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正文 楔子 那一年天降异象,大雪封山,连月不停。平阳城中降星台竟被大雪压垮了半边,新皇适才登基,一月之内连下三道罪己诏,率文武百官亲往菩提山拜祭列祖列宗、诸天神佛,以求天命。 第九十二代大乘教宗宗主执叶大师亲自主持,祭天整整七七四十九日,云雾方开,大雪初歇。彼时殷晟大陆之上,饿殍遍地,冤魂成云,自北天直冲星汉而起,星辰之海动荡,七大神座偏移,白虎夺紫薇光,帝星暗淡。 九鹿山玄宗道祖窥破天机,自知天劫将至,遂闭门谢客,闭关三月,直至开春,方才重开山门,率一众弟子进京面圣**,相授天机,暮春方归。 传闻便是在那归途之中,道祖与其弟子路过荒山夜宿,偶然见一母狼,通体雪白,好似通人性一般,屈四肢跪在道祖之前,以头点地,竟似膜拜。道祖掐指算来,知晓自己命定有此因缘,便命弟子等候,自己随母狼而去,不过一时三刻,抱回一个男婴,周身锦缎裹身,并不哭闹,颈上挂玄铁,上书一个“施”字。 母狼远远缀在后面,远送三十多里不止,远远望见凡人乡镇,方才止步,口中“呜呜”长啼,再一看,双目之中竟似落下泪来。 见者无不称奇,以为这男婴定是有大造化之人,道祖赐其名“无端”,收为关门弟子。 时年乃大乾二年。 第1章 无端 有人三岁能看老,有人得经历十八变。 看着施无端,就知道毛虫是怎么化蝶的——很多年以后都有人感慨,小时候那么无法无天、顽劣成性的东西,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后来就长成了那么一副一张口就满嘴仁义道德、斯文到了有些木讷的人模狗样的呢? 殷晟大陆上,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侯将相,自来有修仙问道的情结。 当世有修仙者与修道者,修仙者虚无缥缈,多在**之外,人间寒暑阴晴、乱世盛世,概不插手,看的是百岁更迭王朝盈亏之万象,过得是餐风饮露与世无争的日子,比如那与九鹿山玄宗掌门人道祖交情甚笃的江华散人,便是个罕见的修仙者。 修道则分有很多门派,最大、最出名的修道门派有“九鹿山玄宗”“菩提山大乘教宗”“西极谷密宗”和“乐游崖乐游教宗”。 除那教义松散,以致门下修道弟子亦正亦邪、经常因为寻欢作乐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事的乐游教宗,其他三大门派在凡人心里自然是无比崇高的。 玄宗向来入世,弟子多被教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大乘教宗追求大善,笃信神明,门下弟子不食荤腥,一生只着布衣,平和中正,行善事,为善行。密宗则沉溺玄学,所追求不过“自然”二字,门下之人也大多神神秘秘,轻易不露形迹。 传说修道者千百年寿命不绝,能腾云驾雾、斩妖除魔,朝中文人武将、栋梁之才竟有不少都出自那深山之中的三大门派。 传说皇帝都对这三大宗宗主敬畏有加,不少凤子龙孙、王侯将相之后都挤破了头一般地想进去修习,也要挑根骨悟性好的,才能有幸被收为弟子。 施无端这小子,人如其名,无端走了狗屎运,出生没多久就被玄宗道祖宗主捡回来,不知瞧上了那襁褓中的小婴儿哪里,竟收做了关门弟子,简直是别人一辈子都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可惜本人是越长越歪,实在对不起这份天降机缘。 他小时候在九鹿山上做下的“丰功伟绩”,说出来那简直是罄竹难书。 那年江华散人到九鹿山与道祖饮酒论道,江华散人自来不拘小节,酒醉后干脆歇在饮水亭小憩,醒来只觉得脸上冰凉,头上生风,伸手一摸,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被人把那一脸仙风道骨的长胡子给剃了干净。 养了将近三百年的胡子就这么被一个豆丁大的小崽子偷走,搭了鸡窝养鸟蛋玩,江华散人暴跳如雷不提,反正挨了板子、还被道祖一怒之下倒挂在饮水亭上供众弟子参观的施无端,自那以后一战成名。 施无端大概从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东西,从狼窝里被道祖捡回来那会,不过是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却无论是见了大狼还是一大群生人,都只是转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东瞅西看,哭也不知道哭一声。 年幼的时候学步,他迈着两条胖嘟嘟的小短腿还摇晃,站都站不大稳当,就开始张牙舞爪乐颠颠地跑起来,照看他的师兄一个不留神,叫他一下摔在地上,圆得看不见骨头的下巴都给蹭破了,他却也不知道疼,不用人扶也不用人哄,像个小肉虫子似的自己爬起来,抬起小圆脸,又给了他心惊胆战的小师兄一个没心没肺的大笑脸,露出空荡荡没几颗牙的小牙床。 稍微大一点,施无端更是过上了每天上房揭瓦的日子。 玄宗道祖,传说活了五百多年,向来是谈吐优雅、一心向道的大智者,一言一笑都叫人如沐春风的那么个人物,偏偏打从收了这个关门小弟子,几百年的修为竟然破了功,据说每个月都要大发雷霆那么几次,打坏个三四把戒尺。 也不知是不是被打得多了,施无端竟给打出了一身铜皮铁骨,闯了祸,道祖一声大喝:“孽障还过来受打!” 他就乖乖地过去,挨上“噼里啪啦”的一顿臭揍,再揉揉屁股,十分混不吝地擦一把鼻涕,继续闹得九鹿山鸡飞狗跳。 按说男孩小时候淘气,实属正常,哪个孩子没挨过几顿板子呢?可施无端这个小东西实在是淘气得出了圈离了谱,仿佛天生少了根筋,不知道害怕似的。 剃了江华散人胡子去搭鸟窝这还是小事,五岁的时候,他赶羊似的赶着九鹿山神兽“青觕”溜出去玩,差点出山,被一群打柴的村里人围着青觕指指点点了半日,才被几个师兄追回来。 六岁的时候和一帮孩子捉迷藏,别人一个没注意,他就跑到了后山那妖物云集的苍云谷,与众小妖嬉戏游玩一番,最后道祖亲自出来搜山找他的时候,竟然心惊胆战地发现这傻大胆的小崽子跑到了大蛇窝里,正裹着一窝赤练蛇大被同眠。 七岁那年冬天,年关祭祖,道祖师兄弟四人请来九天玄火,结果被这小子半夜摸进来,想试试这九天玄火和普通的火烛有个什么不一样,就用偷出的一点火星跟一群半大孩子点了烟花炮仗玩,一不小心走水,把那玄宗祠堂给烧去了半边。 八岁偷偷爬进了道祖同门师妹苦若大师的留风园里,把里面八十一棵“留风盏”全给祸害了个遍。那留风盏三十年开花三十年休眠,传说风过时,闻其香能叫人梦见前世今生,采集蕊间一点露水入口,便如同喝下三十坛烈酒,任你怎么海量,也能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施无端干的事,就是辣手摧花,搬着小梯子爬上爬下,来了个雁过拔毛,八十一株留风盏无一幸免,全被他剃了秃瓢,连折腾再糟践,留风露采集了足足一瓶,折腾了一身大汗,他十分口渴,好死不死地就把满瓶留风露当井水似的“咕嘟咕嘟”一口喝干,之后足足昏迷了大半年,险些把小命都送了。 醒过来以后被道祖押着给苦若大师赔礼,苦若本来脸酸,还在心疼她那园子,一看这原本白白胖胖的小子,才不过半年多的光景,就瘦成了个可怜巴巴的小猴子,下巴尖都好似能戳人,可见也是没少受罪,哼了一声也就作罢。 道祖原以为如此这般地阴阳边界上走一遭,这小弟子心境自会提升,多少知道厉害,该有所收敛了。 谁知道他又想多了。 施无端好不容易娇弱消停了一阵子,玄宗众师兄师叔还道他是改邪归正了,不料又过了两个月,苍云谷谷主——那天狐妖王白紫依便找上了门来,指名道姓说施无端这小不要脸地拐了她幼子。 众人找到饮水亭,发现施无端正一本正经地拉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小女孩玩拜堂,那小“女孩”乍看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一身白衣,一头云鬓粗粗地用银色的缎子挽着,脸颊有些苍白,像也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只是眼角一扫,便媚气横生,一看就是个已经修成了人形的小狐狸精,不知几百几千岁了。 道祖真是愁得头发也白了,不知自己是欠了哪般因果,弄了这么个命里魔障来,只气了个倒仰,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偏偏施无端还大大咧咧地拉着那小狐狸精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师父,您看您看,这是我媳妇。三师兄说了,娶了媳妇就能生小子,生了小子以后就能替我挨揍啦,啊哈哈……哎哟!师父别打,师父……” 打不死你个小孽障,找个狐狸精上门也就算了,连公母都不分! 苍云谷的妖物有天狐约束,一般不出来祸害人间,只是修仙练道,过自己的日子,在九鹿山之邻,向来往来不多,不过也井水不犯河水,那天狐白紫依见施无端只是个屁事不懂的顽童,又挨了罚,被道祖下了狠手打得叽喳乱叫,也不多纠缠,自行带着小狐狸精走了。 为这,以行为不端之名,施无端还没来得从“生出个儿子替他挨打”这个美梦里醒过来,就被打断了一条狗腿,一瘸一拐地足足跪了半年的祠堂。 这年他九岁。 道祖对这关门弟子真是爱之深责之切,放眼整个玄宗,上下几代,没有一个比这孩子根骨再好,悟性再高的。 聪明的时候是真聪明,无论教什么,都能一点就透,最难得的是,对天象算学他竟还有种天生的悟性,很小的时候就能托着脑袋坐在巨大的星盘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怎么也不烦,只有星盘能克制住他调皮捣蛋。 旁人看起来枯涩高玄的星辰轨迹,他竟能像玩游戏似的一五一十地一板一眼地算,还很有几分痴迷。 可除此以外,他又实在是个祸头,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没有他不敢闯的祸。 九鹿山中提起这位混世魔王,都不觉苦笑——远看像块美玉,近看原来顽石——还是茅坑里的臭石头。 第2章 白离 窗口的白玉兰败了,风一吹,就大朵大朵地掉在地上,把地面都糊成了一团白。 道祖站在小窗边上,透过半敞的窗子往外望去。院子中间铺了一个巨大的星盘,几乎占了半个小院去,此时正是清晨,阳光落下来,那星盘上的微末光辉便暗淡下来,只有凝聚目力,才能看清上面隐隐约约的繁复的线,纠缠在一起,偶尔有花瓣落在上面,便像是被星盘吸干了似的,飞快地枯萎下去。 他的关门小弟子施无端正坐在星盘边上,裤腿微微卷起,露出一小节脚踝——施无端这年十岁,好像开始长个子了,吃的东西全变成了不停拉长的骨头,整个人开始显出少年特有的清瘦。他外袍里兜着几根鸟羽,手里缠着一把金线,十指如飞,正灵巧地编着一件“豆蔻缠”。 这豆蔻缠乃是有钱人家尚未及笄的女孩子带的,大多是丝线编织而成,中间穿插些珠子宝石之物。大乾年间,小女孩一般不像成人那样挽髻插笄,大多梳着发辫。约莫两三寸宽的豆蔻缠就编在女孩的辫子里,有些缠尾上还绑了金铃,随着女孩的脚步会叮铃作响。 施无端小小年纪,也没人教过他,最多不过是看到苦若大师门下有几个年纪还小的师姐妹们戴过,竟然就无师自通地自己鼓捣着动手起来,可见此子在歪门邪道上甚有天分。 等道祖定睛望去,登时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他那宝贝徒弟拿着玩的金丝线和鸟羽他竟都认识。 那金丝线乃是九鹿山大典年祭的时候用来铺星盘的“渡星丝”,乍看酷似金丝,拿在手里却极为柔软,清凉如水,又极其柔韧,神兵挥之不断,乃是九鹿山山顶一种常年生活在皑皑白雪里的金蚕织出来的,一年不过产上几两,这也就罢了,反正这东西放不坏,玄宗一年又一年的倒也存了些。 却是那鸟羽,绚烂非常,在日头下仿佛镀着一层琉璃似的,端是流光溢彩,若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仔细盯上不到片刻便会头晕目眩,神志都能被那颜色摄去一样。 道祖越看越眼熟,快步走到外间,掀开门帘一看,真是一阵一阵地气血上涌——只见他养得那只翠屏仙雀不知什么时候,竟给人剃光了毛,这被称为世间最美的鸟见他进来,仿佛受了惊吓,撅着一毛不剩的秃屁股,哀哀地叫了两声,便转过身去,好像无颜见主人一样。 翠屏仙雀传说是九天瑶池上仙人养的,人间难得见到几只,极北之地才偶尔得见,以雪莲为食,饮雪水,从不吃人间浆果草虫,向来是道祖的心肝宝贝。 道祖跟秃毛仙雀面面相觑了一阵,气得手脚发抖,一把捡起戒尺,猛地推开门:“施无端!” 他这败家徒弟给吓得手一哆嗦,下意识地把金线和鸟羽都捂进袍子里,颇为心虚地说:“嘿嘿,师父。” 碧潭真人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那掌门师兄正在上演玄宗保留节目——拿着戒尺满院追打上蹿下跳的施无端。 施无端的袍子撩着,兜着什么东西,两只手死死地抱着,一边缩脖端肩地抱头鼠窜,一边嗷嗷直叫:“师父,师父您听我解释,二师兄说娶媳妇得有聘礼,聘礼得是好东西,哎哟,疼疼疼……没有聘礼徒弟就得打光棍啦,哎哟!别拍脑袋,拍傻了!屁股上肉厚,您要打也打屁股啊……” 碧潭就在门口干咳了一声:“掌门师兄。” 道祖这才发现他,立刻放下戒尺,勉强把脸上的愠色压下去,又将袍子上的褶子抹平,清清喉咙,捋捋胡子,这才慢条斯理、好像他从来都不慌不忙一样地问:“碧潭师弟,来此何事?” 碧潭是道祖的师弟,在掌门之下,督管玄宗日常事宜,最是好说话的。施无端眼尖,两步蹿到了碧潭身后,在他身上扑打了两下不存在的灰,讨好地呲牙一笑,那模样就差摇头摆尾了:“碧潭师叔,您来啦。” 碧潭觑了一眼他怀里的赃物,就屈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怎么又捣蛋?” 施无端找到靠山,揉着脑门没心没肺地“嘿嘿”一笑,被道祖狠狠地瞪了一眼:“小畜生,晚上在跟你算账——碧潭进来说话。” 算是大赦天下了。 施无端松了口气,揉了揉被戒尺边扫了一下的后脑勺和大腿,感觉碧潭师叔可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他两下蹿上一边的大树上,哼着歌,把那豆蔻缠剩下的部分编完,然后得意洋洋地对着光看了看自己的成品,简直觉得这是件神作,再好也没有了——小孩都喜欢鲜亮的东西,此时的施无端还没有多高的品位,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珠光宝气的东西活活能闪瞎狗眼。 然后他就从大树上蹦下来,趁着碧潭拖住道祖,熟门熟路地越过看守,跑进了苍云谷,直奔天狐妖王的火莲洞,气沉丹田地在门口大吼一声:“白离!小离子!快出来!快出来!” 白紫依就眼皮一跳,心想怎么又是这个倒霉孩子。 可她一低头,却发现她向来不苟言笑的儿子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闻声便要站起来。白紫依忍不住一皱眉,叫住他说道:“你且先站着,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我并不精通命术算学,可瞧那小子面相,也知道他不像福泽深厚的平顺之人,恐怕将来命途多有坎坷,我粗粗一算,竟看不出他前因后果,想来他将来便是早早夭折也未可知……” 白离抬头瞧了她一眼,他此刻不过少年面相,目光中的冷意却叫千年妖王忍不住顿了顿,片刻,才听白离轻声说:“娘,您想说什么呢?” 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未变声似的柔软,慢慢地吐出话音来,仿佛在和人撒娇一样,可表情却远不是那么回事。白紫依便叹了口气:“你欠他因果,日后有机会,还了便是,切莫牵扯太多,人与妖,始终是……” 白离嗤笑一声,却仍是轻轻柔柔地说:“儿子省得。” 随后当着白紫依的面一转身,幻化成了一个小姑娘的模样,仍是那副眉眼,只是换了打扮穿戴,便显得说不出的柔和,叫人瞧不出端倪来,然后径自走了出去。 白紫依剩下的话音便卡在了喉咙里,好半晌,才轻轻地叹了一声,竟是十分无可奈何。 白离一出去,就看见施无端在门口蹦来跳去,好像脚底下有钉子扎他脚似的,一时片刻也闲不下来,一只手背在身后,笑得像朵花似的,另一只手对他招了招:“小离子快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白离任他拉过去,问道:“什么?” 施无端道:“你闭上眼睛。” 白离瞧了他一眼,像个真正的乖巧的小姑娘一样,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施无端偷偷看着他,见他那睫毛长极了,一颤一颤的,细巧的五官尚未完全长开,还带着些孩子的稚气,简直没有一处不好看,便志得意满地想,哎呀,我可真是娶了世上最漂亮的媳妇呀。 他绕到白离身侧,还不放心地嘱咐说:“你可不许睁眼偷看。” 白离就应了一声,嘴角往上翘了两分。 施无端那双手从小就推演星盘,灵巧极了,说话间就飞快地解开了白离顺着一边肩膀垂下来的长辫子,把他那珠光宝气的得意之作给缠了上去,然后往后退了一步,说道:“行啦。” 白离睁眼刹那,就又被翠屏鸟的毛给晃得眯了回去,拉起自己的头发一看,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火树银花的“少女”,偏偏施无端还在一边搓着小爪子,讨好地问:“嘿嘿,我亲手做的,好看吧?” 白离心里一动,点头道:“好看。” 施无端于是更人来疯了,围着他转了好几圈,絮絮叨叨地说:“那是那是,我做的么,师父那只大笨鸟的鸟毛都给我拔光啦,为了这个他还揍了我两尺子呢——那破鸟除了毛好看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整天就会撅着屁股叽咕乱叫,叫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啧!” 白离便问道:“你又挨打啦?” 施无端颇为光棍地伸出一根小指头,摇头晃脑地说道:“没事,我才不怕呢,小爷我会金钟罩铁布衫,师父的戒尺打在身上,就跟……就跟往我身上吹了口气似的,一点也不疼,一点也……” 他话还没说完,白离就伸手勾住了他的手指,于是施无端剩下的话音就全落回了肚子里,感觉白离的手软绵绵的,顿时心花怒放,美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傻呵呵地看着对方笑了两声:“走,咱们去堕月坡那边,我爬树给你摘果子吃。” 苍云谷里有山有水有美人,施无端简直觉得此地像是世外桃源一样,乐不思蜀到日头偏西,才想起又玩疯了,回去少不了要挨一顿臭揍,于是颇为恋恋不舍地跟白离告别。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奇特的鸟鸣,两人一抬头,便见一只秃毛的大鸟从空中俯冲下来,直落到施无端肩膀上,黑豆似的眼睛在白离头发上亮闪闪的豆蔻缠上转了一圈,泄愤似的在施无端脑袋上使劲啄了两下——正是道祖那只翠屏仙雀。 施无端一边用胳膊挡住头,一边伸手去抓它,翠屏仙雀躲开,趾高气扬地伸出一只脚,便偏过头去,赌气似的不愿意看他了。 它的脚上绑着一封信和一个小包袱,施无端愣了一下,弯腰解下来,三两行看完了,表情竟有些讶异。 白离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施无端用手挠挠头:“我师父命我去东海找江华散人,说是取一份东西,还让我不得耽搁,今日不必回去,速速起程,路上所用之物都在包袱里……哎?奇怪,他怎么今天早晨不说?” 第3章 终身 传说九天之上是有仙人的,关于仙人,民间传奇话本浩如烟海——什么这个仙子和穷小子私奔了,那个和尚道士又多管闲事棒打鸳鸯了,几大星宿如何勾心斗角、争宠夺权了……可若是真正考证起来,其实谁也不敢说自己真就见过仙人。 传来传去,不过“素有耳闻”“某老汉曾言”“此地民间盛传”等不靠谱的话。 自殷晟之地有记载三万余年以来,还未曾听说过谁是真正飞升成仙的。 那些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修仙之人,不过落得个清闲自在、与世无争的名声罢了。 传闻江华散人出身于大商贾之家,士农工商,商为末流,虽家有金山银山,他老父仍自认门第不高,便一辈子汲汲于声名,不仅给自己花重金捐官,更是赶着一众子弟读书习武求道,遍求名师。 偏他这宝贝疙瘩似的嫡子江华是块朽木,文不成武不就,被老父大棒赶着到了九鹿山,没有半个月,便因为顽劣异常,不服教化,众弟子听道经的时候,竟然当场站起来,将师父质问得哑口无言,终于被轰下了山。 他既不敢回家,也无事可做,说来也是命该如此,正逢着一个神神叨叨须发皆白的老游仙,便跟着他修仙去也,这一去便是三百年,修成个什么样子不知道,反正“江华散人”这云山雾气的名,算是被人们叫出来了,想来他那一心改变门风的老爹九泉之下,也该当瞑目了。 如今施无端却犯了愁,心道那江华散人像个被点着了的炮仗似的,四处乱窜,一刻也不得安生,谁知道他又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祸害了,可叫自己去哪里找呢? 这一去,岂不是要三年五载? 正这当,忽然一道惊雷劈了下来,施无端一愣,抬头望去,只见苍云谷中天气瞬息万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忽然就乌云密布,不过眨眼间,豆大的雨水竟然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翠屏鸟缩缩脖子,这会也不计前嫌了,炸着翅膀往施无端宽大的袍子里钻,被他一把拎住脖子给揪了出来。 施无端拉住白离,往最近的山洞跑去,还不忘举起身材巨硕的翠屏鸟放在白离头上给他遮风挡雨,怜香惜玉十分尽职尽责。 可怜那翠屏鸟扁毛之身,天生不长白眼,此刻竟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苦闷。 苍云谷中山洞大多是某小妖洞府,有些修炼时间较长,便以把自己弄出个人模人样来显示道行深厚,还要在洞府门口写上个不伦不类的匾。虽是如此,这些小妖们身上毕竟还有些畜生习气,向来是各自有各自的领地,在这苍云谷中,随意进入旁人的领地乃是大忌。 施无端年幼,没人和他说过,他便也不知道厉害,见那洞府上没有牌子,还道是个空的,拖着白离便闯了进去。 他忙着将自己身上的雨水抖落,又笨手笨脚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翻到干净的一面,小心翼翼地将白离额角上沾到的一点水渍抹净,所以也就没看见山洞尽头处一双兽瞳幽幽地冒着绿光,正往这边瞧。 这雨越发大了,翠屏鸟愤怒地挣脱了施无端的魔爪,随即上蹿下跳地追着他啄起来,施无端“哎呦”一声,一边在窄小的山洞中抱头鼠窜,一边嘴贱地说道:“你连毛也没有,湿了连抖都不用抖,有什么……哎呦!行啦,别以为你是老头子的鸟我就不敢把你烤着吃……怎么还没完了!” 白离看着他笑了笑,然后趁着他不注意,扭过头去,看了角落里隐藏的野兽一眼,那野兽接触到他略含警告之意的目光,竟瑟缩了一下,迟疑了片刻,远远地顿首一下,以示臣服,夹着尾巴慢慢地退到了堵在那里的大石背后。 白离掐了个手印,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两人周遭架起一个封印之地,将外物隔绝出去。 然后施无端便山呼海啸地奔过来,翠屏鸟凶神恶煞地在后面追杀。也不见他如何,白离好像随意那么一伸手,便拦住了扑腾着翅膀的翠屏鸟,将它兜入怀里,一只手托着那大鸟的身体,一只手轻轻地顺着它的脖子,往下安慰一样地抚摸着。 在施无端眼里,翠屏鸟奇迹一般地忽然便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伏在白离怀里,他摸摸鼻子,伸手在翠屏鸟的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骂道:“啧,色鸟,便宜你啦。” 然后他的注意力飞快地转到他那漂漂亮亮的“小媳妇”身上,一迭声地问道:“你淋湿了没有?冷不冷?” 说着,便要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白离,脱到一半,才发现那外衣早被水泡得滴水,便略有些尴尬的摸摸脑袋,有些纳闷地说道:“哎呀,怎么都流汤了?” 施无端正是童子到少年的过渡的年纪,个子是开始抽长了,脸颊上却依然带着孩童的稚气,唯独一点下巴尖开始隐隐显出骨头的痕迹,两缕湿哒哒的头发黏在他的额头上,露出下面一双清澈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傻乎乎地看着自己湿哒哒的外套,白离就笑了出来。 施无端也不知他在笑个什么,只是觉得他笑得好看,于是摸摸湿哒哒的头发,也跟着傻笑起来,所以没看见,那看似乖顺地伏在白离怀里的翠屏鸟的身体竟是微微打着颤的。 这山洞中竟有些散落的干柴,不知什么东西带进来的,施无端把柴禾抱做一团,伸出手指,熟练地搓了个请灶的小咒文,柔和的火苗便跳动了起来,不过片刻,便点燃了小火堆,两人一鸟围坐下来,白离的目光这才落在那湿了半边、墨迹都晕染开的信上,问道:“你这是要去多久?” “谁知道呢?”施无端把头发解开,将上面的水拧干,随手抓了两把,“若是运气好,说不准下山便能碰上他,若是运气不好,正赶上他上哪个深山老林去了,三年五载找不着他也是寻常。” 他话音才落,便看见白离脸上微有郁郁之色,忍不住接着道:“不过你放心,师父给我寄来的包袱里还有一块小星盘呢,虽说我功夫不到家,兴许算不大准,但大概方位总是有的,又不是没长嘴,打听打听,怎么一头两个月,也就找着他了,一定速去速回的。” 他正是一心想着玩的年纪,还道白离不高兴,是因为自己走了没人和他玩了,便又道:“上回听苦若师叔那边的小师姐说,山下的集市可热闹了,卖什么的都有……哎,要不,你和你娘说一声,咱们一起下山去玩得啦!” 白离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我娘说,山下大千世界不知有多少人,有多少好人便有多少坏人,人心比这谷中最容易叫人迷路的林子里的小路还繁复,我派中人是不得随意下山的。” 施无端无法无天惯了,才不把什么门派规矩放在眼里,摆摆手道:“咱们偷偷地走嘛,不叫你娘知道。” 他说得太理所当然,白离不禁怔了怔。 只见施无端跃跃欲试地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下过山哪,听说山下的人们有城郭村镇,车水马龙,女人们出门都坐装满鲜花的轿子——对啦,等我有钱了,也要给你买一顶,还给你买最好看的花布做衣服穿,桂花海棠做的点心吃,香草编的铃铛玩,好不好?” 少年眼睛闪啊闪的,白离有那么片刻,几乎真要点了头,他忽然垂下眼,看见自己搭在翠屏鸟身上的那一只幼童的小手,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摇摇头:“可是我天劫还没过哪……” 施无端像是被一捧凉水浇了头,摸摸自己披头散发的脑袋,嘟囔道:“对哦。” 两人之间隔着半堆火,白离微微侧着头,若有所思什么似的,在火光明灭中,便显得脸色有几分暗淡,施无端还道他是不高兴,哪里看得了他闷闷不乐,便挖空了心思想逗他笑,站起来到洞口揪了几棵草叶,悬在火上烤干了,翻翻折折,不出片刻,就编成了一只小蝈蝈。 施无端捏着蝈蝈尾巴上余下的一截草,递到了白离鼻子底下:“哎哎,小离子,笑一个。” 白离接过来,就依言对他笑了一个,可一双眼睛却依然睁得大大的,连眼角都没弯,一看就是装的。 施无端就转转眼珠,双手合十拍了两下,低低地念了一句咒文,这是他刚刚才学会的傀儡咒,乃是趋物之术,光是寻常草木之物,咒文变化便有八千多种,除非玩乐,用途并不大,别人没事谁也不去研究这种东西,恐怕整个九鹿山中,也就施无端这一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将其从头到尾背熟了。 这会正好用来哄着白离玩,只见那草编的蝈蝈竟然摇摇晃晃地在白离的手掌中站了起来,像是刚学步一样,走得还不稳当,一条腿拐啊拐的,头晃尾巴摇地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爬,倒着腿打滚翻跟头不亦乐乎。 “这个叫驴打滚。” “这个叫猴子打醉拳。” “这个叫……”草蝈蝈一路攀上白离的肩膀,竟然探着头在白离嘴角上啄了一下,好像亲了他一口似的,白离一愣,就听见施无端“嘿嘿”地笑了两声,表情有点坏,脸蛋却红扑扑的,解释道,“这个叫偷香窃玉,美人,给小爷好好笑一声呗。” 白离的眼睛里忍不住有了些笑意,却故意绷着脸,伸手把这只特别猥琐的蝈蝈从肩膀上捉了下来,骂道:“哪里学来的混账话。” 施无端抓了抓头发,讪讪地道:“那个,小离子……” 白离不理他。 施无端想了想,就背过身去,从地上摸了一把黑泥,在脸上鼓捣了半天,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片刻后转过脸来,只见他用黑泥在脑门上画了个不伦不类的“王”,又在眼圈上糊了一大圈黑黢黢的泥,嘴角两边各自画了几道胡子,鼓着腮帮子瞪着白离,然后突然高高地挑起眉,眼睛睁得一大一小,呲出一口小白牙,歪着头,做出一个奇傻无比的鬼脸。 白离就和翠屏鸟一起呆滞地看着他。 片刻,翠屏鸟“扑嗒”往旁边一倒,差点翻到火堆里,白离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施无端如蒙大赦,这才伸手按了按已经酸了的腮帮子,跟着傻乐了一阵。 然后他摸出道祖给他塞进包里的星盘,一只手悬在星盘之上,那些细细的丝线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地爬起来,吊在他还沾着泥巴的脏兮兮的手指上,施无端拿起一只小木棍,在旁边的地上画出了一打叫人眼花缭乱的算式,说道:“来,我给你算算这天劫是怎么个前因后果,小离子,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白离目光一闪——施无端不知道忌讳,虽然心里明白白离是妖,可日日同他一起玩闹,早将他当做和自己一样的小伙伴,顺口便问了出来。 这妖物的八字乃是极私密之事,牵扯前因后果无数,向来是天知地知父母知,之后除了天生命定、这辈子唯一一个最亲密的那个人之外,是谁也不说的。 施无端见他沉默,还不明所以地抬头问道:“怎么啦?” 白离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目光中是施无端不明所以的复杂,好半晌,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轻声说道:“丙辰年腊月初三子时三刻。” 第4章 天机 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雨还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施无端一摸到星盘,整个人却都消停下来了。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施无端就是个不老实的,学会了翻身,就开始自己往床下滚,学会了爬,房间里的东西就遭了殃,学会了跑之后就更了不得了,简直就是个长了腿的小灾星。要制住他,除非是有人无时无刻地跟在身边,紧紧盯着,随时把他调皮捣蛋的苗头扼杀在襁褓里。 直到偶然一天,道祖发现了他对星盘的兴趣。 无论他在精力过剩地折腾着什么玩,只要有一块星盘,哪怕只有巴掌大,也足以让他消停下来,老老实实地坐在那摆弄半天——即使那只是一块没有星子和星线的石板死物。 山洞里只有雨声、火烧木头的噼啪声和少年手中拿着木头棍、在泥土地上划过的声音。 施无端跪坐在地上,身上还**的,雾气未干的头发披在身后,还有几缕顺着额头鬓角落下来,老实地垂在他圆润的脸侧,脸上的泥巴还没擦干净,干了以后活像一只灰头土脸的小花猫,可他的神色却很安静。 安静得几乎有些不像个孩子了。 幽幽地闪着光的星线像是有生命一样地纠缠在他的手指上,交织出某种难舍难分的繁复,不过半尺见方的星盘上散落着无数颗沙土大的星子,缓缓地转动着,看似一只手便能扶乱,却又隐隐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难以想象的推手,永远在后面推动着它似的,谁也无法阻止那星辰的动作,亿万年如是。 不知为什么,白离忽然觉得这个少年离自己好像很远很远,就像地面到云端那么远,怎么伸出手也够不到似的,他便忍不住说道:“你不要算了,怪费神的,我们狐妖一族,哪个稍有修行的没经历过个把天劫呢?熬过去便是了。” 施无端应了一声,手中的小木棍却没停,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 他手上画着的算式,外人看来复杂,其实不过是刚刚入门一点的“三联算式”,并不算什么,施无端想当然地觉着白离是和自己一样的小孩子,掐掐算算不过活了几年光景,能有个什么前因后果呢,便挑了这么个算法。 谁知片刻后,他皱皱眉,“咦”了一声,脸上的泥巴干了,有些痒,他就用木棍在脸上搔了搔,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怎么会算不出呢?奇怪。” 白离便又道:“那就不要算了。”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施无端小孩心性,平日里九鹿山上的星盘不得随意带出山,好容易拿到一小块,一心想要给对方瞧瞧自己的本事,哪里肯善罢甘休?于是故作大方地摆摆手:“你别急嘛,三联式是给才入门的小孩子练算功的,就算是摸命星,也只能窥到个大概,时常不灵的,等我换一个算法你再看。” 白离张张嘴,没来得及阻止,施无端却已经挥舞着小脏手,把方才写的一堆算式都给抹干净了,以极快的速度,密密麻麻地列了一打叫人更加眼花缭乱的东西上去。白离只见那星盘中的星丝不知怎么的暴涨出来,由静静缠着施无端手指的几根猛地变成一团,全都坠在少年的手指上,不过片刻,施无端的手自手腕往下已经全被埋得看不见了。 那些星盘上的星子发出诡异的光,竟连一边的火光都压了下去,白离往里看了一眼,竟觉得以自己的修为,也能叫那混乱的星际晃了心神去,忙摇了摇头,移开目光,不敢再瞧。 施无端毕竟年幼,算式写了一半,额角便沁出了细汗,悬在星盘上的手也叫那不知从何处涌出来、无止无休一般往他手上缠的星丝坠得有些微颤,那些星丝却自他的手指处慢慢地亮起来,施无端的脸在那光芒的掩映下显出几分青气。 白离看得心惊,觉得那东西像是在吸着施无端身上的什么东西似的,便伸手去抓住施无端缠着星丝的手指。 他才刚碰到星丝,一股大力便生生地将他弹开,指尖烧着了似的灼痛不已,白离低头一看,竟发现触到星丝的手指红肿起来。 他忍不住叫道:“无端!” 施无端却好似没听见,下笔飞快地在地上画着,像是整个人已经陷进了漫无边际的星海里一般。 星算之术虽然在普通人听起来云山雾里的,好似多了不起,其实在修道之人中算不得多偏僻,不用说九鹿山这样的名门大派,便是寻常的偏门小派,也大抵会传授此术。只不过殷晟大陆上修道者大抵偏向“武修”或者“道法”之术,即便打根基的时候,像小时候识字念三字经之类地学一些星算,也不过是皮毛中的皮毛,并不是所有人有这个耐性和天分一窥此门的。 绝大多数修道者一辈子恐怕也只是勉强看得懂“三联式”,听说过最高有五联算法,个别学得好、脑筋活络的,能用“小投石”之术做些寻山找人之类的事。 施无端好容易得了机会,一心想在白离面前显摆显摆,方才一个三联式生生没能联起来,他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心里还是有几分懊恼的,于是便列出了他学到现在,最拿得出手的星算密宗的“九星层递式”。 传说这套算式中间千变万化皆天机,饶是他在这方面称得上一句天纵奇才,毕竟年纪小,自己也不过刚刚学起,此刻在喜欢的小姑娘面前,早把道祖嘱咐的“此阵大有凶险,直窥天机,寻常不得擅用”的话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白离不懂星算术,可眼见那星盘异状,再一抬头,只见那骤雨不知什么时候竟变小了些,本来是要歇下了,可天却越来越黑,隐隐的闷雷声自远处传来,仿佛含着九天之上的警告似的,哪还能不知道厉害。 翠屏鸟炸开翅膀,拼命地对着施无端扇风,梗着脖子叽咕乱叫。 施无端那傻大胆的脾气上来,从来不管不顾,充耳不闻外面天地变色的雷声,正算到紧要关头,他眉头越皱越紧,只觉从来未曾触碰过这样复杂纷乱的命格,凡人只有一颗命星,不知怎么的,白离竟有两颗,轨迹彼此纠缠在一起,中间划出一道诡异的线,直叫他越算便陷得越深。 星盘上的星子越转越快,星丝几乎要把他的整个小臂都缠了起来。 眼看着雷声越来越响,一道闪电几乎在门口炸起来,叫人眼前一白,白离再不敢迟疑,此时他那化作小女孩的青葱般似的手指上忽然闪过金属似的寒光,猛地挥出手去,电光石火间,竟将钢刀也奈何不得的星丝一下全部截断,随后他人扑向施无端,一把抱起他,往旁边滚去。 就在此时,一道惊雷蓦地打破了白离的封印,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方才两人围坐的火堆旁,星盘上星丝全被闪电光点亮,蓦地收回星盘中,星子亮光暴涨,一时间竟与那闪电光不分伯仲。 施无端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又闯祸了,呆呆地由着白离搂着他的肩膀,视力自那晃眼的白光里恢复,这才瞧见石头洞府中被雷劈了一道老长的口子,一直裂到他脚踝处,大地都在隐隐地震颤。 他手上的星丝毫无生命力地落到地上枯死了,地上的算式刹那就被刮进来的风雨抹了大半去,翠屏鸟蹦上他的肩膀,在他额头上狠狠地啄了一下,施无端一手捂住额头,无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拍着白离的后背,口中说道“不怕不怕”,自己脸上却还是呆呆的,没回过神来似的。 白离却拨开他的手,端端正正地跪下来,往北天的方向拜下去,口中道:“幼童无知,冒犯天颜,诸星君息怒。” 然后用蛮力一按施无端的头,施无端“哎哟”一声,不敢反抗,只得顺着他说道:“天神爷爷我错了,你快别打雷啦,看把我媳妇都吓着啦……” 就感觉白离掐着他后颈的手又一用力,把施无端要抬起来的脑袋便又给按了下去,剩下的半句贫嘴话也给卡回了喉咙里。 好半晌,雷声才弱去,慢慢地平息了下来,乌云也开始散开,白离这才松了口气,放开施无端,怒视着他,却见这小鬼正战战兢兢一脸谄媚地看着他,心里那点恨不得掐死他的火忽的就忍不住散了一半去。 施无端见他面色不好看,便讪着脸凑过去,拽拽白离的衣角:“小离子,我错啦,你可别不理我呀……” 白离面带寒霜地瞥了他一眼,沉着脸垂下目光,不去看他。 “哎呀,”施无端就抓了抓头发,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道,“师父教我这个的时候,也曾帮我护法,叫我拿些他养在后院里的珍禽走兽练过一回,可从来也没出过这么大的动静,小离子,我看你命中双星已是稀罕,一条线自地数穿入天门,方才便是算到那里卡住,怎么也解不开,才见得一点苗头,竟然还引来天雷,分明是警告我说不得看不得……” 白离一愣,抬起头看着他,之间施无端的眉头微微地皱着,一只手指托着自己的下巴尖,这顽童的脸上竟冒出一点说不出的郑重来。 可随后,只见施无端苦恼了片刻便甩甩头,十分想得开地拍拍胸脯,说道:“没事,你不用怕,有我哪,我保护你。” 他话音才落,忽然偏过头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有些尴尬地回过头来,擦擦鼻涕,努力地顶着一张小花脸,做出一副“擦干了鼻涕又是一条好汉”的模样,仰着一点下巴,想使自己显得高大一点。 白离就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心里最后的那点火气也散了,真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想道,这傻小子,什么时候能长大成人呢? 想着想着,再看看施无端那小模样,几乎生出几分快乐的忧郁来。 天终于放晴了,施无端这才背着他的小包袱,胳膊底下夹着不住挣扎的翠屏鸟,和把他送到苍云谷出口地方的白离告别,在翠屏鸟声嘶力竭的挣扎里,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白离靠在山谷边上,注视着他那上蹿下跳就是不好好走路的背影好一会,直到人影都已经瞧不见了,才一转身,变回了原本的少年模样,对着落在掌中的那条金光闪闪的豆蔻缠怔了一会,转身回去了。 第5章 江华 那一日施无端摆出九星层递,引来九天神雷之怒,苍云谷自谷腹到他们藏身的洞府一路,给劈了一个地裂一般的大口子,罪魁祸首倒是拍拍屁股带着他的小包袱走了,整个苍云谷中众小妖却都战战兢兢,直吓了个半死。 谁也没注意到,那被雷劈开的裂缝,每日子时的时候,竟有些许淡的几乎叫人瞧不出的黑气慢慢地冒出来。 施无端径自下山,活像乡下人进了城,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玩。他正站在一个集市中间,早把什么“江华”散人“河华”散人的给抛到了脑后,只觉着从未见过这许多的人摩肩接踵,男女老幼,各有形态,亭台楼阁,青石板路,全都那么神奇。 小时候听见师父说什么“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也是只闻其音,不解其意,如今方才心领神会。 施无端把包袱扛在身后,肩膀上担着翠屏鸟,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四处看,简直快要不够用了,他鼓着腮帮子,嘴里还咬着一个热腾腾的包子——这包子虽然只是路边小摊上随手买的,却也是人间烟火之物,比每日跟着老头子吃的那清汤寡水的清粥小菜不知要香多少倍。 施无端三口两口吃完一个,还有些不够,摸摸肚子,心里还想道,若是小离子跟我一同出来多好。 随后,他的注意力立刻又被别的东西吸引了去,觉着找江华散人也不那么着急,便先乐不思蜀地把自己给放羊了。 施无端不知道,此时他要找的江华散人,就在九鹿山上。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如何上山来的,好像他真的就是月明之夜乘清风而来的似的,九鹿山下层层关卡,竟一无所觉。 道祖正盘膝坐在院子里那巨大的星盘边,他并没有在算什么,只是一只手悬在星盘上,任凭几缕星丝玩闹一般地往他的指尖上缠,身边放着一个小火炉,上面煮着一壶酒。 江华散人在他身后出现的时候,道祖连头也没抬,便指了指一边,说道:“你来了,坐。” 江华并不拘泥,掀起袍子下摆便就着他身边席地而坐,自顾自地取了个杯子,从火炉上将酒壶取下来,给自己满上一杯,一口牛饮下半杯,问道:“你那猴崽子呢,支出去了?” 道祖垂下眼,捻动着指尖的星丝,他修行百年,也不过一副中年人的模样,却在短短几日就飞快地憔悴了下去,仔细看他的侧脸,那入鬓的长眉中竟掺杂了些许灰色。 道祖说道:“无端那孩子,我托付给你几年。” 江华散人似乎想说什么,末了却只是叹了口气,将剩下半杯酒也咽了下去,两人两厢沉默了片刻,他才问道:“我自后山山谷中来,远远瞧见一个天坑,似是才刚劈出来的,怎么回事?” 道祖苦笑一声,并不言语。 江华摇摇头,说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这个小弟子啊,七岁就敢用玄火点祠堂,如今不过十来岁,便能捣蛋到招来雷劈他,将来可怎么好?这样的性子,等他成人了,那天还不得给他捅出个窟窿出来么?” 道祖只得接着苦笑道:“日后还依仗仙友多多管教。” 江华说道:“你管教了他十来年,就管教出了这副模样,我何德何能,能照看他周全,不必风餐露宿,好好地长大就不错了,说什么管教?”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道:“谁家的孩子交与我管教,岂不越管越歪?” 道祖没言语,忽然站起身来,他伸出的手掌中飞快地缠绕上几根星丝,随即星盘中光芒暴涨,缓缓移动的星子间似乎起了一阵小旋风,将道祖青色的袍袖鼓得满满的。 江华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愣了片刻,忍不住失声道:“这是……” 道祖整个人都被那星盘中星光笼罩在其中,闻言偏过头来,一张逆光的脸上瞧不出什么悲喜,双目却幽深极了。 江华睁大了眼睛,方才的懒散相早不在了,情不自禁地也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那搅成一团的星盘,又忍不住看了道祖一眼,迟疑了半晌,才慎之又慎地问道:“若我没瞧错,这是……太行将崩之相,是不是?” “诸星乱,太行崩,妖魔横行……”道祖忽然闭上眼,抬起的手臂垂了下去,那些原本缠绕在他手上的星丝忽然全部干枯,纷纷掉落下来,星盘上的星辰之海恢复一片寂静,所有的光芒黯淡下去,无数星子像是真正的沙砾一样,一丝如水的凉意在夜色里慢慢地笼上这位于九鹿山巅的小院子,“仙友,想不到你我有生之年,竟有幸能逢着这样八荒破裂的大乱世。” 江华散人愕然半晌,目光自彷如枯死的的星盘上猛地挪到道祖身上:“你……” 道祖抬起手止住他下面的话音,好像比刚才显得还要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沉默了好半晌,才说道:“不必多言,这是命。” 他转向江华散人,看了他半晌,才说道:“仙友乃是出世之人,冷眼旁观便是,我们却都已经身不由己。” 江华勉强牵扯出一个笑容,问道:“怎么,你是要把宝贝徒弟送给我?这回是舍得了?” 道祖说道:“随你闲云野鹤,与世无碍,也未尝不好。只是我瞧那孩子,论说灵巧,几百年间九鹿山未曾有出其右者,却少了几分通透,不是大智大慧之人,我怕就怕他那过了头的小聪明。唉,若是不行……将来你瞧在我的面子上,照拂他一二,也便罢了。” 江华一怔。 只听道祖接着说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若先天应劫而生,任是谁也拉他不出。” 且说施无端,他下了山足足有大半个月,总算是玩够了,想起了还要找江华这码事,却是盘缠都花完了。他看什么都好玩,头一回能自己给自己买东西,花钱不会犯算计,也不知钱财是好的,活像个散财童子,很快就败家败得没钱住店了。 好在他也不讲究,这夜里便偷偷摸上了村里的祠堂。 一般村口的宗室祠堂大多是关着的,平日族里没有大事商议,寻常是没有人进来的,可这祠堂竟连看着的人都没有,施无端便趁夜,小贼似的翻墙溜了进去,在里面绕了一圈,地上的荒草都高过了他的腰,整个祠堂阴森森的,他也不知道害怕,还冲着两边的“忠孝节烈”几个蒙了不知多少灰尘蛛网的大字摇头晃脑片刻,就便把香案挪了挪,吹了吹木桌上的灰,躺了下来。 不忘拍拍翠屏鸟的头,小声道:“嘘,别出声,小心人家抓住你回去吃肉。” 已经开始长新毛的大鸟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缩了缩,把自己缩成了一个肉团子,伏在他脚边。 一人一鸟就这么大喇喇地睡下了,半夜,施无端一翻身,他正在长个子,夜里有时骨头抽痛,无意识地挣动,睡相便十分不好,翠屏鸟卧在那里好好的,就被他横空一脚从木桌上踹了下来。 大鸟给吓得扑腾了一下翅膀,总算没叫青石地面把鸟脸给拍平了,它愤愤地飞上香案,对着施无端“叽叽咕咕”地叫了几声,谁知这混小子睡得活像个死猪,一点要醒的意思也没有。 翠屏鸟没办法,只得换到了他头顶的方向,在施无端肩窝的地方重新窝了下来,才要把脑袋埋到翅膀里,接着休息,就听见祠堂的木门“吱呀”一声,明明没有风,却自己动了起来。 翠屏鸟一激灵,直起脖子,随后“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它新长出来的毛都炸了起来,玩命地往施无端身上啄,又在他脑袋上扑腾翅膀,生生把施无端给闹醒了。 施无端迷迷糊糊地揉揉眼,不明所以地看着这半夜突然发疯的鸟,就看见翠屏鸟高高地飞到空中,发出尖利的叫声。他皱皱眉,眯起眼睛往门口望去,看见门扉上搭着几根苍白的手指,一个白衣的老婆婆飘也似的进来了。 这老婆婆也不看他,径自走向香案,将施无端移到一边的香炉放回原位,施无端忙往后一缩,给她挪开位置,她便爱惜无比地擦了擦香炉,上了香,便拜了下去。 施无端蹭蹭鼻子,觉着好像自己受了老太太一拜似的,心里怪过意不去的,便从桌案上跳了下来,等着她拜完。 老婆婆这才转向他,一双无甚光芒的眼睛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冰冷极了,施无端抖了一下,感觉像是被凉水泼了一把脸似的。他便颇为没心没肺地扒拉扒拉头发,笑了笑,说道:“那个……婆婆,小子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实在是囊中羞涩……嘿嘿嘿嘿。” 这诡异的老婆婆看了他一会,便对他招招手,口中沙哑地说道:“来。” 施无端便听话地跟着她走,翠屏鸟急得要上房,叼着他的衣角拼命往后拉,还用爪子挠着施无端的头发。施无端抱着头一缩脖,用手忽悠了两下,掐着翠屏鸟的脖子,学着白离的模样把它塞进怀里,说道:“别闹。” 院子里渐渐起了雾,翠屏鸟只觉一阵一阵的阴气凝成了一张大嘴似的,那鬼气森森的老婆婆正把他们往那张大嘴里带。 施无端颠颠地往前走了两步,口中还问道:“婆婆,你让我去哪啊?” 老婆婆便一脚迈进了那张黑沉沉的嘴里,对他招手道:“来。” 施无端一直跟到这里,这才站住,抬起头看着才比他高一点的小老太婆,歪着头想了一阵子,说道:“鬼婆婆,我见书上写过,你这是鬼门关,我是生魂,进不得的。” 老太婆闻言,那张脸就变了,一脸狰狞,面色铁青,施无端依然不知道害怕,乐呵呵地当看猴戏瞧热闹似的,瞧了她变脸,抱着已经吓得直翻眼睛的翠屏鸟,一本正经地问道:“婆婆呀,你想把生魂骗进鬼门关,是要夺舍么?” 那鬼婆婆身形暴涨了几尺,形容可怕极了,真可谓是青面獠牙,飞快地像施无端扑过来,施无端抱着翠屏鸟灵巧地往后一纵身,躲了开去,嘴里却仍啰啰嗦嗦地说道:“婆婆,你听我跟你解释嘛,我乃是童男之身,又是修道之人,阳气太盛,我的身你就算上了,也撑不过多久的。” 鬼婆婆约莫从未见过这样有恃无恐的小孩,也忍不住顿了顿,面色古怪地看着施无端。施无端便打了个哈欠,说道:“我看这样吧,我睡了你们宗室的祠堂,嗯……也算不敬啦,怪不好意思的,你身化厉鬼,向来是前世留着执念,有什么念想,说出来,我给你去完成不就得了。” “你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鬼婆婆怔了好久,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口中“嘶嘶”作响,半晌,施无端才听清楚了,她说的乃是个“杀”字,便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说道:“杀?杀谁?啊,对了,你已经变成厉鬼了,肯定记不得了。哎呀,我瞧你这样子,困在阳世三间也有百年了吧,就算有仇家也死得七七八八了,再说你自己都想不起来了,还挂念着放不开?干脆早点投胎去算啦……” 鬼婆婆獠牙吐出,便要向他扑上来。 施无端忙从一边的小包裹里取出星盘,说道:“好好好,我给你算算因果,算算总行了吧。” 翠屏鸟听说他还要给女鬼算因果,立刻镇定地两眼一翻,一头栽下去,晕了。 只见施无端念念有词地拉出星线,柔和的星光自星盘中射出,鬼婆婆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似乎被什么蛊惑了似的,伸手想触碰团白光似的,就在她的手指接触到白光的刹那,原本坐在那里的施无端却突然抬起头来,对她做了个鬼脸。 鬼婆婆当厉鬼好多年,一直是她做鬼脸害别人,还没被别人做过鬼脸,忍不住傻了片刻,就在这片刻间,星盘中突然爆出一阵强光,尖锐的光芒穿透她的身体,鬼婆婆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没有片刻,竟被星盘化成了一缕青烟,被星子吸了去。 好半晌,光芒才散去,施无端拍拍星盘,只觉得被雷劈过一次就星光暗淡的星盘总算恢复了一点元气,摇摇头说道:“仇家都老死了,还有个屁的执念,想害人才是真的吧……哎,第一回见着厉鬼,没想到会这么好骗哪。” 翠屏鸟本来醒了,听见这一句,又生生地给吓晕了一次,被施无端扛起来放在肩膀上,另一只手夹着星盘,慢慢腾腾地重新爬上了香案,打了个哈欠重新翻身躺下。 第二日太阳老高了,他才爬起来,一抬头,便看见祠堂中一个人正端坐在蒲团上,背对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包袱里的星盘竟到了那人手上。 施无端揉揉眼睛,从木桌上跳下去,欢呼一声:“江华前辈!” 江华散人摸摸胡子,回过头来,冲他仙风道骨地微笑起来,只见施无端大呼小叫地向他奔过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一头扎进他怀里。 江华心里一酸,想着以后这孩子就要跟着自己餐风饮露了,颇为不忍,于是打算做慈爱状,伸手摸摸少年柔软的头发,谁知施无端抬起头来,一脸感动地对他说道:“可找着您啦,我一个子儿都不剩了,再找不着您,就要喝西北风啦!” 江华散人抬起来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只见施无端摸摸自己的小肚子,阳光灿烂地一笑,呲出一口小白牙,脆生生地说道:“前辈啊,您快给我买个驴肉火烧吧!” 第6章 古瑟 有道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江华到如今,才总算明白了这句话,他正跻身于吵闹的集市里,颇有几分无奈地看着把小肚子吃得滚圆的施无端,问道:“这回饱了么?” 施无端嘴角的油还没擦干净,闻言一边点点头,一边低头把剩下的半碗馄饨汤也一口喝完了,这才对江华一笑,露出小圆脸上左颊上一颗酒窝和两颗小虎牙,从木头椅子上跳下来,扛起小包裹,说道:“多谢前辈款待。前辈啊,我师父叫我找你取一样东西,是什么东西,你就快给我吧,我家娘子还等着我哪。” 江华瞧他活像个小大人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屈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小猢狲一个,就知道惦记人家女孩子了,你在九鹿山可曾学过好?跟我来。” 施无端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跟着江华走了,两人一鸟到了郊外,江华这才将肩上背着的古剑解下来,施展咒法,那古剑竟刹那间长了好几倍,足有两丈长了,他回头对施无端道:“上来。” 九鹿山上毕竟高人辈出,这种趋物之术虽然不多见,施无端看起来倒也不觉得新奇,想着即将腾云驾雾,还觉得蛮好玩,就蹦了上去。江华掐起手诀,那古剑便稳稳当当地腾空而起,不过一时片刻,地面上的花草鸟兽便都看不清楚了。 到了高空,风吹得越发凛冽,饶是那古剑个头极大,又载了两个人,也叫那不周之风吹得微微有些摇晃,往下一看,便如临深渊一般,江华自己自然是习惯的,担心施无端怕高,便一伸手,将这刚过了他胸口高的少年揽在怀里。 施无端打算对他说点什么,可话一出口就被风卷碎了,他便把脑袋从江华怀里挣扎出来,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起来,瞧见古剑尾部的穗子被风吹得猎猎而起,只觉得明明巴掌大的东西,竟也变成了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也不怕被风吹散了,于是这小东西就企图从正悬在半空中的古剑上爬过去看个究竟——被江华散人坚决制止了。 小猢狲倒是完全不怕掉下去,江华发现,自己倒还是有些怕的。 御剑而行,才不过半天的光景,两人便到了一座山上,古剑的速度慢下来,施无端定睛望去,只觉得这似乎是到了蜀中亦或潇湘之地,满目的山峦迭起,山脊却温柔极了,丝毫不见突兀的巨石横亘。 江华直接将他带到了一座山的山腰上,停在了一片竹海中。 只见江华散人收了古剑,在前头领路。 这竹海中不似天然形成,虽不明显,但略微有些人工痕迹,施无端盯着那那一层一层、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头的竹海,一本正经地掐着手指算了算,问道:“前辈呀,我瞧这是周元之阵吧?” 江华颇有些意外,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小猢狲,还知道周元阵?” 施无端说道:“知道呀,学了一点,师父说星算和阵法不分家。” 江华便接着问道:“那你给我说说,若是我不带路,你有法子破了这个阵么?” 施无端便表情严肃地四下看了一眼,说道:“破阵的法子……有啊。” 江华就欣慰地想道,这孩子虽然胆子大得叫人头皮发麻,淘气得叫人心肝乱颤,但这份机灵和天分还真是难得的,就只听施无端说道:“这阵是竹体,找个顺风的日子,一把火烧了不就破了么。” 江华散人:“……” 翠屏鸟就又在施无端的脑袋上狠狠地扇了一翅膀。 “混账东西,若我用石头摆阵呢?” 施无端想了想,说道:“哦,那我就在阵外喊您一嗓子,前辈总不至于叫我喝西北风呀。” 江华散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算能体会到自己那老友这些年辛酸的万分之一了。 二人穿过竹海,只见一个小院子,被一排竹篱笆隔开,上面缠着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花,嫩黄的颜色,上面好像还结着露水似的,煞是好看。施无端瞧着这院子好像还不小,里面竹楼房舍更是一应俱全,暗暗有些惊奇,想道,原来这散仙前辈也是要住在房子里的嘛。 江华指着竹楼旁边一间房,对他说道:“你便先在那里住下吧。” 正说着,一个青年模样的人从那房舍中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对江华散人说道:“仙长回来了。” 江华点点头,指着这青年对施无端说道:“他叫做鹤童,真身乃是个仙鹤,这些年颇有些道行,我若不在,你有事找他便是。” 鹤童转向还懵懵懂懂的施无端,依然是恭恭敬敬,有些缺少表情的模样,说道:“小道兄请了,你的住处已经收拾好了。” 施无端看看他,又看看江华,忍不住皱眉问道:“前辈,我师父不是说……” 江华打断他说道:“你知道你师父叫你取的是什么么?” 施无端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江华便笑道:“你师父是叫你取经来了,你星算之术进境太快,玄宗本来不善此道,我游历四方,用得着这东西,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倒是颇有些认识,他便将你托付于我,教你些粗浅的算法。你且先住下,不急着回去。” 说完,好像不愿意多言一样,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便转身进了竹楼,一边鹤童在催促施无端和自己来,他就忍不住有些疑惑,心里想道,是师父是叫我来和江华前辈学本事么? 纵然他是个从没下过山的小孩子,也明白修仙和修道完全是两码事,而且就算道祖和江华散人多年交情,也万万没有玄宗掌门人把自己的关门弟子交给江华散人教导的道理。 施无端狐疑万分地将包裹放入房中,忍不住又想刨根问底,可那鹤童长得眉清目秀一副灵秀模样,却是个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一问三不知,见他安顿下来,就不由分说地出去了。施无端和翠屏仙雀面面相觑了一会,便默契地在屋子里探起险来。 江华对他自然是不错的,屋内陈设用度自然不是镶金带银,但是粗粗一看,也是干净雅致,不缺什么的,床铺旁边有一道小竹帘,走进去只见又连着一个小门,施无端推门进去,只见台阶是往底下走的。 他招呼过翠屏鸟:“傻鸟,快过来快过来,咱们下去瞧瞧。” 一人一鸟兴致勃勃地顺着石阶走了下去,只听里面似乎有潺潺流水之声,往下一看,竟是别有洞天,似乎是山泉水从这里经过,不知怎么的,在这下面留下了一个池子,池水清澈见底,施无端伸手撩了一把,感觉清凉得很,便往嘴里送,喝了两口,只觉得甘甜异常,竟比苍云谷中众小妖趋之若鹜的甘露泉中泉水还好喝。 翠屏鸟跳到一块石头上,叽咕叽咕地叫了两声,扑打着翅膀,施无端顺着它的指引望去,只见旁边还有个石门。推开石门,里面竟是整整一室的藏书,像是个书房的模样。 施无端爬上小桌,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随手翻开,乃是一本游记,不知作者是谁,当中记载奇闻异事竟是闻所未闻。施无端心中暗暗惊奇,又翻开另一本,这回是一本讲星算原理的,他略略看了几页,只见当中记载不过“三联四顾五混沌”之类的寻常算式,却不是讲怎么算,而是说明了每一步如何设计,又是如何推导出的。 施无端盘腿坐在桌子上,便翻看起来,不过看了半本,竟觉得以前很多想不明白的问题一瞬间都醍醐灌顶一般。然后他又坐不住了,放下这本,又抽出其他几本,著书人要么是无名氏,要么是他从未曾听说过的人,内容却都见所未见。 九鹿山上是不缺藏书的,他虽然顽劣不着调,这些年被道祖看着,也从未荒废过功课,加上他天资比寻常孩童好些,有过目不忘之能,自己觉得也算是有些本事的,到这里才暗暗咂舌。 正这时,不知道翠屏鸟碰到了什么,竟传来一声轻响,好像弦子拨动的声音,施无端正沉浸在翻开的书页里,叫它吓了一跳,从书桌上跳下来,看见角落里放了一张琴……不,应该是瑟。 此物上有细细的绘纹,走近一看,施无端才发现这东西的不寻常处,按说寻常雅瑟不过二十三弦,颂瑟也就二十五弦,可他这么一数,竟发现这东西足足有五十弦。 他忍不住好奇用手拨动了一下,平常的鼓瑟的声音多如流水,平和动人,可他这伸手一碰,却觉得这瑟音中有种说不出的缠绵悲苦之意,忍不住心中一顿,那声音流连半晌,才悠悠散去,仿佛在池子里滴下一滴水一样,施无端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好像有些怅然若失似的。 这一失神,不知怎么的,指尖竟给划开了一条细细的小口子,一滴血珠从那五十弦瑟上滚落下来,竟然就被它吸了进去似的,旋即便不见了踪影。 施无端吃了一惊,只听身后一人说道:“看来它与你还有几分缘分。” 施无端回过头去,便看见江华散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只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前辈。” 江华径自走进来,将那瑟抱起来,置于书桌上,说道:“此乃古物,传闻五十弦古瑟所奏之曲,时有大悲之音,叫人情不能止,故此后人改弦二十五。到如今,这样的古瑟早已经失传,几乎是看不见了,我也是费尽周折,才弄到这么一把。” 他的手自古瑟上擦过,那种叫人心中一动的声音又出现了,江华见施无端脸上竟出现呆呆怔怔的神色,忍不住暗叹了口气,心道他一个小小年纪的孩童,终日玩闹,正是无忧无虑的岁数,尚不知悲为何物,便已经隐隐现了些许痴气,恐怕将来…… 再想起道祖所说,各人有各人缘法,忍不住叹了口气。 第7章 活阵 施无端万分不明所以、稀里糊涂地就在江华散人的小院里住下了。 他倒是很会随遇而安,反正江华好吃好喝地养着他,地下石室里面的书随便看,遇到看不懂的地方还能去找江华指点一二——最主要的是江华散人的脾气也很好,不管他如何调皮捣蛋,问些多大逆不道的问题,人家都能和颜悦色的,从来不上板子拍肉……施无端一住两个多月,竟觉得皮有些痒痒了,颇不习惯。 两个月以后,他终于感觉到了无聊。 周元之阵在外面横着,江华散人虽然兴子起了,三山六水四处乱窜,但在自己的地盘上却不是一般地爱清静,小小的一个院子周围不知有多少大小阵法,除了他养的些许开了灵智的飞禽走兽,这山中野物仿佛是知道他厉害一般,自觉地不往这边凑。 江华散人在的时候,还能给他说些奇闻异事,也蛮有趣,可他在山中住着,隔三差五地就要去闭关,一闭关便三五天也见不到他的人影,照顾施无端的便只剩下了鹤童。 鹤童这人简直不能用无趣来形容,说话也好,做事也好,无不一板一眼,一天到晚连个笑模样也见不到,拉着一张白面馒头一样的脸,一天到晚就是“小道兄该去读书了”“小道兄开饭了”“小道兄起床了”要么就“小道兄,万物有灵,勿要欺凌幼小”“小道兄不曾修习过阵法,不要四处乱走”。 于是虽然好吃好喝不用挨打,施无端还是无可避免地怀念起了自己在九鹿山的日子。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师兄弟,还有苍云谷中的众小妖,最重要的是还有小离子。 他最喜欢和白离玩,一来白离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姑娘”,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才刚刚懵懵懂懂地知道一点“男女有别”,一方面不爱带着女孩子玩,一方面又忍不住偷偷想得到女孩子的注意,尤其是最好看的那个。 不过九鹿山上,与施无端同龄的孩子不多,他又是道祖的关门弟子,也不大和外围学艺的弟子们接触,于是也就不知道“小爷们儿整天和女孩玩是件没面子的事”,乐得整天在小美人面前哗众取宠。 二来白离性子好,施无端一逗他就笑,拿什么东西给他都说好看,从不像苦若大师那里的师姐妹们,平白无故地耍性子玩,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吵得人脑仁疼。 这一日,施无端从地下石室里钻出来,伸了个懒腰,瞧见翠屏鸟正在院子里啄谷子吃,就贱兮兮地跑过去,用脚尖踹了踹翠屏鸟,大鸟狠狠地给了他一下——它全身的新毛长出来了一些,唯独屁股还秃着,看起来不伦不类,十分可笑,已经被江华养的一窝兔子精们嘲笑过了,十分伤自尊,这两天就特别仇视施无端这个始作俑者。 施无端就小猴子一样地在院子上的石墩上蹲坐着,一手托着又变尖了了些的下巴,他人长得太快,衣服又短了不少,手腕就露了出来,凭空叹了口气,对着翠屏鸟说道:“傻鸟,我想小离子跟师父他们啦。” 翠屏鸟百忙之中瞅了他一眼,继续全神贯注地啄谷子,作为一只称职的扁毛畜生,一点也不能体会少年那种“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的惆怅而早熟的心。 施无端在那唉声叹气了一会,可惜本性就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没有片刻,就把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那一点点的惆怅给抒发了个精光,又低头看了翠屏鸟片刻,忽然跳起来,跑回自己的房间,收拾起他的包袱,蹦蹦哒哒地跳出来,一巴掌拍在翠屏鸟身上,没轻没重得险些把它拍了个跟头,说道:“走,咱们跟前辈告辞,回家啦!” 翠屏鸟对此的回应是,用长长的爪子在他的手上抓了一把,转身用寸草不生的背影对着他。 等施无端找上江华,才发现这位平日里几乎对他有求必应的前辈这回突然不好说话了,无论他捣蛋也好,死缠烂打也好,说出些什么理由,江华就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用温和坚定的摇头做出回应。 施无端心道,你不让我走,我不会自己偷偷走么? 于是他就趁夜,把找了根绳子,把翠屏鸟的嘴给绑住了,不让它叫唤,又按着不断扑腾的大鸟的翅膀,一个人轻手轻脚地遛了出来。 门口的周元阵他已经跟着江华散人走过一回,再者就算是没走过,这些日子窝在地下石室里看书,也自觉已经把阵法入门的书看了个七七八八,早不把这种不算很高级的阵法放在眼里了。 可走到了院子门口,施无端才傻了眼。 那前院的阵法不知什么时候竟被人改动过了,石头和竹海掩映在一起,这竹海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样,只几眼,就像是要把他的神智吸走,连落在林中的月光都仿佛有繁复的弧度,叫人几乎忍不住怀疑那不是一个阵,而是一个神通铸造的幻境了。 施无端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脱手落到地上的翠屏鸟盯着那片竹海,忍不住头晃尾巴摇几下,好像喝多了酒一样,在原地绕着八字转了两圈,脖子往前一伸,“扑”一下就趴在地上不动了。 施无端想起他的豪言壮语,就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打算来个火烧连营。 可谁知火星落到草木上,非但不着,反而忽悠一下就灭了。地面上隐隐约约浮起一层青色的咒文,闪着波光似的,一瞬便消失了。 这是江华防着他点火,在整个山头上都下了这种“防火咒”。 于是第二天江华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施无端团成一小团,枕着他的小包袱蜷在院子里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个小木棍,地下是一排杂乱的解阵算法——可惜没解开。 翠屏鸟约莫是脑袋太小肚子太大的缘故,看不得这种费脑子的东西,仍然四仰八叉地昏迷着。 江华散人双手背在身后,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忍不住笑了笑,心道这小东西,学了没有两个月,门还没入呢,解阵的法子倒是一套一套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可惜连边都不沾。 就这样,施无端只得万分无奈地屈从在江华散人那神通广大的“六回阵”的淫威之下。除非阵主愿意放他出去,否则施无端一时半会是只能趴在山腰上了。 和那些有固定解阵思路的初等阵法、乃至那些基于初等阵法之上,虽然有变化,但也能因循着一个思路打开的死阵不同,“六回阵”是个活阵。 江华说道:“此阵时时刻刻随星际运转变化,将南天星空轨迹全部算出,才能找着解阵之路。只要星星在变化,阵法就在变化,星际之路每变动尺寸大小的方位,六回阵便可能天地倒转。” 瞧着那少年一双眼珠乱转,分明是在想什么坏主意的模样,江华便随手用扇骨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说道:“不必想什么歪门邪道,你一日解不开这阵,一日便在此地随我修行吧。” 施无端瘪瘪嘴,说道:“前辈,你老困着我,叫我媳妇一个人在家,她要是改嫁怎么办啊?” 江华真是啼笑皆非,施无端却一本正经地讨价还价道:“你不让我回去也行啊,那我得给我媳妇写封家书。” 江华散人摇摇头,不理会他了。 施无端就吭哧吭哧地取出纸笔,趴在桌上一笔一划像模像样地给白离写起信来,废话连篇地写了厚厚的一打,啰啰嗦嗦可谓是三纸无驴,这才小心地吹干了,塞在信封里封好,绑在翠屏鸟腿上,又打开他的宝贝包袱,把星盘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稀里哗啦”一通倒,什么镯子耳环簪子缠、铃铛玉佩荷包绳的,一嘟噜一串,全掉出来了。 就听施无端说道:“你把这些个东西也给小离子带回去,都是我给他买的。” 翠屏鸟就被那一片珠光宝气、脂脂粉粉的东西给吓得从桌子上掉了下去。施无端才不管,一股脑地包成一个包袱,就给拴在了此时显得格外瘦骨嶙峋的鸟腿上。 “飞。”施无端道。 翠屏鸟可怜巴巴地拖着那几乎和它差不多大的包往前蹭了一步,抗议似的叫了两声。施无端就用笔头戳着它的秃屁股,又说道:“哎呀,你吃那么多东西长那么多膘,都干什么去了,别拿乔,快飞!” 翠屏鸟万分无奈,只得扑打了几下翅膀,抖落了几根刚长出来的鸟毛,飞了没有两尺高,就被坠得掉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眨巴着黑豆眼,用眼神控诉着施无端。 施无端抓抓头发,忽然“嘿嘿”一笑,翠屏鸟便哆嗦了一下,知道他又有馊主意了,颇有些大难临头的感觉。 只见施无端念了句法诀,往翠屏鸟身上一吹,翠屏鸟毛都竖起来了,登时感觉不对劲,可再跑也来不及了,它就觉得屁股上热腾腾的,一回头,身后鬼火一样地着起了一小撮火苗,它用翅膀去扑腾,可越扑腾越大,只得惨叫着飞了起来,没命地往外飞。 施无端站在原地,仰头看着身后留下一溜小烟的翠屏鸟,想着自己还被困在半山腰上,心里还颇有几分羡慕。 而此时苍云谷中正一片大乱。 妖王白紫依立在谷中的“业镜”突然莫名其妙地裂了一道缝,光洁的镜面也暗淡了下去,这众小妖修成人形之后,必要禀明妖王来照一照的镜子竟露出一点行将就木的意思。 传说苍云谷中“业镜”乃是天地洪荒初开之时,天降天狐一族的宝鉴,便是神雷劈上去也奈何不了它,此时无缘无故地裂开,绝非吉兆。 白紫依日日带着几个长老绕在业镜护法,可依然无可奈何地看着那镜面一层一层地灰下去。 可这些事,她却一个字也不与白离说,每次见了他,还要硬挤出一张笑脸来。白离清闲得很,他脸颊上依然一点血色也没有似的,人却仿佛已经长大了不少——原本是看起来和施无端差不多大小的少年,几日不见,竟仿佛长到了十五六岁一般,颀长的身形已经拉了出来。 白紫依匆匆忙忙地从外面回来,见了白离竟在洞口等她,便略略一怔,有些迟疑地对他笑了笑,问道:“怎么在这里?” 白离不言声,只是默默地抬头打量着她。 白紫依叫他的目光看得颇为不自在,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避开他的眼,说道:“娘今日累了,进去换身衣服,你自己玩吧。” 白离却低头冷笑一声,仍用他那仿佛特别轻柔的声音道:“娘?” 白紫依脚步顿住,只见白离挑起眼,又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娘,您真的是我娘么?” 白紫依眉心一跳,勉强笑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不是你娘,还能是什么人呢?” 白离伸出手掌,那双纤长白皙的手好看至极,他垂下眼,说道:“自我有记忆起,除了小时候未能化形的时候,生过一对狐耳,竟不记得自己真身是什么模样,想起来,岂不古怪?” 白紫依忙道:“那是因为你爹他不是我们族……” 白离却再一次打断她,直直地抬起眼,目光如电一般地将她的话都堵了回去,轻声细语地说道:“而且,天下哪有亲娘怕自己儿子的道理呢?” 白紫依哑然,瞳孔蓦地放大,脚步就像顿在了地上一样,僵硬地看着白离,不过片刻,额角竟见了汗。 就在这时候,翠屏鸟像个被点着了的炮仗一样,山呼海啸地一头撞进了火莲洞,将两人间僵持的气氛生生给撞开,刹那间白离身上竟放出些许凌厉的煞气,直到瞧清楚那是翠屏鸟,才忍不住怔了怔,神色一缓。 白紫依忙趁机匆匆交代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身进去了。白离随手掐掉翠屏鸟身后的小火团,看着她的背影,也不紧逼,只在脸上浮现了一个颇有些嘲讽的笑容。 第8章 出逃 大乾十三年是个不好过的年头,不知多少人蘸着血写下了这一年的年号。 从上一年冬天到早春,天下粮仓的淮江之地一个雪花、一个雨滴没有落下,河床退了几丈,有些地方甚至断了流,江南之地放眼望去竟有赤地千里之相,赤红的地面上裂开几尺宽的口子,饿殍千里,十室九空,淮左总督上书朝廷之后,便不明原因地吊死在了自家房梁上。 湘淮之地却是大涝,洪水冲垮了十数城郭,受灾的流民遍地,奔走不休,十之七八都死在了半路上。七八岁的女孩子头上插了草,一斗粟米便能买下来带走,便是健健康康的小小子,拿上三斗积米,也有人排着队来卖。 乱离人不及太平犬。 帝都平阳城虽然一个雨滴都未曾下过,天色却连月不开,仿佛在人们举头三尺之上扣了一口大锅一样,压得人喘不上气来。有老人说,半夜里出来,抬头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乌云,是无数的冤魂自四方飘来,是要来京城找皇帝陈冤情呢。 天灾连着**,湘北一个车夫与一个农民揭竿而起,派来平乱剿匪的朝廷官兵还在半路上,就有无数再活不下去的人自四方响应,这片太平了太久的大陆开始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无止无休的战乱。 当然,这一切,都和被困在蜀中某个鸟不拉屎的山头上的施无端没关系。 被他派去送信的翠屏鸟一去不复返,他倒是也不着急,想着果然那只大笨鸟腹中空空脑袋小,一身上下只有膘,连飞都不如江华散人飞得快。 江华一开始担心自己把这孩子强行困在山中,他会闹个脾气什么的,谁知道看得时间长了,竟发现施无端好像天生……比别人少了点什么。 传说这孩子还裹着襁褓,刚刚学会坐起来的时候,大人抢走他手里的玩具,他就不会着急。换了别的孩子早就大哭不止了,这小子却只是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看看,张嘴“呀”一声,表示想要回来,要得回来就继续玩,要不回来他就从善如流地把兴趣转移到其他玩具上。 据说道祖的小师弟半崖真人曾经试验过,把围在他身边所有的小玩意都抢走,就为了看他会不会哭,结果这位小爷十分不解地看了看他,好像不明白这个长胡子的老不休做什么抱着一大堆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不解了一会以后,就自顾自地抱起脚丫,津津有味地啃起来——这个你总抢不走了吧? 根据江华的观察,施无端就是这么个人——不急、不怒、不怕。 世上有很多宠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动的人,只是他们大多是经过尘世起伏、见惯了悲喜的通达之人,施无端又有不同,他完全是天生的。不但少根筋,还十分擅长自我安慰,离开住了十多年的九鹿山,没关系,出来玩一趟挺好,没啥大不了的,被困在一个山头不让出去,没关系,反正有吃有喝,没啥大不了的,送信的鸟飞出去老也不回来,没关系,鸟太笨,看在是师父养的份上原谅它,也没啥大不了的。 反正他会自己找乐子,而且非常能学以致用。 天开始热起来的时候,施无端的小屋就十分凉爽,为什么呢? 鹤童进去一看,险些把鼻子给气歪了,只见施无端自房梁上栓了条绳子,下面缀着一个圆筐,筐前面绑了个大扇子,江华养的那几只兔子精就在那圆筐里玩命地一圈一圈跑,圆筐一转,扇子就摇摇摆摆地扇着风,他倒是一室清凉,那几只兔子跑得都快伸舌头了。 大兔子跑到江华面前哭诉,跟在鹤童身后的江华仔细一看,发现那圆筐竟然还别有内容,是个三出六格的小周元阵,几个笨兔子明明是给迷在里头了,只会玩命地跑,却跑不出去。 江华算是看透了,一时片刻不看着施无端,就能让他弄出些幺蛾子来。也不知他这是变着法地激自己放他走呢,还是真是天真无邪地一心想找乐子。 “六回活阵”至今仍是个无解阵,阵主不放行,谁算得出瞬息万变的九天天机上所有星辰轨迹呢?而每一时星轨变动,偌大的一个林子中所有阵型步伐便要换一个列法,时时刻刻都在变动,稍微懂一点星算术的便知道,这个计算量之巨大,更是翻着倍的。 凡人一辈子才几十岁,棋盘上二二翻出的米粒尚且数不过来,谁能算得完? 江华只是见他天资极好,打算以这个密阵激他一激,做梦也不指望他真能把这活阵打开,想着等他年岁再稍微大一些,心性定下来,再带他出去,只是那是…… 山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只恐怕那时候再出去,九鹿山上的一切就都物是人非了。 小半年以后,翠屏鸟终于回来了。终于又重新披上了一身光滑闪亮的羽毛,不再一副即将上火烤似的秃鸡模样了。 倒不是它多耽搁,主要九鹿山离此处实在太远,它虽名为“仙雀”,却是半点神通也没有的,去的时候被火苗追着,到了火莲洞的时候险些飞得吐血,竟都顾不得怕白离,在火莲洞趴了好几日,才算跌跌撞撞地活下来,回来的路便飞得更慢了。 不知是不是瞧在施无端的面子上,白离对这横冲直撞的巨鸟还算客气,左右没别的事,就好吃好喝地养了它一阵子,回了信,才把它放回来。 那日过后,白紫依便不单独出现在白离面前,这对“母子”即使以前也疏离得吓人,可毕竟还没有这样明显地冷战过。 众小妖进了火莲洞都屏息垂目的,唯恐被殃及池鱼。 白离的态度越发高深莫测,仿佛为了配合白紫依一样,就那么深居简出起来。 他有时候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过什么事,苍云谷中所有的活物都怕他,连他那传说中的亲娘有时候都会一脸忌惮地偷偷看着他的背影,那么多年,他忍着,假装没看见。 “我是大奸大恶之徒么?”白离曾经为此困惑过很久,可他纵然没有什么慈悲心性,也向来是一心修道,从出生长到如今,三灾两劫过了,从未惹过半分恶业,他们怕他什么呢? 便是寻常小妖小兽,也有自己的洞府,有父母兄弟族人相依为命,只有他。打从有记忆开始,白紫依这个挂名的娘就从未抱过他,哪怕那时他还尚未化形,看上去是人形,狐耳还挂在头上。 她甚至连偶尔拍拍他的头都不愿意做,便是他犯了错,她也从来都是勉强自己装出一幅和颜悦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劝诫。 他的恶意无人敢指责,他的好意……却也没人稀罕。 白离觉得几百年来,自己都活得像个异类,所有人都防着他——除了施无端。 天狐族五百年一次小天劫,千年一次大天劫。小天劫他已经挨过一次,可白离没想到自己的大天劫竟那么凶险——按说他不过一个未曾出过山的小狐,不曾沾染过因果善恶,天道至公,降劫不过考验,谁知到了他这里,那一道一道的惊雷竟是真心要将他三魂七魄打散。 白离心里忽然生出了绝望之意,旁人忌惮他,自我安慰一句“另有隐情”也就算了,这是连老天都觉着他不应该生在世上么? 他自问未曾伤天害理,难不成因果循环都是骗人的?他白离既然已经生于世间,他们又有什么权力平白无故地叫他去死?这一念陡然生出,被天劫打去了大半修行,心中魔意突起,眼看千年修为便要付之一炬,突然一个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哎,这天怎么好好地打起雷来啦,大牛啊,找个地方躲躲吧,恐怕是要下雨啦。” 是人! 天劫避人,但一般妖物承受天劫的时候不愿意找人庇护,否则这个因果便欠大了,日后若是此恩不报,便休想有什么进境。 但白离这回却不得不往人的地方跑,否则便不是因果了,若是三魂七魄被天雷打散了,他连轮回都进不得。 那时刚从留风盏的金风玉露下活过来、带着青觕偷偷跑到苍云谷来散心的施无端第一回见到白离。白离功力受损,狐耳都露了出来,模样自然是回到幼童时候,被打回原形一般,披头散发,形容狼狈,施无端见了他一愣,第一句话就是:“哎哟,这是哪里来的小美人?” 然后他看清了白离隐藏在头发里的狐耳,再抬头见外面电闪雷鸣,便拍了开始焦躁显露敌意的青觕一把,说道:“别闹,你就算得道修成人也得是个五大三粗的,人家是狐族,你羡慕不来——那个小妹妹,不用怕,你过来吧,我家大牛皮糙肉厚,能替你挡一阵子。” 白离一辈子都记得,那小病秧子形容的施无端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给,快擦擦头发上的水。”那样毫无阴霾、笑容满面的模样。 白离当时愣了好久,才接过来,讷讷地说道:“我会报答你的。” “行啊,那你就给我当媳妇得啦。” 便是至此,他才有了第一个不怕他、愿意和他说话的人。 施无端看着翠屏鸟趾高气扬地伸出腿,乐颠颠地把白离寄给他的东西拆下来,里面是一封简单的回信和一块不过巴掌长的玄铁棒,看着黑黢黢的,活像谁家修房子的废料。 施无端却喜滋滋地把小黑棒子收进怀里,拍着翠屏鸟的头说道:“咱们就要回家啦。” 当天晚上,他便带着翠屏鸟再次站在了六回阵前,这回鸟学乖了,死皮赖脸地扒在他怀里,不去看那让人头晕眼花的天机之阵。 施无端取出星盘,将那貌不惊人的小黑棒子抵在星盘上,念了句十分拗口的咒文,星盘和玄铁棒接触的地方隐隐露出微末的光芒,随后星盘长大了几倍,竟像一把大伞一样,将施无端整个人罩在了里面,升到空中倒垂下来,星丝像是藤蔓,缠在施无端的手指和玄铁棒上。 施无端回头看了一眼江华的院落房舍,“嘿嘿”一笑,悄声说道:“前辈,后会有期啦!” “贪狼入六宫,进三息,走神座位。” 那高高悬起的星盘越升越高,高过了所有的竹子和巨石,星子亮起来,随着他的话音慢慢地移动起来,竟是和夜空中的星辰完全不同的走向。 第9章 地裂 施无端试着迈了一步,头顶的星盘牵连在丝线上,罩在以他为中心的尺寸方圆之内,然后那六回活阵的竹海石林竟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地移动开了。 施无端想得很好,等他算出星辰轨迹,然后从现在开始推算那星辰每变动一次,阵法该发生什么变动,那是不靠谱的——他觉着等他的胡子长到江华前辈那么长也算不完,施无端虽然有时候看着像是缺两个心眼似的,但他不傻,小小年纪就在繁琐的算学里游刃有余的孩子必然都不会太傻的——比如,他知道江华这是在坑他。 他思前想后,觉着江华散人怎么也算师父的故交,是长辈,跟翠屏鸟兔子精又有不同,明目张胆地坑回来多有不妥,于是只得叫白离帮着作弊,回来坑这个名为活阵的死物。 白离寄给他的玄铁棒,名字叫做星河杵,乃是一种名叫做“珞铁”的石头做成,九鹿山后山多得是这种黑黢黢的小石头,一般是没什么用,除了能感应星辰之力,吸收些许微光,能闪闪发亮做些玩物。有小妖初生的时候,父母常常收集这种石头碾成粉,洒在洞府上下,幻化出银河的模样,逗幼崽玩。 施无端那星盘自从吸了荒庙里厉鬼婆的精气,就像平添了些许野性似的,他道行不够,操控起来颇为力不从心,虽则寻常卜算没有多大问题,要随意操控盘中星子就费劲了,于是叫白离做送这么个东西过来做辅助之物。 星盘推演天机,无数沙硕可如九天星辰,施无端把星盘悬到头顶,便是打算用这东西骗过六回阵,做那么一个“伪造”的天机,好觉那些讨厌的竹子石头乖乖让路。 别说,这么一试,真就行了。 “大火之南,太阴蚀其光。”施无端沾沾自喜起来,胆子越发大了,随着星盘上沙硕的慢慢移动,竹海中间隐隐劈开一条坦路。他一路直行,走得不慢,随时调整头顶上的星盘,丝毫没有遇到什么阻隔。 忽然,大地却不知为什么,隐隐地震动起来,远方的山脊上传来“隆隆”的声音,仿佛含着一股子震怒之意似的。 一人一鸟正走在六回阵中间,翠屏鸟原本很怕这个阵法,从迈进来开始就老老实实地窝在施无端怀里,这会却忽然魔障了似的,拼命地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伸着脖子一声一声凄厉地尖叫,把施无端吓了一跳,再低头一看,只觉得翠屏鸟那乌溜溜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了些许红光一样。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拽住大鸟,生硬地抚摸着它的头,低声说道:“哎,你别叫啊。” 翠屏鸟却像玩命了一样,一边尖叫一边扑腾,施无端人小力薄,几乎要按不住它了。 就在这时,大地那由远及近的震颤终于到了他们脚下,山峦崩塌,施无端站立不稳,直接被掀了个跟头,翠屏鸟不叫了,吓死了似的,浑身抽搐地伏在他怀里。 施无端却没心没肺地眨巴眨巴眼睛,说道:“哎哟,怎么地震了?” 他虽然不明所以,可反应不慢,只听一声巨响,一块大山石被震下来,顺着山壁直直地砸下,施无端敏捷地抱起翠屏鸟往旁边滚去,一脚踩在一棵竹子上,将那竹子踩得弯了下去,随后被往外弹开,大石砸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竟砸了个大坑。 施无端想了想,五指抓了满把的星丝,往下一拉扯,将那被狂风吹乱的星盘拉下来,抱着翠屏鸟一起钻到了那块巨石下,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躲起来。 地震愈加严重,那困得人头晕眼花的六和阵转眼便被山顶上冲下来的石头给冲毁了,可见这精妙绝伦的阵法也终究是人力所为,不可抗拒这天降的大难。 施无端却没有这种敬畏天地的心思,反而有些小雀跃,自语道:“早知道地震,我便不准备这么多东西了。” 就在这时,身后的巨石忽然动了一下,原来是大地裂开了,巨石再次滚动,眼看要把他们压成肉饼,施无端蹿起来,叫道:“娘耶!” 他撒丫子没命地往前跑去,巨石就在他身后追起来,一路连滚带爬不亦乐乎,身上的衣服很快变成了丐帮风格,跑了一刻,他看准了一边山壁上长得一棵大树,所幸轻功底子还算有一些,便像个小猴子一样,猛地蹿上去,一把吊住一棵伸出来的大枝,一个跟头翻了上去。 那追杀他一样的大石头就“轰隆隆”地滚下山了。 施无端松了口气,小死狗似地趴在了树枝上,拍拍胸口,颇没诚意地说道:“吓死我了。” 这一路狂奔,身上大大小小地蹭出好多伤痕,特别是胳膊上,被什么东西给划了一条挺深的血口子,流了不少血。血水慢慢地顺着他的衣袖流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星盘上,那星盘发出鬼气森森的微光,好像个贪婪的怪兽似的,将他流下来的血吸了个一干二净。 这回连施无端也看见了。 他皱皱眉,直起腰来,小心地把流下来的血抹净,低头看着星盘上自己搅动起来的星子,忽然觉得有些怪异,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心里那种小野兽一样的直觉还没有退化,他感觉到自己这块星盘和师父院子里、九鹿山仓库里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星盘都不一样。 九鹿山的星盘一般沾得根正苗红的玄宗气派,大抵雍容中正,可是施无端觉着自己这块,自打吸了那厉鬼精魄以后就长歪了,这么捧着,便让人觉得它生出了一丝诡异的魂魄似的,带着说不出的一点戾气。 然而就是那股戾气,偏偏他却还觉得亲切。 施无端经历了这么一场变故,精力耗尽了,见这么一折腾,自己已经出了六回阵,估摸着江华是找不着自己了,便缩在林子里,把星盘和星河杵都收了起来,松开翠屏鸟,抱着大树枝睡着了。 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早,摘了几个树上的野果,啃了两个,将剩下的揣上,看了看江华散人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于是整理了包裹,带着翠屏鸟,踩着满地疮痍,悠然下山了。 江华其实在施无端走进六回阵的时候就知道了,他还没来得及掐算出这小鬼是怎么破阵的,便感觉到了地裂的动静。鹤童罕见地失了仪态,面色惨白地冲进来,吓得几乎话不成音:“仙、仙长,地、地……” 江华不敢怠慢,一挥手袖中一道青光,将整个院子裹住,他养得几只小妖全都惊慌失措,便是鹤童也变化成了原型,动也不敢动一下地蜷缩在江华脚边,瑟瑟发抖。 动物们有了灵智神识万分不易,是千百年来苦苦修行而成,经历过无数劫难,方能幻化出人体,它们知道挨饿的滋味、被天敌追赶的滋味,严寒干旱的滋味,对天地震怒降下的灾难有种本能的敏感和惧怕,那是生死边缘无数次才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这地裂起得突然,道祖将弟子托付给自己,江华唯恐施无端出了什么事,他修仙年头已久,神通手段自然是不缺的,将宅院护住之后,便艺高人胆大地不顾晃动的大山,出来寻施无端。 直到地裂已经平息,他瞧见小鬼安安稳稳地趴在大树枝上睡觉,江华才松了口气,方要靠近过去,才迈开一步,忽然,施无端背在背上的包袱里发出一道青光,阴沉沉地,竟像是要阻住他去路一样。 翠屏鸟从树枝上飞下来,落在了江华散人的肩膀上。 江华皱皱眉,闭目掐指片刻,半晌才睁开眼睛,看着那抱着树枝睡得流口水的施无端,收回了脚步,叹了口气。 翠屏鸟轻轻地用脑袋蹭蹭江华散人的侧脸,江华便伸出手,拍拍它的头,低声道:“古人告知吾辈,‘知天易,逆天难’。这小子才多大的年纪,尚不知何为‘命术’,就胆敢以星盘沙硕假充星辰天意,骗过六回阵,他……唉!” 翠屏鸟“叽咕”一声,颇有些忧虑地看了施无端一眼,又讨好地用头蹭了蹭江华散人。江华叹道:“你不必如此,我不过一介出世之人,三千弱水,我只得在岸边看着,不得沾染,今日机缘巧合,山峦崩毁,他破了我这六回阵,可见将来于这世间,不是大福,便是大祸,不是我管教得了的。” 翠屏鸟有些急,扑腾了一下翅膀。 江华却将翠屏鸟放开——在施无端背后那篇暗淡阴沉的青光之中,他方才一闪之间,便瞧见了千丝万缕的线,它们将还是个孩子的施无端和山下大千世界紧紧地绑在一起,缠得太紧,以至于他也分不出个前因后果来。 他说过六回阵破,便放这小子下山,如今六回阵已经被毁掉大半,不是天意么? 江华摇摇头,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山院中。 施无端优哉游哉地下了山,一路向人打听,没钱了便在路边摆个小摊,摇头晃脑地给人算命,他小小年纪,报喜不报忧,嘴甜面乖,有的没的胡说一通,还真哄了不少人上门,就这么连玩再闹、兴高采烈地回到了九鹿山。 他站在山下,心里的思念这才都冒了出来,只觉得回家实在太好了,便得意忘形地在山脚下大喊一声:“师父!师父!小离子!我回来啦!” 当然——九鹿山山高云深,没人听得见。他也只是抒发一下自己的思念之情,随后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屁颠屁颠一路小跑地就上了山。 施无端实在心花怒放,以至于没有留意到九鹿山下的村舍中寂静得吓人。他匆匆忙忙地路过,一心只想着跟道祖显摆显摆他破了江华六回阵的丰功伟绩,以至于竟没有发现,这平时热热闹闹鸡犬相闻的村郭中,竟是鸦雀无声,人影子都不见一个。 第10章 山灯 到了山腰上,施无端才突然停下了脚步——这里有一条路直接通往后山,玄宗为了防止山下村民或者猎户误闯苍云谷,便在这设了个关卡,派几个外围弟子轮番看守,或者有外来客人上玄宗,一般也经过这里等候通报。 而现在,那几个人不见了。 施无端终于发现了不对头的地方。 少年从山下一路跑上来,气息显得有些急促,脸颊也红扑扑的,这时惊异不定地站下来,脸上阳光灿烂的笑容便褪了下去。施无端一招手,翠屏鸟顺从地落到他的肩膀上,他小声说道:“奇怪了,这几个师兄今天怎么不在?我们进去瞧瞧。” 迎客的小亭里没有人,却摆着个棋盘,几粒黑白子散落在上面,看来这里的人是才开局,便被匆忙间叫走的。 施无端用手背试了试一边的茶水杯,凉的,想来是离开了已经有一阵子了。 便是年底祭祖、帝王亲临拜山的时候,山下的关卡一般也是不动的,到底是什么事,叫这里的人匆忙离开? 施无端皱皱眉,走进了亭子后面的小院,没发现有打斗过的痕迹,前院的□旁边甚至放了一个浇花的水壶,他捡起来拿在手里,发现里面竟然还有半壶水。 有人浇花浇到一半,竟然没来得及把水壶放回去,整理着装,便走了么? 玄宗大礼之教,弟子中不乏王公贵族之后,这半山的师兄是叫火烧了眉毛么?难道是后山出了岔子? 施无端想着,便往后院走去,后院一条小路,直通后山苍云谷,还没推开远门,翠屏鸟便惊得跳了起来,施无端低头一看,只觉得仿佛有股子黑气,慢慢地从那门廊里漫进来,他揉了揉眼,那股黑气又不见了。 施无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迟疑了片刻,才将院门推开,甫一见,便目瞪口呆。 这条去往后山的小路平时不大走人,却是很美的,两边的树丛茂盛密集,走在其中仿佛能遮天蔽日,便是盛夏也清凉得很,树丛中更是芳草鲜美,野花遍地,偶尔还能见着些小动物,不知道是不是凭了苍云谷的庇荫,都不怕人。 可现在,整条小路上所有的树木花草竟全部枯死,别说动物,就连个动物的尸骨都不见了,施无端感觉背后灼热了起来,他吃了一惊,将背在身后的包袱解了下来,只见那包袱中的星盘再次发出了鬼气森森的光芒,却隐隐地罩在施无端周围,仿佛是在护着他似的。 施无端心道,这东西难道有了精魄不成,他从那青光中往外望去,只见周围浮起的黑气又清晰了起来,越往前走越浓郁,施无端试探着抬起一只手,要伸出青光之外,星盘里迅速拉出几根星丝,缠住了他的手腕,好像是阻止他似的,那些星丝一脱离了青光,接触到外面的黑气,立刻便如同周围的花草树木似的,光华尽失地枯死了。 是后山出了什么事? 施无端心里一跳,白离! 他想到这里,再不迟疑,便顺着那条小路,飞快地往后山跑去。 就在他已经远远地瞧见了苍云谷的入口时,突然,耳边炸起了一声巨响,施无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觉得一股大力将他掀飞了起来,好像比那日在六回阵中的地震还厉害,似乎是一股从山顶下来的罡风,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霸道之气,自上而下横扫了九鹿山,施无端就好像倒塌的大树上的小蚂蚁似的,轻而易举地被掀起了好几丈远,继而重重地摔在地上。 只把他摔得头晕眼花,几乎眼前一黑。 施无端和翠屏鸟一同抬起头来,翠屏鸟本来见他摔倒,在一边扑腾着翅膀大呼小叫,这一抬头,却忽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他们看见,那山巅之处,亮起了七盏山灯。 从此处到山顶,不知多少里路,不知多少树丛山石,便是玄宗那巍巍的宗祠,也掩映在那深云丛生的不知处,叫人不走到近处都看不见踪迹。可那七盏山灯却清清楚楚地叫施无端他们看见了。 那异样的光芒,轻而易举地穿越过层云、山石、树丛、路途。 施无端情不自禁地捂住胸口,不知是不是方才那一下摔得,他竟然觉得有些心悸。仿佛那不是山灯,而是天灯。 七盏山灯的光越来越盛,不知何处而来的唱和声响起,施无端循着声音来处,却什么都看不见,好像都是他自己的幻觉似的,那唱和声中仿佛含着莫大的悲意,却又仿佛充斥着某种冰冷和漠然。 就像传说中的天神自九天之上洞穿人世,目睹人世更迭、沧海桑田、乱象横生时,那声冰冷又慈悲的叹息一样。七盏天灯依次升起,自山顶而起,越来越高,光芒却不见小,渐渐地,他们连在了一起,仿佛成了一个图腾。 施无端半躺在地上,仰起头望去,那一瞬间,竟忍不住升起某种想要跪下去,把自己低低地伏在尘土里,顶礼膜拜的感觉。 万里长空都被那山灯的光点亮,更厚的云层聚集过来,而缝隙里透出太阳的光,与山灯的光罗在一起,折射到越来越厚的云上,一层一层,就好像空中升起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一样。 九鹿山就是那神殿升起的地方。 一道惊雷劈下来,正劈在七盏山灯中间,那光亮却并没有被打散,反而是忽明忽暗,染上了些许诡异之色。 翠屏鸟喉中发出低低的呜咽,施无端无意识地一摸脸,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那山灯的光才渐渐暗淡下去,山间一声猿啼打破了所有的寂静,那猿声好像放声大哭,回荡在九鹿山空荡荡的山间,施无端陡然一惊,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一身尘土,拼命往后山跑去。 瓢泼大雨落了下来。 第12章 借运 九鹿山山巅之上,空荡荡的帝辇在一片瓢泼大雨中显得有些狼狈,一个全身湿透的宫人打着一把大伞,伞下站着一个男人。 他约莫有三十来岁,长相说得上是十分端正,本应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然而模样却显得不大精神,眼角眉梢微微垂着,竟似乎带上了些许垂暮之意似的——他身上头戴金丝蝉冠,身着袀玄袍,紫玺绶,两肩并为日月,朱红交领,龙凤左右,正是帝王大朝时的衣着。 这男人正是即位了十几年的大乾皇帝。 山顶有风,纵然宫人已经极力替他遮挡,还是有些许雨丝落到皇帝身上,他却混不在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正前方的玄宗天台。 那玄宗的天台上端端正正地跪着一个老人,他整个人虔诚地伏在地上,满头白发,在凄风苦雨里微微蜷缩着,显得人更是瘦弱干瘪。九鹿山顶的大风刮得帝辇上的旗子猎猎作响,那素衣的老人却仿佛无知无觉似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双目紧闭。 天台边缘跪着一个中年人,也注视着老人的方向。 周遭以天台为中心,以道祖的师弟碧潭真人为首,玄宗十二真人围坐成一圈。外围以罡正之阵派了其余弟子九九八十一人。 玄宗自掌门道祖以下,同辈的只有三人,便是大师弟碧潭真人,小师弟半崖真人,和一个师妹苦若大师,而“十二真人”,是玄宗下一代中出类拔萃的十二个人,各有千秋,施无端占着道祖关门小弟子的名,倒是占了个辈大的名分。 