轻故意问:“四十?” 大爷“哎”一声,压低声音显摆说:“接送一趟四百多嘞,到了地方还管饭。” 苏轻眼珠转了转,东拉西扯地开始跟他扯家常,他那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嘴里“大叔长大叔短”,人家爱听什么他说什么,把赶车的老人逗得合不拢嘴,没一会功夫,就把家住哪里,有几亩地几口人,有几个闺女,都嫁没嫁人全给交代了,还上下打量了苏轻一番:“小伙子,有对象了吗?我家二丫头跟你差不多的年纪嘛……” 胡不归在后面重重地干咳一声,苏轻赶紧打断他,问:“您家里经济情况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呢!”大爷的思维模式还在挑女婿里,顺着他的话音就往下走,什么每年哪个孩子在外面寄回来多少钱,种地能有多少钱,赶车多少钱,最后还颇为得意洋洋地补充说,“不说别的,每年光拉车接送你们,就有两三千块哪。” 苏轻对胡不归点点头——每年来st培训班的大概也就是四到六个团队,全中国那么多军区军种,哪怕培训班基地不止这么一个,看来有这个殊荣的也不多了。 胡不归心里另有算计,熊将军临走的时候撂下一句“磨刀不误砍柴工”,是暗示什么呢? 归零队核心成员确实有一些动荡,但是也还没有到不可协调的地步,熊将军又为什么这么急吼吼地把他们发配过来呢? 是有什么大柴要砍? 许如崇警告过他的那些话陡然冒了出来,胡不归皱皱眉,感觉到一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在苏轻和赶车的大爷东拉西扯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st培训基地,此时天已经黑了,里面有人来接待他们,草草吃了东西休整了一下以后,他们被告知,培训从这天就正式开始了,而培训的第一个内容,居然是睡觉。 除了两位女队员受到优待——给她们俩拉了个帘子,开了个还没有鸡窝大的单间以外,其他人统统对着一张大通铺面面相觑。 好半晌,陆青柏才说:“我……我有种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的感觉……” 第67章 迷踪森林 “请大家安心休息。”带他们进来的军官是这么说的,“学会休息也是训练的一个重要环节,我知道诸位都是精英,个把天撑着不睡觉没关系,我们的培训时间不长,那么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我现在宣布一条规则——每天夜里十二点到第二天早晨六点,除使用厕所外不允许随便离开房间。当然,大家不用担心睡眠质量问题,我们的房间里都装有强制睡眠器。” 他说完,干脆利落地敬了个礼,转身走人了,剩下一帮归零队员在屋子里面面相觑。 “什么叫……强制睡眠器?”苏轻感觉自己在公元1850年和公元2100年之间来回蹦极,蹦得有些脑缺氧。 “是一种新发明的失眠干预治疗器。”陆青柏说,一屁股坐在床上,感觉屁股底下的床板好像不大结实,“能给人造成强烈的困顿感,帮助人放松精神,据说临床效果相当好,已经可以投入生产了,就是造价太高,没能在市面上流通起来。” 常逗适时地打了个哈欠,陆青柏瞟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小常同志,这屋里的强制睡眠器明显还没有启动,你出镜早了。” 常逗那个打了一半的哈欠就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入夜以后,薛小璐就和秦落两个人住进了布帘子隔出来的小隔间里,其他人第一回躺这种大通铺,临睡前还就“应该是头朝外还是脚朝外”这个问题开了个短会,还没讨论出结果,忽然之间,屋里的灯就都暗了,所有的窗户自动关上,高强度隔光板放下来,室内立刻就伸手不见五指了。 正拿着个上面画着个红五星,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喝水的苏轻差点把水灌进鼻孔里。 陆青柏说:“这回强制睡眠器启动了。”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声哈欠声又响起,陆青柏:“……” 方修冷冰冰地说:“常逗,你往那边过去一点,我不大适应睡着了以后离别人那么近。” 常逗立刻谨遵圣命地使劲往旁边挪了挪,正好陆青柏弯腰往被子里钻,下巴就和他的大脑袋撞在了一起,陆青柏“嘶”一声,好半天,才满嘴含糊不清地说:“常逗你那脖子是不是平衡不大好,撞来撞去不怕脑震荡啊?” “对……对不起!” “眼镜都让你撞掉了。”陆青柏开始四处乱摸,“胡队你别坐下啊,万一坐到我那眼镜上就废了。” “我早坐着呢,”胡不归说,“还有陆医生你躺歪了,脚都踹着我了。” 胡不归说着话,就觉得一阵细微的“嗡嗡”声从耳朵里钻进去,像是直接钻进了他脑子里一样,那声音很奇异,极细微,仔细听的时候又没有了,不吵人,反而叫人觉得很放松,一阵子恍惚过去,好像整个人都浸在了温暖的水里一样。 忽然身后“嚓”一声,打火机上的小火苗冒出来,胡不归顿时清醒了,回头就看见苏轻站在地上摸桌子:“老子水杯还没放呢,怎么说熄灯就熄灯,好歹也给个通知吧?” 胡不归皱眉,压低声音问:“不是给你没收了么,又从哪弄了个新的?” 苏轻对他做了个鬼脸,结果才找到放杯子的地方,他手里那个明显一块钱一个的劣质打火机就冒了两下火花,不亮了。苏轻低低地骂了一句,胡不归就敲了敲床边:“这边。” 苏轻摸着黑循着声音过去,在床边摸了好一阵,才摸到了胡不归搭在那里的一条胳膊,他就在那条肌肉线条极好看的胳膊上轻轻掐了一下,胡不归倒抽了口气:“你又干什么?” “我掐一把看看是不是你的胳膊。”苏轻理所当然地说,慢腾腾地爬上床,钻进被子里,带进一股凉风。 他们谁也不知道这st培训班里面到底有什么幺蛾子,再者也都不习惯和这么多人一起大被同眠,所以都是穿着衣服睡的,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胡不归就是觉得自己好像透过苏轻身上的羊毛衫,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心跳的频率颤动了两下,人彻底清醒了。 那边陆青柏已经不动了,常逗似乎也已经睡熟了,苏轻却看来一点睡意也没有,抬手揉了揉耳朵,小声问:“什么声音?” “大概就是强制睡眠器。”苏轻说话的时候细微的呼吸正好喷进他的耳朵,胡不归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别说话了,早点休息,明天还有训练。” 苏轻的耳朵太好,连一边的隔间里薛小璐和秦落的呼吸声都听得到,这些年他睡眠一直很少,并且有个毛病,就是房间里只能有自己才睡得着——连屠图图都是和他分开睡得。 强制睡眠器里发出的细小的声音确实有强烈的催眠作用,过了一会,苏轻就觉得身体四肢都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累极了似的。 可累是累,前一刻才刚刚涌起睡意,下一刻就会被某个人的呼吸声或者翻身声弄醒,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黑暗里好像连时间都走得慢了些,一边胡不归的呼吸都平稳了,苏轻还是睁着眼睛,仰面躺在硬得硌人的床上,神经绷得越来越紧。 一宿不睡没什么,一个礼拜不睡他也撑得下来,可那个强制睡眠器实在太坑爹了,也不知是什么原理,苏轻慢慢地竟然开始觉得胸闷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开始阻止起能量晶的活动。 苏轻在双核能量晶系统的供能情况下过了好几年,突然断开这个能量供应链,就像是个普通人打了一针肌肉松弛剂一样,感觉自己连睁眼和呼吸的力气都快要提不起来了,可偏偏紧绷的神经不受那东西的影响,依然绷得紧紧的。 苏轻开始闭上眼睛默默数羊,一边数一边拼命在心里重复胡不归那天跟他说过的话——这一屋子的人都是同事,都是一起工作一起玩命的人,要相信他们,只不过是闭上眼睡个觉,只不过是…… 可是他越这么想就越不安,数过去的羊都够他吃一辈子涮羊肉了,苏轻也没能睡着,越睡不着的时候,人就越容易焦躁,好像那个强制睡眠器只能让他身体上进入休眠,传说中能安抚人精神的功能到了他这里就失效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苏轻听见耳边响起一个什么东西漏气的声音,他费力地睁开干涩的眼睛,就看见枕头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了一盏一闪一闪的小红灯,好像是什么仪器启动了,然后那小红灯上伸出一个管子,喷出一股白烟。 苏轻当时就想直接坐起来,可是身体怎么也动不了,他屏住呼吸,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才抬起一只手,抓住一边胡不归的手腕,然而也不知是胡不归睡得太熟,还是他抓得力气太轻,胡不归没反应,只是翻了个身,一条手臂搭住苏轻的腰,非常自然地搂住他。 动作自然,可力气不小,苏轻这口气憋得本来就勉强,被他这么忽然一勒,立刻呛了出来,他悲愤地想,为什么别人就能动? 这一不留神,苏轻就吸进不少白烟,那东西有色但是无味,吸进去也没有明显不舒服的感觉,却在四下弥漫得越来越多,整个屋子都像是被白烟包围起来了一样。 一开始,苏轻觉得有一股很小地压力在压着他的太阳穴,慢慢的,那压力越来越大,到最后简直像紧箍咒一样紧紧地箍住他的头,苏轻额角上的汗都冒出来了,他想挣扎,可是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眼前一片白茫茫,舌尖被他咬出了血,最后所有的感觉全部消失,就剩下那股像是要把他脑袋挤碎一样的巨大的压力。 苏轻觉得他的脑子要爆炸了,然后眼前一花,身体悠忽一下,全部的压力都消失了,他睁开眼,发现身边的人都不见了,只有自己一个人躺在一个巨大的森林里,头顶是遮天蔽日的树叶子,有光从树叶的罅隙里漏下来,照到他的眼皮上,还能感觉到一点温热的痒,空气里弥漫着没有散去的白烟。 “这不对劲。”他想,然后试着爬起来,却在下一刻又摔了回去。苏轻愕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脚,感觉像是中了十香软筋散,软绵绵得活像被人抽了骨头,舌尖还有淡淡的血腥味,提醒着他刚刚那阵子受到的剧烈的痛苦。 他在原地挣扎了半天,才摇摇晃晃地扶着一棵大树站起来,伸展了一下手掌,指尖触到掌心的触感很真实,实在不像是假的,可又不像是真的,不然苏轻怎么也想不通,他是怎么从那个密封严谨的屋子里,刹那间就被带到这个森林里的。 这时,透过一片不高的灌木,苏轻看见不远的地方一个人坐了起来,抬起头目光和他对上,正是胡不归。 胡不归看起来还有些迷茫,一看见他,下意识地问:“苏轻?你在那干什么?” 苏轻就半身不遂地走过去,膝盖抖得筛糠一样,才走了两步,终于还是撑不住他的重量,一软,他整个人就单膝跪在了地上,胡不归立刻让他万分嫉妒地、生龙活虎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跑到他面前:“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就在胡不归的手碰到他的那一刹那,苏轻眼前的白烟倏地就散净了。 第68章 逃亡之旅 苏轻基本上是完全靠在了胡不归怀里,这回是调戏不动别人了,他的胸口依然很闷,好像压了一块重物在那里似的,看东西有些模糊,耳朵也像是堵了一层膜,连听力也受到了影响。 胡不归蹲下来,看着他手指苍白地按着胸口,紧张兮兮地问:“要不要我背着你?哪里难受?” 苏轻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现在眼睛都看不大清东西。胡队,这个什么st培训班不会有什么人身损害吧?” 胡不归皱起眉,他本人是没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除了没经苏轻提醒之前,他完全没想起来自己这是在st培训班里。胡不归就抬手在苏轻眼前晃了晃:“这样……看得见么?” 苏轻急喘了两口气,小声说:“不是这种看不清,是远一点的地方,稍微有点模糊。” 胡不归把手心搓热,轻轻地附在他的眼皮上:“那疼么?” 苏轻摇摇头,过了一会,胡不归把手放下来,问:“还是模糊么?” 苏轻点点头。胡不归就指着不远处的树问:“那棵树看得见么?树枝树叶清楚不清楚?有没有重影……哦,还看得见,到哪里看不清了?” 苏轻眯起眼睛:“大概第……五六棵就有点模糊了。” 胡不归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眼,顿了顿,才说:“其实我也就能看到第七棵左右。” 苏轻立刻反应过来胡不归是什么意思了:“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的身体状态应该是有两个灰印以前的普通人状态?” 还不等胡不归点头,苏轻就接着说:“可我以前也还是能直立行走的。” 什么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胡不归叹了口气,把他的胳膊拉过来,绕过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搂住苏轻的腰,半扶半抱地撑起他的身体,又觉得手里的重量不大对劲,于是说:“你身上是不是还有负重没摘?赶紧拿掉。” 苏轻这才想起来身上还有几块季氏玄铁,赶紧从裤腿领口等等的犄角旮旯里把那些东西都给翻了出来,虽然还是脚软,但还是松了一大口气,算是勉强能迈步走了,胡不归就觉得手里的重量好像陡然间轻了一半多似的,指尖好像触碰到了苏轻的肋骨,他就皱皱眉,好半晌,才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平时还是要注意身体。” 苏轻就弯起眼睛笑了起来:“胡队,我这是惜命怕死啊。” 两个人这也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st培训班里连一点提示都没有,其他人也音信全无,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落叶,胡不归扶着苏轻基本不算很费力,但是为了让他慢慢适应,还是走得很慢很慢,身边是风吹过密林的沙沙声,偶尔带来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一点花香,气氛静谧安闲极了。 胡不归偏头就看见苏轻近在咫尺的侧脸,于是闷闷地回了他一句:“恕我眼拙,没看出来。” 经过一段时间不短的了解,在胡不归心里,这个姓苏的完全就是个亡命徒。 他不信,苏轻也没往下说,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胡队,你觉得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这正是胡不归心里觉得怪异的地方,因为他刚刚怎么想都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的,苏轻看他的反应,就有些明白了——果然他们是在睡梦里,通过某种方式被传送过来的,就是不知道站在这里的到底是意识还是真实的身体了。于是把他从看见白烟到突然被丢进林子里的过程简单地向胡不归提了一下。 思量了好半天,胡不归才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很有可能在做梦?或者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一个虚拟空间,像是那种……全息的游戏?但是如果空间是虚拟的,不会连你身上带的负重都模拟出来吧?而且他们把我们丢在这个林子里,是为什么呢?” “胡队,你有没有发现,这边的树越来越密集了?” 胡不归停下脚步,如果说一开始走的一段路还能说得上是惬意,现在他们身处的地方就不大让人心情愉快了,树叶已经密集得一点阳光也挤不进来了,小路也越来越窄,这么看上去,在古木苍苍的缝隙里,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黑洞等着吞噬他们一样,看起来竟然显得阴森了。 “还有一个问题。”苏轻把声音放得更轻,“我们一路走过来,你听见过鸟和虫子叫的声音么?” 他这问题一出口,自己都差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越发觉得这地方简直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一样,除了自己和胡不归,干脆就没有了别的生命。 胡不归没有回答,他正往他们来的方向望去,苏轻跟着他回过头去,立刻感觉后背上刮起了一阵凉飕飕的小阴风——他们走过的那条细碎的、阳光遍布又惬意的小路没有了,身后的树变得和前方的一样密集,植物的枝干在风中慢慢地挥动着,像是活的一样,可诡异的是,苏轻没有感觉到一点空气的流动。 “离开这里。”胡不归以耳语的音量说,可这地方实在太安静了,他这句耳语的声音都特别明显,不知什么地方还传来他的回音,那回音不知怎么的有些变调,听起来倒像是密林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怪腔怪调地学他说话一样。 “你现在的身体怎么样,恢复一点了么?”胡不归轻声问。 苏轻伸开手掌又用力攥紧,默默地摇摇头,st这个地方看来是彻底断了他的外挂,苏轻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那根弦绷紧了——他已经嗅到了这里的危险,可是自己完全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胡不归把苏轻绕着自己脖子的那条手臂拿了下来,直接把他拉到自己怀里:“退回去是不大可能了,我们是原地休息还是继续往前走?” 这么一来,苏轻的感觉就有些怪异了,胡不归的长臂一伸,把他整个后背都拢了进去,他的肩胛骨都抵在胡不归的胸口上,像是被对方用身体包围了一样,可他也说不出“我自己能走”这种话——走是能走,但必然是走不快跳不高的,都到了这步田地,再叽歪就矫情了,于是他越过胡不归的肩头往后看了一眼:“说真的胡队,你停在这里不要动还好,转几个圈,我现在恐怕都不知道哪边是‘前’。” 他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咱们谁也没有指南针,不见天日,连方向都分不清,往哪走呢?” 胡不归眼睛一亮,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了一眼:“你的意思是说爬到树上去?” 可显然这个攻略是被禁止的,因为他这句话才说完,悲剧就发生了——只听一道凌厉的风声,胡不归下意识地就抱着苏轻从原地闪开,回头一看,树上一道足有人腰那么粗的大树藤劈头盖脸地砸在了他们刚才站的地方,足足砸进去一个半米深的坑。 还没来得及让他们俩缓过一口气来,那根落到地上的大树藤就猛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哆嗦,又杀气腾腾地向他们杀将过来,胡不归瞅准了时机,一脚踩在树藤上,他这身手毕竟是稳扎稳打地练出来地,很是对得起“外勤大猩猩”之名,怀里还带着个人也能上蹿下跳毫不含糊。 苏轻忽然说:“背后,趴下。” 胡不归想都没想就往前一扑,感觉另一道巨大的阴影擦着他的头皮过去了。 苏轻抬头一看,顿时发现领空范围整一片群魔乱舞,他张张嘴,拍拍胡不归的肩膀:“胡队,我看咱们还是快跑吧。” 不用他说,胡不归就已经在付诸实践了——这回他们终于不用商量往什么地方走,怎么确定方向了,完全是被一堆成了精的树妖树藤追着跑。 连身边的灌木也越来越密集,不时有尖锐的树枝划过,苏轻倒是还好,有胡不归护着,这么一趟跑下来,胡队的造型就比较犀利了。 就在这时,苏轻眼前被光晃了一下,可是只一下,他还没来得及找到光亮来源,就被棒槌一样的树藤又给挡住了视线,所以刹那间,他只来得及说一句:“小心,前边可能有……” 胡不归就一脚踩空了——他这一脚本来是踩在一棵古树暴露在外面的根上的,可是不知怎么的,就在他的脚碰到树根的刹那,那些像是周末超市减价排队一样密集的大树一下子分开了,胡不归直接踏空,前方没了路,两个人同时被甩了出去,一根树藤扫过来,胡不归把苏轻紧紧地扣在自己怀里,硬是转了个身,用后背受了这一下,当时眼前就一黑,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他们脚下是一个看不见底的大坡,电光石火间,苏轻瞅准了时机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攥住了一根他能抓得住的树枝,另一只手飞快地挣脱出来,穿过胡不归腋下勾住对方——幸运的是真让他瞎猫碰见死耗子地拽住了,不幸的是他攥住的这一根是一枝荆棘条。 荆棘刺狠狠地刮过苏轻的掌心,血水立刻就顺着他的手腕流了下来——更不用提他本来就手软,还拽着胡不归这么大个人。当时苏轻心里就剩下了一句话:姓熊的那老不死的坑我! 第69章 悬崖 一个人究竟能有多大力气呢? 苏轻说不好,反正他之前连路都走不稳,现在却能用一只被划得鲜血淋漓的手吊住两个人。 不知是疼还是别的什么,他浑身都在发抖,人到了那种地步,脑子里反而一空,什么都没有了,好像全身心地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松手。 胡不归后背挨得那一下几乎打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震了三震,一口血差点吐出来,好半晌,才断断续续地说:“撒……手……” 苏轻没理会,不是他多有奉献精神,而是现在实在是余不出多余的力气来对他这句指令做出反应。 手上流出来的血已经浸湿了袖子,一滴一滴地打下来,就好像下雨似的,周遭剧烈地震动起来,原本掉下去很可能就要玩完的大斜坡忽然崩塌了——他们不知道是掉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好像山崩地裂像刮风下雨一样说来就来。 苏轻抓着的荆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起来,像是个狰狞的怪物一样,张开一个大网,越是有血迹的地方越是生长迅速,碰到伤口就往里钻,很快,将苏轻的整条胳膊都缠了起来,然后迅速缠过他们两个人的身体,像凌迟一样地把他们两个吊在半空中。 他这才发现,刚刚的大地震,已经把斜坡震成了一个悬崖,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刻,苏轻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好像什么时候来过一样。 这时胡不归深吸一口气,死死地咬住牙,拼命张开肩膀和双臂,勒在他身上的荆棘条立刻把他咬得皮开肉绽,荆棘条像是动物一样,你进一步,我就退一步,跟胡不归较上了劲,他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淌下来,一直滴到苏轻的脖子上,汗水和血水混在了一起,苏轻只听他低声说:“再坚持一会,马上不疼了。” 苏轻在极近的距离里愕然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胡不归费力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握住上面垂下来的荆棘条,尖刺划过了他的手腕,不知是静脉还是动脉,立刻就被割破了,大量的血喷了出来,原本缠在苏轻手臂上的荆棘条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立刻松开了他,疯了一样地扑向胡不归的手腕。 胡不归用另一只手用力揽住苏轻的腰,苏轻的下巴就狠狠地撞在了他的肩膀上。胡不归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慢慢地到有些颤抖的地方,然后他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再一次拼命地伸展开身体,硬是用自己的身体在这个荆棘编成的囚笼里撑出了一个空间。 “不怕的,这回我在这。”苏轻清楚地感觉到胡不归的目光有些涣散,可是却带着些笑意似的,落在自己身上,那人嘴唇和脸颊的颜色飞快地褪去。 “胡……”苏轻的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忽然之间,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胡不归像个血人,脸上却带着一个看起来有些释然的笑容,兀自说:“这回我终于……” 电光石火间,苏轻回想起了这个看起来很眼熟的悬崖是哪里,他耳边响起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一只不知是什么品种的鸟忽然从悬崖上飞了出来,像是刚刚开始学习如何飞翔一样,起初还有些跌跌撞撞,可它很努力很努力地拍打着翅膀,始终仰着头。 苏轻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光刺得有些疼,三年前,在那个灰房子里,他刚刚从变成鸟类的梦里醒过来,就是用像胡不归一样的姿势,拿自己身体撑住落下来的砖墙,浑身都是血,听着小鬼细细的哭泣声。 胡不归似乎连睁眼都很困难,眨眼的频率越来越慢,像是糊在睫毛上的血迹已经黏住了他的眼皮——他的睫毛依然很长,长得过于沉重了。 苏轻忽然问:“胡队,你是不是喜欢我?” 胡不归微微有些涣散开的目光凝聚了一下,缓缓地落到苏轻脸上,鸟鸣声好像自天边响起一样,那么远,却又好像那么近。胡不归似乎是笑了,然后他垂下头,嘴唇轻轻地落到了苏轻的鼻尖嘴角上,最后像是找到了栖息地一样,很轻柔地贴上苏轻的嘴唇。 却没有下一步了,他只是闭上眼睛,蜻蜓点水地落下一个吻。 “……不是,”他气如游丝一样地趴在苏轻耳边说,“我觉得我是爱你。” 苏轻越过他的肩膀,看着旷然无边也似的天空,眼睛陡然睁大了。 “但是我……保护你,和这个没有关系。”胡不归的声音越来越低,苏轻觉得他的呼吸都好像这样衰弱下去,随时要断掉一样,“我保护你,是因为你是……我的队……” 然后他的声音就消失了,那一刻,苏轻觉得自己的心跳重重地停顿了一下,胡不归禁锢着他的手臂忽然就变得绵软无力起来,被他撑起来的荆棘网立刻开始收缩,勒到胡不归毫无知觉的皮肉里,像是要把他搅烂。 就在这时,苏轻感觉到自己凝滞的双核系统突然重新流动了起来。 一阵强光在他眼前亮起,苏轻被迫闭上眼睛,然后全身一松,重重地往下跌落,最后留在他视线里的,是那只飞起来的鸟,和漫天的白烟。 冥冥中好像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把他的意识往下拉,他终于什么都不知道了。 方修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落到了一座迷宫里,他有些诧异地从地上爬起来,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心理状态,发现四下都是钢筋水泥铸成的墙壁,以及被隔出来的狭窄的路。 方修顺着墙壁走了几步,转了几个路口,就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死路,他皱皱眉,仔细思量着自己是怎么到的这个地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摸了个遍,不知怎么的,在兜里摸到了一根钢笔。 已经用得很旧很旧的钢笔,蓝黑墨水。 只一眼,方修就知道了这是谁的东西,他苦笑了一下,在拐角处画了个标记,标出了自己经过这里的时候往什么方向走过,从什么地方来的,然后换了另外一条路线摸索出去。 这迷宫也不知道有多大,慢慢地,方修发现自己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只剩下不停地走,不停地画标记,奇怪的是,无论走了多久,画了多少个标记,他手里的钢笔总是有墨水。 迷宫里也有白天黑夜,并且每到吃饭的时候,拐角处都会有突然冒出来的食物和饮水,让他不至于饿死在里面。方修一开始怀疑有人在看着他,可每次追过去的时候都一无所获,只是走入另一个死胡同。 日出日落,昼夜交替,慢慢地,方修开始麻木起来,他觉得自己这是进入了一个死循环,时间和生命都被冻结到了这无止无休的迷宫中,孤身一人。 他开始在自己的外套上画线计时。 他从一开始睡醒以后就开始寻找迷宫的出口,到后来开始不愿意再走路,再到后来,他开始整日整日地坐在原地,顶着迷宫上方不过两米宽的天光,靠在那巨大的灰色墙壁上,对着许如崇的钢笔发呆。 有一天他看着自己已经被画满的一只外衣袖子,才惊觉自己已经被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迷宫里十年了。 他依然有很多东西想不起来,想得起来的东西也好像被淡忘了一样,甚至记忆里的那个人,甚至自己是谁,是否还活着……直到第十二个年头,他听见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方修近乎木然地抬起头,看见迷宫的另一端,一个人正东张西望地往这边走,手里拿着一张画满了东西的纸,裤腿一条长一条短,下面穿着不是一双的袜子,头发像鸟窝一样乱翘,时而还困惑地用手抓上两把,让他们变得更翘。 方修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对方的,可怎么也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低头,却看见了他,愣了片刻,然后张大了嘴——方修心想,还是一脸又笨又蠢的模样,嘴大得都能塞进一个鸡蛋了。 对方丢下手里的纸笔,哇哇大叫着向他扑了过来,活像一只抽风的瘦青蛙,他一把抓住方修的肩膀,竟然像个小孩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方修在那一瞬间想起了他的名字,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常逗那个傻乎乎的废物点心么? 然后他想起来了,自己还活着。 陆青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回到了归零队总部,他本人是被秦落叫醒的,旁边还有一个正一脸迷茫刚睁眼的薛小璐。 总部里空荡荡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秦落作为唯一一个外勤人员,出去晃了一圈,她甚至捡起一把椅子砸了一个监控镜头,可熟悉的警报声并没有出现,哪里都那么静悄悄的——除了医疗所里那些陈列的尸体之外,只剩下他们三个活人。 秦落出去了一圈,收获就是带回了三把枪。 枪莫名其妙地就出挡住了她的路,出于外勤人员的本能,秦落把它们捡了回来,分给另外两个人一人一把。 这时,医疗所里突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三个人都给吓了一跳。 第70章 隔世 薛小璐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叫,秦落还好,陆青柏本来就不是外勤人员,心理素质不过硬,差点让她这一嗓子吓得走火,然后他顺着薛小璐的目光看过去,脸色也青了——解剖台上一个尸体正摇摇晃晃地自己爬了起来,皮肤泛着惨淡的灰。 然后陆青柏的枪就真走火了,“砰”一声打到了解剖台的边角上,火花四溅。 秦落的手比他稳得多,一抬手,子弹直接没入了爬起来的尸体的额头中间。 于是那位仁兄又拖着还没来得及缝好的肚子直挺挺地躺倒了下去,后脑勺磕在解剖台上,一声脆响。 薛小璐睁着大眼睛,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说:“那……那玩意是什么?陆医生你确定他已经死了么?” 陆青柏拿着枪的手不冷静,脑子却很冷静的,转身对其他两个人招了招手:“总部不安全,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犹豫了一下,捡起一盒手术刀,双手握着枪,走在第一个,让薛小璐在中间,秦落背对着他们两个断后,三个人无比紧张地走出医疗所,在踏出去的那一刹那,秦落觉得自己清楚得听见了一声绝对不属于人类的低吼声。她一激灵,余光扫了前边的薛小璐和陆青柏一眼,觉得他们两个已经够紧张的了,没敢说出来。 三个人的脚步声空荡荡地回荡在楼道里,那条走廊像是无边无际一样,他们每经过一条走廊,头顶的监控系统的摄像头就像是有生命一样,会慢慢地转过一个角度,“盯”着他们走过。 机械的屏幕上闪着幽幽的冷光。 三个人对总部都很熟悉,径直下楼,小心谨慎地路过大厅,往大门走去,忽然,陆青柏停下了脚步,薛小璐的注意力正集中在两侧,猛地见他停下脚步,也忍不住微微侧过身,越过陆青柏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就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窜了起来——原本应该是大门的地方变成了一堵墙,所有的门窗都被封得死死的,一张小丑的面孔挂在了原本大门的位置上,眼睛里闪着恶意的光芒,她亲眼看见那小丑不阴不阳的嘴角慢慢地往上翘起来。 四下忽然响起了游乐场常见的欢快的音乐,甚至夹杂着呼呼的风声,好像他们旁边真的有一座旋转木马似的。 然而随着墙上小丑的笑容越来越大,那音乐变得越来越慢,节奏卡在那里,像是哀乐一样一拍比一拍沉重,隐隐地还带了某种诡异。 三个人背靠背地站在一起,脚步声四下响起来,秦落回过头去,就看看见无数“人”晃晃悠悠地像他们走过来,个个皮肤铁青,首当其冲的那个她看得分明,额头上还顶着一个弹痕! 枪声响起来,这些僵尸们前仆后继地倒下,又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样地向着他们涌过来。 打着打着,陆青柏就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背后一凉,猛一回头,发现秦落和薛小璐都不见了——不,不是她们不见了,是她们忽然变成了很多个,不知什么时候,整个屋里的僵尸变成了无数个薛小璐,无数个秦落,甚至是……无数个他自己。 他们每个人都拿着枪,带着茫然的模样,彼此对望着。 陆青柏这一辈子都未曾这样毛骨悚然过。 然后天光终于大亮,白烟慢慢从眼前散去,每个人都从一场透心凉的大梦里醒过来似的,或者已生已死,或者被抛弃在时空不曾抵达的迷宫里无数个年头,或者和一群自己以及队友彼此躲避、射杀,心力交瘁。 常逗忽然哭了出来,打破了整个清早的沉寂。他说:“我这是在哪呢?这是在哪呢?” 强制睡眠已经被关闭,封死的门窗打开,阳光直射进来。所有人都沉寂无声地听着常逗的哭声,恍如隔世,或是……已经隔世。 门外响起一声起床号——好多年没有听见过这么古老的东西,几个人都愣了一下,起床号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就像是一个信号,把他们从前世今生的陷阱里挖了出来。 胡不归这才发现,他还保持着把苏轻整个人勒在怀里的姿势,所幸现在每个人都精神恍惚,谁也没注意到,他低下头,正好和苏轻的目光对在一起,片刻后,两个人同时移开目光,各自从床上爬起来。 胡不归干净利落地说:“常逗别哭了,大家收拾收拾起床,今天是培训第一天,别迟到。” 明明只过了一宿,却像是经历了一生一世一样,方修默不作声地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然后瞥了一眼旁边乱没形象的常逗,就把对方的外衣捡起来,丢在了常逗的脸上,嘀咕了一句:“再嚎就卖了你。”从床上爬了起来。 前一天晚上接待他们的军官很快出现了,这位中年人心态极其良好,在七双要把他扒皮抽筋一样的目光下,依然淡定自若地敬了个礼,转身带路:“请跟我到这边来吃早饭。” 好像完全不担心身后谁会捡起一块板砖照着他的脑袋来那么一下似的。 军官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大食堂,还是那种旧式的、有窗口的食堂,中间摆着一个高低不大平整的大木头桌子,旁边是一圈长板凳,一条板凳上正好可以坐两个人,桌子上有七副碗筷,旁边有馒头点心油条,还有一大盆浮着油花的面。 刚从“迷踪森林”“灰色迷宫”和“僵尸大战”里逃出来的几个人对视了一眼,发现自己这回又穿回了“上山下乡”的场景里。 陆青柏冷笑了一声,用筷子戳了戳桌子上的馒头,抬起头问:“同志,这里面不会有什么致幻剂吧?” 军官友善地笑了笑:“培训班里条件有限,粗茶淡饭,大家不要介意,不过累了一晚上了,还是多吃一点吧。” 陆青柏脾气上来了就要不依不饶,苏轻按住他,露出一张若无其事的笑脸:“一大清早就起来,也辛苦你了,这么多东西吃不完也浪费,不如和我们一起吃?” ——这才是真笑里藏刀的。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军官扫了他们一眼,心里也明白怎么回事,st培训班有第一天晚上就下猛药的传统,第二天早晨最容易出各种情况。他看苏轻那模样,就知道自己不坐下来,这帮人不会有一个动筷子的,于是自己去窗口取了一副餐具,和他们一起坐了下来,先给自己盛了一大碗面条,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胡不归这才垂下眼,对其他人做了个手势,几个人陆陆续续地拿起了筷子,唯独苏轻不着急,他兜里装着营养剂,吃不吃都不大要紧,一边用筷子挑着面条玩,一边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的军官,开始问:“同志怎么称呼?” “姓钟,钟石梁。” “哦……那我叫你钟大哥不要紧吧?” 钟石梁看着他笑了笑:“叫我老钟也行。” 苏轻弯起眼睛笑了笑,用筷子在自己的碗里戳了几下:“我们参加培训,是上面安排的,按理说呢,组织让我们怎么样,我们就应该怎么样,不应该多问什么,您说是吧?” 胡不归没阻止他,任由这位御用外交官自主发挥,只听他真事似的叹了口气:“可是呢,您看我们这队伍,也是新组的,平时在总部出任务的时候都要开始重新磨合,好多事配合不好,我就有个担心,万一我们这群人让组织失望了,怎么办呢?” 钟石梁放下碗,不动声色地看着苏轻,心说别看这位小同志年纪不大,可真是得了熊将军的真传,嘴上说:“这个不用担心,我们培训中心一定尽自己最大努力辅助大家成功完成本次培训。” “是是,还得多劳您费心。”苏轻顺手给钟石梁夹了一片肉,放在他碗里,可惜纪律限制,桌上没酒,不然估计他现在就站起来推杯换盏了,“我这不是穷操心么,唉,不瞒您说,我本人就没受过什么正规的军事训练,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差了点什么,战战兢兢,嗯,比较不自信。” 方修一口面条汤险些呛在嗓子里,胡不归端起碗,挡住嘴角露出的一点笑容。 饭桌上寂静无声,其他人负责喂饱自己,苏轻负责和钟石梁套近乎,一顿饭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苏轻跟钟石梁是认识了好长时间的铁哥们老战友。 说着说着,话题绕回来,苏轻就一脸真诚地愁眉苦脸:“本来就没底,还参加这么高规格的培训,我就更胆战心惊了。” 钟石梁问他:“有什么没底的呢?” “我连培训内容都不知道呀,老钟你看,我从小体育考试就靠同情分过关,这要是来个五公里负重越野跑,我还不直接去见马克思么?”苏轻睁眼说瞎话,“再者我还听说军队里有心理素质训练,我那心理素质啊……咳,就别提了!” 他说着,习惯性地从兜里摸出一根烟,还熟稔地给钟石梁递了一根,被钟石梁摆手拒绝以后,就眯着眼睛摸打火机去点,还没来得及把他昨天晚上熄火的破打火机晃悠出火来,烟就被胡不归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夺走:“大早晨的,不许抽烟。” 苏轻偏头看了他一眼,抿抿嘴,居然罕见地没有表示任何异议,老老实实地又把烟盒塞回自己的兜里。回头继续跟钟石梁说:“您不知道啊,我还认床,昨天晚上一没睡好,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好多树都成精了,玩命地在后边追我,吓得我屁滚尿流的,现在腿还软着呢。” 钟石梁就看着他笑了笑:“你昨天晚上做的不是梦,是进了培训班的‘多频变维空间’。” 第71章 菜色vs春色 “多……”苏轻感觉被自己的舌头绊了一下,“多什么玩意?” 他想着难道是因为自己比较没文化,所以孤陋寡闻么?于是就偷偷瞟了传说中最有文化的常逗一眼,发现常逗也一脸傻帽样看着钟石梁——好吧,苏轻默默地想,这位常逗同志大智若愚得过头,脸上能出现的表情大抵如下:傻笑,傻哭,傻看着,傻呆呆…… 钟石梁就笑呵呵地解释说:“昨天晚上各位的经历恐怕都很惊心动魄刻骨铭心,关于应该怎么看待这一宿……当然,对有些同志来说,过的时间可能不止一宿,我的建议是,你认为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你认为它是假的,它就是假的。” 话音刚落,钟石梁就被一团来自不同方位的杀气腾腾的目光锁定了,苏轻闭了嘴,恍惚觉得这位老钟同志脸上写了俩字,左边是“欠”,右边是“拍”。 钟石梁心理素质果然非同一般,镇定自若地接受众人瞻仰,把手里剩下的最后半块馒头也沾着碗里的汤吃了:“不能浪费粮食。” “简单地说,这个空间并不是通过某种致幻剂作用,被诸位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本来就存在的——它就是你们住的那间屋子本身,那个房间的地理位置相当特殊,再加上人为的一些技术处理,使得里面的空间呈现出不同的维度,时间和空间的坐标在被激活以后随时可能变换,而激活以后,你会进入哪个坐标系中,则是看个人了。” “看个人的什么?”方修问。 钟石梁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脑电波,说的文艺一点,你自己的心会把你带入适当的空间和坐标点,而进入者的意识又会通过重叠作用,和进入的空间本身相互影响,产生某些你自己也解释不出,但是冥冥中就觉得应该是那样的情景——哦,当然某些空间由于维度太高,有些不大稳定,你们中的有些人可能会遇到死循环和地震之类的事。” 苏轻皱皱眉,问:“为什么我当时进入你说的那个空间的时候会觉得头很疼?” 钟石梁瞥了他一眼:“小苏那时候还没睡着吧?” 这个问题有些尴尬,苏轻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没,当时睡了一觉刚好被吵醒了,有个哥们儿睡着了磨牙,磨得我有些牙酸。” 根据经验,大家虽然明明知道他说的话可信度不高,可在场所有能被称为“哥们儿”的生物还是都忍不住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腮帮子——某些人,大概天生就长了一张让全世界都会相信他的脸。 钟石梁也没再纠结苏轻是不是睡着了这个问题,解释说:“人的脑电波在清醒和睡着状态的时候频率是不一样的,你在清醒的时候被强行拉进空间,所以会有些痛苦,不过之后不会有什么不良反应,这个我可以保证——如果正好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人被拉进同一个空间中,这个空间的构成就变得更复杂了,因为它成了空间设置和几个人不同的意识的反作用结合的效果,在里面会经历一些十分匪夷所思、甚至不合逻辑的事件,当然了,其实这也是个了解你队友的好途径。” “那……如果在空间里‘死了’呢?”苏轻问。 钟石梁脸上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死了,就当自己是再重新活一次,不是也挺好的么?” 几个人都皱起眉,开始回想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想不开,被拉进那么个空间,又经历了那种事,只听钟石梁说:“大家不用担心,多频变维空间和强制睡眠器今天晚上不会再启动了,相信大家都是精英嘛,肯定有很强的适应能力,今天一定已经适应多了,就用不到那些东西了。” 薛小璐忍不住问:“那今天我们的训练内容是什么呢?” “只是一些常规训练内容而已。” 钟石梁没说瞎话,这一天的培训内容果然很常规,上午是一些常见的体能训练,而且强度也不算很大,反正陆青柏和常逗这些文职人员也能应付下来,下午的内容就是一个很瘦很高的老军人过来给大家做做思想讲座,跟听党课差不多,不外乎就是提提思想觉悟,讲讲光辉历史,谈谈个人信仰之类,就是比较要求坐姿。 众人都没什么心思听,已经被熊将军洗脑洗得习惯了,那一套全都能背下来,心思大多还陷那个特别的空间里。 苏轻坐得笔杆条直,眼神却明显是散的,脑子里像是有一部放映机,一次又一次地回放前一天夜里的经历。 他发现自己最恐惧的事,其实就是失去力量。有一句话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有强大的力量做基本的支撑,他发现自己的心也就强不起来。苏轻想着,可能自己本身就不是什么上天入地的牛人,投胎就投了个小老百姓的命,可谁知道阴差阳错地被赶鸭子上架,长着长着自己长歪了。 教室里窗明几净,下午的阳光暖烘烘地照到他身上,苏轻忽然想,就是因为自己心里那挥之不去的恐惧,所以才会像胡不归说的那样,下意识地不信任别人,才会把自己藏在无数个谎言后面,好像就安全了似的。 强大的人不会怕背叛,不会怕伤害,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还剩下一口气在,就能活过来,把那道坎坷踏平,或者哪怕是一口气也不剩,心里觉得值了,也就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极轻地吐出来,瞟了坐在前边的胡不归一眼。胡不归的背肌很有料,肩膀端正宽阔,即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也很难让别人忽略他的存在。 苏轻就苦恼地想起在那个古怪的空间里,胡不归最后留在他耳边的几句话,简直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从而手足无措起来——他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爱的地方,也想不出除了他父母在激素和生物延续生命本能的作用下会把他当成宝贝之外,还有谁会把他放在心里。 勾搭别人互相解决一下生理问题是一回事,可是谈到感情,那又是另外一回事——跟郭巨霖瞎搅合的那些日子,他还是个迷迷糊糊混吃等死的小青年,是没法和那生死一瞬的时候,轻轻落在他嘴唇上的吻相比的。 就是郭巨霖一开始贪图他长得养眼,千般万般好,后来不也腻了么? “他喜欢我什么呢?”苏轻茫然地盯着胡不归的后背,怎么想也想不通,他就像是个常年考倒数第一的小孩,忽然被告知自己拿到了全班唯一一份三好学生奖状似的,简直震惊,然后又怀疑,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心里又很过意不去,好像占了别人一份天大的便宜似的。 这种过意不去几乎让他畏惧起胡不归来,连必要的时候和胡不归说话,都忍不住带上了那么几分小心翼翼,再也不敢对他随随便便地动手动脚,出口调戏了。苏轻一向阳奉阴违,是个混不吝的货色,可这一天下来,却几乎把胡不归的话当成金科玉律一样,令行禁止,胡不归让他坐下他就不站着,胡不归随手掐了他的烟他就憋了半天没抽,烟瘾上来了难受,于是午饭过后自由活动时间偷偷摸摸地躲到厕所,三口两口抽了一根,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还正好倒霉催的碰见了陆青柏,被那不该精明的时候瞎精明的缺德四眼仔参观研究了半天。 苏轻整个下午都在魂不守舍,以至于下课的时候别人叫了他两声,他才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陆青柏一脸古怪地拍着他的肩膀:“我说小苏同志,我昨天晚上带着两个妹子杀了一宿的僵尸,老腰险些闪了,到现在都重新活过来了,你怎么还在恍惚?” 苏轻毫无诚意地说:“我心理素质太差呗。” 陆青柏双手抱在胸前,打量了他一会:“我感觉到了猫腻。” 方修这时候似乎有了些精神,于是插嘴问:“什么猫腻?” 陆青柏看了方修一眼,又看了苏轻一眼,两厢一比较,就判断说:“你看咱们昨天晚上都是历险去了,所以今天都面有菜色,可是我怎么看着……唯独这位小同志面含春色呢?” 苏轻淡定地说:“陆医生,您眼镜度数又不够了。” 陆青柏不依不饶地盯着他,仍在企图用伦琴射线眼洞穿苏轻的面皮,直击他的内心世界,得以一窥奸情。 胡不归看了苏轻一眼,刚想说什么,就在这时,钟石梁这个瘟神又带着一脸黄鼠狼给鸡拜年的笑容走进来了,宣布了一个消息,大意是:大家累了一天,晚上放松,请大家到培训班后山自行寻找食材——摘些培训班自留地里的菜也行,打点野味也可以,上树摸鸟蛋、下小池塘摸鱼都没问题,开烧烤大会。 钟石梁说完就走了,常逗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背影:“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熊将军说培训班经费紧张了,原来是这边的设备太先进,连总部也比不上,把经费都烧光了,他们现在连饭钱也要省!” 第72章 野餐 薛小璐和秦落正在围观方修拔萝卜。 说来也奇怪,这个能让什么物种都便秘的山头也不知道是在哪个省市境内的,居然有四季如春的气候。一边是笑容憨厚的农民伯伯和皮肤晒成古铜色的卫兵,一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钟石梁;一边是四季如春的大山和田地,一边又是充满各种诡异高科技产品的小黑屋。 st培训班充分向广大培训人员证明了,什么叫做有钱要花在刀刃上。 一宿起来,方修的精神倒像是好了很多,虽然还是有事没事隔三差五地挤兑常逗,但是话里话外总算没什么恶意了,也许时间真的可以把生命拉得很长很长,原本很深刻的痕迹,被拉得太远,也就显得浅了。 十二年的死循环,他没疯,本身就是个了不起的人——方修是,大概常逗从某方面来看,也很了不起。 一边专门帮忙照顾培训班自留地的农民伯伯,一脸忧国忧民一样的表情看着他们折腾,方修顶了一会,感觉压力挺大,终于摸索到了一个长得有点残疾的萝卜,就赶紧让出场地,给叽叽喳喳了半天的薛小璐,自己到溪水边上洗去萝卜上面的泥土,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溪水清澈见底,有很小的鱼从下面悠然游过。 方修就卷起裤腿和袖口,干脆站到了水里,踩着水里的鹅卵石,眯起眼睛,露出一点惬意的表情,就像个猥琐又沧桑的老头子。常逗正在河边帮着洗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那一刻他一定不是一个人,绝对是被熊心豹子胆附了身,看着方修背光的背影,居然就伸手捧了一小把水,向他泼过去。 等方修回过头来斜着眼看着他,常逗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一脸刚拔了老猫胡子的耗子样,脸都吓白了,简直连说都不会话了,好半晌,才嘴唇哆嗦舌头短路地说:“我……我……我是故意的。” 方修:“……” 常逗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于是更哆嗦了:“我……我真是故意的!” 陆青柏笑得连柴都拿不稳了,方修就把手里那个毁了容的大萝卜随手往陆青柏身上一丢,带出一串晶莹的水珠,然后弯下腰,捧起一大捧水,劈头盖脸地向常逗泼过去。 常逗“哎呀”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抱着头,一边扑腾着两条腿往后挪,就听“撕拉”一声,连不远处正不知道在拔什么东西的薛小璐和秦落都回过头来,常逗就像个乒乓球一样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捂住裤子,弯着腰钻到了陆青柏身后,用陆医生并不伟岸的身影挡住女孩子们的视线。 陆青柏看着他裤子上的大口子,笑得被口水呛住了,东倒西歪地直咳嗽,常逗就用手指捏住了那条裂得非常不是地方的口子,嗫嚅说:“别、别看了。” 方修一脸扭曲地低下头,肩膀耸动——他刚才亲眼看见,常逗露出了一点的内裤上画了一只黄澄澄的小鸭子。 小……鸭……子…… 这时候苏轻正在林子里,肩负着今天晚上让大家吃上肉的这个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瞄上了一只肚子垂下去几乎超过了腿的肥兔子,肥兔子毫无压力地蹲在那里吃草,苏轻躲在一棵大树后边。 突然,兔子的耳朵动了一下,以绝对和它肥硕身躯不符的速度蹦了出去。 苏轻飞快地从树后蹿了出去,手里攥着几颗小石子,可惜这东西和刀片不一样,形状不规则,不大好把握出力角度,虽然他的动作都很帅,十分像是拍武侠剧外景,但是成果不怎么样,全部放空了,还有一颗石子弹到了树上,又嘣了回来,鉴于他手劲没把握好,那玩意简直像子弹一样,呼啸着往他的肩膀上扫过去。 苏轻一缩肩,随后跳了起来,一把勾住一棵树垂下来的枝条。胡不归过来找他的时候,就看见他像人猿泰山一样地把自己晃悠了出去,落地时往前冲了足有十多米,正好落在肥兔子面前,那大兔子没刹住车,一头撞在了苏轻的腿上,晕菜了。 苏轻揪着兔子的耳朵把它给抓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小腿——这大屁股兔子,撞得人还挺疼,肯定青了。 胡不归在不远处看着他,露出一点笑容,整张脸都显得柔和起来:“身手不错。” 苏轻不知为什么,一抬头看见他,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干笑了一声,挠了挠耳朵,然后又揪着兔子的耳朵晃悠着它沉甸甸的身体,借以微微低下头:“一般一般。” 胡不归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一些,对他招招手:“东西够多了,他们那边好像还弄来了几条鱼,回去吧。” 苏轻应了一声,一迈步,就“嘶”了一声,皱了皱眉。 