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读》 第1章 序章 真实,这残酷的真实。 ——《红与黑》 燕城花市区南平大道北一带,就像个画了半面妆的妖怪。 宽阔笔直的双向车道把整个花市区一分为二,东区是本市最繁华的核心商圈之一,西区则是被遗忘的旧城区,城市贫民的聚集地。 随着东区这几年接连拍出天价“地王”,亟待改造的老城区也跟着沾了光,拆迁成本水涨船高,活生生地吓跑了一帮开发商,在逼仄贫困的窄巷中生生铸起了一道资本的藩篱。 危房里的街坊们整天幻想着能傍着这十几平方的小破房一夜暴富,精神上已经率先享受起了“我家房子拆了就是几百万”的优越感。 当然,这些贫民窟里的百万富翁们还是要每天圾着拖鞋排队倒尿盆。 初夏的夜里尚有凉意,白天积攒的那一点暑气很快溃不成军,西区非法占道的小烧烤摊陆续偃旗息鼓,纳凉的居民们也都早早回了家,偶尔有个旧路灯电压不稳地乱闪,多半是附近群租房的从上面私接电线的缘故。 而一街之隔的繁华区,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傍晚时分,东区商圈临街的一家咖啡店里,刚打发完一大批客人的店员终于逮着机会出了口长气,可还不等她把笑僵的五官手动归位,玻璃门上挂的小铃铛又响了。 店员只好重新端出八颗牙的标准微笑:“欢迎光临。” “一杯低因的香草拿铁,谢谢。” 客人是个身材修长的青年男子,留着几乎及肩的长发,穿一身熨帖又严肃的正装,戴着金属框的眼镜,细细的镜框压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他低头摸钱夹,勾在下巴上的长发挡住了小半张脸,鼻梁和嘴唇在灯光下好像刷了一层苍白的釉,看起来有种格外禁欲的冷淡气质。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店员不由多看了他几眼,揣度着客人的喜好搭话:“您需要换成无糖香草吗?” “不,糖浆多一点。”客人递过零钱,一抬头,店员的目光正好和他撞在一起。 客人大约是出于礼貌,冲店员笑了一下,藏在镜片后面的眼角微妙地一弯,温柔又有些暧昧的笑意顷刻就穿透了他方才严肃的假正经。 店员这才发现,这位客人的模样虽然很好,却不是周正端庄的好,有点眼带桃花的意思,她的脸莫名有点发烫,连忙避开客人的视线,低头下单。 幸好这时给店里补货的来了,店员赶紧给自己找了点事干,大声招呼送货的到后面核对货单。 送货的是个年轻小伙,二十岁上下,整个人好似一团洋溢的青春,就着余晖弹进了店里,他皮肤黝黑,一笑一口小白牙,活力十足地跟店员打招呼:“美女好,美女今天气色不错,生意很好吧?” 店员按月拿死工资,并不盼着店里生意好,听了这通拍歪的马屁,她哭笑不得地一摆手:“还行吧,你快去干活,出来我给你倒杯冰水喝。” 送货的少年眉飞色舞地“哎”了一声,抬手抹去额上的细汗,他额角有一小块弯月形的疤,像个道具贴歪了的包青天。 店员给客人做咖啡的功夫,送货的已经三下五除二地把清单报了一遍,交了差,他趴在柜台旁边等着水喝,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美女姐姐,你知道‘承光公馆’在哪栋楼里吗?” “承光公馆?”店员觉得有点耳熟,一时想不起来,于是摇摇头,“不清楚,你要干什么?” “哦……”送货的少年低下头,伸手抓了抓后脑勺,“没什么,我听说那片好像在招送快递的。” 店员有点粗枝大叶,没注意他这心虚的小动作,一边给纸杯加盖,一边随口说:“回头我给你问问别人吧——先生您的饮品,小心烫。” 买咖啡的客人可能是闲的,抬眼看了那小送货员一眼,懒洋洋地插了句嘴:“承光公馆不在商务楼里,是后面的私人会所,怎么,他们还招快递员吗?要不要我顺路领你过去?” 店员终于听出了不对,狐疑地抬头看了一眼送货的少年:“私人会所?” 送货的少年见谎言被当场戳穿,做了个鬼脸,拿着他的冰水和货单一溜烟地跑了。 在东区灯火通明的中央商圈后面,是大片人造的绿地与景观,往里走上一公里,就能看见傲慢的高档住宅在堆砌的景观中心影影绰绰——他们非得把住宅建在这里,因为“僻静”本身并不值钱,“闹中取静”才值钱。 各种格调不同的销金之地绕着景观外围层层排开,以“格调”为轴,贵的在里头,便宜的靠边临街。 其中,最贵最好最“格调”的一块地方,就是“承光公馆”。 此间主人不但是有钱,在附庸风雅方面也造诣颇深,小院修葺得很复古,乍一看像个文物保护单位。刚刚竣工不久,老板为了显摆,特地请了一帮非富即贵的朋友前来暖场。有来交际的,有来谈生意的,有单纯来捧场的,还有不少闻着味前来凑热闹、打算靠脸和肉体当门票的。停车场里停满了各色豪车,搭了一台锣鼓喧天的名利场。 费渡徒步溜达过去的时候,已经把一杯甜得发腻的咖啡喝完了。隔老远就听见了院里的音乐声和人声,他随手把空纸杯塞进路边的垃圾箱,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吹了声跑调的口哨:“费总,这呢!” 费渡一扭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帮人,都是游手好闲的富二代,为首一位小青年非常时尚,挂了一身的鸡零狗碎,正是他的狐朋狗友之一,张东来。 费渡迈步走了过去:“寒碜我?” “谁敢寒碜你?”张东来大喇喇地勾住费渡的肩膀,“我看你车早到了,在这等你半天了,干嘛去了?还有你这是什么打扮,刚跟美国总统签完双边贸易协定?” 费渡眼皮也不抬:“滚蛋。” 张东来从善如流地闭了一分钟的嘴,忍耐力到了极限:“不行,我看你这样实在太别扭了,跟领着个爹似的,一会怎么泡妞儿。” 费渡脚步微顿,他先伸出一根手指,把眼镜勾下来,随手挂在了张东来领口,然后将西装外套一扒,衬衫袖子挽起,开始解扣子。 他一连解了四颗扣子,露出胸口一大片不知所谓的纹身,然后伸手抓乱了头发,拎过张东来的爪子,从此人手上撸了三颗比顶针还粗犷的大戒指,往自己手上一套:“这回行了吗,儿子?” 饶是张东来自认为见多识广,也被这场炫酷的原地变身晃花了眼。 费渡是他们这一伙富二代的头,因为其他人举头三尺有老爹,还都是“太子”。而费公子从小没妈,才刚一成年,他爸又在一场车祸里撞成了植物人,现如今已经提前“登基”,比其他人高了一级。 他有的是钱、没人管教,理所当然地长成了一架纨绔中的战斗机——好在他没有扮演“商业奇才”的兴趣爱好,正经事上还算中规中矩,没事不搞些乱七八糟的投资,只单纯地靠“浪荡”俩字败家,一时半会倒也败不完。 不过他最近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有一阵子没出来鬼混了,仿佛有点要“金盆洗手”的意思。 费渡双手插兜,往前走了几步:“说好了啊,我今天纯粹是捧场来的,到十二点就走。” 张东来:“费爷,你这就没劲了。” 一伙纨绔聚在一起,不到后半夜就走,跟压根没来有什么区别? 费渡不置可否。 张东来问:“为什么啊?” “我正在严肃认真地追老婆,”费渡漫不经心地说,“一边玩一边追,合适吗?显得不上档次。” 张东来看着他被夜风鼓起的衬衫和长发,除了浪,着实也没觉出他有什么档次来,紧走两步追上去,他说:“你有病,茂密的大森林扔在一边,非得找棵又老又穷……” 费渡突然扭过头来,冷淡地看了张东来一眼。 他身上有种奇特的矛盾气质,笑起来的时候是一身桃花,一旦板起脸,那种锐利的严肃感又能无缝衔接上,目光几乎有些逼人。 张东来话音一滞,愣是没把话接下去。他抬起巴掌在自己脸上掴了一下:“呸,说错话了,改天一定当面给嫂子赔不是。” “嫂子”俩字莫名取悦了费渡,他绷紧的嘴角柔和了下来,摆摆手,算是“大度”地把刚才那页揭过去了。 张东来对天翻了个白眼,感觉主公这是被妖姬所惑,国将不国也。 费爷说到做到,十二点一到,他就像听见钟声的灰姑娘一样,准时离场。 他穿过众多妖魔鬼怪,绕过一个举着香槟对他发出盛赞的脑残,去小树林找张东来。 张东来正在和一个美女交流生命和谐问题,俩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旁若无人。 脑残醉醺醺地说:“升官发财死爸爸,费爷,你才是真人生赢家!” “谢谢,我爸爸还没死呢。”费渡彬彬有礼地一点头,探头问张东来,“忙着哪?” 张东来也是个臭不要脸的不讲究,冲他吹了声口哨:“费爷,一起不?” “不,”费渡脚步不停,“等会你见了我这性感胴体,一时把持不住早那啥,传出去多丢人,是吧美女?我走了。” 说完,他不理会张东来在后边“嗡哇”乱叫,步履飞快地顺着石子路离开,不晃不摇,一点也不像被酒水浇灌了半宿。 等到了停车场,他已经把扣子扣回了原位,规规矩矩地叫了代驾,靠在一棵大槐树下等。 燕城春末夏初时,总是缭绕着槐花的香味,往往先从犄角旮旯的地方弥漫开,似有还无,随便一口汽车尾气都能盖过去,但如果沉淀一会没人打扰,它又会自顾自地重新冒出来。 远处承光公馆的音乐声中夹杂着笑闹和喧嚣,费渡眯着眼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一帮大姑娘正跟几个谢顶大肚子的“资深鲜肉”玩游戏。 这个点钟,即使是南平东区,大部分店铺也都打烊了,前来拓展人脉发名片的真君子和伪君子们基本会在十二点前撤走,留下的都心照不宣,即将参加接下来的“酒池肉林”环节。 费渡从树上掐了一把小白花,吹了吹上面的尘土,放进嘴里慢慢嚼,他百无聊赖地翻开通讯录,手指在“陶警官”上面悬了片刻,忽然意识到已经很晚了,于是作罢。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颇有闲心地就着嘴里槐花的甜味吹起口哨来,渐渐地成了曲调。 十分钟后,代驾赶到,战战兢兢地开着费公子那辆张牙舞爪的小跑上了南平大道。 费渡靠在副驾上闭目养神,手机里的应用软件公放着一段有声书,清澈的男声语速均匀地念着:“……于连回答说:‘我有一些暗藏的敌人。’……” 代驾是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很有些愤世嫉俗,认为费渡不是花天酒地的富二代,就是整过容的十八线小明星,忽然听了这一耳朵,不由得有些讶异地扫了他一眼。 这时,对面来了一辆开了远光的车,险些晃瞎代驾的眼,他暗骂一声“有病”,下意识地把方向盘往旁边一打,开着“探照灯”的车风驰电掣地和他擦肩而过。 代驾眼前还有点花,没看清那是辆什么车,不能在“有钱了不起啊”和“没素质的穷逼就不要开车了”之间挑出个合适的腹诽,感觉颇为遗憾。然后他听见“咚”一声,偏头一看,原来是他那雇主虚握在手里的手机滑落了。 音频还在继续:“……‘一条路并不因为它路边长满荆棘而丧失其美丽,旅行者照旧向前进,让那些讨厌的荆棘留在那儿枯死吧’……” 费渡睡得人事不知,敢情他是在用这个催眠。 代驾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啧,果然还是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草包。 年轻的代驾一边在深夜里胡思乱想,一边顺着笔直的南平大道稳稳当当地行驶出去,而方才那辆晃得他睁不开眼的车则在他们走远之后关上了大灯,悄无声息地一转弯,轻车熟路地拐进了寂静的西区。 接近凌晨一点,跳了半宿的路灯彻底寿终正寝,一只巡视领地的野猫跳上墙头。 突然,它“嗷”一嗓子,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虚弱的月光打在地上,照亮了一个人的脸,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张充血肿胀的脸几乎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只能看出额角有一块半月形的小伤疤,额头上盖着一块被撕扯得十分不规则的白纸,好像镇尸的鬼画符。 人已经死透了。 炸着毛的野猫吓得喵失前爪,一不留神从矮墙上滑了下来,它就地打了个滚,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于连回答说:‘我有一些暗藏的敌人。’……” “……‘一条路并不因为它路边长满荆棘而丧失其美丽,旅行者照旧向前进,让那些讨厌的荆棘留在那儿枯死吧’……” 都来自《红与黑》 第2章 于连 一 燕城市公安总局,清晨八点整。 各科室工作人员已经开始陆续到岗,行政办公室的后勤人员小孙打了个哈欠,扛着新的桶装水往老局长办公室送,一推门才发现他们张局已经沏好了第一杯茶,正神色凝重地打一通电话。 他们老局长已经年过五旬,十分清瘦,是个脾气火爆的老古董——他老人家上哪去都要自带茶水,平时使一台充一次电能待机半个月的非智能手机,日常上班绝不穿便装,一年四季几套制服来回倒换,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纹路,好似二郎神的第三只眼,那都是他老人家日积月累的“看谁都不顺眼”,笑一次堪比铁树开花。 办公室里老旧的座机电话有点漏音,小孙半跪在地上撕桶装水的包装,听见电话那头有个人聒噪地说:“领导,我知道这个事现在出在我辖区里,确实是我工作失职,但……” 小孙觑着张局那两条难舍难分的眉,心说:又出什么事了? 燕城正在承办一场非常重要的国际会议,现在世界各国的领导人和记者都在,不少企业学校都放了假,全市私家车一律单双号限行,所有安保部门都在高度紧张。 小孙看见老局长从脖子往上开始电闪雷鸣,刻意压低了声音,尽量和缓地说:“南平大道北,离主会场不到三公里,之前开会的时候我就说过,这个月无论如何别出事,最好连路边的流动摊位都清理走,你直接给我弄出一起命案,老王,‘超额’完成任务啊。” “可是领导,那是半夜里……” “加强夜间巡逻的通知,提前一个月就下发到各单位了,你还想要求犯罪分子也保持八小时工作制作息?” “是是,我也不是推卸责任,就是您也知道,花市西区那边本来就乱,外来人口又多……” 张局耐着性子跟花市区分局的负责人扯了五分钟的淡,发现那边非但毫无反省的意思,还“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找借口。他出离愤怒了,毫无预兆地发了火,厚积薄发地一嗓子吼了出来:“我知道个屁!西区不是你的辖区?不是你的地盘?你现在跟我说乱,早他妈干什么去了!” 小孙和电话那头的分局长都被他这平地一声吼震得噤若寒蝉。 张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消火,不小心澄了茶根,“呸”一下把茶叶喷回杯底。 接着,他伸出“一阳指”,在积灰的键盘上戳出了“扼喉”俩字,内网系统中铺天盖地的新闻截图刷了一屏幕。 今天凌晨,花市西区的小巷里发现了一具死相狰狞的男尸,最早被人当成本地一桩猎奇的花边新闻发到了网上,不过网上比这危言耸听的事多了去了,刚开始没激起什么水花。可是花市区分局的领导唯恐敏感时期出事,办了件蠢事——想悄悄把这件事按下去,先是删贴,之后又欲盖弥彰地说是发现了一具死因不明的流浪汉尸体。 没想到最早发现尸体的几个小混混手欠,拍下了清晰的现场照片,用非常哗众取宠的方式传播了出来,搭配分局之前种种讳莫如深的态度,让坐着公交地铁赶早高峰的市民们展开了丰富的联想,把这点屁事发酵得满城风雨,连市政都专门打来电话询问。 张局戴上老花镜,点开了一个被删除之前点击量最高的帖子,名为“市区疑似出现抢劫扼喉团伙”,显然这个说法非常脍炙人口,并且有图有真相,刚打开,一张毫无马赛克的尸体照片就极富冲击力地摊在了屏幕上。 张局:“……” 他感觉自己刚才吼早了,然而年事已高,再高的调门他也上不去了,只好恢复正常音量:“我感觉你在咱们系统是屈才了,应该让你去广告公司上班,这宣传效果,绝了。” “都是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兔崽子,对着死人合影拍照片,您说缺不缺德?领导,您放心,那几个人我都拘起来了,照片和帖子也正在删,绝对能控制住!” 张局靠在椅背上,不住地揉着眉心:“现在最重要的是抓紧时间破案,有凶手拿凶手,有犯人逮犯人,删贴……你是网管啊?这件事必须尽快处理,管住你手下人的嘴。一会我从市局这边调几个人过去给你们当技术指导,王洪亮,一个礼拜之内,你要是不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自己打报告滚蛋!” 张局喷了分局长一脸,扣下电话,小孙连忙把空桶放在一边,举起自己随身的小本,预感老局长可能有话要说。 果然,张局冲他比了个手势:“去叫刑侦大队的人过来。” 小孙抬起头:“张局,都叫过来吗?” 张局沉吟了片刻,目光落在面前的液晶屏幕上——照片上的尸体面部已经呈现出丑陋的肿胀,五官扭曲,但依然能看出那是一张属于年轻人的脸,他张着嘴,仿佛有些惊愕,茫然地对着镜头。 “找骆闻舟,让他带人亲自跑一趟。”张局说,“案情未必很复杂,告诉他等这月过去,我就处理了王洪亮那老东西,他知道怎么办。” 小孙:“……” 张局的目光越过老花镜片,疑惑地朝他看过来。 “张、张局,”小孙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骆队……他那个,还没来呢。” 骆闻舟是个天天踩点上班的大爷,只要不值班,规定八点半到岗,八点二十九分他都绝不会出现在工位上。 这天还赶上他车限号,骆闻舟不想挤公交,干脆从他们家地下室刨出了一辆能进博物馆的大“二八”,自己动手大修了一番,晃晃悠悠地骑上了路。 他面貌十分英俊,几乎俊出了青春气,但神态与气质上却又能看得出是个成熟男人,他塞着耳机,挽着衬衫袖子,合身的休闲衬衫下露出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有一双骑着旧式的横梁大“二八”也能伸脚就撑住地的大长腿。左车把上挂着一打煎饼,右车把上坠着六七杯豆浆,骆闻舟双手放松地搭在严重超载的车把上,准时踩点驶进市局大门。 一进门,骆闻舟就看见门卫正拦着一个送花小妹。 “不让进——为什么不让进?姑娘,这是公安局,不是花果山,好吧?邮件统一放门口收发室安检登记。” “鲜花怎么能放收发室?那不就蔫了吗?”送花姑娘一回头看见骆闻舟,伸手一指,“不让我进,那送外卖的怎么就让进?” 门卫:“……” 骆闻舟一抬头,冲送花女孩笑出了一口骚气的白牙:“因为送外卖的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门卫对市局的形象充满忧愁:“……骆队早。” “早,吃了吗?没吃自己拿。”骆闻舟单脚着地支着车,“美女,花给谁的?我给你带进去。” 送花的小姑娘被他弄得十分不好意思,慌慌张张地去翻小卡片:“哦……给刑侦大队,一个叫、叫陶然的先生。” 八点半整,骆闻舟准时走进办公室,把鲜花扔在了陶然桌上:“你这个……” 他刚说到这,张局就气急败坏地派人来逮他了,骆闻舟只好先把后文憋了回去,伸手在陶然桌上重重一按:“等我回来的。” 整个刑侦大队都惊了,一齐呆若木鸡地盯着陶警官面前那束气质清新的鲜花,仿佛花梗下埋了个定时炸弹。 女警郎乔从抽屉里摸出了放大镜和一次性手套,小心翼翼地从隔壁办公桌探过身来,对着花束观察了一圈,然后拎出了一张牛皮纸的香水卡片。 这位勇敢的大姑娘在众人注视下,面色严峻地打开卡片,只见上面用非常板正的楷书写着:“风大得很,我手脚皆冷透了,我的心却很暖和。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原因,心里总柔软得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难过。”【注】 “落款是‘费’,”郎乔说,“费什么?” 陶然一把抢了回去:“别闹,给我。” “闹了半天是女朋友送的,我还以为骆老大要跟你当众表白呢。” 周围一帮同事纷纷抚胸,异口不同声的“吓死我了”此起彼伏,接着,广大光棍们光速恢复了战斗力,上前瓜分了骆闻舟带来的早饭,同时尽职尽责地扛起了声讨“异端分子”的大旗。 “陶副,什么时候脱团的,打报告了吗?组织同意了吗?” “陶陶这个人,不局气,不够意思。” “陶副队,我这月工资还剩三十七块六,没钱买狗粮了,反正你得看着办。” “去去去,”陶然把卡片收好,又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把花藏了起来,“哪来的女朋友?别瞎捣乱。” 众人一听,这么大的一束罪证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此人居然还想蒙混过关,顿时炸锅似的一哄而上,打算对陶副队发出围追堵截。 这时,方才匆匆离开的骆闻舟重新推门进来,伸手拍了一下门框:“花市区出了一起命案,来俩人跟我过去一趟,速度。” 作者有话要说: 注:“风大得很,我手脚皆冷透了,我的心却很暖和。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原因,心里总柔软得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难过。”——沈从文《湘行书简》 第3章 于连 二 南平大道附近,是早高峰的重灾区,拥堵时段为早六点半至晚十点。 往东区中央商圈去的高级白领跟满街乱窜的小电驴子们往往狭路相逢,倘若再来个慢吞吞的大公交横插一杠,就能制造一起“一个都跑不了”的世纪相逢。 西区的路况尤其错综复杂,道路宽得宽、窄得窄,犬牙交错。当地居民私搭乱建蔚然成风,人造死胡同随处可见,误入其中的机动车像被蛛网粘住的小虫——得挣着命地左突右奔,才能重见天日。 骆闻舟把头探出车窗外,让警笛响了一声,喊了一嗓子:“帅哥,我们执行公务,过不去了,劳驾您把门口那宝马挪挪成吗?” 旁边小平房院里应声走出个老头,瘪着嘴看了他一眼,颤颤巍巍地老年代步车往院里推。 老年代步车左边贴着“接孙子专用”,右边贴着“越催越慢我牛逼”,走着走着,还“汪”地叫了一声,骆闻舟诧异地抬了抬鼻梁上的墨镜,低头一看,原来是代步车后面蹿出了一条大黄狗。 大黄狗溜达到警车旁边,和他对视了一眼,公然对着车轱辘抬起了后腿。 骆闻舟冲它吹了一声口哨,慈祥地说:“尿,小宝贝儿,尿完就把你的小鸡鸡切下来烩饼吃。” 这个吃法实在猎奇,大黄狗闻所未闻,当场被骆警官的资深流氓气息震慑,“嗷呜”一声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郎乔拿平板电脑挡住脸:“骆头儿,你注意到后座上还有个未婚青年妇女吗——分局那边把现有资料发过来了。” “请这位妇女同志挑客观的信息简要讲讲。”骆闻舟缓缓地把警车从腾开的窄巷里踩了出去,“主观臆断部分忽略,王洪亮那孙子就会拍马屁,花市分局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水货。” “哦,死者名叫何忠义,男,十八周岁,外地务工人士,在一家连锁咖啡厅当送货员,尸体颈部有沟状凹痕,死因为窒息……也就是被勒死的,初步推测凶器是软布条一类的东西。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天晚上八点到十一点之间,具体情况还得等法医进一步确认——哦,对了,尸体是在死者本人住的群租房后面不远处发现的,所以第一时间确认了身份。” 骆闻舟车技极高,几乎是以毫米级的操作钻过险象环生的窄巷,还有暇插嘴问:“关于抢劫扼喉团伙的流言是怎么来的?” “据说是因为死者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手机没了,钱包也掏空了扔在一边,不过还说不好是不是凶手拿走的。”郎乔飞快浏览着邮件,“对了,报案人说,有一张纸盖在了尸体脸上,上面有一小截胶条,正好黏在了死者的头发上,朝里的那面写着个‘钱’字。” 陶然关上导航:“前面右拐就到了。” “嗯,”骆闻舟敲了敲方向盘,“这案子归分局管,没转市局,知道咱们是来干什么的?” 郎乔试探着问:“指导监察?” 骆闻舟:“知道过去‘指导监察’都是什么人干的吗?” 郎乔恍然大悟:“太监!” 陶然从副驾驶上转过头来瞪她。 “你们村的青年妇女就这思想境界?”骆闻舟牙疼似的一咧嘴,“一边去,我这说正经的——张局没几年就得退了,几个副局岁数上跟他前后脚,剩下的要么资历不够,要么是像曾主任那种埋头搞技术,谁也不搭理的,所以到时候很可能从各区分局提一些人上来。” 骆闻舟让过一小堆摊在路边的垃圾,压低了声音:“老局长想在自己任上把王洪亮这样的货色都撸下去,省得将来市局来一个酒囊饭袋当一把手——咱们来的主要任务是什么,懂了吗?” 他话音刚落,警车已经拐过了路口。 那是老旧筒子楼和里出外进的小平房群夹出来的一块空地,非常荒凉,正好在一片民间自建的小仓库后面,杂草丛生,人迹罕至,墙角还有积水,泛着一股历久弥新的臭气。 警方已经把现场圈起来了,法医们忙碌地进进出出,正在勘查现场。 花市区分局的负责人王洪亮为了等骆闻舟他们,特地亲自坐镇现场。 他是个谢顶谢到了面部的中年男子,两条愁苦的眉稀疏得几乎看不清形迹,一脑门热汗往下淌,亲自迎上来抓着骆闻舟的手上下摇了三遍:“惊动了市局的领导,还让几位专程跑一趟,我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骆闻舟和颜悦色地一笑:“老哥,怎么跟我还见外?” 王洪亮拉关系精通,干工作稀松,听了他这话音,立刻顺杆爬起,改口同骆闻舟称兄道弟,并且滔滔不绝地和新任“老弟”诉起苦来。 骆闻舟摸出一盒烟,点了一根递给王洪亮,同时朝陶然使了个眼色,让他带着郎乔先去看现场。 “熟人作案,绝对是熟人作案。”王洪亮跟骆闻舟扯了一根烟光景的淡,这才说起正事,他细小的眼珠滴溜溜地乱转,“你看看这地方,错综复杂,外人进来根本找不着北,在自己家里放个屁,邻居都能闻出你中午吃了什么,外人怎么敢随意行凶呢?骆老弟,你是专家,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种敏感时期,王洪亮最不想看见的就是辖区内出现一个流窜的抢劫杀人犯,所以玩命想往“熟人作案、私人恩怨”上靠。 骆闻舟没接他的话茬,把墨镜摘下来别在领口,眯起眼睛往忙碌的法医中间望过去,随口搪塞:“我就是一个混饭吃的衙内,哪敢在您这充专家?” “谁还不是混口饭吃呢?”王洪亮唉声叹气地一摊手,“走吧,咱们也过去看看。” 新成立的“混饭二人组”于是并肩走进现场,只见一个留平头戴眼镜的小青年正唾沫横飞地给陶然和郎乔介绍情况。该青年个头很高,一脸青春痘,站姿笔直且僵硬,像个裁剪成人形的棺材板,语速快得骇人。 “这是我们新来的小肖,肖海洋,”王洪亮伸手一指,介绍说,“是个高材生,考进来的时候笔试第一,小肖,这是市局的骆队。” 肖海洋下意识地挺胸抬头,做了个类似“立正”的动作,下颌绷得死紧,冲骆闻舟紧巴巴地一点头,寡言少语地打了个招呼:“骆队。” “不用客气,”骆闻舟冲他一笑,“你接着说。” 方才还寡言少语的肖海洋好似被他这句话按了开关,瓢泼一般的话顷刻间从他嘴里奔涌而出,把他面前一干人等都淹在了其中:“死者身上没有挣扎造成的挫伤,但后脑有被钝器击打的痕迹,初步判断,他是被人从后面打晕后,再用一根软布带勒住脖颈窒息而死,死后财物被搜走,额头上盖了一张纸条。因为死者是在昏迷状态中被勒死,现场没有留下挣扎痕迹,勒死死者的软绳、击打头部的钝器等等都没找到,目前也没有确切证据表明这里就是案发现场,汇报完毕!” 刚开始还好好的,最后那句话一出口,王洪亮的脸立刻应声而绿:“没有证据你瞎说什么?这里不是案发现场哪里才是,难不成这还能是一起抛尸案吗?抛尸为什么要抛在这里,有什么好处?你不要随口臆测扰乱视听!” 肖海洋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 王洪亮还要发作,被骆闻舟伸手拦住了:“刚工作的小孩想法都比较多,多听听也挺有意思的。” 他抬头看了一眼四下的环境,整个花市西区给人的感觉就是灰蒙蒙的,杂乱无章的电线沉甸甸地压在头顶,把燕城难得的晴天割得四分五裂,非常压抑。 “多在周围打听打听,或许有人听见什么了,”骆闻舟说,“另外,我觉得王局的大方向把握得非常准,咱们先不考虑极端情况,就以熟人作案为侦破方向吧,老哥,您看这样行不行?” 骆老弟虽然来者不善,但说话办事的风格倒还合王洪亮的心意,双方一拍即合,极大节省了沟通成本。 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排查和走访,这些都是分局碎催刑警们的活儿,跟“技术指导”没什么关系,他们主要任务是回分局办公室坐着喝茶,随时监控工作进度,等着抓王洪亮的小辫子。 陶然却小声对骆闻舟说:“头儿,你们去吧,我还是想跟他们一起在附近转转。” 陶然名字文静,人长得也眉目清秀,从来没跟谁红过脸,也从来不说粗话,对待同志和敌人都是一样的春风化雨,看起来非常好说话,但骆闻舟从刚毕业工作就一直跟他搭档,实在太了解他。 陶然身上有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较真和执拗,其他事他都不太关心,反正天塌下来有骆闻舟顶着,但案子上,只要有一点疑点,他都要死追到底——别管是不是他负责的。 骆闻舟:“死者被人从后面打晕,如果真是抢劫,犯不上再回来把人勒死,私人恩怨的可能性很大,王洪亮的基本判断没错——你有什么问题?” 尸体已经被装进裹尸袋,被法医抬走了,陶然轻声说:“是鞋——这里没人打扫,一不留神就会踩一脚泥,但是我刚才扒开裹尸袋看了一眼尸体,那孩子的鞋很干净。” 骆闻舟轻轻一挑眉。 “当然,也可能是死者住在附近,对环境比较熟悉。”陶然说,“但我还是觉得分局那小眼镜说得对,不能排除这里不是第一现场的可能性。另外贴在死者头上的那张纸也很奇怪,闻舟,万一这事没那么简单,我怕王局急着草草盖过去,不肯好好查。” “这还用怕吗,”骆闻舟叹了口气,“他明摆着就是想草草盖过去。” 只要有个大体的怀疑对象,王洪亮立刻就可以盖公章对外发声明,说这是一起疑似因为私人恩怨引起的案件,不是什么网上危言耸听的“扼喉杀手”,没有噱头,过不了几天人们就无聊地忘了,等风头一过,他们又可以说“花市区分局为我市成功举办某某盛会做出了突出贡献”。 至于案子,找几个跑腿的小刑警慢慢查,查出来就抓,查不出来压着,压来压去,弄不好最后要不了了之。 王洪亮办事就是这个风格,要不然张局也不会专门整他。 陶然说:“不管因为什么,一个孩子大老远到咱们这来,客死异乡,咱们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骆闻舟一偏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两秒。 陶然赶紧又补充了一句:“我就是不放心跟去看看,保证不节外生枝。” 骆闻舟一笑:“反正这么多年你节外生出来的枝都是我兜着,也没见你以身相许。” 陶然不以为意,笑骂了一句:“去你的。” 他说完抬腿要走,骆闻舟却叫住了他:“等等,早晨给你送花的是费渡吧?” 陶然不怎么在意地说:“除了他还能有谁?” 骆闻舟双手插在兜里,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尖,好像低头找了找话头:“我要是跟你说‘离那小子远点’,是不是有点狗拿耗子?” “不是吧,你还当真了?”陶然笑了,“他总这样,闹着玩的。别说我不弯,就算我弯成个球……” 骆闻舟轻轻地打断他:“你要是弯,还轮得到那小崽子献殷勤?” 陶然一愣,然而还不等他从这句话里品出点什么滋味来,骆闻舟就又说:“我不是说他花天酒地,也不是说他不着调……不是那种层次的。费渡给我的感觉一直不太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陶然点点头,他清瘦文弱,看着实在太好欺负,因此上班总是穿制服,上午的阳光穿过矮墙和苔藓,轻描淡写地给他镶了个边,“这七年我一直看着他,费渡是个好孩子,你不需要太防备他——虽说现在确实有点矫枉过正、活泼过头了。” 骆闻舟没吭声。 陶然话音一转:“再说也不知道是谁,想给人送点东西都不好意思留名,那会煞费苦心从国外弄回一台游戏机,还让我……” “滚,”骆闻舟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干你的活去,哪那么多废话!” 第4章 于连 三 “我也看见那个新闻了,听说离咱们这边很近是吗?” “南平大道过去,再走一点就到,我有时候回我爸妈那不想盘桥,就去那边绕一圈,以前就是觉得乱,没想到……哎哟!” 两个小白领在茶水间摸鱼聊天太投入,没注意身后有人正听直播,其中一个手一哆嗦,差点把一整杯热水进贡地板。 “小心。”费渡一伸手托住了她手里的杯底,接过来放在一边,“下回不要倒这么热的水,手那么嫩,烫着你怎么办?” 费渡平时不怎么大声说话,说得好似也都是寻常的人话,然而该人话一旦经由他的嘴,马上就能变异出一点隐秘的亲昵感,时常勾得人自作多情。不过好在他一般说完就走,给别人留足幻想破灭的时间。 “费总,你吓死我了!” 茶水间的小白领们刚开始被吓一跳,一看是他,马上又放松了。因为比起当年说一不二的费董事长,享有他全部遗产继承权的费公子基本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吉祥物。 他私下里那些纨绔子弟的臭毛病不会带到公司来,表面上的“稳重”也基本算是表演到位,平时不大行使决策权力,也不怎么履行工作义务。偶尔跟小姑娘们瞎逗几句,但通常逗得非常有分寸,严格遵循“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绝不越界。 费渡用纸巾擦干净溢出来的热水,才把杯子还回去,随口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实事?” “在说对面西区,昨天刚出了一起抢劫杀人案,好像犯人现在还没抓住。要不一会我们人事部给大家群发一封邮件吧?提醒大家上下班的时候多注意安全。” “好啊,”费渡严肃正经地说,“不行咱们就放假,等把坏人抓住了再回来上班,工作哪有你们安全重要?” 两个姑娘明知道他在扯淡,还是被哄得心花怒放,美颠颠地回去干活了。 过了一会,费渡果然收到了人事部门群发的邮件。 他往自己一个杯底的咖啡里挤了大半杯榛果巧克力酱,打算用糖分把每个咖啡因分子都腌一遍,正闲得没事,一边搅一边点开了邮件里附带的视频。 “昨天深夜,在我市花市西区这片民房后面,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截至目前,警方还未发布任何官方声明,据悉,死者何某就住在案发现场附近的一处群租房里……” 视频来自一个以“哗众取宠”著称的网媒,假正经的旁白刚嘚啵两三分钟,镜头外突然传来一阵大声喧哗。 晃动的镜头立刻唯恐天下不乱地转移焦点,对准了一个小吃摊。 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可能是小吃摊主,正在横眉立目地推搡着一个少年:“小兔崽子,你是不会算数还是良心让狗吃了?这么几块钱也贪,贪走干什么?拿回家给你老娘买棺材?” 旁边几个无所事事的中老年人正在非法占道的小吃摊上吃馄饨,这群人的嘴相当之欠,连吃带喝也不耽误他们高谈阔论,还对着镜头义务解说起来。 “那小子买烧饼您知道吗?人家让他把钱搁在那,自己从零钱筐里找零,这不都得凭自觉吗?他给人家十块,要从那零钱盒子里拿十五,我刚才都看见了。” “吃五块饶五块,真行,离发家致富不远了。” “就得打他——年轻时候偷鸡摸狗,以后还不得贩毒杀人?咱这一片的治安什么样?天一黑大家伙都不敢随便在外面走,我看,都是这帮外地来的社会渣滓祸害的。” “反应多少回了,也没人管管,好了,这回死人了吧,我说什么来着?” 中老年拉拉队一旦要起哄架秧子,效果非同小可,矛盾很快激化。 小吃摊主头顶的气焰长到了两米二,干脆动起了手。偷窃的少年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露出红得滴血的脖颈和耳根,一声不吭,只是躲。 这时,旁边有几个人看不过眼,上前试图分开厮打的摊主和少年,不料也被卷入战圈。 冲突转眼升级,上纲上线成了西区土著和外地租客们不分青红皂白的互相攻讦。 现场可谓是鸡毛乱飞,镜头被碰歪了三四次,费渡搅完了咖啡,觉得这场“三只耗子四只眼”的冲突极其无聊,完全没有观赏价值,正要关视频。 突然,视频里有人喊了一声:“警察来了!” 只见一阵混乱后,几个穿制服的人艰难地挤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想把掐成一团的人群隔开,结果很快被淹没在了人民群众的海洋里,一个小警察的眼镜都被打掉了。 费渡在其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打算关窗口的手登时一顿。 午后,花市区分局里,王洪亮以“开会”为名,脚底下抹油跑了。 骆闻舟背着手,弯着腰,凑到陶然面前看了看:“上回咱们协助缉毒那边的弟兄们抓毒贩子,开火开了二十分钟,也没谁受这种‘重伤’吧,我就知道,一离开我眼皮底下,你们准得出点事,晚上回去别忘了上医院打一针狂犬疫苗。” 陶警官的下巴不知被哪位英雄的九阴白骨爪抓出了一道血印子。 分局里乱糟糟的一团,参加集体斗殴的群众们战斗意识高昂,到了公安局也不肯偃旗息鼓,七嘴八舌的骂战中夹杂着几个民警千篇一律的“蹲下”“老实点”,显得词汇量匮乏得可怜,从辖区几个派出所抽调的人手茫然地在旁边站成一排,也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骆闻舟进去的时候重重地抬手砸了一下门,以更加嚣张的气焰压倒了对垒的两军。众人都被这山响惊动,一起回头看他。 骆闻舟往门框上一靠:“动手袭警的都有谁?” 没人吭声。 “不承认,觉得法不责众?”骆闻舟点点头,“那行吧,一起拘留,别忘了通知家里来人交保证金,没家人的找单位领导,我听说个别人还涉及非法占道和无照经营?正好,从、严、从、重,好好罚,往后我会让附近派出所的同事们格外关照诸位这些有前科的。” 他话音没落,有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就嚷了起来:“你说谁有前科?凭什么说我们袭警?你有证据吗?没证据随便拘留,我告诉你,我有心脏病!” 骆闻舟声调不抬,眼皮也不抬:“知道什么叫执法记录仪吗?文盲。” 郎乔适时地走过来,递给骆闻舟一份打印的文件,他随手接过来一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带头闹事的中年男子:“巧了。” 说完,他摸出手机拨了号:“喂,韩校长,我是闻舟……没有没有,瞎忙——您学校里有个叫于磊的校园保安是不是?” 闹事的中年男子先是一愣,随后脸“刷”一下就白了,看起来真像是要犯心脏病的。 骆闻舟举着手机,对他微笑了一下:“您给查查,两杠一勾的‘于’,三个石头的‘磊’,男,五十三周岁——也没什么事,这大叔老当益壮,跟人打架斗殴,让我们这边派出所的同事拘了,拘回来他说他有心脏病,这要是万一在我们这犯病,传出去不又是一桩篓子吗?我们现在可担不起责任,韩姨,我求求您抓紧时间派个人过来,把这碰瓷高危人士保出去吧。” “我……我、我我那是为了维护小区街坊邻居安全!”骆闻舟一通电话还没打完,名叫于磊的中年男子明显慌了神,“我这是正当防卫。” 骆闻舟乐了:“您还知道什么叫‘正当防卫’?” 于磊伸手一指和他们泾渭分明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我就是正当防卫,他们这些人里有昨天晚上杀人的凶手!我都听见了!” 骆闻舟:“……” 谁也没想到,一场治安闹剧莫名其妙地演变成了分开讯问。 在外面走访调查的刑警一时间都赶了回来,紧急提取证人证词。 “据那个叫于磊的老流氓说,昨天晚上他关灯休息以后,半睡半醒间听见了争吵声,两个男的,都是外地口音,方言太重,吵了什么他没太听懂,但是感觉应该是认识的人。”郎乔把长发捋到脑后,“我们证实了,这个于磊家距离发现死者的地点很近,直线距离不足五十米,他家住平房,开着后窗应该能听见。” 骆闻舟:“大约几点?” “不确定,但是他说他九点睡的,平时没有失眠的毛病,半睡半醒的话……应该不超过九点半,符合推断的死亡时间。另外还有其他几个住得近的人,也说隐约听见了,只是这一片晚上常有喝多了打架的,他们见怪不怪,没当回事,也不会多管闲事出去查看。” “骆头儿。”陶然下巴上贴了个创可贴,探头进来,“这有个人,你过来看一眼。” 讯问室里,肖海洋戴着拿透明胶条粘上的眼镜,对面坐着个瘦小的少年。 “这孩子叫马小伟,自称满十八了,但我看他像未成年,今天中午那场群体性事件就是他偷了人家五块钱引发的。”陶然说,“他是死者何忠义的群租房室友,很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 骆闻舟点点头,推门进去。 马小伟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许是骆队气场太强,少年脸上露出一点惊惶。 肖海洋:“没事,你接着说。” 马小伟双手绞在一起,蚊子似的“嗡嗡”:“他……何忠义是h省人,跟我们另一个室友是同乡,不过老家不在一个地方,据说h省挺大的,忠义哥他们老家好像更偏一点。他是去年才来的,人挺好的,挺外向,平时一块住也勤快,经常打扫卫生……没、没有跟谁结过仇。” 肖海洋又问:“那你知道他在本地还有什么亲戚朋友吗?” 马小伟下巴往下沉了一下,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摇摇头:“不、不知道,没见过。” 骆闻舟插了句话:“昨天晚上八点到十点,你在什么地方?” 马小伟喉咙动了动,仍然不敢看他,小声说:“……在、在家。” “在家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就……看电视。” 骆闻舟:“一个人?” 马小伟好像才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脸色陡然一变。 “没事啊宝贝儿,”骆闻舟拉开椅子,在马小伟面前坐下,和颜悦色地一笑,“这是重案组,只负责刑事案件,偷五块钱未遂不入刑,你别紧张。” 马小伟几乎有点坐不住。 骆闻舟的话音随即一转:“不过好像要是多次偷盗屡教不改,不用到‘较大数额’也得入刑,你该不会已经不是第一回干了吧?” 马小伟陡然僵住,青白的脸上一片空白。 骆闻舟轻轻地敲了敲桌子:“你一个人在家看电视?跟你住一起的人呢?” “何忠义昨天下班以后,回来换了身衣服就走了,赵哥……就是忠义他同乡,前几天回老家奔丧了,还有几个工友找人打牌去了,就、就我一个人,但不、不是我……” “没说是你。”骆闻舟打断他语无伦次的辩解,“有附近居民反应当时听见案发现场附近有人在争吵,按照你们住的地方离案发现场的距离,你应该听得见,你当时听见什么了吗?” 马小伟用力咬着嘴唇。 “听见就说听见了,没听见就是没听见,这问题用思考那么长时间吗?” “可、可能听见了一点,电视开的有点……” 骆闻舟:“大概几点?” 马小伟脱口说:“九点一刻。” 他这话一出口,低头记笔记的肖海洋、门口旁听的陶然全都向他看了过来。 骆闻舟眯起眼:“你刚才不是说‘可能听见了一点’吗?现在怎么又把时间记得这么准?” 马小伟:“……” “小马,你得说实话,”陶然轻声说,“你怎么知道是九点一刻?到底是听见了还是你当时在案发现场附近?你知道什么?” 骆闻舟不给马小伟反应时间,立刻接上话:“今天这话要是说不清楚,你可就有重大作案嫌疑!” “我相信应该不是你,”陶然跟他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不是你干的就不用怕,知道什么都说出来,这是出了人命的大案子,你分得清轻重的对吧?” 马小伟本能地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他。 骆闻舟一拍桌子:“看谁呢?这让你交代呢!” “不是我……我听、听见了,”马小伟快哭出来了,“九点一刻的时候,听见楼下有人吵起来了,声音有点耳熟,就想下楼看看……” “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马小伟睁大了眼睛,“我没看见人,连个鬼影都没有,好像刚才听见的都是幻觉,路、路灯还坏了,我……我……” 骆闻舟嗤笑一声:“小孩,你给我们讲鬼故事哪?” 马小伟眼眶通红,充满恐惧地看了他一眼,血丝一根一根地缠上了他的眼球。 他们几个人颠来倒去地反复追问,一直审到了傍晚下班,把马小伟问得快要崩溃,那少年却再也没吐露什么有用的信息,来来回回把他那蹩脚的深夜鬼故事讲了好几遍。 “我觉得不像是他。”从分局出来,郎乔说,“这小孩心理素质不怎么样,一吓唬就什么都往外说,被咱们那么问,如果真有什么事,肯定早扛不住了……但是闹鬼那个说法又很奇怪。” 骆闻舟“唔”了一声。 陶然:“怎么?” “也不一定,”骆闻舟说,“他说得可能只是一部分事实,应该还隐瞒了点别的——明天再说吧,你俩怎么走,先回局里还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声口哨打断。 监军三人组一起抬头,只见马路旁边停了一辆足有两米高的大suv,一个人斜靠在车上:“陶警官辛苦了,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第5章 于连 四 那个人身材高挑,穿一件黑衬衫,西裤挺括,插着兜,双腿很放松地在前交叠,长发掉在肩上,只要有人跟他对视,他扫过来的目光立刻就会盛上两碗笑意,不要钱似的无差别放送。 郎乔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特意在公安局门口风骚的男人:“陶副,你朋友吗?” 陶然好像有点牙疼。 郎乔非常敏锐,立刻意识到气氛有点不对,莫名其妙地问:“怎么?” 陶然刚想走过去说话,一直默不作声的骆闻舟突然伸手扣住了他的胳膊肘,冲那人一抬下巴:“费渡,你上这来干什么?” 费渡把长腿一收,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哦,对不起,我不知道这块地姓骆。” 骆闻舟面无表情地眯着眼,费渡瞅着他似笑非笑,全然不明所以的郎乔无端感觉到了一股剑拔弩张的杀气。 片刻后,费渡十分找揍地一哂,先行收回了目光,转向陶然:“陶然上车,再不走骆队要给我贴条了。” 陶然还没来得及回话,骆闻舟就冷淡地打断他:“我说下班了吗?你们俩马上跟我回局里,要尽快找张局汇报进展,还要加个案情讨论会。” 郎乔:“……” 刚才不是说“明天再说吗”! 费渡懒洋洋地叹了口气:“上司更年期真是人间惨剧之一,那这样吧,陶哥和那位漂亮的警花姐姐坐我车走,我送你们回市局,辛苦一天了,好歹坐个宽敞点的车伸伸腿。” “这都嫌不宽敞?费总,那你可千万别体验押送车,那个保证让你连胳膊都伸不开。” “谢谢您提醒——陶然,我在你们单位附近的西餐厅订了位置,就算加班,也得先吃饭吧?” “我们人民公仆不吃饭,杀人犯都没抓着呢,还有脸吃饭?” 郎乔到现在还没弄清自己得罪谁了。 完全插不上话的陶然终于忍无可忍:“行了,你俩没完了!” 骆闻舟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跟上——郎大眼,看什么看?想看小白脸回家自己看去,别在这耽误工夫!” “啧,美人,要不要考虑改行来我们公司?”费渡冲郎乔很“霸道总裁”地一歪头,“你这样的去当警察也太暴殄天物了,我给你开五倍的薪水。” 陶然回头瞪他:“你也少说两句!” 费渡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分外“乖巧”地一点头,同时当然又搓了把火:“好吧,看在你的份上。” 骆闻舟:“陶然,怎么还磨蹭!” 两位大爷谁也得罪不起,陶警官只好冲着无辜的夜空翻了个白眼,快步跟上骆闻舟。 走了几步,他下意识地一回头,果不其然,看见费渡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见他回头,费渡好像早料到这一幕一样,倏地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在自己嘴唇上贴了一下,然后冲陶然轻轻一弹。 陶然:“……” 国际社会要是也给花花公子设个奖,费公子可能已经拿到诺贝尔了。 骆闻舟一路把警车开成了嫦娥三号,猪突狗进地贴地飞回了市局,那看似笨重的大suv却能一直优哉游哉地缀在他们后面。 郎乔忍了半天,没忍住嘴欠了一句:“那个小鲜肉是谁啊?车开得真够溜的。” 陶然回头递给她一个隐晦的眼神,让她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然而已经晚了。 骆闻舟从后视镜里看见费渡把车停在了市局门口,直接打电话给隔壁交警大队:“咱们门口有个违章停车的,你们抓紧贴条去,那小子有的是钱,多贴几张。” 过了一会,有个小交警战战兢兢地给他回了电话:“骆队,我贴条了,跟他说‘违章停车,罚款两百’。” 骆闻舟:“怎么了?” 小交警说:“哦,他给了我一千,说要再停八百块钱的。” 骆闻舟:“……” 郎乔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头儿,还开会吗?” 骆闻舟:“废话!” 然而骆闻舟不可能一直扣着陶然不让走,他们一天的工作成果清晰明了,着实没那么多班好加。 费渡用罚单叠了个小船,开着空调,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在车载香氛里好整以暇地循环着一首英文歌,循环到第八遍的时候,陶然出来了。 陶然是个不太讲究的人,斜挎个旧公文包,一头乱毛,皮鞋也不知道几天没擦过了,下巴上贴着创可贴,脸上还带着点焦头烂额的疲惫,着实不是个祸水蓝颜的形象,他上前敲了敲费渡的车窗:“您还没移驾呢?” 费渡把车窗摇下来,循环的《you raise me up》迫不及待地车窗的缝隙中挣脱,“呼啦”一下飞入夜色里,悠扬地散开。 陶然听了这首歌,脸色却不知怎么的一变,但还不等他说什么,费渡就若无其事地关上了音响。 “你们拉架的视频被传到网上了,我正好看见,”费渡下车来,伸手指了指陶然下巴上的创可贴,“有点担心你,没事吧?” 陶然苦笑了一下——处理十起群众斗殴事件,也不如夹在骆闻舟跟费渡中间心累。 “行了,下回我躲着点那更年期还不行吗,”费渡接过他的包,“你想开车还是想坐车?” “劳驾,那‘更年期’跟我一届。”陶然拉开车门进了驾驶座,“你怎么又换一车?” “你不是嫌我那几辆车都太闹腾吗,”费渡漫不经心地绕到副驾上,“我就又买了一辆,这个又便宜又稳重,以后接你专用。” 陶然系安全带的手倏地一顿,随后他看着费渡,正色说:“我但凡能工资高点、值班少点,早娶上老婆了,现在说不定孩子都会走了。” “我知道,”费渡手肘撑着一侧车窗,偏过头对他笑,“你看那些追星的小孩,一天到晚花钱花时间付出,人家也没什么目的,就图自己开心。我对你好也是这一天最大的享受,你疼我这么多年,就当忍忍我了。” 陶然:“……” 费渡:“陶然,我请你吃饭吧。” “看见你我就饱了。”陶然腾出一只手,在费渡头上按了一下,“叫谁‘陶然’呢?别跟我这没大没小的。” “我……”费渡一句含情脉脉的话到了嘴边,随即却陡然变了调,“这是什么鬼!” 原来陶然警官作风简朴,背的挎包大约还是大清国年代生产的,着实年久失修,拉好的拉链时常会看心情自己又裂开,费渡没注意,也没分清那破包的头尾,一不小心让口冲下,一个文件夹从里面漏了出来,几张照片乱七八糟地落在了他腿上,尸体的脸在黯淡的光线下格外青面獠牙。 费渡当场抽了一口凉气,要不是绑着安全带,他险些直接蹦起来,“这拍的是死人吗?怎么这么难看?” “那是重要资料,别乱动,赶紧给我收拾好。” 费渡僵硬地直着脖子,坚决不肯低头和腿上的死人对视:“不、不行,我晕血。” “没血。”陶然心累地叹了口气,“你连鬼见愁骆闻舟都不怕,还怕死人?” 费渡摸索着把散落的照片和资料往文件袋里塞,一只手遮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果然没看见血,他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排雷似的捏着一张张散乱的资料,把他们归位。 这艰巨的任务让费渡老实了五分钟,过了一会,他突然问:“他杀吗?” 陶然应了一声:“嗯,不过还在调查,案件细节不好泄露。” 费渡“哦”了一声,果然就不问了,他把文件夹归位,重新夹好,低头借着一点微光研究包上的坏拉链,随口说:“可怜。” 陶然:“嗯?” “满怀憧憬地去见什么人,没想到人家觉得他死了比较好。”费渡对着拉链头打量了一会,动手鼓捣起来。 陶然一愣:“怎么说?” “唔,”费渡说,“你们不是单独拍了死者的外衣,上面的标签还没剪。” “那件衣服已经排查过了,是附近一家小店里卖的,店主和监控都证实,衣服确实是死者自己来买的。” “我没说是凶手披上的,杀个人难道还得再搭一件衣服吗?”费渡笑了起来,“新衣服不剪标就穿出来,很可能衣服价格比较高,超出了他的消费水平,又因为一些场合需要穿,所以想穿一次再退货,一些不太宽裕的学生刚开始面试的时候会这样——他是左撇子吗?” 陶然一顿,他去了一趟何忠义的租屋,飞快地把所有东西的位置回顾了一下:“不是。” 费渡一耸肩:“左脚上的鞋磨损痕迹明显——人的优势手和脚不在一边的情况当然也有,但是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性是,他这双鞋是借的。” 可是按照那位校园保安的证词,何忠义死前见面的人应该是个熟识的男性,多半是同乡,甚至有可能是亲戚——否则不会使用方言。 此时正好到了目的地,陶然把车停好:“你的意思是……死者生前刻意打扮过,那他见的很可能是个女人?” “也不一定,虽然花心思借了衣服和鞋,但打扮偏向于拘谨正式,我看他更像是面试工作,或者见一个对他来说很敬重的人,如果是去见女孩子,那个女孩也应该是经人介绍后初次见面的。”费渡把旧公文包的拉链打开又重新拉好,轻轻拽了拽,果然没再散开,他把包递给陶然,“拉链头松了,给你重新紧了——比如说我如果出来见你,就不会穿三件套,只会额外喷一点香水。” 费渡的眼睛并非纯黑,颜色有一点浅,在暗处尤其流光溢彩,他直勾勾地盯着什么人的时候,眼睛总好像有话要说,叫人不由自主地沉在里面。 可惜,陶副队瞎。 他只是很认真地顺着费渡的话考虑了片刻,若有所思地问:“那你觉得杀死一个人以后,在他额头上贴纸条,又会是什么意思呢?” 费渡索然无味地抽回目光:“哦,可能是防止诈尸。” 陶然:“……” “也可能是杀完人后悔了,下意识地模仿别人表达对死者尊重和悲伤的动作。” 陶然想了想,追问:“如果不是盖住整张脸呢?比如只是一张小纸条,粘在死者头发上,只盖住他额头到眼睛之间那一小块。” “额头?长辈教训小孩,强势的人欺负弱势的人,惩罚宠物……都会击打额头——还有可能代表一张标签,商场卖的东西才贴,纸条上写了什么?” “钱。” 费渡挑了一下眉,他的长眉几乎要斜斜没入鬓角,看上去有种冷峻的俊美。 “怎么?” “不知道,一个字太少了,过度解读容易误导。”费渡一笑,“陶然,到你家了。” 陶然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和他讨论的太多了,他推开车门正想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问:“你吃饭了吗,上去等会,我给你下碗馄饨。” 费渡明显一愣,目光有一瞬间滑开了:“你邀请我去你家?不怕进展太快了?” 他虽然把话说得很暧昧,人却坐在车里没动。 “不想来就说不想来,反正你也不差这一口。”陶然握住车门,微微弯下腰,“手伸出来。” 费渡莫名其妙地伸出手,陶然掏出一把东西塞进他手心:“你想投入一片大海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换好衣服,自己下去游两圈,而不是死抱着个救生圈在旁边泡脚——你并不想掰弯我,别再胡闹了,哥回家了,你回去开车慢点。” 费渡沉默地看着他走进有些老旧的筒子楼,低头看了看陶然给他的东西。那是他早晨送花时候夹的卡片,香水味还没散净,还有一把奶糖。 奶糖是个挺古老的牌子,好几年没在市面上见过了,费渡一直以为厂家倒闭了,不知道陶然从哪找来的…… 也可能是以前吃剩的过期糖,反正散装看不见生产日期。 费渡剥开一颗吃了——旧时的便宜货,口感很糙,黏牙,好在够甜。 他打开音响,把陶然听了直皱眉的那首歌重新拎出来无限循环,安静地坐了一会。 直到将一把糖都吃完,他才起身换到驾驶座,刚一动,他发现车上还落了张照片。 那是一张很小的证件照,掉到了座椅缝隙,收拾的时候没看见。 费渡打开内置车灯,拿起那张属于死者的证件照片。不同于方才青面獠牙的尸体,这一次,他看清了死者的长相。 费渡盯着照片上那年轻人额角的月牙疤,缓缓地皱起眉。 第6章 于连 五 第二天一大早,骆闻舟先回市局,跟张局聊了一会,这才跟陶然往花市区分局赶,刚停好车,先到的郎乔就迎了出来。 郎乔递过两杯咖啡,小声说:“你们怎么才到,他们拘了马小伟,认定他有重大作案嫌疑,人是今天一大早直接塞警车里逮回来的,后面网媒的车跟了一路,刚被驱散。” 陶然一听就急了:“什么!” 骆闻舟伸手按住他肩膀:“是按着程序拘的?” 郎乔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地说:“骆队,王洪亮那老东西盯着呢,不可能出这种纰漏的。” 骆闻舟沉声问:“证据是什么?” “是手机。”郎乔飞快地说,“这事特别蹊跷,死者何忠义的手机在他室友马小伟那——官方说法是,昨天晚上,分局这边的负责本案的警察接到举报,说看见马小伟拿着一个新手机,看起来像死者何忠义丢的那个,分局这边立刻出警传讯马小伟,找到了那个手机,还在上面检查到了马小伟和死者的指纹。” 骆闻舟一皱眉。 陶然刨根问底:“是谁举报的?举报人怎么看出马小伟拿的是何忠义的手机?” “据说那部手机是刚出的新款,而且是个很贵的牌子,他们这边用的人很少,何忠义那个好像是什么亲戚送的,刚拿回来的时候,大家都看过,印象很深。” “是谁举报的,因为什么举报的,这都不重要,就算王洪亮他们是闯进去强行搜出来的,事后也能编出个莫须有的举报人,”骆闻舟一摆手,“关键是那个手机,拿了受害人的手机,也并不意味着马小伟就是凶手,这个作为证据不严谨——马小伟是不是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有没有人刑讯逼供?” “你猜对了,”郎乔做贼似的往四下一瞄,看见周围没人,才接着说,“刑讯逼供应该不至于,那小崽子为了早早出来打工,谎报年龄,我昨天晚上找人查了一下,他身份证是改过的,现在才刚过十六,估计让人一吓唬就什么都说了。人家问他手机哪来的,他支吾一会之后说是捡的。” “还是在案发现场捡的,”骆闻舟摇摇头,“再问他什么时候捡的?他是不是还说,是九点一刻前后,听见争吵声下楼查看的时候捡的?” 郎乔一摊手。 在有其他证人旁证时间地点的情况下,说自己在案发时跑到案发地点“捡”了个手机。 凶手是谁? 我没看见。 骆闻舟无言以对,伸手在自己下巴上重重地抹了一把:“我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坦诚的‘凶手’了。” 郎乔还没来得及回话,就看见王洪亮意气风发地朝他们走了过来:“我昨天去开了个区域安保会,就缺席了一会,怎么,刚一回来就听底下人说嫌疑人已经抓住啦?市局来的小领导们就是敬业,瞧这效率!” 骆闻舟原本微沉的脸色硬生生地回暖,回了他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王大哥假客气,心里指不定怎么嫌弃我们要来抢功劳呢。” 王洪亮笑起来见牙不见眼,两颗大门牙巍峨地自嘴唇两边撅出来:“都是为人民服务,什么功劳不功劳的?” 然而他表功的话音没落,郎乔就突兀地插了句嘴:“王局,这案子证据链还没全吧?凶器没找着,马小伟也没承认是他干的,里头还有好多疑点,您看看后续是不是还有什么工作需要我们帮忙的?” 郎乔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眼灯”,经过市局的法医科专家曾广陵主任亲自鉴定,说她那双眼睛比电视剧里的“小燕子”还大,为防眼周长皱纹,郎乔轻易不肯笑,特殊场合非笑不可,也多半是僵着眼角只动嘴,久而久之,练就了一身皮笑肉不笑的功夫,虽然本质是个二货,但看起来特别高贵冷艳。 平时审犯人、唱黑脸等等凶神恶煞的角色,她都能一肩挑,毫不做作。 郎乔嘴里说是“帮忙”,语气却冲得好似要喷人一脸,同时,她用瘆人的大眼睛冷冷地瞪着王洪亮,生生把王局“为人民服务”的大门牙瞪得偃旗息鼓,龟缩回嘴里。 王洪亮脸色一变:“小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哎,小乔儿,怎么那么不会说话呢?”骆闻舟伸手一拦,把郎乔挡在身后,不轻不重地呵斥她了一句,随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王洪亮,递上个虚情假意的微笑,“王局,之前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后续工作还有什么用得着的,您尽管吩咐。” 王洪亮对他颇有顾忌,不好撕破脸,当即假装听不懂好赖话,哼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郎乔叉着腰瞥着王洪亮的背影:“我听说那老东西的举报信都攒了一鞋盒了,他怎么还这么拽。” 骆闻舟叼起一根烟,瞥了她一眼:“万一这次没能把他撸下去,你不怕他将来爬到你头上,给你小鞋穿?” “哈!”郎乔白眼一翻,“大不了不干了,以后靠脸吃饭。” “一个大姑娘,别这么不要脸。”骆闻舟脸上的笑容一纵而逝,又说,“那个马小伟,要不然是凶手,要不然就是缺心眼。我个人倾向于后者,因为如果是我杀了人,事后肯定会想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哪怕说自己‘在家看电视什么都没听见’,也比给警察讲鬼故事强。现场到目前为止,没有检查出凶手的一点痕迹,这个人胆大心细、冷静残忍,有明显的反侦察意识,我不相信他能这么智障。” “我也觉得不是。”陶然三言两语把头天晚上费渡在车上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这么看来,还是应该从何忠义的私人关系查起,比如那部手机到底是谁送的,我觉得或许可以问问那个借他鞋的人。” 骆闻舟听了,“唔”了一声,迟疑着说:“你是说他的鞋是借的?这看法倒是挺……” 陶然:“这不是我的看法。” 骆闻舟先是一愣,随后竟然好似与陶然心有灵犀,瞬间明白了这话的出处,他眉头倏地一皱:“费渡?我跟你说过,最好不要让他接触这些事。” “我知道,昨天是意外。”陶然简短地截断了这个话头,话音一转,又问,“你觉得这个思路怎么样?” “可以,试试从那双鞋开始排查,”骆闻舟拍板,“陶然继续去跟进这案子,郎乔,你盯着点马小伟那边的专案组,马小伟身上疑点还不少,看他还知道什么,另外防着点王洪亮手下人的小手段,我去给你们镇压那王胖子,有什么需要随时电话联系——走吧,帅哥美女们,今天加班,没加班费。” 郎乔心里有罗了一座山的好奇,等骆闻舟一走,她三步并两步地赶上陶然:“陶副,昨天那小帅哥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骆老大说不让他接触案子?” 陶然:“当然不方便让他接触,他又不是警察。” 郎乔不依不饶:“那老大后面一听说是他的意见,为什么又立马点头?那人是柯南吗?” 陶然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她,郎乔用力睁大了一双本来就很有存在感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陶然:“眨出皱纹了。” 郎乔连忙伸出手指撑住了眼角和额头。 陶然顿了顿,简单地说:“费渡是以前我跟闻舟一起处理的一起案件的……报案人,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骆闻舟和陶然都才刚毕业,全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青年。尤其骆闻舟,干部子弟出身,年轻的时候非常骄纵,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自认为才华横溢,世界第一——第二是那个叫福尔摩斯的英国佬。 他每天都觉得自己不是去上班,而是去拯救银河系的,办事极不靠谱,刚开始在基层实习,随便让他调节个社区矛盾,他都能给调节成一场战斗。 那天傍晚正好要抓一伙到处流窜的抢劫犯,多地联动,市局、各区分局乃至于派出所的人手都给抽调走了,只有骆闻舟和陶然两个被前辈们视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青年值班。 “110接进来,说我们辖区里有个小孩报案,周末放学回家,在家里发现了他母亲的尸体。那孩子就是费渡,当时还在念中学。” 郎乔一愣。 “后来我们查出来他妈妈确实是自杀的,闻舟亲自去跟他说的,但他不信……从那以后他们俩就有点不对付。”说话间,陶然已经走到了分局门口,“你应该看出来了,他们家比较殷实,他父亲是个事业型的人,常年在外地出差,家里出事都是隔了好几天才赶回来的。费渡小时候有点孤僻,换了几个保姆都处不下去,平时就自己在死过人的大房子里待着,这是我们俩经手过的第一个正经案子,意义不同,都念念不忘,有时候看那孩子没人管实在可怜,逢年过节我就把他接过来住几天。那段时间他跟我们接触的比较多,久而久之,我们发现这孩子有种特殊的天赋。” 郎乔:“对什么?” 陶然顿了一下,轻声说:“犯罪。” 郎乔立刻注意到,他用的字眼是“犯罪”,而不是“推理”或是“调查”什么的,然而不等她追问,陶然已经打住了话音,冲她挥了挥手,步履匆匆地走了。 第7章 于连 六 “陶……陶陶副队!” 陶然一回头,就看见分局那个“灌口”奇好的小眼镜肖海洋冲他狂奔了过来。 肖海洋昨天眼镜坏了,他也没顾上去换个新的,歪七扭八地掉到了颧骨下面,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在陶然面前站定,神色异常严峻地急喘了几口大气,看得陶然都跟着有点胸闷。 肖海洋的脸绷得好像刚做完拉皮,把手心里的汗往裤子上一抹,扶正了苟延残喘的眼镜。然后可以清了清嗓子,从兜里掏出手机备忘录:“陶副队,我有个情况想向你汇报。” 陶然好脾气地等他把气喘匀: “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是这样的,昨天走访西区的时候,我发现他们那一片人住得很杂,流动性和季节性都很强,租客们换工作、搬走都是常事,与其说是住群租房,其实更类似于一个条件不好的中长期小旅社。因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除非是互相照顾的同乡,昨天同事们忙了一天,有用的信息并不多。” 陶然略带鼓励地对他点点头:“嗯。” “但是跟何忠义住在一起的人里,有一个跟他来自于一个省,这个人叫……”肖海洋翻了一下备忘录,“叫赵玉龙,和死者关系很好,据说何忠义送货员的工作就是他介绍的。马小伟说他这两天有事回老家了。” 陶然有些讶异地挑了一下眉,他正是想去联系这个人。 肖海洋:“我昨天晚上找到了那家咖啡连锁店配送点的负责人,要来了这个赵玉龙的联系方式,他听说以后,答应坐昨天晚上最后一班长途车紧急回燕城,我跟他约了今天见。” 陶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我以为现在分局的调查重点在马小伟身上。” 肖海洋的脸绷得更紧,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的衬衣下摆:“我……我总觉得送给死者手机的那个神秘人物有点问题,现在就认定马小伟是凶手,疑点还有很多……这个情况我也跟我们队长说了……他说让我不要总是自以为是,没事找事。” 陶然听到这里,脸色一沉,温和的笑意消失了:“你们约了几点?” “哦,”肖海洋一看表,“要是长途车不晚点,就在一个小时以后。” 陶然当机立断:“我跟你去,走!” 在基层刑警们顶着太阳走街串巷的时候,费爷正斜靠在他办公室的软皮转椅上。 他一根手指轻轻抵着额头,旁边办公桌的笔记本屏幕上是何忠义简短而乏善可陈的生平。费渡从通讯录里翻出了一个的联系方式,打了过去。 “喂,常兄,是我,”费渡听着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低头一笑,“嗯,说来不好意思,确实有点事想求你帮忙。” 不到半个小时,费渡就顺利地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承光公馆开业当天晚上,附近所有监控镜头的记录。 正值午休时间,费渡在茶水间的微波炉里热了一罐甜牛奶,顺口赞美了一下秘书小姐的身材,嘱咐她好好吃饭,别再减肥,然后反锁上自己办公室的门,戴上耳机,循环着他车上那首歌,抽出了一张a4纸。 他用只有自己能明白的抽象画法在纸上描了个简单的地形图,然后转着钢笔,思索片刻,在上面轻轻地勾了几个圈,写下了“20:00-21:30”,随即,他笔尖一顿,又把:“20:00”改成“20:30”。 费渡从一大堆监控记录中挑出了几个,拼在了一起,选了八点半到九点半的时段,用快进看了起来。 屏幕上好几组画面同时飞快地往后闪,他十分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全身一点精气神好像都集中在了眼睛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 此时,骆闻舟夹着个公文包,戴着他骚包的墨镜,在花市区一座交通枢纽附近溜达,不时对马路上经过的出租车招一下手,可惜跑过去的都不是空车。见状,花市区特产——一串停在路边的黑出租司机集体对他发出了邀请。 “帅哥坐车吗?” “帅哥,去哪啊?” “便宜,比出租车跑得快!” 骆闻舟挑挑拣拣地检阅了黑车大军,最后停在了一个留平头的青年面前。 那青年十分乖觉,立刻殷勤地替他拉开车门:“您上车,去哪?” 骆闻舟没吭声,侧身坐了进去。 平头青年替他开了空调,平平稳稳地把车开出了车队:“帅哥,您还没说您要去哪呢?” “你就随便往前开吧。”骆闻舟把墨镜摘下来,锋利的目光隔着后视镜与那司机对视了一眼,司机倏地一愣,莫名有些不安。 “我这里有一封匿名举报材料,”走了一段路,骆闻舟不慌不忙地打开公文包,掏出一份复印件,随手翻了翻,司机脸色立刻变了,险些和旁边一辆车发生剐蹭,遭到了一声长长的鸣笛,骆闻舟神色不动,“我不是你们分局的人,别慌,接着往前开,有几句话问你。” 陶然和肖海洋顺利地见到了何忠义的同乡赵玉龙,三个人一起到了一家小面馆。 赵玉龙人过中年,在燕城打拼了很多年,虽然依然难以立足,但比起四处碰壁的青年们,他看起来要体面得多。男人脸上带着坐了十几个小时长途汽车的倦容,用力眨了几下眼,宽边的眼袋摇摇欲坠:“我实在没想到他能出事——警官,我抽根烟行吗?” 小面馆里没人推行禁烟条例,到处都是喷云吐雾的老爷们儿,赵云龙用力吸了两口,搓了把脸:“忠义是个规矩孩子,好多人闲得没事就往台球厅棋牌室钻,他从来不去,踏踏实实上班攒钱,说是要拿回家给他妈看病,他不偷不抢不赌钱,更不惹事,怎么偏偏是他出事呢——您二位想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肯定不隐瞒。” 陶然打量着赵玉龙,发现他虽然吃饭使筷子用的是右手,但夹烟的手、茶杯柄朝向等都是左边——旧时候家长怕孩子在桌上吃饭“打架”,会强行“矫正”左撇子,这种情况倒是常见。 陶然从钱包里摸出一张照片,拍的正是死者脚上穿的那双鞋:“我想请问一下,这鞋是您借给何忠义的吗?” 赵玉龙低头一看,眼圈差点红了,魂不守舍地点了下头:“是我的,他……他是穿这双鞋走的吗?” “对,这双鞋非常关键,”陶然说,“您知道他为什么要借这双鞋吗?” 赵玉龙有点茫然,想了想:“说是要去个挺高级的地方见人,叫……叫什么光……承光大厦还是别墅?” 肖海洋陡然坐直了:“承光公馆!” “对对,”赵玉龙说,“是这个名。” “去见谁?什么事?” 赵玉龙摇摇头:“没说,我问了,那孩子主意很正,嘴也严。” 肖海洋连忙追问:“赵先生,何忠义有一部新手机,是吗?” “啊,是有一个,”赵玉龙说,“那部白的吧?他平时都不舍得用,使的还是以前那个旧的,新手机有时候拿出来看看,膜倒是先贴了好几层。” 肖海洋:“那您知道那手机是谁给的吗?” 赵玉龙缓缓皱起眉。 陶然问:“怎么?” “他刚开始说是什么同乡送的,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因为以前没听他提过本地有什么熟人,我怕他缺心少肺的,再遇上什么坏人。平白无故给你买这么贵的东西,这不是无事献殷勤吗?”赵玉龙弹了弹烟灰,“我不依不饶地追着他问,他才跟我说,是有一天送货的时候,跟人发生了一点冲突,让人打了几下,他没还手,后来不知道是那边后悔了还是怎么着,给他赔礼道歉的。” 陶然和肖海洋对视了一眼——这个情况之前走访的时候从没听说过。 跟人发生冲突,之后对方又赔礼道歉这种事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如果是真的,何忠义为什么语焉不详,还假称是熟人送的? 何忠义和那么多人住在一起,没人看出来他被人打了,说明当时肢体冲突并不严重,那为什么对方“赔礼道歉”的同时,还要送贵重物品? 突然之间,这桩看似排查一下死者私人关系就能查出凶手的杀人案莫名扑朔迷离起来。 赵玉龙不知道那个神秘手机的确切来路,但提供了一个那场冲突发生的大概时间,陶然和肖海洋只好顺着这条线索,辗转找到何忠义工作的配送公司,搜寻蛛丝马迹。 午后,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色毫无征兆的变了脸,嚣张的阳光在被不知从哪来的乌云四面楚歌地裹住,压抑的风声中带了潮气,眼看要有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 骆闻舟在一个地铁口附近下了车,却没有走,他一伸手按着车门,往四下扫了一眼,一辆原本停在路口的面包在他目光掠过的时候突然动了,做贼心虚似的缓缓开走了。 骆闻舟微微弯下腰,隔着半开的车窗,附在司机耳边:“有人盯着你,小心点,有任何情况,随时找我。” 黑车司机吹着冷风空调,仍然一脑门汗,飞快地点点头。 骆闻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地铁站走去,刚过完安检,他手机就响了。 “陶然,怎么样了?”他一边说一边刷卡进站,随后脚步突然停住了,“什么?你再重复一遍那个名字。” 费渡办公室没有别好的窗户“啪”地一声,被风吹得合上了,几张纸簌簌地飘落在地,这时,他虚握着鼠标的手突然动了。 费渡定格了其中一个监控的画面,放大后再回翻,发现时间大约是晚上八点五十左右。 那是一个非常外围的摄像头,几乎已经不算是承光公馆的范围了,拍的是一条石子小路。 由于临近水系,即使是初夏,蚊虫依然很多,天黑以后经过的人很少,即使偶尔有人,也都步履匆匆——而一个犹犹豫豫的影子,却在那路灯下徘徊良久。 从镜头里只能看见那个人穿着一身粗糙而不协调的正装,身材不高,有点瘦,站在原地,连续抽了几根烟。他手里紧紧地抱着个牛皮纸袋,不时抬头往一个方向张望片刻,好一会,他好像接到了一个电话,跟电话里的人说了几句话,这才匆匆走出了镜头范围。 费渡把这一段视频反复看了几遍,不确定那是否就是他有一面之缘的死者,他抓起车钥匙,合上电脑出了门。 四十分钟后,费渡来到了花市区的中央商圈。 他抬头看了一眼越发阴沉的天色,从车后备箱里捞出一把雨伞,徒步往承光公馆附近的景观区走去。 费渡方向感极好,几乎没怎么走弯路,就找到了那个监控镜头所在的位置。 空气中的水汽已经浓郁得行将低落,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监控的位置,回忆着镜头里的人一直张望的方向,一转身——小路尽头,正好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承光公馆。 费渡的目光落在了旁边的垃圾桶上——灭烟石子上,孤零零地躺着几颗烟蒂。 这里人迹罕至,垃圾桶也干净,几乎没人往里扔什么,清洁工大约十天半月才会过来清理一次,费渡从兜里摸出了一块丝绸手帕,小心地把那几根烟蒂捏了起来。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费渡不慌不忙地把烟蒂裹好,这才摸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他未语先笑:“怎么,你突然对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吗?” 陶然的声音相当严肃:“前天晚上,你在承光公馆吗?” “在,”费渡一顿,“怎么了?” “和一个叫张东来的人在一起吗?” 费渡倏地一愣,还没来得及回话,一声炸雷平地响起,大雨“呼啦”一下倾盆漏下。 第8章 于连 七 郎乔拎着把折叠伞,三步并两步地冲进市局办公大楼,留下一长串湿哒哒的脚印。 上楼的时候,她被地板一滑,险些五体投地,忙狼狈地抓住扶手,一抬头,正好看见骆闻舟从局长办公室那一层下来。 骆闻舟和她对视了一眼,脸上带着少见的凝重。 郎乔伸手捻了一下贴在额头上的留海:“老大,到底怎么了?你这么严肃我有点慌。” “陶然和分局那个小眼镜,今天按着何忠义室友给的线索,推断出何忠义死前可能接触过一个神秘人物,”骆闻舟低声说,“据说那个人出于一些原因,曾在何忠义工作时间和他发生过冲突,后来为了赔礼道歉,送了那部手机给他。” 骆闻舟个高腿长,走得很快,郎乔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听了这番话,她觉得脑浆都快顺着湿头发蒸发出去了,有点懵地重复了一遍:“有点冲突?就……就送了个手机?那我天天在地铁上跟人发生冲突,怎么从来没人送我?” 骆闻舟少见地没接她的玩笑话:“陶然他们重新排查了死者工作的配送点,按着他送货的工作线路走访了一圈,最后在一家连锁咖啡厅的店面里找到了目击证人——证人说,前些日子何忠义在送完货准备离开的时候,在店门口不远处确实和人发生过肢体冲突,店里的监控正好拍下来了那个人的车牌号。” 说话间,他们俩到了审讯室外,隔着单面的玻璃,看见陶然对面坐着个青年。 那人二十出头,头发染成了亚麻色,一身花花绿绿的名牌,看得出来,他正拼命压着火气,戾气就快从七窍里喷出来了。 “是,我可能打过这屌丝,所以呢?我打过的人多了,但这事真的跟我没关系。不信你问费渡,我那天是不是跟他在一块来着?陶警官我跟你说,要不是看在费爷的份上,你们这么把我拘来,我他妈……我早……” 郎乔茫然地看了看里面那嚣张的年轻人:“这是那第二个嫌疑人?为什么特意把他带回市局来?” “死者出事当晚,曾说过他要去一个叫‘承光公馆’的地方,里面那人当天正好就在承光公馆。”骆闻舟叹了口气,“这个人名叫张东来,是本地一个颇有名望的企业家的儿子。” “哦,富二代。”郎乔眨眨眼,“所以呢?” 骆闻舟:“他还是张局的侄子。” 郎乔:“……” 还不等她重启死机的大脑,一个值班民警跑过来,小声对骆闻舟说:“骆队,一个姓费的人来了,说要找陶副。” 费渡礼貌地跟给他倒水的值班人员道了谢,接过来喝了一口就放在一边了——他们给他倒的咖啡居然是速溶的,里头有一股诡异的香油味。 他四下打量了一下市局内部的装潢,感觉实在是品味堪忧,而且粗制滥造,桌角的油漆点子还在,大概是刚刷的,仔细闻还有味。 骆闻舟从外面走进来,就看见费渡正在认真端详着他们桌上的纹理,他皱着眉,眼神非常之沉郁——要不是那桌子是空心的,骆队几乎觉得底下藏了具尸体。 费渡一撩眼皮见是他,好似也不怎么意外,简单地冲他一点头:“坐吧。” 骆闻舟:“……” 这小子拿这当他家了! 费渡用塑料勺子搅着香油味的咖啡,问:“陶然呢?” “忙着呢。”骆闻舟拔出一根笔,摊开笔记本,半句寒暄的废话都没有,开门见山地问,“二十号晚上,也就是前天,你和张东来在一起吗?想好了再说。” 费渡靠在椅子背上,微微仰头,两条长腿支楞八叉地翘着二郎腿,坐姿虽然称不上“没坐相”,却莫名叫人觉得那地方放不下他。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骆闻舟,反问:“骆队,我是嫌疑人吗?” 骆闻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费渡毫不在意地一摊手:“那你最好对我客气点,我不是嫌疑人,刑事传讯也没有强制性,我不高兴了随时可以走。” “哦,”骆闻舟把笔一放,“还得先哄你高兴是吧?那行,你说吧,怎么哄,我是现在给你唱首歌,还是出去给你买袋糖?” 头一天晚上刚被陶警官发了奶糖卡的费渡:“……” 窗外疾风骤雨打得窗棂一阵乱响,屋里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对坐无言。 过了一会,骆闻舟可能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幼稚,嗤笑一声,他抽出烟盒,在桌角轻轻一磕,正要点。 “介意,”费渡在旁边不问自答地开了口,“我最近有点咽炎。” 骆闻舟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要是哑巴了,就离世界和平不远了。” 不过他还是把打火机放下了,拿着没点的烟在手指间转了几圈:“张东来说他前天晚上大约八点左右,在承光公馆门口接到你,直到半夜你才离开,这期间都可以给他作证。” “我不到八点的时候到,零点十分离开。两个时点确实都和他打过招呼,”费渡淡淡地说,“主人安排的活动很‘丰富’,如果说他一直在我视线范围之内,那是不合逻辑的,说了你也不会信。” 骆闻舟手欠地撕着烟纸:“为什么,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鬼混吗?” 费渡手肘撑在桌上,略微前倾,一股被雨水扫过的、带着潮气的古龙水味丝丝缕缕地扑面而来:“因为我不喜欢和别的男人共用伴侣——骆队,你再问这么无聊而且假纯的问题,我只好跟你告别了。” “看不出来你还挺讲究,”骆闻舟眼眉也没抬,公事公办地嘲讽了一句,又说,“也就是说,你不能证明张东来当天在承光公馆没有杀人。” “我不能,不过有人能,需要的话,我可以让那天晚上接触过他的所有人在两个小时之内赶过来,一人一个手包应该够她们跑腿费了。” 骆闻舟把笔尖在桌上一戳:“你是在暗示我,你们打算用财色交易伪造人证?” “怎么,几个小模特做伪证,诸位精英还会担心自己审不出来吗?”费渡摇摇头,“不,我在告诉你张东来为什么不可能是凶手。” 费渡重新靠回椅背上,与骆闻舟拉开了距离,拖着他特有的懒散声调说,“如果是张东来,亲自动手显然是不明智的,他完全可以找人把那个死者绑回去,非法拘禁也好,秘密弄死也好,反正西区到处都是流动人口,每天都有无数人不告而别,一个人就此消失,没人会发现,就算报警也没人会理睬。” 骆闻舟听了他这番目无王法的言论,手心无可抑制地痒了起来,很想把姓费的人渣拎起来暴揍一顿,好悬才忍住了,笔尖戳破纸面,“嘶拉”一下,留了一条怒气冲冲的口子:“杀人犯在动手杀人的时候通常是不‘明智’的。” “哦,你说激情杀人。” 费渡顿了顿,“死者身上除了被打晕的那一下以外,还有其他钝器伤吗?” 骆闻舟:“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听起来答案是‘没有’,”费渡用一种相当冷静的语气说,“激情杀人,凶手的情绪是爆发式的,怒气一瞬间上升至顶点,之后一般也是爆发似的发泄。一个晕倒在地没有反抗能力的受害人,脑袋应该被砸成烂西瓜才对——勒死?” 他手肘撑在座椅扶手上,指尖撑着下巴,笑了起来:“勒死对方,是一种细水长流、享受式的杀人方式,有时候甚至会带上一点‘那方面’的意味。一个渴得嗓子冒烟的人,肯坐下来细细‘品茶’吗?我个人觉得这个过程不太自然。” 骆闻舟沉下脸色:“你认为杀人是‘品茶’。” “只是个比喻,”费渡避重就轻地一耸肩,“张东来不会杀人,就算杀了人,他也不会抛尸,就算抛尸,也不会抛到自己完全不熟悉的西区窄巷里,这是从理性角度分析。从直觉方面来看——张东来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怂货,发火顶多骂街,他没胆子杀人的。” 从姓费的坐在那里开始,只有最后一句听起来比较像人话。 张东来是张局大哥的儿子,老来子,家庭条件又不错,惯得不行,又娇气又废物,骆闻舟见过他几次,确实不觉得他有这个胆量和心理素质。 至于其他的事,只能靠警方查证,从费渡这里也问不出什么,骆闻舟合上笔记本,站起来准备走。 “喂。”费渡突然在后面开口叫住他。 骆闻舟一回头,一个小东西冲他飞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抄住,发现费渡丢给他一块u盘。 费渡说:“刑事案件中,有几种情况容易受到公众关注。第一,规模很大,比如恐怖袭击,这是新闻;第二,手段格外诡异残忍,或是连环杀手之类带有都市传说色彩的事件,这是猎奇;第三,受害人属于低风险群体,比如生活规律的学生和上班族、安分守己的中产阶级,这是代入受害人产生的群体性恐慌;第四,切中某种积怨已久的社会矛盾,比如涉及公权力、特权、道德缺失的社会精英事件,这是话题——你们这起案子,哪个边都不沾,却在一开始就受到了非同寻常的关注。” 行将偃旗息鼓的闷雷声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模糊地响起,给他的话加了个绵延不绝的尾音。 “短暂的异常关注过后,按理说人们很快会对此失去兴趣,但是这时候,张东来又牵扯进去了。”费渡站了起来,走到骆闻舟身边,错身而过的时候,轻轻地说,“是巧合还是有人在整你们?” 骆闻舟眼神一凝。 “不用谢,我是冲陶然。”费渡拎起雨伞,不再看他,径自离开。 “费渡。”骆闻舟突然说,“是下个礼拜吧?七年整了,你也该重新开始了。” 费渡没理他,保持着均匀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9章 于连 八 王洪亮正当壮年,然而酒色半生,颇有些未老先衰相,两颊的肥肉信马由缰地松弛到了与下巴齐平的地步,乍一看,很像一条密谋着颠覆全人类的沙皮狗。 他往前探着身,一边观察着被拘留的马小伟,一边夹着根烟喷云吐雾,喷出了一个局部的南天门。 马小伟太瘦小了,几乎瘦出了一脸可怜巴巴的稚拙,即使自己独处,依然浑身紧绷,一双几乎要脱眶的眼珠好似没法在一点久留,上天入地地四处乱飘。 王洪亮歪头盯住了他,对旁边的人开了口:“这么说,他们灰溜溜地把人带回市局了?” 旁边站着的正是分局刑侦队的负责人,此人办案的时候毫无存在感,指挥基本靠跟风,结论基本靠领导,像个上传下效的传声筒。他从旁边捧起一个烟灰缸,凑上前接了王洪亮的烟头:“肖海洋是这么汇报的。” “没想到,这个我真没想到,简直不像真的——你说世界上怎么有那么巧的事呢?”王洪亮哈哈一笑,见牙不见眼,成了一条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沙皮狗,“怪不得算命的说我今年虽然有坎,但总能遇上贵人逢凶化吉,三万块钱求的平安符有点用处。那个肖海洋除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外,居然也能有点用。” 旁边人恭恭敬敬地问:“王局,那您看现在怎么办?” “骆闻舟手伸得太快,”王洪亮伸手拢了拢头顶稀疏的毛,“不然光凭重大嫌疑人是市局领导亲戚这一条,就能让他们从我眼皮底下滚出去。” 他说着,原地转了几圈,一摆手:“没关系,让给他们。骆闻舟都不怕别人骂他们徇私舞弊,我怕什么?现在既然出现了第二个嫌疑人,正好说明这案子比我们想象得复杂得多,本来就是一起杀人抛尸案——都怪附近群众们误导性的证词打乱了调查方向,他们听见的杂音和本案没有关联。承光公馆也好,什么别的地方也好,只要不是‘西区’,随便他们去查。我们全力支持市局工作。” “王局胆大心细,”分局刑侦队的负责人陪着笑拍了个马屁,又说,“回头您可得把求符那地方介绍给我,真是太灵了。” “好说,去了你就报我的名,能给你便宜好多。”王洪亮伸手拍拍下属的肩膀,“人啊,到了这把年纪,就会发现好多事你不信不行,升官发财这些事,都得看命——对了,不是说死者家属马上要到了吗,一起送到市局。” 他说完往外走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马小伟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看这孩子,乍一看挺不起眼,其实仔细看,他这面相长得真是吉利,很有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意思。” 旁边下属不明所以。 “所以啊,”王洪亮一笑,“他命大!” 整个花市区分局在研究神学的时候,燕城市局却透出一股沉甸甸的低气压。 陶然从审讯室里出来,疲惫得扶着墙长出了一口气,因为传说这个张东来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长大以后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傻逼,非得一分钟原谅他八次,才能把话继续说下去——这也就是好脾气的陶然,换个人来,早把桌子掀了。 骆闻舟在门口等他,手里捏着个u盘,正无意识地在手指间来回转。旁听审讯的肖海洋好像有点怕他,一直远远地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骆闻舟一抬眼:“怎么样?” “张东来说那天他可能喝了点酒,看见个社会青年纠缠他妹妹,以为是流氓,一时冲动,过去把人打了,事后他不记得打的是哪个社会青年,给他看了死者的照片,他只说有点眼熟,不确定。而且据他说,他没有给谁赔过礼,也没有送过谁手机——后面这句我觉得是真的,那小子现在也没觉出自己打人有什么不对。”陶然捏了捏鼻梁,“对了,刚才费渡是不是来过了?” “已经走了,”骆闻舟应了一声,接着想起了什么,又瞪了陶然一眼,“那小兔崽子,越来越混账,都是你惯的。” 陶然:“……” 他总觉得这句抱怨听起来怪怪的。 骆闻舟伸手一弹,把手里u盘扔给他:“去查查看,里面可能有些用得着的东西。” 陶然莫名其妙地接过来:“这是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估计是承光公馆内外的监控。”骆闻舟隔着监控看了暴躁的张东来一眼,“他妹我见过,挺正常的一姑娘,你打个电话跟她确认一下张东来的话靠不靠谱,我去跟张局说一声。” 然而骆闻舟第二次去局长办公室,却没见到老局长本人。 一个身材敦实的男人抬起头来,和颜悦色地冲骆闻舟点了个头:“来了?” 这人和张局差不多的年纪,右眉上有一条旧疤,从额头一直劈到了眼皮上面,却并不显得凶狠,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慈祥。 骆闻舟有些意外:“陆局?” 陆局名叫陆有良,是张局的副手,老刑警出身,在各种技术不成熟的年代,他参与破获过好多大案,抓过无数穷凶极恶的犯人,是燕城市局的传奇之一,再没正经的人到了他面前也都得收敛些。 “嗯,有什么事你暂时跟我说吧,老张避嫌了——你们啊,实在不该把人带回来。谁有嫌疑,当场带走、当场排查,你把他带回来是什么意思?是打算徇私包庇,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陆局叹了口气,伸手点了点骆闻舟,“闻舟,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心眼太多,年纪轻轻的,圆滑过头了。” 骆闻舟神色不动,往外看了一眼,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楼道,然后谨慎地回手带上门:“陆叔。” 陆局一愣。 “楼下有个分局的刑警,叫肖海洋,”骆闻舟把声音压得非常低,“刚一开头给我们汇报案情的时候,他就说 ‘不能排除不是第一现场的可能性’,当时我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不自然,因为是不是第一现场,我们要根据法医和物证的证据来判断,没有明显特征的情况下,取证尚未结束,很少有人一上来就讨论这里到底是现场还是抛尸。王洪亮也反应过来了,立刻当着我的面呵斥了他,我没太往心里去,只是觉得这个肖海洋的思维方式可能和普通人不一样。” 陆局沉声说:“我没太懂你的意思。” “张局让我去查王洪亮,”骆闻舟说,“我刚刚收到线人举报,怀疑王洪亮和花市区的贩毒团伙有勾结。” 陆局一皱眉:“花市区可是禁毒先进。” “是啊,您就不奇怪他们哪来那么多一抓一个准的线人吗?”骆闻舟语速很快地说,“举报人说,他们有一个‘官方特许’的贩毒网络,没有加入这个组织的,一旦踏入花市区的辖区范围,立刻就会被揪出来。” 陆局:“证据呢?” “正在搜集,”骆闻舟说,“话说回这起命案,昨天我们意外得到了附近群众的证词,说是九点前后,听见过案发地点附近有人争吵,之后王洪亮迅速逮捕了一个疑似在案发时出现在现场的少年,那孩子很瘦,眼神游离,语无伦次,时刻在恐惧,证词漏洞百出,但不管怎么审,他都坚持说在案发现场没看见过别人——现在我们确实有证据,怀疑死者可能是死后被抛尸的——那么问题来了,附近居民听见的争吵声如果和这起杀人案没有关系,那个被当成嫌疑人的少年刚开始为什么不敢实话实说?刑警肖海洋为什么一开始就欲盖弥彰地向我们暗示那里不是第一现场?有没有可能是他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地方没有发生过杀人案?” 陆局忍不住站了起来,原地转了几圈。 “陆叔,”骆闻舟说,“这里头线索又多又杂,很多事都非常暧昧,我怀疑这是两起案子缠在一起了。陶然和那个肖海洋非常巧合地查到了张东来头上,如果当时我不立刻把人带回来,王洪亮很可能借题发挥,逼迫张局和我们停止介入。先前逮捕的那孩子明天早晨说不定就会在分局里死于‘吸毒过量’,他的一切证词都可以归结为吸毒后的胡言乱语,杀人嫌犯是个嚣张的富二代。” 陆局问:“你打算怎么办?” “暂时把张东来列为重点怀疑对象,”骆闻舟说,“只要我们表面上把视线从花市西区转移出来,拆开这两件缠在一起的案子,王洪亮很可能会顺水推舟,把命案移交给我们。” 刑侦大队加班加点地排查费渡提供的监控视频,骆闻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刚一开门,就听见“喵”的一声,一只中华田园猫探出头来。 骆闻舟伸脚轻轻地把它扒拉进屋:“喵什么喵,我也还没吃呢……嗯?” 他发现门口信箱里有个新包裹,拿起来一看,上面某个熟悉的正楷写着:“收件人,骆闻舟”。 骆闻舟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密封的证物袋,装着几根烟蒂。 第10章 于连 九 骆闻舟把包裹提起来倒了倒,没别的东西了,但这时,他的手机震了一下,一张照片传了过来,拍得是一处偏僻的石子小路,水系与草木俨然,幽静狭窄,中间竖着个孤零零的垃圾箱,底下有一条留言,没称谓没落款,就俩字:顺便。 骆闻舟若有所思地盯着照片看了一会,旁边的猫爷却不干了。 猫爷的大名叫做“骆一锅”,是一只七岁大的中老年猫,长得圆脸大眼,油光水滑——就是脾气大了点。 骆一锅先是伸爪子拍了拍骆闻舟的腿,扭着屁股来到墙角,充满控诉地往地上一蹲,向铲屎工展示空无一物的猫食盆。 不料那傻大个居然只是瞥了它一眼,毫无触动! 骆一锅惨遭无视,出离愤怒,气势汹汹地冲上去,后脚站立,抱住骆闻舟的小腿,嗷呜乱叫地撕咬起他的裤腿来。 骆闻舟一弯腰,捏着它的后脖颈子,把骆一锅四脚离地拎了起来:“你小子是不是活腻了?” 骆一锅吊着爪子,叽里咕噜地“嗷”了两嗓子,得意洋洋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骆闻舟翻了个白眼,一松手,猫咪就轻巧地从他手里挣脱出去,在空中优雅地打了个滚,四脚着地,很快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充足的猫粮,并一罐额外的猫罐头。 骆一锅心满意足,发现“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道理果然诚不喵欺,铲屎工不咬就是不老实。 骆闻舟毛手毛脚地蹲在地上撸了一会猫,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一眼骆一锅竖起来的大毛尾巴——这个祖宗,还是当年陶然逛早市的时候给费渡买回的,费渡刚开始好像挺喜欢,抱回去没几天就不知怎么烦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养。 陶然老家在外地,刚工作的时候买不起房,四处租住,说不好哪天就得搬家,养宠物不方便,只好把猫放在了骆闻舟家寄养。 骆闻舟讨厌猫,讨厌狗,讨厌十六周岁以下的少年儿童,嫌弃得要发疯,信誓旦旦地给陶然下过通牒:一个月之内要是找不着下家,他就把这个四爪的麻烦一锅炖了。 结果一晃七年过去,下家一直没找着,骆闻舟从一个骂骂咧咧的肉食者沦为任劳任怨的铲屎工,骆一锅却从储备粮变成了一家之主。 可见世事确实难料。 骆闻舟就着猫思考了一会,突然站起来,从冰箱里摸了半个啃剩下的面包,转身就走。 街上已经不太堵车了,恨不能每天踩点上下班的骆队又赶回了市局,除了值班员,他一进办公室就发现有个人还在揉着眼反复扒拉监控记录。 骆闻舟脚步一顿,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还没走。” 陶然伸了个懒腰:“回去也没什么事干——你怎么也来了?” “看你孤家寡人、半夜三更加班太可怜,我是来给你送温暖的。”骆闻舟晃晃悠悠地溜达到他旁边,坐在他办公桌上,“劳模,你有什么发现吗?” “承光公馆的监控都在室外,咱们技术人员刚刚排查了二十号晚上八点到十二点之间的视频。室外监控总共有四次清晰地拍到了张东来,根据形貌特征追踪,他全程大约有四十分钟的时间既不在监控范围内、也不在会所室内,但这个‘四十分钟’是合计数字,他每次离开的时间都比较短。主动避开监控的情况只有两次,一次是十点左右,他跟一个女孩离开了十几分钟,特意抬头找过摄像头的位置,还有一次是临近十二点的时候,午夜之后公馆院里的视频就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骆闻舟搓了搓下巴:“十几分钟?” 陶然很认真地一点头:“对,不过如果找到那个女孩子,应该可以作为人证。” 骆闻舟摇摇头:“啧,真快。” 陶然:“……” 还不等他做出反应,骆闻舟又话音一转,正人君子似的问:“拍到何忠义了吗?” “没有,今天下午他们挑出了二十多个疑似有何忠义的镜头,但都没拍到脸,有些离得还比较远,我刚才反复看了看,觉得一个也不像。你说如果凶手是在承光公馆杀了何忠义,会粗心大意到被拍下来吗?” “几个进出口都没有拍到人,也有可能是何忠义自己避开了监控。”骆闻舟站起来,在陶然背后转了几圈,“不过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费渡不会特意送过来。” 陶然:“四个多小时,这么多镜头,他自己怎么看得过来?可能就是给我们一个参考吧?” 骆闻舟摇摇头,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他们院里的监控十二点之后就关了?” “嗯,对,只有停车场附近、还有会所外围几条小路上的一直开着。” “关监控,应该是怕拍到一帮醉鬼的丑态,开着的则是为了保障安全,”骆闻舟伸手撑在他的椅背上,“院里的监控应该都会安在客人们看得见的地方,如果他们愿意,很容易能避开,但会所外面,为了防着有不明身份的人闯进来,有时候会把监控装在暗处……你把通宵开的几个监控记录调出来。” 陶然不等他说完,已经动手调出来了。 骆闻舟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刚收到的照片:“有没有哪个摄像头是装在一条水系旁边的小石子路上的?” 陶然有点疑惑:“确实有一个。” 监控记录显示在八点整,静止的镜头画面里漆黑一片,随着他们快进着往后翻,堵在屏幕中间的黑影“蹦”开,腾出了镜头——原来是一只鸟。 监控记录的四角都是黑的,只有中间一小块有画面,不时被钻进钻出的鸟挡住,可能是个隐蔽在树屋里的摄像头,快进翻到八点五十左右的时候,一个晃晃悠悠的人影出现在了监控下的垃圾桶附近,陶然立刻定住了画面。 那人应该是为了抽烟,奔着垃圾桶来的,并没有察觉到树上有监控。 “等等,这个人……好像真有点像!”陶然仔细端详了片刻,随即叹了口气,“烟头如果还在的话,对比一下dna应该可以确定,偏偏下午那场大雨……所以现在还是——你笑什么?” 骆闻舟从兜里摸出个装着烟头的证物袋:“对比去吧。” 陶然震惊了:“你怎么……你从哪……” “嘘——悄悄的。”骆闻舟竖起一根手指在他嘴边,几不可闻地说,“一个很讨人嫌的小青年寄给我的。” 陶然看起来更震惊了:“你们俩休战了?” 骆闻舟按着他的后脑勺,把陶然的脑袋拧回原位:“附近有没有别的线索?” “哦,你等等。”陶然说着,翻出了一张标注过的地图,“这条路只有两个方向,一边是承光公馆,一边是公共区域,这人离开后显然没有往承光公馆方向走,而是去了另一边……出去以后是大马路,有个公交车站。” “我喜欢公共区域,”骆闻舟微笑起来,“随时能查,不用跟那些有钱人矫情。” 两人立刻从市局出来,直奔公交车附近的交警队。 夜色浓重,露水已经快要下来了,骆闻舟把车载空调关了,打开车窗兜风。 骆闻舟:“今天晚上查到的任何线索,先不要对外说,包括队里的同事。” 陶然一愣:“怎么?” “不怎么,我估计过不了几天,分局就会打报告申请移交,”骆闻舟说,“到时候你专注何忠义这件案子,其他的事都不要管。没查到确切真凶之前,张东来可以让他多‘嫌疑’几天,让他长点记性也好。” 陶然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不一样的严肃,忍不住偏头看了看他。 骆闻舟眼角轻轻地翘了起来:“孤男寡男,你再这么看我,我可要禽兽了。” “调戏我免费是吧?”陶然十分大方地一摆手,“对了,好长时间没见你跟谁出去了,上回一起打台球的那个呢?” 骆闻舟说:“哦,留学去了,去意大利学中文。” 陶然差点让唾沫星子呛死:“怎么这么不靠谱?” 骆闻舟面无表情地一耸肩,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搭在半开的车窗上:“哪那么多靠谱的?再说我爸还没退,他老人家虽然没说什么,总归影响不太好,过一两年等他退下来我再考虑正经找一个吧,自己跟自己过惯了也挺好的——那老东西真是上班有瘾,实在不能理解,我早就想退休了。” 陶然叹气:“知足吧,你家里人想得很开了。” 骆闻舟听话听音,立刻问:“你家催婚了?” 陶然:“催也没有。” 骆闻舟看了他一眼:“我是爱好小众,你又是什么问题?” 陶然想了想,简短而有力地做出回答:“穷。” 骆闻舟没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我那点工资也就够还房贷的,穷是客观事实。”陶然不怎么在意地扒拉了一下他的鸟窝头,“不过能东拼西凑出首付,好歹有了相亲的资格,我觉得这辈子也就差不多了,不见得非得娶到女神。” 骆闻舟用车灯打了一下交通指示牌,发现离目的地不远了,他的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路面:“你还有女神?” “高中时候隔壁班的同学,长得像赵雅芝,”陶然说,“好多年了没联系过了,可能已经嫁人了吧,没嫁也轮不上我——快到了,等我打电话跟值班的哥们儿打个招呼。” 五分钟以后,骆闻舟停好车,陶然正要下车,骆闻舟突然转过头对他说:“我问你个挺严肃的事。” 陶然莫名其妙:“什么。” “假设——我是说假设,你是个女的,”骆闻舟说,“我跟费渡你想嫁给谁?” 陶然:“……” 骆闻舟:“假设。” 陶然思考良久,得出结论:“我要是女的,现在应该没时间搭理你俩,整天都得发愁怎么跟我妈出柜。” 骆闻舟:“没柜,女人都死光了。” 陶然:“那其他……” “其他男人也都死光了。”骆闻舟说到这,自己没绷住,先笑了起来,“就我们俩。” 六十多亿人口在骆闻舟三言两语里灰飞烟灭,陶然嘴角抽了抽,最后生无可恋地说:“那还是你吧。” 尽管骆闻舟尽量地憋了,却还是没憋住,露出了一个刚偷了鸡似的贼笑:“选我,你确定?” 陶然掐着手指算了算,说:“只能选你,费渡好像还差俩月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你干嘛?” 骆闻舟好似取得了重大胜利,靠着座椅靠背笑起来。 陶然完全不理解他在得意什么,回想片刻,被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摇摇头下车了。 ……没看见骆闻舟贱兮兮地把这段话录下来了。 只要不是承光公馆那种私人地盘,市局的人调个监控还是挺方便的。 公交车站的监控没能捕捉到疑似何忠义的人是什么时候进到承光公馆附近的,但给了他们俩一个莫大的惊喜——九点左右,拍到了那个人从小路走出来,而且径直走到站点,等候几分钟后,上了34路公交车。 这期间他抬头研究过站牌,足以让骆闻舟和陶然认出来,他就是何忠义。 此时,一处心理咨询诊所的营业结束时间到了,最后一个客人站起来,温文尔雅地和咨询师道别,拿出了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辛苦了白老师,我觉得这个味道您应该会喜欢,带来给您尝尝。” 咨询师已经习以为常,这个名叫费渡的客人非常会讨人喜欢,甜言蜜语不要钱,从不随意迟到延时,从不情绪失控,经常带一些精美又不昂贵过分的小礼物来,连诊所里的清洁工都认识他,她还没来得及道谢,就看见客人的手机震了两下。 咨询师把话咽下去,微笑着示意他自便。 费渡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发现手机上来了两条信息。 第一条非常简短:“多谢。” 第二条夹带了音频,留言是:“礼尚往来。” 费渡把听筒凑近耳朵。 “假设,你是个女的,我跟费渡你想嫁给谁……其他男人都死光了,就我们俩。” “那还是你吧。” “选我,你确定?” “费渡好像还差俩月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 费渡:“……” 第11章 于连 十 咨询师仔细地端详着费渡,有那么一瞬间,她发现这个年轻男人脸上闪过一个混杂着无言以对的恼火表情,让他看起来超乎寻常的年轻鲜活,这让她几乎有些惊奇起来。 费渡是前几年经人介绍到白老师这里来的,上一个咨询师是她一个专攻青少年问题的师弟,在此之前还换了多少个咨询师,那就不可考了,大概费渡自己都未必记得清,听起来,他简直就是个棘手的“刺头”。 把病人介绍到她这里,师弟当然要和她提前沟通,白老师首先要清楚的,就是这孩子做咨询的主要问题是什么,又是因为什么让整个过程继续不了。 “我其实不知道他有什么问题,”师弟说,“他挺配合的,你想让他说什么,他就跟你聊什么,我试着跟他谈过童年缺少关怀的问题,他母亲的意外离世等等,每一件事他都不回避,态度非常诚恳,甚至有时候你接不上话了,他还会非常体贴的给你带一下话题。白姐,你明白了吧?” 白老师立刻听出了师弟的言外之意——病人不配合。 白老师从业十多年来,见过各式各样不配合的客人,有做量表时候就开始胡编乱造的;有被家里人逼来,坚持认为自己没问题的;还有自认为很懂,反过来调戏咨询师的。这就是一个斗智斗勇的过程。 咨询师并非万能,总会遇到一些人,他们出于种种原因,到最后也无法和咨询师建立相互信任的关系,整个咨询最后就是失败无效的,这些病人或是被介绍给别人,或是慢慢地放弃了心理咨询,不再来了。 费渡,毫无疑问,是特例中的特例。 他是属于从量表开始就胡编的那一类,而且编得十分无懈可击,谈话过程中也比较健谈,很少回避,乍一看,甚至让人觉得他有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开朗。在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他也非常善于自控,碰到很敏感的话题,他也不会表现出对咨询师的防御性和攻击性,情感反馈始终比较正面。 唯一的问题就是太正面了。 再健康再强大的人,遇到切肤之痛,也不可能始终保持内心的理智淡定——毕竟伟大的ai只要充电就行,是不需要心理咨询的。 白老师用了无数种方法,也没能建立起医患之间有效的沟通渠道,只好开诚布公地向他承认:“我的专业水平就在这了,可能没法帮你,如果你仍然认为自己需要帮助,我试试帮你介绍更好的咨询师。” 没想到费渡居然拒绝了,并且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无效治疗后,“人傻钱多”地把咨询费用翻了两倍,买下了白老师每周三晚上最后两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每次走他还会很甜地附赠一句“您这里让我很舒服,对我帮助很大”——要不是白老师自觉年纪能当他妈,说不定都得自作多情地怀疑这个小花花公子是为了泡她来的。 日常生活里没那么多事好聊,费渡就会从她这里借走一些书,一周之后过来还,然后就他借阅的书和白老师聊上一通,他好像不是来做咨询的,而是在她这里念研究生,慢慢的,她发现虽然收效甚微,但这种方式有时候能让他表露一点真实的想法,虽然一旦被追问到自己头上,他又会很狡猾地绕开。 他像是个住在封闭城堡里的人,四周都是铜墙铁壁,只留了一扇透明的窗户,从后面默默地窥探外面的人,必须非常不动声色,才能让他小心翼翼地把窗户推开一条缝。 白老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费渡,问他:“朋友?” “恩将仇报的恶作剧。”费渡轻轻磨了磨牙,把手机塞回衣兜里,“那我先走了,下周再来打扰您。” 白老师按照惯例把他送到门口。 费渡一手扶在门上,一手虚虚地朝后一推,示意她留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对了,白老师,下周我大概会是最后一次来了,我觉得提前跟您打声招呼比较好,方便您到时候能把时间留给别人。” 白老师一愣,下意识地问:“你觉得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吗?以后不需要再来了吗?” 费渡点点头:“嗯,最近觉得慢慢能从原地走出来了,也在尝试新的生活方式,非常感谢您这么多年的帮助。” 白老师苦笑:“可是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原地’指的是什么。” “我知道就够了,”费渡冲她一笑,“下次再聊。” 第二天早晨,燕城被人四处抱怨的全城大限号仍在继续。 当一个人又骑着叮当乱响的破自行车,一副送外卖的样子,裤脚上还粘了几根猫毛,却以这种形象跟开着豪华小轿车的情敌狭路相逢—— 别人不知道,不过骆队没皮没脸惯了,心理素质相当稳定。他把自行车蹬出了航空母舰的气势,用“脚刹”把车卡在路边,冲费渡一扬下巴:“土豪,又来给交警大队的同志们送温暖了?一会我让他们给你批发一打vip罚单。” 费总不慌不忙地张口做出回击:“陪朋友妹妹来配合警方调查也得吃罚单?骆队,贵局真是‘衙门口、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啊’。” 说完,他还上下打量了一下市局的大门,把“啧,真穷”仨字明晃晃地挂在了眼角眉梢。 骆闻舟往他身后一看,见车里出来一对青年男女,女孩子一双眼圈红红的,细看起来,眉眼间和张东来有点像。 骆闻舟侧身从他的“二八型航母”上下来:“张婷?” 张东来有个亲妹妹,名叫张婷。骆闻舟跟她不太熟——毕竟人家姑娘规规矩矩的,没像她那熊哥一样,因为非法飙车被关过派出所的小黑屋。 张婷正要回话,旁边一个男的伸手拉住了她。 那男人上前一步,递给骆闻舟一张名片,抢在张婷前开了口:“警官您好,我是律师,受聘为当事人张东来服务,想跟您了解一下案情侦查情况。” 骆闻舟一皱眉,目光从律师脸上刮了一下。他不说不笑的时候,眉目间有种傲慢的冷淡。 骆闻舟没去接名片,先看了费渡一眼,费渡事不关己地靠在车门上低头玩手机。骆闻舟又越过律师,转向张婷:“请律师的事,你和你家里人说过吗?你叔知道吗?” 张婷一愣。 骆闻舟不等她回答,一只手接了律师的名片,皮笑肉不笑地说:“来得真及时,这还没超过24小时呢。” “这种情况,律师介入的越早越好,对不对?”律师不甘示弱地也回了他一个假笑,“我们是为了维护当事人的基本权利。”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弱弱的招呼:“骆队早。” 骆闻舟一回头,正看见肖海洋抱着一打卷宗站在门口——他头天被陶然一起带回市局,今天居然还挺自觉,自己来了。 “正好,”骆闻舟一看他,笑了,伸手往后一指,对那律师说,“你找本案的‘负责人’说去吧——那谁,你来吧。” 肖海洋莫名其妙地被骆闻舟兜头扔了个律师过来,还没反应过来,先被律师缠住问了一串问题,整个人都懵了:“陶……陶副队呢?” 骆闻舟四平八恩地冲他微笑:“陶然家里有点事,今天请假了。小肖,毕竟这案子现在还是归你们管的,你最说得最清楚。” 打发走肖海洋和律师,骆闻舟才沉下脸转向费渡:“这是几个意思?” 费渡一扬眉:“不知道啊,我只是个‘没到法定结婚年龄’的司机,顺路送他们过来。” 骆闻舟白了他一眼,目光扫过旁边六神无主的张婷,摸出手机来,点了几下,调出一张何忠义的照片:“我长话短说,你见过这个人吗?” 张婷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张人脸,吓得往后仰了一下,本能地躲到了费渡身后。 费渡一抬手隔住了骆闻舟的手腕:“你对姑娘能客气点吗?” “张婷,”骆闻舟盯住了张婷,用一轻且严厉的声音说,“这个人前天晚上被人杀了,你哥现在有重大嫌疑,这是人命官司,你的每一句证词都至关重要,你躲在不相干的人后面是要干什么?” 张婷一哆嗦,攥住了费渡的衣袖。 “没事,”费渡微微弯下腰,附在她耳边说,“婷婷,你实话实说,骆队和我的意见一样,都认为你哥不可能跟这件事情有牵扯。” 许是从他这里得到了一点安慰,张婷迟疑片刻,接过骆闻舟手里的手机,好半天沉不下心来,她快要把拇指的指甲咬出个斑秃来,才犹犹豫豫地点了一下头:“照片有点失真……但是应该见过的,我在经贸中心实习,有一天下楼买奶茶,碰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她一指骆闻舟手机上的照片:“就这个人,他拉住我,问我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冯年哥’的人。” 第12章 于连 十一 骆闻舟盯着她的眼睛:“姓冯,全名是叫‘冯年’还是‘冯年哥’?” “不知道……听起来是这个音,他有点口音,我不知道是哪个字,也不知道最后一个字是称呼还是名字里的。”张婷六神无主地说,“当时天色本来就不早了,他突然跳出来,笑得特别谄媚,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有点像神经病,我身边没有伴,有点怕,就一直说‘不认识’,想绕开他走……” 骆闻舟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一阵子,”张婷说,“前一阵子一直有个精神不太正常的露阴癖在我们公司附近转,好多人都说看见过,老板都不敢让我们加班了,但我那天正好有点事没做完,留了一会,当时楼下人很少,我本来就有点害怕……要不然也不会让我哥来接我。” 费渡想起他在咖啡店里遇到的送货员,突然有点不解,于是忍不住插了句嘴:“接着呢,那个人纠缠你了?” 张婷点点头:“我看见我哥来了,就想绕开他过马路,可是他居然不知为什么也跟上来了,我当时有点慌,就紧张地跑了几步,声音很大地说了一句‘你谁啊,我不认识你’,我哥他们听见了,可能觉得他是个流氓,就动手了。” 骆闻舟:“何忠义——照片上这个人还手了吗?” “没有,”张婷的目光往下垂了一下,好似有些于心不忍,“他只是抱着头躲,我才发现原来他看起来挺小的,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就赶紧把我哥拉住了。” 费渡却轻轻地一抬眼:“你哥……他们?还有谁?” 张婷说:“是我男朋友开车来的,我哥那天有点喝多了。” 费渡“哦”了一声,随后他脸上真事一样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失落:“怎么好女孩都有男朋友了,谁下手这么快?” 这种时候,他居然打这种不着调的岔,骆闻舟皱起眉,却没有让他闭嘴。 张婷被他这充满暧昧的一句撩搅合得有点脸红:“就是荣顺的赵浩昌,你不是也认识吗?” “荣顺律所的赵律师?”费渡状似无意地越过她看了骆闻舟一眼,“难怪这回律师来得这么及时。” 骆闻舟又问:“那之后呢,你还见过这个何忠义吗?” 张婷摇摇头,期期艾艾地看着骆闻舟:“骆队,我哥不可能杀人的。” 骆闻舟神色缓了缓,对张婷说:“你哥要是真没问题,我们不会冤枉他。就算我们真不讲理,想随便挑个人冤枉一下,那也不能挑到老局长的亲戚头上吧?你放心,既然你哥不可能杀人,那他在我这也不可能有事。” 张婷听进去了,不过没什么用——因为张东来那个熊玩意,着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嘴上说着“不可能”,心里其实也不太有底。 “先跟他们进去做个笔录。”骆闻舟说,“我让郎乔来,你跟她实话实说就行,没事的。” 他话音没落,费渡已经抬脚走在了张婷前面,哄小孩似的冲她招招手,轻声说:“不怕,我陪着你。” 他这鞍前马后照顾别人妹妹的德行,活像他才是那个“妹夫”,骆闻舟对这种资产阶级没事就跟女孩撩闲的腐朽生活很看不惯,想要冷笑,又怕再刺激张婷,只得作罢。 费渡陪着张婷进了市局,做笔录的期间,他端着个纸杯坐在外面等。 片刻后,骆闻舟溜达过来,坐在他旁边:“你们这些人,一言不和,动辄找律师,让我们很被动啊。” “律师可不是我提议找来的,”费渡说,就在骆闻舟诧异他居然用人话辩解了一句时,他很快又补了一句不那么像人话的,“要是张东来真杀了人,我想捞他也用不着找这种没用的律师,我会另外送给你们一个凶手。” 费渡和陶然说话的时候,永远健康守法积极向上,跟他说话的时候,永远混蛋阴郁无法无天,反正哪边都不太像真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嘴炮,什么时候说实话。 “相信金钱万能,”骆闻舟神色冷峻,声音却懒洋洋的,用介于玩笑和正经之间的态度说,“你这个同志的论调很危险。” “不万能,那只是因为你钱不够多,”费渡神色不变,话音一转,“陶然呢?” “承蒙费总给我们指路,”骆闻舟说,“就是指路的方式有待商榷,无法作为呈堂证供,我只好把他派出去找能用的证据,不然你们拉来的律师等会逼我们放人,我们是放还是不放?” 他这段话语焉不详,活像在对暗号,倘若隔墙有耳,大概也得听得云里雾里的,费渡却知道他在说那烟头的事——烟头虽然被他及时捡回来,终归却是来历不明的东西,即使骆闻舟愿意信任他,合议庭也不会,警方只好顺着这条线索去找其他的痕迹。 “就算我不碰,你们也来不及拿回来,到时候连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死者都确定不了,”费渡一耸肩,“有个人跟我说过,‘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会留下痕迹’,不过能不能拿到,就靠双方的运气了,你们这次运气还好吗?” 骆闻舟倏地一愣,脸上的试探、戏谑与隐约的针锋相对立刻荡然无存,有一瞬间,他嘴角甚至有些紧绷。 骆闻舟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里的烟,想起了什么,又放了回去。 两个人之间顿时沉寂下来,谁也没看谁,只是隔着大约一米的距离并排坐着,像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门窗都是锁好的,所有房间都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当时那年代里最先进的安全系统完全没有被触动。”骆闻舟突然开口说,他声音很低,语速却很快,好像这些话已经背诵过好多遍,能像顺口溜一样一个标点符号不错地说出来。 “她当时化了妆,换了衣服,甚至放了音乐,现场有某种仪式感。身边的书桌上有摆放好的遗书,经鉴定,笔迹确实属于死者本人,写下那封信的人有明显的抑郁倾向,这与她日常服用的抗抑郁药物情况也相符。死者本人是成年人,本身并无重大伤病等导致其机体不能自主的情况,体内没有检查出足以致人昏迷的药物,身上也没有任何抵抗伤——这是我们当时收集到的全部证据,你是报案人,你比我们更早接触现场,除非你想告诉我,你当时隐瞒了什么证据,否则这就是毫无疑问的自杀。” 费渡没吭声,他的坐姿看起来十分放松——两条腿交叠,上身微微前倾,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拎着个已经不再冒热气的纸杯,修长的手指在杯口上以某种节奏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好像空气里弥漫着某段别人听不见的乐曲。 “我当时对你说,‘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会留下痕迹,只要它是真实的,没有痕迹支持你的想法,你再怎么相信,那也是在臆想中钻牛角尖’,费渡,你可能有某种直觉,但我们是不可能靠直觉办事的,我的直觉还每天告诉我自己能中五百万呢。”骆闻舟的目光在费渡的手指上停了一下,接着,他用近乎冷酷的客观语气说,“而且你知道吗,国外一直有种理论,说一个人如果想自杀,她可能会突然用某种方法对亲人表白——她的表白,你当时也听见了。” 费渡的手指倏地凝固在半空中。 骆闻舟伸长胳膊,从他手上抽出纸杯,放在一边:“你要是想跟我聊那件案子,我至今仍然坚持自己的判断——不过不管是谁的判断,那都不重要了,人死七年,盖棺定论,相关证据已经湮灭,我说句不好听的,她重新投胎都已经上小学了。活人可以念念不忘,那是情感寄托,但执迷不悟,那就没有意义了。” 费渡保持着原来的坐姿,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成了一座雕像。 这时,张婷和律师并肩走了出来,费渡的目光这才轻轻一动,原地冒出了一缕活气。 “我不接受你这个结论,骆警官。”费渡开了口。 骆闻舟听了这句话,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耸了耸肩。 费渡一整衣襟,站起来迎着张婷他们,低头看向骆闻舟,他脸上没有一点笑意,眼神甚至有些阴沉:“但是你的忠告未必没有道理。” 骆闻舟吃了一惊,然而费渡说完这句话就重新扣上他风度翩翩的面具,陪着张婷走了,没再和他有什么交流。 费渡刚替张婷拉开车门,就看见市局门口停下一辆警方牌照的公车,司机先行下车,朝市局指了指,说了句什么,接着,一个瘦小的中年女人踉踉跄跄地从车里钻了出来,她张着嘴,一脸畏惧与茫然交加。 她手指紧紧地按在车门上,花布的裤子顺着她两条麻杆一样的细腿上垂下来,瑟瑟地轻轻摇晃。 开车的司机回手带上车门,半扶半推地带着女人往燕城市局里走。 女人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旁边人的手,哆哆嗦嗦地走了几步,忽然缓缓蹲下,发出了一声喘不上气来似的抽泣,继而停顿片刻,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起来。路过的人无不驻足,有些甚至拿出了手机。 费渡的眉头轻轻一皱,听见律师在跟张婷喋喋不休地说:“他们所谓的‘重大嫌疑’根本没什么证据支持,张小姐,你放心,我留在这里盯着,等到了时间,他们非得放人不可!” “何忠义的母亲患有尿毒症,常年透析,家里只有他一个经济来源,”郎乔跟在骆闻舟身边飞快地说,女人的哭声极具穿透力地在市局里回荡,郎乔有些于心不忍似的一皱眉,“她这么哭受得了吗?本来就有病,别一会再出什么事。” 骆闻舟没来得及回话。 旁边另一个刑侦大队的警察小跑着过来:“老大,花市区分局打了报告,以凶犯涉嫌抛尸,案发现场不祥,分局辖区管理权限为由,要把‘520’案转给咱们。” “老大,燕城传媒在线的电话,想知道咱们已经抓住了嫌疑人的消息是否属实。” “骆队,那个张婷带来的律师,一直在质疑我们的逮捕程序,咱们羁押张东来证据不足啊,是不是就得放人?” “骆头儿……” 骆闻舟伸手往下一压,压下了众人的七嘴八舌。 他在何忠义母亲隐约的哭声中接起电话:“陶然,说。” “闻舟,我拿到了34路的监控。” 第13章 于连 十二 “何忠义九点十分左右,在‘南平大道东’这一站坐上34路,34路大约二十几分钟后到达‘文昌路口’站,何忠义下车,文昌路口附近的监控拍到了他一个背影,几分钟以后他走出监控范围,追踪不到了。” 骆闻舟从小在燕城长大,一听地名就明白大概位置。 “文昌路”位于花市区中央商圈东南方——也就是说,死者离开承光公馆之后,非但没有回家,还往反方向走得更远了。 “我现在就在文昌路口,”陶然举着手机,在嘈杂的交通噪音里大声说,“所以至少九点到九点半之间这段时间里,何忠义不在西区,当时周围老百姓听到的吵闹声和命案也没有关系。马小伟太冤了,王洪亮干什么要急急忙忙地抓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警察杀了人,要找人顶罪呢。” “骆队。”这时,一个刑警跑过来,塞给骆闻舟一堆材料,“法医那边的同事们把报告传过来了,推断死者何忠义的死亡时间大约在二十日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 “九点到十点之间,”骆闻舟接过来翻了翻,没回答陶然的疑问,“按照这个结论,何忠义下车之后不久遇害的可能性很大。” 陶然大概是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电话里的杂音小多了:“九点左右,承光公馆里的饭局正好结束,张东来从室内出来,第一次被院里的监控拍到脸。当时他在院里逗留了一会,随后重新回到室内,九点四十五分,院里的监控又拍到了他,他跟一个女孩出来说了会话,然后相携去了小树林。” 骆闻舟叹了口气:“我看张少爷这行程安排得实在紧锣密鼓,应该忙得没空杀人。” “如果他没有双胞胎,那张东来的嫌疑确实可以洗清了,咱们是不是得放人了?” 骆闻舟不置可否,只问:“你还查到了什么?” “还有一份通讯记录,”陶然说,“我跟你说,这件事很奇怪——死者在承光公馆外围等人的时候不是打了一通电话吗?我从他室友那拿到了他的号码,去查了一下他的通讯记录。二十号晚上,何忠义曾经几次与一个没有登记过的号码通过话。” “唔?”骆闻舟一挑眉,“奇怪在哪?我们之前不就推断死者和凶手应该认识吗?” 陶然说:“奇怪的不是这几通电话――那天晚上九点五十左右,何忠义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短信,来自另一个难以追溯的黑号,内容是‘结账地点改在金三角空地,五月二十日’——你说这是什么意思?结账?结什么账?跟谁结?‘金三角’空地又是什么?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 骆闻舟突然开口打断他:“先不管这个,文昌路那边是老城区的核心地段,人很多,九点多也不算晚,你带几个兄弟在附近转着问问,看是不是能有见过他的。” 陶然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骆闻舟那边已经急急忙忙地挂了电话。他忍不住对着自己的手机皱了眉——之前,陶然以为王洪亮只是一只单纯的幺蛾子,就想推诿责任和尸位素餐,因此要防着他干出出圈乱纪的事阻挠调查,最好能找个由头把他捅下来。 而直到这时,陶然才隐约意识到,这件案子里恐怕并不只有政治。 市局刑侦大队行动非常利索,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刑警们全部就位,兵分四路,开始拿着死者何忠义清晰近照到处打听。 这种工作通常是刑警们的日常活动之一,不得不做,极其漫长无聊,痛苦程度大约和在路边发传单不相上下,他们得把一样的话跟无数人解释无数遍,能不能排查出蛛丝马迹,却还是都得拼运气。 因为人眼不是监控摄像,不可能把每一个经过的人都留存。 而这个城市太大了,所有人都在早出晚归的洪流中周而复始——邻里之间大多只是点头之交,公共交通工具上只有一大片低着的头,人们透过巴掌大的屏幕,可以能围观大洋彼岸的闹剧,窥探南北极上的奇闻,参与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内所有大小热门事件的讨论,每时每秒都忙碌非凡,当然无暇记住一个衣着不合时宜的小小打工仔。 因为他实在太普通、太无趣了,并不值得一顾,也并不值得被短暂地存在谁的记忆里。 不论死生。 这一次,警方的运气用尽了,陶然他们头顶太阳,一直把太阳叽里咕噜地顶下了山,依然一无所获。 “副队,我们那边都说没见过。” “陶副,我们走访的是西边那条路,把沿街店铺里的监控挨个调出来看的,你猜怎么着——没有。” “有个老头说他可能见过,我问他往哪去了,结果他给我指了一处建筑工地。” 至此,何忠义下车以后去了哪,又在哪里遇害,线索又续不上了。 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来到偌大的燕城不到一年,在监控的默片中绕着城市中心走了大半圈,继而失去踪迹,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而人死了,尸体竟还不肯歇息,竟又离奇地乾坤大挪移,千里迢迢地回到花市西区――从哪来,回哪去,不影响繁华地段的市容建设。 陶然也无计可施,只好把一帮被烈日烤出油来的刑警们就地解散,简短地向骆闻舟汇报了失败的工作进度。 “我这边估计没什么进展了,”陶然说,“我看还是得重新回去做受害人分析……你这是在外面吗?” 骆闻舟好像正在什么人的车上,因为电话里传来车载收音机的路况播报,主播正在用“穷举法”描述“全市每一个地方不堵”的晚高峰。 骆闻舟含混地应了一声,顿了顿,把车载收音机关上了:“或者也可以想办法走张东来这条线。” “张东来?”陶然说了一天的话,嗓子眼冒烟,脑子也有点发懵,直眉楞眼地问了一句,“他的嫌疑不是已经基本洗清了吗?” “张婷说,何忠义曾经拦住她,向她打听了一个姓‘冯’的神秘人物,如果何忠义当时没有认错人,那这个神秘人物很可能和张婷他们有过交集;第二,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何忠义离开承光公馆外围的时候,正好和张东来第一次从会所室内出来、到院里来的时间差不多,当时张东来显然没打算离开承光公馆,所以他出来除了透气之外,是为了什么?” 陶然先是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饭局结束有人要先走,他出来送——你的意思是,当时离开的那一批人里,很可能有何忠义要见的人?” “加十分,没奖金——还有那个可疑的手机,咱们昨天之所以查到张东来头上,就是因为那个手机。以张东来那小子的尿性,可能都不知道‘赔礼道歉’四个字怎么写,但如果手机和他没关系,那到底是送他手机的人冒用了张东来的名义?还是死者在这事上和朋友说了谎?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谎?” 骆闻舟一口气说到这,喘了口气,又嘱咐他说:“这样,你先下班吧,明天早点来,趁48小时还没到,再审一遍张东来,我叫郎乔带个小组去调查何忠义。” 陶然在他挂电话之前,突然说:“你现在是不是在花市西区?” 正坐在黑车里的骆闻舟一顿,似笑非笑地说:“世界上可是只有我老婆才能查我的岗,陶陶,你确定要问?” “你在调查王洪亮?”陶然没理会他的胡说八道,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想升官发次,不关心张局打算怎么整王洪亮,也不想知道谁是下一任局长,但要是有人做了违法犯罪,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抓他都属于咱们的职责。” “你现在的职责是逮住杀何忠义的凶手,”骆闻舟笑了起来,“行吧,熊孩子那么多问题,我告诉你——王洪亮到底有没有事,现在我还只是怀疑,单凭一个举报信息就给他扣一顶‘犯罪分子’的帽子,即使他是个‘地中海’也未免太草率了。我先打个前战,一旦有确实指向他的证据,你们就擎等着加班吧,不会把你们排除在外的。” 骆闻舟挂断电话,转头看向正襟危坐的黑车司机。 黑车司机不肯跟他报全名,只自称“小振”,整个人透着一股对全世界两条腿的动物都不信任的紧绷,他的目光在后视镜里和骆闻舟撞了一下,又连忙退避开,假装自己不关心他的电话内容。 骆闻舟说:“这是正在调查的案子,查完以后是可以酌情披露调查细节的,不过现在还没查完,所以得麻烦你先保密了。” 小振目光闪了闪:“您说得哪里话,我又听不懂。” 骆闻舟透过墨镜,静静地盯着年轻的黑车司:“你上次告诉我,你姐姐是被王洪亮及其贩毒团伙害死的,但是我回去查了查,发现你姐曾经因为卖淫被捕,后来死于吸毒过量。陈振,这涉及到一个区的公安负责人与他手下众多同行,只听你的一面之词,我们没法立案侦查。” 他道破陈振全名的时候,那年轻人一脚刹车下去,把车停在了路边。 骆闻舟面不改色:“违章停车,罚款我可不管给你求情。” 陈振脸色惨白,脸上屈辱与愤怒交织在一起,狠狠地瞪着骆闻舟:“我姐不是那种人。” 骆闻舟丝毫不为所动,伸手敲了敲车窗,一字一顿地说:“证——据。” “我姐什么都没来得及告诉我,”陈振说,“那段时间她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天天都像是在害怕什么,我去问,她就朝我发脾气,不让我多管闲事,我……我是偷听到她和另一个人打电话……” 骆闻舟:“给谁?” 陈振低头抹了一把眼睛,飞快地摇摇头。 骆闻舟从旁边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那你有没有听说过‘金三角空地’?” 陈振一愣。 费氏大楼里,秘书敲开了费渡办公室的门:“费总,荣顺的赵律师来了。” 费渡一点头:“约好的,请他进来。” 秘书自从跟了费渡这个老板,就没有加过班,也从没见过他在这个点钟接待工作上的客人,不由得感到十分新鲜。 她笑容可掬地把来客请进了费渡办公室,倒了茶水,偷眼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个赵律师衣着考究,堪称高大英俊,眉目间却又有种特殊的奶油气,两厢结合,结出了一股特殊的纯情气质。 秘书素来知道姓费的纨绔男女不忌,尤其喜欢性情文静纯情、不那么主动的类型,顿时“恍然大悟”,还没等她悟透,就正好对上费渡似笑非笑的目光,秘书一吐舌头,连忙捡起“大内总管”的职业操守,眼观鼻、鼻观口地跪安了。 荣顺是他们针对几个特殊项目聘用的法律顾问,费渡撑着下巴,像模像样地听着赵律师唾沫横飞地把几份文件细细说明了一遍,然后毫不留情地打了岔:“婷婷怎么样了?” 赵律师一愣,似乎没料到这不学无术的二世祖连装都不肯多装一会,但很快反应过来,面不改色地把自己准备多时的材料放下:“听我那个刑法出身的同学说,警方的证据不足以实施逮捕,张总明天应该就能放出来了,没什么事,婷婷也是虚惊一场,谢谢您关心。” “我关心的可不止是婷婷,”费渡暧昧地冲他一笑,笑出了千言万语,嘴上却又什么都没说,“看来关键时候,多认识几个赵律师这样青年才俊真的很有用——赏个脸,留下一起吃个饭?” 赵律师眉头轻轻一皱,好像打算拒绝,可是费渡已经不由分说地站起来,冲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费氏是荣顺最大的客户,双方合作的时间比费渡当家的时间还长,一直是荣顺的大金主,赵浩昌不便不给他面子,只好不怎么情愿地站起来。 “不知道你平时吃东西有没有忌口,我让他们随便准备了一点,”费渡走在前面,状似不经意地说,“对了,浩昌,你老家在哪里,是本地人吗?” 这本来是句非常容易接话的闲聊,赵浩昌却突地卡了壳,及至费渡觉出不对劲,诧异地回头看他,赵浩昌才避开他的视线,含混地“嗯”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第14章 于连 十三 五月二十四日,距离花市西区少年何忠义被杀,已经过去了四天。 骆闻舟带着手套,翻看着一本老旧的相册——这是他从黑车司机陈振那里拿到的。 陈振和他姐姐陈媛是双胞胎,本地人,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后来老两口相继离世,姐姐陈媛考上了大学,陈振成绩不行,干脆早早放弃,出来赚钱。 照片上的女孩子非常秀气,所有的照片都笑眯眯的,露着两颗不大对称的小虎牙。 这是她留下来的唯一一样东西,她死得神秘莫测,由于死因并不体面,警察以怀疑其参与藏毒贩毒为由,几次搜查过她的个人物品,陈媛的二手电脑、手机都没能留下来。 骆闻舟把相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目光停留在几张像是大学社团活动留念的照片上,上面有一个女孩和陈媛非常亲密,照片后面用铅笔写了日期和备注:“和小崔一起加入茶艺社,感谢有你”。 “小崔。”骆闻舟翻开自己查到的通讯记录——陈媛死前半个月左右,曾经和一个名叫“崔颖”的用户通过话。 这时,郎乔敲了敲他办公室的门,半死不活地冲他一招手:“老大,出来看脑残了,门票一张十块钱,不残不要钱。” 燕城市局刑侦大队集体领略了张少爷的不凡之处,此人十句话里面有九句是放屁,被扣留在市局的48个小时熬干了他本来就稀有的脑浆,空荡荡的壳里不知道剩了些什么玩意,冒出来的言语智力水平感人至深。 “‘冯年哥’?没听说过,我不认识姓冯的。这人是男的女的?要么你跟我说说大概长什么样吧,也可能我睡过,没记住名。” “二十号晚上承光公馆里有没有我认识的人?我都认识啊……什么,都有谁?哎哟,各位警察叔叔、警察大爷!我那天晚上让他们灌了一斤白的,不知道多少杯红的,还搀了半打香槟,三位一体,能记住自己是谁就不错了,我哪说得出来当时都有谁啊。” “最近没跟什么人闹矛盾,我和气着呢。啊?打人也算?哦,那可说不好了……打就打了,他们谁还能报复我怎么着?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说多少遍了,那手机真不是我送的,除了相好的,我就没送过别人东西,再说送也不能送一破手机啊,对吧?那是寒碜谁呢?” 除了花钱与睡觉,张少爷的日常生活中充满了混沌,大事小事全如过眼云烟,统统不往心里搁,精神状态堪称“出尘”。 骆闻舟在旁边听了一会,对张东来做出了断言式的点评,他说:“这孩子,小时候准是被他爸爸摔过头。” 陶然带着全世界的耐心,想方设法地从各个角度反复提问,却愣是没从张东来那随时格式化的记忆力摸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时间一晃就到了,张婷他们找来的律师堵在市局门口,据理力争地要刑侦大队放人。 “我真无能为力了。”陶然长出了两口大气,无可奈何地冲骆闻舟一耸肩。 骆闻舟想了想,微微一扬下巴:“证据不足,放了吧。” “骆队!” “老大!” 郎乔一把拽住骆闻舟:“老大,昨天何忠义他妈在外面嗷嗷哭,就被好事者拍下来了,现在好多听风就是雨的都等着看热闹呢,你就这么把人放了,外面得传成什么样?” “张东来可以放,”陶然想了想,提议说,“根据死者的死亡时间、被害前的行踪等,他的不在场证明比较明确……” “不,其他先不提,对外就说证据不足,”骆闻舟打断他,“调查细节不要对外公布,先把人放了。” 郎乔听了他这番独断专行,忍不住说:“老大,你是让张东来传染了吗?隔着窗户也能传染,这智障得是烈性传染病吧。” 骆闻舟敲了她后脑勺一下:“你咋那么贫,小心长法令纹。” 陶然却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说:“你是想……” “嗯,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许对外泄露本案调查进度及相关细节,告诉他们‘证据不足,无可奉告,我们正在重新排查死者从小到大的社会关系’,”骆闻舟冲陶然一点头,随后不咸不淡地说,“这是纪律,谁泄露我处理谁,散了。” 民工小哥离奇死亡,凶嫌是市局局长的侄子,马上要因为“证据不足”而被释放——这消息比郎乔他们担心得还要爆炸,释放张东来的手续还没走完,市局门口已经被各种实体的、网络的媒体蹲点了。 刑侦大队的电话好似热线,一个接一个,此起彼伏地响,连代替张局坐镇的陆局都被惊动了,专门把骆闻舟叫上去问话。 陆局隔着窗户,看了一眼被拦在传达室外的人,表情颇为凝重地问骆闻舟:“你确定你处理得了?” 骆闻舟满不在乎地冲他一笑:“我办事您还不放心?” 陆局白了他一眼:“想放线钓鱼,也小心点别玩脱了——这两天市里领导肯定要给咱们压力,我多替你扛两天,你给我看着办。” “谢谢陆叔,”骆闻舟想了想,又略微压低了声音,“王洪亮那边您也放心,这些年就是没人查到他头上而已,我不相信谁能一手遮天。” 陆局一抿嘴,正色下来,看向他:“只要能证实举报的情况属实,不管他根系有多大,背后有什么人要保他,只要我跟老张还在,准能处理得了他——你也给我小心点,听见没有。” 骆闻舟下楼的时候,正好迎面碰见了张东来的“亲友团”。 为了降低社会影响,张家没有派人来接,只让张婷出面,想要尽量低调。 不料事与愿违,儿女都是债,张东来那一帮狐朋狗友不知怎么听说了这事,唯恐天下不乱地集体跑到了市局。好几辆豪车停在市局门口,几个红男绿女闪亮登场,也不知他们是来亮相的,还是来现眼的。 律师挽起袖子前去捞张东来,赵浩昌则寸步不离地陪着张婷——这一对青年男女在张东来那帮现世宝朋友中间,显得异常清新脱俗、纯良朴素。 费渡当然也在,不过他这个纨绔头这回倒像个纯粹的局外人,存在感很低地陪在张婷身边。骆闻舟看见他的时候,发现他就着一身衣冠禽兽似的打扮,插着耳机,专心致志地抱着个型号很老的“psp”打游戏。 骆闻舟本想把这些妖魔鬼怪打包扔出去,然而目光落在费渡那布满划痕的旧游戏机上,神色忽然就是一缓。他竟破天荒地没有开口找碴,近乎平和安静地缓缓溜达到费渡身边,同时深吸口气,给自己做了个心理建设——哪怕看见这小子打限制级的血腥暴力游戏,他也决定要保持自己情绪稳定。 不料建设了半天,骆闻舟探头一看,见费渡的旧游戏机上奔跑着一帮憨态可掬的“大眼灯”——这位霸道总裁居然在热火朝天地打“啪嗒砰”。 骆闻舟:“……” 就在费渡一路过关斩将的时候,咋咋呼呼的张东来终于出来了,他整个人走路带着风,还没出警察局,就得意忘形地大声宣布:“今天来的都是我过命的兄弟,往后有什么事说一声,兄弟我给你们两肋插刀——插满,插成一个刀具匣子!” 费渡的大眼军团原本进退得当,被他这血淋淋的一嗓子生生喊乱了节奏,鼓点一错,顿时兵败如山倒。 骆闻舟一直憋到他“game over”,才慢悠悠地开了口:“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一点,就是你为什么会和张东来他们那伙人混在一起。” 费渡瞥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把游戏机往兜里一塞:“因为我觉得他活得特别哲学。” 骆闻舟愣是没听出这话是褒义还是贬义来。 费渡冲朝他跑过来的张东来一摆手,转过头递给骆闻舟一个虚伪的假笑,去找陶然说话了。 这群少爷们大摇大摆地离开市局,用脚趾甲都能想出外面蹲点的媒体有多高潮。 郎乔好像看到了未来一个礼拜的热门话题,忍不住伸手一捂眼睛,小声对陶然说:“我都不敢看。” 陶然:“别看了,干活去。” 就在少爷们刚刚走到门口时,一个人影突然蹿了出来,猝不及防地冲进了张东来他们一伙人中间。 她身材瘦小,头发枯黄,正是何忠义的母亲。 领头的几个败家子莫名其妙地和衣着滑稽的女人面面相觑片刻,有个人小声说:“这是谁啊?” 何忠义的母亲目光中掺杂着血丝,干涩地从几个人脸上扫过去,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幼猫一样含混的声音:“是谁害死了我儿子?” 她吐字不清,口音又很重,反复问了三四遍,才让人听出她说了什么。 张东来脸色微沉,有些晦气地说:“那谁知道?反正不是我。” 说完,他就一低头避开女人的视线,率先提步走出去,与她擦肩而过。亲友团们紧跟他的脚步,躲避瘟疫似的往两边散开,尽可能避开那女人。 “这女的是不是精神有点不正常了?” “小点声,也挺可怜的。” “平白无故被逮进小黑屋就不可怜啦?” “我告诉你们说,老子比窦娥还远,我压根不认识她儿子……” 女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从她身边毫无触动地走过去人:“谁害死了我儿子?你们……你们不能走……” 眼看那群人就要从她眼前离开,女人发了急,胡乱在空中抓了几把,不小心缠住了一个女孩的长发。 女孩当即好似被踩了尾巴一样尖叫起来,抢回自己的头发捂在胸前,一蹦三尺高地往同伴身后藏去,旁边的年轻人本能地伸手一拦:“你干什么,有病啊!” 女人撞在年轻人坚硬的胳膊上,一屁股摔在地上,正好撞上了最后走出来的费渡身上。 费渡本来在跟陶然道别,被撞过来的人吓了一跳,猝不及防地退了半步。 还不等他做出反应,那女人就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伸出鸡爪手,死命抓住了费渡价值不菲的裤腿,语无伦次地说:“你们不能走,你们不能走!你们得给我一个交代……你们不能走……” 几个警察要上来拉人,把女人推倒的年轻人也皱着眉走上来:“费爷……” 费渡躺着也中枪,皱着眉看着扑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尴尬地拍拍她肩头:“您要不要先起来?” 女人倏地抬起头,正好和费渡对视了一眼,她嚎啕大哭,涕泪齐下,形象着实不很体面,浓郁的悲痛把她变成了一团烂泥。 费渡忽然一愣,不知透过了她的目光看见了谁。 他弯下腰,十分轻柔地握住女人的肩头,撑着她重新站了起来,然后冲张东来他们一摆手:“你们先走。” 第15章 于连 十四 “我最讨厌分析受害人了,”郎乔一噘嘴,在嘴唇和鼻子下面架了根笔,“有时候受害人是平白无故就被伤害,我心里就得有好长时间想不通这件事,你说凭什么呢?凭什么好好的人,就因为运气不好,就得落一个那样的下场?凭什么努力生活的人,辛辛苦苦多少年,最后会被一个无端冒出来的人渣匆匆收尾呢?可是如果受害人本身不无辜,或者干脆就罪有应得,我又觉得他是活该,我们替他查凶手反而好像是在助纣为虐,我……哎呀!” 骆闻舟把文件卷成纸筒,照着她的后脑勺来了一下,敲碎了郎乔的长篇大论。 郎乔抱着后脑勺:“你又打我干什么,我说的这都是人之常情,警察也是人!” 骆闻舟:“工资要不要领?” 郎乔:“……要。” “要就好好干你的活,哪来那么多感言?”骆闻舟单手拽过一张白板,在那额头上有个小月牙疤的少年照片下面,写下了“何忠义,男,十八岁,送货员,h省人”等基本信息。 然后他借着身高优势,从小白板上方放出了目光,透过办公室明净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在外面陪着何母的费渡。 何母不知是不是听谁乱说了些什么,对市局释放张东来感到非常绝望,仿佛认定了自己即将求告无门,哭得要崩溃,几乎无法直立行走,是被费渡架回来的。 也许是本能地抓一根救命稻草,也或许是认定了费渡同张东来他们是一伙的,所以“不能让他跑了”,何母在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时候,下意识地紧紧拽住了费渡的衣角。 费渡戏剧性地被迫留下,于是才有了窗外这一幕。 费渡毕竟是个年轻男人,想要强行甩开这不到他胸口高的病秧子女人也容易,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发作,只是静静地陪着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坐着。 此时,何母已经从筋疲力尽的崩溃中回过神来,恢复了些许神智,骆闻舟看见费渡拉着她一只手,俯下身,正小声和她交谈着什么,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花言巧语,何母居然慢慢平静下来,甚至能偶尔点头摇头做出回应。 “马小伟放出来了吗?”骆闻舟看着窗外问。 陶然放下电话:“没有,分局那边给我的消息说,马小伟在他们那毒瘾发作,民警从他住处里搜出了不少散装毒品,所以顺便拘留了。” 骆闻舟:“咱们能把人叫来问问吗?” 陶然一耸肩:“不行,说是他状态非常不稳定,万一出点什么事,分局担不起责任,实在要问的话,让咱们派人去分局问。” 王洪亮似乎打定了主意,绝不让他们单独接触马小伟,为此,他给了那少年博物馆文物的待遇——只准别人隔着窗户看,想带走,没门。 这时,刑侦大队里两个刑警走进来,抬着一个纸箱子:“老大,我们把何忠义的私人物品都拿回来了,查完正好还给家属,可能有用得着的东西。” 何忠义的私人物品不多,有几件衣服——大多是送货点统一发给员工的那种工作服——部分很基础的生活日用品,不舍得扔的手机包装盒还有一本日记。 说是日记,其实没什么内容,基本是账本和备忘录。 除了做送货员,何忠义应该还会时常做一些短期兼职临时工,总有零散的小笔收入,东拼西凑起来,他的月收入能赶上个小白领了。 账本记得很细,连买早点两块五这种都在里面,骆闻舟翻了几页,忽然一顿:“当时贴在死者头上的那张纸条长什么样,给我看看。” 旁边立刻有人翻出那张特写照片递给他。 只见那“钱”字写得歪歪扭扭,是种其貌不扬的“孩儿体”,右边的钩很大,快要占据整个字的半壁江山,显得十分不协调——正和何忠义账本上的“钱”字写法如出一辙。 “这个字是死者自己的笔迹。”陶然一愣,“慢着,我记得何忠义当天晚上出现在承光公馆的时候,手里是拎着个牛皮纸袋的,难道那个袋里夹了纸条?那牛皮纸袋后来不见了,里面有什么?” 骆闻舟一目十行地扫过何忠义的笔记本:“有没有可能是现金?你们看这里。” 窗外,费渡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看病花的这笔钱确实不少,不过他当时才刚到燕城吧,刚开始工作,哪来那么多钱?” 何母哑着嗓子小声说:“说是跟公家预支的工资。” “公家?”费渡不太熟悉这个词,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您是指他打工的地方?” 何母身体不好,是个鲜少接触外界的农村妇女,并不了解体力劳动的打工仔们短暂而劳苦的劳动雇佣关系——很多人是干一天活拿一天钱,老板和打工者都疑心对方会随时跑路,肯给打工者预支工资的老板,基本都是在做慈善。 而就算是老板积德行善,愿意救急,给预支一两个月的工资已经很够意思,何母看病用的那笔钱却大概等于一个送货员几年的工资。 这样天大的人情,卖劳动力肯定是万万无法报偿,卖身倒还差不多。 而对男色也颇有心得的费总客观地回忆了一下有一面之缘的何忠义,认为仅就姿色而言,那少年实在不值这个价。 所以当时那笔钱到底是谁借给他的?他为什么跟亲妈都不说实话? 何忠义的账本上记录了“十万元整”的债务,而这笔神秘的债务毫无由来,为此,市局刑警们全体出动,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把何忠义工作的地方和他身边的人打听了个遍,被问到的人全都一脸莫名,非但不承认借过他钱,还纷纷表示连他借钱这件事都不知道。 骆闻舟和陶然回到市局的时候,发现何母蜷缩在几张椅子上,已经睡着了,费渡不知跟谁要来了一条薄毯,搭在她身上。 陶然走过去,压低声音问:“她怎么睡这了?” “我说带她出去住宾馆,她不肯,非要守着你们抓住凶手不可。”费渡一抬头,正看见陶然满头汗,他皱了皱眉,从兜里摸出纸巾递过去,“你平时也这么辛苦吗?看着好心疼。” 陶然还没来得及回话,旁边骆闻舟就凉凉地说:“人民警察就这样,心疼你就多纳点税、少找点事。不过话说回来,费总,你们霸道总裁不都日理万机吗,怎么我看你老这么闲?” 费渡微微一笑:“我养着一帮职业经理人,不是让他们耍嘴炮的。真是很感谢骆警官操心我的财务安全,其实大可不必,我就算把家底全扔了,剩下的零花钱放银行里拿利息,也比你一辈子工资多。” 陶然:“……” 这俩智障果然和平不过三分钟,又他妈来了。 他一手一个,将俩个雄性斗鸡强行分开,一手把骆闻舟拖进办公室,一手警告性地指了指费渡。 费渡丝毫不以为忤,十分暧昧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指。 骆闻舟火冒三丈:“他这个……” 陶然一合办公室的门,十分无奈地说:“一会下班以后,你们俩可以约出去掐个痛快。” 骆闻舟敏锐地从他话音里听出了一点言外之意:“唔?你今天下班有事?” 陶然转过身,看了他一眼:“我相亲去。” 骆闻舟愣了愣。 陶然拍了拍他的肩:“兄弟我到年纪了,不能再陪你当单身贵族了。” 骆闻舟的目光往地上一瞥,沉吟片刻,然后他微笑了起来,指着陶然说:“你这个叛徒,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出卖了组织,我们永生不灭的‘去死团’是不会放过你的。” 陶然想了想:“那我贿赂你一下,将来有孩子,认你当干爹。” “别,”骆闻舟一摆手,“一个骆一锅够我受的了,我没有当‘爹’的瘾,祖国的未来还是得靠你们这些直人去努力——行,你有事就先走吧,在这耗着也耗不出线索来,凶手如果一直跟在张东来身边关注案情进展,我估计他这两天会有行动,咱们一边查一边等着。” 陶然摇摇头,收拾起东西打算离开,骆闻舟却突然从身后叫住了他。 “你一叛出组织,我还真有点失恋的感觉,”骆闻舟嘀咕了一句,“对了,房奴,你要借辆车去吗?” 陶然:“去你的!” 这天晚上,张东来从张婷那里听说了自己进出小黑屋的整个过程,认为律师在其中的作用居功至伟,回家拿柚子叶洗了个澡,当天就要单独请律师吃饭。 相比那些为各大金主们做非诉讼法律服务的同行,刑事律师风险高、压力大,赚钱还不多,真是很难得碰到一起这种当事人傻钱多还不复杂的案子,如果不是有赵浩昌这一层同学关系,这种好事恐怕还真轮不上他,律师欣然赴约。 张东来客客气气地塞给他一个红包,本来说要开车送律师回去,结果刚出饭店,正好碰上个九头身的大美女,十分熟稔地跟张东来打了招呼,并且态度自然地上了张东来的车。 律师自觉跟在人家身边发光发热不太好,识相地坐到了后排座椅,并且表示只要把自己搭到最近的地铁站就可以了。 车上,美女和张少爷没羞没臊的你一言我一语,听得围观群众如坐针毡,律师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只好假装自己是一团空气,靠在后面摆弄手机。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张东来一脚刹车踩得略急了些,律师整个人往前倾了一下,就在这时,他眼角瞥见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律师本以为是车座上的什么东西被方才那一脚刹车掀下去了,打算顺手捡起来,他这一弯腰,却突然愣住了。 他看见那是一条银灰色的条纹领带,尾部还带着大牌的标签,做工精良,却好似被人大力揉搓过,已经变了形,像咸鱼干一样团成一团,夹在后排座椅的间隙里。 “死者后脑有钝器伤,死于窒息,凶器是一种软布条,丝巾、领带、软绳等都有可能……” 律师本来喝了点酒,结果那一瞬间,酒精就“呼”地一下,就从他打开的毛孔里蒸发了出去。 就在这时,张东来好像总算想起后座还有个活物,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回头看了他一眼:“刘律师,你怎么弯着腰?是喝多了还是胃不舒服?” 律师慌忙直起腰来,全身的血液争先恐后地奔到头顶,四肢一片冰凉,耳畔嗡嗡作响,硬是挤出一个微笑:“我……我有点头晕。” 张东来透过后视镜看着他,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刘律师总觉得在他眉目之间有股说不出的阴鸷。 幸好张东来没把他放在心上,只是看了他两眼,很快又专心致志地同旁边的大美人聊骚去了,刘律师僵硬地保持着自己的坐姿,打开手机摄像头,偷偷拍了发现领带的地点,然后把脚一点一点伸过去,用脚尖把领带挑了出来,借着公文包的遮掩,隔着袖子迅速将那根领带收进了自己包里。 就在他的手没来得及拿出来的时候,张东来又猝不及防地透过后视镜看过来:“是前面那站吗刘律师?” 律师让他吓得心脏险些停摆,全然丧失了语言功能,支支吾吾地一点头。 张东来一扬眉:“你脸上怎么那么多汗,空调开太高了?” 副驾驶上的女伴不干了:“不能再低了,人家怕冷。” 要不是还有个不明真相的傻妞在旁边打岔,刘律师觉得自己指定已经吓疯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张东来的车上滚下来的,张东来客客气气地从窗户里一探头:“刘律师,你真行吗?真不用我送你到家?” 律师努力拉扯着自己的面部肌肉:“真不用。” 幸好张东来色迷心窍,并不真心想送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回家,得到了确认,立刻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一阵夜风吹过来,刘律师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脊梁骨已经湿透了。 第16章 于连 十五 陶然一出门,就看见费渡插着兜,守在门口等他。 门口闹得沸反盈天的“啄木鸟”们还没有散,市局刚刚被迫释放了一个看起来很可疑的富二代,费渡都能看见飘在刑侦大队上空的压力,因此做好了等到地老天荒的准备,没想到陶然这天下班居然非常积极,他略微一愣,陶然却率先开了口:“费渡,过来一下,哥有几句话跟你说。” 费渡眨眨眼,看向蜷缩在椅子上的女人:“她怎么办?” 陶然一听,有点犯难。 “没事,”骆闻舟走出来,靠在门口,对陶然一点头,“等人醒了我问问,门口有家招待所,平时都是内部人员出差住,安全又便宜,她要是愿意,回头我让人给她在那边开个房间,要是再不愿意,让值班员给她搭个简易床也成。” 陶然迟疑说:“这不合规定吧?” “我一句话的事。”骆闻舟一摆手,“快走吧,谁都没有你能操心。” 费渡听到这,诧异地问:“怎么,陶然,你晚上有事?” 陶然不答,只说:“你来。” 骆闻舟看着陶然把费渡拉到一边,因为他俩方才已经交过一次火,所以临时忘了那个充满温情的游戏机。 他用挑剔的目光在费渡的背影上扫了一圈,感觉此人身上每一个针脚都在抒发“风骚”二字,放到谍战剧里,不用化妆就是个经典的汉奸形象。 可惜再风骚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样被甩。 骆闻舟忽然莫名觉出一点同病相怜的幸灾乐祸,兴致勃勃地赖在办公室门口不肯走,恨不能脖子能再长上三尺,近距离围观二世祖碰钉子的全过程。 骆闻舟和陶然认识了好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一起寻找过走失儿童,一起斗过穷凶极恶的歹徒,一起立过功,也一起写过检查,关系匪浅。 陶然虽然穷困潦倒,但人好,而且是润物无声的好,时间长了,难免会让身边那位“性别男,爱好男”的产生些许非分之想,只不过在性向方面,陶然与骆闻舟“道不同不相为谋”,直得顶天立地,强求未免缺德,因此骆闻舟及时刹车,只是偶尔卡着分寸拿他过过嘴瘾。 陶然的回应则从来都是不羞不恼不过线,坦坦荡荡,而有些绮思之所以“绮”,需要一个秘而不宣的发酵过程,倘若无遮无拦地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很容易就被紫外线消毒杀菌了。 而此时,陶然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即将走上人生的另一阶段,骆闻舟也从善如流地把这块被紫外线消过毒的无公害牵挂移了出去,除了一把遗憾的小烟尘,倒也没有激起很大的波澜,反而有些瓜熟蒂落的释然滋味。 即使好多人情练达的情感写手都写文章告诫世人,“不要向别人炫耀你过得好,因为别人未必想看见你过得好”,但骆闻舟还是觉得,他身边总有那么几个人,存在的意义就是“看见他好,自己就开心”——哪怕那个人飞黄腾达后会和自己渐行渐远。 不过话说回来,就陶然这样的,今生今世想要飞黄腾达,恐怕也就剩下买彩票一种途径了。 费渡有种奇异的敏锐,往往别人一个眼神过来,他已经察觉到对方大概要说什么,此时被陶然拉到一边,他突然有了什么预感似的,人站直了,乱飘的桃花眼也收了回来,看起来居然有些像正经人。 陶然想了想,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从头。 他伸手在空中一比,对费渡说:“我头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抱着书包蜷在我车里,我第三次打你爸电话,还是占线联系不上的时候,你抬头看了我一眼……当时我就觉得,这孩子我得管。” 费渡的眼睫轻轻眨动了一下,看向陶然。 他如今的形象已经着实和“抱着书包蜷在车里”的小可怜大相径庭,陶然干咳了一声:“一转眼也都这么大了。” 就在他有些词穷的时候,费渡突然开口,叫了他一声久违的“哥”。 陶然一愣,就听费渡说:“我是不是太打扰你了?” 陶然没想到他能“懂事”到这种地步,几乎明察秋毫到未卜先知了,一时有些瞠目结舌。 费渡却忽然笑了,他略微琢磨了一下措辞,非常体贴地说:“我前几天还在想,过一两年,如果你要结婚,到时候有妻有儿,我就不能有事没事地总缠着你了——我的心理医生说,朋友走进家庭或者搬家远离,亲人年纪渐长、生离死别等等,都不是事故,而是像阴晴雨雪一样的自然规律,客观且永存,本身并没有什么含义,过度沉湎,就像过度伤春悲秋一样,没有意义。世界在变,人在变,自己也在变,拒绝改变和分别是不逻辑的——何况我早说了,我没想从你这追求什么结果,不管怎样,你都是我哥。” 陶然想说的话被他一锅端地抢走了,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剩下,实在没什么好补充的,只好干巴巴地问:“……你看心理医生?” 费渡一扬眉:“我们‘资产阶级’定期约见心理医生,不是像聚众品尝八二年的矿泉水一样时髦吗?” 陶然就像费渡他们公司的员工一样——明知他在扯淡,还是被他哄得心平气和。 费渡:“是突然有喜欢的人,还是准备去相亲?” 陶然:“相亲。” 费渡嘴角轻轻一动,看起来是把“真土”这个差点脱口而出的评价险伶伶地咽了下去,然后他叹了口气:“好吧,你怎么去?不会走着吧,就穿这身?需要借我车吗?” 房奴陶然十分钟之内连受两次打击,哭笑不得:“你们俩够了啊,提前商量好的台词吧?” 费渡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音一抬头,正好对上骆闻舟的目光,随后两人的表情同时变得很一言难尽,齐刷刷地各自调转了视线。 陶然走后,费渡却没跟着离开,他一直等到骆闻舟当着他的面叫来值班民警,妥善安排好了何母的去向,这才轻轻地往她手里塞了一张自己的名片,提步离开。 骆闻舟不知自己是吃错了什么药——也许是觉得费渡这一转身,整个人显得空落落的,也许是通过失恋同盟,和那纨绔精产生了一点夹带着同情的感情联系,反正他一时冲动之下,居然开口叫住了费渡:“哎,今天晚上没人陪你吃饭吧?” 费渡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他方才那几乎有些“六根清净”的背影顿时被活蹦乱跳的毒舌喷没了:“难得跟你们这种‘空巢老人’一样,百年难得一遇。” 骆闻舟看着他那德行,又开始手痒,恨不能穿回五秒钟之前,甩自己一个耳光——叫你嘴欠。 然而事已至此,再往回找补未免显得小肚鸡肠,于是骆闻舟面无表情地说:“你今天替我们安抚受害人家属,没让她跟媒体胡说八道,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忙,我可以代表刑侦大队留你吃顿饭。” 费渡脚步一顿,露出些许惊奇。 骆闻舟其实只是随口客气,没想到费总居然真肯纡尊降贵地留下来……正如费渡也没想到,骆队所谓“留你吃顿饭”竟是字面意思——地点就是市局食堂。 费渡难得沉默地站在食堂门口,闻着里面谜一样的味道,看了看花红柳绿的天花板,又看了看冒着油光的地板砖,目光飘过呈红黄蓝三色的的塑料椅子,最后落在了墙上的一副装饰画上。 画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费渡被这句大言不惭震惊了,认为市局的食堂和骆闻舟是一脉相承的臭不要脸。 骆闻舟不想做饭的时候,常从食堂随便买点带回家,此时轻车熟路地走向窗口,他随口和费渡客气了一下:“有忌口吗?” 费渡则毫不客气地回答:“有——我葱不吃生的,蒜不吃熟的,姜生的熟的都不吃,不吃酸的,不吃辣的,不吃荤油,不吃植物的茎,不吃带皮的茄子和番茄,不吃动物的膝盖以下、脖子以上和内脏。” 骆闻舟:“……” 费渡不躲不闪地坦然回视,仔细思考了一下,又补充说:“还不吃煮过的蛋黄,卤水点的豆腐……唔,石膏那种能凑合。” 骆闻舟从未见过比骆一锅还不好伺候的灵长类,感觉自己是拼了全力,才勉强把一句“那你滚出去吃屎吧”憋了回去。 骆队透支了自己下半辈子的耐心,从小炒窗口点了菜,和师傅交代好不要这个不要那个,前去投喂那个遭瘟的“费一锅”。 结果费渡对着这一桌子看了看,挑挑拣拣,最后只拿了个红糖馅的糖包子,就着拔丝苹果啃了。 骆闻舟眼角乱跳:“你没说海鲜也不吃。” “我吃,”费渡眼皮也不抬地回答,“就是不想剥。” 骆闻舟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对陶然的圣父性格有了深切的认识——居然忍了七年都没把这货掐死。 骆闻舟敲了敲桌子:“你对陶然说的是真心话?” 费渡没吭声,半带嘲讽地扫了他一眼,仿佛他问了一句蠢话。 “什么态度,看你失恋可怜才收留你一顿饭,”骆闻舟抽出一双一次性的塑料手套,假装自己是在喂猫,把油焖大虾剥成了一盘虾仁,“你今天为什么留下?” 费渡筷子尖顿了顿,还是把虾仁夹走了,作为等价交换,他下一句没有夹枪带棒:“不为什么——你们怀疑凶手是张东来身边的人,一直关注警方动态,所以把他放出去钓鱼吗?” 骆闻舟:“你有不同意见?” “思路差不多,”费渡说,“其实你们要是一开始就从死者身上下手,应该不难找到那个人,他应该跟死者是旧识,也许改名换姓过,但是在这个一人一张身份证的社会,想改得毫无痕迹是不可能的,没人想到没人查则已,你们系统内部但凡想查,他很快就会暴露,所以他会拼命转移你们的视线。” 骆闻舟:“你认为死者来燕城之前就认识凶手,而不是暗地里给什么人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给他妈看病的那笔钱,”费渡说,“那十万块钱是他刚到燕城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汇回去的,如果我要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我不会让这么不知根知底的人入圈。这么赚钱的犯罪团伙,门槛肯定比贵局公务员考试高。” 骆闻舟自动忽略了他最后一句话:“那如果他有一个神秘同乡,把他介绍进了某个犯罪团伙呢?介绍人和凶手可能并不是一个人。” “他妈妈说何忠义——是叫这个名吧?何忠义除了一个叫‘赵玉龙’、给他介绍过工作的大哥以外,没有提起过其他人。”费渡说,“出门在外,遇到一个知根知底的同乡,他会对家里人提起的。” 骆闻舟:“即使他们在一起做违法乱纪的事?” “特别是他们在一起做违法乱纪的事。”费渡说,“他知道不安全,所以会下意识地寻求安全感,对家里人和自己说‘我和某某在一起’,这是一种补偿性的安慰——你为什么一定认为有那么一个莫须有的‘团伙’?” 骆闻舟停下筷子,盯着自己的碗边斟酌片刻:“我不能说太细——因为死者遇害当晚,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指代不清的神秘短信,他遇害地点很可能在东府门区,却被人抛尸到了半小时以上车程的花市西区,而我们恰好接到了关于花市西区的一些线报。” 费渡倏地皱起眉,终于露出了一点意外之色。 这时,骆闻舟的手机忽然响了,是个不在通讯录的号码。 骆闻舟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是细微的杂音,伴着一个人剧烈的喘息声。 骆闻舟:“您哪位?” 就在他怀疑是骚扰电话的时候,手机里突然爆出一声急促的惊叫:“救命!救……” 然后断了。 第17章 于连 十六 尖而短促的求救声透过听筒刺破了宁静的食堂,连坐在对面的费渡都听见了,骆闻舟再回拨,已经打不通了。 虽然只有一声,但骆闻舟还是听出来那是黑车司机陈振。 陈振举报王洪亮,因为他曾经偷听过陈媛的电话,加上一些听起来很像他自己捕风捉影的猜测,始终拿不出真凭实据。 不知是陈媛怕连累家人才什么都没留下,还是王洪亮杀人灭口后,以“扫毒”的名义把所有线索都搜走了。总之骆闻舟从陈振那里拿到的,只有他姐姐一个旧相册。 分别的时候,骆闻舟能明显感觉得到那年轻人的不甘心,特地嘱咐了他一句:“没有证据的事,你不要跟别人乱说,更不要自己一个人去查证,想起什么随时给我打电话——你就算冒险找来了证据,或许也没用,我们不一定会认为它有效。” 骆闻舟自认为这句话从情到理都说透了,应该足够让陈振那小子老实呆着,谁知才刚一天不到,他就出事了。 骆闻舟当即把虾仁盘子往费渡面前一推:“你先吃着,吃完自己把盘子收拾了,我有点事,先走一步。” 费渡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慢吞吞地戳开一个纸盒的柠檬红茶,喝了一口,觉得又酸又苦,实在不是给人喝的,遂扔在了一边,若有所思地目送着骆闻舟匆忙离开的背影。 骆闻舟有陈振的联系方式,然而方才的号码却是全然陌生的,他一边风驰电掣地开车赶往花市区,一边打电话给了陆局。 “陆叔,是我,十万火急,我现在来不及申请审批,您能不能想办法找人替我定位两个号码。” 陆局在下班时间平白无故接了这一通电话,竟也不惊诧:“什么号,你人在哪?” 骆闻舟飞快地报出了陈振和方才那个陌生的电话。 陆局那边匆匆记下了,在他挂断之前问:“你现在是什么情况,能保证自己安全吗?” “鄙人我姓安名全。”骆闻舟不甚明显地笑了一下,随即他猛一打方向盘,从南平大道上盘桥转道,直奔西区。 这天夜里毫无预兆地闷热了起来,夏意逼人,偶尔有鸟惊险地从车海中呼啸而过,几乎是贴地而行,暗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袭。 周五的晚高峰通常会持续得更长,幸而这是单双号限行的最后一天,中央商区周末预热,巨大的露天“天幕”铺展开夺目的led画卷,那些夜灯不依不饶地追赶着往来经过的人们,透过宽阔的大街,从骆闻舟的车里穿梭而过,直到他彻底拐进西区繁复的街道里,方才偃旗息鼓。 陆局办事又利索又靠谱,才过了没多久,就有个技术人员就给骆闻舟回了话——陈振的手机定位在西区观景西街附近,陌生电话的位置应该与他十分接近,实名登记过,号码属于一位名叫“吴雪春”的女性。 “吴雪春,”骆闻舟有些意外,“是个有名有姓的人?” “对,就是这名字,”技术人员给了他肯定答复,“骆队,稍后我把她的身份证信息发到你手机上。” 导航提示他已经到了“观景西街”附近,骆闻舟降下车速——他之所以敢大半夜里一个人赶过来,是因为笃定了王洪亮不敢把他怎么样。 像王洪亮这种贱人,惯常欺上媚下,倨恭分明,自行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在他那里,有的人是不值一提的蚂蚁,碾死也就碾死了,有的人再痛恨,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巴结。 骆闻舟自己虽然不算什么东西,但好在他爸还没退休。 如果陈振是打电话向他求救的过程中遇到危险,那对方肯定知道了他的存在,那号码登记过,很好追踪,王洪亮应该马上明白骆闻舟找过来只是时间问题。 按照常理,王洪亮现在会主动联系他,试探他的态度,寻求私下解决途径。 然而直到现在都还没有。 骆闻舟立刻意识到――无论这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王洪亮很可能还不知道,说不定是他手下人自作主张。 这很危险,但绝对是个机会。 骆闻舟的手机响了一声,吴雪春的身份证信息传了过来,他把车停在了观景西街口。 观景西街是一处集露天烧烤、夜市和“大保健”等多功能于一体的“步行街”——此地只能步行,因为非法摊位到处占道,除了“狗骑兔子”,其他机动车根本开不进去。 空气中充斥着烟熏火燎的烤肉味,光着膀子的大汉把铁锅里的田螺炒得“哗哗”作响,浓妆艳抹的特殊“服务人员”站在街角处,撸串等生意两不耽误,下水道的味道一阵一阵地往上翻,不远处还有几个人正在明目张胆的捞地沟油。 骆闻舟目光往四下一扫,险些被人群淹个窒息,他原地琢磨片刻,迈步走向一处黑车集结点。 黑车司机们早早给自己“下班”,正凑在一起聚众赌博,一个牌运颇佳的中年人骂骂咧咧地把扑克往车盖上一砸,笑出了一口里出外进的大黄牙:“他妈的,怎么样,服不服,掏钱!” 他说着,一伸手,跟同伴要烟,还没等同伴上供,身后就突然伸过了一只手,递来一根烟,还给他点上了。 几个黑车司机齐齐回头,看见一个肩宽腿长、很是养眼的男人。 正是骆闻舟。 “哥们儿,我打听点事。”骆闻舟客客气气地发了一圈烟,笑容可掬地说,“昨天我限号,坐了一个兄弟的车,没留神把刚签的合同丢车里了。合同就几张纸,对别人来说一分钱都不值,可是找不回来我得自杀谢罪——我不让你们白帮,谁看见了告诉我,我有重谢。” 骆闻舟说到做到,绝不含糊,说到这里,他不急着发问,而是先打开钱包,一人递了一张红彤彤的钞票:“劳驾,帮我把消息传出去,我肯定不赖账。” 他是坑蒙拐骗的一把好手――详细提供了黑车型号和外形,车牌号却故意模棱两可,只说了前面两个字母和最后一个数字,一带而过,然后比比划划地描述了司机的形象。 黑车司机们有自己的组织和地盘划分,这一点信息已经足够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出了结论:“是不是陈振那小子?” 骆闻舟适时地闭了嘴,目光平视,犹疑地在几个人当中飘来飘去,飘出了能以假乱真的茫然。 赏金之下,黑司机们迅速散了牌局,润物无声地潜入四通八达的窄巷中,骆闻舟给自己点了根烟,还没抽完,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有人声称看见了陈振的车停在路边,给了他准确的地点和陈振的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必然是打不通的,骆闻舟迅速结清现金,让那人带他去了陈振停车的地方——那是观景西街外面一处露天的停车场,规划了停车位,却没人看管。陈振的二手旧轿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附近人来人往,车主却不见踪影。 停车场有唯一一只监控摄像,不知被哪个熊孩子打碎了半边,显然是尸骨已寒。 提供线索的那位大概觉得自己钱赚的太容易,有点过意不去,于是自告奋勇地去周围打听车主陈振的去向。 骆闻舟独自围着陈振的车转了一圈,发现驾驶座的车门外落了一地的烟头,当时站在这里的人在踩烟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心烦意乱的脚印。 骆闻舟在脚印处站定,背靠车门,往四下望去。 陈振无视他的警告,私下行动,多半是个十分热血上头的状态,那么他独自站在这里,连抽了好几根烟,又是在做什么?是突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举棋不定? 还是……在等什么人? 这时,方才收钱那位一路小跑地赶了回来,小声对骆闻舟说:“我看你不如在他车上贴张纸条,回头让他看见了联系你,刚才我听那边卖衣服的说,她对陈振有印象,那小子奇奇怪怪地在这站了半天,然后往‘鸿福大观’里去了。” 骆闻舟:“鸿福大观?” “就那!”报信的抬手一指,就在陈振停车处的正对面,是一家灯光熠熠的娱乐中心,门口挂着“台球、棋牌、按摩、ktv”的大牌子,门口停了一排车。 骆闻舟悄悄把“花市西区观景街东口鸿福大厦,请求支援”的信息发给了陆局,三言两语打发了报信人,绕着鸿福大厦转了一圈,对周遭环境有数以后,他抓了一把头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大厅里铺着厚重的大理石,欧式的大吊灯下灯泡坏了几个,灯光显得有些昏暗,几个游手好闲的小青年疑似小流氓,在大厅里巡视抽烟,一见有人来,就偷偷放出打量的目光。 骆闻舟全当没看见,径直来到前台,伸手一敲桌子:“订个包间,一会有朋友过来。” 随即,他又随手拿起旁边的酒水单,目光飞快地扫过那比市面上贵五成的酒品名录,好似无所察觉似的点了一大堆。 前台没料到从天而降了这么个人傻钱多的大客户,忙不迭地登记他的单子:“先生,麻烦您慢点说……” 骆闻舟却忽的地住了口。 前台疑惑地一抬头,只见“客人”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暧昧而别有深意,压低了声音问:“你们这最低消费多少能指定‘服务员’?” 前台一顿之后,露出一个“很懂”的微笑,同样压低了声音,轻轻地从桌子下面拿出个相册推了过去:“您可以先看看照片。” 相册里一水的“艺术写真”,拍得非常不艺术,全是浓妆艳抹的蛇精脸,一股城乡结合部艳照风扑面而来。 骆闻舟把相册从头到尾翻了两遍,故意露出一点急躁:“这照片p得妈都认不出来,你们这有正常点的吗?” 前台正要回话,却见骆闻舟微微往前一倾,他好似演不下去了,急不可耐地“穷图匕见”,问:“你们这有没有一个叫吴雪春的?” 第18章 于连 十七 “吴……吴雪春?”前台的笑容陡然一僵住。 骆闻舟看向她,锋利的目光把方才可以装出来的暧昧豁出了一条缝,沉声问:“怎么?” 前台好似被他的目光蛰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继而又强行逼迫自己原地镇定,掺了糖似的冲骆闻舟一笑:“没有,是这样的,我们这里的服务员平时都用英文名,您突然说本名,我有点反应不过来……吴雪春,吴雪春好像就是‘linda’吧?” 即使骆闻舟此时身在虎穴,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嘴欠了一句:“你们这的企业文化还真够洋气的。” 前台眼神闪烁了一下,又把照片本往骆闻舟手里推了推:“先生,linda今天不太舒服,您要不要再看看别人?还是您以前认识她?” 骆闻舟往后一仰,不答,居高临下地看了那前台姑娘一会,冷冷地反问:“怎么,点个服务员还得查户口?” 前台连忙小声道歉,利索地给他安排了包间,让人领他进去,不知是不是骆闻舟的错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好像更多了些。 等他走远,前台才长出了一口气,从旁边拿出一个商用对讲机,小声说:“你们说的人到了,在‘芙蓉城’房间。” 对讲机里传来一阵嘈杂,随后一个男声问:“多少人?” “就、就一个。”前台抿抿嘴,手心里都是冷汗,险些攥不住那大黑家伙,“你们下、下次能别让我干这个吗,我……” 她话没说完,那边隐约传来了一声骂街声:“妈个x的,就一个人,真有嫌命长的,早知道门口等着一个麻袋套走弄死他得了,费他妈什么事!” 无线电在骂骂咧咧中被对方切断了。 这时,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被两个人连推再搡地往里赶,胸口上挂着工作牌“linda”,正是吴雪春。 吴雪春经过前台,无助地看了一眼前台姑娘,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飞快地互相错开。 骆闻舟走后没几分钟,费渡就懒得吃了,他从市局食堂里出来,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何母已经醒了,一个值班警察正口干舌燥地企图说服她出去住宾馆。何母鼓着眼,脸色蜡黄,攥着自己的衣角,不吭声也不点头。 外面的事她都不懂,因此总是疑心别人要骗她,总是在无助。 常年生活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和外界缺乏联系的人,身上往往会有这种孤陋寡闻的胆怯和愚蠢。对这个病了很多年的女人来说,儿子是唯一的依靠,是她和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唯一的保护罩和联系。 费渡隔着玻璃窗打量了她一会,觉得她就像一只没了壳的蜗牛。 他没有惊动何母,快步离开了市局,往花市西区去了。 “芙蓉城”是一个角落里的包间,骆闻舟一进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这里不像其他包间那么暗,他的目光在包间里扫了一圈,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些许玄机。 方才绕着鸿福大观转的时候,骆闻舟就发现了,由于建筑的问题,这大厦四角把边的地方有几扇窗户没封——看来这包间里就有一扇。 ktv包间不开窗户,于是用遮光布大黏在壁纸上,从室内封住了,可能是经年日久,贴的地方有些掉,罅隙中漏了些许路灯光进来。 骆闻舟浑不在意似的扫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他随手把音乐打开,四下寻找烟雾警报器似的往天花板上看了看。 似乎是没看出什么异状,骆闻舟摸出烟来,给自己点了一根。 他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自然而然地拢了一下火,借着这动作,展开手心中藏着一张纸条。 前台那女孩第二次把相册推给他的时候,借着相册的遮掩,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张字条。 里面有一行圆珠笔匆忙写就的字迹,写着:“有人等着堵你。” 骆闻舟有些意外。 他当然知道有人在等着堵他,陈振给他打电话求助,对方肯定预料到他会来,因此骆闻舟故意在门口提起“吴雪春”,干脆大喇喇地直接闯进来,表现得既老练又不那么高明,他让自己看起来满心戒备,却又是一头雾水似的戒备。 这样藏在幕后的人才会自以为胜券在握,不会狗急跳墙,甚至会自作聪明地和他周旋。 骆闻舟打算用自己诱敌深入,再玩一手黄雀在后。 可他倒是没想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前台接待居然会暗地里帮他。 这么看来,把他安排在有暗窗的“芙蓉城”包间,显然也是那女孩做的手脚——万一出了什么事,包间有窗户,他有逃跑的渠道。 骆闻舟伸手捻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心里生出无限感慨。 他想:“长得帅还是有点好处的。” 这时,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骆闻舟不动声色地放下打火机,把字条攥入手心,抬头看去。 门口站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染过的长发显得有些暗淡,妆化得格外浓,女孩抿嘴冲他笑了一下,嗲声嗲气地说:“先生您好,我是linda。” 骆闻舟:“……” 这位的鼻子眼都好似抹平以后用化妆品重新组织的,他实在有点看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吴雪春本人。 几个服务员跟着进来,把他点的酒排排放好。 骆闻舟冲那女孩一点头:“坐。” linda服务精神十分饱满,进包间以后不闲着,一边主动和骆闻舟搭话,一边三下五除二地把酒水在桌上摆好了,骆闻舟刚想弹烟灰,她已经很有眼力劲儿地把烟灰缸捧到他面前等着接,很乖巧地问他:“帅哥,点这么多酒,客人肯定多吧?需要再叫几个姐妹来吗?” 她语气很娇很粘,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一点鼻音,离近了看,才能看出她眼睛里有一层血丝——似乎刚刚哭过,这一脸大浓妆恐怕是为了掩盖通红的鼻头和眼圈。 骆闻舟一顿,轻轻地端起她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下,动作很像登徒子,表情却十分严峻,好像打算从她脸上看出一点和身份证上女孩的相似之处。好一会,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心得,正要缩回手开口说话,linda却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骆闻舟轻轻地眯了一下眼。 linda借着他将收未收的手,做了个能以假乱真的推拒动作,嗔道:“帅哥,别,我今天来那个,只能陪酒的。” 她说着,整个人柔柔弱弱地往后倒去,正好靠翻了茶几上的一瓶酒,酒瓶摇摇欲坠地就要跌倒,女孩浓墨重彩的脸上露出一闪而过的紧张。 骆闻舟却在那一瞬间突然伸出手,稳稳当当地越过她,一把将酒瓶捞进手里,一滴都没洒。 linda愣住了。 骆闻舟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当然猜得出包间里有窃听器,不在茶几下面就是沙发底座——现在看来,应该是在茶几下面,这女孩企图装作意外,用洒出来的酒破坏窃听器的动作实在太明显。 骆闻舟看了linda一眼,一语双关地说:“女孩子做事要小心一点,不要毛手毛脚的。” linda以为他没领会自己的意思,城府不深的脸上立刻露出焦急神色,骆闻舟却不慌不忙地把酒瓶放回原位,状似闲聊似的问:“在这里做多久了,有男朋友吗?” linda茫然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做出回答:“一年多,没有。” 骆闻舟盯着她的眼睛:“没考虑过?” linda点点头。 “总要考虑的,”骆闻舟一笑,手指轻轻地翘着茶几的边缘,他压低声音问,“平时有玩得好的男孩吗?” 他有一双修长的手,规律性地在旁边轻敲的时候,十分吸引目光,linda本能地看了一眼,发现他的手指敲击时并不在原地,而是上下左右地点……好似是个“陈”字! 他知道这屋里有监控和窃听! linda——吴雪春的眼睛里倏地蒙上了一层水汽,她强忍着情绪,斟词酌句地说:“有……有一个,是我过去的邻居,我下班被人纠缠,他帮过我,也一直很照顾我……可是有什么用呢?我是这里的人,他心里肯定很恨我。” 骆闻舟:“恨你?” 吴雪春并没有说“嫌弃”,而是用了“恨”。 她这一句话里说出了她和陈振的关系,以及她是“这里的人”,也确实知道一些“这里”的内情,说不定正和陈媛的死有关。 骆闻舟顿了一下,轻声问:“那个男孩还在‘本地’吗?” 吴雪春冲他点点头:“我没脸看他,只要他还好好的,我心里就满意了。” 骆闻舟松了一口气,看来陈振应该只是暂时被关起来了,这女孩比他想象得还要机灵。 他轻轻往沙发后面一靠,又问:“他是做什么的?” 吴雪春迎来送往,惯会察言观色,一看他略微放松的肢体语言就明白,骆闻舟听懂了她方才的暗示,下一句好像是在问她陈振来鸿福大观的目的。 吴雪春强行克制着自己想往监控摄像头的方向看的冲动,组织了一下语言,轻声细语地说:“我不知道,忙吧,听说他家里有个‘孩子’,前些日子离家出走了,正在满世界找吧,听说那‘小孩’放学后曾经到这边来过,好像交不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前些日子他还来问过我。” “少年儿童失踪,”骆闻舟问,“怎么不报警?” “没用的,没人管的。”吴雪春听见“警”字浑身一僵,嗫嚅了一句,随后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说,“那孩子作业本上写了个地名,也在这附近,他离得很远,跟我打听过。” 陈振是来打听“金三角空地”的! 监控和窃听器完完整整地把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传到了一些人的耳朵里。 二楼某一个豪华包间中充斥着酒气和一股奇怪的味道,旁边几个明显已经神志不清的男男女女嗑了药,为了尽快散出来,开始了群魔乱舞。 几个男人围成一圈坐在沙发上,透过镜头和耳机盯着骆闻舟,为首一个正式花市区刑侦支队的队长。他们几个相当冷静,并不跟着碰毒品,只是稍微喝了点酒,全然不理会身后的盘丝洞。 其中一个戳着屏幕说:“这姓骆的跟那女的唧唧歪歪了十几分钟了,怎么还没扯完淡?” 支队长冷静地说:“你没看出来么,他在旁敲侧击那小子的下落,现在他知道人没死,也不敢轻举妄动。” “您怎么知道?” “那小子肯定什么都没告诉过他,”黄队端起运筹帷幄的架子,“但凡姓骆的知道这里头有什么事,他也不敢冒冒失失地一个人闯进来……话说回来,那女的可真是吃里扒外,过一阵子想办法处理掉她。” “黄队,那咱们怎么处理这个姓骆的?明天向王局汇报吗?” “王局?王局年纪大了,手腕软了,你今天告诉他,他说不定明天就带着现金去那小子家里求他网开一面——就算这姓骆的懂事,跟咱们上了一条船,以后给他的孝敬也少不了,那就没完了,不如一了百了。”支队长阴恻恻地笑了一下,“但是不能在这收拾他,西区刚出了一桩事,现在太敏感,我们得更不动声色一点。” “您那意思是说……” “留着姓陈的小子,等这阵风头过去了,用那小崽子当饵把他勾出来,”黄队舔了舔嘴唇,“来的路上,要是巧遇个以前他抓过的罪犯就好玩了,毕竟咱们行业就有危险性么——前提是那小崽子听话,针给他打了吗?” 旁边一个人立刻站起来:“打完了,我看看去。” 黄队抬起头,一脸厌恶地躲开一个吸了毒的女孩神志不清的纠缠,慢慢啜了一口酒,心想:市局的所谓“精英”原来就这点水平,一进门还没试探两句,就把自己的馅露了个底掉,全程都在他们监控下,看来各行各业都是一样,能不能爬上去全看爹。 他面容阴鸷地喝了一口酒,看着依然和那野鸡有一搭没一搭对暗号的骆闻舟,心里升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愤世嫉俗。 就在这时,方才出去的人突然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黄黄黄黄队、他……他……他……” 支队长不耐烦地一抬头,见他那手下脸色惨白,整个人活似被雷劈过,语无伦次地说:“死……死了!” 黄队皱起眉:“你他妈的傻x,话都说不清楚,什么死了?” “那个……那个……”手下指着关押陈振的方向,舌头系了个死扣。 黄队蓦地反应过来,头皮都炸了,“腾”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劈头盖脸地把酒杯砸在那手下脸上,咆哮起来:“死了!谁让你们动他的?” 那手下哭丧着脸,顶着一脸酒:“没……没人动他,就给他打了一针,就一点量,一点啊黄队,要是给这帮孙子打,他们肯定都没反应的那么一点,谁能想到他能死啊?这他妈碰瓷呢?” 一次性吸毒过量会死,但究竟多少算过量,要因人而异——有人吃颗花生喝口牛奶都能过敏致死,当然也会有碰一点毒品就死的,但那都是少数极端情况,谁也没想到陈振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这么脆弱。 黄队脑子里“嗡嗡”作响,蓦地,他转过头,狠狠地盯着监控里的骆闻舟,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这回事大了,得把他留下。” 第19章 于连 十八 一圈清醒的人听完这番语出惊人的话,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黄队。 黄队谁也没搭理,焦躁地低头在屋里转了几圈。 这时,有人小声说了一句:“那可是市局的……” 这些人玩忽职守,徇私枉法,包庇犯罪,又从中抽取赃款,手上当然不干净,但拿钱闭嘴是一回事,亲自动手杀人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屋里的大多数人甚至没有搀和过什么具体事务,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等拿封口费就行,平时还是该上班上班,该领工资领工资,充其量多点灰色收入,偶尔出入一些“娱乐场所”应酬,没有人自认是穷凶极恶之徒——何况深受王洪亮的三观影响,他们也一致认为,死上几个野鸡和小流氓也就算了,对同行下手?那太过了。 一双肉眼生于额下,平视或是仰视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看见的是人。 俯视的时候,则常常觉得自己看见的是动物、是牲口——那些没权没势的、随波逐流的、挣扎求生的、老弱病残的,大多属于此类。 人看动物,认为它们也知道温饱冷暖,然而也就仅此而已,所以死就死了。毕竟,成语只说了“人命关天”,其他的命,那就碍不着老天的事了。 死一个陈振是意外失误,死一个骆闻舟,那可是大事了——众人都或多或少有点这个心理,唯独黄队长一副熊心豹子胆,居然是个人物。 “黄队,这不行,这真不行。”又有个人开了口说,“要我说,那个谁死就死了,咱们把尸体处理了,那骆闻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还能怎么样?” “怎么样?他知道那小子是在这失踪的,”黄队牙关绷得紧紧的,说出来的话像是从牙缝里崩出来的,“今天他无功而返,明天呢?后天呢?你丫天天不干别的,二十四小时到这地蹲点等他?你能保证这地方的人嘴都严实?买卖是买卖,现在弄出了人命,别说是他,今天这事,就算你告诉王局,王局都不见得愿意保你!” 那人讷讷地张张嘴:“这……都是自己人……” “怕的就是你妈的自己人!二十号那天晚上,一个死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那个地方’?你们当时都在,谁看见了?就算是哪个王八蛋杀人抛尸,怎么会那么巧,就把尸体扔在那里?就跟……就跟特意‘标记’我们一样!”黄队活生生地把自己说得打了个寒噤,他使劲咽了口唾沫,“还有刚才那小子,莫名其妙冒出来打听‘那个地方’,你们谁来告诉我,他是怎么知道的?要不是正好有监控听见,要不是我正好在,明天你们兜里的手铐还指不定铐在谁手上!一个开黑出租的小崽子,什么时候、到底是怎么搭上市局刑侦队的,啊?你们知道吗?都不知道,你们他妈懂个屁!” 不知是谁把屋里的音乐停了,嗑过药的还迷糊着,清醒的却都鸦雀无声。 “‘520’和今天这事之间必有关联,咱们当中也必有内鬼。”黄队盯着监控画面,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本想扣住姓陈的小子,给他点‘甜头’,从他身上套出什么来……算了,逼到这一步,也只好简单粗暴了,你们就说,敢不敢吧?” 一开始没人回答。 黄队重重地叹了口气:“行,你们这些废物,爱怎么着怎么着吧,现在就出去自首,去吧,没准能落个从轻发落。” 这时,方才被他泼了一脸酒的那位开了口:“那小子身上那针是我打的。” 黄队回过头来斜睨着他。 “我、我……我干!” “针是你打的,当时和那小子动手的都有谁?等他慌不择路的跑出去,躲在旁边一棒子把他干晕的又是谁?”黄队不甚明显地扯了一下嘴角,目光在一群人身上扫过,“绑人的是谁?看门的是谁……哦,说起看门的,我倒要问问,小宋说他分明只打了一点,怎么人就死了,嗯?” 几个人一个接一个地低下头,不吭声了。 “自认毫无干系的可以走了,”黄队微微一笑,“只是出去以后要管住自己的——嘴。” 人人都长了嘴,长了嘴的人只要出了这扇门,就是潜在的内鬼。 没人想在这种心狠手辣之徒面前承认自己是“内鬼”。 终于,没人吭声了。 “动手的时候小心点。”黄队面无表情地说,“骆队是在西区调查‘520’杀人案的时候,不幸撞上发疯的瘾君子殉职的。” 骆闻舟看了一眼表,此时距离他呼叫外援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厚重的隔音材料挡不住隔壁拆房一样的音乐,他和一个工作不甚体面的女孩相对而坐,旁边是一桌花了他大半个月工资的酒水。 不知是不是屋里的空调太凉了,不知哪里吹来的小阴风扫过他的脖子,骆闻舟突然无端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他于是抄起了桌上那个厚重的大烟灰缸在手里端详,对吴雪春说:“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干点什么不行,想改行吗?” 吴雪春摇摇头,没吱声,只是撩起连衣裙的长袖给他看,细瘦的胳膊上有几处针眼,还有注射手法不当产生的淤青,她人很白,淤青就越发触目惊心、积重难返。 骆闻舟:“……” 在这种场合里,他似乎应该像个大哥一样温声说几句劝慰鼓励的话,那样比较符合社交礼仪,可有些境遇残酷异常,如果易地而处,骆闻舟自觉也做不出比别人高明的选择,说那些话,就好比对绝症患者说“多喝水”一样,未免太过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无言以对,因此只好闭了嘴。 就在这时,隔壁的“拆墙重金属”正好播放到两首歌的间隙,略作停顿,骆闻舟恢复知觉的耳朵突然听见了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没来得及思考,已经做出下意识地反应,脱口问吴雪春:“陈振在哪?” 吴雪春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傻了,也跟着脱口而出:“二楼西边的储物间里。” 她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骆闻舟一只手拖着拎了起来,骆闻舟猛地把她往窗户处一推:“跑。” 吴雪春连退几步,被自己的高跟鞋崴了下脚,直到这时,她依然有点懵,犹犹豫豫地扶着墙站稳,她开口说:“我……” 她本打算说“我没事的,我是他们的人,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可是这漫长的句子尚未启程,已经被骆闻舟不由分说地打断:“让你跑就跑,把鞋脱了,别废话。” 他话音刚落,包间的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几个花红柳绿的小青年二话不说闯了进来,带来了一股浓重的酒气和特殊的臭味,进来以后一声不吭,直接动了手。 骆闻舟回手从桌上拎起那豪华的烟灰缸,同时眼角扫过亮光一闪,他伸手把那烟灰缸往前一挡,金属划过玻璃“噌”的一声,一把西瓜刀正好捅在烟灰缸底,继而滑了出去。 骆闻舟把烟灰缸往下一扣,狠狠地砸在那人手腕上,压住他的胳膊往后一带,抬膝盖顶在那持刀人的小腹上。 持刀人的胆汁差点被他揍出来,西瓜刀顿时脱手,骆闻舟顺手把刀夺走,薅着他的黄毛往旁边墙上狠狠一撞,一矮身躲过另一个扑过来的打手,从桌上拎了一瓶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人头马,大饼铛似的圆润瓶身照着对方的脑门拍了下去。 这几个打手都是不知从哪找来的流氓,一个个脸如活鬼,看卖相都沾过毒,骆闻舟街头斗殴经验丰富,年轻力壮,定时锻炼,每天煎饼果子都要额外多加个蛋,所以实力悬殊地收拾了这帮瘾君子。 他回头一瞟,发现吴雪春被他吼了一嗓子以后果然听了话,脱了鞋从窗口跑了,于是深吸一口气,往二楼储物间赶去——为什么风平浪静那么久,突然就对他发了难? 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多想,几步蹿上二楼,浓重的不安弥漫到心头,一个无来由的念头突然从他胸口掠过,他想:陈振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后面被他干翻的小流氓们呼朋引伴,张牙舞爪地要追上来,一个送酒水的服务员吓得大叫一声,贴紧了墙,骆闻舟一把推开他,看见了储物间的标志:一块斑驳的牌子,上面写着“非员工止步”。 骆闻舟后退半步,飞起一脚踹在门上,木门回震得他小腿生疼,他立刻又换了条腿,再一脚重重地蹬上去,这回小腿穿越门板而过,他把门踹了个窟窿。 骆闻舟猛地一推门,看见里面躺着个一动不动的人:“陈振!” 他本想一步迈上去查看,但腿稍微有点麻,阻拦了他片刻。而这片刻的光景里,方才因为大打出手而过热的大脑随着他平复的呼吸缓缓降温,骆闻舟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他那么直白地从吴雪春口中问出了关押陈振的地方,当时监控后面肯定有人在盯着,他们为什么不把陈振转移走? 这念头一闪而过,骆闻舟想也不想地往后退开,与此同时,原本躺在地上的人毫无征兆地一跃而起,一刀戳向骆闻舟的颈侧,骆闻舟正在戒备全开的状态下,当下把夺过来的西瓜刀一架,别开那人手腕,揪住那人的肩膀,拿他往一侧的架子上撞去。 对方却也极有经验,一缩肩膀卸了撞击的力度,借着这一撞的反弹,他一拳撞在骆闻舟的肋下。骆闻舟一口气没上来,刀差点脱手,险伶伶地侧身躲过对方一个擒拿,他揪着那人的胳膊转了半圈,一脚踩上了那人的膝窝。 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骆闻舟也终于借着门口的微光看清了手里拎的是谁。他不知道这个人姓甚名谁,但见过他在王洪亮身边鞍前马后。 骆闻舟薅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陈振在哪?” 被他一脚踹跪的那位——正是黄队,吊着眼盯着骆闻舟,丝毫不知悔改,反而轻轻地微笑起来:“在前面等着你呢。” 骆闻舟听懂了这话里的言外之意,瞳孔倏地一缩,与此同时,他身后响起风声,骆闻舟本能地侧身,抬起胳膊护住头脸,只听“哗啦”一声脆响,一瓶酒和骆闻舟的左臂几乎两败俱伤,身后等着偷袭的人一拥而上,有拿刀的、拿酒瓶的、拿棍子铁锁的,劈头盖脸地朝他招呼过来。 骆闻舟狼狈地左躲右闪,身上很快挂了彩。 临走的时候,他其实申请了配枪,但没到命悬一线,他不敢拿出来——因为他并不确定王洪亮这些狗腿子肯老老实实地遵守“五条禁令”,这些人现在以为他无备无防,能以冷兵器就能解决,他们也不想在闹市区弄出好大的的动静,这才肯陪他动手。 他孤身一人,跟人动手总比动枪强,何况鸿福大观外不远处就是闹市,混乱中真有走火误伤,那问题就严重了。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警笛声突然响了起来,一群人同时僵住了,唯独骆闻舟反应极快地一抬手按住一个挡路狗的脸,照着他鼻子上的软骨自下往上来了一击,随后飞快地闪过一刀一脚,两步蹿到了楼道里——他知道这警笛声必定是假的,西区路不好走,还不到半个小时,他叫的支援来不了那么快。 骆闻舟没走楼梯,怕有埋伏,他一头冲进了拐角处的卫生间,直接拉开窗户跳了下去。 此时,他后背被划了一刀,剩下大大小小的砍伤和淤青就不用说了,左小臂有点抬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骨折了,两个小时之前他还盘算着“520”案的凶手会咬张东来这支钩,优哉游哉地在食堂“喂猫”,没想到两个小时之后穿到了动作片里。 人生境遇,简直像骆一锅一样无常。 忽然,身后有人叫他:“大哥,这边!” 骆闻舟一回头,看见光着脚的吴雪春正拼命朝他招手,骆闻舟头皮一炸:“不是让你跑吗,你怎么还在这?” “刚才那个报警器就是我扔的,”吴雪春说,“你不熟,我带你出去,你找到陈振了吗?” 骆闻舟还没来得及回话,追兵已至:“在那呢,抓住他!” 骆闻舟一把拉起吴雪春,在她语无伦次的指路声里来到鸿福大观后面的一处矮墙,幸亏吴雪春身量苗条,骆闻舟双手把她往上一送一托,托上了矮墙,随后自己利索地翻了过去。 落地时,被他强行动用的左臂毫不客气地从麻木的钝痛转为钻心的疼,骆闻舟皱着眉轻“嘶”一声,傍晚的凉风一吹,后背上被血浸透的衬衫简直是透心凉。 吴雪春借着路灯看清了他这血染的风险,吓坏了,险些尖叫出声。 骆闻舟:“往哪跑?” 吴雪春哆哆嗦嗦地给他指了个方向,下一刻就被男人拖起来狂奔。 “没事,”骆闻舟随口安慰了她一句,“我又没破相。” 吴雪春:“……” 两个人穿过几条小路,七拐八拐后竟然看见了大道,骆闻舟紧绷的心这才放下,对上气不接下气的吴雪春说:“你先跟我回局里,然后……” 他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那道路两边,原本热热闹闹的摊位都闪出了八丈远,行人更是躲闪一空,几辆“突突”乱响的摩托车堵在路口,早已经恭候他多时。 骆闻舟余光瞥了一眼表——算时间,再拖一会,外援差不多就该到了。 于是他把吴雪春藏在身后,冲那为首的摩托车油腔滑调地一笑:“哥们儿,对我有点误会吧,聊聊?” 谁知为首那人并没有“反派死于话多”的毛病,从头盔里射出森冷的目光,盯住了骆闻舟,随后他猛地一拧油门,那摩托车直接原地蹿了起来,向他们撞过来。 骆闻舟别无选择,只好一把握住兜里的手枪。 就在他还没把枪拿出来的时候,突然,一阵比摩托车的“突突”声还嚣张的汽车引擎声呼啸而来。 众摩托没料到这地方还能出现脑残飙车狂,下意识地慌忙躲闪,瞬间被冲了个七零八落,一辆明艳如毒蛇的跑车闪电似的凭空亮相,原地一个熟练的飘移,正好蹭到了那行进中的摩托车后轮,那摩托连人一起,直接从空中飞了出去。 半落下来的车窗里露出一个长发挡住的侧脸,来人没正眼看骆闻舟,只简短地说:“上车。”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血葫芦和晕血症的联手=w= 第20章 于连 十九 费渡从天而降,骆闻舟和歹徒一样震惊,然而形势危急,骆队好汉不吃废话亏,当机立断,先把吴雪春塞上车,自己跳上副驾,还没等他坐稳,那车上四门大开的门窗已经自动缓缓合上,“嗷”一嗓子蹿了出去。 骆闻舟差点被拍扁在座椅靠背上:“我怎么感觉你情绪不太稳定……喂!” 费渡虽然没去看他,但血腥味不以人的视线为转移,依然源源不断地飘过来。 小跑的加速度已经让人眩晕,旁边一个移动的血袋更是叫人晕上加晕,两厢叠加,费总在英俊的漂移过后,直接就很不英俊地冲着电线杆子撞了过去。 骆闻舟一嗓子变了调,费渡额角青筋暴跳,在千钧一发间险而又险地把方向盘打开。 劫后余生的电线杆子恐怕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目睹了那车的整个车身一起又一伏——费总不小心又冲上了马路牙子。 骆闻舟以最快的速度扣上了安全带,感觉自己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没死于歹徒砍杀,恐怕要死于费渡这位马路自杀手。 骆闻舟冲他嚷嚷:“你这车开得也太曲折离奇了!” 费渡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出就闻见味:“谁让你坐前面的,我快吐出来了!” 骆闻舟:“……” 对着这么英俊潇洒的男青年也能作呕,什么毛病? 费渡冷汗一层一层的出,简直要看不清路,翩翩风度终于再也维持不下去,生生让骆闻舟逼出了一句粗话:“我他妈晕血,你给我遮一遮!” 骆闻舟一愣——他一直以为费渡“晕血”是开玩笑的,因为清楚地记得他小时候没这个毛病。 这时,吴雪春已经乖觉地从后座上递过一件费渡扔在那的外套,骆闻舟把衣服一抖,反罩在身上:“啧,我还晕车呢,你……操,这些人疯了吗?” 骆闻舟本想问他“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谁知一瞟后视镜,发现那几辆摩托车居然追上来了! 此时虽不是光天化日,可也是在法治社会的大街上,这简直已经是明目张胆了。 黄队他们没想到一大群人在自己的老窝里居然没能堵住一个骆闻舟,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也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丧心病狂到底了。 一个自觉“寻常”的普通人,从“有智慧地向现实妥协”到“亡命徒”,大概真的只要三步。 按理说,顶级跑车不应该被一群摩托车围追堵截,可现实的路况向来如此,尤其城乡结合部一样的花市西区,路况复杂、“道阻且长”,有些地方火箭来了也跑不过“接孙子专用”的老年代步车。 费渡对这里本来就不熟,开导航是来不及的,天又黑,他只能全凭感觉——旁边还有个污染源,让他的感觉失灵了大半。 这一路着实是险象环生。 费渡手脚冰凉,连心率都开始失常,胃部好像要造反,蠢蠢欲动地往上翻,攥着方向盘的手直发白,咬牙切齿道:“告诉我你不是自己来的。” 骆闻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怎样,已经真有点晕车了,为了不再刺激发挥不稳定的司机,他毫不犹豫地说:“我不是自己来的,有外援……你这车修理费用不用我们报销吧?” 说话间,吴雪春一声尖叫,原来是一个摩托飞车赶了上来,拿了个铁棒狠狠砸向费渡车窗。 车窗苟延残喘地没碎,却当场裂出了一片蜘蛛网。 骆闻舟一看要遭:“你这华而不实的破车,有那钱还不如买个防弹的。” 费渡斜眼扫了一眼后视镜,方向盘一偏,极有技巧地把那挥舞铁棒的骑手往路边挤去,摩托车反应不及,前轮一偏扭上了马路牙子,他拼命挣扎了几下试图保持平衡,还是连人带车一起翻了。 费渡这才捏着鼻子开了口:“我又不是总统,防谁的弹?” 他们两人当中肯定有一个是乌鸦成精,费渡这句话音没落,就听见后车窗“嗒”一声响,骆闻舟汗毛一竖,最先反应过来:“这帮孙子居然动枪,姑娘趴下!” 吴雪春二话不说抱头蜷缩了起来,与此同时,另一辆摩托车冲到了侧面,抬手露出黑洞洞的枪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打了过来。 好在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十项全能的坏人,此人的枪法跟闹着玩似的,基本是瞎打——不过打得多了总有一两发能蒙上,一颗子弹从副驾驶那一边破窗而入,骆闻舟蓦地一侧身挡住费渡,同时一把将人按了下去,子弹擦着他的肩膀崩到了前挡风玻璃上。 费渡却对这惊魂一刻毫无感想,他实在已经快被血腥气熏的大脑死机,无暇感也无暇想,他在百忙之中腾出一只手,忍无可忍地抓起了车载香水,看也不看,照着骆闻舟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骆闻舟无端招惹了一身芬芳,简直要给费总这大无畏的事儿逼精神跪下了。 费渡看准了一条没人的小路,再次加油门,一打方向盘擦着最右侧打了个弯,不给那开枪的摩托追上来的余地。 随后,他刚刚成功拐弯就猛地刹了车——小路尽头,三四辆摩托车蹲点似的在那里等着他。 轰鸣声从身后传来,他们被前后夹击,堵在了小路里。 费渡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脸色冷得有些可怕,他扣住了方向盘后面的换档拨片,引擎不住地发出暴虐的轰鸣,那车子好像一头被激怒的巨兽,伤痕累累地盘踞在原地,随时准备暴起致命。 费渡轻轻地说:“我要是挨个碾死他们,会算防卫过当吗?” 机动车噪音太大,骆闻舟只看到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没听清,却莫名地看懂了费渡的表情,他心里重重地一跳,下意识地抓住了费渡扣在挡片上的手。 那只手非常凉,坚硬,带着冰冷的力度,像某种色泽黯淡的金属。 就在这时,警笛声第二次响了起来,红蓝暴闪灯照亮了大半边天。 外援终于到了。 骆闻舟使了吃奶的劲,才把费渡那只手扣在换挡拨片上的手掰下来。引擎声随之缓缓平息,千疮百孔的跑车里一时鸦雀无声。 外援们十分靠谱,赶来之后第一时间控制现场,干净利索地缴了几个飞车党的械,而且考虑周到,救护车就在后面。 郎乔率先跑过来,扒在车门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大,你们没事吧?吓死我了!” 骆闻舟冲她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费渡就踉踉跄跄地滚下了车,一言不发地走到路边,吐了出来。 骆闻舟正在跟郎乔交代后续事宜,被亲自赶来的陆局打断,塞进了救护车,他自觉这老头子自小题大做,因为这点小伤完全不算事,人被押上了救护车,还在不依不饶地扒着车门指挥:“陈振也许还活着,我觉得他们没有立刻杀他的理由,去鸿福大观好好搜一遍,还有,得立刻去分局提马小伟,必须在王洪亮得到消息之前把他弄出来,妈的,他们现在有可能已经得到消息了……好好,大夫我马上,让我再说最后一点……” 相比而言,他的“病友”就老实多了——尽管费总连一根毫毛都没刮破,事后却莫名其妙地吐了个死去活来,自己吐得脱水虚脱了。 这天晚上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对于一些人来说,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花市区分局一片悄无声息,正在值班的肖海洋握紧了手机,搭档的睡死过去了,他小心地避开一众视线,前往关押马小伟的地方。 手机上有一条短信:“我们被抓了,马上通知王局,处理掉马小伟,十万火急!” 马小伟已经蜷缩着睡着了,不知在做什么噩梦,他偶尔还会抽搐一下,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已经瘦得脱了形,像个猴。 肖海洋闪身进去,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伸手抓住了马小伟的肩膀。 马小伟半夜惊醒,吓了一跳,张嘴刚要叫,却被肖海洋一手捂住了嘴,少年惊惧地睁大了眼睛—— 骆闻舟在医院里处理完了一身的伤口,自觉身体倍棒,还能再放倒一个足球队的小流氓。他于是溜达着去看费渡,见那位手上挂着点滴,正奄奄一息地靠在那闭目养神,也不知挨刀的是谁。 骆闻舟走过去,轻轻地在费渡脚上踹了一下:“别人晕血都直接倒,你怎么晕得跟怀孕似的。” 费渡不睁眼,只哼唧了一声:“离我远点。” “都弄干净了,”骆闻舟大喇喇地在他身边坐下,“好不容易请你吃顿饭,还都吐了。” 费渡面无表情地说:“我觉得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骆闻舟想了想他们单位那个破食堂,认为这话言之有理,他又问:“你怎么找过去的?” 这回,费渡装死不吭声了。 骆闻舟于是又踢了他一脚:“你不会一路跟着我吧?你跟着我干嘛?” 对于这种低级的激将,费渡一般是高贵冷艳地给他一个“你这个小傻x又无理取闹”的眼神,然后飘然而去,不过他此时实在太难受了,胃里翻来覆去几次,疼得直抽,鼻尖好像还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睁眼就晕,旁边还有个“更年期”的王八蛋不给他清静,于是怒火中烧之下,他脱口冷笑了一声。 骆闻舟:“那你去那边干什么?” 费渡靠着医院雪白的枕头,深深地皱起眉,调动了自己有生以来全部的涵养,强忍着没骂人:“我去看了何忠义平时住的地方。” 何忠义住的地方和鸿福大观后街确实不远,两条路也确实有相似之处。骆闻舟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后文,看了费渡一眼,突然心里灵光一闪:“然后你不会迷路了吧?” 费渡听了,一言不发地把头扭到一边,假装耳边飘过了一个屁。 骆闻舟惊奇地看着这点细微的恼羞成怒,感觉费渡身上透露出了一丝凡人气,他头一次因为真实而显得有点可亲起来。 骆闻舟赶忙收敛起了自己一身贱气,趁着这点还热乎的“人气”追问:“你是因为那个老阿姨,才去看何忠义生前住过的地方吗?” 费渡停顿片刻,才低声说:“那地方又破又偏僻,鱼龙混杂,附近有个公共厕所,阴天的时候整条街都是臭的,比当地其他的租屋环境差很多。住在那的人都图便宜,有拖家带口的、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有病人的——自己在外面吃苦,留着钱给家里人。还有一些赌徒和瘾君子,穷得叮当响,迫不得已住在那。” “何忠义不吸毒,据他朋友说,也没参与过赌博,平时省吃俭用。”骆闻舟蹭了蹭自己的下巴,“他每天记账,账本很细,而且所有收入前面都是减号……” “是在攒钱还债。”费渡睁开眼睛,“而且这个神秘的债主或许表示过‘我给你钱,你不能对别人提起我’。” 骆闻舟皱了皱眉,随着他们深挖何忠义的生活状态,怎么看都觉得他不可能和贩毒网络有什么关联,此事非但没有清晰明了,反而越发扑朔迷离了。 他掐了掐眉心:“算了,反正老鼠都抓住了,有没有关联,到时候审审看吧。” 费渡模糊地“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又不想搭理他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了片刻,骆闻舟忽然蹭了蹭鼻子,就着刚刚共患难的“友好”氛围,他开口问:“有个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年你家里的案子,是我、陶然、法医——还有后来为了防止我们判断失误专门而找来的老法医和老刑警……一群人一起判断的结果,你为什么单独跟我过不去?” 费渡嗤笑了一声。 “没事,你实话实说,”骆闻舟跟他假客气了一句,“我不生气。” 费渡闻听此言,果然就不客气了,说:“因为你那种觉得别人都瞎,就自己长了一双伦琴射线眼,就自己能看透一切的蠢样很讨厌。” 骆闻舟:“……” 听起来还是挺生气的。 这时,骆闻舟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古怪起来,心头那点气性顿时烟消云散。 他憋了半天,才声气微弱地说:“那个……那什么……” 费渡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我同事说你那车……损坏挺严重的,而且可能根本没法在国内修。” 费渡:“是啊,怎么了?” 骆闻舟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脸皮不要,把后面的话一口气吐了出来:“他们说修理费用实在太高,跟买个新的差不多,我们好几年的见义勇为基金跟悬赏的钱加起来都不够——要不我们送你一面锦旗行吗?” 费渡:“……” 骆闻舟说完就后悔了,很想把给他发短信的同事倒着拎起来控控脑子里的水——这都是用哪个器官想出来的馊主意! 费渡却在一愣之后,忽然笑了——既不虚也不假,是真正忍俊不禁的笑法。 骆闻舟又尴尬又哭笑不得。 可是还不等他“百感交集”完,手机又响了,这回是郎乔。 郎乔语气非常严肃:“骆队,我们找到陈振了,人死了。” 骆闻舟放松的神色蓦地一沉,猛地坐直了:“什么?” “还有,一个嫌犯在被捕前发了一条短信出去,让人处理马小伟。咱们的人迅速赶过去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郎乔三言两语给了他两个最不好的消息,刚挂断,另一个电话紧跟着进来——是难得请假的陶然。 骆闻舟心不在焉地说:“陶然,我这有点事要处理,你先等会……” “骆队,刚才那个张东来的律师联系我,”陶然飞快地说,“说他在张东来车上发现了一根可疑的领带。” 第21章 于连 二十 “陶警官,要是万一检测结果出来,证明是我过敏,能不能麻烦您替我保密?”这是刘律师给陶然打的第三通电话,中心思想依然是“我恨不能穿越回半小时之前,剁掉自己给你打电话的那只手”。 陶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感觉这位刘律师恐怕确实是有点神经衰弱。 刘律师接着絮絮叨叨地说:“要不然以后我在这行真没法混了,您说我办的这叫什么事?可千万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啊,我的身家性命就在您手上了。” 陶然只好第三次做出保证,就差指天发誓签字画押了,那边瞻前顾后的律师总算勉强同意,马上把那根领带送到市局去化验。 打发了这一位,陶然非常过意不去地回头冲车后座的姑娘笑了一下:“不好意思。” 他是在看电影中途惨遭刘律师打扰的,当时电影正好演到男女主角翻脸处——连累人家姑娘一起,在涕泪齐下的互相控诉声里退场,对于相亲而言着实是个不怎么吉利的开头。 姑娘倒是没说什么,也可能心里在骂街,只是涵养好没有外现,她还很善解人意地说:“你要是忙就不用送我了——师傅,麻烦您在前边那地铁口给我停一下就好,然后您送他先走吧。” 陶然耳根有些泛红——完全是尴尬的:“这不……不太……” “没事,我们也经常周末被逮过去加班。”姑娘说,“再说,我们加班只是给老板打工,你们还为了公共安全呢——我也在网上看见那起富二代杀人案了,你们得快点破案啊。” 陶然有点结巴:“不、不不一定是富二代,还……还……没确定凶手。” 说话间,出租车已经到了地铁口,司机笑呵呵地停了车,等着那姑娘挥手和陶然告别。 临走时,姑娘想起了什么,又回头跟他说:“在外地能看见老同学挺开心的,就是咱俩见面的方式有点尴尬。” 倘若地上有缝,陶然肯定头也不回地跳进去了。 身在异地他乡,相亲相到高中同学的概率是多少?高中同学恰好是当年暗恋对象的概率又是多少? 当然,这都没值得庆幸的,哪怕他相到了奥黛丽赫本,此时此刻还是得抛下姑娘,回去加班。 直到看着那女孩走进地铁站,他那被严重干扰的智力才重新回归均值线,陶副队长出一口气,用力晃了晃脑子里的粥,努力让它们变回正常的脑浆,重新聚焦到案件上来。 出租车司机冷眼旁观,下了结论:“小伙子,我看你有戏。” 陶然苦笑一声:“师傅,前面掉个头,去市局。” 司机师傅这个中老年男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对男女感情纠葛和“富二代杀人事件”都很感兴趣,很想抓住陶然大聊一番,直到这会,陶然才有点后悔拒绝了他两个混蛋朋友借车的提议。为了让旁边的话唠闭嘴,他只好装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给自己插上耳机,随手打开个有声音的app,堵住了耳朵。 耳机里的有声书在悠然的背景音乐里流进他的耳朵:“……‘如果我蔑视我自己,’于连冷冷地回答,“我还剩下什么呢?’……” 这是个非常小众的有声书平台——里面没几本畅销书,大部分都是些老掉牙的名著,平时会随机播放一些催眠的散文,只有投稿当“领读员”的用户才能点播。 “领读员”得提交大段的作品原创赏析,被编辑选中了,平台才会播放他点的有声书,并在播放完毕后和其他听众分享他的赏析文章。 陶然没太认真去听内容,只是借着里面的音乐隔绝噪音、整理思路。 出租车很快开上辅路,马上要到市局,陶然正准备关上有声书,就听见里面说到了结束语:“那么,法国著名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我们就为您播放到这里了,下面分享本书领读员:id为‘朗诵者’这位朋友的赏析文章。” 这个id名好像一道惊雷,猛地把陶然劈在了原处—— 星期五晚上本该是美好而放松的,满城都是迎接周末的人,市局却都在加班途中和赶去加班的半路上。 接到陶然和郎乔两通电话后,骆闻舟就在医院坐不住了,这想法恰好与费渡一拍即合——费总倒没什么事,他主要是嫌弃公立医院人多条件差。 俩人难得意见一致,行动力变成了双倍,费渡立刻给助理打电话,让人送了辆车来,骆闻舟则再次不要脸地蹭了车。 此时已经接近十点了,郎乔给骆闻舟发了微信,汇报最新进展,看完后,他好半天没说话。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开了口:“法医初步判断,陈振死于一次性摄入毒品过量。” 在医院听骆闻舟单方面的“闲聊”时,费渡大致了解了自己那辆爱车报废的前因后果,听明白了这个“陈振”指的是谁。 身边没有血腥味,车里温度适宜,费渡刚吃过助理带来的夜宵,他稳稳当当地把车停在斑马线后等红灯,并趁着红灯时间拿起旁边的香蕉牛奶喝了几口灌缝,香蕉牛奶让他非常心平气和,回了一句:“听着有点奇怪——好像不太文明。” 骆闻舟听了“文明”这个字眼,不由得掀了他一眼:“我对犯罪分子都不敢有这么高的要求。” 费渡说:“再坏的人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肯铤而走险的,比如那几位想对你赶尽杀绝的,最后演变成在大街上放枪子,是因为已经在你面前暴露了,你跑了,他们就死定了——因为害怕结果,所以才变得丧心病狂,这是有因果关系的,不会随便逆转,真正的疯子很难在社会里长久地混下去。” 关于这点,骆闻舟倒是跟他英雄所见略同,因为吴雪春曾跟他确认过陈振是“安全的”,如果那女孩当时没说谎,那证明至少在她目睹的时候,分局支队长他们没有想杀人的意思。何况如果对方一开始就想杀陈振、杀他,根本不会允许他和吴雪春扯那么长时间的淡。 可是陈振死于一次性摄入毒品过量,这死法听起来也不像是意外事故。 “注射毒品有可能是他们干的,不过常年和毒打交道的人,居然也会把握不好量,失手把人弄死,这就很让人费解了。”费渡不慌不忙地说,“如果是我涉嫌包庇贩毒团伙,一个陌生人带着敏感问题误打误撞地闯进来瞎打听,我绝对不会贸然杀他。” 骆闻舟一听他这种讨论天气的语气,头皮就发麻,然而一边麻,他还一边问:“然后呢?” “第一步,把人控制住,摸清他的底细,查明他涉入的深浅,以及背后有没有人指使,然后用毒品、暴力、恐吓、威胁等等手段瓦解他的意志。等我知道死者只是刚开始和你接触,并不完全是你的线人,也不敢完全信任你,而且背景简单、无亲无故的时候,就进行第二步。” 费渡用香蕉牛奶味的语气说,“第二步,用一点点毒品强制他上瘾,并且在他精神恍惚的时候,反复对他灌输是你出卖了他,给他洗脑,让他相信你和那些人是沆瀣一气的。这样一来,他很容易就会充满绝望,认为这个世界没有所谓‘公道’,而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想活命只能学着妥协。” 骆闻舟看了他一会,点评说:“真是缺了大德了。” 费渡不以为意,接着说:“第三步,他已经成瘾,再开始给他一点甜头,让他知道我们没那么可怕,还充满了人文关怀——这就妥了,实现了对一个人精神和生理上双重控制,以后这个人就为我所用了,等你们想尽办法把他捞出来,我只需要告诉他,我们双方因为分赃不均产生了一点矛盾,正在互相整,他就会带着对你的恨意,变成一颗打入你们内部的钉子。” 也许是因为他们俩之间气氛刚刚缓和一点,也许是因为车里弥漫的香蕉牛奶味让人严肃不起来,骆闻舟头一次听了他的奇葩言论没有暴跳如雷,他沉默了一会,忽然说:“你要是有一天违法乱纪,我们可能确实会很麻烦。” 费渡不置可否,结果下一刻,就听见骆闻舟说:“但是你只是随口说说,而且还只跟我说,没有实践,也没有满世界去办‘无痕杀人培训班’,让我们工作之余能偶尔休个小假、谈个恋爱,所以我还是要代表组织对你表示感谢。” 费渡:“……” 这反应怎么和平时不一样。 骆闻舟又自己点了点头,非常慈祥地说:“应该给你再额外发一面锦旗,还有别的吗,再说出来给我们参考参考。” 费渡于是紧紧地闭了嘴,直到抵达燕城市局,都没再和他说一个标点符号。 市局门口,骆闻舟前脚刚下车,一辆警车就冲过来停在了他旁边,车没停稳,郎乔就扑了下来:“老大,马小伟不见了!” “别嚷,”骆闻舟后背伤口刚刚缝合,还有点半身不遂,他单手摸出烟盒叼出一根,不慌不忙地说,“人不见了是好事。” 郎乔把奇大的眼睛瞪得又圆了两圈,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突然,她的目光越过骆闻舟,落到了他身后不远处:“那、那是……” 骆闻舟循声回头,只见长街对面出现了一个畏畏缩缩的瘦小人影,探头望着市局的方向,又一个人走过来,领着他过了马路。 郎乔:“马小伟和那个歪腿的小眼镜!” 肖海洋总算把破眼镜换了新的,有些呆板的方形框架显得他年长了几岁,他领着马小伟一路走到骆闻舟面前:“骆队。” 骆闻舟见了他,好似也不怎么意外,和颜悦色地一点头:“来了?进去吧。” 市局里一点也没有周末的氛围,验尸的、验领带的、询问证人的与审问犯人的——刑侦队和法医科忙得到处乱窜,借住在值班室里的何母不可避免地被惊动,有点风吹草动就要眼巴巴地探头看一眼。 一行人带着马小伟他们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何母逡巡在楼道里。她看见骆闻舟,又将疑虑重重的目光落在马小伟身上。 骆闻舟对马小伟说:“那是何忠义他妈。” 马小伟原本无精打采的脚步突然顿住,一脸惊惧地看向她。 瘦弱的女人和憔悴的少年面面相觑,好一会,大约是少年的模样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何母试探着问马小伟:“你……你认识我儿子吗?” 马小伟倏地退后半步。 “我家忠义是个好孩子,你认识他,是不是?”何母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了一步,殷殷地看着马小伟,看着看着,眼泪“刷”一下下来了,她梗着脖子,抽了一口细细的长气,“谁害死他的呀?啊?娃,你告诉姨吧,到底是谁害死他的?” 马小伟的眼圈通红,继而毫无征兆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是我!”他嚎啕大哭起来,“我对不起忠义哥,对不起你……对不起……” 第22章 于连 二十一 马小伟已经是第二次在公安局里口述自己涉嫌杀人了,这个惊世骇俗的少年比受害人家属哭得还凶,几乎要以头抢地,旁边两个警察反应过来,赶紧冲上来架起他,在何母的哀叫声中把马小伟拉走了。 骆闻舟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介绍居然还引发了这么个变故,一个头变成两个大,预感今天晚上是个不眠夜,只好飞快地给他家那楼的物业管理员发了条短信,央求人家去给饥寒交迫的骆一锅抓一把猫粮。 郎乔正要领着费渡去做笔录,骆闻舟一抬头叫住他。 “哎,”骆闻舟没称谓没落款地说,“谢谢啊。” 费渡没想到此人的狗嘴里居然吐出了一颗象牙,有些意外,他脚步一顿,端出了总统就职演讲一般的风度,十分正经八百地一点头:“不客气。” 骆闻舟吊着高低眉目送着他模特的背影,莫名想起了趾高气扬的贵宾犬,很想追上去往他手里塞一根“文明棍”。不过他俩掐了七年,直到刚刚才看到休战的曙光,骆闻舟也不想没事找事,于是按下了自己种种才华横溢的奇思妙想,转身拍拍肖海洋的肩膀:“你跟我来吧。” 肖海洋默不作声地跟着他来到了一处单独的询问室,有些神经质地扶了一下眼镜,他不躲不闪地看着骆闻舟:“我现在不是以协助办案的警察身份来说话了,对吗?” 骆闻冲肖海洋一伸手:“坐吧,那你觉得自己是什么身份?” 肖海洋也没客气,应声直挺挺地坐了下来:“我是嫌疑人还是证人?” 骆闻舟笑了,习惯性地翘起二郎腿往后一靠,后背的伤口立刻抗议,冲着他的痛觉神经尖叫了一声,疼得他差点当场呲牙。骆闻舟强忍着保持住了气质,半身不遂地坐正了,闲聊似的开口问:“工作几年了?” 肖海洋:“两年……一年半。” “哦,刚过实习期没多久吧?”骆闻舟点点头,他回忆了片刻,接着说,“我小时候,我爸本来想让我报考国防生,但是我当时叛逆期没过,他说往东偏往西,我说‘我才不去撒哈拉研究导弹’,然后自己跑回学校乱填一通,那时候受香港警匪片影响很深,总觉得警察都是梁朝伟和古天乐,于是错入了这行。” 肖海洋非常严肃地接了一句:“撒哈拉不是中国领土。” 骆闻舟:“……” 这个小青年真挺会聊天的。 肖海洋可能也意识到了,坐姿更紧绷了些:“您接着说。” 骆闻舟感觉肖海洋可能不知道什么叫“放松”,于是放弃了这方面的努力,他正色下来,单刀直入地问:“你究竟是立功的同行、证人还是嫌疑人,都得看接下来的调查结果——你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也准备坦白你知道的一切,对吗?” 肖海洋点点头。 “好,”骆闻舟说,“我先从眼前的事问起吧,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要把马小伟送过来?” “因为有人要杀他灭口。”肖海洋不假思索地回答,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手机,已经非常妥帖地用证物袋装好了,递给骆闻舟,“今天晚上我和另一个同事值班,这是他的手机,来信息的时候他睡着了。” 骆闻舟隔着透明袋快速扫过短信内容,和郎乔说的对得上,于是放在一边:“你没事为什么会看别人的短信?” 肖海洋说:“我在监视他。” 这个年轻人语速很快,不大会笑,和人说话的时候,他的肢体语言一直是紧绷的,时不常有扶眼镜攥拳头一类的小动作,很不像个“见过世面”的成年人,倒是有点像那种发育到四肢不协调的中学男生。 骆闻舟看着他,感觉要是把费渡的油滑分给他一半,这俩人大约就都正常了。 “那你又为什么要监视他?” 肖海洋抿抿嘴:“我可以从头说吗?” 骆闻舟点了头,肖海洋深吸一口气,略微思量片刻,条分缕析地开了腔:“我们那里的氛围和市局不太一样,不是重要场合或者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我们通常见不着王局,他对我们有什么指示,都是通过黄队——哦,花市区分局刑侦支队负责人,全名是黄敬廉——来传达。” “黄队和副队关系很一般,但是在我们部门里,有其他几个同事是他的心腹和‘重点培养对象’,有时候有事,他会直接叫自己的人去做,别人有时都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副队基本被他架空了,什么事也管不了。” “我一直以为黄队是以自己的喜好挑选工作骨干,也没大在意,毕竟从小到大,这种小团体都和我没什么关系。直到有一天,辖区派出所报上来一个案子——他们发现了一个女孩的尸体。正好是夜班时间,那天该我当值,我本来已经准备好要出发,没想到被同事拦了下来……就是那部手机的主人,他说隔天他家里有事,问我能不能跟他换个班,我们私下里互相换班很正常,我没多想,就同意了,最后是黄队带着那位同事出警的。” “黄敬廉当时也在?”骆闻舟一顿,追问,“死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肖海洋:“陈媛。” 骆闻舟微微一眯眼:“为什么会记这么清楚,对你来说,陈媛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我看过的东西大多都记得,现在还能报出‘520’案时你们开到现场的那辆警车车牌号,您需要……” “……”骆闻舟哭笑不得,这小眼镜的画风和花市区分局简直格格不入,他连忙一摆手,“不用报了,我相信,你快接着说吧。” 肖海洋顿了顿,随后话音一转:“不过那个死者确实有点特殊,当时有一张尸体的照片传过来,她死的时候,身上穿着镂空的上衣和超短裙,脸上画着浓妆——那件上衣穿反了。有一种女装的扣子是在背后的,如果没有领子,乍一看很容易弄错前后,只有上了身,才能感觉到脖子、腋下处不协调,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的衣服很可能是死后被人换上的,如果是那样,那这起案子可能涉及他杀。我和同事换班的时候也特意跟他们提到了这一点……” 骆闻舟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没插话,他也调取过陈媛案的材料,他清楚地记得,女尸身上的衣物没有异常,那件背扣式的上衣也并没有穿反。 “我知道这案子的调查结果,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了,黄队他们把这事定性为‘卖淫女死于吸毒过量’,我去问过那位同事,死者那件穿反的衣服怎么解释的,他躲躲闪闪了一会,只说是我看错了。”肖海洋说到这里,长长地停顿了一会,“我没有保留那张照片,当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看错的可能性不是完全没有——但是当天下午,我的工资卡上就莫名多了两千块钱的转账,短信备注写的是‘奖金’。我们工资不算高,大家养家糊口,生活压力都很大,偶尔有奖金,一定会集体口头庆祝,整个队里的气氛都会不一样,那次却根本没有人提,临下班,黄队才特意找我过去,提了之前的几项日常工作,说我工作认真负责,这笔钱是他找王局特批的,用于鼓励刚参加工作的‘先进’。我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那笔钱我没有动,因为我怀疑它是‘封口费’。” 骆闻舟一听就懂,那就是明目张胆的封口费:“但是你没有证据,陈媛案的结案报告处理得很干净,没有破绽。” 肖海洋两颊紧了紧,好似颇不甘心地点点头。 骆闻舟吐出口气:“然后呢?那天在案发现场,你为什么暗示我们发现尸体的地方不是第一现场?” “我觉得黄队他们可能有什么问题,所以经过考虑,奖金的事当时没有声张,”肖海洋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骆闻舟旁边证物袋里的手机,“我找机会在这个同事的手机上装了个病毒,偷偷打开了他的gps,每天监控他的行踪。” 骆闻舟:“……” 肖海洋连忙解释说:“我知道这违法,但是培训实习的时候我好多科目都是擦边过的,跟踪调查他们不现实,一定马上就会被发现,我只能这样。” “不,我只是没想到你还是个人才,”骆闻舟笑了笑,“发现了什么?” “他下班后经常出入一些娱乐场所,除此以外,每月逢五的倍数日——也就是五号、十号、十五、二十这种,只要他不值班,都会在固定的地点活动,包括发现何忠义尸体的那片空地附近,以及其他几处比较偏僻的地方。我避开他们,偷偷走访过其中一两处,没能查出什么,但是有一次装成外地人问路的时候,一个住在附近的老婆婆警告我天黑以后不要往那边去,她说那边‘有时候有抽白面’的。” 骆闻舟:“也就是说,五月二十号当晚,你通过gps,确定你的同事恰好在出现何忠义案发地。” “他下班以后是和黄队他们一起走的,我怀疑黄队他们当时也都在,一直到快十一点时,手机才显示离开,”肖海洋说,“骆队,我想如果是咱们自己人杀了人,一定会更专业一点,不太可能大喇喇地把尸体扔在那,乃至于第二天闹得那么不可收拾,后来马小伟的出现证实了我一部分猜测——黄队他们当时在发现尸体的地点参与了某些交易,过程中或许发生了什么口角,被周围居民听见了,马小伟也在,他们都没看见尸体是怎么出现在那的。” 骆闻舟听了,点点头,不予置评,只是突然问:“二十号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在局里值班,大夜班,有值班记录和监控影像。”肖海洋面不改色,倒并没有因为骆闻舟这句不轻不重的质问而有什么不快,十分冷静可观地说,“你怀疑我是那个抛尸人吗?我不是。西区路况复杂,要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尸体扔在那,首先要非常熟悉周围环境,其次要有交通工具。我刚拿驾照不久,还没有车。” 骆闻舟神色淡淡的,不知信了没有,随后他问:“那你……听说过‘金三角空地’吗?” “马小伟说,所谓‘金三角空地’,就是发现何忠义尸体的那一片荒地,是他们经常交易的地点之一,这个代号只有经常参与交易的人才知道,严禁外传。”陶然步履匆匆地离开审讯室,把笔录往桌上一扔,对郎乔说,“骆闻舟这个混蛋,这么大的事他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己私下去查,他以为他是美国队长吗?” 郎乔好奇地问:“那何忠义真是马小伟杀的?” “我感觉不像,马小伟说,他染上毒瘾以后,时常捉襟见肘,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这毛病,平时不往住处拿钱,马小伟就盯上了何忠义的新手机,顺手牵羊,正想拿出去交易,没想到那天何忠义下班回来不知怎么的想起那手机,没找到东西,于是当面质问了他几句,马小伟鬼迷心窍,拒不承认,最后俩人不欢而散——小乔先给我瓶水,一晚上没歇气了。”陶然接过矿泉水,一口灌下了半瓶,这才喘了口气,“当天晚上马小伟就用何忠义的手机换了毒品,本来得意洋洋地想着等何忠义回来,就让他搜自己的东西,看他有什么话说,结果何忠义没回来,还正好死在那个地方。” “马小伟以为何忠义是不知怎么正好看见他卖手机,为了讨回自己的东西被人打死的?”郎乔大眼珠一转,飞快地反应过来,“后来因为老百姓打架,我们得到了意外的证词,王洪亮为了掩盖事实,用那手机栽赃了他?所以说到底何忠义到底是谁杀的?” 陶然没顾上说话,手机突然响了,来自法医科的座机。他连忙接起来:“喂,怎么样了?” 那边说了什么,郎乔没听清,就见陶然的脸色越来越严肃,然后挂断电话问她:“费渡走了吗?” 第23章 于连 二十二 骆闻舟正好推门进来,一边走一边低头思量着什么,及至听见陶然这一句,他才诧异地一抬头:“又怎么了?” 陶然没顾上和“中国队长骆”掰扯他个人英雄主义癌的问题,皱眉说:“刘律师送来的那条领带上有张东来的指纹,初步判断和死者脖子上的勒痕相符,上面沾有少量血迹——何忠义被勒死的时候,脖子被磨破了点皮。加班加点的话,dna结果最早明天就能出来,法医那边的人说,这条领带就是凶器的可能性很大。” 骆闻舟一言不发地听完,抬头看了一眼表,已经接近零点了。 “去追,”他说,“我估计费渡没走,走也是刚走,追得上。” 费渡果然没走。 他做完笔录以后,又去陪着何母坐了一会。 也许是一直有人陪,也许是看见深夜里灯火通明的市局,何母好像看到了一点希望,她情绪也平稳了不少,甚至能跟费渡主动聊几句:“你没来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下午的那个……叫什么?” 她指的是刘律师,但一时想不起他是干什么的了,支吾片刻,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干脆掠过,问:“他们是找到新证据了吗?” 何母坐着舒服的椅子,费总就未必舒服了,他两条腿就没地方放,这少爷又不肯没形象地蜷起来,只好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端正地摆在一边,没多久就开始发麻,他忍不住伸手敲了敲:“可能是吧——等抓到了凶手,您有什么打算,回家吗?” 何母眼皮一垂,却没有回答,只是瞥了一眼他敲腿的手,说:“你不是警察吧?太晚了,快回家吧。” 除了腿麻,费渡倒没觉出疲惫来,对于年轻的浪荡子们来说,这会才刚刚是夜生活的开始,正是他最精神的时候。 可惜今天没有美人,相伴左右的只有个干瘪瘦小的中年妇女。不过费渡对待中年妇女和大美人们都是一视同仁的态度,他从万花丛中过,倒是多少修炼出了一点不为色相所惑的境界。 “没关系,我陪您一会,”费渡对她说,“我妈没的早,她在世的时候也一直要吃药治疗,没法出去工作,我爸工作忙,常年不在家,我当时在读书,学校离家远,跟保姆一起住在学校附近,一个礼拜才回去看她一次。” 何母有些腼腆地打量着费渡:“这么好看的小伙子,你妈肯定喜欢得不行,每天都盼着你回家——当妈的,要是自己没什么别的本事,每天能盼一盼的,就剩下你们这些娃了。” 费渡听完,面不改色地冲她一笑:“嗯。” 他一抬头,就看见骆闻舟和陶然一人沉着一张加班脸走了过来,陶然隔着几步远冲他招招手。 费渡就慢悠悠地走过去,冲陶然笑出了八颗牙:“哥,相亲怎么样?” 费渡分寸感十足,说改,他就连称呼再肢体语言全改了,说不添乱就不添乱,摇身一变,他成了个亲近又不过分的兄弟。 “别提了。”陶然一言难尽地摆摆手,看了眼巴巴的何母一眼,示意费渡跟他们到一边去,“过来一下,有几个事跟你确认。” “怎么了?”费渡一边走,一边懒洋洋地说,“你终于发觉当警察没前途了吗?我早就说了,我司楼下食堂卖油条的都比你们队长工资高。” 骆队长一声没吭也能被他见缝插针地恶损一句,冤得整个人都饿了,没好气地叫过个值班员,给人塞了一把零钱:“去那个二十四小时店买点油条回来。” 何母探着头,一直目送着费渡他们走远,她坐在角落里,眼泪已经干了,在眼球上结成了一层透明的膜,倒映着冷冷的城市和冷冷的夜色。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那是个早被众多智能机淘汰出市场的玩意,只有接打电话功能。 她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慌里慌张地接起来:“喂?” 电话那边传来“沙沙”的杂音,随后,一个怪异的声音传来:“你看见那个律师了吗?他本来是收钱帮那些少爷们说话的,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才半夜来举报,现在警察已经明确知道了谁是凶手。他们现在肯定很忙吧?证据确凿,可是不好掩盖——现在你愿意相信我了吗?” 何母干裂的嘴唇颤了颤,几不可闻地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帮你的人,”那个古怪的声音说,“外面的事太复杂,你根本就不懂。他们对你好,是怕你出去乱说,因为凶手是有来头的,他们不敢抓。” 何母一点一点睁大了眼睛。 那古怪的声音问:“你做好准备了吗?” 这时,陶然直接把费渡领进了自己办公室,掏出几张相片,单刀直入地指着上面那条银灰色的条纹领带:“这种领带你见过吗?” 费渡扫了一眼:“烂大街款,人手一条。” 陶然:“张东来有吗?” 费渡一愣,脸上闹着玩的笑意倏地散了大半:“什么意思?” 骆闻舟冷眼旁观,发现这小子真是敏锐,就是可惜,不往正经地方使:“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费渡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照片,仔细看了一会:“这个牌子他确实有一条,没记错的话是张婷送的,因为这风格一看就不像张东来的品味,他一般也就是在他爸公司里混日子的时候戴一戴,有一次被别人看见,还给嘲笑了很久,不过老张这人虽然不靠谱,还挺疼张婷的,天天抱怨也一直没舍得扔——这条领带有什么问题?” “这条领带是从张东来车里的座椅缝隙中发现的,有他的指纹,疑似凶器,”陶然压低声音说,“现在你帮我们几件事——五月二十号晚上在承光公馆,这条领带有没有在张东来身上?” “没有,”费渡说,“监控录像里应该拍到了。” 陶然又问:“二十号那天是工作日,他有没有可能是白天戴过,晚上摘下来放在车里或是兜里?” “那就不知道了,”费渡轻轻一皱眉,随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问,“领带上只有张东来一个人的指纹吗?” 陶然神色微闪,费渡已经察言观色地知道了答案。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好似长在眼角眉梢的笑意一同凝固起来,继而缓缓地开口说:“张东来不可能是凶手,如果领带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说明凶手拿到这条领带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好了要栽赃嫁祸,不管是偷的还是捡的。” 他说话慢条斯理,语气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陶然却莫名感觉到了他隐晦的火气。 从陶然给他打电话、询问张东来的不在场证明开始,费渡一直表现出了局外人的漠不关心,即便后来陪张婷两次来市局,也只是纯粹的陪、纯粹的走过场,是一副彻头彻尾的“酒肉朋友”样。 他并没有急扯白脸地替张东来分辨过,甚至没有主动问过他们到底查的怎么样了、张东来的嫌疑有没有彻底洗清。 “我没想到你会为了张东来生气,我以为……” 陶然颇有些意外,斟酌了一下措辞,“你跟他没好到那份上?我看你先前好像都不大上心。” “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人未免把事情做得太绝,”费渡偏过头来冲他一笑,看似温和又平静,然后说漏了嘴,“给我一杯咖啡味的香油提提神。” 陶然:“……” “没生气”的费总面色坦然,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及至费渡皱着眉,一脸苦大仇深地把一杯速溶咖啡干了,他才缓缓呵出一口气来:“你们释放张东来的时候说证据不足,其实那时候已经有他没有嫌疑的证据了,是吗?” 陶然一愣。 旁边骆闻舟却点了点头:“对——你送来的那几个烟头上的dna确实是何忠义的,我们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发现他坐公交车离开了承光公馆,去了别的地方,并在那里遇害,当时张东来还在承光公馆里寻欢作乐,他的不在场证明比较硬。释放他的时候没有说明这一点,因为我有预感,这个凶手一定在密切关注着这件案子,我们模棱两可地放了张东来,他肯定会有下一步的动作,果然,他给我们送来了这条领带。” “密切关注案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凶器塞进张东来的车里而不被怀疑,凶手应该是我们这些来接张东来出‘小黑屋’的人中的一个,除了张婷和刘律师,那天晚上我们又恰好都在承光公馆,”费渡伸长腿,半靠半坐在陶然办公桌上,“其中最关注案情、牵涉最多的应该是我,我嫌疑大吗?” “不大,”骆闻舟想也不想地回答说,“你刚才还在西区那堆小胡同里找不着北,抛尸在那的难度对你来说有点高。” 费渡:“……” 骆闻舟说:“行了吧费总,知道你‘财德兼备’,吃得起油条,锦旗正做着呢,快别闹脾气了,说人话。” 陶然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有点惊悚,完全不知道自己缺勤的一顿饭功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费渡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可能在心里默默地把骆闻舟挠成了八瓣,这才勉强保持住了风度,正色说:“除了我以外,最清楚案情调查情况的应该就是张东来的律师,整个领带事件有可能是他自导自演的,不过他以前没有接触过张东来,很难在杀人前拿到老张的领带做凶器——刘律师直接向张婷汇报,张婷更符合以上条件,而且和死者何忠义有过密切接触,你们需要去调查一下案发当晚张婷的不在场证明。” 他顿了一下:“还有第四个人,张婷的男朋友赵浩昌,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法律顾问,专攻并购方向,刘律师是他推荐张婷找的,今天是他陪着张婷来的,案发当晚,他在承光公馆,并且在饭局之后离开——” 骆闻舟:“你确定他是在饭局之后离开的。” 费渡暧昧地扯了一下嘴角:“不然呢,你会当着未来大舅子的面参加‘午夜场’活动吗?” 骆闻舟:“……” 小崽子! 费渡:“能不能告诉我何忠义从承光公馆离开后,大概去了什么地方?” 陶然和骆闻舟对视一眼,见骆闻舟微微点了一下头,他才说:“他在文昌路口附近下了公交,之后我们就没再找到他的踪迹。” 费渡从兜里摸出一个皮质的名片夹,翻了翻,翻出了一张名片—— 荣顺律师(燕城)事务所。 赵浩昌(二级合伙人)。 地址:燕城市安平区文昌路103号金隆中心三层。 陶然猛地站起来:“就是他!” 骆闻舟却轻轻地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巴,预感此事未必会像想象中那么顺利。 “不忙,”他说,“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何忠义在文昌路口下了车和一个在文昌路工作的律师就是凶手之间没有逻辑关系——还有没有其他的?” “何忠义刚到燕城的时候,有个神秘人物给了他十万块钱,”费渡说,“如果那个人就是赵浩昌,说明他们以前或许有某种联系,对于一个头一次离家打工的人来说,赵浩昌有可能去过他的家乡,拿他的照片给何忠义的妈妈看看。” 骆闻舟拿起手机拨给了郎乔:“大眼,何忠义他妈还在等结果吗?要是还没休息,你把她请到办公室来一趟。” 郎乔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十五分钟过后,骆闻舟把所有的线索重新理了一遍,郎乔还没把人带来,他一抬头,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这时,郎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老大,何忠义他妈不在局里,不知道跑哪去了!” 第24章 于连 二十三 “奇怪了,几个厕所我都找过了,谁也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走……哎,老大,怎么了?” “调监控,去找,”骆闻舟的思绪还没有理清,一股出于直觉的凉意却已经顺着他的后脊梁骨爬了起来,“快点!” 郎乔愣了一下,扭头就跑。 监控很快调出来了,里面能很清楚地看见,费渡站起来走后没多久,何母就接了个电话。那电话不知说了些什么,三言两语把她说成了一块人石,电话持续时间大概两分钟左右,然后何母发了一会呆,又站起来原地逡巡片刻,接连往费渡离开的方向张望了好几眼,没等到人。 她有一点失望地低了头,继而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市局。 监控一直拍到市局门口,何母的脚步丝毫不迟疑,她飞快地穿过了马路,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拐了弯,失去了踪迹。 不用骆闻舟吩咐,郎乔已经先行带人顺着何母拐弯的路口追了出去,分头去找。 “我刚刚去问了肖海洋,”陶然快步走过来说,“分局从火车站接到人之后,立刻就按着王洪亮的指示,直接送到咱们这来了,来了就没走过,对燕城不可能很熟悉,可是门口的监控显示,她出了大门之后连往左右看看的动作都没有,直接过马路拐弯,我觉得那边肯定有人在等她。” 骆闻舟:“把附近路口的监控都调出来,这段时间经过的车辆和行人挨个排查。” “够呛,这几天单双号限行,”陶然叹了口气,“限号的社会车辆只有零点到三点才能走,好多人因为各种原因迫不得已开夜车,路上不像往常那么消停,恐怕要排查好久,没事就算了,万一……” 骆闻舟一言不发地转了好几圈,忽然,他的脚步一顿,记忆终于追上了腿——骆闻舟终于想起了他方才心里那股浓烈的不安来自哪里。 “……让他相信你和那些人是沆瀣一气的。” “他很容易就会充满绝望,认为这个世界没有所谓‘公道’。” “这就妥了,实现了对一个人精神和生理上的双重控制。” 打何母电话的人,怎么才能说服一个怯懦胆小的女人深更半夜走出市局? 她觉得那个人比市局的刑警更值得信任吗? 还是……她完全不信任警方? 她也认为这个世界并没有所谓“公道”,才失望离去,用自己的方式去寻找她想要的“公道”吗? 他蓦地扭过头去看费渡。 费渡低着头,长发垂下来挡着脸,黑色的衬衫把他露在外面的皮肤映衬得异常苍白,像个从没有见过光的吸血鬼,有一瞬间,骆闻舟想:“他为什么那么了解那些人?” 当他不和那些四六不着的富二代们搅在一起的时候,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都在想些什么? 这时,费渡忽然开了口,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我居然没听出来。” 骆闻舟:“什么?” “我问她‘抓住凶手以后有什么打算’,她没回答,只是让我早点回家——” 她还说:“当妈的,要是自己没什么别的本事,每天能盼一盼的,就剩下你们这些娃了。” 那个女人,几乎没有劳动能力,是个病骨支离的废物,平生是不是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可以盼一盼? 现在儿子没了,她余生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 费渡自嘲似的顺着自己的眉骨从两边往中间轻轻一捻,偏头间,嘴角飞快地往上一扯,是个半酸不苦的假笑,他几不可闻地又自言自语了一遍:“我居然……我居然连她这是什么意思都没听出来。” 陶然敏锐地感觉他有点不对劲,忙问:“你没事吧?” 费渡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反问:“没事啊,怎么这么问?” 陶然说:“发生一起案子的时候,我们的视线一般集中在死者和嫌疑人身上,确实经常会忽略受害人家属,尤其忙起来,这都是人之常情,现在关键是要找到她人在哪。” 费渡镇定地一点头:“嗯,对的。” “她是不是还觉得人是张东来杀的,我们徇私局长的侄子才把人放了?”陶然问,“那她会不会去找张东来?需要给张家打电话吗?” “打电话提醒张东来注意一下,但我觉得应该不会,”骆闻舟一手按着太阳穴,按着按着,不知怎么碰到了额角的淤青,他抽了口凉气,“她去找张东来能有什么用?杀张东来偿命吗?就张东来那个块头,站着让她捅,她都不一定有力气捅进去,最大的可能性人家报警,再把她重新再送回咱们这。这是无用功,你从凶手的角度想想,他半夜三更不睡觉,不可能就为了带着何忠义他妈逛一圈大街。” 这时,在旁边寡言少语的费渡抓起一根签字笔。 “如果带走她的人就是凶手,”费渡飞快地在纸上写了“5.20”的日期,“那么首先,凶手杀何忠义,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 他说完,还不等别人回答,就自行回答了:“我倾向于他是‘临时起意’——因为何忠义遇害当晚,还在向别人打听‘承光公馆’的具体位置。” 骆闻舟问:“你怎么知道?” “我当时曾经在他送货的饮料店里见过何忠义一面,正好听见了,抱歉,我不是有意隐瞒,只是当时还以为这是个可以忽略的细节。” 骆闻舟没追究,点点头:“有道理,如果凶手早想在这天晚上杀何忠义,他不会连地址都不说清楚。” 陶然不知道他们俩为什么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这个,有些莫名其妙,正要开口,就见骆闻舟冲他一摆手:“做一下简单的嫌疑人分析。” “监控记录显示,何忠义接了个电话,然后离开承光公馆,赶往文昌路,这像是有人约了他,这个时候,凶手应该已经知道他在公馆外了,他们在电话里会说什么?” 费渡略微闭上眼,轻轻地用笔杆敲了敲桌面:“我没有被人看见,没有被监控拍到,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出于某种原因,凶手决定要杀何忠义。”骆闻舟说,“按着方才的推论,既然他是临时起意,那凶器早准备好的可能性不大——最大的可能性是,张东来那个二百五摘了领带后不知随手扔在了哪,正好被起了杀心的凶手看见,他突然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很绝的主意。那么第二个问题,他为什么要把死者约到这里——文昌路?” 陶然想了想:“如果凶手是赵浩昌,文昌路是他的工作地点,熟悉的环境好下手。” “他熟悉的地方应该不止文昌路一处,如果只是为了安全感,他家附近不是更好?”骆闻舟缓缓抱起双臂,对上费渡的眼睛,他发现费渡的眼神非常冷,冰冷得像是一对无机质堆砌成的,他没有移开视线,直视着费渡问,“你的看法呢?” “我挖了个坑,放了一只替罪羊在坑里,现在我当然要把自己择出去——”费渡说,“为了不在场证明。” 陶然既不是被人越砍越精神的中国队长,也不是能昼伏夜出的小青年,到了后半夜,生理上已经很困倦了,被塞了一大堆信息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慢点慢点,这个不在场证明是怎么算的?我们分明从监控里查到了何忠义去文昌路……” 骆闻舟点了根烟,先是背过身去深吸了两口,接着伸长了胳膊,尽可能让烟往门外飘,声音有些含糊地说:“陶然,你忘了吗,咱们查到的监控是‘意外’。” 陶然激灵了一下。 对了,何忠义当晚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监控,却不料低估了有钱人们怕死的心,除了明处的监控,承光公馆外围的小路上有几个隐藏的摄像头。 拍到了他的那个就是其中一个伪装成鸟窝树屋的摄像头。 他和凶手都不知道这个永远被记录下来的剪影,而警方也正是顺着那个意外的镜头才摸到了公交车站,乃至于追踪到了何忠义的去向。 花市东区的各种监控太多了、公共的、交通的、商铺的、私人的……不一而足,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一个人在什么时间走了那条路,挨个排查是不现实的。 “他可以选一个同伴,随便找个借口,比如‘喝了酒’,搭别人的车回到公司,同时,故意找点事,叫一个或几个下属来加班——这在律所是常事,没人会觉得不对劲。做为二级合伙人,他有独立办公室,他可以在别人忙的时候悄悄离开,用替罪羊的领带杀了何忠义,藏好尸体,再回到办公室,装作上了个厕所的样子。”费渡在纸上画了一个完整的圆圈,“这样,他就得到了一个完整的证明,‘和某个人一起回公司,然后一直在公司加班’,如果不是你们恰好跟踪到了何忠义,那么凶手的这个不在场证明几乎是无懈可击的。” “何忠义的尸体在花市西区出现,第一嫌疑人张东来当天在花市东区,”骆闻舟立刻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凶手抛出了领带这个杀手锏,为了他‘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下一步,他应该是想除掉何忠义他妈这个可能暴露他身份的人,同时继续给我们强化‘这起凶杀案发生在花市区’的概念——所以这个凶手很可能会把何忠义他妈带到花市区!” 他话音刚落,陶然已经开始联系起在外面搜索何母的警察们:“各部门注意,后续搜索以花市区为主——费渡,西区还是东区?” 费渡沉吟片刻:“东区。” 骆闻舟一抬眼:“为什么?” “这样更有视觉冲击力,更能逼迫你们重新逮捕张东来,还有……”费渡轻轻地说,“我的直觉。” 骆闻舟和陶然同时站起来。 费渡静静抬起眼:“我能一起去吗?” 骆闻舟犹豫了一下:“走。” 第25章 于连 二十四 王秀娟,女,汉族,48周岁,小学肄业学历,是“5?20”案受害人何忠义的母亲。 她的丈夫在十年前死于意外事故,而其本人身患重病,基本无劳动能力,平时靠少量手编筐和两亩耕地的微末租金生活,到燕城之前,她去过的最远处就是省城医院。 有生以来第一次到燕城来,就是独子与她生离死别。 除此以外,有关她的一切,基本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 至于其有无喜怒哀乐,乏善可陈的生命中是否曾经有什么期盼和渴望,便不可考了。 “继续排查市局附近经过的可疑车辆——手机定得出来吗?” “骆队,她手机在市局门口不远处的垃圾箱里。” 骆闻舟拎起对讲机,张了张嘴又放了下去,无言以对——也是,偌大一个燕城,对她来说,除了那个拐走她的神秘人物,也就诈骗的和推销的会拨打她的号码了。 他有些暴躁地加了些油门:“因为什么?凶手的动机呢?临时起意杀个人就能有这么多后招吗?说真的,我现在有点怀疑你的推论——另外,如果凶手就是这个赵浩昌,他为什么会把尸体抛尸西区?要是想要嫁祸张东来,直接把尸体扔到承光公馆门口不是更好吗?” 旁边人没有接话,骆闻舟余光一扫,发现费渡正在出神,他目光一眨也不眨地透过前档盯着路面,除了一直以4/4拍敲着膝盖的手指,半天没动过一下了。 骆闻舟不客气地伸手扒拉了他一下:“喂,跟你说话呢!” 费渡:“……” 费总长到这么大,还从没有人敢上手摸他金贵的头——摸就摸了,还是那种“拍一巴掌”的摸法。 他一时间好似有点不知该作何反应,转过头来盯着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眼神有点瘆人。 骆一锅每天都盯着他密谋要谋杀他,因此骆闻舟才不在乎这点“射线”,依然自顾自地问:“把尸体扔在西区的,和杀何忠义那凶手有没有可能根本不是一个人?” 费渡的眉尖轻轻动了一下,就在骆闻舟以为他陷入到新一轮的走神里,他惜字如金地开了口:“有。” 骆闻舟:“哪种可能性大一些?” “要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费渡身上颠倒的生物钟好像走入正轨——终于有点困倦了似的,他低下头,用力捏着自己的鼻梁,“仅就我知道的情况来看,两种可能性都说得通。” “抛尸者和凶手不是一个人的情况,可能性就太多了,”骆闻舟说,“那就先不讨论这个,如果抛尸者就是凶手,那么他抛尸西区的逻辑是什么?” 费渡睁开眼,原本尺寸适中的双眼皮被他生生扯厚了两层,沉甸甸地压在眼眶上。 他想了想,轻而平和地说:“之前推断过,凶手和何忠义应该是认识的。你们警方办案,通常会第一时间排查受害人的社会关系,所以他很可能是有风险的。尤其他小心翼翼地掩盖的一些东西,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中被发掘出来——为什么抛尸在西区?你可以反过来想想,如果发现尸体的不是那些自拍狂,那……很可能就不会被发现了。” 他也许会像陈媛一样,即使尸体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最后也被不了了之。 费渡顿了顿,又说:“而万一发生了意外,第一道‘防火墙’失效,尸体还是被发现了,警方开始按照常规思路去查这桩案子,那么就设置第二道防火墙——就是张东来。张东来近期内和死者发生过冲突,属于‘浅层社会关系’,就是你们粗略一扫就能打听出来的,而一旦这个人有重大嫌疑,警察就会把侦查重点放在这个人身上,继而停止、减缓挖掘死者其他的社会关系。由于张东来的特殊身份,你们无论是查他还是包庇他,一个弄不好都是满头包,扯皮就够你们受的了,哪还有暇去探索一个乡下小子还认识什么人?” 骆闻舟默然——他们调查还真是这个思路。 费渡好像坐久了不舒服似的动了动,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窗外飞快倒退的景物,盘旋的立交桥被成排的路灯勾出了蜿蜒优雅的全景,花市东区已经远远地流露出了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端倪,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天晚上,东区的“天幕”长廊上巨大的led屏比往常还要亮一些。 骆闻舟看了他一眼,突然问:“你没事吧?” 费渡面无表情地反问:“我能有什么事?” 骆闻舟想了想,直言不讳地指出:“那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声好气?” 费渡无言以对片刻:“对不起骆队,我不知道你比较喜欢粗暴一点的方式。” 随后,俩人同时沉默了下来,都觉出这话好像有点不对劲。 费渡心想:我是吃饱撑的吗? 骆闻舟则是过了一会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那小崽子居然随口调戏了他一句! 还是用挖苦的语气调戏的! “算计办案人员的心理,在市局里把人拐走,如果不考虑团伙作案的可能性,我觉得这个人一定有前科。”费渡扭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断逼近的花市东区,假装失忆地扭转了话题。 “什么样的前科?” “没有被人发现的——只有埋在土里的罪行,才能催生出这种自恋又疯狂的傲慢。” 一长串的警车冲进了中央商圈,迅速兵分几路,重点排查承光公馆附近、中央广场和何忠义曾经送过货的地方。 “见了鬼了,”郎乔的声音从被干扰严重的对讲机里传出来,“费总也在是吗?我说,你们这边平时半夜三更也这么多夜猫子吗?” 费渡也莫名其妙,除了后面的酒吧街和私人会所群,平时这个点钟,再怎样也消停了,就算是周末也鲜少有这么热闹的。 “闻舟,”陶然接了进来,“查监控的兄弟们发现了一辆可疑的车,上面有商标,应该是某家比较不正规的私人租车公司,刚才他们已经去找过这家租车公司的负责人,发现他们经营很不正规,登记的身份证和人对不上都看不出来——” “登记的身份证是谁的?” “何忠义。”陶然叹了口气,“大概十五分钟前,那辆租车开进了东区中央商圈……嘶……” 四周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阵喧哗,骤然打断了陶然的话音。 