此时,半崖真人在一边护法,苦若大师并不在场,她及其门下大多为女子,如今皇帝不知什么原因率文武百官到场,她不露面,虽说到底礼数不周,但也不算很奇怪的事。 奇怪的是,道祖也并不在其中。 忽然一阵狂风吹来,卷起地上一根树枝,直直地飞向那天台正中的老人,风实在太大,以至于这轻轻一根木条竟好像带着一股子凌厉的劲似的。 半崖吃了一惊,立刻弹指点向那跟木条,电光石火间,那根树枝“啪”一声断成了两截,一截被卷上了天,一截擦着那老人的后脑飞了过去,将他的发髻打散,一头灰白中带着些许枯槁之气的头发登时散开,铺开在老人瘦弱的后背上,竟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了。 皇帝忍不住往前探了半步,目中似有焦急。 碧潭却忽然抬起眼,低声且急促地说道:“不好!” 他话音才落,只见那被半崖打上天空的半截树枝竟径直飞向了一盏山灯,山雨都淋不灭的山灯恍惚了一下,在所有人心惊胆战的目光之下,火苗竟越来越小了。 皇帝叫道:“太傅!” 只见那伏在地上的老人往前一扑,一口血竟喷出了一尺多远。 站在一边的侍卫立刻跪在他脚下,低声道:“皇上不可。”皇帝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顿住了脚步,周遭玄宗门人唱和的声响越来越大,嗡嗡的动静竟似乎叫大地一起震颤了起来似的,然而那盏山灯却到底没能再重新亮起来,晃了两下,竟是灭了。 跪在地上的老人却突然抬起头来,他睁大了眼睛,直直地注视着那盏已经熄灭的天灯,伸出手来,半崖和碧潭隔着十几步远,彼此对视了一眼,半崖面色凝重地摇摇头,碧潭眼中却闪过了一丝光亮。 此时,那天台边缘的中年人站了起来,双手捧着一把匕首,恭恭敬敬地上了天台,递到老人手里。 只见那老人看了那把匕首片刻,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竟是有些释然的模样,随后反手将匕首递进自己心口,这一刀不知扎得有多深,很快,他心口的血顺着匕首滑落下来,却好像有什么力量指引着它一般,渐渐地成了一条线,随后一小团旋风卷着这条血做的线,一路上升,到了熄灭的山灯处,忽悠一下,变成了一团火,将那盏山灯重新点燃,只是发出的光中隐隐带着一丝红晕似的。 风雨这才渐渐平息下来,老人仰面向天,静静地跪在那里,胸口插着匕首,仿佛已经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碧潭才重新站起来,拖着长长的声音,说道:“礼——成——” 话音才落,皇帝立刻提起袍子,三步两步地跑上天台,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太傅,你……” 老人茫然地抬起头,他的目光此时已经涣散了,皇帝低头看着他胸口上的匕首,咬咬牙,便要将它□,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匕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的碧潭却低声道:“皇上,太傅取心头之血点亮了第七站山灯,此刻必然是有话想对您说的,若您将匕首□,可就听不到了。” 皇帝的五官一瞬间近乎有些扭曲,手指竟微微有些抖。 老人却一抬手,抓住了帝王的朱红色的衣领,仿佛回光返照一样,目中光芒大炽,说道:“老臣……点着七盏山灯,为我大乾借得天命七十年,然……然……” 他猛地吸了口气,竟似在胸口卡住一样,拼尽了全力一样地说道:“蝼蚁蚍蜉之心,不测……不测上……意,命照飞红,将出……将出……” 他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盯着皇帝,又微微调动了目光,透过皇帝去看那站在一边默默垂泪的中年人,青紫的嘴唇颤抖着,只觉胸中千言万语想说——他还没看到这江山天下风调雨顺,还没看到百姓万民安居乐业,那万番不甘之心将他的胸口死死堵住,仿佛连心血都凝滞不动了。 中年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爹,您放心去吧,儿子必当辅佐吾皇,为我大乾江山鞠躬尽瘁!” 老人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他痉挛似地抓住帝王衣领的手慢慢没了力气,颓然垂了下去,仿佛看尽了万里河山的眼中空荡荡的一片,终于什么都不剩下了。 这一代名臣,死的时候,也不过剩下了一具苍老佝偻的尸体在这世上。 大乾十三年,昔日的帝师颜怀璞于九鹿山巅之处,玄宗天台之间上七盏山灯,以救大乾天命,风起灯灭,遂以心血续之。 此时,施无端终于看清了后山的情景,整个苍云谷被一股黑气包着,大大小小的妖精没命地四散奔逃,瑟瑟发抖。他居高临下,见那竟是在火莲洞附近最为浓重,缭绕不去。 施无端一把抓住从他身边跑过的一只半人半兽模样的鹿精,问道:“谷里出了什么事?天狐白娘娘他们怎么了?” 那鹿精已经吓得快要翻白眼了,哆哆嗦嗦地说道:“了、了不得,神雷打断谷中地脉,今日又恰逢阴时阴月阴日,有人逆命术点借运灯,大封……大封破裂,天魔要降世啦!” 他说的什么神神鬼鬼天魔地魔的,施无端一概无视,没等他说完,便急急忙忙地问道:“那小离子呢?白离呢?” 鹿精先是一怔,仿佛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施无端接着道:“他是白娘娘的女儿,就是那个……” 鹿精浑身一颤,脸上竟露出见鬼一样的神色,几乎吓得要尿裤子——幸亏下半身是兽模样,没穿裤子。 他疯狂地从施无端的手中摆脱出来,叫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施无端跺跺脚,逆着所有四散奔逃的小妖,一头往谷中冲去。 他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不安——施无端有生以来还从未感到如此不安过,这几乎叫他第一回觉得怕了,可他心里想道,这就好比家里着火了,媳妇在里面,男人再怕,能叫她一个人待在火海里么? 于是这个小男人义无反顾地冲下去了。 越是靠近那漆黑的火莲洞口,他心跳得便越快,等人到了门口的时候,手脚都冰冷起来,小腿竟然微微有些抽搐,走路的时候膝盖直发软。施无端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翠屏鸟,一张脸白得像纸一样,却对那大鸟说道:“你去往高处飞,高处黑气浅,别跟我进来。” 翠屏鸟轻轻地在他的鼻子上啄了一下,竟异乎寻常的温柔。 施无端往下沉了一下手臂,催促道:“快去。” 可那鸟却像是扒在他的手臂上一样,说什么也不肯动一动,施无端和它对视了一会,片刻,叹了口气,将那块青光越来越浅的星盘绑在了鸟背上,带着大鸟一同往洞里跑去,边跑边扯开嗓子叫道:“小离子!你在哪?” “小离子,你……” 他的话音卡在了喉咙里,因为火莲洞中大大小小的狐妖全部回过头来,有人面也有狐狸脸,一致地盯着他看,狐王白紫依站在中间,手中拿着一柄长剑,剑尖抵在一个人胸口上。 那人被绑在中间的台子上,看上去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雪白的衣襟已经被血染透,眼睛却依然睁着,仿佛不滴尽最后一滴血,那眼中黑沉沉的恨意便不散去似的。叫人一眼瞟上去,便心生冷意。 虽然模样不同了,可眉眼依稀,神色依稀,以至于施无端只愣了片刻,便反应过来——那是白离! 白离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那生冷坚硬的眼神竟稍微柔和了一点,微许有些茫然似的。 施无端来不及细想白离为什么忽然长成了这么大,又为什么忽然有点……像个男的,因为这些比起“白离他娘要杀他”的这个事实而言,都变得轻如鸿毛了。 他情急之下,眼珠一转,嘴上却傻呵呵地笑了一声,说道:“哎哟,那什么……对不住,对不住,我一不小心,走错地方了。” 第13章 阵眼 施无端嘴上胡说八道,眼睛却没闲着——他从未进过火莲洞,虽然常到苍云谷,可是狐王的洞府平日里是不会平白无故地让一个小孩乱闯的,即使是找白离,也只能在门口叫他两声,这一进来,火莲洞中陈设布局便一览无余了。 狐性属火,施无端一走进来,便感觉到了狐洞里的“界”,然而火性中似乎有些其他的东西,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自成一阵,就是那东西,挡住了洞外涌进来的黑气。施无端感觉不对劲,可是没时间给他细细研究。 要说打,施无端觉着自己再练上个三五十年也打不过这么一大窝狐狸,那可怎么办呢? 他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想着,自己最大的特长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于是打算搞点破坏,在这火莲洞里打几个滚,最好能拖延时间,瞧出这阵的阵眼,能把阵眼玩残了,哪怕弄不残阵眼,也尽量能让小离子趁机跑。 施无端有恃无恐地琢磨着,反正白娘娘是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还有师父呢,最多是五花大绑给扔回到九鹿山上,一顿板子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么想着,施无端沉了沉手臂,那翠屏鸟就像是通人性一样,炸吧着毛叽咕叫着飞上了天,直冲着火莲洞山壁上的狐火去了,那狐火点着的地方乃是供奉狐族先辈牌位的地方,怎么能让这么一只扁毛畜生祸害,登时,白紫依身边的几个侍卫便要扑上去抓。 施无端就假装尴尬地笑了笑:“实在对不住,师父的鸟,它不听我的——你们忙哈,我去把这小畜生抓下来。” 守着洞口的乃是两个狐面人身的妖,施无端往里一迈步,两妖立即亮了兵器,施无端一缩头,明晃晃的刀片从他后颈上擦过,他仗着个子小,就像个小耗子似的,从两个狐妖中间的小缝里低头钻了过去。 一边撞翻了一个祭台,一边四处乱窜地叫道:“傻鸟我看你往哪里跑!” 白紫依忍无可忍,怒道:“抓住他!” 可施无端那可恶的小鬼就像是个跳蚤,蹦来蹦去,掀桌子踹板凳,愣是没有一个人抓得住他——这全都是道祖平日里在院子里追着揍他给练出来的,这时候比那武修的轻功还好用。 “白娘娘息怒啊,我又不是故意的。哎哟,小哥别砍啊,就一个脑袋……你看,我说别砍吧,卡在桌子上拔不出来了吧,干什么都动刀动枪的,大家没事坐下聊聊天嘛……”施无端跑着还不忘嘴里贱着,“白娘娘,我说丈母娘啊,生一次气长三条皱纹啊,您千万悠着点!” 白离脸色惨白惨白的,他看着施无端,嘴角却提起一丝笑意来,可是当他转过头来面对白紫依的时候,那一点的笑意却好像是琉璃做的,一碰便破了。 他那眼极黑,仿佛比平日还要黑上许多似的,连一点光亮都没有了,就像是藏着一团浓墨重彩的仇恨,怎么也化不开似的,这时却好像被施无端的闹腾冲散了一些情绪。 白离叹了口气,垂下眼,好半晌,才低声问:“娘,为什么?” 凡人家父母子女乃是至亲骨肉,哪个做娘的不是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让孩子受上一点委屈呢?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要防着我?怕我?而今甚至于要杀我? 仇恨浅淡了些,委屈却像是一块石头,堵住了他的胸口。 他感觉全身的精气顺着伤口源源不断地被那柄剑吸走,白离心想,自己这是就要死了,可到死到临头,也没明白是为什么。 传说人快要死了的时候,会回忆起他的一辈子,白离觉得眼前朦胧了起来,也试图回忆起他的一辈子。可是他发现,除了九鹿山上的那个少年每每偷偷溜出来,在洞口叫他名字的片刻光景,他这一生,竟然没有多少能称得上快乐的时光。 又也许施无端是让他更不快乐的源泉,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人叫“白离”这个名字,没有人记得白离这个人。 他或许就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也就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生命是那么一个漫长而无趣的过程。 既然不快乐,死又能怎么样呢? 其实也不怎么样,只是不甘心。 一群大大小小的狐妖已经把施无端堵到了一个角落里,白离咬咬牙,低低地说道:“你放他离开吧,他能捣什么乱,伤了他和九鹿山上的人也不好交代。” 白紫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白离不再看她,不再叫她娘,她好像有一点悲伤,那么多年,哪怕是养只小猫小狗,也要有感情的。可她的悲伤都在眼角眉梢,太浅淡,以至于冲不破她心里的恐惧和……憎恨。 “你放他出去吧。”白离又说了一句,轻轻地合上眼睛,嘴角甚至露出一丝冷冷的笑。他的妖力不知被什么东西压抑住了,连手指都动不了,话音变得有气无力。虽然和白紫依不亲,可那毕竟是他的母亲,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防备她。 “如果我还能动,”白离在心里冷静而漠然地想道,“我一定把你们全杀了,打断所有的骨头,然后把尸体放在洞口的太阳底下暴晒成干,等秃鹫把腐肉吃完,再把尸骨收回来,就镶在墙里,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那些碎骨。” 施无端毫无形象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可也架不住几十个狐妖围追堵截,他远远地瞥见白离已经闭上了眼睛,心里越发着急,知道白离是妖,是比人强,一般的伤弄不死他,可也架不住被钉在柱子上那么长时间啊。 这时,他脚下踩到了一块不知被哪个小妖削下来的木板上,心里便是一动。 一个狐妖向他扑过来,施无端俯身捡起那块木板,往旁边灵巧地一缩,躲了过去,张口便念出一长串拗口的口诀,这口诀他只在江华带着他御剑而行的时候听过一次,每一个字符都未曾学过,却愣是叫他记住了那长得叫人脑仁疼的发音和手诀。 甫一念出,施无端便感觉到怀里的木板动了一下,身上好像有一小股真气似乎顺着丹田往上,竟形成了一个小漩涡似的,将那木板给托了起来。 施无端心里知道,这木头久居狐洞之中,虽也算有灵性,却是万万抵不上江华的剑的,况且自己那点微末的道行跟江华散人也不是一个水平上的。 他眼珠一转,电光石火间心里又有了主意,丢下木板,矮身一窜避开一个狐妖的手中剑。这手中持剑的多半是洞中长老级别的了,自然是人的模样,施无端往旁边一滚,眼疾手快地在他的裤子上抓了一把,竟将人家的裤子给扯下了一大半,露出两条狐狸毛还没褪去的大腿。 任谁陡然被当众扒了裤子,都要目瞪口呆片刻,施无端趁机屈指一弹:“着!” “噼啪”一声爆响,空中似有电光闪过,正打中这狐妖长老的手腕,他手中长剑便应声落地,被施无端一把抄在手里,他拿到剑,片刻不曾犹豫,反手便横扫了出去。 这一下颇为唬人,竟似带着一股子劲风一般,将近身的几个小妖都挥了出去,然而他却未曾追击,回手将那长剑耍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口中叽里咕噜地大声将御剑咒吼了出来,用长剑代替手指,“耍”出了那御剑手诀。 下一刻,施无端便觉一股大力将他从地面上整个周了起来,众小妖便惊恐地发现他怀里抱着那柄长剑,竟风驰电掣地飞了出去。 他飞得不稳当,好几次撞到山岩,难为年纪不大的那么个孩子竟一声不吭,抬手一甩袖子,那御剑而带起的风竟将洞中山壁上的狐火全部扇灭,白紫依吃了一惊,怒道:“臭小子!”抬手从袖中摔出长鞭,便向施无端卷了过去。 那鞭子像是活的,直卷上施无端的脖子,施无端情急之下抱着剑凌空滚了开去,后背狠狠地撞在石壁上,撞得他头晕眼花,胸口一阵发闷,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手中长剑一颤,他气力不足,便要掉下去。 就在这时,从他的角度,施无端突然瞥见了火灭了之后黑黢黢的山洞里隐藏的阵型,白离被绑着的祭台柱子和周围隐隐约约的几个镶在墙壁上的夜明珠彼此遥相呼应,竟成了个避阴阵的模样,一瞬间施无端心里便回想起从江华那看来的阵法书,算式在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 仅仅眨眼功夫,他便瞧出,阵眼就是绑着白离的柱子上面插得一排白幡里,从下面数的倒数第二根。 施无端咬咬牙,勉强提了口气,笑道:“我说丈母娘,您怎么把女婿往死里打啊?” 白紫依第二鞭已经到面前了,施无端咬破舌尖,猛提一口气,硬生生将长剑往上提了两尺有余,向着那柱子上的白幡便冲过去了,果然白紫依的鞭子顿了一下,随后更凶猛地卷了过来,没了火,洞中发亮的只有几颗夜明珠,施无端瞧得清楚,那鞭子上竟隐隐燃起了带着戾气的妖火。 这便不是闹着玩的了,施无端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去,只觉那鞭子追在身后,擦着他的后背过去,仅仅擦了一下,便火辣辣地疼。 此时翠屏鸟飞过来,施无端在空中猛地把它冲着那阵眼的方向推了一把,翠屏鸟猝不及防,大头冲下地便扑向了阵眼的白幡,尖嘴戳在了白幡里,它本能地挣扎起来,这鸟是天生祥瑞之物,正和避阴阵相克,竟将那白幡从柱子上挣了下来。 施无端正好赶过去,一把接住晕头转向的摔下来的翠屏鸟。白幡离开柱子的刹那,一股子黑气便从洞口凶猛地挤了进来,呜咽声四起,方才还生龙活虎地追击他的狐妖们立刻蜷缩了起来。 施无端吃了一惊,望过去,发现除了自己被星盘的青光护着,其他狐妖都面露痛苦之色,白紫依甩到空中的鞭子竟走了一半便软软地垂了下去。 这是个怎么回事?施无端皱皱眉,却没细想,他猛地从空中跳了下去,落到白离面前,犹豫了一下,轻轻拍拍白离的脸,手指还没碰到,白离便睁开了眼,施无端便说道:“你忍忍。” 然后一抬手将钉在他身上的剑给拔了下来,白离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施无端一只手按住他的伤口,随即利落地斩断了绑住他的几根绳子。 白离踉跄了一下,一时没了支撑,便直直地摔到了他身上,他此时身形已经是少年模样,虽比之成人略显清秀,这么骤然压下来,也不是施无端这样的小孩接得住的,两人便一同跌在了地上。 第14章 离分 “哎哟喂!”施无端重重地坐在了地上,他一偏头,白离消瘦的侧脸就抵在他的肩窝上,白离仿佛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似的,下巴上的骨头卡得他肩膀有些疼,离得远了,施无端能一眼瞧出这是白离,可眼下紧紧地贴着,他又觉得眼前的人陌生起来。 施无端终于后知后觉地疑惑起来,一个粉团子似的小丫头怎么变成了个男的呢? 好在他还还小,虽然“媳妇”“丈母娘”的乱叫,实际对这等事也就只是知道个名称,嘴里贱一贱恶心恶心别人罢了,心里其实非常懵懂,一点也不明白这男女之情是怎么个意思,所以只是稍微有些不自在,也并没有很大的反应,有些疑惑地轻轻在白离肩头上推了一下,问道:“你是小……小离子?” 白离强打精神,从他身上将自己撑起来,一只手捂住胸口,一边低声道:“你怎么来这里,快……快些离开。” 真是白离。 施无端怔了怔,心里怅然若失地想道,怎么他长大了就变成个男的了,那岂不是不能当媳妇了?想来是没长好,一定是他娘对他不好的缘故,唉,怨不得人说“女大十八变”呢,敢情要想从小到大都能长成女人,也怪不容易的。 当不成媳妇就当不成媳妇吧,施无端非常想得开,变成个男的也是小离子,将来再找个别的当媳妇,小离子就当那个……那个结拜兄弟好啦。 这时翠屏鸟叫了一声,站在他肩膀上,微微有些焦急,施无端回头望去,之间火莲洞的打从洞口开始,地上裂了一道大口子,愈加浓郁的黑气从里面冒了出来,叫人一眼望不到底,仿佛下面便是阿鼻地狱一般。 除了被星盘的青光护住的施无端和白离,便是狐王白紫依也蜷缩在地上,耳朵变成了狐狸的模样,竟是要露了原型了。 星盘的青光越来越暗淡,施无端只觉心口一滞,在那地裂面前竟然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白离用力抓住施无端的肩膀,手指像是要掐到他的肉里一样,竟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快走!” 施无端忙爬起来,被白离一拽踉跄两步,便跟着他避开地裂,往火莲洞中跑去。想来这洞中必是有密道的,白离的血一边走,一边顺着他的手指缝滴出来,他那惨白的脸颊上几乎现了灰败,施无端想了想,便对白离说道:“小离子,你变小一点,我背着你!” 可他蹲下来等了片刻,却不见白离动作,便转过头来问道:“怎么?” “我那……不过是变幻的模样。”好半晌,白离才低低地说,他少年嗓音,已经略有低沉之意,此时说出来的话音还有些沙哑,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施无端,过了片刻,才惨淡地笑了笑,说道,“你来救我,我很高兴,可那是骗你的……” “哎呀,我知道,你快变过去,不然我背不动你。”施无端还分辨不大出骗人和开玩笑的尺度,虽然心里觉得怪别扭的,可他有些粗枝大叶,知道小妖们平时就喜欢变幻模样与人捣乱,还道白离也是闹着玩的,若是平时,他说不定也要和这小伙伴赌气片刻,可是现在不是要逃命么,哪还顾得上这点细枝末节。 白离怔怔地看着他,他伤得很重,虽然施无端从柱子上将他放下来的以后,白离便感觉妖力慢慢地回来了,可依然填补不了顺着伤口流出去的精血,便干脆恢复成原型——像施无端第一次看见他那样,变成了个顶着狐耳的幼童。 施无端背起他,飞快地往外跑去。少年的头发是自己梳的,他不甚在意形象,再加上方才一场大闹,早就乱七八糟的了,总是不停地在白离的鼻尖上擦过,有些痒,又仿佛不只是鼻尖上痒,白离环住他脖子的手紧了紧,低声问:“我骗你,你不生我气么?” 施无端说道:“现在没空,等咱们跑出去,找到我师父了我再生。” 顿了顿,他又安慰道:“我师父本事大得很,你放心吧,没事的——你伤怎么样了,疼不疼?你娘怎么这样啊?” 白离半晌没言语,施无端还以为他晕过去了,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见白离眼圈略微有些红,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 只听白离说道:“她说外面的黑气是冲着我来的,都是因为我,只要杀了我,苍云谷就平安了,她说我乃是不祥之物。” 白离似乎有些害怕,他有些自暴自弃地说出来,想看着施无端把他丢下,心里想:若是他也丢下我,我与这人世间便再没有牵扯了,日后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干净。 谁知施无端这个祸头顺口便以己度人地问道:“什么?都是冲你来的?你这是闯了多大的祸呀?” 白离一怔,忍不住苦笑一声:“我若是知道就好了,自我出生那日起,谷中便有各种流言,怕我的,躲着我的,说我是灾星的……” 以施无端此时的阅历,还不大能理解这种事,只是一方面觉着奇怪,一方面又觉着白离可怜,还像个小大人似的点头安慰道:“唉,真不讲理,难为你顶着这么大个屎盆子过了这么多年。” 白离一日中心境大起大落,方才对施无端说出那句话时,竟隐隐如入魔一般,感觉绝望像是冰冷的水,没了他的顶,未曾想忽然听见这么一句话,施无端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就像是一根小小的针,倏一下戳破了他胸口郁结的悲愤,白离竟觉得哭笑不得起来,仿佛那过去种种,被这孩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过,都成了一个又恶心又滑稽的笑话。 他俯下身,将脸贴在施无端的脖颈上,好一会,才低声道:“你和我这样好,我……” “哈哈,那你给我当媳妇吧!”施无端顺口道,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摇了摇头,“哎呀,不对,你又不是女的,不能给我当媳妇了。” 白离轻声道:“不要紧。” “……”施无端哑然了片刻,忍不住小声说道,“这个……还是要紧的吧?” 白离笑了一声,嗅着少年身上清新的味道,微微合上眼:“我说不要紧就不要紧。”心里想道,谁敢要我跟你分开,我就杀了谁,这世上所有人都待我不好,我便把他们全杀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施无端听得他最后一句话声气渐弱,以为他是受伤体力不支,便也不同他争辩,只是心里颇有些沧桑地想道:“唉,他还小呢,说了他也不懂。” 白离指路,施无端背着他一路狂奔地跑进了火莲洞的密道里,一进去,便觉着里面阴森森的,仿佛有股腐烂的味道似的,施无端忍不住问道:“小离子,可别走错了吧?” “没错,就是这边,这有一条捷径,可以直接到你们玄宗在山腰上设的关卡那边。” 密道里极暗,以至于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两个人并没有看见那些角落里浮起的黑气,竟比方才火莲洞里的还要浓郁,又跑了一阵子,星盘上的青光却暗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白离并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对来,哪怕方才他们被黑气包围,连施无端都感觉胸闷的时候,他也没被地裂中冒出的黑气所影响,此时,他却注意到了施无端的喘息越来越粗重,便问道:“你是不是累了?” “唔,有点……喘不上气来。”施无端皱皱眉,额角的汗已经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了。 白离伸手一摸,竟摸到了一手冰冷粘腻,他吃了一惊:“无端,放下我!” 施无端没有放下他,自己脚下却踉跄了一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翠屏鸟有些飞不起来了,也跟着蔫蔫地落下来,白离忙松开他的脖子,一闪身变回了少年模样,他胸口的血已经止住了,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恢复了些力气——甚至比平日里恢复得还要快。 施无端一手揪住自己的领口,大口地喘着气,他觉得好像有一只手挤着他的胸口似的,呼进去的气只在嗓子里绕一圈,便又跑了出来,眼前一阵阵金星乱晃。 他伸出手指,轻轻一搓,一小团火苗便在苍白的指尖上跳了出来,这回两人终于看清了,黑暗之中,紧贴在他们身后,竟有一团黑气,仿如骷髅头的模样,张开深不见底的大口像他们扑过来,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阴气极重的风,轻易便将施无端手上的火苗吹灭了。 施无端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往另一边望去,看见深邃的窄道那头露出一点光亮来,便知道白离的路没有带错,那边确实是有出口的。 这少年好像有种越是难过、便越是爆发出力量的本领似的,抓住白离的手,撑了自己一把,竟重新站了起来,又拎起翠屏鸟的脊背,深吸一口气,晃了晃头,言简意赅地说道:“快跑。” 白离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难受,那些距离他们极近的黑气有些已经没入他的身体,不但不让他难受,好像还极舒服似的,胸口的伤就是被那黑气温和地填补上的,可来不及细想,便被施无端拉着跑了出去。 身后追着的黑气好像知道他们就要逃出去了,眨眼间速度竟快了不少,眼看着便碾了上来,那洞口的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施无端却觉得脚下灌了铅一般,心都要跳出来了,可依然本能地抓着白离和翠屏鸟。 忽然,有什么东西拉住了他的脚踝,施无端猛地往前扑去,眼前一黑,刹那间什么都不知道了,然而只是晕眩了一会,随即他便又立刻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人接住,打横抱了起来,身体腾空,竟是被扔了出去。 刺目的光芒扎进施无端的瞳孔,他却睁大眼睛,几乎被刺出了眼泪,他的肩膀重重地砸在了洞口的石头上,疼得他觉着骨头都碎了,眼睁睁地看着白离把他扔出去的一瞬,便被后面的黑气卷住了全身,那黑气竟从他的胸口透出,像一把剑一样穿透了他的身体,白离浑身一震,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小离子!” 无数条黑气贯穿了白离的身体,像是要把他分崩离析,白离的眼角滴落了两行血泪,嘴唇一片青白,他看着施无端,像是想把那狼狈少年的模样刻在心里似的,随后没来得及说一个字,整个人便被卷进了黑雾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在施无端面前,和那团黑气一起消失不见了,地上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像是白离从未存在过。 然后施无端在地上看见了一团亮晶晶的东西,他低喝一声,咬着牙,撑着半个几乎疼得麻木的身体,拼命地爬过去,就看见了他曾经揪了翠屏鸟的鸟羽,给白离的编的那条豆蔻缠。少年把豆蔻缠抓到手里,死死地攥住,身上疼得他直打颤。 “我要去找师父。”他对自己说道,“我要去……” 然后他终于挨不住了,头歪在一边,晕了过去。 第15章 惊变 施无端不知道苍云谷中发生了什么事,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入夜了。 他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只瑟瑟发抖的毛团,身上黑一块灰一块的,跟旁边蹦来蹦去的翠屏鸟那骚包的羽毛比起来,愈加显得触目惊心。 乌溜溜的眼睛加一身白毛,施无端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不清醒,还惊喜地想着,这是白离的原型吧,小离子没被那团黑气带走! 然而等他彻底清醒过来,眼前不花了,才失望地发现,这脏兮兮的毛团只是一只兔子。 兔子似乎有些道行,长得很肥,肥得体型不大像兔子,乍一看,倒有点像只浑身冒油的大耗子,然而它虽然好像开了些灵智,却又不大机灵,全身都被肥肉堆满了,显得脑袋愈加小得可怜,它好像是仓促间跑过来寻求庇护的,没头没脑地只觉得这少年身上似有法宝,便一头扎了过来,谁知道走近了才发现,那星盘发出的光叫它本能地战栗,吓得它连跑都不敢跑了,只能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若是平时,施无端肯定要戏耍它一番的,可他费力地爬起来,低头看见手心里攥着的豆蔻缠,又回头看了看白离消失的洞口,就什么都没心情了。 翠屏鸟用脑袋顶抵在他的膝盖上,轻轻地蹭了蹭,眨巴着漆黑的眼睛看着他。 施无端怔了片刻,小心地把豆蔻缠上的尘土吹干净,揣在怀里,扶着山洞洞口的大石头站了起来,这一站起来,他居高临下,才瞧出苍云谷中发生了什么事。 整个山谷竟然塌了下去,那遮天蔽日一般的林子全都被山石压在了下面,一道几丈见方的大裂缝撕开了整个苍云谷,苍云谷中大大小小如翡翠一般的池子溪水,竟全部染了铁锈似的颜色。风云变色,少年扶着山岩,呆立半晌,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天空,碧空也仿佛被掩住了面貌似的,一点星光也看不见了。 “师父!”施无端陡然醒悟过来,转身便要往山上跑去。 他这一回头猛了,脚下一绊,便摔了个大跟头,施无端咬住牙,磨破的手掌撑在地上,半晌才爬起来,他身后是整个废墟一样的山谷,一个小小的少年,就这样满身尘埃、孤立无援地往山顶上锲而不舍地爬去。 九鹿山的山脉仿佛都被什么给毁了似的,那平日里走惯了的山路都变形了,月黑风高,随时会被脚下露出地面的树根绊倒,随时会被山崖上掉下来的石头砸着。 他摔了一下,爬起来,再摔一下。就好像不知道疼似的,趴在地上的时候就大口地喘着气,把血抹在冰冷的石头上,一爬起来,就又拼命地往上跑。 翠屏鸟默默地跟在他头上飞,见他摔倒,便落在一边停下来等他,连那傻乎乎的大肥兔子也莫名其妙地跟了来,不知它是怎么想的,瞪着一双小眼睛,好似不知人心疾苦一般地望着这曾经是仙境,如今变成了鬼蜮的地方。 每到一个关卡,施无端便进去大声问道:“这里有人吗?我是无端!我是掌门师父的徒弟!有人吗?” 可每一个关卡都空空如也,施无端觉得自己跑得心脏都要炸开了,等他已经快走到山顶的时候,路过最后一个关卡,都几乎快要失望了,只是例行公事地进去转一圈,却在后院的亭子下瞧见一团阴影。 他脚步一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却发现那竟是一个守关的弟子,名字叫做陆程,按辈分,是道祖的徒孙,要叫他一声小师叔的。平日里施无端去后山玩耍经常经过这里,与这位大师侄最亲。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施无端手中星盘亮了起来,施无端竟从那光芒中感觉到了些许贪婪之意,好像饥饿地野兽瞧见了带血的猎物似的,他吃了一惊,慌忙把星盘塞进包袱里,慢慢地走了过去,试探地叫了道:“陆程?” 这一走近,才发现陆程身上竟被一条铁钩给贯穿了,变成了个血人,他紧紧地闭着眼,心口处却还有些微弱的气息……可是也马上就要断了。 施无端眼前一黑,心里想道,难不成师门出了什么事? 他一步抢上去,费力地抱起陆程的上半身,手掌拍打着他的脸颊:“陆程是我,你睁眼瞧瞧,这是怎么回事?师父呢?其他人呢?” 可是这人伤得实在太重了,当真是气如游丝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包袱里,几缕星丝竟然不听指令便伸了出来,像是有些试探施无端的反应,悄悄地缠上了陆程胸口的铁钩。 施无端愣了愣,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情况,就在他愣神的时候,那几根星丝猛地亮了起来,顺着铁钩戳进了陆程的身体,疯狂地吸收这重伤之人仅剩的精魄。 陆程浑身一颤,施无端大惊,一把拽住那几根星丝,用力将它们扯断了,其他的星丝像是知道害怕一样,在他的手上轻轻一碰,旋即又缩了回去。可他这么一拽,也牵扯到了陆程的伤口,陆程低吟一声,竟睁开了眼。 他眼神先是迷茫,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脸恐慌,嘴唇痉挛一般地掀动着,整个人都抽搐起来,施无端忙在他脸上拍了拍,将声音放得更轻,说道:“是我,别怕,我是无端,玄宗出了什么事?师父呢?大师兄和师叔他们呢?山下的关卡怎么都……” 他心里着急,一连串地问题便冒了出来,陆程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死命地抬起手攥住了施无端的手腕,施无端愣了一下,只听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垂死一般的声音,沙哑而费力地说道:“跑!快……跑……快……” 然后声音哽住,施无端就感觉他手指的力量松了:“陆程!” 陆程只是大睁这眼睛,施无端背后的星丝又蠢蠢欲动起来,仿佛想榨干净这新鲜的死人身上最后一缕精魄,又碍于主人,不敢放肆。 施无端缓缓地抬起手,放在了陆程的鼻子下面,好半晌,才深深地倒抽一口凉气,竟是傻了。 他从小到大,还是第一回见着人死——死的还是他认识的人。 他心里忽然涌上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陆程这是死了,师父呢?师父会不会也……他感觉一股凉气从胸口扩散到四肢,手脚都冻僵了。 忽然,有人的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施无端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便一把拎起脚边的笨兔子躲进了草丛里。 翠屏鸟反应也快,伏在了他身边,一动也不敢动。 片刻,只听有人说道:“我刚才好像听见这边有动静,子良,咱们过去瞧瞧。” 另一个人应了一声,一阵悉悉索索,两个人似乎奔着这边来了。 施无端松了口气,他听出了这两人的声音,是他碧潭师叔的两个弟子赵承业和黄子良,跑了一天,总算见到了亲人,施无端感觉自己要喜极而泣了,然而他心里这么一松,想要站起来的时候腿却软了,一时没能动。 可他才要开口喊人,却听见那不远处的赵承业冷笑道:“嘿,想不到这里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什么?! 施无端按在自己脚踝上的手立刻不动了,一边的翠屏鸟在地上移动了一下,被他一把按住。他心里急转,赵承业这是什么意思?陆程临死的时候为什么要让他快跑,他在怕什么? “热气还没散,想是才咽气。”黄子良说道,“方才莫不是他挣动?” “想来是,苍云谷里也不知怎么的,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险些惊了圣驾,一不留神竟叫他跑到这里了。”赵承业道,“来,你我兄弟二人将他抬起来,尸体核对上了,师父那边好交差。” 黄子良笑道:“师兄怎么糊涂了,我们兄弟两人抬着这蠢物的尸体上山,岂不是受累么?依我的意思,不如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挂在腰上,到时候给师父过目一下便是。” 赵承业笑道:“有道理。” 施无端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心都快不会跳了。 那两个人说什么“师父”,是碧潭师叔?碧潭师叔怎么会叫他们同门相残,连个全尸都不肯留下?他手中紧紧地抓着翠屏鸟的身子,难为那大鸟竟也一声不吭地任他抓着。 “不成,我不能轻举妄动。”施无端心里想道,“还是跟上瞧瞧,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深吸了一口气,等那两个人离开了一段以后,才小心翼翼地从原处爬出来,他知道赵承业和黄子良两人,虽然比起十二真人还差一些火候,在整个九鹿山中不算出类拔萃,可也是专心修道百十来年之人,自己这点岁数和道行在他们眼里什么都算不上。 他此时手脚尚有些不灵便,走路的模样有些古怪,却一点也不敢大意,唯恐被两人发现。 经过陆程陈尸之地的时候,施无端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方才还和他说过话的师侄,眼下竟变成了一具无头的尸体,凄凉无比地横在地上,双腿蜷缩着,手指微曲,仿佛抓着什么似的。 心里便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一样。 一路惊险不提,施无端带着翠屏鸟和兔子精远远地缀着黄子良和赵承业那两个人,走到将近山顶的地方,才发现上面竟是灯火通明的。只是守卫有些古怪,外面是九鹿山的人,里面一层却个个穿着朱红的锦缎衣衫,上面绣着辟邪的神兽貔貅,配着刀,身上面上都带着戾气。 施无端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不敢轻举妄动,便在一边小心地躲着,打算找机会进去,一宿也没找到机会,一不小心,就躲在角落里睡着了。 直到第二日清晨,他一激灵,惊醒过来,偷偷扒开眼前的草,从缝隙中望去,只见那些身着锦衣戴着佩刀的人忽然整齐划一地同时往两边错开一步,片刻后,巨大的仪仗缓缓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施无端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倚仗,躲在大石后面,睁大了眼睛。 仪仗过后,是华贵逼人的车辇,随行的人很多,却鸦雀无声。 走到门口,车辇停了下来,碧潭和半崖两人率玄宗众弟子一路送到门口,只见两人带着众弟子齐齐跪下,碧潭口中还说道:“恭送圣驾。” 众人山呼万岁。 那车辇旁边的一个面容白净的男子尖声道:“起驾——” 随后两边佩刀之人开路,车队便这样山呼海啸地从施无端面前走了过去。施无端心里想道,娘啊,这个是皇帝么? 就在这时,紧跟在帝辇旁边的一个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往施无端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施无端一惊,忙又将自己缩了缩,好一会,那男人才皱皱眉,有些不放心地转过头去,跟着帝辇走了。 第16章 阴谋 施无端只知道皇帝是个很大的官,天下老百姓都要听他的,眼下却对帝王尊严并没有什么具体概念,也没觉得得见到人皇是多么荣幸的事,只是心里感慨了一下这阵仗很大,便往九鹿山那边瞟去。 只这一眼,就够他心惊的——山上来了尊贵的客人,所有弟子都出来相送,后山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师父的影子? 也没有苦若师叔,施无端沉下心来,目光慢慢地在碧潭和半崖的身上扫过,心里隐隐有了个不好的猜测,师父不在,山下的守卫死了,他们两个在这里满面风光地恭送圣驾?到底是为什么? 他想着想着,手脚竟然冰冷了起来。 连翠屏鸟和兔子精也仿佛能感觉到他心境的变化似的,两个智力都不高的畜生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身边。 圣驾的车辇队伍很长,却不混乱,然而到底人多,即使再怎么整齐划一,也还是很有声势的。施无端趁着这长长的车队走过的时候,悄悄地从草丛里爬出来,他学过一点“隐身诀”,可不精通,难以完全掩去行踪,勉强能让人眼前一花。 他想了想,捡了一把碎石子,口中默无声息地念着隐身诀,尽可能地不让人察觉到他的动静,将那些石子一个一个地撒出去。 他撒石子的动作并不是随意而为,仅仅是片刻,施无端额角上便冒出了一层细汗——这乃是一种从江华那里学来的极简单也极复杂的阵法,名字便叫做障眼阵,寻常物品皆可用来施阵,只是对算学的要求极高,每一个位置都须得计算得特别精确。 施无端眼下不方便拿出星盘推演,只能全凭心算,还要低低地将自己伏在草丛中,这一路不过几十步,他却像是感觉像是走了半辈子一样,直到潜入了玄宗的守卫圈中,这一身的破衣烂衫早已经被冷汗给泡透了。 然而他一口气也不敢松懈下来,此时他距离恭送圣驾的碧潭师兄弟两人只有七八尺的距离,他这两位师叔乃是和道祖真人平辈的高手,手段道行之高深,别人想也想不到,哪怕眼下皇上的倚仗没有走完,场面微许有些混乱,他还是尽可能悄无声息地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在胸口上按了一下,将手中的石子再次撒出,往里退去。 兔子精和翠屏鸟被他绑在腰带上,很多年以后,施无端和别人谈起这段经历时候,往事已如烟,当事人早已经忘记了当初年幼的自己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只当做个陈年笑话茶余饭后地讲出来,却叫有心人听得惊心。 他那样一个被道祖养在深山之中,长到了十岁出头,除了修习道术便只会疯玩傻闹的孩子,连人心险恶这个词都没听过,全如白纸一般,忽然遭到这样的大变,怎么就能这样有条不紊、不紧不慢呢? 老人说,这种特别聪明伶俐的孩子,都是人渣子变的,不容易养活,可一旦碰上造化大的,养活了,必然是能在这人世间掀起一番□澜的。 施无端不知道心里什么东西在撑着他,也许是失踪的白离,塌陷的山谷,同门相残,这一系列的变故好像是一层烧红的铁,狠狠地烙在他的心上,在最快的速度给他包上了一层浅薄但是坚韧的铁皮。 他好像知道了,这次自己做的事和以往调皮捣蛋是不一样的,以往被师叔抓住了,不过送到师父那里,挨顿责打也便罢了,他们是亲人,总不会真伤害自己,可是现在……这些人变得不那么像亲人了。 施无端心里从来没在同一时间转过这样多的念头,他甚至觉得整个脑子都被那些东西填满了。 他一边悄无声息地潜入玄宗,一边暗自寻思道,皇帝那老头不知道来干什么,这些人身上都穿着盛装,可见是刚从祭坛那里回来,若我现在直接去找师父,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一不小心还容易打草惊蛇,不如先去祭坛看看他们究竟干了什么。 他又想起头天晚上瞧见的七盏山灯,脑子里便回忆起道祖跟他说过的话,有大动静、大风雨、大不寻常之处,必是有人倒行逆施之处。 七盏灯……七盏…… 施无端记得在一本杂记上瞧见过,灯燃七盏,乃为借势,上可托国运,下可续私命。他们弄了那么大的动静,是向老天爷借了什么东西? 最重要的是,施无端还记得当时道祖发现他看这本书的时候,气得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手板,说这是旁门左道,还说“此事不可再议,有借有还,因果造化之术最是不能言说的,人若贪心强行逆天,非引来大灾祸不可”。 师父还在山上么?若在,怎会让他们如此行事? 他这玄宗掌门的关门弟子总算也有几分本领,一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避开岗哨,加之地形熟悉,对偷偷摸摸出去捣蛋这种事情很有一套,竟是有惊无险地混到了玄宗的祭坛。 这一看,他便下意识地捂住翠屏鸟的脸,只见那祭坛中间竟不知出了什么事,竟烧出了一大块焦黑,周遭一大片草木全部跟着遭了殃,都已枯死,昨日升空的几盏山灯已经围着祭坛一周被放了下来,中间的灯芯都已经不见,破败得简直不成模样。 施无端越过祭坛,往宗祠里望去,只见那宗祠大门开着,院中竟停了一副棺材。 施无端的手紧了紧,目光一寸一寸地往上望去,竟瞧见那棺材上面的桌案上摆着一张极简单的排位——玄宗第三百四十九代掌门人道祖之位。 他登时觉得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祭坛守卫,为首之人大喝一声:“谁!” 施无端一惊,瞬间回过神来,目光从一周手掌已经按在剑上的守卫身上划过,知道自己这是被发现了,想来此时以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若要强行突围或者偷偷溜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以一种超乎了年龄和阅历的勇气,从那障眼之阵里露出头来,狠狠地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虽然未能当场哭出来,眼圈却红了。 他头发乱七八糟,脸上脏兮兮的,鼻尖上还蹭了一块灰,就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动物似的,在一群守卫脸上扫视了一圈,坐在地上“哇”一声,干打雷不下雨地哭了出来。 同时暗中一伸脚,将自己所在之处的障眼阵给破坏了个干净。 守卫中自然有人认得这个掌门的小弟子,当下交换了一个眼神,施无端从指缝中瞥见一个守卫跑出去通报了,可这么多人,却没有人来扶起自己,给自己一个安慰,他心里越发沉了下去。 片刻,碧潭真人急步赶来。施无端只迟疑了片刻,便一头扎进碧潭的怀里,口中道:“碧潭师叔!” 碧潭目光一闪,缓缓地抬起手,拍着他的后背,却在手放在施无端身后的刹那,感觉到了少年的僵硬。 碧潭心中转念,将施无端从怀里捞了出来,轻轻推开他一点,半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柔声问道:“无端,你跑到哪去了,师叔们都急死了,还有你师父、你师父他……唉!” “我……我就是去后山玩了一阵子,我就是……”施无端的眼睛被他方才一番使劲搓揉,显得更红了,竟真的有了些许泪痕,语无伦次地说道,“我偷了师父的鸟给小离子玩,怕他打我……师叔,我师父呢?” 碧潭微微眯起眼,施无端心里一慌,唯恐他看出什么来,便做抬袖子状,使劲在自己的眼睛上又抹了一把:“师叔,我师父呢?” 碧潭轻轻抚着他的头顶,叹了口气道:“你瞧见祠堂里的排位了?” 施无端抬头看着他。 碧潭便站起来,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口中道:“也罢。” 便将他带到了祠堂中,棺材还没钉上,施无端只往里瞧了一眼,便往后连退三步,浑身都发起抖来。 那养育了他十多年,教导了他十多年,打骂了他十多年的师父,那每每在他闯祸时气急败坏地拿着戒尺追打,每每在他有所进境的时候拈着胡子微笑的师父,就那么毫无生气地躺在棺材里,和陆程一样…… 死了。 碧潭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半搂在怀里,低低地说道:“你师父正在修行关键时期,你突然失踪,他寻你不着,便连闭关静修也不肯,这才急怒攻心,竟一病不起……唉!我们师兄弟几个事务繁忙,竟没发现他近日微现了走火入魔。他……他……” 分明是道祖手书令他下山寻找江华散人的! 施无端觉得自己肩膀上好像盘踞了一条毒蛇一样,身上颤抖得更厉害了。 对方后来又说了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碧潭见他这幅模样,便垂下头,脸上有什么东西晦暗不明地闪过,又交代了几句,便叫人带他下去洗漱休息了。 施无端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重新打起精神,竟发现他们仍然将他安排在以前和师父一起住着的院子里。 院中硕大的星盘中,所有的星子都变成了普通的沙硕,所有的星丝都全部枯死。 施无端只看了一眼便木然地移开了目光,若说方才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不愿意接受的侥幸,瞧见这个也就彻底死心了。 师父说过,星盘推演天机,乃是世间至灵物,有些逢了机缘,甚至会认主,认了主人的星盘,便是与主人共存亡的,只要主人一丝魂魄还在人间,它便不会光华散尽。 那么如今看来,这漫天星辰,与他的师父竟是再没有半分牵扯的了。 第17章 山中 施无端那日夜里,进了自己的屋,把兔子精和翠屏鸟撒开,就像是脱力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虚——仿佛是刚刚用得太过了,这会已经不会想事了似的。 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他才慢慢反应过来,心里难受起来,就像是一睁眼,整个世界都颠倒了似的,他觉着自己抬头看看前路,前面都让浓雾给填满了,再回头看看后面,又只觉得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都不是真的。 施无端坐在床边上,捂住胸口,嘴角忽然往下咧了咧,想要嚎啕大哭一场,可是表情才到位,哭声还没酝酿出来,他又想起了什么,战战兢兢起来,使劲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把鞋蹬了,光着脚,做贼似的溜达到地上,小心翼翼地趴在窗户边上,四下看了一圈,发现屋门口院子里并没有人监视他,这才放心下来,打算坐回去接着哭。 可是坐了回去,又发现方才酝酿出来的眼泪又给憋回去了,堵得他难受极了。 这两天一宿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实在是又困又累,便一头倒在床上,脑袋才沾着枕头,便迷糊了起来,半睡半醒间,他忽然一激灵,大汗淋漓地又清醒过来,一翻身打开自己放在一边的包袱,将星盘抱在怀里,又掏出了一把小匕首,藏在枕头下,同脑袋挡住了,一只手夹在那里,这才松了口气,重新躺下。 第二天,碧潭叫人给他送来了衣服,施无端迟疑了一下,趁着别人不注意,把衣服放在鼻子下面仔细闻了闻,闻不出有什么问题,才披麻戴孝起来。 他一离开道祖的院落,便有人似有意似无意地跟着他,施无端心里盘算道,看来要跑是暂时不行了,他们打算怎么对付我呢? 他似乎很有些喜怒不形于色、七情不上脸面的天赋,只是活了十多年,向来是跟谁都好好的,第一回对别人心怀芥蒂,这天赋便显露了出来,别人只见他安安分分地在灵堂里给道祖守灵,脸上不见泪痕,却隐隐透出一股子死气沉沉的阴郁味道,竟有些不像个孩子了。 碧潭暗中观察了他好几天,发现这个淘气猴子忽然不声不响了起来,整个人竟不一样了,好像一夜之间便从一个毛孩子变成了个少年。施无端原本是个无风也要起三尺浪的货,跟谁都自来熟,熟了以后一张嘴就不消停,这回回来,竟不大愿意和别人说话了。 然而他毕竟是年纪小,道行不够,虽然努力做戏,却仍能叫有心人瞧出蛛丝马迹来。 碧潭就发现,每次一有人靠近他,施无端浑身就会绷一下,随后才会面带异色地放松下来,表情上虽然极力掩饰过,但总是不大自然的。 这日半崖同他一起,也盯着施无端看了一会,便悄声对他说道:“师兄,你瞧他……” 他迟疑了片刻,才觑着碧潭真人的脸色,接着说道:“我总觉得,这小崽子像是知道什么事似的。” 碧潭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接这个话茬。 半崖便又道:“师兄你想,他自称去苍云谷,可那日圣驾降临,九鹿山顶这边守卫森严,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路摸到祭坛的?” 碧潭慢吞吞地说道:“想是他个子小,被守卫疏忽了。” 半崖见他不在意,忙继续道:“师兄你想,就算他是被守卫疏忽,自己摸进来的,那这小东西他回来不去找那……那……那前掌门住的地方,平白无故地跑去祭坛那做什么?” 碧潭就转过头来看着他。 碧潭真人在九鹿山上素来是名声极好的,待人和气,四处与人解围,说起来道祖才是玄宗掌门人,但做掌门的毕竟积威重了些,也比不上他这师弟好人缘。此人长得便是一幅慈眉善目的善人样。 此刻,碧潭轻声问道:“师弟,你想说什么呢?” 半崖便再不迟疑,说道:“我看这小崽子有些问题,没准瞧出了什么事,想要韬光养晦伺机报仇呢。与其这样,咱们不如斩草除根,来个……” 他说着,伸手做刀,比了一个下劈的手势,脸上带了狠佞之色。碧潭就皱起眉来。 半崖再接再厉道:“师兄,我知道你宅心仁厚,这小……小子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说起来谁没有几分感情呢?只是……” 碧潭忽然一抬胳膊,一把按下他那做劈人状的手,打断了半崖真人的话,加重了语气,不悦道:“不要再说了,我玄宗百年间向来是名门正派,门下中人行得正坐得直,哪怕生了嫌隙,也是为了家国天下,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师兄已经不在了,借运之事也成了,哪有为难一个小小孩童的道理?” “若他知道道祖是……” 碧潭摆手道:“我等无愧于心,他便知道了,又怎样?” 眼见半崖还要争辩,碧潭便转过身来,对他正色道:“今天我可把话撂在这里,无端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哪怕他将来不好了,我也会亲自料理了他。嘿,我碧潭潜心修炼这许多年,便是不大中用,也不必如临大敌似的提防这么一个黄口小儿。只是在那之前,他仍然是你我的师侄,谁要动他一根汗毛,也要看我答不答应!” 半崖目瞪口呆地看着碧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什么东西。”半崖恨恨地想道,恶狠狠地盯着施无端瘦削的背影看了一会,很有些不忿,“呸!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斩草不除根,养虎必为患,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等着瞧!” 可他本事不如碧潭,势力不如碧潭,脑子也不如碧潭,这九鹿山上他也就是凭空占着辈分大——以前是道祖,现在是碧潭,还真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半崖便兀自气愤了一会,终究别无他法,转身去了。 且说碧潭真人,虽然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也是没有那么笃定的,施无端露的破绽不少,他一个老狐狸如何看不出。 七日后,道祖下葬了,施无端第一天回到自己房里睡,半夜三更间,碧潭便忍不住走进了道祖的小院,轻手轻脚地推开施无端的房门,走了进去。 此时屋里的三个活物都已经睡着了,月华落下来,从窗子洒进来,施无端侧躺在床上,蜷成一个小团,怀里抱着什么东西。碧潭又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观察了他一会。少年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皱着,拧成了个疙瘩。 碧潭心里想道,这个小东西,从小就上山下水地闯祸,能有那么多的心眼、这么深的城府么? 他想到这几日施无端虽然被人近身的时候略显僵硬,但对自己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妥,虽然不再像以前一样撒娇闹痴,礼数上也十分周全,并没有看出多么苦大仇深来。若他知道…… 碧潭摇摇头,无声地哂笑一声,感觉自己这是想多了,便要转身离开。然而这时,他的目光忽然鬼使神差地落到了施无端怀里抱着的东西上,黑暗中那东西虽然被布包着,却仍然露出了一点光亮,碧潭心里一动,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施无端的胳膊,将那布包掀开了一点,发现里面是一块星盘。 他手指触碰到星盘一角的时候,竟感觉到一股诡异的吸引力,自己身体中的精气竟好像从手指泄出了些许似的,那星盘原本幽幽的光芒亮起来,乍看之下竟有些像鬼火。 这是……大凶之盘! 星盘如人,寻常之物如平凡庸人,不会认主,除了做推演,也没别的用途,然而有些星盘却或因为材质,或因为大机缘,而仿佛有了魂魄似的——比如道祖院子里的那一大块星盘,盘底乃是补天之石,盘中星沙是堕天星子磨成粉末所得,天生神物自然不凡,倒是这一块…… 碧潭当然不知道施无端这块原本普普通通的星盘是被神雷劈过的,之后又吸食了厉鬼的魂魄,后来又从苍云谷中的地裂中吸食了不知多少黑气——虽然当时为了护着施无端颇有些勉强,可它本就带着诡气,与那地裂中的阴气竟是相辅相成,自然也受益不少。 显然这别人碰不得的东西是认了主的,像这样有灵性的东西,往往只臣服于有缘之人,这小小孩童身上揣着这样的大凶之物…… 碧潭皱起眉,脑中忍不住将半崖所说的话又过了一遭,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若半崖说得不错,若他真是小小年纪便如此狡猾,能避开那样森严的守卫。他那时潜进来之后不去找道祖,先去祭坛,很可能是因为瞧出了事情不对,怕被人发现,不愿意轻举妄动,而打算探探虚实。之后心里知道道祖死的别有内情,还能对一山的人虚以委蛇—— 碧潭越想越心惊,到最后几乎有些毛骨悚然起来,于是又迟疑了,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想这么多?能做到这种地步?可又见他带着这样一块认主的大凶之物,可见这施无端也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良善无害。 他心中惊疑不定,一只手便隐隐泛了紫气,轻轻地抬了起来,竟是冲着施无端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压了下来。 就在这时,床上的少年似乎睡得不安稳似的,轻轻地翻了个身,碧潭一惊,回过神来,尚没来得及躲开,施无端便一头滚进了他怀里。 他像是睡冷了,逮着暖和的人体,便撒开星盘贴了上去,还往碧潭身上缠了缠,口中喃喃地砸吧了几下,说了几句梦话。 碧潭侧耳一听,只听他说道:“师父……师父……师父别打我了……” 碧潭一愣,施无端在他衣服上蹭了蹭,接着说道:“师叔……救命啊,碧潭师叔……” 碧潭一顿,手上的紫气渐渐散了,他便抚上施无端的后背,轻轻地拍着,低下头柔声问道:“要师叔救你什么?” 施无端“唔”了一声,好半晌,才说道:“救我……别让师父打我……” 碧潭心里一软,叹了口气,将他踹到一边的被子拉起来,仔细地与他盖在身上,手指在他的头发上摸了一把,这才又悄悄地掩门出去了。 施无端在床上又翻了个身,背对着门,往被子里钻了一些。 然后他对着墙睁开了眼,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施无端就这样胆战心惊地在九鹿山上住了下来,养着兔子精和翠屏鸟,每日深居简出起来。 碧潭先是每日像道祖一样,亲自过来教导他功课,只是施无端发现碧潭从不教他咒术和武修之道,每日像是要叫他考状元似的,之乎者也地叫他念书,要不便是扔给他几本星算之术的书籍,托词自己对此道不大精通,不好误人子弟,叫他自己参悟。 施无端也便配合着他,叫背书他就背书,不叫背书他就自己鼓捣着星盘玩,一副不上进的模样。 时间长了,碧潭也发现这小师侄只有几分调皮捣蛋的小聪明,正事就不行了,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货色,也便不大愿意管他了,从每天都来,变成了三日一来,到最后玄宗事务繁忙,他自己也一堆徒子徒孙,就不大有时间管施无端了,只是过十来天就带几本书上来,象征性地看他一眼,由着他自生自灭了。 然而吃的用的却从来没有短过他一点,反而比山上其他弟子还要优厚不少。 第18章 盛会 春去秋来,一转眼,施无端已经在九鹿山上住了五个年头。他的个子蹿了一大截,少年骨骼尚且未长满,身形比成人还略显纤细,人却已经露出了颀长身量的模子,眉目却日渐寡淡,跳脱不再,倒真是颇为当得起辈分低的弟子们别人叫他一声“小师叔”了。 五年间,翠屏鸟的毛换过两次,兔子精却别说化形,连修行也十分耽搁,分明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机缘巧合下跟着施无端上了九鹿山,沾了这光,又有人好吃好喝地喂着他,身子更像是气吹的一般,长胖了几圈,远远地看过去,几乎活像一只小狗了。 第一年,施无端还会因为自己被软禁在九鹿山巅而焦灼,尽管死死压抑,有时还是难以掩盖对碧潭等人的那股子敌意,他会在每次碧潭上来看他又离开之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连翠屏鸟和兔子精也拦再外面,用小匕首往墙上戳,乃至于最难以忍受的时候,他还把刀子往自己身上戳过,仿佛不这样发泄,他便要被憋死一样。 然而这样的忍耐,久而久之却成了一种习惯。 好过的光阴像水,忽悠就从指缝间溜走了,百年也如同一瞬,一辈子意犹未尽,难过的岁月却如刀,一刀一刀地将人的里子面子都磨来砺去,乃至于仿佛不过转头的光景,人便已经面目全非。 施无端读过的书摞起来比他人还高,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消停日子,要是考他背那些之乎者也的劳什子东西,随便捡起一本,随便翻到那一页,指一个字他就能滔滔不绝地往后背,说起别的,却就又不愿意吱声了,仿佛他日夜将魂都拴在了那几页泛黄陈腐的书页里似的。 时间长了,连碧潭都疑惑起来,觉着这孩子可能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怎么能这样平静呢?也就不再管他了。 慢慢的,在施无端眼里,说话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他心里清楚,自己不是被玄宗养着,而是被玄宗关着,和别人说话要万万分小心,每说一句,都要思量半晌,有时候夜深人静,施无端憋得受不了,也曾对着翠屏鸟和兔子精说话,可这两个东西实在是懵懂,时间长了,他也就觉得没劲了,越发地沉默下来。 他有大把提心吊胆的时间,一开始,施无端用这些时间思考怎么逃走,可是后来他就明白了,碧潭和江华是不一样的,从江华那里逃走被抓回去,充其量不过挨一个脑瓜崩,现在的玄宗却不是给他闹着玩的了。 一个孩子,特别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他在年幼不懂事的时候,总会产生某种类似“我无所不能”的天真来,而当他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是的时候,那就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话了。 相对而言,“得想个法子活下去”这句话,实在是如同揠苗助长一样,飞快地将这些旁人要活上很多年才能明白的道理,一股脑地半生不熟地灌输给他。 施无端每天坐在院子里死去的星盘边上,脑子里一刻片刻也不消停,他想很多事,碧潭教他读书不一定是出于好意,可读书却总是没错的,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虽然未曾行过万里路,却也勉强算是经历过一番劫难了,加上他又是悟性极高的,谁也没想到,这五年间,如此这般忍辱负重的装模作样,竟也叫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有时候他想着想着,就对着星盘发起呆来,一开始没注意,偶然有一天,施无端才发现那星盘上的星沙并不是无序的。 上面是什么东西他还看不懂,施无端知道星盘自打他师父过世以后便再也没有动过,这东西还留在那山灯未曾升起的一刻。 施无端喜欢星算,别人也不见得有多慌张,毕竟碧潭也好,半崖也好……那再也没有在施无端面前出现过、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的苦若大师也好,他们尽管修为颇高,对这一方面却是浅尝辄止的。 星算有用,可以寻人,可以计算气象,然而传说集大成者能算出什么人的命术运道,那就比较痴人说梦了。命术无常,千丝万缕,怎么是凡人能算得清的呢?唯有一些大灾大难,大福大祸,帝星将星,王朝翻覆之类的大动静,才能叫那些精通此道中人稍有察觉。 若说大,这门学问学成了,便是经天纬地之才,若说小,寻常人也不过瞧瞧明日是阴晴雨雪罢了。 在碧潭眼里,这些玄之又玄的学问,平日里最多是修身养性所用,与大道是无关的,所以也就任他去修习,日常到山巅送饭来的人,便会偶尔瞧见这位深居简出的“小师叔”,蹲在星盘旁边,有时候冥思苦想,有时候用一根小木棍划下长长的、叫人看不懂的算式,这个时候他整个人的眼睛就会亮起来,像是要陷进去一样。 然而一旦发现有人来了,他就又会恢复到那样木讷呆板的表情上。 这一年,施无端已经年满十六了,碧潭忽然派人来找他,递给他一张帖子,说是又到了三十年一度的玄宗述武大会,特别请他出面与诸位同门一同热闹热闹。 所谓的“述武大会”,其实乃是玄宗一众弟子这些年来进境的试炼,一来为了叫掌门瞧瞧下面小辈弟子的本事,修道人寿命比普通人不知长上多少辈,三十年中也可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情况,玄宗内会有一些位置空缺出来,在述武大会中表现出色的弟子,都有希望顶上这些位子,然而这还不算,最有吸引力的是,玄宗这三十年一回的盛会,朝廷中每次都是要派人来的,若是有能入了这些客人眼中的,前途便不可限量了。 修道不比修仙跳脱**之外,到底是凡心未泯的。 施无端客客气气地接下帖子,心里便盘算开了,他们叫自己出面是要干什么?当吉祥物?摆设?当了给谁看?这又是碧潭还是半崖的意思? 他打眼扫了一眼这递帖子的人,是个青年模样的,一张脸上笑眯眯的,看起来颇为讨人喜欢,便问道:“这位……如何称呼?” “回小师叔的话,我叫做梁萧,掌门座下大弟子便是我的恩师。” 施无端听到“掌门”二字的时候,心里一动,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他说话的机会不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养成了这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活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一般、一句话歇三歇的毛病,他“哦”了一声,足足片刻的功夫,才继续说道:“你是赵师兄的弟子。” 梁萧等了他半晌,感觉自己一张脸已经快要笑僵了,还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论,谁知才等到这句废话,忙道:“是,正是师侄。” 施无端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 好什么?梁萧的嘴角抽了抽,抬头看了施无端半晌,心想,此人怎么如此不通礼数,然后又过了好久,才见这人十分仔细地将帖子对边叠了三回,揣在袖子里,这才拱拱手,慢吞吞地道:“赶上三十年盛会,实在幸甚,请代我回禀掌门师叔,无端不才,届时定当在旁助阵一二。” 梁萧忙道“一定一定”,这才明白,原来此君不是不通礼数,是要给他时间叫他礼数,他才要抬腿走,只见施无端又张张嘴,随后这位拖拖拉拉、少年老成过了头似地说道:“梁师侄少年才俊,在述武大会上定然有一番准备,小师叔提前恭贺你前途无量啦。” 这话听在梁萧耳朵里,只觉得异常诡异,就好像面前这人不是个少年,而是个七老八十满头白发的老头子似的,忙客气了两句,逃也似的遛了出去。 施无端笑眯眯地注视着他的背影,靠在门边上,眼睛里却冰冷一片。他回身进屋,将桌子底下的一摞稿纸都拿了出来,这是他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花了五年的时间演算钻研道祖留下来的最后一片星海所得的。 施无端手指轻捻,一个小火苗自他手中跳起,顷刻,便将一堆纸烧成了灰烬。他轻轻地舒了口气,明白自己离开玄宗的契机来了。 述武大会那日,施无端终于再次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按着辈分,施无端要与十二真人和赵承业等大弟子坐在一处,他便挑了个末席,并不和人交谈。与山下那些个勤奋地在武修之路上一路狂奔的弟子们不同,他这个后娘养的模样,出来一亮相,就明显像个异类了。 玄宗武修之路向来很苦,也是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摸爬滚打十八般武器,时不常地要拿出来较量一番,何况述武大会是要与同门比试的,所以弟子们大多是身着布衣出来,然而修道之人、特别是武修者,自然是内含光华、器宇轩昂的,场中一站,一个个也显得异常精神。 施无端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身上裹着一团锦缎,虽说不算面黄肌瘦,可眉眼垂着,一副眼观鼻鼻观口的念经模样,虽生得眉清目秀,却只有那些个不明真相的人上前搭话的时候,才能发现这位小师叔的……不平凡之处。 他就是连唯唯诺诺都比别人慢上一炷香的时间,说话颠三倒四,毫无趣味,脑子里简直像装了一坨浆糊,时不常地还要不顾场合掉个书袋,最恶心人的是,那书袋子仿佛是从万丈悬崖上掉下来的,落地要一两年的时间一般,“又臭又长”这词简直不足以形容其半分英明神武。 没有一时片刻,就再没有不长眼的人敢围在这位“传奇”的小师叔身边了,众人一致认为,施无端出来,就是为大家伙阐释何为“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 施无端暗自笑笑,踏踏实实地往角落里一缩,目光在场中扫了一番,突然顿住,他瞧见了苦若大师—— 苦若大师身边护卫的却并不是他印象中几个如花似玉的师姐,而是几个披坚执锐的玄宗男弟子,其余女弟子在距离她们师父几丈开外的地方,年轻些的,脸上已经现了愤愤之色。 那几个跟在苦若身边的人哪里是护卫,明眼人瞧见,便知道这是挟持了。 正这当,苦若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起眼来,正好与施无端的目光对上,她便是一怔,脸上登时现了焦急神色,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施无端暗中叹了口气,心里知道这位师叔是个暴脾气憋不住的,便举起桌上酒杯,脸上挂起笑容,对她遥遥示意。 一口饮尽了杯中酒,鼓声已经响起,碧潭登上高台,祭天地——这大会是开始了。施无端移开目光,不再去看苦若大师,目光接着落在了那位代表圣意而来的太傅大人身上——此人正是五年前他在玄宗门口看见的那个,跟在帝辇旁边的中年人。心里便明白了个七七八八,苦若这些年恐怕是和自己一样,被他们软禁了,如今碧潭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趁着这场合,将苦若抬出来露脸,又怕她发作,便将自己也弄出来安抚于她。 施无端端着酒杯,一脸温良恭谨让地想道,碧潭这老不死的婊/子,干别的不行,给自己立牌坊倒真是驾轻就熟。 第19章 颜甄 那朝中来人,正是当年山灯借运,死于九鹿山山巅的帝师颜怀璞之子,颜甄,官拜上公,后人每每言及此人才华,都说更胜于其先人。 而此时,颜甄在看一个人,坐在九鹿山一代弟子末席的一个少年。 太傅大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注意到他的,很多年以后回忆起来,颜甄觉得那可能真的是某种宿命,推着他的脑袋,让他的目光落在那个人身上。 场中十分热闹,玄宗高徒比别的自然是不同的,当中不乏有真本事的人。 虽然知道的人很少,但颜甄本人就是个修道者,只是早年是出身西极谷密宗的。密宗与玄宗的修道之路还是有些差距的,然而颜甄也不否认,西极谷是真的比不上九鹿山的风光无两,也没有这许多争气的后辈。 看一个门派未来如何,一方面是看谁当家,一方面也是看后继是否有人,头两天上,颜甄便暗暗瞧上了几个玄宗后人,叫过来问话,一个个的也不显怯场,对答如流,端是文武双修的。 述武大会到了第三天,更是将近高/潮,压轴的人物出场了,这回上台试手之人不再是后辈,而是玄宗一代弟子了,甚至十二真人也上台捧场。 到了这时候,那独自坐在那里,像是屁股上像是抹了浆糊一般不动如山的施无端就颇有些显眼了。 碧潭交代过,谁也不得招惹施无端,掌门撂下话,自然没有人为难他,施无端就颇为无聊地坐在那里吃吃喝喝。心思不知跑到了几万里以外的地方,便是那“十二真人”中半崖的得意弟子蒋崇文祭出莲台幻象,惊艳四座时,他也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一眼。 幻象之术是玄宗一个非常特殊的秘技,千年前由开山鼻祖所创——幻象之中一草一木都可能是真的,也都可能是假的,雨雪可以同时落下,天地能够合为一体,关键看制作之人能不能条分缕析地造出毫无矛盾的“规则”,若是能,“幻象”就成了“真实”,可以永远稳定地保存下去。 然而幻象之术,这些年却终于还是渐渐没落了。 施无端虽然不通幻象之术,却精研星算学,就是道祖留下的大阵,也叫他心里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对于“规则”的学问,自然是有别样的理解,他一眼扫过去,就瞧出了蒋崇文这“莲台”里的漏洞——莲台升起,花瓣凋落,蒋崇文为了好看却不叫它掉下去,而是悬在空中,莲花上的水珠却扑簌簌地往下落。 施无端木着脸想到,原来是个轻重也不分的蠢材,趁着所有人都大惊小怪地沉浸在这个他估算着弹指间就会崩溃的幻象里,施无端飞舞着筷子一通狂扫,将桌上爱吃的东西都扫到自己这边——不吃白不吃。 碧潭对他极好,饮食上不曾亏过他一点,山珍海味时令果蔬从来都只有他吃不了的,然而再怎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施无端心里也明白,碧潭给他的吃食都是普通的吃食,山中珍贵草药,有助于修行的,有助于练气的,有助于清心的,旁人当成咸菜吃的草药,这五年间他没见过一根。 他那个碧潭师叔啊,心思实在是细密,可惜不够狠。 施无端嚼着难得碰到的苦涩的凉拌石隆草,心里想道,碧潭师叔了不起,可惜不够狠,时不常地还喜欢留恋个旧情,关心个名声,半崖师叔是够狠,可惜脑筋有限,翻不起大风浪,这两人若是能合二为一,自己坟头上的草估计都几尺高了。 颜甄就是这时候注意到的施无端,他自然也瞧得出这幻境保持不长,可幻象之术本身就是绝学,能弄出这样栩栩如生还滴着露水的莲台,叫它在人们面前瞬息枯荣,本身便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其他人都恨不得少看一眼,那孤零零坐在席上的少年却明显对石隆草更加爱惜一些,头也不抬。 颜甄远远地看了他一会,便忍不住问旁边的碧潭道:“那少年是什么人?他做什么不上场?” 碧潭忙答道:“那是我的小师侄,是我师兄——本门前掌门人的小弟子。他……身子骨不大结实,不宜习武,倒是书读得多些。” 颜甄心里一动,便道:“哦?这新鲜,倒是长得好相貌,你将他叫过来我瞧瞧。” 碧潭皱皱眉,抬头扫了颜甄一眼,迟疑了片刻,说道:“这……太傅,我这师侄资质有限,年纪又小,恐怕冲撞了大人……” 颜甄笑道:“我难道还能和这么半大的小子一般见识么?只管叫过来。” 此时场中莲台幻象已经崩溃了,花瓣和水珠全都像是琉璃做的,一声轻响便碎在了众人面前,好些修为稍低的人这会才回过神来,叫好声四下响起。 施无端得了碧潭的通报时还微微怔了怔,抬头望向颜甄,只见颜甄对他遥遥举起酒杯,似有相邀之意。 他一边心中飞快地盘算着,不知这老男人无事对自己献个什么殷勤,一边慢吞吞地站起来,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也叫他做得拖泥带水,仿佛站起来要花他一年的时间似的。 碧潭终于看不下去,忍不住轻咳一声,施无端就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故作关心道:“快入秋的天了,师叔保重身体啊。” ——如果九鹿山不是万里碧空层林苍翠的话。 苦若皱起眉来,明显警惕起来。施无端好像一步一坑似的“挪到”了颜甄面前,半崖远远地瞧见这两人一坐一站,一问一答,那颜甄脸上还似有笑容似的,便轻轻地对旁边的赵承业招招手。 赵承业低下头来,将耳朵凑到他嘴边,问道:“师叔?” 半崖轻声道:“你师父太过宅心仁厚,他不听我的劝啊。” 赵承业一怔,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他正紧紧地盯着施无端的背影,便明白了半崖是个什么意思。 只听半崖接着道:“承业啊,你可要助师叔一臂之力。” 赵承业目光一闪,片刻,低声道:“是。” (补全) 等到施无端眼观鼻鼻观口、老老实实地站到了颜甄面前的时候,那位徒手捏造了一把莲花的高人已经下台很久了。 颜甄手中端着小盅,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少年,他觉得有些奇怪——尽管玄宗高徒一个个都相当拿得出手,在他面前也是不卑不亢的,可没有一个人像施无端这样。 颜甄感觉……这个少年,他好像不大乐意跟自己说话似的,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厌倦。 颜甄习惯性地用长辈对后辈的语气问了几句话,诸如“叫什么呀”“你几岁了”之类,他就发现这个少年有那么点“行将就木”似的意思,问他多大年纪,他也要眼神迷茫地沉默半天,最后还迟疑不定吞吞吐吐地说道:“十……十六?大概是吧?” 大爷,您问谁呢? 颜甄轻轻皱皱眉,又耐着性子问道:“我听你师叔说,你喜爱读书,这倒是难得,平日里都读什么书?” “好多。”施无端道,就没了下文。 颜甄眉心一跳,纵然他涵养良好,有生以来也是头一回被人这样漠视,碧潭在他身后,闻言忙瞪了施无端一眼,施无端瞧见,便又慢条斯理地接道:“就是都不大记得了。” 颜甄哑然,感觉这少年是有点傻。他也认为自己是魔障了,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叫这个人过来说话呢,便摆摆手说道:“你去吧。” 施无端刻刻板板地长揖拜退,活像个牵线的木偶人。就在这时,颜甄瞧见了他那双始终低低地垂着、就没抬过几次的眉眼。颜太傅阅人无数,他一眼就看出,这少年的眼神绝对和“傻”沾不上边。 这个人平静,好像是看穿了什么似的那种平静,然而又毕竟年轻,那种平静并不是一潭死水,里面藏着遮掩不住的暗潮汹涌似的。 一个人的心有多大,有时候看他的眼睛能一窥究竟,颜甄只觉得,整个玄宗上下,只有这一个少年,仿佛有一双……装满了漫天星辰一样的眼,便忍不住叫住他道:“你说你叫做‘无端’,是取的‘环环无端’之意么?” 是“无中生有”的“无”,“莫测端倪”的“端”,施无端心里想道,嘴上却一本正经万般无趣地说道:“不敢擅自揣测先人的意思。” 颜甄却看着他问道:“如今你师父已经故去,颜某虽不才,早年也曾拜入过道门,略略有些心得,不知你可愿改投我门下?”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听清的人都是一惊,碧潭的目光顿时沉了沉,微微眯起眼睛望向施无端。 施无端的脚步却只是微微一顿,抬头略有些不解地看了颜甄一眼,他这时才看清颜甄的模样,只觉这人年纪其实不大,瞧面相约莫也就是三十许,两鬓却已经发灰,隐隐带着些许憔悴,像是用心太过的缘故。 然后他惊异地想道,这老头有毛病么? 接着,施无端便毫不犹豫地躬身道:“弟子自知资质太差,师父在世时不止一回说过,我是那个……什么墙,涂都不用涂,文不成武不就,连夜里睡着了打呼噜都比别人慢一些……” 他说到这里,好像故意表现一下自己比较傻似的,停顿了好一会,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又抬眼望向碧潭真人,问道:“是吧,碧潭师叔?” 碧潭忙抹汗道:“见笑,见笑。” 颜甄看着施无端,见他表情坦荡,分明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心中便忍不住升起一点怒气,心道天下不知多少挣着抢着要拜入他门下,偏还有这样不知好歹的。 他又有些失望,不愿意再叫施无端碍眼,便摆摆手,叫他自己离开,不再言语了。 施无端老牛拉破车似的转过身去,慢腾腾地挪回了自己的座位,继续埋头苦吃。 那一刻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瞧见那少年人脸上满满地都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木然之色。 碧潭作为玄宗掌门,自然是要陪着贵客的,然而述武大会到了第三天上,弟子们也不像一开始的时候拘谨,氛围开始活络起来,规矩也慢慢散了。 施无端所住的小院子向来是无人问津的,只是前掌门故居之地,原先小路上是有一处守卫的,碧潭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一直没撤,虽然松散,但进出是什么人,还是有数的。 而这日,守卫终于被热闹吸引走了,所以夜里几个人上来的时候,像是入了无人之境一般地进了道祖原来住过的小院。 第20章 脱逃 此时施无端其实也并不是一个人在屋里,述武大会的混乱不仅仅让半崖一个人捡了漏子,这日傍晚最热闹的时候,施无端从外面推门进来,就发现他房里已经有了一个人——是个圆脸的少女,瞧那样子最多也不过十五六岁,看见他进来以后全身都绷紧了,猛地弹起来,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解释道:“小师叔,你……你不要怕,我是……” “苦若师叔门下吧。”施无端却只是瞟了她一眼,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若无其事地回身关上门,这才低声接道。 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听称呼约莫是苦若的徒孙了,他并没有见过。 不过也是,苦若大师门下几个有本事的师姐妹乃至徒孙辈们中出挑的,全被碧潭外松内紧地看起来了,也就只有这样怯生生丝毫不引人注意的小姑娘能趁机混进来:“怎么称呼?” 少女一呆,讷讷地应了一声:“小师叔叫我慧儿就好。” 施无端给她倒了杯茶,解释道:“坐吧,我知道屋里有人。你进来的时候触动了我摆在那里的迎客阵,看来人分量多少能知道你是哪里来的。” 一个小姑娘的分量自然不能和成年男人相提并论,整个玄宗有小姑娘的地方大约只有苦若门下了。施无端只解释到这里,便打住话音,直奔主题:“苦若师叔有什么要紧事交代于我么?” 他仿佛是习惯了那种慢吞吞的说话方式,此时声音听起来也一点都不着急,又放得极轻,少女第一回冒险,本来心里是极怕的,却莫名其妙地跟着他放松了下来,一边接过茶杯道谢,一边说道:“师祖让我来瞧瞧小师叔过得好不好。师祖还说,她知道小师叔是被……被碧潭这恶贼困在这里的,叫你不要轻举妄动,她一定想法子救你出去。” 施无端一笑,心道我不轻举妄动,便没人想要我的命了么?再者苦若师叔眼下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管得别人短长么?心里却也领了她这份情,点头道:“无端不孝,有劳师叔费心,苦若师叔他老人家一向可好?” 慧儿眼圈一红,就要流下眼泪来,施无端暗中叹了口气,只得出言提醒道:“慧儿,我这里不安全,你长话短说。” 慧儿点点头,用力擦了一把眼睛,嘴角却仍忍不住往下撇,她咬咬嘴唇,拼命忍住,过了一会,才说道:“师祖和诸位师伯师叔,以及众师姐妹们都知道,掌门是叫碧潭和半崖这两个恶人害死的,只因为掌门不同意他们点山灯借国运之事,当时圣旨传到九鹿山上,掌门拒不接旨,之后没想到我们玄宗里竟出了这样吃里爬外的坏人……” 果然如此——施无端心里早有数,面上并无变化,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 “师祖早年入山清修,早不管俗世之争,她说借与不借倒是都没什么,只是他们怎么敢……怎么敢以下犯上,还下令追杀同门呢?” 眼见她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施无端摆摆手止住她的话音,问道:“方才在述武大会上,我瞧师叔她行动不大自由,是怎么一回事?” 慧儿大眼睛里的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哽咽道:“当日玄宗上两派人冲突剧烈,我们随师祖住得稍远,等师祖知道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正看见碧潭和掌门交手,半崖那恶贼竟暗中偷袭,他忽然冒出来,竟从背后打碎了掌门的琵琶骨……” 施无端眉心一跳,沉默了五年,第一回亲耳听见这话,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冷静下来,谁知那一刻胸口好像被点了把火似的,好半晌,他那张一直平静木然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微笑,声音却放得更低,他“哦”了一声,问道:“是半崖,你亲眼瞧见了么?” 慧儿点头道:“我们跟着师祖,都瞧见了。” 她目光落在施无端身上,忽然觉得他那半垂下的头,和嘴角兀自擎着笑意的模样竟有几分叫人害怕的冷意,施无端眼角很长,好似一笔横扫,在浓墨重彩之后又留下几笔氤氲似的,她看不清楚对方的眼神,忍不住问道:“小师叔?” 施无端没理会,只是轻声问道:“苦若师叔是被什么束缚住了?” 苦若向来与世无争,对自己的弟子收徒也不大管束,门下有许多像慧儿这样年纪小、又修为不高的小丫头,可以想象,当时那种形势一边倒的情况,她一个人脱身尚且不易,何况是带着这一堆徒弟徒孙的累赘。 另一边,一来碧潭为了他那虚无缥缈的“同门恩义”,二来大概玄宗四大派系,突然间少了一半,叫外人看起来也实在不像话。恐怕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倒是难为苦若大师那炮仗一样的脾气,竟为了她门下这些人也忍辱负重了好些年。 “师祖身负捆圣纹。” 施无端一怔,眉头慢慢地皱起来——这玩意他还是知道的,能融入人的七经八脉之中,平日也看不出来,并不影响寻常活动,只是不能妄动真力,否则捆圣纹便从血脉中浮出来,把人捆死为止。 就在这时,忽然慧儿头顶上,悬在梁上的一个小铃铛轻轻地响了一声,慧儿一愣,施无端却站了起来,食指压住嘴唇止住她的话音,低声道:“有人闯进来了,别出声。” 慧儿睁大了眼睛,脸都吓白了。 施无端一把将她拽进房中,拉开卧房内一个古旧的柜子,将里面正在啃菜叶子的兔子精拉出来,然后把慧儿推了进去:“躲在这,别出声。” 慧儿情急之下攥紧了他的袖子:“小师叔,这是……这是……” 施无端动作麻利,脸上却瞧不出一点着急的意思,只是平平静静地笑了笑,拍拍她的手,道:“没什么,我活的时间太长了,总有人看不过去罢了。” 慧儿吃了一惊,猛地捂住嘴。她仿佛才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师叔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五年间,他没有一个甘愿舍身的师祖护着,没有同门扶持,只是一个人在这样坟墓似的孤零零的山间小院里,守着一块枯死的星盘度日。 他就像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施无端并没有理会她,说完就不由分说地掩上柜门,独自在房中站了片刻,深深地吸了口气。 “若我是半崖,也会选这个时候动手,这种机会实在不多。”施无端想着,又瞟了一眼柜子门,思忖道,“原本还借一把苦若师叔的力,现在看来,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整理好自己的外袍,不慌不忙地走到外间,俯身将一截蜡烛点着——这蜡极短,不过成人拇指长,颜色更是红得妖异,滴下来的蜡油竟仿佛是在流血一样,烟火味之中隐隐地透出一丝血腥气。 施无端抬手拾起灯罩,将烛火盖住,一边架子上睡觉的翠屏鸟立刻警醒过来,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扑棱棱地飞到了施无端的肩膀上,兔子精也仿佛察觉到危险似的,迈着小短腿飞奔出来,缩在他脚边。 施无端打开外间的木门,恭恭敬敬地整理好袍袖,对院中几个人拱手作揖道:“不知几位师兄到了,无端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赵承业几个人进了院子,还未待往里走,忽然那星盘四周竟升起白雾来,他们登时便陷入了云山雾罩之中,赵承业忍不住一惊,心道方才接了师叔的命令,还道偷偷做掉这么个小东西是手到擒来的,谁知这院中竟另有玄机——这小鬼这些年来难不成真如师叔所料,一直在韬光养晦地装糊涂? “是阵法。”跟在他身后的蒋崇文说道,他自觉对幻境之法有些研究,不然也不会献丑在述武大会上表演幻境,而幻境和阵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也多有涉猎,蒋崇文四下略略掐算了一番,指着地上的石子路说道,“我瞧这雾气像是‘血烛之阵’,倒不是什么太高深的阵法,各位跟紧我,莫要走错。” 谁知他话音才落,便听见一声门响,那施无端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一脸笑面迎八方客似的模样,哪还有白日里半点浑浑噩噩。 只见他的目光慢慢地扫过在场的几个人,摇了摇头,十分不着急地叹道:“半崖师叔可真是高看我啦。” 蒋崇文冷笑道:“小子,不过区区一个血烛阵,便想困住我们,叫我们该说你是太胆大包天了,还是太坐井观天了?” 施无端谦逊道:“师兄教训得是。” 蒋崇文:“……” 施无端抖抖袖子,又赔笑道:“小弟这边简陋,好东西也实在拿不出来,只有几寸蜡烛和院子里几块灵石,就地取材,十分简陋,实在是慢待师兄们了。” 他这些年已经不常有笑模样,可这会笑起来,却依稀是小时候的模样,隐隐露出两颗虎牙,左颊上一个不深不浅的酒窝里好像酿着一杯坏水似的,直教人……非常想揍他。 赵承业咬牙道:“蒋师兄,还和这小畜生废什么话?” 蒋崇文心中也十分不把施无端放在眼里,当下为了表现他在阵法之术上的造诣,立刻毫不迟疑地迈步往前。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赵承业就感觉施无端肩膀上站着翠屏鸟,脚底下蹭着兔子精,始终似笑非笑地站在距离他们两丈远的地方——然而这两丈就仿佛比万水千山还要遥远一般,怎么也迈不过去,他忍不住颇有些疑虑地去看蒋崇文,却见这为师兄额上也冒了冷汗。 施无端只学过几个月的阵法,若论他见过的阵法种类,那是万万比不上蒋崇文的,可他在江华散人那里学的乃是阵法的本质——便是算术。 寻常人家算账是算术,推演星辰变换也是算术,其实阵法纵然千变万化,其实也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有一个灵物做阵眼,一个阵主做媒介,因循着某种算法罢了。只要明白了这些算法,其实世上本来是没有阵法之术的,哪怕别人博闻强识记下一千种阵法明细,布阵的人也自有办法变换其中任意一个数量,将它变为第一千零一种形状。 只是施无端表面上笑嘻嘻地装得镇定,心里却是知道自己这阵法有几斤几两的,碧潭从不苛刻他的东西,可也绝不让他接触到任何能有灵性的东西,除了他带回来的那一块星盘。 那一截血烛是他用了自己的血和一根星丝融进了蜡里做成的,试过无数回,总共就成了这么一小段,烧完就没有了。 于是他不敢多耽搁,确定了阵法困住了这群人之后,便拱手对他们客客气气地说道:“诸位师兄,对不住,实在是你们来得不凑巧,小弟正打算到山下游历,只怕是来不及招待贵客了,这厢少陪了,茶水点心还望诸位自便,自便。” 说完,施无端转身就走,仿佛倏地一下就消失在了被困阵中的人面前。 施无端走的哪条路呢?自然是半崖为了悄无声息、不惊动任何人做掉他,特意清出来的那条路。赵承业也勉强是个人才,工夫做得很足,导致施无端从道祖的小院一直到下山第一道关卡守卫处,都没有人拦着他,这一路上畅通无阻。 施无端躲在树丛中,觑着那守卫,心里想道——这可麻烦了,看来是许久没下山,竟已经不熟悉关卡位置,怎么这里便开始有人守着了? 他知道血烛烧不了多长时间,便轻轻地皱起眉来。翠屏鸟已经叫他放飞了,他便一回手将兔子精抱了起来,使劲往他包袱里塞,可这兔子实在太“雄伟”,小包袱竟塞不进去。施无端颇有些气闷,用手指头戳着兔子精的脑壳,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这货真是妖精么?怎么能这么……” 兔子精谄媚地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用脑袋拱拱他的手指,三瓣嘴一动一动的,施无端肩膀就垮下来了,这三年来唯二陪在他身边的活物,再笨也有几分感情了,也不能丢下它不管。 他蹲在那里转起了脑筋,忽然看着满地的草,施无端心思一动,拔下几根,十指翻飞,不过片刻便像模像样地编出了一堆小动物,施无端口中默念咒文,片刻,只见那些小动物都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往四面八方跑去。 施无端就轻轻地笑了起来,打了个指向,那些草编之物身上便同时着了火,带着那些小火苗上蹿下跳起来,山间草木众多,房子多为木制,最忌明火,施无端故意使坏,片刻,火便着了起来。 四处都在冒烟,谁也不知道竟是从哪里最先烧起来的。那处守卫喝多了酒,正迷迷糊糊,忽然闻到刺鼻的烟味,一蹦三尺高,一头蹿了出来,大叫道:“走水啦!走水啦!” 混乱声渐渐起,施无端点着兔子精的脑门命令道:“装死!” 兔子精懵懂地看着他,施无端便又道:“不装死就打死你!” 兔子精立刻两眼一翻,四脚朝天,不动了。 施无端拽住它的耳朵,将它拎了起来,割破自己的手指抹到兔子毛上,黑灯瞎火间就像是拎了一只普通的野味似的,他低着头,将头发打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灰,趁乱混了出去。 余光扫过越着越大的火苗,又想起那年在苍云谷中,年幼的自己编了蝈蝈逗白离一笑的情景,竟忍不住觉得仿如隔世一般。 第21章 碧丝 九鹿山上大半夜灯火通明起来,碧潭听见回报,直接把酒壶摔倒了半崖脸上,跳着脚怒骂道:“你……你好!你做得太好了!” 半崖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水,冷笑道:“师兄,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信我的话么?” 碧潭用手指使劲戳着他的胸口,骂道:“你这是让人家戳着咱们的脊梁骨,说咱们狼心狗肺、为长不慈么?” 半崖往后退了半步:“师兄,当断不断,你这是妇人之仁!” 碧潭气得哆嗦,说道:“他一个小小年纪的……” “哈!”半崖笑了一声,说道,“是,他小小年纪,了无城府,那为什么这些年你千防万防,竟没能培养出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还用指头那么长的一小截红蜡便困住你我座下几大弟子?” 碧潭皱皱眉——这事是有点丢人,本来不应该说太细,谁知道半崖那么实诚,不但没意识到自己扫了师兄的面子,还上前一步,灯影下面上竟有些狰狞,和玄宗青觕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师兄,你没瞧出来么?当年玄宗弟子那么多,道祖那老鬼单单看上了这个小东西,他又岂会是池中之物?今日若叫他跑了,他日定当后患无穷!” 碧潭不言语,半崖就痛心疾首如丧考妣般地叫道:“师兄!” 碧潭沉默了,在房中缓缓地踱了几步,然后坐回了桌案后,半晌,也不知是施无端的作为激起了他的警惕之心,还是半崖那声一波三折婉转绕梁的“师兄”的作用。碧潭终于叹了口气,闭上眼,摆摆手,低声道:“去吧。” 半崖大喜道:“是!” “慢着。”碧潭叫住他,从一边的书柜上取下一盏灯,犹豫了片刻,递给半崖,说道,“五年前,我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随身之物中有一块星盘,观其颜色,乃是大凶之物,我不放心,便在上面下了一丝‘碧丝’。” 半崖于是更高兴了,问道:“那岂不是可以靠这个寻踪到那小畜生?” 碧潭道:“点了此灯,顺着影子的方向便可。你若找到他……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不要伤他性命,带他回来见我。” 半崖忙接过来,感觉师兄虽然优柔寡断了些,还是有些先见之明的,便心满意足地合上房门转身出去了。碧潭在房中还听见他压着嗓子说“搜山”,便颇有些茫然地望向桌案上的烛火,他伸出手指,在烛火上捻了捻,忍不住想起施无端小时候抱着他的大腿撒娇捣乱的模样,心里一酸,竟差点落下眼泪来。 碧潭想道,我这是做了恶人么? 国占中观得星辰异象,知道大乾国运到了头,接下来必是天灾连着**、八方起义,到时候苦的难道不是天下百姓?为什么师兄拒不接那问天借国运的旨意呢? 这不是一己私欲啊。 碧潭自觉上对得起社稷,下对得起苍生,怎么师兄就不能理解呢? 还有无端…… 听着半崖的意思,他约莫是早就谋划着脱离玄宗了,碧潭心中想道,是这山上谁对他不够好么?五年来,那孩子饮食起居没有人敢欠他一点,他小时候偷喝苦若的留风露,伤了身子,一到冬天夜里冷了,就容易咳嗽,他亲自开药,叫人小心熬好了送过去,还担心门下弟子有人对他不利,到如今,前掌门居处的守卫不曾撤下。 碧潭自语道:“你还要师叔怎么样呢?” 便是石头,这样揣在怀里,也要捂热了吧? 九鹿山上的动静,颜甄不可能不被惊动,他打发了一个侍从出去看了看,侍卫回来报道:“大人,不知出了什么事,瞧着像是在搜山呢,可要属下去碧潭真人那边打听打听是个怎么回事么?” 颜甄想了想,方才摇摇头:“不必。我们不过是做客罢了,这是别人的家事。” 说完,便低下头,就着灯光,披着衣服看剩下的半卷书了。 这一宿,不知多少人夜不成眠。 施无端没有通天彻地之能,只能步步为营地想办法穿越过一个又一个关卡,挖空心思地躲避追兵。 一回头,九鹿山上灯火点点,四处都是拿着刀剑等着终结他性命的人。 