胡不归立刻问:“怎么了?” “没事,被兔子撞了一……” 苏轻这句话还没说完,胡不归就走过来,蹲下轻手轻脚地挽起他的裤腿,苏轻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块石头,连话都僵在嘴边了,呆呆地看着胡不归伸出有些粗糙的手指,在他脚踝上面一点的地方轻轻地揉了揉,抬起头问:“是有点青了,你动一下我看看,别扭了。” 不知道是不是抬头的原因,苏轻触碰到胡不归那双显得特别柔和的眼神,心里悠忽颤了一下,像是被人用棉花球远远地丢了一下砸中了似的,软绵绵地不着力,不疼也不痒,波纹却一圈一圈地荡漾了出去。 苏轻脑子很混乱地飞快地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声说:“不疼。” 胡不归还以为他这是不喜欢别人碰,就慢慢地垂下眼,站了起来,两人沉默了一会,气氛有些尴尬起来,过了好一会,胡不归才说:“我昨天在悬崖上说的话,你要是不爱听,当没听见也行。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 苏轻就觉得更过意不去了,于是一冲动,很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句:“我听见了。” 胡不归就抬起眼看着他,一双眼睛黑黑沉沉的,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微微蜷起来,好像很紧张,自动要握成一个拳头似的。 苏轻张张嘴,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偏偏这位御用外交官关键时刻掉了链子,莫名其妙地哑口无言起来。 这时,他手里一沉,苏轻一怔,发现原来是肥兔子醒了,正扑腾着悬空的四肢玩命挣扎,他下意识地劈手成刀,一个手刀下去,兔子又不动了,这回也不知道是晕了还是直接被他拍死了。 “我听见了,那个……谢谢你。” 胡不归于是也跟着他沉默了,因为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也想不出该怎么回应这句话,苏轻就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胡不归的表情空白之余有些纠结,好半天,才闷声闷气地说:“不用客气。” 一阵小寒风飘过,估计要是肥兔兄泉下有知,也会跟着抽一下的。 晚上的篝火晚会倒是十分有滋有味,st培训班虽然不管饭,但还是没有抠门到家——起码给他们提供了调料,当然,作为回报,他们也派了钟石梁来蹭饭。 烧烤是个考验耐心的活,尤其在半熟不熟,香味开始四散的时候,胡不归一门心思地蹲在火堆前,极专注地烤着开始慢慢冒出油来的兔子,其他几个人不管男女,都一脸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围着他蹲成一圈,随时准备扑上来开抢。 就在胡队一声“好了”话音才落,一群人就同时扑上来,七手八脚地抢成一团。胡不归迅捷地从包围圈里撤出来,拎了两条兔腿,自然而然地把烤得最好的那条递给左手边的苏轻:“你尝尝。” 薛小璐蹭得鼻尖都黑了,也不忘睁着一双随时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的眼睛,大声起哄说:“胡队,我怎么没有!” 陆青柏说:“哼哼哼,薛小璐同志,等你挖出来的菜都不那么营养不良的时候再说这话——胡队,我怎么没有?” 胡不归看了他一眼,又坦率又正直地说:“不想给你。” 陆青柏捂胸口倒地。 这时忽然旁边伸过一只手,拿着一个小刷子,飞快地在胡不归手里的兔肉上刷了几下,金灿灿的皮肉上就多了薄薄的一层蜂蜜,胡不归偏头看苏轻,只见苏轻偷偷拿出一个小罐子,做贼似的说:“蜂蜜,食堂大爷那骗来的。” 此人真是走到哪骗到哪,老虎屁股上也要揩点油。 胡不归带着复杂的心情一口咬下去,吃了一嘴又甜又香又烫,默不作声地帮他销了赃。 闹哄哄连抢带玩地吃了一顿饭,钟石梁欣慰地看到刚来的时候还沉默得什么一样的一群人,终于算是破了冰。 于是在大家坐在火堆旁边消化食的时候,钟石梁就变戏法似的从一个大麻袋里拎出了一堆合金仪器,在常逗看初恋情人一样热辣的目光的注视下,摆摊在了地上,然后连上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把屏幕转过去面朝着归零队的众人,像个大尾巴狼一样地说:“烧烤稍微有点油腻,我们来一点小活动,帮助大家消化消化。” 第73章 镜像 钟石梁此言一出口,难得坐没坐相的众人立刻觉得胃里沉甸甸的,消化不良了。钟石梁却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低迷的人气一样,笑呵呵地摸出一个对讲机:“寇医生,小寇,你到了么?” “来了来了。” 第二声“来了”有点重音,陆医生难得看见一个同行,就坐直了张望过去,看见一个青年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这位寇医生很瘦,奔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根移动的竹騀,在风中险象环生地摇曳,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胳膊底下还夹着一个非常复古的小挎包。 “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外地出诊,刚接到培训基地的通知赶过来的。” 钟石梁指着他介绍说:“这位是咱们基地特别外聘的专家,寇桐医生。” 寇桐就非常有亲和力地笑了起来,这个年轻人长得不能说有多出色,但五官看起来特别干净,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四下里忽然就春暖花开了一样,整个人都闪着圣父似的扑腾着翅膀头顶圆环的光芒。 实在是第一次见面就会让人心生好感的品种——尤其是他和钟石梁坐在一起的时候。 然后就听见钟石梁继续说:“多频变维空间的建造,就是寇医生参与设计的。” 众人:“……” 寇医生发现大家表情都很僵硬,也不以为意,从复古包里捞出了一条线,一端接在钟石梁的笔记本电脑上,另一端舀出来捧在手里,众人眼珠立刻掉了一地——笑得招财猫一样春风满面的寇医生手里捧得分明是个毛茸茸的球! 薛小璐咽了口口水,颤颤巍巍地指着他说:“这是……基地派出来卖萌的么?” 寇医生就把毛球递到了她手里,薛小璐触及到对方温润的目光,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下,双手接过来,像捧着个东海明珠似的把毛球捧在手上。笔记本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坐标,上面有两条线,一条上下浮动的红线,和一条基本不怎么活动的白线。 陆青柏“啊”了一声:“这个是镜像投影仪,我知道,你是丁氏主义学派的心理专家么?” 寇桐微微低下头,他的眉特别修长,低头的时候就有那么一点宁静致远的感觉:“只是个游医,给大家做个简单的镜像鉴定。” 寇桐从包里翻出一个本子,翻到薛小璐那一页,对照着相片看了看她,然后轻声细语地安慰说:“不要紧张,只是通过情感模拟,做一个简单的测试,跟着我的指令走就行,深吸一口气,放松。” 薛小璐险些泪牛满面,心想同样是白大褂,怎么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寇桐就那么像救死扶伤的活菩萨,陆青柏就那么像尸体解剖的活夜叉。 寇桐说:“请大家保持安静,薛小姐,闭上眼睛。” 他的话音似乎有一种魔力,薛小璐就红着脸闭上了眼睛,屏幕上那根红线跳动得更剧烈了,寇桐轻轻笑了一声:“深呼吸几次,试着安静下来,感受到你手上的镜像终端传达给你的东西。” 然后寇桐就不再说话了,众人都随着他的目光盯着电脑屏幕上两根上下跳动的线,大概五分钟左右,上下跳动的红线才慢慢地安静下来,和伏在一边的白线重叠在了一起,屏幕角落里跳出一个小屏幕,上面跳出一朵好像开网站的时候被卡的转来转去的菊花:正在刻录,请等待。 又过了大概五分钟,薛小璐手里的毛球头顶上冒出了一盏小灯,还发出“滴——”的一声,电脑屏幕右下角的小屏幕闪了一行:录制完成。 就自动隐身最小化了。 寇桐打了个指想:“感觉怎么样?” 薛小璐睁开眼,目光好像还有些不大清明,晃了一下神,寇桐颇为耐心地又问了一句:“感觉怎么样?” 薛小璐沉默了好半天,才低声说:“我……我好像看见了小时候老家院子里的大树,我奶奶坐在大树下面的小板凳上,给我包栗子吃……” 她微微歪过头,脸上的表情好像更迷茫了,片刻,却露出一个笑容,把毛球还给寇桐:“谢谢寇医生。” 苏轻和陆青柏对视一眼,陆青柏就解释说:“镜像投影仪的大概工作原理我知道一点,那条白线是医师事先调好的,一般是起伏不大但比较快乐的情绪,通过终端传出的微波慢慢地把人体的情绪指标调到一样的频率,投影仪自动录下此时的心理活动,以供评估。” 苏轻于是明白了,基地这是打着评估的名义,找人治疗他们这群出生入死了一宿的人的心理创伤,典型的打一棒子又一个甜枣。 毛球被传了一圈,终于到了苏轻手里,他比一般人的感官不知敏锐多少倍,那“毛球”一传到他手里,苏轻就感觉到了上面传来的微微的震动。寇桐让他闭上眼睛,专心感受“毛球”传达给他的东西。 可不知是不是双核灰印消耗情绪能的原因,苏轻只能勉强感觉到一种类似“同感”的微弱情绪,顺着毛球传过来,怎么也不能同步,他会本能的把外生情绪和自己的心情分裂开,其他人就看见屏幕上的红线非常根深蒂固地跟白线天各一方,动也不动,中间隔着楚河汉界似的。 十五分钟过去了,两条线仍然僵持,好几次苏轻都忍不住要睁开眼睛瞄一眼是什么情况,连寇桐都皱了皱眉,钟石梁看着苏轻心里直叹气,心说又是这小子,什么东西到他这里都得出点幺蛾子。 寇桐说:“苏先生,你稍微放松一点。” “我在放松就横下来了。”苏轻说,屏幕上那条红线只有在他们两个对话的时候才有一丝慢吞吞的波动。 寇桐说:“深呼吸。” 苏轻就深呼吸,红线也跟着他绵长的呼吸蜗牛似的抖了个正弦波出来。寇桐轻轻柔柔地说:“把注意力集中在双手上,往前追忆,想想那些快乐的事,一年,两年……” 红线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因为苏轻忽然睁了眼,把寇桐吓了一跳:“怎么了?” 苏轻没好意思说是他那虚无缥缈的话音让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得摇摇头,心里忽然有点烦,他斟酌了一下:“医生,我看你还是别慢慢导入了,这东西有什么强迫性措施么?” 钟石梁插话说:“他前一天晚上意识进入空间的时候,就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被硬拉进去的。” 寇桐瞪大了眼睛,用研究外星小怪兽的眼神上下打量了苏轻一番:“强制睡眠器失灵了?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不对劲?有没有过精神性疾病病史?” “没……有吧?”苏轻不大确定地看了陆青柏一眼。 陆青柏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以前有过一段时间植入性情绪不良反应,稍微有些躁狂抑郁症的症状,不过后来植入性情绪被他自己消化了,按理说应该没问题了——除非他自己又想不开了。” 寇桐看了看苏轻:“我有几句话可能需要单独问你,你觉得让大家回避一下好么?” 苏轻下意识地就扫了胡不归一眼,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胡不归全身都绷紧了,好像是他自己被医生宣布了绝症似的。胡队心都该操碎了吧,苏轻心里想,于是他顿了顿,摇摇头:“不用了,没什么好回避的,你问吧。” 寇医生就问:“除了昨天晚上,有没有失眠过?” 苏轻摇摇头:“我睡眠不多,不过一般想睡就能睡着,没有睡眠障碍。” “食欲怎么样?” 苏轻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我……这方面跟正常人不大一样。” 寇桐会意地点点头,想了想,又问:“最近有没有轻生的念头?” “什么?”苏轻一愣,然后飞快地摇摇头,“我怕死是真的。” 寇桐点点头,低下头去,一目十行地扫过苏轻的档案,越看越迷惑似的,突然,他眉尖一跳,抬起头来,问苏轻:“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马上回答我——你是谁? 苏轻愣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我是……” 然后他的话音陡然卡住了,不知为什么,“苏轻”两个字他就是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心里其实很明白,可话到了嘴边,却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无数张面孔,无数张写着不同名字的身份证从他脑子里闪过,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 寇桐露出一点了然的神色,慢慢地说:“没关系,这个问题太宽泛,我们把它拆一下,第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算人么?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 这正好是熊将军问过他的三个问题。 “从生理构造上来说,我算是人类,其他不可考。我叫季鹏程。四海为家。” 而那个又不知道流浪到了哪里的老神棍最后托屠图图给他带回来的纸条,也正好回答了这三个问题。 苏轻则继续哑口无言。 这时,屏幕上那条像是长在那里一样的白线竟然开始移动了,慢慢地靠到了微微抖动的红线上,然后屏幕边角处的刻录提示再次出现了,寇桐等着刻录完成以后,就把镜像终端从苏轻手里舀回来,笑了笑:“具体结果我会在两个工作日以内发给大家的,不用担心。” 他又特别看了苏轻一眼,专门对他重复了一遍:“不用担心。” 寇桐说完,收起东西走了,此时漫天的星星已经升起来了,钟石梁终于也告辞了,临走的时候拖出一个大箱子:“这里面有帐篷,我看今天天气也不错,大家不愿意回屋里住的话,可以野营。” 薛小璐率先欢呼一声,扑向了帐篷。 夜半时分,所有人都累了,苏轻却再次睡不着了。 他径自从帐篷里爬了出来,仰面躺在草地上,听着溪水静静地从耳边淌过,嘴里叼着根烟,望着天上的银河发呆。 这时,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苏轻偏过头去,看见胡不归也从帐篷里爬了出来,他第一反应是立刻把烟从嘴里吐了出来,随手按灭了,按完了以后自己也愣了愣,心说我这是抽烟,又不是吸毒,干什么要跟做贼的一样呢? 胡不归慢慢地走到他身边,低声问:“又睡不着?” 苏轻点点头。 “过来。”胡不归说。 苏轻眨眨眼睛,心想胡队这是已经直接跳到侍寝的阶段了么,他就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胡不归钻进了对方的帐篷,两个男人一进来,空间立刻显得窄了。 胡不归侧身躺下,给他留出了一个不大的位置,发现苏轻躺下以后还睁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上看下看,就非常自然地用手搂住他的后背,低声说:“闭上眼睛。” 苏轻闭上眼睛,胡不归低头看了他一会,自己也慢慢地闭上眼睛,像苏轻还一个人孤立无援地在灰房子里的时候一样,缓缓地开始讲一个学龄前儿童的故事。 不知为什么,这招对苏轻居然出奇地管用,时间不长,他的呼吸就均匀了,胡不归停下来,黑暗中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光芒看见他平静的睡颜,然后慢慢地低下头,轻轻地在他鼻尖上亲了一下。 苏轻就把自己蜷了蜷,头扎在胡不归的颈窝,呼吸轻轻地扫过胡不归的脖子。 胡不归僵硬了一下,一口气吸进去半天才颤颤巍巍地吐出来,感觉到了自己身体发生了某种……十分微妙的变化。 于是这天晚上胡队舍己为人——睡不着的换成他了。 第74章 离开 苏轻早晨醒得很早,即使再累,凌晨四点上下他也就差不多要睁眼了。这一宿睡得格外沉,他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茫,几乎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耳边传来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苏轻先是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清醒,就先警醒了,一团浆糊的脑子就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 他猛地睁开眼,正好看见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愣了片刻,才微微地舒了口气,想起这是胡不归的帐篷。 苏轻小心地翻了个身,想把胡不归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摘下去,轻手轻脚地折腾了片刻,未果,于是仰面朝天,望着帐篷顶,不知怎么的,困意再次袭来。 苏轻就用力眨巴了两下眼,觉得就像是有人给他下了安眠药一样。有多少年没有这种醒了以后还想要再趴回去睡个回笼觉的感觉了呢? 然后他偏过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胡不归,心里又疑惑起来,想着,为什么自己意识到旁边的人是胡不归就松了口气呢?苏轻抬起手,轻轻地把胡不归额前一缕头发拨开,发现对方好像出了一点黑眼圈。 苏轻一直觉得,“爱”是一个非常了不得的字眼,即使心里有,很多情况下也不能说出来,否则就像刺猬打个滚把软软的肚皮亮出来、像野狼抬起头把喉咙送到对方手里一样,是一个很沉重、沉重到可怕的字。 可胡不归就在他耳边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就像是……就像是在他轻飘飘的身上加了一道保险栓一样。 苏轻琢磨了一会,忽然间就觉得很奇妙,他以为自己一直没有能在世界上留下什么痕迹,像鸟飞过天空一样,只有自己知道——小崽子屠图图不算,小东西情况特殊,属于还靠自己养着的——可现在,他忽然被告知,自己和另一个人之间有了某种奇特的联系,看不见也摸不着,只有留心观察的时候,才能看出那么一点蛛丝马迹来。 “苏轻……”他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我叫苏轻,我是个叫苏轻的人,家在b市,暂时住在归零队。” 他慢慢地伸出手,找到胡不归搭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只,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对方的皮肤,感受到上面传来的温暖的体温。他就像是个好奇的小动物,碰一碰,戳一戳。 忽然,胡不归那只老老实实垂在那任他鼓捣的手掌张开,一把攥住苏轻的手指。苏轻一愣,转过头去,发现胡不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戳醒了,正睁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看着自己。 两个人都没说话,片刻,胡不归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整个人僵硬了一下,然后放开苏轻的手指,翻了个身,和苏轻拉开了些距离,低低地说了一句:“再睡一会。”就闭上眼睛不肯看他了。 苏轻感觉胡不归不大对劲——胡队眼皮还微微颤动着,脸上的肌肉明显绷紧了,那模样怎么也不像是要补眠的,他的眼珠就绕着胡不归的脸转了一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本性毕露地露出一个坏笑,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胡不归的胸腹间往下摸了下去,胡不归差点从原地弹起来,一把攥住苏轻的手腕,也不装睡了,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半坐起身:“苏轻!” 胡不归手心的温度热得烫人,苏轻一脸流氓相地冲他挤挤眼睛:“哎呀男人嘛,我懂的。” 胡不归吹胡子瞪眼,奈何拙嘴笨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轻叹了口气,弯起膝盖,脚尖轻轻地在胡不归的小腿上蹭了蹭:“胡队,憋这个跟憋尿一样,都对身体不好的。” 胡不归沉默着看了他一会,有些急促的呼吸就慢慢缓下来,松开苏轻的手腕:“你还没想好,就别闹我了。” 苏轻一愣:“又不是没……” 胡不归就坐起来,想要越过他爬出帐篷,一边低低地说:“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等你……考虑好,如果以后真的决定和我一起……”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压在喉咙里说的,苏轻沉默了片刻,就在胡不归已经要越过他身上钻出去的刹那,他忽然一把抓住胡不归的胳膊,轻巧的一翻身,肩膀磕在他的胸口上,把胡不归撞得往后一倒,手指就灵活地钻进了胡不归的裤子。 胡不归闷哼一声,想把他推开,可苏轻就那样半跪在他面前,微微低着头,滚得有些乱的头发遮住整个额头,只露出一双黑暗中会发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胡不归看进那双眼睛里,脑子里就像有根弦崩开了,他竟然有些迷惑了,总觉得那双眼睛里装着一个他永远也难以企及、却终其一生都在追逐的星辰大海一样。可是它那么遥远,当他回想起来的时候,会有种好像自己已经衣衫褴褛地走在那条追逐的路上一辈子的感觉,回望一眼,即是万万年。 他眼前几乎花了起来,脊背不自觉地挺直,胡不归甚至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原本推拒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苏轻的肩膀。 苏轻“嘿嘿”一笑,随手在被单上抹了一把手:“跟你说了我技术不错……” 胡不归猛地把他按下去,一只手撑在他的耳侧,眼神里的迷茫散去,眼神显得有些危险了,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问:“你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从哪学来的?” 苏轻眨眨眼睛:“我天赋异禀。” 胡不归的眼神更深了些,一把揽过苏轻的脖颈,这个吻来势汹汹,不像以往那样几近克制的温柔,甚至近乎啃噬了。苏轻倒觉得这才比较过瘾,于是勾住胡不归的脖子,万分配合——反正他流氓惯了,一点也不怕擦枪走火。 直到寂静的早晨忽然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一个人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胡不归才回过神来,喘息着直起身来,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苏轻被他扯掉了两颗扣子的衬衫和露出来的锁骨。 苏轻颇有些意犹未尽地低声骂了一句:“我操,哪个混蛋这么早起来?” 胡不归别过脸去,好像轻轻地笑了一下似的,他只有笑起来的时候不那么严肃,一张忽然柔和了棱角的脸显得特别温暖,然后他伸手拢好苏轻的衣服,在滚成了一团的被子里翻了翻,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了苏轻衣服上的两颗扣子,在苏轻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从搭在一边的夹克外衣里翻出一个小包,里面什么东西都有——镊子,迷你小钳子,剪子,锥子,最坑爹的是还有一团线和一根针。 胡不归低声说:“别动,我给你钉上。” 苏轻没动——不是听话,是还风中凌乱着。 好半天,胡不归都给他缝上了一颗,他才颤颤巍巍地说:“你……你给我缝扣子?” “嗯,别乱动,当心扎了你。” “你……你缝扣子?”苏轻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变成了一个坏了的复读机,就会重复这三个字,“你会缝扣子?不是……你……” “闭嘴。”胡不归说。 苏轻就真闭嘴了,觉得有点缺氧。 当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从同一个帐篷里出来的时候,正站在外面伸懒腰的常逗就变成了一块石头,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他们——苏轻的嘴唇颜色艳得有些肿了,开着一颗扣子的领口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个浅浅的印子。 苏轻在自己身上绑上负重,十分自然地按习惯去开始晨练,经过常逗身边的时候波澜不惊地说:“早啊常工。” 常逗张着嘴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 胡不归就阴沉沉地在他身后说:“再张大一点,连臭虫都能飞进去了。” 常逗就继续张着嘴,目送着他同样越过自己、远去的背影,然后在原地站了一会,用力甩了甩脑袋,感觉自己还不大清醒,他于是面有菜色地爬回了自己的帐篷,打算睡个回笼觉。 st培训班里的项目千奇百怪,除了神奇的小黑屋、镜像投影仪,他们又见识了不少层出不穷的古怪物品:有大规模模拟器,模拟各种场景,从古罗马斗兽场、特洛伊战场乃至二战经典战役,数据都极其精准;有感觉隔离器,戴上这东西的人在视觉味觉听觉嗅觉触觉里只被允许保留一项,只能在艰难的沟通下,和同组的搭档“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地艰难完成任务,过分的是摘下隔离器,才发现背景音乐真的就是“两只老虎”。 也会有一些突发训练和演习,甚至在第四天的时候一帮人还被拎到边境上,协助特种部队跟毒贩子们干了一仗。 就在几个人开始习惯st培训班,并且隐隐期待培训班里弄出来的各种训练项目的时候,胡不归带着的沉寂了好几天的联络器忽然尖锐地响起来。 总部发来紧急通知:发现巨大能量聚集群,速归。 这回他们没有能再坐上老伯的大牛车,直升机是直接降落到培训基地里把他们接走的,临走的时候,寇桐终于又出现了,带着他们镜像投影的测试结果,一路小跑地出场,按名字挨个发到他们手里。 没有人再蒙住他们的眼睛,直升机在巨大的轰鸣声里离开了这个最最神秘的基地。 第75章 预感 总部里倒不算一团混乱,即使整个核心团队都不在,一切也居然算得上是井然有序,等他们急匆匆地各自换了衣服赶到会议室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因为有熊将军坐镇。 熊将军翘着二郎腿坐在小沙发上,手边还放着一壶茶,一副颇为悠闲的模样,笑呵呵地对他们打招呼说:“都回来啦,哟,脸色都不错么,走的时候还一个个面有菜色呢,我说么,咱们st培训班给的都是贵宾级的待遇,一般人都进不去呢。” 男人们想起那间小黑屋里的大通铺,女人们想起那个不知道几年没洗过、一碰一手灰的破帘子,心里同时抽了抽。 胡不归坐下来,翻开技术部的报告,一目十行地看,方修就问:“将军,这回是怎么回事?” “出大事喽。”熊将军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还砸吧砸吧嘴,看起来就像个刚从戏园子逛回来的老纨绔,一点也不像出大事的模样,“我们刚刚检测到一个可能的蓝印基地,位置离一个人口密度很大的城市非常近,之所以被发现,是因为那里忽然出现了异常能量大量聚集,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发生大爆炸。” 熊将军放下茶杯,顿了顿,又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据我们技术部的同志们连夜加班出来的保守估算结果说,能量再这样聚集下去,基地爆炸的破坏力有可能会影响到方圆三百里的地方。” 其他人沉默了片刻,常逗看着熊将军的表情,又低头看了看技术部的报告——要不是上面触目惊心的数据,他几乎怀疑熊将军是开玩笑调戏大众的,于是问:“将军,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熊将军叹了口气:“唉,我‘看起来’再着急能有什么用呢?越是火烧眉毛的事情,越要慢慢说才对嘛。” 胡不归看了他一眼,合上技术部报告:“常逗,技术那边你稍微辛苦一点,继续监控,同时我要你以最快的速度出一份解决方案。” 常逗这个人,该靠谱的地方还是靠谱的,应了一声,就站起来火速跑了。胡不归顿了顿,继续说:“大家分头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出发去现场,陆医生也随行。这件事蹊跷,所有人保证各条通讯线路畅通。” 熊将军没说什么,应付突发事件,胡不归是熟练工,该准备什么东西,如何分工,他闭着眼睛也能发号施令,直到等众人都散了,胡不归站起来对他说:“总部您还是继续……” 熊将军这才放下茶杯:“你等一下,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胡不归脚步顿住,熊将军挥了挥手,旁边的几个警卫员也都退出去了,他点点头,对胡不归说:“坐。” 胡不归就坐在熊将军对面,等着他发话。 熊将军却半天没说一个字,只是微微放松了后背,靠在了小沙发靠背上,从洗得有些发白的军装上衣里掏出一盒烟,叼了一根垂下眼点着,火苗跳动的影子打在他的脸上,他的鼻梁依旧挺直,可两颊处却已经露出一些隐隐约约的老年斑,与眼角额头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混在一起,一丝一毫都在昭示着他已经老去的这个事实。 有那么一瞬间,胡不归觉得他常年挂在脸上、就像长在了那里一样的笑容消失了,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熊将军依然是那个熊将军,连眼角纹路弯起的弧度都没有改变过。 好半天,熊将军才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来,低声说:“不妨给你提前打个预防针,我对这回的事,感觉不大好。” 胡不归的眉梢轻轻地挑动了一下。 熊将军说:“小胡,你明白什么叫随时做好最坏的准备么?” 胡不归顿了顿,才问:“您这个‘最坏’是坏到什么程度呢?” 熊将军抬起眼看着他:“就是许如崇和你隐晦地提起的那些。” 胡不归才要说话,熊将军却抬手止住了他:“你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有数,这个我知道,但是有些事,即使有数你也不一定能做得到——很多年以前我就开始准备建立起归零队这个团队,可是难,找到合适的人难,合适的人足够的忠诚,也难。直到现在,它恐怕才刚刚成型,没来得及稳定,就要被推到最前线去。” 不知为什么,胡不归隐隐地从熊将军的话音里听出了一丝不祥的味道。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好半晌,熊将军才抬起头来,胡不归一言不发地等着聆听他的高论。可熊将军变脸却像翻书一样,眼珠一转,表情立刻显出几分猥琐来:“对了,你跟苏轻的关系,现在怎么样?” 胡不归表情跟着空白了一下。 熊将军就哈哈大笑起来:“哎呀,我了解我了解,大家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满脸褶子赛菊花的。” 于是胡不归的表情已经不是空白了,他皱皱眉,仔细盯着熊将军笑得舒展开的眉眼,心里觉得很不对劲——虽然熊将军一直是个老不正经的,但还是停留在衣冠禽兽的水平上,说话也基本上保持着其人五人六的一贯作风,很少口无遮拦地用这么不着调的词说笑话。 可是他从熊将军这个老而不死已成精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端倪来,还没等他问出口,熊将军就挥挥手:“去吧去吧,忙你的事去。我看苏轻是个挺好的孩子,就是想得多,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不过比我年轻的时候是靠谱多了。” 胡不归:“……” 感觉这句话实在算不上是对苏轻的夸奖。 熊将军垂下眼,盯着慢慢烧短的烟:“你想得比他远,不过他看得比你透,也许有一天……” 有一天什么,熊将军没有说出口,只是再次挥了挥手,让胡不归出去了。 他们很快到了能量聚集现场,肉眼看不出这片区域有什么不一样,但是屏幕上却显示出巨大的能量像是源源不断地被卷进一个漩涡一样,吸入的能量越来越大,而那漩涡也就像个黑洞似的,越膨胀越大。 苏轻一下车就下意识地做了个捂耳朵的动作,可是手抬起一会,他就皱了皱眉,又放下了。 陆青柏扶了扶眼镜:“怎么,你能感觉到其他的东西么?” “唔,”苏轻双手插在兜里,盯着众人都看不出端倪的那片区域,“那边有很多杂音,仔细‘听’的话,大部分是人的尖叫和哭声,这个……怎么跟你们解释呢?就是很像耳朵里听见的,可是捂住耳朵才发现那个声音其实是直接钻进脑子里的那种感觉。” 陆青柏狂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是双核特有的‘同感’现象,你的大脑自动把能量晶接受到的异常情绪波具体化了,比如恐惧传到你大脑里就自动做出‘尖叫’的反应。那么这种感知的强度怎么样?会不会影响你的听力?” 苏轻凝神感受了一下:“‘声音’越来越大,但是听力应该是没被影响,就是……” “类似耳鸣似的,觉得有点烦。”陆青柏接过来。 方修盯着屏幕上越来越大的漩涡,插话说:“声音越来越大——这么说被卷进来的能量难道是情绪能?” 通讯器被切换到技术部,常逗脸上视频,飞快地说:“不是情绪能,我们监控了周围一百公里以内的情绪波频率,暂时没有异常波动,应该是漩涡的中心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吸食能量。” “技术部有大概行动方案了么?”胡不归问。 “有,”常逗扶了扶眼镜,七手八脚地从旁边拎出一台手提电脑,“胡队,这个东西相当麻烦,无论要采取什么措施,我们都必须知道那个能量漩涡的中心是什么,我这边已经紧急发送监控设备了,它现在应该已经穿过能量漩涡的电离层,正在往中心的位置走,摄像效果不理想,但是勉强能看,一会就能给你们传过去。找到中心的东西,我们会面临两种情况,一种是能很快解除,这当然更好,一种是在爆炸之前无法排除,这么大的一个基地,这种指数幂暴涨的能量真的爆炸了,恐怕我们需要想办法隔离它。” 常逗平时看起来一脑子浆糊,干起活来倒是思路清晰、一点也不含糊,方修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脸摸摸下巴,垂了一下眼又抬起,就像是轻轻点了点头似的。常逗说完以后,又迅速补充了一句:“隔离这么大强度的爆炸不容易,恐怕总部设备不……” 胡不归打断他:“把需要的东西写一个清单,交给熊将军,这种事他来沟通。” “是!” 常逗话音才落,已经深入到能量漩涡中的探测器的图像就传过来了,几个人立刻都凑到了屏幕前,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不明能量影响,画面不大清晰,时常有细微的雪花闪过,镜头随着探测器走动而微微有些抖,整个基地就像是个死境,一个鬼影子也没有。” 常逗说:“马上接近漩涡中心了。” 然后屏幕上就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建筑,圆顶,看起来只有一层,但是很大,他们注意到探测器头顶上的红灯闪烁的频率越来越高。 探测器进入大厅,屏幕一暗,随后画面渐渐清晰了起来,所有看见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见大厅的正中间有一个高高的椅子,上面坐着一个瘦小的男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反正闭着眼,一时间胸口也看不出起伏。男人赤裸着上身,锁骨上有一个明显的蓝印标志,身上连出了无数条透明的线,那些线盘踞延伸,铺满了整个大厅中,连接着足足有上百个大脑。 人类的。 第76章 二十一克 方修说:“我觉得……有点恶心。” 身后武装部队里有人干脆吐出来了,苏轻却抱着双臂微微凑近了,对常逗说:“探测器能换个角度么?近一点,我看那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常逗感觉喉咙里在往上反酸水,于是心里万分崇拜起这些垃圾里来、脑浆里去的外勤人员,感觉他们都跟面对僵尸大军时□地站在最前线、眼睛都不眨一眨的坚果墙似的,他慢慢地给探测器调了个角度。 苏轻这回就看清了,那个椅子上半死不活的裸奔男,他居然认识——就是当年灰房子里史回章的万年跟班桂颂。 秦落轻轻地问:“这个蓝印是被被抛弃了么?” “这不是第一个。”苏轻皱皱眉,“赵一菲死的时候,你们在咖啡馆里逮到的那个蓝印也是被他们放弃的——当时一个乌托邦的人正坐在墙角看着。” 秦落恍然大悟地看着他:“原来那个给我们传信息的人是你!” 苏轻扫了她一眼没说话,心里叹气——这姑娘真是身手有多利索,反应就有多迟钝。 胡不归问:“怎么样,漩涡中心可以破坏掉么?” “唔……”常逗那边拖着长音应了一声,就沉默了下去,通讯器里传来小声的议论,过了好一会,常逗才万分慎重地说,“估算了一下,这里面大概有一百五十颗上下的人类大脑,直接连在当中那个蓝印的能量晶上,构成了一个场,就是这个场在拼命吸收周围的能量。” 方修插嘴说:“把中间那个人打死,或者把那些线路破坏了也不行……” “那不可能,”常逗飞快地打断他,“外围的能量漩涡规模已经相当巨大了,全部是被中心牵引着的,如果暴力破坏掉中心的场,这些能量立刻就会急剧外泄,换句话说当场就会爆炸。” 方修就愣了一下,印象里常逗对他们说话的时候一直都是小心翼翼乃至于战战兢兢的,这人看上去就像个包子,有点好欺负,总是没什么自信,这还是第一回毫不客气地打断自己的话。 胡不归当机立断:“技术那边做好隔离的准备工作,速度快点,在它没有自然爆炸之前引掉它,这个能做到么?” “能。”常逗一口答应下来。 这个戴着大眼镜的年轻人就像是终于回到了自己领土上的国王,他肃然答话的时候,连鸡窝一样的脑袋和一长一短的裤腿看起来都不那么可笑了。 这时,探测器又慢慢转过一个角度,一直盯着屏幕的薛小璐忽然说:“慢着,那是什么?” 众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屏幕上,只见探测器绕道了桂颂的身后,发现他的后背上粘着一个巨大的“蛹”,这个东西苏轻是见过的,就在董建国家门外,那个神秘的乌托邦监视者身后也背着这么一个东西。 “那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生命蛹’?”陆青柏扶了扶眼镜,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屏幕上,“几年前有人发了一篇文章,当时在医学界引起了轩然大波,是讨论生命本源的东西。那篇文章里就提出了‘生命蛹’存在的可能性,但是作者后来销声匿迹了,想不到他们居然做出来了。” 仔细看,这个蛹和苏轻见过的那个并不一样,要大上不少,并且不是单独一个,上面连着一根半透明的、拇指粗的管子,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流动,管子钻过地板,连在地下的什么东西上。 胡不归说:“常逗。” 没等他说完,常逗就立刻回应:“我知道,地板下有东西,探测器正在开红外,数据和图像三分钟以内处理完毕,恢复成投影模式发到你们那里。” 胡不归点点头,透过联络器看了常逗一眼——严格来说,这是许如崇死后,常逗第一回独当一面地带着高速运转的技术部作为整个外勤活动的后援,胡不归顿了顿,然后惜字如金地说了一句:“你的工作能力不错。” 常逗一激灵,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一张娃娃脸绷得紧紧的,激动间居然“啪”地一下敬了个礼,对着通讯器大吼一声:“为人民服务!” 即使一边的画面恶心透了,苏轻还是没绷住,低下头被逗乐了,薛小璐和陆青柏对视一眼,陆青柏叹了口气,感觉这个新技术比原来那个还能冒傻气。 方修却微微垂下眼,他想起了许如崇,每次遇到外勤任务的时候,那个人也总是像打了鸡血一样地站在屏幕的那一边,随时用非人类的语言解释各种现象。 他原来觉得那个人是无可替代的,可现在才发现自己错了,时间在推着每个人拼命地往前走,那个空出来的位置好像眨眼间就站了另外一个人,举手投足都那么像,却又那么不像。 方修一时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就像是有人用细针在他心口上扎了一下似的,谈不上有多疼,拔出去之后却是久久的酸。 探测器拍到的红外影像,果然以极快的速度在总部主机那里处理完毕以后,转成了投影模式传到了一群外勤人员面前——本来以为上面的一堆脑子已经很挑战人类心理极限了,没想到这个极限很快又被刷新了。 那根拇指粗的管子穿过地面,连着一个透明的大球里——也不能说是球,形状不算规则——它像人的心脏一样以极缓慢地速度一舒一缩地搏动着,大球下面又伸出了十来根极细的管道,每一根管道上都连着一个人。 这些人都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躺在一个罩子里,被细长地、像是龙须一样的透明丝线卷着全身,丝线的尾端从他们的眉心处刺了进去,在与皮肤连接的地方露出一点微弱的荧光,显得这些闭着眼睛的人脸上的神色近乎安详。 胡不归猛地站起来:“活人还是死人?” “应该是活人。”陆青柏凑得更近了,“仔细看这些人的胸口还是有起伏的——人死后会比活着的时候轻二十一克,这个你们听过么?” “据说是二十一克是灵魂的重量。”薛小璐说。 陆青柏就顺手在她的额头上拍了一巴掌:“你专业一点。” “当时那篇文章的作者提出,这凭空消失的‘二十一克’,就是活人和死人的根本区别,是一种物质,也就是生命本源的东西,被他命名为‘生命物质’,他提出了这么一个‘生命蛹’的设想,如果通过某种方法,能把‘生命物质’提取出来,是不是真的就能有起死回生的作用?会不会能让濒死的人重新恢复活力?” “你是说现在那些管子里输送的就是这些人的‘生命物质’。”胡不归眼神沉下来,低低地问,“陆医生,你能确定么?” 陆青柏迟疑了一下,笃定地点点头:“蓝印的能量晶还有活力,但即使是蓝印本人,在这种大型的能量场中间,也不可能撑这么长时间,我怀疑椅子上的这个蓝印已经死了,能量晶的活力完全是地下室这些人的‘二十一克生命物质’在支撑。” “胡队,怎么办?”常逗问。 胡不归沉默了两秒钟:“紧急调给我大型车辆隔离器、隔离服和能量探测器,我要进去。” “我也去。”苏轻立刻说。 胡不归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秦落和方修就异口同声地说:“胡队我也去。” 陆青柏虽然明知道自己这种非外勤人员进去要碍手碍脚,可是看了看屏幕上传过来的“生命蛹”的图像,心里就像是被猫抓了一下似的,痒得浑身难受,眼珠转了转:“要么……干脆也加我一个得了,毕竟是专业人员,可以帮你们处理这个生命蛹的技术问题。” 薛小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不赶这个时髦不大好,于是也跟风说:“那……也加我一个吧?” 常逗抓狂:“同志们那玩意是要爆炸的,进去不是郊游啊!” 胡不归要的东西已经有人火速送来了,他略微沉吟了一下:“苏轻,陆医生跟我进去,小璐你负责跟进隔离爆炸的设备,并且跟附近城市的负责人联系好,该透露什么不该透露什么你知道,以防万一。秦落方修各带一支特警队,散开外围警戒。” 三个人跳上了装了大型隔离器的车,胡不归一脚油门踩下去,直冲着能量漩涡就冲过去了,虽然装了隔离器,可通过电离层的时候,车里的人仍然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电火花闪过的声音。 胡不归瞄了苏轻一眼——把苏轻带进来,主要还是不把他放在眼皮底下,心里就不踏实,此人甚有前科,玩命成性。 苏轻却靠在车窗上,微微皱着眉,好像在留心听着什么东西似的。 胡不归问:“怎么?” “听不见了。”苏轻嘀咕了一句,“一进来刚刚同感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陆青柏顿觉神奇,从后座上爬过来,问:“苏轻,回去给咱拍个脑电波的投影片呗,双核的‘同感’真挺神奇的。” “行啊。” “不行。” 大方地说“行啊”的那个是苏轻,一口否决的是胡不归。胡不归透过后视镜冷冷地扫了陆青柏一眼:“你不知道脑电波投影是个人隐私?他又不是精神病人,凭什么让你随便拍?” “啧,”陆青柏讪讪地摸摸鼻子,“家属不同意。” 苏轻耸耸肩,对陆青柏做了个鬼脸,表示服从组织安排,颇有妻管严之嫌。 就在这时,车子已经停在了能量漩涡中心的位置。常逗有些不清楚的声音传来:“你们一定穿好隔离服,能量指示器一接近临界值,立刻撤出来!” 三个人就武装到牙齿地下了车,防护隔离服里面的能量指示器立刻“滴滴”地叫起来,指针摆动着,胡不归打了个手势,叫陆青柏走在中间,苏轻断后,进入了建筑物里。 小心地避过一地的大脑和线,陆青柏走到桂颂身边——这人肩膀上蓝印还在流动,可一翻开桂颂的眼皮,才发现他根本已经死了不知多长时间了。陆青柏回过头来对苏轻和胡不归摇摇头,此时,苏轻已经弄开了桂颂周围的几块地砖,从狭小得只够一人通过的通道里跳了下去。 第77章 爆炸 胡不归紧随其后,好像一眼也不想在那个已经死了的蓝印身上浪费,跟着就跳了下去,剩下陆青柏一个人,遗世独立地穿着隔离服、戳在几百个大脑和一个死尸身边,造型甚为重口味。 “等等我啊你们这两个狗男男!”过了好半天,陆青柏才反应过来,笨手笨脚地爬到洞口处,撅着屁股往下一探头,发现下面其实并不是地下一层,一眼看下去,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那个生命蛹的大球吊在半空中,旁边装着人的透明罩子都镶嵌在墙壁四周,苏轻和胡不归两个人像壁虎一样地扒着墙壁,陆医生顿觉恐高,于是大喊一声,“喂,我怎么下去?” “跳!”胡不归言简意赅。 “混蛋!我又不是你们大猩猩,从这里跳下去身上要缺件的!” “哦,”苏轻带着一点笑意的声音从底下传出来,“那麻烦您在上面守一会了。” 陆青柏咬牙切齿地看着离他最近的一颗大脑,上面褶子血管都一清二楚,别提多恶心了,心想你们俩有能耐以后谁也别出工伤,别落到我手里。 能量指示器的指针偏角越来越大了,胡不归从随身工具里抽出一根铁棒,按下一个开关,立刻一条激光锁链生成,“啪”一下勾住洞口,上面又传来被吓了一跳地陆青柏骂骂咧咧的声音,胡不归就说:“闭嘴,陆医生你在上面接应一下,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随后铁棒的另一端伸出一个长钩,苏轻会意,立刻接过钩子,出手极准地丢了出去,勾住了一个罩子,一声轻响,钩子把勾住的东西自动锁定了,胡不归伸手拉了一下,发现钩牢了,于是一按铁棒上的电钮,激光锁链就自动把罩子连着里面的人一起拖上去了。 不一会,陆青柏卸下了上面那个罩子,再重新把锁链丢下来,这个事技术含量倒是不高,但是时间所限,必须尽快完成。在等陆青柏的锁链的时候,苏轻突然轻声开口:“胡队,有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 胡不归一愣,偏过头看着他。 “许如崇死前,其实跟我说过几句话……”苏轻说到这里,话音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他皱着眉看了胡不归一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和他说这些话,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说下去,忽然就举棋不定起来。 胡不归的目光好像能穿透厚厚的隔离服,就那样烙在他脸上一样,都能让人感觉到他灼灼的期待——他期待什么呢?许如崇的遗言? 苏轻话到了嘴边,几乎出于本能地又绕了回去:“他说他其实是那个郑博士的养子,一直摇摆不定,生而如此,他……没有办法,不要怪他。” 这些信息归零队必定已经跟程教授确认过,听起来作为遗言也说得过去,可胡不归和苏轻都心知肚明,许如崇临死的时候肯定还透露了其他更重要的信息。 苏轻一把接住陆青柏丢下来的钩子,趁机避开胡不归的目光。 好半晌,胡不归才闷闷地“嗯”了一声,苏轻借着把钩子甩到位之后往回拉的动作,忍不住扫了他一眼。 胡不归并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垂着目光,生命蛹巨大的球体发出柔和的光,透过他脸上透明的隔离层,落到他的眼睛上,看上去竟然说不出的暗淡。 两个人之间好像又隔着什么似的,相对无言,两厢沉默了好一会,苏轻才按了一下按钮,低声对他说:“最后一个了,我们准备上去吧。” 胡不归点点头,苏轻就觉得,他好像从胡不归只露出了半张的脸上看见了对方的失落,甚至觉得他可怜起来,心里忽然就软了。 胡不归侧过身:“你先上去。” 苏轻心里正天人交战,也没客气,小心地踩着周围不规则的墙壁缝隙,越过胡不归时,胡不归自然而然地伸手托了一下他的腰,做了一个类似于保护的动作,苏轻抬起的脚还没落下,就停在了半空中,他距离很近地抬头看了胡不归一会。 那眼神里的审视意味太重,胡不归忍不住问:“怎么了?” 苏轻抿抿嘴,终于还是低声说:“我那天去找程教授,其实是看到了图图从程歌那里拿的一张画。” 胡不归眼睛倏地睁大,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乃至于欣喜若狂似的看着他,苏轻避开他的目光,两个人站在特别惊险的地方,胸口贴在一起,胡不归一手托着苏轻的腰,一手抓着隔离服上的缆绳,他们之间隔着很厚很厚的隔离服,连头都像上个世纪美国人拍出来的太空人一样,罩着一个可笑的大罩子,可是胡不归觉得,他从未离苏轻这么近过。 苏轻把声音压得很低,三言两语把经过说清楚了:“许如崇最后跟我说,程歌那幅画,和他没有关系。”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胡不归被春风吹起来的小心肝终于落了一下地,呼吸一滞:“许如崇这样和你说的?” 苏轻点点头。 这时陆青柏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哎,你们两个,别在下面卿卿我我了,赶紧上来!” 胡不归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苏轻这才落下脚,抓住防护绳索,打算爬上去,胡不归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告诉我,不怕我就是他暗示的那个人么?如果我……怎么办?” 苏轻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把手从胡不归手心里抬起来,隔着手套在胡不归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脸上慢慢地展开一个笑容,然后他说:“那我就宰了你。” 这句话明显不是啥示爱宣言,可直到他们两个爬上去,陆青柏还愣是从老胡的身上嗅出了一点粉红色的蛛丝马迹,他狐疑地看了胡不归那张万年面无表情的脸,摇摇头,兀自打了个寒战。 地下一共拉出了十来个装在透明罩子里的人,身上的线还连着,被陆青柏小心地避过地上的大脑和线路摆放好,胡不归问:“怎么处理?” 陆青柏方才在上面也没有摸鱼,已经大致把生命蛹那缠成一团的线路弄明白了七七八八,他托着下巴想了一会,摸出一个小夹子,夹在了桂颂尸体连着生命蛹的一根线路上,上面跳出了蓝色的数字,他就开始指挥苏轻跟胡不归:“先小心地把第一个人身上的线切断试试看。” 苏轻手起刀落,立刻斩断了第一根细丝。 蓝色的数字明显小了一点,陆青柏皱皱眉:“把这个人抬到车上。” 然后他打开了和总部的通讯器:“常逗,你给我计算一下,二十一克物质输送支撑这个系统的临界值是多少?” 常逗的声音被干扰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地说:“你断掉一半左右的连接差不多就到临界值了,不过生命蛹应该有延后效应,过了界以后你们大概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从里面撤离。防护台已经建立完毕,你们一从里面撤出来,我立刻引爆。” 苏轻说:“把一开始的一半人先运出去,看着比较沉的人优先,剩下的一半,我一刀能同时切断,我们再尽快带着这些人出去。” 陆青柏说:“速度速度,到时候你们两个大猩猩一人负责两个,我作为一个文弱的医生,负责抬一个人,正好啦。” 他们三个飞快地处理起这些半死不活的倒霉蛋,就在苏轻把一个人安置在了车上,才打算重新回来的时候,一种突如其来的战栗感生生地把他钉在了原地。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笼罩在这种目光下了。 最敏锐的感官,才能感受到的顶尖的狙击手控制全场的那种视线,那种视线扫过,没有一个地方是死角,一击必杀,叫被盯上的猎物避无所避。 苏轻脊背上刹那就冒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陆青柏回过头来:“你干什么呢?还不快过来?” “狙击手。”苏轻低声说,脚没挪动半步,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这个神出鬼没的狙击手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许如崇那回,一共出现了两颗子弹,可以说都是帮了他的忙——第一颗子弹像是蒋岚打出来的,简直像是在提醒他怎么样脱离那个大网的控制一样,第二颗子弹更离奇,直接杀了许如崇,切断了大网的能量系统,让他重获自由。 