骆闻舟把车停在路边,下来一看,见那“天幕”上突然流光溢彩成一片,然后爆出一个巨大的倒计时牌:五分钟。 “天幕”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led屏,一半在旁边的大楼上,像一条流泻而下的毯子,在距离地面三层楼左右的高度形成一条与地面平行的巨大长廊,上下两面都有画面——无论是在中央广场,还是四周的高楼上,都能看见铺展开的画卷。 对讲机里有人做出了解释:“老大,据说会场那边今天晚上闭幕式预演,经贸大楼上的观景台是最佳观景地点,这边所有led屏也都会跟着实况转播。” “爱谁谁吧,”骆闻舟说,“几个重点区域排查得怎么样了?” “承光公馆附近什么都没有,问了好几个保安,说是没看见人,监控要不出来,说是私人领域,咱们要查得拿手续来。” “广场上人太多了,我们正在挨个问。” “几家咖啡厅都打烊了,附近没人——我们再去他平时送货的路线上走一圈。” “骆队,暂时还没能找到那辆车,我们正在扩大搜索范围。” 骆闻舟的耳朵里灌了七嘴八舌的一堆汇报,他飞快地从中整理出了个轻重缓急,正要开口部署,却见费渡突然从车里钻了出来,以一种非常可怕的目光注视着头顶天幕上的倒计时牌——已经是四分四十秒了。 骆闻舟一愣:“怎么了?” “以自杀的方式引起关注,动静必须非常大,一般是在标志性地点或者人流量很大的地方,”费渡缓缓睁大了眼睛,“众目睽睽下,怎样才能让别人又能看见、又来不及阻止?” 骆闻舟猛地抬起头,东区中央商区里高楼林立,鳞次栉比,直指天际,从下往上望去,几乎有些眼晕,倒计时牌的背景上有乍起乍落的烟火图案,花团锦簇地不断磋磨着狭隘而逼仄的时间。 “这里超高层就有七八栋,普通的楼根本数不清……”骆闻舟一把抓住费渡的肩膀,“她会在哪一栋楼的楼顶?” 费渡的脸色难看得好像被刷了一层惨白的漆。 骆闻舟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无理取闹的问题——费渡又不是神仙。 他一把抓起对讲机,迈开长腿冲最显眼的经贸大楼跑了过去:“各小组注意,马上开始排查所有楼顶!” 费渡有种强烈的感觉,倒计时牌结束的时候,一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有一瞬间,他茫然地站在原地。 骆闻舟连车门都没顾上关,人已经没影了。可是不到五分钟,他们能找到什么? 一时间,女人含着眼泪和微笑的脸在他面前来回忽闪,成了一片浮光掠影,而其渐渐延伸,险恶地勾连起遥远光阴的那一头,绵延到那年夏天、奢侈而孤独的大房子里—— 这时,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刮回了他的神智,原本去承光公馆那边搜索未果的刑警们赶到了,陶然带着一大帮人冲了出来,陶然一边飞快地冲着对讲机说着什么,一边指挥着众人分头行动。 倒计时牌四分钟整、三分五十九秒—— 费渡突然拿起手机,迅速拨了个号:“是我,‘天幕’长廊的所有权是在经贸中心吗?给我找一下他们李总,快!” 酒吧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不少寻欢作乐客听了灯光表演的噱头,纷纷端着五颜六色的鸡尾酒来到了中央广场,欢快地跟着倒数计时起哄。焦头烂额的警察们顶着华丽的灯光,在所有高楼里穿梭——等电梯已经完全来不及,只能从应急楼梯往楼顶上跑。跑到顶层后上气不接下气地举着手电搜索一番,没有,再掉头回去搜索下一栋…… 女人站在高处,送她来的人已经离开了,或许在某个地方看着她吧? 她觉得那个人有点熟悉,然而并没有去深究他究竟是谁,这一点熟悉感反而安抚了她。 即使已经入了夏,深夜楼顶的风竟然还是凉的,她往下看了一眼,俯瞰视角中,中央商圈那些闪个不停的led屏幕和镭射灯光让她头晕目眩。 “这要费多少电呢?”她漫无边际地想。 在家的时候,她为了省电,一到晚上就到院子里坐着,洗漱也都是借着月光摸着瞎来,能不开灯就不开灯,她从没亲眼看见过这样铺张的夜色。 女人又看了一眼那大屏幕上的倒计时:一分零五、一分零四…… 她于是吃力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牌子,牌子外侧写满了她的“冤情”,内侧有两根结实的布带,可以让她像背翅膀一样地把它背在背上。 她不知道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那块牌子会不会也摔坏了,所以还在兜里藏了一封遗书——都是那个人给她打印好的,至于上面写了什么,她只能看个囫囵大概,小时候学过的那一点读写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倒计时牌的分钟一栏很快变成了“零”,秒数则在飞快地减少。 女人咬了咬牙,背着她沉冤的“翅膀”,一步迈过护栏—— 第26章 于连 二十五 倒计时还剩四十五秒,突然,整个“天幕”突然卡了一下,接着,在所有人茫然的注视下,一张少年的照片豁然打在了上面。 他有十八九岁,长得很普通,有点黑,面对镜头的时候,站姿十分拘谨,一张笑口却四门大开,露出无遮无掩的白牙。 楼顶女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遭遇了这张灿烂的旧照,当即一滞,她整个人一脚里一脚外地跨在护栏上,背后的“翅膀”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女人看见了,所有在中央广场等闭幕式预演的人也都看见了,骆闻舟刚查完一栋建筑,正往外跑,一偏头看见外面竟然改天换日了,他脚下一个趔趄,险些顺着入口的楼梯滚下去。 旁边一个刑警倒抽了一口凉气:“骆队,直播权是人家买的吧,这还能突然换?这得再、再砸辆车吧!” “别废话!”骆闻舟脚步不停,拿起对讲机,“1组回个话,找到那辆车了吗?注意所有路口,车主一旦露面,立刻抓捕。把车型和车牌号给费渡,让他顺便打在大屏幕上,鼓励举报。” 与此同时,经贸中心大厦的控制室里,一群工作人员正忙得脚不沾地。 “录像机接好了吗?” “视频处理器呢?” “灯灯灯……哎,小心那根线!” 费渡在一片嘈杂声里强忍着走来走去的冲动,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戳在墙角。 他不知什么时候污了一块的皮鞋一下一下地在地面上轻点,好像他的世界里始终有一首节奏舒缓的4/4拍歌曲,随时能隔绝周围所有的声音。 突然,他面前的灯光亮了,费渡抬起头。 “费总,设备就位了!” 楼顶的女人贪婪地盯着少年的照片,不知看了多久。 要说起来,真是奇妙,他明明是一副平凡相貌,走在大街上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落到她眼里,却是说不出的可爱。 蠢蠢的方下巴可爱,分得很开的双眼可爱,稀疏的眉毛可爱,连那相距有点远的两颗门牙也可爱,看一万年也看不够。 可惜,不能了。 这念头一起,她的记忆就好似潮水,迟缓而不由分说地弥漫上来,她眼睛里的亮光像一小片执迷不悟的礁石,渐渐的被没了顶。 她仰起头,抹了一把眼睛,回想起来——忠义是没了。 她咬咬牙,准备把另一条腿迈过去,心里指望着到那边还能团圆。 就在这时,“天幕”上的图片陡然撤了,一段视频插播进来。 草草搭出来的背景是一面苍白的墙,几道光从不同角度打上去,亮得有点刺眼,一个穿着黑衬衫的年轻男子出现在屏幕正中央,大约是设备设置得仓促,像素和尺寸并不匹配,他整个人被拉长得有点失真。 那是她临走时本想告个别,没等到的那个年轻人。 “天幕”上的人轻轻扶了一下话筒,开了口:“阿姨好,我到现在还没有收到有关您的任何消息,对我来说,这就是好消息,我想试着通过这种方式跟您说几句话,万一您能听见,我想求您给我两分钟的时间,听我说几句话。” 王秀娟有些畏惧地看着突然出人的屏幕,心里茫然地没了主意,只好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随后才想起他们谁也看不见谁。 骆闻舟此时正在横穿中央广场,左耳的耳机里听着各小组的进度汇报,右耳留心着周围环境,一心二用地吩咐说:“中央广场找几个人维护一下现场秩序,人手不够让保安兄弟们帮个忙,不要让围观的人乱说话干扰她的情绪——” 这时,大屏幕上的费渡开了口:“阿姨,我自己的妈妈如果还活着,应该是跟您差不多的年纪。” 骆闻舟听了这一句,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但是看归看,他脚步不停,飞快地穿过广场空地,赶往下一座建筑物:“3组,临街的那几个大高楼顶楼有监控,可以直接调,不要浪费时间。陶然你那边注意疏散通道,4组跟我去东区的双子大楼,有几个楼层正在施工,重点排查。” 费渡略微有些低沉的声音如影随形地追着他匆忙的脚步:“……我比忠义回家回得勤一些,毕竟他得辛苦攒钱给您治病,我当时只是个无所事事的学生,每周末,她都会提前在花瓶里换好鲜花,强打精神准备好我喜欢吃的东西,打扫我的房间,把我的被子拿出去晒。她不喜欢和保姆住,所以这些事都必须独自完成——您也会给忠义晒被子吗?” 王秀娟难以忍受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泣,旋即被卷入了风中。 而抽泣的风从高楼楼顶盘旋而下,刮过骆闻舟见汗的鬓角,像一声掠过的叹息。 “可是有一天,我满怀期待地回到家,推开门,却发现门口的花瓶里只有一堆枯枝败叶,所有的窗帘都拉着,屋里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等我战战兢兢地来到她房间里,发现等着我的不是晒好的被子,而是她的尸体。”费渡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您不久前才和我说过,‘我妈肯定每天盼着我回家’,可是当时办案的民警告诉我,她是在我回来的前一晚死于自杀——我每周都是固定的时间回家,她一直都知道。” “妈,我一直很想问您一个问题,什么样的妈妈会掐着时间,特意把自己的尸体留给她的孩子呢?我每天都在想怎么样讨你喜欢,怎么样能让你高兴一点——怎么样攒够给你治病的钱,还清当年人家借给我的手术费……钱还没有还清,我现在一个人在冰库里回不了家,你就打算把我扔在那不管了吗?你们如果都这么狠心,为什么以前还要表现出好像很在乎我们的样子?” 王秀娟缓缓地就着跨在防护栏上的动作蹲了下来。 费渡停顿了片刻,再一次伸手按在话筒上,心里默数了五下。 与此同时,画面角落里放上了那辆神秘租车的车型与车牌的文字信息。王秀娟文化程度有限,对文字十分不敏感,但围观的路人们却看见了,纷纷拿起手机,呼朋唤友地转发。 “骆队,双子大楼的施工队说他们在趁周末检修大楼电力系统,停电时间超过一个小时了。” 骆闻舟的后背已经被汗浸透了,叫他活活体会了一回老廉颇负荆请罪的滋味,只恨不能就地跟自己那后背拆伙,让脊梁骨兜着五脏六腑净身出户、逃之夭夭。 他抬头看了看高耸的双子塔,一咬牙:“上去。” 费渡沉默了一会,继而又放缓语气,把方才刻意混在一起的自己和何忠义重新拆开:“阿姨,凶手还没抓到,您还什么情况都没了解,这么稀里糊涂地下去,打算怎么和忠义说?我想再求求您,无论您现在在什么地方,能不能尽快到广场上来?我们都在找您,咱们一起去抓凶手,等抓住了,您还得把忠义带回家呢,我也还想能再跟您多待一会。” “您能不能……再给我一次假装看见妈妈的机会?” 王秀娟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她把三魂哭出了七魄,想要把自己砸在这城市脸上的勇士之心也随着眼泪付之东流,她重新软弱成了刚到燕城时惶惶然不知来路的女人,甚至于从高处看下去时,她突然觉得有些腿软。 王秀娟别开往下看的视线,但还是一时站不起来,她试着抓住了防护栏,想把迈出去的那只脚缩回来,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看似坚固的防护栏居然只是虚搭在那里的,王秀娟毫无提防,一抓之下,断裂的护栏轻飘飘地荡了出去,她重心顿失,整个人往后倒去。 王秀娟睁大了眼睛,脑子里“嗡”的一声。 千钧一发间,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抓住了她那只堪堪被半开的护栏卡住的脚,女人本能地剧烈挣扎,细伶伶的脚踝险些从他手里滑出去。 骆闻舟双臂被人体的重量狠狠一抻,刚缝好的后背顿时皮开肉绽,整个人好似被一分为二,他全凭意念抓着那女人,吼道:“别动!” 好在他不是自己上来的,跟着人立刻扑上来,三分钟后,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已经没了意识的王秀娟拽了上来。 骆闻舟平时总觉得自己能随时上天和孙悟空大战三百回合,这回却脱力得险些站不住,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干脆很没形象地往地上一坐,喘得有点缺氧,等听到人说了一句:“骆队,人还活着!” 他紧绷成一团的肌肉才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骆闻舟发现后背上的血和汗已经混在了一起,疼得他抽了一口断断续续的气:“嘶……操,真要废了……” 这时,对讲机里就传来郎乔的声音:“老大,刚才有对小情侣举报说在景观公园里看见了嫌疑人的车,内置灯亮着,恐怕凶手还在里面,他们没敢过去!” 骆闻舟:“公园?在哪?” “距离中央广场大约一公里吧,晚上挺人迹罕至的,除了野鸳鸯也没人往那边去。” “不对,不可能那么偏僻,”骆闻舟在难忍的疼痛中,闭上眼,“协调施工维修队,让他们给开一下大楼的应急备用电源,打开所有监控,监控死角就派人过去蹲守——这个凶手派律师刺探调查情况,又从市局直接拐人,我不相信他还没看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肯消停地躲到没人的地方。” 第27章 于连 二十六 那些高楼有色泽冰冷的外立面,直上直下的躯体压迫感十足,大厅里往往铺着光可鉴物的石砖,前台和保安会对每一个涉足其中的人投以注目。 一栋楼有一栋楼的电梯分布——电梯们各有各的规矩,有的不能上、有的不能下、有的要区分单双数楼层,有的则必须刷卡才能使用,它们有一套自成一体的规则,常常让陌生人一头雾水,继而对这拒人千里的小小“国度”心生隔阂。 但双子大厦不同,哪怕它已经几经装修改造,对他来说,还是了如指掌——他曾经在这里做过半年的实习生,后来依然没能留下,他们宁愿要一个只懂欧美法系的“名校”留学生。 现在,他已经今非昔比了,那些摆着好看的法务只能审一审基本的合同,真做起对专业度要求非常高的案子,他们还是要把他请回来当顾问。在这幢大楼里,当年的实习生小赵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赵老师”。 但每一条长廊、每一处隐藏在暗处的楼梯间,依然都在他心里条分缕析。即使没有停电,他也有把握避开楼里的监控。 可惜天时地利人和俱全,还是被人搅了局。 当他混在人群中,准备在“天幕”上看一场绚烂的“表演”,却被费渡中途截断的时候,他出离愤怒了,几乎立刻确定,这是一场手段卑劣的借势炒作——也许是为了给他的狐朋狗友撑腰,也许根本就是有什么商业目的。 这些人掌握着他难以想象的财产和社会资源,哪怕个个是草包,哪怕一份普通的尽调报告也能把他们听得昏昏欲睡、哈欠连天——只要偶尔在无数专业人士的努力下,假装做出一两个显而易见的结论,他们立刻就会被吹捧成“青年才俊”。 一个警察带着几个临时过来帮忙的夜场保安赶来维持秩序:“各位,请别在高层建筑物附近逗留,我们还在排查楼顶,这里有一定危险性,配合一下好吗?谢谢,不好意思,都是为了大家的安全……” 人群应声缓缓移动起来,谁也没注意到,一个斯文白净的男人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警察来疏散这里的人群,说明他们已经快要查到这里了,而那蠢女人还没有跳下来。 他不知道她是临时害怕了,还是被那小白脸低劣的表演蒙蔽了,按理说他都做好了预案——a座楼顶上只有一个方向面朝中央广场,他特地在防护栏上做了手脚,就算她临时犹豫,那松动的防护栏也会帮她做好决定的。 他的安排理应万无一失,到底出了什么意外? 他必须要回去看看。 他简单盘算了一下,耍了个滑头,没有进入a座,而是绕到了b座一端,从写字楼底部一家咖啡厅的偏门潜入,轻车熟路地上了专供快递和外卖跑腿的应急通道,一路跑到了八层——在双塔之间有一个空中走廊,正好连着八层的应急梯。 空中长廊的出入口有监控,但没关系,长廊一侧有绿植墙,后面有供一人穿过的缝隙,是监控死角。即使他知道双子大楼停电停得一片死寂,监控全都中看不中用,还是决定最大限度地小心谨慎。 这场停电真是命运送给他的礼物。 他心里得意,步履轻快地穿过绿植墙,没注意自己带起来的风把一片爬墙植物碰的摇摆起来。 成排的绿植墙挡住了摄像头,他没有留意到,随着叶片的微微颤动,原本死气沉沉的监控摄像头突然转过了一个非常小的角度—— 骆闻舟是跟着急救人员一起下来的,把王秀娟送上了一辆救护车。一回头,正好看见陶然和几个刑警押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男人上警车,那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感觉到他的注视,仇恨愤怒的目光立刻戳向他。 陶然冲他比了个手势,扬起手中的证物袋,里面装着一副手套。 骆闻舟点点头,叼起一根烟,将那阶下囚上下打量了一番。 男人愤怒地朝他吼:“我只是回来取一份文件,你们凭什么随便抓人?你们有证据吗?警察破不了案就随便抓个无辜的人顶罪吗?放开,你们这些野蛮人,弄皱了我衣服你们赔不起!” “哎哟,金贵,”骆闻舟叼着烟说,“吓死我了,看来穷鬼得先找费爸爸借点钱。” 看着那男人别强行押进警车里,骆闻舟伸手给了他一个飞吻:“拜拜。” 话音没落,一只手伸过来,毫不客气地抽走了他嘴里的烟。 郎乔的妆早就花了,露出奔波大半宿的黑眼圈,闹得一张脸上除了眼睛什么也没剩,她顺手把烟往几步以外的垃圾桶里一扔,指着后面的救护车:“你也给我上去!” 骆闻舟:“……” “你看看你这花红柳绿的德行,”郎乔没好气地数落,“赶紧上车,明天老实在医院待着,别回来了。” 骆闻舟叹道:“闺女,还没成人,就打算要夺父皇的权啦?” 郎乔七窍生烟,用尖尖的手指戳他:“你……” “哎,别闹,”骆闻舟打断她,“知道费总去哪了吗?” 郎乔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幕”,“天幕”上已经正常播放起了闭幕式预演,此时进入了尾声,灯火绚烂得晃眼,不过跟方才的警匪片现场比起来,灯火表演显然差了点意思,围观群众们都无聊地去朋友圈里刷话题了。 “不知道,一直没看见,你找他……”郎乔扭着脖子找了一圈,再一回头,骆闻舟已经没影了。 骆闻舟随手从一辆警车里扒了一件不知谁放在那的外衣,往身上一披,遮住血迹。打费渡的电话,通了,却没人接。骆闻舟于是大步往经贸中心走去,先去了控制室,看见一帮工作人员正在吃夜宵,一问才知道,费渡已经走了。 他问清了费渡的大致去向,随即追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打电话,最后,终于在楼后面隐约听见了 “you raise me up”的铃声。 骆闻舟循声找过去,发现那里有个的小花园,被灌木包围,里面有几个石头桌椅,抬头能看见“天幕”的一角,没有路灯。 费渡坐在其中一个石墩上,也不嫌脏,他斜靠在石桌上,手机放在一边,像个公放的音响。 骆闻舟挂上电话走过去:“让我给你点歌听是吧?” 费渡懒得理他,合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 骆闻舟僵着上身,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坐下:“你怎么不去看看她?” 费渡懒洋洋地开了口:“不是都救回来了吗?” “凶手把楼顶防护栏弄松了,”骆闻舟说,“就差一点。” 费渡敲着节拍的手倏地一顿,睁眼看着他,却正好对上了骆闻舟的目光。 骆闻舟的脸色十分憔悴,他坐下来的时候,后背不自然地板着,看起来有点半身不遂。 可是他的眼睛里却不知从哪里映出了两簇光,微微跳动着,并不灼人。 有那么一瞬间,费渡觉得这个还算熟悉的男人有点陌生了起来。 骆闻舟眉目清晰俊朗,身材依然很好,看不大出年纪,说他三十有人信,说他二十大概也有人信——不过费渡知道,他真正二十出头的时候倒不是这样的。 那会骆闻舟是个真正的少爷,拽得很有水平,说话常抖机灵,非常不留情面,因此相由心生,总是带着一股张扬跋扈的奶油味。 而此时,他的外表像是一座被被岁月打磨过的石雕,原本模糊的轮廓清晰了起来,浮在表面的灵魂却沉淀了下去,从更深的地方看过来,竟近乎是温柔的。 骆闻舟略微变换了一下坐姿:“你方才在天幕上说的话,是真的吗?” 费渡十分无所谓地一扬眉:“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混淆自己和她的经历,试着跟她建立感情联系。” 骆闻舟迟疑了片刻——他跟费渡好好说话的经验不多,总是一不小心就进入互相人身攻击的环节,好半天,他也没斟酌出合适的措辞,只好一如既往地有什么说什么。 骆闻舟:“当年我调查过你爸。” 这并不新鲜,一个女人无声无息地死在家里,独子坚持认为她不是自杀,为了保险起见,除了法医证据外,肯定也要稍微查一查死者身边人的,因此费渡略带几分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很想让他别再说废话。 “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有另外一拨人也在跟踪调查他,抓回来一问,发现是一帮自称‘私家侦探’的无业青年,是你花钱找的吧?” 费渡的耐心到了头,站起来就要走。 “还有一次,你在陶然家写作业,留下了几张没用过的演算纸,上面有压痕,后来我用铅笔把它涂了出来,发现是一份你父亲的行程表,当时已经是你妈出事后两年多了,当时我就想,这两年多,你是一直在注视着你爸的行踪吗?”骆闻舟没在意他的态度,静静地说,“我曾经一度觉得这件事让人毛骨悚然,后来你爸又出了意外……” 费渡听到这里,脚步一顿,他正好走到骆闻舟身侧,忽然无声地微笑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骆闻舟,目光有一点危险问:“你怀疑是我做的手脚?” 骆闻舟正面迎上了他那随时能飞出桃花的眼神,忍不住心生感慨——这小子长得实在是很对得起观众。 费渡略微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耳语似的对他轻声说:“很可能就是我啊,骆队,你想想,他死也好、变成植物人也好,我都是他巨额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只要……” 他话没说完,骆闻舟突然强行打破了这个装逼进程,他一伸手揪住了费渡的领子,把他的脖子拉低,随后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 那手心太烫了,费渡觉得自己好像被一个烙铁打了一下,整个人惊愕地往后退了半步。 骆闻舟:“我跟你好好说话,你怎么那么讨人嫌?” 费渡回过神来,愤怒地往回扯自己的领子——到底是谁讨人嫌! 结果骆闻舟下一句说:“但是我突然觉得,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肯在大庭广众之下剖开自己胸口的人,不应该是个危险的人,我是打算为了这些年的偏见和怀疑给你道歉的。” 费渡愣了愣,然而还不等他一个冷笑酝酿成熟,他的领口突然毫无预兆地往下一沉,骆闻舟重重地往前倒去,正好扑到了他身上。 费渡顿时觉得自己是被一张滚烫的电热毯裹住了,一愣之后,他试探着伸出手背在骆闻舟额头上碰了碰,滚烫,烧得快冒烟了。 费渡又捏着他的外衣角,掀开看了一眼,一眼过后立刻扭过了头——又想吐了。 他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原地戳了一会,好不容易平息了翻滚的胃,面无表情地盯着骆闻舟,好像在琢磨这块五花肉是炖着吃还是煎着吃。 随后大约是觉得此人皮糙肉厚,口感太老,费渡十分嫌弃地“啧”了一声,弯下腰比划了几个姿势,既不想背着他也不想抱着他,试着拽着他的腰带往肩上扛,又发现这货有点沉。 费渡把晕过去的骆闻舟扔在一边的石椅上,拿起快要没电的手机拨了陶然的电话。 “喂,110吗?”他语气不怎么好地说,“我捡了个老大爷,好像快不行了,怎么交公?” 第28章 于连 二十七 骆闻舟百无聊赖地趴在病床上,因其越狱经历,被列入重点看管对象,隐约听见陶然和医生说话,过了一会,医生走了,病房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软底皮鞋的脚步声传来。 骆闻舟头也不回地开始念台词:“我是要不行了,你一定要……早点找个好人嫁了,嫁了别人,也别亏待了一锅,一锅命苦,是个就从小没娘的娃……” 陶然好似吃了鸡毛,重重地咳出了一长串。 骆闻舟听这声音有点不对,连忙扭过头去一看,正看见他们陆局背着手站在旁边。 陆局和蔼地回答:“我也想啊,但是老菜帮子一个,实在是嫁不出去啦!” 骆闻舟:“……” 他连忙老老实实地撑着床板爬起来:“陆局。” 陆有良把公文包放在一边,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边,伸手撸了一把自己的球寸,指着头顶说:“看见没有,猴崽子们,一宿,我这头发白了一小半。” 骆闻舟和陶然一坐一站,都没敢吭声。 “今天早晨,我先被上面叫去问话,然后又赶着去见了王洪亮一面,”陆有良叹了口气,“王洪亮这老东西,拽着我的袖子声泪俱下,说自己管理监督不严,负有严重领导责任,还说请求组织不要对他从轻发落,简直……” 当着小辈人的面,陆有良作为一个有素质的领导,到底把后面那句骂街的话咽下去了。 他沉闷地一摇头:“黄敬廉他们那伙人招出什么了吗?” “两个小组正在轮流审,”陶然说,“看他们能挺多久吧,另外我们已经申请去清查王洪亮的个人财产,不过就目前来看,他的财产恐怕早就转移走了,表面上的没有问题。” “查个底掉也得揪住他的尾巴,这个事证据一定得硬,必须得办得扎扎实实的,否则跟谁都没法交代。” 骆闻舟听了这句话,心里突然一动:“陆叔,张局呢?” 分局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张局才是真正的上级部门监管不力,张东来又搅合在另一桩杀人案里牵扯不清。 此事不言而喻,陆有良叹了口气,伸手按了按骆闻舟的肩膀。 他转头又问陶然:“何忠义那案子怎么说,两件事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陶然不像骆闻舟,跟谁都敢嬉皮笑脸,他在陆局面前多少有点紧张,下意识地靠墙根立正:“今天凌晨抓住了嫌疑人赵浩昌,从他兜里搜出了一副手套,手套上沾了铁屑和油漆,嫌疑人应该是戴着这幅手套去给双子大楼顶层的安全护栏做了的手脚,但是他很狡猾,只承认自己确实弄松过栏杆,为了‘恶作剧’,对其他事全部矢口否认。另外,他还声称自己五月二十号当晚有不在场证明。” 陆有良问:“你们不是有死者二十号晚上在文昌路出没的确凿证据吗?” “监控只拍到死者在文昌路口下车,之后就失去了他的踪迹,”陶然说,“而赵浩昌的同事说他一直在公司加班,咱们不可能因为死者从他公司附近经过就说他杀了人。现在咱们手里有这段监控的事,还没有透露给赵洪昌——他是个律师,虽然不是专攻刑法的,但脑子很快,很有可能当场能听出我们的底牌就这一张,到时候就被动了。” 骆闻舟苦笑,感觉费渡跟赵洪昌这两个衣冠禽兽实在是心有灵犀,不在场证明的思路一模一样:“王秀娟那边能指认吗?” “受害人王秀娟说当晚接走她的人戴着墨镜和口罩,头上有假发,衣服也换过,外貌特征难以确认。”陶然顿了顿,“我们给她看了赵浩昌的照片,她好像也没什么印象,汽车租赁公司那边情况差不多。嫌疑人用的假发和外衣我们在那辆被弃置的租车上找到了,没能提取到指纹。下一步什么策略,考虑安排‘测谎’吗?” “可以准备,”骆闻舟想了想,“但是不急,有个疑点我们还不清楚,何忠义案和分局的案子到底有什么关联?” 陶然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忽然连震了两次。 陆有良和骆闻舟一起看向他,陶然抬起头:“一个坏消息和一个不知有没有用的线索——坏消息是,张东来领带上沾的血迹经过dna检测,确实属于死者何忠义。” 陆有良神色有些凝重地站了起来。 骆闻舟:“线索呢?” “线索是王秀娟刚刚想起了照片上的人,说他看起来很像当年他们村里一个叫‘赵丰年’的男孩,只是变化太大,她一时没认出来。” 赵丰年——“冯年”哥。 骆闻舟当时就要站起来,站到一半险些折了腰:“嘶……有、有个人跟我说,凶手很有可能有前科,马上去查从‘赵丰年’到‘赵浩昌’的来龙去脉,重点看看他身边有没有非正常死亡、后来不了了之的案子!” 陆有良把“有个人”仨字重复了一遍,皱皱眉:“话说回来,我听说昨天那个‘见义勇为’的车主后来以闭幕式预演转播权的全额价格买了花市东区‘天幕’五分钟,临时对王秀娟做了自杀干预?转播权得多少钱?” “他说预演的转播权没多少钱,”陶然十分实诚地回答,“还没他那车贵呢。” 陆局顿时感觉自己头上硕果仅存的几根黑毛又有要自行美白的趋势。 “你们刑侦队……”老头掂量着他听说的金额,血压有点要往上飙,斟酌着问,“你们了解过情况吗,是不是有哪个女同志‘个人感情生活’上遇到什么麻烦了?” 骆闻舟和陶然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陆有良认真回忆了一遍刑警队都有哪些女青年,不确定地问:“不会是小郎吧?”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郎乔那个二百五招不来霸道总裁,再一看骆闻舟,陆有良想起了一些至今都比较不能接受的“秘密”,忽地一瞪眼,指着骆闻舟问:“不会是你小子招来的吧?” 骆闻舟立刻说:“冤,千古奇冤!” 陆局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见骆闻舟眨眨眼,回想了一下,又煞有介事地点了一下头:“不过听起来我倒是也不亏——唉,可惜太混蛋了点,跟他过一个天能让他气死八回,还是拉倒吧。” 陆有良没料到他不要脸得这么豁达辽阔,气得血压直接冲到了一百八,他无言以对地伸手点了点骆闻舟:“时间紧任务重,谁关键时候出幺蛾子,就给我小心着点!” 等陶然送走了愤怒的领导,回到病房,却发现骆闻舟正偷偷摸摸地开着窗户抽烟。 “哪来的?” “陆老头兜里摸的。”骆闻舟说,“哎,是兄弟不?我一会还得跑,你掩护我一下。” 陶然太阳穴直跳:“你又要干嘛?” “陈媛——就是开黑车的那孩子他姐,离奇死亡前半个月,曾经跟一个许久没联系过的女孩通过电话,我总觉得那通电话不太寻常,想去找她了解点情况。” 陶然无奈道:“你非得今天?” 骆闻舟弹了弹烟灰:“越快越好,局里压力太大了。” 陶然皱着眉打量了一眼他们队长的熊样,想絮叨两句,想了想,感觉说也白说,只好妥协:“行吧,那女孩叫什么,干什么的?” “崔颖,是燕西政法研二的学生。” 陶然倏地一愣:“燕西政法?那个死了的陈媛难道也是燕西政法的?” 骆闻舟:“怎么?” “赵浩昌就是燕西政法毕业的!”陶然飞快地说,“去年好像还受他们导师的邀请,回去当了一阵子社会实践导师!” 骆闻舟直接把烟头按灭在窗台上:“操,走!” 此时,另一间病房中,郎乔眼睛眨也不眨地听何母王秀娟说话。 费渡在旁边戴着一次性的手套削苹果——按理他不应该在这里,只是王秀娟寻死未果,又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醒过来以后情绪一直不稳,成了个需要“监护人”在场才能说出几句整话的“老孩子”。 费渡就成了她的临时“监护人”。 郎乔轻声问:“那何忠义有没有跟您提过他在燕城遇见赵丰年的事?” 何母小幅度地摇摇头。 “关于这个赵丰年,您还记得什么吗?您一开始没能认出他来,是他已经很多年没回过村里了吗?” 何母看了费渡一眼。 费渡没插话,鼓励性的冲她笑了笑,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一次性的纸盘里,又插了两根牙签,摆在两个女人之间:“天干物燥,补充点维生素。” “他没的回,家里没人了。”何母声音有些沙哑,缓缓地说。 “他们家里原来有一个瘸子爹,一个哑巴娘,除了他,还生了三个娃——两个女娃,一个男娃,家里困难啊,好不容易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大家都说好运要来了,谁知有一年冬天,大半夜里,村里有个傻子被家里人关在门外,他没处去,一边游荡一边弄火暖和,一不留神把赵家院门口的那棵大树烧着了,当时正好刮大风,‘呜呜’的响,大家伙都睡觉呢,谁也没注意,傻子不晓事,不知道求救……着火的大树中间烧断了,当时就倒下把房子压垮了,一家老小……除了老大丰年当时不在家,逃过一劫,全死了,太惨了。” 第29章 于连 二十八 除了小时候学校组织的“学农活动”,郎乔就没有离开过城市,听到这里,她一时没能理解,忍不住追问:“不是,您是说……赵家门口一棵树着火,倒下来之后把他们全家都烧死了?他们全家难道都住一间屋?” “他们家房不好,”何母细声细气地解释,“我们那落后,我记得……是有了忠义以后,才流行起翻盖砖瓦房。他们家男人做不了活计,娃又多,平时吃喝拉撒都顾不过来,哪有钱盖?一直都是住过去的老房子,冬天下一点雪都要马上扫干净,不然房顶就塌了。” “好不容易供老大读出书来,全家都可以指望他了,那两口子欢天喜地的,说这回儿子在城里上班,有钱了,家里就靠他了,新房能盖了,又聋又哑的老幺和二丫也有指望了。当时正好刚扒完厢房,两个丫头没地方住,在爹妈屋里打地铺,着火的大树一倒,把房梁砸倒了,老两口子当时就被砸死了,两个丫头岁数都不大,一个被压住了腿,另一个听不见,可能脑子也有点慢,吓慌了,就知道想把妹妹拉出来,结果自己也没跑出来,小的才不到两岁,就更不用提了。” 郎乔愣了半晌,连忙打开笔记本一通记:“正好是修房子的时候着的火,当时赵浩昌——赵丰年在什么地方?燕城吗?” 何母想了半天:“没有,好像是专门为了房子的事回了趟老家……但是那天他不在,去县城看老师了还是什么。唉,要是他在就好了,这一家,小的小、残的残,要是有个好好的大小伙子在,哪至于落这么个下场呢?” 这诡异的故事把郎乔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怎么知道是傻子干的?” “他就在旁边嘛,手里拿着一盒洋火,最早救火的跑过来一看,发现他还在那无动于衷地点树叶玩。问是不是他点的,他就嘿嘿笑,还点头。” “这件事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了。一个傻子,什么都不懂,能把他怎么样?傻子爹妈没了,哥哥嫂子都拿他当累赘,嫂子到处撒泼,说自己家没钱,不负责,让他们把傻子绑去枪毙,镇上派出所还来人了,一看是个傻子,也没什么办法,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 郎乔脱口说:“那怎么能不负责,无行为能力人侵犯他人生命财产,监护人不应该承担相应赔偿责任吗?” 何母茫然而畏惧地回视着她,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天书。 郎乔和她面面相觑片刻,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尴尬得一时忘了词。 这时,一直没吱声的费渡非常适时地插了句话:“您记得这个赵丰年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和忠义关系怎么样?” “怎么不记得,全村就数赵家老大最有出息,忠义他们一群小的从小都爱围着他转,其实人家大孩子根本不愿意带他们玩,经常随口把他们糊弄走,就那群小傻子满口‘丰年哥长、丰年哥短’啊。”何母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圈突然红了,旁边递过一张湿纸巾,她接过来胡乱往脸上抹了半晌,“赵家老大挺知书达理的,在家的时候不怎么出来,就是一个人在屋里看书。有时候去地里给家里帮忙,遇见村里熟人,他都是打个招呼就没有二话了,是个话少的孩子。” 费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后来这个赵丰年也一直也没回去过。” “都不知道他去哪了,没想到他在城里还改了名,变化还这么大……”何母说到这里,话音突然一顿,缓缓地睁大了眼睛,她好像如梦方醒地回过神来,“昨天开车把我拉走的人就是赵家老大吗?这……看不出来啊!他……他怎么也没跟我说?他是不是跟我儿子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费渡叹了口气,略微前倾,用一种非常舒缓的语气说:“还在调查,您当时为什么会跟他走,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他是个专门替人打官司的人,一个姓刘的同行正好是那个有钱人的状……状——就是昨天晚上到公安局去的那个人。” 费渡:“刘律师。” “对,律师,他说那个刘律师手上有凶手杀人的证据,因为实在良心不安,偷偷去公安局举报,可有证据也没用,那凶手是个大人物,警察不敢管,我儿肯定是要白死的……我急了,问他那怎么办。他说,这个社会,想伸冤,就得能豁出去——” 接到郎乔电话的时候,陶然正充当司机,带着轻伤不下火线的骆队前往燕西政法。 “我找人查了查,赵浩昌刚毕业的时候,没钱租房子,在花市西区住过大半年,这应该能解释他为什么会熟悉西区地形。另外我和刘律师确认过,刘律师说,赵确实很关心张东来的案子,张东来没放出来的时候,他比张婷关心得还详细。”郎乔喘了口气,又说,“而且刘律师很肯定地说,领带的事关乎他的职业生涯,除了警方,他连自己老婆都没透露出一个字,赵浩昌绝对不可能知道。” 车载电话是免提,骆闻舟在旁边打断她:“他可以狡辩说权贵都这样,或者干脆说是他编出来骗王秀娟的,‘豁出去’也不一定是让她自杀,只是让她到大庭广众之下喊冤——太模棱两可了,有更硬的吗?” “还没有,不过他家当年的事也很蹊跷,这事要是落在一个普通的村民头上,最后不了了之,我信,可是赵浩昌当时已经工作了,他会善罢甘休吗?我看他玩操控舆论的那一套挺溜的。” “速度打个报告,走手续,从他们镇上派出所调取当年赵家案的留档。”骆闻舟想了想,“他给何忠义买的那部手机能追踪吗?” 郎乔叹了口气:“走私的水货,追不到。” 骆闻舟:“那当时的十万块钱呢?” 郎乔旁边有个声音慢悠悠地□□来:“在一些比较错综复杂的并购项目里,‘靠谱的’法律顾问经常会有灰色收入,有时候可能就是简单粗暴的现金,你查不到的。” 骆闻舟:“……” 明明是很客观的一句话,从某个人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像挑衅? 骆闻舟:“那费总有什么高见?” 电话里好一会没吭声,骆闻舟都以为他随便撩了一句就自己走了——这事费渡干得出来——这时,费渡忽然说:“我今天早晨给张东来打了电话,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的领带去哪了,结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领带丢了,半天才回忆起来,说承光公馆聚会那天,他白天确实去上班了,晚上为了参加活动在公司换了衣服,旧行套都丢在那了。领带那么大一团不可能塞进裤兜里,如果他是换衣服的时候丢的,那么我之前的理解或许有错,赵浩昌拿走那条领带的时候,应该还不知道何忠义在公馆外面等他,也不知道他将会用这条领带勒死一个人。那么他这么做的动机就很值得推敲了。” “你是说,他只是单纯的偷。” “以他的收入,这种不值钱的小东西应该不至于偷窃,”费渡说,“说不定只是收藏纪念什么。” 骆闻舟打了个寒颤:“……收藏张东来的东西?”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张东来第一次以私人身份把他带到承光公馆这种社交场合。”费渡说,“跟何忠义妈妈聊了两句,我突然觉得这个人的性格似乎十分封闭,也许会有一些特殊的纪念方式,你们要不要去查查?” “二郎,听得见吗?申请搜查赵浩昌的家。”骆闻舟当机立断,听见郎乔在电话里应了一声,三下五除二地挂断了电话,回头对陶然感慨,“烧死他全家的是个傻子,‘勒死’他同乡的张东来也比傻子强不到哪去。青年才俊赵律师的一生都在各种大傻子的戕害之中啊。” 陶然嘴唇动了动,没吭声。 骆闻舟:“陶副队,你又有什么高见?” “没有,”陶然迟疑良久,“不是这件事……我就是……突然有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上奏吧,吓不死朕。” 陶然趁红绿灯的时候偏头看了他一眼:“你说,会不会有人在我们还没破案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废话,”骆闻舟说,“你自己杀了人你不知道?还得警察给你盖戳?” 陶然问:“除了凶手呢?” 骆闻舟一愣:“陶然,你想说什么?” 这时,绿灯亮了,后车司机性急地按了喇叭催他们,陶然一抿嘴,转头看路,把车开了出去。 “没什么,”他说,“算了,我胡思乱想呢。我觉得我可以去写小说了——燕西政法的研究生院就在前面吧。” “嗯,”骆闻舟拿出一个资料夹,“我先给崔颖打个电话试试。” 女孩的照片、院系,电话号码等资料一应俱全,骆闻舟刚拨通电话,就看见几个年轻人从研究生院后门走了出来,其中一个女孩正好从包里掏出手机,似乎是对着不认识的来电犹豫了一下。 陶然远远地看了一眼那几个学生,又看了一眼资料夹里的照片,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骆闻舟:“你看,那姑娘像不像你要找的人?” 正说着,女孩接起了电话,同时,骆闻舟的听筒里传来一声迟疑的:“喂?” “是她,”骆闻舟当即下车,不远不近地叫了一声,“哎,崔颖,这边,往右看——” 旁边的年轻人见她在大街上被陌生帅哥喊住,都开始欢脱地起哄,崔颖一脸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警车牌照上,那女孩的脸色倏地一变,活像见了鬼,然后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身就跑! “什么情况?”骆闻舟一边拔腿就追,一边问陶然,“这大姑娘看见你吓得扭头就跑,你完了,陶然,注定孤独一生了。” 陶然咬牙:“你吓的!” 骆闻舟并没打算找个姑娘搭伙过日子,因此毫无压力。两人配合默契,一追一堵,眼看就要追上崔颖,她却跟不要命了一样,直接蹿上了大马路,一辆出租车正好开过来,尖锐的鸣笛声刺破了天空。 陶然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她的后颈,狠狠一拉回拽,把崔颖拽向路边,急刹车的出租车堪堪和她擦身而过,厉风把女孩的长发一下掀到了身后。 惊魂甫定的出租司机拉下车窗破口大骂,陶然也是一口气卡得胸口疼,只好连连摆手道歉。 二十分钟之后,陶然和骆闻舟两人把崔颖带到了一家窗明几净的冷饮店。 “这里行吧?你自己挑的地方,这落地窗外满大街都是人,你叫一嗓子,能招来半个城的人。你现在还可以给你亲朋好友发个短信,告诉他们你在什么地方,”骆闻舟没好气地把自己的工作证往桌上一拍,“警号,你可以拍个照片发微博上——不许直接发我证件照啊,要不打马赛克,要不给我p一下。” 崔颖:“……” 陶然点了几杯饮料,怕崔颖戒心太重,于是没有碰,直接请服务员放在崔颖面前:“为什么跑?” 崔颖低着头不吭声。 “你是怕警车……还是怕警察?”陶然轻轻地问,见她还不吭声,陶然压低声音说,“也许应该是个好消息,花市区分局局长王洪亮昨天晚上被捕了。” 崔颖倏地一愣,终于小心翼翼地抬起眼。 骆闻舟敲敲桌子:“你讲点道理成吗,哎,姑娘,麻烦你把眼镜扶一扶,好好看看,你见过这么英俊的坏人吗?我要是想发财,早靠脸闯天下去了,还用得着铤而走险去违法乱纪?” “别听他胡说八道。”陶然说,“姑娘,我不知道你怎么才能信任我们……” 崔颖忽然小声说:“是不是还有个姓黄的?” 骆闻舟和陶然对视一眼。 她果然知道点什么! “黄敬廉,”骆闻舟正经下来,从手机里调出一张他被拘留时拍的照片,“涉嫌滥用职权、贩毒、谋杀等多项罪名。昨天晚上我抓的,现在背后还有一条光荣的‘绶带’呢。” 崔颖下意识地想开口说点什么,随后却又紧紧地闭上了嘴,充满疑虑地看着骆闻舟和陶然,极力想以她有限的经验判断这两个人到底是真的抓了王洪亮,还是只是编造了事实,随便拍了几张似是而非的照片来骗她。 她甚至看不出骆闻舟那张工作证的真假。 “姑娘,”陶然说,“你认识陈振吗?他是陈媛的弟弟,昨天晚上,陈振死了,我们抓了那些凶手,却因为缺少证据,拿他们背后的人没有办法,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坏人逍遥法外吗?” 崔颖艰难地咬住嘴唇,迟疑良久,她说:“我……我不知道,我要问问我老师。” “为什么要问别人?” “在……在他那里。” 陶然一愣,追问:“什么在他那里?陈媛难道给过你什么东西?” 这时,骆闻舟就用胳膊肘打了他一下。 骆闻舟冲崔颖一伸手:“请,你可以当面打。” 崔颖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到了“赵老师”的名字,拨了过去,打了两遍,她讶异地说:“没人接……” 当然没人接,人都在小黑屋里蹲了一宿了。 骆闻舟煞有介事地摸出个小本:“这样吧,你给我们一个老师的联系方式,我们去找他聊聊。” 崔颖犹豫了一下。 “陈媛去世前两周给你打过电话,我想她告诉过你什么,也都是那段时间前后的事,查查你接触过的老师都有谁,哪个姓赵很容易,问你只不过想省点事。”骆闻舟说,“反正你都泄露这么多了。” 崔颖慌张片刻,果然被他说服了。 “叫赵浩昌,是我们师兄,实践课应邀过来当指导,带了我三个月,”涉世未深的女孩说,接着,她又报出一串电话号码,“这是他的联系方式。” 骆闻舟打量了她片刻,忽然说:“如果我没记错,陈媛毕业以后没有继续读研,直接出去找工作了,你的老师应该不认识她吧?” 崔颖没意识到他在套话,摇摇头:“不认识。” “我听明白了,她交给你一份性命攸关的东西,为了怕被人翻出来,连她弟弟都不知道蛛丝马迹,”骆闻舟说,“你觉得这东西太可怕了,拿着它不知所措,所以去找了一个你信赖的人,把这些东西寄存在了那个人那——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崔颖神色闪了闪,没吭声。 骆闻舟:“这么信任,你这老师长挺帅吧?” 崔颖的脸一下红了。 一边是不信任的警察,一边是暗恋对象,要是再告诉她赵浩昌已经被捕,崔颖什么反应就更不言而喻了。 骆闻舟暗自长出了口气,那怎么办?色/诱吗? 他看着战战兢兢的崔颖,突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第30章 于连 二十九 陈媛生前一定知道自己的任何私人物品都逃不过,甚至身边的近亲属都会被人盯上――西区出了何忠义的事,立在风口浪尖上的那几天,王洪亮紧张之下,连一无所知的陈振身边都有人盯梢,何况当时涉入更深的陈媛? 她一个远近无援的女孩子,究竟是怎么躲开王洪亮的天罗地网,去跟崔颖暗通条款的? 王洪亮他们有没有深度调查陈媛联络过的人,暂时不知道,但他们起码暂时看来和崔颖相安无事,为什么?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王洪亮他们那帮孙子都缺心眼,要么则是他们自以为已经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 陈媛当年曾经通过某种方法,把某种东西送到了崔颖这里,过后没多久,陈媛就死了,王洪亮他们那伙人也相当消停,没有动崔颖——这又说明什么? 骆闻舟眼神微冷。 两种可能:第一,眼前这个涉世未深、一试就知道深浅的女孩子出卖了陈媛。 第二,崔颖惊慌之下,把整件事托付给了一个自己很信任的人——也就是赵浩昌。 赵浩昌不管因为什么,把陈媛卖给了王洪亮。 这时,一通来自市局的电话打到了陶然手机上,陶然接起来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低头在手机上打字给骆闻舟看。 “吴雪春刚才在医院录完了口供,指认黄敬廉等人为贩毒网络提供保护,参与抽成,但是她没见过王洪亮。” 骆闻舟略微皱眉。 陶然字打得飞快:“至于陈媛,她说那叫‘鲜儿’,吴雪春的原话是:黄上面还有个不露面的人,嫌场子里的姑娘脏,平时只喜欢玩外面的,遇上不好‘调教’的,就会用一点药,玩腻了人也废了,到时候就会丢到他们那里。” “吴雪春说黄敬廉他们中有个人喜欢录像,根据指认,我们在那个人的电脑上搜到了一些视频,大部分是聚众吸毒淫乐的,其中有一段拍到了陈媛,法医根据图像判断,她当时很可能已经死了。” 骆闻舟递给陶然一个疑问的眼神——黄敬廉交代了吗? 陶然摇摇头。 骆闻舟默不作声地把烟盒转了几圈,突然开口说:“让他们把那段视频传过来。” 他吊儿郎当的态度陡然严厉起来,把崔颖吓了一跳。 崔颖身上学生气很重,长发,戴一副秀气的眼镜,有一点咬吸管的习惯,睁大眼睛看过来的时候,里面有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 天真的坐在这里一惊一乍地喝饮料,不天真的已经死了。 “传过来给她看看,”骆闻舟一反方才的插科打诨,伸手把桌上的饮料推开到一边,“崔颖,我不想跟你兜圈子了,现在老实告诉你,你这位赵老师已经被捕了。” 崔颖睁大了眼睛:“什……” 陶然手机振了一下,一段截取的视频文件传了过来,骆闻舟接过来,打开后直接推到崔颖面前,画面上光线晦暗,群魔乱舞,尖叫声此起彼伏,录像的人手舞足蹈,镜头看得人头晕。 一个男人晃晃悠悠地从一道小门里出来,冲着镜头招招手:“你们看看,这个好像不行了。” 他话没说完,已经神神叨叨地自己笑了起来,这迷之笑点是典型的吸毒过量症状。然后他一弯腰,从身后的门里拖出了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 崔颖不知道这是什么限制级镜头,下意识地就想移开视线,骆闻舟却紧紧地盯着她:“赵浩昌涉嫌谋杀,抛尸,绑架诱拐等多项罪名。” 崔颖的手腕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接着,手机视频的镜头霍然拉近,拿着摄像机的人在背景音里笑嘻嘻地发嗲:“让我拍一下,让我拍一下嘛。” 镜头一边上下起伏地跟着陈媛的尸体,一边没完没了地对着她的脸和隐私部位拍,崔颖一把捂住嘴,看起来快要吐了。 与此同时,骆闻舟一拍桌子:“你看清楚,陈媛就是这么死的。” 崔颖猛地站了起来。 骆闻舟:“她信任你,把一样很重要的秘密交给你,你居然转手就给了一个人渣!让她落到这种下场。” “不、不是……”崔颖声气微弱地摇着头。 骆闻舟不留情面地反问:“不是他出卖了陈媛,难道是你?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什么她给你打过电话没几天就死了?” 万年陶白脸悄悄进入状态:“你别吓唬她——姑娘,陈媛最后一次和你联系,之后不到两个礼拜,就意外身亡,这一点我搭档没骗你——你们俩感情好吗?” 崔颖踉跄着跌坐下来:“你们胡说,赵老师不是那种人……” 陶然轻轻地问:“那他是哪种人?” “他很成熟,也很冷静……他、他对我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他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现实本来就是弱肉强食,那些侥幸成为食肉动物的人,就是会毫无怜悯地分食猎物的血肉……” “能捕猎豺狼的,只有虎豹,做为一只兔子,只能等,等合适的时机,或者自己成为虎豹。”崔颖带着哭腔说,“他说那些警察都是垃圾,他不可能跟他们同流合污的。” 她话已经出口,才意识到面前的两个人也是警察,连忙咬断了话音,哽咽着不吭声了。 陶然:“你相信我们吗?” 崔颖用力揉着衣角。 “你的赵老师现在已经是虎豹了,”骆闻舟冷冷地说,“昨天晚上花市东区跳楼未遂事件在朋友圈刷屏,你没看见?” 陶然紧接着说:“赵浩昌杀了人,并且把他抛尸到了所谓‘金三角空地’――看你的反应,你知道这地方?” 崔颖抽了一口气,看起来好像僵住了。 陶然把声音放得更低:“怎么?” “他……他跟我开玩笑的时候说过,要是杀了人,小心地避开他们,丢在他们的交易地点,那些垃圾肯定连查都不敢查……” “崔颖,”骆闻舟沉声问,“你到底给赵浩昌看过什么?” “一段视频,”崔颖六神无主地说,“只有一段视频。” 她说着,一咬牙,从脖子里勾出了一条红绳,绳上拴了一根鸡骨头形的护身符,她将那根小骨头从中间一分为二,里面是一块袖珍的u盘。 就在骆闻舟感慨这傻孩子有点什么东西居然贴身放着的时候,郎乔带人来到了赵浩昌的家。 那里窗明几净,装修审美偏向于西化,有巨大的落地窗和酒柜,位于繁华地段的一座大高楼上,有一览众山小的视野。 乍一看,他家里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就是一个典型的城市中产之家。 搜查人员翻来覆去,终于确定这屋子既没有密道也没有不为人知的保险柜,它干净得就像个酒店的样板间。 “什么都没有,”郎乔站在采光良好的客厅里,叉着腰给骆闻舟打电话,“柜子、橱子……床底下都翻了,都是普通商品楼,开发商交房的时候好几百套都长一样,不可能单独给他开辟一个密室出来。总共就一百来平,我们一寸一寸地查过来的,除非他们家有个任意门,否则不可能藏匿东西。老大,我查过了,除了这里,赵浩昌名下没有其他房产,如果真像费总猜的那样,他会把那么变态的东西放在别人的地盘上吗?” “哦,对,”郎乔顿了顿,又补充说,“当年纵火案的相关材料也传过来了,没什么有用的,一个是时间太长,一个是当时村民们都说是傻子干的,也没仔细查,就有几张现场和纵火者的照片。” 照片上的傻子确实是一副缺灵魂短智慧的相貌,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大棉袄,一对套袖只剩下了一只,脏得没眼睛看,得非常仔细,才分辨出一点小碎花。 骆闻舟略微顿了一下:“你稍等,通过一下视频申请。” 郎乔一愣,点了通过,发现视频那头对着一个电脑屏幕。燕城市局中整个刑侦队——连同陆局一起,都围在旁边。 电脑上正在播一段视频,画面是用针孔摄像头拍的,刚一开始对准了一片模糊不清的黑色背景,随后响起一声尖叫,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猛地扑到屏幕正中央,她眼神涣散,脸色惨白,拼命向前伸出了一只手,又像渴望,又像是推拒。 这时,画面外有个人说:“差不多了,给她吧。” 摄像头缓缓地转了个角度,拍到了说话的人——正是王洪亮,旁边还有个黄敬廉,正弯着腰低声和他说着什么! 整个办公室低低的抽气声响成了一片。 陆局抬起手一砸桌子:“这回他跑不了了!” 摄像头重新对准那女人,往前走了几步,接着,一个托盘从镜头前闪过,一双手拿起了上面的注射器—— 片刻后,焦躁不安的女人长长地出了口气,痉挛似的抽动了一两下,脸色放松了下来,露出优美清秀的轮廓。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一个小榻上,和镜头这边的人对视良久。 忽然,镜头猛地晃动了一下,好像是镜头后面的人被谁推了一把,黄敬廉走到镜头里,催促说:“快走了,别在这碍事。” 他一直把镜头后面的人推到了门口,镜头才有机会转过一个角度,再一次对准屋里。 王洪亮叼了一根烟,正踱到那半失去意识女人身边,伸手抚摸着她的肩,然后很感慨似的抬头一笑,冲着镜头的方向说:“看腻了这种,就好比天天吃米糊,有点没劲啊。” 镜头后面的人慌忙后退几步,“咣”一下合上了房间的门,视频结束。 “视频里这个被注射了毒品的女性已经死了,死因仍然是吸毒过量,结案方式和陈媛案一模一样。”骆闻舟点起一根烟,“这段视频是陈媛拍的,之后不久,她就以同样的方式被掩埋在了卷宗里,倒是好像她提前给自己录好的结局。” “陈媛读书的时候,经常出去打工补贴家用,缺勤比较多,成绩也一般,毕业的时候没能通过司考,因为家庭条件,也没能像同学一样继续深造,先开始去律所试了试,但是因为缺少相关资质,工作待遇都不太理想,为了尽快减轻家里的负担,她找到了一份薪资较高、工作时间也相对自由的销售工作,想要临时过渡一下,先通过第二年的司法考试再去找正式工作。” “她所在的公司卖各种山寨的名牌洋酒,鸿福大观是大客户之一。在这里认识了黄敬廉等人,因为气质出众,她被黄敬廉看上,黄诱骗她喝了一杯加了料的酒,成了吴雪春所说的‘鲜儿’。” “一个受过正规法律教育的女大学生。”陆局叹了口气。 “陈媛本想自杀,临到事头,又不甘心――这是陈媛留给她朋友崔颖的遗言,”骆闻舟缓缓地说,“她利用公司的网店,给崔颖下了一单,把收集来的种种证据塞进了红酒包装里,寄了过去。其中包括这段视频,几个交易点名称、对应的暗号和一封信。” “‘没有人能救我了,但我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这是她写在信里的第一句话。”骆闻舟一顿,“这是崔颖知道的所有事。” “除此以外――”骆闻舟转过手机,“郎乔,你还在听吗?” “在,老大,有事你说。” “崔颖曾经把这件事透露给了赵浩昌,赵浩昌听了一半就打断了她,叫她不要在电话里说,把她约到了一个郊区的小酒庄里。我在回来路上打听了一下,那家酒庄老板租用集体用地做商务会所,曾经非法建设并且转卖过一部分小产权房――” “给我地址,”郎乔闻弦音知雅意,倏地站直了,冲身边众人一挥手,“跟我走!” 烈日当空,成片的葡萄架有点发蔫,零星的槐花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了,臊眉耷脸地垂着头,一排小产权的“迷你别墅”悄无声息地藏在没人注意的角落,绿化还没完成,透着一股城乡结合部的乡气息。 一群警察推开战战兢兢的管理员,打开了其中一扇大门,分头搜查。 “这里有个地下室!” 郎乔率先侧身沿着逼仄狭窄的楼梯间走了下去,一股吸湿剂的气味扑面而来,她按开壁灯,抬头望去,已经惊呆了。 骆闻舟接到郎乔的电话,没说什么,心事重重地叼了根烟走到门口。 两桩案子,一个星期的连轴转,到现在为止,纠结的案情大半都清晰了,甚至找到了有说服力的证据,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重。 陶然走过来:“你又想什么呢?” 骆闻舟不想多说,只随口搪塞:“想费渡这个人。” 陶然诧异道:“啊?” 还不等骆闻舟开口,就听见旁边有个人问:“想我?稀奇,骆队有何贵干啊?” 第31章 于连 三十 对比一宿没回家的陶警官、刚从医院里偷渡出来的骆队长,费总的打扮大约是够出席个什么典礼的。 此人又换了一身衣服,依然是巧妙地介于严肃和休闲、禁欲与闷骚之间,长发该蓬松的地方蓬松,该服帖的地方服帖,一丝不乱,他还戴上了那副颇有斯文败类风范的金属框平光眼镜,居然还换了香水。 头天晚上为了找王秀娟,费渡几乎跟着熬了一宿,据说一大清早又去医院陪王秀娟做笔录,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南半球时间捯饬自己。 纵然骆闻舟从来都有天下第一帅的自信,在如此鲜明的对比下,他也十分想动手将眼前的骚包殴打一顿——尤其该骚包还不怀好意地透过一双镜片看着他。 骆闻舟用力清了清嗓子,硬生生地把自己从“想骂街”的恼羞成怒,切换到了“事无不可对人言”的“仙风道骨”。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的人找到了赵浩昌一处秘密住所,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些东西,跟你推断的八九不离十。我真诚地觉得你很神,费总,不愧是专业变态二十年。” 陶然在旁边十分牙疼地说:“我现在有点尴尬,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同感。” 惨遭拆台的骆闻舟没好气地一插兜,问费渡:“你怎么又来了,贵司是要倒闭了吗?” “我替何忠义的妈妈跑趟腿,问下调查进度,”费渡敲了敲手腕上的表盘,“另外,鉴于您已经老糊涂了,我提醒骆队一下,现在是周六傍晚六点整,无论日期还是时间,都已经是下班时间了。” 骆闻舟:“……” “哥,”费渡转向陶然,“即使是自愿加班,别人也应该对你付出的辛苦表达感激,这不是起码的礼貌吗?忘记周末、忘记下班时间的老板都是垃圾,我觉得这种人恶劣程度仅次于忘记发工资的——幸亏你工资不是他发。” 城门失火,池子里就陶然一条鱼——陶鱼面无表情地拍灭了身上的战火:“……我们还是来聊一下郎乔有什么发现吧。” 郎乔有点头皮发麻,她站在楼梯间,破天荒地用自己没洗过的手在脸上用力搓了两下。 地下室的布置像那种旧式的图书馆,几排巨大的木头柜子一直顶到房顶,柜子上有一个一个的小方格,每一个小格子里都摆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罐,罐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下面挂着标签牌,写着日期和事件。 一股陈腐、阴冷、无法言喻的气息扑面而来,郎乔的汗毛根根倒竖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那些罐子好像是实验室里泡标本用的。 但最让她起鸡皮疙瘩的还不是这几个大柜子,而是柜子中间围着的一个落地灯。 那灯身打造成了一棵树的形状,造型非常诡异——灯座是一棵行将从中间折断的“树”,空心的“树干”里装了灯,打开的时候,一簇明亮的光就从“树干”上将断未断的之处溢出来。所有伸展出来的“树枝”都是秃的,光秃秃的“树枝”上装了一小段一小段细长的灯管,远远看去,像是被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包裹着。 搜查员们按顺序对架子上的物品及标签做登记。 赵浩昌非常有条理,从左往右,是严格的时间顺序,最早的一个,标注写了“大学”,按着时间记录来看,应该是赵浩昌——赵丰年刚刚考上大学,第一次坐火车离开h省的那天。 上大学确实值得纪念,只是普通人通常会保存自己的录取通知书,赵浩昌却独辟蹊径,他保存了一根火腿肠。 警察把它拿下来的时候,这已经过期多年的火腿肠包装还一点没破。 匪夷所思的东西不止这一样,还有不少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他的大学期间,收藏了诸如棉袜、护腕、移动硬盘等众多鸡零狗碎的小玩意,收藏物和标签上的事件在外人看来,全然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叫人看得一头雾水。 “乔儿,”一个比较灵活的同事架起了梯子,爬上早期的柜子,一边把上层的玻璃罐子和标签日期挨个取下来登记,一边问,“你确定这些破烂有用吗——功夫茶小茶杯一个,写的是‘实习’……这又是什么玩意?” 他话音一顿,拿起下一个罐子,仔细看了好一会:“标签写的‘解脱’,纪念品是……一块抹布?” 郎乔抬头看了一眼,瞳孔骤缩:“给我!” 她隔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接过那透明的罐子,心里“咯噔”一下,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那是一条脏兮兮、油腻腻的套袖,落地灯光下,陈年的污垢依然在反着光,隐约能看见上面碎花的底色。 当年处理纵火案的小镇民警传过来的扫描照片里,傻子的套袖是单只的! “小郎,”最右边的架子上有人叫她,“你再过来看看这个!” 周六晚上,赵浩昌已经在市局度过了难捱的一天一宿。 再赏心悦目的人,干熬一宿,脸上的胡茬和皮脂也足以毁容了。 赵浩昌看起来有点狼狈,然而他依然面无表情地保持着自己的坐姿,看见夹着档案夹走进来的骆闻舟时,甚至有几分倨傲地朝他抬起了下巴。 “你好赵律师,我先简单说两点,第一,24小时还没到,我们还可以再聊几句,第二,没有人不让你请律师,没有人对你刑讯逼供,更没有人虐待你对吧——当然,你要是非得说我局食堂伤害了你的胃口,那我也没办法,我们实在没有叫外卖的公费预算——对此,赵律师没别的异议吧?” 骆闻舟人没坐下,已经一口气把赵浩昌的开场白抢光了。 赵浩昌眼角微跳,好像被他这态度激怒了,强忍着没表露出来,故意轻慢地对骆闻舟说:“看您有点眼熟,抱歉忘了您是哪位,怎么称呼?” 骆闻舟一愣,随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出了声。随后,他懒洋洋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不当回事地回答:“我啊,看你这么聪明,要不猜猜看。” 赵浩昌坐的时间太长,整个人有些发僵,连累了本该游刃有余的冷笑,他不太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没这个必要吧,我觉得我们俩的缘分不会很深。” 骆闻舟把手里的笔转了一圈:“你半夜三更潜入花市东区双子大楼,弄松了a座顶楼的安全护栏,差点导致一起……” 他还没说完,赵浩昌就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已经说过了,我并不知道有人刚好要在那天晚上、而且刚好要在那个地方跳楼,你说我破坏公共设施,危害公共安全——ok,我承认,我道歉,我可以写检讨,罚款也没问题。警官,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拿得到纳税人支付的工资的,我们这些做事的,压力还是很大的,有时候为了rx,可能确实没能注意素质,我以后也会接受这次的教训,好吗?谢谢了,同样的话,你们不要每次换个人来都让我重复一遍。” 骆闻舟听完了这篇长篇大论,微笑着说:“我工作这么多年,很少能碰见赵律师这么拽的嫌犯。” 赵浩昌冷冷地说:“这位不知道姓什么的警官,麻烦你注意一下措辞,你凭什么认定我是‘嫌犯’?” 骆闻舟敛去笑容,双臂抱在胸前:“我还有几件事想请教赵律师。” 赵浩昌顿了顿,目光在他的肢体语言上停留了片刻,十分“大度”地一点头,冲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一,昨天差点从楼顶掉下来的那位女士看了你的照片后,认出了你,她说你原名叫‘赵丰年’,恰好是她的同乡,是吗?” 赵浩昌听了“赵丰年”三个字,气息明显粗重了,苍白的脸上板得好像一块石砖,淬了毒的目光狠狠地指向骆闻舟。 骆闻舟丝毫不为所动,平平淡淡地扫了一眼卷宗说:“根据她的证词,我们略微调查了一下赵律师的背景,发现你出生于h省地级市t市地区所辖的一个比较偏远的小村里,曾用名‘赵丰年’,父母都是在家务农的残疾人,下面还有三个弟妹,是个苦出身。” 他每说一句话,赵浩昌的神色就冷上一分。 偏偏这时候,骆闻舟抬头看了他一眼,感慨道:“这么看来,赵律师真是不容易,你们那边一年也考不出一两个大学生吧?更别说上了重点,还混得这么人模狗样的——而且我发现赵律师说话完全听不出口音啊,你在家说话也满口洋腔吗?” 赵浩昌放在桌上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看起来打算直接站起来把骆闻舟捶到地板里。 “哦,我忘了,”骆闻舟偏偏还火上浇油了一句,“听说你好多年没回过老家了,这不对啊,赵律师,乡亲们把你培养出来不容易,怎么能忘本呢?” 赵浩昌猛地一捶桌子,敲断了骆闻舟的话音,他将站没站起来,屁股已经离开了椅子,整个人往前倾着,像一只准备扑上来的猛兽——数息之后,赵浩昌不知用了多大的毅力,强行压住了自己的暴怒,重新坐了回去。 “是吗?好巧,我不知道。”赵浩昌每个字里都好似带着牙釉质的磨痕,“我离家很多年,那些人都不太记得了。另外,警官,我的大学是用助学贷款和奖学金完成的,路费是自己攒的,并没有劳烦谁‘培养’我,至于我回不回老家,你们未免也管太宽了吧?” 骆闻舟:“维护社会公序良俗,也是我们的工作之一。” 赵浩昌翘起嘴角:“原来你们是有编制的居委会,难怪那么多大案要案都不了了之。” “接受你的批评,”骆闻舟成功地激怒了对方,不以为意地一耸肩,话音一转,“说起大案要案,也正好有一件事要请教赵律师。” 他从卷宗中抽出一张照片,放在赵浩昌面前:“这女孩叫陈媛,几个月以前死于吸毒过量,是你的校友。” 赵浩昌好似盛怒之下没料到这个峰回路转,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太遗憾了。” “她死因蹊跷,临死前两个礼拜,曾经联系过一个叫崔颖的大学同学,将一些指认花市区分局局长参与犯罪的重要证据传给了崔颖,”骆闻舟盯着他的眼睛,“我们刚刚去拜会了这个姑娘,她提交了这些证据,还提到了你。” 赵浩昌的眼珠飞快地动了一下,垂在膝盖上的拳头微紧,好似在飞快地回忆着自己的疏漏。 骆闻舟:“崔颖说她曾经把陈媛的故事分享给了你,你阻止了她举报,有这回事吗?” “有。”赵浩昌迅速想好了应对方式,略微坐正,“我确实看了那段视频,真是让人毛骨悚然,但是我该往哪举报?上级部门吗?警官,即使是我现在坐在你对面,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一个人面兽心的蛀虫,万一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呢?举报岂不是自投罗网?我们小老百姓,能力有限,只能明哲保身,这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骆闻舟问,“知道了这件事以后你做过什么?” “我去实地调查过,”赵浩昌说,“但没敢很深入,因为有一次假装开车经过的时候,被几个疑似毒贩子的人盯了很久,那时我意识到这是件很危险的事,于是警告崔颖千万不能说出去,我们只能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 骆闻舟略微压低了声音,“崔颖说,你以前和她说过,如果杀了人就扔在花市区里毒品交易地点,他们连查都不会查——有这事吗?” 赵浩昌的眼角神经质地跳了起来,好一会,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我对崔颖不错,她是我嫡系的学妹,我也一直在试图保护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这明显只是一句玩笑,我可能说过,也可能没有——不过一句玩笑都能作为被举报、被栽赃的把柄……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在当代文明社会,还是在大清国的文字狱里……” 他话没说完,骆闻舟倏地打断:“五月二十号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赵浩昌想也不想地接招:“先和朋友去了承光公馆,后来朋友把我送回公司加班,一直到临近午夜时才离开。” “你公司在哪里?” “文昌……” “我们拿到了34路公家的监控视频,”骆闻舟再次不让他把话说完,逼问道,“520案死者何忠义当天晚上九点到十点前后在文昌路口下车,随即被人杀害,凶手为了混淆视听,随后把他抛尸到花市西区——正好是一处毒品交易点,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话说?” 审讯室监控外,陶然低声说:“他一上来就被激怒,之后没想到崔颖会‘出卖’他,刚才已经有点失控了,骆队提到34路公交视频的时候明显慌了。” 费渡扶了扶眼镜:“哥,你把我放进来,合规吗?” “没事,”陶然说,“陆局特批的,他正忙着对付王洪亮,要不然还想亲自见见你。” 费渡想了想,对接见一个满脸褶子的中老年男子没什么兴趣,不以为然地转头看向赵浩昌。 只见赵浩昌刚开始神色一变,整个人好像僵在了原地,然而仅仅是片刻,他好像又意识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有些狡黠的微笑。 “他比普通人更容易被激怒,也更容易感到冒犯,尤其是别人冲着他软肋戳的时候,”费渡摇摇头,“但是这样都能忍住,还保持基本的理智,真是个人才。要不是因为这件事,我愿意高价聘他做常年法律顾问。” “他在文昌路口下车,”赵浩昌缓缓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呢?下车以后到他被杀害的过程中间发生了什么,你根本不知道对不对?” 骆闻舟缓缓收敛了他的“故作惫懒”,脸色难看起来。 “你们什么也没有,”赵浩昌轻轻地靠在椅背上,“一句玩笑话,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监控镜头,就想诈我投案自首?” 骆闻舟一声不吭,难堪的沉默在小小的审讯室里蔓延出来,他好像已经黔驴技穷。 赵浩昌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好像又“想起”了眼前这无计可施的警察是谁。 “骆队长,你们破案未免也太偷工减料了。”他说,伸出手腕,亮出他手腕上的镶钻名表,冲骆闻舟敲了敲,“离二十四小时也没多久了,我看你们也没别的事,我可以提前走吗?不行的话,给我一张床也可以,我想躺一会。” 骆闻舟莫名不喜欢他这个敲表盘的动作,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 这表情最大限度地娱乐了赵浩昌,他成功地压抑住了暴怒,却没有压抑住此时的洋洋自得:“我给你一个忠告,骆队,不是所有人,都会被你们那一套老掉牙的刑讯手段审出什么的,别太自以为是了。” 他说着,自顾自地站起来,装腔作势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赵丰年,”骆闻舟终于轻轻地说,“别太自以为是了,西郊北二十镇‘风情酒庄’12号的地下室,还睁着眼等你回去呢。” 赵浩昌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骆闻舟的食指在桌上敲了两下:“能解释一下死者何忠义用过的旧手机为什么会在你家里吗?” 第32章 于连 三十一 审讯室的门应声而开,两个面无表情的刑警走进来,一左一右地把赵浩昌按回座椅上,锃亮的手铐“咔哒”一下,拷上了他那钻光四射的手腕,金属的手铐和金属的表带遥相呼应,居然有种诡异的相得益彰。 华美、冰冷又尖锐。 在外面冷眼旁观的费渡忽然眯着眼品评了一句:“你们这手铐做得非常有美感,回头能送我一副做纪念吗?” 陶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要手铐干嘛?” 费渡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似乎自觉失言似的闭了嘴,只是意味深长地弯了一下他的桃花眼。 陶然后知后觉地领会了好半天才隐约明白过来,作为一个生命中只有加班和房贷的传统男子,陶副队实在欣赏不了资产阶级们酒池肉林的那一套,看见费渡那个德行,就觉得非常污染视野,于是义正言辞地给了他一句训斥:“再胡说八道你就出去。” 费渡干咳一声,正襟危坐地收起了他“涛声依旧”的神通,不吭声了。 冰冷的手铐让赵浩昌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他回过神来,仍然试图不死心地辩解:“慢着,什么房……” 骆闻舟冷冷地截断他的话音:“想说那房子不是你的?赵律师,风情酒庄的监控可不是那么说的。” 赵浩昌脸上的慌张神色终于压抑不住,手铐“哗啦”一阵乱响。 骆闻舟欣赏着他的表情,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再说,是谁告诉你,何忠义离开文昌路口的公交车站以后,我们就找不到他的踪迹了?” “不、不……不可能……” “你涉嫌蓄意谋杀、故意抛尸,怕受害人家属认出你,居然还企图诱逼一个无辜无知的女人当众自杀,弄断了高空防护栏,几次三番介入调查,企图误导警方,栽赃嫁祸给他人——赵浩昌,这些事现在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骆闻舟说到这里,忽然抬眼一扫赵浩昌,嘴角痞气地一翘,突然流露出公子哥似的轻蔑嘲讽,稳准狠地冲着赵浩昌的心窝戳了下去。 骆闻舟说:“辛苦奋斗了这么多年,混得人五人六,差点就要一步登天,一步没走好,就滑下来变成个杀人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赵丰年,我看着你都觉得可怜。” 赵浩昌好像被人当胸戳了一针,突然失控,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这算什么证据确凿?你们拍到我杀人了?那手机上查出我的指纹我的dna了?张东来的指纹清清楚楚地印在领带上,难道不是直接证据?哪个硬哪个软?你凭什么说是我!就因为张东来是你们局长的亲戚?就因为他家有钱?伪造证据、栽赃嫁祸这不是你们警察的专业吗,谁知道那手机是不是你们……” 赵浩昌一口气吼完,突然看清了骆闻舟略含戏谑与讥诮的的眼神,他陡然回过神来,当即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所有的血液全部四散奔流,朝着僵硬的四肢狂流而去。 骆闻舟将双肘撑在桌面上,略微前倾,盯着赵浩昌布满血丝的眼睛:“张东来的指纹清清楚楚地印在领带上?赵律师,你比我们的法医还能干,他们还得拿着仪器对比半天,你光凭主观臆断就知道。” 赵浩昌呆若木鸡,冷汗顺着他油光水滑的头发上静静地浸出来,被阴凉潮湿的空调凉风一吹,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 骆闻舟嗤笑一声,好像玩够了耗子的猫,对赵浩昌失去了兴趣,他回手一推椅子站了起来,懒洋洋地冲守在一边的两个刑警点点头:“嫌犯——这回可以叫嫌犯了吧赵律师——犯罪事实成立,剩下的都是细节问题,难度不大,你们随便审一审吧,我不跟他浪费功夫了。” 说完,他就往外走去,就在这时,赵浩昌猛地一拉手铐,在看守刑警的呵斥中,他一边剧烈挣扎,一边大声说:“慢着,我是……我是正当防卫!” 骆闻舟几乎有些惊奇地回头去看赵浩昌,突然觉得所谓“体面”,原来就像一层薄薄的纸皮,挖空心机地辛苦经营,临到头来一扯就掉,里面狼狈的皮囊轻易就捉襟见肘——陶然他们在花市区处理群体斗殴事件的时候,闹得最凶的那个老法盲一开口也是这句话,闪闪发光的大律师赵浩昌与小学保安于磊在慌乱之下,居然殊途同归了! “我没听错吧?”骆闻舟微微倾了倾上身,“赵律师,你,一个受过正规法律教育的业内精英,管这种情况叫‘正当防卫’?当时你打何忠义那一闷棍是不是反噬到自己头上了?” 赵浩昌的脸色泛着青,怨毒又凶狠地盯着骆闻舟,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何忠义参与贩毒,一再纠缠我,我实在没有办法,逼到这里,只能动手。” “何忠义参与贩毒?”骆闻舟声音一沉,“你怎么知道的?” 赵浩昌被铐在一起的双手撂在大腿上,抖动得停不下来,他死死地握着拳头,指甲把自己抠得血肉模糊,却好似全然没有察觉:“我有证据,我有证据!我知道你们要查陈媛案,我是重要证人!我可以配合调查,但你们必须给我从轻的承诺。” 骆闻舟看了一眼监控镜头,隔着设备,正好对上外面费渡的目光。 费渡双臂抱在胸前,往前一探身,颇有兴趣地“唔”了一声。 陶然:“怎么?” “他先是自以为大获全胜,随后马上经历了致命打击、慌乱、暴怒,乃至于不小心被你们诈供,满盘皆输,却居然能在这么快地认清形势,调整心情,抓住你们的需求提出交易,”费渡低声说,“真让人想起沼泽里的蜈蚣。”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骆闻舟重新坐回到赵浩昌对面:“你说。” 赵浩昌深吸一口气:“我需要你的承诺、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杯咖啡。” 审讯室里,坑蒙拐骗、斗智斗勇,骆闻舟掂量了一下,感觉自己的“承诺”一分钱也不值,于是慷慨地一点头:“行。” 片刻后,外面送进来一个精致的骨瓷托盘,摆好了湿巾、餐巾、香气浓郁的咖啡,旁边额外搭配了西点和一枝带着露水的鲜花,骆闻舟闻着味就知道,准是那姓费的孙子干的。 书记员和旁边的刑警面面相觑——同时不忿起来,他们春节值班的时候都没有这种待遇! 赵浩昌神色一缓,循着那枝花,他好像捡回了一点尊严,那尊严让他挺直了脊背,说起了人话。 “去年年底,我作为法律顾问,带着一个团队去花市东区见客户,那天准备喝酒,所以没开车,散场的时候我在附近找出租,结果被跟踪了。”赵浩昌慢条斯理地吃完东西,啜了一口咖啡,他微微呵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曼特宁吗,口感太冲了。” “跟踪你的人是何忠义吗?” “嗯,他认出了我,跟我要钱,”赵浩昌的话音已经重新稳定了下来,方才乱瞟的目光不动不摇地回视着骆闻舟,“敲诈,要十万。” 骆闻舟打量了一下赵浩昌——此人皮囊上佳,堪称高大端正,再披上一张社会精英的皮,着实不像是能被何忠义那小身板胁迫的:“你给了?” “给了,你们应该查得出来,”赵浩昌嘴角微微一抿,他在小黑屋里蹲了一宿,苍白的脸上挂起了一点黑眼圈,显得眼窝深陷,分外阴郁,“我父母都是残疾人,连我在内,生了四个孩子,两个都有问题,我从读中学开始,家里就没有一分钱能给我花了,我攒蝉蜕、替人背东西、帮学校里的老师打杂,深更半夜到山里摘野果,攒起来拿到镇上集市上卖……我什么都干过,就是为了能把书读下去,有一天出人头地。” “可是你知道村里人怎么说吗?他们说我们是‘哑巴’一家。后来我一路读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学,那些人这才另眼相看,我家一度门庭若市,出来进去的,都是来推销自己家里那些村姑的蠢货。” “但是我大三那年,小弟弟出生了,我父母梦寐以求的第二个男丁,结果生出来跟二妹一样,是个先天性聋哑的智力障碍儿,那是一场噩梦,从那以后,我们在村里人嘴里,又成了‘傻子一家’,这是遗传的,将来我的孩子有很大的可能性也会这样,懂吗?我的事业刚刚有起色,甚至有了女朋友,我很爱她,我不能任凭那些阴沟里的耗子在她面前胡说八道,只好拿点钱打发掉他。” 骆闻舟低头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叼住了,在一片非常清的白烟后面打量着赵浩昌:“阴沟里的耗子?” 赵浩昌的心理素质卓绝,到了这步田地,居然还不闪不避地盯着骆闻舟的眼睛:“骆警官,你是燕城本地人吧?那你肯定不知道,一个人在外面、住在西区群租房里的滋味,我从来不敢跟同学一起出去玩,上学的时候拼命赚奖学金、工作以后没完没了地加班,就为了能多攒一点钱给家里——父母根本不知道我在外面过的什么日子,只会三天两头地和我要钱,因为小弟的问题,他们甚至还打算冒着高龄再要一个孩子丢给我养,村里人的流言蜚语、村里人给他们的压力,最后全压在我背上。” “我的家,快把我的骨髓都吸干了,但我还是毫无怨恨,希望他们能在村里过得好一点,甚至专门请假回家帮着翻盖新房。谁知道我只不过是中途去了一趟县城,回来的时候,我家就因为一场意外烧成了一片废墟,父母、弟妹都没了,一个都没跑出来……我伤心欲绝,可是村里却在这时候传出谣言,说那场火跟我有关系!” 说到重点了。 骆闻舟神色漠然地反问:“哦,那跟你有关系吗?” 赵浩昌的嘴角猛地收缩抿紧,勃然大怒:“这种话你也问得出来,你是畜生吗?” 骆闻舟翘起二郎腿,不惊不怒地上下打量着赵浩昌,直到赵浩昌已经快要忍无可忍的时候,他才不慌不忙地一弹烟灰,淡淡地一笑:“行吧,你纯洁无辜、身世凄惨,继续说何忠义。” “我背井离乡、改名换姓,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那个蒙昧的鬼地方,谁知道太平了没有几年,那个姓何的垃圾又找上了我。他说他不是第一次看见我了,还见过我女朋友,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给他钱,他就要把我家的遗传病史和那场大火的所谓真相告诉张婷。”赵浩昌说到这里,原本还算平静的态度好像开水一样沸腾起来,浓郁的仇恨甚至盖过了咖啡的香气,有如实质地扑面而来,“他们毁了我前半生,还要毁我后半生,我所有的努力、期许,全都会在这些恶心的虫子爬过的地方化成泡影,凭什么!” 骆闻舟:“所以你决定杀人?” “我没有,”赵浩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只是想息事宁人,我甚至拿了十万块的现金给他,只求他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我,可他还是不满意,几次三番纠缠不休,我甚至做好了长期被他敲诈的准备,专门申请了一个不记名的号码,让他能联系我。” “我应当年导师的邀请,回母校带一个师弟师妹的课外实践,认识了崔颖,那女孩性格文静,依赖性很强,什么事都要找我问,有一天她急急忙忙地联系我,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我听了几句,察觉到不对,立刻阻止了她在电话里说,把她约到了……约到了一个私人地点。” “她给你看了陈媛传给她的东西。” “我非常震惊,但为了保护崔颖,勒令她不许说出去,当天回去就辗转难眠,出于良知,我决定利用自己对西区的熟悉去验证这些证据的真伪。”赵浩昌轻轻地说,“结果我看见了何忠义和另一个……明显很瘦小的年轻人混在一起。我在附近蹲守到傍晚,看见那少年偷偷去了观景西街附近,正好是陈媛的信中提到的一个毒品交易地点,他居然是个瘾君子!” 听这个描述,好像说的是马小伟。 赵浩昌好似为了平复心情,喝了一大口咖啡:“那个吸毒的男孩把买到的货带回家,我一直跟着他,眼睁睁地看见他回了‘家’,打开灯,窗户上映照出人影,那个何忠义在和他分享毒品!他还出尔反尔去纠缠张婷,还让我抓个正着!” “你看着张东来动手打人的那次?” “张东来打他,他确实没敢还手,可是眼睛一直在盯着我,”赵浩昌沉声说,“他想报复,我知道,我怕了,事后我再一次向他低头,给了他想要的东西。” “那部手机。”骆闻舟说。 “他几次三番地跟我旁敲侧击过,说看见别人用,觉得很羡慕。” 骆闻舟无聊地拿起一根中性笔,在指尖转来转去,用笔杆敲了敲桌子:“好吧,就算他纠缠过张婷,但你单看个窗户上的倒影就知道他吸毒,你有透视眼……” “我说了我有证据!”赵浩昌强势地打断他,“我在‘金三角空地’里装了两个针孔摄像头!” 审讯室里的骆闻舟和外面的陶然等人都是一愣——他们排查现场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 “当然不是装在现场,否则早就被那些垃圾发现了,”赵浩昌好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目光略带不屑,“西区小路错综复杂,有些地方你觉得是一条路通到底,其实中间被挡住了,有些地方你觉得很隐蔽,其实远处呲出来的建筑的某个角度能窥得一清二楚——我把其中一个摄像头装在了何忠义的租屋外窗上,另一个装在附近公厕的屋顶上。” 旁边的书记员一脑门汗,简直记不过来。 骆闻舟:“你拍到了什么?” “拍到了‘金三角空地’中几次交易过程,有时候只有毒贩,有时候有你们警察败类在旁边巡逻,给他们保驾护航。” 骆闻舟立刻追问:“监控记录呢,在哪?” “在我家地下室的落地灯下面有个保险柜,你们可以查,”赵浩昌痛快地说,“查完你们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何忠义很小心,通常是让他的朋友出面,但是二十号那天晚上的监控记录里拍到了他托人拿我买的那台手机交易——他手机上还应该有一条短信记录,是他们临时更改交易地点的通知。” 骆闻舟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忽然问:“何忠义额头上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个‘钱’字,他当天晚上去找你的时候拿着个牛皮纸袋,我们的技术人员分析,那张字条是从牛皮纸袋上撕下来贴在他头上的,是你吗?” “是。”赵浩昌一扬眉,“他跟踪我,一直跟到了承光公馆,还以还钱的名义死皮赖脸要见我——那纸袋里有两万块钱,骆警官,我问你,除了贩毒,一个外地来的穷小子,去哪弄两万块钱?” 骆闻舟有点无言以对。 “我再问你,一个敲诈勒索你的瘾君子突然要还钱给你,你会有什么感受?你会欣然接受,觉得他改邪归正了吗?他必定是图谋你更多!给你两万,就是要从你兜里掏出二十、两百万!这些贪婪的泥腿子,除了钱,他们还知道什么?”赵浩昌深陷的眼窝好像两口深井,几乎是不透光的,里面摇摇荡荡,满是冰冷刺骨的黑暗,“我是为了保护我自己,也是为民除害,警官,在你们这些蛀虫和废物不作为的时候,我有什么过错?” “赵律师教训得是,”骆闻舟心平气和地点点头,“能把你的保险柜密码给一下吗?我们去核实一下何忠义的犯罪证据。” 旁边一个刑警立刻上前递过纸笔给赵浩昌,赵浩昌脸上带着冷笑,痛痛快快地写下了密码。 骆闻舟立刻传给正在“风情酒庄”的郎乔,五分钟以后,收到了郎乔的确认短信。 “谢谢了,”骆闻舟站起来,冲赵浩昌一笑,“赵律师,我就剩最后两句话,您能屈尊听一下吗?” 赵浩昌被迫仰头看着他。 “第一,”骆闻舟竖起一根指头,“何忠义的尸检报告显示,他没碰过毒品,关于那手机,证人的证词也说明了,是被他室友偷走的。” 赵浩昌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辩驳,骆闻舟就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你既然能神通广大地把针孔摄像机安在何忠义租屋的外窗处,为什么不干脆安在屋里呢,一天到晚对着他拍,连吃喝拉撒都拍下来,他到底是吸毒还是贩毒,不是更一目了然吗?” 赵浩昌倏地一愣。 “你太聪明了,赵律师。”骆闻舟笑了一声,“逮住了你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王八蛋,鄙人深感欣慰,感觉把该鬼混的时间全用来加班都值了。至于我的承诺……不好意思,我也是个王八蛋啊,只有在我老婆面前才当真,你啊,省了吧。” 骆闻舟说完,懒得看他那张人模狗样的画皮脸,直接离开了审讯室。 陶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通过画面,是可以追溯到摄像头方位的,”费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崩溃的赵浩昌,低声说,“他根本不在乎何忠义是不是无辜的,是不是真的和马小伟他们有牵扯,从何忠义自作多情,几次三番试图联系他的时候,赵浩昌就没打算让他活下去。” 陶然蓦地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他把何忠义外窗上的监控记录匿名寄给过王洪亮!” “虽然不知道何忠义为什么逃过了这一劫,但这确实是合乎赵浩昌逻辑的做法。”费渡远远地看见骆闻舟披着件衣服,正有些半身不遂地叼着烟走过来,就转头冲陶然一点头,“哥,别的事我也不关心了,先走了。” 说完,他扶了一下眼镜,慢条斯理地往外走去,与骆闻舟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好奇地看了一眼骆队僵硬的站姿,十分彬彬有礼地问候了一句:“看您似乎有点腰肌劳损,上了年纪要注意身体啊。” 骆闻舟:“……” 他又好气又好笑,同时莫名觉得今天的费渡似乎比平时开朗了一点——也许是把捂出脓的陈年旧伤重新挖开的缘故,或许痛苦,或许鲜血淋漓,但总有机会重新愈合。 “问你个事,”骆闻舟说,“你猜赵浩昌的全家是不是他杀的?” 费渡万万不肯配合着好好聊天,连讥带讽地回答:“骆队,坑蒙拐骗、软硬兼施半天,你没有诈出赵家人是谁杀的?” 骆闻舟后背疼得厉害,有点站不直,于是毫不客气地伸手按住费渡的肩膀,拿他当了人形拐杖:“我倒觉得不像,虽然我们家小乔儿说他保留了纵火犯的一条套袖,所以当时肯定在现场,不过我觉得最多是见死不救吧。一般来说,犯罪是有一个升级过程的,新手很少一上来就能有条有理、谋划得当地杀自己全家。” 费渡一顿。 骆闻舟一耸肩:“我没有影射你,我都道过歉了。” 费渡面无表情地说:“你压住我头发了。” 他说完一偏头,避开骆闻舟的狗爪子,十分嫌弃地伸手在自己肩头上弹了几下,飘然而去。 “骆队!”一个刑警跑过来,“黄敬廉看见证据就懵了,把王洪亮他们那些事都交代了!” 骆闻舟倏地转身。 “还有陈媛案,黄敬廉说,起因是当时他收到了一个包裹,打开以后,发现里面是一卷拍下了他们整个交易过程的视频,他们认定了有内鬼,立刻开始查,一查就查到了陈媛身上藏的摄像头,才把她……” 骆闻舟愣了愣。 也许是赵浩昌的摄像头装得太隐蔽了,黄敬廉他们竟然把它漏了过去,也许是黄敬廉跟本没想到偷拍他们的人会用固定摄像头等着他们查,所以第一反应就是排查内鬼,无辜的女孩阴差阳错地成了何忠义的替死鬼。 而那不懂看人脸色的莽撞少年也终于没能逃过来自沼泽的注视。 “接着审吧,”骆闻舟艰难地伸了个懒腰,“看看到底是谁在二十号晚上给何忠义发了那条短信。” “是!” 汇报的刑警转身跑了。 骆闻舟在原地站了一会,沉思片刻,忽然觉得身边似乎有股味道,淡淡的,一丝一缕缭过鼻尖,旋即往更深的地方钻去,是到了悠长尾调的男用木香,闻久了,叫人胸口有点痒。 骆闻舟四下找了找,最后抬起自己的手指,轻轻地闻了一下,发现居然是从费渡身上沾来的。 “啧,”骆闻舟扫兴地捻了捻手指,一找到出处,他也不痒了,也不觉得好闻了,“瞎喷什么,浪费老子荷尔蒙。” 第33章 朗读 经过了一个周末的发酵,天幕上空的跳楼未遂事件在周一清早爆炸一般地沸反盈天起来,费渡还没走出停车场,已经遭到了两拨围追堵截,他这才发现,自己摇身一变,居然成了个网红。 费总端着半杯已经凉了的“伦敦雾”,在自己办公室里琢磨了一会,感觉钱不能白花,人也不能白红,于是招手叫来了秘书,嘱咐她借题发挥,找市场营销部的人以公司的名义做一份关于企业社会责任感的特别企划。 秘书拿着笔记本噼里啪啦地记下了他的突发奇想,临走,她欲言又止好半天,眼圈都红了,才小心翼翼地问出口:“费总,你在天幕上说的都是真的吗?” “嗯?”费渡随手翻着自己的日程表,闻声一抬头,露出一个搀着揶揄、拌着纵容的笑容,“当然不是,有自杀干预的专家在后面提示台词的,那种场合不会让我自己随便发挥的——你怎么什么都当真,也太可爱了吧。” 秘书眼圈的红晕立刻平铺到了脸上,啐了一声,转身就走。 “哎,等等,”费渡笑眯眯地叫住她,“今天公司有没有需要我出卖色相的饭局?” 一腔母爱被浪费的秘书小姐翻了个白眼:“没有,咱们暂时用不着这项宝贵的无形资产。” “那就好,”费渡立刻把披在身上的西装外套一扒,笔记本一合,“那我出去一趟,有事打电话。” 半个小时后,费渡已经从医院接出了何母,一起赶往市局。 王秀娟毕竟身患重病,年纪也不小了,经历了这么一场大悲大恸,她被留在医院观察了一个周末,才勉强出院,要去接回何忠义的遗体。 一个异乡少年的死亡就这样勾连出了一起震惊全国的腐败贩毒大案,燕城市局不得不和纪委成立了联合工作组,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 相比而言,何忠义被杀一案反而没那么多人关注了。只有骆闻舟陶然和郎乔等几个一开始就接手案子的人负责后续的收尾工作。 何忠义尸体的仪容已经整理好了,看起来反而不像他刚在路边被发现时那么骇人,脸上蒙着化妆师牵强附会出的安详。 赵玉龙、何忠义生前的几个同事都自发地过来帮忙,马小伟也在肖海洋和另一个民警的监督下露了面。 张东来不知是迫于压力还是怎样,中途一身严肃地亮了相,远远看见费渡搀扶的王秀娟,他老大不自在地晃了晃脑袋,同手同脚地走过去,生硬地冲王秀娟一点头,开口说:“阿姨,你儿子真不是我害死的。” 他人高马大,王秀娟有些畏惧地往后退了半步。 张东来又搜肠刮肚地想了想:“不过我倒确实打过他……” 费渡凉飕飕地刮了他一眼,张东来尴尬地蹭了蹭鼻子,闭了嘴不敢多说,冲着何母做了个请的手势。 何母王秀娟非常瘦小,费渡每次和她说话,都要稍微弯着点腰,显得分外温柔,他用一个眼神打发了张东来,附在何母耳边说:“要是您实在不行,剩下的手续,我可以替您办。” 王秀娟艰难地摇摇头,随后,她挣开费渡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我家忠义犯过错误吗?他有没有干过什么坏事?” 费渡垂下眼睫注视着她,好一会,他轻而坚定地说:“没有,阿姨。” 赵浩昌非常狡猾,煽情推卸、偷换概念做得炉火纯青,听完他的陈述,只让人觉得整个社会都是个大泥坑,只有他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受尽迫害地盛开。 只有靠郎乔他们在场外扒拉蛛丝马迹,再加上骆闻舟的连坑再诈,才能从他嘴里套出一点真话,拼凑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来龙去脉。 何忠义带着希望和压力,从偏远的小山村来到喧嚣的燕城,他看见满目的车水马龙与红男绿女,和他同龄的少年少女们青春洋溢地出入校园,走在大街上,个个都可以直接走进街拍镜头。 而他初来乍到,无亲无故,只能住最破的房子,每天踩着泥泞,伴随着下水道的气味往返于工作和租屋之间,身边除了暮气沉沉的中年人,就是一帮不学好的混小子,沾黄聚赌涉毒,什么样的混账都有。 他却每天掰着手指计算本子上的账目,省吃俭用,一分钟也舍不得浪费,总想多干一点,能早点还清欠人家的钱,给病病歪歪的母亲治病,偶尔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在这个城市立足。 他从小崇拜着一个人,虽然严格遵守着和对方的约定,从不把他的存在告诉任何人,却还是忍不住想朝他接近一点。丰年大哥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何忠义思前想后,觉得可能还是自己太穷的缘故,这偌大一个燕城,日日奔波,谁容易呢?当然不想要一个三天两头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和那个人保持着基本的联络,偶尔问候,然后拼命攒钱。 问候是必须的,即使别人不爱搭理他——因为借了人家的钱,没有就此断了联系的道理。 他好不容易攒够了第一笔钱。两万元整,不够少爷们糟践一瓶酒的,却已经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存款,他得非常小心地收好,不敢显摆,也不敢让任何人看见,因为身边总有手脚不干净的室友。钱放在自己手里不踏实,何忠义总是想早还早安心,可是丰年大哥不好联系,他迫不得已,只好找上了张婷——他偶然见过她在丰年大哥身边。 何忠义鼓足勇气找她说话,结结巴巴地希望从她那里打听到大哥的去向,没想到反而吓着了女孩。 因为态度殷勤的陌生男子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有穷酸与不体面。 女孩的激烈反应给他招来了一顿臭揍,这倒没什么,偏偏那个人就在旁边看着,冷静地拉架、头也不抬地劝阻,好像从未见过他。直到那一刻,何忠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丰年大哥或许真的并不想有一个他这样的同乡。 他们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自己原来更像一个泥点子,甩在人家一尘不染的白衬衫上,洗都洗不掉。哪怕对方事后非常敷衍地塞给他一款新手机。 何忠义想,等把那些钱都还完,就不再联系了吧。 有一次送货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丰年大哥和他的朋友们在不远处谈笑风生,这一次,他主动避开了他们,没有上前讨嫌,偶然听说他们打算去一个名叫“承光公馆”的地方暖场。 何忠义的尸体盖好白布,被人抬了出来。王秀娟的眼眶瞬间充血,膝盖一软坐在地上,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凑过来,想把她架起来。 她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横流而下,浸染到花白的鬓角,抓住了身边一个人的袖口:“我教他待人要好,做人要实在,我是教错了吗?” 谁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只好一致缄默下来。 王秀娟文化水平有限,鉴定书基本看不懂,陶然只好等她情绪稍微平复之后请她坐下,一条一条念给她听,逐字逐句地解释,解释完一句,王秀娟就木然地点一下头。 她并不嚎啕大哭,只是悄无声息地坐在一边,流着漫长而绵延不绝的眼泪。 张东来低着头蹭到费渡身边,脚尖踢了踢地面上的小石子,抓耳挠腮地说:“费爷,婷婷托我打听……咳,这他妈都什么事!我二叔因为这事要调岗,提前退居二线,我们家今年犯太岁吗?” 费渡隔着几步远,望着王秀娟,忽然问:“你找到那条灰条的领带了吗?” 张东来一愣:“什么?” “不用找了,那条领带现在就在市局,”费渡说,“上面有被害人何忠义的血迹和你的指纹,是有人从你车上捡到后举报的。” 张东来张着嘴,瞠目结舌半晌,锈住的脑子终于“嘎啦嘎啦”地跑完了漫长的反射弧,隐约听明白了费渡的话,他呆若木鸡地一伸手,把从额前支楞出去的头发捋到脑后,发出一声简短有力的感慨:“操!” 费渡拍拍他的肩膀:“让婷婷别打听了,及时止损吧。” “慢着,等等,”张东来有些晕头脑胀地一摆手,“你是说那……那谁,偷了我的领带杀人,还要栽到我头上?你是这个意思吗?” 费渡不予置评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不可能吧?我对他——赵浩昌,还不够意思吗?他们荣顺那小破律所凭什么能搭上你们家?还不都还是我介绍的!婷婷带他回家,我爸妈对他也没意见啊,拿他当新姑爷招待得周周道道的——我什么事碍着他了?” 费渡想了想,回答:“喘气。” 张东来:“……” 张东来用他有限的脑浆原地思量半晌,还是难以置信,嘀嘀咕咕地说:“不可能吧,我还是觉得……骆闻舟那货到底靠不靠谱?他怎么能……” “骆闻舟那货要是不靠谱,现在关在里面等着被公诉的杀人犯就是你了。”骆闻舟本人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到他俩身后,点了点张东来,“少爷,长点心吧。” 张东来有点怕他,一见骆闻舟,腿肚子先转筋,此时背后说人被正主听个正着,他连个屁也不敢多放,一脸受惊地跑了。 骆闻舟缓缓来到费渡身边,负手而立,注视着不远处的生离死别:“她以后怎么办?” “经贸大厦的老板借机蹭热度,”费渡说,“要牵头发起一个‘乡村失独老人基金会’,已经发过通稿了,应该能负担她以后的治疗费和生活费。不过……” 不过钱可以给,人却回不来了。 别人能在物质上关爱她,却没有人能还给她一个儿子。 “对了,”骆闻舟从怀里的文件夹里摸出几张照片,“给你看个东西。” 那照片上是一根装在证物袋里的钢笔,隔着镜头都能感觉到钢笔的质感,笔盖上有个刻上去的“费”字:“赵浩昌的藏品之一,眼熟不,是不是你的?” 他本来期望着从费总脸上看见一点惊讶,谁知费渡只扫了一眼,就毫不意外地说:“原来在他那啊,去年圣诞节那天丢的。” 骆闻舟:“……” 日期和赵浩昌的记载一模一样,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是费渡送给他的。 “我找不着东西的时候,一般稍微回想一下前后的心理状态就大概知道放哪了,”费渡一耸肩,“再找不着,只可能是被人拿走了——不过那天进出我办公室的员工和客人很多,为了怕闹出不愉快,我也没声张。” 骆闻舟:“你不想知道标签是什么吗?” 费渡耸耸肩,他的目光落在钢笔照片后面——那镜头拉得稍远,拍进了赵浩昌地下室落地灯的一角,标本似的树灯静静地亮着,像是遥远时空以外投注而来的目光,永远跟着那一年改名换姓的乡村青年。 “不太想,”费渡说,“庭审完也不用还给我,沾了焦糊味,我不要了。” 把王秀娟安顿好以后,费渡没和别人打招呼,独自悄然离开,径直开车去了郊外。 才刚过傍晚,约莫是有点阴天,陵园里碑影幢幢,鸦雀低飞,湿润的泥土气息从地面反出来,沉睡的亡者注视着往来的生人。 费渡拎着一束百合花,轻车熟路地踏着他第七年的脚步,来到了一座有些陈旧的墓碑前。墓碑上的女人容色苍白,眼神忧郁,笼着一层脆弱的美感,永不褪色地看向他。 费渡和她对视了一会,挽起袖子,用细致的软布把墓碑擦了一遍,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吻了一下,印在墓碑上,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一点释然的微笑。 好像终于把那口压在他心里的棺材推了出来,放入空置的坟墓中,尘埃落定。 骆闻舟远远地看着他离开,才做贼似的走过来,放下一把小白菊,给墓碑上的女人鞠了个躬。 他和墓主人无声地交流了一会,正准备离开,忽然,脸上一凉,郊区居然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 骆闻舟没带伞,“啧”了一声,正想用胳膊遮着头冒雨跑出去,刚一抬手,头上却张开了一道黑影。 骆闻舟吃了一惊,蓦地回头——费渡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正举着伞,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第34章 亨伯特·亨伯特 一 举个比较不恰当的例子,骆闻舟此时的心理状态,大约就和头一次听说自己在“风情酒庄”的秘密被发现时的赵浩昌差不多。 他是如遭雷击,人“赃”并获——团团圆圆的小白花还在雨中舒展着枝桠。 骆闻舟磕磕巴巴地辩解了一句:“我……呃……那什么……我其实就是顺路过来看看。” 按着这个路线顺下去,伟大的骆队恐怕是想潜逃北朝鲜。 不用费渡开口嘲讽,骆闻舟自己也反应过来这句淡扯得很有“张东来风范”。 此时此刻,别说他的脸皮只是凡胎肉体的厚度,就是把长城借来糊脸,也挡不住费渡那让人无可遁形的视线,骆闻舟慌慌张张地避开了他的视线,胡乱应付了两句,当即打算脚下抹油,干脆开溜。 “你们聊吧,”骆闻舟说,“明天还得上班,我先走了。” 他说着,迈开大步,就要冲进雨幕中,还没来得及感受大自然的“滋润”,下一刻,那顶黑色的大伞又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 费渡脚步没动,只是略微伸长了举着伞的胳膊,半个肩膀很快被大雨打湿了,在他身上结了一层似有还无的氤氲。 然后他静静地问:“原来这花是你放的?” 七年来,费渡每次忌日前后都会来墓园,有时他稍微推迟,就往往会邂逅一簇品味欠佳的小白花,墓园每天人来人往,管理也是稀松二五眼,问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起来没有恶意,费渡也没打算太较真,只是他考虑过很多种可能性,单单没想到会是骆闻舟。 骆闻舟十分尴尬地“嗯”了一声,又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来都来了,就随便带点——你……那什么,不是已经走了吗?” 费渡用更加意味难明的目光盯住了他,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已经走了?” 骆闻舟:“……” 很好,他感觉自己的心理状态又无限逼近说走嘴时的赵浩昌了。 费渡堂而皇之地把沉重的大伞塞进他手里,弯下腰捡起墓碑旁边落下的软丝巾:“我忘了把这个带走。” 骆闻舟被少爷委以撑伞重任,一时走也不是,留也尴尬,只好跟在费渡身后,假装欣赏风景的目光四下乱瞟。 周围整齐排列的墓主人们或庄严或肃穆的遗像纷纷向他投以注目礼,远处的雨幕把灰蒙蒙的天空和郊外的小山连在了一起,山间的松鼠也钻回树洞中闭门谢客——骆闻舟目光没着没落地盘旋半晌,终于只能认命地落在黑伞撑开的小小空间中、费渡这唯一的活物身上。 骆闻舟惊奇地发现,只要该活物不满口厥词地藐视道义王法,原来是个身材高挑、肩膀平正的美男子。他深灰的衬衫熨帖而笔挺,湿了一小块,紧贴在腰间,从取向为“男”的眼睛里看过去,几乎堪称“色相”,非常赏心悦目。 忽然,费渡转过身来,骆闻舟躲闪不及,目光与他轻轻地一撞,骆闻舟的呼吸不由得一滞。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将自己短暂误入歧途的神魂抽了回来。轻咳一声:“哥跟你聊两句行不行?” 费渡脸上终于露出了骆闻舟熟悉的皮笑肉不笑:“骆队,您跟谁都这么自来熟吗?” 这个久违的嘲讽终于打碎了方才紧绷的气氛,骆闻舟莫名松了口气,他伸手指了指石墓碑下面的小台阶:“等会吧,回去还得先下山,这么大雨,容易出危险。” 费渡不置可否地在小石阶上坐了下来。 骆闻舟举着沉重的碳素伞,感觉自己这造型像一朵盛开的蘑菇,他回头冲墓碑上的女人微微一躬身,并肩坐在了费渡旁边。 费渡给人——起码给骆闻舟的感觉,常常就像他偶尔架在鼻梁上的金属框眼镜,看似很精美,其实在无声无息中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冰冷。 然而此时,被困在一把伞下,他却惊奇地发现这人体温并不低。 急雨转眼就下透了,暑气偃旗息鼓、销声匿迹,潮湿的凉意扑面而来,越发映衬出旁边那人身体的温暖。 “我偶尔会过来看看,”骆闻舟率先开了口,“这毕竟是我处理过的第一起命案。” 费渡:“所以印象深刻?” “嗯,”骆闻舟简短地点头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又说,“但不是对你妈妈印象深刻。” 费渡不怎么在意地说:“骆队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当然……” 骆闻舟:“我是一直忘不了你。” 费渡的话音蓦地一顿,差点被他呛住,他惊愕地回头看了骆闻舟一眼,怀疑他是吃错药了。 骆闻舟没有留意到自己说了一句颇有歧义的话,他略带老茧的手指缓缓地摩挲着碳素的伞柄,盯着眼前平整的青石板说:“我记得那天天气也不太好,我跟陶然一边打电话请示前辈,一边拼命往你家赶,因为情况不明,我们怕万一是一起谋财害命的案子,凶手没走远,你又不肯离开,一个小孩在那会遇到什么危险。” 费渡似乎有些动容,敛去了一脸找抽的似笑非笑。 “赶到的时候,你就是这个姿势坐在你家院门口的石阶上,”骆闻舟说,“然后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我一直忘不了那个眼神。” 那是一双清澈得近乎直勾勾的目光,好像压抑着许多未曾宣之于口的求救和期冀——尽管那少年当时的态度是克制而内敛的。 “你让我想起我师父曾经说过的一个故事。” “那是他年轻的时的事了,你应该都还没出生——当时有一起儿童失踪案,先后丢了好几个孩子,都是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放了学,该回家没回家,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那会咱们刑侦技术和水平都有限,dna基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确定个死者身份都是靠血型和家属提供受害人特征的笨办法,这案子最后成了个悬案,失踪的六个小女孩一个都没找回来,其中一个受害人的父亲受不了这个刺激,崩溃了,后来精神一直不太正常。” 费渡没插嘴,静静地坐在旁边听。 “他来来回回地往局里跑了上百趟,没有任何结果,案子不只这一桩,迟迟没有突破,大家的视线肯定要转移,就派了个比较能说会道的老刑警,去打发这个纠缠不休的父亲,那个人就是我师父。接触得多了,我师父可怜他,有时候会劝他往前看,实在过不去孩子这道坎,不如趁着年轻再生一个。他不听,没人帮他查,他就自己查,好几个月之后,有一天,他突然冒出来,拉住我师父,说他找到了嫌疑人。” 骆闻舟说到这,顿了顿,偏头看着费渡的眼睛。 费渡的眼角已经彻底长开,形状依稀还是少年时的模子,内里却大不相同了,他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懒洋洋的,眼睛也常年半睁不睁的,有时候他彬彬有礼地对着别人微笑,其实眼神都没对焦,充满了漫不经心,当年那倔强、清澈甚至于有些偏执的目光,一丝痕迹都不剩了。 它们好像只存在骆闻舟心里,是他自作多情的一个幻觉。 他盯着费渡发呆的时间太长,费渡忍不住嘴欠恶心了他一下,目光不怀好意地从骆闻舟的鼻梁和嘴唇上扫过,费渡压低声音说:“骆队,麻烦你一把年纪就别装纯了,你不知道长时间盯着人对视这种行为,通常是在索吻吗?” 骆闻舟身经百战,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恶心着,他回过神来,当下面不改色地回击:“放心吧,索也索不到你头上,小崽。” 俩人同时敏锐地感觉到一场战争又在酝酿中,然而此处没有陶然调停,四下雨幕接天,他们俩只有一把伞,躲都没地方躲,只好拿出理智,各自忍让地退了一步——同时扭过头闭了嘴。 好半天,费渡的眉头才轻轻一扬,不耐烦地说:“丢孩子的案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师父跟我描述过他当时的眼神,说那个父亲的眼睛像一个冰冷的岩洞,里面有两团炽烈的渴望,烧着魂魄——我看见你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这句话。” 费渡听完,一侧入鬓的长眉高高地挑起,嗤笑了一声:“你啊,要不然是眼神不好,要不然是想象力太丰富。然后呢?” “他指认的是一个颇有名望的中学老师,那老师是远近闻名的好人,拿过乐于助人的公益奖,还当过劳模。”骆闻舟说,“虽然觉得他有点失心疯了,我师父还是按着他说的去查了一下。” 费渡:“私下里?” “那可是老师,要是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哪怕他是无辜的,这辈子也就算完了,我师父也只敢私下里查,查了半天,没查出什么所以然来,我师父更疑心是那位父亲精神有问题了,两个人不欢而散,我师父也没再管过。可是不久……就出了一起命案。那位父亲揣着一把西瓜刀,把他怀疑的老师捅死了。” 费渡“哈”了一声:“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动刀捅人,买凶才是我们的风格。” 骆闻舟没理会他的挑衅:“最可怕的是,他们对死者进行调查的时候,从他的地下室里发现了失踪女孩的衣服和一个昏迷中的小女孩。” 骆闻舟说完微微停顿,借着雨幕,他很轻缓地吐出一口长气,想起那老刑警反复叮咛过他的话:“如果有人用那种眼神看着你,说明他对你是存着期待的,无论结果是什么,千万不要辜负那种期待。” 费渡听了这个都市传说一样的故事,却没什么触动,只是好奇地问:“你还有师父?” “刚入行的时候带我们的老前辈,”骆闻舟说,“不知道陶然有没有跟你提过——前些年抓捕犯罪分子的时候牺牲了。” 费渡迟疑了一会,皱着眉想了想:“三年前吗?”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没什么印象,”费渡说,“三年前我爸刚出事,正好是我各种事缠身的时候,只有那段时间没怎么联系过陶然。” 骆闻舟听到这里,心里忽然不知哪个筋搭错了,脱口问:“你真喜欢陶然吗?” 费渡的坐姿十分放松,双腿交叠,手指搭在膝盖上,闻声一弯眼角,揶揄地问:“怎么,陶然都准备找人结婚了,你还想跟我打一架?” 骆闻舟有些无奈,随即摇头笑了,忽然觉得他们俩有点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他正无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烟盒,又艰难地把冲动忍了回去,旁边费渡就开了口:“抽吧。” 骆闻舟奇道:“你不是咽炎?” 费渡一耸肩:“没有,我就随便找个茬不让你舒坦而已。” 骆闻舟:“……” 果然还是个混账东西! 他忍不住伸出拳头给了费渡一下,谁知费渡是个奉行“动口不动手”的真君子,肩上猝不及防地挨了没轻没重的袭击,他本来优雅放松的坐姿平衡顿失,架起来的长腿掉了下去,费渡慌忙伸手撑了一下地,被抹了一手狼狈的泥水。 骆闻舟非但不道歉,还好像觉得挺好玩,在旁边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 费渡:“……” 这野蛮人! 两人难得相安无事地一起待了很久,眼看雨势渐消,骆闻舟把伞还给费渡:“陶然那新房子装修完了,这礼拜要搬,回头正好再一起坐坐。” 费渡不吭声,面无表情地睨着他,骆闻舟莫名觉得他和骆一锅很像,都是那种“满世界都是疯狗,我独自高贵”的“睥睨凡尘”,一时又找到了新的乐趣,他一边忍俊不禁,一边抱着头冲进了淅沥沥的小雨里。 至此,沉怨仿佛烟尘散尽,真相似乎水落石出。 后续收尾工作忙而不乱地推进,综合王洪亮等人的证词,警方彻底排除了何忠义涉毒的可能性,那条神秘的短信终于没能问出确切出处,于是和附近找到的两个针孔摄像头一起,被认定成“影帝”赵浩昌的又一场自导自演。 虽然他坚决不肯承认。 马小伟被拘留了几天,与吴雪春等人一起,被送进了戒毒所,准备拼命挣出一个新生。 骆闻舟亲自送他们俩上了车,临走,吴雪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骆闻舟冲她点了一下头,又顺手在马小伟剃得好似猕猴桃的寸头上摸了一把:“大难不死,往后可要好好的。” 车子绝尘而去,骆闻舟在路边抽了一根烟,独自叹了口气,暂时咽下了心里两根如鲠在喉的刺——陈振的死亡到底是不是如黄敬廉所说,只是意外? 而那总是带着一股不信任的黑车司机,当时又是怎么在王洪亮的严防死守下,把粗制滥造的举报信成功捅到市局的? 他不怕市局和那些人蛇鼠一窝吗? 这些事随着陈振的死,终于还是无法追溯了。 离开的马小伟用头皮记下了那年轻刑警掌心的温度,默不作声地坐在车上,看着道路两侧飞快后退的广告牌。 等红灯的时候,一辆貌不惊人的小轿车停在旁边,车窗一闪,缓缓地下摇,两指宽的缝隙里闪过一个手机屏幕,上面贴了防两侧偷窥的膜,只有从马小伟的角度,才能正好能看清上面一行字,那上面写着——你做得很好。 马小伟睁大了眼睛,打了个寒噤,还不等他看清那只举着手机的手,小轿车的窗户已经合上了,在前方路口与他分路而行。 一周以后,费渡告别了他多年的心理治疗,陶然也终于在这城市里有了根基,搬进了新居,一大帮同事朋友热热闹闹地去给他“添宅”。 新家看起来人模狗样,其实房龄已经奔三了,是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大龄商品楼。 “陶副,我跟你说,进门这个地方应该放一个复古钟,伸出来,就是欧洲火车站里的那种钟,能看时间,看着又特有感觉,拐角这里挂一堆植物生态球,厨房放一整套丛林系的清新厨具……”郎乔是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室内装修爱好者,一进门就到处乱窜,指点江山,及至她往厨房一探头,正好看见骆闻舟背对着她,正单手端起一锅调好的酱汁,郎乔整个人都震惊了,“妈呀,老大,怎么是你?” “不是我是谁,你家陶副?你想吃挂面全餐?”骆闻舟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躲开,不帮忙就别在这碍手碍脚。” 郎乔连忙让路,看着他把酱汁浇在旁边一盘白灼菜里,香味立刻蒸腾起来,她咽了口口水,很想捏一块尝尝,被骆闻舟背后长眼一般地拍开了爪子。 郎乔:“那怎么平时总见你往食堂跑?” “不然呢?”骆闻舟抄起菜刀,快且均匀把一个洋葱削成薄片,一股脑地扔进煮着咖喱鸡的锅里, “自己回家弄一桌满汉全席,然后跟猫一起吃吗,我有病?” 郎乔的眼睛“刷”一下亮了:“对了,你家还有猫!老大你真是亲同事,快给我看看你家小喵喵!” “你把舌头伸直了说话,”骆闻舟被她纠缠得受不了,不耐烦地把咖喱锅拧小火,从兜里摸出手机,打开宠物监控的手机app,“自己看吧,可能不在窝里,我说你们村能换个图腾吗?崇拜什么不好,崇拜猫,低级趣味!” 郎乔虔诚地双手接过他的手机,结果刚一连上监控,镜头里就出现了一张巨大的猫脸。 骆一锅幽幽地盯着镜头看了一会,不知看出了什么,接着,这位大爷它纵身跳上窗台,当着骆闻舟和郎乔的面,对窗台上的一盆吊兰做出了惨无喵道的戕害。 骆闻舟眼睁睁地看着它连抓再咬,对吊兰吊篮使出了夺命连环爪,把花盆扒到地上,骨瓷的花盆和植物一起香消玉殒。 郎乔:“……” 这猫的画风也是很炫酷。 她讷讷地把手机交还:“那什么……节哀顺变?” 骆闻舟身为一家之主,有点想离家出走了。 这时,陶然探头进来:“费渡说了他什么时候到吗,他找得着地方吗?” 骆闻舟从厨房窗户往外看了一眼,正好在楼下看见了一辆扎眼的巨大suv――另一只“一锅”已经驾到了,他一阵头疼:“到楼下了,我看见他车了。” 按照当地风俗,庆贺乔迁是要带一些锅碗瓢盆和小家电做礼物的,费渡想起了市局那香油味浓郁的办公室,干脆买了个泵压的全自动咖啡机。 足有一米高的大纸箱子分量着实不轻,费爷为了陶然,难得干一回体力活,把这大家伙扛到了电梯间…… 然后他对着一个罢工的电梯,和几个爬不动楼梯的遛狗大爷面面相觑。 好一会,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摸出手机:“哥,你家住几楼?” “十二楼,”陶然在电话里笑呵呵地说,“今天电梯坏了,你走两步吧。” 费渡:“……”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大箱子,感觉自己好像日了骆闻舟。 第35章 亨伯特·亨伯特 二 修理工的姗姗来迟,哈欠连天,看起来很难让电梯立刻满血复活,原本还在等的几个人也渐渐不耐烦地走了。 咖啡机净重十二公斤,再加上包装纸盒,差不多有小三十斤重,很有一点分量。 不过费渡虽然有点疏于锻炼,毕竟年纪在那摆着,是个要哪有哪的大小伙子,拎着二三十斤的东西爬个楼,其实也没多大问题,问题是应该用什么姿势—— 长方体状的纸箱可能是最反人类的发明之一,无论是背是抱是拎是扛,形象都会比较不堪入目,费总接连设想了几个姿势,都没法和自己达成审美意义上的和解。可是自己买的累赘,揉破了衬衫也得扛,费渡无奈地和那纸箱大眼瞪小眼片刻,打算豁出去了,托起纸箱往一尘不染的肩头一搭——幸亏这会他身边只有骂骂咧咧的退休老头和斑秃的狗。 就在他认命地迈开腿往楼梯间走时,背后忽然有个人开口问:“您要上几层啊,需要搭把手吗?” 费渡一回头,看见了一大一小两个美人。 大美人看着有二十多岁,长得像某个女明星,很是养眼,她手里牵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小女孩梳着公主头,穿了一条漂亮的碎花裙,一边举着冰激凌慢慢舔,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费渡。 费渡只用了半秒钟,就当机立断地把那箱子扔下了,然后他拿出了转个身就能走台步的翩翩风度,冲对方颔首一笑:“我挡路了吧?实在抱歉。” “没事没事,我没想走这边,就是看您拿的东西挺沉的,”大美人说着,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电梯,“这么热的天,电梯居然坏了,物业也真是的——要不然等一会电梯吧,没准一会就好了。” 资深花花公子费爷求之不得,愉快地忘记了时间,让小女孩坐在他的箱子上,站在墙壁斑驳的楼道里跟大美人聊起天来。 “有五分钟怎么也该爬上来了,”陶然看着骆闻舟盛出了异香扑鼻的咖喱鸡,看了看表,“费渡怎么还没上来?” 骆闻舟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手下小弟们装盘,掀开旁边小火慢炖着一锅肘子的砂锅:“不知道,可能是在楼底下生根发芽了。” 他一边说,一边抽出一把汤匙舀了半勺汤,轻轻一抿,感觉香味是够了,还差点意思:“你家有冰糖吗?” “没有,”陶然一边换鞋一边回答,“我下楼看看他去,顺便买一包上来,你要什么样的?” 骆闻舟皱了皱眉:“爬个楼还要人接,真惯成少爷了。” 陶然好脾气地一笑,谁知他刚要出门,就看见骆闻舟臭着张脸跟了上来。 “……”陶然奇怪地问,“你干嘛来?” “我买冰糖,”骆闻舟说,“你不知道买什么样的。” 陶然莫名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点欲盖弥彰。 骆闻舟:“看什么看?” 陶然想了想:“你最近跟小费关系好像好了不少?” 骆闻舟脚步一顿,随后他圾着拖鞋,大爷似的一摆手:“谁跟他好?那是我不跟那混账玩意一般见识了。” “混账玩意”费总在维修工人们热火朝天的“乒乓”乱响中,正自由地跟美貌的姑娘舒展着他修炼多年的风流倜傥。 骆闻舟一身咖喱味,还在楼梯间里,隔着老远就被这万恶的资产阶级伤了眼,很是看不惯费渡那德行,心说这货一天到晚也没点正事,不是聊骚就是撩闲,幸亏是家里有点钱,不然出门要饭他都找不着组织。 骆闻舟没好气地走过去,一句“你那腿长出来是出气用的,爬个楼梯能累死吗”的讽刺堪堪到了嘴边,忽然听见身后的陶然倒抽了一口气,险些原地来个稍息立正,带着点颤音说:“常……咳,常宁?” 大美人倏地一回头,先是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呀,陶然,你怎么也在这?” 费渡和骆闻舟不约而同地原地顿住,目光整齐划一地在两人中间转来转去,从那两人互称姓名中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陶然的耳根一下红透了,瞬间忘了天忘了地忘了手足兄弟。 他摆动的手脚僵成了一副不协调的同花顺,半身不遂一般地挪到女孩面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我、我以后住这,刚、刚搬过来。你……你怎么……” “真的吗?我就住这!”常宁冲他笑出一副小酒窝,“咱俩太有缘了!你看,我没骗你吧,我们小区就是下地铁就到,很方便的。” 陶然先是被“有缘”俩字砸了个五迷三道,又被迫回想起了那次失败的相亲,顿时无地自容得语无伦次起来:“是啊……呃,不对,咳,那什么,真对不起,上次也没把你送回家……” 被遗忘的骆队和费总听到这里,已然知道了这女孩的身份。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俩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思想感情都有点复杂。 你争我夺、互相怄气了半天的对象直得好似定海神针。 而这根“金箍棒”正对着他的梦中情人犯着“直男傻”。 两位特约资深情敌默不作声地在一边并肩围观,中间隔着一个体重感人的小家电。 外面绿树浓荫,暑气逼人,蝉鸣鼓噪连连—— 此情此景,堪称是“两个情敌望翠柳,一根棒槌上青天”。 唯有坐在纸箱上的小女孩不受影响,“咔嚓咔嚓”地啃完了冰激凌的蛋卷筒,她冲费渡伸出了一只小爪子:“大哥哥,有纸巾吗?” 三分钟以后,陶然终于成功地向梦中情人发出了到自己家做客的邀请,常宁略一犹豫,点了头,陶副队就好似中了举的范进,美得快要找不着北,欣然把那两位遗忘了,殷勤地带着常宁和小女孩上楼去了。 剩下两个被冰冷事实嘲讽了一脸的男人大眼瞪小眼。 骆闻舟:“我现在心情有点复杂。” 费渡收回目光,非常总裁地用下巴一点自己旁边的箱子,示意迟来的“小弟”拎上,他自己双手一插兜,悠悠然地提步就走。 骆闻舟:“……”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费渡跟他越来越不见外了。 骆闻舟最终还是任劳任怨地把咖啡机搬了起来,不过他虽然身体很诚实,嘴上却依然在说“不要”,他对着费渡的背影冷笑一声:“这点东西都拿不上去,你是不是肾虚啊年轻人?” 费渡听了,在几层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一转身:“怎么,你想试试?” 骆闻舟:“……” 不知是被方才那一幕刺激得急需换个目标还是怎样,费渡突然觉得骆闻舟那个无言以对的表情挺好玩,他打量着抱着重物的骆闻舟,心里起了点促狭,他盯着骆闻舟的眼睛,色泽略浅的瞳孔里装了骆闻舟缩小的人像,倏地逼近。 骆闻舟爱好“男”是先天性的,本能地后退一步,踩住了下一层的台阶。 费渡轻轻一笑,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在咖啡机的纸箱上敲了敲,“咚咚”两下,好像是贴着人心口敲的,无比的语焉不详、暧昧难言,骆闻舟的后脊梁骨生理性地蹿起一层小电流,激出了一层薄薄的热汗。 然而罪魁祸首撩完就走,已经袖着手、溜溜达达地上楼了。 骆闻舟:“……” 王八蛋! 陶然和骆闻舟下楼一趟,捡回个女神和“肾虚”的霸道总裁。 某个人到底是忘了买冰糖,冰糖肘子只能用白糖代替。 “女神”常宁是个都市小白领,刚刚被公司外派到燕城分部不久,单身,暂时借住她小姑家,领着的女孩是小姑家的表妹,名叫“晨晨”,晨晨父母不在家,孩子只好托给常宁照顾。 新客人一到,陶然家客厅里无所事事的单身青年们立刻沸腾了起来,有逗孩子玩的,有拿陶然起哄的,哄得陶然面红耳赤,突然奇想来了一招祸水东引,指着费渡对郎乔说:“对了,你不是把锦旗带来了吗,人在这,赶紧送。” 郎乔收到提醒,立刻飞奔到玄关,捧出了一卷红彤彤的锦旗,“刷”一声打开,整个客厅画风立改,被锦旗的先进光芒笼罩得熠熠生辉。 费渡:“……” 然而这还不算完,郎乔郑重其事地锦旗塞到了他手里,又摸出一封金红交加的奖状:“费渡同志,我们陆局说了,先把这个给你,让骆队代表他讲两句,等忙完了王洪亮的案子,他一定要亲自再办一个表彰大会——骆队,是你讲还是我替你讲?” 骆闻舟正在和油盐酱醋做斗争,无暇分神,在“呲啦”乱响的厨房里喊了一句:“你说什么——陶然,抽油烟机怎么突然停了,你家是不是断电了?” 费渡唯恐警花冲他来一段长篇大论的“核心价值观”,连忙借口看电闸逃之夭夭:“我去看看。” 郎乔意犹未尽地眨眨眼:“霸道总裁还会干这种事?” 费渡少年时代常常泡在陶然的租屋里,跟一帮破破烂烂的二手家具为伴,陶然过得糙且节俭,能修的东西绝对不换,也不可能允许费渡花钱买,久而久之,费渡为了他,掌握了一身修理工的技能。 老楼里的电路系统没有经过改装,里面还挂着很古老的保险丝,一掀开电表盖子,里面就传来一股淡淡的糊味——保险丝烧断了。 刚搬家的陶然肯定没预备,费渡只好去楼下找五金店。 临出门的时候,他被常宁的小妹妹晨晨叫住了:“大哥哥,我刚才忘了买作业本,能和你一起去吗?” 费渡带着小女孩躲开了一大屋子闹哄哄的小青年,在楼下转了一圈,三下五除二地买完需要的东西,他在临街小店里买了两块泡芙,坐在小区的石凳上,和晨晨一人一个地分了。 “大人真是太吵了。”晨晨小大人似的点评,“我们等会再上去吧。” 费渡刚想顺口逗她一句,突然莫名觉得有点不对劲,无端有种被窥视的感觉。 第36章 亨伯特·亨伯特 三 “我爱你,我是个怪物,但我爱你。”——《洛丽塔》 石凳是围着一个早已经干涸的荷花池摆开的,烂泥和枯枝败叶中间竖着一个铜像,铜像造型抽象,雕的是个什么玩意,肉眼基本分辨不出,但有一面磨得很光,能从上面看到扭曲的人像虚影。 就在方才,费渡无意中一抬眼,正好对上了铜像上反射出的一双眼睛。 铜像毕竟不是镜子,光影非常模糊,连对方是男女老少也看不清楚,可不知怎么的,一看见那双眼睛,费渡心头无端一紧,方才咽下去的香草泡芙生生地卡在了他胸口,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循着铜像上的影子四下寻找—— 这老旧的小区四周没有院墙,几栋楼混在一起就自成一帮,与车水马龙的大街边界暧昧,附近有一个公交车站点,因为早年规划失当,已经侵入了小区内部,不少人在灌木丛外排队,一拨一拨来了又走,几个临街小店的生意相当兴隆,此时正好临近中午,几个小吃摊前已经有人站着等位了。 人群熙熙攘攘,有穿着睡衣出来的小区居民,有在外围区域活动的过路人,有把小区内部道路当成近路抄的私家车车主,有吃饭的、等位的、还有来来往往的快递和送餐员…… 那双眼睛的主人极其机警,已经悄无声息地隐入了人海中,费渡没找到一点可疑的迹象。 他立刻站起来,对晨晨说:“走,我们回家了。” 晨晨毫无危机意识,失望地拖着长音“啊”了一声,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街边联排的小吃店,她舔了舔手指上残余的奶油,眼珠一转,有理有据地对费渡提出了要求:“我还有零花钱,你刚才请我吃了一个泡芙,要不然我现在请回来吧?我还想吃一个抹茶的。” “改天,”费渡温和且不由分说地一推她的后脑勺,“要吃午饭了。” 晨晨被迫跟着他站起来:“可是我不爱吃饭,我还有好多不爱吃的菜。” “唔,其实我也是,”费渡十分坦率地在小女孩面前承认了自己的王子病,随后,他话音一转,又说,“不过等你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爱吃什么买什么,再也没有人发现你挑食了。” 晨晨无言以对地抬头瞪他,感觉这些大人都好不要脸,这时,她忽然看清了费渡的表情,当即一愣。 青春前期的孩子半大不小,已经有了一些自己的小心思,基本能看懂大人的脸色,晨晨本来以为费渡刚才那句话是跟她闹着玩,这一抬头,才发现他正微微皱着眉,脸色有些过分严肃了。 她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伸手攥住了费渡的衣角:“大哥哥,怎么了?” 说话间,两人经过一座住宅楼,一楼楼道的窗户正好向外打开,展开了一个弧度,费渡不动声色地让小女孩走在自己前面,一直低头和她说话,走到这里,他毫无征兆地突然抬眼。 在明净的窗户上捉到了一双如影随形的目光! 那人戴了墨镜和口罩,整张脸包裹得严严实实。费渡一把按住晨晨的肩头,飞快地一扭头,与此同时,在他们身后大约两百米处,一个人一头钻进了旁边的灌木丛中,转瞬不见了踪影,费渡只看清了他佝偻的身影和花白的头发。 老人? 晨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费渡冰冷的目光穿透鼻梁上的镜片,扫过不远处的人群,开口问:“你平时上学有人送吗?” “有……有的,”晨晨轻声说,“我爸妈在家,他们会接我,要是他们不在,姐姐会带我坐地铁,姐姐如果也加班,我就在学校待一会,学校有专门的老师管。” 费渡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又问:“在附近有没有见过奇怪的老爷爷?” 晨晨回想了片刻,疑虑重重地冲他摇摇头。 两个人很快走进了住宅楼里,浅灰色的老建筑隔绝了来自阴影处的视线,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后背佝偻的老人从公交车站牌后面缓缓走出来。 他遮着脸,脸上顶着个巨大的墨镜,手里还拿着一根拐棍,好似个视力不良的人,用探路的拐棍在地上来回敲击。 周围的人们各自插着耳机,大多在漠然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机,没有留意他蹒跚的脚步。 神色的镜片是他绝佳的掩护,阳光无法穿透,贪婪的视线却可以。 那视线经过长途跋涉,洞穿了时间与空间,纹丝不动地盯着小女孩方才所在的地方。 她碎花的连衣裙上好像跳动着浮光,水晶的发卡映衬着一张明净的小脸,是他视野所及范围内、是整个世界里唯一的亮色,稚拙的剪影在映入他眼底的一瞬间就猛烈地燃烧起来,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了层次分明的轮廓。 可是禁果身边守着可怕的蛇怪,他想起那女孩身边男人的目光,又畏惧地往阴影里躲了躲,恐惧与渴望汇聚成独特的心惊肉跳,他干渴地抿了抿嘴唇,重重地往后一倒,靠在一棵树干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在心惊肉跳里神魂颠倒。 就像一个溺水或是服毒的人。 一顿泡芙的功夫,电梯已经修好了,费渡按下十二层,和晨晨一起进了电梯。 晨晨小心翼翼地问:“哥哥,刚才怎么了?” 费渡一顿,却没有安慰女孩:“看见了一个很可疑的人——以后记住,和大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要自己多留心。” “我知道,我开学就上毕业班了,又不是一年级的小孩儿,”晨晨模仿着成年人的语气,掰着手指一条一条数,“要和陌生人保持距离,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陌生人求助,礼貌地让他们找警察……” “不陌生的人更要当心,”费渡屈指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不要单独上大人的车,也不要和某个大人单独待在没有其他人的地方——比如现在,你和我待在一起就很不安全,如果我是坏人呢?” 晨晨捂住自己的脑门,瞪大眼睛看着自称坏人的男人:“啊?” “包括你们学校的老师,也包括看起来行动不太方便的老爷爷和老奶奶,记住了吗?” 晨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时,电梯抵达十二楼,铁门应声而开,她小声问:“为什么呀?哥哥,我有点害怕。” “知道害怕是好事,因为美好的东西就像瓷器一样,”费渡伸手挡住电梯门,示意女孩先出去,“对它们来说,最危险的往往不是在房间里乱跑的猫。” “那是什么?” 费渡注视着女孩的眼睛,轻轻地说:“是瓷器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易碎。” 骆闻舟正在电表箱前,叼着根烟,靠在墙上等着他们。 “你俩买个保险丝要买半年?”骆闻舟把手电和一字改锥拎出来放在一边,“再不回来,冰箱里冻的鱼都要越狱潜逃了。” 晨晨寻求安全感似的,迈开小短腿,飞快地跑进了屋子。 费渡从骆闻舟手里接过改锥,十分熟练地拆开电表箱,把烧断的保险取了下来,然后用老式的保险丝在线路两头转了几圈,轻轻一拧,也没要钳子,直接用一字改锥的锥头一划,就把那一小截保险截断下来,他伸手拉了两下,确保装结实了,回手重新推上电闸。 身后的屋里传来“哔——”一声,冰箱和空调同时满血复活,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一分钟,旁边骆闻舟叼在嘴里的烟还没来得及点。 骆闻舟看着他,突然惊觉,费渡已经完全脱离了少年的范畴,是个男人了。 他看费渡,眼光是时常分裂的——针锋相对的时候,骆闻舟觉得费渡是个危险的祸害,性情混蛋,目无法纪,随时有可能爆炸,而且一张嘴就找揍,特别不会说人话。 而难得心平气和的时候,他又总是会想起当年那个缩在别墅门口的单薄少年,有时候会担心他,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过度关照——是大哥式的、心无杂念的关照。 可不知是不是费渡方才在楼梯间里抽疯的过线挑衅,忽然,骆闻舟那一分为二的视角居然有一点要合而为一的意思,偏差和谬误彼此修正,总算擦出了一小块客观的清明——费渡既不是危险的反社会,也不是可怜的小男孩,他首先是个男人,而且是非常好看的年轻男子,知情知趣,还带着一身明目张胆的假正经,浑身上下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写着“欢迎随时来睡”。 骆闻舟想,如果他不是费渡,只是在大街或是酒吧里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大概会是那种让人浮想连天好一会的类型。 但是……为什么要有“如果他不是费渡”这个前提条件呢? 骆闻舟难道思考人生,乃至于吃饭的时候也有点心不在焉——陶然家的餐桌地方不够,好多菜摆不上来,只好直接端过来分,骆闻舟一不留神,舀了一大块“白糖肘子”在费渡手边的小盘里,放进去才想起来,此处属于“膝盖以下”,那少爷不吃。 骆闻舟动作一顿,还没等他说话,就看见费渡用筷子尖轻轻地戳了一下,皱着眉和那块蹄髈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后一脸嫌弃的夹到了自己碗里,表情好像嗅到了进口猫粮气味的爱国家猫骆一锅。 骆闻舟:“……” 果然,什么“膝盖以下”,什么“咽炎”,都是这混蛋玩意装的孙子。 除了市局那一帮人,费渡和常宁都属于外向会说话的类型,很快就能融入气氛,看着一点都不像外人,郎乔还狗长犄角装了个洋,带了两瓶红酒过来,除了未成年人,一人倒了一杯,热烈庆祝陶副加入房奴狗大军。 郎乔机灵地看出陶然和常宁之间粗大的单箭头,当着常宁的面,即兴口头组织了一篇“陶副礼赞”,从陶然如何爱岗敬业讲到他热爱生活热爱小动物,又分门别类地列举了陶副队多年来为了保护广大“碎催”,和鬼见愁的骆队长做出的种种艰苦卓绝的斗争,最后在骆闻舟皮笑肉不笑的注视下,她话音生生一转,凭空给陶然编造了一个加强连的美女追求者,吓得陶然赶紧作揖,恳求这位女施主不要无故坏人清白。 “陶哥真的很有耐心,”费渡适时地插话进来缓解尴尬,“将来自己有孩子肯定也是模范爸爸,我小时候没少给他添麻烦。” 陶然面红耳赤地连连摆手。 常宁好奇地看着他。 费渡抿了一口红酒:“我妈没得早,陶哥当时正好是处理我妈那起案子的民警,当时我父亲顾不上管我,他义务照顾了我好一阵——其实我那时也十多岁了,就算没人管,自己也饿不死,但我是在他这才知道什么叫‘认真生活’,姐姐,你别看他自己老是瞎对付,其实照顾起别人来,什么都能替你想到。” 常宁听完了这伙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推销陶然,别的没感觉,先觉出了陶副的好人缘,忍不住偏头冲着陶然笑。 陶然的酒量本来就是比“一杯倒”强点有限,被灌了大半杯红酒,头已经晕了,又被梦中情人似笑非笑地瞄着,他整个人完全丧失了思考机能,窘迫得胡言乱语起来:“没有没有,真……真没有,小费渡那时候也不是我一个人照顾的,大家都关心你,连我师父后来听说,都时常会问几句……还有那谁——闻舟,你别看他平时不说,其实偷偷去看过你好几次,你那游戏机还是他托我……” 骆闻舟听着话音不对,连忙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陶然所剩无几的平衡感在他这一脚下灰飞烟灭,整个人一侧歪,碰倒了旁边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一个装杂物的纸箱。 各种专业书、闲书、文件夹、笔记本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费渡和骆闻舟一人守着一个桌角,各自僵住。 郎乔没心没肺地用胳膊肘顶了骆闻舟一下:“真的假的,老大,你还干过这事,好尴尬哦。” 骆闻舟:“……” 知道尴尬你还广而告之! 他顶着费渡沉甸甸的视线,硬着头皮干咳一声,欲盖弥彰地站起来去收拾陶然碰掉的纸箱。 “没出息啊,一喝多就瞎说。”骆闻舟生硬地转移话题,捡起一个泛黄的笔记本抖了抖灰,“哎,师父的旧笔记怎么在你这?” 他话音没落,一张铅笔的人物肖像从本子里掉了出来,上面画着个男人,五官端正、文质彬彬,平视纸外的眼睛里却隐约压抑着某种黑沉沉的东西。 画纸上标着日期,是二十多年前,角落里还写着注解。 “吴广川——六个女孩的尸体仍未找到。” 第37章 亨伯特·亨伯特 四 郎乔还没闹腾完,正打算乘胜追击,伙同一干同事继续围剿骆闻舟,不料一探头,正好和那张掉在地上的画像看了个对眼,吓得她酒意都从毛孔中飞出去了。 公安系统里有专门做模拟画像的技术人员,其中不乏高手,相比而言,这幅肖像画的画技实在属于初学者水平。但是很奇异的,画中人的神韵意外生动,那张脸好像曾经在绘画人的心里反复描摹过无数次,忍无可忍,方才借由生硬的笔付诸纸面。 郎乔:“这是什么?” 陶然被骆闻舟一脚踹翻,略微清醒了一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扶着沙发站起来,出去洗了一把脸,回来和骆闻舟一起收拾地上的东西:“是莲花山那事吧?老头念叨了一辈子。” “莲花山”不是一座山,是燕城北郊的地名,早年属于燕城下辖的县城,已经于十几年前被划入到燕城市,成了一个开发区。 笔记本的那一页中,除了那幅传神的画像,还夹了几张泛黄的旧照片,用透明胶条贴在纸页间,时间太久了,一碰就往下掉。 它们有的是画面模糊的生活照,还有时代特色浓郁的照相馆作品——都是荷兰风车的背景布,夸张的打光,上面的少女笑容有些僵硬,像是曝光时间过长的摆拍。 照片一共六张。 老照片这东西,说来很奇怪,所有的相纸放上几十年,都是一样的褪色、一样的泛黄,如果照片上的人幸福美满,那泛黄的旧迹就显得回味悠长、岁月静好,但如果照片上的人后来遭到不测,旁人再回顾他当时的音容,却总能从中看出些许诡异阴沉的气息,好像主人的怨愤与不甘都附着在了静态的图片上,冥冥之中昭示着什么似的。 “是杨老吗?”郎乔问,“他怎么会管开发区的事?” “当时市局有个政策,不满三十五周岁的都得下基层锻炼——要么是去派出所,要么是到当时几个县里,我师父他们去的就是莲花山,在那待了半年多。”骆闻舟小心地捏起照片的边缘,重新夹回笔记本里,“刚去没多久,就遇上了那起案子——你可能都没听说过,那会我还是学龄前呢。” “刚开始有个男人来报案,说孩子丢了。”陶然翻了翻笔记本,除了照片和画像以外,笔记本上的大部分内容都是纯手写的,老刑警的字相当漂亮,清秀又有力,有形有体,照片前面的一页上写着“郭恒”两个字,名字下面画了三行重点线,“对,报案人就是这个郭恒,丢的是他十一岁的女儿,小名叫‘菲菲’。” 骆闻舟听到这里,放在一本厚教材上的手一顿,纳闷地抬头去看陶然:“你都喝成这样了,还记得那女孩叫什么?” 陶然低头避开他的视线:“听老头念叨多少年了,来龙去脉我都能背下来。” 常宁平时工作忙,看电视的时间都少,难得近距离地听刑警队的人讲故事,不由得好奇地追问:“后来呢?” “那时候家长带孩子普遍不像现在这么走心,十一二岁的,已经属于大孩子了,平时上学或者去同学家玩,一般都是跟家长说一声就跑了,大人也不会一天到晚围着他们转。” “但是郭菲这个小女孩属于特别老实规矩的,上学放学都有固定点钟,晚回来五分钟都能说出正当理由来,学习从来不用家里操心,失踪当天也没什么特别的,她同学说,那天郭菲放学后没在学校逗留,按时回了家,从学校到她家,大概有十五分钟的路程,孩子就是在这十五分钟里丢的。我师父他们沿着她平时走的路来来回回踩了几十遍,那年月路上没有现在这么多监控,但是孩子回家的路没有特别‘背’的地方,当时正是夏天,傍晚天也不是很黑,外面来来往往人很多,按理说,那么大一个女孩被人从街上带走,哪怕稍微有一点不对劲,也不可能完全没人注意到。” “可是走访了一大圈,就是一无所获。他们把学校附近翻了个底朝天,连女孩一根头发都没找着——福尔摩斯不是有句名言么,‘排除了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再不可思议,也是真相’,所以当时有人说,要么是熟人作案,要么是孩子自己离家出走了。” “顺着熟人作案的思路,警方排查了一个遍,学校的老师校工、郭家的亲朋好友,甚至那孩子平时常去的文具店、小超市……一共传讯了上百人,但都一无所获。” 陶然说到这,话音一顿:“就在他们调查陷入困境的时候,女孩父亲郭恒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接起来没人说话,只听见有个小女孩声嘶力竭地惨叫,孩子她妈一听就晕过去了,警方立刻通过号码找着了电话的位置——是个很偏僻的电话亭。” 郎乔奇怪地问:“没有监控?” “没有,那个电话亭本身在垃圾站旁边,看着像废弃的,好多人都不知道那台电话还能用,”骆闻舟说,“电话亭旁边找到了一点血,和郭菲的血型一致,但当时不能检验dna,无法确准究竟是不是她,没有指纹。” 陶然的客厅里一时没人说话。 好一会,一直没吭声的费渡才插嘴问:“没有别的电话?没有勒索,也没有要赎金?” “没有,”陶然说,“那通电话之后,绑匪再也没有联系过女孩家里。没有要钱,也没有提过要求。” 费渡端着酒杯轻轻晃着,若有若无地嗅着酒香,好像杯子里盛的不是超市里随便买的干红,而是罗曼尼康帝。 “那挺奇怪的,”他说,“听起来绑匪不是冲孩子,而是为了折磨家里大人——女孩父母都是做什么的?” “郭恒本人是个中学老师,孩子她妈是公务员,在当时看家境还不错,但也就是普通小康,都是按月拿死工资普通人,要说多有钱,那也不太可能。两口子都上过学,平时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工作上野心不大,和同事关系也挺好,不存在利益纠纷,也排除了婚外情。” 普通人家,普通父母,普通女孩——甚至都不是个漂亮孩子,过着循规蹈矩的日子。和大街上随便走过的人一样乏善可陈,任凭警察掘地三尺,也挖掘不出什么特殊的故事。 民谚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但是警方把和郭家有关的人都反复梳理过,乃至于个人隐私都拿着放大镜剖析过一通,发现女孩郭菲和她家里人就是个“无缝的蛋”。 时间在流逝,沉默的绑匪再也没出过声,无论是警察还是女孩家里人都知道,这孩子找回来的机会很渺茫了,最好的下场是被贩卖到某个倾向僻壤的地方,但是更大的可能是…… 绑匪因为什么选中了这个女孩,警方全无头绪。 好像他在大街上扔骰子,随机地点到谁就是谁。 平白无故。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安全的。 郎乔问:“那……还有其他五个人呢?” “郭菲失踪案所有线索中断,没办法,只好不了了之,后来师父就调回市里了——当时是在玺台区分局的刑侦队,辖区内又发生了一起儿童走失案,还是女孩,十二岁,也是放学路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绑匪还是一声不吭,最可怕的是,女孩失踪两天以后,家里也接到了一个孩子哭喊的电话。” “我师父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向上级反映了情况,当时的玺台区负责人决定上报市局,结果发现整个燕城市,含周围县区,类似的儿童走失案居然已经发生过六起。” “七起,”骆闻舟补充了一句,“最后那个幸存的女孩家庭情况特殊,没有爸,妈是个烂酒鬼,一天到晚鬼混,孩子丢了好几天她都不知道,压根没报警。这个事市局牵头,从各区抽调了人手,成立了专案组,老杨后来也是因为这个机会才调到了市局——但是没有进展,几个失踪女孩之间没有任何交集,除了……” 骆闻舟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到了咬着饮料习惯听得目不转睛的晨晨身上,他一顿之后,生硬地把话音一转:“除了绑匪的作案手法都差不多。” “郭菲的父亲听说以后,办了长期的停薪留职,专门跑到市里,想从专案组这里等一个结果,可惜终于还是失望。”陶然十分珍重地把老刑警的笔记本收进纸盒里放好,“后来专案组也散了,还在一直记挂这案子的,就剩下受害人家属,和我师父这个一开始就经手的。又过了大半年,郭恒突然找到师父,说他查到了嫌疑人,是个老师,叫吴广川——就是画像上那个人,吴广川是‘锦绣中学’的老师,锦绣是当时最早的私立初中,寄宿制,面向全市招生,学费高、教学质量高,不少远郊区县的家长觉得当地中学不行,都把孩子往锦绣送,郭菲失踪的时候,吴广川恰好在锦绣中学到莲花山地区去的招生团队里。” 常宁屏住呼吸:“那是他吗?” “吴广川那年三十六岁,离异独居,确实有作案条件,老杨私下里去跟踪过他,还非法上了一些手段,但都没查出什么来。这个吴广川脾气温和,人缘不错,是个远近闻名的好人,平时工作经常接触小孩,也没做过越线的事。老杨跟踪了一阵,觉得不是他,但郭恒鬼迷心窍一样,死活认定了吴广川就是绑匪,后来老杨撤了,郭恒自己带着一把西瓜刀找上了吴广川,把人捅了。” 郎乔“啊”了一声:“死了?” “嗯,拉到医院就没气了,他们在吴广川的地下室里发现了第七个失踪女孩,以及之前六个女孩的衣服——衣服都被剪成了一条一条的,上面有和几个受害人血型相符的血迹。当年的连环儿童绑架案就这么破了,可是衣服在,人却找不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嫌疑人死无对证。”骆闻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郭恒故意杀人,也判了。这事在老杨心里一直过不去,他总觉得是自己判断失误才导致了后来的悲剧,念叨了一辈子——不提这个了,嫌疑人骨头渣子都凉了,吃饭。” 众人在陶然家闹腾到下午,打车和坐地铁来的都散了,自己开车来的留下帮陶然收拾新家,顺便醒酒,常宁和晨晨也回家了。 陶然后来又被灌了几杯,洗碗的时候都有点站不住,“碎碎平安”了一个,被骆闻舟赶走了。 骆队三下五除二地洗干净一堆盘子碗,回到客厅的时候,就看见费渡背对着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老刑警的笔记。 他好像背后长了眼似的,对骆闻舟说:“你刚才是不是少说了一句,失踪的女孩肯定有个共同点——是衣服吗?” 骆闻舟靠在门厅墙上,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你不会是凶手转世吧?” “你看了晨晨一眼,然后把话咽下去了,”费渡转过身来,“在这个吴广川地下室里找到的衣服,该不会都是碎花裙子吧?” 骆闻舟一看见他就想起那倒霉的游戏机,有几分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你可以教孩子防备陌生人,提高警惕,但是不能让她怕穿碎花裙子,不然要我们干什么用的?” “唔,”费渡轻轻地一点头,“骆队说得对。” 骆闻舟难得从他嘴里听几句好话,被他这一点头点得肝都颤了,果然,下一秒,他不祥的预感成了真。 费渡静静地问:“除了小白花,游戏机之外……还有什么?” 第38章 亨伯特·亨伯特 五 客人都走了,陶然大概也已经睡到异次元去了。 采光良好的客厅里泛着细细的酒味,酸甜粘腻。费渡关了空调,打开窗户,用新来的咖啡机打了一杯意式浓缩,沉郁的香气在桌角冒着热气。 骆闻舟被夏日的暖风当头吹了一下,哑然片刻,然后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用冰冷的手掌根一按自己的额头,无奈极了地叹出口气:“少年啊,你能委婉一点吗?红领巾从小教育我们做好事不留名,你这么捅出来,美感何在,嗯?” 费渡没搭话,整个人好像已经凝固了,“假正经”几乎要以假乱真。 骆闻舟看了看他,忽然意识到尴尬的不止自己一个人——以费总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想必还记得他一边拿着旧psp,招摇过市地在市局玩游戏,一边冷嘲热讽地跟自己抖机灵的那一幕。 骆闻舟真诚且设身处地地把自己代入费渡,设想了一下该场景,感觉浑身的汗毛都酸爽地炸起来了。 这样一想,他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加上了炸毛的“滤镜”,再看费总,就觉得无论是他抿成一线的嘴唇、不自然地扣在身侧的手指,还是在镜片后面遮遮掩掩的视线,都显得无比不自在。 自己不自在的时候,常常越描越黑、越说越乱,但如果能发现对方也一样不自在,那症状就能一瞬间不治自愈。 骆闻舟忽然笑了,慢吞吞地把手插进裤兜里。 他低头叼了一根烟,眼皮先一垂,再一抬,从下往上撩了费渡一眼,因为占着嘴,齿缝里说出来的话就带了鼻音:“干嘛?终于发现被你咬了这么多年的‘洞宾叔叔’是好人?没事啊宝贝儿,不用这么紧张,我们活雷锋是不会随便让人以身相许的。” 费渡的五官好似一副画上去的面具,堪比铜墙铁壁,尤其他在精神紧张的时候,对自己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控制得近乎精准,绝不泄露一点情绪。 相比他,满嘴谎言的赵浩昌之流,简直堪称“胸无城府”了。 费渡没有回应骆闻舟半带玩笑的话,他沉吟片刻,回身端起那杯现磨的咖啡,细细的油脂浮在表面上,随着他的动作,晃出细小的涟漪,费渡一颗糖也没有加,他好似失去了味觉一样,默无声息地喝下去大半杯。 费渡方才就喝了几杯酒,没怎么正经吃饭,此时基本是半空腹,酒精和高浓度的咖啡的不健康组合立刻形成了“血压增压器”,诱使心脏强行把大量的血液推进血管。紊乱而突然加剧的心跳让他有点难受,他手心泛起冷汗来。 骆闻舟皱眉:“你别喝那个了……” 费渡用手心贴住了温暖的骨瓷杯,嘴角一提,用一个皮笑肉不笑打断了他:“确实,像我这种随时准备买凶杀人、干掉自己老爸的,能保持现在这个状态,已经是难得没长歪了,骆队常年累月的照顾功不可没。” 骆闻舟从这句话里感觉到了某种说不出紧绷感,他还没来得及咂摸出味道来,费渡就把剩下的咖啡一口干了,大约是太苦了,他皱起眉,抬起的下巴与脖颈间有一道锋利的弧度。 然后他把杯子一放,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去:“那我先回去了,替我和陶然说一声。” “哎,”骆闻舟下意识地嘱咐了一句,“刚喝完酒别开车。” 费渡没理他。 骆闻舟:“听见没有?” 费渡神色漠然地伸手去拉门把手,好像没听进去。 骆闻舟见两次动口不成,只好动手,回手抓住了费渡的胳膊,很有技巧地往后一拉一拽,用平时逮犯人的擒拿,把费渡的手别在了身后,将他从门上拽了下来。 费渡:“……” “说话都不听,”骆闻舟在费渡震惊的目光下,一手按着他的后颈,一手卡着他的胳膊,把他“押送”到了三步意外的躺椅上,“坐下等会,我给你叫个代驾。” 费渡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猛地从他手里挣扎出来,语速都快了几分:“骆队,你能从晚期智人的状态里稍微往文明人方面进化一点吗?” 骆闻舟没理会,本来搭在费渡后颈的手指略微运动了几寸,落在费渡的颈动脉上:“你不舒服吧,我就说我记得好像在哪看过,咖啡和酒不能混着喝。” 费渡:“……” 他被骆闻舟这发马后炮“震得”耳朵疼。 骆闻舟看着他:“我没想那么多过——对你不好也不行,好也不行,你比慈禧老佛爷还难伺候。” 费渡:“……失敬,不知道您其实姓李。” 骆闻舟屈指在他颈侧弹了一下,拎着手机出去叫代驾了。 这一番暗潮汹涌的口角,屋主人陶然是一无所知的,他被几杯红酒撂倒,一直躺到了夕阳浸透地面,才口干舌燥地爬起来。 客人们不出意外地已经走光了,临走时还把狼藉的屋子给他收拾利索了。 陶然在他的新居里洗了把脸,看见冰箱上贴了两张纸条,一张是骆闻舟留的,告诉他没吃完的菜都在冰箱里,起来自己热,另一张是费渡留的,比较长,陶然揉了半天眼,才看清他写了些什么。 费渡说他带着晨晨出去买本的时候,有种被人跟踪的感觉,不确定是不是针对晨晨,也可能是他神经过敏,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请陶然晚上有时间,去一下同一单元的“1101号”拜访一下晨晨家长,提醒他们注意孩子的暑期安全,别忘了拎点东西去,顺便感谢大美女中午让他“蓬荜生辉”。 这些好事的东西,连人家门牌号都打听好了。 陶然不由得失笑。 接着,他笑容渐渐凝固,把费渡描述疑似追踪者的那几句话重新看了一遍,下意识地透过窗户往外望去——老小区里植被丰沛,茂密的松柏与灌木成群结队,从楼上看去,什么都没有。 安宁又静谧。 陶然走到小柜旁边,重新翻开老刑警的笔记。 扉页上有一张老旧的一寸照片,是笔记本前主人年轻时的旧照,寸头、国字脸,面对着镜头不苟言笑,照片旁边龙飞凤舞地写着他的名字——杨正锋。 “莲花山连环儿童绑架案”那几页,杨老用红笔圈了一下,陶然知道,这代表在师父心里,这案子没结。纸页间记载了老刑警当年非法跟踪、窃听吴广川的记录,时间跨度长达半个月,每天基本都是“无异常”。 中间还有几段小字:“经吴广川的同事证实,此人在莲花山招生期间,曾因重感冒住院两天,恰好就是受害人郭菲失踪的时间,相关情况已和医院方面确认过,吴广川的作案时间存疑。” 陶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缓缓梳理着自己纷乱的思绪——据说吴广川身高一米八以上,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对于小女孩来说,需要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青春前期的孩子已经开始发育,正是有性别意识、并且开始敏感的时候,一个陌生的成年男子,即使有老师的身份,恐怕也需要多次或者长时间的接触,才能取得女孩的信任。 住院的吴广川有这个机会和时间吗? 陶然出神间,手指一松,笔记本倒着合上了,露出夹在尾页的一张小纸条。是陶然自己的字,写了个广播调频频道,后面跟着标注“午夜,零度读书”。 杨正锋死于三年前,一个通缉犯的刀下。 他年纪渐长,级别渐高,好几年前就已经从一线刑警转到管理岗位了,骆闻舟那来的小道消息,说他马上能提副局,他们本来摩拳擦掌地惦记着狠狠吃那老头一顿。 出事的时候甚至不是他的工作时间——当时为了送孩子去外地上大学,杨正锋请了两周年假,送完孩子,他打算用最后一天假期好好当一回煮夫,大清早就前往菜市场,在经过一处地下通道里,看见了一个一脸神经质的流浪汉。流浪汉一脸焦躁,哪个路人多看了他一眼,他都会凶狠地瞪回去,杨正锋敏感地发觉这个人的一些小动作很像攻击前的准备动作,就留了心,再仔细一看,认出那流浪汉居然是一个a级通缉犯,丧心病狂地捅死邻居一家四口后在逃。 嫌疑人的精神状态明显不稳定,杨正锋没敢贸然行动,偷偷联系了同事,可是寸就寸在,有个老太太正好遛狗经过,小狗可能是感觉到了危险,冲着那人狂叫不止,一下刺激到了通缉犯,他当时大叫一声,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刀,向老人猛扑过去,杨正锋逼不得已,只能上前—— 杨正锋被丧心病狂的凶手捅了十几刀。 那天正好是陶然值班,他最早赶到现场,堪堪赶上见到杨老最后一面。 但奇怪的是,杨正锋的遗言既不是询问犯人抓住没有,也不是托付妻儿,他抓着陶然的手,反复重复一句话:“调频……88.6……十二点五分……88.6……” fm88.6十二点五分的节目就是“零度阅读”,后来节目停播了,成了一款非常小众的手机app,每天不温不火地放着有声书,内容极其枯燥无聊,费渡偶然从他这里听过一次,还笑谈以这是催眠神器。 值班值得昼夜颠倒时,偶尔会有一点睡眠障碍,这时,陶然就会听一阵这个古怪的有声书,他一直怀疑自己领会错了师父的遗言,直到有一次偶然听见“朗诵者”这个id。 陶然打开快没电的手机,打开“零度阅读app”,翻开他收藏的那篇《红与黑》赏析,作者就是“朗诵者”。 文章第一句写着:“‘那么,我跟谁同桌吃饭’——这个问题,是人物的惊魂所在。” 而无比巧合的是,“520”杀人抛尸案的凶手赵浩昌,曾经搭上张家的人脉,顶替同事取得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并凭借这些资源成功升了二级合伙人,为了纪念这件事,他偷了项目合作公司当家人费渡的钢笔,留下了一个纪念标签,上面写的就是“我跟谁同桌吃饭”。 这事跟别人都没法解释,说出去,人家只会觉得他沉浸在案子里的时间太长,以至于有点神经衰弱,看见什么都觉得有既视感,可问题是,陶然总觉得相似的既视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且每次都是同一个id。 师父临终时攥着他的手,说的真是一档无聊的读书节目吗? 会不会是他当时就听错了,一直在自我暗示“这节目有问题”,以至于久而久之,真的草木皆兵起来,把每一个巧合都拿出来疑心一次? 陶然做刑警七年多,知道这种情况其实很常见,人要是自己疑神疑鬼起来,记忆都会出来骗人——有多少目击者当面撞上暴力犯罪,事后却连嫌疑人是男是女、是高是矮都说不明白? 多年来,他把老刑警的笔记本从头到尾翻了无数次,企图从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弄明白师父真正的遗言到底是什么,可笔记上的东西都倒背如流了,他还是没找到除了那档节目以外的蛛丝马迹。 陶然深吸一口气,自嘲地摇摇头,感觉自己说不定也需要找局里的心理辅导老师聊聊。 就在这时,手机app右上角出现了一个更新标志,陶然无意中低头看了一眼,瞳孔倏地一缩,只见更新的标题是——“徘徊的人啊,找到你失去的夜明珠了吗?——重读《洛丽塔》,投稿人:朗诵者。” 作者有话要说: fm88.6这个频道可能还真有,不过本文现代架空,请不要代入现实。 第39章 亨伯特·亨伯特 六 那房子太大了,有限的人气浸染不过来,散发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 那是阳光、鲜花与灯光都无法驱散的死气。 他站在玄关处,踟蹰着。 按理来说,这应该算是他的家,可他每次踏上这一尘不染的玄关,面朝满室透过落地窗打进来的阳光,心里都是含着畏惧的。 这时,隐约的音乐从楼上传来,悠扬的女声在反复吟唱副歌,他恍惚了片刻,好像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缓缓地迈开脚步,往里走去。 落在他身上的阳光触感变得很奇怪,阴冷潮湿、凉飕飕的,不像阳光,反而像是暴雨中的风,吹过他裸露在夏季校服外的小臂,上面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走上二楼,音乐的声也越来越清晰,那熟悉的旋律如鲠在喉地卡在他的胸口,他有点呼吸困难,忽然停住脚步,想要逃出去。 然而当他蓦然回头时,他才发现,自己身后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融化在了黑暗里,一切都好像是既定的、编排好的,他面前只有一条路、一个去向。 无处不在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逼迫他退上狭窄的楼梯,逼迫他推开那扇门—— “轰”一声巨响,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了,然后他低头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女人。 她的脖颈不自然地往一侧歪着,身上已经泛出了僵硬的铁青色,眼睛却是睁着的——好像她的身体已经死了,灵魂却还活着。 女人直挺挺地盯着他,眼角留下两行血泪,冷冷地问:“你为什么不救我?” 他的呼吸骤然一紧,倏地后退。 女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冲他伸出一只已经生出了尸斑的手:“你什么都感觉得到,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不救我?” 那只手被席卷而来的黑暗缠住,黑暗像是有了生命,毫不留情地侵吞着她,她不断地发出惨叫与质问,奋力地伸手去够他,却又不断地被拉入黑暗。 他下意识地拉住了那只冰冷而布满尸斑的手,听着呼啸的尖叫,感觉自己在不住地下坠。突然,身后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他的后背抵在一个坚硬而温暖的身体上,一双手环过他,往上移,盖住了他的眼睛。 他闻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有淡淡的烟味,随即,指缝间有一道光倏地炸开—— 费渡猛地惊醒。 他正坐在自家的书房里,翻看一本有些枯燥的项目书,看到一半睡着了。 此时正是下午,一股带着潮气的凉风从窗外涌进来,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风起云涌了起来,眼看酝酿着一场大雨,梦里那些轰鸣的响动和乍起乍落的强光,原来是电闪雷鸣,手机在旁边响个不停,上面显示已经有了三个未接电话——难怪他做梦都听见那段音乐。 费渡深吸了一口气,一边站起来去关窗户,一边拿起手机:“喂?” 张东来的声音吱哇乱叫地撞进他耳朵:“这大白天的,费爷,你这又是在哪个美人身上下不来了,我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你都没接!” “雷太大了,没听见。”费渡头还有些沉,揉了揉眉心,“干嘛?” 张东来:“风大雨大太阳大,宝贝儿,出来浪啊!” 费渡走到窗边,感觉空气中的水汽几乎就要喷薄而出,窗边的植物都微微垂下了头:“这破天,上哪浪去?” 张东来说:“西岭生态区那边新开了个越野赛车场,牛逼得不行,他们专门开辟了一个‘死亡赛道’,天不好的时候才开,越暴风雨越刺激——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海燕儿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费渡听完,只觉得泥点子都随着这话溅到了耳廓里,一脸冷漠:“作死啊?” “你听你这话说的,多么的暮气沉沉,一点都没有当代青年的活泼气。人这一辈子,吃过见过,还能干什么?不就剩下作死玩了吗?”张东来振振有词道,“车你不爱开就不开,过来露个脸就行,我告诉你说,他们这车场配了俱乐部,拉了个小艺术团过来,里面各种气质美人,有黑长直大美妞儿,还有拉琴的小文青,跟那些蛇精脸不是一个档次的,完全符合你的事儿逼品味,机会难得,你快点过来,别没事在家迷恋老男人了——人不都找对象去了吗?” “你消息还挺灵通,”费渡嗤笑一声,他是个温室里长大的总裁,并不想当一个活泼的小傻x,在大雨中作死玩,本打算回绝掉,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我就不……” 这时,费渡斜靠在窗边,忽然看见了自己光线暗淡的书房,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方才那个颠倒的梦……还有那双沾着烟草气息的手。 距离给陶然添宅那顿饭局,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以前三天两头去骚扰陶警官的费渡连个电话都没打,一来是知道陶然有喜欢的人,不便太过打扰,二来是他每每看见那倒霉的游戏机,就浑身不对劲。 今天更是要命,还噩梦缠身了。 “行吧,”费渡临时改了口,“你把地址发给我。” 进入七月底,燕城的雨季也接近尾声,然而连绵的雨水非但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反而越发丧心病狂起来。 骆闻舟下班之后两小时又去而复返,他把车往市局门口一扔,也没拿伞,直接把带兜帽的衣服往头上一罩,顶着雨冲进了大楼。 “骆队,二楼会议室,快点!” 骆闻舟把湿淋淋的外套抖了抖,露出手背上三道血痕,三步并两步地跑上二楼,卡在胸口里的一口气这才喘过来:“到底什么情况?” “不知道,我也刚到,”陶然把雨伞胡乱卷起来,“你手怎么了?” 骆闻舟没好气地在手背上已经止血的伤口上挠了挠:“我们家灯泡瘪了,我那正黑灯瞎火的换呢,老爷子突然打电话催命,催得我一不留神踩那祖宗尾巴了——陆局!” 说老爷子,老爷子立刻就到。 陆有良飞快地冲他俩一招手,一阵风似的刮往会议室,骆闻舟和陶然连忙跟上。 “今天是市十六中招生夏令营的最后一天,学校组织这些参加夏令营的学生去西岭的古猿人遗址纪念馆参观,租了一辆中巴车,上面除了司机外,有一个带队老师和十八个开学升入毕业班的小学生,下午五点左右,参观结束,他们发车往回走,原定七点到学校,结果现在连车再人,一起失联了。” 半夜三更惊动市局刑侦队,想也知道肯定不是车祸。骆闻舟和陶然对视一眼,谁都没插话,陆局一抬手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会议室里的人正要站起来,陆有良抬手往下一压:“别管我,继续说!” 会议室的幻灯应声一变,一副巨大的实景地图铺在了上面。 “失踪中巴车的车牌号为燕nlxxxx,来自恒通租赁公司,司机韩疆,男,四十一岁,驾龄十五年,带队老师胡玲玲,女,三十二岁,是十六中的老师,燕城本地人。这辆车五点零五分时,从西岭的博物馆后门出发,进入国道,大约六点左右,几个学生家长得知因为突发极端天气,该国道部分路段临时封路,曾经打电话和老师确认,得到的消息是已经绕行了,但路况不太好,预计到校时间比计划晚一到两个小时。” “七点四十左右,家长又打电话,想知道他们到哪了,带队老师胡玲玲的电话却显示已关机。这时家长还没意识到有问题,紧接着又打了孩子的电话,接通后听见里面有孩子的哭声、尖叫声和男人吼叫怒骂的声音,没等他问清出了什么事,四秒钟后,电话被挂断了。” “家长随即报警,车上有几个孩子带了有儿童定位系统的手机,但是追踪结果显示它们零散地分布在一个山脚下,推测可能是被勒令扔了。但还有个孩子穿的运动鞋上有gps芯片,显示他们的位置现在已经偏离既定路线,到了西岭县南部山区,还在行进中。” “绑匪是车上的人还是途中遇到了劫匪?”骆闻舟问,“有没有主动和外界联系,提什么要求?” “目前还没有。” “骆闻舟,”陆局抬起头来,“这件事涉及我市好几个区县,各部门以及特警队需要严密配合,由你来统筹安排,直接向我汇报,你能不能行?” 骆闻舟一愣,一时间,他明显能感觉到好几道目光落到他身上,幸亏他心理素质绝佳,他脸色纹丝不动,若无其事地一点头:“是。” “一切以孩子们的人身安全为准,速度!” 雨越下越大,没有一点减弱的意思。 女孩坐在带队老师身边,身上的碎花小裙已经被车窗外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可她不敢去关车窗。 她听见胡老师的哀求声:“大哥,你想要什么?车上的东西、钱,你随便拿走,我们绝对不多嘴,肯定不告诉别人……我这里还有一些家长的联系方式,您要是有什么困难,我也可以立刻联系他们……” “闭嘴。”坐在司机身边的男人冷冷地打断她的话音,手里刀光一闪,“我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哪来那么多废话!继续往前开!” 年轻的女老师面带哀求地抬起头,通过后视镜,和中巴司机对视了一眼,期待着这个手里手握方向盘的中年人能想出点办法。 可是司机只回了她一个惊惧的眼神,继而躲躲闪闪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对歹徒言听计从。 满载学生的中巴车改道以后,在一条泥泞的小路上,碰到了一个路边抛锚的小车。 那段路很窄,被对方这么当当整整的一挡,中巴车有点过不去了,司机和老师只好下车与车主交涉。车主是个青年男子,形象有些狼狈,却很好说话,三个大人合力把抛锚的小车往旁边挪了一点,好不容易腾开道,胡老师还没来得及直起腰来,就被一把钢刀顶住了后腰。 雨刷发出过载一般的“吱呀”声,中巴彻底开进了西岭山区里,远近杳无人烟,一道惊雷劈下来,照亮了歹徒惨白的面孔。 “开到前面那片空地上”他说,“然后停车。” 中巴车乖乖地停在了指定位置,引擎声一熄,四下越发静谧,气氛也越发恐怖起来。 女老师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听见身边的女孩子不受控制地发出抽泣声,连忙一回手捂住她的嘴,拼命地成冲周围的孩子摇头,让他们保持安静,不要激怒歹徒,同时暗暗深吸了几口气,她努力压下了自己的慌乱和恐惧,悄悄把手伸进了包里。 “你,”歹徒拎着一把砍刀架在司机脖子上,伸手一指胡玲玲,女老师的手僵在了包里,那歹徒冷冰冰的目光钉在她身上,“别躲在后边搞小动作,到前边来。” 千钧一发间,胡玲玲摸到了她想找的东西,她收回手,悄悄把那东西塞进怀里学生的手里,摸了一下那女孩的头发。 女孩睁大了眼睛,老师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冲她示意了窗外的方向,然后慢慢站起来,亮出双手,依着歹徒的要求往前走去。 穿碎花裙的女孩把老师塞进她手里的防身报警器紧紧地捏住,背在身后。 距离此地不到三公里的地方,闹疯了的纨绔们滴汤挂水地回到室内,刚开始本来说要玩越野车,开到一半嫌不过瘾,换成了越野机车,嗷嗷叫着跑了一圈,浇了个透心凉。 费渡解开领口的扣子,把头盔扔到一边,接过一条毛巾,抬手将湿哒哒的头发撸到脑后,不得不承认,作死的娱乐方式确实非常纾解心情。 “费总今天不走了吧?”递给他毛巾的漂亮姑娘托着下巴看着他,“猎豹”的香水味混着潮湿气息扑面而来,浓烈且冷峻,与雨天飙完车后沸腾起来的血一拍即合,配上姑娘文雅的气质,简直是照着他口味量身定制的反差诱惑。 张东来在旁边笑得像条狗,费渡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谁安排的。 其实留宿一宿也无伤大雅,但是费渡看了那女孩一眼,莫名提不起兴趣,总觉得猎豹的野性差了点意思,好像是满心想吃地狱小米辣的人,人家给他端上了一盘洒了一点黑胡椒的牛排。 他心里有些痒,想要某种更浓烈的味道,没有也并不打算凑合,于是文质彬彬地冲那姑娘微笑了一下:“不了,明天早晨公司有点事,得早点赶过去,我一会回城里。” 姑娘有些失望:“好不容易来一趟,天这么黑,路又不好走,现在回去多不安全。” “比大雨天里骑着越野摩托在泥地里乱窜还不安全吗?其实我今天本来没打算来,结果冥冥中有种预感,总觉得自己不来得抱憾终身。”费渡低头看着那姑娘,甜言蜜语不要钱一样,“见完你,才知道我的预感果然准,不虚此行,今天就算下刀子也来得值。” 那姑娘被他一个眼神看得脸红了,愣是没接上话。 费渡端起一碗姜汤,正打算灌完就走,俱乐部老板走了出来:“费爷,你要走也先等会,我刚听说这边封路了,有个疯子在附近绑架了一车郊游的小学生,不知钻哪去了,特警都出动了。” 费渡倏地一愣。 绑架小学生的疯子守在中巴唯一的车门口,双手上各持一把刀,有恃无恐地对准了车上唯二的两个成年人,扔过一个旧式的非智能手机给胡老师:“现在我要你给他们打个电话。” 胡老师看了那穿碎花裙的女孩一眼,又回头看了看懦弱地缩在一边的司机,缓缓接过手机和纸质的学生名录,拨打了一个家长的电话:“喂……我……我是带队老师胡玲玲,我们的车半路上被一个劫匪……啊!” 歹徒用刀尖在她后颈上戳了一下,尖锐的刺痛混着冷汗一起扯动着女老师的神经。 “别说多余的话,告诉他们,说我要钱,他们集资也好,怎么也好,尽快凑齐五百万,天亮之前送到我指定的地方,准备好了我会再打电话通知他们把钱送到什么地方,他们要是愿意报警,我也无所谓,反正这些小崽在我手里,看见警车我就动手,看见一辆警车我就挑一个小崽宰了,我跑不了,我就把这辆车炸了,让你们尝尝糊家雀是什么味!” 电话“咔哒”一声断了,骆闻舟抬起头。 “老大,大概能定位,和那孩子鞋里的gps信息基本吻合,咱们怎么过去?” 骆闻舟沉吟片刻:“司机和老师的个人情况查得怎么样了?” 郎乔一愣:“不是说是半路上碰到的劫匪……” 骆闻舟:“孤身上路的劫匪怎么知道那车里都是孩子?就算知道,哪怕手里有武器,他怎么有信心独自对付两个成年人?” 郎乔悚然一惊,就在这时,陶然的电话打了进来:“骆队,我们在司机韩疆的住所里,他把不少家具都变卖了,听周围的人说,可能是染上了赌瘾。” 骆闻舟一皱眉。 胡玲玲的心跳得极快,绑匪正在她面前手舞足蹈地耀武扬威,他手中的刀片在自己眼前上下翻飞。 “这样下去不行。”她想,目光再次和那穿碎花裙子的女孩对上,女孩好像看懂了她的眼神,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车窗边,蓦地把手里的警报器拉响扔了出去。 尖锐的警笛声在中巴车旁边炸开,持刀歹徒当场一愣,就在这一瞬间,胡玲玲猛地跳起来扑到他身上,两个人一起从半开的车门里滚了出去,她不顾寒冷的刀刃划破身体的刺痛,大声朝那司机喊:“开车!快开车!” 第40章 亨伯特·亨伯特 七 车里的孩子乱成了一团,有尖叫“老师快开车的”,还有哭着叫“胡老师”的,持刀歹徒眼珠充血,一刀捅进了胡玲玲小腹,胡玲玲一辈子活到现在,平平稳稳、无灾无病,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痛苦,她的手脚脱了力,整个人本能地蜷缩起来,只是望着停在旁边的中巴车,期冀那车门能趁这一会功夫关上,安全地逃之夭夭。 钥匙插在车上无风自动,歹徒好像忘记将它抢过来,那司机手握换挡器,只要按一个按钮就能关上车门,他驾龄长、车技高,一秒钟就能挂上档,从空旷的山路里绝尘而去…… 可是没有。 司机韩疆一脸惊恐,却只是坐在驾驶室里没动地方,冲那歹徒吼道:“快住手!” 此时胡玲玲已经说不出话来,急得眼圈发红,拼命冲韩疆摇着头,想叫他不要管自己,然后她听见了那忠厚老实的男人下一句话:“不是说好了只要钱的吗,你他娘的弄出人命来啊,到时候怎么收场!” 胡玲玲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股透骨的凉意顺着她的后脊爬了上去。 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窗帘轻轻动了一下,方才那个穿碎花裙的女孩子趁乱钻进了窗帘里,她借着车帘的掩盖,扒上了打开的车窗,像一只细胳膊细腿的小猫,无声无息地钻过车窗,跳到地上。 那歹徒行凶的企图被韩疆打断,颇为不满地把刀扔给那司机,弯腰抓起了胡玲玲的头发,解恨似的朝她拳打脚踢。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残忍的一幕吸引,女孩的脚步也被呼啸的风雨声与女人的惨叫声掩盖,无星无月的黑夜成了她的朋友,女孩避开车灯,不管不顾地狂奔了出去。 山区道路崎岖,没有路牌、没有灯光、没有活物,幢幢的山石与歪脖的树都像是藏在暗处的怪物,女孩辨不清方向,也不敢回头,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也心惊肉跳,总觉得提着刀的怪物就追在身后。 没有人教过她荒郊野外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她只能不停地往前跑—— 突然,女孩面前闪过一道车灯,她惊恐极了,此时此刻,人和鬼一样让她恐惧,慌不择路中,女孩脚下踢到了一块石头,她横着飞了出去,终于一不小心叫出了声。 刹车声在一侧响起,女孩耳畔轰鸣作响,肌肉僵成了一团。 这时,她听见一个很脆很嫩的声音说:“爸爸,是小动物吗?是羊吗?” 这稚嫩的声音惊醒了光怪陆离的噩梦,逃出来的女孩慌得发麻的心狠狠地一跳,她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睁大了眼睛,看见一个男人打着伞来到她面前。 他斯文而干净,看上去一定不是坏人。 女孩哭着说:“叔叔救命!” 她布满碎花的小裙子沾上了斑驳的泥水,膝盖蹭破了一片,小小的脚趾甲被石子掀起来,鲜血直流,男人端详了她一下,非常轻柔地把她抱了起来。 女孩坚固的防备心在另一个孩子面前被打碎,极端恐惧的情况下,她毫无理智地信任了这个荒郊野外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 “有坏人劫我们的车,他有刀,还捅了我们老师,就在前面,叔叔……” 男人脚步非常轻,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举着伞的手上竖起一根食指。 “嘘——”他说,“乖一点,不要怕,让我女儿陪你。” 女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半摇下来的车窗里露出一个少女的脸,她大约十二三岁,梳着一对羊角辫,脸颊丰腴,有一双狡黠而美丽的眼睛,嘴唇是亮晶晶的樱桃红色,像是偷偷用了大人的唇膏。 笑靥如花。 灯火通明的越野车俱乐部里,一大帮纨绔们各自捧着手机,开始打听小道消息。 “我对这附近不太熟,”费渡站在西岭区地图前,回头问“作死俱乐部”的老板,“附近除了这里,还有什么聚居村或者活动场所吗?” “西岭当年的规划就是燕城后花园,主打高端休闲娱乐,”老板说,“落下来的都是占地方的项目,除了咱们,附近还有个带高尔夫球场的酒庄和马术俱乐部,原来几个自然村都迁到县城里让他们‘上楼’了——不过看今天这天气,那两边可能都没什么人。” “哦,”费渡一点头,“一会警察要是打电话,你让我来接。” 俱乐部老板一脑门问号:“打电话?警察为什么给我……” 他话没说完,前台的电话就响了,正好在旁边弹钢琴的姑娘腾出一只手,勾起电话,懒洋洋地放在耳边:“喂,西山越野俱乐部……老板,这个人说他是警察!” 警方行动极快,此时已经逼近了绑匪所在地。 从卫星上看,绑匪选的地方很寸,四周都是空地,特警队一旦靠近,很容易被察觉,而中巴车上都有窗帘,劫匪手里攥着一帮孩子,他窝在车上,只要拉上窗帘,狙击手也没有办法。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警方试着拨了方才那个电话,却显示电话已关机,这劫匪的控制欲极强,必须要他主动联系。 过了夜里十点,大雨终于偃旗息鼓,平静了下去,陶然他们连夜赶到嫌疑人之一的司机韩疆住处,把人查了个底朝天。 “韩疆以前是开大货的,结果沾上了‘打牌’的毛病,一年输了十几万,还因为打牌耽误工作,被车队开除了,闹了个妻离子散。后来他老实了一阵,托人在租车行找了份工作,安分了几年,后来不知怎么,又玩上了麻将,被诈赌的团伙盯上了,输得倾家荡产不说,还欠了一百多万的高利贷。” “怪不得要铤而走险,”郎乔按着耳机,“另一个人呢,有线索吗?韩疆除了是个烂赌鬼之外,好像连‘小黑屋’都没蹲过,即使想走歪门邪道,也未必敢一上来就这么劲爆,策划这件事的主谋肯定有前科。” “有一个,”陶然说,“照片我已经给你们发过去了,这个人叫韩诚正,男,二十九岁,是韩疆一个远房亲戚,曾经因为持刀抢劫和故意伤人两次入狱,最近刚放出来,到燕城来找工作,经常到韩疆这里蹭吃蹭喝。这个人说是找工作,其实来了以后一直游手好闲,几次与人发生冲突,常常带着砍刀四处乱转,周围邻居都躲着他走——昨天傍晚,韩诚正去租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小轿车,一早出发,不知道去哪了,多半就是那个绑匪。” “这他妈也不知道是臭味相投还是物以类聚,”骆闻舟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韩疆结过婚?有孩子吗?孩子多大,男的女的?” “男孩,九岁,已经和前期搬到了外地,因为韩疆的赌瘾,前妻不让孩子联系他。租车公司跟十六中有长期协议,每次有什么活动他都过来,跟学校里常常组织活动的老师们都熟,老师都把他当半个校工,这个人平时忠厚老实,性情温和,也喜欢孩子,没人想到他会干出这种事。” “知道了,谈判组注意,”骆闻舟一顿之后,飞快地整出了一个条理,“绑匪第一次来电话的时候,就带队老师当时的反应来看,应该还不知道韩疆和绑匪串通一气,她和司机之间存在一定信任,因此非到特殊情况,韩疆可能也不想暴露自己,他很可能是被高利贷逼迫,才干出这种事,对孩子也应该有一定同情心。而另一个绑匪应该是这次绑架勒索的主导者,有前科,是个无可救药的惯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俩现在利益一致,但关系不可能太牢固,可以分化……” “老大,”郎乔突然打断他,“电话!绑匪打来电话了!” 骆闻舟:“各部门注意。” 一句话落下,所有人严阵以待起来,众人纷纷带起耳机,谈判组已经就位。 第二通电话的时间与前一通电话正好相隔一小时,谈判员接起电话,说话的却不是方才那女老师,而是一个戾气十足的男声:“钱准备好了吗?” 所有人的心都是一沉。 谈判员顿了顿:“刚才那位女老师呢?” 电话里能听见男人粗重的喘息声,谈判员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几个家长已经凑到了三百多万现金,我老婆正带着钱往这边赶,剩下的一定尽快筹集到,没有我们还能去借,但是你不能出尔反尔伤人啊!” 电话那头的男人笑了起来:“哦,你们这么乖去筹钱了,没报警?” 谈判组的警官抬起头,无声地用眼神请示了一下,旁边郎乔按住耳机,飞快地在手写板上传达了骆闻舟的指令:“惯犯,实话。” “报……报了,”谈判的警官用一种有些慌乱的声音说,“在你联系我们之前就已经……你……你没说不能……” “哦,那警察呢?” “西岭县的公安局说要请示市局,市局说他们至少还要一个小时才能过来,我们实在等不了,只能先筹钱做两手准备,你……你千万不要伤害孩子。” 电话那头的歹徒听完,颇为得意:“我早跟你们说,指望那帮废物没用。” 大概是听说钱已经快到位了,劫匪想了想,口气略松:“行吧,让你跟你家小崽子说句话,他叫什么?” 旁边递过一张纸条,谈判员飞快地瞄了一眼:“陈浩,我是陈浩爸爸,求求你让我跟他说句话。” 电话里冷笑一声,片刻后,男孩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爸爸,爸爸!” 旁边几个谈判组的警察互相比了个手势——孩子是吓坏了,但听起来暂时没有受到人身伤害。 “浩浩,不要害怕,你和别的小朋友在一起吗?”接线的谈判员试图确定其他人质安全,“你要勇敢起来,得给其他小朋友做出表率,是不是?” 男孩含糊地应了一声,但还没等回话,绑匪已经一把抢过了电话:“别废话了,听你也听见了,别他妈干多余的事,我们不需要送饭,不需要送水,别指望让警察趁机混进来,赶紧筹钱去,有钱就有你儿子的命。” 谈判员皱起眉,冲周围同事摇摇头,郎乔把“想办法派人靠近”的计划单撤了,抬手冲他做了个“计划二”的手势。 “慢着,能……能不能让我跟车上的老师说句话,孩子太害怕了——随便哪位老师都可以!” 听了“随便哪位老师都可以”的说法,电话那边古怪的冷笑了一声。 随后,一个低沉而有些畏缩的男声传来:“喂。” 是韩疆! “老师,我……我是陈浩爸爸,”谈判员压着声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几分掏心挖肺的祈求,“老师我知道这很自私,但是您……您自己有孩子吗?您能理解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我有。” “老师,请您无论如何照顾好孩子,钱的事我们尽量想办法,倾家荡产也无所谓,只要孩子没事。都是为人父母的,您肯定知道咱们做家长的心情,我知道您的处境也很艰难……您的孩子应该也和浩浩差不多大吧?您想想他,我们不能到现场,只能求您替我们照看,受点惊吓无所谓,千万别伤着,求求您!” 这一回,韩疆沉默了更长的时间,语气忽然变得不那么稳定起来:“我……我会尽力……” 韩疆话音没落,远处半山腰上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爆炸似的重金属音乐在静谧的夜色中无遮无拦,晃眼的灯火亮起来,紧接着是口哨声和尖叫声。 绑匪立刻炸了,拎起刀一把抢过电话:“什么人,警察吗?你们耍诈!不想要那些小崽的命了吗!” 电话那边慌乱的解释:“没、没……” 与此同时,有个甜的发腻的女声通过扩音器传来:“宝贝儿们别怂,上车啊,刚才‘死亡塞道’都跑下来了,帅哥们还能让你们出事吗?” 口哨声透过扩音器简直要把方圆十里的地面都翻一遍,彩色的激光漫山乱窜,灯光中,几辆嚣张的改装跑车在山间亮了相,好像要起飞的车门巨大的影子被灯光技巧地投射到不远处的山腰上。 韩疆一把抓住绑匪握刀的手:“附近有个越野俱乐部,来之前不是查过了吗,你镇定一点!” 绑匪暴怒:“走开!怎么那么巧他们正好到这边来?” 电话里的谈判员大声说:“我们真的不知道,你们可以换地方,钱马上就到了,不要伤害孩子,老师!老师!老师!” 连着三声“老师”像一根尖锐的针,挑着韩疆的神经。 学校里的孩子有时候分不清校职工和外包人员,尤其是年纪小的,在学校里遇到大人都叫“老师”,那些孩子平时也是这么称呼他的。 韩疆双手按住同伙,急促地在他耳边说:“听见了吗,钱都快到了,就差最后一步,你非得这时候节外生枝吗?你抬头看看,那像警车吗,他们跑的是山道,根本没打算过来,几个影子就把你吓尿了,能干什么!” 绑匪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似乎被他说服了,持刀的手略微放松。 韩疆:“刚才跑了一个小崽子,这里本来就不安全了,我去开车,换地方。” 飙车的富二代们群魔乱舞的声音存在感十足,如影随形,嚎叫的跑车巨大的引擎声绕着山路轰鸣不止,虽然距离很远,且没有靠近的意思,却几乎把中巴车所在的地点围了起来,舞曲的鼓点声一下一下砸在两个绑匪的胸口上,他们不得不撤出原本的空地,往唯一一个远离噪音的方向开去。 郎乔耳机里传来骆闻舟的声音:“目标车辆已经被逼进了狙击范围,想办法让他们停下。” 中巴车上,绑匪手上没来得及关机的手机突然响了,方才那家长语无伦次地在电话里说:“钱到了,现金,但只有三百多万,剩下的我们还在想办法凑……” 音乐声越来越远,鼓点却越来越快,一下一下撩着人的神经,听得人越来越心慌。 持刀的劫匪大声咆哮:“不行,一个子都不能少!” 韩疆一脚踩住刹车:“差不多行了,咱们俩五五分,一人拿一百多万也不少了,别拖到警察来!” “我就要五百万!” 电话里的谈判员:“我们真的已经尽全力了,老师,你想想自己的孩子,那都是孩子啊老师,求求你!” 韩疆额角青筋暴跳。 “没有五百万,我就杀光这些小崽子,反正老子坐过牢,再进去一趟有什么大不了。” 韩疆一把抄起方才同伙抛给他的砍刀:“老子不想坐牢!” 两个男人斗牛一样地喘着粗气,好一会,那绑匪瞪着眼睛,冷冷地盯住韩疆:“叔,你是不是后悔了?” 韩疆木着脸没吭声,确实已经后悔了。 绑匪忽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抬手把电话递给他:“好,听你的,咱们见好就收。” 韩疆迟疑片刻,面无表情地接过电话:“这样,你们找一个人来送,要一个人,最好是女的,地点是……” 他话没说完,眼前突然寒光一闪,孩子们的惊叫声在耳边炸开,韩疆下意识地侧身,却没能完全躲开,同伙的利刃已经插进了他的小腹。 韩疆大吼一声,剧痛之下本能反抗,猛地往对方身上扑去,绑匪后退一步,后背撞上了车门,发了狠地拧动砍刀刀柄,就在这一瞬间,他暴露在没有窗帘的玻璃车门上,被韩疆的身体牢牢压住。 一颗子弹破窗而入,正中绑匪后脑—— 隐藏的警笛与救护车声响彻了夜空。 半个小时后,骆闻舟收拾了现场,来到方才那音乐声震天的半山腰,老远就看见费渡靠在一辆车上,衬衫扣子解着,从胸口到小腹,纹身和肉体黑白分明,背在脑后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不需要道具和布景,就他自己往那一站,就无端给人一种酒池肉林的感觉。 骆闻舟的来意本来光明正大,结果此时,目光从他半裸的胸口上扫过,突然就无端尴尬了起来,他嗓子有点痒地干咳了一声:“今天谢谢你们了。” 费渡从旁边的女孩手里接过半杯香槟,远远地朝他一举杯:“不用客气,本色出演。” 骆闻舟:“……” 莫名又看他不顺眼了。 “骆队,”这时,郎乔一个电话进来,打断了这古怪的气氛,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少了个孩子!” 第41章 亨伯特·亨伯特 八 “失踪女孩曲桐,十一岁,当时本来在那辆车上,试图帮老师引开歹徒注意,曾经往窗外扔了个报警器,之后趁乱爬窗户逃走,现在不知道自己跑哪去了。” “从西岭县里调几只警犬过来,”骆闻舟听完,反应倒是比较镇定,“没事,一个小孩,跑不远,找几个会说话的,好好安抚一下家长。说实话,她当时要是不跑,绑匪回过神来知道报警器是她扔的,后果不堪设想,我看这孩子还怪机灵的。” 费渡回过头去,远远地冲他的狐盆狗友们吹了一声口哨,他在这帮游手好闲的社会闲散人员里一呼百应。纨绔们先是在雨中飙机车,身上的水都还没甩干净,又参与了解救人质行动,虽说只是个道具,连绑匪是圆是扁都没瞧见,但也算是把下半年的刺激都攒一块嗑完了,闻声一拥而上:“费爷,还有什么事?” “市局的,”费渡用了仨字,高度概括了他面前那位帅哥经天纬地的生平,随后说,“那车上丢了个十一岁大的小姑娘,一会我把照片发朋友圈,晚上没事的帮忙找找。” “好嘞,没问题!”张东来难得能在骆闻舟面前直起腰来,嬉皮笑脸地冲他一点头,“骆队好,骆队有什么事吱一声,都是一家人!” 骆闻舟冷眼打量此人,听说张少爷上回闯了祸以后,被家里关了俩多月的小黑屋,眼下可能是刚刚“刑满释放”,他光膀子穿了个马甲,裤子上一边一个大窟窿,剃了个鸡冠子似的新发型,一排五颜六色的长毛在头顶支楞八叉,后脑勺上还剔出了一个什么字。 骆闻舟奇道:“你脑袋上是个什么玩意?” 张东来连忙立正,汇报说:“一个‘忍’。” 骆闻舟不由得有些肃然起敬——原来张少爷这幅尊容是忍过的结果。 “骆队,您放心,这边我熟,”张东来说,“咱们这里是资产阶级的大染缸,除了奢侈腐败,绝对没有别的洪水猛兽,方圆五十公里之内,最有攻击性的野生动物是小松鼠,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倒确实也是,西岭这一代本来就高贵冷艳,那场大雨更是下得人迹罕至,一个小女孩惊慌之下,能跑多远呢? 刚听说这个消息,谁也没太慌神,所有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丧心病狂的韩诚正被装进裹尸袋拖走了,救护车拉走了重伤的胡老师与那还有一口气的绑匪韩疆,一帮受到了惊吓的学生在家长陪同下分批离开,集体去接受身体检查和心理辅导,抽调的警犬也很快就位。 几支搜救小队分头行动,张东来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敞篷车,里面集体播放着“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帮忙到附近的大小行车道上找人。 专业人员和水货们各行其是,谁也不影响谁,十分相得益彰……就是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别看我只是一只羊”,听着有点闹心。 费渡伸手扶住车门,冲骆闻舟一点头:“走,去小孩跑了的地方看看。” 骆闻舟不客气地蹭车,顺手点了点他的前襟,用很“封建老大爷”的语气开了口:“把衣服穿好了——你们半夜三更在这边聚众鬼混什么呢?” 费渡懒洋洋地把衣襟一拢,也没看扣眼对不对,随便系了几颗——效果还不如敞着,因为湿透的前襟还没干:“飙车。” 骆闻舟:“开着敞篷飙?” “机车,还翻了两辆,你们封路之前,刚有个救护车拉走个摔骨折的,”费渡轻轻地把车踩了出去,少见地用没带贬损的愉快语气调侃了一句,“当然,对中老年人来说可能确实是有点刺激。” 骆闻舟低头看了一眼他脚上沾满泥点的靴子,突然悲哀地发现,自己可能确实是奔着中年去了——因为已经不能理解这些小青年们究竟空虚到了什么地步。 “手怎么了?”费渡无意中瞥到他身上的“三道杠”,“谁这么火爆?” 骆闻舟凝神听了听各搜救队汇报进度,随口回答:“你弟弟。” 费渡莫名其妙。 “知道了,注意沟沟坎坎的地方,小孩经过这事多少会有点应激反应,没准会自己躲在什么地方。”骆闻舟说完,放下对讲机,转向费渡,“你看这像灵长类的爪印吗?没常识——陶然给你那垃圾杂毛猫,忘啦?你们这些小崽子,弄个什么都是两天半的新鲜,后边还得跟个收拾的。” 费渡先是一愣,随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原本半睁不睁的桃花眼倏地睁大了。 夜色在两侧车窗中呼啸而过,他好一会没接话,直到看见前方灯火通明,已经逼近女孩最初逃走的现场时,费渡才意味不明地开了口:“那么多年了,你还养着吗?” “啊,不然呢,给你啊?你想要就赶紧抱走,就是千万别再给我送回来了,”骆闻舟想起骆一锅就手疼,不由自主地又伸手挠了挠,“车停远点,那孩子没准能留下脚印,别破坏了。” 费渡依言把车停在稍远些的地方:“你……咳,需要打疫苗吗?” 骆闻舟听了这句正常的询问,十分震惊——比骆一锅突然跑过来对他又亲又蹭还震惊,以至于舌头略微打了一下结:“不、不……不用,上次打的还没过期。” 一年十二个月,骆队有十一个半月都是“无敌状态”,给他开疫苗针的大夫建议他干脆办张“年卡”,从此零售该批发得了。 骆闻舟震惊过后,又忍不住脱口嘴贱了一句:“你突然这么孝顺,我有点慌。” 费渡敛去脸上异色,又拖起他那很讨人嫌的腔,似笑非笑地说:“关爱孤寡老人,人人有责。啧,漫漫长夜,跟猫作伴,想想都觉得凄凉。” 不知是费渡太衣冠不整了,还是骆闻舟自我感觉良好得有点走火入魔,他总觉得费渡嘴炮时飘过来的那个眼神有点勾引的味道,配合他那一声鼻子里哼出来的“漫漫长夜”,实在是十分引人遐想,以至于他嘴上一不小心有点过线。 “干嘛,”骆闻舟顺口耍了句流氓,“你就口头安慰啊?” 费渡:“……” 骆闻舟:“……” 这句过火的玩笑话音一落,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狭小的跑车里,气氛非常的难以描述。 骆闻舟恨不能把方才那句话怎么扔出去的再怎么叼回来,他哑然片刻,干咳了一声,不怎么高明地往回找补了一句:“以后逢年过节,别忘了拎个点心匣子看看爸爸。” 费渡勉强一笑:“还用顺便上三炷香吗?” 说完,两个人默契地同时下车,打算把方才的尴尬遗忘在无辜的跑车里。 骆闻舟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费渡:“话说回来,我记得你当时挺喜欢那猫的,后来怎么说什么也不肯养了?” 费渡一手扶在车门上,动作一顿,远处的灯光倏地扫过他露出来的额头与眉目,那些弧度像是雕刻而成的,有精心设计的轮廓剪影。 “宠物?”费渡一顿之后,若无其事地说,“我不喜欢养宠物,麻烦得很,那时候当着陶然的面没好意思说,再说……” 他抬起头,一侧的眉梢轻轻地动了一下:“没准是我还有虐杀小动物的爱好呢?控制不了自己,又怕跟陶然没法控交代,只有敬而远之,骆队,你觉得这个说法合理吗?” 骆闻舟愣了愣,直觉费渡这句话不是一个恶劣的玩笑,可还没等他从字里行间分析出什么,耳机里就传来了搜救队员的声音:“骆队,找到了女孩扔出去的警报器和一些脚印。” 胡老师遇刺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小了,中巴车停泊的车辙没有完全被水冲走——当时司机在车头,绑匪被胡老师扑出了车门外,女孩如果要逃走,只能是从车尾跳车,往某个能避开车灯的方向逃,依着这推断,搜救队员们很快找到了几个少女的小脚印。 警犬循着踪迹冲了出去。 所有人都觉得运气不错,劫匪挑的地方道路年久失修,很多泥土地,曲桐留下了不少痕迹,循着踪迹,女孩一定很快就能找到。 可是直到后半夜,曲桐依旧音讯全无。 曲桐的父母眼巴巴地看着来回过往的警察和自发帮忙寻人的车主们,每次有人经过,那位母亲的眼睛都会像声控的灯——稍有风吹草动就跟着亮起来,而后随着搜救人员来而复返,又一次一次熄灭。 “骆队,你过来看看这个。” 骆闻舟从人群中穿过去,几条搜救犬都停在了同一个地方,伸着舌头蹲在一边,他顺手撸了一下旁边的狗头,半蹲下来,尖锐的石子上还有隐约的血迹,一块皮制的凉鞋系带缠在了上面。 “给家长看过了,确认这根鞋带是曲桐凉鞋上的装饰品。”旁边的搜救人员说,“后面有孩子的脚印,这里有几条很长的擦痕,推测是不是那小女孩跑到了这,绊在石头上,摔了一跤?这里还有大人的脚印和车辙的痕迹,我大概估计一下,看着有四十一、四十二号,男性的可能性比较大。” 骆闻舟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有个开车的人恰好途径这里,把孩子带走了。” “很有可能,狗已经闻不到什么了。” 骆闻舟借着同事手里的光源,目光在附近逡巡了一圈。 杂乱的脚印、女孩摔的那一跤,把雨后泥泞的地面弄得乱七八糟,乍一看很难推断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骆队,我觉得这应该是个好消息,毕竟刚下过雨,这里又是山区,泥土松动,可能有安全隐患——有路人经过,把那女孩救走了,好歹她今天不用在荒郊野外过夜了。” 骆闻舟脸色依然很严峻,没吱声,好一会,他才缓缓地点点头:“行,注意保护现场,去通知技术人员来看一下,看能不能由痕迹判断出那孩子当时是不是自愿跟人走的。还有……准备发布寻人信息,密切关注附近有没有捡到孩子之后报警的。” “是!” “去联系一下学生们今天去过的博物馆,”骆闻舟心事重重地叼起根烟,仔细回忆自己是否有遗漏,又补充说,“查一下博物馆的访客,还有附近国道路口的监控。” 旁边的搜救队员不明所以:“啊?” “看看有哪些车经过,”骆闻舟轻声说,“特别注意单身的男性车主,我突然觉得这事有点不太乐观。” 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途中突然冲出来一个狼狈的小女孩,告诉你附近有歹徒劫了他们的车,正常人会是什么反应? 普通人大概没有勇斗持刀歹徒的胆子,或许都未必敢不经确认就让那孩子上车,毕竟,社会上经常会流传一些利用孩子犯罪的段子。所以要么是冷漠地假装没看见离开,要么会在仔细问明情况后,第一时间打电话报警。 警方确认中巴车在西岭县境内被劫持之后,整个县区里所有报警电话都会第一时间被转到他这,为什么从女孩独自逃走到现在,几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消息? 失踪的女孩给整个营救行动蒙上了一层阴影。 一晃三天,警方一无所获,捡走了女孩的神秘人始终没有消息,而无论是对博物馆方面的调查,还是附近答应帮忙留意的几个商家,都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传来。 第三天傍晚,曲桐的父母来到了燕城市局,带来了一块u盘。 “不知道是谁放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的……就在牛奶箱里,孩子找不着了,这两天我们都没顾上取,”曲桐父亲红着眼说,“挤压了几天,今天早晨送牛奶的敲门来问,我们才想起打开牛奶箱……就掉出了这个东西。” 郎乔隔着手套接过那枚小小的u盘:“里面有什么?” 她话音刚落,曲桐的母亲就突然崩溃,失声痛哭起来。 “里面是……是一段录音。” 十五分钟以后,陆有良皱着眉听完了录音,录音只有不到一分钟,刚开始是一个女孩惊恐至极的尖叫,然后是剧烈的挣扎,几十秒后,尖叫和挣扎声渐渐微弱了下去,直至悄无声息,最后“呛”一声,好像是一个装满了小铃铛的铁盒子,被人用力晃响,震颤的蜂鸣声好像敲在人心口上,“嗡”一下被拉长——录音戛然而止。 陆有良眼角一跳,缓缓地点起一根烟。 “陆局,”骆闻舟率先开口,“现在我们手头线索太少,本来不应该胡思乱想,但是听老杨念叨莲花山念叨了大半辈子,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必须得找您确认一下。二十多年前的案子,我们都只是道听途说,您是唯一一个亲身经历过的,您觉得这段录音像不像当时绑匪打给受害人家属的电话?会不会是当年那案子的模仿案?” 陆有良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半天没吭声。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一脸阴郁地开了口:“那事当时闹得很大,现在还能找到当时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当时由于欠缺保密意识,一些诸如‘受害人家长收到恐怖电话’之类的细节,都曾经对外披露过,但是……” 众人鲜少在老局长脸上看见这么严峻的表情。 “我记得最早失踪的女孩——就是莲花山的那桩案子里,有一个细节,”陆有良说,“那案子中的受害人父亲在配合调查的时候提到过一个细节,他说他在电话里听见了铅笔盒的声音。过去时兴过一段时间的铁铅笔盒,失踪女孩家长说,小女孩攒了一把那种彩色的小圆铃铛,放在铁铅笔盒里,有时候会拿出来晃着听响,家里大人嫌烦,还呵斥过她……电话里传出来的绝对是晃铅笔盒的声音,他也是因为这个才肯定,里面女孩的声音肯定是他女儿。” 在一边做会议记录的郎乔轻轻打了个寒噤。 这是个太小的细节,而且由于当时没能留下音频证据,只是一段受害人家长的证词,家长在焦急和恐惧中,精神状态不稳定,误听的可能性很大,真实性实在不好说,因此只能作为参考。 杨正锋的笔记里没有提到过,连骆闻舟和陶然都不知道。 警方当然不会把这种不知真假的小细节公之于众,那么…… 第42章 亨伯特·亨伯特 九 “按着这个推论,”郎乔吊着一双和眼睛差不多大的黑眼圈,幽幽地说,“要么是吴广川从太平间里爬出来了,要么是当年那案子,咱们认错了人,真凶在二十多年以后又重新出来作案。” “一个人成功作案六起,警察连个鬼影都没抓住,还配合他找了个替死鬼,正常人都得得意成变态,何况真变态,他会消停这么多年吗?”骆闻舟说,“要真是当年错认了真凶,这二十多年够他杀完一个万人坑了。” 郎乔扭过头:“骆队,我听你说话好瘆得慌。” “我听你说话也挺瘆得慌。”骆闻舟把笔杆在手心里转了一圈,“不管怎么样吧,我已经让人去曲桐家蹲点了,先查扔u盘的人。” “不是我说,够呛能查出来,”郎乔说,“我刚问过了,曲桐他们家住在一个老小区里,物业一个月三十还总有人拖着不交,基本就是‘我家大门常打开’的状态,上个月刚失过窃。你想想,有人从你家拿点什么走都抓不着,别说扔点什么了。” 陶然问:“其他线索呢?” “u盘是那种最普通的便宜货,网上一模一样的能搜出好几百页来,擦得很干净,半个指纹都没有。录音内容,技术那边正在加紧分析,但嫌疑人有明显的反侦察意识,”骆闻舟顿了顿,摇摇头,“结果恐怕不乐观。” 有线索的可能性很小,女孩还活着的可能性也很小。 黄金七十二小时已经过去了,送给女孩父母的录音也更像是某种自鸣得意的“总结”——我还在,我依然是胜利者,你们抓不住我。 “其实还有一个思路,”陶然在旁边沉吟片刻,又说,“案发当晚,周围会有什么人经过?当时我们排查了周围几个景区、园区以及主要道路的监控,如果带走女孩的人是恰好开车经过,他很难不留下痕迹,但是直到今天,我们都没从这条途径找到什么线索,所以有没有可能是这样,这个人一直在跟踪曲桐——或者他的目标是那辆车上某个差不多的女孩,结果恰好碰上了劫持事件。” 郎乔听到这,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跟踪和尾随不是一蹴而就的!” 学生们夏令营最后一天去了近郊,但此前却一直是在市区的学校附近活动的,如果那个神秘的绑匪尾随了其中某一个人,那他在市区里隐藏形迹的困难要大得多,交通监控、周围的常住居民很有可能会注意到他! 郎乔立刻站起来:“我去安排。” “我安排过了,”骆闻舟冲她一摆手,“你先坐吧,那天查完案发地,又没找到可疑人物的时候,我就让人顺着他们班几个女孩之前的行踪排查了一遍。十八个学生里有十一个女孩,都是和曲桐年龄相仿的,其中体貌特征近似的有六个,即使把重点放在这六个人身上,查她们每天去了哪,和什么人擦肩而过过,也涉及上百人,通过现场测量,我们只知道这个人穿四十二码的鞋,信息太少,这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能肯定,除非他自己表现得很可疑,就目前来看,显然没有。” 陆有良在旁边听着,忍不住叹了口气,自认即使是他亲自坐镇,也不可能更周全了,可有时候,时机与运气真是缺一不可。 “当年的绑匪是直接给受害人家里打电话,现在知道我们能追踪了,就换成了来无影去无踪的投递,还真是挺与时俱进的。”郎乔叹了口气,“这是不是也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骆闻舟话音一顿,又说:“我记得当年的受害人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究竟凭什么认为吴广川就是连环绑架事件的嫌疑人?就因为他手里那几套带血的小孩衣服吗?” “不是,当年办案不太规范,但也没有那么不规范,”陆局说,“除了那几套被剪碎的衣服,认定嫌疑人就是吴广川的原因主要是还是第七个女孩,她身上留有遭到性侵的证据,而且本人醒过来以后,也指认了吴广川。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好像姓苏,苏……” “苏筱岚。”陶然说,“我师父的笔记本上提到过,是嫌疑人吴广川的学生。” “对,是这个,”陆局想了半天,实在是无能为力,只好叹了口气,“唉,时间太长,上岁数了脑子不好,不少事记不清了,你们调档吧。” 骆闻舟用脚尖踢了没眼力劲儿的郎乔一眼,郎乔反应过来,赶忙应了一声,跑去办手续。 陆局亲自点名,旧案的档案调得很快,比杨老的笔记更详细客观的记录终于拂开了二十年的灰尘,再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对,应该就是这个女孩。”陆局抽出其中一张照片。 因为当事人还活着,而且恐怕不想被打扰,杨老的私人笔记里并没有保留她的照片。 第七个受害人苏筱岚是个非常好看的小姑娘,杏核眼,眼角修长,往两鬓挑着,拍照的时候她化了一点妆,显得唇红齿白,托腮面向镜头,又有一股奇异的早熟气质。 “苏筱岚当时是锦绣中学的学生,案发时正在念初二。” 郎乔奇怪地问:“不是说那女孩家庭环境很差,丢了好几天家长都不知道吗,怎么能上得起当时的私立?” “她是舞蹈特长生,小学的校舞蹈队老师很喜欢她,直接把她推荐到锦绣的,当年锦绣招的特长生都可以减免学杂费。不过一来是因为家庭环境差异,二来也是舞蹈队一直要训练,苏筱岚总是缺课,久而久之,在学校里一直和同龄人格格不入,也没什么朋友,吴广川是她初一时的班主任,利用了这一点,多次诱骗、胁迫女孩,对她实施侵犯。” “这就奇怪了,”陶然忍不住插话,“如果吴广川绑架并杀害了六个女孩,为什么单单让这个女孩活下来了?” “我那会刚工作,在专案组里干的都是跑腿的活,参与不多,”陆局回忆了片刻,“凶手已经死了,再逼问他动机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事都是前辈们事后写总结时的推测,原因大概有两个——第一,苏筱岚和吴广川交往密切的事,周围很多人都知道,一旦苏筱岚出事,警方很容易找上他,所以对于凶手来说,苏筱岚是个风险很高的目标。当时甚至有个前辈提出了一个理论,认为其他六个女孩很可能都是苏筱岚的替代品。” “第二个就纯粹是我们的猜想了——和别的受害人不一样,苏筱岚家庭情况特殊,凶手没办法通过打电话的方式折磨苏筱岚的家人,如果打电话这个过程对于凶手的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和目的,那他在苏筱岚身上没有办法获得这种满足感。” 整个过程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人证物证俱在,逻辑与心理动机上也说得通。唯一的问题就是,既然二十年前旧案的凶手已经归西,那是谁带走了曲桐? 谁还会知道铁铅笔盒和小铃铛细节? 恐怕只有郭菲一案的受害人家属……以及当年经手这案子的老刑警了,也包括陆局。 当着陆局的面,小会议室里的几个人一时都沉默了。 反倒是陆局比较坦然,主动打破了沉默,站起来拍了拍骆闻舟的肩膀:“这事还是你来担吧,有问题找老曾汇报,我暂时避嫌,过一会我会把我这几天的行踪写清楚,其他案件经手人你们恐怕不大好查,我会提前替你们打声招呼,省得到时候面子上不好看,他们不配合。” “还得问问莲花山一案里的受害人家属,也有可能是家属和谁说过什么,”骆闻舟轻描淡写地把这段尴尬揭了过去,“还有苏筱岚,她跟在吴广川身边时间最长,很可能知道点什么——兵分三路吧,陶然你继续追踪案发前那十八个孩子的行踪,为了以防万一,男孩也不要漏,小郎负责带人调查曲桐家附近,周围杂七杂八的小店里监控都不要漏,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剩下的都是容易得罪人的——无论是调查系统内的老前辈,还是寻访当年的受害人。 陶然想说什么,被骆闻舟一抬手打断:“快去吧,别废话了,二十多年了,证据湮灭,证人也都没了,有结果的希望很渺茫,你那边的排查才是重中之重,万一那孩子还活呢。” 话说到这份上,陶然不敢再耽搁,只好和郎乔一前一后地走了。 陆有良撕开一盒新烟的包装,从桌上推了过去,丢给骆闻舟:“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给自己留着,你这个作风保持得不错。” 骆闻舟:“要是我去,顶多挨顿挤兑,他们俩,弄不好能直接让人打出来——当然了,挨完挤兑能不能查出结果来,就得借您老的面子了。 “当年那群老哥们儿,走的走、没的没,有始有终干了一辈子的,大部分也都退休了,现在老张也调走了。”陆局说着,莫名有点惆怅,“就剩我一个,带着你们这帮猴崽子,也没几年了。” “退休还不好?”骆闻舟冲他一笑,“我做梦都想退休,每天睡到自然醒,想上哪玩上哪玩,按月领工资,天天带着老伴儿环游世界,出门坐地铁,那帮孙子们都得给我让座。” 陆有良是十分有心想栽培他的,虽然骆闻舟有点太年轻,但好在他老人家也不是马上要退,剩下几年,拔苗助长一下,也未必不能成才,听了这番烂泥扶不上墙的言论,陆局气不打一处来,进而又想起了骆公子身上那点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传闻,越发糟心,指着骆闻舟说:“你连‘少伴儿’都没有,闭嘴,再不说人话就给老子滚出去。” 骆闻舟叼了根烟,夹起旧卷宗,从善如流地准备滚,走到门口的时候,陆局却又叫住了他。 “这桩案子你有没有大致的想法?” 骆闻舟一手扶在会议室门把手上,脚步一顿:“当年有两个问题没有解决,第一,失踪女孩的尸体都去哪了,第二,吴广川给受害人家里打电话的动机,我跟人聊过这桩案子,有个朋友说,听起来不是凶手冲孩子,而是冲大人——这实在不像是恋童癖的一般心理特征……另外,我总觉得两起案子虽然有联系,但未必会是一个人做的。” “怎么说?” 骆闻舟:“打电话和亲自跑到受害人家里是两回事,一个是躲在幕后,一个是忍不住亲自登台,后者的风险要大得多,犯人也要嚣张得多,不单只是郎乔说的反侦察。” 整个燕城就像一条河,数十年的排污治理下,已经基本能一眼看到河底的泥沙,似乎一目了然,清澈而安全,可是总有湍急处,总有暗流。 失踪女孩曲桐生还的几率越来越渺茫,而对于她无数的同龄人来说,这只是个普通的暑假,被乏善可陈的补课班与兴趣班填满,伴随着病恹恹的蝉鸣声,等待着昏昏欲睡的青春期。 晨晨背着画夹,在少年宫后门的公交车站附近等着迟到的家长,无聊地拿出平板电脑来玩,突然,一道阴影挡在她面前,晨晨抬起头,看见一个驼背的老盲人来到了她附近,有意无意地把脸转向她。 晨晨莫名觉得有点不安,想起了那天请她吃泡芙的大哥哥说过的话,连忙小心地往旁边移动了几步,靠近附近等公交的人群,同时暗暗留意着对方。 正好,公交车进站了,方才拥挤排队的人们纷纷上了车,站牌附近荡然一空,只剩下她和那老“盲人”。 突然,老盲人敲打着地面,迈开步向她走了过来。晨晨一瞬间汗毛倒竖,转身往少年宫里跑去,在拐角处一不小心撞到了人,对方“哎呀”一声,怀里抱着的东西掉了一地。 那是个看起来比她稍微大一些的女孩,穿着碎花裙、竖着一对羊角辫。 晨晨赶紧道歉:“对、对不起。” 女孩看了她一眼,倒没生气,一边蹲下来捡回自己的书本,一边问:“你跑什么?” 晨晨赶紧帮忙:“那边有个奇怪的人,我有点害怕。” 女孩听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啊,在哪里?” 晨晨一回头,公交车站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女孩看了看晨晨:“你几年级了?” “开学六年级。” “哦,那我比你大一岁。”女孩一手夹着书,一手自然而然地拉起晨晨,“你是不是害怕呀,要不然我陪你等一会吧。” 晨晨求之不得。 “我在这上暑期摄影班。”女孩垂下长长的睫毛,看着晨晨一笑,“我叫苏落盏。” 第43章 亨伯特·亨伯特 十 二十年间,莲花山经过一场挫骨换皮似的整修,俨然已经改头换面了。街道与建筑首尾相连,风格是统一一致的“现代化”,比城里还要气派,唯有路边的树还没来得及长成绿荫,依稀透露出一点浓妆艳抹下的仓促。 骆闻舟开着车转了几圈,才找到那个不起眼的书报亭。 一个男人戴着花镜,正佝偻地坐在报亭里看摊,这男人说是中年也行,说是老年也行,要是单看脸,大约是还没退休的年纪,但周身已经透出了一股沉沉的暮气,像在苟延残喘。 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街面被太阳烤得冒了油,骆闻舟把墨镜推到头顶,走到书报亭前:“拿瓶冰镇汽水。” 书报亭的主人闻声,把正在看的书扣在一边,弯下腰挑了瓶结着厚厚白霜的冷饮递过来。 骆闻舟一步迈进书报亭的遮阳伞下,拧开瓶盖,一口灌了大半瓶下去。 他已经加班加点地跟各种老同行斗智斗勇了一天,撑着陆局的面子,打着询问旧案的旗号,旁敲侧击着对方是不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大家都是一个系统出来的,套起话来也都是一个套路,你来我往,各种场面堪比电视剧里的宫斗现场,着实心累。 这会骆闻舟脑子里都是木的,目光呆滞地把自己喝了个透心凉,靠在大遮阳伞下放空。 书报亭主人见他一时半会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探出头来问:“哎,小伙子,我这还有冰棍,你吃不吃?” 骆闻舟摆摆手:“喝了一肚子气,吃不动了,我在您这歇会。” 报亭主人说了声“行”,又搬了一把长腿的塑料凳给他:“坐着吧,大热天的,都不容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骆闻舟把汽水瓶子放在膝盖上,轻轻地晃了两下:“我是警察。” 书报亭主人一条腿跨在报亭那小小的门槛上,听了“警察”俩字,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好一会才回过头来,摘下老花镜折好,嘴角微微颤抖着,压低声音说:“我已经办过‘撤管’,政府也批准了。” “我知道,”骆闻舟说,“郭叔,我没别的意思,就想跟您聊聊二十年前菲菲的案子。” 书报亭主人正是郭恒。 郭恒杀了吴广川,随即因故意杀人罪入狱,后经减刑,在两年前刑满释放,工作自然是丢了,二十年过去,物不是、人也非,父母亲人们走得走、没得没,妻子也早在他动手杀人前就已经和他离婚,他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回到了已经面目全非的莲花山……区,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 “没什么好聊的,”郭恒的脸色沉了下来,“人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害了她的凶手是我亲自送上路的,我判也判了,牢也坐了,就这些,你还想知道什么?” 骆闻舟试着放柔了声音:“是这样,您看我也不是闲得没事特意过来揭您的伤疤,我们现在遇到一起案子,也是小女孩失踪,有证据表明可能跟当年的事有牵扯……” 郭恒冷冷地问:“什么牵扯?” “女孩,十一岁,失踪的时候穿着碎花连衣裙,失踪后第三天,嫌犯给女孩父母寄了一段录音,里面除了女孩哭喊,还有一段杂音,像是有人晃着一个装有小铃铛的铁盒。”骆闻舟知道对方满心戒备,因此尽可能真诚地直视着郭恒的眼睛,剔除了所有不相干的描述,用最短的话把事说明白了,“经历过当年那起案子的老前辈说,这情况和菲菲遇害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我想问一问您……” 他的话还没说完,郭恒就阴阳怪气地打断了他:“是审一审我吧?凶手死了,记得这事的就剩下警察和我,当然,有什么坏事不可能是警察干的,那只能是我这个有前科的了。” “不光是您,经手过那案子的警察我已经走访完一遍了,”骆闻舟说,“没有怀疑什么,只是想详细了解一下当时的……” 郭恒的情绪突然毫无预兆地爆发起来,冲骆闻舟嘶声咆哮:“我当年四处找人说这案子,你们没人听,没有人想了解,现在我人也捅了、牢也坐了,你们又找上门来了!我女儿死了二十多年了,我不想提她,不想提她!你们早他妈干什么去了!” 骆闻舟张了张嘴,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辩解咽了下去,随后声气低沉地说:“对不起。” “你走吧,走!滚!”郭恒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推去,“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要觉得我可疑,尽管来抓,反正我一回生两回熟,其他的无可奉告。下回来之前记着亮一下证件,要早知道你是警察,我连唾沫星子都不卖给你。” 骆闻舟:“郭叔……” 郭恒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跳:“滚!” 骆闻舟的性情实在不能算温和,然而他此时有天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 当头的烈日劈头盖脸地朝他喷出火来,他闭了嘴,用舌尖把自己满口的牙从头到尾数了一遍,然后低头摸出钱夹,打开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递到郭恒面前。 “这孩子叫曲桐,”骆闻舟说,“开学要上六年级,学习很好,提前一年参加了十六中的招生夏令营,平时特别懂事,一直是中队长,现在已经是她失踪的第五天了。郭叔,五天是什么概念?我听说您当年钻研过很多儿童绑架案的案例,那您应该明白,这孩子找回来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 郭恒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曲桐的照片上。 两个男人隔着二十年,在盛夏的街头对峙而立,不知过了多久,郭恒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息下来。 “可是一天不见着尸体,我们就一天不能放弃,”骆闻舟说,“当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孩子太可怜了,我们不能让郭菲的事再发生一次。可是现在实在没有别的线索,只能求您帮忙,难道也要等这个王八蛋做完七起案子,留下痕迹才算完吗?” 郭恒神色微变。 照片上的女孩歪着头冲他笑,露出一颗有点歪的虎牙。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仔细看,曲桐和当年的郭菲,轮廓居然有点像。 骆闻舟缓下语气:“我就几个问题,问完就走,绝不打扰。” 郭恒看了他一眼,抿嘴沉默片刻,转身走进了书报亭里。骆闻舟连忙跟上:“当年铅笔盒里的铃铛那事,您跟别人提起过吗?” “提过,”郭恒方才激动过了头,声音还有些沙哑,“跟办案的警察说过,你们放弃以后,帮我继续追查的亲朋好友也都知道一些细节。” 骆闻舟:“能给我一个名单吗?” 郭恒看了他一眼,就在骆闻舟以为他又要发作的时候,那男人只是蜷在椅子上,疲惫地伸手抹了一把脸:“菲菲的班主任、当时在电话局工作的亲戚……唔,那个打来电话的垃圾站附近几个清洁工,可能都了解一些吧,太混乱了,有些话我跟好多人重复过好多次,记不清了。” “那咱们捋着线说,”骆闻舟摸出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在方才的高脚凳上坐下,“您当时是从哪里开始追查的,怎么查到吴广川的?” 郭恒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书报亭门上挂着的一个小镜子上,镜子里映出男人苍老的脸和花白的头发,叫他恍然间意识到光阴的流逝。他看了一眼骆闻舟——当年的小姑娘如果还活着,可能比这年轻人还要大几岁。 “警方调查一直没什么进展,我心里着急,忍不住自己查。我跑过几趟那个垃圾处理站——就是凶手打电话的地方,当时垃圾经常处理得不及时,很臭,附近没什么住户,不通公交,要想去就得开车,而且从县城过来,中间还会经过一个收费站,那时候街上没有这么多车,哪些车从哪经过,警察都查过了,要是有问题,早查出来了。所以我当时就想,绑架我女儿的会不会是外来的?因为从市区到莲花山有一条国道,为了避开山,得绕半圈,正好会经过附近,虽然没有路,但那有一道大斜坡,我亲自去看过,车下不来,但正常的大人能从上面走下来。” 骆闻舟:“您是说,当时绑架郭菲的人带着孩子离开了莲花山,中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国道上停车,爬了半座山,带着他绑来的孩子,跑到那垃圾场附近打了那通电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郭恒略带嘲讽地一笑:“我这想法和当时的办案警察说过,他们问为什么的语气和你一模一样。” “不是,”骆闻舟整理了一下思绪,“按照您的推论,绑匪是个外地人——吴广川确实是外地人,而且据调查,他也没怎么在莲花山逗留过,那他是怎么会熟悉本地人都不去的垃圾站呢?他绑走的可是一个十多岁的半大孩子,不是几斤重的婴儿,在国道上中途弃车,带着那么大的一个孩子爬山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对她实施犯罪,这风险太大了,他怎么知道附近没有拾荒的和垃圾站的工作人员经过呢?这不合逻辑。” 郭恒:“你的逻辑抓住罪犯了?” 骆闻舟一时语塞。 “警察也跟我说不可能,他们还成立了专案组,我想,专案组肯定比我高明,让人家去查,我等着就行,结果……嘿!我实在没办法,只好重新顺着这条‘不可能’的思路往下追查,我去菲菲学校附近,把招待所、旅馆挨个问了个遍,她们老师也帮了我很多——那老师当年就是退休后返聘的,年纪很大了,人已经没了,总不会是你们要找的。” 骆闻舟:“在这个过程中,您查到了当时在莲花山招生的吴广川。我听说他当时在住院,您为什么怀疑是他?” “锦绣财大气粗,招生老师们开了好几辆车过来,来是一起来的,办完公事,有因为家里有事提前走的,有为了去莲花山那边的溶洞玩拖后的,有因病中途离开的,分了好几批走,我在锦绣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招待所,挨个跟踪。”郭恒说,“最开始没有怀疑吴广川,但是有一次在附近乱转的时候,看见个孩子鬼鬼祟祟的跟着他。” 骆闻舟倏地坐正了。 “一个穿锦绣校服的小男孩,说是班上有个女同学,老无故旷课,他是班长,班主任叫他去了解一下情况,女孩旷课也没回家,他分明看见那女孩放学以后去找过这个吴老师,但是去找那老师打听的时候,对方却不承认。” “我一下觉得不对劲,你能明白吗?你要是自己有那么大的女儿说没就没,你也会看什么都敏感。” “您把这件事告诉了当时调到市局的一个警察。” “姓杨,在莲花山公安局里干过,我就认识他一个人,”郭恒说,“但是他不相信我。” 骆闻舟没替自己的师父辩解,只是追问:“然后呢?” “我只能自己追查,那个锦绣的男孩子也帮了我不少,有一次那男孩突然用呼机呼我,我赶去一看,正好看见吴广川拉着一个女孩,女孩一直在挣扎,被他硬是拖走……”时隔多年,郭恒说起当时的事,拳头依然握紧了,好一会,才艰难地往下讲,“我让那通风报讯的孩子先走,自己跟到了吴广川家里,看见那王八蛋把那小姑娘拉回家,在自己家门口做了许多……恶心的动作。我……” 案件卷宗记载,郭恒当时伪装成收电费的,敲开了吴广川的门,然后动了刀。 骆闻舟:“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 “姓许,”郭恒想了一会,“好像是叫……许文超。” 骆闻舟与郭恒道别,车还没开出去,就匆匆传信陶然,让他传讯当年锦绣中学念初二的苏筱岚和许文超,一路飞车回市里。 而同一天,费渡也恰好出了城。 “费先生是昨天预约过的吗?”接待员一边翻看记录,一边偷偷打量着养眼的客人。 这家疗养院依山傍海,有堪称艺术感的花园,虽然是医疗机构,但接待大厅里绝对闻不到一点医院的药味和病人的臭气,四下窗明几净,美貌的接待员轻声细语,旁边放着舒缓的海潮声和钢琴曲。 乍一看,简直像个海滨度假庄园。 “重症区407号房间,里面请,工作人员会带您进去。” 费渡冲她点了一下头,顺手从随身带的花束里挑了一支带着露水的香水百合,插进了接待台的花瓶里:“谢谢,我觉得这朵花和你很搭。” 说完,他撂下一个脸颊绯红的姑娘,往里走去。 重症区里住的,基本是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人,有种独特的幽静,来往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浓郁的树荫铺展得到处都是,费渡领了探视牌子,来到了407号病房,一个医生早早地等在那里,熟识地和他打招呼:“费总,我猜您今天就得来。” “正好这几天有空,”费渡把花放在男人床边,“怎么样?” “总体上很平稳,”医生说,“不过已经三年了,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大,家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费渡没什么表情地应了一声,歪头打量了一下病床上的男人,客套地回答:“我知道了,辛苦您多费心。” 医生碰到了他的目光,无端一惊,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年轻人逡巡冷漠的目光并不像在看他的父亲,甚至不像看活人——他好像在打量一副不怎么尽如人意的装饰品,带着些许可有可无的漠然。 医生心里已经脑补了全套的“豪门风云”和“篡位夺权”大戏,不敢再多嘴,和费渡打了招呼,匆匆走了。 费渡彬彬有礼地目送医生离开,背过双手,围着男人的病床转了几圈,病床上的中年男子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被一大堆让人眼花缭乱的医疗器械包围,看得出被照料得不错,头发一根都没有白,仔细看,他的五官和费渡非常像,可是气质又截然不同,即使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也给人一种锐利阴沉的感觉,像冷冷的大理石。 末了,费渡停在了墙角,那里摆着一个小小的日历,大概是护士疏忽了,日期还是前几天的。 他动手把日历翻到正确的日期——七月的最后一天,是他的生日,而生他的两个人,一个躺在疗养院,一个躺在地下。 费渡侧过身,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端详了那男人片刻,突然把手伸向了男人的氧气管。 静谧的房间里,医疗器械发出有规律的轰鸣声。 方才还送花给女孩的年轻男人脸上一丝温度也没有。 第44章 亨伯特·亨伯特 十一 费渡忽然笑了,转头朝重症病房的监控飞了个吻:“吓唬你的。” 他一弯腰从旁边的小桌上抽出了一张卡片——这算是高价私立疗养院的特色服务,对于那些无法沟通的患者家属来说,单方面的自己嘚啵未免难以抒怀,所以疗养院在旁边准备了笔和小卡片,这样患者家属就可以在卡片上写下一些话,寄托比较有形的感情。 费渡用略带挖苦的眼神扫了病床上的男人一眼,没开头没落款地写下:“希望你能多坚持几年。” 私立的疗养院价格不菲,他一个人在这躺着的费用,能养活好几个医生护士。 毕竟,有些人一辈子到头,大概也只有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上的那几年,算是能给周围的人带来些好处。 窗外炎炎烈日如火,重症室里的中央空调四季恒温,在悠长的浓荫下,竟还显得有些凉意了。 费渡寄托完“看见你不好受,我就好受了”的感情,好似完成了他每年一次的仪式,独自开车回城了。 从海滨疗养院到燕城,哪怕不堵车也要四个多小时,费渡和白老师约好,傍晚去她那里拿一本书——他已经正式结束了长达数年的规律咨询,不过依然保持了和白老师的友谊,仍然会时常去借阅一些她推荐的书目。 如果没有意外,开一整天的长途车、探视一个植物人、再去借一本关于精神病的书,拿回家看到半夜,躺下休息,这就是他二十二岁生日当天的全部安排了。 费渡平常是哪热闹往哪钻,但跟他混得比较熟的人都知道,他的生日、母亲忌日、或是碰见逢年过节等等,他一般都是失踪失联状态,连张东来那么没眼色的人都不会这时候来打扰——反正想打扰也打扰不着,费总平时二十四小时不关机的电话必然是打不通的。 回燕城的路况不太好,进城的高速公路堵得一塌糊涂,比预期还晚了一个小时,费渡多少有些疲惫,只好一边等,一边靠车载广播提神,恰好听见燕城警方正在向全市居民征集关于失踪女孩曲桐的线索。 “……特别是学校、少年宫以及各大暑期培训班、夏令营附近,如果发现可疑人物,请立刻报警……另外在这里也提醒家长朋友,现在正值暑假,一定要注意家里孩子的安全……” “怎么我听那节目后面还变成游野泳的危害了?”骆闻舟快下班时才赶回市局,感觉三魂七魄都快从头顶蒸发出去了,遂毫不客气地把不知谁沏的一壶茶倒进了自己杯子里喝了。 冲过来的郎乔再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郎乔哀嚎:“老大,那是我刚沏的减肥茶……” 骆闻舟动作一顿,继而面不改色地把剩下半壶也灌了——此时此刻,只要是液体,别说是减肥茶,就是“敌敌畏”,他也照喝不误。完事,他一抹嘴:“在曲桐家蹲点的查出什么了?许文超和苏筱岚找着了吗?” “查了小区附近所有小店的监控,一天光是各家公司的快递、送餐、送奶、房地产中介什么的就有四十多个,好在身上都有工作服,我们挨个打电话到他们所在公司确认了员工身份和案发当天的行踪,其中有四个存疑,人都带回局里配合调查了。”郎乔说,“除此以外,我们把非早晚高峰时段进出小区的人都列出来了,总共有八十多个,正在和居委会登记过的常住居民信息挨个对比。” 骆闻舟一听,快要因为过热而爆炸的头又原地大了两圈。 幸亏市局能调动的警力多,不然这要查到猴年马月去? 郎乔接着说:“许文超已经找到了,陶然在里面跟他谈话,苏筱岚来不了,不在了。” 骆闻舟随口问:“在外地?还是出国了?” 郎乔:“不是……不是不在本地,是不在地球上了——没了。” 骆闻舟脚步倏地一顿:“才多大就没了?” “那事之后,这人基本也废了她跳舞没跳出名堂来,成绩也不行,勉勉强强上了个职高,中途就退学了,她没有正经营生,仗着年轻漂亮,跟过一些有钱人,不到二十岁就未婚生子,后来也一直过得很乱,弄了一身的病,两个月以前去世了——这是她的资料。” 郎乔递给他薄薄的一个文件袋,骆闻舟接过来翻了翻。 他很快就看完了,因为她的生命太短,也因为她这一辈子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里面有她过期的住址、联系方式,在学校里有两次记过处分,一次醉酒闹事、因“寻衅滋事”而被拘留的记录,还有死亡证明。 最后是一张死前没多久的近照,才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已经给岁月摧残得不成样子,消瘦的脸颊紧紧地贴在颧骨上,下巴尖削,居然还生出了法令纹,脸上带着洗不干净似的残妆,非得仔细分辨,才能从她脸上看出一点少女时代里那小美人的痕迹。 骆闻舟和郎乔在漫长的走廊里面面相觑了片刻——这就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女孩的结局。 “骆队你知道吗,”郎乔说,“有时候看见这种事,会让人觉得‘活着’本身就非常丑恶。” 骆闻舟用牛皮纸袋在郎乔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你一天到晚那么多想法,写书去算了,当什么警察?现在首要目标是要找曲桐——跟我说说,这个许文超是做什么的?” 许文超是个自由摄影师。 他个子很高,斯斯文文的,堪称一表人才,突然被请到公安局,难免有些紧张,双手在桌子底下来回搅动着。 陶然倒了杯水递给他:“没别的意思,我们想麻烦你回忆一些事。” 许文超低头抿了一下嘴唇,避开了陶然的视线,低声道了谢。 骆闻舟和郎乔在监控前站定,听见陶然十分温和地问:“你初中是在锦绣中学读的吗?” 许文超很文雅地抿了一口温水:“嗯。” “记不记得当时有个同学,叫苏筱岚?” 许文超手指一颤,沉默了好一会,才有些艰涩地开了口:“记得的。” 陶然问:“能说一说她吗?” 这话本来没什么歧义,许文超却好像没听懂一样,愣了一下:“嗯?” 陶然:“说说苏筱岚。” 许文超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忽然攥紧了,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哦,很、很多年没联系过了,她……她是个挺开朗的女孩……” “留长头发,喜欢穿各种带碎花的裙子。” 无论是陶然,还是监控前的骆闻舟他们,听了这句话,脸色都紧绷起来。 许文超的话音却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在陶然与书记员身上来回转了几圈,忽然说:“你们找我,是为了广播里说的那个女孩的案子吗?来时路上听见了。” “那我就不绕圈子了,”陶然说,“关于当时吴广川绑架杀人并性侵女童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许文超凝神想了想:“不太多,当时我还小,这种事不会让小孩打听得很清楚吧?” 陶然说:“但是当时有个受害人的父亲说他找到过你,苏筱岚之所以能获救,也是因为你及时通风报讯。” “呃……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陶然耐心地说:“当年连环绑架案的其中一个受害人父亲,曾经到锦绣中学附近跟踪调查过你们一些老师,偶然间看见你偷偷跟着男老师吴广川,于是上前询问,你们俩怀疑吴广川有不轨行为,还一起调查过他,记得吗?” 许文超又不说话了,这回,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才终于开了尊口:“好像有吧,也记不清了。” 跟这个人说话特别费劲,对方不是犯人,警方不可能强行打断他漫长的沉默时间,只能干等着他跟个智障患者一样,问一句话想半年,最后给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基本是“好像是”,“是吗”,“大概吧”,“我不大清楚”的排列组合。 陶然颠来倒去地盘问了他一个多小时,喝完了两瓶矿泉水,许文超一直都尽职尽责地带着一点神游天外的忧郁,表演何为一问三不知。 郎乔说:“我好想打他——老大,你觉得他有嫌疑吗?” “就凭一句‘碎花裙’?”骆闻舟摇摇头,“那会中学管得严,学生都是统一的校服,女孩要么扎个光脸马尾,要么就得剪得前后齐耳,只有一部分特长生出于形象上的要求,能适当放宽标准,全班只有一个苏筱岚特别,他能记住很正常。但是……” 陶然问许文超:“但是我觉得有点奇怪,当年吴广川的案子也算轰动一时吧,怎么您一个亲自参与到其中的反而记不清呢?” 许文超温和地笑了笑:“我初中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发烧退不下来,差点死了,后来虽然抢救回来了,但是可能多少伤了点脑子吧,那以后记性就不太行了,反应也有点迟钝,不好意思啊警官。” 这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陶然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点头:“许先生结婚了吗?” 许文超摇摇头。 “那本月二十七号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这回,许文超没有迟疑,很快做出了回答:“在家。” “自己一个人?” “单身汉,当然是一个人。” “在家干什么?” “看书……一本关于构图技巧的书。” 陶然目光微微有些锐利起来:“许先生,为了配合调查,我们能调阅您的行车记录仪吗?” “可以,就停在外面,”许文超坦然地回视着他,“您还有其他问题吗?我是不是可以走了,明天还有工作,要回去做一些准备。” 陶然的目光转向监控,听见骆闻舟在耳机里对他说:“让他走,我安排好了,从这出去,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盯着。” 陶然站起来和许文超握了握手:“可以了,谢谢配合,我送你到门口。” 直到这时,许文超的肢体语言才略微放松起来,随着陶然的手势往外走去,就在这时,陶然闲聊似的在他耳边轻声问:“私立中学管得很严吧,听说老师都红了眼似的追求升学率。” 许文超:“就是让你多用功呗,习惯了也还好。” “肯定没时间早恋吧,跟女孩多说一句话,八个老师盯着,喜欢谁都得憋着,”陶然一手按在门框上,意味深长地看着许文超,“许先生那会有喜欢的女孩吗?苏筱岚这种特长生当时在班里肯定特别显眼吧?” 许文超猝不及防,脸色倏地一变,垂在身侧的手神经质地抠着裤缝,好一会,他才勉强一笑:“小时候谁不喜欢漂亮女孩子?不过人都没了,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警官,您留步吧。” 陶然略微皱起眉——他是在打算传讯苏筱岚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人已经死了,这件事到现在为止,他没有和许文超提过。 那么“很多年没联系过她”的许文超到底是从热心同学那里知道的噩耗,还是…… 许文超说完那句话,已经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与此同时,准备轮流盯着许文超的警察们排好了轮班时间,借着夜色掩映,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骆闻舟拖着有点发沉的脚步离开市局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他没有直接回家——虽然陆局说避嫌,但这回跟张局那次不一样,张东来是近亲属有重大嫌疑,相比而言,陆局充其量只能说是和旧案有点关系,都不是主要经办人,要是换个不讲究的,可能都不会把这点关系当回事。 做领导的讲究,下属也不便太心安理得,尤其他跑这一趟用了老头好多面子。骆闻舟打算把从莲花山带回来的一箱桃给陆局送去,顺便借着这个,跟他简单汇报一下进度。 他给陆局打了电话,电话里没提案子,只说送桃。 陆有良一口答应,报了个地址:“你阿姨她们同事结婚,晚上才决定去,也没提前告诉我,我跑我妹妹家蹭饭去了,你直接到这边来吧。” 骆闻舟打开自己的行车导航,输入“北城晨光路”几个字。 费渡闪了一下车灯,看见路牌上写着“距离晨光路口1.5公里”。 他略微舒了口气,这一趟回来开了六个多小时,到处堵,连休息的地方都没有,他的腰已经酸得快没知觉了,直到这会,路况才稍微顺畅了些,费渡把车速提到了最高限速,心里盘算着怎么和白老师道歉。 然而就在他刚刚并完线,打算转入辅道的时候,正前方突然冲出了一辆车,那车到了跟前,非但不刹车,反而加速冲他撞了过来,此时再要避让已经来不及了,费渡一脚把刹车踩到了底—— 紧接着车身巨震,他耳畔一声巨响,安全气囊把他整个人往座椅上推去,费渡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跟着翻了个跟头,同时,左臂一阵尖锐的疼痛。 有那么一两秒钟,他意识有点模糊,随即又被尖锐的汽车鸣笛声和人声惊醒。 旁边有路人飞快地跑过来,大呼小叫地拉他的车门,夏夜里浑浊的热风兜头涌了进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太清楚的意识里滑过一个念头:“报应来得真快。” 骆闻舟刚刚还在感慨路况还不错,就遇上了前方交通事故,车流又不动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其他司机一样探头往外张望,这一抬头,他老远就看见一辆比其他车都高不少的大suv鹤立鸡群地戳在路口。 骆闻舟心里突然一跳——那车和费渡拉到陶然面前显摆的那辆是一个型号的? 第45章 亨伯特·亨伯特 十二 费渡额角一排冷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面如白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没完了是吗?” 骆闻舟表情沉痛地站在一边,活似在默哀,默了两秒钟,他就实在憋不住了,把头别到一边,一通狂笑。 “小伙子,你这不行啊,”旁边骨科的老大夫一边替费渡处理受伤的左臂,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一看就是生活习惯不好吧?你们现在年轻人呐,昼伏夜出,又不爱运动,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哪一瘫玩电脑,身体能好吗?我就纳闷了,那破玩意有什么好玩的?别觉得你年轻,二三十岁就骨质疏松的有的是……” 从来没在深夜玩过电脑的费总冤得说不出话来。 费渡在晨光路口附近,被一辆从右边突然冲过来的车撞到了副驾驶,肇事司机是个刚拿车本两个月的新手,那哥们儿整个人是被急救车抬走的,据说是因为不熟悉路标,拐错了弯,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逆行,又正好看见费渡那辆堪比坦克的大suv迎面过来,当时心里一慌,把油门当刹车踩了——这是紧急出动的交警得出的结论。 总而言之,这起事故的原因是驾校太水,以及费渡倒霉。 幸亏费渡今天开的车安全系数高,本人反应也很及时,因此反而是对方的车损毁比较严重,他基本算是有惊无险——连眼镜都没碎。 ……不过眼镜是坚强的眼镜,费总那金贵的肉体就有点相形见绌了,他的左臂被弹出的安全气囊撞成了骨裂。 费渡坚持认为是姿势有点寸的缘故。 更倒霉的是,也不知怎么那么巧,费渡难得的狼狈时刻居然正好被骆闻舟那缺德玩意看见了。 骆闻舟顺路陪着他医院一日游,在得知了费渡的伤情以后,他拎着费总那副意志坚定的眼镜,整个人笑得停不下来,连日的工作压力造成的沉重心情一扫而空。 “大夫,这种资产阶级的小流氓不玩电脑,他们天天出去夜夜笙歌,”骆闻舟看热闹不嫌事大,在旁边添油加醋,“您看那脸,虚的,这都是腐化堕落生活的证明。” 老大夫瞪着蜻蜓一样的大眼睛,透过老花镜端详着费渡吸血鬼似的脸色:“唔,是有点。” 费渡:“……” “我先给你固定一下,裂得不严重,过两天过来拆了就行,记得不要做剧烈运动,戒烟戒酒戒色,”老大夫语重心长地叮嘱,“还有,千万注意补钙,小伙子,不然再过十年,你就是个‘嘎嘣脆’啊!” 最后这一句不知怎么戳了骆闻舟的笑穴,此人要疯,大有下半辈子就靠这么一个笑话活的意思,直到他顺路开车捎着费渡回家,还不时发出诡异的笑声。 费渡有点可怜他,觉得骆队这辈子实在是凄惨,无趣的人生里也只有捡拾这种低级趣味能聊以自慰了。 俩人原本一个约了白老师,一个约了陆局,经此一役,只好同时爽约。 “前面路口左……你开过了,”费渡没好气地一撩眼皮,“大爷,您老人家会看导航吗?” “你没发现我是打算把你拐走卖了吗?买家我都联系好了,”骆闻舟径直按着错误的路线走了下去,一路开到了一个购物中心,他泊好车,冲费渡一招手,“走,下车,买家在前面等着验货呢。” “能劳驾你把我包装得精良一点再卖吗?”费渡没好气地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上衣,试着动了一下,感觉浑身上下恐怕有多处淤青,哪都疼,于是坐在车里没动地方,有气无力地对骆闻舟说,“你自己把买家领来吧,我走不动了。” 骆闻舟倒也没强求,只是看着他那好似瘫痪的德行嗤笑了一声,把这个还没有眼镜结实的男人撂在车里,独自走了。 费渡以为他是打算顺路办什么事,他自己是个蹭车的,没理由要求别人服务到家,因此并不在意。 他把副驾驶的座位又往后调了调,占了车内空间的大半壁江山,整个人几乎要躺下了,半合着眼一靠,在绵延不绝的疼痛中,想起了他方才遭遇的那场车祸。 看错路标、错把油门当刹车……这些事屡见不鲜,究竟是主观故意的,还是肇事司机手忙脚乱时的疏忽,这谁也说不清。 唯一的区别就是前者是谋杀,后者只是事故。 这样看来,车真的是一件性能绝佳的谋杀工具。 就在费渡琢磨这些事琢磨得快要睡着的时候,旁边车门响了,骆闻舟回来了。 费渡漫不经心地偏头看了他一眼,震惊地发现他手上竟然拎了一个蛋糕,浮夸的纸盒上画满了蜡烛和愚蠢的卡通人物。 费渡下意识地往靠近另一侧车门的方向躲了一下,仿佛骆闻舟手里拎的不是蛋糕,是颗炸弹。 “没见过生日蛋糕?躲什么,蛋糕又没打算非礼你。”骆闻舟把蛋糕盒子放好,“处理事故那哥们儿不是登记你身份证了吗?别告诉我你身份证上的日期是错的。” 费渡比他胳膊上的石膏还僵硬,整个人进入了一种随时打算跳车逃跑的不稳定状态里。 然而终于还是没有,在骆闻舟车上民谣、通俗与民歌强行串烧的车载音乐里,费渡保持着这种状态,一直到骆闻舟在自己家楼下停好车。 “人家大夫都说了,让你戒烟戒酒戒色,我看你一手石膏,今天也别出去招摇过市了,就跟‘中老年人’体验一下夕阳红的生活吧。”骆闻舟冲他一仰下巴,“下来。” 费渡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小心翼翼地揣起隐隐作痛的胳膊,半身不遂地从车里蹭了出来。 他走得太慢,骆闻舟不时得停下来等:“至于吗少爷?幸亏我们家在一楼,要不然还得背你上去。” 费渡没吭声、没回嘴。 他像只头一次到了别人领地里的猫,脊梁骨上的每一截骨头都充满了警惕。就这样一步一挪地来到了骆闻舟家门口。骆闻舟刚一开门,“一家之主”就探出了一颗早早准备好的小圆脑袋,往外张望。 骆闻舟:“进去,骆一锅,别挡道!” 骆一锅的视野被他手里的大纸盒挡住,疑心这是铲屎工给它老人家进贡的新鲜玩意,遂不客气地伸长了脖子,吊起爪子去抓,被骆闻舟眼疾手快地在爪子上敲了一下,骆一锅愤然落地,“嗷嗷”叫了两声,直到这时,它才看清了后面还有个陌生人。 费渡和骆一锅对视了一眼,费渡比较内敛,只是后退了小半步,骆一锅则当场炸毛,发出一声不似猫声的惨叫,它四爪并用地来了个平地猛转身,爪子和打滑的地板互相摩擦,瞪起一双玻璃球一样的大眼,压低重心,做出随时打算扑上来拼命的架势。 就着这个勇猛的姿势,它再次和费渡对视了片刻,片刻后,骆一锅当机立断,放弃战斗,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沙发缝里,不出来了。 骆闻舟:“……” 养了一只这么怂的猫,他多少觉得有点颜面无光。 “不用换鞋,”骆闻舟一指沙发,“随便坐,哎,这猫以前没有认生的毛病来着,上次有个同事过来,它还追着人家‘哈’了一路,怎么就单怕你——骆一锅,你给我滚出来,沙发底下滚一身土,回头又往我床单上蹭,王八蛋!” 骆一锅装死,一动不动。 骆闻舟冲沙发吼:“你还吃不吃饭了?” 这回听见了,沙发缝里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两根翘起来的胡子,随即,它嗅到了陌生人的气味,又果断缩了回去。 骆一锅同志居然给吓得绝食了。 骆闻舟无奈,拆开个猫罐头扔在它的饭碗旁边,又在旁边柜橱里翻了翻,摸出一个糖盒子丢到正襟危坐的费渡面前:“你看看过期没有,我去随便炒几个菜。先说好,我不伺候少爷,我做什么你吃什么,别那么多毛病。” 费渡难得没有提出异议,他的坐姿板正得要命,好像屁股底下不是沙发,是世界屋脊。 骆闻舟走开之后好一会,他才有点吃力地单手打开了面前的糖盒子,里面的品种千奇百怪,大概还是过年时候买的那种什锦糖盒,几块巧克力已经化成了十分后现代的形状,让人一看就毫无食欲……最底下一格却是一盒奶糖,老式的、粗制滥造的包装,总是不规则的糖块形状,往死里黏牙——他记得这东西的味道。 费渡缓缓地取出了一块奶糖,用牙尖撕开,扔进嘴里,随即,他将目光投向了厨房,抽油烟机轰鸣作响,菜刀和案板有节奏地互相撞着,骆闻舟的背影在那里时隐时现。 骆闻舟嘴上说“随便炒几个菜”,其实还是认真做了,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料理出了荤素搭配的几道菜,他把蛋糕摆在中间,想了想,又插了根蜡烛点着。 骆闻舟抬起头,正对上费渡的眼睛,他于是干巴巴地说:“看什么看,我不会给你唱生日歌的,你打算许个愿吗?保佑明年生日不被车撞这种也行。” 费渡:“哦。” 两个人对着蛋糕上憨态可掬的卡通蜡烛面面相觑片刻,气氛古怪极了,好像在对过往岁月做出沉痛哀悼。 骆闻舟立刻就后悔了:“你还是快点吹了吧,这样有点二。” 全世界各种各样的蛋糕,鲜少有费渡没吃过的,唯有生日蛋糕对他而言十分陌生,似乎还是很小的时候尝过,费渡当时家里来的客人很多,生日基本是过给外人看的,那昂贵的蛋糕只给了他象征性的一小块就被端走了,隔天他再想找,已经没有了——因为奶油放一段时间就不新鲜了。 其实生日蛋糕和普通的早餐蛋糕有什么分别呢?充其量只是多几个蜡烛留下的小孔,可费渡总觉得那味道是不一样的。 骆闻舟的手艺也十分可圈可点,美中不足是没有酒,骆队谨遵医嘱,只给了他一包高钙的早餐奶。 有一些中老年男子在外面总结陈词次数多了,回家面对老婆孩子也总不自觉地把这种不良作风搬来,骆闻舟小时候最讨厌他爸吃饭之前先训话的毛病,谁知耳濡目染二十年,他居然也被传染上了。平时跟骆一锅在一起,这病尚且在潜伏期,今天饭桌上多了个费渡,一下就发作开了。 “又过一年,”骆闻舟把热过的早餐奶倒进杯子,推到费渡面前,展开了和他老爸一脉相承的长篇大论,“不是我说你,以后干点正事吧,混到什么时候是个头?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结果,应该是让人更有追求,而不是像咸鱼一样躺在金山上,年轻人太空虚了不行,迟早是要出事的。” 费渡从未体会过这种中国式的家长文化,叼着一颗丸子,感觉听起来十分新鲜。 骆闻舟继续嘚啵:“人的本性就是这样的,先是追求温饱,衣食无忧、感官上舒适了,那就必然要寻求更高的满足感,比如成就感,比如自我实现,仍然沉迷在低层次的挥霍,其实只是在自我麻痹,时间长了,其中隐形的焦虑会让人很痛苦的。今天迈巴赫、明天布加迪,你都买回来,就能缓解这种与人性相冲突的、深层次的痛苦吗?” “不能,”费渡慢条斯理地把炸丸子咽了下去,“不过买都买不起的痛苦显然更表层一点。” “……”骆闻舟瞪了他一眼,却发现费渡嘴角带着一点笑意,是在开玩笑——虽然这玩笑听起来有点戳人心窝,骆闻舟说,“家长训话的时候也敢打岔,这要是在我们家,你这种熊孩子现在就得搬个板凳去门口蹲着写检查,还想吃饭?” 费渡听了这一句话,不知想起了什么,方才那点笑容渐渐淡了。他沉默了一会,忽然说:“我家吃饭的时候基本没人说话,除非有客人,不然很少在饭桌上见到我爸,我妈情绪不稳定,常常吃到一半就会无缘无故地发作,有时候沉着脸扔下餐具就走,有时候是突然就坐在餐桌旁边哭起来。” 骆闻舟一愣。 “在家里吃饭是件很让人提心吊胆的事,”费渡好似有些无奈地耸耸肩,“偶尔太平一次,简直就像中奖一样。” 骆闻舟想了想,没有安慰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听着是挺惨,不知道跟写检查比起来哪个舒坦一点。” 费渡一挑眉。 “真的,你想象一下,你蹲在门口、趴在板凳上,拿张稿纸冲着家里大门,天热时候大家都只关防盗门,从外面可以看见你家里在干什么,邻居都是父母单位的,谁经过都得低头看你一眼,问一句‘小子,又犯什么事了’,实在是对人格和尊严的极大侮辱。” 费渡忍不住笑了起来。 骆闻舟还打算说点什么,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是从办公室座机打过来的,骆闻舟一愣,心里隐约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喂,”陶然的声音有点喘,“骆队,刚才常宁他们在辖区派出所报案,说晨晨丢了!” 他手机音量很大,费渡也听见了。 骆闻舟:“什么时候?在哪丢的?别着急,不一定是同一件事。” “她今天去少年宫学画画,中午常宁送过去的,晚上大人跟她说好了,让她在少年宫里等半个小时不要出来,她爸下班才能去接,她们下课……大概是四点半的时候,她爸给她打过一通电话,当时孩子还在画室里,五点多一点,大人过去的时候,就找不着人了。” 第46章 亨伯特·亨伯特 十三 “不可能,不可能!”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少年宫的行政负责人明显是被人从睡梦中强行拎出来的,一双睡眼肿到了眉骨上,衬衫扣子驴唇不对马嘴,脚底下干脆趿拉着一双拖鞋:“这里一天到晚进进出出多少孩子?安保都是最严的,连家长进出都得登记,监控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您说这里头有人贩子,开什么玩笑?我用脑袋担保,绝对不可能!除非那孩子是自己抬腿走的,要不然就是外星人入侵地球,也进不来咱们学校!” “陶副,我们刚才通过张雨晨手机上的追踪软件远程开机,已经搜到了大致定位,在白桃巷附近!” “白桃巷,”陶然一愣,“怎么会在白桃巷?” 白桃巷距离这里的少年宫大约有三站远,是本市一处著名的小商品集散地,不少网店在这营业,常常通宵彻夜的营业,有批发衣服的、有把小饰品按斤称着卖的,大包小包的批发商到处乱窜,稍一不留神,就会着了扒手和骗子的道,又热闹又混乱。 对于自己偷偷跑出去玩的孩子来说,白桃巷太混乱了,也实在没什么好玩的,而对于诱拐儿童的变态来说,白桃巷又太人多眼杂,风险未免过高。 陶然用力一掐鼻梁:“慢着,你先让我想想……” 他话音还没落,晨晨的妈妈已经拨开了两个刑警冲了过来:“陶警官,我听见了,是不是定位到晨晨的手机了?她在哪?” 半夜临时赶来的郎乔赶紧过去,拦住她小声劝慰。 “我明明跟她说了呀,我每天都在跟她讲,出去要注意安全,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不要去不熟悉的地方,临时有什么事,要随时给大人发信息,我说得自己都觉得烦,要是这张嘴是铁打的,都已经磨去一层了……” 常宁一手抹掉眼泪,一手拉着她:“小姑,您别这样。” 陶然一看见常宁抹眼泪,本来三分的焦躁暴涨到了十分:“小乔儿,你留在这调查监控录像,你们几个跟我走,去白桃巷。” 警车从夜色中流星似的划过,四轮几乎要离开地面,三站的路,五六分钟已经赶到,马上要换季,最早一批秋装即将上架,白桃巷快要挤成“白毛巷”,摩肩接踵的买卖人凭借呼吸就创造了局部的城市热岛。 人在其中穿梭,不到三两分钟,已经挤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陶然茫然四顾,问技术人员:“能把范围再缩小一点吗?” “正在靠近白桃巷西口,”技术人员的声音在他耳机里响起,“对方现在还没发现手机是开的,陶副,您得尽快。” 陶然冲手下几个人递了个眼色,几个人立刻默契地分头行动,从几个方向靠近白桃巷口西侧,陶然迈开腿跑了出去,目光扫过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垃圾车、小货车、一人高的货袋……所有可能藏匿人的地方,一处也不放过,挨个搜查过去,虽然没有人拉响警笛,但这一通飞快地搜查下来,白桃巷里的气氛陡然紧张了。 突然,陶然的耳机里传来技术人员的警告:“陶副,对方发现异状,关机了!” 陶然紧绷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周遭,正好落在一处大垃圾箱旁边,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无意中抬头,两人正好对视了一眼,那男人停顿了一秒,继而看清了陶然的制服,把手里一样东西扔下,撒腿就跑。 他扔下的东西正是一支白色的手机,背后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小贴画。 陶然瞳孔一缩:“站住!” 迎面一个批发商正好推着小货车走过,那男人轻车熟路,猴一样一脚踩上了货车边,在推车的女人惊叫声里,小推车上的衣服山崩似的掉了一地,旁边一辆艰难行进的“电驴子”连忙一个急刹车避开滚到轮下的东西,破口大骂。 混乱中,那男人已经一步跨上了街边的护栏,身形一晃翻了过去,眼看就要横穿马路,旁边一个小路口猛地蹿出一个人高马大的警察,捉小鸡似的一把揪住他的后颈,反手一拧,把人按倒在地,陶然回身捡起那部被丢在一边的白色手机,重新开机,桌面正是晨晨的猫脸自拍照。 他长吁口气,大步走到已经被控制住的男子身边:“人呢?” 那男人被扑倒的时候碰伤了鼻子,五颜六色地一抬头,他冲陶然露出了带着哭腔的哀求表情:“我我我我错了,政府,我这次保证痛改前非,再也不干了……哎哟……嘶……您、您轻点……” 陶然一把揪起他的领子:“那女孩呢?” “啊?” 此时,骆闻舟已经开车赶到了少年宫门口。 郎乔一眼看见熟悉的车牌,三步并两步地赶过来:“老大!” “什么情况,陶然呢?”骆闻舟说着,又回头冲车里摆摆手,“你先在车里坐着。” 车里的人没听他那套,吊着一条胳膊走了下来。 郎乔不由得一愣:“哟,费总,你这……怎么还‘盔甲在身’了?” “小事故,”费渡抬头扫了一眼少年宫附近的建筑,“有消息了吗?” 郎乔还没来得及答话,一辆吱哇乱叫的警车就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少年宫门口,陶然和几个刑警面色凝重地下了车。 见骆闻舟投来疑问的视线,陶然摇摇头:“晨晨的手机被盗了,老油条,惯犯,刚从拘留所放出去,他说是有个女孩在路边系鞋带,手机放在旁边的石头花坛上,系完鞋带她就自己走了,把手机忘在那了,所以他只是‘捡’的。” 骆闻舟:“哪条街?什么时候偷的?” “应该就在少年宫附近……”陶然用力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眉头系成了一团,“那小子身上搜出了七八部准备出手的手机,都是今天一天的业绩,具体时间地点他自己也说不清。” “哥,”费渡在旁边问,“你在慌什么,怎么了?” “我问过常宁,晨晨今天穿了一条碎花裙。”陶然的脸色很难看,声音压得又快又急,“如果真是……凶手五天之内连续绑架两个孩子,这个频率太高了,说明曲桐已经百分之百……晨晨是五点前后被绑架的,到现在已经超过七个小时了,很可能也……” “嘘——”费渡拍拍他的手臂,“你镇定一点。” “我有什么好不镇定的?”陶然苦笑,“我又不是孩子家长——这些猜测我到现在都没敢跟晨晨家里提……你上次跟我说的可疑人物是个老头对吗,你确定吗?” “不确定,离得太远了,”费渡说,“晨晨是个敏感的女孩,我上次警告她注意安全的时候吓着她了,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包括老人和熟人在内,我相信她都不会毫无防备,就算有人骗她出去,她也不会忘了给家里人发信息。” “陶副,画室监控里找到了那孩子!” 陶然猛地转身,刚要抬腿走,骆闻舟一把按住他肩膀:“交给我,你负责和小姑娘家长谈谈,看孩子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家长有没有得罪什么人、他们家庭关系怎么样——我们不能遗漏任何可能性。” 费渡靠在一边:“需要我帮忙吗?” 骆闻舟犹豫了一下:“你算干什么的?” 费渡很不要脸地回答:“我算亲友团。” 骆闻舟伸出一根手指,略带警告地虚点了他一下,到底还是没说让他一边凉快去。 画室的监控非常清晰,四点半左右的时候,其他孩子陆续被家长接走了,晨晨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老师留下的画册,不时往窗外张望,十分钟的时间里,她凝视窗户的时间就有五分钟以上。 骆闻舟疑惑:“她看什么呢?” 郎乔:“镜子。” 骆闻舟一脸莫名其妙。 “小姑娘把玻璃窗当镜子用呢,看风景只要扭头就行了,用不着整个人扭过去还凑近,她还用圆珠笔卷了发梢,”郎乔说,“女孩都懂的……咦?” 她话音没落,就看见晨晨突然坐直了,整个人略微离开椅子,忽然一笑,站起来飞快地收拾东西跑了——角落里的记录显示时间是四点四十左右。 骆闻舟立刻抬眼去看画室所在位置,窗户正对操场。 距离操场最近的建筑上的监控也迅速调了出来,能看见晨晨很快跑出了教学楼,朝操场上一群聚在一起的孩子们过去,摄像头离得有些远,只拍到了她在那群孩子堆里逗留了片刻,然后和其中几个女孩一起往监控死角走去,很快离开了镜头范围。 