下山的路是不能走的,恐怕通往苍云谷的路也被人死死地守住了,他只得攀着山岩,借着丛林隐藏自己,所幸虽然其他的功夫荒废五年,这小时候让道祖头疼万分的爬树上房的“猴子功”还能傍身。 这么大的一座九鹿山,按说抓一个人,可谓是大海捞针的,施无端又步步小心,可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追踪的人反而越来越近了。 施无端顿住脚步,伏在一块山壁后面,皱了皱眉,想道,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便追上来?难不成是我身上被人放了什么东西? 他心思转念,知道自己的脚程是万万不比上那些能御剑横空的“同门”们的,这样下去,不久就会被追上。施无端看了一眼蜷在他怀里的兔子精,便将它放在地上,轻轻推了它一把道:“我们缘分到这里了,你往后也不要再跟着我了,去吧。” 兔子精一动不动地伏在草丛后面看着他,施无端心有不忍,被那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看得有些走不动路,便又催促道:“走吧,这么大一座山,总有你的容身之处。” 兔子精挪了挪胖胖的身躯,试探性地拱到他脚下,蹭了蹭施无端的裤腿。 施无端便笑了起来,蹲在地上,摸了摸兔子圆乎乎的脑袋,少年的手指骨节分明,因为长得有些单薄,所以硬邦邦的,并不柔软,掌心却热乎乎的,兔子忍不住眯了眯眼,施无端道:“兔兄啊,不是我不讲义气,实在是我现在自身难保,带着你不是连累你么?到时候我伸头不过一刀,你带着这身膘,还要被煮了吃肉,想想都觉着可怜。再说我看你多少算有点修为,跟着我沾染了这个因果,将来可怎么算?” “难不成要让我以身相许么?”施无端打了个冷战,叹道,“唉,别说你将来变不成大姑娘,就是变成大姑娘,我也消受不了这样大的一个屁股呀。” 兔子一脸无知,只是眯着眼蹭他的手掌,企图再让他给顺顺毛,施无端却屈指在它头上弹了一下,把它弹得一激灵,然后少年站了起来。相对兔子精而言,此刻的施无端就显得很高大了,高大得有些可望而不可即,他挥挥手,说道:“算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吧,若我侥幸不死,回头再请你啃上一篮新鲜菜叶。” 他说完,再不看这陪了他五年的老伙计一眼,决然一身,大步离去,心里忽然空空荡荡的一片,涌上的一点凄凉也被夜风吹散了。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何止千万,只是摩肩接踵,茫然四顾,却原来一个和自己有关系的人也没有。 师父,白离他们都不在了,江华前辈是修仙之人,想当年自己还为破了他的六回阵洋洋自得,可是现在想来,那时他身为阵主,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呢?想是他追出来看到自己身上和这尘世的众多牵连,恪守出世之人的原则,不敢妄动罢了。 不过这些也没什么,施无端表情漠然地想着,这些真的……也没什么。 施无端走得急,所以他没有看见,被他远远地甩在后面的兔子精忽然委顿在地,随后一道模模糊糊的白影从兔子身上浮起来,那影子像是少年模样,可是太虚弱,看着如同一阵烟似的,小风都能让它变得更虚一点,虽然少年的面孔也不清楚,却不知为什么,就是叫人感觉到,他在痴痴地望着施无端走远的方向。 施无端一边寻思着自己身上可能被动的手脚,一边被追得飞快地穿过荆棘、树丛和山岩,绕过岗哨,感觉到越来越近的追兵,直到来到与苍云谷交界之处的山崖上。 他就回过头来,只见山间火把点点,不远处一人正是半崖真人,手中提灯亲自追来,施无端的目光落在那有些不自然的灯影上,便看出灯影是指着自己的方向的。这时,身后的星盘隐隐躁动起来,施无端忽然眯起眼,笑了起来,说道:“原来如此。” 他将星盘取下来,只见星子混乱,伸手拉出数条星丝,打眼看去,果然见到其中有一丝极细极细的碧色丝线,隐藏于其中。 施无端笑了起来,说道:“碧潭师叔还真是心细如发啊。” 半崖远远地瞧见施无端单手托着星盘,背对着众人站在一块峭壁边上,仿佛往前走两步便要掉下去一样,心下一喜,叫道:“小子,你若是识相还不速速滚下来,束手就擒!” 施无端掐断了那条碧丝,口中喃喃地念了几句咒文,星子便卷动起来,他专注地看着星盘,闻言头也不回,只轻声说道:“半崖师叔,你可知道,生死命注,为凡人借寿数,尚且祸及后辈儿孙,何况是泱泱大国,皇室一脉的运道呢?” 半崖一怔,这句话他恍惚在什么地方听过,星丝千丝万缕地牵连在施无端身边,猎猎的风早已打散了少年的头发,鼓起他的袍袖,像是随时要将他卷走一样,那幽然暗淡又暗含诡气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拖得长而又长。 有那么片刻,他竟觉得站在那里的不是施无端,而是道祖一样。 “国运既改,八荒破裂之局已成定势。”施无端抬起头,看着阴霾的夜空,“这是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才从师父留下来的最后一局上瞧出来的。” 半崖冷冷地道:“一派胡言!” 施无端便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手中星盘上星光渐灭,星丝潜回,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半崖笑了笑,说道:“夏虫不可语冰,也是,我跟你这蠢材废什么话?” 半崖双目立起,还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无礼过,他狠狠地瞪了施无端片刻,忽然对着旁边的弟子一伸手,说道:“拿来!” 蒋崇文立刻会意,双手将一柄弓放在他手中,半崖冷声道:“师兄还想保你一条小命,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欺师灭祖,哼哼,也别怪老朽心狠手辣。” 施无端大笑起来,少年清亮的笑声在山间回响,随即他说道:“怎敢有劳师叔大驾?” 话音未落,便毫不犹豫地抱着星盘,纵身从崖上一跃而下。 追捕的人都是一呆,没想到他这样便跳下去了,蒋崇文请示道:“师叔,这……” 半崖摆摆手,眯起眼道:“搜!到山下搜,这小畜生诡计多端,万万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便自寻死路,定是另有计谋。” 施无端自然是另有退路的,他小时候不知道往后山跑过多少回,知道这山崖下有一棵老树,虽没有开灵智,也是长了几百年了,这么纵身一跳,正好被老树枝干搭住,他还用这一招吓过白离。 饶是如此,那枝叶抽在他身上也生疼生疼的,施无端缩成一团,倒抽了口凉气,低声道:“树爷爷,您这身板可真硬朗,不减当年!” 他呲牙咧嘴地爬起来,往下瞟了一眼,随后艺高人胆大地顺着大树枝爬了过去,双手抓住枝桠,三下两下攀了上去,脚踩上一块大石头,借力一跳,落到一条羊肠一般的小土路上,顺着那条路走下去,是一潭水,以前白离说过,这里是能通往山外的活水。 施无端到了潭边,伸手一摸,只觉那水冰凉刺骨,此刻却也顾不得那许多,将外衣和随身之物包好,在身上用力搓了搓,就深吸一口气,便往里一跳,游鱼似的蹿入了水潭深处。 第22章 仙逝 已经是万籁俱寂了,正值弦月,隐没在夜空中,漫天的星子便能清晰地撞进人的眼睛里。一个青年模样的人蹲在院子里。 这人一头才洗过、半干的头发微许带着水汽披散在身后,挡住了小半张脸,有弱冠的年纪,那模样长得端是眉清目秀。人有些瘦,却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瘦弱,看起来瘦瘦高高的,倒有些像是刚刚蹿起个头来、皮肉跟不上骨头长的少年人。 他挽着袖口,露出小半截胳膊,面前放着一个火盆和一打纸钱,瞧那模样,像是在给谁守灵,可青年手里却端着一大海碗,这人只有两只手,他一边往嘴里扒拉面条,一边往火盆里填纸钱,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竟然两不误,腮帮子鼓鼓的,火盆也烧得旺旺的。 他在那里蹲了好久,一碗面眼看要见底了,筷子竟还戳中了碗底藏的一个荷包蛋。 正这时候,小院子里一间房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四方脸大汉披着衣服从里面走出来,大概是起夜,人还迷糊着,才打了个哈欠,便发现了院中蹲了这么一个活物,生生给吓清醒了。 “施……施小猴,你那是干什么呢?” 院中这位,正是当年逃出九鹿山之后便一直杳无音讯的施无端,他闻言缓缓地回过头来,一张清俊好看的脸被那一盆烧着的纸钱映得怪吓人的,嘴里还咬着半个荷包蛋,含含糊糊慢半拍地说道:“烧纸。” 大汉走上前去,摸摸他的额头,判断道:“没发烧啊……” 施无端面不改色地继续咬着荷包蛋,面碗香味四溢,那大汉的肚子发出一声可疑的动静,他抽抽鼻子,注意到施无端手中的粗瓷海碗,骂道:“小兔崽子,大半夜的,你怎么又偷吃?格老子的,还有荷包蛋。” “我没偷吃。”施无端好像为了防止他抢似的,一口把剩下的鸡蛋全吞进去了,端起碗一通扒拉,吃得干干净净,这才抹抹嘴,鼓着腮帮子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这是四娘专门给我做的。” 大汉说道:“放屁,她怎么就专门给你做,老子也饿!” 施无端抓了一把纸钱放进火盆里,大言不惭道:“我长得俊呗。” 大汉抓着他的头发使劲搓揉了一把,对他的容貌评价道:“小白脸。” 施无端不着急也不着慌地伸手把被他弄乱的头发按了下去,抬头打量他一番,也评价道:“大狗熊。” “干!”大汉瞪圆了眼睛,片刻,想了想,问道,“还有没有?” “灶上自己盛去。” 大汉便揉着肚子去了,刚转过身,又回过头来,问道:“还有蛋没有?” “没了,我吃了。”施无端看了他一眼,蹲在地上没起来,却伸长了胳膊,把碗递给他,支使道,“再给我盛一碗,多盛点汤。” 大汉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骂骂咧咧地接过碗走了。 于是片刻后,院中便并排蹲着两个人,围着一堆纸钱和一个火盆,唏里呼噜地吃面,大汉嘱咐道:“明日四娘问起来,你就说你一个人都吃了,听见没?” 施无端点点头。 大汉一边吃着,一边又觉得凄凉,颇有些不愤地瞥了施无端一眼,嘀咕道:“怎么她老想着你呢?” “我吃了长个。”施无端解释道,“你吃了就会长肉,咱们又不做卖猪肉的买卖。” “你脸不臊得慌,多大的人了还长个子?” “二十三还蹿一蹿呢。”施无端摆摆手,说道,“说了你也不懂,吃你的面,吃完把碗洗了去。” 大汉横眉立目,仿佛想要讨个公道,施无端却淡定地将他的话堵了回来:“吃人嘴软。” 于是大汉真软了,愤愤地喝了一大口汤。 两人便沉寂下来了,施无端把空碗放在一边,看着火盆,那火苗便在他的眼睛里明明灭灭,将他的瞳子衬得格外幽深。 大汉在旁边看了他一会,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肩膀,问道:“你祭奠先人?” “新丧。”施无端说道,“给一个前辈送行。” 大汉大惊,问道:“怎么的?怎么的?哪位老前辈出事了?我怎么不知道?” “哦。”施无端说道,“你不认得,是我远在蜀中的一位故人。”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施无端没言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空。 “又是星星。”大汉撇撇嘴,继续埋头面汤碗,“我说小猴,你这年纪轻轻的,老这么神神叨叨的,留神将来讨不着媳妇。” “昨天陆三哥家的露儿还说要嫁给我呢。” “滚你娘的,露儿才三岁半——星星还能知道人生死?你算算我什么时候死行不行?” 施无端没理会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他命星今夜陨落,其实也跟我有关系,我身无长物,唯有这些个冥物,不算什么,就是一点心意。烧个通宵,叫他取了去,黄泉路上好好打点小鬼。” 大汉听他话音虽平淡,却莫名地有几分悲意在里头,忍不住讷讷地道:“说什么呢,怎么大老远的蜀中死个人也和你有关系了,你关系倒远。” 施无端嘴角弯了弯,左颊上的酒窝稍纵即逝,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徒手将那纸钱撕成各种形状——笔墨纸砚,车马牛羊,仙鹤兔子,琴棋书画一应俱全,他手巧,随手而至便惟妙惟肖,嘴里说道:“前辈啊,你最后那点家底也给我了,在下面可要寂寞了,我弄些小玩意送你,不要嫌弃。” 大汉心里听得怪不是滋味的,也跟着叹了口气,生搬硬套地转移了话题,说道:“小猴,你说咱们几个带着手下一帮弟兄们,大老远地来投靠这姓崔的,他便这般怠慢,拨出这么个小破院子给我们几人,有什么意思?我看不如早点反了他奶奶的,打他个屁滚尿流,占了他这风水宝地,岂不痛快?” 施无端偏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这话你怎么不与大哥说去?” 这“大哥”名字叫做顾怀阳,本是淮南人士,天生孔武有力,还颇读过几年书,只是喜欢的都是些杂学,并不耐烦科举之道,原本家中也略有些薄产,可谁知前几年淮南闹了灾荒,颗粒无收,赈灾款走了不知几双手,一人摸一把便给摸了个空,不知多少人饿死,各家年富力强者都流亡他方,可因怕流民作乱,不少地方官下令关城门,拒不接纳,更有甚者开弓放箭。 顾怀阳一家老小死得死,病得病,仓惶中只剩下他和一个老娘,老娘毕竟年迈,虽然被儿子背着躲过了弓箭,却被这么一惊吓,不日便一命呜呼了。 至此,顾怀阳只剩下光棍一条,他脑子清楚、能说会道,为人又讲义气,流亡路上笼络了不少人,甚至和一些江湖中游侠剑客也有些交情,一怒之下,便联合着这些人,造起反来。 也是这些年大乾越来越走下坡路,那城中守卫只会欺负老百姓,顾怀阳这一闹,竟是一呼百应,混乱中不知怎么的,一不留神,将城中太守也给打死了,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带人闯入了衙门中,做起了土皇帝。 天高皇帝远,朝中不明所以,只当是淮南闹了起义,国库空虚,早就打不起仗,也不知朝廷中是怎么合计的,为了安抚顾怀阳,给了他一个“忠勇侯”的爵位,命他镇守此地。 顾怀阳又不傻,知道这是皇帝拿他当靶子,一甩袖子拒不接旨,还联合了周遭几个山头的大山匪,颇有些要占山为王的意思。 此时整个大陆已经混乱起来了,四处有人揭竿而起,虽然动静不大,可这些人就像是一群附在大乾这冠冕堂皇的袍子上的一群跳蚤,按下葫芦浮起瓢,实在惹人讨厌。 皇帝决定杀鸡儆猴,顾怀阳抗旨是正踩在枪口上,皇帝一声令下,剿匪的人不日就来了,顾怀阳一看大事不好,自己没钱没兵器,只有一群拿着菜刀铁锹的穷哥们儿,便带着他的队伍逃到了安庆,投奔此处自封“安庆王”的崔护。 说来也是缘分,那年施无端从九鹿山中寒泉里游出来,整个人险些冻在里面,真是个里外凉透,全凭着胸口一口气撑下来,方才爬出来,强撑着走出了几里路,嘴唇都冻紫了,便晕倒在了路边,正巧叫正带着人和大山匪们联络感情的顾怀阳给捡了回去。 在九鹿山附近盘旋的翠屏鸟随即追着主人而至,这仙雀骤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将一群土匪流氓吓了一跳,顾怀阳觉得施无端肯定是个有大造化的人,便将其收养了下来。等他醒了以后,两人说着说着,竟然还挺投机,施无端便莫名其妙地被拉上了反贼这条前途明媚的道路。 那之后一年,有一日,一只仙鹤给他送来了一个包裹,施无端打开,里面竟是一把五十弦的瑟和几本旧书卷,他一翻开,便知那古卷深浅,真要修习透了,是可以参得天机的大学问。中间还夹了一张字条,上书“好自为之”四个字,落款是江华。 江华为什么要帮他呢? 施无端想了很久,觉得大概江华怕沾染因果,违心放他离开,之后想起老友临终嘱托,被良心谴责得受不了,这才拼了老命求心安吧。 师父将自己支出去之前,想来是和江华前辈交代过的,说了什么便不再可考了。江华修仙,这一遭给他送书,不知间接沾染了多少世间因果,恐怕百年世外苦修也要毁于一旦了。 仙人不得入世,入世则寿数尽也——果然,到如今,才不过四个年头。 施无端又抓了一把纸钱,慢慢地放入火盆中。 大汉——正是顾怀阳的结拜兄弟之一,名唤做孟忠勇——抓了抓头发,说道:“我说了呀,结果被大哥骂了一通,他让我来问你。” 第23章 古吉 “哦。”施无端点点头,说道,“因为主意是我出的。” “为什么?”孟忠勇颇为不解地看着他,问道,“你出这馊主意干什么?” 施无端毫无压力地把厚厚的一打纸钱都塞进了火盆里,火很快被压灭了,他的指尖就蹿起一小团火苗,也不怕烫似的,好像他的手指头是一根火折子。 孟忠勇每次看见这一幕都觉得很神奇,他是个大户人家护院出身,天生孔武有力,是个武学奇才,对打架斗殴相当有一套,但是在这片大陆上,修仙修道者毕竟凤毛麟角,比太后娘娘脑袋顶上戴得大珍珠还稀罕,是平民百姓穷尽生平见不到一两个的。所以他一直很崇拜施无端这些小把戏,认为他比最好的杂耍汉子还有能耐。 “不烫手么?”孟忠勇非常大无畏地用手指碰了一下,立刻被烫得把手缩回来了,“哎哟,是真火呀!” 施无端眼中映着明灭的火光,低声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哥的人马看起来不少,可里面有很大一部分人是跟着混饭吃的,咱们没有买卖,没有人给上税,连年收成不好,横不能上街劫道吧?没有钱粮,拿什么养活这些人?” “哦!”孟忠勇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我们是来姓崔的这里蹭饭的!” “啊……”施无端想了想,“对,也可以这么说。” 他说完,纸也烧尽了,便站了起来,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感觉到一股子凉意仿佛已经将他的衣服吹透了,便说道:“我回房了,别忘了洗碗。” 孟忠勇看着他的模样,仿佛忽然福至心灵似的,用蒲扇似的手掌按住他的头,在上面轻轻地拍了拍,讷讷地说道:“你小小年纪的人,心思不要总是那么重,不容易养活。” 这话并不是他想出来的,是听见大哥顾怀阳和三哥陆云舟说的,孟忠勇其实看不出这个面上仁义道德,一肚子坏水还很自恋的年轻人,有什么地方“心思很重”——除了在饭桌上抢肉吃的时候谋而后动,下手稳准狠之外。 可施无端看着布满灰烬的火盆,毫不犹豫地站起来的模样,就是突然让他隐隐约约地想起了顾怀阳说过的话。 施无端本来打算熬通宵的,又觉得被这傻大个碰见颇有些尴尬,于是估摸着江华前辈在下面也算得上是“家财万贯”了,便草草收场 ,忽然听见这么一句,脚步便顿了顿,然后嘴里好似敷衍似的应了一声,轻轻地拉开木头的门扉,门轴发出一声细小的“吱呀”声,便再没有动静了。 顾怀阳有几个结拜的兄弟,他自认大哥,老二叫做瞿封,已经战死,老三陆云舟原本是个江湖中人,平日里除了几个亲近的兄弟以外,并不大和别人说话,带着个三岁的小女儿陆露,不常出手,只是传说武艺十分高强,是个了不得的人才,江湖上还有什么名号,不过陆云舟都不大愿意让人提起,众人也便不说了。 老四是个镖师的遗孀,闺名叫做李如霜,人都唤她李四娘,人长得俊俏,平日里对人说话也好声好气的,只不过骨子里却是个女中豪杰,手中两截长鞭,但凡长眼的,也没人敢去招惹她。 老五便是这个孟忠勇了。 施无端勉强算个小六——尽管这些个英雄好汉们有时候容易把这个小兄弟当儿子。 “安庆王”崔护其实也不算很傻,至少他看出了这群人自成一个小团体,平日里是不大服管制的,顾怀阳带人来投奔他的时候,崔护其实心里还颇有些飘飘然,觉着自己的地盘扩大了,手底下人变多了,可是他的狗头军师拐子张却提醒他——要留神养虎为患。 拐子张曾经是个账房先生,留着一嘴山羊胡,那扮相那模样,简直像是为了给反贼当狗头军师而生的。 拐子张认为,顾怀阳能打架能读书,还很是善于结交土匪流寇,是个很有些文化的流氓,这种流氓与孟忠勇是不一样的,非常危险,一时审查时局投奔安庆王,是要找个大树好乘凉。恐怕这乘凉的猴子野心还不小,将来万一安庆王势微,它是要蹿上来取而代之的。 崔护一直觉得拐子张是天底下第一聪明的人,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于是他决定要想办法分化顾怀阳的人马,等他们安顿下来以后,给了第一个下马威——要求顾怀阳带来的人马按他的规矩,打散了编制在自己的队伍里。 顾怀阳答应得异常痛快,第二天就不知从哪弄了一堆红帕子来,发给以前的兄弟们一人一条,说是留个念想,于是这群“红巾军”进了崔护的编制,就好像往一堆沙子里撒了几粒大米似的,楚河汉界十分分明不说,崔护还头疼地发现,几天不到,就发生了多起红巾军与本地军地打架斗殴事件,一群大老爷们儿吵起架来活像菜市场上的秃毛鸭子,叽叽喳喳扑腾得人脑袋疼。 崔护发现,自己无论是听小曲的时间,还是跟小妾鬼混的时间都被大大压缩了,而往往两方面人爆发冲突都是大规模的,好像有什么人在蓄意捣乱似的,起因多半扑朔迷离,叫人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在安庆王几次三番、万般无奈地提着裤子从他的软香温玉那里出来,听一帮五大三粗汗味横生的汉子们互相骂娘之后,就第一次觉得拐子张这主意馊极了。 最可怕的还不是冲突,而是有些原本不带红巾的人,通过“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鼓动,竟然也带起红巾来,过了两个月,更诡异的事发生了,城里的女人们不知道抽得什么疯,竟然也开始学着那李四娘的模样,在脖子上扎起了红丝巾,竞相效仿蔚然成风,乃至于出来进去、前庭后院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个个仿佛一堆高矮胖瘦不一的大红灯笼一般,煞是壮观。 这不是要乱套么?崔护和拐子张商量了很久,觉得顾怀阳一行人真是个大麻烦,要把他们弄走才行。 就在他们苦恼了两三个月以后,机会来了——距离安庆不到三十里,有一座小山,名叫毕秋山,毕秋山下也有个山城,叫做古吉,古吉城里现如今也出了个古吉王。 古吉和安庆同属于海宁郡,崔护认为,海宁郡这种放个屁都能砸脚后跟的地方,眼下出了两个“王爷”,实在很不像话,于是正好借这个机会,决定把顾怀阳他们给弄出去。 他就命令顾怀阳带着他的“红巾军”去“讨逆剿匪”。 崔护把顾怀阳请到家里,拐子张做陪,酒足饭饱的时候,就把这件事和顾怀阳说了。顾怀阳身边只带着施无端——陆云舟不耐烦跟不相干的人说话,李四娘毕竟是女人,犯不上掉身价来跟姓崔的吃饭,孟忠勇的脑子在对上拐子张的时候总是慢两拍。 一听见崔王爷义愤填膺地说逆贼如何的时候,顾怀阳便有些嘴角抽搐,觉得崔王爷的脸皮简直已经不能用“厚”来形容了,需要说它“坚固耐用、刀枪不入”才行。 听崔王爷的意思,仿佛造反这件事也要分个先来后到,无故插队的要被别的反贼当“逆”给讨伐了才是公理。 他看了一眼施无端,发现施无端手捧一条鸡腿,正啃得万分投入、满手是油,简直是八风不动。 所幸顾大哥的脸皮也并不比崔王爷脆弱到哪去,当下做跃跃欲试状,问道:“那王爷您瞧,这逆贼该如何讨伐呢?” 崔王爷轻咳一声,拐子张立刻接上,挤眉弄眼地说道:“古吉逆贼时日尚短,本不足为惧,王爷念在顾大将军初出茅庐,恐怕有些弟兄年轻气盛不服,这是借此机会给顾大将军一个军功啊。” 顾怀阳忙道:“是是,多谢王爷栽培。” 崔王爷便仿佛真的给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似的,说道:“那古吉城不过弹丸之地,取之如探囊取物,怀阳不必忧虑,我看你手下三千红巾军具是训练有素之辈,从安庆到古吉快马加鞭也不过一天一宿的路,你带上你手下一半的人,三五十辆车,本王拨给你一百匹好战马,叫士兵们带上十天的干粮,岂不是连粮草一并省了么,快去快回便是。” 古吉山城,关卡下只有小栈道,地形又高,最是易守难攻。顾怀阳心道,好啊老兔子,你这不单是要撵着我们去送死,还要扣下我一半的人马,等着群龙无首的时候独吞么?也不怕噎死。 施无端“啪”一下,把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丢在盘子里,丝毫不给崔王爷面子,站起来伸手又够了一个鸡腿,饿死鬼投胎一样飞快地解决着。 拐子张见他盘子里堆着的一堆鸡骨头,脸上遮掩不住地露了鄙夷之色,便将盘子推到施无端面前,出声道:“施小英雄爱吃这个,尽管多吃一点,王府多得是,出了咱们这安庆王府,可吃不着这样地道的鸡腿啦。” 施无端点头道:“张军师所言极是。” 顾怀阳道:“惭愧惭愧。” 还不等崔王爷和拐子张回话,施无端便挥舞着露出一半骨头的鸡腿,慢条斯理地说道:“大哥呀,我看咱们还是多吃点吧,你又没有王爷这样运筹帷幄的本事,我瞧你打仗要输的。” 拐子张脸色一变,揪着山羊胡,勉强道:“小英雄怎么说丧气话?” 顾怀阳和稀泥道:“他年轻不懂事,出言无状,王爷军师见谅,见谅。” 施无端又道:“哎呀,大哥,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么,打仗必输,逃跑最快,我看我们带一千五百人去古吉,那就是给古吉王送人送马去的嘛……哦,对,还有九天的干粮。” 顾怀阳低下头,又道:“惭愧惭愧。” 施无端便夹了一筷子鱼肉给他碗里,惨淡道:“大哥呀,你也快多吃点吧。” 崔护见这两人活像吃断头饭一样,心里也是一动,想道,万一这姓顾的心怀不满,临阵倒戈,带着人去投奔逆贼可怎么办? 他和拐子张对视一眼,拐子张立刻收到王爷的疑虑,于是说道:“啊……哈哈,顾大将军太自谦了,若是顾大将军实在不放心的话,其实可以再带上一千人,除了你们带来的马之外,王爷再给配上五十匹,如何?” 施无端又给顾怀阳夹了一筷子鸡蛋,唉声叹气道:“大哥,你再多吃点这个吧。” 拐子张叫他气得眼皮一跳一跳的,崔王爷便轻咳一声,说道:“张军师太小气啦,我看……可以再拨给顾大将军三精兵,再配上战马一百五十匹,如何?” 施无端又丢下了一根活像黄鼠狼啃出来的鸡骨头,抹了把手,拍拍肚子,愁眉苦脸地说道:“我吃不下去了,王爷可怜可怜我,把剩下的给我打包带回去吧?咱们红巾军那么多老弱残兵,打不完仗就要挨饿啦,多可怜哪。” 崔护心肝肺腑一阵抽筋,只觉得施无端这个人实在太不是东西了。 第24章 故人 崔王爷咬牙切齿地说道:“再给你们带上十石粮草,顾将军看……” 施无端却好似完全没听见崔王爷说话似的,转头问顾怀阳道:“大哥,你们当年闹饥荒的时候那歌是怎么唱的来着?我唱给王爷解闷听听,是什么‘狐狸不进房,地里闹大荒……’” 崔王爷火了,使劲一拍桌子,盘子里的酱汁都流出来了。 顾怀阳就在施无端的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骂道:“王爷面前怎能出言无状?” 施无端木呆呆地看看他,又看看崔王爷,半晌,才说道:“哦——我就是看王爷这院子里也没有唱小曲的,随便哼两句给大家下酒。” 顾怀阳呵斥道:“别说废话,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施无端眨眨眼睛,可怜巴巴地道:“吃不下了。” 顾怀阳瞪了他一眼,说道:“吃不下慢慢吃,不许说话!” 崔王爷正待发作,拐子张却在桌子底下偷偷拉了他一把,捋着山羊胡说道:“我看,王爷拨十石粮草给顾将军,是有些少,不如再拨十石吧?” 施无端就用筷子戳戳碗,委委屈屈地说道:“大哥,我真吃不下去啦,肚子都撑圆了。我瞧王爷和军师也不要客气啦,少吃点就少吃点嘛,天天饱食终日的,人就容易犯懒,人一懒就不爱动,什么都不想干,譬如也不想造反了,也不想投靠反贼了,也不想……” 崔王爷咬牙切齿地说道:“拨粮草三十五石,不能再多了,没多远的路,辎重多了反而麻烦,打下古吉,自然有兄弟们吃喝的地方。” “是是。”顾怀阳陪笑道,“王爷真是太慷慨了,大肚能容,绝对是成大事者不惜小费,他日必当名留青史,有一番大作为啊!” 这马屁拍得响,崔王爷面色稍缓,认为还是和顾大将军说话比较投机。 谁知施无端又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崔王爷听到他发出声音,便觉得肠胃抽筋,才想装作没听到,只听施无端说道:“大哥,王爷如此看重你,你可不要让他失望啊!” 咦?怎么说了句人话?崔王爷疑惑地转头看向施无端。 施无端继续说道:“万一我们打不进古吉县城可怎么办呢?我听说那古吉王人有小塔那么高,脚跺在地上都能把人给颠起来,长了铜铃眼、白虎面,还有一张血盆大口,脸上的胡子像是钢丝一般,寻常刀剑砍不断,能令小儿夜啼也停住……” 拐子张打断他,干咳道:“施小英雄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哦。”施无端住嘴了,嘬了一口小酒,“我听说王爷这里有几辆投石车,设计得十分精妙,巧夺天工,想借来一用。俗言道,酒壮怂人胆,我等怂人,还是多带些家伙上阵踏实,也省得丢了王爷的脸呀。” 那几辆投石车是崔护特意找人打造的,宝贝得什么一样,听闻这样蹬鼻子上脸的话,鼻子都叫施无端给气歪了,“腾”一下站了起来,忍无可忍,指着施无端道:“你这……” 顾怀阳一把拖起施无端,不由分说地便拉着他往外走,飞快地说道:“多谢王爷款待,舍弟缺管教,实在不像话,末将这就把他带回去好好教训一番,告退了。” 施无端被顾怀阳一只手捂住嘴,一边还扑腾出来,挣扎着回头喊道:“张军师,我那鸡腿,我那鸡腿别忘了——” 在王府打劫一番的顾怀阳和施无端并肩走了出去,到了大街上,顾怀阳才在施无端脑袋上轻轻掴了一下,低声道:“你没完没了地跟他讨价还价,这到底是在崔护的地盘上,把他惹急了怎么办?” 施无端慢悠悠地踱到路边的小摊子上,买了一包点心揣到怀里,说道:“跳墙呗。” 顾怀阳皱眉道:“还吃?刚才吃了那么多没饱?到底是我挨过饥荒还是你挨过饥荒?怎么总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回去叫四娘给你好好看看,吃那么多东西都吃哪去了,瘦骨伶仃的,别是身上有别的毛病吧?” “饱了,买回来磨牙。”施无端道,顿了片刻,又解释道,“你放心吧,崔护那蠢材是个什么货色,我心里有数。四姐姐都说了,他是‘熊心兔子胆,眼大肚子小,狗揽八泡屎’的。没有打仗的本事,仗着眼下世道乱,偏安一隅当土皇帝还不满意,总想多占几个地方,做他的皇帝梦。他哪里舍得动手,还生怕我们到时候倒向古吉那边呢。” 顾怀阳点头道:“也是有理,我瞧着这崔护也不顺眼很久了,既然这回他出血,咱就照单全收,先占了古吉再说,回去叫上你三哥他们,看看这一仗怎么打。” 施无端应了一声,像个耗子似的用硬邦邦的酥饼“咯吱咯吱”地磨着牙。 顾怀阳又看了他一眼,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回去记着漱口,我看你那口牙实在劳苦功高,冲这么磨,铁杵都要磨成绣花针了。” 施无端就叼着酥饼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嘴角沾了好多碎饼渣,左颊上露出一个小酒窝,真是怎么看怎么惹人喜欢,一点也看不出方才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无耻来。 可是等他们挥师到了古吉的时候,才发现这场仗压根不用打——所谓的“古吉王”其实只是个大混混,大概也是看到眼下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无法无天,今天冒出三个王爷,明天冒出两个将军,心里十分痒痒,便纠集着一群他自己的兄弟们,闯进了城主家里,深更半夜地打了人家个措手不及,杀人夺印。 本来古吉城便人心散乱,他这一手竟非常容易,容易得连古吉王自己也没想到。 然而他这王爷瘾还没过完,便听说大事不好,安庆王崔护派了军队来讨逆。古吉王心想,自己造反都成功了,想来也是个英雄人物,便组织人去迎战。他站在城墙上,听着猎猎的风吹打着墙头上的旗子,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子热血雄魂来,仿佛争霸天下的路便要从此开始。 谁知这梦还没做完,他便瞧见了远处黑压压一片开过来的安庆军。 这古吉王不过是个大混混,斗大的字不过两筐不满一筐晃,行军打仗之事更是狗屁也不通,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登时站在城墙上软了,裤裆里湿乎乎的一片,竟是尿了。 他那得意干将、地痞出身的王二狗王将军一看,知道大势去也,心思一转,便从古吉王后面偷袭了他,将他一刀捅死了,然后往前一扑,直挺挺地跪下,双手高举,中气十足地朗声叫道:“逆贼已死,末将王二狗恭迎王爷入城!” 他连来的是谁都没弄清楚,便稳准狠地一刀结果了前主子,无论是兵临城下的顾怀阳等人,还是城上守军,都目瞪口呆地瞧着这百年罕见的一幕,竟一时没人反应过来。 片刻,还是施无端在骑在马上,用他那当做装饰品从不出鞘的佩剑戳了孟忠勇一下,孟忠勇这才反应过来,喊道:“你娘的,不开城门我们从何处进去?” 那城上杀人的叫道:“是是,末将这便去开城门!” 城上守军彼此看了看,“王爷”都叫人一刀宰了,还守个什么劲呢?只恨自己反应不够快,没有赶上头功,于是也一窝蜂地散了,争先恐后地去开城门放吊桥,将顾怀阳放了进来,古吉便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地给拿下了。 顾怀阳一行还未曾从这样轻易的胜利里回过神来,便听一边的施无端叹了口气。 李四娘问道:“小猴儿,你又怎么了?” 施无端犹豫了片刻,叹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孟忠勇是个急性子,“你怎么放个屁还要拖三段?有什么话能不能痛快点说,叫我们都多活几年吧!” 施无端悠悠地看了他一眼,仿佛郊游似的让马小步颠着过了吊桥,说道:“我之前怕古吉难打,去找崔王爷借投石机,谁知他不肯借。我便误会了王爷,以为他是故意刁难大哥。” 顾怀阳呛咳了一声,正直地双目平视前方。 施无端于是继续道:“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唉!走之前我还惦记着这件事,看着王爷这样嫉贤妒能,心里很难过,一难过,便给了王爷看库房的小赵哥十两银子。那小赵哥是外乡流落到安庆的,早不想干了,可又没攒够盘缠,我给了他盘缠,托他临走的时候趁着天干物燥,给库房放把火。” 孟忠勇和李四娘都面有菜色地望着他。 顾怀阳回过头来恶狠狠地道:“小六闭嘴,跟上!” 施无端面带愧色地摇摇头,闻言跟上了。 隔日,古吉附近三个小县城以及八个村子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听闻这边来了队伍,便都前来投诚。 又过了几日,正赶上估计城每月初一十五的集,大街上端是个车如流水马如龙,摩肩接踵情景。 城中守卫都换了他们自己的人,施无端没事做,便上了街东游西逛。 突然,他瞧见不远处有一个小摊,卖的是山林中的活物,排开的小笼子里山鸡、松鼠、兔子什么都有,施无端的目光便落在了一只兔子身上。 不是他眼神好,是那兔子实在太引人注目——肥头大耳简直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竟有小狗那么大,旁边的兔子和它比起来都像一群吃不饱的小崽子了,它在别的兔子游刃有余的小笼子里连身都转不开,竟还能津津有味地啃着菜叶子,将心宽体胖阐释到底,路过的人无不要指点品评一番。 施无端不错眼珠地瞧着那只兔子、以及它飞快蠕动的三瓣子嘴,竟微微怔了片刻,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脸上却露出一个笑容来,他从人群中挤了过去,隔着几步便开口道:“老板,那个……” 谁知就在此时,一个人先他一步,提起了装着兔子的笼子,拎在手里端详着。 这是个白衣的男人,有个长身玉立的背影,与这来往市井中人竟是泾渭分明的,施无端一皱眉,挤过去,在这男人身后轻咳一声,问道:“这位兄台也是想买兔子么?” 白衣男人偏过头来,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正好对上施无端的眼睛,施无端剩下的话音便全部卡到了嗓子眼里,两人同时呆住了。 第25章 血统 岁岁年年,凡人沉浮于世,不管曾经多么刻骨铭心的人,多么刻骨铭心的事,也足以被洗刷干净。传言黄泉下有忘川水,饮一杯不知前世今生,可其实忘川水就在人间,又有一名,便是“岁月”。 十年生死两茫茫,纵使相逢应不识。 施无端本来以为自己记忆里只剩下白离这么个人,至于他长得是圆是扁,是高是矮,早就已经模糊了,然而所有被忘却的东西,却都在他亲眼看到这个人的刹那间苏醒过来——还有那些恣意的、无忧无虑的年代,那个喜欢装成小女孩的模样骗人的小狐狸,笑靥如花的…… 它们就像是封存在施无端记忆中的一个花园,一个……只能憧憬、回忆、缅怀,却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 施无端脸上木然了片刻,随后颇为自嘲地轻轻笑了一下,心想小离子不是不在了么?他亲眼看见那团黑气穿透了他的胸口,把他化掉的。 于是他说道:“这位兄台我瞧你和我很有缘分么,不单长得很像我过去的一个朋友,连爱好都跟我很像。” 对方却依然提着装着兔子的笼子,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略微有些出神、又十分无礼地伸出手指在他左颊上若隐若现的酒窝上轻轻蹭了一下,低声道:“你是……无端?” 他的声音有些低,就像是哽在喉咙里一样,吐字也不大清楚,可却偏偏足够叫施无端听见了。施无端怔了片刻,退后半步,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人,忽然睁大了眼睛,随后猛地一抬手,一拳杵在了白离的肩膀上,白离猝不及防,被他这一拳推得往后退了半步。 “你娘的,你没死!”施无端不自觉地就学了孟忠勇的口气,“我以为……我以为……” 白离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是觉得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撑起来了似的,轻轻扣住施无端拎着他领子的手,白离垂下眼,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就隐藏在阴影中。 然后施无端看见白离仿佛是笑了,他极轻极轻地那么笑了一下,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一路风霜雨雪受了个遍,心都冻得麻木的时候,一抬头突然找到了来时的那个生着小火炉的小屋似的。 然而他心情太过激动,并没有别的精力去分辨白离的细微的表情。 被赶集的人撞了一下肩膀,施无端略微有些不自在地抽回自己的手,说道:“走,我们换个清净点的地方说。” 他抬脚要走,又想起了什么,指着白离手里的笼子说:“是你我就不客气啦,那个东西虽然有点傻,毕竟是我养过的兔子,让给我吧。” “我知道。”白离说,他说话的声音仍然有些生涩,好像很不习惯似的,轻轻咳了一声,便伸手将笼子打开,把肥兔子从里面拎了出来,说道,“他身上沾着你们九鹿山的味道,我感觉得出。” 说来也古怪,那兔子仿佛傻了一样,被人拎住耳朵,连挣扎也不挣扎一下,只是蜷着前爪,呲着兔牙傻乎乎地看着白离。 就在这时,白离身后忽然闪过一道黑影,一吊钱便被扔到了摊主手里。 施无端一愣,可还没待他看清这黑影是何方高人,白离便突然偏过头去,压低了声音,冷冷地道:“再跟我一步,就杀了你。” 啊?施无端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白离身上压不住的戾气,然而只是刹那,当他看过去的时候,却又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这些年……小离子他去了什么地方? 施无端心里飞快地闪过了这个念头,面上却未曾表露出来——虽说是朋友一场,可那毕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如今多年不见,他也没什么必要管别人的事。 “走,我带你去古吉最好的酒楼。” 施无端说着,便先走在了前面,白离一手拎着兔子,跟在他身后,然后忽然拉住了他的手。施无端一愣,手指下意识地蜷了一下,方才便感觉到了,白离的手有些凉,连手心都凉。 他心里着实有些尴尬,两个大老爷们儿在街上拉拉扯扯的算怎么回事?便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回抽,一边回头看了白离一眼。 白离如今既不是那苍云谷中跟在他身后沉默好看的小女孩,也不是那被绑在柱子上满脸漠然和倔强的少年了,他仿佛长开了,宽肩窄腰,面孔上狐族的特征却稀薄得叫人几乎看不出了。 施无端想着,大概因为是男人的缘故,变得硬朗了不少的线条打破了狐族柔和妩媚的气质。 唯有那双眼睛,依稀未改。 施无端记得白离小时候,在不好走的地方或者有别人的地方,就喜欢这样跟在身后,低下头,冰凉的手攥住自己的手心,眼睛低低地垂着,仿佛连走路都那样认真。 他怎么长大了还是这副模样呢?施无端啼笑皆非地想道,也是,十年的光阴对人来说很长很长,对妖族不过弹指一挥间,这小子恐怕也没比当年长大多少。 这么想着,心里便柔软下来,也任凭他拉着去了。 施无端径直带着白离上了一家酒楼,白离看着他驾轻就熟地点菜,便问道:“你是住在这个地方么?” “再给我们温二两黄酒。”施无端对小二吩咐完,顺口说道,“没有,我前些日子刚到。” 白离坐在对面,深深地看了他一会,轻轻地说道:“你……有些不一样了。” 施无端笑道:“怎么,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你怎样都好。”白离坦然地说道,随后又问,“我去……玄宗找过你,你不在。” 他说“你怎样都好”的时候,施无端心里一跳,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莫名地便想起自己小时候错认男女,拉着人家当媳妇的事,忍不住有些不安地琢磨,这好些年了,他该不会还分不清男女吧? “我离开玄宗好几年了。”施无端顿了顿,仿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似的,小二端了酒菜上来,他便借着给白离倒酒,敷衍了过去,末了只说道,“以后也不会再回去了——倒是你,没回苍云谷看看?当年和你娘闹了那么大的动静……” “她不是我娘。”白离说,脸上却平平淡淡地,施无端夹菜的手顿了一下,白离又道,“白紫依确实不是我亲娘,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施无端没吱声,在他对面坐下,静静地等着对方往下说。 当他再次去打量白离,才想起来,其实自己是真的没见过他的狐身,连被天劫打回原形的时候,白离也不过是寻常孩童模样,不过多了一对狐耳,难不成他狐族的血统并不纯粹? 他这么想着,便顺着白离的话音道:“我想也不是亲生的,你瞧你那时候,分明是一副被后娘养大的小可怜么——这么说你被卷到那团黑气里,其实是追溯身世去了。” “嗯。”白离点点头,施无端发现他口味偏素,桌上的鱼肉都不大动,摆在桌子中间那盆味道浓郁的土鸡汤他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 狐狸不吃鸡?施无端目光一闪,只听白离接着道:“我见到了我……父亲。” “哦?”施无端怔了一下就反应过来,点头道,“难怪我被那团黑气逼得喘不过气来,你却好像并不受影响,想来是血统上出于本源么?早知道那时是令尊找你回去叙旧,我就不玩命逞英雄瞎起哄啦。” 白离闻言,却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他找我可不是为了什么叙旧,想来我若不杀了他,恐怕现在还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陷着。” “你说什么?”施无端吃了一惊。 他心里的不安和疑虑越来越重,白离在他印象里一直是个安静不爱言语的孩子,虽然偶尔有点小脾气,冷清了些,可是讲义气,心也是好的,施无端到现在都记得在那个洞口,白离把他扔出去,自己被黑气刺穿的时候那又绝望又安心的眼神——然而再次重逢,除去一开始自己遇见他,太过欣喜没留神之外,白离整个人都给他一股……诡异压迫感。 第一次是在他听见白离和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黑影说话的时候,第二次是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弑父这件事的时候。 白离立刻听出他口气不对,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敏感地问道:“你是觉得我不好么?” “呃……”施无端立刻垂目掩过,随即露出一个不带破绽的笑容来——仿佛这个动作已经经过千锤百炼了似的,“我什么都没听明白,怎么知道好不好?听这意思,令尊不是狐族么?” “他是这个。”白离伸出手,手心里跳起一团黑气。 施无端顿时觉得周遭一冷,身上忍不住抖了抖,脱口道:“这是……魔物?” 白离挥手将黑气隐去,轻缓地说道:“是啊,我若是白紫依,当年也容不下洞府里有这样一个流着魔物血的怪物。” “这是什么话?你怎么又成怪物了?”施无端立刻照着白离的口味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碗里,白离见了,方才还有些阴霾的眉宇间立刻放晴了,还露出了些许笑意来,施无端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说道,“我曾经见过一本密卷中记载,九鹿山下却是镇着万魔之宗,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难不成你当时便是被拉进了那里面。” 白离点点头,平铺直叙地说道:“先前,他告诉我他是我爹,我心中还很是震撼,央他放我出去,后来才明白,魔物中是没有父母兄弟这一说的,当时九鹿山好像有人做了**,万魔之宗封印不稳,他便想趁机脱离出去,正好我是他的血脉,本是同宗,吸干了我,正好是他的大助力。” 原来他并不在人间……怪不得十年了心智不见长大,反而越来越回去了些似的,施无端看着他,心中疑虑暂去,便又不忍起来,轻声道:“小离子……” 白离摇摇头,仔细地吃着施无端给他放在碗里的菜,仿佛那是什么山珍海味一样,需要细细体味才行。 “对了,”施无端眼珠一转,轻描淡写地话题转开,问道,“你怎么会在古吉城?” “我是来找你的,结果在这个兔子身上发现了一点线索,还没理清楚,便遇见你了。”白离指了指蜷在施无端脚底下的兔子,又笑道,“无端,我很想你。” 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依稀还是当年苍云谷中那美好天真的模样,施无端一时感慨万千,竟不知从何说起了。 只听白离便又道:“你跟我走吧。” 第26章 相思 施无端一愣,脸上的笑容都僵了僵,忍不住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白离便重复道:“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找了你快半年了。无端,跟我走吧。” 施无端平日里习惯装成一副没反应过来、慢吞吞的模样,于是这次真的没反应过来,脸色就显得更加迷茫了,过了半晌,他才又问道:“跟你走?跟你上哪去?” 白离说道:“我暂居平阳城。” 施无端这回反应过来了,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口中的话音却更慢了些,问道:“你大老远地跑帝都去做什么?” 他记得白离向来喜静不喜闹,小时候除了自己闹他他不急之外,苍云谷中其他小妖在他面前便连说话走路的声气都要弱下三分去,施无端说完,又颇有些疑惑地问道:“平阳城每日人来人往,寻常日子都比别处赶集的要热闹几分,你什么时候……喜欢人这么多的地方了?” 此言一出,白离的目光立刻又柔和了些,他说道:“我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过有些事要解决……你若不喜欢平阳,办好了事我们立刻便走,去南瀛或者蜀中都行,好不好?” 施无端听这话音,感觉十分不对劲,便玩笑道:“怎么听着好像是你叫我跟你私奔一样?” 白离面不改色地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施无端一口酒全贡献给了大地和肥兔子的毛,顿时呛得咳嗽不止。 白离站起来,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笑道:“你喝那么急做什么,我又不和你抢。” 施无端说不出话来,只能沉默地泪流满面,心里异常沧桑。 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施无端摆摆手,微微侧了下身,避开白离的手,说道:“小离子,你坐下,我和你说几句话。” 白离便规规矩矩地坐在了他旁边,顿时施无端又觉得别扭了。哪有两个大男人吃个饭还要坐在一条板凳上的? 就算雅间没人看见,他自己也觉得这情景太诡异。于是施无端往对面空出来的位置上瞄了一眼,忍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说道:“小离子,你还是坐到对面去吧。” 白离脸色一暗,他心思其实细得很,自然已经感觉到施无端隐隐约约的生疏。 小时候并肩在山谷中殊无嫌隙的日子仿佛已经一去不返了,那人竟会连和他坐在一起都觉得局促么?他便默无声息地回到了对面的座位上,道:“你说。” 施无端敛了脸上的笑容,慢慢地给自己满上一小杯酒,想了片刻,才说道:“小离子,你不是外人,我不跟你绕那些虚的飘的。” 白离从未见过这样一本正经的施无端,顿时感觉有几分受宠若惊起来,唯恐这辈子就这一回了,于是情不自禁地正襟危坐起来。 只听施无端说道:“你若说你去平阳城躲一躲,我看也还是可以的,有道是‘闹中取静,大隐隐于市’么,那个皇帝,当年在九鹿山点了七盏山灯,借了大乾七十年国运,据说还死了个太傅颜怀璞,不过区区一个凡人,我看他虽说勉强算是帝王将相之流,一条命也不见得真能把那盏灭了的灯给点着,这七十年也不见得能平稳过去,老天爷没那么好糊弄。” 白离一声不吭地听着他说,目光却定定地放在他身上,仿佛看不够似的瞧着施无端,也不知他究竟听进去了多少,施无端便接着说道:“我不问你在平阳城要办什么事,只是这世道要乱,你自己心里须得有数才行,好自为之,不要久留帝都。” 白离半晌没言语,两人之间沉寂了下来,竟有些尴尬了,过了好一会,白离才轻轻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你的意思是,不愿意跟我走么?” 施无端端起酒杯,没滋没味地喝着,心道,恩未报,仇未消,我可怎么走呢?这阳世三间八千条因果线牵着我呢,我所在之处便没有清净,往哪里躲? 否则师父又为什么而死呢?江华前辈又为什么而死呢? 见他不答,白离的眉轻轻地皱了一下,又不死心地问道:“那你要怎么样才愿意和我走呢?” 施无端忍不住苦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好好的,你非拖着我去平阳城做什么?” 白离只觉得心里有一句话呼之欲出,却到底忍住了,他眸色愈深,缓缓地说道:“我欠你因果。” “你把我扔出岩洞,救我一命,算还了。” “那不算,你本就是去救我的,若没有你,我已经被白紫依钉死在了柱子上。”白离说道,顿了顿,又一字一顿地道,“你我之间,还清不了呢。” 他这句话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施无端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白离下一句便是:“一辈子也清不了。” 他脸上笑意全然不见,眼睛里露出冷冷的光,分明像是野性难驯的野兽一样,满是志在必得的坚定和冷酷,带着某种不由分说的偏执。 施无端心里暗暗一惊,嘴上却毫不在意地玩笑道:“做什么?你要养肥了我杀了吃肉么?到时候没准还没来得及养肥,我可是要先把你给吃穷了。” 可这回白离却不配合了,仍是那样冷冷地盯着施无端,看着他自己笑了两声,笑声越来越干,到最后笑不下去了,只能略微有些尴尬地低头吃东西。 “你是我的人。”白离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宣布道,“我找到你了,你总有一天要跟我走。” 施无端这回有先见之名,没再喷一回,他万分头疼地放下筷子,也板起脸,说道:“白离,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白离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从不胡说八道。以前你还小,这些话没和你说过,如今你该懂的也都懂了,我便也不和你绕弯子了。” 施无端匪夷所思地看着白离,简直啼笑皆非,可又没敢笑出来,生怕这个头不小、心智却看起来不大的半妖恼羞成怒。 他想了想,忽然伸出手,隔着木桌握住了白离的手,白离一愣,恶狠狠冷冰冰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施无端问道:“我的手硬不硬?” 白离有些疑惑——施无端的手长得不错,皮肤却并不细,乱世之中跟着一帮土匪流氓,做杀人放火反皇帝的买卖,过得总不会是养尊处优的日子,他的手虽然干净,然而骨节分明,手心手指上有很多茧子,细看还有不少细小的伤口痕迹。 施无端便趁机谆谆善诱地说道:“你看,这男人浑身上下都是硬邦邦臭烘烘的,一个个人高马大,一屋子进来两个爷们儿便要叫人觉得地方也小了、房顶也低了。女人呢?女人就不一样了,便是坐满了一间屋子的女人,也不显得挤,她们一个个都漂漂亮亮的,身上又暖和又软,还香喷喷的,会细声细气地跟你说话,再小的地方,只要你和一个女人待在一起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愉快的,对,女人还能给你生孩子。夜里抱着一个好看的女人睡觉,做梦都要做好梦的。” 白离的脸便阴沉下来了,反手攥住施无端的手,咬着牙问道:“这么说你试过了?” 施无端一顿,略有些尴尬地道:“咳……这倒是没有。” 随即施无端又将话题转回来,继续道:“自古阴阳调和乃是正理,你以前住在苍云谷大约不知道,男人是要和女人在一起的,你爹要是没有和你娘在一起,就没有你啦。” 白离道:“我宁愿他们没生出我来。” 施无端话音又哽住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不要这样说,我却是觉得他们这个功劳不算小,不然我到哪去认识你呢?” 白离面露喜色,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么?”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施无端斟酌着说道,“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只是兄弟,和那种……一起过一辈子的人是不一样的。” 感觉到白离攥着他手的力道略微松弛了一点,施无端便再接再厉地说道:“兄弟能给你两肋插刀,便是你现在再被谁钉在柱子上一回,我若知道了,即使一个人单枪匹马,豁出命去也是要救你的。你若有喜事,我能带上两坛酒,陪你坐在房梁上喝一宿,你若有祸事,我必当刀山火海,不有二话。” 他见白离面色松动,便尝试着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继续说道:“可是哪个兄弟也不能和你过一辈子,哪个兄弟也不能整日里和你齐眉举案耳鬓厮磨,哪个兄弟也不能为你缝补衣衫生儿育女——只有你的女人才能和你这样过。” “是么?” 见白离脸上怔怔的,施无端便道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说道:“是啊,大千世界,红尘男女,无数红粉佳人,那中间必定有一个你愿意与她山盟海誓、执子之手的人,若你有一天,碰上一个你愿意与她结为夫妻的人,那人必然是叫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叫你遍尝相思味道,一见即断肠,一别便消瘦的。那般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滋味,可以叫人死去活来一番,可是你瞧,你我有十年未曾见过面了,各自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白离皱皱眉,说道:“所以……” “所以我只是你一个好兄弟么。”施无端笑起来,道,“你在山中那么多年,又落入魔宗里,不与外人接触,所以兄弟朋友少了点,等在人间习惯了,便明白这些道理啦。” 白离低下头,虽不言语,那股子咄咄逼人却敛去了。 施无端便放下饭钱,一手拎起兔子,一手拉起他道:“走吧,你大老远地来了,也不要急着走,到我那里去住几天。” 白离自然不拒绝,便一路跟着他走了,他注视着施无端的背影,眯了眯眼,心里想道:这臭小子当我什么都不懂么?还拿这种狗屁不通的鬼话来糊弄我。看样子,一时半会他是反应不过来,也不愿意跟我走,逼得紧了也麻烦,反正也有功夫,不在乎跟他周旋一下,若到最后实在不行,再来硬的。 他打定了主意,终于叫施无端欣慰地发现他“正常一点”了,起码不再嚷嚷着要拽着他私奔。 施无端便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带着白离回了大营——以前它是古吉王府,以前的以前它叫做古吉城城主宅邸。 古吉城虽然不大,可是城主家里却十分气派,院中仿古的“流觞曲水”和小亭假山看起来虽然匠气十足,稍微有点附庸风雅之嫌,糊弄孟忠勇这等土包子流氓却是足够了。 几个人先后搬入了园子里,整饬一番之后,便占了以前城主小妾的屋子。 施无端带着兔子回来的时候,迎面翠屏鸟便飞了过来,它似乎也还记得那只兔子,施无端松开手,这一对飞禽走兽便跑去一边认亲了,孟忠勇和李四娘正好从里面走出来,孟忠勇瞧见了还有些纳闷地问道:“这狗子耳朵怎么这么长?哪里来的?” 李四娘笑道:“我看是个兔子吧?小猴儿,你买只这么胖的兔子,难不成要炖了当下酒菜么?” 施无端道:“哪里哪里,兔子再肥也是一身蠢肉,还没有四姐姐随便抹一把油炒的碗隔夜饭好吃。” 李四娘便在他头上点了一下,骂道:“小猢狲,嘴倒是甜。” 施无端道:“嘴甜才有口福。” 李四娘的目光早就落在了白离身上,乍一看到这人,眼前竟忍不住一亮,心道世间还有这么标致的人物。当即便拍拍施无端肩膀道:“行啦,多大的人了这样不知礼数,就知道耍贫嘴,连客人也晾在一边。” 施无端便搂过白离的肩膀,说道:“小离子,这位是我结拜的四姐李如霜,那个是五哥孟忠勇,回头我再带你去瞧瞧大哥和三哥。四姐,这是我小时候的一个小兄弟,失散多年了,今天竟在街上碰见了,你说这不是缘分么?” 几人见过,白离倒是也给他面子,虽然与人说话并不热络,但礼数好歹是周全的。他冷眼瞧着李四娘张罗着在施无端住的小院里给他收拾出一间房来,心中半点感激也没有,反而警惕起来,忍不住联想起施无端那一番没五没六的关于女人的话来,心道,难不成就是这个女人? 然而他却又在施无端不经意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飞快地换上一个对陌生人有些木讷局促的表情,竟不露丝毫端倪……也算神乎其技了。 第27章 青丝 施无端陪着白离在房中坐了很久,也就是叙叙旧,扯些闲话,白离偶尔问到他这些年的日子,也总被他一带而过,不予多说。直到见他脸上露出疲倦之色,白离才从他房中离开,径自去了客房。施无端送他出门,看着他走进了另一间屋子,这才重新别好门,坐回了原处。 白离坐过的椅子上,有一根掉下来的头发。 施无端拾起那根头发,在手指上绕了两圈,目光便落在了和锦瑟挂在一起的星盘上——看,还是不看? 施无端觉着自己并没有很严重的疑心病,可这个突然回来的白离和他印象里的那个差别实在是有点大。 魔物的血脉,弑父…… 没有人说得清魔物究竟是种什么东西,又是如何发源的,它们不同于妖——妖有妖道,大部分尘世中的妖修炼成人形,都在人间过着和人差不多的日子,不过种族不同罢了,施无端早入道门,他见过的妖都快比人还多了。 可魔物却是只存在于那些可怕的传说中的,白离手心那道黑气幻化出来的时候,施无端脱口而出了这两个字,其实他只是从未见过这东西,仓促间只想到这一个答案,跟着白离的那道黑影是什么东西? 按白离的说法,当初地裂的大缝加上山灯压顶,那封印中的魔物都没能跑出来,如今他又是如何出来的? 他出来……又是来干什么的? 他是白离,施无端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着,他一只手捻着白离不小心落下的一根头发,另一只手用手指静静地蹭着手中茶碗的边缘,白离是好兄弟,小时候一起玩闹,也算……过命的交情。 施无端几次三番将手伸向星盘,手指在半空中却又缩了回来,当白离的头发凑近星盘表面的时候,那上面会探出一些闪着幽光的星丝,仿佛试探着什么似的伸出来,轻轻地触碰着施无端的手指,间或在那根极长的头发上轻轻地勾一下。 就仿佛它也想知道似的。 忽然,他的房门被人叩响了,施无端一惊,像是掩饰什么似的,急忙缩回手来,将白离那根头发缠在了腰上的荷包上,这才若无其事地拉开门扉——敲门的人却是顾怀阳。 “大哥?” 顾怀阳见他外衣整齐,就知道他还没睡下,于是说道:“我见你房里灯还亮着,来找你说几句话。” 施无端将他让进房中,在关门的时候下意识地往白离住的屋里看了一眼,见他已经关了灯,这才轻轻地将门重新合上,给顾怀阳倒了茶水,坐在一边问道:“大哥有什么事?” 顾怀阳低声道:“今日收到了崔护的信,看样子老头子等急了,说过些日子打算派人过来瞧瞧,你看怎么办?” 施无端心不在焉地道:“扣下。” 顾怀阳皱皱眉:“我和你三哥也是这个意思,我瞧过了,这古吉城其实是个好地方,易守难攻,这几日周遭小县以及村郭之地,我都已经派人查过,若是慢慢笼络,此处势力不见得比不上安庆,到手的东西自然没有放开的道理,可之后如何是好,难不成要和崔护翻脸么?” “翻脸暂时不必。”施无端说道,“先拖着便是,将古吉一代守卫换成自己人,屯粮招兵是要紧事,你不用担心,专心做事,和崔护那边有我来周旋。” 顾怀阳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幸而有你。” 施无端笑了笑,并没有接话,顾怀阳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今日来的那位……” “是我一位朋友,大哥放心吧,我知道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是个好人。” 顾怀阳一怔,忙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难得见你有几个意气相投年龄又差不多的朋友,多接触自然是好的,我瞧那人气宇不凡,他若是愿意,叫他留下来,大哥也自然也是欢迎的。” 施无端顿了顿,好一会,还是摇摇头,说道:“这……他恐怕是留不下来。” 屋子里烛火有些暗淡,施无端微显狭长的眼角处有几根特别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这使得他的面相看起来多了几分秀气,眼睛却像是总睁不开一样,一丝光华也不露出来。顾怀阳总是觉得,施无端这个人,是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的。 他看在眼里的东西太多,所以眼神也格外深。 人跟人是不能比的。 有些人,给他一顿饱饭,他便能乐乐呵呵地偏安一隅,可有些人,即使也不是出身富贵,也不见惯了鼎铛玉石,却天生能不将这些东西放在眼里,他每走一步,都能很快地从“得到”的欣喜中解脱出来,将目光放在更宽广的地方,开始汲汲于下一步的掠夺,这种骨子里的不满足,可能会让他变成一个枭雄,也可能会让他变成一个笑话。 顾怀阳便是这样的人。 进了古吉城,从前那般土皇帝似的日子又回来了,跟着他的人普遍出身并不高,吃饱穿暖便已经阿弥陀佛,更不用说眼下被那些个老百姓们“军爷军爷”地叫着了,在酒楼吃饭,掌柜小二无不客客气气地伺候着,就是不给钱也无妨,一时间恨不得生出八条腿,在街市内横着走。 更不用提什么军纪,早不知被丢到哪个猴山上扯旗去了——能吃香喝辣,谁愿意跟着别人四处奔波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呢? 谁知顾怀阳不几日便下了死命令,古吉守军各自按级别拿的份利,不得随意离开营地外出,有胆敢扰民者直接仗毙。 一开始自然没人拿这种命令当回事,结果顾怀阳令陆云舟带了一路人,亲自处理了十几起军中违反军令的事,陆云舟嘴不快,刀却很快,他极少与人动手,一旦下了刀子,却是六亲不认的狠。 一日杀鸡儆猴,血溅古吉城长街,第二日,这些守军们便都老实了。顾怀阳更是忙得团团转起来,忙着变着法的打人棒子,打了棒子又琢磨着如何给个甜枣,他都一一算计到,也不知是他本人对兵书多有涉猎,还是天赋异禀,古吉以及其后众多村郭所指派的守军,竟然都井井有条起来。 顾怀阳当晚离开,施无端便坐在灯下,自己坐了好一会,才将星盘拿出来,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盯着那上面星子慢慢按着既定的轨道划过。他伸平手掌,在上面拂过,星盘上便有七个点亮了起来,若细看,当中一点上还隐隐露出了红光来。 施无端盯着它看了好一会,才低声自语道:“紫微位微偏,太阴浮动……还是乱。” 他手指一捏,星盘上的星子便飞快地旋转起来,平日里看起来总带着些迷茫的脸上露出一个冷笑来,心道你们改得天命,我便改不得么? 这世上是没有定局的,便有定局,打碎了它又能怎么样? 百载千岁,总有人要以这种反叛的姿态站出来,将那百万烽火重新点着。如若一成不变,这世间岂不成了一潭腐朽枯槁的死水? 随后施无端打算熄灯睡了,便站起身来,然而一根星盘上伸出的星丝却缠到了他腰间的荷包上,试探性地卷起白离的那根头发。施无端目光一闪,两根手指截断了星丝,顺手将白离的头发放在灯火上烧去了。 他挥手熄灭了灯,略微有些自嘲地想,自己可真是越来越魔障了,小离子爱是什么是什么,从小都不当回事的问题,如今越大越没出息,倒拘泥了。 第二日清早,就见施无端蹲在院子里,一边敲兔子的食盆一边叫道:“小离子起来了没?快出来快出来!” 他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只天赋异禀的兔子当猪养了,还特意给它弄了个脸盆大的食盆,里面菜叶子,碎饼渣什么都有,那兔子也来者不拒,喂什么吃什么,越吃越欢腾,连施无端在一边把食盆敲得叮当响,也不能败坏它一点食欲。 院子里跑腿的小厮见了,忍不住笑了,弯腰低头地问道:“六爷,今日您这早饭哪里用?” “别忙了,我一会出去。”施无端道,随后他想起了什么,从袖子中掏出一封单子,说道,“去府里库房支点东西,有人问了就说我要用。” “是。”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这位古吉城主在世的时候还不算很清,家里很讲究排场,不知积攒了多大的一份家底,如今都便宜了顾怀阳等人,可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施无端见小厮走了,便继续敲兔子盆,有一下没一下地好像小和尚敲木鱼。 片刻,白离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白离好像心情极好,看着他笑问道:“你几岁了,一大早的又鬼叫什么?” 施无端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对他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脸,说道:“跟我出去玩吧?” 仿佛还是当年那春暖花开的洞府边,仿佛还是一笑两个小虎牙、裤脚高高挽起的小男孩。 白离目光一沉,一阵恍惚,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过去,拉住了施无端,后者却没立刻站直,“嘶”了一声,慢腾腾地扭了扭,才四肢并用地爬起来,嘀咕道:“腿麻了。” 施无端敲盆把白离催出来,自己却慢慢腾腾的,并且注意力极容易被分散,从小院走到大门口便足足走了有一刻的功夫,期间招猫逗狗,各种讨人嫌的事无所不为,白离自然不愿意催他,到了门口,有人将施无端支取的财务送上。 施无端便眉开眼笑地说道:“好,有钱了,今天我请你吃饭。” 他不过刚到古吉没多长时间,东南西北还没分太清,谁家的早茶味道好,谁家的面汤煮的香,竟都能如数家珍一般,连街头巷陌拐弯抹角地方的小摊子上卖的糕饼都吃过了一番,白离见他那指点江山的模样,也发现施无端那句“吃穷你”果然所言非虚——他实在是个非常称职的吃货。 走走玩玩了一整天,等到日头已经偏西了,施无端才挤眉弄眼地对白离说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白离见他表情猥琐,心里忍不住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随后只见施无端从袖子中掏出一张纸条,上面竟是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施无端抓抓头发道:“古吉城拐来拐去的小路实在太多,等我找找。” 白离凑上去一看,只见那一条线标出了往哪里走,却并没有画方向,只是旁边罗列了不少路标,那路标上写着“红烧狮子头”“杏花村”“五香蛋”。他便明白了,这整个古吉城,在施无端眼里,恐怕就是个大馆子。 施无端带着他走走停停,走着走着,白离便觉出不对来了,莺莺燕燕的声音入耳,天还未黑,红灯笼便挂了起来,透出微微的光,格外暧昧。 施无端一拍他肩膀,说道:“到了!” 白离一抬头,登时险些被火冒三丈,直恨不得把施无端这个混账东西掐死在手里——只见那牌匾上三个十分露骨的字“温柔乡”。 第28章 影子 眼见施无端迈开步便毫不客气地要往里走,白离一把拽住他的肩膀,咬牙切齿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施无端站在那“温柔乡”的牌匾下,先是深思了片刻,然后才说道:“带你过来玩,顺便替大哥办点事……而且我还听人说他们家的下酒小菜做得是一绝,咱们尝尝,若是好,叫他们送回去一点,明天早晨当早饭吃。” 白离感觉一口气哽在胸口里,气得嘴唇都白了,施无端这会却不知道什么叫察言观色了,看见了也装没看见,不由分说地拽着他便往里走去。 这温柔乡名字起得露骨,生意经却念得不错,进门姑娘打眼一扫,三六九等心里就能摸个大概。同行是冤家,眼看着有对面几个姑娘小眼神秋水似的往这勾,这边姑娘也彪悍得很,两人一进门,便被一拥而上,生拉硬拽地给弄了过去,唯恐他们被对门的打劫走。 施无端却突然放开白离,扭过头去大大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对着正站在他对面、一手牵住了他袖子脸色尴尬的姑娘非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姑娘立刻化尴尬为甜蜜,往前凑了一点,谁知一阵甜腻腻的香风吹来,施无端鼻子一痒,当即仓皇退了一大步,连打两个喷嚏,眼泪都下来了。 姑娘脸也变得绿油油的。 施无端接触过很多女人,可她们要么是苍云谷里的妖魔鬼怪,要么是不苟言笑的同门师姐妹,再或者便是军中的男人婆了,这些人通常是不怎么用脂粉的,他那四姐姐平日里更是爽利非常,若不是见什么重要的人物,更是连头油都不抹的。所以他竟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见了美人便涕泪齐下的毛病。 白离的目光冷森森地在那女人碰过施无端的手上掠过,然后扫了一眼施无端的凄惨模样,冷心冷性地想道:叫你气我,活该! 可惜施无端没能从他那一成不变的冷面上瞧出这样复杂的想法,他颇有些苦恼地看了白离一眼,然后对着识趣地和自己保持了一定距离的姑娘说道:“那是我一位朋友,有些容易害羞,叫几个干净的过来陪他坐一会。”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枚翡翠扳指,套在了那女人的拇指上,屏住呼吸凑上去,笑嘻嘻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先上二楼,叫你家老板来,有笔生意与她谈。” 说完,施无端挤眉弄眼地扫了白离一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一头扎进水里去似的,屏息凝神地逃走了,将白离孤零零地剩在一群莺莺燕燕之中。 施无端一直在二楼逗留,等到他下来的时候,夜幕已经笼罩在整个古吉城上方了,遮羞一样的丝竹声和犹抱琵琶的歌舞大多已经散场,只有零星一段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助兴般的小调。 温柔乡里来来往往的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过于灵敏的耳朵,能听到那些隔间里传来的暧昧的声响。 施无端一个人站在楼梯上,只觉四下脂粉味还未曾散去,他的鼻子仍有些痒,此时已经入了冬,夜半开始寒凉起来,他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忽然觉得古吉这个地方,有几分又低级又不堪的趣味。 此地靠山,却并不穷困,茶桑盛行,地方虽小,若说起来,却可能是海宁这个鸟不拉屎的边境小郡中最富裕的了。古吉有钱的人多,找乐子的人也便多了,然而在这个战火纷飞,四处动荡的年代,士农工商无不人人自危,唯有娼/妓一行,依然红火——不但如此,反而还有越乱便越红火的迹象。 施无端忍不住想道,倘若明日便是山崩地裂,世上再无一人可活,今夜这温柔乡岂不是要被挤爆了? 人世间若没有功名利禄,岂不只剩下寻欢作乐了么? 施无端伸手招过一个少女模样的小丫头,她年纪太小,大约还没有出门迎客的资格,只是做着在客人们随着姑娘们散去之后,收拾杯盘狼藉的工作。 “今日晚间过来的那个一身白,穿得跟面团儿似的那位公子你可留意?”他低声说道。 小丫头愣了愣,点点头。 “他走了么?” 小丫头乖巧地说道:“不曾走,那位公子在雅间听曲呢。” “你带我过去。” 白离并没有暴跳如雷地自己离开,也没有被这灯红酒绿的温柔乡里迷醉,更没有被哪个姑娘带进房里**一刻,小丫头带着施无端进雅间的时候,便瞧见他只是背对着门,正襟危坐在那里,略微有一些出神。 桌上酒已经冷了,火炉中也见不到多少火光,一个抱着琴穿着鹅黄裙子的歌女战战兢兢地坐在他对面,正唱着曲。她对面仿佛坐的是洪水猛兽一般,见到施无端进来,歌女敏感地将目光投过去,竟露出乞求之意。 施无端径自走过去,在白离身边坐下,只听那位唱曲的期期艾艾地唱道:“皎皎河中月,巍巍仙人殿。行行复行行,七岁去来还。相思恍朝暮,冥灭乱河汉。参商不与共,一望千岁寒。谁知……” 施无端听着她依依呀呀地唱曲,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抱起桌上的果盘,“吭哧”一口,皱着眉嚼了嚼,评价道:“果然是入冬了,都是窖里拿的,不新鲜了。” 他大耗子似的啃果子的声音终于把那唱曲唱得悲悲切切的姑娘给打断了,她趁着白离注意力转移到施无端身上,忙按住了琴弦,沉默地站起来,侍立在一边——也不知眼前这位爷是哪里有问题,一首曲子叫她唱了整整一宿,唱得她嗓子都快哑了,这大爷还意犹未尽不让停。 白离目光幽深地看着施无端,后者无知无觉地把果盘里装的每一种点心都给试了个遍,白离便问道:“好听么?” 那歌女听了,心都吊起来了,唯恐这位小爷说句好听,自己又得接着唱。 “不好听。”施无端毫不犹豫地说道,“黏糊糊的,听不出她唱得是个什么玩意。” 虽说……不是让她接着唱,可歌女姑娘的脸还是白了白。 白离轻声说道:“悠悠苍天,皎皎河汉,星辰不比朝露,却依然有冥有灭,仿佛长久的唯有别离而已,如那参商二星,长天相悖,万万年亦是如此,知彼知此,偏是谁也见不到谁,世间岂有比这更叫人心寒的事么?” 施无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完全不能理解白离在感慨个什么,便问道:“两颗星星有什么好相见的?” 白离一把攥住他的手,施无端皱皱眉,想挣开,白离的手指却像是铁箍一样,将他的手腕都攥得生疼起来,施无端却无知者无畏地说道:“小离子你放开,我不好吐籽。” 白离却猛地发力,将他从椅子上拽了下来,带进自己的怀里,那无辜被折磨了一晚上的歌女见此情景,忙脚底下抹油一般地溜了出去,只觉心肝乱跳,受惊不小。 施无端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敛去了,低声问道:“白离,你干什么?” 白离轻轻垂下眼,他长长的头发自两鬓垂下去,落在了施无端的肩膀脖颈上,鼻息仿佛纠缠在一起,彼此的眼神却泾渭分明,良久,白离才问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了呢?” 施无端没言语,白离和他挨得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对方的嘴唇就要落到他自己的脸上一样,他却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指指着白离被黯淡而暧昧的灯光打出的长长的影子,问道:“你来问我?” 白离一僵。施无端却推着他的肩膀重新站起来,冷冷地看着白离黑黢黢的影子——那乍看是一个人的形状,而当施无端的目光落在上面的时候,它便像是被惊动了一样,从那团黑色里,蠢蠢欲动地冒出一些“东西”来。 它们此起彼伏地冒出来又隐回去,使得白离的影子几乎不像人形了,只是一团浓墨重彩的漆黑,在地上扭来扭去。 施无端挑起眉眼,问道:“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白离不回答,施无端却继续说道:“魔物藏于影中,古人曾有记载,想不到如今竟然真让我见识到了,此地藏污纳垢,想必是那影子魔被浊气所激,有些按捺不住了吧?” “白离!”施无端狠狠地一拍桌子,一把揪住白离的领子,仿佛要将他从椅子上提起来似的,“你好大的胆子,影子里养魔物,便不怕被万魔反噬么?你到底想干什么?若不是今日到这里来……我还不知道你竟敢……” 白离却只是无声地笑了起来,施无端瞪了他半晌,终于狠狠地一皱眉,放开了他,说道:“我想办法将这些东西从你身上除去。” 然而他话音没落,那地上轻轻起伏的影子却仿佛忽然受了刺激一样,竟像个怪物一样,从地上昂起头来,铺天盖地地遮住整个雅间,连灯光都一并给吞没了,一股脑地要像施无端扑过去。 白离站起来,身上竟腾起一团黑雾,将施无端包在其中,他终于不再遮遮掩掩,雅间中桌椅窗棂无不战栗起来一般地抖动起来,窗外一声鸦啼尖锐地划破寒冷的夜空,冲天而起,仿佛要避开这慑人的煞气,那是一种……叫人从骨子里生出寒意的煞气,能够遮天蔽日一样。 白离轻声说道:“谁敢碰他一根汗毛,我便叫他形神俱灭,你们大可以试试。” 那黑乎乎藏在影中的群魔终于为他所慑,慢慢地退了回去,缩入了他的影子里,安分了下来。 一室静谧,施无端看着他,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施无端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个长不大的少年似的,总是把眼睛弯的细细的,露出虎牙和酒窝,了无心计的模样,可他此时不笑了,那张脸却是已经有了男人的模样了,当他面带审视的时候,眼睛里几乎露不出一点光来,像是深深的井。 片刻后,施无端叹了口气,率先走出了雅间,低声道:“天色晚了,我们回去了。” 白离却没有动,他站在原地,忽然对着施无端的背影说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能明白我的心。” 施无端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认为他魔障得不轻——我想要这乱了的星辰轨道归于原位,想叫这个顶着一副行尸走肉一般的大乾江山分崩离析,这你也给得了么? 小离子才不会这么胡作非为,然而最后,施无端理还是仿佛找借口一样地想道,一定是他影子里的那堆魑魅魍魉搞得鬼,得想个什么法子把它们弄掉才行。 第29章 共枕 那日过后,施无端便没时间再带着他那张“古吉小吃图解”的纸片带着白离四处乱逛了,他开始忙活了起来。 古吉城的军备外松内严,顾怀阳的野心仿佛地鼠钻出地面,轻轻把土壳顶开一点,试探性地四处望似的,小心翼翼地露出一点端倪来。 原来古吉王从城主那抢来的地还没来得及重新丈量一遍,便又换了主人,改姓了顾,光是如此还不算,顾怀阳还将城中大地主与大商户请到了一起,大家“其乐融融”地坐在披坚执锐的军长中一同喝酒吃饭。 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处置了几个“反贼”,当中包括那位一刀结果了他原来主子的王二狗——顾怀阳认为,中庸才是大道,万事都应当有度,虽说无毒不丈夫,为人要能屈能伸,适当该无耻一些,然而无耻到王二狗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就实在是有点过头了。 王二狗便一边叽喳乱叫着“我是功臣”,一边被当着众人的面断成了两截。 这些个富贵之人成天出入金银锦缎温柔乡里,不管认字不认字,都把“君子远庖厨”挂在嘴边,连杀猪杀鸡都未曾见过,哪受得起这个阵仗,当场抽过去两个,吐了三个,还有一个手脚冰凉,目光呆滞不停地打摆子,不知是犯了什么病。 席间,施无端亲自站起来敬酒,一边敬酒一边安抚道:“诸位不用害怕,我大哥奉王爷之命,前来讨逆,如今逆贼已死,往后大家都能安居乐业了——咦,这位是蒋员外吧?你这手怎么抖成这样?来人快给蒋员外重新满上。” 刚刚把刀刃上的血抹干净的彪形大汉过来,一声不吭地端起酒杯,混合着一股子血腥气,给风中凌乱的小树苗一般的蒋员外将酒满上了。 蒋员外奇迹般地不抖了——他开始翻白眼了。 顾怀阳便苦大仇深地叹息道:“我等来迟,叫诸位受惊啦,罪该万死,顾某先自罚一杯。” 施无端陪了一杯,随后跟着继续道:“大家不要一脸凝重,这是好事,往后我们兄弟要在古吉常住久居,还需要多仰仗诸位照顾呢,军民自来不分家,古吉城中有我大哥坐镇,保证往后再也出不了逆贼了。” 他话音未落,陆云舟便狠狠一拍桌子,将手中冷森森的佩剑拍在了桌子上,只把这些老爷员外们的心肝也拍得震了三震,陆云舟冰冰凉凉地说道:“有再敢作乱者,必诛之!” 人为刀俎自己为鱼肉的一桌子老爷们噤若寒蝉,施无端却笑了起来,轻轻地说道:“有三哥这把剑在,想来也没有哪个反贼这样不识相,胆敢犯上作乱了。” 他重重地咬了“反贼”和“识相”两个词,古吉最大的茶商宋老爷便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识相”地表示,自己只是个安分守己的商人,和“反贼”这种遭瘟的东西没有一点关系,为了这一方百姓的安危,他决定毁家纾难,出资为红巾军军费。 除了还在翻白眼的蒋员外,其他人都不想因为被当成反贼而当场“一刀两断”,于是纷纷表示唯宋老爷马首是瞻——至于蒋员外,他一直没说话,想来是太过激动乃至于说不出来,便当他是默认了。 顾怀阳这样连威带吓地变成了“顾大东家”,速度堪比“摇身一变”。 当下叫人端了字据,白纸黑字,挨着桌子转,挨个签字画押,末了也不怕诸位爷抵赖,顾大东家放出话来,说是几位老爷不胜酒力,令各家派人来接,并提醒各位带好地契房契,这样身家性命一般的重要物件,将由顾将军亲自保管,以防匪类作乱偷了去。 交一份抵押,带走一个人——“强取豪夺”简直不足以形容其钢铁手腕。 钱、粮、兵马,势力圈,全都要一点一点地建起来。 施无端便全权负责周全起打安庆来的人,这群倒霉鬼一到古吉,便被人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城中,每日有酒有歌舞,好吃好喝,还有从温柔乡老板亲自调/教的一群大美人伺候着,日子过得神仙一样。 没有人软禁他们,也没有人监禁他们,原本带来的准备打仗的兵,突然发现自己是来享福的,过了几天,古吉城正式入冬,一场小雪开始落下来了,街上人少了许多,一走出门便要被灌上几口冷硬的山风,这时候在屋里听着小曲,暖烘烘地烤着火炉,炉子上温着酒,便叫人更懒得动弹了。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比暗箭更难防的是花红柳绿的软刀子。 施无端在外面应酬了多长时间,白离便在自己的屋子里待了多长时间,一开始李四娘担心施无端怠慢了他,还去请过他出来与大家一叙,都被白离拒绝了,一旦施无端离开了他的视线,他就仿佛变成了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李四娘虽然碰了钉子,倒也没往心里去,她觉得瞧白离那模样,明显是个世外高人的模样,高人么,总有几分有别于常人的癖好的。 白离一整天一整天闷在屋子里,将茶杯中的水倒在铜镜上,上面便浅浅地浮起一层膜,随后那极浅极浅的水纹轻轻地波动,便现出了施无端的影子。 白离就仿佛是被钉在了那里一样,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镜子上的水面,看着施无端在不同的人群里穿梭,看着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意味不同的笑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像是要将那许多年都补回来似的。 施无端回房的时间总是很晚,到了冬天,这一宿又落风雪,房中能听得见外面扑簌簌地落雪的声音,和偶尔树枝断裂的声音,北风吹得窗子响个不停,屋里纵然暖和,可那冷风却能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 施无端从温柔乡出来,路上得知有安庆王派来的人还真有那么几个拿得出手的,瞧见这情景,这天连夜冒雪跑了出去,去给安庆王报信了。 顾怀阳担心他们起疑心,特意派人在路途中小小拦截一下,废了些周折,到底把他们放出去了,恐怕过不了多长时间,崔护的疑心病便让他无将可派,非要亲自来一趟了。 施无端一路想着,回来的时候便微微有些受凉,到了夜间,咳嗽的老毛病犯了,翻来覆去地老也睡不好,正自迷糊中,忽然门被人轻轻推开了,来人手中托着一个小小的烛台,外面寒风凛冽,却不知为什么,他手中烛台上的火苗竟连晃都不晃一下。 白离用脚合上门,看见被冷风一吹,便裹到被子里蜷成一团施无端,说道:“我听见你咳嗽了。” 他说话间,手中捧得烛台便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施无端惊奇地坐起来,见那烛台慢慢地竟变成了一尺见方大小,刚好靠在他的床边,他伸出手去,便感觉到了暖洋洋的。他便手欠地伸手戳了戳那纹丝不动的火苗,手指从火苗中穿过,却并不烫手,反而像是伸进了一盆温水中似的。 “这是什么?” “一点小把戏。”白离说道,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问道,“你着凉了么?” “没,小时候偷喝留风露落下的毛病,没事。”施无端大大咧咧地说道,“我那时候一到冬天便不怎么出门,现在人在江湖漂,不出门不行啦。” 你也可以不在江湖漂的,白离心里想道,他搬了把椅子,坐到施无端床边,伸手从那火苗上拂过,明亮的火苗忽然便成了深色,在夜色中一点也不晃眼了,却还是一样的暖和,白离说道:“你睡吧,只要我在这,它就不会灭。” 施无端愣愣地看了他片刻,问道:“你在这坐着干嘛?” 白离低声道:“你在这边咳嗽得我心烦意乱的,我看着你睡。” 施无端道:“我半夜睁眼发现旁边直挺挺地坐着一个门神,非吓个半死不可。” 白离沉默不语。 施无端便叹了口气,感觉这家伙越大便越难对付,便往里挪了挪,掀开被子,说道:“上来。” 白离看了看他,不动。 施无端又道:“快点,热气都跑光了。” 白离这才仿佛手脚生锈一样,慢慢地爬了上去,挺尸似的贴着床沿,硬邦邦地躺直了。过了片刻,他感觉施无端偶尔的咳嗽稍稍平息,那人也不再翻来覆去,仿佛快要睡着了,才忍不住问道:“我……说了那样的话,你还叫我躺上来,不怕我么?” 施无端把头埋下去,迷迷糊糊地说道:“我若连你都怕,岂不成了个兔子?” 白离便慢慢地偏过头去,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极了,他问道:“那你生不生气?” 施无端被他搅合地清醒了一些,便睁眼扫了他一眼,说道:“生完了。” 白离一呆,他想起那年施无端背着自己从山洞中艰难地往外走的时候,问他“我骗你你生不生气”,他也是这样一点也不在意,没心没肺地撂下一句“现在没空,等咱们跑出去,找到我师父了我再生”。 白离慢慢地侧过身,手搭在了施无端的腰上,要将他慢慢地搂过来,却被施无端拍开了手:“别乱动。” 白离便自己往他身边挪了挪,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脖颈上,有一些说不出的□,心仿佛轻了,一边跳一边乱颤。 “无端……”他说道,好像欲言又止似的,过了好半晌,继续道,“今天温柔乡里一个女人的手被剁掉了,挂在了门梁上,这个事被你偷偷遮掩过了,只是找人暗中查访,是么?” 施无端陡然睁开眼。 白离淡淡地道:“那个女人正好是那天你拖我去温柔乡的时候,抓住你衣服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的?” “我瞧见的。”白离道,“你不怕是我做的么?我讨厌别人看你,恨不得把那些人的眼睛都挖下来,讨厌别人碰你,因为只有我才能抱着你……我想把她的手和眼睛都割下来,你不怀疑是我做的么?” 施无端顿了顿,问道:“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跟我说,这事是你干的?” “不是我。”好半晌,白离才轻声说道。 “那你废什么话?”施无端疑惑地问道。 “你不怀疑我么?”白离的语气忽然有些急切起来,他问道,“当年谷中无论出了什么怪异的事,白紫依都觉得是……” 施无端语气更加古怪地打断他道:“难道我看起来很像你后娘?” 白离哽住。 施无端想了想,觉得白离是本来便被魔物缠身,心智必然会受到些影响,又闲得什么一样,整天憋在屋里孵蛋似的,一定是没别的事干,就专门胡思乱想了,于是低声说道:“小离子,别瞎想。”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知道你现在言行很多都不是出于你本意……还有你身上那些个魔物,不管是怎么惹上的,压制着许多这东西,想来也是难受的。我会帮你想办法的,不要担心。” 白离闻言,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地又靠近了他一点,感觉到下巴仿佛已经蹭到了施无端的头发。 过了一会,施无端气息平稳,似乎是已经睡着了,白离才小心翼翼地偷偷把他抱过来,心里想着,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出于本意呢?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想把那个女人的手剁下来呢? 你明明心存疑虑,怎么还是把我往好处想呢?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 第30章 布局 夜半的时候,一道黑影极快地从施无端的窗外闪过,整个院子除了雪落的声音外,寂静一片,那道影子就好像是从房顶上落下的积雪一样自然而然,本来不会有人注意到,然而白离却睁开了眼。 他眼中没有一点睡意,就像是从未睡着似的。 白离低头看了施无端一眼,后者睡着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往被子里缩,人已经溜到了枕头下面,窝着脖子,他也不嫌难受。 白离把被子往下折了折,叫他的下巴露出来,过了一会,施无端就好像不舒服似的,随着又缩了下去。白离露出一点笑容,然后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手指在床边的“灯”上拂过,看着那“火苗”更大了些,他这才把被子拢了拢,却不从门走,仿佛唯恐风进来带进寒意似的,像个幽灵一样,竟从墙中穿过去了。 寒风和黑夜,仿佛是他本源的东西,白离走出了那温暖的房间,便像是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微微抬起头,眯起眼睛,忽然伸出手去,五指狠狠地收缩,那道黑影便不知怎么的,轻易地落入了他的手中,现了原形。 那不能说是一个人,“他”的身体仿佛是虚幻化作的,被白离抓在手中,就如同一块布,他有脸,有脖子,甚至有身体和四肢,五官居然也能称得上是俊美的——如果不是随着寒风微颤,时常移动位置的话。 那布片人张开嘴,却不敢发出声音,即使难以辨认,仍然能看出他的表情极为惊惧,白离看着他,几无声息地说道:“我警告过你,在这城中不准再跟着我,若再跟我一步,便杀了你。” 布片人终于忍不住发出声音了,然而从他嘴里吐出的却并不是人言,而像是人浸在水里吐泡泡的那种咕嘟咕嘟的声音。 诡异的是,白离竟然“听”懂了,他表情一丝不变,冷冷地说道:“我自有主张,什么时候我的决定也轮到你来置喙了?” 布片人停止了挣动,口中的咕嘟声也慢了,脸上竟浮现出不容错认的担心神色,白离打量了他片刻,终于松开了手,叫那布片人轻飘飘地落到他面前,双手背到身后,他语气不变地说道:“我知道了,你可以滚了。” 布片人全身都是黑色的,不知道他那柔软的双腿是怎么叫他在瑟瑟寒风中站起来的,远远看去,他就像是一面可怜兮兮的黑幡,被不知道隐藏在那里的一根木棍戳住,猎猎作响,却不能随风而去。 布片人飘近白离,他的脚拂过地面,却没有在雪地上落下一丝痕迹,他大着胆子揪住了白离的衣角,软软地咕嘟了两声,白离一甩袖子丢开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别做不该你做的事,给我安安分分的,过些日子我便离开古吉,还有……别打他的主意。” 布片人退后一步,往施无端暗了灯的房间扫了一眼。 白离不耐烦道:“快滚!” 随着他这一句话,一股仿佛刀刃一样的风从他身上凌厉地盘旋出去,布片人竟被他弹飞了,狼狈地在院子里滚了几下,漂浮在空中,随后他终于知道惹怒了白离,在风中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白离站在院中,雪仍然未停,然而雪花却也仿佛知道厉害一样,悉悉索索地下着,却一片也不敢落在白离身上,他站在那里,周遭便是一片虚无。 他伸出手,白皙的胳膊从袖子中露出来,上面竟慢慢浮现出一层漆黑的纹路,像是他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了血肉,每一条该流血的血管里都留着这种漆黑的东西。 然后原本安分地拖在他身后的影子再次“站立”起来,它们渐渐包裹了白离的全身,他整个人看起来便好像这么凭空“消失”了一样——比刚才那煤球一样的布片人还要黑上几分。 白离神色漠然。 与他一门之隔的施无端静静地睁开眼,他的呼吸一点也没有变,除了那双睁开的、极清明的眼睛,他和睡着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施无端看着被什么惊动了一样的暗色火苗疯狂地摇动起来,暗淡的火光映在他的瞳孔中心,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没有多少天,果然如顾怀阳估计的,安庆王崔护坐不住屁了。 收到“安庆王挥师”的消息,顾怀阳便把他的兄弟几个人都叫了过来,开了个会,要商讨一下这个事该怎么办。 孟忠勇直抒胸臆地说道:“揍他老娘的。” 一山不容二虎,顾怀阳也感觉自己翅膀有点硬了,应该到恩将仇报反咬一口的时候了。 李如霜却说道:“明着打恐怕不妥。崔护虽然也是自立门户,但好歹是朝廷招安过的,我们就算能明目张胆地宰了他,也不大好交代,招来官兵就不划算了。” 顾怀阳却一点也不着急,主意基本是他想出来拍板的,崔护派来的人是他出钱哄住的,逃回去报信的人也是他放回去的,早就心里有谱,如此这般地计划一番,便给兄弟几个各自分派下了任务去。 只说得孟忠勇一会手舞一会足蹈的,像个大马猴似的上蹿下跳,乐得不知道怎么好。然而陆云舟却望向顾怀阳,问道:“大哥这一回是打算接受朝廷的封号么?” 顾怀阳迟疑了片刻,随后点点头。 孟忠勇脸上的傻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扭曲了,他瞪着一双大眼睛,使劲一拍桌子,质问道:“什么?大哥要被狗皇帝招安?那怎么行?咱们原来带着几个弟兄没刀没粮的时候都没受过这等鸟气,凭什么如今腰杆子硬了,却又要……” 顾怀阳抬手往下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命他稍安勿躁,孟忠勇就像个训练有素的大狗一样,登时不叫唤了,等着聆听他的高论。 顾怀阳说道:“以前我们是小蚂蚁,便是翻了几个跟头,也不够人家一个指头捻的,只是这块地方天高皇帝远,朝廷焦头烂额,一时顾不上我们,那时候若是稀里糊涂地接受了封号,那山中十八寨主,哪个是好打发的?他们一时拿自己当跺一跺脚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哪个容得下我给朝廷当走狗?” 李如霜慢条斯理地接道:“大哥的意思,若是我们能吃下崔护的势力,海宁一郡便没什么障碍了,是咱们怕出了头么?” 顾怀阳叹道:“出头的椽子先烂,咱们也不过从一只小蚂蚁长到了一只蚱蜢,蚍蜉之力,不足以撼动大树。” 他话音落下,看了施无端一眼,施无端却打从进屋之后便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吭。 将自己的计划细细托出,又和几个人嘱咐了几句,顾怀阳便着众人暗中去准备应对崔护了,却将施无端单独留了下来,问道:“今日大哥所言有什么不妥么?我瞧你一直也不言语。” 顾怀阳是个极有主意的人,然而却也不是听不得别人说话的性子,他被尊为“大哥”,便非常有这个“大哥”的样子,为人不温不火,无论何时都不偏不倚,从不拿“大哥”的架子,便是一个黄发小儿对他指手画脚,他也要仔细地听了,才再加评判。 这人心胸极宽,无论旁人怎样无礼,他都能一笑置之,至今,除了逃荒的时候活不下去,他带领众人揭竿而起的那一回之外,便没见过他对什么人疾言厉色过。对他那几个结拜兄弟,更像是自己亲生手足一样,总叫人觉得如父如兄一般。 施无端神色有些凝重,他看了顾怀阳一眼,忽然站起来,将门打开,从袖中取出几根小棍来,以某种奇异的顺序插在了地上,末了在最后一根上绑了个小铃铛,那铃铛在他手中上下时发出清脆的声响,然而一绑到了木棍上,却不知为什么,无论风怎么吹打,它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施无端这才回过身来,把门小心地掩上,低声说道:“大哥,我问你一句话。” 施无端是个什么货色,顾怀阳再明白不过,平日里十成心思九成用在了吃喝上,他还极少从这人身上看见这样郑重的神色,一时也忍不住跟着正色起来,问道:“怎么?” 只听施无端说道:“海宁这地方其实不错,不比江淮之地,容易叫人垂涎,也不比平阳城,墙头掉块砖头也能拍着个达官贵人,在里面便是说句话都要防着隔墙有耳,更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虽说我们眼下也算是趁火打劫,但是好歹算是识时务,朝廷估计也没多余的功夫来管海宁的事,大哥若是在此地站稳脚跟,小心经营,未尝不能富贵一辈子。” 顾怀阳心中隐隐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坐在桌子边上,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深色的木桌。 施无端问道:“大哥……是怎么想的?” 顾怀阳忽然抬眼看着他,问道:“我若点头,你是不是便准备不辞而别了?” 施无端一怔,却没有否认。 