当然,苏轻对断了能量来源的网差点把他吸成木乃伊的这件事,没什么直观的概念。 他话音才落,几乎立刻,胡不归就一把按下旁边的陆青柏:“趴下!” 一颗子弹破空而来,正好打在桂颂的身上,分毫不差,直直地镶进了他肩膀上的蓝印里。 生命蛹突然窜出一小撮火花,陆青柏夹在上面的架子一下子爆炸了。 尖锐的警报响了起来,能量指示器上的指针直接越过临界值。 常逗尖叫起来:“有人破坏了能量漩涡中心,爆炸倒计时三分钟开始,你们快出来!” 陆青柏惊异不定地看了胡不归一眼,胡不归冲他大吼:“出去,立刻!” “你……” “两分五十秒!” “快点,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地上还有大概五六个人身上缠的细丝没有切断,胡不归重新俯下身去,忽然,一只手伸过来,不由分说地硬是抓起的他的肩膀,生拉硬拽地把他拖起来。 “两分三十……两分二十九……” 这回没有人再顾忌满地的大脑和线路了,谁也来不及管脚下软软硬硬踩了什么东西,胆敢劫持胡队的自然只有苏轻一个人,胡不归奋力地想甩脱他:“那边……”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地下缠着无数大脑的线路就连成了一条火龙,桂颂坐着的椅子直接被炸上了天,小规模的爆炸已经开始,苏轻一把把胡不归推到车上:“少废话!陆医生开车!” “两分整,一分五十九,一分五十八……” 车门还没来得及关上,陆青柏就一脚踩下了油门,车子飞快地蹿了出去,紧接着身后传来一声巨响,能量漩涡中心爆炸了。 “一分钟,五十九……” 陆青柏不敢回头,把油门踩到底,拿汽车当飞机开。 “三十秒倒计时!” “八、七、六……” 一路横冲直撞地撞出了电离层,还没来得及完全离开,整个能量漩涡终于提前五秒钟崩溃了,即使他们已经开到了边缘,有一半进入隔离台,巨大的能量还是把车子整个甩了出去。 陆青柏一头撞在前挡风玻璃上,要不是隔离服,估计能把他脑袋给撞扁了。 第78章 危机解除 尽管惊心动魄,但总算他们三个还是活着爬出来了,接应的急救员立刻把车厢里那些半死不活的人给抬走了,进行进一步监控治疗,常逗第一次独当一面,成功地把爆炸的影响给屏蔽在了电离层范围里,除了当地发生了一回四点多级的地震,周围城市稍有震感之外,在紧张地监控了七十二小时之后,暂时没有更严重的事故发生。 就算是……成功了。 尽管在胡不归看来,结果没有那么尽如人意。 众人从st培训班回来就直奔现场,时间紧张得吃饭睡觉都没顾上,所以回到总部,连总结会议都没开,胡不归做了个五分钟简报,归零队就原地解散,各自去休整了。 苏轻想了想,先去找了一趟秦落。 秦落八百年没有接待客人的经验,一见苏轻就愣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一起工作,以及一起在st培训班受虐长达大半个礼拜,苏轻在秦落眼里终于摘掉了“陌生异性”的危险标签,变成了一个对着他时能流利地说话的熟人。 可即使是熟人,秦落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接待上门客人,她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和苏轻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才问:“我是不是应该先让你进来?” 苏轻:“……” 秦落手忙脚乱地把他让进去,然后偷偷摸摸地从兜里翻出一个小本子,苏轻正好斜眼瞥见,看见上面写着:“第二步,让客人坐下,询问他要喝点什么。” 他就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秦落生搬硬套地指着沙发说:“你坐下,喝什么?” 顿了顿,她自己也觉得口气有些生硬了,于是又有些不自信地问:“我这么说对么?要是……要是不对你可别往心里去。” 苏轻摆摆手叫她别忙活了:“我过来求你个事。” 秦落想了想,这句社交笔记上没写,于是就傻乎乎地点点头:“行。” 苏轻:“……” 他叹了口气:“这么大姑娘了,别那么实诚,别人还没说什么事呢,你别答应那么快。” “哦,”秦落点点头,“那你什么事?” “当时我们去董建国家里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狙击手,你有印象么?” 秦落表情一正,这就从天然呆弱气娘状态直接切换到神枪手暴力女那里,她皱皱眉,清秀的眉眼露出了一点戾气:“我知道他,传说他有个代号,叫11235,名字是什么不清楚,算是杀手圈子里的第一把交椅,不过有人说如果是用枪,没人玩得过他。” 秦落话音落下,露出一点跃跃欲试的模样:“其实我一直想和他交一次手,只是没有机会。” 苏轻犹豫了一下:“我听人说你的枪法是队里最好的。” 秦落先是坦率地点点头,说:“嗯。” 说完又感觉不对,好像小册子上不是这么教的,于是往后翻了两页,一看果然自己说错话了,有些局促地抓了抓头发,脸颊微微涨红地说:“哦……其实没有那么好,大家夸张了。” 苏轻笑出了声来,把她膝盖上的小本子拉走:“行啦,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又没有外人,不用玩这种虚的——这坑人的玩意谁给你的?” 秦落小声说:“常逗。” 苏轻:“……” 怪不得。 苏轻咳嗽一声,把话题拉回来:“我想求你帮我个忙,做个特训。” 秦落疑惑地看着他。 “回头我申请一个训练场,你负责拿着射程不同的狙击枪往我身上打……” “用子弹?”秦落吃了一惊。 苏轻表情严肃地点点头:“用子弹,就把我当成你的敌人。” 秦落睁大了眼睛:“会把你打伤的。” “没事,你只要不把我打死就行。”苏轻对伤口很淡定——自从有了双核系统,真是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腿也不抽筋了,一口气往身上开五个洞,一个礼拜也能长回来。 秦落想了想:“你是打算对付11235么?” 苏轻垂下目光,脸上的表情很自然,甚至还像刚刚和秦落闲聊的时候那样,带着一点温和的笑容,并没有青筋暴露,也没有眼神狰狞。 他轻声说:“再一再二不再三,我已经忍了他三次了,下次碰见,一定要……” 他牵动了一下嘴角,感觉到自己的情绪罕见地有些失控:“弄死他。” 秦落眨眨眼睛,看着苏轻站起来的瞬间,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就恢复了清明,她犹豫了一下说:“我也觉得这个人很危险,只要你不怕受伤,我就帮你。” 苏轻点点头,跟她告辞离开,临走的时候想起了什么,扒在门框上跟秦落说:“你别跟常逗学了,瞧常逗那傻样,像交际大师么?” 秦落不知所措地看着“常伪交际花”给她的秘笈,苏轻叹了口气:“唉,有空多跟我们家那败家崽子玩一会,说不定对你有点帮助。” 屠图图早已经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锻炼得炉火纯青,并且本能地知道谁是老大,把胡不归的马屁拍得山响。苏轻感觉再这样下去,屠图图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季鹏程二代,于是打算让这两个人稍微中和一下。 苏轻是在胡不归的房间里找到的屠图图,胡不归也没什么能招待小朋友的,就拿出以前养过的一窝小猫的照片给他看,屠图图屁颠屁颠地围着他卖萌,一会发出“啊”音,一会发出“哦”音,装得一派天真无知的模样。 苏轻到的时候,屠图图正厚颜无耻地吊在胡不归的胳膊上,拖着波浪线捏着海豚音说:“我们老师说了,喜欢小动物的叔叔都是有爱心的好叔叔。胡大叔最好了,所有人里排第一。” 苏轻就抱着双臂靠在门口,胡不归一抬头就看见了他,于是笑着问:“那苏叔叔排第几?” 屠图图脱口说:“哎呀摄政王他阴险狠毒,包藏祸心,时常欺君罔上,专好打朕屁股,篡位之心不死,当然排倒数……” 苏轻就阴测测地低笑了一声,屠图图汗毛都竖起来了,球形的小身子迅捷无比地滚到了胡不归身后,战战兢兢地探头往门口看了一眼:“排……排……当然是并列第一!” 苏轻挑挑眼皮:“还不滚过来。” 屠皇上就留恋地看了一眼胡将军这个巨硕的靠山,然后沮丧地发现他和大反贼是坐在一条板凳上的,果然——每一个苦逼的主公背后都有一个被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的混账忠臣。 不过他比较想得开,只顾影自怜了一小会,就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屁颠屁颠地“滚过去”,投诚反贼了。 苏轻把屠图图带走了,胡不归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他把自己陷在沙发上,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拔烟丝玩。 营救行动中途被迫撤离,被放弃的蓝印基地最终还是爆炸了,熊将军找了个房间干脆留在了总部,目前没有要走的意思,如果说之前是核心成员不在,老上司过来顶一会,那现在呢? 连技术部的常逗都完美地证明了他能接替许如崇工作的能力,熊将军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隐隐约约地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还有苏轻说过的话。 胡不归叹了口气,真心想把手头这根烟点着了,不过在强大的意志力下到底还是忍住了,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多长时间,门又再次被人敲响了。 胡不归愣了愣,站起来打开门,却愕然地发现苏轻站在外面,怀里抱着一个加菲猫的巨型抱枕。 苏轻把抱枕往胡不归怀里一塞,踩着拖鞋就毫不客气地进来了:“过来安慰安慰你,省得你睡不着觉——我先去洗个澡。” 一系列动作无比自然,等胡不归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回手合上了浴室的门。 胡不归低头和加菲那张居心叵测的大胖脸面面相觑了片刻,就抑制不住地露出一个笑容,他察觉以后,大概觉得这个笑容比较猥琐,不大符合胡队一贯以来正经稳重的形象,于是硬是给压了回去,一张脸就显得微微有些抽搐,活像中风了似的。 苏轻洗完澡连睡衣的带子也没系,只是草草地裹在身上,露出白皙的胸口和隐约的小腹,很骚包地扒拉了一下湿哒哒的头发:“身材怎么样?” 胡不归抱着他的抱枕,老老实实地说:“挺好的。” “嘿嘿嘿,”苏轻说,“那还不速速洗干净了给本王侍寝?” 胡不归“嗖”一下抬起目光:“你真的想好了?” 苏轻说:“擦,你有完没完?” 话音没落,胡不归已经光速消失在他面前,冲向浴室了。 苏轻弯下腰抱起他那不知道哪弄来的大抱枕,四仰八叉地抱着它在卧室的床上滚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是胡不归的地盘,他就忽然困了,好多年他已经分不出自己究竟是不缺睡眠还是睡眠障碍,唯有在那个小小的帐篷里的那一宿,他体会到了“睡着”和“打盹休息”的区别。 胡不归走进卧室的时候,整间屋子的灯都被苏轻调的很暗,他趴在抱枕上,被子半掩在身上,露出一截小腿,半垂着眼,懒洋洋地翻看着放在床头上的几只小猫的照片,似乎有些昏昏欲睡。 胡不归的喉结就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过去把被子给他盖好,低声问:“看什么呢?” “你的猫都去哪了?” “一个朋友带走给他退休的父母作伴了。” “嗯?为什么?” 胡不归略带试探性地伸手搂住他:“你其实对小动物的毛有点过敏吧,一开始离我近了总是打喷嚏,我想可能是因为我身上沾了点猫毛。” 苏轻愣了片刻,歪过头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因为我——对小动物过敏?胡队,你那时候都在想什么?” 这回胡不归没言语,直接用动作回答了。 第79章 科技恐怖主义 胡不归看起来像个黑脸包青天,时刻保持着让人紧张的状态,但其实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哪怕自己受委屈,也会顾及对方的感受——特别是在床上的时候,他的耐心指数简直让人发指了。 苏轻猝不及防地一口咬在胡不归的颈侧,胡不归闷哼一声,黑暗里,苏轻就轻轻笑了一声,在他自己咬出来的牙印上舔了一下,顺着胡不归的腰线摸下去,一边点火一边低声问:“哎,你行不行,磨什么呢?” 胡不归咬着牙拍了他一巴掌:“混蛋,弄伤了你怎么办?” 苏轻才不理会,反正极尽自己之能地挑逗,力求烧掉胡不归的理智,不做到哭不过瘾。 胡不归气得牙根痒痒,终于狠狠地把他的两只咸猪爪按在枕头上,一抬手关了灯。 第二天苏轻起床时间再次破了他的个人记录。 直到胡不归轻手轻脚地起来穿衣服,才惊动了他,苏轻有点迷茫地张开眼睛,看着胡不归的衬衫衣角发呆,胡不归发现他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红,担心他发烧,就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然后手掌覆上他的脸,贴着他温暖的皮肤:“今天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苏轻愣了好久,才反应迟钝地摇摇头,声音有些嘶哑:“还好。” “再躺一会。”胡不归说,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以后不要太疯,还是……多爱惜自己。” 苏轻木然地看了他一会,从被子里伸出手,把他躺过的枕头揪下来,蒙住脸哀叫一声:“胡大叔,胡大爷……” 胡不归脸上露出一点无奈来,把被他滚来滚去弄散的被子往上拉了拉,隔着被子拍拍他:“今天没什么事,中午过后补一个总结会就可以了,再睡一会,我拿点东西上来,你一会起来可以吃。” 苏轻就说:“胡老爹。” 随后他利落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从床头捡起胡不归给他叠好放在那里的衣服,三下五除二穿上:“不睡了,我还约了秦落特训。” 他从床上跳下来的时候动作顿了一下,姿势稍微有点别扭,就皱了皱眉,掀开衬衫下摆瞟了一眼,发现前一天晚上黑灯瞎火的,侧腰的地方被胡不归掐出了好几个特别明显的手指印。胡不归瞥见,立刻紧张起来:“过来我看看——这是我弄的?” 苏轻抬起胳膊任由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揉着青了的地方,坏笑着说:“反正不是我自己掐……” 他话音到此顿住,打了个冷战,胡不归低下头轻轻地舔过他留下乌青手指印的皮肤,不带什么情色意味,就像是小心地触碰一件心肝宝贝似的。刚才还没羞没臊的苏轻忽然就局促起来,忍不住往后躲了一下,小声说:“不疼的。” 然后他微微侧过头去,逃到了卫生间草草洗漱,打了个招呼,就一溜烟跑了。 他不在乎跟谁上床,不在乎什么体位,脸皮比城墙还厚,一锥子下去都见不着血,唯独不大习惯别人对他太好,在荒草地里营养不良地自生自灭惯了,突然接受太多的阳光和太多的爱,他不适应。 当然,与和秦落的特训比起来,胡不归一激动在他腰上掐出的几个手印就不算事了,场地申请是苏轻直接向熊将军打的报告,胡不归忙着听技术部报告,没来得及过问训练内容,到了晚饭的时候不见苏轻,才知道发生了很暴力很不和谐的流血事件。 他急匆匆地奔到医疗所,就看见苏轻赤裸着上身,从肩膀到小腹绑了一堆绷带,陆青柏正骂骂咧咧地给他把一条胳膊上嵌在肌肉里的子弹往外挑。 苏轻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听着陆医生不带重复的骂人,尽管疼得满头冷汗,还是用另一只手夹着根烟,悠闲自得地喷云吐雾。医疗所的大门被胡不归一脚踹开的时候,苏轻下意识地就把烟头碾在一边薛小璐拖着的托盘里,随后脑袋上就挨了陆医生一巴掌:“你往哪扔?!” 薛小璐看了胡不归一眼,转转眼珠,目光又在苏轻身上一些已经不大明显的印记上打了个转,然后好像她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正人君子大家闺秀一样淡定地转开目光,直挺挺地观赏起医疗所的墙角。 陆青柏包好了最后一处伤口,就让要吃人状的胡不归把他们家这货领回去了。当晚苏皇叔被臭骂了一通,期间企图色诱,在胡将军强大的自制力下,未果。 倍受精神折磨的苏轻抱着加菲抱枕,被训得蔫头脑,心里感觉胡老大真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人物。 于是第二天的“特训”陪练就换人了,从那以后一个月的时间,苏轻真的再没有出现在医疗所。 也在这一个月中,全世界其他国家其他地区,分别发生了十七场蓝印基地蓄谋的爆炸,十场被其他国家的技术人员成功隔离爆炸,剩下未能及时防护的爆炸至少造成了几千人的直接间接死亡。 每天早晨一打开新闻联播,简直没有别的事,除了爆炸就是爆炸,给公众的说法是,这些世界各地连续发生的数起大规模爆炸案,是一个神秘的恐怖组织蓄谋的,暂时还没有人出来承担责任。一夜间不知多少家媒体的头版头条套红标题上写着:“新恐怖主义的政治主张”“第三次世界大战离我们还有多远”“人类是否进入新反恐时代”“科技恐怖主义的产生”。 熊将军忙得脚不沾地,一进他的办公室,先得被里面的烟味熏个大跟头。 各国政府联合发表声明,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把反恐战斗进行到底。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这个联合声明发表之后,此起彼伏的爆炸忽然消失了。 舆论界开始激烈讨论,未知的恐惧和掩盖着什么一样的短暂平静似乎是比爆炸更加可怕的一件事,谣言四起,世界范围内都开始了食物抢购现象,有些地区甚至出现了银行挤兑。 这天,熊将军独自来到了程未止的房间里,用不知哪里来的备用钥匙开了门。 程歌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被时局影响,程未止正在看电视,脸色很凝重,一抬头看见了熊将军,愣了一下,脸上却并没有很多意外的神色,甚至都没有站起来。 熊将军径自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放软了身体靠在沙发靠垫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程未止低声说:“现在怎么样了?” 熊将军摇摇头:“当初是你们把魔盒带到人间的,现在瘟疫和灾难终于爆发了,你还来问我?” 程未止低下头,不置一词。 熊将军看着程歌的侧影,感觉这位很多年没有说过话的故人也很苦,看着他这儿子和他这些年过的日子,就知道他也算是遭了报应了。 熊将军说:“程教授,当年乌托邦计划刚开始、我被派去做安保工作的时候,我就想不明白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当然,我是文化水平一般,比不上你们这些有大学问的人,可是你们发展发展医学,看看怎么治病救人,研究点新品种的作物,让大家伙吃得更好,或者做点实用的技术,让人们都生活得更方便不好么?你们做这个有什么意思呢?将来的人都能一蹦三丈高,对寻常过日子有什么好处呢?当时我就想,这个计划迟早会被国家叫停,后来果然,唉!” 程未止摇摇头:“你不懂。” “我是不懂。”熊将军点了根烟,“想不明白你们这一辈子图什么,郑清华那不是走火入魔么?” 电视上一群“专家”正在对爆炸事件众说纷纭,程未止沉默了一会,问:“这个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怎么办?” 熊将军叹了口气:“郑博士那个人,我们也都明白,是个科学疯子。他为了研究能丧心病狂,我相信,但是我不相信就凭他,会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在背后支持乌托邦计划运作的那个人,或者那个组织才是真正可怕的。” 程未止抬起头看着他。 熊将军盯着电视屏幕发呆,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我的感觉很不好,爆炸没有理由突然停止,我只能想出一种解释,就是真正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 被他一语成偈。 就在爆炸停止的几天以后,最早发生爆炸的中国z市附近,开始蔓延出一种奇怪的传染病,第一个患者恍恍惚惚了几天以后,忽然在路边晕倒,被送到了医院。几天后,他的反应越来越慢,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然后忽然就那么“睡”过去了。医院如临大敌,却怎么也检查不出患者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送到医院一个礼拜以后,这位患者不再有清醒的时间,脑部活动越来越微弱,身体各个器官开始衰竭,十八天后,他就在“睡梦里”死亡了。 z市开始有接二连三的人被送到医院,短短半个月,连着疑似病例,已经有了二十多例,没有一种药物被证明能直接作用于这种病,死亡率接近百分之百,最可怕的是,医学界怎样也没有能找出这种病的传播途径和发病机理。 而此时,世界各地都开始爆发出同样的情况,短短十来天,疑似患者数字已经上升到了三位数。 ======终卷·天将破晓======= 第80章 最黑暗的时代 归零队顶层是个不大常用的活动场地,很久没有人来过,一开门能闻到里面尘土的气息,拱形的天花板高高吊起,脚下是猩红色的地毯,人踩上去觉得软绵绵的,走起路来能悄无声息,四周是巨大的落地窗,有些老旧的淡金色窗帘被高空灌进来的风吹起,猎猎地响着。 胡不归走进去的时候,熊将军就背对着他,正站在一扇打开的窗户前往外望着什么,没有警卫员。 “把门关上。”熊将军说。 胡不归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大厅角落里的监控器,熊将军并没有回头,却好像看见了他这个动作一样,低声说:“已经关了,放心。” “已经关了”胡不归才不放心,他心想熊将军有什么话不能在会议室或者办公室说,非要跑到这里来呢? 熊将军就回头对他招招手:“你过来看。” 看什么? 胡不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归零队总部距离市区有一段距离,地势很高,他们站的地方又几乎是附近最高的建筑,往远方望去,城市、道路、立交几乎是一览无余的。 天色已经将近黄昏,太阳沉到了地平线以下,城市的灯光开始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星空大地,所有的颜色全部暗淡,只剩下人造的灯火。 胡不归有些狐疑地扫了熊将军一眼:“将军,怎么了?” “有时候,你看着这些,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熊将军不着边际地说,“一个人,充其量能举起个几百斤重的东西,跑上几十公里的路,活不过百十来年,吃五谷杂粮,从这里老远一看,连只蚂蚁都仿佛比一个人大似的。” 老将军趴在栏杆上,眯起眼,指着远方的城市:“可是你看,那都是人造的。我们日复一日地都这么生活,乍一看,几十几百年都过着同一种日子。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神秘到你都想象不到的力量,总觉得出不了什么岔子。” 胡不归不知道熊将军怎么忽然就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了,心里想难道人老了就容易伤春悲秋么? 熊将军沉默了半晌,这才低下头,好像才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问:“现在怎么样了?” “各国各地都已经建立了联系,能动用的科研机构全部紧急调入,目前没有什么地方继续报告说发生爆炸,但是对‘睡眠病’仍然没有头绪。”胡不归顿了顿,“据内部资料,世界上确诊人数已经上升到五百多例,我们国家现在有九十多例,患者基本上集中在以z市附近,以z市为中心,辐射范围达到了一百二十公里,还在往外扩展。” 熊将军听完不予置评,点点头,片刻,又问:“舆论方面呢?” 胡不归说:“还没有失控,z市暂时戒严,对外说是一种高致病型流感。死亡人数和真实确诊人数没有泄露出去。” “关于新恐怖主义和战争的谣言呢?” “还好,主流媒体和网络上已经陆续请专家出来辟谣,目前国内没听说有哪里因为挤兑或者抢购造成什么事故。” 熊将军伸手抓在栏杆上,苍老的皮肤上青筋微微露出来,他轻声说着:“那就好,那就好。” 胡不归眉尖一动:“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熊将军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才慢慢地说:“二十五年前,我还是个年轻人,刚刚入伍没多长时间。当时,有两个学者牵头,启动了一个研究项目,就是‘乌托邦计划’,挂在军工的名目下,资金是国家拨的,建立第一个基地的时候,负责基地安保工作的人,就是我。” 胡不归一言不发地听着,关于乌托邦的黑历史,之前并没有人很系统地告诉过他。 “那两个学者,我估计你心里也有数了,一个就是现在住在六楼的程教授,另一个人姓郑,名字叫郑清华,是最顶尖的人类学博士。而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是关于能量和人类进化的无限种可能性的。”熊将军顿了顿,“但很讽刺的是,程教授有一个程歌那样的儿子,郑博士本人就有白化病患者。” “就是他们后来做出了蓝印么?”胡不归说。 熊将军点点头:“这个计划整整延续了十年,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成功的蓝印才诞生——就是郑清华本人,能量晶系统修复了他的基因缺陷,而对应的灰印,就是他的亲妹妹。也就是那时候,程教授和郑博士两个人针对‘蓝印’这种不自然的产物,发生了分歧。” “郑清华拿自己的亲妹妹……”胡不归说到这里,忽然住嘴了,他想起许如崇还是传说中郑清华的养子呢,不也照样被放弃了么? “还没等他们解决这个分歧,乌托邦项目就被叫停了。”熊将军说,“郑婉,就是当时的那个灰印,因为精神崩溃,犯下了故意杀人罪,而后畏罪自杀。” “这个研究本身太危险,上面下了一道命令,要求销毁所有研究资料,封锁基地,可是就在销毁资料的前一天,郑清华失踪了。”熊将军顿了顿,补充说,“他是蓝印,除了他本人,当时没有人了解蓝印究竟和普通人有多大的不同。后来你就知道了,郑清华不知接受了什么人的帮助,在逃中仍然不放弃他的实验。我接到秘密指令,成立归零队,专门负责收拾蓝印。然而除此以外,没有人知道,郑清华在和什么人合作,对方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武装力量来自于哪里。现在的乌托邦组织有多大,郑清华销声匿迹这许多年,他的研究究竟到了哪一步……” 熊将军摇摇头:“只有一点我能明白,十多年来,这个神秘莫测的乌托邦组织一直藏头露尾,而现在它等于是高调向全世界展示自己,这是在宣战,意味着他们终于有了足够的筹码。” 胡不归皱着眉看着他。 “不要说蓝印这种……他们在身体素质、敏捷度上比普通人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就是对方所掌握的我们没有的技术,就是个不可忽视的威胁,”熊将军的话音停顿了一下,正色下来:“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所有人都对这种所谓的‘科技型恐怖主义’低头,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胡不归脱口就想说“不会有那一天”,可话音却卡在喉咙里,看着熊将军难得沉下来的脸,怎么都说不出口。 “你是正规军人出身,是国家精英,维护社会安全,随时有权限制裁恐怖分子。”熊将军笑了笑,“小胡啊,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和蓝印的位置反过来,你要怎么办?” “发生了什么事?” 熊将军却不回答,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告诉我,如果真有那一天,你要怎么办?” “我相信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胡不归想了一会,才说,“我不是那种特别精明、闻一知十、心里很有算计的人,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就不会违心做自己不愿意的事。” 熊将军目光灼灼地看了他片刻,然后掏出一串钥匙,塞进他手里。 胡不归一愣:“这是……” “记着你今天说的话,总有一天,你用得着这东西。”熊将军却不打算再和他说话了,摆了摆手,“去忙你的吧。” 胡不归觉着自己可能确实不是那种很精明的人,他心里有很多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熊将军转过身去,只给了他一个背影,看来是不想再透露什么了,胡不归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声“是”,带上门离开了八楼大厅。 就在他离开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一个警卫员拿着熊将军的电话上来,熊将军接过来,看了这个明显是生面孔的“警卫员”一眼,接过了电话,放在耳边一言不发地听着。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远远地望去,城市的霓虹好像一片落到地上的银河一样,闭上眼,都仿佛能听到那鼎沸喧嚣的人声。 那些灯火明明灭灭地映在熊将军因为苍老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仿佛在上面镀了一层流光溢彩的膜,他不再满面堆笑,眼角的皱纹深深地凹进去,嘴唇抿得紧紧的,嘴角略微下拉,就像是个大理石雕成的石像。 终于,熊将军开口了,他低低地说:“我知道……是,这一天我早就准备好了。”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掠过一抹笑意一样,挂断了电话,交给那陌生面孔的“警卫员”。 “走吧。”他说完,从容地转过身,大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就像个义无反顾的英雄,像个……殉道者。 这天晚上,熊将军反常地招呼也没打一声,就突然离开了归零队总部,胡不归攥着那串神秘的钥匙,感觉有一丝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三天以后,方修突然拿着一份报纸,连门也没敲就闯进了胡不归的办公室:“胡队,你看看这个。” 胡不归扫了报纸上的头版一眼——“启动造神计划”。 他点点头,显然是已经看到过了,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方修压低了声音:“你看这里‘十三国家联合启动乌托邦科研计划,世界将进入奇迹纪年’,这不就是各国政府联合发表声明,承认乌托邦合法性么?我看了看,我们国家没有签名,可是就从媒体的态度来看,不签名只是态度暧昧,绝不是反对。” 胡不归就从抽屉里拉出一份文件,推到方修面前:“我正要跟你说,明天上面会下来人,对总部进行政审。政审每年都有,但一般都是年底或者年初,从来没有在这个当不当正不正的时候来过人,你顺便通知一声,让大伙心里有数。” 方修屏住呼吸看着他:“这个是……这个是……那熊将军呢?熊将军为什么不站出来说句话,到底上面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忽然……” “我尝试过联系熊将军,一夜之间号码全都变成了空号。”胡不归在办公桌上的键盘上敲了几下,然后把显示器转了个角度让他看清楚。 他搜的是“熊茂林”,就是熊将军的本名,搜索引擎下空荡荡的一片,一行小字提示“您要找的是不是熊猫林林?” 方修一瞬间就觉得当头被浇下了一盆冷水,怔住了。好半天,他才微微低下头,正好对上胡不归幽深的目光,张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胡不归轻轻地说:“你去吧,不用担心,天塌不下来,塌下来还有我扛着呢。” 最黑暗的时代,终于降临了。 第81章 你、你是… 苏轻此时不在总部,他的神出鬼没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找不到人就打他电话,或者通过联络器吼一声,不着急就写张纸条夹在他的门上。反正他不管是做什么,都有自己的分寸,也没耽误过事。 这还是头一次开会的时候找不到人,归零队的所有核心成员全部集中在会议室,唯独缺他一个。 胡不归看了看表,苏轻的联络器关着,他就打了个电话,这回苏轻倒是接了,里面很嘈杂,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简单说了几句话,他表示一时半会回不去。 “那我们不等你了,现在开会,打开联络器,你旁听。”胡不归顿了顿,抬头扫了神色各异的几个人一眼,“大家都坐。” “现在是什么情况,相信大家心里都有数。”胡不归沉默了一会,才低声说。 陆青柏一脸暴躁:“我操!这事他妈用说么?用说么?明天我看谁敢来,政审?老子行得正站得直,上下三辈没干过亏心事,有什么好审的?哪个狗腿子敢进这个门,我让他下半辈子生活不能自理!” 胡不归没出声,薛小璐拉了拉陆青柏的衣角:“陆医生……” 陆青柏“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在原地走了两步,又强逼着自己微微低下头,深吸了两口气,对胡不归摆摆手:“行,我不捣乱,你继续说。” “熊将军现在联系不上了。”胡不归把潜台词省略了,他低着头看着会议室桌面上的淡蓝色桌布,十指交叉起来,贴在桌面上,听起来十分心平气和,他知道,熊将军对此早有准备,甚至很可能是他本人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怎么愤怒,怎么揣摩都没有用,最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陆青柏双手抱在胸前说:“上回从爆炸的蓝印基地那边抢救回来的人,当时并没有死,不过十几天以后都呈现出了典型的‘睡眠症’症状,这种传染病的传染速度极快,大家注意到的话,前些日子的确诊病例几乎每天都在以一个可怕的速率上升,可那个十三国联合发表声明以后,从昨天到今天,我观察了一下,除了几个个别地点,其他各国没有一个病例增加。” “我也注意到了。”胡不归说,“那几个病例仍然在增加的国家都有媒体明确站出来质疑‘造神计划’的言论。” “但是也只是舆论倾向,没有人说出这个‘造神计划’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薛小璐点点桌子上摆着的一打报纸,“这样的反对也太弱了吧?我看照这样下去,过不了一个礼拜他们就也会跟着妥协。” “说出来很多人也不会相信,现在世界上其他国家‘官方’都承认了乌托邦的合法性。”方修皱了皱眉,“这是绑架。” 这的确是绑架。 他们不是某一个国家、某一个种族的侵略者,他们潜伏在形形色色的普通人中,防不胜防,让人哪怕想要拿起枪去反抗都无所适从。 他们通过某种手段,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在全体人类中传播一种叫做“睡眠症”的病,目前没有人知道它的机理是什么,又该如何医治,他们可以研究,可来不及了,等他们弄明白这件事的时候,也许全世界的人都像是《睡美人》里的那个城堡一样,一头栽下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 没有一个政府看着每天悄悄呈递上来的死亡人数不感觉压力山大,何况政客也是人,也会担心身家性命妻儿老小。 胡不归想着,也许爆炸发生的时候——不,甚至更早,乌托邦就和各国政府私下里接洽过了,否则为什么从那个时候开始,熊将军就开始紧张地留在总部不走了呢? 归零队是熊将军一手建立起来的,时间太仓促,很多问题没来得及解决,即使没看到,回想起来,胡不归也能感觉得到老人留在总部的时候,心里的那种焦虑。 只是不能说。 那么多人,死不起,何况真相一出口,社会必然动荡,乌托邦计划曾经起源于本国,比起那十三个不得已做了出头鸟的国家,本国政府应该更了解这个情况,这个时候的暧昧态度,很可能是还没有找到反抗或者解决的办法而打的太极,可恐怕那边也不好糊弄,所以必须要牺牲那么几个人,表明一个立场。 胡不归敲敲桌子:“我现在说的事,你们不要打断我,听着就好——常逗,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常逗“哦”了一声,从旁边拎出一个袋子,倒出了一堆外形各异的怀表,有非常简单的圆盘状的,骷髅模样的,也有卡通小动物形状和镶着花边的女士怀表,盖子的边缘处都刻了人的名字。 常逗按着名字把怀表发下去,剩下苏轻的一个被胡不归接了过去,常逗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个是赶制的,可能不大理想,我尽量根据大家自己平时便装的风格装饰了一下,戴在身上最好不要太显眼。” “这是一个生命感应型联络器,已经提前设定好了,你们拿在手里,按下上面的一个按钮。” 按下了那个按钮以后,怀表就像是普通的表一样,三根表针滴滴答答地走起来。常逗说:“生命感应型联络器启动以后,不要离开自己身上,当携带者生命垂危的时候,携带者所在地点就会通过定位系统自动出现在其他人的怀表上,这个定位系统平时是不显示的。除此以外,怀表里面藏了一个有抗干扰反追踪功能的联络器,可以绕开总部检测,一个能量指示器、一个情绪能隔离器……时间太仓促,我只能做成这样,对不起,弄不出更好的东西。” 他低下头去,好像自己辜负了组织的信任似的。 “谢谢。”胡不归说,试图笑一下,可惜有点失败,“程教授父子我已经于前一天就送走了,今天晚上,我需要你们都离开总部……” “胡队!” 胡不归做了个手势,示意别人不要打断他:“以调研‘睡眠病’的名义离开,带好你们各自的东西,然后就不要回来了。苏轻你也听见了么?晚上恐怕你还要回来一趟,把孩子领走。” 苏轻打从一开始就沉默,这会才插话说:“孩子跟我都在外面。” 胡不归点点头,熊将军说过,苏轻是个极敏锐的人,很多事才有苗头,他说不定已经注意到了,于是说:“那你干脆就不要回来了,等下你单独把地址报给我,我想办法把新的联络器寄给你。” 苏轻就又不再言语了,不但如此,还再一次单方面地关了联络器。 秦落忽然问:“都走了,明天政审的人来了怎么办?” “我留下。”胡不归理所当然地说。 陆青柏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觉得老子长得像是把队友丢下,自己跑路的混账?” 方修立刻接上:“还是你觉着我长得像?” 秦落摇摇头:“我反正不走。” 薛小璐说:“胡队我看你这是个馊主意。” 常逗终于不懵懂了,明白了胡不归在说什么,立刻涨红了脸:“我……我也不……” 胡不归摆摆手:“别急,听我说,上面未必想把归零队怎么样,不然这次来的人不会提前通知,你们不要多想,应该只是走个过场,这个时候不走反而是不识趣。” “但是……”陆青柏皱起眉。 “陆医生,我希望你作为一个军人,能服从命令。”胡不归扫视了几个人一圈,“现在回去收拾东西,二十分钟以后我送你们离开总部。” 苏轻这时候很忙,胡不归会说什么,他大概心里有数,所以并没有很留心去听。 熊将军临走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一张支票和归零队所有核心成员的档案,一打开,苏轻就明白了熊将军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熊将军才刚把胡不归叫到八楼去谈哲学,苏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目十行地扫过他所有队友的背景、出身和家庭。 方修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是退休教师,胡不归家在农村,父母都还健在,常逗的父母和哥哥都是旅行家,常年分散在全球行踪不定,陆青柏的父亲被一个医学院返聘回去教学,秦落父母就在本地,薛小璐小时候和奶奶长大,老人家现在已经去世,倒算是无牵无挂。 苏轻明白熊将军的意思,他要在来不及之前,解决掉所有人的后顾之忧。 这件事他倒是熟练工,安插假身份,办好住处和新的账户,如何凭空捏造出一个人,怎么把这些人全部分开处理,并且忽悠他们按着自己说的去做。 接到胡不归的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短短几天里,基本上办完了以上这些事,正一个人站在b市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来到了他的最后一站。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手腕上的表,这回身上脸上没有带任何的伪装,只穿着一件立领的黑色风衣,靠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脚下是一堆烟蒂。 忽然,有一个颤抖的声音说:“你、你是……” 苏轻就慢慢地抬起头来,看见那辆停在门口的车上下来的人,目光缓缓地和苏承德对上。 第82章 普普通通的父亲 有那么一刻,苏轻开始憎恨自己那明显超出一般水平的视力,苏承德距离他三米左右,这个距离足够他能看清苏承德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嘴角和眼角一闪即逝、仿佛想要拼命掩盖什么的动作,以及那些被牵动起来的细小、繁复的皱纹。 他看到苏承德因为苍老而下垂的眉眼,看到上面雕刻出岁月的痕迹,看着他身上穿着的卡其色外衣,脖子上没有系好的格子围巾,以及下面露出来的一点衬衣和马甲的边角。 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他们两人对视了足足有五分钟,期间苏承德几次三番地张了张嘴,却始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夕阳的光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睛,苏承德就忽然死死地闭了一下眼,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打了一下似的,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苏轻直起身,说了一声“爸”,却只是嘴唇在动,没能发出声音来。 这个年迈的、成功的商人终于还是成功地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慢慢地摆摆手,然后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把车停好锁好,顿了顿,对苏轻招招手:“进来说话。” 苏轻那三寸不烂之舌好像哑巴了,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堵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跟着苏承德走进屋里,小保姆迎出来,看见苏轻忍不住愣了一下,目光在他那张向来桃花泛滥的脸上扫了一圈,就连说话的声气都低了几分:“叔,你回来了。” 苏承德若无其事地用手一指苏轻:“这是我儿子,今天留下吃饭,你出去多买点菜。” 小吴答应一声,经过苏轻的时候忍不住微微低下头,麻利地换鞋出去了,偌大的一个房子里,就剩下了父子两个。 苏轻打量着这里,发现屋里的陈设和很多年前没有两样,从那年因为他胡闹,父子两个闹翻,他搬出去以后到现在,前前后后算起来,有将近七年的时间了——恍如隔世,真的是恍如隔世。 “你去哪了?”小吴走了,苏承德才低声问,他刚刚把外衣脱下来,搭在沙发背上,手却没有从沙发背上移开,手指紧紧地抓着沙发,抓得太紧,以至于那只手像是颤抖起来了一样。 这问题太不容易回答,苏轻呆了一呆,竟然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苏承德忽然上前一步,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苏轻一巴掌,这一下几乎把他打得扭过头去,苏轻猝不及防,脑子里“轰”的一声,苏承德这一巴掌下了黑手,五个手指印立刻在他偏白的皮肤上浮了起来,苏轻耳朵里尽是轰鸣,他闭上眼,缓缓地伸手托住被打的半边脸,后知后觉地感到火辣辣的……真疼。 “几年了?你是去哪了啊?”这一声苏承德吼了出来,苏轻几乎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一点哽咽的哭音,“啊?你到底是去哪了啊?” “爸……”他几不可闻地嗫嚅着。 “你别叫我爸!我没你这个儿子!”苏承德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圈红得像是烧着了的烙铁,他忽然暴跳如雷地咆哮起来,“你自己算算,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你连个电话也不打,人影鬼影都不见一个?哪怕你留个地址呢?哪怕你不愿意找我,就跟你那群狐朋狗友留个地址呢,啊?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子,好歹让我知道你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苏轻闭上眼睛,忘了在哪听过的,为什么古人要说“老泪横流”呢——因为人的皱纹是横着长的。流下来地浑浊的眼泪,就被卡在那些深刻的皱纹里,好像连滚动的力气都没有,看一眼,就仿佛是有人在他心上狠狠地捅上一刀子。 他感觉脸上冰冷一片,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我回来了,爸……我回来了。” “爸……我错了。” 近乎歇斯底里的苏承德在听到这句话以后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他愣了片刻,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百感交集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他发现那很多年来——他盛怒的时候,后悔的时候,疯了似的满世界寻找这个孩子的时候,所期盼的、说不出口的,其实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只有这三个字而已,被苏轻抢先说了出来,叫他终于等到了。 于是鼻子酸得一塌糊涂,这许多年在社会上争抢、玩命的铁汉子就这样掏心挖肺一样地多愁善感起来,他简直分不清自己是想大哭一场还是想大笑一通。 然而苏承德终于还是什么也没做——他老了,没有这个力气了。 僵直地站在那里很久,他才慢慢地抬起手,搂住苏轻的肩膀,这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比他还高了,可是苏轻依然像是他还很小的时候那样,顺从地缩进他怀里。 这个是他整个童年时代的崇拜对象,整个少年时代的憎恨目标,以及整个青年时代最想见到、却再难见到的男人。 他曾经是英雄、是怪兽、是独裁者,而到了现在,苏轻发现,他原来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普普通通的父亲……而已。 就算上刑场,也总要给人吃顿断头饭,单方面挂断了胡不归的联络器,苏轻就知道自己这一天晚上是自由的,他心里很踏实,比任何人都要踏实,因为他现在发现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用胡不归的一句话说——天塌不下来,真塌下来我扛着。 指望别人去扛的人,总是不踏实的,所以才会害怕和不安。 苏轻现在心里就很淡定:我扛住了,大家一起平安无事,我扛不住……那怨自己没本事,怪不得别人,之后哪怕洪水滔天,也是我死之后的事了。 小吴买了菜回来,苏轻已经脱下外衣进了厨房,然后苏承德告知她放假了,可以自由活动,一切事物都不用她负责了。 冷静下来,苏承德才感觉到了儿子的不一样,不是人变化了,也不是懂事了——长了几岁自然会懂事一点,而是举手投足间的气质。苏承德靠在厨房门口看着苏轻的背影,他忽然发现儿子的背特别的直,低下头的时候,消瘦的侧脸自然而然地露出一种笃定。 特别是他的眼神变了,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地方,却能感觉到这些年他经历过很多……或许别人没法想象的东西。 “爸,罐子里没有鸡精了。” “橱子里有,拆一袋。” 苏轻应了一声,伸手拉开下面小橱柜的门,木头门和他的小腿轻轻碰了一下,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苏承德现在对和苏轻有关的任何东西都敏感,目光立刻移到了苏轻小腿靠近脚踝的地方,感觉那略宽的西裤裤腿里好像藏了什么东西,就皱了皱眉,忍不住问:“苏轻,你那是什么东西,怎么往裤腿里塞?” 苏轻往外盛菜的动作顿了顿,片刻,他才回过头来说:“我一会跟您说。” 然后他把菜盘子交给苏承德:“您先趁热吃着,我再做一个。” 苏承德心里一酸——这个是他以前那个酱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的宝贝儿子。 他接过了苏轻手里的东西,忽然又注意到,苏轻手上有很多茧子,其他的说不出是怎么磨出来的,可掌心、以及手指和手掌连接部分那层薄茧,苏承德是知道的,他有个发小,后来从军入伍,手上就有这种茧子,是握枪磨出来的枪茧。 苏承德猛地抬头看了苏轻一眼,他忽然明白了他身上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感觉——那是出生入死磨练出来的某种强大的镇定。 父子两个坐在饭桌上,这回桌子上终于又只剩下了一套空餐具,絮絮叨叨地说话——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身体怎么样。 可直到这顿饭吃完,苏轻自动站起来收拾餐具,苏承德才反应过来,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是自己说得多,这小兔崽子只是偶尔插几句,每次都把转到他身上的话题岔开,又重新说回自己身上。 好小子,变成油条了么。 直到苏轻被他打发去洗澡,苏承德才得到机会,轻轻翻开了苏轻放在沙发上的外衣。 苏轻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茶几上摆着手枪,他的证件和一把小刀片,他老爸坐在沙发上,叼着根烟,面色十分凝重。 苏轻也没怎么不淡定,反正这件事迟早要摊牌,不单要摊牌,还要想方设法地把苏承德弄走,于是就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 一整天胡不归都没等到苏轻的联络器再打开,对方干脆连手机都关机了,但他倒也没有特别担心——既然屠图图已经被弄出去了,说明这件事苏轻心里是有数的,单从私心上说,胡不归甚至希望他一辈子也不要回来。 当天晚上,胡不归送走了他所有欲言又止的队友,一个人该吃吃该睡睡,没什么不同——哦,除了要独守空房。 第二天一早,就迎来了所谓的“政审”。 来人是个生面孔,直截了当地告诉胡不归,政审期间,归零队所有活动终止,所有留在总部的人员原地待命,不允许随意外出,至于已经外出的,也没有出乎胡不归的意料,对方没有过多追问。 他的活动空间被限制在了一个单独开出来的办公室和卧室两点一线,他首先就注意到,这个房间没有监控系统。审查官没有很为难他,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了一些模棱两可的问题,就给了他一堆材料,让他写好。 软禁第一天,胡不归在写材料,有两个人在旁边看着他,软禁第二天,胡不归仍然在写材料,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软禁第三天,材料只多不少,看着他的人却从一整天都坐在那里变成了偶尔进来看一眼。 胡不归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地摸索到简易办公桌下面锁着的小柜子,拿出熊将军交给他的钥匙,挨个试验,试到第四把的时候,叫他给打开了。 第83章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胡不归不慌不忙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其实这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他相信,哪怕就是现在奉命看着他的人突然推门进来,撞见他正在偷偷摸摸地做的事,多半也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关上门直接出去。 柜子里有一个文件袋,已经泛黄了,胡不归擦去上面的浮沉,打开,发现里面有一张被不同颜色的签字笔标得密密麻麻的地图,一份名单——胡不归简单一扫,就知道这份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是化名,后面标明了联系方式和所在地点,以及一份支票,一本小册子和一块移动硬盘。 小册子其实是一本日记,是当年乌托邦计划还合法的时候,一个不知名的人写的一本研究日志,胡不归翻了翻就收了起来,心里估计移动硬盘里的东西多半也和乌托邦计划本身脱不开关系。 当最坏的情况发生的时候,熊将军替所有人顶下了那个不存在的罪名,给归零队铺好了所有暗中活动的路。 