依照现场判断,她们去的方向应该是少年宫西北角的一排红色建筑。 “什么情况?”骆闻舟皱眉问,“负责人不是说园区内无死角吗?” “西北角那排红房子是公厕,没装摄像头。” “那他妈不早说!确定监控视频上那几个孩子的身份,立刻找他们问——把地图拿过来。” 少年宫西北角连着一个小公园,管理十分稀松,外圈的草坪已经被散步的居民踩得乱七八糟,脚印与狗屎相得益彰,深处则没人去,草木疯长,蚊虫轰炸机一样,警犬迅速就位,手电光和狗叫声此起彼伏。 费渡在一边若有所思地听着陶然和晨晨父亲的交谈。 “我是大概五点五分左右到的,跟她说好了……先在门口打电话,听见关机,还以为是没电了,这才在门卫登记进去找——可是教室里也没有,我当时没想到她能丢,这是少年宫,跟学校也没什么区别,还以为她是上厕所或跑哪玩去了……我还挺生气地在她们画室里等了一会,等保安已经开始挨个检查门窗要关灯了,我这才有点慌,又是四处问,又是让女老师帮着到卫生间找人……” 晨晨妈一把薅住他的肩膀,一脸涕泪:“她是那种孩子吗?明明知道大人等她,都不说一声就自己跑出去……啊?有你这样当爸爸的吗?有点什么事就先想着怪我女儿,孩子要是出点什么事,我……” 晨晨爸爸被她拉扯了一个趔趄,闭紧了嘴一声不吭,陶然和常宁赶紧一左一右地把他们俩分开。 费渡忽然开口问:“据说手机上的儿童追踪系统可以远程开关机,刚才警官们应该也是这样定位到晨晨的手机的,您当时怎么没想起来开一下她的手机?” “我想到了,”晨晨的爸爸露出一个快要崩溃的表情,拼命忍住了,极其压抑地不断抽着气,“可是当时不知道那软件有什么问题,一直在告诉我远程服务连接失败……我又用不惯这个……” “晨晨的手机找回来了,”陶然说,“至少还有一半电,应该是您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就被扒手偷走了,会不会是孩子发现手机丢了,自己出去找?” “在少年宫里行窃的风险太大了,”费渡摇摇头,“可能性不高,应该是她出于某种原因,自己离开了园区,从下课到和您约定的时间有半个多小时,她在周边小店里买零食、和同学玩……都有可能,但通常不会离开周围一公里范围内,这样只要接到您的电话,她就可以立刻回到少年宫门口——家里教过她在外面东西被人偷了怎么办吗?” “教过,”常宁看了陶然一眼,轻声说,“我前几天还和她开玩笑,说以后遇到什么事可以找陶然哥哥,她知道怎么拨报警电话,实在不行也知道回学校找保安。” 陶然拍了拍她的手背,递过一个安慰的眼神,轻声说:“少年宫周围都是闹市区,当时是下班高峰时段,应该比较安全,除了西北角的小公园深处……” “不会的,”常宁寻求慰藉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晨晨胆子很小,看完悬疑故事都不敢一个人睡,她不可能自己往没人的地方跑!” 费渡突然说:“如果不是自己,是跟同学一起的呢?” 几个人都愣愣地看着他。 费渡走到晨晨父亲面前:“您第一次尝试远程开她手机的时候,大概是什么时间?” “六点……六点多了,”晨晨爸爸说,“是她老师提醒我的。” 费渡:“当时怎么操作的,能给我演示一下吗?” “老大,刚才那边老师帮忙联系上了那几个监控里的孩子!”郎乔推开挡在眼前的一簇树枝,快步赶上骆闻舟,“她们是去卫生间换衣服的,然后又一起跑到了小公园拍照片。” “拍照片?” “有个摄影班的孩子要交作业,约了几个女孩去当模特,有几个孩子还专门带了拍照的衣服,就一会,拍完照片,张雨晨要回少年宫,他们就在公园门口解散了,谁也不知道张雨晨后来又去了哪。” 骆闻舟深吸一口气——坏了。 如果晨晨是和朋友分别之后,发现自己手机没了,孩子第一反应是落在了拍照的地方,她会返回人迹罕至的小公园里找——可那小公园不是大街,之后发生了什么,恐怕就难以追踪了。 郎乔:“老大,怎么办?” 骆闻舟沉吟片刻,掏出手机打给了负责盯梢许文超的人。 “汇报许文超今天的动向。” “许文超把行车记录仪拷给了陶副,五点四十分才从咱们局里走,自己开车二十几分钟去了一家快餐店,打包回家,之后一直没动。” 骆闻舟低声问:“你确定他一直在家?” “确定,他窗帘没拉,人一直在书房里,没离开过咱们的视野——怎么了老大?” “老大,要么是咱们怀疑错人了,”郎乔说,“要么就是这起案子和曲桐失踪案无关——我真奇了怪了,世界上怎么这么多变态?” 骆闻舟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费事儿”。 “怎么?” “费事儿”先生在那边不紧不慢地说:“小偷不是从晨晨身上偷走手机的,他狡辩得有道理,当时确实是拿手机的女孩把它‘忘’在那的。” 骆闻舟立刻反问:“你怎么知道?” “张先生六点左右尝试过用远程开孩子的手机,但那次远程失败了,我认为他的操作没问题,这种情况,要么是当时他们俩其中一个人没信号,要么就是孩子的手机电池被人抠出来了。”费渡微微一顿,“小偷没有必要把电池抠了又安上,也未必会知道那手机上有什么软件,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性——那群孩子里有个人利用晨晨换衣服或是摆姿势的时间,藏起了她的手机,在晨晨发现之后,提议她回小公园找,并且自告奋勇地陪她一起去。” 她会很自然地信任自己的朋友,并且告诉对方自己手机上有远程系统。 “你是说一个孩子——很可能还是个女孩子,策划了这件事。”骆闻舟抽了口气,“不但绑架朋友,还会故意把受害人的手机抛出来混淆视听?这未免也太……” 费渡意味不明地轻轻笑了一声。 骆闻舟蓦地想起了当年那个眼神阴郁而冰冷的少年,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你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想?” “因为我警告过她小心大人,熟悉的、陌生的、男人女人甚至老人,”费渡说,“唯一没有说的,就是和她一样的孩子。” 为什么不能是孩子呢? 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花骨朵一样,美丽而娇气,懵懂又脆弱,全世界都把她们当成潜在的受害人,好像她们缺灵魂短智慧,呵护备至都来不及,怎么会疑心她们也会犯罪? 骆闻舟挂了费渡的电话,转向郎乔:“刚才少年宫老师打电话的时候,有没有哪通电话一开始不是家长接的?” 郎乔赤手空拳去抓持刀杀人犯的时候,都没有露出过这么恐怖的脸色:“好……好像有一个……” 第47章 亨伯特·亨伯特 十四 “喂,苏落盏同学吗?我是少年宫的王老师,开学的时候给你们发登记卡的那个,记得吗?” “记得,王老师好。” “这么晚还没睡呀?你爸爸妈妈现在在旁边吗,老师想跟他们说句话,有点事情需要问问你,但是得先征求你爸爸妈妈同意才行。” “爸爸还没回来,妈妈生病睡着了,叫不醒,您直接和我说吧。” “哦……好吧,我就稍微问一句。是这样,有个美术班的小朋友,叫张雨晨,今天放学以后走丢了,有人说看见你们一起玩,你还记得最后一次是在哪看见她的吗?” 沉默。 “喂,苏落盏同学,还在吗?” “……在,不好意思老师,我家信号不好,您是说美术班的……” “张雨晨同学,个子小小的,梳一条小辫子的那个。” “哦,我们一起去小公园里玩了一会,很多人,还有好几个别的班的,后来大家就都走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是吗?那好吧,你早点休息,明天上课不要迟到。” “好的老师,找到的话别忘了告诉我们一声,我也很担心的。” 郎乔关了电话录音:“因为这孩子身边没有监护人,而且和其他人的说辞大致差不多,老师也就没多问,你感觉这段对话听起来怎么样?我现在依然觉得难以置信,但是反过来想,如果嫌疑人是个孩子,那曲桐为什么会在极端恐惧的情况下愿意上一个陌生人的车,陶副和我又为什么在各种监控里什么都查不出来就可以解释了。这也……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骆闻舟把苏落盏的个人资料往她面前一推:“给你看个更毛骨悚然的。” 苏落盏的紧急联系人一栏里填的是“苏筱岚”,关系为“母女”。 几辆警车风驰电掣地来到了苏落盏登记的地址——那是个条件还不错的小区,深更半夜,万籁俱寂,打瞌睡的门卫惊醒过来,一脸呆愣地盯着骆闻舟手里的证件。 “你们这有一户姓苏的母女吗?” 保安把眼睛瞪成了对眼:“不、不不知道,我我我刚来……” “去物业把以前登记的业主名册拿出来。”骆闻舟飞快地说,“都小心点,如果这个女孩真是我们要找的嫌疑人,那情况会很特殊,她会比一般成年人更不稳定,千万不能刺激到她,万一受害人还活着,不能因为我们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骆队,在401!” “都记住了就行动。” 四楼的楼道里,一帮人纷纷隐藏在楼梯角落里,骆闻舟一抬下巴,示意郎乔敲门。 郎乔用力揉了揉自己那张好像打过肉毒杆菌的冷脸,拗出平生最和善的表情,上前敲了敲门:“有人在家吗?” 没人理她。 郎乔心里有点打突——平时凶神恶煞惯了,乍一让她表演“慈祥”,专业有点不对口。 她捏着嗓子又软又温柔地说:“有人在家吗?我是楼上刚搬来的租户,我家刚才好像有点渗水,不好意思啊,没流下来吧?” 仍然没有声息。 随行的技术人员悄悄递过一个反窥视镜,郎乔把它扣在“猫眼”上,略弯下腰,往屋里窥视。 大门口没有人,她能一眼看见门廊尽头的客厅,这房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客厅正中间有一点亮光,郎乔仔细一看,发现那亮光的来源居然是一个香案,两侧闪着电动的红蜡烛和长明灯,供着中间一张黑白的遗照。 女人阴森的面孔被香案映出了一点微光,冷冷地和她对视,郎乔后脊梁骨倏地蹿起一层寒意,下意识地往后一仰。 骆闻舟对她投了一个疑问的目光。 郎乔激灵一个寒颤,连忙摇摇头,抬手又敲了一下门:“有人吗?不方便开门的话,回答我一句也可以,我就想问问您这里渗不渗水。” 尴尬的沉默在小小的楼道里弥漫,骆闻舟忽然伸手,让郎乔退后:“把门打开。” 郎乔一愣:“老大……” 没有证据,没有证人,他们甚至没能取得相应证件,一切都是主观推测…… “没事,”骆闻舟沉声说,“出了问题我负责,打开。” 几个刑警和技术员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地撬开了门。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汹涌着扑面而来——那是古怪的香烛味、仲夏的潮气与久不开窗的闷热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发酵成了嗅觉上某种接近腐朽的味道。 然而房子里没有人。 这房子不大,充其量五六十平米,标准的一室一厅,但只有苏筱岚的黑白遗像孤独的镇守在此,居然给人一种奇异的空旷感。 遗像正对着一张摆在客厅里的双人床,丝绸的床罩色泽黯淡,床头上有一瓶深色指甲油,和半盒香烟。 隔壁卧室的空间要小一些,看得出是小女孩的住的地方,小单人床上摆着一排面容呆滞的廉价洋娃娃,并肩坐着,集体望向门口,穿的是一水的碎花连衣裙。 “我天,”郎乔拉开了女孩房间里的衣橱,里面居然无一例外,全是碎花的连衣裙,更诡异的是,衣服的花色和娃娃身上的裙子是对应的,郎乔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排,“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骆闻舟戴上手套,在衣柜里翻了翻,忽然,他在衣服堆里发现了一个小盒子。 他找到搭扣,“咔”一下弹开了盒盖,“致爱丽丝”的乐声从小盒的缝隙里释放出来,这是个有八音盒功能的收纳箱,大约是电力不足,钢琴声有点走音,显得拖沓而怪诞。 随后,周围几个刑警都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 郎乔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那盒里有一只赤身裸体的娃娃,被卸下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残肢兵分三路地摊在一团带血迹的布条。 布条是棉布质地,活泼的小白碎花一簇一簇地开在其中—— “这是曲桐那件衣服,她父母从家里拿了一张她穿这件衣服的照片给我们看。我记得那衣服质量不太好,侧面的走线还缝住了一部分花纹,显得很参差不齐……”郎乔艰难地指着其中一条带针脚的布条说,“就……就是这样的。” 骆闻舟面沉似水地合上了盒盖:“拿回去化验。” 他说完,转身又走进卫生间。 卫生间里返潮返出了一圈郁郁葱葱的霉菌,嚣张地四处蔓延,缺了一角的雕花镜子前有两套牙具,一排颜色各异的口红、几支用过了没扔的棉签。 “她当时怎么跟老师说的来着,‘妈妈生病睡着了叫不醒,爸爸还没回来’?”骆闻舟四下看了一圈,沉吟说,“但这里没有男人生活过的痕迹,她说的‘爸爸’是谁?你们确定方才的号码定位是附近?” “骆队,找到她方才接打电话用的手机了。”一个刑警从客厅的小茶几底下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一部划痕颇多的旧手机,翻了翻后汇报,“通讯记录里有老师打的那通电话!” 也就是说,那女孩刚刚还在! 骆闻舟蓦地转过身来:“但是现在人呢?” 苏落盏毕竟是个孩子,她不知道少年宫里有多少监控,很可能根本没想到,自己在操场上也能被拍下来。那么半夜三更接到老师那一通电话,她会不会慌张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了? 她会怎么做? 以及最重要的是,张雨晨在哪里? 曲桐在荒郊野外失踪,带走她的人穿四十二码鞋,能开车,不可能是那么小的姑娘。那意味着苏落盏身边这个神秘的“爸爸”是共犯的可能性很大。 眼下,张雨晨显然不在这间供着遗像的小公寓里,那她难道在共犯那吗?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苏落盏被那通电话惊动,会不会跑去找她的共犯? 万一在此期间,晨晨还活着,他们会不会因此铤而走险,提前“摆脱”晨晨? 那孩子还能活到天亮吗? 仲夏之夜像一块热化的焦糖,浓郁而粘腻,女孩飞快地跑过寂静的街道,她自己“哒哒”的脚步声好像一只如影随形的怪物,周围偶尔传出一点野猫野狗的动静,都能让她心惊肉跳。女孩一头钻进了一处老旧的“小二楼”。 所谓“小二楼”,是一种二三十年以前的建筑,联排一片,一般只有两到三层高,每个小楼前面有个院子,院子约莫是够种一棵葡萄藤的空间,乍一看有点像别墅,其实里面的空间十分逼仄,条件不好的,往往是几户人家分享一个小院,居住起来多有不便,而且一到夏天就五毒俱全,漏风漏雨,据说已经快拆迁了。 女孩试了两次,才成功地把钥匙对准锁扣,冲进去一把抓起了门后的电话,飞快地拨了一个号。电话通了,里面传来漫长的等待声,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口,她无意识地伸出长长的指甲,焦躁地抓着斑驳的墙面。 然而这通电话在十几声之后自动挂断了。 女孩睁大了眼睛,好像不敢相信对方竟敢不接她的电话,她不死心,很快又拨了一次那号码,依然没人接。 这女孩长得真是漂亮,杏核眼,脸颊圆润,还有个小尖下巴,比那些塑料的便宜货更像洋娃娃,天真和妩媚的气质在她身上杂糅得相得益彰,可是随即,可怕的怨毒爬上了她的小脸,她突然毫无预兆地把电话机摔在墙上,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 这时,黑洞洞的屋里忽然传来了“呜呜”声,像小动物的抽泣。 发狂的女孩蓦地扭过头去,面无表情地回手打开了壁灯。 墙角被捆成一小团的人畏光地瑟缩了一下,透过眼泪,难以置信地看过来—— 那正是失踪的晨晨。 此时,晨晨的家人仍然在少年宫门口焦心地等。 陶然走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避开了晨晨家人,冲费渡耳语了句什么。 “你说成年男性共犯?”费渡略一皱眉,“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先利用女孩,把晨晨引到小公园,然后男人出现,袭击并且带走了她。” 陶然:“怎么?” “不……我刚才觉得一件事有点奇怪。”费渡吊起他那条倒霉的胳膊,在原地转了几圈,低声自言自语,“太奇怪了——张先生五点刚过时给女儿打电话,关机,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绑架计划已经在进行中,一个小时候,他想通过远程软件打开晨晨的手机失败,说明这时候晨晨应该已经被犯人控制,但犯人还没有开始处理后续事宜。那女孩故意把手机丢下,则应该至少在六点多以后,为什么?” “一个成年男人,就算半身不遂,控制一个像晨晨那样的孩子,也绝对花不了一个小时。”费渡脚步一顿,“而做完这一切之后,那个女孩又把晨晨手机的电池重新装上,故意丢下给人拿走——这又是为什么?” 既然已经卸下了电池,把手机随便拆一拆,沿途分开扔,又方便又保险,警犬都找不着。 而为了短暂转移警方视野的理由显然说不过去,因为即使是孩子,看过电视剧也应该知道,办案的警察不可能只有一个人,不会那么容易顾此失彼。 而且万一捡到——或者说偷了那部手机的人恰好看见了她,难道不会增加风险? “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在西岭绑架上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是协同作案,而这次因为某种原因,男人不在,只有女孩,所以她要花更长的时间。” 陶然一愣,一把抓住费渡的肩膀:“这女孩受体力能力限制,没法独立完成虐杀……并且录音的全过程,但她知道晨晨手机上的远程软件,也知道家长肯定会试着用这种方式找孩子,她是在变相地折磨家长,和寄录音的目的异曲同工!” 给你希望,让你拼命地找过去,再让你绝望。 只是没想到时间上出了点偏差,她耽搁的时间比想象中要长。 “如果是这样,那她不可能独自把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拖走,只能是诱拐,”费渡远远地看了一眼再次失声痛哭的母亲,“晨晨在明知道她爸爸肯定在找她的时候,会因为什么同意跟对方走?” 陶然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今天没带电话,但是我家比少年宫近,你爸爸说不定已经到学校里找你了,互相找容易错过,你可以去我家给他打电话。” “这个距离一定非常近,比少年宫还要近很多,是个让孩子觉得方便又舒适的距离。” 陶然一把拽过地图:“一公里……不,五百米之内……” 有一处即将拆迁的老旧居民区,相距小公园另一个门,不过一个路口。 “等一下,”陶然说,“这个地址我怎么好像在哪听过。” 骆闻舟他们把苏落盏的家翻了个底朝天,重点是各种可能的男性用品,想要从中翻出那个神秘男人的蛛丝马迹来。 郎乔打开了一个抽屉,倒出来以后,发现里面装的是诸如户口本、身份证,各种入学通知等等文件证件,她只把病历本拿出来翻了翻,其余大致看了一眼,很快丢在一边,摊了一地。 骆闻舟目光从上面扫过,片刻后,他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突然一凝,蹲下来捡起了房产证——两本房产证。 其中一本是这间一室一厅的公寓,另一处则是当初房改的时候被个人认购的某厂职工宿舍楼,房龄比苏筱岚年纪还大。 “小乔儿,你给我确认一下,”骆闻舟说,“二十年前,苏筱岚还小的时候,她登记的住址是不是这个?” 郎乔不明缘由,不过对他本能服从,立刻去查了,就在她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的时候,骆闻舟派去盯梢许文超的刑警忽然打了电话进来:“骆队,我们在许文超房间里装了窃听,刚刚连续两通电话打进来,他绝对听见了,但是没接——他会不会已经发现自己被盯上了?哦,来电的那个号码我们也查了,是部座机,地址是……” 骆闻舟:“少年路贸易公司路口3单元。” 负责盯梢的刑警一愣:“骆队,你怎么知道?” 与此同时,郎乔冲了进来:“老大,当年苏筱岚作为受害人配合调查的时候,提供的个人信息里的通讯地址就是这个!” 骆闻舟:“走!” 第48章 亨伯特·亨伯特 十五 晨晨是被冰冷的地板硌醒的,她刚开始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记得自己跟着一个摄影班的小姐姐回家——她家真的很近,出了公园,拐角就是,虽然看起来有点家徒四壁,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电话机不太好用,总是接触不良。小姐姐信誓旦旦地说重新插一下线路就好,还给她拿了一瓶冰镇饮料。 晨晨叼着吸管,一边吸着芒果汁,一边觉得自己可能太麻烦人家了,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还是回学校吧”,可还没等开口,她就觉得整个人好像被什么从躯壳里抽出去一样,四肢瞬间失去了控制,她艰难地晃了几下,随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晨晨的辫子已经散了,一身的尘土,四肢被捆成一团,大约是被人暴力地在地上拖过,多处裸露的皮肤蹭破了,火辣辣的疼,贴在嘴唇上的胶带上沾着橡胶的臭味,她艰难地把自己蜷缩起来,拼命往后躲去——苏落盏正在几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苏落盏歪着头,一缕长发从鬓角垂了下来,她伸出细长手指在脸颊旁边卷着头发,冰冷的眼睛像某种险恶的冷血动物。 继而她抿起嘴角,冲晨晨笑了起来:“你真讨厌。” 晨晨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什么都不懂的跟屁虫,都是有心计的贱人,一把年纪了,仗着会和人撒娇,出入必有人接,要什么有什么,动辄拿自己当小孩子,好像全世界都得迁就你们。”苏落盏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从门口的鞋柜里拎出了一把弯头的砍刀,金属的大家伙对她那双细瘦的小手来说,有些太过沉重了,刀身与老旧的木质柜橱彼此摩擦,“沙沙”作响。 晨晨剧烈地挣扎了起来,被封住了嘴,她就发出小动物一样微弱而细小的“嗯嗯”声,脸憋得通红,奋力想从绳子里挣扎出来。 “他不来,我自己也可以!” 苏落盏突然发作,提起砍刀就向晨晨冲了过去。 人在极端恐惧的情况下,潜力大概是无限的,那一瞬间,晨晨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竟然成功地就着被五花大绑的姿势,用脚底寻找到了地面,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刀已经逼至近前,晨晨闭着眼往前一扑,连滚带爬地从苏落盏刀下扑了出去,一头撞在了茶几角上,额角登时头破血流。 晨晨把自己撞得晕头转向、头重脚轻,只想嚎啕大哭,叫人来救她,却也知道哭并不管用,只好挣扎着地用肩膀去抵茶几,试图再次站起来。 苏落盏手里的刀挥得过猛,卡进了墙角的一个木头柜子里,那刀毕竟是沉,她使劲一拉,竟然没能把卡住的刀身拔出来,气急败坏之下,苏落盏猛地上前,从后面一把抓住了晨晨头发,晨晨觉得自己整张头皮都被她拉掉了,只能狼狈地被她的手带着弯下腰去,不停流下来的眼泪已经把胶带边缘泡开了,她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 却只激发起了另一个人的施虐欲望。 苏落盏抬手扇了她一个耳光,从没被人碰过一根手指的晨晨几乎被她打懵了。 “贱人,”苏落盏说,“你就是贱人!” 受影视剧影响,“贱人”一词其实已经在中学和小学高年级中普及了,总有一些比同龄人发育早一点的孩子开始学着把这些成人色彩浓重的词汇挂在嘴边——即使在家里个个都是咬着雪糕耍赖的小朋友。 苏落盏狠狠地把晨晨往茶几上一推,晨晨的后腰撞在那矮小的桌子上,水晶桌贴下面泛黄的旧照片中,已经死去的人冲着两个活生生的女孩露出耐人寻味的似笑非笑,晨晨嘴上被泪水泡软的胶带在这一推一震中崩开了,她第一时间出了声:“救命!” 第一声又哑又微弱,随后,晨晨飞快地适应了说话的感觉,声音也响亮了起来:“救命!救命!” 苏落盏被她这一嗓子叫得一愣,她方才就觉得缺了点什么,不够“过瘾”,这会才发现,原来是没听见惨叫。晨晨那一声带着哭腔的“救命”刺激了她,她好像得到了礼物的孩子,用一种惊喜的眼神看着晨晨,狠狠一抬脚,跺向晨晨平摊到地面的手指。 晨晨疼到了一定程度,反而叫不出来了,她张大了嘴,无声地抽着气。 苏落盏:“叫啊,你怎么不继续叫了?” 晨晨哭得喘不上气来,用仅有的力气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来:“苏……呜姐姐……我很、很喜欢……羡慕你的,你……你……” 苏落盏刚开始一脸冷漠,唯有“羡慕”二字让她轻轻地一顿,要去抓女孩头发的手停在了半空,黑豆似的大眼睛盯着晨晨。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重重地砸了几下,有个男人粗声粗气地说:“吵什么吵,让不让人睡觉了!” 屋里的苏落盏和晨晨同时一哆嗦。 那男人怒道:“开门,不然我报警了!半夜三更在家里看恐怖片吗这是?吱哇乱叫的,这地方就你们一家住着啊?” 晨晨的嘴被苏落盏用力捂上了,她随便从旁边的纸盒里抽出几张餐巾纸,也不知多久没清理过的,团成一团往晨晨嘴里一塞。 “对不起,叔叔,”苏落盏深吸一口气,冷着脸,同时细声细气地开了腔,“我们家大人不在,不能随便给陌生人开门,我会关小点声的。” 门口的男人顿了顿,十分严厉地说:“什么玩意,小孩啊?你给我过来,我替你们家长教育教育你!” 苏落盏皱了皱眉,没等她吭声,门口的男神经病已经自顾自地开了口:“做人要有公德心你知道吗,什么叫公德?最起码的要求就是不给人添麻烦,你呢!你是哪学校的,回头我一定要给你们老师打电话,熊孩子都怎么教育的!” 眼看对方说起来没完,苏落盏俏丽的小脸上一片阴冷:“叔叔对不起,我道歉可以吗?” “你说什么,听不见!大吵大闹的时候不是声气挺足的吗?” 苏落盏只想把这个突如其来的奇葩打发走,她回手把晨晨嘴里的纸巾团塞了塞,自己站起来,往门边走去。 一步、两步……突然,就在苏落盏在迈出第七步的时候,她整个人停在了原地。 这老房子虽然一直有那个人定期打扫、缴费,但周围居民都知道里面没人住,已经空置很久了,为什么门口的人半夜三更听说里面住了个没有家长的小孩,居然毫不惊诧? 苏落盏忽然扭头就跑,与此同时,老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暴力破坏。 几个警察紧跟着冲了进来,苏落盏一把抓起方才卡在柜子上的砍刀,重压之下,那把方才她怎么拉都拽不起来的砍刀竟从木柜的缝隙里溜了出来,而警察们眼看就要抓住她—— 苏落盏反手提起砍刀指向晨晨的后颈,刀尖立刻在女孩雪白的后颈上撕开了一条血口子,她尖叫起来:“别过来!” 被撞开的大门贴着墙面震颤不休,室内的气氛已经凝固。 苏落盏猛地蹲了下来,躲在晨晨身后,摇摇欲坠地举着笨重的砍刀,沿着晨晨的脖子飞快地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晨晨的颈侧。 她的手不住地发着抖,自下而上瞪过去的眼睛就像是一只抵死挣扎的小野兽,凶狠而愤怒。 陶然连忙阻止了身边人的靠近,小心翼翼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苏……苏落盏对吗?” 苏落盏一言不发。 陶然心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和这么小的嫌疑人谈判,就见这时,费渡慢一步地出现在了门口。 他微微侧着身,挡住了自己受伤的胳膊,目光漫不经心地在屋里扫了一圈:“咱们要抓的人呢?” 苏落盏一愣,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哎,有个小孩,”费渡好像才发现她,有些轻慢地问,“跟你一起的绑架杀人犯去哪了?” 苏落盏看了看手里的刀、刀下的人,又抬头看了看费渡,好像不知该怎么回答。 “快把刀放下吧,没事了,不用那么紧张,”费渡四下打量着这老房子,只见上一任主人虽然已经人去楼空,但她们荒腔走板的生活痕迹却依然留在了原地,烟熏出的墙壁污糟昏黄,墙角还有一堆空酒瓶,“真可以,逼迫个小孩当诱饵,他自己躲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藏头露尾的犯人。小姑娘,你放心吧,外面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的都是警察,他跑不了,警察叔叔和未成年人保护法会保护你的……真亏你还拿得动这么大的刀,不沉吗?” 他不说还好,这一提起,苏落盏立刻觉得手腕不堪重负,快被大砍刀坠得没知觉了。同时,她也自觉听懂了费渡的话——警察认为这件事都是那个人做的,她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诱饵! 苏落盏心里生出几分愚弄别人的沾沾自喜,她把自己的眼圈憋得通红,看起来居然比晨晨还可怜几分,眼巴巴地望着费渡。 陶然立刻顺着费渡的话音上前一步,见苏落盏瑟缩一下,警惕地紧了紧握刀的手,就蹲了下来,冲她摊开手,视线和那女孩齐平,目光尽可能地跳过晨晨,集中到苏落盏身上:“是真的吗?是不是有人胁迫你?” 苏落盏只迟疑了几秒,就果断点了点头。 陶然的声音更加柔和,把一只摊开的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向她伸过去:“那你把刀给叔叔,然后带我们去抓坏人好不好?” 苏落盏盯着他的手,一时间好像有些举棋不定,在陶然的手靠得太近的时候,她又有些紧张地提了提手里的刀,不住颤抖的刀刃立刻在晨晨的颈侧留下了几条细碎的伤口——她真的要拿不住这把刀了。 陶然从善如流地把手悬在了半空:“坏人是不是叫‘许文超’,利用你抓走了曲桐,有没有对你做过不好的事?” 费渡说:“你妈生前为了傍上他,是不是经常把你打扮成洋娃娃的样子,还给你化妆?” 苏落盏极小地抽了口气,好像用尽了全力才止住自己激动起来的情绪。 “自己老了,留不住当年的形象,就从孩子身上下手,她还不允许你穿别的衣服,不允许你剪头发,是吗?”费渡盯着她,“她是不是虐待过你?以前打过你吗?” 苏落盏的眼泪不知是真是假,随着他的话音,倏地落了下来,泪水朦胧了她的视线,忽然间,她觉得手腕一紧,原来是陶然趁机抓住了她提着砍刀的手,苏落盏下意识地一挣,陶然轻声说:“不怕,没事了,没事了,叔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些事本来就是坏人胁迫你做的,你不用担心……” 他语气柔和,捏住她手的力气很大,苏落盏根本无从反抗,她僵持片刻,终于还是放松了力道,任凭陶然夺走了她的刀。 一个刑警立刻上前,一把抱起晨晨,脱离了苏落盏的控制范围。 刚刚赶到的骆闻舟听见耳机里的同事说:“骆队,嫌疑人之一已经落网,指认同伙为许文超,可以申请逮捕令了吗?” “可以,马上通知盯梢的那几位兄弟,别让那小子跑了,”骆闻舟侧过身,帮忙把晨晨抬上救护车的担架,转向被警方控制起来的苏落盏,“曲桐在哪?还活着吗?” 苏落盏没有答话,只是冲他摇摇头,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小巧精致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轻轻提了一下,随即自己意识到了,又十分温顺地低下了头。 即使看见八音盒的时候就已经有心理准备,骆闻舟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堵。 他的目光掠过女孩微卷的发梢、长而浓密的睫毛,突然感觉到有一丝难以名状的、荒谬的难过。 他一挥手,让同事把苏落盏押上警车,转头往救护车的方向望去。 几个医生正一边处理晨晨额头上的伤口,一边低声询问着什么,晨晨的家人也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令人窒息的失而复得让晨晨妈妈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旁边的丈夫连忙扶起她,两个人短暂的相互指责刹那间烟消云散,相互扶持着走向女儿。 失踪时间接近八个小时,虽然饱受惊吓,但除了一身轻伤,张雨晨终于还是全须全尾地找回来了,简直已经堪称奇迹。 他们忙活了一宿,至少还捞回了一个。 骆闻舟吁出口气,习惯性地抬起一只手,谁知等了半天,平常会和他击一下掌的搭档却没动静。 骆闻舟不尴不尬地一转身,发现陶然正围在常宁身边,常宁的眼泪一直止不住,陶然低声安慰着什么,还从兜里摸出了一块手绢递过去,全然忘了搭档是哪根葱。 骆闻舟:“……” 世上竟然还有这么重色轻友的男人! 这时,他没来得及收回去地手掌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骆闻舟诧异地一偏头,见那吊着一条胳膊的残障总裁费渡溜达到了他身边,并且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屈尊做了这么一件多余的事。 完事,他还慢条斯理地把手揣回兜里,似笑非笑地看着骆闻舟:“啧,真幼稚啊,骆队。” 骆闻舟无言以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编外人员理所当然地钻进自己的车里,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等司机开车。 他能以自己浪迹四方、阅人无数的人格担保,他绝对从费渡的话音与神色里听出了不规不矩的调戏意味。 骆闻舟难以置信地想:“他这是要蹬鼻子上脸了……不,上天了?!” 第49章 亨伯特·亨伯特 十六 “每当我追溯自己的青春年华时,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风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样,被疾风吹得离我而去。” ——《洛丽塔》 “同志们今天辛苦一点,吃夜宵的钱和姑娘们的面膜钱我给你们报销,有老婆孩子的回头我替你们给家属写忏悔信——今天就算通宵,就算把苏家旧宅掘地三尺,也得把这个事审清楚,不管怎么样,曲桐那个小女孩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骆闻舟冲着对讲机说完,转向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费渡,“少年,我感觉你可能是扫把星转世,这生日过得真是幸福美满。我是不能送你回去了,给你叫辆车,还是经过哪个酒店把你放下凑合凑合?” 费渡不答,反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你们值班的时候,一般吃什么夜宵?” “一般是地沟油豪华套餐,”骆闻舟表情有点辛酸,“偶尔有个别讲究人,可能吃点档次高的,比如麦当劳。” 费渡:“……” “废话,”骆闻舟一打方向盘转向市局方向,没好气地说,“都跟你似的不好养活,我报销得起吗?前面就有一家酒店,半个月工资睡一宿,我给你停一下?” “我不住那家,他们家大堂的熏香太呛了,卫生间还没有浴缸。”费渡慢吞吞地对“饥餐炸鸡肉,渴饮地沟油”的苦逼公务员说,接着,无视自己引发的一系列汹涌的仇恨,指挥道,“接着开吧,你们局附近有一家六星服务还凑合,我可以自己溜达过去。” 骆闻舟:“……” 他忍了半晌,终于忍无可忍:“费总,你一天到晚除了玩就是混,一点正事也没有,你家的钱够你挥霍一辈子吗?以后败家了怎么办?喝风都没人给你刮。你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过了今……昨天,去民政局领证都有法律效应了,你能不能少作一点!” 费渡没受伤的手肘撑在车门上,不出声,只是撑着下巴笑。 骆闻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看他就发愁,要不是因为可怜他今天是残障人士,几乎想把此人从车上扔下去。 过了一会,费渡又问:“你确定不需要我继续帮忙吗?” “你有编制吗?拿工资吗?”骆闻舟到底没让他自己走过去,临近市局的时候,他一边数落着,一边临时拐进马路对面的辅路,冲着一处堪为附近地标性建筑的酒店开去,“有你什么事?” “我听说你们逮捕的所谓‘共犯’,是那个凶残的小姑娘指认的,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证据了,对吧?” 骆闻舟面无表情道:“调查过程保密。” 他话音没落,费渡就不紧不慢地接着说:“哦,对了,还因为他和二十年前的连环绑架少女案有点联系,所以看起来可疑。” 骆闻舟暗暗磨了磨牙,心里盘算着,等着事过了,非得回去好好查查,到底是哪个孙子嘴上这么没把门的。 “也就是说你们没有证据,那小姑娘还不满十三岁,智商看起来很高,但精神状况可称不上健康,她的证词,可信度有多少?你们抓住的男人今天的不在场证明可是警方亲自做的,如果他坚决抵赖呢?”费渡略微一摊手,“还有那个小女孩,你们从她嘴里肯定问不出什么的,反正你们不能对一个小女孩严刑逼供,难不成你们还打算连夜找一个专门从事未成年人罪犯心里的专家来?” 费渡所说句句属实,这也是骆闻舟比较头疼的。 今天晚上的所有行动全都缺乏现实证据的支撑,如果不是最后成功救出了晨晨,单凭骆闻舟多次自作主张和先斩后奏,第二天就得有他一顿好果子吃。 此时,他的车已经开到了酒店楼下,过剩的冷气扑面而来,带着酒店大堂里清冷宁静的熏香气息,沁人心脾。 即使已经是凌晨,门口依然有值夜班的门童上前,精神抖擞地上前迎客。 费渡下了车,正要往里走,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回来,弯腰敲了敲骆闻舟的车窗,拉开了驾驶员一侧地车门。 “手机落下了,”他说,“麻烦递给我一下。” 骆闻舟“哦”了一声,捡起副驾驶座位上的手机,正要递过去,费渡却好似等不及似的,伸长了手来接。 他因为车祸而显得有些凌乱的衬衫松松垮垮的垂着,从骆闻舟的角度,正好能看进他低垂的领口,那胸口有一点单薄,但陈列在一副轮廓分明的锁骨下,反而有种内敛的力量感,今天他倒是没有刻意喷古龙水,但此人腐化的肉体恐怕已经给来自世界各地的香精腌入了味,从领口往外透出一股隐约的、若有若无的男香,叫人还来不及仔细品味,就已经杳然无踪。 费渡伸长胳膊拿手机的时候,几乎要贴在他身上,然后一触即走,手指有意无意地碰了骆闻舟一下,抽走了自己的手机。 骆闻舟:“……” 深更半夜,一个性别男、爱好男、血气方刚且暂时无固定伴侣的青年,在无限的工作压力之下,猝不及防地遭到了这种撩拨,其惨绝人寰之程度,不亚于绝食三天的人上网看见米其林餐厅官博深夜报社。 “我明天早晨应该还在这,需要的话可以过来找我,”费渡若无其事地站直了,把他那遭瘟的手机往兜里一塞,“我可以替你们和那女孩聊聊,虽然我不是问题青少年专家,但我本人当问题青少年的经验比较丰富。” 骆闻舟心力交瘁地摆摆手:“你快滚吧。” 等费渡真的滚了,骆闻舟把车停在路边,连抽了两根烟,才从半硬的尴尬状态里恢复过来,他启动车子回市局,内心不由得充满了沧桑。 普通人学习紧张工作忙,还能以“相亲”的方式解决个人问题,他这种小众爱好者,在这方面则多有不便。 刚毕业的时候,骆公子也曾经像费渡一样四处浪过几年,然而后来发现,浪荡容易,找个合适的人却很难,而所谓的“醉生梦死”,基本也就是四个步骤,刚开始神魂颠倒,随后习以为常,再后来索然无味,最后落个恶心反胃,再加上有越来越大的工作压力转移他的注意力,骆闻舟慢慢过起了上班下班、回家撸猫的“夕阳红”生活。 可是心态“夕阳红”了,身体毕竟还年轻,生理世界和精神世界产生了极大的内在矛盾,骆闻舟心烦意乱地想:再照这么发展下去,搞不好哪天他就要对着骆一锅的大毛尾巴发情了。 他暴躁地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呜”一声哀鸣,原地蹦了一下,蹦蹦跳跳地冲进了灯火通明的市局。 “骆队,许文超拘来了,在审讯室,苏落盏在另一间屋,小郎看着她呢,你是打算……” 话没说完,骆闻舟匆忙的脚步就顿住了,在楼道里看见了一个佝偻的人影。 “郭叔?” 郭恒捻灭了烟头,缓缓地站起来,努力挺了挺后背……依然挺不直。 骆闻舟:“您怎么……” “你今天下午去找了我,是要重新调查当年那件案子吗?”郭恒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是吧?我女儿……这么多年一直没找到。我听说你们刚才找回了一个女孩,人还活着,是真的吗?那现在是抓住嫌疑人了吗?是不是当年菲菲的事也有希望问清楚,除了吴广川之外,还有别的共犯吗?” 老人浑浊的双眼里,似乎重新点着了当年杨老提过的火焰,几乎让人难以直视。 骆闻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狼狈地搪塞:“我们一定尽力。” 说完,他脚下抹油,连忙跑了,走出去老远,仍然觉得郭恒在注视着自己的背影,目光快要把他的后背烧穿了。 审讯室里的许文超在一天之内二进宫,从“协助调查”变成了“嫌疑人”,半夜三更被人从住处拘出来,他脸色十分难看,布满了熬夜的憔悴,嘴角甚至冒出了胡茬。 此时,他的态度显然没有那么客气了,十指扣在一起,放在自己腿上,苍白的脸上有股说不出的神经质。 “我没有,”许文超的语气无奈又无辜,话却说得很尖锐,“我再说一遍,我没有绑架过小女孩,也没有杀过人,行车记录你们看过了,非法跟踪、窃听,你们也干过了,我想请问一下,侵害一个人的基本人权到了这种地步,你们找到我杀人的证据了吗?” 审讯的刑警冷冷地说:“苏落盏绑架同校的女孩,对受害人实施虐待,并且意图谋杀未遂,她在犯罪现场两次打电话给你,当着所有人的面指认你是她的共犯,你还有什么要狡辩?” 许文超往椅子背上一靠,用他特有的轻言细语说:“一通电话,一句孩子话,我就成了杀人犯,我今天算是明白,什么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苏落盏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又为什么要诬陷你?” 许文超顿了顿,静静地抬起眼,监控前的骆闻舟看清了他的眼神,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这个人太镇静、太笃定了,全然没有一点慌乱,好像怀揣着一张不为人知的底牌。 “因为我和她妈妈是恋人关系,”许文超说,“是,下午来的时候我没有说……因为我怕惹麻烦——我从小就喜欢苏筱岚,可是她不喜欢我,她宁可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也不肯接受我,只有得知生命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她才自私地决定施舍给我一点温情,我却为此感激涕零,甚至想和她结婚……如果不是她没能等到这一天,现在我就是苏落盏的继父。因为没有这层法律关系,我想要收养那孩子很困难,只能慢慢想办法,同时尽我所能给她提供物质条件,有什么事,她会给我打电话,这很正常。” “但你没接。” “我没接,因为我发现自己被窃听了,”许文超坦然说,“即便那电话不是她打的,是随便某个送快递、推销房地产的电话,我也不会接。警官,我有权在公权力的重压下保持最后的自由吧?” “那这么说,苏落盏是诬陷你了?” “我不知道那孩子为什么这么说,如果是真的,那我也真的很伤心,她妈妈一直比较忽视她,相比而言,我自觉是个称职负责的准继父,这女孩从小放养,确实有些行为很过界,我也管教过,也许她对我有一点逆反心,”许文超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也或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有人引导她。” 另一位刑警猛地一拍桌子:“你少他妈来这套!幸存的受害人作证说,苏落盏在给你打完电话以后,曾经说过‘他不来,我自己也行’的话,苏家的旧宅也一直是你雇钟点工清理,从你的账户上走的水电费!你维护一个快拆迁的旧房子干什么?分明就是有不可告人的事!今天要不是我们盯你的梢,那个被绑架的女孩没准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许文超摇摇头:“维护一座旧宅,和绑架杀人之间的因果关系在哪?按照您这个逻辑,所以本市范围内发生的刑事案件,都应该由市政负责了?” “他不是说自己烧坏过脑子吗?”骆闻舟诧异地一挑眉,“我看这机灵得很啊,难道傻逼也是间歇性的?” “骆队,他要坚持否认,咱们也没有别的证据啊,难不成要给他上测谎?” “去查他的账户、信用卡、名下的车和房产……拿着他的照片去各大租车行问问,还有私人关系,他作案时开的车也有可能是借的。曲桐案发当天行车记录没问题,只能说明他没开自己明面上那辆车,我不相信他有能耐凭空藏起一辆四个轮的来……” 骆闻舟话音没落,就听见审讯室内的刑警问:“我再问你一遍,二十七号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在家看书。”许文超面不改色,“我是个自由职业者,不用每天上班,在家看书很正常。” “既然在家看书,你租车干什么?” 这就是诈供了。 如果许文超当天在西岭开的不是自己的车,那么无论是问熟人借,还是私下里有一辆挂在别人车牌下的车子,都是有迹可循的,很容易查,相比起来,最好的选择是去一些管理不正规的租车行租一辆,有一些野鸡租车公司干脆就是非法经营的,隐藏得很深,这也是许文超最有可能的做法。 骆闻舟闭了嘴,双臂抱在胸前,凝神等着听许文超的说辞。 谁知许文超面不改色地一挑眉,好似十分真心诚意地诧异了一下:“警官,您在说什么?” “二十七号傍晚,你开车跟踪一辆从西岭出发的校车,伺机想对车上十一个女孩中的一个人下手,结果正好目击了校车被绑匪劫持,这个过程中,有个叫曲桐的女孩从那辆车上逃了出来,遇见了你和苏落盏,出于信任,她向你求救,上了你的车,谁知道反而把自己葬送在你这种禽兽手上!” 许文超哂笑:“这简直……” 审讯的刑警厉声打断了他的辩解:“博物馆外围的监控拍到了你的车牌号,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警官,”许文超冷静地问,“请问这是二十七号晚上几点的事?” 负责审讯的刑警冷冷地说:“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真的不知道,”许文超轻轻举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摇摇头,“好吧,既然你们存心想诈我,看来是不会告诉我确切时间了,但是我还得为自己说句话,如果这桩案子发生在前半夜,那我恐怕是来不及赶过去的。我家的位置您看见了,开车到您所说的西岭地区,至少得三个小时……这还是不考虑堵车和天气不好的情况下,二十七号晚上八点半左右,我在家里叫过一次外卖,订单号和送餐时间都有记录,运气好的话,送外卖的人或许还记得我。” 骆闻舟心里“咯噔”一下,发现自己的预感成了真。 “我建议您尽快去核实,也还我清白。”许文超低头看了一下表,“看来我要在公安局里过夜了,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请律师?哦,对了,还有,虽然到现在为止,我还不太清楚苏落盏到底做了什么,但她毕竟还小,警官们可不可以对她温和一些?如果有必要,我愿意承担监护人责任。” 第50章 亨伯特·亨伯特 十七 “二十七号晚上八点半,许文超确实在家,”陶然先是跟到了医院,与逐渐恢复意识的晨晨说了几句话,又匆忙赶回来,路上接到消息,于是顺路去核实了许文超的不在场证明,“我还查了他近半年的外卖单,很有规律,基本就是几家,送外卖的都认识他。” 旁边一个刑警问:“有没有可能是送外卖的人被收买了?” “稍微查一下证人和许文超的私人关系,不过我觉得可能性不大,”骆闻舟说,“送外卖的都是小孩,干不长,三两个月就换一批,跟客户最多混个脸熟,不太可能会为了一个点餐的客户做这种重案的伪证,再说也不是每个人都敢在警察面前胡说八道的……另外还有一点。” “什么?” “我这双鞋是四十二的,”骆闻舟轻轻地跺了一下脚,“下午许文超过来的时候穿的是运动鞋,我没太看出来,不过就他刚才穿来的那双皮鞋来看,目测似乎要小一些。”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这时,郎乔最后一个走进会议室,一屁股把自己扔在了椅子上:“老大,你赶紧换个人吧,我是拿那孩子没辙了,我看着她就发毛。” 骆闻舟问:“苏落盏怎么样?” “人家特别自在,该吃吃、该睡睡,”郎乔摇摇头,接过同事扔过来的一罐咖啡,“她不怕大人,也不怕警察,我现在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可能是太小,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有什么后果,也可能是太狡猾,知道自己小,所以不惧。你跟她好好说话,她跟你装糊涂、撒娇演戏,你吓唬她,她就笑嘻嘻地看着你——对,刚才还跟我要了一瓶甜牛奶,喝完还问我‘困了,可不可以睡一会’,然后就真睡了。说实在的,要是我干坏事的时候被人赃并获地抓到公安局,我吓都吓死了,肯定睡不着,这孩子还是人吗?” 骆闻舟没吭声,神色十分凝重地点了根烟,没顾上往嘴里塞,就兀自出起神来。 许文超,毫无疑问,在这件事里一定扮演了某种角色,否则不可能有那么多巧合。 他串联起了二十几年前和现在的这起案子,他和苏筱岚母女关系匪浅,苏落盏在犯罪现场连续给他打过两个电话,并在警方问起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指认了他。 而他一天之内二进宫的两种态度也非常值得玩味,第一次,他态度温和礼貌,但是表现得并不游刃有余,动辄祭出失忆大法,甚至被陶然逼得有点狼狈,好像没料到这场节外生枝,多少有些慌张。 第二次他却尖锐又镇定,有条不紊,说话滴水不漏。深更半夜,他被警察突然闯进家里拘走,竟然是穿戴整齐的。 许文超第一次过来的时候表示自己听到了广播,也知道了曲桐的案子,对公众公开的信息当然不涉及具体细节,但“二十七号晚”和“西岭区”这两个关键词是有的,他分明有那么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为什么当时没有提及? 他是毫无准备,慌张得忘了,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警方怀疑了? 又或者……他只是在试探警方的反应? 如果是后者,那就太可怕了。 然而无论如何,人不可能一分为二,不可能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这也是客观事实。 骆闻舟沉吟片刻,伸手敲了敲桌子:“来,大家都听好了,一会我需要你们帮我统计一件事……”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他们传达室的值班员探头进来,打断了骆闻舟的话音:“骆队,是你们叫的外卖吧,人家给送过来了。” 骆闻舟一愣,还不等他开口,几个奔波了大半宿的小伙子已经绿着眼睛扑了上去,然后接过来一看全傻眼了。 只见深夜驾到的既不是烤串也不是麻辣烫,甚至不是麦当劳和肯德基。 一共送来了两个大包,一包是保温的便当袋,另一包是带干冰的冷藏袋,都打着十分豪华的logo,餐具用一个专门的纸盒包裹好,精致程度简直不像一次性的。 打开一看,里面中餐西餐、冷食热食都有,冷藏袋里还有几盒非常新鲜的冰激凌,活像是把某个豪华酒店的自助餐厅搬来了! 骆闻舟被自己一口烟呛得死去活来。 郎乔最先回过神来,眼疾手快地抢了一盒冰激凌抱进怀里:“我的妈,老大也太客气了!” 陶然震惊道:“你这是干什么,下半个月的日子不过了?” “老大你是不是买彩票中奖了?” “欧洲杯赌球肯定赢了一把大的!” “说什么呢,咱队长能干那事吗?哎,骆队,是不是你爸妈突然给你发零花钱了?” “没事发什么零花钱?无事献殷勤,不会是二老要生二胎先打点你吧?” 骆闻舟:“……生你,滚蛋!” 真是一帮亲同事。 他翻过保温袋,赫然看见上面眼熟的酒店标志——他刚从人家门口回来。 骆闻舟的眼角顿时狂跳起来。 “哎,这好像是北边那家土豪酒店,”郎乔突然说,“他们家自助餐厅不是高冷得什么一样么,怎么半夜三更还营业,还……还送外卖?这么亲民!”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骆闻舟额角迸出了两条小青筋,“哪他妈那么多问题?不想吃就干活去!” 郎乔端详着骆闻舟的表情,死去多年的少女心没有征兆地诈了一下尸。 她仔细一想,这么“鸳鸯蝴蝶派”的一顿夜宵,仿佛确乎不符合骆队“煎饼果子热豆浆”的居家风格,一个全新的思路涌入了她的脑子,郎乔脱口说:“等等,不会是有人想泡你,特意送来的爱心晚餐……哎哟!” 她的脑门被骆闻舟用纸团砸了个正着。 骆闻舟装聋作哑地强行忽略了关于夜宵的话题,在扑鼻的食物香气中,他面不改色地接上了自己方才被打断的话音:“你们一边吃我一边说,我现在需要各位分成两组,第一组从失踪儿童信息平台上整理本市各辖区、各县区所有儿童失踪案档案,主要关注这些失踪儿童的性别、年龄,失踪时的体貌特征,与当时的案情简述这四项,依这个顺序,咱们从粗往细筛查一遍——时间先限定在最近两年。” 陶然问:“你怀疑曲桐不是第一个?” “嫌疑人漫长的追踪做得不露痕迹,并且在突发情况下不惊不慌地带走了曲桐,说明他们当时目标很明确,就是跟踪绑架,不存在突发性和激情冲动,我觉得曲桐绝对不是第一个。”骆闻舟沉声说,“既然我们找不到现在的证据,那就找以前的——第二组,我要你们去挖苏落盏、苏筱岚和许文超这两代人的所有资料,成绩单、账户、通讯记录、个人电脑等等设备,全部都要彻查。” 这两项任务有如两座大山,用脚脖子听都能听出巨大的压力,五行山似的镇在众人头顶上,一时间记笔记的记笔记,低头吃东西的低头吃东西,连美味的夜宵都跟着沉痛了起来,再也没人顾得上探究这顿饭的真相了。 骆闻舟隔着餐巾纸抓起一只烤鸡翅,三下五除二把那鸡翅啃得跟蝗虫飞过的稻田一样:“都是体力活,补充完体力就行动,小郎来做汇总。” “老大,那个苏落盏不再审一审了吗?” “没用,”骆闻舟说,“对付大人,你可以激他、吓他、诈他,但那个苏落盏……你坐在她对面,她心里根本不把你当同类,说不定在她眼里,人跟羊没什么不一样,都只是猎物和食物。再说她太小了,证词只能作为参考。这事还是要做得扎实一点,二十年前那桩案子的受害人的家属现在还在楼道里,谁也不想把这件事拖到我们退休的时候吧——速度点。” 这种枯燥的文字整理工作,完全无法激发人的肾上腺素,凌晨时分尤其令人昏昏欲睡,得靠劣质咖啡才能强打精神。所有走失儿童的信息记录都十分简洁,男孩女孩、多大年纪、在什么地方丢的、怎么丢的……至于那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喜欢什么,脾气怎样,家里还有什么人每天在噩梦里醒来、打算用余生沉浸在没有希望的寻找里——就都不会体现在纸面上了。 把所有悲剧罗列在一起,就像是灾难中死难者的碑文,又触目惊心、又冗长无味。 转眼天就亮了,会议室里堆满了空咖啡罐和烟头。 “女孩,年龄在9到14岁之间,无故走失后至今毫无音讯的,排除掉留了书信自己离家出走的以及后来找到尸体证实死亡的案例,去年总共有三十二起,前年是三十一。考虑到体貌特征,删去发育较早、长得比较像大人的孩子,以及尚未进入青春前期,看着像刚还完牙状态的,去年的案例总共有二十六起,前年是二十起。” 骆闻舟把茶水倒在湿巾上,擦了一把脸:“那加上碎花裙这个特征呢?” “去年一共七起,前年是八起。”郎乔抬起头,周围的同事各种哈欠连天,只有她被电脑屏幕的荧光映得脸色发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然没有一点睡意,“骆队,你们要不要看看?” 她把笔记本连上了会议室的投影仪,一打汇总的照片打在了白布上,陶然打了一半的哈欠活生生地憋了回去—— 十五个女孩子,或许单独拿出来看,谁和谁长得都不像,可是这样罗列在一起,她们身上的特征却奇异地被无限淡化,唯有那种介于女童和少女之间的微妙气质凸现出来,格外统一,乍一看简直分不清谁是谁! 陶然喃喃地低声说:“不会吧……” 那些女孩子好像洒在地上的一把干花,被淹没在海量的儿童失踪案信息中,渐渐成为故纸堆里积压的一部分未结案件,杳无踪迹,如果不是偶然,谁也发现不了那是一根藤上长出来的。 那是灿烂阳光下,藏在密林里的一株有毒的藤条,它根系庞大、枝蔓悄然,像一张隐形的网,仅仅露出冰山一角,已经叫人不寒而栗。 “往前翻,”骆闻舟说,“查前十年……不,前二十年,一直追溯到当年莲花山那连环绑架案时期!” 费渡一早叫人送来了换洗衣服,把自己整理好,让助理开车送他到了白老师家里,开门的却是一位中年男性。 那男人中等身材,国字脸,肩膀很宽,戴着一副眼镜,穿着朴素到不太起眼的地步,看过来的目光却莫名地让费渡一皱眉。 他的眼神并不强势,也并不犀利,却有种特殊的存在感,好像一根极细的针,能无声无息地穿透人的毛孔。 费渡愣了愣,随即十分有礼貌地说:“您好,我找白老师,昨天约好的。” “哦,”中年人扶了一下眼镜,“我知道,是小费先生吧?白倩是我爱人,快请进。” 说话间,白老师已经迎了出来,男人似乎要赶着出门,温和地与白老师打了声招呼,夹起公文包走了。 “他在燕城公安大学工作,”白老师注意到费渡回头看了男人一眼,顺口介绍了一句,“其实是个只会掉书袋的书呆子,什么都不会,一天到晚就知道教课和写文章——你这次要借的那本书就是他编的。” 费渡的目光落在手上那本《刑事案件中被害人心理学研究(第三版)》上,在编者“潘云腾”这三个字上逗留了片刻。 “最近怎么样啊?”白老师倒了茶水给他,“你上次跟我说你想念个研究生?真是吓我一跳,头一次听说你们这种社会成功人士有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生规划,不会是在我这翻了太多学术资料的缘故吧?” “我本来就是个吉祥物,”费渡不以为意地说,“我父亲给我留下了一支非常优秀的职业经理人团队,能协作也能互相制衡,用不着我凡事亲力亲为,其他股东们更是巴不得我少去指手画脚,老老实实拿分红就好,这种没用的‘少东家’老老实实去念个书,别总拿‘西太’的文凭出来丢人现眼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 白老师奇怪地说:“以你的条件,出国去念个mba不是更有帮助吗?我们这一行太偏了吧?” 费渡笑了起来:“白老师,像我一样的败家子们好多都在读‘灵异研究学’和‘披头士专业’,相比而言,我的兴趣爱好已经不算小众了。” 白老师失笑:“确实,你们反正不担心就业问题——你对哪个方面比较感兴趣呢,也许我能给你介绍导师。” “这方面就挺有意思。”费渡晃了晃手里那本厚厚的书。 白老师一愣,就见那年轻人脸上露出一点半带玩笑的自我调侃:“听说公安系统内部有不少形象良好的美人,万一我能近水楼台呢?” 费渡从白老师那里告辞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充满电的手机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他兜里没响过,费渡琢磨了一会,在助理请示的注视下,开口说:“去市局。” 助理一愣:“费总,出什么事了,要报案吗?” 费渡冲她一笑,助理跟了他好几年,已经学会了辨认这花花公子各种笑容的含义,顿时打了个寒噤,感觉这位少爷的口味越发重了。 第51章 亨伯特·亨伯特 十八 助理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费渡只扫了她一眼,就看出了她想说什么,十分善解人意地说:“有需要我签字的文件放在我桌子上,着急的我晚上回公司签。” “还有几封合作方的邮件,可能需要您亲自回一下,”助理飞快地补充,“那我晚上几点过来接您合适?” “几点都不合适,”费渡一手推开车门,听了这话笑了起来,“我自己叫车回去,万一耽误你下班和男朋友约会,你以后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助理十分大方地说:“我那男朋友,要钱没钱,要颜没颜,我自己都不知道留着他干什么使的,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立刻就把他踹了!” “可怜可怜跪在你脚下的男人吧,再说你今天的妆这么美,怎么能只给我和电脑看?太暴殄天物了。”费渡径自下了车,临走还扶着车门弯下腰来嘱咐她,“这车有点‘贼’,回去开慢点,到公司给我发条信息。” 助理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音在后视镜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妆,发现唇色已经有点褪了,忙在费渡走后又拿出唇膏补了几下,接着,她忍不住抬头看了费渡一眼。 费渡的背影时常有种独特的逍遥,从后面看,他那因为打了石膏而被迫吊起来的胳膊,似乎和平时端香槟的姿势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就这么用参加晚宴的姿态,优哉游哉地走向市局。 助理姓苗,和专职琐事的“大内总管”秘书不同,她是正经八百的名校出身,工作能力很强,曾经因为得罪了小人,职场上一直郁郁不得志,是费渡一手提上来的。 小费总是个著名的“妇女之友”,随便碰上个姑娘都能逗几句,好像跟谁都熟,但其实只有他真正的嫡系,才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么。 费渡做事一直很中规中矩,鲜少驳回高管团队的意见,很明白专业的事交给专业人员处理的道理,而在另一些事上,他那种富家公子的气质格外凸显,可能是从小锦衣玉食惯了,骨子里就贪婪不起来,一些无关紧要的利益能让就让,因此和小股东们关系也非常融洽,为人处世游刃有余,是个很让人“省心”的继任者……如果不是苗助理亲眼见过他当年是怎么把整个集团的权力抓在手里的。 可是说来很奇怪,就苗助理看来,他们这位“少东家”并不是那种开拓进取型的领导人性格,他从来没有脚踩亚太、称霸全球的野心,只要想花钱的时候有的花,他好像也就没别的想法了。 继任伊始时的强势,似乎只是为了彰显一下存在感,叫人不要糊弄他,在他把整个集团的运营情况摸透之后,就再也没有过多指手画脚过,这大半年里更是离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时间越来越多,大有要当甩手掌柜的意思。 听起来,这似乎是年轻人没有定性,还没想好自己要追求什么。 可苗助理总觉得费渡这个人心思很深,不该是这种“朝三暮四”、“虎头蛇尾”的画风,她百思不得其解地往市局方向张望了一眼,感慨公安局门口真热闹,随即心事重重地把车开走了。 燕城市局门口确实是热闹过了头,不管合法还是非法的地方都停满了车,一个小交警举着罚单,也不知道该当贴还是不当贴,正茫然地四下张望。 传达室门口专门派了几个值班员负责登记,访客多得快要赶上鸡飞狗跳的基层派出所了。 费渡跟着一群正在往里走的人,连招呼都没打,就莫名其妙就混了进去。 他冷眼旁观,发现来的人年龄与身份跨度很大,三教九流,什么样的装束都有,有神色凝重的中年人,也有满脸风霜的老人。 有些人随身带着照片,有些则看起来是夫妻——他们看起来比寻常夫妻要黏一些,往往是挽着手,或是紧跟在对方身边,好似一个人已经难以直立而行,非得互相支撑着,才能磕磕绊绊地继续往前走。 人群中时不常会突然爆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泣,这时,周遭的人们那倦怠的神色就会随之一变。不过变归变,除了费渡这个好奇的局外人,别人大多不会回头去寻找哭声来源,好似彼此都心照不宣似的。 费渡皱了皱眉,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他屡次来市局报道,已经十分轻车熟路,趁着没人注意,干脆自己溜进了楼里,正考虑着要不要打个电话,就在一处拐角的卫生间门口正撞上了骆闻舟。 骆闻舟本来就挺明显的双眼皮因为熬夜又多出了一道褶,一身呛人的烟味,他刚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满头满脸的水珠正顺着脖颈往下流,t恤的胸口湿了一片,内里一览无余,费渡的目光不着痕迹地顺着他的胸膛直至腰线处逡巡而过,如果他的肉眼也能充当相机,想必一瞬间抓拍了十多张特写。 等看够了,费渡才把墨镜往上一推,正人君子似的发出了开场白:“怎么,昨天挖出了西岭那起案子之前还有前科?” 杀人放火的事,姓费的比谁反应都快,骆闻舟已经没什么力气惊诧了,十分疲惫地一点头。 “大手笔啊,”费渡背着手,隔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又说,“这种场合一般来的都是父母,我看这些父母们年龄跨度有点大,你们这是往前挖了多少年?” “二十二年。”骆闻舟一出声,就觉得声音有些沙哑,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莲花山郭菲案发生在二十年前,但类似的受害人和类似的案情在那之前两年就发生过了,吴广川死后至今,从来没有停止过。” 费渡从兜里摸出一盒薄荷糖递给他。 “初步推断是个团伙,”骆闻舟叹了口气,“每年儿童走失案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大部分都是找不回来的,只能靠采集血样和dna,等以后有人举报可疑的乞讨儿童或是抓住贩卖人口团伙的时候拿着这些记录去碰碰运气。这些走失的孩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很难界定情况,通常是一线警力负责立案调查,一般到我们这里,只有一个下面报上来的年终记录,只要数据看起来不离谱,谁也不会注意太多。” “但经办过莲花山旧案的老刑警们前些年还在任吧?其中万一有一两个像你师父一样,对那起案子念念不忘,恐怕早就发现问题了——除非那之后的案子都缺少了关键的环节。”费渡的反应快得让人有些害怕,“是后续折磨受害人父母的部分,对吧?” 骆闻舟没吭声,把薄荷糖嚼碎了。 “假设有这么一个团伙,利用无害的小女孩去接近目标,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了那些女孩,我想他们应该是不愿意引人注目的,”费渡说,“给受害人家里打骚扰电话的行为太‘个人’了,不符合‘团体’的利益,‘团体’要的是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打骚扰电话的人要的却是折磨女孩的父母。这听起来像‘诱饵’失控了。” 二十年前的苏筱岚,二十年后的苏落盏。 凭什么人人都有的东西,只有我没有?父母、家庭、所有我没有的东西,我都要毁掉它们。 郭恒接到的电话是从荒郊野外的垃圾站打来的,通往那里唯一一条路上有收费站,经过反复排查,打电话的人显然并没有从收费站经过,而是绕道国道后,突然把车停在路边,带着被绑架的郭菲爬了一个大斜坡,打了那通电话。 这件事乍一听有诸多的不合逻辑,只是郭恒派出了不可能后牵强附会的猜测,所以当时调查莲花山一案的警察并没有采纳。 电话里的女孩没有说话,只是在惨叫,铅笔盒里的铃铛声让郭菲的家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尖叫声就是郭菲发出的,但……如果电话里的女孩根本不是郭菲呢? 如果当时郭菲已经遇害,凶手开车载着他的小小帮凶,开车行走在荒郊野外,寻找一个可以处理尸体的好地方,期间女孩突然承受不住心理压力而爆发,跑下了凶手的车。 骆闻舟轻轻地闭了一下眼,想象当时那扭曲的小帮凶心里是怎么想的……恐惧?恶心?难以置信?是否还充满了扭曲的嫉妒与憎恨? 他发现自己全然无从想象。 就像很多从小生活在和平年代里的人,叫他们去凭空臆测如果战火突然烧到自己家门口怎么办,浮现在大多数人脑子里的,总是“我应该收拾什么细软”“怎样和亲朋好友在一起”“怎么保证自己逃难途中的基本生活所需”等等类似“野外生存大挑战”的计划。 骆闻舟作为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即使无数次的归纳总结各种离奇的犯罪动机,也只能用一些漂浮在纸面上的词语去臆测当年那女孩的心境。 为什么二十年来,再没有出现过相似的事? 当年的苏筱岚与现如今的苏落盏,这对畸形的母女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 费渡问:“你可以偷偷放我进去和苏落盏聊几句吗?” 骆闻舟回过神来,心说,那不是扯淡么? 他刚打算一口回绝,一抬头,正好看见费渡靠在楼道对面的墙上,目光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他很少注意到费渡的目光,因为成年人之间,除非是打算干架或者打算谈恋爱,否则一般不会没完没了地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看,而印象里,费渡给他的眼神大多是揶揄的、冰凉的、冷嘲热讽的……每一根翘起的睫毛都在齐声呐喊“我看你不顺眼”。 从未像此时一样安静无害,甚至配上费渡方才那句“偷偷”,骆闻舟要自作多情地从中咂摸出了一点柔软的味道,他整个人一滞,打算脱口而出的一句“放屁,开什么玩笑”登时说不出口了。 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啊! 骆闻舟心里哀叹一声,语气却依然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很多:“那恐怕不行,不合规。” “上次不就让我旁听了一回审讯……” “那是领导特批的。” “再让他批一次,毕竟我跟苏落盏直接对过话,”费渡露出他那种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似笑非笑,“而且我之前写过一篇关于‘受害人’研究的小文章,前不久还有幸被一位老师看中,收入了相关学科第三版教材的参考资料里。对了,今年四月份我还拿到了燕公大应用心理下的一个研究生名额,过了九月,说不定也能算半个内部人员了——骆队,要不你打电话问问上回那位处事很灵活的领导?” 骆闻舟:“……” 这他妈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52章 亨伯特·亨伯特 十九 哪怕费渡突然脑残,在市中心非法飙车,被骆闻舟亲自逮回来关小黑屋,听起来也比他现在这话正常。 骆闻舟两侧的太阳穴狂跳不止,过载的cpu才刚降了一次温,眼看又有要熊熊燃烧的意思——四月份拿到的名额,就算费渡财大气粗、门多路广,开始准备这件事应该也是去年的时候了。 为什么? 他是一觉醒来突然醉心学术?急性吃饱了撑的?为了追陶然?还是突然发现自己厌倦了这个充满铜臭的世界? 这时,楼下大约是有些拥挤,一个中年女人手里拿着的照片被不小心碰掉了,她忙伸手去够,可是一阵风正好吹过来,把陈旧的相纸卷向了更远的地方,这分明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意外,对于神经足够敏感脆弱的人来说,却仿佛冥冥中暗示了什么似的,那女人突然崩溃,踉跄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沙哑而富有穿透力的哭声扶摇直上,顺着楼道的窗户缝隙刺了进来,而在这种令人不安的喧嚣中,一个法医科的技术人员小跑着过来:“骆队,你们昨天送过来的样本检验结果出来了,布条上的血迹就是曲桐的!” 骆闻舟深吸了一口气,看了费渡一会,然后一言不发地往陆局办公室走去。 二十分钟以后,费渡拎着两盒冰激凌走进了暂时收容苏落盏的房间,往小桌上一放:“吃吗,要哪个?” 苏落盏看了看他,犹豫片刻,指了指草莓的。 费渡把草莓的让给她,自己拿起了另一盒,接着,他又从兜里摸出一副耳机插在手机上,打开一个球赛直播,翘起二郎腿,边吃边看,不搭理她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苏落盏刚开始安安静静的,不怎么和他有眼神接触,吃到一半,发现对方毫无开口的意思,她终于忍不住主动看了费渡一眼,她的目光扫过费渡的衬衫、手机,最后落到了他搭在桌子上的手腕上。 苏落盏歪头对着他的手表打量了片刻,脚尖在地面上轻轻点了两下:“你的表是真的吗?” 费渡可能是没听见,全无反应。 苏落盏等了一会,伸出一根手指,越过桌面,轻轻地在他手机旁边敲了两下。 费渡这才被惊动,揪下了一边的耳机:“嗯,什么事?” 他手机的音量放得很大,安静的屋子里,能听见解说员的吱哇乱叫从耳机里漏出来。 苏落盏咬着塑料勺的一角:“你是来干什么的,不审我吗?” “哦,同事忙,让我过来看你一会。”费渡好像舍不得离开手机屏幕,目光只分给了她一秒就又落回了球赛上,答对得十分心不在焉。 别人问东问西,那女孩就装疯卖傻,可别人对她不感兴趣,她好像又觉得不甘心。 苏落盏刚开始隔一会往费渡那里瞟一眼,后来吃完了冰激凌,干脆盯着他看起来,主动搭话问:“你也是警察?” 费渡懒洋洋地回答:“实习生。” “实习生很有钱吗?”苏落盏非常成人化地挑了一下眉,“你的表好像挺贵的,是真货还是高仿?” 费渡似乎觉得她这话十分好笑,先是十分讶异地挑起眉,随后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你还知道什么叫‘高仿’,小姑娘,这都谁教你的啊?” 苏落盏的脸色倏地一沉,明显被他这种逗小孩的轻慢态度冒犯了。 她记得这个左臂受伤的男人,当时在苏家老宅,他对她也是这样,好像不相信她能干什么,也不相信她会有什么威胁。 发觉自己瞒天过海的时候,心里往往是得意的,然而这种得意并不能持久,因为“扮猪吃老虎”的重点往往是在“吃老虎”环节上,一直扮猪肯定是没什么快感的——尤其还被人当成猪。 苏落盏咬了一下嘴唇,小心翼翼地评估着对方是真的对她不感兴趣,还只是在惺惺作态,过了一会,她忍不住半真半假地抛出了一个鱼饵,回答说:“那些叔叔们教我的。” 费渡一顿,却并没有追问她是“哪些叔叔”,他只是十分怜悯、又带着几分哄骗似的敷衍对她说:“以后没事了,你放心。” 这态度让苏落盏觉得好似一脚踩空,她忍不住又追问:“你的意思是我没事了吗?” “我是说不会再有坏人伤害你了,至于这件事怎么处理你的问题,这还要再看,不过你的问题不严重,而且还小,不用负刑事责任,我估计只是收容教育吧,”费渡想了想,终于停了他那该死的球赛,好像重新想起了自己“警察”的职责,他睁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开口却对着女孩说出了一串陈词滥调,“你们这些孩子啊,也不自己长个心眼,被坏人利用了,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孩子,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出去要好好学习,别再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你往后的路还很长……” 监控前的陶然已经趁着他们俩互相耗的时候打了个盹,刚一醒过来,就听见这一长串,他连忙揉了一下眼:“我天,这是费渡啊……这絮叨的语气,我还以为他被你附身了!” 骆闻舟在他的椅子上踹了一脚。 陶然顺势站起来醒盹,伸手抹了把脸,侧耳听了监控里三纸无驴的长篇大论片刻,随即微笑起来:“最近你们俩倒不吵架了,挺好。” 骆闻舟:“有什么好吵的?” “那谁知道?”陶然笑了起来,“不是你们俩在花市区分局门口一见面就炸着毛一路掐回来的时候了?你还让人给他贴了张罚单。” 骆闻舟:“……” “我早跟你说了,”陶然叹了口气,依然习惯性地做和事老,“费渡真的挺好的,你对他好一分,他能默不作声地给你十分,虽然偶尔嘴欠,但很多事他不会真的跟你计较,不然当时撞坏的那辆跑车他就不会轻易算了。” 陶然说完,做好了骆闻舟会报之以冷笑的准备,谁知等了好一会,骆闻舟一声没吭,还简短地“嗯”了一声。 陶然:“……” 最近地球上都发生了什么?怎么每天睁眼世界都不一样! 这时,监控里苏落盏突然站了起来,她整个人往前一凑,几乎趴在了小桌上,用肢体语言打断了费渡的思想教育。 苏落盏轻声问:“你觉得我只是被人利用的吗?” “许文超已经逮捕归案了,”费渡正色说,“虽然还有点问题不明确,不过应该很快就能审出来。” 苏落盏充满神秘地笑了起来。 “如果你愿意指认他,当然也……”费渡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一下,随即他摇头失笑,“算了,你指认有什么用——你还想吃点别的吗,我让人去买?” 苏落盏不理睬,追问:“为什么我指认没有用?” “因为你是小孩啊,”费渡理所当然地说,“小孩又不能作证,这是一起性质很严重的案件,你说了他们也不会当真,当真了也不能让你上法庭——但是笑姑娘,有一点,我还是得说,你就算再害怕,动手伤害其他小朋友也是不对的,当时你还拿着刀,知道那有多危险吗,可能一不小心就……” 苏落盏骤然开口打断他:“也许是我一不小心,没能杀掉她呢?” 费渡垂目看着她,似乎愣了愣。 苏落盏伸出一根手指,反复转着自己鬓角的发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好像是个抛出了诱饵的猎人,等着猎物上钩。 费渡“严肃”起来,把手机扒拉到一边,正襟危坐地看着苏落盏:“我知道对于一些受过伤害的孩子来说,说服自己是受害人很难,你们可能错误地认为,只有坏人很酷,只有坏人才有本事,受害人都是柔弱愚蠢又活该,甚至会对那些做坏事的人进行盲目的模仿,但……” “受害人本来就是柔弱愚蠢又活该。”苏落盏朝他做了个鬼脸,“像羊一样,只会咩咩叫,又傻又笨,一骗就走,一碰就尖叫,一杀就死,完全没有活着的价值。” 费渡拧起眉,惊怒交加瞪着苏落盏:“你怎么能这么想!” 从他一直把她当成愚蠢的小孩子,试图“教育”她的时候,苏落盏心里就有一把饱含戾气的焦躁,恨不能撕开对方那张温和的脸,直到此时看见他神色一变,那股焦躁才少许缓解,无端觉出些许说不清的快意。 “反正我是无论怎么样也不会判刑了,对吧?”苏落盏得意洋洋地看着费渡,“那些羊真的很傻,说什么他们都信,你去接近他们一次,第二次他们就把你当朋友,随便带他们去哪都会跟来……哈哈,我要笑死了。” “苏落盏,”费渡嘴唇微微有些颤抖,“你不要胡说八道!” 苏落盏还没有机会看见曲桐的父母收到那段录音后是什么表情,光想一想,她就已经心痒难耐,此时自动把对面那年轻“警察”的痛苦和不忍嫁接到了她的想象上,她兴奋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我没有胡说哦,”她天真无邪地用脚尖轻轻踢着地面,“这是我妈妈教我的,她说别的动物遇到危险,要么会战斗,要么会逃跑,只有小羊不一样,它们只会吓破胆子,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谁叫跟谁走。不过我妈妈也是一只羊,也很蠢,我偷看过她的日记,她像我一样大的时候也吓破过胆子,从那以后连自己的签名都不敢留下。” 费渡:“……什么签名?” 苏落盏十分俏皮地伸出一只手,模仿着电话听筒,放在自己耳边:“因为保护她的‘骑士’死了,所以她再也不敢了。” “骑士?” “超肉麻的吧?”苏落盏轻蔑地笑了起来,“其实只是个关系好的‘食客’而已。我们家里的人就是靠狩猎而生,除了抓‘小羊’,我妈什么都不会,后来她老了,连正事也干不好了,只能靠我养活……呼,她可总算死了。” “……够了,别说了,”费渡艰难地说,“你才多大?” “我七岁就会了,”苏落盏很高兴地冲他抿着嘴笑,“我妈用我抓来的小羊招待客人,有时候也让我陪着客人出去‘打猎’,吃完带回家,剩下的事,客人就不用管了,她自己会处理,这是从她妈妈那学来的手艺。” 监控前的骆闻舟站了起来:“去查苏筱岚那个烂酒鬼妈!” 刚进来的郎乔听了这句吩咐,又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陶然一身的瞌睡已经全然不翼而飞:“什么意思?那孩子是说,苏筱岚的母亲当年就是以贩卖雏妓为生,吴广川只是她的客人?还有,为什么我们问她的时候她一言不发,费渡不问她却偏要自己说?” “你们拿她当嫌疑人,是警察的态度,”骆闻舟注视着屏幕,轻轻地说,“费渡拿她当‘天真的孩子’,是‘家长’的态度,所以她下意识地要寄‘录音’给他。” 只有费渡能吸引她聊下去,不是因为他当问题青少年的经验更丰富,而是对苏落盏实施抓捕的时候,只有费渡用了“正确”的态度。 “不可能,”费渡猛地站了起来,不小心碰到了小木桌,它“咣当”一声响,又重重地落在地上,“当年的凶手是吴广川,吴广川已经被受害人家属刺死了,那以后再也没发生过……” 他说到这,猛地一顿,突然睁大了眼睛,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你不知道而已呀,”苏落盏欣赏着他的表情,“不过那个叔叔确实不冤,我妈妈喜欢他,可他也是个大人渣,有我妈妈一个不满足,还是会喜欢那些蠢羊,她嫉妒得要发疯,所以发明了一种‘好玩’的签名。” 费渡:“你和许文超也是同样的关系?” “才不是!”苏落盏不满地叫了起来,轻蔑地说,“他算什么?他也配吗?他顶多就是个临时清洁工!” 费渡陡然提高了声音:“那你为什么要往曲桐家里寄录音!” 苏落盏笑嘻嘻地把双臂撑在身侧。 “好玩呀。”她说。 “老大!苏筱岚的母亲名叫苏慧,早年没上过几天班,单位就倒闭了,失业在家染上了酒瘾,经营过一家‘棋牌室’,有一辆二手的进货车!” 第53章 亨伯特·亨伯特 二十 “棋牌室的旧址扒了盖、盖了扒,早就翻盖成商务楼了,要是尸体真藏在那,盖楼的时候几次平整地面,不可能翻不出来。至于其他的,时间实在太久远了,那会档案都不齐全,短时间内也查不着别的什么了。”郎乔隔着监控看了一眼双手托腮的苏落盏,又是一阵恶寒,“以及这个小神经病说的话到底可信不可信?” “只能参考,我看这孩子有点表演型人格。”骆闻舟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监控,沉吟片刻后,他说,“但作案手法基本清楚了——由成年人和少女协同作案,先是跟踪目标人物,然后由成年人在适当的情况下露面,做点什么让受害人害怕,少女再露面,在这种情况下取得受害人信任,一两次接触后着手骗走受害人。” “我搬家的那天,晨晨确实被跟踪过,”陶然想了想,说,“如果费渡当时察觉到的那个跟踪者就是这个协同作案人……” “假设他是嫌疑人a,”骆闻舟抽出了一张a4纸,在字母外面画了个圈,“然后我们姑且认为,西岭诱拐曲桐一案中,开车的成年男子是b——a和b是否是同一个人,我们暂时不确定,但我个人倾向于不是。” 郎乔问:“为什么?” “犯罪频率,”骆闻舟用笔帽敲了敲桌子,“如果嫌疑人a从陶然搬家那天开始就在跟踪晨晨,一直到昨天晚上为止,时间已经过去接近一个月了,且不考虑这个a是否有精力在一个时间段同时跟踪两个活动范围不重合的女孩,就算他可以,一个有耐心跟踪受害人一个月之久的人,五天之内连犯两起案子,也未免太密集了。” “然后是这起案子中的第三个人,许文超,曲桐案发当晚,他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所以我们知道他肯定不是b,那么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骆闻舟写下了一个“许”字,又写了一个“苏”,在两个字之间画了一条线,“苏落盏把晨晨迷晕之后,绑在了苏家旧宅,自己没事人一样地回了家,她既不怕晨晨醒过来跑了,也不怕她弄出什么动静,被人听见……”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同伙会去苏家旧宅接手!” “但是这个同伙没有去,直到苏落盏被少年宫老师的电话惊动,亲自跑到苏家旧宅去确认晨晨有没有被领走,然后她给许文超打了两通电话。”骆闻舟把许文超和苏落盏之间的线加粗了些,往下一拖,分成了两个叉,“张雨晨那天晚上吓坏了,我们暂时不参考她的证词,仅就以上这些信息判断,这件事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许文超就是跟踪晨晨,意图诱拐她的嫌疑人a。”骆闻舟顿了顿,“第二,许文超和苏落盏是‘代理人’关系,苏筱岚病了很久,而有一些事是苏落盏无法独立完成的,她需要一个大人。” 许文超第一次被警方传唤的时候,他本人很意外,因为全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纰漏,对所有的问题,他的回答都非常小心,宁可让自己显得反应有一点慢——这时,很可能是他还不知道苏落盏往曲桐家里扔录音的事,他也没料到警方会把这起案子和二十年前的那案子联系起来。 但是陶然在和他谈话过程中打草惊蛇了,许文超很可能是通过这场问话,推断出了苏落盏做了什么,在警方开始跟踪他以及接到苏落盏两次电话后,做好了自己再次被逮捕的准备,同时准备好说辞。 “你的意思是,”陶然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许文超就像刚才那女孩话里提到的,他是个‘临时清洁工’。” “临时清洁工……不……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郎乔猛地扭过头去看骆闻舟,“他是处理……那曲桐呢?难道真就没希望了?” “昨天晚上,苏落盏把晨晨绑在了苏家老宅,本应由许文超接手,但许文超被我们传唤配合调查,没去成。”骆闻舟没理会她的问题,眼皮也不抬地说,“而苏落盏卧室八音盒里的布条上发现了大量血液,但法医在苏家旧宅并没有检查到匹配这个出血量的鲁米诺反应,也就是说,苏家旧宅很可能只是个临时中转站,真正的犯罪现场不在那。” 陶然:“那真正的犯罪现场会在哪?” “等等!不……你们等等!”郎乔慌手慌脚地从一打资料里抽出了一张,“你们是不是弄错什么了?许文超,这个人二十多年前就读贵得要死的私立中学,长大以后玩得起摄影器材,现在他作为一个自由摄影师,有房有车没贷款,真挺有钱的。我说句不太合适的话,只要你有钱,哪怕你是个真变态,也能通过一些渠道买到你想要的东西——他犯得上和苏落盏合作,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吗?他又不缺钱,这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一句话把几个人说得都沉默了。 对——在一个中产、甚至更富裕一些的家庭里长大,父母双全,成长过程堪称顺风顺水的男人,为什么会和苏家人搅在一起? 如果不是苏落盏为了“好玩”模仿当年苏筱岚的“签名”,往曲桐家丢录音,以及他先后两次自己不慎露出马脚,谁会认为他有什么问题? “骆队,”这时,一个刑警探头进来,“最早来的那个姓郭的大爷找你呢。” 郭恒等在乱哄哄的接待室外,不知是谁看他可怜,给他搬了一把椅子,正对着值班室的后门,值班的警察不知跑哪帮忙去了,电视都没顾上关,有些寒酸的屏幕上,一个本地频道正在报道头天晚上那场轰动的少年宫营救行动。 郭恒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佝偻的后背下意识地挺直,摆出了一个正襟危坐的姿势——监狱里会组织囚犯集体看电视,一般是新闻联播和思想教育,管得严的地方,就会要求他们用这种标准坐姿看电视。 二十年的牢狱生涯,把当年的青壮年男人,变成了一个再也不能自由自在瘫沙发的老人。 骆闻舟轻轻地叫了他一声:“郭叔。” 郭恒下意识地一挺腰,好像在检查自的坐姿,随后回过神来,他的眼角落寞地垂下来,原本绷紧的皱纹此起彼伏地出现。 郭恒叹了口气,低声说:“耽误你工作了,我就是……看见来了这么多的人,一直有点担心,我当年杀吴广川,有没有可能是杀错人了?” 骆闻舟迟疑片刻,从兜里摸出两根烟,点着递给了郭恒一根:“您还记得当年您救下来的那个女孩吗?” “记得,”郭恒立刻点头,“挺瘦,看着比菲菲大一点,漂漂亮亮的一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 骆闻舟:“苏筱岚。” “对对,就是这个,”郭恒珍惜地把烟凑在嘴边,吸了一大口,含在嘴里往下咽,不舍得吐出去——可能也是监狱里落下的毛病,“唉,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样了,我刚出来的时候,想过去看看她。可是后来一想,人家可能都结婚有孩子了,谁还愿意记得那些破事呢,还是不要打扰了吧。” 郭恒说着,总是显得十分忧虑而愁苦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不瞒你说,这二十年来,我一直都觉着自己问心无愧的一点,就是万一我当时怂了,没敢动手,那女孩说不定也没命了,蹲几年号子,换一条命,想想也挺值的不是?” 骆闻舟嘴唇微微动了动,看着郭恒的侧脸,简直不知该要从何说起。 难道要告诉他,“你可能真的杀错了人,你救下的那个女孩才是真正的凶手吗” ? 那这老男人可悲的半辈子、板正的坐姿与矜持的烟,不都成了荒诞不经的笑话吗? “骆警官,”郭恒又想起来,忙问,“你还没告诉我呢,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吴广川到底是不是凶手?” “郭叔,我想先请您帮我仔细回忆一件事,”骆闻舟伸手撑住他的椅子背,“您看着我,好好想想,您当时——就是动刀的那一天,到底是怎么找到吴广川的?” 郭恒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有此一问:“不就是有个男孩子……” “他‘呼’了您,这个人是锦绣中学的一个男学生,名叫许文超,跟您一起调查跟踪过吴广川,这我都知道——您还记得许文超呼您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 郭恒叼着烟头,皱起眉,回忆了好半晌:“好像——好像说的是‘他把她带走了,在学校里’,对,就是这句,说得很隐晦,一个名字也没有,我当时看完,整个人头皮都炸起来了,赶紧找了个公共电话,把电话给他打了回去。” 骆闻舟微微一愣:“您给他回电话了?然后呢?您说细节。” “然后我问清了情况,到学校门口找他,”郭恒说,“那个男孩领着我往吴广川家的方向走,后来的事,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骆闻舟微微眯起眼:“也就是说,许文超当时在等您的电话,他是在哪里等的?” “学校附近,”郭恒说,“锦绣的基建做得好,周围一圈新建的电话亭,他一般都是这样联系我。” 骆闻舟:“您赶过去找他用了多长时间?” 郭恒:“也就五六分钟。” “许文超先是给您的呼机发了信息,又等您的电话,沟通明白以后,您花了五六分钟的时间赶到锦绣中学附近找他,之后你们才一起出发,对吧?这前前后后有十分钟了吧?”骆闻舟见郭恒点头,才继续说,“你们俩看见了吴广川,你让许文超去找人,自己跟踪到了吴广川家门口,对不对?你们看见吴广川的地方和他家有多远?” “没多远,一拐弯就是,”郭恒算了算,“也就比五十米长一点……不到一百米。” “吴广川从学校带走苏筱岚,回他家,你们也是从学校附近出发,你们是怎么在耽搁了接近十分钟的情况下,赶在吴广川前面到达他家附近的?” “那孩子带我超了近路。”郭恒说,“吴广川那孙子肯定不敢走大路,他应该是从后门走的,得绕一大片居民区,我们俩是从那片居民区里直接穿过去的,走的基本是一条直线——那会儿住宅小区都有外墙,但是不太高,上面有‘蝴蝶瓦’弄出来的空花墙,我在墙后面,正好看见吴广川拉扯那女孩子,当时确实也是年轻,把男孩打发走,我就直接翻墙跟了过去。” 骆闻舟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小本:“您能把刚才提到的几个位置大致画给我吗?” 郭恒迟疑了一下,一边想,一边删删改改地画了个草图给他:“怎么了?你为什么问这个?到底怎么回事?” “我还不知道,”骆闻舟轻声说,“郭叔,这个事查到现在,可能有一点出乎意料,您能接受吗?” 郭恒缓缓地扶着椅子背站了起来。 “我们尽快给您一个交代。”骆闻舟撂下这一句,大步走了,把郭恒画的草图扯下来塞给等在旁边的陶然,“能不能查到当年这是什么小区?现在还在不在?” 陶然把纸片颠来倒去地看了一会:“吴广川的家早不在了,之前咱们怀疑这案子和二十年前的案子有关的时候,当年的犯罪现场就有同事排查过了,锦绣中学早搬走了,吴广川当时住的那地方建了体育馆,不过这片小区好像……我去现场看看!” 费渡缓缓地走了过来,骆闻舟不必回头都知道是他——因为眼下整个燕城市局都忙疯了,来往的人全是一路小跑或是疾走,只有他的脚步声还是一如既往的慢条斯理。 费渡用衣角擦了擦镜片,重新把他那副眼镜架在了鼻梁上,整个人的气质顿时一变,从一个“情深义重”的小青年原地化身成一只衣冠禽兽——反正他要是以这个德行去见苏落盏,肯定半句话也套不出来。 费渡懒洋洋地拖着长腔说:“你知道‘福源怀念堂’吗?” “‘福源’殡仪馆的怀念堂?”骆闻舟一愣,“不是寄存骨灰的地方吗?” “苏筱岚的骨灰在那,”费渡说,“许文超帮着收敛的,据说她生前一些随身物品都跟着骨灰盒放在一起,我推荐你跟我去看看,也许有用得着的东西。” 骆闻舟若有所思地皱起眉:“苏落盏说了什么?” “怎么可能,那小丫头狡猾得要命,她是不会透露这种细节的——这是我猜的。”费渡说,“我刚才一直在想,面对一帮又懦弱又胆小的跟踪狂客人,让他们闭嘴保密可不容易,除了满足他们的欲望,最起码也要留着他们的把柄,这个把柄保存的地方必须得讲究。最好能像银行的保险柜一样,到处有监控,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同时还要‘安全’,不能像银行一样都在自己名下,一旦被警察控制,轻易就会给翻出来——如果是我,我会觉得骨灰寄存处是个挺理想的地方。” “福源的怀念堂据说管理很严,只有当时办理了寄存手续的亲属刷卡才能由工作人员领着进去,探视悼念都需要持卡人预约,和墓地不一样,现在有些墓园管理太松散了,什么人都能进去晃。” 骆闻舟:“……” 别人的把柄没找到,他自己的把柄倒是随着那捧小白花落在了墓园里。 “没别的意思,”费渡摊手一笑,“否则许文超既然操办了苏筱岚的丧事,为什么不给她买个墓地呢?许文超应该不至于拿不出这点钱吧?怎么样,能劳驾骆队当一回司机吗?” 一个小时后,骆闻舟把车停在了市郊的殡仪馆门口。 周围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灵车,背山,十分幽静,整个殡仪馆笼罩在大山的影子里,阴沉沉的,只有冲天的烟筒冒着白气,是火化的烟灰。 费半残探头看了一眼,一只手去推车门,却发现司机还没开锁,费渡轻轻敲了一下车门,提醒骆闻舟,就听见旁边的人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你昨天晚上什么意思?” 第54章 亨伯特·亨伯特 二十一 费渡先是一愣,随后好似十分不以为意地往后一靠,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反问:“嗯?” 他这一靠,就很有花花公子的意思了,嘴角要笑不笑地舒展着,侧头看着骆闻舟,明知故问:“我昨天干什么了?” 骆闻舟:“……” 他发现自己贱得发毛,比起费渡这种暧昧不明的诡异态度,他还是更习惯在脑门上贴着“找揍”俩字的费渡。 两人独处时,如果其中一个有气急败坏的前兆,另一个人就很容易蹬鼻子上脸。 骆闻舟短暂的沉默让费渡误以为他说不出话来,觉出了兴趣,忍不住又逗了骆闻舟一句:“昨天我义务给诸位警官送温暖,骆队又准备给我申请一面锦旗吗?” 他说着,略微凑近了骆闻舟一点,眼珠里折出了深浅不一的光,自瞳孔往外,层次分明地一圈一圈扩散出去,像一片被定格的涟漪:“这回打算写什么?我想想……” “费渡,”骆闻舟突然人五人六地开口说,“你再这么撩闲,我会认为你对我有‘不方便说的企图’的。” 费渡:“……” 因为关系特殊,骆闻舟在他面前一本正经的时候居多,时间长了,总给费渡造成一种“这个人要脸”的错觉。 费渡一愣之下,来了个“敌进我退”,他回头看了看窗外色调深沉的殡仪馆:“骆队,你确定要在这种环境里和我讨论这么不正经的问题吗?” “除了不正经的问题,我还有正经的问题,”骆闻舟说,“你是打算九月份开始就当甩手掌柜,把你们那万贯家财扔给别人管吗?” “这就不用操心了,我有靠谱的团队,”费渡一耸肩,“都不用太靠谱的,比我靠谱一点就行——就算我退出日常经营,公司的重大决策还是需要来找我签字,我的控制权还在,再说,就算真散摊子……” “剩下的破铜烂铁拆一拆卖了也比我们基层公务员一辈子的工资高,括号含退休金,以人均寿命二百五十岁计算——对吧?”骆闻舟截口打断他的炫富,“别扯淡了,你爸刚出事的时候,你都还在上学呢,虽说你念书也念得稀松二五眼吧——那会你怎么不肯相信那个‘靠谱’的团队,老老实实地当个每年吃分红的股东呢?” 费渡抬起头,从后视镜里撞见了骆闻舟的目光,那男人的目光深沉,带着直白而且不见外的严厉。 “你接你爸的公司不是为钱,你在调查他,”骆闻舟肯定地说,“按照这个推断,你现在考燕公大也是同一个目的,是为了什么——或者我应该说,你为了谁?” “可能是为了泡你?”费渡面不改色地说,“也许是我突然变了口味,开始垂涎骆队这种……唔……正经八百的冷门性感?” 费渡这个孙子,满嘴没一句实话,弯弯绕绕,虚虚实实。 他眯着眼睛,目光很有侵略性地扫过骆闻舟挺直的鼻梁和略有棱角的嘴唇,好似随时准备亲上来,带着一点鼻音轻轻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念书念得很稀松,骆队,除了偷偷送温暖之外,你还关心过我的成绩单?” 骆闻舟:“……” 他从鼻子里喷出口气,打开车门锁,在那货充满玩味的注视下,毫无预兆地一伸手,粗暴地揪住了费总那很有设计感的衬衫领子,破坏了此人大尾巴狼似的坐姿。 “第一,”骆闻舟严肃地说,“本人的帅,从来都广受社会大众认可,属于美男子的不过时经典款,认为我冷门,只能说明你读书太少,孤陋寡闻。” “第二,”他的目光扫过费渡吊着石膏的手,露出一点惨不忍睹之色,“啧,宝贝儿,我也是有些年没见过敢于像你一样大言不惭的货色了,就你这小样儿,想泡我?你还是先多泡泡牛奶补点钙吧,费总!” 说完,他一指车门,对费渡说:“滚下去。” 费总在各种撩骚场合无往不胜,头一次遭到这种生硬的挫折,一时感觉十分新鲜,他作为一个伤残人士,半身不遂地被骆闻舟轰下了车,用跃跃欲试的目光打量着骆闻舟的背影,暂时偃旗息鼓下来,闭了嘴跟着他赶往怀念堂。 怀念堂里气氛肃杀,里面装的制冷系统可能不是空调,是冰箱。 一进门就有一股森森的凉意席卷而来,几个工作人员分外狐疑地查实了骆闻舟的证件,不明白警察为什么要来查骨灰盒。 “您要看点什么呢?”怀念堂的管理员一边刷卡领他们进去,一边说,“我们这没有违法乱纪的,就有作祟的,什么时候咱们人民公安的业务范围这么广了?” 骆闻舟这会其实只是表面上镇定,刚刚吃了某个人火力全开的一通撩拨,那货沙哑的尾音好像还在他耳边转来转去,转得他心浮气躁,只想让全世界都闭嘴,因此没好气地接了一句:“万一有人在骨灰墙里放炸弹呢?” 寄存室的管理员震惊地看了他一眼,明显是把骆闻舟当成了一个创意型变态。 寄存处是一整面墙,一个一个的小格从最下面一直罗到房顶,苏筱岚在一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水晶相框里。 “c区106——苏筱岚,”管理员核对了一下人名,“就是她,女儿和未婚夫放在这里的,有什么话您可以问,我回避了,二十分钟以后我再进来。” 说完,他双手合十,冲苏筱岚的照片鞠了一小躬,迈开腿回避了。 骆闻舟拍开费渡去拿苏筱岚照片的手,从兜里摸出了一副手套,先检查了水晶镜框有没有夹层,见没有什么异常,这才回手递给费渡,又去翻骨灰盒旁边的“随葬”物品。 “这张照片很有意思。”费渡说。 “太有意思了,”骆闻舟边翻边说,“和二十年前存在我们局档案室里的是同一张。” 临时寄存骨灰盒的小盒子空间不大,亲属放了什么东西也一目了然,除了那相框以外,骆闻舟从里面翻出了一条旧裙子,还有薄荷烟、口红等看起来像女性贴身物品的常规随葬品,都没什么价值。 “所谓纪念死者,其实都是活人的仪式,祭奠时,摆放的照片往往代表了死者在活着的亲友心里的形象——如果是和死者朝夕相处的人,放的往往是死者的近照,如果相隔较远,平时见面机会不多的亲友,则会放有纪念意义的照片。另外,少数死者自我意识比较强,过世后亲友尊重他们,会按照遗志挑选他们自己最满意的照片,通常代表了死者一生中最大的成就。一般也就是这几种情况了。”费渡轻轻地在水晶相框上敲了一下,“所以苏筱岚一生中最有价值的时刻就是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吗?然后呢,在某个人眼里,她等于已经死了吗?” 骆闻舟正检查自己有没有遗漏的地方,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突然响了。 突兀的“五环之歌”在曲折的寄存室内来回震荡,回音高低起伏,活生生地荡出了恐怖片的效果,骆闻舟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方才那位声称“回避”的管理员神出鬼没地探出头来,幽幽地说:“要关静音啊,警官,公共场所,注意素质,你这样很打扰人休息的。” “这位大哥,”骆闻舟带着杀气说,“我要是没素质,你现在肯定已经躺在地上了。” 管理员不敢和野蛮人讲理,倏地缩回了脑袋。 骆闻舟面有菜色地在阴风阵阵里接起电话:“陶然,查出什么了?” “当年那片小区还在,”陶然在烈日炎炎下扯了扯制服领子,借着打电话的功夫,一个箭步蹿到了树底下避暑,拿出一张复印的旧地图不住地扇,“我快烤化了——这小区名叫‘向阳小区’,是二十多年前最早的那批商品房,在当时看还是比较高档的,我听附近下棋的大爷说,以前锦绣在这的时候,好多有钱人家的学生都在这租房。” “那堵院墙呢?”骆闻舟问,“按着郭恒的说法,当年他透过那堵墙上的镂空,能看见吴广川家,大概在哪,你们能定位吗?” “这一片早就改建得妈都不认识了,你可真会给我们出难题啊老大。”陶然喘了口气,十分不讲究地用袖子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见不远处挥汗如雨的同事冲他招手示意——他们从附近的建筑工地请来了几个测绘工,以向阳小区作为基石,按着旧地图上的比例量,生生在面目全非的原地勾画出了当年的旧迹。 马路已经拓宽过一倍多,原来吴广川的家已经被大马路填平了,幸好盛夏午后大街上人烟稀少,两个警察一人举着一根木头塔尺,相聚一米五站在马路中间,还原了吴广川家的大门。 陶然沿着荒草丛生的向阳小区围墙走了一段,对骆闻舟说:“我觉得这个位置应该是在七号楼和八号楼之间——根据郭恒的描述,这个位置正对拐角,而且能窥见几十米外吴广川的家……这地方不好找啊闻舟,老楼原来建的自行车棚在这边,就一个不到一人宽的小过道,我进来都要侧身——许文超当时轻车熟路地带着郭恒钻进来,你说他是怎么找到这的?” 话音没落,一条信息已经同步群发到了他们俩的手机,是郎乔。 郎乔到锦绣中学里翻出了学校保存的旧档案,查到了许文超初中时在学校登记的联系地址——向阳小区八号楼,三单元201。 陶然捏着手机,转头望向旁边外墙斑驳的旧楼房,继而飞快地从小缝里钻出去,转身跑上了八号楼的二楼,楼道里常年打开的窗户已经锈住了,上面是一层经年日久的油污,正好和“201”室的主卧窗口方向一致。 陶然睁大了眼睛凑过去看,正好从窗口看见了他那两个举着塔尺的同事,他们身后几米处摆了几块石头,代表吴广川家的地下室——过去老房子的地下室很多都独立出租出售,因此大多不是封闭的,也有窗户,围着房子一圈会罩铁栅栏,铁栅栏外再摆好花坛,以防有人掉下去,也能防止别人窥视。 二十年前,这座城市还没有那么浮夸,过了夜里九点,街上已然人烟稀少,没有那么多昼伏夜出的夜猫子。 某些只能活在黑暗里的人小心翼翼地探查着周围,确定已经夜深人静,才剥下伪装的画皮,拿出自己漆黑的骨头与欲望,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尽情放肆。 那时会不会有一双居高临下的眼睛,刚好能越过花坛,从那命运似的角度里窥见一切? 陶然一身热汗与鸡皮疙瘩并行,三步并两步地冲进了八号楼的家委会,把工作证拍到工作人员桌上:“劳驾帮我看看,三单元的201房主是谁,近几年有没有交易过?” “201?”工作人员翻了翻登记记录,“没有啊,一直都是原来的房主。” 陶然急喘了两口气:“姓许吗?” “不姓许,姓孙——老两口,”工作人员偏头找旁边的老楼管确认,“是吧赵姐?” “是啊,年纪不小啦,有个女儿,女儿都快四十多了吧?”旁边的中年女人倒了杯水给陶然,陶然勉强道了声谢,心里不免有点失望——他刚才也不知怎么了,在那楼道里突然有种没来由的感觉,仿佛隔壁那间201室里有什么,原来是神经过敏。 陶然正打算开口告辞,就听见那倒水给他的中年人又说:“人家女儿有本事,出国定居,前些年把父母也一起接走了,那会我还跟他家大伯聊过天,说是临走之前想把房子卖掉——后来怎么回事?不知道是没找着合适的买主还是怎么样,我看也没有过户给别人——不过也可能是租出去了,水电费什么的一直有人交……” 赵姐说到这,突然不知想起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尴尬地和旁边的同事对了个眼色。 陶然一愣:“大姐,你知道租户是谁吗?” 赵姐打了个“哈哈”,目光十分不自然地往下一瞥:“不知道,没怎么碰上过,现在水电都是自己买,业主们没事也不来找我们。” 陶然的目光转向家委会办公室墙上大字帖的“排除安全隐患,严厉打击群租房”行为,神色一绷,故意问:“等等,你们这不会有违规群租房吧?” 两个工作人员脸色同时一变,赵姐连忙辩解:“不不,那家人运气也不太好,租户总是换来换去,不是群租,绝对不……” 陶然猛地站起来:“钥匙给我!” 不良物业收钱默许旧小区里私自搭建群租房,可“201”人来人往,真的是群租房吗—— 此时,骆闻舟已经给“苏筱岚”抄了个家,一无所获,无奈地回头看了费渡一眼:“费总,你偶尔也不靠谱啊。” 费渡毫不忌讳地靠在骨灰墙上:“你要不要先把最后一个地方查完再来判断我靠不靠谱?” 他说着,一伸手,直接把苏筱岚的骨灰盒抱了出来,上面两层的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好似解情人衣服似的,手指轻轻一挑,绸布已经迫不及待地脱落下来,露出里面方方正正的实木盒。 骆闻舟:“……” 第55章 亨伯特·亨伯特 二十二 “你让我翻骨灰盒……里面。”骆闻舟不知该调动什么表情面对费渡,只好给了他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你确定许文超有你这么变态吗?” “我觉得你们‘常态人’的这个观点很有意思,”费渡把苏筱岚的骨灰盒塞给他,“一方面觉得这东西是某个凡人的象征,一方面又赋予它非凡的意义,比如神圣、晦气、不容亵渎、不能碰……不管她生前是什么人。” 小小一个盒子,分量还不轻,骆闻舟接过来以后运了好几口气:“仪式感和忌讳是因为要敬畏生死——我告诉你费渡,这里面打开以后要是除了骨灰什么都没有,我就把你塞进去。” 他说完,把小盒放在地上,一咬牙揭开盒盖,拽出里面鸡零狗碎的稀湿剂和泡沫,顶着一身鸡皮疙瘩,拆开里面装骨灰的布袋,硬着头皮伸手拨了几下。 突然,骆闻舟一愣,他与费渡对视了一眼,继而小心翼翼地从一堆灰烬里扒拉出了一个密封的塑料袋。 费渡笑了:“看来我不用进去了?” 骆闻舟小心地隔着手套,把塑料袋外面的灰抖落干净,发现里面是一个很袖珍的旧笔记本,大约比六十四开大一点,粉色塑料皮,非常富有时代特色。 苏筱岚的字居然写得不错,一些连笔有几分大人的油滑,纸页间涂了很多不知所谓的装饰——圆珠笔画的骷髅头,红水笔抹出来的一团“血迹”等等,看起来十分压抑,到处都是不通顺的句子和感叹号。 “x年x月x日,贱人让那个胖子来弄我,自己在门口数钱。我要杀了她!揪出她的舌头!!用洒(酒)瓶杂(砸)碎她的脑子!!!” 骆闻舟刚一翻开笔记本,就被这么一句撞进了眼里,他不动声色地抽了口气,眉头拧紧了一圈。 “x年x月x日,邓颖来了!突然下大雨,没打伞,她以前来过我家,跑来躲雨,我家有人在,那个人喝醉了!(后面是乱七八糟的一整页墨迹)贱人帮着酒鬼把她托(拖)进了屋里,她完了!” “x年x月x日,警察来学校,找邓颖,问了好多人,没问我,因为我那天请假了,邓颖在我家厕所里。贱人说,不处理她,我们都得完。” “x年x月x日,贱人把邓颖装进冰箱,拉走了,和人说是批发冰棍去。冰箱里臭的要死,我吐了,贱人又打我。” 费渡问:“邓颖是谁?” “不知道,”骆闻舟浓墨重彩的双眉好像绷紧的弦,压着声音说,“这个时间段,苏筱岚才上四年级,我们没找到符合条件的受害人,给排除了——如果这是第一个遇害的孩子,她应该是意外闯进来的,不见得具备之后那些特征。” 二十四年前,一个盛夏的傍晚。 四年级的女孩邓颖放学回家,突然天降疾风骤雨,她没有拿伞,冒着雨跑了几步,实在狼狈,想起同班一个好朋友的家就在附近,可以去躲雨,而且好朋友这天据说是生病请假了,正好可以去探望—— 大片的槐花被雨打风吹去,柔软的暗香浸泡在满地的泥水中。 女孩没有手机,无法向任何人说明自己的去向,她临时起意,就奔向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岔道。 而那也许不仅是她一个人的岔道。 骆闻舟:“所以苏筱岚她妈应该就是从那以后,发现了女儿的另一个用途。” 费总不愿意大猴子一样蹲在地上,跟他围观骨灰盒里扒出来的小册子,就干脆坐在了旁边,支起一条腿,把受伤的胳膊架在上面,百无禁忌地背靠着骨灰墙。 他分出一半的神放在这件事上,另一半则放在骆闻舟身上,觉得这个人有点神奇,于是突然忍不住问:“苏落盏会怎么样?” “苏落盏?”骆闻舟骤然被打断思绪,奇怪地看了费渡一眼,“什么怎么样?” 费渡:“我是说她不会判刑。” “哦,对,收容教养——她这个程度,大概得三年,”骆闻舟翻了一页笔记,淡淡地说,“三年以后出来再看吧,到时候我会让辖区派出所多留神的。” “三年,”费渡一挑眉,“念个本科都不够,我以为她说‘好玩’的时候,会有人想冲进来掐死她。” “比较容易冲动的都被我支出去查案子了,没在监控室。” “那你呢?”费渡带上了几分不依不饶,“你们通宵彻夜地查,被一干受害人家属支得团团转,听完人哭又听人骂,非得能设身处地,才能无怨无悔地把这案子办下去吧?现在好不容易抓住了犯人,他们非但不老实交代,罪魁祸首之一还毫无悔改之心,客观上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骆闻舟扫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开始当警察的时候,你还在家看动画片呢,‘实习生’。” “我不看动画片,”费渡说,“只是偶尔打游戏。” 骆闻舟:“……” 他干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苏筱岚的日记里没有提到苏慧是怎么处理尸体的,你有什么想法吗?” 费渡用十分“居心叵测”的目光盯了骆闻舟一会,盯得骆闻舟如芒在背,很想找根针缝上他的眼皮,这才暂时放过他,配合地接上话音:“我吗?我首选分尸,因为我有车,而且那个年代没法查dna,剁碎一点,买几袋排骨,把尸体碎块和动物骨肉混在一起,沿着整个城郊的荒山野岭扔,就算运气不好,人体尸块被意外辨认出来,警方也很难确定这尸体是谁。” “如果是碎尸,苏筱岚的日记里应该会提到,”骆闻舟忽略了他兴致勃勃的语气,尽可能客观地说,“再说一个沉迷酒色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未必有碎尸的体力。” “那就想办法掩埋,最好是在一个绝对安全,确定永远属于我、我死之前都不会有人翻动的地方——如果是在国外,可以直接埋在自家园子里,不过在国内很难,咱们这种特殊的土地政策,埋一个尸体就相当于埋一个地雷,说不好哪天就炸了,不保险。” 费渡说,“所以只好再退而求其次。选一个尸体不容易被翻出来,即便翻出来,也不会有人在意的地方——比如一些乡下偷偷埋人的野坟地,或是长满水草的溺水高发区。” “现在仍然有一些乡村没有完全推行火葬,田间地头总有那种花圈堆一堆的坟,找新坟、或是因为什么刚挖开修整过的地方,再埋进一个人,土色不会引起怀疑,短期之内,那片地方通常也不会再被挖开。不过这得要求凶手对抛尸地十分熟悉。”费渡顿了顿,又说,“更方便的则是在人脚腕上系块石头,让尸体沉入水里,过一阵子,绳子就会和尸体一起腐烂,重物也会和尸体自然脱离,白骨则会被疯长的水草缠在下面,很有潜力成为下一个水鬼故事的主角。世界上发生过的任何事都会留下痕迹,智者千虑也必有一失,与其跟整个公安系统斗智,不如记得遵守一个犯罪原则——” 骆闻舟沉默着看着他。 “不要让尸体被发现,如果尸体有被翻出来的风险,那就不要让可能接触尸体的人认为有报警的必要。” 骆闻舟听了他这套理论,点了点头:“很有心得,不过也有操作难度——比如你好像晕血,话说回来,你为什么晕血?” 费渡的嘴角微妙地僵了一下,好像被这个问题噎住了,好一会,才略带几分生硬说:“知道原因就不会晕了。” 说完,他就不吭声了。 骆闻舟成功地用一句话把这位犯罪理论家变成了安静的花瓶,让他赏心悦目地坐落在侧,自己排除干扰,心平气和地继续翻看苏筱岚的日记。 “抛尸在水草丛生的溺水高发带,这个是有可能的,”骆闻舟静静地说,“苏慧的老家在平海县,平海一直是燕城的水库,里面什么样的河沟都有,她可以……嗯?” 骆闻舟原本在一目十行地扫苏筱岚的日记,大量细枝末节的日常部分都被他飞快地跳过,突然,他翻页的动作一顿。 那几页说的是学校里的事,苏筱岚戾气很重,这个贱那个也贱,感觉她生活在贱人星,周围没有其他物种。而引起骆闻舟注意的,是里面夹的一张照片,应该是在学校演出,六个女孩一同站在台上谢幕,一排细长的腿露在碎花小裙子外面。 其他五个人的脸部都被圆珠笔涂了,苏筱岚在最中间,微微抬着下巴注视着镜头。 碎花裙——对,她的日记里还没有提到碎花裙。 骆闻舟连忙往前翻了几页。 “x年x月x日,舞蹈老师大贱货,怕人说她拿钱(收回扣),让我们自己去买演出服,没有不能参加,贱人听说,用酒瓶打了我的后背。贱人还不去死!老师还不去死!!” “x年x月x日,明天彩排,我没有裙子。我在学校外面碰见了那恶心的胖子,围着学校转,我跟他走了,他给我买了那条裙子。” “苏筱岚第一次自愿出卖自己,是为了一条碎花裙子。”骆闻舟翻了一下日记的年份,“二十二年前,是我们统计同质案件的第一年,她从被迫协助作案转向了主动犯罪——她以前为什么没有寻求过帮助……你笑什么?” “男人、女人与同龄的孩子,她能选择谁——男人是恶心的‘客人’,女人是逼迫、虐待她的‘贱人’,至于小孩,邓颖死了以后,她在害怕之余,本能地避开和同龄人的亲密关系……一个性情阴郁不合群,发育较早,又不巧比较好看的小姑娘,会受同学欢迎吗?小孩子欺负起人来,花招比大人还多。何况她还那么嫉恨那些姑娘轻而易举穿在身上的小裙子。” 苏筱岚笔记本最后几页,那些愤怒的涂鸦渐渐没有了,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早熟的少女表现出了对这个人很明显的喜欢,尤其意外发现他居然是自己老师的时候,吴广川虽然也是“客人”,但性格温文尔雅,一方面他是老师,一方面又有不堪的欲求,他像一株从阴影里长出来的绿植,带着某种营养不良的忧郁气质,他迷恋少女,对苏筱岚时常表现出像恋人一样的呵护和宠爱。 “x年x月x日,今天去他家,去他家的事我不告诉贱人,也不要他的钱。他每个礼拜去我家两次,省得贱人给我找其他的活。” “x年x月x日,我喜欢他,他是我的骑士。” “x年x月x日,他说他想收养我,要想办法让我摆脱贱人。” …… “x年x月x日,贱人说他已经来半年了,算信得过的老客户,可以把‘羊’给他,我买了刀,我要杀了她!” “x年x月x日,贱人真的把‘羊’给了他,他居然要了!他居然要了!!我恨他!!!” “x年x月x日,我偷偷跟着他去了莲花山。” “x年x月x日,他在看别人,那个小贱人穿着一条碎花裙。” “x年x月x日,他住院了,我把小贱人骗进了他住的旅馆,把她绑成了一只羊,等他。” 后面是一大团乌黑的墨迹,好几张纸面扯破了,污迹中夹杂着几个横七竖八的“恨”,日记本快要翻到尾声,再也没有连贯的内容了。 大片的墨水污迹里,是震惊全市的连环少女绑架案中丧心病狂的尖叫电话,与剪成碎布条碎花裙。 求而不得的演出服在她的灵魂里打上了一条碎花裙的烙印,那原来并不是寻欢客们的执念,只是一个泥沼中的女孩再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自己灵魂沉沦的过程。 吴广川曾经拉了她一把,又一脚把她踩回到更无望的深渊里,郭菲身上那条被不幸的巧合沾染过的裙子成了铁打的牢笼,锁在她的骨血里,二十年不锈不坏、脱离生死,流传到下一代人身上。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黏在了塑料封皮上,骆闻舟感觉后面好像还有东西,轻轻一拉——一打照片稀里哗啦地掉了出来。 那些照片新旧不一,应该是偷拍的,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四壁贴满了隔音的材料,厚重的窗帘永远拉着,光线晦暗不明,每一张照片上都有一个不同的女孩,与一个不同的男人,披着人皮的禽兽们刚好都有非常易于辨认的正脸。 费渡却从中捡起了唯一一张模糊的照片。 那是一张老照片,光线极差,即使偷拍的人水平非常高,还是只能拍到一个大概的轮廓,远处的矮楼影影绰绰地陈列在夜色里,周边与黑暗化为一体,镜头居高临下,将焦点聚集在楼下花坛中,一棵原本种在那里的月季枯死了,留下一个小小的空档,正好够窥探的目光侵入。 纤细的少女被抵在玻璃上,双手无助地按着窗户,面孔模糊,后面有一个高大男人的影子—— “这是许文超在向阳小区租住的时候偷拍到的吴广川和苏筱岚吗?” 与此同时,陶然和一众同事推开了向阳小区八号楼3单元201的门。 空荡荡的房间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 厚重的窗帘拉着,陶然一把掀开,看见那扇曾经对准了吴广川家的窗户上被一张巨大的照片贴住了—— 那是二十年前的夜色。 第56章 亨伯特·亨伯特 二十三 昏暗的房间里,鲁米诺试剂喷洒过的地方泛起幽幽的荧光,地板、屋顶、门缝……大片大片的连在一起,无处不在,几乎就是一层让人头晕目眩的墙纸。 被移开的沙发缝隙里有没清理干净的陈年血迹,在一尘不染的浅色地板上格外触目惊心,不知沉冤多少年,终于重见天日。 墙上贴满了隔音材料,客厅正中间挂着一面照片墙,优美的田园与自然风光错落地陈列在那,充满了雅致的文艺气息——如果不是上面也镀着“荧光膜”。 卧室里则挂着一幅“牧羊图”,一米来高的大画框很有分量,有个现场的技术人员盯着它看了一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摘下来一检查,发现里面装了偷拍照相机,镜头正好从牧羊女的眼睛里往外窥视,这让画中少女脸上恬淡的微笑无端有了几分诡秘色彩。 卧室旁边紧锁的储物间里藏着各种需要法医来辨认的刀具与绳索…… 然而以上种种,都没有南向窗户上那副放大的照片令人毛骨悚然。 “陶副你看,他这窗户是那种老式的,分内外两层,中间拉了一层酒店常用的那种不透光窗帘,再把照片糊在里头这层玻璃的外侧,”检查现场的技术人员对陶然说,“这么着,外面就算是爆发太阳风暴,也能被这层防紫外线的窗帘挡住,不会有强光穿透相纸……啧,不过他这照片贴得真学问啊!” 照片被放大成微妙而精确的比例,在逼真的黑暗环境里,人站在这间屋里,真是晨昏不辨、日夜不分,乍一看,可能还以为玻璃窗外就是这样的夜景——那街道细而窄,老楼稀稀拉拉地立成几排,遥远的路灯尚在百米之外,花坛自由散漫地长着,娇花与杂草共生,不知怎么枯萎了一小片,从居高临下的角度,正好能看见枯枝中间有一团微弱的光,不知什么地方的光源反射到了那在花坛里若隐若现的地下室,地下室露出一角的小窗上,有一张少女模糊的脸。 这是重要证物,两个现场的技术人员小心翼翼地上前,把那照片连着玻璃一起卸了下来。 陶然拉开遮光窗帘,推开外窗,这一刻,他瞳孔微缩,在大太阳下面奔波出的一身白毛汗顿时潮水似的消退了—— 陶然霍然看见,窗外那堆用来代表吴广川家的塔尺和石头,与关上窗户后照片上对应的位置严丝合缝、如出一辙。 “陶副!陶副!”被大家留下审问物业的一个警队实习生三步并两步跑上来,在楼道里就开始嚷嚷,“物业承认了!说这间房子确实是群租房,但租户好像都不是常住,可能就是在附近工作的白领,过来睡个午觉什么的,物业的人说他们不怎么开火,水电用得也不快,应该不存在安全隐患,所以……卧槽!” “小心点,这是现场!” “别毛手毛脚的往里闯,躲远点!” 小青年在门口看见这“壮观”的房间,傻了眼,被同事们砸了一头数落。 “不存在安全隐患,”陶然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窗外,“房主能试着联系上吗?” “房、房主在国外,刚打了个电话,是空号,还得再想想别的办法。”实习生说到这里想起来了,“哦,对了,陶副,201的车位是占着的,有一辆suv!” 交管部门很快调出了那辆车的车主信息——既不是201室的房主,也不是任何一个和那起案子有关的人,登记的车主是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老头,除了户口还在燕城,已经搬到外地好多年了,接到警方电话,老头先是一肚子莫名其妙,直到听见警察问起车牌,他这才有点慌。 再一追问,才知道车牌虽然是他的,车却不是。 老人退休以后去了外地和子女一起生活,这边的车牌用不着,就干脆趁着这几年车牌号不好摇,私下租了出去,每年收点钱,也不麻烦,只要年检的时候露个面就行,租户连路费都给他报销。 “这……是不是得罚款啊?还是扣我驾照?”车牌主人不住地解释,“警察同志啊,我真没收多少钱,一年才两千多,不信我给您看合同……” “你们违法私自租赁个人车牌,还签了合同?”陶然听得十分无言以对,“那和你签合同的人是谁?” “哦……是个女的,叫苏……苏什么?哦对,苏筱岚!” 陶然挂断电话,蓦地转身:“从曲桐失踪当天一直到现在,查这辆车的行车轨迹!” “陶副队,这车没装gps和行车记录仪,只能看路网监控——曲桐家里收到录音的前一天,这辆车从南机场高速出过城,随后拐入燕港高速,两个小时后下高速上国道,又半个小时,从国道上驶出,拐到了监控范围之外,第二天原路返回,全程没有进入过加油站。” 也就是说,这辆车在离开国道后,并没有走太远。 “他离开国道时,附近都有什么?” “一些自然村……海滨疗养院、农家乐、油画村。” 滨海? 陶然凑近客厅的照片墙,其中一张照片拍得正好是夕阳下波浪冲刷海礁的抓拍。 “定位这面墙上的所有照片的拍摄地点,我们走!” 陶然他们出城,骆闻舟和费渡进城。 夕阳又开始下沉,暑气依然蒸得人睁不开眼,燕城市局总算消停了一点,骆闻舟回来的时候,信息登记工作已经基本完成,让家属们回家等消息,少数人或是住得远无家可回,或是纯粹的不甘心,依然在市局里徘徊,值班员和刑侦队只好安排他们先去食堂吃饭。 骆闻舟拧开一瓶矿泉水,又从郎乔办公桌上顺走了两袋速溶咖啡,对着瓶口倒进水瓶里,用力使劲摇了几下,速溶咖啡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凉水里将融未融,泡出了猎奇的颜色和更加猎奇的味道,然后他在费渡震惊的目光下一口喝了小半瓶:“看什么,我又没喝尿。” 费渡感觉视网膜的胃都疼了起来,仿佛自己的眼睛喝了一大口冰凉的香油,他赶紧移开视线,专注地盯着他们从骨灰盒里翻出来的照片。 “二十多年的,上百个失踪女孩,虽说加入他们的‘会员’标准可能比较苛刻吧,但五个嫌疑犯的数量是不是有点少?”费渡轻轻一弹手里的照片,“而且这些看起来都挺新,应该只是近几年的……” 他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 骆闻舟略带疑问地看了他一眼,费渡隔着一块眼镜布,小心地捏起了其中一张照片——那是个仰着头的男人,看着颇为斯文,四十来岁,长得还算周正。 每个被照片记录在册的人都有好几张不同角度的照片,应该是偷拍,然后把其中比较有辨识度的都留下了。那男人其他几张照片要么一脸猥琐的陶醉,要么神情狰狞扭曲,唯有这一张表情少一点,多少能看出是个人。 “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费渡蹭了蹭自己的下巴,“眼熟,但是想不起来,肯定不是公事上认识的,我收名片的时候我会刻意留意对方面部特征,事后记在对应名片的后面,省得时间长了想不起来尴尬;也肯定不是一起玩过的人,平时一起玩的就那么几个,即使带人来也不会带这种……乏善可陈的老男人。我对人脸的敏感程度很一般,一面之缘的人超过一个月通常就不记得了,那应该是近三十天之内的事。” 骆闻舟就着尿一样的速溶咖啡,非常新鲜地听着费渡拆解自己的记忆——他对自己的了解就像宅男对电脑配置一样如数家珍,精确而客观,虽然不见得每件事都记得,但是所有的行为模式都有迹可循。 他好像时常把自己的大脑扒开,把其中每一个念头都掰开揉碎地仔细研究过才行。 这片刻工夫,费渡已经飞快地把整个月的行程回忆了一遍——中年男子,腕上一块有点闷骚的中档瑞士表,有一定经济实力,按理说不大会出现在胡闹的富二代小青年们扎堆的地方…… 这时,郎乔就一脸死狗样地钻了进来:“老大,你可回来了,我再也不想干安顿受害人家属的事了!我……” 骆闻舟对她竖起一根手指。 “琴师,”费渡突然说,“西岭车场俱乐部里,墙上有他的照片,曲桐出事那天他正好不在,所以老板请了个野乐团助兴……对,即使是碰到了偶遇劫匪这种百年不遇的事,不熟悉地形的人第一反应也是先撤退,避开事件,而不是‘顺手牵羊’。” “怪不得那天各路口的监控都没能拍到他,既然是‘会员’制,这些人之间肯定会有相互介绍的关系,其他四个也能顺藤摸瓜,主谋不肯招,这些小鬼还审不出来么?”骆闻舟转向郎乔,“安顿家属你不爱去,抓人行吗?” 郎乔听见“抓人”俩字,原地打了一管鸡血,一身的萎靡一扫而空,二话不说,接过照片就跑了。 骆闻舟夹起卷宗,一脚踹醒了一个窝在办公室里打盹的同事:“醒醒,走,跟我再审许文超。”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去,费渡站起来,伸了个非常克制的懒腰,他身边缭绕的都是烟味和香油味,感觉此地非常的不宜久留,正打算离开,这时,骆闻舟却又去而复返。 “我有几句话跟你说,”骆闻舟说,“不过得先办正事,你先别走,可以先在我办公室里等。” 说完,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费渡愣了愣,迈出一半的脚步在原地踟蹰片刻,终于又缩了回来。 许文超毕竟不像苏落盏那么没心没肺,头天晚上显然没睡着。 他眼窝陷了下去,本来做好了警方会轮番来审的心理准备——这没事什么,两次绑架案发当时,他都有很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苏落盏也正是因为这个,才敢把他招出来。 燕城市局可不是偏远县城里的小派出所,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他们绝对不敢对一个不满十四岁的未成年小女孩用什么刑讯逼供手段。 而对于他来说,没有实际证据,刑拘时间一到,他们就不得不放人。 可谁知等了整整一天一宿,愣是没有人理他。 市局的警察们好像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 许文超脸上平静无波,在过于漫长的时间流逝中却逐渐失去了一开始的笃定,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起来——难道他们听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后就完全相信了?放弃调查他了? 虽然最好是这样……但如果他的嫌疑已经洗清,为什么他们还不放人? 就在许文超心里一直打鼓时,骆闻舟带人走了进来。 “身上烟味重了点,”骆闻舟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不好意思啊,主要是为了揪你的狐狸尾巴,忙活了一宿。” 许文超闻言一震,轻轻调整了一下坐姿,端出了纹丝不动的目光看向骆闻舟:“对于这件事,我是真的没什么话好说了。” 骆闻舟冲他一笑,态度好似十分随意地说:“你和苏落盏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妈妈的未婚夫。”许文超耐着性子回答,“警官,这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 “我知道你是苏筱岚的未婚夫,”骆闻舟一扬眉,突然用某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他,“我就想知道,你打算娶苏筱岚,到底是跟那个残花败柳余情未了呢,还是看上了她那个小女儿?” 许文超先是一愣,随后猛地睁大了眼睛,难掩愤怒地说:“这位警官,你说话负责任吗!” 骆闻舟面不改色:“苏筱岚孤儿寡母,没有学历、没有背景、没有正经工作,生活来源成谜,多不好听的谣言都有,许先生呢,你事业有成,房车齐备,人长得也不错,应该是个理想的对象,我一直奇怪,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她为什么不愿意嫁给你?” “婚姻和爱情是不能以物质条件来衡量的,”许文超嗤笑一声,勉强压着怒火,维持着自己的风度,“再说这是我门之间的私事,我想——” 骆闻舟打断他:“她不肯嫁给你,究竟是她格外视金钱如粪土,还是你也不想娶她?” 许文超冷冷地说:“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审问我有关案情的一切,哪怕我是无辜的,但是你不能侮辱我的……” 骆闻舟再次打断他:“侮辱你贴在向阳小区八号楼三单元201室、朝南那间卧室窗户上的……爱情?” 许文超的身体猛地僵住,脸上的血色潮水似的褪去。 审讯室里一时悄无声息。 旁边跟着做笔录的刑警忙了一宿,刚在值班室里迷糊了一觉,还没来得及跟上同事们的最新进度,正忍不住借着翻页遮挡,要打哈欠,听到这,他半个哈欠就这么卡在了嗓子眼里,呆若木鸡地看了看骆闻舟,又看了看许文超。 许文超耳畔轰鸣作响,方才心里那一点被对方言语激出来的烦躁好似一把导火的引线,一道惊雷从天而降,顺着那引线着起了燎原的大火,他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抵赖:“你在说……什么?” “向阳小区,八号楼,你少年时期的摄影作品还贴在窗户上,”骆闻舟一字一顿地说,“现场有血迹,意味着dna依然可以追溯,那房子车位上的suv里有你的毛发,还有画框后面偷窥的眼睛拍到的照片,刚刚苏筱岚亲手交给了我。” 他微笑着伸手敲了敲桌子:“许先生,现在咱俩能聊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忘记备注“鲁米诺反应”了,是检查现场有无血迹哒,看过柯南的小盆宇应该熟悉 第57章 亨伯特·亨伯特 二十四 许文超好像有些喘不上气来,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警方怎么找到那房子的,也来不及去分辨自己究竟有没有在那辆车上留下过痕迹,听到那地址的一瞬间,他就知道完了。 他的耳鸣长达半分钟,泥塑木雕似的坐在那,把对面的警察,虎视眈眈的监控、逼仄的小黑屋都抛诸脑后,溺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许文超是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智力甚至高于平均水平。 他知道对与错,能清晰地认出法律与道德画在地上的红线,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后果,同时他依然停不下来,他尽可能小心、思虑周全地掩盖自己的罪行,抹去一切能抹去的痕迹。 多年来,他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浮在水面上的人,上半身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混迹于普通人之间,思考着和常人一样的人生,同意大多数人的观点,只是他从不往下看。 因为他的下半身浸在冰冷的泥水里。 他被一分为二良久,直到方才,一把强悍的外力硬是把他露在水面外的上身压入了泥水中,他口鼻中一下子浸满了腥臭冰冷的“液体”,一时喘不上气来。 骆闻舟耐心地等了他一会,这才继续说:“你拍的照片够清楚,脸上有几个坑都看得见,我们已经去核实身份挨个传讯了——话说回来,要是有联系方式和通讯地址就更好了,你怎么没顺便也整理一张呢?” 许文超散乱的目光随着声音落到他脸上,片刻后,他的瞳孔终于聚了焦,对骆闻舟的话做出了反应。 “没用的。”他说。 骆闻舟:“你说什么?” “没用的,”许文超轻轻地说,“你们找不到证据,他们也不可能会承认的。” 旁边那位刑警终于被上司和提审对象一起吓醒过来了,他通过耳机里同事的提示,总算是跟上了这一日千里的进度,顿时出离愤怒了,狠狠一拍桌子:“我们找不到证据?!那一屋子的血迹和凶器都不算证据?明明白白的照片不是证据,你他妈还要什么证据?” 许文超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几乎带了几分怜悯的忧伤。 他说:“可是那些照片都是几年前的了。” 愤怒的刑警听得莫名其妙,很想抓住这衣冠禽兽的领子用力晃两下,让他说人话,骆闻舟却已经明白了。 苏落盏所说的“食客”,从来只是购买女孩子,不参与后续处理,他们知道那些女孩子会有什么下场吗? 他们肯定知道,却大可以不承认—— 我不知道哪来的女孩,我只是熟人介绍过来的,就那么几次。 怎么会是被拐来的呢?怎么会死呢?他们分明跟我说都是自愿的啊。 而尸体即便找得到,应该也已经处理干净了,很难再找到痕迹,警方很可能找不到直接证据,证明他们和最近发生的几起儿童绑架案有关,而骨灰盒里的照片只能证明他们当时曾经性侵过女童。 如果照片拍摄时间是在“嫖宿幼女罪”取消之前,那么按照刑法所谓的“从旧兼从轻”原则,即使郎乔把照片上的五个人一个不差地逮回来,可能也只是抓了几个“嫖宿幼女”的猥琐男人,多赔点钱,充其量关个三五年就放出来了。 而这起横跨二十多年的大案,真的只有这五个加害者吗? “别人的事怎么判,那是我们公检法的事,谢谢你替我们操心。”骆闻舟面不改色地说,“再为我们着想也不可能发锦旗给你的,不如先交代你自己的事吧,就我个人来看,别人或许能脱罪,你许文超参与连环绑架儿童、杀人抛尸是跑不了的,你有什么话说?” “最后所有的结果都由我一个局外人来承担,这么一想,觉得真是荒谬。”许文超握在身前的双手展开,轻轻地摊了一下,他说,“我实话实说,我没碰过苏落盏,也没碰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没有从这事里拿过一分钱,我不是畜生。” 骆闻舟几乎要无言以对:“那你干什么了?就拍照片,义务善后?你可真是活雷锋。” 许文超说:“我是为了苏筱岚。” 他说着,略一垂眼,目光好像落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第一次在学校见到苏筱岚的时候,就被她吸引了,她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我从来没在任何一个女孩子身上见过。我想尽了办法靠近她,可她太孤僻了,又动辄缺勤,好像除了班主任——当时的班主任是吴广川,谁都不知道她的行踪……而到了初二,连新班主任也常常不知道她去哪了,我这才发现,她好像只围着吴广川一个人转。” “你在郭恒之前就开始跟踪吴广川了?” “我不用跟踪,天天能从窗口看见他。我在学校附近租房住——你们已经找到那房子了——当时我妈陪读,不过她还得照顾家里老人,时常两头跑,除了三餐时间,剩下基本都是我一个人住。苏筱岚是我的初恋,日思夜想的那种,”许文超笑了笑,冲骆闻舟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表情,“有一次我半夜惊醒,拿着一张校庆的时候偷拍到的她的照片,靠在床头‘散心’,我的床头正好靠着窗,夏天没拉窗帘,我看见苏筱岚和吴广川回了家。” “半夜?” “应该说是后半夜,”许文超说,“吴广川非常谨慎。” “后来……我看见的东西完全超出了想象——你知道青少年的想象大多比较朦胧——我太震惊了,都忘了愤怒和嫉妒。后来我回过神来,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吴广川可是老师,这不是犯罪吗?” “我觉得恶心,又怀疑她不是自愿的。所以我定了个闹钟,偷偷准备了望远镜,用上了那套跟家里磨了很久才磨来的相机和镜头。” 骆闻舟一把按住了旁边想要打断许文超的同事,缓缓地把指间的一根笔转了几圈,平静地问:“那你是怎么发现苏筱岚不是单纯的受害者的?我想吴广川应该不会把拐来的女孩带回家吧?” 许文超闭了一下眼,露出了一个有点自嘲的微笑:“我那一阵子,真是不知怎么了,日思夜想的都是她,想起她就又难受又憧憬,还悲愤交加,恨不能手撕了吴广川。有一次我忍不住了,跟老师撒谎,请病假去找她,正好看见她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在一起,我犹豫了一下没去打招呼,悄悄走了,可是没过多久,就传出了那女孩失踪的消息,还上了本地新闻。我当时就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以送作业的名义去了一趟她家,看见她正在剪一条裙子……就是……就是那天那女孩身上穿的那条。” “她慌张地求我不要告诉别人,我吓坏了,真的吓坏了,简直都不敢细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当时觉得天都塌了……但最后……最后还是不忍心,答应了她。”许文超一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我是班长,请病假只要说一声就行,老师相信我,连假条都不看,可是我为了她,偷窥、撒谎、包庇犯罪……我把我前十几年正常的人生都搭进去了……她毁了我,她彻底毁了我,我居然还是那么喜欢她。” 骆闻舟追问:“你当时在苏家没碰见苏慧?” 许文超摇摇头:“那我可能就没法坐在这和你说话了。” 骆闻舟听到这,好一会没继续往下问,他用拇指轻轻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颇为客气地说:“我抽根烟你介意吗?” 许文超:“可以也给我一根吗?” 骆闻舟十分大方地点了一根递了过去:“看不出你也有烟瘾。” “我没有,”许文超接过烟的手指还有点颤抖,语气却略微放松了点,“就偶尔应酬的时候跟着别人抽一两根,自己平时没什么瘾……不好意思,今天对我来说实在太痛苦了,这些事压在我心里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假装没这个事,连最亲的人都不知道。” “唔,”骆闻舟看了一眼手机,陶然和郎乔都还没动静,这根烟让警察和嫌犯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他颇为平和地说,“我大概能理解——能说说你帮郭恒调查吴广川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我当时以为她是被吴广川胁迫的。”许文超吐出一口烟,“我答应了苏筱岚不报警、也不告诉任何人,要不然她就完了。我当时异想天开……小男孩么,总有点英雄主义,我想自己摆平吴广川,把苏筱岚救出来。在跟踪吴的时候,被那个叔叔发现了,他是偷偷调查,我也是偷偷调查,我们都是我为了自己爱的人,我看他可怜,再说有一个大人在旁边也比较有安全感——但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一刀捅死吴广川,要是早知道,我肯定不会帮他。” 骆闻舟:“为什么?” “那男的疯了,幸亏我没告诉他苏筱岚干了什么,也幸亏当时吴广川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捅死了,不然那天她也逃不掉。”许文超连着大吸了两口,七窍喷白烟,看起来有些面孔模糊,“我现在想起来都替她后怕。” “替她后怕,”骆闻舟用某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又追问:“吴广川死了以后,你和苏筱岚的关系怎么样?” 许文超沉默半晌,好似觉得领子勒脖子似的,艰难地仰起来,动了动。 “苏筱岚根本不是被胁迫的,她就是自愿的,她天生就是一朵长在蔷薇花丛里的罂粟,根里就带了毒——而她竟然还……还真心诚意地喜欢那个……”许文超支起一条胳膊,用力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那件事以后,她整个人都枯萎了,只是行尸走肉,我简直不敢相信。您能想象那种无能为力吗?我还要假装不知道,攒很久的零用钱,才能从她妈那买一次她的时间。” “等等”骆闻舟一顿,“苏落盏不会是你女儿吧?” “不是,”许文超想也不想就一口否认,“我从来没碰过苏筱岚,我买了她的时间也只是想陪陪她,不像你想的那样。” “她那么恶毒,那么变态,可我还爱她,我阻止不了她,也阻止不了自己……” 被受害人家属们折磨了一整天的刑警听到这里,几乎是忍无可忍,看起来想立刻暴起,把许文超那颗充满文艺的头颅捶成掉渣饼,再一次被骆闻舟铁铸似的手按在了原地:“老大!” “我还有几件事没问完,”骆闻舟递给同事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许文超,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帮苏筱岚善后的,在里面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苏慧死后,”许文超想了想,长叹了口气,“算起来也有十年了,苏慧活着的时候,苏筱岚天天恨不得她死,等她真死了,又觉得孤立无援,她妈原来开的那家棋牌室也要拆迁了。苏筱岚说她不相信别人,只能求助我,我还能怎么办?我对她没有底线。” “正好当时向阳小区里的那套房子房主要出国,我那时收入还行,家里也给过点钱,手里有些积蓄,就把那房子买过来了,只是他们当时走得急,一直还没来得及过户。”许文超低下头,“我把那房子给了她用。” 骆闻舟“哦”了一声:“大致明白了,苏筱岚一开始是少女,没少女完又成了孕妇,然后成了带小孩的妈,基本都是上了公交车人家要给她让座的身份,她利用这个降低受害人警惕心,诱拐绑架儿童,卖给变态糟蹋,然后再把人杀人灭口,你提供场地,还要负责清理尸体。怎么做的?分尸吗,分完尸再找个地方一丢,我说的没错吧?” 许文超深吸一口气,捂住了脸,没有反驳。 “她死了,可是噩梦还没完,我发现那孩子……小落盏,完全就是她的翻版,我不符合领养条件,这两个月一直在焦头烂额地想各种办法,一个没看住,那孩子居然……她居然私下又和那些人联系——你知道我在广播里听说西岭那女孩失踪,然后紧接着被你们传讯到公安局问二十多年前的那案子时心里有多震惊吗?”许文超双目通红地看向骆闻舟,“你们抓了我吧,也算是我解脱了,我再也不用……” 骆闻舟的手机轻轻地一震,郎乔的信息发了进来:“老大,逮着那王八蛋了!丫都看见照片了还不承认,非得说自己不知情,你等我人肉搜索到其他几个的!” “你等等,我还有个问题。”骆闻舟对他这番“锥心泣血”的表白毫无触动,他放下手机,方才缓和的语气骤然一变,“你说你控制不了苏落盏,什么都不知道对吧?那女孩怎么不是这么说的?她说你俩配合得挺好的,你打扮成一个老盲人的模样跟踪张雨晨,趁人家孩子单独行动的时候突然露面吓唬她,再让苏落盏趁机出现,一下骗到孩子的信任。有这么回事吗?” 这个团伙的犯罪模式从来都是以苏家人为主,“无辜”的买主只是花钱享受,不肯承担风险,那么受害人应该是苏家人选定的,从选定目标到开始跟踪、实施诱拐应该是一个完整而严密的过程。一个多月以前盯上晨晨,逐步取得她的活动规律,再在合适的时候果断出手——这符合模式。 也就是说,他们之前设想的“犯罪团伙”模式,即几个嫌疑人选择自己的目标,再用小女孩苏落盏当诱饵诱拐受害人的方向是不可能的 许文超太聪明了,他能在震惊过后第一时间分析出警方找到的证据,最大限度地紧贴着事实巧妙地推卸了自己的责任——只是出于感情的包庇、只是个帮忙处理尸体的从犯,却无意中配合了苏筱岚的日记,招出了这个案件的核心犯罪模式。 也就是说,跟踪晨晨的那个人没有别人,肯定是他,他根本不是被动包庇,是主动作案人之一! 为什么中途“节外生枝”出了曲桐的案子? 为什么许文超因为曲桐案被传讯,从警方的态度里旁敲侧击出了苏落盏在模仿二十年前的案子时那么震惊? 因为曲桐案是苏落盏自作主张完成的,那女孩确实已经“失控”,她在试图摆脱这个自己看不上的“清洁工”,接了其中一个客人的“私活”! “许文超,你发现吴广川和苏筱岚的关系,觉得恶心,怀疑吴广川强奸,但是你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开始自己偷窥、偷拍。”骆闻舟逼视着他,完全不给他反应时间,“好看吗?过瘾吗?是不是好多年以后仍然念念不忘?” 许文超脸色惨白,紧紧地抿着嘴,瞳孔却微微放大了,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细细的汗从他鼻尖上冒了出来。 “你说你看见苏筱岚和一个陌生女孩在一起,所以没有上前打招呼,为什么?有别人在就不能和同学打招呼了吗?还是说你当时根本就不是去打招呼的?”骆闻舟突然站起来,一把抓住了许文超的领子,“苏筱岚在家剪碎花裙子,被你撞见,怎么撞见的,嗯?她开门之前不藏一藏吗?因为你是闯进去的,你趁着苏慧不在家,闯进了只有一个女孩的屋里……许文超,你当时想干什么?” “我没……” “你没有碰过那些女孩,”骆闻舟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因为你根本硬不起来,你在苏筱岚的骨灰前放她十三岁的照片,在玻璃窗上自欺欺人地贴着二十年前的旧照片,因为你迷恋的是那个冷酷、变态、毫不犹豫地残害同龄女孩的苏筱岚,而不是被吴广川的死吓破了胆,只能被她那个变态妈和你控制的‘羊’。” “我问你,你是不是只有亲眼看着她像当年一样犯罪,只有看着她处理尸体才能兴奋起来?” 许文超几乎难以直立,虚弱地掰着骆闻舟的手:“我……” “为什么突然想娶苏筱岚?因为你看见二十年后的苏落盏完美地长成了她当年的模样,你想成为吴广川吗——” “你不是畜生?你当然不是畜生,畜生挺好的,能干活能吃肉,你也配?” 第58章 亨伯特·亨伯特 二十五 骆闻舟其实有一个单独的办公室,但不知是为了沟通方便,还是这个话唠不想自己待着,他的办公室跟外面是打通的,虽然中间有一道门,但上一次关可能已经是驴年的事了,被一堆众人放的杂物推平在墙上,基本等同于不存在。 屋里的植物养的很精心,窗台上附近的花花草草都长得欣欣向荣,喜光的在外层,喜阴的在墙角,摆得错落有致,唯独放在门口的两盆大绿萝命途多舛,被每天早晨懒鬼同事们的隔夜茶浇灌得奄奄一息,花盆里堆的碎茶叶已经快要沤出毒了。 骆闻舟的钱包和钥匙就那么大喇喇地扔在桌上,一点也不怕人拿——虽然在费渡看来,确实也没什么好拿的。 费渡老老实实地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了一会,等得无聊,周围气味又让人难以忍受,他预感骆闻舟一时半会出不来,于是给他发了一条信息:“需要我帮你喂一趟猫吗?” 骆闻舟百忙之中只回了个句号,估计是忙得顾不上了,费渡当他默认,拎起他的钥匙走了。 骆闻舟家离市局不远,蹬自行车都能到,打车才刚过起步价。费渡一回生二回熟,刚把门拉开一条小缝,一团毛球就迫不及待地探出了头,下一刻,毛球猛地意识到来人不对,它“跐溜”一下,闪电似的钻回了沙发底下,伸着脖子紧张地往外张望。 头天晚上,他俩吃饭吃一半就被陶然一个电话叫了出去,屋里没来得及收拾,骆闻舟像应付大学宿舍突击检查卫生一样,把桌上的盘子碗一抄,一股脑地塞进了冰箱,由于空间规划不当,最后一盘炸丸子实在没地方放,只好暂时搁在了一米八的冰箱顶上——怀着对老猫爬高能力的侥幸之心。 显然,侥幸就是侥幸。 碎瓷片“星罗棋布”,从餐厅一路蔓延到了客厅,丸子七零八落地躺尸在地,每一颗上面都有牙印。骆一锅同志实验精神卓绝,可能是挨个品尝了一遍,才用穷举法得出了“都不合胃口”的结论。 猫食盆已经空了,灯下隐约有点发亮,不知道是不是猫自己舔的。 费渡像骆闻舟一样抓了把猫粮,想了想,又打开两个罐头放在旁边。 饿得舔盘的骆一锅本来禁不住诱惑,悄悄冒出了一个小头,倏地碰到费渡的视线,又战战兢兢地缩了回去。 费渡没理它,洗了两遍手,才算把猫粮的腥味洗干净了,然后他从厨房翻出扫帚,试着把满地狼藉扫到一起——他实在不是一块干活的料,扫了半天也不得要领。 费总吊着一只手,拄着扫帚站在旁边,客观地评价了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感觉自己把地扫得油光水滑,跟市局那以油擦地的食堂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果断放弃,从手机里翻出个熟悉的家政公司,临时请了个钟点工过来。 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脚后跟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费渡一回头,发现骆一锅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盆里的猫粮少了一小半,它吃饱喝足,终于鼓足了勇气,意意思思地围着费渡转了几圈,犹疑不定地在他脚底下闻。 发现费渡看它,骆一锅掉头蹿到了两米开外,好一会,见他没有什么反应,又探险似的重新掉头回来。 费渡一提裤腿蹲下,伸出两根手指递给它。 骆一锅先是本能地一躲,随后见他不动了,才颤着胡子凑过来闻,可能是闻出了亲切的猫粮味,它渐渐放下了戒备,用鼻尖碰了碰费渡,没有遭到什么不良待遇,它又大着胆子低下头,用头顶从他手心蹭过。 费渡的手一僵。 骆一锅见他反应迟钝,胆子更大了些,高高地翘起了大尾巴,自己给自己解除了警报,围着费渡左闻右闻地转了一圈,喉咙里发出了又娘又细的叫声。 费渡终于把悬着的手搭在了猫脊背上,顺着那油光水滑的毛轻轻地摸了一把。骆一锅扒在他身上找舒服的地方,偶尔把头往他袖子里拱,被费渡一抬胳膊挽了起来。 “你不记得我了?”费渡轻轻地问。 骆一锅支着它那颗没有拳头大的脑子,懵懂又有一点畏惧地看着费渡。动物会遵循本能,本能让它害怕费渡,尽管它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而同时,骆一锅又被骆闻舟养成了一只记吃不记打的生物,一碗猫粮让它克服了自己的本能。 费渡看着它,手心却突然冒出一层薄汗,轻轻地把骆一锅放在一边,他飞快地缩回了手。 小动物柔软的身体、起伏的呼吸和心跳,都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他猛地站起来,避开了好奇的骆一锅,后背紧贴住墙面。 什么是“生命”? 这似乎是个生物学定义,但一般人明白这个词的时候,要比他们开始上生物课的时候早得多。 有些人是早早经历过一些生老病死的场合,大人们用自己的阅历,以更朴实或是更浪漫的方式解释过。 有些人则是在书籍与影视剧的不断重复中自行形成了一个边界模糊的概念。 费渡摸索出手机和耳机,瘾君子似的有几分匆忙地把那耳机塞进自己耳朵里,熟悉而忧伤的歌声立刻充斥了他的世界,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猫身上,猫真是讨人嫌,吃饱了撑的没事,就去扒拉碎瓷片和滚了一地的丸子,玩得不亦乐乎,地上的油印更多了。 “什么是生命?”他耳边好像响起了那男人的声音。 男人握着他的手,让他把手放在了一只小动物身上,可能是小仓鼠,也可能是小鹌鹑或是小兔,费渡不记得了,总之是非常小的生物,小孩一只手也能握过来,只记得一团小小的毛球蜷缩在他手心里,温暖柔软,有心跳,心跳像是在颤抖。 感觉非常奇妙。 “这就是生命。”那个声音说。 突然,那只一直轻柔地引着他的手陡然缩紧,像一对巨大的铁钳,猛地把他的手往中间挤去,强迫他抓住了那只小东西的脖子,死死地捏住了他的手指。小动物挣扎起来,发出垂死的哀鸣,他下意识地也跟着挣扎,那男人却能轻易地控制住他,直到颤抖的心跳和徒劳的挣扎都在他掌心偃旗息鼓。 “这就是死亡。”那个声音对他说,“你看,其实生命和死亡之间,只是一个非常平淡的过程,并没有人们渲染得那么郑重其事。之所以要这样渲染,是因为人作为一种劣根性深重的社会动物,一方面想借助群体和社会更好的生存,一方面又难以克制种种离奇的恶念和欲望,所以需要互相约定一套有制约性的规则,比如所谓的‘法律’和‘公序良俗’,前者是和这个社会的契约,为了防止你私下里违约,又有了后者,让人接受群体价值观的洗脑,继而心甘情愿地和大多数人行为一致。认识到这一点,你就跳出了大多数人的窠臼。” “你还想再认识一次生命和死亡的真相吗……摇头是什么意思?小朋友要谦虚,学过的东西要来回复习强化才能变成自己的,来,我们再重来一遍——” 钟点工的敲门声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费渡狠狠地一激灵,额角已经浸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一个小时以后,费渡拎着几杯现磨的咖啡重新来到市局。 这时,徘徊的受害人家属基本都已经走光了,只剩下曲桐的父母和郭恒对面坐着。一个是还不敢相信事实,期待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另一个在等迟到了二十多年的真相。郭恒正和曲桐的父亲攀谈着什么,对话时常被年轻夫妻突如其来的眼泪打断,彼此平复一会,再挣扎着互相安慰。 费渡才刚到刑侦队办公区,就看见一个身材敦实、眉骨带着伤疤的中年男人带着一帮人快步经过:“……还在家的,各部门留必要的人值班就行了,剩下的都去支援,小陶那边人手不够,我去打个报告申请和调集当地警力联合行动……” 他看见了费渡,忽然话音一顿。 费渡推断这个人应该是市局的某个领导,不知道骆闻舟是怎么和上级汇报的,他正打算上前自我介绍,只见那中年人冲旁边的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抓紧时间行动,然后他自己走向费渡,先行伸出了手:“是费总吧,我是陆有良,市局的临时负责人,你上次的锦旗就是我签发的。” 费渡把咖啡放在一边,正经人似的握了一下他宽厚的手掌:“陆局,幸会。” 陆有良同他说了几句客套话,又说:“陶然他们已经找到了嫌疑人大规模抛尸掩埋的地点,咱们采取人海战术,挖掘工作应该会很快了,马上能给社会一个结果。” 怀念堂里,骆闻舟曾经提过,苏慧的老家在平海县,是燕城下辖的县区,本市的水源地之一,很有可能是本案的抛尸地。 于是费渡十分有礼貌地询问:“是在平海县吗?那边有个项目,我参了点股,正在建,工地上人手比较充足,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打电话叫人过去一起帮忙。” “唔?”陆有良一愣,大概以为是费渡听错了,他特意解释说,“他们没说清楚吧,不在‘平’海,在‘滨海’,离咱们这开车得三四个小时,虽说也算是最近的海洋资源,不过行政区域划分上已经出省了,唉,这协调起来也是麻烦……” 光线晦暗的楼道里,费渡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一下,他好半晌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沉尸入海?可最近不是台风季吗,尸体扔在海里不会出问题吗?” “是,不方便抛尸到海里的都掩埋了,”陆局说,“现在就是在找这些,尤其是曲桐,那女孩太关键了。” 这时,方才被陆局调兵遣将的动静惊动的曲桐父母和郭恒都跟了过来,打算询问案情进展,几个值班员连忙跑上来,想阻止他们进入办公区域。 “哎哎,别,”陆局忙说,“让他们过来坐,家属心情都理解,我去跟他们说几句话。” 费渡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适时地说:“您忙,我不打扰。” 陆有良冲他一点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参与本案的嫌疑人实在……唉,抓住了也未必能尽如人意,就怕二十年前的事再重演啊。” 他说完,朝费渡一点头,快步与他擦肩而过。 可能是近年来社会加强了对环保的重视,据说滨海一代本想开发,但一些环保相关的资质和手续一直办不下来,于是拖延至今。 四下也就是几个小岛上的疗养产业还算发达,附近有个油画村,每年固定时间段、固定签约学校会带学生过来写生,还能给那农家乐性质的海滨“度假村”带来点生意,剩下时间基本是门可罗雀。 不沿海的地方山地较多,连绵起伏、人迹罕至,只有一些经年日久的旧路穿梭其中,杂草与未经打扰的密林正是绿意浓郁,充斥在微咸的海风中。 所有路段都已经被封上了,照片墙上所有清新美丽的风景照地点都被挨个标记出来,绵延近十公里,竟然是沿着同一条已经看不清边界的小路,燕城的警力与从滨海市区抽调来的当地警察沿着一条圈起了无数黄线。 “陶副队,发现一处……啊,等等!这一块尸体是新鲜的!” 曲桐小小的身体被切割成了七八块,分别掩埋,黎明时终于拼凑整齐,尸体上的切割痕迹与向阳小区那间屋子里的其中几把刀具相符,法医甚至还成功地从尸体身上提取到了一点精液。 这不幸中的万幸让郎乔逮捕的中年男子当场崩溃。 “我当时跟的是另一个小孩,已经知道她父母工作忙,经常自己回家了,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劫匪绑票这么奇葩的事……当时我都想报警了,是那个小女孩,就那个苏落盏一直蛊惑我,她说她喜欢这个,拼命撺掇我抓这个,正好西岭我熟悉,脑子一热……” “我没有杀人!绝对没有杀人!完事以后我就走了,真的,当时那个男的——清洁工,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把揪住苏落盏,我看不对劲,赶紧自己跑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这么丧心病狂啊,真的您相信我!” “我那么喜欢她们,怎么舍得害她们呢?” 第59章 朗读(二) 骆闻舟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也有点神志不清了,高强度、长时间的问讯过程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尤其面对许文超这种心理素质的嫌疑人,不给对方喘息的余地,其实也是不给自己喘息的余地。 在外奔波的仍在寻找各种证据支持,审问的和被审问的则要通过对方的神色、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细微信息互相欺诈、互相判断—— 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苏落盏到底说了多少? 他方才哪里相互矛盾?哪句话可能是真的,哪句话是避重就轻? 他们是不是在诈我? 往哪个方向诈才能让他承认? 稍一松懈,立刻就会被许文超抓住机会狡辩翻供,想换个人来都没戏。 骆闻舟脖子以上基本停工,完全是凭着肌肉记忆自动导航回办公室。 曲桐的父母听见消息,已经不顾劝阻追到滨海去了,只剩下郭恒一个人。 骆闻舟看见他的背影,以为郭恒睡着了,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随手从旁边拿起一件不知谁扔在那的制服外套,正想搭在他身上,郭恒这时却忽然一抬头。 他眼角的皱纹自鼻梁“一波三折”直至鬓角,像干渴的地面上皲裂的伤疤,微微发黄的眼白中,蛛网似的血丝缠着眼球,没有一点睡意。 往日里热闹的刑侦队办公区域里鸦雀无声,要么是还在外面忙,要么已经撑不住睡了。两个男人相对无言,空气仿佛黏成了一团,凝滞不动,再强大的空调扫风也吹不开。 良久,郭恒才艰难地率先开口:“你们……你们那位姓陆的领导都和我说了。” 骆闻舟缓缓地拉开了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没说太具体,”郭恒说,“他说你们有些细节还在核实——现在你能告诉我具体情况吗?” 骆闻舟顿了顿:“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郭菲偶然结识了一个自称和老师一起来莲花山的女孩,她穿碎花连衣裙,长得很漂亮,就是似乎总是分不清东南西北,跟她问了几次路。有一天补习班下课时,郭菲再次偶遇那女孩,女孩好像很着急,声称带她的老师住院了,她一个人找不到回宾馆的路。郭菲是个热心的孩子,每年期末的教师评语都有‘乐于助人’一条,至今还留在莲花山小学档案馆里。她试着给对方解释了几遍,对方一直不明白,她想,反正只是绕一小段路,应该也晚不了几分钟,于是决定亲自带那女孩去她的目的地……” 从他第一次提到“郭菲”的名字开始,郭恒就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滚,被一道一道的皱纹截住,又往花白的鬓角而去。 骆闻舟说到这里,略微停了片刻,伸手按在郭恒肩膀上,瘦骨嶙峋的肩背与起伏不定的胸口组合在一起,就像一只单薄陈旧的破风箱。 郭恒艰难地从周遭抽了一口气:“你说,你接着说。” “那个女孩——就是苏筱岚,骗郭菲喝下加了东西的饮料,把她留在了宾馆,等待凶手吴广川出院。吴广川故意以‘身体不好’为缘由,脱离了大部队,自己得到了一辆公车,在杀害了郭菲后,吴广川把她藏在后备箱里,离开了莲花山。苏筱岚拿了郭菲的铅笔盒。”骆闻舟说——尽管他知道,无论是从苏筱岚的日记、犯罪手法的一致性等一系列的事实推断,当年杀害郭菲的其实应该是苏筱岚,骆闻舟用看似客观的语气轻轻地把事实扭了个小麻花,“苏筱岚和凶手的畸形关系,让她对受害人十分嫉妒,行至途中,她与凶手因此发生冲突,一怒之下跑下车,翻过那座您发现的大斜坡,看见了垃圾场附近的公共电话,她突然想出了一个发泄的方法——给您打了那通尖叫电话,还让您听见了铅笔盒晃动的声音。” “她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她嫉妒郭菲有您这样的父母,有幸福的家庭,长成了一个比她好一万倍的小姑娘,拥有她多活二十年也得不到的东西。” 郭恒顺着这句话音看向骆闻舟,一时说不出话来。 “郭叔,您当年没有杀错人,您只是……太善良了,根本没有怀疑过那房子里的另一个人,”骆闻舟轻轻地说,“但是因为您在她面前杀了吴广川,震慑住了苏筱岚,苏筱岚第一次知道她做的这些事是会招来报应的,她后来也一直过着畸形又痛苦的日子,而且极大地降低了作案频率,您无形中救了不少潜在受害者——至少有上百个。” 郭恒却一抬手遮住眼睛,泣不成声。 骆闻舟:“郭叔……” “别说了,”郭恒胡乱地冲他摆着手,“别费心捡好听地安慰我了,我谢谢你。” 当年恰恰是因为他贸然动手捅死了吴广川,让苏筱岚再也不敢使用同一种方式折磨受害人家属,甚至在那之后调整了作案手法,才让那些后来遇害小女孩的档案悄无声息地混在了众多走失儿童中间,足足晚了二十年,才重见天日。 郭恒曾经冲动易怒,但他并不傻,听得出这种破绽明显的谎言。 “那我的菲菲现在在哪?” “当年的主犯苏慧并没有参与此案,所以我们推断,郭菲应该在当时莲花山通往市区的国道沿线。” “还能……还能找到吗?你们还找吗?” “能找到,”骆闻舟说,“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说没就没,肯定还藏在哪,总有迹可循,就算一时找不着,以后也总有希望,就算别人都忘了,我也记得,您放心。” 郭恒是在又一个晨曦中离开市局的,骆闻舟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他不知道郭恒以后会怎么样,但不管是六十岁、七十岁还是八十岁,人总归还得活着,日子总归还得继续过,眼睛总归还得向前看。 也可能是骆闻舟的自我安慰,他觉得郭恒的背比来时似乎直了一点。 骆闻舟拖着脚步走回办公室,半瘫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随即感觉自己好像还忘了点什么事,一抬头,看见桌上摆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咖啡。 对了,他让费渡等他来着! 不过显然费少爷不可能在局里等他一宿,应该是早走了。 就在骆闻舟迷迷瞪瞪地拿着那杯咖啡端详的时候,旁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拎走了杯子,随即,一股幽暗的木香调古龙水味顺着那人的袖口钻进他的鼻子,骆闻舟下意识地抽了口气,鼻子有点发干。 费渡不知又是从哪个金贵酒店里爬出来的,换了一身行套,在骆闻舟迷茫的注视下把酒店打包来的早饭和咖啡放在他办公桌上。 骆闻舟下意识地说:“你吃饱了撑的吧,有家不回天天住酒店,那酒店你们家开的?” “也可以这么说,”费渡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控股百分之六十。” 骆闻舟:“……” 特意跑到工薪阶层面前炫富的老板都是王八蛋。 “你不是让我等着,有几句话要跟我说吗?” “哦,对。”骆闻舟打开咖啡喝了一大口,试图借着咖啡因找回遗失的脑子,“我想跟你说……” 他打算说什么来着? 骆闻舟停了一下,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断片,怎么翻都是空白一片,一个标点符号也想不起来,提前体会了一回阿尔兹海默症的症状。 费渡的白衬衫开始变得有些晃眼,几乎晃出了重影。 “我跟你说……” 费渡看着他说梦话似的胡言乱语了几个音,随后整个人顺着椅背的方向一歪,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他连忙眼疾手快地托住了骆闻舟还拿在手里的咖啡,轻轻地把差点摔在地上的杯子解救出来,又给骆闻舟的手摆了个舒服的造型。 那男人略微皱着眉,十分憔悴,眼皮折叠了三层,平时刮得很干净的下巴上冒出了一层胡茬,莫名多了几分颓废系的“叔感”,显得脸瘦了一圈。连轴转了四十八小时,就算是天仙也萎靡了,脸色当然不会太好看,但莫名的,他平时那种油腔滑调的公子哥气散去,某种更厚重、更坚实的东西紧跟着水落石出。 费渡侧身靠在他的办公桌上,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骆闻舟的下巴,轻轻掰过来仔细端详片刻,像个收藏古董的人端详把玩一只珍贵的汝窑瓷器,片刻后,他站直了,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承认自己是被这张脸打动了。 郎乔正好拖着死狗一样的脚步从外面滚进来,本来觉得自己躺在大马路上都能睡死过去,不巧迎面撞上这一幕,满脑门的瞌睡吓得如鸟兽散,只觉得从小到大看过的“霸道总裁”系列黄色小说吹着口哨从她眼前呼啸而过,警花目瞪口呆地在门口挺成了一具僵尸。 居心不良的“霸道总裁”丝毫也不慌张,还扭头冲她眨眨眼,格外耐人寻味地笑了一下,指了指旁边一大袋食物,示意她自取,然后端起骆闻舟方才喝过的那杯咖啡抿了一口,飘然而去。 陶然被初升的晨光刺得有点睁不开眼,被赶来支援的同事换下来休息,他随便抖落了一下一身的泥土,随便钻进了一辆车,这时,手机震了一下,常宁发了一张合影过来,晨晨靠在她怀里,手指紧紧地拽着姐姐的衣角,却还是很努力地冲镜头笑了。 “大夫说晨晨都是轻伤,可以出院了,小姑说要好好谢谢你们,改天可不可以请你和同事们回家吃饭?” 陶然第一次没有秒回女神信息,他拿着手机睡着了。 费渡打了辆车回到公司,趁上班时间还没到,把答应了苗助理的几份文件签了,然后在装潢讲究的办公室里独自坐了一会。 这是老费总当年的办公室,进门处有一个会客厅,有一个隐藏在墙壁里的酒柜,旁边是一个顶到天花板的大书柜,上半部分是各种典藏的孤本,羊皮卷、丝绸乃至于竹简,一应俱全,下半部分陈列的是办公室旧主人当年收藏的名表。 另一侧墙则是一整个用玻璃罩罩起来的展览柜,挂的都是古兵器,居中一把腰刀,据说是古代帝王所佩,刀柄雍容华贵,经年历久,刀刃依然雪亮,在展示柜冷冷的光下,几欲破柜而出、食肉饮血。 沙发中间是一个一米四高的陈列台,圆形,外圈是各种已经已经不再发行流通的钱币,围着中间一个小小的展台,摆放的是连续三年某国际珠宝设计大赛的冠军作品——只有三年,第四年没来得及放上去,收藏者本人就去滨海疗养院躺尸了。 每个第一次到他办公室来的客人都会被这小型博物馆似的会客厅震一下,人在这里逗留时间长了,金钱、权力、野心、欲望简直要从每一个打开的毛孔里往外钻。 而办公室与会客厅半隔半连,由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过道相连,过道有一个巧妙的弯折,避免办公室的光照进来——办公室里两侧有通风小窗,背后则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从这里能清晰地俯瞰大半个燕城,缓缓排队而行的车流与细小如蚂蚁的行人尽收眼底。 费渡起身,从一个上锁的文件柜里取出了一个不算厚的文件夹,文件夹里是几份合同、财务报表和几份重大资产变动说明。是当年以集团的名义和一个名叫“光耀基金”的合作。他父亲在位的时候曾经和这个基金有过合作,对旗下一处公益基金还有定期捐款。 约定的年限已经到期,合作自然终止,对方也没有再续约的意思。 而一份“滨海海洋资源休闲度假圣地——打造中国马尔代夫”的项目计划书静静地躺在那一打文件底部,是光耀基金曾经看中的一个项目,曾要邀请过他们注资,当年那个他父亲一言堂的董事会以“资金占用量较大,没有成熟的盈利模式”为由拒绝了,此后不了了之。 “滨海……”费渡用笔帽在上面重重地划了一道。 抛尸三大原则—— 第一,抛尸地点绝对安全,不会有控制外的人来翻土掘地,没有人会发现地下的秘密。 第二,能完美地把尸体混入正常死亡的尸体中,即使被人发现,也不会报警。 第三,即便报警,警方也无法辨认死者身份。 其中第三条适用于二十年前,至今随着各种刑侦法医技术的发展,已经基本不可能实现了,那么以许文超的智商,一定会遵循前两条。 他为什么会选择滨海? 如果扔在海边,尸体被捕捞的风险会非常大,远一点的地方则需要有出海条件,而且不是每个季节都能去的,事必有些尸体只能埋在陆地上。 许文超和苏家三代人的籍贯、经历显示,他们和滨海市都没什么联系,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让许文超选择了这里?难道只是自由摄影师偶然觉得那里风景优美、人迹罕至吗? 一个星期后,这起格外复杂,时间跨度格外长、格外耸人听闻的大案终于在两地警方的合作下,尘埃落定——绑架曲桐的赛车场琴师终于在各种威逼利诱下,指证了照片上其他四人中的一个,他们有严格的入会制度,必须要有介绍人,刚开始只被允许请小女孩苏落盏吃顿饭,要花很多钱,维持很久的长期关系,才允许成为“高级会员”。 “会员”之间相互指认,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抓回了一串——包括并不在照片上,早已一些经退出交易的“老会员”。其中居然不乏一些人模狗样的“成功人士”,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很是轰动了一时。 郭菲的尸体和费渡提供的思路很接近,在当年莲花山到市区国道途中的一处乡村野坟场里,据当地人说,那里早先没有推行火葬的时候,是专门用来埋横死、夭折尸体的,当地有好多迷信传说,一般没人敢靠近,当年有个村民喝多了误入,偶然发现过其中有一个对不上的坟头,当场吓疯了,还流传过好一阵的鬼故事。 可惜出于忌讳,没人较真核实过。 新闻、取证、公诉……后续种种工作连轴转,告一段落的时候,骆闻舟这才惊觉,竟已经是九月中旬了。 他第一天恢复到踩点上下班的生活中,还没来得及心飞扬,就看见门口停了一辆小跑,有个眼熟的混账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交警贴条。 第60章 麦克白(一) 骆闻舟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走在他后边的郎乔先抽了口大气。 郎乔这些日子时常想起费渡那天临走时的诡秘微笑,每天上下班路上都在放飞想象力,已经把“强取豪夺”和“虐恋情深”等标签穿成一串,脑补了一部荡气回肠的十八禁电视剧——只是这段时间工作压力太大,一直没来得及给主角之一的骆闻舟“剧透”。 正巧前两天下了一场秋雨,郎乔同志被突如其来的费渡吓得一脚踩在门口积水上,险些五体投地,忙四脚并用地扒住了墙。 骆闻舟听见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死基佬先是灭绝人性地对她的姿势做出了嘲笑,随后又说:“你上班穿什么高跟鞋,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跟谁还不知道你矮似的。” 郎乔:“……” 她翻了个白眼,艰难地扶正了鞋跟,完完整整地把想说的提醒咽了回去,心想:“呸,你爱死不死。” 以往费渡也是白天上班、夜里鬼混,偶尔跑来骚扰陶然,多半也只是弄来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东西跑来献宝。平白无故,他也不会天天到公安局报道。骆闻舟以前时常惦记他,不过那都是在他还小的时候,自从费渡长成了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混账,也就没什么值得惦记的了。 城市里烟火缭绕,人人奔波劳碌,又有车水马龙与人山人海相隔,普通朋友几个月不见一面也是寻常。 可是距离费总上一次跑到市局来“送温暖”才不到一个月,骆闻舟却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费渡的车依然招摇,但人却显得中规中矩多了。 他没戴眼镜,一边耳朵上松松垮垮地挂了一副耳机,棉布的衬衫难得正常地系到了风纪扣下面一颗,而且极其少见地穿了条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捋到脑后,露出清晰俊朗的眉目,他整个人仿佛被什么玩意洗涤了灵魂似的,先前那股斯文败类的气质荡然无存,乍一看,就像个有点叛逆、却又不过分的艺术系学生。 骆闻舟插着兜,溜溜达达地来到费渡面前,心里不由得骂了句娘—— 世上男色有千千万万种,骆闻舟算是爱好比较广泛的,他既能欣赏爆棚的雄性荷尔蒙、充满力量感的西式审美,也能欣赏明明如月、温润如玉的传统审美……只要不是费渡那德行的,他来者不拒。 费总是最让他吃不消的类型,简直是条人形眼镜蛇,衣冠楚楚,虚虚实实,心眼多得让人一看就要犯密集恐惧症,身上时刻带着强烈且锋利的侵略感,不想被他摆布,就得下意识地时刻绷着神经。别说欣赏,骆闻舟想起他来就头疼。 而第一眼最能吸引他的,则是那种干净又明快,稍微带点个性的款式,如果长得再好看一些,基本是正中死穴——比如费渡现在这样。 费渡毕竟年轻,把那副带毒的獠牙一收,就是一身能以假乱真的青春洋溢。 骆闻舟挥挥手,打发了隔壁部门的小交警,拍拍费渡的车顶,伸手一指马路对面的商务楼:“向右转,那有个购物中心,看见没有?最近的停车场就在那,非特殊情况,市局门口不让社会车辆随意停靠,你得有停车证。” 费渡冲他露出个毫无阴霾的笑容:“停车证在哪办?” “我们这长期停车证不批发也不零售,首先,你得是市局的工作人员,再不济也得是工作人员家属,”骆闻舟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晾了一下自己被刺激到的眼球,又要笑不笑地说,“张嘴就要停车证,你有‘名分’吗,费总?石膏刚拆没几天就开车到处浪——又干嘛来了?” 费渡不答反问:“你今天没开车?” 骆闻舟:“借给同事相亲用了。” 费渡眯起眼睛,回手一拉车门:“正好,要不要上来?” 骆闻舟:“……” 费渡这动作带起一缕微风,骆闻舟惊奇地发现,他今天居然没喷那些乱七八糟的古龙水,身上飘过来的是衬衫洗涤剂和某种剃须水混在一起的味道,清澈、干净,好像凉雨洗过的秋风。 这小子必须是故意的。 骆闻舟心里在警惕,四肢却背叛了大脑,自作主张地上了人家的车。 费渡十分有风度地替他合上车门,正要绕到另一边,就看见一个背着破公文包的“炸毛”从市局里跑了出来,在门口四处张望,正是陶然。 费渡拉车门的动作一顿,和他打招呼:“哥。” “哎,”陶然抓了一把头发,向他走过来,他眼大漏光,丝毫没注意到费渡的打扮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这帮人,透着是今天不用加班了,我上个厕所的功夫,除了值班的都跑光了——你怎么在这?” 费渡:“过来办点事。” “哦,好,”陶然心不在焉,也没问他办什么事,“我正要找你呢,常宁说,晨晨父母想找个时间请大家吃顿饭,你去不去?” 费渡拖着长音“哦”了一声。 陶然:“干嘛?” “去晨晨家——到时候我们负责跟家长聊天,转移视线,你负责帮常宁姐收拾东西,准备食物?”费渡懒洋洋地趴在车顶上,“或者你还可以撺掇他们准备点酒,给每个人都灌一口,然后让常宁挨个送客,你负责开车。最好我们这些电灯泡出了门就自动结伴消失,你还可以顺便带她兜个夜风、看场电影什么的。” 陶然本来没想这么多,被他三言两语点亮了前行的方向,整个人都闪了起来,他也不好意思说话,单是神魂颠倒地戳在那里笑。 这时,面向陶然那一侧的车窗拉了下来,骆闻舟没好气地对他说:“行了,这顿饭的精神我收到了,明天会向同志们传达,能劳驾你别在大马路边上当街虐狗吗?注意素质!” 陶然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从费渡车里看见活的骆闻舟,当即吓了好大一跳,他梦游似的看了看骆闻舟,又看了看费渡,来回来去看了三圈,怀疑自己的神智可能不太清醒。他于是下意识地“哦”了一声,揉揉眼睛,乖乖走了。 走出足有五十米,陶副队漫长的反射弧总算跑完了全程,他脑子过电一般地反应过来——等等,刚才是骆闻舟在费渡车上? 骆闻舟,性别男、爱好男。 费渡,性别男,爱好……人类! 陶然猛地扭过头去,肩颈“嘎啦”一声抗议,方才那辆停在路边的小跑已经欢快地上了马路,汇入庞大的车流之中,不见了踪影。 “幻觉。”陶然给自己下了个结论,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半身不遂地走了。 “前面路口左拐,那边修路过不去。”骆闻舟十分平淡地指挥,好像他真的只是蹭车下班回家。他问了一遍费渡的来意,小王八蛋故弄玄虚不说,骆闻舟干脆也就不问第二遍,泰然自若地等着他自己露出下文。 谁知费渡一路消消停停地开车把他送回了家,废话都没有多说一句:“到了。” 骆闻舟:“……” 等等……所以呢?然后呢? “真到了,我就只想顺路送你一程。”费渡十分敏锐地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那点莫名其妙,嘴角若有若无地含了一点很“费渡”的笑意。 这一笑,他保持了一路的“青春阳光”形象立刻灰飞烟灭,画皮底下依然是熟悉的配方和熟悉的味道,费渡暧昧地压低了声音,凑到骆闻舟耳边问:“还是你希望我别有用心,骆队?” 这是花花公子们玩暧昧的惯用手段之一,若离若即、踩线而不过线,什么缘由也不说,神秘莫测地远远勾一下就跑,谁要是忍不住好奇追上去一探究竟,就得被他一步一步地带着节奏走。 骆闻舟是同道中人,深知各种套路,不过还是头一次被人用在自己身上。他挑不出理、问不出口,被这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一番撩拨弄得心猿意马之余,也十分哭笑不得。 骆闻舟一口气镇压了胸口那只挠心的毛爪,端出了“岿然不动”大招,他一顿之后,干脆利落地推开车门,伸手一拍:“好车,就是在市区跑不快,糟蹋了——谢了,再见。” 说完,骆闻舟潇洒地下了车,假装若无其事,头也不回地回家喂猫去了。 费渡在车里盯着他的背影,一直盯到骆队钻进楼道,才缓缓地重新启动车子。 “不客气,”他自言自语地说,“明天见。” 第二天,骆队重操送外卖的旧业,晃晃悠悠地踩点进了办公室,刚一推门,就看见几个同事正在挪桌子。 “这是干嘛?” “曾主任刚才过来,说有新同事来报道,”陶然露出头说,“我们先给人家挪个能坐的地方。” “哦,对,我想起来了。”骆闻舟把早饭放在桌上,示意众人自取,“这段时间忙忘了,调令早接到了,是今天报道吗——来那人你们都认识,就是原来花市区分局的那个小眼镜,前一阵子查王洪亮,他也停职审查来着,刚查完没多久,我看他思路挺清楚,工作能力也强,干脆打报告给调过来了。” 陶然一愣:“是肖海洋?” 骆闻舟还没来得及回答,办公室门口就探进一颗脑袋:“骆队,曾主任找你过去一趟!” 骆闻舟应了一声,随手抓起一瓶便携式的豆腐脑,把拇指粗的吸管插进去,随便搅了两下,一边走一边喝,走到曾主任办公室门口,他也已经把一次性杯子喝了个底朝天。 骆闻舟懒出了虫,就为了少走几步,他隔着两米远,对准楼道垃圾桶,十分潇洒地来了一记“远射”,一次性塑料杯应声入篓。 他还没来得及庆祝自己的完美投篮,旁边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曾广陵一推眼镜,冷冷地看着骆闻舟:“你没去nba真是屈才啊。” 曾主任早年是做法医出身的专家,后来因为老张局欣赏他永远专业和精确的态度,强行把他提到了管理岗位,杂七杂八的事轮着抛给他干,今天让他负责主持党员生活会,明天让他出文件,后天又让他插手行政人事,费尽心机地给他安排各种“锻炼”铺路,锻炼得曾主任痛不欲生,天天想辞职,越发冷若冰霜。 骆闻舟刚调到市局的时候,经常跟在他身后跑现场,曾广陵生性严谨,很看不惯当年骆闻舟那种小玩闹。骆闻舟三天两头被他数落,早就在他面前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脸皮,丝毫不在意,嬉皮笑脸地往曾主任办公室一钻:“可不是么,就因为我有一颗为人民服务的心,忍痛放弃了两千万美金的年薪,多么值得歌颂的精神——我听说来的是老熟……” “人”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骆闻舟就愣住了。 曾广陵办公室里有两个人,一个是他意料之中的肖海洋,肖海洋见他进来,规规矩矩地站起来跟他打招呼:“骆队。” 至于他旁边那位,就显得不那么规矩了。 “确实是老熟人,”费渡的目光先是愉快地从骆闻舟的胸口以下、膝盖以上扫了一圈,免费欣赏完毕,才微笑着接上了骆闻舟的话音,“上个月我还去骆队家吃过饭。” 曾广陵是市局的老前辈,眼看着骆闻舟从狗屁不懂的大少爷长成现在的刑侦队队长,嘴上不说,对他私下里那点破事也心知肚明,听了费渡这句话,曾主任顿时想歪了,狠狠地刮了骆闻舟一个大白眼,意有所指地说:“都认识我就不废话了——去年咱们市局和燕公大的研究生院不是打算做个联合调研项目吗,还是老张局牵头的,就是要从实践中摸索理论,再拿理论支持实践,就拿这回这起横跨二十年的少女绑架谋杀案来说,这就很有研究价值,燕公大那边已经成立了专门的研究小组,小费是联系人——闻舟这人看着不靠谱,其实还是挺公私分明的,是吧?” 骆闻舟:“……” 什么不靠谱的研究小组找这么个货当联系人!母校研究生院的人都死光了? 曾广陵:“小肖刚来,先认认人,现在咱们市局刑侦队年轻人多,也好融入。费渡——” 费渡把二郎腿放下来,在骆闻舟万分牙疼的目光下,又文静又无害地叫了一声:“曾老师。” “哎哎,不用那么客气。”曾广陵明显被这个称呼取悦了,冰雕似的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了一点微笑,语气柔和了至少三度,“我其实也就教过两年课,算是你们大师兄吧,你们老潘给我打过电话了,有什么需要尽管提,随时到我办公室来就行。” 骆闻舟先是单独接受了曾主任的一番谈话,那眼神和心眼歪到了外太空的中年男人对他的个人操守进行了毫无道理的质疑与敲打,随后又被拎到陆局办公室,针对那个什么狗屁研究项目开了一场上升到政治觉悟的会,等他拖着心累的脚步回到刑侦队,霍然发现这里已经不是他认识的办公室了—— 第61章 麦克白(二) 骆闻舟看着自己办公室多出来的桌子,一手撑在门上,沉默地等陶然给他一个解释。 “外边实在腾不出俩张桌子了,”陶然小心翼翼地跟在骆闻舟身后说,“不过你放心,我方才问过费渡了,他说他一个礼拜也就过来一两次,不是每天都在。等这个调研项目做完,他们那边就撤了,也不会久留,就是临时在你这待几天……” 骆闻舟的目光扫过墙角一台巨大的空气净化器,又落在门口——原本堆杂物的地方已经清理干净了,换上了一个功能齐全的咖啡机和一个一米来高的小冰箱,冰箱里被写着各国文字的冷饮塞得满满当当,门上还贴了个条“自取,不用客气”。 这个阵仗实在不像是“临时待几天”的。 陶副队词穷,干笑一声,伸手把自己的自来卷抓得更加狂野,脑袋摘下来能当刷碗的钢丝球用。 他觑着骆闻舟的脸色,心虚地说:“再说我昨天看你坐他的车,感觉你们俩还挺好……” 骆闻舟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盯着他。 陶然:“……的。” 骆闻舟鼻子里喷了口气。 陶然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你们俩什么情况?” “我哪知道他吃错什么药了,”趁这会儿是午休时间,办公室里没人,骆闻舟叹了口气,十分牙疼地跟陶然抱怨,“最近倒是不找茬了,三天两头在我这撩拨,混账东西,不知道爸爸的取向‘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吗?” 陶然:“……” 骆闻舟:“干嘛?有话就说。” “这个,费渡吧,”陶然努力琢磨了一下措辞,“我总觉得这种比较复杂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是人精,分寸感都很强,尤其在女孩面前,你有时候能感觉得到,他嘴甜就是为了讨你开心,对你没别的想法,他对各种各样的暗示和潜台词那套东西特别熟,如果他不想过界,都会很小心地避开……” 骆闻舟听明白了陶然的言外之意——要么是自己少年时期就开始犯的自恋癌已经扩散了,要么就是费渡“想过界”。 他不应声,陶然只好讷讷地闭了嘴,俩人面面相觑片刻,骆闻舟喜怒莫辨,陶然一脸“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一言难尽。 一直以来,骆闻舟对费渡的感情都很复杂,一方面是真的给他操过不少心,总是忍不住多照顾他一点,一方面也是真的时常被他气得肝火旺盛。他们认识了七年多,大多数情况下都在针锋相对,偶尔一致对外,还能有点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 不管费渡干什么,骆闻舟心里第一反应永远都是“他又打算作哪门子妖”,陶然的话却在他心里开了一扇从未开过的门。 好一会,骆闻舟才问:“费渡人呢?” “请大家出去吃午饭了。”陶然说,“我在这等你一起过去,就门口那家酒店……” 他说到这里,话音再一次戛然而止,因为又想起了一个月以前那次超豪华的夜宵,究竟是怎么回事,已经不言而喻。 大半年来,市局处理的两起大案里,费渡都以不同的身份角色参与其中,跟燕城市局的刑侦队混了个脸熟,不过脸熟归脸熟,很多人还是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直到他在豪华酒店里订了三个包间,众人才恍然大悟——这个土豪是来和大家做朋友的! 一想到以后只要有费渡在,值班人员就可以拒绝黄、拒绝赌、拒绝方便面,“中国队长”骆闻舟所有的小弟就都叛变了,连同“窥见了某些真相”的郎乔在内。 骆闻舟隔着一道包间门,就听见郎乔在里面声情并茂地卖他:“项目结束你就走啊?那以后还来吗?要不然你毕业以后干脆上我们这来得了,你跟市局多有缘啊!桌子我们给你留着,骆队肯定不介意!他这人就是嘴损了点,其实脾气特别好,天天早晨给大家带早饭,有时候自己在家炖个‘横菜’,还拿到单位来给我们加餐,那手艺可……” 旁边人戳了戳她的肩膀。 郎乔先是一甩肩膀:“干什么?” 骆闻舟:“朕的手艺可什么?” 郎乔后脊一僵,拧紧了脖子,“嘎吱嘎吱”地一扭头,正看见骆闻舟靠在门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温声说:“长公主,你回家收拾收拾,准备和亲北朝鲜吧。” 郎乔大惊失色:“父皇,儿臣错了!” 骆闻舟一抬眼,当当正正地撞上了费渡的目光,费渡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浪子回头”的富二代,依然是一身烫人眼的打扮,看得人心里冒火。 陶然方才说过的话反复回放,如鲠在喉地压在骆闻舟心脉上,卡得他血压都飙了几十帕。 他慢吞吞地走到费渡身边的空位,极力忽视了旁边的人,挽起衬衫袖子,一开口,少见地先和同事们开了官腔:“我先转达一下陆局刚才的会议精神——和燕公大的这个联合研究项目,很多年以前就曾经启动过,当时叫‘画册计划’,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不了了之,去年张局旧事重提,和上面打过几次报告,最近总算是批下来了,如果这件事能有成果,将来对诸位工作也很有帮助,希望大家能积极配合。” 骆闻舟很少在私下场合这么严肃,众人都没敢吭声。 “管理上也会比较严格,研究组调档的时候,所有程序必须按着我局的内部规定来,要走齐签章流程,还要备案,一些没有向社会公布过的案情细节材料不能复印、拍照、也不能从市局带走,研究组那边所有人都要签署保密文件,这是纪律。另外——”骆闻舟飞快地扫了费渡一眼,“我希望联络人员能把自由散漫的作风收一收,市局不是学校,也不是你们家族企业,不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听曾主任说你打算每周二周五过来是吧?那这两天出勤时间要按照正常工作作息来,迟到早退,或者想临时换到别的时间,要有正当理由和假条,有困难吗?有困难建议你们换个联络员。” 刚开始大家还都严肃地听着,等听骆闻舟说到后半部分,刑侦大队一桌的人全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他,都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这个“自由散漫”之王怎么装大尾巴狼。 大尾巴狼意犹未尽,想了想,又对费渡说:“另外我们办公条件有限,你也看见了。平时转到市局刑侦队的一般都是大案要案,什么样的现场都可能会碰见,血肉模糊都是小意思,碰上个什么巨人观啊……” 郎乔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父皇,你还吃饭吗?” “……也得等闲视之,该吃吃该喝喝,”骆闻舟冷冷地冲她一掀眼皮,“我们这里只有法医,没预备急救队,闻见一点血腥气就容易吐晕过去的同志,建议考虑考虑再来。” 费渡面不改色地回答:“谢谢骆队提醒。” 时隔半年,这俩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已经进化成了暗潮汹涌,越发让人脑仁疼。 陶然只好生硬地打断骆闻舟的饭前“教子”,出面调停:“对了,我怎么都没听说过这个‘画册’计划?” “十多年前的事了,你还没上大学呢。”骆闻舟总算给了他这个面子,暂时放过了费渡,“那会国外传得神乎其神的心理画像技术刚进中国,有过好多不成功的尝试。” 一直比较沉默的肖海洋突然开口问:“后来为什么叫停了?” 骆闻舟用湿巾擦手的动作一顿,随后他若无其事地说:“当时条件不成熟,不少理论也不大经得起考验,没有什么应用价值……行了,都赶紧吃吧,别在这乐不思蜀,下午不上班了?” 下午没有会要开,也没什么重要工作,骆闻舟有一搭没一搭地审着一份国庆期间加强全市安保的文件,被迫接受办公室多了一个费渡的事实,并做好了一周两天不得安宁的心理准备。 然而出乎意料的,费渡非常安静,既没有作妖也没有废话,坐下来就在那安安静静地翻看材料。一个大活人,还没有旁边空气净化器的声音大,他来之后造成的最大混乱,就是同事们不约而同地抛弃了速溶咖啡,排着队地拿着杯子跑来接现磨。 空气净化器“嗡嗡”作响,旁边只有手指偶尔划过纸页的细小动静,此时正是“春困秋乏”时,骆闻舟在办公桌后面窝了一会,越发昏昏欲睡,对着平铺直叙的红头文件打了个盹,醒来时发现费渡还是方才的姿势,自己身上却不知什么时候披上了一件外套,对着他后背吹风的窗户也被人关上了。 骆闻舟接住掉下来的外套,从电脑的缝隙里看了过去——费渡确实是非常赏心悦目的,长了眼睛的人就必须得承认。骆闻舟再次忍不住仔细回忆陶然的话,承认陶然说得有道理。 费渡既不是不知轻重的小青年,也不是随便找个活物就能睡得下去的张东来,他熟知各种社交潜规则,别人对于“暧昧”这个词只是个模糊的概念,费渡却能把不同程度的暧昧切分成一百分,能精确地呈现出每一个尺度的暧昧。 明知道他是弯的,如果费渡只是开玩笑,不该用这个度。 可是…… 骆闻舟轻轻地晃了晃鼠标,驱赶了屏幕保护。 他觉得自己也不便太自作多情——为什么这么一个项目会让费渡这个刚入学的人来做联络员?高年级的学生都死光了?这里面没有某个人的手段,骆闻舟打死也不信。 而费渡从去年开始计划进入燕公大,四月份拿到录取通知,之后立刻开始以各种理由提高了往市局跑的频率,提前跟整个刑侦队——甚至于整个市局都混熟了。 现在想起来,研究生院那边让他当联络员,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这清晰的脉络,绝佳的行动力,处处透出一股“处心积虑”来。 费渡就像是一颗色泽诱人的毒苹果,明知道一口下去可能得穿肠烂肚,可是闻着看着,还是叫人下意识地流口水。 骆闻舟动了动,略微舒缓了一下自己直得发僵的后脊,努力收起眼看要一发不可收拾的色心,想起费渡曾经透露过的一个信息——他那篇据说被收录进教材的文章,是关于刑事案件中受害人研究的……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方向? 就在骆闻舟从电脑缝里觑着费渡沉思的时候,费渡突然起身朝他走过来。 骆闻舟吓了一跳,却见费渡好似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兀自往门口饮水机走去,临走还不忘顺手捎走了骆闻舟的茶杯,替他蓄满了茶水。 骆闻舟道了声谢,正要伸手接,费渡却捏着他的杯子没松手,指尖刻意往前一送,似有还无地碰了骆闻舟一下。 费渡一手撑在他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骆闻舟,一俯身,压低声音说:“骆队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我不收钱的。” 骆闻舟没动,同样用耳语似的声音说:“你们学校现在流行在工作期间骚扰上司?” 费渡用某种食肉动物的眼神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笑了,转身溜达回自己的临时工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骆队要是觉得我的存在就是骚扰,那我也实在没办法了。” 骆闻舟摸出了烟盒,瞄了一眼旁边的空气净化器,揣起烟盒往卫生间走去,感觉自己实在清心寡欲太久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骆闻舟却发现费渡没有要走的意思。 骆闻舟拎起车钥匙,有意无意地往他手上的卷宗上看了一眼,发现他在回顾许文超的供述,目光已经停留在某一页很久了。 骆闻舟脚步一顿。 费渡仿佛后脑勺上长了眼睛,听脚步声就听出了他的疑问,缓缓地说:“许文超说,他在跟踪吴广川的过程中被郭恒发现,聊过之后,郭恒对吴广川和苏筱岚的关系起了疑心,寻求警方支持未果后,郭恒开始私自调查吴广川,许文超替他盯梢。” 骆闻舟:“嗯?” 费渡轻轻往后一靠:“这句话看着有点奇怪。” 骆闻舟一手按在他的椅背上,从后面越过费渡的肩头去看他手指尖画出来的那段话:“奇怪在哪?” “郭恒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请求许文超的帮助,我们默认当时的郭菲案的细节,是郭恒在这个过程中透露给许文超的。” 骆闻舟:“郭恒自己这么说的。” “二十多年了,郭恒未必记得清自己都说过些什么,但我总觉得他会和许文超说出那些诸如‘铅笔盒里的铃铛’之类的细节很奇怪。” “这个细节在郭恒和当年的警方看来,除了证明那通电话和郭菲失踪有关外,并没有其他的调查价值,而且对郭恒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想象一下他当时的心理,他会在哪种情况下说出这个细节?” 骆闻舟:“比如对方会问,‘你怎么知道电话里的是你女儿’。” “‘你怎么知道电话里的是你女儿’,”费渡摇摇头,“这话听起来,像是许文超在核实郭恒的话的真实性。” 骆闻舟倏地反应过来——只有一无所知的人,才会在听到郭恒的话之后,第一时间本能地核实其真实性。 而许文超当时其实已经知道吴广川和苏筱岚的畸形关系,也知道苏筱岚就是连环绑架案的罪魁祸首,他心里明镜似的,会把自己的“一无所知”演得那么逼真吗? “如果是那样,这个许文超未免太可怕了。”费渡说,“可如果不是这样,郭恒为什么会主动说出这个细节?倾诉吗?如果你是郭恒,孩子十几岁了,你已经人近中年,你会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倾诉什么吗?” “苏落盏说自己是看了苏筱岚的日记,才萌生了效仿苏筱岚的想法,可是我刚才仔细看了,苏筱岚的日记里,除了描述过自己给受害人家属打电话时的兴奋之外,并没有提到铅笔盒这个细节。”费渡伸手敲了敲桌面,“所以那个小女孩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骆闻舟一愣,还没来得及顺着这个可怕的思路钻进去,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 骆闻舟回手接起来。 “你还没走?太好了。”陆局说,“这个事比较棘手啊闻舟,你看谁还在值班,亲自带人走一趟吧。” 第62章 麦克白(三) “车祸?”骆闻舟诧异地问,“车祸找我干什么?让隔壁交警大队处理啊。” 陆有良说:“你听说过周峻茂吗?” “哪个周峻茂?”骆闻舟一激灵,感觉傍晚明媚的阳光一下动荡了起来,“你说的不会是那个周峻茂吧?” 旁边的费渡一顿,无声无息地抬起头来。 周峻茂是个著名华侨,现年七十三岁,出生在燕城市近郊东道沟地区,早年旅居海外,从倒腾建筑材料做起,筚路蓝缕,白手起家,后来创立了周氏集团这艘航母级的跨国公司。近几年岁数大了,可能是生出了落叶归根的想法,周氏的投资重心开始不断向内地倾斜。 周峻茂不是一般的社会名流,他为人低调,生活简朴,十分热心公益,尤其为家乡基础设施建设做出了卓著的贡献,整个东道沟地区的繁华有他一半的功劳,那边有一条马路叫“峻茂路”,是整个燕城地区唯一一条用活人名字命名的街道。 就在半个小时以前,周峻茂乘车在从机场返回他在燕城的住所途中,突然遭遇一辆大货车追尾,车尾整个被挤了进去,坐在后座上的老人当场死亡,司机和副驾上的保镖重伤,正在医院抢救。 这是一起非常惨烈的交通事故,可以想象得出,一旦消息走漏,周氏集团的股票肯定会出现剧烈波动。 而就在这时,恰好在燕城的周家小儿子赶来,坚持声称他父亲是被人谋害的,执意要刑警来处理。 “曾主任已经带着法医的人过去了,咱们先去现场看一眼,跟交警队打声招呼,再去周家,”骆闻舟带着正好值班的郎乔、第一天上班没好意思早走的肖海洋和一个添头费渡赶往机场高速,“放心,不会再连续一个月加班了,还没准怎么回事呢,就算这个车祸真是人为的,估计也得经侦那边主办,咱们最多是协助。” 郎乔好奇地一探头:“费总,你认识那么多有钱人,见过这个周峻茂吗?” “见过一面,不过不太说得上话,”费渡好似成了个标准的好学生,坐在出外勤的车里,也不忘手拿一本教程装模作样,“我跟他小儿子比较熟——就是坚持要报警的那位。” 郎乔低头开始上网查:“周峻茂有两个儿子,长子周怀瑾……哇,青年才俊,一水的名校经历,很早就开始帮着家里打理资产,常年在国外。次子周怀信,是个画家?哎费总,你说的是他吗?你们俩怎么熟的,因为都喜欢艺术?” “哦,不是,”费渡回答,“因为我们都是不务正业的败家子。” 郎乔:“……” 机场高速的出城方向不堵车,天还没来得及完全黑下来,一行人就赶到了案发地。 费渡正要下车,被骆闻舟回手拍在了车门里,他先是愣了愣,随后回过神来,嘴角轻轻一动,像只被鸡大腿熨平了心肝的黄鼠狼,往骆闻舟的背影上张望了一眼,也没露出什么喜色,只是很平静地在车里等。 骆闻舟在现场转了一圈,发现死伤者都被拉走了,现场也基本清理干净了,只要不扒着黄线围起来的地方使劲看,几乎找不到明显的血迹,这才一招手,把费渡从车里放出来。 费渡跟在他身后,轻轻地在他耳边说:“骆队,我受宠若惊啊。” “这就惊了?”骆闻舟岿然不动地掀了他一眼,“那你这一惊一乍的精神世界可够波澜起伏的——老邱,往哪看?这呢!” 负责处理这起事故的交警姓邱,又是骆闻舟的熟人——骆队的熟人满世界都是,遍布三百六十行。 费渡冷眼旁观,认为骆闻舟这样的人,一定是从小成长在一个非常宽松且开明的环境里,年幼的时候,享受过毫无保留的宠爱和关注,才能在他经历了风霜雨雪、见识过人心险恶,甚至出于职业需要,变得精明又敏锐之后,骨子里依然对整个世界敞开着怀抱。 有时候往大街上一站,看那些经过的男女老少们,感觉每个人都差不多,你穿着衬衫长裤、我也穿着衬衫长裤,低头一看,路边散步的退休老人和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踩的是同一个牌子的运动鞋,几乎让人有种“这是同一个世界”的幻觉。 活在阳光下的人想象不出旁边磕牙打屁的小伙伴遭受着无法挣脱并习以为常的折磨,抑郁深重的人不能理解那些呼啸而过的人竟真的不是强颜欢笑。 就像此时,他和骆闻舟站在一起,乍一看,好像他们来自同一国的。 皮囊往往把真相藏得滴水不漏。 “你要说这个事到底有没有什么内情,那就得你们查了,反正如果让我看,我觉得就是一起后车全责的交通事故。”交警老邱招呼他们去看监控,“这辆宾利就是周峻茂的车,从机场出来,一路正常行驶,司机开车挺规矩,这都没问题。肇事的大货从‘北元桥’进来,我们从北元桥路口的那个监控开始编号,编成一号。” 老邱把高速上密密麻麻的摄像头按编号排好,挨个放给他们:“当时机场高速这个方向的车不多,从第四号监控开始,大货就跟宾利开在同一个车道里,辆车中间曾经有过几辆其他的车,先后超车过去了,走到十六号监控这里,这辆大货和前车就什么都没有了,但车间距还是挺安全的。然后你看——” 大货车在通过第十八号监控时,和前车的距离突然明显减小了,再仔细一看,发现它在非常均匀地加速,好像司机踩在油门上的脚忘了拿下来。 通过二十号监控时,测速摄像头显示大货车的速度已经接近每小时一百四十公里,明显超过限速,随后,那货车司机就跟瞎了一样,以这个速度狠狠地追了前车的尾,第二十一号监控完整地拍到了追尾的全过程,当时那一撞的惨烈,即使有心理准备,还是看得人胸口“咯噔”一下。 骆闻舟:“肇事司机人呢?” “死了,还没送到医院就没气了,”老邱说,“行车记录显示他已经开着这辆车跑了十个小时,妥妥的疲劳驾驶,如果不是死者家属一直闹哄说是谋杀,我个人看完这个监控,感觉这事其实挺简单的,就是这个肇事司机疲劳驾驶睡着了,脚一直踩在油门上没松,让这车一直加速,‘咣’一下——都完蛋了。” 骆闻舟问:“这司机是什么人?有前科吗?” “司机叫董乾,四十九周岁,就是个给人跑运输的大货司机,刚才过来个认尸的,是他们一个车队的,说这董乾是个挺老实的人,在这条路上跑了也有小十年了,从来没出过事故,哪那么些有前科的违法犯罪分子四处乱窜啊?再说你看他那样也不像是能跟宾利扯上关系的,夏利还差不多。”老邱接过骆闻舟给的烟,“骆队,你说那家属靠不靠谱?不会是那些有钱人想博眼球、博新闻吧?” 骆闻舟没有妄下结论,不过等他亲眼见到了周怀信,发现这个报案人好像确实不是很靠谱。 见识了张东来与周怀信等人,骆闻舟不得不承认,在燕城本地生产的败家子们中间,费渡恐怕还算是画风比较正常的。 按照成年男子的身量来看,周怀信有点“纤细”过头了,几乎就是一根行走的麻杆,双颊凹陷,让敏感的刑警们几乎怀疑他吸毒。 他身上穿了一件不知道画了些啥玩意的t恤,外面套着一件西装式的马甲,马甲有到他膝盖那么长,两边开到了腰部,活像前后挂了两片屁帘子,右耳上自耳廓往下,打了七八个耳洞,挂满了金属环,厚重的眼线盖在眼皮上,这会已经哭花了,晕出了一对骇人的黑眼圈。 周怀信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他自己的大作,油画,足有三米长,色调非常阴郁。 骆闻舟属于对艺术很不敏感的人,对美术作品的欣赏水平还停留在“越像真的越好”的地步。然而即使这样,他见到这幅画的时候,仍然有种难以忍受的窒息感。那副画色泽黯淡,线条狂乱,乍一看好像是常见的暴风骤雨主题,然而仔细观察才发现,画布的左上角竟然是个太阳,那些铁锈一样的红褐色线条描绘的不是风雨,而是光线。 血色的光线下面画了大片的芦苇丛,所有的植物都低垂着头,死气沉沉地东倒西歪着,几具面朝画布之外的人类骸骨若隐若现在其中。 盯着这幅画看久了,简直让人反胃。 “我有点跟不上你们这种潮流,”骆闻舟压低声音问费渡,“那个小周少爷这副大作表达了什么思想感情?” 费渡看了两眼,大概是线条的颜色太像血了,他有些不舒服地移开了视线:“我要是没记错,他这幅画应该是在一处海滩别墅完成的,几个名模趴在沙滩上给他当人体模特。” 骆闻舟:“……” 原来这幅画的主题是“红颜白骨、色即是空”。 “他的风格确实不太讨人喜欢,别人怎么样不太清楚,反正我是看在他爸的份上才掏钱买他画的。”费渡小声说完,正好看见周怀信形销骨立地下了楼,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费渡扬声和他打了招呼:“周兄,没事吧?” 周怀信乍一看见熟人,满心的委屈几乎要从眼眶里钻出来,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费爷”,他像个“巨型乳燕投林”似的,一头撞进了费渡怀里。 一股闻起来很像痱子粉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浓烈地顺着人鼻腔往上涌,呛得骆闻舟偏头打了个喷嚏。 费渡被他扑得往后退了半步,板正了肩给他靠,手却虚虚地落在一边,并不主动和对方有身体接触,简直绅士出了一点“正人君子”般的风度,他对着周怀信低声劝慰了几句,然后抬起一条胳膊给他扶,缓缓地把周怀信引到一边坐下。 周怀信抽抽噎噎地问:“你怎么会来?” 费渡这事的来龙去脉不大好解释,干脆简化地说:“念书,在市局实习。” 直到这时,周怀信才留意到旁边有几个陌生人,他弯腰从桌上抽了一打纸巾,一边打哭嗝一边说:“你们是警……警察吗?费爷你爱、爱好真小众……不行,我心脏好疼,给我靠一靠……” 他说着,像一条没骨头的软体动物,毫不客气地靠进了费渡怀里,骆闻舟的狗鼻子里闻见“痱子粉味”,莫名觉得看周怀信不顺眼,公事公办地开了口:“据说你执意不相信周先生的车祸是意外事故,请问这件事有什么依据吗?” 周怀信吃力地抬起厚重的眼皮:“我爸爸每天坚持健身,春天还去跑过马拉松,他不可能突然就这么没了,肯定是有人想害他!” 跟在旁边做笔录的郎乔无言以对地放下小本,忍不住插嘴说:“小周先生,我知道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现实,但老周先生是死于车祸事故,别说是马拉松,就是铁人三项也没有预防车祸的功能啊。” 周怀信要死似的哽咽了一声,仿佛郎乔是个迫害小公主的大眼巫婆。 费渡冲她摆摆手,低下头轻声说:“周兄,这个不能当证据的。” 周怀信“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也不相信我吗?我的直觉是最准的,爸爸平时出门都开那辆有防弹玻璃的大车,就今天坐了这辆,偏偏就出事了,这是巧合吗?他上个礼拜刚过完七十三岁生日,席间说好了准备退休,想立遗嘱,把手里一部分股票留给我和我哥,这礼拜刚回来就……” 周怀信说到这,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陡然闭了嘴,“弱不禁风”似的把头埋在了费渡身上,捂着胸口不吭气了。 “周老先生只有两个儿子,就算不立遗嘱,他的财产将来也是你们兄弟俩的,”骆闻舟目光如电似的戳在周怀信身上,“为什么你认为这会成为他被杀的理由?小周先生,我知道你难受,但是既然报了案,就请严肃对待,你能坐起来说话吗?” “我不知道,我只管画画,不懂家里那些事,你们找我大哥去说,反正我给他打过电话了,他明天一早就赶到。”周怀信抬手捂住脸,避开骆闻舟的目光,“汽车那么大一个凶器,比刀枪的致死率大多了,满大街都是合法拿着凶器的人,沾了人命只靠‘不是故意的’‘事故’就盖过去吗?你们管不管事了?” 这话说者好似无意,听者却都有心,费渡脸上的表情顿时淡了几分。 骆闻舟简单粗暴地揪起周怀信,把他从费渡身上扒了下来:“肇事司机已经死了,小周先生,你是在暗示我们,有人不惜以命换命,也要谋害你父亲吗?” 周怀信透过浓重的黑眼圈,幽幽地看向他:“这位警官,你是不相信钱能买到命吗?” 骆闻舟他们跟周怀信纠缠了将近一个小时,也不知道这个人是真脑残还是装孙子,有时候能明显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好似明明知道什么,却不方便对外人说。只在他们要走的时候,周怀信拉住了费渡,意味不明地问:“你听过那些流言吗?” 费渡递给骆闻舟一个眼神,回手拍了拍周怀信的肩膀:“别多想。” 周怀信不肯松手,小声问:“你能陪我等我大哥回来吗?” 费渡还没来得及说话,骆闻舟已经代他做出了回答:“别磨蹭了,晚上还得打报告——‘实习生’。” 费渡对周怀信做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随即被骆闻舟一把推出了门外:“快点。” 费渡脚下踉跄了一下,却并不以为意,反而低头笑了起来,被骆闻舟连催再赶地回到公务车里。 郎乔睁着大眼睛小声问:“费总,那个周什么的蛇精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没有,”费渡同样小声说,“就是空虚寂寞冷。” 郎乔痛心疾首:“你们糜烂啊!” 骆闻舟甩上车门,一抬手把他们俩扒拉开,伸手一点郎乔,他说:“你要是有人家那么多雌性激素,也不至于嫁不出去——费渡,周怀信遮遮掩掩不肯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江湖谣言,”费渡好整以暇地坐正了,“德高望重的周老先生有个私生子。” 第63章 麦克白 (四) “为什么是江湖谣言?” “因为我是不大相信的。”费渡伸长了腿,在地方宽敞的副驾驶上伸了个懒腰,这动作让他那“好学生”的伪装微微露出了些破绽,一点很“费渡”的漫不经心冒出头来,“要是真有那么个人,周家早就认回来了,反正……” 骆闻舟直觉他后面要说的准不是好话,已经做好了打断他的准备。却见费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自行把话音打住了。 郎乔不明所以地追问:“反正什么?” “反正……周老这个人,持身一向比较正,就算早年私德有亏,应该也就那么一次,这几十年他做过不少公益,也算是浪子回头,他夫人已经亡故多年,应该也不会有人再说什么,人无完人,犯过错再回头,不是显得更难能可贵吗?”费渡真事儿似的一本正经,对郎乔说,“我相信以周老的个人修养,没必要对自己的过去藏着掖着。” 郎乔听得连连点头,认为费渡和小黄书上那些无法无天的“霸道总裁”真的很不一样,完全堪称当代青年的文明道德表率。 骆闻舟略带警告地瞪了费渡一眼,听出了他藏在义正言辞之外的潜台词——他们这帮孙子普遍认为个把私生子不算事,尤其是混到周峻茂这种程度的,别说他夫人早让位了,就算还活着,在她完全依附于这男人的情况下,也根本管不了他在外面生了几个孩子。 “不过空穴来风,也未必完全没影,”费渡话音一转,又说,“周怀信关于‘车是明目张胆的凶器’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看要不还是查一查那个肇事司机吧?” 他话音刚落,肖海洋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肖海洋被骆闻舟打发去和肇事司机董乾的同事了解董乾的个人情况。 肖海洋不知道有没有驾照,这小眼镜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刹车,骆闻舟觉得手机信号都被他旋风似的语速撞得“突突”作响:“骆队我已经跟董乾的同事聊过了,情况基本和老邱说的差不多,没什么参考价值,所以我又自作主张地查了他的账户、财产、病例和家庭情况,现在报告吗?” “……眼镜儿,人已经死了,咱不着急了,来,深吸一口气,慢点说。”骆闻舟感觉自己的耳朵都有了幻听,“这么一会工夫你查了这么多?连董乾的体检报告都翻了?” 肖海洋:“董乾现居本市,结过婚,老婆死了,家里没老人,他自己鳏居养个女儿,那女孩叫董晓晴,二十四岁,未婚,已经毕业,在一家百货公司当会计。父女俩的账户和财产情况都没有异常,所有开支基本符合其收入与生活水平。董乾平时没有不良嗜好,生活比较朴素,收入也还可以,家里有六位数的存款,名下还有一套房产,最近一年的体检报告显示他有点‘三高’,除此以外指标都正常——哦,对了,骆队,我还找到了他女儿工作单位的人,董晓晴的同事证实,她近期没有大笔开销,没交男朋友,没有大病,情绪也很平稳。” 骆闻舟开了免提,车里三个人全被肖海洋这一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灌口功夫震住了。 郎乔喃喃地说:“我的妈,这也太……” 肖海洋茫然地“啊”了一声:“不是要先排除买凶杀人的情况吗,我思路没错吧?” 骆闻舟伸手虚虚地一点郎乔,示意她少废话,跟人家学着点,随后又问肖海洋:“照你这么说,他上没有老、下没有小,家里没有负担,手头也还算宽裕——那他接这种时间紧任务重的活,是偶然一次还是经常?” 肖海洋愣了一下:“这……” “海洋,大货司机疲劳驾驶在业内其实很常见,他们这种老司机都会睁着眼迷糊一会,脚不会踩在油门上,”骆闻舟十分有耐心地说,“董乾开了这么多年车都没出过事,既然他最近身体、心情都没有什么波动,为什么偏偏今天出了这种事故?要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买凶杀人,你用‘穷举法’挨个排除自己想象得到的情况,这种调查方法是不太严谨的,毕竟世界上还有你想象不到的。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还是能找到一个有证据支撑的出事缘由。” 肖海洋急急忙忙地说:“好的骆队,我马上去查!” “等等,我只是那么一说,现在这个事还没有定性为‘谋杀’,你先回……”骆闻舟话没说完,肖海洋那边已经风风火火地挂了电话。 骆闻舟:“……”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肖海洋原来在花市区分局不受待见了,除了这小眼镜特别不会聊天之外,光是这种随时准备篡位夺权一般的工作热情,在王洪亮等人眼里就得是个极大的安全隐患,怪不得他们压根没想过把此人纳入自己人范畴。 报案人话也说不清楚,其他相关人士还在往燕城赶,法医也暂时没有结论,除了一身鸡血、狂奔着跑出去寻找真相的肖海洋同志,其他人也没什么事干,骆闻舟顺路把郎乔送放下,又载着费渡回市局换自己的车各回各家。 此时再一刷手机,周峻茂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费渡随便翻了两条:“周家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趁美股还没收盘,我现在叫人做空周氏,是不是不太厚道?” 路口掉头的地方略微有点堵车,骆闻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说那个周怀信?” “最头条的新闻说的是‘周氏集团董事长周峻茂先生遭遇车祸身亡,事件蹊跷、疑似另有内情,次子已报警’,”费渡带着一点嘲弄念出了新闻标题,“怎么样,唯恐天下不乱吧?周峻茂这种人,就算是正常死亡,大家都要自己想象一出豪门恩怨,何况是真事故。周怀信是周老的遗产继承人之一,现在恰好只有他一个人在国内,如果他不第一时间哭着喊着报警要求彻查,别人会给他安一个什么角色?毕竟,人人都认为马尔康和道纳本杀死了他们仁慈的父亲。(注)” 前方的车流尾灯像一条长龙,首尾无边,骆闻舟假装没听出费渡这句话在影射他自己,若无其事地问:“周怀信和周老的父子关系怎么样?” “不肖子,边缘人,跟整个周氏格格不入,上面有十项全能的大哥做对比,”费渡一耸肩,“还能怎么样?想想也知道相当紧张。” “那你呢?”骆闻舟静静地问,“据我所知,你青少年时期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又是独生子一个,为什么也和你父亲关系紧张?” 费渡先是一愣,随后他转向骆闻舟,狡猾地绕了个圈子:“嗯?骆队对我兴趣这么大?不过听说按照我国社交潜规则,人们只有在考虑把对方当做潜在配偶时,才会刨根问底地查户口。” 他说着,半侧过身,略微朝骆闻舟靠近了一点:“你确定你想知道?那我可就领会精神了啊。” 正好前面的车往前蹭了一点,骆闻舟一脚油门把车踩得蹿了出去,随后又一脚急刹车,“咣当”一下把费渡震回到副驾的椅背上。 “不想谈就说不想谈,”骆闻舟淡淡地说,“少跟我来这套。” 费渡笑了起来,却不说话。 两个人彼此沉默了一会,路口的红绿灯转了个轮回,掉头车道里的车流再次停下来,恐怕还要等下一次机会,不耐烦的司机在四周此起彼伏地按着喇叭,偶尔有人拉下车窗张望,透露出车里品味各异的音乐。 费渡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也许是因为夜色浓郁,也许是因为拥挤的人群中那种特有的孤独感,他忽然脱口说:“有时候我发现,一个人有时候是很难挣脱自己的血统和成长环境的。” 骆闻舟看了他一眼。 “观念、习惯、性格、气质、道德水平、文化修养……这些可以后天改变的东西,就像是植物的枝叶,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把你自己往任何方向修剪,”费渡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望向燕城的夜空,“但是更深层次、更本质的东西却很难改变,就是在你对这个世界还没有什么概念时,最早从成长环境里接触过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会沉淀在你的潜意识里,你心里每一个通过母语获得的抽象概念里,都藏着那些东西的蛛丝马迹,你自己都意识不到,但它会笼罩你的一生。” 费渡说到这里,好像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心里有一扇门,门板厚重逾千钧,门轴已经锈迹斑斑,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推开这么一条小缝。 骆闻舟耐心地等了好一会,他却再也没有往下说。 费渡:“骆队,手能借我一下吗?” 随着他这句预告,骆闻舟全身的神经元下意识地集体跑到了自己垂在一侧的右手上,而后,费渡十分轻缓地覆上他的手背,那手指修长而冰冷,手心却是热的,并没有用多大力气,随时给他撤退的机会。 难以形容的感觉顺着骆闻舟的右手蜿蜒而上,车里陡然上升了至少两度,骆闻舟小臂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了,可他莫名地没有抽回手——费渡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扣住他的手,让骆闻舟想起半夜不知被什么噩梦惊醒、跑来蹭他枕头的骆一锅。 突然,后面的车不耐烦地鸣起笛,骆闻舟激灵一下,这才发现已经变灯了,前面空了好大一块,活像正在欢迎别人来插队。 费渡一瞬间脆弱的表情像蒸汽一样悄然消失在空中,桃花眼尾轻轻一翘,他飞快地低头在骆闻舟手背上亲了一下,指尖若有若无地从他手心最敏感的地方蹭过,在骆闻舟猛地抽回手之后,费渡一脸无辜地眨眨眼:“哎呀,实在不好意思,骆队魅力太强,一不小心就得寸进尺了。” 骆闻舟:“……” 这小子真是十八班武艺,七十二番套路。 骆闻舟被他气乐了,一边加速开过好不容易才穿过的路口,一边说:“费渡,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费渡察言观色,感觉自己撩过头了,因此有张有弛地闭了嘴,没有火上浇油,在骆闻舟暴躁地从车流里东钻西钻里,拉紧了车门上的门扶,一路腾云驾雾似的贴地飞回了市局。 “我们‘常态人’不管正经不正经,都没有朝熟人下手的习惯,”骆闻舟脸色微沉地示意费渡滚下车,“欠干找你那些爱画小骷髅的酒肉朋友去。” 说完,他甩上车门,转身走了。 费渡一个人在公务车里就着难闻的车载香薰,独自品尝了一会骆闻舟遗留的气急败坏,认为这个“口感”意外地够劲,十分意犹未尽。 肖海洋扶了扶眼镜,一路小跑地赶到医院,一边跑一边摸出证件,冲着仿佛失魂落魄的女孩亮出来:“董晓晴吗?你好,我是……” 董晓晴冷冰冰的目光打断了他的话。 “警察?”她眼圈通红,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知道,你不是还跑到我们单位去调查了吗?怎么,查不出什么又来审问我?” 肖海洋为人有些木讷,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这句话,有些慌张地清了清嗓子,十分讨人嫌地说:“我只是稍微了解一些情况……” 董晓晴倔强地瞪着他。 肖海洋搜肠刮肚半晌,还是十分没有技巧地开口直接问:“董乾平时接的都是这种任务重的活吗?据我所知,你们家……” “我们家没有欠高利贷,家里没有人得绝症,我爸爸也不是还不起钱的烂赌鬼,我们穷归穷,过得挺好的,不需要为了一点臭钱去杀人!”董晓晴一把抓起旁边的手机,热闹的话题在网络上发酵,流言蜚语朝着孤身一人的女孩张开了血盆大口,她猛地把手机砸在肖海洋身上。 “我爸爸出事故,是他的错,他的责任,需要赔多少钱,我来承担,不够我可以去借,这辈子就算当牛做马我也能还上,但是你们不能凭空这么污蔑他!他已经死了,没有嘴替自己辩解,你们非得蘸着人血吃馒头吗?” 肖海洋默默捡起了董晓晴的手机,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那个……” “我妈就是车祸没的,当年他为了这个,整整一年都不敢碰车,好不容易才重新握住方向盘,”董晓晴的眼泪汹涌地滚了下来,仇恨地瞪着肖海洋,“现在你们居然说他为了钱开车撞人?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这些人怎么能这么坏?” 作者有话要说: 注:马尔康和道纳本是《麦克白》中被谋杀的老国王的儿子,凶手麦克白污蔑两个王子杀了他们爸比~ 第64章 麦克白(五) 什么!魔鬼居然会说真话吗?——《麦克白》 “董晓晴说,董乾一直都在跑这种长途,这个活不是偶然,因为觉得董晓晴从小没妈,他又要养家糊口,没时间照顾孩子,一直对这个姑娘很内疚,想多攒点钱给她当嫁妆。约车的人只要出价高,都会把时间卡得很死,途中上厕所都得跑着去,有的服务站还有偷汽车油的‘油耗子’,一个人开车根本不敢休息,连续走十个小时以上是常事,至于为什么偏偏这段路出事故,应该是意外,董乾前一阵子因为过敏住了一次院,出来以后就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失眠,很可能是身体缘故造成的……骆队,董乾的妻子死于车祸,他曾经因为这个很长时间不能开车,这么一个人,会主动撞人吗?” 骆闻舟原原本本地听完了肖海洋的汇报,由于怕鸡血刑警小肖再次发射升空,他管住了自己的嘴,没再好为人师地瞎指点什么,只是在电话里简短地表示知道了,顺便嘱咐那小眼镜早点回家。 这样看来,周老的意外,似乎并没有豪门恩怨、为争夺家产买凶杀人的狗血剧情。像周家这种显赫人家,有点风吹草动就要上新闻,肯定会是阴谋论者的狂欢,周怀信说不定只是借题发挥,闹一闹,把警察闹上门,制造一点真真假假的新闻,朝警方要个官方说法撇清自己而已——费渡说得有道理。 费渡还说……唉,费渡这个混蛋,骆闻舟想起他来就胸闷不已。 他一边胸闷,一边打算随便热点剩饭吃,正在洗手,骆一锅扭着胯地溜达了进来。 猫大爷可能是睡饱了觉,弓肩耸背撅屁股地伸了个大懒腰,心情颇为愉悦,黏糊糊地“喵”了一声,在骆闻舟脚底下闻来闻去,眯缝着眼睛往他裤腿上蹭。 除了要饭,骆一锅难得尽到一只猫的本分好好撒娇,骆闻舟很给面子,不顾刚洗干净的手,弯下腰打算给猫咪顺毛挠下巴。 骆一锅又大又圆的眼睛里寒光一闪,盯着他裸露在外的手,后爪带着整个猫身猛地一缩,眼见诱敌之计成功,跳起来就露出了尖牙。这猫但凡起腻,必有“猫腻”,骆闻舟作为资深铲屎工,熟悉猫科动物一切攻击前奏,早有准备地一缩手,凭借身高优势,让那死猫扑了个空,然后顺手落下一巴掌,拍在骆一锅脑门上,将它镇压回地板:“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自从发现铲屎工衣服越穿越厚,咬裤脚咬不动了开始,骆一锅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很多捕猎技巧,偏偏敌人狡猾,不按时回家,还不肯乖乖挨咬就范,骆一锅十分不满,怒气冲冲地甩着尾巴哈他,被骆闻舟一手兜着软肚皮拎到了半空。 “你说你们都想干什么?”骆闻舟没好气地揪着猫脸,“爸爸好吃好喝地对你们,下辈子的耐心都提前透支了,你们一个个就知道在我这图谋不轨,还有没有良心,啊?不是东西!” 骆一锅发出抗议的嚎叫。 骆闻舟:“闭嘴,你叫唤个球!” 球状骆一锅很快被制服了,蔫耷耷地垂下尾巴,老实地伸出四爪抱住他的胳膊。 骆闻舟气愤地和它对视了一会,还是骂骂咧咧地放猫粮去了。那猫记吃不记打,有吃的就忘却仇恨,从他身上跳下来打了个滚,又欢天喜地地在他手上来回蹭,单方面地与他和好如初。 骆闻舟:“……” 他被这些反复无常的东西折腾得心好累。 骆闻舟在自家地板上坐了一会,总觉得被费渡骚扰过的右手仍在隐隐发烫,一闭眼,他就会想起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笑得他心浮气躁,并且因为自己这一点不受控制的心浮气躁而有些暴躁。 而这一点暴躁,在他凌晨时分从乱成一团的绮梦里挣扎着醒过来,发现自己身上某个部位不和谐地精神着时,终于攀升到了顶点。 不到五点,骆闻舟一脑门官司地在床头坐了一会,掀开被子爬起来,到卫生间打发了自己,顺手用凉水洗了一把脸。 他脸色阴晴不定地撑在洗脸池上,喘了几口粗气,在一个非常容易冲动的清醒状态里,心想,费渡那王八蛋要是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地招惹他,他就不客气了。这年头,想当个“正人君子式的好人”就得受这种鸟气,这是什么道理? 忽然,原本趴在他床头的骆一锅“噗通”一下滚了下来,垫着脚跑到卫生间门口。 骆闻舟:“干什么?” 骆一锅回头看了一眼,冲他摆了摆尾巴,隐约的五环之歌顺着它身后传来,骆闻舟一愣,彻底清醒过来——他卷在被子里的手机响了。 “周怀瑾的飞机凌晨两点多一点准时落地,当时他还给家人发了短信,说已经打到了出租,嘱咐人不用接机,这个点钟路况顺畅,按理说半个小时、最多四十分钟,他就能到周家老宅,但是周家人足足等了两个小时也毫无音讯,再打电话,那边已经关机了!” 骆闻舟大步穿过一片警车,走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第二次光临的周家老宅:“周怀瑾不是个出则专车、入则保镖的大少爷吗?怎么还会半夜三更自己从机场打出租?”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了一个欠揍的声音不慌不忙地插话说:“周怀瑾就是这样的人,平时作风很低调,谦和有礼,很会照顾人,虽然一直有人说他太过温和、没什么魄力,但为人处世方面的口碑一向很好,半夜三更赶回来,不打扰工作人员和保镖休息确实是他的风格。” 骆闻舟一抬头,看见费渡穿戴整齐,已经等在了周家老宅门口,说完,还冲骆闻舟一点头:“骆队。” 无论是打招呼还是说话,费渡态度都十分淡定,好像傍晚时和骆闻舟不欢而散的人不是他一样。 周怀信已经哭成了一团烂泥,糊在他们家沙发上,打着滚不肯起来,没等骆闻舟走近,就听见他带着哭腔到处埋怨:“都说了我爸是被人害的!我都说了,你们不相信,现在我哥也找不着了!我们周家人死绝了,有些人就得意了是吧?警察呢?警察都是废物!” 骆闻舟眉头一皱。 周怀信已经看见了他身边的费渡,“嗷”一嗓子就嚎了起来:“费爷我没说你……我哥……我哥要是没了,我可怎么办啊?那些人不得吃了我啊?哎……不行……我我我心口好疼……给我药……” 保姆连忙迈着小碎步上来,递上了一瓶不知是哪个国家产的维生素,费渡顺手接过来,照顾他吃了,安抚周二少爷脆弱的小心灵。 骆闻舟眼角一跳,注意到费渡把他那身装模作样的学生装换下来了,穿了件比较正式的衬衫,而且重新戴上了眼镜——衬衫已经略微有些发皱,显然不是凌晨时分被叫醒时才穿上的。 此时,手机上的各种信息仍在疯狂推送,据说周氏集团旗下所有沾边的子公司股票都在跌,二十四小时翻滚的海外市场上成了空头们的狂欢,看费渡这身打扮,就知道他离开市局以后干什么去了。这货身上还带着“既得利益”的香水尾调,此时却又仿佛好人一样,坐在旁边“真心实意”地安慰六神无主的周怀信。 “手机定位到了吗?快点!封锁现场,无关人员不要随便进出周家,现在消息不宜泄露——陶然到机场了吗?让他先调出租车揽客点的监控,”骆闻舟来到嗑维生素的周怀信面前,“小周先生,你哥的行程是什么时候决定的,都有什么人知道航班信息?” 周怀信西子捧心地捂着胸口:“昨天爸爸出事以后我联系他的……什么人知道?什么人都可能知道吧,我也不清楚,他平时的机票好像都是公司助理定的。” 周怀信话音刚落,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就大步闯了进来:“怀信!怀信!我刚听说就从外地赶回来了,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警察?” 周怀信听见来人声音,维生素也顾不上吃了,挣扎着从费渡怀里爬起来:“胡大哥,我大哥失踪了!” 费渡好整以暇地一整领口站起来,远远地冲那焦头烂额的中年男子点了个头,对旁边的骆闻舟小声介绍:“这个人叫胡震宇,是周氏在内地总部的实权负责人之一,是周怀瑾的大学同学,立场鲜明的‘太子党’。” 骆闻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费渡拉领口的手,落在他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两截锁骨上,随后强行把自己的视线撕了下来,潦草地一点头,转向旁边的肖海洋说:“周家两代人先后出事,不可能是巧合,周峻茂的车祸深挖一点,不要只听那姑娘的一面之词。” 肖海洋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 此时,晨曦已经不甘寂寞地从地平线一下爬了上来,原本还算安静的燕城苏醒过来,即将陷入一整天的嘈杂。 陶然的电话很快打过来了:“出租车找到了,车牌号是燕bxxxxx,原来的司机被人打晕扔在路边,刚才自己醒过来去了医院,五分钟以前,他在医院协助下找辖区派出所报了案。现在这辆车找到了,在……” 一个技术人员抬起头:“骆队,定位到了周怀瑾的手机!” 骆闻舟一抬眼,电话内外两个人的声音几乎交叠在一起: “白沙河岸边——” “白沙水域附近!” 周怀信两眼一翻就栽到了胡震宇身上,被一大帮人七手八脚地抬上沙发才悠悠转醒,“嗷”一嗓子哭了:“胡大哥,我哥不会让他们给沉到河里了吧。我要宰了杨波那个杂种!郑凯风死到哪去了,为什么爸爸出事他也还不回来……” 胡震宇听到一半脸色都变了,连连示意周怀信闭嘴,却根本控制不住这个非主流的神经病,顿时冷汗热汗齐下,只好勉强对一干外人们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怀信还年轻,家里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太受打击了,情绪有些失控,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周怀信闻言,诈尸似的坐了起来,双眼泛红:“我没胡说!肯定就是那个杂种,你们别以为能把我蒙在鼓里!那狗娘养的不安好心很久了,害死我爸和我哥,大可以欺负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是吧?连郑叔叔都站在他那边!” 胡震宇陡然提高了声音:“怀信!” “派一队兄弟去白沙河找,”骆闻舟低声吩咐,随即转向胡震宇,“胡总,既然出了绑架和疑似谋杀,就属于刑事案件了,你们的家务事也好,别的也好,都是重要线索,隐瞒重要线索是要负责任的,希望你明白这个事的性质。” 胡震宇八面玲珑,被骆闻舟这么公事公办地逼问也没什么愠色,他伸手擦了一把汗:“是是,道理我都明白。郑老诸位警官应该也听说过,年轻时候就一直是我们周老的左膀右臂,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还是咱们集团的中流砥柱。” “至于杨总……杨波先生,那是周老的董秘,年轻有为,确实很能干,平时太出类拔萃了,所以难免有些不好听的风言风语,传到怀信耳朵里,再加上杨总是那种……你们年轻人怎么形容?‘别人家的孩子’,周老在世的时候没少拿他教训怀信,关系不太好也正常,但你要说他能干出伤害周老和周总的事,我是绝不相信的。”胡震宇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留神着周怀信,避免他又发疯,“那两位也都不在国内,昨天一出事就通知了,也在往回赶,现在应该都在飞机上,我把航班号发给你们,麻烦还在机场的警官照顾一下,真的不能再有第三个人出事了!” 杨波,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年纪与周怀信相仿,却已经爬到了周氏的高层,听起来确实很像传说中的“私生子”。 骆闻舟抬头看了费渡一眼,费渡无声地冲他点了一下头,肯定了他这想法。 就在这时,郎乔忽然一路小跑着奔进来:“老大,不好了!” 骆闻舟看了一眼被她这一嗓子叫得竖起了耳朵的周家人,冲郎乔打了个手势,带着她来到了门外:“怎么?” “你快看。”郎乔拿出手机。 “周氏继承人周怀瑾遭绑架”的消息短时间之内刷上了各种头条,下面还附带了一个什么链接,已经被删了。 “是我紧急通知网监删的,”郎乔说,“连的是一段视频,在这。” 随着她手指一点,屏幕上出现了一段视频,晃动的镜头一亮,对准了一个昏迷在椅子上的男人,镜头不慌不忙地围着他的脸打转,从各个角度清晰地拍了一遍——昏迷的男子约莫三四十岁,保养良好,打扮偏稳重,看不大出具体年龄,即使这么个狼狈样子,依然能看出本人相貌堂堂,颇有风度。 费渡只扫了一眼就认了出来:“周怀瑾。” 骆闻舟头皮简直有些发麻。 这绑匪不要钱,不害命,第一时间不联系受害人家属,却先把视频发到了网上,到底是要干什么? 英剧看多了吗!(注)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个梗指的是英剧《黑镜》 第65章 麦克白(六) 拍视频的人非常小心,上镜的除了周怀瑾本人,只有一把破木椅子和一小截绑着人的绳子,背景是一片纯黑,实在看不出什么。而那视频非常短,只有不到一分钟,对着昏迷不醒的周怀瑾拍了一通,生怕人认不出,力争让观众看清他脸上每一颗毛孔。 除此以外,绑匪一声没吭。 “发视频的人用了一堆代理,一时半会追踪不到,”郎乔说,“老大,我第一次碰见这么清奇的绑匪,他要干什么,咱们怎么办?” 骆闻舟不吭声,低头刷着手机。 郎乔反应相当快,发现视频以后第一时间做了处理,然而周怀瑾遭不明人士绑架的消息还是仿佛长了翅膀,在好几个关键词的围追堵截之下,竟依然坚挺地流窜在网络上。 骆闻舟问:“这是什么时候传到网上的?” “早上六点。” 六点整,是这个城市开始苏醒的时候。 除了闹钟,还有什么比一个有头有尾有转折的八卦更提神醒脑? 旁边费渡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问:“骆队,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躲远一点配合调查?” 郎乔不明所以,冲他发出了一个疑问的单音:“啊?” “啊什么,他也是嫌疑人之一,”骆闻舟把电话抛给郎乔,毫不客气地转向费渡,“我现在需要知道哪些人可能参与了这件事,背后有哪个团队在参加炒作,你给我一份名单。” 周怀瑾十分低调,并不怎么上镜,几乎没几张清晰照片流出来,普通老百姓认识明星认识演员,但谁会知道一个常年在国外的富二代长什么样? 那么这一段不到一分钟的视频,到底是怎么引起这么多关注的?背后是谁在推? 周峻茂车祸死亡事件和周怀瑾被绑架事件,乍一看息息相关,好像是有人想杀了老的又朝小的下手,里头似乎藏着一桩千丝万缕的“豪门恩怨”,可细想起来,却又很奇怪。 姑且认为周峻茂的车祸是人为,那么策划这起事件的人无疑是要人命,而且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人命——在肇事司机已经死亡的情况下,警方如果查不到确切的谋杀证据,很可能会把这起案件当做交通事故处理。 可是周怀瑾被绑架案则太过招摇了,几乎带着明显的炫耀与炒作意味,两起事件的目标完全是背道而驰。 这太说不通了。 而这样把绑架大张旗鼓的昭告天下,除了让警方和民众疑神疑鬼之外,还对谁有好处?这么个敏感时间、这么个敏感事件,能从中渔利的,似乎也只有那群想借机从周氏身上磨牙吮血的资本家们。 譬如费渡之流。 如果不是因为市公安局属于“非卖品”,某个人这一晚上赚的钱估计已经够买俩市局了。 “我可以给你几个我熟悉的,”费渡不慌不忙地拿出手机发了一封邮件,又说,“但你要知道,全世界的人都在寻找投机的机会,散户不提,搀和到这件事里的机构就不知道有多少,我可不是神仙,谁都认识。” “能在燕城机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带走,怎么看怎么像地头蛇干的,”骆闻舟目光如刀似的落在他身上,“总不会说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有你不熟的吧,费总?” “现役嫌疑人给你一个建议,仅供参考,不一定对,”费渡有理有据地说,“我猜绑匪和推手或许联系过,但推手未必就是绑匪,也未必事先有过勾结,虽然《资本论》里说‘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但我个人认为,这个评价实在太不友好了,现实里大家都知道,就算利润是百分之一千,也得有命拿才行。骆队,我们虽然吃人血馒头,但是我们不吃人。” 这话说得要多冷血有多冷血,要多混账有多混账,骆闻舟冷冷地看着他,一瞬间,他们俩好像又回到了何忠义一案里,费渡为张东来做不在场证明在市局大放厥词的时候。 “行吧,换个准确一点的说法,”费渡一摊手,微笑着火上浇油,“我们不在光天化日之下吃人。” 郎乔被这种凝重又僵硬气氛吓住了,总觉得他俩下一秒就会大打出手,互相寸步不让的目光好像科幻片里的光波武器,简直要在空中撞出特效来,她心惊胆战地站在旁边,很想试着缓和一下气氛,苦于完全不知道他俩因为什么呛声,半天也没琢磨出合适的措辞,恨不能飞出去把奉命搜查白沙河流域的陶然换回来。 然而就在这时,骆闻舟却忽然率先移开了视线,主动退出了这一轮无声的剑拔弩张。 他平静地说:“从视频最早发出到惊动全网,总共不到半个小时,这个操作显然有非常成熟的模式,幕后推手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而且很有可能跟周氏有势不两立的竞争关系,加上这条线索,你多长时间能给我名单?” 骆闻舟话音刚落,费渡的手机就响起了悦耳的邮件提示音。 费渡好像心里早就有数似的,看也不看就把自己的手机丢给了骆闻舟:“那我估计也就两三家,这是我助理发来的名单,你可以约谈负责人了。” 说完,他不再看骆闻舟,一手插兜,抬脚走回周氏气派的大宅,十分不见外地从保姆手里接过一杯红茶,和哭哭啼啼的周怀信说话去了。 骆闻舟低头扫了一眼他手机上的邮件内容,替费渡办事的显然是个非常靠谱的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单给出了可疑的操作方,还附了相关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之前操作过的案例简介,几乎就是一篇精致的小报告。 骆闻舟把邮件转发给了郎乔:“你跑趟腿,走个手续,这次我们不光要约负责人,还需要查询他们的工作邮件、通讯记录与财务情况,得有权限,还得找几个经侦的兄弟来帮忙。” 他吩咐起来是三言两语,对郎乔来说是一大堆琐碎的工作,光听就觉得汗毛都炸起来了,偏偏骆闻舟还补充了一句:“费渡那句‘推手不见得认识绑匪’的推论如果是正确的,下一刻没准会发生什么,这变态为了博人眼球,不定干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受害人就危险了,你快点,别耽搁!” 郎乔倒抽了一口凉气,被他凭空加了两吨半的压力,再也顾不上管过气上司与小鲜肉之间的暗潮汹涌,撒丫子就跑。 长时间无人操作,费渡的手机自动锁屏了,锁屏的背景是系统默认的,金属的外壳被骆闻舟握得发热。他抬起头,远远地看向费渡,见他正和胡震宇、周怀信他们十分熟稔地说着什么,肢体语言十分放松,大概是在交代周怀瑾被绑架一案的调查进展吧——骆闻舟没去管他,反正费渡不至于说错话。 很久以前,骆闻舟觉得费渡是个危险分子—— 虽然人类的高尚与卑劣是上下不封顶的,但从小在法制社会的秩序中长大的普通人,在非极端情况下,思维还是有一定局限性的——好比如果得知有人在聚众干坏事,正常人的反应无外乎是“勇敢好奇地去调查一下”、“有理有据地向有关部门举报”、“懒得管默默走开”等等,偶尔有道德比较败坏的,或许会禁不住诱惑同流合污。 但类似“杀一个人抛尸到人家的活动地点,借以引起警察注意”这种想法,就不怎么常态了。 和平年代里,即使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骨子里也知道置人于死地不是一桩吃饭喝水似的寻常事。整个社会环境中条分缕析的法律红线摆在那里,在多年反复的强化中,让一代一代的人潜意识里就有一根禁忌的标杆。 但骆闻舟明显感觉得到,费渡不同,在他心里,这些禁忌都是游戏规则,像“钻法规空子避税”、“规避监管搭建境外资金通道”等行为一样,不做是怕麻烦,有必要做的时候,他也绝无负疚感。他甚至乐于去钻研这些“玩法”,以防哪一天用得着。 可是费渡陪着何忠义的母亲王秀娟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一掷千金地在天幕上露脸,乃至于拖着一条骨裂的胳膊,深更半夜从苏落盏的刀下救下晨晨时,骆闻舟又觉得他或许只是嘴硬心软而已。 直到方才,有那么一瞬间,骆闻舟突然从费渡那无懈可击的微笑与一贯的欠揍中,咂摸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骆闻舟想起头天傍晚费渡在车上那番语焉不详的话,发现那原来并不是顾左右而言他,费渡仿佛就像一个在别的空间长大的人,好是真好,坏也是真坏,那个空间的规则和现实世界完全不同,而以费渡的聪明,大概对自己的格格不入心知肚明,因此他小心翼翼地披上人皮,把自己限制在一个圈里,模仿陶然、模仿张东来,模仿一切他接触得到的人……唯独对骆闻舟这个年轻时自以为是、总想扒开别人画皮的人自暴自弃,干脆任凭那身披在身上的人皮“衣冠不整”,露出歹毒的獠牙给他看。 不知为什么,这想法一冒出来,骆闻舟忽然就不想和他一般见识了,头天傍晚直到方才,费渡种种反复无常,在他眼里都变成了有迹可循的东西,骆闻舟隐隐触碰到他那狡猾、紧绷且不动声色的自我保护,心里生出一点百感交集的柔软。 这时,陶然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打断了骆闻舟的目光和思绪。 “我们找到那辆出租车了,”陶然呼哧带喘地说,“就丢弃在水库旁边,车里有一股没散的乙醚味,除了驾驶座后椅背上有一个鞋印外,车里没有很明显挣扎痕迹,我现在怀疑绑匪不止有一个,不然他怎么一边开车一边出其不意地控制住一个成年男人?哦对了,周怀瑾的包在车里,证件手机钱包都没动过……嘶!” 陶然话音一顿,突然恼火地抽了口气,骆闻舟感觉他是抽回了一句脏话,立刻问:“怎么了?” “有人在拍照,”陶然飞快地说,“可能是从机场跟过来的,我去处理一下。” 骆闻舟挂断电话,揉了揉眉心,简直已经不能想象事情发酵到什么程度,真是不想再上网了,接连下了几个命令:“绑架受害人的出租车现在已经找到了,周怀瑾身高超过一米八,不是一只手能拎走的小孩,要转移受害人怎么也得有辆车,排查丢弃点三公里内所有摄像头,找可疑车辆。跟各媒体打声招呼,叫他们再起哄架秧子就给我看着办,另外找网监部门来人支援……” 骆闻舟话还没说完,一个技术人员突然抬起头:“骆队,方才发视频的人又重新上传了一段视频!” 骆闻舟心里倏地一沉。 还是同样的黑色背景和昏迷不醒的周怀瑾,屏幕里多了一只带着黑手套的手,手上拿着一把刀,雪亮的刀刃架在周怀瑾脖子上,然后突然往下一压——在众人下意识的惊呼中,周怀瑾脖子上极其凶险的位置顿时多了一道破口,昏迷中的人本能地抽搐了一下,血一下就涌了出来。 接着,镜头下移,那双黑手套撕开了周怀瑾的衣襟,拿着个小毛刷,蘸着方才的血,在周怀瑾胸口写道:“删一次一刀。” 正准备删帖的网警吓出一身冷汗,电话立刻打了过来:“骆队,这怎么办,删还是不删?” 晨曦已经完全笼罩了燕城,早高峰开始了。 仅仅是片刻的迟疑,视频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被转载,爆炸似的扩散出去。 周怀信当然也看见了,他放声尖叫,分贝差点把房顶震碎,费渡一把拦腰抱起他,强行夺过他的手机,塞给旁边六神无主的保姆:“带他上楼休息。” 这时,一辆车停在周宅大门口,上面下来一个二十八九的年轻男子,一脸匆忙地抬腿就要往里走,被守在门口的警察拦住,他忙慌手慌脚地往外掏证件:“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证件和名片,我是周老的……” 周怀信扭头瞥见来人,登时剧烈地挣扎起来:“我不!抓住那个杂种!那就是杀人凶手,臭不要脸的,你还敢来!你还敢来我们家!” 纵然周怀信是骷髅成的精,这一发起疯来,动静也不容小觑,费渡和胡震宇这两个一看就四体不勤的货愣是没按住他。周怀信挥舞起凶器一样的胳膊,没轻没重地撞向了费渡的眼镜。 忽然,一只手凭空伸过来,一把扣住了周怀信那两根乱挥的棒槌,骆闻舟好像拎个小鸡仔似的,简单粗暴地按住了周小少爷金贵的头,把他团成一团,杵进了旁边柔软的真皮沙发里,居高临下地问:“你是想打镇定剂还是狂犬疫苗?” 周怀信:“……” 周怀信被迫冷静了,门口那青年才苦笑了一下,终于得以说完自我介绍:“我是周老的助理,兼集团的董事会秘书,我叫杨波。” 他一句话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杨波,疑似私生子,疑似嫌疑人,除掉周峻茂和周怀瑾之后的潜在利益获得人…… 他来得还挺早。 第66章 麦克白(七) “我昨天在加拿大出差,知道出了事就赶紧往回赶,路上又听说怀瑾大哥……”杨波有点说不下去,双肘撑在膝盖上,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接连喘了好几口大大气,“不好意思,太突然了,我有点……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坐在他对面的刑警用估量的目光在杨波身上扫描一遍,打开小本,也没跟他绕圈子,直接不客气地开口问:“杨先生,为了了解案情,我就不绕圈子了,有一些传闻说你和周老是父子关系,请问这是真的吗?” 杨波跟人虚以委蛇久了,一时不适应这种有点无礼的直球,脸颊倏地绷紧:“你说什么!” 随即,他又语速飞快地说:“那都是无稽之谈,是对我个人工作能力、我母亲和周老三个人的侮辱,我不知道这些流言蜚语您是从哪听来的。你们……” 他愤怒地瞪着对面的警察,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才把“你们都是靠飞短流长”破案的一句咽了回去。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周怀信听了这句话,登时又有火山大爆发的趋势,他气沉丹田,来了一声远程的啐:“我呸!” 然而他“呸”出的唾沫星子还没来得及落地,骆闻舟已经一视同仁地叫来了另外一个刑警,指着目瞪口呆的周怀信说:“把他们单独隔开询问,周怀瑾在燕城被绑架,有利害安息的都是嫌疑人,亲属也算。” “什么?我是嫌疑人?你是不是有病!是不是瞎!”周怀信被两个刑警不由分说地“请”了起来,气得要上房,扭头转向一脸爱莫能助的费渡,“费爷,这个警察怎么回事?他叫什么,我要投诉他!我操你大爷,小心我让你混不下去,敢把老子当嫌疑人,我……你们别碰我!” 一边杨波充满克制与激愤地说:“我母亲和周老确实是旧识,我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才有幸进入周氏工作,但是能走到这一步完全都是靠我个人努力,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些龌龊事。” 另一边周怀信彻底不顾素质:“真有脸说,你就是龌龊下的崽——” 杨波忍无可忍,反唇相讥:“我实在不知道小周先生你们这种酒驾、滥交抽大麻的人‘龌龊’的标准是什么。” 胡震宇眼看这两个少爷当着一屋子警察的面就这样撕将起来,拦住这个跑出那个,额角的青筋简直快要破皮而出,恨不能把他俩都栽进盆里。 费渡在旁边围观得津津有味,正打算重新去端他那杯红茶,被骆闻舟一巴掌打掉了手。 费渡:“……” 骆闻舟说:“你是专门上这喝茶来的是吧,把你那堆臭毛病收一收,刑侦队不是你们家,不管你是编外联络员还是什么玩意,来了就得服从调配,再游手好闲不干活就滚回去。” 费渡千方百计地混进市局,自然有他的目的,然而即使这一层身份可以让他名正言顺地出入各种现场,他还是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外人”,突然遭到这天外一巴掌,整个人都有点回不过神来。 有生以来,费总还从未被人当成碎催小弟吆五喝六过,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应对骆闻舟,他原地愣了好一会,才有点找不着北地说:“哦,那我应该干什么?” 然后费渡就被拎到了一堆技术人员里,骆闻舟让他一帧一帧放大绑匪的视频,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分析。 相对于在白沙河畔地毯式搜索的陶然、四处奔波的郎乔,坐着分析视频图像是一个相对轻松的工作,不过费渡还是没几分钟就烦了——再轻松也是体力活,通过蛛丝马迹得出漂亮的结论,这是优美的智力活动,但从大量重复且无用的信息里搜索蛛丝马迹,这就很无聊了。 费渡头天晚上刚在充满了罪恶的金钱海洋里遨游了一宿,才合眼没几分钟,又赶到周家看热闹,人本来就乏,没过多久,一双眼皮就开始打架。 费渡试了几次,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个当小弟的料,站起来原地溜达了几步醒盹,听见旁边的骆闻舟正在向陆局请示要不要删视频。 不删,等于是让犯罪分子牵着鼻子走,影响实在太坏了。 可是眼下他们一点头绪也没有,万一视频删了,绑匪真的动刀,那等于把人质置于一个相当危险的境地,人命关天,肯定也不能干这样的事。 连陆有良都一时踟蹰。 费渡背过身,偷偷打了个哈欠,睡意浓重地对骆闻舟说:“如果是我,我就删。” 骆闻舟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匆忙和陆局交代了两句,挂了电话。 “看这里。”费渡冲他招招手,点开绑匪发来的视频,一直跳到绑匪取血,在周怀瑾胸口上写字的部分。费渡一副没长骨头的样子,懒洋洋地靠着自己支在桌上的胳膊,对骆闻舟说,“绑匪先划了一刀,随后又拿出个刷子,蘸着血迹写字,你不觉得对于一个绑架犯来说,这个动作太讲究了吗?要是我,我就直接用刀在周怀瑾胸口上划。” 骆闻舟一手撑在椅背上,听了他这番说辞,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 费渡拿他当提神醒脑利器,带着几分恶劣的兴致勃勃回视着他:“一般的美人这样看我,我会默认为对方想让我亲他。” 骆闻舟没接话,十分淡定地追问:“没错,绑匪这个动作确实有点多此一举,所以呢?” “所以我认为这个绑匪根本不想伤害周怀瑾,只是想用这个人质交换某种东西,并不想变成四处通缉的杀人犯,而且从他对人质的这个宝贝态度来看,对方很可能就只有周怀瑾这一个筹码,就算你们删了这个视频,也许他也未必会拿人质怎么样,不如大家掀开底牌试试。” “哦,‘也许’,”骆闻舟看着他,轻轻地说,“到时候我打报告,就跟大家说,‘据我判断,绑匪也——许——不打算伤害受害人,所以我决定删除视频试试,看周怀瑾到底死不死’,费总,你是这个意思吗?” 费渡没来得及回话,骆闻舟就抬手按住了他的后颈,俯下身贴在费渡耳边说:“这位同学,我们干的这份工作,不是靠脑筋急转弯混日子的,做什么事需要‘有理有据合法合规’,这八个字你哪个不懂,可以随时向师兄提问——我是让你从视频里提炼信息,试着推断绑匪位置,没让你跟犯罪分子在线猜牌斗地主!” 没骨头的费渡猝不及防,被他一下按了下去,险些磕了下巴。 骆闻舟居高临下地抽回手,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误会了,我不打算亲你,刚才那个眼神只是有点想揍你,下次看见记得躲远一点。” 费渡还没来得及对他的野蛮行径表达抗议,就听见旁边一片喧哗。 “老大,有一段新视频!” 骆闻舟短暂地放过费渡,接过耳机,整个周家别墅中,包括没洗脱嫌疑的几个人在内,全都屏息凝神地等着来自绑匪的消息。 视频里的周怀瑾已经清醒过来了,却远比方才狼狈得多,喷过定型的头发已经乱作一团,好似挣扎过又被镇压,他脸上身上多了几道淤青,一脸惊怒交加,绳子绑得更紧了,脖子上破口的血迹沾湿了衬衫,胸口不住地起伏。 画面外有个用变声器扭曲过的声音说:“念。” 周怀瑾的目光微微一凝,随后脖子上青筋暴跳:“你们……” 他刚说出这两个字,就连人带椅子被踹倒在地,接着,拿着镜头的人忙着殴打受害人,镜头一阵乱晃,只能听见拳脚打在人体上和闷哼痛呼声,随后,屏幕陡然一黑。 网警那边气氛凝重,依然一无所获。 周怀信看得两腿一软,也顾不上跟杨波对骂了,一把攥住旁边人的衣角:“我出钱,咱请几个黑客行吗?多少钱都成,只要能请来。我哥……我哥……” 录好的视频里,短暂的黑屏过后,再次有了画面,镜头对准了倒在地上的周怀瑾,那沙哑的声音依然只说一个字:“念。” 周怀瑾的嘴唇哆嗦了几下,这含着金勺出生的男人很知道保护自己,轻易就选择了屈从,吃力地看着不知竖在哪的提示板,磕磕绊绊地念:“我问你们的问题,你们要在……十、十分钟之内做出回答,要发在周氏官网首页上,答、答案我都已经知道,如……如果敢撒谎,我就……” 周怀瑾艰难地喘息了两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我就从……从周总身上割下一个部位。我们来扒开某个人的……人、人皮看看。” “第一个问题,周……周峻茂是不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不是明目张胆地把私生子接到了自己身边,还当继承人培养?这……这张亲子鉴定报告是不是真……你们居然偷我的……啊!”周怀瑾念到这里,陡然反应过来,神色激动了起来,被绑匪一脚踢中了后脑勺,他哽咽了一声,整个人轻轻一抽,随即不动了,不知道是不是晕过去了。 一团皱巴巴的亲子鉴定报告在屏幕前一闪。 绑匪用沙哑难听的声音说:“十分钟。” 他话音刚落,视频结束,后面弹出了一个十分钟倒数计时器。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周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盯着怪物一样盯着那倒计时器,与此同时,在光纤交叠的虚拟世界里,一颗炸弹当空落下,炸出了一大片山呼海啸—— “周峻茂私生子!” “周氏继承人遭绑架!” “现场版的豪门恩怨!” 一分钟之内,骆闻舟的手机、周家几个人还有宅子里的固话响成了一片,整个周宅成了一座活体热线,全世界都在想方设法弄到第一手消息。 骆闻舟低头一看,来自陆局的电话不能不接,他一个“喂”字还没出口,陆局那边已经急了:“怎么回事,这绑匪闹这么大动静,人还没找到吗?没线索吗?人手不够去各区调啊!掘地三尺也要把这孙子找出来,我办公室电话都快炸了!” 骆闻舟这边尚且来不及和领导汇报进度,周怀信已经跳了起来,一把揪住胡震宇的衣领:“回他回他!胡大哥,马上发公告回他,是!就是!那亲子鉴定是真的,姓杨的就是那个不要脸的私生子!” 杨波如遭雷击似的惨白着一张小白脸,僵在众目睽睽之下。 胡震宇:“怀信,你冷静一点。” “亲子鉴定是我哥私下里偷偷找人做的,前一阵子还给我看过,错不了,那报告书肯定是他们从我大哥包里搜出来的,证据确凿,这没法狡辩啊胡大哥!他们不都说了吗,问之前就知道答案!我爸爸已经没了,死人不在乎这一点名誉,什么家丑不可外扬,我哥的安全才是最要紧的!” 骆闻舟左耳灌满了周怀信的尖叫,右耳是陆局斩钉截铁的命令:“这事必须马上控制住,不然你回来就等着给我写检查吧!” 周怀信一把推开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刑警,伸手去抢自己放在桌上的平板电脑:“你们不发我发!” “怀信!” “周先生别冲动!” 全场只有费渡一个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周怀瑾的死活漠不关心,也不在乎哪位领导施压,他既没有压力也不受影响,十分镇定地抬起头对周怀信说:“周兄,我建议你不要问什么答什么,否则后面等着你的,就不会是这种无关痛痒的小问题了,你信不信?” 周怀信一脸茫然:“那……那怎么办?” 费渡没理他,低声对旁边的技术人员说:“把周怀瑾被踹到时的那段音频单独分离出来,我刚才听了一耳朵,觉得‘地板’像是空心的。” 骆闻舟听了这话,倏地一愣,招呼也没打地挂了陆局的电话,一步来到屏幕前:“从头到尾给我快进一遍!” 所有的画面飞快地重新闪过镜头。 费渡:“除了黑屏的那一段,镜头始终离受害人很近,一个拍了全身的画面都没有,可能是空间不够大,拍到其他地方,容易泄露受害人所在地的信息……唔,这个镜头左右活动的范围相当狭小啊。” 骆闻舟一伸手,再次让镜头停在周怀瑾被踹到的镜头上,就连周怀瑾倒下的方向都是仰面向后! 骆闻舟按住旁边技术员的肩:“能估算出来左右镜头活动的区间有多大吗?” “一米五左右……最多不超过一米八。” “骆队,你听这一段!” 周怀瑾连人再椅子砸在地上,“咚”一声,声音十分古怪,空荡荡的,似乎隐约还带着回音。 “地面”是空的,宽度只有一米多…… 费渡一摊手:“有没有可能是一辆厢式卡车?” 他话音没落,骆闻舟已经联系上了陶然:“绑匪可能在一辆走走停停的厢式卡车里,在白沙河附近监控里搜,所有进出城路口设路障,把可以卡车挨个拦下来。” 他这边电话没放,另一边又拨给了郎乔:“你那边怎么样了?” 郎乔飞快地说:“锁定了‘亨达’集团,‘亨达’跟周氏定位接近,本来是地头蛇,自从周峻茂强势回国入境之后两家冲突很多,唯一一次试着和解合作开发项目的时候,还被周峻茂中途踢出去了。‘亨达’旗下有一家基金,昨天晚上他们还没动静,就跟没反应过来似的,今天一大早突然开始在境外市场上放了一笔大空单,继续强势看跌周氏……” 郎乔那边还没汇报完,就听胡震宇大声说:“你干什么!” 骆闻舟蓦地一扭头,周怀信趁人不备抢过了胡震宇的手机,趁着他方才用过还没锁屏,飞快地用他的账号登陆了周氏官网。 等他被人按下的时候,一个“是”字已经发了上去。 第67章 麦克白(八) “厢式卡车?”陶然冲着骆闻舟的一只耳朵说,“老骆,白沙河这边是外埠车辆进入外环的必经之地,来来回回都是大货,到底是查入城的还是查出城的,绑匪开车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也不知道啊,你觉得周怀瑾还在燕城吗?” 郎乔则对着他另一只耳朵说:“老大,那我是现在把负责人带回局里,还是就地先查他们往来邮件?” 他后面有个胡震宇一脸气急败坏地指着周怀信:“你……你,这都是干什么,唉!你也太冲动了!” 旁边杨波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我要告你名誉侵犯!” 骆闻舟:“……” 心灵鸡汤里经常提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人要长两只耳朵一张嘴”,现在他算是明白了——长四只耳朵也未必够用。 费渡的目光掠过胡震宇,又落到周怀信身上。 周怀信梗着脖子,大烟鬼似的脸上除了花做一团的眼线,忽然还有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让他看起来居然居然有点人类了。 “我不关心外面说什么,我也不关心什么……什么哪个市场上市值蒸发多少钱——我不懂那些个东西,胡大哥,我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我就我哥这么一个亲人。”周怀信发完了那条公告,嗓音调门反而低了下来,他盯着胡震宇的眼睛。 胡震宇却不知为什么,避开了他的目光。 周怀信半笑不笑地一提嘴角,也不知是刻薄别人还是自嘲:“说句不好听的,有些事,老头既然做得出来,总会有被人挖出来的一天,纸里包不住火,你们还真当自己能永垂不朽啊?” 胡震宇想必这辈子没从他嘴里见识过“象牙”,一时居然哑口无言。 “你们能在十分钟之内找到我哥吗?”周怀信的目光扫向周围的警察,“那接着找啊!都他妈盯着我干什么?我是老爷子亲生的,我还是他的遗产继承人,现在我决定选择让死人牺牲一点,所有的事可着活人的来,我没有这个权利吗?” 这话乍一听,居然颇有道理。 “只要我哥没事,”周怀信红着眼圈宣布,“让我发公告说我爸爸是王八都行,做人得能屈能伸,这王八蛋我就当了,我爸就算地底下有灵,他也知道找害他的人、害我们家的人,怪不到我头上!” 胡震宇出了一脑门热汗。 这时,门口突然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一个声音冷冷地说:“你们家确实是你们哥俩的,可集团不是,那么大一艘船,牵扯多少合作方和小股东,啊?老爷子在世的时候都不敢说他独断专行,你又算什么,混账东西!” 骆闻舟回过头去,只见几个聚在门口的周氏员工“呼啦”一下散开,一个干瘦的老人缓缓走进来,他身高不到一米七,再略微佝偻一点,显得更加干瘪瘦小,一副深邃的法令纹自鼻下兵分两路,将下巴三瓣切分,沉甸甸地坠着嘴角,活像这辈子就没笑过。 见了来人,胡震宇下意识地站直了:“郑老。” 杨波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前去,小太监似的把自己人高马大的身体蜷缩起来,以便依偎在那老人身边:“郑总,您终于到了。” 周怀信面带冷笑,盯着那老人不说话。 骆闻舟了然,这老头就是周峻茂的副手,郑凯风。 郑凯风把周家当成自己的地盘,无视满屋的警察,不慌不忙地迈步走了进来,四下一扫,一眼看出了现场归谁指挥,径直来到了骆闻舟面前,冲他伸出一只手,十分诚恳地开了口:“家门不幸,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见面,骆闻舟就被郑凯风这颗老姜呛了一口——本来是警方在调查绑架案,周氏所有人、包括郑凯风在内,全都是潜在嫌疑人,被这老头三言两语一歪曲,好像成了周氏对抗不知名的恶势力,顺便找了一帮警察来当打手。 骆闻舟有几分敷衍地在他手上握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把话音撅了回去:“恶性刑事案件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范围,工作就是这样,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们现在第一目标是解救人质,在这个基础上,也会尽可能地降低这件事的社会影响力,有必要的时候,还要麻烦家属多配合。” 郑凯风眼角微微一跳,脸色沉了下来。 骆闻舟天生混不吝,对各种位高权重者免疫,毫不在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转向周怀信:“特别是小周先生,我们也理解家属心情,如果实在没办法,为了人质的安全,确实也不妨向绑匪让步,但我希望那永远是最后一步,你的公告好歹要等到倒计时牌最后时刻吧。” 周怀信十分尖锐地哼了一下。 “还有胡总,”骆闻舟微笑着转向胡震宇,“胡总说小周先生太莽撞,你自己不也挺着急的,后台都登录好了——我看大家也不要七嘴八舌了,先简单地分头去做个笔录吧——过来几个人,分别带走。” 几个刑警应声而来,不由分说地把周氏的一干实权人物分开了。 初秋的空调房里,胡震宇额角的汗好似擦不干净。 郑凯风冷冷地看向骆闻舟:“年轻人,你办事很有一套。” 骆闻舟冲他露齿一笑:“我也觉得,谢谢您表扬,不过作为一个专管刑事案件的,我就不期待下次为您服务了——老先生,请。” 他三言两语打发了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一转头,正对上费渡似笑非笑盯着他看的视线。骆闻舟碰到他的目光,心口一滞,感觉费渡这双绝代无双的桃花眼实在天赋异禀,只要给他一副天文望远镜,他能用眼神掀开嫦娥的裙子。 “说点有用的,”骆闻舟心累地对费渡说,“想夸我帅的和表达迷恋的都上后面排队去。” 费渡:“我是想转告你,网警那边说发视频的人有线索了。” 骆闻舟做好了和变态绑匪打持久战的准备,闻言一愣:“这么快?” “是啊,所以你最好别抱太大期望。”费渡顿了顿,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补了一声,“师兄。” 骆闻舟:“……” 他是怎么用正常的语气,把这么正常的一个称呼说得那么十八禁的?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网警们“抓住他了”的兴奋声里,绑匪有恃无恐地上传了第三条录像。 这一次镜头竟然拉远了些,拍到了周怀瑾全身,同时也让看录像的人对人质所处的空间一目了然——整个空间都用黑色塑料布糊着,宽不过一米八,高度也十分有限,目测也就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量,果然像是一辆厢式货车的车厢! 