顾怀阳叹了口气,过了片刻,才说道:“小六啊,我第一天见到你和追着你来的那只大鸟,便知道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我听说这几日城中死了个烟花女子,本不是什么大事,你却叫人瞒了下来,便知道你恐怕……是要有什么动作。” 施无端也不瞒着他,直言不讳地说道:“我是有些打算。” 是什么打算,他却摆明了不打算和顾怀阳说,顾怀阳对他也没有一点疑虑,他只是有些感慨地瞧着施无端说道:“小六心大。” 施无端轻轻地按住胸口,说道:“我总觉着难受,堵得慌,像是头顶上悬着几座山一样,抬头也瞧不见蓝天日头,望远看不到沧海桑田,我觉得喘不上气来。” 他像是真的喘不上气来一样,提起肩膀,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见好受,眉目间竟已经现了沉郁之色。 顾怀阳深深地看着他,好半晌,才点头道:“不求功名利禄,闻达于世,只为摧枯拉朽,横扫山河,成败不论,也不枉转世投胎活过这一回。好,是真汉子,本该如此。” 施无端那总显得有些迷茫的目光忽然亮了起来,就像是一道尖锐的光撕裂了晨间的薄雾一样。 只听顾怀阳问道:“无端,你跟着我么?” 施无端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端起桌上茶杯,举杯如敬酒,以茶当酒一饮而尽,一字一顿地说道:“敢不舍命陪之。” 白离面前的镜子忽然碎了,水珠洒得四处都是。 那水珠落到他身上,却仿佛被染得如墨色一般,然而只是片刻,悠忽又不见了,被什么吸干了似的。 “舍命陪之……好个舍命陪之……”白离的声音像是被撕裂了一样,他浑身颤抖起来,再次浮现出黑色经络的手捂住半侧的脸,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舍命陪他,那我呢? 在你心里,我又算个什么呢? 第31章 危机 很多年以前,当施无端还在九鹿山上调皮捣蛋的时候,他觉得修道练功,算星御剑,这些都是十分正常的事,玄宗和三大教宗更是天经地义的。 在师父还活着的时候,施无端甚至曾经有幸跟着去过一趟大乘教宗,在那边瞧见了什么有用的东西是早不记得了,只对他们那里淡得嘴里出鸟的伙食印象深刻,天天清水萝卜,他感觉自己耳朵都给吃长了。 小的时候,长辈们——包括道祖在内,都一直在给他灌输一个美好的故事:修道之人当修炼身心,循奉教义,行善事。修道者稀有,是因为这条路难走,一旦踏上去,便要有独自一人苦苦求索,悲天悯人,万般磨难不改其根本的决心。 把这些大义凛然的话总结到一起,就是说修道者都是非常了不起的,都是心怀天下苍生的,所以理所当然地该被天下苍生所景仰,地位神圣不可侵犯。 施无端曾经相信过这个故事——在他刚换下开裆裤没多长时间,还不知道“天下苍生”“悲天悯人”这些词并不是在描述烧饼的可口程度的时候。 后来他开始好好读书,经历慢慢多了起来以后,就明白师父和师叔们所说的真实含义了——修道者的地位在这一片大陆上极高,传说他们能呼风唤雨,能上天入地,别人在提起他们的时候,都要加上一个“传说中”以表示尊崇,并不是因为他们很有本事,而是因为他们人很少。 古时候,朝代更迭江山易主,是很正常的事,多不过二三百年,甚至也有十几年乃至几年,倒霉的皇帝龙椅还没坐热,便被人踩着尊贵的龙臀轰下去的。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当某种东西经过初生和成长,慢慢变得成熟而灿烂的时候,反叛与腐朽也便随之而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是生来没有漏洞的,当繁华落下去,被遮住的漏洞便渐渐张开,等待一次剧烈的死亡,从而长出新的东西。 自然之间,天生万物,从古神开天地以来便是如此,直到修道的兴起——或者说,直到三大教宗经过漫长的斗争和联盟,开始形成鼎足而立之势的那一日开始。 三大教宗之间有密约,并不像凡人那样伸手画押那样简单,而是含有某种神秘的力量的,门下弟子大多隐隐约约知道这件事,只是除了掌门本人之外,并没有人知道那密约是如何订立、又是如何维持的。 教宗太过于强大,以至于那些散门小派都过着隐士一样的日子,唯恐碍了谁的眼。凡人畏惧这些看似无所不能的修道者,皇室和朝廷倚仗他们,半数以上的朝中重臣有道门出身。 这条路上人少,虽然艰难,但恐怕也并不比寒窗十二年、冬三九夏三伏的修文习武困难多少。而是削减了脑袋往里挤的人太多,已经进去的人为了保住他们自己的路,不得不设了那么一道高入云霄的门槛。 这道门槛有一个十分符合大家臆想的名字,叫做“缘法”。 用人能听得懂的话说,就是能不能被某位“贵人”看着顺眼,在这条腥风血雨、千军万马过的独木桥上,获得一席之地。 当施无端和顾怀阳开始走上了这条九死一生的反叛之路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压在他们头上最沉的一块石头,便是教宗,如果没有能和教宗抗衡的力量,其实一切辉煌都是镜花水月。 比如崔护之流,当年迫不得已站起来,实在是因为活不下去了,领头的如此,手底下的兄弟们自然也是如此,当崔护带着他的大军前来,打算向顾将军讨一个公道的时候,顾怀阳便亲自派了一小队人马,带着叫古吉城中的几个大户倾家荡产的财物前来请罪。 一边恭恭敬敬地奉上顾怀阳的书信,一边在崔护军中认亲认老乡。 很多安庆军都比较上道,一边是言辞恳切、带着真金白银来的老乡,一边是只会叫他们砍人干活、拉马签驴的安庆王,大家都不傻,即使拐子张再怎么舌灿生花,那花也没有银子好看。 所以在孟忠勇带人来打伏击的时候,很多拿人手软的安庆军们果断另投明主了,王爷本人叫孟忠勇一刀砍在后背上,从马上摔下来,一声没吭,便去和崔家列祖列宗吃团圆饭了。 第二日,陆云舟带人“赶到”,“震惊”且“愤怒”地发现,安庆王来“视察”古吉的路上,竟遇见了一批“悍匪”,遭遇了不幸,当即派人去“追缴匪徒”,然而对方太过狡猾,竟无功而返了,只得心怀“悲痛”,将王爷旧部带回,尽量“安置”。 之后顾怀阳如何上表,众人如何分赃侵吞崔护势力且暂不提,施无端却将温柔乡中意外死亡的女人的尸体带了回来,并且连夜写了封信,拴在了翠屏鸟的腿上,蹲在院中低声说道:“送到什么地方你明白的。” 翠屏鸟不明所以地抬抬自己被绑了封信的腿,施无端在它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小声骂道:“看什么看,快去,再不给你找点事,你都快胖成老母鸡了,到时候想飞也飞不起来。” 翠屏鸟就像只老母鸡一样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在他脑袋上使劲啄了一口,这才盘旋而起。 兔子也凑过来,谄媚地蹭着他的裤脚,施无端把它抱起来,一站起身,便瞧见了白离不知什么时候,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 施无端本来就没站稳,猝不及防像是给吓了一跳,膝盖险些又弯了回去,往后退了一步方才立住,然后他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看天色,问道:“你今天怎么从屋里出来了,肚子饿了么?” “你在干什么?”白离轻轻地问。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说话就不喜欢大声,像是不愿意让人听清楚似的,施无端便痛痛快快地说道:“那边不是有个死人么,我瞧她那尸体很有些古怪,放在那不知多久,一直不腐不烂,眼皮挑开里面全是黑洞洞的一片,哪怕是个烂了的眼白也看不见。我学艺不精,是管不了这事了,写信叫人来帮忙——走,我带你去喝茶。” 他说完,便毫无芥蒂地拉起白离,拽着他往外走去:“那个铺子实在太小了,我一开始都没发现,不过点心好吃……嗯,每天这时候还请了先生来说书。” 白离也不反抗,默默地任凭他拉着往外走去。 兔子却从施无端的臂弯里探出头来,睁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白离。兔子这双眼睛乃是蚕豆状的,竖起来乌溜溜的,陪在一张有点扁的脸上,便使得它无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有一副十分“惊奇”的表情。 它就那么“惊奇”而安静地看着白离,仿佛他们认识似的。 白离表情淡漠地和它对视了一会,冷笑了一声移开视线——这蠢东西,他心里不屑地想道。 施无端站起来发现白离的刹那,其实就看见了他拖在地上的影子,白离的影子不知是怎么回事,朗朗青天白日间便不安分地扭动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施无端的错觉,他总觉得那诡异的影子里仿佛凝着某种凛冽而压抑的杀意似的。 然而他只是用一个荒谬的理由将白离带了出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白离定定地看着施无端的背影,感觉心里很疼,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长长的、没有拐弯的线,看似柔软,实则万分坚固地在循着固定的路线慢慢移动。 忽然,白离忽然反手抓住施无端的手腕,将他拉住,正色道:“无端,我问你一句话。” 施无端脚步停下来,略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白离问道:“你和那伙人在一起,是打算要造反么?” 哪怕他问“顾将军将来打算长居平阳城么”或者“顾将军是颇有志向吧”,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也显得他稍微知道一点什么叫“委婉”,只是白离此人,仿佛生来便不知委婉为何物,直眉楞眼地便在施无端面前问了出来。 只把施无端问得噎住了。 白离又道:“你老实告诉我。” 施无端目光闪了闪,手掌轻轻地抚过兔子的脊背,兔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他垂目思量了一会,不答反问道:“你什么时候管起这些凡人间的事了?小离子,妖道中人若是卷入人间,便要遵循人间的法则,否则惹上什么因果,你不嫌麻烦么?” 白离勾起嘴角,仿佛是笑了一下——这一笑却只有下半张脸在动,皮笑肉不笑似的,他说道:“你还瞧不出么?我不是妖,你怀里那只才是。” 言罢,不等施无端皱眉,便接着说道:“这么看来,你是真的在做这件事么?” 你监视我么?施无端心里很不是滋味地想着,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和心里不同步,他露出没反应过来似的迷茫神色,问道:“你不是狐族么?不是妖是什么?” 白离死死地扣住施无端的手腕,仿佛要将他的手腕拧下来一样,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道:“别装糊涂,你知道我问的是……” 就在这时,一帮行乞的小孩跑过来,其中一个“不小心”正好撞在了施无端身上,施无端利落地反手一勾,把小孩拎了起来,然后慢悠悠地从他手中把自己的荷包拎回来,见那孩子瞪着自己,便也瞪眼道:“看什么看,功夫不到家就出来丢人现眼,拽个钱袋子都快把我腰带给扯下来了,我看你连死人的东西都偷不走。” 话音未落,他的腰带仿佛为了响应这句话一样,真的松动了一点,施无端低骂了一句,放开了小乞丐,拽住自己的腰带,白离的目光扫过,却愣住了。 他那素色的腰带下面露出了另一条花花绿绿的东西,看起来……竟十分眼熟。 眼看施无端挥手便要将它掩住,白离忍不住伸手拉住那条带子——那是一条窄窄的、用金线编成的带子,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原本编在其中的鸟羽都失去了旧时的颜色,被服服帖帖地用宽宽的腰带挡住……正是当年施无端送给他的那条豆蔻缠。 施无端好像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大庭广众地你拽我腰带干什么?” 趁着白离愣神,他飞快地将被小乞丐拽松了一点的腰带整好,然后抱着兔子,十分没心没肺地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他还留着……白离心里却五味陈杂起来,沉沉地压在胸口的心忽然轻了一些,以至于他忘了纠缠方才的问题,身后的影子竟然奇迹一般地安宁了下来。 施无端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感觉到那股来自白离的强大的压迫感慢慢消散下去了,这才低下头,将手心的冷汗抹在了兔子身上。 第32章 杀机 你不杀人,人便要来杀你。 这世上的道理从来如此,想要什么便要伸手去抢,否则谁还会送到你手里么? 经营,经营又有个什么用处?你万般经营,人算也毕竟不如天算,千般谋划,再来个老天败事么?岂不是笑话? 想要无所畏惧,便要有足够的力量,你若不能欺命,命便来欺你——这道理如今你也不用明白了,此时你不如我,你的血肉自然是归我所有。 那一只干瘪的、仿佛带着腐尸味道的手在黑暗之中毫无遮拦地向他伸过来,他却连一声惊叫都发不出来,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整个人被一团惊惧笼罩。 无能为力、无处可逃的恐惧,任人宰割、万般不甘的愤怒仿佛充满了他,白离猛地惊醒过来,抓住床单的手指尖的指甲竟长出了三寸多长,尖锐无比,好像切豆腐似的便将床单搅出个窟窿,又在他惨白的手掌上划出一条血口子。 然而他流出来的血竟然也是黑的,一滴一滴,好像墨迹一样,想来他从里到外都黑成这样,倒也难为他竟长着这样一个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皮囊。 被血腥味吸引,他的影子慢慢地从地上立起来,顺着床杆爬了上来,里面的东西蠢蠢欲动,好像被肉包子吸引的狗一样,围在他流血的手掌旁边,竟露出贪婪之意,可见这世上不单有鸟为食亡,这样的鬼东西也是要为食亡的。 终于,一只“黑影”再也忍耐不出,虚空之中好像撕开了另一个空间,一只漆黑的爪子从里面伸了出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抓向白离的手腕,白离原本木呆呆地坐在床上,这会却忽然抬起眼来,他那双眼睛里空洞极了,映着黑漆漆的一片,里面露出了叫人齿冷的凉意,然后他抬起手死死地攥住那扑过来的黑影,尖锐的指甲没进了黑影的身体里,“噗”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好像猪尿泡被戳破了一样,那黑影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惊叫,化成了一团黑雾,没入了白离口中。 白离一点也不怕闹肚子,就这样吃夜宵一样地把它给吞了下去,方才还跃跃欲试的影子慢慢地沉下去了,老老实实地成了那只看着鸡死,而被儆了的猴子。 白离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指甲和伤口发了会呆,好半晌,他的眼神才灵动了些,像是回过神来了,尖锐的指甲慢慢地缩了回去,他低下头,轻轻地将伤口上的血迹舔去,舌头上好像带了针线一样,舔过的地方伤口竟慢慢地痊愈了,看上去又是平整光滑的一张皮,完全也瞧不出来方才滴了那许多墨一样的血。 白离挥手点着了灯,然后将自己缩成一团,将脸埋在了膝盖上。 他心里想着:怎么办呢,我还是害怕。 很久过去了,他已经脱离了那个地方,想要吃他的人反而被他吃了,白离觉得自己已经无敌了,可他不知为什么,还是害怕,每当他变得更厉害一点,总是还没来得及得意,便会突如其来地被“还有更厉害的人会来害我”这样莫名其妙的念头打倒。 他借着时运和契机撕开了万魔之宗,成功地逃了出来,天下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然而午夜梦回,但凡真正睡着,却还是要梦见那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 越是害怕,便越是愤怒,越是愤怒,便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 白离低头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对自己说道:“别痴心妄想了,你们出不来的,你们永远也不会赢过我。” 然而他很快又难过起来,只觉得整个胸膛都被冷冰冰的杀意充满,浑身都暖和不起来。 唯独这个他控制不了,这是那个男人留在他血脉里的东西,而他也选择了这条路。 白离不知不觉地从床上爬起来,径直走了出去,到了施无端的屋子里。施无端盖着两床被子,也不怕压得慌。白离俯身挑开他的床幔,低头看了他一会,就想起白天那阵子,自己是真的想杀了他的。 他从十八层地狱里爬上来,满心满心记挂的都是当年苍云谷中神仙一般无忧无虑的日子,这希望像是一道光,支撑着他一直往上爬,然而终于从那里离开了,却发现时过境迁,苍云谷回不去了,人也变了。 如今你也要和我作对,你也要挡我的路。 白离轻轻地挑开施无端额上的头发,看着他无知无觉地合着的俊秀的眉眼,心里忽然绝望地想着,若是真的回不去了,不如杀了他算了,省得牵牵连连,自己心里又难过得很。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指甲便再一次的伸长了,尖端碰到了施无端的一缕头发,竟是吹毛断发的锋利。 凶器一样的指甲尖抵在施无端的额头上,白离停下了动作,定定地看着他,眼中风起云涌。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指甲又缩了回来,白离在施无端床边坐下,心里茫然地想,可是如果他也没有了,还有什么呢? 他垂下头,过了片刻,忽然想起了施无端白日里露出来的腰带,便俯身将他脱下来放在一边的衣服捡起来,果然看见他宽宽的腰带下面藏着那节旧旧的豆蔻缠。 白离将它握在手中,想了想,揣在怀里,贴着胸口放好,寻思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吧? 他便推了施无端一把,将他推醒了,低声道:“往里面一点,我和你一起睡。” 施无端眼睛半睁不睁地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声音还有些沙哑地问道:“怎么了?” “做恶梦了。”白离面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施无端仿佛是想了一会,然而看他那迷迷糊糊的模样,便知道他这“想”其实只是摆个姿势,脑子里约莫是一团浆糊,过了好半晌,他才闷闷地“哦”了一声,往里翻了个身,背对着白离不出声了。 白离在他身边躺下,过了一会,又推了施无端一把,说道:“醒醒,我有话和你说。” 施无端死鱼一样地一动不动,白离便锲而不舍地摇晃他,终于把他摇晃醒了,只见施无端“腾”一下坐起来,一把抓起枕头按在了白离脸上,粗声粗气地说道:“你还有完没完了!给我闭嘴,再吵我睡觉就闷死你!” 竟然想杀我,你这混账东西,白日里在集市上便不对劲了,晚上居然又来这么一次,一而再再而三——施无端又委屈又愤怒地想道,手里泄愤一样地把枕头往白离脑袋上砸——当年你不高兴,谁费劲心机卖丑装乖逗你笑,当年没人和你玩,谁上山爬树给你摘果子吃,当年苍云谷大乱,谁冒着那么大的危险一头扎进去救你,以为你死了老子记挂了那么多年,你这混账东西居然想杀我! 白离被他突然发作给砸蒙了,还从来不知道施无端起床气有那么大,好半天才从枕头里挣扎着冒出头来,一头服服帖帖的头发被施无端蹂躏得活像鸟窝一样,他仍有些莫名其妙。 施无端把枕头扔在一边,重重地躺下,发脾气似的把被子拽上来,背对着白离,心里想道,再理你这白眼狼,我他娘的就是你孙子。 白离却似乎是笑了,半坐起来,将乱七八糟的衣服理好,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铜片,铜片看上去不过两寸见方,刻着一个人的脸,手工颇有些粗陋,不知为什么,那小铜片碰到了他的手指,竟露出幽幽的光亮来。 白离俯下身去,将那小铜片挂在施无端的脖子上,那东西冰冰凉凉的,施无端一激灵,睁开眼来。 白离撑在他身边,看着他低低地说道:“别摘下来,这个不是铜,它叫做青硅,是……那边的东西,有灵性的。这片青硅在我的血里泡过上百日,能替我保护你。若是我将来有一天控制不住自己,万一伤着你,这片青硅也能挡过一劫。” 施无端皱着眉,手中轻轻掐出一小团光亮,照着亮,勉强看清了那块青硅刻得仿佛是一个少年,眯着眼呲着牙笑得很欢喜,他迟疑了片刻,问道:“这是你刻的?” “我刻的你。”白离说道,仿佛千言万语都藏在里面似的,四个字出口竟带着说不出的缱绻之意。 施无端沉默了片刻,然后一抬肘毫不留情地掀到了白离的下巴上,白离闷哼一声,猝不及防地竟被他打得挺疼,只听施无端怒气冲冲地说道:“放屁,你才长这么一张柿饼子脸呢!” 他伸手揪住那片青硅,然而却到底没有扯下来,只是塞进了自己的里衣里,十分不客气地说道:“老实睡觉,再折腾就跟你翻脸。” 白离一手捂着下巴,然后慢慢地俯下身,飞快地在他嘴角亲了一口,又在施无端发作前老老实实地躺了回去,心想,这回就放心了。 施无端用眼角扫了他一眼,同时腹诽道,越大越不是东西。 过了三日,送信的翠屏鸟飞回来了,又半月,施无端正忙得团团转地跟着顾怀阳招兵买马,敛财屯铁时,便有人前来报,说是有几位客人前来,点了名要见他。 施无端眉间一跳,在没人的地方露出一个坏笑,心道总算来了,来了您可就别想回去了,跟着咱们这条贼船走吧。 第33章 端方 古吉城中,每日清晨都会起一层非常轻薄的晨雾,等日头微微升上去一点的时候,雾气散去,地面便会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若是晴天,等日头完全升起,便蒸腾散了,一条细细的护城河爱答不理地穿过城墙下的水道,安安静静的。 一个背着破旧行囊的男人走进了便是踩着晨雾方消的水汽,走进了城中。 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却并不显得落魄,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潇洒之意,身着长衫,一条胳膊肘上还打着补丁,眉眼好像总是含着些许笑意似的,看起来一点也不急着赶路,仿佛出来游山玩水闲晃一样,四处走走停停,看哪里都新奇,这让他的眼神看起来很年轻,然而脸上却煞风景地留着一把猥琐兮兮的山羊胡。 他腰上别着两个巴掌大的铜铃,那铃铛个头很大,然而声音却并不蠢,好像挂在姑娘闺阁链子上的小风铃一样,随着他慢条斯理的脚步,一路叮叮铃铃响个不停,有早起做小生意的路人听了,都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 男人引人注目的还不止这个,他肩膀上停着一只大鸟,趾高气扬地昂着脖子,那一身的羽毛在晨曦中像是五彩的缎子一样,比孔雀还要艳丽些。 可是旁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大鸟的模样,便见它忽然展开双翼,直冲上天,仿佛融化在了开始刺眼起来的天光里,然后盘旋两圈飞走了。 男人肩膀骤然一轻,他也不在意,随便坐在了一个馄饨摊前,眯起眼望着大鸟飞走的方向,豪迈地喊道:“老板,来一大碗馄饨,再加四个烧饼!” 他想了片刻,又补充道:“肉馅!” 摊子老板应了一声,片刻端上来,男人就像是饿死鬼投胎一样,眼睛登时绿了,他那一口山羊胡看来丝毫没有影响嘴的功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干掉了一个脸那么大的酥皮烧饼,绝不超过三口,也不知是怎么塞进去的。 老板才放下东西,还没来得及转身走开,便目睹了这么一幕,不由心有戚戚然地打量了男人一番,心道这位爷不会是个没钱的吧? 这位爷确实没钱,不过有人给他付钱。 当他一口气把四个烧饼啃得渣都不剩,仿佛喝水似的把一个大海碗的混沌也都倒进了肚子的时候,便看见一队人往这边走来,有人认出了这是新上任的“古吉”城主手下的红巾军,立刻退避开给他们让路。 古吉城主走马灯一样地换人,虽说这位姓顾的还算是最仁义的,可是百姓们却已经战战兢兢地成了习惯。 为首的却是个身着便装的青年人,肩膀上站着方才飞走的那只大鸟。细看起来,他走路并不算很慢,然而不知为什么,就是给人一种悠闲拖沓的感觉。 男人砸吧砸吧嘴,用袖子抹了一把嘴上的油,装模作样地站起来,对来人长揖见礼道:“这位想必就是施先生了吧?” 施无端看了他一会,仿佛没反应过来似的,好半晌,才点头“啊”了一声,回礼道:“夏掌门,久闻大名,失敬失敬。” 两人便站在馄饨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客气起来,无非是“久闻大名”“愧不敢当”之类胡捧臭脚的话,仿佛非要将酸腐文人见面时拜山头的那套词说完整,懒婆娘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 反正施无端身后跟着一群红巾军,他们心里有数,在古吉城中,顾将军以下便是这位看起来上不着调下不靠谱的青年——虽然这位爷看起来有些不灵敏,和他说一句话,他要反应半天才酸酸气气地应上一声,叫人瞧了便想在他屁股上踹两脚。 寻常百姓们自然也不敢来触这个霉头,只有施无端肩膀上的翠屏鸟不耐烦了,低头在主人脑袋上啄了一口。 这位神奇的“施先生”就连感觉到疼都比别人慢一些似的,口中一句话非要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全全吐出来,这才得了空隙,说了句“哎哟”,揉了揉脑袋。 然后他瞧了一眼一边站着的馄饨摊老板,放下了些铜板,说道:“这位先生的饭钱我付了。” 夏掌门的笑容立刻真诚了几分,认为眼前这位不单长得人模狗样的,做事情也很上道。 夏掌门的尊名叫做夏端方——君子端方的端方,通过这个名字,可以看出当初他还没有这样猥琐的时候,长辈对他的厚望,然而不幸长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其实和他的门派也有很大的关系。 天下并不是只有三大教宗众人才能修道的,在很早以前,当第一个走上这条路的天才苦苦求索推开了这道大门之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出了很多杰出的人物,在山水中间隐隐呈现出一种百花齐放之势。 那是道法一门最为繁盛的时候,然而也是最黑暗的时候。 仿佛老天也会偏爱某一个时代的人,叫天才挑着扁担满街跑,前仆后继,随意一把便像是在天空中撒了无数的星星,大师辈出。然而星星总是在夜里才出现,人间像是装不下这么多的灵秀,当他们太过密集的时候,总会引起巨大的动荡——无止无休的战争、倾轧、混乱,最后惨烈的一同轰然陨落,仅剩的光辉凝聚在一起,落成某一小部分的辉煌和平衡。 群星黯淡,这时太阳便升了起来,天下太平了,可是永远的白昼其实是比黑夜更恐怖的一种灾难,它会把整个大地都给烤得腐朽。 但星星的种子也从来未曾没落,只是隐藏在刺眼的白日后面。 比如夏端方所在的海吉小乘教宗。 尽管名字很威风,然而传到了夏掌门这一辈,除了他这个掌门以外,只剩下了三个弟子,都还是少年,还拿不出手。 夏端方接到信以后,便知道自己不得不来,施无端落款是以“海宁郡现任守卫将军顾怀阳”的名义请他出手相助的。夏端方也不傻,心里知道这位大将军那印多半是自己找小工刻的,十分做不得数,然而他却不得抗命。 自古以来,教宗不论大小都是不事生产的,打从他们入门起的那一日,脑袋上便被贴上了“高人一等”这个标签,做不得农活,当不得小工,开不得商铺,保镖护院更是不用说。不说修道者自己拉不下面子,朝中更是命令禁止的,便是不禁止,谁又敢用这些道爷爷呢? 然而“高人一等”也还是人,须得吃喝拉撒,大教宗自然是每年有朝廷拨的巨款养着,另外那些个挖空心思想把自己子弟送进去的富贵人家也会不吝资助,自然是不用为黄白之物这等俗物操心的,小教宗就只得自己找门路了,大部分到了现今依然存在的小教宗,都是与当地百姓有誓约。 修道者保一方安康,不受邪物妖魔侵扰,百姓们每年供奉些许粮食物资。 海吉小乘教宗的依附地便是以古吉为中心、海宁郡的一小片地方——眼下都是顾怀阳的地盘,夏端方估计自己若是说一个“不”字,那厚颜无耻的大土匪就敢让他们师徒几个在山上活活饿死。 这个时候,大家都忙着抢地盘,抢粮食抢金银,谁有功夫管一个妓/女是给什么东西给弄死的呢?夏端方觉得这件事,用脚后跟琢磨琢磨,也知道有阴谋,可是奈何秀才怕遇上兵,道爷也怕遇上兵,他思前想后躲不过去,便打定了主意,把三个小弟子扔在山上,自己一个人大无畏地下来,便是要做一件事——吃大户。 直到施无端亲自来接他,夏端方一边接话,一边细细地打量着这个青年人,虽然施无端十句话有九句半都是废话,唯一的半句有用的还是“这边走”,但他还是在施无端身上发觉了一点古怪。 夏端方感觉施无端身上有一层极薄极薄的修道之气,道法主流便是咒法和武修,两种都不是什么安闲宁静的买卖,修炼时间长了,人身上自然会留下一些痕迹,寻常人是感觉不到的,唯有同道中人,能瞧出些许深浅来,若是那些名门大派,说不定还能叫人一眼道出师门来。 然而却又太稀薄了,便是个小孩子,但凡入了门,有师父给做了洗髓,也不至于这样稀薄,稀薄得叫别人瞧不出他的来历。 像这种情况,夏端方以为,要不是自己被那四个大烧饼撑得脑袋晕了,便是对方身上有什么东西,掩住了那股子本该有的气息。 施无端将夏端方安顿下来,又唠叨了不少客套话,仿佛他肚子里有一本客套大典一般,虽然翻来覆去都是在说一个意思,偏偏用词没有一个重复的,却并不着急叫夏端方去看那受害女子的尸体,只是每日叫人好吃好喝地管他饭。 这正合了夏掌门之意——他本就是来混吃等死的。 就这么住了好几日,直到有一天,夏端方出门闲逛的时候,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从施无端的院子里走出来,他猝不及防,与那人目光相接,登时便傻了。 头顶七道煞,脚下万魔影—— 夏端方在那一瞬间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手心开始发热,那是他藏掌门之剑的地方,冷汗慢慢地浸透了他的后脊梁,这个人是,这个人是……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夏端方猛地一惊,一偏头,正看见施无端怀里抱着一只五大三粗的兔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夏掌门,今日朝中来人传旨,顾将军请您一起去前厅。” 夏端方还没回过神来,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便应道:“是……是,就去。” 然后他心有余悸地转过头去,只见那白衣男人已经移开了目光,远远地对施无端点点头,似乎还笑了笑,转身走了。 第34章 困阵 等夏端方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群臭不要脸的王八羔子们涮了,已经是临近中午的事了,他莫名其妙地跟着施无端去了前堂,莫名其妙地便接了一道封赏旨意,令他为“随军祭察”,甚至在他那穷得叮当响的海吉小乘教宗前面加了个“御赐”二字。 夏端方一口气还卡在嗓子眼里没上来,旁边一个长得相貌堂堂的男子便一把拉了他起来,还揽住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得谁也插不进来的模样,只听那传令官笑道:“顾大将军和夏祭察果然兄弟情深。” 夏端方目瞪口呆地想,你不说“顾大将军”,我都不知道这一上来便跟人搂搂抱抱的怪胎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就变成兄弟情深了? 只听顾怀阳十分感慨地对传令官说道:“我小时候家里穷,唉,见天吃不饱饭,多亏这个夏小兄弟,每日拿粟米菜饼子给我吃,才没饿死我。” 夏端方更加目瞪口呆地想道,我自幼在教宗中修习,这姓顾的传说不是江淮人么?去哪拿的鬼饼子给他吃?他叹为观止地看着一边摇头摆尾的顾怀阳,心里恨恨地道给你吃,给你吃耗子药馅的大烧饼,药不死你。 然而夏端方没言语,四周除了这位传令官之外,都是些拿着刀枪棍棒的野货,何况顾大将军眼下还是他们教宗的衣食父母,纵然他不将这些兵将放在眼里,总不能让他那三个小徒弟饿死啊。 于是他一脸拉不出屎来似的表情默然不语。再配上顾怀阳一唱三叹地追忆往昔,竟十分相得益彰起来,只将那传令官看得也有了几分动容,仿佛马上就要抹眼泪了。 夏端方心里判断道,别看这传令官嘴上有胡子,准是贴的,瞧这黏糊糊的劲头,他八成是个太监。虽说海宁边境,册封个把招安的将军不算个事,竟派出这么个阉货,朝中就无人都这种地步了么? 不过夏掌门眼下实在没有那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他觉得自己当务之急,最好的一条出路就是连夜收拾行囊,打包点吃食银两,抓进逃出这个流氓窝子,然后带着他的几个小徒弟远走高飞,最好隐居在个什么深山老林里,虽说以后便和野兽打交道,日日需要风餐露宿了,可也比在这里任人家搓揉强。 何况……夏掌门目光一闪,心里想起方才撞见的那个白衣人,便皱了皱眉,心中那种战栗的感觉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心里想道,那人看似是和姓施的小王八认识,那年轻人自己古里古怪的,又是去哪招惹来这么一个魔物来? 传说几千年前有一场大战,几乎所有幸存的修道者都被卷进其中,又有人叫做之战,最后将天魔封入了万魔之宗,或许别人不知道,海吉小乘教宗的祖上却是参与过那场大战的,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教宗正是因为它的不显眼,经年历久,才保存下无数的真实。 据说之后的玄宗落户九鹿山,也和那别人都不得入的万魔之宗有关系。 是自己看错了?不……夏端方自幼便是读着这些密卷长大的,当他看见那白衣人的刹那,还以为是书卷上的人从纸面上逃了出来。 难不成魔宗已破? 他冷汗涔涔,越发觉得眼下的局势乱七八糟,若不过一些地痞聚众造反,这还好说,这江山已经风雨飘摇了这许多年,几番小动荡动摇不了其根本,然而…… 夏端方只觉自己的小命仿佛悬在梁上一样,悠悠哒哒地随时准备掉下来,于是当晚便背着行囊,从袖子中幻化出几只瞌睡虫来,打算逃出古吉。 他摸黑走出了院子,空无一人,只有守卫均匀的鼾声——他们都睡得熟了,便是打雷恐怕也惊不醒他们。 然而不知怎么的,夏端方的心却随着他的脚步狂跳起来,他又往前两步,终于顿住,凝神皱眉,瞧着院子门口升起的雾气,周遭的草木都变得不真切起来,恍惚间房舍石板全都不见了,地面上只剩下纵横交错的直线。 人盯着这些线看的时候,便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吸进去了一样,一阵晕眩,顷刻便不知东西南北了,夏端方皱起眉,知道自己这是被高人用阵法困住了。 顾怀阳军中……竟有这样的人? 然而他虽惊,却并不慌,这是纵横阵,夏端方看见过,知道它得名于脚下这些纹路如棋盘,只要找出局中的“子”便可以破之,流传下来的纵横阵阵眼其有固定的位置,但是……似乎被阵主改动过了。 他凝神合眼,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手中掐手诀默诵咒文,腰间忽然飞出两条链子,竟是以他为中心,横扫八方一般地甩了出去。 每一丝的波动都握于他掌中,忽然,夏端方睁开眼,一把攥住飞出的链子,猛地回头望向一个方向,目光锐利如出鞘之剑,他看见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光点,极细微,仿佛渺茫无边无界的夜空中混进去的一只萤火虫一样。 链子像是有生命一样地向着那亮点的方向追了过去,只听一声轻响,他感觉周围隐隐束缚他的法阵忽然一轻,一阵小小的旋风自他站立的地方往上腾起,向四方扩展开来,他脚下的纵横方格突然破碎,然而雾气却丝毫没有散去。 反而更沉重了些,将他整个人簇拥期间,整个星空压下来,那些星星仿佛伸手可触一样,夏端方猛地睁大了眼睛,口中竟情不自禁地叫道:“这不可能!” 这是天方阵,纵横阵属地,天方阵顾名思义,属天,除非天地合,否则没有人能把分属天地的阵法罗在一起,这不合常理! 他耳畔响起一声轻笑,一个好听的青年声音慢吞吞地说道:“夏掌门,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夏端方抬起头,望见那星云的尽头,一个身着长袍的人正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块小小的星盘,他仿佛是漂浮在空中,和他隔着云山千万重的距离一样,是施无端。 夏端方知道,这青年人很可能就在他对面,只是阵法所隔,他碰不到而已。阵法无边,方寸之间可为天地小世界,这道理每一个入门的人都明白,夏端方沉下心来,抱拳道:“不知有高人在此,惭愧惭愧。” 施无端不接他的话茬,盯着他那块光芒诡异的星盘,好半晌,才问道:“夏掌门是起夜么?” 夏端方冷汗直冒,忙道:“不错不错。” “哦。”施无端淡淡地看了他身后的包裹一眼,点点头,说道,“带这一大包的草纸,想必是拉肚子拉得不轻。” 夏端方只得道:“惭愧惭愧。” “不,施某惭愧。”施无端笑道,“未尽地主之谊,反而放夏掌门水土不服,连夜跑肚,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夏端方打了个哈哈,一边敷衍他,一边想法设法探测这诡异的天方阵,所谓天方阵,实际不过将人困在一小块区域中,以一颗星星做阵眼,破起来也十分简单,只要找到那颗星星,跟着它自然能走出去。 虽说地阵与天阵混在一起叫人震撼,然而无论是纵横还是天方,都是比较初级的阵法,无论是建还是破,都不大费工夫,可是…… 当夏端方抬起头的时候,去寻找那传说中“西起无极处,三寸入南天”的阵眼星,却发现没有——整个天空就像是一张扣过来的大型盘,七大神星各司其位,不曾偏离一点,走得极精确,周遭万万小星更是旋转运行,一丝不乱。 他是……怎么做到的? 夏端方心中忽然对这满口胡言乱语的青年升起一丝敬畏,只听施无端说道:“不知道夏掌门出来,我瞧这院子地方大,睡不着出来练练阵法,真是对不住。” 夏端方看着他,脸上不再有嬉笑神色,正色道:“不敢,请教施先生,天地分阴阳两端,自称极致,天阵地阵如何共存?” 施无端轻声说道:“阴极便是阳,阳极便是阴,纵横阵原本七七四十九行,不过是天上十八长反向,地一触极破,破即成天,说来不难的。” 夏端方又问道:“那这星星……” 施无端笑道:“这星星是真的。” 他终于从那块星盘里抬起头,仰天望向那璀璨又大得叫人心生畏惧的星空,说道:“我一直觉得天方阵太傻,虚构几颗转不到一起的星星,十个指头都能算出哪个是阵眼星,便将真正的星图化简一番,搬下来了,夏掌门以为如何?” 夏端方毫无看法,他心道这人端着星盘,难不成便是在算九天繁星的行走路线?忍不住道:“这……如何算清?” “算得清的。”施无端说道,“又不是真的星图,不过七颗神星加上些小星,算术用得对,最捷径的法子,有六十四个式子便够了。” 夏端方哽住,觉得施无端脖子上扛得不是个脑袋,是个神器。 施无端叹了口气,他忽然说道:“夏掌门,你瞧这天。” 夏端方一言不发地望向这人手造出来的天空,神星分布几端,各自成型,却又各自牵制,然而偏偏异常和谐,仿佛亿万年也不会擦肩而过那么一次似的。 “看懂了么?”施无端笑着问道。 夏端方迟疑了片刻,才轻轻地点点头,低声道:“将碎未碎。” “我知道夏掌门是聪明人。”施无端继续道。 夏端方忍不住顺着他的话音说道:“施先生,容我三思。” 施无端也痛快,说三思便让他三思,一挥手,星云也好,浓雾也好,竟全都不见了,他们又回到那寂静的小院子里,只有面对面地两个人,施无端抱起星盘,转身往外走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道:“哦,对了,我知道夏掌门一个人在这里待着很寂寞,于是叫人去了一趟海吉小教宗。” 夏端方手心立刻握紧了。 施无端无知无觉地说道:“不日,夏掌门便能见到您那几位高徒了。” 说完转身打了个哈欠,悠悠然地走了。夏端方瞧着他的背影,方才一点敬畏之心早灰飞烟灭了,只恨不得扑上去踩他一万脚,心想道:“果然还是个小王八羔子!” 第35章 事发 夏端方这样愤恨着,于是一时嘴快地叫住了施无端:“施先生慢走,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施无端有些诧异回过头去,显然是没想到夏掌门如此有气量,忍住把自己扒皮抽筋,还要说几句话,他抱着星盘点点头,做好了没有好话听的准备,微微欠身,应道:“夏掌门请指教。” 夏端方胃里一边抽筋一边想道,这小兔崽子,明明是个流氓,还非要做出一副谦谦君子模样,看了实在叫人恨得牙根痒痒,勉强忍住,方才说道:“倒也没什么,今天白日里在院子里瞧见的那位兄弟,我见他丰神俊朗很是不凡的模样,不知他是……”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原本低眉顺目的施无端便抬起头来,他脸上再瞧不见一丝不正经的笑容或者敷衍的假客气,绷紧的嘴角隐去了那颗小小的、叫人看了觉得亲切的酒窝,竟显得有些冷冽了。 那表情叫夏端方心中一跳,不知为什么,便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过了好半晌,才听施无端避重就轻地说道:“他是我小时候结交的一个朋友,失散了些年,如今方才遇见,过来住几日叙个旧的,多谢夏掌门看中,你若是有意,施某也不妨引荐一番。” 夏端方干笑了一声,摆手道:“不敢劳动。” 随即,他试探性地观察了一下施无端的表情——对方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然后问道:“不知……这位朋友是个什么来路呢?我瞧那位兄台的模样,并不似寻常人。” “哦,他是狐族。”施无端说道。 “狐族?”夏端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地说道,“狐乃异兽,生而迷惑,百年成精,千年通神,古有‘无狐魅,不成村’的说法。传闻狐族虽美,幻化成人惟妙惟肖,却总有些不同的,狐族无论男女,大抵是瓜子脸,眼含春/色,淡扫眉梢,尤其狐族男子,天生男生女相,雌雄莫辩。初化形时,尾难去,身上有骚臭味道,经年方去,化作浓腻甜香……以上种种特征,我瞧那位兄弟……” 施无端听罢,打断他的话,用一种平平板板的口气说道:“夏掌门不必忧心,他有分寸,闲来无事不会来勾引你的。” 夏端方一口气被卡在喉咙里,只见施无端转身又要走,他不死心地又补充了一句道:“狐族一脉特征明显,想不到还有如此异类,不过么……我听说狐狸怕狗,哪怕是修行千年的天狐,虽法力通天,听见狗吠也忍不住要退避……” 施无端回过头来,一脸古怪地看着他,拖着长音疑惑地问道:“莫非……夏掌门打算亲自去试一试……狗吠?” 夏端方:“……” 隔了片刻,被卡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缓上来了,夏端方深吸一口,打算声如洪钟地怒喝他一声,然而一声“你”才落地,施无端便悠悠然地甩甩袖子,打了个哈欠,说道:“不早了,夏掌门早点休息,明日还要劳烦‘祭察’大人帮忙理事呢。” 说完便转身走了,只气得夏端方眼前发昏脑袋发蒙。 白离是什么呢?施无端兀自抱着星盘回去,心里想着夏端方才刚告诉他的话,狐族乃是妖中大族,且特征明显,一般人都知道,他也看得出,这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长大了不少的白离好像……和狐族差得有些远。 可是我亲眼见过他的狐耳,施无端想道。 他隐约记得第一次见到白离的情景,小时候的白离确实长着一个尖尖小小的下巴,一双灵动的桃花眼,虽然他自己无知无觉,可是眉目之间自成媚色。 然而现在的白离,虽然轮廓未变,五官长相依稀,气质却是千差万别,那种……冷冽甚至带着一点阴沉的感觉,真的还是狐狸么? 难道狐族的血统不够强大,在他身体里被另一半压制了? 不过那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施无端自我安慰着,却不妨碍他隐隐地有种不安的感觉,仿佛有些真相呼之欲出,他不愿深思,仿佛是本能的趋利避害一样。 深更露重,他忽然觉得有点疲惫。 一个人,即使他再精于算计,城府再深,也会有那么一时片刻,期待一些简单而快乐的事。想起一个纯粹的朋友,毫无芥蒂地喝上几坛好酒,灌醉了自己,心无防备地四脚朝天地睡一觉。 他烧了白离那根头发,错失了一回刨根问底的机会。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应该被这样刨根问底的,人的一生之中,总要有那么一两个人,是可以不用百般肚量,只是相逢便一笑的。 玄宗回不去了,苍云谷早就不复旧时繁华,为今仅剩的只有一个白离了。 施无端晃晃脑袋,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发现白离房中的灯光还未灭——每日他不回来安寝,白离就不会自己先睡,他仿佛要等自己一个信号似的,这边人躺下了,那边才跟着吹灯。 施无端叹了口气,心道小离子是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他自己也看不出对方有什么错处,只是这般肉麻实在是……叫人难以消受。 夏端方的徒弟被人拿捏在手中,他自己再神通广大也不敢轻举妄动,便整天跟着女尸较起劲来,连吃饭喝水都不离片刻,像是要在女尸身上瞧出个花来。 小时候以某种神鬼不知的方法,欠了他无数“菜饼子”情的顾怀阳顾兄弟,却在传令兵走了以后便翻脸不认人了,再也不找他旧时“恩人”来联络感情了。整天忙忙叨叨地准备如何迎接督军大人。 督军便是朝廷派来看着他们不要闹事,打仗的时候乖乖上阵的官员,与他一同前来的除了其自己的卫队,还有军饷粮草封赏等等。 封赏这些吃不饱饭造反的土包子,叫他们消停点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比四处叫人打他们省钱。 这位督军大人可便成了个烫手的山芋,以顾怀阳本人以及他一干喜欢劫富济贫的兄弟看来,十分想把督军大人带的东西留下,然后把人干掉——赎金拿了,剩下的自然是撕票了。然而为了像朝廷表明自己不再造反改从良了,顾大将军握着那还没攥热乎的将军印,便理智地告诉各位磨刀的兄弟们,督军大人不是鸡鸭鱼肉,随便宰了是要出事的。 所以施无端给出了个主意:“铁打的例律流水的人情,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如果督军大人不玩忽职守,只说明他还没被喂饱。” 这种事施无端仿佛已经驾轻就熟,于是顾怀阳再此大笔一挥,将财政大权全权交给他。 在九鹿山上那几年,施无端学会了小心翼翼,听话听音,在几次三番尝试下,他学会了觥筹交错,拉帮扯伙。 仿佛是对这一切有天分似的。 每日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施无端都觉得很难受,尽管有人给他熬醒酒汤,让他不至于像个醉鬼似的迷迷糊糊,可他仍然很难受。 可能是酒太凉,可能是饭桌上的人倒了他的胃口。 所以这日,当他路过白离的屋子,见了那依然亮着的灯光的时候,就忍不住去敲门了。 白离一开门,便瞧见施无端带着一身酒气靠在他的门框上,眼眶有些发红,脸色却很白,好像他靠着的门框自己会滚动似的,白离只觉得他晃晃悠悠得,好像随时都要滚下来,便一伸手揽住他,有几分无奈地问道:“怎么又喝成这样?” 施无端扶着他,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像没骨头似的趴在桌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方才还东西南北一丝不漏的脑子后知后觉地成了一团浆糊,白离和他说话,那话音从耳朵入脑子仿佛要走上个十万八千里的距离,问半天才答一句。 “督军摆宴。”施无端低低地说道,然后皱了皱眉,“水真凉。” 白离连他的手一起,将茶杯握在手中,片刻,施无端便觉得指尖温热起来,水汽从茶杯里冒出来,白离将声音放柔了,哄孩子似的说道:“热了,你喝吧。” 真热了,挺神。施无端知道自己是醉了,勉强控制着神志,叫自己不乱说话,不撒酒疯,然而表情却没控制好,白离便瞧见他对着冒热气的茶杯足足傻笑了半天,然后不知怎么的,又皱起了眉。 白离只得问道:“又怎么了?” “唔。”施无端过了一会才道,“难受。” 白离一愣,急忙拉过他的手腕:“怎么?” 施无端不言声,只是微微弯下腰,捂住胃,觉得里面翻腾不止,想吐却又吐不出什么东西。 白离问道:“醒酒汤喝过了?” 见他点头,白离这才皱了皱眉,伸手撩开他的头发,在他额头上试了试,随后站起来道:“你靠一会,我瞧瞧厨房有没有粥,给你热一碗来。” 施无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有些迷糊地看着白离推开门走了出去,自己坐在那,心里迟钝地想,真贤惠……可惜不是我媳妇,唉! 他越坐在那便越难受,反胃的感觉冲得他一阵阵恶心,终于,施无端忍不住了,有些踉跄地站起来,扑到院子里,扶着大树开始吐,只把胃里都给清空了,这才觉得身心仿佛一松似的,竟然畅快了不少。 他眼神清明了些,扶着树站直了,正打算找水漱口,正这当,无意中抬头往自己住处看了一眼,发现那无人的屋里竟发出一缕青光。 是星盘? 施无端迟疑了一下,回到自己屋里,将挂在锦瑟旁边的星盘摘了下来,只见上面细细地伸出一根丝来,仿佛躲避畏惧着什么似的,往某个方向轻轻一触,又缩了回来。施无端凝聚目力,顺着敞开的大门往外望去,一开始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同,过了半晌,才勉强分辨出那地方竟腾起一小团黑气。 是什么? 他心里想着,许是喝多了行事倍加不多思量,便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然后绕过院墙,他听见了一个人正在说话,是白离。 第36章 秘密 白离恶狠狠地说道:“滚!” 施无端此时靠得稍近了些,原本还有些昏沉的脑袋叫他这么低低的一句呵斥,竟是给震得清醒了些,五脏仿佛也跟着颤了两颤似的。他小心地隐藏身形于一棵大树后,想起有些修为高深的人能在言语间掺上“意”,有的可魅惑人心智,有的可以震慑对方。 白离和他说话的时候,从来都像个小媳妇一样轻声细语的,仿佛生怕被别人听了去似的,施无端倒从未听过他这样的口气。 这小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么,施无端颇有趣味地想道,打算瞧瞧谁又惹着他了。 然而他虽然好奇,想要干点听墙角的不入流的事,却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敢贸然凑上去,想了想,便伸出手来,只见他宽大的袖子里伸出一根细细的丝线,正是星盘上的星丝,悄无声息地滑出去,落到地上,有生命一般地钻入了土壤里,然后越长越长。 施无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抵在星丝一端,细细的血珠顷刻间便被细了进去,星丝上露出一点微弱的光芒,然后一个巴掌大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从那细线上浮起来。 施无端便看清楚了,白离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想来是从厨房弄来的东西,对面站着两个人——不,其中一个不是人,竟是软软地一片浮在空气里。虽看不清他们的面色,却也能叫人感觉到那剑拔弩张的气氛。 只见白离冷笑了一声,又恢复了那种轻轻的嗓音,然而话语间却泛起一股子森冷的杀意,他说道:“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行踪,是需要被你们掌握的。” 那纸片似的黑乎乎的东西畏惧似的,往后漂了一点,旁边的人却纹丝不动地站在那,沉声道:“魔君游历多时未归,颜大人有些挂心,特命属下等人前来寻找。” 施无端原本好奇和吊儿郎当的神色,在听见“魔君”和“颜大人”两个词的时候,瞬间全部褪去,原本便有些苍白的脸上更是一丝血色都不见了。 颜大人……颜大人? 他一下子便想起了那年九鹿山上那个态度温和,但是高高在上的颜甄,难道是他?白离能和他扯上个什么关系? 白离冷冰冰地说道:“你回去跟颜甄说,他管得太宽了。” 果然是他! 施无端心中忽然有了那么一个若有若无的猜测,这使得他感觉像是吞了一颗冰冷的石头似的,原本便酸疼难受的胃里更加沉重了。 为什么万魔之宗会裂开?为什么白离掉进去以后又能重新出来?他是靠着什么重新撕开的万魔之宗?或者…… 站在白离对面的那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还请魔君以大局为重,便是不为别人,难道你不想拿回……本来便应该属于你的东西?” 白离不言语,周遭的气息却仿佛更阴郁了一些。 施无端脑壳空空地听着那不知是什么身份的人劝解道:“小人知道,魔君自然是法力无边的,然而民间尚有‘艺多不压身’的说法,何况法无止境,魔君难不成不想再上一层楼?您能否走到更远的地方,跟我大乾国运息息相关,旁的事都是小,您想想,以您眼下的能耐,谁敢跟您说一个‘不’字?世上的事啊,无外乎钱买,钱买不到的,便强抢,强抢也抢不到的,还可以威逼利诱,什么是威逼利诱得不到的呢?” 那人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白离的脸色,见他面色并没有更多的不虞,这才继续谆谆地说道:“有钱是第一等的能耐人,有手段能抢是第二等的能耐人,顶级的能耐人便是能‘威逼利诱’的,使得出天罗地网,叫别人无处可退方可为‘逼’,拿得出星星月亮,凡事无可不为,这方能叫做‘诱’,小人说句不中听的话,以您眼下的能耐,只能算是第二等人……” 白离冷哼一声。 那人却并不害怕,仿佛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似的,只是说道:“魔君自己心里有数,勿要因小失大,主次要分清楚才好,您若有一天能成那第一等能耐人,这世上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还有什么课操心、可汲汲求之的呢?” 旁听的施无端漫无边际地想道,说得真是太有道理了。 他眼下已经完全明白了,那万魔之宗地裂开始,便是因为颜怀璞点了山灯所致,自此便是结下因果——为什么白离能重新离开万魔之宗? 吸食了他那所谓“父亲”或许不够,那是有人做法和他里应外合。 七十年借命,借来的确实这万里江山气如游丝,苟延残喘的命,从万魔之宗里放出白离,用魔宗和山灯的因果牵连,滋养着皇家那把破破烂烂的龙椅的气数。 施无端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觉得颜甄可真是个人才。 他看着朦胧的雾气里朦胧的白离,喉咙忽然发干起来——小离子…… 白离良久没吱声,过了好半晌,才摆摆手,低低地说道:“回去和你家大人说,我自有分寸。” 那森冷到骨子里的杀意却已经不见了,对面那人并没有再多话,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带着那纸片一样的黑影退了出去。 那人似乎是精于察言观色,听他口气,便自然知道自己的话将白离说动了。 施无端也精于察言观色,听他口气,便自然知道…… 第37章 选择 顾怀阳其实已经熄灯躺下了,正半睡半醒间,便被敲门声给惊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披上衣服坐起来,不知道是谁半夜三更来找他,听见敲门的动静仿佛不是很急,也不像是有什么非要半夜说不可的火烧眉毛的事。 他打开门,便看见施无端垂着头站在那里,脸色很不好看,手中抱着他那块神神鬼鬼的星盘,人却活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风雨飘摇地站在夜色里,仿佛随时准备五体投地,有那么一瞬间,顾怀阳还以为他是睡着了做梦撒癔症,正在毫无意识地四处乱逛。 好半晌,施无端的眼珠才木然地转动了一下,像个正常的活物一样开口低声道:“大哥。” “这是怎么了?”顾怀阳不解道。 施无端那张平日里滔滔不绝的鸟嘴便像突然哑巴了,木棍一样地杵在那里,一声不吭。顾怀阳不明所以,又不好叫他站在寒风凛冽的外面,便挥手叫他进来,施无端就老老实实地跟了进来。 顾怀阳又道:“坐吧。” 他便四平八稳地坐下来,像个有关节会活动的木偶似的。 顾怀阳躺下有一会了,屋里早没了热水,也没招待他,又问了一遍:“你这是怎么了?” 施无端闻声抬起头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茶杯,那眼神竟叫顾怀阳看得有点起鸡皮疙瘩,只觉得茶杯快叫他望眼欲穿了。顾怀阳瞧出施无端不大正常,还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以为他是喝醉了,在昏黄的烛光下和施无端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施无端,问道:“你……还知道我是谁么?” 施无端道:“大哥。” 哦,这是还认得人——顾怀阳判断,又问道:“饮酒醉了么?” 施无端顿了顿,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有点上头。” 也还算清醒,那又是怎么了? 顾怀阳狐疑地看着他,他认识施无端已经算是有几年了,心里知道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一副肉呆样,脑袋里仿佛什么都没长一样,可其实除了吃东西的时候之外,感情向来相当内敛。 他脸上总是能保持一片叫人气得牙根痒痒的空白,可他们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迷茫。 见他不言声,顾怀阳也便不说话了,拨了拨灯花,叫那火苗大了一点,然后偏过头去打了个哈欠,十分有耐心地陪他干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施无端无意识地平摊在桌子上的手指才蜷了起来,握成一个拳,他忽然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顾怀阳忍不住探过头去,问道:“什么?” 然后顾怀阳听清楚了,他口中说的是:“我没错。” 那一刻顾怀阳甚至感觉他露出一点愤怒来,就像他的真实年龄那样——没有过多的隐瞒和压抑,想到什么,脸上便露出什么来,就像个带着一点不甘心的赌气的少年。 过了片刻,他才听见施无端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没错。” 顾怀阳愣了愣,他愣神的这会功夫,一道小风正好从没关好的门缝里卷进来,将烛火吹打得晃动起来。 施无端一激灵,回过神来,眼珠动了动,一丝光芒飞快地闪过,随后立刻归于平静。 随后他从原位上站起来,用他那惯常的、比常人慢上一些的话音轻声说道:“我酒醉失态,耽误大哥休息了。” 这是彻底醒过来了,顾怀阳颇有些可惜地想道,他于是道:“小六,记得刚刚结拜那会,大哥说过什么么?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你看,老五是个暴脾气,每每有了不顺心的事,都要和你吵闹一番。你也应该同他一样,有什么想不开的,不高兴的时候,就跟大哥说说,我能白让你叫一声哥么?” 施无端应承道:“是。” 顾怀阳瞧他又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分明是什么都不想说,于是只得叹了口气道:“你近日也辛苦啦,回去早些休息吧。”——这臭小子,还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 直到很久以后,顾怀阳回忆起那个寒冷的夜晚里,从施无端嘴里听见的“我没错”三个字,才突然发现,他们小六,白离,颜甄,乃至于那些个死了的,或者未曾离开的人,其实都是困在这句仿佛畿语一样的祭台上,谁也下不来,谁也不能动一动。 久而久之,这三个字仿佛变成了他们魂魄上的一个巨大的补丁,一旦揭下来,这些个人的魂魄便都成了一个模样——漏风了。 第二日一早,顾怀阳还有些担心地专门叫了人去看施无端怎么样了,结果来人过了片刻跑回来报,说一早晨便拉着他那位住在院子里的朋友出去了,说是去排队买城南的兔子糕,还拐走了陆云舟小女儿陆露一个,陆三哥找不着孩子,正在磨刀。 这是又好了——于是新鲜走马上任的顾大将军心情轻快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朝中的旨意一个一个地下来,既然被招了安,拿了军饷,便要给上面办事,起码要维护一方平安,平时没事,经常会接到在海宁周遭剿个匪、清理一些流寇之类的任务。 眼下红巾军翅膀硬了,不用再巴结山头里的土匪,便摇身一变,做起了抢劫山匪清洗山头的买卖,陆三哥和孟忠勇两个人一个负责杀,一个负责抢,抢来的东西经过顾大将军过目后,给施无端统一调配,拿足了给督军的好处,大部分昧下给弟兄们吃肉,小部分上缴朝廷,以表战功。 清理流寇则是李如霜的任务,对于愿意归顺的,李四娘也很温柔,名单上报,登记人名籍贯,编入红巾军中,以后只要听话,便有吃有喝,即便出了意外不幸捐躯,家里不管是有七十老娘还是嗷嗷幼儿,往后便都有了保障,对于不听话执意要钻牛角尖找死的,李四娘也有一个特长可以对付——实际上她平生只有两个特长,一个是特别会煮饭,一个是特别会砍人。 施无端一肩挑了欺上媚下、贿赂攀扯、打通关节的事。 顾怀阳等人便这样在海宁安顿了下来,竟颇有种像是要常住久安的态势一般,兢兢业业地做起了“地方官”。时间长了,白离竟开始怀疑,那天他通过水镜瞧见的施无端与顾怀阳对话,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造反的人是应当这样安分的么? 他还发现,施无端虽然仍是整天忙得不见踪影,然而每天回来的时候,只要看他还未熄灯,必然要和他说一会话,喝上一杯半杯。偶有闲下来的时候,还会拉他出去逛上一会。 海宁地方不大,去处却不少,眼下都归了顾怀阳管,近至古吉城中,远至安庆长浦,若是快马都可以一两天往返。 施无端好像完全不记得那一晚上看见了什么说过了什么,毫无芥蒂地带着白离在海宁中四处走动,有时是他们两个人,有时带着小陆露和夏端方的几个半大小子徒弟。 夏掌门这几个小徒弟驱车大半个月方才被接来,可见这硕果仅存的海吉小乘教宗真是穷途末路了,施无端打眼一看,三个小崽子资质都平平,年纪也都不大,最年长的不过十三四,一副养在深山人未识、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落魄如此,后继无人,也难怪夏端方抠抠索索、凡事瞻前顾后。小崽子们比夏端方那个大滑头好对付得多,见面多给几块糖,出门带包小点心,和颜悦色一些,一个个便乖巧得不得了——尽管夏端方三令五申不许他们和施无端这个包藏祸心的人接触,可惜不怎么见效。 日复一日,竟这么过了年,开了春,眼看着芳草万物都重新长了起来,天气慢慢热了。夏端方走也走不了,时间长了,许是因为住得舒服,又许是因为三个徒弟的缘故,他的态度竟也微微缓和了下来。 过得最顺心的要属白离,尽管施无端替他那所谓“大哥”尽心尽力地做事,叫他看在眼里,心里很不舒服,可是在听说顾怀阳订了一门亲事,马上要娶个媳妇过门这件事之后,白离的表情明显缓和了不少,见了顾怀阳也不再一味地冷冰冰地用冷冰冰的眼神盯着他,会轻轻点个头打声招呼了。 顾怀阳大概天生对政务和军务十分有心得,在海宁郡安稳下来以后,不过半年光景,海宁竟有如神助一般,不单没怎么受战乱影响,反而井井有条起来。原本的红巾军人数更是被他扩展了三四倍有余,操练不辍,还经常有机会出去抢个把山头,以战养战,以兵养兵。 海宁一面环山,平日不打仗的时候,练兵有余,顾怀阳还会亲自带着他们去开山,开山便有田,一方面安顿收留的红巾军家人,叫耕者有其田,一方面也以此养兵——朝廷的军饷养不了顾怀阳那么多的私兵。 不知是为了什么,这些年天灾**中,虽然无论旱涝,海宁都算不得重灾区,年景却也未见得有多好,然而头一年顾怀阳封将,第二年海宁郡便出了奇的风调雨顺起来。 又到一年年关时,朝中派御史巡查,考核各地官员政绩,御史瞧见张灯结彩异常热闹的海宁,再加上施无端变着法地塞给他的好处,连吃带拿,住了半个月以后,御史大人才心满意足地走了,结果这一年政绩考核中,各地巡抚总兵,品级森严分明的各位大人,竟然谁也没有这边陲小郡中一个靠招安混出个不伦不类的“将军”成绩好。 也成了那年间的一个经典笑话。 过了年,顾大将军终于如愿以偿地娶了海宁邻郡,湖阳郡的异姓王赵鸿胪的女儿。 湖阳王开国名将,王位世代传承,按说他家的女儿,是有资格选进宫做娘娘的。然而传到了赵鸿胪这一代的时候,祖宗那点为皇家出生入死的忠君之义早就死在血脉里了,赵鸿胪是个不安分的,守着南海之滨,明面上是镇守,暗中不知养了私兵多少,就等着浑水摸鱼。 塔塔绝对没想过,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皇帝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干掉的半大老头子,寻摸了一圈,发现自己和顾怀阳十分臭味相投,又瞄上了海宁这块在顾怀阳手中变成风水宝地的好地方,于是痛快地嫁了女儿,打算将来若是继续投机,便好好做翁婿,若是有一天不投机了,便伺机有一天把女婿的地盘也抢过来。 然而无论姓赵的老头子是如何打算的,婚礼是郎才女貌皆大欢喜的。 趁着年关的喜庆,十里红妆铺在雪地上,海宁喜庆得仿佛一个桃花源似的。 连白离都换下了身上常年穿着的素色袍子,在施无端的指指点点之下,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件滚金边的长衣,还十分真心诚意地送上了贺礼——他是真的挺乐意顾怀阳娶媳妇。 第38章 大婚 施无端一开始还人似的替顾怀阳到门口接来往宾客,文邹邹地与观礼宾客们寒暄,安排礼单和坐席,一板一眼。言行举止无不恰到好处,迎来送往,看起来十分拿得出手。 现场卫队,司仪,大礼小礼,也都面面俱到,无一缺漏,秩序井然。 自顾怀阳率红巾军进驻海宁,已经一年半的光景有余,这里仿佛形成了新的利益圈子——当地的大茶叶商人、地主、商会,朝中的督军以及其一行副官,乃至于湖阳来客,无不牵牵连连,纷繁复杂,像是一张巨大的网——而织起这张网的,便是施无端。 他费尽心机织出这样一张网,动一条链,则不止一方损失,叫海宁一个郡铁桶一般地成了一滩旁人看不穿的浑水,这些日子无数次拆东墙补西墙,竟也难为他补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 这些事别人或许不大清楚,顾怀阳确实知道的。于是当天身披喜袍的顾怀阳真心诚意地敬了他三杯酒,当着许多人的面,并未说什么,只是百感交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算是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了。 等到新娘子送入洞房,新郎在外敬酒,酒过三巡,天色既晚,各路宾客基本都已经散去的时候,这些个被拘束了一天的人才露出原型,合着伙地闹起洞房来。 先是陆云舟守在洞房门口,脚底下放了一排酒坛子,双臂抱在胸前,脸上难得露出笑容,说道:“要打此路过,喝干这些酒!” 顾怀阳险些被他们灌趴下,情急之下形象全无地爬了窗户,一进门便瞧见李四娘守在一边,笑容促狭地说,她已经将红枣桂圆花生莲子都藏进新娘的喜服里了,得叫全找出来才许入洞房。 孟忠勇便应景地带着夏端方的三个小徒弟爬上了房顶,将瓦也给揭了下来,趴在那看,手中还拿着一个碗,边瞧边起哄唱十八摸。只听那曲调悠扬浑厚,唱词猥琐有趣,三个小子正是半懂不懂的年纪,便跟着一句一句地学了起来,只把醉得神志不清的夏端方气得脱了鞋往房顶上扔,非要将这几个不孝徒弟砸下来不可。 施无端则默不作声地拉着白离,带着陆露,拿着一把小锥子,干净利落地几下,便将窗户钻了个洞,一本正经地对只有他半截腿高的小女孩说道:“六叔给你变戏法,好不好?” 陆露纯真地看着他,重重地点点头。 只见施无端从袖中掏出了一个不知是什么材质编的小耗子,念了句咒,手指尖一点,耗子便浑身蹿起火花来,活像一只活动的烟火,然后跐溜一下,顺着被他钻出洞来的窗口钻进去了,施无端好整以暇地抱起陆露,一同兴致勃勃地观看火耗子大闹喜房。 新娘子好歹是个郡主,一直是养在深闺的,何曾见过这样的流氓阵仗,坐在床边简直手足无措,一双水葱似的小手拼命地捻着衣角,顾怀阳也被他们闹得有些尴尬,正在十八摸的歌声中踟蹰不前,只听脑后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一回头,正瞧见那施无端放进来的火耗子欢天喜地地扑向他。 顾怀阳酒都差点吓醒了,穿着绊手绊脚的新郎喜服左躲右闪,大着舌头怒骂道:“施小猴,你都坏出圈去了!” 众人一阵大笑,陆露转过头,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道:“六叔,大伯骂你了。” 正这当,火耗子忽然分裂开,变成了三只,从四面八方包抄而至,李四娘早已经从里面脱身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顾怀阳避无可避,脚下一绊,便直直地向床边坐着的新娘扑了过去,把新娘给吓得尖叫一声,喜帕这么被顾怀阳一带,给生生地揭下来了,露出一张虽花容失色、却依然清丽可人的脸。 三只火耗子在顾怀阳脚底下爆开,房中放起了烟火,好不热闹,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也不知那火是如何做的,只烧男的不烧女的,只烧衣服不烧人,活活燎去了顾怀阳半条裤子,待得烟花落幕,他便赤/裸着半条腿,整个人压在新娘子身上。 四下一片叫好声,施无端非常淡定地掐准时间,伸出一只手遮住陆露的眼睛,好整以暇地说道:“没有,你大伯说反话呢,他的意思是谢谢我。” 顾怀阳恼羞成怒地一把拉下床幔,遮住众人视线,里面传出一声怒吼:“都滚蛋!” 片刻,又补充道:“施小猴,明天别让我看见你,不然老子揍扁你!” 被蒙着眼睛的陆露小声说道:“六叔,大伯还说要揍扁你。” 施无端道:“没事,我会跑。” 陆云舟走过来,冷淡地对白离点点头,然后挥手拍了施无端脑袋一下,接过了陆露,施无端揉着脑袋,转过头来看着白离,忽然偷偷做了个鬼脸,露出一个小酒窝,用一种气得人牙根痒痒的语气说道:“大哥,**一刻值千金,方才那个洞房花烛是小弟的心意,不要客气。” 在顾怀阳的怒骂里拉着白离往外跑去。 许是喝了一点酒的缘故,他的手心暖烘烘的,白离仿佛是被热闹感染,看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攥住他的手,只见施无端道:“走,趁高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去。” 古吉城中这一晚金吾不禁夜,竟颇为热闹,白离施无端一路拉到了大街上,生怕他将自己再弄到个什么烟花之地,便警惕地拉住他道:“去哪里?” 施无端一瞧见他那表情,便知道他想歪了,意味深长地说道:“咦?难不成你有‘更好’的去处……啊!” 白离猝不及防地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胡说什么,看你再气我!” 施无端皮糙肉厚地从他手里挣扎出来,揉了揉,才呲牙咧嘴地说道:“一不高兴就掐人,多少年了,你能有点长进不能?” 这仿佛不经意的一句话说得白离心里忽然软软的,他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轻声道:“你若不气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掐你?” 一阵小寒风吹过,施无端狠狠地打了个寒战,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炸了毛,惊悚地看着白离,心道他这新添的毛病可真是叫人消受不得,实在是太肉麻了。 白离笑了笑,这才问道:“你要给我看什么?” “哦……哦,哎呀大街上别拉拉扯扯,你先放开。”施无端一边带路,一边把自己的手往外抽,谁知白离攥得紧紧的,他感觉自己的手都快被撸下一层油皮来了,对方竟仍是纹丝不动。 便这么闹闹腾腾走街串巷地到了一家偏僻的小铺子里,施无端敲了敲门,一个小童迎了出来,见了施无端,便问道:“客人是来取东西的么?” 见施无端点头,小童便说道:“客人稍等,我去师父那给您取来。” 片刻,小童捧出了一个大大的布包,施无端接过来,爽快地给了钱,抱着那布包,带着白离一直等上了古吉城郊的落枫山上,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地上了山顶,施无端这才将布包推给白离,跳上了一棵古树伸出来的低矮的树枝上,眉目弯弯地笑道:“打开瞧瞧,给你的。” 白离打开一愣,只见那蹭蹭包裹的布包里竟是一把弓,长短正趁他的手,拿在手中颇有分量,弓面上缠着细细的银线,在夜色中散着微弱的光,仔细看,那竟是星盘上的星丝缠成的,正好将上面刻地铭文映照出来,旁边放着三支箭。 施无端忽然道:“接着!” 他长袖甩出,只见三个亮晶晶的小球被他高高地抛起。白离拉弓上箭,仿佛不用瞄准一样,三剪射出无一落空,准准地射在那小球上,爆裂声随即响起,被射中的小球自中心爆裂开来,竟是几丈高的花火往上溅出,“啪”一声,在空中开出大朵的烟花。 白离脸上的笑容也仿佛被那花火点着了,他惊喜地抬起头来,问道:“给我的?” 施无端说道:“我前一段时间托人遍寻这些个古物,他们给我找来了这个东西,传说这个便是神弓‘碎羽’,我也不知道真假,看着不错,便找人校对休整了一下。” 白离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弓面上的铭文和星丝,问道:“这个是你做的么?” 施无端便不怀好意地笑道:“你先说,你从我这里拿了什么东西走?” 白离一愣。 施无端双手撑在身侧,晃荡着腿说道:“你是不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拿走了我的一条‘腰带’?” 白离才知道他说的是那条旧旧的豆蔻缠,他于是将弓背在身后,靠过去坐在施无端身边,说道:“那本来就是我的。” 施无端失笑道:“你还要脸不要,这么大一个男人藏个小女孩的东西?扔了吧,这回给你一个威风。” 白离不言声,只是笑,拇指摩挲着弓尾。 两人并肩坐着,山下是古吉城中彻夜不眠的万家灯火,带着新雪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过了一会,施无端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浅淡了一些,他说道:“小离子,你留下来别走了吧。” 白离侧过头来看着他,施无端便接着道:“你瞧这地方多好,城外山清水秀,城里车水马龙,你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白离心里一动,伸手握住他的手背,问道:“和你一起么?” 施无端一怔,心里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过了一会才苦笑道:“小离子,妻字女字为底,你才刚喝过喜酒,几时见过别人娶媳妇娶男人的?这不合常理。” 白离皱起眉,说道:“常理是什么,凭什么来管我?谁敢来管我?反正我不娶妻,你也不许娶。” 施无端摇摇头,抽出自己的手,有些无奈地说道:“这是怎么说的,你倒告诉我,男人和男人又如何在一起?” 他话音方落,白离便伸出胳膊,一把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抓住树干,将施无端卡在他的双臂之间。他那张近乎完美的脸与施无端靠得极近,眼中仿佛映着那许多星光和灯火,可仔细看,瞳子中一点最幽深的地方,却只有一个人。 白离的额头几乎和他贴在一起,那一刻施无端看着对方的眼睛,突然失了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想,仿佛着了魔一样地迷惑起来,只是胸口忽然升起一丝不清不明的温热,烤得心也微微躁动起来。 “男人和男人……”白离的话音轻得如同叹息一样,然后消失在唇齿轻撞中…… ……是可以这样在一起的。 第39章 祸事 施无端这些年来不是在逃难便是在造反,从事的都是脚不沾地、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好不容易有那么一次到脂粉之乡去尝尝鲜,还没进去便被胭脂给呛成了个喷嚏虫,长到这么大,一直是自以为颇通人事,其实屁都不懂,于是当时就呆住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想道,小离子这是……在亲我的嘴? 那我该怎么办呢?他自问,然后那突然之间变得锈迹斑斑的脑袋想了老半天,才嘎嘎吱吱地得出一个结论——不知道呀! 他呆愣愣的,直到白离放开他,还似乎在他的嘴唇上暧昧地轻轻咬了一下。 “明白了?”白离眯了眯眼,目光却仍落在施无端被他咬得微微有些发红的嘴唇上。 施无端一头雾水地摇摇头,依旧觉得十分别扭,忍不住伸手在自己嘴上擦了一把,直接从树枝上跳了下来,说道:“你……这个……” “哪个?” 施无端一时哑然,他那天夜里听见了白离同那位不知名的人的对话,心中猜到可能就是那密宗高手颜甄打开的万魔之宗,便一心想把白离留下来。 他几乎想象不出有一天自己竟会与白离为敌,是个什么光景。那么……又怎么办呢?这些日子,施无端应付那些上蹿下跳的人不说,还时时有意地带白离在海宁郡中四处转,又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提起这里以前是个什么样子的,乃至于有些时候与来自大乾朝的督军应酬的时候也故意不避着白离。 ——叫你瞧瞧,我们为什么走上今天这一步,为什么拿起锄头打碎衙门那八字而开门槛高昂的大门,揭竿而起,叫你知道我是对的。 他一步一步地潜移默化中旁敲侧击着白离,甚至有时候会无耻地粘着对方——我和你这么久的交情,难道你要变成我的对头? 施无端知道,此时自己只要点个头,点个头白离就能留下,夏端方说他影中有万魔,那么他的身份不言而喻,白离一个人的态度可能会改变整个魔宗与大乾的因果…… 可是……这太荒谬了。 白离坐在树枝上,银色的弓搭在他的肩膀上,这使得他看起来好像是发起光来一样,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施无端,施无端眼神忽然一暗,心里知道这种事无论如何是不能随便乱说的,于是叹了口气,垂了下眼,又重新抬起头来,将整件事避而不谈,只是说道:“下来吧,小离子,我们先回去。” 白离默不作声地从树枝上下来,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上来的时候一路笑闹,下去的时候却谁和谁都不说话。过了一会,白离忽然上前一步,两只手捧住施无端露在寒风中冻得冰凉的手。他自己的手也很凉,唯有手心处一点温热,便用那一点点的温热替施无端暖着手。 依稀透露出一点相依为命的意思来。 施无端脚步一顿,却到底没说什么。 直到他们离开很久,天空都已经泛了白,一个人影才从大树后面转出来——正是很久以前那天夜里和白离说过话的那个。 这男人一身靛青色的衣服,身形消瘦,五官如刀刻,一个布片一样的黑影慢慢地从他身后升起来,发出水冒泡的“咕嘟”声,男人看着施无端和白离下山的方向,叹了口气,对一边飘飘悠悠的“布片人”说道:“我协助颜大人打开万魔之宗的时候,并不知道新任的魔君竟然这样年轻。” 布片人道:“咕嘟咕嘟。” 青衫男人皱皱眉,说道:“我本以为上回的话他听进去了,想不到时隔一年,他对那个人还真不是一点半点的执着。办大事的人,怎能为这一点若有若无的私情绊住?” 布片人高高地飘起来,仿佛一面升起的旗子似的迎风招展,说道:“咕嘟。” 青山男人叹道:“这回再不能叫魔君归位,只怕颜大人那里,下官要交代不过去了。” 布片人居高临下地低下头看着男人,这动作对它来说有些困难——鉴于他好像没有脖子。 男人的目光在晨曦中明灭不定——这江山绵延起伏,横亘万里,汗青历历,然而那些个金戈铁马、会临绝顶的日子却一去不复返了。每个人都知道盛衰之道,更迭之始乃是自然之理,然而轮到自己真的站在这个时代的边缘,去没有人愿意承认。 苦读诗书,或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就是为了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么?哪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没有挽大厦于将倾的梦,哪个金榜题名时不抱着出将入相的念想,圣人流传几千年的教诲,无不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时候圣人是对的,有时候圣人也会扯淡,可谁也不会愿意承认自己就是那些个被扯了淡的倒霉鬼。 曾经支撑起这片江山的是三大教宗的密约,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而今行至末路,堂堂朝廷命官,竟也有一天要和十八层地狱下面撕开地缝爬上来的魔物为伍了。 布片人像是一片落叶似的打着转地落在了男人面前,男人抬起头看着它,思量了片刻,忽然问道:“我听说你在这里为了你家主人,杀过一个人?” 布片人口中急促地“咕嘟”声响了起来,任谁听了都觉得这是一壶热水烧开了,谁知这男人竟是天赋异禀,侧着耳朵仔细倾听,好像竟从他那冒泡的嗓子里听出了各种意思来一样,伸手压下他的声音,说道:“我知道那件事,后来被你家主人拦住了,恐怕还卖了个便宜给那姓施的小子。” 男人眯起眼睛:“我这几日暗中走访海宁郡,施……无端,这年轻人不简单啊,既然如此,便更不能留着他了。” 布片人“咕嘟”一声,似乎有些犹豫,它黑漆漆的身上伸出一只黑漆漆的爪子,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一般,去抓男人的衣角,男人回过头来看着它,侧头笑了笑,问道:“怎么,你又犹豫了?怕你家主人责怪?” 布片人也不煮开水了,拽着他的衣服角不撒手,男人终于摇摇头,说道:“他会想明白的。” 随后挣脱开小黑爪,大步往山下走去,口中喃喃自语道:“这年头,人反而不如这些个单凭本能的小怪物们心地纯良些,唉!” 他仿佛是为了验证这句话一样,便这么一边伤春悲秋,一边心里策划起了阴谋诡计。 海宁郡中,顾将军大婚的喜庆还没散去,羞羞答答的新娘子还没学会如何和丈夫那些个五大三粗混不吝的朋友们说话相处,便出了一件事——一种古怪的病症在城中慢慢地蔓延开了。 一开始只是一些个老弱病残陆续染病死亡,城中丧事变得多了起来,然而也众人也没有特别地把这个当回事,毕竟乍暖还寒的时候,对身体不好的人来说总是不好熬过去的,后来慢慢地街上流浪汉的尸体开始多了起来,乍看像是冻死的,然而雪已经开始融化了,到了七九的天气,海宁又在南海,实在已经说不上冷了。 有一个仵作起了疑心,检查了尸体,这才发现,尸体的内脏和骨头竟都是黑的。 就在他还没能分辨出这是一种怪病还是中毒,才刚把这件事报告上去的时候,这名仵作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他仿佛极快地便虚弱了下去,每日里走几步都要开始喘,站得稍微猛一点便头晕眼花。 这仵作本是个三十郎当岁的汉子,家里有田地,平日里也是下地干活的,身体自然是极好的,然而不过三两天光景,整个人竟瘦得几乎虚脱了,又过了两天,竟被人发现死在了家里,浑身裹着棉被,屋里生了好几个火炉,一推门暖和极了,死人已经开始腐烂了,可他却看起来像是被冻死了一样。 夏端方隔着窗子看着里面的人——他一开始总是和施无端万般不对付,后来不知怎么的,据目击者说,有一天晚上夏掌门突然像是死了老子娘一样地蹲在院子里,对着六爷呜呜地哭了半宿,然后这个祭察竟突然间尽职尽责了起来,仿佛是打算在红巾军中混下去了。 夏端方忽然伸手一掐,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一道符咒出现在他手中,夏端方将那道符咒贴在了墙上,周围的人便全瞧清楚了,那房子外面竟像是被一层黑气笼罩了一样,隐隐地升起一个巨大的壳子,符咒便撞在那“壳子”上,着起了漆黑的火焰,顷刻间便烧没了。 “怎么样?”跟在他身边的施无端问道。 “恐怕是……死于非命。”夏端方迟疑地回答了一句。 施无端面无表情地说道:“吃饭噎死也属于死于非命的一种。” 夏端方却罕见地没有与他逞口舌之快,拈着他那十分猥琐的山羊胡,皱着眉思量了一会,脸色有些凝重,过了片刻,才对旁边的一个人说道:“你去把我那大徒儿叫来,告诉他将我的十八面锦旗抱过来与我用一用。” 过了片刻,夏端方的大徒弟夏小一怀里抱着一大堆锦旗,像一根会动的竹竿一样晃晃悠悠地奔跑过来了,叫道:“师父!” 夏端方指使着夏小一将十八面锦旗插在院中的不同位置,又在阵中点起了一十八根蜡烛,施无端带其他人退出了阵外,给他腾出地方,忽然,那院中风声大作,夏小一叫了一声“娘耶”,便没出息地将师父丢在阵里,躲在了施无端身后。 然后一股黑气从那尸体身上扑了出来,正对着蜡烛喷过来,十八根蜡烛同时熄灭,那黑气竟在空中凝成了一个人骨模样,煞是阴森,随后猛地向天际冲去。 “跑了。”夏端方说道。 “我瞧见了。”施无端也仰着脖子,“老夏,这是个什么玩意?什么人在海宁捣乱?” 夏端方迟疑了一下,忽然屏退其他人,将自己的首徒夏小一也给轰了出去,这才转过头来对施无端道:“我有几句话单独跟你说。” “嗯。”施无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白离是什么,你到现在清楚了么?” 施无端一怔,转回头来看着他,问道:“怎么,你觉得和他有关系?” 夏端方沉着脸沉了一会,吐出几个字:“十有八九。” 第40章 尸火 施无端双手抱在胸前,皱着眉看着夏端方。 夏端方说道:“你还瞧不出么?这人五脏乃至骨髓中的精气都被吸干了,然而这一副空空的皮相却毫发无损,三魂七魄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想是一并被吃下去了,可见害人的并不是厉鬼,也绝对不是妖。” 施无端不言语,等着他接着往下说,夏端方便又道:“不知你瞧出来了没有,所有这些死了的人,无论老幼,都是男人。据我派祖师爷留下的古卷说,是因为女人性属阴,与魔性想冲。” 施无端过了好半晌,才接道:“你说得有些道理……” 夏端方知道他后面是什么话,便打断他道:“我知道你想说你不相信是白离做的,我是不知道你和那个人有什么交情,可杀人取魂这等事是魔物的本能,他来到古吉已经一年半载,忍到此时才动手,若我说,实在也是难能可贵。” “我不是感情用事。”施无端转头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靠在墙角站好,说道,“血统上说,他并不是纯魔,就我所知,他身上至少有一半的血是狐族的,总不至于连一半的本能也压抑不住,何况他那个人我是知道的,向来是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如今年纪大了更不得了,谁也不放在眼里,你若说他会屈从于本能,我瞧不如杀了他痛快些。” 夏端方闻言本能地一皱眉,他虽然面相猥琐,实际上人也很猥琐,然而毕竟是正经八百的正派出身,从小便受的是大道如何如何的教条,对这些个“邪魔歪道”有种本能的反感,他反感白离,就像是小姑娘反感老耗子一样,是一种自己也控制不了的深刻的感情。 然而到底看在施无端的面子上,没有言语。 “不要打草惊蛇。”施无端想了想,终于说道,“这些日子军中我会叫人严加防卫,城中便交给你了。” 夏端方应了一声,施无端抬腿才要走,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脚步顿了下来,眼珠转了转,仿佛是在思量着什么事一样,夏端方一瞧见他那眼神,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有人要倒霉。 果然,过了一会,施无端说道:“不过……我倒是突然觉得这件事……” 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对夏端方说道:“这些年我等偏安一隅,乃至海宁被邪魔侵入,民不聊生,心中实在有愧,只是敌暗我明,力有不逮,不如……广邀各地道友以降之,夏掌门你看怎么样?” 夏端方像吃了个死苍蝇一样,警惕地看着施无端,想起自己当初便是这么被骗过来的,忍不住问道:“你又想干什么?” 干什么?自然是拉山头啦。筑墙屯粮,待到兵强马壮时,逐鹿问鼎,将大乾这破破烂烂的山河重新休整一番,无所不用其极。 施无端笑了笑,双手背在身后飘然而去。 不几日,夏端方便连写了数封书信,仿佛英雄帖一样地发了出去,主要便是那些个同海吉小乘教宗一样散在深山与不拉屎的鸟为伍的小教宗,夏端方一边写,一边在心里琢磨着,这也算是造福众人了,将这些个道友从那些虽然藏龙卧虎、但人迹罕至的地方挖出来,省得他们除了一天到晚装神弄鬼骗钱骗人便没别的事好做。 然而又过了一阵子,不用旁人,便是路上的普通人,也能瞧出古吉城中不对了——城中起了一层灰黑色的薄雾,并不散去,只是不浓不淡地弥漫在空中,以古吉为中心,一点一点地往外散去。 市井间各种流言四起,百姓们出门都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在门口洒上狗血,外出的活动少了许多,而后,又过了三五天,一场雪从空中飘落了,这六角之物竟不知何时变成了暗淡的灰色,仿佛天上下的不是雪,是煤灰渣滓一样。 唯有棺材铺的生意颇有种要被踏破门槛的感觉,一股子死气笼上了古吉城。 施无端坐在房中,膝盖上放着那块光芒仿佛比往日还要旺盛一些的星盘,他盯着星盘上星子的运行,并没有列什么式子,只是微微拨动星丝,全然在心中默算。 这样的异象,恐怕是城中有人在烧“阴尸火”。 谷虚走十六宫,玄武为大火掩,是在劫难逃——而天狗既出,太阴将缺……算来不过这四五日的光景。天狗吞太阴时,阴气到顶,对方必有动作…… 夏端方陆陆续续地竟真请来了几十个散派道友,一个个也都是破衣烂衫的,可见走这条路实在是没什么油水,一方面顾怀阳亲自接待,着人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一方面也请求他们与个解决的办法。 此时,夏端方开始带着他们规整城中风水,打算在此建一个大阵,先将这股子笼罩在城市上方的黑物给清理了,正值关键时候,却逢着这么一个不好的时机。 有点麻烦……施无端皱皱眉。 正这当,忽然,门被人推开了,施无端不用抬头便知道是谁——进他房间不敲门的只有白离一个。 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大家伙都心照不宣,白离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些日子古吉城中别管真假有没有能耐,各路道人乱窜,白离为了免得麻烦,也尽量深居简出,尽量不与这些人见面。 施无端不知这个点钟他来做什么,手上的星丝掉回星盘,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这么一抬头,才发现白离与平日的不同——他那双眼眼神竟有些空洞,极黑的瞳孔中仿佛间或有一缕红光掠过,脸色很不好看。 那些黑雾便是阴尸火烧出来的碎屑,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就好比常人的鹿鞭虎骨一样,吃了是大补之物,不过补过头了,也是要上火流鼻血的——更不用说他也感觉到了月相的变化,周身的血仿佛都翻腾起来,叫他苦苦压抑,竟片刻不得安宁。 离极阴之夜越来越近,他觉得自己的血仿佛都被煮沸了一样,烫得五脏六腑都在疼,身后的影子更是蠢蠢欲动,随时打算脱“影”而出似的,白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他只觉得一个恍惚,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施无端房中。 不对劲——施无端心里一跳,一只手掩在袖子里,悄悄地扣住了一柄藏在宽大的袖子里的短剑,面上却若无其事地问道:“小离子?” 白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往后退了一步,背靠在门上,低下头,仿佛压抑着什么,好半晌,才声音沙哑地说道:“我……恐怕要离开这里一阵子。” 施无端愣了一下,过了片刻,问道:“这里……的事对你是不是有些影响?” 白离不再出声,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好。”施无端几乎没有犹豫便点头同意了,说道,“我派人送你走,你先去安庆住几日,虽然同属海宁,安庆离古吉还有一段距离,暂时影响不到那边……” 他下面说了什么话,白离已经听不见了,满脑子都是那句公事公办的“我派人送你走”。 他恍惚间听见有人冷笑了一声,在他耳边说道:“是了,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如何愿意和你混在一起?更不用说什么远走高飞。瞧你贱不贱,只要他对你好上一点,你便要感恩戴德好些时日,对你笑一笑,你心里便仿佛开了花似的。他一句叫你留下来,你便恨不得抛下一切,一辈子住在这小地方,可在他心里你是个什么呢?那天夜里,你对他说了那么多,他往心里去了么?到现在给你答复了么?还有没听见他说,要派人送你走么?” 白离放在两侧的双手握紧了拳,狠狠地在自己的舌尖上咬了一下,这才使得自己清明了些,以一种奇异的语调问道:“无端,你不和我一起走么?” 施无端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说道:“我走什么?我走了这不知从何而起的烂摊子谁来收拾?不说别人,我一走,商会的心便要散,到时候岂不是要乱套了么?” “啊……”白离感到耳边那人轻轻地笑了一声,“烂摊子,商会,小无端好大的心胸,恐怕是不愿意在海宁偏安一隅呢,你记得他和那个姓顾的人说过的话么?还记得他那时的表情么?他可曾与你那样说过话?他可曾那样看过你?你说……若他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你和颜甄那些人是什么关系,还会不会再看你一眼?甚至……他会不会像组织那些人对付阴尸火一样,带着他们对付你?” 白离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坐在那里的施无端,感觉对方脸上那讨人喜欢的笑容好像不见了,就那样冷冷地看着自己,陌生中甚至带了一点敌意,像是多年前苍云谷中的那个山洞,自己被绑在柱子上,那些个狐族看他的眼神。 不——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别人都可以,唯有你不行! 然后他看见施无端慢慢地站了起来,手中竟抽出了一条长长的匕首,刀尖冷冷地指着自己。 那一刻白离感觉心中有一根弦突然崩断了,他不顾一切地像施无端扑过去,一只手狠狠地掐住施无端的脖子。 你是我的——他想,你必须和我在一起,一辈子都别想从我这离开,一辈子也别想与我刀剑相向,你—— 施无端原本坐在椅子上好好地与他说话,便见白离的表情越来越不对劲,然后以一种他看也看不清楚的速度突然扑过来,施无端猝不及防间竟是避无可避,连椅子一起被他按了下去,竟就这么摔了下去,死死地被白离卡在了地上。 他手肘吃痛,原本藏在袖子里的短剑便掉了出来,白离瞥见,眼中赤红更盛,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炽热的呼吸喷在施无端脸上,往日里轻声细语中带上了几分阴冷的危险。 他轻易地将短剑从施无端手中夺下来,说道:“你拿剑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存稿箱……诸位看见这一章的时候,主人已经坐在了去拉萨的火车上。那个……归期不定。 望天……压力好大tat 我们一起祈祷在那边主人能找到上网的地方 第41章 决裂(上) 你拿剑干什么?要杀我么? 白离这么想着,嘴角竟是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忽然觉得心里像是破了个洞,下面是无底的深渊,心口那一点热气一股脑地从那漏洞里跑了下去,争先恐后。 我对你那样好,把心肝都掏出来,为什么你便不看我一眼? “无端……”白离叹息一样地念着他的名字,埋下头去,狠狠地咬住了他的颈子,血很快涌了出来,漫过白离的嘴角,他就像是个茹毛饮血的怪物一样,仍然死死地咬着不松口,简直是要把施无端扒皮抽筋囫囵吃下去似的。 施无端疼得脸色一白,蜷起膝盖狠狠地顶在了白离的肚子上,他心里知道白离只是个半血的魔物,完全没料到阴尸火对白离竟有这么大的影响,情急之下这样一撞丝毫没有留余地,虽说少年时在九鹿山上耽误了,施无端也从来不是什么文弱书生,这一撞便是厚木板门也能撞开,然而磕在白离的血肉之躯上,他却像是毫无知觉似的,嘴里也像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没壳王八一样,竟一点也不肯松口。 “白……离!”他颈子被卡住,头被迫扬起,连说话都困难,抬起手中星盘,狠狠地砸向白离的后脑。 这回白离终于有反应了,抬起头,血滴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眼睛里的却仿佛着着火似的,亮得吓人。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自天际打落,电光四溢,竟仿佛是当当正正地劈到了院子里一样,震耳欲聋。闪电光将白离的脸映得白得发青,使得那熟悉的俊美五官,竟然可怖起来。 施无端呆了片刻,只听白离喉咙中冒出嘶哑的笑声,竟似是一张口便停不了了似的,先是低低的,而后声音越来越高,脸上似哭似笑,简直像是疯魔了。 施无端……施无端……施无端…… 此时,青衣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的一个高塔上,他不知是怎么做到的,竟能轻轻松松地站在塔尖上,如同踩在平地上一样,稳稳当当,肩头飘着那只会咕噜咕噜叫地布片人,无数道电光在他周围打下来,男人纹丝不动,发髻早被大作的狂风打散,头发在空中仿佛小鞭子一样,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脸上。 布片人瑟缩在他身边,喉咙中发出近乎呜咽的声音,然而马上又被风卷走。 男人低低地叹了口气,仿佛笑了起来,说道:“魔君果然是雷霆之怒,天地变色,真是了不起。” 布片人凑近了他一些,“咕嘟”起来没完,男人侧耳听了,脸上的笑容却并未曾改变,说道:“不,不是我,他们这道裂痕……其实一直都在,我也不过是稍加推波助澜而已,不敢居功——你说,那位小朋友,最终会站在哪一边呢?是那些个千里迢迢投奔他而来的破落户们,还是这位‘青梅竹马’的魔物呢?” 布片人微微歪头,说道:“咕嘟。” 男人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是人,不会明白人心的。那你猜魔君又在想什么呢?他是要翻云覆雨的力量,还是要窝窝囊囊地跟在那人身后一辈子?” “我们看看吧。”他说道,“就让我们睁大眼睛,好好瞧一瞧,这把阴尸火烧出了个什么样的结果——” 白离一把扯开施无端的前襟,厚厚的棉布衣服竟如同破布一样,轻易地便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施无端瑟缩了一下,口中急速念起咒文,一团人脑袋那么大的火团从他手中升起,气势汹汹地向白离扑过去,白离却仿佛不怕烧一样,一把将手探入那火团中,焦腐的味道立刻漫了出来,白离自胳膊肘以下的衣服全部被烧去,白皙的手臂立刻被烧焦了。 