胡不归才要把东西收起来,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点动静,胡不归猛地回过头来,手下意识地就才摸到腰间,然后他看见人影一闪,一个人跳了进来。 他张张嘴,颇有些目瞪口呆地说:“苏……轻?” 苏轻对他挤挤眼睛,拍了拍身上蹭的土,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大喇喇地走过来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样子十分有恃无恐,应该是早已经注意到这里没有监控系统。 胡不归声音压低了声音:“你怎么进来的?我不是叫你不要回来?” 苏轻就揪起胡不归的前襟,“啪嗒”一下,结结实实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不知怎么的,就让胡不归感觉到他心情特别好——他的心情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倒不是说苏轻平时有多愁苦,而是这个人还极少没在别人面前显露过什么特别的情绪。 胡不归本来的横眉立目就横不下去了,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表情,看着苏轻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无孔不入啊。”苏轻笑眯眯地说,“总部防控漏洞很多的,我没来过的时候潜进来都能不被你们逮着,别说已经这么熟了。” 胡不归就发现他突然低龄化了,非常明确地用表情暗示他“我厉害吧,快点表扬”,背后好像有条毛茸茸的尾巴摇啊摇似的。于是虽然他仍然非常苦逼地忧心忡忡着,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伸手摸了一把他柔软的头发。 “你在总部还有事么?没事我先想办法把你弄出去。”苏轻想了想,片刻,又问,“他们都走了?” 胡不归点点头,把文件袋塞进自己怀里:“图图呢?” “交给我爸了。”苏轻轻快地说,眼角眉梢都跳脱起来,有些像是青年人的模样了,他甚至还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我爸那人啊,真不好忽悠,又是个倔老头,要是我让他离开b市,恐怕说破大天他也不愿意,不过如果我有事求他帮忙,他肯定是不会拒绝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条铁钩子,在胡不归面前晃了晃:“楼顶上的监视器转到另一边的时候有十五秒钟的完全死角,爬三层楼,做得到么?” 胡不归点点头,看着苏轻站在窗口,颇有些跃跃欲试地盯着自己的手表计算时间,忍不住问:“你的家人……都安顿好了。” “所有人的家属都搞定了。”苏轻回过头来对他笑了起来,“还去你家蹭了一顿饭,胡队你妈做的馅饼真好吃。” 胡不归看着他的侧影,心里忽然就特别柔软,低声说:“这事有一天过去了,回家叫我妈天天给你做。” 苏轻就随口调笑了一句:“到时候你怎么跟你妈介绍我是谁?” 胡不归看着他,一百分认真地说:“说你是我爱人,可以么?” 苏轻一滞,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有些不自在地说:“你也太肉麻了……我倒数了,五、四、三、二、一,跟上!” 他话音没落,人已经敏捷地翻了出去,胡不归紧跟着顺着窗口蹿了出去,苏轻一抬手丢给他一根安全索,胡不归精准地抓住,然后循着重力加速度直线落下,安全索绷紧,弹性极好地伸长了一点又缩了回去,把他整个人在空中荡出了一个弧度,正好甩进一闪打开的窗户里,胡不归落地松手,往旁边一滚卸下了冲力,随后本能地紧贴在墙角,以免被监控系统拍到。 然后就听一声轻微的响动,楼道尽头的监视器上的红灯闪烁了两下,暗下去了,与此同时,苏轻从窗口敏捷地跳进来,回手一把拽回他的钩子和绳索,拉起胡不归:“这边走——刚才吊在外面我顺手炸了监控室,距离备用电源到位还有三分钟。” 路线明显是苏轻早就计划好的——莫名松动的天花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弄开的偏门的锁,以及中间打晕了一个巡逻队员。 胡不归亲眼见证,苏轻撬开一辆车子的时间只需要十八秒,胡队这种一辈子遵纪守法、为国为民的人,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车门就打开了,苏轻吹了声口哨,把作案工具揣回口袋:“上车,撤退!” 他不慌不忙地开到大门,被拦住检查,苏轻也不慌张,只是把车窗下拉了一点,连脸都不露,就在缝隙里递过一张证件,在胡不归的目瞪口呆下,门卫居然就放行了。 直到他们就这么从他自以为里三层外三层、戒备森严的总部里溜出来了,胡不归才觉着背后微微冒出了一点冷汗,忍不住问:“你给他的是什么?哪来的?” 苏轻呲牙一笑:“好用的证件,去找你之前顺手牵羊来的呗。” 胡不归还没来得及从总部的主人那个思维模式里转出来:“我……从来没有想到,总部的防卫这么漏洞百出。”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苏轻笑呵呵地说,一抬手,还颇为悠闲自得地在车里放起了一首歌,“联系他们么?” “不急。”胡不归心里也跟着他放松下来,拉下车窗,郊区的风透过车窗的罅隙透了进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不像在逃,简直有些像是郊游了,苏轻把车子开得飞快,跟着哼起歌来,胡不归看着他摇摇头,把文件夹里的小册子和地图打开,开始慢慢研究。 等胡不归把那本研究日志的来龙去脉弄明白了个七七八八的时候,苏轻才把车停了下来,这也不知道是到了哪里,地理位置颇为复杂,拐弯抹角地走进了一个看起来就不大正规的小型汽车修理厂。 他大大咧咧地把车给直接开了进去,几个正在干活的男人全都抬起头来看着他,一个满脸横肉一身机油的大汉过来,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辆车。 苏轻就把车窗拉下来,从皮夹里随手抽出一把人民币,看也不看——好像抽的不是人民币,是餐巾纸一样:“私活,改得了么?” 大汉颇为挑剔地看了看他们坐的这辆车——苏轻挑的是一辆半旧的通勤车,不是他们出外勤的时候用的车子,从性能到外观都相当普通:“你这个车……不好弄,市里上下班高峰的时候堵车才开的老牛车,拿这个比赛……嘿!” 胡不归就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没事喜欢找死的纨绔子弟们私下里玩车的时候,通常找的那种非法无证改装车的黑窝点。 “废他妈什么话,好开用得着你么?”苏轻翻了他一眼,十足的纨绔模样,“接得了接不了吧?” “接倒是能接……” 苏轻叼起根烟下了车,拉过对方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地说了一遍,只把对方说得表情越来越诡异,好半晌,才插了一句:“哥们儿,你不是犯什么事儿,有人通缉你吧?” 苏轻眼神颇有些危险,敞开的风衣里故意露出了枪套的一个边,大汉瞥见,“咕嘟”一声咽了口口水,苏轻压低了声音:“咱们谁也别说谁,你敢私下里接这个活,大家伙就都不是遵纪守法的人,不该问的话少问,活干利索了,钱少不了你一分。” 大汉看了看手上的人民币,磨蹭着不吱声。 苏轻“切”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弯腰从车上拿起一个小挎包,直接丢到对方怀里,那大汉人高马大看起来一脸凶残,把挎包一拉开,立刻从灰太狼变喜洋洋了,苏轻说:“都是现金,这个当是预付款,活干好了,还有你赚的。” 大汉看了他一眼,回头对一干手下招招手:“有活了有活了!” 苏轻转过头对胡不归笑了笑,敲敲窗户:“下车,我带你找地方吃点东西去。” 撬车锁,到黑窝点改装车,拿着假身份证开房间,入夜之前,苏轻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台电脑——胡不归已经木然了,感觉一辈子都没有这一天做的违法乱纪的事情多。 第84章 实在是屈才了 电话铃响了三声,陌生号码,苏承德没有接,三声之后,对方就挂断了。 苏承德这一天就算是放心了,这是他跟苏轻约定的暗号,无论苏轻在什么地方、换了什么联系方式,每天早晨七点钟的时候都拨这个号码,响三声之后放下,苏承德就知道是他打来的,算是报个平安。 苏承德最后也没能完全弄明白他这败家儿子到底在做什么,苏轻信誓旦旦地保证了两点,第一,他没有在干坏事,第二,他会活着回来。 身后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苏承德回过头去,就看见屠图图抱着个加菲猫的大抱枕,抱枕快赶上他人高了,穿着睡衣跑过来:“爷爷爷爷,是皇叔的电话么?” 一声“爷爷”简直叫得苏承德心都软了,就张开手把屠图图接过来,把这胖小子抱到腿上。屠图图脑袋在苏承德肩膀上蹭了蹭:“皇叔什么时候回来啊?” 苏承德在他胖乎乎的屁股上拍了一下:“怎么,想他啦?跟爷爷住不好啊?” 屠图图可比苏轻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精明得不是一点半点,深谙拍马屁之道,曾经纵横归零队总部,见谁秒谁,立刻眨巴眨巴黑亮黑亮的大眼睛:“爷爷好,嗯……跟爷爷住比跟皇叔住好多了,爷爷脾气好,从来不发火,不打我屁股,还给我买好吃的点心,爷爷最好了。” 苏承德心花怒放,顿时觉得跟屠图图比起来,自己那不着家的儿子就是个屁。 屠图图察言观色,又接着说:“可是呢,虽然皇叔又没有耐心,又霸道,我好几天没见着他啦,还是想他了。” 苏承德感动地想,这么小就这么有良心的好孩子,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就说:“图图啊,你给爷爷当亲孙子得啦。” 屠图图立刻眉开眼笑:“好呀,那我就有一个叔叔一个爷爷啦!” 苏承德上了年纪,人就容易多愁善感,一看这小家伙美滋滋的模样,就心酸起来——屠图图第一次见苏承德,被问到“你父母呢”,就偷偷地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生生地挤出两汪眼泪,嗷一嗓子哭出来“我爸妈都让坏人害死啦”——以至于苏承德一直把他当成个没人爱的小白菜,疼得不得了。 屠图图再接再厉,从苏承德腿上爬了下来,一本正经人五人六地说:“爷爷,我看书去啦!皇叔规定,我每天要看两个小时的书,做两个小时的数学题,一个小时画画,一个小时背单词,一个小时……” 苏承德一听,眉毛都立起来了——什么?才十岁的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就连歇一会都不让,叫人学这个学那个,这是要干什么?想把孩子逼死啊?你小子小时候,老子怎么没这么挤过你呢? 于是一把拉回屠图图:“咱们不听他的,今天星期天,一大清早的看什么书?爷爷这不用头悬梁锥刺股,走,咱们出去玩去。” 屠图图可怜巴巴地仰头他:“皇叔会揍我的……” “他敢?他敢揍你我就揍他。”在外面出生入死的苏轻就这样躺着也中枪了。 屠图图眼泪汪汪地说:“爷爷真好。” 心里想哦也,多少年了,终于找到了一个靠谱的靠山,朕也熬到今天,要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千里之外的苏轻和胡不归正在解决早饭,饭桌中间放着个小窃听器终端,俩人把屠图图和苏承德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当早间新闻听了,苏轻一脸姹紫嫣红地用筷子磨着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胡不归脸上闪过一点笑意,不好意思太明显,怕刺激他,于是略微低下头,把煎饼的外皮挑开,细心地把一不小心掺进去的葱花挑干净,这才推到苏轻面前:“好好吃饭,别咬筷子。” 苏轻嗷呜一口咬掉了四分之一的煎饼,愤恨地说:“小白眼狼,等着回去,不让他屁股上桃花朵朵开,老子跟他姓。” 回去——多好的词。 “回去”以后有那么多的事要忙,要忙着吃胡不归他妈做的馅饼,忙着揍屠图图,忙着怎么应付胡不归淳朴的爹娘和苏轻的古板老爸。 胡不归的目光落在一边的早报上,眼神就闪烁了一下,头版头条上的男人有五十来岁了,却不见一点老态,目光炯炯,面向镜头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带出一点镇定自若的从容。整整三个版面都是对这位郑博士的溢美之词。 “我们现在有几件事情是首先要做的。”胡不归说,“首先必须尽快弄明白这个‘睡眠病’是什么东西,找到能有效屏蔽爆炸的方法,弄到乌托邦的材料,如果不知道他们的底牌是什么就贸然行动,我怕第一个不放过我们的不是郑清华,是……” 他话音顿住,没往下说,苏轻点点头,表示明白。 “这是一级目标,针对这个的二级目标是,我们需要一批信得过的技术人员和医疗人员。” “三级目标就是,必须先弄清楚上回是谁给程歌看了那张画,借我的手做掉了许如崇。”苏轻三口两口解决了早饭,擦了擦嘴。 胡不归捏了捏鼻梁,摇摇头:“我还真想不出会是谁……” “想恐怕不管用。”苏轻顿了顿,“我也想不出可能会是谁,想到谁都忍不住跳过去,好像多在他身上停一秒就是对不起他似的。最好……能让那个人自己跳出来。” “那我们首先需要一个足够大的诱饵。”胡不归接下话音,“你觉得咱们还有多长时间?” 苏轻摇摇头:“郑清华和他身后的人都不是傻子,他们现在能站得稳,唯一的筹码就是用那种‘睡眠病’绑架全人类,这个太脆弱了,长脑子的人都知道,我们虽然慢了一步,但不是没有技术人员和医学专家,所以他们一定会找一个更加……” 他话音停顿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好像发愁自己有点前途渺茫似的,接着说:“……玉石俱焚的方法来巩固自己的合法地位——或者把他们本身变成‘法’。” 就算尺寸宽的小桌,距离极近地看,苏轻那五官仍是没有一处不好看,胡不归忽然就觉得他这皱眉的动作十分碍眼,于是忍不住伸出手指在他眉心点了一下,轻轻捋平:“别皱眉。” 苏轻就捉下他的手指,放在嘴角舔了一下,十指连心,胡不归顿时觉得心都被电麻了,轻轻地打了个寒战,苏轻挑衅地问:“起鸡皮疙瘩不?” 胡不归默默地点点头。 “那麻烦您老人家别这么言情了行不?我也起鸡皮疙瘩。”用色情回复言情的苏轻松开他的手,站起来捡起自己的外衣披在身上,“我去取车。” 胡不归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想,我起的鸡皮疙瘩又不是被恶心出来的,那分明是不同的品种嘛。 两个小时以后,苏轻把车取了回来,胡不归已经结好账收拾好东西,两个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立刻转移,苏轻把用过的假身份证剪碎,处理掉了,又不知从哪拿出了两张新的。胡不归往车后座上瞄了一眼,发现座位底下满满当当的放了一箱军火,就忍不住问:“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走私。”苏轻脸不红气不喘地说,看见胡不归的脸上表情古怪,就又补充了一句,“时间紧,弄不到太高级的货,先用这东西顶一阵子,等大家人都齐了,我去给你们弄点正点的东西来。” 胡不归就默默地扭过头去,觉得自己当年借着熊将军的东风,把苏轻勉强留在归零队,实在是屈才了。 十个小时之后,两人就到了逃亡之行的第一站——熊将军在地图上标好了,是当年乌托邦计划的旧址。 在距离乌托邦旧址有一段路的地方,苏轻拿起望远镜看了一会,递给胡不归:“郑清华动作够快,已经有人在那里了。” “果然。”胡不归看了一会,“按计划来,你自己小心。” 苏轻嗤笑一声:“该小心的是你。” 乌托邦旧址此时依然有岗哨,最外围的门卫看见不远处一辆似乎是运货的大卡车开了过来,他并没有多戒备,这里虽然偏僻,每天还是会有一些运货的车子经过的。 可是那辆车越开越近,门卫就忍不住有些紧张了,微微架起枪,做了一个准备瞄准的动作,就在这时候,另一辆车忽然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一头和货车撞在了一起,两辆车速度都不慢,车祸现场当时就悲剧了。 门卫忍不住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货车前挡风玻璃碎了一地,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圆是扁了。 他就伸手摸向联络器:“一号门口0152,报告……”此时他的目光还黏在车祸现场,不知怎么的,就突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只手迅速接住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往一边拖去。 联络器里有人接话说:“0152请讲,怎么了。” 一个把帽檐压得低低的男人一边换上门卫的外衣,一边捏住了联络器,张开嘴,声音竟然和刚刚的门卫一模一样,用一种微微急迫的语气说:“一号门口五十到一百米的地方发生车祸,请求支援。” 第85章 郑婉的尸体 立刻有一队机动反应人员从里面跑出来,一出门就被那十分壮观的车祸现场吸引了目光,一小队人有条不紊地探查现场,灭火,检查车子,而原本守在门口,帽檐拉得有些低的“0152”不知什么时候却不在了。 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现场就已经清理完毕,一个人扒开车门,快速地在里面扒拉了两下,忽然感觉到不对,叫了一声:“不对,这车里没……”“人”字还没出口,他的表情就忽然凝固了,往前一头栽下去,不动了。 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一愣,随后突然睁大了眼睛,抬起联络器:“有……” 又是一个字才出口,一颗子弹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精准地把他穿胸而过。这人还没来得及倒下,又有第三颗子弹破空而来,这回是打中了轿车的油箱,一声巨响,车祸现场发生了爆炸,外围没弄清怎么回事的几个人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就在这一步之间,胡不归连开三枪,把剩下的三个人也一勺烩了。 原来胡不归动手的速度也不比传说中神一样的狙击手11235慢多少。 就在这时,一个看来像是听见爆炸的声音,出来查看情况的乌托邦从门口走出来,一眼看见自己的几个同伴几分钟之内就都已经变成横过来的了,他吓了一跳,反应不慢,立刻往后退了一大步,一颗子弹正好擦着他的鼻尖打在了墙上,险些给他来个一枪爆头,这人当时出了一身冷汗,脸都白了,往后连退三步,大声说:“有狙击手,有人闯……” 然后他腿上中了一枪,往前一扑倒在地上,随后,一道阴影遮挡下来,乌托邦惊恐地抬起头来,就看见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在他下一个字出口之前,把他的脑袋打成了烂西瓜。 胡不归带着墨镜,身上穿的是苏轻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便装——外面一件夹克外套,里面是一件纯黑的背心,卷起的袖子露出坚硬有型的肌肉线条,背上背着一把机关枪,手里提着一把,腰上还插着两把手枪,那模样活像个军火贩子,真的有点反社会的暴动分子的意思了。 他艺高人胆大地大喇喇地从墙上跳下来,知道这边的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这样才能把对方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让苏轻成功地拿到东西。 自从乌托邦计划被禁止以后,所涉及的材料大部分被销毁,老基地被封锁,多年来从来不允许外人进入。苏轻他们冒着风险过来,就是为了一件东西——郑婉的尸体。 郑婉自杀以后,据说尸体并没有下葬,而是被郑清华用特殊的防腐方法保存了起来,后来存放在了地下室里,用了三层防护锁,据说除非是把地下室炸开,否则谁也进不去。 郑婉的尸体曾经经过法医里三层外三层的检查,恨不得她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放在显微镜底下观察过了,并没有什么问题,看起来,似乎郑清华要这样大费周章地保存她的尸体,也只是为了一个感情的寄托——如果他有感情的话。 多年来老基地一直是禁地,现在乌托邦终于恢复了合法化,报纸上郑清华表达了对上一个研究计划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流产的遗憾,并在第一时间接收了这个研究旧址。 苏轻做掉第一个门卫的时候,就在他的袖子上看见了乌托邦的标记。 乌托邦公开的、私下里的基地不知有多少个,分别隐藏在世界各地,什么装备没有,为什么偏偏对这么一个废弃了很多年,所有有效材料都被销毁的旧地有兴趣? 苏轻和胡不归同时认为,像郑清华这样忙着征服世界的大忙人,在这个局势还没有稳定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有时间伤春悲秋地怀旧的。 那这个地方剩下的就只有郑婉的尸体了,他们的“钓鱼计划”就从这个神秘的灰印尸体开始。 胡不归抬脚把被他打死的尸体踢到一边,转身走过转角,被苏轻打晕扒光的倒霉蛋还没醒过来,胡不归毫不犹豫地在他脑袋上补了一枪,然后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往前两步,把尸体往里拖了一下,一起隐藏在了角落里,手指极稳定地给手上的枪重新上满子弹。 苏轻这个半路出家的,依然是不敢随便杀人的,不是他优柔寡断,是只要不把他逼到你死我活的极致,他就本能地想不起来杀人。 胡不归比他干脆多了,他是职业军人,在武警待过,由于杰出表现被编入过特种兵,边境打过缉毒战,跨国界追杀过间谍,之后被重新编入归零队,更是不止一次和蓝印交锋。 对于他来说,在执行任务重,只有要保护的人和敌人两种。 胡不归不紧不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在眼角瞥见第一个人的时候,果断地抬枪射击,正中额头,这个人一声不吭地向后倒去,在第二个人紧张兮兮地端着枪四处乱指的时候,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循着计算好的退路转到了另一边,然后掏出一个手雷,在扔出去的刹那猛地跳起来,尽可能地缩起自己的身体。 身后立刻一片枪声响起,胡不归用力往前一扑,利落地就地滚开,心里默数三、二、一。 一声爆炸响起,身后一片嘈杂,他头也不回,按着心里记下的熊将军给他的地图,闯了进去。 比起他的惊险,苏轻那边就方便多了,他穿着乌托邦的衣服,模仿着其他人,优哉游哉地在里面走,还时不常地停下来,像模像样地和别人打个招呼——如果这时候有人看到,就会发现苏轻的脸型整个变了,颧骨宽了好多,下巴变方了,眼睛小了两圈,鼻翼两侧黏上了东西,看起来变宽了不少,拍上特殊的粉,就连鼻梁也看起来塌了不少。 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他在别人的注意力被车祸现场吸引过去以后做的,几乎是在十步以内完成的,行云流水一样。 不过也只限于是远远的打招呼,能利用人们先入为主的错觉糊弄过去,离得近了还是能看得出来。 他并不担心——三年前苏轻就明白乌托邦工作人员之间的相处模式。 他们彼此之间即默契又冷漠,就像是一群被集体洗脑的机器人,写好了程式之后就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事,彼此之间交流并不多,没有意外情况发生需要处理的情况下,即使遇见了也不过是远远地点个头。 他混进来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可是大概两分钟以后,苏轻就发现气氛紧张起来了,联络器的耳机里开始响起机械平板的调动人员的指令声,里面的工作人员开始往一个方向汇聚。 他知道这是胡不归弄出来的动静,就在这时,一个正指挥着其他人往外跑的男人忽然注意到苏轻,指着他问:“0152,你怎么擅自离岗?” 苏轻捏出0152的声音,故意压低了声音说:“我有特殊情况报告。” 他声音太低,男人没听清,往前走了两步:“你说什么?” 苏轻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急迫:“是这样的,我刚才看见……” 就在这时,男人离他足够近了,近到足以看清,他其实并不是0152。 可来不及了,他感觉身上一麻,就睁着眼睛软软地倒下,什么也不知道了。苏轻自然而然地扶住他的肩膀,一边撑着他的身体,一边凑在他耳边,好像跟他说着什么一样,在两队人跑过去的空隙,把这个男人也拖走了。 不到三十秒的时间,“0152”也不见了,一个编号为“036”的小队长装束的“乌托邦”若无其事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像是有什么急事一样,目不斜视地急匆匆地逆着人流往里走去。 第86章 真是冤家路窄 很多年前,苏轻也没有什么方向感,跟着父母出去旅游,他有时候一低头一走神,就不知道自己跑到哪了,每次都蹲在墙角等人来认领。 在b市,出了他家所在的区,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于是他为自己高中立体几何学不好找了个理由——方向感和空间想象力太差,都是天生父母养的,没办法嘛。 可后来环境所迫,他竟然成了一个人形gps——随时随地能准确地估算出自己的位置和方向,走过一遍的路自动变成地图存储在脑子里,下一次闭着眼也能走出去,对各种典型的地形和建筑群都有一定了解,即使是陌生的小巷子,进去也不会轻易迷路,到了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变成地头蛇。 将来即使他混不下去了,配合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还是能当个导游混混的,可见人都是给逼出来的。 一走进老基地内部,加上看过了熊将军给的地图,心里多少有底,苏轻只扫了一眼,就知道之后他们所到过的所有乌托邦基地都是照着这个模子做的。 他一边在心里计算着路线,一边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基地里警报的响声越来越剧烈,苏轻的脚步却一分没乱。 越来越多的人错过苏轻往外涌出去,虽然外面的只有胡不归一个人,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在做某件事情之前,怎么样谨慎小心地准备都不为过,可一旦动手,就没有再三心二意的道理,谁也别操心别人的事,把自己这边弄好、活着,就是胜利。 忽然,苏轻脚步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半步,躲开了一个迎面过来的女人的视线——是蒋岚。 真是冤家路窄。 他皱皱眉,比起上次见,蒋岚好像胖了些,可脸色却不怎么好,原本乌黑油亮的头发显得有些干枯发黄,被松松散散地绾起来,使得这个怪力变态男人婆竟然显出那么几分娴静的气质来。 蒋岚并没有带着她那招牌一样的手枪,只是披着一件绣着乌托邦字样的外衣,站在一个拐角处,双臂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往外望着。 所有人都来去匆匆,苏轻不能停在原地,他犹豫了片刻,就若无其事一般地迈开脚步,胆大包天地跟蒋岚来了个擦肩而过。 女人身上若有若无的体香传进他过于敏感的鼻子里,苏轻知道自己不能紧张,蒋岚不是普通人,她是个蓝印,这么近的距离里,心跳频率的变动都可能让她察觉到。然后他看见蒋岚微微往他的方向偏了一下头,苏轻抬起手,手指擦过腰上藏着枪的地方。 蒋岚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和她擦肩而过的人群里扫了一圈,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又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去,苏轻抬起的手好像从来没有停顿过一样,擦过枪,一路往上,极自然地把帽子正了正。 然后他就看见了传说中那个神秘地下室所在地,很好,门口站着十八个警卫,要是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他们,就得一次搞定。 苏轻深深吸了口气,闪身不知钻进了哪里,片刻后,他换了一副面孔,身上穿了一件便装,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身的血,头发蓬乱,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一边的镜片碎了,手里拿着一支只剩下两颗子弹的旧手枪……那张脸,怎么看都有点像他们归零队的流氓医生陆青柏。 他用这个造型一亮相,立刻得到广大观众朋友的热烈反响——十八口黑洞洞的枪口同时对准了他。 苏轻慢慢地举起双手,把他那把破破烂烂的手枪枪口冲天,然后像是腰椎间盘突出一样,极缓慢地蹲下来,然后把手枪放在地上。 两个站在最前面的守卫对视一眼,一个走过来,一个提着枪对准苏轻替同伴打掩护,在确认没有危险了以后,一脚踢开了地上的枪,把苏轻从地上拎了起来,粗暴地搜起他的身来。 苏轻剧烈地呼吸了几下,他的嘴唇都在哆嗦,像是受了惊吓一样,眼珠转得飞快,额头上的冷汗随着守卫的枪口在他身上擦过,一层一层地往外冒。他用某种变了调子的惊恐的声音说:“我……我要见郑博士,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他!” 他像是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把手放在他的身上,就会发现他整个人都在不住地战栗,搜身的守卫把他从头摸到尾,没发现危险物品,这才看了同伴一眼,问:“你是什么人?” “我……我叫……”苏轻喉咙明显地动了一下,“我叫陆青柏,证件在我……上衣左边胸口的口袋里,你们可以看看……可以看看。” 其实不只是陆医生,苏轻对假证件稍微有点收藏癖,是个跟他还算熟的人,都不幸进入了他这个不大见得了光的小收藏中,越熟的越多——比如胡队的假证假,他就弄出了好几套,随时能拿着这些足以以假乱真的东西出门,做点不和谐的违法乱纪的事。 他临时起意的装扮并不圆满,不熟悉的人对着人脸严重走形的证件照可能分辨不清楚,但是熟人却是一眼就能认出这货是山寨的。 苏轻就是赌了,陆青柏不会是那个背叛的人——如果他们当时他们核心的技术手段和医疗人员都是在对方手里的,那真的是连斗都不用再斗了,大家各自回去早点洗洗干净然后一头撞死算了。 守卫摸出他放在衬衫兜里的证件,一看见“归零队”的字样,脸色立刻变了,他一脚踹在苏轻的膝窝里,看着他整个人毫无反抗能力地往前扑倒,随后把枪顶在了苏轻的太阳穴上:“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苏轻扶了扶歪斜碎了一边的眼镜,碎片在他的脸颊处割了一到小口子,血顺着脸一直流到了下巴尖上,整张脸上显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被尘土盖住了大半,简直看不出原来的皮肤,他身体一动不动,额头上的筋却爆了出来:“你不认识字么?我只是个后勤的技术人员!技术人员!”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色厉内荏似的,又撕心裂肺地咳嗽了两声,哑着声音继续说:“是一个朋友帮我进来的,我不能告诉你们他是谁,他本来是要直接带我去见郑博士的,可是外面突然响……响了枪声……咳咳咳咳……” 他哆哆嗦嗦地抬起一只手,攥住抵在自己脑袋上的枪:“我告诉你,我找郑博士有很重要的事,耽误了大事,你负得起这个责任么?” 这戴眼镜的青年虽然形容狼狈,攥着枪的手哆嗦得活像筛糠一样,可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中竟然有某种异常凌厉的东西,叫那守卫忍不住动摇了一下。 苏轻心里暗暗皱眉,知道自己这是有些着急了,可事已至此,必须速战速决,他余光扫过其他几个关注点都放在了自己这边的守卫,心里盘算着万一穿帮,自己有多大的把握能从这里直接闯进去。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声,低低沉沉地说:“放开他,是我带进来的。” 苏轻一愣,脊背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这个声音他听出来了,是蒋岚。显然蒋岚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几个围着苏轻的守卫同时往后撤了一步,苏轻略微低下头,避开了蒋岚的目光,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还故意踉跄了一下,好像连惊带吓得站不稳当似的。 所幸蒋岚只看了他一眼,就亮出了自己的证件,一只手抓住苏轻的肩膀,简单地说:“放行。” 守卫们不敢拦她,侧身让过了一条通道让他们两个进去,蒋岚那只看起来又细又软的手就像是铁钳一样,死死地攥住苏轻的肩膀,要嵌进他的骨头里似的。苏轻忍不住皱皱眉,却没敢躲开,不知道这变态女人是什么意思。 说来也奇怪,乌托邦研究的过程中产生了很多的蓝印,包括已经死了的陈林,那年胡不归他们抓住的那个被放弃的疯子,莫名地死在爆炸中心的桂颂,他们都像是某种廉价的实验材料,说丢就能丢弃,让苏轻一度有些弄不明白蓝印和乌托邦的关系,可上回看见史回章和蒋岚,他就觉出这种蓝印里存在的阶级问题了。 就连史回章,也明显要让蒋岚三分,而她现在竟然还能毫无阻碍地靠近基地最中心的位置。 这母老虎是个蓝印,苏轻心里盘算着,怎么能把她…… 蒋岚抓着他越走越快,苏轻注意到她是在躲监控设备,所幸这个基地建立时间已经很早了,监控设备也不是很完善,到了一个废弃的拐角处,蒋岚忽然一把把他推进墙角,苏轻踉跄了两步站定,后背轻轻地贴在墙上,沉默地看着对面的女人,没有一点刚才的局促。 蒋岚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有些急促:“你是谁?” 苏轻松了松肩膀,低笑了一声,把鼻梁上的破眼镜摘下来:“蒋小姐,不是你带我进来的么,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 蒋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她模样变了不少,唯有这双眼神依旧,苏轻原本最讨厌她这样的眼神,他觉着她的目光里有种兽性,就像是只长了花斑皮毛的豹子,直白、攻击性很强、又有种仿佛来自丛林里的冷漠似的,不把人命当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为所欲为。 可是他现在忽然发现,其实蒋岚这个人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她的确就像是个畜生,然而再厉害的畜生,不也被人关进了动物园么? “你说你是归零队的人。”蒋岚目光盯着他别在领口露出了一半的证件。 苏轻挑挑眉,不紧不慢地说:“怎么,你要查我的证件么?” “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苏轻越发不紧张起来,因为他发现这个,以前他深深为之愤怒和畏惧的女人的脑子居然不大灵光,问个问题都这么直眉楞眼,于是眉开眼笑地敷衍说:“上面已经把归零队的一切活动都冻结了,我还年轻,自然要为了前途着想,蒋小姐,你说是么?” 蒋岚一愣。 苏轻却微微眯起眼:“倒是你,又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我这么一个不明人物带进了……贵基地这么重要的地方?” 蒋岚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他。 苏轻把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一样:“你说如果有机会,我是不是有必要向郑博士咨询一下……”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蒋岚猛地伸出一只手,指尖如刀一样地向他的小腹戳过来,苏轻闪过,就看见她的指尖竟然把墙壁戳出了几道细纹——看样子是想给他开膛破肚了。 两个人在极小的范围里动起手来,空间有限,更是谁都不敢弄出动静来,就像是演一场哑剧一样,你来我往间颇为激烈,蒋岚猛地扼住苏轻的肩膀,尖尖的指甲像是钢刀一样地切进了他的肉里,苏轻侧身抬腿就撞向她的小腹。 这时,蒋岚却反应很大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小心地护住自己的小腹,警惕地瞪着他。 苏轻一愣之后,目光就顺着她那双绷得紧紧的手落在了她的小腹上,片刻,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流氓笑容。 “哦——”他低声说,“我好像明白一点了,怎么,蒋小姐这么急着四处拉外援,难道是最近遇上了一些解决不了的小麻烦?” 蒋岚咬住嘴唇。 苏轻心说自己五行缺德了那么多年,人品大神总算记挂起还有个整天参拜春哥的虔诚的自己了,他盘算了一下,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巾,在脸上擦了擦,那些青青紫紫像是脸上的尘土一样,被他给擦下去了,随后他又从眼皮上取下一些东西,被挤出来的狭长的眼睛立刻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蒋岚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出大变活人……变出来的还是她的一个熟人,忍不住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嘴。 “你……”她说,“是你?” 苏轻看见她那一副活像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心里颇为得意地想,这就是他娘的风水轮流转啊! 然而时间紧迫,他没时间吓唬着她玩,只是把手上的一堆东西扔下,低声对蒋岚简明扼要地说:“你带我去看郑婉的尸体,这事办完了,我可以听你说你的要求。” 蒋岚一愣:“郑婉?” “就是你们姓郑的老干爹藏在地下室里的宝贝尸体,”苏轻侧身听了一下,发现远处的枪声好像弱下去了,忍不住开始担心起来,语速飞快地说,“郑清华肯定来过这里,我问你,郑婉的尸体他带走了么?” “那个女人的尸体不能移动。”蒋岚说,“还在地下室,但是地下室是禁地,我不能随便……” ——果然,怪不得这么多年来,郑婉的尸体一直被封存。 “能走多远走多远,剩下的事与你无关。” 蒋岚咬咬牙:“你保证……” 苏轻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答应。” 一句话把蒋岚噎住了,她看着这个男人,觉得早就已经不认识他了,、好几年过去了,她很难回忆起当年灰房子里那个战战兢兢的青年是个什么模样的了,只依稀记得对方有张不错的皮相,叫人走在路边也忍不住想要多看他一眼,可内里却是个什么都不行的小白脸,看见什么都一惊一乍的。 而此时的苏轻,衣衫褴褛,身上血和土混在一起,脸颊上还有一条已经不流血的小伤口,细看起来……人还是那个人,却好像换了个内芯似的,强大,笃定,乃至于……竟让她觉得有几分恐惧。 “跟我来。”终于,蒋岚一咬牙,转身往一个方向跑去。 蓝印的行动速度极快,老基地里普通的监控设备很难捕捉到他们的身影,苏轻跟着她还是觉得略微有些勉强。 蒋岚走的是废弃的建筑里面一条小路,她侧身闪进一道关了一半的门,随后贴着墙角靠近了电梯,撬开门,纵身抓住电缆,往下爬了两步,回头问苏轻:“你行么?” 苏轻嗤笑一声,利落地攀上电缆,两个人像猴子一样地一直溜到了地下三层,落地的时候几乎连声音都没有。 蒋岚说:“地下一层的警报系统很完备,不能硬闯,但是现在不同,下面有几个研究员,他们身上有证件可以打开封锁层,你要是有本事拿到就可以进去。我在这里等你,如果你能出来,我就送你上去。” 苏轻看了她一眼,弯起眼睛笑了一下:“多谢。”就一纵身跳了下去。 三分钟以后,一个脸上的表情略微有些僵硬的“研究人员”,打开了地下三层的封锁层,巨大的机簧运作声在他耳边响起,一层一层的铁门次第拉开,他抬起脚走进去,脚踩在地面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87章 老骗子季鹏程 熊将军到最后也没有提到这个废弃的、一直打不开的地下室里究竟有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命令下来说把这里彻底毁掉或者强行打开,苏轻估计他自己多半也不知道。 而当他走进地下室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大厅,大厅的正中间有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很年轻,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宽大睡袍,露出锁骨上印着半个灰印痕迹。 是郑婉。 苏轻皱了皱眉,却并没有立刻过去,谨慎地翻出常逗给他们做的怀表,翻开表盖子,还没来得及调出里面的能量指示器,苏轻就傻了——他发现在这个地方,表针是倒着走的。 有那么一刹那,苏轻怀疑自己是把怀表拿反了,鉴于常逗给他的那一块怀表实在太圆了,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刻度,又揉了揉眼,没错,表针是倒着走的。 是常逗弄错了?苏轻立刻从怀里摸出了手机,手机里面是电子表,这一翻出来才发现,手机竟然黑屏了,什么都显示不出来。 苏轻忽然就淡定不下去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顺着他的脊背爬上来,这种恐惧难以描述,他恍惚间竟然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一样,一个人处于某个诡异的夹缝里,时间空间像是把他抛弃了,所有的人所有的时间都离他远去。 站在时间的池子外面,所有的东西向前,他所在之处只有一片荒芜……那样的感觉。 这个大厅太静谧了,只有一阵单调的“滴答”声,苏轻猝然抬起头来,就看见房顶上悬着一个巨大的钟,连最细的秒针都有一尺来宽,看起来每走一步都极厚重,带着一股陈年的腐朽气息——最诡异的是,这座大钟他也是倒着走的。 苏轻深深地吸了口,勉强自己镇定下来,轻轻地在自己的舌尖上咬了一下,抽出怀表里的能量指示器,然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指示剂的表针在他的注视下开始慢慢地偏移——往负的方向。 负的能量,那是什么? 台子旁边有一打厚厚的研究材料,苏轻翻开以后就怔了怔,发现里面全都是他看不懂的方程式,密密麻麻的,还不时有不知道是什么文和中文以及数字字母混在一起的注释,这个大厅里的东西已经完全超出了他本人的知识范围。 来不及感慨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个地方不能久留——这是他脑子里唯一冒出的一句话,事实上趋利避害的本能已经在不住地催促他往外走了。郑婉的尸体被平放在一个台子上,那尸体保存得好得不可思议,脸上的红晕都没有退去一样,苏轻看着她,几乎有种下一刻她就会重新坐起来的错觉。 那台子附近有四展指示灯,轮流亮着,下面年代久远的小牌子上从一到四编了号,苏轻拿着能量指示器小心翼翼地在床边绕了一圈,能量指示器依然没有给他一点反应,指针正坑爹且欢快地以匀速一圈一圈地倒着转着。 苏轻万分无奈地合上怀表,站在那里想了片刻,然后咬咬牙,伸出手去,隔着白手套,极小心谨慎地碰了郑婉一下,什么也没发生,他这才大着胆子,推着她的肩膀,让她翻了个身,直到这时,苏轻才看到,郑婉的后背是完全赤裸的,有一个巨大的灰色纹身,图案他看不懂,让他感觉汗毛倒竖的是,这个灰色的纹身竟然像个活人的灰印一样,是会流动的! 就在郑婉的部下身体离开台子的刹那,有两盏灯相继灭了,苏轻悚然一惊,已经来不及了,一个机械的女声响起来:“时间链接被强行切断——时间链接被强行切断——” 与此同时,被他打开的大门正在缓缓关闭。 苏轻当机立断地“咔嚓”了几张照片,把那本厚厚实实的研究资料揣进怀里,看了一眼郑婉的尸体,他用力一掰,硬是把床上两盏灯中间的链子暴力给掰下来了,缠在郑婉身上。 郑婉个头不矮,即使是个女人,也有个百十来斤的分量,好在双核能量晶系统关键时候还是给力的,苏轻像是甩麻袋一样地把她整个人甩上肩膀,扛着这么个像活人的女人的尸体,他也来不及觉得慎得慌,赶在大门被合上之前,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期间险些被夹断了一只脚,郑婉身上那件床罩一样的衣服就撕拉一声,被扯断了一节,由一具女尸,变成了一具衣不遮体的女尸。 匆忙的脚步声立刻传过来,苏轻正好站在一个路口拐角处,他凝神靠在墙上,额角慢慢地冒出汗来,郑婉的尸体的手脚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地打在他身上,尖削的下巴敲在他的肩膀上,锥子似的,戳得他还挺疼。 他心说不好,这是从两个方向传过来的脚步声,刚好把他夹在了中间。 正这当,突然他头顶上一闪天窗被人打开,蒋岚从上面递出一只手:“快,上来!” 苏轻毫不犹豫地一条腿蹬在对面的墙壁上,高高地跳起来拽住她的手,凭空三四米的高度,他还背着一个人,就被女人一只手给甩了上去,就在蒋岚放下小窗的刹那,第一队巡查人员到达了苏轻原本站的地方。 上面的地方极狭小,两人一具尸体挤在一起,郑婉的尸体就不可避免地不时蹭在蒋岚身上,蒋岚瞪大了眼睛,跟那粉面桃腮的尸体几乎贴面,她手指颇为神经质地攥住苏轻的袖子,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郑婉,又指了指苏轻,一脸震惊。 苏轻正紧张着,一把拍下她的手指。 片刻,危机方才过去,蒋岚轻轻地打开天窗的盖子,轻声说:“跟我走,小心点,别碰出声音来。” 有这么一个吃里爬外的人帮忙,苏轻出去的路途倒是有惊无险,蒋岚一路把他送到了和胡不归约定的地方,那里有一辆隐藏起来的车子等着。 苏轻先松了口气,这时,一个人影突然扑了出来,一把把苏轻拉到身后,随后是子弹上膛的声音,突然冲出来的胡不归身上的杀气还没来得及褪下去似的,这使得他与自己那平时看起来虽然严厉、但总叫人觉得无害的形象有些差距,同时,枪口已经顶上了蒋岚的胸口。 蒋岚没动,只是慢慢地举起空无一物的双手。 胡不归冷冷地问:“她怎么会在这里?” 苏轻干咳了一声,把背上的尸体摘下来拎好,拉了胡不归一把:“她带我出来的,我弄的动静好像有点大,这里不安全,我们先走,上车说。” 胡不归的目光像是刀子一样,在蒋岚的脸上划过,依然背对着苏轻,声音却不那么生硬了,低声说:“你开车。” 苏轻把郑婉的尸体放好,把车开了过来,胡不归这才对蒋岚扬了扬下巴,简单地命令:“上车。” 然后严密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似的,跟在她身后上了车,枪口虽然放下去了,手指却一直扣在扳机上。 苏轻迅速地按照两人事先想好的撤离路线把车子开了出来,估计着差不多算是安全了,胡不归才低声质问蒋岚:“你有什么目的,说。” 苏轻透过后视镜,看见蒋岚的双手按在小腹上,却不看胡不归,目光和他在后视镜里撞上:“你答应过我,帮你拿到东西,就让我得到我想要的。” 苏轻油滑地笑了笑:“这个么,要看你想要什么。” 一脱离陷阱,他身上那股子流氓无赖气息就又露出头来。 蒋岚咬咬嘴唇:“你放心,我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想借助你们的力量从……那里逃出来,让我把这孩子生下来,以后我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孩子?”胡不归一愣,扫了苏轻一眼。 “孩子他爹同意么?”苏轻问。 蒋岚声音微微有些尖利:“这个孩子和别人没关系。” 胡不归忽然皱皱眉:“这个孩子……是你自愿的?” 蒋岚的眼圈忽然开始泛起红来,却只是沉默着不出声,胡不归就明白了,苏轻却又忍不住问:“你这小孩……以后生出来是普通人类还是蓝印?” 蒋岚冷笑一声:“这也是郑清华想要知道的。” 也许对于那个郑博士而言,全世界——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可以是实验品。胡不归勾着扳机的手指慢慢地松了下来,过了片刻,才问:“小孩的父亲也是个蓝印?” 蒋岚慢慢地点点头,她忽然整个身体往前倾,手肘抵在膝盖上,双手捂住脸,好半晌,眼圈的红好像才褪去一点,蒋岚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来:“蓝印是有缺陷的,我想你们都已经知道,但是除此以外,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蓝印特别不容易受孕。” 胡不归和苏轻谁也没打断她的话,一言不发地听着。 蒋岚接着说:“陈林说的没错,蓝印是不自然的,我们必须为自己所使用的能量付出代价,这或许也是其中之一,郑清华的研究进行到这一步,蓝印里所有的适龄女性都被他强行做……处理,可到现在为止,成功的只有我这么一例。” “多长时间了?”胡不归低声问。 “大概三个月多一点。”蒋岚说,她本人体型是瘦削型的,衣服穿得又很宽大,倒是不是很明显,“已经能扫描到这个孩子和普通的胚胎不一样了,我听到他们说,似乎……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这孩子生出来就是个蓝印。” “你现在是重点保护动物么。”苏轻看了她一眼。 蒋岚冷笑一声:“是啊,所以郑清华要随时把我带在身边,也算你们运气好,他最近都徘徊在老基地,今天正好出门去做一个访谈。” 苏轻忍不住问:“那个女人……是什么?” 蒋岚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地下室里有一具女人的尸体,除了几个神神秘秘,一直在底下三层的核心技术成员,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 苏轻沉默了片刻,把自己在那个巨大地下室里看见的东西简要描述了一下,胡不归就搬过郑婉的尸体:“你确定她背后的东西是一直在流动的?” 苏轻一愣,只听胡不归说:“已经停了。” 当天晚上,陆青柏成了整个归零队核心成员中,第一个接到联络的。 联络他的人是苏轻,苏轻在问明白了他的具体位置以后,用极细致地告诉他每一步怎么走,在什么地方上车,什么地方转车,乃至于什么地方跳车,到了哪个地点怎么联系。 陆青柏这辈子还没经历过这么刺激的旅程,不知为什么,他听出苏轻的口气里有种特别的谨慎,和胡不归笃定地告诉他们“上面并不想动归零队”不一样。 他一步也不敢错,行程几乎精确到秒,明明没用他自己走几步路,整个人却都被冷汗浸透了。 直到走到了一家破破烂烂的小旅馆后面,才算到了指定地点,陆青柏把衣领拉高了一点,一边靠在路边蹲下,装作系鞋带的样子,一边小心地打量着四周。 然后,一辆车子突然从他身后的小巷子里开出来,苏轻的脸在驾驶位置上闪了一下,简短地对他扬了扬下巴,一边的车门立刻打开了,胡不归伸出手来,一把把他拉了上去,陆青柏险些热泪盈眶:“妈呀我总算是找到组织……” 他的话音还没有说完,就看着缩在角落里的蒋岚顿住,陆青柏有些诧异地指了指蒋岚:“她……她不是那个……那个……” 蒋岚回了他的大惊小怪一个冷笑,胡不归“嘘”了他一声:“闭嘴,苏轻,按我说的那个地点开。” 苏轻目光闪了闪:“你确定这个人信得过?” 胡不归没有立刻回答他,犹豫了片刻,才说:“你觉得熊将军信得过么?如果你信得过他,就按我说的地方开。” 苏轻沉默了一会,把方向盘往一个方向转动开。 陆青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目光被车里的“第五个人”吸引过去了,胡不归指着郑婉的尸体,三言两语地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陆青柏一双眼睛简直就幽幽地冒出了绿光,他活像个色狼一样,三下五除二地把郑婉身上剩下的不多几块勉强足够遮体的布料也给扯了下来,恨不得拿个显微镜,把她每个细胞都观摩过来。 胡不归问:“你看她背后的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陆青柏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过那好像长在皮肤上的纹路,置若罔闻,胡不归也就沉默了,把苏轻带出来的研究资料递到他手边,陆青柏一门心思地完全沉浸在了尸体和算式身上,顿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直到不知多久后,苏轻一个急刹车,叫陆青柏的脑门直接装上了前面的座位,他这才“嗷”一嗓子叫出来,一只手捂住额头:“苏……” 苏轻“嘘”了他一声,抬头对了一下门牌号——这地方居然是一家福利院。 “就是这里。”胡不归说。 苏轻把车子倒回来,开到了福利院后门,停在了一个小胡同中,回头对胡不归说:“我先进去看一眼,到底怎么样,回头出来再说。” 胡不归按住他的肩膀:“你留下,我进去。” 他说完,不由分说地打开车门钻了出去。 苏轻目光有些深,打开驾驶座的窗口,点了根烟,两条眉微微皱在一起,似乎有些烦闷,陆青柏看了看胡不归的背影,又看了看苏轻凝重的表情,开口想问什么,可是想起身边还有蒋岚这么一号人物,到底又忍住了。 