费渡一愣,若有所思地伸手蹭了蹭下巴,同时抬头看了一眼骆闻舟,骆闻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心微拧——之前绑匪拍的镜头,一直在很近的地方围着周怀瑾打转,很小心地避开了一切可能显示他们所处环境的线索,包括周怀瑾挨打的那一段。 直到他们刚刚推断出绑匪可能在一辆卡车车厢里,对方才给了这么一个镜头…… 到底是这神通广大的绑匪在周家装了窃听设备,还是这屋里有人在和他们实时联系? 骆闻舟对旁边人小声说:“把这屋里所有人——包括他们家进进出出的厨师保姆园丁都控制住,快点!” 录像里的周怀瑾比方才更狼狈了些,被人泼了满头满脸的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汤,再有气质也英俊不起来了。他仿佛已经被教训老实了,这回没用别人废话,盯着屏幕的方向,平铺直叙地念起了绑匪的信:“你们知道承认就好,我现在问你们第二个问题,老规矩,十分钟。周峻茂这个著名企业家、‘慈善家’为什么这么热心公益?他名下三个公益基金,是作秀用的还是洗钱用的?周峻茂——周大龙,真当自己改了名就是贵族,没人知道你那张皮下是个什么玩意啦?” 充满恶意的视频戛然而止,倒计时牌应声而出。 整个周宅气氛陡然紧张,连同家政工作人员在内,所有人都被单独隔离。 与此同时,网警最终锁定了视频传送者,正在“亨达集团”总部的郎乔同一时间收到信息,她只看了一眼,直接从兜里摸出一副手铐铐住了正在和他们扯皮的负责人:“他们脱不了干系,搜!” 十分钟,极短又极长,现实中人的两条腿只能跑几层楼,网上的消息却已经能绕着地球转无数圈。 一时间各种真假难辨的信息爆炸似的涌现出来,有人信誓旦旦地站出来说周峻茂过去的曾用名就是周大龙,还贴了照片,底下附上了周峻茂出国投亲,跟着远房本家跑腿打工,赚到第一桶金后合作创业的全过程。最后尤其好奇了一下周氏集团另一位创始人为什么销声匿迹。 紧接着,话题又从周怀瑾绑架案转到了周峻茂的离奇车祸,老慈善家多年来德高望重的形象在一段视频后分崩离析,有说他洗黑钱的,有说他卖国的,甚至还有人说他从事跨境人口贩卖……整个就是都市传说想象力大比拼。 作为关注焦点,周峻茂车祸的肇事司机董乾当然没能幸免于难,祖宗八代都快被人窥视个遍,仿佛他每根头发丝里都埋了阴谋的暗线。 “骆队,十分钟马上就到了。” “把他们官网的公告栏接管过来,以警方名义回复绑匪,”骆闻舟顿了顿,“就说经济侦查人员已经介入调查,正在核实相关情况,请大家不要以讹传讹,如果有确凿证据欢迎举报,提醒绑匪在酿成严重后果之前及时投案自首。” “老大不行,周氏官网访问人数飙升,现在已经瘫痪了!” 骆闻舟:“……” 绑匪的倒计时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分钟。 郎乔的电话打了进来:“老大,我们找到了这个亨达集团买推手炒作这件事邮件和一部分付款凭证,确定绑匪的视频是他们上传的……” 骆闻舟:“你别告诉我他们不知道绑匪是谁。” “他们说自己不知道绑匪是谁,”郎乔飞快地说,“今天早晨周怀瑾失踪后,亨达的公关部门就收到了神秘邮件,里面还附有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当时还以为是假的,亨达这边也是不讲究,正好昨天出了周峻茂的事,想趁机搅混水……” “然后传视频给他们的人说影像是合成的,他们信了,发了,最多是恶性商业竞争,对吧?” 郎乔:“……啊,是这么说的。” “是个屁!恶作剧他们用这么多防追踪手段干什么?涉案人员全部带回来!继续追踪发邮件的人!”骆闻舟瞥了一眼倒计时牌,时间流水似地无情而过,周氏的官网依然“高位截瘫”,一动不能动! “老大你看,这是从接杨波过来的那司机身上搜出来的。” 骆闻舟接过手机,只见那可疑的司机登陆了一个明显新注册的微博小号,最近的一条状态豁然是:“警方查到‘肉’在卡车里。” 倒计时归零—— 第68章 麦克白(九) 周氏官网崩溃,几乎是同时,郎乔抓住了代替绑匪发视频的人,网警正在争分夺秒地顺着查获的往来邮件追缉发件人。 然而这样一来,绑匪和警方之间微妙的平衡和通信途径就双向断开了。 整个网络都是伸出的触角,顺着时间与流言蜚语浩浩荡荡地逆流而上。 这一刻,周峻茂不再是一个人,他的生平、经历、绯闻都已经成了一本打开的书,每一个标点符号都经过了公开发行,赤身裸体地陈列于众目睽睽之下,供人反复唏嘘咀嚼,品鉴成风—— “有理有据,周氏官方承认的私生子到底是谁?” “八一八周峻茂的情妇们。” “周氏a股开盘跌停,探讨a股与港股市场不同的规则。” “周氏另一位神秘创始人为何英年早逝?” “周峻茂原名周大龙,屌丝逆袭的一生。” “周峻茂已故发妻竟曾是堂兄遗孀?史上著名人妻有哪些。” “私生子买凶杀父,走近神秘的俄狄浦斯情节。” ……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铺天盖地都是,除非把“周”字列为违禁词、开除出百家姓,否则完全删不过来。 绑匪的倒计时牌上,零分零秒的字样不住地闪烁,随着亨达集团那帮搅屎棍被捕,绑匪随即闭上了对外发声的嘴,就这样不祥的缄默下来。 无数双眼都在盯着那一动不动的页面。 骆闻舟一把拎起杨波那司机的领子:“在警察眼皮底下暗度陈仓,我可有些年没见过这么勇敢的嫌疑人了,朋友,你浑身是胆啊!” 那司机约莫有三十来岁,平头正脸,长得颇有卖相,然而是一副叫人过目就忘的“平头正脸”,他分明是跟在杨波身后走进来的,半天却一直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会突然被抓出来,司机的腿哆嗦得几乎要站不住:“我……我没干什么,我就……就发条微博……” “用刚注册的号发黑话,给谁看?”骆闻舟三下五除二地把他铐了起来,“你是在线写日记还是对着空气抒发感情?” 费渡忙侧身让开几步,以防影响骆队发挥动手能力,充满同情地摇摇头:“我知道指使你的人就在这宅子里,说不定还在眼睁睁地看着,想清楚啊这位先生,现在万一周怀瑾有个三长两短,你这性质可就不一样了,他给了你什么让你这么卖命替他顶罪,以身相许了吗?” 他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人喊:“骆队,绑匪又有动静了。” 骆闻舟:“……” 刚说完“三长两短”就有动静,费渡也是神了。只要能缝上他那张乌鸦嘴,骆闻舟觉得自己铁杵都可以磨成针。 没有了亨达集团的技术支持,绑匪仿佛已经黔驴技穷,兵荒马乱地上传了第四段视频。 这一次只有几十秒,镜头晃得厉害,拍到了一个男人的侧影,那人显然是其中一个绑匪,从头到脚用黑布包着,连根头发丝也没出镜,一手拿着镜头,对着自己另一只手拍——那只手里握着一把剁排骨的砍刀。 周怀瑾拼命地把自己蜷缩起来,声音里的惊恐行将化为实质:“我不知道,我不接触亚洲这边的业务,都是我爸爸和郑总在管,我真的不了解什么基金公司……别过来!你别过来——啊!” 这时,另一个声音从镜头外传来,仿佛是提刀绑匪的同伙,被变声器扭曲过的声音急促地催着:“别拍了,快点,他们追过来很快的!” 提刀的绑匪丝毫不理会,缓缓地单手提起了刀。 周怀瑾活鱼似的翻腾,终于用绑在两条椅子腿上的腿成功站了起来,踉跄着往后退,可惜这少爷小脑实在不怎么发达,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重心顿失,他惨叫一声,往一侧倒去,整个人摔到了镜头之外。 就在他摔倒的一瞬间,镜头猛地一晃,仿佛是那提刀的绑匪已经砍过去了。 连同骆闻舟在内,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一声。 下一刻,镜头重新稳定下来,只见由于周怀瑾那一摔,砍刀险伶伶地擦着周怀瑾,砍到了旁边的车厢壁上,糊好的黑布骤然裂了一条缝,“呛啷”一声巨响,像是要把人大卸八块的力度。 提刀的绑匪“啧”了一声,好似颇为遗憾。 他的同伙在身后发了急:“快点,你有完没完!” 骆闻舟当即一抬手截断了费渡的视线—— “不!不!慢着!我说我说……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视频里的周怀瑾已经慌不择言了。 提刀的绑匪听了他这句话,略微停顿了一下,轻轻一歪头。 旁边气急败坏的同伙骂了一句,转头好似推开了货厢门,一刀光打进来,落在周怀瑾狼狈的脸上。 周怀瑾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一边徒劳地在地上蹭,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境内有三、三支公益基金,只有一支是正常运营的掩人耳目的,其他都是洗钱和避税的幌子,跨境资金监管有很多漏洞,不容易查,千真万确,我保证!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提刀的绑匪耐心地等他说完,好似十分满意地一点头,随即毫无征兆地提起刀就往下剁。 “啊!” 画面里立刻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没等揪心的众人看出个所以然来,整个车厢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好像车子突然启动,视频戛然而止。 费渡拍了拍骆闻舟的手背,转向那被铐起来的司机,冲吓尿的司机一摊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司机两眼一翻,打算就地晕过去,可惜骆闻舟断然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狠狠地把人拎起来摇晃:“我再问你一次,你替谁办事?再隐瞒,你就是主犯之一。” 司机一双眼珠四下乱转,转得六神无主:“我、我……” 骆闻舟倏地一松手,大声说:“查他的个人账户、财产、近亲属,包括小孩,还有近期他手机、固话、社交网络的所有联系人——我还他妈不信了!” “杨总!是杨总!”那司机嘶声喊叫出来,“别去找孩子,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杨总吩咐我的!” “杨总?”费渡好整以暇地靠在一张黄檀桌上,“杨波?你的意思是说,绑架周怀瑾、暴露出自己私生子身份,都是杨波自导自演的?他让你干什么?” 司机颓丧地瘫在椅子上,被铐住的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无地自容地抱起了头,小声说:“就……让我注册一个新号,在新号上发微博,随时告诉‘那边’你们追到哪了,让他们能及时跑。” “及时”俩字出口,费渡就微微眯了眯眼。 骆闻舟立刻追问:“这么说你知道绑匪在哪?” “不不……不知道。” “胡说八道!” “真不知道,真的!我一直在胡总手下,不算杨总的人,他不可能全然信任我,我听见什么都发,对不对让他们判断。就知道他们还在燕城,因为大货进出城可能会被抽查,周总失踪,警察一紧张,风险更大,不如‘灯下黑’,反、反正……” 费渡:“反正有你给他们通风报讯。” 司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避开他的目光:“他们说,到时候找个方便的地方,连人带车往河里一开,绑匪自己砸开车窗上岸——往那些没人的荒山野林里一跑,过了水,连狗都找不着,神……神不知鬼不觉。” 骆闻舟转身拎起电话:“陶然,找一辆两吨左右的厢式大货,从昨天下午到今天凌晨,排除过路车辆……对,绑匪还在白沙河流域,十公里范围内浅水区域排除、村落聚居地排除、地势相对平坦地区排除……” 陶然飞快地说:“那就只有东北地区的防护林那边了,离我不到一公里。” 骆闻舟:“警笛开到最大,有两个绑匪,应激情况下容易产生分歧,人质或许有机会。” “这听起来倒是挺圆满的一个故事,杨波是周峻茂不肯承认的私生子,处心积虑混入高层,找了个合适的机会做掉老周,再绑架周怀瑾,逼迫周氏官方承认他的私生子身份,好名正言顺地继承遗产。”费渡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继续问那司机,“容我好奇一下,杨波答应给你什么?” “我儿子……”司机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我儿子要到国外治病,我没有钱,也没有门路……” 费渡好似十分失望地摇摇头:“这个故事梗有点老——” 骆闻舟放下电话,略带警告地扫了他一眼,让他说人话。 费渡话音一转:“我是说,这点条件,杨波能给你,难道周怀瑾给不了?就连周怀信也办得到,为什么你会单单投靠杨波?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说是杨波指使的,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栽赃嫁祸呢?” 骆闻舟紧接着逼问:“勾结外人,炒作周氏丑闻,打压自家股价,对杨波有什么好处?他损人不利己吗?” “不、不是!”司机慌慌张张地摇头,“只要让他们顺利承认私生子的事,官网就会崩——自己不崩他们也会找人让它崩,到时候谁也上不去,都发什么声明也发不了,不管绑匪问什么,公司都不会承认,还能趁机用这个理由做掉……做掉周、周总。不然公司明明有官博,为什么绑匪非要让他们在自己官网上公告?” “事后只要沉痛哀悼周怀瑾,谴责丧心病狂的绑匪,再把没有回答过的那些事通通斥为污蔑就行,民众狂欢完了想起‘政治正确’,当然会跟风站队斥责暴力,同情受害人。公司不见得真会伤筋动骨,没有了周峻茂和周怀瑾,只剩下一个小骷髅专业户周怀信,完全不值一提,公司以后会落到谁手里,不言而喻。”费渡一摊手,“有理有据,听起来计划非常圆满。” 司机愣愣地看着他,总觉得费渡话里有话。 “把他带走,拘回局里!” 白沙河流域,响得山呼海啸的警车车队兵分三路,风驰电掣地闯进东北方向的防护林山区,在寂静的野外几乎营造出四面楚歌的氛围。 前两天的秋雨让人迹罕至的野外充满了泥泞,松软的土层吸饱了水。 “陶副,有新鲜的车辙!” 陶然伸手抹了把汗:“追!” 白沙河略微有些涨水,沿河而行,水声越来越大,若有若无的车辙印很快把他们引向河边。 “在那!” “水里水里!” 一辆白色的卡车在白沙河里起伏不定,随着略显湍急的水流往深处缓缓移动—— 周宅中,除了被带走单独接受讯问的杨波,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的等着消息,神色各异、各怀鬼胎。倒是周怀信似乎真情流露,死死地攥着旁边一把木椅的扶手,非主流的长指甲把木椅刮得吱吱作响。 每一秒都好似被拉长了两周。 “骆队,”这时,呼啸的水声中,陶然的声音有些不清晰地传来,“货箱被冲开了,人不在,不知道是被绑匪带走了还是卷进水里了。” 郑凯风脸色微沉,胡震宇后背陡然僵直。 周怀信猛地站起来,胯骨撞到了坚硬的实木桌面也浑然未觉,嘴唇上的血色一丝也不剩了,像个苍白的隔夜小丑。 骆闻舟沉声说:“继续搜。” 亲自下了水的陶然呛了一口,咳嗽两声:“继续搜!” “陶副,你看那里!” 绑匪大概是被警笛声惊动,慌乱之下把车开进了水里跑了,货箱没关严,里面的周怀瑾连着他身下的木椅一起漂了出去,木椅好像一个蹩脚的救生圈,搭着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像一片风雨中的树叶,险伶伶地随波逐流。 “我抓住他了!” “拉紧拉紧,别松!等等……还有气! 二十分钟以后,周怀瑾获救的消息传回了周宅——周怀瑾腿上被砍了一刀,幸运地没伤到要害,其中一个慌不择路的绑匪并没有容得同伙仔细地杀人碎尸,被遥远的警笛惊动,急不可耐地一脚油门,把车踩进了白沙河,随即两个绑匪逃走不知去向,周怀瑾顺着河水漂流而出。 胡震宇大松了口气,郑凯风不动声色地合上眼,不知是在念佛还是怎样。 周怀信瘫在地上半天起不来,随后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卫生间,紧张得吐了个底朝天。 门口有人跟了进来,周怀信以为是保姆,气喘吁吁地闭着眼伸出手,嘶哑地说:“给我水。” 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递到他手上。 周怀信一口灌进嘴里,就听见身后的人开口说:“至于吗周兄,你不是早知道这结果吗?” 周怀信猝不及防,“咕咚”一声,把漱口的水咽了下去。 第69章 麦克白(十) “费爷,”周怀信有点僵硬地回头,勉强一笑,“你说什么?” 费渡回头看了一眼,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走来走去,基本没人注意到这边,于是他抬手关上了卫生间的门,卫生间灯光晦暗,加深了他眉眼的轮廓,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张笔触锋利的画。 “别装了,我又不是昨天才认识你。”费渡十分放松地靠在门板上,要笑不笑地看着周怀信,“你一年到头见不了你爸几面,压根也没关心过你们家财产,什么私生子家生子的,从昨天到现在,我看你总共也就抢胡总手机的时候说的那几句话是真的。” 周怀信转身背靠洗脸池,沉下脸色,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杨波就算真是你爸的私生子,也不必搞这么大的阵仗认祖归宗,你家老头在太平间躺得踏踏实实,他大可以回国请求司法鉴定亲子关系,这又是绑架又是杀人的,图什么,吃饱了撑的吗?” “司法鉴定他想做就做吗,真当我们哥俩是死的?一把火烧了老头,也不给他一根头发,”周怀信嗤笑一声,“他不就是为图钱么?小门小户出来的,算的精。” “网上爆出来的那三支基金就够你家喝一壶的,就算是假的,查一次也让你们伤筋动骨,真图你家钱,他不会这么损人不利己。” “都说了我是个画画的,不懂你们这些生意人的事。”周怀信不耐烦地一摊手,仗着自己瘦,从费渡身边挤了过去,打算要开门出去。 费渡一抬手扣住了他握在门把上的手腕,周怀信一激灵,感觉费渡冰冷的手指像一条蛇,紧紧地卡住了他不动声色下剧烈跳动的脉搏。费渡虽然颇有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对付周怀信这根麻杆是很够用了,轻轻一推就把他按在了旁边的储物柜上。 周怀信:“你……” “嘘——”费渡抬起一根手指打断他,“小点声,警察还在外面——你家那倒霉司机一开口,我就知道不是杨波,这东西怎么操作你我都清楚。买个人当替罪羊,不留证据,进去几年,给够他一辈子也赚不来的钱,出来还有工作,又不是死刑,跟去个艰苦的地方外派几年差不多。谁家的替罪羊也不可能出卖主人,国内又没有专门保护污点证人的制度,卖了主人也未必逃得脱刑责,白坐牢不说,家人还受连累,没这个规矩。” 周怀信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你们什么规矩。” “别装纯,”费渡摇摇头,“我们这边刚猜测你哥可能在一辆货车上,绑匪那边立刻就不再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缩短镜头,是觉得警察太笨,生怕我们抓不出内奸,怀疑不到杨波头上吗?” 周怀信冷笑:“你的意思是有人嫁祸杨波——绑架大哥,再顺手除掉私生子,我明白了,这事横看竖看,都只对我有好处,所以现在我是嫌疑人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警察?” 费渡松开了钳制着他的手,静静地看着他。 “去吧,”周怀信声音虽然压得很低,脸上却又恢复那种疯疯癫癫的满不在乎,轻佻地冲费渡一笑,“酒池肉林里泡不出什么感情,我不怪你,我要是因为这个折进去,以后出来不愁没有牛逼吹,这是编排了一场多大的戏,我是个多么伟大的行为艺术家!” 费渡轻轻地叹了口气。 周怀信嬉皮笑脸地问:“你叹什么气,难道是在遗憾还没睡过我?” 费渡说:“我吃不消你。” “那当然,”周怀信到了这种情境,竟然还有暇洋洋得意,“你那过时的审美肯定吃不消我这种前卫的风景……” “我吃不消你这种自以为是在装疯卖傻的真傻子。”费渡淡淡地打断他,“周兄,你大哥是亲生的吗,你跟他到底是有多好?” 周怀信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手指紧紧地扣在了身后储物柜的柜门上:“奇怪,费爷,你刚才还说我绑架我大哥,又嫁祸杨波那个狗娘养的,一石二鸟,怎么现在又变成我跟他有多好了?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是被我的美色冲昏头脑了吗?” 费渡没接他这句干巴巴的玩笑话,平铺直叙地说:“绑匪抛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你抢走了胡总的手机,他的手机直接登录到了你们官网后台。” “是啊,哟,不得了,原来胡震宇装得那么镇定稳重,其实早准备好了要曝光私生子的事,”周怀信“啧”了一声,“这种事我当然要抢先啊,越真情实感越没有嫌疑嘛……” “我警告你回复绑匪要慎重,你当时明明听进去了,”费渡丝毫不理会他说什么,只是兀自陈述,“可是转脸又来了这么一出?为什么?” 周怀信挑起修成了一根线的细眉:“你是问我……” “因为你看见了胡震宇的小动作,”费渡几不可闻地轻声说,“贵司这种标准化管理的公司,官网一定有专人负责打理,发什么新闻也一定有固定的请示流程,这事无论如何也不是胡总该亲自管的,他第一时间亲自登上后台,这不合常理,这点不合常理证实了你的某些猜测……” 周怀信的表情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纹丝不动。 费渡微微顿了一下:“就是你哥根本没有被人绑架。” 周怀信的呼吸突然凝固,好一会,他声音尖锐地“哈”了一声,使劲一耸肩,细伶伶的脖子几乎要从肩上甩下来:“费总,这么说,你和警察们方才忙了一圈,都是在陪着演话剧了?”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费渡的手机屏幕一亮,电话铃即将响起,他看也不看地伸手挂了:“两个知道利用竞争企业煽风点火、制造网络舆论的绑匪,为什么一和亨达集团断开联系,就成了没壳的乌龟,立刻就毫无防备地被追踪到?” “白沙河流域地广人稀,从机场路劫走人质之后,顺路选择在那里换车,这还说得通,可为什么仍然在那里徘徊?” “白沙河已经算是燕城地界,从这段路进城基本不会遇到查验关卡,临时路障也是你们报警后设的。从你哥上了绑匪的车到你们报警,中间至少有两个小时的空档,绑匪为什么不开进市里,找个足够安全私密、地方足够大的空间?难道策划这起绑架案的幕后黑手已经穷得叮当响,租不起房子了?” “专门留下个内奸给我们抓,到底是为了让绑匪及时逃跑,还是为了通知我们及时救人?你哥面对一个凶残的绑匪,不威逼不利诱,先条分缕析的回答他有关基金的事,这是唯恐周氏身上官司不够多?” “两个持刀绑匪,劫持了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质,开着一辆大货在荒郊野外,人质这样都没死成,还顺顺利利地被警察救了?” 周怀信苍白徒劳地开口:“你要是非这么说……” “当然,绑匪联系亨达集团,误导警方和炒作事件都是亨达主导,绑匪自己狗屁不懂,你可以说绑匪选择白沙河,是因为对白沙河流域熟悉——反正照这么看,我们也不可能抓住那俩人核实了。你也可以说你哥看出绑匪搞垮周氏的目的,为了保命刻意配合,还可以说他最后没死成都是运气,都是命大——” 费渡打断他,一字一顿地说,“可是这么多巧合合在一起,再加上胡总的可疑操作,恕我想象力贫乏,周兄,我真的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性。” 周怀信神色变幻几次,良久,他说:“我错了,费总,最佳想象力是你的,我甘拜下风。” 他一伸手打住费渡的话音:“杨波算什么东西?照你这么说,周怀瑾自己绑架自己,又是挨刀又是挨水淹,不惜抹黑自己家公司,就为了栽赃一个私生子?费爷,这到底是他有病还是你有病?” “周兄,你真的相信杨波是你爸的私生子,你真相信如果有这么个‘沧海遗珠’,你爸会为了什么亡妻、名声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忍辱负重地养在身边不敢认?” “不是私生子,杨波那个傻逼怎么干到现在的位置的?”周怀信倏地提高了声音,“卖身吗?我们家老头真不好这口。” “我也想知道,”费渡说,“那份鉴定结果确定是杨波的吗?你不知道,对吧,那是你哥给你看的。” “你是说他在我爸和郑老狐狸眼皮底下,平白无故地捏造出了一个私生子。”周怀信笑了一下,摇摇头,伸手在费渡肩上按了一下,“算了吧,这还不如说大哥是我绑的听着靠谱呢,我知道你够意思,不用再替我开脱。我不会自首,警察要是够聪明,就让他们自己来查,你要是愿意举报也随意,我不在乎——唉,升官发财死爸爸,真是人生三大快事。” 周怀信说完,一把甩开费渡,拉开卫生间的门,一点也不像个刚被人揭穿的阴谋家,摇头摆尾地溜达了出去,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对到处找他的警察宣布:“配合调查是吧?成,一会跟你们回局子,催什么催,先让我卸妆!” 费渡缓缓从拐角处的卫生间里走出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周怀信一扭八道弯的背影。 就在这时,一只手没轻没重地在他左肩上拍了一下,费渡刚一扭头,那手顺势一把攥住他的肩头,把他拽了个踉跄。 “跟涉案人员单独进卫生间密谈,”骆闻舟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最好给我个书面解释——还有,刚才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费渡十分避重就轻地一笑:“这是捉奸吗,骆队?” “费渡,”骆闻舟叹了口气,忽然伸手捏住了费渡的下巴,非常轻地在他耳边说,“你知道自己这样很招人烦吗?” 费渡有些讶异地微微挑起眉。 “手里拿着鸡腿,要是没打算分别人一半,就别老特意上人家面前‘吧唧嘴’,这是起码的教养,大人没教过你吗?”骆闻舟说着,另一只手顺着往下滑,落到费渡腰间,好像摸了一把,又好像只是摆了个姿势,并没有碰到他,“大人”两个字压得低低的,顺着很轻的鼻息钻进了费渡耳朵里,好似还带了一点鼻音,一下撞在了费渡的耳膜上,余音散去,仍然震动不休。 “有本事你就来点实际的,”骆闻舟放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瞎闹,让人觉得你特别没劲——走了,收工。” 费渡不由自主地拉了一下自己的领子,随后若无其事地问:“杨波要是死不承认,就凭那司机的口供,不能当成证据吧?” “不能,”骆闻舟说,“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彻查那司机所有的通讯和财产情况,然后把杨波扣到不能再扣,找周怀瑾做个笔录,画出绑匪画像发布通缉,至于能不能清清楚楚地结案,就要看隔壁去调查周氏集团的兄弟们给不给力,也许可以,也许只能不了了之。” 费渡插着兜:“这真不像是刑侦大队负责人该说的话。” “那我该说什么?一切违法犯罪行为都必然会被我绳之以法吗?”骆闻舟停下来,摆了摆手,“我又不是黑猫警长,吹那么大牛皮收不回来。好比这起案子,也许你最后抽茧剥丝,发现真相就那么回事,并不足以把谁扔进监狱里教育几年,对不对?” 费渡心照不宣地一笑。 “当然,有些事细想起来还是挺生气的,”骆闻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要是能给我说一点有用的,方才你和周怀信关起门来干什么,我可以暂时不追究。” “那好吧,我建议你先把所有相关人员都扣留在境内,尤其是郑凯风,”费渡说,“然后核实一下周怀瑾、杨波和周峻茂的亲子关系。” 骆闻舟打了个指响,快步走了。 费渡拿出手机——方才没来得及看,这会网上沸沸扬扬的,全是被周怀瑾在视频中那一石激起的浪,大浪里含着暗沙,无数只手在里面浑水摸鱼。 他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兀自发了一会呆,随后拨通了一个电话,压低声音对那边说:“替我查一下杨波这个人,尤其家庭背景,越详细越好。” 第70章 麦克白(十一) 董乾家住“澜弯”小区。 这是一片很新的住宅区,几年前这里还是潮湿逼仄的小胡同,后来成了轰轰烈烈的城市改造受益者,董乾家也是这样搬进了窗明几净的回迁安置楼。 这些年新建的小区都很讲究,“地暖”“中央空调”“新风系统”,前些年还觉得颇为洋气的名词俨然已经成了住宅的标配,新一代的城市中产开始购买生活品质,要地段、要安静、要服务、要便捷。老住户们稀里糊涂地签了动迁协议,在“品质生活”的边缘捞到一处容身之所,仿佛也跟着融入了“品质都市”的大潮……当然,只有住进来才知道,原来只是看上去很美。 回迁房和商品房中间有一道厚厚的隔离带,中间是封死的,一边是光秃秃的水泥地面,一边是花团锦簇的人工景观,一下将面貌相似的楼房分出了三六九等。 肖海洋和同事从董乾家里出来的时候,发现他们停警车的地方已经围了一圈人。 “这车一大早就来了,”有个遛狗的老头指着警车说,“我买早饭那会就看见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查这么久。” “您不知道吗,有个杀人犯住这,我看网上扒出来的地址就是这院的楼。”旁边学生模样的少年举起手机给老人看,遛狗的老头眯缝着眼,对暴风一样席卷而过的信息流有些半懂不懂的敬畏。 “哎,那两个人是警察吗?” 肖海洋还没来得及拉开车门,就险些被淹没在人民群众的七嘴八舌里。 “警察叔叔,听说买凶杀人那个凶手住这,你们是为这事来的吗?” 肖海洋先是一愣,随后连连摇头:“不是,别瞎猜了,劳驾让一让。” 举着手机的少年好奇地问:“真有私生子吗?” 他话没说完,就被身后一位打扮入时的女士拽到了一边:“你少打听那些没用的八卦,再上网瞎看不让你带手机了——警官,我就稍微问一句,撞人的那个到底死没死?你们抓起来了吗?跟杀人犯住隔壁哦……” 肖海洋拉车门的手一顿,随后假装没听见,一言不发地低头钻进车里。 “哎,怎么走了?回答一句能怎么样嘛,这也是群众关切的安全问题啊!” 旁边停车的男人低低地发着牢骚:“我早就说不应该买这种离回迁房近的,你都不知道旁边住的是什么人……” 肖海洋没等同事关好车门就踩了油门,好像被什么追着似的离开了住宅区的停车场。才刚一开出小区大门,迎面就碰见一辆印着某媒体标志的面包车,同事眼尖,赶紧拍拍肖海洋:“从旁边小路走,别惹麻烦。” 肖海洋一打方向盘拐入七扭八歪的小路,余光瞥见面包车上下来几个扛着仪器的人,连跑再颠地追了他们几步,眼见追不上,这才只好偃旗息鼓,远远拍了几张警车驶过的照片。 同事紧张地回头看了看,确定没有节外生枝,这才松了口气,对肖海洋说:“风声传得真快,海洋我跟你说,现在可不比从前了,你要是查案的时候碰见这种情况,一定得记着管住自己的嘴,不会打太极就赶紧跑,上面没出正式的官方通告,咱们一个字都不能多说,这可是纪律,要不然回头擎等着被老大收拾吧。” 肖海洋先是有些木讷地点了一下头,过了好一会,他突然又没头没脑地问:“董晓晴还能在这住下去吗?” 同事先是疑惑地“嗯”了一声,随即回过神来,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肯定得难受一阵子,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大家都那么忙,谁有那么长的记性?放心,一两个月以后就没人记得了。” 肖海洋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他开车并不像他本人那么横冲直撞,甚至有点过于谨慎,老远看见变灯,就轻轻踩住了刹车,老旧的公务车润物无声似的缓缓停了下来,几乎不让人感觉到摇晃。 “但是她自己肯定忘不了。”肖海洋突兀地开口说。 同事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万一我们到最后也没能找到明确的证据,证明董乾是凶手还是无辜,这个事在她心里就永远也过不去。刚开始别人询问她、怀疑她,她还会拼命争辩,死也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是杀人凶手,可是这件事会像一根刺,隔三差五就冒出来,像薛定谔的箱子。” 同事没料到他突发了这么多感想,直眉楞眼地反问了一句:“薛定谔?不是猫吗?” “装猫的箱子,”肖海洋盯着信号灯,他的眼镜微微往下滑了一点,镜框遮住了眼皮,是一副有些沉郁的眉目,“一天不打开,你就一天不知道那只猫还在不在,这个箱子会永远卡在心口,卡得你放不下别的,每天等天一黑,就围着这个如鲠在喉的箱子打转,每天都在怀疑……这种悬而未决的创伤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一般人日常说话,要么是磕牙打屁,要么是有事沟通,在东方人的文化观念里,跟不是很亲近的人交流感受,这就显得不那么“日常”了,多少会有点让人尴尬的交浅言深。 同事支吾了一下,不知该怎么接这段漫无边际的长篇大论,只好干笑了一声。 肖海洋却像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完全没有接收到同伴的尴尬,也并不期待别人的回答,兀自说了一通,闭上嘴,不知沉浸在什么里去了。 澜弯小区里,董晓晴独自坐在客厅,举着电话,本地电视台在旁边滚动着周氏的爆炸性新闻,肇事司机“董某”的名字不时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闪而过。茶几上放着三杯已经凉了的残茶,昭示着方才有客来访。 电话里的人说话十分和气,正是他们人事经理:“小董你看,最近你家的事也确实是多,即使正是忙季,大家也都很体谅你,我也请示过老总了,领导们一致觉得你应该先休息一阵,好好调整,工作不着急的……有什么困难啊,你可以随时跟公司说,能解决,我们一定尽量帮你,好吧?” 这是委婉辞退她的意思,董晓晴听得懂,她不想露出太难看的姿态,于是用尽全力压抑住颤音:“好,王经理,麻烦您了。” “哎,不麻烦不麻烦,”那边为她的好打发松了好大一口气,看在董晓晴这么识相的份上,他语气又软了三分,“遇到这种事,王哥没什么能帮你的,我刚跟老总打过报告,给你申请了一个季度的额外工资和补贴……” 门外传来锲而不舍地敲门声:“董小姐在家吗?我们是燕都晚报的,想问您几个问题。” “……到时候一次性结给你,虽然不多吧,好歹比没有强。往后要是需要工作推荐信什么的,尽管来找我。” “董小姐?奇怪,里面应该有人,我都听见有声音了……您好,家里有人吗?” 董晓晴艰难地深吸一口气,抱住头。 那些嘈杂的声音就像是水,水流来去,因势而行,未必有好意,也未必有恶意,只有身入漩涡中的人,挣扎不动、七窍不通,才知道所谓“灭顶之灾”是怎么个滋味。 可灭顶归灭顶,他是怨不得这一滴水、也怨不得那一滴水的。 那又该跟谁说理去呢? 古往今来也没人分辩出一个结果来。 董晓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应付完公司来电的,她成了一具自动上弦的行尸走肉,不知过了多久,才稍微回过神来。 门外的人终于走了,手机壳被她自己生生拧了下来,电视里猎奇的新闻插播不知什么时候结束,又开始放日常的综艺节目。 她茫然地把自己蜷成一团,散乱无神的目光盯着茶杯下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那是方才那戴眼镜的警察留下的,嘱咐她如果想起什么线索、或是有任何困难,可以随时去找他。 “假惺惺。”董晓晴面无表情地想。 这时,聒噪的门铃又一次响了。 董晓晴一激灵,心里无端涌出一把无名火,她倏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当时就要对准大门砸过去,一声“滚”字已经卡在了她的嗓子眼。 “快递——家里有人吗?” 董晓晴一顿,水杯从她蓄力的指尖滚落,正好掉在沙发上,半杯水把沙发罩泡湿了一片。门口的人试着敲敲门,嘟囔了一句“没人”,随后是“吱呀”一声,快递员照常把包裹塞进了楼道里弱电井的小隔间中,匆匆地走了。 董晓晴草草地在泡湿的沙发垫上压了几张餐巾纸吸水,犹豫片刻,她对着“猫眼”仔细往外观察,确定外面没人,这才飞快地把门推开一条小缝,做贼似的取回了快递包裹。 那东西没什么重量,包得很仔细,她记得自己并没有买什么东西,谁会在这个时候送快递?董晓晴疑惑地翻到了快递单,然后她倏地愣住了—— 这是一份来自董乾生前工作的货运公司的地址,发件人和收件人都是董乾。 周峻茂死因成谜,董乾作为嫌疑人,所在单位和家里存放的个人物品都被警方查过了,唯独漏了这一份同城也要走个两三天的“中国慢递”邮件。 董晓晴迫不及待地徒手撕开包裹,最先掉出来的是一张女人的黑白遗像,同样的照片她家客厅里也挂了一张,正是她那童年时代就早逝的母亲,后面是触目惊心的车祸现场图和当时医院抢救无效后出具的死亡证明。 死亡证明后面贴着一张剪报,是董晓晴妈妈丧生的那场车祸的相关报道。 董晓晴本以为这是父亲珍藏的遗物,正要略过,目光却无意中扫到了旧报纸上的几句话,她整个人好像给迎头浇了一盆凉水,一瞬间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原来那篇报道的主角并不是车祸里无辜丧生的女人,而是当时一个颇有名望的企业家。 企业家自己开车在路上走,突然被一辆大货追尾,轿车失去控制,往旁边车道冲去,波及了另一辆过路的货车,酿成连环车祸,轿车车主和肇事司机当场死亡,而无端被波及的过路车辆里坐的就是董乾夫妇,两个人都被送医抢救,妻子受伤较重,抢救无效后不幸身亡。 董晓晴一抬手,急切地把包裹中的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里面有不知所云的行车路线图、一些油印的手绘图纸、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巨额账单复印件,好几张车牌特写以及一沓陌生人的个人资料。 其中一份霍然就是周峻茂! 那份周峻茂的生平简介背面贴着一张照片,正是老人车祸案发时坐的那辆宾利。 董晓晴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双手忍不住发起抖来,她在一大沓文件下面看见了一个信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小晴”,是董乾那潦草出几分稚拙气的字! 转眼,周怀瑾绑架案已经过了几天,热度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周怀瑾早年参加商业活动的照片和报道全被翻了出来,连周氏那位神秘的创始人也在销声匿迹几十年以后再次被人提起。 “这人中文名叫‘周雅厚’……我去,长得好帅,”郎乔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是个中美混血,中国血统多一点,娶的老婆也是华人,二代移民,家里有钱,自己从名校辍学出来干实业——周峻茂那时候完全就是人家的跟班,郑凯风更不用说,周雅厚组建自己公司的时候,他刚偷渡出境,还是个东躲西藏的小混混。” 陶然讶异地抬头问:“郑凯风还是偷渡出境的?” “十几岁就跑了,”郎乔说,“在蛇头手底下混了几年日子,后来不知怎么搭上了周峻茂才混上的合法身份,看看当年的惨样,再看看人家现在,人生这际遇……实在是不好说。” 旁边有人抗议:“乔乔,你别走来走去了,晃得我头晕。” “我饿啊,同志哥,”郎乔哀嚎了一声,“咱饲养员已经迟到十分钟了,我的胃正在自己消化自己。” 她话音刚落,一股煎饼味就顺着楼道飘了进来,郎乔两步蹿到了门口,活像沦陷区人民见到了解放军,深情地叫了一声:“老大!” 骆闻舟一错步让过她:“稳重点。” “饥饿的儿童不需要稳重,”郎乔猴急地去扒拉他手里的东西,“哎,你今天怎么买这么多样?” 骆闻舟没吭声,心说:“谁知道那事儿逼又不吃什么。” 这天正是周五,又是费渡来局里报道的日子。骆闻舟本来照常买了早点,临时想起这一出,又转悠着买了点别的,不小心迟到了一会。 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溜达进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费渡空荡荡的桌子,立刻正人君子一般地板起脸:“我不是都强调过纪律了吗,这又是什么情况?陶然,给他打个电话,什么时候来还没到,又上哪鬼混去了?” 陶然:“……” 骆闻舟后知后觉地发现大家的表情都十分诡异:“都看我干什么?” 郎乔挤眉弄眼地指了指费渡座位上挂的一件外套,特意把声音“压低”到所有人都能听见的程度:“半个小时以前就到了,去陆老总办公室了。” 骆闻舟:“……” 陶然慢吞吞地补了一句:“哦,对,陆局刚才还打电话到办公室找你,我接的,他老人家臭骂了我一通,问我‘骆闻舟的自由散漫还能不能好了’。” 骆闻舟:“……” 整个刑侦大队吃着骆队的饭,集体给了骆队一声嘘。 第71章 麦克白(十二) 费渡在骆闻舟面前有多混,在陆局面前就有多好。 他穿着看似学生气的衣服,花的却不是学生的置装价格,反正老大爷不懂那些昂贵的细节,陆有良就觉得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格外的干净、格外的精神,从门口进来朝他一笑,整个办公室都亮堂了几分。 当然,要是这小伙子能理个清爽的板寸,形象就更完美了。 陆有良把燕公大那边请求调阅的档案目录递给他:“我大致看了一下,问题不大,有几个没必要的,我都勾出来了,你啊,回头稍微修改一下,重新打印好,走流程就行。” 费渡规规矩矩地道了谢,接过陆局修改过的目录,飞快地一扫,还没来得及提问,陆有良已经先对他做出了解释:“那几个案子都比较老,是上次的‘画册’计划启动时调研过的,参考价值不大,我怕你们做重复工作——你潘老师要是问起,你就跟他这么说,他明白的。” 再闲得没事的领导,也不会因为怕人做所谓“重复工作”,而特意亲力亲为地替他们先筛查一遍,费渡不聋,当然听得出这是个借口,因此从善如流地把疑问咽了回去。 陆局说完正事,非常慈祥地关心了一下费渡的个人情况,刚从学业转移到中老年人最喜好的“对象”问题时,桌上的电话就响了。 陆局冲费渡打了个手势,接了起来,刚说两句就皱起了眉。 费渡不动声色地察言观色,听到陆有良细致地交代:“……得客观公正,千万注意用词,写完先拿过来给我看看……好,这个事要抓紧——有钱人争遗产那点破事看两天热闹得了,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也不碍着你下一顿吃什么,孩子的事才是老百姓真正关心的。” 费渡等他挂了电话,才问:“是那起儿童绑架案吧?” “唉,对,已经移交检察院了,至于后续怎么样,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陆有良话说到这,顿了顿,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费渡神色,又感慨了一句,“干咱们这一行啊,有时候就是这样,受害人眼巴巴地等着你伸张正义,你明明知道是谁干的,结果却时常不能尽如人意。可能是运气不好,收集不到关键证据,也可能证据确凿了,结果法律治不了他。” 费渡顺着他的话音一点头:“程序和规矩是死框架,总有照顾不到的例外情况。” 陆有良眼角轻轻地一跳,总觉得他下一句要出圈。 不料费渡只是四平八稳地补充了一句:“但这已经是经过不断磨合,最能兼顾大多数人利益的框架了,基本是‘帕累托有效’的,没有它会造成更大的不公平。所以有时候,咱们明知道可能会伤害一些人,还是要捍卫这个框架。” 陆局一愣:“什……什么玩意有效?” “简单说就是对所有人的总体利益来说的最优选择,”费渡笑了笑,“我家里做点小生意,跟着长辈们学过一点他们的理论。” 陆局缓缓点点头,觑着费渡轻松平静的表情,他似乎是松了口气:“年轻人多学点东西很好,有助于放平心态——你们潘老师当年就是个愤青,这才改行教书去了。” 费渡适时地露出一点好奇。 陆局却不肯再说,只冲他摆摆手:“行,你忙去吧。” 费渡应声站起来,同时,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过了陆局的办公桌。 陆有良的桌角上有一个镜框,里面夹了一张合影,照片上的男人们头发尚且浓密,腰围尚且“内敛”,只有眉目轮廓还依稀有点影子,仔细看能勉强认出来——从左往右,依次是陆局、老张局、费渡耍了些小手段才得以投入其门下的导师潘云腾,和骆闻舟已故的师父杨正锋。 照片上本该有五个人,杨正锋伸着右手,拉着一个人的胳膊肘,那人的脸却被木头镜框压着,只有几寸的皮肤出镜。 费渡的目光在镜框上一碰即收,若无其事地拿起陆局删减过的“允许调阅案件名录”,往刑侦队走去。 他的脚步悄无声息,一步一步,踩着一点若有还无的头绪,一路都在思量着什么,垂下的桃花眼尾修长,看起来有种心不在焉的冷淡——直到他听见骆闻舟“痛心疾首”的声音。 “吃里扒外!”骆闻舟也不知道在办公室里控诉谁,离开门口几步远都能听见,“真是教科书级的吃里扒外!” 费渡倏地抬起头,正看见骆闻舟插着兜、背对着他从办公室里晃荡出来,一边往后退一边指着办公室里众白眼狼:“你们果然就不是我亲生的……” 话音没落,他就撞在了不躲不闪的费渡身上。 “哎,不好意思。”骆闻舟不知道自己撞了谁,正要转身,一只手却从后面绕过来,半环抱似的扶了他一下。 费渡微微往前倾了一下身,轻声说:“没关系。” 骆闻舟:“……” 楼道里那么宽的地方他不走,费渡非要侧身从骆闻舟身边的窄缝里过,肩膀若有若无地撞在骆闻舟身上,抬起的手则自然又迅捷地给骆闻舟量了个腰围,然后他得便宜卖乖地说:“陆局让我转告你,再迟到要扣奖金了。” 郎乔唯恐天下不乱:“费总,老大刚才还在问你去哪鬼混了。” “哎,”费渡笑眯眯地说,“陆局那么大年纪了,不要随便污人清誉。” “吃了吗?”陶然示意他旁边摆了一堆早点的桌子,“随便拿,也不知道你忌什么口。” 费渡能在一大早把自己收拾整齐,自然不会没有从容吃饭的时间,他于是对陶然一摆手:“不,我……” “吃过了”三个字刚走到喉咙。 陶然又说:“闻舟买的,不用跟他客气。” “……什么都吃,没有忌口。”费渡硬是把自己的话折了一百八十度,若无其事地拎走了一袋红豆饼,“谢谢师兄。” 太不要脸了! 骆闻舟目睹了国际水平的“睁眼说瞎话”,简直无言以对。 肖海洋坐在墙角的工位上,听着别人肆无忌惮地说说笑笑,不知道该如何融入,只好局促地冷眼旁观。 陶然无意中一回头,正好看见他的窘迫,肖海洋碰到他的目光,忙下意识地推了一下眼镜,寻求安全感似的一低头,做出专注工作的样子,涂满自己格格不入的时间,显得不那么尴尬。 陶然注意到他不自在的小动作,片刻后,借着倒水的功夫,他端着茶杯溜达到肖海洋身边:“小肖——” 肖海洋连忙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副队。” “你不用那么拘谨,”陶然拍拍他的肩,随意地靠在他的办公桌上,“这又不是王洪亮的地盘,放松一点。” 肖海洋完全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棺材板似的往那一戳,紧张地听他训话。 陶然无声地叹了口气,扫了一眼肖海洋办公桌上的两份验尸报告——周峻茂和董乾的,两个人都是干净利落地死于车祸,身上没有可疑的伤病和药物,这一点上并不存疑。 “周怀瑾那边,我们那天问过了。”为了让肖海洋放松一点,陶然刻意用工作的事做缓冲,起了个话头。 “他所他当时是在机场坐上了其中一个绑匪开的出租车,途径一处比较荒凉地段,有另一个男的伸手拦,要求拼车——也就是第二个绑匪。周怀瑾当时觉得不太方便,拒绝了,但也并没有过多的防备,伪装成拦车乘客的绑匪假借纠缠,在同伙的配合下袭击了他……哎,小肖,你不用记笔记,不是正式会议,我就随便聊两句。” 郎乔把煎饼里的薄脆先叼出来,松鼠似的啃了,插嘴说:“我觉得这里头其实有个问题,绑匪怎么能保证周怀瑾正好能坐上他的车呢?” 陶然想了想:“我们调阅过机场出租车停靠点的视频,当时正好是凌晨,值班员已经走了,等车的乘客和揽客的出租都不多,所以没有分流,乘客和车各自都只排了一条队,如果绑匪事先等在原地,看准时机插队,正好接到周怀瑾应该不难。” “确实可以做到,但也不是万无一失吧,万一有人没素质插队呢?”郎乔说,“你们知道吗,昨天杨波被我们几个轮番审得受不了,崩溃了,在审讯室里嚷嚷,说周怀瑾被绑架根本就是自导自演。” “那不可能,”另一个刑警说,“一个富二代,又是挨打、又是差点被大水冲走,这么表演一通有什么意义?他还抹黑他们家公司,闹得现在满城风雨,有关部门都介入调查了——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 郎乔说:“如果周氏不一定是周怀瑾的呢?” 陶然放下茶杯:“你又从哪看来的风言风语?” “什么风言风语,我翻了半天旧报纸呢。周氏的创始人——也就是这个周雅厚死后,他的遗孀没几个月就低调下嫁周峻茂。大哥刚死,小弟就娶嫂子,这个嫂子手里还有大量的股权,好说不好听吧?我找到了当时一份港媒的小报,评论周峻茂他们两口子是‘西门庆’和‘李瓶儿’,还说他俩肯定是在周雅厚生前就勾搭上了。”郎乔敲敲桌子,“好了,朋友们,现在重点来了——我核实了周雅厚的死亡时间和周怀瑾的出生时间,发现那是同一年,这很微妙啊。” “你的意思是,周峻茂害死周雅厚,又一不小心养大了周雅厚的儿子,现在周怀瑾发现了真相又来报复他?”陶然摇摇头,“回来专注案情,我刚才不是让你找当时机场打车点的潜在目击者吗?活没干多少,就会瞎猜。” “这可不是我瞎猜,”郎乔说,“那天从周家出去,老大就去找了曾主任,要排查老周和他三个疑似儿子的血缘关系——对吧老大?你肯定是跟我英雄所见略同!” 骆闻舟不置可否地走进自己办公室:“干你的事,别老盯着我,再说结果也还没出来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肖海洋听到这,忽然插嘴问:“但是董乾和周怀瑾没有一点交集,如果周峻茂的车祸是人为的,周怀瑾凭什么能让董乾给他卖命?” “可是董乾和周氏其他人也没有交集,”郎乔说,“咱们之前就分析过,假设周峻茂是被谋害的,谋害他的人手段隐蔽,肯定是想以意外事故蒙混过关,但是周怀瑾绑架案则是大张旗鼓,唯恐别人不知道——这明显是自相矛盾的。所以我在想,会不会周峻茂的死真的就是意外,周怀瑾趁机利用这件事做文章,让他身败名裂?” 肖海洋表情凝重,若有所思。 “我们要依据,不要胡编乱造,”陶然一摆手,打断了众人漫无边际地释放想象力,“行了,吃完饭都去干活。” 根据周怀瑾的描述画出的绑匪头像也已经发布出去了,可惜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至今没找到目击证人,开进了白沙河的大货车也是失窃车辆,无论是它还是那辆抢来的出租,上面都找不到有价值的痕迹。 周峻茂的车祸和周怀瑾绑架案都是疑点重重,推进得都很不顺利。 除了联系绑匪、被人当场逮住的周家司机以外,每个人似乎都很可疑,可疑人物们还不肯乖乖交代自己,一张嘴全是互相攻击,乍一听爆料满天飞,其实都是口说无凭。 就连警方重点调查的杨波也在头一天傍晚由于“证据不足”,被他的律师保释出去了。 至此,刑侦队似乎已经陷入了瓶颈,只能等针对周氏的经济案调查结果,以期从中捞到一些动机和线索。 骆闻舟把几个嫌疑人的供述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周怀信疯狗一样,可着杨波一个人咬,杨波说周怀瑾活该;胡震宇浑水摸鱼,说周怀瑾和郑凯风在公司战略发展方向上有不合,郑凯风最近两年和杨波走得很近;郑凯风则坚决不承认杨波是周峻茂的私生子,老东西老奸巨猾,一直在打太极…… 骆闻舟伸手搓了搓下巴,这时,他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骆闻舟低头一看,居然坐在他对面的费渡。 在这放个屁能砸脚后跟的小空间里,与他近在咫尺的费先生有话不张嘴,非得占用办公室的无线网给他发微信:“师兄,晚上可以约你吗?” 骆闻舟抬眼看他,费渡好似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笔记本屏幕,要不是嘴角挂着一点可疑的笑意,他简直就是个正襟危坐的模样。 “正襟危坐”的费先生动了动手指,又一条微信撞进了骆闻舟的眼睛。 他说:“我喜欢你的腹肌。” 骆闻舟偏头看了一眼自己关不上门的办公室,半开放似的空间里,外面人打电话、走来走去毫无遮拦,时常有人跑来拿饮料,嘴碎的还会顺口跟费渡聊几句,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 然后有个人在这种环境里暗度陈仓地骚扰他。 骆闻舟嗓子有点紧,从显示器后面向费渡射出目光,渐渐带上了一点食肉动物似的色彩。 就在他刚拿起手机要回的时候,突然有个不长眼的同事闯了进来,大喇喇地说:“骆队,等着急了吧,曾主任让我给你的!” 骆闻舟差点把手机碰掉地上。 该同事丝毫没有注意到气氛的异样,大喇喇地丢下了一个文件夹,来去如风地跑了。 骆闻舟干咳一声,收回自己桌子底下伸长的腿,心不在焉地伸手打开。 片刻后,他目光一凝。 dna检测结果显示,周家兄弟确实都是周峻茂亲生的,杨波和周峻茂没有血缘关系。 “周怀瑾还在住院吗?”骆闻舟想了想,拿起外套站起来,“我去找他聊几句。” 费渡:“我陪你过去。” 骆闻舟看了他一眼。 费渡轻轻舔了舔嘴角,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办公室,虽然没张嘴,却好似无声地说了一句“这里人有点多”。 骆闻舟顿了顿,随即没吭声,默许了他跟上。 而他们前脚刚走,肖海洋突然收到了一条来自董晓晴的短信。 肖海洋没料到董晓晴居然会主动联系自己,十分意外,只见董晓晴留言说:“肖警官,麻烦你来我家一趟,有点东西要交给你。” 肖海洋紧接着把电话拨了回去,董晓晴却已经关机了,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点不祥的预感。 “陶副队,”肖海洋“腾”一下站起来,“我得出去一趟。” 第72章 麦克白(十三) 抢劫、暴力袭击、谋杀……这些行为的目的和后果如此直观,有明确的刑罚规定,只要逮得住歹徒,找得到证据,受害人总还能讨到一个差不多的说法。 然而这个说法未必总能讨得到。 比如在公路上扔石头取乐,导致无辜路人车祸身亡;盗窃井盖和路灯电线,导致走夜路的人坠入井底丧命;或是社会精英人士轻描淡写地做了某个决定,导致流离失所的破产者绝望自杀……这些又该去问谁讨说法呢? 受害人家属并无贵贱之分,痛苦与怨愤也并无轻重之分,倘若看见致人伤害、死亡者能终身饱受内疚与良心的折磨,或许还可以以此稍作慰藉,可惜世人的良心大抵不够厚重,在惨重的自我谴责面前,它往往会在自我麻痹与繁多的借口中败下阵来—— 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针对你。 我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我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受害者…… 可谁让你倒霉呢? 归根到底,命运才是那个行凶的贱人啊。 市局的破烂公务车不知是什么毛病,方向盘永远回不到正位,刹车也迟钝,总觉得一不小心就要跟前车追尾,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准备罢工的颓废气息,骆闻舟本以为费总这种拿豪车当碰碰车的败家子开两步就得炸毛,没想到他只是上手的时候稍微皱了皱眉,很快就和这老态龙钟的公车混了个自来熟,倒也不显得局促。 骆闻舟注意到他的行车路线,忍不住问了一句:“往哪走?” “恒爱私立医院,”费渡说,“周怀瑾其实就在公立医院里住了一天,录完笔录当天晚上,就转到他们家自己入股的私立里了,他弟说是太嘈杂的环境不利于身心创伤恢复——我估计是为了躲媒体。” “他不就是腿上划了一道小口吗,我听陶然说,都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强烈谴责这种浪费医疗资源的行为,”骆闻舟伸手点了点费渡,“你们这些人注意点啊,奢侈和腐败往往是人品败坏的第一步!” 费渡这个人可能是有什么毛病,人话说多了要死机,永远正经不过三句,听到这,他立刻见缝插针地调笑了一句:“这就算奢侈了?那现在你坐在我车里,我是不是已经奢侈得‘按律当斩’了?” 骆闻舟用一副墨镜挡住大半边脸,听了这话,忍不住叹了口气,硬是在朗朗乾坤之下凹出了一个一本正经的造型:“宝贝儿,你这种酸文假醋式的撩拨,也就本人这么厚的脸皮才挂得住了,以前哄小傻子们上床的时候都用这招吗?怪不得无往不利。” 费渡收回了不怎么规矩的视线,笑而不语。 燕城市的公检法都在市中心附近,相距不远,费渡一改路线,他们俩正好要从检察院附近经过。 早秋的空气干燥,天高云淡,阳光显得有些放肆,警车静静地驶过检察院后门时,正好看见一个中年女人站在路边。 她拎着一瓶矿泉水,脖子上挂着一块展板,展板上是几个笑靥如花的小女孩。女人一双目光有些涣散,看见警车,视线下意识地跟着走,透出几分沾染了暮气的茫然。 “那是曲桐她妈。”骆闻舟看了一眼,对费渡说,“过来报案做笔录的时候我见过几次,怎么才几个月就老成这样了?” 费渡:“今天陆局还跟我聊过这事。” 骆闻舟:“嗯?” 费渡顿了顿,似有意似无意地顺着话音说:“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老人家在试探我的想法。” 骆闻舟脸没动,不动声色地把眼珠转了一圈,透过墨镜的遮挡觑着费渡:“什么想法?” “不知道,听起来……也许他觉得我会赞成受害人家属买凶宰了苏落盏和那一串出钱买人的恋童癖。”费渡一耸肩,“怎么,我看起来有那么强的正义感?” 骆闻舟有一会没吭声,随后他一改方才懒散的坐姿,坐直了翘起二郎腿,肢体语言显得正色了起来。 “他还划掉了我申请调阅的几个旧案。”费渡说,“我大致了解了一下,巧的是,那几个案子好像或多或少都有瑕疵,有的是憋屈的证据不足,有的是嫌疑人提交了精神病诊断说明……” “费渡,”骆闻舟笑了,“是陆老总试探你,还是你想套我的话?” 车流稀疏的路口,信号灯由黄转红,费渡缓缓地踩下刹车。 “这件事我确实了解一点,以前我师父喝多了说漏过,”骆闻舟沉默了一会,说,“我要是没猜错,陆局划掉的旧案应该都是上一次画册计划启动的时候调过档的吧?” 费渡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除了说自己有精神病的那个,其他几件都是未结的案子,当时画册计划的牵头人想从另一个角度重新梳理一下这些案子,希望能找到一些突破口。” 费渡静静地听着。 “但是受技术水平限制,时过境迁,很多证据都会湮灭,心理画像技术无论是从成熟度还是可信度,都不能作为呈堂证供,这些未结案最后也只能作为研究材料,不可能再把嫌疑人绳之以法了,当时参加过画册计划的前辈和专家们都憋了一口气,然后就在这时,涉案的嫌疑人先后出了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 “有的发生了离奇的事故,有的失踪,还有一个自杀身亡,只留下一份投案自首的遗书,那些出现在案头的名字一个一个消失。太巧了,如果不是老天爷突然睁眼降下了什么报应,那只能是一种情况——谋杀。凶手智商极高,对死者的了解甚至超过死者本人,而且熟知警方办案的套路,百分之百是自己人。画册计划因此被紧急叫停,局里成立了秘密专案组,所有涉案人员停职接受调查。” 费渡听到这,明白了为什么在饭桌上陶然问起“画册计划”时,骆闻舟会避而不答。当年卷进这起案子的大概都是业内精英和相关学科的专家,现在如果还没退休,应该也都成了德高望重的前辈和管理人员。 “后来呢?” “后来专案组终于锁定了一个嫌疑人,”骆闻舟说,“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太清楚,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能指控他。这个人是画册计划的灵魂人物,当时参与画册计划的前辈们很多都是他的学生。” 费渡立刻追问:“这个人是谁?” 骆闻舟一摇头:“我不确定,杨老没告诉我,后来我试着查过,他的档案被封存了,不过听我师父的意思,这个人已经死了。” “你不确定,”费渡低声说,“意思是你查到过。” 骆闻舟没承认也没摇头:“我已经说了这么多,该你开诚布公了吧——你为什么混进燕公大,为什么费尽心机地加入重启的‘画册’计划?别跟我说闲得没事纯好奇。” 费渡沉默下来。 他们两个人并肩坐在狭小的汽车前座,想距不过几个拳头远,中间却仿佛隔了一道冰冷又厚重的墙。 费渡的目光微微闪烁,骆闻舟好像听得见他心里一层一层闸门开启的声音,主人在冷静地权衡着打开需要哪几道保险门,展示多少,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车载导航已经显示快到目的地的时候,骆闻舟才从费渡嘴里艰难地撬出了一句话。 “你知道我一直怀疑我爸和我妈的死有关。”费渡说,“即使你们排除了他的嫌疑,我心里还是有这种感觉,挥之不去。理论上说,直觉和人的潜意识有关,我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根深蒂固的怀疑,所以在想办法追溯小时候的事。” “我记得当时我家有一个地下室,只有我爸自己有钥匙,连我妈也不能靠近,就像蓝胡子家里上锁的房间,我偷偷策划了半年才弄到了钥匙和密码,溜了进去……” 骆闻舟敏锐地听出他的话音有些艰涩地停顿了一下。 “……我在他的案头看见一个打开的文件夹,里面是……咳……”费渡说到这里,好像呛了风似的咳嗽了起来,他把脸扭向窗外,关上了车窗,声音有些嘶哑地接着说,“呛住了,抱歉——里面是一打论文,我大概扫了一眼,当时太小,才认字,只依稀记得好像有‘恶性事件’‘心理创伤’之类的字眼,论文署名是‘范思远’,后来我去查这个人,发现他实在太神秘了,除了曾在燕公大任教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线索。” 骆闻舟不答,一听就知道费渡在扯淡——他小时候在父母案头见到过各种文件,除了有一次撕了他爸的会议记录叠纸飞机挨了一顿臭揍以外,其他连个标点符号都没记住。 “一个生意人,为什么会在自己的秘密书房里看这些东西?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费渡把警车开进恒爱医院的停车场,“自从被我闯进去之后,我爸就把那地方废了,里面的东西也都搬得一点不剩,这么多年我也没找到他把书房里的东西搬去哪了——那一沓神秘论文是我最后的记忆。” “哦,”骆闻舟淡淡地应了一声,等车停稳后,动手解开了安全带,也不知道接不接受费渡这个真假参半的解释,“你以后要打听什么,就直接来问我,我喜欢把话说明白一点,能告诉你的,我马上回答,不需要你出卖色相。不能说的,我就算脑细胞集体少了一半的染色体,也不会多说一个字。没必要对我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费渡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等等,你以为我约你是为了这个?” 骆闻舟不理他,伸手去推车门,费渡一把扣住他的肩。 “师兄,”费渡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我早就想问了,你是不是有点怕我?” 骆闻舟几乎把长眉扬出墨镜框:“我怕你?我怕你什么?” “怕我浪费你的感情,怕我别有用心,怕你自己在我这失控,最后没法收场……”费渡一字一顿地说,“我哪个猜对了?” 骆闻舟的脸色沉了下来,抬手要把他从自己身上往下摘:“这你就想多……” 费渡:“还是怕我让你下不来床?” 骆闻舟:“……” 他有生以来没见过这么敢大言不惭的,着实长了好大一番见识。 骆闻舟无言以对,干脆闭嘴,动手把费渡拎下了车。 两人刚从停车场出来,就看见恒爱医院门口围满了各路媒体车,一帮人伸着脖子往里张望。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出来了!” 快门声响成了一片。 “准备准备!” “哎,你们等离近了再拍。” “别挤!” “这就不巧了。”费渡探头看了一眼,“周怀信没告诉我他哥今天出院。” 周怀瑾的伤其实还不如他在白沙河里呛的那口水严重,稍微处理一下就可以出院,不过毕竟是含着金勺出身的大少爷,皮肉与常人相比当然要格外娇嫩一点,他在自家的医院里躺够了三天,这才小心翼翼地坐着轮椅出门。 周怀信亲自推了轮椅接他,对门口的混乱早有准备,指挥着一大帮黑衣的保镖一拥而上,简单粗暴地把周怀瑾护在人墙后。又脱下身上那件非主流的外套,往周怀瑾身上一遮,挡住身后的镜头。 周怀瑾好脾气地笑了笑:“拍就拍吧,不用遮。” 周怀信推着他往外走,沉默片刻后,他说:“哥,你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周怀瑾风度卓绝,即使是身在轮椅上,面色憔悴,也是十分的赏心悦目,看起来果然不像周怀信亲哥:“说什么?” 周怀信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背后,在一片吵吵嚷嚷中,低声对周怀瑾说:“哥,不管怎么样,不管你干了什么……你都是我哥。” “说什么呢,我不是你哥,还能是谁?”周怀瑾一顿之后,笑了起来,说话间,他冲周怀信一伸手。 周怀信就好似一条品相不良的瘦狗,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随即训练有素地低下头,让周怀瑾在自己头面上轻轻摩挲,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活鬼似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太平的微笑。 周怀瑾温声说:“走,咱们回家了。” 周怀信温驯地点点头,把方才脱下来的外套搭在了他哥腿上,小心地推着轮椅避开地上的石子。 一双眼睛远远地看着他们,心想:多温情啊。 给外面不明所以的人看一会热闹,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还是有家财万贯,豪车保镖随行,风风光光。今天让人拍几张照片,明天就会出新闻说“遗产争端是子虚乌有,周氏未来当家人兄弟情深”。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光鲜人皮底下的龌龊事,大家都等着看社会名流浮夸做作的表演,谁也不会关心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人命。 有的人从生到死,大概只配在别人的新闻里蹭一个边缘的镜头。 可是凭什么呢? 周怀信的电话响了,他一愣之下接起来:“费爷?” “抬头,往对面看。” 周怀信随着他的话音四下找了找,在对面的停车场看见了费渡和骆闻舟。 “警察有点事想和你们兄弟俩聊聊,”费渡冲他招招手,“怎么样,能脱身吗?咱们在前面约个地方?” “行吧,那就……”周怀信回头看了一眼,忽然发现原本缀在他们身后的媒体们把镜头扭向了另一个方向,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手里抱着一捧花,也不过来,怯生生地,离着老远冲他们兄弟俩鞠了个躬。 “这又是什么情况?”周怀信皱起眉,“费爷,你先等等,一会我给你打回去。” 一个保镖小跑着过来,弯下腰对周怀瑾说:“周总,那姑娘是老周总车祸肇事者的家属,一直没露过面,今天不知怎么知道了您出院,找过来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话音没落,女孩已经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我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爸造成了这样的事故,可能我们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我……我就想过来看看,亲自跟人家道个歉,可能人家也不稀罕……” 周怀信看向周怀瑾。 “叫她过来吧,”周怀瑾说,“又不是她撞的,也怪可怜的。” 周怀信也不太意外,他哥在外面一向是这么个温良恭俭让的形象,他转头和保镖交代了几句,在其他人的不满声里把女孩放了进来。 隔着一条马路的费渡眯起眼:“这女孩怎么回事,有点眼熟。” “好像是……董晓晴?”骆闻舟愣了愣,随即他掏出手机——方才陶然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请假,理由是董晓晴声称有东西要交给警方,他陪着肖海洋过去一趟,“她怎么在这,她不是……” 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直觉蹿上骆闻舟的脊背,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一伸手撑住停车场外的护栏,直接从上面翻了过去。 费渡一愣,连忙跟上。 此时,董晓晴已经抱着花来到了周怀瑾对面,她脸色苍白,身体还在微微地发着抖,拘谨地冲周怀信和周怀瑾各一欠身,连说了两句“对不起”。 周怀瑾伸手去接她手里的花:“我知道那都是意外,姑娘,没事的。” 骆闻舟三步并两步冲到医院门口,却被堵成一团的保镖和媒体挡着进不去:“警察,都给我让开!” 董晓晴眼睛里好像开始闪泪花,弯下腰把一捧巨大的香水百合往周怀瑾怀里塞:“我是来……” 周怀信伸手去拦:“我哥花粉过……” “敏”字还没来得及说,他就看见花束背后寒光一闪,电光石火间,周怀信根本来不及细想那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撞开了周怀瑾的轮椅,冰冷的触感贴上他的小腹,随后才是尖锐的刺痛弥漫开,周怀瑾连人再轮椅一起摔在地上,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 董晓晴狠狠地把西瓜刀捅进周怀信的胸腹间,歇斯底里地吼出一句:“我是来送你上路的!” 与此同时,刚刚赶到“澜弯”小区的陶然和肖海洋根本没能把警车开进去——小区已经被消防车堵住了。 肖海洋猛地抬起头,浓烟从楼上滚滚冒出,跟消防员们的高压水枪拉回拉锯,叫骂声与哭声此起彼伏…… 他心里重重地一跳。 着火点看不清,但好像正是董乾家附近! 第73章 麦克白(十四) 董晓晴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狠狠地一拉一抽,居然把凶器又从周怀信身上又扯了下来。 她双目赤红,形容颠倒,挥着染血的刀,活像个人形的夜叉,转身冲向了惊呆的人群。 原本挤在一起的人们比着赛地尖叫起来,除了个别勇士还躲在角落里没命的拍,大部分人都不想因为一点工作丢了小命,一时推推搡搡、四散奔逃,往哪乱窜的都有,完美地形成了一道人肉藩篱,挡住了周家不知所措的保镖们。 骆闻舟的肾上腺素狂飙,几乎能从头顶喷出去,想也不想,拔腿就追,跑出十几米,他慢半拍的意识才跟上了飞毛腿,又想起了费渡,转头看了一眼。 然而出乎骆闻舟的意料,费渡既没有晕、也没有吐,他只是有些僵硬地站在周怀信身边,没有眼镜遮挡的眼神稍微有点散乱,但人居然还是清醒的,他侧对着骆闻舟,目光刻意避开了周围的血迹,余光瞥见骆闻舟,还冷静地冲他挥挥手。 有那么一瞬间,费渡的晕血症看起来也不是非常严重。 骆闻舟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细想,眼看董晓晴已经穿过人群,就快要跑出恒爱医院,骆闻舟大致估算了一下她的路线,擦着墙角绕开人群,一步迈上路边花坛,飞檐走壁似的追了上去。 从董晓晴动刀行凶到得手逃离,一切都太快了。 费渡脑子里“嗡”的一声,周怀信小腹上蔓延出来的血迹好似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胸口上,砸得他三魂七魄一起在单薄的身体里震荡起来。 晕血虽然有些不方便,不过日常生活里见血的机会也的确不多,偶而碰破一条小口,恶心一会也就过去了。 费渡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直面过这样的场景了,他耳畔轰鸣作响,四肢几乎失去控制,指尖条件反射似的轻轻地痉挛着,浑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在一瞬间绷紧,这让他保持住了直立,看似清醒,其实意识是模糊的。 费渡狠狠地攥住了拳头,关节一阵乱响,他用力别开视线,在心脏毫无规律的乱跳中大步走向周怀瑾。 周怀瑾被翻倒的轮椅压住了一条腿,茫然无措地跪坐在地,下一刻,他被人拎着领子提了起来。 “他很可能伤了内脏,腹部出血非常危险,”费渡用冰冷又急促的语气对他说,“你还要他的命吗?要的话,马上叫你家医院里最好的急救人员出来。周总,我知道你没瘸,站起来!” 周怀瑾踉跄了一下方才站稳,惊惧地盯住费渡看了两秒,随后好似如梦方醒,一把抓过电话。 周怀信像一条惨遭开膛破肚的鱼,本能地在地上扑腾,一圈人围着,谁也不敢贸然动他,血越蹭越多。费渡听着周怀瑾语无伦次地叫人,又看着他把手机一扔扑向周怀信,嘴里乱七八糟地嚷嚷着一些诸如“看着哥”、“没事”之类的废话,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费渡抬起被冷汗浸湿的睫毛,对上了周怀信的视线。 周怀信的眼睛越来越黯淡,目光越来越对不准焦距,在费渡眼里,他正在发生奇异的变化——正在变成一堆陌生的有机废品。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一分为二,一半因为周怀信流血不止的伤口,而感到生理性的恶心晕眩,另一半则像个离群的动物,莫名其妙地看着周怀信的眼睛,无法把这个垂死的人和他认识的周怀信联系在一起,茫然于其他人呼天抢地的焦急与痛苦,他本能地试着融入,徒劳地搜索着理论上、正常人应该有的同理之心。 然而搜肠刮肚,就是没有。 “人人畏惧死亡,但他们畏惧的其实只是未知。死亡本身并不痛苦,甚至是有快感的,你应该亲自体会过了。” “注意过那些濒死动物的眼睛吗?那是找到了真相的眼神——真相就是,‘活着’本身就是神经系统制造出来的错觉,是个虚假的自我意识。” “人的意识就像流水,无时无刻不在改变,死亡是它最后的流向,除非你能了解或者控制某个意识改变的全过程,否则这个生命就不属于你,不属于你的东西,每次变化都是在背离你的认知,每时每刻都在死亡,不变的只有那一团碳水化合物组成的皮囊,你对这个皮囊产生感情,不就像把盘子里的猪肉拟人一样吗?那是妄想症的一种。” 浓重的血腥味山呼海啸地涌入费渡的鼻腔里,费渡的五脏六腑都跟着沸腾了起来,急救人员满头大汗地从恒爱医院里冲出来,围着周怀信开始急救,又一阵风似的把人抬走,费渡一路跟到了急诊室,终于忍无可忍,把周怀瑾一个人撂下,转身冲到了卫生间。 董晓晴这个众目睽睽之下行凶的杀人犯浑身沾满了血迹,发带崩断了,精心烫过的大波浪式卷发披散在身后,缱绻无限的发丝在风中上下翻飞,时而缠在她手里那把触目惊心的凶器上。 “董晓晴!”骆闻舟仗着个高腿长,和董晓晴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眼看她已经冲上大马路,骆闻舟冲她吼了一声,“站住,你真以为自己能跑得了吗!” 董晓晴可能是已经精疲力竭,脚步慢了下来,听了这句话,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转向骆闻舟,冲他举起了刀。 骆闻舟倒不怕她挥刀来砍,在他看来,十个持刀的董晓晴也没什么可怕的,但他对这姑娘的动机实在百思不得其解,生怕她在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下自杀,连忙停在了几步之外。 “冷静。”骆闻舟双手往下一压,尽量用平和坚定的目光看向董晓晴,试图稳住她,现场编了一句瞎话,“听我说,姑娘,你刚才捅的那人没死,这事后果不严重,你别害怕,没事的。” 董晓晴还处于应激状态,但这时大概有点回过味来了,她持刀的手一直在哆嗦,不知是吓的,还是后悔没再给周怀信补一刀。 “我是警察,”骆闻舟沉声说,远远地摸出自己的证件举起来,“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 董晓晴后退一步,落在骆闻舟身上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片刻后,她那沾了血的脸上,狂躁和扭曲都渐渐平息,唯有刻骨的悲愤水落而石出。董晓晴的眼圈从眼皮外红到了眼珠里,她像个哑巴,这个世界听不见她的声音,偶尔遭遇垂询的耳朵,竟不知从何说起。 骆闻舟小心地试着往前靠近了一步:“放松点,你别老举着那刀,不沉吗?多危险啊。” “我……”董晓晴随着他的话音,下意识地把刀尖略微垂下了一点,颠三倒四地说,“我爸爸他……” 骆闻舟觑着她手里的刀,谨慎地计算着自己一击拿下她的把握,一边不动声色地往董晓晴身边靠近,一边继续说:“你爸很冤,这我们都知道,将来肯定会还他一个清白。” 不料听了这句话,董晓晴的眼泪却“刷”一下就落下来了:“我爸爸……我爸他不冤。” 骆闻舟一愣:“你说什么?” “他也是那些人里的一员,他们……” 董晓晴刚说到这,突然有厉风扫过,一辆突如其来的小轿车毫无征兆地在加速过后猛转弯,当当正正地撞在了董晓晴身上,骆闻舟根本无从反应,董晓晴已经擦着他飞了出去,话音甚至没来得及从喉咙里出来。 前挡风玻璃的碎片好像被狂风卷起的雨滴,劈头盖脸地喷了骆闻舟一身,而那肇事的车毫不犹豫地再次原地加速,一脚油门踩到了底,直冲骆闻舟而来,骆闻舟这一躲大概用上洪荒之力了,却还是被那车一侧的后视镜挂了一下,后视镜当场断裂,他不顾剧痛,本能地绷紧肌肉护住头,顺势往远离马路的道边滚了出去。 行凶者果然极有经验,知道自己耽搁一秒危险就大一分,并不浪费时间拐弯追击,他顺路一撞骆闻舟,见没能撞死他,果断放弃。 恒爱医院后门这段路有些荒凉,此时又不是高峰时段,马路上空荡荡的,那丧心病狂的车就这样顶着粉碎的前档,来无影去无踪地呼啸而去! 骆闻舟半个身体都被那一刮撞麻了,好一会才挣扎着爬起来,直到这时,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地反应过来,飞奔而至。他一边朝董晓晴冲过去,一边联系市局办公室:“恒爱医院后门的南山路,白色xx轿车,车牌燕cxxxxx,全城通缉……不,全省、全国,哪怕他上了太平洋,也给我抛个锚拽回来!” 董晓晴的头部已经变形,一只鞋直接飞到了马路对面,裸露的手脚沾满了尘土,血肉模糊,着实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妈的王八蛋。”骆闻舟忍不住说了一句粗话,眉骨发痒,他随手一抹,抹了一手的血——原来是被飞溅的玻璃割破了一个小口。 骆闻舟剧烈地喘了几口大气:“陶然和肖海洋什么情况,到没到董晓晴家?” 郎乔先是毫无置疑地执行了他的命令,直到这会才有机会开口:“我正要跟你汇报,刚才陶副来过电话,说董晓晴家里没人,还失火了……老大,这都怎么回事?还有,你为什么要通缉这辆车?” 骆闻舟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方才被持刀伤人的董晓晴吓得到处乱窜的人们重新聚拢起来,不敢靠近,只在马路两边小声指指点点。 董晓晴就倒在光天化日下。 这女孩脾气很臭,人也倔强,一方面声称自己做好了倾家荡产赔偿受害人的准备,一方面也无时无刻不在坚决捍卫父亲的名誉。 那么她为什么会铤而走险,为什么刺杀周怀瑾? 为什么又要事先联系肖海洋? 她想干什么?她想给肖海洋什么? 还有她临终时的那句“他也是那些人里的一员”…… “那些人”是谁? 谁这样胆大包天,竟敢当着刑警面杀人放火? 骆闻舟一时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此时,恒爱医院里的费渡已经快把内脏都吐出来了,漱口时,他的手居然在颤。 费渡烦躁地解开了两颗衬衫扣子,往脸上泼了一把凉水,又把湿漉漉的头发抓到脑后,连着往嘴里塞了两块薄荷糖,直到薄荷糖化干净,他才总算攒出了直立行走的力气。费渡漠然地扫了一眼镜子里面色发青的自己,把颤抖不休的手指插进了兜里。 周怀瑾弯着腰,蜷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沾满了血的手神经质地搅在一起,脖子上的筋都狰狞地露在外面。忽然,一条湿巾从天而降,周怀瑾茫然地抬起头,看见费渡走到他身边,却不看他,只是望着手术室的灯。 “擦一下吧,”费渡率先开口说,“周总大概跟我不太熟,不过我偶尔和怀信一起玩。” 周怀瑾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他:“我知道,费先生,久仰……” “是我久仰你,”费渡打断了他,“周怀信三句话不离他哥,每次提起周总,都好像没断奶一样,听得耳根要长茧了。” 周怀瑾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 这时,几个医护人员不知什么事,匆匆忙忙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去,这动静惊动了周怀瑾,他跟着一惊一乍地站了起来,往手术室的方向张望半晌,俨然是坐不住了,在原地不住地溜达。他那平时戴在脸上如面具的温文尔雅荡然无存,头发散乱,双手不由自主地合十,好像在请求某个不知名的神明垂怜,喃喃地自我安慰:“没事,没事……肯定没事。” “那么长的一把刀,一进一出,没事的可能性很小。”费渡无情地再次打断了他,“周总,虽说是生死有命,但他还是为了你。” 周怀瑾有气无力地垮下肩头:“我知道,我只是……” “我说的不是他为你挡刀,”费渡略有些咄咄逼人地说,“周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指的是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你相信欺骗世人的都会有报应吗?骗着骗着没准噩运就成真了。” 周怀瑾倏地一颤。 费渡:“你要不要先从怎么策划绑架自己这件事说起?” 旁边几个黑衣保镖不动声色地靠近过来,紧张地围着费渡。 费渡苍白的嘴角兀自擎着一点讥讽的笑意,全然无视这些水货——他们要是有用,周怀信也不至于在抢救室生死一线。 好一会,周怀瑾摆摆手,轻声开了口:“你说得对。” “都散了吧,出去,”周怀瑾对保镖们说,“让我和费先生聊聊。” 费渡走到自动贩售机,买了两瓶水,递给周怀瑾。 “是我找的人。”周怀瑾一口灌了半瓶,深吸一口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包括当托的亨达,也是我选的。” “你不怕警察去晚了,他们把你假戏真做地淹死在河里吗?” “有人在旁边看着,一有不对就会救我,我们找的都是熟悉路径的当地人,不容易被警方逮住——就算逮住也不要紧,我证明他们是热心路人就可以了。” 这倒确实是很方便。 费渡点点头:“你常年不在国内,未必会这么熟悉地形,那俩绑匪是胡震宇帮你联系的吧?为什么选在白沙区?” “我是策划者和决定者,其他人只是按我的指示做,不必牵扯别人。”周怀瑾顿了顿,又勉强一点头,“选白沙区,一来是从机场出来路很顺,二来是找来帮忙的正好是当地人,而且我们几个都和白沙去没有明显牵扯,不容易被人怀疑。” 费渡:“帮忙的人?” “只是之前举手之劳帮过一个朋友。”周怀瑾摇摇头,“和这件事无关的。” “我……我那天突然得知他的死讯,就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周怀瑾哑声说,“我在集团里,只是个光鲜的吉祥物,周峻茂一手遮天,就算他死了,还有郑凯风这个狗腿子,轮不到我说话。” 费渡:“我以为周总无论是从身份上,还是从资历上,起码都比杨波强。” “身份?”周怀瑾苦笑了一下,“我什么身份?我只是一块遮羞布而已。” 第74章 麦克白(十五) “我母亲是怀着我的时候嫁给周峻茂的,我是她和前夫的儿子,当然,他们对外只说是‘早产’,”周怀瑾苦笑了一下,“外人都觉得周峻茂有本事、有毅力、热心公益,还爱国——简直就是德高望重的标准模板,费先生,你不会也这么认为吧?” 费渡略带讶异地抬起眼。 “哦,我听说老费先生丧偶后一直单身独居,”周怀瑾显然误会了他惊诧的缘由,略带自嘲地一摊手,“怎么,这种事对你来说很难理解吗?” 费渡轻声问:“这么说你做过亲子鉴定?” 周怀瑾耸耸肩:“这有什么好做的?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周峻茂自己总不会弄错,如果不确定,他应该做过吧。我对他没什么幻想,怀信是他正经八百的独生子,他都漠不关心了这么多年,何况是我——不怕你笑话,他没把我毒死,已经是多方博弈的结果了。” 费渡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哆嗦,他只好稍微用了点力,掐住了冰冷的矿泉水瓶,同时若有所思地看了周怀瑾一眼——虽然周怀瑾看起来非常年轻,当根据登记的身份证件来看,他已经三十八周岁了。 周怀瑾恐怕不太清楚,三十七八年前,亲子鉴定的技术还并没有推行开。 “你在暗示周峻茂这个人,”费渡思考了一下措辞,“会用一些不太正当的手段?” “不然你以为我生父是怎么死的?真的是死于心脏病吗?”周怀瑾冷冷地说,“他的左膀右臂郑凯风就是个地痞流氓出身,物以类聚,他们没有什么是干不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母亲临终时告诉我的,她年轻时不满我生父的控制欲和一些……不那么容易接受的癖好,又舍不得离婚,种种诱惑下出轨周峻茂,在周和郑那两个人渣的撺掇下,与他们合谋做了那件事。但是奸夫淫妇也想天长地久么?”温润如玉的周怀瑾露出他藏在皮囊下几十年的尖刻,“那也太好笑了。没多久,她就发现,这个男人比先前的人渣有过之而无不及,又不巧有了我。周峻茂一直以为她手里有他们当年阴谋杀害周雅厚的证据,因为这个——和她手里的集团股权,他一直捏着鼻子假装我不存在。” 费渡心头的疑云越来越浓厚:“以为?” “我母亲在一家私人银行中有一个秘密保险柜,除了她本人和她指定的遗产继承人之外谁也不能打开,那把钥匙就是她用来牵制周峻茂的东西,后来到了我手里,”周怀瑾叹了口气,“现在反正周峻茂死了,我也可以实话实说——保险柜里其实只有一盒过期的心脏急救药。要不然我早就让他身败名裂了,还用得着像现在一样委委屈屈地虚以委蛇?” “你说你是周雅厚的儿子,”费渡缓缓地问,“都有谁知道这件事?” “周大龙表面仁义道德,但一辈子以鹰狼自居,怎么可能任凭别人知道他头顶的颜色?除了郑凯风,其他人应该是被蒙在鼓里的。不过怀信……”周怀瑾说到这里,再一次抬头去看手术室的灯,他顿了顿,艰难地说,“怀信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敏感,我觉得他应该猜到了,只是没有开口说过。这孩子……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母亲被当年那桩谋杀案折磨了一辈子,生怀信的时候年纪又大,产后抑郁加重了她的精神问题,根本无暇照顾他。在周家,除去我母亲那个愚蠢的杀人犯,他是唯一一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他那么小、那么无辜,虽然身体里流着那个人的血……可是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这是一对在扭曲的家庭中长大的兄弟,理所当然地有彼此憎恨的缘由,又被迫在漫长的时间里相依为命。 周怀信双手合十,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如果有报应,为什么会落到他身上?” 费渡知道,此时按照社交礼仪,他应该伸手在眼圈通红的周怀瑾肩上轻轻拍两下表示安慰,然而他心头是一片冷漠的厌倦,他像个新陈代谢缓慢的冷血动物,懒得伸出这个手。 他歪头打量了周怀瑾一番,语气平淡地接着问:“你刚才说怀信是老爷子的‘独生子’——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杨波和周峻茂没有血缘关系了?” “你们查过杨波和周峻茂的亲子关系了?国内警察的动作还挺快。”周怀瑾用力眨了几下眼,努力平复着情绪,哑声说,“杨波这个人……非常浅薄,志大才疏,每天跟在郑凯风屁股后面转,自诩是郑凯风的学生,其实根本只学了表面功夫。这么一个人,既没有资历也没有能力,出身和学历都乏善可陈,年纪轻轻为什么会被提拔到那个位置?自然有人猜,所以当时流出了‘私生子’的谣言。” “这谣言一度传得沸沸扬扬,但无论是周峻茂本人,还是杨波的靠山郑凯风,都没有出面澄清过,久而久之,那小子可能还真以为自己是‘还珠太子’了。”周怀瑾捏了捏矿泉水瓶,摇摇头,“他悄悄收集了周峻茂和自己的dna,私下找了个不大正规的亲子鉴定机构……连这也偷偷摸摸的,有些人真是从骨子里就上不得台面。” 费渡顺着他的话音问:“你发现了他私下里找人做鉴定的这件事。” “那个黑作坊的负责人是我打球认识的,算是球友吧,”周怀瑾说,“典型的‘白垃圾’、骗子,他知道不少人的秘密,看起来好像是个锯嘴的葫芦,什么都能保守,其实私下的交易多得是,就看你付不付得出他的价格。”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你——” “应该说,他把这件事免费赠送给了我,”周怀瑾说,“我付费买的是另一项服务,我让他把怀信的样本换了进去。” 杨波,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莫名其妙地被大老板赏识,心里多半是又自豪又感激,甚至可能有些诚惶诚恐,他一定曾经兢兢业业地跟在有知遇之恩的男人身边,每天都在挖空心思地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平庸,说不定还会把那一生充满传奇的老人当成自己的奋斗偶像。 可是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得到的这一切,可能只是因为自己是“偶像”的合法继承人呢? 刚开始,他必然是震惊并伴随着憎恨的,因为这意味着他的母亲背叛了他的父亲和家庭,而他的人生的偶像背叛了他的信任。 可这个人或许天性中就有懦弱和卑劣,这并不坚定的憎恨没能长久,他很快又会升起某些异样的想法——原来自己本该也是个含着金勺出生的,完全可以和那些靠着父辈混的“青年才俊”们平起平坐。 周怀瑾、周怀信,还有他们那些趾高气扬的朋友们,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 凭什么周峻茂不愿意认他? 他是周峻茂的儿子,又是郑老的铁杆直系,谁都知道郑老和周氏长子关系紧张。同样是一个父亲生的儿子,为什么他只能拿工资打工,不能在这偌大的家业里分一杯羹? 或者说——周氏不能是他的? “原来是你,”费渡低声说,“‘他将要藐视命运、唾弃死生,超越一切的清理、排弃一切的疑虑,执着他的不可能的希望。’” 周怀瑾闭上眼睛,嘴唇轻轻蠕动,几不可闻地接上了下一句:“‘你们都知道,自信是人类最大的仇敌。’”(注) “赫卡忒女神,”费渡略带一点嘲讽看向他,“你花了好大的神通,让杨波以为自己是周氏的私生子,给他无限希望,目的是什么?” “杨波是郑凯风的人,”周怀瑾说,“我不知道郑凯风为什么会看重他,但那老东西确实把这小子当心腹,当年提拔杨波也是郑力排众议,连周大龙都曾经略有微词——虽然他后来也接受了。这是一场博弈,我势单力薄,只能先想方设法瓦解对手之间的同盟。我需要挑起杨波的野心,利用他在周峻茂和郑凯风之间插一根刺,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费渡淡淡地看着他。 “是真的,到了这地步,我真的没必要骗你,”周怀瑾用力捏着自己的鼻梁,“费先生,即使我的手段并不光明,我也并没有使用杀人放火的犯罪手段去复仇,你可以从道德上谴责我,但你得承认,我这么做无可厚非。” “周总,”费渡慢吞吞地说,“你是该受到谴责,还是该付出代价,我说了可不算,首先要看你浪费警力、弄出这么大一桩闹剧,这个性质怎么界定,其次要看周峻茂车祸一案的调查结果。” “我没预料到周峻茂会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我安排的剧本里,本该是由那家亲子鉴定机构的负责人告诉杨波结果,我再‘机缘巧合’下拿到这份东西,跑到杨波面前兴师问罪,我会先激怒他,再气急败坏地对他断言,‘爸爸不会认你’。杨波这个人我了解,非常浅薄,这种冲击下,他很容易会口不择言,运气好的话,我可以拿到一些将来用得着的录音。同时杨波受到刺激,很可能会憋足了劲,想用‘认祖归宗’的事实打我的脸,对此我还有后续安排——可是你现在看见了,周峻茂死得太不是时候,我的计划才刚开始就夭折了。” “你听说周峻茂的死讯后,第一时间意识到,虽然自己的计划被打乱,但也算是个机会,所以你暗示周怀信报警,把警方和公众的注意力吸过来,推出杨波做挡箭牌,然后借着车祸疑云的余波,自导自演一出好戏,把周峻茂之死弄得更加扑朔迷离,先嫁祸杨波,再用公益基金的事引导警方调查郑凯风,趁着周氏动荡,一举消灭两个敌人,同时利用舆论煽风点火,让周峻茂彻底身败名裂——” 周怀瑾的喉咙动了动,没有解释,算是默认了。 费渡:“你就不怕周氏从此一蹶不振,到了你手里也是个烂摊子吗?” “现在的周氏,是周峻茂的‘周’,”周怀瑾低声说,“和他生前身后的声名血脉相连,也是他的一部分,我要打碎他的金身雕塑,至于其他的……不都是身外之物吗?费先生,如果你心里也有一根从小长在心里的刺,你会因为害怕自己倾家荡产而不敢拔出它吗?钱、物质……对咱们这样的人,有时候真的没那么大的吸引力。” 费渡在听见“心里的刺”那一句时,手指下意识地又紧了几分,几乎将矿泉水的瓶子捏进去了,这时,几个医护人员拎着调用的血浆一路飞奔着从他们面前跑过去,往手术室里赶,脚步声中仿佛含着不祥的韵律。 周怀瑾猛地站起来:“医生,我弟弟他……” 周家人是恒爱医院的大金主,一个护士模样的工作人员委婉地说:“您放心,我们一定全力抢救。” 周怀瑾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脚步踉跄了一下。 费渡一把撑住他的胳膊肘:“周先生,怀信对你来说,也是身外之物吗?” 周怀瑾好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脸色陡然变了。费渡却不肯放过他:“你和你的狗腿子胡震宇一唱一和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什么,可是他没有声张,而且还配合你们把这场戏演了下去,你知道他对胡震宇说什么?” “我不……” “他说他不懂你们那些事,他只要你平安,”费渡把声音压得又快又硬,像一把短而锋利的匕首,冲着周怀瑾的耳朵戳了下去,“事后我诈他话的时候,他甚至想替你认下‘绑架’的这口黑锅。周先生,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从刚才到现在,你给我讲了一出有因有果的王子复仇记,为什么你一句话都没有提到那个持刀行凶的女人,就好像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丧心病狂一样。你能不能告诉我——” 手术室的门一下从里面打开了,陡然打断了费渡的话音。 医院墙上一刻不停地往前赶着的挂钟仿佛跟着停顿了一下,周怀瑾惊惶的目光看向里面走出来的医生。而与此同时,费渡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摸出来看了一眼,骆闻舟言简意赅地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董晓晴死了。” 费渡一愣,当即放开了周怀瑾,第一反应是把电话拨了回去:“你怎么样了?” 骆闻舟那边一片嘈杂,还未及吭声,费渡面前的周怀瑾已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听见那医生说:“对不起周先生,我们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对话中引用的几句话来自《麦克白》。 第75章 麦克白(十六) 呼啸而至的警车已经把董晓晴出事的现场包围了,路口的监控清晰地拍到了肇事车辆从撞人到逃逸的全过程。 “对,就是这辆车,”骆闻舟被车镜扫过的地方火烧火燎的疼,皮肉已经肿了,但估计没有伤筋动骨,不影响他上蹿下跳的现场指挥,“这王八羔子当时罩着脸,身上全副武装,一根毛都没露出来,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以这个速度突然拐弯撞人,手潮的弄不好都要翻车,撤退路线也绝对是事先计算好的。” “骆队,你没事吧,”旁边正在查监控的同事看得心惊胆战,“要不先叫医生处理一下?” “没事,死不了。”骆闻舟心里窝着能把地面轰出一个窟窿的火,唯恐声气大了把地球喷出太阳系,勉强压着,尽可能平静地说,“我需要大家重新排查董晓晴和董乾的所有社会关系——所有——尤其是董乾,他工作的车队、客户,去过哪些休息站、在什么地方买过东西吃过饭……” “骆队,还是包扎一下吧,你手流着血呢。” 骆闻舟第二次被打断,终于炸了:“大白天沿路行凶的凶手还不知道在哪,你们他妈的老盯着我干什么?” 周围一圈人被他吼得噤若寒蝉,旁边被叫来帮忙的小大夫大气也不敢出。 骆闻舟暴躁地把小臂上擦破的伤口往衬衫上一抹,继而意识到自己的失控,连忙深吸了口气,光速压下了这于事无补的气急败坏。 “不好意思,我刚才不是冲各位,”骆闻舟略微一低头,声气缓和了下来,“这个凶手在我面前杀人,居然还能让他这么跑了,这事是我的毛病,我心里窝火,连累兄弟们辛苦了。” 旁边同事知道他的脾气,十分体谅:“老大,你人没事已经是万幸了,这谁能拦住,又不是变形金刚。” 骆闻舟勉强冲他笑了一下,又说:“凶手当时既然遮住了头面,不太可能大喇喇地放出车辆信息随便我们查,我觉得……” 他话没说完,奉命搜索肇事车辆的同事已经传来了消息:“骆队,我们找到肇事车辆的车主了,是个普通的白领,女的,今天正好要参加一个职称资格考试,考点附近的停车位停满了,她说自己当时快迟到了,一着急,只好在附近找了个空地,凑合着违章停车,怕人贴条,还特意找了个偏僻没监控的地方,车主后面还有一场考试,直到我们刚才联系上她,才知道自己的车让人撬了。” 骆闻舟长叹了口气,居然又被他这张乌鸦嘴说中了。 “骆队,路网监控拍到了肇事车辆!” 骆闻舟沉声说:“追!” 然而到底还是晚了。 半个小时以后,警方在一处废弃的厂房院里找到了那辆破车,原本保养得不错的白色轿车前挡风玻璃已然粉身碎骨,后视镜孤零零地剩下了一只,活像动画片里的“一只耳”,车上四门大开,鬼影子也不见一个,碎裂的车灯和扭曲的保险杠组成了一个嘲讽的笑脸,上面依稀沾着血迹斑斑。 骆闻舟听见随行的痕迹检验人员低声议论—— “撞得真够惨的,还能修复吗?” “修个屁,撞死过人的车,谁还开?” “但是这车可不便宜,低配的裸车好像也得‘三四十’吧?车主家里有钱吗?” “估计没多少钱,吭吭哧哧考证的都是给人打工的。” “那我要是车主,估计得疯,这不是无妄之灾么?” 这一组技术人员是直接从市局抽调过来的,没去凶案现场,也没有直面尸体,第一时间没有联想到那起惊心动魄的谋杀,反而被破烂的“凶器”触动了工薪阶层们永恒的不安——他们每天遵纪守法,日日辛苦奔波,抠抠索索地攒完这个攒那个,十年攒套每天只能回去睡一觉的房,五年攒辆永远被堵在高架上的车,背一屁股贷款,迟到一回拿不着全勤,都觉得自己捅了个大篓子。 数年节衣缩食的努力,被人随手撬走,轻而易举就毁于一旦。喊冤还没地方喊去,毕竟相比起那撞成了一团烂肉的小姑娘,丢一辆车而已,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算是十分走运了。 房门院锁防君子不防小人,种种法律和规则,似乎也都只能钳制老实本分的良民。这样看来,“老实”、“本分”、“文明”、“讲理”……这些品质,俨然都是错处,远不如当一条到处咬人的疯狗来得痛快。 骆闻舟经过的时候,干活的技术人员们在他的低气压下自觉闭了嘴,他围着现场转了一圈,知道凶手选择把车抛在这里,恐怕也是处心积虑、把握十足,早计算好了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撤退,现在应该已经消失在人海了。 他独自坐回现场外的警车,点了一根烟。 烟味和身上隐隐的血腥气熏得骆闻舟眯起了眼,他想了想,从车里摸出一瓶矿泉水,随便冲了冲自己露在外面的擦伤和划伤,继而尽可能简短精确地给各有关方面通报了情况。 到费渡那里的时候,骆闻舟犹豫了一下,猜他这会应该是在医院里,趁着周怀瑾心神动摇的时候套话,于是只发了一条短信给他,没想到手机还没收起来,费渡那边电话就打了过来。 听了他那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追问,骆闻舟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我有什么事?” 费渡沉默了片刻,骆闻舟隔着电话,听见了他轻而绵长的呼吸声,萦绕在耳边,无端让人平静了下来。 可惜平静了没有两秒,费渡那边电话的背景音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混乱,有人喊了句什么,随后又是匆忙的脚步声和乱七八糟的叫声。 费渡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周怀瑾,通过几个医护人员的肢体语言,已经知道了抢救结果。 周氏是恒爱医院的大金主,谁不敢怠慢,纷纷大呼小叫着上前来扶他,院长和各科室负责人也在短时间内纷纷赶到,“节哀”声好似雨后池塘的群蛙,“咕呱”得众口一词。 费渡举着通向骆闻舟的电话,心里了然地想:“周怀信好像是没了。” 这想法甫一冒出,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好像开车时轧过一颗小石子的动静。 “我想以你的能力,追上董晓晴应该是很容易的,”费渡眼皮也不眨地盯着手术室黑洞洞的大门,同时,语气平稳地再次对骆闻舟开了口,“你参与过多起劫持人质事件,不可能稳不住一个持刀的女孩,就算她杀了人以后打定了主意要自我了断,我相信只要她犹豫一秒,也够你趁机制服她了。所以她为什么会死,是出什么意外了吗?” 费渡毫无起伏的声音像一碗温水,顺着信号,缓缓流进了骆闻舟的耳朵,不知为什么,他方才火烧火燎的心绪在这三言两语中被洗涮干净了,骆闻舟捻灭了烟,拇指撑住额头,无端很想见一见费渡。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局里的同事们已经在恒爱医院里了,周怀瑾那边什么情况,有没有交代什么?” “交代了,绑架案是他自己策划的。” “行,让他们把人控制住,先带回市局,”骆闻舟顿了顿,又说,“你在医院等我。” 费渡仿佛没有留意到他最后一句轻柔下来的语气,挂了电话,径自走到周怀瑾身边。 周怀瑾脸上既没有泪痕,也几乎没有表情,只是难以置信似的盯着手术室……直到盖着白布的人被推出来。他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开周围试图拉他的人,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揭那块盖在死者脸上的白布,非要自己看个分明才行。 周怀信静静地躺在那,脸色惨白,有些发灰,果然与生前一点也不像,让费渡想起了一幅自己从他那买到的画——画的是高街熙熙攘攘的路口,林立的高楼和广告牌用了大片深浅不一的灰色随意涂抹而成,走在街上的都是一水的骷髅骨架,他们身上穿着色彩鲜明、款式各异的衣服,将骷髅们分出了男女老少、三六九等。 周怀信画技有限,属于不上不下的水平,平时总是选一些挂在客厅里会让人质疑主人有病的题材,不少买他画的人都只是为了巴结他,买回去也是压箱底积灰。费渡他们这些酒肉朋友,拿了周怀信的画,还总要调侃两句,时常问他:“周大师,你什么时候死?你一死,这画就能升值啦。” 现在好了,那些积压在床底下、地下室、杂物储存间里的画作们终于等来了最大的利好消息,有望重见天日了。 “周总,别看了周总!” 众人连忙要把周怀瑾拽开,周怀瑾的嘴唇哆嗦着,整个人好像还没回过神来。 费渡端详着他:“周总。” 周怀瑾在混乱中艰难地凝聚起仅剩的神智,虚弱地看着他:“我……抱歉,我现在……脑子有点乱……” 这时,警察们走进来,接到了骆闻舟的通知,打算要把周怀瑾带走。 费渡背对着他们,略微摆摆手,示意他们稍等,自己走过去对周怀瑾说:“他们办事有程序,一会恐怕得劳驾你和他们走一趟,周总,信得过我,我可以暂时替你照顾怀信。” 周怀瑾目光扫过围着他的警察,似乎想再回头看周怀信一眼,不知是不敢还是怎样,这一眼终于还是没有成行。 事已至此,周怀瑾在最初的震动之后,依然本能地在外人面前保持形象,他摆脱保镖的扶持,站直了,冲费渡一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费渡不动声色地又往他心上戳了一刀:“怀信拼了命保护你,肯定是希望你能好好的,周总,你要多保重。” 周怀瑾背对着他,脚步踉跄了一下。 “哦,对了,”费渡看着他的背影,“还有一件挺重要的事,方才我忘了说——其实我们给杨波和周老做亲子鉴定的时候,也顺便收集了你和怀信的样本。周总,我不知道你们家庭关系有多复杂,不过dna倒是简单明了。” 周怀瑾的瞳孔骤缩,在费渡轻轻的停顿声里有了某种隐约的预感,缓缓地转过身来。 费渡故作惋惜地一摇头,掩住了嘴角一点似有若无的微笑:“奇怪得很,亲子鉴定结果显示,你就是周峻茂亲生的。” 有那么一瞬间,周怀瑾好像是听不懂中国话了,茫然地凝视着费渡,随后他混乱的反射神经艰难地跑完了全场,猛地蹿过来,一把揪住了费渡的领子,颠三倒四地说:“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一个人精神世界轰然崩塌的时候,盯住他的眼睛,能从中看到非常壮观的景色,像高山上的雪崩、龙卷风横扫村落、数十米高的海啸浩浩荡荡地扑上大陆、成群的陨石倾盆而下—— 费渡清晰地体会到了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那是古往今来的虐待狂和杀人魔们共同追逐的神魂颠倒。 旁边的刑警怀疑周怀瑾要行凶,连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他控制住,传说中人如其名,永远在人前风度翩翩的周怀瑾崩溃地嘶吼:“不!不!你再说一遍!不可能!” “没事吧?”一个警察扶了费渡一把。 “没事,”费渡伸手一整衣领,“这个人看好了,实在不行就给他一针镇定剂,放心,等他清醒过来,会知无不言的——辛苦了,你们先回去吧,我等一会骆队。” 那警察听了他的话,点点头,匆忙追上自己的同事们,走出了十几步远,又不知为什么回头看了费渡一眼,觉出了一点无因无由的毛骨悚然。 费渡有条不紊地安顿了周怀信的遗体,通知了法医,又巧妙地摆脱了急于想打探情况的恒爱医院负责人,在医院门口等来了骆闻舟。 骆闻舟怕他见不了血,来时路上已经把自己身上显眼的伤口都简单处理了,本来做好了直接把脱水的费渡送医院的准备,谁知费渡全须全尾不说,素来苍白的脸上竟然还有一点难得一见的红润。 两人三言两语地各自交换了信息——骆闻舟犹豫了一下,隐瞒了董晓晴对他说的那句话,费渡则平铺直叙地大致说了周怀瑾的供词,省略了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把周怀瑾逼到崩溃的过程。 骆闻舟听了周家匪夷所思的豪门恩怨,斜了费渡一眼,又忍不住说:“其实你所谓晕血也是跟我瞎矫情吧?” 费渡笑而不答,只说:“师兄今天大概也没心情跟我约会,能麻烦你送我回趟家吗——别墅那边,你以前去过。” 费渡平时一般是在市里活动,自己在他们集团附近住一套不大不小的公寓,骆闻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费渡指的是他妈过世的那处房子:“你去那边干什么?” 费渡惜字如金地说:“有事。” 骆闻舟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费渡不太正常——他在听说董晓晴死后,第一时间回拨骆闻舟的电话问他情况,这会见了他一身姹紫嫣红,居然连问都没问一声。平时闲话淡话那么多的一个人,居然靠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地闭目养神。 从恒爱医院到费渡他们家的别墅并不远,不堵车二十分钟就到,骆闻舟把公车停在那阴森又华丽的大宅门口,推了费渡一下:“到了。” 费渡睁开眼,目光冰冷得好像无机质,居然连声谢也不说,一言不发地推车门就要下去。 骆闻舟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费渡的手腕:“等等,你怎么了?” 费渡用力一挣,自然没有挣脱,他好似疲惫万分地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地轻声说:“放开我。” 骆闻舟越看他越觉得不对劲,当然不放心松手:“你……” 他刚说了一个字,下一刻,猛地被人推在驾驶座上,骆闻舟后背上的伤抽痛了一下,把他半身不遂地钉在了原地,冰冷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呼吸—— 第76章 麦克白(十七) 骆闻舟干了这么多年的刑警,还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袭警”,他猝不及防,当场原地短路,下意识地伸手一推……推了个空。 费渡仿佛事先预料到了他的反应,一触即放,自己先退开了几寸,他的眼珠里缠着一点不甚明显的血丝,眼角微妙地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酝酿着一点笑意。 不是什么温暖和煦的微笑,有点不怀好意。 直到这时,骆闻舟才尝出他遗落的薄荷糖味道——不怎么甜,但有点凉,顺着嘴唇的缝隙长驱直入,刮着他的喉咙,一路侵染到胸口,围着他鼓噪的心脏作威作福。 费渡的节奏把握得极其精准,并不一味穷追猛打,若离若即地给他留了个反抗与回味的空档,目光如有实质,轻轻地略过他的眉目口鼻,敏锐地听到骆闻舟呼吸一滞。 这仿佛是个蹬鼻子上脸的好时机,下一刻,费渡再次卷土重来,反手扣住骆闻舟拽着他的手,压在了椅背上,挺直的鼻尖像巡视领地的猎豹,优雅而不慌不忙地蹭过对方的脸颊,灵巧地撬开了骆警官抵抗意志不怎么坚决的嘴唇。 狭小的车里好像凭空插了根“热得快”,凝滞的气流迅雷不及掩耳地热了起来,费渡的气息整个笼罩过来。 骆闻舟并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这一整天大起大落的情绪严重消耗了他的意志,何况他有好多年没碰见过费渡这种“接吻职业九段”的选手了。属于理智的灵魂尚且一脸呆若木鸡,浮躁的肉体已经被心里原本存着的一点温柔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迎合上去,先斩后奏地驱使着他抬起手,按住费渡的后颈,就要把他压进怀里。 直到这时,费渡那始终冰冷的身体才略微唤回了他的一点神智,骆闻舟仅剩的理智终于得以喘息,冲着他的耳朵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你他娘的要干什么!” 骆闻舟压在费渡后颈上的手上青筋暴跳,使出了足能抵挡辣椒水和老虎凳的革命意志,才一把揪住费渡的后颈,把他掀了下去。 费渡侧歪了一下跌坐在副驾上,颇有些遗憾地挑了挑眉,随即他仿佛也并不以为意,十分顺手推开车门,在骆闻舟快要把他烤成人肉串目光中,轻描淡写地伸出拇指,抹了一下嘴角:“路费结清,这回我可以走了吧,师兄?” 骆闻舟寒着脸色:“滚下去,滚。” 他这反应好像取悦了费渡,那混蛋不慌不忙地下了车,还弯下腰,透过车窗冲他挥挥手:“回去慢点开,还有,你腰上的淤青太厉害了,要不要去医院处理一下?看得人都不忍心碰。” 骆闻舟:“……” 拉下来的车窗里透过一阵风,他这才发现,自己衬衣的下摆不知什么时候被姓费的臭流氓掀起来了。 “但是腹肌真的很有感觉。”费渡火上浇油地撂下这句评论,双手插在兜里,潇洒地转身离开,往空荡荡的别墅走去。 骆闻舟心里有两股火气交替上升,着实是七窍生烟,无从排解,简直要炸。 他烦躁地透过后视镜瞪着费渡的背影,心里那一点隐约的温情再次漏了个干净,也不知道是想扒了费某的衣服,还是想干脆扒了他的皮。 瞪着瞪着,骆闻舟忽然无意中瞥见费渡那笔挺的衬衫袖筒在无风自动,刚开始还以为是衬衫上绣了什么暗纹反光,再仔细一看,他发现是费渡本人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仿佛冷极了,又好像被电击过。 骆闻舟皱了皱眉,犹豫片刻,到底不放心,推开车门跟了上去。 也许是嫌他们这富人区治安太好,费渡连院门也没关,四门大开地敞在那,可能是长久没人居住,怕长满杂草不好打理,费渡用石板把院子填平了,寸草不生,显得平坦又冷淡。 骆闻舟追过去的时候,费渡已经摸出钥匙开了门。 骆闻舟:“哎,我说你……” 他刚一开口,就看见方才还张扬跋扈耍流氓的费总整个人晃了晃,他的手按在门把上,仿佛想撑一下,不料打开的门随着他的力道往里退开,费渡一个踉跄,直接跪了下去。 玄关铺的是冰冷的大理石板,膝盖毫无缓冲地撞在上面,“通”一声闷响,骆闻舟光听这动静都觉得腿快瘸了,连忙过去一把将人扶住。 费渡脸上不正常的血色似乎已经耗尽了,比平时还要苍白几分,额角微微透着冷汗,手脚轻轻抽搐似的颤抖停不下来。 “怎么了?”骆闻舟一抬手抱起他,伸手捧起他的脸,“怎么回事?费渡,跟我说句话!” “可能是……低……低血糖……”费渡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伸手握住骆闻舟的膝盖,想撑着站起来,胳膊却是软的,挣扎了一下又跌了回去。 “低血糖?”骆闻舟听了这匪夷所思的解释,当即没好气地开了嘲讽,“占我便宜的时候累着您老了是吧?我也真服了——” 他说着,双手一用力,直接把费渡抱了起来。 费渡站起来身量颇为修长,随便往哪一戳,存在感都强得逼人,这会把人抱起来,骆闻舟却觉得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吃力,薄薄的一层皮肉下隐约能磕碰到骨头,明显是那种疏于锻炼的偏瘦体质。 其实仔细想想,似乎也合理,二十出头的一个小青年,随便磕碰一下能骨裂,还不如眼镜框结实,肯定是那种仗着年轻到处花天酒地、常年处于亚健康状态的人。费渡脸上时常没什么血色,有时候和狐朋狗友们鬼混得太疯,还会带上一点明显的气血不足,明显是个典型的“肾虚公子”。 可他身上又有某种冰冷而强硬的特质,总能让人忘了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骆闻舟拎着费渡平放在沙发上,起来活动了一下自己淤青未散的老腰:“先别死,你这有能吃的东西吗?” 费渡没吭声,有气无力地伸手一指厨房。 骆闻舟走开两步,又转了回来,拎起沙发上的一条毯子,往费渡身上一扔,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窗明几净,大概是常年请人打扫卫生的缘故,锅碗瓢盆基本都是摆设,好几样东西标签都没拆,骆闻舟翻开几个柜橱,找到了放调味料的柜子,摸出袋白糖,又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桶纯净水,倒出半杯水把糖融了。 正打算端去给费渡喝,骆闻舟又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一眼那先前已经开过盖的桶装水,心想:“这玩意放多久了,不会过期了吧?” 他低头闻了闻水的味道,又翻开了桶上的生产日期,霍然发现这是一个礼拜之前买的,骆闻舟一愣,又悄无声息地拉开了旁边冰箱的柜门。冰箱里有点空,有几罐牛奶和少量水果,一点不太丰盛的速食品,都还新鲜,基本是一个人在这短暂过夜的食物储备——费渡是碰巧最近刚好回来过,还是经常过来小住? 就骆闻舟了解,费渡他妈还没死的时候,他也不在这里常住,平时都是在学校附近的公寓里,由保姆照顾,每周末回来一次。只有料理他母亲后事的时候,费渡搬回来住过小半年——他父亲总不在,一个孩子自己住凶宅,想想都觉得瘆得慌,所以陶然那会时常来看他,直到半年后费渡搬回市区的公寓,明里暗里关心他的人才稍微放了心。 骆闻舟本以为是死过人的房不好出手,他才一直没卖,现在看来…… 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沙发上躺着的费渡——这房子真的很有凶宅气质,尽管装修考究、采光优良,打扫得一尘不染,却总让人觉得阴森森的,非常适合自杀和闹鬼。 骆闻舟从进门开始,就隐约觉得这房子有点不对劲,但他毕竟还是七年前来过,现在还能找到门已经不错了,一时也想不出是哪有问题。 他把糖水放在费渡面前,本来是让费渡自己喝,却发现他双手颤得几乎端不住杯子,只好认命地抢过来,端好喂给他。 费渡很轻地叹了口气:“师兄,我会爱你爱到不可自拔的。” 骆闻舟被他这带着点鼻音的声音撩得头皮发麻,不动声色地说:“赶紧喝,哪来那么多‘淡话’,呛不死你。” 费渡喝完了一杯糖水,终于有了点力气,没骨头似的往沙发上一瘫:“没事,就是晕血晕的,在医院吐得有点虚脱,当时周怀瑾在旁边,没顾上其他的。” 骆闻舟打量着他,突然问:“你经常自己在这边住?” 费渡倏地睁开眼睛,他姿势虽然没变,但骆闻舟感觉得到,费渡的神经瞬间绷紧了。 “这边离你们家公司、燕公大、市局……甚至你导师家都很远,”骆闻舟缓缓地说,“据我所知,附近也没有你们这帮败家子常去的娱乐场所——你自己没事大老远地跑来住凶宅?” “有什么问题?”费渡一顿之后,冲他露出个无懈可击的微笑,“这是我家。” 他语气虽然柔和,给出的却是绵里藏针的防御型回答,让人没法接话。 骆闻舟沉默了片刻,一思考就想抽烟,他的目光一边下意识地搜索烟灰缸,一边问费渡:“我抽根烟行……” 话刚说一半,骆闻舟一顿,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茶几上的烟灰缸上。 费渡反应过来了,脸色蓦地一变。 与此同时,骆闻舟模糊的记忆和隐约的直觉终于穿成一串,清晰了起来――对了,他想起来了! 费渡和他父亲都不抽烟,这烟灰缸是他妈生前用的。 当年为了调查她的死因,骆闻舟曾经几次跑到费家来找费渡他爸谈话,有一次他就像这天一样,询问主人可不可以抽烟,费渡的父亲——那个强势精明的男人,抽出了桌子底下的陶瓷果盘递给他,声称自从妻子过世后,他怕自己触景伤情,所以把她生前用过的东西都清理了,还把屋里的家具摆设一并调整了。 他当时说…… “我把电视的位置移动了,原来放这的那架钢琴也挪走了,门口的衣架、她喜欢的那几个插花的花瓶……我都看不了,全部挪出去了——不好意思骆警官,我不抽烟,她走以后,家里就没有烟灰缸了,你凑合用这个吧。” 骆闻舟的目光倏地扫过整个客厅。电视、起居室的钢琴,门口复古的衣架,乃至于从玄关到客厅的插花花瓶,竟然全被移回了原位! 花瓶里插的是足能以假乱真的假花,不知是从哪定做的,那假花的样子像摆得太久、该换没换的鲜花,就和当年他们接到报案后赶到,在案发现场看见的插花一模一样! 骆闻舟终于明白了这房子古怪在什么地方,它像一个大型的标本,时间定格在了七年前—— “我今天有点累,”费渡掀开身上的毯子坐正了,语气有些僵硬地下了逐客令,“就不招待你了,周末愉快。” 骆闻舟才没那么容易打发,往后一仰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哟,刚才还说爱我爱得不可自拔,又亲又摸又占便宜的,现在说变脸就变脸,费总,你这样可就差点意思了。” 费渡整个人紧绷了起来,帕金森似的手反而不那么哆嗦了,他定了定神,勉强一笑,油嘴滑舌地说:“那没关系,你要是觉得吃亏,大可以讨回……” 他还没说完,骆闻舟已经被他气笑了,一倾身揪住了费渡的衣领,强行把他拖了起来,逼到了沙发的一角:“惯得你毛病——真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 第77章 麦克白(十八) 费渡先是有点震惊,继而很快放松下来,有恃无恐地伸手搂住骆闻舟:“唔,警察叔叔,你敢把我怎么样?” 费渡无疑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瞳孔四周的光会折射出好几种层次,人眼自然的层次感是最高级的美瞳也无法效仿的,里面凝聚着亿万年漫长进化造就的奇迹,有最繁复无常的七情六欲、最幽微曲折的喜怒哀乐,就像玄幻小说里“一沙一世界”的芥子。 显然,费渡这一颗“芥子”有坚不可摧的外壳。 骆闻舟在极近的距离里注视着他,喉咙一动,随后一言不发地扯开了他的领口。动作有点粗鲁,衬衫的扣子滚了一地,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费渡脖颈上起了一点鸡皮疙瘩,胸口的纹身露出来,是一只仿佛要张嘴嗜人的凶兽。 骆闻舟目光扫过,略微停顿了一下:“我记得你上次在西岭,纹的好像不是这个,洗了?” 费渡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身上揩油,大大方方地任他看:“传说中有纳米技术的超仿真纹身贴,比花样游泳队的眼妆还防水,当然是虚假广告,所以我建议你……嘶……最好不要舔。” 骆闻舟略带薄茧的手指卡住了费渡的脖子,强迫他抬起头。费渡根本不在意,好像落在骆闻舟手里的不是他金贵的咽喉,而是一条地摊上买的领带,任人随意撕扯,坏了也不心疼。 骆闻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为什么不纹个真的,怕疼?” 费渡坦然地一点头,还不等他这个头点到位,骆闻舟忽然收紧了手掌。空气流通陡然困难起来,最致命的地方被人用力捏着,费渡有一点生理性地战栗,然而骆闻舟感觉得到,他的颈动脉平稳如一根平铺直叙的线,没有半点加速,费渡甚至艰难地冲他露出了一丝笑意:“看……不出来,你喜欢……这个?” “阻断呼吸几十秒,你的肺部就会有难以忍受的灼痛感,接着你会因为缺氧而产生眩晕感,眼睛会开始充血,你的大脑那没进化完全的破玩意会惊慌失措,不计后果地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切断生命体其他功能,你的四肢会麻痹脱力,失去反抗能力,然后陷入恍惚状态,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肌肉痉挛,几分钟之内就会死亡。”骆闻舟骤然松开他的脖子,“还会死得比较难看——你怕疼,不怕这个?” 费渡好像知道怎么避免呛咳,在骆闻舟松手后,并没有依着本能急喘大气,只是轻轻动了动脖子,满不在乎地说:“也是种体……” “你不怕我把你怎么样,”骆闻舟打断他,一手撑在他耳侧,“不怕我使用暴力,不怕我伤害你,我掐着你的脖子,你的心率都没有加快,为什么?是你太信任我的人品了吗,嗯?” 费渡有些讶异地笑了起来:“怎么,信任你还不行?” 骆闻舟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这么信任我,那就回答我一个问题——我记得你爸把这个烟灰缸扔了,你是后来买了个一模一样的,还是把之前那个捡回来了?” 费渡没想到他好好地调情调到一半,突然杀了这么一个回马枪,瞳孔轻轻收缩了一下,在此时的距离下,这一点细微的变化在骆闻舟眼里无所遁形。 “为什么?因为仍然在追查她的死因吗?” 费渡猛地一推他,骆闻舟早有准备,被他推开的瞬间一把揽过费渡的肩,顺势往下一按,熟练地把平时对方犯人的那套擒拿用在了费渡身上,轻易就把他的手拧在了身后,单膝跪在沙发上别住了他的腿。 费渡挣扎了几下,发现这个姿势完全使不上劲——当然,以他的战斗素质来看,那点“劲”即便是使得上,在专业人士面前也实在不堪大用。 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费总反抗无门,只好冷笑:“骆队,不给上就说不给上,大家以后还是朋友,使用暴力就比较不好看了吧……” 他说到这里,叫嚣声蓦地戛然而止。 因为骆闻舟忽然俯下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费渡:“……” 骆闻舟不怎么温和地在他蹭乱的头发上摸了一把,看清了费渡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真是奇怪,一个哄人哄得能白日见鬼、在哪都游刃有余的花花公子,居然会因为别人亲了他额头一下,露出仿佛头一次被表白的孩子般的慌张。 就好像他这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温情”似的。 不知为什么,他这点慌张让骆闻舟心里一悸,比直面费总“舌灿生花”的“十八般武艺”时还要明显,他喉咙轻轻地动了动,很有再亲一亲费渡的冲动,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缓缓放松了钳制。 “你不怕我伤害你,把身体和命都交到我手上也不在乎,却怕我问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骆闻舟说,“说句实话,对你来说比死还难,是吗?” 费渡默不做声地保持了安静,既不回答,也没再作妖。 “其实我也有一直放不下的疑问,跟你讲个事吧,听不听?”骆闻舟忽然说。 费渡不吭声,骆闻舟也没管他,自己开始讲:“我刚毕业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干大事的,没事就爱在网上跟那种‘xx几大未解奇案’的帖子,真事似地跟着网上以讹传讹的案情瞎分析,有时候意见不一样,还能跟人掐起来,最后每个案子在我这都会得到同一个结论——在网上聊这事的都是傻逼。” “那时候小女孩们都流行穿越清朝嫁个王爷什么的,偶尔听见女同学议论,我就想,我要是穿,就穿回维多利亚时代,先把开膛手杰克揪出来再说。” 骆队过尽千帆,皮厚百尺,毫不在乎地把他缺心眼的黑历史拉出来展览,离奇的是,费渡居然也没有借机冷嘲热讽地评论。 “结果入职以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当时正赶上本市有政策,新入职的都得有一年以上的基层工作经验,我就到了这一片的派出所。”骆闻舟伸手在费渡眼前晃了晃,“知道派出所小民警管什么吗?” 费渡抬眼看着他。 “什么钥匙锁屋里了,狗找不着了,熊孩子打架打掉颗牙,楼上租户家漏水……反正三只耗子四只眼的,什么鸡毛蒜皮都找你,我们这些新来的‘棒槌’,管的最大的事就是抓几个溜门撬锁的扒手。唯一一起能称之为‘案子’的,就是你家这事,好像还办得不太圆满。我在这干了一年,觉得自己再干下去得上吊,于是死活拽着陶然去考市局的岗——后来能去,其实还是走了点关系。” 骆闻舟说到这里,自己都摇了摇头:“但是到了市局日子也没有多好过,人人都知道你是个眼高手低的衙内。天天挨训,尤其老杨,什么难听说什么,什么事没人愿意干让我干,就跟和我有仇似的,一天到晚受气,每月那点工资不够我买烟的,我勉强待了半年,辞职报告都打好了,正要上报的时候,老杨点了我去跟他接洽线人,调查一个卖淫团伙。” “这种团伙一般会有一点黑社会性质,好多小女孩都是被他们用各种手段拐骗胁迫来的,老杨正跟线人聊着,突然,一个女孩一脸是血的跑出来,后面有两个男的拿着棍子和刀追她,女孩一边跑一边哭着喊救命,周围的人都见怪不怪,我热血一上头,过去就要跟他们动手,结果打趴下两个,又出来一帮。” 骆闻舟一摊手:“你捅过马蜂窝吗?” 费渡:“……我为什么要捅马蜂窝?” 骆闻舟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那你恐怕不能领会我们当时的惊心动魄——不过虽然挨了顿群殴,女孩还是救出来了,老杨为了掩护我,大腿上和后背上各被人砍了一刀,膝盖骨裂,结果我捅了那么大的篓子,他竟然第一次没训我,还说我这人虽然不靠谱,但总算有点警察的样子,我可能是被他训出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偶尔听一句好话,当时就不行了,回家就把辞职报告撕了,从此成了他老人家门下走狗。” 费渡的脸色缓和了些,甚至露出了一点笑意。 “但这个故事的重点不是这个。”骆闻舟收敛了方才故意逗人乐的欢脱语气,声音沉了下来,“重点是,老杨的膝盖从此落下了伤,他人又胖,上了年纪之后越发严重,阴天下雨发作得比天气预报都准,能不走楼梯绝对不会走楼梯。可他却是从菜市场买菜回家途中、在一个过马路的地下通道牺牲的,那里五十米之外分明有人行横道。” 腿脚不好的中老年人都会有意识地避开过街天桥和地下通道,哪怕多走一点路,杨正锋当时是从菜市场往家走,那老男人工作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逛菜市场和回家做饭,这段路他隔三差五要走一趟,不可能每天放着人行道不走,非得挑战自己膝盖的承受能力。 “为什么他当时会走地下通道?”骆闻舟在鸦雀无声的客厅里轻轻地说,“通缉犯躲藏的位置在很里面,地面经过的人根本不可能看见他。我想不通,甚至偷偷去查了老杨当时的通讯记录——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身上那手机的通讯记录非常干净,除了他自己拨出的那一通请求支援的电话,前后几天之内,连个可疑的推销诈骗电话都没有。” “买菜回家,途中碰到通缉犯,老警官还曾经打电话请求过支援,”费渡说,“还有吗?” “有目击证人,”骆闻舟说,“老杨身上只有一把芹菜和一袋肉馅,手无寸铁,本来没有贸然行动,是因为有个牵狗的老太太正好经过,不知怎么惊动了那通缉犯,眼看路人有危险,他才冲上去的。” “通缉犯呢?” “通缉犯精神不正常,问不出什么。我们调查过目击者,没有问题,周围居民证实,那老太太就住附近,每天都从那经过,到对面公园遛狗。” 巧合、无懈可击的前因后果,死于见义勇为的老刑警,完美的意外—— “这疑点我跟局里提过,”骆闻舟说,“同事和领导都配合过一起调查取证,最后一无所获。你知道,这样横死的人,亲戚朋友往往不能接受,常常会臆想出一个假想的凶手,好让自己的悲痛有地方发泄……” 费渡接了话:“就像当年我一样。” “像当年你一样。”骆闻舟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费渡下意识地一抽,却被男人更紧地握住,“从那件事之后,我才隐约觉得,你当年那么激烈的质疑你母亲的结案报告可能是有根据的,但是费渡——” 骆闻舟抬起头看着他:“你可以永远记着她,永远不放弃真相,但是不能把自己困在里面,我那天有句话忘了跟你说,其实……” 费渡用了点力气,强行把手抽了回去:“困住我的不是她的死因。” 骆闻舟一愣。 “不是那个,”费渡摇摇头,他移开目光,盯住桌上的烟灰缸,沉默了不知多久,好像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挤出了一句话,“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不是那个。” 倘若魂魄会流汗,骆闻舟估计已经汗流浃背了,他实在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把费渡的嘴撬开了一条缝,连忙追问:“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费渡死死地咬住牙关,整个人紧绷如将断之弦。 骆闻舟刚想说句什么缓和一下,就看见费渡竟然把客人丢在客厅,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直接往楼上卧室走去。 骆闻舟正要追上去,突然手机响了,他一皱眉接起来:“陶然,怎么了?” “董家着火的事你知道了吧?火灭了,我们现在进来了。”陶然飞快地说,“是人为的,有人点了某种纸制品扔在沙发上走的——董晓晴家对门在门上装了楼道监控,拍下了那个人的体征,男,一米七五左右,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脸都没露。” 第78章 麦克白(十九) 费渡已经上了楼,“咔哒”一声,仿佛是反锁了门。 骆闻舟无声地叹了口气,强行将注意力拉回到电话上来,问陶然:“你说有人纵火烧了董家,董家到底有什么值得烧?” 陶然抬头看了一眼董晓晴家烧得满目疮痍的房子,严格来说,情况倒不能算非常严重,起火的地方在客厅,把家具焚毁了大半,墙壁熏糊了,电视的碳素边稍微化了一点,但整个电视墙与周围的柜橱都还好,抽屉里的房产证和存折等重要物品也安然无恙。 “我们之前对董家排查了三遍,包括董家父女浏览过的网站、登陆过的邮箱和社交工具,也搜查过房间,这样还能漏掉的,要么是那东西真的非常不起眼……” 骆闻舟打断他:“不行,这范围太大了。” “……要么是那东西当时根本没在董家。”陶然并没有因为被打断话音而生气,不慌不忙地补全了后面的话,一顿之后又问,“你那边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要处理?” 骆闻舟一时语塞。 陶然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那先挂,这边我处理完回头给你打报告。” “等等,陶然,”骆闻舟赶紧说,“这次的事,复杂程度可能超出我们的想象,外勤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从现在开始,参与此案的人决不允许自己单独行动。” 陶然跟他搭档多年,听出了他的焦躁,干净利落地应了声“明白”,随即挂断了电话。 “陶副队,”肖海洋红着眼圈凑上来,“是纸,我认为犯人的目标应该就是他用来点燃沙发的纸制品。” 陶然:“理由呢?” “这种楼房住户着火,左邻右舍很快就会报火警,除非确定自己想要毁掉的东西烧没了,不然很可能会因为燃烧不完全留下蛛丝马迹,”肖海洋的语速又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另外,董乾的受教育程度不高,我来过他家几趟,客厅里除了几张不知谁塞过来的小广告以外,并没有其他的书本,需要写写画画的东西都在董晓晴的书房里。监控里拍到这个纵火犯在撬进董家之后,足足逗留了十分钟之久,点个火不需要那么长时间,他一定是在搜什么东西……” “搜到以后点着了,确定它烧得差不多时,再扔向沙发,点着整个房子。”陶然皱起眉,“你不觉得奇怪吗?既然这个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董晓晴家,想要什么东西直接拿走不行吗,为什么非得烧董晓晴家的房子?弄这么大动静,还留下影像,这是故意招警察来查纵火案?” 肖海洋一愣,哑口无言。 “海洋,这个事给我的感觉,就是在对方眼里,董晓晴手里这份东西并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秘密,他故弄玄虚地烧了……这是向我们挑衅。”陶然指了指他的手机,“你去查查,给你发短信的到底是董晓晴,还是有人劫持了她的号码。” 肖海洋伸手按住手机,脚却没动地方:“陶副队,董晓晴是真的死了吗?” 郎乔已经把现场照片发给了陶然,董晓晴本人也已经到了法医手上,陶然叹了口气,拍拍肖海洋的肩膀。 “我……我和她聊过好多次,也私下里评估过她,她绝对不是那种会持刀伤人的人,即使有负面情绪,也是针对那些对她父亲指指点点的人,从来没有迁怒过车祸受害人家属,”肖海洋说,“她捅人,随后立刻被歹徒撞死灭口,家又在同一时间被烧,背后一定有人在操纵……” 陶然缓缓地把肖海洋的手机从他手里抽出来,见肖海洋之前看的页面停在了网络新闻上。 周怀瑾兄弟在医院门口遇刺的事已经曝光了,报道只有短短一条简讯,简单点名了死伤者和凶手的身份,围观者却纷纷发挥想象力,给这离奇的故事加上了自以为合理的前因后果。 肖海洋声音有点发颤:“她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真的。” “我师父生前问过我一句话,”陶然把手机还给肖海洋,“他老人家问我‘你相信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吗?” 肖海洋愣愣地看着他。 “我说当然不能信啊,这不是封建迷信吗?再说古话总自相矛盾,一会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一会又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也不知道该听谁的。”陶然笑了一下,“我师父就说‘你必须得信,因为你是刑警,在追查凶嫌的时候,你就是天理,这话之所以成为封建迷信,就因为你们废物,因为你们查不出真相、洗不清沉冤’——话糙理不糙,共勉吧小同志,先从短信查起,有任何想法分享出来大家讨论,别老自己钻牛角尖,快去。” 肖海洋张了张嘴,扶了一下眼镜,飞快地请求技术援助去了。 陶然环视着混乱的火灾现场,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方才和小眼镜提起了杨正锋的缘故,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犹豫了一下,点开了“零度阅读”。 最新一期的导读题目撞进了他眼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而光明的日子——《麦克白》,投稿人:朗诵者。” “fm88.6”是杨正锋最后的遗言,只有陶然一个人在极度慌乱的情况下听见了,那时候他甚至没有配工作记录仪,除了他混乱的记忆,没有任何佐证。 在骆闻舟提出地下通道的疑点后,警方针对这句存疑的遗言也进行了例行调查——把节目负责人和相关工作人员查了个底朝天,然而一无所获,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就是个解闷的小众听书栏目。 当时调查组给出的结论是,杨正锋随身带的老头收音机在搏斗中从他兜里掉出去了,正好摔出了这个频道,陶然可能是无意中听见了收音机里报频道的声音,在那种情况下产生了轻微的认知失调。 陶然不死心,独自追踪这节目追了两个月,除了相当于跟着重修了一遍《中学课外阅读拓展》外,一无所获,连他自己都接受了认知失调的说法……如果不是他因此养成了听书的习惯,并在这无聊的消遣里发现了朗诵者这个id。 朗诵者以前一年到头都不一定会出现一次,陶然一直怀疑是自己疑神疑鬼、未必是人家点的书有问题——可是这半年来连续三起案子,都隐隐被一个毫无瓜葛的读书节目映射,如果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 火灾过后、烧得焦糊的客厅里,陶然盯着那标题看了足足一分钟,轻轻地打了个冷战。 另一边,骆闻舟心事重重地挂断了电话,独自在客厅里溜达了几圈,他决定上楼去找费渡。走到楼梯间的时候,他无意中一低头,看见了通往地下室的路。 骆闻舟脚步忽然一顿,不知怎么想起了去恒爱医院的路上,费渡关于他们家地下室的描述。 骆闻舟准备上楼的脚鬼使神差地拐了个弯,往下走去。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有个拐角,使得上面的光照不下来,环境越发昏暗。楼梯尽头额外装了一扇厚重的防盗门,上面有密码锁。 骆闻舟跟那密码锁大眼瞪小眼片刻,摸出手机给费渡打了个电话,响了两声被掐断了,楼上的主人显然不想跟他说话。 骆闻舟打开密码输入键盘观察了片刻,发现上面还连了一个警报器——也就是说,当有人企图强行破门而入、或是输错密码的时候,整个别墅都会响起鬼哭狼嚎的警报声。 “没准能让警报器把楼上的鹌鹑震下来,反正比我踹门进去文明一点。” 骆闻舟心里冒出这么个馊主意。他腰背上的伤虽然不碍事,但也挺疼的,今天并不想干踹门的体力活,于是他伸出了很欠的爪子,在密码锁上随便输入了六位数,然后飞快地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可是等了片刻,预料中的警报器竟悄无声息,防盗门上的指示灯轻轻闪了两下,“咔哒”一声,竟自己滑开了。 骆闻舟:“……” 他讪讪地放下了堵着耳朵的手,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防盗门,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输入的是费渡母亲意外死亡那天的日期。 骆闻舟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走了狗屎运,误打误撞地就这么试开了密码,瞠目结舌了好一会,他踟蹰着往楼上看了一眼,又给费渡打了个电话——这次干脆关机了。 “那就不怪我了,”骆闻舟嘀咕了一声,“所有的沉默在我这都是默许。” 他理直气壮地抬脚走进了这宅子里最神秘的一隅,迎着地下阴冷潮湿的气息,打开灯,随即愣住了—— 地下室没有费渡说过的书桌,非常空旷,地面、墙壁、柜橱、天花板……全部都是惨白一片,正中间有一个豪华的投影设备,屏幕足有影院的小放映厅荧幕那么大,正对着屏幕的地方是一把躺椅,椅子上有绑带,旁边有一台电脑、一堆不知干什么用的复杂设备,还有一个小冰柜。 骆闻舟手心无端出了一层冷汗,轻轻地推开了那小冰柜,里面有几个小药瓶,说明书上都是不知哪国的外文,看不懂。 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隐约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费渡在这干过什么?! 骆闻舟的心率瞬间飙到了一百五,有那么一会功夫,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是僵立在原地,一万只蜜蜂围着他耳畔飞了一圈。 好半晌,他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用力一摇头,目光往四周环顾了一圈,心想:“不对,不应该,这里没有趁手的凶器。” 以费渡那怂货的身板,他真要干点什么,徒手是不太可能的。 骆闻舟努力镇定下来,再仔细一看那带绑带的躺椅,悬在嗓子眼的心“呼啦”一下又砸回了他胸口,骆闻舟松了口气——他发现自己一惊一乍了,那躺椅上的绑带是安全带式的,可以自己扣自己解,真用它做什么杀人分尸的事,恐怕不太好使。 他伸手在皮质的躺椅上摸了一把,把那堆莫名其妙的仪器和药瓶分别拍了照,悄悄发给郎乔,吩咐她查查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椅背上挂着一幅耳机,骆闻舟拿起来凑在耳边,打开了面前的视听设备。 先是《you raise me up》舒缓的乐曲声顺着音质极好的耳机流进了他的耳朵,骆闻舟从来没意识到这首歌居然这么好听,正在感慨电子设备贵有贵的道理时,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突然毫无征兆地刺破了音乐,饶是骆闻舟心理素质极佳,也不由得狠狠哆嗦了一下。 这时,投影上的大屏幕陡然亮了,他倏地抬起头—— 上面正在播一段杀人直播视频,是前些年国外一个变态杀人狂上传的,凶手已经扎了针去见老外他们家上帝了,视频也被官方清理过,不过暗网上仍然在传。视频上的受害人发出垂死牲畜似的惨叫,惨叫声和歌声在音效令人赞叹的耳机里两两交缠,像两条鞭笞灵魂的鞭子。 骆闻舟忍无可忍地扯下耳机往后快进,后面是斩首的视频、枪决的视频、极端组织成员虐待俘虏和人质的视频、血淋淋的图片…… 骆闻舟调成振动的手机突兀地“嗡”了起来,他整个人一激灵,险些把手机砸在地上,接起来的时候声音都不对了:“喂?” “老大,你人在哪呢?方便说话吗?”郎乔压低声音问,“你不会闯进哪个黑作坊的‘治疗戒断中心’里了吧?” 骆闻舟皱眉:“什么治疗戒断中心?” “你发过来的照片我找人看了,”郎乔说,“是电击设备,那些药有催吐的、镇定剂,还有一些其他……” 她后面的话,骆闻舟已经听不清了。 费渡能把自己吐到脱水的晕血、方才手上停不下来的颤抖、反复循环歌……仿佛都有了解释。 第79章 麦克白(二十) “喂喂喂?”郎乔听见电话那头没了声音,顿时有点紧张,“还在吗老大?吱一声,你这样一声不响我很慌啊!” “嗯,”骆闻舟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没事了。” 说完,他不听吱哇乱叫的郎乔说话,就自顾自地挂断了电话。 地下室里不通风,泛着股陈腐的气息,在惨白一片的背景中,透着隐约的血腥味。挂耳式的耳机上夹着一根很长的头发,骆闻舟小心地把它摘下来,手指从冰冷的躺椅背上掠过。 几条禁锢绑带上有明显的磨损痕迹。 这是一个典型的“厌恶疗法”现场——投影上播放影像时,通过电击与药物之类的强刺激,强迫那个把自绑在躺椅上的人建立条件反射,让他把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和看见影像时的感受连起来,激起他的生理性厌恶,以达到“矫正”某种行为……或想法的目的。 人的身体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看见好吃的会馋,看见美人会被吸引,挨打了知道疼,伤心了会掉眼泪……每一种感受都是和感官传递来的感觉一一对应的,而简单粗暴的“厌恶疗法”,就好比活生生地把人身体里插好的线拔下来,强行捅到另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的端口里,还要用烙铁反复烙平加固。 可是一个人,血肉之躯,怎么能当成随意转接连线的电路板呢? 在电路板上“私搭乱建”都尚且会短路,何况是凡胎肉体? 骆闻舟的眼角狠狠地抽动了一下,想起费渡变化多端的纹身贴,那为了遮挡痕迹么? 他隔三差五地回到这里,就是为了到这里来给自己“充电”吗? 他就不怕一不小心对自己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吗? 他甚至有可能直接弄死自己,他的尸体会烂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几个月都不会有人发现。 他一个要吃要穿,要精致到眼镜腿的少爷,就不怕自己烂成一堆腐肉,和蛆一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吗? 哦,对了,费渡可能真不怕。 他对生死毫无敬畏,对肉体也并不爱惜,他无所顾忌,因为仿佛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哪天嘎嘣一声死在这,大概也会十分坦然。他不在意跟谁混在一起,也不在意跟谁睡,整个人就是个大写的“随便”,却宁可孤独地把自己绑在电椅上,拿小命开玩笑,也不肯跟谁透露一星半点的真心话。 骆闻舟被地下室里阴凉的空气包围,最初的震惊与百味陈杂过后,内里却被沸腾的怒火烧得头重脚轻,恨不能直接冲上二楼砸开费渡的门,把他拎到洗手池边,按进凉水里好好教育教育——这王八蛋几次三番无视别人的警告,装出一副十分真心实意的样子往人跟前凑,凑得别人都快要拿他当真、快要把他放在心里了…… 他却原来只是消遣着玩,往回一缩就缩进他无窗无门的铜墙铁壁里,冷冷地拒人千里。这样糟蹋自己,糟蹋别人的心意。 骆闻舟转身离开地下室,三步并两步地冲上了二楼。 费渡没有住他少年时住过的房间,而是占用了他妈自杀的那间卧室,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龟缩在里面,不知在干什么。 骆闻舟定了定神,伸手敲敲门。 费渡的眼珠轻轻一动,玻璃珠似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点活气,静静地转向门口。 骆闻舟:“费渡,把门打开,我跟你说句话。” 费渡一动不动地盯着门板,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嘴角忽然轻轻提起,露出一个半笑不笑的表情,仿佛正在看电影,也不知心里期待些什么情节。 骆闻舟顿了顿,声音发沉地给他下了最后通牒:“把我关外面是吧?费渡,我再给你半分钟,要是还不开门,我就再也不会来敲你的门。” 卧室里有一个藤制的吊椅,放在窗边,能俯瞰自家的小花园,不过现在一眼望去是一大片青石板,实在也是没什么好看。 费渡伸长了腿,懒洋洋地靠坐在藤椅里,鸟巢似的藤椅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听了这句话,他油盐不进垂下眼,转向窗外。 “那就别敲了。”他心里漠然地想,“走吧。” 挂钟的秒针一口气也不喘,骆闻舟言出必行,果然是一秒不差地等了他半分钟,然后门外响起了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磕在楼梯上,渐渐走远,渐渐听不见了。 费渡静默片刻,回手打开卧室床头上的小屏幕,连上了大门口的监控,果然看见骆闻舟开门离开这凶宅,上车走了。 费渡盯着那破车绝尘而去的方向看了一会,目光被镜头所限,很快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觉得自己心里依然毫无触动,只是像目睹周怀信的尸体时一样,如同开车途中轧过小石子,又是“咯噔”一下。 不过这回轧过的可能是一块砖头,车侧歪的幅度有点的大。 费渡想:“可惜,再去市局,又得看一张冷脸了。” 然而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他不会在市局久待,轧过砖头的车性能良好,“咣当”几下,依然能继续往前开,不碍什么事。 他无声无息地合上眼,可能是晕血呕吐造成的低血糖和脱水没能完全缓解,他还是觉得很疲惫,本想打发了骆闻舟,去地下室坐一会,但是累得一动也不想动,干脆从闭目养神转入了浅眠。 朦胧中,他也不知是自然回忆,还是随便做了个梦,总之是那么个半睡半醒的状态,想起了自己少年时代的事。 那时候他十分不想和外人一起住,辞退了所有的保姆,自己又什么也不会做,只好时常去陶然家蹭饭吃,那天他照常去派出所等陶然下班,途径一个小区时,正好碰见小区物业和业主起冲突,七嘴八舌,几乎要大打出手,叫来了民警来调节。 民警就是骆闻舟和陶然,费渡远远地看着他们俩。看见骆闻舟男模似的站在七嘴八舌的中老年业主代表和物业中间,好像误入了家长里短情景喜剧剧组的偶像剧演员,格外笨拙,格外不搭调。 两个年轻的碎催小警察苦口婆心地调节社区矛盾,按下葫芦浮起瓢地被两边人推来搡去,骆闻舟碍于身份,忍了五分钟,想必忍到了极限,勃然大怒,当场以第三方的人士身份加入战斗,以一敌二,无差别地发动了攻击,陶然在后面流了一升的冷汗。 因为大流氓战斗力卓绝,原本掐架的双方不得不短暂和解,一致对外,骆闻舟意外达到了“化解人民内部矛盾”的效果。直到被陶然强行牵走,骆闻舟仍然隔着老远回头跟人叫嚣:“投诉去吧!有本事你别怂,不敢投你丫是孙子,爷爷警号xxxxx——” 陶然一脑门官司地捂住了他的鸟嘴,骆爷口不能言,只好退而求其次,伸手冲方才胆敢挠他的老太太军团比了个中指。 走出老远,费渡还听见他豪气冲天地说:“一个月就他妈这仨瓜俩枣,还想怎么使唤我——干他妈什么警察,老子不伺候了!” 陶然:“工作证不能扔!” 这句话音没落,就看见马路对面的一个扒手在掏女孩腰包。骆闻舟浑然忘了他刚把工作证随手扔进垃圾桶的事,像条训练有素的大型犬,吼了一声“站住”,一路狼烟四起地追了出去。 后来小偷抓住了,丢钱包的女孩请了他们一顿烤串——费渡蹭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连上菜的顺序都宛在眼前……可能是太难吃的缘故。 晚霞余晖,周围都是叼着啤酒瓶吹牛的人,孜然和辣椒粉裹着地沟油的气味香飘十里,到处是人间烟火气,围坐在一起的人们个个挥汗如雨,费渡照常懒得搭腔,随便喝了口饮料,就默默坐在一边拿着游戏机打游戏。 对了,那个游戏机据说还是骆闻舟买的,怪不得他当时看了好几眼。 骆闻舟嫌弃地递过一串烤蘑菇给他:“陶然,撸串是成年人的消遣,你总带着他出来干什么?喂,蘑菇总吃吧?就你事儿多,不合群。” 不合群。 费渡微笑起来,他也并不想合群。 和失主告别后,有史以来最不靠谱的人民警察骆闻舟同志又屁颠屁颠地跑回原处,跟吞吃了他工作证的垃圾箱大眼瞪小眼片刻,顶着一张费渡能娱乐一年的黑脸,运足了三分钟的气,从兜里摸出一根铁丝撬开垃圾箱上的锁…… 撬锁的“咔哒”声好像在他耳边响起,费渡微微清醒过来,这时,一阵穿堂风陡然掠过他的后颈,他倏地一愣,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惊愕地发现已经开车走人的骆闻舟居然去而复返,手里还拿着一根细长的铁丝。 费渡:“……” 这家伙溜门撬锁真是熟练工。 骆闻舟把铁丝往兜里一塞:“我说了不会再敲门,滚出来。” 眼见费渡愣在那不吭声,骆闻舟不由分说地闯进来,一把拎起他:“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费渡下意识地做出回答:“……六点半。” 骆闻舟被这答案噎了一下,抬手在费渡后颈上削了一巴掌:“用你废话,我自己不会看表?几点了你还坐那参禅,不吃饭了?” 费渡坐得太久,腿有些麻,一路踉踉跄跄地被他拖着走,又更加震惊地看见餐厅桌上多出来的菜码和一看就很复杂的面条卤。 小锅里的煮面条还在冒热气,万年摆设的厨房竟开了工,冷清的一楼弥漫着陌生的饭香,整个凶宅的气氛都跟着陌生了起来。 “你们这的破超市品种也太少了,买个菜得跑十公里,住这鬼地方除了能装逼炫富还有什么好处?”骆闻舟拎过一个碗,问他,“吃‘过水面’吗?” 费渡一个头还没点到位,骆闻舟就替他做了主张:“刚吐完,吃个屁的过水,你凑合吃点热的吧。” 费渡:“……” 那你还问什么。 他本以为自己没有胃口——每次被晕血……和其他一些事折磨得半死不活时,都是去医院打吊针撑过去,可是从骆闻舟手里接过碗,一不小心就吃完了,面煮得软硬适中,有一点嚼劲,却也不至于不好消化,咽下去仍然是温热的,胃里那块冰冷的石头悄悄地化了。 “你……哎,等等,我不……”费渡放下筷子,正想说什么,骆闻舟却不由分说地拿过他的碗,又给他添了一碗。 “吃完跟我回去加班,”骆闻舟说,“这周末不休。” 费渡:“……” 骆闻舟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意见?” 费渡默默地接过碗:“哦,没有。” “根据我的经验,十之八九的不如意,根本原因就两个,”骆闻舟安静地等他吃完,忽然说,“一个是吃不饱,一个是睡不好。” 费渡愣了愣。 “喝糖水吃安眠药那种不算,”骆闻舟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还没等费渡回过味来,他又接着说,“剩下的十之一二,情况比较复杂——这是我上次在苏筱岚的骨灰盒前就想告诉你的,后来忙忘了。” 费渡示意他自己在洗耳恭听。 “去把碗洗了,这么俩破碗别用洗碗机,”骆闻舟说,“洗涤灵和洗碗布我都放在那了,先把油抹干净了再用水冲,会吗?” 费渡:“……” “不会慢慢学,”骆闻舟说,“做饭的人不洗碗,这是基本原则。” 费渡也不知道有生之年洗没洗过碗,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骆闻舟也不担心他把碗摔了——反正他们家有钱。 “人烧成了灰,成分就跟磷灰石差不多,并没有什么值得敬畏的,为什么我们要把它当回事?”骆闻舟抱着双臂,在费渡身后说,“为什么每年头尾都有个年节作为始终,为什么勾搭别人上床之前先得有个告白和压马路的过程?为什么合法同居除了有张证之外,还得邀请亲朋好友来做一个什么用也没有的仪式?因为生死、光阴、离合,都有人赋予它们意义,这玩意看不见摸不着,也不知有什么用,可是你我和一堆化学成分的区别,就在于这一点‘意义’。” 费渡一顿。 骆闻舟从他背后伸出手,握着他的手腕,引着他把冲干净的碗放回原位:“不明白我以后可以慢慢告诉你,你招了我,这也是个‘仪式’,我给过你后悔的机会,现在退货反正晚了——走,回市局。” 第80章 麦克白(二十一) 郎乔也不知道骆闻舟是个什么情况,提心吊胆了半天,以为他们家“中国队长”又只身深入了哪个蜘蛛精的盘丝洞,一直没敢走,就备着他叫后援。 结果求救信号没收到,只收到一封封口信。 骆闻舟说:“方才我问你的事保密,听话的改天给你带红烧肉,胆敢泄露,你就是原材料!” 郎乔:“……” 她觉得自己自制力再差一点,恐怕就要变成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因为红烧肉弑父的长公主。 郎警花一边腹诽着老大是混账,一边任劳任怨地整理出了周峻茂一案的各方信息。 这一天突发事件实在叫人眼花缭乱,全城都在围观豪门恩怨中喜迎周末,只有市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仍在加班。 “我跟我同学约好了这周末去看电影的,”郎乔挂在会议室门上,用手指撑住眼皮,避免眼部多余的表情纹,面无表情地嗷嗷嚎,“怎么又加班啊,烦死了。” 骆闻舟快步从她身边经过,随口问:“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郎乔:“……女的。” “你整天跟一帮女的混在一起干什么,又不是拉拉,”骆闻舟毫不在意地一摆手,“跟女的看电影还不如加班呢,起码你在我们这是公主待遇。” “阿西吧,哪个鸟国把公主当驴使唤?这是亡国灭种让人烧祖坟了吧。”郎乔冲着骆闻舟的背影翻了个大白眼,继而又奇怪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费渡,“哎,费总,你怎么也没走?” 费渡没吭声,因为他思考了一路,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身为编外人员,还得任劳任怨地跟着他们回来加班。 于是他只好给了郎乔一个迷之微笑。 来到会议室坐下,费渡终于对骆闻舟开了口:“我好像没有加班费。” “不用好像,你连工资也没有,就一点项目补贴。”骆闻舟说,然后他不等费渡回话,又说,“不过我们这点工资,有还是没有,也就是‘约等于零’和‘等于零’的区别,你在意吗?” 费渡:“……” 他的台词被骆闻舟抢了个精光,连嘲讽都无从开启,只好正襟危坐了回去。 “现在有两件事,基本是可以确定的:第一,周怀瑾被绑架一案,确实是他自导自演的,胡震宇显然是他的同伙,现在已经一并带回来审了;第二,周怀信确实是董晓晴杀的,监控录像和目击证人俱全,无可争议。但董晓晴随即被人灭口,家里也遭人纵火,目前嫌疑人身份动机不明,但根据我们推断,很有可能和董晓晴的刺杀目标周怀瑾有关。“一进会议室,郎乔就很专业的搁置了她心心念念的电影,条分缕析地进入了状态。 骆闻舟问:“周怀瑾现在怎么样了?” “关着呢,”郎乔说,“但是精神状态很差,来了就一直缩在椅子里,抱着头不声不响的,我们给他端了水和饭,都没动过,到现在水米未进。” “董乾和董晓晴那边有什么情况?” “董乾沉默寡言,平时来往的亲友不多,”陶然接过话题,“关系比较密切的,基本也就是车队的同事,因为他接活的客户不固定,平时也不总跑一条线路,所以没有规律造访的服务站和餐饮点,但是他同事反应了一个情况——海洋,你查到的,你来说。” 肖海洋猝不及防地被点名,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是!” 旁边立刻伸出了好几只手,七手八脚地把他拽下来:“坐着说。” 肖海洋尴尬地低头推了推眼镜,切换连珠炮模式:“董乾的同事反应,他经常网购,平时总有快递员找他,平均每个礼拜要接两三次邮件,我查了董家父女的购买记录,发现董乾最近一年的购物频率确实很高,退货率也很高……” 骆闻舟抬起头:“直接说重点,你认为是快递有问题还是卖家有问题?” “快递,”肖海洋不假思索地回答,“董乾退过的货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配送都是同一家快递公司,叫‘快达’快递,我查过,这家公司因为速度慢、价格高,再加上管理不规范,所以目前市场占有率很低——随机在网上购物,使用快达的商家不到5%,而董乾接到快达配送的商品概率在50%以上,十倍的差距,不可能是巧合。” 骆闻舟一点头:“有道理,然后呢?” “如果纵火犯烧掉的纸质文件是重要物品,那我们在反复排查他嫌疑的时候没那么容易漏掉,但如果我们调查过程中,那份文件正在派送的路上呢?快达快递同城一般要三到五天才能送到,正好打了个时间差。” 骆闻舟听到这,脸色已经沉了下去,连名带姓地打断了他:“肖海洋,你这是纯猜测还是有什么根据?” 肖海洋面对他的强势逼问,略有些迟疑:“有……有根据的……” “别跟我装傻,”骆闻舟的语气严厉起来,“队里人都在这里,你有话直说,我知道你脑筋够用。” 寄快递的人为了保证这东西不落到警察手上,特意使用了一个同城也需要小一个礼拜才能送到的快递公司,但他怎么能保证这三五天时间内,警方能把该做的排查工作都做完呢? 万一警方效率低下,查他个十天半月,这包裹不是正好送到警察面前吗? 肖海洋方才那这一番话看似有理有据,其实是话里有话,在暗示他们中间有鬼。 这小眼镜有话断然不肯直说,总是藏藏掖掖,这毛病可能还是在花市区分局落下的——当时骆闻舟他们第一次查看何忠义的尸体,他就是装出了一副口无遮拦的愣头青模样,暗示他们抛尸地不等于案发地。 现在他又要故技重施。 骆闻舟:“你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肖海洋缓缓垂下眼,隔着玻璃片,他和年轻的上司对视了一眼:“我要求快达快递公司提交了最近所有的快递单号及登记信息,发现董乾死前,有一份他寄给自己的包裹,从车队寄到了董家。” 费渡插话说:“你刚才说‘有一份包裹’,而不是‘董乾寄回家一份包裹’,所以肖警官,你认为这邮包不是董乾自己寄的。” 肖海洋:“如果董乾真的是谋杀周峻茂的真凶,他采用车祸的方式行凶,恐怕就是想做得悄无声息,让人以为是事故,那他会给董晓晴留下什么呢?是谋害周峻茂的主谋身份,还是自己确实是杀人凶手的自白?这没有道理,除非他希望自己的女儿陷入危险或者痛苦一辈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把一些东西寄给了董晓晴,刺激她去刺杀周怀瑾,然后为了防止这东西经由董晓晴落在警察手上,再把她灭口,同时一把火烧了她家。”骆闻舟盯着肖海洋,步步紧逼地追问,“为什么?这个人既然能明目张胆地当着我的面撞死董晓晴,为什么不能自己直接刺杀周怀瑾?难道论杀人,专业人士不比一个普通的小丫头把握大?另外我也想不出他们烧房子有什么必要,纯向警方挑衅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肖海洋毫不犹豫地说,“在我们出发之前,董晓晴发过一条短信给我,说她有东西要交给我,后来经过调查,这条信息是不明人士劫持了董晓晴的号码,冒名发给我的。三天前我去董家调查,曾经留过一张写了联系方式的纸条给董晓晴。按照时间推算,我收到短信的时间正好是纵火犯潜入董家的时间,嫌疑人很有可能是在董晓晴家里看见了我的联系方式,故意发信息引我们过去,毫无疑问,他就是在吸引警方的注意力。” “另外,我们还调查了快达公司里经常和董乾接触的快递员,董乾出事以后,这个人就下落不明了,”陶然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取出一个证物袋,里面放着一张身份证的复印件,照片上的男人留着平头,长相非常没有特点,扔在人堆里转眼就能平地消失,“这是失踪的快递员在公司留下的个人信息,是假的,他们公司管理混乱不是一两天了,当时应该就看了一眼来人的身份证,也没经过核实,就直接让他入职了。” 骆闻舟看了费渡一眼:“专业人士的意见呢?” 费渡清了清嗓子,合上他装模作样用的笔记本,开口说:“一个人在恒爱医院撞死了董晓晴,同一时间,另一个人烧了董家的房子,而在此之前,还有一个和董乾接洽过的神秘快递员,他们还会假造身份证,起码有一定技术。也就是说――这里面可能包含了三个以上的嫌疑人参与这起案子,有策划、有技术、很可能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伙。” 费渡说着,十分从容地站了起来,真的挺像个学者,他伸手拉下一块白板,用签字笔画了个圈:“对于一个团伙而言,目标越是简单、越是单一,就越容易聚集起来,比如为了共同的利益,通常会在利益的基础上,使用胁迫或者洗脑等手段让成员保持忠诚——” “比如贩毒团伙和苏筱岚他们那个绑架买卖儿童的销售链条。”陶然接话说。 “对,即使是国际恐怖组织,打着所谓极端主义信仰的旗号,背后也有复杂的经济背景和利益链条,”费渡笑了笑,“纯粹靠心理变态,很难把一小撮人团结在一起,毕竟‘变态’是非常私人化的体验。” 骆闻舟:“具体呢?” “比如同样是针对警察,有的变态想挑战警方的智力,有的变态只想杀警察,有的变态则是想和穿制服的人发生某些不可描述的关系……” 众人哄笑起来,骆闻舟干咳一声,打断了越说越离谱的费渡。同时,他一伸手,把费渡方才合上的笔记本拿过来,塞到了桌肚里:“你哪那么多废话,开会呢,严肃点!” 费渡严肃地把话音一转:“这种细节的分歧会造成团伙的不稳定,很难形成一个有秩序的组织,来完成这么复杂的一起案子——所以肖警官,策划周峻茂案、刺激董晓晴、接着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这一系列的事,动机只是为了挑衅警察吗?我个人认为这不太现实。” 陶然:“所以你的结论是……” “策划谋杀周峻茂,寄东西给董晓晴,放火并且给肖警官发短信,这一系列的事,要么不是同一拨人做的,要么一定有别的原因,不太可能单纯只是为了针对警方,到底是怎么回事,恐怕要等我们跟周怀瑾聊过之后了。” 肖海洋不吭声了。 费渡看了他一眼:“其实我觉得肖警官的思路很有意思,如果嫌疑人做了什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一般人都会想,他这么做是为了掩盖什么,怎么你会坚定不移地认为会有人想挑衅警察呢?” “因为董乾也死了,”肖海洋突然说,“你们默认董乾是谋杀周峻茂的一个环节,可如果他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受害者呢?‘警察解决不了的事,就给受害者们以牙还牙的机会’——这种‘义务警察’的案子以前不是发生过……” 肖海洋陡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紧紧地闭上了嘴。 骆闻舟和费渡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会议室里短暂地寂静下来。 骆闻舟深深地看了肖海洋一眼:“费渡跟我去见见周怀瑾,陶然,根据假身份证上的信息和嫌疑人照片,试着找找这个神秘的快递员。另外继续查董晓晴家附近的监控,追踪纵火犯的踪迹,这个人离开现场的时候很有可能变装,注意他的身高和体貌特征——散会。” 费渡目光在自己方才坐过的地方扫了一圈,没找着他方才拿的笔记本,正有些疑惑,就听见身后有人“哎”了一声。他一回头,骆闻舟顺手把他方才那笔记本翻开,倒扣在了他胸口上。 翻到的那页正好是费渡开会时假装记录、其实无所事事的涂鸦—— 是一副骆闻舟撑着下巴坐在旁边的侧影速写。 第81章 麦克白(二十二) “开会的时候开小差,”骆闻舟压低声音,在费渡肩头点了点,“你现在是吃饱喝足,血糖也不低了,是吧?不像话。” 费渡画的时候也没特意回避谁,十分从容地把笔记本接过来翻了翻,两手一摊:“还有一张去哪了?师兄,你撕我本干嘛?” 骆闻舟理直气壮:“没收了。” 随后,他收敛了笑容,推门进了审讯室。 进门的动静惊动了周怀瑾,他双目无神地抬头看向骆闻舟,不到一天的光景,这人已经从一个全然看不出年纪的青年才俊,变成了面目憔悴、眼带垂颊的中年男子。可见女人也好、男人也好,光鲜的皮囊都是这样脆弱,只要那一点精气神灰飞烟灭,肉体转眼就会跟着过了保鲜期。 不等骆闻舟开口,周怀瑾已经先开了腔,他哑声说:“亲子鉴定的报告能给我看看吗?” 骆闻舟一愣,身后却递过一封文件夹——费渡好像早料到他会问这个,已经准备好了:“你的、怀信和杨波的,都在这里。” 周怀瑾深吸一口气,光是打开那薄薄的文件夹就花了一分钟,好像翻开的是他一生的悲剧,手抖得不成样子。 费渡一改之前略带恶意的态度,重新给他换了一杯温水:“聊之前先润润喉咙,周总是有信仰的人对吧?按照你们的说法,人有灵魂,怀信现在牵挂不灭,应该也没走远,别让他看见你难受。” 对于处在极大悲痛中的人来说,这种温言细语的劝告简直是催泪利器,周怀瑾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呜咽,周身颤抖良久,接过费渡递给他的纸巾,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能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还有什么问题,是跟我要假绑匪的身份吗?” “这些细节问题,胡总已经交代了。”骆闻舟说,“周先生,我不知道你听说没有,害死你弟弟的凶手董晓晴,在逃出恒爱医院之后没多久,就被一辆车撞死了。” 周怀瑾脸上的表情凝固片刻,冷冷地说:“是吗?那可真是太便宜她了。” “撞死她的人是蓄意的。”骆闻舟盯着他的表情补充了一句。 周怀瑾往后一仰,双臂抱在胸前,做出一个防御性很强的姿势:“如果我做得到,我真希望这是我干的。” “周总,”费渡说,“董晓晴为什么在作案之后立刻被灭口?显然是有人怕她被拘捕后说出什么,她虽然是凶手,但也只是一把刀,你就不想知道持刀人是谁吗?” 周怀瑾的两颊陡然绷紧。 “董晓晴无论如何已经死了,”费渡接着说,“你再恨,再怎么想把她千刀万剐也没用,就算你真有能力把她拖出来鞭尸,她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你甘心吗?” 周怀瑾的情绪一瞬间被他带起来了,布满血丝的目光看向费渡,良久,他问:“你要什么?” “我之前问你的问题,你有一个还没有回答,”费渡说,“为什么你不问董晓晴对你动手的缘由,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认识董晓晴吗?” “不认识,”周怀瑾说,“从没见过,至少在她靠近的那一刻,如果我怀疑她有问题,我不会让保镖放她过来的。” 费渡点点头:“那你就是后来又想起了什么。” 周怀瑾大概是渴极了,端起费渡给他倒的水一饮而尽:“我确实做了一些不光明正大的事,但是怀信在这件事里,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如果你们能给他一个公道的说法,让周氏就此破产还是一文不值,我都无所谓,不管我是不是正牌的继承人——费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 费渡察言观色,像一条反应灵敏的变色龙,立刻跟着他的态度调整了自己说话的节奏和语言风格,十分直白地说:“明白,危难时候从你家捞了一笔,看来你不介意,那我就不道歉了。” 周怀瑾仰面望向天花板,灯光不留情面地戳进他的瞳孔,他似乎犹豫着不知从何说起,好一会才开口:“周氏公益基金涉嫌洗黑钱的事,你们查出眉目了吗?查不出来也请你们仔细一点,肯定有其他把柄,可惜他们一直防着我,不让我接触相关业务,我现在手上没有证据,但是我知道,周氏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早年发家时用的不止合法手段。” 骆闻舟问:“你是说周峻茂涉嫌谋杀周雅厚?” “不止,”周怀瑾摇摇头,“不止这一件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周氏的总部设在国外,洗黑钱,这么多年功成名就,很多事没法追究了。我是在董晓晴动手之后,震惊之余想起来的,很多年前,我的生命和她发生过交集……和郑凯风有关。” “你们应该已经知道郑凯风是什么出身了——早年给蛇头打下手的小流氓,后来跟了周峻茂,发达了,到哪都装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其实劣等人就是劣等人,骨子里的东西一辈子也改不了,他到现在也学不会怎么站起来当个文明人。” 费渡的眼角轻轻跳了一下,笔尖在纸面上轻轻一顿。 周怀瑾却全无所觉,完全陷入了回忆,兀自说:“那大概得有……二十多年了,怀信刚出生没多久,我妈产后抑郁越发严重,几乎就是个没法沟通的疯女人,根本顾不上他,我就把他的婴儿床搬到了我房间里,每天让他跟着我。” 骆闻舟打量着他:“我听说一个每天夜里嗷嗷哭的小崽能让新任父母崩溃好几年,周先生倒是从小就很有耐心,你家不会连个照顾小孩的保姆都请不起吧?” “世界上没几个青少年会真心喜欢小婴儿,我只是害怕,”周怀瑾轻轻闭了一下眼,深吸一口气,冲骆闻舟伸出手,“请问能给我一根烟吗?谢谢——我能在周峻茂眼皮底下活着,全仗我妈的保护,可她当时无论是精神状况还是身体状况,都一天不如一天,这让我非常绝望,每天看着她,就觉得看见自己朝不保夕的命运。怀信是我胡乱抓住的救命稻草,我当时几乎跟他形影不离,有时候甚至会把自己的食物用勺子碾碎了喂他一两口,我想无论周峻茂想干什么,他总要顾忌自己亲生的孩子。” “那天怀信半夜尿床,哼哼唧唧地哭,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给他换尿布,换下旧的,发现新的没有了,正打算去储物间拿一点……却发现一楼书房的灯亮着,好多天没回过家的周峻茂和郑凯风在里面密谈。” “那段时间,集团的战略重点是东亚地区,周氏想趁着国内鼓励外资进入的时候抢占市场和廉价劳动力,这一块业务是郑凯风亲自掌舵的,当时他的行李箱还放在门口,应该是刚下飞机,如果不是因为怀信等不了,看见他们俩,我一定掉头就跑,可没办法,我只好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通过书房,往储物间蹭,但就在这时,我听见郑凯风说 ‘死透了,你放心,绝对没有痕迹’……类似这样的话。” 周怀瑾说到这里,顿了顿,伸手撑住额头,用力按着太阳穴,深吸了口气:“当你时刻处在小命不保的恐惧中时,你就会知道那种感觉,某些关键词会让你特别敏感——我乍一听见‘死’字,都没来得及联系上下句的语境,第一反应就是他们要对我动手了,吓得手脚冰冷地僵在了原地。” “然后我听见周峻茂说‘我看新闻,好像出了点意外’。郑凯风就说,‘你说那个姓董的吗?不用管他,他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不长眼非得卷进来,命不好’。周峻茂就笑了,说了一句‘世界上没有花钱的不是,贵一点无所谓,省事就行。’” “等等,”骆闻舟突然说,“周先生,麻烦给我一个确切时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毕竟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周怀瑾能把大致对话复述出来,已经是当时极端恐惧下,肾上腺素狂飙的功劳,其他细枝末节,他一时半会真的很难立刻想起来,不由得微微皱起眉。 费渡端详着他疲惫的脸,用笔帽有节奏地轻轻点着木质的桌子:“周总,白天学习工作,夜里带小孩,连成年人也吃不消,你当时应该还在念书吧,他影响你了吗,上课的时候困不困?” “还好,我课业不重,就是每天上午的基础课有一点……”周怀瑾顺口回答,说到这里,仿佛一下抓住了遥远记忆的小尾巴,“对了,是商学院——我当时在念商学院,十七岁,第一年。” 那就是二十一年前。 “你说当时书房的门没有关上,”费渡接着说,“那就应该不是寒冷的冬天,也不是需要开空调的夏天?” “对!当时天气不冷不热,不是九月就是十月——我妈妈神经衰弱,入了夜,家里不会有人随便走动,而且大部分在我家做事的人都听不懂中文,所以他们敢开着门说话。” 骆闻舟和费渡对视了一眼,低头给陶然发了一条短信:“二十一年前九月或者十月,周氏或者董家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陶然的声音很快在他的耳机里响起来:“有,我正想告诉你,当年的九月十六号,董晓晴的母亲死于车祸。” 骆闻舟眼角一跳——周峻茂车祸身亡的日期也正好是九月十六号,费渡“入职”的第一天! “我当时听到这里,再也不敢逗留,连忙跑了,但心里一直记着这件事,当年资讯不发达,在国外想知道国内的消息没那么容易,我在郑凯风的行李箱上看到了他的托运信息单,查到出发城市的缩写就是燕城,于是偷偷找了一个信得过的中国留学生同学,请她帮忙托人调查和‘燕城’‘董姓’‘意外身亡’有关的消息。” 骆闻舟低头翻看外面同事传到他手机上的旧新闻:“你查到的是不是国内一个知名企业家车祸身亡的消息?” “是,三个月以后,他一手创立的公司被境外资金并购,这笔境外资金的来源,就是周氏在开曼群岛注册的一个壳。”周怀瑾一摊手说,“你看,一个凶手,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没有受到惩罚,第二次他再下手,就会更加无所顾忌,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好像玩游戏开外挂的人,作弊是会上瘾的。杀一个周雅厚,两个小混混一举成了著名的企业家,成功迈入上流社会,再杀一个拦路石,成功接收这地头蛇在国内的人脉,至少获得了十年的发展优势——当年内地虽然鼓励外资进入,但真正的好项目,人生地不熟的外资是拿不到的,费总,你多少接触过生意上的事,知道在一个陌生地方铺人脉、和本地品牌竞争,需要多大的成本吗?” 费渡叹了口气:“我还知道买个正好想寻死的大货司机,肯定贵不到哪去,令尊真是个‘玩不过就掀棋盘’的人。” “那个女的……那个姓董的,”周怀瑾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声音有些虚弱,“她动手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只有我……和怀信听见了。” “她说了什么?” “她说‘一个还不够,为什么你们连我爸爸也不肯放过’。” 骆闻舟一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好像认为是我通过什么方法,利用了那个肇事司机……也就是她爸的复仇心理,制造了周峻茂的车祸。”周怀瑾摇摇头,“但我真的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如果周峻茂真的死于人为,我建议你们去找郑凯风。” 骆闻舟皱起眉,蓦地想起董晓晴临死前对他说过的话。 “他也是那些人里的一员”…… 董晓晴的母亲意外身亡如果不是事故,是一起人为策划的阴谋——那么肇事司机和目标同时当场死亡的情形,和周峻茂的车祸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们”指的难道是一群不惜以命换命的“马路杀手”? 燕城这郎郎的天光之下,有个“死亡车队”吗? 骆闻舟猛地站起来:“提审郑凯风。” 陶然同步听见了周怀瑾的审讯过程:“等等,董晓晴认为周怀瑾是幕后黑手?我不是很明白,她怎么会这么想?” “这要看她得到的神秘邮件里有多少信息,比如她知不知道周怀瑾被绑架一案是自导自演的、杨波并不是周氏的私生子、二十年前的车祸是郑凯风和周峻茂合谋策划的。”从审讯室里出来的费渡插话说,“周怀信报警的时候,唯恐天下不乱地嚷嚷了很多胡话,其中一条,就是他认为有人泄露了周峻茂的行踪和乘坐的车型,让董乾卷进了‘豪门斗争夺权’的谣传里,董乾能成功完成自杀式袭击,周氏内部应该有一个和他接头的人,综合以上信息,你们觉得这个人最有可能是谁?” 郎乔说:“还有,周怀瑾他们全家都不知道他其实是亲生的,有没有可能也是人为误导的结果?比如周怀瑾还小的时候,父母可能只是不确定,一直有人说这孩子像隔壁老王——毕竟周怀瑾长的确实不像周峻茂,然后有个‘朋友’有一天跑来跟周峻茂说,现在有一种新技术,可以做这个亲子鉴定,但是周氏这么大的一个集团,肯定不好闹出这种给人看热闹的事,所以只能私下里偷偷做,那个‘朋友’又自告奋勇去帮忙——就像周怀瑾陷害杨波的那招……” 这时,电话铃疯狂地响起来,打断了郎乔的话音,不知为什么,她接起来的瞬间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喂?” 电话那头传来奉命跟踪郑凯风的刑警的声音:“乔儿,告诉老大,郑凯风跑了!” 第82章 麦克白(二十三) 郎乔看了一眼窗外黯淡低沉的天色,感觉越发的暗无天日:“大哥,不是吧,怎么跑的?什么时候发现跑的?你们好几个人,连个老头也看不住吗,还行不行了?” 骆闻舟一伸手从她手里接过电话。 电话那头的刑警十分委屈,因为在此之前,除了周氏的经济问题需要限制几个关键人物出境外,针对周怀瑾的绑架案调查,目标主要集中在杨波、胡震宇和周怀信等人身上,郑凯风身边当然也留了人,但他们没把郑凯风列为监视重点,盯得不严——毕竟争遗产也好,私生子婚生子大战也好,都跟他老人家没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董晓晴刺杀周氏兄弟节外生枝,周末一到,盯梢的可能就从他身边撤了。 “今天早晨,郑凯风照常去市中心的周氏大楼,我们跟了一天,刚从公司出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停车场上车的,一路跟到郑凯风在本市的别墅,就听见老大你说要找他问话,当时车还没进他家院门,我们就给拦下来了,结果发现车上那老头根本不是他!” “被人调包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那眼睛长在脸上是喘气还是吃饭用。”骆闻舟简直有点恨铁不成钢,随即,他话音微微一顿,又说,“把那几个引开你们的同党都带回来,陶然,带人去周氏大楼里,调监控,申请搜查证,郑凯风的办公地点、境内银行账户、住所……全部查一遍,这个人肯定有问题,不然他跑什么?” “郎二,你们几个联系交通部门,在所有进出城的高速、国道上设卡,给机场、火车站、长途汽车站的安检发通知,注意这个郑凯风的体貌特征,都动起来,现在还来得及,不能让他离开燕城!” 郎乔本来期待着审完周怀瑾就下班,她打个车,还能赶上夜场的电影,这样看来算是彻底泡汤了,忍不住哀嚎了一句:“最近咱们怎么那么多事啊,都怪水逆!” 陶然还以为她说的话和案子有关,忙问:“什么逆?” 郎乔有气无力:“水逆,水星逆行。” 山顶洞里长大的陶副队一脸莫名其妙,没听懂这是哪个山寨的黑话:“啊?往哪逆?不都是自西向东吗?” “……”郎乔运了一口气,同情地拍拍陶然的肩膀,“好的,陶副,我们都知道你没有女朋友了——我是说今年实在太不正常了,从上半年到现在,咱们加了多少次班了?一个月的工作量已经超过了去年全年,一个案子接着一个案子的,还都是大案——不是分局出事,就是持续二十多年的连环绑架杀人案浮出水面,最次也是个豪门恩怨,闹得满城风雨的——我说领导们、同事们,咱们这里还是和平宁静的国际化大都市吗?我怎么觉得自己在叙利亚前线?” 她说者无心,陶然听了,心里却“咯噔”一声—— 对,这种频率根本不正常。 确实,这城市太大、人太多,总会有一些藏污纳垢的地方,是生活在朗朗乾坤下的人们注意不到的,但痼疾之所以能成为痼疾、能长期存在,它一定已经进化出了某种生存和隐蔽的方式,或许会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而逐个被抖落出来……可总不会这么巧、这么集中吧? 这大半年来,所有的事都好像是一条被引线拴在一起的大地红,一个火星下去,争先恐后地全给炸了出来。 陶然无来由地又想起了那个神秘的“零度阅读”,忍不住在骆闻舟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开口叫住了他:“等等,老骆!” 骆闻舟脚步一顿。 陶然说:“你还记得师父当年……” 骆闻舟“啊”了一声,不等他说完,就连忙接话说:“对对对,我知道,老杨的忌日快到了,要不是你提醒我这差点忘了,所以这案子一定得尽快告一段落,过几天还得买花去看师娘呢!” 陶然倏地愣住。 骆闻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伸手一推费渡的肩膀:“公车不够调配就开自己车,回来给你们报销油钱,不想周末加班就动作快点!” 他飞快地说完,催着费渡快步走了。 “陶副队,我们现在就去周氏大楼吗?” 直到身后肖海洋突然出声,陶然才回过神:“嗯?嗯……对,走——经侦科的同事应该还有人没走,我开车,你先给他们负责人打个电话……” 骆闻舟方才不但打断了他,还说了句错话——只有熟人能听明白的错话。 他们师娘,也就是老杨的夫人,是个工作繁忙的事业型女性,老杨还在的时候,他们跟这个师娘就没见过几面,后来老杨殉职,她受的打击很大,总觉得是警察这份工作夺走了她的亲人,那之后就格外不愿意看见老杨生前的同事,所以骆闻舟他们也都尽可能地不去打扰她,每年都是悄悄地提前一天去扫墓,年节时趁老杨的女儿杨欣放寒假,偷偷把孩子叫出来给她塞点年货和压岁钱。 他们更不会“买花去看师娘”——师娘花粉过敏,这还是去年春节,骆闻舟偶然心血来潮多买了束花,杨欣告诉他们的,就他俩知道。 陶然皱起眉,骆闻舟拿这么一句不着四六的话打断他,在暗示他什么? “你这车太招摇,”骆闻舟回手合上费渡那辆巨型suv的车门,“停车场稍微挤一点就不好往里塞,还费油——哎,看着点门。” 费渡稳稳当当地把车开出了大门口,拐上路口,随手打开车载广播,信号清晰流畅,丝毫没有异常。 “看来我这里没有窃听设备。”费渡把广播调小了声音,又伸手摸到驾驶台下面一个不显眼的小设备,扫描了一圈,见车里没有异状,他才笑了一下,“毕竟我天天换车开,自己都弄不清有多少辆。” 骆闻舟有点心累地一点头,伸了个懒腰—— 寄到董家的神秘邮件正好和调查董家的警察擦肩而过,肖海洋因此暗示,寄邮件的人熟悉市局的办事风格,很可能是内部人员,骆闻舟当时把他撅回去,其实是否决了这个猜测的。 因为警方对董家的调查是明摆着的,他们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撤,连住在同一个小区的邻居都知道,避不开有心人的眼睛,如果送这份快递的快递员就是嫌疑人,避开警察非常容易,根本不用内鬼。 肖海洋的猜测不能作为依据。 都是朝夕相处的同事,骆闻舟是万万不肯平白无故怀疑谁的。 可是郑凯风逃走的时机就太微妙了。 董晓晴刺杀周怀瑾是正午前后,当时情况太混乱,骆闻舟光顾着追凶,费渡在周怀信那边,各自分身乏术,谁都没能控制住场面,在场记者又多,第一波警察还没赶到,报道已经见诸各路媒体了。 如果郑凯风是在那时看完新闻后立刻逃走,那还比较正常——不过要真是那样,他现在早就出城不知道跑哪去了。 但是很明显,刚传出董晓晴刺杀周怀瑾的消息时,郑凯风老神在在,根本不认为这能牵连到他什么——因为二十一年前,他和周峻茂都不知道书房门外有个心惊胆战的少年。 那么,为什么偏偏是在周怀瑾说出了二十一年前的秘辛之后,他立刻仓皇出逃? 整个刑侦队……或者市局,到底谁是他那只偷听的耳朵? “按照常理,”费渡突然出声,“你现在实在不应该坐我的车,毕竟,从各种角度来说,我都比较像你们当中的‘内鬼’。” 骆闻舟看了他一眼。 “首先,我认识郑凯风,对周氏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熟悉。”费渡的手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第二,整个事件都是在我来之后发生的,按照正常的逻辑,基于对历史信用记录的分析,新来的总是最可疑。” 骆闻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师兄在你眼里,难道就是个刚跟人表完白、转头就怀疑对方的人渣?” 费渡一愣。 骆闻舟不等他开口,又说:“我知道不是你,因为你这个人啊,实在是相当的独,和别人的关系仅止步于利益交换,我实在想不出来,郑凯风那里有什么东西能比你哥我的美色更吸引你。” 费渡:“……” 他哄人的时候,甜言蜜语从来都是脱口而出,自觉水平已经很高,然而领教了骆神这位没事拿甜言蜜语自己哄自己的人物,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远远不及,应该谦虚点。 “说得对,”费渡别无选择,只好干巴巴地复议了他这句自夸,“意思是我现在可以开小差,把车停在路边亲你吗?” “不行,办正事呢。”正直的骆队公私分明地说,“另外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你师兄可能是个智障,只是刚才看在我帅的份上没直说而已。” 费渡看在傍晚那碗面条的份上,实在不想挖苦他,然而除此以外没别的话好说,只能闭嘴。 “其实是因为在审讯室里听你问周怀瑾话,”骆闻舟说,“他弟弟出事以后,周怀瑾没有质问董晓晴为什么这么做,你当时就推断出,周怀瑾可能隐约知道董晓晴什么事,但这件事一定是他受了刺激以后才想起来的,否则一开始就不会冒险容她靠近——胡震宇是周怀瑾的人,周怀信是他的宝贝弟弟,杨波是他最近密切关注算计的对象,如果事情和这三个人有关,那他的反应不应该这么迟钝。” 费渡点点头:“确实,我下午在医院的时候就在想,这个董晓晴会不会和郑凯风有关系。” 骆闻舟公事公办地说:“如果你和郑凯风是一伙的,你不可能对他一无所知,以你的聪明,肯定能在周怀瑾开口之前就能大概推断出他要说什么,那郑凯风不可能这时候才接到通知。” 这理由听起来有理有据多了,费渡毫无异议地接受:“他这时候才跑,确实是有点晚了。” 骆闻舟却叹了口气:“费渡,如果我没有理由、没有逻辑,就只有一句‘我相信你’,你会怎么样?” 费渡一愣,随即他的眼角狡猾地一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我会非常感动,恨不能单膝跪在你脚下。” “别他妈扯淡了,”骆闻舟往后一靠,“你只会觉得我要么是缺心眼,要么是在睁眼说瞎话。” 费渡笑了笑,却没反驳。 “你还记得王秀娟吗?就是何忠义他妈。如果是她坐在这里,就算你把刀子举到她胸口,她也不会觉得你要杀她,你觉得她对你的信任也是缺心眼吗?” 费渡避重就轻地说:“背后议论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的智力,这很不礼貌——再说萍水相逢,她又不了解我。” “我认识你七年多,我应该算了解你,”骆闻舟说,“我也选择信任你,当然,你要是有一天辜负我,我会很伤心的,伤了心可能就不爱你了。” 费渡本应顺杆爬地调笑回去,可是莫名觉得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旁边蔓延过来,压住了他的胸口,让他一时词穷。 好在骆闻舟马上话音一转:“对了,我刚才给大家都分派了任务,唯独没说咱俩要去干什么,你怎么好像很明白的样子?” “你让他们抓人、搜捕、查监控、查证据,把每个人都支使得团团转,唯独没提到杨波这个郑凯风的弟子,好像把他遗忘了,其实是不想打草惊蛇吧?”费渡说,“离杨波下榻的酒店还有三公里,这就到——” 骆闻舟感觉和费渡这种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自己都要变懒了,不知道有多少话可以省略不说,他顿了顿,又说:“其实董晓晴临死前,还跟我说过一句话。” 巨大的豪华suv像一只黑色的怪物,在夜色中穿梭,费渡牵着这只巨兽的缰绳,眼珠向骆闻舟身边转了一点。 “她说董乾不是无辜的,‘是那些人里的一员’。”骆闻舟刚说到这,费渡原本半睁不睁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几分。 “你也听出不对了吧?我一直在想这个‘那些人’指的是谁,”骆闻舟轻轻地说,“肯定不会是周怀瑾他们——如果就像周怀瑾说的,董晓晴认为他们中的某个人利用董乾的仇恨,诱使他以命换命地制造周峻茂的车祸,在她眼里,绝不会认为董乾属于这些人。” “你是说,有一个专门伪装成事故杀人的杀手车队。”费渡轻轻地说,“必要的时候甚至会像自杀式袭击者一样牺牲自己?” “有点匪夷所思,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清一些事——这件事我之前没说,因为当时没明白董晓晴是什么意思,怕打扰你们的判断……你笑什么?” 费渡一脚把油门踩了下去,饶是他这辆车十分稳重,整个车身也“咯噔”一下:“确实,这就说得通了。” “小心点,”骆闻舟一把抓住旁边的扶手,“这位青年朋友,车震不是这么震的――什么说得通了?” “我托了几个朋友私下里调查了一下杨波,他父亲十几年前死了,酒驾撞上了别人的车,双方正好都是当场身亡。” 骆闻舟倏地坐正了。 第83章 麦克白(二十四) 杨波这个人,学历平平,资历不足,出身普通,除了有点小聪明、长得尚算人模狗样以外,没有什么别的过人之处,为什么他能年纪轻轻就在周氏爬到现在的位置? 一般情况下,这种问题只有两个答案——此人要么是“太子”,要么是“妲己”。 可杨波显然不是一般的情况。 骆闻舟立刻问:“当时的死者是谁?和周氏有什么关系?” “这恰恰是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费渡说,“当时被撞的,是一辆七座商务车,上面连司机一共五个人,四死一伤,地点是在t省一个地级市,几个人都是当地一家地产投资公司的白领,车祸当天,他们去区政府,对公司参与竞标的一个项目报送选题规划,周氏并没有参加那次竞标,几个死者于公于私,都和周氏没有任何瓜葛。” 找不到私人恩怨,只好考虑既得利益者,于是骆闻舟沉吟片刻,追问:“那他们竞标的这一处项目,最后被谁拿走了?” “由于整个团队出事,当时那家本地企业放弃了这次机会,最后项目被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拿走了,说了你也不知道,”费渡顿了顿,“不过我可以为你提供另一个很有用的信息。” 骆闻舟听话听音,已经从字里行间感觉到,身边这只好不容易老实了片刻的幺蛾子恐怕是要扑腾翅膀,于是他伸手紧了紧腰带,又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说:“虽然可能会滞后一点,但是你能查到的,我肯定也能查到——不过我还是决定先听听你的不正当要求,说吧。” “你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费渡话音一顿,又补充说,“当然是私人问题。” 骆闻舟把双眉撩起了八丈高,心说:“我是那种为了工作出卖个人隐私的人吗?” 这问题是如此的送分,骆闻舟只用了三秒就想出了答案,他果断说:“成交。” “如果你去查这家小公司的账目,就会发现他有一大笔债务,到期还不上的话,用于抵押的公司股权就会偿还给债主——简单来说,它相当于有一个隐形的股东,而这个股东恰好叫做‘光耀基金’。”费渡拐进辅路,杨波落脚的酒店大楼已经近在眼前,“对这个名字,你还有印象吗?” 骆闻舟紧紧地皱起眉,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哪听过这个名字,然而日常生活接触的信息太庞杂了,一时难以理清。 费渡大喇喇地开车进入酒店区域,因为他的车太过扎眼,所有看见这车的人的注意力都在车标上,反而是另类的不引人注意。 骆闻舟低头用手机查“光耀基金”,没有太多信息,这家企业大概不喜欢四处宣传,只有个公司网站链接,网站设计得十分中规中矩,骆闻舟匆匆翻过冗长的企业文化介绍,突然,他看见了光耀基金的商标。 骆闻舟倏地抬起头—— 费渡降低车速,不慌不忙地补充说:“想起来了吧,许文超抛尸的地方——那片一直没开发的滨海区域就是他们的,是不是有点巧?” “宝贝儿,”好一会,骆闻舟才低声说,“你这个说法,可就有点惊悚了。” 商场如战场,风云变化若等闲,多少原本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合伙人之间嫌隙渐生,或不能共患难、或不能同享乐,最后一拍两散、分行李散摊子去也——周峻茂和郑凯风简直是其中的模范搭档,两人同在异国他乡,相互扶持,一个有知遇之恩,另一个倾生以酬,靠这句简介,简直能拍一部传奇电影出来。 可是现在看来,这“传奇”背后显然不是“同舟共济”、也不是“志同道合”。 而是“同流合污”。 三十八年前,周峻茂勾引大哥的妻子,大哥周雅厚随即死于心脏病发,把家庭和事业拱手相让,死因至今成迷。 无独有偶,二十一年前,周氏进军中国内地,过程极其顺利,没有一星半点的水土不服——阻碍他们收购国牌的绊脚石已经给一车撞开,巨大的市场等待着一往无前的开拓与征服,相比而言,不幸卷入其中的董乾夫妇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样的案子会有多少?热心公益的著名归国华侨手上,到底沾了多少人命官司? 到现在没有人知道。 周峻茂和郑凯风是一对“掀棋盘”、“开外挂”的黄金搭档,当他们一次又一次践踏法律和规则,顺风顺水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屡试不爽时,这种战无不胜的感觉无疑会让人上瘾。 终于,也许是时机成熟了,也许是被某种形势所迫,这个坚不可摧的同盟从内部土崩瓦解,正式进入了“同室操戈”的时代。 那么……身世可疑的杨波,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我现在很想让你履行义务,回答我的问题,”费渡忽然说,“但是……我觉得前面那辆车好像不是很对。” 骆闻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他们三点钟方向有一辆画着巨大生鲜标志的运货车,悄无声息地围着酒店转了几圈,最后往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开去。 “这个点钟送货,管理人员都应该下班了,送了货谁来接?很多东西放一宿,处理不当的话,明天可就不新鲜了。”费渡低声说,“而且如果我没记错,这个高端运输冷链应该是周氏旗下的。” 骆闻舟本来的思路是——郑凯风看中杨波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毛头小子,他们俩之间必有某种联系,可以通过杨波顺藤摸瓜,没料到还有意外收获! 骆闻舟:“等等,郑凯风本人有可能在那辆车里吗?” 费渡轻轻一耸肩。 骆闻舟:“跟上。” 费渡保持着一定距离,十分谨慎地拐弯走了地下停车场的另一侧,值班保安连忙出来拦:“不好意思,这里是车库出口,您需要……” 车窗缓缓摇下来,一张警察的工作证亮了出来。 值班员一愣,只见驾驶座上的长发男子侧过头来,带笑不笑地冲他一弯眼角,食指竖在嘴边:“嘘——” 杨波不像郑凯风,在周怀瑾绑架案的调查中,他显然是遭到了重点照顾的。他入住的酒店楼下、周遭、甚至酒店里,都混进了蹲点看着他的人,以便局里要找他问话时随时找到人。 连日以来,杨波被警察折腾、被媒体折腾、也被自己折腾,可谓是吃不好又睡不着,一闭眼就想起那张曾经让他百感交集、现在则恨不得其从未存在过的亲子鉴定报告。 他拿到那份报告的时候先是难以置信——难以置信母亲确实背叛了家庭,震惊之后又是压抑不住的窃喜,觉得自己一瞬间成了故事里的落难王子,五脏六腑都仿佛是用不同的材料打造的,接连几天,走路都发飘。 他杨波,一个市井长大的普通人,是周峻茂的儿子,是郑凯风的徒弟,周氏两大当家人都对他照顾有加,离一步登天岂不是只差那么一步? 然而世事难料,杨波至今都想不通,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而现在,还没等他从一系列的打击里回过神来时,那个每天冲他叫嚣的疯狗周怀信也死了。 杨波重重地躺倒在酒店的大床上,双手捂住脸,摸到了一手来不及清理的胡茬。他打开手机的推送信息,一眼就看见满屏幕的血迹,网上周怀信遇刺现场的照片上连个马赛克都没打。 杨波觉得自己本该高兴,此时又莫名有点恐慌和恶心。 这时,他手机震动起来,是个未知来源的号码,他恹恹地接起来:“喂……” “是我,”电话那边传来郑凯风熟悉的声音,“你还在‘香宫’酒店吗?” 杨波无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紧绷的情绪,倏地坐起来:“……我在,郑老,您有……” 郑凯风急惶惶地打断他:“你下来,注意避开跟踪你的警察,到地下停车场来见我,车牌号我发给你。” “郑……” 莫名其妙的杨波还没来得及说句话,那边就挂了。 他在原地愣了片刻,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情况,有些手足无措,紧接着,手机里收到几条信息,第一条是车牌号,随后是几张照片,照片下跟着备注:“这几个是跟着你的警察,小心!” 杨波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手有点哆嗦。他勉强定了定神,深吸口气,换了一身运动服,拿起手机和钱包走了出去,假装要去酒店健身房夜跑。 才刚一开门,正碰上一个推着小车的男服务员抬手准备敲他的门,和杨波打了个照面。 服务员丝毫也不尴尬,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先生,去锻炼啊?那酒店的客房服务需要吗?” 杨波定睛在来人脸上扫了一圈,当时就觉得一股凉意顺着尾椎骨爬上了后脖颈――这男人是照片上的几个警察之一! 他面色苍白,生硬地一摇头:“不用,谢谢。” 这句话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杨波说完,下意识地低下头,立刻就要锁门走开。 “服务员”却又开了口:“等等,先生。” 杨波后脊陡然僵直,呼吸都停顿了。 那伪装成服务员的“条子”轻声细语地说:“别忘了把您的房卡带走。” 杨波的心跳得快要出窍,一把拔出房卡,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 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了。 “服务员”目送着他的背影,眯了眯眼,轻声说:“‘猴子’这状态不对,我怀疑他可能是要跑,大家注意点。” 他话音刚落,耳机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声:“知道了,地下车库有人约他见面,你替我把香宫酒店外地下车库的实时监控接进来,外面的兄弟们替我封堵车库几个进出口,准备瓮中捉鳖。” “服务员”一愣之后立刻反应过来:“是,老大。” 费渡从地下车库的出口逆行而入,悄无声息地把车堵在了出口处的斜坡,监控的实时视频很快同步传到了骆闻舟的手机上,方才开进去的货运车里下来两个男人,虽然都穿着配送员的工作服,演技却基本没有——这两个男人都是又高又壮,动作迅捷无比,目光警惕,下车以后开始挨个检查周围停的几辆稀稀拉拉的车里是否有人。 “骆队,”耳机里传来另一个负责监视杨波的刑警声音,“杨波刚才进了健身房,随便转了两圈去了里面的卫生间,我在外面等了五分钟,装作打扫卫生破门而入,人已经从卫生间的窗户那里跑了……骆队,杨波刚才一看见我就移开了视线,我怀疑他认识我。” 骆闻舟毫不意外:“收到。” 随即,他掐断了和同事的联系,转头对费渡说:“杨波下来了,这一阵子经常把他叫进市局问话,我的人跟了他一个星期了,这傻狍子一个星期都毫无知觉,今天倒是突然点着了智商,我怀疑是方才有人把跟踪任务的名单泄露了——郑凯风如果真在那辆车里,他为什么会铤而走险过来找杨波?周怀瑾说杨波私下里找人鉴定他和周峻茂的亲子关系,说明那小子可能什么都不知道,郑凯风真那么待见他吗?” 骆闻舟话音没落,监控视频里人影一闪,正是穿着运动服的杨波。杨波站在那,面带惊惧地望着两个打扮成配送员的男人,不住地做出擦汗的动作,这时,冷链运输车的货箱打开了,监控上拍不到货箱里有什么,但杨波整个人的肢体语言倏地变了,恭恭敬敬地对着货箱说了句什么。 费渡:“郑凯风在里面。” 不知道货箱里的人说了什么,杨波脸色变了变,像个早晨上学忘带了书包的小学生,瞻前顾后地往四下看了看,随后被那两个穿着配送工人衣服的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地架了起来,要把他塞上货箱—— 骆闻舟果断对已经守住车库几个进出口的刑警们下了命令:“抓人,行动!” 随着他话音落下,乍起的警笛声像潮水一样,卷过了整个地下停车场,冷链货车里的人猝不及防,顿时慌了手脚,假配送工慌忙把杨波往货箱里一扔,跳上货车,车门都没关严就一脚油门踩了下去,旁边停靠的车辆无端遭遇飞来横祸,被那货车粗暴地扫过,七扭八歪地撞成了一团。 随后,货车很快辨清警笛声传来的方向,一脚油门踩到了底,行将要起飞似的往唯一没动静的出口跑。 骆闻舟猛地一探身,把费渡停车时放开的安全带拽下来扣上:“拦下那辆车!” 费渡头一次给他们当外勤人员,表现十分不俗,随口贫了一句:“好的长官。” 货车没料到出口竟然有车逆行,而且对向车却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直直地撞了过来,司机大骂了一声,下意识地一打方向盘,堪堪避开了撞过来的车头,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听见身边一声巨响,那大suv在极短的时间内加到了极高的速度,车技高超地原地打了个飘逸,生生把货车挤到了车库一侧的墙上。 小货车的车窗登时碎了个干净,车门严重变形,一侧的车轮高高抬起—— 货箱“砰”一声打开,抱着头的杨波身边蹿出了好几个打手模样的男人。 费渡坐在重新加固过的车里,虽然毫发无伤,还是被安全带勒得够呛,呛咳了一声:“师兄,动手的事我可不管……” “这就不敢劳动你了。”骆闻舟一把推开车门,与此同时,方才在后面围追堵截的几辆警车赶到,把凄惨的货车围了个水泄不通,三下五除二把打手们堵了回去。 骆闻舟摸出一副手铐,目光越过抱着头一脸惊慌的杨波,落在冷链货厢里——货厢里布置得十分舒适,铺着厚厚的毯子,安了几个真皮座椅,郑凯风沉着脸端坐其中,表情像一条君临天下的沙皮狗。 骆闻舟用不锈钢手铐敲了敲车门:“郑总,移驾吧。” 费渡方才被安全带勒得有点狠,有些踉跄着下了车,一不留神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野蛮啊。”费渡冷眼旁观刑警们收拾打手,摇摇头,一手扶住车头,一手按着胸口咳了几声。 就在这时,他看见货车车厢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非常微弱,只有打在骆闻舟浅色长裤上的时候,才泛起薄薄的一层,越闪越快,几乎和警车地车灯连成了一片…… 费渡先是一愣,随即瞳孔骤缩。他蓦地扑过去,拦腰抱住了骆闻舟,猛地往后一推。 骆闻舟后腰上本来就带伤,被他这一扑竟没站住,还不等他伸出的手随意抓住些什么,耳畔突然一声巨响—— 第84章 麦克白(二十五) 郑凯风其人,胆大包天、贪婪之极,他肯自己去死吗? 但如果他是被谋害的,那他车上的炸弹是谁装的? 既然凶手有能耐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车上装一颗炸弹,为什么不简单一点,干脆出其不意、一刀捅死他,或是偷辆车直接闷头撞过去? 为什么最近的凶手们都不能踏踏实实地干好自己的事,总想搞个大新闻? 这一系列的疑问,随便哪一条,都值得反复推敲思考。 然而费渡那仿佛时刻转着一个神秘黑洞的脑子里,却似乎突然发生了一场大爆炸,所有的念头都失去了重力,轻飘飘地弹出了逻辑框。 也许反射在骆闻舟裤子上的光,只是乱闪的警车车灯交叠的光影效果。也或许那一瞬间强烈的危机感,只是他自己疑神疑鬼……那这个乌龙的笑话可能够骆闻舟同志娱乐一辈子的。 可是电光石火间,费渡只是遵从了自己最本能的直觉。 也不为什么。 骆闻舟原本正敲着货厢的门跟郑凯风耀武扬威,毫无预兆地被费渡从侧后方扑到了suv上,费渡单手扣住车门,看也不看地往外一拉,趁着骆闻舟没站稳,一把将人推了进去。 然后他余光瞥见了货厢底下突然溅出的火星。 费渡只来得及条件反射似的将手中扣住的车门一带,还没来得及完全将车门挡在自己身前,巨大的冲击力已经推了过来,车门狠狠地砸在了他后背上。 费渡车祸过后把整车重新加固、又换了玻璃,好生折腾了一遍,这还是大修之后头一天开出来,防撞击的效果固然不错,可是没想到这回直接碰到了炸弹。 再好的车也终究不是坦克,车门还是没能经受住升级的考验,爆炸瞬间已经变形,防弹玻璃也跟着寿终正寝,费渡最后一个意识,是感觉自己被车门撞进去的胳膊连同肩膀一线碎了似的疼,他连声都没吭,因为肺已经快给撞成塑封的了。 地下车库里所有的机动车齐声呐喊,警报声撞在车库房顶上,未能响彻云天,只好在逼仄的空间里来回回荡。烈火吐出了险恶的长舌,顷刻间席卷了货车的货厢,不知哪辆车上震碎的玻璃渣下雨似的往地上落,货厢门飞出了数米。 时运如风,说转就转,一呼百应的郑老从“知名华侨企业家”、到“犯罪嫌疑人”、再到外焦里嫩的糊家雀,只用了一个礼拜。 骆闻舟被费渡没轻没重地一推,后脑勺撞在了方向盘上,几乎觉得自己聋了。 他本能地接住了落在怀里的人,竟然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耳畔的巨响收拢成蚊鸣一般细而长的鸣叫,骆闻舟觉得手上沾了某种粘腻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捻了一下,睁大的眼睛尚且带着点茫然,四肢却好像提线的人偶,笨拙地自己挣动起来。 随后,血腥味、硝烟味、焦糊味山呼海啸地淹没了他。 “费渡……” 骆闻舟暂停的心跳一瞬间通上了电,先是原地颤了一下,随后造反一般地狂跳起来,几乎不堪负荷,就要立刻炸开。 “费渡!” 费渡的意识在身边飘来荡去,时有时无,他成了一台年久失修的无线电。 他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呼喊,能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但他并不想搭理,觉得有点吵。 有人扒开他的眼睛,费渡于是看见了光,据说始终追逐着那道光,就能找回自己的意识,然而他本人对此并没有太大兴趣,因此只是在旁边看了看,无动于衷。 那细微的光于是离他越来越远,他被身后无边的黑暗吞没,哪里传来“碰”一声巨响,好像是有一道门被重重的关上了―― 费渡微弱的意识沉到了更深的地方,在那里,他无所谓穷富,无所谓智愚,没有成套的形象,他甚至没有穿自己多年来精心织就的画皮。 他似乎变成了一个小男孩,因为腿短,所以格外想要奔跑,可是才刚迈开腿,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就涌上心头,男人像一团巨大的黑影,居高临下地从他头顶投下冷冷的视线,十分轻柔地说:“狗才喜欢到处跑着玩,费渡,你是一条小狗吗?” 费渡懵懵懂懂地被他拉扯着,看见了一条小奶狗,小狗可能才刚出生,没有巴掌大,眼睛湿漉漉的,扭扭哒哒地向他跑来。他伸出手,小狗也笨拙地探出圆滚滚的前爪,用后腿站起来,扒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在他冰冷的掌心上闻来闻去。 他心里生出没有缘由的柔软,抚摸起那只毛茸茸的小脑袋。 旁边的男人用轻柔而冰冷的声音叹了口气:“这孩子身上流着不健康的血,得好好矫正。” 小奶狗尖叫一声,被那只手粗暴地拎走了。 费渡手中的温度骤然消失,随后,一排冰冷的金属环从天而降,套住了他的手指,金属环背后连着一簇细线,细线的另一端通过一个复杂的装置,连着一个收紧的项圈,细线松动一毫米,那项圈就会紧上一厘米,如果细线是完全松弛的,项圈就会死死呃住他的咽喉。 费渡无法呼吸,本能地用力伸长了胳膊,手指紧紧地攥在一起,拼命去拉扯金属指环背后的细线。细线绷到极致,稍稍拽开了卡在他咽喉上的活项圈,大量的空气顿时争先恐后地涌入了他的气管,他剧烈地呛咳起来。 “你得学会慢慢呼吸,”男人满意地笑起来,“聪明,看来你不用人教,就已经学会了怎么不让自己窒息。” 接着,眼前的场景再次一变,费渡被固定在一张椅子上,他全身上下只有套了金属指环的手指能动,窒息的痛苦像阴云一样笼罩在他身上,他浑身发冷。 男人哼着歌走过来,一只手托着那只小小的幼犬,把它放在费渡的掌心,问他:“软不软?” 儿童和小动物仿佛不必刻意结交,天生就能当朋友,小狗嗅出了男孩冰冷的恐惧,很努力地用暖烘烘的头拱着他,舔他的手指。 男人又笑了起来,问他:“可爱吗?” 费渡迟疑片刻,终于点了一下头,下一刻,可怕的痛苦毫无预兆地降临。 他脖子上的项圈骤然收紧,手里依然是柔软的触感,咽喉却被冰冷的铁环呃住,费渡下意识地像平时一样收紧手指,企图拉紧那几根能缓解他痛苦的细线。 救命的空气进入他饱受折磨的气管,然而与此同时,小狗却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费渡陡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捏着小狗脆弱的脖子,他慌忙一松,咽喉上的项圈变本加厉地卡死在他的颈子上。 费渡拼命的挣扎,身上的绳索和大大小小的金属环都像有了生命的魔鬼藤,狰狞地勒进他皮肉里—— 陶然举着手机,一头热汗地在icu病房门口打转,听电话那头的同事飞快地说:“郑凯风和杨波都是当场死亡,其他人由于当时都被控制住了,分散在附近的警车边上,爆炸时身边多少都有隐蔽,有几个人受了点轻伤,一个哥们儿正好被飞出来的货厢车门砸了一下,有点倒霉,其他问题都不大,当时离爆炸点比较近的就只有老大和……” 同事后面还说了些什么,陶然已经顾不上听了,因为一个护士模样的人探出头来:“这叫什么……费渡?就刚送来的那个——家属在哪?” 陶然直接挂断了电话:“我我我在这……” 护士问:“你就是家属?” 这问题让陶然卡了一下壳,他突然发现,费渡是没有所谓“家属”的,他的直系血亲,一个骨灰落地七年多,一个已经成了植物人,他热热闹闹地活了这许多年,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无根无着的光杆司令。 护士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在意他这一瞬间的犹豫,飞快地对他说:“刚才不明原因,病人呼吸心跳突然骤停,现在正在抢救,你们做好准备。” 陶然当时觉得一口凉气从胸口冲到了天灵盖:“什么,等……” 护士通知完,就算完成了任务,时间就是生命,没工夫温言安慰,步履匆匆地又跑了。 陶然下意识地追着她跑了两步,又想起前面不让闲杂人等进,只好无措地停下来,这时,他才意识到护士方才说的是“你们”,他倏地一回头,看见骆闻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 骆闻舟小腿骨折,一天之内连撞两次的腰和后背上了夹板,头在方向盘上磕得太狠,磕出了脑震荡,整个人从头到脚,就是一具新鲜的木乃伊,仍然是晕,这会只能拖着拐杖靠在一侧的墙上,也不知道一路是怎么从他病房里蹦过来的。 陶然赶紧扶着他坐下:“你点滴这么快就打完了?” “拔了,”骆闻舟面无表情地说,“死不了。” 这倒霉的周五晚上,突如其来的爆炸案闹得整个市局忙成了一锅粥,个个分身乏术,陶然在急救、骨科、icu……几个地方之间到处跑,顾这个顾不上那个,汗出得更多了:“你在这耗着能有什么用?你又不会治,人家里面也不让探视。一会你身上伤口再感染更麻烦,还不赶紧回去!” 医院里充斥着各种各样奇怪的药味,混在一起,又苦又臭,让人不敢使劲吸气,每个人跑过的脚步声、说话声、手机震动声……对骆闻舟来说都是一种折磨,那些音波如有形,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他的太阳穴。 骆闻舟头晕得想吐,没吭声,闭着眼靠在坚硬冰冷的椅背上。 陶然:“赶紧走,别在这添乱,起来,我背你回去。” 骆闻舟轻轻地摇摇头:“别人推进去的时候都有人在外面等,要是他没有,我怕他一伤心就不肯回来了。” 陶然得竖着耳朵才能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实在很难把费渡那没心没肺的混账样子和“伤心”俩字联系在一起,感觉骆闻舟是撞晕了脑袋,说起了胡话。于是他说:“他要是还能知道谁等他谁没等他,也不至于被推进这里头了——你快走吧,我在这等着就行了,我不是人吗?” 骆闻舟实在没力气和他多说,只几不可闻地说:“不一样。” 这些朋友,萍水相逢、聚散随心,即便友谊地久天长,人却还是来了又走,终究当不成勾着人神魂的那根牵挂,终究还是外人——当然,骆闻舟也不敢自作多情地太把自己当内人,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隔岸观火”的飞蛾,刚开始是因为一点若有若无的吸引力,让他犹犹豫豫地扇动起翅膀,跋山涉水地飞过去,几经波折才到近前。 他才刚刚得以一窥灯罩上旋转的图景,刚刚伸出触须去碰那一团色泽奇特的光…… 陶然足足反应了半分钟,才从他那三个字里分辨出了不一样的意味,一脸找不着北地懵了还一会,才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拉回了神智,他艰难地搜肠刮肚出一句话:“你……你没事吧?” 骆闻舟喜怒不形于色地冲他摆摆手:“先接电话。” 电话是郎乔打来的,一看就有急事,陶然不能不接,他只好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站起来走到拐角。 “陶副,那几个从冷链货车上抓来的招供了,都是郑凯风养的私人打手,这些人的工资都是从一个境外神秘公司的账上打出来的,经侦的兄弟们想顺藤摸瓜,彻查那家神秘的空壳公司——另外通过杨波的信息记录,我们发现他死前和郑凯风通过话,郑凯风给他发了几张照片,正好是负责盯梢杨波的那几个兄弟。” 陶然身上的热汗被仲秋之风扫过,是前胸贴后背的冰冷刺骨:“知道了。” 郎乔:“……老大和费总怎么样了?” 陶然从拐角处探头张望,看见被一身夹板与绷带固定的骆闻舟沉默地僵坐在那里,好像要和木椅子化为一体:“放心吧,还……” 他没说完,骆闻舟忽然放开了握着拐杖的手,手肘撑在膝盖上,缓缓地前倾,把头埋在了自己的手掌里。 第85章 麦克白(二十六) 陶然愣愣地站在楼道的拐角处,挡了路,几个推着病床走过的医护人员不耐烦地叫他“劳驾让一下”,他才如梦方醒地贴着墙退到旁边。 “……陶副,喂,陶副队,你还在不在?” 陶然晃神的时候没听见郎乔说什么,忙低头一揉鼻子:“啊,在,还什么事?” 郎乔压低了声音:“这段时间,先是周峻茂在国内出事,然后又是周怀瑾被绑架、周怀信被刺杀,现在郑凯风和杨波离奇被炸死……这些人可都不是小老百姓,陶副你得做好心理准备,陆局听说这事以后紧急赶过来,刚还没坐下,就接了个电话被叫走了。” 陶然皱起眉:“什么意思?” 郎乔叹了口气:“我直说了吧——周氏最近几年在国内投资很多,境外背景更是深厚,咱们国内启动针对他们公司的调查程序后,那边一直想方设法阻挠,现在更是以郑凯风出事、周怀瑾和胡震宇无端被拘为由在闹,外媒上现在有新闻,认为这是国内针对周氏的阴谋,方才我们接到紧急通知,要求老大对今天所有的事做出书面说明,还要写检查,内部调查结束之前,相关负责人暂时……停职。” 陶然背靠在医院惨白斑驳的墙上,毫不在意地蹭了一后背白灰,他停顿了一秒:“我没听清,小乔,你再说一遍。” 郎乔没敢吭声。 陶然的舌头在嘴里逡巡了三圈,连自己有几颗智齿都数得清清楚楚,大约是使了吃奶的劲,方才忍住了没说什么。 如果说方才他还是一身狂奔出来的热汗、一把担惊受怕的透心凉,此时,陶然身体的温度在秋夜风中缓缓下降,五脏六腑却掉进了烧开的锅里,沸腾的火气把他周身的血烧得隆隆作响。陶然接连深吸了几口气,依然补不上“燃烧”中消耗殆尽的氧气。 陶然问:“陆局怎么说?” “陆局也没办法,”郎乔说,“今天一天出了两件这么大的事,影响太坏了。现在说什么的都有,有阴谋论的,还有质疑咱们办事不规范、没能力的,你知道先前刚出过王洪亮那件事,大家心里都有坎,好多人觉得警察这边不值得信任……”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孤身闯入贩毒团伙中取得关键证据也好,指挥若定成功营救一车遭绑架的儿童也好,通宵彻夜地搜索证据、破获二十多年的重大悬案也好——这都是应当应分、不值一提。 只有出了意外,大家才会一起惊慌失措,千夫同指,一时间,人人都仿佛有了火眼金睛,能一眼洞穿制服与皮囊,看见的每条骨头缝里都镶着“阴谋”二字。 人人都问你要交代,如果一桩骇人听闻的事情找不到罪魁祸首,总要有人为此负责。 “没事,”也许因为给他打电话的是个姑娘,男人在姑娘面前总会多几分收敛,陶然最终成功地管住了自己的口舌,“没事啊小乔,你先不用紧张,当它是个例行汇报,这报告和检查回去我来写,先别惊动骆队——反正停不停的,现在对他来说也没多大差别,不然还能让一个伤残人士回去加班吗?正好省得请病假。” 郎乔:“那现在……” “现在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查郑凯风的不要停,继续深挖,不管什么阻力不阻力,郑凯风人都死了,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吗?第二,从周怀瑾和胡震宇身上着手,周怀瑾是想跟我们合作的,胡震宇在周氏的燕城总部也有实权,他们手上就算没有一些确凿的证据,起码比我们了解得多,必要的话让周怀瑾发一份声明,毕竟他才是正牌的周氏继承人。第三……第三……”陶然停顿了一下,捏着手机的手指捏得指关节发白,手背上青筋跳了起来,他尝试了几次,没能把这“第三”说出来。 怎么说——我们中间有内鬼,必须彻查吗? 要怎么查? 把每个人都单独传唤进“小黑屋”,像审犯人一样让大家“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 外面风雨难测还不够,还要在此基础上内耗吗? 他又该跟谁说? 他现在还能相信谁? “陶副,第三什么?” “我还……还没想好,”陶然有些艰难地回答她,“你先让我想想,等我把思路理顺了的。” 郎乔被他看似平静笃定的语气唬住了,这时,陶然叫住她,再次重复了一遍:“别打扰骆队,其他的真没事,放心吧。” 光听这声音,几乎能从中听出一个陶副队惯常的和煦微笑来。 郎乔不疑有他,说了声“好”,切断了电话。 陶然一口气梗在心间,上不去也下不来,随着电话里忙音响起,他强行憋出来的最后一点平静也跟着灰飞烟灭,恨不能纵身一跃,一脚踩出个惊天动地的坑,吼出一声绕梁三日的“操你祖宗”。 每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都在看清陶然的表情后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唯恐他是准备持刀伤人的医闹,两个巡逻的“特保”充满警惕地盯着他。 陶然突然举起手机,对准对面的墙,想狠狠地砸上去。 手机快要脱手的一瞬间,陶然想起了自己工资卡里的仨瓜俩枣——这月还了贷款,剩下的钱并不够他买一部过得去的新手机,而他还得联系同事,还得汇总情况、随机应变,还得随时预备着向上级汇报,也不敢随意失联。 于是他又堪堪把险些殉职的手机捞了回来。实在无从发泄,只好拆下了塑料的手机壳,当它当了替死鬼,砸了个无辜无奈的粉身碎骨。 这时,有个总像是含着笑意的女声说:“哎哟,小陶,你这是跟谁置气呀?” 只见走廊那边的电梯上下来三个人,一个落后几步帮忙拎着东西的青年,一对中年夫妻——男的个子很高,除了神色严肃、不苟言笑之外,简直就是骆闻舟的中老年版,女的穿着一条长袖连衣裙,笑眯眯的,看不大出年纪——陶然见过几次,正是骆闻舟的父母。 陶然一愣,随即下意识地站直了:“阿姨、叔叔好。” 骆闻舟他妈穆小青顺手从旁边人拎的果篮里摸出个苹果,塞给陶然,很顺手地在他头上摸了一把:“看把我们小陶给气的。” 陶然哭笑不得:“骆队在那边。” 骆闻舟他爸骆诚十分内敛地冲他点了个头,先是探头看了一眼,这才背着手、迈开四方步,朝骆闻舟走过去。到了伤患面前,老头也不吭声,把光一挡,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骆闻舟眼眶通红地抬起头,和他爸对视了一眼,然后他伸手捡起不知什么时候倒在地上的拐杖,撑着起立,训练有素地挪到一边,给他爸让了坐。 骆诚不跟他客气,裤脚轻轻一拎,心安理得地坐在了伤患的位置上,把医院的破椅子生生坐出了睥睨凡尘的气势,活像屁股底下垫的是个“铁王座”。 然后他老人家对着骆闻舟这个全新的造型做出了评价:“拎个破口袋你就能上地铁要饭去了。” 骆闻舟木着脸不吭声。 骆诚又说:“还哭来着?不就是停职写检查么,你至于吗?” 陶然:“……” 他三令五申让人先把这事瞒下来——虽说纸里包不住火,但至少不要在这时候打扰骆闻舟。没想到这位亲爹一来,直接动手把纸撕了! 骆闻舟偏头看了陶然一眼,陶然连忙调转视线,预备开溜:“呃……你们先聊,我去接个电话。” 骆闻舟:“等等!” 陶然脚步一顿,万分尴尬地看着他。 骆闻舟合上眼,在浓重的药味里沉默着。 他依然在耳鸣,将爆炸瞬间的巨响反复回放,还有些幻听,总觉得面前那扇闲人免进的门在响,随时准备宣判一个人的命运。 陶然:“闻舟……” “你回去找陆叔,”骆闻舟突然出声打断他,“让他严肃处理这件事,越严肃越好——我停职检查期间,刑侦队启动从上到下的内查,所有涉及人员都不许走,上交通讯设备,准备挨个谈话。” 陶然倏地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个揪内鬼的好机会! 这时,骆诚又在旁边开口说:“就算是美国总统,在我们国境内杀人放火,我们也有权利追究——来投资建设的,我们欢迎,最好大家一起赚钱、一起发展,至于别有所图的,那就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燕城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有的是人愿意来搭发展的便车,都什么年代了?没必要巴结这些不怀好意的‘财神爷’——这是我说的,小陶,麻烦一并转告你们陆局。” 陶然方才就吊着的一口气“噗通”一下落了地,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重症室的门再一次打开了,骆闻舟的拐杖不知怎么在地上一滑,他整个人晃了一下,差点连人再拐一起侧翻,干脆把那碍事的拐杖往胳膊下一夹,单腿蹦着就要过去,陶然生怕他把脑浆震出海啸来,连忙伸手按住他,一个健步抢到前面:“护士!” 护士摘下口罩,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单子:“刚才那病人本来应该下‘通知书’,已经打印出来了,不过现在情况稳定一点了,你们看一下,不签就不签吧。” 陶然忙问:“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最危险的时候还没过去,不好说,”护士说,“现在看来是往好的方向发展,毕竟年轻,等通知吧……哎,那个拄拐的,你是怎么回事?也是在我们这住院的吗,怎么这么晚还不回病房?” 陶然:“这就走,我们这就走,他不放心,里面那个病人是……” 骆闻舟:“是我爱人。” 护士:“……” 陶然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差点咬下一块肉来,顿时见了血,疼得他险些涕泪齐下。 骆闻舟又问:“那我能在这多待一会吗?” 护士也不知是木然了,还是十分见多识广,“哦”了一声,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陶然、穆小青和骆诚三个人六只眼睛同时转过来,活像六盏并排的探照灯,一齐打在骆闻舟身上。 骆闻舟这些闲杂人等的目光熟视无睹,并没有解释自己用了个“将来时态”,踉踉跄跄地自行挪到墙角的垃圾桶旁边,弯下腰吐了。 一系列的抢救措施科学而迅捷,并不以病人微弱的意志为转移。 有那么几秒,费渡在强刺激下短暂地恢复了意识,从无边梦魇中被生生拽了出来,隐约听见耳畔医疗器械的噪音,潮水似的来而复去,那些有节奏的声音不知怎么在他耳朵里扭曲变形,变成了一段熟悉的乐曲。 阴郁的别墅、女人的目光、枯死的花、画地为牢的电击室……他一生中经历过的种种浓墨重彩,都化成剪影,充斥到千百次循环的歌声里。 “你不能顺从!不能屈服!”女人带着疯狂的歇斯底里声音突然刺破了他混沌的耳膜,“我给你念过什么?‘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费渡!费渡!” “费渡!” 作者有话要说: 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老人与海 by海明威 第86章 麦克白(二十七) 费渡总是不知不觉睡过去,有时断断续续地清醒一会,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又不知昏到了哪个次元,几乎完全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 这种体验对他来说十分新鲜,好像是经过了一场漫长的冬眠,彷徨在重启和死机中的大脑有生以来就没这么空旷过。 大约三天之后,他才对周遭产生了模糊的概念,依稀记得自己是被一颗炸弹炸进了医院,能在医护人员过来的时候给些简单的反应,有时候昏昏沉沉中,还能感觉到有人来探视——因为有个人趁人不注意,经常会在他身上没有伤也没有插管的地方摸几下,这种行为着实不大符合医德标准。 不过重症监护室每天只有半个小时允许探视,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费渡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和半昏迷状态,没有时间概念,实在很难和配合这个短暂的“探监”时段,偶尔能在来探视的人叫他的时候,轻轻动一动眼皮或是手指作为回应,已经算是跟来人缘分匪浅了。 陶然穿着一身隔离服和鞋套,稀里哗啦地跑出来,十分兴奋地说:“我叫他的时候,看见他眼睫毛动了!” “不可能,”骆闻舟说,“我刚进去,把旁边床位的都叫醒了,他一点反应也没有,肯定你看错了。” 陶然一点也没听出他不高兴:“真的动了,不止一下,要不是医生催我出来,没准能看见他睁眼呢。” 骆瘸神越发愤怒了:“那肯定也是我叫的,你这个搭便车的——隔离服拿过来,我要再进去一次,非得让他重新给我动一次……” 所幸这时,骆闻舟他妈穆小青女士及时赶到,在医生护士把这俩货轰出去之前,亲自动手把人领走了。 穆小青先对骆闻舟说:“你这段话我听着特别耳熟,那时候你还蜷在我肚子里,没长到现在这么大一坨,你爸就是这样,非得让你动一个给他看,不理他就隔着肚子戳你,我觉得你现在脑子不好使,都是当年被他那大力金刚指戳的。” 骆闻舟:“……” “脑子不好使”之类的造谣污蔑姑且不争辩,这个类比里蕴含的伦理关系好像有点怪。 随即,穆女士又转向陶然,用“关爱脑残,人人有责”的慈祥语气说:“所以咱们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陶然:“……” 他直到这时候,才隐约注意到骆闻舟方才好像是有点酸。 穆小青指挥着骆闻舟和陶然当苦力,把她车里的几箱饮料和水果搬出来,分别送到护士站和主治医生办公室,经过家属等候区时,墙上的电视正在播放本地新闻——报道的是周怀瑾自导自演绑架案的始末。 骆闻舟和陶然同时驻足,穆小青会意,搜走了骆闻舟身上的烟,自己先回去了。 “……也就是说,你当时听说了这场车祸后,就决定策划这么一起事件,我可以问一下这是为什么吗?”获准独家采访权的记者问。 “报复。”周怀瑾穿着色泽鲜艳的“号服”,整个人毫无修饰地坐在镜头前,然而他坐姿随意、眼神坚定,贵公子气质竟好似还在,他说,“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我父亲一直对我心怀芥蒂,这些年我在他的阴影下过得很艰难。” 记者问:“是指他虐待过你吗?家庭暴力吗?” 周怀瑾笑了一下,十分技巧地说:“比普通的家庭暴力更难以想象,我一度以为他想杀了我。我们家私下里是这样的关系,明面上还要假装家庭和睦展示给外人看,直到我已经成年,依然受到他的控制,如果不是因为他死了,我是不能随便回国的。另外,我也可以负责任地说,我父亲周峻茂和郑凯风在一些事情上的所作所为,是我不能接受的。” “比如呢?” “比如利用跨境企业参与非法牟利、恶性商业竞争,甚至做一些违法犯罪的事。”周怀瑾说,“我不能认同,尤其我当时还听说他有个私生子,这让我非常愤怒。这么说可能有点冷血,但刚一听说他的死讯时,我第一时间没有感觉到震惊和悲伤,反而开始思考该怎么利用这件事,最后,我选择用这种比较极端的方式揭开他的画皮,再把这件事栽赃到那个来历成迷的私生子身上,一箭双雕——我是这么计划的。” “你回国不便,所以你还有一个帮手。” “有,胡震宇是我的同学,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进周氏的时候隐藏了这一层身份,只有比较亲近的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接下来,镜头一切,向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展示了证据——有胡震宇和周怀瑾利用暗号互相沟通的秘密邮件往来、周怀瑾雇“绑匪”时支付的凭条、“假绑匪”的口供等等。 “一般这种轰动一时的刑事案件,相关报道最少也都是几个月以后才会播,”陶然说,“这回情况特殊,媒体和周怀瑾准备时间都很仓促,周怀瑾能在不提他家那些‘亲生私生’烂事的情况下把话说圆,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我看他表现不错,是真想给他弟弟报仇。他这回不惜形象地抛头露面,咱们阻力会小很多——对了,检查我替你交上去了,我听陆局的意思,等这阵子风头过了就没问题了。” 骆闻舟脸上却没什么喜色,朝陶然一伸手。 陶然十分会意,往四下看看,从兜里摸出一盒暗度陈仓的烟,两个人好像逃课的大学生,一起鬼鬼祟祟地溜出了住院部,跑到一个僻静的墙角。 骆闻舟把拐杖扔在一边,吊着脚叼起一根烟:“内审怎么样?” “没有进展,”陶然叹了口气,“每个人都从头到尾审查了一遍,真的跟审犯人一样,好在这回连你都直接停职,大家也都知道这事严重,比较配合——但真的没看出谁有问题,按照排除法来看,这内鬼恐怕只能是我了。” “审讯周怀瑾的时候,当时能看得见监控的人都知道他说了什么,”骆闻舟想了想,说,“但是你告诉我,杨波在下楼之前收到了当晚跟踪他的几个兄弟的照片,这就有点奇怪了。” 市局去年为了规范管理,刚刚更换了针对外勤的“移动办公系统”,一项工作建档之后,如果有需要出外勤,需要在相关栏目下登记,发生紧急情况的可以回来补手续,不过要负责人签字,一般诸如盯梢之类不太紧急的,大家登记都比干活勤快。 针对杨波的盯梢是四个小时换一次班,刚开始有个值班表,不过到了具体干活的时候,同一组的成员之间经常会换班换得乱七八糟,骆闻舟有事一般只联系小组负责人,如果不登录办公系统查,连他都不知道当晚盯梢的是不是值班表上那几个人。 可杨波手上的照片信息确实十分精确的。 陶然点点头:“确实,知道那晚盯梢人都有谁的,要么是那个外勤小组自己的人,要么就是登陆过考勤系统。” “有权利查看出勤情况的,整个刑侦队里只有你和我,以及局里各科副主任以上级别的领导们,”骆闻舟的声音几乎和他手指间冒出的白烟一样轻,“要么那个内鬼在我们这些人中间,要么有人黑进了我们花了大成本做的这套系统,而网监那帮人都是废物,居然毫不知情——你比较喜欢哪种答案?” 陶然觉得哪个听起来都挺让人蛋疼,疲惫地抹了把脸,过了一会,他又强打精神说:“还有两个比较好的消息,你听吗?” 骆闻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有胡震宇的配合,目前针对周氏的调查相对顺利多了,可能有他们三支公益基金涉及账目造假和跨境洗钱的确凿证据,除此以外,他们还涉嫌在国内传播谣言、操纵市场、恶意抹黑竞争对手以及行贿。” “经济案不是咱们主导调查的,”骆闻舟伸长了胳膊,往垃圾箱里弹了弹烟灰,“还有呢?” “我还没说完――因为那边有了证据,所以我们请求境外协助——你记得郑凯风给他的打手发工资的那个神秘空壳公司吗?它以‘服务费’的名义,去年支付了一笔定金,前一阵又支付了一笔尾款,付定金的时间正好和董乾开始频繁收发邮件开始,而尾款正好是周峻茂车祸的第二天。” 骆闻舟愣了愣:“多大数额?” 陶然:“加起来有八位数。” 骆闻舟立刻说:“但我们没查到这笔钱。” “订金数额不大,存在一个境外的户头上,开户的是一个空壳公司,负责人已经闻风跑了,但这家空壳公司曾经和董乾寄过东西,他们之间应该有联系。尾款暂时没能追溯到,怀疑是通过地下钱庄入境后,还没来得及付给董乾,周家那两兄弟就又是报警又是策划绑架案,让警方介入了调查。”陶然说,“周峻茂出事当晚,杨波作为董事长秘书,曾经打电话给周峻茂的司机问候闲聊,司机说他好像在那通电话里透露过周峻茂坐的是什么车——另外,我们在郑凯风的燕城别墅地下室里找到了手工炸弹的制作工具。” 骆闻舟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膝盖:“你的意思是,郑凯风和杨波合谋,一个买凶,一个当内线,策划了周峻茂的车祸,之后郑凯风知道事情可能败露,想带上杨波仓皇出逃,结果被我们堵了,于是启动了事先装在货厢下面的炸弹,打算同归于尽?” “现在看来,推测是这样。”陶然说,“还差一点关键证据。” 骆闻舟沉默下来——从周峻茂车祸,到之后一系列的离奇事件,本来都在云里雾里中,无论是刑警队,还是针对周氏的调查,全都凝滞不前。可偏偏郑凯风一死,市局就跟转运了一样,一切都顺利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拼出了一个大概的真相。 “我有种感觉,”骆闻舟忽然说,“关键证据应该不难找,这案子可能很快就能结。” 陶然一愣,听出他话里有话。 骆闻舟按灭了烟头:“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一件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费渡他爸当年也是因为车祸成的植物人。” 陶然:“……” 他本来预备着洗耳恭听,以为停职在医院还不忘牵挂工作的骆闻舟能有什么高见,没想到这货话音一转,又是费渡。 陶然至今没想明白这两个当年一见面就掐的人是怎么混到一起去的,其中某个人还有要走火入魔的意思——三句话离开费渡他就受不了。 “再憋两天,”陶然拍拍他的肩膀,“大夫说过几天他能醒过来、状态再平稳一点,就能进普通病房了,到时候你爱看多久看多久,行了吧?” “你脑子里能有点正事吗?”骆闻舟白了他一眼,“我跟你说正经的——这两天在医院闲着没事,我去查了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念书的节目,当时还是电台,我溜出去好几趟才找到一个当年在那干过的播音员,他给我找到了当时做节目的笔记。” 陶然下意识地坐正了。 “咱们当时没有注意到‘朗诵者’这个id,是因为朗诵者的出现时间不在老杨出事的那个时段,要在往前一点,正好是费渡他爸的车祸时间,当时他点播的是《呼啸山庄》。” 陶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神秘的听书节目,意味深长的点播听众,老刑警存疑的死因,一起又一起让人神经过敏的车祸事件……这一切听起来都太玄了。冥冥中似乎有一张看不见的网,铺在这太平盛世底下,非得潜入最深的地方,才能碰到一点端倪——因为太过离奇,让人哪怕亲眼见了,都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要不是因为这事是我先疑神疑鬼的,”好一会,陶然才说,“我可能会觉得你是脑震荡留下损伤后遗症了——我真恨不能费渡明天就活蹦乱跳。” 费渡,只有费渡可能知道当年那“呼啸山庄”里发生过什么——如果真的存在这么一个“呼啸山庄”。 “可是这么多年,他一个字没透露过,一点不平常的表现也没有,”陶然说,“我说,到底是那孩子城府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还是咱俩失心疯了?” “马里亚纳海沟”又在icu里横陈了两天,终于“刑满释放”,被推进了一个允许随时探视的单间。 病床来回动,又被搬来搬去,费渡精力再不济也被震醒了。 他吃力地睁开眼,不知是因为用药缘故还是单纯躺太久,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费渡很不习惯这种任人摆布的境遇,在骤然明亮起来的环境中狠狠地皱了一下眉,用力闭了一下眼,企图挣扎起来,好歹要弄明白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突然,他的眼睛突然被什么东西遮住了。 随后一个温热的嘴唇在他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似曾相识的触感让费渡一下安静了。 “我在这,”那个人在他耳边说,“什么事也没有,休息你的,睡醒再说。” 第87章 麦克白(二十八) 那好像是来自他梦里的声音,熟悉得令人战栗,圆了他一个经久的期待。 费渡拧成一团的眉头缓缓松开,在臆想中的浅淡烟味中放任了身不由己的睡意,陷入沉眠之前,他还惦记着想要握一下盖在他眼睛上的那只手——可惜,一条胳膊上打着吊针,另一条胳膊被石膏禁锢得死死的,四肢十分不够用,只好作罢。 费渡只要有自主意识,就好似重新握住了命运的权杖,他心里仿佛有一座镇守一方的石头山,寸草不生、坚不可催,也不需要什么求生意志,自然能熟练地将杂念清扫一空,尽最大努力配合着调节自己几近衰竭的身体机能,每次睡眠都是他的“充电”时间,每一天醒来,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 当然,骆师兄的“照顾”功不可没。 此人自称是来照顾他的,其实正经活都是人家护工在做。 骆闻舟每天的日常任务,就是跑到他这来吃三顿饭,然后游手好闲地用他病房的电视看球赛和美食节目,看到他精力不济地睡过去才走。 最令人发指的是,他每次吃饭还都要专门跑到上风口,让排骨汤的味道一丝不浪费地飘过来,同时,电视里正在播放高清镜头下牛排由生到熟的过程,“滋滋”作响——声色香味,围绕着僵尸一样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费渡,可谓四位一体,让他从身到心体验了一回什么叫做“恩将仇报”。 正在打营养液的费渡用无声的目光注视着骆闻舟。 骆闻舟迎着他的目光,好像一点也看不出里面沉默的谴责,兀自发表着口头小论文:“我妈熬的排骨汤,熬得什么玩意,我早说让她这种水平比较‘低洼’的选手红烧,不听,非得说红烧不健康,要清炖,看,调料放的时间就不对,盐也不对,火候更别提,喂猫吃,我估计猫都得给刨出来埋了。” 然后费渡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边絮絮叨叨地嫌弃,一边一口闷了大半碗。 费渡:“……” 骆闻舟和他对视了一会,好像恍然大明白了什么,很贱地往前一探身;“怎么眼巴巴地盯着我,你想吃吗?” 费渡冲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 骆闻舟毫不犹豫地叼走了最后一块排骨:“等什么时候你能叫我‘哥’了,再给你点甜头。” 费渡:“……” 他其实对排骨汤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觉得看着骆闻舟很有趣,这位先生有一人当百之聒噪,一走进来,就把冰冷空旷的病房撑得活蹦乱跳的。 骆闻舟在他面前直播完吃饭,也不劳动护工,自己一瘸一颠地收拾完碗筷,然后做贼似的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见医护人员们暂时没有回来的意思,他飞快地掩上门,溜到费渡病床边上:“做一点违反纪律的事,不要声张。” 费渡垂下眼,往自己身上瞟了一眼,感觉自己从头到脚,实在没有什么可供“违纪”的空间,于是有点期待地看着骆闻舟,想和师兄学习一下时髦的玩法。 ……然后他就看见骆闻舟不知从哪摸出一小瓶蜂蜜。 费渡面无表情地想:“哦。” 他真的不是一两个月不能大吃大喝就馋得受不了的那种人。 “悄悄的,”骆闻舟像个兜售大烟的犯罪分子一样,压低声音对费渡说,“就给你一口,多了没有。” 说着,他把几滴蜂蜜倒在了瓶盖里,兑了一点温水化开,随后用棉签蘸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涂在费渡看不见一点血色的唇缝里。 费渡虽然觉得这种程度的“违纪”不符合期待,还是很给面子地轻轻舔了一下,心里想:“槐花蜜。” 与此同时,他目光扫过眼前的男人——骆闻舟似乎瘦了点,伤筋动骨不是啃几块排骨就能补回来的,他受伤的腿不太敢撑地,虚虚地吊在那里,难为他还能保持着精确的平衡,挽起的衬衫袖子底下露出已经快要痊愈的擦伤,只剩下了几道浅浅的痕迹,凑得近了,能闻到他袖口领口间冒出一股被体温烫暖和了的洗涤剂味。 “这种体温的皮肤手感一定非常好。”费渡心里无来由地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他轻轻地一眯眼,无声无息地切换到了衣冠禽兽视角,认为骆闻舟此时弥漫着一点憔悴的脸看起来非常撩人。 尽管身残志淫的费总只是一具会眨眼的活僵尸,依然不妨碍他用目光在骆闻舟的“脖子以下与膝盖以上”逡巡了几圈,感觉肯定比惨遭数落的排骨汤好吃。 骆闻舟喂水喂得专心致志,生怕棉签戳疼了他,又要小心黏糊糊的蜂蜜水别蹭得到处都是,一个瓶盖的蜂蜜水几乎要喂出他满头汗,无暇注意某个资产阶级幽深又不怀好意的眼神。 “你说你挡过来干什么?好好地在你车头后面躲着,至多蹭破个油皮。”骆闻舟一边无知无觉地给他喂着水,一边放柔了声音说,“你不是个打算开‘无痕杀人培训中心’的职业变态吗?怎么还跨界干起舍己救人的勾当了?” 费渡的嘴角轻轻一翘。 “笑个屁,”骆闻舟又说,“我差点以为你那副‘杰作’要成绝响,前两天特意托人买了个相框,现在裱起来了,以后准备以后挂在床头。” 费渡先是有点疑惑,没听明白所谓“杰作”指的是什么。 好一会他才回过味来——那天开会,他在会议记录本上画了两张人像,主角都是骆闻舟。一张是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形象,另一张则比较“休闲”,穿着也比较随意……只穿了一条领带。 前者被伟大的骆队倒扣在了作者本人的胸口上,后者则被他当场撕走了。 费渡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那幅画“裱在床头”的场景,当场拜服于骆闻舟的三尺面皮下,他下意识地一抿嘴,一滴水珠就顺着嘴唇流了下去,骆闻舟忙伸手一抹—— 费渡好巧不巧地舔了一下,舌尖正好碰到了他的手,两个人同时一愣。 随后,还不等骆闻舟有什么反应,费渡就干脆得寸进尺地用舌头卷起他的指尖,不轻不重地在他指腹上画了半个圈。 骆闻舟:“……” 费渡好似没事人一样,不慌不忙地收回了唇舌上的神通,好整以暇地看着骆闻舟,因为这些日子急剧消瘦而大了一圈的眼睛要笑不笑地弯着,眼角有一个钩,里面盛着骆闻舟曾经一看就头疼的、“费总”式的目光。 虽然他连哼都没哼一声,但骆闻舟无端从他的眼神里看懂了此人要说的话:“等什么时候你喊我‘哥’,我能答应你了,再给你点甜头。” 在世界上所有躺在那、只有五官能做轻微动作的重伤病患中,费渡可以拿到一个“耍流氓”项目的世界冠军。 骆闻舟一时轻敌着了道儿,觉得被他舔过的手指有点发麻,一时间更热了,喉咙难耐地滚动了一下:“你……” 这时,他兜里的手机震了起来,骆闻舟:“……你给我等着!” 电话另一边的陶然莫名其妙:“啊?等什么?你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没说你。”骆闻舟没好气地把电话调成免提,想了想不甘心,又在费渡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今天有什么进展?” 他连停职再病假,在医院里逍遥自在,居然还能遥控刑侦队的办案进程。 “我们找到了董乾往境外寄东西的邮件往来记录,”陶然说,“就是郑凯风第一笔‘订金’刚发出来的时候,地址是那个空壳的境外地下钱庄兑换点,邮件内容是‘合同’,现在这份一式两份的‘合同’找到了——董乾把它寄存在了他们车队的仓库里,匿名的,他同事都不知道这箱子里的东西是他存的。我们经过管理员和其他寄存过东西的车队成员同意,把所有人的东西都仔细排查了一遍才找到——这是一份‘境外投资代理合同’,英文写的,董乾估计没看懂这东西是什么,所以遗落了,没有一起寄给董晓晴。” 很多境外的地下钱庄明面上会以一个“典当行”“货币兑换点”之类的门面当幌子,来源不合法的现金在他们的地下网络中几经转手,最后以某个机构的名义存入银行,再以“投资”为名,换成某种资产,几进几出洗白完毕,“合法”回归到它主人手里。 郑凯风为了谋杀周峻茂,付给货车司机董乾两笔钱,尾款由于警方猝不及防的介入,打草惊蛇,不了了之,订金的来龙去脉现在却已经搞清楚了——这笔钱由郑凯风在境外的公司汇出,通过地下钱庄的网络洗白,整个流程已经快要走完了,如果这件事没有东窗事发,过一阵子,董晓晴说不定就会得到这笔意外的投资收益,无知又富有地生活下去。 董乾家里虽然不富裕,也并不穷,兢兢业业的小老百姓没见过这样一大笔钱,真见了也未必会动心——因为心里知道这是不义之财,对这么多钱能干什么也基本没有概念,起不了实际的贪念,那么董乾为什么肯舍命呢? 骆闻舟:“那个匿名的寄存仓库里还有什么?” “有董乾亡妻生前的照片和一个纸人——烧给死人的那种——跪姿,后脑勺上写了周峻茂的名字。”陶然说,“我们把附近做寿衣花圈生意的小店都找了一遍,有一家认了这个纸人,是在周峻茂车祸前一个月定做的,老板还翻出了单子,签名和联系方式确实是董乾,因为这个跪着的小人姿势十分诡异,寿衣店老板怀疑他在搞什么邪教巫蛊之类的东西,所以对他印象格外深,描述的体貌特征也对得上。” “我试着还原一下整个一桩案子——董乾的妻子二十一年前死于车祸,这些年他独自拉扯女儿长大,一直不知道她的真正死因,然后突然有一天,一个神秘的快递员在他没有买任何东西的情况下找上门,送给他一份神秘的邮件,里面透露了他妻子真正的死因。” “董乾震惊之余,开始和这个神秘人联系,他假装网购,反复购买退货,实际是在通过那个快递员联系他背后的神秘人物,对方把证据寄给了他,并且对董乾提出了合作。” “能拿到多少钱,董乾并不关心,那些跨境的黑钱怎么流通对他来说太过复杂,他应该是一门心思只想报仇,甚至都无心找人翻译一下那些繁复的资金合同。整个过程,郑凯风没有露面,并且在当年的那起案子里完美地隐藏了自己,甚至买凶谋杀周峻茂,都应该是以周怀瑾的名义——这就是为什么董晓晴在得知一部分真相之后铤而走险,刺杀周怀瑾的原因。” 骆闻舟:“那么董乾生前自己寄给自己的那封邮件怎么解释?” “推测应该是董乾寄的,”陶然说,“虽然董乾的目的是复仇,但背后毕竟有这么大一笔钱,将来会转到他女儿的账户,董晓晴如果一无所知,到时候可能会被这么大一笔钱吓破胆子——只是他没想到董晓晴性格这么激烈。” 骆闻舟依然皱着眉:“那照你这么说,董晓晴的车祸是谁干的?” “你记得他们家邻居的那个监控摄像头吗?”陶然说,“就是拍到纵火犯的那个——咱们技术员发现安摄像头的那家的主机被人入侵了,有人在通过那个摄像头在监视董乾家。” 第88章 麦克白(二十九) “海洋他们最后一次去找董晓晴谈话的当天,董晓晴从门口电井门里取走了一份快递,”陶然说,“单子印得很清楚,能从镜头里看见,是董乾寄给自己的。” 骆闻舟看了费渡一眼,如果说刚才费渡的眼神还有点懒洋洋的,那这会就是彻底清醒了,盯着免提手机的神色锐利起来。 骆闻舟说:“但是如果我没记错,肖海洋最后一次走访董家的时间,距离周怀瑾遇刺中间有好几天,撞死董晓晴的人为什么没有趁这个时间动手?” “因为当时董晓晴家里隔三差五就有媒体的记者蹲守,她又一直躲在家里没出门,入室谋杀的风险太高,而且没有人能确定董乾寄回家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董乾寄回家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们贸然行动反而会打草惊蛇。” 骆闻舟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淡淡地“嗯”了一声:“你接着说。” “三天后,董晓晴出门,先是顺路去花店买了鲜花,又乘坐公交车去了恒爱医院,谁也不知道她包里还藏了一把刀,那女孩当时就像是无辜无害的肇事司机家属,心怀愧疚,去探望受害人家属。我觉得那时候跟踪她的人也没想到她能干出当众捅人的事。” 骆闻舟听到这,沉默了一会,然后他说:“董晓晴收到董乾寄回家的邮包以后,自己过了三天,最后还是选择了报仇。” 人在一时冲动下,什么都干得出来,可是冲动终归只有一时,天大的变故也不能让人冲动三天,这三天里,董晓晴独处时都在干什么呢? 她可能在想方设法判断邮包里信息的真伪,也可能是在谋划怎样报复周家人。 她有肖海洋的联系方式,也能随时能打‘110’。 她曾经迟疑过吗? 有没有那么一时片刻,她拿出手机按下号码,想过把她手头的一切交给警察,等待社会给她一个结果——无论她父亲是受害者还是杀人犯? 费渡有些吃力地曲起上者吊针的手,用关节轻且有节奏地敲着旁边的病床护栏,被骆闻舟一把捏住了手指。 “别乱动,”骆闻舟低声说,“我不是搞谍报的,没有听译摩尔斯电码的功能。” 陶然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和谁说话,忙问:“你开了免提吗?我说怎么有回音——是费渡在你旁边吗?费渡,醒了啊?今天感觉怎么样?前天我们去看你时候你还不太清醒,看见哥给你买的水果了吗?小乔还给你带了一只熊。” 水果多半已经进了骆闻舟那吃货的肚子,熊的脑袋被手欠的骆闻舟用水果包装袋套住了,摆了个高举双爪、紧贴墙角的造型,应该是一只刚抢完银行就被警察堵住的劫匪熊,扮相相当有品味。 陶然说:“那天可真吓死我们了,你不知道,老骆都……” 骆闻舟的反应快如闪电,听了个音就预感到“陶大嘴”后面是什么话,当机立断地打断他:“他还不能说话,也不能吃,水果都孝敬我了——行了别废话,赶紧说正经的,你这种推测的依据是什么?董晓晴他们家住的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如果她一出门就被人跟踪,那天为什么没查出来?” 陶然这个敬业的同志,注意力就好像是个指南针,虽然偶尔遇到扰动,但轻轻一拨,总能自动专注回工作。 被骆闻舟一打岔,他立刻忘了自己方才要爆的料,连忙正色起来:“因为刚开始的调查重点错了——董晓晴出门后,从家到花店这段路上,大概有十几个天网摄像头,其中有八个拍到了她,之后她在距离花店五十米处上了公交车,前往恒爱医院——我们当时重点调阅了那八个拍到过董晓晴的镜头、跟她在同一站上公交车的乘客以及那辆公交车的尾随车辆,结果一无所获。” 骆闻舟皱起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费渡干燥冰凉的手指缝。 “后来我们在花店附近征集线索和周围的民用监控,第二轮排查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骑行者。” 骆闻舟没听清:“骑行?就是那些骑个自行车、浑身包得一点皮都不露的?” “对,这个人骑自行车的人是被一个书店侧门的小监控拍到的,当时好像是在路边休息,脸上包得很严实,还带着墨镜,距离董晓晴等待公交车的车站只有不到一百米,随后这个人抄近路到了董晓晴乘坐的公交车途径的下一站,收起折叠车上了公交,只坐了两站就又下去,中间没有和董晓晴有任何交集,所以我们刚开始没注意到这个人。” “会不会是巧合?”骆闻舟说,“这个人可能本来没想坐车,恰好骑累了而已,不能因为人家防晒就怀疑人家吧?” “不是巧合,”陶然十分肯定地说,“因为撞死董晓晴的那辆被盗车辆,正好就是从他下车的这一站和下一站之间缀上董晓晴所在的大巴的。发现这个问题以后,我们又回过头来查董晓晴家附近——有三个镜头曾经拍到过他,大致画了画这个人的路线,我们发现这个人几乎是一路跟着董晓晴,他骑车比走路快些,刻意绕了不少小路,完全避开监控是不现实的,但他非常小心地避开了可能拍到过董晓晴的监控。” 跟踪者不和董晓晴出现在同一个镜头里、避免与她在同一站上下车,把警方注意到他的风险降到最低。而就算运气实在不好,警方还是注意到了他,骑行者密不透风的打扮也会让他很被辨认出来。 这个人专业、谨慎,反侦察意识像是训练过的—— “骑行者负责跟踪前半段,盗车的凶手跟踪后半段,如果董晓晴很消停地送完花就走,盗车贼会在失主报警之前弃车走人,没想到她竟然对周怀瑾动了刀子。” 如果郑凯风是故意假借周怀瑾的身份和董乾接触,那得知周怀瑾遇刺的一瞬间,他就会明白,董晓晴肯定是知道了什么,董乾寄给她的邮件一定有问题,因此果断灭口。 “关键证据,”骆闻舟叹了口气,“陶然,拼凑出一件事的来龙去脉不行,我们需要关键证据。” “很难啊,”陶然的声音里难免带出几分疲惫,“郑凯风整个人都烧糊了——现在种种迹象,只能证明郑凯风杨波他们和这一系列的案子脱不开关系——周氏的大本营在国外,那不是咱们的地盘,我们不可能说查就查,前几天如果不是正好抓住了郑凯风的打手们、再加上替郑凯风倒腾钱的地下钱庄人去楼空,我们可能连董乾和郑凯风之间的交易都查不出来。” “我知道,”骆闻舟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这时,费渡突然轻轻一挣,把手指从骆闻舟掌心抽了出来,有些不听使唤地在他掌心上写:“等一阵……” “阵”字右半边还没写完,骆闻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再次捉住了他的手指,和陶然交代了两句挂断电话,轻轻地在费渡大腿上拍了一下:“你一个旁听生,怎么还老要发表意见?敢把针头碰掉了我打你。” 费渡唯一能做出表达的地方也被他攥着不能动,只好无奈地看着他。 “再等一阵,”骆闻舟说,“我知道,郑凯风虽然死了,但横跨这么多年,有这么多恩怨情仇的一起案子,证据出现得太快太集中,总显得不太自然,对吧?” 费渡冲他眨了一下眼。 “我有一种感觉,”骆闻舟突然说,“关于这案子,你了解得比我们都深。” 费渡静静地回视着他。 骆闻舟捏着他的手指:“你上次让我用隐私来换信息,下次让我用个什么换?” 费渡按了按他的掌心。 骆闻舟略微松开了一点,让他写字。 费渡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每一笔都拉得很长,被照顾得十分精心的手指甲修得圆润又整齐,不轻不重地从他掌纹里扫过。 “‘给’,”骆闻舟念出他写的第一个字,“给你什么?” 费渡横平竖直地在他掌心里写了三划。 骆闻舟好像不认字似的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好一会,一双眉毛表情丰富地上下起伏片刻,然后“噗”一声笑了,他摇摇头,屈指在费渡脸上轻轻一弹:“宝贝儿,做梦呢吧?” 费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骆闻舟双手撑在他枕侧,俯下身看着他,非常小心地避开他受伤的肩膀,低头在他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也确实到你该做梦的点钟了,睡吧,睡醒我陪你吃晚饭。” 说完,他给费渡掖了掖被子,关电视、拉窗帘,又出门和等在门口的护工交代了几句,拎着助步的拐杖慢慢走了。 骆闻舟每天来“骚扰”他的时间都是固定的,是根据费渡的精神状态帮他确立固定的作息,省得他晨昏不辨,几天下来,费渡几乎被他培养出了条件反射,一见他拉好窗帘离开,自动会涌起浓重的睡意,可不知是不是被陶然那一通电话闹精神了,费渡突然睡不着了。 郑凯风冷漠的目光、杨波惊慌失措的脸、周怀瑾通红的眼圈、周怀信满身的血迹……所有人在他眼前缭绕不去。 他注视着骆闻舟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护工走进来,调节了他的点滴流速。 费渡轻轻吐出一口气,觉得有点冷。 又半个月以后,骆闻舟重新复职,回市局报道,就在他重新接手周家案子的第二天,接警台接到了一个报警电话—— 第89章 麦克白(三十) 燕城市平安区,平安大街派出所民警接到了总台传来的警情——他们辖区内一片年头很老的公寓楼,本来就是商住楼,又年久失修,租金和售价都十分低廉,深受外地人和图便宜的租客欢迎,很多人来了又走,居民成分非常复杂,三天两头要闹一场矛盾。 有一户居民家里连续几天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家里正好有孕妇,被恶臭熏得受不了。家人分辨出恶臭来源是隔壁,遂前去交涉,那家却始终没人来应门。孕妇家人又找了楼里约等于不存在的物业,物业一查,发现那户房子是出租的,租客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房东的手机早已经成了空号。 愤怒的孕妇家人认为物业存心不作为,要把隔壁的门撞开,双方掐将起来,最后惊动了派出所。 平安大街派出所派出了两个专业调解邻里矛盾的老民警上门,前脚刚到,还没来得及展开调解技能,破公寓门就又挨了孕妇家人的一记佛山无影脚,好巧不巧,在这个节骨眼上,门轴“嘎吱”一声崩断了,呜呼哀哉去也。 一股能去客串“生化危机”的恶臭仿佛解开了封印,差点把门口那几位熏个四脚朝天,其中一位老民警总觉得这股味似曾相识,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喝令所有人不许进入,自己摸出鞋套和警棍,小心的探查了一圈,最后拉开了冰箱门—— 三个小时后,市局的警车占领了公寓楼前的空地。 骆闻舟虽然还是瘸,却俨然已经习惯了和他的“第三条腿”和平共处,据他自己说,现在他上房揭瓦、下地抓贼全都没问题,出个现场更是不在话下。 他把拐杖横在身后,活像背了一把游戏里的大剑,用金鸡独立的高难度动作稳稳当当地戳在冰箱前,探身观察里面的那位仁兄。 冰箱里有一具男尸。 今年冬天冷得早,燕城各区县纷纷提前供暖,这屋里因为没人续费,大约在大半个月以前就停了供电,提前到来的暖气给停止制冷的冰箱雪上加霜,温度急剧上升,被闷在里面的尸体和品类繁多的菌来了一场“世纪会晤”,产生了奇妙的生化反应。 郎乔本来想在旁边扶着骆闻舟,坚持了半分钟,差点休克,临阵脱逃了,跑到门口嚷嚷:“老大,你是不是鼻窦炎啊?” “一个熟悉厨房的警察,工作和生活中烂成什么样的生物体没见过?少见多怪。”骆闻舟头也不回地说,继而冲法医们招招手,“行,我看完了,抬走吧。” “骆队。”陶然递给他一个夹子,“你看,这是在死者行军床的枕头底下发现的。” 骆闻舟戴上手套接过来——那是个十分常见的文件夹,里面夹着薄薄的几张纸,每张纸上都贴着一张照片,旁边是照片上人的姓名、性别、家庭住址等基本信息,角落里注明了日期和一个意味不明的数字。有些是打印的,有些是手写的,手写的字迹很重,错字连篇。 董晓晴的照片霍然在册——在第一页,照片上被人用红笔画了个叉。就是因为它,这起案子才第一时间被转往市局。 旁边一个刑警探了探头:“这字怎么像小学生写的啊?” “还是个发育过头、以杀人为生的‘小学生’。”陶然的视线在屋里环顾了一周——这屋子是个开间,除了卫生间以外,就一间屋,不分厅室,环境非常简陋。 一台成了藏尸柜的冰箱,一个脏得看不出底色的布沙发,一把三条腿的塑料椅子,一张矮脚茶几,一个旧式墙柜,一台落满了灰的电视机和一张简易行军床,这就是全部的家具。 沙发上堆着几本翻烂了的黄色刊物,一套扑克牌和几颗灌过水银的骰子。墙角堆着一打啤酒瓶子和用过的一次性饭盒,自热也臭了,只不过比起屋主,臭得小巫见大巫。 墙柜下面的行李箱里除了换洗衣服外,还有不少作案工具,胶皮手套、头套、雨靴、防雨布、违禁刀具、铁榔头、铁棒、电击器与一些常见的撬锁工具。中间陈列着几沓摞得整整齐齐的百元现金,目测有十几万,围成一圈,供着一尊慈眉善目的瓷佛。 “郎大眼,你不是喜欢‘里昂’吗?”骆闻舟对郎乔说,“这就是咱们本地生产的‘里昂’,快过来瞻仰。” “看在你是我老大的份上,我可以假装刚才那句没听见,”郎乔幽幽地说,“辱我男神者不共戴天。” 骆闻舟对着这个连男神都不敢大声捍卫的市侩女人嗤笑了一声,继而转向肖海洋:“这个人是什么身份?” “这是他包里的身份证,王新城,男,三十九岁,但是方才我联网查了,这张身份证是假的,照片和身份信息对不上。”肖海洋把能以假乱真的假身份证递给骆闻舟,照片上的男人留着平头,貌不惊人,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对面的人,也许是心理作用,看起来异常凶悍恶毒。 “需要假身份的一般都有前科,很可能是在逃犯,”骆闻舟说,“去信息库里比对——” 肖海洋连忙应了一声。 “骆队,墙柜里总共有十二万元整,”陶然很快点清了供佛的现金,“董晓晴那页资料上的日期旁边写的现金就是这个数,应该是她的买命钱。垃圾堆里最后一张外卖小票的日期是董晓晴死亡前一天,如果这就是撞死董晓晴的凶手,那他很有可能是刚收到钱就死了,这种亡命徒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就算给佛爷上供,也肯定就是一晚上的事。” “刚灭口,又被人灭。”骆闻舟叹了口气,“一个月多月了,但愿平安区存档的监控视频还没来得及删,去查查看吧,没有就试试在附近征集民用监控……总会有线索的。” 陶然听出他话里有话,抬头和骆闻舟对视了一眼,骆闻舟冲他摇了摇头,目光再次落在墙柜里的凶器上——那头套和橡胶手套的样式如此熟悉,乃至于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就是那辆前挡风玻璃细碎、与他擦肩而过的凶手当时的穿戴。 骆闻舟用拐杖轻轻点着地,缓缓地走出了臭气熏天的现场,心里有种预感——这恐怕就是他们一直以来在等待的“关键证据”了。 骆闻舟一语成谶。 几天后,肖海洋通过dna和照片,从通缉犯的资料库里找到了这个“王新城”的真实身份,这人本名叫“王励”,是个长途司机,因为染上赌瘾欠了债,铤而走险,砍杀债主一家,之后连夜出逃,被当地警方通缉,没想到居然就此干起了没有本钱的买卖。 法医证实,王励的死因是中毒,胃部有啤酒的残留,推测他应该是在毫无戒心的情况下,喝了搀有烈性毒药的啤酒,地面上有毒物和啤酒的残留物,应该是死者毒发挣扎时碰翻了酒瓶,但现场没能找到那个曾经和毒物接触过的酒瓶。 除此以外,警方在王励家里发现了一个热水壶,里面有残留的半壶水,然而王励家里并没有一个能盛热水的容器。 也就是说,当时某个人敲开了王励的家门,很可能是带着钱来的,所以得到了十分的礼遇,王励不单喝下了下了毒的啤酒,甚至还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这个人端着杯子,冷冷地看着愚蠢的杀手中毒倒地,无助地挣扎,直到彻底没气。 随后,他把尸体塞进冰箱——这样一来,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会大大拖延,很多证据都会随着时间湮灭——然后把装有毒酒的酒瓶和自己碰过的杯子带走处理掉,来去无踪,等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自己早就金蝉脱壳。 完美。 如果不是王励这个蠢货在枕头底下放了一份“货单”……以及他用过的那个倒霉瓷杯还有个杯盖。 杯盖在王励中毒挣扎时,和啤酒瓶一起滚到了地上,这便宜货质量不过关,杯盖摔碎了,下毒的人虽然仔细地把碎片也一起随身带走了,可惜走得太仓促,没注意布沙发底下还有一块。 那上面恰好沾着郑凯风的指纹。 至此,所有的证据都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自己排成一队,来到了警方面前,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手把手地串联起了前因后果—— 郑凯风和周峻茂从三十八年前谋杀周雅厚开始,完成了带着血腥味的资本原始积累。 