施无端手腕忽然剧痛,他闷哼一声,额角登时见了冷汗,白离方才那一下竟是用烧焦的胳膊将他的手腕折断了。 白离手指尖冒出漆黑的指甲,它们越长越长,尖端泛起冷冷的寒光,抵在施无端裸/露的胸口上,一触便见了血。 爆裂声四起,两人小范围内竟斗起法来,可施无端总归是血肉之躯,到底会疼,白离却好像断绝了知觉似的,施无端竟有种错觉,仿佛这人哪怕是胸口被穿个大窟窿,也能面不改色地再给他一口。 眨眼功夫,施无端的胸口被白离的指甲划出了一条长长的伤口,深处竟能见骨,血雾喷了出来,溅在白离的头发上,他像个野兽一样抬起自己的手,轻轻地将指尖的血舔去。 施无端模糊了起来,心道:“这小子难道是要把我剖膛破肚,吃个干净?那死得可也太冤了!” 作者有话要说:依然是存稿箱 第42章 决裂(下) 施无端胸口血肉模糊起来,不过片刻,温热的血便漫过了他衣襟里的青硅,它们流入青硅上的每一个刻痕中,这使得那青硅的模样不像是一片人头雕了,更像是一个小小的法阵,上面刻着细密的血槽,借以吸取某种力量。 就在血流仿佛有生命一样,在青硅上的“血槽”中走了一遭,一道近乎橙色的暖光猛地从施无端胸口升起来,竟仿佛两块磁铁同性相斥一样,生生地将白离从他身上弹了出去。 白离猝不及防,连退了三步,后背狠狠地撞在了墙上,他闷哼一声,眼中的血色似乎褪下去了不少,脸上竟由狠厉变为迷茫,愣愣地看着自己伸长的指甲。 青硅的光芒一散去,已经半是昏迷的施无端便狠狠地撞在了白离眼里,白离猛地瞪大了眼睛,竟情不自禁地先是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又落到自己雪白的袖子上沾染的血迹上,怔了半晌,突然嘶声道:“无端!” 是我么?是我伤了他?我怎会…… 他慌忙扑过去,却感觉施无端从颈子到胸口无处不在冒血,浑身上下也不知道漏了多少窟窿,便登时手足无措起来,几次三番地将手从他身下伸过去,想要将他抱起来,然而施无端脖子还在淌血,完全吃不上力,被他一动,仿佛血流得更猛烈了些。 白离半跪在地上,脑子里仿佛比刚刚还要空白,心口连着手脚一起一片冰凉——就像是伤得快死的不是施无端,是他自己一样。 施无端却还清醒着,只是说不出话来,他用一种冷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神看着惊恐的白离,原本胸口剧烈的起伏慢慢平息下去,几乎他看不见在喘气。 阴尸火的灰烬不会彻底地改变一个人,甚至连让一个人迷失他的本心也做不到,只是让与它同源的人失去一步分自控能力罢了。施无端心里明白——事实上他仿佛很久没有这样明白过,感觉心绪变成了一面镜子,所有美的丑的都呈现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不错,或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阴尸火更能显示出一个人的本心,原来这就是白离的本心。 施无端想道,这就好比狼,哪怕被豢养起来,像狗一样挑起尾巴讨好主人,也改不了它茹毛饮血的本性,只要獠牙还在,总有一天它会对准主人的脖子。也好比自己,哪怕被困在九鹿山上,被困在弱势局中,要像个正常人那样推杯换盏,与人把酒言欢,也改不了心里流着冰冷叛逆的血,唯有鲜血和这个旧时代的彻底破碎才能点燃它,总有一天,要么它引起百万烽火,要么将自己也化个干净。 施无端忽然觉得疲惫不堪,动物尚且不用违背自己的本心,吃喝跳叫全凭本能,为什么人要这样苦苦压抑么?这样压抑又能换来什么呢? 他屏住一口气,攒足了力气拍开了白离的手,浸满了血的手指攥得发白,死死地扯住自己的衣襟,将那黏在胸口上的破布扯下来,血滴甩在了白离身上,直把白离吓得魂飞魄散:“别动!你干什么?” 施无端挑起嘴角,看着他冷冷地笑了一下,眼前一黑,险些向前栽下去,他勉力抬起手掌,按住自己脖颈上的伤口,断断续续地念起那年代久远得他几乎记不清楚的咒文,伤口歪七扭八困难地愈合起来,他就像是个蹩脚的裁缝,这边合上了那边又开线。 白离不顾他反抗,小心地将手探入他肋下,施无端一张侧脸面如金纸,额角上的汗往下打湿了睫毛,迫得他微微闭上眼,脸上却依稀带着冷笑,他张了张嘴,白离辨认出了他的口型,施无端是在说:“白离,你很好。” “我……我并不是有心的。”他低低地辩解道,心里乱成一团,手上却小心地撑着施无端的身体,“我带你出去找……”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施无端的房门从外面被人强行闯入了,为首便是夏端方,身后跟着一群拿着各自法器,如临大敌的修道人,连陆云舟也提着剑过来了。他们是被方才惊雷与这房间中所出异象给引过来的,一见房中情景,登时都愣住了,看看施无端又看看白离,不知道这是怎么个情况。 就在这时,施无端猛地深吸一口气,狠狠地推开白离,往后连退三步,泾渭分明地站到了他该站的地方,仿佛有默契一样,陆云舟伸手一托便接住了他,叫他靠在了门板上,随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完全不理会白离是个什么,拔了剑便扑了过去,连一句话也没有,分明是要和他论论生死的架势。 白离立刻错步躲开,却不敢还手,一双眼睛只是看着施无端,见他面无表情,心里更是难过,简直已经分辨不出是愧疚还是恐惧了,陆云舟江湖名宿,剑法自然是非常了得的,白离心不在焉,又不敢还手,转眼间已经被逼到了院子里。 他与施无端错身而过的时候,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说道:“无端,我……我不是有心的……” 陆云舟喉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一招一式更是咄咄逼人,白离终于忍无可忍,反手捻住陆云舟的剑,吼道:“无端!” 剑尖在他的手上留了一条伤口,漆黑的血流出来,方才还没弄清楚什么状况,迷茫地观战的一群人立刻窃窃私语起来——这个人……如何会流黑色的血? 大沙教长老忍不住低声问夏端方道:“夏督查,这个人他是……” 夏端方迟疑了片刻,才低声道:“恐怕正如道兄所料。”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小铜镜,然而那铜镜却并不能映出人面,反而能透过去看到身后的东西,大沙教长老等几个人凑过来一瞧,不由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只见白离头上竟高高悬着七道雾气,时常变换形状,说不出的戾气逼人。 “天……魔……” 有人小声道:“常言道国之将亡,必出妖孽,如今这……难道大乾的气数真的是……” 施无端冷冷地一笑,心道那是你们还不知道这个天魔是什么人放出来的,他讶异于自己心里竟能如此冷漠,仿佛眼前的白离只变成了一道虚无的符号,不再是他惦念多年的老朋友,也不再是他真心以待的知己故人。 只听夏端方说道:“我瞧他也受了伤,不知为什么法力似乎也受了损,我们这么多人,不必怕他,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拿下!” 大沙教长老宋宗明忍不住看了半闭着眼靠在门上的施无端一眼,心里总觉得这事来得怪异,便有些迟疑地说道:“那……” 施无端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一样,抬起眼,轻轻一笑,低低地说道:“既如此,我助各位一臂之力。” 他话音方落,原本平平静静的小院中一潭池水竟飞溅而起,落在空中仿佛化成了红色,顷刻间便弥漫了整个院子,有人惊呼道:“这是大煞血阵!” 这阵法极复杂,绝不可能眨眼之间完成,显是已经隐藏下多时,那些看不清的血雾仿佛化成了绳子,紧紧地将白离束缚在原地,他透过看不清的层层叠叠的线,仿佛难以置信地望过去,只见施无端手中攥着那片熟悉的青硅。 青硅上的血光大炽——纵然白离对阵法只懂皮毛,却也能瞧出,那便是阵眼。 大煞血阵,需要以被困人的血碰过的东西为眼。天下无人能克你,但你自己的血呢? “这片青硅在我的血里泡过上白日,能替我保护你……” 夜半无人,殷殷私语仿佛依稀还在耳边。 原来你我之间,真的只是粉饰太平的逢场作戏,白离忽然间觉得那些缠在他手脚上的线仿佛要将他全身的精血吸干一样,然而他却提不起一点精神来抵抗。仿佛那些缠住他的不是血丝,而像一个大大的蛹,将他裹在里面,不过片刻光景,便被灭了顶。 施无端却一眼也不看他,反而微微抬起头来,仿佛迎着什么人似的,勉力撑起自己的身体,对门口的方向遥遥施礼,口中道:“大人驾临,我等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旁人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便只见大门大开,一个披头散发的长衣男人走了进来,身后飘着一个布片一样的黑影,那黑影见了白离被缚,竟飞快地冲了过去,却又被大煞阵挡住,只能在那里上蹿下跳地团团转。 男人打量着施无端,忽然一笑,说道:“小先生将计就计,好手段。” 施无端道:“不敢当,我看还是邹大人一把阴尸火烧得好。” 邹大人三个字一出口,连带着陆云舟都是一呆,忍不住问道:“小六,你说的什么邹大人?” “恭迎魔君回朝,朝中够这个分量,有这个本事的,不过三两个人,颜太傅我已经见过,张大人传说正在西北做法赈灾,想来也是分/术乏术。有传闻说,邹燕来邹大人乃是密宗高徒,翩翩公子,令人见之忘俗,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邹燕来脸色一僵,施无端故意将他逼出来,从此朝廷和魔物混在一起的事恐怕便不是秘密,只是若是他不承认,恐怕……他往场中看了一眼——这人是不会被他带走的。 大煞血阵是自己的血困住自己的人,饶是你天大的本事,若非阵主放人,恐怕也难以行事。 邹燕来目光在场中人间扫了一圈,心里权衡道——不过是一帮散派的无名小卒,倒也不足为惧,眼下还是带走魔君比较重要…… 于是他便从袖中掏出令牌来,口中道:“奉太傅命。” 众人皆是大震,施无端却笑了起来,敛衽作揖道:“是,小子不明,多有得罪。” 说完,他挥手解了阵法,青硅上的光芒散去,白离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邹燕来忙扶住他,施无端却一只手捧起青硅,送到白离面前,轻声道:“原物奉还,还请魔君收下。” 白离死死地盯着他,施无端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将青硅塞在了他怀里,便转身走了。 谁也别想拦住我,他漠然地想着,断了干净。 白离突然大笑起来,手中青硅忽然变幻出一把匕首的形状,他反手将匕首杵向自己的胸口,血却并没有喷出来,只是将那青硅幻化的颜色泡得更深了些。 “我的血?”他低低地、形似疯狂一般地说道,“这血我不要了,没有人能再困住我,狐族……狐族的血肉之躯早该舍去,这样软弱的东西,我偏偏为一个人留着,他却不领情。” 施无端头也不回。 那仿佛吸满了白离心口血的青硅忽然掉在地上,化为一缕青烟,唯有血迹留在地上,在那黑色的血迹中开出了一朵雪白的花。 邹燕来未置一词,转身之间将白离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本尊,错别字病句容我以后再改,高反有点严重tat吐了四次了……挥~我去睡了 第43章 经年 转眼,又是五年。 顾怀阳一身戎装,步履匆匆地走进院子,迎面正遇上从里面骂骂咧咧往外走的孟忠勇。两厢一照面,孟忠勇生怕自己嘴里的粪喷他敬畏已久的大哥一脸,登时便住了嘴,一双眼珠转来转去,点头哈腰道:“大哥来了。” 若是往常,顾怀阳是要骂他两句的,如今他有些急事,也不多做停留,便点点头,问道:“无端在不在?” “在,哪能不在呢?”孟忠勇嘀嘀咕咕地说道,“一天到晚地在屋里也不知道鼓捣些什么,活像老母鸡孵蛋似的,一点窝也不肯挪,也没见他孵出个什么来。” 顾怀阳瞪了他一眼,又问道:“他干什么呢?” 孟忠勇抬抬眼皮子,闷声闷气地说道:“他还能干什么,鼓捣他那只肥兔子呢,我瞧放锅里都够炖一锅的了。” 顾怀阳没理会他,大步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小院子,时间仿佛停在了那里一样,无论冬夏,四季都是绿树浓荫的模样,里面除了鸟叫声几乎听不见别的声响,一个粗使的下人也瞧不见,院中落叶堆积了一层,打理院子的人看来是懒得很,只间或将那些个埋住了路的叶子草草扫开,堆到花木底下做肥料。 一条青石板路自小径中穿过,隐约能见到里面的房舍,门窗都未关,随着风依依呀呀地响动,院子不大,过了个小门便到了后院。 顾怀阳便径直到了后院,一个身量颀长的男人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三寸长的小木头棍,正在戳一只兔子。 那兔子也不知多大年纪,一双眼睛朦胧迷离的,仿佛总也睡不醒似的,身量巨硕,又或许是肉太多了,它简直连喘气都不堪重负似的,更不用说活动了,被戳得烦了,它便赏脸一般地半睁开眼,半死不活地瞟一眼旁边的人,然后呼哧乱喘地蹭着肥硕的身躯,往前挪动它半只尾巴的距离,再重新合上眼趴下。 一般来说,兔子是没有睡上一个冬天的习惯,狗熊才有这个习惯,原来当一只兔子长得像狗熊的时候,它的习性也会跟过去。 顾怀阳叫道:“无端。” 那青年便用一种和他养的兔子如出一辙的动作,极缓慢地回过头来,用比别人慢两倍的速度应了一声,这才腿脚不灵便似的转身站了起来,过了好半晌,才说道:“哦,大哥。” 此时顾怀阳已经开始感觉站得有些腿酸,便将支撑脚从左脚换到了右脚。 很久很久以前,施无端只是个反应比别人弱些、慢一些,但看起来还有些像是个正常人,不知为什么,这些年他竟变本加厉起来,越长越不像话,李四娘说,若是性子急的,和他说完一句话,都可以跑去烧壶水,回来等热水把茶泡好了,也便听见他的回话了。 他们的势力和手中的钱财像是汇聚的小溪流一样,顾怀阳从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从来都知道这些安宁的表象下,若自己失败的结果会是什么,因而殚精竭虑,从未曾睡过一天安稳觉,没吃过一顿安稳饭。 不知不觉地,施无端便刻意似的不大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只是专心做自己的事,别人问起便说说计划,别人不问便也不提,或者出门,十天半月也不回来一趟,回来没有几天又套车出发到另一个地方。 等到顾怀阳发觉的时候,施无端已经变成了一辆年久失修的破马车了。 他感觉很不对劲,他们都感觉很不对劲,施无端对他们来说,像兄弟,像儿子,也像朋友,他能三年之间把商会的势力入侵到大半个大陆,五年的时间将那些没落在山野间的道学门派整合一新,连夏端方那个财迷都一心一意地跟着他们。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顾怀阳就是觉得他开始变得有那么点不大像人,跟施无端一起的时候,顾怀阳总是忍不住话多,他担心,有一天施无端会原地化成一段眼珠也不会动一动的木头人。 就好像施无端闲来无事,也总喜欢用小木棍戳他的肥兔子,好像他也总是担心自己养的这蠢物常年不动,终有一天会长在地上。 他那只兔子倒也不寻常,当年天魔割肉放血,将自己身体里的另一半血统剔除的时候,黑血落地,却开出了一朵雪白的花,直到邹燕来将天魔带走很久,也没有人敢去碰那朵花。 正当施无端挣开陆云舟扶着他的手,慢慢地蹲下来,要将那朵白得不可思议的花摘下来的时候,突然被从天而降的兔子把手给压下去了。 原来不知怎么的,那兔子竟被翠屏鸟用爪子拎了起来——难为它拎得动,在空中高高飞过的时候,正巧经过这里,翠屏鸟爪子一松,将那兔子给摔了下去,四仰八叉地趴在了地上,下半身压住了施无端的手,口鼻凑在花那里。 然后它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张开嘴,把那朵花给吃了,所有人都愣住了,施无端忙去掰它的嘴,可那兔子约莫是咀嚼功实在太好,咀嚼的速度实在已经超过了凡人的目光,没有得道成仙的人是万万没有本事阻止它的——施无端掰它的嘴的时候,发现它已经将那朵花咽了下去。 之后兔子便像吃了十全大补药一样,每日里活像气吹的一样长肉,昏昏欲睡,一天只做两件事——吃东西和睡觉。 施无端抱起它,慢条斯理地问道:“大哥找我,是有什么事?” 顾怀阳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置于身前,静静地看着他,这些年风霜日晒,顾怀阳的面相略微见了些许沧桑,当年揭竿而起穷极无赖、一身锐气的年轻人仿佛沉淀了下来,他的眼睛黑沉沉的,很多事不再亲自出面,话也越来越少,在外人眼里,竟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起来。 他开始喜怒不形于色,用更隐蔽的手段做更无耻的事,也开始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说不上高大雄伟,然而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有了主心骨。 “端方已经带人去了。”顾怀阳说完,便沉默了下来。 施无端拨弄着兔子耳朵,兔子却只是翻翻眼皮,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了起来,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听见的是不得了的事,只听施无端问道:“大哥这是怕?” 顾怀阳不言语,他忽然抬起头,望向西天翻滚的云彩,和飞快地阴沉下来的天空,好半晌,才低声道:“不……我只是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不知道踏上了这条路,能走到哪一步?” “走到死。”施无端表情漠然地说道,“这两年邹燕来在暗中没少搞小动作,我们也没有客气过,大家身上还都盖着一块遮羞布,眼下大哥翅膀硬了,可以把这块遮羞布扯下来了。” 顾怀阳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点头道:“也对,总有一天大家要撕破脸互相抓头发挠脸的,就在今天吧——怎么,已经布置下去,是你算出的良辰吉时么?” 施无端修长的手指拢着兔子的毛,低低地说道:“宜杀人放火。” 他忽然转过身去,后院的小池塘中水都浮了起来,化作空中一片五颜六色的水雾,然后那颜色在渐渐苍茫暗淡的天光下也灰暗了下去,一道白色的光从当中浮起来,远远地看去,竟像是用水做成了一块星罗棋布的大星盘。 繁星缓缓地滚动起来,然后所有的光芒纠集于一点,慢慢地落了下去,水雾中有人的影子冒了出来。 顾怀阳忍不住失声道:“这是……夏端方?” 那人影正是夏端方的背影,他带着十几个人隐藏在高大的灌木丛后面,周围的石子看似无序,却暗含了步步惊心的阵法,施无端往旁边退了一步,给顾怀阳让出视野,轻声道:“大哥难道不想亲眼看看么?” 顾怀阳摇摇头,低声道:“神乎其技,这等手段,于你们修道之人不过雕虫小技,于我们这些普通人,却仿佛仙术一样,人难道这样便被分成三六九等么?” 施无端垂下眼,也低声道:“这一战,这一战之后便再也不会了。这天下本就没有仙人。” 突然之间,透过那水雾凝成的地方,两人听见一声尖啸,只见离夏端方不远处一支响箭冲天而起,夏端方突然按住腰间的剑。随后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猛兽,山呼海啸一般地冲了过来,喉中发出嘶吼,双目通红,浑身都是伤,若有玄宗的人在此便知道,这正是九鹿山的神兽青觕。 施无端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指头尖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想伸出手去似的,然而却到底什么动作也没做,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鸟的悲鸣,施无端和顾怀阳转过头去,正好见到翠屏鸟冲天飞起,正在两人头顶上来回盘旋,吼中发出如人悲泣一般的声音。 兔子睁开了眼,一双黑豆一样的眼静静地看着那水凝成的镜子。 只见夏端方一声令下,十来个人同时暴起,将青觕包围在其中,那夏端方一手拿着剑,一手从腰中摸出一把老旧的牛角,放在嘴边,呜呜地吹起了一个奇异的调子。 其他人争相效仿,低沉的声音回荡开来,那旋律简单而熟悉——是施无端年幼的时候与青觕厮混良久,才摸索出的如何与它沟通言语,他曾经牵着青觕走过九鹿山苍云谷的每一个角落,还曾经带着青觕救过大难临头的白离。 到如今想起来,都不像是真的。 青觕迟疑了,蹄子在地上刨着,眼神却清明了下来,它听出了这熟悉的旋律,喉中发出委屈的低吟,好像也在寻找那个很多年前消失了便再也没回来过的少年一样。 随后夏端方做了一个手势,吹号角的人同时停下来,只有他一个人吹出的声音还在悠扬地传送,青觕温顺地低下头,慢慢地向他走过来,夏端方抬起手,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青觕,随后又将手掌突然放下。 无数之箭从四面八方射来,瞬间穿透了青觕的身体,它发出垂死的哀嚎,一支箭射瞎了它的眼睛,它拼命地甩着头,痛苦极了。 施无端抓在兔子毛中的手攥紧。 夏端方一声高喝,突然凭空跃起,一把将那只射在青觕眼中的箭杵了下去,青觕一声长长的嘶吼,终于轰然倒下,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仿佛透过水镜,瞧见了施无端,它的眼睛极黑极大,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终于,青觕浑身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夏端方喘着粗气放出了一道信号,随即远处有人回应,顾怀阳看着那信号弹的颜色,心里微松,说道:“看来是顺利,此番干系很大,在九鹿山上追杀神兽,幸而你熟悉这畜生,能将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这里。” 施无端勉强牵扯嘴角笑了一下,应和道:“青觕是最后一个阵眼,至此七大阵眼全毁,从今往后,三大教宗之间的密约便作废了,这两年多的功夫,算是没白费。” 施无端精通阵法,这些年和不少同道中人一起研究起了那维系着三大教宗关系的密约,他发现所谓的密约,无论是人与人之间,抑或是门派与门派之间,都是某种阵法,牵牵连连,内有机关和因果,三大教宗的密约几千年几万年不破,更是复杂无比,当中竟牵涉七大阵眼。 大乘教宗的石菩提,轮回塔,密宗的镇魂幡,十二星杵,以及玄宗的宗主星盘,大山灯和唯一的活物,神兽青觕。 千辛万苦,百计齐出,至此,所有阵眼均被毁去,三大教宗密约不再了。 他话音未落,大地便震颤起来,无数的流星自空中掉下来,仿佛银河洒了似的。 “甚好。”施无端评价道,视线从星河移到仍在悲泣不止的翠屏鸟身上,过了片刻,又说了一遍,道,“甚好。” 第44章 混沌 平阳城西北紫云寺,这一日周遭行人戒严,城中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它,不少文武官员神色凝重地站在道路两边,为首的,正是邹燕来和一个头戴高冠的男子。 寺前一条滚金街往日有个集市,车水马龙很是热闹,如今却只剩下披甲执锐的人。 滚金街上有一座高楼,名字叫做龙王阁。平日里人群熙攘,去得晚了连楼下的大厅都挤不上,乃是平阳城中第一高楼,顶层上除了皇宫大内,视野能瞧见大半个帝都。如今却守备森严,那顶层上放下了帘子,隐约瞧见人影闪动,不时有背着药匣的太医步履匆忙的进出。 往里瞧,那龙王阁顶层中放着一个卧榻,一个青年站在卧榻边上,垂着头一言不发。卧榻上躺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面目枯槁,眼圈深陷,目光透过微风浮动的帘子往紫云寺望去,被子里露出一只满是斑点的手,然而他身上竟是穿着明黄的袍子——当年正当盛年,前往九鹿山借运的天子,如今竟也垂垂老矣,太傅颜甄就在他身边。 正午的时候,铺天盖地的乌云突然笼罩上了平阳城,一道震耳欲聋的响雷当空劈下,正中紫云寺院中的大槐树,随后,那漆黑厚重的大门缓缓从中间打开,这里曾经是历代国师闭关的地方,而国师一职位自前朝便空了下来,紫云寺的大门仿佛已经有千百年未曾打开。 门轴处发出嘶哑的叫声,就像是一个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从坟墓里伸出一只手来,执意抓着些什么不肯走。 尘埃四起,场中寂静得仿佛只剩下人的呼吸,许久许久,那黑洞洞的门口竟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龙王阁中卧榻上的帝王忍不住撑起身体,旁边的青年忙上前扶住他,年迈的帝王却只是伸长了干瘪的脖子,活像一只扒在锅沿上的老王八,浑浊的眼珠盯着那门口的人影。 一个男人音色低哑地唱道:“魔君出关——” 随后无数人的声音叠加而成,几乎听不清他们口中同时喊出的“恭迎”二字,人群中间的夹道中辘辘地被推上一辆马车,四个全身盔甲的禁军护送,只见那马车上绑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头发散乱,身着囚衣,胸口用朱砂写了一个大大的“罪”字,她的嘴被堵着,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流泪。 那人又高声道:“献祭——” 转眼,少女已经被推到了紫云寺门口,那隐藏于黑暗中的人影这才闪现出来,他竟是个面目十分俊美的男人,披散着头发,额头正中有一道黑色的纹路,竟是一朵花的模样,叫人瞧了竟觉得有几分诡异了。 他的眼神极冷,仿佛不是人肉长得,像是两块琉璃一样,他往前两步,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她便好像浑身被凉水过了一遍似的,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这人缓缓地伸出手,将手掌笼在了少女的头上,动作竟十分轻柔,仿佛用手指梳理着她凌乱的头发一样,少女表情有几分迷惑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随后一团白气从她头顶升起,她眼中开始朦胧,口中塞的东西也自然掉了,少女却面露痴迷之色。 随后她的身体竟像是一个被吸干的水滴一样,飞快地干瘪了下去。整个人化成了一根木棒,只剩下一身骨架顶着一个脑袋,那脑袋便显得奇异的大,摇摇欲坠地被那男人握在手中。 那四个护卫着车的军人脸上露出了压抑不住的惊骇之色,只见那紫云寺中出现的男人又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撒开手,少女全身的骨头竟就化为齑粉,顷刻便碎了,骨头粉末从她的囚衣中飘散出来,只剩下一个荣光焕发的脑袋,滚落到了车上。 男人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礼成——” 身在高阁的老皇帝眨巴眨巴快要睁不开的眼睛,一双枯木一样的手紧紧地攥住身边的青年,问颜甄道:“那是……那是什么呀?” 这句话话音未落,那紫云寺中走出的魔君便突然抬起头来,仿佛有所知觉一样,目光与老皇帝对上。那双冷冷的眼睛好像顷刻间刺穿了老皇帝的胸膛,那一瞬,皇帝以为自己死了,他恍然间发现,被人叫了那么多年万岁万万岁,他也终究没有变成千年王八万年龟,巨大的死亡阴影仍然在他一点一点变得年迈的路上如影随形。 “那是气数。”颜甄躬身轻声答道,“万岁,那便是我大乾的气数。” “气数……咳咳咳……”老皇帝一阵呛咳,他的目光缓缓地转过来,落在了颜甄身上,心里想,一个朝代、一个江山的气数,怎么是一个会在顷刻间将一个人浑身的血肉都吸干的怪物身上呢? 然而他没有说出来,很多年以前,他对着颜家的人,便总是难以说出什么。 都说颜怀璞太傅为国尽忠,最终身死九鹿山上,是可歌可泣,他一开始也是这么相信的,老颜太傅手把着手地教导他长大,先皇早亡,他即位的时候还太过年轻,面对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大乾不知所措,老颜太傅便是他的拐杖。 可是……一个天子,需要一条时时在耳边谆谆教诲的拐杖么? 颜家父子到底又是有什么本事,老子死了儿子再来没完没了。 因为密宗么?因为三大教宗么? 因为他们有这些个神神鬼鬼沟通幽冥的能耐么?究竟哪个才是大乾的皇帝? 年迈的皇帝突然愤怒起来,他一辈子都未曾这样愤怒过,就像是生命中烧起了最后的一把火,他想要咆哮,想要怒吼,想要大声斥责面前这仙风道骨的中年人一句“荒唐”,然而他已经没力气了。 这把火没有烧起他的第二春,倒是要把他给烧死了。 我就要死了。皇帝狠命地握住了扶住自己的太子的手,心里想道,我是个懦弱的……男人。 “珞儿。”他忽然口齿清晰地叫道。 太子低头道:“父皇。” “朕百年以后,传位于你……”那一刻老皇帝看着太子年轻的脸,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一句话脱口而出。 竟是带着说不出的不祥之气。 太子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高声道:“父皇!” 颜甄后退一步,也跪在一边,目光平淡地移向地面,静静地听着。 老皇帝恍如未闻,说道:“你当要……恪尽职守,勤于政务,重用贤才,远斥小人,夙夜不得忘却我国之忧,不可……不可片刻遗忘列祖列宗教会,你……你……你……” 你不要像我一样。 老皇帝看着太子不管真假、已经红了的眼眶,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来。 你不要像我一样懦弱,你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天子,将我们已经丢了千百年的皇家的颜面重新捡回来,做这个江山真正的主人。 这些话像是一群叽喳乱叫不停,四处东突西撞的小鸟一样,狠狠地撞在他的胸口上,却始终没能冒出来。老皇帝只是攥着太子的手,那青筋暴露的手倒有些像是黑山老妖了,被明黄的袖子映出惨淡的菜色。 然后他重新挣扎起来,回光返照似的从卧榻上爬起来,行动间掀下了身上盖着的毯子,里头冒出一股骚味——原来是他躺得久了,已经尿了裤子,自己还不知道。 侍从们无人敢面露嫌弃之色,这湿了裤裆的老皇帝就迈着麦秆一样的腿,甩开周围试图扶他一把的人,像一根会动的竹子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窗边,一把扯下帘子,“忽”的一声,所有楼下的人都得以瞧见天子那不甚体面的天颜,忙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去,唯恐被闪瞎眼睛。 唯有那紫云寺里出来的男人还站在那里,身后拖着一个比正常人大上两倍的影子,嘴角略微有一丝不甚清明的笑意,看着老皇帝,过了片刻,十分敷衍无礼地抱了抱拳,口中清晰地说道:“皇上万福。” 老皇帝面颊抽搐片刻,然后道:“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伸手攥住窗棂,大笑不止,不知又犯了什么毛病。然而还没等太子和颜甄等人上前扶他,老皇帝的笑声便突然哽住,他仰着头,身体像是上了岸的鱼一样,打了两个挺,然后就着这个仰天大笑的动作,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扑通一声。 直把太子给吓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又叫道:“父皇!” 可怜他这一天,实在还没有机会说出别的话来。 颜甄猛地抢上一步,滚在老皇帝身边,伸出手指在他鼻下一试,面色渐渐凝重,好半晌,才低声道:“皇上……殡天了。” 这死死地拖着大乾江山的老皇帝,生于忧患,死于大笑,虽不够体面,却总是古往今来第一份,也不知他九泉之下,肯不肯瞑目。 纵然有颜太傅坐镇,现场也混乱了起来,邹燕来上前一步,躬身对那紫云寺里出来的人说道:“魔君这边请,下官有几句话要与您细说。” 男人看了他一眼,随着他离开了混乱,两人一前一后地坐上了一辆马车,车上一个布片一样的人早已在等待多时了,魔君白离一伸手,它便像一只狗一样,屁颠屁颠地凑了过来。 邹燕来道:“容下官送魔君入府。” “你有什么事?”白离靠在车上,头也不抬地问道。 “昨日下官夜观星象,见银河天崩,大灾已起,细细算之,竟是密约被毁……” 白离挑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声音轻得仿佛怕吹破了风中的尘埃,问道:“是……他做的?” 邹燕来低了一下头,不可置否。 “他这时候动作,我这时候出关,你说我们是不是也有缘分呢?”白离嘴角牵扯了一下,竟仿佛是笑了一下,然而目光却依然冷得叫人胆战心惊,只听他继续说道,“施无端如果起事,必从玄宗下手,邹大人可以及早准备一下。” 邹燕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白离仿佛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问题——玄宗乃是三大教宗之首,哪怕真是教宗密约失效,也只是破坏了大教宗之间的牵连,然而千百年的惯性,向来同气连枝,即使密约不再,联盟又哪里那样容易被破坏? 施无端会飞蛾扑火地挑战玄宗? “我了解他。”白离却只是轻声道,“我从小就了解他。” 第45章 烽火 大乾二十九年,先皇殡天,新皇即位。 后世史书记载,这一年便是长达十二年的大纷乱之始。 自大乾二十年以来,各地动荡不断,起事者甚众,八方呼应,仿佛已经成为一种风尚,谁若是没造过几次反,简直都有些见不得人似的。 以及天灾*连年不断,朝廷忙于拆东墙补西墙,每日像疲于奔命一样,苦苦地守着这份风雨飘摇的江山社稷。 大乾二十九年,舟粤之地十四州连番战乱,蓬莱、东越等地流民组成义军,趁火打劫,流民将领自立登基,延边靠海自称“东越上国”,人模狗样地请了国书,昭告天下,公然反了。 新皇使大军讨伐,然而朝廷军队走到了一半,便赶上了这片大陆最大的一场地动。 平叛军还没找到叛军,自己便先被崩塌的山峦砸死了几千人。地动波及到蓬莱、东岳、秦河、淮西、吴楚等五六个州,大周山因地裂下限了百丈,西山壁坍塌了一半。 可怜“东越上国”新上任的国君当时正在巡视他的新宫,险些给修了一半便坍了的皇宫压死在下面,吓破了胆子,屁滚尿流地都来得及解散他的文武百官,便先带着他那后宫佳丽们收拾细软逃走了,朝廷平叛军便这样损失了几千人和全部辎重,班师回朝……大捷了。 这场闹剧还仅仅是个开始。 众人不知道,剧烈的地动正是三大教宗密约被毁的结果。 同时,舟粤十四州叛军不敌朝中剿匪军,此时领头的几个悍匪趁机将军队带入了原本“东越上国”的地段,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起来。 官服还未曾捂热乎的东越上国的“文武百官”们本着“有奶便是娘”的思想,纷纷不管三七二十一,与原本的舟粤十四州流寇军合为一体。 原来流寇军的第一把交椅“黑麒麟”披红挂绿,牙缝里还夹着没剔干净的菜叶子,便沐猴而冠地坐上了龙椅,成了东越上国的第二任皇帝。 此后,该国皇帝换了七八任,总共历时一年半。所以后世百姓也将这个神奇的“东越上国”称为“走马灯国”。 东越上国的开国皇帝虽然是个颇为传奇的二百五,但是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选的地方相当不错,蓬莱以南并上东岳大部的这块地方,要平原有平原,要粟米有粟米,四周是无数小丘以及天然形成的林子,山间无数奇珍吃食,是块肥沃之地。 此地用兵更又新奇之处,这些土皇帝们平日穿金戴银,剿匪军来了也不含糊,招呼一声便迎战,战无不败,然后一头丢盔卸甲,一头钻进山林中,在那山间洞中躲几日,全当像平阳帝都的皇帝那样,出去行宫避暑了。 等剿匪军扫荡一番入驻城中,这群自封的“王侯将相”们又时时骚扰,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挂着丞相的衔还兼着土匪的买卖,抢完便跑,被抓住了便投降,过几日跑出来继续抢劫。 无论军队辎重还是寻常百姓,都十分不堪其扰。 然而他们的运气也是好的,剿匪军通常在这里驻扎不到一年半载,便又有其他的地方出事,于是这些个仿佛一块抹了油的万能砖的剿匪军,只得又换上其他的编制,到其他地方去剿新的匪。 一旦他们这东墙被拆去补西墙,那些个山林中做土匪的“上国”文武百官便又摇身一变趁虚而入,简直像是一块狗皮膏药,没皮没脸,怎么也甩不脱。 一个“皇帝”死了,千万个“皇帝”前仆后继地爬起来,为了防止争权夺势,他们还想了个办法,各自有编号,号小的死了,号大的排在后面顶上,按手印磕头上香为誓,这队伍竟十分有秩序,几年不见有加塞挤队的,倒也堪称奇迹。 第二年新皇改年号为普庆元年,单是这一年,这“走马灯国”几次三番地作乱,便轻而易举地将国库给掏空了,而三大教宗这时候正修补密约研读经典,自顾不暇,整个大陆都在混乱。 各地税收越加繁重,百姓苦不堪言,仿佛成了恶性循环,死路一条便去造反,再将已经摇摇欲坠的国家拖往更深的深渊。 新皇下罪己诏,随后当朝大怒,发作了颜甄等一干重臣,又以雷霆手段斥责颜甄身为群臣之首,全无作为,尸位素餐祸国殃民,将其下狱。 颜甄跪倒在地,平静地三呼万岁,在无数老臣撞柱子的嚎叫中蹲大狱去了。 新皇帝王心术,玩弄平衡之术,一方面斥责了颜甄,一方面却反而对同为密宗出身的邹燕来委以重任,一边安着教宗的心,一边暗中收拾着皇权。 随后新皇本人就干了一件更加祸国殃民的事。 他斥责颜甄加税祸害百姓,加税使得苛政猛于虎,然而朝廷要打仗,要四处赈灾,要开支,要钱。新皇推行仁政收不上税,便只好自登基后一切从简,削减宫人数量以及各宫日常用度,御膳每日份利削减过半,土木更是碰都不碰。 传说皇宫中西北角有玉鹤殿,乃是新皇宠妃居所,一日因大风掉落了两块琉璃瓦,宠妃哭哭啼啼地来撒娇,要求重新修缮,竟惹得穷疯了的新皇大怒,认定这是个败家娘们儿狐狸精,从此竟将她打入冷宫——可见贫贱夫妻百事哀。 然而还是不够,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主要在开源,节流不过权宜之计,此时到底杯水车薪。 于是普庆皇帝想了三天三夜,便想出了一个馊主意——铸币。 按常理来说,铸币需要金银,然而若要有金银,估计那位玉鹤店的主子也就不必去冷宫里整日嚎丧了。所以普庆皇帝铸币所用之物,乃是一种布票,在布匹上加盖印章,锁边以特殊的工艺做成特定形状,上写普庆通票,便能当金银,上有书写的特定金额。 普庆皇帝自以为是个好主意,洋洋得意地将这些布票发行出去,然而他低估了朝廷缺钱的程度,一批不够,另加一批,到后来赶制通票的工人夜以继日已经赶不及使用了,便一切从简,将锁边及图案全部省去,只朝廷在“普庆通票”四个字上加盖印章便可使用。 一时间通票铺天盖地而来,各级官员所报数量越来越大,更有甚者,随便拿一批不知什么草纸破布背到京中,坐地哭穷一番,便可以随意在上面写上数额,求朝廷盖章写字。 普庆皇帝还没从他这绝妙的主意中洋洋自得够,民间便传出了格律不平的长短句,唱道: 神笔一支起平阳,点纸成金有普庆。高才!昔日家徒四壁郎,如今万金若等闲。惶恐!平阳纸贵米更矜,万两白银值半碗。如何?俺只道,盛世安康,皇上万岁万万岁。 高才的普庆皇帝没想到,他这通票成了一个笑话,家家户户猪圈羊圈里扔着一捆,由于也盛行过一阵子,市面上便连金银流通都被祸害得混乱不堪,有些地方竟干脆以物易物起来。 这一发不可收拾,只把普庆皇帝折腾得焦头烂额。邹燕来等人趁机联名上书,要求朝廷废除通票布票纸卷,并起复颜甄。 群臣皆跪地复议,普庆皇帝感觉自己成了个孤家寡人,心中对颜甄的憎恨与畏惧更上一层楼,然而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挥手批复。 这一场混乱无疑给了顾怀阳等人浑水摸鱼的好机会。他虽然一直暗中动作,更有施无端等人偷偷联合散部修道门派,集合川流细涓以成江海之势,以各种阴谋诡计分别捣毁密约七大阵眼,却并不上台面,甚至偶尔还出兵,装模作样地帮助朝廷剿个把山寨的匪徒,本想等时局再乱一些,家底再厚一些再有所动作,谁知便出了普庆通票这么一桩事。 通票圣旨才一下来,施无端便算准了这个笑话的结局,海宁郡虽地处偏远,却是第一个背着大额草纸破布进京哭穷的,同时发动商会,从四处搜罗通票卷,大量交易通票,之后,又分以各种渠道,将网罗来的大量通票神不知鬼不觉地兑换等价金银。于是等通票一文不值、直到被废的时候,有心人才惊讶地发现,市面上的金银竟比之前还要少,也不知都去了什么地方。 乌烟瘴气——除了乌烟瘴气,简直无所形容普庆的这破破烂烂的江山。 颜甄复职以后第一等事便是追查金银下落,同时密信三大教宗,召唤各大门派与大周山集会,眼下局势纷乱复杂,迫在眉睫,不说别的,单就密约失效一事,便已经叫人胆战心惊。 邹燕来等人也密谋放出了大周山会盟的消息,果如白离所料,原本还在谨慎观望的施无端等人因为海宁一夜暴富,又加上练兵多年,蠢蠢欲动,已经打算磨刀出手,此刻韬光养晦多年的红巾军就像一只张开了嘴的野兽,随时准备上獠牙。 施无端的第一个目标,便瞄上了不周山会盟。 普庆二年末,三大教宗领袖齐聚大周山,施无端偷偷调兵遣将,布下陷阱。 白离未曾露面会盟,他出关以后,几乎只见邹燕来一人,在平阳帝都深居简出,像看热闹一样地看着这些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如今终于也准备动手了。 从始至终,他心里从未曾有过皇室或者朝廷,只装着一个人,一件事。 一个人,是那个伤他至深,叫他爱之深恨之切的男人。 一件事,是要剔除自己身上所有的软弱,不顾一切地变得强大、再强大一点。 总有一天,世间没有能束缚他之物,总有一天,世间没有能阻挡他之事。 那小院子里,被血所缚,任人宰割的事,发生一次足够了。无端,这些许年了,如今你我可又要碰面了。 这个时代已经降临,所有人都已经入局。 然而英雄也好,美人也罢,尽管都是钟灵毓秀的人物,却也都是要看时局的,哪怕你盖世英雄,绝世美人,一生的光阴也不过浅淡的几笔,对了时局,便能走得远一些,错了时局,也不过被湮灭在滔滔浪潮之中。 纵然万般不甘,也不过归根到底一句——恨此生为人,江河万古,无能为力。 石破……又怎么会让天惊呢? 第46章 起事 这时候,西北蝗灾,流民四处乱窜,爆发了又一次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一次镇压未果,竟被杀红了眼的锄头军占了三十六个郡去,其中不乏有关外游牧族人浑水摸鱼,十分棘手。普庆皇帝三次增援,战事都在焦灼,无法,只得又一次调集各地军队增援西北。 于是东越上国的文武百官们又得意洋洋地回了朝,第十任皇帝即位,第十次改国号,可惜第九任皇帝在位仅四天,连“首辅大臣”都已经记不清楚这国号该是个什么东西了。 顾怀阳养兵千日,于是这年八月十五中秋夜,趁月色正好佳节时分,李如霜便带着三千轻骑突袭海宁北部的淮南郡。 那淮南本是顾怀阳的老家,距离海宁极近,曾经也是山匪横生的。自打顾怀阳受了封,做了个什么狗屁将军,竟十分兢兢业业,将海宁周遭、曾经与他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大土匪给扫荡了个干净。 淮南与海宁商务往来本就不少,淮南的巡抚大人更是没少从施无端这边得好处,每次见到顾怀阳都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把酒言欢无不畅快,乃至于淮南出事,海宁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几次三番加上“有心人”挑拨,淮南巡抚求援剿匪,一个顾怀阳大将军竟然管起了两地的防务。 李如霜带三千人奔袭淮南无异于监守自盗,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可怜那淮南巡抚半夜里被人将脑袋割了下来,还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做了什么与虎谋皮的事,巡抚宅邸也被抢劫一空——吃了人家的,总是要吐出来的。 过淮南到边西,边西南部小镇长净城守觉着这些个红巾军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眼前一黑,忽悠一下就兵临城下了,城守傻愣愣地站在城楼上,先给了自己俩个大巴掌,打完以后觉着火辣辣的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做梦,于是两眼一翻,竟当场晕了过去。 自长净城,流言四起,各种市井传说,简直将那红巾军说得神乎其神,仿佛一个个都是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的虎狼之师。边西安稳久了,自长净以后十八个城池相继被破,三月后孟忠勇率领兵力增援李如霜,边西、淮南、海宁等南方几大富庶之地,竟全归到顾怀阳囊中。 顾大将军高挑“忠君”大旗,效仿一代又一代这样不要脸过来的先人们,自称“勤王之师”,宣布要去狗拿耗子地清一下“君侧”,颜甄这个耗子自然不肯让他随便拿,于是硬是咬牙切齿地从刚刚有稳定下来的意思的西北分出人手,集结兵力到了边西东边的嘉穆关,两方对峙起来。 然而这些都只是噱头,陆云舟还在设伏,施无端早已经带人偷偷离开海宁,随时关注大周山的三大教宗会盟。 顾怀阳两边兼顾竟还能游刃有余,可见有人也是天生做大事的材料,不但如此,他到了此时此地,还不忘敛财——打仗不光要有勇有谋,最关键的是兵强马壮,而兵强马壮是要靠钱来堆的。 海宁茶向来质地优良,达官贵人乃至商人员外,但凡家里有些家底,无不存上些好海宁茶待客,极品海宁茶向来是皇宫大内的贡品,市面上因为海宁动乱,商路不通,自海宁偷运而出的茶叶与刺绣思品简直卖到了天价。 知道内情的人可能会有疑问,海宁商会最大的东家其实就是顾大将军本人,他又怎会封闭海宁的商路?敢情施无端不在,顾怀阳闲来无事,便以其不同寻常的雄才大略想出了一个主意——自己打劫自己。 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然后使劲折腾,生生地将海宁茶给炒了起来。 国家动荡,普庆皇帝喝不下茶——因为败家败的是他自己家。 颜太傅也喝不下茶——因为他虽然遭皇帝记恨,却实打实地是个大忠臣。 乃至朝中一干为各地战事焦头烂额的将领臣工也喝不下去——国家危亡,他们忙着文死谏武死战,不敢片刻休憩。 可是四品五品六品七品的无数大人们,以及他们的三姑二舅小姨子们却是喝得下的,只要战事未波及到家门口,他们眼下最重要的事便依然是请客送礼行贿敛财。 战死和冻死的骨头不分彼此,朱门酒肉依然臭得发慌,顾怀阳心安理得地认为,将来他带兵打过去,最要紧地便是先把这些三姑二舅小姨子宰干净,在此之前,叫他们从腰包里掏一点军费,也是非常理所当然的。 且说大周山会盟,气氛极紧张,颜甄并没能直接到场,只派了他的同门邹燕来代为参加,以及颜甄的另一位同盟者,出身玄宗的张之贤也到了,朝中两大重臣同时压轴,与玄宗掌门碧潭真人,大乘教宗宗主执叶大师,并密宗的一个瞎眼婆婆广灵婆,各自带领自家弟子,齐聚大周山,商讨密约大计。 这本是不用商讨的,三大教宗之所以势力长久,就是因为密约将三者栓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谁都知道,眼下最好的做法便是假装密约还在,各教宗自发坚持原来的规则,虽然绳子断了,但是依然一起蹦跶。 这点非常容易达成共识,以至于三方一见面,先来一番苦大仇深地各叙衷肠,慷慨痛陈报国之心一番,然后恨不能指天发誓绝不因为密约失效而违背祖训中的一条。 然而密约……终究还是被毁了。 半崖与碧潭偷偷商议,近百年间,朝政一直是密宗的人把持,按理颜家人早该交出权柄,先前密约还在,铁律规定三大教宗不得因此发生冲突,而朝中首辅,一个教宗最多能连任两回,此时密约毕竟已经作废,颜甄又权倾朝野,万一他到时候赖账,该如何是好? 执叶大师更是张嘴闭嘴念诵经文,每日吃喝拉撒连房门都不出,也不知在屋里参什么禅问什么道,一副即将飞升的仙风道骨模样,大乘教宗教众更是或有意或无意地避开与其他两派人的接触。 大乘教宗向来超然物外,执叶大师认为,到了自己这一代,修行的时间本来便已经极少,被各种俗世所累,不得清净,眼下局势未明,密约终于不再,总算能缓一口气,往后退上一步了。 玄宗密宗借国运之时未曾与大乘教宗商议,因为密约规定,三教宗中两者达成共识便可以便宜行事,剩下一派需要服从多数人的决议。大乘教宗最讲因果,执叶大师当日听说一根木棍断成两截,一截竟打翻了山灯火,便知道当中存着不祥之意,如今密约被毁,也正暗合了那时横扫开颜怀璞发髻的另一截树枝寓意,岂非是天命么? 自觉看透天命的执叶大师正苦苦思索,如何将大乘教宗在这场动荡里保全下来,幸好密约被毁,叫他少了一道约束力。 而广陵婆和邹燕来两人凑在一起更不必说,邹燕来毕竟是密宗出身,如今又在颜甄和白离两人中间跑,心思九窍玲珑,隐隐瞧出玄宗的想法,心中懊恼,几日间,原本与他亲密无间的张之贤竟也疏远起来。 可见当初订立密约的那个无名氏,不但通晓阵法各种复杂算法,更是个不世出的奇才,竟一眼窥破这些人各自心胸,想出这样一个约束三足的法子,才将三大教宗无数年代代相传地保存下来。 这本是为了将三大教宗收为一条心的大周山会盟,便这样以当中各路人各怀鬼胎地回去告终,而从始至终,那位神秘的魔君竟未曾露面一次。 十五日后,会盟散了,各地战事愈演愈烈,皇帝下旨请教宗出面,咬牙切齿地将拨出款项,打算启动大陆上最后一道防御,各怀鬼胎也没办法,只得暂时各自回去,准备报国参战。 玄宗碧潭已经先走一步,主持九鹿山大小事宜,而半崖真人则要负责领剩下的弟子回去。 谁知才过了大周山口,走过东越诸多山脉,远远地便见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正往这边踉踉跄跄地走。半崖有恃无恐,尽管临走收到了来自邹燕来的警告,也颇为不以为然。 修道者和普通人不一样——不要说以一当十,他们这些人凑在一起,足以接引天雷,翻山动地,哪个不要命的山匪敢来劫他们的道? 半崖并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邹燕来到底没有告诉他,密约不在了,到时候鹬蚌相争,密宗带魔君兜底这种事并没有什么损失,他到底还是向着密宗一派的——然而即便知道了对手是施无端,恐怕半崖也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施无端是祸患,当年要除之而后快,半崖本人认为斩草虽然应该除根,然而若要他相信这草根有一天会骑到他头上来,半崖真人还是想也没想过的。 瞧见流民,半崖并没有往心里去,只是看着这些人衣衫褴褛,沿途乞讨的模样十分可怜,玄宗又以大义为教旨,便率先将路让出,解囊与他们一些吃食和钱财。师叔已经这样了,门下弟子立刻争先恐后起来,一个个唯恐自己兜里有钱似的,由于他们人数众多,那些个接受善举的流民险些忙不过来了。 两方面的人交汇之后再擦肩而过,方才的流民的破衣烂衫里个个兜了不少财物,有一个山羊胡的更是夸张,干脆坐在路边数起钱来,不肯走了,最后被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返回来,生生拽着耳朵给拉走了。 这只是一段小插曲,很快便被玄宗弟子们忘却了,他们开始进山,然而直至到了山谷,突然发现不对头起来——那山谷间竟没了路,四处是山壁,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回过头去,竟连来路也不知何时,被一座山挡住了。 山间雾气四起,遮天蔽日,四下陡然模糊了起来,半崖心头一惊,冷汗涔涔,竟不知何时何地开始便进了别人的阵中。 此时,极远的地方一座山顶,一个白衣人盘膝而坐,双目微闭,额间隐约有一朵花的痕迹——正是白离,他脑袋上飘着那咕嘟咕嘟的布片人,只见那布片人忽然腾空而起,像条鱼一样在空中一拱一拱地往上“游”,越游越高,随后瞧见了什么似的,一个猛子俯冲下来,在白离耳边“咕嘟咕嘟嘟”起来。 白离睁开眼,站起身来,笑了起来——他不管笑得如何轻柔,那双从不曾弯一弯的眼睛都叫人不寒而栗。连“咕嘟”也飘远了些。 “玄宗真是不顶用,竟然这样容易便入他的套了。”他口中说着,转眼间人如飞影,已经到了半山腰上,“走,与我去瞧瞧他。” 第47章 相见 “此阵凶险,”半崖毕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比当年被施无端用一截蜡烛就给绊住的几个不成器的,整天除了武修咒术,仿佛不知道有其他修道之路的徒弟强得多,他细细地观察周遭,掐指算来,过了片刻,才慎重地说道,“方才我等大意了,叫人摸去了随身之物,竟以此为引,将我等陷入这阵中。” 他的大弟子赵承业皱皱眉,凑过来低声道:“师叔,这样的诡计,倒叫我想起一个人来。” 半崖抬头看了他一眼。 赵承业说道:“您记不记得十年前逃出九鹿山的……施无端?” 半崖一惊:“你说什么,是那个小子?” 赵承业道:“当日青觕被刺一事,徒儿便一直想这件事了,青觕脾气暴躁,神兽吼叫时山峦颤动,寻常我教中人都不敢随意靠近,如何就会被一群外人诱出去刺杀的?我记得那小子小时候不是整天和青觕厮混么?” 半崖脸色越来越冷,说道:“先不管这事,若是他,我等都要小心脱身了,回去非要将此事禀报掌门不可,唉,当初一时心慈手软,斩草不除根,必留祸患。” 打算回去再告一状的半崖真人丝毫也没有障碍地便说出了这句话,大概是知道自己在阵中,所以一点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说完还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就像他真的曾经被什么玩意附身过,心慈手软过一样。 “眼下当务之急是破阵。”蒋崇文也说道,能被带出来参加大周山会盟的人,大抵都算是一些教宗中的精英了,尤其蒋崇文,自认颇有些才华,尤其在一群从小只会摸爬滚打、嗷呜叫喊着放火叫水,连一百以内的算术都要去摸算盘的同门中,他很早便对阵法幻境有所心得,更是显得很了不得。 当年一时不查,被施无端困在阵法中,可以说是蒋崇文一辈子的污点,这些年直恨不能找到他,双方坐下,一加一、二加二地大战三百回合,一雪前耻,好不容易撞上这机会,便忍不住一扫人五人六的稳重表象,跳蚤一样地上蹿下跳起来。 “方才谁与过那些个乞丐随身之物的,钱财银两也算,将身上所有沾染之物都离身,此阵我有耳闻,名约藏颗阵,属阴,不可助长此阵阴气,需将那些物件尽数取出,以火烧之,方可摆脱此阵桎梏。” 半崖一听觉得有道理,便将荷包取了下来,催动三昧真火给烧了,他倒是凉快,未曾想到,这些个玄宗精英们不是个个如师叔一般,出门需要时时注意名门大派的形象,还人模狗样地配上荷包玉佩,大多随便在袖子、腰包中揣上点财务,便于随时取放也就罢了。 这可坏了菜。 师兄出了馊主意,师叔也首肯了,下面人不得不跟着照做,唯恐因了自己这里处理不干净,连累同门一同被困,彼此对视了一眼,便也只能捏着鼻子烧了起来,一望之下,玄宗精英们半数人成了“断袖”,这还算好的,还有干脆将整个外袍都给脱下来,穿着中衣一脸愁眉苦脸。 半崖一瞧这一群衣冠不整的球球蛋蛋们,顿时也觉得蒋崇文是个馊主意篓子,可事已至此,他也没别的办法。他暗中痛下决心,回九鹿山必要给门人们加紧训练阵法之术,按说施无端真正在九鹿山学艺的时间,也不过到他十二三岁,其余要么被晒到了山顶上,要么是流落他乡,哪怕他比旁人稍有天分,又如何有这样大的天差地别? 有那么一瞬间,半崖怀疑他是另有奇遇,有人暗中教导,然而后一想,那时候密约还没破,三大教宗中人是万万没有可能去教导他的,那还能有谁呢? 三大教宗之外的不成气候的小虾小鱼,谁会有这样的能耐? 这是打死半崖也不肯相信的,于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了。 且说众人依蒋崇文的馊主意,一个个地将自己随身的东西都烧去了,蒋崇文便蹲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半崖同他一起,两个人各计算一边,其余“断袖”与“解袍”的众弟子护法。 此情此景全叫站在高处的白离尽收眼底,邹燕来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他身边,带领一群早已经安排好的密宗术师随时准备。施无端还未现身,白离也不着急,只是抬了抬手,旁边一棵大树便伸出一支长长的树藤来,竟是自己纠纠缠缠,编成了一个座椅的模样,请他坐下。 白离撑着下巴,看耍猴似的看着阵中半崖真人和蒋崇文忙前忙后,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 邹燕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只听白离说道:“看他们两人这样如临大敌,我虽然不甚了解这些个弯弯绕绕的东西,却也知道,他十岁出头的时候,一个人拿着小树枝便能解决了。” 邹燕来在朝中沉浮多年,自然是会说话的,便接道:“那位施先生确实有不同凡响之处,想当年玄宗道玄掌门也是涉猎颇广,不仅自己修为高深,于算学,星学乃至玄门阵法幻术都颇有境界,想来他的高徒这些年虽然走得坎坷,毕竟底子在那里。” “不尽然,道玄也没有这样的本事。”白离带着一点笑意,好像回想着什么似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他十来岁的时候,非要拉着给我算命,弄出了个什么九星层递式,虽然没见他算出个什么,却将雷也招了来。” 邹燕来心里一动,这阵法直窥天机,若不是天分非常者,万万不可窥其门道,忍不住问道:“九星层递?” “怎么?”白离挑起眼看了他一眼,那眼中笑意仿佛散了,只剩下冷冷的光。 邹燕来忙道:“不敢,后学本是凡人,不敢窥视天命。” 天命……一生有两颗命星。 白离想起施无端稀里糊涂地说出这句话来时的模样,他想着,寻常人不过一颗命星所束,终生走不出星辰的轨道,他却要有两颗,老天是要将他牢牢地绑起来么? 这世间原本真有一个人真的能绑住他,他也曾真的想要和那人留在那边陲的小郡里,每日吃茶听书,悠闲玩闹,可是人家……偏偏不稀罕。 就在这时,突然阵中动荡起来,显然是半崖真人和蒋崇文找到了破阵的法子,那小小的结界里地动山摇起来,衣冠不整的玄宗精英们围城一圈,盘膝而坐,加持念诵,竟是要用咒文之力破除阵法束缚。 半崖高声喝道:“保守元一,排除杂念,所谓阵法不过是幻境的一种,若你心如明镜,便没人困得住你!” 这当然是句废话,人生于世间,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如何能心如明镜? 土地隆起,每个阵法中都有各自的规矩,只要按着这个规矩来,便是被困于阵中的人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操纵阵中的东西,邹燕来小声对白离说道:“这阵中困住人的是山岩土堆,走的是‘土’字诀,他们方才烧去自己随身物品,此刻便是拴在身上的线索断了,只要在算出阵中横式,按其规律便可变动土地山峦,可以破除障碍。” 白离优哉游哉地看着,笑道:“若这样简单,施无端还能说是诡计多端么?” 他似乎为此与有荣焉一般似的,总认为那人是特别的,谁也比不上他,除了自己,没人克制得了他……杀得了他。 果然,阵法应声而破,一声巨响,挡路的山峦仿佛被人生生拔起扔在了一边,然而就在这时,不对劲的地方出现了——那山峦之下,什么都没有。 半崖和蒋崇文同时呆住了。 这可比当年困住夏端方的阵中之阵高级多了,一座山,如何能在一片虚空虚空上挡住他们的去路,那他们是站在什么地方的?那山又是长在什么地方的?他们该往哪里走?走到虚空上会掉下去,还是…… 邹燕来眉头倏地一皱,对白离说道:“玄宗教派中自有一物名为‘虚空’,便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的意思,若是什么都不存在,人自然是无法走上去的,然而若是什么都不存在,山又是如何架上去的,那山岂不也成了虚空?” 一群密宗的术师们窃窃私语,摇头的摇头,思索的思索。 白离“啊”了一声,摇头笑了起来,说道:“虚空本身岂不是也不存在,若如此,他们瞧见的又是什么?” 邹燕来叹道:“这个麻烦得很,他们恐怕真的走不出来了,这是什么阵?我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就在这时候,突然,赵承业惊叫了起来,指着身边一名弟子说道:“你……你的头发!” 只见那人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下来,不光是他,所有人都是如此,皮肤飞快地发皱,头发像是被霜雪染得一样,地上草木瞬间破土瞬间发芽瞬间枯荣瞬间换代,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楚。 修道中人本身便能沟通幽冥万物,自有延年益寿之道,百岁千岁也不过等闲,那阵中的时间竟仿佛真的白驹过隙一般,飞快地加速,百年一弹指,千年一刹那。 “不好!”邹燕来猛地站起来,“这不是阵中之阵,是阵法中掺杂了幻境,除非设阵的人,否则无法分出那里是幻境哪里是阵法,若是幻境,人在其中老死,破境而出时却不过如大梦一场,可若是人本就困在阵中,又在幻境里被加速光阴,便可能真的……” 白离不言语。 邹燕来道:“魔君,若不制止,恐怕这些玄宗同道们……”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白离轻轻地说道,“他又没有现身,那些人的死活,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就知道这魔君满是为一己私心,根本不把教宗放在眼里,邹燕来眉头一皱,进言道:“魔君细想,若是任叛党困死玄宗精英,他们恐怕根本暗中进行,不会现身,那施先生并非俗人,恐怕也没这个兴致来收他这原本同门师叔的尸体。” 白离眯了眯眼。 邹燕来一见有门,立刻献策道:“若我们突然插手,叛党定然不甘心就此功败垂成,到时候那人必然现身,您看……” “你不必说了。”白离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冷冷地扫了邹燕来一眼,“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用不着拐弯抹角,直说便是。” “是。”邹燕来忙做恭谨状,“下官请魔君破阵。” 只听白离轻哼一声,身如鬼魅一般,突然下山,这时,一阵狂风掀起来,仿佛要将整个山谷也毁去似的,那风来自四面八方,仿佛有了生命一样地往那阵中挤过去。 邹燕来大惊失色,叫道:“魔君!” 他却根本找不到白离人在何方,仿佛他无处不在,日光隐形,铺天盖地的黑影笼罩了整个山岗,术师们各自念起咒法以自保。 传言上古有小世界,或放入水球中,或放入火球中,世界之外皆为神灵,弹指即可将其毁去,小世界中虽山川河流各自俱全,却抵不住界外之人团掌一压。 白离便是借着无与伦比的霸道外力,要用使巨风将那阵法挤碎——他说破阵却果然破阵,丝毫不考虑阵中之人是死是活。 只听一声巨响,原本正在想方设法对抗阵法的蒋崇文首当其冲,竟被内外两道对抗的风力生生穿透,胸口破了一个碗大的洞,鲜血喷出,登时躺倒在地,竟是死了! 那突然碎裂的阵法中幻境与阵法相冲更加混乱,饶是半崖功法深邃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来,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头发半白半黑,一脸懵懂。 破阵的刹那,中间困住的功法稍微低微的弟子便都吃不住,各个倒下,不知是死是活,唯有半崖等人硕果仅存,狼狈极了。 “阵法破了。”黑影渐渐归一,白离重新出现在邹燕来面前,然而他却没有等邹燕来的回答,只是抬起头往远方看去,那里有一个人影,逆光而立,穿着一身半旧的布衣长袍,手执一根崩断的细线,以白离的目力,竟能看出他的手指被突然崩断的线勒出的血痕。 “无端。”白离近乎痴迷地看着他,半晌才说道,“见你一面,当真不容易。” 他们相对极远,却仿佛面对面说话一样,施无端身后,还穿着乞丐装束的夏端方等人站了出来,与他们遥相对应。 “是你啊。”施无端好半天,才慢吞吞地叹了口气,眉目不惊地打量着他,“魔君甫一出关,便在此等候,我辈当真幸甚。” 白离笑了起来,话音更见轻柔,他说道:“对你,我可不是要阴魂不散么?不但如此,还要阴魂不散一辈子。” 施无端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在下何德何能。”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第48章 相杀 施无端说着,目光缓缓自他身后的邹燕来等一干密宗高手面上划过,落到邹燕来身上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拱手故作惊诧道:“怎么邹大人竟也在这里,不知是有何贵干?” 邹燕来意味深长地低头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玄宗众人,面上笑得春风拂面地反问道:“那不知,施先生到此是有何贵干呢?” 就在这时,山谷先开始响起惨呼,邹燕来一惊,低头望去,只见一队不知何时埋伏在此处的兵马竟已经将受创严重的玄宗等人围了起来,自山坡上冲下的骑兵,各自手执拿利器,当中不乏一些修道法器,可见是专门针对教宗的骑兵。 然而他们进退有度,行动迅捷,相当有序,作战竟像是真正的军队,而不是大多数修道之人自高自大地各自为政。 邹燕来心里一跳,心里想道,顾怀阳……几年不见,他竟然已经有这样的实力了? 这支在朝廷的忽略下默不作声地生长起来的势力,突然之间将会成为整个普庆最大的一块隐患。 施无端……果然是咬人的狗不叫。 只听咬人不叫的施无端抖抖袖子,义正言辞地说道:“勤王之师,自然是前来斩杀佞臣,匡扶社稷的。” 邹燕来道:“下官竟不知当中有什么误会,叫施先生把这些玄宗道兄们当做……逆臣贼子?” 施无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玄宗向来名门大派,乃社稷之重臣,为皇上与诸位大人所倚重,却暗藏阴私,同门相残,乃至于篡位夺权,妄议朝政,出尽奸佞之人,个中小人比之邪魔歪道更有不如,如今我等勤王清君侧,第一个要清理的,便是这专出天子近臣的大教宗。” 他特意强调了“天子近臣”四个字,果然邹燕来脸色一僵,说道:“哦,那不知施先生眼里,我邹某人又算……” 他话没说完,突然被白离打断,白离直直地看着施无端的眼睛,嗤笑一声道:“只怕邹大人也在清算之列,谁让你与我这个邪魔歪道为伍呢?” 施无端的目光再次移动回他脸上,鉴于这个动作也让他做得很慢,那目光于是就像是有重量一样,沉沉地扫过来,他们谁也不肯退让半分,冷冰冰地对视,就像是两个彼此仇恨的陌生人。 一瞬间,施无端心里想道,那个人是小离子啊,然而只是恍惚刹那,他立刻将这个在自己看来非常不合时宜的念头压了下去。 是小离子,又怎么样呢? 过了不知多久,施无端才弯了弯嘴角,算是笑了一声,说道:“魔君当真有不同寻常之处,实在是很有自知之明。” 白离闭了嘴,用一种奇异的表情看着他,收敛了那种毒蛇一样的笑容,他只是静静地用一双漆黑的眸子打量这施无端,瞧不出喜怒,竟像是有些好奇的模样。 施无端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像魔君这样的邪魔歪道,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邹大人与魔君混在一起,实在是于名声有伤,后学心里实在是觉得痛惜,还望邹大人早日迷途知返一样。” 能言善道的邹燕来居然不知该怎么答话了,便是跟在他们身后不明所以的密宗高手们也感觉到了这两人之间浓浓的敌意。 夏端方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在他眼里,施无端向来是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愣是能心平气和地指鹿为马,将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还从未见他这样……毫不客气地坦诚过。 白离却大笑了起来,身后的影子疯狂地舞动了起来,邹燕来忍不住往旁边退了半步。大部分时间,白离话不多,表情也不是很丰富,极少会大声说话,更极少会大笑,唯独遇到施无端的时候,他好像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样。 每到这个时候,饶是邹燕来自以为了解他的心思,也会觉得可怕。 白离整个人就像是一团陷在深渊里的冥火,因为陷得深而绝望,又因为绝望而随时有可能爆裂开。 “说得好,人人得而诛之——说得太好了。”山风吹起来了,白离定定地看着施无端,眼睛眯起来,浓密的睫毛仿佛遮挡住了目光一样,这让他总显得冰冷的脸柔和了不少。 很多年前,那人曾经满不在乎地说,“难为你顶着这样大的一个屎盆子过了这么多年”,很多年以前,那人曾经那么轻描淡写地便将困扰了自己多年的恨与无奈戳破,而事到如今,也是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诛了我的本事。”白离轻声说道。 才亮起来的天再一次灰暗了起来,就仿佛是通往万魔之宗的大门被陡然推开,黑影自白离脚下无边无际地蔓延开,穿过山川,云霄,天空中升起密集的云雾,白离凌空点出一指,猎猎的风将他的白衣吹得上下翻飞,就像是一个无处停留的幽灵。 “来杀我吧。”他脸上露出奇异的微笑,脚下的草木飞速地枯死了下去。 邹燕来立刻同一干密宗高手集结成结界,以求自保。 山谷下惨叫声响起,施无端一皱眉,低下头去,只见已经蔓延到山下的黑影竟然像是有生命一样,飞快地扑向红巾军的骑兵。 那场面异常惨烈,影子浮出地面,它们无形体,无固定,摇摇晃晃仿佛人形,却又不像人形,凶恶异常,刀劈不断,斧砍不断,断了以后还能重新聚合,没完没了,生生不息,异常凶残,像是传说中的饿死鬼一样,张开嘴扑向一切它们认为能吃的东西。 山谷间仿佛无数的声音在喊:饿!饿!饿! 无数人和马落入黑影中,被开膛破肚,几个黑影凝成的恶鬼便聚在一起,仿佛野外烧烤似的分而食之,方才如入无人之境的红巾轻骑的脚步竟然迟疑了,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去。 白离却一眼也不往山谷下看,盯着施无端,轻轻地舔了舔嘴唇,目光中露出与那些黑影中的饿鬼们如出一辙的饥饿贪婪的目光——施无端觉得,自己在他眼里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只大烤鸭似的。 白离动了。 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地滑过大山,仿佛顷刻间便向施无端扑了过去——若你没本事杀了我,我便吃了你,吸干了你的血,吞尽了你的肉,还要打碎你的骨头,让它们变成粉末,泡在水里,一点一点地喝下去。 到时候你便永远不会再离开我,永远都是我的人,永远也不会再跳出来惹我生气了。 他伸出十指,尖锐的指甲暴出来,直指施无端的脖子。 施无端眉头一皱,感觉这个人简直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他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杀意,这家伙不是白离——施无端对自己说,他只是个冷心冷血的魔物。 白离的手笔直地穿过了施无端的“身体”,他略微一挑眉,停下脚步,轻飘飘地落地,转过身去,见施无端以及他身后的一干人,都像是就站在他面前一样,那样真实——除非摸上去,才知道那里只是一片虚空。 “哦。”白离笑道,“我倒忘了你是这样神通广大了。” 施无端不理会他,轻轻地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忽然打了个呼哨,声音遥遥地传到山谷之下,原本便踟蹰不前的红巾骑兵们立刻得到消息,飞快地撤离了。 “魔物就是魔物。”施无端生硬地说道,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还不如虫子。” 白离脸色一变。 夏端方却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越来越不对劲的施无端,简直从一条大尾巴狼退化成了一个毛头小子,这两个货越说越活像小崽子吵架一样了—— “你是坏人!” “我就是坏人怎么样,你不跟我玩,我就咬死你!” “咬不着咬不着,你比虫子还笨!” 夏端方一激灵,生生把自己给惊吓到了。 山壁间忽然变了,那些石头变得光可鉴物,竟仿佛一面一面的大镜子一样,山谷中所有的人和物都被映照在了镜子里,一层套一层,密密麻麻,竟叫人站在其中产生疑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了。 果然,影中的饿死鬼们都傻了,它们出于本能,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招数,身体分成好多块,于是镜子里更混乱了,它们不知所措,甚至一个个往山壁上撞过去。 施无端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再一声呼哨,红巾骑兵们仿佛神出鬼没一样地朝着半崖等人冲了过去,饿鬼们见状也一拥而上,然而就像白离穿过了施无端的“身体”那样,它们竟然也找不到红巾骑兵们的“身体”。 这些仿佛幻影一样的骑兵们,唯有在接触到玄宗残部的时候会变得真实,真刀真枪真打真杀。 饿鬼们自己混乱起来,在山谷间乱撞一通。 半崖眼看自己的得意弟子赵承业竟然在自己面前被穿了糖葫芦,心中悲愤极了,被四个蒙面骑兵逼入角落,这四人明显都是修道中人,精通武修之道,可是单打独斗,哪一个都不是半崖真人的对手,偏偏配合极佳,仿佛一个人生了三头六臂一样。 半崖眼看支撑不住,仰天长啸,气沉丹田,声音传出不知多少里,怒道:“施无端!你这欺师灭祖的小畜生!” “欺师灭祖?”施无端笑了起来,哪怕白离挡道,哪怕密宗搅局,今日也要将玄宗的人扣在这里,他说到做到,谁也别想拦着,剩下的账,大可以一会再算,“欺师灭祖不是玄宗的传统么?师叔,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他话音未落,忽然南天升起一道血红血红的烟花,所有人都往那边望去,邹燕来脸色一变,见夏端方面露喜色,而施无端竟仿佛站在虚空中一样,双手背负身后,目光淡淡地射向他们惊慌失措的脸,仿佛怕他们看不懂似的,还解释道:“看来大周山是得手了。” 玄宗被劫,密宗高手乃至魔君白离尽数被调到这里堵截施无端,此刻大周山只有…… 这是调虎离山! “魔君不是很了解在下么?”施无端唯恐天下不乱地轻飘飘地说道。 他扫了一眼山下的战况,已经尘埃落定,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丝毫没有解脱的快感,杀了半崖,杀了这个世界上他最憎恨的人之一,施无端心里却依然只是空落落的,甚至有一丝沉重。 然后他对夏端方等人说道:“既如此,我等先告退了,邹大人,日后战场上见。” 从方才开始到此,白离都活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红巾骑军转眼间又通过镜子不知撤到了什么地方去,施无端最后看了白离一眼,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突然白离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一道银光闪过空中,像是一面看不见的墙,施无端蓦地回过头去,却见白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极美极精致的弓,箭尖指着某个没有人的地方。 “我找到你的那面镜子了。”白离低笑道。 然后他倏地放手,那箭神弓所出,快得惊人,施无端几乎避无所避,心中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是影子! 随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仿佛带着森冷光芒的箭尖就没入了自己的胸口。 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传出。 夏端方大惊,挥手将原来的镜子撤出,说一声“走”,随后扶起施无端猛地扎进了另一面镜子里,凌空消失在了空中。 施无端感觉冰冷的镜面透过他的身体,随后胸口才后知后觉地疼了起来,他仿佛连这也要慢半拍才能反应过来似的,缓缓地抬起手,触碰到一把温热的血,顺着手掌流下来。 夏端方在他耳边嚷嚷着什么,已经听不清了,施无端忽然一头栽了下去。 他用的那把弓——他的最后一个念头也那样不紧不慢地从他脑子里跳出来——还是我亲手缠的弓背呢。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米啦~ 第49章 兰若 顾怀阳调虎离山之计横扫不周山,大乘教宗仓皇出逃,红巾军整合散门小派,内里不乏高手,穷极心思设阵,集众家高手,劫杀玄宗。 玄宗半崖真人殒身,精英折损大半,从此,这些原来一直叫他们看不起的穷酸小门户出身的同道中人一战成名。足见有些时候,英雄并不靠门派出身与经过如何调/教,多半是某种天生的东西。 应运而生,便能横扫出一片天下的能耐,不是哪个门派能教出来的。 他们中间有遍读教宗秘事,一直保存着这块大陆上最为纯粹真实的历史的夏端方,有精研武修,竟不懂一点咒术加持的大先锋官张航,有不爱说话,整日畏畏缩缩,但善通幽冥的鬼人赵阿良…… 或旁门左道,或修咒不全,或如施无端,文不成武不就,偏偏精通算学,设下的阵法千变万化匪夷所思。 他们突然从被同道看不起的可怜人,一个个变成了能够颠覆整个时代的人。 反了,为什么要反,又为什么不反呢? 为什么一个已经将要烧成灰烬,已经再无前途可言,千疮百孔的时代,仍然要在强权的手中通天彻地、欲盖弥彰地存活下去呢? 为什么普天之下所有穷苦可怜的,曾经无依无靠的,受过最冷漠的侮辱、最严重的伤害、最心惊胆战的威胁的人们,要承担这个苟延残喘的时代的恶果呢? 沉默了千年,终于连沉默也不能再生存下去了。 那么总要有人站出来,宁可挺直脊梁、轰轰烈烈地去战死,也不要这样毫无尊严、在随时有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天灾*的夹缝里苦苦求生。 总有一天,我想要这个破破烂烂的世界听到我的咆哮,哪怕是生命里的最后一声。 然后我们同那些腐朽的东西一起死去,所有人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顾怀阳开始并不知道施无端在大周山附近出事,他和陆云舟按着先前的计划,越过大周山直接进入“东越上国”境内,顾怀阳公开递了投诚书,“东越上国”第十代皇帝大喜,开城门列队迎接,备好官印,给他封了个大大的官。 就在“受封大典”的时候,埋伏已久的陆云舟突然发难,与城中少量红巾军里应外合,把“上国”这群常年一打就往山里缩的文武百官全都堵在了大殿上,翻脸不认人,不受降,全城戒严,一个个杀,非要斩草除根一样地杀个干净。 就在顾怀阳意气风发地打算将周围的山寨也剿个空的时候,李如霜的书信到了,潦草地交代,施无端出事了。 然而顾怀阳却只是沉着脸看了,看完以后便默默地将信收了起来,下令道:“清扫!” 陆云舟皱紧眉,道:“大哥,小六……” “他不要紧。”顾怀阳顿了顿,过了片刻,又将声音压得稍微低了些,仿佛带了些安抚似的说道,“他不会有什么事的,小六……只要那块压在他胸口的石头还没有破,只要他还觉得自己看不见天,他就不会有什么事的。那口气足够撑着他将天也捅出个窟窿来,难不成还不够撑着他熬过一点伤么?” 那种愤怒和压抑,只有一个真真切切地被整个时代压抑过的人才能体会,别人不会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决绝,有那样对某种说不出来由的自由的渴望,可他就是真真切切、无时无刻地不被这种焦虑和压抑所折磨。 一个曾经对外面的世界那样新奇与津津乐道的孩子,当他亲眼目睹了七盏山灯的升起,当他亲眼目睹了明明错的人那样强大,而那一点点的坚持和反抗都成了切肤之痛的来由,当他经过流亡、潜藏、虚以委蛇…… 顾怀阳了解那种渴望,他知道那就像是一个独自在大沙漠里迷失的人对水的渴望,就像是一个淹没在水里的人对空气的渴望。 带着这样的渴望时,他们都是疯子,没有疯狂,在这条路上走不了多远。 施无端朦胧中觉得有人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甚至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很近很近的地方看着他,意识一会有一会模糊,疼痛和幻觉交替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恍惚觉得有一个很熟悉很熟悉的人,带着埋藏在久远记忆里的目光,就在床边看着他。 那个人……像谁呢? 是师父么?施无端迷迷糊糊地辨认了一会,又觉得不像,他发觉自己已经想不起师父的目光来了,或者当年他老人家的目光太过深邃,他那时年幼,总是不能理解,所以也记不住。 那他……是谁呢? 他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几步就蹿上一棵高高的大树,有人在下面喊:“别闹了,快下来,会摔了的,我不吃果子了!” 他说你笑一个,那个人就咧开嘴给他笑,他嬉皮笑脸地说媳妇啊,你笑的真好看,那个人也不训斥他油嘴滑舌,只是拉过他的手,一起跑到更远的地方。 施无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可是什么也触碰不到,他于是焦躁起来,五脏六腑像是被火苗烧着,撕心裂肺地疼。 这是我做的坏事太多,死后被下了油锅么?施无端烧得迷糊,乱七八糟地想着,有人替他擦着身上和额头,他情不自禁地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我难受……” 正给他喂药的李如霜看见施无端的嘴唇动了几下,就停了下来,叫过一边的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说道:“你瞧他是不是在说什么呢?” 这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娘亲早逝,爹也刚才害病死了,便独自一人,卖身葬父,可是这样的乱世里,一个大姑娘又能值几个钱呢? 也算她有运气,正好碰上李四娘听说施无端出事,将军务交与孟忠勇,自己带卫兵赶回来,途中见她生得不错,人又勤快善良,便收了做个贴身人,取名唤作兰若。 没想到施无端竟伤成这样,正好兰若有了用武之地。 施无端被白离几乎一箭穿心,然而大概毕竟是隔着“镜子”,白离的箭失了几分准头,擦伤了一点心脉,然而到底伤了肺腑,凶险非常,隔了几天,竟发起烧来。 兰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跪下来仔细贴在施无端耳边,听了半晌,说道:“四娘,我听六爷说的是‘难受’,还一会叫师父,一会叫一个人的名字,听着像什么‘丽’,是个什么姑娘的名字么?” 李如霜怔了片刻,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药碗递到兰若手里:“你给他把药喂进去,喂不进去就掰开他的嘴强灌。” “啊?” “放心吧,这点伤他挺得过来。”李如霜站起来,脸上一点说不出的担忧神色稍纵即逝,她转过身去,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的眼泪,然后打开门。 只见一只常年见不到几天清醒的大肥兔子正蹲在门口,一双黑豆一样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房顶上还有一只五彩缤纷的大鸟盘旋。 李如霜让开房门,她不确定这兔子是否有足够的灵智,听得懂她的话,只说道:“进去吧。” 一兔一鸟便都挤进了屋,翠屏鸟叫了一声,安静地站在床沿上,兔子眼巴巴地蹲在床底下,艰难地抬起它那肥得没有脖子的脑袋。 李如霜便俯□,将兔子抱了起来,放在了施无端的床上,兔子看了她一眼,迈着小短腿,钻进了施无端的被子里,用脑袋拱出了一条小缝,柔软的毛蹭着他的手。 施无端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样,手指轻轻地挣动了一下,似乎安静了些,不再说胡话,眉头也散开了一点。 不知是不是兰若的错觉,她忽然觉得那兔子的身体里仿佛装着一个人的灵魂似的,眼神里有那么多的温柔。 李如霜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些东西倒是有情有义,整日生活不过吃喝拉撒,眼里只见那么一个人,没有谁逼着它们要如何如何,便是比人还要容易从一而终。” 兰若并不接话,她心里隐隐一动,看着躺在床上这个眉目清俊而面色憔悴的青年,心里竟觉得有些怜惜起他来。 又过了半个月,烧一会好一会的施无端终于第一次睁开了眼。 第50章 心思 施无端突然睁开的眼正好和兰若对上,兰若吃了一惊,她第一次看见这个人的眼睛,只是觉得他的眼珠很黑很深,不知是不是伤病的关系,乍一看有些暗淡,然而细看,却又不是,他仿佛连眼中的光华都比别人埋藏得更深一些似的。 六爷长得怪俊的,兰若这么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脸突然有点红。 她并不像普通的小丫头一般大呼小叫,只是飞快地倒了一杯水,小心地扶起施无端的头,低声道:“六爷想必口干,先喝碗水,奴婢马上去叫大夫和四娘来。” 施无端也不知听见了没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看得兰若心里有些发慌了,这才慢慢地垂下眼,就着她的手喝了大半杯水。 兰若扶他躺好,一直蜷在他怀里的兔子冒出头来,顺着床沿爬过来,在施无端的颈窝处轻轻地蹭了蹭,施无端垂下眼看着它,虽然动弹不得,表情却柔和了下来,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消瘦了不少的脸颊上露出一个小酒窝来。 兰若不小心瞥见,忙转开视线,心里想道,这位六爷若是肯对着哪个女人这样笑,恐怕别人海角天涯也愿意随了他的,古人说长得好看的女人是祸水,原来长得好看的男人也是一个样。 施无端是个十分好照顾的病人,吃药从来不用人费事,脾气也不差,没什么事,躺在床上一整天也不见他心烦,大夫怎么说他便怎么做,自打他清醒以后,兰若便再没有听过他喊一声疼,说一句难受,如非必要,也不大麻烦别人,能说话了以后,也只是嘱咐了她一句,别忘了喂他的鸟和兔子。 兰若觉得六爷好像有想不完的事,往那里一坐,抱着兔子,也不言声,便是一整天,仿佛发呆似的想着什么事,只有四娘他们来探望他的时候,才会打起精神,多应付上几句,还有一些其他的大爷们也想来看他,据说那些大爷们都是修道之人,个个都是大大的有本事的,却也都被四娘和大夫以不让他劳心费神,给拒之门外了。 只有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夏大爷偷偷地进来过一次,对着六爷唏嘘了半晌,与他说了些闲话和眼下大爷他们的动向,临走,还犹犹豫豫地叫住兰若,迟疑了半晌,才一咬牙一跺脚,从怀里摸出三钱银子,嘱咐她拿着,多弄些六爷喜欢的新鲜水果来与他吃。 回头便听见六爷在床上笑出了声,他胸口上有伤,也不敢用力,便像憋着什么似的,眉目弯弯的,好看极了,说道:“千金易得,夏掌门一个铜钱难求,今日我竟能使着夏掌门的银子,实在是三生有幸。” 把姓夏的抠门大爷气得抬脚便走。 兰若是个会照顾人的,她爹娘具是染病而死,都是她一手照料,向来是个病床前的孝顺姑娘,虽然年纪不大,却身世坎坷,难得沉稳,又是个实心眼的,承着李四娘的恩,便尽心尽力地照料施无端,因了施无端一句话,连兔子和翠屏鸟一并照顾得很好。 再加上施无端毕竟年轻,自幼玄宗长大,修道之人本来便比寻常人身体好些,过了十几日,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多说些话了。 他一能稍微活动,便央了李四娘将每日军报呈递上来与他看,从前下一步如何部署,如何安排,商会资财等等运作大都经他的手,虽然顾怀阳写信严令施无端好好休养不得插手,他还是忍不住啰嗦些事,每日只能将自己想说的话极尽压缩,叫李四娘代笔呈给顾怀阳。 李四娘按他说的,将要写的信整理好,只听施无端忽然又补充了一句,说道:“等等,四娘,先不要收起来,再与我填上一句,叫大哥万万不要将劝降的使者扣下,先整顿蓬莱东岳等地,答应着议和,拖上一段时日。留下些人即可,叫大哥与三哥先撤出来。” “怎么?”李四娘问道。 “我前些日子派去西北的人给带了信回来,那边在征兵征粮,恐怕这回我们在大周山的动作是真叫颜甄忌惮了,大哥眼下在东岳之地,虽易守难攻,然而万一被围,也不容易突围,只怕到时候朝廷将我们的人手切断,便再难联系到了。” “你派人到西北做什么?”李四娘奇道。 施无端声气不高地说道:“西北这些年年景一直不好,闹事的人很多,朝廷赈灾款拨不出,只得令民间商人往西北运粮……” 李四娘唯恐他多说话,立即打断他道:“是了,是去年下的法令,运粮逾五十石者,后代可免商贾籍,子侄也可参加科举入朝为官,运粮逾百石者,朝廷自有封赏,你是叫商队混进去了么?” 施无端笑了笑,低声道:“朝廷做的不过没本的买卖,所谓封赏便是公然卖官鬻爵,反正皇上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写封圣旨盖个龙印的事,也不值什么,每年俸禄也不过那么一点,便些大户便真甘心给他吃,岂不两全齐美。” 李四娘笑道:“颜甄这倒是个名利双收的法子。” 正这当,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兰若在外面轻轻柔柔地叫道:“六爷,换药了。” 李四娘忙收了书信等物,笑道:“快进来吧。” 她看着兰若娴熟地扶起施无端,一边换药一边低低地叮嘱着什么,她十分知道自己的本分,只觉得这些都是自己该做的,便是解开施无端的衣服换药,也并不扭扭捏捏。反倒是施无端,虽然一直是由兰若照顾着,毕竟她是个姑娘家,他又伤在胸口上,换药的时候多有不便,总是觉得有些局促。 特别李四娘还在屋里,施无端忍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四娘,你……你先出去。” 李四娘虽然平时言语温柔,也是个砍人如切菜的,连害怕也不知道,哪里能领会施无端这伪君子真流氓的害臊情怀,便老神在在地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笑道:“你不怕兰若看,难道就怕我看不成?” 施无端知道她脸皮厚,顿了顿,便说道:“看了要收钱的。” 李四娘便从怀中掏出两个铜板丢在了他床上,豪放地说道:“拿去。” 施无端叹了口气,认为孟忠勇那个莽货和李四娘这悍妇简直是天生一对,也难为他天天记挂着,等他带兵回来,非要好好撮合撮合他们不可。 兰若还细声细气地说道:“六爷这伤口吓人得很,不要多劳神说话,若是奴婢粗手粗脚碰疼了您,可要说话。” 施无端生平不怎么能遇见这样温柔的大姑娘,登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微有些木讷地“哦”了一声,说道:“不要紧。” 李四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见施无端伤情一日好上一日,她也便不那么忧心了,于是说道:“就是,兰若,你只管弄,他皮糙肉厚地,碰不坏。” 兰若一抬眼,正好碰上施无端的目光,下意识地便低了下头,她的眉极长,仿佛斜插入鬓似的,比寻常女子添了些缠绵,虽出身贫寒,却难掩丽质,尤其是一双眼角,长得极有味道,低头的时候仿佛微微挑起,有说不尽的温柔妩媚似的。 美丽女子,有双颊饱满,端庄明媚者,也有精巧妩媚,面含桃花者,兰若便有些像后者,那双眉眼不知怎的,竟带些狐媚气,只是平日里被她那自来的稳重温柔气质所掩,唯有这一低头时,才露出些许端倪。 施无端忽然觉得有些眼熟,竟不觉呆了片刻。 兰若哪能感觉不到他的目光,更是不敢抬头了,片刻,竟连耳根也红了。李四娘叫了施无端两声,才将他的神智唤回来,兰若已经换好了药,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施无端干咳一声,掩饰着什么似的将衣服披好,抱起从方才开始便异常安静的兔子,说道:“多谢兰若姑娘,我这里没别的事了,你自去休息吧。” 兰若忙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李四娘取笑道:“哟,多谢兰若姑娘——” 可惜论起皮糙肉厚,施无端也不遑多让,眼下陌生的年轻姑娘不在房中,他便毫无顾忌了,挑眼看了李四娘一眼,说道:“我如今看了四娘,才知道何为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淫者见淫。 李四娘笑嘻嘻地坐在一边,低声问道:“那你给我说说,你方才盯着人家姑娘看,是在看些什么?” 施无端淡定地说道:“不过瞧见她,想起我的一个故人罢了。” 李四娘本来笑嘻嘻地看着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过了半晌,眉头竟皱了起来,便叹了口气,问道:“小六,四娘如你亲姐,你与四娘说说,那日……那个魔……白公子,与你那样的交情,怎么说断便断了呢?” 施无端沉默半晌,久到李四娘以为问错了话,他并不打算回答的时候,才听得施无端轻声说道:“我与他的交情……” 他轻轻笑了一声,说道:“十几年来,世间所记挂者,不过他一个而已,自然是……很好的。” 他说“很好的”时,三个字吐出来,仿佛有种砸到人心里的感觉,李四娘微微一怔,问道:“那怎么……” “也没什么,时过境迁,人人都是要变的。”施无端叹了口气,一低头,却碰上兔子乌溜溜的眼睛,愣了一下,伸手在兔子的头上摸了一把,说道:“我知道他的身份,知道颜甄请他出来,他与颜甄存着万魔之宗被撕开的因果,连着这江山的国运,这江山不倒,他便越是有力量,因此我虽然和他好,却也不是不算计他的。” 李四娘沉默地听着,只听施无端靠在枕头上,也不大声,说几句停一会,语速极缓极缓。 “我想着对他再好一点,将他留下来,岂不两全其美么?只是我们两个彼此心知肚明对方在做些什么,平日里并不挑明,还好好相处一处玩闹,直等到邹燕来烧起阴尸火,我才知道,他心里是一直想杀了我的。” “四姐,你说这岂不是可笑么?既然如此,何必扯着那一块遮羞布,与那些外人一般,推杯换盏地虚以委蛇?我们两个,实在也没这个必要。” 李四娘小心翼翼地道:“我瞧他对你极好,三哥也说,那日他失了神志伤了你,看来像是情非得已,自己也后悔不迭,是不是当中有什么误会?” 施无端无声地一笑:“误会?阴尸火与他同出本源,是迷不了他的心神的,最多让他直面内心所想,况且我知道他只是半魔,断不至于被一把阴尸火便烧得五迷三道忘乎所以,只是……恐怕他也懒得再装下去了而已。” “他什么都要全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一点不纯粹的东西也不要,得不到的东西便毁去,”施无端声调毫无起伏地说道,“我能给的东西,哪怕不愿意,若是他……给我三年五载,恐怕想开了,也没什么不可以。” 李四娘并不知道他说的东西是什么,闻言微微怔了片刻。 施无端合上眼,显然是累了,不愿意多说,李四娘便轻轻地替他放下枕头,扶着他躺下来,关上门退了出去。 施无端睁开眼,侧头看着床幔——在白离眼里,自己走上这条路,便已经是背叛,儿时没有分歧,不过一个果子一句话的小事,事事顺着他也就罢了,如今却已经不一样了。 你便是因为这件事,才心心念念地想杀了我干净么? 施无端想着,抬手捂住胸口的伤痕,冷笑了一声,丢了开去,不再费神思量,专心闭目养神去了。 第51章 水镜 白离面前摆着一面镜子,镜子上放着一层薄薄的水,然而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镜子上空无一物。 他仿佛已经不会放松地坐着,即使偌大的房间乃至院子里都只有他一个人,他依然习惯性地正襟危坐得仿佛一个木头桩子。 除了他影子里养的东西,没有人敢随便接近他的住处,偌大的魔君府邸就像个鬼宅,往里一走,便感觉分外阴沉,没有一点声息,夏虫和鸟雀也不会接近,仿佛生命都凝滞在这里一样。 整个宅子,除了守门的布片人,活物就只剩下了他一个。 白离轻轻地伸出手指,在镜面上触碰了一下,然而水纹起了无数涟漪,画面却没有出现。 水镜之术原本是狐族秘术,心所至,便得窥视,然而自从他将狐血从自己身体里掏出去之后,便再也用不得这个东西了。 可他还是想透过这片薄薄的镜面,看看施无端。 大弓挂在墙上,夜色里发出幽幽的光,有影子里的小魔物不知天高地厚,贴着墙根凑上去,顷刻被那清冷的光刺穿,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白离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每日里想着如何对付施无端,可是他活着自己心里难受,他死了自己心里也难受,无论怎样,都是难受的。 这是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有时候白离会用他过于漫长的生命来思考这个问题,可是百思不得其解。 每次见到他,都想要弄死他,每次见不到他,都想看到他,见他的时候,被他三言两语刺得体无完肤,觉得这世上,只要有施无端这个人存在一天,他便永世不得安生,真的想一箭穿心地射死他,然而一想到这世上从此便没了这个人,又觉得无所适从起来。 怨憎会,求不得。 忽然,夜色里传来脆生生的铃声,白离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布片的黑影在门口闪了闪,咕嘟咕嘟地叫了两声,仿佛哪壶不开提哪壶似的,咕嘟得也细细弱弱的。 白离冷冷地说道:“不见。” 布片人说道:“咕嘟嘟。” 白离听了,嘴角仿佛痉挛似的挑了挑,一点点哪怕恶毒的笑意也稍纵即逝,片刻,又恢复了木头人一样的表情,他突然站起来,一把拉开面前的门,布片人忍不住“呼”地一声往后飘去,脑袋撞在了悬在门梁上的金铃上,又像是撞晕了一样,傻乎乎地掉了下来。 白离看了他一眼,说道:“既如此,你将颜大人请进来说话吧。” 布片人拼命晃了晃它那扁平扁平的脑袋,一拱一拱地飘到了天上,飞了出去,白离也不进屋,便倚在了门廊上,抬起了头,正是漫天的星辰沿着轨道慢慢地转动的时候,他盯着那些星星运行的轨迹,想起那些他看不懂的纷繁复杂的算式,忍不住想道:我的命也在这些星星中么? 远远的一串宫灯亮了起来,一看便是颜太傅的排场,白离抬了抬眼皮,忽然一甩袖子,一阵阴风在院中刮起,人声立刻混乱起来,仆人护卫们手中提的灯灭了一大半,乌云卷上天空,将那些明朗的星星遮了个全数。 我倒要看看,谁算得出我的命——白离转身回屋,只听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镇定自若地说道:“你们且先退出门外吧,不得对魔君无礼,我自行进去参拜便是。” 颜太傅倒是个很识趣的,只见他拎着一展灯,下了轿,亲自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在门口的金铃下拱手道:“下官颜甄,参见魔君。” 半掩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白离侧对着他坐着,桌子上只有一个仿如鬼火一样的小火苗亮着,映着满屋子群魔乱舞的影子和白离冷冰冰的侧脸,分外可怖。 颜甄却到底是个人才,脚步微微顿了顿,便再拜说道:“多谢魔君。” 随后胆大包天地抬脚便走了进去,径直坐在了白离对面。 方才晴空万里的院子里竟顷刻间下起了瓢泼大雨,一丝凉意硬生生地透过窗子钻了进来。颜甄往外看了一眼,笑道:“魔君心思缜密,下官佩服。” 白离脸上含着点笑意看着他,说道:“哦?” 