心里就隐隐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福利院的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这后门看来不常进出,已经生锈了,一推就“嘎吱”作响,苏轻的目光立刻凌厉起来,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抬了起来,陆青柏看见了他手中攥着的袖珍手枪,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直到看清了推门的人是胡不归,并且毫发无损地站在那里对他们招了招手,苏轻这才重新放松下来,启动车子,在胡不归和一个陌生男人的指引下,把车子缓缓地开进了福利院的后院。 陌生的男人在门口转了一圈,重新把后门锁好,这才敲了敲车窗,对苏轻点点头说:“可以下来了。” 苏轻就跳下车来,后面胡不归又帮陆青柏把郑婉的尸体卸下来,这时,苏轻偶然间抬起头来,看见了一个人坐在后院的石头椅子上,正不慌不忙地看着他们笑。 他就愣住了——这个人他熟,就是那老骗子季鹏程。 第88章 尊老!尊老你懂不懂 苏轻只愣了片刻,就低下头,看似有条不紊地把车锁好,然后靠在车门上叼起根烟,被胡不归瞥见,经过的时候一把拿下来,低声说:“今天都抽了多少根了,你没完了?” 苏轻砸吧砸吧嘴,有些郁闷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在兜里掏了掏,到底还是没敢拿出第二根。季鹏程就瞅着他无声地笑,苏轻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老骗子就笑不出来了,总觉得这小狐狸精的眼神里隐含杀意。 蒋岚不愿意跟他们多说,径自跟着接待的男人进去找地方休息,胡不归和陆青柏把郑婉的尸体往里抬,苏轻伸着脖子看了一眼,见他们进去了,就立刻背过身去,眼疾手快地点了根烟,然后一把拎起季鹏程的领子,狞笑一声:“走,老头,咱俩出去聊聊。” 季鹏程就挣扎,拿着手上的扇子往他脑袋上一顿猛敲:“尊老!尊老你懂不懂!” 苏轻:“哼哼哼。” 他把季鹏程连拖带拽地弄到了拐角处的一个小池塘,两个孩子正蹲在那玩橡皮鸭,同时抬起头用诡异的目光看着他们俩。苏轻笑眯眯地从兜里掏出几块糖:“来,孩子们吃糖,叔叔有点事和爷爷说,你们上别处玩会去,好不好?” 刺猬头的小豆丁站起来,用鄙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吃什么糖,你哄未成年啊?” 另一个长辫子的小女孩用两根手指搓了搓,露出一个与年龄不符的猥琐眼神:“大叔,一看你就是有钱人嘛,来点这个。” 这腔调很眼熟,简直是屠图图二号和屠图图三号,一看就知道是哪个祸害教出来的。苏轻瞪了一眼讪笑的季鹏程,无言地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一人手心里放十块,俩小孩这才抱起橡皮鸭乐颠颠地跑出去了。 季鹏程整了整被苏轻抓皱的衣服,摇头晃脑地坐在了水池边上:“怎么,小子,你见了我也不是特别意外么。” 苏轻双手抱在胸前,嘴里叼着烟,靠在一棵树上,冷冷地看着他。 季鹏程摆摆手:“哎,别这样,老骗子也能有些激情燃烧的岁月么——来,给师父点根烟。” 苏轻就把烟盒和打火机都扔到了他怀里,季鹏程“啧”了一声,慢吞吞地叼出一根,颇为享受地吸了一大口。 “我老啦。”他四十五度仰望着天空,颇为忧郁地说,“当年你从归零队里跑出来,老熊就给我打过电话,托我找你。” 苏轻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季鹏程耻笑一声:“老熊他们哪,一辈子都被条条框框给框死啦,他们找不着,我还能找不着么?他们是上面有人,我是下面有人,不能比的。” “也就是说……我那三年自以为跑得挺远,其实都在熊将军的眼皮底下?” “没有没有,”感觉到苏轻的话音里好像掺进了冰碴,季鹏程赶紧否认,“哪能呢,他也就是托我找找人,找到就照看你一下嘛,更何况我看你其实根本不需要别人照看。” 他美滋滋地抽了口烟,接着说:“老熊跟我老早就认识啦,我年轻的时候给他当过线人,干过不少至今想起来都热血沸腾的保家卫国的事。本来我们都上了岁数,我隐退江湖,他也差不多准备退休,谁知道还有这么一出呢?” 苏轻半个字都不相信,他师承季鹏程,当然知道,要是指望职业骗子说实话,所有口蹄类动物都能上树了。 “你早在这等着我们了么?”他四下环顾了一下福利院的环境,后面是一条小商品批发市场一条街,这边有那么一点闹中取静的意思,“这里是……” “这是老熊给你们留下的路子。”季鹏程碾了烟,站了起来,他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苏轻的时候,苏轻忽然就觉得里面好像闪过了某种说不出的光,老骗子低声说,“别怪他,他只是一个人,能做到的事只有这么多,当年的知情者……能活下来的不多。” 苏轻眉间一凝,季鹏程叹了口气:“你以为归零队是那么容易建立起来的?你再看看归零队的编制,尴尬不尴尬,它挂在军方下,可是具体属于哪个军区?什么人负责?你说得出来么?” 苏轻一愣。 老骗子嘴角微微往下撇了撇,这使得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脸都绷了起来,硬生生地挤了几分锐利出来,即使苏轻知道任何一个面部肌肉的动作出现在此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带着做戏的成分,还是忍不住正色了一些,思路跟着他走了。 “你觉得乌托邦是不应该存在的,你觉得蓝印都是坏的,是不是?”季鹏程扫了他一眼。 苏轻皱皱眉:“坏?” 他觉着这个词有些奇怪,一般只有小孩子会挂在嘴边,说什么东西是坏的,经过了高考的历练,别管他是优等生废柴生、文科生还是理科生,都学会了如何辩证地看待问题那一套。 好半晌,苏轻才摇摇头:“这个……其实也说不上吧?我总觉得蓝印是另一种和人类不同的生物。有点像是吸血鬼,你知道么,那种原本是人类,但是后来忽然通过某种方法,到了食物链的上层。” “吸血鬼。”季鹏程思量了片刻,否定了,“不不不,你说错了,吸血鬼那种生物,永远不会在地球上占领多大的空间,它们孤僻、自以为了不起、活在自己的时光里——最主要的是地球的环境还不适合它们居住。” 苏轻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季鹏程摆摆手:“别笑,是说真的,吸血鬼只能是一种怪物,是个传染源,但不是一个种族,你懂么?蓝印不一样啊,蓝印是一种工具,乌托邦才是那种新的种族。他们会发展出新的文明。” “科技恐怖主义?”苏轻问。 “只有小众才叫做恐怖主义。”季鹏程看了他一眼,“你见过乌托邦的手段,觉得那个基地很灰暗——甚至你本人也是受害者之一,你觉得他们目无王法,不拿人当人,就是一群人渣,披着科技文明皮的野蛮人。” 苏轻想了想,点了点头。 “可是如果整个世界的政权都是由乌托邦控制的,你想会怎么样?” 苏轻一愣。 季鹏程低笑了一声:“那就没有恐怖主义了,他们现在做的一切事情,也许还会继续做,但是一切都会转到地下,绝对不会影响世界上绝大多数平民的生活,到时候归零队如果还存在的话,你猜大众舆论会给你们安个什么名字呢?暴力恐怖主义?如果有一天你被击毙,也会有好多不相干的人在网上围观,围观完了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也许会有那么一两个小姑娘写个故事,叫‘苏轻都死了,居然没有和郑清华在一起,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苏轻的脸色简直已经不能用便秘来形容了。 “我想你已经看到了这两方正在争的是什么了。”季鹏程说。 苏轻皱皱眉:“我们从总部出来,是有上面的人放水,胡队那时还觉得上面不一定要动我们,就像……” 他犹豫了一会:“我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像当年的八国联军进中国的时候一样,清政府不是一开始对义和团也态度暧昧么?但是后来我发现恐怕不是这样,放水的人也好,现在接应我们的线人也好,应该都是熊将军实现打点好的,我们从明转向暗,只是因为落了下风而已。” 季鹏程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个,你就比那个傻大个强。” 苏轻立刻接:“滚,少说我男人。” 季鹏程就惊悚了,连他也没有料到苏轻的脸皮能如此这般的厚,生生地就给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苏轻扫了他一眼,十分妖孽地笑了一下,掐了烟站在风口处,觉得把身上的烟味散得差不多了,才转身回屋。 天大的事,也得休整好了再说,何况他们这一天过得还颇为惊心动魄。 苏轻才一推门,立刻被一只手猛地推到墙上,他刚笑了一声:“哎哟怎么今天这么主动……” 话音没落,就被堵上了嘴唇。 苏轻于是正中下怀地搂住胡不归的肩膀,反客为主起来。难舍难分了不知多久,胡不归才放开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呼吸,脸色严肃地看着他:“你去偷偷抽烟了!” 苏轻:“……” “我尝出烟味了。” 苏轻:“……” 只见胡不归非常熟练无限自然地把手伸进他的兜里,摸出他瘪了一半的烟盒,扫了一眼:“少了两根,怎么回事?” 苏轻呆愣愣地看着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胡不归表情严肃,似乎还准备让他和“组织”交代一番。苏轻却往后退了一步,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你居然数我烟盒里的烟……你居然……哈哈哈!” 胡不归脸色黑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忽然把苏轻扛起来扔到床上,抬起手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 苏轻“哎哟”一声,不过鉴于皮糙肉厚,倒是没多大感觉,只是继续笑,眼泪都快出来了。胡不归就打算再给他来一下,却被苏轻一把拽住腰带,猛地向前一扑,两个人就一起滚在了床上。 苏轻垂下眼看了他一会,揪住胡不归的衣领,低下头去,却异常轻柔地含住他的嘴唇。 心里想着,除了他老爸小时候数过糖盒子里的糖,这辈子居然还有第二个人对他做一样的事……真是,百感交集。 第89章 别怕 第二天苏轻起床的时候,走路的姿势鉴于某些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略微有些别扭。 胡不归沉默地看了一会,在他把手塞进衬衫袖子里,并因为这一扭身而微微一皱眉的时候,就怀有无限负罪感地爬过来,小心地拢上他的衣襟,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衣服上,非礼勿视扣上他的扣子。 苏轻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伸开手臂让他随便摆弄。 胡不归其实每次都很想克制,不想给苏轻的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可是每次都被某个不领情的混蛋撩拨得破功。 其实大部分时间苏轻都很乖,这么长时间以来,胡不归感觉苏轻好像是“毛顺过来”了一样,只有在工作的时候、还是比较重要的大事上他才会发表些看法,平常鸡毛蒜皮的小事基本上胡不归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让抽烟就尽量忍着,实在忍不住了也是偷偷摸摸地抽,甚至几点睡几点起,不准熬夜,不准只吃胶囊不吃饭,每顿至少要吃多少,只要跟他说了,再不愿意也是无奈地皱皱鼻子,二话不说地照做。 除了在床上不大听话——他好像不大喜欢胡不归随时随地近乎自虐的克制。 原来那么能阳奉阴违的一个人,忽然变得这么顺溜,有时候想起来,胡不归也怪不适应的,总担惊受怕地觉着这是爆发前的宁静,怕他这么顺溜,是为了酝酿哪一天突然捅个大篓子出来。 帮他扣好了衣服,胡不归发现他表情似乎仍然有些迷糊,就搂过苏轻的脖子,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推了他肩膀一下:“去洗脸。”——胡不归还发现,别人亲吻他额头的时候,苏轻会非常不由自主地闭一下眼睛,如果气氛好的话,基本上这时候跟他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苏轻乖乖地去洗脸了,胡不归就想了想,径自离开房间下了楼。 天还早,只有季鹏程一个人在楼下,慢悠悠地端着一碗豆浆喝,胡不归就在他对面坐下,季鹏程带着微许审视地看了他一眼,问:“苏轻那小兔崽子呢?” “过一会下来。”胡不归大概知道季鹏程和苏轻的关系,也略微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能把骗人变成一种艺术的老家伙。 季鹏程听了,就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稀奇了,我认识那小崽子的时候啊,他天天起得比鸡还早,整天天不亮就要出来祸害。” 胡不归觉得他好像话里有话,就接了一句:“他睡眠不大好,平时能多睡一会,就让他多睡一会。” 然后他皱了皱眉,盯着桌子角发了片刻的呆,好像有些欲言又止似的,季鹏程老神在在地看着他:“干什么,有什么话要说?” 胡不归本来就不是很会说话,又觉得自己是有点没事瞎操心,被季鹏程一问,愣了一下,更不知道怎么说了。 季鹏程端着豆浆挡住嘴,却挡不住弯起的眼角露出的笑纹,这使得他的眼珠看起来特别亮,闪着点贼光似的。 “那个小兔崽子啊,真是个兔崽子,胆小。”季鹏程说。 胡不归一愣,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心想苏轻怎么会胆小呢? 季鹏程顿了顿,就接着说:“这人呢,走过一道坎,就会多一个心眼,他见过最坏的事,受过别人没受过的罪,所以凡事也就愿意比别人多想两分。那个什么……乌托邦的,当年不是用他做过吸收别人情绪的载体么,他熬过来了,现在没疯没傻,看着是好好的人,可是就落下了这么个凡事刨根问底的毛病。” 胡不归一个字也舍不得漏听:“什么是……刨根问底?” “别人遇到事,大多就事论事,他不行,他必须得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弄个一清二楚才能放心。”季鹏程夹起一根油条,缺了一颗门牙,有点漏风,吃东西的时候无意识地往旁边挪动避开门牙,总像是腮帮子使劲似的,慢条斯理地嚼了两口,才接着说,“可是有些事虽然不是凭空发生的,虽然也是有理由的,但不是你一个人光凭着自己使劲想就能想明白的。他看不透这个。” 胡不归皱着眉琢磨他这句话。 季鹏程看了他一眼,说:“比方说吧,你不是跟这个傻小子好上了么,光是这个他就糊涂着呢。” 胡不归心里一动:“他糊涂什么?” “你对他越好他就越糊涂。”季鹏程一针见血地说,“你看上一个人,想跟他一过,想对他好,为什么呢?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呢,可是只要确定大家都是真心的,谁也不会没事老琢磨,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我就是爱吃土豆,也没哪条法律不允许。要是放在几年前,他也不想这些事,也会像正常人一样觉得理所当然,可是现在他胆小了,不敢了。” “你对他好,他想不出为什么,就死心眼地觉得是欠了你的情,他不知道拿什么还,就不知所措,又觉得没有东西还,怕将来你总有一天就不会再喜欢他了,所以大概还有点战战兢兢。”季鹏程笑了笑,“你看他这些年变复杂了,什么事脸上都不显,满嘴没一句实话,可其实简单着呢,在他心里,想什么都是一根线。” “因为这个,所以那个。”季鹏程最后颇为感慨,又万分精炼地对苏轻整个人生路线做出了这么一句总结。 然后楼上传来脚步声,胡不归抬起头,发现苏轻不知道怎么弄的,把自己一条腿给“弄没了”,也不知这是个什么技术,一条裤管看着空荡荡的,裤腿下面露出一小节木头,一瘸一拐地往下走,正好掩盖了他早晨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的模样。 他一边瘸着往下走,一只手里拎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他那一堆杂七杂八的小道具,另一只手上拎着假发和假胡子,注意到胡不归的目光,立刻打报告一样地解释说:“哦,我一会出去转一圈,买几份报纸,跟进一下现在的情况——老基地咱们闹腾了一通,还没来得及知道郑清华的反应呢。” 季鹏程就偷偷地冲胡不归挤挤眼睛,分明是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胡不归就觉得心里好像被盐水泡了似的,咣咣当当的,还说不出来的酸涩。 季鹏程就假装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啊”了一声,假模假样地说:“对啦,昨天那个戴眼镜的小子是对着女尸熬通宵去了吧,我看看去,给那小青年弄点吃的,你们聊啊,哈哈,你们聊。” 苏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尽管每天都觉得老骗子很猥琐,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觉得他好像更猥琐了些。 直到他坐下,发现胡不归仍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就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脸,发现没沾什么东西,于是有些莫名其妙地问:“干什么?” 胡不归犹豫了片刻,忽然握住苏轻放在桌子上的手,他抓得很紧——有些太紧了,苏轻忍不住挣动了一下,胡不归说:“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苏轻仍然一副完全找不着北的模样,胡不归就觉得那些感觉堵在胸口,可自己就是没本事把它们转化成人类能理解沟通的语言。 他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少说多做”,长大以后又进了军队,一直习惯性地优秀着,时间长了,也就觉得不大会说话也没什么,可现在却忽然羡慕起苏轻那张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的嘴皮子了。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活像被老师点名了不知道怎么回答问题的孩子,越想越急,于是不由分说按着苏轻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苏轻吃了一惊,睁大了本来就不小的一双眼睛看着他。贴在胡不归胸口的手指上传来微微有些急的心跳,让人感觉到那里好像藏着一团某种说不出的焦灼和感情似的。 苏轻的目光就慢慢地落在两个人缠在一起的手指上,不知过了多久,胡不归才低低地问:“听见了?” 苏轻点点头。 胡不归就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那你……明白了?” 这回苏轻迟疑了一下。 胡不归慢慢地把他的手从自己心口拿下来,双手捧成一团,放在自己手心里似的,他掌心偏高的温度就顺着皮肤传过来。 “别怕。”他轻轻地说,轻柔得有些生硬,却说不出的温柔,片刻,他近乎虔诚地低头在苏轻手背上亲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别怕。” 第90章 乌托邦里工作了多年的…我们的人 “喂,你好。我是程……”程未止话到了嘴边拐了个弯,“我是陈祝。”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一个故意压得有些低的十分好听的男声传过来:“陈先生,您一个小时零四分钟以前是要了外卖么?” 程未止心理素质实在不过关,一听这话,手心就冒出汗来,他一边掐住电话线,一边讷讷地应了一声,磕磕巴巴地说:“我……是,我要了奶茶、慕斯、冰激凌两盘加上六份凉粉……给我儿子。” “哦,您要的芒果口味冰激凌没有了,请问换一款可以么?” 程未止一边答应着,一边慌慌张张地把电话旁边的通讯录倒着拿过来,翻到中间的一页,上面写了一堆除了他以外谁也看不懂的符号:“有什么,你……你说。” “我们有蜜桃的、薄荷的、咖啡的、巧克力的、草莓的、凤梨的、还有朗姆酒……” 对方话音没落,程未止就舒了口气,打断了他:“好,我知道了,你……你是苏轻么?”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暗号,光是意思说对了不行,程未止要确定对方是归零队的人,其中对方“一个小时零四分钟”必须说得准确,之后报的奶茶口味必须一字不差地按着顺序,而程未止要对的除了报出的点菜食物种类、顺序不能改变以外,后面还要强调一次“给我儿子”。 苏轻应了一声,轻声说:“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可以上去说么?” 程未止从这非常古董的小二楼楼上往外看了一眼,发现除了爬满了窗棂的爬墙虎叶子,连鬼影子也没瞧见一只,忍不住问:“你在哪?” “已经到你家门口了。”苏轻说完,就挂了电话。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他这一活像鬼片现场的出场搞得程未止更紧张了,老教授放下电话,经过程歌的卧室的时候往里看了一眼,程歌正在睡午觉,许是有点热,被子被他踢到一边,睡相十分张牙舞爪,就像个孩子——他确实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程未止叹了口气,摇摇头,伸手把他的门带上,犹豫了一下,打开了住宅的大门。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驼背的中年男子,断了一条腿,裤子里露出一小节木头的义肢来。就愣了片刻:“你是……” 中年男子抬起头来,他竟有一双极亮极好看的眼睛,翘起嘴边的小胡子对程未止一笑:“是我。” 熟悉的声音吓了程未止一跳,他下意识地抓住对方的肩膀,小声说:“快进来。”然后鬼鬼祟祟地往外看了一圈,这才关上门。 苏轻却已经直起腰来,把脸上的胡子撕下来,这使得他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的颜色界限分明,有些滑稽,他大模大样地坐在了沙发上:“程大叔,给我倒杯水。” 程未止没理会,他简直像只惊弓之鸟一样,侧着身站在窗户边上,上下左右地往外望,反复确认没有人跟着苏轻,还要伸手拉窗帘,被苏轻坚决制止了:“行啦,大叔,大白天拉窗帘,人家以为你干什么呢。你放心吧,能跟上我的人还在他妈肚子里没生出来呢,别担心,我们现在很安全。” “我怕万一外面有人经过看见……” “我坐的这个位置是死角,外面看不见。”苏轻好整以暇地从茶几底下摸出一个一次性杯子,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气喝了。 “你怎么知道?”程未止忽然警觉起来。 苏轻露出一个笑容,从兜里摸出一个灰黑色的小芯片晃了晃,程未止目光一缩,忍不住觉得胃里有些酸水反出来:“你……你在我这里装了监视器……” 屋子里外装了整整三十六片呢,苏轻心想,却没说出来,以免把老教授的玻璃心给吓碎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为了在你们父子两个有危险的时候能迅速赶过来——程歌的情况有点太过显眼,你们两个很容易被人发现。” 程未止在他对面坐下,忽然深吸了口气,弯下腰去,整张脸埋在双手中。 苏轻看了他一眼,就好整以暇地坐在他对面点了根烟,好半晌,才听见程未止才闷闷地说:“不是我不帮你们,苏轻啊,你是个好孩子,你知道我,我实在是……” 话音到这里,竟有了些许哽咽,苏轻不出声,静静地等着他说。他还记得,在灰房子里,老教授一个人孤立无援地为了他对抗陈林,用那并不多伟岸的身体保护过自己,他甚至带着赵一菲和屠图图从枪林弹雨中大着胆子跑回灰房子,临危救了自己一命,他其实……不是个窝窝囊囊贪生怕死的人。 可那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那时候叫他扛枪吹齐,冲锋陷阵都可以。现在不行,他有程歌。从灰房子里出来以后,程未止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归零队,苏轻想,毕竟是当年就跟着乌托邦混过的人,难道他当时就知道了最后非得有这么一场恶斗,所以早早地躲了出去么? 程歌——他从生下来开始,就是程未止的债。 苏轻垂下眼,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手指间无意识地在纸杯边缘转动着:“郑清华正在疯狂地通缉我,我办了点事,有点缺德,嗯,大概就跟挖了他家祖坟差不多——我也知道我来找你不合适,你现在可能不大愿意看见我。” 程未止沉默,多少有点默认的意思。 “程教授啊,”苏轻苦笑了一下,换了个称呼,“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可是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了,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一句话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带着程歌,难不成要躲一辈子?” 程未止不言语,苏轻放松了身体,高难度地翘起他那条神奇的木头腿,叹了口气:“是,你觉着不招谁不惹谁,单凭着躲躲藏藏,看着我们两边掐得你死我活,将来谁死谁活都能苟延残喘,可是别人想不明白,你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么?你是知道乌托邦底细的人,教授,你说,如果有一天蓝印支配起整个世界,支配起我们的政府、我们的立法,他们即使摇身一变把自己粉饰成上等文明人,你敢相信么?” “你敢相信狮子的慈悲?之前的世道,贪污也好,腐败也好,什么二代三代、维斯塔xp的各种妖魔鬼怪都放一边,起码他们的食谱上没有人这一条吧?” 程未止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苏轻摇摇头:“我不想说你犬儒主义,人都是自私的,你想着这些也和你没关系也对。将来无论怎么样,哪怕是形成一个阶级,乌托邦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把变成蓝印的权利化成给予少数人,到时候这个世界数以亿计的人,总能喂饱他们,你只想过眼下的小日子,不想过问什么人类的尊严和世界的走向,连黄金美元怎么走都懒得看,可是教授啊,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不但是个灰印,你深入了解过乌托邦的核心理论,甚至你本人被强行植入过不完整的能量中转系统。” “我是郑清华,我就绝不会放弃弄出完整的双核系统,他现在最想找的除了郑婉的尸体,应该就是你这个虽然‘不完整’,但是实实在在发挥过作用的‘能量中转站’,你信不信?” 程未止脸颊上的血色全部褪去。 苏轻说:“一个老年人,带着一个成年的儿子住,儿子从来不接触人群,迟早有一天你那些三姑六婆的邻居会知道你们家的事,会把这事当成茶余饭后的插曲说出去,无孔不入的乌托邦会怎么样?用不了几个月,他们绝对就能找着你们,到时候你是珍贵的实验品,你的儿子又怎么办呢?” “我也不想说我们是为了什么全人类的尊严怎么样,反正我本人是单纯看他们不顺眼,想在姓郑的脑袋上开个洞而已——我还知道,现在的归零队是条贼船,说不定哪天就沉了。”苏轻捻灭了烟头,总结说,“但是别人可以不上,你一只脚已经踩上去了,躲也没用啊。” 苏轻这一大清早,就叫胡不归的深情表白给吓得抱头鼠窜,出门出了一整天,直到大家已经开始担心他的安全的时候,他才慢腾腾地回来——收获颇丰,基本把外面的形式都摸清了,顺便拐回了程教授和他儿子。 福利院里有很几个像程歌一样的,带他们安顿下来的中年男人再度出面,后来苏轻才知道,他叫孙明允,明面上是这家福利院的院长,暗地里就不知道在做什么工作了。 孙院长带走了程歌,不知道走了什么程序,用他的化名和假身份注册好了,这样福利院的动作人员可以负责照顾他,程未止能余出时间做点别的事情,即使有人来突击检查也会天衣无缝。 “这是……郑婉?!” 郑婉的尸体从那个神秘的地下室移出来以后,身上诡秘的花纹就停止了转动,她也像普通的尸体一样,渐渐地开始有尸斑出现,甚至开始腐烂。 陆青柏熬了一天一宿,也没研究出郑婉身上的花纹是怎么回事,脾气暴躁得像条疯狗,见谁咬谁,看见程教授,才勉强自己缓和了一下脸色,点点头:“是,您看这个。” 他把苏轻照的几张不大清楚的照片洗了出来,放大以后拉过来给程未止看:“我们现在是不大可能回去了,可惜我没能亲眼看见,这个台子很奇怪,我检查过苏轻的能量指示器里面的记录,当时那个地下室里的能量场是到现在为止,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场,我懂一点,但我们现在人不全……” 程未止把能量场的记录拿过去了,戴上老花镜,伏在桌案上仔仔细细地看。 就在这时,安顿好了程歌的孙院长走下来,敦厚的脸上露出一个和气生财的笑容,对胡不归说:“那个人,已经联系上了。” 除了胡不归,正在从身上往下卸货的苏轻、喋喋不休地和程未止说着郑婉身上的种种异象的陆青柏以及程未止都抬起头来,陆青柏莫名其妙地问:“什么‘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孙院长笑眯眯地解释说:“是一个在乌托邦里工作了多年的……我们的人。” 第91章 专业能力特殊的助理 在场几个人显然被雷住了,没想到己方阵营也能有这么凶残的存在,苏轻的木头腿拆了一半,悬在半空中都忘了放下来,忍不住问:“那……这个神人是干什么的?” 孙院长耸耸肩膀:“不好意思,为了他的安全,我们所有的联络都是单向的,我只能在他主动联络我的时候,请求他的协助,并且约定下一次的联系时间和方式,主动权在对方那里。而且我也不能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在乌托邦里是什么位置,除非他自动跳出来。这回的事我已经和他说了,眼下你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凑齐完整的归零队,尤其是技术人员和配合无间的外勤人员……” 他说到这里,忽然手机响了,孙院长接起来,过了片刻,笑了笑:“各位,一个好消息,我们的一位专业能力特殊的助理来了,我上去接他一下。” 片刻,孙院长带了一个年轻男人回来——来人他们都认识,就是那个在“st”培训班里做镜像评估的神秘游医寇桐,寇医生。 这位寇医生好像仍然是匆匆赶来的模样,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过于瘦长的身体没风也摇曳似的,夹着复古的小挎包,带着会闪闪发光的笑容,亮相在了众人面前,好像外面什么都没发生——好像眼前这几位不是通缉犯围着一具诡异的尸体、而是个和谐美好的春游烧烤聚会似的。 “大家下午好呀!”他精神百倍地说。 除了苏轻给了一个“寇医生好”的正常回应外,其他几个人都一脸震惊。 程未止说:“这位是谁?” 陆青柏说:“我靠,我怎么觉得自己穿越了?” 胡不归立刻问孙院长:“寇医生不是编外人员么?现在这个时候怎么能参与到我们的行动里?这个危险性和……” “我可以做测谎,我对组织是万分忠诚的。”寇医生依然春光明媚地说,“或者你们也可以审问我嘛,真的,我什么问题都会回答的。” 苏轻就笑眯眯地问:“请交代银行卡账号密码,以及三围具体数字,精确到毫米。” “我的私人银行卡注销了,现在指望你们养活了,熊将军留下的钱不够多么?”寇桐冲他挤挤眼睛,“不够多也没关系,世界上反政府组织那么多,不光只有乌托邦一个有赞助的,至于三围……” 他非常奔放地伸开手臂:“来,你可以过来量。” 苏轻就跃跃欲试地站起来,结果胡不归瞪了他一眼,苏轻摸摸鼻子,又蔫了,窝窝囊囊地坐回去,对寇桐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那啥,我开玩笑的。” 寇桐大喇喇地走过来,在郑婉的尸体上瞄了一眼,非常没有诚意地感慨说:“哎哟,死人啊!” 然后他从包里翻出了一打文件,把郑婉的尸体往旁边推了推,放在桌子上,把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他这才说:“这是你们上回在培训班做的镜像测试评估结果的复印件,我针对当时的镜像结果和你们在睡眠强制器的作用下进入的多维度空间的综合表现,给出了这么一份仓促的评估,很抱歉,这个结果按照惯例我保留备案了,原则上来说,这种东西除了你们本人的,鉴定结果是不能给别人看的,属于严格保密文件,但是现在非常时期,我希望大家能理解。” 不理解也没办法,寇桐看了胡不归一眼,知道他是老大,于是打算先拿他开炮:“胡队,首先是你的坚定结果。” 胡不归顿了顿,很识大体地没有表示反对,非常自觉地自己拿起了那份鉴定结果,翻开摊到大家面前:“我小时候家里住在农村,父母为了生活,平时不大管我,后来到城市里上学,在学校里其实不大会说话,一直比较孤僻。但是在家里又是父母对别人炫耀的对象,很多事不能求助他们,文化程度都不高,有时候说了他们也不见得明白,只能自己忍着,寇医生说我略微有些完美主义人格,虽然很克制,还没到人格障碍的份上,但是……偶尔遇到事情可能过分独裁。有的时候心里想很多事,但是不习惯说出来,交际能力挺不过关的,即使知道不好,但是向来自视甚高,心里知道会得罪人,一时想不到别的表达方法,还是会说出来。” “心结就在和苏轻一起走过的迷踪森林里。”胡不归看了苏轻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他的话音就停了片刻,喉咙有些发紧,胡不归清了清嗓子,“寇医生说得对,我一直希望灰房子里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希望回到那个时间,如果回不到那时候,我甚至希望那件事再发生一次。” “当时我们所在的森林的危险程度都和我这种想法有关,甚至最后的荆棘,都是我的潜意识在模仿那天灰房子塌下来的墙壁。”胡不归说到这里,就停住了,然后他摇摇头,“但是我发现回不到过去。”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长篇大论过,把自己整个人剖开,完完整整、毫无防备地露出自己的想法,露出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心。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起你,我觉得你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想要弥补,我觉得只要弥补了你,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就会消失,到时候我就可以毫无芥蒂地继续做这个工作,假装我还是最好的,我就有资格喜欢你,可以和你在一起。”胡不归面对着苏轻,所有人悄无声息地听着他说,没有人发出声音,“可是我发现我弥补不了,因为三年后,你不再需要我了。” 苏轻就想起在迷踪森林里,自己忽然失控的能量系统,甚至连走路都困难——原来都是胡不归潜意识里的希望。 “我说完了。”胡不归又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好像忽然松了口气一样,看向寇桐。 寇桐没有评论,心理医生不需要评论,心理医生甚至什么都不用知道,只要被评估人他自己知道,自己对自己有数,就可以了。 说出自己心里的那个牢笼的名字,它就再也关不住你了。 “苏轻。”寇桐轻声提醒了一声。 苏轻的反应却远没有胡不归那么痛快,他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自己那份评估上,盯着文件白色的封面,良久,才低声说:“你给我的这份东西不完整。” 寇桐没有否认:“当时时间仓促,我没能对你进行更深入的评估,你的……经历让你有十分强大的掩饰技巧,镜像仪的频率甚至被你影响了——或者从某种方面来说,你很坚定,比任何一个人都不容易受到影响。” “因为我不相信感情,我只相信逻辑。”苏轻笑起来,回头看了程未止一眼,老教授一怔,没想到他居然还记着自己这句话。 “我靠着这句话活下来的,至今有那么几回能够同感到别人身上的情绪,已经能非常完美地把外来的和自己的分开。”苏轻顿了一下,“你给我的评估有一条是找不到自我定位,因为失去了这个坐标——” 寇桐轻声打断他:“这个不用说,我知道你现在找到了就行。” 苏轻愣了一下,随后看进寇桐的眼睛,忽然觉得他好像成了精的妖怪似的,什么都知道。过了片刻,苏轻才笑了笑,点点头,把手从自己没有翻开的评估夹子上拿下去,寇桐并没有继续追问,算是对某人职业特殊性的照顾,众人也就没有这个幸运,能一睹这份最接近这个职业骗子内心的东西。 “陆……” 陆青柏翻开桌上的档案,推给一边的几个人:“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自己看吧,我就是这么个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救活的人还不如解剖的死人多,你说我这样的人能不刻薄么?” 他略微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挺迷茫的。” 迷茫于自己做的工作是对是错,对不对得起当年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誓言,迷茫于这个位置带给他的巨大的心理压力,不敢推敲自己所走的路,生怕起了退缩的心。怕别人、更怕自己知道——陆青柏是个懦弱的人。 他总是在偷偷质疑自己,质疑归零队,尤其在许如崇的背叛之后,这个他最亲密的战友忽然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寇桐合上他的鉴定本,等了半分钟,等他们都从自己的故事里抬起头来,重新面对关上躯壳的盔甲,心无旁骛地面对这个世界。 这才把不在这里的薛小璐、秦落、常逗和方修的鉴定档案依次打开。 “我听孙院长提过了你们的情况和计划——胡队你别急,这个人如果真的是你们的核心成员,他这么多年来的心理素质绝对过硬,从我这一份鉴定里,你是看不到他背叛或者是隐瞒的任何的蛛丝马迹的。”寇桐说,“现在我希望调整一下你们这个……让人非常不愉快的圈套战略——孙院长,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这个双手撑在桌子上的时候,衣服搭在身上显得晃晃荡荡的男人,脸上露出他那招牌似的春满人间的笑容:“让我们来看看他究竟是谁吧。” 方修秦落薛小璐和常逗沉默了很多天的特殊通讯器,终于被人单向开通之后呼叫。 第92章 我需要那把枪 联络人是苏轻,联系其他几个人都还算顺利,只有到了常逗的时候,这位反应实在很大,在那头抱着联络器喜极而泣,好像个没娘的可怜孩子终于找到了家。 苏轻几次三番想说话都被他滔滔不绝、哽咽地表达思念之情给打断了。他于是把联络器递给胡不归:“给。” 胡不归一脸疑惑。 “赶紧讲个故事哄哄他。” 胡不归颇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接过联络器,生硬严肃地说:“常逗,闭嘴。” 这倒霉孩子二话不敢说,打着哭嗝也憋住了。 胡不归把通讯器递到苏轻嘴边,苏轻被他们队长的“王八之气”震慑,再也不敢以下犯上,不废话,三言两语交待了让常逗做的事情、下一次联络方式和注意事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胡不归就不由分说地切断了联络器,一个字也不让情绪过于丰富的常逗发挥。 十分……快刀斩乱麻。 寇桐却笑了,摸摸下巴:“你们这个技术员,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胡不归点头:“他工作能力不错。” 寇桐说:“他工作能力怎么样我是不知道的,他的性格很有意思。一般来说,人,特别是男人长到成年,出于某种类似于自尊,和我们国家社会维度的特征,感情会趋向于内敛,不会很热烈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特别是不大愿意在别人面前哭。但是哭泣本身就是一种心理压力的释放,心理压力这个东西有时候就像是大堤里的水一样,要么把它疏导出来,要么把它释放出来才行,不然总是压在心里,它是不会随着时间而自己消失的。” 陆青柏就笑了一下,颇有些挖苦地说:“对,常逗肯定毫无压力。” 寇桐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陆医生,其实你也没压力,有的时候挖苦人也是释放情绪的一种。” 陆青柏瞪了他一眼,可是寇医生脸上的笑容实在太讨人喜欢了,简直叫人说不出不好听的话来,于是陆医生默默地转过脸去,认认真真地跟女尸跳贴面去了。 胡不归却皱起眉,觉得寇桐话里有话,忍不住问:“寇医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强调常逗随时随地用这种颇有些“不要面子”的方法释放自己的心里压力是什么意思?难道常逗经常处在某种不可说的压力下? “不不不,”寇桐赶紧摆摆手,“我什么都没说,真的,不是那个意思。纯感慨,意思是说胡队你偶尔也可以放松一点,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张,随时保持这么高的警觉性。” 胡不归看了这瘦骨嶙峋的游医一眼,从内心深处觉得他不靠谱。 当天晚上的会议就变成全体会议了,所有的通讯器全部打开,会议并没有在福利院里,而是开着一辆车,开到了相邻的城市郊区内。 孙院长和程未止却没有到场,会议现场没有一点杂音,寇桐也没打算出面,他蜷在通讯器拍不到的角落里,把自己隐藏在阴影中,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开始记录——即使镜像那么高级的东西都是他研制出来的,寇医生本人却意外地复古,不喜欢用电子设备。 陆青柏苏轻和胡不归中间围着一个解剖台,上面放着郑婉的尸体,她背面朝上,脸侧过来,通讯器的镜头正好能拍到她死气沉沉的惨白侧脸,以及整个后背上的纹路。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常逗,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这个是什么?她背后……她背后居然有一个回路!” “是,你没看错。”陆青柏推了推眼镜,“现在外面风声突然紧起来了,主要就是因为她。” “她是谁?”方修忍不住问。 “郑清华的妹妹,郑婉。”陆青柏用手术刀划开了郑婉背后的皮肤,他动作极小心,一点也不敢割断郑婉背后的经络,“这些经络纹路最后归在了她的能量晶上,你们看。” 就连苏轻也是第一次看见人体中的能量晶,其实只有黄豆大的一块,不知为什么,投射到皮肤上就显得大了两圈,上面连着说不出的复杂的管道——很细,既不是血管也不是淋巴管,是情绪递质的输送通道。 就是这一连串的系统,把人的身体改造成了完全不一样的神奇的存在。 “苏轻,帮我个忙。”陆青柏说。 苏轻就捡起一边的白手套带上,陆青柏从旁边端起一个小托盘,上面有一个一寸长的银白色的小勾子,陆青柏把钩子的一段接到从郑婉身上取出来的能量晶上,旁边支起了能量检测器,和一块常逗给的怀表。 “这个钩子是我们当年仿造缴获的‘能量中转站’做成的,我在里面加了限流,现在郑婉的能量晶已经失活了,我们需要激发它,只能靠这个‘能量中转站’‘短接’苏轻身上的能量晶系统。我们模拟一下微量的激活之后郑婉的能量晶能量场是什么样的,才能知道她在那个地下室里发生了什么。” 苏轻脸上做了一个有些纠结的表情:“为什么又是我?” 陆青柏说:“快点,少废话,我都限流了,基本上你上回是摸电门,这回就是接电池了,再说胡队还接着你呢,保证死不了。” 不知什么时候跟着站起来的胡不归用非常严肃的表情瞪了陆青柏一眼。 “准备好,三、二、一!” 苏轻的手指就碰到了能量中转钩上,微小的电流从他身上流过,只是麻了一下,胡不归却好像比当事人还紧张似的,已经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回来。这么片刻,已经够了。 随着郑婉背后凝滞的经络重新流动起来,能量指示器的指针大幅度地往负向偏移,所有人的电子表同一时间黑屏,挂在能量指示器旁边的怀表突然开始倒转,一个谁也没见过的能量场出现在了通讯器的屏幕上。 在场除了苏轻之外的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 好半晌,薛小璐才讷讷地说:“时间……这是时间在倒流么?” 郑婉身上诡异的脉络,能够把能量增幅到一种什么样的地步,撕开空间,把时间的坐标往负向移动? “这不可能。”常逗失声叫起来。 没有人回应他,常逗猛地站起来,通讯器的屏幕上他的脸就消失了,只剩下剧烈起伏的胸口:“时间不可能倒流,这中间是有悖论的!如果时间倒流,空间中一切的法则都会被打破,它是一条单向坐标轴,所有的点都会因为这一个坐标的改变而回到对应的位置……那一刻你们不可能自主,法则……法则会限制你们的说话,动作,让你们第二次走过‘那条河’。对,对还有通讯器,波也一样……情绪能依附于波上,波也会回到原来的坐标点上,这是不逻辑的,自相矛盾的!” 常逗显然已经语无伦次了。 “那个能量场是什么?”秦落指出了问题的核心。 陆青柏摇摇头,常逗也摇摇头。 “郑婉的尸体被放在那个地下室里二十多年。”苏轻把话题接过来,“我找到郑婉的尸体的时候,她保存得像是刚刚死了的人一样,显然,那时候她人已经死了,但是身上的这条系统是活着的,有外界的能量输入,保持了她身体的新鲜——不然你们看,现在这具尸体就已经呈现要腐烂的迹象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郑婉的尸体‘运行’了二十多年。”方修问。 “直到不久前,我把她偷出来。”苏轻笑起来,“对,我猜这个能量系统一定在维持着什么,这个对郑清华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他现在就是掘地三尺,大概也要把郑婉的尸体挖出去。” “刚才我们尝试着重启了郑婉身上的系统。”专业领域内的东西,常逗立刻反应过来,“这个场无法判断辐射区域,也无法判断是不是会被某些仪器捕捉到,你们立刻离开那里。” 没有了苏轻的能量支持,郑婉的能量晶重新死寂下去,能量指示器渐渐没了反应。 “我们就在车上。”胡不归说着,敲了几下键盘,一张普普通通的货运车的图像传了过去,此时苏轻离开了通讯器拍摄范围,屏幕上的人和郑婉的尸体晃动起来,看来是车子被开动了。 胡不归再次敲出一行字,屏幕上显示了一个坐标和地点名称:“我要你们每个人以最快的速度到位,到这个地方和我们会和。” “是!” 此时此刻,有一个人心里暗暗紧张起来,他刚刚收到了“那个人”的电话,叫他无论如何也要把郑婉的尸体迅速弄回来,郑婉的尸体事关重大,归零队的技术人员还没有到位,只凭一个医疗工作者,虽然能看出些门道,但是很难触及郑婉身上真正的秘密。 要在之前解决掉这件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归零队集体会议的通讯系统暗下去了,怀表的表面上只有一个荧光描出的地址和坐标。他握紧了手中的另外一个通讯设备——立刻报告请求支援?不、不行,太草率了,容易被那群蠢货打扰行动,会打草惊蛇。 他犹豫了片刻,拨出了一个号码,一个男人接起来:“喂,你说。” “是我。”他停顿了片刻,“我现在有一些郑博士想要的线索。” “你需要什么协助。” “我需要那把枪。” 对方沉默了片刻:“11235的规制十分严格,只从我和他两个人那里接任务。” “紧急情况,你知道失去郑婉的后果!”他的口气忍不住重了起来,“那个能量系统没有了核心支撑点只能运转一个礼拜,之后怎么办?一旦这件事被泄露出去,那些……你明白么?” “注意你的口气。” “对不起,爸。” “……好,我叫11235联系你。”对方顿了片刻,“你最好别让我失望。” 第93章 我需要那把枪 方修把车停下,四下看了一眼,皱皱眉,没有人。 他身上穿着一件深色夹克,带着一个款式有些旧的墨镜,尽量低调地把车停在路边,打下窗,目光在来去匆匆的人群中扫了一眼,没有发现异常。 来自总部的通讯器不明原因地被那边掐断了,他心里就冒出些不祥的预感,叼起根烟,摸了一把藏在腰间和裤腿下面的枪,推开车门走了下去,走进一个书报亭,装作翻看杂志的样子,墨镜里射出余光,打量着周围的人群。 就在这时,旁边的公共电话响了,方修愣了一下,没有动。 电话响了片刻,自己挂断了,他故意又磨蹭了一会,翻开一边的一本军事杂志,跟老板攀谈起来,片刻,公用电话再次响了。他闭上嘴,掏出钱夹买了一份报纸,若无其事地在从两个同样过来买报纸的人中间侧身挤出去,接起电话:“喂。” “是我。”胡不归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来,“计划有变,有人跟着你么?” 方修顿了顿:“目前我没发现。” “你开车了?” “嗯。” “不用管了,你现在身上有一次性的电话卡么,换上,给我号码,然后去最近的地铁站,我跟你说怎么走。” 这种东西作为一个外勤人员来说是常备的,方修没废话,立刻报给了他一个号码,他没问为什么忽然换了地方,掐了通讯器,任何一种通讯设备都不是完全隐秘的,随时有可能被对方用各种手段监听。 一路换乘,方修的手机放在兜里没拿出来,耳朵里塞着耳机,反正他不用反应,只跟着指令走就行了。 方修感觉得到,胡不归的声音虽然听着是挺沉稳,但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肃,忍不住有些七上八下,什么情况?总部那边过来的通讯设备被监听了么?这么长时间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这些日子报纸上铺天盖地的通缉令,没有上归零队员的具体照片,却登出了郑婉的照片,对外宣称这是一个犯罪团伙,在全国流窜,非法贩卖人体器官,而把郑婉算作了失踪人口。为什么不直接点名归零队?是有人在上面保着归零队,还是郑清华知道自己上不了台面? 既然他们上不了台面,又是什么让各国政府闭目塞听,乌托邦到底给出了他们什么好处? “出站。”耳机里传来胡不归的声音。 方修转身走出地铁,终于把电话接了起来:“怎么回事,你们被人盯上了么?新通讯系统被窃听了?” 胡不归应了一声,没多做解释。 方修接着问:“你们人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安全么?” “放心。”胡不归说。 方修点点头,按他说的出站,都走到地铁门口了,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忍了忍,过了一会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常逗怎么样?我当时看他没和你们在一起……当然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这小子经验有限,我怕他连备用手机都不知道准备……” 方修话音顿住了,他听见对方那边传来一声笑,一时愣是没听出是谁,一般正经的时候还能如此不正经的除了苏轻之外不做第二人想,可是……苏轻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苏轻身上的衣服裹得很厚,他也不嫌热,脸上没有做任何处理,还站在特别显眼的地方,一脸等人状目不斜视,可是无论是他身上的衣服、一直抵到下巴上的高高的领子、还是柔软的头发下露出的耳垂上钉着的玫瑰耳钉,都无一不在散发着浓重的骚包气息。 方修发现他不是没有处理自己的外观,而是往孔雀的方向处理了——很多路人经过都要多看他一眼,此人唯恐不能引起围观似的,谁看他他就对谁笑,简直像是专门出来泡妞的。 方修脚步顿了顿,向他走过来,苏轻没有看他,只是装作接电话的样子,把手机凑到耳边,然后原地转了个身,往马路对面走去。方修不跟他打招呼,缀在他身后十来米的地方。 直到两个人走进了一个小胡同,苏轻才一边走一边把外套脱下来,里面露出一件贴身的短款上衣,从脚边捡起一个包裹丢给方修,方修伸手接住,发现里面是一件衣服,他明白了苏轻的意思,匆匆换上,两个人在小胡同里不知拐了多少道弯,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直到这时,方修才在街角处看见了那辆车——胡不归那天在通讯器上传过那辆车子的照片,后面有一个巨大的货运车厢。苏轻这才像是松了口气一样,和他并排过来,勾住他的肩膀,很用力在他肩膀上拍打了两下:“回来了。” 方修也松了口气:“我操,你们几个人,拉着个女尸四处乱窜,够可以的。” 苏轻笑了笑。 方修在他胸口上杵了一拳:“行啦,亲热一下够了,让胡队看见不好,有家属的人了,检点一点。” 直到他跟着苏轻上了车,才发现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问:“他们在后边车厢里么?” 苏轻此时已经把车慢慢地开出去了,摇摇头:“没有。” 方修一愣,苏轻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我们的通讯系统被监控了,不得不小心点。” “怎么回事?” “正在查。”苏轻没接着解释,拿出手机拨了号,“我们已经经过一号区域了。” “好,我知道了。”方修听见胡不归说,“我接到了常逗。” 此时11235已经追着一个信号跑遍了整个城区,他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兴味来,对着通讯器里的另一个人说:“哎哟,看来你被怀疑了么。” 对方没有回答,看来还在跟着指示走。 过了片刻,一条短信传过来:“我看见了那辆车。” “有那个什么碗的女人的尸体的车?”11235一挑眉,忽然问,“你们的人都在么?上了车再找机会跟我说,没关系,我有办法追到你的信号。” 三分钟以后,第三条短信传了过来:“很奇怪,车上只有我和另一个来接我的人。” 11235“啊”了一声,低低地笑起来:“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是把你们所有人分开处理,试探你们中的谁会是这个叛徒么。” 