二十一年前,周氏为了进军国内,故技重施,在这过程中,董乾夫妇无辜受到牵累,董乾痛失亲人,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在无可奈何的悲伤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他的名字却已经被魔鬼登记在册。 此后,郑凯风和周峻茂终于度过了“黄金合伙人”同舟共济的阶段,开始同床异梦。 到如今,也许是时机成熟,也许两个人之间终于进入了“同室操戈”环节,郑凯风把二十一年前埋下的伏笔重新拉出来,利用自以为是周峻茂私生子的杨波,里应外合,撞死了风光了一生的周氏现任掌门人。 周峻茂之死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各怀鬼胎的真假太子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地演了一场闹剧,本以为可以缓缓收网,不料董乾这把“杀人的刀”竟然出了纰漏。 董晓晴刺杀周怀瑾,误伤周怀信,凶手紧急灭口,警方当天再审周怀瑾。 仿佛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二十一年前的秘密意外地泄露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郑凯风闻风而逃,带着现金敲开了杀害董晓晴的凶手的门,一杯剧毒谋杀了谋杀者。接着去接杨波,想要逃之夭夭,没想到在酒店楼下意外遭到警察伏击,郑凯风走投无路,动用了最后的手段——“同归于尽”。 从“同舟共济”到“同归于尽”,只需要四步,没想到正常的合伙人之间是这个流程,非正常的合伙人竟然也不能免俗。 随着王励的尸体被发现,所有重要当事人都死绝了,那些细枝末节——诸如给董乾送快递的神秘快递员是谁,跟踪董晓晴的骑行者是谁,放火烧了董晓晴家不说、还发短信向警方挑衅的脑残是谁,全都已经死无对证,只好像那天从郑凯风车上抓下来的私人保镖们一样,一概以“郑凯风的手下”称呼。 给这六条沉甸甸的人命画上一个休止符。 六条人命也如六座冰山,同时撞在周氏这艘跨国的“泰坦尼克号”,谋杀、洗钱、跨境犯罪……一个时代的传奇面朝夕阳,惨淡地沉没在时代的汪洋大海里。 费渡收起手机的免提,对电话那边给他说案情进度的陶然说:“谢谢哥,我知道了。” 一个月的时间,费渡终于从全身不遂进化到了半身不遂,虽然直立行走还比较成问题,但起码能坐起来说几句话了。 护工被支出去了,费渡在医院接待了一个访客——周怀瑾仿佛比差点被炸得灰飞烟灭的费渡还狼狈,有些僵硬地坐在旁边,听完了前因后果,呆坐在原地,半晌没言语。 “大概就是这样,”费渡坐在轮椅上,上半身往前一倾,“周先生,这句话你可能听腻了,我再说一遍吧,节哀顺变。” 周怀瑾用力闭上了眼。 费渡的目光透过无框的镜片,不动声色地把周怀瑾剥皮扒骨一番:“其实我有一点不是很明白,郑凯风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才对令尊痛下杀手呢?” “周……”周怀瑾一开口,声音就十分沙哑,他连忙清了清,“周峻茂这些年身体一直很好,但去年体检的时候检查出胸口有一块阴影,虽然后来证明是虚惊一场,但对他有点冲击,最近一两年,他有好多次提到立遗嘱的事——怀信应该和你提到过。” 周怀信报警的时候确实叽叽喳喳地说过,费渡轻轻一点头。 周怀瑾苦笑了一下:“他不认我,一分钱也不会留给我的,遗产自然是由怀信继承。怀信你也熟,很有点小聪明,但不是接班的料——尤其接不了他这不黑不白的生意。” 他不必再往下说,费渡已经明白了——周峻茂晚年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也知道他绝对驾驭不了这复杂的周氏,所以想要替周怀信清理一下自己的产业,渐渐从一些不那么合法的领域里退出来。 他背叛了和他一起从烂泥里爬出来的郑凯风。 周怀瑾低头擦了一把眼睛,站起来告别:“谢谢费总,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费渡打断他:“周先生往后有什么打算?” 周怀瑾苦笑:“打算谈不上,我还得回去配合你们对周氏的调查。” “你没有决策权,也没有参与,严格来说还是受害者之一,”费渡说,“放心吧,一般情况下不会牵连到你。” 周怀瑾:“借你吉言,多谢。” “但是我还有一些其他的疑惑,”费渡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敲打着轮椅扶手,自下而上地看着周怀瑾,“周兄——我这么称呼你不介意吧?我突然觉得你们兄弟俩、你家……令堂本人,所有的悲剧都源于周峻茂在未经亲子鉴定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就认为你不是他亲生的,这件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周怀瑾一愣。 “除此以外,这桩案子里的疑点还有很多,不说那些细节,我就说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周兄,你从小就认识郑凯风,觉得他会是那种走投无路就炸死自己的‘烈士’吗?” 周怀瑾:“你的意思是……” “还有杨波,”费渡说,“你们都觉得杨波这人不堪大用,连他爬上董秘的职位都要再三质疑,这么一个资质平平的人,郑凯风到底看上他什么了?谋杀周峻茂要带着他,连夜跑路也要带着他?你不觉得奇怪吗?” 周怀瑾随着他的话音慢慢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们这里恐怕只能查到这了,发生在国外的种种交易我们实在鞭长莫及,”费渡深深地看着周怀瑾,一字一顿地说,“周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背后还有人,如果郑凯风也是其中一颗棋子呢?” 周怀瑾震惊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的联系方式——另外,我总觉得令堂在保险柜里锁了一辈子的东西,应该不止是一盒威慑周峻茂的心脏病药,你认为呢?”费渡轻轻地冲他一眨眼,压低声音说,“我希望怀信能瞑目,我喜欢他的画,走吧,我送送你。” 周怀瑾魂不守舍地离开了医院,都没顾上和半身不遂的病人客套一句“留步”,费渡一直目送着他上车,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个有些冰冷的微笑。 他缓缓地调转电动轮椅,一路若有所思地缓缓往自己的病房滑去……然后在自己病房门口看见了一位女士。 她显然已经上了年纪,然而丝毫不影响她的赏心悦目,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小香风套装,脖子上的小丝巾让费渡都忍不住赞叹的多看了两眼,背影竟然还称得上窈窕。 女人手里拎着探病的饭盒和花,正在往费渡的病房里张望。 费渡怀疑她是走错了房间,于是缓缓地让电动轮椅滑了过去,开口打了招呼:“您好。” 女人闻声回过头来,略微睁大了眼睛打量着他。 青年美人常有,但中年美人就难得一见了。 费渡不由自主地开足了花花公子的火力,轻轻一推眼镜,彬彬有礼地说:“姑娘,是探病找不到房间了吗?” 对方好像被“姑娘”这个称呼叫愣了,一时没应声。 “您在这站一会,我都觉得自己的病房会闪光,”费渡把轮椅推进病房,顺手掐了一朵不知谁带给他的花递过去,“我对这边的住院部比较熟,您想去哪,我能陪您走一段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里昂是《这个杀手不太冷》的男主 第90章 朗读(三) 自从费渡开始能吃点正常的食物,他事儿逼的本质立刻暴露无疑,转头就嫌弃起医院的清汤寡水来。其实费总的本意是想搬到风景优美的私立医院,再雇个厨子,平时还可以把自己那帮美人助理招来聊聊天,有事让她们跑腿,连疗伤再疗养,反正他也不在乎医药费能不能报销。 可惜费渡当时气血两虚,说话也比较吃力,这个十分完美的计划还没说完,骆闻舟已经自作主张地替他想好了主意。 骆闻舟说:“不爱吃啊?行吧,我给你做好送过来——毛病真大,你怎么那么不好养活?” 费渡只好委婉地表示,师兄自己就瘸着,不好劳动伤患。 骆闻舟听他说完,点点头,随后驳回意见,一锤定音:“那就不用你操心了,就这么定了。” 骆闻舟手艺固然不错,但也绝对没有能登上“厨艺大比拼”舞台的水准,只会做家常便饭而已,然而费渡居然莫名其妙地为了这几顿家常便饭,老老实实地捏着鼻子在公立医院住下了,事后自己想起来也十分百思不得其解。 只好归因于是他这一辈子从没吃过“免费午餐”的缘故。 周氏的案子,对于刑警队来说是暂时告一段落了,但是经济侦查还远远没有结束,后续的收尾工作也很复杂,骆闻舟自从回到市局,就一直很忙,这天更是一个会连着一个会,实在分身乏术,只好委托穆小青女士去他家看着炖锅和骆一锅,再劳动她去一趟医院。 临走的时候,骆闻舟特意嘱咐陶然跟费渡说一声。 不料陶然刚把电话打过去,费渡迎面就是一句:“哥,我开免提,周总在我这,想跟你了解一些情况。” 拥有指南针般注意力的陶然听了这话,立刻原地变身,进入了工作状态,把什么“妈”、什么“送饭”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直到挂了电话,陶然心里还有点小疑惑,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忘了点什么事。他思前想后一番,确认自己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一句也没说,遂放下了心,全神贯注地写报告去了。 因此酿造了这场惨剧—— 穆小青看着眼前活的费渡,有那么几秒,确实怀疑自己是走错病房了。 她上次见费渡,还是他刚从icu里被推出来的时候。当时费渡是昏迷状态,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插满管子的手上削瘦得见了骨,露出来的皮肤没几寸是不带绷带的,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器,即使是人事不知,他那眉头也一直是皱着,好像在默默忍受着什么昏睡也不能掩盖的痛苦,实在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后来穆小青又听说,他当时本来可以往车头后面一躲,最多擦破点油皮,都是为了保护她那倒霉儿子才伤成这样,于是对着费渡那张俊秀的脸脑补了一个痴情美少年被臭流氓诱拐的故事,每天到病房来溜达一圈,母爱快要泛滥了。 所以等后来费渡醒过来,骆闻舟以“还没跟他说好公开,也没到见家长的地步,你们过来得太隆重,我怕他有压力”这种鬼话为由,不让他们俩来探病,穆小青居然就信了! 这会见了真人,她才惊觉自己的想象力跑调跑得太远。 半身不遂也没耽误费总风骚,他病号服外面披了一件深灰色的外套,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鼻梁上架着无框的眼镜,还没说话,桃花眼里先带三分笑意,再从冷冷的镜片里折射出来,气场强大而神秘,简直要带出些妖气来——和病床上那“小可怜”简直判若两人。 怎么和骆闻舟说的不一样呢? “哦,谢谢,住院区是有点乱,”穆小青打量着他,抬头看了一眼病房门口的号牌,再三确认过,才问,“你认识一个叫骆闻舟的吗?” 费渡原本无懈可击的微笑一顿,隐约意识到有点不对,因此十分谨慎地回答:“嗯?是我同事——请问您是……” 穆小青把“是我同事”四个字单独拿出来,放在脑子里嚼了嚼,以她过来人的敏锐味觉来看,并没有咂摸出这句话里有什么其他意味。 现在的小青年谈个恋爱都这么淡定,脸不红心不跳吗? 穆小青“哦”了一声,了然地点点头,心说怪不得骆闻舟那小子今天难得让她来送个饭,提前还要啰嗦她,又不让她说这个,又不让她说那个,仿佛费渡是个当代稀有的“易害羞品种”。 闹了半天,那天在“重症室”外边,骆闻舟完全就是单方面在吹牛! 穆小青回过神来,心里顿时乐不可支,自觉抓住了骆闻舟的小辫子。她不见外地把饭盒和花放下,往病床前的椅子上一坐,十分温柔地对费渡说:“我啊,我是他家邻居,他今天说有事走不开,正好我老公这两天也住院,就顺便托我给你带饭过来——你们同事还天天给你送饭吃?怎么对你这么好啊。” 费渡对别人的一颦一笑都极其敏感,越发觉得这位中年“美人”不对劲,于是避重就轻地“嗯”了一声,简单地赞同了“骆闻舟对他很好”这句话,又岔开话题:“谢谢,但是您都已经结婚了吗?” 穆小青明知道这是一记毫无诚意的马屁,但看着费渡那张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脸,还是被他拍得通体舒畅,笑眯眯地说:“你这孩子真会说话,我儿子都长得像电线杆子一样高啦!” 费渡:“……” 这个形容……听起来还真是挺茁壮的。 穆小青女士心大如太平洋,能把亚细亚一口咽了,虽然短暂地被费渡身上强烈的反差震惊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三下五除二拽回了自己浪到了太阳系外的想象力,光速适应回现实——毕竟抛开其他不说,费渡在那种情况下救了她儿子,以及骆闻舟当时在病房外的情绪起伏都是真的。 于是她高高兴兴地查起费渡的户口来。 费渡不知道现在的“中国好邻居”是不是都这么自来熟,虽然不至于招架不住,可是毫无准备地遭到这种丈母娘式的盘问,刚和周怀瑾斗完心眼还没休息的身心还是遭到了“重创”,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方才好像犯了个错误—— 好不容易挨到穆小青起身告辞,费渡立刻趁她转身的时候低头给骆闻舟发了一条信息:“来送饭的是谁?”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保持着微笑,推着电动轮椅给穆小青开了门:“您家人住哪一科的病房?我一会送您去最近的门。” 穆小青聊得开心,早把方才扯的淡忘了,乍一听他问,随口说:“脚科。” 费渡一脸空白:“……什么?” 穆小青:“不对,好像没有脚科,那是什么?四肢科?下肢科?脚气进来的一般住哪一科?” 费渡:“……” 这满口跑航母的嘴,一定是用了一套和骆闻舟很像的基因长出来的。 “那您跟我往这边走。”费渡二话不说地带着她往大门口走去,并企图临时竖立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形象,把自己方才那个德行从这位女士脑子里洗出去,他坚持陪着穆小青坐电梯下楼,恭送老佛爷似的一路把她送到了住院部大门口,“您往前一直走就可以了。” 穆小青笑盈盈地说:“快别送了,哎呀,怎么说着说着话,你反而又客气起来了?” 费渡十分有度地朝她微笑了一下:“应该的。” 这时,他膝头的手机震了一下,费渡垂目一瞥,见骆闻舟在百忙之中回了他俩字:“我妈。” 费渡在初冬的凛冽寒风中,不动声色地出了一身白毛汗:“阿姨慢走,注意安全。” 穆小青叹了口气:“唉,我做‘姑娘’做了不到半个小时,又变回阿姨了。” 费渡十分艰难地维持着八风不动的表情,又斯文又“腼腆”地说:“是……您太年轻,我一眼看错了,真是不好意……” 穆小青只想听前半句,心花怒放地忽略了他正经八百的道歉:“我太爱跟你聊天了,好多年没收到过小帅哥送的花了,骆闻舟都没有吧?” 费渡倏地睁大了眼睛——等等,什么叫“骆闻舟都没有”? 这句话里蕴含的信息有点意味深长。 可还不待他反应,穆小青就撂下了一句更狠的话。 她说:“哈哈哈,我得拿回去跟我们家老头子显摆显摆。” 说完,穆小青女士潇潇洒洒地拈花飘然而去。 费渡:“……” 但凡他活动能灵便一点,大概已经给她跪下了。 骆闻舟趁着会议间隙,想起费渡方才那条信息,十分奇怪陶然没跟他说清楚,有点担心穆小青嘴上没把门的胡说八道,于是又把电话打回去:“怎么了?” 费渡语气有点奇怪地说:“没怎么,师兄我爱你。” 骆闻舟明知道“我爱你”仨字从费渡嘴里说出来,就跟“吃了吗”差不多,还是一不小心撞在了楼道里的饮水机上。 然后他当天傍晚就在传达室收到了一簇热烈又直白的玫瑰花,扑鼻的芬芳让骆闻舟一瞬间疑心费渡是干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可是一想起费渡那个状态,即便想干什么也是“心向往之,身不能至”,他就又淡定了,欣然把花带回家安放在书房,并在骆一锅想跟进来看个究竟时残忍地把它锁在了门外,吹起了愉快的口哨。 两个人各自在穆小青女士那里留了个不可说的把柄,每天各怀鬼胎地和平共处,倒比以前和谐了不少。 终于,又过了一个多月,在隆冬第一场雪降下来的时候,骆闻舟彻底不瘸了,费渡也能出院休养了。 车里暖气开得太足,费渡不一小心迷糊了过去,等被骆闻舟拍醒的时候睁眼一看,发现周遭一点也不熟悉。 “前面还有五分钟到我家,”骆闻舟说,“你先醒醒,省得一会吹了冷风感冒。” 费渡低声重复了一遍:“你家?” 骆闻舟面不改色地注视着前方路面,努力憋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来:“对,日用品我都准备了,回头我先把你放下,你看看还缺什么,列个单子给我。” 费渡可能是想歪了,默认了这种安排,同时下意识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骆闻舟的家费渡来过两次,地面一百来平再加一个附赠的地下室,对于一个单身汉而言,是有点太大了,不过猫可以在里面尽情撒欢。 推门进来,屋里暖气融融,迎面就是厨房飘来的肉香,一股家的味道不由分说地缠上了冰天雪地中归来的人,好像能把人融化在里头似的。 因为骆一锅同志的革命气节不足以取信于人,厨房里又炖了鸡,所以骆闻舟临走的时候把它反锁在了卫生间里,骆一锅对这种安排怒不可遏,听见门响,变本加厉地挠起门来,嘴里发出嗷嗷地咆哮,只待门一开,就扑上去把那铲屎的挠成个大花脸。 谁知还没付诸行动,骆一锅就闻到了陌生的气味,在费渡脚下两米处来了个急刹车,瞪圆了眼睛,屁滚尿流地又滚回了它的临时监狱,悄无声息地躲到了门后边。 费渡就像个镇宅的,他一来,再也不用防着猫往饭桌上跳。骆闻舟难得在家吃上一顿不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饭,消停得快要感动了。 更令他感动的是,费渡居然也没有作任何妖,非但对骆闻舟自作主张地把他带回家没有任何意见,脾气也非常顺当,不管跟他说什么他都答应“好”,而且短暂地抑制住了他的事儿逼本性,对骆闻舟准备的各种日用品也没挑什么刺……当然,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骆闻舟才发现,是自己感动得太早了。 第91章 韦尔霍文斯基(一) 骆闻舟自己平时是住在客卧的——因为客卧及其卫生间离大门最近,这样万一早晨起晚了,他可以在两分钟以内完成把脸上的猫掀飞、穿衣服、洗漱以及发射出门的全部任务。 于是当他把主卧当客房,抱着新的被褥给费渡铺上的时候,费渡明显是会错了意。 骆闻舟还没来得及直起腰来,一个熟悉的木香就从他身后贴了上来,随后他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一只很不老实的手勾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扫过他的脖颈,按住他的嘴唇,继而往他耳朵里吹了口气。 骆闻舟一侧的耳朵里“嗡”一声,身体没经请示,已经擅自烧着了半边,他一把抓住费渡的手腕,自己都觉得手心烫得没法见人。 骆闻舟:“别胡闹。” 费渡早发现骆闻舟对木系的男香没什么抵抗力,尤其是只剩下一点尾调的时候,于是出院前特意让助理带来了一瓶,此时,他对骆闻舟微弱的抵抗充耳不闻,从善如流地让对方抓着手腕,顺着他的后颈舔了下去:“师兄,假正经啊。” 骆闻舟打了个寒颤,猝不及防地被费渡抵着膝窝一扑,扑到了刚铺好的被子上。 费渡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的,发梢凝成水珠,在昏暗的床头灯下流光溢彩,叫人头晕目眩,水珠忽然成型,滴落下来,骆闻舟的喉咙跟着滚动了一下。 费渡又似笑非笑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就喜欢你们这样引狼入室的‘假正经’,口感一般都很好。” “滚下去,”骆闻舟活似中华鳖精附体一样,内心火烧火燎,仍是伸手推他,咬牙切齿地说,“刚出院你就作死么?” 费渡早看出敌人的抵抗意志十分消沉,不躲不闪地任他推,果然,骆闻舟的手劲并不比骆一锅重多少,只是轻轻扒拉了一下,费渡没有顺势后退,于是骆闻舟按在他胸口上的手就变了味道,仿佛不是在推拒,而是在占便宜。 骆闻舟碰到了费渡的心跳,听说那里曾经骤停过,所以费渡刚出icu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去听费渡的心音,然后心里想,什么时候能让这微弱又迟缓的心跳重新活泼起来,让他干什么都行。 ……现在倒是活泼了,骆闻舟有点后悔,很想把当时的话原封不动地吃回去。 就在他走神的时候,费渡倏地凑近,骆闻舟周身的肌肉骤然紧绷,呼吸一滞。 费渡先是若有若无地碰了他的嘴角,随后带着一点鼻音,叹息似的说:“作死能死在你身上,这结局很美好啊。” 骆闻舟实在不想听见“死”这个字,倏地变色:“你胡……” 可怜一声“胡说八道”的训斥刚起了个头,他就被费渡封了口。 这次唇齿间是淡淡的柠檬味——他家新换的牙膏。 费渡给他实地表演了一番能给樱桃梗打结的“伶牙俐齿”,把坚信自己“心无杂念”的骆闻舟搅合成了一锅粥,熬干了他最后的理智。骆闻舟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忍无可忍地亲了回去,他下意识地按住费渡的后背,双手脱离开大脑的控制,开始由其他器官支配着在费渡身上摸索……直到他不小心碰到了费渡的后肩。 正好被压在伤处,费渡明显疼得激灵了一下,然而此人实在是条汉子,为了某些不可说的目的,他居然硬是扛住了没吱声。骆闻舟却在瞬间清醒过来,哭笑不得。 他忽然使了个巧劲,猝不及防地一翻身,迅疾无比地把费渡按在蓬松的被子上,费渡还没来得及反应,手腕就是一凉,只听“咔哒”一声,他的左手被手铐铐在了床头。 骆闻舟平复着剧烈起伏的心跳,板着脸扭了扭僵成石头的脖子:“老实点。” 费渡侧头摇晃了一下手腕,手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不当回事地笑了起来:“你打算刚开始就来这么激烈的?” “假正经”的味道果然堪称极品,名不虚传。 骆闻舟白了他一眼,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站起来一抖被子,把被费渡压住的一团被子重新拽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将他裹成了一只大蚕蛹,然后在费渡头上屈指一弹。 费渡:“……” 不,这个走向似乎有点不对。 骆闻舟弹完他的头,又铁面无私地隔着被子在他身上拍了几下:“睡觉。” 费总万万没料到,这位声称要把自己裸照装裱的骆警官竟是个“真正经”。他仿佛在闹市区的大街上邂逅了一只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十分震惊地愣怔了半晌,难以置信地伸手拉了一下锁在床头上的手铐:“骆闻舟,你就让我这么睡?” 骆闻舟当然不是这么想的,片刻后,他又重新走了进来,拎着个吹风机,开到最大功率,对着费总那“性感滴水”的脑袋就是一通“嗡嗡嗡”的乱吹,动作和每次给洗完澡的骆一锅吹毛一模一样。 骆一锅听到这熟悉的动静,从门缝往里张望了一眼,发现那铲屎的正在对另一个人实施“非猫的虐待”,顿时心有戚戚然,唯恐下一个轮到自己,连忙撑起肉垫,悄无声息地逃走了。 费总被自己的长发糊了一脸,说话就得吃头发,只好闭嘴。 骆闻舟干这事是个熟练工,不到五分钟,就简单快捷地打理完了费总金贵的头,他不甚温柔地在上面抓了一把,要去拧床头灯:“这回可以了,睡吧。” 费渡眼疾手快地伸出仅剩的自由手,拽住了骆闻舟:“师兄我错了,你放开我,我保证不乱来。” 骆闻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客厅里的电视正在回放小品,一句应景的台词正好顺着门缝飘了进来:“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啊!” 费渡:“……” 骆闻舟:“……” 两个人就着诡异的情境与诡异的背景音面面相觑片刻,终于觉出此情此景的逗乐之处,同时笑了起来。 费渡哭笑不得地往枕头上一躺——枕头非常软,带着一股有点甜的味道。 不知是骆闻舟在上面洒了什么助眠的东西,还是费渡自己折腾累了,他刚一碰到枕头,眼皮就有合上的趋势。他对着床头灯柔和的光下抬起一只自由的手,半遮住眼,含含糊糊地说:“那你到底让我来你家干嘛?” 骆闻舟沉默地在他床边坐了一会:“我想照顾你,不行吗?” 费渡一顿,已经快闭上的眼又无声无息地睁开了:“你不是都照顾了俩月吗?” 骆闻舟转过身,手肘抵在膝盖上,撑着头看着他:“你以为我照顾你,就是因为你给我挡了个炸弹吗?” 不等费渡回话,他就隔着被子在费渡身上掴了一巴掌:“混蛋吧你。” 费渡轻轻一动,床头上的手铐就“哗啦”一声,他顶着一头被骆闻舟吹得蓬松柔软的乱发,无奈地看了一眼骆闻舟,也不知道谁是混蛋。 骆闻舟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去抓郑凯风那天,你在车上想问我的‘私人问题’是什么?” 费渡想了一会,把手掌往下一盖,直接挡住眼睛:“忘在医院里了,要不我再重新想一个吧。比如……你喜欢什么姿势?” “你当时想问的不是这个。”骆闻舟肯定地说,然后就在费渡以为他准备把这个问题绕过去的时候,骆闻舟居然一本正经地作出了回答。 他说:“我喜欢正面能看清脸的——这种试一下就知道答案的问题太没价值了,费总,你做生意的时候也这么缺心眼吗,你家居然还没倒闭?我再给你一次交易的机会怎么样?” 骆队强买强卖,费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在温暖的床头灯下沉默了一会,他说:“许文超……就是那个绑架谋杀小孩的,他抛尸的地点属于‘光耀基金’旗下一家项目公司,因为一些手续办不下来,项目一直拖延,那片地也成了撂荒的安全的坟场——这个你们已经知道了。我说点你们不知道的吧,这个项目的项目书曾经送到过费承宇手里,想让他注资,费承宇没干,理由是‘没有成熟的盈利模式’。” 费承宇就是费渡的父亲,他们家整个集团的奠基人。 “没有成熟的盈利模式”这话听起来毫无异常,骆闻舟却从费渡的语气里听出了某种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他下意识地直起腰来:“你爸和光耀基金也有联系?” “曾经是很密切的合作伙伴,”费渡伸了两根手指,示意他这算第二个问题,“我接管公司后查到的,他以前还给光耀旗下的一支公益基金捐过很多款,早期公司管理不规范,账目很难查,但是通过那点留下来的资料来看,这个光耀基金历史悠久,和他们合作的所有项目几乎没有赚钱的——” 骆闻舟眼角一跳。 “我了解费承宇这个人,非常贪婪,而且精明、冷酷,”费渡缓缓地说,每一个字都好像卡在他喉咙里,吐出来十分沉重,“当时有些项目的投资名目一看就很荒谬,一看就是必输的,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吃药,这我真的不相信。” 骆闻舟沉默地思量了片刻:“还有吗?” “没了,”费渡一耸肩,“你以为一个‘少爷’,在他留下的这个错综复杂的集团里混很容易?我光是想查阅公司的核心加密文件就花了将近两年。” 明里暗里做掉了足有一个加强连的绊脚石。 费渡把最后面那句话咽了回去,装做兴致勃勃的样子,靠着床头半坐了起来:“该我问你了。你……” 骆闻舟一伸手抵住他的嘴唇:“你要不要好好想想?别再浪费机会了,实在想不起来,我可以把那天我们在车上说的话复述一次。” 费渡沉默良久,原本显得有几分轻佻的桃花眼都沉静下来,好半晌,他才说:“我第一次碰到回答问题这么积极的选手。” 骆闻舟紧逼不放地注视着费渡的眼睛。 他能感觉得到,费渡让他用隐私来交换信息的时候,并不完全是开玩笑,他当时心里真的想问一句什么,可是很快又后悔不想说了,正好当时郑凯风的货运车出现,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如果费渡只是想开句带点荤的玩笑,大可以一边追踪一边说,当时的事态又没紧急到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的地步。 费渡的嘴角不易察觉地绷了一下。 骆闻舟等了片刻,眼神有些暗淡,声气一缓:“好吧,或者你也可以明天再告诉……” “我当时想问……”费渡仓促地开了口,说了一半,自己又笑了,“这问题更无聊,要不是你非得追问我早忘了——你当时不是说,你不是个刚表完白就转头怀疑对方的人渣吗?我就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表白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骆闻舟挑起眉,“我觉得自己说得不太隐晦,你一个擅长从别人标点符号里往外挖料的,居然说不知道?”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啊费渡,”骆闻舟叹了口气,伸手摩挲着费渡的下巴,“你还打算说,你不明白我妈为什么去医院给你送饭,对不对?” 费渡:“……” 骆闻舟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还有,你今天跟我过来,就是打算睡我,从来也没想过在我这久留,对吧?” 费渡一时说不出话来。 分明是他先动手动脚地撩拨,是他先在雷池边上里出外进的试探,可真被人一把拖进去时,他又不知所措,本能地想逃跑。 可是本能想跑,心里却不想跑,两相交叠,他一时进退维谷,只好充满恐慌地僵在那。 骆闻舟用一声嗤笑掐灭了他的另一条路。 骆闻舟说:“你想得美。” 然后他自己抱了一床被子过来,扔在费渡旁边,在费渡的手铐上垫了一点棉花,拧灭床头灯:“晚上想起夜叫我给你开锁,睡觉。” 第92章 韦尔霍文斯基(二) 费渡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大概把他一辈子的睡眠都补全了,着实是有点睡多了。这天他好不容易被柔软的枕头激起一点困意,却又跟着“心猿”和“意马”轮番折腾了一圈,一躺下就有些心绪难平——尤其心猿意马的对象在旁边睡得十分无邪。 他只好调整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心里开始走马灯似的想事。想他一直追查的,想他下一步要怎么走,想他和骆闻舟透露出的、与仍然隐瞒的……诸多种种。 郑凯风车上那颗突如其来的炸弹,不仅是让费渡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圈,也多少打乱了他的计划。 比如因为他住院,画册计划不得不临时换了个联络人。新的联络人显然是为了混学分才临时顶上的,除了跑手续拿资料,基本不到市局来,这段时间市局又因为周家的案子忙得团团转,“画册”的整个建档工作基本是停滞的。 再比如,周氏这案子一出,“那些人”猝不及防地在公众视野中露出了狐狸尾巴。虽然他们最后用上非常低级的“杀人灭口”手段,总算把事情圆上了,能让市局勉强拼凑出一条证据链结案,但有心人恐怕都有了自己的疑惑和猜测。 当然,这对费渡来说也未必是坏事。 可惊动了公权力,同时也意味着,他想像原定计划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那些人”,难度大大增加了。 还有…… 还有骆闻舟。 对了,放下那些纷繁复杂的中长期计划姑且不提,眼前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琐事”让费渡两难——他今天莫名其妙地在骆闻舟家住下了,明天又该怎么办? 他是要稀里糊涂地在这住下?还是快刀斩乱麻地告辞走人? 费渡天生会独处,后天又学会了鬼混,可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什么叫做“长期、稳定”的关系。 一想到这当中种种不便,还有未来巨大的不确定性,费渡心里就无来由地涌起一阵焦躁,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还没撬开手铐、光着脚跳窗户逃走。 不过幸运的是,就在费渡不堪满腹千头万绪折磨的时候,他受了伤的后背和胸口突然一起发作起来,疼痛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费渡一时有点喘不上气来,他于是悄悄地把压在身上的被子掀起了一点,然后习惯性地翻身平躺,把气息拉得绵长而平静,像安睡一样挨着这疼痛。 费渡非但没有声张,反而暗地里松了口气——他热爱病痛,对于他来说,身体上的痛苦有时就像一针强效镇定剂,他在专心对抗痛苦的时候往往能摒除杂念,甚至让他产生某种满足感,控制欲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是件很上瘾的事。 费渡在这种半窒息的疼痛里终于停止了半宿的自我折磨,伴着一身冷汗渐渐放松,开始有了点稀薄的睡意。 可惜,就在他快要战胜失眠的时候,骆闻舟又让他功亏一篑——那货可能是怕他睡不好,自以为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打开了费渡的手铐。金属机簧“咔哒”一声,在一片静谧中分外刺耳,一根针似的戳在费渡好不容易聚集起的睡意上。 费渡:“……” 真是太感谢骆师兄的“体贴”了。 骆闻舟好像也懊恼于这动静有点大,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费渡的动静。 费渡闭着眼装睡,然而越装睡,神经就往往越活跃,几乎要挑起探戈来。 好半天骆闻舟才观察完毕,蹑手蹑脚地重新回到床上,床垫传来微微的震动,费渡松了口气,那位总算消停了。他把自己绷紧的四肢重新放松,同时漫无边际地想着:与人同床共枕就这点不好,“运动”完闭眼就能睡着还好,一旦稍微有点失眠,旁边人翻身喘气都是打扰,尤其骆闻舟的存在感还那么…… 存在感很强的骆闻舟又有窸窸窣窣的动静,烦人精这回翻身要起来。 费渡在啼笑皆非之余,真是有点小崩溃,很想一榔头敲晕骆闻舟,再敲晕自己。 骆闻舟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扰人清梦,他双手撑在床垫上,直起上半身,借着夜色中的微光,探头端详着费渡的“睡颜”,看了一会,他实在没忍住,凑过去轻轻亲了费渡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把他扒拉到了怀里——这些事只能趁费渡睡着偷偷摸摸的干,否则这小子指不定又要得寸进尺。 费渡:“……” 他像尸体一样任凭骆闻舟摆弄了一阵,那方才已经觉得扰人的呼吸声这回直接贴在了他耳根,起伏的胸口紧贴在他后背上,两套被子闲置了一套,姿势分外拥挤。 费渡无奈地想:“算了。” “算了”这俩字就好像一个魔咒,效果立竿见影,乍一从他心里生出,周遭一切烦扰顷刻就尘埃落定,费渡居然是一宿安眠。 不过他睡得安稳,却是被吓醒的。 骆一锅清晨六点,准时从第一觉里醒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猫爷张牙舞爪地伸了个大懒腰,头晃尾巴摇地一哆嗦,将全身的炸毛抖回原位,它例行公事地在“领地”里巡视了一周,最后顺着门缝钻进了比别处高两度的主卧。 骆一锅把自己拖到了一尺来长,垫着后脚扒到床沿上,好奇地左右闻了闻,然后它大着胆子“喵”了一声,一个健步蹿上了床,低头嗅着费渡落到被子外面的手。 费渡半睡半醒间感觉到有一团毛在蹭他的手,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个柔软温热的小活物。 他先是一愣,随即整个人突然从睡眠状态掉进了应激状态。费渡猛地坐了起来,瞳孔瞬间收缩,浑身的血都被急剧上升的血压撞入四肢,手脚一时发麻,脖子上仿佛被臆想中的金属环紧紧地卡住,这让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骆一锅原本正在认认真真地辨认陌生气息,被他突然诈尸吓得在原地一蹦,身上的毛炸做一团,后爪从床沿上踩空,爪舞足蹈地掉了下去。 一人一猫惊魂未定地面面相觑片刻,终于惊动了一家之主。骆闻舟迷迷糊糊地把费渡往自己怀里一揽,在他腰上轻轻一掴:“别闹……天还没亮呢。” 费渡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地吐出他卡在喉咙里的那口气,醒得不能再醒了。 骆一锅已经钻到了床头的小藤椅底下,只露出个脑袋,一对尖耳朵被挤得背在了头顶,活像只兔子,战战兢兢地窝起前爪瞪着他。 费渡与它对视了片刻,缓缓挪开骆闻舟的胳膊,悄无声息地下地走出了卧室。 骆一锅警惕地盯着他的背影,疑心那铲屎的蠢货被“坏人”害死了,连忙跳上床查看,它绕着骆闻舟溜达了两圈,欣慰地发现铲屎官还会喘气,遂放下了心,毫不留情地从他身上踩了过去,追出卧室,继续探查敌情。 然而“敌人”既没有攻占它的猫爬架,也没有抢它的窝,就只是对着阳台的落地窗发呆。骆一锅还是怕他,在原地踟蹰着不敢过去,满心焦虑,因此不由自主地追起了自己的尾巴,等它察觉的时候,发现费渡已经盯着它看了好一会,骆一锅连忙刹车,瞪起大眼睛僵成了标本。 费渡依然记得这猫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它还是个支愣着尾巴尖、颤颤巍巍的幼猫,头上长着雏鸡似的绒毛,显得脑袋大身子小,一脸智力欠缺的懵懂。 看在陶然的面子上,他勉为其难地把小猫带回到了市区的小公寓,每天除了喂食喂水,基本对猫视而不见。幼猫天生爱粘人,虽然几次三番被无视,仍是不依不饶地抱来蹭去,不理它,它就会哼哼唧唧地叫唤,吵得费渡烦不胜烦。 有一天,幼猫朝他伸出了爪,爪子勾住了他的裤腿,扒在地上撒娇耍赖,费渡的耐心终于告罄,就在他皱着眉冷冷地看着那猫,盘算着把它转手送给谁时,费承宇突然来了。 听见钥匙声响的瞬间,费渡一把抓起了挂在他裤腿上的猫,活活把幼猫的指甲拉断了,幼猫一声柔弱的尖叫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就被少年捏住脖子没了声音,然后它被粗暴地扔进了抽屉里。 抽屉刚刚合上,那男人就推门进来了。费渡手里端着一本书,若无其事地从书房里走出来,好似刚刚被开门声惊动。 费承宇还是发现了他屋里的猫粮和猫砂盆,幸运的是,这天他刚清理过猫砂,猫粮还没来得及放。 费承宇问:“你养了个什么?” “猫,”当时不满十五岁的费渡一脸心不在焉,好似随口说,“那个多管闲事的警察给的。” 费承宇十分有兴趣地转过头看着他:“小民警还挺有童趣,猫在哪呢?拿给我看看。” 费渡看了看他,冰冷又诡异地笑了一下,冲他摊开手,掌心有几根带血的猫毛:“在这呢。” 费承宇看完没说什么,只是不咸不淡地教训了他几句,嘱咐他再买一只差不多的还给人家,适当的时候可以和警察走得近一点,将来有好处。费渡眼皮也不抬,懒洋洋地听着,不知听进了几句,同时当着费承宇的面,他心灵手巧地把那几根猫毛编在了一起,在那男人离开的时候,冲着他的背影无所谓地一吹—— 费承宇检查完了他的“得意之作”,心满意足地走了。 那是费渡第一次反抗,第一次瞒天过海,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无所不能,魔鬼也能被他过度的自信轻易骗过。 不过现在,当年的幼猫已经长成了好大一只,据说性情古怪,还掉毛—— 费渡收回了让骆一锅紧张的视线,缓缓从它身边走过,在它碗里加满了猫粮。 骆闻舟平时八点半上班,八点十分能起床已经不错了,每天早晨都过得跟打仗一样。这天,他却不到八点就睁了眼,先是伸手一摸,摸了个空,他一激灵翻身起来,对着已经凉透了的半张床愣了好一会,几乎带着几分惶急冲了出去。 直到看见坐在阳台上喝咖啡的费渡,骆闻舟这口气才算松下来。 餐厅的小桌上摆着加热过的三明治和另一杯咖啡,应该是费渡一大早下楼买的,骆一锅的猫粮盘还剩下大半盘,那有奶就是娘的王八蛋正蹲在沙发上舔爪子,明显是吃饱喝足了,根本没有搭理那过气铲屎官的意思。 “这么早。”骆闻舟嘀咕了一句,又皱着眉走过去抢走了费渡的咖啡,“谁让你喝这个了,去厨房左边那柜子里拿牛奶。” 费渡点了点手表:“你快迟到了。” 骆闻舟不屑与他争辩,打算让他领教一下什么叫“龙卷风一样的男子”。 然而等他洗漱完,彻底清醒过来以后,骆闻舟看见费渡身上穿戴整齐的衣服,心里不由得又打了个突。 他一口咬掉了半个三明治,在快被噎死的间隙中,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你今天要出去?” 费渡闻声放下了牛奶,表情有点为难。 骆闻舟就像刚输入高考准考证号,等着查成绩的学生一样,一颗心刹那提到了嗓子眼,与刚咽下去的早饭发生了惨烈的撞击,唯恐费渡给他一句“我想了想,还是告辞吧”。 费渡:“你这里是不是没有多余的停车位了?” 骆闻舟高高吊起来的心“噗通”一下砸回心里,砸得他一把含苞待放的心花齐刷刷地怒放起来,他实在难以掩饰,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费渡看着他的表情,十分意外,心想:“看不出这破小区车位还挺充足。” 结果就听骆闻舟心花怒放地告诉他:“哈哈,是啊,没了。” 费渡:“……” 什么毛病! 骆闻舟三口并两口地把早饭塞进肚子,车钥匙扔给他,也不问他要去哪:“这两天出门先开我车,等周末我想办法给你弄一个……最多一个,可别把你那‘三宫六院’都开过来。” 费渡:“你呢?” 骆闻舟活力十足地朝他摆摆手,跑进地下室扛走起他的大二八,动如疯狗一般,“稀里哗啦”地骑走了,活活把自行车蹬出了火箭的气势,“白虹贯日”似的奔向市局。 第93章 韦尔霍文斯基(三) “白虹贯日”到底还是不如四个轮子的现代科技产物跑得快,骆闻舟同志臭美了一早晨,不幸光荣迟到。 不过在这方面,骆闻舟乃是惯犯,晚个十几二十分钟,还不足以激起他的罪恶感,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办公室,十分坦然地接受众人的注目礼:“早啊,孩儿们,吃了吗?” 注目礼染上了一层期待的柔光,饥饿的群众饱含深情地看着他。 骆闻舟空着手“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宣布:“我吃了。” 含情脉脉的目光立刻黑化,原地化作仇恨的利箭,恨不能把骆闻舟楔在地上,再踏上一万只脚。 不过随后,楼下食堂紧跟着送上来几笼刚蒸好的小笼包,得知这是骆队刷卡买的,人民群众的情绪又稳定了下来,骆队又重新成了大家的好队长。 郎乔一边给大家分包子,一边问:“老大,你又起晚了是吗?” “没有,”骆闻舟用状似很随便的语气说,“早晨我车让人开走了,骑车过来的。” 骆闻舟没有拿爱车当小老婆的毛病,在这方面颇为大方,便衣探访、不方便开公车时,经常会“私车公用”,还会偶尔借给穷鬼同事相亲用。然而这句话的重点不在“借车”,而在“早晨”。 有好事的同事探头问:“谁一大早开你的车啊,骆队,昨天晚上家里有人吧?” 骆闻舟欲盖弥彰地一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享受起“群起而哄之”的特殊待遇,完事他还要得便宜卖乖,真显摆假抱怨地来了一句:“裹什么乱,我这喝了一肚子西北风还没消化呢,唉,这种时候就觉得,单身狗也有单身狗的好处。” 众人听了这番话,嘴里的包子忽然有点不是滋味,虽然填饱了肚子,依然有点想揭竿而起,弄死这个贱人。 骆闻舟心满意足地收获了一把死亡视线,打开自己的电脑,登陆市局的“移动办公系统”。 自从上次出了跟踪杨波的刑警身份泄密事件,他就养成了没事登陆看一看的习惯。 “对了,老大,昨天行政的王主任说,快年底了,局里打算做个普及安全教育的宣传片在公交地铁上放,让咱们队出几个人。”郎乔说,“要形象好一点的。” “告诉老王,我手下是本市公检法系统第一秧歌……不,模特队,让他过来随便挑,看上哪个直接领走,我们卖身不卖艺……” 骆闻舟伸了个懒腰,随手把页面往下拉,“哎,什么情况,怎么熊孩子离家出走的破事也推送到我这了?” 这套移动办公系统全称太长,于是大家给它起了个艺名,叫做“打卡器”,系统设计理念其实很先进,是全市范围内联网的,只是没有经过强制性推广,功能又和本来就有的公安内网有诸多重合,诞生得很是多余。于是它和市局每年举办的无数场不知所谓的活动——诸如没人看的宣传雷片一样,都成了“面子工程”。 除了出外勤时要记挂着“打卡器”这个形式主义的小累赘,其他人基本也就是在写年底总结的时候,才会一窝蜂地登陆查询自己的工作记录。 骆闻舟的权限比较高,除了能查询市局刑侦队所有人的出勤情况以外,他还能看见各区分局刑侦部门目前都在干什么。如果各区分局与街道派出所遇到比较复杂的情况,需要转交上级,他们也会事先备份简单信息,在走程序前推送给相关部门负责人。 可是此时推送到他面前的这案子着实有点“鸡毛蒜皮”——是一起中学生集体离家出走事件。 本市有一所初高中一体的私立学校,名叫“育奋中学”,育奋中学是封闭式管理,学生们都住校,一周才能回家一趟,这礼拜却有几个高一的学生趁夜从学校里翻墙跑了,其中一个学生还给老师家长留了封信,交代了出走缘由,无非也就是“压力太大”、“孤独没人理解”之类。 骆闻舟看完,十分莫名其妙:“我说,下一步咱们的工作重点是不是就得变成寻找走失金毛犬了?” 燕城的公安系统一般是这样的——类似自杀、事故、寻人之类的案件,由基层派出所的民警处理。如果民警介入后,发现事件比较复杂,需要配合专业的刑侦手段,就会报到所属区县分局的刑侦队。 一般只有那些跨越了行政区,或是影响非常恶劣的大案要案,才会惊动市局。 郎乔溜达进他办公室,探头一看:“哦,这个事啊,我知道,首先这件事跨区了,而且据说还申请了网警协助,不是一两个派出所能解决的事,协同作业的部门比较多,可能是推送的时候没仔细看,顺手把市局也钩上了。” 陶然奇怪地问:“寻人找网警干什么?这帮熊孩子离家出走去网吧啦?” “不是,因为领头那孩子留下的那封信在网上火了,”郎乔打开手机上的社交媒体给他们看,“还有好多人转发,现在的孩子都离不开网,万一在哪看见了,可能会抑制不住虚荣心回复,到时候能第一时间定位到人。” 骆闻舟扫了一眼:“这都三天了,人还没找到?” 青少年离家出走和儿童走失不是一回事,出走的是高中生,十四到十六周岁不等,男女都有,因为是自发结伴走的,碰上什么危险的概率也不高,而且毕竟年纪小,比较容易追踪,往往很快就会被逮回来。 当然,更常见的是钱花完了,熊孩子们不等被找到,就自己乖乖滚回来了,三天还没找到人,着实有点不太正常。 “谁知道跑哪去了,”郎乔一耸肩,“想我年轻那会,每天都忙着早恋,从来没时间搞这种幺蛾子难为老师家长……” “对,你肯定也没时间读书。”骆闻舟翻了个白眼打断她,“三岁看老,你也就这点出息——快别贫了,准备开会!” 这是在大半年非人的工作强度后,市局难得清闲的一段日子,骆闻舟懒洋洋地主持了一个玩手机……不,思想学习大会,会议的主要内容是由陶副队用平铺直叙的声音念催眠的学习材料,中老年同事们交头接耳抱怨孩子不好好学习,小青年们由骆队本人身先士卒,在会议室里开了个团,现场刷boss。 要是每天都能像这天一样就好了——整个燕城笼罩在冰天雪地里,大家打着哈欠上班上学,公安系统冬眠在宁静的会议室里,手头最大的案子就是一伙高中生离家出走。 手游里的boss被轰了个四脚朝天,骆闻舟跟周围一帮人挤眉弄眼,在会议桌底下互相拍手。同时,他心里又忍不住走了个神,心想:“费渡那会在学校里干什么呢?” 那时候他妈刚死,他又有一个说不清楚的父亲,十四五岁的孩子,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跟人说,心事重得千斤顶都扛不起来,他听得进老师讲课吗?会像别的孩子一样,惦记着自己要考哪一所大学吗?能无忧无虑地沉迷于早恋吗? “老大,又开一盘,快点加进来。” 骆闻舟回过神来,重新端起发烫的手机,感觉费渡可能是有毒,见缝插针地要跑到他脑子里来骚扰一番,甚是烦人。 比窦娥还冤的费渡此时对自己的“罪行”毫不知情,他轻车熟路地开车去了燕公大。 潘云腾的办公室门被敲响了三下,他抬头应了一声:“请进。” 市局重启“画册计划”,白老师的丈夫潘云腾就是燕公大这边的负责人,也是费渡的临时导师——费渡原定的导师在开学前突然获得了一个难得的进修机会,着实机不可失,于是几经疏通学校的关系,把费渡换到了潘云腾手下,让他“机缘巧合”地开始跟进“画册”项目。 “费渡?”潘云腾见他愣了一下,“你怎么这就出院了?快坐。” 费渡住院的时候,潘云腾和白老师夫妇当然也去医院里探过病。他这会脸上仍然带着明显的病气,脸颊苍白,衣服也比平时厚了三分,下楼时感受了一下燕城严酷的冬天,被车载空调用热风对着吹了一路都没能暖和过来,直到这会手还是僵的。 他道了谢,从潘老师手上接过一杯热饮,捂在手心里好半晌,烫红的手指才有了几分活气。 “不需要后续治疗,在医院住着也没什么用,再说住得也不舒服,还不如回来慢慢养,”费渡说,“再说我怕再躺,一个学期就过去了,您让我留级怎么办?” “说正经的,你也是,”潘云腾没回应他这句玩笑,严肃地说,“一线刑警偶尔遇上危险还可以理解,可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一个调档做文字整理的学生也能赶上这种事!” “巧合,当时市局公车不够,正好借他们用车嘛,”费渡十分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我听说骆队为了我这事写的检查都够集结出版了?这事就算揭过吧――老师,我交的作业您看了吗?” 潘云腾瞪了他一眼,从电脑上调阅出他交的论文,他办公室有个电视,潘老师专精学术,不苟言笑,即使偶尔放松,看得也是法制频道——费渡进来之后的这会功夫,电视上正好在播《乡村警察故事》,讲一个妇女出走后死在路边,旁边有急刹车痕迹,当地派出所很快找到了肇事车辆,肇事司机承认自己深更半夜醉酒驾车,从死者身上碾了过去。 可偏偏死者身上没有撞击痕迹,死因仿佛另有隐情。 费渡也没看见前因后果,只是电视节目渲染的氛围又诡异又森冷,好像藏着什么大阴谋似的。 潘云腾大概是嫌吵,抬手关了电视。费渡在转椅上转了一圈:“人是撞死的,还是死了以后再被车碾压的,法医很容易鉴别吧?这种所谓‘阴谋’有什么意义?” “要是之前整理的那些卷宗你都仔细看了,就会发现,其实大部分的犯罪分子并不具备足够的常识和智力,”潘云腾一目十行地回顾着费渡的论文,头也不抬地说,“有些完全是一时冲动之下的激情杀人,还有一些十分愚蠢,凶手甚至会相信一些道听途说的谣言,企图糊弄当代刑侦手段。真正棘手的犯人非常凤毛麟角——唔,群体性趋势,‘趋势’这个词用得很微妙,你为什么想写这个题目?” “因为您说得对,除了在一些相对偏远地区,想要躲过当代刑侦手段是很困难的,往往也更挑战人的心里承受能力,但群体性犯罪则是另一回事,有时候成员可能根本不认为自己参与了犯罪活动,”费渡说,“越是相对封闭的环境,就越是容易催生出畸形的群体,比如监狱、偏远山区里买卖人口等。当然,开放的地区同样有可能,只是成本也会比较高。” 潘云腾看了他一眼。 费渡脖子上还挂着围巾,微笑藏了一半在围巾里,说出了他的来意:“老师,最近的三起大案都是群体性事件,能不能在画册里专门做一个专题?” 潘云腾的眉高高地挑起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联络人是他自己指定的,潘云腾几乎要疑心费渡是别有用心。 费渡低声解释:“我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 “我考虑一下。”潘云腾冲他摆摆手。 费渡也不纠缠,冲他一点头,起身告辞,同时不太担心对方会不答应――如果真是那样,反正他也有办法让现在的联络人因为一些意外退出项目。 希望运气好一点,他的论文能说服潘云腾,否则非要动用非常规的手段,对伤患而言也是种负担。 第94章 韦尔霍文斯基(四) 早晨出来还是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傍晚却突然来了一片没来由的云,无理取闹地下起小雪来。 骆闻舟把自行车当雪橇推,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滑,快溜到市局大门口的时候,陶然忽然三步并两步地赶上来,把一个包装十分喜庆的盒子挂在他车把上:“你怎么跑这么快,那么着急回家做饭啊?这是我妈从老家寄过来的腊肉,都是没吃过饲料的土猪肉做的,纯天然绿色食品,我刚在办公室分一圈了,这是你的。” 骆闻舟一句“谢谢”还没说完,就看见陶然的手搭在那腊肉盒子上,食指飞快地在上面敲了三下。 天一冷,陶然就早早地套上了乌龟壳一样的羽绒服,裹得十分厚实,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骆闻舟抬头看过去的时候,见他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立刻就知道这盒“土特产”不是单纯的土特产。 骆闻舟一顿之后,若无其事地道完了谢,把盒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一看见腊肉,就知道冬天真到了——怎么这么沉,你妈这是给你寄了多少?” “多着呢,”陶然说,“我昨天还给师娘送了一箱。” 骆闻舟倏地一愣——陶然方才敲打盒子,是在暗示他盒子里除了腊肉还有别的东西,补上这一句话,则代表里面的东西是从师娘——杨正锋的遗孀那里拿过来的。 两个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从师娘手里拿过来的东西,只可能是杨正锋的遗物。 骆闻舟试探道:“师娘可不待见咱俩,现在不年不节的,你过去打扰,她没把你打出来?” 老杨牺牲三年了,如果她手里有什么东西,为什么现在才肯拿出来? 陶然顿了顿,目光中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 卷着雪的夜风阴冷而凛冽,能吹透皮囊,直抵肺腑,市局门口的红旗还是国庆时插上的,一直没有摘下来,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红得仿佛要刺破沉沉的暮色。 骆闻舟站住了,心里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师娘……师娘上个月去了医院,”陶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渺茫的天光,又没着没落地落回到自己脚面,轻声说,“刚刚查出了淋巴癌。” 骆闻舟一时错愕:“什么?” “晚期,”陶然说,好像被寒风呛了嗓子,他吐字有些困难,“没多少……没多少日子了。” “我去她那看看。”骆闻舟愣了片刻后,突然翻身上车,踩住脚蹬,“那孩子怎么办,都没毕业……” 陶然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肘,朝他摇摇头。 “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家,别打扰她休息。”陶然说着,又一次敲了腊肉的包装盒,意有所指地对他说,“你也不是人见人爱,她见了你心情未必会好——回家吃顿好的,我走了,你慢点骑。” “陶然!”骆闻舟吐出一口白气,对着他的背影说,“她得这个病,是不是因为老杨?是不是因为老杨出事,她一直心情抑郁才会这样?” 陶然远远地冲他摆摆手,没回答。 没什么好回答的,再深究原因,也改变不了结果,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也可能这就是命。 与你是天才地才还是鬼才、有几万贯的家财、多大的权势,都没什么关系。 陶然挂在他车把上的腊肠真是不少,累累赘赘地压住了骆闻舟的前轮,他逆风而行,简直举步维艰。 早晨出门时,这辆车的两个轮子还像一对神通广大的风火轮,晚上回去,就仿佛成了变形的铁圈。 就在骆闻舟骑车穿过马路,往右一拐,经过购物中心门口的停车场时,他突然若有所感,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猛地反应过来他方才超的那辆车有点眼熟。 骆闻舟连忙伸脚点地刹住自行车,扭头望去,霍然和自己的车打了个照面。 他顶着一头细碎的冰雪碎渣,睁大了眼睛和自己的坐骑面面相觑。那车的发动机着着,引擎发出“嗡嗡”的响动,暖和的近光灯下,雪花簌簌地旋转而下。 费渡居然来接他了? 骆闻舟方才发沉的心好似装上了悬磁浮,“忽悠”一下浮到了半空,绕着胸口的边界游了一圈狗刨。他定了定神,假装若无其事地溜达到车窗前,弯腰正打算敲窗户,惊喜忽然变成了惊吓—— 费渡不知等了他多久,已经蜷缩在架势座睡着了,车里显然开足了暖气,而他不知是怕冷还是怎样,门窗居然是紧闭的! 骆闻舟一口凉气倒灌进胸口,肝差点裂了,伸手拍了几下车窗:“费渡,费渡!” 就在他已经打算砸车的时候,费渡总算是醒了,他有点迷茫地动了一下,好像忘了自己在哪,随后才注意到旁边的动静。 费渡伸出手指抹了一把眼睛,打开车门锁:“你下班……” 他一句问候还没说完,骆闻舟已经一把拎住他领子,把他从车里硬拽了出来,冲着他的耳朵吼了一句:“你他妈是找死还是没常识!” 费渡一个踉跄,从温暖如春的车里骤然掉到冰天雪地中,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彻底醒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些什么——费渡倒不是故意想闷死自己,他等骆闻舟的时候下车溜达了几圈,实在扛不住冻,于是打算跑回车里暖和一会,只是没想到住一次院着实伤到了根本,就这么一会的功夫,手脚的血还没循环起来,人已经不小心睡着了。 费渡很少当着别人办出这么缺心眼的事,多少有点懊恼:“我其实……” “滚滚滚,滚那边去。”骆闻舟盛怒之下,懒得听他解释,连拉再拽地把费渡扔进了副驾驶,又横冲直撞地上了车,把车飙出了停车位,一口尾气跑出足有十来米,他才又想起什么,骂骂咧咧地下车跑回来,把被遗忘的自行车和腊肉挪走,拖进了后备箱。 他把车门摔得山响,怒气冲冲地开车往家走。 费渡长到这么大,鲜少有被人对着耳朵咆哮的经历,突然被骆闻舟发作一番,他有点反应不过来的耳鸣,像刚摔碎了瓷碗的骆一锅。 他懵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为了掩饰尴尬,露出了个过于圆滑的微笑,一手撑着头,一手很不规矩地放在了骆闻舟的大腿上,压低声音说:“师兄,你这么担心我啊?” 骆闻舟不想和他聊骚,一巴掌拍开他的爪子:“滚。” 无往不胜的费总立刻调整策略,放缓了声音说:“我就是太冷了,上来暖和暖和,没想久待,刚才只是……唔,闭目养神。” 骆闻舟冷冷地说:“你闭目养神的时候连耳朵也一起闭?” 费渡:“……” 费渡这两句辩解起到了很好的反作用,骆闻舟从最初几乎肝胆俱裂的恐惧里回过神来,好像被按下哪个开关,深吸一口气,他对着费渡展开了狂轰乱炸似的长篇大论。 骆闻舟这一点深得其父真传,即兴演讲与即兴骂人都是特长,从费渡以前干过的种种混账事数落起,一直说到他刚出院就把医嘱忘了个一干二净、一大早也不知道开车去哪浪,没病找病。 到最后,他还对费渡苍白的解释发出了一句相当有力量的诘问——骆闻舟:“怕冷?怕冷你不穿秋裤!” 这个问题让费渡分外无言以对,只好保持安静,一路听训听到了家,再也没有试图插过嘴。 眼看推门进了家,骆闻舟一手拎着腊肉盒子,一手夹着“叮咣”乱响的自行车,还没有要偃旗息鼓的意思,费渡突然毫无预兆地一把搂过他,给了他一个袭击似的亲吻,这回说出了正确的台词:“师兄,我错了。” “……”骆闻舟尽量板着脸,声气却不受控制地降了下来,“你少给我来这套。” 费渡略一低头,把脸在他肩窝里埋了一下,想了想,又说:“能罚我以身相许吗?” 骆闻舟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在他后腰上轻轻拍了一下,把自行车塞给他,指使道:“车总搬得动吧,给我搬地下室去——吃饭前活动活动,看你那肾虚样。” 费渡连忙见好就收,拎起车把,推起古朴的大“二八”去了地下室,楼梯间的柜橱上有个全身镜,他上来时无意中一抬头,发现自己嘴角居然挂着个不甚明显的微笑。 自行车的车链刚上过油,搬动过程中,在费渡笔挺熨帖的裤脚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污迹,他顿了顿,好像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笑的,这时,骆闻舟又在厨房催他:“过来帮忙,别擎等着吃,洗菜会吗?” 已经沦为“搬运工”和“洗菜小弟”的前任霸道总裁蹭了蹭鼻子:“……不会。” 骆闻舟:“什么都不会,你跟骆一锅一样没用……嘶,小兔崽子!” 人家骆一锅好好地在旁边舔着爪,也不知招谁惹谁了,听了这话,它怒不可遏,从冰箱顶上一跃而下,精准无比的降落在了骆闻舟脚背上,狠狠踩了一脚后,撒丫子飞奔而去。 寒夜里,霜花如刻,有万家灯火—— ……也有不为人知的角落,弥散着难以想象的黑暗。 女孩藏在垃圾桶里,脚下踩着黏糊糊的一团,刺鼻的味道不断刮擦着她的鼻腔,她发着抖,紧紧地缩成一团,咬着自己的手腕,黑暗中,她听见不远处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利刃剁在骨头上的闷响。 她已经十五岁了,长得像大人一样高,也许她也应该像个人一样,撞开臭气熏天的垃圾桶,出去和那个人拼了。 他们本来有两个人,二对一,或许是有机会的。 可她太懦弱了,根本不敢面对、也丝毫不敢反抗,永远是下意识地躲起来。 突然,那拖沓又沉重的脚步声重新响起,竟然越来越近,女孩的心也跟着脚步声一起颤抖起来,极度恐惧之下,她全身竟然开始发麻。 那脚步声倏地一顿,停在了垃圾桶外面。 有多远?一米?半米……还是三十公分? 女孩屏住呼吸,与一个可怕的杀人魔隔着薄薄的塑料桶,仿佛已经闻到了那个人身上的血腥气。 突然,塑料垃圾桶被人轻轻的一敲。 “咚”一声。 女孩紧绷的神经骤然崩断,剧烈地一哆嗦,外衣的金属拉链撞到了塑料桶壁—— 诡异的轻笑在黑暗中响起,一个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荒腔走板地哼起歌来:“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起,在她藏身处不足两米的地方,一个少年的尸体悄无声息地横陈在那,眼睛被捣烂了,四肢都被砍下来,整整齐齐地在旁边排成一排,身上盖着育奋中学的校服外套。 此时是夜里十点半。 骆闻舟把家里所有含咖啡因的饮料都锁了起来,按着费渡的头,灌了他一杯热牛奶,强行逼他去睡觉。 “十点半,”费渡看了一眼表,对这种中老年人作息嗤之以鼻,“别说午夜场,社交场都还没进入主题呢,师兄,商量一下……” 骆闻舟拒绝谈判,一句话把他撅了回去:“哪那么多废话,躺下睡。” 费渡认为骆闻舟这种赤裸裸的独裁非常不可理喻,正准备抗议,就看见骆闻舟从兜里摸出一副手铐。 费渡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一声不吭地躺下了。 骆闻舟陪着他躺到了午夜前后,确准费渡睡熟了,才爬起来轻轻亲吻了他一下,离开卧室带上了门,在厨房储物间里翻出陶然给他的那箱腊肉,在扑鼻的香味中,找出了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才刚打开,一张手写的信纸就掉了出来。 那是……这年代已经很少有人会用的红色横格信纸,上面是钢笔一笔一划留下的字迹,骆闻舟曾经见过无数次的——老刑警杨正锋的字。 “佳慧,”开头称谓是他妻子的名字,杨正锋写道,“写这封信是以防万一,万一有一天我意外死了,而你发现了我留下的这些东西,希望它不要给你和欣欣带来危险。做这一行的,谁都不希望给家人带来危险,但是我已经没有人可以托付了。” 骆闻舟心里“咯噔”了一下。 “处理完我的后事,你切记,别再跟局里的人联系,有些人已经变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你一定要小心。闻舟和陶然他们这些孩子,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心里有数,但都还太年轻,心或许有余,能力未必足,不要将他们牵扯进来,你也不要同他们来往太密切,以免后生们不知轻重,造成无谓的牺牲。” 作者有话要说: 给不开车的小盆宇标注:停车状态时不可以紧闭汽车门窗开空调,发动机不完全燃烧容易产生大量一氧化碳,停车时排不出去,在车里的人可能会窒息。 第95章 韦尔霍文斯基(五) 骆闻舟拿着牛皮纸的文件袋走到阳台上,把窗户推开了一点,点着了一根烟。原本被腊肉味勾引来的骆一锅被小寒风一扫,立刻夹着尾巴,哆哆嗦嗦地跑了。 他迎面是这一年中最冷的寒夜,背后是让人沉溺的暖房,手里有一封纸页都被人翻皱的、可怕的遗书。 “我不知道我的敌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存在了多久,他们有庞大的组织、巨额的财富,占据了无数优质资源与特权,却犹不肯满足,还要为所欲为,凌驾于法律之上——我怀疑这些人与多起谋杀案有关,甚至私下豢养通缉犯,买凶杀人。” 骆闻舟看到这里,弹烟灰的手陡然一顿,不由得轻轻地打了个寒噤。 他的目光重新扫过“私下豢养通缉犯,买凶杀人”这一行字迹——周氏一案中,开车撞死董晓晴的凶手就是个通缉犯,不知道从哪取得了制作精良的假身份,以杀人灭口为生。 冥冥中,好像有一条极细的线穿过重重迷雾,隐约透露出一丝微弱的脉络来。 “佳慧,你还记得顾钊吗,我曾经的好朋友、好兄弟,现如今谁也不敢提起他,他成了不光彩的‘历史’,连合影都要被遮掉一角的人。范老师虽然走了歪路,可他有一句话说对了,顾钊不是那种人,这背后一定有问题。” “范老师已经折进去了,但他是为了报私仇,我有时候想,我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按理说,应该从一线上撤下来了,从此以后专注管理,开开会、发发言,每天不再和各种违法犯罪的人打交道,我应该安安稳稳地干到退休,看着欣欣毕业成家,再功成身退、颐养天年,我应该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真想这样,把分内的事都做好,没有人能苛责我什么。” “可是一闭上眼,我就会想起范老师、想起顾钊,想起‘327国道’上那些死不瞑目的人,还有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孩子们。” “佳慧,我做不到,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无数污浊的东西,长久地沉积在地下,像是无法自愈的沉疴。” “可是我总觉得,时间就像是源源不断冲上岸的大浪,每一次涨潮都来势汹汹,而每一次的来而复返,也都会把那些缝隙里、地底下的污迹刮掉一些——譬如我们现在有了各种各样的痕迹检验技术,能测谎,能比对dna,也许很快,还会建成一张到处都是的监控网,能铺到每一个角落。” “也许下一个浪头打来,这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要是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了,请你替我看着那一天,把这些东西交给有能力继续追查下去的人。” 骆闻舟看完,长长地呼出口气,小心翼翼地按着原印把信纸折起来。杨正锋写给妻子的信不长,其中却有几处他不太明白。但老杨说他“心有余力不足”的那一段,他是明白的。 他努力回忆着老杨牺牲前的那段日子,依稀记得杨正锋那时候抽烟抽得格外凶,别人问起,他只说是因为担心孩子高考,他们几个不懂事的小青年还老拿这事开涮…… 老杨当时看着他,是什么心情呢? 觉得他烂泥扶不上墙吧? 于是那老刑警只能像一个无人可托的孤胆英雄,独自迈步走上黑暗中的险路。 骆闻舟朝着窗外发了片刻的呆,转身往书房走去。 骆一锅正在旁边的卧室门前走来走去,一副很想进去的样子。骆闻舟经过,弯腰拎起它的两只前爪,往胳膊上一放,把猫抱进了书房:“别去吵他。” 骆一锅“喵”了一声,团成一团,窝在他腿上,瞪着眼看他登陆了内网,输入“327国道”的关键词。 弹出来的资料基本都是扫描件,可见年代真的很久远了,又是一桩旧案,阅读起来有点吃力。 那是十五年前曾经轰动一时的事—— “327国道”是燕城城外的一段公路,绕行莲花山,三十多年前建成的,也曾经是交通命脉之一。后来几经风雨,逐渐被穿山填海的高速公路取代,这才渐渐荒僻起来,除非要去327国道沿途的几个小镇,否则很少有人特意从这里绕山路。 那起连环抢劫杀人案,就发生在这条人烟稀少的路上。 受害人都是跑中短途的货运司机——中短途的货运司机为了节约成本,通常都是独自上路,而且身上一定会携带财物,是比较容易下手的对象。 凶手可能是笃信一些民间迷信,认为横死的人会自行进化出照相机功能,视网膜上能留下他生前最后看见的影像,因此将受害人的眼珠都捣烂了,死状看起来格外凄惨。 第一个被害司机的尸体被丢弃在货车旁边,身上被捅了十几刀,致命伤在胸口,随身携带的所有财物不翼而飞,连一个钢镚都没剩下,货厢里则少了一台小型电冰箱。现场除了司机以外,还有一堆凌乱的脚印,经过分析,应该是两男一女。 除此以外,前轮上还有一点可疑的血迹,因为并不是人血,刚开始没能引起重视。 此后不到两个月,327国道上又发生了一起类似的案子。 凶手们可能是“一回生二回熟”,除了依然捣烂了死者眼珠外,没有再乱捅一气,第二个死者是一刀毙命。死者身材瘦小,死前跪伏在车门前,身上没有过多的抵抗伤,根据推断,他应该是被持刀劫匪威胁后,为了生命安全不恋财物,乖乖地给了钱,不料歹徒到底不肯放过他,在他毫无抵抗的情况下,从背后捅了他致命的一刀。 到了第三起案子,凶手们的犯罪手法再次升级。这回,他们竟还学会了拿受害人取乐,受害人一刀毙命之后,他们挖走了他的眼睛,还用砍刀剁下他的四肢,在旁边摆在一边,凶残得令人发指。 当时这起重大连环抢劫杀人案被当地警方迅速转交燕城市局,市局成立了专案组。 骆闻舟的目光在专案组负责人上停留了一下,见组长霍然是“杨正锋”,而副组长是他不熟悉的名字——“顾钊”。 骆闻舟有皱起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猫。 如果这个顾钊是个曾经和老杨一起共事过的前辈,也是经历过很多大案的,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他? 骆一锅只是想找个地方睡觉,好不容易屈尊看上了铲屎工的大腿,还要忍受他乱七八糟的小动作,于是很不满意地隔着肉垫打了铲屎工的手,从他膝盖上跳下去跑了。 骆闻舟没顾上关它,继续往下翻——当时专案组发现,三起抢劫案中,遭到抢劫的货车前轮或前档上都有少量动物的血迹,于是组织人力沿着国道大规模的搜索,重点排查了几处事故高发、道路狭窄的区域,果然,在最近一起案件事发附近找到了一处急刹车车辙和狗的尸体。 专案组怀疑犯罪嫌疑人是利用小动物当诱饵,埋伏在漆黑狭小路段,目标车辆开过来,就猝不及防地把狗扔出去,迫使货车减速,再由这个团伙中的女性共犯出面碰瓷,逼停货车,诱使受害人下车。 327国道不是西游记片场,一般人看见单身女性,防备心不会太强,一旦受害人下车,她的同伙就会扑上来实施抢劫和谋杀。 专案组利用线人,找到了专门捕捉贩卖流浪狗的非法商贩,循着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最后锁定了凶手——主犯是国道沿途小镇上的一对兄弟,哥哥叫“卢国新”,弟弟叫“卢国盛”,跟他们一起的女犯人是个小太妹,是卢国新的女朋友。 卢国新其人,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无业青年,有过抢劫入狱的案底。 倒是弟弟卢国盛则比较特别,他是个大学肄业生。 这个卢国盛在校期间经常旷课,因为表现不良,不及格科目太多,被学校延迟毕业,扣发毕业证,之后好不容易找了个小运输公司做文员,又因为和人发生冲突而被辞退,回家后越发愤世嫉俗,决定报复社会,跟他的人渣哥哥一拍即合,策划出了这起连环抢劫案。 抢到财物,三个人就拿出去挥霍,来得快去得也快,钱花完了,就开始惦记下一票。而卢国盛是个天生的反社会分子,与另外两个人不同,他对货运司机那仨瓜俩枣的钱财没什么兴趣,反而在一次又一次的行动里找到了杀人的乐趣,在这事里,他才是灵魂人物,剩下的两位一个是打手,一个是诱饵,都是他指哪打哪的跟班。 警方很快逮捕了卢国新和他的女朋友,可是最危险的卢国盛却望风而逃,就此从人间蒸发了。 骆闻舟输入了“卢国盛”的全名,发现他的通缉令竟然还没有撤掉。也就是说,十五年过去了,这个人没抓着! 在一个吸毒都会被邻居举报的社会里,一个穷凶极恶的通缉犯,是怎么一藏藏了十五年的? 除非他跑到哪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可是像卢国盛这样的人,真的能耐得住寂寞和行凶的欲望么? 骆闻舟揉了揉眉心,又点了一根烟,去翻牛皮纸袋里其他的东西。 文件夹第一页夹着一张照片——骆闻舟曾经无数次在陆局办公室里看见过,只是陆局摆的那张合影上用镜框挡住了一个人,这一次,他终于看见了全部。 第五个人站在角落里,被杨正锋拉着胳膊肘,似乎不太习惯镜头,人站得有些拘谨,一脸见牙不见眼的笑,显得有些用力过度。 顾钊……这个人就是顾钊么? 骆闻舟伸手敲了两下键盘,搜索“顾钊”,然而信息同样很少,只有个语焉不详的处分单。骆闻舟把处分单反复看了几遍,只看到了“严重违纪”和“触犯法律底线”的几个字眼,这个人究竟做过什么,则毫无线索。 而除了给师娘的信和旧照片,牛皮纸袋里还有一打抓拍的照片,不知道是从哪弄来的。 照片上的主角男女老少各异,看起来和普通市民没有任何区别,骆闻舟想了想,翻看起通缉令来,不到半个小时,他就从内网数据库里找到了好几个照片上对应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在逃犯。 这时,书房的门再次“吱吱呀呀”地开了,骆闻舟思路骤然被打断,头也不抬地训斥了一声:“骆一锅,你讨厌不讨厌?” 这时,他脚下的电源线动了动,骆闻舟一低头,正看见骆一锅呲牙咧嘴地对他的电源线实施残害,哈喇子把黑线弄得亮晶晶的……那门口进来的是谁? 骆闻舟猛地看向门口,却发现费渡正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我出来倒杯热水。”费渡说。 骆闻舟一哆嗦,下意识地把手头的页面关了,随后慌慌张张地把老杨的文件夹塞进抽屉,站了起来:“我……我给你倒。” 等这杯水倒完,骆闻舟才回过神来――费渡老大一个人,又不是没手没脚,为什么倒杯水也要指使他?他不过就是半夜三更起来上个网,怎么弄得活似给人捉奸在床似的? 费渡默不作声地从他手里抽走了杯子,扫过了骆闻舟的指尖,他突然想:“我在这住着,其实他也不方便。” 在自己家里看个东西,还要半夜爬起来躲进书房。 一个屋檐下,各自都躲躲藏藏的,对两个人都是消耗,这是何必呢? 费渡垂下眼,把这句话在心里斟酌了一下,几次三番想起个话头,可是一杯水喝完,他也没能开口。 他像个行走在沙漠中,全身皲裂的旅人,而骆闻舟和这小小的宅子,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半瓶水,哪怕内有砒霜,哪怕冰冷的理智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他也不舍得放弃。 两个人相对沉默片刻,骆闻舟忽然开了口:“我在查我师父真正的死因,最近正好有一些线索。” 费渡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几乎吓了一跳。 “牵涉太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骆闻舟定定地看着他,说,“不排除可能跟你也有关系,我现在有很多事没有理清,没法估量出能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多少,所以你得给我几天时间——我坦诚到这个地步,你看行吗?” 费渡从来没见过这样“条分缕析”的隐瞒和坦诚,愣了一会,下意识地点了个头:“行。” 骆闻舟松了口气,他方才看着费渡慢吞吞地喝完那杯水,心里突然有种无来由的预感,总觉得自己如果不说点什么,之后会发生一些他不愿意看到的事。 他伸手一拢费渡的肩:“那你早点……” 费渡毫无预兆地拉过他的手腕,用力一推,骆闻舟重心顿失,一个趔趄撞在沙发扶手上。 费渡用膝盖抵着他,歪头看了看他,忽然一笑:“不过师兄,打发我,不能只是口头吧?” 第96章 韦尔霍文斯基(六) 骆闻舟对这种神一样的变脸叹为观止,无奈地伸手撑住沙发靠背:“你……” 费渡飞快地把他的身搜了个遍,先下手为强地顺走了那副可恶的手铐,并用半秒钟考虑要不要收为己用,继而又理智地放弃——他没有警察叔叔业务熟练,搞不好会作茧自缚——于是他一扬手,把手铐远远地扔进了餐厅。 骆闻舟:“……” “吃一堑长一智”,挺好的,这孩子将来放出去吃不了大亏。 骆闻舟小心地扶住他的腰,叹了口气:“你知道你现在不宜剧烈运动吗?” “那就不要剧烈的,你不喜欢温柔一点的吗?”费渡的膝盖挤进他腿间,刚离开被窝没多久就凉下来的手顺着骆闻舟的下摆钻进了他的衣服,冰得他一激灵,费渡亲了他一下,呓语似的轻声说,“以后会喜欢的,相信我的技术。” 骆闻舟有点惊奇地看了费渡一眼:“等等,你说什么?” 你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费渡对上他的目光,瞳孔里映着一对倒影,好像把骆闻舟整个人圈了进去,在灯下折射出一层一层的光,炫目得不可思议。 然后他对骆闻舟笑了一下:“哥。” 骆闻舟当时就忍不住抽了口气,头皮一阵发麻,身体立竿见影地发生了变化。 费渡当然感觉得到,乘胜追击地顺着他的后脊一节一节地往下按:“我想要你。” 这本来只是一句信口而至的调情,可是在说出口的瞬间,却突然在费渡心里卷起了轩然大波,像莽莽雪原中惊破了冻土的不速春风,无中生有,席卷而至,巨大的回响在他肺腑中激荡,震颤不休。 就好像他不经意间吐出了一块带血的真心似的。 这让费渡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几乎带着几分虔诚找到骆闻舟有些干涩的嘴唇,将那句话在心头重复了一遍。 “我想要你。”他想。 他这一生,不断地挥别、不断地挣扎,也不断地摆脱,他从未留恋过任何人、任何东西。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陌生的渴望攫住,平静的胸口在不动声色中起了看不见的波澜,轰然淹没了他灵敏的五官六感。 费渡甚至短暂地忘记了自己一贯的套路和技巧,满嘴的甜言蜜语归于哑然,只能凭着本能去靠近肖想过许久的猎物。 骆闻舟几次三番扛住了诱惑,自觉已经快要成为一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伟人,马上将成就一段教科书级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不料胜利前夕,敌人的攻势居然平白无故升了级。 他来不及反应哪里不对,钢铁般的意志已经在“糖衣炮弹”之下土崩瓦解——最后的理智只够发出一声穷途末路的叫喊,提醒他“沙发太硬,容易受伤,回卧室去,别忘了锁门”。 然后这啰啰嗦嗦的“理智”就和他的上衣一起,被遗弃在了倒霉的客厅里。 “碰疼了你要吭声,受不了就告诉我,好吗?”骆闻舟贴在费渡耳侧,呼吸有些急促,费渡的头发与雪白的枕套黑白分明,他得咬着牙才能维持自己大致的人样,“我知道你喜欢折腾自己,但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你疼。” 费渡没顾上思考他这话里蕴含的信息,因为他直到这会才发现,在一些问题上,他和骆闻舟可能有点不同的见解。 “不是,”费渡干笑了一声,“你等等……” 可惜已经晚了。 骆闻舟摩挲着他有些突出的腕骨,把费渡的手腕别在了枕头上,舔了一下自己的虎牙,开始审他:“你到底是听谁说我喜欢做零的?” 费渡刚从医院里出来的全套器官只是自我感觉良好,此时,他脆弱的心肺功能暴露无遗,几乎有点喘不上气来,作为业内知名的“护花使者”,他虽然尴尬,却仍然不太想出卖那个名字,因此沉默了一下。 骆闻舟惊诧:“这么坑你你都能忍?” 费渡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果断交代:“郎乔。” “哦,”骆闻舟面无表情地结束了简短的“审讯”,轻轻地磨了磨牙,“好,很好。” 潜伏在暗处的内鬼不知道是谁,但不管怎么说,先抓住一个吃里扒外的。 夜色绵长,骆一锅几次三番溜达到主卧门口,跳起来扒拉了几下门把手,意外地发现这屋门从里面反锁了,它胡子颤了颤,以豆大的脑袋思量了一会,感觉今天一切都十分反常。骆一锅无聊地追着尾巴转了几圈,终于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地钻进了自己闲置许久的猫窝,伸了个四仰八叉的大懒腰。 哦,对了,还有个嘴碎的女同志,明天的早饭可能得吃香菜馅包子了。 费渡觉得自己基本才刚闭眼,天就亮了。 第一缕晨光从窗帘缝隙里刺进来时他就醒了,只是不想动。 虽然骆闻舟小心得有点烦人,但到底还是有点勉强,爆炸造成的伤处断断续续地折磨了他半宿,最后也不知是太累睡着了,还是干脆晕过去了,反正伤处疼归疼,没影响睡眠,因此他到底还是没吭声。 费渡偏头看了一眼缠在他身上的骆闻舟,放任自己繁忙的思绪一片空白地游荡了好一会,颠倒的神魂终于归位,心里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什么叫‘我喜欢折腾自己’?” 思前想后,他觉得可能还是因为这次住院的缘故,住院的人没有隐私,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纹身贴也当然得擦掉,恐怕掩盖的电击伤也是因为这个无所遁形——所以……骆闻舟以为他是个重口味的“sm”爱好者? 费渡正有点啼笑皆非,这时,骆闻舟扔在床头的手机响了。 费渡刚开始没管,不料铃声快把房顶顶起来了,骆闻舟依然睡得死狗一样,丝毫没有动一下的意思。他只好轻轻扒开缠在身上的手,有点半身不遂地撑起上半身,越过骆闻舟去拿手机,手指刚堪堪够到,骆闻舟就在半睡半醒间不由分说地把他按了回去,搂得更紧了。 此人选择性地装聋作哑,对嗷嗷叫的“啊——五环——”充耳不闻,还在费渡颈间蹭了蹭,抱着他翻了个身,接着睡。 骆队作为资深起床困难户,为了多睡五分钟,撒娇耍赖能无所不为,脸都可以不要。 可惜往常和猫同床共枕时,骆一锅不吃他这套,到点了不起来给它老人家“上供”,它就从大衣柜上一跃而下,一屁股能把死人坐诈尸。骆闻舟空有一身赖床的本领,无处施展,这回总算是得到了散德行的机会,一定要在床上滚个够。 费渡扫了一眼手机屏幕:“宝贝儿,电话。” 骆闻舟一翻身压住了他,无意识地在费渡胳膊上摩挲了好一会,他才含糊地哼唧了一声:“……接。” 陶然第一通电话已经因为长时间没人接听,自动挂断了,显然,他对此经验丰富,很快又打来了第二通。 费渡无奈,只好接起来:“是我,我叫不醒他,一会我把电话放在他耳边,你凑合说吧。” “……啊?呃……哈哈,”陶然先是语无伦次地发出了一串没有意义的语气词,低头找了半天,才把自己的舌头捡了回来,“那行……那个什么……出了点事,有点……有点急,能让他早点过来吗?” 费渡:“我试试吧。” 陶然干笑一声:“你刚出院,注意身体啊,不宜太……那个什么……我就、就那个意思。” 听陶然的意思,可能以为他把骆闻舟炖一锅吃了,费渡对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把手机听筒贴在了骆闻舟的耳朵上。 陶然也不知道听电话的换没换人,只是继续说:“……前几天不是有一伙中学生离家出走吗?本来大家都没当个事,但是其中有个男孩,昨天夜里死了。按理说这种案子也不应该转到市局……” 骆闻舟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凶手捣烂了死者的眼睛,还把他的四肢剁下来放在了一边——” 骆闻舟:“在哪?” “鼓楼区后巷。”陶然沉声说,“骆队,你得尽快过来。” 骆闻舟用非人的速度整理好自己,冲出门去的时候,费渡才刚扣完衬衫的袖口,等他把毛背心套上,还没来得及拉平整,方才跑出去的骆闻舟又回来了。 费渡瞄到没锁的书房门,心里会意,很体贴地假装不知道,头也不抬地问:“忘带东西了?” “忘了这个。”骆闻舟大步走到他面前,在他错愕的目光下弯下腰,狠狠地亲了他一口,又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摸了个遍,见他确实没露出什么痛苦神色,遂抓起费渡的手,在他手背上抽了两巴掌,指责道,“混账东西,谁让你招我!” 费渡:“……” 骆闻舟行完了这个得便宜卖乖的凶,看了一眼表,又风驰电掣地跑了,带起的小旋风在屋里久久不散。 费渡慢吞吞地走到门口,从大门上把骆闻舟忘在上面的钥匙取下来,和骆一锅面面相觑片刻,他忽然对猫说:“你爸这把年纪,有点太不稳重了。” 骆一锅轻声细语地叫唤了一声,温文有礼地表示:“你说什么我都同意,只要给我拿吃的。” 费渡一呼一吸间,胸口还在隐隐作痛,他靠着大门休息了一会,顺手带上书房的门,一步一挪地过去给骆一锅开了罐猫罐头。 老猫吃饱喝足以后,情绪总是十分稳定,绕着费渡转来转去地讨抚摸,在他裤腿上黏了一圈毛。 费渡注视了它好半晌,终于弯下腰,试探着朝它伸出手。 就在他的手指尖刚刚碰到猫的时候,突兀的电话铃响了起来,费渡倏地缩回手,好像刚从鬼迷心窍中清醒过来,他伸手捏了捏鼻梁,又恢复了冷淡莫测的表情,接起电话:“潘老师。” 潘云腾没寒暄没过度地说:“如果你自己觉得可以,就重新回来吧。” 费渡无声地微笑起来,等着他后面的话。 “可是有一点你记着,”潘云腾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管你要干什么,但是这次画册计划的负责人是我,你在市局申请的任何材料,都必须要有我签批的条,否则你一个字也见不到。” 看来潘老师在看完那篇论文后,已经调查过他了。 只有费渡知道,费承宇的车祸是自作自受。 在外人看来……特别是知道一些当年“画册”计划真相的人来说,他就像个父母双亡、忍辱负重的小白菜,一心想追查父亲车祸的“真相”。 “那是当然,”费渡说,“本来不就是这样吗?” 骆闻舟赶到的时候,警车已经把事发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鼓楼区是个旅游景点,周围几乎没有居民区,为了古建保护,最近的宾馆也在五百米开外。这一代白天有多热闹,晚上就有多僻静。 “尸体还在,等你看完再让他们运走。”陶然迎上来,说着,他上下打量了骆闻舟一番,感觉这个骆闻舟和平时那个有点不一样,一大早被人从床上拎起来,连一点不耐烦也没有,情绪十分稳定,他好像一头炸了半辈子毛的狮子,一下被人顺过来,原地化成了一只柔软的大猫。 骆闻舟先是一点头,随后莫名其妙地问:“你老看我干什么?” 陶然比当事人还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扭开视线,至今还是很不习惯那俩人之间今非昔比的关系。 骆闻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陶陶啊,人家姑娘跟你住一栋楼,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对你还有那么点意思,你看看你,一天到晚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这都大半年了,愁死我了——要是我,估计现在已经可以奉子成婚了。” 陶然:“……” 骆闻舟装完大尾巴狼,正色下来,钻过封锁线,走进现场。 那是一条小巷,两侧被古色古香的外墙夹着,中间的小路挤得窄而深,路边有两个塑料的大垃圾桶,其中一个倒了,正好掩住后面的尸体,要不是早班的清洁工做事仔细,恐怕这尸体一时半会还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骆闻舟还没靠近,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男孩的五官已经几乎看不出原貌了,列队在旁边的残肢极富冲击力地撞进了他眼里,分毫不差地与他头天晚上翻看过的“327国道”案现场照片重合在了一起。 肖海洋本来正在旁边给尸体拍照,拍着拍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原地发起呆来,被突然从旁边经过的骆闻舟吓了一跳,他手忙脚乱地站直了:“骆队。” 骆闻舟“嗯”了一声,仔细看了看男孩的尸体:“通知家长了吗?” “通知了,应该正在赶来的路上,”肖海洋连忙说,“死者名叫冯斌,十五周岁,在育奋中学念高一,网上那封留给老师家长的信就是他写的,刚才法医大致看了一眼,说致命伤可能在颈部,手上、头上有明显的抵抗伤,生前很可能和凶手搏斗过,具体情况还要等带回去仔细检验。” 骆闻舟:“这孩子家里是干什么的?” 肖海洋立刻回答:“根据学校的登记资料来看,他父亲经营一家小公司,母亲就是家庭妇女,家里应该有点钱,但也不算富二代,父母生意上有没有得罪过人,等一会人来了我再仔细问问。” 骆闻舟有意无意地说:“戳眼睛和砍四肢……我怎么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说过?” 肖海洋一滞,随后,他轻轻的推了一下眼睛:“骆队,你听说过‘327国道’连环抢劫杀人案吗?” 骆闻舟看了他一眼。 “十五年前的一起案子。”肖海洋说,随后,他就跟个机器人似的,语速飞快地开始复述327国道案,倒背如流,与内网上的案情简述只字不差,“骆队,当年那案子中的主犯卢国盛现在还在逃,会不会和他有关系?” 骆闻舟眯起眼:“十五年前?十五年前的事你都知道,那时候你多大?” 肖海洋:“我从内网上看见的,我……我记忆力比较好。” “你这记忆力不能算比较好,应该是过目不忘的程度了,”骆闻舟站起来,示意旁边的法医过来收拾尸体,对肖海洋说,“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成绩挺好吧,为什么想不开非得来当警察?我们工资那么低。” 肖海洋一时被他问住了似的,慌张地避开他的目光,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警察。” “也是为了拯救世界么?”骆闻舟笑了一声,没再逼问他,只是抬头看向路口——那里停了一辆救护车。 骆闻舟问:“人都死的这么透了,救护车来干什么?” 肖海洋轻轻地松了口气:“哦……哦,对,骆队,我方才忘了跟你说,昨天晚上凶手行凶的时候,现场有目击者。” 第97章 韦尔霍文斯基(七) “目击者叫夏晓楠,是个女孩,跟冯斌他们一个班的,前几天,几个学生一道出走,不知道为什么就他们俩在一起,有可能是跟其他人走散了。”肖海洋跟在骆闻舟身后,像个嘚啵嘚啵的点读机,哪里不知道点他就够了,“昨天晚上冯斌被杀的时候,女孩就躲在旁边的垃圾桶里,那男孩可能是想保护她。” 骆闻舟一边大步走向救护车的方向,一边问:“这几个学生既然还在市里,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找着人?” “他们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堆不记名的手机卡,不好定位,”肖海洋顿了顿,又说,“再者都是这么大的人,离家出走还自己拿了钱、留了信,谁也没想到他们真能出事。基层警力向来紧张,有时候会优先处理比较紧急的……” 骆闻舟也不是没在基层干过,当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一摆手打断肖海洋:“你的意思是,俩学生身上都有手机?案发时间是什么时候?” 肖海洋一愣:“法医刚才看了一下,初步推断是前半夜。” “前半夜,”骆闻舟脚步一顿,“那女孩既然没事,为什么她事后没报警?” 这起可怕的分尸案唯一的目击证人夏晓楠,她不单没报警,还在垃圾箱里自己待了半宿,把发现尸体的清洁工吓得嗑了一把速效救心丸。 十五岁的少女十分纤细,瓜子小脸,眉清目秀,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这会的形象不大体面——她浑身又馊又臭,木然地坐在一个小角落里,怀里紧紧地抱着个书包,脸色白得瘆人,眼珠又乌黑,像个缺魂短魄的等身娃娃。 骆闻舟过去的时候,发现郎乔她们几个女警和一水的医护人员都在,围着夏晓楠站了一圈,谁也不敢靠近。 骆闻舟扫了一眼这诡异的氛围:“怎么回事,你们在这围观什么呢?” “老大你别过去,这孩子可能受了点刺激,”郎乔小声说,“跟她说话没反应,一有人靠近就尖叫,连那边长得最慈祥的那个大夫都不行,我们现在等家长呢,看看是不是强行给她打一针镇定。” 骆闻舟远远地弯下腰,试着和女孩视线齐平。夏晓楠的目光堪堪与他对上,又好似没对准焦,散乱地与他擦肩而过。 “好几个派出所,协助学校跟家长找了他们三四天,好,警察都没找着人,先让坏人找着了。”郎乔嘀咕了一句,“你说这叫什么事?” “调附近的监控,这边是旅游区,没那么多安全死角,凶手也不可能隐形——另外让兄弟们别闲着,便利店、超市、餐厅……都走一圈问问,几个熊孩子出门在外,不可能不吃不喝,肯定有人见过他们。”骆闻舟说到这,忽然微微皱起眉,伸手一指夏晓楠怀里的包,“二郎,你看,她那书包上蹭了一块什么?是脏东西还是血迹?” 郎乔还没来得及定睛仔细看,身后突然一声急刹车,轮胎蹭出尖锐的摩擦声,活像把地皮揭开了三寸。 在场的警察医生集体哆嗦了一下。 郎乔回头一看,喃喃地说:“不好,我就怕这个。” 只见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女人捅开车门,脚都没沾地,人已经冲了出来。她像个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的芦苇,摇晃了几步,毫无章法地摔在地上,摔得她半身血迹、一脸惊恐,一把抓住赶上去扶她的警察,险些将人家的裤子也一并扒下来:“我……我儿子呢?我斌斌呢?” “好像是死者冯斌他妈。”郎乔小声说。 “让法医们麻利点,赶紧把尸体挪到袋里,”骆闻舟轻轻推了她一把,催促道,“别给家人看见,认个脸赶紧抬走,将来验完尸缝好了再说。” 可是已经晚了。 冯斌的母亲本来是一个细脚伶仃的中年妇女,浑身分明没有二两肉,却在看清了法医们进出的小巷后,猛地蹿了起来,力大无穷地撞开了试图拉她的丈夫和警察,非要上前看个究竟不可。 只看了一眼,她的后半生就被生生撕裂了。 女人一声不吭地坐在了地上,原本守在夏晓楠身边的医护人员只好一拥而上,先抢救她。她在神志不清中被众人拖到一边,一抬眼看见蜷缩在角落里的夏晓楠,冯斌他妈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当即苏醒,手脚并用地拉住她:“同学,你知道什么对不对?你知道是谁害死我们斌斌的吗?” 夏晓楠被她扯住外套,浑身抽搐起来,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一时间,哭嚎声、劝慰声、质问声,还有那少女高分贝的、经久不衰的惨叫在人耳边狂轰滥炸似的响,现场一片混乱不堪。 骆闻舟被吵得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抬手按住耳朵,回头看了一眼那古意森森的小巷——凶手真的会是十五年前的卢国盛吗?如果真是他,到时候该怎么和受害人家属交代,告诉他们是一个游荡了十五年之久、让警方至今头绪全无的幽灵害了你儿子吗? 卢国盛为什么会突然露面?他没钱了吗?又为什么会盯上中学生?是因为十五年过去,他力有不逮,身边又没有帮手,所以再也没有冲大人下手的自信了吗? 还有,死者冯斌的尸体上,盖了他自己的校服,凶手好像生怕他着凉似的,这说明什么?那个人行凶后还在愧疚后悔?可如果他真的还有那一点残存的人性,能对着一个尚未长成的少年干出分尸和捣毁眼球的事吗? 到底为什么? 冯斌的父亲摇摇晃晃地倒退到路边,突然无力再去照顾妻子的情绪,他勉强维持着冷静的、容易沟通的商人气质,甚至在骆闻舟看过来的时候冲他点了点头,好似想要挤出一个微笑,然而失败了。 “我工作太忙,十天半月见不到他一次,还把他送进寄宿学校,好像他是个没处打发的累赘,”那位父亲说,“我是不是错了?” 骆闻舟没应声。 冯斌的父亲说着说着,后脊梁骨就消弭在了空气里,接着他蹲了下去,蜷成一团,缓缓捂住了脸。 “夏晓楠的家长通知了吗?”骆闻舟用力捏了一下鼻梁,转头问手下人,“人呢?怎么还没来?什么时候能让那女孩说句话?” 人气渐旺的路上,车水马龙初露端倪,忽然,一辆电动轮椅突兀地逆流而上,朝这边行驶过来,轮椅上的老人大概是嫌这代步工具跑得太慢,用力地伸着脖子,往前探着头,就像一只年迈的老龟,轮椅经过一道坎,他重心前倾太过,从电动轮椅上翻了下来。 陶然正好在附近,目睹了这起小型交通事故,忙跑过去扶起那老人:“我天,您老怎么开着这玩意就出来了?没事吧,啊?前面封路了,这不能走……” 老人挣扎着,一把攥住陶然的手腕,含糊不清地说:“吼兰……” 陶然一愣:“什么?” 老人哀哀地看着他,嘴唇神经质地哆嗦着。 “西、西凹……楠!” “夏晓楠父母双亡,家里只有个爷爷,前两年因为突发脑溢血,留下了不少后遗症,脑子清楚,可是行走困难,说话也没人听得懂。”从现场回到市局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陶然用上了汉语听力十六级的水平,才艰难地和夏晓楠的爷爷沟通完,他叹了口气,“太可怜了,我看还不如干脆傻了呢。” 骆闻舟问:“她家这样,怎么还上寄宿学校?” “家里太困难,她爷爷的医药费又不是都能走医保的,育奋当时想招一些好学生来当门面,奖学金给得很大方,再说那老头有点倔脾气,不愿意让人拿他当废人看,平时家务都是自己干,也不让别人照顾他。” “别人就算了,”旁边一个刑警说,“但是我实在想不通,夏晓楠这样的女孩怎么会出走——我刚查了一下,这个女孩中考成绩进了全市前五十,只要保住这个成绩,育奋每年给她两万块钱的奖学金,她成绩一直很拔尖,应该没问题,学校老师也说她性格内向,但特别懂事,学习上从不让人操心,她会因为空虚无聊从学校里出走?她家里是这么个情况,她就忍心把她爷爷扔了?那这女孩未免也太没有心肝了。” 骆闻舟没吭声,用手机翻看着冯斌出走前留下的信,这玩意在网上颇有热度,此时冯斌被杀的消息还没传开,人们还在就此抨击教育体制和中国式亲子关系。 骆闻舟想了想,随手把那封信的链接转给了费渡,刚发送完,门口就有人探头进来:“骆队,冯斌和夏晓楠的班主任来了!” 费渡的手机“嗡”一声轻响,提示有新信息,他的手机压在一堆东西下面,一时没听见。 苗助理递过签字的钢笔,低头看了看趾高气扬在她身边巡视的骆一锅,趁着费渡看文件,很想和猫玩一会,就问:“费总,这猫猫挠人吗?” 费渡说:“挠。” 苗助理:“……” 她默默地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四下打量着这走简洁现代风的屋子:“您……现在就住这?” 费渡轻轻一推眼镜,抬头看了看她。 “嗯……”苗助理犹犹豫豫的,十分委婉地说,“和您办公室的感觉差太多,好像不是一个风格。” 费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和他办公室相比,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家都简陋穷酸得像公厕一样,然而那并不是他的风格。这时,一份框架协议露了出来,费渡一目十行地扫过,内容倒是没有问题,但纸页间却有股特殊的气味。他顿了顿,捏起来闻了一下――薄荷,罗勒叶……还略微有一点混合的浆果香。 费渡掀起眼皮看了苗助理一眼,苗助理对他苦笑。费总出了名的荤素不急,而且审美向来不是什么秘密,连张东来都知道,他偏爱外表秀气内敛、内里却有点刺激性的人和事物。时常有人利用这个动一些歪心思。 费渡把协议放下,抽出一张湿纸巾擦了擦手:“什么时候我司讲究到连打印纸都特制了?我们和沙特皇氏有什么裙带关系吗?” 苗助理低声解释:“是苏总新招的助理。” “苏总是不是还约了我出去吃饭?”费渡无声地笑了起来,眼神却有点冷淡,“老苏这个人啊,在我爸手下干了十多年,就自以为是两朝元老,能当摄政王了。” 苗助理没敢接话——老费总曾经的心腹们,在费渡掌权后,基本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好一点的外调养老,狠一点的被抓住个什么把柄,直接吃了牢饭,还有出了种种意外自行请辞的,到如今,只剩下苏程这么一个硕果仅存的元老,偏偏还是最资质平平的一个。 “可是我就喜欢他这种会自我膨胀的蠢货——回去告诉他,我没空,他一把年纪了,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再说,老耍这些低级的手段多掉价。如果有人想见我,就自己来找我,我不太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费渡说到这,话音一转,又冲苗助理眨眨眼,语气缓和下来,“你们怎么也不帮我挡一挡,我不是你们大家的吗?是不是我老不回去,你们现在都不爱我了?” 苗助理早习惯了他这种一边翻脸、一边又好像闹着玩的反复无常,她面不改色,只是奇怪地问:“是谁要苏总引荐您,还让他兜这么大个圈子?” “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费渡迅速签完剩下的文件,把苗助理送出门,临走又想起什么,说,“对了,最近食品价格是不是又涨了?告诉人事,给大家把午餐补助标准提高百分之三十,吃好一点才有精力做事。” 老板说要发钱!苗助理这回一点意见也没有,清脆地应下来,连脚步都活泼了:“费总,您怎么知道食品价格涨了?” 因为洗菜的时候看见了标签,多嘴问了一句,还被某人念叨了一顿“不知人间疾苦”。 费渡没说话,用脚尖把跟出来的骆一锅拨回屋里,笑眯眯地和苗助理挥手告别。 有人在试探他对公司的控制力。 费渡推开窗户,让方才那股缭绕不去的香水味散去。 “那些人”太谨慎了,这么多年,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一点形迹,可是周氏一案里,他们被迫断臂求存,失去了郑凯风和周峻茂这个大金主,现在日子一定很不好过,所以急需挖掘新的资金来源。 看来他这些年来颠倒的名声,外松内紧的手段,滨海疗养院中想要拔掉费承宇呼吸机的动作,以及扔下偌大的公司,费尽心机地加入新一轮“画册”计划的行为……诸多种种,终于完成了漫长的铺垫,逼着“那些人”开始试图接触他。 不过…… 费渡从餐桌下抽出自己的手机,打算去翻那个读书节目的手机应用——还有一股力量若有若无地搅合在其中,甚至算是无意中帮了他一把,他几次三番试着追查过,都没有结果,会是谁? 这时,他看见骆闻舟转给他的链接和留言。 骆闻舟说:“这封信不对劲,你帮我看一下。” 市局接待室里,一个四十来岁的女老师带着个男学生,正跟负责接待的警察聊着,正是冯斌的班主任和班长。 骆闻舟在门口旁听了一会,瞥见那男生的衣着,男生把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站在一边,完全不像同龄那些发育得乱七八糟的毛头小子,看见门口的骆闻舟,冲他彬彬有礼地一笑,骆闻舟不知怎么想起了少年版的费渡,再仔细一看,他发现男生身上的衬衫牌子特别眼熟——给费渡整理衣橱的时候见过不止一件,品牌名称长得不知道该怎么念。 一个小崽子穿这么贵的衣服? 骆闻舟皱皱眉,这个育奋中学果然是富二代们的俱乐部。 “老大,”郎乔快步走过来,小声附在他耳边说,“路口监控里拍到了凶手。” 骆闻舟倏地回头。 “我不知道,请前辈们看了,好像……就是那个卢国盛。” 第98章 韦尔霍文斯基(八) “男孩冯斌当时在钟鼓楼附近的十字路口,等了大概五分钟,夏晓楠过来了。”刑侦队的小会议室里,郎乔打开鼓楼区案发地附近搜罗来的一段监控录像。 “就他们俩?其他人呢?”骆闻舟凑近了看监控记录,“等会,给我停一下,看看冯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郎乔把录像暂停后局部放大,高清的镜头下,即使在缺少光源的夜晚,也能看清冯斌手里拎了一个有超市标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零食和饮料。 谁都经历过青春期,一看就知道他们俩是怎么回事——男孩找个借口先走一步,在约定的地方等着女孩,两个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其他同学的视线,悄悄独处一会。这些半大不小的少年少女,凑在一起谈一场半懂不懂的恋爱,没有大人那么多“主题”可奔,往往还会带着些稚气未脱的习性,总是伴随着叫人哭笑不得的零食和洋快餐。 所以这就是他们俩为什么和其他人走散了的原因。 “‘bd’超市……我记得好像是连锁的,去定位一下鼓楼区有几家连锁店,挨个问问。其他那几个孩子很可能也在附近。”骆闻舟扭头吩咐了一声,随后又奇怪地说,“他们俩半夜三更,能不能找个好点的地方早恋,为什么非要逃票跑到钟鼓楼去?” 郎乔朝他翻了个堪比乒乓球的大白眼:“老大,你是本地人吗?” 骆闻舟莫名其妙。 “钟鼓楼后面有一个小景点,叫‘情人镜’,其实就是一块打磨过的大石头,据说人站在情人镜前,影像能反射到天上,当年七仙女就是从这面镜子里看见董永一见钟情的,旁边还有‘天人同心’的字样,情侣站在情人镜前,相当于得到了天上神的见证,可以一生一世。” 骆闻舟听了这个谣言一样没诚意的旅游宣传故事,当即嗤之以鼻:“民政局装不下你们了,非得玉皇大帝再给扯张证,怎么,攒七张证能多买一套房吗?” 这些无耻的异性恋,真是贪心不足。 郎乔:“……” 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凭什么她一个清纯浪漫的美少女都还没有男朋友,像骆闻舟这种货色竟然有男人肯要? 骆闻舟话音一转:“钟鼓楼是景区,晚上关门之后肯定要清场,所以他们俩是偷偷溜进景区里的时候被盯上的吗?” “不是,”郎乔只好跟着他正色下来,“凶手从十字路口这里就开始跟踪他们了,你看——” 她再次按下播放,路口的摄像头静悄悄地伸出视线,送走了连手都不敢牵的少年少女。 静谧的夜色沉默片刻,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镜头里。 骆闻舟从画面中看见这人,略微吃了一惊——因为这凶手和他想象中只敢对孩子下手的“老弱病残”完全不一样。 这人目测至少有一米七五以上,体格堪称健壮,不超过四十岁,漫不经心地从街角溜达过来,嘴里还叼着根烟,不远不近地缀上了冯斌和夏晓楠。 骆闻舟:“有正脸吗?” “有,其他镜头拍到的,我都打印出来了。”郎乔把几张打印的截屏照片分给周围的同事们。 骆闻舟只看了一眼,就确定这个人是当年的卢国盛无疑。他头天晚上才刚仔细看过“327国道案”的通缉令,对这个主犯的脸印象颇为深刻。 卢国盛有点“大小眼”,看人的时候,眼珠略有斜视,脸颊瘦削,下巴很长,五官颇为深刻,左边的嘴角有点歪。截屏照片上的男子约莫三十八九,脸上确实有了少许岁月的痕迹,五官轮廓却依然是老样子,变化不大。 看得出,这十五年来,卢国盛作为一个通缉犯,过得颇为滋润,竟都不怎么显老。 骆闻舟还没来得及说话,肖海洋已经先笃定地开了口:“没错,就是卢国盛!” 这回,连郎乔也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骆闻舟一点头:“嗯,小乔,你先继续说。” “凶手跟着冯斌他们去了钟鼓楼景区,要逃票进景区,得走偏门,中间要经过几条窄巷,那地方你们也看见了,挺‘背’,而且都长得差不多,错综复杂,凶手就是在那动的手——下面这段你们看吧,我不想再看第二遍了。” 说着,她调出了另一段视频,转过身去。 这一段监控录像来自钟鼓楼一处保护性古建筑的歇山顶上,镜头有点远,镜头边缘处的小路口突然有两个少年慌不择路地跑出来,方才手牵手的宁静温馨已经荡然无存,男孩一后背血,女孩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一下摔在地上,录像里虽然没有一点声音,却陡然把人心揪紧了。 那天夜里,原本温柔的月光突然起了一层血色的毛边,少年缱绻而青涩的情愫竟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歹徒打碎,简直是发生在噩梦深处的转折。 冯斌强忍恐惧和剧痛,把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朝那个人形的怪物砸过去,然后拉起心爱的女孩发足狂奔,慌不择路。 他们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然而已经清场的景区人烟稀少,或许是他们运气不好,恰好没人听见,又或许有巡逻看场的人听见了呼救,生怕惹什么麻烦,非但没过来,反而躲得更远了。 人形怪物的脚步声已经逼至身后,空旷的街道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充满人工式浪漫的钟鼓楼群投下冷冷的、千楼一面的目光。这个节骨眼上,冯斌慌乱之下,却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迷路了,他们俩不知怎么七拐八拐,又绕回到了原处。 正好和拎着一把砍刀的凶手狭路相逢! 此时,会议室中所有看着这段回溯的人都跟着冒了一层冷汗,有人甚至跳起来撞到了桌角。 冯斌拉着夏晓楠转头就跑,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值班亭,男孩仿佛见到了曙光,拼了命地跑过去,用力拍打着值班亭的窗户。 来个人,什么人都好,来救救他们…… 可是很快,他最后的希望也化成绝望——值班亭里没有人。 此时歹徒已经追至眼前,带血的刀距离他们不到五十米,夏晓楠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冯斌慌乱之下,选了一条最错的路。 那条出事的小巷是个死胡同! 他们逃入小巷之后发生了什么,监控拍不到了。 大概半个小时以后,卢国盛从小巷里离开,他把外衣脱下来反穿在身,遮住了血迹,笃定非常地走远了。 会议室里一时鸦雀无声。 郎乔背对着屏幕:“你们看完了吗?” 旁边不知是谁喃喃地说:“我吓得都快吐了,这是恐怖片吧。” “也就是说,当时卢国盛追着两个孩子进了一条死胡同,然后杀了一个,留了一个,为什么?”骆闻舟率先开口打破诡异的气氛,“案发现场咱们看了,只有那两个垃圾桶可以藏人,当时俩孩子吓坏了,一共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跑进死胡同是一个,女孩走投无路之下,躲进垃圾箱是另一个——你们仔细想想,那种情况,要是你是凶手,你会不掀开垃圾桶盖看看吗?” 骆闻舟的目光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如果不是那女孩会隐形,那就是卢国盛脑子有问题了——夏晓楠有没有受伤?” “没有。”郎乔说,“我刚才和医院确认过,除了她自己摔的那一下,身上没有其他明显外伤,也没有受到过性侵。另外,她书包上的那块污迹确实是血迹,dna正在提取比对,但还没出结果。” 骆闻舟问:“夏晓楠包里有钱包手机和其他贵重物品吗?” 郎乔一愣:“没有,你的意思是……” 陶然插话说:“327国道案中,卢国盛可是雁过拔毛,连一个钢镚都不会给受害人留下。” 郎乔皱起眉,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工作太不走心了,否则怎么每个人都对所谓“327国道案”熟悉得如数家珍,说起细节来头头是道,就她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冯斌沿途呼救的时候,景区里的值班员和巡逻员都跑哪去了?”骆闻舟说,“真的那么巧,所有人都恰好不在岗,还是商量好了见死不救?联系景区,传讯那天所有当班的工作人员。” 这是一起嫌疑人与作案手法如此一目了然的案子,仿佛只剩下再次通缉卢国盛一件事要做了,可就在这么简单的前因后果里,却混杂着大量的疑点,好像也笼着一层钟鼓楼夜里蒙蒙的雾气。 骆闻舟在走廊尽头点了根烟,忽然若有所感,回头张望了一眼繁忙的刑侦队。老杨遗书中沉甸甸的一句“有些人已经变了”如鲠在喉。 骆闻舟摸出手机,拨通了市局人事科的电话:“喂,李主任,我是刑侦队的小骆……哎,没有,不辛苦——那什么,领导让我写一份新同事的入职鉴定……谁知道老陆又出什么幺蛾子?麻烦您把我们刑侦队新来那小孩的简历和政审材料传我一下,谢谢谢谢,我知道,改天一定请您吃饭……” 由于市局的介入,调查节奏从牛拉车一下进入了航空航天时代。 当天傍晚之前,小一个礼拜没找着踪迹的几个熊孩子就都被逮回来了——警方找到了冯斌买过东西的那家bd超市,通过超市的监控记录,发现出走的几个学生都不止一次来买过东西,推断他们肯定是在附近落脚。 从在超市辐射范围里一扫,稍微一排查,就把人从一家快捷酒店里抓回来了——其中一个学生不知道是追星还是干什么,在网上认识了这家快捷酒店的大堂经理,走了个后门,没登记就住进去了。 四个学生在接待室里蔫巴巴地贴墙跟站成一排,在班主任和警察面前交代了他们为什么要出走——说是学校压力太大,圣诞节又快到了,集体溜出去放松。 心急如焚的家长们听了这番混账理由,气急败坏,恨不能将身化作大耳光,把几个熊孩子抽成旋转跳跃的陀螺。 同时,钟鼓楼景区里的工作人员们被轮番询问了一遍,也审出了猫腻。原来景区保安科从负责人到巡视员的问题由来已久,全体玩忽职守,夜班时间聚众赌博已成惯例,这回真出了事,才被捅出来。 至此,除了杀人凶手卢国盛仍在逃,精神受刺激的女孩还在医院昏迷之外,整件案子仿佛都已经水落石出。 找回来的学生们纷纷被老师家长领走,其中一个男孩被他妈粗暴地扯着往前走,脸上还留着他爸盛怒之下的巴掌印,活活给打胖了两斤,生理性的眼泪不停地流。他这样狼狈,却一直回头,眼巴巴地盯着市局的方向。 送他们到门口的骆闻舟若有所思片刻,开口叫住他:“那个同学,稍等一下。” 男孩父母脚步一顿,连忙压抑住火气,客客气气地问:“警察同志,还有什么事吗?” 骆闻舟走过去,打量着那男孩,白白净净的少年,微胖,一边走一边哭,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他好似有点内向,一见骆闻舟靠近,立刻局促不安地低下头。 骆闻舟:“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嗫嚅着小声说:“张逸凡。” 骆闻舟尽可能地放轻了声音,问:“你有什么话想跟警察叔叔说么?” 男孩还没有发育的喉咙轻轻地动了一下,周围老师同学的几道视线立刻打在他身上,骆闻舟忽地一皱眉,那几道无声的视线无端让他有点不舒服。 张逸凡的父亲很看不惯儿子的扭扭捏捏,抬起熊掌似的大巴掌,在男孩后背上狠狠一掴:“有就说,没有就说没有,怎么说句话那么费劲呢?我看见你就来气!” 男孩满脸惊慌,好像个社交恐惧症患者被逼着和强势的陌生人说话,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脱口说:“没……没有。” 骆闻舟正要追问,他却一头把脸埋在他妈肩头,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这时,郎乔伸了个懒腰,走过来:“老大,这事算告一段落了吗,什么时候写报告?” “不急,”骆闻舟目送着匆匆离开的男孩,把外套往胳膊肘上一搭,“我先去咨询一下专家的意见。” 郎乔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这个“专家”指的是谁,就见骆闻舟和颜悦色地回过头来问她:“小乔儿,明天早晨想吃点什么?” “包子!”郎乔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不怀好意,高高兴兴地说,“谢父皇!” 骆闻舟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第99章 韦尔霍文斯基(九) 骆闻舟早晨出门赶时间,是坐出租车去的鼓楼区,这会他刚出市局大门,一辆空驶的出租就恰好驶过。 他插在衣兜里的手指动了动,却莫名其妙地没有招手拦,反而等了半分钟的红绿灯,往马路对面的停车场走去。 骆闻舟的脚步踏在四平八稳的斑马线上,目光已经化作扫描仪,将停车场从东往西检阅了起来。 才刚检到一半,他这自封的首长就先在心里自嘲开来——人心不足,有一就得有二,费渡上次心血来潮接了他一次,他居然还就蹬鼻子上脸,第二回会自己找过来了。 可人家要是不来呢? 不来……他也挑不出什么理来。 他有手有脚,站起来有半个房高,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赤手空拳能干翻一个班的小流氓,区区三两公里的回家路,跑步回去也绝对累不死他,还要指望别人开车来接,未免也太不要脸了。 毕竟,费渡从来没有说过要接他下班。 他甚至没有明确表示过他们俩之间算怎么回事。 骆闻舟是人,是人有时就难免贪求,难免得陇望蜀。 最开始,费渡就像一株危险却又散发着异香的植物,无差别地吸引着过往的人,理智越是一再亮着催他远离的警报,他就越是会被这个人吸引,大概世上一切堪称“诱惑”的人与物都是这样——叫人知道他有毒,偏要去服毒。 后来那场爆炸与险些生离死别的崩溃,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黑手,一头把他推进了这口名为“费渡”的沼泽里,想要疼他,想要照顾他,想要像撕开一件工艺品的包装一样,慢慢地揭开他层层叠叠、看不分明的心,骆闻舟用单方面的宣言开启了这一段路,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背起了一个行囊的耐性。 谁知道才把人接到身边没几天,他就像中了蛊似的破功,再一次被那王八蛋打破了应有的步调。 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他丢盔卸甲,漫生心魔。也好似把他推上了云霄飞车,原本计划好要“从长计议”的东西,一下子都成了“迫不及待”。 骆闻舟迫不及待地想听费渡说,那天那辆致命的冷链车爆炸时,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又为什么要扑上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扒开费渡迷宫一样的胸口,看看自己的进度条,看看自己究竟走到了那一步。迫不及待地想从那个人嘴里听几句真心话,把一切从实招来。 但这是不对的,骆闻舟心里明白。 对付坏人,需要机智、勇气和力量,对付费渡,则需要巨额的毅力和耐心。 骆闻舟几乎苛刻地反省着自己,脚下每迈过一条斑马线,他就把心里预期降低一个格,等他走完了十米宽的马路,已经强行将方才漂浮在半空中的心压回地面。骆闻舟掂量着这颗钢化玻璃心的承受能力,给自己做了万全的心理建设——他想,即使现在回家,发现费渡睡完就跑,那也是非常可以接受的正常现象。 至于为什么在单位门口错过空车,非要过马路…… 骆闻舟也给自己找好了理由,他只是打算过马路买一包糖炒栗子。 他这样想着,连落在糖炒栗子小摊上的目光都灼灼地烧起来,好像馋得想把人家的锅也一口吞了……然后在下一刻,骆闻舟在那小摊后面看见了自己家的车。 费渡这回开了暖气,也开了车窗,他手肘撑在车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从侧面看,就像眼巴巴地盯着人家炒栗子一样。 骆闻舟钢铁似的心理建设顿时分崩离析,站在几步以外,脚步像是黏在了地面上。 早晨他起来得太匆忙,很多事没顾上细想,此时相距一天,再见费渡,那些没来得及回味的耳鬓厮磨、皮肤的触感、对方灯下细微的表情,还有纠结在一起的气息……全都走马灯似的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骆闻舟喉咙轻轻一动,感觉血压都上来了。 食髓知味,实在是人间一大折磨。 这时,炒栗子的小贩锅铲一顿,亮出嗓子吆喝起来,清亮的嗓门传出去老远,终于同时惊动了相距几米的两个人。 费渡走了不知几万里的神终于回了魂,他随手往大衣兜里一摸,摸出一张整钞,正要从车窗里递过去:“劳驾……” 话没说完,就被人中途截住了。 “现在吃这个,你一会还吃不吃饭了?什么毛病?”骆闻舟好似刚好出现似的,若无其事地把他的手按下去,随后,不等费渡开口,他又对糖炒栗子的小贩说,“我这有零的,您给称两斤。” 费渡:“……” 骆闻舟接过包好的栗子上车,刻意绷着一点脸色,对费渡说:“明天别再专门过来了,我走回去也没多远——今天要不是为了过来买东西,我可能就在门口打车走了,那不就错过了?” 费渡痛快地说:“哦,行。” 骆闻舟:“……” 现在把方才那句话捡回去咽了还来得及吗? 他颇为郁闷,又不好表现出来,刚给别人定完饭前不准吃零食的规矩,就低头自己剥起了栗子,剥了好几个吃完,才大发慈悲地赏给旁边的费渡一个:“吃多了不好消化,给你尝尝味,吃完这个就没你份了。” 费渡没和这种“严于待人,宽于待己”的二货一般见识,停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一低头,从骆闻舟手里叼走了栗子,并且顺势地在骆闻舟手指上舔了一下,意味不明地说:“确实甜。” “敌人”又一次没有通知就开火放大招,骆闻舟当胸遭到一炮重击,险些呕出一口欲求不满的老血:“找事是吧,昨天哪个孙子晕过去了?” 费渡才不在乎这个,毫不以为意,正打算调戏回来,骆闻舟就率先喝住他:“闭嘴。” 费渡听出了一点恼羞成怒,在这场不要脸的较量中略胜一筹,便无声地笑起来,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车里只剩下广播在唠唠叨叨地念着晚高峰的封堵路段,两人一时相对无言,难以言喻的气氛却随着“嗡嗡”的暖气席卷过车里的每一个角落,几乎让人坐立不安起来。 骆闻舟余光凝注着费渡的侧脸,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遥远的少年时,第一次懵懂地抓住了喜欢的男孩的手,那只手是粗是细已经记不清了,唯有那时心里好像放了一把烟花的滋味历历在目。 随着他年纪渐长,阅历渐丰富,开始觉得肉体往来也就是那么回事,像吃喝拉撒一样稀松无味时,当年曾经真真切切在胸口灼烧过的热流再也没有出现过,像是被什么封印了。 如今,三藏法师途径大路,揭开了五行山上的法帖。 山崩地裂,餐风饮露的野猴子一声大叫,重见天日。 骆闻舟忽然说:“前面掉个头,去趟钟鼓楼。” 费渡一边并道进掉头车道,一边诧异地问:“我刚才看见新闻推送,不是说出走的几个学生都找到了,也锁定了嫌疑人?” “哦,对,钟鼓楼刚出了一起凶案。”骆闻舟心想。 他大尾巴狼似的伸了伸腿,很正直地开了口:“凶手是327国道连环抢劫案里在逃的嫌疑人之一,这里面疑点很多,唔……我想再看看——我转给你的那封信看了吗?” 他语气太一本正经,好像本来就想说这个似的,连费渡都被他唬过去了,收了闹着玩的心。 “嗯,”费渡一点头,“留信的孩子真名叫什么,平时在学校跟同学关系怎么样?” 骆闻舟回过神来,拖回了自己围着地球转了一圈的魂,艰难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钟鼓楼的凶杀案上,顺着费渡的话音琢磨了片刻,他有些疑惑地说:“和同学的关系?为什么这么问?” 一般反应不是问他和父母的关系怎样吗? 因为冯斌出走前压在寝室桌上的信,就是写给父母的,开头是“亲爱的爸爸妈妈:留下这封信,是因为我每天都在烦恼,痛苦地思索着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诞生”。 似乎是常年在寄宿学校里生活,亲子关系受挫,感觉不到关爱,又加上青春期、学习压力大等诸多因素造成的一次情绪爆发。 “你先说,不然只有一封信,我没法做太多解读。” “这个男孩叫冯斌,在育奋念高一,和同学关系还可以,据他们老师说,他在学习上是个中等生,不好不坏,家庭条件也还行,不过在那个富二代俱乐部里算普普通通,长得不错,学过几年音乐,除此以外,其他方面都不怎么突出,性格比较合群,没什么棱角,不是那种领袖型的男孩,也不是那种被全班孤立的。”骆闻舟顿了顿,“话说回来,这回一起出走的几个孩子,好像都是这种类型的——除了那个夏晓楠。” “夏晓楠又是谁?” 新闻里提到未成年受害人的时候,都会使用化名,费渡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昨天晚上那起凶案的目击者,”骆闻舟简短地介绍了一下,“那个小姑娘是奖学金学生,家里比较困难,跟同龄人交往起来可能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在班里有点格格不入。” 鼓楼区晚高峰时段还算顺畅,不到二十分钟就开到了。 “左手边那个黄色的小楼看见了吗?就是那家快捷酒店,几个学生这几天住的地方,往前走两个路口有一家‘bd超市’,从那条路走,”骆闻舟一边指路一边说,“那天晚上,冯斌将近九点的时候,从宾馆出来,跟同学说的是想出去转转,大概半个小时后,夏晓楠以买日用品为理由,也离开了宾馆,他们俩是在超市后面的十字路口见面。” 费渡:“偷偷约会?” “嗯,”骆闻舟先是应了一声,随后心里一动,好似不经意似的提起,“你中学的时候跟人偷偷约过会吗?” 费渡猝不及防,嘴角当即一僵。 他从未有过这样青涩的青春期。 费承宇不会允许的。 费承宇从来都认为,肉体可以发育,可以成熟,可以有欲望,但如果仅仅因为荷尔蒙的萌动,就产生了什么诸如“青春期”之类的症状,对谁产生什么幻觉一样的所谓“感情”,那算什么?岂不是像发情的狗一样愚蠢? 费渡一顿之下,立刻调整过来,露出一个有点暧昧的笑容:“师兄,这就开始打听我的前任了吗?” 接着,他不等骆闻舟回话,就轻描淡写地说:“没有,我读的是公立学校,全校没几个富二代,也不太合群。再说喜欢我的女孩太多了,挑了一个,就得伤害其他的,那多不好?” 说着,他缓缓绕过超市,把车停在冯斌和夏晓楠见面的路口。 钟鼓楼景区已经又一次关门落锁,出了凶杀案,整个钟鼓楼景区显得格外肃穆,聚众赌博的保安科被整个端了,钟鼓楼景区的负责人临时当起了夜班,连清洁工都比平时卖力。 骆闻舟敏锐地察觉到了费渡方才瞬间的不自然,他深深地看了费渡一眼,没有一味紧逼,用其他的话打了个茬:“凶手就是在这里跟上他们俩的。” 费渡摇下车窗,四下看了一眼,皱起了眉:“那就怪了。” “怎么?” “这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费渡轻轻敲了敲车窗,“一般半夜三更拦路打劫的不会选择在这里蹲点——你该怎么筛选目标?你怎么确定经过的人下一步要往哪走?万一他们拐个弯就上大马路呢?不确定性太强了,而且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基本都有监控,就算不怕被拍到,也没必要特意过来留个影吧?” 骆闻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说,凶手很可能是事先知道那俩孩子约会的地点和方向,早早到这里来蹲点的!” 卢国盛不是重操旧业,他的目标就是冯斌! 可是为什么? 十五年前,卢国盛被一纸通缉令追得东躲西藏的时候,冯斌都还没出生,他能跟卢国盛有什么恩怨? 卢国盛又是怎么知道冯斌和夏晓楠约定见面的地点的? 还有那个毫发无伤的女孩…… 第100章 韦尔霍文斯基(十) 费渡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顺着冯斌和夏晓楠走过的路,一路走向钟鼓楼东侧的小门。 冬至前后,最是昼短夜长,这会俨然已经有入了夜的意思,介于月牙和半月之间的广寒玉蝉高挂在远处钟鼓楼的一角,沾染了一点昭昭的雾气,与瓦片上细细的雪光遥遥相对。 “所以出走的理由是学习压力太大,跑出来过圣诞?”费渡紧了紧围巾,若有所思地说,“这理由你们也信?” “说得过去,谁还没年轻过?小崽子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有时候不一定非得要符合大人的逻辑。”骆闻舟不经意地挡在他上风处,同时仔细地端详起周遭。 白天来时还没有这种感觉,这会天一黑下来,整个钟鼓楼景区就成了一片硕大的迷宫,所有的路灯都长得一模一样,长长地列队成排,好似武侠小说里某种诡秘的迷魂阵法。 附近除了地标性的钟鼓楼本身,所有小巷仿佛都是如出一辙,连仿古的老店铺挂门脸的位置都差不多,到处都是三岔路,偶尔能碰上一两个撞大运似的路标,还标得不明不白,人在其中,走着走着就不知串到了哪里。 他们俩都不是找不着北的路盲,尤其骆闻舟,做了好多年的一线刑警,对地理环境与人的面部特征有特殊的敏感性,可饶是这样,夜间穿梭在侧门的羊肠小路里,也觉得有点晕头转向。 “不对,回来,不是那边。”骆闻舟打开手电筒,对着稀有的路标研究了好一会,把转错方向的费渡叫了回来,“这俩崽子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到底是怎么半夜摸过来的?” 费渡突然冒出一句:“半夜去钟鼓楼,他们俩是为了看情人镜吧?” 骆闻舟原本站在路标旁边的小台阶上,猝不及防地一脚踩空掉了下来,嘴里结巴了一句:“什、什么?” “‘情人镜’是本市十大约会胜地之一,就在钟鼓楼景区,”费渡奇怪地说,“你没听说过吗?” 骆闻舟以己度人,以为自己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还想暗搓搓地以“实地考察案情”为幌子,把费渡拐来,在玉皇大帝他老人家面前领张证,然而他千算万算没想到——费渡竟然不务正业到这种地步,没事整天研究约会胜地。 “我为什么要听这种破事?”骆闻舟没好气地说,“我看你的专业就是泡妞泡傻小子吧,一天到晚净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家到现在没倒闭,真是家底丰厚。” 费渡非常冤,因为这恰恰属于他为数不多的“正事”范畴——钟鼓楼这个主打情侣主题的旅游项目做得非常简单粗暴,效果却异乎寻常地好,一直是所有打算涉足相关领域的老板们百思不得其解的课题之一,费渡不单知道钟鼓楼有个情人镜,连情人镜旁边照相小店的年营业额都耳熟能详。 他茫然了一瞬过后,很快敏锐地注意到骆闻舟话音里的气急败坏,费渡心里忽然轻轻一动,意识到了什么。 费渡使出了十分的功力才憋住了没笑,假装自己不知道“调查”是个幌子。 骆闻舟则感觉自己办了一件再蠢也没有的事,打定了绝不能让费渡知道的主意,假装自己是个正经民警,“调查”并不是一条幌子。 两人各自扯住“幌子”的两边,分别用“无辜”和“正直”的眼神对视了一眼,又各怀鬼胎地移开视线。 费渡有理有据地说:“钟鼓楼景区的全价票也就是二三十块,既然这个冯斌家境不错,他应该不会在乎这点钱,会选泽晚上来,很可能只是不想让人发现他和那女孩的关系。” 骆闻舟煞有介事地一点头:“有道理,还有吗?” 费渡:“……” 游刃有余的费总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假装没在约会”的约会,一时英俊潇洒地忘词了。 骆闻舟:“再往前走走看。你猜隐瞒的动机是什么?早恋一般也是瞒着老师家长,很少连一起出走的死党也瞒吧?” 费渡顺着他的话音说:“两种情况,要么是自己觉得跌份儿,要么是为了保护对方——冯斌花这么多心思带女孩去看情人镜,推测应该是后者。” “嗯,那——”骆闻舟好似不经意地点头之后,突然话音一转,“你以前也不在乎违章停车那点罚款,整天在市局门口招摇过市,怎么最近开我的车到市局来,反而知道规矩,去找停车场了?你算前者还是后者?” 费渡一顿。 骆闻舟撩起眼皮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不趁机表个白吗?我还等着听呢。” “都不是,”费渡回过神来,暧昧地笑了,在骆闻舟腰上摸了一把,压低声音,“那不是公安局吗,我怕我‘无证驾驶’,被抓起来——警察叔叔,什么时候跟我去情人镜前领个证?” 骆闻舟:“……” 这王八蛋果然早发现了,在这装蒜呢! 费渡这棵洋葱大瓣蒜真是要多烦有多烦,一点也不招人疼,骆闻舟此时觉得他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没有一个细胞的可爱之处,什么花前月下都多余想着他,这种货色只配给拖回家扒光了扔床上。 掉光了叶子的古树枝杈间,能看见钟鼓楼上古朴的大钟,夜色澄澈。 两个假正经终于撕开了那张千疮百孔的“幌子”,把那桩凶手是谁一目了然的凶杀案丢到了一边。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也策划过集体出走,不过理由比‘过洋节’像样一点——当时是肯德基还是个什么组织,办了一场中学生篮球赛,奖品是一批nba明星的签名篮球,正好有我喜欢的球星,我就纠集了一帮人,从一个同学当护士的表姐那骗来一打病假条,跟家里说是学校组织竞赛夏令营,跑到外地打了半个月的比赛。” 费渡:“……” 这熊得让人叹服的峥嵘岁月。 “果然拿到了奖,还糊弄我妈说是同学出国玩带回来的,”骆闻舟和他并肩走在幽静的小巷里,拉过他的手,觉得凉,就把尚带余温的栗子给他捂手,并且用余光时刻提防着他偷吃,“后来开家长会,老师跟我妈一通气,这事就穿帮了,我爸回家听说以后,把我臭揍了一顿。” 费渡总觉得像这种晚期问题儿童,不是简单的暴力能镇压得了的。 “我爸这人,看起来挺严肃,其实也很通情达理,”骆闻舟说,“等他从气头上过去,回过味来,于是跟我说,‘强扭的瓜不甜,不爱上学就拉倒吧,爱去不去’。” 骆闻舟那堪称鸡飞狗跳的家长里短故事,对费渡来说有着不可思议的吸引力,每次听他偶然间提起只言片语,都觉得像邂逅了一颗幕后彩蛋,见骆闻舟说到这突然停下,费渡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骆闻舟:“刚开始我还挺高兴,以为他老人家从此‘回头是岸’改吃素了,没想到然后他就很‘通情达理’地把我高二的学费和生活费一起扣下了。” “我虽然偶尔逃学,也没做好真当失学儿童的准备,只好趁放假出门打工赚学费,那老东西说到做到,真一分钱都没给我。我给人家送了俩月的桶装水,就为了一个球……不许笑。” 这个故事要是也能存起来当标本,费渡感觉他能拿着把玩半辈子。 “每次说起这些丢人现眼的事都让我主讲,”骆闻舟抬起胳膊肘戳了他一下,“该你了。” 费渡:“……” 他漫长的成长经历中着实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可是实在舍不得此时破坏气氛,只好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一会,还真就从乏善可陈的记忆里扒拉出一件事。 “好吧,”费渡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骆闻舟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有一年春节前后,我去一个朋友家拜年,”费渡顿了一下,接着说,“在他家楼下看见一辆自行车,是一辆带变速的赛车,刷着特别骚气的漆,像毒蛇的花纹,看起来非常合我的眼缘。” 骆闻舟觉得他描述的这辆车莫名耳熟。 费渡舔了一下嘴唇,十分谨慎地修饰着自己的措辞:“我就给它留下了一点新年礼物,嗯……用口香糖黏在了后轮上。” 骆闻舟倏地停住脚步——他想起来了,有一年春节,陶然因为值班排得满,不能回老家,他就骑着车、拎了年货,代表燕城人民去给警察同志送温暖。 去之前想起了某个没人管的小崽子,还带上了限量版的游戏机,打算托陶然带给他。 结果他才在陶然家坐了二十分钟,放在楼下的车就被人做了手脚——不知道哪来的倒霉孩子,用口香糖在他后轮上黏了几个一压就炸的小摔炮,骆闻舟走的时候没注意,一步跨上车,落座车座的同时伸脚一踩脚蹬—— 差点被炸上近地轨道! 费渡保持着微笑,心虚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费、渡!” 费总“色字头上一把刀”,为博美人一笑,鬼迷心窍地主动投案自首,再后悔是来不及了。 他并未因为坦白而得以“从宽”,被骆闻舟捉住了好一顿收拾,从背后被推到了墙上。 费渡:“等……等、等一下。” “等什么?”骆闻舟捏着他的下巴狞笑,“强奸不用等红绿灯。” 费渡:“这墙上有血……” 骆闻舟一愣,立刻松了手,费渡脚步有些凌乱地退开,脸色有些发白地转开视线——幸亏那墙上的血已经干涸,他倒不至于当场吐出来。 墙上有一溜血点子,在暗红色的墙壁上极容易被忽略,如果不是费渡对血腥气非常敏感,恐怕就要被忽略过去了。 “监控只拍到了冯斌和夏晓楠被凶手追着,从一条小巷中跑出来的一幕,”骆闻舟伸手抹了一下墙上的血迹,随即在周围转了转,在隐蔽的墙角处找到了一个玻璃饮料瓶的碎片,“冯斌应该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骤然遭到袭击,曾经试图反抗,把买的零食和饮料砸了过去——清洁工大概是没注意,都给收走了。” 费渡轻轻地揉了揉眉心:“冯斌跑出去的时候已经被砍伤了?” “嗯,”骆闻舟一点头,“伤在后背。” 后背受伤,冯斌当时很有可能正亲昵地和夏晓楠腻在一起……甚至正在亲吻她,也许他偷偷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到了这里才敢大着胆子碰一碰他心爱的女孩。 这是一段每个角落都适合接吻的路,月光盘旋,新雪清澈,路灯时常把两个人的影子搭在一起,缠绵得难舍难分。 这迷梦似的情境却突然被一把砍刀打碎。 “凶手从十字路口开始,跟了他们一路,”费渡缓缓地说,“方才我们经过的路段中,至少有三四处,比在这里动手更理想。可凶手却偏偏要选择了这,为什么?” 冯斌和夏晓楠第一次遭遇卢国盛的时候,冯斌虽然被砍了一刀,两个人也确实非常狼狈,但他们当时跑出去了——因为正如费渡说的,这里的地理环境对于凶手来说“不理想”。小巷另一头是明的,四通八达,分叉口很多,如果那两个孩子跑得够快,他们很有可能会成功地甩开卢国盛! 对了,如果不是他们俩自己迷迷糊糊地又转回原地,也许当时就顺利脱逃了。 如果不是他们俩自己转回来…… 骆闻舟和费渡同时沉默下来,这条甜得通往“天人同心”的情人镜的路,突然让人毛骨悚然起来。 每个刚吻过心上人的男孩,都能在那一瞬间获得他这一生最大的勇气,冯斌当时来不及多想,一定是拼尽全力想护着夏晓楠逃走。 可被他紧紧握着手的女孩当时在想什么呢? 她在用什么样的目光注视着两个人交握的手呢? 就在这时,小巷另一头突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软胶皮鞋底,踩在地上几乎悄无声息,只有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才微微露出行迹,夜色中立刻泛起不详的涟漪,骆闻舟悚然一惊,一把将费渡拦在身后:“谁?出来!” 一个人应声战战兢兢地走出来,是个景区的夜间巡逻员。 巡逻员可能也有点紧张,拿起手电上下乱晃:“干、干什么的?这已经关门了。” 虚惊一场,骆闻舟面无表情地从兜里摸出工作证一亮:“警察,来看看。” 巡逻员长吁了一口气,用力拍拍胸口,挤出个客客气气的笑容:“哦哦,好,您忙。” 说着,他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就要离开。 “等等,”骆闻舟叫住他,“能问一下你的工号吗?” 巡逻员一愣,随即顺从地把自己的工作卡摘下来,双手递到骆闻舟手上:“警官您随便看。” 骆闻舟不动声色地扫过证件号码和上面的照片,把工作卡还回去:“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发生凶案的地方巡逻,你不害怕吗?” 巡逻员的态度无懈可击,大喇喇地冲他笑了一下:“凶案不是这条街,那条街都封住了,想去也不让去呢。” 骆闻舟刀锋似的目光从这个巡逻员身上扫过,盯得那巡逻员已经有些不自在了,才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走了。 等这段小插曲过去,费渡才接上了方才的话音:“也不排除是巧合。毕竟我刚才也差点走错路。” 骆闻舟却没吭声,他脑子里在清晰地回放着这一段监控视频――冯斌和夏晓楠第一次从卢国盛眼皮底下逃走的时候,卢国盛并没有奋力追。他走出路口的姿态几乎是闲适的,好像笃定了他的目标跑不了。 “冯斌那封信,我觉得很不对劲,”骆闻舟说,“但是具体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所以才发给你看,你现在有结论了吗?” “有一点可供参考的——虽然那封信的开头是‘亲爱的爸爸妈妈’,但整体不是写给父母的语气,”费渡说,“‘我们都很焦虑,身边没有真正悠闲宁静的人’,‘以前想要的,现在全都不想要了’,还有开头那一句‘痛苦地思索自己为了什么而诞生’――大量句子化用自一本书,叫《关于莉莉周的一切》,日文译本,是个关于校园暴力的凶杀故事。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骆闻舟沉吟片刻:“走,跟我去趟医院,我要去见夏晓楠。” 与此同时,他飞快地把方才看来的工作证工号给当晚值班的陶然发了过去:“联系钟鼓楼负责人,查查这个工号的巡逻员。” 第101章 韦尔霍文斯基(十一) “夏晓楠?我刚才看了她一眼,还没醒呢。”负责盯着医院的刑警刚吃完饭,不慌不忙地往住院部里走,“怎么了老大?不是说过几天,等这孩子精神状态好了再问吗?” 电话里传来一声尖锐的汽车鸣笛声,骆闻舟飞快地说:“夏晓楠不是目击者,她是嫌疑人之一,给我盯住了!” “啊?谁?你说夏晓楠是……” 推开病房门的刑警话音戛然而止。 骆闻舟心里一沉。 “老大,夏晓楠不见了!” 骆闻舟一脚踩下油门。 “夏晓楠是本市人,父亲叫夏飞,肺癌,一直也没法出去找正经工作,以前靠给人看小卖部打点零工,前些年没了,她妈常年照顾病人和一家老小,大概有点抑郁,一时想不开,跳楼死了。”费渡把电话开了免提,陶然的声音透过信号传过来,“这个女孩从小到大得到的评价基本都是‘懂事’、‘内向’,学习成绩也一直很稳定,是那种带病也要上学、放假也会穿校服的女生,对这种孩子来说,读书、上个好大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 “她家里人和当年327案与卢国盛有没有什么牵扯?” “没有,就是普通老百姓,他们家除了惨了点以外,没什么特殊的,祖孙三代都没有去过莲花山,连那边的亲戚都没有,我想不出她是怎么认识卢国盛的,也想不出她跟冯斌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把人杀了分尸。” 骆闻舟调兵遣将完,挂断那头的电话,转向费渡:“你提到‘校园暴力’,有没有可能是冯斌欺负她,所以她才想方设法报复?” “你们对冯斌的信做过笔迹鉴定吗?如果能确认那封信是他本人写的,那应该不是。那封信不是加害人的语气。”费渡说,“再说夏晓楠不是吓得精神有点失常了吗?如果是装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 费渡可能是老板当习惯了,深刻地了解做上司时喜欢什么句式——他很少提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可能性扰乱别人的思路,有结论说结论,没有结论,推测过程也能说得条分缕析,非常痛快。 骆闻舟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对陶然说:“联系他们班主任,还有那几个出走的学生,征求监护人许可后分别找来谈话——我们马上到医院了。” “嗯,”陶然应了一声,随后语气略一迟疑,又问费渡,“什么是加害人的语气?” 费渡肢体语言十分放松地靠在副驾驶上,沿途掠过的灯光从他脸上或明或暗地扫过,盖不住的栗子香气扑鼻迎面,丝丝缕缕地浸染在那羊毛外套上细密交缠的纤维中。 “就是即使加害者们长大,学会了‘政治正确’,开始担心自己的孩子受欺负,也跟着社会主流意见一起痛斥‘校园暴力’,但是当他们回忆起自己少年时的所作所为时,字里行间还是会带着些许炫耀感。因为潜意识中并不认为这是加害,而是一项成就——所谓校园暴力,归根到底是群体内的权力秩序。” 除非有一天遭到一模一样的境遇。 “可是刚才老师家长都在,又是在公安局里,”陶然说,“如果真的被人欺负,那几个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费渡笑了起来:“陶然哥,封闭式的寄宿制学校能自成一种生态环境,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规则和‘法律’,你所认为的自然规律,在别人眼里说不定是匪夷所思——比如你告诉两千年前的古人,我们其实生活在一个球上,会有人相信你吗?” 骆闻舟一打方向盘,此时,医院已经近在眼前。 先前他们以为夏晓楠是个幸存的目击者,并没有派太多人盯着她,只是怕她没人照顾,留了个人陪在医院里。市局的一帮人这会才纷纷赶来,警车把本就拥挤的停车场塞得更加水泄不通。 “她爷爷陪着她,我就出去吃了个晚饭,”奉命盯在医院的刑警一脸懊恼,“中间老人家上了趟厕所,他行动不太方便,花了大概有十分钟吧,她就从这跑了。” 住院部为了让病人有个活动的地方,特意开辟了一片小花园,是封闭的,楼道的监控拍到夏晓楠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病房,她穿过小花园,从石头墙上翻过去,不知去向。 夏晓楠的爷爷一脑门热汗,哆哆嗦嗦地扶着轮椅,嘴里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见没人听得懂,他急得直嚷,像个误入人间的低等怪兽,又丑陋又无助。 一个刑警正要上前,被骆闻舟拦下来了:“等等,先别告诉他。” 他走到那老人身边,老人挣脱开轮椅,摇摇晃晃地向他扑过来,嘴里吱哇乱叫出了一段长篇大论,见骆闻舟不答,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半个哑巴,人家都不明白他说什么,于是他茫然地拽住了骆闻舟的衣角,不知所措地闭了嘴,掉下眼泪来。 骆闻舟拍拍他的手:“大爷,晓楠平时除了上学,一般都去哪?” 老人活动起僵直的舌头,从喉咙里拖出了一个长音:“……家。” “就回家?她从来不出去玩吗?有没有经常串门的朋友?” 老人听了这话,骤然悲从中来,他毫无预兆地咧开缺牙短齿的大嘴,嚎啕大哭了起来。 一年中最冷的寒霜悄然落下,盖上了一年中最长的夜。 像是下起了小雪。 骆闻舟带人把夏晓楠的爷爷送回了家,顺便征得了老人的同意,进了夏晓楠的房间——说是一个房间,其实只是隔出来的一个小块地方,刚够放得下一张床,连门也没有,一条帘子垂下来聊做遮挡,“床头柜”是一架废弃的旧缝纫机,上面横着一支廉价的粉色塑料钢笔,是整个房间唯一有点少女色彩的东西,屋里没有多余的橱柜,她为数不多的几件旧衣服罗在床头,用一块白布单盖着,床底下放满了书本,大部分都是课本和习题册,连小学时候用过的都没舍得扔。 费渡弯下腰,捡起一本习题册翻了翻,见上面所有空白的地方都写满了笔记,笔迹娟秀而干净,有些地方写不下,甚至用小纸条贴了一层又一层,两百来页的一本习题册被她弄得像现代汉语词典一样厚。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夏晓楠的笔记,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孩子逻辑不是很清楚,稍微难一点的题目,她就要做大量的解析笔记,看得出来,资质颇为一般,长期稳定而优异的成绩是时间精力堆出来的。 骆闻舟:“怎么样?” “陶然说得对,”费渡把习题册合上,“这就是个带病上学,放假也穿校服的女孩——如果冯斌被杀和她有关系,那很可能是被胁迫的。” “假如她是被胁迫的,那她现在可能会去哪?她不在家,不在医院,学校那边我也找人盯着了,暂时没动静。这个夏晓楠平时也没什么可以倾诉的朋友……”骆闻舟话音一顿,“她有没有可能去找那个胁迫她的人了?” “找到了干嘛,跟他算账吗?是把那个人揍一顿还是逮捕归案?”费渡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师兄,如果她的思维方式和你一样,早就称霸学校了,谁还敢胁迫她?” 骆闻舟:“……” 费渡这条舌头可能已经成精了,以前跟他不对付的时候,就算同意他的意见,也同意得冷嘲热讽,现在毛顺过来了,哪怕意见相左,他也能反驳得人通体舒畅。 骆闻舟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那她还能去哪?” 费渡没有立刻回话,目光在夏晓楠蜗牛壳一样的小屋里逡巡片刻,发现床头破缝纫机上铺着的桌布上有一块污渍,像是有人长年累月经常用手揉搓出的痕迹,费渡按着那一处污迹,掀开桌布的一角——那正好是放针线盒的地方。 针线盒里有一个五寸的小相框,里面是一张过去的全家福,相框的背景纸后面写着:“送给我的女儿晓楠”,那字迹显得成熟一些,字体却和夏晓楠的字有一点像。 “是……是忒——啊妈、妈哎的。(是她妈妈给的)”身后传来一个呼哧带喘的声音,夏晓楠的爷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这时,照片从拆开的镜框里滑下来,后面还夹着一封信,是夏晓楠她妈妈自杀之前的一封遗书。 费渡缓缓地抬起头:“陶然说她妈是跳楼死的,从哪跳的?” 骆闻舟悚然一惊。 警笛声呼啸而过,在蜿蜒的公路上留下了一溜红蓝相间的残影。 “夏晓楠的母亲叫孙晶,生前在一所初中里当校工,是从学校的行政楼上跳下去的,地址已经发给你们了,”陶然飞快地说,“消防和救护车马上到位!” “四十三中,”费渡在车上翻看着陶然发过来的简短说明,“夏晓楠的母校,她妈跳楼的时候,夏晓楠正在上自习课——从行政楼上能看见他们教室,她可能是想最后看她女儿一眼。” “她妈自己倒是解脱了,丢下一家老小,还当着孩子的面跳楼,夏晓楠不会怨恨她么?为什么你会觉得她可能会跟着学?” “这很正常,一个人往往会变成他最恨的样子,”费渡一耸肩,“越是忌讳,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越有吸引力,比如说……” 他话没说完,骆闻舟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第102章 韦尔霍文斯基(十二) 费渡诧异地抬起头:“怎么了?” 骆闻舟在那一瞬间,身体是快于思维的。 从陶然开始讲夏晓楠家的事,他就无端想起了费渡,想起七年前的夏末,他推开门,看见满屋的鲜花败了,楼上传来絮絮的歌,幽静又空旷的大宅子里飘满尘埃,落定时,有一份“大礼”在等待着他。 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费渡也会反复回忆起她么? 回忆的尽头,他在想什么? 然而骆闻舟冲动之下抓住了费渡的手,打算要说些什么,他心里却是没数的。 说什么呢? 这毕竟是一件伤心事,心上就是擦破一层油皮,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好的。 “不用紧张,”费渡拍拍他的手,“不出意外,我猜她就算站在了楼顶上,最后也不会往下跳的。” “我刚才就觉得你穿太少了,后备箱里有件棉大衣,”骆闻舟搜肠刮肚出一句,“你去披上。” 费渡开着他的车跑了好几天,从未注意到后备箱里那一坨是件衣服——他一直以为那是擦车用的破抹布,听了这话,费总感觉到了精神和眼睛的双重虐待,堪比遭遇了另类的家庭暴力。 他二话不说挣脱了骆闻舟,衣冠楚楚地快步走了。 骆闻舟:“等等,你还没说完呢,你怎么知道她最后不会往下跳?” 这时,耳机里传来同事的声音:“骆队,那女孩真在行政楼顶上!” 高处的风更凛冽,刮着骨,发出“簌簌”的摩擦声。 夏晓楠的病号服一吹就透,皮肤已经没有了知觉,她居高临下,望着不远处黑着灯的教学楼。 她记得自己当时正在做一份物理试卷,绞尽脑汁地分辨着那些佶屈聱牙的概念,把笔帽啃秃了一角,突然,班里骚动了起来,同桌用力撞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冲着她的耳朵大喊一声:“快看,有个人要跳楼!” 笔尖在纸面上留下了一条锋利的创口,夏晓楠心里忽悠一下,扭过头,就看见一个人影从对面的行政楼上一跃而下,像一块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的灰烬。 半个班的人都站了起来,争相涌到窗口围观,把原本在窗边的夏晓楠挤到了一边,大家都在看,只有她不敢。 直到警察后知后觉地处理了现场,夏晓楠都不知道跳下去的人是谁,也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从出生到现在,整整十五年,只活成了一个大写的“不敢”,她不敢挺身而出,不敢开口要求分担一部分家庭的重担,总想假装自己是个和其他人一样的普通少女,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读自己的书。 她不敢为别人出声,也不敢为自己说话,不敢反抗一切毫无道理的欺凌,过往的生活只教会了她默默忍耐,期待着无常的命运之风把那些不好的东西都吹走。然而命运从不雪中送炭,只会雪上加霜。 她也不敢和那个傻乎乎的男孩逃之夭夭,不敢扔掉自己的手机,不敢在那个时候,从那个垃圾桶里出来—— 甚至一切结束时,她都不敢去看冯斌一眼。 只要不去面对,就可以当一切只是噩梦,一切还未发生。 夏晓楠双手扶住冰冷的护栏杆,手心“闻到”了那上面腥甜的铁锈味,一长串的眼泪从八楼的楼顶滚落而下。 骆闻舟扣上对讲机:“别开警笛,消防和救护车也都闭嘴,当心刺激她!嘴皮子利索腿脚好的,都准备跟我上去,动作快!消防气垫呢?” 警察、消防队员、救护车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放学后原本已经变得宁静的校园里乱成了一锅粥,行政楼的管理员吓得直哭。 费渡无声无息地绕开众人,往行政楼正对的教学楼走去,他和管理员要来了钥匙,打听清楚后,径自走进了当年初二六班的教室。 教室里空无一人,粗心大意的值日生没把黑板擦干净,剩下一角字迹,似乎是一道代数题。费渡朝窗外看了一眼,抬手打开了教室的灯。 然后他推开窗户,对上已经站在了护栏外的女孩。 夏晓楠一直在盯着那间教室,没想到里面突然有人开灯,一时晃了下神。 与此同时,效率奇高的消防员已经飞快地把安全气囊充满了,开始预判她有可能坠落的落点,骆闻舟带着一帮消防员和刑警接近了顶楼,费渡修长而挺括的衣摆被窗口的风往他身后卷去,衣袂翻飞。 他眯起眼睛,和楼顶上不知所措的女孩遥遥对视。 “姑娘,”骆闻舟上了顶楼,远远地对夏晓楠开了腔,“风太大了,你小心一点。” 夏晓楠的身体陡然一晃,她双手抓住护栏,蓦地扭过头来,不言不语,先开口发出了一声尖叫。 骆闻舟把双手放在胸前,摊开给她看,非常舒缓地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 “一个人如果自己都走到了要跳楼的这步田地,却连句话也不能对人说,你不觉得遗憾吗——小姑娘,你其实是可以说话的,对不对?” 夏晓楠不言不语,冰冷的小脸上苍白一片,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望着开灯的教室。 费渡冲她笑了一下,伸手点着教室的座位,靠窗一排,他数到了第五个,拉开椅子坐在了那里,顺手推开旁边的窗户。 初中生的座位对于手长脚长的成年男人来说略显狭小,他的腿委委屈屈地蜷在桌下,手肘撑在桌面上。 夏晓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动,此时忽然一震——那正是她自己曾经坐过的座位。 骆闻舟飞快地打了几个手势,趁着夏晓楠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一边,几个刑警和消防员分别从几个方向朝夏晓楠移动过去,这样,她的行动就会被锁定在一个极小的区间内,她要么不跳,要么只能原地跳,即便真的一跃而下,消防气垫能接住她的概率也大大增加。 骆闻舟压低声音,冲着对讲机说:“人在顶楼西侧,距离拐角大概一米五的位置,七楼的救援人员立刻就位——” “收到。” 对讲机里话音落下,几个消防员紧跟着从七楼西侧的楼道窗口爬了出来,紧张地待命,以防她万一摔下去。 楼下的消防员们正拉扯着消防气垫,不住地微调位置。 “我妈就是从这跳下去的。”夏晓楠沉默片刻,望着亮灯的教室,终于开了口,她不尖叫时,声音细且甜,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显得非常柔软,“你们别过来。” 悄悄靠近的刑警同时回头看骆闻舟,骆闻舟示意他们暂停——虽然不能靠近,但至少这个站位是把她逼到那里不能动了。 “我们都知道,那确实是个悲剧,你现在打算重蹈她的覆辙吗?”骆闻舟说,“小姑娘,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夏晓楠却并不回应他,只是喃喃地说:“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那你就错了,”骆闻舟叹了口气,“这个事真应该让我们法医同志来给你科普一下,跳下去并不是一了百了,你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吗?” “从这里掉下去,你会成为一个不受控制的自由落体,并不一定是头部落地,你不会立即死亡,数十秒、乃至几分钟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全身骨骼碎裂、内脏破裂的痛苦,你会血肉模糊地在地上挣扎,比现在痛苦一万倍。” 夏晓楠发着抖,抽泣了一声。 “如果你没有立即死亡,按照规定,我们当然要尽可能地抢救你,抢救过来的几率很小,所以我们基本是在‘按照规定’增加你的痛苦。让你走得毫无尊严,相当难看,然后法医会草草把你缝成一个人样,通知你爷爷来认尸。”骆闻舟说,“但是也没关系,反正他一回生二回熟,这辈子认过的尸体太多了。” 夏晓楠不依不饶地盯着亮灯的教室,泣不成声。 七楼窗口的消防员壁虎一样地往上爬了几米,靠近夏晓楠,楼顶的刑警们进一步缩小包围圈。骆闻舟和同事们交换了眼神,又小心地上前一步:“你有什么难处,现在不说,以后也就没机会说了,你连死都不怕,还保守什么秘密?” 夏晓楠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她是恨我,才从这里跳下去的。” 众人本来以为她会说和冯斌有关的事,没想到女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一时都愣住了。 这时,骆闻舟手机一震,看见费渡发来了语音信息。 费渡不慌不忙地说:“夏晓楠站在那个位置,现在应该已经发现了,她妈妈跳下去之前一直在注视着她,等到她抬头,才特意跳给她看的。” 骆闻舟毛骨悚然地往对面的教学楼上看了一眼。 费渡:“不然世界上有成千上万座高楼,她为什么只选择了这里?为什么偏偏要往这个方向跳?” 骆闻舟对夏晓楠说:“谁恨你,你妈妈?” “她恨我,”夏晓楠伸手一指对面的教学楼,“她就这么看着我,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我们班有人发现了她,直到我抬头看她……她就是想跳给我看,对我展示,她终于摆脱我们了。” “我爸和我爷爷生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最后连化疗也做不了,只能从一些江湖郎中手上买中药,做‘保守治疗’,晚上我跟他们只隔着一道门帘,常常听见我爸半夜里疼得睡不着,来回辗转、唉声叹气,吵醒了我妈,她就得起床照顾他,然后不停地哭——她每天除了在学校以外,还另外打一份工,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挣钱,回到家连觉也睡不好,有时我爸也说‘要是实在受不了,就离婚吧,我们不拖累你’。” “可是我害怕,没有她,我该怎么办呢?” 夏晓楠垂下目光,看着不远处唯一一处灯火,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踩在了云端之上,不真实,因此不由自主地把埋了多年的话往外掏:“我知道她失眠、神经衰弱、抑郁,可我就只会在我爸跟她说要离婚的时候哭着跑出来,央求她别不要我们。每次她忍无可忍,对我倾诉什么的时候,我都不愿意听,我怕听多了就得承担责任。” “我只会搪塞她,每次都跟她说‘妈,我不懂这些,我会好好读书,等将来……等将来我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你就能享福了’。” 夏晓楠说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泣不成声,楼顶的铁栏杆被她摇晃得“嘎嘎吱吱”地直响。 骆闻舟立刻接上话音:“那你现在想要效仿她,摆脱你爷爷这个累赘吗?你是觉得他老也不死,拖累了你,所以报复他吗?” 夏晓楠用力摇着头。 骆闻舟的声音故意冷淡下来:“可是在我们看来,你就是这个意思。不然你跳下去,摔成一堆烂肉,还有别的意义吗?” “死有什么意义?”夏晓楠大声说,“她可以逃避,我为什么不能逃避?” “因为冯斌还在那边等着你呢,”骆闻舟说,“他死不瞑目,你想好怎么给他解释了吗?夏晓楠,你逃避得了活人,难道还逃避得了死人吗?” “冯斌”好像是一个禁忌,夏晓楠再一次失控地尖叫起来,然而她人虽然在护栏外,双手却是紧紧抓着铁护栏的,骆闻舟注意到她的肢体语言,意识到费渡说得对,这女孩到了关键时刻,没有纵身一跃的勇气。 他果断一挥手,此时,距离夏晓楠最近的消防员已经在他们交谈中悄悄靠近到她五米之内,那消防员猛地冲出来,在夏晓楠反应不及时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夏晓楠惊叫一声,几乎失去平衡,早早悬挂在七楼的另外两个消防员一左一右地从下面兜住了她,少女像一只无助的小虫,被众人不由分说地从楼顶黏了下来,哭声碎在呼啸的夜风里。 骆闻舟走过去,往对面的教学楼里看了一眼,见费渡一手插在兜里,颇为不慌不忙地关上了窗户,远远地朝他招了一下手。 “世界上有成千上万座高楼,她为什么只选择了这里?” “……什么样的妈妈会掐着时间,特意把尸体留给她的孩子呢?” “她是恨我。” “她是……” 骆闻舟就着方才费渡发过来的微信,隔着两座楼,给费渡回了过去:“夏晓楠说她妈恨她,是真的还是你用了什么手段让她误解的?” “真的,”方才还气场强大又淡定的费渡冻得手指已经不灵便了,强撑着风度,没就地哆嗦成鹌鹑,关紧窗户靠住教室的暖气,“当然长期的心情抑郁是主要因素,不过人在精神状态极端不稳定的情况下,会向亲友发出各种形式的求救,如果得不到回应,会让她的情况雪上加霜——极端情况下甚至会憎恨起自己的亲人。” 骆闻舟用手机打字:“你上次说你知道你母亲的死因,那她……” 他输入到这里,远远地看了一眼费渡靠在窗边的背影,见一整座楼悄无声息,所有的教室都在黑暗中沉睡,唯有他一个人孤独地伫立在一小片灯光下。 骆闻舟手指一顿,又把方才打的字都删了。 就在这时,陶然的电话打了进来。 “夏晓楠救下来了,”骆闻舟说,“我们这就把她带回去。” “嗯,我知道,”陶然说,“我是想告诉你,方才钟鼓楼景区方面给了我回音,查了你说的巡逻员,他们那确实有这么个人,工号和姓名是对得上的,但……” 骆闻舟轻轻一抬眼。 陶然说:“那个巡逻员应该是个女的。” 第103章 韦尔霍文斯基(十三) 夏晓楠这个人是救下来了,然而她和诡异的冯斌被杀一案究竟有什么牵扯,依然迷雾重重。 那个神秘的巡逻员当时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混进钟鼓楼景区,又为什么要一路跟着骆闻舟他们?这也让人十分费解。 大好的月色大好的星,瑶池里可能也结满了冰花,各路猫冬的神仙围着情人镜,先开头只想看一段花前月下的谈情说爱,不料这情人镜打造得着实粗制滥造,中途竟然串了频道,插播起了冷森森、血淋淋的刑侦片。 众神仙齐刷刷地倒足了胃口,不由分说地掀起一捧乌云,盖住了皎皎星空,留下雾蒙蒙、黑沉沉的一片锅底色,各自散去。 等骆闻舟他们处理完少女跳楼事件,安顿了夏晓楠后再回家,连人间八点档的花前月下也快要唱起片尾曲了。 骆闻舟觉得连空气都被饿得稀薄了三分,一推开家门,他还很不平衡地发现,发现自己肚子里空空如也,骆一锅的猫食盆里竟然有粮有罐头。没良心的老猫吃饱喝足,把自己舔得油光水滑,四仰八叉地赖在猫窝里。听见门响,它的尖耳朵转了半圈,理都不理,遑论迎接。 骆闻舟对自己的家庭地位加深了理解——原来骆大爷每天出来进去迎接的乃是行走的饭票,至于铲屎的两脚废物本人,它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要有吃的,人野到哪去无所谓,爱死不死。 别的生物饥一顿饱一顿倒没什么,骆闻舟只是唯恐饿着病号。 刚把夏晓楠逮下去的时候,他就想叫病号先走,可是费渡不肯。 一看时间已经太晚,路上,骆闻舟又想从外面买点外卖,费渡也没说想吃什么,就对着途径的一路大小饭店做出了鸡蛋里挑骨头的点评,言外之意,仍是不肯。 “非要回家吃,回家有什么好吃的?给你喝粥吃咸菜就顺口了?你比骆一锅毛病还大。”骆闻舟一边抱怨,一边匆匆忙忙地把一碗淘过的大米冻进冰箱,又开始剁肉末和皮蛋丁,手忙脚乱地支起高压锅,他对着旁边游手好闲的费渡暴躁地数落道,“还跟骆一锅一样碍手碍脚!” 捧着游戏机在他身边打转的费渡,以及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观察人类食谱的骆一锅一站一蹲,一起将目光投向他。 骆闻舟与这二位对视片刻,不到半分钟就溃不成军,败下阵来,任劳任怨地干活去了。 费渡会在大雨里跟一帮空虚的富二代们飙摩托车,会跟狐朋狗友喝酒喝到半夜,会挥金如土,会满口油腔滑调,分明应该是个张扬纵情的人,可他同时又克制内敛得过分,笑也好,怒也好,大部分是摆出来应景,一点真实的喜怒哀乐都像是微量元素,须得用上特殊的仪器才能瞧出端倪来。 骆闻舟在自己肉眼前加了两片显微镜,隐隐约约看了个不分不明,可能是他的错觉,骆闻舟觉得这会费渡有点“黏”他——只有一点,是煮烂的大米那种黏度。 也许和嘴里不停喃喃说“她恨我”的夏晓楠擦肩而归时,他心里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动于衷、无懈可击。 费渡按着骆闻舟的差遣,占用了一个小小的案板,开始着手“拌咸菜”。咸菜是店里买的芥菜疙瘩,需要切成细丁,再和香菜丁、尖椒丁一起,兑上香油耗油等调料,是化用了东北人民“老虎菜”的私房吃法。 不管让他干什么,费渡都学得很快,说一遍准能记住,很快就像模像样起来……只是刀工差一点,下一刀要找半天角度,菜刀一下一下碰到熟食案板,碰撞声几乎要拖起长音,听起来格外催眠,及至骆闻舟用高压锅煮好了一锅自创的皮蛋瘦肉粥,蒸上了速冻的小包子,费渡才刚把一小块芥菜切完。 骆一锅从烤箱顶上探出头,好奇地盯着费渡,观察他干什么,却不敢在他面前造次捣蛋。 骆闻舟双臂抱在胸前,注视着他的费爷和猫爷,直到这时,他自己落在布满冰霜的行政楼顶的心,才仿佛归了躯壳,缓缓沉入胸口,发出了一朵学名“静好”的花。 就在费渡用菜刀在尖椒身上来回比划的时候,骆闻舟突然好似无意地开口说:“哎,你以后……要不要就跟我这么过下去?” 费渡手一滑,一刀落下,将尖椒腰斩于案板间。 死不瞑目的尖椒对天喷出了一股辛辣的冤情,堪比生物炸弹,中招的费渡和骆一锅同时打了一串喷嚏,一起被辣得涕泪齐下。 骆闻舟早有准备地躲到了一米开外,笑成了狗——然后他借机把方才的问题遮了过去,嘻嘻哈哈地去给费渡拿湿巾盒。 费渡透过通红的泪眼,回头注视着骆闻舟有点仓惶的背影,一时有冲动追过去回答一声“好啊”。然而他一张嘴,就忍不住背过脸又打了个大喷嚏,刹那的冲动好似风灯中一株微弱的火苗,无声而起,又无形而殁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骆闻舟就先被叫到了法医科,夏晓楠书包上的血迹化验出了结果,血迹确实是冯斌的,书包的拎手内侧还有一个隐蔽的血指纹,与系统中记录的卢国盛的指纹一致。 “也就是说,卢国盛杀完冯斌,从垃圾箱里挖出了夏晓楠,搜走了她包里的钱和手机,又把东西还给她。”陶然一边说,一边帮忙挡住郎乔——倒霉的长公主正趁着陛下没注意,愁眉苦脸地到处和人换包子,“可我还是觉得夏晓楠不可能是同谋,你们想一想这件事,不觉得很瘆得慌吗?别说一个小女孩,如果我不是警察,反正我肯定不敢和卢国盛这种穷凶极恶的人有什么交流。” “还有那个可疑的巡逻员,”郎乔跟最后一个香菜馅的包子依依惜别后,探头插了句嘴,“我本来以为他跟卢国盛他们是一伙的,假冒巡逻员是打算清理现场的血迹,可是现在想一想,清理血迹能有什么用?卢国盛和夏晓楠打过照面,这结论我们一化验就能检查出来,他连杀人分尸都不肯戴个手套,犯罪现场的一点血迹有什么好在意的?” 骆闻舟看了她一眼,郎乔连忙一缩头,不敢再进入他的视野。她冥思苦想了半天,实在想不通自己又哪得罪他们老大了,只觉得此基佬的心像海底的针,阴晴雨雪,全然无迹可寻。 郎乔一时间觉得“前途无亮”,很想换个基佬当老大,比如姓费的霸道总裁就不错。 “夏晓楠怎么样了?” “一会我试着和她聊聊,”陶然说,“对了,我刚才联系了育奋的老师和那几个学生,老师倒是没说什么,答应上完课就过来,学生家长可都不太愿意,可能还得再沟通一轮。” 别人家的孩子出事,做家长的自然唏嘘后怕,可是如果因为这事,三天两头让公安局把自己家的孩子招去问询,那就不十分美妙了。 “理解,”骆闻舟叹了口气,“实在不愿意过来,等会我们挨个上门家访——先去问问夏晓楠。” 夏晓楠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一盏单薄的美人灯,画的线条精致、活灵活现,然而只是一层纸,稍一不注意,她就要在火苗中化成灰烬。 她一声不吭地看了看陶然和骆闻舟,继而又重新低下了头,凌乱的碎发自两鬓垂下来,在肩头落了一把。 骆闻舟比较擅长对付穷凶极恶的类型,一见夏晓楠,头都大了两圈,因此将主场交给了陶然。 “夏晓楠是吧?”陶然像个好说话的副科老师,非常慈眉善目地往她面前一坐,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我叫陶然,在刑警队工作,想找你了解一些事。” 夏晓楠不抬头,好像没听见,全心全意地抠着自己的手指甲。 一个小时之后,陶然无可奈何地从审讯室里出来。 夏晓楠好似随身背着一个隐形的蜗牛壳,外面有风吹草动,她都要战战兢兢地缩回去,软语相劝,她不吭声,态度强硬一点,她就哭,哭起来能撕心裂肺,有一次甚至差点原地休克,陶然没办法,只好中途把扮演黑脸的骆闻舟轰到了监控室。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算是软硬不吃了。 从头到尾,她只点过三次头。 第一次是陶然问“冯斌遇害的时候你在不在场”,第二次是骆闻舟被她躲躲闪闪的态度弄得不耐烦,冲她说了一句“你是不是事先勾结过通缉犯,要不然他怎么能在那么复杂的小路里正好截住你们”。 第三次,则是陶然问她“你知道是谁要害冯斌吗”。 这回夏晓楠给出了清晰的回答,她说:“是我。” “是我”这两个字一出口,她就崩溃了,神经细如蛛丝,仿佛一台行将报废的破电脑,随便点开个蜘蛛纸牌都能崩,崩开就接不上,至于她为什么要害冯斌,从哪里认识了卢国盛,那通缉犯事发后又跑到了什么地方,就全然问不出来了。 被卷入恶性案件中的人,只要不是那种丧心病狂的大变态,往往会抵赖,就算抵赖不成,也会下意识地把自己描述成无可奈何的受害人——撇清关系与推卸责任乃是人之常情——他们鲜少会承认得这么痛快,连段动机都不肯编就一口认下来。 夏晓楠的爷爷等在楼道里,孙女被带到公安局,老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了不对,他到处打听才拼凑出了一点来龙去脉,吓得肝胆俱裂,见陶然和骆闻舟走过来,他立刻像犯了错的学生,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 陶然用胳膊肘一戳骆闻舟:“你去跟他说。” 骆闻舟闻言,掉头就跑:“李主任,哎呀李主任,我可找您半天了,昨天说的材料给我找着没有啊,急等着用呢!” 陶然:“……” 混蛋。 因为夏晓楠不肯配合,整个案子再次陷入僵局。 傍晚时,忙了一天一无所获的刑侦队在会议室里碰头。 “那小姑娘除了反复承认是她害死冯斌之外,什么都不肯说,”郎乔在夏晓楠情绪稳定后,又去找她谈了一次话,“还有,我旁敲侧击,发现她根本不知道卢国盛是十五年前就在逃的通缉犯,提到这个人她就开始哆嗦,手指抠破了也毫无反应,是真害怕,不是装的。” “他们班主任宋老师刚才过来和我聊了,”陶然夹着记事本走进来,“她说夏晓楠成绩好,性格文静,长得也漂亮,班里的男孩喜欢她的不少,但没见她和谁关系走得很近过——女生也没有,他们班氛围很好,大家都很团结,在学校里朝夕相处,像家人一样,不存在欺负人的现象。” 郎乔说:“学校里有没有欺负人的现象,老师不一定会知道吧?” “不,”肖海洋一推眼镜,“单个的吵架、针对之类鸡毛蒜皮的事老师可能不知道,但长期、群体性的校园暴力,除非老师是刚毕业的小青年,一点经验也没有,不然她心里一定有数。要么校园暴力确实是子虚乌有,要么那老师在撒谎。” 肖海洋的政审材料就压在骆闻舟的办公桌上,他还没来得及打开,闻言,骆闻舟看了他一眼:“我不是让你们去跟学生们聊聊吗?” “聊了,”肖海洋摊开笔记本,“这次出走的学生总共六人,除了冯斌和夏晓楠以外,还有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女孩说是连惊带吓地发烧了,根本不肯见我们,剩下三个男孩倒是见到了,但是一问三不知,口径一致得好像统一过,一口咬定出走是为了出去玩,出事当天都待在宾馆,不知道冯斌和夏晓楠是一起的,也不知道他们俩出去干什么。” 骆闻舟想了想:“我记得有个小胖子叫张逸凡,见了生人说话有点结巴,也没说什么吗?” 肖海洋摇摇头。 骆闻舟:“景区方面呢?那个假冒的巡逻员有没有线索?出事当天,卢国盛杀了人,大摇大摆地离开现场,之后去了哪,有没有监控可以追踪?” 几个风尘仆仆的刑警一同摇了摇头。 骆闻舟皱着眉,忽然站起来,披上外衣要走,郎乔忙说:“这都快下班了,老大,你还要干嘛去?明天再说吧。” “再去找那几个学生聊聊。”骆闻舟一口把桌上的茶喝完,他知道今天下班不会在对面停车场里看见费渡了,因此对“下班”这个词毫无期待,半死不活地说,“聊完我顺便打车回家。” 郎乔看了一眼表:“可是燕公大那边说联络员一会过来,你不在谁给他签字调档?” 骆闻舟没好气地一摆手:“爱谁谁,他谁啊,还让我专门在这恭候圣驾?我不干工作了,当谁都跟他们这帮倒霉学生一样闲得没事吗?让他明天再过来一趟。” 他话音没落,就听见门口一个声音说:“今天的预约已经满了吗?” 第104章 韦尔霍文斯基(十四) 骆闻舟目瞪口呆地看着费渡插着兜、抬脚进屋,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身学院派风格的衣服,胳膊底下还假模假式地夹着一本书,抬手在门框上轻轻一敲,费渡的目光扫过整个散发着“求包养”气息的刑侦队,发出一个群体性的点头致意:“我的办公桌还在原位吗?” 虽然费渡在刑侦队待的日子并不长,但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所有人都记得六星酒店专门配送的夜宵、取之不尽的饮料零食,在强大的糖衣炮弹之下,几乎生出了条件反射——看见费总这位玉树临风的美男子,第一反应是分泌唾液。 骆闻舟眼睁睁地看着手下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弟们散德行,恭迎散财童子一样,簇拥着费渡占领了他的办公室,终于回过味来了——怪不得他头天晚上说让费渡不用来接的时候,这倒霉孩子答应得那么痛快! 陶然从后面撞了他的肩膀一下,压低声音对骆闻舟说:“你俩这算什么情趣?” 骆闻舟顷刻间收起了自己“找不着北”的表情,散发出高深莫测的冷淡,语重心长地对陶然说:“你啊,整天坐在家里幻想老婆的人,目前还属于社会主义萌芽阶段,明白吗?萌芽!温饱都没混上,追求什么精神文明建设?嗯?情趣和你有什么关系?” 陶然:“……” 骆闻舟故作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表:“这点钟才来,是在食堂订桌了么?我真没法说他。” 陶然保持着微笑,认真思考着绝交的一百零八十式:“你刚才不是要去家访出走学生吗?” “是啊,”骆闻舟甩了甩身后看不见的大尾巴,“要不为了等他我早走了,净耽误我事——费渡,别废话了,有什么要我签的赶紧整理出来。” 陶然看着骆闻舟扒拉开人群进屋逮费渡的背影,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感觉他以前的两块心病以毒攻毒地内部消化了,着实是一身轻松。然而他一个放松的微笑还没来得及成型,兜里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陶然掏出来看了一眼,来信人是常宁。 常宁问他:“我朋友送了两张水上杂技表演的票,就是这个周末,她刚才临时放我鸽子,你要不要来?” 短短一条信息,陶然活像个阅读障碍患者,来回看了十分钟,恨不能把每个字都掰开嚼碎,吞进肚子里。 常宁不是那种性格强势张扬的姑娘,就连请他去看一场表演,也要先说出一长串理由,然而这对她来说,已经能算是很明确地表明态度了,可是…… 老杨生前,和陶然聊得比较多——他每次看见骆闻舟那个“老子为什么这么帅”的臭德行就想怼他,心平气和不下来。 就在他出事前不久,老杨拿出手机里拍的女儿的录取通知书给陶然显摆,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叹了口气,对陶然说:“一转眼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这一代人,稀里糊涂地就过了大半辈子。想起当初她妈嫁给我,还是老领导给介绍的对象,当时心里可美了,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算是骗回个媳妇,往后不用打光棍了,也没想别的,现在觉得太草率了,光知道看人家条件好,不知道自己是个拖累。” 陶然当时嘻嘻哈哈地调侃老家伙得便宜卖乖,没往心里去,之后很久才回过味来,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太太平平的时候,谁不想和一家人腻在一起、老婆孩子热炕头?遇到危险的时候,却恨不能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无父无母、无亲朋无故旧,是光脚的光棍一条,“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陶然轻轻地吐出口气,在旁边同事们的七嘴八舌中,删掉了差点发出去的“好”,重新回了一条:“抱歉,这周末要加班。” 他想趁着周末,偷偷去看看师娘,哪怕师娘不愿意见他,放下点东西,也算聊表心意。老杨留下来的那些照片还等着他去查,还有那些触目惊心的只言片语……陶然掐了掐自己的眉心,觉得自己可能从骨子里就不是个干大事的人,有点事就往心里去,就要夙夜难安、辗转反侧,不由得羡慕起天塌下来也能当被盖的骆闻舟来。 裹着“天字号厚棉被”的骆闻舟在十分钟之后拐走了刑侦队的首席金主。 “费总,从小到大没挨过骂吧?”骆闻舟坐在车里说,“走,我带你挨顿骂去——宏志路的幸福苑小区,不认识路开导航,走吧。” 骆闻舟总觉得,如果有人能说出点什么来的话,应该就是那个小胖子张逸凡,所以打算再去找他一次。 那天在市局,几个学生已经都接受过问询了,今天肖海洋他们再上门,家长们已经很不耐烦,再一再二不再三,这会他再去一次,骆闻舟用腰带都能想出学生家长得给个什么脸色。 骆闻舟一边琢磨,一边打开了从人事那里弄来的肖海洋的档案和政审材料——肖海洋父母离异,母亲已经因病去世,他成年之前由父亲监护,父亲和继母经营一家4s店,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马上要高考,家庭条件还不错,但也算不上多富贵,全家都是普通人,近亲属里没有涉案人员、没有死于非命的,甚至连个有公检法背景的都没有。他本人刚从学校毕业没几年,家庭背景又干净简单,所以资料并不多,一目了然。 骆闻舟皱起眉——这就奇怪了。 费渡余光瞥了他一眼,没问他在看什么,只是提醒了一句:“快到了。” 骆闻舟合上肖海洋的材料,抬头望向前方一大片高档小区,短暂地把思绪收回来。他十分头疼地叹了口气,说:“要不然一会这样,你先假装去上个厕所,等人家甩完脸色,你再过来。” 费渡不慌不忙地听着导航往前走:“放心吧,只要他们家有女性成员,我就不会挨骂。” “……”骆闻舟伸手捏了一把他的侧腰,“当着我的面勾引已婚妇女?小崽子,你是不想活了吧?” 费渡无声地笑了起来。 不过费总并没有得到勾引已婚妇女的机会——敲开张逸凡家门的时候,战战兢兢的小胖子表示他父母不在家,晚上出去应酬了。 大人们大抵都是繁忙的,因此才会花大价钱把孩子送往寄宿学校,全权交托给老师——这不能算不关心孩子,花了那么多钱,能算不关心吗? 成绩好、表现好,就给他奖励,给他买东西。犯了错、胆敢出走,当然就要罚,罚不许吃饭,扣光零用钱,把他关在家里让他反省。 奖惩分明,多么有原则的教育。 至于青春期的孩子心里在想什么,那并不重要。一帮小崽子能有什么有价值的想法?广袤的非洲大地上还有那么多饥饿的儿童,这些要什么有什么的祖宗还有什么可矫情的? “请坐。”张逸凡还算有礼貌,给他们倒了水,只是十分认生,不肯抬头和客人们对视,像接受审讯一样,蔫头耷脑地坐在对面,“今天有别的警察叔叔来过了,你们还要问一样的问题吗?” 骆闻舟端详着他:“你还记得我吗?” 张逸凡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骆闻舟放缓了声音:“我不知你听说没有,昨天晚上,夏晓楠从医院里溜出去,爬上了一个楼顶——” 张逸凡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双手攥紧拳头:“啊!” “救下来了。”骆闻舟伸手比划了一下,“差这么一点,就从八楼跳下去了。” 张逸凡先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又连忙追问:“她没事吧?” “没受伤,”骆闻舟说,觑着小胖子的反应,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把她带回去以后,她跟我们承认,那个杀了冯斌的凶手和她有勾结,是她害死冯斌的……你们已经超过十四周岁了,我觉得这不能叫没事。” 张逸凡先是睁大了眼睛,脱口说:“不是的!” 随后,他脸上的血色倏地褪了个干净,张逸凡死死地咬住牙,在暖气充足的屋里,鼻尖上浸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这时,费渡在旁边插嘴说:“你也喜欢夏晓楠吗?” 他一句话像是一把躁动的火星,小胖子的脸又由白转红,他紧紧地闭着嘴,憋得好像要炸,然而就在骆闻舟以为他快要憋不住的时候,小胖子忽然看向了费渡,目光掠过他敞穿的大衣、腕表,以及他那懒散又显得游刃有余的坐姿,那一瞬间,费渡清晰地从少年的眼睛里读出了恐惧。 费渡才刚一愣,就见张逸凡好像个漏气的气球,精气神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紧紧地抿上了嘴。随后,只见小胖子坐立不安片刻,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站起来走回他的卧室,片刻后,拿了个信封出来,往骆闻舟和费渡面前一推。 骆闻舟诧异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两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我妈给我存的教育基金和我从小到大的压岁钱,两张卡的密码一样,都是我生日,就是在警察局里登记过的那个日期——里面一共应该是三十万……唔,应该还有一点利息。”张逸凡努力坐正了,用不知从哪个电视剧里看来的汉奸贿赂鬼子的姿态,笨拙地压低声音说他的台词,“麻烦您多照顾照顾夏晓楠,她不是那样的人,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 骆闻舟:“……” 费渡:“……” 这真是能载入史册的一刻,骆队混到现在,收到了他从业以来赃款数额最大的一笔贿赂,行贿者还是个未成年! 现在的熊孩子都是从哪学来的这一套! 骆闻舟屈指轻轻一弹,把银行卡弹回到信封里。 “你不告诉我你们出走的真正原因,不告诉我夏晓楠和冯斌的关系,也不告诉我冯斌在学校里和谁结过怨——就想通过这玩意……打算让我怎么样?私自把夏晓楠放出来吗?”骆闻舟心累地叹了口气,“宝贝儿,你有病吧?” 第105章 韦尔霍文斯基(十五) 小胖子张逸凡傻乎乎地看着骆闻舟。 骆闻舟把信封放在桌上,让他气笑了:“三十万就想打发警察叔叔,差点意思吧?” 张逸凡没听出这是句玩笑话,竟然还信以为真,小圆脸上露出了一点走投无路式的慌张,他嗫嚅着说:“可是……我真的就只有这些了……” “你这都是从哪学的?遇到什么事就拿两张卡解决,”骆闻舟笑容渐冷,冲着那小胖子板起了脸,“杀人偿命的事也是能用钱解决的吗?哪个混账老师教你的,你告诉我,我明天就让他滚出教育界!” 张逸凡在家里怕他爸,在外面也怕和他父亲一样强势严厉的男性,当时就被骆闻舟吓得噤若寒蝉,一声也不敢吭。 “如果夏晓楠杀了人,那不管是她亲自动手,还是她伙同他人,都必须得付出代价。向警方隐瞒一个通缉了十五年的通缉犯去向,勾结通缉犯,朝同学下手,多大的仇要这么丧心病狂?” 骆闻舟每说一句话,小胖子的脸色就要白一分。 “杀人不算,还要分尸——” 那天在市局里,警方只是询问,没有告诉几个学生冯斌案的细节,那么血腥的事,老师和家长当然也不会提起,张逸凡回了家就被关了禁闭,还没来得及回学校,骤然听说“分尸”两个字,他吓得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分尸?什、什么意思?冯斌被人……被人……” 骆闻舟很想给他描述一下冯斌的死状,话到了嘴边,看着那副还带着孩子气的面孔,又咽回去了,只是问:“你们为什么要出走,是谁撺掇的?是谁要害冯斌?” “没、没有!没有人要害他!” 张逸凡连连摇头,在骆闻舟的逼迫下,他像是背了一千次台词一样,脱口而出,“我们是为了圣诞节……” 费渡把茶杯放在桌上,一声轻响打断了张逸凡。 “圣诞节?”他问,“圣诞节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张逸凡好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小仓鼠,瞳孔连带着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可怕的沉默在小胖子家装修考究的客厅里蔓延开。 好半晌,那少年忍无可忍,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哽咽。 “给你父母打电话,”骆闻舟伸手去摸桌上的手机,“有什么好应酬的,跟国家主席吃饭吗?” 张逸凡猛地扑上去,双手按住骆闻舟。 他手心里全是汗,湿哒哒、黏糊糊地贴着骆闻舟的手背,手心冰凉。 骆闻舟觉得他十指齐上的样子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反倒像个脆弱稚拙的走失儿童,因为缺少力量,连自己的手指都不打算信任,抓东西的时候本能地张开满把的手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抓得牢。 “别……别打……”小胖子艰难地五脏里挤出一句话,“我害怕。” “你怕什么?”费渡不动声色,见张逸凡在无意中碰到他的目光后立刻又滑开,他立刻敏锐地问,“你是怕我,还是怕某个跟我很像的人?” “张逸凡,”骆闻舟低声接上话音,“那天在市局,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张逸凡哽咽得几乎难以安坐,整个人一抽一抽的,几次三番没能吐出一个清晰的话音。 费渡打量着他,这小胖子个头不高,长得小鼻子小眼,又招财又喜庆。 因为出走,他身上没有穿校服,t恤衫紧绷在身上,挺出一个有点圆的小肚子,小肚子上面是正在秀二头肌的超人,后背上则有一个巨大的拳头,倘若光看“包装”,恐怕会叫人觉得这块布料里包裹的躯体中充满了力量,是个威武雄壮的大块头。 从客厅的沙发上,能瞥见张逸凡的卧室,卧室门没关,门后挂着一个装饰用的沙袋和拳击手套,墙上贴着电影里超级英雄的海报,床单也能看到一角,上面印着一只咆哮的美洲狮,正睥睨无双地盘踞在床铺中央。 张逸凡生活空间的风格是如此的整齐划一,连一张小贴画都代表着父母对其难以言说的期待,恨不能化成刀片,千方百计地想把小胖子身上的肥肉削下来,贴贴补补,把他削成泰森,削成金刚狼,削成一个铜皮铁骨、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可惜事与愿违,这孩子还是个哆哆嗦嗦的小哭包。 “你喜欢超人吗?”费渡忽然问,“点头摇头就行。” 张逸凡躲躲闪闪地看了他一眼,用力抽噎了一下,摇摇头。 “哦,明白了,你爸妈喜欢给你买超人的衣服,是吧?父母总是和你的想法有一些出入,我小时候也经常与我父亲的期望背道而驰。”费渡说到这,略微一停,骆闻舟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看见他语气柔和,嘴角含笑,仿佛在说一段温馨与矛盾并存的成长经历,全无一丝勉强与胡编的痕迹。 费渡又说:“这种时候,我们往往得妥协,谁让你还没长大呢?但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反抗方式。” 张逸凡一边打着哭嗝,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费渡冲他笑了一下:“等一会再告诉你——你初中也是在育奋上的学吗?” 张逸凡点头。 “初中属于九年义务教育,公立学校一般都不收学杂费,但你们学校收,而且很贵,是吧?据说学校食堂还有专门的西餐厅?” 费渡闲聊似的问了小胖子几个问题,都是只要点头摇头就可以作答。 张逸凡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下来,费渡打量着他的脸色,估摸着他大约可以正常说话了,于是从茶几下面的杂物篓里捞出几块方糖,放在张逸凡的杯子里,又拿起旁边的暖水壶,给他加了一点热水,耐心等他喝得七七八八,才又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费渡:“你喜欢学校吗?” 张逸凡一顿,用力摇了摇头。 费渡略一倾身,手肘抵在膝盖上,让自己的视线和张逸凡齐平,放缓了声音:“学校里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这一次,张逸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但他非常紧绷地摇摇头。 费渡思量着什么似的,反复捏着一块方糖的包装纸,同时观察着小胖子的神色——张逸凡此时已经多少平静下来了,方才那段沉默并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从肢体语言判断,他似乎只是在回忆,摇头的时候动作也并不勉强。 要么是真的,要么是他认为自己没有受过欺负。 费渡:“那有没有人欺负过冯斌和夏晓楠他们?” 张逸凡先是一点头,随后迟疑片刻,又摇摇头,小声说:“……冯斌没有被欺负过,他跟他们是一起的,但他……他不一样,他这人挺好的。” 费渡点在包装纸上的手指一顿。 冯斌和“他们”是一起的,属于欺凌者那一派。 “他们……他们盯上了夏晓楠,”张逸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又吐出这么一句,“我们必须跑,这也是冯、冯斌说的。”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骆闻舟却莫名从中听出了些许触目惊心的东西,追问:“谁盯上了夏晓楠?” “他们……‘主人’。” 骆闻舟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么人?主人?那你是什么玩意?奴隶吗?” “我不是奴隶,我是普通人,就是‘平民’,”张逸凡低声说,“王潇他们才是奴隶。” 除了冯斌和夏晓楠以外,这次还有另外四个学生一起出走,王潇就是其中的唯一一个女孩——今天肖海洋被王潇的家长以孩子发烧为名,拒之了门外,没能见到她。 “王潇是跟你们一起的那个女生吗?”骆闻舟见张逸凡点头,又问,“你说‘王潇他们’,‘他们’是指谁,剩下那两个男孩?” 张逸凡再次点了点头。 “‘主人’、‘平民’,还有‘奴隶’,”骆闻舟重复了一遍从张逸凡嘴里听到的称谓,一时感觉中二气扑面,简直有些荒谬,这些熊孩子好像在认真扮演一个大型的真人版桌游,可是寒意却不断地从他脚下往上涌,“你的意思是,冯斌属于‘主人’,王潇他们几个属于‘奴隶’,只有你是‘平民’,我没理解错吧——那夏晓楠是什么?” “夏晓楠是……‘鹿’,”张逸凡从喉咙尖上挤出这么几个字,尚未发育完全的声线细如一线,好似随时要崩断,“每年圣诞节,英语老师组织的圣诞晚会之后,都是学生自己的活动,学校圣诞节和元旦都不熄灯,寝室楼也不锁门,可以玩通宵,从初中到现在,每年都有一次……” 骆闻舟直觉这个“活动”不是聚众斗地主,立刻问:“玩通宵,玩什么?” “玩打猎游戏,就像《幸存游戏》里的那种,”张逸凡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他们每年在圣诞节前抽奖,从‘平民’里抽中五个人,可以参加打猎游戏,最后赢了的就能加入他们。” “加入他们——意思是以后从普通人变成了‘主人’的那个小团体?加入了有什么好处,可以随便欺负别人吗?” “加入以后就安全了。”小胖子可怜巴巴地对骆闻舟说,“只要不和别的‘主人’闹矛盾,以后就不会随便被人欺负,不会变成‘奴隶’,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成为‘猎物’,下课以后可以第一时间去食堂,不用避开‘主人’,可以配寝室和寝室楼的钥匙,不用怕被锁在外面,可以……可以好好上学。” 反抗不了,只好努力加入他们,才能得到一个正常学生应有的待遇。 “袁大头复辟那会,都不敢复辟元朝的制度,你们学校的学生真可以,”骆闻舟缓缓地说,“今年你被抽中了吗?” 张逸凡看了他一眼,无声默认。 骆闻舟:“你们这个打猎游戏怎么玩?” 张逸凡握紧了拳头,客厅里的大钟一下一下地往前走着,“咯噔”“咯噔”的秒针行动时带着金属的颤音,一下一下地往没有终点的前方走去,不知它跋涉了多久,张逸凡才攒足了开口的勇气—— “开始以后,所有参加打猎游戏的人要在学校里找‘鹿’,只有游戏开始的时候,他们才会宣布‘鹿’是谁,之前没人知道这会落在谁头上,他们宣布完以后,‘鹿’有五分钟的时间可以跑,可以躲藏,‘猎人’们要去把他抓出来,一直到天亮,谁抓住了,谁就赢了。” “你们学校那么大,那么多教学楼和寝室楼,一个人藏,五个人找,那怎么能找得到?”骆闻舟问,“再说像夏晓楠那样的小女孩,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躲不能躲一宿?” “不是五个人在找,”旁边费渡轻轻地说,“是全校都在搜她一个人。” 骆闻舟倏地一愣。 张逸凡却点点头。 欺凌者的小团体在学校里掌握话语权,普通学生就像是暴君暴政下的百姓,像小胖子张逸凡一样,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只求不要莫名其妙地成为被欺负的对象,一旦接受了这个秩序体系,就会本能地顺从,像那些看见同学被欺凌,心怀不满却只敢冷眼旁观的人一样。 能参加游戏的人就像是“候选人”,每个候选人都是潜力股。 为未来能加入那个小团体中的某个人提供“鹿”的关键信息,以后自然而然地能得到那个人的保护——不,或许在游戏开始之前,机灵一点的就已经加入了某个候选人的阵营。 所谓“打猎游戏”的五个候选人都是被抽中的吗? 小胖子在这一点上显然说谎了,看他企图拿钱贿赂警察那一套做得那么熟悉,大概就能推断出他是怎么拿到的“名额”。 “鹿被抓住以后,”费渡问,“会怎么样?” 张逸凡的脸色煞白。 第106章 韦尔霍文斯基(十六)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再也看不到在笑声掩盖下为世人看不到的任何眼泪了。”——《群魔》。 女老师姓葛,名叫“葛霓”。 她约莫四十出头,戴眼镜,化淡妆,说话斯文有礼,穿大衣搭配半裙,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无处不体面。 体面得几乎不像个中学老师。 在普通中学里当主科老师,尤其是班主任,头顶都悬着升学率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天一睁眼,就觉得自己是一条心力交瘁的牧羊犬,得赶着一帮瞎眼的迷途羔羊过独木桥,身影往往淹没在雪片一样的试卷里,很少会有人把自己打扮得能到高街上当街拍模特。 没时间,没精力,没氛围,没人看……而且没钱——这才是中学女老师辛酸的生活常态。 骆闻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作为冯斌的班主任,葛霓已经是第二次被单独请到市局配合调查了。 这次,接待她的人换成了刑侦队长。 骆闻舟先是态度温和地开口问:“葛老师带这个班多久了?” 葛霓轻声细语地回答:“接手不到半年。” “哦,”骆闻舟一点头,“那王潇这个女生,你熟悉吗?” 葛老师不露齿地微微一笑:“我们班一共三十六个学生,每个孩子的情况都在我心里存着——王潇是个很老实也很文静的女生,目前成绩确实有些不太理想,但是一直很用功,英语尤其突出。” “我听说这孩子是初三才转到你们学校的,学习不太好,家里花了大价钱,冲着你们学校的国际通道来的。” 育奋中学的“留学直通车”是其招生噱头之一。从初中开始,学校就配一定比例的外教课,跟很多国外学校都有协议,每年寒暑假组织出国游学的冬令营和夏令营,甚至在高二后,会开设专门的留学辅道班,除了夏晓楠那种“门面学生”,大部分花钱来读育奋的都有高中毕业后直接留学的打算。 “家长都是望子成龙,”葛老师推了推下滑的眼镜,十分得体地说,“为了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大人省吃俭用一点没什么。” “不止是‘省吃俭用’吧?据我了解,她应该是倾全家之力,”骆闻舟微微眯起眼,“你们学校的开销对于我们普通工薪阶层来说,负担过重了,像王潇这种情况,父母恐怕九成的收入都得进贡给学校,还得动用家里的积蓄,以她的成绩,恐怕考个普通本科都困难,如果将来不能顺利出国,那不等于是倾家荡产的积蓄都白扔了?” 葛老师听了这番穷酸的论调,附和说:“风险确实是客观存在的,但……” 骆闻舟不等她说完:“所以这孩子等于是背负着全家的期望,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退学,无论如何也得把这几年顺利念下来、顺利出国——哪怕她在学校里受尽欺凌,生不如死,也不能跟家里提一句,多大的委屈也得自己咽,老师,您说是这么个道理吗?” 葛霓脸色微变,嘴唇颤动了一下,这时才反应过来今天这场问询恐怕不是例行公事。 “受尽欺凌?”她顿了顿,然后把一对柳叶眉高高挑起,挑出了一副过分的无辜与茫然,“这……骆队,您这说得哪里话?我们班……” “都很团结,像一家人一样。”骆闻舟面无表情地接上她的话音,他略微往前一倾,压迫感十足地说,“葛老师,每年圣诞节晚会后,你知道学生们会自发组织活动吗?” 葛霓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再次伸手去推眼镜:“是,我知道——我们学校主推留学项目,为了帮助学生将来适应文化差异,像万圣节、圣诞节这种洋节,都是很鼓励学生搞活动的,可以通宵不落锁是传统,他们能自由安排时间,也可以和同学交流感情……” 骆闻舟再一次直接打断她:“用‘打猎游戏’的方式交流感情?” “打猎游戏?”葛霓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笑了起来,“这是谁告诉您的?我都不知道他们玩的叫什么。唉,现在这些孩子,老是喜欢玩一些听起来让人害怕的游戏,什么‘杀人’啦,‘杀狼人’还是‘狼人杀’的,其实就是玩牌而已。” 骆闻舟的目光略微透露出一点寒意:“您班上的学生玩的恐怕不止是纸牌,有人告诉我,他们在玩一种一个人躲,所有人‘搜捕追杀’他的游戏,他们闹这么大动静,学校一点也不知道吗?” 葛霓“啊”了一声,笑容纹丝不动。 她轻描淡写地说:“可那不就是捉迷藏吗?” 捉迷藏。 大孩子玩的游戏往往与小孩子们的游戏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更复杂、更有噱头。 头天傍晚,骆闻舟跟费渡一唱一和,撬开了小胖子张逸凡的嘴。 张逸凡说,去年圣诞节的“鹿”,就是刚刚转学到育奋的王潇,当时她完全不明所以,躲进了寝室楼的公共卫生间里,躲进去之前,她还毫无戒心地和同寝室的另一个女生打了招呼。 结果不到十分钟,她就被一个参加游戏的女孩闯进来,硬扯着头发拖了出去。 那时王潇还并不知道,她的噩梦已经开始了。 被指定当“鹿”的人,不止是打猎游戏的时候负责躲起来让人抓,还意味着这个人被学校里的“主流”排斥讨厌了,他会成为未来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能欺负的对象。 和别的同学产生矛盾,总有顾虑重重——能彻底“得罪”这个人吗?对方的性格会像平时看起来一样好欺负吗?他家里是什么背景,老师和其他人会站在谁那边?他是不是属于某个小团体,有没有自己惹不起的朋友?因此撕将起来也总不能痛痛快快地翻脸,即使心里恨不能把对方千刀万剐,表面上也总得把握一个度。 可是“鹿”就不一样了,是“官方认可”的废物,肯定既没用、又有讨人嫌之处,对付这样的人,是顺应“民意”和“正义”,所有人都会站在自己这边,惊叹于自己尖酸刻薄的“才华”,闲来无事找他来发泄一下,既能解压,又有助于促进和其他人的阶级友谊,一举多得。 “捉迷藏,谁小时候都玩过,”骆闻舟双臂抱在胸前,往椅子背上一靠,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精致漂亮的女老师,“不过一般游戏规则是谁先被抓住,下一轮就轮到谁来抓,可能是我见识少,我没听说过谁家的游戏规则是被抓住了就要去喝马桶水的。” 葛霓:“什么?” “去年圣诞节,王潇在您所谓的……‘捉迷藏’游戏里,被几个同班的女孩拉着头发从厕所里拽出来,她们强迫她去喝公厕里马桶的水,王潇拒绝后,被您‘团结友爱像一家人一样的’学生们在女生寝室楼的大堂里扒光了衣服,供人围观。” 骆闻舟把一个文件袋扔在葛霓面前,几张照片的一角露了出来。葛霓猛地抓住自己膝盖上的手包。 “这是当时学生们中间流传的照片,葛老师想看看吗?” 葛霓掀开文件夹,只看了一眼,就猛地伸手盖住了,脸上的从容镇定终于荡然无存:“这……这也太……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那时我还不是他们班主任……我回去一定要……” “高一上半学年,王潇因为熄灯落锁后仍在寝室楼外游荡,被巡查老师抓住了十多次,学校因为屡教不改,直接给她记了处分,”骆闻舟盯着女老师的眼睛,“作为班主任,别的您不知道,这事您总该清楚吧?” 葛霓:“是……这件事我……” “那我就奇怪了,葛老师,一个整天夜不归宿被处分的女生,为什么你方才告诉我,她‘老实文静’?” 葛霓勉强一笑,苍白无力地辩解:“我、我是怕在警察面前说三道四,会对孩子有不好的影响……” “那您可真是认真负责,感动中国——那您知道王潇为什么专门在熄灯以后出去散步吗?因为经常有人在快要落锁的时候,把她的床褥和换洗衣服从窗户外扔出去,如果她出去捡,拿着钥匙的女孩就会把寝室门和楼门上锁。” “为什么这孩子宁可挨处分,也不肯告诉老师和家长?因为她知道学校是谁的地盘,也知道老师的态度,她被人拳打脚踢的时候,有个老师就从旁边过去,却对她视而不见!”骆闻舟完全不给葛霓说话的机会,目光森然射向她妆容整洁的脸,“葛老师,您说您这种败类同行应该怎么处置?” 葛霓:“我……我……” 监控外的陶然震惊地看向费渡:“什么玩意,这是真的还是老骆诳她的?” 费渡翻着育奋中学整个高一年级的人名单,头也不抬地说:“真的——要想不被所有人欺负,就得依附于某个有‘权力’的同学,成为‘奴隶’,否则下一年还得当‘鹿’,被选中的孩子大部分都是性格软弱,家庭条件也很一般的学生,你知道,这样的孩子在普通的环境里也会被或多或少地孤立——牺牲这些不会反抗的人,剩下大多数人会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心理满足……” 陶然的声音变了调子:“心理满足?” 费渡抬头看了他一眼,见纯洁善良的陶副队五官都快从脸上飞出去了,忍不住笑了,随即笑容一放即收,他说:“心理满足——有些孩子是跟风者,觉得‘我合群,我和大家同仇敌忾,人人都讨厌她,肯定是她的问题,她活该’,还有些孩子更聪明、更清醒,他们会觉得‘我有掌控力,我不是这个学校里的底层,欺负她、孤立她,我的人缘会更好’——有王潇这样的靶子,学校里的秩序会非常稳固,确实也会更团结,最开始建立这个秩序的孩子真是个天才。” 陶然一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的震惊。 费渡自知失言,不动声色地往回找补了一句:“讽刺意义上的——昨天和我们透露这些事的孩子说,今年他们选中的‘靶子’是夏晓楠,夏晓楠比王潇幸运,因为她不是普通小姑娘,她比较漂亮。” 陶然被他糊弄过去了,皱着眉思量片刻,他说:“也就是说,冯斌因为暗恋夏晓楠,背叛了他所属的小团体。” “王潇和其他两个男孩是忍无可忍的‘奴隶’,张逸凡也喜欢那个漂亮小姑娘,刚刚花钱买到了加入小团体的资格就得知了这么个消息,很受打击,干脆在圣诞前夕一起出走了。” 陶然:“他们要干什么?” “冯斌临走时不是还留下了一封信吗?我猜他们是想曝光这件事,”费渡说,“先用出走引起社会关注,然后在合适的时机,通过媒体把育奋中学里的事曝光出来,没想到冯斌这时候被杀了。” “不……等等,”陶然冲他做了个略显慌乱的暂停手势,“你等等,你的意思是,他们本想曝光这件事,结果冯斌一死,就谁也不敢多嘴了——也就是说,冯斌的死跟他学校的同学脱不开关系?他的同学,一个上中学的熊孩子,已经会杀人灭口了?” 费渡把目光投向监控。 葛霓被骆闻舟逼问得崩溃了,这会涕泪齐下,固若金汤的体面也一溃千里去也:“我只是个领工资的小老百姓,学校里的很多学生非富即贵,有时候我们真的没法管,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骆队……您可怜可怜我们吧……我真的不知道……” 骆闻舟:“你放屁。” 葛霓是个文明人,被大流氓骆闻舟突然发作吓得噤若寒蝉, “现在我们怀疑你的人渣学生里有人涉嫌买凶杀人,”骆闻舟说,“这他妈是什么程度的刑事犯罪,熊孩子不懂你也不懂?葛霓,你最好给我一个说法,否则我们有理由怀疑这里面也有你的事!” 葛霓一脸惊惶,拼命摇着头:“我不知道,我是冤枉的,求求你,不要问我,我真的……” 费渡凑近了监控,仔细打量着女老师的表情:“她心里明显有数……唔,让班主任这么护着,这个人家里可能位高权重,也可能是和学校关系匪浅,校董或者捐过大笔的钱……” 陶然转头朝同事们交代调查方向,又问费渡:“还有吗?” “有……陶然哥,我在想,为什么选中夏晓楠?”费渡的食指轻轻地敲着桌子。 陶然想了想:“因为她也是高中才转来的,家里穷,没人管,也没人给撑腰?” “不,成绩优秀的漂亮女孩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想想你上高中的时候暗恋过的女孩吧。夏晓楠这样的不知道会有多少男孩喜欢,轻易动她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为什么?” 陶然无端被他戳中了,一时思路中断,讷讷无语。 费渡却没注意到他的异状:“成绩优秀的……成绩优秀?” 他突然一顿,伸手去翻学生档案,夏晓楠转到育奋高中后,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成绩是年级第一。 费渡蓦地抬头:“第二名是谁?” 第107章 韦尔霍文斯基(十七) “冯斌死了!” “什么?怎么死的?天哪!” “会不会是因为……嘘!” 网络上的新闻以电磁波的速度扩散,顷刻间覆盖了大片的手机终端,一大早,葛霓的英语课就换了代课老师来上,缺席的几个空位格外扎眼,学校里课间气氛诡异非常。 育奋中学的教学楼里装修奢华,窗明几净,大理石的地板光可鉴物,每一层楼都有校工穿着统一的工作服随时打扫,兰花香的型清洁剂味道弥漫在各个角落。 女生穿着针织衫和短裙,把校服随意地披在外面,假装算是遵从学校统一着装的管理要求。她不知从哪黏了一脚泥的皮鞋踩过校工刚刚拖过的地板,留下了一串泥水交加的脚印,校工不好当面斥责什么,只是抱怨似的叹了口气。 女生听见这一声,脚步一顿,随即恶狠狠地把沾着裸色唇蜜的口香糖吐在干净的地板上,伸脚踩扁,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她在每个班门口都晃了晃,没吭声,也没说叫谁,但每个班都有人心照不宣地走出来,几个男生和女生之间仿佛有什么古怪的默契,各自默不作声地交换着眼神,一同来到了高一二班。 高一二班屋里的空座是最多的,这起闹得沸沸扬扬的出走事件中几个主角基本都是他们班的,男班长正捏着根马克笔站在白板前,他身量瘦高挺拔,一手随意地插在兜里,在白板上写着圣诞节活动暂停通知,别有一番冷漠镇定的风度翩翩。 穿短裙的女生等了一会,不见他回头,于是直接探头进去喊:“魏文川!” 课间趴在桌上补觉的学生全被她这一嗓子惊动,可是一见是她,谁也没敢说什么。 男班长听是听见了,笔尖一顿,然而没理会,他不紧不慢地把剩下的几个字工工整整地写完,这才回过身,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教室后门聚在一起的几个人,随即把马克笔丢在第一排同学的书桌上,这才踱着步从教室里溜达出来。 隐隐带着些许焦躁的小团体仿佛一下找到了主心骨,自发地围在了这名叫“魏文川”的少年身边,魏文川推开其中一个人递给他的口香糖,简短地冲着众人一点头:“这里说话不方便,跟我来吧。” 穿短裙的女生眼圈通红,方才吐口香糖的气焰早不知漏到了哪里,委委屈屈地跟了上去。 魏文川带着他们径直上楼,来到了顶楼屋门紧锁的“多功能教室”,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回家似的轻车熟路,领着一群人推门而入,吩咐道:“把门关上。” 门锁“咔哒”一声扣上,穿短裙的女生立刻绷不住了:“冯斌死了,到底怎么回事,冯斌为什么会死?” 其他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将目光一起投向魏文川,全不吭声。 “死就死了,”魏文川神色漠然地开了口,“和你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听葛霓说了,夏晓楠现在在公安局,她会不会跟警察胡说八道?”另一个男生脸色阴沉地说,“我当时就说,不应该选夏晓楠,梁右京非得要她,人家不就是有点姿色,期中考试超你一回吗?” “我就是看不惯她,怎么了?”穿短裙的女生尖叫起来,“一天到晚装纯装傻,装得你们这群傻叉就会围着她转,冯斌是,你也是!你现在倒为她打抱不平了,有本事跟他们一起走啊!” “谁围着她转了,我……” 魏文川伸出一只手,插进两人之间,清脆地打了个指响,正要回嘴的男生立刻打住自己的话音,忍着余怒闭了嘴。 “再制造噪音,你就滚出去。”魏文川凉凉地扫了女生一眼,随后他慢条斯理地说,“冯斌自己离开学校,在外面不巧被人杀了,所以呢?你们有什么好慌张的?葛霓和夏晓楠在公安局又怎么了?一个是见了校长那种级别的人都不敢抬头的废物,一个是大嘴巴子抽她也不敢吭声的黄毛丫头,她们难道还敢多嘴吗?” 方才闭嘴的男生忍了忍,没忍住:“万一其他人……” “万一真有谁嘴不严实,透露出什么——”魏文川缓缓地走到窗边,一把拉开多功能教室厚重的防紫外线窗帘,大片的阳光一拥而入,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下起伏飘荡,他懒洋洋地眯了一下眼,“你们不承认不就得了?警察有证据吗?就算有证据,他们能把全校一起抓起来吗?放心吧,警力那么紧张,人家才没时间管你们几个中学生私下里有什么矛盾,有那精力,还不如去追查杀人的通缉犯。” 冯斌被害一事虽然见诸报端和网络,但警方不可能把没结的案子所有细节都披露出来,目前,新闻里只说前些日子一封离家出走书信引起围观的男孩意外被歹徒杀害,并没有公布冯斌的死状和嫌疑人身份,当然,也没有人知道凶手就是十五年前327国道案的在逃犯。 这会,几个学生听了他这话都是一愣,穿短裙的女生迟疑着问:“杀了冯斌的……是个通缉犯?” “杀人犯当然会被通缉,”魏文川面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女生无端有点发冷,闭嘴缄口不言了。 这时,上课铃声响起,打断了这场临时的会议,魏文川摆摆手,几个少年少女不敢再缠着他,应声散了。他走在最后一个,顺手带上多功能教室的门,打算重新上锁。 就在这时,方才和短裙女生呛声的男孩落后其他人几步,犹犹豫豫地留在了魏文川身边。 眼看同伴已经往楼梯口拐去,他压低声音,飞快地对魏文川说:“文川,梁右京提名夏晓楠的时候,你为什么也没反对?当时大斌都急了——你应该反对的!如果……” “我为什么要听冯斌的?冯斌跟我们,早就不是一条心了,别跟我说你没注意到。我对夏晓楠一个女生没有意见,但你不觉得她恰恰能让我们中的叛徒暴露出来吗?”魏文川说到这,突然一笑,伸手拍了一下那男生的肩膀,“你很聪明,不过有时间在这里想东想西,还不如琢磨琢磨怎么应付警察。背叛者总会有报应,不是现在,也是将来,谁知道呢?大家都能引以为鉴就好了,不要步他的后尘。” 那男生听出了他话里有话,看着魏文川脸上别有深意的笑容,他隐约猜到了什么,肩头好似被毒蛇舔过,恶寒和恐惧顷刻间淹没了他。 此时,市局刑侦队也在开会—— “这个女生名叫梁右京,”陶然在投影屏幕上打出一张照片,“课外活动很多,也很能拉帮结派,是女生里的‘大姐大’,但是成绩一直很好,向来以‘聪明’、‘天才’、干什么都不影响学习成绩,有才又有貌自居,因为被夏晓楠抢走了年级第一,她父母以为她‘成绩下降’,如临大敌地往学校跑了一趟,没收了她的化妆品,感觉丢了好大的人,所以一直对夏晓楠心怀怨恨——这是葛霓透露的,针对夏晓楠的很可能就是她。” “给监护人打电话,叫来问问,”骆闻舟又转向郎乔,“夏晓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郎乔无奈地一摊手。 这时,旁边的肖海洋突然插话说:“我觉得从这方面入手是没用的,学校里的事,只要不造成严重后果,类似扒衣服打人这种,就算证据确凿,那么多人都参与了,你还能怎么样?顶多就是集体批评教育一通——人又没给你打坏。把学生叫来问话,身后会跟着一帮家长和律师,保准什么都问不出来。” 骆闻舟:“你的意思呢?” 肖海洋说:“我的建议是,这件事还是从卢国盛入手。” “卢国盛是杀害冯斌的凶手,这一点毋庸置疑,能找着卢国盛,我们也不会跟一帮熊孩子较劲——可现在就是恰恰就是抓不着卢国盛啊。”陶然说,“他在钟鼓楼杀完人后,大摇大摆地离开,明显就是有人接应,在逃十五年还过得相当滋润的通缉犯哪那么好抓?要不是发现夏晓楠有问题,连学生这条线索都没有,弄不好又得是大海捞针。” 骆闻舟不置可否,径自分派任务:“陶然,你带人去趟学校,了解一下情况,小郎,通知梁右京家长,把那女孩传过来问话——费渡,你不忙着回学校的话,先替我跟夏晓楠聊几……” 他话没说完,肖海洋就突兀地打断了他:“十五年来,卢国盛不可能一直销声匿迹。” 平时大家一起玩,一起压榨骆闻舟买早饭还要吃里扒外,但工作时期——特别是分派任务的时候,是没有人打断他的,肖海洋这一嗓子叫得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坐在墙角的费渡也把目光从手机上抬了起来,他的手机屏幕上霍然是“顾钊”那简短而神秘的简历。 肖海洋不自在地推了一下眼镜:“卢国盛被通缉了十五年,显然他只是躲起来了,既没有整容,也没有搓过指纹,这说明有人把他保护起来了——我昨天晚上查了卢国盛,这个人只有哥哥一个近亲属,327案的时候就被捉拿归案了,剩下的都是远亲,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他没什么朋友,被通缉之前也没有走得近的异性,是个天煞孤星式的反社会,什么人有这么大能量、还肯冒着风险窝藏他?” 费渡接上他的话音:“想利用他干点什么的人。” “对,”肖海洋站了起来,“骆队,我建议你查从十五年前到现在发生过的所有案件里,有没有带着疑点的案件,有没有没抓住的嫌疑人体貌特征和卢国盛相类似,甚至他的指纹……” “海洋,你这个工作量也太大了,往前倒腾十五年,档案室都得查一遍,”郎乔在旁边说,“再说这都是你的推测吧?就算你的推测是对的,也许那个养着卢国盛的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以前没用过他呢?咱们为什么放着眼前的线索不追,非得迂回前进?” 肖海洋这个人,调入市局半年,就跟他在花市区分局时一样不合群,他平时沉默寡言,从不参与同事的业余活动,工作时虽然积极认真,但有时思维方式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样,脑回路长得像个让人费解的迷宫。 他被郎乔一句话问得语塞,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紧绷的抿了抿嘴。 骆闻舟合上笔记本,隔着几米远,探照灯似的目光落在肖海洋脸上:“据我所知,本市在这十五年里没有出过分尸挖眼的案子,那你难道还打算把调查范围扩大到全国吗?肖海洋,我们不可能因为你一个猜测就兴师动众,你还有其他靠谱的作证吗?” 肖海洋说不出话来。 骆闻舟等了他三秒:“好,都行动——外面有很多人在打探这案子的细节,没结案之前,管好自己的嘴,散会!” 众人从会议室里鱼贯而出,行色匆匆地奔赴各自的任务,肖海洋孤独地戳在原位,捏紧了手机,好一会,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悄无声息地走向楼道尽头的男卫生间。 刑侦队里老爷们儿多,因此当初装修的时候,在走廊尽头洗涮墩布的小隔间里头专门改装出了一个多余的男厕所——反正平时大扫除,他们也不舍得指使稀有的警花去涮墩布——但这个卫生间因为离办公室远,位置又比较少,一般情况下使用率不高。 肖海洋推门进去,谨慎地确认里面确实没人,甚至变态似的打开了每个坐便器的隔间看了看,这才回手带上门,拿出手机飞快地拨了一个号码。 “是我,肖海洋,”他语气轻而且急促地说,“你上次给过我名片……” 电话里的人兴奋地说了句什么。 “唔,”肖海洋一边说,一边随时警惕着有没有人来,“我们也有纪律,局里没有决定对外公布的信息本来不该往外说,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就这一次——” “关于网上热议的那件案子,案情比想象中的复杂,杀害离家出走高中男生的凶手并不是哪个持刀抢劫的小流氓,是十五年前327国道连环抢劫杀人案的凶犯之一,监控拍到了,还找到了他的指纹,通缉十五年一直在逃,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躲过去的,我们怀疑凶手可能是专门奔着被杀的男孩去的……就这些,其他的我不方便说了,你可以自己去查‘327案’。” 电话里的人猝不及防地被灌了一耳朵信息,想必耳廓都给撑爆了,“叽里呱啦”地问了一串问题,把肖警官那不甚结实的国产山寨机震得“叽嘹”作响,肖海洋却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卫生间门,往已经空了的楼道里瞄了一眼,快步走了。 片刻后,空荡荡的卫生间“吱呀”一声开了门,存放墩布扫帚的立柜打开了,费渡随意地弹掉袖子上沾的污渍,从里面走了出来。就在他刚刚把手搭在大门把手上时,费渡听见骆闻舟的声音在门外说:“你上厕所这么长时间,是闹肚子吗?” 费渡微微一顿,随即,他很快意识到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肖海洋有些紧张地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有、有一点。” 隔着一扇门,骆闻舟的脚步声从费渡面前经过,由近及远,随后停了下来。 “我查过你的档案,”骆闻舟说,“你的家庭背景非常单纯,乍一看、看不出一点异状——后来我回家仔细想了想,发现一点,你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今年已经是高考生了——这么大的弟弟,你父母离婚的时候,你可能还是学龄前。资料里说,你母亲在世的时候有正当工作,有经济来源,也没有什么不良记录,而父亲又要再婚,按照常理,我觉得你当时的监护权应该是在母亲一方那里,直到她因病去世,才转回父亲那边,于是方才找了个管户籍的哥们儿查了查,果然是。” 肖海洋:“那又怎么样?” “你和你母亲一起生活了四年,她工作忙,一个人带孩子不方便,晚上回不来的时候,时常把你寄养在一个邻居那——那个人正好是咱们刑侦队的前辈。”骆闻舟一顿,“名叫顾钊。” 第108章 韦尔霍文斯基(十八) 费渡轻轻地松开了门把手,无声无息地站在薄薄的门板后面,听着“顾钊”两个字一出,楼道里就是一片死寂,几乎让人怀疑外面的人已经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静默的哑剧才被人出声打断,肖海洋用冷硬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那、又、怎、样?” 隔着门板都听出了他牙齿摩擦的声音。 不等骆闻舟开口,肖海洋又咄咄逼人地冲着骆闻舟放了一串连珠炮:“市局刑侦队的政审原来不止审本人和近亲属,连街坊邻居也要一并掘地三尺吗?骆队,大清国还在的时候,皇上株连九族也没到这种地步吧?” 骆闻舟听了,也没跟他急,听起来语气平稳,费渡猜他的表情大概也是纹丝不动。 “肖海洋,”他拖着声音说,“我招你惹你了,咱俩就事论事,说点人话成吗?” 费渡莫名有点想笑,嘴角轻轻地提起了一点。 就听骆闻舟又说:“我不太在乎身边的人是什么性格,也不要求大家每天表演‘欢欢喜喜一家人’,你可以好相处,也可以‘各色’孤僻,你愿意和大家打成一片最好,不愿意跟人交浅言深,那也随便,别说是你,咱家费总那种毛病比人还大的,我也没说过他什么。” 费渡:“……” 听这话音就知道自己偷听已经被发现了,费渡也懒得遮掩,索性推门走了出来。 肖海洋城府不深,此时乍一看见大变活人,惊骇之色藏也藏不住,当下后退了一步。 骆闻舟看着肖海洋的神色却严肃下来:“但是我需要你记住这里是什么地方,肖海洋,我需要你们全神贯注,至少在工作期间能顾全大局,为你手头的案子负责,少留一点私心——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也不管你有什么苦衷,能送到这的案子都是要命的,背后都是一笔一笔的血泪,难道只有你的苦衷值钱,别人的冤屈和痛苦都可以一笔带过?” 骆闻舟嘴皮子太利索,说得肖海洋哑口无言,神色起伏不定。 “骆政委,我得稍微打断一下你的思想工作,”费渡靠在一边的墙上开了口,“肖警官,你方才把‘凶手就是卢国盛’的消息透露给谁了?” 骆闻舟没听见肖海洋在厕所里打的那个电话,听了这话,脸色一变:“肖海洋!” 从骆闻舟说出“顾钊”这个名字开始,肖海洋就像是一根弦,被骆闻舟一句一句不断地拧紧,直到费渡一口道破他的小动作,这根弦终于崩断了,他蓦地抬起头,方才因为骆闻舟三言两语而动摇的眼神色厉内荏地冷硬起来。 “你脑子里有水吗?”骆闻舟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全世界的违法犯罪分子都削尖了脑袋,想打探警方的调查进度,好知己知彼,你是他们派来的内奸吗?你知不知道在案情没有明确的时候随便乱放消息会让老百姓以讹传讹,甚至会造成恐慌?万一后续调查里有新情况出现怎么办,再更正说法吗?现在连天气预报都不敢这么说嘴打脸,你把市局的公信力往哪放?” 肖海洋奋力挣扎了一下,然而身手稀松,没能挣脱开骆闻舟的手,只好对他放出了嘴炮:“你们警察还有什么公信力!” “‘我们警察’?你他妈工资是大风刮来的?”骆闻舟强行从他身上搜走了手机,把锁屏按在了肖海洋脸上,“你是想自己打开,还是想戴上手铐,让我找技术员来开?” 肖海洋像只可怜巴巴的耗子,整个人几乎被骆闻舟一手提起来,越发显出大脑袋和小细脖,坚硬的制服衬衫卡住了他的颈子,他有点喘不上气来,却仍然要不依不饶地出言不逊:“可……咳……可以,你愿意找谁找谁,只要你来……得及……” 他话音没落,费渡就伸出手拍了拍骆闻舟青筋暴起的手背,报出了一串数字:“密码是这个——啧,骆队,怎么解决问题的方式总是这么野蛮呢?” 肖海洋脸色骤变,伸手要去抢回手机,骆闻舟抬手把他的手机丢给费渡,不由分说地镇压了他的反抗。 费渡像玩自己的手机一样,利索地解锁了肖海洋的电话,直接翻到通话记录。 “翻他的通讯记录,”骆闻舟冷冷地说,“看他联系了谁,让郎乔他们顺着号码查,如果是媒体,叫人直接去把他们领导找来谈……” 他话没说完,就见费渡没听吩咐,直接把方才那通电话打了回去:“喂,你好,王主编吗……我不是海洋,他现在不太方便说话,请教一下您是哪家公司……哦,‘燕都传媒’啊,真巧……不,没别的问题了,谢谢。” 费渡说完挂断,摸出自己的电话给苗助理发了语音信息:“苗苗,跟燕都传媒打声招呼,让他们别乱说话,我说的就是中学生被杀的那个事,尽快处理。” 骆闻舟:“……” 肖海洋:“……” 苗助理反应迅捷,立刻回复“收到”,费渡彬彬有礼地把肖海洋的手机还了回去:“刚收了一部分新媒体的股权,还没来得及改组,新兴产业,管理都比较混乱,见笑了。” 肖海洋一天到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平时和费渡并没有什么交流,只以为他是个游手好闲的富二代,懵了好一会才回过味来,顿时对这个权钱交易的世界出离愤怒了,居然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骆闻舟:“你们掌握话语权,你们厉害,可以了吗?当年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只要有权力、有手腕,天大的冤案也能抹平,没有人可以议论是不是!” 一个刑侦队的同事正好不知有什么事跑上楼来,兜头听见这么一声吼,顿时不明所以地戳在原地,过来也不是,不过来也不是。 骆闻舟远远地冲他摆摆手,面沉似水地转向肖海洋:“换个地方说话,你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嚷嚷。” 肖海洋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到审讯室,他方才打出那个电话,其实纯属一时冲动——还是骆闻舟散会前提醒的那一句“管好自己的嘴”给了他灵感。 冯斌被杀事发的那天清晨,肖海洋突然在上班路上接到陶然电话,他无法描述自己听到分尸挖眼的尸体描述时的心情——是那个人,他心心念念了十几年,销声匿迹了十几年的那个人。 肖海洋简直无法控制自己,在整个刑侦大队围着一群熊孩子打转的时候,他恨不能冲出去搜遍全城,抓回卢国盛,挖出那一坛经久的沉冤—— “说吧,谁冤枉你了?”这时,骆闻舟转过身来问他,“谁的冤案被抹平了?” 肖海洋这才回过神来,发现骆闻舟把他带到了一个隐蔽的楼梯间,墙角的监控歪着脖子卡在那里,仿佛正在面壁思过,造型十分滑稽。 “不用管它,”骆闻舟见他望向监控,头也不抬地说,“这监控室两年前局里推行禁烟的时候我们一起弄坏的,至今没人修,有什么话你可以随便说,不会留下记录。” “卢国盛被通缉一年后,其实出现过,在一次打架斗殴致死案中,法医意外检查到了一枚卢国盛的指纹,就在燕城。”肖海洋沉默了好一会,一开口就来了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不可能,”骆闻舟皱起眉,“这次案发现场的监控里拍到了卢国盛,我们已经把和他有关的全部资料都调出来了,这么明显的线索不可能漏掉!” 肖海洋冷笑了起来:“那是因为这是一桩丑事!” 骆闻舟想起内网上关于顾钊的处分决定,愣了一下。 “这条线索很快报到了当初经手这案子的刑警手上,327案有两个主要负责人,一个好像是姓杨,当年正好去休假了,另一个就是……就是他,顾钊。” 骆闻舟看着他脸上难以遮掩的隐痛,语气略微缓和下来:“顾钊到底是你什么人?” 这句话好像一支细细的刺,灵巧地钻过皮囊,直戳入肖海洋胸口,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仰头望向楼梯间里被各种二手烟熏黄的天花板和面壁的监控,凝结的记忆缓缓流动起来,千言万语到了嘴边,脱口而出,却仍是干巴巴的:“我父母早年感情不和,争吵不休,我记事以来,父亲就不怎么回家,在外面也有人……第一个给我父亲感觉的,就是顾叔叔。” 他妈在医院当护士,医院是那种恨不能全世界的人都挤进来抢专家号的大医院,常年人满为患,肖海洋记得她总是一脸夜班过后的疲惫,他妈不在家的时候,就会留好饭菜,把小儿子反锁在家里。 有一次,她走得匆忙,忘了把饭菜盛到小碗里,五岁大的男孩只好搬来小板凳,挥舞着巨大的汤勺给自己盛,他可能天生小脑发育就不太健全,一不小心连人带锅一起摔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会的老房子门板墙壁都薄,下班回家的邻居听见屋里撕心裂肺的哭声,敲门也不应,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撬了门闯进来。 在肖海洋看来,裹着夕阳进来查看的顾钊就像来救他的英雄一样。 “顾叔叔照顾了我四年,从幼儿园到小学三年级,低年级的学生作文题材匮乏,老是让写‘我的爸爸妈妈’,就是‘我有一个愿望’之类的东西,我写的爸爸都是顾叔叔,写的愿望都是长大当警察。” 顾警官年轻有为,刚刚升任刑侦队长的副手,忙一阵闲一阵的,也那么多值班了,不知是不是单身久了,他很喜欢和小孩玩,肖海洋他妈不在家的时候,他就背着小书包到顾叔叔家去,听他讲抓坏人的故事。 上了小学以后,班上的小朋友嫉妒他总是考第一名,不知怎么听说了他父母离婚的事,于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从电视上学来些不知所云的污言秽语,编排他有娘没爹,是“破鞋”生的孩子。 肖海洋从小就拙嘴笨舌,不会还嘴,只好打架……可惜打架也没什么天分,往往是他先开始动手,最后被一群混小子按在地上揍。 有一天放学路上,坏小子们把他的头按在地上,嘲笑他和他妈没人要,顾钊正好骑自行车经过,人高马大地从自行车上下来,身上穿着威风的制服,把欺负肖海洋的孩子排成一排,训了十分钟,警告他们“再欺负我儿子就把你们都抓进公安局”。 “我一直幻想他能和我妈结婚,还试着撮合过他们,弄得两个大人都很尴尬。他后来跟我说,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他就是那种不会结婚的人,所以也不会有孩子,我就是他儿子,所以得加倍努力学习,长大多挣钱,多养一个爸爸。” 肖海洋说到这,注意到骆闻舟的脸有一点模糊,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他羞愤不已,低头摘掉眼镜,狠狠地在袖子上一抹。 “327国道案的时候,我已经上二年级了,每天拿着他家的钥匙,给他浇花,拿他订的报纸看。那段时间他少见的忙,足有十多天没回家,后来我从报纸上看见327案的报道,还好奇地追着问了很久。”肖海洋顿了顿,“他是在一年后出事的,我在他家留宿的时候,半夜醒来,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正想爬起来找水喝,听见他压低声音给什么人打电话,说‘我知道这件事匪夷所思,但那里不止是卢国盛’。” 骆闻舟想起老杨的遗书,心里重重地一跳:“什么意思?” 八九岁的男孩,正是好奇心旺盛想象力丰富的时候,大人们却往往会忽略他们的眼和耳,肖海洋正在放暑假,闲得没事,作业又少,也开始暗地搞自己的小调查。 “那段时间他显得又疲惫又焦躁,当年老警察们都会随身带个记事本,有一次顾叔叔睡着了,制服兜里的笔记本正好露出一角,我没忍住好奇,偷偷拿出来翻看了,看见他在几个月前某天的笔记里写‘花市区某歌舞厅发生大规模酒后械斗,疑似嫖客争风吃醋,致一人抢救无效死亡,法医为鉴定主要责任人,采集了所有涉案人员的指纹与斗殴使用的武器,在其中一个啤酒瓶上检测到了一个意外的指纹,属于通缉犯卢国盛’。” 骆闻舟:“那么久远的事你都记得?” “我过目不忘,”肖海洋面无表情地说,“何况这件事在我心里颠来倒去了好多年,我每天都在复习。”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费渡突然插嘴问:“顾钊说的‘那里’,指的是哪?” 肖海洋:“一家名叫‘塞纳河右岸’的大型高档会所,又叫‘罗浮宫’。” “罗浮宫曾经是本市最奢华的娱乐场所,但是当年着了一场大火,”费渡说,“据说是消防的问题,后来被罚了款,被迫关停,之后也就销声匿迹了。” 骆闻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这两个人都不像二十出头的小青年——说起十多年前的旧事全都如数家珍的。 第109章 韦尔霍文斯基(十九) 肖海洋后退两步,靠在楼梯间的墙上,缓缓往下滑了一点。 “是啊,”他呓语似的说,“火势从大楼地下室的一个办公室开始烧,点着了地下室的几个酒库,炸了,整个那一层的工作人员没几个逃出来的,逃出来的也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火势蔓延后,不少客人也被牵连其中,死伤无数,是一起……特大事故。” 他说到这里,骆闻舟才略微有了点印象——十四年前,伟大的中国队长还在自己的小宇宙里闹中二病,然而即使这样,他都能分出精力来对这事稍有耳闻,可见对于本地人民来说,那场大火确实是堪比“911”的大事件了。 “当时好像牵连了不少人,对不对?”骆闻舟皱起眉,“我记得好像也有本系统内的……” “因为这场大火不单纯是消防事故,”肖海洋说,“根据当时从现场逃出来的幸存者口供,说那天是‘市局某领导’索贿未果,和领班起了冲突,推搡的时候失手把领班的头磕在了桌角上,人当场死亡,凶手本想毁尸灭迹,没想到这么大的一个高级会所消防工程竟然是个摆设,酒库设置也非常不合理,一不小心把自己也烧了进去。” “等等,等等,”骆闻舟彻底服了肖海洋这个颠三倒四又快如爆豆的语言风格,感觉他年幼时确实因为家庭原因颠沛流离过,语言表达那一部分至今没发育好,连忙一伸手打断他,“费渡你闭嘴,又把他带跑了——你什么意思,‘市局的领导’指的是谁?顾钊吗?索贿又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刚才咱们不是在说卢国盛的事吗,怎么串到这来了?” “具体情况我不知道,这些是后来调查他的人在他家里翻查,我偷听来他们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我只知道,顾叔叔当时确实在追查327案罪魁祸首的行踪,追到了罗浮宫,至于细节,他是不可能跟我一个小学生说的,可是这件事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顾钊以追查通缉犯的名义,反复向商家索取巨额贿赂,并失手杀人’,有人证也有物证……”肖海洋的声音滚在喉咙里,含着沙哑的、变了调子的悲怆,“他要是索取贿赂,会每天住在我们那个……那个垃圾都没人收拾的破小区里吗?直到他死,家里最贵的一件电器还是他家的彩电——为了给我连游戏机用专门买的!” 骆闻舟和费渡一个靠在楼梯间门口,一个站在墙角,刚好把肖海洋夹在中间。骆闻舟头一次听见这中间的内情,强行将震惊掩在了不动声色下,无声地与费渡对视了一眼——这手段和周氏案中连环套一样的灭口风格太像了,一桩案子,最后有一个完美的解释,并且“罪魁祸首”全都死得合情合理,渣都不剩。 市局刑侦队,也算是系统内的精英,年轻有为的副队竟然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负有领导责任的自然要吃挂落——怪不得当年就已经是正队的杨正锋比同期的张局陆局都走得慢了一步,老杨曾经背处分降级的传说原来不是空穴来风——而这起恶性案件还意外导致大火,牵连无辜无数,造成了堪称灾难一般的后果……那么这种领导责任,就不是当年老杨一个小小的刑侦队长付得起的了,连市政都要吃挂落。 怪不得顾钊的事被捂得这么严实。 幸而当年可怕的互联网还没在内地生根发芽,资讯传播没有那么快,无端被牵连的各方人马才能默契十足地一条锦被遮过,把整个来龙去脉深深地压在地下,以至于至今都追查不到当年的蛛丝马迹。 骆闻舟被人塞了一口发霉的旧事,皱着眉,原地咀嚼了好一会,这才说:“所以你打算怎么样,告诉所有人,说有人藏匿在逃犯卢国盛,还是借机把十几年前的旧事捅出来,逼迫市局重新调查顾钊案?既然你知道这个内情,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肖海洋梗着脖子,毫不退让地冲他冷笑:“因为我知道你们不敢查——运气好,这回你们瞎猫碰上死耗子,抓住卢国盛,顶多也就是结了这个案子,运气不好,卢国盛依然逍遥法外,你们上交个‘证据确凿’的报告,再发布一条新的通缉令,也能算是结案,什么为了别人的冤屈,说得好听!你们不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吗?当年顾钊案那么多疑点,谁追查了!” 骆闻舟双臂抱在胸前,听了这番厥词,不由得为光阴荏苒而心生感叹——不用说多久,就是三五年前,有人在他面前这么讨打,他一定会撸起袖子满足对方的愿望。 “别说你们不一样,王洪亮在花市区一手遮天这么多年,那些冤死的女孩们、还有被毒品害得家破人亡的倒霉鬼们,有人管吗?市局管过吗?因为王洪亮不傻,他也知道现在是法治社会,‘法治社会’保护体面人,所以他挑来下手的都是没根没靠的穷人、来了又走的打工仔,活着没人见、死了没人埋!如果不是正赶上开会时东窗事发,如果不是黄敬廉猪油蒙心,动到你骆公子头上,分局这群人渣能太太平平的地久天长!你们这些正义使者都哪去了?” 骆闻舟还没说什么,费渡却微微皱起眉。 “对,被杀的冯斌有父母、有朋友来鸣冤、来哭闹,他念私立学校,家里有人有钱有地位,你们当然得重视,当然要做足姿态查案破案,将来都是履历上添的光。可是顾钊呢?他光棍一条,家里只有个老母亲,也在他出事后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没了,谁来替他讨真相?谁会吃力不讨好地念着他的冤屈,有谁还记得他!” 骆闻舟无奈地说:“你……” 这时,费渡不徐不疾地打断他,局外人似的凉凉地插了话:“你想曝光,这个思路有一定道理。” “不过首先,你选的曝光媒体挑错了,‘燕都传媒’主打网媒,不瞒你说,到现在为止,自己的局面都还没打开,这才想整天弄点大新闻博人眼球,不见得真能主导舆论,而且新鲜事那么多,明星出轨都比杀人案好看,就算能引起讨论,多不过一个礼拜,也就被人遗忘了。顾钊当年‘谎报通缉犯线索,并以此为名索贿’的罪名既然已经板上钉钉,翻不翻得开这一页,不是网上几句闲言碎语就能左右的。” 肖海洋一愣,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他,不明白费渡为什么突然站在自己这边了。 费渡话音一转:“其次呢,显然你也明白,卢国盛是被人藏起来的,冯斌的案子,说得冷酷一点,确实非常惨,但也是我们能碰到幕后人的一个契机——只要你不打草惊蛇。你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时候把过去的脓疮捅破,惊动了背后的狡兔,会怎么样呢?” 肖海洋方才种种行动抢白,完全是凭着一口冲动做出来的,此时发泄得差不多了,不多的理智渐渐回笼,把费渡这番客观又平静的话听进去了。 “如果我是藏匿通缉犯的幕后人,听说事情闹大了,我会随便找个理由弄死卢国盛,把尸体丢出来送给市局结案——我相信这对于幕后人来说,连‘壮士断腕’都不算,最多算是扒下一件溅上泥点的袜子。”费渡和风细雨地看着肖海洋,“肖警官,你这个剑走偏锋的手段很可能有用啊,没准能帮大家争取到一个不用加班的周末呢。” 费渡每说一句,肖海洋的脸色就白一点。 “至于那个冯斌,一个小高中生,半夜三更不睡觉,自己溜出去瞎跑,死了也是自己作的,仗着家里有钱,还要不依不饶地浪费公共资源和警力去反复侦查,真正有冤情的人却深埋黄土,无人问津——实在是想一想都觉得很不公平,对吧?”费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回手推开楼梯间的门,“顾警官要是泉下有知,怨气一定也很大,真是可怜。” 肖海洋:“你、你胡说!” “怎么,他都没有怨气吗?那可真是个圣人——既然这样,你在这撒泼是为了谁?”费渡挑起修长的眉,表演了一个浮夸的惊讶,偏头看了他一眼,“哦,我明白了,那就是你自己觉得自己放弃了那么多东西,就为了给一个人洗刷冤屈,背负着这么多秘密,你替自己委屈。” 肖海洋哑口无言中带了几分惊惧。 “委屈就不要继续了,顾警官也没要求过你替他翻案,翻案不成,他死了还落你一身埋怨,多可怜,何必呢?”费渡那画上去一样的笑容蒸发了,冷冷地睨了肖海洋一眼,抬脚走了。 骆闻舟这时才嗅到费渡话音里淡淡的火气,混了他身上残留的、基调低沉的木香,凑成了一对“干柴烈火”,钻进骆闻舟的胸口,狠狠在他心里放了一把烟花——别人骂他,有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居然生气了! “为了我。”他心想。 骆闻舟回过味来,费了好大的劲,才算憋住了没当场傻笑出来,再面对肖海洋,骆闻舟心里一点脾气都没有了,非常和蔼可亲地冲肖海洋一伸手:“工作证和警用品交上来,我暂时停你的职,没有意见吧?” 肖海洋满腔怒火被费渡一把冰泼成了灰烬,愤怒冷下来,愧疚却冒出了头,这傻狍子不由自主地又被费渡带跑了,心里恐慌地想:“我在怨恨顾叔叔?” 他仿佛直面了自己卑鄙的灵魂,魂不守舍地呆立片刻,一言不发地掏出工作证和手铐交到骆闻舟手上,霜打茄子似的飘走了。 费渡径直去找夏晓楠,经过办公室门口,正好看见郎乔刚挂了电话走出来。 费渡:“通知梁右京的家长了吗?” 郎乔点点头,继而抬头看了他一眼,觉醒了野兽一般的小直觉,总觉得费总身上裹着一层冰碴子。 “我想去和夏晓楠聊几句,”费渡温文尔雅地对她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跟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在一起,可以缓解小姑娘的紧张。” “哦……哦。”郎乔莫名其妙地跟上了费渡,试探着地问,“费总,天凉了,王氏是不是要破产了?” 费渡没听懂这个梗,回头问:“王氏是什么?” 郎乔用手指撑住眼角,给了他一个充满世界和平的微笑。 夏晓楠被来人惊动,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进来的人,又深深地埋下头去。 “你的同学都告诉我们了,”费渡进来之后没有做冗长的开场白,单刀直入地说,“关于圣诞节的打猎游戏。” 夏晓楠猝不及防,哆嗦了一下,慌张地望向费渡。 “告诉我你在怕什么,”费渡看进她的眼睛,看见那女孩的瞳孔在紧张中明显地收缩,慌乱地试图躲开他的视线,“夏晓楠,看着我说话,冯斌已经死了,可以说是为了你,你的另一个同学本来可以置身事外,也是为了你才把这些事透露给我们,你爷爷坐着电动轮椅从家跑到市局,现在还不吃不喝地在外面等着消息,你这一辈子只想当个糊在墙上的美人灯吗?能不能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地为自己、为别人说句话?” 一直以来只会尖叫和沉默的夏晓楠呆了片刻,突然毫无预兆地哭了。 费渡一声不吭地等着她哭完,足有十几分钟,直到女孩只剩下抽噎的力气,他才继续说:“特招生一般要和学校签协议,你不能转学,必须要在育奋参加高考,否则要把已经拿到的奖学金还给学校,对不对?” 夏晓楠上气不接下气地点点头。 “所以刚开始你只是为了在学校生存下去,”费渡说,“圣诞节被捉弄的对象在公布出来之前,本人一般是不知道的——但是这次有人提前告诉了你,除了冯斌以外,还有一个人,对不对?你点头摇头就行。” 夏晓楠迟疑了一下,再次点了点头。 “这个人在学校里比冯斌有权力,他要求你把善意提醒过你的人出卖给他,否则不单让你在学校待不下去,还要让你偿还奖学金,但是那些钱早已经拿回家给你爷爷看病,补贴家用了,你还不出来,只能屈服。” 夏晓楠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这时,冯斌对你说出了他的计划,他想要带你们出走,把学校里这些不正常的秩序捅出来——看得出来他策划很久了。你成了他们这些人里的‘内奸’。” “他……他只说想找人整冯斌……”夏晓楠终于声如蚊蝇似的开口说了话,“我以为他们是要找人在校外打他,或者让学校来抓他,给他记个处分什么的……” “冯斌家境宽裕,父母都很有办法,即使被学校抓回来,也会有人想办法不让他处分留档,他有那么多退路,大不了还可以转学——对不对?”费渡轻轻地说,“可是小姑娘,你想过吗?即使退学,也不是走投无路,人的际遇高低起伏,再过两三年,又不一定会怎么样,但是你有可能一辈子也遇不到一个这么喜欢你的男生了。” 夏晓楠再次泣不成声,郎乔感觉自己都快被费渡说哭了,连忙掏出纸巾递了过去。 夏晓楠把纸巾团成一团,攥在手心里:“他……他在我手机上……装了追踪软件……” 费渡:“他是谁?” 夏晓楠狠狠地抠着自己的手,抠得皮开肉绽,说不出话来。 郎乔不由得追问:“你不用怕,这里是公安局,没人能把你怎么样,他是谁?” 夏晓楠哭得好似随时要背过气去,就是摇头。 郎乔看了费渡一眼,就见费渡忽然站起来,把外套一拖,扔在了监控上,然后他走到夏晓楠身边,从兜里摸出一张名片放在她面前,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夏晓楠一脸震惊地抬头看向他。 郎乔:“……” 帅哥,脱衣色诱未成年不合规定! 费渡给了那女孩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直起腰:“你信不信?” 夏晓楠打着哭嗝屏住了呼吸,良久,她吐出了一个名字:“是……魏文川。” 第110章 韦尔霍文斯基(二十) 费渡不甚明显地一顿:“魏?” 夏晓楠哽咽着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郎乔的错觉,她觉得费渡抬眼的瞬间,眼睛里好像划过一道冷光,她于是默默把“遮住监控不合规”的提醒咽了回去——反正这屋不止一个监控,遮一个也不影响什么。 费渡略微挽起衬衫袖子坐下:“这个魏文川是什么人?” 夏晓楠声音有些含糊地低声说:“是我们班班长。” 郎乔原本在旁边充当书记员,听到这里,笔尖倏地一顿:“你们班有几个班长?” “一个……就他一个。” 这个魏文川是来过市局的。 冯斌被杀一案事发当天,市局接管,派人出去寻找出走中学生的同时,曾经把冯斌的班主任葛霓叫来问话,当时有个格外引人注目的少年就陪在她身边,自我介绍是他们班长。学生出了事,公安局会把老师和校领导找来问话,却不可能在不通知家长的情况下把未成年的学生也叫来,也就是说,魏文川当时是自己跟过来的! 那么如果这件事真的和他有关系,他当时看见繁忙的警局、痛不欲生的受害人家长,和那一帮瑟瑟发抖的学生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害怕吗?紧张吗? 担心校园欺凌的事情东窗事发,把自己卷进去吗? 不……郎乔仔细回忆了一下,她记得那个男生当时举止十分从容,是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从容,有风度有礼貌,见人先带三分笑——如果他焦灼不安,他们一定会注意到。 他更像是来检阅自己计划结果的,难怪找回来的四个学生在公安局里一个字都不敢说! 一层冷意蹿上了郎乔的后背。 旁边的费渡催眠似的轻声对夏晓楠说:“能讲一讲具体经过吗?” 夏晓楠低着头,眼泪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很快打湿了费渡给她的名片,她紧紧地捏着它,好像那张小纸片是救命的稻草。 “十二月初的时候,有一天我不太舒服,请假没去上体育课,一个人在教室里看书,冯斌突然不知怎么回到了班里,告诉我,我就是今年的……今年的……” “鹿。”费渡接上她的话音,“我听说你高中才刚刚转到育奋,看来已经知道他们所谓的‘鹿’是什么了,对吗?” 夏晓楠缩紧了肩膀:“……我看见他们弄过王潇。” 费渡十分温和地做出倾听的姿态。 “她们……王潇同寝和隔壁寝室的几个女生,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把她的被褥扔到窗外,还推她、打她,骂了好多难听的话,我当时正好经过寝室楼下,被子砸下来吓了我一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旁边的女生告诉我,王潇就是‘鹿’,是每年大家一起选出来的最讨厌的人,她又脏又贱,谁跟她住一个寝室谁倒霉。后来对面男生寝室来人,笑嘻嘻地说,‘这已经是我的奴隶了,你们怎么又打她’,他还给打人的女生们掏了几百块钱。” “……”郎乔回忆了一下自己听个演唱会都得攒一学期钱的中学时代,简直如听天方夜谭,“几百块?” “应该是五百,”夏晓楠以为她在问具体数额,顺口回答说,“因为我记得,接钱的女生数了数,说‘怎么变成五百了,又少一百,王潇你天天降价’……就是类似这样的话。” “王潇不吭声,一个人把她掉的东西都捡起来,那些女生们就不让她进寝室楼,说是已经把她‘卖了’,叫她去找买主,然后那个男生冲她招招手,她就……就……去了男生寝室……” “什么?”郎乔听到这里,差点原地起跳,瞠目结舌好一会,她有些结巴地说,“这也、这也太不像话了,你们寝室楼没有老师吗?不管吗?” “有老师,”夏晓楠低声说,“但是不管……不敢管的。” 费渡倒了两杯水,在郎乔和夏晓楠面前各自放了一杯,又对夏晓楠说:“所以你很怕自己也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夏晓楠几不可闻地从喉咙中挤出一句:“那天我站在旁边,看她自己捡那些东西,捡起来又拿不了,拿起这个掉下去那个,我……很想帮她……可是……” 大概只有摔在地上没人扶的人,才会后悔自己当初也没有去扶别人。 费渡微微一哂,没接这茬,只是又问:“冯斌告诉你他有办法,对不对?他有没有跟你详细说过他从学校出走后打算想干什么?” 夏晓楠说:“他说他在校外有一个朋友,很有门路,已经联系好了,要把这件事捅出去,他也受够这个学校了。” 费渡:“这个朋友是谁?” “不知道真名,只有个不知是笔名还是网名的……很长,好像叫‘向沙托夫问好’。他答应过我们,会把学校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公布出来。” 费渡无声地看了一眼墙角——墙角屋顶上还有另外一个不起眼的监控摄像头,他仿佛和监控后面的视线遥遥对视了一眼:“这个朋友你见过吗?” 夏晓楠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冯斌说那个人最近在外地,不过已经约好了圣诞节回来,我们在宾馆住着等他几天就好……但……但我们……没来得及。” “你既然已经决定跟冯斌走了,为什么后来又反悔?” “因为……就在我们出走前一天,魏文川找上了我。他说他什么都知道,包括我们打算怎么走、什么时候走,去哪,都有谁……他让我想清楚,因为没人会管学校里这些鸡毛蒜皮,最多找几个学生出来道个歉而已,以后还会更变本加厉……再说媒体,学校……都有他们家的门路……外面的社会也和学校一样,也分三六九等,也有人说了算,他有办法提前知道我们的行程和计划,也有办法让我再也不能上学……不信、不信就试试。” 费渡叹了口气,因为知道这段话并非单纯的威胁——还是实话实说的威胁:“所以你屈服了。” “我……魏文川告诉我,这次我被选为鹿,其实是梁右京的意思,因为考试抢了她的风头,害她在父母面前丢人——她妈妈是校董之一,就算她在学校里杀了人都能摆平,别人根本不敢惹她,除非他亲自去和梁右京开口说……” “他要你做什么?” “他给了我一个有追踪窃听功能的手机……还、还答应我,只要这次的事过去,我就能安安稳稳地上完高中毕业,没人会来找我的麻烦。” “你当时知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夏晓楠拼命地摇着头,“我真的不知道……那天去钟鼓楼,突然遇上……遇上那个人,当时我吓懵了,冯斌推我,对我说‘快跑’的时候,我根本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那么黑,我甚至以为他只是被人从背后打了……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那个人……” 不知道那个人拿着刀,不知道冯斌那声充满恐惧的“快跑”是在后背被砍伤的情况下脱口而出的。 因为太黑了,突如其来的袭击又让人来不及反应。 只是被人从身后打了一棍吧?魏文川只是找来了一群小流氓,想动手教训冯斌一顿吧? 她心里这样自我安慰,五官六感也只好从善如流,跟着她自欺欺人。 “所以你到最后也没有扔掉那台手机?”郎乔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夏晓楠脸上血色褪尽。 难怪凶手不徐不疾、游刃有余。 费渡说:“结果你们不小心钻进了一条死胡同……孩子,放松一点好吗?你给出的信息越详细,我们就越是能抓住害死冯斌的凶手。” 夏晓楠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小鹿似的眼睛张皇失措地看向费渡。 费渡试着放软了声音,缓缓地引导她:“当时情况非常紧急,冯斌一眼看见面前是条死胡同,可是再要退出去也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他让你躲进一个垃圾桶里。那天很晚了,一人高的垃圾桶里泛着刺鼻难闻的馊味,你头顶盖着塑料的盖子,四周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外面传来声音……听见了什么?” “……救命。”夏晓楠沉默了好一会,才喃喃地说,“他刚开始叫救命,没人应,然后他语无伦次地试着和那个凶手说话,问他是谁,还答应把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他,那个凶手……一直都没吭声,然后没多久,我听见凌乱的脚步声、一阵乱响……还有惨叫……后来……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又过了一会,我听见笑声,还有……还有重物一下一下跺着地的声音……” 那不是重物跺地,是卢国盛砍下冯斌四肢时发出的闷响。 “然后那个人向我走过来,他、他知道我躲在哪,我太害怕了,他还哼着歌……”夏晓楠学了几句,“‘小兔儿乖乖,把门开开’……” 郎乔的胳膊上迅速蹿起一层鸡皮疙瘩。 “然后我就被他从垃圾桶里翻了出来!我吓死了,连气都忘了喘,他就、就冲我伸出手,拿走了我的书包,搜走了我的手机和钱包……我以为我死定了,可……可他居然只是冲我笑了一下,拿着我的手机晃了晃,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我这时才看见冯斌……冯斌……” 夏晓楠好像重新回到那一场午夜噩梦中,双眼失去焦距,在原地不住地倒着气。 费渡一探身握住了她的手,掌心那一点温度烙在女孩冰凉的手背上,猛地将她唤回到现实,她一愣之下,崩溃似的将整个人攀附在费渡的手上,像是命悬于此一线:“对不起,我害怕……” 但凡肉体凡胎,一生有千百种遗憾,诸多种种,大抵都可归于这六个字。 对不起,我害怕。 监控室里注视着这场对话的骆闻舟面沉似水地一转身,打电话给陶然:“涉案学生和家长们联系上了吗,怎么说?” 陶然那边环境十分嘈杂:“有点乱,学校在跟我打太极,我这五分钟已经接了七八个律师的电话了,我说这些富家子弟……” “全部带回来,包括宿舍楼值班老师和学校管事的,”骆闻舟冷冷地说,“育奋中学的学生涉嫌虐待和集体性侵。” “什么?”陶然先是震惊,一顿之后立刻说,“我这就去!” 骆闻舟挂断了电话,站在监控室门口,长长地吐出口气,然后他想起了什么,低头翻开了手机里那个新下载的听书软件。 这一期,朗读者的投稿题目是“魔鬼在虚无的夜色里彷徨——《群魔》陀思妥耶夫斯基”。 “沙托夫”是书中一个被当做“告密者”谋杀的角色,如此微妙地与冯斌的遭遇重合。 而当时和冯斌联系,答应把育奋中学的龌龊事昭告天下的那个人……怎么会如此正好地取名叫“向沙托夫问好”? 某个人……或是某一种势力,早在冯斌决定带夏晓楠出走的时候,就已经预计到了这场血案吗? 他们是策划者还是推动者? 为什么这一次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亮相? 骆闻舟站在狭长的楼道里,连抽了两根烟,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苍茫的天色,正是天阴欲雪,他想起了那天他和费渡在钟鼓楼的小巷子里碰到的神秘巡查员,觉得自己仿佛伸出手,就碰到了平静的水面下汹涌的暗流。 市局的强势介入,像一把锋利的扳手,强行撬开了藏污纳垢的墙角。 这天下午,育奋中学全体停课,警方干脆征用了校办公室,把所有在校生分开谈话,所有涉事老师与校工被一锅端回了市局,高压下重见天日的学生们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吐露了实情,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当天傍晚,小胖子张逸凡像他衣服上的超人和举起的拳头一样,第一个用真名站出来,写了一篇文笔稚拙的长文章,贴到了网上,短暂的寂静过后,沉默的羔羊们终于停下迷茫的脚步,发出微弱的吼声……渐渐汇聚成咆哮。 震惊的家长们蜂拥而至,险些在市局门口动手。 混乱的调查取证工作一直持续到深夜十点,才因为考虑到未成年人的身体和精神情况而暂停,倒霉的陶然一张乌鸦嘴一语成谶——周末果然得加班。 回家路上,话没说两句,费渡就不吭声了。 骆闻舟偏头一看,见他窝在副驾上,居然保持着端坐就睡着了,只好把暖风开到最大,一路尽可能平稳地开回家,在进入小区时才抓住费渡的手轻轻摇了摇:“醒醒,要下车了,别吹了冷风。” 费渡后腰坐得有些僵硬,勉强应了一声,人还没醒过来,发着呆盯着正前方,一直到骆闻舟停车入位。 “看什么呢?”骆闻舟伸手在他头上抓了一把,摸了摸他温热的脖颈,又用力紧了紧他的围巾,“快回家。” “你家……”费渡声音有些沙哑,抬手一指,“为什么亮着灯?” 第111章 韦尔霍文斯基(二十一) 骆闻舟家不单开着灯,还开得相当嚣张,从客厅亮到了阳台。 骆闻舟愣了愣,下车张望一番,在不远处的发现了一辆十分熟悉的家用车:“奇怪,今天又不是星期五。” 费渡无奈:“今天就是星期五。” 骆闻舟:“……” 所谓“星期五”,就像个被家世和盛装烘托出来的美人,扒掉这名姓背后的意义,它本身一文不值,对于节假日还要加班、已经把日子过糊涂的人来说,反而得平添悲愤。 骆闻舟有点沧桑地叹了口气,一边催着费渡快点走,不要在室外逗留,一边随口说:“没事,这不是停车位紧张么?也就是周五周六晚上,邻居去郊外过周末,能凑合着占人家车位用一会——我爸妈趁周五晚上偶尔过来,给我送点东西,不过他俩几个月也不一定凑出一个‘有空’,坐一会就走的。” 费渡的脚步倏地停在楼梯口。 楼道里的声控灯最近不太灵敏,得重重地跺脚才能唤醒,此时无知无觉地沉寂着。 费渡整个人一半在楼外,一半在楼里,路灯的余晖披挂在他肩头,泛起苍白的光晕。 他爸妈过来,霍然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借住在这,这算怎么回事? 费渡迟疑着,不知该以什么身份介绍自己。 同事?朋友?室友?还是……电光石火间,费渡又想起那天在医院和他有一面之缘的穆小青,她临走时留下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又是什么意思?骆闻舟和他父母正式出过柜吗?还是那位女士只是凭借母亲的直觉在随口试探? 这些都是骆闻舟的私事,费渡从未打听过,也无从推断。 肉体交流毕竟只是兴之所至的一晌贪欢,费渡总觉得自己和骆闻舟之间的关系还是一团暧昧难明、走一步算一步的乱麻,他惯常把自己的一切安排得条分缕析,此时方才惊觉,在这件事上,他连分寸和计划都没有,居然是放任自流的。好像坐在一叶小舟上顺流而下,也不管方向,也不管暗礁,什么时候遇上漩涡沉溺其中,他也不打算挣扎。 骆闻舟回过头,径直看进他的眼睛:“怎么了?” 骆闻舟的神色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此情此景有什么不妥似的。 费渡顿了顿,委婉地试探说:“你父母在这,我是不是有点打扰?” 骆闻舟的眉梢轻轻地动了一下,可能是四周太黑了,费渡看不清他的微表情,也可能是骆闻舟喜怒不形于色惯了,越是真情实感,他就越不动声色……总之,费渡居然一时没能看出他是什么意思。 就听骆闻舟若无其事地说:“没事,他们知道你在,你住院的时候,他俩还去医院看过,不过那会你意识不太清醒,后来我妈还给你送了顿饭,记得吧?” 费渡简短地应了一声,放下心来,自觉听懂了骆闻舟的言外之意——这样看来,他在骆闻舟父母面前,应该算是救过自己儿子的朋友,“孤苦伶仃”没人照顾,大家又都是单身男青年,所以在他伤没完全好之前,住过来当个减免租金的室友,老两口恐怕也是出于感谢和礼貌,听说他出院,特意过来看看。 费渡找准了自己的定位,起伏的心绪立刻尘埃落定,重新从容下来,恢复成准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费总。 他没看见骆闻舟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往日一开门,迎出来的都是骆一锅,今天换了规格,穆小青亲自迎了出来,一见骆闻舟,她就快言快语地抱怨开了:“怎么这么晚,刚才差点给你打电话。” 费渡没来得及说话,穆小青已经毫不见外地一把拖了他进屋,自来熟地数落:“外面天寒地冻的,你穿成这样也没人管,快点进来暖和暖和——你俩吃饭了吗?” “吃了,”骆闻舟探头一看,“我的妈,你们这是来扶贫还是来探监的,都没地方落脚了,这是要干嘛?” 他家的玄关已经被各种大小箱子堆满了,连换鞋的地方都没有,骆闻舟随手翻了翻,发现有山珍、熟食、茶叶、水果、零食……还有一摞穷奢极欲的猫罐头。 天地良心,骆一锅都快十五斤了! “怎么还有这么多牛奶,我又不爱喝这个……啧,猫玩具还有套装,真行,捡来的儿子亲生的猫。” “牛奶也不是给你买的,少自作多情了。”穆小青说,“你们食堂能有什么好饭,油大盐多,你这种皮糙肉厚的物种随便喝点泔水对付两顿就算了,怎么能委屈伤员跟着一起吃?” 骆闻舟冲费渡翻了个白眼——那货才不肯委屈自己,他不但自己要叫外卖,还要拖着整个刑侦队一起腐败,相当的丧心病狂。然而他忍耐片刻,终于还是“哼”了一声,把这千古奇冤默默吞了,愤愤不平地扛起玄关里堆的东西,任劳任怨地一通收拾。 他们母子俩自进门开始就一对一句,无缝衔接,跟对口相声似的,外人根本插不上话,直到骆闻舟扛着箱子走人,费渡才终于有机会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对穆小青说:“早知道您要过来,我应该提前走一会去接您的,反正我只是个见习的,跟在市局也帮不上什么忙。” 穆小青就喜欢听他这满口毫不拘谨的花腔,因为感觉这小青年和她儿子是一丘之貉,没有自家养的猪祸害老实白菜的罪恶感,高高兴兴地拉着他进屋。 费渡一眼就看见客厅沙发上的骆诚,不同于穆小青,仅仅从面相上就能看出骆闻舟和这位先生的血缘关系。 骆诚两鬓发灰,并没有像寻常中老年男子那样挺着发福的肚子,他腰背挺直,眉间有一道不苟言笑的纹路,单是坐在那里,就有不可思议的存在感,属于一进饭店包间就会被引入主位的角色……就是怀里抱着只猫有点破坏气场。 骆诚和费渡对视了一眼,中青两代人精在极短的瞬间内互相打量了一番,费渡忽略了他老人家正在跟猫玩握爪游戏的手,十分得体地和他打了招呼:“叔叔好,打扰了。” 骆诚一点头,随后,这理所当然让瘸腿儿子让座的“太上皇”居然破天荒地站了起来,堪称随和地对费渡说:“看着脸色好多了,快过来坐。” 骆一锅“嗷”地一声,在太上皇怀里打了个滚,嚣张地蹿上了他老人家的肩膀,居高临下地舔了舔爪子。 “我们俩早想来看看你,骆闻舟那棒槌非说怕我们打扰你休息。”穆小青十分温和地说,“在这住得惯吗?有什么事就使唤他去做,累不死他。” 费渡噎了一下,因为隐约觉得穆小青的语气太亲密了一点,于是很谨慎地说:“师兄挺照顾的。” 穆小青听了“师兄”这个称呼,没说什么,眼角却充满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等骆闻舟任劳任怨地清理完玄关,有点担心地探头张望时,发现他们家难伺候的费爷和更难伺候的老太爷竟然已经聊上了。 不知他又从哪翻出一副“青年才俊”的面孔,费渡对付这种中老年男子十分轻车熟路,一身纨绔气收敛得一渣也不剩,跟老头各自占着沙发的一角,活像准备共同开发城市核心地段的投资商和政府代言人。 费渡不知说了些什么,说得骆诚频频点头,他老人家头顶着一只膀大腰圆的猫,眉目难得舒展,还一本正经地顺口点评道:“你这个想法很好,回去斟酌完善一下,写一份详尽的报告交给……” 穆小青连忙干咳一声,把一瓣橘子塞进他嘴里,打断了自家老头子不合时宜的胡说八道。 时间确实已经太晚,听说市局明天又是一天修罗场似的加班,骆诚和穆小青也没多待,略坐了一会,就起身准备走了。费渡礼数周全,当然是要送出来的,被穆小青抵着肩膀推了回去。 “快别出来,”穆小青说,又转向骆闻舟,嘱咐了一句,“你比人家大几岁,本来就该多担待些,以后在家收收你那少爷脾气,听到没有?” 这话就家常得太暧昧了,骆闻舟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费渡却是一愣。 这时,骆诚开了口,对费渡说:“听说你父母现在都不在身边了,往后遇到个什么事,实在过不去,可以找我们。” 费渡心里惊疑不定,对上那双肖似骆闻舟的眼睛,见骆诚竟然若有若无地冲他微笑了一下,不怒自威的脸上神色近乎慈祥了。 穆小青冲他们挥挥手,又把手插进骆诚兜里取暖,笑眯眯地说:“我们家‘大个儿’从小就没心没肺的,好多年没见过让他哭一鼻子的……” 不等她说完,骆闻舟“嗷”一嗓子嚎了声“再见”,一把关上了门,把穆小青后面的话拍在了门外。 