颜甄指着外面的雨丝说道:“这雨乃魔君所召,自然不是人间之水,若有人胆敢在外面偷听,想来结果不会太好。” 话音才落,只听一声压抑的惨叫响起,那人仿佛极痛苦,先还忍耐,慢慢便变了调子,最后竟如同生生被人扒皮抽筋一样,撕心裂肺起来。 白离端起茶杯,用茶杯盖指着外面问道:“怎么,颜太傅权倾朝野,还有人胆敢暗中监视你不成?” 颜甄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是皇上的人。” 白离面露惊异,忽然明白了什么,挑挑眉,不再言声。 正这当,颜甄瞥见了他桌子上放着的水镜,目光在白离脸上扫了一番,随即恭敬有礼地说道:“下官早年在密宗修道练法的时候,也知道狐族的秘术之一,当时好奇,苦修良久,总算能施展一二。” 白离心里一动,抬头看着他。 只见颜甄双手将水镜捧到身前,说道:“听闻说魔君曾在狐族寄居,雕虫小技,还望魔君指点一二。” 言罢,他便伸手沾着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起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颜甄自然是个人,没有一点狐族血统,白离看着他描下的咒文,并不认识,心里便知道是密宗所用的特殊咒文,过了片刻,叫他也看出了些门道。 只见水镜上的水面轻轻波动了一下,白离一怔,随即在里面看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仅仅是一眼,他便心神巨震,本来便像是用尺子笔着的腰挺得更直了些,桌上的密宗咒文越来越多,那人影也变得清晰起来,竟是施无端。 他还……他还…… 这个点钟,想来施无端是已经休息了,他侧着身,依然是缩成一团地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一只兔子,脸颊和嘴唇几无血色,带着重伤初愈的憔悴。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轻轻地皱着,时常咳嗽两声。 白离怔怔地看了他许久,心里忽然想道:瘦了。 就在这时,兔子忽然抬起头来,仿佛透过水镜和他对视一样,白离忽然有种错觉,那双仿佛黑豆一样的眼里仿佛映着他的倒影一样,忽然一阵心悸。 于是他猛一挥手,桌上的水镜“呛啷”一声落在地上,施无端和兔子便都不见了。 “看他做什么?”白离皱起眉,冷冷地说道,“看见他便心烦。” 颜甄的袖子被沾湿了一大片,却一点也不惊慌,只说道:“下官听说魔君曾请出神弓,当胸射之,却不想这人这样命大,竟是险险地捡回一命,既然如此,下官有一计,可以将这叫魔君心烦不已之人除去,您瞧如何?” 白离不言语,只是意味不明地抬头看着他。 颜甄却并不在乎与他对视,说道:“顾怀阳实在为我普庆心腹大患,如今各方暴民具已经伏法,唯独此人诡计多端,韬光养晦多年,势力不小,心更不在小。若是如此,倒也不足为据,毕竟寻常刀剑,如何奈何得了教宗高人?只是这施无端不知怎么的,花言巧语地哄骗笼络了一大批散派无知的道友,替他卖命,大道相撞,道友相杀,这如何是好?” 白离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忍不住嗤笑一声。 颜甄丝毫不以为杵,显然脸皮虽然不如顾怀阳等人修炼千年,却也颇有道行,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说道:“然而光有这些人,毕竟是乌合之众,下官想着,这个施无端才是他们那群人的核心,唉,不瞒魔君说,十年前,下官在玄宗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便知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当时他逃出九鹿山动静颇大,只是下官那时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竟错过了那么大好的时机——有道是擒贼先擒王,若能拿下他,想来顾怀阳便先失了一半的主心骨。” 白离问道:“颜太傅这是有主意了?” 颜甄道:“如今我朝西北调兵,海宁商队极多,当中鱼龙混杂,自然有不少是这些叛逆的耳目,顾怀阳天纵奇才,肯定已经打听到,必知道东越非久留之地,我算准他近期定当撤出东越。已经遣人设伏,准备劫杀之。这样一来,顾怀阳自然与其根基之地隔开,施无端定然要救,之后计划,还须倚仗魔君。” 他逃出一张纸,双手捧着递给了白离,说道:“魔君过目。” 白离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忽然笑道:“颜大人真乃国之栋梁,万万当得起‘阴险毒辣’这四个字,也难怪皇上对大人忌惮不已。” 颜甄忙低头道:“下官尸位素餐,叫皇上不放心了,实在罪该万死。” 白离有些不屑地打量着他,心道这里都没人了,这老货还装相给谁看?便肆无忌惮地大逆不道,道:“前些日子,我听邹大人说,有人参了颜大人一本,说你不尊圣上,欺君枉法,可有此事?” 颜甄道:“惭愧。” 白离笑了笑,慢吞吞地说道:“我瞧你背着这么大的一个罪名,不如干脆叫它成了真,岂不名至实归?” 颜甄将头埋得更低,片刻,敛肃容正色道:“颜家世代忠良,为社稷舍生忘死,万万没有忤逆之心,还请魔君慎言。” 白离低低地笑了起来。 窗外的大雨却已经停了,颜甄往外看了一眼,知道他们两人也无话好说了,剩下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坐着也是相看两厌,便站起身来,施礼拜别。 随后挑起那盏灯,往外走去。 忽然,白离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颜甄道:“慢……你方才说他……施无端逃出九鹿山,是怎么回事?” 颜甄顿了片刻,侧身说道:“此乃玄宗家务事了,道祖真人与其两位师弟起了冲突,遭人陷害致死,正好被他这位高徒撞破,碧潭真人念及同门情谊,将其软禁于九鹿山峰顶,下官那时有幸受邀玄宗述武大会,便正好见了被软禁多年的施无端借机金蝉脱壳一事。” 白离听了,只是低着头,一张脸隐于灯影之下,叫人看不出他面上是悲是喜,良久,他才摆了摆手,低声道:“我知道了,咕噜,送颜大人。” 布片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嘴里叽里咕噜地烧着水一样,将颜甄往外引去。 又半月,顾怀阳带陆云舟撤出东越之地,于淮州遇伏,双方激战不休,整整二十余日,死者遍野,漫天的秃鹰乌鸦徘徊不去,嚎叫不止。 第一场“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的大战打响了。 第52章 恶人 顾怀阳是真真正正陷入了困境。 初六,第一次交锋,朝廷剿匪军四面八方大兵压境,短兵相接,激战三日。 初十,红巾军撤回东越境内。 十五,损伤过半的剿匪军迎来十万援军,兵临城下,顾怀阳等人负隅顽抗。 等到二十一这一天,粮草与辎重物品等统统告急,顾怀阳知道这一回是到了强弩之末。 朝廷倾全国之力将东越与海宁隔开,打算逐一围剿。东越易守难攻之地反而画地为牢,顾怀阳听着陆云舟汇报守城战况,脸上满是胡茬,只是沉默,不言语。 末了,陆云舟言简意赅地说道:“大哥,人和马块没吃的了,怎么样你想个办法。” “还剩多少?”顾怀阳问道。 “三日,最多三日。” 顾怀阳沉吟不语,一只布满干裂的伤痕的手掌轻轻地敲打着桌子,眉头皱得死紧,片刻,说道:“我知道了。” 陆云舟平日里话便不多,也不是很容易亲近的人,除了他的独生女儿,便是和几个结拜兄弟还能多说几句话。此刻只是站在一边,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顾怀阳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 陆云舟眉头松动了一下,闷闷地说道:“没什么,想起露儿了,也不知道小六的伤怎么样了。” 顾怀阳道:“前些日子我瞧见四娘来信里说小六伤好些了,露儿也有她照料着,想来定是安好的。” 陆云舟点点头。 顾怀阳便又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叹道:“是不是有人和你嚼了什么舌根?你我兄弟,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陆云舟迟疑了一会,说道:“副将郭辉托我向大哥进言,若三日过后,援军与粮草依然没办法运进来,我们是不是向……当地百姓征粮。” 顾怀阳听了,半晌没言语,好一会,才冷笑道:“征粮?我看郭辉说的是抢粮吧?” 陆云舟垂下眼,不吱声了。 “噗——哈哈哈哈哈,”顾怀阳笑出了声,他伸手盖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张干涩苍白的嘴唇,好一会,才低低地说道,“姓郭的小子,当年他病得只剩一口气,被几个一同流亡的兄弟们勉强拖着,要饭要来的口粮,大家互相节省着给他,这才救了他一命。他弟弟,没的时候才八岁,瘦得像个小猴子,小手那么大一点,拽着他的衣服角说‘哥,我饿,我想吃发面的饼子’,可是到死,我们也没让孩子吃上一口发面饼子。” 陆云舟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大哥。” “如今那混账东西出息了,他还说要让我带着他们干什么?”顾怀阳用一种轻缓得仿佛午后拉家常的声音说道,“抢粮?亏他想得出来啊,亏他想得出来!” 他最后一句的声调猛地拔高,一抬手将桌上的粗瓷茶碗给扫了下去,一声脆响碎成了好几瓣。 乱世中,他们为了生存,厚颜无耻,无所不用其极,劫富不济贫,利用朝廷漏洞拼命敛财,甚至黑吃黑打劫山匪流氓,招兵买马,乃至于短短数年,便将海宁红巾军壮大到如今叫朝廷必须忌惮的地步。 然而怎能提着刀枪踹开百姓家的门强抢粮食呢? 亡魂遍野,山鬼哀嚎,哪个能不惊、不苦、不颠沛流离提心吊胆? 说到底,百姓何辜? 就连他们这些逆臣反贼,刚开始的时候,哪一个又是就十恶不赦了呢? 想来,大概也就是前世不修,生不逢时。 “从现在起,叫所有人给我勒紧裤腰带。”顾怀阳站了起来,再抬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满是坚毅之色,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陆云舟。 陆云舟有些诧异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满熟悉的笔迹分明是施无端的,便是陆云舟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登时也忍不住面露微许激动:“大哥,这是……” 他想说和海宁的联系不是被全部截断了么,施无端是如何把信送过来的? 顾怀阳抬手打断他,说道:“我自有办法,你去告诉众将士们,从今日起,饮食供给减半,叫大家再撑上个三五日,三五日后,六爷那边定然有办法使我们脱困,不必忧心,只是……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我红巾军乃是勤王义军,上得天意,下承民心,不是围山称霸的跳梁小丑!谁要是胆敢骚扰百姓,横行街头,我便让他人头落地,我顾怀阳说到做到!” “是!” 眼看着陆云舟转身出去,顾怀阳苦笑一声,披上铠甲,亲自到城墙上巡视去了。 如今东越被围,内有数十万大军,外有对方教宗高手坐镇,只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如何将信送出去? 小六啊,如今我们兄弟生死成败,可就在你这里了。 施无端确实是第一时间得到了东越被围的消息,这使得他胸口的伤口还没好利索,就从床上站了起来,紧急致信孟忠勇,支起军帐,谁劝阻也没用——谁也没心情劝阻他了。 海宁精锐尽被顾怀阳带走,若是解不了东越之困,前途便艰险了,十数年苦心经营可能付之一炬,所有人都站在了这风口浪尖上。 随后,施无端调兵,却并不硬攻东越,着李四娘亲自带人奇袭了漳州之南的皖江、会宁、赵家渠三地,直逼漳州大粮仓湖州。 竟像是要来一出围魏救赵。 海宁郡中,施无端夜夜睡不了几个时辰,正还是肺腑受伤,每日兰若送药的时候,都听他咳嗽得撕心裂肺,见她端药过去,也不过点点头,道声谢,连眉头也不皱一个,仿佛喝水似的将一碗黑乎乎苦极了的药往嗓子眼里一灌,头也不抬。 来自各地商队的隐秘渠道的信息、地图、书信、战报搅成一团,摊了他一桌子,兰若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照顾人的丫头,为了避嫌,从来也不往跟前走,只是将药递上去便退到一边,等着他将空药碗递回来。 灯影下施无端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不知为什么,他那样子叫兰若想起一个词——铁石心肠。 她忍不住想起村里最有学问的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会对别人狠心,实在算不得什么,心肠最硬的人,对自己也是一样狠心。 兰若便疑惑起来,她想,六爷是这么个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人,尤其对别人笑起来的模样,叫人觉得心里像是被羽毛轻飘飘地扫了一下似的,怎么会是狠心的人呢? 施无端并没有在海宁停留很久,李四娘动手不几日,他便不顾伤情带着剩下的兵马开拔了,兰若随军,施无端可怜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便将她与军医们放在一起,平时只需要帮着送药照顾一些军中病患,后来又担心她吃不消,单独给她预备了一辆车,里面铺了厚厚的垫子。 惹得几个军医队伍里的小兵对她意味不明地“嘿嘿”笑:“兰若姑娘,六爷待你真好。” 六爷待人总是很好的,兰若偷偷想起出发两日时,她照常送药给施无端时,六爷低垂眉眼轻声细语地问她可还跟得上行程时的模样,忍不住面红耳赤。 而与此同时,颜甄等人也接到了战报——湖州告急。 白离与邹燕来随军到了东越,见了颜甄的信,邹燕来看了看白离,问道:“魔君,你看这……” 白离正在自己跟自己摆棋谱,闻言头也不抬,问道:“怎么,湖州很好打么?” 湖州自然是不好打的,自古大粮仓之地必然有重兵守卫,乃是大关,和被李四娘轻易打下来的那些个小城小村并不一样,便是此时朝中精锐尽数在东越围剿顾怀阳,湖州城守也不是轻而易举便能拿下的。 邹燕来顿了片刻说道:“但是此时湖州正值天干物燥,周围多山,地势稍高,又是粮仓重地,若我是施无端,定然以火攻之,城中绝难支撑……” 邹燕来话没说完,只见白离带着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抬头看着他,不禁顿住,白离问道:“湖州粮仓若是被烧,本来连年年成便不大好,漳州泸州等地的人不是就要挨饿了么?” 邹燕来不想这大魔头还知道这些国计民生之事,当下便答道:“魔君所言不错,正是因为这样,颜大人才担心施无端这招围魏救赵,可能真的……” 白离嗤笑一声,打断他道:“这你不必担心,我来此一路,见到路边乞讨者甚众,本来便是饿殍遍地,他不会火上浇油的,放心,施无端虽然也算心狠手辣,可也没有你这样坏。” 邹燕来一滞,登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讪讪闭嘴。 片刻,只见白离手中拈着一颗棋子,说道:“不用太担心女人那里,她手里应该没有很多兵力,施无端向来喜欢放烟雾弹,恐怕也不过是个幌子,他想要救顾怀阳,又明白我在这里,必定会亲自带人来的。” 他轻轻打了个指响,只见手中的棋盘飞快地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沙盘,所有的棋子都成了山峦谷底,白离将手中的棋子弹出,那棋子在空中便幻化成了一柄小黑旗,直插到岷江入口处。 邹燕来眼睛一亮,听见白离说道:“你们派人三面围城,围得铁桶一般,若是旁人所想到的不过围魏救赵之类的法子,但是我这个无端啊,他可不是旁人。” 白离似乎想起了什么,眯起眼睛笑了笑,继续说道:“他胆大包天,向来敢为人不敢为之事,岷江口乃是你们兵力集结中军之地,然而围困东越之地,你们也不过占着能叫顾怀阳弹尽粮绝的便宜,若有人蛮力从此处打开口子,朝廷剿匪军战线拉得太长,必然顾头顾不得腚。” 邹燕来愣了愣,说道:“此处……此处有教宗高手镇守……” 他话没说完,白离便放声大笑起来:“教宗高手?你说教宗高手?” 邹燕来顿时想起大周山之事,颇有些尴尬,不言语了。 白离轻声道:“上次叫他跑了,这回我们再去会会他……这些许时日没见到,其实也怪惦念他的。” 邹燕来心里一动,他察言观色,只见白离并没有看他,脸上露出些许柔和神色,并不似作伪,便有些心惊,试探性地问道:“魔君上次以神箭伤那人胸口,可是后悔了?” 后悔么?白离失笑,此刻脾气颇好地摇了摇头,低头摆弄起沙盘来。 自然是不悔的……可并不是不心疼。 不知是人算还是天算,等白离他们到达岷江口时,便开始接连大雨,江水暴涨,时有山石滚落,邹燕来突然从心里生出些许不祥的预感来。 果然当天晚上,突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营帐中有人大喊道:“敌袭!敌袭!” 白离像是完全没睡着一样,警醒无比地掀开营帐,大步走了出来,火光四起,巨响自山间传来,仿佛闷雷一样,再抬眼,只见巨石滚滚而落,所到之处人仰马翻,然而他竟然笑了起来。 炸山口——果然是那人办得出来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问什么时候虐到头,等他俩再见面的时候,就可以不掐吧了。 第53章 禄蠹 一条火龙点燃了阴沉沉的夜色,连日的大雨瓢泼,却浇不透这条火龙,它咆哮着冲天而起,仿佛是一道信号。 施无端炸了山口,将自己和朝廷剿匪军一同堵在了岷江口,孤注一掷,准备破釜沉舟。 他并没有打算耗着,冲天的火龙顾怀阳一定已经看见了,他们不必约定,生死相随的兄弟之间这一点默契还有,施无端心里清楚顾怀阳陷入如今境地会怎么做,也知道他在等着这条火龙,若是两军不能里应外合相接,则红巾军精锐尽数困死在东越之地里,海宁也不过死路一条。 这一仗是硬仗,不但必须打,还要死战。 火龙开路,骑兵居高而下,喊杀震天。盔甲与冰冷的刀刃相接,烽火与硝烟,杀声满耳,大地震颤不已。 白离坐在马背上,眼看着红巾军的骑兵已经冲入中军之中,战事胶着,他却一点要出手帮忙的意思也没有,冷漠地看着,仿佛一个局外人,只是慢慢地转动目光,寻找着施无端。 然而哪里是那样容易找到的,本就是夜里,本就下着大雨,敌军指挥全靠一些有些修为的人在军旗下,打出的五颜六色的不怕水的烟火,打烟火指挥的人却不是施无端,白离仔细往那边瞧了瞧,忽然伸出手臂,一道闪电一般快的黑影便穿过人群闪了出去,径直穿透了那人的胸口,那人惨叫一声落马,然而与此同时,另一个令官却紧接着又从其他地方冒了出来。 白离冷笑一声,不再管他,知道这些红巾军们惯于打仗,就算都是些普通种田的老百姓,这些年南征北战,也成了一支独特的军队,何况其中还有招兵买马而来的各路残部,几乎可以与朝中剿匪军硬碰硬。 加上施无端极善阵法,不单幻境困局之阵,还有排兵部署之阵,心算极佳,当年最不受玄宗重视的一门偏门,偏偏是纵观全场,运筹帷幄的大本事,此刻背水一战,在白离看来,恐怕朝廷这帮饭桶还不是对手。 邹燕来是有点歪才,可惜有些小家子气,这些乱世之中的忠臣良将也好、逆臣贼子也罢,白离心里走上一圈,只觉得没有一个比得上施无端的。 他少年时便能一个人闯狐王洞,满洞大小狐妖个个比他本事大,却没有一个能截住他的,何况如今。 找到他——要找到他—— 白离轻轻地扣着自己的嘴唇,他整个身体都被黑影笼罩,几乎没有人看得见他,看得见的也没有人能近他的身。 火龙压阵,最精锐的骑兵开道,派先锋军冲入岷江口大营,个个身穿神铠,刀砍不断,他们来得极快,普通官兵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已经被冲得人仰马翻,只是修道者和普通人之间向来泾渭分明,本就是不同的阶层,哪里有听说过修道者与普通人同袍同泽,一起身披铠甲乘轻骑前线冲锋的? 便也只有施无端这样离经叛道之人干得出来。 等中军生生被冲开了一条口子,朝中教宗里的人方才收到调度,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姗姗来迟,邹燕来喊哑了嗓子,想叫两翼将骑兵包围住,却不想红巾军骑兵只是闯进来杀了些人放了把火,却不恋战,突然撤退,传令兵来报,两翼突遭埋伏,对方弓箭极猛烈。 再一听,远处喊杀震天,东越山谷中朝中顾怀阳部想来也瞧见了施无端放的火龙,正强行突围。 布片人咕嘟是典型的皇上不急太监急,白离还一动不动地看热闹,它倒是积极起来,也跟着钻入人群中厮杀一通,只可惜这小魔物虽然颇有些诡异之力,杀人着实太慢,竟还赶不上人杀人的速度。 岷江江口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其中,人人都杀红了眼,简直不知今夕何夕。 白离抬起头,红巾军发令的烟花来自四面八方,双方在大雨中混战成一团。战鼓的声音与雷声相冲,不分彼此,火龙已经不见,火光却毫不畏惧倾盆大雨,燃烧在各个角落里。 邹燕来不知怎么的找到白离身边,大声叫道:“魔君!” 白离也不抬头,依然遗世独立似的坐在马背上,企图在茫茫人海里寻找施无端,口中却说道:“不要急,先打着,施无端的绝招还没出呢。” 他话音才落,只听一声尖锐的哨子响,七朵烟花依次在空中爆裂开,白离“啊”了一声,轻轻地笑了:“北斗七星,你瞧,我说什么来着?” 邹燕来心中一凛,他先前以为,这样短兵相接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施无端也只能依着兵家阵法行事,是万万来不及布他的阵的,谁知他竟然胆敢在交锋过程中明目张胆地做手脚,登时心中闪过数念,失声道:“是骑兵!” 骑兵冲锋中军,两翼布下埋伏,中军步兵推上,他以为这就是红巾军的打法了,没想到这特殊的骑兵却并不是为了冲锋,撕开官兵中军,一触即走,在教宗之人来不及反应前仗着快速机动转移,将阵法的火种埋下,径直撤出,看似毫无章法的左突右冲,却是走了北斗之位! 邹燕来一夹马腹,猛地冲了出去,大声吼道:“弓箭手!弓箭手掩护!两翼收缩,道友们小心对方有诈,守住灵台……” 邹燕来整个人都被大雨浇,狼狈极了,想他一生浊世佳公子一般的模样,如何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白离看着他冲出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本来便暗的天幕忽然更黑沉了下来,大雨依旧瓢泼,那低沉得仿佛伸手可触的夜空中竟出现了七颗北斗,白离目光一凝,只见那形如鬼魅的骑兵已经不知所踪,一条银色的线突然自岷江口的山脚下蔓延开来。 他的心跳忍不住快了起来——无端,施无端,你在哪里? 那银线最终汇于一点,便是方才骑兵冲锋所致的最终点,仿佛一柄巨剑戳入了整个官兵阵营当中似的,地面隆起,人仰马翻,原本混乱不堪,颇有些像乌合之众的教宗高手们终于被组织起来,散布在收缩的官兵两翼外围,以大咒术抵挡。 一道闪电正劈在北斗之间,地动山摇,山间仿佛亮起无数盏山灯一样。 就在这时候,白离突然纵马冲了出去,他抬手将背后神弓碎羽取下,连射三箭,仿佛不用瞄准一般,挡在他面前的三个骑兵几乎同时一声不吭地便摔下了马去,此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教宗勉强压抑的阵中,所有的规则都如同拔河一般被两边的人互相争抢着,碎石自山间滚落,却一块也碰不到白离身上。 他身上腾起一层漆黑的雾,仿佛能将靠近他的一切物体挥挡出去一样。 一身雪白的袍子已经遍染鲜血,那昔日里如画的俊秀眉目,竟陡然生出某种极艳极可怖的戾气,与座下无鞍的战马一般桀骜不驯、有恃无恐地冲着某人的方向而去。 百丈,五十丈,三十丈—— 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施无端身上防雨的兜帽不知何时滑落,他坐在马背上,几缕头发黏在额头脸颊上,却并不像邹燕来那样显得十分狼狈,仿佛他便是全身湿透、白离冲到他面前、那尖锐的十指横在他的脖子上,也不能叫他有半分惊慌。 施无端的手上缠满闪着鬼火一般光泽的星丝,正面色平静地看着白离。 这一回绝不放过你——白离的双眼对上施无端的,那一刻距离不过十丈,他们同时看懂了对方的目光。 然而就在此时,突然,极近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响。竟将喊杀声和雷声也盖过去了,正在胶着的阵中突然被硬生生地撕开一道裂纹,高悬夜空的北斗蓦地消失,施无端手上星丝全断,他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却看见满天阴沉的雨丝,瞧不见半颗星星。 星盘上混乱一通,他一时半会竟理不出头绪。上回的阵法被白离撕碎,这回白离也在阵中,是谁有这样大的力量? 如临大敌的教宗之人却也一般疑惑,同时往后退去,有些定力不好修为不够的甚至跌坐在地上,就好像两方人玩命使劲拔河,绳子突然从中间断开了一样。 连白离也皱起眉,往声音来处望去。 突然,有人大叫道:“洪水!洪水!” 又有人骂道:“什么洪水……啊!” 给众人反应的时间并不长,顷刻间,岷江狭细的山口被一声巨响冲开,几丈高的洪水仿佛怪物一样汹涌地冲下来,天地一怒,凡人也好,也罢,都得人人自危。 原本距离极近的施无端和白离生生被这洪水怪物冲开,有些人没来得及叫一声便已经被卷了进去。 冰冷的水一时没顶,白离眼前一黑,手脚下意识地挣动起来——有那么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重新被那暗无天日的魔宗吸了回去,那一刻心凉得透了,竟生出一股子绝望来。 他拼命地挣扎,手中凝聚起黑影,又顷刻被下一波的大浪打破,后背狠狠地砸在了不知何处凸出来的什么东西上,白离一惊,猛地恢复神志,看准了时机,飞快地拽住一块大树,只觉胸口快要喘不上气来,被那汹涌而至的水砸得生疼。 就在这时,他瞧见施无端也比他强不到哪里去,施无端本就带伤,此刻早已经七荤八素,也不知还清醒着没有,极快的水流将白离抱着的树连根拔起,他想也不想,借力一蹬,这一踹力气极大,竟逆流而上了一段,施无端正好撞在他胸口上,两人一同被洪水冲了出去。 白离下意识地一只手搂紧了他,一只手爆出青筋来,拼命攥住了方才的大树根,只当这好歹是根浮木,然而他用力太过,手中黑雾下意识地将那大树根撕裂了开,竟脱手而去。他本就水性一般,这一下竟灌进两口水来。 突然感觉怀中人在他手臂上攥了一把,施无端不知何时睁开眼来,将手上残余的星丝缠在了白离胳膊上,白离不知怎么的便会意了,抬手将星丝甩出,勉强拉住了树干,五指一缩,后背便又硬磕在那大树干上。 所幸施无端人不怎么靠得住,给的线倒是很结实,白离一手揽住他,一手缠住一截树干,沉沉浮浮,一时在水面一时在水中,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施无端却已经想明白了——竟是连日大雨冲毁了岷江口大堤,那滔天洪水正好自此最狭窄的地段硬生生地挤进来,无怪轻易撕破他的北斗阵。 岷江之地大雨并不稀奇,那大堤翻了修修了翻,竟不知被折腾了多少次,朝廷一次又一次地拨款修,被国之禄蠹们一层又一层盘剥,早有御史上书痛斥此事,然而淮州之地自来天高皇帝远,水极深,官官相护,朝廷几次三番彻查,竟毫无所获。 只得叫着大堤一次又一次地毁于蚁穴,三年五载便来一场洪水,祸害两岸百姓。 施无端突然想大笑——岷江口大水,包围圈七零八落,东越之困竟无意间解了。这叫老百姓恨得牙根痒痒的站不稳的大堤,竟帮了顾怀阳这样大的一个忙,岂不是天意么?他悉心筹划,与官兵在此处争斗,正是你死我活之时,一转眼却成了难兄难弟,这个方才还打算和他兵戎相见的白离,此刻竟拴在一棵大树上,仿佛相依为命一样。 太荒谬了。 施无端忍不住便真的笑了出来,突然明白了老皇帝是如何把自己给笑死的。 又一个冰冷的浪头打过来,他呛了一大口水,胸口疼得近乎麻木,仿佛一点气也喘不上来了一样,施无端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54章 恶火 白离中途便感觉到施无端拽着他的手松了,心里一紧,忍不住搂进了他,沉沉浮浮也不知被大水卷到了哪里,他自己也被连呛带灌弄了个晕晕乎乎,剩下一点力气死死地拽住施无端。 好在离了岷江口,河道渐宽,虽说水势仍然不减,风卷残云似的卷了两岸房舍田地,总算不像在江口那样仿佛摧枯拉朽似的急了。 这样不知要被冲到哪去,白离心说。 施无端软绵绵地低着头,抵在他的肩膀上,仿佛都听不见他的呼吸似的,白离小心地将他的身体往上抬了抬,胳膊自他腋下穿过,揽住他的胸口,另一只手抱住浮木。 他低头看了施无端一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白离用力将浮木往下一压,谁知不知是他力道用的不对,还是这木头已经糟了,竟折了,白离一皱眉,抬眼看时,只见他手上那黑雾越来越浓重,竟连施无端交给他的星丝也融化了一截,先前还以为是用力过猛,现在却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要遭! 突然,本来便阴沉湍急的水面上突然卷起巨大的漩涡,白离手上缠着的浮木声息都没有一点,便被轻易卷了进去,无数黑色的影子杂乱无章地在漩涡中起伏,被洪水冲散,又从别的地方冒出来,多得叫人头皮发麻。 魔物天生便无情无义,唯利是图,被他养在影子中的小魔物们平日里供他趋势,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他一句话便能叫它们瑟瑟发抖,然而它们也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这个魔主的力量,等待着他稍微势弱的时候,便要群起吞噬掉他。 万魔之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不想死,便要踩着别人的尸体拼命地活下去。 当白离身上还有一半狐血的时候,因为那软弱的血统,时常压制不住这些魔物,虽然每次都能及时约束,这些蠢蠢欲动的东西却也总在提醒他放松的后果。然而他那日在古吉的小院子里,在邹燕来的护法下亲手把自己一点狐血放出之后,这群东西便再没敢造次过。 没想到这回遭了洪水的灾,前胸后背恐怕没少受伤,困于大水中将近力竭,竟会被这些东西趁火打劫。 它们太过低等,没有形体,生于影中,反而聚聚散散不受洪水伤害。 然而来不及思量,此时把施无端推开是不可能的了,恐怕离了自己扶持,他立刻便能沉到水里去。一只漆黑的爪子自水中伸出,竟伸向了施无端的胸口,施无端胸口的裹伤绷带早被搓揉松散了,被泡得发白的伤痕中露出新鲜的人血肉,对魔物们有无比的吸引力。 白离心里陡然升起某种说不出的怒气,挥手间竟不顾丢了浮木,将那黑影劈成两半,恶狠狠地道:“你们敢动他!” 他是生是死都是我的,谁敢碰他一根寒毛! 他借着心里一股戾气,从水中浮起半个身体,仿佛踩在水面上一样,那巨大的漩涡围着他身侧绕开,魔物们被他震慑,一时间全从他身边散开,远远观望。 白离狠狠地吸一口气,神志有些昏沉,他在人间,什么血不论,也是生的一副皮肉躯壳,一路从岷江口被那大水卷过不知多少里地,若是旁人早就不知死到哪去了,此时勉力强撑,却也知道自己是强弩之末,要是不把这些东西料理好,恐怕便是自己要玩完。 然而他这一口气尚未提起,突然水流转过一个弯,猛地变得更加湍急,一道黑影带着劲风向他砸过来,竟是沿途百姓家里的大梁木被水卷了进来,生生地冲着他砸过来。白离侧身想闪,然而水中行动毕竟不便,无处着力。 他下意识地缩起肩膀,微微侧身,以肩背挡住施无端,硬受了这一下,好悬没给砸出一口淤血来,眼前一黑,竟差点沉了下去。 简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人要倒霉,喝凉水也得把牙塞出个大窟窿。 不用他沉下去,那些方才散开的魔物们趁此机会重新聚拢,将脱身不得的白离困在漩涡之中,那洪水越来越凶猛,卷入的人畜尸体也越来越多,漩涡借着这自然之力越滚越大,白离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顷刻间与施无端一起被卷了进去。 再没有冒出头来。 施无端只觉得自己一会清醒一会糊涂,浑身像是被挂在火上烤一样,胸口窒息的感觉还在,吸一口气都火辣辣的疼——从嗓子眼一直疼到四肢百骸。 他知道自己恐怕是发烧了,身上*的,难受得很,看来是不在水里了,周围还是很黑,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又迷迷糊糊地晕过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感觉身上的湿衣服已经被人脱下去了,那人仿佛怕他冷,还给他留了一件半湿不干的外衣,盖在身上。 迷糊间睁开眼,瞥见远处仿佛有火光,他心里便有些诧异,这天怎么还没亮么? 一个人循着黑暗走过来,扶起他,笨手笨脚地给他喂了一点水。施无端扫了那人一眼,眼睛不大能睁得开,却并没有看仔细,心里想道,睡迷糊了么,竟觉得这人是白离。 他勉强笑了一下,像是几年几月没有休息过一样,特别疲惫,很快又昏迷了过去。 白离坐在一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施无端嘴角那点艰难的笑意还没褪去,他方才为了扶起施无端,手掌无意中放在对方光/裸的肩膀上,只觉得他的身上烫极了,像是要烧着了,微微有些嶙峋的硬邦邦的肩膀就像是一个点着了的柴火棍。 我本来想杀他来的——白离总算想起了这码事,手掌移动到他的脖子上。然而放了半晌,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好像轻轻地抚摸他的脖颈一样,慢慢地,竟还带了一点暧昧的味道。 他想了想,终于作罢,心道都一起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施无端又烧成这样,自己也没什么心情动手了。 于是站起来将手伸进旁边的一条小河里,他手掌所在之处很快凝出了几块细碎的冰碴,白离将结了冰碴的手掌取出,附在施无端的额头上,一边给他降温一边愤愤地说道:“烧傻了你更好。” 等施无端再次醒来,已经是将近一天一夜了。 他高烧不退不知多久,全靠白离以手结冰给他降温,晕着的时候不知道,一睁眼才发现全身酸痛不已,嘴唇已经干裂得说不出话来。 旁边立刻伸过来一只手,将他的头轻轻托起,一片不知什么植物的漆黑的叶子递到他嘴边,冰凉的水便滚了进来。 那喂水的人显然没干过这事,一股脑地灌下来,也不知是要浇花还是要给他洗脸,施无端忙着吞咽,从洪水里死里逃生,竟险些被这人喂水喂得呛死。 随后一只同样冰冷的手放在他额头上,只听那人说道:“不那么热了。” “小……”施无端顿了顿,过了片刻,才低声道,“白离。” 他两人见面便你死我活已成惯例,叙旧没有这样面对面地说人话了,白离愣了片刻,竟不知如何反应,只得含混地应了一声。 施无端觉得有些头晕,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打量着他们所在的地方。 他睁眼闭眼几次,都发现天是黑的,这会才看清,天幕的颜色竟不是普通的夜色,而是深深的红,红得发黑,不见星月,偶尔有黑影飞快地自他们头顶飞过,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口中发出鸟鸣一般的尖锐叫声,竟十分可怖。 周围也有草木河流,只是那些植物的模样十分古怪,竟是见所未见,在这深红色的天幕下,显得愈加诡异。 “这是什么地方?”施无端问道。 “以前他们叫做恶火境,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白离难得平和地说道,他走到河边,又用手中不明植物的叶子取了些水回来,递到施无端嘴边,“还喝么?” 施无端为着自己小命着想,不敢再劳动他大驾,忙勉强撑起自己,伸手接过,手却抖得活像个筛子,喝了没有两口,剩下的全被他抖洒了。 白离便在一边说道:“我们被洪水冲了几十里,正精疲力竭时,我身上魔影反噬,一时情急,只得遁入此境中暂避,只是没想到病急乱投医,竟一头钻进了这个鬼境里,只怕想要出去还得多多费事。” 施无端“哦”了一声,先是心里幸灾乐祸地想道,叫你不正经做人,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后来又想,没什么好乐的,自己竟跟他流落到了一起,也算是风水轮流转。 白离说完也没了话,过了片刻,施无端终于低低地咳嗽一声,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沉默,轻声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白离抬起眼,火堆的光仿佛映在了他的瞳孔里似的,使得他一双眼看起来竟像是燃着熊熊的火光似的,过了一会,他才突然别开眼,低声道:“突然没心情了。” 第55章 相依 尽管白离已经非常努力了,但是他仍然不大会照顾人。 施无端的伤口被他重新包扎过了,只是手法拙劣,来来回回活像捆粽子一样,力求叫他那苍白的胸口不裸/露出一点似的,绑得施无端感觉自己更喘不上气来了。 两个人都对此伤口的来源避而不谈,两两相对,白离像是忌讳着什么似的,本来就不大灵巧的手指千方百计地躲着避着,不敢碰到施无端的肌肤,好像个被逼良为娼的小媳妇似的,一脸肃杀地羞涩着。 施无端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只能任气氛越来越古怪。 方才还仿佛杀夫夺妻似的不共戴天,若说突然之间便多么相亲相爱,那是不可能的,这种形势之下,看在一起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份上,勉强能虚以委蛇地相敬如冰就已经不错了,可是有时候偏偏他们两人之间又有些说不出的默契。 施无端所幸闭上眼假装力有不逮,打算养神一阵,谁知养着养着便养着了。直到他气息平稳,已经完全睡过去了,白离这才抬起眼,将目光放在他的脸上,忍不住伸手在他的脸颊上碰了一下,随即又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飞快地缩了回去,转身从他们藏身的山洞里出去了。 施无端是被一股焦糊味弄醒的,他一睁眼便看见白离皱着个眉,手里穿着一串非常不规则的肉串,架在火上烤着,人却不知在想什么,早就神游天外去了。 施无端只得轻声提醒道:“你好歹翻一翻啊。” 白离一愣,这才回过神来,火苗已经快要燎着他的手了,他飞快地扫了施无端一眼,又略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可见方才走神的内容和他是大有关系的。 施无端有点费力地坐起来,靠在石洞里一边的大石壁上看了他一会,只觉得白离认真有余,天分实在不足。他一直避免和白离交谈,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恐怕白离手上那串骨肉相连血肉模糊的东西就是他们唯一能入口的东西了,忍了半晌,只得出言指点道:“往上挪一挪,火苗芯子那里不热。” 白离头也不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烤圣贤串似的专心致志,不过到底把肉串往上挪了一点。 可惜他下手没准,听着里面不热,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外面热,于是拉得太高了,过了一会施无端于是只得又道:“你……你手不酸么?即使你想吃烟熏的肉,光这么着也是不行的。” 白离终于扫了他一眼,本来想说烤个东西入口而已,哪来那么多毛病。但见施无端坐得不甚端正,一条膝盖蜷起来,表情有些疲倦,却很放松,那一点他最讨厌的装模作样神色不见了,火光下看起来分外顺眼。 于是就冲着这份顺眼,白离难得耐性地又把烤肉往下移动了一点,一圈一圈地轻轻翻着个。 谁知过了没一会的功夫,施无端又说话了:“翻也不要总是翻,不然烤出来的肉容易比较硬。” 白离不知道是血统缘故还是另有原因,这些年更是连个敢在他身边大声说个话的人都没有,性子比几年前还要偏激暴虐,早已经不耐烦了,登时便撂了脸色,冷声道:“有本事你来!” 施无端叹了口气,扶着墙站起来,胸口有些发紧,他便低咳了几声,头发早就在洪水里泡散了,外衣边边角角撕得破破烂烂,绑伤口尚且不够,便也没有多余的布条来叫他绑一绑头发。 他这么一低头,一缕散开的头发从脸侧垂了下去,在脸上留下一道晃晃悠悠的影子,显得一张脸分外憔悴。 白离一句话出口便已经后悔,皱皱眉硬邦邦地说道:“你作死么?站起来做什么?死在这里可没人给你收尸。” 施无端忙着倒气,半晌没搭理他,好容易慢慢腾腾、走一步喘几三回地蹭过来,在白离身边坐下,顺手接过他手中惨不忍睹的烤肉,这才说道:“省省吧魔君,都落到这步田地了,发威给谁看?难道你想饿肚子?” 两人相距不过两只手掌的距离,好像已经很多年不曾这样心平气和地并肩坐在一起了,白离一时恍惚,张口欲言,下意识想说的便是恶语相向,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突然说不出了,只得闭嘴沉默。 施无端手上仍然没什么力气,白离又是个没准的,穿的肉串又大又沉,过了一会,他的手便开始不易察觉地哆嗦起来,心里颇有几分怨气地想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样笨呢,狗熊没事都会自己掏个蜂蜜吃吃,他这么大个人了,竟连口肉都烤不熟,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 白离见了,一把将肉串抢了过来,道:“得了,你别添乱了,一边呆着去。” 施无端看了一会,见他略微学会了一点,便从善如流地挪了个地方,离烟熏火燎的火堆远了些,靠在白离临时找到的洞口上,瞧着外面暗红色的天空。 这里没有晨昏日月,没有朝暮阴晴,时间长了,恐怕人自己也就不知道是多少时日了。这地方的植物生得十分古怪,叶子极粗极大,天光都是这个色彩,也就瞧不出它们本来长成什么样子,只是看起来黑乎乎的一片,十分压抑,也有水流,水中甚至有怪模怪样的鱼。河边还有一片草丛,仔细看,草丛里有一双一双闪着幽幽的蓝光的小眼睛,大概是被白离弄肉的血腥味吸引来的,围成一圈绕在外面,虎视眈眈地看着两人,却一步也不敢往前走。 忽然一阵小风吹来,施无端一愣,不知道这地方竟然也有风,尽管那天暗红似火,吹来的风却微带凉意,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他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那里有一棵大树,每一篇叶子都像是打着卷似的,不知是什么做得,很坚硬,风吹起来的时候,那些卷成一团的叶子彼此相撞,竟有些像是铃铛的金石之声。 施无端看着看着竟发起愣来,仿佛是烧得时间太久了,原本假反应不过来,变成了真反应不过来,总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似的,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 突然,一只手在他后背上没轻没重地拍了一下,施无端一怔,立刻回过神来,听见白离若无其事地说道:“那是摄魂树,仔细不要被迷了神智去,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 施无端一低头,便见那肉串上的油已经顺着杆子滑了下来,白离笨手笨脚地也没注意,便想也没想地在白离手上托了一下,说道:“看着点。” 白离一愣,只觉他的手指轻轻地扫过自己的掌心,像是一片羽毛似的,心里陡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施无端却已经将肉串接了过去,说道:“差不多了,可以吃了。” 他伸出手指在肉串尖上抹了一把,舔了舔,笑道:“还不错。” 白离以一种非常直白的目光盯着他的笑容看了很久,感觉胸口空荡荡的。他仔细品味起来,认为自己有些可悲,不管说得多狠,做得多狠,心里多么仇恨这个人,可他对自己一笑,心里便不由自主地软成了一滩烂泥。 他总觉得有时候自己好像有两个魂,一半做,一半看,做得那个全凭自己喜好,杀人也好,放火也罢,毫不在意,看得那个人却要起起伏伏,心中百般滋味,偏偏……欲说无言,也没个人去说。 过了一会,施无端像是有些无聊了,便难得主动开口问道:“看样子魔君是来过这里的?” 白离动作一顿,感觉他不像是想聊天,听起来像是要找茬,便阴恻恻地说道:“施无端,这里没有旁人,你最好别惹我不痛快。” 施无端毫不在意地剔出一根骨头,随手往外一丢,那群隐藏在草丛里的小兽终于被引出来了,不过小狗大小,却异常凶狠,一口獠牙,口中还发出低低的咆哮,只是看见白离以后到底没敢造次,咆哮了一会便夹起尾巴,叼起骨头跑了。 施无端蹭了蹭手指上的油,没心没肺地撕吧着这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大腿肉,只觉得十分有嚼劲,比起以往吃过的野味竟还要鲜美一些。 大概但凡是人,便总是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施无端也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此刻火堆那面坐着的人是颜甄,是邹燕来,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该扯淡扯淡,该客气客气,大家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没事聊聊天气,谈谈家属,齐心协力,等想办法出去了再互相往死里掐。 偏偏那个人是白离。 一见了白离,他就仿佛浑身充满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的力量,很有些连应付都懒得应付的意思。 谁知过了片刻,白离却轻轻地舒了口气,将声音放低了些,说道:“我当年……确实是来过这里的。” 施无端一怔,偏过头看着他。这一细细打量,他才发现,白离的眉目间有种以前没见过的阴郁,仿佛有什么东西笼罩着似的。 白离轻轻地垂了眼,额头上的花被火光映得忽明忽灭:“千年前魔宗与人间互通的时候,中间便有三个古怪的夹缝界,分别叫做恶火境、大荒境和*境。那时我与我……父亲斗法之时,自然是不敌的,一路东躲西藏,数次躲入三境之中。这地方阴气极重,有人说是魔气侵染了人界而成的夹缝,我独自在此处修炼过很久,后来也是在这里弑的父。” 第56章 端倪 “这里十八日一昼夜,夜有十七日多,白日却只有两个时辰。”白离说道,“只有白日通过恶火山口的时候,那道门才会打开,我们便是从那里进来的,恐怕还要从那里出去。” 施无端听完以后,半晌不言语,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火堆里的火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白离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阵子,心里想道,他肯定是想着如何脱离这里。 这个念头才一冒出来,他胸中便陡然生出一股压抑不住的杀意,想到之前种种,再想到日后种种,白离便暗忖道:“与其出去以后叫他一转身便舍了我、忘了我,不如将他扣在这里,哪怕一个尸身呢,外面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不再管,守着他的骨头过一辈子也就安心了。” “……呢?” 施无端好像说了句什么,白离一时走神没听见,直到施无端轻轻地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白离才一惊回过神来,问道:“你说什么?” “我问然后呢?” 白离有些没弄明白他的意思,愣了半晌,才莫名地问道:“什么然后?” 施无端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非常有耐性地问道:“你不是说,你在这里杀了你那便宜爹么,之后呢?” 白离“哦”了一声,过了好久,才说道:“后来我也想,能不能通过这里回去人间,在里面试了不知多长时间,才知道那道门只是单向的,虽然连着两界,十八日一轮回,却得从哪来,回哪去。所以我最终无法,还是只能回到了魔宗。” 大约是柴火太湿,烧起来发出“噼啪”的声音,施无端将拨火棍扔下,轻轻地打了个哈欠,精神仍是不大好,有些倦怠地往火堆旁边靠了靠,垂下眼问道:“你想回到人间,又为什么要和那些魔物扯上关系……为什么在影子里养那些东西?” 白离又是很久没答腔,他沉默地坐在一边,唯有嘴角控制不住地有一点波动,几上几下,终于勉强露出一个能吓坏小孩的不伦不类的笑容,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施无端皱皱眉,别过眼去,混不在意地漠然道:“我多嘴了,魔君不愿意提起就算了。” 他左一句“魔君”右一句“魔君”,活像带刺似的,白离方才被他打岔打散了的火气忍不住又回笼了一点,然而想了想,也觉得这火气发得颇没有道理,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之外,一个活人也没有,怪没意思的。便冷静了一会,说道:“我宰了万魔之首,很多魔物自然是要和我拼命的,也不是报仇,只是那个位子空出来了,它们总是要蠢蠢欲动一下。我那时候势单力薄,本事未学成,不能与它们硬拼,只得一边东躲西藏,一边慢慢地积聚自己的力量。” 施无端的侧脸在火光中明明灭灭,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两个人围着火堆坐着,就像多年不见的老友叙旧似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白离说道:“你瞧见的没有形没有体的影子魔,其实并不是魔物,而是魔被杀死了之后的残骸。” 饶是施无端见多识广,也没有听见过这样的事,忍不住抬起头来细细听他说,白离道:“杀了一个魔物,三日之内将它的残骸收入影中,便能得到它的力量,我那时为了活着,不得不如此。收起来的这些东西并不知道好歹,也没有意识,只知道杀人,然而毕竟横死,心有不甘,所以也在无时无刻不再窥视着我,等着反噬。” 施无端倏地一皱眉,沉声道:“你也不嫌脏么!” 白离却苦笑了一声,片刻后,他偏过头,定定地望着施无端,仿佛一直看进了他的眼睛里似的,轻声问道:“你这是担心我么?” 施无端愕然了片刻,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物是人非事事休,乃至时至今日,竟连点头或者摇头,都需要细细思量,很有些无所适从。 白离却眯起眼睛,眼中的阴霾似乎散了不少去,叹了口气,忽然攥住了施无端的手,低低地说道:“你担心我,我心里很……高兴。” 施无端本来下意识地想挣开他,听到这一句,却不知为什么不忍心了。 他们这些年,心里高兴的时候,都实在是太少了。 十方世界,茫茫红尘,总有那么一种人,仿佛做什么都像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一样,他心里总有一股负面的情绪,而这仿佛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全部力量。 纵观古今,其实能成大事者,大多并没有什么父母双全、兄弟同心的好命,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大概是因为人性本就好逸恶劳,快乐太多的人,幸福太多的人,大多安于现状,极少有什么雄心壮志。 爱风花雪月者,每日里不过为了美人一笑而求索,讨了这一笑,便觉得是金风玉露相逢,死了也值得了。爱娇妻小儿者,每日里为了养家糊口柴米油盐奔波,有了妻儿和乐,便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是值得死生纠缠,紧抓不放的,心胸自然平阔。 这仿佛是亘古以来的一道诅咒,那些快乐的情绪极少能够真的让一个人在某一条路上走得太远,它们通常是将人绑在一个圆圈里,叫人一生明知有天,却甘愿坐井。 只有仇恨、愤怒、不甘、羞耻、憎恶之心,才能几十年如一日地支撑着人挤压出灵肉上最后一点的能量,让他在一条无人走过的路上一直咬牙到终点,把自己当做燃料,燃烧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然而当他们终于成了大业的时候,却又发现这些东西并不能让他们开心。 别人或许疑惑,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放开自己,也放开别人呢? 可其实孤注一掷的人并不一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无法控制。大概芸芸众生,大多凡人,不能像圣人和石头那样,无论风云变幻,都可以不为所动。 所谓当局者迷,其实只是……一个人很难控制自己的心。 比如白离,比如施无端。 或者他们都不忍,都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心里都同样难受,只是进不得,退不得。 然而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鬼地方,十八日方能盼得两个时辰日头的慢慢长夜里,施无端突然想要给自己松一口气,也放白离一马。 过了不知多久,谁也没说话,施无端终于挡不住困意,靠在一边的大石头上,低着头合眼睡去。白离一直没动,直到被他握着的施无端的一只手,已经从冰凉变得微微有些汗意,他才自顾自地牵动了一下嘴角,脸上却有些僵硬,他像是忘了怎么笑一样,几次三番地练习了很久,才感觉像模像样了。 于是他心满意足地留着这个笑容,轻轻地拉过施无端的手腕,将靠着大石头蜷成一团的人拉进自己怀里,解开破破烂烂的外衣,将他裹了进来。 一如许多年前,相依为命的那样。 他们两个一同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以前不管在外面排场如何大,此时也只能一切从简,每日不过打些野味,摘点有限的野果子果腹,有时候因为白离实在太笨,经常碍手碍脚,还要彼此吵上几句。 白离的脾气越发难以自已的喜怒无常,一句话便能让他开颜,又或者一句话便不知叫他想到了哪里,突然发火,施无端大多也懒得和他一般见识,说不通了就闭嘴。 其实他小时候以为白离是个女娃,对他也是百般容忍的,那时白离还是个能用人话说通的正常半妖,想来无论是境遇,还是常年藏在他影子里的那些东西,都对他的心性有不少的影响。 一切从简,直到施无端忍不住身上血汗交加,执意要去洗洗为止。这河里的鱼竟然比他想象得还要凶猛,他不过是稍加清洗,也得小心翼翼,然而洗好打算上岸,穿衣服的时候却疏忽了一下,躲得慢了,那身本来就快给撕成布片的衣服便遭了秧,已经从长袍成了短装,一不小心又险些从短装变成了屁帘子。 于是才要把衣服穿起来的施无端便披着半件衣服,颇为为难地站在河边,一只手里攥着一条罪魁祸首,那玩意仍然不死心,张着长满一口利齿的嘴,死鱼眼瞪得又圆又大,仍在没完没了地挣动,被施无端一抬手给扔上了岸边。 白离却毫不避讳地死死地盯着他看,要不是他的表情太纯粹,简直像个登徒子。 “看什么看?”狼狈成这样,施无端也没了好声气,抖了抖身上的水,干脆毫不避嫌地将那块破布围在身上,赤/裸着上身,便从河水中走上来,一屁股坐在火堆旁边,突然看见那日白离用来给他卷水喝的叶子,想起那叶子长得异常坚韧,便抓过来拿在手里看。 白离道:“你太瘦了。” 施无端手上的动作一顿,蓦地觉得,这句话比骂他一句还要叫他不知该如何搭腔,便含混地应了一声,随后说道:“你的指甲借我用一用。” 白离便依言伸出手,五指上异常锋利的漆黑色指甲弹了出来,施无端用他的指甲在叶子上一划,划下了一条长长的“叶子线”来。他果然是手巧惯了,几下便将叶子都割成了粗细相当的长条,随后又将衣服断了的地方捡起来看了看,弹指在上面打出了几个洞,将长条的叶子穿进去,绕了几个圈,几下便将两块破布接上了,随后将衣服披在自己身上,把叶子条拢上,十指灵巧地编起一条腰带来。 白离忍不住凑过来看了一眼,他的影子压过来,施无端便顺口道:“往那边坐一点,别挡我的光亮。” 白离便往后仰了一下,退出些光亮给他。 施无端却猛地抬起头来——刚才他的影子…… 白离不明白他在一惊一乍些什么,问道:“怎么?” “没什么。”施无端面不改色地说道,“这玩意没毒吧?” 白离不疑有他,只道:“叶子里没有,放心用吧。” 施无端重新低下头去,将剩下的一截编完,一边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白离的影子一眼——魔影反噬,此刻那些东西并没有跟着进来恶火境,白离的影只是他自己的影子,随着他动作而上下移动,这几日施无端一直没注意,白离的影子周围有一圈虚边。 不是普通的光打出来的,而是仿佛将要融化一样的那种虚,时显时隐。 “为什么会这样?”施无端一边随手截断剩下的叶子,一边想道,“他不是凡人,影中有灵,影子无缘无故地融化一段,只说明……他魂魄不全。以前他的影子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竟没人看得出,那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还不等施无端心中转过这些念头开口问询,突然,一道刺眼的光自地平线上升起,两人同时一呆,施无端飞快地回过头去,只见那暗红色的天际上出现了一朵奇大的云,那云下面压着一个仿佛比外面大上三四圈的太阳。 两个时辰的白昼!通道开了! 施无端对着光站起来,却没看见身后的白离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 他要走,他又要走了——那一刻白离心里只剩下了这样一个念头,仿佛那光是末日的宣判似的,施无端正打算探查所谓的“通道”在什么地方,往前走动了一步,突然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死死地扼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猛地拽回山洞中。 “你又……”施无端攥住他的手腕,只听“嘶啦”一声,刚刚被修补得勉强能穿的衣服又裂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熊猫君建议小离子直接压倒,我想了很久,决定再考虑一下她的建议,于是断在这里。。。 第57章 不归 施无端的衣服本来就是用叶子接上的,不能碰还要轻拿轻放的情况下,才勉强能够遮体,被白离一把扯下半边。 他这些时日不是颠沛流离,便是受伤养病,使得松了的绷带下面,肋骨竟然隐约可见,手掌触碰上去的时候,竟有种轻轻一压便要将他碾碎了的感觉。腰身更是极窄,腰窝深深地凹进去,恶火境里十八日不见日头,他身上仿佛白了不少,竟隐隐露出些许说不出的孱弱来。 白离像一只丧失理智的猛兽,俯下头,叼起他胸口处参差不齐的绷带,冷冷地看着他,又吐在一边,轻声如耳语道:“你要离开我么?” 他的下巴抵在施无端的肩窝处,两人的呼吸几乎纠缠在一起,施无端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你又犯什么毛病?” 他屈膝狠狠地顶向白离的小腹,却被白离一把攥住,狠狠地扯开他的腿。 “我有什么不好。”白离说这话的时候,眼圈竟然红了,又委屈又愤怒,“施无端,我有什么不好?” 施无端愣了一下,想不到这样一个问题竟然问得他哑口无言,白离便借此机会一把扭住他的胳膊,想要把他两条手臂困住压在头顶,施无端的指尖突然冒出一缕细丝,“啪”一声割裂了白离漆黑的指甲,弹指将他的手腕重重地扫开。 白离吃痛缩手,施无端手中的细丝如跗骨之蛆一样别住了他的手腕。 “你来问我?”施无端突然冷笑了起来,他那时常平静得好像假人一般的面容陡然有了凌厉的愤恨神色,这使得他修长的眼角微微泛红,一张脸竟然说不出的鲜活起来。看得白离一呆,施无端却兀自怒道,“你来问我你哪里不好,我倒要请教魔君,你有哪里好么?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么?滥杀无辜,喜怒无常,还要助纣为虐!” 白离毫不犹豫地一抬手,不顾手腕受伤,强行将他手中看似绵软实际锋利的细丝拉断,施无端的手腕以下突然出现了一层冰,他一只手竟被冻上了,牢牢地贴着地面:“你说我……你说助纣为虐?” 魔宗之门之所以在千年后重新打开,正是因为彼时大乾国运走到了头,流民四起,天灾*,而颜怀璞非要逆天而行,点山灯借国运,山川巨震,方打开魔宗,此为一因果。 若旧王朝死去,朝夕一更替,衰极转盛,这因果连累,白离自然也会被削弱,别人可以弱,他却不行,那些曾经死在他手里的魔物全都在他的影子里蠢蠢欲动,等着将他送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不能软弱半分,不能将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 白离看着施无端因为愤怒而微微升起一丝血色的脸颊,心里悲凉地想道,二十年前,你说我给你当媳妇,你一辈子同我好,一辈子不让别人欺负我,到如今才多少年,沧海还没被填成桑田,你就忘了么? 你口口声声指责我——我受苦的那些年,在那鬼魂也下不去的大阴之地四处徘徊、仓皇流窜的十年里,每到撑不下去,午夜梦回心心念念的全是你一个人,你又在什么地方呢? 所谓“国之将亡,必出妖孽”,那些人死活与我有什么相干?可我偏偏投生成了那个妖孽,我偏偏只是…… 他眼前模糊起来,很多年来,白离几乎以为自己的血已经冷了,却突然感觉温热的液体从眼中涌出,不是眼泪,流淌出来的都是墨色的血迹,从施无端的脖子往下滚去,几乎带着灼痛人皮肤的温度。 他将施无端的腿别到一边,狠狠地扯开他的衣服,男人方才沐浴过的身上带着一股清新的味道,微有些冷,说不上香,却仿佛是能击中他魂魄的味道。 施无端的腿筋叫他扯得生疼,又惊又怒:“白离你干什么!” “是你对不起我!” “白离!”施无端的声音压得有些变了调子,他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这样飞快地说过话,嘴皮子竟然都不利落起来,“你自己要做这畜生!你罔顾天理伦常,罔顾……” 他的话音陡然终止在一声痛极了的闷哼里,脸上血色全无,身体绷紧得像是一张随时要拉断的弦,仿佛连断断续续的喘息都成了某种哑然的惨叫。 “天理伦常,呵……” 一声细弱的脆响,施无端的手指竟然挣破了困住他的冰层,手背上青筋一道一道地冒出来。 “白……离……”他近乎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来,“杀了你……我……” 白离却轻轻笑了起来,他突然停下了动作,闭上眼睛,感觉被血润滑过的地方,两个人终于前所未有的靠近,那一刻他似乎感受得到施无端急促而虚弱的心跳,有种……能听到他心里的声音的错觉。 然后他睁开眼,轻轻地抚上施无端的侧脸,用鼻尖在他被冷汗浸湿的鬓角蹭了蹭,低声道:“杀了我,你也是我的了。” 他形如癫狂地笑起来,忽然一口咬住施无端的脖子,心里生出某种奇异的酥麻——又像是眷恋,又像是绝望,恨意和柔软卷在了一起,好像成了一道葱花拌豆腐,谁也分不出谁。那滋味太过复杂,就好像喝下一杯藏了剧毒的酒,能叫人甜美得麻木,再甜美得死去。 两个时辰的光很快退去,白昼只是一瞬,此境又恢复到漫长漫长的夜色里,就像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擦边球,大家都懂的,所以麻烦留言的时候稍微含蓄点 第58章 疯子 施无端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那将这鬼地方照成寻常白昼的光已经不见了,只听得见距他不远的地方火苗烧着木头的“劈啪”声。施无端以最快的速度清醒过来,突然想起了之前是怎么回事,立刻便死死地皱起了眉。 山洞里即使有火堆,依然很黑,施无端只是勉强抬眼扫了一圈,没有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气息,他便呆呆地仰面望着那连石头也是暗红色的诡异洞顶,片刻后,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心里想,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啊? 身上盖着一块不知名的东西,像是某种植物,却又像被子一样,摸起来竟有些绸缎的柔软。施无端慢吞吞地翻了个身,知道身上很多淤青,不过伤口和红肿的地方似乎是被人处理过了,在忍受范围之内,反正比起一箭穿心,并不算很疼。 可骨头缝里却透出十分不舒服的酸来,太阳穴很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夹着,身上也冷,他忍不住蜷了起来。施无端感觉好像自己到了这倒霉的地方以后,体温就没怎么降下来过。 他背对着洞口和火堆的方向,好像面壁思过一样地面朝着影子随着火苗跳跃的暗红色墙壁,施无端感觉自己快被烧傻了,头很晕,看东西也模糊,虽然睁了眼,却不是很清醒,于是突然有了些许浮生若梦的感觉。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几乎没力气去愤怒,甚至没力气产生稍微剧烈一点的情绪,只是茫然而疲惫地想着——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开始不自觉地陷入漫长的回忆里,面孔模糊的师父,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的江华散人…… 施无端其实早慧,两三岁的事也大多记得,只是平时不大想,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也有那么猫嫌狗不待见、无法无天的快活日子。 这让他恍惚,也会让他软弱。 比如当他念起苍云谷的时候,他会不舍得对白离下手,甚至不舍得记恨他,当他念起苦若大师,想起那个古板了一辈子的老太太为了不让同门相残,为了保住他这一根独苗,甚至从此自闭于九鹿山上的时候,他便会不忍心违了她的意愿,不忍心杀青觕和那些玄宗的弟子,当他念起江华前辈的时候,他会想起那个男人一直以来和自己说的因果宿缘,会觉得无可奈何地看开一些东西。 然而不忍、依恋甚至宽容,都会带来软弱,一点的软弱都会让他痛苦。 七盏山灯借国运七十年,七十年里,纵然百姓生于水火,民不聊生,或者灾害不断,风雨飘摇,然而灯不灭,“天时”“地利”“人和”,它便总要占上一样。 大概意思便是说,纵然它风不调雨不顺,拆东墙补西墙,却也总在摇摇欲坠的时候,会有不世出之人,挽大厦于将倾。 很久以前,施无端心里知道这个道理,却明白得并不十分透彻,因为他实在是很忙,忙得仿佛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海宁到京城,拿着通关文牒,至少要走上四十多天,那样山高水长,那样难。 如何敛财,如何釜底抽薪,日后这艰难的路该如何铺就,层层叠叠的关系网,流通出一个又一个真假难辨的消息,十几年来,夙夜不寐,阴谋和算计像是简单的黑白线条,草率粗鲁地便构成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 没有世家公子阅尽人间美色的歌舞升平,没有草莽少年无忧无虑的多情懵懂,只有如何杀人,以及如何不被人杀,在这样一条艰险的路上艰难地生活下去。 软弱……一点点的软弱都会让他进退维谷,良心和要做的事,很多时候只能选一样。 然而这个出奇安静的时候,施无端却不着痕迹地想了很多,七十年国运,天时地利现在看来全部不在了,那么多年的心血毁去了教宗密约,甚至他在大乘教宗里伸进了手,用暗杀阴谋和利益铺了一条暗线,直接导致那次大周山之战,大乘教宗于玄宗成功地被分开,玄宗精英几乎一夕尽毁。 可是半崖死了,颜甄还活着,邹燕来还活着,张大将军还活着……就是以后这些人都死了,白离还活着。 当年山灯升起时,魔宗始洞开,如今白离出世,与密宗联手,红巾军便一直在东越徘徊不出,步步惊心。原来他一直在星盘上算不清的一团线是这样连接了起来,果然是天衣无缝的一团乱麻。 冥冥中像有一只手,轻描淡写地便将凡人所有的挣扎与咆哮全部卷入其中,叫谁也算不出,算得出,却也躲不过。 于是一种异常空虚、疲惫的感觉从胸中陡然升起,施无端感觉自己好像是个烂了心的柿子,轻轻一碰,便色厉内荏地干瘪了下去。 他呆呆地面壁想着,想着想着便又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便感觉喉咙快要冒烟了,想来便是个炉子上的水壶,被一连串地烧这么长时间,也差不多要烧干了,施无端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反正一身冷汗,脑子却清明了些。 他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只见旁边放了水,依然是叶子包着的,那人恐怕也知道自己的手艺不行,为了怕漏,里里外外足足包了有四五层的叶子,不像个取水的瓢,倒有点像大粽子了。 施无端四下瞄了一眼,仍没发现姓白名离的那狗娘养的东西的踪迹,皱皱眉,心里骂了几句,却也没和自己过不去,端起来一饮而尽了。 此后不知几日,柴禾一直有人添,醒来身边必有放好的清水,甚至形状古怪的野果,烤肉,只是不见白离人影。 那日白离盖在他身上的东西是一大片暗红色的叶子,若不是上面隐约的叶脉,竟叫人真的以为它是一块布,角落里沾上了一小块血迹,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还是……的。 施无端也省事,撕了根布条随手穿穿绑绑,便将这麻袋片一样的东西给弄成了一件人穿的袍子似的,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古怪来。以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便被他勉为其难地当成被子,睡下时略微搭在身上。 一开始,他胸口还好像堵了口气似的,几日下来,竟被这躲躲闪闪的魔君闹得没了脾气。 放在身边的肉串显然不是一整条动物的腿,像是被利器削下来一块一块的,模样十分奇特。 施无端一边恨恨地咬着,一边想道: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我还没躲他,他竟然还受气的小媳妇一样躲起我来,他娘的敢杀不敢埋,敢做不敢认,还要在这里猫哭耗子,算什么东西! 白离只有趁他睡着的时候才悄悄地进来添火放食物和水,恶火境里并不太平,不过他此时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那些个东西寻常也奈何不了他,只是施无端身上那块像蚕丝一样的叶子,叫做图迦叶,传言是用一种神鸟的血染成的,长在山崖上,有千百万只神鸟后代“步虚”看守,那畜生能飞善跑,牙尖爪利,还成群结队,为了取这么一片,白离几乎轰了半个山头,末了自己一个不小心,也被一只将死的步虚叼下来一块肉。 然而当他将沾着自己血的图迦叶盖在施无端身上的时候,却奇异地感觉伤口不疼了,甚至舒了口气。 他曾经无数次地想亲手掐死施无端,他甚至对着他的心窝射过一箭,然而他从未真的见过气息奄奄、一身伤痕的施无端。 那……就像是颜甄在他的房里用蹩脚的水镜,叫他看见施无端脆弱地躺在床上时候一样,甚至是比那时候还要剧烈的切肤之痛。 忽然恨,忽然茫然,忽然后怕,忽然胆战心惊。 远远地瞥见施无端似乎面朝墙面一动不动地睡着了,白离这才看了看手里烤得糊一块生一块的肉,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他用指甲幻化的利刃,小心翼翼地把少有的几块看起来能入口的肉剔下来,用一根新的签子串了,放在干净的大叶上,放在背对着他的施无端身边,这才自己处理起剩下那些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焦黑碎肉。 遇到生的地方便在火上烤一烤,将血腥味去了再入口,熟过了头的那些,只能扒掉上面的黑灰,逼着自己吃下去。 活像咽药似的,自己也觉着自己简直是手比脚还笨。 等收拾好了碎骨,白离终于不受控制地抬头往施无端那边看了一眼,随后便像是目光被黏住了似的,痴痴呆呆地盯着对方弓起来的后背看了很久。末了白离迟疑了好半晌,才慢慢地走过去,活像做贼一样地来到施无端身边,蹲下去十分轻柔地拢了拢散了一地的头发,又见他身上搭着的破布衣服,瞳孔收缩了一下,平静无波的表情有一刹那的破裂,然后极迟疑地伸出手,将那异常不讲究的“被子”给往上拉了拉。 直到这时,他才看见,施无端的眼睛是睁着的。 白离指尖一顿,好像被烫着一样地缩了回来,施无端背对着他没回头,却突然冷笑了一声,问道:“怎么?你是不是还要喊声非礼?” 白离本就算不上牙尖嘴利,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更不知该说什么了。 施无端却突然坐起来,回手给了他一个大巴掌,这一下实在手黑没留情面,打得白离竟偏过头去,脑子里轰鸣一片,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像是一边的面皮被火烧了似的,嘴里泛起血腥气。 他心里本能地泛起杀意,指甲变了颜色弹出了半寸,然而又突然回过神来,转过头看着施无端面无表情的脸,一时又迷茫起来,只得愣愣地看着他。 白离心里百味陈杂,此刻几乎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不着边际地愣了半天,才勉强酝酿出一个念头,他想道,我怎么竟然这样喜怒无常,像个疯子一样呢? 第59章 心迹 这一年夏末,朝廷倾国之力发动的轰轰烈烈的一场剿匪,便以这样一个比较好笑的结局告终了。 剿匪军不幸安营在山南,正好堵在洪水口上,朝廷精锐就像被雨水泡了的蚂蚁窝,七零八落,折损过半。比之被围困了月余的顾怀阳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双方都有各自的不得已,顾怀阳便趁机撤回淮州,与孟忠勇等人汇合,而李四娘却趁火打劫,一鼓作气地拿下了湖州粮仓。 一场大水,朝廷中原一线自乱了阵脚。 顾怀阳自然知道趁此机会应该修养生息,并没有去主动挑衅。大水冲垮了沿路无数村郭城池,他便急命李四娘派兵押送粮食,仿佛顾不得休整自己,便在岷江一线上增设了多个驿站,安顿过往流民。 当然,顾大将军——眼下自命海宁王的顾怀阳也说不上多么宅心仁厚,就算看见流民略有些同病相怜之心,也无力做什么额外的活,这动作沽名钓誉是一方面,二来也是看中了岷江一线这些突然一无所有的流民,可不恰恰是大好的兵源么? 红巾军几进几退,与朝廷南北相望,彼此都是虎视眈眈。 眼下天堑崩,朝廷焦头烂额,正好叫顾怀阳浑水摸鱼了一番,忙着安顿老幼妇孺,忙着将参军流民编辑成册,忙着在坊间传各种谣言…… 以及,忙着搜寻施无端。 以往这些个如何安顿,如何调配的事都是施无端干的,顾怀阳等人负责南征北战,施无端负责暗度陈仓。顾怀阳对这个年纪轻轻便出于某种奇异的缘分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兄弟非常信任,几乎全权交给他,也便不知道,施无端这些年在九大洲八大湖中铺的网是这样的繁复,那些个事又那么琐碎复杂。 红巾军中不乏异人,夏端方便在得知施无端失踪后的第一时间召集了一批擅长算学的人,日夜商讨,以求定出他的位置。 施无端的琴和星盘交给了兰若保管,快攻岷江口的时候下的是骑兵,并没有带上辎重和闲杂人等,叫他们在远处安营寨扎,谁知竟算是捡回一条命,没被波及。 几个人几次试图从施无端留下的星盘中企图算出些许线索,却谁也无法操控那鬼气森森的东西。更有他养的那只兔子,不知为什么,打从施无端失踪的那日开始,千里之外的兔子便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再不肯吃东西了,小仆怎么逗也不行,便是硬塞它也会自己吐出去。 此间邹燕来带人几次三番企图截断湖州到岷江粮队,短兵相接,红巾军湖州增兵,各自几进几退,打得不可开交不提。 单说仍然陷在恶火境里的白离和施无端。 两人都到了这步田地,施无端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狠狠地扫了白离一巴掌,他自暴自弃地想着,反正出来进去都要你死我活,不如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便跟他斗上一场。 也不知他这是不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里想道:恶火境又怎么样?大千各处,碧落黄泉,哪一块地方能逃得出星星的轨迹?便是星盘不在身边,难道我便没办法困住你了么?若我死了,学艺不精,自己滚去阴间找师父谢罪,有什么可怕? 谁知白离却只是愣了片刻,竟硬生生地受了他这一巴掌,捂着脸僵硬了半晌,下一刻却只是默不作声地垂下眼,将放着烤肉的叶子往他身侧推了推,松开了拽着他身上那块破布的手,仿佛自惭形秽似的,往后退了一步,大半身体埋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低声道:“凉了便不好了,趁热吃。” 施无端瞪了他一会,只见白离一手捂着脸,低眉顺目的,显得下颏极尖削,那一刻竟现出两分如他年幼时一般的狐族特征,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了。 施无端见他这副样子,三分怒简直已经快变成十分了,心里想道,你若委屈难道不会打回来么?没长手么?做这样子给谁看? 然而这句话在他嘴边转了一圈,终究还是没出口,施无端也感觉说出来不像话,仿佛是有点没事找抽似的。 肉的香味飘了过来,施无端低头看了看,还是决定不能和自己过不去,他在海宁时,向来是坑蒙拐骗无所不为,脸皮早已经练得出神入化,丝毫也没什么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意思,毫无心理障碍地捞起来叼住,站起来便往外走去。 至于之前的事……他想着白离杀都不止杀了他一回了,两人撕破脸之后什么伤人的话也不是没说过,便是被这疯子羞辱一番,日后也自然有机会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施无端毕竟九鹿山上长大,如今做得这行当又比较特殊,骨子里便带了几分离经叛道,只觉得自己如今伤情反复,势不如人,白离这混账东西不知怎么的把自己弄成这副魂魄不全的鬼样子,做出这样的事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他也不是什么圣人贤人,别人打了他左脸,他不大会把右脸也凑上去。回给白离那一个巴掌,在施无端眼里,也比较算是情理之中。 其他的事……其实也没大放在心上。 白离一开始躲着不敢见他,此时猝不及防撞见了,便又突然不舍得躲着他了,迟疑了片刻,便也隔着一段距离跟在施无端身后。施无端懒得理他,看见他就来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走一会歇一会地上了这里最高的一座山。 他身上别具一格的图迦叶围成的衣服显然不大符合这个鬼地方动物的审美,才到了山顶,便听见一声尖啸,一道劲风自后脑袭来,施无端想也没想便侧身躲开,只见那是一只足足有小羊羔那么大的鸟,嘴里一口尖牙,张牙舞爪地便扑腾着蝙蝠一样的翅膀,四不像地飞过来。 正是一只步虚。 这蠢东西见一击不成,便在空中打了个旋,打算再来一次,施无端眉间一跳,想道,虎落平阳被犬欺,难道还能被鸟欺负不成?掩藏在大叶子下的五指便陡然蜷起来,打算把这么肥的一个物件给拖回去炖了。 谁知还不待他出手,身后突然一条手臂伸过来,猛地把他往后一拽,白离半尺长的指甲弹出来,电光石火间便将那只步虚的脑袋从这头穿到了那头,一阵腥风血雨,那鸟脸一声都没发出来,便高高地吊在了那里。 幸亏施无端反应快,见眼前黑影一闪,顿时意识到事情不妙,抬起袖子挡住了脸,这才幸免于被喷个一脸血,随后他一点也不客气地推开白离,见他拎着鸟尸手足无措的模样,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白离呆住了,见他开口,简直受宠若惊,乃至于根本没听清楚施无端说了些什么。山顶的风极烈,吹得他那身也变得破破烂烂狼狈不堪的白衣猎猎作响,他一个俊俏青年手里拎着一只肝脑涂地的死鸟,傻乎乎地站着,竟凭空多出几分喜感来。 施无端忍不住扫了一眼他地上躲躲闪闪残缺不全的影子,心道怨不得老人说三魂七魄不全的人行事荒唐痴傻呢,果不其然。 一想到这里,他顿觉头大如斗,放眼所望恶火境中层层叠叠的山峦都望不到头似的,那些山像是要压在他的肩膀上,心里死沉死沉的,苦于被白离搅合得出不去,又要在这里等上十七天,外面大水过后不知怎么样呢,他盘膝坐下,皱起眉来仔细思量着东越边境的战事,越想越心急,余光瞟向白离,却只想叹气。 白离将鸟尸放在一边,随手揪起草叶,将手上的血迹细细地擦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过了去,施无端一开始不理会,直到白离距他有三尺远的时候,才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白离不知怎么的便心领神会,知道他是叫自己止步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随着他坐下来,心里酝酿了半晌,才低声道:“无端……若日后你不愿意,我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 施无端抬眼没看他,反而将目光放到了那日太阳升起的地方。 白离抿抿嘴,两颊被他咬得死死的,又顿了顿,非常坦率地道:“可是我很高兴。” 施无端虽说自觉不怎么放在心上,却也知道这事说不上光彩,原不想听他提起,正自己在心里盘算着恶火境里为什么十七日才见一次日头。 他几日百无聊赖地面壁,烧得云山雾绕的时候,竟不知触动了哪根筋,灵光一闪,突然对万魔之宗和这个所谓“从哪来才能回哪去”的恶火境有了几分想法。 忽然听见白离说了这么一句话,顿时火气又上来了,转过头来皱着眉看着他,感觉这混账东西实在不会说人话。 白离见他终于将目光施舍到自己身上,忍不住看着他露出了一个孩子一样的笑容,竟有几分惨淡的纯真,随后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山风将他的头发卷起,那张好看得惊人的脸即使在暗红色的天光下,也依稀能惊心动魄一般,白离轻声道:“你终于算是和我在一起了,虽然是我强求,可我也……很高兴。” 你娘的!施无端满心怒火地想。 然而这怒气好像很快地被那张颓败、绝望却生生露出些许追忆和满足的脸抹去了,施无端感觉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喘不上气来似的难受,有股奇异的酸,这使得他心里竟也生出几分迷茫。 忍不住懵懵懂懂地想起那些话本小说上说的情情爱爱,他了解不深,好些东西只觉看了可笑可气,这会却突然有一句话,如福至心灵一般地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这世间情爱……便是这样如鲠在喉么? 过了不知多久,施无端才开口问道:“你……魂魄不全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呃……看到有孩子说我更得慢了,前两天很多琐事拖累,中间隔了两天没更,其他时候大部分保持在日更和隔日更之间,到本文完结,非特殊情况也就这样了。 还有最后一卷,把恶火境里的事交代清楚就到卷四,应该也快收尾了。 最好能在九月以前写完。 至于以后……我向来比较不学无术,精通的唯有吃喝玩乐,每天过着混吃等死的日子,但是不知道以后这样的日子还有多少。月底要走了,为了以后能混口饭吃,赶脚也差不多要去读些书了,等这个书也读完了,就彻底要去给资本家打工了,到时候文什么的还更不更……这个比较难说,要看实际情况。 但是不用担心,v了的是肯定会写完的。 谁都要有养家糊口那么一天滴,还请诸位谅解。 第60章 别离 白离怔了半晌,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一样,过了好半晌,才问道:“什么?” 施无端仔细瞧他懵懂表情,便知道他自己也是不知情的,便迟疑了一下,指尖蹿起一小撮火苗,微微举起,点在白离面前。 白离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望去,见自己的影子竟晃晃悠悠,虚一阵实一阵的,他心里觉得奇怪,又仿佛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偏偏话到了嘴边却想不起来似的,憋在心里不分明似的。 这显然比憋尿难受多了,施无端只见白离愣愣地低头看了一会,接着,表情扭曲了一下,然后方才还活蹦乱跳胡说八道的人突然晃了晃,猛地软倒下去,蜷缩成了一团,闷哼一声,随后竟像是痉挛似地,用头拼命地碰撞着一边的大石头。 施无端给他吓了一跳,他看见白离的额头附近好像有一小团光,然而实在是太暗淡了,尽管在这样诡异的夜色里也看不清,眼见他那一副要撞死在石头上的模样,施无端下意识地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然而却感觉到那身体里极大的爆发力,果然像个疯子一样的,施无端一时不防,竟被他给撞开了。 他的手指不经意擦过白离额头上那一小团光,这才发现那不是简简单单的光,仿佛有实质的东西在里头似的,微微的凉,就像是深秋夜晚的池水,手指一探进去,便冻得人一激灵。 施无端一皱眉,用膝盖压制住白离的后背,在他好像玩命一样的挣动中用胳膊肘狠狠地在他脖子侧撞了一下,白离这回终于一声没吭地便倒下了,听话得不得了。 施无端一屁股坐在一边,看着白离筋骨分明的手背上被石头撞出来的血痕,那里流着纯黑的血,好像分分秒秒都在提醒着这个人的不一样似的。 “呸。”施无端抬头望了一眼丝毫没有亮起来的意思的天光,皱皱鼻子,把脚边血肉模糊的步虚尸体往远处踢了一脚,自言自语道,“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破事?” 坐了片刻,施无端叹了口气,一只手放在了膝盖上,轻轻地敲打着,依然抬头望向天际,这三个神不神鬼不鬼的地方,将万魔之宗和人间分开,十八天一个轮回,没有光,但是有水,有草木鸟兽——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夹缝么? 当年那个已经淹没在历史汗青里面的大贤人,是如何封住的万魔之宗?还有那些影子里的魔物,死去的碎片……他回过头去,好像看见了绵延不绝的黑气,从某个缝隙里冒出来,一丝一缕地牵连起这个苟延残喘的王国最后的国运,天空暗沉,七盏骗了神鬼的灯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仿佛依稀有股红光闪过,像是预示着某种更为复杂、也更无法掌握的结局。 白离的身体突然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施无端垂下眼,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突然挑起眉,心中一动——若是在这里杀了魔宗之主,若是…… 这想法好像会蛊惑人似的,施无端慢慢地直起身来,手指尖上闪过细细的鬼气森森的丝线,靠近白离裸/露的颈子,那人的脖颈软软地垂在一边,显得分外脆弱——魔君……好像也不过如此。 白离像是极痛苦,即使在昏迷中,手脚也不自觉地细细地颤抖着,他整个人蜷缩着,头发散乱,遮住蒙尘的面孔,好像个受伤狼狈的小野兽。 施无端冰冷的手指触碰到白离同样冰冷的脖子,听见白离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 他犹豫了片刻,忍不住低下头去,只听白离模模糊糊地念道:“无端……” 施无端愣了愣,手指轻轻地在白离脸上碰了一下,白离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眉纠结在一处,像是极痛苦,额前那一小圈冰冷的光好像更加暗淡、也更加寒冷了似的,映着他的眉目,有些仿佛经年日久的憔悴。 “无端……走……快走……” 施无端顿了顿,低声问道:“走去哪?” “离开……不要……不要掉进来……” “掉进来?”施无端凑近他的耳朵,问道,“掉进哪里?” 白离的嘴唇焦躁地翕动着,竟有些发青,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掐在了一起,乌黑的指甲隐隐冒出,竟将手掌伤得鲜血淋漓:“不要掉……进……” 他的话音哑然与此,忽然剧烈地挣动起来,像是痛得极了,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施无端指尖丝线割断了白离鬓角的两根头发,他迟疑良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一缩手,将残余手中的几根星丝隐去,压住白离的肩膀,按住他的手,低下头,轻声道:“好了,好了。” 白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口中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疼……我疼啊……疼……” 他是要我……不要掉到哪里呢? 施无端倏地便想起苍云谷狐洞后门的那束黑色的雾气,他当时被白离硬生生地摔了出去,眼睁睁地看着那黑气穿透了他的身体,就像是……要把他大卸八块一样。 那时白离抑制不住的惨叫声好像突然和耳边的呻/吟重合到了一起。 施无端呆了半晌,有些生疏地把手从白离腋窝下探出来,伸手环住他的后背,白离就像是个任凭他摆弄的大人偶一样,脖子都无力支撑脑袋似的,晃晃悠悠地垂在他肩膀上,施无端便像是哄小孩子一样拍起他的后背,听着耳边那越来越弱的、仿佛带着呜咽一般的声音,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地想道:你也有今天。 等白离醒过来,已经是不知道多少个时辰之后的事了,人在这种长时间的黑暗下,极容易丧失对时间的感知,他迷惑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枕着一个软软的东西,白离有些诧异地扭过头一看,几乎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下意识地在头发上抓了一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施无端实在太缺德了,居然把那只死步虚的尸体给枕在了他脑袋底下。 施无端正坐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嘴里叼着一根草叶,手里攥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棍,在地上画出古怪的图形,写写算算,听见他的动静,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手中动作微微顿了一下,便没听见一样继续在地上画。 白离沉默地做了一会,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一只漆黑的手,将他拉进一个地狱也不如的地方,在那里受尽煎熬,仿佛有一把钝刀子在他身体里,将他分成了两半,他低头看去,胸口破了一个很大的洞,鲜红的血流出去,慢慢流尽了,渐渐变得漆黑。 他觉得浑身发冷,疼得像是有人架起油锅和刀山,将他的魂魄放在上面滚一样……直到,有一双手轻轻地揽住他,拍着他的后背低声说了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岿然不动的施无端,过了好半晌,才低声道:“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施无端津津有味似的叼着草叶,没搭理他。 白离低下头,过了片刻,竟然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甜蜜极了的笑容,这使得他脸上仿佛根深蒂固似的戾气蓦然消散,竟光风霁月一般的俊朗起来。 “多谢……多谢你。”他忽然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似乎有些哽咽,随后又哽咽地大笑起来,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几乎觉得自己此刻便是从这山崖上跳下去,死了也……甘心了。 施无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暗忖道,真是疯得不轻。便将叼着的草叶吐了出来,扣在手中砸在了白离身上,简短地说道:“生火,去把那个……那个尖嘴的扁毛畜生拖走洗涮洗涮。” 这话实在比圣旨还管用,白离二话不说,立刻站了起来,捡柴禾生火,乐颠颠地处理起方才还被他枕在脑袋下面的步虚,开膛破肚,再削了木头串起来…… 两人突然之间相安无事了起来,施无端也不找事了,安安心心地拿着小木棍,在地上算些别人看不懂的阵型,便这样又过了十来日。 这日施无端突然丢下了木棍,兀自在洞口摆弄了一会小石子,像是在演算什么阵法一样,随即便手中把玩着几个小石子发起呆来,就连白离又把肉烤糊了,手忙脚乱地灭火,都没能换回他的神智。 直到白离伸手去推他,问道:“你怎么了?” 施无端向来是问十句回答不了两句,倒也不是特别针对白离,只是除非情绪大起大落,平日里对谁也是如此,然而这日,他却慢吞吞地应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什么?” 施无端呆呆地望着天空,继续说道:“定数……定数是谁定的呢?我一直想不通……这世间因果如此纷繁,当中谁在连线?神仙么?这世间真有神仙么?” 他突然站起来,白离不解起意,也跟着他走到洞口,就在这时,突然一道刺目的白光升起来,白离心里一空,想道,是了,这是……十八日轮回又到了。 他下意识地去看施无端,却正好对上施无端看过来的目光,白离悚然一惊,睁大了眼,说道:“你……” 施无端低头看去,地上每一颗平凡无奇的小石子中间都像是牵引了一根看不见的线,竟将不知何时误入其中的白离牢牢地牵制在其中。 只见施无端轻笑一声,说道:“十八日一轮回,两个时辰得见一回光,怪不得听起来耳熟……竟是六回阵的阵眼,原来如此。” 他年幼时,江华散人曾以这巧夺天工的阵法将施无端困在蜀山之中,算而今已经不知多少年了,那世间最绝妙的活阵,一直无人能破,无人知其始终起末。 “你说的不对。”白光渐盛,施无端却依然不紧不慢地对白离说道,“你说魔宗与人间有三境,其实按着我算的结果,应该是六个,你所谓的进出只能单向,‘从哪来回哪去’,是因为它们各自两两一对,你当年进的恶火境,和如今我们所在的地方,应该是一对阴阳,并不是同一个。” 白离瞠目欲裂,剧烈地挣动起来。 “想不到至尊活阵竟和魔宗之源有这样大的牵连,”施无端看着挣扎的白离,笑了笑,说道,“不必费力气了,我是依着这阵法的规则将你困在其中的,魔血在,定然进出不得,不过也只能困你两个时辰而已。” 他说完看也不看白离一眼,仿佛是决绝地背弃了什么一样,转过身去,往那有光的地方走去,口中道:“我走了,你……多保重吧。” 第61章 立秋 普庆三年,立秋。 失踪了一个多月的施无端终于现身淮州,顾怀阳大喜过望,亲自带人出去迎接。 孟忠勇更是不得了,一把捞起施无端,打铁似的使劲在施无端背后拍了两下,险些把他肩膀给拍散了,大声叫道:“摆宴摆宴!大哥,小六回来了,咱们该摆宴啊!” 然而施无端却只是略带敷衍地与众人见过,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些像是微微出神,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只推说累了,叫众人散去,略作安置后,便一个人走到路边收留流民的驿站中,卷起袖子,要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稀粥,坐下来慢慢喝了。 他一身半旧的布衣,嘴唇干裂,形容憔悴,身上仿佛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像是赶了很远的路。 乍看起来,和那些因为家园被毁,举家逃难的平民们别无二致。然而露出的一张极平静的脸,却依然不掩俊秀,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虚空中的某一个方向,像是知道自己注定了来处来,又要往去处去的坦然。 每个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然而每个看他的人却又不知为什么,不再看他第二眼。 中秋未至,大批运粮商队突然撤离西北之地,仿佛有一只手将市面上的粮食飞快地抓走,米价飞涨,朝廷依然拨不出银子,颜甄知道,这是他利用商队的形迹算计了顾怀阳一次的报复。 时也运也命也,颜太傅不过四旬,却已经花白了头发,白日里步步为营,仿佛任何时候都笃定得不像个人似的,夜里独处,却始终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不对。 他忍不住想起九鹿山大天台上,那根被风吹成了两半的小树枝,心里倍感无力。 魔君不见影踪,影子魔四处横行,根本无人约束,教宗密约已毁,玄宗受重创,大乘教宗态度暧昧,朝中邹燕来张之贤在看着他,满朝文武在看着他,皇上在看着他,普庆的百姓在看着他。 眼下看起来朝廷略高一筹,颜甄却知道自己其实是棋输着一招的,朝中养兵千日,眼下却和红巾军这支他眼中的“乌合之众”在岷江打得难舍难分,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此其一。 其二,他知道施无端这些年在海宁有活动,他一直清楚施无端手伸得很长,却不想他伸得这么长,竟能隐隐左右西北的粮市。 施无端对银钱仿佛有种惊人的敏感,这个人好像能把一两银子也算到似的,如何吸钱又如何用钱,如何得到他想的,一文钱也不浪费。 颜甄本以为施无端只是暗中经营了一只商队,没想到他是在整个大陆上织了一张网,仿佛蜘蛛一样,条分缕析,暗中纠杂,牵一发能动全身,而今,彻查粮市中,这张网隐隐约约地呈现在了颜甄面前。 就算施无端本人有一天死了,所有人也都能有条不紊。颜甄不得不佩服,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他这样缜密的手段,如果他有施无端,如果朝廷有施无端—— 每每念及,颜甄都忍不住扼腕。 此时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一场大水冲垮了岷江两岸,无数流民需要安置,叛军首领李如霜趁乱偷袭了湖州大粮仓,颜甄无计可施,只得下令戒严截路,以向各路准备屯米抬价的商人“借米”为名,名借暗抢,打算不讲道理了。 大概每一个无耻之徒身后,都有一把名为“迫不得已”的辛酸泪。 然而尽管如此,颜太傅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老早看他不顺眼的普庆皇帝的责罚,皇帝仿佛给先皇嚎丧似的,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声俱泪下的罪己诏,自我反省一通,然后干净利落地二次罢了颜太傅的官——真是非常的赏罚分明。 这回一同倒霉的还有玄宗出身的张之贤,大将军实在相当无辜,莫名其妙地便被安了个罪名,替皇上背了黑锅,一夜之间连将三级,陪派去西北平市督查——通俗地说就是去强取豪夺了。 