第四条短信上说:“跟过来,不要打草惊蛇。” 11235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身后背着枪。他切断了通讯器,用手机拨打了另一个人的号码:“老畜生,是我。” 苍老的男声从里面传出来:“怎么样?” “点子扎手,对方有高人,恐怕已经怀疑上你家小畜生了。” “这个不重要,主要是郑婉的尸体,确定地点以后你来调配人手,无论如何也要拿到郑婉的尸体。” “不重要?”11235冷笑了一声,“老头,你的意思是,如果你家小畜生被人发现了,我可以不用报告,就地正法了么?” 对方顿了顿,11235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过了好一会,里面的人才低声说:“你自己酌情处理。” “哈。”11235短促地感叹了一句,干净利落地挂上了电话。架在鼻梁上的墨镜弹出一张地图,一个亮点在飞快地沿着公路前进。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11235很沧桑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还嫌不够似的,又补充了一句,“这就是爬墙千堵,总有一摔啊。” 而此时,经过了无数弯弯绕绕,终于归零队的所有核心成员凑到了一起,也不知道胡不归他们准备了几辆那种巨硕的大货车,人多了,不让他们坐驾驶舱了,几个人就上了货车的车厢,一走进去,就知道这才是那天集体回忆里传输视频的地点。 解剖台上放着一个女人,身上搭着白色的被单,只有脸露出来——距离极近,让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是郑婉。 常逗蹲在一边,盯着郑婉的尸体像是盯着梦中情人似的,就差流口水了,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真想摸过去上下其手一翻。 胡不归的目光在他们几个人面前扫过,低低地说:“我们迅速离开这里,苏轻,把屏蔽网撑起来。” 屏蔽网是一个很黄很暴力的东西,简而言之就是当年蓝印基地用的屏蔽工具的袖珍版,这东西一撑起来,基本上目前已知的通讯信号都能被隔绝。 那个人心里一紧,知道自己这边某个通讯器没有关,11235应该听见了这句话,屏蔽网会把追踪信号截断,最好他的速度足够快…… 就在车子刚刚启动的时候,忽然车厢中的几个人猛地一震,除了尸体被解剖台卡住的郑婉之外,所有人都被磕碰了一下。 “下车!” 除了常逗之外,所有人对这种情况都不算陌生,其他人反应迅速地拿起了武器,各自隐蔽,方修除了反应迅速地拿起武器之外还迅速地拿起了常逗,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掩护在了货车车厢之后。 一个车轮中弹了。 与此同时,车厢里屏蔽网生发器尖锐地叫起来,常逗小声说:“他们撕开了屏蔽网!他们有脉冲破坏仪!” 方修冷冷地说:“闭嘴!” 此刻,他心里终于明白了,苏轻说的“我们的通讯系统”被监听了是什么意思,意思是,那天参加会议的人中的一个出卖了他们。 苏轻却笑了起来,他按下手上的一个遥控器按钮,那货车的敞篷猛地翻了下来,里面所有仪器、解剖台、尸体都暴露在众人和不远处一大片荷枪实弹的穿着乌托邦制服的人眼皮底下。 他捏碎了手里的遥控器,芯片上勾着一个小小的能量中专勾,苏轻的手指就接触到了银白色的钩子上,巨大的亮光从货车车厢里跳出来,虚空中隐隐升起了一层网格似的,以货车为中心冲天而起,横扫了出去。 首当其冲的一群乌托邦被掀翻,枪声响成一片,归零队这回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老婆套不着流氓了。 “那个人”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狂喜——自己距离郑婉只有三步远,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猛地往左侧踏了一步,手中扣住空气仓的按钮,可以让自己方便携带走郑婉的尸体,然后一气呵成地按下解剖台地卡,一把扯下她身上的被单…… 可是解剖台上只有一个郑婉的头,下面是塑料的模特身体。 11235脸上的镜片重视的记录了这个画面,他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啊,果然是上当了。” 然后一颗子弹破空而出,正好从那人的后脑勺上穿过前额。 一枪毙命。 留在薛小璐脸上的最后一个表情,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惊愕。 胡不归手里另外一个小遥控器也被捏碎了,四下剧烈地爆炸起来,看来早有准备——而与此同时,一辆车飞快地从后面开出来,寇桐从窗口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从薛小璐和落在地上的郑婉的头上扫过:“上车,我们撤。” 第94章 啊,果然是上当了 苏轻捏到了能量中转钩,等于还是把他的能量晶系统“短接”了,虽然影响不大,却也原地略微晃了一下,胡不归早有准备,飞快地一伸手搭住他的腰,让他在自己的肩膀上靠了一下,借着换位置的时候扶了他一把,低声问:“没问题吧?” 苏轻晃神的时间不超过五秒钟,不然这么危险的情况下他们也不敢借用他的能量,硬是打开防护网。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股被什么盯上、汗毛倒竖的感觉就突然从他的脊背上爬了起来。 苏轻猛地推了胡不归一把,自己则在刹那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连退了三四步,两个人飞快地分开,中间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就被子弹扬起了一小撮尘土。 此时,狙击手瞄准镜里的苏轻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11235的眼睛,那一瞬间两个人距离极远,却仿佛面对面一样。 11235吹了声口哨,自言自语地说:“长得挺正。” 一边夸着,一边重新瞄准,直指苏轻那个他觉得“很正”的脑袋。 归零队在爆炸的掩护下迅速撤离,可是爆炸能隔离得了别人的视线,去隔离不出11235——他是传说中最厉害的一杆枪,是传奇……的凶手。 而此时,这杆神奇的人形凶器不知怎么的,就瞄上了苏轻。 曾经苏轻是菜鸟的时候,他打枪也相对放水,按着菜鸟的水准,好像猫逗老鼠一样,现在苏轻经过了在归零队的一系列专业训练,变得不那么菜鸟了,11235瞄准的角度也变得刁酸起来。 几次三番子弹几乎擦着苏轻的鼻尖过去的。 胡不归回手从寇桐开来的车里扛起一柄狙击枪,瞄准向子弹打来的方向,搜索着11235的位置,而此时,子弹已经把苏轻逼到了死角。 苏轻忽然冷笑了一声,一把抓住一个废弃的路灯的金属杆子——别人躲子弹的时候都是把自己缩起来,他却要往上走,好像唯恐对方看不见、打不着他似的。 一边常逗看见,忍不住惊呼一声,紧随而至的子弹追着苏轻一路打在路灯杆子上,乒乒乓乓的声音响个不停,再往上,常逗却看不清苏轻到了什么地方——他整个人好像都化成了一道影子似的。 随后一阵极亮的光从苏轻手中发出来,简直比方才借助他的能量在货车车厢上撑起来的光还要亮,晃得人睁不开眼,连远处的狙击手的瞳孔也忍不住随着那光骤缩了一下,一瞬间失去了苏轻的踪迹。 苏轻手里不知什么时候,藏了另外一个能量中专钩子和增幅器,他咬住牙,再不迟疑,手因为接触了能量中转钩,还微微有些抖,下一刻,他又把一层外衣脱了下去——也不知道他穿了多少层衣服,后背上背着的一把狙击枪就露了出来。 “总算该老子还你一枪了。” 苏轻的视力其实已经看见了11235的位置,即使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训练,他的远程射击技术到底还是远远比不上秦落胡不归他们这些人,所以他也不瞄准,完全凭感觉,抓住了11235那极隐蔽的人影,立刻一梭子子弹打了出去。 11235猛地往一边滚开,这一滚,就不可避免地暴露了形迹,胡不归的枪子紧跟着到了。 能量增幅器里面的强光慢慢地变暗了,在盯着那强光看的人的视力还没恢复的时候,苏轻迅速从杆子上滑了下来,一把拽起莫名愤怒地对着11235不依不饶的胡不归:“走!” 他们两个才前脚跳上车,车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寇桐就一脚把油门给踩到了底。 这群人就像是基地组织的恐怖分子一样,在爆炸和枪炮声里悄然退场了。 苏轻身上只剩下了一件一层的衬衫,后背的地方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他也不在意,一屁股坐在了那空空荡荡、除了武器就是人的车厢角落里,松开领口的扣子,轻轻地舒了口气。 没有一个人说话,车子颠簸地开着,他们在车厢里也能感觉到寇桐把汽车当成火箭开的那种凶狠,众人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心动魄里回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到颠簸的车子已经变得平稳起来,外面传来一声轻响,从缝隙里看去,是车子外面的一层皮脱落了,露出里面完全不一样的车厢和形状,看来是已经甩开了乌托邦的追踪。 方修才第一个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沉默地在一边擦枪的胡不归:“胡队,薛……她是……” 陆青柏从一边搬下一台长得有点像收音机的小东西,按下了一个按钮,上面红灯亮了两下,然后一个小屏幕弹了出来,没有声音,只是一个个不同频率的波,通过了一条线以后,被破译成了歪歪扭扭的文字。 11235和薛小璐的对话,薛小璐和那个不知名人物的对话,就都像是字幕一样地在众人面前划过。 “她曾经有个奶奶。”苏轻垂着眼,看了一会,忽然说,“当时,我奉熊将军的命令去安顿你们的家人,拿到了你们所有人的身份背景和亲人的资料,上面只是说她是和她的奶奶长大,关于她父母的记录语焉不详。” “她父亲难道是……”常逗指着那个收音机大小的屏幕,话音到了这,才傻乎乎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是……这个人是谁?” 方修颇为没好气地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闭嘴,听着。” 常逗摸摸自己的而后脑勺,“哦”了一声,不言语了。 “我觉得这个人不像郑清华。”苏轻说。 “为什么?”陆青柏问。 苏轻皱皱眉,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说:“感觉。” “不光是感觉,我也觉得这个人不是郑清华。”胡不归看了苏轻一眼,接过了话音,“当时苏轻曾经在程歌那里看到了一张画,就是上一回他们用来做人体试验的时候,受害者住的地方,许如崇临死的时候对……我们说过,那幅画不是他给程歌的。” “所以我们中间还有一个……” “对。”胡不归点点头,“当时我们本身的团队状态很不稳定,这件事我没敢追究,显然许如崇是不知道这个人的,否则他不会只给出这么一个晦暗不明的提示,他死得蹊跷,当时的情况绝对不是出于他本心,苏轻说过,他死之前有一段时间精神崩溃,就是那种崩溃的精神通过激活他身体里的芯片,给困住苏轻的那张网提供了能量,我怀疑他的精神崩溃本身就是出于某种药物的作用。” 苏轻心里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秦落却猛地捂住嘴:“药物!” “他发烧的时候,我和薛小璐给他送过一壶汤……那是……”秦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忽然意识到,许如崇的死或许跟她自己也有关系,害死他的那壶汤,就是自己亲眼看着放在他床头的。 方修叹了口气,低下头,被头发挡住的脸上划过一丝说不出的情绪。陆青柏在秦落的肩膀上拍了拍。 “程教授说过,许如崇是郑清华的养子,如果薛小璐也是的话,为什么许如崇死前没有告诉我们?” 这道理苏轻自然也想得明白,只是他不愿意说出口,总觉得在这样一个随时有可能死在半路上的情况下,说出当年许如崇埋下的怀疑的种子,实在太伤人心。 没想到就被胡不归这么直接地给接过去了。 他于是开口打断了胡不归的话:“这个人作为乌托邦中唯二能调动11235的人,身份应该很不简单,最起码他和郑清华的位置是平等的,你们说,他会不会就是整个乌托邦背后运作的那个……支持者呢?”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时,车子停了下来,充当司机的寇桐跳下来,把后边的车厢来开,笑眯眯地说:“到我们的大本营了,诸位,欢迎回来。”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以至于刚回来的三个人都没有对寇桐在这里出现表现出太大的惊异。 苏轻是最后一个从车里跳出来的,寇桐非常自然而然地跟在他旁边,低声问:“你是……早就怀疑她了吧?” 苏轻瞟了他一眼,沉默地摇摇头。 寇桐了然地笑了笑:“你感情上不愿意怀疑她,潜意识里肯定分析过,只不过被你压抑住了而已。说真的,在我没来的时候,你就定下了冒险直指乌托邦的核心秘密,来诱出这个‘犹大’,是怎么想的?” “弃卒保帅。”苏轻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想得简单,他们那种人一旦急了,眼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要一个契机,比如刚才……一旦他们发现薛小璐被我们怀疑了,可能完不成他们给的任务,就会……” 他微微低下头,眼睛里流露出一抹森冷来。 “你早知道那个神秘的狙击手会来?” 苏轻点点头:“当时许如崇死的时候,也是他收拾残局。” “……厉害。”好一会,寇桐才评价,“你不忍心指出这个叛徒是谁,所以通过这种方法,来借对方的手找到他,真是……十分不拘一格。” “没有你的完善,对方不可能入戏这么快。”苏轻顿了顿,忽然苦笑一声,“行啦,咱们也别互捧臭脚了,按说我们这算是成功了,拔出了这颗钉在了归零队内部多年的钉子,可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输了呢?” 两人沉默了一会。 “输了。”好半晌,寇桐才点点头,他竟然也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们是输了。” 重新整合回来的归零队失去了一个人,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欢笑似的。 常逗程未止和陆青柏三个人玩命地跟郑婉的尸体较劲,其他人负责收集外面的各种情报,过着枕戈待旦的日子。 终于,半个月以后,晚饭的时候,陆青柏他们三个造型活像非洲饥民一样地闯进来:“秘密!郑婉身上的秘密找到了!” 第95章 慢了一步,有人捷足先登 此时,胡不归正和寇桐埋头在一大堆资料里,方修和秦落在活动筋骨,苏轻出去了——苏轻一天到晚都在外面晃,他的人脉广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季鹏程在这方面毫不吝惜对他的夸奖,这学生不但出师了,还有些青出于蓝的意思——苏轻大概天生比别人多长了那么几个骗人的细胞,职业骗子应该有的东西他全有。洞察力极强,能在短时间内转化自己的身份,就像一条变色龙,他“变成”过无数种人,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恐怕比别人一辈子加起来还多。 郑婉的尸体被那三个人十分重口味地给大卸八块后又重新拼了起来,陆青柏把活动的解剖台推进来,拿着一把手术刀,敲打着解剖台上不锈钢的仪器,好像食堂要开饭似的大声嚷嚷:diesand乡亲们,大家速度速度啊,都过来!” 寇桐往旁边一扫:“苏轻呢?” 胡不归就在桌上的一个通讯器上按了一下,这时对方的通讯器会响一声,作为连接请求提示,几乎是立刻,苏轻就像召唤兽一样,通讯器被联通了,他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我在,怎么了?” “陆青柏他们发现了点事,你在哪里,方便么?” 通讯器开了扩音,苏轻那边人声嘈杂,吵吵闹闹的什么动静都有,胡不归就听见里面有qq“滴滴”响的声音,还有一群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人,在那大呼小叫,“砍啊!”“快快给我加血!”“哦我操!用不用这么凶残?有这么变态的boss么?”“支援我啊兄弟们!都在发什么春呢?!” 这声音在屋里回荡着,顷刻就把先锋科学演讲一样的气氛给败光了。 方修忍不住笑了,拉起一条毛巾擦了擦汗:“你在什么地方呢?” “网吧,我托一个朋友给我办点事。”苏轻好像走出去了,网吧里个性的背景音乐声没了,“他们发现了什么?” “我们发现了这个场的性质。”常逗眼睛亮晶晶地说,然后他故意顿了一下,眼巴巴地看看胡不归,又转头看了看方修,从尖下巴到鸡窝头,从圆眼睛到小眼镜,每一个细胞都闪烁着“快表扬我快表扬我”这类叫人闪瞎狗眼的光芒。 方修说:“什么东西这么神通广大,你们弄了这么长时间?” 胡不归说:“捡重要的说,论证过程省略。” 苏轻不在场,也忍不住用通讯器打了一回酱油:“用人类能听得懂的语言。” “哦……”常逗好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低下了头,委委屈屈地跟郑婉那没有头的尸体面面相觑了一秒钟,然后从活动解剖台旁边拉起一块白板,上面写满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方程。 “这个场需要郑婉的能量晶处于被激活的状态里,她不是普通意义的灰印,应该也是个实验半成品。”常逗解释说。 “就像我。”程未止接过话题,指着郑婉背后那些繁复的花纹说,“这些经络是人为弄上去的,就像我本人就是一块‘能量中转站’一样。郑婉则是一个能量场激发器,这东西很复杂,陆医生已经发现了,它的能源物质就是情绪能,苏轻提起过,在当时的地下室里,他看见了四盏灯,如果我们没有估计错的话,那四盏灯就应该是四个情绪能导入器。” “四种?”那边的苏轻立刻反应过来,“我身上最多只能撬动两种情绪能。”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上次只勉强激活了这个场,但是并没有能触及到它的真实秘密一样。”陆青柏一边说着,一边把四个小仪器接在解剖台的四角上,“经过我们的不懈努力,四种情绪能凑全了,苏轻提供了两种,我们找了一趟蒋岚,她给提供了一种,剩下一种愤怒型情绪能,这种情绪能相对频率比较低,我和常逗试着人工合成了一下……” “这还能人工合成?”秦落忍不住问。 “你还记得当时我们捕捉到的那个超出普通情绪波频率几十倍的波段么?”常逗推了推眼镜,那个时候他还是许如崇的助手,“当时我们猜测,情绪波频率通过某种方法增大,本身就成了一种能量,当时我们把频率提到了五倍,导致了仪器爆炸,那之后我们又经过了一系列的努力,现在把波段提高到十五倍上下,就得到了类似于愤怒的情绪能。” “但是不稳定,只能用一下,”程未止补充说,“这种人工合成的东西哪怕频率再翻上几十倍,仍然不会像人体产生的情绪能那样稳定,可以被能量晶长期使用。所以对于乌托邦和蓝印而言,他们的性质是不会改变的。” “准备好了么?”陆青柏问。 他们三个人的表情太肃穆,导致其他人也忍不住跟着紧张了起来,就在四个线头同时接在郑婉身上的不同地点的时候,那无头尸体忽然猛地弹了一下,背后的纹路再次转了起来,她那惨白惨白的皮肤竟然以某种飞快的速度鲜活了起来,好像她能随时从解剖台上站起来——只要她的脑袋还健在。 几个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解剖台,随即,那种时光倒流一样的错觉又出现了,所有人的机械表都开始倒着走,电子表则开始罢工,苏轻那边比较倒霉,就觉得贴在耳朵里的通讯器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嗡嗡声,他本来耳朵就敏感,给那异常难听的声音震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什么情况?”他问,那边没有回应,信号竟然断了。 连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养胎的蒋岚都感觉到了那股诡异的能量场,在楼梯上面探出头来,看着楼下的情况。 在场的几个人却看见了解剖台变了样子,如果苏轻在的话,他就会能认出来,那简易的、可移动的解剖台变成了他在地下室里看见的那个台子的模样。 秦落正站在旁边,忍不住伸手触碰了一下,她惊讶地发现,那台子不是幻觉,是真的在她眼皮底下变成另外一种“物质”。 “这是……什么?”秦落忍不住问。 “是空间场。”程未止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这种空间场太特别,一开始我们也以为是时间场,可是后来常逗推论了时间场是不可能存在的,我们只好转换思路,最后发现,当四种能量被激活的时候,它其实是打开了一个空间场。” 他们三个说着话,手底下却没停,人工合成的能量不稳定,随时有可能出现故障,常逗小心地维系着几根能量供给线和郑婉的连接处,解剖台上就慢慢地伸出几条拖手,把郑婉的尸体往上抬了三十公分。 程未止的手指就像是弹钢琴一样,飞快地把那变了模样的解剖台上一段地螺丝拧了下来,陆青柏在另一边配合他,这时,四盏灯中有一盏明显闪了一下,常逗说:“快点,人工频率不稳定,马上要灭了。” “咣当”一声,陆青柏和程未止把郑婉躺得解剖台给掀了下来:“拿出来拿出来!都过来帮忙!” 秦落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往里一看,发现里面满满一层,摆着的都是不知装了什么的黑匣子。 几个人忙着在不碰到郑婉身上脆弱的线的情况下把那些个黑匣子往外搬,才搬到一半,“啪”一声,一盏灯灭了,四股能量不再平衡,这引发了连锁反应,剩下的三盏灯中发生了小规模的爆炸,四根引线同时崩断,一道光亮起来,随后还没来得及反应,她身下的台子就消失不见了,幸好陆青柏缩手缩得快,半截胳膊险些被留在里面。 在他们面前的,除了几个黑匣子,就是原本那冰冷简陋的移动解剖台。 几个人惊魂甫定地互相看看,陆青柏松了口气:“唉,算了,弄出来几个是几个,合成出四型情绪能也是撞大运,下一回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再重新导出这个空间呢,过一会先看看他们藏的东西是什么再说。” “那些东西去哪了?”寇桐忍不住问。 “空间场关闭了,那些东西也被锁在了里面。”常逗说,“这个场是静止的,我们没有任何记录,是因为它所存在的维度和我们生活的空间维度是不一样的,简单地说,它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点上,但是任何一个点都能打开它,只要有合适的钥匙。” “郑婉就是那把钥匙。” “四种平衡的情绪能,加上郑婉一个激发器,我们就找到了让郑清华抓狂的东西。”陆青柏小心地抬起一个黑匣子,用射线扫描着里面的东西,片刻,皱了皱眉,“咦……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好像老式的存储芯片。” “打开,读出来,我需要立刻知道里面的内容。”胡不归说,“大家分头看。” 寇桐却靠近了胡不归放在一边的通讯器,那里已经恢复正常了,苏轻所在的地方细微的嘈杂声又传了过来,寇医生低声笑了一下:“你说……那里面是什么东西呢?” 不知为什么,苏轻就是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他转身回到嘈杂的网吧里,低声说:“这我可不知道,只是我在想,某些人,为什么会那么快地承认了乌托邦的合法性呢?” 寇桐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各自忙碌起来的归零队,把通讯器的外放功能给掐了,拿到嘴边,低低地说:“我发现咱俩真是一拍即合,唉……可惜我下手慢了一步,有人捷足先登,啧!” 苏轻说:“你还有机会。” 寇桐:“真的?” 苏轻:“大哥你别害我……显然是开玩笑的。” 寇桐笑了起来,随后两个人默契地同时掐断了联络器。 苏轻七拐八拐地走近一个包间里,拍了拍坐在一台电脑前的胖子的肩膀,把一个小包扔到他面前:“我得先走了,刚说的,替我查好了,回头发给我。” 胖子看了看他,打开小包,发现里面满满的一包人民币,于是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起来,对他挥挥手:“去吧去吧,请党和人民相信我,保证完成任务!” “事办好了,剩下的钱我打进你账户。” 第96章 挖我们老大的墙脚 苏轻第一天匆匆忙忙地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一群人凑在一起,对着一堆芯片抓耳挠腮,每一个黑匣子里面装了上百张芯片,每一个盒子上贴了一个国家的名字,他们只来得及抢出了七八个。 常逗本来不死心,还想拉着程未止一起,再次合成出那个古怪、但恰好能和四型情绪能契合的频率,再把那个空间打开一次。但是未果,被他们胡队黑着一张脸拎走去破译芯片上的密文了。 苏轻对此一窍不通,于是自顾自地做起他自己的事。 当苏轻不找死的时候,他做事是十分靠谱、且非常有分寸的。胡不归知道,很多事,即使是他亲自出马,也不一定有苏轻做得好。人和人之间么……总是术业有专攻,各自有比较优势,才体现一个团队的价值。 但是这并不代表,胡队能姑息某人夜不归宿的问题。 胡不归把通讯器塞进裤兜里,他发了有几百条提示连接请求,可就像是石沉大海一样,苏轻那边就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这天晚上继续熬夜工作的众人就看见他们胡队心思明显不在芯片上,每隔五分钟就站起来出去走一圈,然后脸色更臭地回来。 半夜三点左右的时候,程未止上了年纪熬不住了,已经在一边睡着了,陆青柏接过他的活,按着程未止说的方法,用程序整理芯片里的密文,秦落已经睡了一觉了,她重新爬起来准备用凉水洗把脸,回来重新干活,可是经过胡不归的时候,一看他那浑身笼罩着某终于说不出阴郁气息的冰冷气场,立刻就清醒了,于是抬起的脚打了个转,默默地又返回原位了。 方修听见动静,回头瞄了一眼胡不归,顺手在头已经开始一点一点的常逗后脑勺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常逗一激灵,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眨巴着眼睛,傻乎乎地看着方修。 方修抬抬下巴:“撑不住了就说,要睡滚去那边的沙发上睡去。”然后又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屏幕上,不管他了。 常逗却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甩甩脑袋,突然精神了,眼睛都好像亮起来了,掳胳膊挽袖子地重新焕发了活力,手指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活动了起来。 “一定要再努力一点,”常逗很傻很天真地脑补着,“给方修证明了我的能力,他就不会再看不起我了。” 可怜的技术员,他还不知道方某人其实没别的意思,只是熬夜熬得内分泌失调,分外烦躁造成的习惯性找茬。 寇桐本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被他们的动静弄醒了,直起身伸了个懒腰,把眼睛揉开,然后抬头往胡不归那里瞟了一眼,看见了胡队那张大黑脸,寇医生莫名地就清醒了,不但清醒了,好像还有几分愉悦。 大概……每天对着一堆不知所云的芯片实在太无聊了。 寇医生于是打了个哈欠,非常欠揍地问出了那个大家都想问,可碍于上司的面子,都没敢问的问题:“哎?苏轻呢,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陆青柏一脸正人君子样头也不抬,暗地里耳朵却竖了起来,秦落偷偷地和方修交换了个目光,只有常逗那个搞不清状况的,抓了抓本来就像鸟窝一样的头发,迷茫地说:“哦,是哦,苏轻怎么不见了?” 被方修一伸手,把脑袋按在了键盘上。 随后,寇桐无视胡不归更黑的脸,从兜里摸出手机,给苏轻打了个电话,三声以后那边就接起来了,寇桐笑眯眯地说:“喂,小苏,嗯嗯,是我。” “啪”一声,胡不归拿在手里的一根中性笔断成了两截。 于是寇桐脸上的笑容更加春意盎然了,慢声细语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没有,这边没什么事,就是你一个人半夜三更地在外面,通讯也不回复,电话也不接,实在让人担心么。” ……其实只是没有回胡队的信号,没有接胡队的电话…… 寇桐的电话声音不大,其他人伸长了耳朵也只是听见苏轻似乎在里面笑了一声,说了句什么,寇医生“嗯”了两声,点点头:“好,路上注意安全,好的好的,一会见。” 然后他放下电话,表情语调无一不柔和地对胡不归说:“没事,他说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就到。” 然后寇桐往外走去,还生怕大家不知道他干什么似的,补充说:“我看看还有没有吃的,给他热一热。” “不用麻烦了。”胡不归站起来,生硬地说,“你不知道他爱吃什么。”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剩下一群人面面相觑,等胡不归的脚步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陆青柏才做贼似的往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对着寇桐比了比拇指:“同志哥,你是这个。” 寇桐故作谦虚地摆摆手:“不敢不敢,在诸位精英面前,我其实什么都不是。” 方修颇有八卦精神地对寇桐招招手,小声问:“寇医生打算怎么的,真心想挖我们老大的墙脚么?” 寇桐左右逢源、八风不动地答记者问似的,非常愉快地说:“目前有一些这方面的打算。” 陆青柏和方修两个人带头鼓起掌来,连秦落都跟着凑起了热闹,常逗虽然没弄懂是什么状况,不过看大家的表情,也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好事似的。 寇桐看着他好玩,忍不住逗他说:“那小常你觉得,是我胜算大还是你们胡队胜算大?” “啊?”常逗睁着无知的大眼睛,眼镜从脸上滑下来一半。 寇桐拍拍他的头,觉得这个智商特殊高的技术精英,某些时候其实跟程教授那个儿子有点像,于是更加耐心地问:“你觉得是我比较好呢,还是你们胡队比较好呢?” 常逗先是觉得这个问题有点为难,寇医生就微微弯着腰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让人头晕目眩的笑容——其实寇医生长得不算特别好看,充其量算个人群中中等偏上,可是笑起来的时候就让人觉得特别亲切,好像心都被他笑软了似的。 常逗被他笑得晕晕乎乎的,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胡队是个很好的人,比较适合做队长,可是寇医生比较温柔,相处起来更舒服吧?” 寇桐问:“意思是我比你们胡队更讨人喜欢是吧?” 常逗纠结了一下,没能抵挡住色相诱惑,于是点了点头。 他的视线被寇医生挡着,于是没注意到,其他人脸上的表情迅速从“闪烁着八卦的光芒”,瞬间切换到了“如丧考妣”的状态。 寇桐满意地站起来,这才回过头去,假装刚发现地问:“胡队忘了什么东西么?” 胡不归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盯着寇桐看了一会,然后把目光移到了快要缩到椅子里的常逗身上,走到沙发上拎起忘在了那里的通讯器,常逗就感觉胡队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似的。 看见胡不归转过身往外走去,才要松口气,只见胡不归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常逗,已经三天了,密文还没有破译出来,你这个技术怎么干的?” 常逗又缩了缩。 胡队目光犀利:“这就是你的工作能力?” 这句话戳中了常逗的死穴,张张嘴,眼圈都红了。胡不归冷森森地扫了寇桐一眼,转身出去了。 这回没良心的寇医生也过意不去了,拍拍常逗的肩膀:“那个,其实……” 常逗好像找到了奋斗目标一样,突然坐直了,像瞪阶级仇人一样地瞪着电脑屏幕:“我明天之前一定会把这个破译出来的!” 寇桐干咳一声:“你们胡队担心队友这么晚没回来,心情不大好……” 剩下的话自动消音,因为他发现常逗已经进入了某种可怕的工作状态,身后好像升起了一团乌黑乌黑的火焰似的。 “我不够温柔。”离开的胡不归想起常逗给他的这句评价,心里顿时觉得翻江倒海起来。 苏轻其实不是有意不接胡不归的电话,他在外面也是东奔西跑,联系的一些人警戒心又很重,一点点多余的动作都不能做,而恰好寇桐打电话的时候,是他已经往回走的时候……这件事其实只能说是胡队五行缺德。 半个小时以后,苏轻一身漆黑地夹着一个文件袋,身上还有清晨隐约的露水气,大步走进来:“大家都过来看看这个东西,我找人查……” 除了远处已经睡死过去的程未止,小宇宙燃烧中的常逗以外,其他人都在以某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他,苏轻愣了愣,脚步在门口顿住,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又不明所以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怎么了?” “回来啦,辛苦辛苦。”这是皮笑肉不笑明显等着看好戏的陆青柏。 “……”这是迅速转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方修。 “没有没有,什么事也没有。”这是比较实在的秦落。 “查了什么?”寇桐非常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从旁边抽了一张纸巾给他:“擦擦,头发上沾了露水,外面冷么?” 苏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胡不归本来张口就想问他去哪了,为什么不接电话,突然想起刚才那出,心里狠狠地警告了自己两声,默念“要温柔,要温柔”,然后脸上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学着寇桐把声音放轻柔:“不急着说,你累不累,要吃点东西么?厨房里有……” 可惜胡队学寇医生说话学出了些惊悚效果,苏轻愣是打了个寒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随后诧异地抬起手背放在他额头上:“胡队你病了?” 胡不归:“……” 方修不小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陆青柏和秦落各自从桌子底下踹了一脚。 “我去查了薛小璐的资料。”二十分钟以后,冲了个热水澡出来的苏轻指着摊开的一打材料说,“她的出身,生平等等资料都被人改动过,费了不少力气。不过幸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做过的事,都有蛛丝马迹可循。” 他从文件袋里抖出了一张照片:“最后查到了这个人身上。”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皱起眉来:“是他?” 费哲,五十三岁,眼下政界最活跃的政客之一。 “我觉得,那天在电话里和她说话的人,很可能就是他。” 第97章 都成通缉犯了,装逼给谁看 “十五年前的时候,一个小女孩被偷偷送到了乡下一户靠社保活着的孤寡老人家里,老人姓薛,对外人说这个是她亲戚家的小孩,算是她的孙女辈,叫薛小璐,这个女孩是被一个男人送来的,有人说,当时这个男人称呼她‘小徵’。” “时间已经太长,当事人很难描述出当时男人的模样,不过有一张照片留下了,恰好拍到了这个人的一个侧脸。” 苏轻从兜里摸出一个移动硬盘来,插在电脑上。 拍照片的人显然没想把男人拍进镜头,对准的是村里的湖,只有男人一半的身体,他正把脸上的墨镜往下摘,微微皱着一点眉,目光正盯着不远的方向,苏轻把他脸上的部分放大了一点,男人半张脸占了整张屏幕,他看起来表情有些复杂。 “费哲还有其他的儿女么?”苏轻身后忽然冒出了一个声音,季鹏程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我暂时是没能查到……”苏轻说到这里,回头瞪了他一眼,“怎么干活的时候老也找不着你?” 季鹏程打了个“哈哈”:“人老了嘛,比不上你们这群年轻人啦。” 寇桐皱皱眉:“他当时为什么把自己的小孩送走?” 苏轻翻出一打材料,递给他,中途被胡不归劫走了,并装作一脸正色非常认真地低头看起来。 苏轻只得口头解释说:“十五年前的时候费哲正惹着官司,有一个商贸中心火灾事故,造成了踩踏事件,伤亡一百多人,之后爆出了商贸中心建筑偷工减料和火警系统的严重问题,跟费哲有关系。有人在网上把他挂了出来,部分比较彪悍的受害者家属要跟他讨个说法,闹到最后好像还有人买凶,不过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 季鹏程慢吞吞地接过话茬:“照你的意思,费哲那时候把这孩子送出来,其实是为了保护她。可是如果真这样,那天怎么会任凭别人杀了她呢?” “十五年了,人会变的。”苏轻说。 “变得不再爱他的孩子?”陆青柏皱皱眉,顿了顿,接着说,“或者说,现在的费哲和以前的那个还是同一个人么?以他和乌托邦的关系,身上会不会发生过某些匪夷所思的生理变化?从另一方面想,他为什么不再需要这个孩子了?” “子女被看做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寇桐忽然说。 “不说这个。”胡不归掐掐眉心,制止他们越来越诡异的讨论,“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究竟是什么力量在后面支持乌托邦?给他们提供大量的资金和武装?” 苏轻忽然想起陈林跟他说过的事——乌托邦的本质,是关于能量的。 “乌托邦的本质,是关于能量的……”他忍不住把这句话念叨了出来。 方修一怔:“你是说,可能是一个国家?” 季鹏程笑了:“怎么,这个费哲还有海外关系?” “等等,”苏轻迅速翻开另一份文件,“费哲曾经在n国留过学,拿到了博士以后还在n国工作过几年。” “啊……”寇桐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胡不归忽然觉得寇桐的笑容讨厌起来,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人不实在,满脸意味深长,心里默默地想,都成通缉犯了,装逼给谁看? “怎么?”苏轻问。 “n国这个国家很有意思。”寇桐说,“一个国家或者一个地区的人很多,男女老少,各种阶层,各种受教育背景,有好人也有坏人,个体而言,差异是极大的。然而尽管如此,这些人必然还是有某种共性的,它来自于地理、历史和血统……” “寇医生能不能说重点?”胡不归生硬地打断他。 寇桐摸摸鼻子,非常好脾气地笑了笑,在纸上画了一个普通的正交坐标和一条曲线:“假设两条坐标轴表示抽象的各种生产资料,这条曲线表示生产可能性边界……哦,意思就是说……” “这个我知道,意思是说把这个国家所有的生产资料按照某种比例分配,可以得到这么多的产品。无论他们怎么分配生产资料,不能生产出这条线以外的产品。”常逗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进来。 “就你知道。”方修把他的大脑袋推到一边。 常逗扶了扶歪了的眼镜,捂住嘴,转悠着眼睛不敢吱声了。 “n国的资源非常有限,地理位置也不好,自然灾害频发,可以说很不适合人类居住。”寇桐不扯淡了,收敛了笑容,在纸上随手画着,“但是无论是人口还是科技水平,他们在全世界的排名都很靠前,人口密集程度极高,物质需求越来越大,而他们本国的资源也就越来越捉襟见肘。生产可能性边界要被扩大,一般来说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通过某种途径增加他们的资源,一种就是凭借科技。” “n国的科技水平已经相当发达,如果你们注意到的话,这个国家的经济增长已经停滞了很多年了,你们说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想方设法地增加他们的资源。”秦落皱皱眉,“那……可以通过从别的国家那里掠夺,战争,或者……开发出某种他们能够拥有的能源和资源。” “n国不是一直在填海造田么?”陆青柏问。 “是啊,所以他们现在又在开发人体石油了。”苏轻冷笑一声,从烟盒里叼出一根烟来,在裤兜里摸打火机,一边立刻伸出一只拿着打火机的手,寇桐非常自然地帮他点上,苏轻愣了一下,他虽然有些情况下神经很粗,却不是个粗心的人,早就发觉这两个人不大对头。 胡不归立刻纠结了,有寇桐在,他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应该把苏轻的烟给掐了,然后他的目光落到苏轻裤兜里露出的半盒烟上,发现已经很扁了,三秒钟以后,胡队决定不和寇医生拼贤良淑德,一伸手掐了苏轻的烟:“这根明天再说。” 苏轻习以为常,只是翻了他一眼,也不争辩。 寇桐非常体贴地把话题拉回来:“你们说……最近第二批承认乌托邦合法性的国家里,有没有n国呢?” 苏轻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两个人像是两只狐狸精一样地对视一眼,苏轻说:“我还有几个很爱国的黑客朋友,明天可以去联系一下。” 第98章 老大,你这是吃醋? n国一开始其实是坚定的乌托邦计划反对派,后来演化成了不出声默认派。 反对其实很容易理解,乌托邦就好比n国瞄上的一块投入了好多时间小心看护的天材地宝,好不容易快成熟了,还没来得及下口,这宝贝翅膀硬了,就自己跑了。 而后来态度的转变就很微妙了,乌托邦肯定是拿住了对方什么东西,才让n国一干政要不情不愿地妥协了。 第二天苏轻回来得很早,大概是头一天胡不归对他晚归的抽疯反应把他吓着了,可回来是回来了,脸色却不大好看,他把车停在福利院的后门,才要进去,一抬头,却发现有一个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寇桐那张脸上总是挂着笑嘻嘻的神色,好像什么事也不着急似的。苏轻一直觉得,这个神出鬼没的游医有他自己的某种方法,某种可以无限接近人心的方法。他总是忍不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着寇桐他图什么呢? 这个年代,医疗卫生系统三番两次的改革之后,已经日趋成熟了,无论公立还是私立,所有纳入医保范围的、就连乡村诊所这种级别的村医也都有了编制,“游医”这个词,几乎已经是存在于历史课本上的词汇了。 何况这位寇医生还是个心理医生。 他这种身份要是被别人说起来,多半会被当成骗子,可他偏偏在业内威望还很高,竟然还能作为st培训班这种秘密组织的特邀专家,一个这样的专家,他放弃唾手可得的名利,风餐露宿地过这种赤脚医生一样的日子,为什么呢?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脸上还是不露形迹地变出一个笑容:“寇医生怎么在这站着呢?” “等你。”寇桐说。 苏轻下意识地往别处看去,寇桐就接着不紧不慢地说:“别找了,胡队不在这。” 苏轻揉了揉鼻梁,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压低了声音:“你没事老招惹他做什么?闲得?” 寇桐笑出一口小白牙:“我想追你嘛,有个把情敌很正常。” 放屁,苏轻心里想,嘴上却非常客气地说:“您太抬爱了。” 寇桐问:“你不用谦虚。” “我吃粉条的肚子消化不了鱼翅。”苏轻继续客气。 “哪里哪里。”寇桐好像听不出来似的。 苏轻顿了顿,发现自己实在是拿这种给脸不要脸的货没辙,于是坦白地说:“好吧,寇医生你从里子到面子都不大合我胃口,吃了我怕拉肚子。” 这回寇医生捧心了:“别人发卡都发好人卡,你居然给我拉肚子卡!” 苏轻:“……” 明明是敌军防御指数太高,好人卡杀伤力不够,都被弹回来了好不好。 寇桐敛了脸上略微有些不正经的笑意:“好了,不说废话,查出薛小璐的后台,你是不是有点不安,打算让大家换个根据地了?” 苏轻一愣,片刻苦笑了一下:“……不瞒你说。” 寇桐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他们能往归零队里插人,你怀疑熊将军给你留下的人脉也会有问题,这个正常——乌托邦……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周围和你一样买早饭,打卡上班的人,很可能就是暗地里吸食你的能量,让你一点一点地变成一个疯子的罪魁祸首,就是最可怕的瘟疫的传染源,那才是最可怕的,人与人之间基于‘同类’的基础上而存在的最基本的信任感也会崩溃。没有了信任,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苏轻满头大汗地看着他:“……哥,咱走小清新文艺路线也挑挑场合吧?” 寇桐就话音一顿,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其实你无论对于同性恋还是异性恋来说,都是个挺有魅力的人,真心的。” 苏轻感觉汗已经都滴下来了:“咱文艺完了能不改调戏风么?” 寇桐就从善如流地飞快地转移话题:“你打算转移到什么地方,有想法没有?” 苏轻摇摇头。 寇桐建议说:“你觉得……st培训基地怎么样?” 苏轻一愣。 寇桐就笑起来:“灯影下嘛,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何况钟石梁他是个好同志。” 苏轻皱起眉。 寇桐继续说:“只是个建议,这事还得胡队拿主意。我是觉得st那地方有武器有装备,比较适合造反……哦,不对,是维护世界和平,你可以和他提一下,估计我说话他现在是懒得听的。” “谢谢。” “其实你不用太担心。”寇桐忽然说。 苏轻略微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我有种预感。”寇桐一只修长的食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敲了敲,“日中则移,月满则亏,乌托邦现在已经风光到顶端了,是该走下坡路的时候了。它的建立就不是正当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私欲,崩溃起来也会很快。” 苏轻觉得他实在太乐观了。 寇桐就轻轻笑了一声,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拍:“真的,这个世界之所以存在的原因,就是太阳总会升起来,所以我相信黑夜不是永恒的,当然,如果真是永恒的,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你的亲人朋友爱人都在这里,然后大家一起消失,不算你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这个世界,也不凄凉。” 不知道为什么,苏轻觉得他说了这么多句,就这句有些靠谱,于是点点头,笑了起来:“好,承你吉言。” 他说完就要往里走,寇桐依然靠在门口,收回手,抱在胸前。他侧着脸看着苏轻的时候,眼角显得有一些长,比起平时,露出了一点不稳重的模样,他忽然说:“你知道么,要维持两个人的关系,当中必然有一个人需要主动一点的。” 苏轻一愣。 寇桐接着说:“其实你和胡队在工作上很互补,在性格上却不大互补。” 苏轻就嗤笑一声,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一点:“我觉得我已经够主动的了。” 寇桐就摆摆手:“那你就错了,我看得出来,其实在维系关系里,胡队才是主动的那一个吧?只是他太笨了,要么有心无力,要么用力过度,他想尽力表达自己的感情,可是不知道如何表达,既不懂情趣,又不会甜言蜜语,还不知道怎么哄人高兴。寻常情侣之间的彼此照顾和保护你一概不需要,甚至你的工作都超出了他的管辖范围,他找来找去,也只能找到逼你戒烟这一条,久而久之,这几乎变成了他的条件反射,好像不让你抽烟就是在说‘我爱你’一样。” 苏轻苦中作乐地想,原来胡队每天对他说那么多遍“我爱你”啊。 寇桐说:“长久的伴侣之间,需要磨合,需要冲突,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罩子,把自己和其他人分开。只是有的人比较硬,不好亲近,有的人比较软,更容易妥协,打破这个罩子重新合成一个新的罩子的过程肯定会有些痛苦,可是如果没有经过这一步,就不算在一起,充其量只是离得近。” “你总是觉得他对你太好,过意不去,所以小事上他说什么你都点头,可是大事上你听过他的么?”寇桐伸手戳了戳苏轻的胸口,“你这个罩子是橡皮做的,别人用力过度,反而会把你弹出去,你们胡队已经试过了失败了,他现在完全焦头烂额,不知道怎么办。” 苏轻心里一动。 寇桐嬉皮笑脸就接着嬉皮笑脸地说:“怎么样,他这么笨,不如你选我吧?” 苏轻用一个白眼简明地表达了自己的中心思想。 寇桐摇摇头:“唉,你还是真喜欢他呀,真喜欢就不能指望老胡的智商啦,你还是自己主动一点比较好。” 苏轻抬起眼看着他,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寇桐就抢先说:“你不知道怎么主动?参照我是怎么追你的呀。” 寇医生脸上又露出那种圣父一样的笑容,苏轻有一瞬间想问他,你这些天故意捣乱,其实就为了说这个么? 可还没来得及感动,寇桐就一把攥住他的手,暧昧地摩挲了一下,补充说:“当然,你要是发现自己也不行的话,不如投向我的怀抱,其实我比他强多了。” “我早想说了,你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医生。”苏轻拍开寇桐的咸猪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然后脚步又顿了顿,低低地说,“谢谢。” 苏轻和寇桐一前一后地进来,特别是寇桐脸上还带着某种非常引人遐想的、别有深意的笑容。胡队压了一天的火气立刻蹿了起来,“腾”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把攥住苏轻的手腕把他往外拉去。 寇医生不慌不忙地坐在了胡不归方才坐过的位子上,一边的秦落想起自己还要练习和外人沟通的能力,于是运气半晌,终于鼓足勇气,决定以寇医生为第一个实验练习对象,细声细气地说:“你那个……东窗事发啦?” 寇桐抬眼看着她,他的黑眼仁比别人大不少,不笑的时候眼神显得格外幽深,让人有种他特别深情的感觉。秦落立刻发现自己选错了练习对象,这个段位太高,急忙移开目光,避免被一次性秒杀。 寇医生就幽幽地叹了口气:“像我这种常年为人作嫁的人真是太高尚了。” 他顿了片刻,又特别不要脸地补充了一句:“真的,我感觉自己都快被感动得涕泪齐下了。” 说完再次用那种幽深的眼神看了秦落一眼,秦姑娘落荒而逃。 胡不归一直把苏轻拉扯到屋里,“砰”一声关上门,脸色很臭,却抿着嘴不说话,看起来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火气似的。他企图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作为发作的开头,可惜失败了,他这一辈子很少为自己争取什么,经验太少,以至于怒火憋在心里,怎么也发不出来,几乎快把他的胸口给堵住了。 终于,实在太讷于言的胡队在没想好怎么说之前,愤怒就烧断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于是口不择言地选择了最直抒胸臆的那个:“你……你再和寇桐一起勾勾搭搭,我就一枪崩了他。” 苏轻本来应对这种情况是非常游刃有余的,谁知道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于是对着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同志,终于无言以对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胡不归忽然猛地把他按在墙上,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眼睛里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因为没睡好,有些血丝,看起来怪吓人的,他死死地卡住苏轻的肋下,凶狠地啃上苏轻的嘴唇。 这一下相当没轻没重,一股血气很快蔓延出来。 苏轻心里叹了口气,想着,主动点就主动点吧,于是一伸手勾住胡不归的脖子,抬起膝盖有些讨好地在他腿上蹭了蹭,胡不归就在他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苏轻“嘶”一声,一手捂住被他咬破了皮的地方,一边要笑不笑地问:“老大,你这是吃醋?” 胡不归的回答是扯开了他的裤子。 苏轻很配合地动了动,方便他扯:“其实我还挺高兴的,真的,这辈子还第一回有人为我吃醋。” 胡不归一愣,他抬起头,正好和苏轻的目光对上,苏轻的目光好像带了说不出的温柔,他伸出手轻轻地在胡不归的头发上抓了一把,细细的呼吸喷洒在胡不归的侧脸和脖颈上,能让对方清晰地感觉到他轻轻地叹出的口气:“其实啊……” 其实什么,苏轻没来得及说,因为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用力捶门,常逗像打了鸡血一样地在门口嚷嚷:“胡队胡队!芯片上的密文我破译出来啦!啊哈哈哈你肯定想不出来那是什么,连陆医生都呆了!是基因库啊!芯片上居然存了基因库!” 常、逗! 胡不归心想,真他妈的想一枪崩了这小兔崽子。 