穆小青和骆诚一走,方才显得乱哄哄的客厅立刻安静下来,骆闻舟心里知道俩老东西是按捺不住,跑来看人的,刚开始还好,最后那语气跟嘱咐儿媳妇似的,费渡心有照妖镜,一点蛛丝马迹都能让他照个通透,别说这么明显的态度。 骆闻舟一直不让他们俩来,就是怕他们贸然捅破那层窗户纸,然而事到临头,他又不由得有些期待费渡能给点反应——不管是好的反应还是坏的反应,总能解一解原地踟蹰的焦灼。 他十分矛盾,一时没敢看费渡的表情,只是仿佛满不在乎地抱怨了一句:“来了也不提前通知一声,真能添乱,我去热个牛奶。” 费渡有如实质的目光沉甸甸地缀在他背后,看着他撕开一盒牛奶,用小碟子给骆一锅倒了一点,又把剩下的倒进杯子里,混了一勺蜂蜜,塞进微波炉。 骆闻舟知道费渡在看他,却拿不准那人目光的含义,舌尖动了动,他几次三番想起个话头,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却搜肠刮肚也没想好要说什么,后背起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偌大的厨房,安静得只剩下微波炉细微的轰鸣声。 这时,微波炉“叮”一声,骆闻舟回过神来,伸手去拉门,忽然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扣住了他的手腕。 骆闻舟一激灵,方才魂不守舍,居然不知道费渡什么时候靠近的。 “你跟你父母到底怎么说的?”费渡细细地摩挲着他的手腕,带着点调笑的意思问,“我看这误会大了。” 骆闻舟的喉咙轻轻地动了一下。 费渡低笑了一声,在他耳根下最敏感的地方啄了一下,另一只手挑开了骆闻舟的衬衫下摆:“刚才吓我一跳,师兄是不是应该给我一点补偿?我技术真的很好的,你试一下,保证……” 骆闻舟一把按住他的咸猪手。 费渡打算把这件尴尬事揭过去,骆闻舟知情知趣得很,当然听得出来,只要他自己顺水推舟,就能在倒霉的周末加班前享受一场毫无负担的情事,然后大家一起愉快地维持着之前的暧昧,活色生香地这么过下去。 等待漫长的水到渠成……或者分道扬镳。 “太急躁了。”骆闻舟心里对自己说。 然后他把费渡的手从自己身上拽了下去,转过身,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我父母对我一直比较放养,特别是成年以后,只要大方向不错,他们不大会来干涉我——我跟谁交往,交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工作干得怎么样,这种都是我的事,他们不怎么会过问。” 费渡隐约感觉到了他要说什么,愣愣地看着他。 “也谈不上误会什么,”骆闻舟的手不由自主地用了点力,费渡的手腕被他箍得有点疼,“今天他们特意过来看你,又是这个态度,是因为我跟他们正式说过……” 费渡莫名有点慌张,下意识地想打断他:“师兄。” “……你是我打算共度一生的人。” 第112章 韦尔霍文斯基(二十二) 费渡的表情似乎被此时零下五度的室外温度冻住了,凝固许久,骆一锅却已经舔完了小碟子上的一点牛奶,竖个大尾巴过来蹭他的裤腿,他这才如梦方醒,轻轻一动,骆闻舟如铁箍似的手上仿佛有个什么机关,即刻松开,任他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费渡低头和膀大腰圆的骆一锅对视了一眼,然后笑了:“真的假的,吓死我了。” 骆闻舟心头岩浆似的血略微凉了下来,停止了无法控制的左突右撞,渐渐落地成了一堆厚重的火山灰。 他意识到自己选的时机不对。 自从他把费渡放在身边,就仿佛总是在急躁,总是在情不自禁。先前想好的、打算要细水长流的进度条成了脱缰的野狗——没忍住碰了他,没忍住心里决堤似的感情,没忍住多嘴说了多余的话……不止一句。 才不过几天,他就屡次“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的设想漏洞百出,已经成了块缝不起来的破抹布。 他那专坑儿子的倒霉爹妈还又来跟着裹了回乱。 大概所谓年龄与阅历赋予“游刃有余”都只是个假象,很多时候,游刃有余只是阅尽千帆后,冷了、腻了、不动心了而已。 可惜走到这一步,再要回头是不可能了。 骆闻舟觉得自己是真把费渡吓着了,于是略微放轻了声音:“你就想跟我说这个?” 费渡想了想,后退几步,从餐厅里拖过一把椅子坐下,他的胳膊肘撑在餐桌上,手指抵住额头,在太阳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眼睛半睁半闭地说:“我以为你比较了解我。” 骆闻舟:“我比较了解你哪方面?” “当然不是那方面,”费渡随口开了个玩笑,见骆闻舟并没有捧场的意思,他就收了调笑,倦色却缓缓地浮了上来,费渡沉默了一会,“我记得你以前不止一次警告过我,让我规矩点,不要有朝一日去体验你们的囚车。”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追捕赵浩昌那天,在天幕下面,我已经道过谦了。”骆闻舟把热好的牛奶拿出来,从餐桌的一头推上去,杯子准确地停在了费渡面前,一滴没洒,“你还能倒点别的小茬吗?” 费渡短暂地闭了嘴,因为他心头一时间有千头万绪,晃得人眼花缭乱,任他巧舌如簧,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一会,他才抬起头。 “不,你其实没必要道歉,你也没错,我当年没有动手弑父,是因为能力所限,我做不到。你们调查费承宇的时候,发现另一拨人在跟踪他,那确实是我的人,是我通过一些不太合法的渠道雇的,后来你们撤了,这些人就在一夜之间全部离奇失踪,本身做的就是灰色的营生,也没人报警,落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是费承宇给我的警告,我的翅膀还不够硬,撼动不了他,我是因为这个才消停的,不是什么道德和法律的约束。” 骆闻舟的心开始不断地往下沉:“所以呢?” “骆队,你在一线刑警干了这么多年,见过的变态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应该相信自己最开始的直觉,我确实就是‘那种人’——天生大脑有缺陷,道德感与责任感低于正常水平,多巴胺和复合胺分泌异常,无法感知正常的喜怒哀乐,也没法和人建立长期稳定的关系……说不定连别惹所谓的‘爱情’是什么也感知不到。” 骆闻舟靠着餐厅旁边的墙,挂钟在他头顶一刻不停地走——这玩意坏了好久,总是走不准,还是费渡拆开以后重新修好的。 他听到这里,冷冷地说:“对我没那个意思,不喜欢我,你可以明说。” 费渡有一瞬间张口想要解释什么,可是很快又强忍住了。 骆闻舟那沉甸甸的“共度一生”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他最本能的反应就是惊慌失措地逃避,用尽了全力才维持住了彬彬风度。 他像个在未央长夜里跋涉于薄冰上的流浪者,并不知道所谓“一生”指向哪条看不见的深渊寒潭。 费渡沉默了一会,终于只是干巴巴地说:“抱歉。” “那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骆闻舟的声音压得极低,好像胸口堵满了石头,那声音得从石头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咬得“咯吱”作响,“我警告过你、拒绝过你很多次,为什么你还要——” 费渡神色漠然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骆闻舟住了嘴,他突然觉得十分没意思,原地静默片刻,重重地吐出口气,大步走向书房,摔上了门。 骆一锅被这惊天动地的摔门声吓了一跳,“嗷”一嗓子炸了毛,直起脖子张望,不知铲屎工有什么毛病。它警惕地炸了一会毛,见没人搭理它,就一头雾水地冲费渡小跑过来,纵身一跃跳上了餐桌,和费渡大眼瞪小眼。 费渡整个人好像静止了,无声地和它对视片刻,心里沸反盈天的千头万绪重新沉寂下去,他胸口是空荡荡、白茫茫的一片,万念无声。 好一会,他无来由地想起白天在市局审讯室里忽悠夏晓楠的一句话——“你有可能一辈子也遇不到一个这么喜欢你的男生了。” 冯斌之于夏晓楠,就像是骆闻舟之于他,都是意外事故一样的运气,一个人的一生,大概只能奢求一次。 而往后看不到头的一生中,能有一点回忆已经弥足珍贵。虽然回忆有点短。 但也没关系,世上所有“回忆”都是短的。 费渡缓缓地冲骆一锅伸出了手,骆一锅先是本能地往后一仰头躲开,随即,它又犹犹豫豫地凑过来,试探着闻了闻费渡垂在半空中的手,里里外外地闻了一圈,它终于放下了戒心,低头在他手心蹭了蹭。 费渡终于小心翼翼地落下,贴在了骆一锅油光水滑的后背上,从它头顶顺着毛轻轻地抚摸了几下。 原来猫是这样的,毛发细腻,十分柔软,又和毛绒制品不同——细毛的根部是暖烘烘的,手放在上面,能感觉到悠长的呼吸和轻轻挣动的心跳。 是一条无忧无虑的小生命。 骆一锅眯着眼睛,喉咙里“咕嘟”片刻,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蓬松的大尾巴,发出十分娘炮的哼唧。 费渡近乎心平气和地与它和平共处片刻,猫爷被伺候舒服了,遂把自己团成一团,眯起的眼睛缓缓合上,就地睡了。 费渡悄无声息地收回手,揣起自己的手机,走到书房门口,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这几天多谢你照顾了。” 骆闻舟没搭理他。 费渡也没多做逗留,转身从玄关的衣架上摘下自己的大衣围巾,准备出去找个附近的酒店先凑合一宿,明天再想办法叫人打扫一下自己空置许久的小公寓,搬回家住。 深更半夜,从暖气袭人的家走进凛冽的冬夜里,着实需要一点勇气,费渡叹了口气,觉得光是想一想,手脚就已经条件反射似的发冷了。 然而就在他刚刚披上大衣,还没来得及把胳膊套进袖子时,紧闭的书房门突然被人从里面重重地掀开了。 倒霉的骆一锅刚合上眼,又被身边掠过的一阵厉风惊醒,也不知招谁惹谁了。它愤怒地叫唤了一声,一溜烟地钻进了骆闻舟空置数天的次卧里,不肯出来了。 费渡还没来得及回头,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扯住,他猝不及防地踉跄半步,虚虚披在身上的大衣一下落了地。 骆闻舟一把揪住他的围巾,费渡为了不变成平安夜里的吊死鬼,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后退,被骆闻舟抬手抵在玄关处狭窄的墙上。 “我问你两件事,”骆闻舟面沉似水地说,“第一,不喜欢我,为什么郑凯风的车爆炸时,你非要多此一举地挡在我面前。” 费渡:“我……” 骆闻舟根本不听他说:“第二,既然你是个不痛不痒、不知道爱恨的变态,为什么你家地下室里有电击和催吐的设备?我当了这么多年一线刑警,见识过的变态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没听说过他们中的谁是因为热衷于折腾自己进来的!” 费渡的瞳孔急剧收缩,而后他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镇压他并不比镇压肖海洋难度高到哪去,骆闻舟一把将他的双臂折在身后,拽下他脖子上松动的围巾,三下五除二地在他手上裹了三圈,牢牢地系了个扣,冷冷地嗤笑一声:“费总,你缺乏锻炼啊。” 费渡被骆闻舟拖进客厅,就近扔在了沙发上,长腿撞到茶几,方才为了招待骆诚和穆小青而准备的一盘橘子纷纷滚落在地,也没人去管。 骆闻舟一把扯开了费渡那件须由干洗店精心伺候的衬衣,崩开的扣子擦着他的下巴仓皇逃窜,骆闻舟抬手按住了费渡的胸口——这身体毕竟是年轻,恢复能力和新陈代谢一样强,很多陈年的旧伤疤只剩下浅浅的痕迹,非得在大灯下才能看见些许浅浅的影子。 “你用纹身贴盖电击伤,就不怕灼伤内脏?你就不怕一步小心无声无息地死在你家那个空荡荡的地下室里?”骆闻舟居高临下看着他,“那天从恒爱医院回去,如果不是我强行把你拖出来,你打算做什么?” 费渡从小和一帮纨绔子弟混在一起,羞耻心有限,兴之所至,裸奔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此时,骆闻舟动手撕开的,却仿佛并不只是一件衬衫,而是他裹在骨肉上的皮囊。费渡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无法言喻的恐慌,慌不择路地屈膝撞他:“放开——” 骆闻舟不躲不闪,生受了这一下,坚硬的膝盖撞出一声听着就疼的闷响,费渡一僵,错失了反击的时机,叫骆闻舟压住他的膝盖,强行分开,关节“嘎嘣”一声轻响,费渡下意识地闭上眼。 可是两人就着这仿佛预示着一场暴力对待的姿势僵持许久,骆闻舟却没碰他一根头发。 “我真恨不得……”好一会,骆闻舟叹了口气,低头在他干燥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声说,“挖出你的贼心烂肺看看。” 他说着,松开了钳制,从沙发旁边的摇椅上掀下一块薄毯,丢在费渡身上,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太晚了,你去洗洗睡吧。我回……回我自房间里……” “那间地下室以前是费承宇的,”费渡一动没动,忽然低低地开了口,“费承宇是个虐待狂,如果我妈犯了他的‘规矩’,就会被他拖进地下室里惩罚。” 骆闻舟倏地一怔,心狂跳起来,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他暗暗深吸了两口气,才算把自己的声音稳住,轻轻地问:“什么规矩?” “很多,我也说不清,诸如不准对外人说话——包括保姆和清洁工,禁止她和别人有眼神接触,禁止她碰他允许范围外的书和电视节目……她日常作息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七点半起床,八点上餐桌,八点半开始清理家里的花瓶,换上新的插花,误差时间超过一分钟,就会被他拖进地下室——电击不算什么,是很轻的手段了。”费渡低声说,“费承宇认为,这是他表达喜爱的方式,你不单要得到一个人的肉体,还要得到她的精神,把她整个人装进一个玻璃瓶里,让她每一个枝杈都随着自己的心意长,这个人才算属于自己。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并不避开我,他的地下室里甚至有一张儿童书桌。” 骆闻舟的呼吸忽然有点困难:“他有没有……有没有……” “虐待过我?”费渡微微一顿,随后神色不变地说,“没有,我是继承人,费承宇甚至认为我代表他的一部分,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骆闻舟揪紧的心略微放下来,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费渡旁边。 “我从懂事之后,就一直很想摆脱他,但也只是想,没做过什么——直到她自杀。”费渡低声说,“她被困在恶魔的牢笼里,身边只有一个无动于衷的我,长期的畸形和虐待,她的精神是不正常的,抑郁之外,还有很深的被迫害妄想症状,认为空气中布满了监视她的探头,即使单独和我相处的时候,也绝不敢说一句‘规定范围’以外的话。费承宇要求她每天晚上睡前给我念一个小时的书,于是她花了两年的时间,小心地把她想说的话混进那些阅读科目里,试图反复向我灌输‘自由’的概念……可能是我的反应太冷漠了吧?她念完最后一本书,终于亲自向我展示了什么叫做‘不自由,毋宁死’。” “对不起,”费渡呓语似的轻轻地说,“我其实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自杀的,当时之所以坚持不认同自杀结论,不依不饶地纠缠你们,逼迫你们反复调查,其实是想利用你们给费承宇和他们找麻烦。” 骆闻舟:“……他们?” “你知道寄生关系吗?”费渡说,“我给你提供养分、碳水化合物,你来给我提供保护和微量元素……费承宇身后就有这么一只寄生兽。” 第113章 韦尔霍文斯基(二十三) 追捕郑凯风的那天晚上,费渡曾经隐晦地向骆闻舟点出周氏、背后某种势力——以及苏家三代人贩卖谋杀女童案之间隐秘而惊悚联系。 周氏的案子、死亡车队、被豢养的通缉犯…… 还有周氏的杨波,杨波平白无故被郑凯风看重,分明是个金漆的饭桶,却能一直在周峻茂身边做贴身助理。杨波的父亲也死于一起离奇的车祸,当时据说撞死了一个项目团队,而最大受益人有个隐形股东,名叫“光耀基金”,刚好是许文超处理小女孩尸体的滨海一带地块使用权的所有人。 事后骆闻舟想起来,确实顺着这条线路简单地探查过,只不过当时事情太多太繁杂了,调查也只是浅尝辄止,没能深入。 还有费承宇那场离奇的车祸,与老刑警杨正锋的死亡时间有微妙的重合,陶然曾经推断过,在这背后巨大的暗流与千丝万缕的联系中,费渡一定是知道最多的一个。 此时,他像千年的河蚌精一样,终于开了一个浅浅的口,将那鬼影幢幢的世界掀开了一角,已经让人心惊胆战。 骆闻舟问:“你说的这个‘寄生兽’,指的是那个‘光耀基金’?” “公司只是个壳,像百足蜈蚣的一只脚,蜘蛛网上的一个环,没什么价值,反倒是如果你贸然动它,容易打草惊蛇,背后的控制人也很容易给你来一场金蝉脱壳。”费渡轻轻地说,“养通缉犯也好,杀人买凶也好,甚至是建立庞大的人脉网络,都需要大笔的资金——费承宇定期给他们捐助和利益输送,养着他们,而这些人则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替他扫清障碍。” 费承宇其人,骆闻舟在早年调查费渡母亲自杀一案的时候,曾经接触过,印象里是个斯文又冷漠的男人,风度翩翩,但对妻子的死亡,除了最开始的震惊之外,怀念和伤感都是淡淡的,多少显得有些薄情。 可是骆闻舟记得前来帮忙的老刑警教过他,这样的情况下,像费承宇这种反应才是正常的,因为常年精神失常的女人会给家人带来漫长的折磨和痛苦,夫妻之间没有血缘与其他牵绊,本就是同林之鸟,费承宇那么大的家业,没有抛妻弃子,只是常年不着家投身事业,已经是难得的品行端正了,听说妻子死了,有解脱的想法是人之常情——反倒是如果他表现得痛不欲生,那还比较值得怀疑。 现在看来,费承宇当时的一举一动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连从业二十多年的老前辈都被他蒙眼骗了过去! 屋里温暖如春,骆闻舟背后却蹿起了一层冷汗:“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费承宇连这也不避开你吗?” 费渡挣开束缚在他手上的围巾,有些狼狈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他没去管方才被骆闻舟扯烂的衬衫,随手捋了一把散乱的头发,那眼神平静得像是两片镶嵌在眼眶中的玻璃,清澈、冰冷,好似方才的大悲大喜与失魂落魄全然都是幻觉,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接着,他径自站起来,拉开橱柜门看了一眼。 骆闻舟一口气吊了起来,因为能让费渡开口,太艰难了,兴许会在他的逼迫下吐露一点端倪,过一会回过神来,没准又缩回去了。他说不说、说多少,得全凭运气,骆闻舟唯恐声气大了,就把这口运气吹化了。 他心里焦灼,嘴上却又不敢催,只是轻声问:“你找什么?” 费渡皱了皱眉:“有酒吗?” 酒当然是有的,逢年过节探亲访友的时候,大家免不了互赠几瓶红酒,可是骆闻舟看了一眼费渡那好似打晃的背影,着实不太想给他喝,纠结了好一会,才不知从哪翻出了一瓶传说中甜度最高、度数最低的,倒了一个杯底给他。 温和的酒精很快随着血流散入四肢百骸,略微驱散了说不出的寒意,好似浸在冰冷的泥水中的大脑反而清醒了一点。 费渡捏着空酒杯,却并没有要求第二杯——他天生很懂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抱歉,我从没跟人说过这些事,有点复杂,一时捋不清头绪。”费渡顿了一下,顺着思绪倒到了一个很久远的开头,“我有个没见过面的外公,是最早一批‘下海’的人,生前攒下了一点家业,当初曾经很反对我妈嫁给费承宇,后来拗不过女儿鬼迷心窍,婚后曾经一度不与他们来往。” 骆闻舟不知道为什么故事换了主角,一下从罪案情节切换到了家庭剧,却也没有急着发问,试探着顺着他的话音搭了一句:“因为老人家眼光毒,看出你……费承宇有问题?” “如果费承宇愿意,他能伪装成世界上任意一种人,没那么容易露出破绽。”费渡笑了一下,他的笑容一放又收,又说,“虐待狂首先要潜移默化地斩断施虐目标的社会关系——例如她的父母、亲戚、朋友……让她变得孤助无援,同时对外抹黑她的形象,即使她求助,也没人相信她,这是第一步,这样你才能肆无忌惮地不断打压她的自尊,破坏她的人格,把目标牢牢控制在手里。” 骆闻舟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因为觉得费渡说起这些的时候,就像个真正的犯罪心理专业学者一样,充满了学术和客观——就好像他说的不是切肤之痛一样。 “普通朋友,挑拨离间几次,很容易就心生误会不再来往,亲近一点的,也是一个道理,多费点工夫而已,我妈家里的亲戚在旧社会战争年月里走散了,还有联系的不多,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省了不少事——但你知道,除此以外,总有些关系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我外公早年丧偶,只有一个独女,置气归置气,继承人却从来没改变过,我想不通费承宇是怎么斩断这一层联系,还顺利得到我外祖家遗产的。”费渡说,“所以我问了费承宇。” 凭借着多年审讯室里装神弄鬼的强大心理素质,骆闻舟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表情,他咬了咬自己发僵的舌尖,艰难地按平了自己的语气:“你是说,你去询问过你爸,问他虐待和控制你妈妈的细节。” 这也太…… “这很难理解吗?虐待狂往往会伴随无可名状的自鸣得意,费承宇尤其自恋,他认为这些都是他的能力和作品,乐于向我展示,还把这当做言传身教,”费渡轻飘飘地说,“我只是不懂就问。” 如果听完没有问题,会被当做没有思考,态度不端正,年幼的费渡并不很想知道“态度不端正”的后果。 骆闻舟心里蹿起一层无名火,恨不能把费承宇从舒适的植物人状态里揪出来,一脚踹进监狱里喂他两颗枪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按住起伏的心绪,沉声问:“然后呢?” “费承宇告诉我,割断这种联系很简单,因为死人是没办法和任何人建立联系的——我外公死于一场车祸,他当时意外得知了我妈怀孕的消息,终于按捺不住想见她,在此之前,我妈被费承宇误导,一直以为他已经跟自己断绝了父女关系,收到父亲递来的橄榄枝时,她欣喜若狂……但是约好了见面的那天,一辆醉驾的车撞了我外公。” 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谋杀,顺理成章地继承受害人的家产……这故事太耳熟了。 “是不是很像周氏那场豪门恩怨的翻版?”费渡露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微笑,“我当时还问过费承宇,万一交警认为这起车祸有值得推敲的地方呢?比如追查到司机生前行踪诡异,或者他的背景有什么问题,一旦警方疑心这不是一场事故,而是故意谋杀,那么作为遗产受益人,费承宇就太可疑了。” 骆闻舟实在不知道是不是该表扬他,从小思考起杀人放火的事就这么缜密。 “费承宇当时轻描淡写地跟我说‘这些事有专业人士处理,不会出纰漏’。”费渡说,“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他们’的存在。费承宇曾经对我说过,他手里有一把传世的宝刀,将来可以给我,只要我能拿得起来。” 骆闻舟的心脏停了一下,费渡说到这里,却一抬头,正好和骆闻舟陡然紧张起来的目光对上,他倏地一笑:“不用担心,这把刀没能到我手里。” 骆闻舟声音有些干涩地说:“你认识我和陶然这么多年,一个字都没透露过,是不相信我们吗?” 费渡沉默了一会,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知道当年的画册计划吗?” 骆闻舟一愣。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在他的地下室里看见过当年画册计划的负责人,范思远的论文吗?不止一篇论文,他那里有当年画册计划的详尽资料,包括所有参与人及其亲属——你说你师父叫‘杨正锋’,对吧?他有个女儿叫杨欣,当年正在念小学,在市十二小,周一到周四由一个住在附近的同学家长顺便一起接送,只有每周五晚上在学校逗留一小时,等她妈妈,对吧?” 骆闻舟一阵毛骨悚然,这些细节大部分连他都不知道。 那张看不见的网有多大的能量? 还有当年的画册计划到底是为什么成立的?真的仅仅是编纂学术资料吗?除了燕公大的专家之外,派个学生沟通,找个管档案的配合不行吗?为什么有这么多一线刑警参与,保密级别这样高? 而在保密级别这么高的情况下,竟然还是泄露了一个底掉,那只可能是……只可能是…… “这把刀究竟是什么,是谁、在哪、能量有多大,这些我都不知道,直到费承宇意外事故后变成无行为能力人,我花了几年的时间彻底接管了他的产业,挖出了一些蛛丝马迹,我发现相关的捐款和利益输送也已经在多年前停止,如果不深挖财产经营情况,根本发现不了费承宇曾经和他们有这一层隐秘的联系。直到这时,我开始怀疑他的车祸不单纯。” 对,如果费承宇只是意外,那么那些和他“血脉相连”的人不可能连面都不露,更不可能连公司的权利交接都毫无干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失踪。 费渡摆明了是费承宇唯一的继承人,无论他是否符合继承人标准,那些人都应该接触过他,不会就这么抛弃昔日的大金主。 骆闻舟:“他们闹掰了。” 费渡吐出口气:“对,他们闹掰了,而且费承宇就是被他养的这口‘妖刀’反噬的。” 骆闻舟这时已经顾不上去想表白被拒的事,也无暇为费渡难得的坦白欣喜若狂了。 他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皱着眉思量良久,试图捋清思绪:“为什么?” 费渡:“我记得我当时和你探讨过许文超可能抛尸的地点。” 骆闻舟一点头——永远不会被翻出来的私人属地,或是发现了尸体也不会有人报警的特殊地域。 滨海地区哪一条都不符合,非常出人意料,但尸体确实就在地下埋着,也确实好多年没人发现,只能归结为“机缘巧合”,毕竟中国这么大,几十年没人动过的荒地数不胜数,这样的运气也不算太离奇。 “费承宇当家的时候,光耀基金曾给过他一份滨海项目的合作开发企划,董事会以‘盈利模式不明’为由拒绝了——哦,董事会的意思就是费承宇一个人的意思。” 骆闻舟:“……” 他感觉今天晚上,自己这天生的一双耳朵有点不够用了! “也就是说,许文超抛尸滨海不是因为他觉得那里风景秀丽,”骆闻舟说,“而是因为他知道那里是个安全的‘坟场’?他和那些人联系过,甚至可能是付钱租用这块坟场的!” 以许文超那往骨灰盒里藏东西的尿性,他干得出来——如果那块地方被买下来就是干这个的,那里岂不就是个更大的“骨灰尸体寄存处”? 费渡:“就是苏家的这起案子,让我对费承宇出事的原因有了一个推测——” 骆闻舟试着以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去看待这件事:“也就是说,你爸爸看不惯这种恋童癖的买卖,拒绝出资参与这件事,所以和那些人分道扬镳了?” 费渡无声地笑起来:“怎么可能?这也太正人君子了。” 第114章 韦尔霍文斯基(二十四) 骆闻舟愕然地看着他。 “凭我对费承宇的了解,我猜他的理由很明确,就是‘盈利问题’,”费渡一根手指按住空杯子,让它在桌上转了一圈,“当年房地产市场已经抬头,地价在涨,需要多少猎奇的变态、付多少租金才能把这个成本和未来损失覆盖掉?当然,费承宇那些年以‘捐赠’名义无偿付出的资金远不止这些,他大可以把那块地也当成一种捐赠,可是这个‘项目’本身让他不安了。” 他话说到这里,骆闻舟就已经把思路调整过来了。 费承宇是一个控制欲极强、极端自恋的虐待狂,他在野心与财富增长的同时,必定也在不断自我膨胀,是绝对不允许手上任何东西失控的。 以他的敏锐,肯定能看出来,那些人圈地建“坟场”的行为,是已经不满足于做“杀手”和“打手”的预兆,他们在构造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骇人听闻的“产业链条”,想通过出租坟场拉起一张大网,把黑暗中那些饮血啖肉的怪物都吸引出来,捏住他们的把柄,从而建立自己的王国和秩序—— “最开始,费承宇认为是自己饲养了这只‘寄生兽’,没想到把它养大,它打算自立门户,让费总降格成一个普通的合作者了。”骆闻舟缓缓地说,“是这个意思吗?可是费承宇拒绝出钱,那块地他们也还是拿下来了。” 这一次,不等费渡开口,骆闻舟就顺着逻辑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因为‘他们’的资助者不止一个!周氏——周峻茂和郑凯风也是,对吗?” “你还记得周怀瑾在审讯室里交代的口供吗?” “什么?” “周怀瑾说,二十一年前,他曾经在周家大宅里偷听过周峻茂和郑凯风的对话,当时周氏进军内地市场受阻,那两个人在密谈一桩伪装成车祸的谋杀案。如果周怀瑾没撒谎,那说明‘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只有一个金主、受一方势力控制,费承宇太拿自己当回事的毛病可能到死都改不过来。”费渡嗤笑一声,笑容像被小刀划过的薄纸,浅淡又锋利,“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推测了,不见得准——但是有一件事你应该注意一下。” 骆闻舟抬起眼:“你是说冯斌的案子?‘买凶杀人’,‘凶手是神秘消失多年的通缉犯’,这确实和他们除掉董晓晴、郑凯风的手段一模一样。” “不单是这点,今天那个小姑娘告诉我,往她手机里装追踪软件的人叫‘魏文川’,下午你们忙着审讯的时候,我稍微查了一下——这个魏文川是冯斌的同班同学,班长,在育奋里一呼百应,很可能是校园霸凌小团体的头……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父亲是魏展鸿。” “我知道,电话传唤过了……听郎二说,好像是个很有名的开发商?”骆闻舟递给费渡一个疑惑的眼神,“但他好像除了特别有钱之外,没有什么内幕吧?” “魏展鸿为人低调,轻易不在公众面前露面,话也不多。但是关于这个人,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费渡低声说,“几年前,据说他在d市的开发区拿了一块地,拿地的时候当然和当地政府打得火热,市政那边当时说,开发区已经规划完毕,这块地将来会是整个商圈里唯一的住宅用地,周围都是商业,他们不会有任何同质的竞争对手——但是这一条没有写进土地出让协议,只是口头承诺,你懂吧?” 口头承诺等于没有承诺。 “但是后来也不知是为了修路,还是有别的事,反正工程进度耽误了一点,等他们的项目终于落成、可以开始卖的时候,就在同一个商圈、地段更好的位置,已经另外起了一大片住宅,而且人家已经抢先出售了大半年,很多买主都入住了。d市本身不是一线城市,流动人口不多,当地市场就那么大,两处定位相似、各方面都差不多的住宅,这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先获批销售的一方会把另一方挤得无法生存。” 生意方面的事,骆闻舟不是专业人士,但费渡讲得条分缕析,他也大致听明白了,点点头:“所以魏展鸿这个事砸了,然后呢?” “然后那个竞争对手的小区里就出事了,一个被通缉了两年的杀人犯不知怎么流窜到了d市,在那小区的中心花园里连续捅死了六个人,警察赶到之后依然嚣张拒捕,当面抓住了一个学生就要行凶,被击毙了。据说花园里的血把莲花池都染红了,整个小区都因为这件事成了凶宅,不少房主都低价转让房产,魏展鸿的项目却起死回生,房子没几年就卖完了。” 骆闻舟:“……” 原来人类在突破了道德底线之后,有时候也能迸发出让人目瞪口呆的创造力。 “不过我没有证实过,都是道听途说,因为这位魏先生‘运气好’是出了名的,很多人都说他是个福星。”费渡摇摇头,“福不福我不清楚,但他的宝贝儿子和冯斌被杀案肯定脱不了关系。” 骆闻舟头疼地揉起了额头,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各自在凌晨里消化着庞杂的信息。 因为他们俩此时都是睡意全无,十分清醒,所以这一点前因后果不禁消化,没多久,高速运转的大脑就缓缓降了速,奔腾的血转而涌向心口。 被这巨大的秘密砸晕的七情六欲,却“水落石出”一般地露出头来。 费渡的嘴唇从一个杯底的红酒中借了一点颜色,在他苍白的脸上,几乎能算是鲜艳的,他略带渴望地瞥了一眼红酒瓶子,感觉自己的手脚又开始发凉,有心想再添一杯,却被骆闻舟中途拦住了手。 骆闻舟:“你坦白完了?” 费渡的喉咙一动。 骆闻舟清了清嗓子:“那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费渡分明是衣衫不整地靠在一侧的桌边上,听了这话,他蜷在身侧的手指一收,过度聚焦的眼神倏地落在了骆闻舟身上,分明是“面无表情”、“几乎一动没动”,他整个人的肢体语言却微妙地变了,给人的感觉简直如同“正襟危坐”一般。 “我……” 骆闻舟刚说了一个字,费渡就突然打断他:“骆队,等等,你不奇怪吗,为什么卢国盛放了夏晓楠?他这不是等于告诉警方女孩有问题,让你们审她吗?” 骆闻舟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是,奇怪。” 费渡:“还有拐卖女孩的那个案子,到底是谁告诉苏落盏以前旧案的细节的?她为什么会突然模仿之前苏筱岚的手法?以及……” 骆闻舟骤然打断他:“以及我还奇怪,花市区分局出事的时候,那封举报材料是怎么突破王洪亮的眼线,传到市局手里的。奇怪赵浩昌说的那条神秘短信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他自导自演。奇怪究竟是谁那么嘴欠得难受,非要告知董晓晴,关于她爸死亡的真相,让她犯下难以补救的大错……我还很奇怪,今年我们到底犯的哪门子工作狂太岁,被一连串的大案要案砸得晕头转向,连年假都没功夫休——” “有一个很好的解释。”费渡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想不想听?” 骆闻舟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不是很想。” 费渡却好似没听到,兀自接着说:“有人在把这些案子往你们眼里捅,诱导你们去查,查得‘那些人’惊慌失措,几次三番几乎暴露自己,逼得他们只好每次自断一腕,把有直接动机的‘金主们’推出来当挡箭牌。金主的数量不可能太多,因为真正的变态没那么多,有足够财力养得起他们的变态更是凤毛麟角,等那些人为求自保,把自己砍成个光杆司令的时候,他们就必须寻找新的投资人,比如……” 骆闻舟冷冷地说:“费渡,闭嘴。” “比如我。”费渡充耳不闻,“比如费承宇的继承人——我。我符合一切条件,我也本该早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仅仅是机缘巧合,因为当年费承宇和他们闹掰,才没能接过这把‘刀’,我几次三番想弄死费承宇,肯定不会在意所谓‘杀父之仇’,我还成功混进市局,近水楼台地调查当年画册计划的真相,蒙蔽了……” 骆闻舟狠狠一拍桌子,却没能拍断费渡的话音。 “其实他们已经在隐晦地试图和我接触了,我一直没有理,因为不想显得太知道内情,但如果这回魏展鸿再折进去,那‘他们’很可能会变得四面楚歌,迫切需要新的资金,只能跪下求我施舍,我有机会折了他们的翅膀,让这只‘寄生兽’彻底变成我的看门狗,这恐怕就是费承宇当年想做而没成功的……” 骆闻舟这回结结实实地被他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他们和你接触过?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什么不说?” 费渡平整的双眉轻轻地舒展开:“……可能是还没做好自首的准备?” “放……”骆闻舟一句粗话到了嘴边,生生又给挡在了牙关之后,他低头看着靠坐在一边的费渡,忽然意识到,如果没有今天这场“意外”,费渡可能会永远隐瞒下去,如果那些人来找他,他就会顺水推舟,孤助无缘地走进深渊里。 费渡装纨绔,装纸醉金迷,装出强大的掌控欲,周峻茂出事后第一时间狙击周氏,没心没肺地泡在金钱的盛宴里狂欢——他还要做出一副“衣冠禽兽”的面孔来,衣冠禽兽自然要绅士,要彬彬有礼,要耐心十足、风度翩翩。让自己看起来冷酷强大得游刃有余。 可是“衣冠禽兽”终究只是禽兽,再多的功夫也是表面功夫,稍有风吹草动就禁不住推敲,哪个会像他一样无懈可击,能陪着语无伦次的乡下女人王秀娟、懵懵懂懂的小丫头晨晨“衣冠”到底呢? 骆闻舟回想起周峻茂出车祸的那天夜里,总觉得比起做空周氏的股票大赚特赚,费渡其实更想回家睡个好觉。 他分明只是个冬夜里一碗瘦肉粥、一盘花样咸菜就能心满意足的人,给他一杯咖啡和一些琐碎的待整理文件,他就能消消停停地在办公室一角消磨掉一整天——他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和金钱欲望去和深渊里的凶兽周旋? 骆闻舟突然沉默,费渡心里骤然升起隐约的不安。 “因为有这伙人存在,这么多年,你一直觉得没能摆脱费承宇,对吗?”骆闻舟十分心平气和地开了口,“所以宁可把自己搭进去,成为他们、控制他们,也要把他们连根拔起——失败了,你可能像郑凯风一样尸骨无存,成功了,你又不是卧底,到时候也得跟他们一样等着刑罚,你想过吗?” 费渡勉强一笑:“我……” “你又不傻,肯定想得清清楚楚的,”骆闻舟说,“但是无论是一死了之,还是下半辈子在监狱里,你都觉得挺好的,是吗?起码你自由了,没有负担,也不用惶惶不安了。” 因为“不自由,毋宁死”—— 骆闻舟一伸手撑在他身后的桌边上:“那现在功败垂成,怎么肯对我和盘托出了?良心发现吗?” 费渡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 “呸,你才没长良心那玩意。”骆闻舟说,“你就是看见我,觉得‘卧槽,这么帅的人跟我表白,哭着喊着要跟我谈恋爱,我干嘛还想死,还想蹲监狱’?另外蹲监狱要剃头统一发型的,你知道吗——” 费渡无言以对。 “既然你连自己一肚子贼心烂肺都肯剖开,那就是想求我拉住你,我拉了,你又要躲闪挣扎,”骆闻舟一巴掌打了费渡的脑门,“你说你是什么毛病?就想试试我手劲大不大?” 费渡好像正在往餐桌上蹦、中途被一筷子敲下来的骆一锅,让他拍得有点蒙。 “你以前总气我,那时候我每次心情不好,你都是我的幻想对象——幻想拿个麻袋把你套到小胡同里揍一顿,可是后来有一次,我们一伙人在陶然家闹着玩,不小心把他家壁砖碰裂了,陶然是租的房,房东又事儿多,看见了肯定要矫情,只不过当时陶然没说什么,我们也都没注意,没想到你一个半大小孩跑了几个建材市场,找来了一模一样的壁砖,又不知道从哪借了一套工具,花了半天把旧砖铲下来换上了新的,后来我去参观了,活干得居然还挺像模像样。当时我就觉得,你虽然常年皮痒欠揍,但有时候又挺可人疼,万一走歪了,真是非常让人惋惜。” 骆闻舟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仿佛成了耳语:“所以我对你一直很严厉,跟谁都没有跟你一起时候气急败坏的次数多……可是那天在市局,你明明是跟那帮狐朋狗友一起来捣乱的,到最后却变成了一只陪着何忠义他妈,让我突然觉得,其实就算我不管你,不每天怼你,你也长不歪。没想到我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起染缸了,整天不知死活地来纠缠我,骗我的肉体就算了,还敢骗我的感情。” “王八蛋啊你。”骆闻舟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在费渡胸口戳了一下,“你其实就是喜欢我,以前没别的念想,以后就想跟着我,敢承认吗?” 费渡在他的注视下僵了三秒,一把抓住他乱戳的爪子,猛地把骆闻舟压在小餐桌上,用撕咬的力度堵住了他的嘴。 第115章 韦尔霍文斯基(二十五) 餐桌无端被天降的一个骆闻舟砸得地动山摇,细高条的红酒瓶子惨遭无妄之灾,晃了两下一头栽倒,“稀里哗啦”地砸了个粉身碎骨。 带着浓烈甜香的酒气泛起声势浩大的讨伐味道,把整个餐厅都泡在了其中。色令智昏的人只好短暂地恢复理智,动手收拾起一地狼藉。 “你鞋呢?”骆闻舟先是发问,随后想起来了——费渡被他从玄关一路拖回客厅的时候,拖鞋好像是甩掉了,他颇有些尴尬,干咳一声摆摆手,一边清扫玻璃碎片,一边抱怨,“没穿鞋躲远点……话也不说明白,上嘴就啃,没名没分的,占我便宜,流氓。” 费渡退到墙角,目光扫过骆闻舟因为弯腰而绷紧的腰背,双臂抱在胸前:“我不是流氓,我是虐待狂的儿子,以后犯起病来,说不定会不让你和别人说话,不让你和朋友单独出去,在你手机、车里装满追踪定位的窃听器,搞不好还会把你锁在地下室里不让人看,恨不能把你吃下去,你怕不怕?” 骆闻舟把碎玻璃拢在一起包好,又拿胶带缠成柔软无害的一团,听了这番豪言壮语,他很心宽地笑了起来:“就你啊?快别吹了——去拿抹布来。” 费渡凝视了他片刻,绕过一地的红酒汤,拿起擦地的抹布,觉得方才亲手剜出来的心口难得这样空旷,好似一块巨石轰然裂开,无数隐秘的、压抑的、扭曲变形的念头,全都像是石头下面暗生的小虫一样,一齐乱哄哄地奔逃而出,在光下露出不见天日的身躯来。 费渡把抹布递给骆闻舟,在他伸手来接的时候,却没有松手。 骆闻舟抬头去看他,见灯光折射进费渡那双玻璃一样的眼珠里,隐约间,竟好似泛起了温暖的活气。 然后费渡拉扯着一块破秋裤改造而成的抹布,终于点头承认:“嗯,我喜欢你。” 被炸得四脚乱蹦的骚包山地车、一直陪着他长大的破旧游戏机、曾经藏过一只小猫的抽屉、辣椒面撒多了的烤串、墓地里一年一度的花、无数次互相嘲讽的口角……现如今想起来,那些旧事都像是一条穿在一起的金线,从记忆的重重黑雾中勾勒出了模糊的轮廓,照着他的从前和往后。 骆闻舟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仿佛就在等这一句话似的,他的嘴角要笑不笑地轻轻抿了一下,然后突然一言不发地拉过那条抹布,随手往地上一甩,伸长了胳膊在洗手池里冲了手,也不擦,就一把揽过费渡的腰,拖起他就走。 没穿鞋正好,省得再给甩掉一次。 至于满脸桃花开的餐厅地板……反正玻璃渣子收拾干净了,不怕骆一锅来踩,其他就随便吧。 骆一锅日理万机,每天夜里要起来三四次,它得巡视领地,还得补一顿夜宵,行程十分繁忙。今天短短的一觉结束,猫爷才刚蹿出次卧的门,就见那间大一点的卧室门半开,里面竟还有光。 它竖起的耳朵轻轻动了动,迈开小碎步打算去查看领地里出了什么事,中途却被餐厅里的古怪味道吸引。骆一锅谨慎地围着地板上的红色液体闻了几圈,忍不住舔了舔粘得黏糊糊的爪子,一般猫狗嗅觉敏锐,畏惧烟酒,谁知骆一锅同志天赋异禀,居然是一只猫中酒鬼,舔了一下发现味道颇合心意,于是埋头大尝了起来。 突然,它听见有人短促难耐地“啊”了一声,猫爷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艰难地支起脖子,正要循声而去,不料才一抬腿就走成了顺拐,左突右撞地走了几步,它一头撞上了沙发边,趴下不动了。 平安夜,一年一次,旧蜡烛芯似的,总是不够长。 玻璃窗上吸附的水汽在夜色中悄然凝结,开出一片雪白的霜花。 费渡不知是哪一魂、哪一魄仍在潜意识里作祟,真幻不辨,于睡意恍惚间将他莫名惊醒,意识一惊一乍地沉浮了一遍,震荡了一下方才归位,睁眼却发现床头灯居然还没关——骆闻舟正在旁边盯着他看。 见费渡睡不安稳,骆闻舟终于恋恋不舍地拧灭了微弱的灯光,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睡吧,明天我回去加班,你休息就行了,不要跟着我早起。” “说得就跟你能早起一样……”费渡心想,这个嘲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去而复返的睡意已经再次温柔地吞没了他。 他仿佛听见隐约的钢琴声,似乎有个略显消瘦的女人背对着他,坐在一扇明净的窗户前,大片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要将她的身影也融化进去一样,她技艺稀松地按着琴键,弹出有些生疏的曲调来。 第二天,伟大的骆队果然不负众望,乐极生悲,又起晚了——因为手机闹铃不知什么时候关了,人工的那个使坏没叫他。 费渡已经把宿醉的骆一锅搬回了猫窝,拿了一打湿巾清理了沾酒的地板和猫爪,穿戴整齐,一边翻着手机新闻,他一边十分“诧异”地把昨天晚上的话还了回去:“不是让你休息吗,不用跟着我早起,都没舍得叫你。” 骆闻舟叼着牙刷,冲他比了个中指。 费总愉快地围观了大言不惭的那位是怎样说嘴打脸的,然后任劳任怨地开车送他上班。 “对了,”骆闻舟坐在副驾上,把最后一口鸡蛋卷咽下去,抽了张纸巾擦手,“我刚想起来,上一次的‘画册计划’启动,是十三年前,也就是顾钊出事之后的第二年,画册计划会不会和他有关?” “如果肖海洋说的是真话,如果顾钊当年确实是在追查卢国盛的时候出的问题,那很可能。”费渡说,“‘那里不止是卢国盛’,在我听来,很可能是他当时已经追查到了卢国盛的踪迹,并且在他可能的藏身之处发现其他通缉犯。那个‘罗浮宫’很有可能是他们的一个窝点。” “唔,”骆闻舟顿了顿,好一会,他才说,“我只是在奇怪一件事。” “嗯?” “一般除了一些很特殊的情况,我们去调查取证的时候,都至少要有另一个同事随行。追查一个通缉犯的下落,既不涉及内部人员,也不涉密,没有什么不能光明正大查的,如果顾钊是被陷害的,为什么他会单枪匹马地被人陷害成?” 他那天去罗浮宫之前,谁也没告诉吗? 还是他其实通知了某个人,但那个人出卖了他? 骆闻舟眉眼间阴霾一闪而过,随即他话音一转,又问:“我还没问呢,你昨天是怎么堵到肖海洋的?” “我没堵他,他腰上别着一串钥匙,走路的时候跟别人声音不一样,我准备出去的时候正听见他走过来,你那个三言两语的短会开始时,我看见肖海洋是甩着手上的水珠进来的,前后没有十分钟,他总不会这么年轻就尿频吧?当时正好没人,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就顺便在放洁具的地方躲了一会。” “放洁具的地方?”骆闻舟一愣——怪不得肖海洋一无所觉,“那你怎么知道他锁屏号码的?” “猜的,有一次别人借用他办公电脑,他报的密码就是这个,”费渡漫不经心地说,“肖海洋是个使命感很强、执念也很强的人,通常会用某个有特殊意义的数字做密码,而且一般就一套——像陶然就比较简单,他的密码,我猜基本就是生日、姓名或者电话号码之类的组合;小乔工作归工作,玩归玩,公私分得很开,所以工作电脑密码和私人密码肯定不是一套,我估计她办公电脑和工作账号的密码是办公室门牌号或者警号,也可能是二者的组合。” 骆闻舟好奇地问:“那你猜我工资卡密码是什么……笑什么?” 费渡看了他一眼:“我没事为什么要去猜一张书签的密码?” 骆闻舟:“……” 他莫名觉得自己一觉醒来,这待遇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了!那个张口闭口损他“夕阳红”、“不如卖油条”、“老大爷”的混球分明已经阔别已久,现在居然又无声无息地杀回来了! 果然甜言蜜语和体贴入微都是装出来哄人的,都是为了觊觎他的肉体! 满大街都是临近新年的气氛,商家们争奇斗艳地展开促销,圣诞红和大写的“新年快乐”充斥在快乐的城区里,小店中“铃儿响叮当”和“新年快乐”的乐声不分彼此地黏在一起,此起彼伏的轮唱似的。路上一层浅浅的薄冰已经被早起的环卫工人铲走,车行其中,十分轻快——哪怕周六加班本身十分沉痛。 无论是加班内容还是加班本身。 骆闻舟跟费渡耍了一路嘴皮子,笑容还没变淡,就看见办公室门口来了一对中年夫妻。看面相和穿着打扮,家里恐怕并不殷实,那女人面有雀斑,嗓音尖利,男的微胖,有些端肩缩脖,脸色阴沉地夹着一个灰扑扑的公文包。 “没有,我们孩子都说了,那都是没有的事,他们班小孩不懂事,就会以讹传讹瞎造谣,闹这么大学校也不管管,我们孩子可没问题,从来也不说瞎话。”女人语速飞快,尖尖的手掌不断做出推拒的动作,“警察同志,以后别听风就是雨,随随便便就把人叫来问话,在单位影响多不好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摊上什么事了呢!” 陶然连忙追出来:“能不能让孩子自己来跟我们聊几句……” “来一趟公安局不行,还得来两趟?”女人声调陡然提高,在楼道里造成了回音,“那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不是什么小偷、什么抢劫犯,现在还吓得病着呢,出点什么事,公家赔吗?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你们领导呢?” 陶然张张嘴,感觉后面的话自己不太好开口,郎乔会意,连忙上前接话说:“大姐,您看是不是应该让她到医院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为什么要检查?”女人好似被她这句话激怒了,双手一叉腰,脖子伸长了两尺,仿佛随时准备长出坚硬的喙,在郎乔脑壳上啄个窟窿,“你什么意思啊?哎,你自己也是个小姑娘,怎么血口喷人呢?这传出去什么名声,敢情不是你……” 男人阴沉着脸,在旁边拉了她一把:“说没有就没有,别跟他们废话了,忙着呢,走吧。” 说话间,中年夫妻已经一阵风似的卷出去了。 陶然抹了一把脸,无可奈何地走过来,冲骆闻舟一摊手:“看见没有,就是这样。除了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其他要么根本是弄个律师过来跟你抬杠,要么就是这态度。” “这不是那个带头欺负人的女孩梁右京的家长吧,我看也不像校董啊,还是她们那一伙里的谁?” 陶然叹了口气:“那是王潇家长。” 骆闻舟有些意外,随即又是一皱眉——怎么这受害人家长比施暴者家长还着急撇清? “王潇那边,孩子就接了个电话,不肯露面,家长一口否认她在学校遭到过侵害,一大早刚过来闹了一场。老骆,要真是这样,取证可就困难了。” 育奋中学里的事,如果非要粉饰太平,可以说是学生之间闹的小矛盾,如果没有夏晓楠交代的王潇被拖进男生寝室的事,市局刑警介入就相当无力了——打人又没给你打坏,即便打坏过,现在也鉴定不出伤情了。 人格侮辱什么的不好取证,就算证据确凿,也不能拿一群半大孩子怎样。顶多批评教育一顿,再把那些学生从哪来放回哪去。或许当事人曾经经历过暗无天日似的迫害与恐惧,可是用大人的法律标尺来看,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件“小事”。 现在集体性侵这件事,加害者们在律师的撺掇下打定主意一起闭嘴,受害人却缄口不言,坚决不承认自己遭到过什么。 第116章 韦尔霍文斯基(二十六) “老大,要不然……要不然咱们就算了吧?” 郎乔忽然出声,几个人一起回头看向她。 郎乔客串温情警花的时候总是演技浮夸,瞪眼恐吓别人倒很有一套,打架斗殴从来不怂,好像除了饥饿和香菜,她对任何事都无所畏惧。“算了”这个词,似乎就没有被收录进她的字典里过。 “王潇不愿意露面,那就随便她吧,”郎乔顿了顿,又接着说,“咱们现在的重点不还是在冯斌那案子上吗?也不是没有别的思路——毕竟夏晓楠交代了她手机里的追踪器是为魏文川装的,如果那个魏文川真的和卢国盛有关,那这事也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策划的,再坏,他也是个学生,还得上学、还得住校,他不可能那么神通广大,我看不如重点调查一下他的家长吧?” “你这思路有道理,”陶然皱起眉,“可是命案是案,其他的也是刑事案件,咱们总不能查个案子也讲究主次吧?我记得刑法里可没有‘抓大放小’原则。” 郎乔张了张嘴,随即又把话咽回去了。 骆闻舟:“怎么了?” “我知道遇上事咱们得查,可是……” 郎乔犹犹豫豫地顿了一下,“别说是个孩子,就算是大人,遇到这种事也未必敢让人知道,她也够惨了,总觉得这样还去逼她,有点……有点不忍心。” 因为受害人好像永远都是有过错的,永远都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 只要一个胆大的强奸犯上前给她标注了一条“柔弱可欺”,成千上万个强奸犯立刻跟着蠢蠢欲动,纵然不敢付诸实际行动,精神上也要蜂拥而上,扒光她的衣服,再踏上一万只脚。 骆闻舟正想说什么,被身后一个很没有颜色的声音打断了:“骆队。” 肖海洋同手同脚地走过来,手里紧紧地拿着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一声不吭地递来给骆闻舟。 骆闻舟看了他一眼,没伸手接:“干什么?” “我写的检查。”肖海洋闷声说,“请求归队。” 陶然莫名其妙:“小肖没事写什么检查?” 肖海洋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小眼镜在人情世故方面迟钝得像一团惰性气体,一时没反应过来陶然为什么不知道。 骆闻舟三下五除二把牛皮纸袋打开,一目十行地扫过他的大作,别看肖海洋平时不爱跟人聊天,付诸笔端却十分了不得,简直是嘚啵起来没完,那玩意足有小一万字,全是手写的,是厚厚的一打稿纸。 骆闻舟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冷笑一声,把“万言书”拍回肖海洋胸口:“谁跟你说写份检查就让你归队的?过家家呢?哪凉快哪待着去。” 肖海洋像个手足无措的近视眼僵尸,浑身紧绷地站在原地,涨红了脸,还是一具刚煮熟的僵尸。 费渡摇摇头,绕过他,正准备去办公室里倒杯咖啡暖和暖和,这时,有人叫住了他:“这不是……费总?” 费渡的眉头倏地一皱,然而仅仅是回头的瞬间,他脸上就变出了一副逼真的惊喜:“嚯,魏总!” 骆闻舟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去,只见那是一个堪称清瘦的中年男子,打扮得衣冠楚楚,他两颊微陷,双目狭长,上眼皮长得很是异于常人——好似刀刻斧凿过,几乎没什么弧度,是一条锋利的横线,他那么一笑的时候,连目光也被那双特殊的眼皮压得沉沉的,仿佛刚饮过血的豺狼。 这就是传说中的魏展鸿了。 魏展鸿略带诧异地扫了费渡一眼:“这一大早的,费总怎么跑到公安局来了?” 费渡在一个十分重口味的学校里混文凭的事虽然没有大肆宣扬,但也没有刻意藏着掖着,稍微下点功夫打听就能查出来,这些纨绔子弟们一天到晚挥霍时间挥霍金钱,什么出圈的都玩,倒也不足为奇。 可是猎奇归猎奇,他搀和案子的事就不太方便让人知道了。 费渡心里有些遗憾——魏展鸿父子在,他就不能赖在市局不走了。 “送个人过来,”费渡说着,抬手把松松垮垮的领口一拢,压低了声音递给魏展鸿一个意味深长的暧昧眼神,“昨天晚上把人家惹得不高兴了,这不是表现好点赔罪么?” 魏展鸿干笑了一声,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几个刑警,感觉这些不要脸的纨绔们着实是色胆包天,什么人都敢招惹:“你们年轻人……” “好处很多的。”费渡凑近他耳边,悄声说,“感觉就不一样,而且经常锻炼身材好,最重要的是……能一不小心能提前知道不少事。” 魏展鸿脸色微变,想起周峻茂出事后,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的费氏, 费渡略微后退了半步,拇指从自己嘴唇上扫过,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轻佻微笑。 骆闻舟:“……” 他就静静地看着某个人怎么装。 费渡又好似很关心地问:“不过这大周末的,您怎么也跑到这来了?” 魏展鸿面露苦笑,伸手把身后的一个少年推过来,那少年只有薄嘴唇和尖下巴同魏展鸿如出一辙,长得却比他父亲好看得多,仿佛照着偶像剧里的男学生会主席长的,见生人丝毫不怵,未语先笑,礼数周全地跟费渡打了招呼。 “儿女都是债,”魏展鸿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回答费渡,还是说给不远处的警察们听,他刻意放大了音量,“都是这个不争气的小子在学校里惹是生非,还欺负别的孩子,闹得人家忍受不了出走校外出了事——你说说,他这办得都是什么事?都是家里没教育好,我惭愧啊,这不是带他来配合调查么。” 少年魏文川无动于衷,神色坦然,只是应景地略微低了头。 魏展鸿又用力掴了一下他的后背:“我在家怎么教你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现在出了事,也是自己有问题,如果不是你先欺负同学,哪来的谣言?哪会有这么多麻烦?” 费渡眉梢一动,搭了句话:“谣言?” “他们学校有个女孩,”魏展鸿用一种“难言之隐”似的神色,皱着眉对费渡说,“因为这件事,据说是传出了些不太好的谣言……我们倒是没什么,不过这些事传出来,对女孩子影响多不好?刚才进来的时候,还在市局门口碰见了女孩家长,人说那些谣言根本就是没影子的事。” 魏展鸿一个日理万机的大老板,怎么会认识王潇父母这种普通小市民的? “欺负别的孩子”,“配合调查”,“谣言”……明面上是个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其实却是在暗示市局刑警们,所谓“集体性侵”,不管发生过还是没发生过,只能是一桩“谣言”,不管真相是什么,事情结果就是这个。 魏文川毕竟年轻,城府不够深,听了这话,脸上当时带出了三分抑制不住得色。 郎乔脸色一沉,被骆闻舟一抬手拦住。 “陶然,你带他们进去。”骆闻舟随口吩咐了一声,看也没看肖海洋一眼,径直走到费渡面前,从兜里掏出个东西给他,“车钥匙给你,别在这打扰公务了,快滚。” 费渡伸手一接那东西就笑了,瞥见旁边被骆闻舟公开承认镇住的郎乔和肖海洋一眼,他抬手在自己手指尖亲了一下,又伸手按在了骆闻舟的嘴唇上,在骆闻舟打他手之前飞快地撤退,飘然而去。 骆闻舟:“看什么,不干活了!” 十分钟后,肖海洋蔫头耷脑、一步三回头地从忙碌的市局刑警队里走出来,他人是竹竿似的一条,像一条流浪的瘦狗,看起来几乎有点落寞,独自走过周末清晨显得有些萧条的大街,他有点说不出的茫然,心里知道自己这回也许会被开除革职,只是不死心地想挽救一下……然而挽救得似乎不太得法,总觉得骆闻舟看见他以后更来气了。 可是以后不能当警察了怎么办呢? 肖海洋的脚步停在人行横道上,察觉到自己似乎也并没有觉出天崩地裂似的失业之痛——费渡说得对,这份工作、顾钊,这些年都是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的枷锁,一朝卸下,还没顾上失魂落魄,先有种隐隐的解脱感。 “我是这样的人吗?”他心里默默地想。 这时,对街上突然有一辆车对他鸣了笛,肖海洋刚开始以为是自己挡路了,连忙加快脚步走过人行横道,随即又看了一眼,才注意到那好像是骆队的车。车窗摇下来——想谁来谁,只见方才被骆闻舟轰走的费渡露出脸来。 “上车。”费渡说。 “不用了,我家不远,”肖海洋说,随即又想起什么,生硬地补了一句,“谢谢。” “没想送你,”费渡笑了起来,“我准备去一趟那个女孩王潇家,记不清她登记的地址了,你记得吗?” 肖海洋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莫名其妙地坐上了费渡的车。 第117章 韦尔霍文斯基(二十七) 费总可能是身负民间传说的不传之秘——“拍花”绝技,三言两语地把肖海洋忽悠上了车,中途还不慌不忙地下车买了一块车挂熏香,将以前那个丧心病狂的固体清新剂顺手塞进了路边垃圾桶。 肖海洋从他下车开始,就在思考:“我不都告诉他地址了吗?导航一下不就行了,我为什么要上车当人肉导航仪?” 直到费渡挑三拣四地办完了他的“要紧事”,小眼镜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安全带都没来得及解开。 “这回好多了吧?”浆果香从白瓷包裹的挂香里散开,像一阵清冽的风,把车里的空气洗了一遍,费渡叹了口气,“他这车我开了几天,快熏出脑震荡来了。” 肖海洋没心情和他讨论这些小情调,飞快地推了一下眼镜,他一只手犹犹豫豫地扶在了门上:“你……你应该知道怎么走了吧,劳驾把我放在最近的地铁站口。” 费渡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吗?” 肖海洋声音有些发涩:“我被停职了。” “那不是正好,”费渡一笑,“你停职,我没职。咱俩现在都是普通公民,私下里去拜访一个小女孩,不是以警方名义问话,也不用非得通知监护人。” 肖海洋不吭声。 费渡一耸肩,果真把车靠了边,停在一个地铁站门口,十分无所谓地说:“那行,不想去你就下车吧,今天麻烦了。” 地铁口人来人往,一个小小的书报亭仰面朝天地支着摊,旁边正小火煮着一锅待售的玉米。肖海洋把车门推开了一角,寒风立刻在他的眼镜封了一层白汽,费渡也不挽留,兀自打开车载广播,声音清脆的主播正在聚焦社会热点。 “那么现在,‘校园暴力’重新成了热门话题之一,不知道大家在学校里有没有经历过不为人知的心酸呢?来自手机尾号‘0039’的朋友说:‘我上小学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有一次被班里几个同学堵到,骂我是狗崽子,还把我扔到了河里,河水刚刚结出一层小冰碴,冷得刺骨,从那以后,我腿上就落下了毛病’——唔,看来这是一位比较年长的朋友发来的一条有温度的信,他当年的同学真的很过分,四十年都念念不忘……” 肖海洋缩回了自己迈出去的那只脚,一言不发地关上了车门,板着脸正襟危坐在副驾上。 费渡观察他,观出了一点颇为有趣的地方——这个肖海洋身体的重心永远都是前倾的,肩膀和后背永远都是绷紧的,眼镜片后面的目光充满警惕,好像随时准备冲出去炸个碉堡什么的。 费渡眼角露出一点笑意,重新挂挡,踩了油门。 “昨天你可能没听见,其实夏晓楠交代了一些校园暴力的细节,”费渡好像毫不在意地跟他泄露机密,余光瞥见肖海洋一字也不敢漏听的专注,他就接着说,“我们现在怀疑,这个育奋中学里存在性侵同学的情况,但是相关涉事人员——无论施暴方还是受害人,都不肯承认。” 肖海洋略微睁大了眼睛。 费渡却不往下说了,话音一转:“要不是因为这个,王潇其实就只是个参与离家出走的普通学生,你只顺路去过她家一次,居然就能立刻准确地报出地址,果然是过目不忘。” 其实即使真正过目不忘的人,在被问及一个不怎么重要的小细节时,也需要有一个回忆和反应的时间,能脱口而出的,除了记性好,还得是他很熟悉的事。 这是肖海洋的习惯,每次接到一个新的案件,他都会花时间在第一时间把庞杂的信息事无巨细地整理一遍,来来回回地用心思考过很多遍,这才能具备“点读机”的功能,在别人问起的时候随问随答。 然而此时,肖海洋只是有些局促地略低了头,没有解释。 “说真的,一般人如果不想去,最多报给我一个地址,不会我一说上车就立刻上来,所以你打心眼里还是想去,对吧?你嘴上说得难听,其实还是放心不下这个案子,否则不会停职第二天就匆忙跑来交检查——写了个通宵?” 肖海洋眼睛下面挂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终于开了口:“交了检查可能也没用。” 泄密但未遂,这事可大可小,可以不了了之,也可以直接开除公职,全看相关负责人怎么处理。肖海洋吐出口气,望向结着水汽的窗外,自嘲地咧了咧嘴——就算骆闻舟本打算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大概也被他冲动之下那一串难听的话气晕了。 费渡忽然问:“顾警官是个什么样的人?” 肖海洋没料到他有此一问,犹豫了片刻,搜肠刮肚,落到口头,却只是一句干巴巴的:“……是个好人,很好的人。” 费渡没有打断他。 “也不知道他在追求什么,挺大一个人,长得也不比谁丑,连个家也没有,就自己住个小破房子,平时也没什么上进心,每次发点工资奖金,给他妈寄一些,剩下的好像都零零散散地补贴给各种跟他没什么关系的人了,自己花不了几块钱,我偶尔见到他的朋友过来坐一坐,数落他说就他线人多,乱七八糟什么人都有,时不常过来找他打秋风。他居然也管他们。就跟整个燕城都是他罩着的一样……其实他什么也不是,自己上班还要骑自行车。” 书里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可顾钊算个什么侠? 穷侠?酸侠?光棍侠?还是叮当乱响的自行车侠? 肖海洋突然住了嘴,忍无可忍地伸手盖住半边脸:“我不是冲谁,我就是觉得……” “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费渡不慌不忙地接上他的话,“你需要他的时候,他挺身而出,而他需要你的时候,你无能为力。” 这句话不知怎么扎进了肖海洋心里,他的肩膀蜷缩了起来,艰辛维持多年的“大人”外壳突然坍塌,露出十四年前惊恐地透过门缝张望的小男孩。 “对不起……” “哪来那么多对不起?”费渡没去接他起伏的情绪,凉凉的一句话把肖海洋打回现实,“你真不知道骆队把你干的事瞒下来是什么意思吗?” 肖海洋先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片刻后,突然反应过来了,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他……啊……那个……” 费渡弯了一下眼角,平稳地停了车:“到了,王潇家应该就是这里吧?” 王潇的家在老城区,是早年单位宿舍楼,据说至今也没有产权。门口有个瘫痪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晒太阳,旁边清理不及时的生活垃圾已经罗起了老高。 但凡家里稍微有点条件,即便贷款也搬走了,现如今剩下的基本都是老弱病残,从楼到人,全体泛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局促。宿舍似的小楼走进去是一条长长的楼道,采光不良,一进去就让人眼前一黑,笼子似的小屋顺着楼道两侧排开,一层就有二十多户,密集的格局让人想起一格一格的鸡舍。 费渡小心地绕过地面一滩不明液体:“他们家不至于还住这吧?” 肖海洋条件反射似的回答:“王潇父母都有正式工作,在公交公司上班,收入其实还可以,下班以后也都不闲着,帮人打点工,也能赚零花钱,但是为了她将来能留学,这么多年一分钱也不舍得花。” 费渡随口问:“为什么非得留学?” “据说她初中的时候就有点跟不上,学校老师建议家长考虑让她放弃普通高中,去技校学个一技之长,父母一听就不干了,接受不了孩子还走自己的老路,疯魔似的非要追求高学历,在老师那闹了一通,之后又不知道从哪打听到育奋的国际部,把原本准备买房的首付款都花了,才把她转过去。” 费渡看了他一眼。 肖海洋局促地避开他的视线:“审问育奋那个女老师之前做的背景调查——204,王潇家。” 王潇父母果然像肖海洋说的,一点时间也不肯浪费,从市局离开后大概各自直奔打工地点了,父母就像两头驴,每天暗无天日地闷头往前奔,孩子则是个牵线的人偶,拴在驴尾巴上,连滚带爬地被他们拖着走,不知痛痒地滚向远大前程。 费渡伸手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门上的“猫眼”镜头中间黑了一下,应该是有人在门后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却没有动静。 “王潇吗?”费渡十分自然地开了口,好像面前不是门板,是个活生生的女孩一样,“我们是从市局过来的,这位肖警官你应该记得吧?” 屋里毫无动静,但“猫眼小镜”中心的黑影还在,少女应该还在门后。 费渡:“想和你聊几句可以吗?” 王潇依然一声不响。 肖海洋最不会处理这种情况,有点忧虑地看了费渡一眼。 费渡却毫不意外:“我知道你心里也有话想说。” 等了一会,只听“咔哒”一声。 然而一条门缝都还没来得及推开,费渡就在肖海洋的目瞪口呆中,从外面抓住了门把手,重新把要打开的门关严实了。 “别开门,”费渡说着,从大衣兜里摸出一根笔,顺手把门上插的一份广告传单摘了下来,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上面,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大人没教过你独自在家的时候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吗?多不安全——这是我的电话,一会我和肖警官就到你家后院去等着,你从窗户可以看见我们,想聊的话就打这个号码,可以吗?” 写着电话的传单一半被塞进屋里,一半露在外面,片刻后,那张纸被人缓缓地拉进去了。 费渡这才递给肖海洋一个眼神,往外走去,肖海洋连忙跟上,一直跑到外面,肖海洋才忍不住小声开口问:“为什么不让她开门?” “两个基本陌生的男人敲门,心再大的小女孩开门前都会犹豫,别说是王潇这种女孩,她不可能让咱俩进去,屋里肯定挂了防盗链。”费渡被楼外的寒风一扫,立刻打了个哆嗦,把松松垮垮垂在脖子上的围巾里三层外三层地缠起来,“我估计她是想隔着门缝把咱们打发走。” 肖海洋依然没明白——隔着门缝说话和隔着窗户打电话有什么区别?毕竟楼道里还比较暖和。 “楼道里拢音,住户又那么密集,隔墙不知道多少只耳朵,王潇在紧张的应激状态,什么都不会说的。把电话交给她,主动权也在她那——而且他们家这般都有防盗窗,从屋里往窗外望,房子本身会增加她的安全感,每天进出的门没这个心理暗示作用。” 费渡每一个标点符号的停顿,肖海洋都会跟认真听讲的小学生一样点一下头,全然已经忘了不久以前,费渡一个电话按住他传出去的消息时,他心里还大骂过这人无耻。 两人来到人迹罕至的后院,在距离小楼大约还有三四十米的时候,费渡就站定了,不再靠近,果然,才站定没多久,费渡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费渡抬头看了一眼,204的后窗上拉着窗帘,厚重的窗帘一角上有些不自然的褶皱,显然是有人躲在后面,把窗帘掀开了一点往外窥视。他把手机上的一对耳机跟肖海洋一人一只,接了。 “喂……”女孩有些沙哑的声音通过耳机线传来,虽然仍然紧绷,但好歹是主动说话了,“我爸妈早晨已经去过市局了。” “我们见过了,”费渡说,“但还是希望能和你本人聊几句。”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王潇轻轻地说,“该回答的我都回答了,其他都不知道,没别的事你们就走吧。” 费渡说电话能缓解王潇的紧张,却加重了肖海洋的紧张,他几乎要被逼出电话恐惧症来,总觉得一口气没喘好,对方可能就把电话挂了,到时候连抢白都没机会。 费渡却没有直白地问她重点问题,只说:“你知道夏晓楠被选为今年的‘鹿’,如果不跑,会在未来一段时间里一直被人欺负吗?” “……知道,冯斌说了。” 费渡:“你和冯斌、夏晓楠关系好吗,是朋友?” “不是,”王潇沉默了一会,才说,“我就和夏晓楠说过几句话,关系一般,冯斌不熟。我在学校很孤僻,不讨人喜欢,没朋友。” 费渡略微抬起头,冲着204紧闭的窗口笑了一下:“既然关系一般,那为什么这次肯跟着他们一起出走?如果夏晓楠取代了你的位置,以后那些欺负你的人会把兴趣转移到她身上,你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为什么得知他们要出走的时候没有告诉别人?” 王潇忽然就不吭声了,然而出乎肖海洋的意料,她也没挂电话。 费渡呵出一口白气,缓缓地说:“有时候,人的思想其实是不自由的,因为外物无时无刻不再试图塑造你,他们逼迫你接受主流的审美、接受声音最大的人的看法——即使那不合逻辑、不符合人性、完全违背你的利益。” 王潇轻轻地抽了口气,仿佛是哭了。 “但是真正的你只要还有一息尚存,总会试着发出微弱的声音,”费渡盯着204的窗帘,好像那是女孩的脸,“之前,她告诉你跟着冯斌他们走,试着反抗,试着保护一个其实跟你关系不怎么样的同学,现在呢?她是不是想让坏人都付出代价?” “王潇,”费渡低声说,“她们把你锁在寝室楼外的时候,你是不是被迫去了男生寝室?有没有人伤害过你?” 肖海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的女孩才发出微弱的声音。 她说:“……没有。” 肖海洋提起的心一下摔了回去,砸得他心肝肺一起疼了起来,费渡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眼。 “我……我……”王潇哽咽得喘不上气来,“没有,但我听说过那个人……” 费渡倏地一愣,连忙追问:“哪个?” “杀了冯斌的人,那个……凶手。” 第118章 韦尔霍文斯基(二十八) 肖海洋一激灵:“你说什么?” 费渡一伸手按住他:“你‘听说过’?听谁说的?我记得我们好像没有公布过凶手的身份。” “是……在公安局的时候,有一个姐姐问我,在外面见没见过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说他长得很奇怪,下巴特别长,长得像垫过,眼睛有点歪,看起来很凶恶。” 这是例行问话,要确定这些离家出走的孩子们是不是见过卢国盛,会在不告诉他们此人身份的情况下,给他们描述相貌特征,如果有点印象,还会给他们看照片和画像。 显然,这小姑娘有她自己的猜测。 “我在外面没有离开过宾馆,也没见过这个人,”王潇有些犹豫,“但是……我不确定。” “没关系,”费渡放轻了声音,“你尽管说,是误会也不要紧。” “我们每周日有一天假,可以回家,我爸妈周末不休息,又怕浪费我时间,不让我回去。那天,其他同学要么回家了,要么结伴出去玩了,只有我一个人在教室自习,中途去了一趟卫生间,正想出来,听见外面有人进来,是梁右京她们。”王潇顿了顿,“我……我怕撞上她们有麻烦,所以躲在隔间里没出来,想等她们先走。” “她们以为厕所没人,聊了几句,我听梁右京说‘魏文川那个朋友是干什么的,拽成那样,进来坐了五分钟,水都不喝,手套也不愿意摘’。” 肖海洋眼皮一跳——公共场合不喝水、不摘手套,这很可能是怕留下指纹和dna。 王潇继续说:“当时另一个女生说‘我觉得他不像什么大人物,长得有点凶,还斜着眼,怪吓人的。’” 费渡沉声问:“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记得,十一月初,”王潇说,“应该是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末,魏文川过生日请客,他们那些一起玩的人很多都去了。” 费渡:“冯斌也在其中吗?” “在,他们以前关系还挺好的。” 失踪十五年的卢国盛在一群中学生的生日会里出现,怎么听怎么不可思议。327案中,另外两个嫌疑人都是为了钱,只有卢国盛是为了满足嗜杀与玩尸体的乐趣,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就算是魏文川是他生的,他也绝不会多看对方一眼。 王潇说他当时戴着手套,连水都不喝,那他是去干什么的?怎么听怎么像是来认谋杀目标的! 那个时候,神秘人物“向沙托夫问好”已经开始接触冯斌,勇敢的少年开始计划着一场轰动的反叛和曝光,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费渡:“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们没说。” 肖海洋皱起眉。 然而就在这时,王潇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就听有个女生说什么‘那家餐厅的佛跳墙不正宗,里面居然有一片小白菜,笑死了,’梁右京一直很喜欢魏文川,听完这话就火了,让她不懂别瞎说,还说人家做的是改良菜,为了健康才做的调整什么的……” “知道了,北苑龙韵城,”费渡只听了 “小白菜”仨字就有数了,“谢谢,你帮大忙了。” 这时,204的窗帘拉开了,一只手擦去窗户上的白雾,少女露出了憔悴发白的脸,透过铁笼一样的防盗网望着他们,她长得还算清秀,可是眼神阴郁,神色也有些畏缩,常年压抑与痛苦的生活在女孩身上蒙了一层灰,并不赏心悦目。 电话里寂静一片,女孩沉默了好一会,没有结束通话的意思,好像仍然有话要说。 肖海洋本来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市局,把那什么“北苑龙韵城”查个底朝天,然而不知是被费渡的耐心影响还是怎样,他抬头看了看王潇,沸腾的心绪竟然缓缓平息了下来,走神地想起很多事。 他想起十四年前,邻居们指着顾钊那空无一人的房间的种种流言蜚语,想起那个为此抄起半块砖头和人动手的、年幼的自己……尽管他不是当英雄的料子,每次奋起反击,必会被人掀翻在地,再被生活踩着脊背践踏而过。 两个男人在能把人冻挺的寒风中,一人扣着一只耳机,等着身陷囹圄的“莴苣姑娘”垂下长发。 “我……我长得不好,学习不好,人缘也不好,”王潇忽然开了口,“每天把父母拖累得团团转,他们说我们家还住在这种地方,都是为了我,天天要我争气,可我就是争不来,我花了家里那么多钱,现在连能不能继续上学也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是不是死了比较好?” 费渡:“你……” 他刚说出一个字,就被旁边的肖海洋打断。 “我小时候性格很古怪,”肖海洋忽然硬邦邦地说,发现费渡看了他一眼,他就颇为自嘲地咧了咧嘴,“现在性格也很古怪,可能是天生的,别人都不爱跟我玩,和同事关系也不怎么样。我父母离婚的时候,我爸指着我对我妈说‘这个累赘你带走,我多给你点钱’……我也一直都没什么用,你看,我是个警察,有一次下班回家碰见个扒手,想上去抓,结果被扒手推了个跟头,眼看着他逃之夭夭。可我还想继续干下去试试,以后日子那么长,也许有一天会好起来……万一呢?” 王潇趴在窗户上大哭起来。 “如果哪天你决定让一些人付出代价,不用打110,打这个电话,我直接带你去市局。”费渡嘱咐了一句,伸手一推肖海洋,“走了。” 肖海洋默默地跟着他,直到车里的暖风吹热了手脚,他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我……我这种情况,现在应该怎么办才能重新归队?” 费渡好像正在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前面的路况。 肖海洋连忙又紧张地补充了一句:“你刚才说骆队没把我停职的事说出去,是……是……你那么会说话,能不能……帮我看看那份检查哪里写得不对吗?” 费渡笑了:“你们老大没事的时候,喜欢看别人的检查解闷?” 肖海洋一脸茫然。 车行过路口,费渡摇摇头,从兜里摸出一张工作证,扔在呆若木鸡的肖海洋怀里。 此时,骆闻舟正在监控前观察着魏文川。 不知是天生就长成这样还是什么,魏文川脸上好像总挂着一丝难以描述的微笑,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对两个警察的轮番追问,他那好似画上去的笑容能纹丝不动。 “魏文川,有人指证你是学校小团体的领头人,经常指使别人换着花样欺负同学,对人家造成人格侮辱和人身伤害,你承认吗?” 魏文川耸了耸肩,扬起齐整的眉,一摊手:“小团体是指什么?姐姐,你没几个玩得好的同事吗,如果经常和同学一起玩就叫‘小团体’,那你们关系好的同事是不是可以叫‘结党’了?” 郎乔脸一黑:“这审你呢,哪那么多废话?再扯淡拘留你。” 她这几句吓唬小孩的话根本触动不了魏文川,那少年居然还笑了起来:“警察姐姐,拘留我也不能无缘无故吧?至于‘人格侮辱’和‘人身伤害’——我侮辱谁了?伤害谁了?有没有视频和录音证明我侮辱过别人?人身伤害也总该有份验伤报告吧?” 陶然皱眉看了一眼油盐不进的魏文川:“魏文川,我希望你态度端正一点,我们现在有确切证据证明,你和一起集体性侵案有关,你家境优良,成绩也不错,将来前程大好,不想添个犯罪记录去监狱里住几年吧?” “性侵谁?王潇?”魏文川抬手捂住一只眼睛,沉默了一会,嗤笑起来,“别逗了,警官,麻烦你看看我,再看看王潇——就她那德行,一根头发碰到我,都是我吃亏吧?请问你们所谓‘确切证据’指的是什么?王潇自己说的吗?我天,真是丑人多作怪。” “少在这装模作样!你往女同学手机装追踪器的事怎么解释!” 这一次,魏文川终于短暂地愣了一下,脸上一瞬间浮起难以置信的愤怒,好像不敢相信夏晓楠居然有胆子出卖自己似的,随后很快又平静下来。 他往后一靠,眼皮一垂:“夏晓楠吧?对,我装了,夏晓楠长得还不错,我觉得还行,逗她玩玩——再说我又没侵犯她隐私,我又不是偷窥她,追踪器是当着她面装上的,她不高兴可以自己弄下来,就算她是个智障,也可以不用那台手机对吧?你情我愿的事也犯法吗?” “你在夏晓楠手机上装了追踪器,为什么老师警方都在找他们的时候不提供线索?” “没人问我啊,”魏文川理直气壮地说,“再说关我什么事?” “可是冯斌被杀的时候,凶手就是通过她手机上的追踪器追上他们的。”陶然沉声说,“你有什么想说的?” 魏文川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直白地回视着陶然,他嘴角浮起一个虚假的微笑:“第一,你们抓到杀人犯了吗?是杀人犯自己承认,他是通过那个追踪器找到冯斌的吗?第二,就算是,那个追踪器简陋得很,任何人都能通过软件搜到她,凭什么说跟我有关系?第三——这么说冯斌死的时候,夏晓楠是跟他在一起的了?那为什么凶手杀了冯斌没杀她,这难道不是说明她有问题吗?还是那句话,关我什么事?” 骆闻舟忍无可忍,正想亲自上阵收拾这小王八蛋,电话响了。 “……北苑龙韵城,”他的脚步倏地顿住,声音几乎是压在喉咙里的,“你确定吗?不……这件事保密,你先别过来,把肖海洋那个二百五也看好了,等我回家说。” 骆闻舟挂断电话,站在原地都能感觉到狂跳的心,他独自在监控室里原地转了两圈,抬手把旁边半杯茶水一饮而尽,再拿起对讲机的时候,他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不承认就关他一天,什么玩意家教,”骆闻舟用带着点薄怒的声音说,“找几个兄弟轮番审,一个小兔崽子,我还就不信了。” 半个小时后,骆闻舟给刑侦队的几位直属上司挨个打了个电话汇报工作,溜达到楼道里,似有意似无意地抬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监控,他挑衅似的冲着监控点了根烟,缓缓地往外走去。 “有些人已经变了”——这是老杨遗书里最触目惊心的一句话。 上一次抓捕郑凯风,因为泄密,导致郑凯风事先收到消息后逃走,之后又给了幕后人杀人灭口的机会,这一次绝不能打草惊蛇。 骆闻舟下了楼,面无表情地在垃圾桶上弹了弹烟灰,回头看了一眼带着国徽的办公楼。 他忽然有种预感,他们距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肖海洋拘谨地坐在骆闻舟家客厅,和骆一锅大眼瞪小眼。 醒了酒的骆一锅炸着毛,一脸不满意地围着他打转,蓬松的大尾巴碰到了肖海洋的裤腿,猫爷威风凛凛地露出尖牙,冲着肖海洋“哈”了一声。 肖海洋默默缩了缩腿,坐相更拘谨了。骆一锅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认定了这是一只好欺负的人类,遂趾高气扬的端起一脸睥睨,蹿上茶几,挺胸叠肚地端坐成一坨,对肖海洋展开了密不透风的监视。 费渡给肖海洋倒了杯茶,趁骆闻舟不在家,他又偷偷摸到昨天打探清楚的酒柜,在一堆平价红酒里挑挑拣拣,矬子里拔了一瓶“将军”,给自己倒了一杯。 骆一锅闻到酒味,立刻变了脸,颠着小碎步蹭到他脚下,“叽里咕噜”地撒娇蹭他的裤腿,见费渡没有要理它的意思,骆一锅忍不住伸出了爪子,企图像平时对付骆闻舟一样抓着他的裤腿爬到他身上。 费渡抿了一口红酒,低头看了它一眼。 骆一锅伸到半空中的爪子僵了片刻,又缩了回去,乖巧地把自己缩成一只毛球,不敢造次了。 肖海洋注视着他:“你这猫挺听话的。” “骆闻舟养的,”费渡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不过这一阵都是我在喂。” 一般人听了这话,总该奇怪一下骆闻舟的猫为什么是他在喂,进而震惊地问一句“你住在骆队家”。 然而肖海洋同志并不是一般人,他心里装的都是卢国盛,只为通缉犯辗转反侧、无暇他顾,一路被费渡拐回来,压根不知道此时自己的屁股坐在骆闻舟家的沙发上。他“哦”了一声,无视了费渡隐晦的炫耀,一本正经地说:“我刚才就在想,如果王潇听说的那个人就是卢国盛,为什么他平时都会注意不留下自己的痕迹,偏偏在杀冯斌的那天留下了指纹?” 费渡:“……” 市局招的刑警都这么迟钝吗? 第119章 韦尔霍文斯基(二十九) 肖海洋一脸诚挚的凝重,费渡只好面无表情地含了一口酒,连酒带气一起咽了下去。 他缓缓踱步到沙发另一角坐下,十分舒展地伸开长腿坐了下来:“景区周围是有监控的,卢国盛这些年形貌特征变化不大,他在动手之前就知道自己会被拍下来,戴不戴手套意义不大,我觉得一个人躲躲藏藏过十五年,未必不向往自由。他平时要戴手套,要小心,是因为一旦暴露,立刻会被公安系统盯上,但杀人的那天不一样,那天他知道自己一定有人接应,可以享受杀人过程,然后就能逃之夭夭。” 对于卢国盛这种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的通缉犯来说,他无所谓再多背一条,只要警察抓不住他。 “一个声名狼藉、身份明确的通缉犯在天网前挡着,对他背后的雇主来说,也无疑是个很好的挡箭牌。” 肖海洋在正经事方面,脑子转得倒是不慢,立刻一点头:“这个我明白……可是还有一点也很矛盾,他杀了男孩,搜走了女孩的手机,却把她放了,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他不知道警方一定会审问夏晓楠吗?这样一来,他辛苦遮掩的雇主不就暴露了?” 费渡一时没回答,静默中,骆一锅挨挨蹭蹭到他身边,把头搭在他大腿上,找到了热源,没一会就扒在他身上睡着了。 卢国盛不杀夏晓楠的原因很多——可能是雇主的要求,也许背叛了冯斌的夏晓楠被幕后的凶手当成自己人;也许因为她漂亮,想把她当成一件珍贵的“战利品”,不舍得杀;也许年少轻狂的“雇主”天真地认为,只要威胁到位,就能让那女孩闭嘴,警方什么也审不出来。 也可能是卢国盛的原因,毕竟,在他累累的血债中,还没有一个受害人是女性,一些变态杀人狂精神状态难以用正常的逻辑揣度,他们会在冷酷无情的同时,又出于某种深层次的心理原因,对具有某种特质的人温情脉脉。在抓住活的卢国盛之前,这些都是未知的。 唯一能确定的是,如果夏晓楠也死在那个垃圾桶里,这对少年少女的尸体将一起被发现,到时候女孩的手机已经被搜走,没人会知道受害人之一也参与其中,这看起来就只是一桩不幸的意外,最多是抓不住通缉犯的警察被拖出来谴责一通——而现在,种种巧合造成了这场本该无懈可击的谋杀演砸了……在周氏案发后没多久。 “那些人”如果这么容易出纰漏,早就被一网打尽了,根本不可能活跃到现在。 一直到暮色四合,骆闻舟才带着陶然一起回来,他俩打了一辆车,大包小包地扛回了一大堆火锅材料,好像打算在加班间隙中组织一场周末聚会。 肖海洋眼睁睁地看着骆闻舟掏钥匙开门,轻车熟路地把鞋踩下来往鞋柜里旁边一踢,终于后知后觉地懵了,十分找不着北地寻思:“这到底是谁家?” 陶然笑眯眯地把一个不透明的帆布口袋递给费渡:“小肖也来蹭饭啦?” 肖海洋:“……” 他这一下午几次想走,费渡都让他“再等等”,肖海洋本来期待着有人来安排一场秘密调查工作,不料就等来了一口火锅! 肖海洋:“那个……我是来……” 费渡打开陶然递给他的布口袋看了一眼,见里面是一个通体漆黑的小型仪器——反窃听设备! “他是来交检查的。”费渡会意,带着点漫不经心打断了肖海洋的话音,“还打算给你道个歉,说是昨天不应该在公共场合出言不逊,顶撞上司。为了赔罪,特意买了两袋进口猫粮,对吧,小帅哥?” 肖海洋:“……” 猫粮是费渡在楼下超市买的,肖海洋此时虽然一头雾水,但出于这一整天对费渡建立起的盲目信任,他闭了嘴没吭声。 “进口?”骆闻舟扫了肖海洋一眼,“我们家那是中华田园猫,不吃进口粮,喂错了食当心它老人家掀碗……” 他话还没说完,一抬头,就看见骆一锅撅着腚,甩着尾巴埋头大嚼,就其肢体语言来看,心情仿佛颇为愉悦,并没有要砸锅摔碗的意思。 骆闻舟:“……” 这吃里扒外的小畜生! 火锅材料都是现成的,不用怎么费事处理,连费渡这种初级选手都能应付。 陶然和肖海洋支起了火锅先煮着底料,坐在旁边闲聊,随时提防骆一锅,费渡则进了厨房帮忙洗菜。 他前脚刚进厨房,骆闻舟就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你喝酒了?” “……”费渡被他问得措手不及,因为没料到和固体清新剂一起过日子的男人会有这么灵的嗅觉,当即一口否认,“没喝,葡萄汁。” 骆闻舟原地左摇右晃了两下,观察了一下陶然和肖海洋坐在餐厅的哪个位置,随后猝不及防地抬手把费渡按在了一个视觉死角上,亲自在他嘴里品尝了一圈。 厨房的门半开着,陶然和肖海洋一探头就能看见,费渡甚至能听见他们俩低低的说话声,骆闻舟这个突然袭击式的亲吻来得异常兵荒马乱,几乎带了几分焦躁的惶急,与此时周末火锅聚餐的“轻松愉快”对比明显。 大概任何一个人在面对背后捅来的刀时,都很难做到真正的心平气和。 冬天气候干燥,嘴唇脆弱,费渡“嘶”了一声,连忙略微侧开头,一把抓住了骆闻舟的手,在他耳边几不可闻地说:“宝贝儿,给我咬出血来,你就得把我背出去了。” 骆闻舟已经得出了鉴定结果,愤怒地在他身上掴了一巴掌:“我把你扛出去——没喝?你嘴里有实话吗?” 费渡一偏头,掩过自己死不悔改的笑容,轻轻地舔了一下骆闻舟的耳垂,趁他激灵一下,稳稳当当地端着洗好的蘑菇,飘然而去。 锅底已经漾出了侵略性极强的火锅味,各色的肉菜海鲜在宽敞的餐桌上一字排开,显得十分丰盛,骆一锅循着香味而来,急得直叫唤,在桌子底下来回打转,四个人却都是面色凝重。 “谁说你不合群的?下班跟我们一起吃火锅不就是合群?小肖,你不要抗拒,人跟人之间都是一起吃两顿饭就混熟了的。明天还得上班,今天咱们就好好吃饭,以茶代酒了——干一杯。”陶然的声音里仿佛带着笑意,但他脸上却一点笑模样也没有,相当严峻地接好了反窃听设备,抬头冲骆闻舟比了个“准备好”的手势。 肖海洋在旁边面无表情地举着两个瓷杯,自导自演地碰了一下。 干烧的火锅冒着泡,指示灯微微地闪着,发出看不见的扫描信号。 骆闻舟接过反窃听装置的探测器站了起来:“这事算过去了,肖海洋,老大不小的人了,以后在外面说话也注意点,不是什么人都像我一样容忍你的——我去看看那粉条泡软了没有。” 说着,他拿着探测器在屋里里里外外地巡视开,连门口鞋柜旁的几双鞋都仔细排查了一遍。 “费渡,别玩手机了行吗?你有多少钱要赚,连好好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 陶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立刻接话:“都关机——咱们也跟网上学,把手机关了罗在一起,谁也不准动,谁忍不住先动,一会就把今天的饭钱成本报销了。” 费渡不知从哪翻出了一打能隔离信号的特殊材质纸袋,把所有人关闭手机收拢到了一起,扎进袋口。 就在骆闻舟靠近玄关的时候,红灯突然亮了。 骆闻舟脸色倏地一变,陶然立刻把电视声音开大,几个人一起注视着反窃听仪器上的指示灯——对着骆闻舟走动,它十分不稳定地晃来晃去,片刻后,骆闻舟从衣架上取下了陶然随身背的破公文包,在震耳欲聋的电视音乐声中,他把陶然的包从里面翻开――紧贴着内袋的扣子里,有一个窃听器。 四个人在那小东西上无声地交流着目光,只有骆一锅的注意力仍在食物上,见没人理会,它不高兴地长嚎了一声。 骆闻舟目光一动,拎着包大步走过来,单手拎起了骆一锅,骆一锅四脚悬空,不知道铲屎的有什么毛病,扯着小细嗓子尖叫起来。 骆闻舟在猫的尖叫声中舀了一杯开水,对着窃听器就浇了下去,“呲啦”一声,公文包上的旧皮子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红灯闪烁的反窃听仪器安静了下来。 好一会没人吭声,骆闻舟放开了背锅侠骆一锅,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陶陶,你这破包背了有十年了吧,光一个拉锁上就缝了两层线,也差不多该换了。我那有几个新的,一会你看看喜欢哪个,随便挑。” 陶然勉强笑了一下:“行啊,给我拿个最贵的。” 肖海洋:“是谁?” 陶然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冷静下来了,他把凉茶一口灌了下去:“谁都有可能,我包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平时也不太在意,一般就随手一扔——地铁上挤在一起的人,各种存包的地方,最近见过的熟人、线人,走访过的证人、受害人……都不是没有机会,不见得一定是自己人干的。” “确实,”费渡不慌不忙地往火锅里下了几个肉片,“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把窃听设备装在老骆身上,至少你们俩一人一个。” 骆闻舟的办公室也基本是公共空间,他的东西在市局里也是乱扔,哪个同事缺零钱买烟了,吼一嗓子就可以直接从他包里拿零钱。 如果是刑侦队的人,在他们俩身上做手脚的难度差不多――都没什么障碍。 骆闻舟长长地出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要淹没在水汽中:“老杨的遗书里提到了‘327案’和顾钊,所以这个人应该是和他们同时期……甚至更早的,很可能是某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他们之所以把大本营设在本地,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肖海洋呆呆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哪、哪个老杨?你们在说什么?” 陶然询问地看了骆闻舟一眼。 骆闻舟伸手在肖海洋肩膀上拍了一下,简短地介绍说:“这个二百五是顾钊养大的,算前辈兼受害人家属。” 费渡一耸肩:“那我是背叛了‘组织’的犯罪分子兼受害人家属。” “我和陶然在追查三年前老杨遇害的真相。”骆闻舟说,“前一阵子,师娘把老杨的遗书交给了我们——现在每个人的信息都不一样,大家一边吃一边互相通个气吧。” 他们像是一群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的人,或出于私心,或出于公义,机缘巧合地踏上了这条寻找深渊的路,跌跌撞撞、闭眼前行了这么远,值此一刻,所有起点与终点都不同的路径终于交接在了同一个点上,在苍茫一片中闪烁起细碎的火光,隐约露出了深渊的形迹。 “我可以暂时把魏文川父子扣留,”骆闻舟说,“但扣不了多久,因为我们手上没有任何证据,魏文川又是未成年人,他们俩心里也知道,所以十分有恃无恐,时间紧张,下一步我们怎么办?直接调查你们说的‘北苑龙韵城’恐怕不太方便,我查过,那整个大楼都是魏展鸿建的,是他们自己的产业。调取附近的监控理论上可以,但是查监控要申请,还要有正当理由,不是我偷偷说了算就能随便调的。队伍里人多眼杂,就算陶然包里的‘虫子’不是自己人丢的,也难保不泄密,在能一击打到七寸之前,不要泄露消息。” 陶然:“用线人呢?” “线人能信得过吗?”肖海洋问,“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你也不知道他平时在和什么人接触,又收了什么人的好处,顾叔当年出事,我怀疑就是他用的线人有鬼。”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费渡突然说:“我的人可以用。” 第120章 韦尔霍文斯基(三十) “北苑龙韵城”是一栋大楼,占据了“上风上水”的风水宝地,整栋大楼有三十多层,上面是酒店,下面是商务区,中间夹着个巨型的旋转餐厅,光照正好的时候,能直接打穿透明的落地玻璃,在旁边的建筑上抹出一把熠熠生辉的彩虹色。 不过此时,太阳还没升起来。 旋转餐厅并不是一家,四个角分别是自助餐厅、西餐厅、东南亚餐厅,还有一家改良私房菜——也就是把小白菜改良进佛跳墙的那一家。 其中,东南角自助餐厅为住酒店的客人提供24小时送餐服务,每天清晨六点开放早餐厅。 凌晨四点,几个忙忙碌碌的小姑娘已经在给餐厅的餐桌换鲜花,准备一整天的迎来送往。她们刚值了一宿随时待命的夜班,将在四点一刻时交接班,打扫卫生和布置餐厅是最后一项工作。 这里的服务员一般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有外地来的打工妹,也有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一水的年轻鲜嫩,好歹拾掇一下就足以赏心悦目。领班是个梳马尾的女孩,插花时手脚比谁都利索,连花瓶里的水都不带出一滴,换好后随手摆弄两下,还能搭配个简单的造型出来。 “卫卫姐快来,第一批点心烤好了!” 梳马尾的领班随口应了一声,最后仔细把餐厅检查了一遍,这才跟着小姐妹们走进后厨。 早晨第一批点心往往是给厨具预热的,厨师们要感受原材料的新鲜程度、品尝新来的调味品,主厨有时候还会趁这会调教小徒弟,这时候做出来的东西都是试验品,不会拿出去给顾客吃,一般都是夜班服务员们的福利,吃不完还可以带走。 值班一宿,小姑娘们早已经饥肠辘辘,叽叽喳喳地循着香味一拥而上。 名叫“卫卫”的领班也不着急,在旁边等别人都走了,她才不慌不忙地凑过来,用一次性的卫生袋把剩下的小面点捡走。 “又给楼下那几个‘屌丝’带啊?”一个女孩一边补妆,一边扫了她一眼,撇嘴说,“我跟你说,卫卫姐,那些土包子可容易自作多情了,你对他们这么好,当心有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说他们配吃这个么?鱼翅粉丝都分不出来,平时猪食狗食都往嘴里扒拉,舌头都是摆设,我看他们也就配到大街上买几个卫生纸馅的包子。” 卫卫笑了一下,没跟人争辩。 高级餐厅的女孩们都培训过体态和礼仪,每天穿整洁的工作服,还要化妆上班,身处衣香鬓影当中,久而久之,就总有种自己也是高级人的错觉,多少有些看不起楼下和她们一样值夜班的保安。 卫卫好心,又会做人,每逢她值夜班,都会把吃不完的点心拿走一些,下班时顺便给保安们送过去。都是漫漫长夜没法入眠的人,有时候只能互相心疼。其他女孩和厨师们对此见怪不怪,觉得她可能是傻,有客人不巴结,总去结交一些没什么用的人。 卫卫塞着耳机,应和着里面活泼的歌曲,跟着轻轻哼着,可能是快要下班,她的脚步有些轻快,一路从员工通道下楼,把打包来的小点心分给各处值班和巡逻的保安。从十层的旋转餐厅一路送到了地下室的监控中心。 监控中心一般是两个人值班,一个是新来的男孩,才十八九岁,矮墩墩的,和他同一个班的老油条欺负人,自己在旁边的小休息室里睡得昏天黑地,让男孩一个人撑着眼皮盯监控。 凌晨四点多,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漂亮女孩的到访无疑是件提神的事,可惜小保安有点无福消受。 卫卫今天带来了一种包子,味道格外诡异,据说是馅里填了什么泰国香料,小保安没长出一颗能消化泰国草的肠胃,刚吃了两个,肚子里就是一阵疾风骤雨似的绞痛。他在女孩面前忍了一会,肠子却越闹腾越欢,实在憋不住了,他露出了一脸苦相:“卫卫姐,你能帮我看一会吗,我……我想上个厕所,跟我一班的大哥有起床气,我不敢叫他。” 卫卫没有二话,一口答应。小保安大松了口气,连忙提着裤子小碎步跑了。 听着他莽撞的脚步声渐远,马尾女孩那阳光灿烂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有些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数了二十下,定了定神,这才从兜里摸出了一块非常小的特质移动硬盘,转头看向了身后的监控屏幕。 “要十一月六号中午前后的。”她在心里默念,“旋转餐厅、楼下大堂、前后门和车库的监控记录,越详细越好。” 整个龙韵城里有数不清的监控,她迅速确认了每个摄像头的序号码,飞快地调出了十一月六日当天的几处监控记录。 风灌进楼道,轻轻地撼动着监控室的门,总仿佛有人经过似的,卫卫回头查看了两次,手心都是汗,紧紧地盯着进度条,每一秒都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突然,旁边休息室里传来一声咳嗽! 卫卫吓得一哆嗦,整个人瞬间从头凉到了脚,条件反射似的伸出手,准备随时拔掉移动硬盘,休息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偷懒睡觉的保安醒了。进度条逼近尾声,卫卫轻轻地咬住牙,休息室里的人带着睡意,迷迷糊糊地冲外面喊:“小孟?小孟?” 监控室里暖气不足,平时值班都要裹上棉袄大衣,卫卫的额角却冒出了热汗。 休息室的门“吱呀”一声拉开了,男人一脚已经迈了出来。 “小孟去卫生间了,是我,王叔,”女孩情急之下突然开口,声音很甜地说,“看你们太辛苦了,我来送点吃的。” “哦,卫卫啊,”老保安借着被窝的暖意,本来只穿了保暖内衣就想溜达出来,这会乍一听见女孩的声音,他有点不好意思,连忙缩回休息室里穿衣服,隔着一道门说,“唉,谢谢你,现在像你这么好的小姑娘不多见啊。” 卫卫不动声色地低头呼出口气,心口哽得难受:“这不都是借花献佛么,王叔,您太客气了。” 等老保安穿好衣服,整理好仪容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女孩正无所事事地靠在桌子上玩手机,他连忙说:“小孟这小子,实在不像话,回来我非得说他不行——你快回家吧,天都要亮了。” 卫卫冲他一笑,若无其事地裹紧外套,在老保安“路上小心点”的嘱咐声里,轻轻地捏住了兜里的移动硬盘。 这一天还没破晓,北苑龙韵城的监控记录已经辗转几个人,到了费渡手上。 “这是魏文川他们请客当天,龙韵城大楼里几处重点位置的监控。”费渡打开一台笔记本,眼皮也不抬地对围着他的一圈警察说,“放心,我的人绝对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打草惊蛇的。” 陶然和肖海洋在骆闻舟家的客卧和书房里凑合了一宿,因为没经验,晚上屋门没反锁,各自被会开门的骆一锅踩醒了好几回。 陶然感觉自己才刚睡沉,就被神秘的敲门声惊醒了,他抹了一把自己憔悴的脸,强打精神问费渡:“刚才来给你送东西的人是谁?从什么渠道拿到的监控,合法吗?” “几个朋友,我以前帮过他们一点小忙。”费渡点开一段视频快进起来,随口搪塞,过了一会,他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骆闻舟。 骆闻舟一直没吭声,叼着烟不点,只尝着味道解馋,一直在盯着他,正好和费渡飘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费渡顿了顿,把笔记本推给旁边的肖海洋,摘下防辐射的平光眼镜缓缓地擦了几下:“好吧,我……我其实是效仿‘他们’——记得何忠义的妈妈王秀娟吗?她当时差点从经贸大厦上跳下来,后来经贸的老板借机蹭热度,为了表现企业社会责任感,不是还搀和了一个‘乡村失独老人基金会’吗?那个基金日常运营是交给一个专门的民间公益机构的,除了王秀娟这样的,还负责照顾各种因为恶性事件导致丧失生活来源的人——那个公益机构的实际出资人是我,股权是我找人代持的,和光耀基金的思路差不多。” 骆闻舟轻声问:“恶性事件?” “刚才送东西的年轻人,父母死于一个赌鬼的入室抢劫,监控记录是个在龙韵城工作的女孩想办法带出来的,如果没记错,她不是本地人,应该是不堪继父的侵害从家里逃出来的。”费渡说,“虽然这么说有点铜臭气,不过每个人都有可能遇到不公平的事,但当时如果背后有强大的物质支撑,无论落到什么境地里,总不至于太狼狈——感谢费承宇的遗产。” 骆闻舟忽然问:“王秀娟现在在做什么?” “主要是治疗,但没回原籍,身体好的时候在一家家政保洁公司做钟点清洁工,那家保洁公司和魏展鸿的总部大厦签过长期服务协议。”费渡磕绊都不打一下地说出了这个早已经被众人遗忘的女人的下落,“应该不会用到她,她年纪太大了,也不够机灵,容易出危险,只是先让她占个位置,有需要的时候我会找人顶她的岗位。” “失去亲人,生活无依,也看不见希望,”骆闻舟缓缓地说,“我曾经问过你王秀娟这样的人以后会怎么样——看来你把他们都变成了‘义务警察’的预备役。” 如果没有逼他坦白,他会用这些人做什么? 最后会和这些人一起走到哪去? 骆闻舟只是稍微设想,就是一身冷汗,回过看来路,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这条名叫“费渡”的钢丝的。 费渡避开他的视线,专心致志地擦着眼镜,不知上面是不是积了几百年的灰,他擦起来没完没了。 就在这时,肖海洋突然不长眼力劲儿地出声:“等等,你们看,这个人是卢国盛吗?” 他这一嗓子敲碎了所有在空气中浮动的心绪,强行把众人的目光转移到监控记录上。 肖海洋完全没注意旁边人说了什么,激动地把屏幕转过来——那是旋转餐厅里,魏文川请客当天那家私房菜门口的监控。 大约正午十二点前后,魏文川一边接电话,一边从餐厅里出来,站在门口等,片刻后,电梯打开,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从里面出来,他双手插在兜里,目光四下逡巡了一圈,冷淡地朝迎上来的魏文川点了个头,伸手拍了一下少年的后背,跟他一起往餐厅里走去。 那男人身材魁梧健壮,手上戴着手套,走路的姿势和钟鼓楼那天夜里拍到的卢国盛一模一样。 大概清楚周围有摄像头,即使知道龙韵城是谁的地盘,仍然谨慎地低着头,镜头一直没能拍到他的正脸。 “没正脸也不要紧,可以找技术人员对他的身高、体重、体态和习惯动作做个对比,也能作为这是卢国盛的证据。”肖海洋一激动,语速又快了起来,“魏文川在很早之前就和杀人凶手接触过,还特意带着凶手来认目标的脸,这回他们没法抵赖,可以拘留了!” “等等,”骆闻舟按住他,“不急,这段先留着,等抓住活的卢国盛再说。抓一个魏文川不算完。” 市局里有“眼睛”,一旦打草惊蛇,魏展鸿父子很可能会和郑凯风一样,成为一面挡箭牌,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窝点才是最关键的。 肖海洋想起陶然包里粘的窃听器,神色一凛,不吭声了。 “等着看他从哪离开的。” 卢国盛跟着魏文川进去之后,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果然是认了个脸就走,走时他趁往来的服务人员没人注意,快步绕到后面的员工通道,不知从哪摸出一张卡,刷开通道门后离开了。 员工通道与普通客用通道不一样,开的是大楼后面的一个小门,复制监控记录的女孩做事妥帖,没有漏掉这个出口,三分钟后,卢国盛出现在了后门的镜头范围内,他把帽檐压得更低,还戴上了口罩,几乎是全副武装。 忽然,卢国盛抬头朝摄像头的方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片刻,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拐角处的小路口,一辆原本已经冒头的黑色轿车又倒退回了监控死角。 卢国盛大步走过去,随后镜头上车影一闪而过,只拍到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别克商务车,没有车牌。 屏息凝神地盯着视频的几个人同时泄了口气。 骆闻舟把烟丝都咬出来了,陶然用力抹了把脸:“卢国盛这小子也太谨慎了。” “可以理解,”费渡依然没抬头,“躲躲藏藏十五年,是人多少都会有点谨慎过头的被迫害妄想症。” “问题是现在怎么办?”陶然皱着眉想了想,“快两个月了,就算地毯式走访当地人,找到目击者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骆闻舟皱着眉咬着烟丝,沉默了一会,他忽然问:“肖海洋,你看什么呢?” “这镜头是高清的吗?”肖海洋忽然指着屏幕一角,问,“这有个凸面反光镜。” 作者有话要说: 王秀娟的情节见第33章=w= 第121章 韦尔霍文斯基(三十一) 黑色轿车当时所处的位置确实是监控死角,其实再往前走一点,就能拍到前面的车牌,卢国盛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车没冒头,他就立刻通知同伙退了回去,遮挡住了前车牌,这个处理非常及时——如果不是拐角处有一面凸面反光镜。 凸面反光镜一般立在路口或者比较复杂的拐弯处,供司机观察其他方位拐来的车辆和行人。 拐角处的反光镜大方向是对着路口的,也就是说,监控对准的正好是凸面镜的大半个“后脑勺”,二者的方向基本一致,理论上,摄像头拍不到镜子里的东西,所以卢国盛把它忽略了。 可惜智者千虑也有一失,一扇打开的玻璃窗刚好反射了半面凸面镜,而且龙韵城建得财大气粗,用的监控镜头刚好是造价最高的高清摄像头。 局部放大以后,能模模糊糊地分辨出车牌号的后三位数。 肖海洋用力推了一下眼镜,恨不能钻进屏幕里:“3……3,6……前面是什么看不见了,可能是‘3’,也可能是‘8’,等等,我再仔细分析一下记录。” “不要紧,只要有蛛丝马迹就行。”骆闻舟盯着截屏里的卢国盛看了一会,站起来拿起手机拨了个号。 “喂,老邱,对,是我,我求你件事……前一阵子有个孙子刮了我对象的车,当时没逮住那人,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事……哎,人没事,人不在车里,不然当时不就知道是谁了么?其实是没多大事,主要那车漆挺贵的,糊一下咱大半年工资都进去了……嗯,好,麻烦你给我查查,别跟别人说啊,为这点私事传出去不好,毕竟也算违纪……是一辆黑别克,看着保养得挺好,十一月六号中午十二点前后,在北苑——北苑龙韵城附近,旁边一个监控里拍到它一个一闪而过的车牌尾号,是‘336’,我感觉本地车的可能性比较大……行,谢谢啊,不好意思,兄弟替我担着事儿了,回头我多带几盒好烟给你。” 他放下电话,就看见肖海洋在旁边瞪着他,刚推上去的眼镜又顺着鼻梁滑了下来。 “看什么看,”骆闻舟伸手在他脑袋上推了一把,“凡事不求人,自己瞎折腾就是英雄了?咱国家就人口资源最丰富,你还不知道把握,蠢货——等一会天亮,陶然和肖海洋先回市局,该干什么干什么,随时等我信息,我去趟交警大队,费渡你也是,等我的信儿,别擅自行动……行了别擦了,眼镜片都让你擦漏了。” “我在想一件事。”费渡忽然低声说,“这么多年来,卢国盛一直在逃,关于他的信息不多,当年也没有做过关于这个人的心理侧写。所以我们一直先入为主,觉得他是个心狠手辣、胆大包天的人。” 陶然:“嗯,不然呢?” “十四年前,卢国盛就曾经暴露在警方视野里——虽然后来不了了之。而这一次,他在杀了冯斌后,更是很无所谓地直接把夏晓楠给放了,还敢大喇喇地出现在公共场所,”费渡把一尘不染的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综合以上,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粗心、狂妄、目空一切,很可能伴有分裂和躁狂症状,虽然智商可能不低,但作案时会带有一定的发泄色彩,任性,也很不冷静,简单来说就是有点疯。我一直觉得,他能逍遥法外这么长时间,是因为有人在保护他——卢国盛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不应该这么谨慎,也不该有这么强的反侦察意识。” 北苑龙韵城是魏展鸿的地盘,但魏展鸿事先还真不一定知道他宝贝儿子要干什么。老魏再坏,也是坏得有理有据、目标明确,而且知道规避风险,手段也相对隐蔽。为了学校里“权力争斗”买凶杀同学……实在太幼稚太不计后果了,大人捅不出这么无聊的娄子,魏文川这回纯粹是坑爹。 卢国盛心里应该清楚这一点,所以显然也没把龙韵城当成自家地盘,他防备所有人,甚至那愚蠢幼稚的雇主。 可矛盾的是,既然这么不放心,他为什么还在十一月六号那天亲自露面? 想看谋杀目标也好,想看雇主也好,卢国盛都实在没必要亲自露面——让魏文川拍一段视频、甚至直接把包间里的监控给他不行吗? “什么意思?”肖海洋飞快地问,“你说这人可能不是卢国盛吗?不对,不单是肢体语言和案发地钟鼓楼拍到的一模一样,还有他看摄像头时露出来的那双一大一小的斜眼,那么有特点的一双眼睛,不容易认错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之前有点误解,他那天可能不是去看冯斌的。那个包间里还有什么人?我需要一份名单,”费渡顿了顿,“尤其是女孩子。” “为什么是女孩子?” 费渡缓缓地抬起眼:“我想知道他不杀夏晓楠,是不是和移情作用有关。” “陶然回市局以后想办法旁敲侧击地问问,”骆闻舟飞快地说,“不过现在第一要务还是找到卢国盛的藏身之处,只要抓住他,想怎么观察怎么观察,想怎么审就怎么审——这事夜长梦多,必须速战速决,大家听好了,第一注意速度,第二注意保密,第三注意自己的安全,第四注意通讯设备,不能肯定自己有没有被窃听的情况下,说话都走点心——肖海洋同志,也麻烦你也把‘口头机关枪’的神通收一收,别什么话都往外喷。” 肖海洋没听出骆闻舟是在损他口不择言,闻言还心平气和地为自己做出辩解:“骆队,我虽然体能测试是擦边过的,但还没有智障。” 骆闻舟无力地吐出一口气,摆摆手:“对,我是智障——走!” 再大的房间,四个大老爷们儿凑在一起,也会显得十分拥挤,可是转眼人都走光了,屋里又瞬间安静下来。 费渡从早晨一睁眼,整个人就是紧绷的,忙到这会,天还没亮。屋里乱糟糟的,头天晚上吃完的火锅都还没来得及刷,跟一堆盘子碗一起随意泡在了洗碗池里,费渡推开窗户通风,想稍微收拾一下,不知道从哪下手,只好故技重施,打电话叫人来。 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便叫外人来,费渡只好叫了个“自己人”。 那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姓桑,面相上看不出身世凄苦,她原籍在d市,丈夫早亡,含辛茹苦地拉扯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有了下一代人,方才高高兴兴地住进新居,打算以后含饴弄孙。 可是普通人的幸福就是这么脆弱,她住的正好是魏展鸿那个倒霉竞争对手的小区,出事的时候,桑老太正推着婴儿车在楼下散步,不到一岁大的小孙子被突然闯进来的杀人狂举起来活活摔死了,儿媳妇无人可恨,只能把怨气记在老太太头上,带着怨气离婚走了,儿子受不了刺激,酒后驾车撞上了路边防护栏,也没了,那代表幸福的新居价值几乎腰斩,当年的购房贷款却一点折扣都不打,巨额的房贷都落在了一个满头白发的孤寡老人身上,银行怕她还到一半死了,还要要求缩短贷款期限。 费渡:“我这里的事不急,就需要随便打扫一下,有别的事你就先忙,忙完再说,到时候打车过来,我给你车费,不要去挤公交。” “费总难得有用得着我的事。”电话里传来温柔的女声,随后桑老太嗫嚅了一下,又说,“今天早晨,卫卫有东西要传给你,经了我的手……我知道我不该多嘴打听,可……桑姨就问一句,是不是快要抓住坏人了?” 费渡面朝打开的窗户,望向遥远的地平线,清冽的空气从外面涌进来,灌进他的肺。 “是啊。”费渡轻轻地说,“这次说不定很近了。” 桑老太突然哽咽起来:“好……好,好,需要我干什么,费总让人给我送个信,你不要亲自来,省得牵连到你,我……我这把年纪了,什么也不怕,背上炸药去跟他们同归于尽都不要紧……” “不会的,”费渡垂下眼,“我们没到这一步。” 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到这一步了。 这时,大门突然从外面打开,骆闻舟不知想起了什么,又裹着一身寒意去而复返,招呼都没打,先钻进了厨房,把酒柜锁上了——养猫的人要时刻注意把吃剩的食物放进冰箱,养费总的人要时刻注意锁住酒柜。 费渡:“……” 真够可以的。 骆闻舟收好钥匙,看了费渡一眼,突然一言不发地走过来,一把抱住他,狠狠地把人压在怀里,闻到费渡身上有自家沐浴液的味道,他才仿佛一颗心砸回心窝里,重重地松了口气。 费渡呆了呆,迟疑片刻,才缓缓抬起胳膊,放在他的后背上:“我……” 骆闻舟一抬手打住他的话音:“你是我的人,你就算喘气,都跟我有关系,撇不清的,记住了。” 费渡:“……” 骆闻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一个小时后,市局里开始新一轮的较量,涉事学生家长和律师们七嘴八舌地摆事实讲道理,从警方的证据质疑到程序,恨不能将“诽谤”俩字落成钉子,喷在警察脸上,就差在市局门口立一块“千古奇冤、暴力执法”的牌子了。 其中一个家长也不知是有什么背景,竟然还辗转找到了陆局的电话,当场告起状来。 陆局当然不可能周末在市局加班,被烦得受不了,只好又打电话找骆闻舟。 骆闻舟摸出手机看了一眼,随即关上铃声和震动,无视了领导的来电。 “你描述的车型虽然常见,但是把时间地点、车牌尾号,还有什么本地车、保养得不错之类的条件都加上,差不多全部符合的就只有一辆。”交警大队的老邱没注意到骆闻舟的小动作,给他看了当天路网拍到的监控截图,“你看看,是这个吗?” 骆闻舟凑过去看了一眼,隐约在副驾驶上坐着一个戴帽子和口罩、全副武装的男人,当即不由得精神一震:“对,它后来去哪了。” 老邱点开一张地图,在上面某个地点画了个圈:“在这个区域附近。” “不会是这里。”费渡到了指定地点,只探头看了一眼,人都没下车就得出了结论。 此时已经临近中午,骆闻舟把费渡接出来,一起去了老邱帮他追踪到的地址。 那几乎是一处地标性建筑,外观上看是个非常奇特的几何体造型,航拍照出来像个蜂窝,因此又叫“蜂巢”。 “蜂巢”打的是“高端消费”的牌子,里面有各种娱乐设施和奢侈品店铺,还有大型餐饮会所,后面是一个高尔夫练习场,高高的防护网竖着,画着小球的旗子迎风招展。 “太招摇了,”费渡摇摇头,“这些年高端消费场所已经严查过好几轮了,整个行业萎缩得厉害,他们把通缉犯养在这么树大招风的地方,是不要命了么?” “也许是灯下黑呢?”骆闻舟拉下车窗,示意他去看练习场门口,一水的黑色轿车停在那,“练习场提供接送服务,用的车和那天去龙韵城接卢国盛的一模一样。” 他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个小望远镜,打开老邱给他的视频截图。 “车牌号‘燕x53336’的那辆应该就是。”骆闻舟把望远镜递给费渡,“东边角落里那辆——想办法先接触这些接送服务的司机。” 费渡还没回答,骆闻舟手机又响了。 “陶然。”骆闻舟看了一眼,按灭了屏幕,没接。 费渡:“怎么不接?” “老陆让他找我的,”骆闻舟说,“说好了‘等我信息’,陶然没事不会随便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上有十几个老陆的未接来电,估计他是找不着我,找陶然去了。” 费渡沉默片刻:“你怀疑陆局?” 骆闻舟顿了顿,却没有正面回答:“陆局工作的年限比你岁数都大,当年和我师父是过命的交情,身上的伤疤数都数不清楚,不知道有多少监狱里的无期犯和死刑犯做梦都想除掉他。我刚到市局的时候,亲自参与过一次抓捕行动——有个刚放出来的抢劫犯半夜提着砍刀去他家报仇,幸亏当年有线人提前通风报讯……” “说到线人,”骆闻舟苦笑了一下,“我们手头的线人,小部分是有特殊原因,大部分还都是为了奖金,出于特殊原因和特殊情怀加入这一行的,往往干不长,反倒是为了钱的能相对长久,这些人里有嗜赌的,有酒鬼,有吸毒的,还有背着高利贷的,都是可怜人,但有时候你又必须提防他们——顾钊当年栽在‘罗浮宫’,我怀疑很可能就是栽在了他自己的线人手里……钱这玩意,说起来低级得很,可它就是无孔不入,把你对别人的信任破坏殆尽。” 费渡不置可否,而且在五分钟后就让他感觉到了资本的力量。 蜂巢的高尔夫练习场突然接到了一打接送单子,据说是个外地来的暴发户摆阔请客,客人要求蛮横无理,一定要需要预约的接送服务马上去接人,偏偏暴发户不知傍上了何方神圣,借来了一张蜂巢的白金卡。 超级vip客户得罪不起,高尔夫练习场门口的黑色轿车被迫倾巢而出。 骆闻舟:“……” “走,先去吃饭。”费渡踩下油门,把车开向蜂巢的会所方向,露出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跟了我这么久,都没请你吃过一顿好的。” 第122章 韦尔霍文斯基(三十二) 后座的男人足有小两百斤,一屁股占了一整排,操着不知哪里的口音,南腔北调地跟人打电狂侃。 有人平时说话声音不大,一打电话就嚷嚷,总是疑心手机信号不能把他的话及时送出去。那胖子气息充足,嗓门嘹亮,几乎要把车顶掀飞出去,好不容易等他咆哮完,司机已经有些耳鸣了,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了胖子客人一眼,刚好和对方目光对上。 司机连忙送上个有些职业化的微笑:“先生做什么生意的?” “以前在老家开矿,这两年生意不好做,也关了,倒是有几个兄弟叫我到这边来搞点别的。”胖子有些不舒服地在车座上挪了挪,普通话说得有点咬舌头,“你这车也不行啊,下回能开个好点的吗?以前我们上那个哪……就那个好多大胡子那国家,人家酒店来的车都是劳特莱斯——坐你这个,我都伸不开腿。” 司机假装没听懂他的抱怨,讪笑了一声:“车都一样,公司统一配的。” “哦,公司的车,”男人撇了撇嘴,“跟我们那不一样,我们那干你们这种的,都是自己的车挂在公司,公司有事就跑公司的活,平时就拉私活,盈亏自负,按月交点保险,磕了碰了的,都是自己负责。” 司机客气地笑了笑,没搭腔。 后座的客人却看不懂人脸色似的,仍然不依不饶地探头追问:“那你们开车在外面,刮了蹭了算谁的?赔钱不?” 司机惜字如金地回答:“公司负担。” 后座的土大款一拍大腿,用力往后一靠,座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荷地“嘎吱”声:“那还不玩命造吗?这要是我,碰上个坡坡坎坎的,我才不绕,就直接上,管它爆胎不爆胎,平时没事自己开出去拉私活,就说有客人预约呗,油钱都有地方报销,纯赚!” 司机听了这番厥词,好好领略了一下国产土大款的素质,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公司也是有管理制度的,我们出来基本都是开固定的车,定期会集中保养,要是油费和保养费太高,一眼就看出来了,也得问责。” 后座的男人“哦”了一声,大概也不是诚心想知道接驳车的管理制度,很快又健谈地东拉西扯起了别的,隔空将燕城的城市规划指点江山了一通,正说到慷慨激昂处,突然,他一捂肚子:“坏了,师傅,离练习场还有多远?” “十五分钟左右吧。” 胖子客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原地左摇右晃片刻,好像怀胎十月的肚子中像是养了青蛙,“咕呱”乱叫一通,接着,漏了一点一言难尽的“气”出来。那胖子一边“哎哟”,一边焦躁地东张西望:“不行,忍不住了,我这是吃什么了……你赶紧给我路边停车。” 客人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司机却已经闻出了他的肠胃内容,额角跳了两下,他憋着气说:“先生,这是高架桥。” 客人用打电话的嗓门吼了起来:“我知道是桥,可是你得想办法让我下去!” 他不光嘴里说着话,肚子也跟着叽里咕噜地应和,司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忍无可忍,找了个地方强行掉头下桥,才刚把车停在路边,后座的胖子就好像一枚快要爆炸的生化武器,迫不及待地弹了出去。 新鲜空气从打开的车门里冲进来,司机觉得肺要憋炸了,紧跟着也下了车,在路边点了根烟,大开着门窗洗涤车内空气。 直到他一根烟抽完,那倒霉的客人还没回来,司机已经觉得有点冷了,正要转身回到车里,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他的肩。 司机还没来得及回头,后颈猝不及防地遭到重击,他眼前一黑,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的意识回笼,就发现自己被人蒙上了眼,他还没完全清醒,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先没遮没拦地将他一双耳朵扎了个对穿。那司机激灵一下,感觉全身四肢都被绑得结结实实,嘴也被贴住了,忍不住挣动起来。 这时,有人在他后腰上踩了一脚:“老实点!” 司机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人不知是不是练过,一脚揣在他腰窝上,疼得他整个人麻了半边,他的脸蹭过冰冷的地面,不知自己此时在什么地方,鼻尖轻轻地抽动了一下,问道周围难以忽视的血腥气,后背浸出一层冷汗。 然而很快,这司机就从最初的慌张中冷静下来后,他努力把自己蜷成一团,调节着自己的呼吸——他知道自己身上有定位芯片,他是两三年的“老员工”了,公司不可能直接放弃他…… 他每天迎来送往,知道得也太多了。 这时,他听见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好听,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洋洋,又好像含着笑意,不慌不忙地吩咐:“这人只是个小喽啰,打死他也没用,别打了——再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别的夹带。” “工作服内袋里有一个,左脚鞋底有一个,手机和对讲机里各有一个,腰带扣里还有一个,虽然一路过来开了屏蔽器,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也都清理了。”这声音熟悉,是那个伪装成客人的胖子! 这一次,他嘴里一点口音也听不出来了,完全就是燕城本地人! 几个藏着的追踪器无一幸免,司机的心往下沉了沉。 有人粗暴地撕走了他嘴上贴的胶带,那胖子问:“11月6号,你今天开的这辆车在北苑拉了个人,你说你们是专人负责专车,所以那天的司机也应该是你了?” “十……十一月?”司机结巴了一下,讪笑着说,“这都快两个月了,这……这谁还能记住啊?大哥,我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一只手轻巧地勾走了他衬衣上的工牌,那个很好听的声音念出了他的名字:“孙新。” “哎,是、是我。”司机奋力地循着声音抬起头,露出讨好的微笑,“您吩咐。” “我知道你老婆在蜂巢的练习场当球童,长得也不错,我们跟她无冤无仇,不打算把人家小姑娘怎么样,可是你得配合。” “是是,我配合,什么都配合!” “11月6号中午,你开着今天这辆车,去了北苑的龙韵城,接一个人。那个人四十来岁,男的,藏头露尾,还戴着手套,长着一双斜眼――” “呃,这……”司机心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嘴上却把声音拖得很长,显得有些反应迟钝,“我、我得好好想想,斜眼……” 对方却不吃他这套,就听那很好听的声音说:“我看这人不太老实,卸他一条胳膊。” “等……” 司机刚吐出一个字,后面陡然变调成了惨叫,他整条臂膀被人干脆利落地卸了下来,疼得差点直接晕过去,而这还不算,另一条臂膀又立刻被扣住。 “等……等……” “等等,”方才那一句话致命的人说,“老陆,谁让你真卸了?” 司机浑身冷汗,不由自主地打着摆子,艰难地伏在地上喘息,感觉自己快失禁了,就听那人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卸了还能安,费事,我看,另一条胳膊就给我直接剁下来算了,省得他不知道害怕。” “那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员工!”司机无法忍受地大声喊了出来。 四周安静了下来,连方才一直如影随形的惨叫声都没了。 “那是……那是我们公司的,他说他去龙韵城有事,问、问我方不方便送他一趟。”司机用力吞咽着唾沫,眼睛在绑带下面不住地乱转。 胖子的手还按在他肩头,砍刀的刀尖抵着他的下巴:“你们公司的员工?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叫卢林,”司机颤声说,“是电、电工……你们找他干什么?是……是和他有什么仇吗?” 这些人做事的风格太野蛮,不像警察。 只要不是警察,一切都好说。 脱臼的肩膀疼得死去活来,司机的心却微微放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平时接触的那些人里有危险人物,不巧有几个仇家很正常,可能是出门时不注意,在哪被仇家盯上了。遇到这种事,上面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嘴严”,如果实在是危及性命,隐瞒不下去,那么是谁惹的事,就把谁供出来,但不要说多余的话。 那个一句话要砍他胳膊的人好似微微俯下身,耳语似的说:“卢林——你知道他的真名叫卢国盛吗?以前手上沾过人命官司,还不止一起,你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不、不知道,几位大哥……不、老板,不管他以前干过什么,这事都跟我没关系啊,我们就、就是普通同事,我连他老家在哪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冰冷的小刀缓缓地顺着他的脖颈擦过,贴着他的脸逡巡而过,司机感觉到鼻梁发痒,知道是刀锋太过锋利,刮掉了他的碎发和眉毛,他一动也不敢动,“我有……有他的电话,要、要不然我可以帮你们把他约出来,别、别杀我……” “你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时,另一个声音插话进来,好像是最开始踢了他一脚的那个人,“那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司机先是一愣,随后整个人僵住了。 “你的证件上说你叫‘孙新’,其实是假名和假证,你真名叫孙家兴,g省人,以前因为诈骗留过案底,家里有个老娘,还有老婆孩子,一家老小都以为你在燕城辛辛苦苦地赚钱打拼,不知道你干的是这个营生,也不知道你还在外面找了个二十出头的小女孩当骈头,还跟人说她才是你老婆,对吧?” 这回,司机的脸色终于全变了,惨白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他耳边响起一声指响。冰冷的手机凑了过来,里面传来犹犹豫豫的童声:“爸爸?” 听见这个声音,司机疯狂地挣扎起来,一只手却隔着块手帕堵住了他的嘴。 听筒中,孩子的喘气声分毫毕现,仿佛还有个女人带着口音叫“家兴”。 那孩子又说:“爸爸怎么都不说话?我想爸爸……” 手机陡然被拿开,那个一直慢声细语的人对着什么人吩咐了一声:“小孩皮嫩,先给他放点血试试。” 司机终于见棺材落了泪,把蒙在他眼睛上的布条都打湿了,钳制着他的手不知不觉松了,他一边“呜呜”地哭,一边肉虫似的爬向声音来源,头顶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他也浑不在意,循着声音蹭到了那个领头人的裤脚下,以头抢地:“别……别……” 一只软底的皮鞋轻轻拨开他的头,踩着他的脸在地上捻了捻:“孙先生,‘别’什么?听说宝贝儿身体不太好,是‘先心’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听我的吧,这孩子也养不大,趁早放弃了,放他早点去重新投胎,也是功德一件。” 孙家兴绝望地贴着地板——最开始,他是为了给孩子治病,想多赚点钱,才被人忽悠着走了邪路。 可惜运气不好,钱没赚到,窝点先被警察端了,一切都好像是雪上加霜,如果他锒铛入狱,即便关押时间不长,出来以后也再难找到像样的工作,而孩子马上要做手术,救命的钱却无论如何也攒不够,谁知就在这时候,有人通过律师告诉他,往他家里送了一笔钱,只要他出狱以后能去给他们干一份需要嘴严的活,会给他新的身份,以后谁也不会知道他有案底。 他明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那些人必定不怀好意,可是家人的安全都在对方手里掌握着,他不敢有任何不忠,明知道自己在铤而走险,弄不好哪天就被牵扯进去。 他甚至为了掩人耳目,找了个假老婆做挡箭牌,这样即使被牵连,也牵连不到他真正的亲人身上……对方曾经信誓旦旦地和他保证过,他的假身份做得天衣无缝,除非是警察的人一定要查,否则没人能看出破绽。 可为什么……为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说——他……卢林……卢国盛,提前一天和我约了车,说是要去龙韵城见客户。他们这些人要去什么地方,本来应该跟公司提前报备的,由公司安排接送,可他……他没经过上面,是私下联系我的。” “他私下里用你的车?” “对,他名义上确实是公司的‘电工’,有员工卡,对外都这么叫,每次出门都要先到‘蜂巢’,想用车要申请,回来也还要再经由蜂巢……这样万一在外面被什么人盯上,或者惹了麻烦有人追过来,也最多到蜂巢这一步,不会被人查到他住的地方……往来得多了,我跟他比较投缘,渐渐有了点交情,他经常会求我私下里开车带他出去……放、放风什么的。” 也就是说,蜂巢是一道“防火墙”。 当年的“罗浮宫”,很可能是“他们”豢养通缉犯的窝点之一,但是中间出了纰漏,差点被顾钊顺藤摸瓜地查出来,后来“他们”可能长了记性,利用和“罗浮宫”定位非常类似的“蜂巢”做幌子,如果再有人追查,一时半会也只能查到这一层,一旦有风吹草动,足够让他们转移了! “卢国盛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司机察觉到问话的人似乎不满意这个回答,抬腿要走,连滚带爬地用身体拦了过去,绝望地说,“我真不知道,这是机密,我们不敢随便打听的,求求你,别碰我老婆孩子……” 骆闻舟和费渡在漆黑冰冷的地下室里交换了一个眼神,费渡伸手拍了拍那胖子肩膀,和他一前一后地走出去。 “幸亏没有贸然闯进‘蜂巢’里,”骆闻舟吐出一口浊气,审问的地方在费渡那个充满惊悚气息的地下室里,里面的空气都是压抑的,他顿了顿,又说,“这回我违规不止一条,要是还抓不着人,恐怕就不是一两篇检查能混过去的了,到时候真干不下去,弄不好要靠卖身为生,大爷,你看我这姿色还行吗?” 费渡十分配合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目光像大型猫科动物的舌头,一层倒刺就把他身上的衣服舔成了蒜皮。骆闻舟有点受不了,抬手挡住了他的目光:“哎,还没卖呢,你注意素质。” 费渡笑了一声,正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来,才听了两句,脸色就是一变。 “费总,蜂巢这边管理太严了,随时要掌握司机动向,你们抓的人身上追踪器突然失联,他们好像已经察觉到了。” 费渡沉声说:“知道了,注意安全,你们先离开。” 午后,市局比菜市场还热闹。 陆局本来就没剩几根的头发越发稀缺,把陶然拎到了办公室,拍着桌子冲他吼:“你们一个个的无组织无纪律的,陶然你说实话……骆闻舟那小子到底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陶然顶着一脑袋书房窄床翻滚出来的鸟窝头,一脸无辜的茫然:“不知道啊,他也不接我电话。” “铺了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说失联就失联……”陆局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面传来连哭带喊的尖叫。 “凭什么扣着我儿子?谁给你们的权利?我告你们侵犯公民人身权利!” “我女儿到底怎么了,现在有说法吗?我说,就算那个女孩被怎么样了,那也是男生的事吧,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们领导呢?我要找你们领导说话,你算什么东西,知道我是谁吗……” 陆局深吸一口气,狠狠地瞪了陶然一眼,迈开腿大步走出去,一脚踹开临时腾出来给家长们吵闹的小会议室门,重重地在门板上拍了一下:“这是公安局,把你们叫过来是接受调查的,吵什么!” 会议室里一静。 方才吼声最高的男人神色一缓,觑着陆局的肢体语言和神色,大致能推断出他的身份,当即客气了些:“您就是……” 陆有良扫了他一眼,听出这就是大吼“你是什么东西的”那位,当即直接无视了他,回手一抓陶然肩膀,像抓小鸡似的把他扔到了一帮虎视眈眈的家长中:“这是我们刑侦大队的副队,他是负责人,有问题你们找他反应,谁再撒泼,一概按危害公共安全处理!” 陶然:“……” 就在这时,会议室角落里万年落灰的监控突然轻轻地转动了一下,对着满室七嘴八舌的人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魏展鸿身上。 魏展鸿兜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摸出来看了一眼,脸色微变,飞快地按了几个键回了过去—— 第123章 韦尔霍文斯基(三十三) 费渡站在地下室狭窄的楼梯间里,这地方让他不太愉快,但尚在忍受范围内,因此并没有声张,只是皱眉思量片刻:“刚才那个司机说,卢国盛经常私下里坐他的车,那么之前去龙韵城,也是私自行动了?他们这些小人物,虽然身上都有追踪器,但平时并不会被管得那么严,毕竟真正走投无路的是他们,是他们求‘组织’收留——可为什么今天他才稍微耽搁了一会,对方反应这么大?‘那些人’知道我们在追踪卢国盛了吗?” 骆闻舟沉默良久,心里开始发沉,怀疑这一次他们恐怕又要收到一具死无对证的尸体。 这时,他手机响了一声,收到了一条来自肖海洋的信息—— 肖海洋坐在市局会议室的角落里,美其名曰“警方接待人员”,其实是个三句话不离“我们有规定”的“复读机”,好话歹话一概不听,把一帮愤怒的家长气得脸红脖子粗,要不是顾忌这里是市局,早就动手袭警了。 然而小眼镜真正的任务其实只有一个,就是盯紧魏展鸿。 就在魏展鸿拿出手机后、神色突变的一瞬间,肖海洋已经本能地感觉到不好,他来不及细想,当机立断把手伸进桌子里,打开了一个微型的信号屏蔽器。 魏展鸿按下“发送”的一瞬间,手机信号突然被切断了,信息不当不正地卡在中间,焦躁地转了会圈,显示发送失败。 魏展鸿沉下脸,下意识地往周围看了一眼,然而四下并无异状,只有不耐烦的家长们围着个左支右绌的年轻负责人——哦,墙角还有个四眼小警察——魏展鸿看了肖海洋一眼,没拿他当回事。 小眼镜就跟穿错了大人衣服跑来打酱油的小朋友,整个人还透着一股笨拙的学生气,三脚踹不出一个屁,就知道拘谨地抱着个笔记本往旁边一坐。 魏展鸿感觉自己是疑心病过头了,建筑物里信号不好是常有的事。他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往会议室门口走去。 门口一个值班员见状连忙拦住了他:“先生您是要去哪,我们可以帮……” “我就去趟卫生间,”魏展鸿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怎么,怕我跑了?儿子在你们这扣着,我还能上哪去?还是说我们进了这里,连去厕所都得有人跟着?那我建议你们不如直接拿手铐逮捕我们。” 他最后一句话的声调刻意提了起来,周围好几个家长听见,顿时更搓火了。 趁着值班员一愣,魏展鸿收了皮笑肉不笑的脸,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大步走向楼道另一头的卫生间。 市局的楼道细而窄,窗户也开得很不局气,看着就憋屈,魏展鸿总觉得封闭的门窗把光和信号一起挡在了外面。他面色凝重,拿着手机一路走到了卫生间里,四处晃了一圈,直到靠近窗口,手机里才总算有了一格隐约的信号。 魏展鸿连忙贴近窗边,正要试着重新发送,突然,他眼角余光瞥见窗户上好像映出了一团黑影,魏展鸿吃了一惊,猛地扭过头去,谁知另一侧的颈部却被人重重一记手刀打了个正着—— 刚把铁垃圾桶举过头顶的肖海洋:“……” 一记手刀砍晕了魏展鸿的郎乔:“……” 郎乔先反应过来,瞪起本来就大的牛眼,压低声音问:“肖海洋,你这是要干什么?” 信号屏蔽器是骆闻舟临走的时候丢给他的小玩意之一,肖海洋当时打开只是下意识行为,后来眼看魏展鸿急急忙忙地离开会议室,专门往没人的地方钻,才确定他可能确实要和同伙联系。 骆闻舟和费渡都不在,陶然被缠住了,肖海洋孤助无缘,心里一急,又不计后果了——眼见他好像找到了信号,肖海洋随手抄起一个铁皮的小垃圾桶,就要把魏展鸿当场打晕。 谁知他还没酝酿好击打位置与合适的力道,郎乔就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下撂倒了魏展鸿。 “你这是要干什么?”肖海洋脱口反问,“这是男厕所!” 郎乔:“……” 郎乔刚应陶然的要求,和魏文川他们班的几个学生打听出了去参加魏文川生日会的都有谁,打算去找陶然汇报,正好看见肖海洋走进卫生间。 肖海洋的肢体动作太紧绷了,气势汹汹的,好像是打算去找谁寻仇的,郎乔实在觉得奇怪,忍不住冒着长针眼的风险,在经过的时候往里瞥了一眼,就瞥见了他举起垃圾桶要给人开瓢的一幕。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又一起低头望向晕倒的魏展鸿。 郎乔嘀咕:“这不是那小混蛋的家长么?” 肖海洋没顾上理她,连忙趁着锁屏前抢先拿起了魏展鸿的手机。 见上面有一条无备注号码的信息:“少爷生日会里有鬼,时间地点?” 魏展鸿千钧一发间没能发送成功的信息是:“‘11.6’,龙韵城。” 肖海洋一瞬间心思急转,大脑几乎要过载—— 根据魏展鸿的回答来推断,“少爷”指代的应该就是魏文川,但“有鬼”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鬼”说的是卢国盛吗? 如果是的话,那这个语气,这么看怎么像……卢国盛和魏文川在龙韵城私下见面的事,魏展鸿他们根本不知道! 对了,他想,这说得通。 卢国盛那天注意掩盖行踪,还叫同伙躲闪监控,根本不是怕警察——龙韵城的监控又不是天网设备,那是魏展鸿的地盘,魏展鸿怎么可能会老老实实地把监控记录交给警方?恐怕是第一时间抹掉的可能性最大。 如果是怕警察,他大可以联系魏展鸿善后。所以卢国盛很可能是出于某种原因,私自出来见某个人,不希望组织知道,还找了同伙接应,同伙的车魏展鸿应该是认得的,虽然姓魏的不至于没事去翻看监控玩,但他还是谨慎起见,没留下车牌。 什么“反侦察”——闹了半天是他们几个自作多情。 可是…… 十一月初到现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些人一直没注意到卢国盛私下接触过魏文川,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知道了? 肖海洋下意识地咬住嘴唇,一副铁齿铜牙把嘴唇咬出了血。 通缉犯卢国盛的照片和身份没有对外公布过,警方只在刚开始调查冯斌案的时候,给和冯斌一起离家出走的几个孩子看过照片。 而王潇、张逸凡他们那几个孩子,除了受害人冯斌以外,都没有资格得到魏文川的邀请,那天也都不在龙韵城。而案发前去过龙韵城的,现在基本都在市局等候讯问,这回警方的重点是校园霸凌,并没有和他们打听过卢国盛这个人。 也就是说,除非当事人魏文川满世界嚷嚷自己认识一个罪大恶极的通缉犯,还买凶杀了同学——否则,恐怕只有王潇一个人,能机缘巧合地把那天的生日会和冯斌的谋杀案联系在一起。 这一条关键信息头天傍晚才被费渡和肖海洋误打误撞地问出来,从昨天到现在,如果没有谁不小心被窃听、不小心泄密,那应该就只有他们四个人知道。 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对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吗?那么他们会不会把卢国盛的尸体当成壁虎的尾巴抛出来,再一次断臂求生,让他们死无对证? 肖海洋一时心乱如麻,越紧张越捋不清头绪。 就在这时,郎乔探头看了一眼那手机页面:“生日会?魏文川的生日会吗?原来是在这里开的。” 肖海洋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陶然刚才让我去对付那帮问题青少年,顺口问问他们,都谁去过魏文川的生日会。”郎乔说,“刚问完,正打算告诉他呢。” 肖海洋愣了愣,片刻后,他想到了什么,瞳孔骤缩:“你在哪问的,怎么问的?” “审讯室,就203那间,”郎乔说,“就……结束问话的时候跟每个人都随口提了一句——陶副也没告诉我问这个干嘛。” “每个人你都问了?”肖海洋急迫地问,“你提到时间地点了吗?回答你的学生有人提到过吗?” “除了魏文川都问过了,”郎乔对着手机屏幕上的信息内容一扬下巴,“时间地点没有人提,我也是刚在你这看见的――到底怎么回事?” 肖海洋抽了口气,原来纰漏在这里! 如果是他们四个人中的谁泄密,或者更绝对一点——有人头天晚上跟着他和费渡去了王潇家,从王潇嘴里得知了这条信息,那么时间地点,以及卢国盛出现过的事实是显而易见的,不必临时询问魏展鸿! 所以这是郎乔不过脑子的问话引起了怀疑,有人窃听了她的问讯过程! 肖海洋的心在狂跳,脑子空白了三秒,随后,他狠狠一咬舌尖,回过神来——不,没到慌张的地步,对方只是听到郎乔反复问一个不相干的生日会,起了疑心,不见得真的知道卢国盛和魏文川私下里接触过的事,“有鬼”这个字眼可能泛指“出了纰漏”“有异常情况”。 他心里对着自己连念了三遍“冷静”,然后捧起魏展鸿的手机,小心翼翼地删掉了“龙韵城”三个字,犹豫了一下,他动手把地址改成了“凤栖城”。 “凤栖城”在南城,也是魏展鸿的产业,和“龙韵城”一南一北,正好是条大对角线,取了个龙凤呈祥的意思。肖海洋头天晚上睡不着觉,在网上搜索魏展鸿信息,记住了这些。 此时,肖海洋不知道蜂巢突然失踪的司机触动了对方紧绷的神经,他只是希望聊胜于无地放出一点假信息,虽然魏文川去没去过凤栖城,对方可能一查就知道不对劲,但至少能迷惑他们一会。 无论怎样,只能寄希望于骆闻舟动作够快了。 看见信息显示发送成功,肖海洋吁了口气,随后,他又拿出自己的手机,给骆闻舟发了一条信息:“11月6日,魏文川在凤栖城请了几个同学吃饭。” 如果是骆闻舟收到这条信息,他应该能推断出很多信息,如果他的手机被动过手脚,对方也不会看出破绽。 郎乔一脸找不着北:“你在跟老大联系?这又是什么情况?老大今天去哪了?” 肖海洋看了她一眼,没吭声,发完信息,他揣起了魏展鸿的手机,打算动手把他推进小隔间。然而这姓魏的看着瘦削,份量着实不轻,被他这么一折腾,竟然有点快醒的意思,幸亏郎乔又上来给他补了一下。 肖海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帮我?” 郎乔:“我不帮你,你搬得动吗?” 肖海洋:“……” 郎乔白了他一眼,喷了口气,心说:这个废物。 接着,她一弯腰捞起魏展鸿的两条腿,和肖海洋把人抬进小隔间,绑成了一团。 “不想告诉我就算了,”郎乔不是第一天上班,也知道有些调查可能会在一定时间和一定范围内保密,虽然被排除在外心里还是很不愉快,她伸手点了点肖海洋,“比起嫌疑人,我当然更相信平时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但你要是让我信错人,你就给我小心点,回头我弄死你。” 说完,她走出男厕所,在门口张望了一番,确定没人看见她,才打算偷偷溜走。 “哎,”肖海洋突然叫住她,“203那间……好像上次骆队审周怀瑾也是在那,你用那间屋子的时候,说话小心一点。” 司机孙家兴被绑走的现场已经处理干净了,费渡的人把车四门打开地丢在高架桥下,司机身上的制服和追踪器整整齐齐地摆在那,上面还压了一封打印出来的“辞职信”,看起来就像他自己逃走的一样。 他们刚撤退后没多久,就有另一拨人来到了这里,几个男人下了车,里里外外检查起孙家兴的黑色别克。 忽然,其中一个人按住耳机:“凤栖城?收到。” 他说着,迅速拿出手机翻看起什么,片刻后摇摇头,对耳机里的人说:“孙新近期应该没去过城南,车上有一封辞职信,这人可能是自己跑的,要继续追查他的行踪吗……好,知道了,是,我们这就回去。” 戴耳机的男人一挥手,周围的人训练有素,把那辆被遗弃的黑色轿车一起开走了。 费渡皱紧眉扫了一眼骆闻舟的手机:“那位肖兄这是什么意思?” 骆闻舟盯着肖海洋发给他的信息看了一会:“不知道,信息太少,我现在没法判断……所以卢国盛到底隐蔽在什么地方?快点,碰运气也好,怎么都好,无论如何要争取。” “这个地方肯定和蜂巢有联系,”费渡飞快地说,“但一定不是附近,他们那么有钱,狡兔三窟,不可能可着一个山头挖。” 骆闻舟立刻跟上他的思路:“所以从蜂巢去卢国盛的藏身地点很可能会需要交通工具。” “但交通工具不是迎宾车,”费渡说,“刚才那个姓孙的司机没说谎,他们从藏匿地点到蜂巢,再从蜂巢去别的地方,这是两条线,互相之间应该是保密的,否则防火墙就没有意义了,迎宾车的司机们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 一人配一辆车未免太奢侈,也不现实,会增加好多泄密的可能性。 连指纹都不敢留下的通缉犯们也不可能放心大胆地整天乘坐公共交通,所以…… “刚才那司机说什么?卢国盛假名是卢林,假身份是蜂巢的检修电工——对吗?”费渡突然站直了,“员工……有没有可能是员工班车?” 骆闻舟一愣。 费渡不等他回答,已经拿出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是我,方才进去的兄弟们还有仍在蜂巢里的吗……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听我的乖乖撤出来——那就麻烦帮我个忙,潜进去替我查查蜂巢的员工班车车次和路线。” 与此同时,南城凤栖城中,几个神色严峻的人闯进了监控保安室,经理见到总公司的人,并不敢质询,噤若寒蝉地在一边陪着。 “要11月6号的监控——魏文川当时订的哪个包间?” “魏、魏文川?”经理一边手忙脚乱地让人帮忙调监控,一边叫人去查包间消费记录。 “快点!” 秘书一头不明所以的热汗冲过来:“经理,小魏先生最近没有来过咱们这。” 经理怒道:“没让你查最近,让你查上个月的……” “11月6号的,”秘书小声说,“我从10月6号查到了12月,都没有。” 经理眼睛一立,正要说什么,旁边匆忙来要监控的男人脸色却是一变,大步往外走去。 费渡手机上收到了一封完整的班车路线图:“我知道了,走——” 第124章 韦尔霍文斯基(三十四) “班车线路总共有四条,应该是找专业机构规划的,兼顾了效率、成本与员工早晚换班时间,非常合理,途径的每一个站点都在人流相对比较集中地带,你知道我国的‘邻里文化’,在这种地方会很难藏匿,但这里面有三条线路是‘环线’,只有一条是单程。”费渡略微一顿,“环线上的每一站都会随时上下人,只有单程车才有‘终点站’。” 骆闻舟盯着他:“所以?” “这条单程线路是东西向,上午送夜班下班的工作人员,从蜂巢到科技园,十点出发,十二点抵达科技园,下午回来却是两点从科技园发车,四点到蜂巢,中间两个小时间隔,班车需要一个停车场和休息站……” “我明白你的意思,”骆闻舟打断他,“但这是全凭想象。” “有依据,有两个依据,”费渡说,“第一,这条单程线的后半程与去年就开通的地铁十号线延长线方向一致,功能基本重叠,其中一个班车站点和十号线地铁站的最近距离不到两百米,如果我是管理者,我要么会删除整条线路,要么会把后半程截断,把它变成一辆地铁到公司的摆渡车,多余的班车线路是很消耗管理成本的。” “也许蜂巢特别财大气粗,不在乎这点钱;也或许管理人员工作懈怠,反应不及时,这都有可能。”骆闻舟大概是队长当惯了,一旦碰到正事,特别是时间紧迫的时候,态度就会非常强势,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才想起这是费渡,不是他的哪个小弟,连忙略微缓和了语气,“如果你能确定卢国盛从藏匿地点到蜂巢确实需要使用交通工具,而且所用的交通工具一定是班车,那么我同意你的推断,这条线路确实比环线可疑,但问题是,你怎么能肯定呢?为什么不是送货车?为什么不是一个专门给这些人用的小巴?” 费渡沉默下来,他是个“包装精良”的人,不用力晃他、逼迫他,就很难窥见里面装了什么,然而这一刻,骆闻舟突然觉得他眼底好像有一层浓重的阴影掠过。 骆闻舟:“你……” “因为我听到过一句话。”费渡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楼梯间的天花板,那吊顶制作精良,是一条张口欲嗜人的蟠龙的形状,这么多年了,依然完好无损、戾气逼人,“就在这个地方。” “那天我在地下室里翻看到画册计划的全部细节,正在奇怪这是什么东西,就听见费承宇一边打电话一边从外面走进来。”费渡的语气非常平淡,几乎毫无起伏地说。 他没说这间地下室非经费承宇允许,是不得擅自入内的——尽管他在这里有一张旁观刑罚的小书桌。他兜里有一颗同学送的彩色玻璃球,不小心掉出来滚下了楼梯,在地下室门上砸出“叮”的一声,这种东西是不能让费承宇看见的,他连忙追下去,发现那地下室的门竟然没有关严。 十岁左右的男孩,自我意识萌芽,好奇心旺盛,基因里就有叛逆的苗头。 因此他没经过费承宇允许,走了进去,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正想惊慌失措地逃出去时,听见了费承宇的声音…… “如果我没记错,他当时说的是‘在终点站给他们弄几个民房,我给你们钱不是建狗舍用的,难道还要把一堆破铜烂铁当神兵利器伺候吗?不愿意住就让他们滚,有的是警察等着抓他们立功呢,以后谁再不小心泄露行踪,连跟他住在一起的人一起陪葬。’” 费渡在转述费承宇的话时,无论语气还是肢体语言,都和他平时有微妙的差别,骆闻舟几乎有种错觉,仿佛他是在不由自主地模仿那个男人。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起来——画册计划,那都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费渡那时候才上小学几年级? 要多深的印象、多少次的回忆,才能让一个人把童年时候的一段话记得这样分毫不差?可是此时每拖一秒都是致命的,并没有让他追溯旧事的时间。 骆闻舟只能仓促地问:“终点站,你确定没听错、没记错?” “没有,”费渡目光笃定而平静地回视着他,“我考虑过很多次这个‘终点站’指的是什么,方才听见那司机的话,才意识到,班车也有终点站。” 骆闻舟原地沉默了两秒,当机立断地拍了板:“走!” 此时,敌人们的视野仍在南城。 凤栖城的经理一头雾水,一路小跑着跟上来查监控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这一出声,前边那一脸焦躁的人回手一把薅住经理的领子:“去给查你们总部旗下所有的餐饮生意!” 经理一米七出头,和高大健壮一点关系也没有,几乎被对方原地拎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拖着走:“不是……总部旗下所有,大哥,这个要跟总部的大老板申请啊,我怎么有资格查?” 那人咬了咬牙,把他扔到一边,抄起电话:“听我说,魏展鸿那边不乐观,恐怕是被人控制了,凤栖城这边什么都没有,我们被人耍了——从现在开始无论用什么办法,地毯式地搜也好,去他们学校查也好,我必须要知道那天他在哪,发生了什么事!” 魏展鸿的情况非但不乐观,简直是斯文扫地,肖海洋不敢离开,干脆装便秘留在了卫生间。 郎乔则在走出老远后,心里仍然琢磨着肖海洋的话——肖海洋的意思她听明白了,她方才在203审讯室里问的话被人听见,而且泄露了出去。审讯过程被人听见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审问某个案子中关键人物的时候,负责人或者其他同事为了掌控进度,都可能随时到监控室去旁听。 郎乔脚步一转,顺扶手上楼来到了三楼监控室。 监控室在最里面的房间里,外面的窗户上有一个摄像头,刚好能把经过的人都拍下来,正值周末,跟沸反盈天的二楼相比,这里简直是幽静的,郎乔下意识地往四下张望了一番,闪身走进监控室,把监控室旁边外窗上的摄像头记录调了出来。 会是谁呢? 寒冬腊月,又是星期天,没事的不会往单位跑,值班的和刑侦队的都忙得四脚朝天、分身乏术……郎乔飞快地把监控记录翻了一遍,意外地皱起眉——没有人。 整个一上午,三楼都静悄悄的,没有人上来过! 郎乔低声嘀咕了一句:“见了鬼了……” 此时,费渡的人已经先他本人一步,赶到了科技园。 司机孙家兴被他们五花大绑地扔在了地下室,费渡找了俩人看着他,带着那十分机智的胖子老陆赶了过去。途中老陆接了个电话,片刻后,对费渡说:“费总,兄弟们把方圆五公里之内能停车和加油的地方都转了一圈,距离科技园西门大概两公里的地方,有个建了一半停工在那的烂尾生态园,旁边有现成的停车场,还有个很小的私营加油站。” 骆闻舟:“私人加油站?” “对,附近有一些城中村,村民们平时用到一些拖拉机或者拉货车,一般也不往远处走,私营的加油站比那些的加油站便宜一些。”老陆说,他有些拘谨地对骆闻舟笑了笑,那笑容礼貌有余真诚不足,仿佛是看在费渡的面子上勉强压抑着对身边陌生警察的警惕,他仍然是一身暴发户的打扮,然而不装疯卖傻的时候,身上那股精明、内敛甚至有些凶悍的气质却显露了出来,身上的金链子和皮袄都显得厚重深沉起来,“我让他们放无人机航拍器看一眼。” “骆闻舟,我是市局刑侦队的。”骆闻舟察觉到对方隐约的防备,主动搭了句话,“兄弟怎么称呼?” 在司机孙家兴面前口若悬河的胖子客套地冲他一点头,惜字如金地回答:“幸会,我叫陆嘉。” 骆闻舟察言观色,没再说什么,翻了翻手机,他偷偷连上内网搜了一下“陆嘉”这个名字,忽然一顿——“327案”中,最后一个、也是最惨的一个受害人,来认尸的家属登记的名字就是“陆嘉”,与受害人的关系是“兄弟”。 这时,加油站和烂尾生态园附近的航拍图像传回来了。 不是班车停靠时间,停车场上空荡荡的,加油站也是门可罗雀,“生态园”虽说是建了一半停工的状态,后面依山而建的一排员工宿舍似的小民房却明显是常年有人的状态,好几户门口挂着衣服,几个男人在一个小院里颇为悠闲地打牌。 这时,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从后院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饭盒,他经过的时候,原本在院子里打牌的几个人全都噤若寒蝉地紧绷起来。 那拎着饭盒的男人看也不看这几个人一眼,径自走到东侧,航拍器紧跟着转了个角度,拉近镜头,那里竟然开了扇小门,黑洞洞的,有个地下室! 镜头清晰度差了一点,但拍到了那男人的侧脸,隐约能看见他脸上有一道可怖的伤疤,整个贯穿半张脸,还瞎了一只眼。 骆闻舟猛地绷直了后腰。 陆嘉:“怎么?” 骆闻舟:“这人好像是几年前通缉的一个入室抢劫犯,瞎的那只眼是其中一家男主人反抗时用菜刀砍伤的,目击者、证据和监控俱全,这个人就是从人间蒸发了,当时闹得很大,没记错的话那个区分局主抓刑侦工作的领导还被免职了,他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一只眼’,他在给人送饭,地下室里是不是关了什么人?” 陆嘉轻轻地咬住牙,一字一顿地说:“卢、国、盛。” 卢国盛鬼迷心窍,私自替一个半大孩子杀人——杀就杀了,还出了纰漏。 现在各方都在密切注意着警方动态,一旦警方查出了问题,他们可能会立刻让卢国盛以恰当的方式死亡,尸体丢给警察结案。 陆嘉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一把抓起来,听了片刻:“费总,龙韵城的卫卫说,她看见经理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奔监控室去了。” “让卫卫马上离开那。”费渡一脚油门下去,车已经超速到了时速一百八,抬头就能看见那小加油站了,“找人去接她。” 陆嘉:“费总,咱们动手吧?” 骆闻舟:“不行,等等。” “不能等了,”陆嘉沉声说,“骆警官,你还打算叫后援吗,你确定你叫来的是后援,不是给对方通风报讯?” 骆闻舟一把按住那胖子的肩膀,也不见他怎么动手,陆嘉的电话就到了他手上。 陆嘉:“你……” 骆闻舟单手格开他,飞快地用胖子的手机拨了个号:“喂,爸,是我——” 龙韵城中,面色镇定的女孩靠在墙角,听着旁边乱哄哄的脚步声,深吸了几口气,在他们过去之后小心翼翼地闪进员工通道,飞快地从后门脱身。龙韵城的经理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说:“魏少爷那天确实在这,叫了一帮孩子闹腾到下午,用的是‘潜龙在天’那个包间。” “我要知道那天包间里都有什么人。” 经理亲自上前,飞快地调出了当天的监控记录,从魏文川呼朋引伴抵达开始快进后翻,一直翻到所有学生结伴离开,上菜的服务员来了又走,包间里偶尔出来个半大孩子往返卫生间——再没有别人靠近过这个包间。 龙韵城的经理一口气提在胸口,只知道对方是总公司那边下来的,并不知道他们要看什么,犹犹豫豫地问:“是魏总叫您来查的吗?怀疑公子是交了什么坏朋友?我看这……这都是孩子们,好几个人还都穿着校服,没有什么吧?” 查监控的人没理他,皱紧了眉头。 没什么? 没什么警察为什么会那么问,为什么会刻意误导他们? “不要快进,从头再查一遍,你们几个——周围其他摄像头的监控记录一起查。” 这时,陶然好不容易摆脱了疯狂的家长们,正在陆局办公室里听训,电话突兀响了,失踪了半天的骆闻舟终于再次和他们联系上了。 陶然长出了口气:“喂,骆队……嗯,我在陆局这里。” 一声“骆队”刚出口,陆有良就抬起头。 只见陶然脸色倏地一变,调门都高了:“什么?你确定?” 距离西科技园最近的分局迅速接到命令,值班刑警们额外申请了配枪,赶往案发地,与此同时,数辆警车也从市局后门冲了出去。 而就在这时,正在龙韵城里掰扯监控的“调查员”同步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他只听了两句,脸色就变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可能……不、可、能!他们怎么追踪到那的?蜂巢没有异……状……” 他说到这里,蓦地想起了蜂巢那个在这个节骨眼上神秘失踪的司机,瞳孔骤缩。 这时,旁边有个手下说:“等等,这不对劲,从十二点五分到十二点一刻之间的被人剪了十分钟,这里都不连贯了。” “妈的!” 第125章 韦尔霍文斯基(三十五) 陶然很有执行力,也很有亲和力,与朋友同事相处,总是宁可自己吃亏也要让大家都舒服,他可以自己辛苦奔波、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舍生忘死,但一旦压过来的责任超过他认为自己所能负担的——譬如要是他的某个决定可能影响很多人,他就会因为不知如何兼顾而格外犹豫。 他可以独当一面,但是不能带着很多人一起独当一面,因为危急情况下,他的第一反应总是征求别人的意见。 自己看着成长起来的后辈,陆有良心里也有几分了解,只是他没想到陶然给骆闻舟当了这么久的副手,在这方面依然没有一点进步——骆闻舟不在,陶然就把目光投向了自己。 陆局第一时间先找到了科技园开发区的公安分局,让他们就近先行赶到,随后按住了电话,抬头逼问陶然:“骆闻舟人在哪?他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陶然木头桩子一样戳在原地,一脸茫然地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这才如梦方醒似的摸出电话:“哦,您等等,我问问他。” 饶是陆有良平时对后辈们都比较宽容,此时还是给气得冒烟:“陶然!你今天这是什么状态?一个骆闻舟溜号,一个你找不着北,你俩以后还想不想干了!” 从早晨众家长们群鸭开会似的把陆局召唤来开始,陶然的挨训生涯就没有停歇过,这会可能是听得有点麻木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把头一低,他闷头问:“陆局,那我现在跟谁汇报?” 陆有良:“……” 理论上,是不应该由陆局亲自主抓侦破工作的,可是骆闻舟不知所踪,周末时间、又是突发情况,其他人也是鞭长莫及,陶然更是指望不上,他左顾右盼,发现无人可用,只好抓起外套往身上一披,冲陶然一挥手:“你跟着我。” 在陆有良转身的瞬间,陶然脸上那种“不在状态”的茫然之色潮水似的消失了,他用力闭了一下眼,二话没说,迈开腿跟上了陆局。 龙韵城中,所有人噤若寒蝉地看着那前来调查的男人,男人的表情被暴怒扭曲,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又重新冷静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冲身后几个保镖模样的人递了个眼色。 手下人立刻会意,连经理再保安,把整个监控室中全清了场。 这挂着魏展鸿公司“特别顾问”名头的神秘调查员阴沉着脸,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拨号声漫长如凌迟,响满了三声,对方才接起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的声音格外低沉喑哑。 “喂,科技生态园管理处,你找谁。” “一只眼,”调查员长长地舒了口气,低声说,“蜂巢让风‘刮掉’了,你们那马上也要‘变天’,把‘垃圾’处理干净,准备找个地方躲一躲。” “一只眼”轻轻地抽了口气,仿佛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到了,顿了一下,他才压着声音说:“‘垃圾’……怎么个处理法?” “处理干净,你听不懂吗?刀割斧砍一把火烧干净——随便你。” “一只眼”沉默了两秒:“那我们怎么办?” 调查员一愣,随后很快说:“已经安排好接应你们的人了,你把该干的事干完,联系‘牧羊犬’,他会安排,放心,不要乱跑。” 电话应声而挂,调查员立刻拨通了另一个号码,不等对方开口,就直接吩咐:“13号基地暴露,听到信号以后立刻销毁。” 下午十四点整,西区科技园再往西,那一片人迹罕至的烂尾生态园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建得还算用心的一整排宿舍楼连房再院一起上了天,动静大得惊动了三公里外自然村里的村民。 而直到这时,穿透力极强的警笛声才响起,最早一批从分局走的警察刚刚赶到! 分局刑侦支队的负责人接到命令以后亲自带人赶来,一路差点把警车开成火箭。可即使是超脱了第二宇宙速度的多级火箭,也万万跑不过伟大的电磁波。 就算科技园分局就在案发地隔壁,人又怎么可能比电话消息传得快? 他们在接到命令的一瞬间就已经晚了。 大火冲天而起,迟到的警察们面面相觑,负责人嘴里发苦,蓦地转身咆哮起来:“都愣着干什么,找人救火啊!” 距离他们不到一公里处,迎来送往的小加油站里,一个普通工作人员打扮的男人把微型望远镜收起来,没有靠近,在自己工作服外面裹了一件朴实无华的羽绒服,十分从容地离开加油站,混进闻声赶来围观的村民中间,煞有介事地和大家交头接耳了一阵子,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走了——每一个豢养通缉犯的“基地”,都有一条“牧羊犬”,平时照顾通缉犯们的生活,看着他们不闹出乱子,一旦出了问题,这就是咬死病羊的狗。 “清理完成”的四个字从他指尖发出,悄然从烟尘中插翅飞走,顺着几乎被飓风卷到光天化日下的大网,散到所有相关人的耳朵里。 龙韵城的监控室里,调查员得到消息,放下手机,轻轻地吁了口气,目光落在排查监控的手下人身上:“其他机位查得怎么样了?” “您看,这是二十六号摄像头——员工通道后门拍到的。” 调查员凑上前去,正好看见卢国盛和来接他的黑色轿车打电话,让对方退出监控范围,惊鸿一瞥,已经足以让他认出,那辆黑色轿车就是蜂巢的迎宾车之一。 调查员有些难以理解地皱了皱眉:“卢国盛?怎么是他?他到这来干什么?” 一个隐蔽了十五年的通缉犯,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了一个熊孩子的生日会上,还留下了监控记录? 这是智力正常的灵长类能办出来的事吗? 调查员眉头紧皱片刻,随即,嘴角掀起一个带着血色的微笑——原来如此,条子们够神通广大的,居然连这一点蛛丝马迹也能抓住,一路循着踪迹追到蜂巢去。 可是险归险,幸亏他们消息及时、早有准备。 被剪掉的视频里有什么,在修复之前暂时无从考证,但就算拍到了卢国盛和魏家那个小崽子跳贴面舞又能怎么样呢?现在死无对证,一个年少无知的小孩,就算出于某种原因接触过,怎么会知道对方是通缉犯?卢国盛犯事的时候,他差不多还没出生呢。 调查员一摆手,手下人拿走了待修复的监控记录,齐刷刷地站起来,十分训练有素地跟在他身后,从容不迫地往外走去,谁知刚来到一楼大厅,迎面被一群冲进来的警察堵了个正着。 “有群众举报龙韵城的高档消费场所中涉黄涉毒,所有相关人员一概不准随便离开,准备接受检查,搜!” 与此同时,加油站的“牧羊犬”不慌不忙地顺着萧条又疏于管理的小路走了大约一公里,果然看见了等着接应他的同伙的车。他直接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对旁边的司机说:“走吧。” 司机没动,僵尸似的坐在那,目光直视着正前方,牙齿轻轻地打着颤。 “牧羊犬”一愣,本能地警觉起来,周身汗毛一炸,猛地去推旁边的车门——车门已经锁住了,一支手枪的枪口缓缓地升起来,轻轻地压在他的太阳穴上,一个听起来几乎有点吊儿郎当的男人说:“走哪去啊?” “牧羊犬”抬起眼,从后视镜中看见后座上的人,那人下巴上露出了一点没来得及打理的胡茬,单手甩着一副手铐,“哗啦”一声轻响,而后冲他吹了一声口哨:“牧羊犬你好,我是警犬,同为工作犬,你老实一点,我不咬你,咱们一起和平友好地移驾公安局怎么样?” 半个小时前—— 就在龙韵城中11月6号的所有监控记录被从头往后快进着翻看的时候,费渡临时绕过了加油站,从生态园另一边转了过去,同时,骆闻舟把“一只眼”的截图照片发给了什么人,对另一头的人低声说:“就是这个,我看见他们准备了好多炸药材料,怀疑是有人用这片废弃的生态园搞‘暴恐’活动。” 陆嘉目瞪口呆地接过骆闻舟还回来的手机:“炸药?暴恐活动?” “炸药是有可能的,”费渡说,“一旦暴露,能转移就转移,不能转移的时候也总要有应急处理机制,相比而言,炸弹具有一定的远程可控性,是个很好的选择。” “是吗?借你吉言。但愿是有,不然直接通过我爸把武警诓来,万一发现毛都没有,就几个小耗子,老头得扒我的皮。”骆闻舟没心没肺地一笑,继而又正色下来,“他们已经查到龙韵城了,一旦看见卢国盛留下的痕迹,很可能会立刻杀人灭口,我不等接应了,先进去。” 陆嘉立刻说:“我也去!” 骆闻舟这回没有以警察身份要求无关人员闪避,只是说:“卢国盛活着上法庭,你哥才有机会沉冤昭雪,否则最多是监狱里再多你这么一号人物,没有屁用,懂吗?” 陆嘉猝不及防被他点出身份,倏地一愣。 骆闻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费总,麻烦你场外支援一下。” “我出场费很高的,”费渡扔给他们俩一人一套特制的无线电通讯设备,敲了敲方向盘,半带玩笑似的说,“要是有一天没人付得起我的出场费,我可就只好亲自动手当‘清道夫’了。” 骆闻舟“啧”了一声,十分不满他拐弯抹角的表达方式,毫不避讳别人地伸手绕过前座,在费渡下巴上抹了一下,捏了一下他的耳垂:“知道了,你爱我,我会小心。” “一只眼”端着饭盒走进地下室,阴暗潮湿的小黑屋里,一个男人被铁链锁在一角,正是短短几天已经瘦得脱了形的卢国盛。 “吃吧。”一只眼喂狗似的把饭盒扔在卢国盛脚下,盒盖摔开,还掉出了几片卖相不佳的菜叶子,一只眼用自己的独眼讥诮地看着对方,“丧家之犬一样,快吃吧,指不定就是最后一顿饭了。” 卢国盛阴郁地看了他一眼,没动。 “这顿饭里没毒,”一只眼说,“我听说上次那个蠢货就是被毒死的,你要是再被毒死,看起来太巧了,我估计这次处理你会有不同的方式——不过还没接到通知,你先放心吃吧。” 卢国盛犹豫了一下,被这个逻辑说服了,“稀里哗啦”地挪起来,端起饭盒。 “要我说,”一只眼在旁边念叨起风凉话,“你就是吃饱了撑的,再做一起大案子也行啊,你折腾半天,就弄出这么个破事来——那小崽子给你多少钱啊你给他办事,我看你都觉得跌份儿,简直……” 他话没说完,突然,地下室里的电灯忽闪了一下,倏地灭了。 一只眼一愣,就听见黑暗中卢国盛第一次开了口:“停电了。” 自从组织从秘密渠道得知警方正在密切调查的冯斌之死和卢国盛有关,卢国盛这匹害群之马就一直被关在这里,好几天不见天日了,声音沙哑得仿佛玻璃划过生锈的铁片,听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一只眼”狠狠地一激灵:“闭嘴!” 他慌忙从兜里摸出手机——还是蓝屏的非智能手机,市面上已经很不好找了。 手机上一格信号都没有! 卢国盛低低地笑了起来。 一只眼被他笑得快尿了,循着声音过去,抬腿给了他一脚,飞快地跑出地下室,四下查看……随手拍上的门撞上了门口滚过来的一颗小石子,轻轻地弹开了,没关严。 生态园里突然停电断信号,原本安安静静的民房骚动起来,不少人出来查看,竟然足有二十多人! 陆嘉四下一瞟,头上就见了汗,眼看着骆闻舟艺高人胆大地直接从留了一条门缝的小黑屋里钻了进去,片刻后,不受屏蔽器影响的特制通讯设备里传来骆闻舟的声音:“找到卢国盛了,这小子居然还他妈活着!” 陆嘉来不及惊喜,已经听见了靠近的脚步声,一只眼反应过来了! 地下室里,骆闻舟借着一点微光,拿出他修炼了十多年的溜门撬锁手艺,三下五除二地撬开了卢国盛手脚上的镣铐,一把拎起被他打晕的卢国盛,扛了起来。 同时,去而复返的一只眼看见没关紧的地下室门,整个人骤然紧绷起来,他悄悄地侧身靠近门口,抬手摸上腰间的弹簧刀。 下一刻,地下室里传来极轻的走动声,一只眼面露狰狞,在脚步声靠近门口的一瞬间猛地举起刀—— 作者有话要说: 噫…… 十分钟的视频是谁截掉的,老骆是不是又要吃一道爆炒腰花,三十分钟之内发生了神马……下、下回分解(顶锅盖) 第126章 韦尔霍文斯基(三十六) 一只眼蓄满力气的一刀还没来得及递出去,突然猝不及防地被一条胳膊勒住了脖子,一只眼大惊之下反手就是一刀,身后的人被迫侧身让开的同时,挥起一条棍子就砸向他颈侧,同时,手臂不躲不闪地迎上了歹徒的刀,刀锋划划过那胖得直颠的手臂时发出“呛”一声轻响——来人胳膊上扣了个钢铁质地的护具! 来不及感慨对手好贱,一只眼已经在一愣之时错失了反击的机会,手腕粗的大棍子精准地削上了他的动脉,下一刻,他手一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骆闻舟刚扛着个人从小黑屋里出来,还没适应光线变化,就见面前寒光一闪,一把弹簧刀掉在了土地上,他惊愕地一抬眼,对上陆嘉阴沉沉的目光,那胖子随手把人事不知的一只眼扔到一边。 “没死,”陆嘉盯着卢国盛看了片刻,才艰难地把自己带着血气的目光从那凶手身上撕下来,“我听得懂人话。” 骆闻舟:“……身手不错。” “小时候的梦想是当特种兵,”陆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乱颤的肥肉,苦笑说,“一言难尽。” 这时,费渡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多少受了干扰器的影响,有些模糊,他说:“晚上我请你俩喝一杯,到时候再聊儿时梦想,现在注意你们右侧前方的院门口,两道门外、大约五十米处,他们在集结警戒。” 骆闻舟低低地骂了一声,用眼神示意陆嘉把“一只眼”拖走:“这种时候,他们不应该先去看看配电或者总闸吗?” “唔,他们可能不如你乖——天没黑,又不是用电高峰时段,突然断电,这些在阴沟里泡了不知多了多少年的耗子们会在第一时间进入应激状态……我这航拍有点延迟,看见他们已经在清点人数了,应该很快会注意到这位独眼先生的缺勤,”费渡不管什么时候都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劲儿,微微一顿,他问,“成年人的五十米跑,耗时多少算达标?” 骆闻舟扛着一个也算高大健壮的卢国盛,竟然丝毫也不影响行动,助跑几步,伸手一撑,倏地越过一道矮墙,陆嘉紧随其后,居然也没落后多少,实在是个能打又很灵活的胖子,颇有功夫熊猫“神龙大侠”之风采。 骆闻舟回头给了他一个眼神,发现这小子不用照顾,立刻自顾自地往前跑去,顺口跟费渡嘴贱了一下:“反正你这种得爬一分钟的选手是达不了标的。” 陆嘉:“……” 总觉得自己好似不存在一样。 两人一路狂奔,前脚刚冲出小院墙根,小黑屋的那个院子随后就被人强行闯了进去,眼看地牢门开着,探照灯似的手电往下一扫,对方立刻发现卢国盛不见了。几个手脚麻利的男人互相使了也眼色,纷纷已经越过矮墙,沿着小院飞快地展开搜索,而这时,“一只眼”竟然好巧不巧地醒了! 这杀人越货的强盗没有贸然行动,先是保持静止,仍像只死狗一样装晕,继而不动声色地开始挣开手上的绳子——陆嘉情急之下绑得不怎么结实,片刻后,居然真的给他挣脱了。一只眼小心翼翼地配合着陆嘉行动间的颠簸,保持着双手背后的姿势,将手缩进了袖子里,藏在袖口暗袋中的刀片顿时滑入他手心,随后他骤然发难,狠狠地将刀片划向陆嘉的脖子。 在他发力的一瞬间,陆嘉已经感觉到不对,本能地将肩上的人扔了出去。 一只眼落地,站都没站稳,直接往陆嘉身上扑去,细小的凶器划过空气,在空中发出微弱的尖鸣,陆嘉把腰间的棍子一横,撞在刀片上,“叮”一声响。 一只眼甩了甩震得生疼的手,咬牙问:“你不是警察,你们是谁?要干什……操!” 不等他把台词念完,身后一只脚突然踹在了他的后心上。 一只眼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动荡了片刻,被胸口堵的气体噎得闷哼一声,一头撞在了陆嘉的短棍上,陆嘉顺势用短棍套住他的脖颈,勒着他的脖子把他往旁边一带。 一只眼短暂地挣扎了片刻,再一次偃旗息鼓,失去意识之前,只听见那偷袭他的人厚颜无耻地说:“不好意思,就是警察。” 可是就这么一耽搁,跑得最快的追踪者已经转过围墙,看见了他们。 骆闻舟说:“俩人你扛得动吗?” 陆嘉能打能跑,体重也一个顶俩,自然不在话下,可是此时听了这话,他却微微一愣:“你……” “扛不动就拖着跑,反正拖不死他俩。”骆闻舟说着,直接将卢国盛扔给了陆嘉,“先走,记着,这个人死了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陆嘉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死狗一样的卢国盛,藏在一身肥肉里的肌肉全体紧绷起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快要裂开的石头。 他用那双被挤得几乎看不见的眼睛,死死地盯了骆闻舟一眼,心想:“你不怕我监守自盗吗?” 骆闻舟:“别磨蹭!” 陆嘉一言不发地拖起那两个人,撒腿就跑。 他从小就梦想着当一个特种兵,是军事迷,收藏过整整五年的《轻兵器》,可是他哥认为当兵的又苦又累又危险,还没什么前途,总是想让他多念念书。他哥比他大十三岁,小时候父母多病、后来又早亡,他有印象以来,自己就是哥哥带大的。 大哥为了生计,早早出来跑车,在当时来说也算是高收入,可一直是个光棍,就因为想多赚点钱,让陆嘉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上个好学校,奔个好前程。 然而年轻的小弟并不能领会家人的良苦用心,妥协后考了个不上不下的普通大学,整天泡在学校附近的小拳馆里,不肯正经读书,那时候拳馆不流行,也不正规,刚装修完,装修材料十分粗制滥造,他剧烈运动时吸入有害气体,诱发了一场大病,休学住院两年,成了大哥一个沉甸甸的拖累。 治疗时用过大量含有激素的药,把他吹成了一个气球的同时,也耗光了家底,大哥为了他,不得不玩命赚钱攒钱,从没抱怨过一声。 可是十五年前他永远地留在了327国道上,死无全尸。 而那个他做梦都想要千刀万剐的杀人凶手,此时就毫无知觉地被他拖着走。 陆嘉觉得自己脑子里空白一片,只会跟着耳机中费渡的指挥跑,每一次心里想到手里的卢国盛,那一步就仿佛踩在刀锋上。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担心附近还有这伙人的同伙,他也不敢大声宣泄,只能张大嘴,青筋暴露地发出无声的呐喊,忍着撕心裂肺的杀意。 断后的骆闻舟神色有些凝重,向他冲过来的那群人里有好几张眼熟的面孔,不管他们以前是杀过人,还是抢过钱,十几年的躲躲藏藏,都已经让他们变异成了同一种人——亡命徒。 骆闻舟按住了自己的耳机,费渡好似和他心有灵犀,立刻开口说:“整个生态园都在航拍监控范围里,目前周围还没有闲杂人等靠近。” “知道了。”骆闻舟低声说,“打架斗殴这种事我是熟练工,拆弹可就差点意思了,万一我真成爆米花了,你怎么办?” “撒点奶油就着美国大片吃了。”费渡没心没肺地说,然而在骆闻舟看不见的地方,他把车开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正好能看见那处加油站——在这地方窝藏一群通缉犯,肯定要找人看着,那个看管他们的人既然不在生态园里,只可能是在这个加油站了,这里距离生态园还有一段距离,切断了信号,相当于短暂地切断了联系。 费渡从微型望远镜里射出视线,扫过加油站几个闲散的工作人员,轻声说:“放心吧,我盯着呢,有可疑人物,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的——我叫人接应你吗?” “不,后援应该快到了,这一会我还撑得下去。”骆闻舟听出他话音里的危险,连忙说,“叫你的人别露面,你自己也是!” 他话音刚落,领头的两人已经扑了上来,骆闻舟空手撂倒了一个,第二个人举着一条大棍,随即劈头盖脸地向他当头砸下,骆闻舟一矮身,顺手把手铐甩了出来,充当了变异版双截棍的,正好砸中对方持拿凶器的手。 “警、警察!他是警察。” “我操,哪来的警察?” “快……妈的怎么还没信号!” 这些人畏惧警察,就好似老鼠怕猫,听见猫叫尿裤子是本能,但不代表耗子们鼠多势众的时候,不能把猫分而食之。 “嚷什么,见个警察至于新鲜成这样吗,乡巴佬,”骆闻舟喘了口气,用拎着手铐的爪子在自己下巴上抹了一下,笑了,“我真是不理解,你们一天到晚把自己憋在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吗?坐牢还有人保障你们的合法权益呢,在这是要做什么,等着给人家卖血卖命吗?” 他这话道理真诚,然而态度不太感人,很快招来了愤怒的围攻。 巧的是,骆闻舟很快发现,自己怕惊动对方的同伙,对方仿佛也忌惮招来他的同伙——毕竟警察出门,鲜少单打独斗。通缉犯们想杀人灭口,尽快逃脱,骆闻舟想拖住他们,一窝端了,双方保持沉默的默契,一言不发地动起手来。 费渡不理会骆闻舟的逞强,抬手拿起另一个通讯系统:“是我,靠近生态园西北角,距离宿舍民房30米处,有老陆和我朋友,来人接应一下……” 话没说完,耳机里骆闻舟气急败坏的骂了句什么,费渡倏地一抬眼:“你怎么了?” 骆闻舟用肩膀硬扛了一个人砸过来的铁锹,脚下不由得踉跄了一步,一瞬间心里袭来一阵危机感,他下意识地就地滚开,地上炸起一簇翻飞的土层。 “娘的,还有人开着消音器放冷枪。”骆闻舟飞快地说,“没看清是气枪还是……” 他话音没落,身后又是“嗖”地一声,骆闻舟来不及仔细观察,有些狼狈的往前一扑,纵身跳进一辆运水泥的小推车后面,一把将车掀起来,挡住迎面飞过来的一板斧头。 费渡的眼神冷了下来,转向另一个频道里他自己的人,强硬地说:“动作快点,除了卢国盛,剩下的那些杂碎死活不论。” 骆闻舟大惊:“费渡你大爷,不行!” 就在这时,陆嘉气喘吁吁的声音突然插话进来:“费总,有人来了!” 费渡倏地捏住耳机。 来人没有十分大张旗鼓,行动极快且悄无声息,从生态园后门的大野地那边过来,极其隐蔽,航拍器难以面面俱到,而且略有延迟,等陆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了,他刚从生态园里跑出来,兜头遭遇对方,耳机里一时除了骆闻舟那边打得“叮咣”乱响的声音外一片沉默,几支枪口戒备似的提起来锁定了他。 陆嘉打量了对方片刻,缓缓地放下卢国盛和一只眼,举起手:“我就是报案人,我朋友在里面。” 武警终于赶到了。 由于骆闻舟事先嘱咐过,生态园里可能有炸药,附近也可能有对方的眼线,武警是从生态园西边靠近的,那附近荒凉无人烟,只有一个园子里冒出来的监控摄像头,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断电搞残了,不到一分钟就接管了战场。 来了后援,骆闻舟立刻撤退,活动了一下方才受伤的皮肉,他有些过劳地吐出口气,靠着墙根一屁股坐下,点了根烟——实在是身累心更累。 武警来得及时,费渡那只带着致命刀子的“手”已经悄无声息地缩回到了黑暗里,通讯器里一时一片沉寂,他一根烟没抽完,从天而降的武警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收拾了二十几个通缉犯,同时来去如风似的,悄无声息地把他们的聚居点搜了个遍。 “是公安的同志吧?”一个武警过来打招呼,“这下面还真有炸弹,你说他们可能有同伙,有没有具体线索,现在直接排除炸弹会不会有危险——对了,你通知单位领导了吗,你们的人什么时候赶到?” 骆闻舟微微一愣。 按理说,那些人方才就已经锁定了龙韵城,应该一下就能找到卢国盛在旋转餐厅大堂里和魏文川见面的片段,立刻就该有反应才对,即使他们屏蔽了整个区域的信号,暂时排除了手机遥控炸弹的危险,对方也应该有相应的行动才对,为什么没有动静? 他们查个监控要这么久吗? 这时,好半天没说话的费渡才开了口:“我不知道,我没让人在龙韵城的监控记录里做手脚,比起单纯地偷出来,这样太危险了——但是……你记得那个神秘的电台吗?” 骆闻舟心里飞快地转念,从地上一跃而起:“把人都撤出去,我们躲起来,我有个想法——” 早在武警赶到的时候,费渡就悄悄撤走了区域信号阻断,骆闻舟用自己的电话打给了陶然,最后特意叮嘱了一句:“事态紧急,不知道怎么处理,你就跟紧老领导。” 他把“老”字咬得很重,陶然是反复看过老杨遗书的,立刻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而就在警方接到消息后,一只眼的手机意料之中又情理之外地随即响了。被半瓶矿泉水浇醒的一只眼在一圈武警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接打了两个电话。爆炸余波尚在,准备“事了拂衣去”的“牧羊犬”就被堵了个正着。 至此,这滑不溜手的据点终于被完整的连根拔起,然而市局内部有鬼的事实,也以无可辩驳之势被端上了台面。 骆闻舟押着“牧羊犬”突然出现在一脸懵的分局同事面前,顶着淤青的颧骨冲一帮找不着北的刑警们一笑:“北苑龙韵城里有一伙‘扫黄打非’的兄弟们,刚才堵住了一帮可疑人物,疑似和本案有关,能不能劳驾帮忙处理一下?” 第127章 韦尔霍文斯基(三十七) 从市局赶到西郊的科技开发区,还是很有一段路程的,再赶上周末市区的“双旦”购物节大堵车,心急如焚已经不足以形容陶然心里的焦灼了,他得是心急如核聚变。 爆炸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陶然差点捏碎手机,开车的同事方向盘打了个突,险些碾上无辜的马路牙子。 陆局一听,眉目几乎要齐齐飞出脸盘:“怎么回事?” 陶然没顾上回答,因为一时间,无数乱七八糟的询问一窝蜂地挤进了他的手机和无线电,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混乱。 又失败了吗? 在顾钊和杨正锋之后,在郑凯风和周峻茂之后,等着他们的又是一群死无对证的尸体吗? 可就在他还没来得及理出一个头绪来的时候,提前赶到现场的分局方面又发来消息。 “什么?抓住了?”陶然这回是实打实地一脑门茫然,没有一点水分,左脑的水和右脑的面和了浆糊,陶副队感觉自己虽然勉强还算风华正茂,但已经有了提前谢顶的风险,他舌头打了个磕绊,几乎语无伦次起来,“抓住什么了?不是……到底抓住了还是爆炸了?” 在市局众多同仁们心情好比“股票k线”图一样的上蹿下跳中,卢国盛与其一干同伙全体落网,蜂巢与魏家旗下所有产业第一时间被强行查封。 骆闻舟回到市局,递交了完整的监控记录资料,同时也很自觉地去领了两沓稿纸,准备给自己和擅自把魏展鸿锁厕所里的肖海洋一人一沓,写检查用——分纸的时候才发现不够,因为打晕魏展鸿的事还有郎乔一份。广大男同胞们对她一言不和就擅闯男厕所的行为深表不安,强烈要求她对此作出反省。 由于取证手段不正当,所有技术人员只能在寒冬腊月天里哆哆嗦嗦地赶回单位加班,试着修复被动过手脚的监控记录。 同时,经过证实,在龙韵城堵住的可疑人物是魏展鸿公司特别签约的“顾问”,年薪高达七位数,却不负责公司的任何具体职责,只单单挂个名。总而言之,魏展鸿父子、神秘顾问、魏氏高层乃至于蜂巢的法人、高管等一干人全被拘留。 由于出动了武警,整个事件的严重性呈几何级直线上升,从一个偏重于道德伦理的社会热门话题摇身一变,成了严肃的公共安全问题。 整个市局灯火通明,预备对外发布的通报改了十四稿都没通过,门口堆满了等着拿第一手资料的媒体。 冯斌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心心念念想要曝光的校园暴力事件,最终发酵成了这样一场风波。 骆闻舟脸上的淤青敷了没多大一会就基本消肿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郎乔羡慕嫉妒恨地围着他转了几圈:“老大,你年轻时候肯定是那种长痘不留印的牲口吧?” “你才牲口,我现在也青春……”骆闻舟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镜子,发现自己此时确乎是一副胡子拉碴的邋遢样,满头乱发赛陶然,嘴角还破了口,对着这幅尊容,饶是他的脸皮坚如长城,也没能说出“青春年少”这四个字,只好非常烦躁地冲郎乔一挥手,“滚,滚远点。” 郎乔没有滚,她像平时那样,闹着玩似的凑到骆闻舟耳边,好似打算小声嘲他几句,嘴里说的话却是:“我在203审问学生的时候被窃听了,当时监控室里没人,后来找后勤查了一下,我发现203那间审讯室里的设备在前年修过一次……还有206和小会议室,都是同一批检修的。” 骆闻舟眼角一跳,抬头对上了郎乔的目光。 郎乔僵着脸强行冲他笑,大眼睛里却透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惶——这里是市局,如果连“家里”都不再安全,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人放心? “写你的检查去吧,人没有豆大,操心得倒多,”骆闻舟说着,漫不经心地冲门口等着叫他的同事点点头,站起来用卷成一团的稿纸敲了一下郎乔的头,“天塌下来还有父皇顶着呢。我要去会一会卢国盛,你想参观一下十五年的通缉犯长什么样吗?走着!”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那双斜眼,卢国盛长得非但不骇人,还有点一表人才的意思——大高个,宽肩膀,面如刀刻,而且坐有坐相,并不像那些混混出身的犯人一样没型没款。 见骆闻舟进来,卢国盛一抬眼,颇为平静地和骆闻舟对视了一眼。 书记员有些紧张,因为知道这场审讯有很多人在旁听,唯恐自己哪个不雅观的小动作落在领导眼里,十分拘谨地站起来:“骆队。” 骆闻舟拍拍他的肩,拖过一把椅子坐下。 “骆队,”卢国盛跟着书记员叫了一声,目光扫过骆闻舟嘴角的破口,“就是你扛了二十多条疯狗,把我救出来的?谢谢。” “少自作多情,我是把你抓出来。”骆闻舟不轻不重地纠正了他的用词,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夹,他公事公办地说,“卢国盛,男,三十九周岁,籍贯是燕城莲花乡莲花镇,燕北工程大学肄业,近亲属都已经不在人世,当年有个兄弟叫卢国新,十五年前已经被判处死刑并执行了——对吧?” 卢国盛了然地笑了一下,知道这都是过场,没搭腔。 骆闻舟盯着他的眼睛,大概是斜视的缘故,卢国盛的目光总是显得有些散乱。 骆闻舟问:“卢国盛,十五年前,327国道上先后发生三起专门针对中短途货运司机的抢劫谋杀案,是不是你干的?” 监控室里挤满了人——市局的领导,市政和武警的人,还有部分一线刑警等等,一时间,全都屏息凝神地望着监控上的男人。 “嗯,”卢国盛的肢体语言坦然而放松,一问,他就痛快地承认了,“是我,我想的招,找没人的地方等着,有目标来了,就往他轮子底下扔条猫狗,有的人傻一点,没什么经验,很容易就被诓下来了。不过有经验的老司机一般不会,就算知道自己轧死了动物,也通常不会下车查看,但不管怎么样,轧着东西,多少会稍微带一点刹车减速——这时候,我们就让那女的冲过去。” 轧死动物不停车可以,但总不能冲着人撞。 “只要他停车,我和我哥就能把人弄下来。”卢国盛顿了顿,随后,他冲骆闻舟一伸手,“也给我根烟行吗?” 骆闻舟点了根烟,给他递过去。 卢国盛连吸了两大口,半晌,才缓缓地吐出一口白烟,在一片烟雾缭绕中,他略微眯了眼,喃喃说:“我早知道得有这么一天。” 骆闻舟:“为什么杀人?” “杀人越货还要什么动机?”卢国盛嗤笑一声,“为了钱呗,我哥整天游手好闲,也找不着什么正经工作,为了那个女的神魂颠倒,要什么给什么,钱当然不够花。半夜喝多了酒跟我哭,求我给他想一个来钱快的主意。我正好和一个开车拉货的有仇,就跟他说那些人身上有钱,不如抢他们的,有胆子就试试……第一个司机是送电器的,那会家里正好还缺一台冰箱,干脆从他车上拉走了一台,人是我们俩一起杀的,没经验,扎了十几刀人都没断气,弄得一身血淋淋的,半夜才敢回镇上。不过第二个就有经验多了,我专门去查了什么地方能一击毙命,在动物身上试了几次,练熟了,果然,放人身上也好使。” 骆闻舟追问:“那第三个人呢?” 卢国盛话音轻轻地一顿,随后他面不改色地说:“时间太长,有点记不清了。” “第三个受害人,你把他双目戳烂,还砍下了他的四肢,杀人分尸,”骆闻舟缓缓地说,“还是深仇大恨式的杀人分尸,前两个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个你说你忘了?” 卢国盛神色不动,略一思索,说:“哦,我记得好像是钱太少了,费了好大力气,发现他身上就一两百块钱,连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我一时郁闷,就那么干了……戳眼是我大哥让干的,他不知从哪听来的,说是死人眼里有个‘镜子’,能照见最后看见的人。” 骆闻舟“啪”一下合上文件夹,轻轻靠在椅背上,缓缓地说:“你哥卢国新当年的供词说,最后一个受害人身上揣着好几万,他当时求你们放他一马,说这钱是预备着给家人买药的,卢国新非常高兴,抢了钱,甚至不想杀人了,你却不同意——有这么回事吧?” 卢国盛沉默不语。 骆闻舟冷冷地逼问:“怎么,你们兄弟俩隔着十五年,这没串好供?” 此时,旁观审讯的监控前已经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低声问:“他怎么还不问冯斌的案子?还有爆炸和藏匿的事……干嘛老逮着这点以前的事不放?” 旁边连忙有人小声“嘘”了他一声,用眼神示意不远处背着手站得不动如山的陆局――领导都没说什么,好好听着。 “骆队,”卢国盛轻轻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我以为你会问我,杀那个小崽,我收了多少钱。” “我知道你没收钱,否则早就被人知道了,市局下面没有埋炸弹,咱们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说,”骆闻舟神色不变,淡淡地看着卢国盛,“我知道当年的第三个受害人名叫陆裕,生前从未和你有过任何形式的接触,这个三十出头,脾气非常温和,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好人,从来没和别人起过冲突——为什么你对他有那么大的仇?” 卢国盛的眼神微沉。 “我稍微问了一下专家,他提醒我说,这很可能是移情作用产生的迁怒。”骆闻舟说,“你因为什么迁怒于他?在第二个和第三个受害人出现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费渡悄无声息地推开监控室的门,却没有进来,而是像个晚辈一样侧身,等着身后的人先走,一个中年人缓缓地踱步进来——他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国字脸,戴着眼镜,镜片却挡不住刀锋似的眼神。 年轻些的都是一头雾水,上了点年纪的人却已经认出了他:“潘……老师?” 陆有良回过头来,隔着几步远,和潘云腾遥遥对视了一眼,随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丝毫不问潘云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管他站在这合不合规。 卢国盛被手铐铐住的手在桌下轻轻地颤动着,脸上的微笑好似长在那的一样,紧紧地闭着嘴缄口不言。 只见骆闻舟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名单:“不但我们,估计你那些同伙肯定也很好奇,为什么11月6号那天,你会冒着风险出现在龙韵城,所以我们问出了那天到场的人名单,给你念念——王怡琳,周舒,黄敏敏,梁右京……” 卢国盛的脸色倏地一变。 “梁右京,”骆闻舟十指交叠,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怎么,你认识她?” 卢国盛短促又干涩地说:“不认识。” “育奋中学校董之一的女儿,”骆闻舟笑了起来,“一个挺张扬跋扈的小姑娘,现在还在我们局里,涉嫌组织参与校园暴力,对其他同学进行人格侮辱和人身伤害——这教养,啧,真不像好人家的女孩……” 卢国盛倏地抬起眼,狠狠地瞪向他。 骆闻舟眼皮也不眨,冲着监控的方向打了个指响:“去把那小女孩领过来问问,看她是在哪见过卢国盛的,取个指纹和dna备案,我看没准这里也有她的事……” “没有她的事。”卢国盛突然开了口,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骆闻舟面无表情地回视着他。 “没有……没有她的事,”卢国盛宽阔舒展的肩膀突然垮了下来,良久,他抬起头,“你们警察应该有保密纪律,就算报道,未成年人的姓名也会打码对吧?我在这里说出的话,不会……不会落到不相干的人耳朵里……” 骆闻舟嗤笑一声:“怎么,像你这种丧心病狂的王八蛋,还指望警察给你免费广告宣传个人形象?” “十五……就算是十六年前吧,我没拿到毕业证,只好屈就在一家运输公司里当文员,干得很没意思,都是瞎混,可是这时,我碰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骆闻舟忍不住问,“你同事和亲戚都说你为人孤僻,没有走得近的异性。” 卢国盛顿了顿:“因为不能说。” 骆闻舟瞬间懂了:“是谁的老婆?” “老板。”卢国盛轻轻地说,“叫梁志兴。” 骆闻舟轻轻地翻过手头的资料,梁右京的监护人签字就是“梁志兴”——看来是早年做运输生意发了家,现在已经俨然是社会成功人士了。 “梁志兴老牛吃嫩草,根本满足不了她,”卢国盛说,“我们俩在一起两个多月,没想到被公司一个司机撞破了,那个贱人趁机勒索,我想弄死他,可是那女人胆小……嘿,既嫌弃老男人,又舍不得老男人的钱,舍不得太太身份。” “你和那个司机是因为这个发生冲突的?” “嗯,她息事宁人,为了掩人耳目,还要把我打发走——给了我一笔钱,说是等她彻底解决这些事,我再回来,钱我没拿,我知道那娘们儿是想让我这个麻烦离她远点。”卢国盛冷笑了一声,“可我还是妥协了,因为她给我看了体检报告……说那孩子其实是我的。” 监控室里的陶然飞快地嘱咐旁边的同事:“去对比一下梁右京和卢国盛的dna。” 骆闻舟:“然后呢?” “我回了家,心气一直不平,也没攒下钱,做了那件事——就是抢钱。”卢国盛低声说,“做成了两票,警察也抓不住我们,我胆子就大了,血气也上来了,一次喝多了,给那个勒索我的贱人打电话,说我总有一天要弄死他,结果……过了几天,就收到了一封信。” “是什么?” “一沓照片,打下来的小孩的照片,耗子似的一团血,有的地方能看出是人,闭着眼,四肢……还有小碎骨头都摆在旁边,放在一个……”卢国盛伸手比划了一下,“托盘里。” 骆闻舟深深地吸了口气:“你是因为这个,迁怒了第三个受害人,还把他的四肢也砍了下来,尸体一团血肉模糊?就因为这个倒霉蛋也是个开货车的,刚好那天阎王叫他,让他经过你们埋伏的路段。” 卢国盛一扬眉:“唉,是啊,后来想想,挺对不起那兄弟的,其实跟人家也没关系,不过反正我们也得杀他,怎么杀也没多大差别,算他倒霉吧。” 监控室里的费渡叹了口气,转过头,目光好像穿墙而过,落在等在外面的陆嘉身上。 人为什么非得知道真相呢?有些荒谬的真相知道了,反而不如一辈子蒙在鼓里来得舒坦。 “但其实那个孩子没死,是司机接了你的骚扰电话以后故意拿出来气你的。” “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我其实去了城里,”卢国盛说,“我想先宰了那个女人,再去剁了那个贱人,结果看见她好好地挺着肚子从医院里出来,那老王八陪着她,还不知道自己头上变绿了,我却机缘巧合地躲过去一次。” 卢国盛说着,咧开略微有些歪的嘴笑了笑:“就冲这个,我觉得我走妻儿运。” 骆闻舟简直无言以对。 “我在城里躲了一阵子,到处都贴着我的通缉令,有一次住小旅馆的时候被前台认出来了,那人当时没说什么,等我一进屋,就偷偷报了警。”卢国盛长出了口气,“可是……那天在警察来之前,就有几个人找到了我……领头的就是生态园加油站里的‘牧羊犬’,我们那一个基地都是他管的。” 监控室中旁听审讯的所有人鸦雀无声,只听卢国盛漫不经心地说:“他在警察来之前把我带走了,给我办了假身份,那会我们都住在一家叫‘罗浮宫’的夜总会里,鱼龙混杂地藏着。可是那天我女儿出生,我实在忍不住,偷偷出去看了,回来心里难受,找了个地方喝酒,没想到两拨人闹事,打出了人命,我那天有点喝多了,不小心在现场留了指纹。” “差点让警察循着踪迹找到罗浮宫。”那斜眼的凶手好似讲起什么惊险的趣事似的,摇了摇头,“幸亏他们反应快,放了把火烧了那地方,推到那个傻警察头上,我们才脱身。” 第128章 韦尔霍文斯基(三十八) 骆闻舟摸出了烟盒,低头一看,才发现刚才最后一根烟已经给了卢国盛,他手里只剩下一个干瘪的空盒。 他坐在这众人瞩目的审讯室里,过热的暖气烤着后背,他却仿佛置身于荒郊野外的乱葬岗中,亲手挖出了一口腐烂的旧棺材。 触目惊心,几乎要长出一口气才能坐稳。 骆闻舟端起茶杯,把里面的凉水一饮而尽。 “你说你们自己烧了罗浮宫,”骆闻舟清了清嗓子,咬字很重地说,“还推到了一个警察头上?那个警察叫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十多年了吧……十四、快十五年了。”卢国盛伸出一根手指搔了搔额头,轻轻一撇嘴,“你问我警察叫什么?我哪知道?” 骆闻舟缓缓地把那空烟盒捏成了一团,在手心里来回揉了几次,然后他偏头看了一眼监控的摄像头,仿佛隔着那小小的仪器与一众目瞪口呆的旁听者们对视了一眼,随后他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自己有些吊儿郎当的坐姿,缓缓推开了那“棺材”腐烂的盖。 “十四年前,市局里有个刑警,名叫顾钊,是327案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一直对没能抓住你这件事耿耿于怀。有一天他无意中得知,一起聚众斗殴的事件现场找到了一枚与数据库中你的指纹相符的印记,他开始循着线索搜查,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罗浮宫’上。” 监控室里一片哗然,有人脱口问:“什么情况,老陆,有这事吗?” “等等,顾钊……我记得这个人当年不是……” “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怎么知道的?” 陆有良一言不发,整个人好似一座敦实的石像。 骆闻舟:“可是追查到这一步,后来却不了了之,顾钊死于罗浮宫大火,涉嫌故意杀人、勒索、收受贿赂,所谓‘通缉犯的指纹’也只是他勒索的工具,系子虚乌有,这件事被当成一桩巨大的丑闻掩盖了起来,直到今天。” 卢国盛回忆片刻,点头表示同意:“差不多吧,大概就是这意思。” “所以你们确实曾经用‘罗浮宫’当过据点,顾钊蒙受了不白之冤。”骆闻舟说,“你们怎么操作的?” 卢国盛颇为玩味地把“不白之冤”念叨了两遍,冲他一耸肩:“骆队,我只是个小人物,你问我,我问谁去?当年要是没有这个警察当挡箭牌,我们都得玩完,我还担惊受怕呢。” 肖海洋在监控室占了一个小小的墙角,好似被一盆滚烫的白漆当头浇下,心里是一片烫坏了知觉的空白。 周遭的人、声音乃至于整个世界,都跟着滚成了一锅粥,半晌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正被费渡狠狠地扣在墙角。 费渡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捂住他的嘴,眉目间好像染着一层冷冷的霜。 肖海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觉得那眼珠像两片漠然的玻璃,随意反射出微光,照见他自己狼狈而扭曲的面容。 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想不起来自己是该喜该怒,好似神智短暂地跳了闸,只是一阵茫然。 火烧火燎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费渡才松开牵制着他的手,监控室里灯光晦暗,所有人都被卢国盛那句话震住了,恨不能给他那张嘴加个快进,没人留意到这小小的角落中足以把人淹没溺毙的悲与恨。 十多年来,绷在肖海洋脑子里的那根弦毫无预兆地断了,汹涌的记忆与痛楚呼啸而来,让他难以抑制地想要大口喘息、想要大哭大闹一场。 可是还不行。 时机不对,场合不对,什么都不对。 他面前的费渡好似一道人形的封印,强行拽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强行将他几欲脱壳而出的魂魄塞回躯壳里。 肖海洋仿佛听见自己的皮囊一寸一寸撕裂的声音,他觉得太痛苦了。 这让他六亲不认地瞪向费渡,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怨恨起对方来。 可是费渡的目光纹丝不动,像两根叫人无法挣脱的钉子,无视对方一切情绪,牢牢地钉着他,禁锢着他。 费渡无声地竖起一根食指,极轻极轻地冲肖海洋摇了一下头,动了动嘴唇,口型在说:“给我忍着。” 骆闻舟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浊气,继续问:“孙家兴——也就是那个出狱以后化名‘孙新’,在蜂巢当迎宾司机的前诈骗犯——他交代说,你经常私下里用他的车?” “对。”卢国盛点点头,“那个人胆小,又好说话,他知道我是谁,一开始有点怕我,后来有一次提起来,好像是家里小孩有病才干这一行的,都是当爹的,我就跟他聊过几次小孩,渐渐也熟了,他需要钱,我前前后后地给过他不少钱,让他私下里给我开车,我去看我女儿,看了就走,不让她知道。” 骆闻舟问:“你的钱是哪来的?” 卢国盛悠然地弹了弹烟灰:“我是蜂巢的‘电工’,他们按月会发工资给我。不太多,我估计跟你们警察收入差不多,不过我没有花钱的地方,攒钱也没用。” “蜂巢白养你们?” “不白养,”卢国盛说,“我们和那些偷鸡摸狗的小喽啰不一样,我们是做要紧事的,是真正给他们赚钱的人。” “什么是要紧事?赚谁的钱?” “真正的客户,活儿一般有两种,一种是活差事,一种是死差事。死差事一般就是有去无回了,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去接,有点类似于新闻里说的那种自杀式袭击——只不过往身上绑炸弹的那种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我们这个活儿要干得让所有人不知道,比如人造一场车祸,撞人的和被撞的谁也不认识谁,都死了,这个事看着就是一场事故,到交警那就结束了,不会招人查。” “活差事更复杂一点,首先一条,接活儿的人自己得有名,无名小卒不行——比如我,倒退十年,本地没几个不知道327国道的,”卢国盛说到这里,还颇有些不可名状的洋洋得意,“其次,做事的时候要故意暴露出自己来,就是要让警察来了一看就知道是你干的,明白吧?” 骆闻舟:“为什么?” “为了保护委托客户啊,”卢国盛说,“有人死了,你们警察不是第一时间会去查利害关系人么?我们事情做完以后,第二天报纸上登出来的必须得是‘某在逃犯流窜至本地,为劫财杀人害命’这种,把你们的视线转移走了,客户那边当然就消停了,反正你们也抓不着我们。这种活儿就得干得利索,我们动手之前都有人专门策划,要么一旦警察怀疑到了客户头上,我们就没用了,只能出来给人顶缸,有再多的钱也花不着,这叫‘生死有命’,也挺刺激吧?” 撞死周峻茂的,接的应该就是郑凯风的“死差事”,而卢国盛杀冯斌,应该是属于“活差事”——假设魏文川雇他杀人走得是“正当程序”。 骆闻舟沉声问:“所谓的客户都有谁?” 卢国盛摇摇头:“不知道,都是大老板,不会跟我们这些人直接接触的。” 据说费承宇在位时,分明是个眼光毒辣的精明人,却跟被人下了降头似的,投过不少“稳赔不赚”的生意,此外,还有捐款途径,以合作名义给的利益输送、虚假阴阳合同、巨额海外洗钱资金……他们用这种方式悄无声息地养着一个蛰伏在暗处的怪物,不涉及明面上的资金往来,比低级的买凶杀人要隐秘无数倍。 “那我问点你知道的,”骆闻舟敲了敲桌子,示意旁边已经听呆了的书记员集中精力,“卢国盛,钟鼓楼景区里的少年冯斌,被害当天,现场监控中拍到了你的脸,尸体和当年327案的第三个受害人陆裕的处理方式一模一样,现场还留有你的指纹,你有什么话说?” “没有,”卢国盛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干的。” “你认识冯斌吗?” “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谁让你这么干的?” “既然都被你们抓住了,我总归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好隐瞒的,”卢国盛说,“一个小子,叫‘魏文川’,是个富二代,他们家在蜂巢也有点股份,去过蜂巢,我去蜂巢找车的时候被他盯上的……那小子很不是东西,他认出我来了。” 骆闻舟神色一动:“魏文川认出你?” “有一天他在员工通道里堵住我,对我说‘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那天我在学校附近看见你偷偷跟踪我同学了,我认识蜂巢的车。’” 骆闻舟皱起眉——这未免太巧了。 “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杀了他,”卢国盛咧了一下嘴,“可是他拿出了一个手机,说他已经把录音和我的照片传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我不懂这些小孩的新玩意――他说是他爸爸出钱养着我们,让我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所有人都会立刻知道我的秘密。” 骆闻舟:“他要你干什么?” “一开始没让我干什么,就是偶尔缠着我给他讲杀过的人,还刨根问题,问我杀人时的感受,说是觉得很有意思……这些闲得无聊的小崽子。我一直在想办法摆脱他,但是有一天,那小子拿来一份亲自鉴定书,对我说‘原来梁右京不是梁校董亲生的,是你的种’。”卢国盛一直是惫懒而平静的,只有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目光有了些波动。 “这事不能让人知道,就连孙新也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是我跟姓梁的有仇,没事去盯梢他女儿,是想报复他们。”卢国盛说,“那些人养活你不白养,你的老婆孩子、有一点关系的人都在他们的视线里,别说我们,就连孙新他们这种喽啰都是一样——我不能让她被这些人盯上。不瞒你说,我这些年也不是没找过其他的女人,想让她们给我留个种,可是一夜情的女人都鬼精鬼精的,又吃药又什么,不乐意给你生孩子,可要养个情人呢,不等怀上就会被他们发现。我们老卢家没人了,那是我们家正根,没有她,香火不就断了吗?” 饶是骆闻舟见多识广,也不由得无言以对。 这个人,杀人越货、心狠手辣,对人命与狗命一视同仁——全都当闹着玩似的。 什么父母兄弟、亲朋好友,他一概没有感情,一概无动于衷,唯独在乎梁右京这么个从来没有认识过的女儿——因为在他眼里,她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香火”,是个“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肯定很宝贝”的传家宝。 这念头如此根深蒂固,卢国盛深信不疑,就像他对“死人眼会留下死前最后的影像”一样深信不疑。 骆闻舟:“魏文川要挟你去帮他杀人。” 卢国盛一点头:“说是有人要害他们,还拿出一段聊天记录给我看——我没大看明白,这帮小崽子念个书也能念出点篓子来,都是些小孩的鸡毛蒜皮,不过那小子说,办成了这件事,他会帮我私下里认回我女儿。” 骆闻舟多少有些不解:“这么多年过去,你都没想办法认她,为什么现在为了认她,连命都不要,私下里接杀人的活?你不怕你们那个‘公司’知道了,让你们父女俩都死无全尸?” 卢国盛被他问得一愣,跟骆闻舟面面相觑片刻,那双歪斜的眼里有一点茫然。 骆闻舟瞬间想通了什么:“所以你不是私自接的活——” “私下接活?我疯了吗?”卢国盛说,“那小子有蜂巢的‘黑卡’——蜂巢普通的vip卡就是金银钻石三种,‘黑卡’只有我们真正的客户才有,里面没有钱,所有的点数都是他们和公司往来里记的账,拿着黑卡到蜂巢,找人帮他们策划,再由我们这些人动手,他是带着黑卡和策划人一起来找我的,这是个‘活差事’,干成了我也有一大笔奖金,还能认回女儿,我为什么不干?” 骆闻舟隐约抓到了一条线索:“所以杀冯斌的时间、地点,还有来去的路径,都是这个策划人告诉你的?是他让你杀冯斌,留下夏晓楠?” “夏晓楠?”卢国盛露出一点疑问神色,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手机上有定位的小丫头么?策划说那是我们的人,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小丫头,我看她挺不经事的,吓得要尿,怕她出纰漏,才把她身上的定位器收走的。” 骆闻舟立刻追问:“策划人是谁?” “编号a13。”卢国盛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骆闻舟冲监控方向做了个手势,监控室里,陶然立刻对旁边同事说:“从蜂巢逮回来哪些人?去整理一份材料,让他指认a13是谁!” 肖海洋实在是在监控室里待不下去了,一言不发地领了命令,转身就走。 “11月6号当天,你为什么会去北苑龙韵城?是去看梁右京?” “策划人说,这事办完,就送我去外地躲避搜查,我们这种人,一旦被挪地方,可能三年五载都回不来,所以我瞒着他和魏文川私下商量,看能不能在我走之前让他先兑现承诺。他答应了,让我先去见一面,什么都不要说,等他慢慢告诉她。” 骆闻舟低声说:“龙韵城——你就不怕有人认出你,或者被监控拍下来?” “十五年了,谁还能认出我来?”卢国盛笑了一下,“魏文川是龙韵城的少东家,不会在他们家门口留下他和我在一起的证据,那小子鬼精鬼精的,早把那段视频删了,不过我估计他只关心龙韵城里、跟他有关系的镜头,大门口和周围的未必会管,所以还是留心了——怎么,还是出纰漏了么?” 骆闻舟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一阵惊涛骇浪——魏文川早把卢国盛出现在旋转餐厅里的视频删了,为什么费渡的人还能拿到完整的? 那么后来那些人搜索龙韵城的监控,却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难道是因为他们面前的监控记录是当初被魏文川删节过的版本? 那么龙韵城里的监控记录就是被人不动声色地换过两次! 骆闻舟倏地站了起来。 “哎,骆队,”卢国盛叫住他,“我可能是得枪毙吧?” 骆闻舟一顿。 卢国盛一摊手:“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过我女儿可没犯法——她应该知道自己是谁生的了,不管接受不接受,到了这步田地,你让她有空来看看我吧。” 骆闻舟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这一年阳历年的年根底下,大雪纷飞中的燕城人民已经遵循着农耕民族的本能开始无心工作,学生准备放寒假,大人准备换日历——各行各业都在倦怠地期盼年终奖,两件大事却把市政和公安系统炸得连年终总结都没时间写。 知名企业家魏展鸿父子买凶杀人,利用蜂巢等娱乐机构做幌子,豢养窝藏通缉犯这件事如“都市传说”一般,席卷了各大媒体的门面,简直给街头巷尾的老百姓们在茶余饭后制造了一场狂欢。 骆闻舟在值班室里住了整整四天四宿,完全是晨昏不辨昼夜不分。 陶然把他叫醒的时候,他才刚裹着不知从谁身上扒下来的军大衣睡了五分钟。 “蜂巢的人从头到尾审完了一遍,”陶然说,“没有卢国盛说的这个a13。” 骆闻舟从行军床地下摸出一瓶矿泉水,喝了大半瓶,剩下的都倒在了脸上,激灵一下清醒过来。 “魏文川交代了,黑卡是从他爸那偷来的,”陶然说,“a13接待的他,他觉得当时那个a13其实看出来他这张卡是偷的,非但没声张,还帮他把事办了——怪不怪?还有更怪的,他几年前在一个专门讨论如何杀人的小众猎奇论坛上认识了一个网友,网名叫‘向沙托夫问好’。” 骆闻舟眼角一跳。 “他在学校里折腾的那些所谓‘制度’,有一半是从小说电影里学来的,还有一半是和这个人商量出来的,327案的详细资料是这个人给他的,包括卢国盛就藏在蜂巢的信息。”陶然说,“我们通过ip查到了这个人的住址,已经人去楼空了。” 骆闻舟闭了一下眼:“龙韵城监控室里的工作人员呢?” “我正要跟你说这个,”陶然说,“其中有一个名叫王健的中年男子在案发后神秘失踪了,他在龙韵城干了五年,居然没人发现他的证件是假的。” 骆闻舟重重地吐出口气,冲陶然摆摆手,哀叫了一声:“你快滚吧,没一个好消息。” “有好消息。”陶然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睛却亮得吓人,“梁右京和卢国盛的dna对比出来了,两人根本没有亲属关系,卢国盛的精子成活率很低,很难有后代,而且魏文川承认,所谓‘亲子鉴定’是他顺着卢国盛的妄想症诓他的。什么认亲认女儿的,他根本没和梁右京说过,a13私下里答应他,杀了冯斌,就让卢国盛‘自然死亡’,给警察交差,总共三个人,两两之间私下里都有协议,你说逗不逗——我们打算抓阄抽奖,谁手气好谁去告诉卢国盛这个消息,你要不要试试?” 骆闻舟一愣之后被他逗乐了,摆摆手:“别闹,让肖海洋去吧,这事别跟他抢。” “第二件事,是今天领导们都去上面开会了,过完年就正式重启调查当年的顾钊案。”陶然露出了一个难以自抑的笑容。 骆闻舟:“真的?” “你赶紧回家好好休整一下,”陶然一把将他拉起来,“第三个好事是你家那谁在外面等着接你回去呢,老光棍看你俩就碍眼,打着我的旗号掐了好几年,一转头搞到一起了——什么玩意,赶紧领走!” 骆闻舟二话不说,满血复活似的一跃而起,毫无怨言地挨了陶然一拳。 “哎,你把公共财产留下,那棉大衣是值班室的宝贝,别装傻充愣地披了就走!”陶然闹着玩似的伸手扒他的衣服。 “一边去,老子才刚捂热……”骆闻舟连忙捂住领口,“耍流氓!” 陶然借着打闹,飞快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骆闻舟一愣,陶然趁机一把扒下了年久失修没扣子的棉大衣,抱起来就跑。 骆闻舟咆哮:“陶然,你小子要造反吗!” 陶然撒丫子跑远了:“你也过年好——” 第129章 朗读(四) 市局是个很有趣的地方,一条马路之隔,就是市中心的老商业区,有高档的酒店和几家老牌的大商场撑门面,借着这些“门面”聚拢来的人气,又衍生出了一堆档次各异的小商业街,出了市局过马路,正对大门的停车场里被各色小吃摊围了一圈,越是寒冬腊月天,就越是卖得热火朝天,也不知为什么生意这样兴隆——可能是因为这一代的警察同志们都格外馋。 一辆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豪华小跑停在露天的停车场里,旁边不远处就是个卖章鱼小丸子的餐车,队伍排了十多米长,长龙似的,着实叫人望而生畏。 费渡探头看了一眼就放弃了,重新升起车窗,跟旁边的陆嘉闲聊:“年终奖到账以后一般是离职高峰期,你明年有什么打算吗?以后是想接着在我里这干,还是打算体验一下不一样的生活?” 骆闻舟这几天一直在市局加班,出来进去的开自己的车比较方便,费渡是开自己车过来的。跑车的驾驶座对于陆嘉来说略微局促,有点伸不开肚子,听问,他仰面往后一靠:“费总,你这是嫌我吃得多、排量大,要养不起了吗?” “可不是么,”费渡往市局的方向扫了一眼,“我自己还吃软饭呢。” 陆嘉无声地笑了一会,初上的华灯透过没关严的车窗缝隙钻进来,落到他细长的眼睛里,在眼角处落成了一点针尖似的光。 而后他的笑容越来越淡,沉默了一会,陆嘉说:“我听人家说,那些吸过毒的人,大脑的生理结构会被毒品改变——这个说法听着挺瘆人,你想,如果经历、性格、教养,这些都是人身上可拆可卸的软件,那大脑肯定就应该是硬件了。大脑都变了,等于你从‘超级本’一下变成了‘小霸王’,这具肉体相当于被另一个魂‘借尸还魂’,即使有以前的记忆,也不是以前那个人了。” 费渡并不插嘴,十分有耐心地听着。 “但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创伤’也有点类似,”陆嘉话音一转,解开安全带,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创伤也会把一个人变成另一幅面目全非的模样,有时候你看看别人,再照照镜子,会觉得心里特别恍惚,会想,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普通人追求的那些,不外乎房、车、事业、爱情、地位、理想,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每个人都揣着满肚子的烦心事和高兴事,烦得真情实感,高兴得认认真真,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无常’,就是觉得今天和昨天、和明天一样,不会想‘我是一只乘着枯叶飘在河里的蚂蚁,动辄翻覆。’” 费渡不做评论,撑着头“嗯”了一声,等着他往下说。 “可是就你不一样,就你过不了这种日子,你就跟让炮仗吓秃噜毛的母鸡一样,从此就下不了蛋了——你看着别人,觉着他们追求的这些东西都是镜花水月,不能当真,说没就没。你天天做恶梦、满脑子妄想、暴躁、焦虑、无缘无故的紧张……别人多看你一眼,你就觉得他可能不怀好意,有人在大街上拉住你问路,你就觉得他闹不好有什么阴谋,甚至有时候看见谁摸兜摸包的时间长了,你都怀疑人家身上藏了凶器。” 陆嘉的声音越来越低。 车窗缝隙中传来嘈杂又吵闹的人声,七嘴八舌地与那男人的言语混在一起,显得他越发格格不入、越发寂寥。 “对社会和环境的信任是安全感的基石,”费渡说,“没有这个,你就只能在长期的应激状态里颠沛流离了,确实很痛苦,即使创伤过去……” “过不去,这事永远都过不去,就算抓住了凶手也一样,‘凝视深渊的人,深渊也在凝视你’,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陆嘉摇摇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跟神经病一样,活着都特别没劲。” 费渡无声地伸手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背。 陆嘉摆摆手:“我特别喜欢跟你聊天,虽然你坐这半天就没说几个字。” “按照一般的社交礼仪,我应该安慰你两句,比如‘一切都会过去,时间总有一天会让你失去记忆和智力,当然也会让伤口痊愈’之类,”费渡说到这,听见旁边有车短促地鸣了两下笛,他没往窗外看,直接拎起旁边的外套披上,“只不过这些都是胡说八道的废话,你想听我也懒得说。” 陆嘉失笑:“费总,你这纯粹是颜值歧视吧?跟我就一个字都懒得多说,尽是大实话,是不是换个漂亮大姑娘坐这,你就该讲究社交礼仪了?” “那还是长得朴素一点比较幸运,要听我的大实话可不容易。”费渡煞有介事地说,然后他忽然转向陆嘉,“老陆,我本来懒得跟你说,不过前一段时间和一个漂亮小姑娘聊过,有几句现成的,你听不听?” 惨遭歧视的陆嘉做出无奈的洗耳恭听状。 “每个人都会被外来的东西塑造,环境,际遇,喜欢的人,讨厌的人……甚至卢国盛这样让你恨不能把他扒皮抽筋的人。杀人犯会通过创伤,塑造你的一部分血肉,这是事实,不管你愿不愿意。” 陆嘉愣愣地看着他。 “你知道如果是我,我会怎么样吗?我会削下那块肉,放出那碗血,再把下面长畸形的骨头一斧子剁下去砸碎。我不是凝视深渊的人,我就是深渊。”费渡冲他露出一个带着点血气的微笑,不过那微笑还没展开,就被又一声煞风景的车喇叭打碎,费渡无奈地一摇头,转身拉开车门下了车,“催什么——帮我把车开走,我那边车位有点紧张,喜欢它你就随便开出去散散心,新年快乐。” 陆嘉嘴唇动了动,看着费渡连车牌都没确认,直接拉开旁边那辆临时停靠的车门。骆闻舟懒洋洋地下了车,换到了副驾驶那边,朝陆嘉挥挥手,两人很快扬长而去了。 骆闻舟不是第一次连续几天在值班室住,以前住就住,除了要找人喂猫之外,也没别的牵挂,哪回都没有跟这次一样,感觉自己简直是在值班室睡了半辈子。他按第一声喇叭的时候,就看见费渡应声开始穿外套,知道对方是听见了,可是骆闻舟眼看他一件破衣服穿了一分钟,还在那磨磨蹭蹭地和那胖子说话,终于忍不住很没素质地又按了一声喇叭。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按照这个比例尺推算,费渡磨蹭一分钟,相当于磨蹭了18.25个小时,是可忍孰不可忍! 刚一合上车门,骆闻舟就迫不及待地想非礼驾驶员,然而考虑环境太嘈杂,后面还有个没眼色的胖子目送旁观,他硬是把冲动给忍回去了,十分不满地抱怨:“你们俩密谋颠覆银河系政权么?开什么会呢,要说这么久?” 费渡叹了口气,平稳地一打方向盘,保持着不快不慢地车速上了主路,然后腾出功夫,把骆闻舟伸进他衣摆下面的咸猪手拎了出来:“我要撞路边护栏了。” 费渡脸上不显,其实心里多少有点不知所措,因为骆闻舟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费渡你大爷”,着实不怎么甜蜜,这几天大事连着小事,谁也没空搭理谁还好,此时短暂地空闲下来,他感觉就跟冷战了两天回来求和好似的。 费渡长到这把年纪,玩过命,玩过火,就是没跟人玩过“冷战和好”游戏,方才“我就是深渊”的气场早已经随着尾气喷到了九霄云外,他搜肠刮肚片刻:“你……” 还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就看见骆闻舟慢吞吞地把方才揩过油的手抽了回去,凑在鼻尖嗅了片刻,然后舔了舔手指。 费渡:“……” “快点开,”骆闻舟意味深长地说,“饿死我了。” 一般在这种语境下,无论是道歉还是解释,都不是好时机,费渡知情知趣地闭了嘴,卡着限速踩下了油门。 然而不知是他车开得太平稳还是怎样,骆闻舟这个睡神放完流氓大招,居然一歪头又睡过去了,总共没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他已经十分高效地打完了一个盹,被费渡晃醒的时候,骆闻舟黏糊糊地伸了个袭承自骆一锅的大懒腰,顺势扣住了费渡的胳膊,双臂一展就把人卷在怀里,模模糊糊地说:“困死我了。” 费渡:“醒醒,回家了。” “不想动,”骆闻舟伏在他身上装了一会死,继而灵机一动,不知怎么想的,他捏着嗓子来了一句,“老公,你背我上去吧。” 费渡:“……” 骆闻舟见他一僵之后好半天没出声,以为见多识广的费总被自己的不要脸镇住了,笑得直哆嗦。 就见费渡突然扣上外衣扣子,下车绕到另一侧,在骆闻舟目瞪口呆下打开车门,转身半跪下来:“来。” 第130章 埃德蒙·唐泰斯(一) 骆闻舟愣了半天:“真……真的假的?” 费渡偏头睨了他一眼,他眼角天然地带着一点弧度,被冷风一扫,又泛起细微的红。 骆闻舟醒了,碰到他的目光,却又有点找不着北,被人下了蛊似的,他顺着费渡的动作迈开腿下车,用了趟地雷般的小心翼翼从费渡的左肩摸到右肩,好像隔着厚实的外衣碰到了骨肉,摸都不敢使劲摸,只是虚虚地搭了条胳膊在费渡肩上,半搂住他,心里慢半拍地想:“这是闹什么?” 随后有小寒风一吹,骆闻舟激灵一下清醒了,回过味来,心想:“让他背我,这不是扯淡么?” 骆闻舟干笑一声,正要讪讪地往回缩手,却被费渡一把扣住手腕,直接从车里扛了出来。 骆闻舟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乱七八糟地勾住费渡的肩——尤其这小青年明显低估了他的重量,站起来的时候腿有点哆嗦,脚下还踉跄了一下。 骆闻舟的舌头和牙系在了一起:“等、等等等,先放、放放我下来,我我那个什么,我低空恐高。” 费渡站稳了,笑了一声:“锁上车,钥匙在我兜里。” 骆闻舟手忙脚乱地一阵乱掏:“宝贝儿,咱有话好好说,那个英雄你……你那个把我放下……哎,别介!怎么也没个‘扶稳坐好’的提示就走啊!慢点慢点!” 车位距离楼门总共没几步,骆闻舟家又住一楼,就这么一点路,费渡再虚也不至于背不动他,但骆闻舟十分擅长自我恐吓,一路心惊胆战,总觉得自己是双脚悬空、趴在一个古董瓷瓶上,这瓷瓶平时放在玻璃罩子里他都嫌不经心,此时被他自己压得摇摇晃晃,晃得他连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喘气声大了,蹭掉这宝贝瓷瓶一块釉。 他能感觉到费渡有些急促的呼吸,在领口处呼出一点微末的温度,长发隐没在围巾里,只掉出了一绺,柔软的垂在领口,而费渡后背坚硬的骨头抵在他胸口上,刺得他有点心疼。 骆闻舟心一疼,就忍不住犯贱,他凑过去,用鼻尖轻轻地蹭了一下费渡的头发,深深地在他领口吸了口气,然后在费渡耳边低声说:“我想起一句话。” 费渡:“嗯?” “古道,”骆闻舟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楼梯口,又放在耳边感受了一下来自西伯利亚的小寒风,“西风……” 然后他在费渡肩头戳了一下:“瘦马……哎哎,别别别,我错了我错了,哥这老腰禁不起摔,你悠着点。” “虽然是真皮的,但是太瘦了,硌得我肋骨疼。”过了一会,骆闻舟又得便宜卖乖地抱怨,“我不在家,又没好好吃饭吧,以后每天跟我锻炼去。” 费渡有点喘,被他气笑了:“是啊,没铺十二层床垫,委屈公主殿下了——早晨六点起来晨练怎么样?” 骆闻舟被戳中了死穴,伸手勒住费渡的脖子:“小崽子。” 这样一勒,他又碰到了费渡的下巴,忍不住在那有些尖削的下巴上摩挲了两下:“我说,上回去陶然那吃饭,让你拿个小破咖啡机上楼你都不干,怎么今天这么好——是不是这几天干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嗯?” 费渡想了想:“有一件。” 骆闻舟一顿。 费渡略歇了一下,才抬脚迈上台阶:“未经允许,擅自特别喜欢你,不好意思了。” 骆闻舟:“……” 他沉默了一下,突然伸手抓住了旁边的楼梯扶手,强行停住了费渡的脚步,然后一言不发地挣脱下来,一把揪住费渡的围巾。 最后两步楼梯,费渡是被他强行拉扯上去的。 骆闻舟胡乱摸出钥匙,看都不看就依凭着本能打开了门锁,回手把费渡塞进玄关,狠狠地按在门上。 骆一锅听见门响,照常出来探头探脑,不幸被骆闻舟那个睁眼瞎一脚踩中了尾巴,猫爷扯着嗓子惨叫一声,蹦起来足有两尺多高,一头撞在旁边的衣架上。 颇有艺术感的瘦高衣架重心不稳,禁不住十五斤肥猫的暴击,应声一头栽倒,正好从两个人中间削了下来,楚河汉界似的棒打了鸳鸯,接着,那弯曲的长钩又刮到了玄关的小壁灯,在骆一锅的尖叫声中,连灯泡再灯罩一起落地,来了个“碎碎平安”。 费渡:“……” 骆闻舟:“……”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骆闻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今天一定要炖了那只长了毛的王八蛋。” 骆一锅闻听此言,越发怒不可遏,从鞋柜上发动了攻击,给骆闻舟上了一套夺命连环爪,冷酷地把他的外衣袖子抓开线了。然后它愤怒地跃过满地碎片,一个三级连跳,蹦到了猫爬架顶端,居高临下地生闷气去了。 骆闻舟:“骆一锅,我跟你拼了!” 费渡大笑起来。 骆闻舟瞪了他一会,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被衣架砸了个正着的脚趾,心里一点脾气也聚集不起来。 他感觉自己就像反面教材里的败家皇帝,听那祸国殃民的妖孽百年不遇地笑上一声,亡国毁身都不在话下,何况在猫爪下断个袖? “看完猫拆房子,可算把你哄高兴了?”骆闻舟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一路都不声不响,还说什么都答应,闹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以为你又在憋什么大招。” 费渡一愣,笑意微收。 “我还在想,你小子要是再说什么‘不合适,散了吧’之类的屁话,我就弄死你,让你明年都下不了床,”骆闻舟伸手插进费渡的头发,重重地祸害了一把,“因为什么?是……那天在生态园的事?” 费渡顿了顿:“我以为你会觉得……” “觉得你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吗?”骆闻舟叹了口气,隔着一地破烂,他倾身拉过费渡的衣领,嘴唇蜻蜓点水地掠过他的鼻尖,“那天你确实是有点吓人,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费渡:“什么?” “幸亏有我看着你……啧,做为一个用美色拯救世界的男人,诺贝尔真该给我颁个和平奖。” 费渡:“……” “逗你玩呢,”骆闻舟放开他,弯腰扶起委顿在地的衣架,“没有我,你也长到这么大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数,是不是?” 费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想要用目光刻录下他的轮廓,收进心里最深、最黑的地方,谁也不给看。 “看什么看,”骆闻舟以其坚不可摧的脸皮,居然也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还以为“不好意思”这词已经被自己从词库里卸载了,“还不帮忙收拾,就知道戳在旁边看,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除了我谁还会要你?”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晚上,他们俩进家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一地狼藉的玄关。 骆闻舟把玻璃灯罩和灯泡的碎片收拾到一起,费渡开始折腾阵亡壁灯留在墙上的残尸。 他把连在上面的半个灯泡也换下来,又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根铁丝,尖口钳随便窝了几下,就窝出了一个小支架,刚好可以卡在灯泡上,随后他又跑到地下室,不知从哪刨出了一个破破烂烂的自行车筐。 等骆闻舟把菜收拾停当,又用小火炖上红烧肉之后,就发现费渡已经将那旧车筐修修剪剪几处,架在了灯泡上的铁支架上,车筐立刻成了一套非常适合摆拍的灯罩,跟旁边“肇事”的瘦衣架相得益彰,仿佛它们本来就是一套的。 砂锅里的水烧开了,味道飘了出来,骆一锅看在肉的份上,给铲屎工施舍了它廉价的原谅,重新跳下来在骆闻舟脚下乱转。 骆闻舟靠在墙上,心里算计着火候,看着费渡背对着他,正收拾他用过的工具和剪下来的铁丝。 一时间,那些丧心病狂的嫌疑犯、声嘶力竭的受害人、错综复杂的旧案、身份难辨的内奸……忽然就都安安静静地自行离开了他的世界。 他心里宁静如微火熬煮的老汤,悠悠地冒着热气,好半晌才冒个泡,冒出来的泡有一个算一个,起承转合毫不仓促,涨到满溢方才炸开,随后香气扑面而出。 那是家的香气,闻起来让人有种无欲无求的满足感,好像这辈子都可以这样尘埃落定下来。 骆闻舟双臂抱在胸前,往后一仰头,微微闭上了眼。 这一次,他感觉时机终于成熟了,那句曾经仓促出口的话水到渠成地流到他嘴边,他开口叫了费渡一声:“哎,费事儿。” “……”费渡说,“老大爷,干什么?” 骆闻舟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地板,弯腰抱起了体态厚重的骆一锅,捏着猫爪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给大爷个名分?” 费渡一顿,随后他也没吭声,低头在方才剪下来的铁丝里翻翻找找,剪了一截长度合适的,十分灵巧地用尖嘴钳拧成了一枚三个圈叠在一起的螺旋形戒指,吹掉上面的碎屑,凑在嘴边亲吻了一下,然后转身跪下。 骆闻舟和骆一锅一起炸了毛,同时往后一靠,骆一锅撞到了骆闻舟的肩膀,骆闻舟撞到了墙。 费渡:“尺寸肯定是正好的,你愿意戴上吗?” 当天,骆闻舟就身体力行地向他证明了“老大爷”这个外号的无理取闹之处,果然让费总“明年才能下床”了。 骆一锅又一次被锁在了主卧门外,不过猫陛下得到了一碗没放调料的红烧肉,于是大度地在领地里割了一块主卧给两个人类,暂时不予追究。 一年,又是新的一年。 肖海洋在卢国盛的怒吼声中离开了审讯室,那歇斯底里的叫骂仿佛含着某种魔力,发光发热、防风防寒,还让他身轻如燕。他在冷风呼啸中奔上了大街,穿过在广场上、商业街上守夜的年轻人群,跳上了一辆驶往城外的公交车,坐了整整一个多小时到达终点站,他又不知疲惫地用双腿走了大半个钟头,抵达了一处偏僻的小墓园。 墓园自然是已经关门了,肖海洋拿出了自己堪比狗熊的“灵敏身手”,跳墙钻进了墓地里面,找到了一座简陋的石碑。 不远处的路灯斜斜地打下来,肖海洋看清了墓碑上黑白的顾钊,他依然是当年年富力强的模样,只是表情有点走形,因为他有一点轻微地畏惧镜头,一照相就紧张,相片总是不如本人好看。 肖海洋心里突然一阵委屈,好像很小的时候在外面挨了欺负,一路强撑着面子走回来,直到看见这个男人的时候才终于破功,忍下去的委屈变本加厉地反噬,总是让他忍不住扑到那人怀里嚎啕大哭一场。 他的眼镜上一片模糊,热气从口鼻和眼眶中一起往外蒸,白汽冒成一团,好似一台人形的蒸汽炉。蒸汽炉缓缓地走了几步,弯腰抱住那冰冷的石碑,想要像很久以前那样痛痛快快地宣泄一番。 突然,一股浅淡的香味钻进他有点迟钝的鼻子。 肖海洋一愣,随即,他意识到那味道是从墓碑上传来的,像是某种免洗清洁剂的味道,肖海洋连忙把糊成一团的眼睛草草擦了擦,打开手电,发现那墓碑被人很仔细地擦拭过,连边边角角的地方都一尘不染,墓碑下面有一束新鲜的花。 肖海洋缓缓地皱起眉,自言自语说:“顾叔叔,方才谁来过这里?” 当年顾钊的尸体是他母亲一个人拖着病重的身体收的,因为死因并不光彩,那倔强的老太太谁也没告诉,冷漠地拒绝了顾钊那些私下里想要帮她一把的同事,悄无声息地拿出自己的积蓄买了块偏远又便宜的小墓地,把他安置在这里。 肖海洋当时仗着自己是小孩,一路死皮赖脸地跟着老太太,老太太见他怎么赶都赶不走,也就随他跟了。肖海洋清楚地记得,顾钊没有葬礼,也没有通知过亲朋好友,下葬的那天,只有他妈和自己在场。 那么擦洗墓碑和摆放鲜花的是谁? 今天不是顾钊的忌日,本地也没有阳历年扫墓的习俗。 这个神秘访客是因为刚刚得知顾钊案要重审的消息吗? 可那还没有对公众宣布……即使是内部,也只有负责卢国盛一案的相关工作人员听见个影子。 会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这剧透的卷名啊 第131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 “警方现在已经正式进入魏氏总部,具体情况还要等待进一步调查——据本台记者了解,魏氏历经三十年、两代人,由餐饮业起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餐饮集团,近些年转做房地产,突然声名鹊起,成为我市知名企业之一,去年被提名为我市龙头企业候选人。掌门人魏展鸿先生一直十分低调,鲜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但屡次传出热心公益的消息,公众形象也比较健康,那么现在是什么导致……” 电视里的女主播嘴皮子仿佛装了两片弹簧,语速快得蹦豆一样,正在聚焦魏展鸿被调查的消息。 与此同时,“买凶杀人”四个字短暂地享受了一会网红待遇后,很快被各大门户网站列为违禁词,化身为形状各异的马赛克。 陶然在市局值班,肖海洋挂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坐在骆闻舟家的客厅里,他双手举着个茶杯,两眼无神地对着电视发呆,连骆一锅钻进他杯子里偷喝都不知道。 “顾叔叔没有别的亲人了,”广告时间,肖海洋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我能确定,所以谁会给他扫墓?” 骆闻舟对着骆一锅的屁股扇了一巴掌,把它打跑了,他拿过肖海洋飘满了猫毛的水杯,拎到厨房重新洗涮干净,又给他倒了杯水:“他当年的同事、线人、朋友,你有认识的吗?” 肖海洋犹豫了片刻,缓缓地摇摇头:“老太太来料理他后事的时候,确实有一些人陆陆续续地上门来看过她,只不过都被拒之门外了,那些人最多来个一两次,走马灯似的,我基本一个都没记住。” 十几年前,他毕竟太小了。就算肖海洋记忆力超群,他或许能记住童年时代每一件事情的经过,但要认出当年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就太难了。而顾钊当年的交际网、线人网是怎么样的,也不会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 骆闻舟沉吟片刻:“既然是合法购买的墓地,当时肯定会留下记录,如果是系统内的人有心要查,那倒也不难查到……” “不是的,骆队,”肖海洋有些紧绷地说,“那个墓园运营得不错,是封闭管理的,也还算严谨,扫墓的访客去了都得登记,遇到清明之类的客流高峰时段,还得预约。可是我今天一大早就赶过去查了访客记录,发现这些年除我以外,没有其他访客。除非去的人像我昨天一样,是半夜翻墙进去的,如果是我们的人,何必这样?” 骆闻舟皱起眉——的确,无论顾钊生前是蒙冤还是真的犯了罪,人死如灯灭,生前的是非对错都一了百了,以前的同事朋友即便股念旧情去看他,也是无可厚非,实在不必这样偷偷摸摸……尤其在这个准备重新调查旧案的节骨眼上。 “卢国盛交代的策划人‘a13’,龙韵城里失踪的神秘保安,还有魏文川和冯斌的网友,这些人到现在为止,我们一点线索都没有,”肖海洋抿了抿干得起皮的嘴唇,饮驴似的一口灌了大半杯水,这才艰难地继续说,“整件过程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就像是……有人想要引诱我们重新调查当年的案子一样。我觉得……” 骆闻舟抬眼看着他。 “觉得对方是为了给顾钊报仇。”费渡悄无声息地走到肖海洋身后,把那小眼镜吓了一跳。 费渡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却不知为什么比平时更有血色,坐下的时候轻轻皱了下眉,眼睛好似一直没睁开,几乎要陷进柔软的沙发垫里:“首选把目标锁定在魏文川身上,通过调查解读他的心理状态,适当引导,不动声色地接近他。” 骆闻舟:“包括指导他怎么在育奋那个垃圾学校里称王称霸吗?” “哦,魏文川不用引导也会这么做的。”费渡说着,伸手去摸桌上为了招待客人摆放的易拉罐啤酒,被骆闻舟用中性笔敲了一下手背,“啪”一下,连魂不守舍的肖海洋都跟着看了一眼。 费渡:“……” 然后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转而拿起桌上关于魏文川的详细资料,人五人六地推了一下眼镜:“卢国盛供述,魏文川是在蜂巢碰见他的,所以他应该是从小和其父魏展鸿出入蜂巢这种销金窟,魏展鸿干什么大概也不避开独生子,你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魏文川的肢体语言和魏展鸿很像,他会在各方面模仿他父亲,包括为人处世、自恋和淡薄的道德观念——不过方法很可能是那个神秘的‘向沙托夫问好’教他的,这种成体系、有理论支持的恶毒更像成年人的手笔。” “可是,”肖海洋犹豫了一下,“他怎么能确准魏文川一定会顺着他的引导走到杀人的那一步呢?” “买凶杀人在普通人看来是有去无回的重罪,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会做出这种选择,但在魏文川看来,这就是一种仅限大人使用的高级手段,是他父亲的特权,青春期的少年对成人世界的渴望和好奇是非常强烈的,只要给他两种东西,他就会这么做——自以为长大成人的膨胀感,以及接触到这个‘工具’的能力。”费渡的指尖在魏文川的照片上划了一下,“一手建立学校里的秩序给了他这种膨胀感,机缘巧合之下让他接触到卢国盛给了他工具,他就像个手持火种的孩子,按捺不住去点是迟早的事。” 骆闻舟顿了顿,忍不住略微走了神。他觉得费渡说得有道理,正因为有道理,才让他觉得不对劲——小孩在一张白纸的年纪里,是不知道所谓善恶之分的,父母就是模仿对象,他对一些东西的看法,在学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初具雏形,通过后天教育也很难转变,所以魏文川长成这样不算稀罕。 可是细想起来,费渡和魏文川的成长环境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是什么让他这样激烈地反抗费承宇? 骆闻舟很难想象这仅仅是他母亲的缘故。 因为大部分人觉得“妈妈”这个称呼温暖而神圣,是因为学到这个发音和称呼的时候,把它和抚养教育自己的家长形象联系在了一起,正因为对人充满感情,才赋予这个词特殊意义。但仅仅从费渡流露出来的只言片语来看,他对“妈妈”一词最早的认知,恐怕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每天因为做错事被惩罚,脑子也不正常,还没有保姆的地位高。 这样一种形象的女人,真的能凭借一条命,就推翻费承宇留下的烙印吗? 骆闻舟又忍不住想起他们追查卢国盛行踪的时候,费渡对班车做出的奇怪而准确的推断,当时没来得及细想,此时,疑惑却又浮了上来。 大约是他盯着费渡看的时间太长,费渡递了他一个略带疑惑的眼神,骆闻舟突然发现他眼角泛的红还没褪干净,原本一步一个脚印严谨推算的思绪一个趔趄,险些滑入下流的深渊里,他连忙收回目光,干咳一声,正襟危坐起来。 “冯斌带人出走时写了一封信,被人发到了网上,莫名带起了热度,”费渡接着说,“教育体制和青少年心理健康一直是热门话题,所以当时没人怀疑,但现在想起来,这波热度很不正常,肯定有人工操作的痕迹——就在人们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冯斌死了,育奋中学的校园暴力立刻发酵,关于校园暴力的讨论铺天盖地,极高的社会关注度,凶手是通缉了十五年的通缉犯,致使这件本应被社会版一带而过的谋财害命事件被转入市局,成为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等等,”骆闻舟突然想起了什么,“冯斌死前一天,这起中学生出走事件莫名被系统推送到了我那里——也就是说,很可能不是巧合!” 费渡一耸肩:“我们不小心打草惊蛇的时候,连你都在想,这一次恐怕是抓不住活的卢国盛——不过其实即便卢国盛死了,那个生态园的存在也暴露无疑,凭龙韵城里魏文川和卢国盛接触的视频记录,足以给警方调查魏家的理由,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未必揪不出这些人。” “可是有人冒险第二次换了龙韵城的监控记录,拖延了魏展鸿他们的动作。”骆闻舟轻轻地说,“我怀疑就算我们当时特别不给力,让人开了一路绿灯都没赶上,那个神秘失踪的a13很可能亲自出手去救卢国盛。” 肖海洋:“等……等等,为什么?” “因为只有卢国盛活着,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证实,十四年前那个通缉犯的指纹并非子虚乌有,不是顾钊捏造出来索贿的,罗浮宫的大火里有冤情。”费渡伸手敲了敲桌面,“我找人把那天所有的航拍记录找出来筛一遍,当时那个a13一定就在生态园附近。” 骆闻舟一点头,又对肖海洋说:“你以深度调查魏文川谋划同学一案为由,到最早接警的派出所走一圈,挨个问问,我要知道那条推送是谁干的。” 肖海洋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顾警官的尸检是市局的法医科亲自做的,那么多同事和专家的眼睛盯着,法医不可能连死者是谁都认错,相关的尸检报告都在档案里,”骆闻舟仿佛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十分笃定地说,“小肖,借尸还魂的故事我是不信的。” 肖海洋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地叹了口气:“嗯,我知道。” “至于那个‘a13’究竟是谁的人,是不是明里暗里地帮了我们一把,最终目的是什么,这是我们下一步需要调查的,但有一条,”骆闻舟竖起一根手指,正色说,“他是杀害冯斌的嫌疑人之一,明白吗?” 肖海洋:“是!” “干活去吧,”骆闻舟说,“公安局都快被这些杂碎的眼线穿成筛子了,能信任的人实在不多,我去找……” 他的话刚说了一半,手机忽然一震。骆闻舟的手机上接到了一条群发的消息。他低头一看,见来信人是杨欣——老杨的小女儿。 杨欣说:“我妈今天刚做完手术,医生说不乐观,人还在icu里,感谢诸位亲人和朋友们的关心,询问太多,在此统一回复,我会努力照顾她的,生老病死,都是常事,大家都要好好保重。” 骆闻舟心里“咯噔”一下,愣了半晌:“我……我有点事,咱们下午见吧。” 他匆忙打了声招呼,就赶去了医院。 骆闻舟为人圆滑,但脾气其实也不小,骨子里有点少爷习气,他对师父的情分不比陶然浅,逢年过节都会通过杨欣给他们送东西,杨家要是有什么事,杨欣一条信息就能把他叫出来两肋插刀,但知道师娘傅佳慧不待见他,他也不会像陶然一样忍辱负重地去看她脸色。算起来,自从师父没了,他就没怎么和这个师娘接触过。 没想到再见,中间已经隔了一道讨厌的重症病房门。 骆闻舟赶到医院,先去安慰了杨欣一番,又跑去跟医生聊了一通,出来的时候,老远看见杨欣正跟一个熟悉的人说话,他愣了愣,走过去打招呼:“陆局。” 陆有良冲他点点头,温声对杨欣说:“闺女,没事,叔叔们都在,需要人还是需要钱,咱们都有,不怕,回头让你阿姨陪你住几天,学校里忙就不用总往医院跑,我们帮你守着。” 杨欣眼圈红红的点头。 陆有良又指着骆闻舟说:“正好,让你大哥开车送你回去,我今天也蹭个车。” 骆闻舟眉心一动,没说什么,等把杨欣送回学校,他才从后视镜看了陆有良一眼。陆有良脸上有深深的疲倦,正揉着眉心闭目养神。 骆闻舟想起头天晚上临走时,陶然借着打闹在他耳边说的话——陶然说:“那天我一直跟在陆局身边,我觉得不是他。” “闻舟啊。”陆有良突然开口叫他。 “嗯?我送您回单位还是回家?” 陆有良:“你随便开吧,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第132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 陆有良发了一个预告片,之后就哑了火,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里,骆闻舟也不催,顺着堵成一锅粥的内环缓缓地往前蹭,拉下车窗,递给陆局一根烟。 别的不提,骆闻舟感觉自己能有现在这把好耐性,费渡同志居功至伟。 车子以十米的时速蹭过了最堵的一段路,直到骆闻舟终于能把踩着刹车的脚挪一挪的时候,陆有良才叹了口气:“这一阵子辛苦了,往你肩上压得担子太重了吧?” 要是换成别人,怎么也要来一句“为人民服务”客气一下,谁知骆闻舟一点也不谦虚,闻言眼睛一亮:“可不是嘛领导,既然您都看出来了,年终奖赶紧给我涨一点,男人不容易,养家糊口压力大啊!” “滚蛋。”陆有良满腔的沉重被骆闻舟的脸皮弹回去了,一时间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冷酷无情地说,“为人民服务,这都是你应该做的。” “我本来可以靠才华吃饭,组织非得逼着我靠脸,” 骆闻舟为自己“红颜薄命”的命运沉痛地摇了摇头,随后在陆局打算大巴掌削他时主动转回了正题,“您是想跟我说当年顾前辈的事吗?” “顾钊……顾钊。”陆有良把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念了几遍,继而仰面靠在车座椅背上,仿佛不知该从何说起似的犹豫片刻,“你师父是我师兄,比我高一届,在学校里也是个风云人物,他和你说过吗?” “怎么没说过,”骆闻舟十分自在地接话,“老杨没事就吹牛,说什么在学校里有好多女孩喜欢他,我说不可能,咱们燕公大压根就没有‘好多女孩’,被他打出了办公室。” 骆闻舟这个人,好似天生不知何为拘谨,无论是对长辈还是对上司,陆有良脸上闪过一点稍纵即逝的笑意:“我们那时候可不像现在,当年想调进市局太难了,既要年轻,又不能太年轻,得在基层锻炼够了,才有资格参加考试,我们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拼成绩、拼资历。那年不知为什么,市局招人的名额特别多,顾钊、我、老张、老潘都是那年进来的——哦,老潘你可能不熟,他早就不在一线干了,现在在燕公大教书,这回的画册计划,他是学校那边的负责人,架子大得很,都不回来看看。” 骆闻舟升起车窗,从陆局的三言两语中,他好像翻开了那张摆在局长办公室的老照片。 “我跟顾钊是同班同学,老潘是从外地调回来的,老张比我们大一点,立了功,被市局点名要来的。那会儿刑侦队里高手和前辈很多,新来的年轻人都得打杂,我们四个刚来的时候,基本就是跑腿、记录、端茶倒水,人都管我们叫‘四大丫鬟’。” 骆闻舟:“……” 这活泼的警队文化。 “再加上一个老杨——老杨是我们的‘丫鬟总管’,那时候他也就刚从莲花山调回来没几个月。”陆局的眼角浮起隐约的笑纹,“我们五个人年纪差不多,又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参加工作的,整天混在一起,见缝插针地跟着前辈们学,一起跑腿、一起整理案卷卷宗……除了老杨早早‘背叛组织’以外,我们还都是大龄单身汉,有时候一个人值班,其他几个没事干,还带着盒饭跑过来‘陪值’。” “老杨经历最丰富,胆大心细,业务水平最高;老张家里做生意的,手头最宽裕,出去吃饭都他主动买单,他人缘最好,是我们老大哥;老潘最不是东西,脾气最臭,跟我很不对付,我俩三天两头吵架,可是不记仇,吵完一会就好,过一会不定为什么又翻脸了。” “顾钊年纪最小,当时我们都管他叫‘顾老五’,话不多,很会照顾人,明明自己也穷得叮当响,但只要别人有困难对他开口,他都仗义疏财。人还非常用功,笔记做得最勤,手里离不开书,毕业七八年,还在空闲时间自费回母校深造了一个在职研究生。” 随和、用功、有心、一照相就紧张……陆有良的话渐渐给顾钊的形象染上了颜色,肖海洋描述的夕阳下的“自行车侠”有了血肉,从内网上那个苍白而冰冷的简历中站了起来。 “后来一批前辈退居二线,老五后来居上地成了副队,我们也都很服气,因为确实是谁也没有他用功。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工作也好,玩也好,都觉得自己心里是很安静的,你看着他的眼睛,就觉得自己太浮躁了,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踏实下来。”陆有良顿了顿,“327案是顾钊接手副队之后,处理的第一个大案,曾经轰动一时,解决得也干净漂亮,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卢国盛跑了。” “你可以想象,因为这个通缉犯一直在逃,327国道周围的老百姓们人心惶惶,一到天黑,那条路都没人敢走。为了抓他,全国通缉,赏金最后提到了十万——那可是十五年前,十万真不算什么小数目了,你知道那会冒着生命危险帮着穿针引线、钓毒贩子的线人,完事也就能拿个三五千,有时候经费还批得不及时。线人们听说这事都疯了,一度有人到卢国盛家的旧址附近蹲点,可是这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就跟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也找不着。” 让公家额外拿出十万块钱悬赏,得负责人跑遍关系、磨破嘴皮,可对于魏展鸿、郑凯风之类的人,这又能算什么呢?掉地上都懒得弯腰捡。 可惜,那时候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一年后卢国盛自己喝醉了酒,不慎落下一个指纹。”骆闻舟打破沉默,“陆局,这事当时是怎么个前因后果,能详细说说吗?” “指纹是下面负责处理酒吧斗殴案的法医检查出来的,当时专案组已经解散了,得知卢国盛竟然还在本地,大伙都兴奋了,我们立刻调取酒吧监控,马不停蹄地走访目击者和线人。老杨小孩生病,情况不太好,正好请年假不在岗,这个事是顾钊负责的。”陆有良说,“那家酒吧经营不正规,监控基本是摆设,我们在附近蹲点蹲了一个多礼拜,顺手抓了俩贩售‘摇头丸’的小团伙,卢国盛的影子都没看见,只好撤了——当时我们猜,卢国盛意外被卷进斗殴事件,惊动了警察,之后应该是害怕了,这个人可能已经逃离燕城了。” “那不一定,”骆闻舟说,“要跑他早跑了,327后一年多还在本地,肯定是燕城里有什么让他牵挂的东西,还敢去喝酒,说明他有固定收入来源和藏身地点,手头甚至可能比较宽裕——没去查查他曾经供职的运输公司吗?” “你这推测跟顾钊说得一模一样,他要是还在世,你们俩估计有……”陆有良嘴角笑纹一闪而过,然而说到这里,又沉郁了下去,“我们查过运输公司,但是卢国盛和老板娘偷情的事很隐蔽,如果不是他自己交代,就连跟他一起杀人的亲哥都不知道。” “那个威胁过他的司机呢?” “跑了,我估计是听说了327案,知道警察没抓住卢国盛,怕被报复。”陆有良说,“当时我们不知道这里头还有事,没有细查。” 卢国盛的指纹好似惊起千层浪的那块石头,然而只是惊鸿一瞥,旋即失去了踪影,线索断了。 “我们把能想的招都想到了、试过了,可就好比是大海捞针,你单知道水里有,就是找不着。拖了很久,手头又不是没别的事,送到市局的案子哪个不重要?实在没辙,只好撤了。只有顾钊私下里一直没放弃,那段时间,我看他明显是手头很紧,问也不说,别人还当他是谈恋爱了……现在想来,可能是私下里补贴给线人了。” 骆闻舟没插嘴,知道他要说到关键地方。 “我记得那天是我第一次上老丈人家门,跟老头喝了点酒,走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快十点了。有点醉,我自己一个人抄近路去坐公交车,路上突然接到老杨电话,说是出事了。我当时都没明白具体出了什么事,就好像冥冥中有什么感觉似的,激灵一下,酒瞬间就醒了。” “我赶过去的时候,看见老杨正拎着一个人的领子,脖筋爆起老高,就跟要打人似的,旁边一帮兄弟死命拉着他——他手里拖着的那个人我们都认识,代号叫‘老煤渣’,是个职业线人,干这一行四五年了,在市局刑侦队里备过案的,配合过我们好多次行动,一起出生入死过,能算是半个自家兄弟。” 骆闻舟想了想,斟酌着措辞说:“罗浮宫大火,我听说有人逃出去了,指认顾钊是这场大火罪魁祸首的目击证人——就是这个‘老煤渣’吗?” “是他。老煤渣被老杨一只手拎着,嚎得声俱泪下,说顾钊平时对他不错,他不能这么着,不能说。”陆有良轻声说,“我当时一听这话,再一看老杨的脸色,心都凉了。” “后来仔细审了几遍,老煤渣终于承认了,说顾钊私下索贿已经不止一次,都是借着查案的名义。让跟他比较熟的几个线人拿着卢国盛的指纹模子,先盯住了一个目标,摸清环境,再把指纹按在人家店里,顾钊假装接到线报上门搜查。直接开单子,不交钱,就说这地方窝藏通缉犯,有指纹有‘证人’,让你生意也做不下去。” “死无对证,一面之词,”骆闻舟说,“其他证据呢?” “第一是法医的验尸结论,顾钊死前确实和罗浮宫的负责人发生过肢体冲突,种种细节和目击证人证词对得上。” “第二,是我们在顾钊值班室的储物柜里找到了一打一样的指纹模子。” “第三是人证,老煤渣一个人说的,老杨和我们都不信,但我们在火场现场的残骸里找到了一个没烧完的笔记本,是顾钊平时贴身带着的那本,烧掉了大半,上面隐约能辨认出几个地名和人名,人名都是线人的代号,地名则应该是顾钊近期走访过的商户――我们把这些人全都给叫来问了话,只有一个商户老板可能是怕惹麻烦,一问三不知,不肯作证,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招了。” 骆闻舟心里一沉:“证人都是备过案的职业线人?” 线人有很多种,有为了赏金起哄的,有零零散散“打零工”的,有戴罪立功的,还有就是职业线人,这些人在警队里有备案资料,跟警方合作过不止一次,有时候几乎就像警察的卧底,信任度高,关系非常密切。 证据链不够无懈可击,可当事人已经死了,证人又都是这种…… “顾钊生前为人仗义,和线人关系好是出了名的。”陆有良说,“他们的供词,我们不得不慎重。最早出现卢国盛指纹的酒吧监控没拍到卢国盛,酒吧的工作人员对卢国盛没印象,却有一个调酒师指认了老煤渣,老煤渣后来承认,卢国盛的指纹是他伪造的——也就是说,这个失踪一年的通缉犯在燕城出现的事,完全是人为捏造、子虚乌有。” 仔细想想,一个在本地制造了轰动案件的通缉犯,能藏匿一年之久不被发现,还大喇喇地在外面喝酒,这件事本身就让人充满疑虑。再加上顾钊对这事非同一般的工作热情和执着,与他独自行动、甚至藏藏掖掖的行为……骆闻舟感觉,单以局外人的眼光看,他已经快被这个结论说服了。 “但是说他索贿,索贿的钱呢?存放地点在哪?用途是什么?” “钱在他家里,现金,床底下搜出来的,总共有五十多万,数目跟证人说的大体对得上——他母亲得了癌症,老太太自己都不知道,诊断书在那堆钱下面压着,顾钊家境很普通,父母是农业户口,父亲没得早,家里人丁也不兴旺,母亲在他们镇上一个百货公司工作,工作是临时工,公司也不正规,早些年人都没有交保险的意识。一场大病下来,这些钱恐怕都还不够。” 动机明确、物证昭昭,铁打的证人言之凿凿。 别说顾钊死了,就算他还活着,也说不清楚。 “当时的社会环境没有现在宽松,网络也不发达,市局出了这么大的一桩丑闻,当事人又死了,所以领导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捂住不许再提,现在你去数据库里查,是查不到的……十四年了。” 十四年了,真相来得太迟了。 骆闻舟沉默了好一会,忽然说:“陆局,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 陆有良抬起眼,正对上骆闻舟从后视镜里折出来的目光。 “咱们破案率不是百分之百,总会有些案子是没结果的,在警力有限的情况下,就得按着轻重缓急暂时搁下,但专案组撤了,案子还在,只要不违规、不跟其他工作冲突,相关负责人继续追查,一点问题也没有。”骆闻舟说,“顾钊当时为什么非得独自行动?” 即便他是不想给别的同事增加负担,选择单独调查,但一旦查出些进展或者有新想法的时候,他就必须要找同事配合——因为按规定,警察私下行动,在没有知会任何人的情况下取得的证据是不合规的,拿回来也是仅供参考,没有价值。 陆有良短暂地沉默了下去。 骆闻舟缓缓把车停在路边,车头对准了市局正门,公安标志上硕大的国徽折射着正午的日光。 “陆叔,”骆闻舟低声说,“这里就您和我,该说不该说的,不会流进第三个人的耳朵。” 陆有良垂下眼睛,终于几不可闻地出了声:“对,如果顾钊是冤枉的,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的队伍不干净。” 车里只有空调的“嗡嗡”声,陆有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 陆有良:“意外发现卢国盛的指纹后,我们在原本的悬赏上又加了五万,公示后,几次三番接到举报电话,说是在某地见过类似的人。不管多快赶过去,都是一无所获——后来这也成为通缉犯一事不实的佐证之一。” “备案线人的资料都是严格保密的,只有自己人知道他们的身份,”骆闻舟说,“毛贼不可能跑到公安局里偷鸡摸狗,如果顾钊是被陷害的,往他值班室的储物柜里放东西的也只能是自己人——顾钊当时疑心市局有内鬼,所以选择了私下调查,但他也知道规矩,最后查到罗浮宫的时候,为了取证严谨,他一定是在自己信任的人里选了一个作为搭档,而这个人要了他的命。” 陆有良好似瞬间老了十岁。 骆闻舟转头看向他:“陆叔,您还有别的事想告诉我吗?” 他有种感觉,陆有良一定有什么话就在嘴边,然而等了好半天,陆局终于还是避开了他的视线:“没了,我知道的就这些,我们这些老东西都是嫌疑人,这件事只能靠你们了。” 骆闻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开车进了市局院里,周到地把陆有良送到办公室楼下。 直到目送他重新把车开走,陆有良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大衣口袋——那里有一个已经没电了的微型窃听器。 第133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 “只有血才洗得掉名誉上的污点。”——《基督山伯爵》 半个月后—— 郎乔在工作日志上写下“1月16日”的落款,心不在焉地检查了一遍错别字,又把写错的年份改了过来——每年的头一个季度,日期都容易顺手写成前一年,等好不容易接受了今年的公历年号,又要重新开始习惯下一年的了。 旁边的同事戳了她一下,小声问:“小乔,我看今年春节是悬了吧,唉,我本来还想回趟老家呢。” “回什么老家,”郎乔头也不抬地说,“没假最好,省得钱包让七大姑八大姨家的熊孩子挠个大出血,再说……” 她话音没落,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众人立刻一静,角落里的肖海洋后背挺得太直,整个人几乎和后面的白墙融为了一体。郎乔一激灵,倏地闭了嘴。 只见骆闻舟和陶然一前一后走进来。 骆闻舟脸上是百年不见得出现一次的严肃,他把手边的一打材料往郎乔办公桌上一放,示意她分发下去,然后十分公式化地开了口。 “魏展鸿为达到不法目的,借由蜂巢等高级消费场所,窝藏通缉犯,非法伪造大量身份信息,涉嫌多起谋杀、非法买卖并持有枪支,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等罪名,现在一系列的相关嫌疑人已经被正式拘捕,等待进一步审理调查,提交检察院。”骆闻舟一顿,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在肖海洋身上停留了片刻,接着说,“其中,嫌疑人之一卢国盛,也就是当年327国道案的主谋之一,供述了他当年为逃脱罪行,栽赃陷害并谋杀刑警顾钊的犯罪事实。” 肖海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尝到了自己嘴里的血腥味。 “当年的这桩悬案,现在终于有了新的线索,所以局里决定,正式重新启动对十四年前罗浮宫大火一案的调查,依然是由咱们刑侦队牵头,其他部门的同事会全力配合。这几天我调出了当年的案卷,但大家也看到了,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只有这么薄薄的一小打,更多的,可能还要我们重新去查。”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小声议论的“嗡嗡”声,旧案重提、旧案重审,这是最让人头疼的两件事,堪比一回没做熟,再次回锅的夹生饭——时过境迁,不是味了。 “我知道,”骆闻舟敲了敲桌子,示意众人安静,“十几年过去,物证早就湮灭,当事人和证人们不是死了、就是走了,查起来很难,未来一段时间大家有可能得出长差,没准还有危险,闹不好一年一次的春节得在值班室过,寒冬腊月,天又短、又冷,人家都抱着暖气在网上刷段子玩,但凡正常的都不愿意喝着西北风上班——在这方面,我作为一个罹患懒癌多年的‘觉皇’,比较有资格代表大家发言。” 骆闻舟比较能豁得出自己去,敢往自己脸上贴一平方米的金,也乐于没事拿自己开涮,一句话把众人说乐了,他自己却没笑:“当事人去世这么多年,说出来谁都不知道顾钊这人是谁,死后连个直系亲属也没有,更不会有人堵在市局门口等着给他讨说法,这案子查起来,没有压力,没有动力,最后费劲查完,除了那几块钱节日加班,可能也没多少奖励。再没有比死人更宠辱不惊的了,已经埋在黄土下的人,身份是犯人还是烈士,应该都不影响他的睡眠质量——” 骆闻舟的目光沉沉地扫过采光良好、亮亮堂堂的办公室:“可是诸位,罗浮宫是烧了,顾钊是死了,但咱们还都得在这接茬活呢。咱们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如果是非不分没人管、黑白颠倒都没人扶,你们觉着过不过这个节,还有劲吗? “陶然做简报,准备开工!” 众人鸦雀无声地各归各位,一时间,整个办公室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 陶然等众人把有限的一点信息消化完,才开口说:“罗浮宫,又叫塞纳河右岸,当时是一家中外合资的大型会所,大股东来自境外,查起来恐怕很难,境内股东则是一家名叫‘事通投资’的公司,早已经注销,当时就没什么业务,基本是个皮包公司,这家已经不存在的公司的法人代表刚巧是魏氏的所谓‘顾问’——也就是咱们在龙韵城堵住的那个人,但一直到现在,魏展鸿都拒不承认‘罗浮宫’曾经是他的产业。” “罗浮宫大火中,总共有二十六人丧生,另有数十人受伤,损失很大,其中一个目击者逃出来以后,指证是顾钊失手错杀了领班,是引起罗浮宫大火的罪魁祸首,这个关键目击证人就是当晚奉命带顾钊进入罗浮宫的线人,代号叫‘老煤渣’,真名叫‘尹超’,男,汉族,现年五十六岁,籍贯在本地,罗浮宫大火一案之后,就和我们断了联系,已经离开燕城多年了。” “除了老煤渣以外,其余证人一共有六个,三个是职业线人,另外三个是声称被顾钊勒索过的商户——无一例外,这些人也都销声匿迹,我在内网上搜了搜,有的死了,有的出国了。” 骆闻舟:“老煤渣的籍贯在本地?” 陶然:“对,本市下辖县城之一,南湾县南湾镇人。” “我已经把当年顾钊在市局里的一些同事请来了,陆续会到,准备问话,另外,陶然,联系南湾派出所,查一下老煤渣这个人在本地还有没有亲戚,如果他还在世,务必要找到,这个人很关键——还有,别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那些出国的人也都尽快试着接触。” 整个刑侦队反应十分迅捷,立刻分头动了起来。 肖海洋:“骆队,我去南湾查这个老煤渣。” 骆闻舟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脖颈间露着若隐若现的青筋,如果不是披着人皮,恐怕已经要露出獠牙来,恨不能要把老煤渣撕开嚼碎。 “不,”骆闻舟面无表情地说,“让陶然去,你跟人沟通效率太低。” 陶然立刻会意地拿起电话,联系南湾派出所。 肖海洋急道:“骆队,我……” 骆闻舟抬手打断他,拎着他的领子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低声问:“那天是谁把育奋中学学生出走的事推送到市局的,你查到了吗?” 肖海洋强行定了定神:“是……我去找负责人了解过了,报送人是他手下一个刚工作没多久的小民警,一问三不知,我查了一下他的背景,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骆闻舟一点头:“唔。” 肖海洋:“骆队,你让我……” “你叫上郎乔,去帮我查另一件很重要的事,”骆闻舟打断他,几不可闻地在他耳边说,“去把近些年监控设备维修情况调查一遍,是哪位领导批准的,找的什么机构,维修工人是谁,负责人又是谁。” 肖海洋一愣。 “你顾叔叔的案子里,到底是谁在背后陷害他、当时是哪个线人出卖了他,这都不是关键问题,你懂吗?”骆闻舟一字一顿地说,“快去。” 肖海洋狠狠地咬咬牙,飞快地一点头,转身走了。 陶然正准备跟骆闻舟打个招呼去南湾,迎面碰见有个人轻车熟路地走进办公室。 陶然一愣:“费渡?怎么今天过来了?” “陪导师过来配合调查,”费渡端详了他一下,顺手从咖啡机里接了一杯热饮,借花献佛地放在他面前,“陶然哥,怎么几天不见,人都憔悴了?这可不行啊。” 陶然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骆闻舟那关不上门的办公室里传来一声一波三折的干咳,有个人好似对费总问候的先后顺序感觉不太满意。 陶然:“……” 这几天正是春节返乡的订票高峰时段,陶然刚刚谢绝了常宁帮自己一起订票一起回家的邀请,不光人憔悴,心也很憔悴,实在没眼看他俩,当下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你啊,离我远点,少在我面前散德行,我就挺好的。” 费渡虽然遭到嫌弃,却并不以为忤,笑了一下,他转身溜达进骆闻舟的办公室。 骆闻舟的耳朵早就支楞起老高,然而装得大尾巴狼似的,听见脚步声靠近,他头也不抬,仿佛十分繁忙。 费渡不见外地勾走了他的杯子,手指在杯沿上轻轻转了一圈,随后停在了那块略有水渍的地方,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骆闻舟一眼,在骆闻舟的注视下尝了尝他的水,评价说:“茶沏得太浓了。” 骆闻舟:“……” 他需要一个降妖除魔的紧箍咒! 骆队有一点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一本假正经”地问:“什么事?” “你托我查的这个人有了点眉目。”费渡余光瞄了一眼背后毫无遮挡的一办公室人,抽出夹在胳膊下的一个文件袋。 文件袋里有几张截图照片,应该是那天在生态园抓卢国盛的时候,航拍记录里截出来的。 那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留平头,细长眼睛,有点黑,无论是穿着还是相貌,混在一群干粗活的村民中都毫不打眼:“你可以把照片拿给卢国盛看看,看这个人是不是就是‘a13’。” 骆闻舟连忙抛弃龌龊的“自我”,装备上爱岗敬业的“超我”,进入真正经模式。 费渡绕到他办公桌旁边,用后背挡住敞开的门里穿进来的视线。 “我去那个自然村里问过,那天在场的当地人告诉我,有村民正好翻盖自己家房子,这个人自称是建材市场上新来的送货员,是拉着一车瓷砖来的,非常自来熟。”费渡说,“当时他假借着跟一伙加油站附近的村民打牌,混迹其中,监视‘牧羊犬’的动向。‘牧羊犬’屋门口的监控设备被人入侵了,窗台下面还有个窃听器,如果当时我们慢了一步,他也可以第一时间除掉‘牧羊犬’。” 骆闻舟皱起眉:“他盯着牧羊犬,可以防着那些人狗急跳墙,把生态园一炸了之,但未必就能保证卢国盛不死吧?那个生态园里住得都是通缉犯,每个人手里都有不止一条人命,一个远程命令就能让他们做掉卢国盛。” 费渡没吭声,嘴角含笑地看着他,骆闻舟一愣之后,立刻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他们在那个生态园里面也有人!” 费渡:“我猜是跟卢国盛接触最多的一个,你觉得呢?” 骆闻舟倏地站起来:“提审一只眼。” 骆闻舟风风火火地抬腿就走,片刻后,转头又想起了什么,冲回会议室,一把拉住费渡的胳膊:“你等等。” 他们眼下面对的,至少有两股势力,一拨是魏展鸿他们那一帮,还有一拨隐藏在其间,不显山不露水地神通广大,他们似乎是想要挖出旧案,和“那些人”做一个了结,目标和警方仿佛是一致的。 可骆闻舟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这一整年经历过的几桩大案——苏家拐卖女童案中,究竟是谁把当年苏筱岚的作案手法和“独特签名”透露给苏落盏,诱使她去模仿的?周峻茂一案里,究竟是谁把肇事司机董乾开车撞人的真正理由透露给董晓晴的?还有冯斌被杀案中,那个神秘的“向沙托夫问好”……还有总是通过读书软件隐秘预告谋杀的“朗诵者”。 桩桩件件,回想起来,似乎都有这股神秘势力的影子,而这影子身上笼罩着说不出的阴冷与血腥气。 他们在龙韵城中两次调换监控视频,把魏展鸿涮了个底朝天的同时,也说明这些神秘人早早察觉到了费渡的小动作。 费渡一偏头:“嗯?” “你在这等我,”骆闻舟正色说,“从现在开始不许单独行动,不管你要去哪、不管你要干什么,必须要让我知道。” 费渡想了想,凑近他耳边。 就在骆闻舟以为他有什么要紧话要私下里告诉自己,准备洗耳恭听的时候,感觉脸上被人碰了一下——费渡借着这个暧昧的姿势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骆闻舟:“……” 这个人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占他便宜! 费渡目送着骆闻舟一脸“你等着”冲出去,一点笑意还没褪下去,手机忽然一震,有人发了一条短信给他:“你说过如果我想让一些人付出代价,可以直接打这个电话。” 费渡眉头一动——王潇? 第134章 埃德蒙·唐泰斯(五) 费渡把电话打了回去,那一边传来少女怯怯的声音:“喂……” “是我,”费渡在窗边坐下,“你现在决定要来找我了吗?” 王潇迟疑了好一会,才有几分艰难地低声说:“学校的事,我……我有证据。” 费渡靠在窗台上,办公室的暖气抵着他的后背,他并不开口追问证据是什么,也不吭声,连呼吸都放得很低,静静地等着女孩自己说。 王潇就像一管干瘪的牙膏,得把周身的铁皮都拧在一起,用尽全力,才挤出几个字:“是……衣、衣服……那时候的衣服,我没有洗过……” 费渡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在哪,我叫人去接你。” 王潇蚊子似的应了一声:“我在家等。” “王潇,”费渡温柔而不失力度地在她挂断电话之前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 王潇沉默半晌:“我就要出国了。” “一只眼”从被逮进来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这回是在劫难逃,哪怕他闭了嘴一言不发,以前犯下的事也够他最轻无期、上不封顶了。 因此他也比较配合,不用怎么浪费口舌,就跟骆闻舟知无不言了。 “我没想杀卢国盛,”一只眼说,“警官,你也看见了,我那会还给他送了饭呢。我们那是有规矩,一个人暴露了基地,跟他住一块的人都得跟着吃挂落,所以他们才都恨卢国盛,一听说他可能暴露,不等上面发话,就自动把他绑了,就等着推他出来顶罪了,可是我不一样啊。我仗义,我他妈哪是那种人啊……” “那你是哪种人?圣母玛利亚啊?”骆闻舟冷冷地打断他,“少给我来这套,再废话就喂你吃枪子。” “一只眼”撇撇嘴,肩膀垮下来,吭哧了一会,老实交代:“……他们答应把我送走。” 骆闻舟一抬眼:“‘他们’是谁?答应送你去哪?” “从基地里逃出去,”“一只眼”叹了口气,低声说,“出国,或者跑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a13说的,我知道公司里有好多他们的人。您可别问我他们老大是谁,我连我老大是谁都还是这次被抓进来才知道的,那些‘大人物’一个个都他妈跟耗子似的,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我反正是过够那种日子了,有时候觉得跟被你们抓进去坐牢也没什么区别,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给谁顶罪当替死鬼。” 骆闻舟听得一阵惊疑不定——这和他之前推测的不太一样。 这个神秘的第三方势力虽然不择手段,但仅就抓捕卢国盛、曝光基地的目的来看,跟警方的目标是一样的,他本以为这是类似于“义务警察”或是“复仇者”之类的角色,肖海洋甚至还生出过“和顾钊有关”的疑虑,可是现在听起来……倒像跟魏展鸿他们是一伙的,只不过后来闹了内讧。 现在这些犯罪集团闹内讧,都开始流行利用警察了? 骆闻舟追问:“你们怎么约定的?” “他们要求,如果有人通知我们处理卢国盛,我要无论如何保住卢国盛一条命,只要让他留口气就行,至于是残废还是重伤,那都不管,到时候会有人接应我们,先把我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骆闻舟立刻追问:“安全的地方在哪?” “一只眼”听完,笑了起来:“警官,拿钱办事,先拿钱还是先办事,是看谁求谁,这事儿是我求人家,我得把人家交代的事办妥了,才能有‘收成’,在那之前,他们不可能会信任我,也不可能告诉我要把我送到哪去……反正什么都没来得及办,我就被你们抓过来了。我还想那个a13是警察混进来的卧底诓我呢——哈哈,现在我到这来了,怎么说呢,这地方也是个‘安全地点’,起码在这我夜里能睡个好觉,不用提防半夜三更有人进来捅一刀。” 骆闻舟审完“一只眼”,思虑重重地走出来时,一眼就看见费渡在门口等他。 “王潇来了。”费渡简短地告诉他。 骆闻舟还没从一只眼透露出的信息里回过神来,当即一愣。 “我刚给她家长打了电话,找了个女警陪着,”费渡正色说,“但这事很不对劲。我当初给王潇留下号码,其实只是为了安慰她,成长经历和家庭背景塑造出来的人格,很难被外人三言两语影响,即使改变也是个漫长的过程,一时逃脱不了固有观念的桎梏。王潇这种女孩,从小缺少亲密关系,习惯于被忽视,对别人的目光非常敏感,不是那种敢为了自己挺身而出的类型,特别是在创伤还没有修复的时候。” “所以是什么原因?” 费渡皱了皱眉:“王潇告诉我,她准备出国了。” 他一皱眉,骆闻舟就下意识地跟着他皱眉,回过神来,骆闻舟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了费渡的眉心,强行把他往一起拧的双眉分开了,问:“她家哪来的钱,有没有可能是学校或者涉事学生家长想息事宁人?” 费渡被他推得略微往后一仰,有点无奈,表情却随之柔和下来:“前脚拿了人家息事宁人的钱,后脚就到公安局来报案吗?” “要是我,我就这么干,坑王八蛋的钱,再让王八蛋管我叫爸爸。”骆闻舟吊儿郎当地在费渡肩上搭了一把,推着他往前走,“出了这档事,王潇想转学很正常,唯一的问题就是钱——这里头什么事让你觉得不对劲?” 费渡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我本来打算替她支付出国留学这笔费用,之前已经通知了基金会的人,还没来得及接触。” 骆闻舟的眼角眯了一下,转头看向费渡。 “被人抢先了——有人在密切关注着这案子,并且在和我做一样的事,”费渡几不可闻地说,“回想一下,你不觉得我们这次能抓住卢国盛,归根到底就是王潇点出了11月6号那天,卢国盛曾经和魏文川在龙韵城见过面吗?” 如果没有这条重要线索,魏文川和魏展鸿父子依然可以狡辩。 如果没有这条线索,警方甚至摸不到“蜂巢”,更不可能顺藤摸瓜地找到他们在“生态园”的“基地”。恐怕等他们慢慢查到其他线索,卢国盛尸体上的蛆都化蝇了。 那天在魏文川生日宴上的学生,没有一个人知道冯斌被谋杀一案的细节。 而曾经因为跟冯斌一起出走,被警方拿着卢国盛的画像询问过的几个人,也不会被邀请到魏文川的私人聚会——这本该是两条风马牛不相及的平行线,就因为王潇在卫生间里偷听到的一段话,以彗星撞地球的概率被联系到了一起。 骆闻舟脚步一顿:“走。” 一个小时后,骆闻舟和费渡来到了育奋中学,通过老师,找了王潇口中的几个女生问话。 因为这一场惊天动地的丑闻,学校不得不放假一个月接受调查,最近才刚复学,不少学生都转学了,家长们集体要求退学费。之前张扬跋扈的“大姐大”梁右京好似换了个人,嘴唇干裂得起皮,裹在不合身的校服外套里,像个披了麻袋片的小柴禾妞,在楼道里脚下生风、边走边化妆的女生好似只是个幻影。 骆闻舟没多废话:“魏文川生日请你们吃饭那天,还记得你们几个什么时候回的学校吗?” 几个女孩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大着胆子说:“我们好像没回学校。” “后来不是去ktv了吗?” “对,他们带了酒,喝多了,在ktv开的房间。” 旁边老师的表情已经难看到极点了——在校生出入娱乐场所,醉酒还夜不归宿,学校居然没管。 “王潇撒谎的可能性不大,一个普通小女孩,让她去骗警察,这事有点勉强,万一被看出来,反而更容易暴露自己。”骆闻舟打发了几个灰溜溜的女学生,转头对一脸僵硬的值班老师说,“麻烦联系保安室,看看教学楼11月的监控记录还在不在。” 学校的监控记录一般保留五十天,不过最近频繁出事,为了备查,本来应该删掉的备份一直没敢动。当天的监控很快被调取出来,正是休息日,整个教学楼里空荡荡的一片,非常安静。 镜头里王潇独自从教室里出来,去了教学楼里的卫生间。 “等等,”费渡忽然说,“这有个人。” 陪同的值班老师几乎被这句话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定睛一看,只见监控角落一个偏僻的楼梯口,有个校工模样的中年女人藏在那。 值班老师脱口说:“这……这人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 骆闻舟:“你确定?” 值班老师仿佛推卸责任似的,忙说:“真不是我们学校的,我天天在教学楼里巡视,校工我都认识,没有她!” 只见那个中年女人跟着王潇走进卫生间,她先在四周查看一圈,查看附近有没有人,又往厕所里面探头看了一眼,大概是确定王潇是不是进隔间了。然后从兜里拿出了什么东西,走了进去。 大约几句话的时间,中年女人从卫生间里出来,压低帽沿,飞快地走了。 好一会,王潇才好似有些紧张地从厕所出来,犹犹豫豫地往教室走,先是扒在教室后门看了半天,确定里面没人,才仿佛松了口气,推门而入。 “王潇没说谎,”费渡把视频停在她扒教室玻璃的一刻,“她确实听见了欺负过她的女孩聊天的声音,你看这里,她是担心在教室里撞上对方,才会有这个动作——应该是质量比较高的录音和播放设备。” 骆闻舟拿出电话,把监控上的中年女人照片发给同事:“查一下这个人的身份。” 此时,陶然已经很有效率地带人来到了南湾县。 在燕城周围,南湾明显属于后发展起来的区域,低矮的棚户和城中村还有不少,正在改头换面的过程中,拆得乱七八糟,道路也坑坑洼洼的。南湾派出所的民警迎出来,十分热情地给他们带路:“你们说的这个尹超,户口还在咱们这,人早就搬走了,刚才我大概问了问,他们家老房子拆迁他都没回来,是他弟弟尹平拿着授权书签字领的钱。” 陶然没料到会这么容易就找到“老煤渣”的线索,忙问:“所以这个人一直跟他兄弟有联系?” “没有,”民警说,“领导,您猜怎么着,我早晨接到你们电话就上门去问了,结果这个叫尹平的人含含糊糊、躲躲闪闪,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再一逼问,才知道丫挺的那授权书根本就是伪造的,就为了独吞老家儿那点拆迁款!哎,前面慢点开,修路呢……让他们拆得乌烟瘴气的,一家子原来守着个小破屋过日子过得好好的,现在——得,爹妈不是爹妈,儿女不是儿女,兄弟姐妹一场,天天为这点钱掐得跟他妈乌眼鸡一样,我们这一阵子出警就没别的事,全是为这个产生的矛盾……前面就到了。” 尹平一家刚从老宅里搬出来,住在一处临时租屋里,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屋里采光不良,仿佛连暖气都没有,活似个阴冷潮湿的冰窖。尹平是“老煤渣”尹超的双胞胎弟弟,也是五十六周岁,在一家单位烧锅炉,一张瘦脸拉得老长,脸上多长着十年份的褶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愁苦气。 陶然一见就是一愣——“老煤渣”留在市局的备案资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了,然而依然能看出他五官与眼前这老男人的相似之处,还真是双胞胎。干了亏心事,尹平开门见到警察的时候表现得十分畏缩,忙着指使和他一样愁苦的老婆端茶倒水。 “让人查出问题来知道惹事啦?伪造你哥签名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呢?”民警脸一板,“你这是违法,懂吗?” 尹平耷拉着脑袋,一声也不敢吭,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戴着一副脏兮兮的毛线手套,不安地在裤子上来回搓着。 “我们这回过来,主要不是追究这个问题。”陶然放缓了语气,把自己的工作证压在桌面上。 尹平的目光从他的证件上略过,连搓裤子的动作都停下了,整个人一僵,吓得不知怎么好。 “你哥尹超是我们一起案子的重要证人,”陶然说,“我们正在找他,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尹平的下巴几乎要点在胸口,轻轻地摇了摇头。 南湾的民警在旁边说:“是没有还是不敢拿出来?你有胆子独吞家产,没胆子跟你哥说话是吧?就你们这种人……” 陶然一摆手打断他:“尹平,你最近一次和尹超联系是什么时候?” 尹平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随后又飞快地躲闪开陶然的目光,嗫嚅半晌:“有十来年了……我哥说他在燕城得罪了人,得走,刚开始老娘活着,他还隔三差五地寄钱回来。大概八九……十年前,老娘没了,我们也联系不上他,我就……我就去他最后一次汇款的地址去找。” “在什么地方?” “t省,”尹平说,“到处跟人打听,找了半个多月才找着他。他看着挺有钱,过得也滋润,就是不愿意回来,说他仇家太厉害,回了燕城他们得要了他的命。我反正……反正是没见过他哪来的仇家,气坏了,就说‘你不回去,就当老娘没生过你,忘本的混蛋王八蛋,不孝!迟早得遭报应!’” 尹平先开始还小心翼翼的,到了最后几句话,约莫是动了火气,额角青筋暴跳,哑着嗓子吼了出来。 陶然一顿,不是真情实感,恐怕还真演不了这么逼真:“那以后再也没联系过?” “还有什么好联系的,他不是我们家的人了,有什么资格来分老家儿的东西?”尹平梗着脖子抬头去看方才说话的民警,“我没违法,我没错!” 第135章 埃德蒙·唐泰斯(六) 尹平双目充血,脸色却一片惨白,干裂的嘴唇不住地哆嗦,脸颊不自然地抽搐起来。 陶然忽然开口打断了民警和尹平的争执,目光扫过尹平戴着手套的手,他问:“怎么在家也戴手套?” 尹平好似正在应激状态,闻声,他立刻警惕地看向陶然,飞快的小声说:“烧锅炉的时候烫伤过。” 说着,他好像怕陶然不信似的,小心地将手套扒下来一点,给警察们展示掌心扭曲的烫伤痕迹,随即又缩回手,低了头,仿佛对丑陋的双手自惭形秽,嗫嚅着说:“反正……他不是东西,我不亏心。” 陶然略微一皱眉,随即,目光不动声色地在这间破旧的租屋里扫视一圈——家里穷,但是不缺生活气息,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桌上、旧电视上,都铺盖着手工勾线的罩子,浅色调,洗得很干净,看得出,女主人为了让家人生活好一点,大概已经竭尽所能了。 客厅正对大门的墙上贴着不少旧照片,有单人的、也有全家福,众星捧月地围着中间一张老式的奖状,奖状上写着:“尹小龙同学在六年级第一学期被评为三好学生”,一角上压着一张小男孩的照片,大约七八岁的样子,抹着红脸蛋,抱着一杆玩具机关枪,冲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想必就是“尹小龙同学”本人。 “这是你儿子?”陶然指着墙上的奖状和照片问。 尹平没料到他问这个,愣了愣,才闷闷地点了个头:“嗯。” 陶然走过去凑近打量那张小学颁发的奖状,从奖状主人上六年级的年份日期来看,当年的男孩尹小龙,现在也应该有三十来岁了。 “还得过奖状,成绩挺好吧?” “不好,从小到大就得过这么一张奖状,我们搬家都没舍得扔。” 尹平那好似布景板似的老婆开了口,眼看众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她十分不习惯地低了头,抠着自己手指上的冻疮。 “叫尹小龙是吧,结婚了吗?”陶然闲聊似的开口问,“现在他干什么呢?” “嗯,还没对象呢,学历不行,我们家条件也不好,他人又笨又不会说话,人家都看不上他。”女人小声说,“他在4s店给人打工……” 尹平骤然粗暴地打断她:“人家就随口一问,你怎么那么多话?” 女人瑟缩了一下,讷讷地不敢出声了。 陶然冲她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总是自带用不完的亲和力:“那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俩一个单位的,”女人在他面前果然略微放松了一些,低声说,“他烧锅炉,我就在食堂干点洗洗涮涮的活。” “哦,是同事,”陶然想了想,又说,“二位是工作岗位上认识的啊,结婚多少年了?” “三十多年……快三十二年了,”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还是单位领导介绍的——早些年我们俩是‘双职工’,听着还挺富裕,这几年单位效益越来越不行,我们也跟着凑合活着……那个……警察同志,我家大伯是不回来了,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亲口说过要跟他断绝关系,那要是已经断了关系,人又找不着,那房……那房也没他什么事啊,我们不能算犯法吧?” 尹平呵斥她:“行了,傻老娘们儿什么都不懂,少插嘴,烧水去!” 女人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闭了嘴,在围裙上抹了一把手,拎起壶去了厨房,显然是已经逆来顺受地被支使惯了。 贫贱夫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共同生活工作了三十多年,有个成年而且一起生活的儿子,即使工作单位日薄西山,两口子也丝毫没有打算辞职的意思。 保守、安稳、懦弱、故步自封——是个典型的、有些守旧的家庭,和“老煤渣”那种游走在灰色地带的线人,生活得简直不是同一个星球,仿佛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有什么联系的。 陶然无声地呼了口气,一进门就猝然遭遇一个长得和老煤渣太过相似的尹平,他心里陡然升起一大堆有的没的怀疑,几乎要疑心起“老煤渣尹超”逃亡未果,冒亲弟弟的名混迹人群了。 现在看来,倒像是他有点想太多了。 要真是那样,这双胞胎仅仅长得像还不行,恐怕互相之间还得有心电感应,互相移植过记忆,才能天衣无缝地在一家干了三十多年的工作单位里冒名顶替。 尹平一眼一眼地看着他:“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行,这样,受累帮我一个忙——你们家里还有尹超当年汇款时候的留底吗?有地址的信封什么的都行,麻烦给我们参考一下。”陶然想了想,又十分委婉地说,“另外,他可能联系过你们,只是你们上班或者忙别的事,没接到电话什么的,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也会走个过场,想筛查一下你们最近的邮件往来和通讯记录……” 尹平木着脸,生硬地说:“他没联系过我们。” 陶然被他打断话音,也不生气,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尹平僵坐片刻,仿佛终于攒足了直立行走的力气,一言不发地走进旁边的卧室翻找起什么,片刻后,他从卧室里拿出一个塑料皮的小本,应该是记账用的,写满了被生活逼迫的柴米油盐,本皮上夹着许多东西——老式的ic电话卡、旅游纪念卡……还有一张打过孔的火车票。 “我只有这个,”尹平把那张火车票递给陶然,说,“这是我当时去t省找他的时候,坐的慢车留下来的票根。他寄回来的那些东西……我一样也没留,不是我们家的人了,还假惺惺的干什么?” 多年断绝关系、母亲去世都不肯回家奔丧的兄弟,听起来的确是谈不上什么情分的,要是尹平还留着“老煤渣”当年贿款的存根,那还有几分可疑,但是现在…… 陶然他们又盘问了尹平关于哥哥“老煤渣”在外地的踪迹,尹平一边回忆一边说,也不知道准不准确,听起来这个老煤渣倒像是颠沛流离地跑过了大半个中国,一直居无定所。在这里没什么收获,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陶然虽然失望,对这个结果也还算接受,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他们只好和尹平告辞,准备回去再仔细排查一下尹家人的各种通讯记录,如果确实没问题,就去尹平提到的t省碰碰运气。 临走,陶然挥手示意尹平两口子留步:“如果想起了什么关于尹超的事,劳驾随时联系我们。” 尹平冷冷地说:“我一般不想他。” 不等陶然开口,他就接着说:“他过得不是正常人的日子,他就不是正常人,生在这个家里,就是前世的讨债鬼,从来都招祸不招福,一把年纪了没个妻儿老小,就知道出去鬼混,弄得他身边的人都胆战心惊,走……走了这么多年,还给我们惹麻烦。” 陶然一愣,见尹平说这话的时候,浑浊无神的眼睛里居然控制不住地闪着鬼火一样的恨意,“走”字几乎有点变音。 尹平当着他的面抬手推上门,冷冷地说:“别再来了!” 旁边暴脾气的南湾派出所民警已经跳着脚地骂了起来,陶然却轻轻地皱起眉。 仅仅是家庭矛盾,母亲去世的时候没回家这点事,确实会让人心存芥蒂,谁家有这么个亲戚,提起来大约也没什么好话,可是为什么尹平对老煤渣有那么深的憎恨?几乎要满溢出来。 陶然甚至觉得,如果老煤渣就在他面前,尹平可能就直接扑过去了。 他顺路开车送民警回派出所,就听南湾派出所的民警仍在十分义愤:“您瞧见没有?就这素质——我跟您说,这就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陶然一愣,目光从后视镜里看向那正义感爆棚的民警。 民警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有些事分明是他对不起别人,他就是要跳得比谁都高、嚷嚷得比谁声音都大——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不是东西,越心虚就越这样,好像叫唤一下,就能把良心镇住似的。嘿,说到底,他还不是为了独吞家产么?” 陶然心里一动。 这时,他带出来一起拜访尹平的同事开口说:“终于传过来了,网速太慢了——陶副,他们调阅到了老煤渣当年的供词,纸制扫描的,刚才信号不好,我才打开……唉,这个人也是遭了不少罪,谁能想到他背信弃义做伪证呢?市局和前辈们待他不薄了。” 陶然心不在焉地问:“嗯?” “罗浮宫那场大火嘛,这个老煤渣也在里面,差点没逃出来,”同事一边翻看旧档案的扫描图片,一边说,“还算他机灵,没烧出个毁容破相,逃出来的时候双手在一个铁栏杆上扒过,整个被烫掉了一张皮,当年连指纹都没录。” 陶然猛地踩下刹车。 与此同时,骆闻舟和费渡已经回到市局。 “骆队,查到你方才发过来的那个女的了。” 骆闻舟有些意外:“这么快?” 跟着王潇进入卫生间的中年女人戴了帽子,面部特征不算有辨识度,而且只有一段视频的截图,即使是警察,搜索起来也十分有难度,除非…… “这个人有案底。”同事说。 “朱凤,女,四十二岁,十四年前,新婚的丈夫出门买菜,与人发生争执,对方突然拿出一把西瓜刀,在他胸口和腹部连捅八刀,送医院就没抢救回来,后来证实这个凶手有精神病,家属说是一时没看住,让他跑出来了。据说审这个案子的时候,凶手在庭上看见死者家属朱凤,还嬉皮笑脸地朝她做鬼脸。后来这个凶手被关进了安定医院,朱凤一直觉得他是装病,事发半年后,她带着刀试图闯进精神病院报仇,未遂,被医院逮住报警了。” “精神病?”骆闻舟听着这案子,莫名觉得有几分耳熟。 “第一次画册计划时候调档研究过的一个案子,”费渡说,“除了这一起,剩下的都是未结案,记得吗?这个精神病凶手和其他有嫌疑没证据的涉案人员后来都不明不白地死了。” 骆闻舟的瞳孔倏地一缩。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打摆子似的震动起来。 骆闻舟:“陶然,什么事?” “我怀疑一件事,”陶然把车开出了一路残影,路过一个大坑,他直直地踩着油门冲了过去,警车在崎岖的县城小路上几乎是连蹦再跳,“闻舟,我怀疑当年出卖顾钊的线人不是老煤渣!” 骆闻舟:“不是老煤渣是谁?” “是尹平,老煤渣的双胞胎弟弟。”陶然说话间已经一脚急刹车把车停在了尹平楼下,“我没有证据,是直觉,说不清楚――尹平对他哥哥的线人身份十分怨恨,他不怕警察,但是在见到我工作证之后,态度十分恐惧,我猜是因为看见了我是市局的人,他谈话间非常小心地制止他老婆透露他们家的家庭情况,还有,他老婆无意中说了一句‘大伯不会回来’,尹平还说他哥早年间往家里寄过钱,但他描述的地点太分散了,而且长达几年之久――老煤渣就算在躲什么人,难道几年也找不到一个藏身之处吗?这不合常理……” “狡兔三窟”也是要有“窟”,几天就换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并不能给谨小慎微的老线人带来安全感。 这听起来到像是有人一人分饰两角,而且分得并不高明,到老太太去世就戛然而止――好像只是为了哄骗老人。 老煤渣活在边缘,亲友淡薄,就地消失也不影响谁,大概世界上也只有亲妈会真心诚意地牵挂他。 陶然三步并两步地顺着楼梯飞奔上楼:“以及指纹――老煤渣当时从罗浮宫出来以后直奔医院,双手在火场中被重度烫伤,当时没法录指纹,你知道双胞胎共享一套dna,唯一没法伪造的就是指纹,我刚才看见尹平戴着手套,手上也有烫伤!” 骆闻舟:“那真正的老煤渣人在哪?” 陶然蓦地抬头。 “警察,开门!” “尹平,麻烦跟我们回市局配合一下调查!” 破木门打开一条小缝,尹平的老婆怯生生地打开门:“他……他刚才出去了……” “去哪了?” “说是去单位有点事,骑车走的……” 陶然转身就跑:“通知派出所、区分局、交通部门,搜一辆红色电动车――” 第136章 埃德蒙·唐泰斯(七) 南湾县城就像一张刚动了大刀子、尚未消肿拆线的脸,恨不能一夜之间改头换面,急躁得有些狼狈。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暴土狼烟的建筑工地,旧人们熟悉的街道,都一条一条地分离合并,曾经用脚丈量过的土地,如今却连轮子都转不清楚了。 时代是破坏一切的推土机,可悲的人们自以为“深埋”的秘密,其实都只是顶着一层浮土,轻轻一吹,就会露出遮盖不住的丑陋身躯。 从浩浩荡荡的拆迁打破小镇的平静生活那一刻开始,尹平就知道,自己离这一天不远了。 十四年前他盖上的土捉襟见肘,到底是纸里包不住火。 漆色斑驳的红色电动车在冻土上飞驰,打了个滑,刮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后视镜,后视镜掉下来摔了个稀碎,电动车也跟着一起飞了出去。 尹平瘸着脚爬起来,身上的泥都没顾上拍,一把拎起车把摔歪了的电动车,跨上就跑,刮破的手套下露出成片的烧烫伤痕。被刮掉后视镜的车主正好从路边小超市里出来,追了几步,眼见肇事者绝尘而去,跳着脚地破口大骂几句,拿出手机报了警。 这一条报警信息透过巨大的网络传播出去,尹平和他的红色电动车成了被锁定标记的病毒。 “定位到了,”陶然飞快地对电话里的骆闻舟交代了一声,“我马上带人赶过去。” 骆闻舟那边似乎想说点什么,陶然却急急忙忙地打断了他:“尹平很重要,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带回去。” 骆闻舟:“等等,我给你叫……” “支援”两个字没来得及顺着信号传出去,已经被挂断的电话卡了回去。 如果尹平才是当年出卖顾钊的人,那他可能是他们唯一能找到的突破口,这个人太重要了,谁也没料到他会出现得这么猝不及防。 尹平几乎能听见西北风刮来阵阵的警笛声,他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只挣扎在蜘蛛网上的小虫,干涩的眼睛被寒风冲出了泪水,混着鼻涕一起流下来,他想起了十四年前那个同样刺骨的夜晚—— 尹超和尹平是双胞胎,好像一个模子里复制出来的人。 可从小父母就偏心,跟人家提起来,总是说“学习好的”那个是哥哥,“听话的”那个是弟弟。 “听话的”,这评价实在熨帖,狗也听话。 长大以后父亲去世,他们俩又变成了“在外面闯荡”的哥哥,和“没什么出息接他爸班” 的弟弟。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人,其中一个却好似将另一个人的运气与才华一并偷走了——就连女朋友,尹超的那个也比他谈的看起来“高级”很多。 不过好在,尹超这桩婚事后来黄了,因为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那女孩在下班途中被人杀了。尹超从他这里“偷走”的运气好似一股脑地反噬了回来,从那以后,老大就像变了个人,工作也辞了,世界也不闯了,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地不知在干什么,还干脆跟家里人断了联系。 逢年过节,他妈总要先求神拜佛地烧一通香,等着大哥尹超中奖似的从天而降。 大哥出事的时候,尹平虽然嘴上没说,心里是有点幸灾乐的,多年压抑的嫉恨好似旷野上的草根,一夜春风吹过,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地疯长起来,每次看见他老娘落寞的脸色,他都很想快意地问她——你不是开口闭口都是尹超吗?你不是天天说他有本事、有魄力吗?他魄力大得连家都不回,到头来,还不是自己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给你这老不死养老送终? 可是很快,尹平就发现,不管那个阴影似的大哥变成什么样,他都是老娘的心头肉,不管自己每天多么勤勤恳恳地上班养家,在偏心的老母亲眼里,依然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添头。 那段时间尹超不知有什么毛病,从市里搬回南湾镇上了,在离家不远处租了个民房,尹小龙生日那天,他竟然还破天荒地出现在了他们家的饭桌上,买了蛋糕,反常地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尹超说,他最近赚了点钱,想起老娘以前曾经珍藏过一张豪华游轮的广告,自己这么多年没孝顺过她,终于有能力给她实现梦想了,正好小侄子也放寒假,他给老娘和弟弟一家三口都报了团,全家可以一起去。 冬天正是锅炉房最忙的时候,尹平觉得这时候请假,单位领导那边交代不过去。尹超却故意轻描淡写地说,要是实在没时间也没办法,反正一人两万,钱已经交了,退也退不了。 他们家那傻老太婆听说了这个价格后勃然大怒——大哥把小十万块钱都拍在桌上了,做兄弟的连一个礼拜假也请不出来?岂有此理。 至此,尹平已经确准老大是不怀好意,是想害自己。可是愤怒之余,他又觉得不对劲,那个年月,两万块钱对于平民老百姓来说,实在不少了,尹超犯得上花这么多钱害他丢工作吗? 下这么大本钱,大概得要他的命才划得来了。 于是那天晚上,满腹疑虑的尹平偷偷地跟在了大哥尹超后面,一路跟回了他在镇上落脚的租屋。 尹超警惕心高得吓人,尹平几次三番差点被他发现,幸亏南湾镇他地头熟。 然后他亲眼看见几个人把尹超堵在了租屋院子里。 尹平连大气也不敢出,恨不能钻进墙角的耗子洞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些什么,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尹平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老煤渣,你给你们家人报了一个什么玩意?游轮?这就想躲过去啦?我告诉你,就算是航空母舰,说让它沉底,它也得沉底。时间不多,来点痛快的吧,给你一宿时间好好想想——你是要五十万、现金,还是要你妈你弟弟你侄子的脑袋?” 尹平听得半懂不懂,却又如堕冰窟,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老大,却没料到老大居然还能超出他的想象! 尹平不知躲了多久,在严冬深夜里差点冻成一条人干,直到那些人走远,小平房里亮起黯淡灯光,他才行尸走肉似的钻出来。 尹超一脸凝重,看起来是正要出门,门推开一半,看见尹平戳在门口,惊呆了。 尹平软硬兼施地堵住了尹超,逼问出老大在给一个警察做线人,代号就是“老煤渣”。尹超说,他们在调查一桩很危险的案子,恐怕已经打草惊蛇,警方内部有人向嫌疑人泄密,现在他们不知道从哪知道尹超也搀和在其中,威逼利诱地找上了他。 尹超没和他说具体是什么案子、哪个警察,可是尹平听了只言片语,就已经吓疯了,根本不管其他,不分青红皂白地跪下,求他大哥收下钱、赶紧收手走人。尹超被怯懦的弟弟闹得心烦意乱,对他说:“我本来想借着旅游,暂时把你们送走,没想到也被他们发现了,你别着急,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你今天先在我这住下,我出去找我的搭档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找信得过的人保护你们。” 尹平连滚带爬地拽住他:“哥,那是黑社会吧,啊?黑社会不能惹啊,警察来了又走,可是这些人真能阴魂不散,一个漏网之鱼都能让你家宅不宁啊!妈都快七十了,还有小龙……小龙还小呢!你不能——” 尹超急匆匆地甩开他:“别添乱,我会解决。” 眼看他甩开自己就要走,尹平急了,随手从旁边抄起一个烟灰缸,照着老大尹超的后脑勺,狠狠地砸了下去——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他好似灵魂出了窍,又好似在什么地方千锤百炼过这一套动作,眼看着尹超一声不吭地倒下,尹平恐惧之余,又有说不出的兴奋。 那时他仿佛鬼上身,原地愣怔片刻,随后手脚不听使唤地走过去,在他亲哥哥的脑袋上重重地补了几下,直到尹超彻底断气…… 然后他趁着月黑风高,就地在那小院后面的大树底下挖了个坑——后院的大树有几百年树龄,旁边围着铁栅栏,是保护古木,本地有政策,即使动迁修路,也不会有人随便动它,是个天然的保护伞。 尹平冷静得可怕,有条不紊地收拾了血迹和凶器,把他从小到大的噩梦扔进坑里,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填上土,尹超的兜里突然响起了手机铃声。 尹平吓得手脚冰冷,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手机默认的铃声是在叫尹超的魂。 第一次电话响完,他没来得及接,停了半分钟,电话很快第二次响起。 尹平鬼使神差地跳进坑里,从死人手里摸出了那部旧手机:“……喂?” “老煤渣!” “……是我。” 电话里的男人说:“罗浮宫,后天傍晚七点二十,我这边都准备好了,你也不改了吧?” 尹平觉得自己的气管仿佛被什么堵住一样,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不改。” 他呆呆地在尹超的租屋里坐了一宿,坐得手脚麻痹,整个人像是被梦魇住似的,而这一切也确实像一场噩梦。 直到听见窗外乌鸦叫,尹平心里才升起微弱的期望,以为自己就快要醒了,寂静的黎明里却突然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 尹平一激灵,对了,那些人说,他只有一宿的时间。 要钱还是送命?这答案再简单不过。 尚未破晓,来找他的人可能以前和尹超不熟,没看出双胞胎之间细微的差别,在尹平说出他从电话里听来的时间地点后,对方笑了起来,拿出一个电话递给他。 电话里的男人说话带笑:“其实我知道你们约好的时间地点,只是让手下人试试你说不说实话――老兄,你有诚意,我也有诚意,怎么样,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咱俩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尹平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好讷讷地应着,对方大概也没料到自己的手下会认错人,一时间并没有怀疑他的身份,慢条斯理地对他说:“不用紧张,我告诉你怎么做,一步一步来,错不了。” 一个老实巴交的锅炉工,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呢? 此后十四年,尹平自己也没弄明白,他披着人皮,心里头好似有一头无中生有的怪物,一口咬死了亲哥,为了活命,只能壮着胆子、背着大槐树下的亡魂走下去。 第二天,尹平先和单位请好了假,又说“工作忙,不能去”,搪塞了家人,两头骗完,他以“浪费也是浪费,不如送给别人,送了人情,还能帮着照顾家人”为由,找了个人拿着自己的身份证,顶了名额,做出一家四口外出旅游的假象,自己偷偷跑到尹超家里,穿上尹超的衣服,拿起他的行头,把自己打扮一番,瞒天过海地成了“老煤渣”。 巨大的危机逼出了他所有的聪明才智,在火场中的时候,尹平甚至想起了不知从哪张小报上看来的“双胞胎指纹也有差别”的理论,忍痛烫了自己的手。 事后,这件事果然像电话里那个人说的那样,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查,只是藏藏掖掖把他叫去问了几次话,最后一次去警察局,他碰见一个警察,那人意味深长地冲他笑了一下,和他寒暄说:“来了?” 这俩字就把尹平吓出一身冷汗,他这才知道,尹超说的“警方有人泄密”是什么意思——那个警察就是给他打电话的人! 尹平向来贪财,那次却难得聪明了一回,愣是没敢去觊觎那些人承诺的五十万,当天夜里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剃了头发,摇身一变成“平凡无奇的锅炉工”,把尹超的东西拉到一个荒山野岭,一把火烧了,让老煤渣这个人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他忍痛用锅炉把自己重新烫了一次,每天在煤灰中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端肩缩脖,彻彻底底地藏进了唯唯诺诺的锅炉工身份里。 十四年,他瞒天过海、苟且度日,过着平淡又贫穷的生活。 老人过世、孩子成人,大槐树又在风雨飘摇里安安稳稳地粗了一圈,没有人知道那树根下埋着尸体,久而久之,连尹平自己都忘了这件事,好像那段惊心动魄的插曲只是他的妄想,他从未有过一个又妒又恨的兄弟,从未触碰过那个天仿佛永远也亮不了的夜色—— 可为什么命运到底不肯放过他,为什么平静了这么多年的南湾中了邪似的要改造、要查人口,甚至有警察上门查尹超? 为什么那个人已经在大槐树底下烂成了一滩泥,仍然要阴魂不散! 尹平摔得几乎要散架的小电动车“嗡嗡”作响,每个焊接处都在不堪重负的高速中颤抖,他冲过惊叫的人群,直接碾过小贩晒在地上的小摊,充耳不闻那些尖声叫骂,拼命地向着那个地方冲去——那里曾经有一排古旧的小民居,现如今到处写满了“拆”字,唯有前清年间就竖在那里的老槐树不动声色,怜悯的看着那些来而复返的人们。 迫近的警笛声刺破了天际,有人从喇叭里大叫他的名字,尹平眼里却只有那棵树。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铁栅栏里看见一个人影,顶着一个被砸得凹进去的后脑勺,阴森怨毒地盯着他—— 陶然已经看见了尹平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不住地心慌,他把油门踩到底,十年驾龄的车技发挥到了极致,从七扭八歪的小路中穿过去,旁边骑摩托车的民警冲他摆手示意自己先过去,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两辆皮卡突然冒出来,夹向尹平! 陶然来不及细想,猛地一打方向盘,强行将骑摩托车的同事挤到后面,自己冲了过去。 警车撞向两辆皮卡之间,后视镜刮到了尹平的车把,随后尖锐的急刹车声在小巷间响起,警车以险些侧翻的姿势漂移出去,猛地把尹平的小电动车甩上了天,同时,三辆车不可避免地撞成了一团,碎玻璃渣暴风骤雨似的“泼”了出去,一声巨响—— 第137章 埃德蒙·唐泰斯(八) 不知怎么突然刮起一阵妖风,顺着窗户缝悍然闯入,开着一条缝隙透气的玻璃窗一下被撞上,窗台上的一个笔筒应声而倒,“稀里哗啦”地落了地,被惊动的费渡抬起头,同时,尖锐的电话铃声炸雷似的响起—— 正好从外面进来的骆闻舟气都没顾上喘匀,一把抓起座机听筒:“喂?” 费渡的心口不明原因地一紧,随即,他就听见骆闻舟的声音陡然变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肇事的两辆皮卡车里事先放了易燃易爆物,陶副队的车跟他们撞在一起的时候产生了明火,一下点着了,其中一个肇事司机当场死亡,另一个重度烧伤,半路上死了。老大,这是蓄意……” 骆闻舟脑子里井然有序的多条线程一下短路了一半,轰鸣作响:“在、在哪?哪家医院?” 五分钟以后,整个市局都被惊动了,刑侦队里所有人、不管是正在局里的还是出外勤的,同一时间放下了手里的事,呼啸着赶往燕城第二医院。 车载空调吹出来的风十分“油滑”,燥热的暖气不住地往人身上乱喷,却好似始终浮在人皮表面上,就是不往毛孔里走。 骆闻舟开车开到半路,一把攥住了旁边费渡的手。 费渡的手仿佛刚从冰箱里冰镇过,凉得几乎失了活气,从接到消息开始,他就一言不发,这会坐在车里也是一动不动,半天才眨一次眼,像是成了个人形摆件。此时被他的小动作惊动,费渡才轻轻地捏了一下骆闻舟的手掌以示安慰。 骆闻舟看了他一眼,不怕费渡作妖,就怕他不说话——他把费渡的手拢入掌心紧紧地扣着,将炸了个底朝天的三魂七魄强行归位,拨出电话:“是我,我五分钟以后就到,你们在医院哪?现在什么情况?” 跟着陶然一起去尹平家调查老煤渣下落的刑警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一边跟骆闻舟说话,一边努力地往回忍,先是三言两语把到了医院怎么走说明白了,随即实在忍不住哽咽起来:“今天我们本来都要回去了,陶副队突然说尹平不对劲,我们回去找人的时候,尹平已经骑着他的电动车跑了,后来尹平路上出事故后逃逸,受害人报了警,正好大致锁定了尹平的方向,我不知道陶副队为什么那么着急,都不等咱们支援的人到齐……” 费渡的目光落在骆闻舟开着免提的手机上——尹平一跑,想要抓他,就必须要上报、要走程序,起码在对尹平会去哪这件事完全没有头绪的时候,必须得求助于数量庞大的摄像头——这样就必须要人协助,免不了惊动很多人。 “红色电动车肇事”的报警信息甫一发出,就不知进了谁的耳朵,陶然对这里面的泄密风险心知肚明,所以他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谁也顾不上等,得抢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抓回尹平。 如果当年跟着顾钊进入罗浮宫的线人真的是尹平冒名顶替的,那他很可能是这桩旧案的最后一个证人了,即便此人一钱不值,这会儿也金贵得有进入保险箱的资格。 陶然的处理非常果断,可为什么对方的反应会那么快? 这不应该。 “我们是在南湾县北边一片拆了一半的城中村附近追上尹平的,那地方车不太好走,派出所有个骑摩托车的兄弟本来想先过去,可是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两辆皮卡车突然冲出来,陶副队当时就把他挤开,自己撞过去了……” 费渡蜷在身侧的另一只手陡然收紧。 “道太窄,三辆车在路口一撞,我们都进不去,幸亏那个兄弟看见皮卡车里呲火,当时就觉得不对,冲过去把车门砸开了,刚把人拖出来,那边就炸了,要不是他……” 要不是他,他们这会也没有往医院赶的必要了。 费渡忽然插话问:“尹平呢,还活着吗?” 电话那边的刑警情绪太激动,没听出说话的换了人,立刻做出汇报式回答:“尹平被陶副队甩出去了,甩那一下可能摔得不轻,小腿被电动车压骨折了,不知道是不是受爆炸的影响,他方才一直在昏迷,现在也在二院。” 费渡平静得可怕,神色纹丝不动,和他的手一样没有活气。 他一抬眼,已经能看见不远处的医院建筑,骆闻舟横冲直撞地越过停车场的减速带,车身也跟着狠狠震颤。 费渡一抬手抓住了门扶,语气却毫不颠簸:“找信得过的人看住了尹平,不管他是住院也好、抢救也好——24小时一秒钟都不能放松,尹平不死,来灭口的人就还会来。” “是!” 骆闻舟本想补充几句,思前想后片刻,实在没什么好补的,于是一言不发地挂上了电话,停下车。 “狗急跳墙,看来陶然怀疑尹平当年冒充老煤渣的猜测不单对路,假的老煤渣可能还直接接触过核心人物。”费渡不慌不忙地开口说,“因为魏文川,魏展鸿被召唤到市局来,随即又被扣下,那时对方都没有那么紧张,说明魏展鸿一直以来的抵赖可能不是抵赖——他真的只是持有一部分蜂巢股权,这些年使用对方的‘资源’,合作的幕后老板是谁,他也并不知道。” 骆闻舟没吭声,低头看了一眼费渡那只被他攥住的手。 费渡的脉搏飞快,快得几乎有些紊乱,沸腾的血流反而在不断带走他四肢的温度,他手心只有一层薄薄的冷汗。 如果不是从这只手上感觉到的生理反应,骆闻舟几乎要有种错觉,好像陶然对费渡来说,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和其他案件中的当事人一样,在他心里只是复杂案件的一个环节,并不值得投入太多的心力和感情。他的逻辑永不停摆,永远条分缕析地客观着。 但……植物性神经是不会骗人的。 费渡的身体、情绪乃至于他在说什么、想什么,好似都是彼此脱节的,他仿佛一台本应浑然一体的精密仪器,被来回拆装太多次,咬合不良的齿轮转起来不甚灵便,一旦过载,就不免有些微妙的不协调。 这时,几辆警车同样匆忙地冲进来,车上的人几乎是没等车挺稳就蹿了出来,跑得太急,都没留意到骆闻舟他们也在停车场。 骆闻舟忽然说:“你不急着进去看看陶然吗?” “进去也看不到,”费渡神色不变,“那里面在抢救,抢救室又不能随便进,再说看得到也没用,我也不是大夫。到医院里等和在车里等没什么区别。” 骆闻舟沉默下来。 “首先,当年陷害顾钊的那伙人和受害人一样,不知道老煤渣是被一个虽然长得像、但气质上天差地别的畏缩老男人冒充的,否则要杀尹平太容易了,不可能现在才动手,” 费渡并不急着解开安全带,接着说,“而如果假设,对方被陶然要求追捕尹平的关键信息惊动之后才意识到什么,调来两辆皮卡来灭口呢?” 骆闻舟:“除非他们正好有两辆装着易燃易爆物的皮卡,正好就等在鸟不拉屎的南湾。否则按理来说他们不应该比警察快,更不应该比抢在所有人前面的陶然快。” “所以他们得到信息的时间点一定会更早一点。”费渡说,“当时陶然身边跟着一个市局的搭档,一个南湾派出所带路的民警,还有……” “还有就是,他给我打了个电话。”骆闻舟沉声说,“陶然包里搜出窃听器之后,我们就一直很注意,他当时拨的是我私人电话,我可以拿这小十年的工龄担保,我的电话百分之百没问题。” “那么可能出问题的就是两个人和一辆车,”费渡缓缓地说,“车是公车,停靠使用都应该有记录——这调查范围听起来是不是小多了?” 骆闻舟牙关紧了紧,摸出电话打给了肖海洋。 电话响了不到半声就被接起来了,肖海洋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马上到医院,骆、骆队,我……” “先别过来,”骆闻舟沉声说,“医院楼道里不缺人站岗了,我要你现在立刻去调查两个人最近的行踪,姓名和警号我一会给你发过去,还有陶然今天开走的那辆公车近期使用记录,我要知道它去过哪,什么人碰过——包括日常擦车和维修人员,记住,是所、有、人。” 费渡:“你不方便查的,我叫陆嘉他们找人配合你。” 肖海洋那边顿了顿,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连声“是”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两人在已经熄火的车里相对无声片刻,骆闻舟安排完了所有事,一仰头,他闭上眼靠在了车座上。 他一时不能去细想陶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抢救得怎么样了,他得用全部的心志去忽视自己的愤怒和焦灼、处理需要他处理的事。 费渡犹豫了一下,拢过他的肩头,侧身抱住他,嘴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头发,轻声说:“要是难过需要宣泄,都没关系,反正只有我在这。” “在学校那会……有个女同学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约他出去,他盯着人家的眼影说‘你看你眼圈都熬黑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我听人说那是个烂片,网上评分才五分’……就这种货,我有一段时间还以为他跟我一样是弯的。”骆闻舟几不可闻地说,“后来看他谈了个女朋友,才发现他不是弯,就是二百五,一点套路也不懂,直得一本正经的。女孩一开始觉得他可爱,后来马上面临毕业,才发现花花世界里,男人光是可爱不行,慢慢就淡了。分手的时候他偷偷摸摸消沉了一个多月,回头还任劳任怨地帮那女孩搬家扛行李,扛完找我喝酒,吐得一塌糊涂……我说‘没事兄弟,天涯何处无芳草,以后娶个比她好一百倍的,我给你当伴郎’,他说他们老家那边讲究伴郎都得是未婚男青年,像我这样的,没准哪天就抛弃他脱团了,我没忍住,就跟他出了个柜,我说‘我结不了婚,婚姻法不让’。” “结果那二货反射弧有十万八千里,当时居然没听明白,过了大半个月才琢磨过味来,大惊失色地跑过来找我,担心我会被我爸打死。” 骆闻舟眼圈有些发红,“陶然如果……如果……” 费渡抱着他的手紧了紧。 “陶然如果……”这个念头随着骆闻舟的话音,在费渡心里一闪,立刻被他掐断了,连同有关于陶然的一切回忆,就像多年前,他循着音乐声走上楼,看见门后吊死的女人时一样。 这是费承宇教会他的——永远保持无动于衷,如果不能,那就学着装得努力一点,稍有破绽,费承宇会一遍一遍地反复教,直到他“学会”为止,这几乎已经成了刻在他骨子里的条件反射,每遇到无法面对的事,都会自发启动,保证他做出最理智的选择。 “我知道,”他用恰到好处的温柔拍了拍骆闻舟的后脊,“我知道——走吧。” 陶然人缘好,医院的等候区里长椅坐不下,不少人都坐在地上,连原本在医院陪着师娘的杨欣也闻讯赶来了,一见骆闻舟,全都站了起来。 骆闻舟进来的时候已经飞快调整好了情绪,冲大伙摆摆手,他正要说什么,突然里面门一开,一个脸色有些发沉的护士走出来摘下口罩,不像往常一样叫着病人名字通知亲朋好友帮忙推病床,她目光在殷殷注视着自己的人群里一扫:“你们都是公安局的吧?那个……对不住,我们大夫也实在是尽力了……” 骆闻舟脑子里“嗡”一声响,费渡一把握住他的肩膀。 护士硬着头皮继续说:“……病人孔维晨,颈部被爆炸产生的碎片打穿,送来的时候就已经因为失血过多……” 孔维晨是当时陪着陶然他们的派出所民警,这名字骆闻舟刚发给肖海洋,是两个嫌疑人之一。 好一会,才有人回过神来,屏住呼吸问:“那……另一个……” “另一位主要是撞车的时候造成的骨折和内脏出血,汽车爆炸的时候被同事用后背挡了一下,需要在重症观察一宿,如果情况稳定,应该就没有生命危险了。” 整个等候区里鸦雀无声。 陶然发现那两辆车来者不善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挤开摩托车,让只戴了一个头盔的同事退后,而那位兄弟在意识到可能要发生爆炸的时候,想也不想就冲上去把人拖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从南湾派出所赶过来的才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 市局这边连口气都来不及松,又被那汉子的呜咽声激起兔死狐悲的念头。 “骆队?” “通知……咳,”骆闻舟声音有些发紧,用力清了清,才续上自己的话音,“通知这个兄弟的家属了吗?去……” 他的话再次被几个飞快跑过来的医护人员打断。 “尹平——这个叫尹平的也是你们送过来的吗?” 骆闻舟倏地回头。 “这人多少年没去体检了,高血压自己不知道啊?这低压都接近一百三了,头部撞击导致脑出血,得马上手术,有人能来签个字吗?” 骆闻舟:“……” 古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办了亏心事,迟早有报应。 可是尹平这报应来得未免也太寸了! 这时,骆闻舟的手机再次震了一下,他在一团乱麻中低头一看,只见是一条来自“老太爷”的信息,“老太爷”骆诚同志发短信从来不打标点符号,永远都是一串——“顾钊案蹊跷调查组已进驻重点调查老人你们老陆已被叫走问话长点心”。 第138章 埃德蒙·唐泰斯(九) “侯淑芬,女,五十三岁,汉族——你和尹平是什么关系?” “他……他是我老头。” “哦,你和尹平是夫妻关系,那你认识尹平的大哥尹超吗?” 女人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尹超可能已经死了,而凶手可能就是你丈夫尹平吗?” 女人惶恐地抬起头望着问话的刑警,被松弛的眼皮压得只剩下一条缝隙的双目显得浑浊而迷茫,却没有震惊。 警察盯着她,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略微提高了声音:“侯淑芬,这问你话呢。” 女人双手扭在一起,有意无意地抠着手上的冻疮,嗫嚅着说:“他什么都没跟我说过。” “我没问你他说没说过,”问话的刑警什么人都见过,听出了她这句话里避重就轻的意思,“我就问你,知道不知道你丈夫可能杀了人,你想好了再说,这是公安局。” 女人战战兢兢地避开警察的目光,垂目盯着自己蹭了一块污渍的布鞋,坐不住似的左右摇晃片刻:“……有一阵子,他特别爱做恶梦,半夜被魇住,老是大呼小叫,还喊胡话……” “喊什么?” “喊‘你别缠着我’,‘尹超你阴魂不散’之类的话。我们家原来住平房,有个自己圈的小院,院门口也有两棵大槐树,都快成材了,他就跟有病似的,非得要砍,砍下来不算,还找人掘了根,木头仨瓜俩枣就卖了,谁劝也不行……他说那两棵树不吉利,会克他,那时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劲。” 警察十分不信地问:“你只是觉得不对劲?” 女人把下巴点在胸口,只露出一个发旋,她头发稀疏、头皮惨白,头发丝上还沾着一块丑陋的头皮屑,沉默半晌,她含含糊糊地又重复了一遍:“他什么都没和我说过。” 医院楼道的长椅里,骆闻舟看完这一段针对尹平老婆的问话记录,面无表情地合上了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他什么都没和我说过,所以我不是共犯,我也没有责任,我只是闭着眼、堵着耳,什么都不想,踏踏实实地过我的日子,同床共枕的人是个杀人犯?爱是什么是什么吧,只要他没被抓住,只要他还能上班挣工资,日子还能照常过下去,这都无所谓。” 多么朴素而又愚蠢。 郎乔站在他旁边,这时弯下腰,低声说:“尹平当时飞车前往的区域内正好有几棵大槐树,我们已经挨个查了,在其中一棵树底下找到了一具男尸,现场法医粗略看了看,认为死者是男性,大致是四十来岁,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生前后脑勺曾经被钝器多次打击。具体情况还要等法医的详细资料,但就目前的信息来看,我们都觉得,树底下埋得死人多半就是尹超。” 那具深埋树根下的骸骨,终于随着旧案浮出水面而重见天日。 郎乔看了看病房低矮的小门,忽然压低声音对骆闻舟说:“老大,陆局……还有其他几个副局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年底好多要审批的材料全压着,只剩个曾主任,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我……” 骆闻舟轻轻地打断她:“我让你查市局内的监控系统,你查了吗?” “正要跟你说,”郎乔小声说,“我借着扫除,碰碎了203的镜头,报修的时候主任身边来了两个不认识的人,主任让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也不好强行留下,磨蹭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见维修工人跟那两个不认识的人说了几句话,整个气氛就不对了……现在整个市局都在大检修……” 看来不但是有问题,而且是问题很大。 骆闻舟抬头看了她一眼。 郎乔手心上都是汗,在自己衣角上轻轻抹了一把:“老大,陆局他们到底什么情况,这事不会是因为我太莽撞了吧?” “跟你没关系,”骆闻舟摇摇头,“给我说说你的判断。” “检修记录都有,除了前年那次是突发情况,剩下基本都是厂家过来日常维护……购买设备都是按程序来的,程序我不好无缘无故查,是趁着行政主任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去翻的,当年招标的手续没有问题,相关会议纪要文件也齐全,厂家是正经厂家,不是只有市局在用。”郎乔飞快地说,“大面上没有问题,问题就只能出在前年那次突发性的维修里——我也查了,当时维修工人的证件登记在册,工号和姓名都有,可我去厂家问的时候,他们说这个人前不久辞职了。” 郎乔的喉咙有些发紧:“辞职日期正好是咱们逮住卢国盛的那天。我去他登记的地址附近找过,那房子都租给别人两年了,地址是假的。” 那天郎乔在203跟学生们问话的时候,内容泄露,魏展鸿立刻接到消息,随后魏展鸿被控制住,内鬼在市局里的眼线相当于已经暴露。 “别找了,估计你找不着。”骆闻舟说,“报修程序有没有问题?有没有不该过问的人问了?” “不太可能,”郎乔说,“当时报修,是因为正咋用203审抢劫团伙老大的时候,监控室里的同事发现摄像头突然不好用了,很多人一起报的。” 骆闻舟揉了揉眉心。 “老大,咱们之前一直很平静,但是自从张局吃了王洪亮的挂落,被调走以后,咱们就接二连三的出事,先是郑凯风被炸死那天,他提前知道消息逃跑,还有这回……”郎乔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是在对口型,“……他们都说是陆局。” 骆闻舟还没来得及回答,郎乔把双手撑在膝盖上,深吸了口气,带着颤音说:“不可能是陆局。” 骆闻舟:“小乔……” “不可能是陆局,真的,你相信我——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伙吸毒的瘾君子在学校旁边的小公园里聚会,嗑高了发疯,一帮疯子提着砍刀冲进学校,还砍伤了保安,学校紧急锁了教学楼,可是我们班正好在外面上体育课……老师带着我们往室内跑,好多人都吓哭了,那些疯子大喊大叫,就像动画片里演的怪兽,警察们很快就来了,我记得很清楚,但是带队的就是陆局。他额角有一道伤疤,但是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很快就把坏人都抓走了,我偷偷跑出来跟着他们,想给他一瓶果汁。可是他好像误会了,接过去替我把盖子拧松,又还给我,还小声说‘你现在赶紧跑回去,我不告诉老师’……因为这件事,我们班三十六个人,后来有四个进了公安系统,还有六个做的相关行业,三分之一的人都像我一样,在追着他的脚步……不可能是他。” “他们会冤枉他吗?”郎乔眼睛睁得大大的,睫毛轻轻一动,眼泪先下来了,“顾警官也是被冤枉的,万一……” 骆闻舟静静地把“人是会变的”这句话咽了下去,起身将笔记本电脑拍进郎乔怀里:“没有万一,要你是干什么吃的?你还是那个连瓶饮料也拧不开的小学生吗?” 郎乔下意识地接住电脑,愕然地看向他。 “你在市局里,有穿制服的资格,可以申请配枪,可以随身携带手铐和警棍,所以你想要知道什么,就自己去查,觉得谁是冤枉的,就去抓一个不冤枉的出来——我看你在男厕所削魏展鸿的时候挺利索的,怎么现在又越长越回去了?” 郎乔愣住。 骆闻舟板着脸瞪了她一眼:“干活去,今年不放假。” 郎乔早忘了拉扯皮肤会长皱纹这件事,用袖子重重地一抹眼睛:“是!” 就在这时,脚步声从楼道那一头传来,是费渡独特的、永远踩在某个韵律点上的脚步声,仿佛天塌地陷都不能让他迈开那双摆设似的腿跑几步。 可惜,这次他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费渡先是往陶然的病房里看了一眼,木乃伊似的陶然还睡着,闻讯过来的常宁正在守在病床边,大约是有点疲倦了,她一手撑着额头,正在椅子上打盹。费渡把一件大衣盖在她身上,又在她手边放了一杯热茶,悄悄地关上病房门退出来:“尹平的手术结果不乐观。” 骆闻舟:“什么意思?” “尹平谋杀亲哥,这些年自己也未见得好过,长期失眠,还有酗酒的习惯,他收入有限,喝的都是不知道什么东西兑水的便宜货,心脏、肝、肾都有不同程度的慢性病,血栓风险也很高,就算没有这回的车祸,也说不定哪天就犯病一命呜呼了,”费渡飞快地说,“大夫说手术虽然做完了,人什么时候能醒还不知道,醒过来一定会有后遗症,乐观一点也许是半身不遂、话说不清楚,还有可能干脆就没法恢复正常的认知水平了。” 郎乔:“什么?” 骆闻舟重重地叹了口气:“就是傻了。” “他凭什么能傻!”郎乔一听就炸了,随即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又连忙压下嗓音,“他要是傻了,我就再在他脑袋上补一下,让他干脆到那边谢罪去算了!” 市局里人心惶惶、群龙无首,陶然在医院躺着,同事们不知谁能信任……唯一的证人人事不知。 简直是四面楚歌。 骆闻舟在压抑的楼道里踱了几步,十分想苦笑——自古装逼遭雷劈,他才刚给郎乔灌了半盆鸡汤,一转眼,说翻就翻。 这时,肖海洋打来了电话。 骆闻舟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顿了一下,才划开接听:“小眼镜,你要是再没有好消息,我就开除你。” 第139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 肖海洋突遭横枪,莫名其妙,丝毫也没感觉到领导不怎么美满的心情,还很实在的刨根问底道:“为什么,我又违纪了吗?” “……”骆闻舟被他一个拦腰大岔打得发不出脾气,噎了片刻,没好气地说,“你什么事?” 肖海洋语气有些严峻:“骆队,你们还在医院吗?先别走,我马上就到,要见面说。” 小眼镜相当有时间观念,说“马上到”,五分钟以后,他就裹着寒流冲进了医院。 住院部人多嘴杂,几个人为图清静,到后面的小花园里找了一张石桌。小花园是给住院病人散步用的,此时正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四下里别说散步的病人,连只自带羽绒服的乌鸦都没有。 肖海洋把两份履历和一张打印出来的表格放在石桌上,用力吸了一下鼻涕:“骆队让我去查当天和陶副队在一起的人和车辆使用情况,都在这里了,还有两份履历——当天陪陶副队一起走访尹平家的,一个是咱们队的武哥,一个是南湾派出所的民警孔维晨……” “小武我知道,毕业以后就在我眼皮底下,要不是我师父出事,那年差点成我小师弟,”骆闻舟摆摆手,“孔维晨也先不用说了,重点是……” “不,孔维晨我要重点说。”肖海洋用冻僵的手指不甚灵便地抽出了孔维晨的履历,“骆队,你知道前几年本市搞过的‘国家企事业单位定点扶贫项目’吧?” 骆闻舟疑惑地一扬眉:“嗯?” 这种活动一般形式大于实质意义,基本也就是让大家按级别掏顿午饭钱,意思意思捐点款,然后拍几张照片写个报道完事,没什么意思,组织了几年就不搞了。 “当年和市局结对子的就是南湾的宏志学校,市局的几个干部去宏志学校转了一圈参观,每个人掏了两千块钱,一对一地资助学校选出来的几个成绩比较好的学生,孔维晨就是其中之一。”肖海洋说,围着石桌的三个人全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 骆闻舟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肖海洋这张狗嘴里恐怕吐不出象牙:“所以呢?” “我去查了学校的存档,当年孔维晨的资助人一栏写的是‘张春久’——哦,就是上半年市局调走的老局长,在他带着陶副队他们赶往尹平家之前,他曾经和张春久通过电话。” 郎乔一脸信息量过载的茫然。 费渡则轻轻地皱起眉。 骆闻舟倏地沉下脸:“肖海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打印了通话记录,”肖海洋抬手擦了一把鼻涕,少根筋似的对上他的目光,抽出一张纸条,“另外我跟武哥证实过,武哥说,他们出发前,他确实看见孔警官打电话,他还随口问了一句,孔维晨说‘老领导挺关心这事,跟他汇报一声’,武哥以为是所里的领导,也没太在意。我还查到,孔警官最早被分到了清原县,是张局打了招呼,才调回老家南湾的。” 一簇浓云身不由己地被风吹做一堆,遮住了太阳,唯一的热源也消失了,周遭立刻充满阴翳。 小石亭里好一会没人说话,郎乔突然觉得自己微弱的体温是这样捉襟见肘,这半天也没能把石凳坐热,凉意依旧透过她的衣服直入肌理,激起从内到外的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郎乔才缓缓回过神来,某种无法言说的愤怒山呼海啸地炸开,就像信徒看见有人往神像上泼了污水,她猛地站了起来:“肖海洋你有病吗?接受过资助、调动过工作这种屁事也至于拿出来刨根问底?你丫军统特务吗?是不是平时大家坐在一起打牌吹牛也得逐字逐句地拖出来排查,看看里面是不是有暗号?没让你生在大清国搞文字狱真是屈才了!” 肖海洋根本不看人脸色,语气也毫无起伏:“张局在位的时候,辖区县城派出所还能勉强算他管辖范围内,现在他调离,南湾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能解释为什么孔维晨会在这种时候和他联系吗?我知道他是烈士,我也知道这话要是说给南湾的人,他们得揍我——你也想揍我。但是不管你们感情上相不相信,这就是我的调查结果,这就是事实。” “扯淡!”郎乔火了,“要是你,你会先害人再救人,还为了救人把自己搭进去吗?张局都退居二线了,这都能被你拖出来……” 肖海洋把手揣在一起,油盐不进地说:“是我当然不会,但是每个人的逻辑都不一样,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 郎乔一把薅住他的领子,肖海洋被她拽得整个人往前一倾,肋板撞在石桌上,眼镜腿滑到了颧骨下面。 骆闻舟:“哎……” “等等,听我说句话。”费渡轻轻地搭住郎乔的手腕,他的手方才一直插在兜里,带着一点大衣的余温,指尖只有一点血色,露出手腕一圈米色的毛衣袖口,郎乔手背上青白交加着绷紧的筋骨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第一,孔警官事前和张局通过话,和他泄露信息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除非你拿到完整的通话记录,在陶然他们第二次返回尹平家的时候,有确凿证据证明孔警官通过某种方法传递了消息;”费渡轻轻一顿,“第二,即使这件事的信息真的是从他那里泄露的,他也并不一定是主观故意的——” 肖海洋张了张嘴。 费渡把郎乔的手从肖海洋衣领上摘了下去,分开他们俩:“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海洋,你听完不要生气——如果顾警官还活着,是你的前辈和上级,他以秘密调查某事为由,要求你做一些你无法理解的事,你会无条件遵从吗?” 不知为什么,有些话从费渡嘴里说出来,肖海洋总是比较容易听进去。 他沉默片刻:“你说得对。” 费渡问:“另一位警官和车呢,你查过吗?” “查了,今天市局里一片混乱,我趁机偷出了小武的人事档案,他是本地人,工作年限不长,履历和个人背景都比较简单,我暂时没看出可疑的地方,会进一步深入调查。”肖海洋面无表情地把自己歪歪扭扭的领子和眼镜归位,“至于警车,车辆损毁很严重,现在拉到痕检去详查了,结果还没出来。它近期没保养过,但是使用比较频繁,从卢国盛他们被捕之后就一直没闲着,基本所有外勤人员都碰过——如果是车的问题,那我们队里所有人都有嫌疑。” 肖海洋再次成功地用一席话把众人都说哑火了。 不管什么时候,查自己人永远是最痛苦的,大概也只有肖海洋这种人情世故一概不讲的驴,能担起这么冷血无情的差事。 肖海洋的目光在几个人脸上扫了一圈,见没人接茬,自顾自地说:“我认为现在……” 骆闻舟简直要怕了他,连忙打断他:“祖宗,我劳驾你闭嘴歇会。” “我还没说完,”肖海洋推了一下眼镜,完全不管别人想不想听,两片嘴皮自顾自地上下翻飞,“我认为现在我们应该尽快查清张局关注这件事的动机,以及那两辆皮卡车是不是和他有关。” 郎乔:“张局年初就……” “张局年初就调走了,所以现在连调查组都没有查到他头上,但是你别忘了,203那一批监控检修的时候,他还是市局的负责人。”肖海洋略微提高了声音,“他在一把手位置上待了多久?就算调走,影响力也还在,你知道有多少人会在有意与无意中向他透露什么?还有,我们现在外勤使用的系统也是他搞的,抓捕郑凯风的时候,杨波为什么能拿到我们自己人都不一定说得清的外勤名单?” 郎乔嘴皮子没有他利索,一时哑口无言,忍不住又想动手。 “证据——肖海洋,你指控的是市局的老局长,”骆闻舟开口打断他们俩的剑拔弩张,“找到证据,我替你往上递,不然的话,今天这番厥词我们可以假装没听见,但孔警官下葬的时候,你得去给他磕三个头赔不是,否则陶然都不会放过你。” 肖海洋听见陶然的名字,终于消停了,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 骆闻舟很心累地冲他一挥手:“滚吧。” 肖海洋却没滚,他在原地戳了片刻,垂在身侧冻得通红的手松了又紧。 这小眼镜身上有种奇异的气质,仿佛无论是身处人群中、还是独自站着,他都显得孤零零的,孤零零地满腹疑虑,对流经口鼻的空气都充满了不信任感。 除了……陶然。 陶然温厚、耐心,看似粗枝大叶,日子过得有点糙,却总是在关照每个走进他视野的人,虽然相貌与气质天差地别,却总让他想起当年的顾钊。从他还在花市区分局,第一次和市局合作调查何忠义的案子开始,他就对陶然有这种天然的亲切感。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谋杀几乎让他觉得时光倒流,他几乎成了一只紧张的刺猬,浑身的刺都愤怒地竖起来。 骆闻舟:“有话说话。” 肖海洋有些迟疑地小声说:“我……我想去看看陶副队,行吗?” 骆闻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细微地一点头,肖海洋飞快地跑了。 郎乔的满腔怒火随着肖海洋离开,渐渐被寒风吹散,下意识地顺着肖海洋的话思考起来,惊悚地发现,自己居然被他说服了:“骆队,前年突然检修监控设备的时候,好、好像确实是……” “老张比我们大一点,立了功,是市局点名要来的。” “他人缘最好,是我们老大哥。” “家里做生意的……” “顾钊当时疑心市局有内鬼,所以选择了私下调查,但他也知道规矩,最后查到罗浮宫的时候,为了取证严谨,他一定是在自己信任的人里选了一个作为搭档——” 为什么那些人的“生意”遍及全球,有能力跨境洗钱作案,最终的重要据点却在燕城? 顾钊出事以后,作为正队的杨正锋负直接领导责任,一并给了处分,把市局刑侦队交到了和他资历相近、更加稳重的张春久手里。刑侦队在他手里更加辉煌,那些年的治安好得不行,好像全市的违法犯罪分子集体度假去了,他在位期间,无论是犯罪率还是破案率都相当好看,这才一步一个脚印地爬到高位。 到底是他治理有方,还是…… 郎乔说得对,所有的事几乎都爆发在张局被调走之后,市局这大半年来的工作量几乎快抵得上以前十年了。到底是因为张局这根定海神针走了,各路妖魔鬼怪都出来兴风作浪了? 还是反过来——严严实实的保护伞不见了,再也遮不住底下的魑魅魍魉了? “小郎,”骆闻舟说,“你留在医院,盯紧了尹平,不管他是傻也好、是植物人也好,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出问题。” 郎乔慌忙点点头:“哎。” “别空手,”骆闻舟压低声音说,“去申请配枪。” 郎乔的脖子上蹿起细细的鸡皮疙瘩,看了一眼骆闻舟的脸色,她再不敢废话,站起来跑了。 骆闻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抓住费渡的手腕,反复研磨着他的腕骨。内鬼如果是和顾钊同一时期的,必定已经是德高望重的前辈,骆闻舟一直以来心知肚明,然而事到临头,他心里依然一片空白。 太难了。 去接受、怀疑、调查、用对待最狡猾、最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的态度……太难了。 “没有证据,”骆闻舟低声说,“不管被调查组带走的陆局,还是张局——肖海洋做事全凭想象和直觉,尽是放屁。连魏展鸿都不知道内鬼的身份,除非尹平醒了指认……就算尹平指认,他那个人品,如果他口说无凭……” 第140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一) 骆闻舟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他弯着腰,手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费渡的手——他眼下没地方汇报,没人可以请示,市局里一片人心惶惶、往来者都目不斜视。下一步该怎么做,没人给他一个准主意。 他也没地方诉苦,陶然躺下了,郎乔他们没经过事,不是慌就是乱,还都等着看他的脸色。 骆闻舟沉默的时间太长,费渡捏起他的下巴端详片刻:“怎么?” 骆闻舟抬起眼看着他,略微有些出神,想费渡和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那些年轻而胸无城府的人像透明的塑料瓶,里面是果汁还是可乐,一目了然;年长而心机深沉的,则像磨砂的玻璃瓶,里面大多装着深色的液体,不打开闻闻,很难分清是酱油还是醋。 费渡却二者皆非,他更像个万花筒瓶,瓶身上有一千面彼此相连的小玻璃片,粘连的角度各有不同,穿过的光会被折射无数次,进出都无从追溯。 即使此时他捏着这个人的手,可以肆无忌惮地触碰他的每一寸皮肤,仍然会经常不知道费渡在想什么。 骆闻舟这辈子,碰到过的最让人头疼的人物,费某人绝对名列前茅——无论是他们俩互相看不顺眼、见面就吵时,还是恨不能把他含在嘴里顶在头上的现在。 如果一年前有人对他说,这一年的年关,他会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如此孤立无援,只能攥着费渡的手腕聊做安慰,他一定得觉得对方是脑子里的保险丝烧断了。 “没有,”骆闻舟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我就是提前感觉到了中年危机的严峻。” 费渡眨眨眼,忽然带着点坏笑凑到他耳边:“怎么,师兄,感觉自己力不从心了?不早说,我疼你啊。” 骆闻舟:“……” 随后他回过神来,在费渡腰上重重地捏了一把:“你也找事是吧?刚才擅自动手动脚摸人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费渡的眼睛不肯完全睁开,目光懒洋洋地从睫毛间隙里露出来,舔了一下嘴角:“哦,你想怎么算这笔账?” 骆闻舟哭笑不得:“宝贝儿,爸爸已经很心塞了,你就别在我心梗的道路上添砖加瓦了。” 听他能贫嘴了,费渡才慢吞吞地坐直了,回归正题:“你在担心什么?” 骆闻舟吐出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渐黯:“你知道这事让我有种什么感觉吗?” “知道,孔维晨和张局的联系、他事前给张局打的电话,这些都太容易查也太显而易见了,好像是有人安排好的证据,”费渡眼皮也不抬地回答,“自己人互相猜疑,关键证人死无对证,证据们一个接一个、按照排好的次序出场——你在想,这和十四年前的冤案太像了,简直好像旧事重演。” 骆闻舟面无表情地说:“我随口一问,你说那么全干什么——你这样会让人缺少安全感的,知道吗?” 费渡有意哄他,故作诧异地说:“你和我在一起居然还会有安全感?骆队,这到底是你太有自信了,还是我魅力下降了?” 骆闻舟在他手背上掴了一巴掌:“说人话。” “好吧,话说回来,”费渡说,“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五月份何忠义那个案子,我到你办公室接受审讯——” 骆闻舟干咳一声:“那是配合调查,审什么讯,怎么说话那么难听呢?” “好吧,配合调查,”费渡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那时候我就警告过你,这案子的热度来得诡异,有人在整你们。” “陶然从何忠义的案子开始,就听见那个电台里一个叫‘朗诵者’的人密集投稿,循着这条线,”费渡把手伸进骆闻舟的外衣里,从他大衣内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笔记本,“有什么蛛丝马迹,你可以从头说,我帮你回忆。” 骆闻舟沉默了一会,缓缓把费渡搭在脖子上纯装饰的围巾拽过来,绕了几圈,几乎缠住了他的下巴:“你有没有觉得非常恐惧的时候?” 费渡一顿,顺着他的话音想了想,心里浮光似的闪了一些十分碎片化的记忆,地下室模糊的门和缓缓逼近的脚步声飞掠过他的脑海,轻轻一点,旋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耸肩,用最熨帖的情人语气说:“有啊,怕你离开我的时候。” 骆闻舟被他一段接一段的套路搅合得实在没什么想法,感觉自己这辈子能摆平一个费渡,大约也是有些本领和狗屎运的,这么一想,他居然不由自主地心宽了不少。 “何忠义被杀一案,市局之所以第一时间介入,是因为我们同时还收到了一份举报材料,是被害女孩陈媛的弟弟陈振递上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是递到市局,而是捅到了上面,上面责令市局彻查,我们不得不查。” “陈振没有正当职业,是个黑车司机,刚开始接触的时候,他对我充满了不信任,我一开始觉得奇怪,他自己举报王洪亮,别人来查,为什么他反而不配合?现在想起来,陈振一开始激愤之下,应该不止一次试图举报过王洪亮,但恐怕都石沉大海,久而久之,他根本不相信会有人来查。” 费渡点点头:“举报区分局参与贩毒这么耸人听闻的事,又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证据,一看就是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每天各种各样的举报信雪片似的,陈振又不是什么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没人会搭理这种无理取闹。” “对,张局派我去查这件事,当时他的原话是,这份举报里说的事肯定不实,但是平白无故,也不会空穴来风,王洪亮这个人尸位素餐惯了,很可能是作风、工作上有别的问题,也不怪别人整他。调查分局干部是得罪人的事,调查完怎么处分、怎么给举报人一个交代,这又是十分微妙,所以要我亲自走一趟。只是……” “只是没想到举报的内容居然属实。”费渡接话说,“但是按理说,王洪亮认识你,如果他够聪明,看见你和陶然去了,多少应该明白你们为什么来的,花市区这么多年一直是铁桶一个,为什么他会这么容易露出破绽?” “不是我特别厉害,是有人刻意把这件事往外捅,”骆闻舟说,“凶手赵浩昌抛尸后引起了莫名其妙的关注,抛尸点正好在他们的死穴上,这是第一。” “赵浩昌那变态的脑回路不是一般犯罪分子猜得到的,这个时候,如果王洪亮的逻辑正常,他应该配合市局积极调查何忠义被杀一案,不动声色地去找何忠义死亡第一现场不在‘金三角空地’的证据,尽快把你们的视线从他们的毒品交易点转移开——这个证据其实也不难找,死者当天晚上去了承光公馆,我和陶然后来都找到了佐证,”费渡在骆闻舟的笔记本上画了一条线,写下“马小伟”三个字,“但在还没来得及,就出了意外。” “马小伟的证词颠三倒四,像个智障,成功地当上了谋杀何忠义的嫌疑人。同时,他也像一块双面胶,牢牢地把我们的焦点黏在当晚有过毒品交易的地方。”骆闻舟有些吃力地回忆片刻,“对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当时这个事的导火索是马小伟和原住民起冲突,点燃了双方的积怨,这才打起来一起被带走的。” “你是说,那场引起警方注意的群架未必是偶然。”费渡一顿,略微一偏头,“这时王洪亮已经相当被动,但是他仍然有机会,因为马小伟尿检结果显示他确实吸毒,吸毒的人神智错乱胡说八道也很正常,或者他可以干脆抓一群替罪羊,说马小伟当天晚上和他们在那进行毒品交易,既立了功,又给你们交代,把他们自己摘出去也并不费事,多灭几张口而已。” 然而就在这时候,不信任警察的陈振擅自行动,被扣在鸿福大观,骆闻舟闻讯赶去的时候,正撞上了黄敬廉等人谋杀陈振。之后黄敬廉狗急跳墙,要连骆闻舟一起杀,丧心病狂……但是证据确凿,把整个花市区分局拖下了水。 这里头唯一的问题就是,黄敬廉根本没打算、也没必要那么着急杀陈振。 “其实当时还有个疑点,”骆闻舟想了想,说,“我闯进鸿福大观之后,登记的前台女孩塞给我一张提醒的纸条,还故意把我安排在了一个有暗窗的房间,这样万一有点什么事,我可以立刻跳窗户跑——萍水相逢,素不相识,那女孩冒着危险帮我……虽然说对于帅哥来讲,人间自有真情在吧,但她就好像提前知道黄敬廉他们会对我下手一样。我后来去查过,那个前台女孩已经不知所踪。” “如果陈振不死,黄敬廉不一定有这个胆子,而如果陈振不是黄敬廉杀的,那他是谁杀的?”骆闻舟看着费渡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陈振”两个字后,又接着说,“第三个关键人物是个神秘人,也就是往死者何忠义手机上发短信的那个人,当时我们认为是赵浩昌自导自演的。但如果真的不是赵浩昌呢?如果赵浩昌抛尸花市西区,就是因为看见那条神秘人物给出的指引呢——这是三个破案的关键点,也是对于王洪亮而言致命的巧合。” 巧合太多,听起来就不像真的了。 而因为张东来猝不及防被卷进本案里,张局做为近亲属避嫌,全程都来不及反应。 “第一步,让关键人物从关键领域下台,从头到尾思路都很清晰。”费渡在方才的笔记外面加了个圈,“再一次听到‘朗诵者’投稿,是随后的拐卖女童案,这案子除了骇人听闻外,并不太复杂,关键是苏落盏模仿了苏筱岚的作案签名,暴露了他们所有人以及抛尸地点。苏落盏是天生的虐待狂,如果她知道苏筱岚当年对受害人家属做过什么,那毫无疑问,她一定会模仿,而且会升级,问题是,把旧案的细节泄露给她的人到底是谁。” “之后是周氏,郑凯风谋杀周峻茂,用了董乾,奇怪的是那个以董乾的名义寄给董晓晴的包裹,董晓晴因为这个神秘包裹,下手捅了周怀信,他们被迫杀人灭口,同时暴露了有人专门策划假车祸制造谋杀案的事实。那天有人劫持了董晓晴的号码,发信息给肖海洋,诱使警方上门,又一把火烧了董晓晴家。”骆闻舟叹了口气,“最后是魏文川买凶杀人。根据魏文川的口供,他从几年前就开始接触那个神秘网友了,对方用了漫长的策划和铺垫,从滨海抛尸地点,到若隐若现的通缉犯窝点,一步一步引导我们,抓住活的卢国盛和他藏身之处——” 吹去扑朔迷离的尘土,最开始让人云里雾里的脉络开始暴露出来,陈列在旧笔记本上,显得分外触目惊心。 “有几种可能,第一,像一只眼所说的,犯罪集团内讧,其中某一重势力做了当年费承宇想过但是没能完成的事——排挤掉其他的出资人,自己控制整个团伙。或者他们是针对市局中的某个人,这一切都是为了把顾钊的案子翻出来。”费渡弯了弯冻僵的手指,拿出手机,“像是这个朗诵者这一期的投稿——复仇,你倾向于相信哪个?” 这时,一个陌生的号码突然打了进来,跳到了读书软件上,费渡看了骆闻舟一眼,接起来:“喂?” “是我,周怀瑾,”电话那一头的男人压低了声音,“我现在在国内,你方便见我一面吗?” 费渡放下电话,转头问骆闻舟:“师兄,有个陌生男子约我见面,你批准吗?回家不会让我跪主板吧?” 第141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二) 那是一家颇为讲究的日系餐厅,进门要脱鞋,没有大堂,里面是一个一个的微型小雅间,费渡应邀独自走进去,一推门,几乎没能认出周怀瑾来。 这位周氏的正牌继承人穿着一件堪称朴素的石色大衣,头发上没有打他往日里用过的发蜡,硕大的行李箱靠墙立在一边,显得风尘仆仆。他脸色还算好看,可是整个人瘦了一圈,多少有些脱相,理得十分整齐的短发两鬓苍白,看上去多了几分老相。 如果说周怀瑾之前像个豪门公子,此时,他头发一白、打扮一换,就几乎成了个沧桑落魄的中年男人,可见一张青春靓丽的富贵皮,着实是薄如蝉翼。 “我是少白头,二十来岁就一头花白了,之前都是焗染,最近没什么心情折腾,让费总见笑了。”周怀瑾冲费渡一笑,“请坐,这家餐厅是很多年前我和一个朋友私下里一起开的,连家里人都不知道,说话很安全。” 费渡的目光扫过墙上的一幅油画上,画的是晚霞余晖,题材有些司空见惯,画作也是中规中矩,未见得有什么出彩之处,但是用色饱满而温暖,虽然谈不上什么艺术价值,倒是十分符合大众审美。 费渡礼貌性地随口赞扬了一句:“很有品位。” “那是怀信画的,我当时说让他给我画几张能挂在客厅和卧室里的风景画,他说他不是装修队的……不过最后还是捏着鼻子给我画了几幅画……可惜他都没来过这。”周怀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神一黯,“喝茶?还是来一点清酒?” “茶就好,家里人不让我喝酒。” 周怀瑾擦干净手,给费渡倒了杯茶:“请——那时候我只想有一天离开周家,要给自己留条退路,打算得是很好,想在一处深巷里开一家每天只接待几桌客人的小馆子,客人在精不在多,店里要清清静静的。可是啊,想得太美了,生计哪有那么容易?这家店打从开店到现在,一分钱也没盈利过,每年还得让我贴上大几十万才能勉强支撑。” 费渡笑了笑,没搭腔,周怀瑾就算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可怜”,也是穿金戴银的“小可怜”,周家别墅墙角的蘑菇都比别人家的伞大。 “这么多年,我痛恨周家,又舍不下名利,首鼠两端,不是东西——费总,偌大的家业,如果是你,你舍得吗?” “周兄,”费渡看了一眼表,“你有话还是直说吧,要是没做好准备,你也不会来找我。” 周怀瑾碰到他的目光,无声地与费渡对视片刻,他一点头,有些落寞地说:“视富贵如浮云,如果我像你一样放得下,怀信也不至于早早就没了。冒昧约你过来,是因为我回去以后查到了一些事。周家虽然在国内声名扫地,在海外还是能勉力支撑的,但是我今天把这些话说出来,恐怕以后就得白手起家了。” 费渡:“我洗耳恭听。” “我妈去世的时候,保险柜里留下了一盒过期的药,你记得吧?是你让我注意它的。” 费渡一点头——周怀瑾的母亲,也就是那位谋杀亲夫的周夫人,换了个丈夫仍是人渣,听周怀瑾的描述,她第二段婚姻的保质期还没有开盖即饮的豆浆长。 只是夫妻关系可以随便散,谋财害命的同盟却不敢这么任性,因此除了共同的股权外,周夫人手上一定有什么东西能威慑到周峻茂。可是等她去世,周怀瑾打开她锁了一辈子的保险箱,却发现里面只有一盒过期的心脏病药。 “我回去以后把那盒药翻来覆去地研究了许久,实在想不通这东西能做什么,一度异想天开地觉得,这可能是周峻茂谋杀周雅厚的证据,甚至请人鉴定上面是否有血迹和dna残留什么的,但是上面什么都没有。” “即便是有,那也不能作为证据,粘在纸盒上的血迹可能是任何人在任何场合抹上去的,如果是案发当时,警方在现场取的证还有些研究价值,但等周雅厚尸骨已寒,再拿着这玩意作为物证,那就未免太不严谨了。” “对,我甚至怀疑我妈留下这么个东西,纯粹是为了吓唬周峻茂的——直到我无意中看见了药盒上的条形码。”周怀瑾拿出手机,打开图片,把那神秘的药盒打开给费渡看,“就是这个。” “我不知道你小时候有没有做过那种训练,就是背诵唐诗宋词、圆周率之类小孩不理解的东西,用以锻炼机械记忆能力。我小时候,我妈让我背的就是条形码数字。你知道商品的条形码一般都是ena码制,其中前三位数指的是所属国家。费总,你看,这盒药的产地在美国,但对应条形码的前三位是‘480’。” “480不是美国的代码?” “是菲律宾。” 费渡放大了照片,仔细观察片刻:“但是这串条形码并不是13位,印刷时中间还有细小的空格,所以我猜它应该不是从某个菲律宾产的商品上撕下来的。” “不是,”周怀瑾说,“‘480’后面跟着四位数,然后是小空格——四位数,你想到什么?” 费渡一皱眉:“任何能编码的东西……他们国内的邮编是几位数?” “你猜对了,菲律宾国内的邮政编码正好是四位。”周怀瑾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再往后,这几个数字不符合菲律宾国内对应的经纬度,所以我猜很可能指的是邮区内的街道和门派,也就是说,这不是商品条形码,而是一个地址。” “我循着这个地址找了过去——并不容易,毕竟几十年了,街道拆得拆,改得改,换了三个向导,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打听出之前住在这个地址的人搬到了哪。我母亲的设想,大概是她一过世,周峻茂很可能会对我不利,我应该能拿到她留给我的东西,但她没想到,周峻茂居然没有对我下手,而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周氏里混日子,混得建树全无,满肚子邪魔外道,居然都没有仔细看过她的遗物。”周怀瑾叹了口气,“但这回我运气还算好,老人家已经八十多岁了,还活着,而且不糊涂,记得当年的事。” 费渡立刻追问:“你顺着这个地址找到的人是谁?” “她,”周怀瑾翻过手机相册,把一张他和一个老太太的合影给费渡看,“就是这位老太太,我对她依稀有些印象,很小的时候,她在我家帮工做家政,后来突然有一天就不知所踪了。找到她我才知道,是我妈妈把她送走了。” “她那里有什么?” “周雅厚心脏病发的时候,家里的录音机里正放着音乐,他在挣扎中错按了录音键,录下了随后赶来的周峻茂和郑凯风的对话。我妈妈偷偷收起了那盒磁带,托人保存,原件在包里,音频你可以先听。” 他说着,从手机里调出录下来的音频。 录音里面先是一阵乱响,听这声音都能感觉到里面的人挣扎得有多剧烈,模糊、惊心动魄,良久才平息——应该是周雅厚已经死了,过了一会,脚步声传来,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死透了,放心吧。” 周怀瑾:“这是郑凯风。” 录音里,三十八年前的郑凯风嗤笑一声:“周总,一到关键时候你就往后缩,周雅厚这小子死了,往后家业、美人,那不都是你的吗?表情那么凝重干什么?” 另一个男声有些犹豫地开口说:“再想想有什么遗漏,万一惹上嫌疑,招警察调查就不好了。” “有什么遗漏?嫂子去看电影了,家里保姆们放假,至于我们俩——今天下午结伴去钓鱼了,忘了吗?收拾干净,我们走!”郑凯风丧心病狂地笑了一声,“一想到这些以后都是我的,我就……哈!这是我的命……哎,周哥,别的都无所谓,他那小别墅你要给我。” 录音里的脚步声走远。 费渡一侧头:“小别墅?有什么暗指么?” “周雅厚有一个秘密的私人小别墅,”周怀瑾放下手机,“我花了一个多礼拜,同她软磨硬泡,总算让她开口,说出了我妈不堪忍受周雅厚出轨的真相。” 费渡轻轻一挑眉:“我觉得这真相听起来不会让人愉快。” “周雅厚喜欢未成年少女。”周怀瑾艰难地压低声音说,“尤其是……尤其是十三四岁的东方女孩。周雅厚有一个别墅,专门养着这些……这些……” 费渡追问:“哪来的女孩?” 周怀瑾沉默了一会:“福利院的,周雅厚生前也十分‘热心慈善’,在东亚一代,定点资助了几家福利院,国内也有,借此来挑他喜欢的女孩。” “有证据吗?” “有。”周怀瑾打开旁边的行李箱,从里面取出一个牛皮纸袋,纸袋里有一打旧照片。 旧照片平摊在古朴洁净的桌面上,别致的插花从花瓶里低下头,婆娑的花影和费渡的目光一起,落在那些失真的旧照片上——那是四五张少女的半身照,长得都很漂亮,多少都带着点营养不良的稚弱,穿着以当今的审美眼光看起来有些媚俗的旧式性感时装,化了妆,说不出的怪异。 “想给警察可以,反正当事人都死了——照片背面是女孩的资料,这几个是中国人,也有韩国人和日本人,都在箱子里。那个老婆婆当年的工作,就是帮周雅厚照顾别墅里的女孩子,女孩养到十六岁左右,身量长到和大人差不多了,他就会失去兴趣,抛弃她们,把人送到那些地下人口市场,通常、通常很快就死了……” 周怀瑾有点说不下去,别开视线,一只手盖住嘴,好一会才说:“不好意思……我曾经一度以为周雅厚是我的亲生父亲,在周家最艰难的时候,我曾经把他当成过精神的偶像……咳,有点恶心。” “四十来年国内没有网络,人口档案和资料现在肯定无法追溯,而且这些女孩本来就是孤儿,很难……”费渡一边翻着照片一边随口说,突然,他不知看见了什么,倏地坐直了,从中间捡出一张照片。 那照片背面写着“苏慧,恒安福利院,十五岁”。 日期是三十八年前。 费渡连忙把照片翻过来,仔细看了看那女孩的脸,从五官轮廓上依稀看出了一点熟悉的影子,他立刻拿出手机把照片拍了下来。 骆闻舟在距离他们见面的小餐厅不远处,车停在路边,刚点着一根烟,就收到了费渡发过来的照片,他看到内容后一愣,立刻转给同事,刑侦队的同事效率也奇高,十分钟之后,就给了他回复。 “骆队,你从哪找到的这张照片啊?对,这个应该就是那个苏慧——拐卖女童案的嫌疑人苏落盏的外祖母,苏家三代人做这个营生,就是从她开始的。苏慧的档案里显示她确实是孤儿,不过她小时候那家福利院早就散摊子了,这么多年,人也都差不多死没了,具体是哪个福利院,恐怕不太好查,确实有出国经历,不过一年后又回来了。面部特征对得上,就是年岁上有一点误差,她身份证上登记的年龄,比照片上标注的要大两岁,不排除谎报年龄的可能性。” 餐厅里,费渡按住苏慧的照片问周怀瑾:“能跟我说说这个女孩吗?” “对,这个女孩很关键,”周怀瑾点了点照片背后的日期,“这是最后一个女孩,你看,标注日期是四月,那年六月周雅厚就死了。老婆婆回忆说,这个女孩后来又在别墅里住了一阵子,跟着郑凯风。” 费渡眉心一拢:“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周怀瑾沉声说,“后来被我妈发现了,她觉得非常恶心,强行命令郑凯风把这个女孩送回国,在别墅工作的老婆婆也回了主宅。” 费渡莫名想叹气――后来这孤苦伶仃的受害者长大成人,终于如愿以偿地游到了这条罪恶的“产业链”上游,成了加害者。 她就像西方传说里被吸血鬼初拥的人类少女,忘了凶手,成了凶手。 “上次我们俩告别的时候,你对我说,我们一家子的悲剧就在于我的父亲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关于这个,那位老婆婆说,我可能是周雅厚遗孤的谣言,就是苏慧被强行送走后在帮佣中传开的。这听起来可能有点阴谋论,但根据我对郑凯风的了解,这个人阴损、贪婪、小肚鸡肠,什么都干得出来。” “你的意思是,因为周夫人送走了苏慧,郑凯风心怀记恨,所以恶意中伤,说你不是周峻茂的亲生的。”费渡问,“这一点有什么依据吗?” “有,你知道国外相关领域起步比较早,如果周峻茂对我的血统存疑,他后来为什么不去做亲子鉴定?光靠猜测就深信不疑,未免太儿戏。” 费渡缓缓地说:“确实不合常理。” 周怀瑾低声说:“周峻茂生前在国外立过一份遗嘱,关于其名下资产归属问题的附录里,有一份亲子鉴定书,解释了为什么我不是他的遗产继承人,那份二十多年前的鉴定书和你们警方的结论正好相反。” 费渡:“你的意思是,二十多年前,你青少年时代,周峻茂托人做过亲子鉴定,但是结果被人做了手脚?” “听着耳熟吧?和我整杨波的手段一模一样,”周怀瑾苦笑,“真是讽刺,我费了好多周折找到了当年那个鉴定公司的人,这个鉴定是周峻茂托郑凯风做的。”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小报们整天都想报点豪门丑闻,周峻茂当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去验,他如果要做这个鉴定,一定是找亲信私下里办。 这个亲信就是跟他一起杀过人的郑凯风。不过显然,他和郑凯风亲得有点一厢情愿。 “我上次告诉过你,有一段时间我很害怕,我觉得周峻茂要我的命,每天必须要把怀信接到我屋里才敢合眼睡,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妈快不行了,周峻茂忍够了——直到我看见那份鉴定书的日期,就是那时候。” 那应该是二十一年前,周怀信还小,周怀瑾惶惶不可终日,同时,也正好是周氏高调回国时间。 郑凯风为了给自己铺路,人为制造了一场车祸,撞死了竞争对手…… 费渡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茶杯沿。 周峻茂很少回国,国内的事务主要都是郑凯风在管,郑凯风一回国就搭上了“那些人”……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郑凯风这条假装温驯的中山狼就已经开始计划着要在将来把周氏纳入囊中呢? 费渡其实想过,像周氏这样根基都在国外的金主,到底是怎么搭上那些人的船? 这样看来,原来中间还有苏慧这层联系。 苏慧利用女儿苏筱岚拐骗女童,买卖后谋杀弃尸,是谁帮她们孤儿寡母处理尸体的? 她是在滨海那块抛尸地建成之前,就已经和那些人有合作了吗? 多年后郑凯风回国,找到了已经人老珠黄的苏慧,是不是转而成了她的“客户”,从而认识了处理尸体的人? 隐秘的线透过漫长的时间,把零碎的事件串联在一起,隐约有了脉络。 可是这中间还缺一环,费渡隐约感觉到,那会是非常关键的一环。 “杨波呢?”他忽然问,“你查到郑凯风和杨波的关系了吗?” “查了,杨波的父亲死于十三年前,是一场车祸的肇事人……” 周怀瑾还没说完,费渡的手机突然不安地抖动起来。 费渡立刻接起来:“喂?” “医院,”骆闻舟飞快地说,“尹平那边出事了!” 第142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三) 第二医院,半个小时前—— 陶然周身捆满了夹板和绷带,四仰八叉地被固定在床上,头顶一撮桀骜不驯的毛仍然不依不饶地翘起老高,形象有点逗。肖海洋过去看他的时候,病房中十分热闹,杨正锋的小女儿杨欣和常宁都在。 陶然住了几天院,已经勉强可以开口说话了,只是有些结巴——刚开始他的主治医生还十分紧张,怀疑他这症状是伤了脑袋,还把人拉出去做了一圈检查,后来才发现,毛病不在脑袋,在姑娘,常宁要是不来,他说话还挺利索的。 有常宁在,连肖海洋莫名觉得此地不宜久留,略坐了几分钟,确定陶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就和杨欣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肖大哥。”杨欣叫住他,因为老杨的缘故,杨欣对所有穿制服的人自来熟,见面就叫哥哥。 肖海洋有些不适应地答应一声。 杨欣晃了晃手机:“我订了几箱水果和饮料,送到医院门口了,你能帮我搬一下吗?要送到护士站,陶大哥这边、我妈那边的护士们都要送。” 肖海洋虽然有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小女孩提了要求,他也不好拒绝,只好默不作声地跟着杨欣当挑夫。 饮料和水果都是有分量的东西,从医院大门到住院部的几步路,肖海洋感觉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肌肉都快给挤压炸了,他满脖子青筋地吊着口气,在寒冬腊月天里出了一身热汗。 杨欣看他这德行,实在过意不去,主动帮他减轻了一点重量:“我们抄条近道吧——唉,肖大哥,你这样可怎么抓坏人啊?” 肖海洋无暇回答,累得喘不上气。 杨欣轻车熟路地带着肖海洋在住院部里七拐八拐,中途听他几乎喘出了蘑菇云,于是找了个不挡路的地方,示意肖海洋把东西放下歇会:“一直往前走,过了那道门,再拐个弯就到了,去我妈那层,就说是‘傅佳慧家属送的’,到陶大哥他们那层,就说‘陶然家属送的’,哪个病人送了东西,人家心里都有数,以后照顾起来也会更尽心——这是我妈刚住院的时候长辈们教我的。” 这女孩才二十出头,父亲已经过世了,只跟一个母亲相依为命,到现在,相依为命的人还时日无多。 杨欣一边上学,一边还得跑医院,学着面面俱到,肖海洋听说过她父亲杨正锋,这会看着她,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搜肠刮肚半晌,他只是十分生硬地说:“我知道你爸,是个英雄。” “英不英雄的,反正他自己也不知道啦,”杨欣一低头,随后露出些许苦笑,“细想起来,英雄和坏人有时候是一个下场,都是个死,死了都是一堆烂骨头,相比来说,坏人活着的时候无法无天,还能更痛快一点。” 肖海洋不知道该怎么搭腔,被她三言两语说得触动了心绪,两人一时尴尬地沉默下来。 他们俩背后正好是个楼梯间,但是平时使用的人不多,都是锁着的,肖海洋一边活动着僵硬的手腕,一边出神地对着楼梯间门上的玻璃发呆。忽然,他看见一个穿着护工制服的人匆匆经过。 这一层的楼梯间锁着,肖海洋没料到还有人从这上楼,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一眼,他注意到那护工居然是个比自己还高的男人。无论是护士还是护工,男人都很少见,偶尔遇到一两个,也大多上了年纪的男性,几乎见不到青壮年。 然而这男人肩膀宽阔,颇有块头,脚步飞快,脚下带风似的,看身形绝不超过四十岁。 他穿着二院标准的护工制服,严严实实地戴着一副大口罩,脸上遮挡得只剩下一双眼,和肖海洋对视了一下,那人立刻又飞快地移开目光,略一点头,匆匆而过。 肖海洋皱起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对方的目光有些躲闪。 肖海洋还没来得及细想,旁边的杨欣忽然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肖海洋一惊:“……嗯?你说什么?” “我刚才是问,”杨欣托着下巴问他,“那个害陶大哥住院的嫌疑人是不是快从重症里出来了?你们会让他在医院里住多久啊,住院费也不便宜呢。” 肖海洋的表情空白了片刻:“尹平快从重症里出来了?你听谁说的?” 骆闻舟他们刚得到的消息,说尹平手术效果不乐观,可能会就此失去神智…… “中午在食堂给我妈打饭的时候听人议论的……哎,等等!”杨欣坐在饮料箱子上,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她忽地有些紧张,压低声音问,“肖大哥,你们这事现在不会是保密的吧?” 肖海洋瞪着她看了两秒,突然撒腿就跑。 杨欣跳起来:“肖大哥!” 肖海洋回头冲她吼:“你在这待着,别乱跑!” 尹平要从重症移出来的谣言是从哪传出来的? 什么人在造谣? 为什么? 重症室外围有便衣巡逻,也有费渡的眼线在更远处逡巡,因为尹平身份特殊,本来非探视时间不允许非医护人员进入的病房里也安排了刑警值班看守,穿着隔离衣,24小时轮换倒班。 此时距离换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守在里面的刑警已经独自待了三个半小时,精神不免有些涣散。 这是个非常痛苦的工作,聊天玩手机是绝对不可能的,裹着隔离服和口罩,喘不过气来不说,还要注意保持安静,尽量假装自己是一朵壁花,不影响医护人员工作。等待换班的刑警第三次看表,他整个人都十分缺氧,戴着口罩又不便打哈欠,感觉自己一双眼皮难以抵挡万有引力,几乎要摔在地板上。 有人走进来了,睁不开眼的刑警抬头看了一眼,又失望地垂下头——进来的是个护工,不是换班同事。 重症室里值班的护士每隔十几分钟就要过来检查一次病人的情况,小护士刚巡视完出去了,方才进来的护工可能是没找到人,径直朝着刑警走过来。 他凑近一看,值班的刑警才发现,这护工居然是个男的,脸在口罩下,眼睛弯出一对谄媚的笑意。 对方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好像是护士不在,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伸手冲他身后一指。 值班的刑警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抬头,隔离服外那一点裸露的颈部皮肤突然一凉,霍然被人戳了一支注射器!他悚然一惊,再要挣扎已经来不及了,来人力气极大,一手捂住他的嘴,牢牢地扣住他的双臂,针管里的液体飞快地涌入血管,警察的挣扎越来越微弱,片刻后,他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男“护工”面无表情地扶着他坐在旁边临时支起的椅子上,转身走向尹平的病床。 就在这时,开小差的护士恰好回来了,抬头看见站在病人床头的护工,她当下一愣,露出狐疑神色——护工的工作时间是固定的,要值班护士统一安排,此时显然不是他该来的时候。 护士脚步微顿,在一片医疗器械的轰鸣声里出了声:“哎,你……” 男护工理也不理她这突兀的一嗓子,飞快地将另一支注射器抵在了无知无觉的尹平脖子上。 值班护士已经本能地感觉不对,抢上前几步,一眼看见他的动作,吃了一惊。她已经来不及叫人,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扑了上去:“你干什么!” 肖海洋一双废腿,纯粹是为了坐下时保持平衡用的,此时竟超水平发挥,一路踩着疾风,冲到了重症室室外。 一圈盯梢的便衣全都被他惊动,肖海洋跑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扶着墙大喘气:“有、有没有外人进去过?” “进门要刷卡,除了我们的人,就是医院的,”郎乔看他还有点来气,语气也十分生硬,随后,她想起了什么,话音一顿,“对了,刚才进去个护工……” 肖海洋的瞳孔骤然收缩,蓦地想起了方才从上锁的楼梯间里上去的古怪男护工。 正好一个巡房的医生经过,肖海洋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拽下了医生的门卡。 “哎,你干什么!”巡房的大夫懵了,“你不能进那!等等!” 肖海洋不由分说地闯进了重症室。 撞开门的巨响正好跟小护士的尖叫声合而为一。 护士扑到那男人拿着注射器的手上,被对方暴力甩开,她脚下踉跄了半圈,双手仍然不依不饶地拉扯着那人的胳膊,见有人来,她连忙大喊:“救命!这人不是我们医院……” 护士话没说完,整个人被一把拽过去,紧紧地勒住了脖子,动脉上抵了一把小刀:“别动!” 肖海洋的脚步倏地停住,双方一时僵持。 费渡接到骆闻舟电话的时候,抬手打断周怀瑾,周怀瑾莫名地看着他神色越来越严峻,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 费渡:“出了点意外。” 周怀瑾冲他一抬手:“重要的事情我已经差不多说完了,你要是有急事就先请便,我们改天再……” “周兄,”费渡突然打断他,“你愿意跟我们走一趟吗,作为证人?” 周怀瑾一顿。 “我知道周氏除了你,还有少数股东,还有你们一整个家族,”费渡缓缓地说,“你能私下里查到这一步,还把信息共享给我,已经非常不容易,我理解你不想卷入得更深。” 周怀瑾嘴唇动了动,在狭小清寂的雅间里不安地和他对视。 “你非常无辜,怀信也非常无辜,”费渡沉声说,“但是你姓周,从周峻茂和郑凯风当年买凶——当年谋杀周雅厚的时候开始,你就注定会被卷进去。周兄,到了现在这地步,想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 周怀瑾的眼角神经质地颤动起来,好一会,他喃喃地说:“你说得对,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就像他在一个非常微妙的时刻来到这个世界上,连生育他的人都说不清他的骨血属于谁。 费渡:“我直觉杨波的问题很重要。” 周怀瑾抽了口气,手指几乎要掐进茶杯里。 他以“旅游”的名义,独自一个人循着周夫人留下的条形码追踪到菲律宾,继而又悄悄回国,本不想惊动任何人,他查到的东西触目惊心,直指周氏一系列丑闻的根源,但也不过是给自己找个交代罢了,没什么其他价值——故事里无论是可怜还是可恨的人都已经死绝了——周怀瑾是带着一点倾诉的意思来找费渡的,所以约他单独见面,并已经订好了离开的机票,打算去周怀信当年学画的地方隐居。 “上一辈的秘密你已经知道了,但还有一个问题没有确切答案,”费渡说,“郑凯风安排策划了董乾撞死周峻茂,为什么董晓晴放着宾馆里的郑凯风不管,要去医院刺杀你?” 周怀瑾愣了愣:“不是说那是郑凯风雇凶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冒用我的名义……” “郑凯风合作雇佣的凶手有严格的会员制,不是什么人都使唤得动的——周兄,你是谋杀俱乐部的一员么?” 周怀瑾失声说:“什么?” “如果你不是,郑凯风冒用你的名义是不可能的,”费渡一字一顿地说,“何况郑凯风本意就是让周峻茂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于车祸,让一切看起来都是意外,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勾当,从未出过纰漏,为什么偏偏这一次要做好自己买凶会被发现的准备?” 周怀瑾脑子里一团浆糊,思路完全跟不上费渡的话音,感觉自己奔波小半年,自以为弄清楚一点的事实又扑朔迷离得找不着北了。 费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要走。 “等等!” 两分钟以后,周怀瑾取消了自己的行程,坐在飞驰赶往第二医院的车上。 “我……我查到杨波父亲死于十三年前,”周怀瑾说,“撞了一辆七座商务车,车上是某公司前去竞标土地的工作团队,本来十拿九稳。” “也是按意外事故处理的吗?”骆闻舟一边把车开得飞快,一边问他,“一下撞死车上所有的人并不容易实现,又正好那个时间点,没有人阴谋论,觉得这事不自然吗?” “没有,”周怀瑾说,“其实这件案子处理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是谋杀,只是当年舆论不发达,被捂住了,我也是辗转托了几个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才打探到的。杨波的父亲叫杨志,撞车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用红字写了抗议强拆的大标语——那块标的土地涉嫌强拆,杨家是受害人之一,竞拍土地的公司前期曾经不止一次派车过去考察土地,老百姓们也不知道拆迁的和开发商并不是一回事,杨志应该是误把开发商的车当成了强拆的罪魁祸首。这件事后来私下赔钱解决了,对外只说是事故。” 骆闻舟皱了皱眉。 “但微妙的是,杨波父亲死后,他母亲拿了补偿款就搬走了,搬到了燕城,住在一处租金很高的高档小区,理论上超出了她的支付能力,而且她随后就把杨波送出了国,加入了周氏赞助的教育项目。” 骆闻舟:“杨志的车祸并不是为了周氏服务的,周峻茂他们无需付出额外补偿,为什么?” “人质。”费渡轻轻地说。 骆闻舟:“用来威胁谁?” “一个资质平平的少年,能威胁到的大概也只有父母了。”费渡喃喃地说,“搬到燕城……郑凯风能用她做什么?十三年前……” 突然,费渡不知想到了什么,总是半开不开的眼睛倏地睁大。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两个boss,先来一个小目标~明天推个小boss~ 第143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四) 骆闻舟的耳朵好像兼职了眼睛的功能,不需要偏头,已经察觉到了费渡神色不对:“怎么了?” “十三年前,”费渡的话音含糊得好似一碰到嘴唇就消失,喃喃地说,“第一次的画册计划也是十三年前……” 周怀瑾和骆闻舟一个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个虽然知道,却没听懂,同时对他发出了疑问。 向来态度良好、有问必答的费渡却罕见地没搭理人,他双手撑在下巴上,出神地沉默下来,好像陷入了某一重久远的记忆里。 此时,第二医院。 肖海洋堵在门口,看着那护工像拎小鸡仔一样捏着护士的脖子。 “你跑不了的,”小眼镜快要炸裂的肺里吐出来的气息很不稳定,托起来的话音却发挥得非常稳定,“外面都是我们的人,就算你挟持人质,成功从这里逃出去,你也跑不了。” 男护工的目光十分不稳定地乱转,额头上见了汗:“去给我找一辆车!” “二院距离市中心不远,满大街都是监控,你要车有什么用?出不了城就会被截下来。”肖海洋说着,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 “滚开,不然我杀了她!” 郎乔赶上来,眼见肖海洋的腿还在哆嗦,连忙揪住他的后心的外套,把他扯到身后。 郎乔:“你杀了她,自己也绝对跑不出去,用脑子想想——要是现在老老实实地滚出来,你还是犯罪未遂,这事可轻可重,还有商量,但你要是胆敢动她一下,你就是板上钉钉的杀人犯,你想清楚了!” 她一边说,一边朝身后的同事们看了一眼,同时很有技巧地贴着墙根,保持着正对犯人的方向往病房里走。 “男护工”下意识地随着她的移动转换站立的角度,暴躁地喝住她:“站住,再进来我就……” “尹平的情况你看见了,”门口的肖海洋出声打断他,“我不说,你自己长了眼睛也会看,他手术不太成功,不知道能不能活,能活,也不知道会不会变成植物人,就算他格外幸运,最后醒了,痴呆、半身不遂,他也一样都逃不了。你觉得他还能指认谁?他那张嘴,后半辈子也就只剩下流哈喇子一个用途了——如果他还有后半辈子。” “男护工”的注意力又不由自主地被他引走。 郎乔:“你把刀放下。” 肖海洋:“我的天,你现在还不明白吗?谁告诉说尹平就快痊愈了?明显是骗你的。” 郎乔听了肖海洋的话,才知道当中还有这一节,听得吓出了一身冷汗:“真的假的?” “真的,”肖海洋的目光没从犯人身上移开,“不然一具行尸走肉有什么值得铤而走险的?” 他们两人一人站一边,话音衔接得非常紧,说的话时而风马牛不相及,时而又互相对话,硬是造成了“七嘴八舌”的效果,与他们呈三角形站立的犯人一时该先提防谁,目光来回游移,注意力左支右绌:“住口!住口!” 肖海洋蓦地又往前走了一步,与此同时,几个在闻声赶来的同事一起跟了进来,颇有声势地从门口逼近那“男护工”。 犯人在慌乱之中,本能地转向人多势众的一方,挟持着护士后退,嘶声咆哮:“滚出去!” “不,”肖海洋说,同时看向他持刀的手,盯住了那只剧烈颤抖的手,他说,“现在明显是有人骗你来自投罗网,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不赶紧把骗子供出来拉下水,还打算替他绑架、替他杀人?” “男护工”的手哆嗦得越发剧烈——他把话听进去了,承认肖海洋说得确实是实情。 肖海洋盯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本色出演的嘲讽:“你是不是智障?” “男护工”整个人蓦地一僵,就在这时,被他挟持的小护士可能是有应付医闹的经验,趁他分神,突然“艺高人胆大”地一口咬住了那男人的虎口,时机挑得稳准狠。 那犯人先后被与传言不符的尹平与肖海洋一番话连续打击,心神动荡,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发铁齿铜牙,他当即大叫一声,本能甩手。 小护士一脚踩在他脚背上,郎乔朝她喝道:“低头!” 护士应声膝盖一弯,几乎同时,一个托盘当空砸了过来,“当”一下撞飞了男护工正欲行凶的刀,护士被这擦头而过的巨响吓得尖叫一声,几个刑警一拥而上—— 费渡长得不正常的沉思被电话铃声打断,骆闻舟抬手接通车载电话。郎乔在很不稳定的信号中,简单扼要地汇报了嫌疑人已经逮捕归案的前因后果:“对不起老大,是我疏忽了,因为尹平情况很不稳定,刚才又不知因为什么抢救了一次,大夫都说不乐观,出来进去的人很多,都跟抢命似的,我们也没有……” “我说没说过尹平是重要人证?一溜号你们就得给我弄出点篓子,”骆闻舟听完以后直磨牙,“真他妈行,奖金都想不惦记了是吧?你们怎么都那么会给公家省钱呢?” 郎乔不敢辩解了,老老实实地闭嘴听训。 “把人带回去。”骆闻舟冷冷地说,“别当老头子们不在我镇不住你们,我看你们都是检查写得少了!” 骆闻舟说完,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一打方向盘,暴躁地并入掉头车道。 费渡没搭腔,解开了围巾,手指下意识地在脖子上来回蹭,眉头越皱越紧。 周怀瑾作为重要证人之一,当然得有人接待,到了市局,骆闻舟找人先领他进去,随后轻车熟路地把车塞回停车位,熄火后,借着残存的暖气,他没有急着下车,一转头拉下费渡那只快把自己皮搓破的手:“跟我说说你在想什么。” “我是十四年前陷害顾钊的关键人物,”费渡用一开口就仿佛要把人吓一个跟头,“我首先在顾钊毫无戒心的情况下掌握了他的动向,然后从他身边的线人下手,线人们生活在边缘的灰色地带,注定不能长久,也会有自己的打算,无论威逼还是利诱,总能派上用场——但是这个过程中风险也很大,万一其中有哪个傻子反应不过来好歹,把这件事告诉顾钊,顾钊一听就会知道我是谁。” 骆闻舟“唔”了一声。 “那我要怎么办呢?”费渡低声问,他的手指掠过自己的上唇,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尾音里却好像带着笑意,好像他真的是那个藏在暗处、把所有人翻覆在自己手掌间的怪物,“我必须要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先让目标人物背叛顾钊。” 骆闻舟想了想:“比如说,让目标线人误以为对方是罗浮宫那边的坏人,顾钊的调查打草惊蛇,逼迫线人说出顾钊的计划之类?” “对,我是顾钊的秘密搭档,我当然知道顾钊的计划,很容易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也很容易筛选出叛徒,”费渡轻轻地说,“作为警察,我当然熟悉那几个和市局关系密切的线人,尹超和尹平虽然是双胞胎,但本人性格相差甚远,那么……如果老煤渣是尹平冒名的,我为什么没有察觉到?” “因为他刚开始很可能没有直接接触尹平,他手下的人不一定熟悉老煤渣,”骆闻舟眼珠一转,飞快地说,“至于事后,因为‘老煤渣’是去作伪证陷害搭档,所以即使内鬼当时观察到他表现异样,也不会太在意!” “事后,为了让这件事天衣无缝,我会把这些证人不动声色地处理掉,送他们远走异国避风头,或是干脆在路上灭口……都有可能,只有假的老煤渣是漏网之鱼,也就是说,当年尹平很可能意识到了危险,做完这件事以后没有贪财,立刻切断了自己和那边的联系,伪造尹超失踪的假象,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变回那个满脸灰的锅炉工。”费渡抬起眼,“那么问题来了,我为什么任凭尹超‘失踪’,而没有去深入调查他的家里人?” 骆闻舟倏地一愣:“你的意思是说,陷害顾钊的罪魁祸首当年很可能认为,这个老煤渣手上并没有能指认自己的实质性依据!” “尹平当年之所以藏起来,很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但你要说他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我刚才仔细想了想整个过程,觉得很难。”费渡切换了人称,也换回了正常的语气,“所以幕后的凶手为什么这样气急败坏地要除掉尹平,先是慌慌张张地暴露自己的联络人,又把自己的人送到医院来给警察抓?” 骆闻舟的太阳穴都开始疼。 费渡缓缓地说:“如果我猜的没错,说不定今天你们就应该会得到一个重大嫌疑人,这个人肯定位高权重,一旦出事,就是能影响系统公信力的重大丑闻。” 费渡一语成谶—— 在调查组紧紧盯着市局的微妙时刻,混进医院的“男护工”交代了。 “我本来就是护工……以前在二院干过,很熟,我需要一笔救命钱,实在没别的办法……鬼迷……鬼迷心窍,他们一开始让我混进二院,盯着那个尹平……结果今天听人议论,说他就要醒了,还说这个人可能杀过人,一旦情况稍微稳定,警察就会把人弄走,我知道这个事以后就想办法通知了雇主,然后他们让我……让我……” “为了钱?”郎乔扣上笔记本,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男人,“你不知道杀人是什么罪名吗?” 男人嗫嚅着低下头。 肖海洋:“谁让你盯着尹平?谁指使你杀人的,你见过吗?” “两个男的带着现金来我家的,说是他们老板,我……我还看见楼底下停着一辆车。” 一个盯着审讯监控的调查员转向骆闻舟:“骆队,劳驾你尽快协调,我们要抽调嫌疑人家附近的监控。” 事情到了这一步,骆闻舟只能照做——在这个“医院杀手”的居所中搜出了五十万的现金,同时,附近一个监控拍到了一辆豪华型轿车在犯人交代的时间点前后出现,经犯人指认后确定,这就是当时停在他楼下的车。 高清的监控镜头拍到了司机回头和后座上的某个人说话的一幕,那人身体略微前倾,面貌清晰可辨——正是市局年初调任二线的老局长张春久。 而他坐的那辆市价六百万的车,是登记在他大哥张春龄名下集团企业的公务用车。 张春久和顾钊是同一时期进入市局工作,两人一直很有交情,顾钊案发生的时候,张春久也是市局刑侦队的骨干,完全有条件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好指纹膜和现金;顾钊死后,杨正锋负主要领导责任被处分,张春久正是那时候接替了杨正锋的职位,是顾钊之死的最终既得利益者;而涉嫌泄密的外勤系统、有问题的监控设备,也全部都是他在任期间安装更换的。 最重要的是,经过调档发现,张春久当年之所以被破格调入市局,是因为他在原所属辖区内有重大立功表现——他抓住了一伙流窜二十个省的抢劫杀人团伙,该团伙非常狡猾,全国范围内被通缉了大半年,每次都滑不溜手,偏偏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就栽在了当年张春久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手上! 真是他明察秋毫,工作能力卓绝么? 他年轻时候就这么神,为什么反倒越老越糊涂,他在任管理市局期间,花市区分局都快成贩毒窝点了,他都无所察觉? 一切都说得通了,调查组兴奋异常,派了两个人,亲自跟着骆闻舟他们把老张局从居所里“请”了出来,而且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老张局家在燕城市有名的豪宅小区里,楼下两个车位停的车总价过千万,家里连喝茶的杯子都是某著名奢侈品牌的,柜橱里单价超过十万的皮具有一整排,与他往日在市局塑造的低调朴素形象大相径庭。 什么“只穿制服”、“自带茶水”、“私人电话都不是智能机”……诸多种种,此时看起来简直都像浮夸过火的笑话。 第144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五) “张局真是有家底啊,您住那小区多少钱一平?我听说没有一个亿的资产,都不让进去看房?” “那房是我大哥的,今年我工作调动,上班的地方稍微远了一点,正好我大哥年纪大了,打算搬到清静一点的地方,城里的住处就暂时让给我住两年,反正我也快退休了。” “大哥?兄弟间感情这么好?” “我大哥比我大十岁,几乎是他把我带大的,说像我父亲也不为过,我跟他确实不太见外,他下海早,做生意积攒了一些家底……惭愧,这件事是我思虑不周,只图方便,可能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响——但是我能保证,我大哥这些年的生意和我的工作权责不沾边,我也从来没有利用过自己的职位替他谋过任何方便。如果组织觉得我私生活太奢侈,是违纪,我也接受处理,尽快反思搬回自己家……但除此以外,别的方面我是问心无愧的。” 调查员笑了一下:“好吧,关于这点我们再去核实——知道为什么把您请过来吧?” “有数。” “那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张春久端坐在椅子上,依旧是瘦,中年人的消瘦自带严厉感,他眉头轮廓颇深,久而久之,压出了一条冷冷的褶皱。这张严厉的脸无论如何也很难和陆局他们回忆中那个局气、开朗又好脾气的老大哥联系在一起,让人看了忍不住心怀疑问——二十年的光阴,对人的改变有那么大么? 是什么改变了他? “这两天老陆打电话联系不上,我就觉得不对,于是又试着给其他几个老朋友打电话,发现都不方便接,连已经去了学校的老潘都一样,我就在想,快轮到我了。”张春久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神色不变,“我也不知道应该交代些什么,你们看着问吧。”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调查员绵里藏针地笑了一下,“听这个意思,您调走以后,还经常和老同事联系?” “不经常,不过这段时间比较特殊,一个是顾钊案要重新调查,一个是老杨媳妇——遗孀,得病住院,我们老哥们儿几个电话打得比较勤。” “哦,顾钊案,”调查员推了一下眼镜,自动忽略了另一句,“细节您还记得清吗,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张春久沉默了一会:“顾钊……顾钊案是我们所有人心里的刺,当年谁也不相信,可是证据确凿,由不得我们不信,要我说实话,我不相信顾钊能做出那种事,私下里找当年的老领导谈过很多次,不敢声张——兄弟们意志消沉,领导们左右为难,我那时候,上有老下有小。” 他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个介于疲惫和郁愤之间的表情:“难啊……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有重新调查的一天,要是老杨知道……” 调查员不着痕迹地打断他:“张局,如果顾钊当年并没有索贿行凶,您觉得他蒙冤十几年,是谁的责任呢?” “我不方便在背后议论长辈的功过,但是顾钊身边的线人集体做伪证,对方对他的动向了如指掌……说明我们这边很可能有人在泄密,陷害了他……”张春久眉间褶皱更深了些,沉吟好半晌,他说,“我不知道是谁,也不愿意怀疑谁,你们要怀疑我也随便——但你要是让我说当年那伙兄弟们可能有谁背叛,就像让我相信顾钊杀人索贿确有其事一样,不能。” 调查员并没有什么“兄弟情深”的触动,铁石心肠地掏出了正题:“张局,您记得当年有个代号‘老煤渣’、真名尹超的线人吗? 张春久点了下头:“嗯,是带顾钊去罗浮宫的那个吧?我记得很清楚,当年的事情发生不久,这个人就失踪了,我一直就觉得他不对劲,前些年我有个小兄弟正好调到南湾工作,我知道尹超在当地还有亲戚,还托那位兄弟帮我盯着点,万一尹超回家探亲,立刻把人扣住。” 调查员略微坐正了些,追问:“您这个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孔维晨。” “这个孔维晨领着市局的几个刑警去调查尹平的时候,曾经给您打过一个电话,都说了什么?” “说了尹平假冒尹超签名骗拆迁款的事,他们正要去调查,还说事后有尹超的消息,一定通知我,但是之后我就联系不上他了。”张春久好像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怎么?孔维晨怎么了?” “我们有依据认为,当年和顾钊一起进入罗浮宫的‘老煤渣’其实就是尹平,并且认为他手上掌握了当年顾钊案的重要证据,但是去找他的时候,尹平畏罪潜逃了,追捕过程中,刑侦队的行踪泄露,两辆装了易燃易爆物品的皮卡突然冲出来,想要灭口——” 张春久:“什么!” 调查员图穷匕见,突然收敛了脸上和煦的笑容:“对方灭口的动作比警方还快,我们有理由怀疑,他们得到消息的时间是在刑警陶然向上级汇报之前,而当时在现场的几个知情人,只有孔维晨曾经对外联系过,联系人就是您。张局,有想解释的吗?” “你们怀疑我……”张春久说到这里,忽地一咬舌尖,将一脸惊怒强行压了下去,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孔维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只说他们要去尹平家,没有提到过尹平、尹平是……” 张春久把这名字念了两遍,到底没能抑制住自己,露出一点难以置信的神色:“尹平怎么又成了老煤渣?他什么时候冒名顶替的,当年没有人看出来吗?这是谁说的,有根据吗?” 调查员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了片刻,试着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张局,你真的不知道吗?那这个人你认识吗?” 他说着,把一张照片抽出来,压在张春久面前。 张春久仿佛还沉浸在方才听到的离奇消息里,飞快地低头扫了一眼:“不认识。” “不认识?您再仔细看看,”调查员往前一倾,“尹平因为撞击引发了脑出血,被送到医院抢救,至今没有脱离危险,就在昨天下午,这个人假冒护工潜入尹平的病房,再次意图杀人灭口,未遂,被我们抓回来了——这个凶手指认你指使他这么干的。” 张春久瞠目结舌,片刻后,他仿佛啼笑皆非似的伸手指了一下自己:“我?” “我们在这个杀手居所中找到了五十万现金,是买尹平命的钱。” 张春久目光突然一凝:“多少?” “五十万。” 张春久脸上忽然闪过难以言喻的神色,片刻后,他苦笑一声,长出了一口气,板正的坐姿崩塌,他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当年从顾钊床下搜出的物证,就是现金五十万……十四年了,怎么,还是这个数吗?” 调查员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11号下午你在哪里?” “记不清了,”张局揉了揉眉心,双眼皮被他揉搓出了第三条褶皱,脸上的倦色愈深,“有点提示吗?” “11号下午两点左右,有人看见你乘坐私家车去了‘杨树里’小区附近,对吗?” “杨树里小区?没什么印象,”张春久面露疑惑,回忆了好一会,“11号……上礼拜一么?那天我车限号,借用了家里的车,是去了六安桥附近,旁边好像是有几个居民区,但我没注意都叫什么。” “去干什么?” “本来是去二院,看看老杨家人,路上想起来没买点东西去也不合适,让司机在六安桥下了高架,那有一家挺大的购物中心,”张春久说,“小票我顺手扔了,不过商场收银台附近的监控应该还查得到,买完东西我就去医院了,老杨的遗孀傅佳慧和女儿杨欣都能证明,可以去问她们。” 调查员眼角略微一跳——医院杀手所在的小区叫“杨树里”,确实是在六安桥附近,但规模非常小,而且房屋老旧,楼上的门牌也斑驳不清,小区外围甚至没有院墙。 调查员是故意这么问的,因为一般人如果只是途径,很难注意到一堆随处可见的六层小楼叫什么。如果张春久直接回答“我只是路过”,那么他的嫌疑就非常大了,可是…… 张春久会是装的吗?那他这心也未免太细,思虑也未免太周全、太可怕了。 查到了张局头上,就不归刑侦队管了,这一场问话都是秘密进行的,只有骆闻舟被特殊批准过来旁听,调查员把所有问题颠来倒去地问了四五遍,其中无数语言陷阱,整整三个多小时,问话的和被问的全都疲惫不堪,连骆闻舟这个旁听的,出来的时候都忍不住先在门口点了根烟。 他心事重重地在一片烟熏火燎中凝神沉思片刻,这才走到街对面——一辆高得没有朋友的suv在那等着。 骆闻舟刚一拉开车门,还没来得及钻进副驾驶,后座的肖海洋就等不及地往前一倾:“骆队,我现在觉得这件事存疑,张局可能是被陷害的!” 骆闻舟扫了他一眼,把冻僵的双手凑在车载空调口上吹暖风,慢吞吞地说:“前一阵子恨不能直接把张局推上断头台的是你,现在说他冤枉的还是你……小眼镜啊,幸亏你是个当代的平民老百姓,这要是让你托生到封建社会的帝王家,你手下得有多少条冤魂?” 肖海洋才不理会骆闻舟说他什么,一低头从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指着里面的两张照片说:“你看,这是在那个杀手家里发现的现金,另一张照片是当时顾叔叔家发现的五十万,我从密封的旧档案里找到的——大额现金为了清点方便,一般是一万一摞的放,银行柜台会在上面绑一根纸条,可是从杀手家里发现的这些现金是直接罗在一起的,和十四年前的物证一模一样!” 郎乔在旁边说:“对,我问了那个医院杀手,他说钱送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他还鸡贼地点了好半天。” 骆闻舟接过照片,深深地皱起眉。 肖海洋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骆队,对不起,我错了。” 他这一句话落下,连驾驶座上的费渡都回过头来,车里三个人六只眼睛全部落在肖海洋身上,活像围观铁树开花的千古奇观。 肖海洋神经质地推了推眼镜,嘴唇抿成一条线,整个人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不安,好像还微微打着晃,张嘴放出了一串连珠炮:“我错了,我不应该武断冲动,抓住一点表面证据就下结论,随口冤枉烈士,我还不应该……” 骆闻舟打断他:“你这段时候写的?” 肖海洋脱口回答:“昨天晚上。” 他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傻,倏地闭了嘴,旁边郎乔“噗”一声笑了出来,肖海洋局促地抠着自己的裤缝,好似已经快从人间蒸发了。 “我们队不流行口头背诵个人检查全文,这事过去了,你记着请客吃饭就行。”骆闻舟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得自己炒,炒成什么样,就看你心诚不诚了。” 肖海洋一脸空白,看起来想自带调料,直接跳进蒸锅。 “张局的供词我听了,虽然证据对他很不利,但他的解释基本都说得通,”骆闻舟正色下来,“要么是他段位太高,要么他是被陷害的——话说回来,他如果真那么厉害,不该在两次刺杀尹平未遂的过程中留下那么多破绽。” 郎乔问:“所以说,是有人陷害他,就和陷害顾钊的手段一样?为什么?他得罪什么人了?” 骆闻舟摇了摇头,示意费渡开车回家。 顾钊案的档案是最近重启调查才解密的,谁会知道现金摆放的细节?而张局被调查之后,当年最后一个和本案有关的人也被请进去了,调查组怎样处理,恐怕都是不公开的,他们很难干涉…… 这越发扑朔迷离的旧案成了僵局。 这时,费渡忽然开口说:“第一次画册计划是在顾钊案后,大约一年左右启动的,画册小组的人有权调阅档案——其中也包括顾钊案吗?” 骆闻舟:“你是说……” “那个神秘的牵头人,”费渡说,“真的死了吗?” 骆闻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碍于郎乔和肖海洋还在场,只是敷衍地说:“太久远了,这要等陆局他们回来再问了。” 然而他心里的疑惑却隐约地升了起来——画册计划和顾钊案,表面上看,似乎应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为什么费渡会几次三番提起,一直念念不忘?甚至放下偌大家业不管,加入了第二次画册计划? 第145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六) “老大,”郎乔问,“那现在调查组把人都带走了,那我们干什么?” 骆闻舟其实也茫然,但是不能在手下小青年们面前表现出来,沉吟片刻,他说:“那个潜入医院杀人的智障还在我们手里,要继续审,他不是说当时有两个男的带钱给他么?现在这两个人头发都没找到一根,谁知道是不是他胡说八道?” 郎乔连忙拿出个小本记录——应试教育统一教出来的毛病,一不知所措就奋笔疾书地记笔记,造成自己还在努力的错觉,好像这样就能坐等真相从天而降似的。 “另外,找几个兄弟跟着张局那个司机,给他上点监听手段,”骆闻舟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肖海洋继续等物证的结果,如果陶然他们追踪尹平的时候,是孔维晨泄密,那么他之前就不会明着打张局的电话,他们俩都是自己人,当然知道出了事我们会怎么查,应该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所以尹平的车祸肯定还有别的猫腻。” 肖海洋这回终于没有异议了,连忙应声点头。 “另外找个机会去趟戒毒中心,可能的话,和马小伟聊聊。”骆闻舟又说。 郎乔和肖海洋对这个要求十分不明所以,大眼瞪小眼地望着他。 骆闻舟:“马小伟出现的时机,还有他‘无意’中泄露给我们的秘密,这些现在看,不太可能都是巧合,几桩大案都是张局调走之后发生的,如果这些事都是有预谋的,那很可能从那时候已经开始了,马小伟肯定也参与其中。” 肖海洋性急如火,连忙说:“我这就去。” “去什么,现在都过了探视时间了,明天再去——你想好怎么问话了吗?什么都急,不知道什么叫磨刀不误砍柴工?” 本打算加班到春节的刑警们无所事事地按时下了班,费渡把随身携带的肖海洋和郎乔两个各自送到家,又去医院给伤筋动骨一百天的陶然送了点吃的,口述给他两个讨女孩喜欢的小套路,中途被听不下去的骆闻舟强行拎回家。 随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兼任了超市推车工、搬运工与钱包,陪骆闻舟到超市买了食材和猫粮,态度平静而自然,就和往常一样。 尤其在该睡觉的时候,费渡居然难得没用骆闻舟三催四请——才说第二遍,他就关了电脑。 费渡有个不太好的生活习惯,此人晚上不睡,早晨还要早起,使用的是心灵鸡汤里“巴菲特”、“乔布斯”、“科比”等人的作息时间表。 刚出院精力不济时还好一点,随便揉搓一下就躺下了,可是被骆闻舟精心地调养了一阵子以后,家里就好像养了另一只精力旺盛的骆一锅——除非半夜惊醒,否则在骆闻舟清醒状态下伸手一捞,十有八九会捞个空……好在费总比锅总有素质,自己起自己的,并不当人形闹钟祸害别人。 骆闻舟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了?哪不舒服?感冒?还是晚上吃什么过敏了?” “不听你的吧,你就诉诸暴力,”费渡十分无奈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听你的吧,你又怀疑我有病……爱妃,你也太反复无常了。” 骆闻舟眼角浮起一点笑意,随后一把攥住了费渡的手腕,一语双关地说:“是我反复无常,还是你君心难测啊?” 费渡一愣,骆闻舟目光微沉地看着他:“这两天你兴致不太高,怎么了?” 费渡似笑非笑地避而不答:“谁说我兴致不高?我只要看见你,‘兴致’一直很高。” 骆闻舟:“……” 某个人刚教完陶然的话,连个标点符号都不改就用在自己身上,这是当他聋得没听见吗? 眼见费渡又不说人话,骆闻舟忽然一抬手夹起他的腰,将他双脚离地地提了起来。 费渡:“鞋,等等,鞋!” 骆一锅听见动静,见缝插针地蹿过来,叼起费渡被甩掉的拖鞋,拿它当个稀罕玩意,连撕再咬地撒起欢来。 骆闻舟不由分说地甩上卧室门,把他腾空按在了门上:“你师兄还没老到让你需要脚沾地的地步,要鞋干什么?” 费总的猎艳史里没有针对这个姿势的实践经验,有点心慌,虽然知道摔一下也摔不死他,还是十分没有安全感地伸手攥住了门把手撑着自己,勉强笑了一下:“能不能申请换个不那么刺激的?我怕累着……” 骆闻舟眯着眼看着他,费渡察言观色,明智地把最后一个“你”字咽了回去,他喉咙轻轻地动了一下,能屈能伸地抛弃了男人的自尊心,改口说:“……我自己。” 骆闻舟抬起头和他对视片刻,缓缓靠近,轻轻地蹭到费渡的鼻尖。 费渡低头亲他,骆闻舟却往后一闪躲开了,冷酷无情地说:“你把手松开,除了我身上,哪都不许放,谁让你表演引体向上了?” 费渡:“……” 骆闻舟:“还是你想被铐上?” 费渡平时十分惯着他,并不忍心扫兴,两害相权,只好以一种尽可能安稳些的姿势握住骆闻舟的肩,腿夹住了他的腰。 骆闻舟缓缓地用牙尖拉开他胸前松松垮垮的浴袍:“我是你什么人?” 费渡故作讶异:“这是嫌我没给你买一个正式的钻戒吗?要不我现在就去订个鸽子蛋?” 骆闻舟说:“鸽子蛋吃不饱,我要鸡蛋,俩。” 费渡:“……” 真是一条吃得饱睡得着的好汉。 “既然我值俩鸡蛋——”骆闻舟的目光从费渡的胸口上逡巡而过,到底是年轻人,经过一段时间,当年电击留下的痕迹已经基本看不出来了,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纹身贴遮挡,他的胸口单薄而白皙,几乎还带着一点诱人的少年感。 那么浅的胸口,那么深的心。 骆闻舟看够了本,才把自己那句拖得长长的话说完:“你能相信我吗?” 这是一道送分题,费渡想也不想地回答:“我怎么会不……嘶。” 骆闻舟预感谈话未必顺利,因此先在他身上磨了磨牙。 “想好了再说,费渡,再给你一次机会。” 费渡下半身的活动一般不往脖子以上走,脑子还是很清楚的,立刻意识到了骆闻舟话里有话,他心里一转念,居高临下地腾出一只手勾起骆闻舟的下巴:“怎么了,是我最近话少了,没有强行往你耳朵里塞一堆看法,让你觉得不安了?” 骆闻舟眉尖一动:“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这种话一般是家庭危机的先兆,费渡认真回忆了片刻:“我最近托陆嘉他们跑腿办事,都是当着你的,既没有暗地里谋划着要谁的命,也没有要去拔费承宇的呼吸管,我遵纪守法,滴酒不沾,唔,还有求必应,应该没有什么瞒着你吧?” 骆闻舟一只手托着他,另一只手十分不规矩地顺着他浴袍的下摆伸了进去,不知碰到了哪,费渡整个人一僵,他悬在空中,感觉自己“上不着村下不着地”,又紧张又难耐:“师兄,你这是……打算严刑逼供吗?” “对啊,”骆闻舟缓缓地说,“周怀瑾提起‘十三年前’的时候,你说了‘画册计划’,今天在车上讨论张局到底是不是被陷害的,你又一次提到了画册计划,甚至你别有用心地接近我,用的也是重启画册的名义……” 费渡笑了一声:“我别有用心地接近你,用的是美色。” “……”骆闻舟噎了一下,“谁让你抢我台词的?你近墨者黑得倒快。” “画册计划当时是打算要建立一个犯罪档案,虽然是由学校牵头,但如果你注意到参与人员名单,就会发现,那些仿佛都是经历过顾钊案的一线刑警――也就是嫌疑人,”费渡喘了口气,忍无可忍地抓住了骆闻舟的咸猪手,“……宝贝儿,你再这样我可就说不下去了。” “但你不是为了顾钊案来的。”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 “我也记得,”骆闻舟打断他,“你第一次告诉我,你是直觉你妈妈的死和费承宇有关,并且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直觉,所以想要回忆追溯自己小时候的事;第二次告诉我,你其实知道你妈妈是自杀,也知道她为什么自杀,还隐约推测得出费承宇私下里在干什么勾当;第三次我们追捕卢国盛的时候,你在你家地下室里跟我复述了当年听见过的费承宇的话,十三年前的事你记得清清楚楚,根本不用追溯。” 费渡怔了怔,没料到骆闻舟居然把他每句胡说八道都记得清清楚楚。 骆闻舟挣开他的手,掐住费渡腿间的嫩肉,来回碾磨,略微咬着点牙问:“现在你能告诉我,你这一堆自相矛盾的话里,哪句是实话么?” 费渡沉默了好一会,突然扣住骆闻舟的后脑勺,低头吻了下去,他好像天生知道怎样煽情,并不激烈,却让人有种自己仿佛是被他深爱的感觉。 那是不急不躁、精准而完美的深情。 可是就如同一连串的机缘巧合,必定不是偶然一样,永远精准到位的表达,也必定不是自然流露,骆闻舟忽然有点上火,一把扯开费渡身上松松垮垮挂着的衣服,把零距离变成负距离,只有感觉到费渡心率的急剧变化,他才会有一点真实的、这个人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费渡被他背到床上放好的时候,好像已经快睡着了,骆闻舟在他眉心亲了一下,理智回笼,心想:“还是没问出来。” 这时,费渡忽然开了口:“我三次跟你说的话,都不完全是编的。” 他声音有点沙哑,轻轻地摩擦着人耳膜,骆闻舟一顿,“嗯”了一声,伸长腿在床边的懒人小沙发上坐下。 “我追查‘画册’,确实是为了追溯小时候的事,地下室的细节,我并不完全记得,而且直觉遗漏的部分很重要。” 骆闻舟:“我以为你的记忆力不比肖海洋差。” “我又不能过目不忘、走马观碑,”费渡飞快地笑了一下,“其实是我曾经有两次,未经允许进入过费承宇的地下室,第一次完全是偶然,东西掉了下来捡,正好他没锁门,那次我溜进去看见了画册计划的名单。正在乱翻的时候费承宇回来了,我藏进了他书柜下面的小橱里,侥幸没被发现。” 骆闻舟莫名觉得这句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对,没等他细想,费渡就接着说:“小男孩天生有追逐刺激的好奇心和叛逆心,我偷溜进去过一次,就想第二次,于是想方设法弄到了他地下室的密码——并不容易,费承宇是个很仔细的人,所以我第二次成功溜进那间神秘的地下室,是小半年之后,我看见他桌案上摆着的是那篇关于恶性案件受害人研究的论文。” 骆闻舟:“第一次画册计划牵头人,范思远的论文?” “嗯。” 骆闻舟皱起眉——第一次画册计划中途出事,那时顾钊案才刚过去没多久,市局实在受不起再一次的丑闻,一发现不对,就紧急叫停,所有参与人员全被调查过,处理得十分迅捷—— “第一次画册计划,从启动到被叫停,好像都没有半年时间,”骆闻舟说,“费承宇的兴趣为什么保持了这么久?” “我开了他的电脑,密码和门禁是一样的,在桌面看见了一个名叫‘画册’的文件夹,但是没能打开,因为门禁密码不管用了。” “你的意思是说,‘画册计划’和费承宇有关系?”骆闻舟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记不太清了,但是……”费渡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发紧,偏头咳嗽了两声,“但是……咳……” 骆闻舟先开始以为他是说话的时候自己呛了一下,然而很快察觉到不对——费渡咳嗽得停不下来。 他连忙扶起费渡,拍了拍他的后背:“怎么回事?是着凉了吗?让你不听话!” 费渡咳得喘不上气,额角几乎露出青筋来,好半天才平息下来,骆闻舟端来一杯温水:“先喝一点,感冒不着急吃药,发出来不一定没好处,重了再说。” “我只大概记得费承宇不知为什么突然回家,发现我溜进他的地下室,好像非常生气,大发雷霆之后就把地下室清空了,”费渡有些吃力地说,“但是……回想起来,我好像是从那时开始,才对他具体在做什么有了大概的概念,那天我在地下室,一定很偶然地看见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第146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七) 一个成年人不记得自己十岁以前的事很正常,比如骆闻舟就一直坚持认为,什么“他小时候举着一柄玩具枪占领煤堆”的那些破事是穆小青同志编造出来污蔑他的——但不正常的是,费渡前前后后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楚,包括费承宇说话时的语气,为什么他会单独忘了这一段? 可是费渡的情况显然不适合再逼问,骆闻舟只好暂时偃旗息鼓,探了探他的体温,又怀疑是方才闹得太过才让他着了凉。不过实时温度计显示地暖屋里的有接近27°,穿短袖都不凉快,骆闻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好归结为一个原因——费渡可能是属热带鱼的,虚。 可能是身体太累了,费渡总是过于活跃的精神并不肯老老实实地待在静止的躯壳里,在睡眠中到处漫无目的地徘徊。 他先是梦见自己好像拿出了猫罐头,但是忘了给锅总打开,随后又梦见骆闻舟不知因为什么不痛快,气哼哼地怎么哄都不理他;最后又仿佛回到陶然被推进医院的那天——说来奇怪,真实世界里,费渡和骆闻舟赶到的时候,陶然已经被推进抢救室了,直到情况稳定后推入病房他俩才匆匆看了一眼。 可是在乱梦里,费渡却觉得自己好像眼睁睁地看见陶然一身是血,白骨顶着碎肉里出外进地从他身体里挤出来,陶然的脸涨红发紫,眼睛突出,是一副瞠目欲裂的濒死模样。 费渡倏地睁开眼,惊醒过来。 他眼皮有些沉重,然而仅仅是睁眼的一瞬间,混乱的思绪就立刻训练有素地强行回笼,费渡皱着眉回忆自己方才的乱梦,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陶然身上的伤是撞车撞出来的,那么自己梦里为什么要给他安一张窒息的脸? 好像不是很合逻辑。 不过即便是霍金,大概也没法要求自己做个梦都讲逻辑,这点疑问在费渡心头一闪而过,随后他又觉得有点难受,身上有种像是一个姿势维持太久的酸痛感,费渡轻轻挪开骆闻舟扒得有点紧的手,翻了个身,可是往常柔软舒服的床垫好像突然变成了水泥板,他怎么翻都觉得硌骨头,只有一点重量的空调被也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就在费渡十分克制地第三次翻身的,平时打雷都撼不动的骆闻舟忽然拧开了床头灯:“怎么了?” 费渡懒得说话,大半张脸埋在枕头上躲避灯光,冲他摇摇头。 骆闻舟伸手一摸,激灵一下坐了起来:“都烧成暖气片了,还摇头!” 费渡有些茫然地半睁开眼,看见骆闻舟冲出去找退烧药。 骆闻舟以前自己住的时候,最常用的大多是红花油、云南白药一类,创可贴和碘酒倒是攒了一打,其他的基本都是过期药,他翻箱倒柜翻出一身汗,旁边骆一锅还不肯消停,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盒没开盖的罐头,在地上连刨再咬,把罐头盒摔得“叮咣”作响。 骆闻舟“嘘”了它一声,小声训斥:“再闹就把你关阳台上去!” 骆一锅脚踏罐头,不屈不挠地昂首瞪向他,大有要跟他斗争到底的意思。 骆闻舟没心情搭理它,好不容易翻出一盒退烧药,一目十行地看完说明书和生产日期,发现竟还没过期,连忙拿进去给费渡。 他一边让费渡就着自己的手吃药片,一边忍不住想叹气:“费总,打个商量,咱们能不能从明天开始,每天出去稍微活动一下,健康作息啊?” 费渡没什么力气跟他贫嘴,只是含混地说了一句:“明天就好了。” 他勉强喝了半杯水,东倒西歪地推开杯子,在骆闻舟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表示感谢,就蜷起来不动了。费渡平时很善于作妖,在慢半拍地得知自己生病之后,反而老实了,好似十分有条理地将自己有限的能量清点一番,智能地把各种活动降到最低,全部分派给免疫系统。 骆闻舟十分不放心地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发现这个病人完全可以自理,并没有掀被子乱动的毛病,忽然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以前生病的时候谁照顾你?” 费渡想说“小病不要紧,大病去医院”,然而实际他只是嘴唇动了动,没说出来,退烧药的催眠效果来势汹汹,骆闻舟走动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什么,越来越远,很快就化成了一片朦胧。费渡带着这句没来得及回答的话,被药物强行拖入睡眠,那句不安分的问话从他意识里脱离而出,投入到梦里。 他梦见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卧室——整个别墅都是按费承宇的喜好装修的,女人和孩子的房间也是,那些色泽厚重的家具总是自带气场,把年幼居住者的人气压得一丝不剩,到处都是冷冰冰的……唯独好在窗口朝南,采光不错。 费渡依稀记得,有一次他靠在床头,大半个身体笼罩在阳关下,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发烧被迫卧床。 趁费承宇不在家,他偷偷翻出自己笔袋里的小纸条。 纸条上是三串密码——偷闯禁地这种事,有一就有二,费渡花了近半年的时间,每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费承宇的一切,悄悄收集了日常生活里费承宇使用过的其他密码,对编码规律做了简单的汇总和统计,从中分析出了几条规律,试着推断地下室的密码。 他没有试错机会,因为密码输错会报警,无论费承宇在哪,他都会立刻收到通知。费渡最后锁定了三种费承宇可能会使用的密码组合,但究竟是这三个中的哪一个,他又实在举棋不定。 这时,门外有人敲了敲门,费渡方才慌慌张张地把这张“大逆不道”的小纸条塞回笔袋,他妈妈就端着感冒冲剂走了进来。 她温柔地换下他额头上已经被烫热的毛巾,又用凉水浸泡过的毛巾替他擦身,整个过程就像个机器人,事情做得周到且有条不紊,却偏偏不肯和他有任何眼神对视,好似多余的触碰会给他们招来灾祸似的。 费渡想开口叫她一声“妈妈”,话到咽喉,又卡住了,只是张了张嘴。 女人细细地给他擦了身,看起来比往日的死气沉沉好了一点,步履甚至有点轻快,小费渡想和她说句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眼看她又要走,他连忙伸长了胳膊去够她。膝头上没拉上拉链的笔袋一下掉了下去,写满了密码的纸条一下滑了出来。 空气好像凝固了。 好一会,女人弯腰把那笔袋捡了起来,拿起那张小纸条,费渡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女人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那样复杂难辨,男孩没能分辨出她的意思,紧张地揪紧了被子。 她会告诉费承宇吗?会突然发疯吗? 就在他的忐忑不断上升的时候,女人好像没看懂似的,若无其事地把纸条塞回笔袋,轻轻放回他腿上,又在他头顶亲了一下,转身走了。 门响过后,费渡迟疑着打开自己写满密码的纸条,看见其中一串密码下面多了一道指甲印。 三天后,在得知费承宇去了外地之后,他用这一串密码打开了地下室那道厚重的门。那地下室犹如禁地,楼梯细窄而蜿蜒,从上面一眼看不到头,幽暗的壁灯闪烁着昏昏的灯,照着墙壁纸上狰狞的群龙张口欲嗜人,里面像是藏着一只怪物,森然张大了嘴。 梦境里,费渡总觉得他一步一步走下去的时候,他妈妈就在二楼看着,他推开那扇门,四下的橱柜与桌案上都好似笼罩在一层模糊的黑雾里,他犹犹豫豫地靠近桌案,在那里看见一沓打印出来论文。 接下来的梦境陡然混乱起来,纸上的印刷字墨迹突然扩大,血迹似的从纸面上蔓延出来,接着,他所处的空间行将崩溃似的动荡起来,天花板和地板一起破碎,期间夹杂着打碎玻璃的声音、恐怖的脚步声和女人的尖叫声,窒息感突然袭来,让他喘不上气来,同时,好像有个男人在他耳边说“我的画册计划也可以启动了”…… 费渡一身冷汗,倏地坐起来,随即又觉得天旋地转,跌了回去,被骆闻舟一把搂住。 “先别掀被子。”骆闻舟把他拖回来,擦了擦他额角的冷汗,十分欣慰地感觉温度确实降下去了,于是轻柔地亲了亲他的鬓角,“做恶梦了吗?吃退烧药确实容易做恶梦,我在这等你投怀送抱等了一宿了,来我这寻求安慰吧。” 费渡剧烈的耳鸣褪去,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说:“算不上恶梦,只是有一些很奇妙的情节。” 骆闻舟:“……奇妙的情节?比如坐火车上天?” 一大早和病人开黄腔,实在太没有下限,费渡无言以对地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 “比如我当年一次性破解了费承宇的密码,其实是因为有我妈的提示。”费渡说,“还有……费承宇好像跟谁说了一句‘我的画册计划’……” 骆闻舟一顿:“你不记得你是怎么打开那扇密码门的?” “记得,我记得我是归纳出了几个可能性,然后去试的,很幸运的是,试的第一个密码就通过了……”费渡的话音突然一顿,从中感觉到了违和,他以旁观者的视角推断自己小时候的心理状态,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不敢冒着触怒费承宇的危险,贸然拿着一堆完全不确定的密码去试。 所以当时真的是他妈给过他提示? 为什么他一点也不记得? 骆闻舟伸手盖住他的眼睛:“再睡一会,病好了再伤神。” 等安顿好费渡,骆闻舟悄悄地爬起来,把早餐热好放进保温饭盒,又留下字条,独自去了档案室,调档需要走正式手续,尤其是一些封存的档案,但眼下是非常时期,走手续也找不到可以签字的人,管理员抽过他无数盒好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他放过去了。 骆闻舟找了一圈,果不其然没能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画册计划”只有一个薄薄的小册子,里面是一些非常场面的介绍语,还有几篇不痛不痒、看起来完全是到处复制黏贴赶制出来的论文,画册计划的牵头人是当时燕公大的教授范思远,但最后收录的论文中,无论是作者还是指导老师,都没有他的签名。 范思远的个人档案内容也少得可怜,只是简单地收录了他的工作经历和发表过的论文,到十三年前戛然而止,死亡记录则很奇怪,是在十年前——老杨隐晦地提过,说这个人死了,骆闻舟一直以为他是画册计划东窗事发后,畏罪自杀或是在抓捕途中出了什么意外之类,没想到事实居然并不是。 正是大清早,管理员和骆闻舟交代了一声就去蹲厕所了,骆闻舟趁机把第一次画册计划中所有收录调研过的案卷飞快地复印了一份,业务熟练地做了一回贼。 临走时,他的目光在范思远的工作经历上停留片刻,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对了,陆局说过,顾钊在工作后,曾经去燕公大读过一个在职研究生! 与此同时,肖海洋一大早就赶去了戒毒所,戒毒所不像人民公园一样说来就来,他坐立不安地等了大半天,才总算见到了马小伟。肖海洋暗地里大松了口气——这段时间出的意外太多了,他唯恐自己刚找到一点线索,就被告知马小伟也被灭口了。 马小伟比之前胖了一点,没那种瘾君子相了,精神状态却有点萎靡,那点萎靡在见到肖海洋的一瞬间就不翼而飞,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第147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八) 肖海洋想冲他笑一下缓解紧张气氛,然而他嘴角往上一咧,就是笑不出来强行笑的模样,效果奇差,反正马小伟看完,脸色更绿了。 肖海洋:“……” 他只好放弃了亲和路线,公事公办地亮出一张招牌似的冷脸:“记得我吗?” 马小伟拘谨地一点头:“肖警官好。” “我现在调到市局了,”肖海洋说,“今天过来,是想打算问你点事。” 马小伟的双手搅在一起,坐立不安地低下了头,活似又被拖出去审讯了一次。 肖海洋注视了他片刻:“你和我们警方合作过,我们救过你的命,帮你洗脱过杀人的嫌疑,你见了我不说高高兴兴,至少也不应该这么紧张——马小伟,你其实知道我想问什么,对吧?” 马小伟手背上绷紧了青筋。 肖海洋:“今年五月二十号晚上,你拿了何忠义的手机,卖给了毒贩子,随后何忠义被杀害后抛尸到毒品交易地,第二天清晨,有路人发现了何忠义的尸体。而你在警方到处走访调查此案的时候,和当地居民发生冲突,被一起抓到了花市区分局,一时说漏嘴,让我们知道,案发前后你就在现场,现场发生了另一件在分局不能说的事。” 马小伟嗫嚅说:“是……这些我当时都交代了。” “我知道,”肖海洋的目光从瓶子底后面逼视过来,“我想问的是,当时究竟是你自己说漏嘴,还是有人教你说的?” 马小伟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你胆小、怯懦,而且爱撒谎,”肖海洋一针见血地说,眼看马小伟张了嘴,好像打算辩解什么的样子,肖海洋直接强硬地打断了他,“这没必要否认,盗窃、诈骗型人格是吸毒者的典型特征——当时不是你自己交代说,你偷了何忠义的手机,还骗他么?”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肖海洋轻轻往后一靠,“你既然也不是什么不会撒谎的实在人,为什么警察随便问你两句话,你都能说走嘴?全部都说‘不知道’很难吗?你明知道那天晚上王洪亮的人在那,还故意这样模棱两可,不怕他们灭你的口吗?” 马小伟无言以对。 “是不是教你这么做的人向你保证过,说王洪亮他们马上就会恶有恶报,所以你不用担心?” 马小伟略微睁大了眼睛,这到底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一瞬间惊诧的神色立刻出卖了他。 肖海洋头天晚上回去思考了一宿该怎么问话,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看着马小伟的脸色,有条不紊地说出最有分量的一句话:“那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还记得我把你带到市局的那天吧?其实那天晚上,王洪亮他们曾经给留在分局值班的同伙发过一条信息,让他尽快处理掉你这个目击证人,如果当时不是我一直监视他们,抢在他们动手之前带你溜走,你现在已经是一堆骨灰了。” 马小伟脸上血色褪尽:“那、那不会的……” “那时候你其实已经没用了,”肖海洋步步紧逼,“反正警方当时已经得到了确切线索,很快就拿到了王洪亮犯罪的视频证据,你死在分局没有任何影响,顶多就是再给王洪亮添一条罪名,他根本不会管你,就想让你自生自灭而已。” 马小伟如遭雷击,肖海洋立刻追问:“所以是谁教你的?” 马小伟的嘴唇哆嗦片刻,好一会,才迸出几个字:“是……是赵、赵哥。” “哪个赵哥?”肖海洋先是愣了愣,随后立刻回忆起来,“你是说那个跟你们住同屋,号称是何忠义老乡的赵哥,叫‘赵玉龙’的?” 马小伟咬着嘴唇点点头。 肖海洋皱起眉——他记得,当时是王洪亮打算让马小伟背黑锅,充当这个犯罪嫌疑人,把诡异非常的何忠义案草草结案给市局看,但他知道里面有猫腻,于是跟着同样心存疑惑的陶然,私下里走访了何忠义生前几个的熟人,其中就包括赵玉龙。 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关键人物,因为案发时,据说他回老家奔丧了,肖海洋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才得知何忠义死了,匆匆赶回燕城。他其实连证人也算不上,只能说是为了了解死者背景情况的一次普通走访。 除了他和陶然,其他人可能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但细想起来,这个路人甲一样的赵玉龙提供的线索却相当关键——何忠义的白色手机来路、何忠义和张东来的冲突,都是在和他谈过话之后才进入警方视野的,最重要的是,何忠义当天为了去承光公馆见赵浩昌,穿得颇为正式,脚上那双鞋就是问他借的,所以赵玉龙很可能掌握了何忠义的动向。 当时最先查到“承光公馆”的,其实是费渡,因为他那天恰好偶遇过何忠义问路,但仔细想想,有赵玉龙这一番供词,即便没有费渡的偶遇,警方也会很自然地视野转向承光公馆那边,进而意识到马小伟支支吾吾不肯说的“案发现场”可能根本不是案发现场,而是另有隐情。 一瞬间,肖海洋心里已经闪过无数个念头,他略微抿了一下发干的嘴唇:“你不是说这个赵玉龙案发当晚回老家奔丧去了?” “他是说他回老家了,可是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就又突然回来了,忠义没回来,其他人不在,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马小伟带着哭腔说,“他突然把我晃醒,拿着网上你们没来得及删的照片给我看,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睁眼就看见……看见忠义哥……我……我……” 马小伟一回忆起那件事,就有点话不成音,嘴里“你你我我”地胡言乱语半天,干脆一把捂住脸,闷声哭了起来。 肖海洋:“……” 他保持着冷眼旁观式的漠然僵坐片刻,然后不知怎么想的,突然鬼鬼祟祟地伸出手,垫着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马小伟的肩头,轻轻一碰又缩了回来,仿佛马小伟是一只人形刺猬,会扎手。 “赵哥问我这是怎么回事,还说忠义哥就在楼底下,下面都是警察,我不敢相信,扒开窗户往外一看才知道是真的,脑子里‘嗡’一声,然后就听见赵哥在旁边说,‘他们好像是在那个三角地发现忠义的’,我一听,吓死了——那就是昨天晚上买卖‘那个’的地方,忠义哥怎么会跟他们扯上关系?他从来不碰这些,我知道……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坏了,肯定是我卖的那个手机惹的事。” “你认为何忠义是看见了你卖他宝贝的新手机,所以冲上去和毒贩子理论,想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结果才被那些人杀了?”肖海洋问,“是你自己这么想的,还是别人误导过你?” 马小伟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行吧,”肖海洋无奈,这傻孩子被人利用都不知道,“然后呢?” “忠义哥跟我可好了,我要不是那什么……我也不会偷他的东西啊!我害怕,就把什么话都跟赵哥说了,问他该怎么办,可是赵哥说‘要是王洪亮他们杀了人,忠义哥死也是白死’。” 肖海洋听出了什么,沉声问:“你的意思是,赵玉龙也知道王洪亮他们的事――他吸毒吗?” 马小伟摇摇头:“他不是我们一起的那种,不过赵哥在这好多年了,待的年头比谁都长,他什么事都知道。” 肖海洋又是一皱眉——因为他们和赵玉龙谈话的时候,看不出来赵玉龙是个“什么都知道”的神通广大人,不光如此,他还假装自己是刚从外地回来,对何忠义的死亡原因一无所知! 肖海洋忽然觉得后脊有些发寒:“他让你怎么做?” “赵哥悄悄下楼看了一圈,说是有一辆没见过的警车,有在旁边围观的小兄弟,说是还看见警察局长跟人点头哈腰的,”马小伟小声说,“赵哥说这件事现在肯定是闹大了,上面下来人来查了,我们也许有机会给忠义哥申冤。” 肖海洋匪夷所思地问:“你赵哥连哪辆警车不是分局的都看得出来?他还认识分局负责人王洪亮?” 马小伟理所当然地点头:“赵哥认识很多人,他什么事都能打听清楚。” 肖海洋无言以对,这些没长大就到花花世界里到处乱碰的小男孩对“人脉”的迷信堪比邪教,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用一句“上面有人”解释的,如果不能,那就再加一句“里面有兄弟”。 “赵哥说,按理说警察会到忠义哥住的地方来问,但杀人的和调查的都是一拨人,来问话也只是走个过场给上面的头头看,我们要是想伸冤,就必须得让上面的人听见,得去分局里面闹,可是分局是他们的地盘,这样一来,等于是当着他们的面告发他们,赵哥问我敢不敢,敢,就照着他教的去做,保管没事,最多是关两天就放出来,上面肯定有人护着我,不敢也没关系,反正忠义哥跟我非亲非故,我也不是故意害了他的。” “赵哥还跟我说了好多掏心窝的话,说见过好多像我一样的年轻人,最后都烂在泥里,被人拿草席一卷就拖到城外烧了,运气好的能通知家人,有些就当成流浪的处理,父母亲人都不知道,他说让我按着他说的做,如果能算立功,以前小偷小摸和‘抽面’都能一笔勾销,不会抓进去,还可以免费去戒毒所,出来以后就跟普通人一样,谁也不知道我走过歪路。” 马小伟委委屈屈地抹了一把眼泪,肖海洋不熟练地生出些许恻隐之心,少见地把“他就是想骗你去当炮灰”这种冷酷又真实的话咽下去了。 肖海洋前前后后和马小伟聊了一个多小时,心里才有了底,告辞离开,临走的时候,他突然又想起什么,推了推眼镜,肖海洋回头问:“赵玉龙虽然谎话连篇,但没有指使你干什么犯法的事,怎么我刚进来的时候你好像有点害怕?” 马小伟脸色苍白地抬起头—— “这个马小伟说,他从市局离开去戒毒所的路上,有一辆车一直跟着他,然后冲他举起一行字,说他做得很好,车里的人戴着墨镜,绝对不是他赵哥,这件事把他吓着了,马小伟以为那是句反话,类似于‘看你干的好事’之类的意思,是他和赵玉龙私下里商量的事被人知道了,王洪亮一党有漏网之鱼,在恐吓他。”肖海洋坐在骆闻舟家的沙发上,笔杆条直地汇报。 骆闻舟家沙发很软,一坐就陷进去,然而肖海洋不肯跟着沙发随波逐流,活像比别人多长出三百多根骨头,硬是把软沙发坐出了冷板凳的效果,跟旁边的费渡形成鲜明对比。 费渡手肘撑着沙发扶手抵着头,没骨头似的瘫成一团,旁边骆一锅有样学样,脖子一歪搭在他腿上,睡成了一张猫饼,把费总有型有款的裤子蹭成了一条毛裤。 费渡、肖海洋、郎乔和骆闻舟围着一张小茶几,暂时把骆闻舟家客厅当成据点,桌上的电话通着仍在住院的陶然。 “赵玉龙我有印象,”陶然在电话里说,“不光小肖,我都没看出有什么问题来,如果是真的,那也未免太可怕了……喂?信号不好吗,怎么总有杂音?” 骆闻舟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把靠着费渡打呼噜的骆一锅拎起来扔进了猫窝。 “我按着当时咱俩登记的身份证信息查了,”肖海洋继续说,“确实有赵玉龙这么个人,也确实来过燕城,但是五年前就回老家了,普通话很差,和咱俩那天见的完全不是同一个人,而且据说在本地丢过一张身份证。” “在那边住小平房的都是最穷的年轻打工仔,初来乍到,两手空空,这个赵玉龙虽然在人堆里不扎眼,但把他拎出来单独看,确实有点和那些小青年不一样的地方,怎么说呢……就是很整洁的那种体面。”陶然在电话里说,“这事怪我,当时只当是他家里可能有什么难处,没有深究。” “那这个假赵玉龙在这干什么?”郎乔问,“暗地里搜集王洪亮他们参与贩毒的证据,义务为民除害?” 费渡:“听马小伟的意思,这个人已经潜伏了很久,真要为民除害早就除了……” “只是没用到这颗棋子,所以见死不救而已。”骆闻舟接上他的话音,同时瞪了费渡一眼,“嗓子疼少说话,听你说话我就难受。” 郎乔:“……” 她总感觉自己发表了一句非常错误的问话,感觉目光没地方放,只好投向旁边和自己一样多余的肖海洋:“所以这个假赵玉龙究竟是谁?” 第148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九) 肖海洋迟疑了一下:“这个我还没找到。” “我倒是有点线索。”骆闻舟忽然插话说,“这也是我把你们都叫来的原因。” “查王洪亮的时候,我去鸿福大观救陈振,遇上了一个假前台服务员;随后,育奋中学那案子里,冯斌在钟鼓楼被杀,我和费渡沿着那俩孩子走过的路去查过……” “啊?”郎乔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你们俩去情……那个哪,查、查案子啊?” 她说完,周围一片寂静——肖海洋并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玩意,费渡撑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笑得像个伺机饮人魂魄的大妖怪,吓得郎乔不敢同跟他对视,默默挪开视线。 骆闻舟则比他“慈祥”多了,只是拿出个很旧的档案袋,手法熟练地在郎大眼额头上抽了一下:“就你机灵!” 郎乔:“……父皇,我傻!” 骆闻舟白了她一眼,把那个快要散开的旧文件袋展平:“我们在冯斌出事的地方碰见了一个冒名顶替的假巡逻员;追捕卢国盛的时候,龙韵城的监控被人调换过,保安‘王健’事后失踪——假保安;后来重新调查王潇,我们翻看过育奋中学11月6日当天的监控记录,发现王潇证词里提到的几个女同学并没有回学校,当时跟着她进入卫生间的其实是一个清洁工。” “假清洁工。”骆闻舟顿了顿,“再加上这一个,假赵玉龙,听出规律和作案手法了吗?” “都是小人物,明面上的身份要么是孤身在外的外地人,要么是临时工,都是流动性很大的行业,伪装难度低。” 肖海洋立刻回过味来,接话说,“而且好像都有原型,比如真的有一个赵玉龙,籍贯、姓名、年龄、甚至部分工作经验都对得上,这样,万一有人去查,只要不是刨根问底的查,也不容易查出破绽!” “你还漏了一个,”费渡声音很轻地说,“董乾撞死周峻茂之前,一直接触的那个假快递员也没找到。不考虑动机的情况下,我觉得那起案子归入这一类更合适。” “服务员、巡逻员、保安、清洁工、快递员……” 郎乔打了个寒颤,发现这种事不能多想,想多了容易得被迫害妄想症——服务员可以随便给酒水食物做手脚,巡逻员和保安几乎都是安全的象征,清洁工像是任何环境里的隐形人,出入哪里都不会惹人怀疑,快递员可以敲开无数毫无戒心的家门。 可矛盾的是,这些被赋予了额外信任的服务性行业,有时候恰恰是人员流动最多、换人最频繁、进出审查最不严格的。 “顶替一个假身份,能在一定时间段内长期潜伏,这很可能是同一个团伙。”骆闻舟从文件袋里取出一张照片,“但是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其中一个‘线头’。” “这个女的叫朱凤,就是潜入王潇学校的那个假清洁工,能确认这个人的身份,是因为她有案底。十四年前,朱凤新婚丈夫被杀,凶手后来被判定为有精神障碍的无行为能力人,免于刑事处罚,事后朱凤不服,曾经潜入过精神病院,意图行凶复仇,未遂,这起案子后来收入到第一次画册计划,” 骆闻舟顿了顿,从档案袋中抽出七个薄薄的卷宗,递给众人传看,“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第一次画册计划出了一点意外。” 郎乔:“什么意外?” “第一次画册计划似收录了几个因为种种原因没能逮住嫌疑人的未结案件,就是你们手上的这几份,都是旧案,有些是技术限制、有些是时过境迁证据不足……各种原因吧,总之嫌疑人都没有付出应有的代价——加上那个精神病免于刑事处罚的,总共有七个案子——这点资料是我坑蒙拐骗偷才弄来的,是违规的,得严格保密,不要离开这间屋子——而这些未结案,在被收入画册计划之后,每一起案件中嫌疑最大、却因为证据不足没能被逮捕的人,都先后离奇死亡。” “死因也很微妙,”费渡一目十行地扫过旧卷宗,“比如这起精神病杀人案,被关进精神病院的凶手,和他入院前杀害的死者死因很像,都是被同一种型号的刀具多次刺伤胸腹部,两个人的伤口分布也几乎一致,这个精神病被杀的当天,他住的医院曾经突然停电,部分监控失灵,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迷昏了值班护士,撬开门锁——而捅死他的凶器、血衣最后在隔壁病房找到,凶器上还发现了隔壁病房患者的指纹……不过那位疯得太厉害,几乎不能和人交流,什么也问不出来,即便真是他杀的也只能不了了之。” “一个精神病杀了人,然后被另一个精神病杀了?”电话里的陶然说,“这算什么?因果报应?” “一起事件是因果报应,这么多起接连发生,恐怕这‘报应’不是纯天然的。”费渡笑了一下,然而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笑意随即消散,目光有些发沉——用某种方法暗中收集恶性事件的受害人,把他们像是棋子一样布置起来,利用不起眼的小人物织一张网……如果不是他晚生了十几年,费渡几乎怀疑这是他自己干的,他忍不住偏过头咳嗽了几声。 “让你少说话了没有?”骆闻舟皱起眉,推了一杯温水到他面前,“再插嘴我把你的嘴粘起来。” “之前的画册计划是因为这个被叫停的?”郎乔问,“那这些人是谁杀的?” “那一次画册计划的负责人是燕公大那边的一个资深教授,名叫‘范思远’,我查了查,老杨、陆局、顾钊——这些曾经在燕公大学习或者进修过的,都当过他的学生,后来这人销声匿迹,两三年以后档案状态才更改为‘死亡’。” 肖海洋听见“顾钊”俩字,大脑先短路了一半,直眉楞眼地问:“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个范思远很可能是先失踪,失踪几年后‘死亡’。”骆闻舟一字一顿地说,“很可能只是法律意义上的‘死亡’。” 肖海洋猛地抬起头。 “但是为什么?动机呢?”郎乔说,“老大,我用一下你的口头禅——依据呢?” “动机恐怕要抓住人以后才知道,依据要你们去找,不然我把你们都叫来干什么?”骆闻舟双手一摊,混成头儿就这点好,可以严以待人、宽以待己,问别人要依据的时候就大喇喇地伸手,别人问他要依据的时候,就指使手下小弟们自己去查,“理论我给了,同志们,验证理论就靠你们了!” 郎乔:“……” “这七宗未结案,要一件一件去查、去追溯,挖掘当年受害人生前的近亲属以及任何有亲近关系的人,任何一条都不能放过,如果这一系列‘假人’真的都是旧案的牵连者,那背后人的身份不言而喻——肖海洋,你又怎么了?” 肖海洋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抬起有些发直的眼:“骆队,这个范思远既然受这多人信任,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他也是十四年前的知情人?顾叔叔疑心市局有内鬼,又不能判断谁有嫌疑的时候,会不会寻求其他帮助?比如自己的老师?出卖顾叔叔的人有没有可能根本不在市局?” 骆闻舟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突然响了,他冲肖海洋打了个手势接起电话:“嗯……嗯?什么,今天吗?好,我知道了,谢谢。” 众人看着他,骆闻舟放下电话:“调查组决定对陆局的调查先告一段落。” 郎乔先是一呆,随后喜形于色:“陆局洗脱嫌疑了!” “没有,只是暂时,”骆闻舟飞快地说,“调查还在继续,这段时间他不能离开本市――这样,你们先去查,费渡病没好别乱跑,在家做一下信息汇总。我去看看陆局,顺便和他仔细打听打听‘画册’的事。” 调查员客客气气地把陆有良请到门口,还派了辆车准备送他:“陆局,您是回单位还是回家?市局现在也确实有好多工作需要主持。” 陆局脚步微顿,突然说:“我能见一见老张吗?” 调查员一愣,十分彬彬有礼地说:“这恐怕……” “当然不是私下见,你们派人在场看着也行。”陆有良说,“我和老张一起共事了很多年,感情上和理智上我都不愿意相信他有什么问题,让我们俩聊几句,也许能想起些什么遗漏的地方——要不你先请示一下上级?” 调查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拿起电话走到一边。 一个小时以后,张春久和陆有良被领到一个简陋的小会客间里,两人面面相觑,各自露出个恍如隔世的苦笑——张春久看起来更消瘦了,陆有良鬓角的白发比前几天多了一半,可见都被折腾得不轻。 “是我没管好你留下来的摊,才不到一年弄出这么多事,连累老哥了。”陆有良说。 张春久却冲他竖起一只手,略有些急切地打断他的话音:“老陆,当年不是我。” 陆有良没料到他居然连寒暄环节都省了,直接就要进入主题,不由得看了在一侧旁听的调查员,调查员悄无声息地按下了录音笔。 “我知道不是你,”陆有良叹了口气,说,“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了,互相都知根知底。” “当年顾钊私下调查罗浮宫的事,我并不知情,他肯定是挑了个最信任的人,”张春久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他最信任的人是谁!” 陆有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你是说……” “你听我说,这几天在这配合调查,人家把我最近几年的工作安排全排查了一个遍,其中有个人问我,为什么第二次申请启动‘画册计划’,”张春久飞快地说,“我当时都听愣了,我说‘什么画册计划?’他们就把我打过的报告给我看――老陆,我确实打过一份报告,你知道我一直想完善咱们内部的电子档案管理,除了智能外勤系统,我还想把案卷分门别类,加上理论研究成果,为以后办案做参考,我在报告里只提了这些,没有给这个项目起过代号,更没说过它叫‘画册计划’!” 陆有良倏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捏紧了自己揣在外衣兜里的手。 “这个项目是我离任之后才批下来的,”张春久说,“老陆,谁给它起名叫‘画册’的?为什么要叫这个?” 陆有良张了张嘴,好一会,才有些艰难地说:“如果不是你,就是燕……燕公大那边。” “范思远是真死了吗?”张春久一字一顿地说,“谁要复活这个‘幽灵’?谁要诬陷我——我们?谁藏在队伍里偷偷往外传递消息?老陆,让你手下那帮孩子们去查,揪出这个人才能还我一个清白!” 陆有良几乎是魂不守舍地坐上了车,他知道司机名义上是送他,实际仍在暗地观察他,然而张春久方才的几句话一直在他耳边徘徊——你知道他最信任的人是谁! 顾钊最信任的人是谁? 顾钊在燕公大进修的时候,和他的导师范思远关系确实很好,他当时觉得市局里有内鬼,谁都不安全,所以选择了导师么? 还是……他最信任的是那个人? 市局不会给刑警强制性安排固定搭档,只是实际工作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习惯一起行动的人,譬如现在的骆闻舟和陶然——当年的顾钊和杨正锋。 第一次发现卢国盛指纹的时候,杨正锋正好不在,那么后来呢?如果顾钊怀疑周围有人泄密,那么当时缺席的杨正锋岂不是正好能置身事外地洗清嫌疑?他和顾钊一个正队一个副队,工作中一向交集最多、磨合得最好…… 如果杨正锋不是三年前已经牺牲,那么此时重启顾钊案,怀疑的焦点绝对会是他。 “陆局,到您家了。” 陆有良一激灵,回过神来,勉强冲司机一笑,下车时险些被马路牙子绊到——他后背布满冷汗,快步走上楼,从书柜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已经没电的窃听器。 陆有良盯着那枚窃听器许久,一把揣在兜里,出门对一脸担心的夫人交代了一句:“我去趟医院。” 说完,他不理会夫人一迭声的询问,大步离开了家。 第二医院里,陶然开完了信息量爆炸的电话会,还没来得及把方才听到的事情理顺一二,病房里就来了访客——那天跟着他一起去调查尹平的刑警小武拎着大包小包的水果和营养品过来,把病房窗台都堆满了。 “你这是干什么?”陶然连忙说,“奖金还没发呢,日子不过了?春节给父母买东西了么?东西拿回去,正好孝敬老人。” 小武搓了搓手,在旁边坐下:“陶副队,你就让我先孝敬孝敬你吧,那天我明明就跟在你后面,要不是我反应慢……我……我那个……我还给孔维晨家里拿了点钱——不多,我手头也紧,就是觉得这么着,心里好受一点。” 陶然打量他神色,觉得这小师弟脸色非常憔悴,黑眼圈都快垂到下巴上了,一脸坐立不安地欲言又止:“小武,你怎么了?” “哥,”小武嗫嚅良久,才艰难地开了口,“有个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他妈真是……” 陶然疑惑地问:“什么?” 小武双目充血,好像马上就能哭出来,他抬头看了看陶然一身吊起来的绷带,一弯腰,把脸埋在手掌里:“那天咱们去抓尹平,结果咱们还没协调完,灭口的人已经来了,他们现在都说是孔维晨给谁打了电话……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我听老孔家里人说,有人去他家里调查好几次了,可能连‘烈士’都……” 陶然皱起眉看着他。 “其实……其实不是他。” “小武,”陶然沉声说,“你什么意思?” 小武缓缓地从兜里摸出一个小证物袋,里面是一个纽扣大小的窃听器,陶然的瞳孔倏地一缩。 “我包里发现的,”小武哑声说,“前天我姐家的孩子问我要压岁钱,翻了我的包,已经没电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事……这事我不知道该跟谁说,我真的不知道啊哥,都赖我……都赖我!” 陶然的目光落在那个微型窃听器上——和当时骆闻舟在他包里检查出来的那个一模一样,他心里隐约闪过了什么:“行了,哭有什么用?你这一段时间都去过哪?接触过上什么人?” 小武茫然地看着他:“我……没去哪,一直加班,就是家和单位两点一线……” 不、不可能是在市局里放的,在自己身上发现窃听设备后,他们把内部人员明里暗里筛查了不知道多少轮——陶然心里飞快地转念,而且为什么不往骆闻舟身上放?骆闻舟的权限大得多,信息也全得多,难道放窃听的人认为骆闻舟比他们都机警、窃听他不容易? “除了单位,你还去过哪?”陶然撑着半身不遂的身体,几乎要从病床上下来,“小武,想好了再说。” “真没有……调查尹平之前那几天,我真的……”小武紧紧地皱起眉,“除了去幼儿园接了一趟我侄子,去医院看了一趟师娘……我连女朋友都没工夫搭理,我……陶副队!” 陶然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 第149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 陶然的左臂和右腿吊成了一条对角线,整个人原本好似一条渔民家里摊平着晒的咸鱼干,突然做了这样一个高难度的咸鱼翻身动作,手上的吊针直接飞升到了半空。 小武吓得蹦了起来:“哥你这是干什么?躺、躺躺……快躺下,我去叫……” 陶然额角浸出了冷汗,错位的骨头集体动荡以示抗议,飙升的心率将呼吸逼成了喘息,他却没顾得上喊疼,陶然眼看着肿起来的手死死攥住了小武的袖子:“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去看的师娘?” “师娘?”小武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师娘……师娘不是得癌症了吗?那我必须去啊,她到二院这边做手术,还是我开车送她过来的呢,本来还想等她做完手术帮忙照顾呢,谁知道就出了事——怎么了?” 陶然没吭声,心里好似被风暴卷过的北冰洋,是惊涛骇浪、冰雪交杂。 上一次在骆闻舟家吃火锅,他包里发现窃听器,当时他们几个人就讨论过,那枚窃听器很可能不是队里人放的,陶然单独出门时见过的证人、线人……甚至受害者家属,全都做得到。 那天他晚上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暗自把自己单独接触过的所有人琢磨了一个遍,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了师娘傅佳慧的影子——那次是师娘叫他去杨家的,她还把老杨的遗书交给了他,而老杨的遗书里恰好提到了在当时看来十分神秘的“顾钊”和“327国道”案。 就在他们拿到这份绝密遗书之后没几天,老杨那句触目惊心的“有些人已经变了”,他们还都没来得及消化,“327国道”案的主角就粉墨登场,在钟鼓楼杀了冯斌。 这是巧合吗? 凶手又不是自动点播机,这怎么可能是巧合! 可偏偏那个人是师娘。 在他们讨论“窃听器”“内鬼”“叛徒”这样龌龊的话题时,脑子里惊鸿一瞥地想起她,都仿佛是对她的亵渎。 谁敢对她有一点怀疑? 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要窃听什么?杀尹平灭口的信息是不是她传出去的? 她又为什么要事先把老杨那封……不知真假的遗书交给他? 陶然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接到师娘的电话,赶紧扛了一箱腊肉应邀而去。老杨家住那种旧式的六层小楼,没有电梯,腊肉是他老家的亲戚自制的,箱子糊得很不结实,一拎就要散架,他得十分吃力地托着纸箱底,才将三十多斤的东西连扛再抱地举上了六楼,敲门时手都在哆嗦。 然后他在满手异样的腊肉香中,接到了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和真相。 傅佳慧送他出门时,把那封遗书递给他,脸上的神色非常复杂,仿佛是痛苦,眼睛里又好似闪着异样的光。 陶然记得她说:“这些事,是该有个了结了。” 而他当时在打击中尚且回不过神来,接过那封遗书,手还在没出息地度哆嗦,竟没能听出她这句话里的万千重意思。 老杨说“有些人已经变了”。 那……你也变了吗? “我要出去,”陶然突然直眉楞眼地说,“我要出去见个人,就现在,必须去,小武,帮我个忙!” 小武看了看陶副队咸鱼干似的造型,又看了看他的表情,一句“你疯了吗”就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女孩的声音,拎着饭盒走进来的常宁问:“帮你什么?” 本想去接陆局的骆闻舟慢了一步,得知陆局已经回家了,他实在是一分钟也不想等,马上就想打听关于范思远的一切,于是很讨人嫌地循着地址追到了陆局家里,不料又扑了个空—— “医院?”骆闻舟跟同样莫名其妙的陆夫人大眼瞪小眼,“阿姨,陆叔没说去医院干什么?” “没说,”陆夫人摇摇头,“一进门留魔怔了似的,外套也不脱,鞋子也不换,直接往书房里一钻,待了没有两分钟,又突然跑出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骆闻舟皱起眉,心不在焉地和陆夫人告辞。 陆局刚从调查组回来,不多陪陪担惊受怕的家里人,也不去市局主持大局,而是独自一个人往医院跑,这是什么道理? 他这是知道了什么? 骆闻舟越走越慢,一只手搭在自己车门上挂了好一会,突然,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把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油门“嗡”一声,咆哮着往第二医院赶去。 陆有良两手空空地走进住院楼,与来来往往拎着大包小包的探病者格格不入,来到傅佳慧门口的时候,他神色复杂地盯着门牌号看了许久,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病床上的女人行动迟缓地偏头看了他一眼,她削瘦、苍白,白得几乎和病号服融为一体,嘴唇上也没有血色,吊针穿入她几乎透明的手背上,手背被反复下针扎得青紫一片,是触目惊心的衰弱。 傅佳慧见了他,不说话,也不笑,依然是一张万年不变的冷脸,目光高傲又漠然,将她面前中年男人身上的权利与地位削得干干净净,只说:“来了啊?坐。” 陆有良抽出旁边的小圆凳,委委屈屈地蜷缩起腿坐下:“闺女不在?” “不用寒暄了,你又不是来探病的。”傅佳慧不回答,直接打断他,“探病的不会连点水果都不带。” 陆有良这才回过味来,略带赧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我……” “有什么话你就说,”傅佳慧淡淡地说,“我能听见的时间也不多了,多余的就省了吧。” 陆有良沉默了好一会,手指轻轻叩着膝盖,他用尽斟酌地开了口:“我上个月才知道你的诊断结果,当时吓了一跳,怕你家里孤儿寡母、治病期间琐事多应付不来,又不知道这么大的病得花多少钱,医保能负担多少,怕你手头紧张,心急火燎地带着钱去了你家。” 傅佳慧一抿嘴,权当是笑过了:“陆局,为了这事,我得谢谢你。” “可是你趁我上阳台抽烟,又把钱塞回我包里了。” “我这些年还算宽裕,用不着你的钱。”傅佳慧说,“怎么,没少吧?” “没少,”陆有良用悲哀莫名的目光看着她,轻轻地说,“还多了。” 傅佳慧意识到什么,倏地闭了嘴,两人一坐一卧,像是两尊不甚美观的人体塑像,凝固着各自漫长时光中的憔悴苍老,然后陆局轻轻地拿出了那个小窃听器,放在傅佳慧床头。 “我知道我的包被人动过,但是我不会多心,因为一看就知道是你把钱偷偷塞回去,我不会因为这个神神叨叨地仔细翻,”陆有良的眼睛里略微带了一点血丝,说,“嫂子,老杨活着的时候跟我们说起你,总说你胆大心细,没有不敢干的,我们都笑话他是媳妇迷,现在我信了。” 傅佳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陆局好涵养。” “我的事,无不可对人言,愿意听随便听,再说我一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子,又不怕别人占便宜,没什么好恼羞成怒的,”陆有良低头,紧紧地攥了攥拳头,深吸一口气,“嫂子,我就问你一件事――那天骆闻舟他们去抓卢国盛,差点事先走漏风声,是不是……是不是你?” 正准备敲门进去的骆闻舟站在病房门口,抬着一只手,定住了。 旁边突然响起轮椅的声音,骆闻舟僵着脖子偏过头,看见常宁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把轮椅,把本该卧床的陶然推了过来,骆闻舟表情空白地和他对视了一眼,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得知老杨出事的那天,耳朵听见了,送到中枢神经,中枢神经拒不接收处理,让他自己和自己干瞪眼。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里传出一声轻笑,傅佳慧说:“陆局,您明察秋毫,这不是都知道了吗?” 骆闻舟整个人晃了一下,一把捏住门框。 “为什么?”陆有良做好了心理准备来的,听见这句话却还是胸口一闷,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明白,不……是不是谁要挟你?啊?是孩子对吧——肯定是……你可以告诉我们啊,我派人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兄弟的老婆孩子都保不住,我们他妈也没脸接茬干这行了……” 傅佳慧截口打断他:“老杨自己都不知道是被谁害死的,我们又能算得了什么!” 陆有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怎么,我说这话你很奇怪?”傅佳慧冷笑起来,“哎哟,陆局,您不是刚被调查完么?你不知道顾钊是怎么死的、老杨又是怎么死的吗?老杨连遗书都写好了,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们救得了他吗?你们赶上了吗?” 陆有良:“老杨……老杨也……” “我快了,”傅佳慧全然不理会他,兀自说,“我就快死了啊……老陆,我不是年底体检才查出来的病——早就有征兆了,等你走到这一步,你就知道,人也能在冥冥中看见自己的死期,所以我跟我的兄弟姐妹们说,我可能要等不下去了。” “你的……什么兄弟姐妹?”陆有良一阵毛骨悚然。 “和我有一样命运的兄弟姐妹,”傅佳慧的声音低了下去,“遭受过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警察没法替你抓回罪犯,法律没法替你讨回公道,你大声疾呼,所有人都看着你,赔几颗眼泪,说你可怜,那时候你自以为能获得全世界的支持,可是时过境迁,发现人们可怜完就忘了你,再要去不依不饶,你就成了祥林嫂……你想要的公道,就得自己去讨,一个人讨不来,那就所有人一起联手——这不是有成效么?你们终于开始清查内鬼,重启旧案了。” “泄密的事,我跟你说句对不起,所有的事都是因为我的身体缘故才仓促启动,有些细节准备得不圆满,我们的敌人阴险狡诈,也很危险,周家那事中我们已经打草惊蛇,魏展鸿那一次更是,当时我们一个兄弟被他们捉住了,他们从他那拿到了我们的通讯记录,幸好没有影响大局。” 陆有良从她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什么,他耳畔一时“嗡嗡”作响:“周氏……魏展鸿……卢国盛杀人案,是你们引导的、你们策划的?卢国盛杀人案中的‘向沙托夫问好’也是你们的人?你提前知道那个小男孩会死,就、就在旁边等着看?嫂子,那孩子比欣欣还小,你……你疯了吗?欣欣知道这事吗?” 傅佳慧没有回答,平静地说:“你没听说过吗?‘坏嘎嘎是好人削成的’(注)。” 电光石火间,门口的骆闻舟想起来——肖海洋提起过,他当时是听杨欣“无意中”提起了午餐时听到的谣言,才察觉到不对。杨欣真的是无意中听到的谣言么?还是知道有人要去表演刺杀尹平的大戏,故意推动着反应迟钝的演员们就位? 杨欣是知情的,不但知情,她甚至还参与了。只是年纪还小,表演有些生硬,不能像大人那样不动声色……糊弄肖海洋却也够用了。 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女孩,读初中的时候,骆闻舟带人替她揍过纠缠她的小流氓,高中时候帮她联系过补课家教,高考前她每次模拟考试成绩,老杨都要事无巨细地念叨他一耳朵…… 骆闻舟听见老陆大声问:“你们到底是谁?谁是领头人?谁是策划人?” 傅佳慧几不可闻地说:“我们是……把过去的……故事,一桩一件、一丝不差……重新搬到你们面前的人,我们是故事的朗诵人,我们……” 病房里陡然没了声音,随后传来老陆惊怒交加地声音:“嫂子!嫂子!” 骆闻舟一把推开病房的门,见那病床上面色惨白的女人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点笑意,既不冰冷、又不嘲讽,几乎是安详的。 透着安息意味的安详。 这么多年,骆闻舟鲜少去她面前自讨没趣,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她,连她住院,都是跟着别人一起匆匆到医院点个卯,一时间竟然觉得她陌生得有些不认识了。 陆局抬起头大声说:“去找医生!” 骆闻舟如梦方醒,撒腿就跑。 就在他方才跑出病房,看见楼道里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好像是杨欣! 骆闻舟扭头匆忙冲常宁说了一句“快去叫人”,随后撒腿追了出去。 费渡窝在骆闻舟家的沙发里,盯着白墙上一点一点往前蹭的时钟,他皱着眉思量着什么。 忽然,厨房里传来“砰”一声巨响,打断了费渡的思路。 他回头一看,正好目睹骆一锅不知丛哪摔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英姿”。 年前骆闻舟父母来过一趟,给“亲猫”骆一锅买了太多的零食,原来的地方塞不下,骆闻舟腾出了一个专门的橱柜给锅总放宠物用品,那柜橱在厨房,顶着天花板,柜门上没有抓手,人手开关当然不在话下,猫爪却有点困难了。 只要不上锁,骆一锅平时开个把房门柜门完全不算事,偷吃业务相当纯熟,再加上这几天被勒令控制体重,馋得抓心挠肝,忍不住自己动爪丰衣足食——它先从冰箱顶部纵身一跃,精准无比地撞在柜橱门上,企图一通乱抓扒拉开柜橱门,不料光滑的柜橱门没地方落爪,骆一锅把自己拍在柜上面,拍成了一张“猫片”,又张牙舞爪地滑了下去。 而它尤不死心,重复以上线路又试了一次。 费渡没有同情心地在旁边观看了骆一锅的惨败,目光落在垃圾桶里没来得及清理出去的空罐头盒上,心里忽然一动——对了,那天他确实给骆一锅拿了罐头,后来被别的事情耽搁,就忘在了一边,没想到在梦里想起来了。 他打开手机,翻开了一个记事本,看着自己那天早晨烧得迷迷糊糊时留下的记录——猫罐头、骆闻舟生气、陶然受伤、窒息、密码来源、女人的尖叫…… 作者有话要说: 注:“坏嘎嘎是好人削成的”——《骆驼祥子》老舍 另外,133章中郎乔日志的“1月16日”修改成“1月6日”,因为后面杀手证词中和老张接触的时间是11日,时间上有点小bug=w= 第150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一) 费渡踱步到客厅一角,那里支着一块十分文艺的小白板,这玩意还是他买回来的,不料自己没用过几次,反而成全了一个姓骆的唐僧——骆闻舟以前是纯啰嗦,现在则是在嘚啵之余,还要把他嘚啵过的鸡毛蒜皮条分缕析地归纳总结,高挂在白板之上,对费渡的眼和耳实现全方位的耳提面命,十分丧心病狂。 费渡犹豫了一下,念在某个人吭吭哧哧写了半天的份上,没舍得擦,他把白板翻过去,取出马克笔,画了一个坐标系,横轴代表时间,纵轴代表压力源。 相比方才发生的事,久远一些的记忆可塑性更强,被大脑适当增减修改的可能性更大。 而相比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压力源对本人的影响越大、造成的不适感越强,体现在深层意识的梦境里,被歪曲的可能性也越大。 没开猫罐头这件事,对于那天晚上的费渡来说,是刚发生过的小事,很浅的表层记忆,他觉得自己与其说是梦见,倒不如说是半梦半醒状态中想起了这码事。他在坐标系中的原点处画了一道斜杠。 接下来是“骆闻舟生气,怎么也哄不好”的情景。 骆闻舟那天晚上确实有一点焦躁,费渡感觉得出来,但没有到生气的地步,只是最后,费渡确实没弄清自己有没有哄好对方,也许是因为这个,他在梦里多少有些记挂,而他的梦不知道为什么要小题大做,放大这一点轻微的记挂。 费渡有点疑惑,感觉自己最近是操心得少了,多大点屁事都能占一席之地。他歪着头斟酌片刻,沿着“压力源深度”的坐标轴,往下少许挪了一点,画上了第二道杠。 那么再之后,是“陶然受伤”和“窒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被混在同一个场景里。 费渡写到这里,放下马克笔,皱紧眉,在白板前略微踱了几步,有些分析不下去了。 人的意识与记忆里藏着非常复杂的投射和非常微妙的扭曲,表层的逻辑和深层的逻辑用的好像不是一种语言,即使费渡自觉对自己已经非常坦诚,还是很难客观地解读那天一系列让他如鲠在喉的梦。 按照常理,一个能把人猝然唤醒的梦,一定是触碰到了这个人心里压抑得很深的焦虑和恐惧。 但费渡扪心自问,认为自己并没有焦虑,更谈不上恐惧,“恐惧”于他,就像是电视电影里的明星——知道这个人,隔着屏幕天天能看见,但现实中究竟长什么样、脾气秉性如何……这些就无缘得知了。 他没感觉自己听完陶然送医院抢救的消息后有什么不冷静,车祸已经发生,能做出补救的只可能是医生,没他什么事,费渡记得自己只是一路在思考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而已。 难道“陶然受伤”这件事,对他来说曾经是一个巨大的压力源,深到足以触动另一件潜藏在他记忆里、更深、更激烈的东西么? 在他梦里,被车撞伤的陶然出现了一张窒息的脸,那么按照这个思路推测,“窒息的脸”也应该是他记忆里的东西……可是在哪里见过呢? 骆一锅尝试了几次,也打不开那个遭瘟的橱柜,只好竖着大尾巴跑来朝费渡撒娇,它谄媚地用圆滚滚的脑袋蹭着费渡的裤腿,还抬起前爪的肉垫拍费渡的小腿。 费渡一弯腰,拎着骆一锅的前爪把它抱到眼前,骆一锅讨饭的时候总是十分温驯,尾巴在底下一甩一甩的,试图用自己布满横肉的脸拗出个“天真无邪”的娇俏表情,喉咙中发出细细的哀叫。 费渡盯着猫脸端详了一会,总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把那些小动物窒息挣扎的脸和人的面孔重叠在一起,五官结构差太远了。 骆一锅以为有戏,忙冲他一波三折地“喵”了一声。 “不行,”费渡冷酷无情地把骆一锅放回地面,宣布,“我抱不动的动物有骆闻舟一只就够了。” 骆一锅:“……” 两条腿走路的都不是好东西! 费渡想了想,把白板上的字迹擦干净,给骆闻舟发了条“我回家拿点东西”的信息,就披上外衣出门了。 他决定回旧宅那间地下室看看,他在那里度过了暗无天日的童年时光,承受过无数次电击和药物矫正,甚至目睹过他母亲的死亡,费渡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他的记忆会在偷偷潜入地下室的这件事上出现偏差。 骆闻舟没顾上看手机,他正追着一闪而过的杨欣冲了出去。 才刚跑到楼梯口,骆闻舟就迎面遇上一大帮病人家属,想必是一大家子倾巢出动,中间还有几个上了年纪拄着拐杖来的,严严实实地拥堵了楼梯口,刚好隔开了他和杨欣。 骆闻舟看着那几个哆哆嗦嗦的老头老太,万万不想动手给自己推搡出一群需要养老送终的爷爷奶奶,可是杨欣已经在他迟疑的片刻里不见了踪影,情急之下,骆闻舟掉头推开楼道的窗户,在一个路过的护工的惊叫声里,他直接踩着窗台从三楼爬了出去,拿二楼略微突出的窗台做了个缓冲,接着一跃而下,跳到了楼下的人造草坪上,就地打了个滚,在围观群众们纷纷举起手机之前,撒腿就跑。 大厅里人满为患,但还算井然有序,骆闻舟杀气腾腾地冲进来,把值班的医护人员都吓了一跳,医院特勤立刻过来询问,骆闻舟胡乱把工作证拍给特勤看:“警察,看没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刚从楼上跑下来?” 特勤还没来得及说话,骆闻舟余光已经瞥见楼道另一头刚到一楼的杨欣,杨欣猝不及防地和他对视了一眼,素净的小脸上浮现出一个分外复杂的表情,像是一段欲言又止的痛苦与愤怒,随后她毅然决然地冲着后门冲了过去。 骆闻舟气得肺都要从头顶蒸发出去:“你给我站住!” 住院部后门有一条小路,穿过去就是医院后门的一大片停车场,骆闻舟和杨欣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就在这时,一辆轿车突然从停车场里冲了出来,直接向他撞过来,骆闻舟和驾驶员打了个照面——正是那天他和费渡在钟鼓楼的凶杀现场碰见的假巡逻员! 他情急之下纵身一跃跳上了车前盖,顺势滚到了另一边,好在开车的司机也没打算撞死他,车窗半摇下来,他嘴角仿佛露出了一点笑意,彬彬有礼地冲骆闻舟一点头,随即一脚油门踩到底,一溜烟似的从停车场冲了出去,而此时,杨欣已经跳上一辆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骆闻舟的大腿被方才车蹭得生疼,忍不住炸出一句粗话:“他妈的!” 傅佳慧被推进去抢救,常宁则很有眼色地回避,下楼去给他们买饮料了,陆有良和陶然相对无言地等在医院压抑的楼道里,一起抬起头看着裹着一身火气和浮土回来的骆闻舟。 骆闻舟找了个墙角,重重地掸了掸身上的土:“跑了,两辆车,一个宝来一个金杯,车牌号我记下来了,叫人去堵了。” 陆有良没吭声,一仰头,重重地靠在了墙上。 陶然沉默了一会:“年前调查冯斌案的时候,师娘曾经叫我去过她家里,把师父的遗书给了我,还……还趁我神儿不在家的时候往我包里扔了个窃听器,跟陆局、小武身上的一模一样。今天小武跟我说起的时候,我还……我还……” 陶然有些说不下去,瞪着眼盯着地面好一会,他才艰难地续上自己的话音:“看完师父的遗书,有那么一阵子,我还觉得有点欣慰,以为师娘这么多年对我们冷冰冰的态度不是她的本意,她没有恨我们、没有讨厌我们,只是师父嘱咐她疏远我们的。” 可是现在想想,只是有苦衷的疏远,他们这些靠明察秋毫混饭吃的刑警们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么?如果不是真情实感的厌恶,能让骆闻舟三年多不愿上门么? “小武?你说尹平也是他们设计撞的?”骆闻舟怒火沸腾的脑子逐渐降温,他略有些疲惫地在陆局身边坐下来。 陆有良问:“也是为了陷害老张?” “对,我怀疑师娘被人骗了,”陶然哑声说,“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才是当年陷害顾钊、后来害死师父的人,如果当年的老煤渣真的是尹平假冒的,那他手里很有可能有重要线索,所以他们要杀人灭口,人没死,还要利用他再次陷害张局……对师娘他们也好解释,只要说尹平手里并没有证据,即便出来作证,证词也不足取信于人,不如利用他做个局。” 骆闻舟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轻轻地合在一起,顶着下巴:“陆叔,我今天过来,其实是想跟您打听个人。” 陆有良:“你想问范思远么?” 骆闻舟一愣:“您怎么知道?” 陆有良沉默了好半晌,才低声说:“猜的……今天她跟我说话的语气和那个腔调,让我一下想起了这个人。” 骆闻舟和陶然一起将目光投向他。 “范思远其实也是我老师……应该也教过老杨。”陆有良想了想,缓缓地说,“那会他年轻,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非常有魅力,有时候你觉得他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人也有才,博闻强识,发表过很多文章,课上得特别好……那时候是不流行学生给老师打分,要不然,他肯定年年能评上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偶尔一些刺儿头问题学生,教导处、思政老师都管不了,把他找来保准管用。我们宿舍当时就有一个,梗着脖子被他叫去谈了一个小时的话,也不知他说了什么,那个兄弟回来以后痛哭流涕,恨不能重新做人。” 骆闻舟:“顾钊和他也有交集,对吧?我查了他的工作履历,顾警官去进修的时候,正好是他带的。” “嗯,”陆有良点点头,“顾钊认真,回学校念在职研究生不是为了混学位升官发财,是真想学东西的,很下功夫,看过的书都会做笔记,周末从来不休息,不懂一定要问明白,有一阵子开口闭口都是范老师。毕业的时候他请客,我们几个兄弟和范思远都去了。” “他跟范思远关系很好。” “很好……”陆有良迟疑了一下,又说,“唔,很好,顾钊其实不是特别活泼外向的人,亲疏很有别,看得出来他跟范思远是真的挺好,只是谁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想的?” 骆闻舟又问;“第一次画册计划是他发起的?具体怎么回事?陆叔,范思远真的死了么?” 有个医生匆匆经过,陆有良不安地往楼道尽头看了一眼,好像担心那边会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其实后来去看,那时候他发表的一些论文已经有了偏激的苗头,”陆有良说,“只是我们当年都没有留意。当时‘心理画像’技术刚在国内兴起,范思远牵头申请了这个‘建立犯罪分子心理画像档案’的项目,想通过归档研究,重新审视一些未结案件,找出新的突破口,在市局点了一圈一线刑警……研究项目属于日常工作外的政治人物,参不参加当然全凭自愿,但是我们都参加了——因为主犯没有归案的‘327国道案’也在其中,那时候顾钊刚出事不到一年,我们还都别不过这口气,就我知道,就有好几个兄弟私下仍然在寻访调查。” “但是心理画像技术不能作为呈堂证供,”骆闻舟说,“画册计划里的未结案其实都有可疑对象,没有有效证据,除非屈打成招,否则……” “那是不可能的,”陆局苦笑了一下,“顾钊当时有一项罪名就是警察滥用权力,我们那会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都得夹着尾巴做人,一点出格的事都不敢做……我陪着范老师走访过一桩案子,回来以后,他突然跟我说‘有时候想想,真不知道法律和规则到底是为了保护谁,限制的永远都是遵纪守法的人,欺软怕硬’,我当是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但也没多想……可是接着,事情就开始不对了。” 骆闻舟:“您是说嫌疑人一个一个离奇死亡?” “对,手法和对应案件的受害人一模一样,而案件中很多细节是我们没有对外公布过的,所以画册计划被紧急叫停,所有相关人士全部停职接受检查。”陆有良说,“范思远就是在调查人员去找他的时候失踪的,家里、学校……到处都没有,当时他被认为有重大嫌疑,但嫌疑归嫌疑,没有证据,局里为了到底是将他定性为‘失踪’,还是‘通缉的嫌疑人’争论了很久,后来为了市局形象考虑,对外只是说他‘失踪’,画册计划的一应档案处理的处理,封存的封存,只是私下继续搜查。” “三个月以后,他家里亲戚收到了一封遗书,同时,局里得到线报,说范思远曾在滨海区出没,那时候滨海比现在还荒,我们循着线报过去,差点抓住他。” “差点?” “追捕过程中,范思远跳海了”陆有良说,“礁石上留下了血迹,但尸体一直没捞着,只好让他继续失踪,但这个人从此销声匿迹,同类案件也再没出现过……你们知道,连环杀手一旦开杀戒,是很难停下的,所以渐渐的,大家觉得他是真的死了。几年后他家涉及拆迁问题,亲戚为了财产来申请失踪人员死亡,范思远在档案上正式‘死亡’。” 第151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二) 费渡很快就在楼下打到了车,他一只耳朵塞着耳机,冲司机一笑,报了地址。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好几眼,一不小心对上了费渡的视线,愣了愣,露出了个有点谄媚的笑容:“那地方住的可都是有钱人,我只能给您停在外头,进不去。” 费渡在翻看手机的间隙里给了他一个点头:“行。” 眼看到了年根底下,燕城的人口好似南来北往的候鸟,飞走了一大半,街道顿时空旷了起来,出租车的生意也不那么好做了,司机大概是自己一个人趴活趴得久了,并没有看出客人不大愿意聊天,依然不依不饶地试图搭话:“您是自己家住那边啊,还是探亲访友啊?” 与此同时,费渡的耳机里传来一句请示:“费总,有辆车一直跟着你,我们缀着呢,刚才他们好像察觉到不对,现在要跑。” “送上门来的,当然要堵住他。”费渡轻描淡写地吩咐,随后他抬起眼,看向出租车前面的后视镜。 司机再一次对上他的目光,莫名觉得一阵凉意从后脊梁骨爬了上来,自己好像成了只被毒蛇盯上的青蛙。 费渡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温文尔雅地问:“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您刚才说什么?” 司机再也不敢多嘴,一路噤若寒蝉,不时看一眼后视镜,快且平稳地把费渡送到了他家旧宅外围,按下计价器:“您好,到了,要发票吗?” 费渡坐着没动。 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可能是热空调开太大了,他额角竟然有些冒汗。顶着这一头热汗,他冲费渡笑了一下:“先生,我只能开到这了,你们家小区不让外面的车随便进。” “我们家小区?我说过我们家住这小区吗?”费渡架着二郎腿,手肘撑在车门上,是个十分休闲放松的坐姿,眼神里却渗着有些危险的光,“师傅,您会相面吧?” 司机眼神一闪,勉强找补了一句:“我看您衣着打扮,就像是这个档次的人……” 费渡无声地笑了起来,目光仿佛漫无边际地扫过周遭,司机下意识地跟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好看见一辆小型suv从街对面开过来,越走越慢,最后竟然沿街靠边停车了,他周身肌肉绷得死紧,一只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探去。 “我以前一直以为先来找我的会是‘他们’,”费渡不慌不忙地说,“没想到他们比我想象中沉得住气、也谨慎得多,到最后也只敢旁敲侧击,不和我正面接触,一直到魏展鸿被揪出来,我对‘他们’不怀好意这一点恐怕是暴露了,现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他们’估计也是恨不能一头扎进地下十八层不出来,以后想让他们主动联系我是不可能了……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先来到我面前的会是你们。” 费渡撑着头的手修长,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自己的太阳穴,频率和司机紧张的呼吸声相映成辉——对方每次重重地吐气时,他就会在额头一侧轻点一下,仿佛追逐着他的呼吸似的,带着韵律明晰的逼迫,追得那司机顿觉更加心慌气短。 “我刚才思考了一路,我和诸位有什么交集吗?好像没有,还是您背后那位大人物突发奇想,打算见我一面?对了,你们怎么称呼那位?” “叫他‘老师’,”司机脸上装出来的油滑与谄媚荡然无存,神色紧绷之余,还有些说不出的阴沉,“您既然卷进了这件事里,就不能说和我们没有交集。另外——费总,我只是个跑腿的,没什么用的无名小卒,就算把我抓起来,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可是您不一样,不管您有多大的手段,现在您总归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我车里,您的人多少会投鼠忌器吧?” 费渡撑着太阳穴的手指一路往下滑,滑到了嘴唇附近,一根眉毛也没动一下,眼角含着一点戏谑的忍俊不禁,好像刚才听到的威胁幼稚得可爱。司机莫名被卷进他的似笑非笑里,一时间几乎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说了句蠢话,握紧了腰间的凶器,他的青筋一路爬到了脖子上。 此时,医院里的骆闻舟正在仔细思考着陆局方才说的陈年旧事。 他忍不住想,为什么又是滨海?苏家人把拐来的女童尸体埋在滨海,范思远也偏偏要选在滨海跳下去,滨海那块地又属于神秘的光耀基金——他们调查过“光耀基金”,约谈过公司负责人,然而果然如费渡所说,它只是个虚弱的壳,是一根随时能斩断的触角。 三个男人各自陷进自己的思绪里,一时相对无言地安静下来,走廊尽头的手术室亮着苍白的光晕,照着噩耗逼近的路。 骆闻舟心烦意乱地想掏出手机看一眼表,就在这时,他发现手机的提示灯一直在闪,是有未接来电或者未读信息的意思,他随手一翻,此时才看见费渡那条留言。 费渡平时偶尔要回公司,没放寒假之前几乎天天要去学校,虽然不再和狐朋狗友出去鬼混了,也会有一些必要的应酬,并不是总在家。只是他做事很周到,不管去哪都会知会一声,几点去、几点回都有交代,而且交代了就不会不当回事,说几点就几点,十分准时。 “回家拿东西”不属于“乱跑”范畴,骆闻舟本该看过就算,可也许是医院是个让人觉得压抑的地方,骆闻舟心里忽然有点不安,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把电话回拨了过去。 骆闻舟心里觉得自己有点烦人,一边把听筒凑近耳边,一边琢磨着找个什么理由给自己这黏糊糊的劲儿盖条遮羞布,然后他就听见手机里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骆闻舟一顿,掐断了电话,心不在焉地等了两分钟,又重新拨了回去——依然在占线! 费渡不是个爱抱着电话煲电话粥的人,骆闻舟知道他的习惯,一般拿起电话,顶多两句寒暄,随后就会有事说事,超过一分钟说不清楚的,他就会约出去当面聊,通讯很少不畅通。 骆闻舟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一个护士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谁是傅佳慧家属?谁能签字?病人情况不太好。” 陶然脸色一下变了,陆有良一跃而起,骆闻舟手机忽然响了,他还以为是费渡,看也不看就急切地接起来,可是那边却传来同事的声音:“骆队,车找到了,车上的人弃车跑了!” 骆闻舟深吸了一口气,听见那边护士对陆局他们说:“不行啊,这个得要亲属来签……” 电话里的同事问:“骆队,现在怎么办?” 骆闻舟的目光投向急切地和护士说着什么的陆局,继而又越过他们,望向一眼看不穿的手术室——他不知道老杨泉下有知,是不是在看着,看完心里是什么滋味。 骆闻舟:“叫增援,把周围监控都排查一遍,联系交通广播,还有附近商圈、地铁、临时插播寻人信息,找杨欣,就说……” “说什么?” “说她妈快不行了,让她滚回医院签字!” 骆闻舟说完挂断电话,伸手在陶然尚算完好的一侧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 “你有事走吧,”陶然低声说,“在这陪着也没用,我想她要真有个万一,最后一眼也并不想看见咱们……走吧。” 骆闻舟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占线的费渡耳机里传来第三次有人试图打进电话来的提示音,他没在意,哄小孩似的毫无诚意地对那司机说:“好吧,您的恐吓很有威慑力——这样可以了吗?您该说明来意了吧?” “有人托我带句话给费总,”司机十分紧绷地说,“他说您见过他,这次很遗憾不能亲自过来……” 费渡轻轻一挑眉:“我见过他?” 司机并不回答,只是尽职尽责地做一个传话筒:“有些事看起来扑朔迷离,是因为那个人太过狡猾,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沾过血的手永远也洗不干净,‘他’现在应该已经黔驴技穷了——有一条重要的线索,您应该知道。” 费渡听着这句莫名其妙的传话,皱起眉反问:“我应该知道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还说,希望这桩案子办得公开、透明,严格合规,不要再留下任何疑点,最后能给出一个毫无瑕疵的交代。”司机缓缓地问,“费总,我可以走了吗?” 费渡的目光扫过他绷紧的肩膀:“刀?麻醉剂?电击棒?还是……枪?我第一次碰见手握凶器,向我请示自己能不能走的。” 随后,不等司机说话,他就兀自哂笑一声,从钱包里摸出一张一百的现钞扔在座位上,直接推开车门下了车:“发票不需要,零钱不用找了。” 说完,他双手插在外衣兜里,头也不回地走向马路对面的别墅区。 司机一后背冷汗,一回头,发现之前停在对面的suv上竟然下来个怒气冲冲的年轻女孩,抡起手包愤愤地砸了一下后视镜,跳着脚骂了一句什么,随后一个男的急急忙忙地从驾驶座上跳下来,车也不锁,拉拉扯扯地追着那女孩解释着什么。 司机重重地吐出口气,没料到让自己忌惮了半天的车上居然是一对不相干的路人,小情侣半路吵起来才在路边停车的,他被费渡带到沟里了! 再一看,费渡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司机意识到自己上当,拍了一下方向盘,怒气冲冲地重新挂挡,踩下油门开车离开……没注意到身后一辆低调的豪华小轿车从别墅区里滑了出来,不远不近地跟上了他。 第152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三) 别墅是自供暖,温度高低自己斟酌,费渡入冬之后就回来过一趟,还是捉卢国盛的时候在地下室审蜂巢的司机,因此供暖没有开。 外面冷,屋里也冷,外面是寒风呼啸、毫无遮拦的冷,屋里是一片寂静、森然入骨的冷。 他进门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响,屋里的陈设好像被惊动的标本,飘起细细的尘埃,费渡把手指上沾的灰尘在手心擦了擦,还带着冷意的目光扫过玄关上“枯死”的假花。耳机里一直跟他连着线的人汇报说:“费总,方才那辆出租我们已经盯上了,你放心——你车真不错。” “完事以后你开走。”费渡说,又嘱咐了一句“小心”,这才挂上电话。 他每次到这来,心情都不太愉悦,总觉得房子这东西虽然是死物,也能各自凝聚起特殊的气息,家有精致女主人的房子里沾着香水的气息,主人勤快的房子里充斥着窗明几净的阳光气息,而骆闻舟家里则是一股特殊的、顶级红酒的香——虽然万年锁着的酒柜里并没有这种东西,可就是让人一扎进去,就想醉死在里面。 而这里是臭味,像中世纪那些不洗澡的欧洲贵族,成吨的香料也遮不住它的腐臭味。 费渡无声地呵出一口凉气,很快结出肉眼可见的白霜,他想起方才路上那串没完没了试图中途插进来的未接来电,漫不经心地低头一翻。 只看了一眼,费渡就沉默了,把盯梢的坏人吓得要拔刀的费总嘴角一抽,第一反应是飞快地把手机塞回外衣兜里,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不料那一头的骆闻舟仿佛长了千里眼,趁他手机还热乎着,再一次见缝插针地拨了过来。 费渡手一哆嗦,在冷森森的别墅客厅里,他背后几乎冒了一点热汗,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略微顿了一下,随即,骆闻舟沉声说:“你刚才电话占线至少二十五分钟。” 费渡:“我……” “你是把电话打到探月卫星上去了吧?” 费渡:“……” 虽然费渡什么都没说,但骆闻舟就是好像通过某种神奇的直觉,感觉到他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哪?” 费渡:“……别墅那边。” “你自己一个人跑那边干什么去?”骆闻舟不知联想起了什么,声音陡然变了调,“在那等着我!” 费渡还没来得及答话,骆闻舟已经气急败坏地把电话挂了。费渡蹭了蹭自己凉飕飕的鼻尖,感觉屋里那股如影苏醒的腐臭味被骆闻舟一通嚷嚷吹走了,倒是屋里长久不通风,有点憋闷,他打开空调和空气净化器,略微暖和过来之后,直接走进了地下室。 楼梯两侧的蟠龙图案和他梦里那阴森恐怖的图腾有细微的差别,大概是人长高了,视角变化的缘故。倘若要仔细看,那些龙脸都是鼓眼泡,腮帮子吉祥如意地炸起来,两条鲤鱼似的胡须姿态各异地飘着,头上顶着一对短犄角,还有那么点憨态可掬的意思。 费渡跟憨态可掬的蟠龙大眼瞪小眼片刻,轻车熟路地走到地下室,开了门。 密码已经换成了他自己的,陈列经过了乾坤大挪移,被骆闻舟用大绒布盖住的电击椅和家庭影院占据了半壁江山,跟费承宇曾经用过的那个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费渡漫无目的地在地下室里溜达了三圈,没能唤起一点记忆,只好回到客厅坐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掐着自己的眉心,心里隐约觉得这件事可能需要一个催眠师来解决。 可惜催眠不是万能的,因为有一些人可能终身无法进入催眠状态,费渡也不觉得自己能在别人面前放松下来……除非催眠师长得比骆闻舟帅。 这时,不知从哪刮来一阵妖风,高处的窗棂簌簌作响,门口一棵枯死的大树被西北风刮得东倒西歪,挂着败叶的枯枝不住地打在二楼走廊的玻璃窗上,看起来群魔乱舞的,费渡被那动静惊动,抬头看了一眼,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划过。 他倏地站起来,随手从桌上拿起了一个装饰用的水晶球,又不知从哪摸出一条领带,蒙上自己的眼睛,重新走到地下室的楼梯口。 又一阵风吹过来的时候,费渡轻轻地松了手,让水晶球顺着楼梯滚了下去,沉闷的滚球声混杂着树枝拍打窗棂的声音,“当”一下撞在地下室的门上,蒙着眼的费渡缓缓地几次深呼吸,抬手摸上了楼梯间冰冷的墙壁。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偷偷溜进费承宇地下室那天,也是这么一个天气,滚下去的小球应和着呼啸的北风,而空气中有一股……一股什么样的味道? 对了,是清洁剂。 那通常意味着费承宇这一段时间在家,所以他才会对下楼捡东西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充满恐惧。但是费承宇当时不知因为什么出去了,他站在楼梯间,迟疑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抬脚往下走去。 迈开第一步的时候,某种奇怪的感觉忽然闪电似的击中了他,费渡一愣,下意识地回头往楼上某个方向“望”去,觉得那里好像有什么人在看着他,随后,他耳边仿佛响起了一声幻觉似的门响。 费渡一把扯下眼前的领带,发现自己抬头面向的方向正是二楼卧室——也就是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住过的那一间。 费渡缓缓皱起眉,心想:“她曾经在那里看着我么?” 可是寂静的房门不会回答他,而费渡突然发现,除了彻底想不起来的部分,他那些模棱两可的记忆好像都和他妈妈有关。他继续往下走去,捡起自己丢下来的水晶小球,重新蒙上眼睛,摸索着去推那半开的密码门。 冰冷的水晶球硌着掌心,费渡记得,自己那时对着这“禁地”站了好一会,到底没有忍住“蓝胡子的诱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这间地下室属于费承宇的时候,里面的陈设要更满、更考究,似乎也是到处飘着那股清洁剂味。地下室中间铺着厚厚的地毯,两侧是一圈沙发,现在费渡用来摆家庭影院屏幕的那面墙当时有一排书柜,角落里有一个镶嵌到墙里的密室型的保险柜,费承宇用一幅画挡着,据说能抵抗八级以上的地震。 书柜前则是一张红木的大书桌,费渡循着记忆,走到那并不存在的“书桌”前,虚空中伸出双手——他当时是在这张桌子上看到了“画册计划”的细节。 张春久,代理队长,“春来集团”大股东的弟弟;陆有良,张的副手,未婚妻在第九中学高中部当老师;潘云腾,父母住在某事业单位家属院;杨正锋,女儿上小学,班级是…… 被领带遮挡住视觉之后,思维仿佛更敏锐了,当年他曾经在这张桌子上看见过的信息事无巨细地在费渡大脑中回放着,他心里突然一动——对了,那份画册计划的参与人员名单,它实在是太齐全了,里面包含了所有人的身份、亲属信息,只有可能是当时身处市局的内鬼提供的……那么,按照常理来看,内鬼本人似乎应该是这份资料之外的人,否则他在和费承宇暗通曲款的时候,有必要画蛇添足地把自己的资料也混在其中吗? 可是这份名单几乎涵盖了当年市局所有的一线刑警,如果是这份名单以外的人,还关系未免太远,能叫“内鬼”吗? 好像又有些说不通。 那么…… 费渡倏地抬起头——好像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害死顾钊的“内鬼”在这些人当中,但费承宇并不知道他是哪一个!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外面传来,蒙着眼睛的费渡还沉浸在那份“画册计划”的名单中,一时没回过神来,脚步声一下和他年幼时的记忆重合了——费渡狠狠地一激灵,他当时也是惊疑不定地翻看了一半,突然听见了费承宇回来的脚步声,像现在一样靠近着地下室。 他一边走,一边还在打电话,语气冷静而残酷。 时隔十三年,费渡的脉搏和血压对此作出了精准的反应,他整个人皮肤发冷,心里却被某种陌生古怪情绪笼罩,他的四肢仿佛被灌了冰,手心浸出细汗,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速。 地下室只有一扇门,一个出口,这时候逃出去无疑会让费承宇堵个正着! 费渡记得,他当时再要躲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迅速把桌上被自己翻乱的文件凭着自己的记忆归位,然后仗着人小个矮,钻进了大书柜下面的小橱里。 脚步声越来越逼近,仿佛已经到了门口,被领带蒙着眼睛的费渡下意识地往他记忆里书柜的方向后退了几步,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书柜了,他结结实实地撞在那家庭影院屏幕旁边的小柜橱上,柜橱往一侧倒去,里面催吐、镇定的药物“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与此同时,有人一脚踹开了他没关上的密码门。 一瞬间,费渡脑子里好像有一根弦,被人重重地勾起来拨动了一下,“呛啷”一声回响,惊天动地地在他太阳穴附近炸开,一块记忆的碎片子弹似的从他颅骨间穿过――小橱倒下的动静和记忆里的某种声音重合了。 闯进来的骆闻舟一眼看见他脚下摔得满地滚的药瓶子,联想起费渡的不良前科,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骆闻舟冲过来,一把抱住费渡:“怎么了?怎么了?你又碰那些药了是不是?费渡?费渡,给我说句话!” 骆闻舟闯进来强势打断了他的回忆,费渡一时还有些茫然,苍白的嘴唇略微颤抖,随即,他眼睛上的领带被人一把拉扯下来,骆闻舟好似怕他丢了似的,手臂箍得他有点疼。 骆闻舟几乎是连拖再拽地把他拉出了地下室,按在太阳光最足的沙发上,费渡抬手遮了一下光,脸上的血色好像被那间妖异的地下室一口吸了,骆闻舟拽下他的手腕,钳着他的下巴掰过来面向着自己,一脸阴沉:“我说没说过,让你不要乱跑?” 费渡盯着他愣了片刻,忽然一把扯过骆闻舟的领子,将他按在沙发上,低头吻了上去。 骆闻舟不知道自己这份突如其来的好待遇从何而来,略微一愣,他连忙伸手搂住费渡,感觉到对方难以宣之于口的焦躁,几乎要把他嵌进沙发里。骆闻舟一手捏住费渡的后颈,轻轻地捋着,同时艰难地侧了一下头:“喘……喘不上气来了,宝贝儿。” 费渡动作一缓,随后,他骆闻舟耳垂上轻轻亲了一下,骆闻舟当即抽了口气,感觉腰都酥了半边,一抬手把准备离开的费渡拽了回来:“啃完白啃?” 费渡:“你要什么?” 骆闻舟盯着他,舔了一下嘴角。 “拿走,”费渡十分大方地摆摆手,“连身再心,买一送一,不用找零。” 骆闻舟:“……” 他无言以对片刻,仔细回味了一下这句话,耳根居然有些发热。 别墅里的矿泉水都过期了,两个人只好找了个水壶自己烧开,费渡不知从哪翻出一块陈年的普洱茶饼,用锥子敲下几块泡来喝。 “我刚才想起来了,第一次我无意中钻进费承宇的地下室,中间他正好回来,我钻进了书柜下面的小橱里,但他当时其实没有进来,因为他好像刚走到门口,楼上我妈就犯了病,狂躁地不知道打烂了什么,费承宇骂了一句,匆忙出去了。”费渡动作熟练地洗了茶,随即用泡了第一水,浓郁的茶汤很快散出味来,他兜起茶叶的过滤网,给自己和骆闻舟一人倒了一杯,“我趁机跑了。” 骆闻舟:“你妈妈呢?” 费渡沉默了一会,手指转着滚烫的茶杯:“不知道,我躲进房间了,没敢看——你不是去接陆局了么,怎么样?” 一提起这事,骆闻舟就是一脑门的一言难尽,他仰头往后一靠,好一会才有气无力地把这颠覆三观的一天说了:“现在不清楚,有事陶然会给我发信,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朗诵者……”费渡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茶杯,“这么说,方才来找我的,应该就是他们的人了。” 骆闻舟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什么?” 费渡琢磨自己的事,没注意到骆闻舟的脸色,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方才出门的时候遇到个出租车司机,应该是专门在那等着我……呃……” 骆闻舟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从头到脚把他检查了一个遍,发现连一个多余的线头也没有飞出来,松了口气的同时,骆闻舟一把火从脚心烧到了头顶:“我让你小心一点,你他妈当我说话是耳旁风!费渡我告诉你,你要是……你……” 他气得语无伦次之余,竟然忘了词。 费渡一愣之下眨眨眼,双手拢起骆闻舟青筋暴跳的手,手掌一合,一双桃花眼十分无赖地一弯:“师兄,我爱你。” 骆闻舟:“……” 每次都来这套,连花样都懒得换! 随即,费渡略微正色下来:“我的人跟过去了,不过那个司机跟我说,我曾经见过他的‘老师’。” “我来找你的路上得到一个消息,”骆闻舟说,“张局说,第二次画册计划不是他命名的,现在调查组的视线转移到了燕公大上,特别是……” “我那个暴脾气的导师?”费渡问。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陈振的举报信吗?”骆闻舟说,“能直接递到上面的,肯定有话语渠道,潘老师曾经当过刑警,后来又成了业内权威,人脉颇广,他有这个渠道——而且他对范思远留下来的一些课题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兴趣,甚至写到过内部教材里……” 骆闻舟略微一顿,摇摇头:“说你见过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他?” “不,应该不是,”费渡想了想,随即,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起头,“老骆,我可能需要你帮我个忙。” 第153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四) 燕城周围也有被大城市吸干了骨髓和劳动力、二十年如一日不肯发展的小村镇,肖海洋自己开车过来,因为眼神不好,有坑就掉,把自己颠了个面无人色,一下车还被地上的碎冰渣滑了个跟头,一瘸一拐地被一条很没素质的大黄狗尾随了半个村,终于见到了事先联系过的当地民警。 民警赶走了学瘸子走路的大黄狗:“当年那个事情我记得,老孙家有俩儿子,老二家生的是个丫头,就老大家里这么一个宝贝孙子,独苗,惯得不像话。那年,那混小子为着修房子的事,可能是嫌他二叔不愿意给钱,觉得自己是正根,全家的东西都该是他的,反正一帮亲戚过年也闹得挺不痛快,没两天,老二家那女孩儿就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了,才三岁,捞出来都没有人样了。” 民警把肖海洋领到了一个小派出所,管户籍的没有单独办公室,就在旁边隔出一个小房间,挂了个牌,里面有个女警正在值班,她对面坐着个老头,不知是来开什么证明。 民警打了个招呼,直接进去,翻出已经准备好的档案,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这个就是意外死亡的女孩她爸,孙家老二,叫孙健。” 肖海洋顾不上流出来的鼻涕,用力吸了一口,仔细看了看,找出龙韵城那个假保安“王健”的照片:“您给我看看,这是一个人吗?” 假保安“王健”老了恐怕不止十几岁,整个人暮气沉沉的,两颊的骨头变了形状,脸上的肉缺乏支撑,一起垮了下来,鼻梁则高得不甚自然,凸起的软骨几乎要破皮而出,显得眼窝越发的深陷,有些阴鸷。 肖海洋去咨询过专业人士,假保安“王健”这张脸应该是动过刀。 一个是气质阴沉、一看就不好惹的中年保安,一个是温文尔雅的年轻父亲,乍一看,万万不会有人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民警扒着眼盯着瞧了半晌:“有点像,特别是下巴上这颗痣……哎,可这变样变得也太多了,不敢说。” 肖海洋:“有dna和指纹记录吗?” “哎哟,这个真没有,”民警摇摇头,“太久远了,那时候也没那么多讲究。虽然女孩父母一口咬定就是侄子干的,但是没人看见,没有证据,他自己又撑死不承认,我们也没办法——那么小的娃,路都走不稳,按理说不会自己跑到冰天雪地里,确实死得蹊跷,可那也不能说是谁就是谁啊,最后查了半天,只好不了了之……哦,对了,当时他做完笔录签过一个字,应该还留着,这个您有用吗?” 这个人本名叫“孙健”,假冒的保安名叫“王健”,中间有个一模一样的字,保安在龙韵城值班的时候是要每天签字的,肖海洋精神一震:“行,给我看看!” 民警很快找到了当年的签字文件给他,肖海洋凭借自己的肉眼判断,这两个签名应该是一出自同一个人笔下:“我需要找笔迹鉴定专家出一份专业意见,谢谢。” 民警十分热情地送他出门:“应该的,有什么问题您随时来问。” 这时,正在开证明的老人忽然转过头来,睁着浑浊的双眼看向肖海洋:“当年孙家的小王八蛋把三岁大的女娃娃扔进冰窟窿里活活淹死,你们也不管,还放了他,后来怎么样?那小子自己也摔进冰河里淹死了,报应,嘿!” 民警苦着一张脸去给老头宣传法制教育,肖海洋却愣了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他电话响了,他回过神来,匆匆走出小派出所。 郎乔在电话那边飞快地说:“你怎么样了?我这边找到了那个假前台服务员的线索,本人真名应该是叫‘王若冰’,有个姐姐,十几年前有一起补习班老师猥亵女学生案,当时那事闹得挺大,但是受害人都不愿意站出来,证据不足,只能把人放了,王若冰的姐姐是受害人其中之一,因为这事自杀了。” “我找到了假保安,”肖海洋吃力地伸出冻僵的手,翻开档案袋,“原名可能‘孙健’,女儿三岁的时候被人推下冰窟,案发地点比较偏远,但是当年是燕城辖区,曾经被市局调过档……假赵玉龙不用看了,未结案之一受害人的丈夫,认尸的时候签过字,他应该也整过容,我找专家看了,除了下颌骨、鼻梁和额头,其他面部特征基本对得上。” “假快递员和假巡逻员都只有假证上的小照片,尤其假巡逻员,那张假证还是老大拿手机在夜间模式下拍的,辨认有难度,”郎乔说,“但是我去翻了剩下那几桩未结案,发现有几个受害人的近亲属疑似对得上……哎,小眼镜,那咱们现在是不是基本可以确定了,一直在中间穿针引线、当搅屎棍子的这帮人,就是当时画册计划收录的未结案件的受害者们?” 肖海洋脑子里还回忆着方才那老人咬牙切齿的“报应”,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郎乔问:“他们这是要干嘛,替天行道?” 肖海洋沉默了一会:“你等等,我联系骆队。” 然而骆闻舟却没联系上,他的手机正静着音躺在外衣兜里。 骆闻舟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看着费渡在纸上写写画画,迟疑着说:“据说记忆唤起这种事,还是要找专门的催眠师,我感觉在这方面我可能没什么用,毕竟看见我这种活泼温暖的美青年,更容易让人珍惜当下、展望未来。” “我不需要催眠师,也不需要记忆唤醒,我需要推导出一个真相。”费渡头也不抬地说,“大脑有时候会自动制造一些骗人的记忆,但编造的记忆会模糊细节,试图混淆事件的固有逻辑,我需要你从旁观者的角度提出问题,帮我找到被记忆掩盖的东西。” 骆闻舟皱起眉:“你相信那个司机说的?” “他们自称‘朗诵者’,”费渡把指尖的笔往桌上一扔,顿了顿,“说实话,师兄,你不觉得这个朗诵者和我很像吗?” 骆闻舟脸色一冷,生硬地说:“完全不觉得。” 费渡笑了一下,没往心里去,继续说:“我一直以为我收集受害人,利用他们在物质或者感情上的弱势来为我办事的这一套是跟‘他们’学的,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做的事反而更像‘朗诵者’——如果两件事、两个人之间看起来仿佛有什么联系,那它很可能就是有某种联系。” 骆闻舟皱起眉。 “那个司机对我说,朗诵者的头儿,也就是他们口中的这个‘老师’,现在不能来见我——这有两种可能,第一,担心我的人会立刻把他出卖给警察;第二,字面意思,就是他本人‘不能’来见我,可能是人身不自由,也可能是出于健康原因。司机转述的时候,用的字眼是‘很遗憾不能亲自过来’,所以我更倾向于后者。” 骆闻舟踱了两步:“潘老师现在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家都不能回,他是人身不自由,还有师……师娘,她在住院,是因为健康原因,你怀疑他们俩中的谁?” “他们两个人都有个问题。” 骆闻舟:“什么?” “钱。”费渡说,“制造假身份也好,养活手下这一大帮人也好,窃听、跟踪、购买非法武器——每一桩计划、每一次行动,都需要大笔的资金,不比养通缉犯便宜到哪去,要么他自己有钱,要么是有人资助,这一条就可以把嫌疑人范围缩到很小,如果是燕城范围内的话,一双手能数过来,我算一个。” “费渡,有事说事,”骆闻舟回过头来,难得正色地看着他,“我不喜欢你这个语气。” 他平时骂骂咧咧的时候,自己都未必往心里去,动了真火,神色反而越发平静冰冷。 费渡没回应,略微避开他的目光,继续说:“……费承宇也算一个,如果他没有躺下。” 骆闻舟用不大愉悦的目光低头盯着他的鬓角看了片刻:“疑神疑鬼地想,如果能收买护工,伪装成植物人也不是没有可操作性。” 费渡笑了一下:“费承宇在医院抢救的时候,我派人二十四小时跟踪过他的主治医生,护工每周换一个,每一个人从出生开始的所有简历我那里都有,一直到院方通知我,他的大脑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我以寻找新的治疗方案为由,给他转了几次院,确定得到了相同的诊断结果,才把他移到疗养院。即使这样,我还是找人盯了他一年多,直到基本掌握了他的集团。” 骆闻舟:“……你怎么没干脆拿被子闷死他?” “考虑过,不过后来想了想,闷死他,除了提前暴露我自己之外没别的用,”费渡说,“我要揪出的是他背后的影子,给他留一口气,正好也让对方如鲠在喉。” 骆闻舟在他对面坐下。 “我第一次闯进地下室,侥幸没被发现,”费渡平铺直叙地说,“半年后再次潜入,但是这次运气不太好,被抓住了,之后费承宇就把他的地下室搬空了……大致是这个过程,但当时我是怎么进去的、被抓住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印象一直很模糊。” 骆闻舟想了想,说:“从你是怎么进去的开始吧——你当时手里有几组准备去试错的密码?” 费渡:“可能性最大的备选答案是三组。” “你家地下室的密码输错一次就会报警,也就是说,你成功的概率小于百分之三十,”骆闻舟说,“如果是我,我可能会去试,大不了被我爸抽一顿——但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会更谨慎一点。” 即便费渡先天不是个谨慎的人,后天的成长环境也注定了,他会比别人更谨小慎微,毕竟被费承宇逮住,不是抽一顿、蹲在门口写篇检查的问题。 费渡缓缓地点点头。 “除非有人给过你提示,这个人不大像是费承宇,不可能是你家走马灯似的保姆,其他的外人……我觉得你可能也不会轻易相信,排除法看,假如真有人给过你提示,那只能是你妈,”骆闻舟说,“跟你那天梦里梦见的事对得上。” 费渡:“嗯。” “那第二个问题,你方才说,你第一次进入地下室的时候,就感觉她在看着你,之后还掩护你跑出来,那第二次,她提示了你密码,更应该知道你偷溜进地下室了,为什么这次她没来得及掩护你?” 费渡双肘撑在膝盖上,指尖抵着下巴,不由自主地皱起眉——这里他的记忆越发模糊,实在想不起来。 “好吧,”骆闻舟等了片刻,“你被费承宇发现之前,在干什么?最后看见的东西是什么?” “……电脑?”费渡思量良久,“应该是,他电脑密码和地下室一样。” 骆闻舟:“是在你翻看他电脑的时候,费承宇突然进来的吗?” 费渡的眉头拧得更紧,好一会,他才惜字如金地说:“……应该不是。” 应该不是――这个场景,光是听描述就已经让他觉得毛骨悚然,如果真是这样,那费渡觉得自己以后打开型号类似的笔记本电脑时,都肯定会有所反应。 “肯定不是,”费渡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我觉得那之前我可能听见了什么,躲到哪去了。” 骆闻舟毕竟不是专业的,不知道这时候应该说什么,只好静静地等着费渡慢慢想,他突然觉得费渡回忆费承宇的时候,不像是男孩畏惧父亲,甚至不像是在回忆一个家暴的人渣,他简直是在回忆一个怪物――噩梦里那种磨牙吮血的可怕怪物。 为什么? 费承宇真的从未对他这个“继承人”做过什么吗? 骆闻舟忽然捏紧了茶杯,茶杯底磕在桌上,发出几声轻响。 这时,费渡倏地盯住了他的茶杯:“瓷器……我听见杯盘瓷器碰撞声,费承宇说了句话……” 费承宇说了什么? 费渡太阳穴上好像有根刺,没完没了,越跳越快,简直快要炸开, “‘不用’。”费渡呓语似的低声说,“他说……‘我们不用’。” “他说‘我们不用’,”骆闻舟立刻追问,“也就是说他带了客人,你妈给他们端了茶?客人是谁?” 费渡脑子里隐约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可是那人是谁,他就是想不起来,好像考试时候碰到的似是而非的知识点——分明看过,分明周围的每字每句都记得,就是当中那一点想不起来。 他不由得有点胸闷,喘不过气来似的呛咳起来。 又是这个反应,骆闻舟瞳孔一缩,沉声问:“费承宇对你做过什么?” 费渡没回答,冲他摆摆手。 骆闻舟一把握住他的肩:“费渡,你是专业的,你告诉我‘创伤后应激障碍’是什么概念,会有什么症状?” 费渡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来:“我没有……” “没有什么?” “创伤,”费渡察觉到了自己声音嘶哑,用力清了清嗓子,他说,“费承宇真的没有打过我,也没有对我造成过人身伤害,否则事后我不得去医院么?如果真的这么兴师动众过,我总不会连这个也不记得。” 骆闻舟一时有些诧异地看向费渡:“什么时候‘创伤’特指身体创伤了,费渡同学,你说实话,期末考试及格了吗——没事,补考我不笑话你。” “我不存在精神创伤的问题,”费渡略微往后一靠,轻轻一挑眉,“你应该感觉得到,我的共情能力很差,同理心和同情心几乎没有,缺乏羞惭感,恐惧感也比一般人迟钝,和焦虑有关的自主神经反应活动微弱——如果再加上高攻击性,那基本和费承宇没什么区别了,我并不太想像他,所以后来借助电击强行矫正了。” 骆闻舟感觉自己终于碰到了他的核心问题,一时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眉目清秀的青年。在此以前,他一直觉得费渡偶尔对自己的“恶劣评价”是怄气、是找碴,甚至是心情不良的时找不痛快的一种方式,可他没想到,原来在费渡这里,他说过的这些话并不是“恶劣评价”,而是仿佛陈述自己“姓名性别年龄民族”一样的客观说法。 “……不,”骆闻舟有些艰涩地说,“我没感觉到。” 费渡碰到他的目光,突然不知为什么,后悔起让骆闻舟帮他回忆这件事了,费渡倏地站起来:“实在想不起来就算了,我去问问他们追到那个司机没有,朗诵者既然已经浮出水面,总有迹可循,通过其他方式也是一……” 骆闻舟一把拉住他,与此同时,费渡的手机响了起来。 费渡:“等……” 骆闻舟把他扯了个踉跄,从身后箍住他的腰,按住他准备去接电话的手:“你说你第一次闯进费承宇地下室的时候,是你妈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你趁机逃出去以后,为什么不敢看他是怎么对待她的?” 费渡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一颤。 骆闻舟抬手按住他的胸口:“你没有救她,心里愧疚吗?难受吗?你一直难受到现在,对吗?所以从来不去想,几乎以为自己忘了。费渡,你是真忘了吗?” 费渡下意识地一挣:“我没有……” “你不是说费承宇虐待她的时候曾经让你旁观过吗?”骆闻舟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你关上门,也知道她会遭遇什么,对不对?告诉我——” 费渡电话铃的歌声仿佛走了调,像那个周末,他从学校回家,看见她冰凉的尸体时听见的一样走调,一瞬间,他想起一个仿佛重复过很多次的梦境:女人一张窒息的脸,面色铁青地趴在地上,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救我?” 他无意识地剧烈挣扎起来,碰倒了茶几上的茶具,小瓷杯滚落在坚硬的地板上,连同热水一起碎了满地,那粉身碎骨的声音和他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 他被从书柜下面的小橱子里一把拽了出来,然后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声,昂贵的瓷器碎了一地,费承宇揪着她的头发从满地的碎片中直接擦着地面拖过来,旁边有一个人漠然地看着这场闹剧。 他下意识地把那个高大的客人当成一个掩体,往他身后躲去,那人低下头,居高临下地冲他笑了一下,甚至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他说:“男孩子,光是躲可不行啊。” 费承宇仿佛注意到了他,充血的眼睛向他看过来,费渡觉得心跳仿佛中断了一下。 熟悉的窒息感涌上来,费承宇在他脖子上套上了那个金属环。 而这一次,另一端却不是他平时“训练”用的小猫小狗,而是—— 第154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五) 自欺欺人的重重迷雾之后,那张窒息的脸,终于无遮无拦地露出了尘封的真相。 费承宇把金属环的另一端扣在女人削瘦的脖子上,蹲下来,非常轻柔地问他:“宝贝儿,密码是谁给你的?” 男孩惨白的面色就像是鬼气森森的陶瓷娃娃,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曾经那么懦弱,那么无力,四肢全是摆设,他抓不住自己的命运,也走不出别人的囚牢。 “你听见什么了?”费承宇带着腥味的手穿过男孩的头发,“好孩子不应该偷听大人说话,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的对不对?” 费渡记得那个愚蠢的男孩下意识地摇了头。 为什么要摇头呢?费渡想,如果人能回溯光阴,能和过去的自己面对面,那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把那个男孩的头拧下来。 世界上一切深沉的负面感情中,对懦弱无能的自己的憎恨,永远是最激烈、最刻骨的,以至于人们常常无法承受,因此总要拐弯抹角地转而去埋怨其他的人与事。 费承宇看见他这轻微的摇头,然后笑了,指着地上滚了一身玻璃渣的女人说:“孩子都不是故意犯错的,如果犯了错,肯定就是不怀好意的大人引诱的,那我们来惩罚她好不好?” 费渡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可他还是被迫看见了,她的眼神如往常一样黯淡、麻木,像一具死气沉沉的尸体,那天步履轻快地亲吻他的,仿佛只是他想象出来的幻觉。 费承宇冲他招手,可是费渡不住地往后退,退得那男人不耐烦了,他就直接合上了套在男孩脖子上的金属环——两个环扣,扣在两个脖子上,一端紧了,一端才能松一点,而控制权,就在小费渡苍白无力的手上。 他只要攥紧拳头,就可以从难以承受的窒息感里解脱出来,而这个动作,在无数次的反复加强和训练中,几乎已经成了他的反射。 为什么他会忘记自己是怎么进入地下室的? 为什么他要模糊和他妈妈有关的一切记忆? 为什么他梦里的女人总是充满怨恨? 为什么那张窒息的脸可以安插在任何人身上,随时搅扰他的睡眠? “费渡,费渡!” 费渡的身体抖得不成样子,被骆闻舟猛地摇了摇,费渡倏地回过神来,随即好像有人掐着他的脖子,他呛咳得喘不上气来。 骆闻舟没想到自己两句问话居然问出了这么大的反应,一时被他吓住了,听这个撕心裂肺的声音,骆闻舟怀疑他要把肺也咳出来,忍不住去摸他的喉咙,谁知才伸手轻轻一碰,费渡就激灵一下,猛地推开他,脚下踉跄两步,狼狈地跪在倒了一地的茶几茶杯中。 有那么一瞬间,骆闻舟觉得他那双颜色略浅的眼珠里闪过了近乎激烈的阴影,像是被封印了很多年的妖怪,见血而出。 骆闻舟屏住呼吸,小心地跟着费渡蹲了下来,心惊胆战地冲他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宝贝儿,是我。” 费渡眼尾的睫毛比其他地方要长一些,略微被冷汗打湿,把那眼角描绘得格外漆黑修长,像是刀尖刻成的。那眼神也像刀尖刻的,定定的在骆闻舟靠近的手上停顿片刻,费渡的魂魄好似方才归位,他略微垂下目光,任凭骆闻舟的手放在他肩头。 骆闻舟轻轻地捋着他的手臂,感觉平抬都懒得抬的手臂肌肉绷得厉害:“跟我说句话。” 费渡张了张嘴,嗓子里泛起一阵血腥气,没能出声。 “那我……”骆闻舟有些不知所措,随即,目光落在费渡毫无血色的嘴唇上,他脱口而出了一句,“我亲你一下总行吧?” 他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挺不像话,然而不便往回找补,干脆自作主张地抓住费渡的胳膊,把人拉过来,在距离对方极近的地方停顿了一下,看着费渡的眼睛,那瞳孔似乎微微放大,随即仿佛是认出他,很快又挣扎着强行平静下来。 骆闻舟叹了口气,在他额头、鼻梁和嘴唇上逡巡了一圈。 费渡合上眼,把急促的呼吸压得极低、极缓,他习惯于这样,永远内敛,永远克制,永远并不关心自己有什么感受,而是通过别人的反应来判断自己应该怎样。 他甚至试着向骆闻舟笑了一下,笑得骆闻舟更加心惊胆战。 “费……咳,费承宇带来一个人,进门后直奔地下室,来得太快了,我妈试着拦了一下,但是没成功,”费渡声音沙哑地说,“我听见动静,听见他们说话,又一次迅速把所有东西归位,躲进了那个橱子里,以为这回也能混过去,但是疏忽了一点。” “什么?” “我碰过他的电脑,费承宇伸手摸,发现他的笔记本电脑是热的。” 骆闻舟心说这怎么跟谍战片似的,他摩挲着费渡的手腕,轻声问:“你想起来了?” “我只有十岁,费承宇不相信密码是我弄到的,那天我妈又试着在地下室外拦了他一次,所以费承宇认为,是她撺掇我去翻地下室的,她不再‘听话’了。”费渡按住自己的喉咙,似乎又想咳嗽,随后强行忍回去了,“当着外人的面,自己养的宠物居然造反,那天费承宇很生气,差点杀了她。” “当着外人……和你的面?”骆闻舟轻声问,“你是因为这个,才忘了那一段记忆的?” 费渡不想骗他,但是也不想对人提起,因此没接话,生硬地扭转了话题,他说:“费承宇带回家的人很高——费承宇身高超过一米八,那个人比他还要高小半头,有三四十岁,戴着一副眼睛,眼角有一颗泪痣,我只见过这个人一次。” 骆闻舟心里堵塞着一千个问题,听了这话也只好先让它们一边排队去:“戴眼镜,眼角有一颗痣,你确定?” 他说着,匆忙摸出自己的手机,没顾上看那一打未接来电,调出一张手机拍的档案,放大了上面模糊不清的一寸照片:“是这个人吗?” 费渡看见照片旁边的简历上标得清清楚楚的“范思远”三个字。 “我在档案里就翻到这一张带照片的,偷拍下来了,”骆闻舟略微一顿,“等等——你不是见过参与画册计划的人名单和详细资料吗?连老杨女儿上哪个小学都知道,你没见过范思远的照片?” “没有,”费渡缓缓摇头,心里却飞快地转过无数念头,“没有——那份资料里有张局大哥的详细信息,陆局未婚妻的工作单位,甚至潘老师父母的住址……但是没有范思远,这个名字好像只在介绍画册计划牵头人的地方提到了一笔。” 也就是说,当年的内鬼给费承宇提供的材料里,只有关于范思远的部分是一切从简的! “你说那是冬天,”骆闻舟追问,“你确定是这个季节吗?” “确定,我放寒假。”费渡抬起头,“范思远什么时候‘跳海’的?” “阳历年前,”骆闻舟干脆坐在了地板上,“也就是说,范思远当年真的没死,还和费承宇有联系!” 那个组织收集了无数像卢国盛一样穷凶极恶的在逃通缉犯,而范思远当时也是在逃通缉的嫌疑人! “他们当时在地下室说了什么?” 费渡闭上眼。 “想完全掌握他们也不难,”戴眼镜的男人慢条斯理地说,“知道熬鹰吗?要想让它驯服,就是要先削弱它,不要心疼,适当饿一饿是有必要的。” 费承宇问:“饿一饿?” “你把它喂得太饱了,费总,久而久之,它会贪得无厌的,工具不听话,就好好打磨,哪有磨刀人怕把刀磨断的道理?”那个男人笑声冰冷,“你知道我手上有些人手,但是不多,如果你要让我帮你办这件事,得给我更多的支持才行。” 费承宇笑了起来:“你的人手……怎么说?你行侠仗义的时候,‘拯救’的那些人?” “费总别寒碜我,”男人笑了起来,“但是没错,他们管用,而且听话。仇恨、创伤,都是很好的资源,能让人变得知恩图报起来,看你怎么利用。” “费承宇应该是发现‘他们’有其他资助人,心生不满,想要完全控制‘他们’。”费渡低声说,“范思远是他的‘顾问’。” 骆闻舟的大脑高速转着:“他们收集走投无路的在逃通缉犯,其中包括了范思远这个缜密又了解警察的连环杀手,但其实范思远和费承宇事先有联系,他为费承宇做事,潜入其中,到处安插自己的人……” 费渡接上他的话音:“成立‘朗诵者’这个复仇联盟,利用他们把除了费承宇以外的其他资助人都坑进去,让组织伤筋动骨、走投无路,最后收归费承宇一个人控制。” 费渡所有的想法、甚至他自己的一些做法,全都不是无中生有自己发明的,那些念头的种子都在他意识深处。 还有钱――推行这个计划需要大量的资金和精力,一下都有了来源——只不过这个来源不在现在,而在十几年前,这个计划比想象中耗时还要长,而“朗诵者”既是独立在外的第三方势力,又在十几年的经营中混进了组织内部。 滨海埋尸地、周氏、魏展鸿、蜂巢……这些巢穴和资金来源像当年费承宇希望的那样,一个一个被挖出来斩断,如果不是费承宇已经没有了意识,那他就要如愿以偿了。 “等等,”骆闻舟一摆手,“等会,你不是跟我说,你确定费承宇已经在三年前变成植物人了吗?一个植物人是幕后黑手?” 费渡静静地看着他。 骆闻舟一瞬间仿佛感觉到了他要说什么,猛地站了起来。 费渡一字一顿地说:“费承宇已经变成植物人了,但我还活着。” 骆闻舟暴躁起来:“闭嘴!” “谁告诉你费承宇已经变成植物人的?”费渡不理会他,也毫不在意被茶水浸湿的外衣下摆,“是我。” 骆闻舟:“费、渡!” “我和警方交往密切,我还用尽手段加入了第二次画册计划,能实时监控每一起案件的进展,帮你们得到‘理想’的结案报告。”费渡说,“我还有自己的人,和范思远的思路如出一辙——也许费承宇根本是假装的,我是他的帮凶,也许我是直接弑父,成了他的唯一继承人……” 骆闻舟直接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我说过我不喜欢你这个……” “师兄,”费渡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只是说现在看来最合理的可能性,又没说真是我干的,骗财不骗色,是一个有素质的坏人的基本操守,我接近你如果有目的,不可能会和你发展到这一步。” 骆闻舟:“……” “那太下作了,不符合审美。”费渡把自己的领子从骆闻舟手里拉出来,伸手抹平衣襟上的褶皱,同时拿起自己的手机,未接来电上显示的是“滨海疗养院”,费渡看了骆闻舟一眼,当着他的面按下免提,拨了回去。 电话刚通,那边就急急忙忙地接了起来:“费总!费总我给您打了三个电话您都没接,急死我了——您父亲失踪了!” 