普庆皇帝读遍史书,心里明镜一样,知道这朝中皇帝就是个傀儡,真正说话管用的永远是轮流坐庄的教宗,因此在这个容易叫人浑水摸鱼的节骨眼上,皇帝显然是不打算专门打压密宗,以免让玄宗有机可乘,于是依然玩弄平衡之术,让二者平分秋色。 可见其十分精通帝王之术……明白攘外必安内,无论是谁兵临城下,也要将那游历在外早不知姓张还是姓王的皇权收回来,也算对得起先帝的在天之灵了。 至于那位英明神武得把自己笑死的先皇接受不接受,后续不祥。 可是战争仍在继续。 颜甄下野了,张之贤下放了,但邹燕来还在顶着岷江南北的战场。 皇帝为免青黄不接,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亲自在三大教宗中发了帖子,要求他们往朝中补充新鲜的血液——普庆皇帝认为自己的做法很合理,这才是教宗合适的位置,他们是臣子,是给这江山卖命的,一批坏了、死了就换一批,他自己说了算,而不是由着几个教宗的乱臣贼子把持江山。 从深秋打到寒冬,就连大年当天晚上,邹燕来和顾怀阳都想到了一处去,打算趁着节庆对方放松警惕,来个夜半偷袭火烧粮草,谁知道偷袭便这么撞上了偷袭,反而是趁着夜稀里糊涂地打了一场。 几声孤零零响起,又飞快湮灭的爆竹声在十室九空的废墟里响起,仿佛昭示了来年春天没完没了的刀兵相见。 淮州东岳本来是鱼米富庶之地,却连遭水患兵患,几乎成了不毛之地。 施无端却不在这里,他悄悄地带了一队人去了湖州,打算过湖州直指西北,跟传说中同门出身的张大将军较量一把,丢了的东西,不能白丢。 而被他困在恶火境里、应该在十八天之内回来的白离,却始终不见踪影。 不知道为什么,施无端总是会想起白离,在那个鸟不单拉屎还咬人的鬼地方,相处的三十六天,好像比一辈子都要多,都要鲜明似的。 他突然发现,有的人是不能见的。 譬如离家在外的游子,无论如何与人拼命、争斗,如何心狠、手黑,一旦回到家里,有亲爷娘放在眼珠里,有妻子儿女含在口唇里,变会生出无比的倦意,以前多少雄心壮志、豪言壮语也都空了,会忘了自己的险恶,只记得外面的险恶,想躲在家里,一辈子也不出去。 譬如戏文里说:愿此生中老温柔,蝴蝶不羡仙乡。 施无端有时候会想,或者自己真的对不起白离。 经年日久,他们两人之间变成了一笔烂帐,说不清谁对谁错,总之立场不同,又都不愿意退让罢了,却因为白离……以那样一种近乎癫狂、近乎卑微的形式原谅了他,而变得不再对等起来。 他摆出的阵法不过是随随便便的石子码成的,充其量是个模拟真阵的小玩意,能困住白离两个时辰已经不易,再不济,他十八天以后也该出来了,但是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季,他又去哪了呢? 施无端坐在马车里,从车窗缝隙里看着外面颠簸的风景,心里忽然想道,总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他在那鬼地方进进出出不知多少天,也没见他出过什么事,总不至于自己这么一走便…… 他这样不着边际地琢磨了一路,直到晌午打尖,兰若叫了他几声,才反应过来。 兰若手里端着一碗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草药,卖相看起来有点惨绝人寰,发出某种匪夷所思的味道,她低声说道:“六爷,药来了。” 施无端“嗯”了一声,下意识地避开兰若那叫他看了有些眼熟的眉眼,接过那药碗——这自然不是给人吃的,是给兔子的。 兔子自施无端离开以后便开始绝食,仿佛参透红尘老兔入定了一样,辟起谷来,怎么也不肯吃东西,尽管兔兄以前颇为心宽体胖,可也受不了这样长久的折腾。实际上等施无端回来,发现它是奄奄一息,没有直接去见祖宗八代,已经是个奇迹了。 然而那雪白的兔毛已经纠结成了一团,稍微用力一点撸上去便大片大片地掉,施无端病急乱投医,在路上四处叫人搜罗兽医。然而农家养牲畜,大多不过是牛羊鸡犬,还真没有什么兽医善于医治兔子,只能死兔当成活兔医。 一个给马看病的,一个给牛羊看病的,和一个给鸡鸭看病的大夫三堂会审,愣是仿佛人多力量大一样地给凑出了一个药方。 兰若其实很想劝劝六爷,这兔子养了约莫有十多年了,早该寿终正寝了,可是看见他那对兔子比对自己还上心的架势,又不敢说什么了。 夏端方正好推门进来,扫了一眼施无端怀里病怏怏的兔子,又伸手在一边梁上站着的翠屏鸟脖子上轻轻蹭了蹭,轻咳一声道:“六爷,事都办妥了,消息散出去了。” “嗯,多谢。”施无端似乎也不大留心,随口应了一声,便在夏端方和兰若姑娘两人的目光下,无比淡定地用指尖蘸了一点草药,往自己嘴里送去。 兰若道:“六爷,那个是……” 夏端方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好像试药的是他自己一样。 施无端将那见者伤心尝者泪流的草药在口中嚼了嚼,也不知他尝出了什么,得出了个什么结论,这才小心地喂给兔子。兔子一开始不愿意领情——大约是那草药的味道实在抱歉,施无端便慢慢地用五指拢着它身后秃了一片的毛,极温柔极耐心,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一只兔子吃药。 夏端方看了一眼兰若,说道:“姑娘你先去吧,我和六爷说几句话。” 兰若立刻乖巧地退开。 夏掌门便自己找了张椅子,不见外地坐下,看了看那兔子半死不活的气色,说道:“这不是普通的兔子。” 施无端沉默了一会,这才慢腾腾懒洋洋地说道:“我知道。” 夏端方便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道:“既然不是普通的兔子,便不能以普通的方法医治,不知它出了什么问题,只是我瞧它双目无光又不忍心违抗你,想是自己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 施无端闻言,默不作声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眼色沉沉的,竟有些山雨欲来的隐怒,夏端方却并不怕他,只道:“我与你直言不讳,不说虚的。” 施无端盯了他一会,便又重新低下头去,抚摸着兔子的脑袋。 夏端方叹了口气,忍不住道:“你对这些个畜生倒是比人亲近。” 施无端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对孔方兄不也比人亲近?” “那不一样。”夏端方笑了出来,别人衣服上挂荷包挂玉佩,夏掌门别出心裁地叫人定做了个大铜钱挂在身上,唯恐别人闻不到他的铜臭似的,过了片刻,他又说道,“那不一样,那怎么一样呢?金银是死物,拿在手里,它便是你的,不像活物。” “身逢乱世,人如飘萍,执着于人,岂不注定每日提心吊胆么?”夏端方轻声道,然后他看了施无端一眼,似是无意地说了一句,“对了,我听大将军那边的道友传来的消息,似乎那些被困于岷江中,四处乱窜的魔物近日开始一同往东移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本来想两边都更来着 后来没有 因为我手指破了 流血了 自己咬的。。。 特以梨花体纪念 第62章 妥协 西北地广人稀,多山少水,人口聚居的地方实际上没有多少。 不像中原地区,有所谓“十里八村”,一条水流便能养活几百口人,西北除了几座大城,其余大多是小村,分布于山中,山中路不通,有时候一个村便是在山口处极窄一点平地上的三五户人家而已。 这里进出不便,民风却十分彪悍,不管是闹事还是砍人,都非常有两把刷子。 男女老少,不管是编筐的还是种田的,大家伙凑在一起决定造个反,便都放下手里的活计,拿着能拿的铁器——菜刀柴刀,锅碗瓢盆全算——出去干上一票,小股人马,有时候被朝廷剿了,朝廷却偏偏拿他们没办法,还要好言劝慰着,给些钱财粮食才能打发。 当地官兵实际上心里明白,这里的老百姓本来便地处偏远,少开化,为人处世比较牲口,再加上连年旱灾,饿得嗷嗷叫了,自然是要闹事的,处理得当,他们便依然是顺民,若稍有不当,这些个三五户便成一村的父老乡亲们,世代与别村联姻下来,谁不知道谁和谁有些亲戚关系,知道哪个是哪个的三姑二大爷? 真死伤了一个,其他人是要玩命的,可谓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这是朝廷和当地灾民在无数次斗智斗勇中总结出来的,含着血泪的教训。 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西北的人民在饿死和战死中大无畏地选择了后者,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便这样将朝廷当成了冤大头,在饥寒交迫里时常充当讨债鬼的角色。 针对这种情况,朝中六部九卿一合计,礼部尚书便上了书,引经据典,认为此乃“礼乐崩坏”所致,若要解决这种情况,便要在此处广开书院学堂,与那些无知懵懂孩童传授圣人之道,兴学复礼。 新帝普庆也很会读书,听了认为有道理,便依言在西北广开书院,大办圣人祠。 在皇帝眼里,读书习武,乃是十分荣耀之事,生为人子,难道不应该以匡扶社稷,兴邦报国为己任么? 显然,此时的西北人民是不这么认为的。 他们认为:老子娘的,饭都吃不上,一个个饿得扑腾一倒*朝天,还读个屁啊读。 于是礼部尚书无法,只得再上书,后来便规定,一家若是送一个儿子进书院,便能按天多领上四两粮——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便是这么着,书院实际上实行了一段,因为那时正值颜甄出了主意,从各地征调民间大商户,以财务粮食运送西北的额度加官进爵,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一时间西北局势相对稳定,这才抽调出兵力到淮州东岳围剿顾怀阳。 所谓有奶便是娘,只要有吃有喝,其实什么都好说。 然而突然有人操纵商市,其他还好,大批粮商突然开始联合抬价——这好理解,商人本就重利,只要有有心人牵头,这个协议倒也不是不容易达成,反正朝廷要东西,拿到了有官做。同时呢,皇上以仁治天下,吃饭给钱是应该的,多赚些银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可狗急了,也是要跳墙的,朝廷不肯做这个赔本买卖,贬官的张之贤便在西北黄虎岭一线设了二十三处关卡,做的是“许进不许出”“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的买卖。 施无端便是乔装打扮,带着一群人从黄虎岭处北上,在龙驹住下了。 每一日,分派人在龙驹、耳库、泌阳等地的集市上潜着,原先困在此处的商队有一些是他们自己人,还有一小部分是有生意往来的人,其他则是被朝廷军队强行把持的,施无端这边叫人一边买一边卖,实际都是自买自卖。 一切暗中进行,有时候是亲自出面买卖,有时候使些手段,通过别人手里走钱粮。 初一十五有集,每逢此时,便有人在集上如同寻常百姓一般闲逛,通过汇总,多方验证之后,无巨细地算出来往人数,每日买卖多少,粮价如何等等,由财迷夏端方整理后交给施无端,他再统一调配。 这算起来似乎极慢,然而所幸大集每月只有两次,施无端这边有什么计划倒是都可以进行。 一夜之间,市面上卖粮买粮的人便多了起来,死气沉沉的粮市突然又活跃了起来,可能买到粮食的地方却不知为什么,变得少了起来,价格仿佛被一只手慢慢地给推了起来。 此间,施无端窝在客栈里,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起来。 他白日里便悉心照顾着兔子,仿佛那兔子不是一只玩物,是他的老子娘似的。除了谈公务,便不怎么与人说话。 兰若只觉得,六爷原本便说一句想十句,一天有十句话,在外面要说十一句,早说尽了,一旦回来,便不大爱理人,无论是亲友还是下人,只要施无端进了他自己的院子和房中,便一天到晚也听不见他只言片语。 却是她自己,不知怎么的,约莫是合了他的眼缘,每次碰见,还能说上几句寒暄闲话。 就因为这,四娘已经误会打趣过无数次了,然而兰若知道本分,她是个姑娘,姑娘大凡敏感些,总觉得……六爷看她的时候,目光好像放得很远,话是和她说,又好像是在和另一个人说。 这念头只是一闪,兰若知道本分,想也不敢想,自然也便不敢问。 直到六爷这次回来,她发现,他好像故意避着自己似的,每次推门送东西进去,他便连头也不抬,更遑论说话,但凡不开口,开口便是“没事了,姑娘去吧”之类。 这叫她心里多少还是有几分委屈的。 施无端的兔子一天不如一天,好像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了似的,他一开始是每日陪着,后来变成了每日抱着,只有沐浴的时候,怕水溅在它身上,将它在一边放一会,日日听着夏端方跟他说公物,有条不紊地算计那些商户间另一种盘根错节,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觉得心里很难受。 他用星盘算过自己的命,可是算不出。 老人说,人活着,两眼是一抹黑的,只看得清左右,却看不见自己前后,便是再有能耐的,也算不出自己的前因后果、生老病死。纵然算不出,施无端还是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克别人。 大凡待他好的,同他亲近过的人,一个个地都走了,要么性情大变,要么生离死别。 他曾经暗中很担心,以前和弟兄几个十分亲密,最喜欢带着三哥的小女儿玩,如今陆露已经长成了袅袅婷婷的豆蔻少女,他却已经很久未曾见过她了,若不是正事,他就连大哥也不大找了。 到如今,他好像连个兔子也留不住。 这兔子与他那样有缘,九鹿山上相遇便一直跟着他,中间遭逢几次变故,一起逃难过,也分开过,却又在若干年后阴差阳错地遇见它,可是这么大的缘分,如今不也要尽了么? 眼看……它就要死了。 施无端以前觉得这兔子傻,尤其后来它误食了白离血开出来的花,之后便变得饱食终日,好像总也睡不醒似的,谁戳一下也没反应,眼下却发现它其实是通人性的。 以前狗似的兔子变成了瘦骨嶙峋的模样,它却忽然清醒了,施无端抱着,它便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里,动也不动一下,喂它吃药,再怎么不愿意,只要轻轻地摸摸它的后背,它就会乖乖地把草药嚼了。 嚼完以后便睁着豆子似的眼睛望向施无端,用它固有的那副……看起来很惊奇的表情看着他,施无端总觉得它在交代什么事,只是自己听不懂。 还有白离。 夏端方带来消息,说大批的影子魔在往东方逃窜——过了岷江口到东越之地,再往东不就是东海了么? 它们去那里总不能是洗澡的。是白离出来了,如今他养好了伤,那些东西自然不能动他分毫,收复压制起来应该不成问题,只是…… 为什么他身为魔君没有去找邹燕来? 西北米价已经不知不觉中高了不少,施无端对夏端方做了一个捏的手势,夏端方立刻会意,转身走了——第二天正是初一,就会有人知道,一个大商户打算大肆收买粮草……用于做什么,不言而喻。 只是谣言还就罢了,张之贤却紧张极了,亲自带人巡查,使得五分的事像是真了九分。 而挑起事端的罪魁祸首却在夏端方离开之后静静地在屋子里坐了一阵,突然从荷包里取出了一跟头发。 头发是白离的,在恶火境里他突然晕倒,呓语不止地倒在施无端怀里的时候,施无端趁机弄下来的。 他迟疑了一下,铺开星盘,将白离的头发丝悬了起来,星盘幽幽地亮起来,几根星丝立刻绕着他的手指产缠上了那根头发。 星子开始以某一个诡秘的轨道滑动起来,施无端一只手抱着兔子,只是坐在那里,全凭心算。 记得很多年前,白离有两颗命星,一颗已经出现,那么另一颗…… 就在这时,突然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的兔子猛地挣开他的手臂,一头扑进了星盘里,前爪和脖子立刻被这块曾经吸食过恶鬼的、贪婪的星丝缠上。 施无端喝到:“放肆!” 指尖滑过处那些缠住兔子的丝线便像是枯死了一样地垂了下去。 兔子像是被吓着了,浑身哆嗦着,伏在星盘上,睁着眼看着施无端。 这时,施无端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道祖跟他说过的话:天机不可泄露,命术不是儿戏,人知道得太多了,是要折寿折福的。 他心里忽的一动,心道,难道身边那些人一个一个地没了,如今连……它也要离自己而去,便是因为自己太不知天高地厚,想知道太多么? 施无端常年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上突然柔和了下来,双手将兔子从星盘上抱起来,拂袖将闪烁的星子扶乱,低声道:“罢了。” 兔子的身体暖烘烘的,他的手指仿佛能触碰到它的内脏和骨头,感觉那颗小小的心脏正一下一下地跳动。翠屏鸟从梁上飞下来,在他脸上蹭了蹭。施无端心里想道,除了它们,如今自己还有什么呢? 他从来不尊天不敬地,不信鬼神,更不怕报应之说,却在这一刻,软弱地妥协了一次。 第63章 第一盏灯 施无端等人暗中将粮价给抬起来,这本来是不可能的。 因为无论是抢也好,从别处挪用也罢,西北粮市上有一部分米粮并不是私人粮商,而是属于朝廷的。张大将军到任以后第一道命令,便是叫各级官员,严控粮价,哪个要是胆敢私自抬价屯粮,便按律处斩。 张大将军一心为民,哪怕背上“劫道将军”的污名,也依然死守在黄虎岭。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一心为民的。 普庆时,官家粮从朝廷到百姓手上,要经过不少人,比如运送官家粮的,叫做槽官,还需要粮仓一个主簿,每日核对保管,通常是由当地地方官兼任,如何定价,如何掌控,都有朝廷——也就是张大将军统一下令,不得违背。 然而上有令,下……自然可以不行。 西北虽不是块肥肉,然而黄豆里,也还能挤出几滴油来的。官家粮主簿用来对付张之贤的办法非常简单——往粮食里掺东西,最外层看不出,抓一把,里面却掺了沙子和碎石等物,掺多少也有讲究,市面上私商们的粮价抬多少,他们便掺多少,横竖从谁那里也讨不到便宜。 这些事张之贤并不知道,他原本不是干这个的,没有这样细的心思和经验,他的同袍邹燕来正在淮州和红巾军掐得两眼发红,他的前辈颜大人泥菩萨过江,鞭长莫及,他的属下更没有人会提点他——所谓官官相护,每个人都拿着自己那份好处,谁去砸谁的饭碗呢? 夏端方散布谣言,在城中各处雇车,不停地派人四处打听大商户们临时粮仓租赁……总之是上蹿下跳,连他自己都险些信以为真。这像是给那些个满身肥肉、动一动浑身流油的大人们发出了一个非常诱惑的信号——自古苍蝇追着皮飞,只要这个屁放得又臭又响,不担心他们不上钩。 他有时候也在想一件事,并且自觉非常有道理。 造反是一件多难的事? 风起于青萍之末,唯有朝代更迭时,英雄才不问出处,这些人不过田舍郎、屠狗辈,朝中却有一辈又一辈文成武德的大儒大将军,个个文采斐然、风流倜傥,要本事有本事,要能耐有能耐。 凭什么能赢他们呢? 夏端方一开始认为,是朝中打根上腐朽了,他认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是后来,他知道了颜甄,知道了邹燕来,亲自和众多普庆的将军、甚至教宗中人交过手,才发现其实他们其实是很有种的。便是他们的自己人施无端,也算是“出身显赫”——玄宗前掌门关门弟子,若是道祖不死,施无端的屁股坐在哪一条板凳上,还十分有待商榷。 现在,夏端方明白了。因为每个造反的人,心里都有一股愤怒,那不是振臂一呼、仰天长啸的愤怒,而是经年日久,压抑在骨血里的,这使得他们每个人都伸出一只手,勾住自己同伴的身体,一同出生入死。 而对手中,虽然人才辈出,却每个人才都在拆别人的台。 到了十一月,施无端派人告诉夏端方,差不多可以动手了——砖头已经高高举起,就等着狠狠砸下。 十一月十五,官家粮主簿们惊恐地发现,那些私商各个像是疯了一样,大批量地出售米粮,前一段时间四起的谣言不攻自破,可谣言破了,被疯狂的囤粮造成的居高不下的粮价却没有破。 粮价已经到了一个顶峰,西北本就冷得早,此时更已经是深冬了,商户们仿佛联合好了,昭告周遭,控诉官家粮掺沙带石,罔顾百姓生死,私商联合将粮售出,要将大集撑上三日,好叫大家过冬。 这个账是这样算的——在施无端他们潜进来之前,单看龙驹粮市,米价乃是一两四钱一石,他们自买自卖在中间捣腾了两月之后,私粮变成了二两银一钱一石,而在夏端方装模作样地叫人去租仓备车时,由于大量粮商和官家主簿囤米,这个价格在一月之内一路直升到了四两一石,还买不到最好的粮食。 十一月十五,施无端令人砸市,开市便将米价压到了三两二钱,百姓奔走相告,当天晚上米价已经回到了二两八钱,第二日官家粮主簿反应过来,知道大事不妙,却没办法。 明面上粮食进出多少都是要给张之贤报批的,他们可以做小动作明目张胆地屯米抬价,却偏偏不能跟着私商压价吃亏。 否则连交代也交代不过去! 在他们快马加鞭将各处主簿凑在一起商讨,如何将这个事情掰圆了呈消息给黄虎岭的张之贤时,第二日开市,粮食已经混乱了起来,开市米价二两三钱,买粮的却都像是不要钱一般,到第三日,施无端手上的粮本来便有一部分被傻呼呼屯粮等着别人高价买的主簿们弄走,其他的已经全部出手,及至此时,粮价回到了一两九钱。 施无端就像是一只在空中盘旋,随时准备俯冲下来一口叼走猎物的鹰隼,只要下口,必然带下一块带血的肉来。 这钱几乎是空手套白狼,施无端知道此时瞒不过去,黄虎岭的张之贤三日之内必有动静,于是飞快地转手将钱散了出去,在龙驹城外四十里处便是连绵的山脉,自施无端乔装过了黄虎岭之日开始,便一遍算计钱粮,一遍勾结此处大山匪。 所谓山匪,也不尽然,不少人原本不过是普通农户猎户,乱世为了糊口,不得不三天两头地占山为王,这一回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了个结结实实,几乎忘了自己姓什么,立刻与施无端暗中达成协议,自挂红巾,要与淮州遥相呼应。 当然——施无端是不会相信的。 任是谁有了钱有了人,都会被野心烧得忘了自己姓什么的,断不会还记得曾经那个傻乎乎推了自己一把的“恩人”是长了几个鼻子几个眼。 他只是为了给张之贤背后放一把火——等这帮乌合之众把钱花完了,这把火也就可以寿终正寝、功成身退了。 他这事做得有条不紊,最后部分几乎是快刀斩乱麻,第二日,便带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出了龙驹,化整为零,从张之贤的手指缝里面遛了出去。 那天兰若瞧见施无端拿出一张地图,那地图画得非常奇特,上面有人用笔细细地勾勒一条看不出是什么形状的网,有七个点,她给兔子送药的时候,发现施无端在其中一个点上画了个圈。 施无端也不怕她看,阴郁了好几个月,终于难得对她开颜一笑,甚至多说了一句话,他说道:“这是第一盏灯,已经点上了。” 兰若不明所以,也不敢再问,只愣愣地想,六爷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啊。 然而施无端扫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便缓了缓,又退去了,摆手道:“明日你跟随夏督查去了便是,不必管我了。” 兰若吃了一惊,失声道:“六爷不与我们同路?” 施无端道:“不了,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带上三五个人,去个地方,回去大爷或者四娘问起,也不要紧,夏督查自然知道怎么说。” 兰若怔了许久,终于大着胆子道:“我……我若走了,谁伺候六爷呢?” 施无端偏过头来,似乎想对她笑一笑,笑容却看起来不大真诚,他抱着兔子,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又不是什么精细人,摔打惯了,这些年也没有人伺候我,活到现在也挺好的,你……你是个好姑娘,回去跟着四娘,她自会与你安排个好前程。” 兰若急道:“是我做了什么不入六爷眼的事,叫六爷嫌弃了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圈红彤彤的,显得微微挑起的眼角愈加艳丽,施无端像是被那抹红给烫了一下眼似的,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却对上了行将就木的兔子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 过了良久,他摆了摆手,却不再解释,只是道:“你是个好姑娘,去吧。” 随后一手端起茶碗,目光落到了桌上的账簿文书,竟是个送客的意思,不再理会她了。 兰若眼睛里擎着眼泪,一扭头捂住脸,飞快地跑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施无端便和众人分道扬镳,带了几个侍卫,便上了路,他并没有往南走,而是往东,大模大样地与张之贤擦家而过,过长平关和乌涂草原,到了极北之地的菩提山,停在了终年积雪的山脚下。 菩提山——正是大乘教宗所在之处。 尽管喂了不少草药,他怀中的兔子却是一天不如一天,颇有些要日薄西山的意思,施无端站在菩提山下莽莽的细草中,极目远眺,竟发现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雪还是雪,除了山还是山,只有当阳光照在雪顶上的时候,才有那么一点不近人情的神圣。 他叹了口气,将兔子放在地上,企图让那些高不过脚踝的枯草唤醒它。 可是它一动不动,面朝着东边的方向,谁也不知道它在看些什么。 谁也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一个通体雪白的人,正站在极东之地的东海小岛上,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透过茫茫大海,往西北的方向远眺,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第64章 第二盏灯(一) 大菩提雪山往东,不到十里处,有一家小茶棚,十分简陋,四面漏风,屋顶上面也只盖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牲畜毛编成的毡子,客人坐在里面,通过缝隙,能望见湛蓝的天空。 每年春末到秋初这一段时间,当菩提山也不那么寒冷得不近人情的时候,就会有很多或求学或存疑的人从各地赶到此处,大乘教宗便会在半山腰上开设讲堂,有缘的话,还能和教宗中德高望重的大师们聊上两句。 这个时节却比较冷清,茶棚的生意也不大好,老板正一边懒洋洋地抹擦桌子,一边看着门口啃噬雪地里残存的草苗的牛,远远地传来若隐若现的歌声,嘹亮阔远,是年轻的牧民男女们隔着山对唱的声音。 一个年轻男人却在此时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怀中抱着一个布包,布包的缝隙里露出一小撮白毛,能看得出是某种小动物。 男人走进来,头也不抬,并不看人,只是寻了一个靠近角落的地方坐下,低声吩咐道:“一壶热茶,再随便上些点心。” 茶棚老板很快端上了他要的东西,退到一边,继续自己擦桌子的工作,然而他总是忍不住偷偷去打量这个奇怪的男人。 来茶棚喝茶的,除了当地的牧民,便是些风尘仆仆、远路而来的求道者。当中或有些气质出众者,然而他却从未见过这样明明走在人眼前、却仍然身处别处的男人。 茶棚老板心里想着,这可不是让自己碰上神仙了吧? 这时,男人打开布包,从里面抱出一只兔子,兔子身上的毛已经掉得有一块没一块的了,乍看上去能吓人一跳。男人却一点也不嫌,伸手笼在它的头上,兔子仿佛已经睁不开眼了,费力地抬起头来,用脖子顶着颤颤巍巍的脑袋,移动了一下,用软绵绵的耳朵蹭了蹭男人的手腕。 男人好像低头笑了一下,那笑容却好像是小木棍划在沙子上的,风一吹就没了。兔子的脑袋慢慢垂下去,好像再也不堪重负似的。 男人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地合上眼,一直在微微颤抖着的身体慢慢安静下来,他的手托在兔子的胸腹,感觉那里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沉寂。 终于,兔子用尽了全力一样地伸出一只前爪,搭在了男人的手上,随后像是松了口气,突然便不动了,乌黑的眼睛里,光泽慢慢消失。 男人慢慢梳着兔子毛的手指停住了,他整个人就像是静止在了那里,有那么一瞬间,茶棚老板感觉他的呼吸也像是终止了,变成了一块一动不动的石头。 于是茶棚老板忍不住说道:“公子,飞禽走兽皆有寿数,你不要太在意了,生老病死,人尚且如此,何况它呢。” 男人低垂着眉眼,就像是大乘教中那些神秘而安详的神子画像,俊秀得仿佛失了人气似的,似乎他只有这样一个皮囊走在人间,唯有那么一丝的魂魄,透过他的眼睛,以绝顶寂寞的姿态,望着莽莽苍苍的世间百态。 过了半晌,男人才低声道:“生老病死……” “可不是么。”茶棚老板接着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养些个狗啊猫啊,鸡鸭鱼兔,时间长了,都会有感情,都会舍不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些东西,总是要死的,你年纪轻轻,要想得开。” 男人呆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老板一眼,问道:“如何能想得开呢?” 老板呲着一口黄牙,好像被问住了。 如何能想得开呢?这些事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陷在里面的人,又怎么会想得开呢?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人说道:“只要你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水,往前头一望,见着那一座大山,便知道如何想得开了。” 茶棚的门帘再一次被人从外面揭开,一个头上包着头巾的老人走了进来,他的额头上有一块像是磕头碰出来的痕迹,沾着尘土,身上穿着一身破旧的袍子,单是一条袖子便打着三四个补丁,补丁罗补丁,使那件本来颜色偏深,显得肃穆庄重的袍子变得有些花花绿绿了。 他的眼睛却极亮,长相异常可亲,平白就像是带着三分笑似的。 他打扮得像个老乞丐,表情却像个大神官。 茶棚老板一见此人,手一哆嗦,吓得险些将手中的抹布掉下去,目瞪口呆地想道,我的娘耶! 他曾经陪一个远房亲戚上过菩提山,在那里旁听过一回大师讲经,有幸见过这个老人一面,虽不知他名号是什么,却明白他是大乘教宗最顶级的智慧大师之一。当下连那个像神仙一样的男人也顾不上了,三步并两步迎到门口,双手平伸,手心向上,深深地弯下腰去,口中虔诚地说道:“大师。” 老人摆摆手,笑道:“小老儿只是厚颜进来讨一碗热水喝,不要多礼,不要多礼。” 茶棚老板兴奋得直搓手,大师竟到他的茶棚喝水,这可不是莫大的荣幸么?那茶碗要沾上仙气的,将来非供起来不可,便一叠声应着跑下去了。 茶棚里有无数桌椅座位,老人却径直走到了那抱着死兔子的男人面前,坐了下来,目光落到了兔子的尸体身上,眼中仿佛含着巨大的慈悲一样,低声叹道:“公子看不开,是因为不看,想不开,是因为不想,既然如此,何必执迷不悟呢?” 这男人正是独自来到大菩提山的施无端,他方才专注地盯着兔子时,乌黑的眼睛里就像是有一汪浅浅的水,而此时,这层水结成了冰。 施无端看也不看这老人一眼,便冷笑道:“我自然是不如大师你想得开,大师何等人物,明知我们设伏,还那样痛快地便从大周山撤走,转手将玄宗和密宗卖了出来。” 老人低下头,并不与他针锋相对,脏兮兮的手指间慢慢地从他手中降魔杵上面的经文上捋过,像是一遍一遍地默念似的。 施无端犹不放过他,继续说道:“千年密约,可是谁又能想到,破了它的不是虚伪成性的玄宗,不是野心勃勃的密宗,反而是满嘴仁义道德、泽被苍生的大乘教宗呢?后学当真是吃了一惊,大师您说呢?” “我大乘之人,敬天畏地,敬山川河流,敬飞禽走兽,敬每一个苦海生灵。密约于我何加?功名又与我何加?化外之人方能普世救人,既然先生妙计,将密约断开,我们又有什么道理执着?”老人不惊不怒,只是慢慢地抬起苍老的眼皮,望向施无端手中的兔尸,忽然顾左右而言他一般地说道,“穷则生变,万物生于变通,死于固着,便是水流也知道不困独潭之中,你等红尘痴儿,何必如此放不下呢?” 施无端感觉他是在放屁,非常嗤之以鼻。 然而就在这时候,突然,一股淡淡的烟从兔子身上飞了出来,正好被端热茶出来的茶棚老板瞧见了,登时给吓得“啊”地大叫一声,施无端目光一闪,一甩袖子,那茶棚老板便无声无息地倒下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老人却接住了茶老板手中的茶壶。 那白烟慢慢地凝聚了起来,竟成一个人形,施无端越来越是惊惧不已,随后他突然站了起来,竟将放了一桌瓷杯瓷碗的桌子撞得叮当作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叫了一声:“小离子……” 那白烟凝成的人影仿佛有些虚,轻轻闪着,在半空中,静静地看着施无端,那目光温柔极了,竟有些不像白离。 他仿佛有千言万语,竟无从言说似的,只是轻轻地动动嘴唇,别人却听不见话音。 老人垂下眼,叹了口气,手指一圈一圈地刮着降魔杵。 白离的影子越来越淡,片刻间,他的眉眼便已经看不清了,他轻轻地抬起手,好像想要在施无端的脸颊上摸一把,手却化成了一道烟雾,才触碰到他的身体,便轻轻地消散了。 他眉间轻轻挑起,露出一个有些忧伤的表情,随后微微上前,探身到施无端面前,整个人化成了一缕模模糊糊的白烟,似乎在拥抱他一样。 随后白烟变成了细细的一股,腾空飞了起来,在施无端头顶上盘旋两圈,然后恋恋不舍地从茶棚的门口飞了出去。 施无端站在原地,眉头皱得死死的,眼睛却睁大了,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好像想要挽留那留不住的魂魄一样。 老人轻声道:“尘归尘,土归土,他这是回到他应当回去的地方。” 施无端沉默地低下头看着他。 老人道:“若公子愿意,与我去拜山吧,也算是结善缘。” 他说完,将壶中的水饮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施无端抬眼与他对视了半晌,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桌子上,毫不客气地先他一步,大步走了出去。 第65章 第二盏灯(二) 施无端不远不近地跟着这来路不明的老人,他本人并不曾真正接触过大乘教宗,一切私下往来俱是由夏端方等人料理,他猜测这人不是大乘教宗三大长老之一,便是大教宗主,执叶大师。 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各种各样的事,手中抱着的却只有一只兔子的尸体,觉得它仿佛……越来越沉。 老人并不与他多话,上了路以后,仿佛便不管他了,一路磕头跪拜,真如他自己所说,敬山敬水敬神明,逢山拜山,逢水拜水,便是碰上几块突然而起、嶙峋而立的大石头,也要规规矩矩地跪下来,将脚底下的小石块摆成三角形,然后五体投地。 一路三跪九叩,却是拜山川草木,而不是人间帝王。 这一路因此走得极慢,老人也不怕施无端甩下他,施无端却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见那老头子停下,便心里骂一声事多,却从未自己先走,总是在一边等着。 他等待的时候,有时盯着老头跪拜的背影,有时看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走了不知多少里的路,见老人家不知磕了多少个头——现在,施无端总算明白为什么这老人身上的袍子这样热闹了——终于,到了一棵大树下面。 这树看来足有千百岁了,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枝干虬结,寒冬之中仍有茂盛得惊人的叶子,在一片茫茫白雪里显得分外扎眼,它独自立在这里,以一种遗世独立的姿态,仿佛天地之间唯有一树一般。 老人虔诚地磕头下拜后,这才对施无端说道:“此乃大菩提树,传为九天之外得种,诸神洒灵芝玉液浇灌,足足三千三百年破土,三千三百年发芽,三千三百年抽枝拔高,又三千三百年枝叶繁茂,一叶可通天。” 他双手捧起一片树上掉落的叶子,卷成桶装,凑到施无端耳边,说道:“卷之做桐,可聆仙音。” 施无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竟真的侧耳听了一阵,片刻,才说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不错,生于尘世三间,能不敬鬼神,置身大仙树下,能不听仙音者,除了鬼盘的主人,可还有谁呢?” 施无端微微抬起下巴看着他,只见老人躬身下去,将树叶放回土地间,说道:“星盘乃是世间第一等的灵物,能窥视天机,演透人命,二十年前,有一块甫一出世,便能噬厉鬼魂魄的大凶之盘降临,我教中圣典《大乘启示录》中五千年前已有记载,名之为鬼盘,此时出现,是昭然末世已至。” “啊。”施无端闻言点点头,随后拖着他那惯有的、慢吞吞的语气,说道,“怪不得,原来贵教早有预言,难怪大乘教宗如此识时务,毫不犹豫地独善其身,躲过大周山围剿,后学佩服。” 老人看了他一眼,叹道:“你心中有苦,不见得非要以恶业报人,若你不能平心静气,如何能分清是非曲直呢?” 施无端嗤笑道:“顺我者是,逆我者非,这有什么难分辨的?” 老人道:“你这话,与九幽魔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施无端坦然道:“本就没什么区别。” 老人摇摇头,却不再与他做言语纠缠,踮起脚,费力地将一条大菩提树的细枝干拉下来——那枝干看起来个个冲天而起,却异乎寻常的柔软,被他拉下来,竟像是有意识一般,轻轻地垂下头来,比柳条还要柔顺。 老人转头对施无端招招手,说道:“来。” 施无端不解其意,挑挑眉,走上前去,只见老人从他怀中将兔子的尸体抱了起来,用枝条细细地卷起,一圈一圈下来,那树叶仿佛一件衣服一样,将兔子包了起来,只露出一个头来。 老人一松手,卷着兔子的枝条便慢慢地恢复了原状,仿佛一只兔子的重量对它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树枝依然冲着天际,连兔子也跟着它成了一个直立的形状,露出的头对着朗朗青天,像是有一道魂魄会从它的头顶冲天而起,飞升而去一样。 老人双手合十,自头顶、嘴边、胸口依次点下来,口中喃喃自语,不知他在干什么。 有冰凉的风携着冰雪的味道自远处而起,那巨大的树冠悉悉索索地响了起来,伴随着老人口中含糊不清的念词,竟显得异常和谐。 有那么一瞬,施无端竟然奇异得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的安宁,安宁过后,酸涩却自心头升起,直冲眉间,叫他眼圈一红,险些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忙扭开头,莫名地慌乱了起来,好像一个躲在盔甲后面的孩子,正以为自己铜皮铁骨无所畏惧,却突然被人揭开外壳来,原形毕露了一样。 老人在一边低声说道:“这叫做‘树葬’,古人讲,若是三岁以下的小儿夭折,便将其绑在大树上,使其生灵随草木之灵而去。小儿初来乍到,算不得是这世上的人,来走一遭,没来得及为善,也没来得及作恶,无善无恶,无因无果,才是纯净至极的生灵,所以入不得土,以免被邪灵侵害。” 他转过头来看着施无端,目光平和温暖异常,仿佛他看着的不是一个离经叛道的造反头子,而是个纯良老实的亲切晚辈似的,继续道:“我听闻,若是人心有大执着,突遭剧变,便会留下一分精魄,附于那执着之人、或是执著之物上,除非死生过处,否则不离不弃。” 施无端牙关咬得极紧,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这使得他两颊略显柔和的线条都锋利了起来。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可是造化弄人,弄丢了自己一分精魄的人,若再如轮回,却投不得上三道,来世只能做个懵懂牲畜,若重回人世,也必然心性有变,事事钻牛角尖,偏执不可理喻,反而求而不得。” 施无端一怔。 老人摇了摇头:“人算始终不如天算,公子不敬天地,不信鬼神,难道不知道造化之功?公子精通推演之术,规则之法,难道不知道命术难违?” 施无端的手掩藏于略长的袖子之中,沉默了半晌,拳头不知不觉地攥得紧紧的,指甲几乎刺到了肉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道:“我……不信。” 老人叹了口气,合上双眼,默然不语。 施无端抬头望向被枝叶卷起的兔子,将声音压得极轻极轻,说道:“我不相信,什么是命术?什么是造化?我都未曾见到,便是……见到了,又如何?” 随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道:“劈开他,踩在脚下便是。” 老人抬眼看着他,见施无端面色惨白,表情却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将双手拢在袖子里,说道:“后学今日来,其实是想问执叶大师几句话。” 老人神色一动,抬起头看着他——他竟果然是大教宗宗主执叶大师。 施无端笑道:“我知道贵教诸位大师想要清修,若无端要大师们掺合到我们这些俗人的事里,那是强求,我只希望大师给我个保证——两不相帮。” 执叶沉默了片刻,说道:“怎么,如今我们已经退让如此,公子还不满足么?” 施无端叹道:“我怕……诸位是哪边风硬哪边倒。” 他这话说得欠拍至极,也幸而执叶大师涵养良好,并不跟施无端这个黑心混账一般见识,只是沉默了片刻,说道:“公子是想要个什么保障?” “一份密约。”施无端道,“围大菩提山远近二十里,我要设一个大火阵,圈成一圈,希望到时若我大哥与朝廷相争时候,大乘教宗在中间站得稳当一点,若是诸位越雷池一步,密约作废,必引火烧山。自然,后学也不是漫天要价,我代诸位兄弟向大师做个保障,若我等起事成了,贵教必不受刁难,依然尊大菩提山为天子太庙之所,您看如何?” 执叶大师沉默片刻,沉声问道:“昔日颜太傅以心血点七盏山灯,向天借运七十年,公子若事不成呢?” 施无端笑道:“那你便上书启奏皇上,说是我施无端布阵害你不就得了,物证聚在,谁有能耐把这阵法解开,便叫他解去便是,如果没有,那日后历朝历代,大教宗都不必参与纷争,岂不是成全诸位大师避世之心么?还是说……贵教都是些沽名钓誉之人?” 执叶大师犹豫片刻,施礼道:“事关重大,小老儿自己也难做主,望公子宽限我几日,我回山中召集长老们商讨一番,再做答复。” 施无端欣然点头,说道:“那后学便等着大师的好消息了。” 执叶大师转身往大菩提山上去,这回心事重重的变成了他。 施无端迟疑了一下,却突然又开口叫住他,说道:“大宗主,后学……还有一件事要请教。” 执叶大师停住脚步,道:“公子请讲。” 施无端低下头,抿抿嘴唇,过了片刻,才低声道:“若一个人……精魄离体,自愿分离血脉,剃了骨肉心血,又如何能变回去呢?” 执叶大师皱皱眉,想了想,答道:“等他认了那亲手被他剃了的骨肉,放下执着,真心悔过,受尽皮肉骨骼裂合之苦时,方能圆满。” 施无端默然不语,执叶大师摇摇头,叹了口气,离开了。 又十天,大乘教宗大宗主与那时常在茶棚里混日子的神秘客人签订了大火密约,至此,第二盏灯点着了。 施无端驱车离开大菩提山一带,前往他的下一个目的地。 此时,东海小岛,一道白烟飘到了白离面前,勉强凝成了人形,两两相对,竟是一模一样的容貌,仿佛照镜子一样。 白离低声道:“是你,你回来了。” 白烟凝成的白离悬在半空,静静地看着他。 白离低下头,过了不知多久,才终于低声道:“是……我不对。” 白烟中的人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在他头上飘荡了几下,俯□来,白烟慢慢地散开,将白离整个包围于其中。 古往今来,无论是何情境,陷得更深,用情更真的人,总是最先低头。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灰机,要去弄房子交搞定一大堆琐事,还要去办网络业务,断网的时候请假几天 快完结了,希望诸位理解,谢谢 第66章 第三盏灯(一) 东海之滨并不是什么繁华的鱼米之地,土地贫瘠而多丘。 远望是无边无际的海,当夜幕拉下来的时候,那些山的影子便影影绰绰地徘徊在这里,露出下面嶙峋的礁石,间或一两条小船从下面飘过,博上的灯塔打出冰冷的光,像是一道刀光,指着东海深处,那传说中大深渊之地的怪兽。 没有人知道它的边际在哪里,没有人去过,那些东海再往东的小岛,仿佛已经成了人迹的绝迹,据说有居住在上面,寻常渔民是不敢接近的。 这地方礁石极多,便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也相对贫困,每年都有很多的少年背着简单的行囊离开家,到很远的地方去,为了讨生活漂泊他乡,唯有年关将至的时候,才或有回归,有时是一年,有时是几年,有时是几十年。 去时全盛红颜子,归时半百白头翁,纵然乡音未改,故乡和归人,却都已经面目全非,几乎落得两两不识。 于是此处便有习俗,到冬至往后数上五五二十五天,以梅花之数计,便是东风节,后来也叫小团圆节,外出的男子们陆续回归乡里,与妻儿老小团聚,各自带着最好的行头,尽可能光鲜地回来。 东海民风比较彪悍,小团圆节那一天,女人们便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站在路边等,未婚的男子便要在帽子上插一根小小的树枝,如果他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如果小伙子面相再俊一些,就会有女人们芳心暗许。 久而久之,这里的小团圆节就变得如同七夕一样,成了一个青年男女互诉衷肠的暧昧而美好的节日。 这一日,东海之滨的小渔村里会张灯结彩,年轻的男女们会围着火堆坐在高高的山头上,唱歌跳舞,便是寒冷而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东海浪涛,也仿佛轻柔了不少似的,博上守关的老兵会在高高的灯塔里用笛子吹一支不知什么地方的小调助兴,随着汽笛和灯光飘扬而下,一样地具有穿透力,能随着海面一层一层地翻滚出去。 传到很远很远以外的海岛上。 传到白离听力已经模糊的耳朵里。 他的四肢百骸里都像是着了火,仿佛有一把小刀子,把他划开以后又接上,白离整个人埋在越来越浓重的白雾里,感觉那持刀的人,有一双悲伤而沉默的眼睛——他知道那就是他自己。 此时,白离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死在欢快的笛声和少女高亢嘹亮的歌声里,它们被风挟过来,尾音显得有些走,听在耳朵里,有说不出的萧瑟,那些埋在他的影子里、随时蠢蠢欲动等着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的怪物都虎视眈眈地围在一边,随时等着扑上来。 却是那团极柔软又极强大的白雾,在凌迟着他,也在保护着他。 白离从来不知道,被自己亲手丢弃的一半血脉,竟然有这样的强大。 很久以前,他想要无边的力量,能翻云覆雨、为所欲为,然而当他处心积虑、真的做到了,却发现……自己还是始终不能得到一个人的心。 他懂了无数的东西,却始终不是一个人,不懂人的心。 白离嘶声惨叫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地在他心里闪过,他想,不要施无端了,如果就这么死了,来世做牛做马,做猪做狗,都不要再见到他了。 这个念头只是倏地划过,他便感觉一股极清凉的气自他额头钻入全身,仿如灼烧一样的疼痛顷刻便淡去了不少,白雾似乎单薄了一些,那白雾凝成的人形也不见了,正好在此时,自他额头钻入了身体里。 那么一刻异常神奇,白离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昏昏欲睡了很久的人,一直挣扎在半梦半醒的迷茫之中,突然间回到了现世一样。 许久以前已经深深埋在记忆最深处的苍云山历历在目,那些黯淡而又快乐的少年时光好像突然凭空浮现,几十年如一瞬一般。 一个人……无论出身如何,血统如何,是不能将自己割裂的,哪怕真的亲手抛弃,自己也就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人了,白离福至心灵,骤然明白什么叫做……再回首,已百年身。 他忽然恐慌起来——不,怎能不见施无端。 这一辈子所有的爱憎贪痴全给了这么一个人,唯有是他,再没有别人。 白离脸上一凉,他抬起手,愕然地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白雾所在的范围突然缩小,一道极亮极白的光自当中升起,连远处海滨聚会的人们都被惊动,人们愕然地停下来,望着遥远的方向,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神仙显灵了!” 他们地跪下来,虔诚地闭上眼睛,或者默默想着自己或大或小的心愿,祈求神灵保佑自己的姻缘,或者念着相思之人的音容名姓,祈求那根冥冥中的红绳。 白离却感觉整个人被撕成了两半,他才清醒过来的意识骤然因为剧痛而昏沉,竟连叫声也发不出,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临到昏迷之前,他抓紧最后一丝清明想着,这辈子和他这样纠缠羁绊,若有来世,擦肩而过的缘分总还是有的,哪怕再看他一眼,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便清风明月一般地径直掠过…… 见了他,知道他还好,也便安心了。 除此以外,不敢多求。 ……再不敢了。 连日奔波、此时已经在客栈睡下的施无端突然惊醒,心悸如雷,他仿佛没有醒过神来,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把,抓了一空,这才想起来,一直被他抱在怀里的兔子已经不在了,魂魄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身体被他亲手葬在了大菩提树上。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睁着眼平躺下来,望着客栈经年日久,显得老旧的房顶,呆愣良久。 我怎么在这?他想,半晌没有想出答案,心里空荡荡的一片,像是被野火肆虐过的荒原。 他翻过一个身,侧躺着,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打开以后,里面是一撮动物的毛。 那个傻兔子是白离么?他手指轻轻捻着黯淡了光泽的兔毛,对自己说,可是……它怎么会是白离呢? 施无端突然松开手指,兔毛落到手心里,被他攥紧了。他伸出手臂挡住眼睛,强迫自己不再想。 西北战事再起,他留下的烂摊子很够朝廷收拾的,与大乘教宗的密约也已经达成,施无端随时将自己的行程发给顾怀阳与夏端方等人。 听说碧潭真人已经坐不住了,亲自重整玄宗残破的旧江山,上阵与夏端方等人短兵相接,而顾怀阳却趁乱再次拿下了东岳之地,老狐狸这回没有轻率进入,三进三出,朝廷剿匪军竟被当成匪给缴了个干净,这才兵分两路,一路自原来的东岳之地长驱直入,一路绕过东岳,直走中原,带着几倍于水患之前的兵力,直指徐南大营。 那正是施无端要点的第三把火。 徐南进可攻退可守,可谓是个天然屏障,守将宋阿据说是个刚正不阿的人物,能打能杀,再加上有退守徐南的邹燕来,恐怕是块难啃的骨头。 不过总有缝隙的。施无端的嘴角在黑暗里一挑,然而很快又隐去。 然而即使他是在点火,他还是觉得很冷。 猎猎寒冬,一个人躺在他乡的客栈里,听着外面风雪交加的声音,心里想的都是阴谋诡计,连地龙也不管用,被角依然是冷的——就像是怎么也暖和不过来的那种冷。 白离那样近乎高傲的人,为什么竟肯落在一只毫无灵性的肥兔子身体里? ……不想这个,徐南大营的细作到底成功混进去了没有? 几十年如一日,他是为什么?为了什么? 怎么还在这里?徐南大营…… 难怪他那样疯疯癫癫喜怒无常,也难怪……兔子竟能有那样的眼神。 兔子已经死了!白离还活着又能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怎么还在想!徐南…… 大宗主说他要受尽苦处,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若真是那样,如何能压制住那些影子里的魔物,若是…… 施无端猛地坐起来,随后怔了良久,才慢慢地将额头抵在膝盖上,缓缓合上眼。 那又怎样?他一遍一遍徒劳地对自己说着,那又……怎么样?这乱世中,谁能掌握住自己的生死,哪个不是身如飘萍,随波逐流?谁还管得了谁呢? 还是冷。他整个人缩成一团,终于,乱哄哄的心里只剩下这一句话—— 还是冷。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看房子,准备一个礼拜之内的第二次搬家,顺便把现在的房子转租出去。。。各种兵荒马乱,锦瑟缓慢守卫,七盏灯都着了,也就大结局了,大家可以慢慢数着了 第67章 第三盏灯(二) 魔君白离失踪第三个月,四处搜寻,依然杳无音讯。 宋阿看着邹燕来愁眉不展,连下三道命令,命人继续搜寻时,忍不住插嘴说道:“战场上的事是刀枪说了算,谁的拳头硬,谁便能打赢,有我老宋在此处一日,便叫那姓顾的孬货过不得徐南,你这人好没道理,没事不准备防务,弄一些只会装腔作势的教宗在那里耍些什么幺蛾子,还要苦心费力地去找那妖怪!” 宋阿是个很会打仗的将军,只可惜他是个粗人,虽然也识文断字,说不定遇上什么风雅场面,还能应付上几句骈句,但是会背诗的不代表就真的是风雅人,他虽然会背,但依然很不会说话,每次说出来的话都要得罪几个人,比如邹燕来——便是已经被他得罪得麻木了。 这位宋将军向来瞧不上教宗,按说这事情由来已久了。朝中势力基本两分,一边是教宗出身的文臣武将,一边是文科武举登上天子堂之人,一般而言,能将子弟送入教宗中培养的,不是大富大贵,便是来头显赫,单是如此还不够,还要大有机缘,有悟性才行。 贫民子弟却是少有这样的机会,因此教宗出身的官员们兀自清高自诩,掌控朝中大部分权力,寒门子弟却要筚路蓝缕兢兢业业得数十年,才能同这些先天便高人一等的同僚低声下气地问个安。 这样的不公,但凡是人,便没有能泰然处之的。 曾几何时开始,龙门已经不是鲤鱼可以跳的了,那又会开始有多少人……会打算设立一个新的龙门呢? 不患寡,而患不均。 偏巧宋将军便是这样一个登上天子堂的田舍郎,他乃是三甲一科的武状元出身,然而在朝中沉浮几十年,出生入死地卖命,末了却比不上张之贤一个年纪轻轻的后辈,对教宗自然是看不惯已久。 可教宗势力毕竟极大,便是有人再看不惯,除了这位不拘一格的宋大将军,也没有多少人会直接言语出来。 更何况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位听者还是邹大人这样一个根正苗红的密宗高徒。 邹燕来眉头一皱,显然是老大的不悦,然而非常时刻,一将难求,倒也不好太难为他,只能捏着鼻子忍住了,心里颇为不爽地想,若不是朝中无人,定要想个法子把这莽汉发配得远远的,省得在跟前碍眼。 宋阿也不知是故意讨人嫌,还是天性如此,见邹燕来不理会他,还不肯罢休,仿佛非要和同僚讨论一番教宗之过才好,也不看看这位同僚的屁股是和谁坐在了一条板凳上。便继续说道:“我听说,先皇殡天之时,指着那妖怪大笑三声,惨淡而去,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要我看,顶数这些个国之禄蠹最是祸国殃民,若没有他们,恐怕也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故,指不定我普庆现在还是个清平江山,各处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呢。”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过,简直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邹燕来自东岳之地与顾怀阳的红巾军一路打一路退守徐南,日夜殚精竭虑、枕戈待旦。他虽身居高位,毕竟出身显赫,向来游刃有余,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 疆场无情,每一日都有人死去,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沾满了对手和自己人的血。 三大教宗损失过半,别个不知道,就说密宗,但凡十二岁以上,能扛得起长枪,拉得开长弓的人都上了战场,马革裹着的尸身尚且不全,草草撒上的一捧黄土尚且未干,便是邹燕来涵养再好,听了这话,也不得不替师门冲冠一怒。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怒视宋阿大将军,胸膛剧烈起伏数次,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内忧外患,国难当头,还请……宋将军慎言。” 宋阿与他对视片刻,冷笑道:“我不过稍加言语试探,邹大人便如此这般揣测,这个中是非,末将也总算是明白了。” 邹燕来一皱眉,问道:“宋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宋阿阴鸷地盯了他片刻,却不回答,兀自点了点头,转身掀开营帐的帘子走了出去,仿佛已经心领神会了什么。 “虫蚁横行,国无宁日,不知今日社稷,姓甚名谁。” 黯淡的灯光下显示出的力透纸背的字迹,被宋阿看罢后吞了下去,一字一句,便都像是装在了肚子里。 这张字条来自他的老师,如今已经隐居乡野的前朝兵部尚书孙明冲,十几年来,一群杂牌野路的修道者异军突起,更有不世出的阵法奇材施无端,先解了密约,又分头数次专门围剿暗杀教宗中人,再加上旷日持久的战争,眼下的教宗和鼎盛时期已经完全不能比了。 可谓是人才凋敝,正是个好时机。 就在三天前,宋阿收到了这封纸条,他知道朝中老师那一派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新皇不像先帝那样懦弱,登基以来几次三番动作,都有废教宗的倾向,只是苦于教宗势力太大,加之并不能名正言顺。 眼下邹燕来抗敌不利,退守徐南,正好是个好机会。 不知今日社稷,姓甚名谁—— 宋阿将这句话默默咀嚼良久,抬头望向璀璨得有些诡异的星空,一直望到被山峰阻隔得看不见的地方。 这是最乱的时代,让人流血流泪的时代,也是个让人能够一展心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的时代。 文治武功数十载,不过为了这家国天下鞠躬尽瘁,哪怕百年之后无情汗青不过一笔带过,也算……不白活这一场。 须发半白的将军目光坚定,大步转身走回自己的营帐中,又是一宿彻夜不眠。 同时,领兵直逼徐南大营的顾怀阳收到一张来自施无端的字条,上面只有一个字——败。 又二十日,徐南大营大将军宋阿与叛军头领顾怀阳在钜州大战,整整一天一宿,顾怀阳辙乱旗靡,退守湘阳,宋将军亲自率兵追击三十里,三日之内接连收复“芦洲”“甘州”“颖卢”“阳城”等地。 一战成名,将顾怀阳逼回东岳西境。 一封联名上书当天便在大捷传来之时呈递到了皇上那里,公开弹劾教宗子弟尸位素餐,以邹燕来东岳失利为噱头。 自古以来,教宗与皇族就像是两株彼此依存的植物,虽然总是貌合神离,却谁也离不开谁。然而阵法学在教宗中早已没落,变成了旁门左道一样的分支,却因此栽在了施无端手上,一直被他压着打,数年以来节节败退。 徐南大捷,却叫皇帝终于看到了希望。 在皇帝的默许下,这一年四月份,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教行动由一场战役的胜利和群情激奋的上书开始。 千百年来暗潮汹涌的矛盾终于计划,一发不可收拾。 而胆大包天的施无端——这个叛军中名声仅次于顾怀阳的大反贼,此刻便非常光棍地乔装一番,混迹在平阳帝都中,隐姓埋名地穿梭在他一手建立起来、至今终于开始发挥作用的神秘组织“人字号商铺”,在京城天子脚下,将越来越多的反教“义士”联络到一起,成为一支特别的力量。 小到早点铺子,大到钱庄妓馆,只要有钱流通的地方,都有人字号商铺的影子。 施无端坐在酒馆里,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了“第三盏灯”,随后塞入细长的竹筒中,叫道:“小二,结账。” 店小二麻利地过来,将身形一掩,将碎银子和竹筒一同收了起来,口中叫道:“客官慢走,好吃再来!” 然后擦肩而过,像是从未相识。 施无端若无其事地在街市上逛了一圈,这才回到了他的临时住处——一家赌坊的后院,将袖中方才被塞进去的纸团拿了出来,上面是一行墨迹有些晕染的字迹: 东海众魔影突然消失,不见魔君踪影。 施无端低垂着眼睛将这张纸条看了良久,掌心中这才升起一小团火苗,将它烧去了,喜怒不形于色地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进屋去了。 唯有进门的时候抓在门框上的手背上青筋暴露—— 他到底去哪了? 他……还活着么? 千里之外,举国上下已经春暖花开的时候仍然苍山被雪的大菩提山上,此时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一袭白衣,看起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白衣已经不那么白了,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就呆立在施无端所设的大火之阵外面,表情迷茫,似乎有些失魂落魄。 那大火圈子没有人能看到,除非有人想闯入大菩提山,又或者是大乘教宗违约,偏偏这个男人就可以。 反教之风愈演愈烈,大乘教宗在菩提山中龟缩不出,闭门谢客,毕竟是千年古教,流传下来的古老大阵启动,几乎将整个山封闭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雪山中却下来了一个年轻的弟子,对这白衣男人远远地施了一礼,朗声道:“宗主有命,贵客前来,令晚辈出门迎接。” 白衣男人愣了一下,问道:“我?” 年轻弟子点头称是:“请随晚辈来,宗主在迎客亭等着客人。” 白衣人顿了顿,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大乘教宗的迎客亭在半山腰,正是雪顶与植物的分界线,那里开着一种奇异的花,没有叶子也没有花茎,直接从土里钻出来,一半紫黑色,一半白色,叫做阴阳花,传说是隔开阴阳两界的神花。 一个老人行动略微显得有些迟缓,正在耐心地浇着阴阳花。 引路的年轻弟子行礼之后便自行退下,白衣人伸手在阴阳花上摸了一把,白色的一面自动地扭了过去,紫黑的一面却主动地贴在了他的掌心中,像是有生命一样。 老人头也不回地说道:“来了?坐。” 白衣人皱皱眉,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老人放下水壶,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魔君大名,如雷贯耳。” 白衣人正是失踪了不知多久的白离,他迟疑了一下,在阴阳花掩映下地石凳上坐了下来。老人也不和他说话,只是慢慢地浇着花,整整一个亭子的花,挨个浇过来,将枝叶一一摆弄好,从正午一直弄到了日头偏西。 白离却罕见得没有急,只是在一边静静地坐着,看着他摆弄,一句话也没有说——若是叫知情人看见,定要大大地惊诧一番,喜怒无常的魔君竟然也有这样平和的时候。 直到夕阳西下,老人才挽起被泥土弄脏了边的袖子,坐在了白离对面,用沾了泥土的手倒了一杯凉茶,放在白离面前,说道:“魔君请。” 白离还真的端起来喝了。 老人看着他慢慢地喝了下去,这才说道:“这茶水乃是阴阳花花露收集的,须得混在雪水里,一杯下去,虽然冰冷彻骨,却是能提神醒脑、强身健体的佳品。” 白离竟然说道:“多谢。” 老人看着他点了点头,问道:“魔君何以至此?” 这话问得白离一愣,他皱起眉,抬头望向那些不停地往他身边扎堆的暗色花瓣,良久,才有些犹豫地说道:“我……不知道。” 老人并不催促,只是沉默地坐在他对面,细细地品着阴阳花露凝成的凉茶。 又不知多久,白离才仿佛自言自语地低声道:“我不知道,也不明白,更不清楚该怎么做。他们说你是大宗主,是个不要脸的老狐狸,还有人说,你是这世上最有智慧的人,你知道么?” 大宗主执叶大师笑了起来,捡起一片从远山上飘落下来的巨大的叶子,卷成了一个卷,贴在白离耳边,说道:“这是菩提仙树的叶子,仔细听。” 白离侧耳听了片刻,随后皱眉道:“我什么也听不见。” 执叶大师说道:“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仙音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白离不解地看着他。 执叶大师说道:“有人说他听见了,其实不过是他自己心里那样想,想着想着便走火入魔了,还以为自己听见了——人总是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白离的胸口,说道:“心就是魔障,困住你走不出去,也困住他走不出去。” 白离捂住胸口。 执叶大师继续道:“然而魔君既然已经将失落的血脉和魂魄找回,历经百劫,九死一生。难道不是放下了么?难道不是走出去了么?” 白离道:“可我并没有……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做。” 执叶大师哈哈一笑,站起来转身往山上走去,口中却道:“这有何难,将那大山推开,将那深水分开,将那破墙踹倒,然后编一个草人哄哄他,逗得他破涕一笑,可不就得了?” 白离怔住。 直到执叶大师离开许久,他仍然在暮色包围的山头呆呆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地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第68掌 第四盏灯(一) “说吧。” 施无端将手中的小碟子往前推了推,坐在他对面的夏端方仿佛是逃荒回来的,一脸沧桑,饿死鬼投胎似地抢上来。那碟子里的小烧饼不大,被他一口一个地往下吞,仿佛连嚼都来不及嚼。 吃了足足有七八个,他才痛苦地抬起头,对施无端说道:“茶……” 施无端看着他那狼吞虎咽的吃相,以及掉的一胡子点心渣,本来这些日子胃口便不好,此时简直有些反胃了,感觉自己都替他干得慌,便随手取过一壶凉水,倒了一杯给他,看着夏端方一口牛饮进去,问道:“饱了么?” 夏端方的表情更痛苦了,说道:“这烧饼怎么有肉馅?多少铜板一个?” 施无端道:“我付钱。” 夏端方立刻淡定了:“哦,那再给我来一碟子。” 施无端:“……” 直到第二盘点心端上来,夏端方才一边吃一边喷地说道:“魔君的行踪我们没有追查到,但是看得出朝廷方面也没有追查到,不然这次皇帝这样大肆追究教宗,密宗一直与魔君关系匪浅,如何能不牵连到他?”` 施无端皱眉道:“谁让你说这个了?” 夏端方说道:“哦,不说这个啊?不说这个你为什么让第十七门的兄弟们去追踪魔影迹象?” 施无端看了他一会,沉默片刻,然后微微抬高了一点声音道:“来人!账房呢?告诉账房,饭钱算在这个人……” 话音还没落,夏端方便如临大敌地扑过来,一把捂住施无端的嘴:“六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呸!看我这张嘴,没事就会瞎说八道。” 施无端看着他。 夏端方只得正色道:“邹燕来的去向已经清楚,打□那边已经布置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六爷放心。” 施无端这才点点头,转着茶杯玩了一会,问道:“这些日子,教宗那边有什么动静?” “皇帝下令,罗列教宗颜甄数条罪状,想必六爷已经知道了。”夏端方说道。 施无端点点头:“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夏端方叹道:“不错,要我说,这皇帝倒也是个杀伐决断的人物,只可惜决断得都不合时宜。” 施无端半真不假地笑了笑,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倒也是人之常情。我听大哥那里来的消息,密宗先锋还在战场上,老皇帝也挺有趣味,分明是拿人当驴使,打着鞭子还要让人给他拉车。” 他想起了什么,又问道:“玄宗呢?玄宗怎么样?” 夏端方迟疑了片刻,说道:“碧潭真人在闭门谢客,门下事物一律交给弟子处理,据说是积劳成疾,每日装得柔柔弱弱,九鹿山有些特殊,皇帝不好直接拿他们开刀,只得吊着,下了个不咸不淡地命令,命其反省。” 施无端皱皱眉——皇帝自然是不大敢动九鹿山的,毕竟七盏山灯还是从人家祭坛上点起来的,便是眼下这位圣上颇为特立独行,打算重整朝纲,剥夺教宗千百年来的大权在握,也还是要稍微顾及一些的,便说道:“我叫你送的信,你送到了不曾?” 夏端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不正常。 施无端立刻便瞧了出来,追问道:“怎么?苦若师叔怎么说?” 夏端方支吾了半晌,才说道:“我派人暗中与苦若大师见了,她……她说‘若早料到施无端这小贼有朝一日这样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当初便不该保他,便该亲手将他掐死在九鹿山上,免得如今老婆子我便是闭眼了,也无颜面对我教列祖列宗。’” 施无端脸上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反而是他意料之中似的,过了一会,才语气平平地说道:“哦。” “还有……”夏端方低下头。 施无端有些疑惑地看过来,淡淡地道:“她还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只管告诉我便是,不要紧。” 夏端方沉默半晌,低声道:“苦若大师再没说别的了。她撕了你的信,将我派的人赶了出去,当天晚上,便……” 施无端神色一动,问道:“什么?” “悬梁自尽……了。”夏端方飞快地扫了一眼施无端的神色,说道,“如今非常时刻,玄宗不想多生事端,这件事若说不清楚,在皇帝那落个‘叛国通敌’不算什么,恐怕是他们将消息封锁了,秘不发丧……” 施无端脑子里“轰”的一声,眼见夏端方嘴唇一开一合,就是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手中茶杯倏地碎成两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问道:“你说……你说什么?” 夏端方抿抿嘴,轻声道:“六爷……还是节哀吧。” “可她不是说……她不是说无颜面对我教列祖列宗么?”这句话不知怎么的便脱口而出,施无端像是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一样,连眼神都空茫起来,极缓极缓地摇摇头,“她不是说……她死什么?” “六爷……” 施无端突然站了起来,袖口扫过桌子上的茶具,乒乓一阵乱响,夏端方忙一把拉住他,问道:“你要去哪?” 施无端一声不吭地硬将他的手掰开,转身往外走去。 夏端方叫他那惨白惨白又了无起伏的脸给吓着了,在后面叫道:“六爷!六……” 施无端脚步却越来越快,撂下一句“别跟着我”,便已不见了踪影。 他竟不知该折往何方似的,兀自浑浑噩噩,翻身上马,随着那畜生东游西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 这世上,最痛苦的永远不是被别人负,若是如此,只要自己愿意,放开了便是放开了,却是有负于人,每每想起,总要被自己的良心纠缠,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纵然是那嘴上万般无情、心中千般无耻、遗臭万年、甚至落得百年骂名的大奸大恶之徒,终其一生,也必得有一线良心,只要这一息尚存,便免不了午夜梦回被噩梦惊醒,每每冷汗涔涔,都要自问上那么一句……何至如此? 何至如此呢? 施无端想,那少年时唯一一个保护过他的长辈,唯一一个用性命、自由和尊严保护过他的人,在见到夏端方派去的人时,该是什么样的心情,才能怒极反笑?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能让她当晚便自挂于梁上? 哦……是了,他略微有些茫然地对自己说道,苦若师叔一辈子都怕师门分裂,同门相残。 他胸口仿佛有一把火,剧烈地烧起来,将他五脏六腑,心肝肠肚一起烧了起来,疼极了。 施无端弯下腰去,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然后他整个人平躺在郊外的草地上,蜷缩成一团,手指紧紧地透过泥土,抓向草木的根,感觉自己想大吼,亦或者是大哭一场,然而抬头看见茫茫四野,却始终只能一声不吭地忍着。 那一刻拉长拉得再长,让人仿佛有种错觉,痛苦永远不会过去。 突然,一只长得歪歪扭扭的草编小虫一瘸一拐地蹦到了他面前,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竟能粗糙得如此惊天地泣鬼神,连头和屁股都分不清楚。 小虫时常自己也不知该往那个方向走,只得挥舞着四条不一样长的腿,四肢并用地往施无端身上拱。 不过……什么虫才长着四条腿? 施无端愣了半晌,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任凭那四条腿的新鲜物件跳到了他的腿上。然后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那人仿佛是有些局促,不知如何是好,目光和他对上,又慌忙转开,过了片刻,又忍不住看过来。 他重复着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不知多久,才终于鼓足了勇气,用一种异常认真的口气,生硬地说道:“你……笑一笑吧?” 第69章 第四盏灯(二) 时光好像倒转了一周,回到二十年前,山洞里小小的少年捏着草编的小虫,耍着赖说:“哎哎,小离子,笑一个。” 他们曾经那样纯真。 一个如同一张白纸,了无心事,什么都不懂,一个心里只有那么小的一点喜悲,被那小家伙在外面喊上一声,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那一瞬间,施无端仿佛有种奇异的错觉,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谁也没流过那样多的血,谁的胸口都还没有那条红如朱砂的疤,你我见面依稀如昨日,远远地喊上一声小名,便能携手出去,徜徉山水中。 人……究竟为什么要长大呢? 若是可以永远活在幼年时,是不是便不会有忧虑,不会有仇恨,不会有那么多、那么激烈的和整个世道的冲突,不会背上那样多的包袱,不用和曾经那样亲密无间、一起并肩睡在大树下面的人分道扬镳、刀兵相向? 是不是想跑就可以跑,想跳就可以跳,咧开嘴就能大笑,每天都能充满好奇,充满快乐地活下去,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烦恼呢? 是不是,不要懂那么多就好了? 饭菜若是剩下,三五日便要长毛,果子若是丢在地里,两日便要腐烂,茶水放在外面,隔夜便不可再用。 人心装在肚子里数十年,难道也会腐烂、变质……乃至面目全非么? 施无端努力了几次,嘴角机械地提起又放下,却始终不成一个笑容,片刻,他终于低声道:“我笑不出。” 白离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发现施无端并没有反对,这才像是走进了不属于他的地盘的小动物一样,近乎战战兢兢地靠过去,一直到施无端眼前,才慢慢地蹲下来,与他四目相对。 施无端突然感觉到什么是“血统和魂魄的回归”,如何能像执叶大师说得那样,叫人撕心裂肺以后脱胎换骨,他发现白离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澄澈,那里面看起来叫人心惊胆战的暴虐突然都不见了,一如多年前那个山谷里脾气稍微有点不好的小狐狸,有最纯粹的爱憎。 那目光中的执着一如魔君,温润和清澈,却又像是那只眼睛乌黑的兔子。 白离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施无端突然别过眼去,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仿佛胸腹中方才的那股子灼烧一样的疼痛还没有过去一样,难过得他几乎眼前一黑,却只是死死地攥住胸口,一声不吭。 白离轻轻地抓住他的手,另一条手臂环过他的后背,虚空着环住他的肩膀,像是不敢造次似地,在当中略微迟疑了一下。 然而施无端却突然把头埋得低低的,自己抵在他的胸口上,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然后白离听到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到最后,竟有些吓人了,掺杂着说不出的冷意,仿佛结着冰碴子似的,将他里里外外都给冻坏了。 喜极而泣,悲极而笑。 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唯有一声惨笑。二十年顶着风刀霜剑踽踽独行的委屈全在其中,原来这一生,其实是可以这样苦,苦到极处,言且不堪。 无人可说,无处可诉,唯有装出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从一而终。 白离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事了,亦或者是被那看着就不像好东西的老和尚坑了——施无端这一笑,简直将他的心也揪了起来,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中,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他便紧紧地搂住施无端,在茫茫四野中,在人迹罕至处,仿佛相依为命一样地搂住他……就像他已经不是身份尴尬的魔君,他也不是神出鬼没的施六爷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白离感觉胸口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湿透了,温热的液体一直透过他的衣服,贴在他的胸口上。 当他想让施无端哭的时候,施无端总是冷笑以对,如今他想逗他笑一笑,却把他逗哭了。 白离的思绪不知道已经飘到了多远的地方,只是怀里抱着那个人,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地方,一瞬间迷茫极了。他想着,我是干了什么呢?这些年,都在争些什么呢? 至尊宝座亦或无敌威名,都像是一个无聊的笑话。 唯有最后的最后,这样伤痕累累地彼此靠在一起的时候,才终于得到了那么一时片刻的宁静,便连动也舍不得动一下,沉浸在那样的宁静里,仿佛坐在那里,便能等到瞧见地老天荒一样。 我知道我错了,白离心里想,环着施无端的手紧了紧——可你这个混账,怎么就那样固执呢?你就没错么?你敢不敢低一次头呢? 然后他低下头,轻轻地动了动肩膀,施无端的脸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抬起来,人却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他好像是已经筋疲力尽,只是眉头依然紧紧地皱着,几乎在那里留下了一条根深蒂固的线。 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好梦,白离轻轻地抬起手指,抚平他的眉头,心里想道,亏心的人才不做好梦,你从小便那样聪明,这道理却想不明白么? 或者想得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吧。 白离想起小的时候,每一次两个人有什么口角不愉快,都是施无端先低头,哪怕自己变成小女孩的模样那样骗他,他也是一句话的功夫,便原谅了自己。 那就算……这次该轮到我让你一次吧。 白离让他靠得更舒服一点,慢慢地往后仰倒,躺在草地上。 他闭上眼睛,心里仍是酸酸甜甜地想着——他娘的,这也会风水轮流转么? 然后白离的嘴角不可抑制地轻轻扬了起来,暖融融的阳光打在他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白离对自己说,至少我能这样轻松地对自己笑一笑,不也算赚了么? 施无端失控,他点的火却并没有脱离设计好的轨道,这片大陆上的第四盏灯已经借由夏端方的手布置了下去——便是南北要道打□。 这还是当年太宗皇帝在位时候修筑的一条官道,从平阳帝都自西绕过三阳关,过湖州、澜州,直至淮中,贯穿南北,运量送兵,都要从此路上过,途中经过徐南、三阳关、株洲等三大屯兵大营,一路戒备森严,加有教宗加持,保证便是大灾大难,或者兴兵于此,也使得打□不被截断,除非一侧城池被占领,否则道路必然通常,绝难破坏。 要过官道,通关文牒等等必须俱全,否则轻则被严加查访,重则下狱。 而此时密宗邹燕来获罪,被皇帝调到西北,便是途径打□,要去与张之贤一路,去收拾那里的烂摊子。 他离开的那一日是个十里艳阳天,没有人送,甚至没有人知道,他默默地带着一纸圣旨,一骑单车慢慢地驶出了烟尘潇潇的古道。 很多人期待过他,认为他是个英雄,他曾经运筹帷幄,打算决胜千里,却发现,英雄也是要时局成全的。 一个人究竟可以憋屈到什么程度呢? 怀瑾握瑜无人知晓,还是……才刚要大展宏图,便硬生生地被人折断翅膀? 没有人知道那一瞬间邹燕来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满脸胡茬,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茫然地望着摇摇晃晃的车顶,仿佛连愤怒和抑郁都发不出来了,一口气泄掉,就仿佛再也吹不起来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曾经在高山之上将万千全都算计在心的男人突然动了一下,眼珠往旁边一转,就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一样。 然后他低低地开口问道:“到了哪里了?” 车夫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大人,我们已经离开徐南境内内,西出三阳关,马上进入吉安境内。” 已经出了三阳关…… 邹燕来突然用手捂住脸,突然发出一阵笑声,那笑声压得低低的,仿佛是卡在了喉咙里一样,声音越来越嘶哑,到最后竟有些声嘶力竭一般。 笑着笑着,眼泪便下来了,顺着他的手指缝间流出来,又咸又苦。 飞鸟还未尽,良弓何以藏? ……愿我朝圣明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下,邹燕来整个人险些被拍在车门上,外面传来尖锐的马嘶声和车夫有些惊慌的喊叫。 邹燕来定定神,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过了好一会,一个侍卫的声音才自车门外传来,那人道:“大人,前面恐怕是出事了。” “什么?”邹燕来掀开车帘下了车,才一露面,登时被一只诡异的大鸟从头皮上擦过去,他吓了一跳,忙低头躲过,只见天地间竟是乌黑一片,星月不见,方才还是十里艳阳天,此刻却突然黑了下去,滚滚的大雷自天边响起来,古怪的飞鸟通体乌黑,仔细看竟是食腐肉而生的乌鸦,盘旋不去,异常可怖。 邹燕来心里一颤,第一反应便是打□出事了,然而紧紧是片刻,他便反应过来,明白被宋阿大将军一阻,施无端的手其实伸不到这里来,他愣了片刻,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障眼法,但是心里清楚,是针对自己的。 突然一片嘶哑的爆裂声在身后响起,邹燕来骤然回过头来,却发现他的侍卫和车夫都不见了,便是连拉车的马都没了踪影,仿佛那些活物从未存在过一样。 施无端果然是对教宗中人赶尽杀绝,邹燕来冷笑一声,提起随身的宝剑,大步往西北的方向走去——这阵法他曾经见过,是个小活阵,叫做累递小阵。 第70章 第五盏灯 西北原本高山,此刻变成一览无余的平原,边界模糊在天地相接的线上,了无起/伏。放眼间能看到极远的地方,却又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根本什么也没有。 人站在中间,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那天地浩大,死生都仿佛一线而止的狭窄,何况生平起伏,何况人世荣辱。 邹燕来狠狠地咬住舌尖,一刹那的清醒如同回光返照一样,飞快地被那样的浩大掩埋下去。 累递小阵,虽然名为小阵,但是其中一厘便是一层,再一厘便以倍数叠加,尺寸之间,能至无极。 邹燕来驻足,拔/出腰间佩剑,单膝跪在地上,将那长剑死死地钉入地下。 剑柄向下,微微轻颤,不知从何处吹来一缕肃杀的风,使得那停剑之处如同坟冢,在死寂的地面传出仿佛蜂鸣一样的微音,仿佛显得周遭更空了些。 邹燕来捏住眉心,心里想道,若不知累递之数,岂不麻烦?这样大的一片地方,施无端究竟会用哪个数? 然而施无端并没有让他猜很久,就在他稍加站定的时候,突然西北方向的尽头打下来一道惊雷,一直砸到地上。整个大地震颤了起来,一条深深的裂缝从仿佛潮水一样,从远方奔涌过来,正好擦着邹燕来的身体划过。 以某种摧枯拉朽一般的力量,横扫过整个平原。 然后剑的蜂鸣诡异的停止了,片刻后,狂风从地缝里升起,带着大地深处的某种咸腥味道,仿佛最深处的愤怒被火种点燃。 被万物踩在脚下、沉寂了千万年的大地突然暴怒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压抑中变得越来越动荡,有一天推开所有的山,抖落所有的雪,哪怕将自己也变得千疮百孔,都要咆哮出来。 邹燕来被那样深沉的咆哮震动,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在那轰隆隆的声音和狂风的拍打下,像是一只随时能被吹走的蜉蝣。 他双膝陡然一软,跪在了地上,仿佛冥冥中有种力量,在按着他的脖子,把他拼命地往下压,叫他顶礼膜拜着什么一样。 随后大火烧起来了,无数的人影在其中闪过,就像是空旷的平原上突然填充了无数的怨灵一样,他们像是被末世的海浪卷走的贝壳,忽而南北,不知该折往何方,如同一把浮萍。 然而此时,这些浮萍聚集在一起,终于让整个海面都变了颜色,他们个个面孔模糊,不知男女老幼,仿佛只是一个影子,忽的闪现,又忽的消失,变成了那大火的燃料。 顷刻间从生到死,汗青历历——从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开始,从本朝建立开始,从前朝崩塌开始,从第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在灯下在第一片竹简上写下第一个字开始,从天生万物草木初长开始,从开天辟地、洪荒宇宙自混沌分开开始…… 最终全都止于灰烬。 仿佛一生只为这一次燃烧,只为这一次祭祀。 大火逐渐包围了整个天地,邹燕来睁大了眼睛,他忽然明白了——这是阴尸火! 当年趁着太阴将缺的至阴之时,邹燕来自己在古吉城外施法点过一场阴尸火,以那些城外乱葬岗的死者尸骨为引子,烧出了一个绝世魔君。 那场大火直接引发了数千年来最激烈的一场战斗和对峙,使得城中飘出了灰色的雪花。 却没有这样大的手笔。 邹燕来心里忽然生出某种错觉,他想,施无端这把阴尸火到底是在用什么做引呢?他难道真的是一道天雷劈开了阿鼻地狱,将所有阴司小鬼全都放到了地上,一同做了燃料不成么? 天下阵法……无有能出施无端之右者。若世上真有神仙,神仙有他这样的能耐么? 翻手创世,覆手毁之。 打□上烧出阴尸火……邹燕来狠狠地一激灵,突然明白过来,施无端这是要“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三大教宗共同为打□加持,如今教宗凋敝,然而一代又一代高人前辈们留在教宗中的“核”并没有改变。 他们依然会同整个山河产生某种奇异的共鸣,就像是已经融化到整个河山的骨血里一样,只要这一点微末的生机源源不断,打□便不会断。 施无端却将打□截在了三阳关,设了累递小阵,将尺寸空间扩大到无止无休的地步,然后烧上了这一把空前绝后的阴尸火。所有在战火和乱世中颠沛流离乃至身死的魂魄全背卷入其中,死者填充道路,怨气冲天,这样的大凶之地,必然导致教宗加持的反噬。 为什么是三阳关? 因为三阳关以北不到百里便是大菩提山,往西不过三条河脉,便是九鹿山,往南不过一条山脉,便至密宗谷地。 不……邹燕来慌张起来,打□如同朝廷心脉,心脉被截断,则南北不通,南方大关尽去,此刻菩提山被围,西北动荡,还有什么能拯救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社稷? 不! 他猛地站起来,膝盖那根软下去的筋突然绷直了,大风将他的发髻吹开,有些干枯的头发在空中上下飞舞,就像是二十几年前那祭台上的老颜太傅一样,他死死地握住钉在地上的剑柄,慌乱恐惧的眼神突然坚定下来,就像是无数的殉道者那样。 随后,这位密宗出身、宦海中几经起伏的邹大人一只手指天,结成法印。他闭上眼睛,那空中结成的一点光亮飞快地便被无边的风火打得灰飞烟灭。 邹燕来不为所动,他的剑往地上深了三寸,脚将地面踩出了一个重重的脚印,使得他整个人陷下去一点,仍喃喃地念诵着没人听得见的咒文。 想要在这漫天风火的世界里打一个楔子,以自己肉/身将教宗古老的加持之力顺延开去。 咒文尚未出口便已经破碎,法印尚未结成便已经被吹散,邹燕来就像是一个飓风中依然锲而不舍地结网的蜘蛛。 慢慢的,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淌下来,他的脊背挺得依然笔直。像是蚍蜉在顶着即将倾颓的大树。 这个国家养育过他,给过他显赫的声名,无上的荣耀,高不可攀的特/权,也给过他当头一棒,将他重重地从云中摔到泥土里,质疑过他的忠诚,质疑过他的血和汗。 如今,他却依然为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依然独自死守在这条绵亘了千秋万代的官道上。 虽九死,而犹未悔。 然后他终于被浩大的风火淹没,那剧烈的力量碰撞之后,地面上一无所有,打□处的地面隆起了百丈高,中间留下一条看不见底的深涧。 然而在那悬崖边上,却留下了一双人的脚印,竟有三尺来深。 一夕之间沧海桑田,至此,三大教宗最后一条相连的线路也终于分崩离析,大乘教宗中一直燃烧在“友祠”的油灯火光突然灭了,落下一缕青烟。 添灯油的小弟子吓了一条,愣了片刻以后,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一路叫道:“不好了,不好……” 却不小心扑入了一个老人怀里,他愣愣地抬头看着他们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宗主,执叶大师望着灭了的灯火,却苦笑出声,说道:“我知道,总有一日,世上再没有能阻挡他脚步的东西。” 小弟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说道:“宗主……” 执叶大师将油灯中的灯油倒出,说道:“这世上,可有能将千秋百代的魂魄都当做燃料的阴尸火方法?我如今方才想明白。” 小弟子道:“请教宗主。” 执叶大师说道:“便是龙脉中的帝王冢——我朝历代帝王龙驭宾天,所行的大礼,葬得都是衣冠,真正的帝王冢一直是本朝秘辛。王权宝座,乃是被鲜血和无数的魂魄堆积而成的,以真龙之体烧出的阴尸火,自然能使教宗加持动荡不已。” 小弟子问道:“既然是秘辛,又如何被人发现了呢?” “是山灯。”执叶大师说道,“当年七盏山灯升起时,为向苍天请命,借运七十年。这山灯借运的法子,乃是密宗和玄宗共同保存的,便是颜怀璞与道祖这些人,也不过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其间千变万化,能将我朝千百年来运势全部泄露出来,更不用提那至关重要的帝王冢了。” 小弟子呆呆地问道:“做法的人参透了么?” 做法的人参透了么? 执叶大师叹了口气,却模棱两可地说道:“谁知道他参透了不曾呢?” 龙脉毁,要道断,第四盏灯和第五盏灯分别点了起来——你要借后土之力,逆皇天而行么? 执叶大师慢慢地转身,走回他自己的禅房,心里忽然想道,原来世上真的有人,天生便是应劫而出的。 作者有话要说:在锦瑟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原来有这样多的愤怒 第71章 回去 打□上出现异象,八百里加急隔了不几日便传到了朝中,正在和宫妃们进行晚饭后“放松一刻”的皇帝陛下,当场就让无数皇子龙孙提前跑出来了,这把皇帝给呕得活生生三天没吃下饭去……当然具体打□事件,还是夜半无人私语时的小事故哪个让他心情恶心地更多一点,这个就不可考了。 朝中文武百官本来便是众口难调,一听见这事,不管懂与不懂,都沸腾了起来,活像是炸了锅的狗市,吵得都不知道谁是谁三姑二大爷了。 邹燕来邹大人殒身的消息并没有掀起一点波澜,大概有些人就是只有生前显赫的命,一辈子不管怎么钻营,等有一天他死了,就谁也不记得他了。 这个消息还是由翠屏鸟传到了施无端手上的时候,得到了他昔日宿敌一个眼神的停驻。 “哦,邹燕来死了?”施无端是这么说的,翠屏鸟飞进来的时候打翻了他桌子上的一碗水,把它坐在桌边的主人泼了一袖子的凉水,此刻正扑腾着梳毛——自从兔子死了以后,它半死不活地沉寂了很久,却在看见了白离回来的刹那就活了过来,仿佛它也知道这个以前一直让它恐惧的人,就是那陪了它无数个日月的小伙伴一样。 孟忠勇和李四娘正坐在一边,等着聆听他的高论,谁知施无端好像忘了这码事,专心致志地擦起了自己滴水的袖子。 孟忠勇驰骋疆场十几年间,早就不是当初蹲在院子里,偷偷分少年施无端一碗面汤的莽撞青年了,英俊的眉眼间自然而然便带出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意,虽然依然骂骂咧咧不拘小节,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危险而锐利的男人,不再像个单纯的大型动物了。 施无端行踪诡秘,这几年来越发与他们聚少离多,然而尽管如此,孟忠勇每次一见到他这幅放个屁也要兢兢业业、认认真真的模样,便觉得蛋疼不已。 好在李四娘在,他不大敢出口成脏,只得装作人模狗样地问道:“你方才说邹燕来死了,怎么样呢?” “很好。”施无端顺着他的话茬接道,“邹燕来一死,颜甄如断一臂,密宗高手在战场上便折损大半,我觉得这件事不错,可以下一碗面来庆祝。” 李四娘皱皱眉,这会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怎么,你觉得那皇帝要出尔反尔,起复颜甄?” “那也没什么,皇上嘛,自然是金口玉言,说话不算的。”施无端顿了顿,垂下眼,将袖口挽起来,说道,“就算他不打算起复颜甄,我也已经给大哥发了信去,时局所迫,他会不得不起复。” 孟忠勇问道:“皇帝起复谁,有那么重要么?” 施无端的嘴角慢慢地牵扯出一个冷笑,缓声道:“不起复颜甄,我又要那什么将他们一网打尽呢?” 他站起来,在窗口负手而立,望向满院灼灼盛开的夏花,心里忽然展开一幅别人决计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大图,像是从星星的高度俯瞰人间城池一样,所有的驿站、官道、城墙全都在里面,条分缕析。 当他还是个沉默的少年的时候,便这样暗暗对自己发过誓,总有一天,要让教宗专权的时代在自己手里终结,到时候所有人都能选择自己的活法,每一个寒门出身、或者早年坎坷之人,也能凭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万万人之上。 那些教宗中取巧弄左之术,会被现在疯狂地崇拜着它们的人们所忘却,习文者安邦,习武者定国,他们会在一起使这块土地变得更肥沃,让生活在上面的人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总有一天,这浩浩天下,会变成这样。 从第一封上书开始,种子已经埋下了。 施无端心里想道,便让我,将它推得更远一些吧。 这些话不能说出口,因为还有夏端方,还有所有那些红巾军中和所有将士们一同奋战在第一线的修道骑兵们,这是一件千秋百代层层积累才能完成的任务,施无端伸手按住窗棂,心中暗暗对自己说道,不急。 这时,他看见不远处站在一棵大树下的人——白离。他知道施无端正在与李四娘和孟忠勇商谈他们的正事,所以并不来打扰,只是远远地等着。 他的肩膀上已经落了一层白花,不知道是等了多久,正好与施无端无意中扫过来的眼睛对上,白离便露出一点安静的笑容,仿佛只要看见他,便能安下心来似的。 施无端还没能适应这个失踪很久之后又突然出现的白离,这件事他还没来得及理清,便又被各种各样需要他经手的琐事转移了注意力。 于是此时只得飞快地移开目光,骤然之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如今的白离。 以前那人不论行事如何,却总是像个孩子,单纯却执着,总是发着脾气,去要不属于他的东西,一点点也不肯妥协,还带着那样一种不管不顾的自私和偏执,从不去管别人怎么想。他天生就是那样的人,有着暴虐的魔的血统,和妖在一起,被藏在深邃的苍云谷中,了无心机地长大。 那才是他熟悉的白离,曾经让他喜欢过、恼火过,甚至生出仇恨,隐隐地有那种“如果这个人从来未曾存在过,不知要省下多少麻烦”的想法。 而如今,施无端发现,他对白离所有的记忆,其实都是混乱的。 那个会为了他一句话,违心地露出笑容的小狐狸精,那个身后背着沉重的魔影,带着疯狂的占有欲的男人,那个大/阴之夜里毫不留情,要取他性命的魔物,那个大周山上搭弓拉箭,一箭射入他心口的敌手。 那个在恶火境里因为魂魄不全,喜怒无常又痛苦不堪的白离,和眼前这个平静而隐忍的白离,他们都是白离。 人总是这样,针锋相对的时候,都觉得自己万般委屈,没有半点错处,便是心里知道,也仗着年轻气盛,万万不肯承认的。 而经年日久,当那份纠葛已经复杂得叫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时候,一个人突然低下头来,将拔了不知多久的绳子单方面剪断,另一方也必然会无所适从起来。 施无端目光游移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又看了白离一眼,发现那人的视线仍然停留在身上,遥遥相对,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他死寂多年的胸口突然一热,有股说不出的酸涩滋味涌上来,施无端想,若是当年自己不那样固执,不因为他是白离便那样吹毛求疵,能宽容一点,念旧一点,有人情味一点,若是不曾那样对他……对任何人都百般提防,若是心里少一分算计,能多看他一眼,知道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是不是……那些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然而时至今日,却仍是他默默地回来,以忏悔的姿态收回当年悲愤之下亲手割离的血肉,近乎卑微地找回附在畜生身上的魂魄,沉默地先低下头。 他原本……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施无端想着,突然难受得很,眼眶便骤然一酸,勉强低下头遮掩过。 李四娘其实早看见白离,见他神色游离,便拉了孟忠勇一把,说道:“小六,你今日方才回来,想来驱车劳顿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我们不多打扰了。” 施无端慢半拍才回过神来,孟忠勇一个哈欠打完,他才“嗯”了一声。见状,孟忠勇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李四娘强行拉走了,他仿佛有些奇怪地看着等在那大树下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这六弟这回是从哪里弄回这么一个人来。 