第99章 去st基地 胡不归是把门踹开的,差点把常逗的鼻子给拍扁了。 常逗就觉得一股杀气扑面而来,他眨巴眨巴眼,傻愣愣地看着绝尘而去的胡不归,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这尊大佛了。 我都把密文破解出来了呢……常逗委屈地想。 然后被摔上的门再次从里面打开了,这回出来的是笑嘻嘻的苏轻,常逗本来垂头丧气着,漫不经心地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随随便便地抬头看了苏轻一眼,就这么一眼,常逗的目光就挪不动地方了。 苏轻衬衣的扣子被崩掉了两颗,一直露出锁骨下面那流动的满月形灰印……以及脖子上面明显不是蚊子咬出来的一大块痕迹。 作为一个称职的技术宅,字母片和二次元是他们成长的温床,哪个下a片的小男生找种子的时候,没夹杂过个把钙片呢? 于是常逗震撼了,感觉被五雷轰顶了一下,在苏轻高深莫测的目光注视下,喉头艰难地动了一下,颤颤巍巍地说:“我……我是不是……” 他指了指苏轻,又指了指胡队远去的背影的方向,忽然感觉到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油然而生,欲哭无泪地问:“你们……那个……那个……我是不是……” 苏轻的笑容越发灿烂,灿烂指数直逼寇医生。 常逗猛地伸手捂住嘴,两颊的一点婴儿肥都被手指挤出来了,眼睛差点从眼镜里瞪出去,像见了鬼一样。 前面忽然传来胡不归打雷一样的吼叫:“常逗!你跟赶投胎的一样把大家都催出来,自己还在那磨蹭什么呢?!” 常逗梦游似地抬起脚,一步三摇、营养不良地走了出去——脑子里什么密文什么dna什么基因库什么空间时间定理,全都变成了一团浆糊,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浆糊中俏皮地涂鸦出“死定了”三个霸气而凶残的字幕。 连蒋岚都被惊动了,所有人都围在郑婉的身边,等着看常逗最终的揭秘。 常逗赶忙咳嗽了一声,调整好心理状态,跟程未止两个人把一堆别人看不懂的符号打在了幻灯上,他晃了晃脑袋,把自己晃清楚了一点,这才清了清嗓子,尽量用人类能听得懂的语言说:“我和程老师已经破解出黑匣子上的密文大概是什么东西了,大部分内容应该是各国政要的基因库。” 几张照片跳到屏幕上,方修指着其中一张说:“哎,那个鞋拔子脸的老头不就是f国总统么?” “还有他们的国务卿和卫生部长。”程未止补充说,“这个黑匣子就是f国的。” “f国在第一批承认乌托邦合法性的名单里。”胡不归翻开材料,皱皱眉,“基因库怎么样?难道他们担心有人克隆自己国家的总统?” “这是一方面。”常逗说着,打开了一张图,从远处看,还勉强能看出是个双螺旋结构的基因链,被他不断地放大不断地放大,在放大倍数超过十万倍以后,众人才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了好多字符,最后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那是个什么东西来了,只有满屏幕的文字。 “这就是黑匣子里的基因库。”常逗说,“它包含的信息不仅仅是这个人基因链上嘌呤和嘧啶的排序,最重要的是包括了中间的‘激活空间系数’。” “那是什么?”苏轻问。 专业人员程未止把话题接了过来,他近乎痴迷地看着屏幕上的一行又一行密密麻麻的算式,低声说:“每一种物质都有其激活空间系数,这些包含所需要的能量,能量连接方式、激活方式等等等等,极其复杂,一旦成功激活,并存于我们这个世界的另一个空间就会被同步出来,就好像郑婉身下的那个黑匣子仓库。” “他们……乌托邦做出了一个程序。只要把这些系数录入程序中,空间就能在任何地点,通过情绪波的形式被激活。”常逗说,“而黑匣子里的基因库,记载的就是这些政要们基因里面的‘激活空间系数’。只要程序设置完毕,这种东西可以由任何一个接近他们的路人,通过能量中转站的方式把情绪能传播出去,这个空间就可以被放入各种东西。” 陆青柏喃喃地说:“也就是说……这个人的基因里可以被植入各种东西。” 可能会死,然而更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它会把人变成一个怪物,让你连真相都无法说明,你说你是某个重要的人物,谁知道呢?以我们现在的科技水准,辨认一个人的技术还是基因技术,如果一个人的基因都变了,那人还是以前的那个人么?”陆青柏忽然激动起来,“怪不得……怪不得……” “郑婉的空间里有多少黑匣子,全么?”方修问。 “从基因库的数据量来看,很可能不全。”常逗说。 一片可怕的沉默。 “你们不要想治标不治本的事,”好一会,季鹏程才开了腔,“一根头发,一管血可能就能让对方得到你的基因信息,现在最重要的是,乌托邦他们弄出了这种东西,这是他们的专利技术,别人防不胜防。” “要么毁掉他们的核心技术,要么找出破解的方法。”寇桐看了他一眼,把话音接过来。 “破解方法”四个字话音一落,陆青柏常逗以及程未止三个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狂热的表情,胡不归皱起眉:“来不及,这个不行,最上面的人既然被这东西威胁,肯定知道这么个基因库的存在,不招人研究怎么破解是傻子,我们没必要掺合。再说乌托邦弄出来这种东西,肯定不会让人轻易破解,我们想别的方法。” 常逗迟疑了一下,抬头望向幻灯片上密密麻麻的公式:“胡队……” “我有个想法,这种空间被激活的时候,数据多得你无法想象,程序大得也无法想象,,需要的能量值却极精确然而一旦计算出结果,实现起来相对很容易。我们打开郑婉那一个空间已经这样困难了,别说是dna上这么细密的空间。” “所以呢?” “所以我猜他们肯定有一台超级水平的核心处理器。” 再次冷场了片刻……问题是,这台核心处理器在哪里? 寇桐顿了顿,坦白地说:“我们的人手不够。”他看了苏轻一眼,苏轻立刻会意,转头对胡不归说:“胡队,作为一个反政府武装,我认为我们这群通缉犯需要资金和武装。” “你的意思……” “去st培训班。” 胡不归皱眉,熊将军给他留下的人脉里没有钟石梁这一支。他忍不住略带些不信任地看了寇桐一眼:“st培训班究竟是什么地方?” “以前是个基地。”寇桐笑了笑,“我们国家面临紧急情况的时候可以迅速启动的秘密基地之一,和几大军区都有特殊的联络机制,距离培训班五十公里的地方有武器工厂,主要是重型武器。” “带着这个筹码,我觉得现在我们去st基地的时机已经成熟了。”寇桐最后总结说。 “路线呢?”胡不归问。 寇桐指指自己:“有内鬼。” 内鬼很给力,三天之后,经过了紧张的准备,他们通过了一条大概只有“内部人员”知道的路线,很快到达了st基地,苏轻和方修同时跃跃欲试地请示胡不归:“老大,我可以把枪架在姓钟的那货脑袋上么?” ……然后被通缉了一通还真以为自己是毒贩子的两人被胡队收拾了,寇桐在st基地里面的权限相当高,有他带着,一群人几乎没费什么事,就到了他们上回生不如死的培训基地。 钟石梁淡定地看着这一群不请自来闯进他办公室的人,放下手里“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八风不动地望向寇桐:“我估计你差不多就该过来了。” 寇桐举起双手,人五人六地说:“我是被劫持的。” 钟石梁摇摇头:“劫匪太没有眼光了——大家都坐。” 常逗看看他,忽然觉得钟石梁和上回见面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忍不住轻轻地拽了一下旁边人的衣角,也没看清是谁,就低声说:“这个人怎么浑身散发着一种……” “嗯?” “boss的味道?” 方修看了他一眼,冷淡地说:“你感冒了。” 钟石梁却好像听见一样,对常逗笑了笑,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靠在椅子上,感觉就像他才是劫匪,他说了算似的:“我希望你们是有备而来的,给我一个足够重要的理由,不然……军事重地不是随便乱闯的。” 他的目光突然锋利起来,整个屋子里所有门窗同时从外面合上,墙角乃至整个墙壁都有红色的小灯亮起来,苏轻浑身绷紧了——他记得这盏灯,这是他那天晚上被拉进幻境里的时候看过的灯。 胡不归终于明白,寇桐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把st基地的秘密说出来。 st基地只是个工具,不是倚仗,没准备齐全就去随便乱碰,是会反噬的。 第100章 策划出一场诺曼底登陆 “你啊你!”直到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寇桐和钟石梁两个人,钟……现在应该叫将军,才一拍桌子站起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坐在他对面慢悠悠地喝茶、一脸笑容的寇桐,“你可真是……真是……胆大包天!” 寇桐眨眨眼,厚颜无耻地说:“别这么崇拜我,害羞。” 钟石梁一抬手把一本文件拍在了他的脑袋上,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你自己看!” 寇桐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揉揉额头,拿在手里一目十行地扫过了,垂下眼笑了一声:“好么,军部还真有他们的人,这手伸得有点太长了,无孔不入啊。” 钟石梁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 寇桐迎着他的目光,十分没诚意地说:“哎哟,可吓死我了,老钟同志,我作为一个文弱的江湖郎中,看了这个,真是吓得心肝乱跳啊。” 钟石梁叹了口气,双手撑在桌子上:“你给我说说,上面下了命令,把近期军区调动都卡死了,让我怎么找人?” “启动紧急备战状态。”寇桐大言不惭地说。 “放屁!胡说八道。” 寇桐收敛了笑容,坐在椅子上的削瘦身体微微前倾,伸出手指在文件上点了点:“我没胡说,你看看这个,这还不够严重么?教官,别给我装糊涂,我知道你坐在这个位置,即使乌托邦的内幕不算门清,心里也有数。” 他叫出“教官”两个字的时候,钟石梁怔了怔,目光却微微软了下来,寇桐压低了声音:“这个世界已经病入膏肓了,你没看出来么,哪怕是化疗,哪怕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也要把这些‘癌细胞’干掉,不然将来作为一个人,连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掌控不了,还有活着的必要么?” “我是知道一些事,我就算不知道,方才苏轻也说得够明白的了。”钟石梁看了他一会,缓缓地摇摇头,“你可以说鱼死网破,我可以说同归于尽,你哪怕说要我的命,让我陪你去死,我也不说二话,但是我的命可以给,手里的权力不能给,开了这个口子,万一出了意外,我一百条命、一千条命都不够赔的,这个责任我承担不起。” “我知道。”良久,寇桐才点点头,他看过来的目光显得澄澈极了,寇医生似乎有一瞬间走了个神,然而很快便反应过来,叹了口气,“教官,这个位置不好做呀。” 钟石梁苦笑了一下。 “那如果我们能一下打到这条蛇的七寸呢?”寇桐忽然说,“如果我们真的能策划出一场诺曼底登陆呢?” “你……们?” 寇桐就无声地笑起来:“这个国家,到了危险的时候,总是需要一些无家无业的光棍们站出来的。” 钟石梁看着他不做声,寇桐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我总觉得,人活着如果不痛快,不如不活着,教官你说是吧——你忙,我去找苏轻他们商量商量正事。” 一行被通缉的人士就在钟石梁的默许和窝藏下,在st大模大样地住下来了,每天吃纯天然绿色蔬菜,虽然依然依然累得像狗,但好歹是改善了死狗的生活。 外勤人员不敢明目张胆地明察,只能暗访,泡在熊将军留下的那些关于乌托邦那些卷帙浩繁、然而和现实比起来又显得太过单薄无知的资料里,像是大海捞针一样地寻找着乌托邦神秘的核心。 最高兴的就是常逗了,st的设备对于他来说实在是鸟枪换炮了,比当年的归零队总部只有好没有次。 寇桐则一门心思地去挖掘郑清华的生平了,整整三天两夜没出过屋,除了接收归零队整理出来的资料,一刻也不让人打扰,也不知道他在鼓捣什么,苏轻却被季鹏程拎走了,说是要给他上课,连胡不归想见他一面都难。 此刻,一老一小在一间小屋里,季鹏程坐在他对面,脑袋上扣着一个大耳机,耳机上的线路连在一边的一个银色的匣子上,模样颇为不伦不类。 苏轻闭着眼睛,太阳穴上也连着线,可是那头的指针没有波动一点,过了片刻,他放弃似的睁开眼,揉了揉额角:“老头,不行。” “静下心来,我跟你说过,要点就是心无旁骛。”季鹏程一脸大仙模样。 苏轻肩膀垮下来:“老头,你还是让我出去查费哲吧?别扯这么没烟的事啊,一天到晚让我冥想似的往这一坐,我又不是要当和尚打算出家,想得我都烦了。” 季鹏程睁开眼,不言不笑地看着他。 苏轻跟他对视了一会,重新坐回去:“行,我就当闭目养神了。” “你还记得第一回我碰见你的时候,当时死的那个乌托邦的人么?” “啊……这个……”苏轻愣了一下,其实是已经忘了,“好像是有点印象……” “你那时候刚离开归零队,带着小混蛋在外面,住在一个打工人家,还是个笨手笨脚的菜鸟,被他们的人盯上了。”季鹏程慢条斯理地说,“当时你一条腿被人用枪打穿了,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还记得你那时候是怎么想的么?” 苏轻想了一会,现实诚实地摇了摇头,又过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地说:“哦……哦那个人啊,我想起来了,对了,我一直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死的,就觉着他是跑着跑着,那个人就忽然往地上一扑是不是?感觉像是我用眼神杀死他的似的。” “差不多。”季鹏程说。 他身体微微往前倾,拉住苏轻的手腕:“你试试,能不能像当初你认识的那个蓝印一样,感觉到我的情绪。” 苏轻皱着眉,仔细感受了一会,摇摇头:“我只能隐约感觉到剧烈的情绪,一般平静的感觉不到。其他人的情绪在我这里就像是日常生活里的低分贝噪音一样,基本已经习惯得不觉得自己‘听见’了什么特别的东西了。” 季鹏程没有放开他的手腕:“当是你看着那个打伤了你,又跑开的乌托邦,是什么感觉?” 苏轻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应该是害怕……吧?” “你回忆一下当时的感受。” 苏轻就试着回忆了一下,心里却只是浮现出“害怕”这个抽象的词,好半晌,他才摇摇头——这就好像逼着一个已经长大的人回忆自己年幼的时候怕打雷、怕黑怕虫子的那种感觉一样,当年确实是真真切切的害怕的东西,后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害怕的。 季鹏程叹了口气:“当时那个人是被活活吓死的,你想明白了自己那种心无旁骛的状态就明白了,记得情绪传染定律么?它是一种波,如果你释放的情绪能够让其他人和你频率同步,你就左右了他们的情绪。他没有你那么强悍的身体,受不了外来剧烈情绪的冲击,于是就死了。” 苏轻用一种看神棍的眼神看着他。 季鹏程也不在意,接着说:“我本来想着这几年叫你知道人间喜怒哀乐是怎么回事,但是你心思太杂,加上现在长行市了,胆子大得能砸死人,也就很少有当时那么剧烈的情绪,而且有时候别人想什么,你看一眼心里就有数,也就觉着没必要听听别人心里的声音。” 这时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门,胡不归的声音传出来:“二位出来一下,寇医生那边好像有点进展了。” 季鹏程应了一声,忽然看着苏轻诡异地笑了,伸手搓了搓下巴,表情颇为猥琐:“不过么……三号情绪感觉不到,一号总是可以的吧?” “啊?” “看着他想些好事就行了,你试试。”老骗子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一转身,脸色就臭了起来,嘀嘀咕咕地说,“朽木不可雕。” 我还听得见呢……苏轻无奈地想。 胡不归等了不到一分钟,就看见苏轻跟在季鹏程身后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着老头脸色不好,等他走了,就忍不住伸手在苏轻的额头上轻轻抹了一把:“他不是你师父么?年纪大了,别老故意气他。” 苏轻想起季鹏程说的话,也不言声,就带着一点笑意盯着胡不归。 胡不归被他盯得莫名其妙,没别人在场,他就把声音放柔了一点,低声问:“怎么啦?” “唔,你有没有感觉……”苏轻忽然觉得自己居然相信季鹏程说的话,一定是抽了,于是话音卡在这里,翻了个白眼,不打算说下去了。 “感觉什么?” “好吧,感觉有一点高兴?” 胡不归愣了愣,苏轻叹了口气:“看来是没有。” 胡不归低低地笑出声来,一伸手揽住苏轻的后背:“感觉到了。” 然后他又补充说:“不是一点。” 靠,这个闷骚肉麻男。 寇桐就像是像是刚从非洲饿了一圈,只剩下了一口气似的,十分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连挑逗苏轻调戏胡不归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往旁边的沙发上一倒,撂下一句:“你们自己看吧。” 就把脑袋埋下去,不吱声了。 “郑清华从没有和我提过这种东西。”程未止说,然而他顿了顿,又皱皱眉,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但是……我记得年轻的时候,他好像和我说过,他希望能得到自由,如果能创造一个让他自由的世界,如果有那么个东西,能打开一个只有他才可以掌控规则的空间,他要把那东西叫做‘创世一号’。” 苏轻捡起一件外衣搭在寇桐身上,在胡不归脸色变臭之前,及时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寇桐拿出来的厚厚一打报告上,他翻开来,里面先是郑清华的生平,在什么年纪做过什么事,心理因素分析,包括和他有过交集的相关的人员,后面是一堆术语,和一个被描画得圈圈点点都看不出什么的地图。 苏轻:“……” 讪讪地放下来:“寇医生怎么写份报告不能用人话呢?” 这份报告大多数人只能从中提炼出两个信息——郑清华不是个好东西,以及程教授说的创始一号的位置,被寇医生神通广大地推算出来了。 最后胡不归带着这份报告重新来到了钟石梁的办公室,钟石梁一页一页地把寇桐的报告从头翻到尾,足足看了两个多小时,然后他抬起头,对胡不归点点头,合上报告书,从旁边的抽屉里抽出一份文件,放在碎纸机里给搅了。 “进入紧急备战状态,基地可以给你们一切所需要的后援。” 之后是调集武器工厂中的装备,在基地技术人员的配合下,扫描寇医生在地图上勾出来的地点。 常逗那张常年秀逗的脸色就跟着凝重了起来:“一般情况下……是会被忽略过去的,这种屏蔽器好特别。” “什么情况?”陆青柏问。 常逗想了想,解释说:“就好像……就好像几十年前,有人提出的一种隐身衣的创意似的,用某种类似于屏幕的材料做成衣服,在人身后撞上摄像系统,然后在前面放映出来,从正面看起来这个人的这部下身体就像不存在一样。” “这就好像是个隐身衣的屏蔽器一样。”常逗抓了抓头发,“而且这个区域从地图上看下面是一个湖,实在太不好找了,如果不是寇医生肯定就在这块区域附近,是不会被人看出端倪的。” “这么天衣无缝?”秦落问。 “啊……这还是有点缝的。”常逗在st基地举行处理器的键盘上敲了一串命令下去,众人面前的大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张巨大的带着等高线的地图,“在水下一百三十米的位置,大约有四公亩大小。探测信号到了水下被强能量场干扰,扫描不到它的具体情况。” “不要打草惊蛇,先去找人去看看情况。”胡不归的话音才落。 苏轻已经站起来了,还顺手拎起了一边的季鹏程:“我跟师父过去看看。” 季鹏程:“……” 小崽子就催人干活的时候才叫师父! 钟石梁默不作声地跟在一边,看着常逗面前的地图。一个警卫员跑步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钟石梁点点头。他现在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不管谁打来电话询问,都一概不理,甚至上面派了两个人过来,也被他二话不说,连面都没露就直接武力扣下了。 警卫员走了,寇桐才凑过来,觑着他的脸色问:“怎么?” “看来这回你做的没错。”钟石梁想了半晌,才评价了这一句,“但是……之后的事怎么解决?” “之后?”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做掉了这个基地,或者宰了郑清华,就能解决乌托邦的事么? “这个啊……”寇桐想了想,忽然失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在外面颠沛流离了这将进一年的时间,玩了命似的,也就是为了拿回归零队的‘合法反抗权’。” 第101章 诺曼底登陆(上) “苏轻,苏轻你们停下,别再往前走了!” 这是一条郊外的窄路,比单行道宽点有限,两侧是稀疏的树木,农田和野地。 苏轻非常自然地让车子溜出了十几米,停了下来。然后他从车上跳下去,袖子高高地挽起来,露出一截肌肉匀称的小臂,头上压着洗得发白的帽子,深蓝的衬衫上面两个扣子敞开着,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皮肤的颜色很深,又深得非常自然,看起来真就像个常年在路上跑的人。 “怎么坏这了?”他一边说,一边假装风魔地钻到车子下面,鼓鼓道道地折腾了一番。 这时候,常逗通过通讯器在他耳边说:“检测到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空间场,你们已经走到空间场的边缘,这个空间场很奇怪,一般来说,强制造成的空间长都是不稳定的,比如我们那天从郑婉身上调试出来的,但是它居然是个稳定的场,两个空间合并在一起,我现在无法断定你们走进去会发生什么情况。” 苏轻手一顿,从车下冒出头去,冲着车上的季鹏程吼了一声:“哎,老头,还有多远?” 常逗一愣,胡不归低声解释说:“他在问他们现在距离我们的目标地区有多远。” “哦……哦!”常逗反应过来,心想出外勤太刺激了,脑子得反应得过来才行呀,“粗略计算,距离我们的目标区域还有二十公里上下。” 季鹏程配合地伸出头来,嘴里叼着根烟,慢吞吞地说:“啊?早着哪,急什么?我说你小子,行不行啊?” 苏轻骂骂咧咧了一句,从地上爬起来,去掀后备箱,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我看看工具箱在不在?” 常逗完全弄不清苏轻是在跟谁说话,又傻了,胡不归只得站在一边给他翻译:“他问你有没有工具可以放进空间场里探测的。” 常逗一脸崇拜:“哦,有些方案,你释放一个引力探测器试试看,就在我给你们的怀表里,挑出来引力探测器释放程序,然后你不用管它了,有异常空间或者场出现,它会自己滚过去的。” 苏轻在车的遮挡下,迅速掏出怀表点了几下,一滴像是水一样透明的“油滴”从表侧面滑落,掉在地上,迅速摔成了好几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小颗粒,停顿了片刻,同时往前滚去。 苏轻一边等那边的分析结果,一边在后边鼓鼓捣捣消耗时间,季鹏程也不知道是不是闲得蛋疼了还是怎么的,没事从车里探出头来调戏他:“我说小子呀,工具箱找着了没有啊?是不是不会修?不会你就说一声嘛,我又不笑话你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不会告诉你媳妇的。” 苏轻一边听着通讯器另一头主机传来的报告空间外围各项数据的声音,一边在百忙之中侧身探出头来,对他比划了个中指。 常逗紧张兮兮地看像胡不归:“胡队,这又是个什么暗号?” 胡不归:“……” 路边的田里一个农民模样的上了些年纪的男人走出来,像是要在旁边休息一会的模样,季鹏程对苏轻使了个眼色,苏轻就把帽檐往上扶了扶,拎着扳手走过去,自来熟地露出一个非常阳光灿烂的笑容:“大哥,问您个事,离这最近的能修车的地方还有多远啊?” 老农看了他一眼:“怎么,车坏了?” “不走了。”苏轻耸耸肩膀。 老农笑呵呵地建议:“踹一脚!” “哎,好嘞。”苏轻抬脚就在车身上踹了一脚,然后……被弹回来了,他抓抓头发,一脸憨厚地扭过头去,“大哥,不管用啊!” 其他人在另一边看着他表演,陆青柏就忍不住笑了,拍着常逗的后脑勺说:“这是学你呢,真是太会就地取材了。” 这时,苏轻的目光落在了老农的手腕上,他的目光忽然顿住,瞳孔收缩了一下,做了一个抓头发的动作,手指在联络器上划了一下,陆青柏在那边说:“我看见了,他戴的手环和董家的几个人很像,你先别乱碰。” 老农放下农具,装模作样地过来看了看,也没看明白,就评价说:“这车……是有点破。” 苏轻:“嘿嘿。” “哎呀,那可麻烦啦。”老农说,“你有那个什么……的电话吗?我儿子说打那个电话,能叫人帮你把车拖走。” “哦哦,对呀!”常逗附身的苏轻说,把手伸进裤兜摸手机,摸到了以后,找准了上面某一个位置,轻轻一按——拿出来就变成了一个黑屏的手机,他还歪着头把手机在汽车上磕了磕,一脸诧异,“哎?怎么不亮了?” 电池受到能量冲击波作用,烧了—— 苏轻就和老农大眼瞪小眼了一会,最后热心肠的农民大叔承诺等他儿子回来以后,帮他们想想办法,两个人就并排蹲在路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片刻后季鹏程也下车了,表面上是数落苏轻,言语间的下的套却更多,不过片刻,老农民就乐呵呵地交代了自己的祖宗十八代。 方修叹了口气,看了看屏幕上装傻充愣的苏轻,又看了看这边真傻真愣的常逗,还是觉得后者比较顺眼——这个苏轻,他想着,可真是太难对付了,胡队不愧是队长,连谈个恋爱都要挑战高难度。 苏轻就装作才注意到老农民手上的手环似的,眨巴眨巴眼睛,大惊小怪地说:“大叔,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还戴镯子呢?” 老农“咳”了一声,就把手上半透明的环给撸了下来,递给苏轻,被季鹏程自然而然地接过去观察。 “那里面是药。”老农一语惊人,“我们这里前一段时间闹过一阵子那个什么……睡眠症,啊,对对,就是那个人睡着了就醒不过来的病,大家伙都人心惶惶的,后来政府派来一支医疗队,把这个发给大家,一人一个,戴上这个能防睡眠病,以后还就真没有再出过事。” “大家都有么?” “啊,可不是么。” “收到。”常逗在通讯器另一边说,“这种通过统一中转的外生能量晶能防止睡眠病——等一下,你们要小心,已经有引力探测器进入目标区域了,现在失去了联系。” “这个手环的道理我大概明白。”程未止推了推眼镜说,“睡眠病归根到底就是患者的情绪被大范围的吸收,超出人类能够承受的上限造成的,有了这么一个外生能量晶似的东西,可以造成类似于‘静电屏蔽’的作用,能使情绪‘场’相互抵消。” “你们开进去的车也是这种原……”常逗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面前的电脑响起尖锐的警报声。 众人吓了一跳,只见大屏幕上凝固在距离苏轻不愿的地方,那个两重空间折叠在一起的区域忽然像潮水一样向他们涌过来。 “什么情况?”钟石梁拨开一边挡路的几个人,站到前面来,皱起眉,“他们惊动什么了么?” “不知道是他刚刚用能量刺激电池还是引力探测器。”常逗抓起通讯器,“苏轻,苏轻听见我的话了么,迅速撤离那里,空间场刚刚被惊动了,我没想到它竟然这么敏感,它好像被激活一样向你们过来了。” 苏轻一愣,季鹏程也听见了,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怎么撤,现在上车?太假了吧? 苏轻就忽然问:“大哥,您儿子还有多长时间能回来呀?” 这回没等常逗问,胡不归就迅速说:“他问你这个空间还有多久蔓延到他那里,是个什么速度?” “很快,保守估计十分钟之内。”常逗说。 老农却不知道他们私下里的紧张,还不紧不慢地回答:“你着急啦?他早着哪,至少要天黑啦。” 季鹏程立刻面露难色,正经八百地说:“哎哟,那可不行——小子你把工具给我,我下去看看。” 说完老头接过了工具箱,动作异常专业地钻到车底下,嘴里咬着手电,手里拿着工具,三分钟以后,车下传来季鹏程的怒骂:“你小子光吃饭不长脑子啊,这玩意修不好?我他妈还以为什么大故障呢,你真是……狗熊他奶奶是怎么死的?” 苏轻“憨厚”地呲牙笑了笑,心想老不死的你等着。 季鹏程展现出了仿佛出自“红翔”技校一样的专业汽修素质,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问题”,脸色臭臭地爬上驾驶室,然后车就被迅速启动了。 虽然这也很假,不过一边唯一的观众还算捧场。 老农还在点评说:“早知道早这样了嘛,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呀!” 苏轻跟他告别,上去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就在这时,他猛地抬起头来,望向一边,耳朵里是通讯器那头像是要戳破耳膜一样的警报声,中间夹杂着常逗:“啊啊啊,这么平稳的场怎么会突然暴动的!苏轻你这个非人类怎么每次都出问题啊!” 苏轻没有理会,他“看见”了那东西——不像龙卷风,也不像潮水,他就是能看见那距离不远的地方,仿佛有一条谁也察觉不到的线,他“听”不见线那头的任何声音,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地方。 苏轻猛地蹿上车,回手锁上车门,座位前面弹出一个透明的操纵板,他伸手飞快地在上面弹了几下,就在那个空间以飞快的速度漫过整个车子的时候,最高级别的防护系统生成了。 通讯器里一片雪花和沙沙声,联系断了。 一时间,st基地静得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常逗完全傻了,张着嘴半晌不知道合上,被钟石梁一把推开,飞快地调出整个区域的地图,属于苏轻的坐标已经消失了。 “按最坏的打算变更计划。”钟石梁下令说,“支撑保护伞罩,以防爆炸,第一小队进入目标区域,疏通居民,每个人穿好防护服,其他人包围这个区域,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行动,不许启动任何能量设备!” “还有调配直升机和足够的爆破工具。”寇桐在一边面沉似水地补充。 胡不归的手握紧了,指甲掐进了肉里,整张脸绷紧了,勾出了凌厉的线条。 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苏轻和季鹏程坐在车里,足足有半分钟,谁也没说一句话,幸好半分钟后没有什么事发生,季鹏程这才慢慢地踩下油门,把车开出去:“最高级别的防护系统挡住了……现在怎么办?” 苏轻不言语,指了指后座上那些放在箱子里的轻重型武器:“联络断了,我们现在不知道这鬼东西的原理,不知道它是怎么被惊动的,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已经打草惊蛇,胡队他们应该会按着最坏的打算行事——往前开——这回……非孤注一掷不可了。” 季鹏程扫了他一眼。 苏轻声音很低,表情很镇定地说:“他们很可能会想办法强行入侵或者炸毁整个区域,在外围也是危险,不如配合他们一下,去探探那个绑架了世界的了不起的东西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季鹏程轻笑一声:“怎么,你觉得他会不顾你的死活?” “扯淡,我的死活还用不着他顾。”苏轻把帽子和脸皮上一层细细的膜揭了下来,露出里面偏白的皮肤,简简单单抹了几下,方才那张“憨厚”的面孔就荡然无存,露出一个略微有些骄狂的笑容,“应该是里面的人自求多福才对。” “啧!”季鹏程感慨了一声,“小崽子大了,胆都肥了。 第102章 诺曼底登陆(中) “这是……什么东西?” st基地控制室内,所有人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上范围在慢慢扩大的地图。 全世界都被囊括在了其中,几十个点就像是打出了无数条射线一样,他们彼此牵连在一起,就好像是一个巨大而不怀好意的蜘蛛网。 “这是什么?”方修问。 同一时间,另一个人也问出了和方修一模一样的问题,这个人看起来很老了——尽管他的真实年龄可能并没有看起来的那样苍老腐朽,可是他好像是从灵魂深处开始腐烂了一样,他坐在沙发里,身体前倾,布满老年斑的脸上露出狂热的神色,痴迷地望着那些连起来的点。 就连站在他身边的11235也忍不住探出头,颇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 “是种子。”桌子上摆着一个通讯器,一个男人的上半身出现在他们两个人面前,这是个满头白发的男人,但是看起来精神很好,鼻梁上带着一副无框的眼镜,他的眼睛很冷,表面上仿佛浮着一层玻璃,反射着细微的光芒,就像是某种冷血动物。 “郑博士。”男人急切地转过头去。 郑清华却转过头去,望向逐渐将整个世界包围起来的网,先是皱了皱眉:“我本来没有想这么快让乌托邦出现,时机可能还不大成熟,但是中心处理器区域被入侵了……” 随后他笑了起来,郑清华笑起来却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孩子气:“虽然没办法,但是现在看起来,让种子们提前发芽开花,也不错。” 男人声音有些颤抖:“这是……乌托邦么?” “嗯。” 郑清华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几分温柔,他伸出修长好看的手指,从电子屏幕上划过,沿着那些“网”的脉络,“这是我们埋在世界各地的种子,它可以是虚幻的,也可以是真实的,当中心处理器的能量场辐射出去以后,‘种子们’会飞速地成长起来,不同的空间重叠在现实的空间外面,将会取代现实的维度,乌托邦的世界就靠着全体人类的情绪能量生长起来,这将会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那么……时间会倒流么?”男人直起身子,五官都激动得有些扭曲,他几乎要将脸凑在通讯器的屏幕上,看起来显得愈加丑陋了,“我也会回到我最年富力强的年纪是么?你能做到的郑博士?” 郑清华脸上孩子一样的笑容渐渐地淡了下去,回到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冰冷地看了费哲一眼,爱理不理地说:“当然。” 男人看起来太激动了,他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嘴唇发青,整个人僵成一团,死死地攥住衣领,翻起了白眼。 “哎哟。”11235说。 郑清华这才看见站在一边好像隐形人一样的11235,低声说:“是你?难得见你一面。你还是……给他找药。” 11235 慢条斯理地走上去,从沙发上的一件外套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子,粗鲁地掰开男人的嘴,与其说他是“喂药”,还不如说他是把药给“塞”了进去,然后他抬起头对郑清华乐了:“错啦,我其实是一面都没见过你,衣冠禽兽博士先生,不是你自己胆小得像个兔子一样,一天到晚藏头露尾,只用通讯器跟别人联系么?” 郑清华皱了皱眉,他不大习惯和11235这种粗鲁的人斗嘴,就留下一句:“别让他死了。”就单方面地关闭了通讯器。 11235蹲在地上,看着男人的脸色慢慢地缓过来,倒气似的喘息,冷笑了一声,重新站了起来,抱起他的枪站回了角落里。 躺在地上倒气的男人终于缓过来了,他渐渐地放开了紧紧地揪着衣领的手,抬头望着天花板,目光有些浑浊,有些呆滞,然后他慢慢地转过头,木然地望向11235的方向,与那个强悍年轻的男人目光相对,他张开嘴,喃喃地说:“你不会背叛我,只有你不会背叛我……” 11235带着点冷笑看着他,就像是个冷漠的围观群众,男人神经质地摇摇头:“不……不,你不一样,你不是人,你是一把枪,枪是不会背叛的,只要好好保养它,给它子弹,就像只要给你钱,我想让你杀谁,你就会杀谁,对……只要给你钱,只要有钱……” 11235没有言声,他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微微歪过头,打量着这个男人,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可怜了,看起来他什么都有,有钱,有名,有权力,甚至马上,整个世界都要受他的控制和影响,可是他还是害怕。 因为他所倚仗的那些东西都不是他的。 那些看起来光鲜的东西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随时有可能被人剥夺的,其实算起来,这个老男人除了一副腐朽衰败的身体,他什么也没有。 此时st基地经过了短暂的混乱之后,已经被钟石梁和胡不归稳住了局面。 “常逗你给我们解释解释。” 常逗的嘴唇有些发青,胡不归这句话他置若罔闻,有的时候,有些人在紧张到了一定地步的情况下,大脑反而会一片空白地只专注于一件事情,常逗也不管有其他人在场,顺手切换了大屏幕上的页面,一串别人看不懂的算式以一种十分凶残的速度闪瞎了众人的狗眼,就只剩下程未止还能在一边插话讨论。 忽然,常逗死死地皱起了眉,这使得他的侧脸看起来好像少了几分稚气,忽然间就有了那么点名至实归一般的精英气质。 “这太疯狂了。”程未止摇了摇头。 “现在是什么情况?”钟石梁又问了一次。 常逗把屏幕切换回原来的页面,地图上的网络不断成型中,交叉的点上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扩大着它的范围:“一种未知的、不同的空间。就和苏轻他们陷进去的地方一样。据我的计算,它会在四个小时之内扩散到全球,这是一个不同的空间,因为某种能量的支撑……” “很可能是情绪能。”程未止补充。 “对,很可能是情绪能,然后它和现实世界重叠在一起,我明白乌托邦是什么意思了——他们的蓝印就像是发动机,支撑着这个空间的稳定,它应该有一个中心处理器,掌握着这个中心处理器的人就掌握了整个空间的规则,它……” 寇桐猛地回过头去看钟石梁:“教官!” 钟石梁摆摆手:“你不用说,我明白。” “我明白的。”这位长了一张大众脸的军官抬起头,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巨硕的屏幕一样,然后他低低地说,“我是一个军人,我忠于我的国家和这个国家的人民——全国、乃至于全世界,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 他似乎低低地叹了口气一样:“无论这个……乌托邦是怎么想的,我们这些人都不可能让这个世界掌握在某个人的手里,不然就太可怕了。总有一天,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被逼着做违背良心的事。” 钟石梁转过头来,望向胡不归:“只有四个小时的时间,你们给出方案,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能配合——胡队,这次行动你全权指挥,如果……” 他低低地冷笑了一声,笑容里竟带着与平素温文截然不同的嗜血意味:“那咱们就互开一枪,一起死了来谢罪。” 胡不归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立刻转向寇桐:“寇医生,麻烦你准备发一封文件,向所有内部人员,然后再另拟一封文件,通过媒体传给公众。” “秦落,你去找费哲。”胡不归停顿了一会,秦落的后脚跟已经习惯性地并在了一起,打算领了这个命令,她的眼睛依然清澈,尽管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可她的世界却仿佛简单得只有两点一线,只有瞄准和射击,服从命令,做她简单的世界观里面正确的事,仍然不会说话,不会和陌生人打交道。 这时一个站在角落里的人走过来,交给秦落一个泛黄老旧的文件夹,冲她敬了个军礼,转身走了,钟石梁说:“里面是费哲的信息,你可以作为参考。” “参考?”秦落愣了愣,忽然转头看向胡不归,“是叫我去监视这个人么?” “你多带几些人走。”胡不归说,“还有狙击枪,必要的时候,你自己决定怎么做。通讯器不要断,万一碰到那些异常空间区域,常逗会告诉你怎么避开。” “是。”秦落却没有犹豫,转身出去了,她心里明白,胡队给她的这个命令是“暗杀”的意思。 她的枪口下死过很多穷凶极恶的坏人,杀人犯,抢劫犯,毒贩子,还是第一回要去暗杀一个政客——不过她觉得也没什么差别,一个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随手做掉的男人,能是个什么好东西么? “常逗你和程教授合计出来怎么对付这个东西了么?”胡不归提醒了一句,“我们只有四个小时了。” “我知道……我……”常逗拼命用手抓着头发。 “这个我能帮上忙。”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胡不归转过头去,看见两个卫兵押进了一个人——是蒋岚。蒋岚为了证明自己的无害,一路被他们用枪顶着,双手举过头顶,直到胡不归摆摆手,卫兵才把枪放下。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陆青柏忍不住问。 “你们平时商量事情并没有太避讳我。”蒋岚轻描淡写地说,她已经生过了孩子,身材看起来比以前丰满一些,略显苛刻的五官也因为脸颊的轮廓变得圆润,而叫人看起来顺眼了不少。 胡不归皱皱眉,他们商量衣食住行的小事是不避讳她,但是正事绝对不可能听见。 钟石梁却摇摇头:“是不是寇桐?” 蒋岚一愣,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钟石梁苦笑:“行啦,你不用替他遮掩,他这个人……唉。” 蒋岚微微垂下头:“我只是……想让我的孩子能活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 蓝印到底是具有遗传性的,那个可爱的、看起来和别的肉呼呼的婴儿没有任何差别的小家伙生来就被盖了戳。 蒋岚解开领口,露出锁骨下的半月型蓝印,陆青柏一眼瞧见,就忍不住像个流氓一样地凑了上去——她蓝印上面的花纹已经全部变了,程漩涡状,飞快地旋转着。 “我想你们早该明白,蓝印的能量晶系统是不完全的,吸收能量是被动的,需要外力干涉的,所以现在全世界的蓝印都像我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能量晶系统,一旦那个……你们所说的空间铺开,我们就会变成人体发动机,永远被禁锢在这个不死不活的状态里。”蒋岚平静地说,“我无所谓,可是我的孩子才刚出生,他才刚刚做人,还不知道做人是个什么滋味,我不能让他……” 胡不归立刻站了起来:“那苏轻……” “苏轻没事。”程未止压住他的肩膀,解释说,“苏轻的能量晶系统是完全的,自成回路,不会被外因强制介入。” 常逗忙问:“这个联系可以切断么?其他蓝印知道么?他们甘心这样么?” 蒋岚笑了笑:“蓝印是郑清华做出来的,他自然有办法控制,还记得陆医生帮我取出来的芯片么?” 那时候其实是为了防止蒋岚身上的芯片被乌托邦的人追踪,陆青柏花了三四天的时间,从蒋岚身上整整取出了六十多个大大小小的芯片,这才把她“清理”干净。 “这个联系是和蓝印的诞生一同发出的,无法切断——除非你把每个蓝印的能量晶都挖出来。”蒋岚说,“但是我听到过一些东西,知道有两个方法可以让这个空间崩溃,一个就是捣毁他们的中心处理器,这个恐怕不容易,还有一个方法,就是如果你们能得到同样大的能量,或许可以抵消蓝印情绪能的影响。” “姑娘,同样大的能量是指什么?例如核能可以么?”钟石梁问。 蒋岚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程未止接了过去。 “不行。”程未止说,“空间构成理论很复杂,不是同源的能量难以被利用……” “如果我们需要大量的情绪能的话,去哪里找那么多蓝印来?”方修问。 “情绪能,情绪能……啊!”常逗忽然一蹦三尺高,“生命蛹!生命蛹可以!” 方修脸色一变,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胡说八道什么?!” 常逗像是想起了什么,愣了愣:“是哦……” 钟石梁却插嘴问:“常逗你说的是什么?” “是……我们以前遇到过的一种东西,乌托邦用它们来引爆了蓝印基地,他们做了一个庞大的生命蛹系统,可以通过吸收人体的‘二十一克’物质,只要一个蓝印的能量晶,就能转化成大量的情绪能。” “你确定这个能量足够大?”钟石梁脸色严肃了下来。 “这个……应该不是取决于能量晶的,我和陆医生研究过,它应该是取决于‘二十一克’物质,这是人类身上最神奇的东西,所以……” 钟石梁再次打断他:“这个生命蛹系统你弄得到么?” “归零队总部有……一些。”胡不归沉吟了片刻,“以前俘获过的,我和陆医生都看见过那个生命蛹系统。” “我能还原出来。”陆青柏说,“可去哪里找那个能量晶?” “这里。”蒋岚忽然笑了起来。 “你会死的!”常逗几乎是尖叫出来。 蒋岚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常逗就是读懂了她的意思——死……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有‘二十一克’物质,那个是人身上的生命物质,没有人知道失去多少会致命,没有人知道那东西会有什么后果,也……” 钟石梁却没有再听下面的话,他只是转过身,大步往外走去,陆青柏忍不住叫住他:“你去干什么?” “征集敢死队。”钟将军头也不回。 “陆医生,我们只有四个小时,调一队武装人员到归零队总部,拿你需要的东西,我要你立刻模拟出那个生命蛹系统。”胡不归站起来。 “我他娘的是医生,我不杀人!” 胡不归看了他一眼,原本吹胡子瞪眼的陆青柏看见他的眼神,忽然就说不出什么了,良久,胡不归才低低地说:“我们这些人,或许只是死法不同罢了。” “我们从两方面下手,方修程教授跟我走,我们去他们所谓的‘中心处理器’的地方。保持联系,常逗,基地这里由你坐镇,我需要第一手的资料——无论发生什么事。”他站起来,宽阔的肩膀就像是能撑起太阳,叫黑沉沉的天空得以破晓一样,“我们去会会那个打算创世的疯子,看看他有什么资格拿走全世界的喜怒哀乐?” 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一个巨大的生命蛹就形成了。 这当然不是陆青柏一个人完成的,整个归零队的医疗所,以及在信息以光速惊醒了全球的人之后,无数原本就隐约知道归零队内情的高层专家自愿聚集,加入了生命蛹系统的构架。 在st基地,在归零队总部,在非洲、美洲、欧洲,在全世界的各个角落。 蒋岚脱下外衣,走向高台,她就像是个献祭的圣女一样,目光平平淡淡地扫过下面仰头望着她的人们,然后坐下来,无数管子和线接到了她的身上,仿佛要贴满她身上每一寸皮肤似的。 寇桐看着钟石梁第一个站在了一个简单的“蛹”边上,脸上忽然没了他那招牌一样的阳光灿烂的笑容。 “教官。”他低低地叫了一声,感觉胸口像是堵了一块什么,那些伶牙俐齿都倏地变成了哑口无言。 然而钟石梁只是看着他,笑了笑,矮身钻进了“蛹”里面。 他平躺下来,双手交叠在腹部,目光在寇桐脸上扫过,然后合上眼,像是准备睡觉了一样。 终章 苏轻和季鹏程被卷进去以后,异常空间的中心区域反而不再狂暴,恢复了慢慢向外扩张的模式,然而此时,窝窝囊囊地包围在空间场外围的特种兵们却只能随着它的扩张而往后退,它就像是一张大嘴,谁也不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命令还没有下来,他们不能擅自轻举妄动。 而陷在空间内部的季鹏程却发现,里面的线路还是通的——至少电话是能打得通的,然而只限空间内部电话,往外打就不行了,电话杂音很大,时断时续。 季鹏程就做了一件事——造谣。 “国家地震局的亲戚偷偷传来的消息,一个小时以后有地震,阵中就在本地,可能有七到八级!” 造这种谣特别缺德,因为不幸的是,苏轻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在二十年之内发生过一次非常大的地震,当地人的阴影还在,受过这种天灾人祸以后,对“地震”这个字眼就特别敏感。 何况造谣对季老来说,还非常驾轻就熟——怎么冒充熟人,宣传内部消息,打合适的马虎眼,技巧性暗示,找到似是而非的证据,他甚至都发展出了一套非常系统的理论,连那条不大通畅的电话线路也帮他营造了一点恐怖紧张的气氛。 真可谓是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 苏轻和他不在一条路上,季鹏程知道自己凡胎肉体一个,跟不上姓苏的小牲口动感光波一样的速度,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其他人现在联系不到他们,两边的人做什么都是没头苍蝇,不过有一条,如果他们想要办法捣毁这个所谓的“中心服务器”的话,肯定要先疏散整个区域里面的民众。 季鹏程这老骗子就像个传染源,好事不能找他,坏事绝对专家,没过多长时间,大街上就开始聚集了不少拖家带口拿着行李的人。 季鹏程的目光透过那众多惶惶不安的人群,掏出一根烟,心想“专家们”可不要出来辟谣啊,一辟谣,本来不相信的也要相信啦。 他抬头看着天边开始往下沉的夕阳,并没有发现和以往有什么不一样,低低咳嗽了两声,心里忽然有些雀跃起来,觉着自己老成这副样子了,竟然还赶上了这种事,简直比第二春还带劲。 苏轻可就没有他那么痛快了,他的手表上传来微弱的信号,正是滚进了空间区域里面的引力探测器的位置,别的苏轻不知道,但是各种用得到的外勤仪器的说明他还是认真地看过一些的,常逗给他们配备的探测器基本大同小异,常逗把这个叫做“风眼效应”,所有能量场的核心区域都对这些探测器有异乎寻常的吸引力。 苏轻不知道这个“异常空间场”和普通的能量场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是他现在也没个方向,自动指路机常逗已经指望不上了,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跟着指示器上时断时续的微弱的信号走。 然后他就到了一个湖边,他琢磨着,常逗说过那个“处理器”很可能是在湖底的,难不成就是在这里?才要过去,突然听见一阵巨大的轰鸣声,苏轻立刻一纵身跳进了一只拴在岸边没人的小船里,小心地往外探查——发现进来的是好多架直升机。 上面一点也不低调地画了一个巨大的乌托邦标志,看了这个,本来他心里不是很确定,这时也就确定了。他看着一队队的好像一根擀面杖撸出来的白大褂们,心里盘算着郑清华会不会也打算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候到此一游呢? 可他失望了,郑清华真的就不露面,苏轻在小船里趴了半晌,忽然,湖面上猛地从下面浮上了很多潜艇,就像是一个个的小胶囊,把乌托邦的人都打包装起来,又下饺子似的缩回水里。 苏轻转了转眼珠,发现这是个机会。 此时,已经到了异常空间外围的胡不归接到了秦落的报告,秦落低低地说:“胡队,任务完成了,但是事做得有点着急了,没想到费哲这边这么难弄,守卫很严,我们这边强行闯进去,折了两个人。” 她忽然倒吸了口凉气,胡不归问:“怎么,你受伤了么?” “那个‘枪’在费哲身边,一没注意被他点了一颗子弹,没事,擦伤。” “现在怎么样了?” “‘枪’好像突然接到了其他的指令,没动静了。” “费哲那边肯定有些很重要的东西,你说的那个‘枪’做的事应该和那个有关……不,别跟,你们回撤。” “哦……胡队,其实我觉得……”秦落迟疑了片刻,想起了现在的紧急情况,于是闭嘴了,“算了我回去再汇报。” 她觉得,传说中的编号11235,应该不会这么容易接别人的指令放过自己的猎物。 胡不归挂断了秦落的通讯,转而联系st基地:“常逗,空间场怎么样了?” 常逗说:“生命蛹的能量已经开始扩散了,部分空间场开始不稳定,我想办法给能量增幅。” 那边传来一个机械的女声:“增幅倒数计时开始,七、六、五……” “寇医生在你身边么?” 寇桐接话说:“我在。” 然后他不等胡不归把话说完,就接了过去:“我在想办法划出郑清华可能的藏身地点。” “你觉得他可能到中心处理器这边来么?”胡不归问。 “不会。”寇桐没有一点迟疑,立刻说,“郑清华从某种方面来说胆大包天,同时他疑心病很严重,控制欲也很强,非常把自己当回事,‘中心处理器’部分的警卫肯定会增加,但是他本人是不会亲自去的。” “我让秦落联系你,费哲那里可能有线索,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胡不归干脆利落地说。 “好。”这是比他更干脆利落的寇桐。 胡队挂断了所有的通讯,转头对方修说:“你在这盯着,有任何问题,联系寇桐和常逗。” 方修一愣:“胡队,你要干什么?” “我要带人进去。”胡不归开始点人数,不由分说地连下几条命令,不过片刻,整齐有素的军人就集合完毕,“不要分开,在里面不一定能联系到别人,我需要你们每一个人带上一个能量中转钩,一个中型能量炸弹。” “我也去。”程未止说,“我是专业人员,在里面万一和常逗断了联系,还有我呢。” 胡不归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方修说:“那我也要去。” “你留守。”赶什么时髦,胡不归瞪了他一眼,“虽然常逗说那个什么处理器在湖底,不过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在湖底,苏轻他们应该会想办法疏散里面的民众,我们进去也做这项工作,你在这里接应着。” 在st总部,院长忽然联系了寇桐,只有一句话:“‘他’联系我了,郑清华叫他去一个地方,有多大的可能性‘他’能见到郑清华?” “没有。”寇桐眼皮都不抬。 就在这时,通讯器好像被切换了一个频道似的,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这人的声音非常好听,带着某种低哑的性感似的,他问:“你怎么知道没有?” 寇桐说:“不到最后的胜利,他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露面,即使最后异常空间真的笼罩全世界,他也很可能找个替身替他出面,这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孤独者。” “哦……”男人似乎笑了笑,“他让我去一个风景不错的乡下小别墅里,帮他带一份非常重要的东西,你觉得谁会接待我呢?” “处理你的人。”都到了这步田地,寇桐也不废话,毫不犹豫地说,顿了顿,他又补充,“朋友,把那个地址给我。” 对方痛快地报了个地址给他,寇桐犹豫了一下,翻开手边的一打材料:“水玉县……我好像听过,啊,是那老不死的故居么……等等,不露面倒不一定是……” 对方耐心地等着他回话。 “能想办法给我个视频通讯么,借借你的眼睛?”寇桐问。 “可以。我马上到了。”对方话音才落,一个有些暗,又有些摇晃的画面落在了寇桐面前。 “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姓黄。”男人似乎迟疑了片刻,才说,“黄瑾琛。” “行,你放心吧,这回不是你自己一个人出任务,我一直在,会尽量保护你的。” 男人没再答话,只是好像轻轻地笑了一声。 苏轻成功地取代了一个白大褂,进了潜水艇。所幸所有人都只是静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声不吭,这些人几乎就像是一群职业军人了——可哪怕是职业军人,大概只要不是在战争状态中,路上也会和自己的战友聊几句的,他们就像是一个个的木偶,只是平视着前方,表情呆滞。 苏轻忽然手痒,想把他们都翻过去,看看身后有没有发条。 他混在其中下了潜水艇,十分不动声色地被眼前看见的东西惊呆了——那是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子,就像是小时候去过的水族馆——只不过水族馆里是鱼在里面人在外面,空气在里面水在外面,这里相反。 随着水波,那层透明的罩子微微颤动,苏轻这才发现,它竟然分很多层,中间一个支架,两面都是软的,好像一个巨大的果冻。 不过这个果冻里面包了好多吃了会闹肚子的乌托邦白大褂。 果冻正中间是一座“塔”,建在水下的塔,苏轻心里想,这个不会就是那个强大的空间场处理器吧?他悄悄地放出目光,仍然没有找到郑清华的踪迹,看来对方是不在这里了,是他怕危险呢?还是他根本有恃无恐呢? 整个塔是全封闭的,走近了看,它是由一层又一层半透明的芯片遍布而成的,虽然是半透明,可层数太多,也就看不清楚中间是什么东西了,而塔外围的物质像是那个透明的玻璃罩子。 常逗在就好了,苏轻忍不住想。 就在这时,塔尖上忽然开始发出光来,先是红色,然后变橙变黄,按着小学生们都知道的彩虹的颜色顺序一点一点改变,最后变成了紫色,乃至于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即使苏轻比较没常识,他也知道这些可见光的光波的频率是由低到高的,最后看不见了,约莫是已经超出了可见光的范围。 地下传来震动,有那么一瞬间,他隐藏在头发里面的通讯器在耳边“嘶啦嘶啦”地响了一声,里面似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听出是谁,就又消失了,沉寂了许久的通讯器里面传出那种像是收音机找不着台似的沙沙声,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好现象,周围人太多,也不敢做出任何和别人不一样的动作,只能像个木偶似的跟着大部队走。 st基地里常逗像是要把脑袋都塞进窄小的通讯器里一样,拼命地凑在那里听着,低低地说:“能量增幅完成,生命蛹能量扩大二十倍,空间内切入裂缝,通讯恢复百分之三。” 寇桐双臂抱在胸前,透过那位神秘的间谍黄瑾琛的眼睛,走过萧条的院落和长长的走廊,被一个中年女人迎接进去。 “异常空间扩散速度降低十六倍,通讯恢复百分之十——苏轻,胡队,听得见我说话么?” 寇桐说:“生命蛹的能量正在冲击着空间场,郑清华大概也没想到。” 黄瑾琛并没有回答他,甚至通讯器里传来的极细极低的呼吸频率也没有任何变化,这个人独自在乌托邦里潜伏了不知多少年,心理素质已经好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就是地球在他面前变成一个漏了孔的热气球,估计他也会先一丝不苟地做完自己的事。 “我方才说过,郑清华这个人控制欲很强,他所在的地方一定是他特别熟悉的,他不在别人面前露面,但是重要的事一定会亲自过问,并且会通过某种方法监控你。”寇桐顿了顿,“不要把东西随便交给别人,坚持说你把它们藏起来了,要见郑清华。” 常逗瞪着屏幕上股票指数一样上下跳个没完、不过总体是在震荡上升的通讯恢复程度,锲而不舍地试图和他们归零队的主心骨胡不归、以及主心骨的主心骨苏轻取得联系。 苏轻听见没听见不知道,反正他现在身处一个不大友好的环境里,没法回答,胡不归那边的声音却断断续续地反馈回来了——常逗听见了,他们已经开火了。常逗异常无语,感觉场面混乱得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抓着头发对着通讯器狂吼:“胡队你那边什么情况?谁跟谁打起来了?” 方修的声音乱入进来:“你说谁跟谁打起来了,哪都有你啊?看好你自己的摊子,别狗揽八泡屎地四处废话。” 常逗听见他在那边调动增援的声音,稍微松了口气。 通讯恢复到百分之三十的时候,苏轻已经基本能听清楚常逗说话了,常逗也终于找到了他的坐标,常逗嗷一声叫了出来:“大神,你现在在哪,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到了中心处理器的核心位置。” “气泡”所有人都井然有序,一队队人条分缕析,苏轻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的武器上扫过,知道自己现在就是打个喷嚏估计也会被人围观,更不用说其他动作了,他微微抬眼扫过近在咫尺的芯片塔,心里颇有些郁闷。 生命蛹的构建并没有停止,越来越多的能量源加入,常逗看着通讯恢复值上升到了百分之五十,忍不住从地上蹦了起来:“啊啊啊,可以支持视频了,突破临界值了,他们的能量被压制住了,异常空间扩散停止了——哇!苏轻那是什么?!” 苏轻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心说外挂总算又开了,不然他人模狗样地穿着白大褂混迹在这些高级知识分子中间,实在是压力非常大。 视频通讯恢复的刹那,守在外围的方修立刻下令全面增援,常逗第一时间把苏轻的坐标和视频图像传到了胡不归那里,计算机飞快地扫描着芯片塔的信息。 “怎么样?”程未止在炮火漫天的背景里问。 “……不怎么样。”好半晌,常逗才说,“程教授,这么下去不行,异常空间场的核心就在这个芯片塔里面,光拼能量我怕我们现在暂时占优势,时间长了……”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静静地陈列在不远的位置上的生命蛹上:“我们这边能量源现在很密集,但是二十一克物质是损耗品,消耗完了就没了,他们虽然蓝印数量有限,现在能量不足,但是能量源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只要世界上的人没有死光,就能提供情绪能。” “直升机增援,叫方修那边动作快点,常逗通过st基地继续调人来,盟国部队也可以。”胡不归恶狠狠地说,“用人往里面填,既然已经有定位了,就算是往那湖里下饺子,也能把它给砸漏了。” 此时分析结果已经出来了,常逗眉头皱起来:“不行,没那么简单,你就是把那个城市都给炸了,恐怕也毁不掉这个芯片塔。” 程未止问:“是什么?” “分析结果显示是c物质。” “啊……”程未止一愣,“你的意思是‘不在坐标系内’物质?” “c物质就是一种严丝合缝的、完全没有满溢的空间,可以是任何东西,一张纸,一块玻璃都一样。说它‘不在坐标系’内,是因为它不是这个空间里,也不是某个和本空间重合的空间里,它自成一个体系,那些芯片里有数以万计的规则,别说是炸毁它,我们连碰都碰不到它。”常逗语速飞快地解释。 真的假的? 苏轻这么想着,他的裤腿下面极不引人瞩目地跑出了一个小球,径直冲着芯片塔滚了过去,然后……从芯片塔中穿了过去。 苏轻瞳孔微缩,心想我嘞个擦,怪不得姓郑的淡定呢。 “苏轻你三点钟方向五十米的地方,看见那道门了么,检测到能量活动,分析结果应该是你所在的那个气泡的能量源,一会里应外合先做掉这些蚂蚁,然后我们再想办法搞定这个芯片塔。” 就在这时,他所在的“气泡”周围的水波开始剧烈地震动。 “我们已经到湖里了。”胡队淡定地说,“苏轻你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切断这玩意的防护系统能量支持。” 这话不用吩咐,苏轻已经在行动了,他一把扼住离他最近的一个白大褂的喉咙,把他拖到身前,五十米的距离对他来说只需要刹那,密集的枪声响起,苏轻松开手中的“人质”,直接掰下了能量源禁止入内的门把手,随手把一个小炸弹贴在了上面,倒霉白大褂被打成了筛子慢慢地倒了下去,苏轻往旁边一滚,随即爆炸声立刻响起下一刻,他看也不看,丢出第二颗炸弹,别人还没来得及看见他到底炸了什么东西,整个“气泡”里就顷刻间灯火全灭——除了仍然闪着乳白色光辉好像圣母一样矗立在那里的芯片塔。 水在压力的作用下直接卡破了“气泡”,冰凉的湖水瞬间像一条水龙灌了进来,黑暗中一片混乱。一只手忽然抓住苏轻的肩膀,随即他被拎出了水面,擦了把脸上的水,他就看见了胡不归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 苏轻趁着别人不注意,在自己的两根手指上亲了一下,然后按在了胡不归的额头上。 胡不归不躲不闪地冲他轻轻笑了一下,苏轻就跳起来,把湿淋淋的外套脱下来:“程大叔,你们商量好了么?” 程未止正在和常逗说话,两个人飞快地说着什么“同源能量”“挤压”之类别人听不懂插不进嘴的词,苏轻走过去的时候,正看到常逗有些模糊的脸上面色凝重,程未止说:“苏轻可以做到。” “我可以做到什么?”苏轻问。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不要相信感情,相信逻辑。”程未止转过头来,不顾那头常逗的阻止,正色说。 苏轻点点头。 “忘了它吧。”程未止说。 “啊?” “不要害怕情绪,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的人,是懦弱的人。”程未止说着,一把拉起苏轻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知道双核能量晶有同感的作用,你能感觉到我的情绪么?” 苏轻皱皱眉,摇头。 “用心一点!”程未止几乎吼了出来,随后他的声音又低下去,“这应该是对于你来说最熟悉的一种情绪,你看着我,仔细感觉。” “程教授,怎么了?”胡不归也走过来问,此时透过窗子,他们已经到了芯片塔塔底,其他人在清理剩下的乌托邦,可是他们的潜艇“撞上”芯片塔以后,和那个小球一样,轻易地就穿了过去。 “同源的能量能够把c物质的空间挤压移位,我和常逗商量过了,只要找到那个频率,只要……” “教授,你不管你儿子了么?!”常逗突然来了这么一嗓子。 “程大叔你……” “他在院长那过得挺好,我那天临走的时候看过他一次,没有我也有人能照顾好他。”程未止转过头来,对苏轻说,“常逗会通过某种手段协助你的同感功能,我们需要靠你抓住那个频率。” “然后……呢?”苏轻问。 “然后你需要把基地提供给你的能量调整到那个频率,把c物质挤压出来,不用担心,具体操作常逗会协助你的。” “我是双核,不从外界吸收情绪能。” “没关系,你有这个世界上最早最完备的能量中转站。”程未止对他笑了起来。 那一瞬间,苏轻指尖一颤,他终于感觉到了,程未止说的,那种对他而言非常熟悉的情绪——是悲伤。 “胡队。”程未止说。 “胡队!”常逗说。 胡不归嘴里咬着没点着的烟,露出的胳膊上包着草草绑上的绷带,大概是刚才的交火里伤到的,他说:“能量中转装备我们有。” “那些简单的东西不能调频。”程未止说。 胡不归抬头望向潜水艇的顶部,他知道,这个决定没有人代替他做,这个命令,没有人能代替他下。 “胡队,没有人知道二十一克的消耗临界点是多少,你越快做出决定,全世界那些为了亲人朋友和国家,把生命中最宝贵的能量都交出来的战友们,能够平安无事的概率就越大。”程未止轻轻地说,“再说乌托邦也有我的份啊,这份债,总是要我来还,才算公平。” 胡不归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然后点点头,低低地对常逗说:“按程教授说的办吧。” 常逗摘下眼镜,用力擦了一把通红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声气略有颤抖地说:“是。” 苏轻躺进了一个脑电波放大舱里,浑身连满了线。 胡不归握住他的一只手,机械的蜂鸣声在他耳边响起,慢慢地,他的意识模糊起来,有些分不清楚那个对他说话的人是谁,总觉得像季鹏程,又像程教授,恍惚中还有些像熊将军。 “人有喜怒哀乐,这是一种很伟大的东西。”那个声音对他说,“放松下来。” “当你握着爱人的手,走在傍晚的林荫路上,你看见几个孩子正在追着一条小狗跑,公园里有下象棋的人,有扭秧歌的人,这个世界上不再有恐怖主义,不再有乌托邦,不再有蓝印,你一睁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岁出头,刚从大学毕业时候天真懵懂的模样,这就是快乐……” 那个声音絮絮叨叨地解释着每一种情绪细微的差别,可是苏轻听着听着,眼角却忍不住留下眼泪,一只手伸过来,轻柔地帮他擦去,接着,他觉得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只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焦灼地在他的胸口徘徊。 “苏轻,抓住那个频率,抓住它!” 能量中转系统开始慢慢连通,整个身体卡在另外一个舱里的程未止忽然剧烈地抽搐起来。这时,中转系统的能量充满度达到了百分之百,程未止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我就要死了。”浑身颤抖的程未止这么想着,恐惧就吞噬了他整个人,“我其实……” 不想死。 程未止拼命地扭过头去,看着自己抓在手里的一截透明的杆子,只要放开这个,他想,放开这个我还是能活下来的,只要……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打开自己的手掌,感觉到皮肤慢慢离开那冰冷的凶器,他此时的精神已经完全恍惚,生物本能的求生欲渐渐占了上风——太痛苦了,救救我! “警报!警报!中转系统不稳定!中转系统不稳定!” 刺耳的警报声叫程未止猛地清醒过来,他深吸一口气,可那口气却传不到胸口,他就像一只垂死的鱼一样,睁着无神的眼睛,胸口剧烈而短促地起伏,然后重新握紧了连通杆,死死的。苏轻一瞬间感觉到了什么东西重合了,他猛地睁开眼睛,身体弹了起来,却又被胡不归一把按下去,护在怀里,剧烈的爆炸声响起,乃至于之后他听不见任何东西。 炸了么?苏轻抱着这个念头,意识再次沉入了黑暗里。 与此同时,在寇桐帮忙作弊,黄瑾琛临场发挥配合无间下,对方终于同意带他去见郑清华,寇桐看着黄瑾琛走进一间屋子,送他来的中年人好像不敢再往前,只是在他身后推了一把,然后退后两步,隐藏在黑暗里。 黄瑾琛推开门,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和基地里储备的照片刚好对上,和他印象里偶尔出现在通讯器另一端的男人也别无二致。 “他不是郑清华,他绝对不可能是郑清华。”寇桐判断,“技术人员帮我扫描监控设备,立刻!” “没有监控设备,怎么可能?”黄瑾琛已经开始和“郑清华”说话了,对方直抒胸臆地问他东西在哪,寇桐手中抓着厚厚的一打资料,目光却黏在了随着这位传奇间谍平稳的呼吸而微微抖动的屏幕,突然叫出了声,“我知道了!那个人!带你来的那个人!一定是他!” 黄瑾琛往前一探身,猛地掀翻了中年人面前的桌子,寇桐面前的监控屏幕上镜头剧烈地晃动,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随后密集的枪声响起,忽然间,和黄瑾琛的联络全断了,寇桐的手指紧紧地扣在监控屏幕边缘上。 不知过了多久,st总部的电话铃响起了,寇桐一惊,一把捞起电话:“喂?” 里面男人的声音有些气喘,语气却很松快。 “我干掉那个老头了,世界上最完美的枪怎么会失手呢?哦,对了,在费哲那里我擦伤了一个美女的肩膀,替我跟她道个歉。”他欢快地吹了声口哨,“顺便问一句,帅哥,能告诉我你的私人联系方式么?” 后来…… “哦,钟将军已经出院了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苏轻在一家咖啡厅里,手里拿着电话,眼睛却飘向隔壁桌的一对相亲男女,女的——正是秦落,局促得简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男的却好像个机关枪一样,已经从中国古典文学三大同人名著,扯到俄国大鼻子“司机”团,随后没完没了地又奔着法国文艺流氓们去了,苏轻就笑了起来,漫不经心地对电话那头说,“哦,那就好,你代我问候他一声,放假了我去看他。” 对方说了句什么,苏轻笑得更灿烂了,过路的服务员小妹一直在偷偷瞟他,然后他说:“行啦,我替我男人转告你一句话,再捣乱瞎掺合别人感情,就阉了你……什么,我?嗯,我也很赞同。” 随后他挂了电话,站起来走到那桌男女身边,男人一副精英白领高级知识分子的模样,脸上的卖弄和不屑越来越明显,目光却在往对面姑娘的衣领里钻:“读过杜拉斯么?” “什么?杜拉斯也没读过?哎呀,这样不行,女孩子怎么能不读她的书呢?” 苏轻往那一站,赏心悦目得活像从杂志上走下来的似的,挡住了他的视线,露出了一个非常好看的笑容:“这位先生,您的咖啡钱我已经付了,不用感谢,把这个妹子让给我就行了。” 在男人的目瞪口呆里,他回过头去问秦落:“美女,我有钱有房长得帅,工作稳定还是富二代,唯一的缺点是我比较没文化,初中都没念完,我也不知道杜拉斯,不过咱俩可以聊聊杜蕾斯。跟我走不?” 秦落痛快地拉起他的手,两人扬长而去。 秦落通红的脸到了门口才缓过来,拍拍胸口,松了口气,苏轻一边替她拉开车门一边说:“常逗他妈怎么跟他一样不靠谱,介绍的对象一个个都干什么的?刚才那位唾沫星子没喷到你脸上吧?” 秦落被他逗乐了,苏轻用袖子在她脸上轻轻地抹了一把,点评说:“跟个喷壶似的,浇花不错,咱还是把他让给祖国花草吧,下次找我爸,他认识的青年才俊多。” 秦落低下头:“苏叔叔老希望把我跟你凑一对。” 苏轻忧伤地叹了口气,仰头望天。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苏……轻?你是苏轻?” 苏轻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眼熟,认了半天没认出来,习惯性地一边拼命回忆对方的身份,一边笑呵呵地说:“哎呀,好久不见,你好你好!” 男人打量着他的目光仿佛透着惊喜,快步走上来,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是……是,好多年没看见过你了,我去找过你,可是……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大哥你到底谁啊?苏轻敷衍地说:“挺好挺好,在政府混个小差事干着,福利不错就是有点忙,你在哪高就来着?”——郑清华死了,芯片塔炸了,可是很多乌托邦极端分子还在四处作祟,归零队终于有了正经八百的编制,可以全世界维和警察一样拉风地蹦跶了。 对方一愣,有些迟疑地看着他:“怎么,苏轻,你不认得我了么?” “怎么会,上回那个什么的时候不是还碰见过你嘛!”苏轻脸不红心不跳地接着编,“你当时还……” 可是他还没说完,男人就打断了他:“我是郭巨霖,那次我们分开以后,我就很担心你,可是一直没能找到……有七八年了吧?” 郭巨霖苦笑了一下:“我也老了,你没认出来也正常。没想到你变化这么大,刚才我远远地看着,觉得很像,可是一直没敢认,直到你一笑我才确定……苏轻,我一直很想念你。” 苏轻愣了片刻。 郭巨霖看着他,忽然觉得记忆里那个漂亮迷糊的青年好像是假的,眼前的男人身上透着某种说不出的成熟的味道,不沧桑,却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笃定沉稳。 “你……”他话音突然顿住,目光落在听见动静从车里钻出来的秦落身上,半晌,才勉强笑了笑,问,“这是你女朋友么?怎么不介绍一下?” 秦落方才把他们的话一丝不落地听见了,顿时替他们胡队有了种危机感,她虽然有点天然呆,但是好歹是个女人,身上有一种比乌托邦还要神秘的东西,叫第六感。 “我是呀。”陌生人恐惧症的秦落豁出去了,抱住苏轻的胳膊,手指都颤抖得痉挛了,还是玩命挤出这么一句。 苏轻哭笑不得地把她扒下来,按回车里:“她开玩笑的,这是我一个朋友。” 郭巨霖反应过来,露出成功人士特有的魅力四射的笑容:“哦?你……” 可他这个笑容还没有绽放完全,苏轻的手机就响了,苏轻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飞快地说了声抱歉,侧过身去接起来,他脸上客套圆滑的表情倏地散净了,郭巨霖愣愣地看着他的侧影,只觉得这人眼角眉梢都柔和了下来,那么……好看。 就像是一块粗粝的石头,经年打磨,里面竟然露出了清澈欲滴的翡翠一样。 秦落再次冒出头来,故意问:“老大催人啦?” “嗯,马上回去。”苏轻挂上电话,回头对郭巨霖笑了笑,“改天有空再聊吧,家里人在催了。” 郭巨霖表情僵硬了片刻,然后也客气地点点头,从怀里抽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空出来,我们可以叙叙旧。” 苏轻随手接过:“谢谢,今天见到你很愉快。” 他利落地把车子开了出去,拐了个弯以后,随手把名片卷了卷塞进了烟灰缸里,忽然一个人笑了起来。 秦落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苏轻就轻轻地说:“没什么,前男友。” 哦?大八卦!秦落继续眨眼睛。 “就是看见他,突然发现……”苏轻顿了顿,摇摇头,不再言语了,只是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突然发现,那些曾经觉得刻骨铭心的爱憎悲喜,原来都轻得被风吹出了记忆之外。曾经觉得活不下去的痛苦,又是多大点儿的事呢? 往事如过眼云烟。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多谢诸位捧场 番外一 胡队pk苏老爹(上) 天空晦暗,漫天大雪。西北风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呜咽不止。 站在风里的人都被吹得眼角通红,世界上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国家,在这一天降了旗,丧钟像是回响在整个世界的上空,飘荡不止。 这也是……这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乌托邦的真相被“选择性”大白了,在这场战争中阵亡的牺牲者名单被各大电视台滚动播出,事情已经过去,追究真相毫无意义,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只需要记住那些英雄的名字,借着悲愤的力量继续爱生活爱拉芳就行了。 新闻在直播这场规格无比高的葬礼,苏承德抱着屠图图坐在沙发上,客厅里暖气很好,雪花打在窗棂上,把风雪阻隔在了外面,暖和的人都快要睡着了。 屠图图异常地沉默起来。苏承德的一只手放在他的后背上,像是给小动物顺毛一样一下一下地拍着。 屠图图攀着苏承德的胳膊,用小脑袋在上面蹭了蹭,像个小大人一样说:“哎哟我的妈呀,这回我可放心啦——对啦爷爷,早晨皇叔打电话说晚上回来吃饭。” 苏承德就问:“你放心什么啦?” 屠图图说:“不用东躲西藏了呗,以后别人问我,小孩你爸妈呢,我也可以正经八百地告诉他,他们是献身反恐事业了。您再问我点什么事,我也不用藏着掖着了。” 芯片塔爆炸的地点距离苏轻他们很近,众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一点波及,被送到了医院观察了一段时间,苏轻早不知道“听话”俩字该怎么写了,头天住进去,当天晚上就溜出去回了一趟家,苏承德悬起来的心这才放下。 连日的封锁、紧急通告、以及之后滚着播放的新闻都让老人心里十分不安,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苏轻一去无音讯,是和这些人这些事有关的,可上回苏轻回家,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就被一帮军医模样的人找到家里来,又给带走了。 之后有几个人跟他一起匆匆回来过一次,只放下些他常用的东西,说以后周末的时候回家陪着自己过,就茶还没凉,又被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电话给叫走了。 前两天又有一批人过来,放下了一堆表彰,慰问英雄家属,还跟着记者。 苏承德愕然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成了“英雄家属”。 于是苏承德不动声色地问:“那是……怎么回事呢?” 苏承德试过好多次套这个小鬼的话,可是他发现这个还没上初中的小兔崽子实在是个猴精,每次都被他耍赖撒娇地给混过去。苏承德只养过苏轻一个孩子,一直以为小孩子的正常智力都应该像他那二缺儿子小时候一样,相比而言,他惊奇地发现,屠图图的智商实在是高于年龄平均水准。 屠图图就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一脸沧桑颠三倒四地开始讲起来,讲灰房子,讲不知怎么就突然失踪的父母,讲那个奇怪的像田鼠一样把自己吊起来的叔叔,讲自己是怎么被托付给苏轻的,他们又是怎么从那个大高楼里跑出来,怎么遇上季爷爷,怎么一个一个地换名字流浪。 听得苏承德以为自己穿越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儿子真的丢了那么多年……丢得差点找不回来了。 这时,屠图图突然拉了苏承德一把:“爷爷爷爷你快看,是皇叔他们!” 电视上镜头一转,随后人群骚动起来,记者们像是一窝蜂一样地凑过去,好几个镜头闪来闪去,不远的的地方慢慢地停下了一辆越野车。 屠图图兴高采烈地说:“那辆车我认识,我还坐过哪。” 苏承德还没回过神来,跟着屠图图一起望向屏幕,就看见车门打开了,从里面跳出五男一女来。主持人激动的声音响起来,说了什么,苏承德觉得自己一个字都没听清,他只是看着他们走下车,人群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有人敬礼,而苏轻全身裹在笔挺合身的大衣里,带着一副很大的墨镜,可苏承德仍然毫不费力地认出了他。 他的脊背毫不打弯,回礼的动作干净利落。稳重极了,只有垂下眼睛的时候,隐隐流露出一丝凌厉。 这是我儿子啊——苏承德觉得眼前有点模糊,忍不住偷偷抹了一把眼泪,然后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瞟了屠图图一眼,看见小家伙还在那自己兴奋完全没发现,这才放下心来。 “这小子有出息了么。”苏承德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说,然而他又生起闷气来,心想还是个不孝的东西,出了这么大的事,竟然连一丝风都没给家里透,简直太不把他这个当老子的放在眼里了。 秦落怀里抱着一束花,她上前两步,俯身放在了那块巨大的纪念碑前,然后归零队齐刷刷地向崭新的纪念碑敬了个礼。 退场的时候,在一边等候了好久的记者们才一拥而上,苏承德发现他那原来人话也不会说的儿子自然而然地站出来,接过了轰炸向这群人的问题,简直就像官方发言人一样,说话十分得体。 “人模狗样的——就是还欠点火候。”苏承德面露不屑地评价说,然后过了一会,问屠图图,“图图,这台新闻晚上还有重播没有?到时候记得提醒爷爷录下来。” 屠图图乖巧地点点头,等苏承德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才咧着嘴无声地偷笑起来。 其实苏轻不是自己站出来的,是记者们围过来的时候,他一个不提防被身后陆青柏和方修两个贱/人一把给推出来了,然后他就只得保持着假模假样的微笑足足一个多小时,期间被要求摆各种pose以供拍照,感觉脸都快僵成木乃伊了,等他终于逃出来准备秋后算账的时候,才发现那帮混账早已经毫无压力地一哄而散了。 走过拐角,有车按了一下喇叭,苏轻一回头,就发现胡不归从车窗里冒出头来,对他招招手,苏轻气哼哼地爬上去:“就算你还有点良心。” 胡不归顺手揉揉他被雪打得湿漉漉的头发,小心地把车开出去:“晚上跟我去吃饭么?” “呃……”苏轻顿了顿,“我可能要回趟家。” 他莫名心虚地看了胡不归一眼,沉默了半天,才解释说:“我当年跟我爸就是因为……闹翻的,所以……” “我知道。”胡不归点点头,“那我送你过去。” 苏轻低下头,感觉挺对不起他的。 最让他过意不去的是,胡不归还十分体贴地没把车开到他家门口,而是隔着两条街就停下来了:“你从这下车吧,还能顺便给家里买点东西回去,我就回去了。” “回总部?” “嗯。” 外面的雪好像更大了,苏轻看了一眼,几乎连视线都被阻隔住了,车窗上凝着一层白气,而车里的暖气很足,胡不归把袖子卷上去了一点,还露出下面的一节绷带的边,苏轻于是没下车,凑过去拽过胡不归的领子,低下头亲了他一口。 胡不归对此心里是十分有数的,他虽然不大善于说,不过也学会了怎么对付苏轻——基本上自己越“懂事”越体贴,苏轻心里就越内疚,于是他很享受地接住苏轻压过来的身体,一只手拖着他的腰,一只手贴在他的后背上,腻歪了好一会。 苏轻略微有些尖的鼻尖贴着他的侧脸,低低地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回去慢慢跟他说。” 胡不归沉默地拍拍他的后背:“行啦,回去吧。” 苏轻爬起来,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胡不归又从后座上拽了一件更厚的棉大衣裹在他身上。 苏轻扣上帽子下了车,奔着不远处的超市走过去,就在快要走到超市门口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回了一次头,发现胡不归还没有走,防雨刷刷出了车窗上一小片透明的玻璃来,胡不归就坐在驾驶位上,手肘撑在一边,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背影看,发现他回头,就露出了一个略微有些模糊的笑容来。 苏轻脚步一顿,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回去,一把拉开车门,抓起胡不归的手:“走,跟我去超市,别回去了,今天住我家。” 番外二 胡将军pk太上皇(下) 一开门,屠图图就扑进了苏轻怀里,尽管他已经十多岁了,苏轻仍然能毫不费力地把他抛起来:“给爷爷捣乱没有?” “怎么会呢?”屠图图腆着脸说,“朕最识大体了。” 被拍了一下屁股。 苏承德惊讶地发现,苏轻还带了个人回来,等胡不归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地时候,他才又略微有些失望地点点头,看着已经毫无形象地和屠图图打闹在一起的苏轻,心想,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能带个姑娘回来呢? 怎么他妈每次弄回来的都是大老爷们儿? 苏轻眼睛一瞟就知道他老爸在纠结什么,干咳一声,站起来哥俩好的勾住胡不归的肩膀,介绍说:“那老头是我爸,爸,这是我们老大。” 胡不归说:“伯父好,我叫胡不归。” “哦!”上司啊?上司还好,苏承德立刻露出一个笑容,“胡队嘛,我听说过,别客气,快坐快坐。” 胡不归笔杆条直的坐下来,苏轻就嬉皮笑脸地说:“外面雪太大了,我车没开回来,叫胡队送了一程,总部太远,就让他过来住一宿。” 苏承德赶紧表示热烈欢迎。 屠图图跟着凑趣:“爷爷,胡老大是大英雄呀。” 不动如山的胡队他竟然脸红了。 “那是那是。”苏轻说,“爸,今天晚上咱可以开门睡,有他在,能辟邪。” “去你的!会说人话不会?不会说闭嘴!”苏承德骂儿子绝不给好脸色,然后他转向胡不归的时候,一张板着的夜叉脸就立刻又笑靥如菊花了,“胡队别拘谨,把这当成自己家就可以了,我们家兔崽子在外面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苏轻挺好的。”胡不归说,然后他扫了苏轻一眼,又补充,“就是有时候有点不守纪律。” “什么?不守纪律?!”苏承德火冒三丈地往苏轻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呵斥他,“当军人怎么能不守纪律呢?服从命令是天职,天职你懂不懂?” 苏轻抿着嘴,表示自己不言声。 苏承德就和胡不归面对面地坐着,苏轻占一个沙发角,低着头玩手机,屠图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胡将军和苏爷爷成功地扮演了一次“学生调皮捣蛋,老师家访来告状”的情景剧,第一次看见摄政王这个恶霸如此憋屈,心花怒放得快要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然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听见了最经典的一句,苏承德很豪迈地对胡不归说:“我这个儿子,他小时候我忙,一个人带他没来得及好好管教,保姆也就知道惯着,长到现在,特别不像样,他要是不老实,你就直接教训他,打两巴掌踹两脚都没事的。” 胡不归表情有点诡异地看了苏轻一眼,苏轻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从热火朝天的切水果里把脑袋拔出来,呲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胡不归于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苏承德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败家儿子和这位胡队长有点……眉来眼去,于是心惊胆战起来。 这么一怀疑,再加上苏轻的前科,苏承德就留了心,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比如他发现胡不归和苏轻之间的言语交流虽然不多,却有种特别的默契,基本上一个眼神,一个别人都注意不到的非常小的手势,就能当成是他们俩的交谈了——当然,这也没什么,苏承德安慰自己,人家是战友,一起扛枪玩命的,没一点默契怎么可以? 可是为什么说句话要离那么近?苏轻你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嘴都贴到人家耳朵上了好不好!还笑!还笑得那么暧昧! 然后在这俩人进厨房帮忙端菜的时候,苏承德清清楚楚地看见苏轻的手指不小心被倾斜出来的菜汤沾了一点,胡不归帮他擦……这战友关系不错,可是要擦就好好擦嘛,厨房餐厅那么多手巾餐巾纸不用,他居然是用舌头舔干净的! 苏承德看见苏轻有些心虚地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立刻假装数碗筷没看见,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变成了一个大茶壶,噗嗤噗嗤地从脑袋顶上往外冒白烟。 他这儿子不铺张了、不浪费了、吃饭不数米粒了、不再不学无术了,如今这样浪子回头似的,以一种脱胎换骨的新形象出现在他面前,苏承德本来觉得人世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圆满的事了。 可他偏偏大大小小的毛病都改了,唯独剩下这个……最让苏承德难以接受的没改! 于是“家访淘气学生”的气氛开始向着某种尴尬的境地一路小跑,一直到晚上,苏承德都显得心不在焉,表面上装得像个挺合格的主人,可他的目光就是忍不住偷偷地在苏轻和胡不归之间转来转去,在别人没看见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会纠结一会释然,仿佛正弦函数一样起伏不定,并且无限趋向于没完没了。 屠图图的好日子在摄政王光荣回归之后就不幸没有了,往常还能把太上皇推出来当靶子,可现在太上皇虽然拿腔拿调得挺像那么回事,内里却忙着魂不守舍,没空和他儿子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所以陛下就被赶回屋里写作业去了。 客厅里的电视哇啦哇啦地开着,新闻之后开始演电视剧,坐在沙发上的仨人一人一个心思,谁都没看进去,忽然,胡不归轻轻地开口说:“正好今天苏轻回家,他个人资料和家庭背景还需要完善一下,有些地方苏伯父帮忙看看,给他顺便填了吧,以后省事。” 苏承德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从茶几下面摸出一根笔来。 苏轻也不知道胡不归打的什么主意,就看见胡不归从一边的包里摸出了一大堆文件,厚厚的一打,说是让填一张表,结果摆了一桌子也没找到那张表,胡不归用一个夹子也不知道夹了多少东西,苏轻忍不住上手帮他整了一下,心想他是个挺整洁挺细心的人,怎么会把这东西弄得这样乱七八糟? 胡不归却避开了他的手:“没事,最近好多东西重新建档,有点乱,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他这么一躲,夹子没夹好,几张纸就飘了出来,刚好飘到了苏承德脚底下。 苏承德自然而然地弯下腰帮他捡起来,一看,掉的还不是一个人的东西,有写好的表,有没填的表,还有贴了照片的,然后他翻到了最后一张纸,就愣住了。 它是一张遗书,手写,署名是苏轻。 苏轻一眼瞥见,立刻觉得不对,迅雷不及掩耳地就给重新拿了回来,草草夹起来,瞪了胡不归一眼,心里就隐隐约约地知道这闷骚货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苏承德受的打击太大,还没反应过来就炸毛了,立刻横眉立目:“你抢什么?拿过来,给我看看!” “别别,这玩意看着多不吉利,我说爸,您可千万别当真,总部里人手一份,是惯例,没什么意义,是吧胡队?”苏轻用膝盖碰了胡不归一下,这句话其实是真的。 胡不归也点头表示同意,可他点头的时候却不抬头看人,分明一副“在家属面前不好说出真相,随便糊弄过去省得别人担心”的模样。苏轻就在桌子底下使劲踩了他一脚,心想这都谁教的,士别三日刮目都他妈看不明白了。 胡不归面无表情地受了这一脚,然后翻出需要苏承德帮着填的部分,以一种风卷残云的速度,把桌上一大堆乱七八糟都收拾好了,仿佛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一样。 苏承德于是就更恍惚了。晚上让胡不归住进了客房,他洗漱好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好像能看见苏轻那一行有点潦草的“如果真有不幸,请代为照顾老父,他这辈子有这么个不孝子不容易,多谢”似的。 许是上了年纪,苏承德早就没有了年轻时候那股子能冷下心肠的能耐了,心里酸得一塌糊涂,难受得几乎都要哭了。 他就坐起来,拧开台灯,从床头柜上拿起相框,看着上面的一家三口,那时候苏轻还是个拽兮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苏承德佝偻着腰坐在床边上,眼泪就真的落在了相框上,正好打在了笑容定格的女人脸上。 “碧君啊,我跟你说,儿子回来了。”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把镜框上的泪水擦去,感觉永远年轻的女人的目光穿过透明的相框,一直射到了他心里一样,她就坐在他身边,像很多年前那样,言语不多,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我怎么办呢?孩子他妈,你说我怎么办呢?” 苏承德在床头灯昏暗的灯光下坐了不知有多久,才擦了把脸,站起来,到卧室连着的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挺直了腰板,给自己整理出一个严肃的表情来,然后悄悄走出房间,敲响了客房的门。 第二天苏轻早晨一起来,就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苏承德看着自己的表情更纠结了,他有些心惊胆战地想,不会是老胡昨天晚上跟他说了什么吧?苏轻开始有些后悔起自己一时心软带胡不归回家的这个决定,感觉它可真是个馊主意。 就在他们吃了早饭准备离开的时候,在苏家大门口,胡不归明目张胆地拉过衣帽架上的围巾,在老爷子眼皮底下,细心地给他系在脖子上,还拢了拢他的外衣。苏轻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一大步,像东窗事发一样地转过头去看苏承德,却发现老头子只是脸色黑了黑,就若无其事地送他们出去了。 直到坐到了车上,苏轻还是没能反应过来,忍不住问:“这个……老头他是……” “哦,”胡不归非常轻描淡写地说,“昨天晚上你睡了,我跟他聊了聊。” 天不怕地不怕的苏轻的表情充分告诉胡不归,他受到了惊吓。 “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胡不归在镜子里看了他一眼,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忽然生出某种诡异的成就感。 “没什么,他是你爸,别的都是虚的,你好好的,就是他最大的愿望。”胡不归说,“我只是让他相信,我这个人还比较靠谱,勉强能达到要求,满足他这个最大的愿望。” 番外三 求包养!会暖床! 小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天还阴着,地面湿漉漉的,一个头戴兜帽的男人飞快地穿过小巷子,夹紧了腋下藏着的包裹,另一只手藏在兜里,手指紧紧地勾着一把枪,而他的手却在打颤。 忽然,小巷子另一头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男人愣住,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全身绷紧,停了下来。 不会的,男人心里想着,自己隐蔽得很好,行动没有纰漏,追捕他的人不可能走得这样稳当悠闲,这地方人来人往是正常的,不要紧张,只是个路人…… 随后,他看见了小巷子尽头过来的男人,那人个子很高,手里打着一把黑伞,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孔,裤脚和风衣的下摆被淋湿了一点,只能看见一只握着伞柄的手,手指细长,指甲修得很干净。 男人看着他这样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心跳快到了极点,那人已经到了面前,低低地说:“麻烦借过。” 男人侧过身去,脊背靠在湿漉漉的墙上,留出一半的空间让对方通过,擦肩而过的刹那,大伞人手里的伞终于微微往上举了一点,叫男人看清了他的脸,和那脸上的笑容。 一声枪响在小巷子里响起。 五分钟以后,巷子两头都被车堵住了,一队荷枪实弹的归零队员冲了进来,雨已经完全停了,苏轻把黑漆漆的伞收起来拿在手里,按住耳朵上的通讯器,颇有些无奈地说:“喂,你们俩够了吧……” 总部监控室里,常逗和陆青柏正像拉拉队一样在那里瞎激动,陆青柏说:“你看见了吗?他说完那句话以后,猝不及防地一枪打在了那个人胳膊的这个位置上,正好让对方拿枪的手没办法动,要判断出他是那只手拿枪,哪只手拿着别的东西,还要瞄准,卡好时间。” “帅!”常逗眼睛亮晶晶的。 “掏钱掏钱!”陆青柏说,“方才哪个压这小子听见脚步声会往回跑的,赶紧掏钱!” 常逗和其他几个技术人员无奈地一人掏出一张红色毛爷爷,上供给了陆医生。 通讯器里苏轻冒出头来:“老陆,见面分一半。” 陆青柏把钱塞进兜里:“凭什么呀?” “废话。”苏轻说,“你换胡队从那边走过来试试,别说这个小白兔了,大野狼也给吓跑了,赢的钱起码有我四分之三的功劳,要你一半是我吃亏。” 胡不归的声音也从通讯器里传出来,他非常严厉地训斥了这种在总部内赌博的行为,并且表示将予以参与者一切赃款全部没收的处分。 大家最近心情都很好,尤其是苏轻,这厮配合屠图图一大一小两个祸害,百般花言巧语地搞定了胡不归他老娘,让人家认他当了个干儿子,巩固了感情之后立刻顺杆爬,以至于胡不归忍不住嘴一秃噜都交代了,居然也就有惊无险地过关了。 反正老胡家不止他一个儿子,不怕断后。 方修因为前一段时间追捕乌托邦极端分子的行动里一时大意,受了一点小伤,眼下一只脚是跛的,暂时不能着地,属于陆医生的管辖范围,所以并没有参与外勤行动,众人只给了他围观的权限。 苏轻他们那边明显是收工了,总部也跟着热闹放松了起来,一群后勤小青年们开始没大没小地打闹起来,常逗的眼镜不知让谁给蹭掉了,露出一双好像有些对不准焦距似的万分迷茫的眼睛,表情却依然很燃很鸡血。 “有生之年我也想出一回外勤啊!”方修看着常逗炸着一头鸟窝一样的短毛慷慨激昂地说,“拿着枪,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呼’地一下子就抓住坏人,然后跟大家一起勾肩搭背地摆摆手离开,就好像超人一样!” 方修忽然有些恍惚,他想起另一个人也这样举着拳头,万分不甘心地说过一句相似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变成超人的!” 是不是每个死宅干瘪的胸腔里都隐藏着一颗渴望拯救世界的心呢? 方修盯着没有人的角落,总是觉得那里仿佛站了一个人,他长得非常弱不禁风,打扮得比这个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夸张,都更像个科学怪人,他的废话总是很多,语言组织能力却很差,别人总是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可他那没心没肺的外表下,其实比任何人想得都多,背负得都重。 方修觉得那站在墙角的人好像是对着自己笑了,他忍不住费力地挪动了一步,乃至于忘了自己那条不大方便的腿脚,没保持好平衡,还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声不小的动静,他就五体投地了。把一边跟着他出来的小护士给吓了一跳,离他比较近的常逗也大呼小叫地扑过来:“哎呀你怎么摔了?脚疼么?” 方修却什么都没听见,他只是充耳不闻地抬起头看向角落里,可是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那一瞬间,方修觉得自己心里也空荡荡的。 他忽然烦躁起来,一把推开常逗的手,略微有些粗鲁地说:“躲开,别管我。”随后架起拐杖艰难地站起来走开,全然没有顾忌到身后的人错愕而略微有些受伤的表情。 st迷宫里,他被整整困在里面数年,每一天都数着光影离开的分秒,每一天都在摸索,每一天都在迷茫,方修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在等一双能把他拉出去的手。 许如崇不在了,他这样告诉自己,然而却又不相信,他真的不在了么?真的就这样突如其来的死了么?难道命运在大悲大喜来临之前,都没有一点半分的提示么,哪怕……只有一点点呢? 心神不宁一会,或者……只是略微有些不祥的预感。 然而这些都仿佛发生在转瞬间,快得他还以为这是个玩笑——许如崇有时候喜欢开各种没轻没重的玩笑,等别人真的被他吓一跳,他又会跳出来忙不迭地道歉解释。 他在等着那个人来解释,可对方没有来,一直没有来。 方修甚至很孩子气地想,这不是自己的错,全都怪许如崇,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他们永远都丧失了这个机会,然而却又不会消失,只能卡在胸口,一直一直地上不去,也下不来,就好像他被卡在那如同时光碎片之外的迷宫里一样。 方修回到他自己的房间,点了一根烟,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方修一听就知道敲门的人是谁——胡不归敲门的声音很重,一下是一下,苏轻懒散,敲门也听起来拖拖踏踏的,陆青柏压根就喜欢在别人门上乒乓乱拍,秦落敲门敲三下,每一下之间间隔都很长,只有常逗会这样第一下轻轻地碰一下门扉,第二下才慢慢地敢放大力气,像是有些不自信一样。 他总是战战兢兢的——方修想,至少在自己面前。大概常逗是队里唯一一个认为方修比胡队还可怕的人。 怯怯的敲门声响了三下,方修闭上眼,不想理会,过了片刻,敲门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方修就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对常逗大概是有点过分。 一开始他总是觉得常逗是个劣质的替代品,直到理智回笼,他才想起,这个“替代品”并不是自愿的,而且……看起来也不是很劣质。 常逗有时候喜欢察言观色,他不像许如崇那么自信,需要很多人的肯定才行,然而有的时候又非常的执拗,不知道他那股小孩子一样的执拗是从哪里来的,就像是个……一条路跑到黑也不回头的小耗子似的。 常逗只是常逗,他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门外的人终于忍不住,轻轻地问:“那个……在么?” 方修叹了口气,捻灭了烟头,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打开了门,常逗保持着抬手要敲的动作,给吓了一大跳。 方修看了他一眼,低低地说:“进来吧。” 他说完,重新扶着墙,慢慢地走回了沙发,走得很吃力,常逗忍不住想伸手扶他一把,可是抬起的手犹豫了半晌,又悄悄地放了回去。 “坐。”方修说,还不等常逗发话,他就先开了口,“刚才我有点走神,态度不好,不是针对你,别往心里去。” 常逗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脸色慢慢地红了起来。 方修顿了顿,又挤出一句:“对不住。” 常逗赶紧手忙脚乱地摆手说:“不……不没有,没关系。” 两人就沉默了,方修又点了根烟,他“啪”一声合上打火机,气氛有些尴尬起来,常逗就问:“那……你脚还疼么?我看你刚才摔的那下挺重的。” “没事,刚才没站稳。” “……哦。” 常逗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心里沮丧地想,要是苏轻在就好了,他好像跟谁都能很快地说上话,无论看见他和谁在一起,他们都很放松,连秦落都会被他逗笑……为什么自己不行呢?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引起话题。 他对着机械的时间太长,以至于早就忘了面对人的时候该怎么说话。 “还有什么事么?” 方修弹了弹烟灰,修长的手指熟练的动作叫常逗看得愣了神,听见他问,才反应过来:“啊……胡队说,每年总评的时间到了,我其实是第一年参加这个,听说……听说除了队长给的总评外还有大家的互评,我心里有点没底,想来问问大家我的工作怎么样,这个……” “挺好的。”方修说。 “我知道我自己做得不好不成熟,有时候还会给大家拖后腿,你看见我一定经常不耐烦吧?我知道的……我以后会努力改进……”常逗仍然愣愣地没反应过来,自顾自地说。 “我说挺好的。”方修忍不住笑了笑,脸上绷得非常严肃的线条柔和了下来,“你的工作能力大家都认可。” “啊?”常逗傻乎乎地看着他。 他笑起来的时候,颜色偏浅的嘴唇会有一点血色,常逗呆呆地想,他笑起来真是好看。 方修继续说:“关键时候挺顶得上用处,上回生死关头也没掉链子,大家还商量着给你一个特优呢。” “真……真的?!” “嗯。” “啊!谢谢!谢谢你们!你们真是太好了!”常逗语无伦次地道谢。 “所以你放心。” “哦……”常逗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喜色慢慢褪下去了,又在那里犹豫不决起来。 方修平时是不会有这么好的耐性的,只是方才无缘无故地对人家发了脾气,这会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于是按捺下来,问:“还有什么事?” “嗯……我……”常逗好像忽然结巴了,他躲闪开方修看过来的目光,紧张得甚至开始用手指搓袖子,“我……” “你怎么了?”方修皱皱眉。 “我……我……我……”常逗脸都憋红了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你什么?” “我……”粉红色变成了猪肝色之后又变成了绛紫色。 “……” “我……”终于,常逗在说了一卡车的“我”之后,鼓足了勇气,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气势汹汹的两只手撑在茶几上,然后飞快地凑过来,在方修的嘴唇上亲了一口,动作太猛,撞得两个人都有点疼。 方修:“……” 常逗的脑袋都快变成茶壶了,七窍喷白气,他破罐子破摔似的站在那里:“我……很喜欢你。” 他蚊子似的说,可常逗等了半晌,方修还是没反应,他偷偷地抬眼看了方修一眼,只见对方夹在手里的烟都忘了往嘴里送,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看,于是认定了是自己表白不给力,就深吸一口气,不知脑子怎么抽住了,对着方修大声吼了一句:“求包养!会暖床!” 方修的表情于是更精彩了,常逗于是又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但是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让大家觉得我工作成绩不错,努力让你喜欢我的!” 他像个热血少年一样吼出来,仿佛他不是在表白,而是壮士断腕前的自白似的,这句话一出来,他终于再衰三竭了,又偷偷瞄了一眼方修的表情,却发现对方的表情更复杂了。 方修叹了口气:“常……” “啊!”常逗捂住耳朵大叫起来,“你别说!我不听!我……我走了,今天先这样,我以后会努力,真的会努力!你不要拒绝我,你拒绝我也不听!” 他说完,居然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跑了出去,连门都没关。 方修愣了片刻,把剩下的半截烟塞进嘴里,忽然觉得……味道有些不对,他忍不住在自己嘴唇上擦了一下,之后想了想,又擦了一下。 他可……真是个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