他并没有和白离面对面地对峙过,再加上白离容貌虽然不变,气质委实是大不一样,孟忠勇竟一时没有认出来,被李四娘拖走的时候,远远地望了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直到他们都走了,白离才从大树下走出来,不多言语地进屋,只见施无端仍然兀自对着窗棂发呆,他也不打扰,便那样静静地站在一边,好像个如影随形的幽灵。 突然,施无端转过身来,低低地说道:“小离子……” 当这个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的称呼从他嘴里说出的那一刹那,白离那双平静得有些黯淡的眼眸便在一瞬间亮了起来,好像一道烟花在寂静的深夜里炸开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也把施无端下面半句话生生地给晃没了。 “你在叫我么?”白离用他那种惯有的、轻柔地声音说道,仿佛有些不敢置信地往前走了一步。 施无端看着他这幅模样,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心里像是坠了一块铅一样,沉得人生疼,这使得他突然伸出手,搂住白离,手掌附上他背后突兀的肩胛骨,仿佛能触碰到他的憔悴一样。 施无端闭上眼睛,心里想道,这个小狐狸,怎么这样死心眼呢? 第72章 锦瑟 每当他想起自己那些艰难的过往,白离都会很愤怒。大概他从出生开始,便与“称心如意”这个词毫无缘分。 艰难,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只是无数种活法的一种,一般而然,选择一条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艰难的路,也就意味着会获得比世上大多数人都丰盛的生命。 然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白离偏偏不在此列。他有时候会觉得,便是天降馅饼,一人头上砸一个,砸到他这里,也得要把他漏过去。 可能真的有人在出生的时候,便不受老天爷待见吧? 没人能理得清他和施无端之间的那一团烂帐,恐怕是世上最精于算计的施无端本人,也难以掰着手指弄明白,究竟是谁负谁多一点。 唯一不难说的是,走到现如今这一步,他们非常不幸地……是两败俱伤的。 白离有时候想起来,会有种“施无端”其实压根不存在的错觉,仿佛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执念,哪怕他抱着这个人的时候,感觉对方脖子上的血管缓缓流过的温暖传来,都似乎凝成一股不大真实的触感。 恨他么? 白离从来不是圣人,别人伤他一分,他要讨回一分五,便是此时此刻,念及这人种种作为、字字诛心,也有那么一股恨不得咬死他的念头。 然而或许是他失落的一半血脉和魂魄的回归,这念头虽然仍在,却不再疯狂了。他终于平静下来,闭上眼认真地感受着那人瘦削却有力的怀抱,回想起多年前那少年软软的小脏手……于是白离对自己说,可是继续恨下去,就永远也得不到他。 他的身心仿佛已经替他自动做出了选择。 反叛的心是一根刺,戳在人的脊梁骨上,使得它一路挺直,有了某种无坚不摧的力量,可以做出一番事业,因为当一个人对某种东西的渴望,仿佛溺水的人对空气的渴望一样的时候,他就会变得不可思议地强大。 但是一辈子的长,靠这个,是不能活下去的。 人生如水,过刚易折。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是不得不妥协的,总有那么一瞬间,为了某些东西,再怎么怒气冲冲的人也要停下来,冷静片刻,收起周身的刺,原谅别人一次,也原谅自己一次。 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发现,原来把自己逼到绝境的罪魁祸首之一,就是自己的心。 施无端的手慢慢地拢过白离服帖地附在身后的头发,它们像是水一样在他的手指间慢慢流淌,他的心在一片刺痛里柔软下来,好像冻僵了的人走到了温暖的室内一样,要慢慢地忍受那长时间的刺痒和疼痛,用力搓揉,才能让已经停顿的血液重新循环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低低地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地在白离耳边说道:“……我错了。” 白离低声应道:“嗯。” 被长天隔绝于两侧的星辰走过那片漫无边际的银河,追逐了上万年的光阴,终于走到了终点,那一刻因为疲惫而生出某种空茫的心虚,所有激烈的心潮澎湃,全都宛如死水一般凝滞不前,唯有细细望去,能找到一个小小的河道,那水流凝成一把小溪,润物无声地缓缓流淌出去。 施无端轻轻地放开他,低声问道:“你还打算回去平阳城么?” 白离嘴角露出一分苦意,反问道:“回去……平阳城?那里几时成了我的家?” 施无端转过身去,在方才李四娘等人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说道:“邹燕来死了。” “我知道。”白离过了片刻,才说道,“咕嘟消失了,那是我与密宗的契约物,契约人便是邹燕来,它消失了,那一头的人恐怕已经死了。” 施无端想起了什么似的,沉吟不语。 白离却突然一时冲动,开口问道:“当年密宗使用密法,将我从万魔之宗里放出,封住三境,将苍云谷地损毁殆尽,而我则因为因果,与国运绑在了一起,同那七盏山灯一起。” 施无端心里一跳,抬起头望向白离。 他因为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压抑,人已经养成了某种习惯,哪怕不想加以掩饰,脸上的表情也是比心中所想慢上几拍,为了不显得不合时宜,他干脆便什么都不往脸上放了,俊秀的五官总呈现出某种空洞的深沉来。 ……哪怕他此时此刻,不想那么空洞地看着白离,可是却像个很多年不曾说人话的野人,已经跟不上正常人开口的速度——他总是反应不过来此时该笑还是该皱眉。 白离闭了闭眼,终于将那句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巨大的裂痕道了出来:“到时候,你也要杀了我么?” 像九鹿山的青觕,像玄宗的苦若大师……你也要杀了我么? 施无端还没来得及答话,白离便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若是那样,你就直说,我已经……不想再和你斗下去了。” 他微许露出一点厌倦来:“我觉得够了。” “我没有想要杀你。”施无端突然开口,他的目光落在已经凉了的茶杯上,过了好一会,脸上才微微露出一点姗姗来迟又不易察觉的笑容,“大概以前有时候那样想过,不过……我已经不想再杀人了,尤其不想……” 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像是在白离心里骚了一下似的。只听施无端低声道:“我一直在想办法,如果……” 他抬起头,话音再一次急人地顿住,还好白离不是孟忠勇,哪怕施无端一句话要破成一百八十瓣,他也会耐心地等下去——哪怕他实在已经等了太久。 “如果所有事都结束了,你还愿意和我走么?”然后白离等到了他的那句话,施无端以一种奇异的语调说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清晰得很,尾音上却有一丝叫人不易察觉的颤动,那种熟悉的颤动突然让白离感觉到,其实坐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和自己是一样的。 施无端继续道:“也许不再能回来,也许不再能见到其他人,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终老此生,你甘心么?” 白离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这一次,施无端终于没有再躲闪,他静静地端平目光,与他对视,白离便笑了起来,他那好看得惊人的眉眼露出一点放肆的光芒,问道:“你这是问我?为什么要见其他的人,你我这些年来苦悲,难道不都是因为‘他人’而起么?我有什么不甘心?” “如果你手段通天的力量也不在了呢?”施无端继续问道。 这本是白离的死穴,因为力量,才是他曾经赖以生存的东西,是他苦苦追寻,曾经不惜和施无端分道扬镳,甚至亲手剜出自己血肉的东西,然而他想了一会,摇摇头,说道:“那也没什么……其实后来我觉得,那也都没什么。” 一个人是这样长大的,他首先懵懂无知,然后有一天,被世间风刀霜剑所伤,开始懂得七情六欲,开始瞄准某一种看起来很了不起的东西,苦苦求索,为了这,他放弃了很多很多的东西,然后再一天,当他站在了自己曾经仰视的位置上,得到了他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时,却发现那些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有也一样 ,没有也一样,甚至没有……可能还要更幸福一些。 这就是一个小小如浮萍般的生命,在浩大天地间走过的全程了。一个人必须要走过这样一条路,如果他不曾拿起,就永远也不会放下,有些东西,只有得到过的人,才能说出一句“那也都没什么”。 施无端看着他,显得有些空洞的眼中突然泛起泪花,就像是常年干涸的河床上露出一点湿润的水草一样,他仿佛是故意模仿着某种稚气的语调,这使得他的话音听起来有一些古怪,轻轻缓缓地说道:“行啊,那你就给我当媳妇得啦!” 那还是二十多年前,有一个躲避天劫的小狐狸闯进山洞中,得到了那个时候尚且傻乎乎的少年的庇护,那时少年脸上毫无阴霾,轻而易举地便能笑容满面,他掏出一块手帕给他擦头发上的水,然后那小狐狸笨拙又认真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说道:“我会报答你的。” 少年却毫不在意地回答道:“行啊,那你就给我当媳妇得啦。” 翠屏鸟突然飞了起来,落在白离的肩膀上,它宽大的翅膀带来一阵风,将白离的头发也吹了起来,扫过与星盘一同挂在墙上的五十弦瑟,那沉郁的琴声如水波一般蔓延开来,听在心里,叫人有种想要大哭一场的感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73章 第六盏灯(一) 这一年的中秋很快在炎热和干旱里来临了,当月亮圆成一块烧饼的时候,施无端便收到了战报——顾怀阳已经带兵再次度过了东岳,拿下了中原地区最后一个大关卡——徐南大营,生擒宋阿。 然后宋大将军自尽了。 他的名字,或许在以后能彪炳千秋,是个死硬到底的汉子,忠君爱国,生在最腐朽的时代,却从未对教宗妥协过,曾经立下赫赫战功,也在守不住的时候,用生命保护了一个武士最后的尊严。 ……前提是,没有人知道这是一场硕大的骗局。 而如今,骗局还将继续。 施无端手中握有一群乱世中最神秘的人,它最初是由一些通过非常手段掠夺来的财富建立的小商会,然后慢慢将手伸向更远的地方,培养起更多的势力和据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得越加隐秘,也越加错综复杂。 或许除了亲手建立它的施无端本人,没有人能理清那庞杂的系统,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运作的,到现在为止,即使是顾怀阳,也隐约知道施无端手中有一些能飞速传递消息的商人和士兵。 只是眼下他们还是好兄弟,顾怀阳还是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乱世枭雄,没有精力去忌惮施无端什么。 这支特殊的消息渠道,带给施无端第二个消息——皇帝迫不得已,再次启用颜甄。 果然了——施无端坐在椅子上的时候这样想,他在用小刀削一只梨的皮,这本来是白离在做的,不过白离经手的水果全都变得比核大不了哪去,不知他是怎么具体操作的,连袖子都湿了。 施无端叹为观止地在他身后观察了一阵子,认为白离的十根手指头其实是个摆设——压根连缝都掰不开,只得亲自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接过他手上小刀削起来。 旁边一个伙计茶楼伙计打扮的年轻人见此情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话音顿了顿,便继续说道:“颜甄官复原职的第二日,便派人去了阿木草原。” “啊。”施无端听到这里笑了笑,说道,“才想睡觉便有人给送枕头。” 那伙计打扮的年轻人平平板板地说道:“颜甄几起几落,皇帝此时方才想起起复他,想来是为时已晚,若这是一盘棋,此时棋盘上已经没有多少能落子的位置,他想做什么,其实好猜得很。” “也不能这样说。”施无端将削好的梨递给白离,一开始有人在的时候,白离会自动躲开,后来习惯了,他便不躲了,却也不说话,在一边像是个背景一样,然后施无端的手指在一盘梨之间挑来挑去——好像他真能看出它们的区别似的,过了好半天,他才想起颜甄这个话题来,于是继续说道,“虽然颜家……也算世代忠良,但是颜甄和他父亲不一样。即使位高权重,如今上了年纪,也能想到,他年轻的时候,必然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即使是现在,在做一些事的时候,也习惯于剑走偏锋,行事之间带着一股邪气。” 其他两个人静静地听着,施无端却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当年我在九鹿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颜甄还曾经说过要收我为弟子的话,想来大概我们两个虽是死对头,也很有些臭味相投的意思。” 那年轻的男人并不动容,只是说道:“请教六爷,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按计划来吧。”施无端说道,过了片刻,他又补充道,“此事无论是大哥,还是夏掌门他们,都不必知会,你知道怎么做。” 年轻人道:“是。” 言罢,转身离开了,仿佛他从未来过一样。 施无端一抬眼,发现白离已经默不作声地吃完了一个梨,正在那里正襟危坐地等着下一个,人来人往,他连眼也不抬一个,全当别人不存在,眼里只有施无端手里的水果,显得极专注,那眼神让施无端想起了他曾经俯身的那只兔子。 施无端顿时觉得……其实白离是个非常好养活的人,只要按时喂吃的就行,他甚至都不挑食。 这时,兰若端着一大盘酥皮月饼走了进来,轻声道:“六爷,这是四娘专门派人送过来的,据说是请人按着宫里的御膳做的,请六爷和……白公子尝尝。” 她看了白离一眼,又飞快地移开目光,仿佛有些怕他似的。 白离本来旁若无人地坐在那里,却在兰若进来的刹那抬起眼。他那双凌厉的眼睛,在昔日饱含杀意的时候,便是万夫莫当的勇士与之对视,也遍体生寒,更不用说这么一个姑娘家了。 兰若吓了一跳,手中的托盘险些掉到地上,被施无端一抄手接住——那月饼不知是如何做出来地,酥得出奇,这样轻轻一震,竟自己散了开,露出里面颜色好看的馅。 兰若脸都白了,然而还不等她说话,施无端便轻轻地摆摆手道:“不碍事。” 他颇有些好奇地看了那酥得出奇的月饼一眼,捏起一小块尝了尝,感慨地说道:“当年我初见四娘的时候,她还是个会卷起袖子自己下厨的煮饭娘,想不到如今竟然也会这许多花样了。” 想来不幸生于这个时代,砍人是一门比煮饭高贵些的技能吧?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没轻没重地拢过他的脖子,白离飞快地凑过来,竟将他嘴角一点月饼渣舔了下去,随后仿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扫了兰若一眼。可怜的姑娘只得眼观鼻鼻观口,当即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施无端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没反应过来,呆了半晌,脸上才不易察觉地一红,移开目光,对兰若道:“你……你先去吧,今日过节,早些休息,不必做什么了。” 兰若讷讷地应了一声,梦游一样地飘了出去。 施无端这才瞟向白离,低声道:“当着人,你做什么呢?” 白离充满敌意地看着兰若的背影,道:“她就是伺候你的人?他们找这么一个没嫁人的女人伺候你,是什么意思?” 施无端怔了怔,突然想起,当年他受伤的时候初见兰若,竟因为她的眉眼有些像白离,而失神了很久,便忍不住看着白离笑起来。 白离微怒道:“笑什……” 施无端将一瓣碎开的月饼塞进他嘴里,说道:“压压酸气。” 白离却一把揪住他的手腕,故意将他的指尖也含入了口中。他的掌心似有微许汗意,目光盯着施无端的眼睛——那人的眼睛一如多年前那样黑板分明,眉心却因为笑得少皱眉多,而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这使得他清俊的脸上总显得有些愁苦之意。 白离想道,其实这些年,他也从未快乐过。 这时候,已经出去的兰若方才如梦方醒,想起刚刚要告诉施无端的一句话——三爷来了。 然而为时已晚,陆云舟本来就是稍微客气一下,才让她代为通报,根本也不等里面来人来请,便像是进自家门一样地走了进去。 此刻在红巾军看来,战局已经颇为稳定,他此番回到淮州大本营,却是为了他小女儿陆露的婚事,顺便听说施无端已经回来,来瞧瞧他。 谁知一走进院子,便先瞧见了白离。 孟忠勇一时半会想不起白离是谁,陆云舟可看得出。当年因为阴尸火,施无端与白离发生冲突的时候,便是他一剑横过去,打算跟这个忘恩负义的妖魔鬼怪决一死战的。如今陆三哥虽然女儿都已经行了及笄礼,准备嫁人,却仍然不改当年那一言不合拔剑相向的江湖豪侠气概。 他乍一看白离,先是一愣——随即怒发冲冠地一把拔/出腰上长剑,怒道:“妖孽,你还敢来淮州!” 施无端的嘴皮子功夫不错,但是鉴于他慢慢腾腾的习性,话总是不如陆云舟的剑快的,还没来得及出声,陆云舟一剑已经递到,白离轻飘飘地从原本坐着的地方飘出来,仿佛不着力似的落在一边。 他却只是躲,并不还手,眼睛望向施无端。 施无端忙道:“三哥!” 陆云舟喝道:“闭嘴!” 施无端简直想对天翻个白眼,感觉此情此境甚为熟悉,那时候听说陆露与顾怀阳手下一名前锋的弟弟两情相悦之时,被她爹撞破,那可怜的少年也是被他未来的岳父提着剑追杀了八条街。 他抬手抓起桌子上的银筷子,架偏了陆云舟的剑尖,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三哥,你先慢动手,听我……” 即使是正常情况下,陆云舟都没耐心听他把话说完,更不用说此刻怒气冲冲了,陆云舟轻叱一声,一个手刀迫得施无端手腕垂下,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看白离的目光极其仇恨,仿佛他是个被坏人诱拐的小姑娘似的。 施无端哭笑不得,白离却没有那样好的脾气,早被这人一下一下地给弄烦了,一甩袖子将陆云舟的剑打偏,冷声道:“你又是什么人,管什么闲事?当年我有错在先,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还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么?” 陆云舟一听这话,就好像被火上浇油一般,立刻怒得连他女儿都要不认识了,发狠要将白离穿成糖葫芦,却谁知一道影子突然闪过来,他剑尖竟再难往前送一分——施无端这回用两根筷子夹住了他的剑。 施无端语气颇为无力地说道:“三哥,我又不是小露。” 陆云舟怒极反笑道:“你还不如陆露,起码她知道不和这样的邪魔歪道混在一处。” 白离眯了眯眼,抢道:“我是什么,轮不到你置喙。” 陆云舟道:“我本来便什么也不必说,杀了你便是!” 白离冷笑道:“就凭你?” 陆云舟:“就凭我手中这柄剑!” 白离道:“哈!” 施无端终于忍无可忍,皱眉道:“行了!” 他仿佛毫无知觉似的,直接用手抓过陆云舟的剑,刃将他的手掌割开了一条小口子,好在他没有用力,流血不多。 施无端将剑尖抵在自己身上,说道:“三哥,你若是不忿,往这里捅便是,前事种种内情外情,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其实是我错得多些。” 他身后,白离神色一震,方才种种冷厉竟是一缓。 陆云舟忍无可忍道:“施无端!你……你戏文看多了不成?” 施无端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他这般不严肃,更使气得陆云舟火冒三丈,陆三哥“嘿”了一声,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白离,咬咬牙一把丢下手中剑,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离开——仿佛在看见这对狗男男一眼,便要长针眼似的。 施无端将手上血丝抹去,还不忘在他身后补充道:“三哥不必忧心,小露披上嫁衣时,我这做六叔的,也是要送她一份嫁妆的。” 这话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来便觉得这便宜女婿不顺眼的准岳父终于停下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走得更快了,脚下生风似的。 这一年重阳未至,三爷的掌上明珠陆露便披上嫁衣,这三岁时曾经发下宏愿,称长大要嫁给六叔的小姑娘,终于回头是岸地抛弃了她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六叔,嫁作了他人妇。 同年十月,顾怀阳大军继续北上,平阳帝都文武百官惊慌失措,颜甄竟从阿木草原调集来十万妖军,与红巾军对峙与泰安山之阳,战事再一次胶着。 第74章 第六盏灯(二) 月底,施无端知会了顾怀阳,以“顾大将军”的名义,向妖王发出密信。 这个人类战争中的第三方的屁股,究竟会和谁坐在一条板凳上,几乎已经是这场战役中谁王谁寇的决定性因素。 陆露婚礼过后,施无端再次离开淮州,神不知鬼不觉地第二次驾临大乘教宗的大菩提山。 他先开始只是在山脚下转圈,却并不上去,以白离的眼力,能看出围绕着大菩提山附近有一圈不知是什么的光圈,把整个菩提山圈在了里面,而菩提山的多年大道修为凝练的灵气,却在顺着南方于三阳关断开的打谷/道慢慢流逝。 白离对灵气很敏感,为什么自古有“钟灵毓秀”这样的词,无论是人也好,妖也好,想要修炼,必然得有一个能够凝练灵气的源头,如今,打谷/道上的凸起直接截断了三大教宗的交汇点,这就仿佛是一个人身上原本贯通的血流被拴在了一个地方似的,轻则瘫痪,重的便干脆呜呼哀哉了。 以他的眼力,竟瞧不出打谷/道上人工生成的天堑是将这些泄露的灵气送到了哪里去。 只听施无端望着白雪覆盖的山顶,轻声说道:“我坑了那老狐狸一回,若是再上他的山,会不会被打出去?” 白离沉默了一会,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总觉得这个人若是不能被拎出来揍一顿,简直不足以谢天下英雄,过了好久,他才轻轻伸手将施无端在马车里蹭得有些乱得头发拢到一边,问道:“你为什么不能做些好事?” “我做的就是好事。” “我没瞧出来。”白离直言不讳地说道,哪怕是面对施无端,也很难叫这个拽惯了的魔君有一点委婉,“除了你那个大哥,我没看出你做的这些事对谁有好处,因为你,死了很多人,我瞧见邹燕来那里的书上写着什么‘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虽然有些话不对,但看起来总是有些道理的,你自己说,你占了哪一样?” 施无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客气地问道:“那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行了,”白离淡淡地打断他道,“别搓火了,我说过不和你斗,便不再和你斗了。” 见施无端瞪着他,白离便接着道:“也没什么,只是如今我乃是等着你发落的局外人,看见不解的事,多问一嘴罢了。” 施无端叹了口气,将白离一条胳膊挪开,自己毫不客气地躺在他的腿上,脸略微往旁边侧了一点,显得有些疲惫,口中却道:“我躺一会。” 白离伸手环住他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好叫他躺得更舒服些,看起来亲密无间地抱着他。 过了好一会,施无端才合着眼,轻声说道:“白离,你喜欢的人,其实是二十多年前,在九鹿山上了无心事的那个少年。他对这世上一切的好坏都没什么概念,每日里只知道玩和捣蛋,没有烦恼,没有仇恨,心里因为太干净了,所以宽得谁都能走进去。” 白离心里狠狠地一抽。 施无端继而几不可闻地说道:“可是他已经死了。” 白离不言语,施无端便睁开眼睛,与他的目光对在一起。 白离抱着他的手陡然缩紧,目光黑得近乎幽深,叫人看不见底。突然,他一把捞起施无端,像是个小野兽一样啃上了他的嘴唇,滚烫的气息落在施无端的脸上,这使得他仿佛被烫伤了似的瑟缩了一下。 白离的手按住他的后背,直到施无端因为喘不上气来用力地推开他,才恨恨地看着施无端,低低地咆哮道:“你就不能看着我心情好一点么?哪怕只是骗我?” 他脸上仿佛有种看不见的伤痕呼之欲出,像是被伤口折磨得痛极了,愤怒极了,却不知道如何发泄野兽。 施无端突然叹了口气,僵直的脊背放软了一些,然后他扣住白离的后脑,将他拉过来,抵在自己肩膀上,轻声道:“我不骗你了。” 他顺着白离的脊背,轻轻地安抚着身体微微颤抖的人,说道:“怎么魂魄找回来了,还是有这么大的气性?行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再骗你了……我对天发誓。” 这时马车停下了,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六爷,有人拦路。” 施无端问道:“谁?” 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后辈乃是大乘教宗简字辈弟子,大宗主命我在此地等着贵客。” 施无端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在白离脸上摸了一把,口中道:“好了,别气了。” 然后他跳下车来,除了嘴唇比平时颜色略艳,依然是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无所谓模样,平静地对那大乘教宗的弟子拱拱手道:“多谢,请带路吧。” 车夫赶着马车慢悠悠地跟在他身边,白离却一直没有出来,施无端以为他还在消气,其实白离是呆呆地坐在车里,按着被施无端仿佛轻薄似的摸了一把的脸发呆。 走了一段,突然,正在发呆的白离神色一凛,车夫只觉得一阵风从自己身边掠过,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白离已经一把拉住施无端,将他往自己身后一带,随后尖锐的长指甲从他的手上弹出来,直指那带路的大乘教宗弟子咽喉,冷冷地看着对方。 那弟子吓了一跳,然而虽然被他一身冰冷的杀气震慑,好歹也是个名门之后,有些慌张,却并没有慌乱,艰难地开口问道:“客人……这是何意?” 白离道:“有股妖的味。” 施无端不解道:“什么味?” 白离目光依然凌迟着这位领路的弟子,口中道:“妖自行修炼,一般不与人沾染因果,否则后患无穷,唯有那些个手里沾染过人血的嗜杀之徒,身上才会有这股味道。” “哦。”施无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怪不得,我约了百兽妖王大人在此见面,传闻那位大人真身乃是一头老虎,想不到你这小狐狸鼻子倒灵,这么远便闻到了。” 白离表情一僵,有些尴尬地收回指甲,脸上像是被冻住了一样,转头看着施无端。 施无端瞧着有趣,不知为什么,便随手在他的头上摸了一把,跟着那位受惊的教宗弟子继续往山上走。 白离这才不情不愿地跟上,问道:“你们不是在打仗么?” 施无端道:“哪来那么些深仇大恨,仁义不成买卖在,大家能坐下来达成协议,自然比刀枪相向,打来打去要好。” 白离脸上细微地波动了一下,施无端认出那是一个难以理解的表情,他的嘴角便迟钝地露出一点笑容来,心里想道,你一个傻乎乎的小狐狸,除了吃喝拉撒和打打杀杀,根本也不知道别的,做什么也要搅合进来呢? 过了一会,白离又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姓顾的给他写了密信,要见面,为什么也没等他来?” 施无端头也不回地说道:“连你都知道,算什么密信?” 白离讶异道:“是假的?” 施无端道:“那倒没有,是真的,过一阵子大概我还要回一趟淮州,帮忙主持密会。” 白离脸上又露出困惑来,这使得他身上的凶悍和血腥气都淡了不少,有些像是那个被人拎起耳朵就不会动的兔子。于是索性不想了,只是暗道,若是有能耐,谁挡路就把谁杀了便是,做什么这样算来算去,私下里见不说,还要私下里的私下里见。 他发现,即使自己被大宗主指点过,自己也依然不懂这些人的心,跟在施无端身后,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心里想,这些人怎么这样无聊? 很快,他们便见到了等在小亭子里的大宗主和百兽妖王,那妖王看起来是个中年的男子模样,出乎意料的,他并不咄咄逼人,身上穿着普普通通的袍子,颜色发旧,就像个微许有些落魄的书生。 白离站得稍远,若不是对方身上的味道,他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人了——这人看起来真是一点也不像个老虎精。 被人算计了的大宗主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仍然非常宠辱不惊地邀请施无端和白离坐下。 那百兽妖王竟还非常知书达理,自称赵戎,眼神近乎温润,只有盯着别人看的时候,能见到里面稍纵即逝的锐利。 施无端看起来竟与他颇为熟悉,见面之后便说道:“百闻不如一见,妖王请了。” 赵戎点点头,目光落在了白离身上,看了他一会,才问道:“这便是魔君殿下吧?这些年狐王白娘娘对你颇为挂念。” 苍云谷被毁之后,狐王便带着零星族人迁移到了阿木草原,受妖王的庇护。 白离双手环在胸前,并不坐下,只是靠在一边的柱子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万分有劳。” 赵戎看着他,缓缓地说道:“当年那狐族小仙姑受魔气侵染,被引上邪路,乃至身怀魔胎,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力竭方才产下一子,临终托付给白娘娘,闭眼前仍放不下那九幽之下的魔物。狐性本淫,却也出了不少这样痴情之人。当年魔宗动荡,白娘娘将你送上祭台,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魔君毕竟……非我族类,还望你不要记恨。” 白离坦然道:“你既尊我一声魔君,便该知道我与狐族没有一点关系,这话还是少说得好。” 他容忍施无端口无遮拦地叫他“小狐狸”,却不代表对别人也有这样大度。 赵戎苦笑一声,摇摇头,口中道:“得罪了。” 随后他转向施无端,说道:“六爷交代的事,我等已经办妥。” 白离眼见施无端那个不惊不怒的模样,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猜测,莫非十万妖兵截住顾怀阳北上的大军,是他一手操纵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莫非也……信不过顾怀阳? 仿佛看出他的疑问,大宗主忽然开了口,在一边解释道:“公子在西北操纵米市,将朝廷大军西引,而后又封住大乘教宗,将打谷/道截断,西北军立刻腹背受敌,再命人趁乱掩护,开出一条通路,利用与我密约的阵法,将灵气自西引到了阿木草原,是不是呢?” 赵戎接道:“还未谢过六爷。”——这些年不少因战火躲到阿木草原上的妖精部落,草原本就贫瘠,如此一来,更加捉襟见肘,相比之下,施无端这近乎“无私”的一手,一来算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二来几乎在人和妖之间划下一条分明的界限,这片人妖混居,修道修仙百家争鸣的大陆,竟不知不觉中,被他一手重新规划。 阿木草原乃是妖界,向来与人间井水不犯河水,白离望向施无端,心道,难道他是想彻底断了这大陆上人的修道之路。 “哪里。”施无端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的卷轴,放在石桌上,对赵戎说道,“这东西本该在淮州夜宴的时候拿出来,只是我总是不大放心,还望妖王见谅。” 白离一眼瞄过去,便知道那是另外一份密约,一条一条极为细致,只要赵戎签了,从此妖族便不得相犯人间,否则必遭大刑。 赵戎口中称是,却仍在一条一条细细致致地浏览,随后整整一下午,白离便看见他和施无端一条一条地商讨谈判,竟是事无巨细,谁也不肯相让。 只是赵戎眼下相处弱势,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手里一定是有别的筹码,人间、教宗、妖界都被他收拾了干净,眼下还不知他怎么处理魔宗,施无端不掀底牌,永远没人知道他下一步如何算计的,这人连天地都敢骗,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妖王呢? 他也只是……尽可能地替他的族人争取一些权利。 白离听他们一点一点地抠,感觉有些无聊,便转向一边喝茶的大宗主,见他依然波澜不惊的模样,于是奇道:“你不生气么?” 大宗主抬头看着他。 白离问道:“他骗你签了密约,又将教宗的灵气泄露,你不生气么?” 大宗主笑道:“六爷答应了大乘教宗时代为君王宗祠,想来定然不会食言,难道不是给了我们极大的体面么?” 白离皱皱眉。 大宗主道:“我大乘教,并不似玄宗尚武,也不似密宗尚术,我们敬畏天地,知道进退,懂得万物生长的自然之道,这才是真正的大乘教义,道术高低,并不能说明什么。有没有山川灵气又能怎么样呢?我教中人依然能受万民敬仰,依然会有无数的人前来拜山,请求指点迷津。” 白离依然皱着眉。 大宗主轻声道:“将来所有的教宗都会消失,无论是我们这些老的,还是未来的新的,混乱即将终止,人皇才是人间的最高统治者,只有我大乘教宗会被保存下来,作为宗祠和神龛,以及大德之地,这岂不是幸运么?” 施无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想道——老东西就是心眼多。 白离沉默良久,他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那是一个讲个小孩子听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天地原本混沌,这时,盘古大神出现,他举起巨斧,劈开混沌,使得轻者为天,浊者入地,分开山川日月,平谷星子…… 原来这才是真正转换国运的灯。 白离看着施无端略微弓起的后背,突然想上去抱抱他,他想到马车上施无端的沉默,便忍不住暗道,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然后他真的突然站起来,直接打断施无端和赵戎的谈判,在赵戎愕然的目光下,猛地从背后搂住施无端,将他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前。 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因为……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一个凡人,怎么能做到盘古大神做过的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诸位,我们可以倒数计时它的完结了~ 那位想要个人志的姑娘,非常感谢你的喜欢^_^ 其实我没什么精力去那些工作,实在抱歉得很。 第75章 第七盏灯(一) 白离向来是个不顾别人脸色的,多年杀伐练就的这么个魔君,从来是想怎样便怎样,于是正对着契约书慎重思考的妖王便这样被他忽略了。 妖王赵戎张张嘴,考虑了片刻,感觉魔君这件事办的很没眼力劲儿,人家正在讨论正事,他突如其来的横插一杠子,搅合得自己都忘词了,可是他是魔君,自己被人尊称妖王,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小小虎精,又能把人家怎么样呢? ……另外他看那位施六爷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大约也是很纠结地忘词了。 施无端被白离的爪子死死地按住,一动也动不了,只能艰难地扭了一下脖子,抬手在白离的胳膊上拍了拍,问道:“怎么?” 白离不语,心里很难过,可是形容不出,只是低着头,手臂微微有些发颤。 施无端诧异了一会,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沉默了,他的后背紧紧地贴在白离身上,能感觉到那个人身上传来的细微的颤抖和温度。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机关算尽是为了什么,他也从来没像别人解释过。 解释这种东西,真是没用得很——因为有些话,即使说出来,别人也不见得明白,倒惹得那些毫不知情的人横加指摘。 后来施无端就想开了,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不同的人总是有不同的活法。 有的人像野草,给他一亩三分地,上有片瓦遮风,下有茅草垫床,一个破碗一张桌,有吃有喝便能过下去了;有的人像瓷器,要锦衣玉食,与那脂粉风月为伍,才能像一朵花一样地活着,一点的风吹雨打都能叫他枯萎;有的人像鹰隼,多好的地方多美的人都留不住他的心,他必须自在,必须时刻走在去往不同未知的路上,没自由毋宁死。 每个人都在循着本能追求着自己看来最重要的东西,是温饱、融化、自由、野心、抑或只是一个人的心。 人有三六九等,前世或食肉或食草,毕竟不同。施无端有时候觉得,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另一个人。 然后当白离从身后用力地抱住他的刹那,施无端突然有种对方心里都明白了的错觉。这使得即使他知道很有可能是种错觉,也有短暂的迷惑。平稳跳着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住,停顿了一拍。 妖王赵戎有幸欣赏了施六爷张了嘴又闭上,几次三番到最后仍然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模样,末了只见他干咳一声,说道:“兹事体大,今日天色已晚,我看妖王若是不急,可以先在此山中休息一晚,我们明日再商量。” 说完,施无端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大菩提山真正的主人,于是回过头去,假装客气地问道:“不知道能不能再叨扰大宗主一宿?” 大宗主脸上笑得春风满园,心里想道,鸠要占鹊巢,鹊敢说一言么? 一行人在大乘教宗住下,隔日,赵戎终于与施无端达成协议,两人和和气气地分手,各自去将戏份做足,大半个月后,顾怀阳与赵戎私会与淮州,由施无端主持,祭查夏端方帮扶,在司云阁宴请群妖。 后人称此夜为群妖夜宴,正直腊月初一,便立为“夜宴节”,当此时日,据说人间百妖横行,百姓彻夜欢歌,以招待这些大小仙,金吾不禁,城中会举行祭奠以及灯会,每年有青年男人或者坊中名妓打扮成妖精的模样,表演节目。 顾怀阳承诺将阿木草原东西南北之处各绵延出两百里,化为妖精属地,立下誓约,永不相犯。妖族从此不得再沾染人血,否则必遭天雷下罪。 妖王赵戎装模作样地在已经签过一次的契约上,再一次签下自己的名字,一条亮光从夏端方手中升起,变成一条锁链,缠在未来的人皇和妖王身上,紫微星飞快地闪过一缕流光,偌大的银河仿佛将整个契约书反射了一番似的,那光链随即变成火,落在了契约书上,瞬间烧了个干净。 当夜赵戎带着他的十万妖众撤军。 这热闹白离是不会出去看的——明知道是做戏,还要假装没发生过的样子,白离自认做不出,就在夜已经很深,他灭了房中灯光,闭目养神如同入定一样的时候,突然,门外闪过一道影。 白离陡然睁开双眼,低喝道:“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说道:“小妖碧罗姬,奉我王之命请魔君一叙。” 白离拉开门,那门外的女妖在他的目光下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忍不住退了一步。 白离冷冷地问道:“妖王?赵戎找我有什么事?” 女妖颤声道:“小妖不知。” 白离瞥了她一眼,倒也没有很为难她,只是淡淡地说道:“带路。” 女妖慌忙往外走去,仿佛她身后跟着一个洪水猛兽,叫她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宴会还在继续,也不知赵戎是怎么出来的,正在一个小花园里的石桌旁等着他,女妖将白离带到,便眼巴巴地看着他,赵戎一句:“碧罗,没你的事了,你去吧。”叫她如蒙大赦,简直是脚下生风地跑了。 “魔君坐。”赵戎说道。 白离干脆地说道:“不了,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赵戎看了他一眼,自己也站了起来,表示不敢在魔君面前造次,开口说道:“既然魔君是痛快人,我便不吞吞吐吐了,想来……如今的形式,魔君都看到了,纵然颜甄还在负隅顽抗,却也只是时间问题,顾将军已经打过了大通城,马上便要挥师京城了。” 白离没言语。 赵戎背负双手,转过头来看着他,用他那张怎么看都像是满怀万古忧愁一般的面孔说道:“不知魔君有没有听过密宗传出来的一句话——万魔之宗与国运相连,魔君不死,旧江山便将不朽。” 白离的目光如刀一般,几乎是在赵戎的脸上剜过,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与你何干?” 赵戎道:“当然,这事情说来玄妙,我等修行之人心里都明白,不过是起于因果之道,只要断了当年因果,便没有关系了——魔君得以出世,不外乎密宗颜大人等做法,以外力助魔君撕开万魔之宗,收复万千影魔。只要魔君身上魔血尘归尘土归土,忍受扒皮剔骨之痛,降格为妖,废绝世功法,便也是一种偿了这因果的法子。” 白离却面色如常,并不动怒,只是沉默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想来六爷也是打算这样解决的。”赵戎看了他一眼,说道。 白离道:“你想说什么?” 赵戎嘴角挑起一抹笑容,缓缓说道:“魔君似母,情深似海,甘心将身心全盘托出,赵某佩服,只是有些替魔君不值。” 白离冷笑道:“我如今算是明白那句市井粗话是怎么说的了——妖王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赵戎抬起头,直视着他说道:“魔君这是打算破釜沉舟么,自断后路,一意孤行么?” 他知道这话会点中白离的心事——等闲变却故人心,谁知道那些浓情蜜意,在漫长的日月里会是如何消磨呢?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不变的东西,何况说不得见不得的人心,他们都是乱世之中苦苦挣扎过的人,知道这三尺神明之下,除了自己手上的刀剑,再没有能依仗的东西。赵戎话里的意思清楚得很——你那样强大的时候,他尚且不愿顾念你,为一个人吃这样大的苦,抛弃自己赖以生存的东西,值得么? 赵戎轻声道:“世事千钧,情如一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魔君三思而后行。” 白离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有如实质的冰冷目光落到赵戎身上,妖王却没有半分躲闪,反而从白离眼中看出一闪而过的动摇。 他叹了口气,不再试图激怒白离,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那瓷瓶在月光下发出幽幽地光晕,赵戎轻轻一推,将其送到白离面前,解释道:“此物名为离恨水,据说痴情天中取一星子,离恨海中取一瓢泪水,在九幽冥火中炼制了千年,方得一小瓶。” 白离漫不经心地接过来,看了看。 赵戎接续道:“将此物给有情人饮下去,便能叫他从此不变心,否则必遭百蚁穿心之苦。” 白离嗤笑道:“我当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如同南疆苗人的雕虫小技罢了。” 赵戎正色道:“这倒不是,苗人用蛊不过将一条虫子放在人的身体里,离恨水乃是一个印,印在人的魂魄上,只要一小瓶,从次生生世世,便超脱于三生石之外,只要不魂飞魄散,便永世不得超脱。” 便是白离,身上也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赵戎压低了声音,说道:“便交与魔君了,我不便离席太久,别的便不说了。” 白离道:“站住——你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赵戎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自然是……来年希望六爷能看在魔君的份上,多给我们留些活路。” 白离眯起眼睛。 赵戎说道:“六爷下一步,以我等凡人,是无从揣测他会如何动手,当年他收的零散教宗之后,早被编入骑兵,曾经众人只见到他指挥若定,将咒法阵法与武士结合在一起,是无双的战术,却不知那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如今我才知道,将教宗训练成一个武器,一队士兵,叫他们养成令行禁止的习惯,这样,等到了顾怀阳夺天下的时候,方才容易驾驭。” “谁知道他今日收拾了教宗,明日便不会收拾我妖界呢?”赵戎自语一般地道,摇摇头,“依我看,他将所有的势力条分缕析地清除,自然是把这江山收拾了干净,从此双方不必明争暗斗,可以见到,未来必然会有三百年清平盛世。可是那以后呢?” 赵戎摇摇头,说道:“从来如此,分分合合,唯有气数无常,起承转合,若三百年后阿木草原灵气枯竭了呢?若三百年后中原大灾,人多粥却变少,顾家王朝也无以为生了呢?到头来必然只剩下密约损毁,再次互相倾轧。” 白离觉得这些人简直没法活了,三百年以后的事也要现在操心。 赵戎接着道:“这道理我想得到,施六爷若想不到,才是稀奇了。人道妖三者之间,他必然要寻求某种平衡,互相牵制才放心。目前看来,这个契机只有魔宗。你把这个给他喝了,他便被卷入了这场新的因果中,若是……‘神’无法置身事外,我不信他还能这样游刃有余。” “而且,”赵戎抬头看着白离,眼睛亮得吓人,“他就永生永世是你的了。” 白离一震,赵戎知道自己的话管用了,笑了笑,转身走了——他瞧出来了,白离是个痴情种子,施无端如何却不好说,到时候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便在此等着施六爷来求他去离恨印。 第76章 第七盏灯(二) 群妖夜宴,自然是怎么闹腾怎么来。 腊月初一这一天,恰好天降了雪,先开始仿佛盐粒一样,洒在淮州千年古城之上,随着夜色降临,却慢慢地大了起来,一团团扑簌簌地凝成了鹅毛,打在人身上,也沉甸甸地有重量似的。 中原地区自古重农,老祖宗传下来的土里刨食的习惯,因而每年一到隆冬,血脉里传承的东西便叫人情不自禁地松懈下来,连精神也忍不住惫懒起来,仿佛只要生一团炉火,温一壶酒,便能喝到来年春天一样。 一过了午夜,画皮便要被剥下来了,妖魔鬼怪们喝多了黄汤,一个个都现了原型,将一片地方闹腾得灯火通明,一个小妖醉得狠了,跳到了护城河中,变成了一条巨硕的金鲤,那光芒太过耀眼,一时间周遭如同白昼一般,惊动了半个淮州城。 百姓们都披上衣服,涌上大街看稀奇景,不少小妖精们便好像人来疯一样,越发热闹地表演起各家术法。 城中灯火通明起来,天空中各种彩色的光与烟花,城中主路两侧被花妖种了种子,那些植物飞快地发芽、破土、生长,变成攀着古老院墙的藤蔓,上面开出灼灼的花来,与鹅毛般的大雪交相呼应,引来阵阵赞叹地惊呼。 约莫是一只鸟儿变的小妖,飞上了高高的城墙,开口唱了一首叫整个城池都安静下来的歌,她的歌声婉转极了,如同绝世名伶,背生双翼,垫着脚尖站在那巨大的青石之上,配上满城花灯,叫人忽而有种如聆盛世华音一般的错觉。 赵戎举起酒盅,一饮而尽,目光在大雪下显得极为朦胧,他仿佛耳语一般地叹道:“隔阂千年后,妖之于人,必然是非我族类,如再见眼下场景,怕便不是万人空巷如同过节一般,而要惊慌失措持枪拿剑了吧?” 不远处的施无端扭过头向他看过来,他的眼神也不复清明,不知这一晚上喝了多少酒水下肚。 两人沉默良久,仿佛还沉浸在那翠鸟小妖的歌声里。 片刻,赵戎一拍桌子道:“换海碗!今日我与六爷不醉不休!” 施无端随手将小酒盅扔在了一边,低低地道:“必然奉陪到底。” 等天光已经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施无端才被放回去,他走路的时候头也不抬,仿佛一派镇定的模样,估计也只有能看见他脸的人,能知道他已经醉得对着镜子连自己也认不得了。 抛开一地杯盘狼藉,他回到自己的小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门弄开,屋子里生了火龙,一股燥热之气扑面而来,施无端在门口站了片刻,仿佛是慎重地想了想,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门口,靠在门框上,望着被白雪堆积的小院子发呆。 白离被那一瓶离恨水搅合得一宿未眠,正在床边攥着小瓶子发呆,听见了那边的动静,他犹豫了片刻,便把小瓶子揣到了怀里,推开门走了出去。 施无端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脖子好像没什么力气支着他那个多思多虑的脑袋一样,懒洋洋地歪在一边,直到白离叹了口气,把他扶起来,他才后知后觉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有点醉,屋里热,在外面坐一会。”施无端低声解释道,仿佛他很清醒似的——只是白离总觉得他的两条腿是拖在地上的。 过了片刻,施无端问道:“小离子?” 白离:“嗯。” 施无端“哦”了一声,皱起眉,仿佛绞尽脑汁似的想了想,说道:“你慢点走,让我先想想。” 白离停下来,问道:“你要想什么?” “我想想先迈哪条腿。” 白离眼角抽动了一下,看着他那煞有介事如临大敌的模样,然后俯□,一把抓住他的膝弯,将他抱了起来。 “想个屁。”白离道,“醉鬼。” 施无端老老实实地也不挣动,只是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个地方,好像那里有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世界似的——也许他真的能看见另一个世界。 白离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床上,拖过一个枕头垫在他身后,说道:“躺一躺,给你拿醒酒汤去。” 施无端被他话音惊动,抬起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白离竟愣是叫他的目光看得不自在了,交代一声便匆匆从房中跑了出去。 大雪依然在下,他心里却仿佛有一团火似的——只要他一想起赵戎的话,胸口里那团火就会激动着燃烧起来。 那是一枚烙在魂魄上的印。 他会永生永世都是你的—— 然而施无端的那双眼睛倏地划过他心中,像是一盆凉水浇了下来,浇得白离几乎打了个冷战。 他发过誓,不再强求,不再与他劳心费力、舍生忘死地算计彼此,争斗不休。 若是…… 白离下意识地一摸袖中,却摸了个空,他一时顿住,片刻后脸色忽然惨白一片,猛转身往回掠去。 然后他在施无端手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小瓶子。 施无端不知什么时候点了灯,仿佛坐不住一样地七扭八歪地趴在桌子上,借着微微有些暗的灯火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小瓶子,如豆的灯火映在他的眼睛里,像是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火种似的,眼神流转间简直流光溢彩。 白离却止步于门口,整个人简直像是被冰冻住了。 “……这是离恨水?”施无端仿佛自语似的低声问道。 白离心里忽然升起无法言喻的绝望,他张开嘴,嗓音却出乎意料地嘶哑:“是……我……” 随后施无端从桌子上拉过一个茶碗,皱着眉,仿佛正在慎重地研究这小瓶里装的东西似的,然后将一整瓶的离恨水都倒在了茶碗里,凑过去闻了闻,又用手指尖蘸了一点,轻轻地捻了捻,随后在白离的目瞪口呆中,端起来一饮而尽。 白离失声道:“无端,你……” 施无端却皱起眉来,说道:“呸,怎么是咸的?越喝越渴。” 白离:“……” 只见施无端踉踉跄跄地扶着桌子站起来,颇为不稳当地拎起桌上的茶壶,往茶碗里倒了倒,却发现是空的。 “我要喝水,你房里怎么连水都没有?”他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对白离说道。 白离只是傻傻地站在那。 施无端往前走了一步,突然一头栽了下去,手中的茶壶猝然落在地上,碎碎平安了。 白离忙在他五体投地之前伸手揽住他,这时,他看见施无端的脖子上仿佛有一道纹路爬了上来,他顿了顿,轻轻地揭开施无端的衣襟,露出那人泛着温热的胸口,只见施无端自心口处开始,皮肤上一道如同树的纹路正在他的皮肤上蔓延。 自心口发芽,慢慢地爬上脖颈,钻了出来,缠住了白离的手腕。 白离呆呆地看着那条藤蔓一样的东西,只觉得手腕一痛,发现它竟刺破了自己的手腕,一滴血珠涌出来,飞快地渗进了连着两个人的藤蔓中,一道刺目得叫人睁不开眼的光亮了起来,白离眼前一晃,不由自主地别过头去。 随后他的心里奇异地升起某种似悲似喜的感觉,抱着施无端的手忍不住收紧了,那股忽如其来的酸胀感充斥在他的胸口里。 不知过了多久,白光才褪去,白离睁开眼,发现施无端的胸口与自己的手腕上,各自多了一个彷如刺青的小印记,像是一滴水……或者一滴眼泪的形状。 他心里涌起突如其来的疲惫,仿佛忍不住就此睡去一样,勉励站起来,将施无端放在床上,然后躺在一边,迅速失去了意识。 施无端感觉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一直拉着他往下走,他自己的手腕却一直被人牢牢地攥在手心里,然而他去摸索的时候,却又摸不到任何东西——仿佛那只手只是他凭空的一个臆想。 然而他很平静,酒意还在他的身体里,它们静静地燃烧着他的血液,却并不难过,因为那样的温度刚好可以中和他那过于寒凉的血。 酒可以壮胆。 怂人施无端在一片黑暗里想道,若是清醒的时候,他思前想后不知多久,恐怕也不敢喝下那一瓶离恨水。 随后他的眼前有微末光亮闪烁——他抬起头,望见满天星斗,一个个极低,像是压在地面上一样,他的面前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洋,上面平静无波,却一丝不苟地映射着天上的星子。 他自己则在一个小岛上,岛上有一棵树,他仿佛很久很久以前看过这棵树,却又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不知怎么的,施无端就是知道,这天便是痴情天,这水便是离恨海。 他在树下坐下,抬头仰望着群星轨迹,心里难得地安宁了片刻,并没有企图从中窥出什么轨迹,也没有想要算出什么东西的气数,只是像个孩子一样认真地看着星星,想起一首早已经忘了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小调—— 皎皎河中月,巍巍仙人殿。行行复行行,七岁去来还。相思恍朝暮,冥灭乱河汉。参商不与共,一望千岁寒…… 这回你可以放心了吧?施无端伸了个懒腰,靠在那棵大树上,想起白离惊惧交加的模样,露出了一个笑容——像是他小时候调皮捣蛋之后,偷偷趴在窗户上,看着师父暴跳如雷时那样的坏笑。 ……已是久违。 就快要结束了,他对自己说。 第77章 第七盏灯(三) 施无端无意中一翻身,感觉手背打到了什么东西,他清醒过来,睁眼看见微许陌生的床幔,这才想起这并不是自己房中。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没有往旁边看,只是略微有些尴尬地把不小心横在人家身上的胳膊抽了回来,却被白离捉住了手。 阳光透进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白离没有宿醉,自然早就醒了过来,然而他只是侧着身,枕着自己一条胳膊,躺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施无端,也不知看了多久,仿佛连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 施无端轻轻地推了他一把,想把手抽回来,白离却不让。 “别闹。”他说道。 白离的手劲却陡然增大了,整个人竟然贴了过来,另一只手搂住施无端的腰,把脸埋在了他的颈窝里,过了一会,他才闷闷地说道:“你怎知世上有离恨水?” 施无端顿了顿,说道:“妖王夫人真身乃是一株合欢树,离恨水是合欢一族的不传之秘。妖族久在阿木草原,被颜甄卷进战局不过早晚之事,我必然要知己知彼。” 白离抱着他的手又是一紧,问道:“昨晚的事,你知道?” 施无端轻笑一声道:“自妖王离席开始,他一举一动,至少有十几双眼睛看着。我知道他想找些什么东西牵制我……只是妖族久居室外,并不像人,毕竟单纯,他能想出来的对付我的法子,实在不太多。” “那你为什么要喝?” 施无端叹了口气,白离的胳膊硌得他怪不舒服的,然而他只是轻轻地抚摸着白离披在身后的头发,没有回答。 白离仿佛也不想得到他的回答,只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喝?你……你是愿意的么?” 施无端听他音色有异,便侧过脸去,轻轻地抬起他的下巴,竟发现白离已经是泪流满面。 施无端骤然愣住,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起来,过了好半晌,才说道:“你……哭什么?离恨水自然是另有用途,我不过是利用赵戎……” 他话音陡然顿住,因为白离突然翻身起来,轻轻地撩开他凌乱的衣襟,近乎虔诚地跪在一边,俯身亲吻着他胸口离恨水的印记。 泪水落在他的胸口上,竟同那一点如泪的痕迹相映成辉。 纠缠……大概自古以来便有三个结局,要么痴心感天动地,万幸老天垂怜,能从纠缠变成缠绵,要么一方看破放下,从此天涯两不见,老死不相往来,要么两败俱伤,死生纠葛一世,不过成就一段说不得的孽缘。 想来,纵然此生缘字不浅,情却总要比之深上心头三寸。 年关方过,顾怀阳便终于兵临平阳城下。 普庆皇帝早就不复一朝天子的威仪,先是在早朝时将人心惶惶的文武百官骂得更加人心惶惶,像个泼妇一样摔盆摔碗,等摔得差不多了,他的愤怒也退下去了,而恐惧却生出来了。 皇帝下朝的时候感觉膝盖都软了,被太监扶着回到寝宫的,他挥退了所有人,颓然坐下,突然抱住龙床的一条床腿,竟哇哇大哭了起来。 随后,他巨大的恐惧也随着齐下的涕泪流光了,只剩下茫然。 他想,死了吧,找一根白绫,像个男人一样死了算了。 然后他叫道:“来人!来人!” 被轰出去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只听皇帝陛下惊世骇俗地说道:“去……去给朕取一条白绫来。” 小太监腿一软,五体投地泪流满面:“皇上,不能啊!” 皇上木然道:“朕还没死呢,你们便要抗旨,不怕掉脑袋么?” 小太监跪地叩头,死磕道:“皇上要以社稷为重,保重龙体啊!” 一门心思想寻死的皇帝说道:“滚!再多说一句,朕就要你的九族!” 小太监回头看了看,周围也没人,他便是再怎么忠肝义胆,也没人看见,权衡了一下自家九族和皇帝的龙颈,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反正先贤也说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嘛。 于是他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轻手轻脚地出去,给陛下拿白绫去了。 皇帝被朝堂上那些动辄以头抢地,撞柱子装墙地大人们逼惯了,没瞧见过这样好吓唬的,竟然愣了,片刻的功夫,小太监便一路小跑地把他要的白绫拿过来了,双手捧上,等着送这位圣明天子上路。 皇帝挥退了他,将白绫挂在了梁上,怔立良久,开始回忆他这兵荒马乱的一生,等他想完,那腔充满悲壮地自决之意已经如同一个破了的猪尿肚——该流出去的都流出去了。 他颓然退后两步,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迁都或者逃往关外,哪怕是退位称王,好歹也是一条荣华富贵的活路,寻常百姓辛苦奋斗一辈子,若能临死前混个帝王将相,不也可以含笑而终了么? 这么想着的时候,有人来报,道:“皇上,颜大人来了……” 声音轻轻的,好像唯恐把他们这位精神脆弱得如同一张纸的皇帝吓着,再出个什么喝汤咽药的幺蛾子。 皇帝抬起头来,死水一样的眼睛里微微露出一点光亮,他想道,对啊,还有颜甄,还有颜家人,还有密宗,玄宗……他们那么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的,尽管前一段时间对他们多有打压,也不过是平衡之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们岂敢怨愤? 于是他慌忙道:“快请!” 片刻,颜甄快步走进来,礼数还没有行周全,便被皇帝拦住,他前所未有地热情地迎上去,口中道:“快请起!颜爱卿快快请起——来人,赐座。” 颜甄已经几日未曾合眼了,抬眼看了一眼这位简直“屁滚尿流”的天子,暗自叹息——这还是他第一次独自朝见皇帝的时候得到赐座的殊荣。 果然,颜大人地尊臀还没落到椅子上,皇帝便急不可耐地问道:“眼下局势如何是好?爱卿可有主意?” 颜大人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帝便又道:“爱卿你看迁都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朕率文武百官暂时退避,迁都关外,解眼下燃眉之急,来日方长……” 颜甄登时截断他的话音,说道:“皇上不可。” 皇帝愣住,呆呆地看着他。 颜甄口气微缓,说道:“迁都一事不可再提,关外并不是长久之地,一来地广人稀,气候也十分恶劣,多山多歧路,恐怕并没有给陛下与各位娘娘建行宫的地方,何况餐风露宿,很多地方除了萋萋野草,什么也不长,衣食都成问题。” 颜甄知道自己不必再往下说,只这一条,便能让这安乐窝里长大的人间帝王退却,果然,皇帝皱起眉来,说道:“这……说得也是,平阳帝都乃是我社稷的脸面,焉能给那些小贼祸害?” 颜甄又道:“陛下不必惊慌,臣已有退敌之计。” “什么?” 颜甄说道:“家父生前曾言,借国运之事,七盏山灯起于九鹿,终于苍云谷,万魔之宗乃是一切定数所在,所以多年前臣请密宗数人,做法请出魔君一人,将国运与之相连。眼下我们已经失去魔君踪迹,然而臣与众多密宗同门商议,觉得眼下倒是有一个法子可用。” “打谷/道如今被贼*害,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既然教宗灵气已泄,臣向皇上请命,打开万魔之宗,请亿万魔军为我帝都守城……” “好!”还没等他说完,皇帝便率先站了起来,喜上眉梢,赞道,“爱卿果然是我社稷福祉!朕的股肱之臣!若能守住平阳帝都,朕定要好好地赏你!便封你为一等护国公,子孙世袭如何?不……不对,还有密宗,以后密宗便是我朝陈列帝王词之处……” 颜甄只觉得累,耳朵里充斥着皇帝喜上眉梢的承诺,一言不发,等他说完后,径自谢恩退下。 魔物守城,怎么是好请的?到时候恐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千年前,多少教宗高手以身殉之,才将万魔之宗封住,那些东西都是茹毛饮血,吸人魂魄以过活的,一旦放出来,世间定然是妖魔横行,生灵涂炭的。 ……陛下自然不想,反正那么多的教宗高手,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魔物祸害到皇宫里的。 事到如今,年过半百的颜大人竟有些迷茫起来了,他想自己做的这些事都是对的么?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夕阳如血,自巍巍宫殿顶端沉没,映出那金顶光芒四射。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施无端在平阳城外,集中了所有教宗轻骑,以夏端方为首,每个人都到他帐下——他在养星盘。 认主的星盘会吸取天地日月之精,然而施无端的这一块,在后世被人称为“鬼盘”,却喜欢厉鬼魂魄,或者生人血肉精魄。 施无端便正在以自己的血养着它,这行为被白离见了,还怒不可遏地险些和他吵起来,却被施无端一句“你原来还在自己影子里养影子魔呢”给堵了回去。 夏端方总是觉得施无端坐在他那块星盘前的时候,整张脸都被映得阴惨惨的,有些怕人。他隐隐约约能知道一点施无端所做之事的用意,只是并不去想,也并不去说。 因为他知道,眼下一切已经走到了终局,所有的退路和归途都被堵死,没有人再能阻止马上要发生的这些事。 荣华富贵与缄口不言……这才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明哲保身的东西,这是连皇宫里那位都明白的事。 施无端才抬起手腕,白离便立刻伸手掐住了他还在出血的地方,只见那星盘的光芒明亮得简直晃眼,施无端看着上面星子万千,开口说道:“颜甄眼下别无他法,只有再次打开魔宗,请魔物守城。” 夏端方怔住,白离也怔住,窃窃私语声四下响起,施无端神色不动,手腕平摊在白离掌中,静静地等他们议论完。 然后他轻声道:“不碍事的。” 第78章 第七盏灯(四)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开战。 城下的人以肉为盾,城墙上箭矢如雨,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去,血把整个平阳城的护城河都染红了,然而兵将如潮水,一层退了,又来一层,刀枪剑戟,颜甄在城墙上看了一眼,觉得这些人好像要用指甲将整个城墙生生地抠开似的,凶狠得让人头皮发麻。 午时过后,平阳城中教宗残余弟子出动,与城下骑兵对峙,白昼如夜,夜如白昼,昏天黑地,谁也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时辰,甚至有的人连自己活着还是死了也分不清楚,只是本能地冲杀。 直到筋疲力尽,直到声嘶力竭。 “碧潭师叔。”施无端远远地看着城墙上焦头烂额地坐镇玄宗的男人,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苦笑,仿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师门叛徒一样。 随后他对一边的白离招了招手,在一片喊杀声里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你知道,若是一个人血肉分离,而一边将死的时候,会怎么样么?” 白离皱皱眉,说道:“怎么?” “没有,就是问问。”施无端移开目光,他最近好像消瘦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思虑太重,脸上越发没了表情,看起来有点像个精雕细琢的木头人。 “你是在问我当年一魂一魄,并被割出去的狐族血肉,是如何回来的么?”白离问道。 施无端又问道:“那你……当年为什么会到了一只兔子的身体里?” 他从未提过这问题,如今终于问了出来,白离却抬起手,将他被风打乱的头发拢到一边,手指尖碰到他被朔风吹得冰冷的脸颊,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大概是不放心你吧?若是看不到你,不知道你怎么样了,我会心慌。” 施无端怔怔地看着他,然而此时,一声惊天动地的鼓声突然传来,施无端回过神来,抬起头望去,只见方才还星河可见的天空突然被黑气遮挡了起来,一道紫黑色的光自西方升起,风诡异得停了,一股腐朽的味道不知自哪里升起,像是埋满了腐尸的乱葬岗被地震翻起来的时候,传出的那股味道。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像是有什么人在窃窃私语一样。 突然,有人惊叫起来:“魔物!是九幽魔物!” 夏端方立刻下意识地去看施无端,只见他望着城墙的方向,一张侧脸被明明灭灭的火光映得有些模糊,他微微扬着头,微有些尖地下巴绷得紧紧的,发髻被方才的风吹散了小半,如今都垂了下来,静静的落在他的身后……他的表情却是平静的。 他仿佛永远都是平静的,这世界上的喜怒哀乐,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动摇他。夏端方有时候不禁怀疑,如果白离不回来,有一天,他是不是要么变成一个疯子,彻彻底底地爆发出来,要么变成一块石头,忘却一切悲欢呢? 城墙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一排垂髫小儿被推了上来,每个小孩身上都被绑了绳子,半身染血的士兵们拿着刀枪站在他们身后。 颜甄垂下眼,轻轻地摆摆手。 只见一个胖乎乎、长得很惹人喜爱的小小子被推了出来,他无助地回头望了一眼,不知哪里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声,又飞快地被人掩住。 小胖小子身后的士兵木然地看着他,又在他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小胖子踉跄着站稳,带着哭腔对着城门下大喊道:“尔等逆贼!” 他的声音比一般小孩清亮得多,约莫是个小伶人,只见他这话一出口,喉头艰难地动了一下,吼道:“尔等逆贼听着,生于皇天之下,后土之上,不思忠君报国、仁义孝道,以武犯忌,为所欲为,至使诸神愤懑,降罪于人,黎民万千,具是流离失所,而以污火渎我主上,以妖法乱我朝纲!尔等,尔等……” 小胖子的声音像是劈开一样地嘶哑了起来,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于是突然在城墙之上嚎啕大哭起来,一张圆脸憋成了紫红色,这一哭不得了,整整一排小童全都跟着放声大哭,仿佛那城楼上是个戏台,正演着一场荒诞至极的戏。 直到小胖子哭得气都喘不上来,才哽咽着说道:“尔等……尔等罪大恶极!万……死莫赎!” 整个城墙都被黑影铺满了,像是抹上了一层厚厚的黑水,它们蠕动着,跃跃欲试地看着这十几个细皮嫩肉的小童,浮动的身影仿佛能让人感觉到它们那股肮脏的渴望和贪婪。 偌大的战场上,数十万人在此,竟无一人言语,唯有施无端嘴角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容,左脸上一点酒窝轻轻陷下去,他轻轻开口,声音却叫所有人都听得到——一字一句地传到巍峨的城楼上。 他缓缓地说道:“好,颜大人,无毒不丈夫,这样破釜沉舟,后学从心里佩服得很。” 颜甄远远地看着他,目光闪动,一个悠悠长长的男人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仿佛一声叹息似的,那人说道:“献祭——” 小童们被同时推下城墙,几乎是瞬间,便被黑影隐没,孩子的惨叫声短促而尖锐,顷刻便不见了,随后黑影散去,一堆带着血的小小白骨露了出来,那人颤声唱道:“礼成——” 地面震动起来,铺天盖地的黑影弥漫了出去,它们在地上,在空中,在城墙上,在影子里,食人饮髓,将那些残破的魂魄强行塞进自己的身体里,在暗夜中展露出那些丑陋的身体,白离的手陡然握紧。 施无端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轻轻掰开。 男人的目光极深,也极柔和,白离听见他轻声说道:“拿着这个。” 白离便不由自主地张开手接过来,只见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头人,与他自己曾经刻过的那块粗陋青硅不同,这木头人极为栩栩如生,想来要极巧的手才做得出来,连头发丝与脸上的酒窝都清清楚楚,分毫毕现。 木头小人正是施无端自己,只是脸颊比现在丰润一点,带着毫无烦恼的坏笑,大概是少年时候的他。 “收好。”施无端说道,“这是我给你的,然后我会回来找你。” 说完,不待白离反应过来,他便突然猛一夹马腹,冲了出去,夏端方神色复杂地看了白离一眼,催马跟上,仅仅是刹那,人群便将他们分开,白离眼睁睁地看着施无端的背影,却无论如何也难以从包围着他的红巾军中冲出去。 他忍不住怒道:“都给我闪开,以为有他,我便不敢杀你们了么?我才是魔君!便是那些东西们倾巢而出又怎样,我有办法杀他们一回,便能杀他们第二回!” 没有人理会他,既然来了这个战场,便谁都没打算活着回去。 白离一甩马鞭,虽然眼睛都急红了,却仍然因为顾忌着施无端,并没有下杀手,那鞭子只是像长了眼,自己在空中打了个卷,将挡在他面前的一个人给卷了出去,他瞠目欲裂地注视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方才打算追上去,一道青光却自脚下升起,地面上不知何时生出无数丝线,仿佛蜘蛛丝一样,越来越多,将白离裹在了里面。 它们停留在他的皮肤上,并不伤害他,只是牢牢地将他拴在原地,那冰冷的触感白离曾经多次碰见过——是星丝,那块鬼盘上的星丝。 他愕然地低头,很多人都做着和他一样的动作,只见地面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镜子,就像是大周山上狙杀玄宗时候施无端配合着阵法使用的那种幻术,站在骑兵里的幻术师们同时高声道:“起!” 代表着整个布置的完成,施无端已经站在了镜子的中间,镜子中反射的是一块星盘,原本不过一尺见方的星盘,被镜子放大了无数倍,上面星云流动,他就像是脚踩星河一般。 白离手中的木头人小像发出同那些星丝星子一样的光,那天真无邪的小人像脸上,突然划下一个血珠来,像是流下了一条血泪似的,与那了无心事的笑容在一起,显得异常违和。 白离突然意识到,这块用来雕刻人像的木头,原本是星盘底座的一部分。 他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想起施无端每日用自己的血喂养星盘,想起他方才突然问起的那句话……他想要干什么? 无数黑影疯了一样地向星盘中间的施无端涌过去,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那些东西都是不过尘埃浮土一般,打着旋的风自他脚下升起,像一道所向披靡的罡风,毫不留情地将那些黑影都扫了出去。 夏端方肃然站在一边,那总是显得有几分可笑的小胡子和身上挂着的大铜钱,都在滑稽中生出了几分异样的庄重来。 只听施无端一字一顿地说道:“贪狼入六宫,进三息,走神座…… 很多年前,江华散人用一个六回活阵,将施无端困在了山上,那小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借了白离一根星河杵,操控星盘上的星子按他的心意行走,骗了那会随着星辰变动的活阵自己打开。 后来几十年,他都没有再做过这样有水准又胆大包天的恶作剧,施无端几乎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星盘上的星子缓缓移动,漫天的黑云突然停滞,仿佛被这上下两重天迷惑了一样。 魔宗之外三对妖境,便是以六回活阵的形式彼此连接,将魔宗与人间一分为二,互为光影,颜甄利用白离的因果,再次强行将魔宗打开,六回阵被撕裂,施无端便正好借此机会,点他最后一盏灭世的灯。 不破不立。 颜甄动容,所有人皆动容,顾怀阳突然拨开众人,抓住一个方才帮忙借力构架镜像的骑兵,问道:“你……你告诉我!六爷要干什么?!” 骑兵肃然道:“回将军,六爷说,这是最后一条牵连所谓‘国运’的线,这一线剪断,便是老天爷奈何不了他重整这块大陆上的秩序,所有的东西都会有新的秩序,请将军放心。” “放心?!”顾怀阳几乎把眼睛瞪出去,扭头看了一眼那站在星盘中间,好像献祭着什么一样的施无端,一把抓起骑兵的领子,“我放心什么?那是我兄弟,从小被我捡回来,一直把他带到这么大,我拿他当半个儿子,你让我放心什么!” 自脚下升起的风将施无端的发髻彻底打散,每一颗星子都在他的手里,那些复杂的运转轨道,就像命数一样无常又彼此牵连,千百年来没有人能算得清。 天空的黑慢慢散去,明明是半夜,却突然从云层下漏下一束阳光,那一线光如同来自天外的利剑,笔直地将一团黑乎乎的魔物钉在了地上,顷刻便将其烧成了一把黑炭。 颜甄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浑身剧烈地颤抖:“他竟敢……竟敢……” 空中陡然升起六道颜色各异的光,像是地震将至的时候露出的颜色一般不祥,他们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人们捂住眼睛,连白离被那光刺得眼睛生疼,但他认得,这便是魔宗外面包裹的妖境,曾经把他和施无端困在其中一个多月。 那些星子严丝合缝地运转到一起,六道光突然散开,各选了一个方向,沉入了大地,地面隆隆,即将地裂一样,而远方,六座大山自平地而起,像是给整个要飘起的大陆钉了六根钉子一样。 无数条光突然从天空中落下来,将地面上那些魔物席卷殆尽,他们尖叫,扭曲,声音嘶哑,渐渐被星丝织成的一张大网压入了地面以下,那光仿佛带着灼烧一般的温度,白离忍不住想要偏头退避,却发现身上像一个蛹一样把他裹起来的丝线,已经替他将那些光都遮挡了出去。 他抬起眼,发现施无端自千万人中回过头望过来,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个笑容。 然后一道惊雷劈了下来,被欺骗的天地终于震怒,雷霆之怒加在了这个妄图行神之事的凡人身上,诡异的日光与闪电同起同落,每一个人都短暂失明。 施无端却纵声大笑起来。 夏端方蹲在一边,双手抱头,被天地之怒震慑得缩成一团,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听着耳边那人放肆的笑声,心里想,怎么即使白公子回来了,六爷他依然疯了呢? 那一刻施无端心里所有的委屈、悲愤全都化成疯狂一般的大笑脱口而出,神佛如何?天地又如何? 既然与我灵魂,为什么困我于**之中?既然给我双眼,为什么叫我不得远望?既然生我双耳,为什么听不见半句真言?既然长我一副唇舌,为什么事事迫我三缄其口? 不得自由! 不得自由! 不得自由! 什么是造化?凭什么为造化?如今不也都被我弄于鼓掌之间么? 焦雷劈在身上,灼痛入骨,施无端想道,也不过如此么。 所谓天地雷霆一怒,不过毁一凡人肉身,这被愚弄的蠢物或许永远也不明白——只要精魄不死,反抗的种子就不会破碎。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好不容易吃了一顿顺口的,于是决定晚上完结了锦瑟~~~~~~ 第79章 终 然后他的笑声终于湮没在了无边的雷声里。 二十年前,一道九天神雷劈开了苍云谷,为了警告一个幼童不得泄露天机,将地下镇着的魔宗露出一条线的端倪来,是为一切因果初始。 而今,一切的因果即将在此终了,昔日被按着脑袋向西天磕头的幼童已经长大,一身反骨长成,他九死不悔,无所畏惧。 空中突然升起七盏山灯,只是那电闪雷鸣太过震撼,以至于竟没人留意到,那灯缓缓升上半空,一盏一盏地熄灭,浮光掠影,最后全部归于沉寂。 轰隆一声。 白离猛烈地挣扎起来,然而却挣不开那蚕茧一般的束缚,他心里生出无边的绝望,一声一声地喊着施无端的名字,直到喊叫道声如虫鸣,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头卡出一口血来。 然而……无论他是那思虑深重的小狐狸,还是万人惧怕的魔君,这世间,始终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轻易困住他。 然后他身上的束缚突然没有了,所有的丝线像是枯死一样,变成了毫无生命力的线,颓然垂在地上,白离僵住,他双目赤红地抬起头,望向那众人中间明显空出来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踪迹,只剩下地上一把灰。 脚下的镜子突然碎了,一切都是幻象,忽而天晴……只有浮灰所在之处,留下一块被削去了一个底的星盘,一头高一头低,星子倾颓,已经化成了一把普通的沙子。 白离翻身下马,独自从千军万马中穿过,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木头人。 突然,一人高声道:“他……他是魔君!” 有不知死活的人上来拦他,然而还没接近,便已经身首分离,在尖锐的马嘶声中,脑袋飞了出去,白离脱了束缚,顷刻间便落到了施无端消失的地方。 他木然地跪下来,感觉求了一辈子,追逐了一辈子的人,才以为抓到手里了,却突然又化成了一寸微风飞走了,于是便像……他的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似的。 白离伸出手指,轻轻地抹过地上仿佛还残余着温度的灰,心里想道,怎么可以这样呢? 施无端,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顾怀阳突然回过神来,吼道:“攻城!攻城!” 然后他竟一马当先地便冲了出去,丝毫也不顾忌自己中军主帅的身份,视线都被什么东西占满了,总觉得有点看不清。 情难自禁,心如刀绞。 陆云舟紧随其后,孟忠勇还愣着,突然回过头去,问道:“四娘,小六呢?” 李四娘不知什么时候,脸上的尘土都已经被眼泪冲刷干净了。 即使城门下堆满死人,后来者也可以踩着这些尸体,一点一点地爬上去。 白离却仿佛身处别处,所有人都会自动退避于他,他们在他身边奔跑,叫喊,冲杀,扬尘三丈高……都像是隔着千万年的人与阴兵一样,瞬间相逢,却谁和谁都没关系。 在他眼里,只剩下一捧浮土。 忽然,那些灰烬慢慢地流动起来,白离一惊,只见灰烬像是被什么牵引似的,慢慢地流入了他手中的木头人。 木头人的心口处亮起一点微光,像是……一颗水滴的形状。 白离睁大了眼睛,随后他突然癔症一样地站起来,一手拎起残破的星盘,疯疯癫癫地自语道:“对……他说他会回来的,他说……” 他一把将一个从他身边跑过去的骑兵从马上拎了下来,翻身骑上马,狠狠地一甩鞭子:“驾!” 白离纵马从战局中逆行而出,从此再没有谁见过这位传奇的魔君。 这一仗整整打了十来天,平阳守军负隅顽抗,仿佛要死到最后一个人,然后背负着他们摇摇欲坠的忠君爱国的城楼终于破了,红巾军涌入,颜甄战死,碧潭被俘。 第二日,碧潭真人自尽于狱中。 顾怀阳进宫的时候,普庆皇帝躲在了床底下,被活生生地拖出来,竟被顾怀阳那一身烟尘血迹给吓得跪地不起。 原来他们费尽心机,一路杀敌,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皇帝……到头来就是这么一个人。顾怀阳突然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就好像一个仿佛不可战胜的打怪物,他们拼命地打,拼命地打,打掉它的一层一层血肉,打死这边的兄弟无数,终于看见了怪物盔甲之下只有一个瑟瑟发抖的矮子一样。 顾怀阳曾想过,一定要将这个祸国殃民的狗皇帝一刀一刀地凌迟于万民面前,可是看着那频频磕头,口中承诺立刻下诏让位的男人,他突然没心情了,感觉很累,很……不值。 他摆摆手,叫人将他带下去看起来,连杀都懒得杀他了。 三月阳春过境,大雪化去,普庆皇帝退位,下罪己诏,自称无才无德,不配为帝,自贬为王,传位顾怀阳顾大将军,就此改朝换代。 大乘教宗密约自动达成,顾怀阳按着施无端与大宗主的密约,下令大菩提山为历代帝王祠,倍加礼遇。 于是论功行赏,再立百官,大赦天下,免税三年。 百姓皆称快。 夏端方却手执施无端遗书一封交给顾怀阳,顾怀阳看罢久久未曾言语,夏端方跪下说道:“陛下,臣自请去镇魔山。” 颜甄撕碎了六回活阵,施无端以星盘假充星河,骗过老天,重塑大阵,将三对妖境封入六座大山中,把魔宗牢牢地钉在了地下,他的确早已算到,在信中将每座山派那些人镇守全都列了出来。 顾怀阳沉默良久,问道:“你甘心么?” 夏端方笑道:“起码臣还没变成一堆灰,还有命享荣华,有什么不甘心的?” 他顿了顿,又苦笑道:“臣一直跟着六爷,直到其实早在打谷/道截断开始,大地灵气便全被引入阿木草原,不过二三十年,便离枯竭不远了,除非有天赋异秉,天生灵气的大造化之人,否则常人修道之路便形同绝处了。日后若有人一意孤行,偏要去抢妖怪的灵气修行道法,根据密约,妖族首当其冲便有权利处理了他,若自愿去镇魔山,日后有朝廷俸禄,虽没有了咒法,起码还能练习武艺,休息六爷留下来地阵法画符之术。” 顾怀阳终于苦笑出声,说道:“他还真是……算无遗策。” 夏端方也跟着苦笑道:“不错,忤逆他的如今都不得好下场,我等凡人,还是老老实实地按六爷写好的事走下去吧,六爷往来密信具已销毁,已入骑兵的道友不会知道,请皇上放心。” 顾怀阳终于点点头,叹了口气,摆摆手叫他下去了。 这一年异乎寻常地风调雨顺,各地均有丰收喜讯传来,一切都开始复苏,仿佛严冬过去,大地上开始从新长出嫩草来,直到寒冬再次来临,大菩提山再次被大雪封山。 大宗主执叶端着一杯茶水,望着窗外扑簌簌而落的雪,说道:“今年恐怕不会再有人冻饿而死了。” 他对面坐着一个青年模样的男人,脸上淡淡的,并不接话。 青年看起来有些面带桃花,用老话说,便是带着些狐媚相,眉梢眼角都极暧昧地轻轻挑起,若有修道人在此,便能一眼瞧出这人身上带着狐族的血统,然而那桃花相偏被他一身阴寒的肃杀气冲淡,叫人远远地看着便恨不得退避三尺。 青年的脖子上却用红线挂着一个精巧的小木头人,看起来有些不搭调,然而却不知为什么,又有说不出的和谐。 正是失踪于平阳城外,半狐半魔的白离。 大宗主笑着看了白离一眼,说道:“怎么,魔君还在忧心?” 白离回过神来,眼神一黯,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颈子上挂的小木人,问道:“我身上牵扯前朝因果,为什么……” 大宗主道:“为什么因果已破,你却还活着,还活得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白离皱着眉点点头。 大宗主笑道:“魔君还想不明白么?六爷他饮下离恨水,便是将魂魄与你牵连在一起,他又动手重整魔宗大阵,受雷劈之苦,自然是将这因果转到了他身上,前朝同你,已经一了百了。” 白离手指一紧,大宗主却继续道:“六爷心肠太硬,却唯独对魔君一软再软,可见他纵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终究是个人,是人,便懂得情意,明白离恨喜悲,哪怕一线良知在,无论挂到哪里,都能让他牵肠挂肚。” 白离喃喃道:“他饮下离恨水是为了这个么?” 大宗主道:“也不尽然。” 白离抬眼,问道:“怎么?” 大宗主指着他胸口木头人道:“六爷效仿你当年抛却血肉,将自己一分为二,以精血魂魄养星盘,刻木头人留给你,可是……他大概是不那么自信,怕自己不如你情深,以至于找不到你,方才借助外物。” 大宗主喝了口茶水,砸吧了一下那舌尖的幽香,笑道:“可是这痴儿,难道不知道,他这样处心积虑的时候,便用不着这些东西了么?” 白离默然片刻,问道:“那菩提木……什么时候能好?” 大宗主不紧不慢地说道:“不急,神木造的身体,也需养满七七四十九天,算来便是这几日了,你放心,他若愿意,总会为了你向神树低个头的。” 白离苦笑道:“他……什么时候低过头?” 大宗主慢吞吞地说道:“他低过头不曾,难道魔君心里不知道么?” 正在这时,忽然白离手心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他松开手,愕然地发现那脖子上的小木人胸口上光亮一闪,木人身上飘出了一堆灰烬,往窗外去了。 白离猛地站起来,撞翻了桌上一堆茶壶茶杯,却什么也顾不得,直追着那一片灰烬狂奔了出去。 大宗主手捧茶杯,笑了笑,将那年轻人没耐心听完的话说了下去:“……何况六爷虽然倔强,却也不是不通情理,他从来吃软不吃硬,以手按之,不如以情动之。偏偏有那么多人不知道,按着他的头非要他南北东西,可不就惹毛了他么?” 传言菩提神树是生命之本,卷一片叶子可聆听天外之音,将尸体葬于树枝上,可将灵魂洗净,送抵安乐他处,削木为骨,卷叶为肉,以生人旧时血灌之,可生死肉骨,以草木之灵供生人魂魄。 只是自愿骨肉分离者,必然要诚心悔过,受尽撕心裂肺之痛,方能回归本源。 木人中的灰一入菩提树与星盘血融成的身体中,那冰床上的人便突然痉挛一般地挣动起来,那身体不同原来那样即使笑也带三分苦意,而更像是他少年时,手长脚长,带着些许少年特有的清瘦与稚气。 白离受过那样的苦,便一把将他抱住,按住他挣动的手脚,忍那仿佛方才被赋予生机的人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只觉的那深深的牙印也带着无限的希望似的。 整整被他咬了一宿,血已经染红了少年模样的人大半张脸。 施无端才平静下来,他于是像是油锅刀山上滚过一圈似的,疲惫至极地睁开眼,气如游丝地笑了一下,露出的酒窝里像是装满了恶作剧后地坏水,以一种异常轻快的口气,轻得几乎叫人听不见地说道:“媳妇,这回……咱们……扯平啦。” 白离心里像是被一块高高悬起的石头砸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重新陷入昏迷,却有了呼吸的身体抱进怀里,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地感觉那微弱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脖颈上,像是听着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一样。 然后他说道:“嗯。” 便在落定的尘埃上加上了一纸封印,封住了中间种种天涯海角,种种酸甜苦辣…… 他想,我们终于还是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番外篇 施无端小得时候,喝错过留风露,差点把小命喝没了,后来大约是祸害遗千年,不小心活过来了,落下个虚寒体质,从此就很怕冷,一到冬天的时候就容易伤风咳嗽。 后来他长大了,干坏事干得遭了雷劈,又差点把小命劈没了,后来大约仍是是祸害遗千年,不小心又活过来了,黑了大宗主一段神木为基,弄了一个新的身体,从此就又怕冷又怕热,真把自己当成植物一样,三九三伏天都不出屋。 白离曾经很担心,特意去了一趟大菩提山,仔细观察了一下那神木菩提树,发现人家既不怕冷又不怕热,夏天的时候随草木一同生长,木叶芳香,冬天的时候大雪峰山,它也依然长青不死。 他就十分困惑,问大宗主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一到冬天就会觉得很冷?” 大宗主回答:“冬天的时候你也会觉得很冷。” 白离于是又问道:“那为什么他一到三伏天就没精神?” 大宗主道:“人到了三伏天都会没精神。” 白离想了想,感觉有道理,然而还是不放心,便道:“可是他以前没有这样娇气。” 大宗主简明扼要地回答:“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白离看了他一眼,联想起上回老头子让自己编草人的事,觉得他除了坑人和放屁什么都不会,于是走了。 施无端从前说不得自由,可是眼下他终于自由了,却也没见得天南海北地乱窜到哪里去,反而过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冷的时候不出门,热的时候不出门,刮风下雨的时候也不出门,必须风和日丽,有太阳还不许太毒,他才会像没壳的王八一样,懒洋洋地从那半山腰上的小院子里溜达出来,去后山晃晃。 仿佛“自由”于他,不过是一种感觉。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这就好比,假如把我锁在一个屋子里,我可能每天都玩命地想着往外跑,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出去,可是呢,要是我像现在这样,想去哪就去哪,我最多也就是想想,想完了看看,日头那么大,也就懒得动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人正并肩躺在房顶上,头上顶着一个圆溜溜的月亮,中间放着一壶酒,多半是被白离抓着不放,施无端也不和他抢,反正酒淡,并不醉人。 白离听了他的话,便道:“那你过来点。” 施无端偏过头看他,白离侧过身,伸长了胳膊,一把捞过他搂住,撒娇似的蹭了蹭,随后皱着眉沉吟道:“嗯……” 施无端问道:“怎么?” 白离颇为苦恼地说道:“你说得听起来有理,可实际不是那么回事。” 施无端不解道:“怎么不是那么回事?” 白离道:“比如我现在想抱着你便抱着你,想摸哪里就摸哪里,却仍然不满足,想干点别的。” 他说着,手已经顺着施无端的领子钻进了他的衣襟里,勾着手指贴在他的中衣上蹭来蹭去,却并不在往里探,嘴里轻轻地叫道:“无端……” 施无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问道:“你发/情期到了么?” 白离坦诚地道:“我每天晚上睡在你旁边的时候都在想,可是你睡得太早了,怕吵醒你,于是便忍住了。” 若是有别人在,考虑要给施无端留点面子,白离还会斟酌一下,懒得斟酌便一言不发,可是半山腰上的小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反正一般施无端不会因为几句言语跟他闹别扭,于是便有什么说什么了。 他振振有词地道:“我们两个人好,在一起,难道永远不做这种事么?” 施无端想了想,觉得此言有理,被他蹭来蹭去得,自己也挺难受,于是用胳膊肘在房顶上撑了一下,翻过身来压住白离,攥着他手腕的手轻轻地往上移动了一点,勾了勾白离的手心,眯起眼睛笑了笑,说道:“行啊,那我伺候白爷。” 白离的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施无端低下头,不慌不忙地在他嘴角舔了一口,仿佛千年情圣一样游刃有余,白离看着他靠过来的脸,闭了一下眼又马上睁开,连一眼看不见他也不舍得似的。 后来…… 后来白离猛地翻了个身,一把按住施无端的手,道:“你怎么毛手毛脚的?” 施无端耐心地说道:“小娘子,为夫不是毛手毛脚,是动手动脚。” 白离直白地说道:“你是假装动手动脚,其实连动哪都不知道吧?” 施无端推开他,用膝盖别住他的腿:“我知道!” 白离重新扑上去:“你知道个屁。” 施无端反问道:“难道你知道?是谁上回弄得我发烧好几天?” 白离顿了顿,仿佛想起那段往事,觉得颇有些对不起他似的,就这么一晃神,又重新被施无端用蛮力压住。 于是白离小声道:“我知道……上回弄伤了你,后来我买了书看。” 施无端仿佛没听清,惊悚道:“你买了什么?” “坊间的小册子。”白离仿佛丝毫也不觉得这是一件猥琐的事,正大光明地说道,“就是教两个人在一起应该如何做的,一步一步都有图,我一一记下了。” ……仿佛他看的不是什么“龙阳十八式”,而是武林秘籍似的! 施无端没词了……这个他真没看过。 他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双眼珠滴溜溜地乱转,睫毛一下一下地,仿佛和喷在人脸上的呼吸同步,不知是不是回忆起那小册子上教的东西,白离只觉得心里一热,双手便自施无端背后往下移动,一直摸到他的股间…… 施无端却突然道:“不行,你是纸上谈兵。” 于是两个人又开始掐,在房顶上滚过来滚过去,结果就是一起从房顶上滚了下来。 白离一把抱住他,在空中轻快地旋身,利落地双脚落地,谁知这一脚却踩到了小院旁边的菜地里,只听一声轻响,一股白烟从地里冒了出来。 白离便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他家小院的菜地不是种菜的,是闲来无事的时候施无端摆弄阵法玩的。 施无端只觉得抱着自己的胳膊一松,若不是他反应快,险些被摔在地上。然后他回过头去……只见白离一只脚正踩在一块小石头摆成的阵中,竟变成了个十岁上下的幼童模样,顶着个大人模样的发髻,狐耳却自头顶钻了出来,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施无端忍了良久,低下头又抬起头,终于还是忍不住,退后两步,大笑了起来。 白离怒道:“笑什……” 话才一出口他便自己闭上了嘴,那嘴里吐出来的乃是软软的童音,活像在撒娇一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这是什么鬼东西,快些给我解了。” 施无端蹲在地上,托着下巴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这个么……叫做捆仙阵,任你多大的能耐,踩在里面,一个时辰之内也是修为尽失的,小妖么,便被打回原型,想来你变不成小狐狸,只能变成个顶着狐耳的幼童。” 说着,他用手掌拢过白离的耳朵,捏捏揉揉地握在手里玩。白离的脸“腾”一下红了,色厉内荏地喝道:“瞎碰什么!” “哎呀,不能碰这里啊?”白离越躲,施无端便越来劲。 菜园子里都是这闲得蛋疼的男人弄的大小陷阱,便是白离也不敢随便乱踩,只能缩成一团任他调戏,好不容易施无端玩够了,才一弯腰把小白离抱出了菜园子,见他目不转睛地记着自己脚下的路线,便懒洋洋地说道:“不用看啦,这个每天都会变的,以你那买菜连账都算不清的脑子,是不会弄明白的。” 白离侧身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反正也不疼,施无端便拍着他的后背说道:“媳妇,你别着急啊,虽然你这模样从小就俊俏,可是为夫是不会做这样禽兽之事的。” 白离一言不发,隐隐地感觉到了那股子压制着他的力量,于是全心全意地对抗起来。 施无端毫无危机意识,一路将白离抱进屋里,然后把他放在床上,看着他两条腿够不到地的模样,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玩,于是又低着头偷偷乐了半天,打水端盆,笑嘻嘻地哄着他说道:“乖宝,擦完脸爹给你脱衣服。” 白离现在这模样,身上的衣服实在太长太宽,都拖在了地上。 施无端转过身去的时候,白离便低头盯着自己的衣袖,只见那衣袖颤动了一下,随后一点一点地缩短,竟变成了他合身的模样。 白离也不言声,脸上却露出一个笑容,等施无端回过身来的时候,那袖子又恢复了原状。 他不苟言笑地坐在那,就像个装大人的小娃娃。 等施无端像摆弄玩偶似的给他擦完脸,抬手要把他身上的衣服褪下来的时候,白离却抬手制止了,他道:“你先脱。” 施无端挑挑眉,笑道:“你都这样了,还想干什么?” 白离不理,扑过来伸手解他的腰带,施无端像哄着他玩似的张开双手,随便他折腾,眼看白离要把他扒光,他才慢吞吞地说道:“行了行了,给我留一件,晚上冷。” 这话音未落,突然眼前一闪,跪在他膝盖上的白离重量陡然沉了不少,施无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人按着肩膀给钉在了床上,恢复原状的白离冷笑道:“你那点小伎俩,困得了别人一个时辰,难道也困得住我么?” 施无端“啊”了一声,立刻见风使舵,比小时候挨揍改得还快,口中道:“我错了,我错了,啊……媳妇别扒了,冷……喂喂!” 再后来么……反正白离是不会让他冻着的,列位看管都懂的,非礼勿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