费渡不慌不忙地问:“失踪了是什么意思?” “不、不知道,监控被人剪掉了,昨天晚上查房的时候还好好的,一早就没了!” 费渡挂断电话:“看来他们选的剧本比较温和,没让我‘弑父’。” 第二医院里,陆有良不知看见了谁,突然站了起来,陶然行动不便,一时转不过圈去,只能听见一串匆忙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陆有良:“诸位,这是……” “陆局,”来人开口说,“我们刚刚得知,刑侦队正在追缉两辆可疑车辆,其中一辆车上有一个名叫杨欣的人,其母傅佳慧疑似参与非法窃听和泄密,我们认为她是谋杀尹平一案的嫌疑人。” 陶然总算用一条勉强能动的胳膊把轮椅转了回去,看见医院来了一水的调查员,小武好像做错了事似的,惶惶不安地跟在调查员们身后。 “陶副队,”小武小声说,“他们……这些领导突然问我,我我我没、没敢隐瞒……” 与此同时,暂时没能联系上骆闻舟的郎乔刚刚回到市局,就看见两个调查员正好带走了曾主任。 “主任,”郎乔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情况?” 曾广陵面色凝重地冲她摇了摇头。 “协助调查,”其中一个调查员十分温和地冲郎乔一点头,“这位同志,也请你们暂时把手头的工作进展写成报告,提交上来,谢谢配合。” 郎乔:“哎……” 一个同事从旁边拉了她一把,等曾主任他们走远,他才小声对郎乔说:“你知道咱们有几个监控有问题吧?” 郎乔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因为这个,老张局都退居二线了还被带走调查,但是安装和维修厂家因为费用比较低,按规定最后签批不用走到大领导那里,当时的行政工作正好是曾主任在管,听说厂家那边有点猫腻。” 别墅里的费渡刚刚挂断和滨海疗养院的电话,苗助理就立刻打了进来,苗助理有些慌乱:“费总……你现在能回公司一趟吗?” 费渡不怎么意外地问:“怎么?” “有人自称是警察,要查咱们公司当年的一笔投资——” 第155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六) “现在是什么情况?”骆闻舟后背上突然冒出一层冷汗,“等等——你干什么去?” “换身衣服。”费渡转身走上二楼。 骆闻舟被他这四个字里的信息量砸得眼前一黑,没来得及追上去,方才一直被他忽视的静音手机就变本加厉地闪烁起来。 “闻舟,是我,”最先把电话打进来的是陶然,陶然飞快地说,“师娘还没抢救完,但是调查组的人已经来了,到底怎么回事?杨欣怎么样了,你那边有消息吗?” “我……”骆闻舟刚一开口,手机就提示另一个电话要接入,他一看来电显示的“郎乔”,只好转头对陶然说,“你先等一下——小乔?” “谢天谢地你接电话了,”郎乔有点哆嗦,“小眼镜刚才一直联系不上你,老大,几件特别重要的事——那一串假冒伪劣人身份基本能确定了,就是当年画册计划中未结案的受害人家属。还、还有,刚才曾主任被带走了,那几个疑似泄密的监控镜头厂家有问题,他们说是他签批的……还让我写报告说明现阶段调查情况,老大,我怎么写啊?” “没事别慌,”骆闻舟缓了口气,“报告等我回去,我告诉你怎么……” 骆闻舟的话音第二次被插进来的来电提示打断,他长出了一口气,发现这个电话也不能不接,顿时觉得“头到用时方恨少”,没有个三头六臂还拆兑不开了! “闻舟啊,”第三个来电的正是那天带他进去旁听讯问张局全过程的调查员,因为他爸的关系,勉强称得上和骆闻舟有一点私交,不多,只值一通电话,“有个事我得问问你,你和那个费渡是什么关系?” 骆闻舟抬头看了一眼寂静的二楼卧室,喉咙动了动,他低声回答:“就您知道的那种关系。” 调查员似乎也没想到现在的小青年这么离经叛道,这种事脱口就认,连遮都不遮,他噎了片刻后,随后叹了口气,声音略微冷硬下来:“那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准备把手头的事移交一下,避嫌吧。” 骆闻舟强行把冲到嘴边的一句“你们不用连我一起查么”给咽了回去——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年在大街上骂老太太扔工作证的中二病了。 “应该的,”他把一口气沉下去,客客气气地说,“我服从安排,没帮上忙,我也尽量不给您找事——只是……您能不能跟我稍微透个风,让我心里也有点底?” 对方有些迟疑。 “是和十五年前的事有关系吗?”骆闻舟尽量放缓了声调,“十五年前他才七八岁,还不懂事呢,这事和他能有……” “我知道,我们就是请费总来配合一下调查,咨询他几个问题,”调查员略微停顿一下,还是补充说,“我们现在有证据表明,画册计划、你们市局的泄密,背后很可能都和同一个犯罪团伙有关,画册计划十几年前被叫停,现在又有人旧事重提,是什么居心?我不方便说太细,但是可以告诉你,这个人是燕公大的,和费渡有密切联系,同时,涉嫌泄密的监控系统维修厂家也和费氏集团有关……就算以上都是巧合吧,他也是重要关系人,希望你理解。” 骆闻舟飞快地从这段话里提取了两个信息—— 燕公大和费渡有密切关系的,只能是他导师潘云腾,调查员在暗示,第二次画册计划重启表面是张局牵头,其实是潘云腾暗地里推动的,为什么?他也和“朗诵者”有关吗? 第二,市局那边泄密的监控系统竟然拐弯抹角地和费家扯上了关系!这到底是费承宇没处理干净的历史遗留问题,还是什么人做的局? “老骆的人品和家风我是相信的,只是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新潮的想法和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外界诱惑也太多,”调查员十分隐晦地说,“你刚才叫我一声叔,我这话就说得有点多了——闻舟,不小了,心里要有数啊。” 中年人对着晚辈多半持重,即便是提点,也要说话委婉、不出恶言,保持东方式的礼貌,然而即便只是这样礼貌委婉的意有所指,骆闻舟还是觉得刺耳,觉得耳膜好像被千刀万剐了一通。 费渡像一棵有毒的植物,根系已经在他心尖扎进了三尺,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撕扯他那连着血肉的逆鳞,骆闻舟很想冲着电话吼一句“你他妈放屁,你当他是什么人”。 可是愤怒解决不了任何事,咆哮和拳头同上——这是无数前辈用血泪、乃至生命教会他的。 骆闻舟把岩浆似的怒火压在了坚硬的躯壳下,道谢,挂电话,然后他看见费渡从二楼走了下来。 费渡深灰色的大衣线条利落而刻薄,泛着隐隐的流光,他把柔软的围巾换成了精钢外壳的手表,无框的眼镜重新挡住了视线,他好像不是换下了一身沾着水渍的衣服,而是镀了一层傲慢冰冷的镶边。 费渡冲他一点头:“那我过去一趟。” 骆闻舟一言不发地攥住他的手腕。 “不用紧张,比我预料的好多了——费承宇和死人只差一口气,我百分之一百二确定,他绝不可能是自己跑的,现在他失踪对我来说是好事,这是有人在保护我。”费渡说,“如果费承宇确实是无行为能力人,那我现在就是唯一的嫌疑人,但是他行踪不明,所以我才只是自己过去配合调查,而不是等人上门来抓。” 骆闻舟用充血的目光看着他。 “十三年前,费承宇和范思远联手,促成了现在的局面,费承宇已经躺下了,而范思远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独自推动了这个计划,逼迫那个组织先后放弃了郑凯风和魏展鸿,郑凯风和魏展鸿就像是他们两道赖以生存的铠甲,组织现在恐怕已经是尴尬的‘裸奔’状态,再下一刀,就要砍肉了,他们不可能不反击,除了反击,他们还需要一个可以最后一次金蝉脱壳的挡箭牌。就是我。” “你觉得现在把你拖进去的人,不是朗诵者。”骆闻舟声音艰涩地说,“费承宇三年前出了事故,之后老杨又死得非常蹊跷,所以有可能……有可能是潜伏在组织内部的‘朗诵者’暴露了?” “但是‘朗诵者’的人根扎得太深,已经很难拔出来。”费渡的目光透过镜片和他对视了一眼。 “朗诵者”在布置,组织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如果第二次画册计划、有问题的监控系统都是那时候就开始布的局呢? 那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 骆闻舟抽了口气。 费渡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他:“我的人借给你用,陆嘉你认识,需要谁做什么,你可以让他代为传达,他虽然嘴上没说,但一直很感激你,你开口,他不会推脱。” “陆嘉现在在哪?” “在周怀瑾身边,周怀瑾很关键,周家和费承宇、和魏展鸿不一样,他们的大本营在国外,郑凯风和周峻茂虽然都已经死了,但是出了国门,不管是警察还是他们,都未免鞭长莫及,谁也不知道周氏里会不会存着对‘他们’不利的蛛丝马迹,而周怀瑾是唯一的继承人,因为弟弟的死,他会无条件配合警方,所以如果我是‘他们’,我会很想要他的命,”费渡说,“千万、千万保护好他,不能让他出意外。” 骆闻舟连他的手再手机一起紧紧地捏在手里。 “那个司机说我这里有重要线索,我猜他所谓的‘线索’,应该指的不是费承宇和范思远狼狈为奸这件事,方才我又把范思远和费承宇当时的对话仔细回忆了一遍。如果我没记错,费承宇当时说过一句很蹊跷的话。” “什么?” “他对范思远说,‘你那六起替天行道的案子做得真是漂亮,我都不得不服’。” 骆闻舟勉强按捺住急躁心绪:“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六起’,”费渡说,“你那天偷偷拿回来的资料中,范思远涉嫌的总共有七起案件——你猜是费承宇不识数的可能性大,还是这七起案件中有疑问的可能性大?” “但当年的确是七起案子,”骆闻舟沉声说,“这一点我问过陆局。” “我方才想了想,这七起案子里,有一起有点问题,”费渡缓缓地说,“师兄,画册计划的初衷是为了深入研究犯罪心理画像技术,通过把现有案件建档备查,也为没有突破口的未结案寻找新思路——既然这样,为什么其中会有这起精神病杀人的案子?这案子证据确凿,凶手归案,并不属于未结案,而且作案人无行为能力,也不具备普遍研究价值,为什么它会被收入画册计划?” 骆闻舟愣了愣。 费渡挣开他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想着自己还有没有什么遗漏,随后他说:“对了,我手机的锁屏密码是……” “我知道,”骆闻舟心不在焉地说,“那天的日期……你发现你妈妈自杀那天。” 费渡的脚步停在几步以外:“不对。” 骆闻舟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费渡看着他,突然露出一点不太明显的笑意,只是背着光,看不分明。 他说:“是我遇到你的那天。” 张春久被请进去的时候算不上客气,出来时候待遇倒是好了许多,起码有人送。 “张局,非常时期,希望您能谅解,我们需要您配合保持通讯通畅,还有,最近请不要离开本市。” 这些都是惯例,张春久很明白地点点头。 这时,一辆车停在门口,张春久的目光跟过去,看见车上下来个有些眼熟的年轻人,藏在镜片后面的目光看不分明,仿佛瞥了他一眼,那年轻人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与他擦肩而过。 “张局?张局,您这边请,需要我们派车送您回去吗?” “啊?”张春久回过神来,连忙收回目光,客客气气地说,“哦,不用了,我家里人来接了。” 送他出来的调查员抬头看了一眼,见马路对面果然停了一辆小轿车,吸取了教训,这回开出来的车倒不是很张扬,没有配专门的司机,一个看起来上了点年纪的男人亲自从驾驶座里出来,冲他们招招手。 那男人六十来岁,两鬓花白,看起来颇为眼熟,他衣着相当考究,举手投足都能看得出非富即贵,脸上挂着得体得有些虚假的笑容,好像等着拍照上杂志封面。 张春久说:“那就是我大哥。” 调查员“啊”了一声,恍然想起来,这位“春来集团”的大股东确实多次上过各种财经杂志,只不过可能是因为打光和化妆的缘故,本人比照片看起来更年长、更深沉一些,兄弟俩长得不怎么像,如果不是这回出事,外人也很难把清矍的张局和这位挺着将军肚的大老板联系在一起。 张春久礼数周全地和调查员握手告别,把张春龄换下来,自己当了司机。 车开出老远,张春久才看了一眼后视镜,与坐在后座上的大哥对视了一眼。 “没事了,”张春久说,“只说这段时间不让我离开本地,保持通讯随时备查——这些都是惯例,一般不会再查了,如果不是确定我没有问题,他们也不会这么客气地把我放出来。” 张春龄惜字如金地一点头:“嗯。” 张春久:“我刚才看见……那个小年轻的,是费家人么?” 张春龄:“费承宇的儿子。” “我以为你会……”张春久说到这里,眼睛往下一瞥,略带杀意地眯了一下眼。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张春龄说,“那小子太狡猾,从别墅出来,我的人就跟错了车,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和警察在一起了,再动手就太明显了。而且费承宇现在下落不明,这小崽子是死是活不重要。” “费承宇?”张春久骤然变色,“不可能,我确定他已经……” “我也确定,”张春龄脸色有些阴沉地打断他,“可现在人呢?” 车里的暖气蒸着人脸,烤得人心浮气躁,张春久沉默片刻:“我确定我那边没有出纰漏,一步一步都是按着计划走的。哥,范思远的人既然已经露了头,他这回绝对跑不了,他跑不了,费承宇当然也是秋后的蚂蚱,管他是真植物还是假植物?” 张春龄往后一仰,仿佛是因为身体太过硕大,他呼吸有些不畅快:“最后一次了。” “总有这么一天,”张春久轻声说,“哥,这不是能传家的买卖,后继也无人,你年纪大了,我也快退休了,现在不比以前,往后会越来越难,咱们别等着混到周峻茂那一步吧,要不是姓范的,恐怕我们要抽身也没那么容易——说起来倒应该感谢他,家里都安排好了?” 张春龄“嗯”了一声:“等风头过去就送他们出国。” 张春久:“我们兄弟俩,这么多年,总还是有点运气的。” “运气?”张春龄无声地笑了起来,露出森冷的牙,像一条刚吃过人的鲨鱼,“我从出生开始就一无所有,从来不知道运气是什么,不过那又怎么样?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靠运气的。” 顿了一下,张春龄又说,“周家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子入境了,知道他躲在哪了吗?” “大概有数,”张春久说,“之前他露过一面。” “保险起见,处理掉。” 张春久应了一声,穿过凛冽的北风,驾车离去。 第156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七) 临近年底,骆诚反而忙了起来,穆小青出差讲课去了,剩下他一个人,自己吃饭颇没意思,他于是干脆整天在单位食堂混饭吃。 司机把他送回家时,已经快九点了。 然后他在门口捡了个儿子。 骆闻舟不知在门口等了多久,也不嫌冷,傻小子睡凉炕,他全凭火力壮。身上一件羽绒大衣不知怎么让他穿得窝窝囊囊,好像是怀里塞着个大靠枕,正坐在楼梯上低头玩手机,头发有一阵子没修剪过,略显凌乱,脚底下还戳着个逃荒式的大背包。 骆诚背着手端详了他一下,感觉这个形象实在不堪入目,于是上前轻轻踹了踹他:“哎,你上别的地方要去吧,我这今天也没饭。” 骆闻舟一抬头,冲他发出“喵”的一声,喵得骆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骆闻舟怀里窝的“靠枕”是个活物。 骆诚问:“你在这等多长时间了,怎么也不知道打电话叫个人?” “还行,”骆闻舟不大在意地说,“冻一会有助于感悟人生。” 骆诚无意中瞟了一眼他手里方才摆弄的手机,发现此人“感悟人生”的材料,居然是他自己各个角度的照片,顿觉消化不良,感觉骆闻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五分钟以后,骆诚把捡来的儿子和亲生的猫一起放进屋,并且亲自挽起袖子,戴上老花镜,对着说明书给骆一锅装猫爬架。 “罐头和零食我都没拿过来,给它吃点猫粮就行了,您也别给它买那些乱七八糟的,这胖子该减肥了,把我羽绒服拉锁都坠坏了。” 骆一锅到了陌生地方有点认生,趴在骆闻舟一只穿过的拖鞋上,团成了一只十五斤六两的大毛球,警惕地左看右看。 骆诚从老花镜的镜片上面射出目光:“猫放我这,不怕领不回去了?” 骆闻舟:“您快别吹牛了,我妈要是同意,您早把家里变成动物园了,还用蹭我的猫撸?” 骆诚:“……” 骆闻舟不客气地从冰箱里扒拉出一碗剩的炒米饭,随手倒进锅里扒拉两下,端出来吞了,他说:“宠物店寄养年底涨价,还得跟别的猫打架抢地盘,关键这怂货又打不过人家,我觉得钱包和猫都很容易受到伤害。” 骆诚:“那我给你养到开春,再长你妈就不干了。” 骆闻舟顿了顿,总觉得囫囵吞下去的剩饭噎在胸口,无论如何也顺不下去,只好端起茶杯灌了一口凉水,灌得自己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他说:“不用,春节我们过来给您拜年,顺便接走。” 骆诚听了,没问他为什么要寄养猫,也没问费渡为什么没和他一起来,理所当然的,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只是说:“除了养猫,你还有什么事求我?” 骆闻舟坐了片刻,终究是咬紧了牙关,一声没吭,然后他站起来把碗洗了。 骆诚也不催他,原本只是一堆零件的猫爬架很快像模像样地成了形,骆一锅按捺不住好奇,终于小心翼翼地抛弃了拖鞋,垫着脚溜达过来,在架子底下打着转到处闻味。 “爸,”骆闻舟忽然说,“我有时候是不是挺给您招流言蜚语的?” 骆诚稀奇地看了他一眼:“吃错药啦,跑我这忏悔来了?” 骆闻舟有些沉闷地在他旁边坐下:“您从来也没说过我什么。” 骆诚:“我说你就听么?” 骆闻舟想了想:“……哦,不听,反正费渡是我的。” 骆诚被他噎了一会,就在骆闻舟以为老头要发脾气的时候,骆诚却笑了:“你又不是吃奶长这么大的,都这把年纪了,愿意跟谁过这点屁事要是还用我批准,你活着还有什么劲?别人愿意说什么,反正也不敢当着我的面说,也可能他们要求特别高——不过我觉得你……” 骆诚一顿,骆闻舟无端紧张了起来。 花镜把老头的眼睛放得格外大,破坏了平时的严肃感,骆诚用不太严肃的目光看了看他,一撇嘴:“就算还行吧,勉强长得像个人样。” 骆闻舟从青春期开始,就不断地往长辈、往大众不赞同的路上走,走得孤注一掷,因此尽管嘴硬,也仍会自我怀疑,怀疑自己揽了事,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天资和能力,怀疑自己离开长辈的庇佑,也许会一事无成。 十几年、几十年,无数前辈倒下的地方,如今要他来收这个尾,他能圆满地收住么? 骆闻舟回家收拾猫把它送过来的时候,觉得两只脚陷在泥里,冰冷的泥水黏糊糊地裹着他的脚,走一步都步履维艰。可是这一句几乎不能算什么好话的评价此时落在他耳朵里,却好像一团快速烘干机,顷刻驱散了那种狼狈的战栗。 骆闻舟愣了半晌,突然蹭了蹭鼻子,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骆诚:“等等,你真没有……” “没有,”骆闻舟换上鞋,弯腰系携带,“当年我报警校的时候您不就说过么,自己选的路自己爬,以后有什么事您也不会管,现在怎么?老了,心软了?” 骆诚骂他:“兔崽子,滚!” 骆闻舟站起来跳了两下,举起那个让他爸看了颇为不适的手机,凑在嘴边轻轻亲了一下:“我又不是吃奶长这么大的。” 说完,他扣上大衣的帽子,带着风走了出去。 当年,老杨嫌他不能扛事,到死也没和他透露过一星半点,甚至死后仍然留下遗书,逼迫师娘缄口不言。 如果他能早几年“懂事”,早几年接过长辈们肩上的担子,师娘是不是也不用走到这一步? 可是事已至此,追溯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至少他还有费渡,还有兄弟们,还有上一代人没能解决的沉冤。既然连老头都说他“像个人样”,他好歹得做一点有人样的事。 “是我。”骆闻舟拨通电话,打给了陆嘉,“你们费总把你交给我了,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陆嘉带着周怀瑾来到了一处花园小区。 “就是这,”周怀瑾看了看手里的地址,“杨波他们母子当年住的就是这里!” 陆嘉把车停好,探头看了看,小区保安立刻警惕地张望过来,及至看见陆嘉开来的车,神色又和缓下来。 陆嘉笑了笑,走进门口一家便利店,随便买了点鸡零狗碎,跟收银的聊了起来:“那是什么小区?看着还挺不错,私密性也好。” 收银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哦,‘银河城’,银河城私密性当然好了——您要买房还是怎样?要是买房,我劝您别买那。” 陆嘉:“那为什么?” “产权不是住宅,您看,他们这二十四小时保安,院门楼门楼道三道门禁,进进出出的都是好车,你要是开个普通一点的车,保安得拦下盘问半天,明白吧?”收银员用十分暧昧的目光冲陆嘉一挤眼睛,“这地方又叫‘二奶楼’,风气不好,不过您要是不想自己住,租出去也还可以。” 陆嘉:“这么说租金挺高?” “物业费也高,十年前就五块一平了,租金当然更高,”收银员找了零钱,嗤笑一声,“手里没钱的人也不会搞这些幺蛾子。” 陆嘉和周怀瑾对视一眼,杨波的母亲搬到燕城之后,就没有固定工作,过着几乎是“大隐隐于市”的生活,她靠什么能租得起这里的房子? “据说她在这里开了一家私房菜馆,”周怀瑾说,“自己家里做,每次只摆一张桌子的那种,要提前预约的那种,一个月也开不了两次张,我弟弟和杨波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曾经想来调查,结果根本约不上,人家不接待他,郑凯风似乎是常客,不过,嘶……” 周怀瑾低头看着翻了翻手机里女人的照片,那女人长相虽说不上丑,但也和“美丽”不搭边,年轻时候是个路人,后来则是个普通到容易让人忽略性别的中年妇女模样,连周怀瑾看了,都觉得着实不是郑凯风的口味。 “她是病死的,死亡时间很微妙,”陆嘉示意周怀瑾上车,“正好是董乾开始和假快递员接触、预谋要杀周峻茂前后……如果杨波不是郑凯风的私生子,那我倒是觉得有一种可能性。” 周怀瑾:“什么?” “联络人,”陆嘉启动了车子,“郑凯风和魏展鸿不一样,他的根基不在国内,如果像费总猜测的那样,他最早是通过苏慧和国内这伙专职谋财害命的人搭上线,那之后维系关系、委托业务,都需要一个靠得住的联络人——苏慧早年糟蹋自己,十几年前身体就不行了,死得也早,所以这个联络人有没有可能是杨波的母亲?” 周怀瑾:“你是说,郑凯风和周峻茂把她的儿子养在身边,是一个为了防着她不老实的人质!” “如果真是那样,她为郑凯风服务了十几年,很可能留了一手,所以即使她死了,周和郑也不敢慢待杨波,甚至默认了‘私生子’谣言,”陆嘉说,“这个女人大概很靠得住,所以她死后,假快递员才能趁虚而入,在郑凯风身上做手脚……但问题是,为什么用她?她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 陆嘉话说了一半,突然不吭声了。 周怀瑾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不由得疑惑地看了陆嘉一眼。 “周先生,”陆嘉低声说,“先前给你准备的防弹衣穿好了吗?” 周怀瑾激灵一下,慌里慌张地四下张望:“怎、怎么了?怎么了?这可是国内,他们难道还敢……” “别到处张望了,就是后面跟着的那辆黑色轿车,他们什么都敢。”陆嘉截口打断他,把自己所处的位置发给了同伴和骆闻舟,同时猛地一打方向盘,毫无征兆地拐出路口,“不甩开他,我不敢送你回酒店——周先生,系好安全带,你不晕车吧?” 周怀瑾还没来得及答话,后面跟着的黑色轿车从被跟踪人的反应中判断出自己被发现了,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凶猛的加起了速,穷追不舍。 临近春节的夜里,燕城大街空旷得好像澳大利亚小乡村,陆嘉毫不吝惜地把座下的豪车当成了f1,车轮拐弯时发出巨大的摩擦声,周怀瑾一把抓住扶手,怀疑车要翻! 就在这时,迎面驶来一辆白色的suv,突然打开远光灯,强光乍起,晃得人睁不开眼,同时那白车速度丁点也不减,直冲着他们撞了过来。 陆嘉目不斜视地把油门踩到底,打算跟对方同归于尽似的呼啸而去,周怀瑾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只听耳畔一声巨响,随即是后视镜刮在墙上时让人牙酸的摩擦声,周怀瑾这才发现,陆嘉方才在千钧一发间拐进了一条极其逼仄的小胡同,胡同口的自行车直接被他撞上了天,他在高速下强行拐弯,把车硬塞进了不够宽的小路里! 方才对面的白车反应不及,司机急刹车,大灯来不及收,追着陆嘉他们的那辆黑车花了眼,两辆车迎头撞在了一起,爆起来的火花点燃了夜色! 周怀瑾蓦地回过头去看陆嘉,硬是从那一团胖子的躯体里看出了个电影里特工式的型男:“你……你……” 陆嘉一耸肩,点了根烟叼在嘴里:“幸亏修车的钱有费总报销——周先生,这才刚开始,你还吃得消吗?” 周怀瑾喘了几口粗气,一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在这么个凶险时刻,他居然说:“这么说我是个很关键的人物了?看来我查到的那些……苏慧、郑凯风之类狗皮倒灶的事都是重要线索!” 陆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只见那文质彬彬的周氏继承人竟然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第157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八) 说话间,陆嘉已经冲出了小胡同,一头扎进另一条路上——高速发展的城市一般都有这样的问题,建设初期没考虑到停车位,很多地方车位都非常紧张,没地方停的私家车就贴个联系方式非法放在路边,夜里与节假日往往能自发排成整齐的队列,是燕城一大特色。 此时一侧路边的车静静地沐浴在萎靡的路灯光下,车顶结着细细的白霜,好像已经沉睡多时。 周怀瑾探头看了一眼被活活蹭掉的后视镜:“甩掉了吧?” 陆嘉没吭声,周怀瑾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见那胖子突然不知有什么毛病,好好的路走了一半,他再次毫无预兆地一个大转弯,车轮碾过碎冰碴,略微打了滑,后备箱在老旧的路灯杆上重重地撞了一下,陆嘉看也不看,把油门踩得“呜”一声尖叫,再次拐进细窄的小胡同,让这辆车强行瘦身,把另一边的后视镜也蹭掉了! 周怀瑾被安全带勒得生疼,回头望去,只见一辆原本在路口停靠的轿车诈尸一样地启动了,只比陆嘉慢了一步,这里竟然还有埋伏! 周怀瑾骇然:“你怎么知道的?” “直觉。”陆嘉很没素质地把烟头弹进了墙角的雪堆里,“挨打挨多了,你就知道套麻袋的喜欢选在什么地方下手。” 周怀瑾单知道这个人是费渡派来照顾他的,以为大约是个“助理”之类的人物,闻听此言,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大混混。”陆嘉先是随口说,随后感觉这个回答有些给费渡掉脸面,连忙又改口说,“不对……我应该算那个、那个什么玩意基金的行政总监……” 周怀瑾愣愣地问:“什么基金?” 陆嘉:“……” 名片印出来就没仔细看过,想不起来了。 俩人相对无言片刻,忽然,陆嘉脸色一变:“操!” 穿过小胡同,前方却并没有豁然开朗,而是一堆更加错综复杂的小路,叫人一看就晕,陆嘉不知从哪摸出了一面小镜子,拉下车窗手工代替后视镜,只见身后车灯凶狠地交错而来,几辆摩托从左边的小巷里追了出来。 周怀瑾这才反应过来陆嘉骂街不是因为想不起自己职位,连忙往副驾驶那一侧看:“这边也有!” “看来他们选在这地方动手是有原因的,”陆嘉沉声说,“事先想到我们会来查杨波,特意围追堵截地把我们赶进来,这是要‘打狼’……你干什么?” 周怀瑾拿出手机:“喂,110,有一伙歹徒一直在追我们!” 陆嘉:“……” 真是个遵纪守法的文明公民。 可惜警察并没有任意门,不能立刻响应召唤从天而降,连陆嘉他们自己的人都来不了这么快。 等周怀瑾在刺耳的引擎声和撞击声中,好不容易跟接线员把自己的位置说明白时,他们俩已经被完完全全地堵在了一处小路中间。 周围没有路灯,交织的车灯却已经晃得人睁不开眼。 周怀瑾从来没经历过这种阵仗,往左右一阵乱寻摸:“怎么办,要动手吗?有武器吗?” “后座底下有……”陆嘉先是说了几个字,随后快速评估了一下周少爷的软硬件,“唉,你还是算了,别给人家送菜了,自己藏起来。” “藏……藏起来?”周怀瑾目光一扫这杀气腾腾的包围圈,“不……先谈判不行吗?” 他话音没落,围追堵截的那伙人已经争分夺秒地扑上来砸车了,陆嘉从车座底下捞出一个头盔扔给周怀瑾:“自己戴上,找机会跑。” 周怀瑾在一片嘈杂里什么也没听清,只得大喊:“你——说——什——么?” 陆嘉一把扯下了身上的外套,里面竟然只穿了一件紧身的t恤,随后他直接将凹陷的车门掀开,靠手劲撞飞了一个人,拎着铁棍横扫出去,铁棍砸在人肉体上的声音触目惊心。 周怀瑾本意是想帮忙,但是事到临头,完全不知道从何帮起,他才刚把自己斯文柔弱的脑袋塞进头盔,身边的车窗玻璃就被人砸了个稀碎,碎玻璃渣如雨下。时间好像忽然被拉得无比漫长,周怀瑾看见砸车的人鼻子里喷出白气,面部表情近乎狰狞,野兽似的朝他扑过来。他的四肢不经意识调动,已经手脚并用地动了起来,慌不择路地钻向后座。 冷风呼啸着灌进来,两把砍刀从凌乱的车门中直戳向他后背。这个时候,周怀瑾突然发现自己是不害怕的——顾不上,他只是一边努力地蜷缩起身体,一边思考:“防弹衣能防刀子吗?是一个原理吗?” 紧接着,车身巨震一下,更多的碎玻璃片劈头盖脸地掉下来,刀子划破了周怀瑾的小腿,与此同时,那几个持刀行凶的行凶者被身后的偷袭拍在车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馊味四下弥漫开。 周怀瑾定睛一看,只见原本在路边好好站着的大垃圾桶居然也无端加入了战局,被力大无穷的陆嘉横着砸了过来,这一片疏于管理,铁皮的垃圾桶挺着个半饱的肚子,里面装的大约还是陈年的旧垃圾,在孤独的岁月里彼此发生了奇妙的反应,气味堪比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这么片刻的功夫,陆嘉身上已经沾满了血迹,不知道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揪起周怀瑾,一把将他拽下了车,抬起比腿还粗壮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跑!” 周怀瑾的头盔被碰歪了,厚重地挡住了一半视线,感觉自己成了一只东倒西歪的大头蘑菇,完全被陆嘉扯着走。 突然,他的头盔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仿佛是个崩起的小石子,“当”一下,声音很大,周怀瑾正在五迷三道,按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陡然下压,生生把他按矮了半尺,以浓缩状态冲进了一条小巷。 周怀瑾伸手乱摸,摸了一手的冰冷粘腻,陆嘉的呼吸粗重极了,他连忙将偏移的头盔扒拉回原位,这才发现,头盔右侧竟然布满扎手的裂痕,而陆嘉方才搭着他脖子那条胳膊血肉模糊。 周怀瑾骤然变色:“他们怎么还有枪?” 陆嘉没吭声,沉重的呼吸里带着痛处的颤音,一手摸进腰间,他的皮带上挂着一把弹簧刀,冰冷的刀柄硌在手心,陆嘉身上蒸出了带着血腥气的汗。 然而他只是摸了一下,下一刻,他就猛地把周怀瑾往后推去,重新拎起了那根已经砸弯的铁棍——刀是好刀、好凶器,他冲出去捅死几个人没问题,他有这个本事,也有足够的愤怒和血气。 可是不能,因为他是那个……“什么玩意基金”的“行政总监”。 虽然基金的名字硬是没记住,但他知道里面周转的钱是干什么用的——那是给那些伤痕累累、求告无门的人买面包的,虽然无法治愈精神上永无止境的创伤,至少让他们物质上不至于走投无路。 哪怕他胸中有万古长刀,他也不能代表费渡去砍人,更不能代表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可怜人去砍人。 “跑。”陆嘉抽了口凉气,对周怀瑾说,“我给你挡着,跑出去找警察,找骆闻舟!” 周怀瑾心说这不是扯淡么,一伙拿刀拿枪的歹徒在前面索命,这位陆先生提着一根砸弯的铁棍就打算要抵挡千军万马? “我不……” 陆嘉回手推了他一个踉跄,紧接着一棒子挥出去,把一个追上来的歹徒撞了出去,与此同时,他一冒头,旁边的墙上就响起一阵“噗噗”声,子弹在墙上弹得乱蹦,尘土飞扬。陆嘉被迫缩回矮墙后,正这当,引擎声乍起,一辆摩托车横冲直撞地向他藏身的地方撞了过来! 陆嘉为了躲子弹,正好贴着墙角,眼看无处退避,要被那摩托车挤死在那,忽然,黑暗中有个什么东西横空砸了过来,正好砸中了摩托车的前轮,高速的两轮车平衡顿失,一个前滚翻扑了出去。 陆嘉蓦地回头,只见方才跑开的周怀瑾居然又去而复返,还不知从哪弄来了几块板砖,扔出去一块,手里还拎着俩! 陆嘉:“我不是让你……” “我知道的事都告诉费渡了,”周怀瑾举着傍身的两块板砖,大声说,“就算我死了,他们也能继续查,也能猜得出他们为什么要杀我!我怕谁?” 周怀瑾,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他懦弱无能,前半生都在惶惶不可终日里徘徊着瑟瑟发抖。 “真是窝囊啊。”他想,“我他妈谁都不怕!” 陆嘉脸上的神色有些难以言喻,但此时已经来不及再说什么,更大的引擎声随即响起,其他的摩托车也跟着效仿,周怀瑾再次故技重施,可惜不是专业选手,两块飞天板砖连失准头,已经无计可施。 他本能地抬手挡住刺眼的车灯,被一腔热血冲的头重脚轻之余,又有些难过——陆嘉本来想让他老老实实地在酒店里待着,是他非放不下谜一样的杨波母子,非要自不量力地出来查访。 他觉着怀信的事还没完,他还没有得到最后的交代。 自投罗网,恐怕还连累了别人。 怀信还在天上看着吗?周怀瑾想,如果还在看着,能不能借一点运气给没用的大哥? 大哥这辈子别无所长,大约也只能靠运气翻盘了。 这时,一身尖锐而短促的警笛声凭空响起,周怀瑾一呆,还以为是幻听。 随后,那警笛声大喘气似的续上了,红蓝相间的光在夜空中大起大落,直奔着他们的位置迫近过来—— 周怀信的画在他店里挂着,周怀信的名字摆在他心里的神龛之上,应了他绝境下走投无路的祈祷。 小骷髅专业户的半吊子画手,在他大哥这里,具备了作为“信仰”的资格。 只可惜警察虽然赶到,警车却不便向陆嘉那样从窄缝里强挤,一时进不来这“风水宝地”,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手起刀落,迅速解决了倒地不起的同伴,不留一个活口,剩下的迅速沿着预先算计好的小路逃窜而去——往来路径掐算得十分精确,如果不是陆嘉意料之外的扎手,警察又跟开了挂一样来得太快,简直是一次完美又从容的刺杀! 陆嘉晃了晃,周怀瑾本来想拉他,也不知是自己手太软还是陆先生超重,没拉住,俩人同甘共苦地一起坐在了地上,急促的脚步声涌上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问:“没事吧,人呢?” “我一猜就是你。”陆嘉攥住不停流血的胳膊,勉强冲匆匆赶来的骆闻舟笑了一下,“等接线员通知再调度出警,估计我们俩尸骨都凉了。” “费渡手机上有你们俩的精准定位,”骆闻舟皱着眉仔细看了看陆嘉的伤口,“别废话了,先去医院。” “老大,”郎乔带着几个刑警在旁边把尸体翻动了一圈,说,“留下的这几个都没气了。” “带走,核对dna和指纹。”骆闻舟沉声说,随即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深深地看了陆嘉一眼。 “正当防卫,刀都没动,”陆嘉一眼看出他在担心什么,老神在在地笑了,“我还怕你自己一个人过来呢,没想到你这个大英雄除了会背后偷袭,还不太孤胆——怎么,费总出事,你没被停职?” “我又不傻,”骆闻舟一弯腰,跟周怀瑾把陆嘉架了起来,“停职归停职,我的人还是我的人,我说话还算数,是吧,孩儿们?” 郎乔、肖海洋、小武,还有一大帮市局刑侦队的精英,值班的、休假的,全被他调动出来了,还有个身不能至的陶然,在通讯器里跟众人同在,陶然说:“毕竟都是被你喂到这么大的。” 郎乔大言不惭:“反正我是心腹。” 肖海洋板着脸:“反正我信不过别人。” “老脸都快让你们说红了,”骆闻舟面不改色地一摆手,“先确定死者身份,可能都是有案底的,然后借着追,以市局名义,紧急向各区分局、派出所请求支援协助,就说有一伙持枪劫匪在流窜——眼镜跟二郎等会,先跟我一起把伤员送医院,谋杀未遂,我怕他们会有别的异动,速度!” 他一声令下,封现场的封现场,叫支援的叫支援,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地行动了起来。 费渡不知道外面这一段惊心动魄,他正态度良好地“配合调查”。 “你不知道你父亲在哪?” “我过来之前刚接到疗养院电话,”费渡无所谓地一耸肩,“还没来得及确认,怎么,看来是真的了?” 调查员仔细观察着这个费渡——他年轻,好看,从头发丝到手指甲无不讲究,袖口透出一股扁柏、罗勒叶和雪松混杂的香水味,整个人就是个大写的“纨绔子弟”。调查员忍不住低头扫了一眼费渡的基本资料,太年轻了点,还是个学生:“你一点也不担心他?” “担心什么?费承宇被人绑架吗?”费渡笑了起来,笑容却没有上升到颧骨以上,“他这三年多一直靠机械维持基本生存需求,大脑已经没有恢复的可能,您说他是人也行,说他是一团泥也没什么不对。前些年公司里的老人们不服我,有这么个将死没死的‘太上皇’镇着他们挺好,现在费承宇就没什么用了,一个累赘,绑就绑了吧,最好撕票。” 调查员盯着他的眼睛:“你说费承宇的大脑已经没有恢复的可能性,这是谁告诉你的?” 费渡一脸莫名其妙地挑挑眉:“医院啊,这还能是我编的吗?二院、五院、北苑脑外——还有滨海疗养院,您可以挨个问……不是,您不会觉得,是我为了家产对他做了什么手脚吧?” 调查员神色凝重。 费渡“哈”地一笑,是一脸不屑解释的样子——不管怎么说,费承宇出事的时候他才十八岁,十八岁的独生子富二代弑父谋夺家产,怎么听怎么像是匪夷所思的小说情节。 调查员发现,费渡好像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如果费承宇真是植物人,那他自己就是嫌疑人,他好像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被叫到这里来的。 这什么都不知道的态度好似倒为他无意中撇清了关系,如果这也是装的,那这年轻人城府未免太深。 调查员清了清嗓子:“几年前——也就是你父亲车祸前不久,贵司旗下一家融资租赁公司曾经有一笔业务往来,合作方是‘泰华数字技术有限公司’,你知道这笔业务吗?” “不知道,”费渡平静地回忆片刻,眼神波动都没有,“我爸没出车祸之前,我就是个要钱花的,没搀和过他的工作。” “那你接手后呢?这应该是你接手之前不久的事。” 费渡看了看他,忽然笑了。 第158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九) “您说的那家融资租赁公司我知道,表面上我们占股45%,是第一大股东,但实际控制人不是我,如果您仔细查过就知道,剩下三个平分股权的小股东实际上是一致行动人,”费渡仿佛为了给对方解释清楚似的,又十分耐心地换了一种说法,“也就是说三个小股东其实是一家精分出来的,我这个名义上的大股东说话不算数。”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费渡略微换了个坐姿,轻轻地靠在椅背上,显出一点青涩与世故并存的特殊气质:“挂在集团名下,实际控制公司的小股东本身也是集团内部的高层,背靠大树,出去揽业务会有很多便利,等于是用集团的资源给他们自己的私人资产搭便车——不过话说回来,也是笼络老人的好办法,让他们把自己的身家挂在我这,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利益总能换成忠诚。这个事是费承宇默许的,水至清则无鱼,我没必要一上台就砸人饭碗。” “负责人是谁?” “苏程,集团的几个副总之一,”费渡说,“至于您说的那个什么数字技术……” “泰华数字技术。”调查员连他脸上的一丝表情也不放过。 “我没听说过,”费渡轻轻一耸肩,“可能规模不大吧,几千万的小钱不过董事会和股东会,也不会特意拿出来跟我汇报。怎么了?他们是偷税漏税,还是碰了政策红线?” 调查员目光一沉,刚要说什么。就听费渡又说:“应该不至于,每年都年审,就算有人作妖也得披着合法合规的皮打擦边球,没那么容易被查出问题,所以到底有什么问题?您可真是让我有点找不着北。” 调查员方才打算出口的问题被费渡自己说了,后面的话没接街上,一时有些哑然。 这个年轻人,要么是真诚地实话实说,要么就是太缜密了,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适合继续兜圈子。 调查员干脆突如其来地来了个“单刀直入”,直接问:“费总,你家生意做这么大,你又是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的,为什么忽然放下家业,跑去燕公大念这么一个对你来说毫无用处的研究生?” 费渡毫不犹豫地说:“我要找一个叫‘范思远’的人。” 调查员已经准备好要听一堆搪塞和借口,没料到这个答案,顿时好像一脚踏空,下一句几乎是下意识地问:“范思远,你知道范思远是谁?” “大致知道他曾经是燕公大的老师,”费渡坦然说,“但更具体的事,我找人查了很久,一直没有结果,只好自己去找答案。” “那你为什么要找范思远?” 一个小时以后,调查员接到同事电话,他看了一眼在自己对面摆弄茶杯的费渡,感觉方才接受的信息有些难以消化——费渡给他讲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范思远在理论上已经“跳海身亡”之后,居然又和费承宇一起出现在费家,冷眼旁观虐待狂费承宇用匪夷所思的手段家暴妻儿,甚至提出了应该怎么彻底“驯化”一个人,“驯化”这个词,是几年后导致费渡母亲自杀的罪魁祸首。 他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调查员阅人无数,他觉得费渡在回忆那件事时,压抑的是真情实感,那种质感,装或者演,是表达不出来的。 可如果是这样,费家父子的关系一定相当紧张,毫无信任感,费承宇真的敢在这么憎恨自己的儿子面前假装无行为能力人吗?他图什么,就不怕弄假成真么?要是费承宇真如费渡所说,是个活死人,那到底是谁悄无声息地绑架了他? 绑架费承宇,从费渡这里肯定是讨不到一分钱的,那么…… 如果不是费渡这个人谋财弑父,接管了费承宇的一切,还装作一脸无辜,就是有人刻意栽赃误导,拿费承宇当挡箭牌。 调查员一边在心里估量着,一边接起同事电话:“喂?” “费渡这一点应该没说谎,给那家和窃听有关的可疑厂家投钱的融资租赁公司实际控制人确实不是他,是一个叫‘苏程’的高管。我们查过了,苏程原来只占20%的股份,在费承宇刚出车祸的时候趁虚而入,当年集团的总经理办公会上,费渡还曾经要求他做过解释,但是‘皇帝驾崩,太子年幼,摄政王一手遮天’,苏程联合了一帮跟着费承宇的老人,差点‘逼宫’成功,弄得继承人十分狼狈,这件事后来也不了了之。” 调查员看了费渡一眼,沉声说:“把苏程叫过来配合调查。” “我正要告诉你这个,苏程跑了。” “什么?” “他夫人说他今天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忙忙地收拾了行李,只说要出差,可是护照都带走了,公司那边说他的日程里没有出差安排,也没有人跟他安排机票,连同苏程一起失踪的还有他身边一个女助理,公寓里已经人去楼空,物业说不止一次看见过苏程出入这个助理的公寓,怀疑苏程和这个助理可能有不正当关系,可能还有财产转移问题,要进一步调查。” 转移财产,连夜跑路,把老婆扔下带走小情人—— “排查机场、火车站,务必把人抓回来!” 费渡虽然听不见电话里的人说了什么,却能从对面调查员的反应里判断一二,他默不作声地端起茶杯,借着造型质朴的杯子挡住自己略微提起来的嘴角。 在他们抓卢国盛的时候,市局里暴露出了泄密问题,隐藏得那么深的内鬼,会那样轻易地暴露出他在监控上做的手脚吗? 当时费渡就觉得有点不自然,现在看来,这只是一步把替罪羊推出来的暗棋而已。 曾主任是一个替罪羊,这位被强行推到管理岗位上的技术专家在管理方面确实少根筋,这些年张春久一直重点培养他,显然并不是看中他专业。曾主任曾经一度不停地轮岗,表面上看是让他尽快成为一个能面面俱到的全能管理人员,其实是让他在根本来不及弄清楚一件事里有什么猫腻的时候,就被庞杂无序的杂务狂轰乱炸,稀里糊涂地不知跳了多少坑。 另一个替罪羊,现在看来就是费家了,警方只要查出监控厂家有问题,循着线索找到费家只是时间问题,早年间费承宇当金主的时候,一部分资金曾经从集团走过,至今仍然留有蛛丝马迹,费渡自己都查得到的事,经侦科的警察当然更能一目了然。而费承宇已经是植物人了,只要再让费渡随便出个意外,死无对证,这案子就有结论了,那些人大概连结案报告都替警察想好了—— 出卖顾钊的是刚工作的小法医曾广陵,因为他不在刑侦队,工作资历又浅,所以无论是顾钊,还是之后或明或暗对顾钊案有所怀疑的老刑警们,都没有怀疑到他头上。而除了郑凯风、魏展鸿之外,最后一个幕后黑手就是费承宇,身份、动机、财力、死因蹊跷的妻子和岳父……费承宇怎么看都是个“黑手”的好材料。 可惜,费渡并不肯老老实实地出意外。 “这个苏程今天下午还在费氏集团出现过,咱们联系费渡的时候,这个苏程就在旁边,当时没人注意到他,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记得去接费渡的车也是他张罗安排的,我们刚才得知,那辆车在回来路上中途抛锚,据司机说,还差点追尾。”调查员听着电话里的同事说,顿时一身冷汗——费渡“年轻人沉不住气”,接到消息以后没等人去接,自己急急忙忙地先赶过来了,如果他当时坐了那辆车,是不是就不是“差点追尾”的问题了? 调查员心有余悸地看向费渡,却见那年轻人正一脸挑剔地喝他们提供的红茶,眼角眉梢都挂着“我是在捏着鼻子喝泔水”的欠揍,完全不知道自己躲过一劫。 “去问他夫人,”调查员没顾上管这个“命大”的小青年,站起来往外走去,“他在外面养情人,夫人一点也不知道吗?我不相信……” 后面的话听不见了,有个工作人员客客气气地请费渡去休息,他虽然暂时被限制了自由,但待遇还不错。 费渡好整以暇地冲带路的工作人员一笑:“可以借我一点能打发时间的东西吗?小说,不联网的游戏机,都可以。” 调查员们短时间内大概是没精力管他了,因为他们很快会发现,苏程的夫人一直在找私家侦探偷拍苏程出轨的证据,这个“私家侦探”虽然职业不十分合法,却也十分敬业,除了交给苏夫人的照片之外,他还顺便保存了苏程近期的所有行程。 所有和苏程有过接触的人都会被列入调查名录。 他当年把费承宇的爪牙卸了个干净,唯独留下苏程这么个志大才疏的蠢货,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侵吞了一小部分资产,也就是为今天。 费承宇被自己养大的怪物反噬,费渡预备着与虎谋皮,当然得事先找几个替死鬼,苏程就是一个饵,是“网开一面”里的“一面”,是留给对方的一个“靶子”,知道他们往苏程身边安插人的时候,费渡就知道他们咬钩了——那些人得意太久,也太傲慢了,总觉得自己能控制一切。 有陆嘉和骆闻舟在,他们想动周怀瑾没那么容易——现在费承宇失踪,苏程失手后潜逃,一切都在失控,那些人打算怎么做呢? 希望他们做事谨慎一点,别在苏程那里留下没割干净的小尾巴。 否则很快就有人需要畏罪潜逃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苏程是谁? 给失忆君们指路97章=w= 第159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十) “他说了什么?” “他说……‘人是一种很奇特的动物,比如锻炼身体,高强度的剧烈无氧运动和长时间低消耗的走路结合,比一直保持中等强度的慢跑效果好得多,锻炼精神的时候道理也是一样,只是一成不变的打骂,她会适应、麻木,甚至会打擦边球试着造反,所以关键是你平时要塑造一个规矩和氛围,要赏罚分明,她做得好的时候,你要适当给她奖励,触犯规则的时候,就要给她最严厉的惩罚,方才这个强度就可以,你要一下击溃她’……” 调查员暂停了公放的录音笔,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 潘云腾已经被轮番审问了半个礼拜,堪堪保持着镇定,眼睛里却已经冒出了血丝,他表情本来有些木然,可这木然的表情却在录音听了一半的时候就裂开了,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了看调查员,又紧紧地盯着那小小的录音笔,仿佛里面会蹦出个妖怪来:“他……是这么说的?” “范思远的原话,证词上有费渡的确认签名,”调查员说,“你需要看看吗?” 费渡和潘云腾完全是两个极端,一个是有问必答,一个是嘴如河蚌。张春久说出画册计划不是他命名的,把潘云腾推上了风口浪尖,然而他除了承认第二次画册计划是自己命名的以外,始终一言不发。 “你知道范思远没死,”调查员盯着他的眼睛,“所以命名了第二次画册计划。” 潘云腾的坐姿有些僵硬。 “你匿名举报花市区分局王洪亮参与贩毒,利用你的职位,走的是特殊渠道,那封举报信的后半段,你影射老局长张春久玩忽职守,甚至有意包庇,还质疑了他在任期间刑事犯罪率低得有问题。由于后半段的质疑毫无根据,被截取扣留了——举报材料是谁给你的?” “我作为一个公民,有匿名举报不法分子的权利,也有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和自由不因此受到威胁的权利!”潘云腾咬着牙说,“谁给你们的权力强制我说出消息来源?” 调查员:“匿名举报可以,但没说你可以匿名诬陷、匿名信口开河。” “王洪良证据确凿,这是诬陷吗?” “那针对张春久的指控呢?也有证据吗?如果有,请拿出来。” 潘云腾微微一哽。 “全凭猜测,”调查员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旁边的录音笔,“潘教授,那你猜出范思远是这种人了吗?” 潘云腾目光略微一闪,盯着那录音笔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会允许一个刚入学的学生加入画册计划?” 潘云腾两颊一紧。 “因为我看了他的作业,他提交过关于‘恶性刑事案件中受害者’和‘群体性犯罪’的论文,那正是范思远当年走火入魔之前的研究领域!” “我……” “你以为他是范思远派来的,你以为他加入画册计划的目的和你一样!你没想到他是这些论文的受害人。”调查员一拍桌子,“潘教授,你是业内前辈,现在又为人师表、广受敬重,你就跟这种人同流合污?” 潘云腾:“我不是……” “抓捕卢国盛的时候,你旁听了审讯,”调查员冷冷地说,“那我不知道你听到那一段没有,冯斌被杀案中,有一神秘的‘向沙托夫问好’,还有一个代号‘a13’的人物,是他们让卢国盛一步一步暴露,你猜这是谁安排的?我再告诉你,关于这点,陆局亲口质询过傅佳慧,她没有否认。他们拿无辜的未成年人当道具、当祭品,潘教授,这件事你一点也不知情吗?” 潘云腾忍无可忍地摘下眼镜,手肘撑在桌上,双手用力搓揉着憔悴的脸颊。 “教授,你的良心呢?” “王洪亮的举报材料……是嫂、傅佳慧拿给我的。” 听他终于开了口,调查员暗地里长吁了口气,示意旁边的工作人员记录。 “我看完以后很震惊,问她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她说是其中一个受害人的弟弟,叫陈振,辗转求到了她一个老朋友那里。我不敢轻信,暗地里见了陈振一面,还想办法回顾了陈媛案的细节,发现那女孩确实死得很蹊跷,如果这件事属实,那我知道了,就肯定不能不管。可是有一点很奇怪,我问傅佳慧,我早就离开市局了,为什么她会来找我,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些东西交给张春久?就算经过我,我也是就近找老张解决,我不可能说越过他,把这件事捅到上面去,这让老张怎么办,不是陷他于不义么?没有这么办事的。” 潘云腾缓缓地抬起头:“傅佳慧说……她说‘谁不知道这件事归他管?你觉得他会管吗?你还不知道顾钊和老杨是怎么死的,对吧’?然后她拿出了老杨的遗书给我看,我才知道,原来三年间他殉职的时候,正在私下里重新调查当年顾钊的案子,我看了他偷拍的照片,只差一点就要找到这些通缉犯的聚集窝点,这时候他一个人的力量已经不够了,必须要找人协助,他犯了和顾钊一样的错,信了不该信的人。” “‘不该信的人’指的是张春久。” “我想不出还有谁。”潘云腾低声说,“我逼问她,她所谓的‘老朋友’究竟是谁,才知道他……他居然没死。” 后面这个“他”指的显然是范思远,调查员追问:“你和范思远接触过吗?你亲眼见过他本人吗?” “……嗯。”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乍一听他确定了那个人的死而复生,调查员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什么时候?” “今年夏天,七月底,我想想……应该是七月的最后一天。那天老陆家里人不在,就他自己,干脆来我家吃饭,我妻子算是他远房表妹,当年我们俩认识还是老陆介绍的,两家人关系一直不错。还没吃完,他就接了个电话,我听见他叫了声‘嫂子’,就知道是傅佳慧找他,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傅佳慧在电话里说,杨欣学校里有个什么事,她出差了,想求他帮忙,老陆一听,饭都没吃完就急急忙忙走了,他刚走不到五分钟,我家门铃响了。” “范思远去过你家?”调查员坐直了,语速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一个死而复生的连环杀手站在你面前,你居然没报警?” “因为傅佳慧和他在一起。”潘云腾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他坐在轮椅上,老了,老得不像样,如果不是那个神态没变,我差点没认出他来,他进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好久不见了,小潘,你想不想知道出卖兄弟的人到底是谁。” “他让你干什么?” “他没让我干什么,”潘云腾的目光有些放空,苦笑了一下,“举报材料我已经提交了,第二次画册计划我也启动了,没什么事用得着我,他说他只是来告别的。让我借着第二次画册计划好好看看,一切都快结束了。” 一切都快结束了。 腊月二十七,春运已经如火如荼。 不到凌晨五点,周怀瑾被一阵嘹亮的的五环之歌吵醒。 出于对他人身安全的考虑,周怀瑾没再回酒店,他的临时住所变成了骆闻舟家的客厅——房间都让给伤员和女孩住了,其他老爷们儿都横七竖八地随便找个地方一窝一躺,一人滚了一身猫毛。 周怀瑾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骆闻舟接起了电话。 骆闻舟坐在阳台上的小藤椅上,面前的烟灰缸满得要爆,也不知道他抽了多少根,天还没亮,他衣装整齐,眼神清醒,不知是早起了,还是压根没睡:“喂,陶然?” 陶然坐在轮椅上,医院走廊两侧睡满了舍不得出去住宾馆的外地病人家属,人虽然多,却没几个醒着的,只有两个调查组的人在重症门口跟医生交流着什么,显得有些寂寥。 陶然半天没吭声,骆闻舟看了一眼表,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 “闻舟,师娘没了。” 骆闻舟一愣,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傅佳慧生前和他关系并不好,那天在病房外面听见她和陆局的对话,他更是一时没理清该怎么面对她,现在倒是省了,“我们是故事的朗诵人”,倒成了她的遗言。 有几个没睡实在的,跟周怀瑾一样被他欢快的电话铃声惊动,眼见骆闻舟表情不对,都默默地坐起来看着他。 电话信号从呼啸的北风中穿过,连载着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严寒意味,陶然问:“杨欣……杨欣还没找到吗?” 这时,陆嘉吊着受伤的手,从卧室里出来,骆闻舟那件宽松款的外套他系不上扣,只能局促地披在身上,脸上还有那天晚上半夜惊魂留下的划伤和淤青,走到哪都极有存在感。 “那天有人冒充出租车司机,把费总送到别墅,之后我们想办法跟上了他们,发现他们径直出城了,到了临近滨海的l市,在附近一个名叫‘西二条’的县城落脚。” 肖海洋把擦完的眼镜戴上,带着点鼻音说:“我知道那,小商品批发市场,附近开网店的、批发市场的都去那拿货,人流量大,鱼龙混杂,很容易藏身。” “对,他们在那租了个很偏僻的小仓库,车位不止一个,看着像个据点,我们的人没打草惊蛇,在旁边蹲了两天点,刚刚看见有一辆陌生的车开进去了,”陆嘉把几张传过来的手机照片递给骆闻舟,“你们通缉的是这辆车吗?” 骆闻舟第一眼没看车牌号,只看见了一个穿白羽绒服的年轻女孩侧影,一眼就认出这是杨欣。 “老大,”小武那天没抓到那帮穷凶极恶的摩托车队,一听又有消息,连忙摩拳擦掌地凑过来,“怎么办,抓吗?” 电话里的陶然也沉默地等着他的回音。 骆闻舟仔细把传回来的照片从头翻到尾:“小武,你带几个人,租一辆货车去西二条,叫特警支援,务必一个不剩地把人抓回来。” 小武活鱼似的,一跃而起。 陆嘉:“我叫我的人配合。” “等等!”骆闻舟又叫住他。 “老大,还干什么?” 骆闻舟犹豫片刻:“小心……小心点,我们的目标是他们背后的人,抓回来要审的,尽量别伤他们。” 小武愣了愣,明白了他的意思,“哎”了一声,带人走了。 方才人满为患的客厅空了一半,肖海洋洗了把脸:“骆队,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杨波他妈查得怎么样了,你给我说说。” “她叫卓迎春,十八个月以前因病去世,死的时候五十三岁,户籍和籍贯都是h市,但出生地不祥,”肖海洋说,“我问过了,人家说这个身份信息不一定是真的,这个年纪的人不是一出生就有身份证的,很多信息都是后来自己报的,有些可能连年纪都不对。她登记的亲属信息里只有婚后杨家人的部分,自己的父母兄弟不祥,管户籍的民警说,这种情况,她可能是孤儿,也可能被人拐卖过,几十年前的事,都说不准,可能要到当地问一问。” “走,”骆闻舟站起来,“都别睡了,解决了这事,回来再好好补觉。” 深冬时节,至少要将近七点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未央的长夜让人和动物都懒洋洋的,也有人在颠沛流离。 一辆低调的家用轿车混在被返乡大军堵成一团的高速路上,缓缓地靠近收费口,苏程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心里布满了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七月三十一号发生过的事指路44 45章=w= 第160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一) “为什么这么堵?” “师傅我问一下,您这排队有一个小时了吗?” “一个小时?快半辈子了!听说是前面在安检。” “进城安检,出城也要安检,政府有病吧?高速堵成停车场能多收停车费吗!” 被堵在高速公路收费站口的司机们纷纷下车观望,怨声载道。 “前面在抽查身份证和驾照。”副驾驶上的女人压低声音说。 苏程沉沉地“嗯”了一声,双手在方向盘上轻轻滑动,蹭掉了掌心的汗,他戴了假发和帽子,粘起了眼角,弄了一圈假胡子,怎么看怎么像个邋邋遢遢的猥琐老男人,他自信这身行套与平时颇为讲究的“苏总”毫无相像之处,没那么容易被人认出来,混出城应该不难。 只可惜时间仓促,身份证没来得及造假,偏偏就撞在枪口上了 大半个燕城的人都集中在这几天离开,城里成了空荡荡的鬼城,出城的高速公路却堵成了一锅粥,苏程一开始以为只是人多造成的拥堵,等弄明白前方有安检的时候,再想掉头逃跑是不可能了,前后左右的车都几乎是摩肩接踵,司机们全都虎视眈眈地提防着别人插队,除非弃车,否则插翅难飞。 可是苏程从来养尊处优,平时多走几步路都担心磨坏了脚底,眼见周围大大小小的监控、警察遍布,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装饰用的两条腿,实在没有勇气推开车门。 “没事,”苏程强行冲他的小情人笑了笑,自我安慰似的说,“这种安检一般都只查货车和大客,私家车很快就让过去,你放心吧。” 女人斜了他一眼,老男人形容猥琐,已经是面目可憎,如果再加上愚蠢,简直讨嫌得让人恨不能将他就地人道毁灭——安检一般只查进城,出城这么严格,显然是不正常。 女人抓住苏程的手臂:“走,我们下车。” “下、下车?”苏程左右观望一下,这时,前面的车蜗牛似的往前走了几米,他一时犹豫,没有立刻跟上去,眼看旁边的车要插队,后面鸣笛声连成了一片,苏程活像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瞻前顾后片刻,又慢吞吞地踩油门跟了上去。 “不行啊,”他自以为有理有据地说,“那也太明显了,万一被人拦下怎么办?再说把车扔在这,咱们还怎么走?” 女人在墨镜底下翻了个白眼,随后,她把墨镜摘下来塞进包里,抽出一张卸妆湿巾,飞快地把脸上的口红和眼妆卸干净,两把网起长发,又探身从后座捞了个抱枕,用围巾裹成一团,塞进衣服里,在苏程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眨眼间就从光鲜亮丽的大美人,变成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孕妇”。 “安检也许就是为了堵你的,”女人咬住舌尖,堪堪把“蠢货”俩字咽了下去,一把拽上苏程,“跟我走!” 苏程全无主意,只好茫然地做了她的跟屁虫。 大家一起排队往前蹭,蹭得好好的,突然有人中途弃车离开,后面司机的暴脾气一蹦三尺高,忍无可忍地按了喇叭预备开骂,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清下车的两人中有一位是孕妇,“孕妇”一脸苍白,很抱歉地冲他笑,司机只好把涌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愤怒地砸了一下喇叭。 苏程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汗津津的手抓着女人的手腕,让她有点恶心。 也许是这老男人不积德,运气实在不怎么样,他才刚下车,前面的路居然莫名顺畅了,原本瘫痪在地的前车一下开出了十几米,旁边车道的车辆立刻毫不犹豫地加塞,排在苏程后面的车主们恨不能直接把这碍事的玩意撞出大气层,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响彻云天。 终于吸引了安检员的注意。 苏程太犹豫不决,一直拖延症似的下不了决心,被女人强行拽下车的时候,离收费站已经非常近了,一个刚被同事换下来的休息的安检员被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声惊动,抬头看了一眼,正看见一个“老人”拉着一个“孕妇”,跌跌撞撞地从车流中穿过。 行驶缓慢的车流也是车流,也有安全隐患,安检员立刻追上去问:“怎么突然下车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苏程被突然拦路的安检员吓得一激灵,全身的毛孔瞬间打开,三魂七魄险些也跟着蒸发出去,脊柱僵成了一块石头,女人却急中生智地突然抱着肚子顿了下去,一脸可以以假乱真的痛苦,她也不说话,就是哀哀地哼哼。 苏程这才慢半拍地回过神来:“对不起,警察同志,我老婆刚才在车上突然说肚子疼,我们没想到堵这么长时间……实在没办法,能不能麻烦您……” 安检员吓了一跳:“那也别让她蹲在路上,你快把她抱起来,我给你们叫救护车。” 他说完,撒腿就跑,原本蹲在地上的女人一把拉起苏程,连拖再拽地扯着他跑,到了这步田地,苏程也顾不上“身娇体贵”了,健步如飞地迈开大步,一口气跟着女人冲到了道边,两人直接翻栏杆下了高速,一头扎进绿化带中的小树林里。 匆忙叫来同事帮忙抬人的安检员很快回到原地,意外地发现人没了,他叫来的老前辈听完前因后果,神色忽然一凛,片刻后,一个小小的高速公路安检处竟然开出了一堆公务用车,往四面八方地毯式地搜查起来。 人声、车声、甚至还有搜查追踪的警犬叫声,不断逼近,四面楚歌一般,苏程实在跑不动了,踉踉跄跄地松开了女人的手,短促又焦躁地说:“我就说不应该跑!开车过去又不一定会被抽查,现在怎么样,我们暴露了,连个代步工具都没有,你想累死我吗?” 女人无暇理会他。 苏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现在怎么办,啊?你告诉我怎么……”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他身后说:“是苏先生吗?” 苏程哆嗦了一下,惊疑不定地回过头去,一个穿着收费站工作服的男人站在他身后,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我们老板知道您遇到了麻烦,他不是故意不接您电话的,只是担心您已经被警方监听了,谨慎起见,只能这样,他叫我来帮您一把,务必保证您的安全,请跟我来。” 苏程呆了呆,随即面露喜色,拨开身后女人拉着他的手,见了亲人似的一步上前:“对对,我打了好多电话,一直打不通,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听我说,我被警察发现了,现在……” 男人温文尔雅地看着他微笑,工作服袖口中伸出了一双带着手套的手,搭上了苏程的肩膀。 女人瞳孔一缩,不动声色地小声叫道:“苏总!” 苏程不耐烦道:“干什么?” 就在这时,他余光瞥见寒光一闪,那戴着手套的男人手里不知什么时候举起一把弹簧刀,在苏程毫无戒心的时候,直冲他胸口扎了过来! t省小城h市—— 此地距离燕城有五个小时车程,不算太远,不过由于出城堵车,骆闻舟他们走了足足一天,凌晨出发,抵达时已经是金乌西沉。 这地方临海依山,冬暖夏凉,山上还有丰沛的温泉资源,冬天尤其热闹。近些年因为旅游业的发展,一下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改头换面,充满了现代气息。 宾馆未经预定,实在是紧张,幸亏随身携带着周怀瑾——虽然周家算是家道中落了,那毕竟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周少爷做东,骆闻舟带着几个刑警,连同陆嘉一起,入住了一处号称六星级的温泉别墅,包下了一个独栋小别墅暂时落脚。 “杨波他们家那一片过去是个村,就叫‘杨庄子’,在山脚下,据说还挺闭塞,后来开发山上的温泉,那边就成了度假区,村民也都拆迁走了,”被派出去联络本地公安的肖海洋带着一堆旧资料的复印件赶回来,一口咬去了半个包子,“但是一来是杨庄子里村民本来就不多,二来,当年大部分人都要钱,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村民接受了安置,搬到了城西区,我把地址和联系方式都要来了。” 骆闻舟:“走。” 一行人从凌晨开始就没闲着,基本是轮流开车、轮流休息,到t市,三两口吃了一顿简餐,又马不停蹄地出发,可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 十几年过去,物是人非,肖海洋找到的几个地址中,要么是人早已搬走,要么是老人过世,年轻的一问三不知,连小时候在村里生活的记忆都模糊了。 一圈走访下来,一无所获,周怀瑾觉得匆忙吃下去的晚饭堵在胃里,沉甸甸地下不去,有些吃不消,忍不住冲骆闻舟苦笑:“我以为你们平时的工作就是举着枪,冲歹徒大喊‘不许动’呢,怎么尽是没有结果的跑腿?” “谁说我们尽是跑腿?我们还得没完没了地开会写报告呢。”骆闻舟在寒风凛冽中,把烟头拧在垃圾桶上,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也是焦躁,忍不住又拿出烟盒。 “哎,”陆嘉忍不住叫住他,“骆兄,差不多得了,你这‘七窍生烟’的排量快赶上喷气飞机了。” 骆闻舟懒洋洋地一笑,不搭腔,又叼起一根,心想:“关你什么事?” 陆嘉:“费总最烦办公室有人没完没了地抽烟,你平时也这么抽,他没说过什么?” 骆闻舟一顿,面无表情地把烟塞了回去,一摆手:“走,最后一家。” 最后一家从当年杨庄子迁来的居民家里,应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肖海洋核对了一下地址信息:“请问杨耀宗家,是住这吗?” “是,那是我爸。”男人疑惑地看着他,“请问你们是……” “警察,”肖海洋徒劳无功了一整晚,总算看见点希望,当下眼睛一亮,连忙出示证件,“我们调查一起案子,其中一个当事人当年在杨庄子住过,想找人打听一下,请问您父亲……” “那可能够呛,我爸爸这两年得病,这——”男人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有点痴呆。” 等进去一看,几个人才知道老头不是“有点痴呆”。 干瘦的老头坐在沙发上,正从一个一两岁的小孩手里抢橘子,小孩话说不清楚,老人话也说不清楚,片刻后小孩没抢过,“嗷”一嗓子哭了,老头闻声不肯认输,也咧开嘴真情实感地跟着学,一老一小各自占据沙发一角,比着嚎丧,闹得震天响,旁边大约是儿媳妇的年轻女人习以为常,眼皮也不抬地给客人拿小板凳。 几个人只觉得一盆凉水迎面浇来。 骆闻舟转头问老人的儿子:“请问一下,您记得当时杨庄子里住的,有‘卓迎春’这么个人吗?” 男人想了想,十分爱莫能助地摇摇头:“好像没怎么听过。” 依他的年纪,十几年前的事不记得才比较正常,骆闻舟也并不意外,只是十分失望。离开燕城一天,不一定又发生什么变故,而离除夕又近了一天,他眼前依然是茫然一片,毫无线索。 肖海洋:“骆队?” “走吧,”骆闻舟摇摇头,“再去找找其他……” 就在这时,原本和孩子比着嚎的傻老头突然冒出一句:“小花袄!” “爸,您说什么?” 傻老头鼻涕眼泪还没干,又张开缺牙短齿的嘴,停不下来似的自己乐了起来,流着哈喇子含糊不清地说:“卓……小花袄!” 儿子一愣:“他们说的这人是小花袄啊!” 骆闻舟脚步倏地一顿。 “原来你们打听的是‘小花袄’啊,”那儿子颇为意外地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她大名叫什么——有个儿子跟我差不多大,是不是?” “对,”肖海洋说,“叫杨波!” “我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男人说,“我们小时候都不叫大名——‘小花袄’那会还挺有名的,外地人,早年咱们这不发达,还有买卖人口的,她就是买来的,刚开始给一个瘸子当媳妇,刚嫁过来没几天,瘸子就死了,成了寡妇,他们家觉得钱不能白花,就让老人做主,又把她嫁给了瘸子的一个堂兄弟。我记得她后来嫁的那人是最早一批开车拉货的,不爱说话,就知道闷头干活赚钱,家里挺宽裕,‘小花袄’常年打扮得鲜亮,村里很多人都爱背后说她闲话,还给她起了这么个外号——后来她第二个男人也死了,拆迁闹得,事儿还挺大,那会都说她克夫,后来也不知道带着儿子搬哪去了。” 肖海洋忙问:“知道她是从哪被拐来的吗?” “不是拐的,”男人说,“就是买来的,我小时候听老人说,是人贩子有门路,从城里找来的孤儿,没根没底,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少一个也没人找,但是人肯定干净……不过这都是几十年前的陋习,现在肯定早没有了,您可别误会。” “知道是哪来的孤儿吗?” “那我怎么知道?”男人笑了起来,“都是听说,不过我记得‘小花袄’当年普通话说得很好,跟本地人都不一样,有谣言说她是燕城那边长大的。” 孤儿、买卖人口、被贩卖到国外的少女苏慧……还有,为什么接头人选杨波的母亲卓迎春这么个普通女人? 一瞬间好像有一条线索连了起来! 第161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二) “恒安福利院原址就在在燕城市郊,不过年代太久远,那边早就改成滑雪场了,”临时落脚的度假别墅里,周怀瑾把从他家老菲佣那里拿到的东西展示给众人看,“这个人——这个女孩叫苏慧,费总跟我说过,这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她就曾经是恒安福利院收养的女孩之一。” 在座的一圈都沉默,因为除了周怀瑾,没有人不知道“苏慧”,不用他特意强调。 苏慧出卖亲生女儿换钱,继而犯罪又升级,利用自己的女儿拐卖其他女孩,拐、卖、杀一个全套,还把这一套传了三代人。 老照片上的少女天生眉清目秀,稍作打扮,能够得上一段赏心悦目的人间风景,谁能看出她手上的血债累累呢?甚至直到她死后十几年,罪行才大白于天下。 令人如鲠在喉的是,在这起横亘二十多年、耸人听闻的犯罪里,三个罪魁祸首的结局都不能尽如人意——苏落盏未满十四周岁,免于刑事处罚,而苏筱岚和苏慧都已经寿终正寝,躺在女孩们的尸体上醉生梦死,最后,除了虚无缥缈的丁点声名,终身没有为此付出过任何代价。 “民办福利院的收支平衡一直是个问题,一般最后就是两条路,要么想办法‘民转公’,要么找到固定的长期捐助,早年间有一些海外华侨华人投建捐助的福利院,恒安就是其中一家,后来大概是因为捐助人意外身亡,这家福利院无以为继,也就不了了之。”周怀瑾顿了顿,“它的捐助人就是周雅厚——方才我就在想,杨波的母亲和苏慧都是孤儿,又都来自燕城,那个年代城市又没有扩建,燕城能有多少人口,能有几家福利院?她们有没有可能来自同一家福利院?” “长得漂亮的被高价卖到国外,挑剩下的,就和人贩子接头,流入人口买卖市场。”骆闻舟想了想,略微一点头,“这个想法有一定道理,但也有个小问题——照他们这个‘养孩子卖孩子’的做法,恒安福利院不但有收入来源,还应该很有赚头才对。就算没有周雅厚这个捐助人,应该也不至于倒闭吧?” 肖海洋说:“那也可能是东窗事发,被查封了?” “福利院因为贩卖人口被查封,这种事就算没能轰动一时,肯定也会留下记录。”骆闻舟摇摇头,“不会消失得这么无影无踪。” 众人一时间也是累,也是没什么思路,全都安静下来,好一会没人吭声。 这时,周怀瑾忽然清了清嗓子,打破沉寂:“我想……我打算马上回周家老宅一趟。” 见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周怀瑾又说:“我顺着我母亲的指引,随便找了个度假的借口离开周氏总部,找到那个老菲佣以后,从她嘴里听到了这些骇人听闻的事,之后我就直接回国找费总了,没来得及、也没想到要去仔细调查周雅厚——如果所有的事真的和他当年捐助的福利院脱不开关系,我觉得,只要是人做过的事,就不可能完全没有痕迹,一定有线索。” “要真是这样,那我现在倒是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穷凶极恶地追杀你了,”骆闻舟缓缓地说,“周先生,你一个人出国恐怕不安全,要不等两天,我想办法找人……” “我可以陪同,”陆嘉在旁边插话说,“我可以多带几个兄弟,陪着周总一起去,放心吧,花钱请的私人保镖团也不会比我们更稳妥。” “出国又不是随便飞一趟海南岛,”骆闻舟皱了皱眉,“你们现在临时办签证恐怕不太方便。” “签证办好了,都是现成的,”陆嘉一笑就见牙不见眼,看着格外招财,“费总之前说,今年的员工福利就是让我们集体出国玩一圈,本来还以为白办了,现在看倒是正好。” 骆闻舟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陆嘉:“去年秋天,他刚出院那会儿张罗的。” 周怀瑾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费渡曾经约他在医院见面,给他细数了郑凯风谋杀周峻茂一案中的可疑细节,还提示他回去查看他母亲的遗言,自己走后没多久,费渡又立刻着手让陆嘉他们准备出国……世界上那么多国家、那么多景点,为什么他偏偏把“度假”目的地安排在那里? 他是从那时候就开始布置了吗? 周怀瑾都听得出来,一个比一个敏感的刑警们当然更明白,陆嘉十分泰然地接受着众人的注目礼,并不解释,只是意味深长地一笑:“我这就去订行程。” “明天一早分头行动,”骆闻舟第一个收回目光,“你们去查周家老宅,我们这边去找找有没有恒安福利院的蛛丝马迹,随时保持联系,千万注意安全——现在什么都别想,抓紧时间休息,养精蓄锐。” 众人习惯于听他发号施令,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各自回房,打算借着难得一住的六星,把头天晚上睡猫窝的委屈补回来,肖海洋的脚步却是一顿,看向光动嘴没动地方的骆闻舟:“骆队,你还不睡?” “小武那边还没消息,我有点不放心,再等一等。”骆闻舟摆摆手,“你先去。” 肖海洋“哦”了一声,被他糊弄走了。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骆闻舟一个人,他站在落地窗边,一抬头正看见悬在中天之上的猎户座。并列的三颗大星星勾勒出光芒璀璨的“猎户腰带”,缓缓地横陈在如洗的夜空之中。 骆闻舟原本拿出了烟盒,捏在手里看了看,不知想起什么,又给塞回到兜里,他推开窗户,借着冬夜的寒风醒神。方才的只言片语,让骆闻舟难以抑制地想念费渡,虽然分开的时间还不如出趟短差长,他却有点一辈子都没见过费渡了的错觉。 费渡刚出院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俩关系很微妙,费渡满口甜言蜜语,没一句实话,他一方面告诫自己不能操之过急,一方面又恨不能马上把人抓在手里。 骆闻舟记得费渡那时精神很差,好像随时随地都能靠在哪睡过去,连骆一锅都不怎么搭理,偶尔能看见他坐在阳台上发呆,一不吭声,就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时他心里都在想什么? 这时,有人在他身后突兀地出声:“费总说,所有的事都应该有个源头,那些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人,往往也有匪夷所思的过去,追溯到那个源头,有些事能简单很多。” 骆闻舟一回头,看见陆嘉吊着胳膊溜达过来,胳膊上的枪伤对他来说就好像擦破点油皮,毫无影响,陆嘉随手从付费的小冰箱里拿出了一大盒坚果,开了盖递给骆闻舟:“你吃不吃?” “……不吃,”骆闻舟看了看陆嘉手背上的小坑,“把八块腹肌吃没了,以后我拿什么施展美男计?” 陆嘉被骆闻舟人模狗样下的厚颜无耻吓得一哆嗦,连忙又开了一瓶可乐,给自己压惊。 “你在想什么?”陆嘉问,“想费总为什么能事先做这么多安排吗?” “周峻茂和郑凯风为了谋夺周家家产,联手杀了周雅厚,十几年后,他们公司还没在国内扎稳脚跟,先找人撞死了绊脚石,一个是谋财害命,一个是买凶杀人,虽然看起来手法不太一样,但其实两起案子有相似之处——都是协作犯罪,都需要合谋共犯之间有某种程度的信任,都是伪装成意外的谋杀,”骆闻舟低声说,“周峻茂和郑凯风两个人会像‘狗拉三摊屎’一样,每次都换人合作,把自己的把柄丢得满世界都是么?所以两起案子之间一定有某种程度上的关联,这是合理推测,他事先做了安排也不奇怪,只是比别人想到得稍微早些而已。” 陆嘉穿着短袖,就着窗外的寒风嘬冰可乐,寒暑不侵似的,他静静地看了骆闻舟一眼,没吭声。 骆闻舟顿了顿:“怎么,你怕我会觉得他心机太深,未卜先知得太可疑吗?” 陆嘉不置可否地一耸肩:“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我们这种……揣着秘密和创伤,跟别人隔着一层什么的人。” “兄弟,”骆闻舟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老替有主的人这么操心,出去是很容易挨揍的。” 陆嘉“哈哈”一笑:“费总救过我的命,为了他,挨顿揍算什么?” 骆闻舟:“费渡对你们很好。” 陆嘉:“对你不好吗?” “一般吧,就会嘴上哄人,在家从来不主动干活,支一支动一动、拨一拨才转一转,没事还老气我,”骆闻舟先是面无表情地矜持说,“很欠教育。” 陆嘉无言以对,一脸“狗男男天天显摆”的唾弃表情。 骆闻舟又绷不住笑了:“你刚说的‘创伤’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从来没提过,”陆嘉犹豫了一下,说,“就是一种感觉,那种不信任外人、朝不保夕的感觉。有时候你觉得离他很近,触手可及似的,他一抬眼看过来,忽然就又远了。” 骆闻舟一顿。 费渡一度模糊的记忆,停不下来的咳嗽,奇怪的应激反应,地下室前紧绷的身体……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可是那天费渡到底也什么都没说,又给他混过去了。 那一段曾经被他遗忘的记忆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么长时间的软磨硬泡,骆闻舟觉得自己每天都忙着把费渡罩在身上的画皮往下撕,撕完一张又一张,跟俄罗斯套娃似的,直到这时,他终于觉得自己距离最后的核心只差薄如蝉翼的那么一层了—— 这时,骆闻舟电话响了,他低头一看来电显示是“小武”,赶紧清扫了万千思绪,接起来。 “老大,”小武在那边压低声音说,“我们找到他们当做据点的仓库了,这些人警惕性很高,杨欣又认识我们,一直不敢靠太近,兄弟们都在这埋伏一天了,正好现在外面人少,准备马上实施逮捕。” “嗯,”骆闻舟点点头,“小心。” “除了杨欣,”还有一个人,小武用头颈夹着电话,手里举着望远镜,对骆闻舟说,“好像是你们说的那个朱凤,就是男人被精神病捅死的那个女的,傍晚七点左右,跟另一拨人来的。” 骆闻舟深深地皱起眉,想起费渡临走时匆忙对他说过的话—— 画册计划归纳整理犯罪心理特征,没有必要把无行为能力人冲动杀人也列入研究计划中,范思远又说过,他只做过六起案子……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这起精神病杀人案,根本不是范思远当年列入画册计划的案件之一?而是某个人偷偷把它混进来的,之后以模仿犯的手法,模仿范思远的“私刑处决”,杀了那个精神病凶手。 这样一来,范思远失踪后,这起案件自然而然会被栽在他头上,不会引人注意! 可是这里面有些问题:首先,必须确保范思远死亡或者失踪,否则一旦他被逮捕,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很快就能审出来,到时候非但不能达到“掩人耳目”的效果,反而会吸引别人的注意——这倒是容易解释,范思远杀人后潜逃,虽然没有正式发布通缉令,也是潜在的通缉犯之一,通缉犯是“那些人”的收藏品,范思远这样坏出了专业的人物更应该是“收藏品”中的极品,够得上放进玻璃罩子里的级别,所以应该是很快就被保护起来了,那个内鬼知道他绝不会落在警察手里。 但是,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杀一个精神病人? “收到,”骆闻舟对小武说,“朱凤是重要证人,一定抓活的回来。” 小武挂上电话,冲旁边的同事打了个手势,借着夜色掩映,狙击手迅速到位,特警训练有素地从三面逼近仓库,刑警们分头把外围和附近的无关人士疏散,一触即发。 突然,仓库里走出了一个男人,大约是守夜巡逻的,太敏锐了,一步刚迈出来,立刻嗅出了空气中味道不对,不远处的一个特警反应极快,一颗麻醉子弹“咻”地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击中了那人,男人立刻往后倒去,倒下去的一瞬间,他伸长的胳膊拨动了什么,尖锐的警报器声顿时“叽嘹”乱叫起来,仓库里的灯全亮了! “直接冲进去!堵住后门!” “快快快!” 幢幢的人影飞快地掠过,紧接着,让人心头发紧的枪声响起了! 小武头皮一炸——骆闻舟事先嘱咐过,这里面有重要证人,杨欣又和他们在一起,所以尽可能不要伤害他们,警方不会先开枪,那么…… 如果说杨欣之前只是知情不报、只是跑,甚至她出于某种目的,故意让肖海洋发现医院的杀手等等,这都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如果她事后配合、又是烈士家属,甚至可以免于处罚,可是现在公然拒捕、非法持枪,还跟警方对峙,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小武狠狠地一咬牙,套上防弹衣就冲了出去。 仓库里的人虽然有武器,但真动起手来,属于乌合之众水平——尤其他们还把车停在了一起,代步工具被控制住,外围特警们打出了灯火通明的包围圈,警笛四下乱响,完全是被堵在了仓库里。 狙击手一枪一个,放倒了守在门口的两个人,子弹全打在大腿上,连位置都基本一样,那两人来不及反应,就被破窗而入的警察控制住了,小武带人冲了进去,在仓库外围逮住了三四个人,随后,他看见一个白色羽绒服一闪,往仓库后面的小楼方向去了,小武转身就追。 零星的枪声在夜色中分外刺耳,凛冽的空气中飘来硝烟的味道,涌进肺里,火辣辣的呛人, 小武咆哮起来:“杨欣!你给我出来!” 随着他闯进那小楼里,远处一颗子弹也跟着打进来,“哗啦”一声脆响,原本躲在玻璃窗后面的人影飞快地闪开,小武肝胆俱裂地冲着对讲机喊:“他妈的谁打的?说了別开枪!” 他一边骂,一边追了出去,想起刚上班的时候第一次去老杨家,快要高考的女孩做不出题目,赌气不肯吃饭,一圈号称“大学毕业”的大人们被老杨逼着给小师妹辅导,结果发现这群废物点心早把“元素周期表”还给了中学老师,几个人互相嘲讽了一顿饭…… 方才躲在窗户后面的似乎不是杨欣,也是女的,有点瘦小,似乎上了些年纪,小武越追越近,认出这好像是朱凤。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了上去,朱凤后背的衣服被他扯住,回手把什么东西向他砸过来,小武敏捷地避开,用力一掰那女人手腕,朱凤“啊”一声,手里的凶器落了地。 小武气喘吁吁地铐住她:“杨欣在哪?你们还有……” 身后突然一声枪响。 小武整个人僵住了。 那一瞬间,他没觉出疼,只是感觉整个人被用力推了一把,脑子里“嗡”一声。 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脖子,穿白羽绒服的女孩双手颤抖,自己也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小武侧身倒下,无法控制地往墙角滚去,浑身抽搐着,对上杨欣呆呆的目光。 “你……” 他努力做了个口型,却没能说出声音来。 你妈妈刚刚抢救无效,在医院里…… 小武想。 你怎么还不回去? 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啊?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教训,没料到都是徒劳。 第162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三) 燕城市中心,承光公馆。 这地方刚开张的时候也讲究过格调,弄得到处都是亭台楼阁,好像走进去都得轻声细语才行。可惜地灵人不杰,架不住“谈笑无鸿儒,往来皆纨绔”,到如今,承光公馆已经给打回了原型——依然是一座酒池肉林。 年根底下,此地宾客颇多,车子来来往往,载着一批又一批醉醺醺的寻欢客,浮夸的灯光对着夜空一通乱喷,喷得星与月一并落魄地黯淡在人间烟火之下。街角一辆不起眼的小车里,郎乔困得有点睁不开眼,晃了一下神,她的额头就磕到了方向盘上。郎乔激灵一下坐直了,赶紧摸出望远镜看了一眼,见她盯着的车还在,这才吁了口气,从兜里摸出几颗薄荷糖提神。 人在差点睡着再惊醒的瞬间,心跳会加速,郎乔揉着眼,把薄荷糖嚼碎了,感觉自己这一波失序的心跳时间有点长,那心跳快得她噎得慌,冥冥中,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电话一震,郎乔的目光没离开她奉命追踪的车,随手接起来:“喂,老大……嗯,张婷这一阵子好像在请病假,一直在家休养,张东来现在还在承光公馆里……放心,我盯着他呢——” 她话说了一半,又被自己一个哈欠打断:“话说回来,我干嘛非得盯着他啊?老大,你要还怀疑张局,让我过去盯着正主不行吗?也显得我有点事干。” 骆闻舟沉默了一会,声音有些勉强:“不行,太危险了,也容易打草惊蛇。” 郎乔唇齿生风地吸了口薄荷味的凉气:“老大,你真的认为老张局有问题吗?” 骆闻舟那边不出声了,郎乔觉得有点奇怪,因为骆闻舟给她打电话一定是有事,三句话鲜少交代不完:“喂?喂?还听得见吗,咱俩谁信号不好?” 这时,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从承光公馆的方向传来,郎乔连忙望过去,看见张东来左拥右抱地被一大帮花里胡哨的大姑娘簇拥在中间,两条腿随时要编成一条麻花辫,他走得颇有东北大秧歌的架势。 “张东来这孙子终于出来了,”郎乔立刻警醒起来,一边启动车,一边低声对骆闻舟说,“老大,还在吗——对了,小武他们那边顺利吗?杨欣逮回来了没有?” 骆闻舟说了句什么,声音淹没在引擎里,下一刻,郎乔的车突兀地往前蹿了一下,前轮直接冲上了马路牙子,她一脚急刹车停了下来,整个人被安全带狠狠地拍在座椅靠背上。 郎乔一只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攥着方向盘,目光仍然跟着承光公馆门口的张东来。 张东来跟几个大姑娘十分有伤风化地黏糊了一会,把她们都打发走了,自己四仰八叉地坐在旁边的小石凳上醒酒等代驾,往夜空中喷完整的烟圈玩。 而百米外的郎乔忽然细细地发起抖来。 “你说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别的地方发出来的,出口瞬间就破了音,“老大,你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郎乔。”骆闻舟沉声叫她。 骆闻舟平时对她的称呼不是“郎二”、“郎大眼”,就是“二乔”,总是每每有大事发生时,才会正经八百地叫她的大名,久而久之,几乎给她养成了条件反射,一听自己的全名从骆闻舟嘴里出来她就想哭。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悲剧常常让人觉得不真实,继而又让人忍不住想刨根问底,求个“所以然”来,不管是自己的悲剧,还是别人的。 好似这样一来,就能通过前车之鉴获取豁免坏事的经验教训似的。 可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水冲垮了蚂蚁窝——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远处一辆车开过来,停在张东来对面,车里下来两个人,这有点奇怪,因为代驾是不会开着自己车出来揽活的。张东来仿佛也十分意外,他在东倒西歪中分出了一点神智,艰难地撑着自己坐了起来,一脸茫然地跟对方说了句什么。 来人点点头,然后两人一起,十分恭敬地把他架了起来,塞进车里。 “有人……有人来接张东来了,”郎乔强行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视线一转移,眼泪却掉了下来,糊着她的眼,擦了一层又满,“来了俩人,开一辆黑色suv,车牌号是‘燕bxxxxx’,其中一个人开着来时的车原路返回,另一个下来给张东来当、当司机。” 骆闻舟:“什么样的人?” 郎乔哽咽得喘不上气来,她忍无可忍地低下头,尖尖的下巴几乎点到胸口,艰难地说:“男的,身高……身高目测都在一米七五以上,体格健壮,警惕性很高,像保镖一类的人——他们要走了。” “别追!”骆闻舟立刻说,“你在张东来车上放好窃听和定位了吗?” “放了,可是……”郎乔的话被浓重的鼻音挤得只余一线,“放得太仓促,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发现。 骆闻舟又问:“张东来去承光公馆的时候,也是前呼后拥吗?” “没有,他自己开车带着几个姑娘,除了我,没人跟着他。” “那就是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紧张了。”骆闻舟沉吟片刻,低声说,“听话,你先撤,随时汇报跟踪信息,杨欣……嫌疑人杨欣他们已经抓捕,正在押送回市局的路上,到时候市局见。” “老大,”郎乔轻轻地说,“回市局也见不到小武了,是吗?” 骆闻舟无言以对。 “我知道了,我会……我会处理好。” 郎乔一边哭,一边调转车头,挂断电话,打开定位,她看着那个代表张东来的小光点正在不断地前进,传回来的杂音表明窃听器还在行驶中的车辆上,车载音乐空灵而遥远,尽管没人吱声,她还是按下了录音。 窃听器里传来的歌声应该是某个交通频道,音乐断断续续,时而又被小广告和报时打断,郎乔挂着耳机,穿过路况顺畅的街道,想起她刚到市局工作的时候,人人都是前辈,谁都比她大,她每天来上班,从大门口走到办公室,要叫一路的哥和姐,好不容易盼来了比她还晚一年入职的小武,她几乎感觉自己长了个辈分,按着小武的头逼他叫“姐”,后来无意中看了他的身份证才知道,原来小武比她还大两个月,是个年长的“小弟”。 只是年长的小弟和他们缘分不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这时,窃听器里终于有人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开口的大概是司机,他对张东来说:“张经理,醒醒吧,快到家了。” 张东来哼唧了一声,含含糊糊地说:“嗯?这是哪?哪个家?” 司机回答:“张董那边,张局也在。” “卧槽,”张东来猛地坐直了,“谁让你把我拉到老头子那了?不是……你直接把我拉回家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大哥,行行好,你喝成这德行的时候敢回家见你爸吗?” 司机十分耐心地说:“这是老张董吩咐的,说好久没见,有些想您了,正好家里有点事,他知道您今天在承光公馆,应酬少不了烟酒,这不是都特意派我去接您了吗?” 张东来方才起来猛了,一阵头晕眼花,还有点想吐,愣愣地问:“家里?家里能有什么事?” 司机客气又敷衍地冲他一笑:“那我就不知道了,您可以自己回去问问——到了。” 窃听器里的对话戛然而止。 郎乔偏头看了一眼张东来那辆车的定位信息,发现地址正好是调查组把他们老张局请出来的那处豪宅,立刻把信息转给骆闻舟。 张东来臊眉耷脸地进了家门,先在门口往手心呵了口气,感觉散了一路,酒气不算太熏人了,这才磨磨蹭蹭地往里走。一进门,他就是一愣,因为看见张婷正在客厅里玩手机,脚底下都是行李箱。 “要出去玩?”张东来问,“你跟谁去,去哪啊?” 张婷也是一愣:“不是要跟你一起吗?” 张东来:“啊?” “去留学,我前一阵子不想上班的时候,爸就跟我说好了,语言学校都联系好了,他还说让我把你一起领走。” 张东来有点晕,一手扶住门框,觉得自己果然是喝醉了,简直听不懂张婷在说什么,他在原地愣了片刻,一头雾水地捏着鼻梁,困惑地问自己:“我要出国?” 他自觉只喝了八成醉,这会却突然有种自己喝断片了的感觉。 下一刻,张东来回过味来了:“我就算出国也不能为了留学啊,这么多年我从学校里混毕业容易吗,好不容易‘刑满释放’了,谁都别想再把我塞回去!” “爸呢?”不等张婷回答,张东来猛地站起来,去拍反锁的门,“爸,我跟你说句话,你凭什么又要把我充军发配啊?我最近干什么了我?” 书房里,张春久和张春龄现对而坐,张春龄听着外面儿子的叫嚣,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年幼时吃苦太多,到了自己的后代,总想变本加厉地补偿:“我从来不让他们沾这些东西,总想着我这一辈子恩恩仇仇、九死一生的日子过够了,下一辈人应该变一变,过上无忧无虑的正常生活,我是不是错了?” 张春久没有回答,面色凝重地放下电话。 张春龄抬头问:“怎么?” “跟在苏程身边的‘钉子’出了问题,他的踪迹丢了。”张春久压低声音说。 张春龄神色难看起来:“钉子又出问题,是谁?” “一个女的,原名叫‘卫兰’,底下人从别的地方收上来的,据说是杀过人,长得倒是还行……” “又是那个人,”张春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不是跟你说小心他钻空子,尽量用知根知底的人吗?” 张春久没法接话,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长成了一只盘踞在黑暗里的庞然大物,又不是三五个人的小团体,哪能谁都知根知底?再说什么叫“知根知底”?范思远蛰伏了将近十年之久,谁知道他渗透了多深。 张春久话音一转:“从苏程离开住所开始,就把我的人甩开了两次,幸亏提前找人盯上了租车的地方,没想到他们在收费站口遇上安检,又弃车跑了。” 张春龄冷冷地问:“我不是让你尽快处理他吗?” “是,我知道,之前他跑太快,没来得及,最后连派去处理他的人也一并失联了——大哥,苏程不可能有这样的警惕心,就算有,他也没这种本事,我没想到灯下还有这么块黑斑,那个卫兰……” 张春龄打断他:“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别慌,你我谁也没有亲自接触过苏程,一直是手底下人披着壳公司和他打交道,接触过他的人呢?” “都集中转移了,”张春久沉声说,“还有那个卫兰的上下线。” 张春龄站起来走了两圈:“没事,别自己吓唬自己。” “昨天晚上派人去解决周怀瑾,也不顺得很,警察们来得太快了,我这一阵子不敢朝那边伸手,根本是两眼一抹黑,”张春久叹了口气,“大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两人对视了一眼,这时,书房的门再一次被人敲响了,这回是个十分冷静克制的声音:“张董,是我。” 张东来在书房门口撒泼打滚没人搭理,此时却震惊地看见那个把他拉回来的司机轻轻一敲,门就开了。 张东来:“爸!二叔!什么情况啊!我……” 张春龄冷冷地瞪着他,张东来顿时叫嚣不下去了,偃旗息鼓地嗫嚅两下,小声说:“不是,怎么都没人跟我商量一声啊,我没事出国干什么,我那还有工……” “工作”俩字没说完,张春龄就面无表情地把司机放进屋,重新把熊儿子拍在了门外。张东来抬起手又要砸门,想起张春龄方才那个眼神,又没敢。 张婷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小声说:“哥,咱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纯洁无辜的兄妹两人面面相觑。 书房里,司机从兜里摸出一个挑断了电池的窃听器:“张董,这是从少爷车上发现的。” 张春久只扫了一眼,就看出了那小窃听器的来源:“警用的。” 张春龄脸色倏地一沉:“有人跟踪你们都不知道?” 司机连忙说:“张董,绝对没有,开车的时候被人跟踪,我不会发现不了!” “楼底下那帮人都干什么吃的,给我在周围搜。”张春龄又皱眉看向张春久,“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对你的调查告一段落了吗?” “不应该是调查组的人,”张春久沉吟片刻,“调查组的人要窃听也是直接窃听我,不会摸到东来那,除非——” 除非对方知道他张春久是个极端危险的人物,窃听手段一旦放上立刻就会打草惊蛇,弄不好还要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才迂回到张东来身上!因为后代儿孙都是软肋,一旦他们有风吹草动,必然先会安排好张东来兄妹。 电光石火间,张春久和张春龄对视了一眼,张春久:“可能是骆闻舟的人,别拖了,大哥,今天晚上就把联系过苏程的人和东来他们一起送走,另外那个周怀瑾虽然昨天逃过一劫,我估计他很快就不敢在国内待着了,在那边解决他也一样。” 张春龄意味深长地对张春久说:“我们俩也做好最坏的准备,” “放心,先看情况,不要不打自招。”张春久一点头,“脱身的路线安排好了,随时可以走!” 漫长的冬日长夜里,有人痛哭、有人潜逃、有人前途未卜。 破晓的晨光刚露出头来的时候,一夜未成眠的周怀瑾和被一杯饮料放倒的张东来已经从不同的地方出发,前往同一个国度。 同时,杨欣、朱凤等嫌疑犯十四人从“西二条”被逮捕,押解回市局,和他们同时抵达燕城的,是眼睛没来得及闭上的小武。 费渡的生物钟在清晨六点的时候准时把他叫醒,他有条不紊地把自己收拾干净,丝毫看不出被软禁在这里接受调查的狼狈,并且在早餐后等来了自己关机数天的手机。一个调查员对他说:“费先生,你可以先回家,近期注意保持通讯畅通,我们会随时和你联系,不要离开本地。” 第163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十四) 费渡两个手机,一个比较干净,除了没事保存一点私人摄影作品外,剩下都是接打电话,联系的也都是重要的人,临走时交给了骆闻舟。 另一个随身带着的,就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了,一开机,呼啸而来的广告、狐朋狗友的问候,还有软件自带的更新提示差点把手机卡死。他并没有因为听说自己能出去露出多少喜色:“我这就能出去了?你们审过苏程了吗,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调查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噎住了,因为他们根本没找到苏程一根毛。 燕北高速路口收费站附近找到了一辆被遗弃的租车,方向盘上有苏程的指纹,那是他最后留下的痕迹,之后他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了,逃得无影无踪……不,真逃了还是好事,最坏的结局是,也许他已经被人灭口了。 不过这些调查细节不方便对费渡提起,因此调查员只是避重就轻地说:“关于贵司旗下可疑资产和苏程的问题,我们目前还在调查中,在案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费总你的嫌疑也不小,所以即便是把你放回去,我们可能也要对你进行一些后续的调查,到时候还请谅解。” 费渡抬起眼,那藏在镜片后面的视线莫名让调查员浑身不舒服,一时间,他甚至觉得费渡虹膜的颜色有些妖异,他甚至分不清费渡只是随口问,还是这个待查的可疑人物在反过来试探自己。 调查员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冷下来:“需要我们派车送你回去吗?” 费渡镜片上流光一闪,打断了方才的视线,他就地摇身一变,又成了那个有点小聪明、但没经过事的年轻人:“我听上一个调查员大哥说,公司本来派去接我的那辆车,半路上出了车祸——是不是有人要杀我?” 调查员说:“我们可以派人护送,竭力保障费总你的人身安全。” 费渡推了一下眼镜,苦笑起来:“就算路上没事,他们万一给我来个入室抢劫,那我也受不了啊,弄不好还得连累邻居。这几天都在放假,雇个钟点工都雇不着,保镖更不用想了——要不然这样吧,您看,我能不能在这等一会,等我家里人过来接一趟?” 对费渡做过背景调查的,都知道这个“家里人”指的是骆闻舟,调查员觉得十分有伤风化,但对这个要求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倒不是不行,只是你等归等,可不能到处乱逛。” “我就在这,哪都不去,”费渡冲他举起手机,“只要你们借我一个充电器。” 调查员看了他一眼,依然觉得费渡身上有几分违和的地方——整个调查组对费渡的看法是两极分化,一些人觉得他就是个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无辜又无关,要不是命大,没准就直接被苏程陷害死了。另一些人却觉得他没那么简单,大过年前,被封闭调查好几天,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无妄之灾,可是细想起来,整个过程中费渡都是“积极配合,毫不慌张”,问什么说什么,一点对抗情绪都没有。 紧张的应激状态下,脾气再温和的人也会有一定的攻击性和抵抗性,被关小黑屋调查而不打算认罪的人,通常要么是大声大气地不断强调自己无辜,要么就是会像强迫症一样不停地询问“你们到底觉得我干了什么”,因为焦虑,当事人一旦提出了这个问题,就会反复不停地问。 费渡却只在一开始的时候,态度良好地问了一次,之后就不再提起了。 就好像…… 就好像他对自己被调查这件事一点也不焦虑,好像他心里知道,某个时机一到,他就一定会平安无事地被放出去,他说的话,都只是为了符合眼前的场景角色背的应景台词。 离开的调查员并没有放心,默默打开了监控,看着费渡。 费渡就着一个非常放松的坐姿,大喇喇地靠坐在那玩手机,理都不理头顶的镜头,透过镜头,监控前的人甚至能看见他屏幕上的字。 费渡就跟普通的年轻人一样,手机功能过多,繁忙得不行——他发朋友圈、回复关机几天接到的留言,期间又有好几个人得知他在线后开始给他发私信,费渡同一时间大概跟五六个人同步交流,一会报平安,一会让人给他从国外带东西,一会又很不安分地东撩西逗,居然这样都没聊串线,花花公子技能专业八级。 调查员听了几句——刚开始是不知谁把费渡哄高兴了,他笑眯眯地对电话那边的人来了一句语音:“真的吗?我没去你们这么遗憾啊?那可怎么好,要不给你们每个人的旅费报销额度再提两万好了,不走公司账,我请客,都玩开心一点。” 这听起来这好像是公司组织员工旅游,按照这个额度看,恐怕还是国外豪华游,调查员漫不经心地想,有点心酸——他们报销个餐费都得跑一打手续,少爷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报销额度一人涨了两万。 又过了一会,从监控里可以看见,费渡手机上有个备注为“哲学家”的好友给他发了一条微信:“费爷!你偷税漏税了多少钱啊!怎么关进去这么长时间!” 费渡被带走调查的时候,对外宣称的理由就是配合调查旗下一家子公司的经济问题,并没有提别的。 费渡还没回,那个“哲学家”又连续发了好几条:“你都没见到兄弟我最后一面!我被我爸发配到蛮夷之地了!” 此人大概只会用感叹号一个标点,一直在咆哮。 费渡看完一脸幸灾乐祸,给人发语音说:“你爸终于受不了你这败家子了?” 调查员叹了口气,看来这是他的某个狐朋狗友,被父母教训了来诉苦。他切了监控屏幕——感觉再听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费渡纯属打发时间。费渡又不瞎,当然知道有监控在拍他,想来也不会蠢得自己交代什么。 监控器下,费渡拿起手机,听“哲学家”发的语音信息。 男人的声音仿佛从一个十分嘈杂的环境里传来,说话跟打字一样,自带感叹号:“你猜怎么着,我居然在家被一杯水放倒了,今天一睁眼,还他妈以为是自己喝断片了,结果起来一看,我日,这是哪?我居然到了大洋彼岸你知道吗!跟张婷一起,连夜走的!你说我爸是不是更年期?是不是有病!我现在手机连信号都没有,在一家饭店厕所里,蹭人家店里的wifi用!” 费渡好似漫不经心地问:“你在厕所蹭wifi,味道怎么样?” “哲学家”说:“滚!我爸派人盯着我,走哪盯哪,根本不让我跟别人联系,还不给我换电话卡,逼得我只能钻厕所!” 费渡笑了起来。 “我今天是专门给你当消遣来的是吧——费爷,说真的,我现在就是担心我们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听见过风声吗?” 费渡面不改色:“没听说,能有什么事?我看有事的是你吧,你最近是不是又惹什么事了?” “没有啊!” 费渡:“就你那尿性,惹完自己也不知道。” “这倒是。”“哲学家”居然自己还承认了,随后他哀叫一声,“可是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啊――就算让我卷铺盖滚蛋,也总得给我留点时间和兄弟们告个别吧?还有你也是,大半年也不知道上哪个妖精的盘丝洞里乐不思蜀了,人影都捞不着!” 费渡听了“盘丝洞”这个形容,不知想起什么,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会,随后他说:“对了,你现在在哪?” “哲学家”报了个国家和地名。 “这么巧?”费渡的“惊讶”十分逼真,“我手下一帮人正好在那边休年假,应该是跟你前后脚到的,你要是实在闷得慌,就找他们玩几天去,权当我亲自送你了。” “哲学家”听完,顿时骂了一句:“不早说,快给我个联系方式,苗苗也来了吗――你丫招个助理都是大美女,天天环肥燕瘦围着你一个人,太他妈混账了!”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异国他乡的张东来捏着鼻子,在厕所等了片刻,费渡很快传给他一张微信名片,只说这是领队,张东来兴冲冲地去加,对方很快通过了验证,并且十分客气地给他发了个打招呼的笑脸:“张总您好,费总说让我照顾好您,有什么事您吩咐。” 对方的头像是个头戴蝴蝶结的小兔子,虽然没有发语音,但说话的语气一看就是活泼可爱的年轻女孩,张东来一边流着哈喇子猜这是费渡公司里的哪个美女,一边兴致勃勃地跟人聊起骚来,连费渡也不愿意搭理了。 正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一个跟着张东来的人可能是觉得他在里面待的时间太长了,特意过来敲门:“张经理,您好了吗?” “干什么!”张东来不胜其烦地冲他嚷,“拉屎也催,让不让人好好拉了?” 这时,他手机震了一下,张东来低头一看,对方发来了一张合影,几个颇为眼熟的漂亮女孩嘻嘻哈哈地搂成一团,冲着镜头笑靥如花,简直好像一道光,照亮了张东来苦闷的心。 蝴蝶结兔子说:“我们把酒店的游泳池包下来了,打算开个泳衣趴,你来吗?” 张东来脑子一热:“砸锅卖铁也去!” 费渡的朋友圈里提示信息更新,他翻开看了一眼,一个蝴蝶结兔头像的好友发了一条状态:“美人们好好打扮,晚上有神秘嘉宾哟!” 费渡低头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就好像潮水似的退去,他关上页面,看见手机上的日历,腊月二十八。 他轻轻地闭了一下眼,无声叹了口气。 市局审讯室里,杨欣已经一言不发地枯坐了一整天,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任凭别人劝她、骂她,甚至有情绪失控的刑警红着眼跳起来想揍她。 忽然,审讯室的门再一次打开,杨欣神色阴郁地抬起眼,跟进来的郎乔对视了一眼——郎乔就是差点动手打她的那位,中途被同事拉住了。郎乔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却没进来,她先是回手别住门,对身后的人说:“慢点,这门有点窄,你当心别碰了。” 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杨欣看清了她身后的人,僵硬的脸上终于露出掩不住的错愕——轮椅在郎乔的帮助下吃力地把自己塞进门里,居然是本该在医院躺着的陶然带伤回来了! 住院的滋味显然不怎么好受,陶然瘦了不少,两颊凹陷下去,这让他柔和的面部线条多了几分凌厉。 “欣欣,”陶然看了她一会,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打死我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在这跟你说话。” 杨欣本以为自己是铁石心肠,然而看见陶然的一瞬间,她的人心就不合时宜地露了面,顷刻间叫人溃不成军。 这么多年,不管她妈怎么冷面以对,陶然永远不计较什么,他像个脾气好过了头的大哥哥,温暖细心到有些琐碎,有时候她在学校里,随手在网上发几句牢骚,往往隔天就会有包裹寄来——抢不到的门票、遍寻不着的绝版书、想吃又没地方买的小零食……陶然被借调,到她学校所在的城市出差,办完公事以后第一时间就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学校看她。 甚至有同学开玩笑说她有个异地恋的模范男朋友,她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并没有反驳。 陶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吊着石膏的手臂:“那天如果是我,你也会开枪打我吗?” 杨欣的眼圈倏地红了,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摇头。 “我宁可你打的是我,”陶然轻轻地说,“师父走的这些年,我本来应该照顾好你们,可是我居然一直不知道你心里有多少委屈,我做得不到位,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师父,活该吃颗枪子。” 杨欣的眼泪决堤似的滚下来:“陶然哥……” 陶然抿了一下嘴唇:“可是小武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他妈和他姐姐都来了,现在就在楼下,我老远看见,赶紧让小乔推着我走侧门,躲开她们……” 杨欣颤抖地吸了口气,双手抱住头,手铐“哗啦”作响。 陶然喉咙微动:“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说。” “我不是故意的。”杨欣崩溃似的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 骆闻舟把车停在路边,等着费渡出来,同时听见电话里郎乔跟他汇报:“杨欣说那个仓库是他们一处据点,他们本打算在那逗留一天,去见‘老师’的。那天他们反应那么激烈,是因为之前接到了一个自己人的电话,说仓库地点已经被叛徒出卖。” 骆闻舟余光瞥见费渡走了出来,一边推开车门下了车,一边对郎乔说:“她说没说为什么要激烈拒捕?” “说了,她说张局……张春久,就是害死老杨和顾钊的人,警察队伍里都是他的人,一定会利用警察替他灭口,往‘老师’身上泼脏水。她还说不是想伤害小武,当时只是想吓唬他,让他放开朱凤……她没碰过枪,没想到后坐力那么大,子弹跑了……” 这时,几个调查员护送费渡出来,费渡一拢大衣,突然叫住他们:“唔……其实我还想问一下,潘老师到底怎么样了?” 调查员脚步一顿。 费渡说:“不好意思,有点多嘴了——虽然我就上了一个学期的课,他也毕竟是我老师,潘老师的夫人对我也一直很好,您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因为您问过我七月三十一号那天发生过什么,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我车祸之前本来是打算去见他夫人的……” 调查员神色一闪,若有所思片刻,盯着费渡说:“你没去成的那次,有一个至今没找到的重大嫌疑人上门见过他。” 费渡先是一愣,随后,调查员发现,这个颇为宠辱不惊的年轻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了。 第164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五) “不可能。”费渡很快在调查员面前收敛了失控的表情。 调查员不错眼珠地观察着他。 “不可能,”费渡又重复了一遍,“潘老师的夫人曾经为我做过多年的心理辅导,他们夫妻两个都是很正派的人。” 调查员心里一动,有意想让他多说一点:“也许是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如果他当年和出卖同事的人有关系,他就不会辞职去学校里教书,以潘老师的资历,留在市局,现在职位不会低,任何信息都能第一时间拿到。他在学校里能接触到什么?任何材料,在我们提出调阅申请之后,都必须走齐手续才能拿到,至少需要五个人签名批准,最高到陆局那里,这未免也太麻烦了。” “但这是潘云腾亲口承认过的,不用质疑,”调查员又试探了一句,“也许他是在离开市局之后才和嫌疑人联系上的,也许他是被人蒙蔽了。” 费渡皱起眉:“您的意思是说,真正的罪魁祸首把他做过的事栽赃给别人,骗潘老师相信他,再利用潘老师达到自己的目的?” 调查员没有正面回答费渡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这些都有可能。” 总体而言,目前的证据还是指向范思远,毕竟他当年杀人潜逃是不争的事实,而费渡和潘云腾也同时证实了范思远并没有死的事实。可是对于调查组来说,苏程和费承宇的失踪,让这些事越发迷雾重重了起来。 “潘老师是当过刑警的,刑警最讲证据,而且会对逻辑的严密性吹毛求疵,”费渡说,“他不会那么容易被人蒙蔽的。” 调查员原本指望再从费渡嘴里听见点有价值的信息,听到最后,发现他的依据全都是自己的揣测,不由得有些失望,于是敷衍地冲他笑了一下:“你可能没有那么了解他——费总,接你的车来了。” “他吹毛求疵这一点我还是了解的,不瞒您说,我刚开机,就有不少师兄跟我打听潘老师的情况,有因为一篇论文被他折磨了好几个学期的,好不容易快有成绩了,又出这事。”费渡冲他笑了一下,“不好意思,耽误您时间。” 他说着,十分彬彬有礼地倒退了几步,这才转身走向骆闻舟。 调查员目送他上车,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想:“费渡方才和别人交流过潘云腾的事么?他们说什么了?” 回去或许应该把费渡这大半天玩手机的监控调出来好好梳理一下。 骆闻舟见费渡和调查员站在门口说话,就没过去,面色沉静地在车门前等着,大概是接连几天颠沛流离休息不好,他这会忽然有点恍惚,好像视野不断收窄、再收窄,最后只剩下一人高、一人宽——约莫能装一个严丝合缝的费渡,缠在他身上,一寸一寸收缩。 然而光天化日之下,调查员的目光又犹如探照灯,骆闻舟当然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陆嘉临走的时候把费渡手下一帮人的联系方式给了他,此时街角、马路对面、附近停车场,甚至匆匆骑着电动三轮从旁边过去的“小贩”都是自己人——骆闻舟实在不便在众目睽睽下做什么不当举动,因此他只是克制地拉开车门,轻轻地扶了一下费渡的肩,手落在那人身上,他悬挂多日的心“噗通”一声落回胸口,骆闻舟不动声色地吐出口气。 费渡的目光跟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碰,低声说:“我来开车。” 骆闻舟没吭声,一言不发地点点头,没看见费渡本人的时候,他好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尼古丁和焦虑就是他的兴奋剂,让他能在同一时间处理无数信息,能不眠不休,不分晨昏昼夜的到处奔波。 可是这时,压抑的悲愤与无边的疲惫忽然变本加厉地涌上来,一股脑地把他淹没在里面,骆闻舟脑子里一片空白地被费渡塞进副驾驶,低声说:“昨天找到了他们一处据点,抓住了朱凤和杨欣,还有那个接触过你的司机。那些人拒捕,小武……小武……” 他说到这,好像忘词了似的重复了几遍。 费渡一顿,伸手盖住他的眼睛:“辛苦了。” 骆闻舟随着他的动作闭上眼,费渡的目光往四下一瞥,随后飞快地倾身在他嘴角啄了一下:“你先休息一会,有事我叫你。” 骆闻舟一言不发地靠在椅背上,盖在他眼睛上的手随即离开,他心里立刻又十分不踏实起来,不依不饶地伸长胳膊,搭在费渡身上。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迷糊过去的,随即又被自己的电话铃声叫了起来。 骆闻舟惊醒的瞬间,感觉好像从高处一脚踩空,他激灵一下,近乎惊慌失措地伸手抓了一把,挺括的毛呢外套被他一把攥成了一团。费渡轻轻地捏住他的腕骨,用指腹蹭了几下。 骆闻舟偏头看见他,差点飞到头顶的三魂七魄这才响应万有引力,重新归位,他按了自己的太阳穴,按下电话免提:“嗯,我在。” “我们刚才审过了朱凤,”郎乔说,“朱凤承认她假扮校工,尾随王潇并且放录音误导她的事,她说这是为了让恶有恶报、是‘老师’大计划的一环。朱凤态度非常不好,防备心很重,对咱们没有一点信任——另外方才她透露出一个信息,我觉得需要赶紧让你知道。” 骆闻舟:“什么?” “朱凤的丈夫在外出途中被人杀害,事后凶手被捕,但审讯过程中发现凶手是无行为能力人,最后这件事以凶手被关进精神病院告终——朱凤坚持说这里面有黑幕,犯人被掉过包。” 骆闻舟:“犯人被掉过包是什么意思?” “朱凤一直接受不了凶手不用偿命的判决结果,曾经试图潜入安定医院刺杀那个凶手,安定医院管理有漏洞,其实她当时已经混进去了,之所以没动手,是因为她发现关在精神病院里的男人根本不是杀她丈夫的那个人。朱凤认为这个凶手一口气买通了整个公检法,精神病证明就是假的,之后又找了个长得很像的人替他顶包住院,自己逍遥法外。所以警察和法院都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骆闻舟被这个阴谋论的大气魄镇住了:“一口气买通整个公检法系统?” “别看我,”费渡说,“我也买不起。” “不……等等,”骆闻舟想了想,“朱凤说当年我们找了个‘很像’的人做替身……这是什么情节?双胞胎?整容?再说既然很像,她怎么知道犯人被掉过包?体貌特征的微小改变很可能是住院和用药造成的,换一个环境,有的人可是会大变样的。” “老大你等会。”郎乔说完,过了一会,给骆闻舟发了一段录音。 费渡已经把车停在了骆闻舟家楼下的车位,将手伸出窗外打了个手势,方才一路暗中跟着护送他们的车子各自原地散开,在附近随时待命,骆闻舟打开了那段音频,里面是低哑的女声。 “我老公叫余斌,‘文武’斌,是个教美术的老师……人很老实,脾气也好,教过的学生没有不说他好的。他只教课,不坐班,时间比较富裕,所以家里买菜做饭都是他,那天早晨我们是一起出的门,他要买菜,我上班顺路。才刚分开,想起他晚上有课,我没带钥匙,又折回来找他,老远就听见有人嚷嚷什么,我凑上去,人群突然骚乱起来,有大人叫、孩子哭……然后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提着刀就冲我冲过来了!我当时懵了,就记得那个人挺高,块头挺大,一身一脸的黑泥,披头散发的,那头发跟墩布条似的,打着绺,就像是天桥洞底下的那些流浪汉……我不知道他身上的血是我们家大斌的,不然我……我……” “我脑子一空,听人喊‘快跑,神经病杀人了’,当时根本来不及反应,看他冲我扑过来,吓得把手里的自行车冲他推过去,那车正好撞在他身上,车把把那个人的袖子掀起来,我看见他胳膊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蜈蚣似的。” 录音里有个警察问:“这个信息旧卷宗上没有,你没和警察说过?” “因为没人问过我,大庭广众下杀人,大伙都看见了,当时有人叫了附近的保安,警察、保安、还有几个胆子大又热心肠的过路人一起帮着追,那人很快就抓住了,刀在他手里,血溅在他身上,这案子根本没什么好查的。可是我没想到,这样的案子也能让人做手脚,精神病院里的那个男的什么都不知道,人话都听不懂,乍一看就是杀我男人的凶手,可是他胳膊上没有那道疤!” 第165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十六) “第一次画册计划中,六宗未结案,再加上一个凶手是无行为能力人的,一共七桩‘不圆满’的案件,最大嫌疑人先后离奇死亡。其中第七桩案子,也就是朱凤丈夫余斌被杀一案有点特殊。”骆闻舟接过肖海洋递过来的一份旧卷宗,在茶几上打开,展示给众人看,他和费渡独处的时间只有路上那一小段,家里早就成了市局以外的据点,到处都是烟头和喝得就剩下一半的易拉罐饮料瓶。 骆闻舟:“朱凤坚持认为,被关进精神病院的男人是被顶包的,因为身体特征和她在案发现场撞见的凶手不符。” “这个当街杀人的凶手大名叫‘钱程’,住在案发地点附近,周围的街坊邻居都知道他,因为精神障碍,钱程不具备独立生活能力,四十来岁仍然跟着老父亲过,父亲去世以后把他托付给了一个亲戚,亲戚收了钱,但照顾得很不精心,一个礼拜才去看他一次,任凭他到处游荡,饿了就掏垃圾吃。不过疯归疯,邻居都说他不主动招惹别人,脾气也比较温和,没多大攻击性,一开始听说他杀了人,大家都不敢相信——照片上的这个人就是凶手钱程。” 肖海洋伸手点了点旧卷宗里的照片,一张是刚抓回来时候的照片,人和破衣烂衫黑成一团,完全没有人样,像一条会走路的拖把;第二张照片则清爽多了,已经拾掇干净、剃了头、换了囚服,这回能看出本来面貌,他似乎是个颇为平头正脸的中年男子,就是眼神和表情有点怪,看着就不像个清醒的正常人。 “司法鉴定精神障碍者为无行为能力人有严格的流程,就算十几年前,这块管理还没那么完善,造假也没有外人想象得那么容易,而且如果有人不同意鉴定结论,还可以当庭申请由其他机构再出具一份意见。”骆闻舟说,“这个凶手在当地有名有姓,周围的人都知道他,也都知道他有病,不大可能是假的。” “而且这人是个掏垃圾吃的精神病人,没钱没背景,连亲戚都不管,说句不好听的,他就是个累赘,”另外一个刑警说,“谁会为了他大费周章的担这么大风险造假?我觉得朱凤不可信。” 费渡一目十行地扫过卷宗中的案情描述—— 凶手行凶后逃逸……火速出警……在热心群众的帮助下……堵在小巷……凶器……血迹…… 他眉间一挑,忽然看向肖海洋方才拿出来的两张照片。 “说得对,亲戚把他当累赘,平时眼不见心不烦,恨不能他消失,丢了也不会有人找。”费渡低声说,“当时案发地点附近的地图有吗?” “有!”肖海洋办事十分仔细,闻言立刻拿出一份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旧地图。 “案发地点在一处自发形成的小商贩一条街上,我整理了一下目击者证词,当时死者余斌应该是在这——路口处一个卖肉的摊位前和凶手发生口角,随后冲突升级,凶手突然拿起肉摊上的刀,捅死了死者,然后朝路口对面的马路逃窜。并且在马路边上撞到了赶回来取钥匙的朱凤,爬起来以后,他挥舞着带血的凶器继续跑,穿过马路,几分钟以后,警察和保安赶到,又有一些胆子大的群众指路帮忙搜索。大约十几分钟吧——这是目击者证词上记载的,可能有误差——警察在一条小巷里抓住了钱程。” 费渡:“抓捕地点大概在什么地方?” 肖海洋仔细看了看,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应该是这,马路对面是一片待拆的棚户区。” 骆闻舟:“怎么,有什么问题?” “我觉得有两种比较靠谱的猜测,”费渡说,“第一,凶手被冒名顶替的事是子虚乌有,朱凤自己胡说八道的……” “第二,凶手确实被掉包了,但不是在逮捕审判的过程中,而在他被抓捕以前。” 骆闻舟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当街杀人的这个凶手和当时警方在现场逮住的钱程不是一个人?” “凶手杀人、以及钱程被捕的时候,都是满身污垢、典型的流浪汉打扮,五官根本分辨不清,只要体貌特征相似,在那种突然情况下,除非是熟人,否则那些路人看不出区别很正常。” 肖海洋:“钱程是个没人管的精神障碍者,恐怕没有熟人。” 费渡继续说:“而当时除了目击证人以外,决定性证据就是血衣和凶器。如果像海洋说的那样,凶手逃窜和最终逮捕有一定时间差,那么在其中做手脚不难——他首先需要在待拆迁的棚户区里找个地方落脚,把替罪羊钱程绑走,杀人后趁乱脱离众人视野,逃进棚户区,抹去自己的指纹,把血衣和凶器塞给钱程。” “穿着血衣、拿着凶器的流浪汉一出现,如果这时有人大叫一声‘凶手在那’,追捕搜索凶手的人会立刻下意识地追,并且以为自己抓住了凶手。反正这疯子连话也不会说,根本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更别提为自己辩解。”费渡一顿,“大庭广众之下无痕杀人,只要撤退路线计算得当,不出意外,可操作性比买下公检法大多了。” 肖海洋被他说得生生打了个冷战。 “钱程的邻居们都说这个人虽然不正常,但性格温和,朱凤又供述余斌是个不喜欢和人发生冲突的性格,这两个人都不像是为了一点鸡毛蒜皮在街上大打出手的,”费渡低声说,“这是蓄意谋杀。” “可是……为什么要杀一个普通的美术老师?” “这个问题很关键,”费渡抬起眼看着骆闻舟,“还有,后来被刺死在精神病院的又是谁?是真凶?还是那个倒霉的替罪羊钱程?” “是钱程,”肖海洋说,“钱程的基本信息在被捕的时候就登记过,确认尸体身份当然也要经过法医尸检,中途换人肯定早就东窗事发了。而且朱凤也说,杀她丈夫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她不承认死在精神病院里的是杀余斌的真凶——这说明什么问题?” 费渡:“如果以上推测是对的,钱程应该不是‘朗诵者’杀的,因为他是无辜的。” “你觉得朗诵者不杀无辜的人?”骆闻舟神色有些阴沉,“那陈振、冯斌,还有小……” “不,”费渡打断他,“朗诵者不会用这种带有仪式性色彩的手法杀无辜的人。” 他说着,站了起来,走到与客厅连做一体的阳台上。远处响起零星的鞭炮声,今年市区管得不严,不少人提前偷偷放炮,把才透亮了没几天的天空又放得烟雾缭绕起来。 “我现在大概可以给朗诵者做一个简单的心理画像。” 费渡略微闭上眼,多年前那个仿佛幽灵一样出现在费承宇地下室里的男人在他的记忆深处露出诡秘的笑容,他身材高大,眼窝很深,眼睛里是浓重而化不开的阴影,又折射出近乎刺眼的光……尖锐、冰冷,又仿佛是仇恨。 “‘朗诵者’是一个曾经的受害人们组成的互助组织,长时间得不到正确纾解的创伤会伤害人的信任感,有时会伴有过度警觉、攻击性强的症状,会改变一个人的人格,使自己异化、孤僻,与社会上其他人的隔阂感不断增加,只有面对同等遭遇的人群时,才能产生归属感——这是互助组织之所以有益的原因。” “但正常的互助组织,是让受创伤者在一个相对舒适、有归属感的环境里,由专业人士引导,在彼此正向反馈中疏导压力,接受事实,慢慢走出小圈子,回到正常的生活里,而不是让他们互相沉浸于对方的负面反馈,加重和外界的隔阂,最后发展成一个封闭、孤立、抹杀了独立意识的小团体。” “关于群体性心理研究的文献很多,著名的巴黎九月惨案、卢旺达大屠杀都是典型案例,而‘朗诵者’的发起人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他成功地构建了这样一个团体——他们认为自己是被迫害的、正义的,创伤性的过度警觉被不断加强,最初对于加害者的仇恨,会像一碗加满的水,溢出后,扩散到外界所有人身上——他们感觉到的不公平,都是社会的错,是这个社会上每一个人的错,至于本该主持正义的警察,更是渎职无能,罪无可恕。” “最后小团体以外的人被物化,可以轻易成为复仇的工具,即使伤及无辜,也被视作是复仇和正义之路上必要的牺牲,”费渡的目光扫向所有隐含愤怒的刑警,“但是‘复仇工具’和‘复仇对象’是不一样的,为了增加团体的凝聚力,他们必然存在一定的信仰,培养这种信仰则需要仪式感——例如对犯罪者‘以牙还牙’,死于他犯下的罪行。” “你的意思是,朗诵者的发起人范思远,从他在第一次画册计划时杀第一个人开始,就设计了这个团体。”骆闻舟问,“杀人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不是什么‘凝视深渊’式的走火入魔。” “不是,”费渡说,“这个团体构造稳定,成员精简,凝聚性强,非常忠诚,是范思远有意识地设计培养出来的,他最早当‘义务警察’,谋杀没有得到惩罚的嫌疑人,并不是出于义愤,如果范思远早接触过朱凤,应该意识到了精神病院里关着的那个人不是真凶,杀他是没有意义的。” “朱凤闯进精神病院的时间和钱程最终被杀的时间很接近,”骆闻舟沉吟片刻,说,“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真凶听见朱凤的控诉,意识到自己换人的事并没有那么天衣无缝,正好当时画册计划出事,所以他把这件案子浑水摸鱼进去——给人一种无意识的印象,钱程是被报复的对象,所以他就是真凶,后来的人们会先入为主,不会再仔细追究。” 肖海洋倏地跳了起来:“所以朱凤丈夫余斌的谋杀案,是当年市局的内鬼安排的!” 骆闻舟:“去查余斌生前和人们人接触过,学校、教过的学生,去过哪。” 肖海洋一跃而起。 这时,另一个刑警问:“骆队,当年的内鬼是不是有怀疑对象了?我们要不要去盯着?” 骆闻舟还没来得及说话,费渡却看了一眼表。 “暂时不用,”费渡说,“时间差不多了,有人会去的。” 负责费渡的调查员送走人以后,人不住回去仔细翻看费渡的监控记录——时间很长,好几个小时和不同人闲聊,信息庞杂无序,他先是找到了和潘云腾有关的,从头到尾顺了一遍,果然如费渡所说,都是学生们莫名其妙的打听和问候,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调查员有些失望,正打算放弃,却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让他如鲠在喉。 再一次从头到尾梳理信息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了什么,按下暂停回放。 屏幕上,费渡脸上闪过一丝有些微妙的神色,随后好像故作镇定似的发语音信息:“没听说,能有什么事?” 调查员愣了愣,随即他把费渡和这个“哲学家”的对话从头到尾重新放了一遍,然后叫来了技术人员——费渡没插耳机,听语音信息的时候也没把听筒紧贴在耳朵上,窃听器里直接都能听见手机听筒里隐约的男声,通过技术手段放大后,“哲学家”发过来的语音信息十分清楚。 “张婷”的关键词让调查员一激灵。 与此同时,悄然回到周家老宅的周怀瑾毕竟是周家仅存的继承人,效率很高,已经拿到了三十八年前、周雅厚曾经助理的下落。 第166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七) “周雅厚的助理是周家一个旁支的,中文名字叫‘周超’,周峻茂上台后,这个人就因为挪用公款被捕入狱了,” 周怀瑾一边看着地图一边说,“后来因为在狱中伤人,又一再试图越狱,他的刑期不断被延长,我辗转托人找到了一点线索,据说这人还活着,已经七十多了,出狱以后隐姓埋名,躲在c省的一个小镇上。说来也巧,他出狱的时间正好是郑凯风把假dna结果交给周峻茂的那年,你说会不会……” 陆嘉举着个冰激凌,正若有所思地往四周看,闻言一笑:“很可能,你妈也误以为你不是周峻茂亲生的,为了保护你,当妈的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个周超一直没被找到,弄不好就是她藏起来的。” 经过在燕城的生死时速,陆嘉那大脑袋警觉地一转,周怀瑾心里就紧张,连忙也跟着往四周乱看:“怎么,不会又有人跟着我们吧?” 陆嘉眯细了眼睛笑起来:“你才发现么?估计你一回老宅,就被人盯上了。” 周怀瑾:“什么?!” 头天晚上,陆嘉以“人太多,不要添麻烦”为由,没和周怀瑾回周家老宅住,只是派了个两个保镖陪着他,剩下的人去了事先订好的酒店。 周怀瑾当时也没在意,因为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放松睡了安稳觉,万万没想到那些要杀他的人居然阴魂不散地跟到了这里。 周怀瑾蓦地扭头看向陆嘉:“你早知道……” “放心,他们昨天不会动你,”陆嘉围着冰激凌舔了一圈,他那舌头就跟有倒刺似的,一口下去,冰激凌消失了一半,“他们在这边人路没你广,首先要弄清楚你要去找谁,才好以逸待劳,把你们一网打尽。” 周怀瑾:“……” 并没有听出哪值得放心。 陆嘉稀里哗啦地舔着冰激凌,抬手搭上周怀瑾的肩膀,不让他左右乱看,推着他往前走:“你没发现我的人也没来齐么?走吧,信不过我,你还信不过费总吗?” 曾经跟在周雅厚身边的这位老人,住的地方十分偏僻,是破破烂烂的一个小院子,家里没什么装饰。院门口是刚扫过的,倒也还算干净,陆嘉冲跟着自己的一个小兄弟使了个眼色,几个人立刻机灵地四下散开,在后院埋伏好。 周怀瑾这才走过去敲门,片刻后,里面有个女老外通过门口的对讲机应声,询问是谁。 周怀瑾看了陆嘉一眼,陆嘉点点头,示意他实话实说。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报出了周超的化名:“请问他是住在这里吗?我姓周,是他老朋友的儿子。” 屋里沉默了一会,一个东南亚模样的中年女人探出头来,紧张地看了看他们这一伙不速之客,十分勉强地笑着说:“我想你们说的可能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人,我们是上个月刚搬过来的。” 周怀瑾皱了皱眉,从兜里摸出一张老人的照片:“那请问之前的住户您见过吗,是这个人吗?” 女人犹豫了一下,磨磨蹭蹭地把照片接过去,不知她是脸盲症还是什么毛病,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是很确定……”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一声爆喝:“站住!” 女人手一哆嗦,脸上的惊慌神色再也藏不住,照片掉在了地上——原来她一直在拖延时间! 陆嘉好整以暇地望过去,只见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的老头飞檐走壁地翻过了后院的篱笆,趁着保姆在门口吸引不速之客的注意力,他老人家撒腿就跑,一看就没有风湿骨病,腿脚利索得活能去参加跑酷。 陆嘉伸长了脖子,感叹道:“嚯,老当益壮!” 可惜周超没想到来找他的人早有准备,一见他露面,埋伏在后院守株待兔的人立刻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地把动如脱兔的老头逮回来了。陆嘉弯腰捡起女人失手掉落的照片,本想说句什么,搜肠刮肚好一会,发现当年在学校里学过的外语就剩下了“谢谢”“再见”和“早上好”,只好大仙似的闭了嘴,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这一幕被人拍了下来。 陆嘉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白色商务车里,有个全副武装的男人放下望远镜,调整了一下狙击枪的角度,同时把周怀瑾、陆嘉,还有被一群人按着的老人照片发了出去,询问雇主:“确认吗?我们要动手了。” 与c省小镇相隔十几个钟头时差的中国燕城,此时已经是夜幕低垂。 张春久拿起电话,一言不发地听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沉声对张春龄说:“有人去了东来公司找他。”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在秘密送走张东来兄妹之后,张春久找人假扮张东来,照常在公司出没——这几天公司里人不多,也没什么事,假张东来戴好口罩墨镜,只要避免和值班员工说太多话,混过去不成问题,能给人造成一种“春来集团”里一切照旧的假象……只要没人去特意找他。 调查组为什么突然要找张东来? 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兄弟两人对视片刻,张春久拉开窗帘,往外望去,城市里华灯初上,透过朦胧的雾气,喜气洋洋地弥漫开来,是一片宁静祥和的样子。 宁静得他心生不祥的预感。 这时,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沉声说:“张董,我们已经锁定周怀瑾了,他找到了一个叫周超的老人,想向您请示,立刻动手吗?” 张春龄从他手里接过手机,看见手机里传过来的照片十分清晰,老华人正一脸惊惧地看着周怀瑾,他满脸沧桑、面如土色,可是时隔多年,张春龄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是周雅厚身边的人,到恒安来过。” 张春久一把抢过手机:“为什么他还活着?周峻茂和郑凯风这么多年一直在干什么?” “我倒不觉得奇怪,郑凯风贪财好色,周峻茂优柔寡断,俩人亲如兄弟又貌合神离,中间还夹着个周雅厚的女人,出纰漏也实属正常——稍安勿躁,正好趁这次斩草除根,让他们动手吧。”张春龄不慌不忙地说,“没关系,我不相信他们能有什么证据,我也不相信四十年前的事,他们还能挖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东来不在又怎么样?送儿子出国犯了哪条国法?” 张春久定了定神:“大哥,你还是先避一避吧。” 张春龄不置可否:“你呢?” “我的调查还没结束,这么走了反而是不打自招,我留下处理后续的事。”张春久说,“你放心,我能脱身。” 张春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大哥,”张春久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我记得那年也是冬天,你把我……你把我藏在放煤块的竹筐里,都是灰,我蹭得一身、一脸黑乎乎的,从竹筐缝里往外看……” 张春龄脸色一变,打断了他:“行了,说这些干什么?” 张春久一低头,五十多年的风霜在他身上铸成了铜皮铁骨,他翻云覆雨,无坚不摧,眉心那道总也打不开似的褶皱短暂地展开了片刻,他从衣架上摘下外衣,恭恭敬敬地披在张春龄肩上,又把围巾递给他,说:“也是,我说这些干什么?大哥,一路小心。” 张春龄迟疑了一下,接过围巾,冲身边跟着的男人打了个手势,几个人跟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郎乔的手机震动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是她爸问她这个漫长的班什么时候能加完,春节有没有时间去跟父母走亲戚,她没来得及回复,就看见老教导主任拿着一串钥匙出来,冲她招了招手。 “不好意思,老师,”郎乔连忙把私人手机揣回兜里,“这大过年的,麻烦您半夜三更跑这一趟。” 根据朱凤的证词,郎乔找到了被杀的美术老师余斌生前任教的第四中学。 “没事,孩子们旅游去了,就我们老两口,就当吃完饭活动活动。”老主任说,“哎,算来也十多年了,我没想到还有人来查当年余老师的案子。太惨了,多好的一个小伙子,提起来就伤心——喏,到了。” 郎乔一抬头,看见门上写着“美术教室”。 “这些年都追求升学率,体育有加试,还算凑合,音乐和美术课基本都是摆设,”老主任说,“余老师在的那会,学校还有美术特长生,后来政策改了,咱们学校不招‘美特’了,美术教室也就成了参观用的……我看看是不是这把钥匙。” 说着,门“咔哒”一声打开了,一股缺少人气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主任打开灯,指着墙上的一副人物肖像的油画说:“你看,那就是余老师画的。” 郎乔愣了愣,她是外行人,看不出画得好与不好,只觉得那人物肖像很逼真,逼真到她一眼就看出来,画上笑靥如花的年轻女孩长着和朱凤一模一样的凤眼和酒窝,她穿着一条裙子,眼角弯弯地冲着画外人笑,叫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油画下面贴着标签,写着题目、作者和日期。 是余斌画于十五年前,画作名叫《梦中情人》。 到如今,画中仙笑靥依旧,画外人却成了个满心怨毒、面目可憎的女人。 “在这呢,”教导主任打开一个展示柜,对郎乔说,“姑娘,你过来看看——这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郎乔连忙凑过去,主任把一个奖状展示给她看:“余老师出事前,带着学生们去写生,其中一个学生用当时的作业参加了一个比赛,还得了奖,奖状有作者一份,指导老师一份……可惜余老师回来之后不久就出事了,都没来得及看见这份奖状。当时余老师的爱人精神不太好,看见他的东西就伤心,这东西也就留在了学校。” 郎乔接过来,奖状上附有获奖作品的影印图,是一副非常美的海边风景,奖状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一打开就掉了出来。 “这是学生写的,他跟余老师感情很好。” 郎乔戴上手套,小心地展开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纪念最后一次和余老师的滨海之行。” 余斌死前曾经去过滨海! 郎乔瞳孔轻轻一缩:“老师,您能帮我联系到这个学生吗?” 第167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十八) “眼镜!海洋!你现在手里有车吗……跟我跑一趟机场,立刻、马上!” 郎乔急急忙忙地召唤了肖海洋——找一个毕业了十几年的学生没那么容易,教导主任戴着老花镜,翻学生名册就翻了半天。当年教过这个学生的老师现在退休的退休、离职的离职,只能拐弯抹角地到处打听,足足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终于联系上当年这个美术生本人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了。 美术生正在机场,准备跟家人一起出行旅游,据说是夜里的航班。 郎乔和肖海洋飞车赶过去,一头冲进跟人事先约好的麦当劳。 零点以后的快餐店里挤满了疲惫的旅客,十分安静,有人枕着自己的包闭目养神,还清醒的也大多不怎么彼此交谈,各自摆弄着手机电脑,放眼一看,这里就像个静止的空间。肖海洋被郎乔拖着一路狂奔,喘成了病狗,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沉重如打夯,惊动了好几个浅眠的背包客,被人愤怒地目送了一路,总算在角落里找到了余斌的学生。 十几年前的高中男生已经是个大人了,年过而立,嘴唇上留了一圈小胡子,从穿着用度上看得出,他经济条件还不错。 “可以看一下证件吗?”男人态度温文有礼,但十分谨慎,先把郎乔和肖海洋的证件要过来,对着光仔细核对了防伪标识,这才略带歉意地把两张工作证还回来,“不好意思。” “没事,公民权利。”郎乔从包里取出她从学校拿到的画作奖状和字条,“这两样东西是你的吗?” “得奖的画是我画的,”男人低下头,略带怀念地翻了翻,对着奖状上的影印画端详片刻,他苦笑着说,“这是学生时代不成熟的作品,但当时的灵感真是充沛……滨海那个地方非常特别,大海那么开阔,却不知道因为什么,让人觉得荒凉又空旷,尤其是傍晚起风,灌进礁石缝里,就跟周围一直有人哭似的,又阴森又寂寞。” 肖海洋和郎乔这两个唯物主义者知道滨海的底细,听完他这番十分文艺的描述,齐齐打了个寒战。 “我当时已经快上高三了,按理说应该全神贯注准备专业课高考,那次到滨海去,其实就是为了跟同学们一起玩两天,随便画点东西练练手,也没打算比什么赛。不过画完以后,效果意外的好,余老师很喜欢,强烈推荐我去报名,本来也没想拿什么名次,没想到无心插柳……字条也是我把奖领回来以后夹进的。”男人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神色有些暗淡地摇摇头,“其实这些年我有时候会想,滨海那个地方……会不会像民间说的那样,有点邪呢?我不是迷信,只是有时候看见这张画,总觉得里面有种不祥的气息。” 郎乔摸出笔记本:“请问你还记得,当时你们是多少人一起去的?在滨海逗留了多久?” “唔……四五个人,我,老师,还有几个高一的小孩,都是‘美特’,”男人说,“时间应该是周末,那会上学挺紧的,除了周末也没别的时间,我记得我们在那待了两个晚上……应该是周五去,周日返回的。” “住在滨海么?” “没有,那边当时连人都没有,根本没地方投宿,我们住在附近的一个农家乐里——就算是附近吧,其实开车过去也差不多得半个多钟头,我们在那边租了辆车,白天取景,晚上回农家乐里休息。” 郎乔连忙追问:“你们在滨海画画的时候,有没有碰见过奇怪的人或者奇怪的事?” 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一开口,却是答非所问:“郎警官,其实我今天之所以答应在这等着见你们,是因为以前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郎乔和肖海洋同时一愣。 “不好意思,之前仔细核对你们的证件也是因为这个,”男人说,“余老师出事之后,一年多吧,应该是我读大一的时候,有个人来找过我。男的,很高,中年人,自称是处理余老师一案的警察——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莫名觉得有点怕他,你们可能看出来了,我这人有点敏感,反正我当时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他和你聊了什么?” “他当时说要问我几个和余老师被杀案有关的事。我就很奇怪,杀余老师的凶手不都被抓住了吗,还问什么?但那个人说,有些事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他怀疑余老师被杀有隐情,而且和我们之前去过的滨海有关。” 肖海洋问:“这个警察叫什么名字?” “叫顾钊。” 肖海洋手肘一哆嗦,碰翻了桌上一个可乐杯,碎冰块洒了一桌子,他的表情十分难以言喻:“你说什么?” “顾钊——‘金刀’钊,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这个名字,怎么了?” 肖海洋的手指无意识地颤抖:“能不能……能不能麻烦你再仔细形容一下,他长什么样?是不是三十五六岁,有点瘦,一米七五左右……” “年纪看不大出来,不过我觉得应该更年长一点,身高也不止一米七五,”男人仔细回忆了片刻,“我大学入学体检量的是一米七九,那人比我高,而且站在我面前的时候让我很有压迫感,方脸,长得挺有轮廓的。怎么,您认识?所以他到底是不是假警察?” 随着他的形容,肖海洋神色几变,先是茫然,随后升起隐隐的怒火——这不是顾钊,余斌被杀后一年多,按时间推算,顾钊已经蒙冤而死,竟然有人胆敢冒充他的身份出去招摇撞骗! 他一瞬间觉得好像心里最干净的地方被人玷污了似的,如果他身上有毛,肖海洋可能已经炸成了一个毛球,他握紧的拳头“嘎啦”一声,冷冷地说:“不,他就是假的,他都问了什么?” “像你们一样,他也很详细地问了我当时滨海一行都谁去了,行程是怎么安排的,路上有没有碰到什么人,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说我不记得,那个男的想了想,又问我,‘你们余斌老师当时有没有单独出去过’?” 肖海洋和郎乔对视了一眼——对了,如果余斌被杀,真的和他去过滨海有关,那么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学生们都毫发无伤?犯罪分子可没有不杀未成年的原则底线,所以很可能是他单独行动时遇到了什么事。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确实有。我们准备离开的头天晚上,因为商量好了,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回程,晚饭后,余老师特意嘱咐大家收拾好东西,这时,有个女生突然说找不着相机了。我们帮着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觉得她可能是落在取景的地方了。相机在学生手里算是贵重物品,余老师一听,就立刻替她回去找。因为当时天太晚了,他没带学生,自己开车去的,路上跟人蹭了车,我是第二天看他去给租车结账的时候才知道。那个自称顾钊的……” 肖海洋陡然打断他:“别用这个名字叫他。” 男人和郎乔都是一愣,肖海洋回过神来,略低了头:“对不起,但是他不是顾钊,请别用这个名字叫他。” 尽管他尽量礼貌了,话说得却还是很生硬,郎乔正想试着打个圆场,那男人却十分善解人意,了然地说:“哦,知道了,所以他冒充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警察吧?那我说‘假警察’好了。” 肖海洋听见“德高望重”这个词,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个假警察追问我,说老师撞了谁。我也不知道啊,我又没在现场,只是听老师说当时天黑,他又有点走神,经过海边的山坡上时,林子里突然冲出来一辆车,他当时没反应过来,一不小心剐蹭了人家的车门。不过对方应该素质挺高,没说什么,反倒是老师自己过意不去,非要追上去给了对方联系方式,让人到时候把修车补漆的单据寄给他。就这一点事,事故是和平解决的,余老师不是不讲理的人。” 肖海洋和郎乔对视了一眼。 肖海洋:“对方的车牌号记得吗?” “余老师或许记得,但也不会特意跟我说啊。”男人一摊手。 这确实也是,肖海洋不由得有些失落,郎乔却说:“你怎么知道当时找你问话的这个人是假警察呢?” “但是……” “我临走的时候,又想起一件事,本想回去跟他说,可是一回头,发现那个男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和方才的和蔼可亲完全不一样,当时学校正在进行防诈骗宣传,我突然有点不放心,就跟他要了工作证——不过那会我也没什么常识,看不出证件真假,偷偷翻了翻手机上思政老师发的防诈骗贴士,看见第一条就是‘警察取证一般是两人以上一起行动,碰上单枪匹马的要多留心’。” 郎乔:“你本来想告诉他什么?” “是画。”男人说,“余老师是个很用功的人,速写本不离身,看到什么有触动都会随手画下来,那次去滨海他的速写本正好用完了,有几幅画画在了纸上……勾勒的农家乐小院什么的,临走的时候我给讨来了,结果发现里面有一张人物素描,画了一男一女。我没见过这两个人,我猜也许是他那天晚上出去撞上的人。” 肖海洋:“画你还留着吗?” “余老师的遗物,当然还保存着。” 骆闻舟接到肖海洋的电话时,小眼镜简直有点语无伦次。 “我们到他家楼下了,现在就去取证!” 骆闻舟叹了口气:“你俩谢谢人家了吗?” 肖海洋这才想起来,余斌的这个学生本来是打算坐夜航离开燕城的,连忙回过头去对一身行李的男人说:“这……不会误你的飞机吗?” “我飞机已经起飞了。”男人一耸肩,“我爱人陪着我们俩父母先过去了。” “那……” “没事,我看看能不能改签,机票紧张的话就算了,出去玩而已,少去一趟又不会死,但是余老师的案子如果真有别的隐情,你们结案以后,可不可以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当年的美术生说,“余老师对我们很好,能为他做一点事,不管有没有用,我都觉得心安,我觉得他应该长命百岁。” 骆闻舟转头去看审讯室的监控,一个刑警正在审问朱凤关于育奋中学的案子。 “你假扮校工,用录音误导王潇,是谁指使的?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朱凤不回答,只是冷笑。 “你说你们的目的是揪出卢国盛和他藏身的地方,好,”刑警说,“但是你知道这件事导致一个男孩死亡吗?他不但死了,还死无全尸!” 朱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两条法令纹将她的嘴角拉得很低。 “你既然跟踪王潇,不知道那孩子在校园暴力里经历过什么吗?你不但冷眼旁观,还利用她?” 朱凤拉平了自己的嘴角,冷冷地说:“她这不是没死么?” “你说什么?” “十几刀,大斌被捅了十几刀……都不成人样,你们不都是冷眼旁观么?”朱凤声音沙哑,“她又没死,矫情什么?” 骆闻舟不知为什么,被这话堵得如鲠在喉,他吐出口浊气,叼起烟走出了监控室,浑身上下一摸,发现打火机忘了揣出来。 这时,旁边“咔哒”一声,一簇小小的火焰冒出来,递到他面前。 骆闻舟一偏头,费渡不知从哪寻摸出一个打火机,问他:“点吗?” 骆闻舟:“……” 他噎了片刻,默默地一摆手,把烟放回去了。这时,他手机一震,肖海洋发了一张图给他,骆闻舟打开一看,发现那是一张铅笔的素描画,纸张已经泛黄了,画夹在塑料夹子里,保存得还不错。上面画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角落里是日期和余斌的签名。 画得十分传神,骆闻舟看完以后长叹了口气:“苏慧,还有……” “春来集团的那位掌门人。”费渡探头看了一眼。 十几年前,张春龄和苏慧半夜三更前往滨海时,被回去给学生找东西的美术老师余斌撞见。 他们去做什么? 后备箱里有女孩的尸体吗? 苏慧是不是一直充当郑凯风与张春龄的联络人,被余斌撞见他和张春龄在一起后,为了保险起见,郑凯风的联络人才换成了杨波的母亲卓迎春? 骆闻舟重重地用拳头敲了一下墙:“一幅画……这太荒谬了,况且我们连这幅画是不是余斌本人画的、是在什么场合画的都证明不了。就算法院检察院都是我亲爸开的,他也不可能凭这东西给我开拘捕证……费爷,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这里或许有你能用得上的东西。”费渡说。 第168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九) m国c省小镇。 埋伏的狙击枪枪口依次扫过陆嘉、周怀瑾,最后先对准了被推回小院的老人周超——狙击手冲一车的同伴使了个眼色——先打死那个早该死的老东西,再干掉狗日的周怀瑾,剩下的分拨解决。 小院里的周超正充满恐惧地叫喊着什么,陆嘉一脸茫然,问周怀瑾:“这假洋鬼子嚷嚷什么呢?” 周怀瑾矜持地回答:“夸你是强盗。” “哎哟,是吗?”陆嘉闻声,整了整自己的衣领,立正站好,“这么夸我还怪不好意思的——老周先生,你要是非不配合也行,不过……” 他目光一凝,看见周超脸上闪过了一个小红点。 陆嘉:“闪开!” 按着周超的青年早有准备,反应极快,一把压下了那老头的脑袋,扯着他躲开。紧接着,打着旋的子弹擦着老头花白的头发,呼啸着击碎了他身后的玻璃窗,东南亚保姆放声尖叫,和“吱哇”乱喊的周超构成了男女二重唱。 “他娘的,连个预告也没有,这帮人一出国就无法无天了!”陆嘉一手拎起周怀瑾,一手拎起东南亚小保姆,用无影脚踹开门,强行闯进了周超家里。 周怀瑾身不由己地被他拖着走,同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歌词——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 这时,后院三声车喇叭鸣笛,陆嘉吹了一声口哨,打着呼哨说“走着”,拖家带口地借着周超的房子掩护,带人穿了过去,一辆带货厢的大车已经等在后边接应:“老陆!” 陆嘉叹了口气:“不好意思,计算失误,还得麻烦老爷子再跳一次篱笆。” 他话音没落,周超、周怀瑾和小保姆这三位同时惊叫,已经给一起扔了过去,那伙持枪歹徒第一波突袭失手后,立刻围追堵截过来,堪称密集的枪声不断逼近。 这下连周超也别无选择,只能连滚带爬地上了陆嘉的贼车。 “大招呢?”陆嘉断后,一把甩上货厢门,子弹险而又险地打在铁门上,凹进去一块,他不知冲谁吼了一嗓子,“还藏着掖着干什么,再磨蹭,我们都要被打成筛子了!” 话音没落,机动车引擎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几辆穷追不舍的车已经绕过周超的小院。大货车看着十分敦实,其实不太灵活,顿时进退维谷。 对方大概是看出陆嘉早有准备,为求速战速决,越发丧心病狂,两辆小型suv一前一后地夹过来,车上都有枪,货车司机在乱飞的子弹中急打方向盘,货厢里的人顿时活像进了滚筒洗衣机,稀里哗啦地滚作一团。 外面枪声、车轮刮地声、碰撞声,再加上货厢里的尖叫和闷哼……不用睁眼看,就能想象出一场惊心动魄的命悬一线。 货车躲开了前面的强敌,却没躲过后面的追兵,累累赘赘的大货厢被人追尾,“咣”一声巨震,周超那老东西吓得一把抱住自己的头,直接尿了裤子。 周怀瑾也被震得直想吐,五指痉挛似的扣住货厢壁,咬牙撑起了自己两条胳膊,摆出一个从电视节目学来的拳击防御动作,可能是打算表演徒手击飞子弹。 然而他的心吊到了嗓子眼,预想中的第二次追尾却没来,货车被人一撞之后毫不停留,反而借力往前,强行突围,而外面磕磕绊绊地乱响了一阵,竟然就这么消停了! 好一会,货厢里都只能听见粗重的喘息声和周超带着哭腔的哼唧,没人说话,随后不知是谁打开了货厢里的灯。周怀瑾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和一群劫后余生的同伴面面相觑。 陆嘉倒是镇定非常,一点也不慌,十分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周怀瑾:“你还行吗?” “挺行的,”周怀瑾苦笑,“我觉得我就快习惯了……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安全了,放心,他们应该不敢追了。”陆嘉满不在乎地挽起袖子,嫌弃地把周超拎了起来,“大爷,您身体不错,心理素质可不行啊。” “不敢追?为什么?”货厢里是封闭的,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周怀瑾联想起陆嘉方才那呼唤的“大招”,不由得对驾驶员展开了丰富的想象,“你们昨天晚上在酒店里准备了什么?司机那里是有什么杀伤性的武器吗?” 大炮筒?火箭弹?还是生化炸药包? 周怀瑾不由得十分忧心忡忡:“不会太招摇吧,惊动这边的警察可麻烦。” “没那么洋气,”陆嘉无语片刻,朝他摆摆手,谦逊道,“土办法。” 周怀瑾求知欲旺盛:“什么土办法?” “你在国内没接过那种神秘的骚扰电话吗?”陆嘉冲他笑了一下,“你额己在我叟丧。” 张东来兄妹落脚的别墅里,张婷正对着窗外发呆,她此时依然觉得十分不真实,隐约还有点不安,一想起自己离家万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又忍不住惆怅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的房门被人敲了两下,还不等张婷回话,外面的人就近乎失礼地直接推开门,张婷诧异地回过头去,见那位一路陪同照顾他们的“管家”大哥脸色铁青,问她:“张小姐,你知道你哥去哪了吗?” 张东来的房间拉着窗帘,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房门紧闭,他进屋之前还拿走了两瓶酒,一副打算醉生梦死、连睡24个小时倒时差的架势。 作为燕城知名纨绔,张东来是什么德行,大家都心知肚明,知道他非得睡到日上三竿不可,上午也没人敢去打扰他,结果居然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溜走的! 这地方安保一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还偷走张东来这么个大小伙子,这事难度系数太高——只能是他自己跑的。 “他能去哪?他会联系谁?” 张东来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外语不要提,字母表能背全已经算对得起九年义务教育,让他独自出去买包烟他都买不利索,还能跑哪去? 张东来兄妹之所以被送到国外,就是为了他俩的安全,没想到他俩在风起云涌的国内都全须全尾,刚到了“安全”的地方,反而马失前蹄,直接丢了一个! 张婷吓得不敢吭声。 奉命照顾他们俩的“管家”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刚才有人给他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张东来蜷缩着躺在那,身边还放了一瓶他昨天自己拿走的酒,闭着眼,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照片底下附赠了一句话:“再追,我们可就只能把人化整为零地还给您了。” 管家手有点哆嗦,张春龄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视作命根似的,来之前上面特意嘱咐过,别的不管,一切以他们兄妹俩为先,万一在他手里出点什么事…… “东来认识周怀瑾吗?” “谁?”张婷先是有点懵,好一会才想起来,“没、没听说过,姓周的他好像就认识一个,就是前一阵子出事的那个,而且以前来往也不是很多,我哥说那人是个傻……傻那什么。” 当年周氏的中国区负责人是郑凯风,周怀瑾不像没心没肺的周怀信,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在郑凯风的地盘上露面,基本不回国,而且此人是名校出身的精英,跟张东来他们这些纨绔子弟是两个世界的物种,尿不到一个壶里,也没有交集,“管家”实在想象不出姓周的到底是怎么把张东来弄走的。 “怎么了?”张婷无意中扫到他手机上的照片,一把抓住“管家”的胳膊,“我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他昨天还好好的呀,是被人绑架了吗?” “管家”被她晃得冷汗都下来了。 张婷慌张地说:“可是……可是我就在隔壁,没听见什么动静啊。再说咱们这么多人……早知道国外治安这么差,我就不闹着要出国了,叔叔,现在怎么办?他们要多少钱啊?我要给爸爸打电话。” “不,等等!”“管家”被她最后一句话说得一哆嗦,连忙挤出了一个笑容,“哪来那么多绑票的?你哥可能就是被朋友叫出去了,他又爱玩,没事,他身上有定位的东西,你放……” “管家”话音没落,又一张照片传来,“管家”勉强挤出来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张东来身上那个不能用的手机、衣扣、皮带里的追踪器,一个不差,全被搜出来排在了一起,对方还留言说:“要来找我们吗?” “管家”神色阴鸷,手直哆嗦,把信息回了过去:“你到底要什么?” “叮”一声,信息回得相当快,一张一寸照片发了过来,“管家”一愣,缓缓地抬起头,众人的目光一时都随着他集中在别墅里的一个人身上。 神秘信息说:“我要这个人来换。” “管家”心里一凛,这人是这一次张春龄特意交代,和张东来兄妹一起送出国躲避调查的,是和苏程接过头的人! 神秘信息随后发过来一个时间和地址:“要活的,规定的时间送不到,就在小少爷身上割点什么送给你,别耍花样,小少爷可比这些垃圾值钱。” “管家”在张婷含泪的目光注视下,愤怒地摔了手机。 燕城—— 调查组再次秘密将调查重点转向张春久的时候,骆闻舟回到了群龙无首的市局。 “你有什么?”骆闻舟奇怪地问费渡。 “这个。”费渡摸出自己那个鸡零狗碎的手机,刷出一条朋友圈给骆闻舟看,一个备注名是“哲学家”的好友发了两张照片,取名叫“无聊”,一张是自己的自拍,另一张则是一个客厅的场景,一群人带着一堆行李箱,好像正在七手八脚地整理行李,打算要长住的样子。 “这是张东来?”骆闻舟一愣,扫了一圈,没从照片里看出什么来,“他这时候发的什么照片?这照片怎么了?” “你当然不认识,但是苏程肯定有认识的,不但认识,交往应该还颇为密切,毕竟他们曾经合谋,打算在我回公司接受调查的路上撞死我……” 骆闻舟:“什么!” “嘘——”费渡伸出一根手指,点在骆闻舟的嘴唇前。 骆闻舟的回应则是一巴掌拍上了他的后脑勺,冷酷无情地打断了费渡装神。 费渡:“……” 一丝不乱的头发被骆闻舟糊成了一把,费总脸上带着几分诡秘的笑容顿时开裂。 “费渡你个孙子,你当时不是信誓旦旦地跟我说没事吗?我他妈居然还以为你靠谱!” “本来就没事,”费渡默默后退两步,预防骆闻舟再动手动脚,“苏程心大胆小,感觉到我防着他就知道事情败露,肯定会立刻逃跑。像他这种没用的东西,除了灭口没别的用途。可是苏程中途离奇失踪,根据张春龄以前的处事风格,这个时候他应该立刻做出反应,并且给自己安排后路。接触苏程的人不可能是他豢养的那些通缉犯,我猜这种时候,他不会贸然处置自己的心腹,最大的可能性是把接触过苏程的人都走,和他自己的软肋一起送到一个他自以为安全的地方。” 骆闻舟揪着他的领子,把人拽回到自己跟前:“张东来这爹坑得也太凑巧了。” “不凑巧,他信任我。”费渡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回他没有笑,也没有用方才那种向喜欢的人显摆什么的语气,只是平铺直叙地说,“张东来是个耐不住寂寞、也沉不住气的人,突然到了陌生的地方,会在第一时间跟他认为靠谱的人诉苦,是我把他骗出来的,照片是我让人假装美女,忽悠他拍的。” “你什么时候安排的?” “去公司接受调查的路上。”费渡说,“苏程是我故意留下的饵,他身边有我的人盯着。” 骆闻舟:“苏程现在在什么地方?” 费渡从骆闻舟上衣胸口内袋里摸出自己放在他那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对方好像一直在等他,电话才刚拨出去就接通了。 “卫卫,”费渡用十分轻柔的声音说,“是我。” “费总,天哪,我等您电话等好久了!”少女的声音从免提听筒里传出来,语速快得有些语无伦次,“担心死我了,陆大哥他们顺利吗?您又一直不联系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费渡笑了一下:“马上就结束了——姐姐在吗?” “在的,稍等。” 片刻后,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有些低沉的女声:“我是卫兰。” 卫卫亲生父亲早亡,母亲是个不负责任的酒鬼,在当地名声很差,小时候别的孩子欺负她,都说她是“野鸡的崽子”,她有个年长七岁的大姐姐,从小护着她,桀骜不驯,早早辍学出走,想要闯出一番天地来,带着小妹摆脱这个见鬼的家,可是天地如囹圄,哪有那么好闯呢? 姐姐离开以后,年幼的卫卫随母亲改嫁,然而生活却并没有好转,反而因为所托非人而雪上加霜。禽兽的继父给年幼的女孩造成了终身难忘的噩梦,直到她终于鼓起勇气逃出可怕的“家”,被费渡的基金会救助。 刚开始,基金会一边帮她寻找离家多年的姐姐,一边想办法替她讨回公道,但是在证据确凿、警察上门逮人的时候,卫卫的继父畏罪潜逃,随后他的尸体被人在离家三公里左右的小池塘里发现,死于刀伤,浑身赤裸,身上多个器官被切除,头朝下浸泡在淤泥里。 凶手处理完尸体以后,十分镇定地带着血迹离开,途中遇到了一个路过的目击证人,居然还冲目击证人笑了一下,而凶器就插在尸体心口上,上面大喇喇地沾着凶手的指纹。 当地警方通过目击证人的画像还原与凶器上的指纹判断,认为卫卫离乡多年的姐姐卫兰有重大作案嫌疑,并在当地发布了通缉令。 这些年基金会和警察都在找她,她却凭空消失,成了被豢养的通缉犯中的一员,直到费渡放在苏程身边监视那蠢货的人回报,说苏程招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助理。 “我现在可以把这老货出手了是吧?”卫兰轻轻笑了一声。 费渡沉声嘱咐:“你要小心。” 卫兰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用你多嘴?小宝贝,老娘动刀砍人的时候,你还在家吃奶呢。” 费渡没在意她出言不逊,只是问:“你想好了吗?” 她毕竟杀过人,毕竟是通缉犯,这次一暴露,下半辈子都会在监狱里蹉跎。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卫兰说,“费渡,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指路牌:卫卫的背景和出场时间在120章,卫兰和费渡暗通款曲在97章。 第169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 骆闻舟不用去仔细查,也能从卫兰这种无法无天的语气里大概推断出她是个什么人,看着费渡的视线越发山雨欲来,他没发作,一直等卫兰挂了电话,才沉声问:“你答应了她什么?” “照顾卫卫。” 骆闻舟紧接着又问:“你什么时候联系上她的?” 费渡目光一闪,这个事情要说起来,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骆闻舟:“嗯?” “我刚出院的时候,”费渡惜字如金地回答,随后不知是睫毛又把眼镜片刮花了还是怎样,他认认真真地擦起了眼镜,并干脆利落地转移了话题,“有苏程自首作证、有张东来发的照片,幸运的话,也许还能把跟苏程接过头的人引渡回国,你觉得以这些条件来看,申请逮捕张春龄可以吗?” 骆闻舟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费渡并不接招,抬手把他敞穿的外衣扣子系上一颗,目光顺着他被衣服勾出的腰线扫过,眼角一眯:“张东来那条状态更新时间是五分钟以前,我能看见,张春龄兄弟也会看见,再不快点,可就来不及了。” “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骆闻舟抄起电话,转身就跑。 他只是听了个冰山一角,就知道费渡隐瞒的事不止这些,骆闻舟心里隐约觉得不对,然而此时迫在眉睫,已经无暇仔细追究。 费渡一直目送骆闻舟的背影离开,然后他双手撑在旁边的窗台上,长长地吐出口气。 过了午夜,就到了农历年的最后一天。 生肖交替、爆竹解禁。 调查组在从费渡那里“意外”得知张东来兄妹秘密出国后,立刻加强了对春来集团和张家兄弟的监控,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盯着张家,每一辆进出车辆都要仔细排查,确保张春久和张春龄兄弟在调查组视野中。 东八区时间,凌晨一点半,一声巨响惊醒了夜色,风平浪静的张家好像什么东西炸了,窗户碎成了渣,舌头似的火苗紧接着奔涌而出,奉命紧盯张家的“眼睛”惊呆了,然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上报,就先收到了配合逮捕张氏兄弟的命令。 燕城这种地方,再低密度的小区也有近邻,偏巧有风,干涩的风推着诡异的大火到处乱窜,眨眼间已经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呼救声和着尖锐的火警警报声音此起彼伏,警察与同步赶到的调查组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火场里有助燃物,越是压制,气焰就越高,热浪几乎驱散了冬夜的寒意,消防队不断叫增援,使尽了浑身解数,片刻后,一辆足能以假乱真的消防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外围,全副武装的“消防员”们进进出出,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又开走的。 足足半个多小时,火势才算控制住,警方迫不及待地冲进去搜查,只看见一片狼藉、人去楼空! 至此,被要求保持通讯畅通的张春久失去了联系,确定已经潜逃。 呼啸的警车奔驰而过。机场、火车站、交通路网,乃至周边省市全部接到逮捕张春久和张春龄的协查通知。 与此同时,已经金蝉脱壳的张春龄瞪着“张东来发的照片”,神色极其阴沉地联系上跟在那倒霉儿子身边的人:“张东来那混账……什么!” 张东来失踪的消息也终于纸里包不住火,从大洋彼岸传了回来。 凌晨两点一刻,东坝河附近发现了一辆被遗弃的消防车,遍布各处的天网系统中终于在附近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监控中显示,一辆黑色商务轿车里有疑似张春久和张春龄兄弟的人,越过东坝后,正在往东南出城方向行驶。 路障、无人机紧急出动。与此同时,监控着春来集团的调查组发现,春来集团一个留守值班的高管无声无息地换了衣服,扮成一个送外卖的,背着个外卖人员常见的大包乘车离开,也是往东南出城方向! 调查组立刻派出跟踪人员,缀上了那个自以为隐蔽的人。 “追!立刻追!” “等等!”带人赶到的骆闻舟只听了一耳朵就觉得不对——没什么根据,只是以张春久的经验和反侦察能力,不该被人这么快发现踪迹,“等一下,我建议再仔细排查一下近几天张家附近的监控……” “骆队,那辆消防车里扫到了张春久的指纹。” “骆队,你看看这个。这是附近一辆私家车的车载监控。” 警方地毯式排查了那辆被遗弃的消防车周围,其中一辆私家车的车载监控角度正好,拍到了假消防车上的人弃车潜逃的一幕,其中一个男人一边走,一边把身上的伪装往下剥,那人走路的姿势、细微的小动作…… 他突然若有所觉地转过脸来四下看了一眼,监控拍到了正脸,正是张春久本人! “这是张春久吗?是吗?”一个调查员冲骆闻舟嚷嚷,“你们在市局待了这么多年,认不错吧?不惜代价把他追回来!” 天罗地网似的追捕在寂静的东南城区铺开,等着一头撞上去的毒虫。 费渡开着窗户等待夜风,忽然旁边轮椅的声音“吱吱呀呀”地传来,他头也没回,说:“伤员怎么也不好好休息?” “睡不着。”陶然推着轮椅,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边。 费渡扶住轮椅扶手,回手关上窗户,又脱下外套搭在他身上。 陶然作为一个脆弱的木乃伊,没有推辞他的照顾,他在光线晦暗的楼道里发了好一会呆。 “师娘把师父的遗物给我的时候,我也没睡着觉。那封遗书我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能背下来,我觉得它比什么穷凶极恶的歹徒都可怕。我对着那封遗属看了一宿,第二天自以为已经做好了准备……” 陶然低头苦笑了一声,“没想到准备的方向不对。” 老杨说“有些人已经变了”,说来真是讽刺,因为现在看来,罪魁祸首恐怕并不像他们最初揣测的那样,被什么金钱权力腐蚀,人家是坚如磐石、从一而终的坏,反倒是保存这封遗书的人,被风刀霜剑削成了另一种形状。 陶然哑声问:“张局到底为什么?他缺钱吗?缺权力吗?” “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个。”费渡摸出手机,把一张黑白的旧照片递给陶然看。 那是一张合影,相当有年头了,照片上有十几个孩子,几岁到十几岁不等,全体面无表情,站成两排,簇拥着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一个西装笔挺、抬着下巴,另一个满脸油光,还谢了顶,一人捏着一角,共同捧着一张纸板,上面写着“爱国华商周氏集团捐赠”云云。 神气活现的中年男人们和周围死气沉沉的孩子们对比鲜明,仔细一看,几乎能让人看出些许恐惧的意味来。 照片一角写着“燕城市恒安福利院”,日期大约是四十多年前。 “这是陆嘉刚刚发过来的,他们找到了周雅厚当年的助理。” 老东西周超一开始不配合,后来被追杀者吓破了胆子,得知自己行踪已经败露,不配合唯有死路一条,他年纪虽大,却依然怕死,二话不说就全交代了——照片上那个代表周氏集团送捐款的就是周超。 “恒安福利院,”陶然借着灯光仔细看了看,“是……苏慧曾经住过的那家?哦,我好像看见哪个是她了。” “你再仔细看看,上面还有熟人。”费渡说,“缩在角落里的小男孩,还有站在福利院院长旁边的少年。” 小男孩约莫有五六岁,瘦得像个小萝卜头,紧紧地攥着那少年的衣角,阴郁的目光从画面上射出来,垂在身侧的小拳头是攥紧的。陶然乍一看觉得男孩有些眼熟,皱起眉仔细辨认了好一会,他突然从这张经年日久的黑白照片上看出些许端倪。 陶然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费渡:“这……这是……” 那男孩没有巴掌大的脸上好像只能装下一双眼睛,五十多年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没能将年幼时长在骨子里的削瘦带走,眉目间依稀能看出长大后的影子——陶然想起自己无数次看见过的、陆局桌上那张他们年轻时的照片:“这不可能是张局吧?” “春来集团的大老板不爱露面,但公共场合下的照片也有,”费渡用手机搜罗了片刻,在网上找到了一张张春龄年轻些的照片,放在院长旁边的少年身边,“像吗?” “张局……张春久和张春龄是恒安福利院里出来的?孤儿?”陶然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不,等等,我记得你们说这个福利院是个贩卖人口的窝点,那……” “陆嘉说,当年那个接受捐赠的院长名叫‘郝振华’,燕城人,出生于19xx年5月,有名有姓有籍贯和出生年月,能查到他的下落吗?” “你等等。”陶然一扫方才的颓废,示意费渡把他推进办公室,开始打电话查。 有了具体信息,查起来方便得多,陶然一边道歉,一边叫醒了一串昏昏欲睡的值班人员,片刻后,随后居然真的打探到了一个年龄与姓名对得上的。 “是有这么个案子——死者郝振华,男,当年四十六岁,死于刀伤,凶手敲开他家门后,冲受害人胸腹部连捅三刀,受害人内脏大出血,随后往屋里躲闪逃命,血迹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卧室,凶手追了进去,又持死者家里的铜花瓶,猛烈击打死者头部,连续多次,直至其死亡……现场狼藉一片,据说尸体的头被砸得像个烂西瓜。家里所有贵重物品和现金被扫荡一空,当时警方判定为入室抢劫。” “后来呢?”费渡不知从哪寻摸出一包速溶的奶粉,用热水泡了,又额外加了糖,放在陶然身边,问,“这起入室抢劫谋杀案是什么时候的事?” “后来不了了之,后来市里集中组织了几次打黑行动,打掉了几个暴力犯罪团伙,有那些穷凶极恶的,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案子,稀里糊涂一并认下了。”陶然顺手接过牛奶,喝了一口,差点没喷出来,怀疑费渡是手一哆嗦,把整个糖罐子都倒进去了,甜得简直发苦,“谋杀案发生在周雅厚死后第二年,骆队他们那天说得有道理,这个恒安福利院并不是因为周雅厚的死才关门的……费渡同志,腌果脯也用不着这个吨位的糖啊。” “太甜了?”费渡很无辜地一扬眉,冲他伸手说,“那给我喝吧。” 陶然三岁以后就不好意思把自己吃不下的东西剩给别人了,连忙摆摆手,仿佛为了表示自己也能凑合,他又灌了一大口,喝掉了大半杯:“也就是说,福利院院长很可能是第一个受害人,当年的孤儿们策划了报仇,伪装成入室抢劫谋杀了院长,当年刑侦手段不发达,事后死者家属没有不依不饶,所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案了。” “院长郝振华的家属大概也知道他做的是什么买卖,”费渡说,“就算知道凶手是谁,他们也未必敢追究,死于入室抢劫还能博取同情,说出真相闹不好就身败名裂了……他们大概从此尝到了甜头,开始走上这条路——哥,你困了么?” 也许是室内暖气太充足,也许是费渡低沉和缓的声音太催眠,陶然觉得自己乍听见这么让人震撼的内情,神经应该兴奋才是,可是这会却莫名觉得眼皮有点长沉。 “没有,”陶然含糊地揉了揉眼,“你继续说。” 费渡调大了手机的音量,放出陆嘉的语音。 陆嘉说:“当时福利院里收养的大部分是女孩,每年圣诞节,周雅厚投建的几家福利院都会把12-15岁之间女孩的照片送来,由他去挑,挑中的送出国,按人数计费,以捐款的形式支付给福利院,送过来的女孩平时养在周雅厚的别墅里,有时候也招待跟他一样人渣的朋友。” “挑剩下的女孩养大了卖给人贩子。至于男孩——那时候男孩更容易被人领养,所以福利院里剩下的健全男孩不多,就那么几个。” “女孩们要留着给金主们,看着好歹要有个人样,福利院平时不会对她们太过分,所以那些金主们不要的男孩,就会遭到变本加厉的虐待,只要路能走稳当,就不能闲着,过了七八岁,每个月要向福利院交自己的口粮费,当童工也好、偷和抢也好,交不够下场会很惨,打骂是家常便饭,而且……” 陆嘉的语音信息中断了一下,似乎是手一滑,没说完就不小心发出来了。 过了一会,陆嘉后面的语音才传到:“而且那些等着被拿去卖的女孩必须‘完整’,剩下的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费总,你懂的。” 第170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一) 陶然听着陆嘉长篇大论的汇报,头却越来越沉、视野也越来越模糊,轮椅上好像生出了某种古怪的力量,不断将他往下拉,在他面前踱来踱去的费渡有了双影,鬼魅似的。陶然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此时,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得难以聚焦了,他吃力地伸出手,抓住了费渡的衣角。 费渡略一低头,那镜片反着光,陶然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目光。 陶然嘴唇微动:“费……” 费渡把手机放在旁边,把陶然的手从自己身上摘了下去。 陶然拼命想睁大眼,终于无力抵抗,无边的疲惫淹没了他:“你……” 电光石火间,方才那杯甜过了头的牛奶在他舌尖泛起古怪的味道,随即,一个念头掠过陶然心头——为什么费渡允许张东来公开发那两张照片……甚至也许就是费渡自己让人发的? 既然张东来已经在他手上,如果只是作为证据,把那部手机里的照片直接交给警方不行吗? 费渡,你想干什么? 陶然的意识发出最后一声听不见的呓语,溃不成军地就地消散。 费渡把椅子拼起来,细心地铺了一层棉大衣,又随手捡了一件不知谁脱下来的外套,卷成个枕头,避开陶然身上的伤,小心地把他抱到长椅上安放好。 他打量了一下陶然不甘不愿的睡颜,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带上耳机,用陶然的权限和通讯设备围观起警方追捕张春久兄弟的进程。 凌晨两点四十分,张春久等人逃窜到了燕海高速附近,一个未知号码打到了费渡手机上。 费渡:“你好。”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没想到黄雀在后的会是你。” “张董,”费渡无声地一笑,“我方才还在想,您什么时候才会给我打这通电话呢。您可真沉得住气啊。” 跨国绑架,警察办不出来,如果真有对他不利的证据,早就带着拘捕令上门找他了。 周怀瑾……周家人没有这个手段。 而张东来身边都是他信得过的老人,知根知底,有一些甚至是恒安时期就跟在他们身边的,范思远的手要真伸得了那么长,他不必等到现在。 张东来绝对不是被强行绑架的,他趁夜自己溜出去,换了衣服、带了酒,还是一副打算跟狐朋狗友鬼混的装束,显然是有个他信任的“熟人”把他骗走的,诸多种种,再想不到是费渡,张春龄大概也可以去倒一倒脑子里的水了。 而对方在绑了张东来之后,开出的条件是索要一个人,要的正好是苏程的接头人,那么失踪的苏程究竟落到了谁手里,这事不言而喻。 张春龄沉声说:“苏程是你的饵,从你躲过暗杀开始,我就应该觉出不对劲来——那不是巧合,也不是你命大。” “我这个人运气一向不怎么样,不敢赌‘巧合’。后来大概是看我乖乖被调查组关小黑屋问话,还沾了一身莫名其妙的官司,所以张董把我忽略了,没拿我当个人看。”费渡手肘撑着椅子扶手,两根手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好整以暇地在转椅上转了半个圈,“苏程失踪,您以为他落到了范思远手上,为了以防万一,妥帖地把儿女送到安全的地方……拳拳父母心啊张董。” “没想到是送到了你手里。”张春龄冷冷地说,“费总,你可真是青出于蓝。” “好说,”费渡有些轻佻地说,“糊弄个苏程身边的傻丫头而已,没什么技术含量,让张董见笑了。” 张春龄大概非得在费渡脑袋上开一枪才能解恨,他一字一顿地说:“废话不要讲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费渡像是十分玩味地反问了一句,“张董,这话听起来就不太友好了,我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一直在协助警方破案……” “靠绑架协助警方破案?”张春龄冷哼一声,“你特意把我的人引到国外,是为了协助中国警察破案?费总,我这个人性格比较直接,不喜欢兜圈子扯淡,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一个儿子,再想要我也不是生不出来,你最好别把他当多大筹码。” 费渡不言语,摘下一侧的耳机里,把手机听筒贴在耳机上。 耳机里杂乱的人声立刻穿透话筒,顺着信号传到了张春龄的耳朵里。 “各部门注意,已经锁定嫌疑人位置!” “一共五辆车,车牌号分别是……” “注意,嫌疑人手上可能有武器。” “突击队已经就位——” 张春龄的呼吸一滞。 “我听说你们是福利院长大的,年纪又差这么多,这样看来,张局大概不是您亲弟弟了,”费渡重新拿起手机,虚情假意地感慨一句,“不是亲生的还这么有情有义,真是不容易,怪不得,您一直放心让他来当这个关键位置上的关键人物。” 电话的另一边一片寂静,费渡闭上眼,几乎能想象出对方愤怒扭曲的脸。 “张董,就算您今天跑了,以后恐怕也是全球通缉犯,您这辈子都得藏头露尾,搞不好哪天就会被引渡回来吃‘黑枣’,混到这一步不容易吧,这下场您甘心么?”费渡压低声音说,“我给您指一条明路怎么样?” 张春龄依然不吭声,却也没挂电话。 “您方才听见了——以前张局能拿到的警察内部消息,我也拿得到,我比他有人脉,比他有手段,比他有钱,跟令公子私交也不错。我还很大方,不会像费承宇一样计较那么多,连块荒地也不肯赞助,我是不是一个很理想的合作伙伴?”费渡慢条斯理地说,“我要求也不高,只要您一点忠诚,不要朝三暮四,勾搭那么多姓周姓郑的……跟那些废物在一起,除了引火烧身还能有什么好处?张董,这一点您应该深有体会了吧?” 张春龄终于开了口,他咬着牙说:“费渡,你还真是费承宇的儿子,一脉相承的贪婪恶毒。” “哎,不敢当,不过我比费承宇那个废物是要强一点,”费渡的声音低低的,语气近乎于温柔,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他正在电话里哄小情人,而不是对一个卖相不佳的中老年男子威逼利诱,他说,“我猜费承宇到死也只是找到了魏展鸿之流的蛛丝马迹,并不知道张董您的身份吧?放心,我不是费承宇,张董也不是三年前的您,我们合作会愉快的。” 张春龄冷冷地说:“我倒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变化。” “恕我直言,三年前,您是隐在幕后稳操胜券,现在么……”费渡无声地笑了,“您是一条走投无路的丧家之犬。” 手机里能听见张春龄抽了口气。 “金主、兄弟、名誉、地位、权力——眨眼都没了,张董,您好好想想,您是愿意从此孑然一身、孤家寡人地东躲西藏呢,还是听我的安排,让我照顾您和您手下那些……有本事的人呢?我是很愿意的,毕竟东来跟我也很投缘,我不大愿意看见他伤心。” 张春龄沉默良久,终于硬邦邦地说:“我怎么知道你没有耍诈?” 他这句话一出口,就算是认输了。 “张董,”费渡叹了口气,“您已经没有让我耍诈的价值了,张东来在我手上,我要是真打算把您卖给警察,就不会让张东来发那条状态,不会打草惊蛇,那样您现在说不定和张局一样,正在被警察满大街围追堵截,哪还有空跟我讨价还价?我以为我作为甲方的诚意已经够了,您觉得呢?” 张春龄被他噎得好一会说不出话来,他不得不承认费渡说得有道理,终于妥协:“让张东来跟我说句话,我把见面地点发给你,费总,你可别不敢来。” 说完,他那头直接挂了电话。 费渡站起来,悄无声息地给陶然搭上一条毯子,拎起外套走了出去。 路过楼道角落里的时候,有个人低声问他:“你确定这样能把他引出来吗?” 费渡一边走一边披外套,头也不抬地说:“我们都‘图穷匕见’,他再不露面就算认输了,对他来说,逮一个张春久没有任何意义。除非他死了,否则一定会有反应。” 那人又问:“为什么不告诉闻舟他们?” 费渡:“逼真呗。” 那人并没有接受这个敷衍的解释:“太逼真了,逼真到几乎就像真的——我能信你吗,费渡?” 费渡脚步不停,只是不甚明显地提了一下嘴角。 “陆局,”他有一点欠揍地说,“心诚则灵。” 东南出城路段已经被封堵得严严实实,警笛声震天,路灯忽长忽短的光扫到张春久身上,他面如磐石。一队警车突然从前方路口冲出来,亮相的瞬间闪起了红蓝车灯,晃得人根本看不清对向来了多少车。 被围堵的司机明显有些慌乱:“张局!” “往东拐,直接冲下去。”张春久面不改色地吩咐” “张局,再往东就是体育公园和东森滑雪场了,那边可……” “我知道。”张春久不轻不重地打断他,“开,别废话。” 体育公园和巨大的滑雪场将燕城城里与东森郊区一分为二,它身处夹缝,颇有点三不管的意思,除了依靠体育公园建起的小小商圈,周围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城乡结合部,路灯稀少、常年堵车。 然而除夕的凌晨,这里却是难得的寂静一片,五辆被警方锁定的车直接冲下了道路护栏,四轮离地似的顺着两侧大斜坡惊悚地冲了下去。 张春久镇定地说:“给那些没完没了的狗皮膏药们来点颜色。” 穷追不舍的警车已经逼近,张春久他们最后一辆断后的车突然打开窗户,有人往外扔了什么东西,黑灯瞎火间,一马当先的几辆警车没看清那是什么,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车里丢出来的东西触地立刻爆炸,一声巨响后,车载警报器疯狂地尖叫起来,几辆警车几乎同时被掀翻,大火顿起,原地起了一片火墙。 与此同时,五辆装着亡命徒的车里同时架起枪,在大火和爆炸的掩护下,弹雨倾盆而下。 寂静的清晨好像从高处落下的瓷瓶,刺耳地炸裂,交火来的猝不及防。 “救护车跟上,防爆车走前面,分两路围堵,一定要把他们摁住——地图给我,留心附近老百姓的聚居区……”骆闻舟的话音忽然一顿。 “骆队,这边的几个城中村都主要集中在道西,不是这个方向,你放心,再往前只有东森体育公园和滑雪场,滑雪场从前天开始停业到初三,这几天不会有人,在那堵住他们没问题!” 骆闻舟倏地眯起眼,想起他们暗中追查杨波及其母亲的时候,周怀信提到过的一句话——恒安福利院原址就在燕城市郊,那边早就改成滑雪场了。 东森……滑雪场。 “二支队跟上我,其他人原路继续追!” 这里会是恒安福利院的原址所在地么? 会是一切开始、一切结束的地方么? 骆闻舟后脊一凉,突然有种无来由的不祥预感。 费渡来到事先约定的街心公园,往周围一扫,也没看见张春龄的踪迹,他倒是不意外,静静地坐在车里等。 《you raise me up》的歌声不断单曲循环,他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方向盘打着拍子。 突然,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车身打过来,正打在前轮旁边的石头上,回弹的子弹崩起老高,磕在了防弹玻璃上,吓人地“当”一声响。 费渡瞥见后视镜里暗中跟着他的几辆车按捺不住动了。 这时,车载电话响了起来,铃声和他正在循环的单曲一模一样,两厢叠加,副歌部分叠出了意外好听的效果。 费渡忍不住多听了一会,才伸手接起电话:“张董,我是来救你的,你给我一枪,这算什么?我不是非你不可,既然你也不是非得想要自由和你儿子的命,那咱们就有缘再见……” “慢着,”张春龄打断他,“把你的人甩开。” 费渡一皱眉。 “把你的人甩——开——”张春龄强硬地说,“我说过了,你自己单独过来。” 费渡沉默下来,两人无声地僵持片刻。 张春龄:“费总,你不敢么?” 费渡缓缓拉下车窗,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从公园后门走,我告诉你去哪。” 张春龄让他在街心公园附近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大概是确定他甩开了身边的人,这才说:“往前开两百米,路边停,备了车接您,费总请。” 费渡踩下刹车,果然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小车,忍不住刺了张春龄一句:“你我现在利益一致,又是合作关系,张董,你明知道我只会护着你,防备心还这么重……生意人,该大方的时候得大方啊。” “大方的人死得都早。”张春龄冷冷地说,随即挂了电话。 费渡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干脆把随身的手机、钱包和钥匙全扔在了车里,空手而去。等在那的小车里立刻下来两个人,虎视眈眈地瞪着费渡,不客气地拿着检测的仪器在他身上乱搜一通,恨不能将他扒皮三寸。 “幸亏没做过心脏支架,”费渡挖苦说,“不然还得劳驾你们二位掏心了。” 搜身的两个人并不答话,其中一个抬起头,阴郁地看了他一眼,拉开车门,示意费渡上去。 “张董,”张春龄手下一个人说,“有几辆车五分钟以后跟上来,现在一伙人聚在费渡丢下的车附近,从他车里拿出一部手机,估计那部手机上装了定位,那些人现在好像有点气急败坏,正在四下搜索他的踪迹。” 张春龄并不意外——要是费渡一点小手段也不使,他反倒会觉得奇怪:“知道了,按着把他带过来,小心点。” 费渡先后换了三辆车,每换一辆车就要被搜一次身,换到最后,他好像也没脾气了,只是略带嘲讽地看着对方,这时,其中一个司机模样的人突然一反常态地开了口:“费总与虎谋皮,胆子不小。” “怎么,我看起来像很怕死的人吗?”费渡一耸肩,随后他看了一眼表,“快四点了,我提醒诸位一声,如果我失去联系太久,照顾张少爷的人可能会很不安,到时候也许会发生一些大家都不愿意看见的事。” 那司机说:“那看来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一个小时,”费渡的神色也冷了下来,“我耐心也有限,至多再容忍你们老板无聊的猜忌一个小时,请转告他,想不想要儿子,让他自己看着办。” 那司机好似十分尽忠职守,立刻转身汇报了什么。就在费渡准备上第三辆车,转身的瞬间,耳畔突然传来古怪的动静,随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飞溅到他裸露了一点皮肤的脖子上。费渡猝然回头,只见方才搜身的人直挺挺地冲他砸了下来,半个脖子几乎被一刀斩断,颈动脉的血喷了他一身,费渡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几乎被尸体压在下面,挺括的大衣被血染成了一片,下一刻,一只手抓住他,狠狠地勒住他的脖子—— 第171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二)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费渡呛得喘不过气来,这场面对于晕血的人来说冲击力太强,他几乎是眼前一黑。 随后,压在他身上的尸体被踹到一边,掐住他脖子的人强行把费渡往车里塞,他的后背撞在冰冷的车门上。 那只手冰冷而坚硬,仿佛带着某种金属的味道,费渡几乎产生了幻觉,觉得一股属于地下室的潮气伴着血腥味压住了他的气管,一瞬间甚至击败了他的晕血,让他剧烈地挣扎起来。 对方不耐烦地一拳撞在他胸腹间没有肋骨保护的胃部,费渡呼吸一滞,足有那么几分钟疼得没了知觉,被囫囵绑起来扔进了后座。 张春龄派来的每辆车上都是两个人,一个开车,一个搜身。而这辆车上的司机在和他说了两句话之后,竟然毫无预兆地发难,一刀宰了他没有防备的同伴。 那司机拽着车门,居高临下地看了看一身是血的费渡,突然冷笑一声,伸手掰过费渡血色褪尽的脸,把他鼻梁上的眼睛扯了下来,精致的镜框“咔吧”一声,在那男人手里折成了两截,露出镜腿里藏的跟踪定位器—— 费渡早料到张春龄必然对他不放心,搜身是免不了的,与此同时,张东来在他手上,他说不定又是他们那些人未来的金主和饭票,因此张春龄搜归搜,但多少会有顾忌,不会没礼貌地碰他的头,自然也就把他常年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忽略了。 司机面无表情地把费渡的眼镜踩碎在地上:“垃圾。” 然后他侧身上车,一脚踩下油门,往另一个方向飞驰出去。 同一时间,正等着费渡的张春龄意识到事情有变,他派出去接费渡的最后一辆车失去联系了! 张春龄第一反应是费渡耍诈,可是他随后又想,姓费的前前后后折腾了这么一溜够,都还没来得及抵达自己这临时藏身的地方,他有必要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耍诈吗? 劫走一个司机、一个跑腿的有什么用?连警察都不缺人证。 张春龄忽地站了起来,后脊梁骨冒出一层冷汗。 这时,那辆神秘失控的车上的车载电话居然打了回来,张春龄一把拨开手下人,亲自接了起来:“喂!” 电话里没人出声,响着细微的白噪音,随后,有人放了一段录音—— “……如果我失去联系太久,照顾张少爷的人可能会很不安……” “那看来我们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至多再容忍你们老板无聊的猜忌一个小时……” 张春龄的冷汗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往外冒:“你是谁?” 录音回放的“沙沙声”充斥着他的耳膜,对方一声不吭。 “姓范的,你他妈……” “咔哒”一声,电话挂了,只给他留下一片忙音,张春龄一拳砸在桌面上。 街心公园附近,陆有良亲自到了现场,只不过坐在车里没露面。 一个伪装成费渡手下的便衣把费渡留下的车搜了个遍,拿起费渡留下的手机和钱包:“陆局,除了这两样东西,他没留下别的。这手机锁着,钱包里也查过了,除一些现金和卡之外,没有多余的东西。” 陆有良皱了皱眉,跟费渡的锁屏画面大眼瞪小眼片刻,不知碰到了哪里,一个指纹锁提示突然跳出来。 陆有良一愣:“这是什么?” “就是除了密码以外,用机主的指纹也可以开锁,”便衣耐心地给跟不上时代的老头子讲解,“就是要费渡本人按在……” 他话音没落,就看见陆有良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了一个指纹膜。然后陆有良在便衣的目瞪口呆下,将指纹膜放在指纹采集处:“是这么开吗?” 屏幕一下滑开了,草稿箱豁然摊开在手机桌面。 只见那草稿箱里的文档中第一句就是:“如果我身上定位信号消失,就是已经到了朗诵者手里……” 陆有良悚然一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话里巨大的信息量,就听见旁边有人喊:“陆局,不好,费渡身上那定位器的信号突然消失了!” 费渡的草稿箱里又写道:“如果我没猜错,当年顾钊调查过的罗浮宫,背后投钱的老板应该是费承宇,朗诵者认为犯过罪的人,必须得到一模一样的报应,这是他们的信仰和仪式,所以让顾钊背负污名的张春久必须公开公正的被捕、身败名裂后把清白还回去,罗浮宫的主使者也必须认领自己那份命运——张春龄是一个,‘继承了费承宇衣钵’的我是一个,所以我猜,开始的地方就是结束的地方。” “如果我猜错了……” 后面的内容戛然而止,陆有良差点没被他这断句断出心梗来。 “开始的地方就是结束的地方”,可能生命对于有些人来说,就像是一个兜兜转转的圆环,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终身都被困在里面,永远也无法挣脱。 张春久一行五辆车,被特警从燕海高速路口一路堵到了体育公园。 体育公园占地面积很大,天气好的时候经常有业余运动员在这练马拉松,当初的设计理念是“城市氧吧”,因此不要命地往里堆各种植被,密集得好似原始森林。五辆车进了“人造原始森林”,简直像耗子钻进了古董仓库,东跑西颠形迹难觅不说——天干物燥,他们在林间随便丢炸弹可不是好玩的。 整片区域戒严,警方一再调集增援,将体育公园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一水的消防车严阵以待,对张春久的搜捕已经接近两个多小时。 通缉犯手里也要弹尽粮绝了,五辆车已经折进去三辆,公园里所有广播都在异口同声地催他们放弃抵抗束手就擒,张春久充耳不闻:“就给我停在这,前面有个湖,把车开进水里,让警察们去搜。” 他说话的地方是一座体育公园深处的小山包附近——小山似乎是公园建成之前就有的,还没开发好,好像正在施工中,挡着“游人止步”的牌子和锁链。 张春久带着假扮张春龄的胖子和几个手下人穿过防护栏,轻车熟路地往那荒凉的小山上走去。 一伙通缉犯被警察逼得走投无路,眼看他态度笃定,仿佛大有后招的样子,连忙跟上。他们在没有人工痕迹的密林里大约穿梭了十分钟,全是一头雾水,随后竟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出了体育公园,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警察的包围圈! “张局,”假扮张春龄的胖子谄媚地开口说,“您对这边的路挺熟啊。” 张春久没有回答。 树长高了、路变窄了,曾经荒无人烟的地方居然也成了一片景区,从高处往下望去,晨曦未至,灯火万千,是一片物是人非的繁华。 他曾经无数次跑上这座小山,甚至在同样的黑夜里瑟瑟发抖地在这里过过夜,还是被人逮回去。 张春久蓦地抬头望向黑影幢幢的山坡,总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迫近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兜里的手枪——曾经软弱无依的男孩变成了无坚不摧的男人,那时的恐惧却好像仍然刻在他骨头里……即使他亲手在那人身上捅了十三刀。 “张局,东森滑雪场在那边!” 张春久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往滑雪场的方向走去——宽阔平整的道路,造型独特的滑雪场,周遭种种……在他眼里都齐齐扭曲变形,恢复到四十年前的“原型”。 高端大气的体育公园和建筑物一个个崩塌,变回荒山和相貌丑陋的恒安福利院,公路在他眼中分崩离析,退化成一片芦苇和高粱丛生的荒地。 那片荒地恐怖极了,人走在其中露不出头,随意走两步就是一脚泥泞,雨后还有小蜥蜴和癞蛤蟆来回穿梭,里面传出不知是谁的惨叫,伴着福利院凶狠的狗叫声…… 张春久狠狠地激灵一下,凛冽的北风里,他额头上挂满了细汗。 他记得福利院门口有个爱心标志,经年日久,掉了一角,高高地悬挂在破败的小院门前,两侧都是笼子似的铁栅栏,总是有孩子扒着铁栏杆往外张望。 “苏慧,苏慧快跑!快跑!” 那年苏慧才七岁,像一朵发育不良的小花,然而那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收割”她。周雅厚本来不喜欢这种没有进入青春期的小鸡仔,可她长得实在太扎眼了,上面看了她的照片,想提前把她带走,哪怕当做礼物送出去也是好的。 他记得那天是圣诞节,恒安福利院这个有洋血统的地方应景地挂满了红彤彤的装饰品,喇叭里放着飘渺的圣歌,偶尔走音,透着一股阴森诡异的气息。 女孩蓬头垢面,一身污泥。年幼的男孩太小,不知天高地厚,拉着小姐姐的手。他们顶着巨大的恐惧往那片大野地里冲去,狗们露出獠牙,放声咆哮,其中一只竟没有拴起来,在两个孩子快要碰到那大铁门的时候,猛地蹿了出来,一口咬住女孩的小腿。 “小兔崽子们在那呢!” 攀在铁栅栏上的小男孩吓得快晕过去了,巨大的绝望涌上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畜生撕咬着女孩的身体,被群狗引来的人不断逼近…… 这时,一个人影突然冲过来,一把将男孩从栅栏上抱下来。 那是他的大哥哥,他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有记忆开始,就是大哥照顾他,是大哥给了他名和姓。 大哥把他塞进了一个装煤的竹筐里,里三层外三层地用竹筐盖住,拎起一条木棒试图驱赶咬住女孩的大狗,那畜生流着涎水,放开浑身是血的女孩,阴森森地盯住那少年。 竹筐里的小男孩看着大狗把瘦弱的少年扑到一边,那些人赶过来,骂骂咧咧地拎走了晕过去的女孩,他们以为是大哥哥要把苏慧偷走,怒不可遏,命令大狼狗咬他,用皮鞭抽他,寒冬腊月天里往他身上浇带冰碴的凉水,甚至撕开他的衣服,把他踩在地上,露出男人们肮脏的身体…… 竹筐上沾满了煤灰,在张春久的记忆里,那个圣诞节也泛着煤灰似的颜色,他懦弱地蜷缩在竹筐里,在一团灰烬里看着。 一直看着。 “有车有车!”手下人激动的叫声抹去了张春久眼前的煤灰,阴惨惨的旧福利院灰飞烟灭。 三辆事先准备在那里的车排成一排,恭恭敬敬地等在那,里面甚至备好了武器,司机门战战兢兢地等了不知多久:“张局,都准备好了。” “张局,警察现在都在体育公园,咱们赶紧……” 就在这时,体育场上面的大灯突然亮了,晃得人睁不开眼,尖锐的警笛声响起来,几杆枪口对准了张春久等人,随即,五六辆警车从四面八方围堵过来,包围了他们。 骆闻舟默不作声地下车,站在几步之外,神色复杂地看着过去的老上司—— 第172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三) “骆闻舟。”张春久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找骆闻舟,让他带人亲自跑一趟。” “叫刑侦队的骆闻舟开会。” “让骆闻舟滚到我办公室来!” “骆闻舟呢……什么,还在值班室睡觉?几点了还睡,他哪来那么多觉!” 老张局在位的时候,待小辈人没有陆局那么随和,往往是连名带姓地把底下的小青年们呼来喝去,骆闻舟是被他呼喝最多的,这名字无数次从张春久嘴里吐出来,有时候叫他去干活,有时候叫他去挨训。 骆闻舟从没想到过,有朝一日,老张局再次开口叫他,会是这种情况。 警察手里有枪,犯罪分子手里也有枪,双方谁也不肯率先放下,互相指着,一时僵持在那。 张春久回头看了一眼伪装成张春龄的人,那人体态、身形、打扮、被一帮人簇拥在中间的架势足能以假乱真,除非是熟人凑近了仔细看,否则很难看出破绽……如果警察能凑近了仔细看,说明他们这里已经尘埃落定,大哥大概早就安全离开了吧? “能追到这来,你还有点能耐。”张春久转向骆闻舟,“暗地里救走周怀瑾、跟踪东来的,看来也都是你了。” 骆闻舟没有回答这种废话,无视双方的枪口,径直往前走了几步:“张局,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 张春久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三年前,老杨休年假期间,途径一个地下通道,为了保护市民被一个通缉犯刺杀——老杨膝盖不好,他没有理由放着人行道不走,走地下通道,这个疑点我打过很多次报告,都被您摁下了,您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他那天不是出去买菜的,是收到线报,去追查一个可疑人物,拎着菜是掩人耳目,一路跟到了地下通道。”张春久淡淡地说,“人没追到,遇见在那等候已久的通缉犯。” “目击证人说狗突然发疯,不巧激怒了通缉犯,”骆闻舟沉声说,“其实因果关系反了,是狗先察觉到通缉犯的恶意才叫起来的,因为他本来就打算靠袭击路人或者逃跑引出老杨。” 杨正锋,一个快退休的老不死,走个地下通道都不敢一步跨两个台阶,又是痛风又是骨刺,逞什么英雄呢?他居然还以为自己是能空手夺白刃的小伙子,随便劫持个路人都能引他现身。算计他太容易,简直都不值一提。 “但是老杨临终前没有提到过他本来正在追踪的人,而是告诉陶然一个不知所谓的电台名——”骆闻舟说到这里,话音顿住,因为看见张春久笑了。 骆闻舟愣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其实他这话不是留给陶然的,是留给你的?他还剩最后一口气,没有提到逃跑的可疑人物,是因为他觉得那个人一定能被追回来……当时他身边一定有个搭档,附近监控没有拍到,是因为两个人没有一起行动,而是一个追、一个绕路到前面去堵,这种默契不用口头沟通的默契,非得老伙计才有——那个人是你!” “刚开始,是有人匿名给他寄了一些东西,指纹和dna的对比,还有一打照片,指纹和dna信息都是通缉犯的,照片是告诉他指纹采集地点。杨正锋没有上报。” “因为这些让他想起了顾钊?” “不,因为给他寄东西的人,不但是个杀人凶手,还是个‘死人’。” 骆闻舟低声说:“范思远。” 张春久嗤笑一声:“我不知道范思远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选择把这件事瞒下来,自己偷偷去查。那个电台的朗诵者投稿,就是范思远在暗示他哪些案子看起来意外,其实是有隐情的——他也真护着那个神经病,直到死前才告诉我。范思远就是个神经病,他当年连杀六个人,被警察通缉得跳海,是我爱惜他有才华,派人救了他,没想到救的是条中山狼。” “你没有亲自接触过范思远。” “我和我大哥不直接见人,包括郑凯风他们。一般联系客户、跑腿办事,都是用身边信得过的人。” “老杨在调查过程中,难免会用自己的权限查一些旧档案,被你发现了不奇怪。”骆闻舟说,“可他查的是内鬼,你是怎么取得他信任的?” “你说反了,”张春久古怪地笑了一下,“是他怎么取得我的信任。” 骆闻舟一愣。 “想得到一个人信任的最好办法,不是拼命向他证明你和他是一边的,而是反过来,让他意识到自己才是被防备的人,你要引他来想方设法博取你的信任。”张春久说,“我假装自己也在暗中查顾钊的案子,而且查得十分谨慎,一边查一边掩盖痕迹,只是‘不经意’间被他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我让他意识到,我不仅在调查,而且出于某种原因,正在怀疑他,我耐心地陪他玩了大半年‘试探’和‘反试探’的游戏——最后是杨正锋终于让我‘相信’,他不是内鬼。” 张春久说到这里,看着骆闻舟,话音突然一转:“听起来很不可思议?费渡不就是这么对付你的么?” 骆闻舟皱起眉。 “先处心积虑地接近你,再不小心露出防备,让你晕头转向、全力以赴地追着他跑,挖空心思地向他自证,博取他的信任,等你完全陷进他的圈套里,还要为自己千辛万苦拿下了‘高地’而沾沾自喜——你真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张春久摇摇头,“骆闻舟,你和你师父一样自以为是。” 骆闻舟叹了口气:“张局,到这步田地了,您就别操心别人的事了。” “当然,负负得正,”张春久冲他摊开手,露出一个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的表情,“我这么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说他不是好东西,也许恰恰说明他人品还不错,这都不一定,看你怎么想,也许他是出淤泥而不染呢。费家最早做的就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后来费承宇谋财害命,买凶杀他岳父,通过这一单生意才渐渐跟我们关系紧密起来,那个人——费承宇,贪婪得真像个披着人皮的怪物。是他先算计我们的,十三年前,就是他和范思远密谋,一点一点渗透进来,再利用警察,把我们其他的大客户一个一个斩掉,让我们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地依附他,成为他手里的刀。” 骆闻舟:“所以他们俩第一步就是利用顾钊案中的疑点,引老杨去查几个窝藏通缉犯的据点——那几个据点是谁的?” “大部分根基浅的是魏展鸿出钱建的,魏展鸿年轻,野心勃勃,确实是有一点丧心病狂,他活动太扎眼了,费承宇和范思远他们打算拿他先开刀。”张春久摇摇头,“不过那两个人实在是太把人当傻子了。” “你利用老杨,反而把他们揪了出来,”骆闻舟沉声说,“费承宇的车祸也是你策划的。” 张春久勾了勾嘴角,默认了这项罪名。 “但是范思远跑了,你知道这个人还没完,你也知道你们一手建的‘帝国’里被他掺进了清除不干净的病毒,所以你防患于未然地做了准备。你先是趁着费承宇车祸,费家乱套,浑水摸鱼地把苏程骗上你的贼船,然后故意在局里的监控设备上做手脚——这样即便你退休或者调任,也能随时得到你想要的消息,而万一东窗事发,曾主任就稀里糊涂地成了你的替罪羊,苏程和费家就是现成的‘幕后黑手’。” 张春久不点头也不摇头。 “你还故意重提‘画册’——对,‘画册计划’是潘老师命名的,但是这个和当年那个‘画册’几乎一模一样的项目策划是你提起的。” 张春久一挑眉。 “因为第一次画册计划里,你借了范思远的掩盖,自己杀了个人。”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张春久说,“巴不得别人查到我吗?” “因为你比范思远更知道那个倒霉的美术老师和疯子为什么要死,你知道那件案子就算查个底朝天,也查不出和你有半点干系。一般人会觉得,如果是真凶,一定恨不能把这件事从世界上抹去,绝对不会主动提起——老杨一死,范思远很可能会通过蛛丝马迹盯上你,你想用这种方式打消他的怀疑。你甚至在调查组调查到你头上的时候,利用这个伏笔把范思远和潘老师一起咬了进来,真是神来之笔。” “别恶心我了,效果一点也不理想,”张春久颇为无所谓地说,“范思远那条疯狗不吃迷雾弹,就认定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不是他们燕公大那一派出身吧?” 骆闻舟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局,”他略微低了一下头,十分艰难地续上自己的话音,“送……送老杨那天,你亲自过来嘱咐我们每个人都穿好制服,亲自领着我们去参加葬礼,你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张春久脸上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薄如一线的嘴角抿了起来,下颌绷成一线。 “老杨和你二十年的交情,托妻托孤的生死之交,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顾警官跟你同一年进市局,拿你当老大哥,他们俩在最危险的时候都相信了你,把后背交给你,你一刀一个捅死他们的时候,心里痛快吗?笑话他们傻吗?” 张春久沉默良久,勉强笑了一下:“……你说这些,是想让我良心发现吗?” 骆闻舟指着他身后那个藏在人群里的胖子说:“张春龄是你兄弟,老杨和顾警官就不是你兄弟了吗?” 不知为什么,听见“张春龄”三个字,张春久脸上细微的动摇蓦地荡然无存,他好像一条乍暖还寒时刻的河,人性像是春风般掠过,短暂地融化了他那皮囊下厚重的冰层,然而很快,更严酷的冷意席卷而来,再次将他的心肠凝固成铁石。 “骆队!” 张春久毫无预兆地将插在外衣兜里手掏出来,对着骆闻舟直接开了一枪。 可惜骆闻舟虽然嘴上格外真情实感,却并没有放松警惕,张春久肩头一动,他就心生警觉,同时,旁边一个全副武装的特警推了他一把,子弹撞在防爆盾上,骆闻舟立刻就地滚开。 和平对话到此为止,张春久朝他连开三枪:“愣着干什么,还不……” 他忽地一怔,因为原本来接应他们的几个人脖子上挂着冲锋枪,全体保持着这个炫酷的造型举起了双手。 张春久一瞬间明白了什么,猛地看向骆闻舟。 骆闻舟弹了弹身上的土:“我知道这就是恒安福利院的旧址。” 张春久的脸色骤然变了。 “不好意思张局,查到了一些您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所以早到一步,在这等着您了,”骆闻舟低声说,“张局,把你自己经历过的痛苦发泄到别人身上,这么多年,管用吗?” “你明知道郑凯风和周雅厚是一路货色,还跟他们同流合污,”骆闻舟充耳不闻,“你做噩梦吗?你梦见过小时候伤害过你的怪物吗?你是不是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害怕,觉得自己根本战胜不了它们,根本无法面对,所以只好也变成它们的同类……” “闭嘴!” “你知道张春龄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甚至去过苏慧那,像周雅厚、像那些脑满肠肥的王八蛋们一样,苏筱岚的日记上写着,一个才上小学的女孩——” “张春龄把她当成了谁?当年在恒安福利院里那个一般大的小苏慧吗?” 张春久瞠目欲裂:“你懂个屁!” 骆闻舟的目光与张春久在半空中相遇,他看见那男人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张春久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缓缓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你懂个屁——骆闻舟,骆少爷……你挨过打么?挨过饿么?知道什么叫惶惶不可终日么?” 他一边说,便缓缓地把自己的手从胸前的内袋里掏出来,警察们七八条枪口同一时间锁定了他——张春久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引爆器! “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张春久一字一顿地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就在这时,骆闻舟的耳机里接进了一个电话。 骆闻舟本来无暇分神,却听见那边传来快要续不上似的喘息声,陶然用沙哑得不像话的声音挣扎着吐出两个字—— “费、费渡……” “费渡是个好孩子啊。”张春久诡异地压低了声音,和耳机里陶然那声“费渡”正好重合在了一起,骆闻舟瞳孔倏地一缩。 张春久毫无预兆地按下了引爆器。 第173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四) 预想中的爆炸并没有响。 “地下埋着炸弹,在恒安福利院旧址上,从当年的建筑物一直埋到后院,”骆闻舟说,“我们已经拆除了——张局,福利院也已经拆除好多年了,不管你当年有多恨它,这地方都变成这样了,还有什么意义呢?” 张春久缓缓地放下举着引爆器的手。 骆闻舟一手按住耳机,尽管他现在恨不能顺着手机钻过去,却仍要先分心应付眼前的人:“都结束了,张局。” 张春久嘴角带上了一点微笑:“哦,是吗?” 骆闻舟惊觉不对,下一刻,一股热浪“轰”一下炸开,巨响让他短暂失聪,有什么东西撞在防弹衣上,他好像被人猛推了一把,瞳孔在强光的刺激下急剧收缩——张春久身后那个藏在人群里的“张春龄”炸了! 大火中飞起了分辨不出本来面貌的血肉,人体炸弹旁边正好站着个举手投降的人,他举起的两条胳膊中有一条不翼而飞,小半张脸皮都被燎了下去,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怎样,他竟然站在原地也不会动,扯着嗓子惨叫起来。 所有的防爆盾同一时间举起,训练有素的特警们立刻分开寻找掩体,张春久整个人往前扑去,重重地栽倒在地上,他后背仿佛是着火了,火辣辣的疼,攘起的土石劈头盖脸地喷溅在他身上,他看见警察们乱成了一团,耳朵里轰鸣一片,什么都听不见,只能从大地的震颤里感觉到优美的爆炸。 血与硝烟的味道浓得呛人,唯一美中不足,是修整过多次的地面变了,变成了沥青、水泥、橡胶交杂的东西……不再是当年那泛着腥气的泥土地了。 张春久做梦都能闻到那股泥土的腥气,因为年幼时的头颅不止一次被踩进其中,刻骨铭心的憎恨随之而下,毒素似的渗透进泥土里,到如今,辗转多年,毒液终于井喷似的爆发了出来。 除去假扮张春龄的胖子,他总共带来了五个人,每个人身上都有个加了密的小保险箱,张春久告诉他们那里面是应急用的现金和金条,让人分头拿着,贴身保管,假扮张春龄的人不必亲自拎包,因此炸弹藏在他小腹上的假填充物里。 他做了两手准备,万一地下的炸弹无法引爆,五个人体炸弹也足够把这块地方炸上天了——在场的警察们都是垫背的,到时候面对着一堆尸体碎块,法医们恐怕得加班到元宵节才能把混在一起的血肉分开,张春龄早就脱身了。 他计划得很好。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一了百了,不必落在警察手里,遭到他们的盘问和审讯。 他们没有资格——这个世界上没人有资格判他的罪。 张春久伏在地上,略微偏过头去,望向体育场的方向,防护栏隔出的小练习场幽静而沉默地与他对视,随后练习场渐渐融化,化成了铁栅栏围起的旧院墙,那些孩子默默地、死气沉沉地注视着他,就像一排阴森的小鬼。 他冲他们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张春久胸口一空,旧院墙和小鬼们的幻觉倏地消散,他整个人被粗暴地从地上拎了起来,张春久眼还是花的,一时没弄清怎么回事,手腕就被扣上了什么东西,骆闻舟揪着他的领子吼了句什么,张春龄蓦地睁大眼,随即意识到不对。 震颤的地面消停了! 张春久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时竟然从骆闻舟手里挣脱出来,猝然转身——除了那假扮张春龄的胖子外,其他五颗“炸弹”竟然全哑了!那几个懦夫瑟瑟发抖地东躲西藏成一团,也顾不上身上的皮箱,其中一个皮箱摔开,里面掉出来一堆废纸和石头,原本的炸弹不翼而飞! 皮箱里塞的旧报纸大多已经被火燎着,其中有一角轻飘飘地飞到张春久面前,上面还有一些字迹依稀可辨,日期是十四年前,报道的是罗浮宫大火—— 张春久嘶声咆哮起来,被冲上来的警察们七手八脚地按在了地上。 骆闻舟铐上张春久,立刻把他丢给同事,抬手抹去额头上蹭出来的一条小口,他把方才不知怎么断了的电话回拨了过去,没通,陶然关机了! 陶然花了不知多久才挣脱了梦魇,醒来一看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他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整个人又慌又懵,第一反应就是抓起电话打给骆闻舟,谁知道刚接通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那头突然一声巨响,陶然吓得手一哆嗦,直接从椅子上滚了下来,把手机电池给摔掉了。作为一个半身不遂的伤患,陶然要使出吃奶的劲,才把自己翻过身来,连忙满地爬地到处摸索手机零件。 骆闻舟一个电话打了六遍都不通,再想起陶然方才那声没有下文的“费渡”,心口都快炸了,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时,旁边同事已经迅速排查了嫌疑人身上的其他易燃易爆物,一个警察跑过来:“骆队,一死一重伤,死的人好像是张春龄,爆炸物很可能是他贴身装着的。” 骆闻舟的手指几乎是下意识地重新挂断拨号:“不可能,张春龄不可能自己当第一个人体炸弹,而且刚才后面那胖子方才一句话都没说,也不像张春龄的风格,应该是个幌子。” “啊?幌子?”同事听懂了,目光有些复杂地望向不远处被塞进警车里的张春久,“你是说张局……不是,张……那个谁,他亲自把我们引开,是为了掩护张春龄?那张春龄去哪了?” 骆闻舟没顾上回答——第七遍电话通了! 陶然瘫在地上,觉得自己简直没有人样,气喘吁吁地对骆闻舟说:“费渡……费渡给我下了药,我……我现在不知道他去哪了……” 陶然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他用来查郝振华信息的那台电脑开着,屏幕下是对讲机和他的另一部手机——不少警察平时都用两部手机,自己的私人手机,还有一个是单位统一配的,一般是办公专用。 “他走之前动过我的电脑、对讲机和办公手机,”陶然艰难地拖着自己打满石膏的腿动了一下,挪到椅子旁边,打开电脑,“方才……方才跟踪过你们追捕张局的情况,还有张东来发的那条朋友圈……嘶,这个兔崽子!” 陶然试图爬上椅子,没成功,实在没忍住,爆出一句二十年也难得一见的粗话:“张东来发的照片很不对劲,他不是发给我们看的,是……” 骆闻舟方才神经一直绷紧在张春久身上,没来得及细想,此时听了陶然一个话头,就已经回过味来,他倏地抬起头,望向张春久,张春久双耳流下的血迹已经干涸,透过车窗,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张春久方才故意提起费渡,应该是为了让他分神,好顺利引爆炸弹……但为什么偏偏说起费渡?费渡用张东来的账号发了那两张照片是给谁看的?张春龄在哪里? 还有……张春久准备了那么长时间的大戏,绝不应该只是一死一重伤的效果,其他的炸弹在哪,为什么没炸? 几个紧急处理现场的警察正在东跑西颠地收集皮箱里漏出来的碎报纸,骆闻舟扫了一眼,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不等陶然说什么,他就直接挂了电话,咬牙切齿地拨了另一个号:“陆、局,你、好、啊。” 费渡是被晃醒的,意识刚恢复一点,他就被人一把揪起来扔下了车,四下一片昏暗,他脚下还是软的,一沾地就趔趄了一下,绑在身后的双手无法保持平衡,有些狼狈地摔在地上。 黏在身上的血气熏得他想吐,费渡也懒得挣扎,他干脆就着倒在地上的姿势随便翻了个身,笑了起来。 抓他的司机见不得他这么嚣张,一脚踹在他胸口上:“笑什么!” 费渡实在不是个体力型的选手,整个人顺着对方的无影脚贴着地飞了一段,登时呛咳起来,沾着血的长发垂下来,盖住他一边的眼睛,好一会,他一口卡住的气才上来,低低地感叹了一声,他说:“真野蛮啊,范老师,你手下的这位朋友一路上都对我动手动脚的,反智,实在太没有品位了。” “野蛮人”听了这番厥词,立刻上前一步,打算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动手动脚,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听起来有些孱弱的咳嗽声,一个男人气血不足似的开了口:“行了,别让人笑话。” 绑票的野蛮司机听了这话,眨眼就从磨牙吮血的野兽变成了驯养的家畜,乖乖地应了一声,退后几步。 费渡吃力地偏过头去,看见一个女人推着一个轮椅走了过来——如果是骆闻舟在这,就能认出来,推轮椅的女人正是当年鸿福大观里给他塞纸条的那个前台小姐。 而轮椅上坐着个男人,固有的骨架勉强撑着他人高马大的皮囊,人却已经是瘦得脱了相,他头上带着一顶朴素的毛线帽,脖子有气无力地垂在一边,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费渡…… 即便这个人曾在他的意识深处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刀,费渡也几乎没认出来。 第174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五) 费渡略低了一下头,眼不见心不烦地把沾满了血迹的长发从眼前晃开,冲来人一点头:“您这是身体抱恙?” 轮椅上的男人用饶有趣味的目光看了费渡一眼,示意身后的女人推着他靠近,野蛮的司机立刻走过去,严防死守在他旁边,像条尽忠职守的大狗,虎视眈眈地瞪着费渡——费渡只好十分无奈地冲他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只是个能被人一脚踹上天的病秧子,并没有能力在这种情况下暴起咬人。 这是一处废弃许久的地下停车场,也许是烂尾楼,也许是个弃之不用的工厂之类,费渡视角有限,看不大出来。 周遭洋灰水泥的地面和吊顶都是未经修饰,上面沾着经年日久的一层土,几根不知从哪接过来的电线险伶伶地吊在那,铜丝下拴着三两只灯泡,亮度勉强够用,只是稍有风吹草动,灯泡就会跟着摇晃,看久了让人头晕眼花。 幢幢的人影在乱晃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四面八方角落里不知躲着多少人,脚步的回声此起彼伏,这其中大概有龙韵城的假保安王健、钟鼓楼的假巡逻员……等等等等,平时隐藏在别人不注意的角落里,像不言不语的人形道具,谁也不知道扒开他们的心口,里面有多少装不下的仇恨。 费渡几乎能感觉到那些人看他的目光,冰冷——是那种带着审判意味的冰冷,如果不是他还有用,他们大概很想支个草台子,效仿焚烧女巫的中世纪人民,把他现场烤成串。 “范老师,”费渡对那男人说,“十三年前,我在家里见过您一次,只是时间太久远,有点认不好了,没叫错人吧?” “你比费承宇冷静,比他隐忍,比他沉得住气,也比他更会伪装自己,”轮椅上的男人开了口,他说话很慢,声音也不大,气力不济似的,充满了病弱感,“还这么年轻,真是太可怕了。” 费渡听了这么高的赞誉,似乎有点惊奇,他试着动了一下,肋下一阵剧痛,怀疑是方才那位司机一脚踢裂了他的肋骨。费渡尽量把呼吸放得和缓了些,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一个阶下囚,哪里可怕?” 范思远招了招手,几个人推着一张病床过来,病床上有一些维持生命的简单设备,缠着个躺了三年的老男人,正是从疗养院神秘失踪的费承宇。 费承宇一动不动,肌肉早已经萎缩,皮包骨似的胳膊垂在身侧,惨白的皮肤十分松弛,质感像泡糟了的发面饼。费渡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视线,对于费承宇会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你晕了一路,现在大概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身上的定位器全部被拿掉了,孤身一人,落在我手里,但是你不慌,也不怕。”范思远淡淡地看着他,指了指费承宇,“这个人,他和你有最紧密的血缘关系,曾经用虐待的方式塑造你、禁锢你,可是你看他的眼神没多少憎恨,甚至说毫无波动,就像看一堆过期的肉。你不知道恐惧、不知道痛苦,所以能精确又残忍,费承宇一辈子狗屁也不是,但培养出一个你,大概也有点可取之处,你可真是个理想的怪物。” 费渡无声地笑了一下,矜持地表示自己接受了这个赞扬。 “我们还要再等一等,”范思远说,“有个关键人物还没有来,我可以和你聊几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费渡立刻毫不客气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范思远笑而不语。 “哦,明白了,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说。”费渡想了想,又问,“我看您身体不太舒服,是怎么回事?” “肿瘤,一开始是肺癌。现在已经转移了,没别的办法,只能化疗。化疗很痛苦啊,我这把年纪了,也不打算再继续折腾自己,”范思远坦然回答,“给你个老年人的忠告,吸烟有害健康。” “我倒是没有这方面的不良嗜好,如果范老师手下的这些朋友也能像您本人一样好好说话,也许我还能再健康一点。”费渡客客气气地说,随即他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张春龄,真是个废物,自己还没死,就先手忙脚乱起来,居然让人钻了这么大个空子。” “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会知道无辜的费总你才是那只收网的黄雀呢?我们这么多老家伙被你耍得团团转,心计真是太深了,”范思远说,“但是话说回来,我倒也不意外,你毕竟是费承宇的儿子,一生下来,骨肉里就带着毒。” “范老师,你这个说法就很不公平了,如果不是我搀和了一脚,让张家兄弟彻底变成走投无路的亡命徒,您的人能这么顺利地打入敌人内部吗?我们俩本来是天然的同盟,您非要用这种方法叫我来,太不友好了。” “闭嘴!”范思远还没说什么,旁边站岗的司机先怒了,“谁和你同盟,垃圾!罪人!” 费渡耸耸肩,笑容里透着说不出的狡猾:“您十几年前就跟我父亲合作无间,现在我们总算拿下了张春龄那一伙人……当然,这里头我只出了一点力,还是您居功至伟。范老师,您是长辈,只要说一声,张春龄这条老狗我当然双手奉上。” 司机听他这坐地分赃的语气,怒不可遏,大概觉得他在这出气都是污染空气,急赤白脸地说:“老师那是为了……” 范思远一摆手打断手下人的话:“我对掌控谁不感兴趣,也不想让张春龄成为我的狗,我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毁掉他们而已。” 费渡故作惊诧地挑起眉:“范老师,您不会打算告诉我,您是警察混进去的卧底吧?要连杀六个人才能混进去,这卧底门槛也太高了。” “那些人渣是罪有应得!”不知从哪个信徒嘴里冒出这么一句,“罪有应得”四个字在空荡荡的地下室里来回飘荡,阴森森的。 “我虽然不是警察,但当年科班出身的大多是我的学生,我了解他们,”范思远说,“警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机械的工具,遵循固定的制度,服从固定的流程。而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也只是靠这份工作养家糊口而已,非常无力。公平,正义?这种东西……” 范思远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他身后所有的信徒都跟着千人一面地义愤填膺,义愤得异常虔诚,费渡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误入了某个邪教窝点。 “但是我当年看不到这只庞然大物到底在哪,也无从查起,市局里有他们的眼睛,这些人无处不在,稍微碰到它的边缘,就会像……”范思远的话音停顿了一下,后面的话消失了,好一会,他才接着说,“没有办法,想靠近它,就必须自己沉入黑暗、沉入深渊,和它们融为一体……我没有办法。” “毁掉一个人、一个家庭,实在太容易了,你觉得那些充满恶意的垃圾该死,他们却能轻易逍遥法外,即使受害人够走运,让恶魔伏法,那又怎么样?杀人的大部分不必偿命,该杀的大部分只要在监狱里白吃白喝几年,他们付出的代价根本不足以赎罪。” 费渡这回不用装,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一个“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唔……您这是不拿工资的义务法官?” 范思远没理他,那老人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透过洋灰水泥的墙壁和吊顶,好像落到了很远的地方:“很多时候研究犯罪心理是一件让人很不愉快的事,因为你越是了解,就越明白,那些人——特别是罪大恶极,最丧心病狂的那些人,即便被缉拿归案,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后悔,有些人甚至会沾沾自喜于自己掌控别人的生命,就像你一样,费总。” 费渡感觉自己这时候最好闭嘴,于是只好微笑。 “这些东西,越了解你就会越失望,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些人给你慰藉,让人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希望的,这个系统里还有让你留恋的东西,你做一点事,不是完全徒劳无功。” 费渡:“您说的不会是顾……” 一颗子弹倏地与他擦肩而过,范思远一掀眼皮:“我不大想从你嘴里听见他的名字。” 费渡吊儿郎当地耸耸肩,闭了嘴。 “十四年前那场大火之后,我这辈子仅剩的意义,就是让该死的人都得到自己应有的下场。” 费渡好像默默消化了一会:“张春龄他们收容通缉犯,所以你把自己变成通缉犯,成功打入到他们内部。但进去以后,发现这个组织比你想象中还要庞大,你还是个边缘人物,所以你和费承宇各自心怀鬼胎,一拍即合,互相利用——他想削弱组织,自己掌控,你想让他们全部去死……范老师,我真是欣赏您这种丧心病狂。” “老师,”推着轮椅的女人用憎恨的目光看着费渡,“这种垃圾不值得您费神。” 费渡略带轻佻地朝她扬起眉:“哎,姑娘,我得罪过你吗?” 推轮椅的女人目光如刀,顷刻间在费渡身上戳出了一打窟窿:“你这种欠债的人渣应该被判刑!” “欠债?我欠谁了?”费渡看着她笑了起来,桃花眼一弯,眼睑下自然而然地浮起一对轻飘飘的卧蚕,“我从来不欠漂亮姑娘的债,除非是……” 费渡话没说完,一颗子弹突然从高处打了下来,直接贯穿了他的脚踝。 尖锐的疼痛将他整个人都折了起来,费渡闷哼了一声,全身的血好似化成冷汗,从他身上漏了出去,他双腿痛苦地收缩回来,地面上立刻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变了调子的喘息又加剧了他肋下的伤,费渡再也保持不住坐姿,瘫在地上 范思远抬起头,只见高处一个长相近乎憨厚的男人手里拿着枪:“老师,您看见了,这种人根本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这句话几乎带起了“民愤”,四面八方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 “他们根本不知道愧疚!” “法律算什么狗屁东西?根本分不清善恶,这种人说不定交点罚款就能无事一身轻,照样有权有势,继续害人。” “他根本不能算人!” “呸!” “一枪打死他太便宜他了,应该凌迟!” 费渡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面对这种千夫所指的局面,最初的剧痛忍过去以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不见棺材不落泪……噗……哈哈哈,女士们先生们,不瞒诸位,我就算见了棺材也不会落泪的。” 范思远的信徒们一个个已经成了人形的“以牙还牙”,脑子里基本装不下别的东西,听他这种时候还敢大放厥词,简直怒不可遏,打算群起而上,在他身上踏上一万只脚。 “范老师,”费渡在众怒中翻了个身,把受伤的脚踝随意地戳在一边,自己放松身体躺在地上,闲散地半闭上眼,在一片要把他扒皮抽筋的声浪中不慌不忙地说,“麻烦您也管一管,我可是很容易死的,再碰我一下,我可就撑不到诸位审我的罪了。” 这话一出,周遭顿时一静。 “你们每天意淫自己是正义法官,高潮就是别人在你们面前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忏悔,绝望又后悔地等着诸位冷酷无情不原谅的宣判——对不对?罪人怎么能寿终正寝呢?怎么能从容赴死呢?怎么能不经你们审判定罪,就轻易地私自去死呢?死人反正什么都感觉不到,对不对?” 费渡满不在乎地侧头吐出一口方才自己咬出来的血沫,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只有虐待狂才能知道虐待狂在想什么,怎么样,我了解你们吧?” 范思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突然打破了无声的对峙,一个中年人冲进来,弯腰对范思远说了句什么,下一刻,外面响起了枪声。 费渡扬起眉:“哦,久等的客人到了——你说他是先毙了你,还是先毙了我?”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走过来,粗暴地将他拖了起来。 燕城市区—— 呼啸的警笛包围了罗浮宫旧址,那里几经转手重修,已经成了个集电影院、大超市、吃喝玩乐于一体的城市综合体。 陆有良一看这地方就觉得不对劲。 值班负责人战战兢兢地跟在警察后面,一脸莫名其妙:“警官,我们这十点才开业,没人来呢,守夜的保安就这么几个,都在这了,您要找什么?” “监控,周围所有监控!” 商场、地下停车场,乃至于方圆一公里之内所有交通路网和天网的监控全都被调出来,所有人捏着把汗紧急排查——什么都没有。 夜色平静如水,快进的监控记录被来回翻了多少次…… 范思远他们根本不在这! 陆有良头皮直发麻,他听说费渡是个十分靠谱的人,接触起来也一直觉得他除了心机深以外没别的毛病,稳重得不像个会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小青年,没料到自己成了第一个被他坑的爹! 第175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六) 骆闻舟:“你说什么?” 他声音不大,仅就字面上看,说得基本也是句人话,陆局却一时有点不知如何作答,将心比心地想一想,他总觉得电话那头的骆闻舟下一刻会爆出阻塞电话信号的粗话——当然,即便骆闻舟真的出言不逊,陆局除了包容,也别无办法。 然而两人隔着电话互相沉默了五秒,骆闻舟却并没有火山爆发:“费渡留言说,‘开始的地方就是结束的地方’,但是罗浮宫旧址那边没人。” 陆有良沉声说:“张春久出卖顾钊,让他背负污名、含冤而死,而顾钊死在罗浮宫大火中,罗浮宫是费承宇出钱、张春龄建的,他们俩应该算是害死顾钊的罪魁祸首。朗诵者的仪式就是类似‘以牙还牙’式的私刑审判,所以张春久这个栽赃陷害的人,必须要把他栽在顾钊身上的罪名拿回来——那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张春龄这个凶手就应该被烧死在罗浮宫旧址里,可他们怎么会不在这里?” 骆闻舟挂着耳机,实在按捺不住自己,他在疾驰的路上把车窗打开了,凛冽的寒风在速度的加持下劈头盖脸地卷进来,开车的同事被寒风扫得一激灵,然而悄悄扫了一眼骆闻舟的脸色,没敢吱声。 骆闻舟闭上眼,心里的焦躁越积越多,能够把地球一路炸到北斗七星的大勺子里。 他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关节:“费渡不会故意误导我们,没这个必要,他也不想自杀。” 陆有良:“我不明白,他既然有预感定位器会被人拿下来,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确准的地点……” “因为他也不确定,”骆闻舟缓缓吐出一口白汽,“他又不是朗诵者——那个范思远肚子里的蛔虫,就算知道对方的大概想法,也做不到精准读心。所以才会模糊地址,给我们留下他的思路,我觉得这个大方向肯定没错,但所谓‘开始的地方’,范思远想的和我们认为的恐怕不是一个地方……罗浮宫旧址是顾钊冤案发生的地方,滑雪场以前是恒安福利院,也是张春久他们兄弟出身的地方——如果这两处都不对,还能是哪里?” 还有哪里? 接近过了凌晨四点半,天还没有一点要亮的意思,启明星正不慌不忙地往上爬。 “费渡……费渡那个人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干,但是不莽撞,心很细,如果他给你留的暗示指向罗浮宫旧址,说明他觉得范思远有八成的可能会去那里,值得赌一赌,但剩下的小概率可能性,他也可能会有意无意地提几句,陆叔,求求你帮我……帮我想一想……” 骆闻舟的话先开始还十分有条理,说到最后,却不知怎么破了音,他接连用力清了两次嗓子,喉咙却依旧堵得厉害,愣是没能憋出下文来。 陆有良站在寒风中,转头去看身后的建筑——那高高的、样式古怪的房顶处应该就是电影院了,据说过年初二之前的票都已经订不上,近年来大家不知怎么流行起到外面去吃年夜饭,十几个小时后,这里想必应该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场景。 十四年过去了,他还记得那刻骨铭心的火场废墟,还记得自己乍一听说顾钊出事时的五雷轰顶。 陆有良深吸了一口气:“陶然——对!我想起来了,他临走之前,当着陶然的面联系了正在国外的朋友,据说是跟周怀瑾他们一起找到了一个以前在周家工作过的人,他们提到了恒安福利院,然后他还让陶然根据这个人的口述,追踪到了恒安福利院院长被杀的卷宗!” 费渡给陶然下了安眠药,剂量本来就不大,这种时候更应该哄他早点睡,而不是跟他讲这么提神醒脑的旧案……所以说,他当时是想到了什么? “郝振华是恒安福利院的院长,开门时被人捅了三刀,之后又被凶手以钝器连续击打头部至死,断气后凶手仍不满意,又在死者身上捅了足足有十刀,这桩罪名被安在了入室抢劫团伙的头上,”陶然半身不遂地夹着电话,“案发时,死者郝振华独自一人在他远郊的住所——不,不是别墅,当时没有所谓别墅的概念,是他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在老家弄来了一块宅基地,自己盖的房子,专门用来收藏贵重物品的,相当于一个秘密金库——地址有,我发给你了,可是那边二十年前就因为修路而整体动迁了,我刚才在电脑上定位了一下,应该正好是燕海高速穿过的地方,朗诵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到高速公路上去吧?” 骆闻舟没顾上回答,迅速调出地图——“燕海高速”从燕城东南方接出来,连通燕城和接壤的滨海地区,高速入口就在东森滑雪场那里,张春久他们就是在那冲下主路,拐进体育公园的。 滑雪场也就是恒安福利院所在地,当年的王八蛋院长通过福利院疯狂敛财,不便明目张胆地拿出来摆在家里,于是都送到了乡下的小金库,这个“小金库”所在地点十分微妙,属于燕城辖区,却是在燕城和滨海地区接壤处。 燕海高速……滨海地区…… 陶然说:“这个院长郝振华是在周雅厚死后第二年遇害的,大约是三十七年前,推算下来,张春久那时正好处在青春期,张春龄二十五岁上下。这桩案子的杀人手法相当血腥,凌虐尸体和过度砍杀行为说明动手的人情绪很不稳定,现场显得暴躁又无序,死者开门时没什么戒心,一方面可能是认识凶手,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他认为凶手没什么危险性——综合以上种种,我猜当时捅刀的人很可能是才十几岁的张春久,而事后卷走财物,冷静地收拾现场,就应该有成年人协助了。这起谋杀案后来机缘巧合被安在了抢劫团伙头上,我和费渡分析,认为这可能是他们做的第一起案子,后来他们作案的思路和方法,很可能都从这一次逍遥法外里借鉴了经验。” “卷走了财物?”骆闻舟立刻追问,“凶手从死者家里拿走了多少东西?” “不详,”陶然说,“现场几个大立柜都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基本是空的,如果里面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恐怕数量很可观,但是受害人家属为了掩盖真相,坚持说那几个大立柜本来就是空的,这案子当时结得稀里糊涂,没仔细追究。” 潜伏、杀人、伪装现场,携带大量财物出逃……如果只是现金还好说,但如果是其他东西——能装满几个立柜的财物,他们在附近至少要有个据点。 那个据点很可能是张春龄兄弟开始犯罪的源头! 可它会在哪? 对了,还有苏慧的滨海抛尸地——早年间燕城周边,像滨海地区一样定位不明、等待开发的郊区撂荒土地非常多,都不值什么钱,哪个不比滨海这种已经离开同一个行政区的地方便捷? 为什么张春龄他们会选择滨海? 美术老师余斌曾经在滨海偶遇了张春龄和苏慧,并因此被灭口。那是十四年前的事,当时组织已经成型,以张春龄的势力和谨慎,他会亲自陪苏慧到那鬼地方抛尸吗? 这不合常理。 可如果他不是抛尸,那他去那里干什么? 有没有可能张春久他们最初的据点就在…… “停车!”骆闻舟突然说,“我有话要问张春久!” 骆闻舟不等车停稳就冲了下去,一把将张春久从押送的警车里拽了出来:“你们当年谋杀了恒安福利院的院长郝振华,跟踪和分赃的据点就在滨海,对不对?在什么地方?” 张春久一时没弄明白他问这些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然而他阴谋破产,此时实在恨透了骆闻舟,因此只是冷笑以对,一言不发。 如果可以,骆闻舟简直想把张春久头冲下地倒过来,把他肚子里藏的话一口气折出来,他狠狠地揪住张春久的领子,张春久被他踉踉跄跄地提起来,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憋得脸涨得紫红,他的视线对上骆闻舟充血的眼睛,露出了一个冷笑。 “你说不说!” 这时,耳机里传来陆有良的声音:“闻舟,你让我跟他说句话。” 骆闻舟勉强压着自己胸口里不断爆裂的岩浆,拔下耳机线,把手机贴在不住呛咳的张春久耳边。 “老张,是我。” 张春久目光微微一闪——陆局和他毕竟是二十多年的交情。 然而陆有良并没有煽情叙旧:“你听我说一句话,你大哥张春龄和朗诵者——也就是范思远他们那伙人,现在应该都在那边,范思远用你侄子的命把他引过去的,他想干什么应该不用我说。” 张春久的脸色终于变了。 “我们逮住张春龄,肯定是按程序审完再上交检察院,就算最高法给他核一个死刑立即执行,那也能死得舒坦有尊严,你也还有机会再见他,可是落在范思远手上……你自己看着办——” 费渡根本站不起来,完全是被人拖着走,听着外面枪声不断逼近,一时觉得啼笑皆非。 张春龄,一个丧心病狂、罪大恶极,能在春节期间霸占各大社交网站头条的跨时代大坏蛋,此时正在一边咬牙切齿地恨不能把自己大卸八块,一边掐着钟点、捏着鼻子,拼死拼活地要在天亮之前把他活着救出去。 费渡苦中作乐,感觉自己像是召唤了地狱恶魔的人类法师,张东来同志就是那一纸不可忤逆的契约书——酒糟味,人形的。 “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我现在相信你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了。”范思远在他耳边低低地叹了口气,“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亲眼看着费承宇把你从柜橱里拽出来,虐打你母亲,把那个二选一的金属环套在你和她脖子上,她当场崩溃,你却始终一声不吭,一滴眼泪也没有……当时我就觉得很好奇,这么漂亮可爱的小男孩身体里,究竟住了个什么东西?” 费渡嗤笑一声:“超级英雄范老师,孤儿寡母在你面前受这种折磨,你怎么不来拯救我们?” “你母亲为了费承宇,害死了自己的父亲,而你是他肮脏血脉的延续,你们母子两个都是费承宇的一部分,装什么可怜?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等你羽翼丰满,一定会反噬费承宇,父子相残,我巴不得见识他的下场,为什么要阻止?可惜时不我待,我没等到看好戏,先等来了肿瘤,只好自己先动手。” 说话间,外面的枪战已经越发不像话,张春龄手下的亡命徒们显然更胜一筹,很快冲了进来,范思远坐在轮椅上的画风实在和周遭格格不入,扎眼得要命,对方一冲进来就看见了他们,二话不说,一梭子子弹朝范思远打了过来。 范思远丝毫不慌张,他面前的水泥地板突然凭空竖了起来,挡住呼啸而来的子弹的同时,露出一个地下通道来,女人推着他飞快地钻了进去,费渡被人拽起来,整个扛在了肩上,胸口被对方硬邦邦的肩头一卡,他眼前险些一黑—— 肖海洋和郎乔将美术生送回家以后,带着那张余斌用命留下的素描画,循着美术生的描述,去寻访当时的案发地,刚大致摸到地点,正好接到一个调度电话。 “注意——东海岸石头山后往西二十公里附近,有个废弃的机动车租赁中心,定位已经发给诸位了,有一伙歹徒挟持人质,对方手里有武器,注意安全,再重复一遍,对方手里有武器……” 肖海洋和郎乔对视一眼。 “废弃的机动车租赁中心?”肖海洋沉吟片刻,“余斌的学生是不是说过,当年他们从住的地方到景区是租车过来的?” 郎乔迅速瞄了一眼地图:“不远,走!” 第176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七) “我们抓到了嫌疑人张春久,据他供述,张春龄早年曾在滨海一个私人作坊式的小木材厂里打黑工,供他们几个年纪小一点的读书。不过木材厂经营不善,没多长时间就倒闭了,老板卷款逃走后,他们就把荒凉的木材厂当成了据点,通过种种非法手段——包括抢劫、谋杀,攒了一部分财产。” “因为当时这地方远离人群,背靠山林,相对比较隐蔽,所以发展成了第一个犯罪分子的藏匿窝点,老大就是张春龄,应该算是‘春来集团’这个有黑社会性质的组织的前身。” “后来旅游业兴起,滨海地区眼看着不像以前那么荒凉了,他们就把这个窝点改造扩容,同时对外做一点汽车租赁生意,一来是为了隐藏自己,二来这样消息会比较灵通。” “不过好景不长,滨海这块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尸体埋多了,邪得很,什么生意都做不起来,旅游业最后也是半死不活,人气没聚集起来。随着春来集团做大,他们就慢慢转移了,租车行现在已经完全废弃。” “我天,”郎乔听得叹为观止,“你们居然挖了这么深!” 陶然叹了口气:“被逼无奈,因为现在情况不太好,朗诵者把潜逃的张春龄引到了那边……” 郎乔和肖海洋异口同声:“什么!” 话音没落,距离他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串枪响。 郎乔激灵一下,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转头把眼睛瞪大了两圈:“真枪?还是有人放炮玩?” 肖海洋无论是放枪还是放炮的经验都很有限,只好跟她大眼瞪小眼。 郎乔把手按进腰间:“眼镜,告诉我你的持枪证不是买的。” “擦边过的,但是别问我怎么过的,”肖海洋回答,“他们都说是因为我考前丢了五百块钱的缘故。” “怎么回事?”陶然从免提电话里听见了背景音,“等等,你俩现在具体在什么位置?” “陶副队,”肖海洋沉声说,“十几年前,在这种地方做汽车租赁生意不会很多,你想……美术老师余斌和他学生们当年租的车,会不会正好就是那些人的?” 陶然此时无心与他讨论旧案,难得语气强硬地打断他:“先不管那个,你们俩靠太近了,立刻停下原地待命,骆队他们马上就到!” 郎乔:“哎,可是……” 肖海洋一脚踩下刹车,同时伸手挂断了郎乔的电话。 郎乔:“你干嘛?” 肖海洋摸了一把腰间的配枪,这还是张春龄他们派人追杀周怀瑾的时候,队里统一申请的,肖海洋到现在还没能跟它混熟,总觉得插在腰间有点硌得慌,他突然把车门一松,对郎乔说:“你下车,在这等骆队。” 郎乔:“不是……你要干什么?” 肖海洋把嘴唇抿成一条缝,不远处的枪声一嗓子吼破夜空之后,仗着这里荒无人烟,越发嚣张地密集起来,他突然一言不发地拉开车门,直接冲了出去。 郎乔:“我靠!” 她连忙追出去,一把扣住肖海洋肩头,摁住了他:“你出过外勤吗?开过枪吗?你是能打还是能跑啊少爷,我真服了!” 肖海洋的脸色发青,因为郎乔说得对,连她这么一个看起来有些纤细的女孩都能轻而易举地按住他,可是,可是…… “最早接到的通知里说,歹徒手里控制了人质。如果现在是春来集团和朗诵者在交火,人质怎么办?” 尽管这时陶然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所谓“人质”是谁,郎乔还是皱了皱眉。 “当然,这是我的借口。”肖海洋叹了口气,随即也不管郎乔听得懂听不懂,兀自低声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知道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卢国盛他们那样的人,为什么还会有人把他们当成宝贝一样收藏,带着更大的恶意,利用他们干更多的坏事,我做梦都想亲手抓住他……” 肖海洋说着,用力一挣……依然没能挣开郎乔扣住他的擒拿手,倒是挣扎的时候把她外衣兜里没放好的手机震了下来,也不知怎么那么寸,手机屏幕向下拍在了地上,又被尖锐的石子弹起来,顿时碎成了蜘蛛网。 “放开我,放开我!”肖海洋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央求她,“十几年了,我这十几年没有一天不想了结这件事,我活到这么大,文不成武不就,没有别的愿望……就算跟他们同归于尽地死在这,我也心甘情愿,你不明白,放开!” 肖海洋理解的喜怒哀乐,永远和别人的喜怒哀乐有点偏差,这导致他跟人沟通的时候总好像隔着一层,像个不通人情的怪人,郎乔从未在他身上见过有这样质感深沉的悲恸和孤注一掷,她下意识地松了手。 肖海洋惯性所致,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定定地和郎乔对视片刻,随后,他好像无师自通地突然学会了说人话,撂下一句“你自己注意安全”,然后转身就要走。 “等等!”郎乔弯腰捡起自己摔得稀碎的手机,心疼得嘬了一下牙花子——这不是市局发的那个破玩意,是她自己的手机,几乎是一个月的工资,没来得及贴膜就殉了职,她把碎屏的手机贴身放好,“你知道吗,我高考之前也摔过一部新手机,结果那次数学居然过百了,是不是跟你考持枪证的原理有点像?” 肖海洋:“……” “你相信玄学么?”郎乔一把拉开车门,“上来!” 两人飞快靠近了废弃的车场――作为曾经的木材厂,这里十分空旷,背后是一片坡度平缓的小山,山上有成片的树林,草木虽然已经凋零大半,但枯枝败叶和长青树木勉强能够藏身。 郎乔麻利地把车藏好,简单视察了一下周边环境,冲肖海洋招手:“跟上。” 肖海洋表情有些复杂:“你其实没必要……” “别废话——嘶……陶副队可没说这地方这么大!”郎乔敏捷地顺着树林蹿上旧厂房后山的小树林,探头往下看了一眼,先抽了口凉气。 木材厂也好、租车行也好,现在都已经破败不堪,周遭长满了杂草。占地面积却叫人叹为观止,足有一个学校那么大,外面围了一圈车,密集的枪声在里面响起,郎乔一眼看见一串刺眼的血迹。 “明面上是租车停车的地方,实际藏匿着通缉犯,里面构造可能更复杂,我想想,我们从哪开始……”郎乔话没说完,肖海洋突然一把按下她的头。 郎乔骤然被打断,先是一愣,随即,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两人大气也不敢出地躲在几棵并排而生的大树后面,听着那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乎跟他们擦肩而过后,又往另一个方向跑了。好一会,郎乔才小心地往她藏车的地方看了一眼,又压下肖海洋哆哆嗦嗦的枪口――幸亏这小子一紧张忘了开保险栓,不然当场走火就好玩了。 她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小望远镜,见那伙人大概有十几个,个个拎着武器,步履飞快,往厂房背山的那一边跑去。 “这些人干嘛的?” “我觉得是张春龄的手下,”肖海洋几不可闻地说,“你看,他们好像特别熟悉地形。” “等等,我记得陶副好像是说……是那个朗诵者把张春龄引过来的?可是这里不是春来集团的老巢吗?在别人的地盘上动手,那个什么朗诵者的头头脑子没毛病吧?” “张家兄弟一直藏在幕后,应该是很谨慎很怕死的人,陌生地方,他们不见得敢来这么快。可能朗诵者的目的就是让他们无所顾忌。”肖海洋顿了顿,说,“小乔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满心疑虑的郎乔被他叫得一愣,心口毫无预兆地“咯噔”一下,不合时宜的记忆好像一根小针,不轻不重地刺了她一下。 小乔姐…… 只有小武刚来市局的时候,才这样叫过她。 “走,”她的眼神锋利起来,“跟着他们。” 郎乔猜得没错,废弃的车场地下构造确实比外面看起来的还要复杂,堪比蚁穴。 仓库、细窄的通道互相交叠,到处都是假墙和密道,完美地把对外做生意的伪装和藏污纳垢的地方分开了。 费渡大致扫了一眼,已经隐约猜出来了——这里很可能是“罗浮宫”和“蜂巢”的前身。 范思远不知事先来调查过多少次,十分轻车熟路,在张春龄猛烈的火力围攻下,他带着一帮人飞快地撤到地下。 地下有一个四面都是厚重水泥墙的空间,仿造防空洞建的,入口处是一道厚重的保险门,可以严丝合缝地关上,保险门刷着与周围墙壁一模一样的灰色,不凑近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这里还别有洞天。 门上留着观察镜和留给子弹飞的小孔,可以架十多条枪,简直像个堡垒。 费渡被人粗暴地扔在水泥地面上,偏头一看,这么混乱的情况下,范思远他们那一伙人居然还把费承宇这累赘也带过来了。不知是不是失血的缘故,费渡的视野有一点发黯,他用力闭了一会眼睛,喃喃自语似的低声说:“我猜这里应该离苏慧抛尸的地方不远,对不对,范老师?” 封闭空间里说话有回音,他一出声,周围几个范思远的信徒立刻很不友好地用枪口对准了他。 费渡浑不在意:“你是跟着许文超和苏落盏找到这里的吗?怪不得……” 范思远:“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苏落盏会知道二十多年前苏筱岚作案的细节。”费渡说,“苏落盏是个嫉妒成性的小变态,折磨人是她的乐趣,如果她‘机缘巧合’知道了苏筱岚当年发明的骚扰电话,一定会忍不住模仿——真是四两拨千斤的高明手法。” “你闭嘴!”一直给范思远推轮椅的女人突然出了声。 费渡在光线晦暗的地方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这个过程中,你们一定多次目睹过小女孩们的尸体被运送到这里吧?真是可怜,那么多、那么小的女孩,花骨朵都还没打开,就被人凌辱至死,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女人忍无可忍,大步向他走过去,一把揪起了费渡的领子。 费渡:“范老师,重要道具爱惜一点好不好?” 范思远叹了口气,喝止了自己手下的人:“若冰。” 女人双手颤抖,抬起来的巴掌停在半空。 费渡惊讶地发现,她眼睛里居然有眼泪。 范思远沉声说:“我们或许可以阻止一两起案子,救下几个女孩,但那又怎么样?抓一个许文超和一个苏落盏并不能改变什么,许文超只是个变态的傀儡,什么都不知道,苏家第三代的小怪物根本连承担刑事责任的年纪都还没到。他们背后的春来集团才是罪魁祸首,剁它一根触须根本不痛不痒,因小失大,只会让更多的人遭受痛苦——若冰,一些牺牲是必要的。” “我知道,”女人小声说,“老师,我明白。” 费渡眉心一动:“哦,是吗?可是据我所知,你们不光是见死不救啊。杀何忠义的赵浩昌确实是个人渣,但人渣动手杀人也是有成本的,不到万不得已,谁会用这手段?是谁让他坚定地认为何忠义是个寄生虫一样的瘾君子的?那条暗指‘金三角空地’的短信又是谁发的?我有缘跟何忠义说过几句话,他又内向又胆小,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想不通,他当时是怎么鼓足勇气,去‘纠缠’张婷这个陌生的大姑娘的?” “还有董晓晴,郑凯风的第二任联络人卓迎春去世后,你们的人趁虚而入,知道郑凯风打算和周峻茂窝里反,所以替他安排了董乾这个完美的凶手——像安排卢国盛刺杀冯斌一样——之后骗了董晓晴那个傻丫头……” “我们没有骗她!”女人大声反驳,“我们只是告诉她真相!她难道没有权利知道自己父母的真实死因吗?” “何止是她父母的真实死因,恐怕你们还告诉她警察里有内鬼的秘密吧。”费渡叹了口气,“郑凯风那老东西,真的很狡猾,先是以一纸莫须有的亲子鉴定书离间周峻茂和周怀瑾父子,埋下棋子,再暗地里买凶杀人,这样一来,即使阴谋论者发现周峻茂死得有猫腻,嫌疑也都指向周怀瑾这个身世成谜的大少爷,弄不好,连董乾都以为雇主是周怀瑾——可是美人,你别告诉我,你们神通广大的范老师也被他误导了。” 女人一愣。 费渡笑出了声:“为什么不告诉董晓晴郑凯风才是罪魁祸首,范老师?” 女人嘴硬地说:“因为……因为董晓晴根本靠近不了郑凯风,让她知道又怎么样?最后下场也只是无声无息地被那个老人渣处理掉!” “她捅死周怀信之后,不也照样被对方灭口了吗?”费渡的视线越过她,钉在范思远身上,“范老师,你明知道这事没完之前,董晓晴身边会有张春龄的人盯着,你还生怕迟钝的警察发现不了组织的痕迹,赶在他们处理董晓晴之前把警察引到她家里,放火诱导警察去查对门的监控……” 范思远脸色微沉,冲跟在他身边的两个男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人立刻推开女人上前。 费渡飞快地说:“其实你本来就想诱导董晓晴去杀周怀瑾——对,本来目标是周怀瑾,因为周怀信更傻,更好控制!为什么董晓晴会知道周怀瑾那天在哪出院?那是你替她策划好的!周怀信本来就对家里不满,如果父亲和相依为命的大哥又先后死于非命,你就可以趁机接近他、利用他,替你追查周家恒安福利院的旧……唔……” 费渡闷哼一声,一个男人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拳砸在了他小腹上,强行截断他的话音,同时,另一个人粗暴地用胶带封住了他的嘴。 费渡的冷汗顺着额头淌下来,很快沾湿了睫毛,整个人痛苦地蜷缩起来,眼睛却始终盯着范思远身边的女人,捕捉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范思远冲那女人招招手:“若冰,这个人有多狡猾、多会蛊惑人心,你难道不知道吗?” 女人迟疑着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人声,一直在保险门处端着枪戒备的人转头对范思远说:“老师,他们追上来了!” 话音没落,急促的枪声迫近——这地方毕竟是张春龄一手建的,有几只耗子洞他都了然于胸,追过来只是时间问题,所有人的人都紧张戒备了起来。 “走到今天这一步,牺牲了我们多少人?包括刚才还和你我站在一起的兄弟姐妹们,他们为了把张春龄引过来,血都涂在了这块肮脏的地上,”范思远冷冷地说,“若冰,你在想什么?” 女人一声不敢吭地低下头。 范思远用仿佛看死物的目光看了费渡一眼:“给他戴上枷锁吧,最后的审判可以开始了。” 女人迟疑了一下,又看了费渡一眼,缓缓走到费承宇那个移动的病床边,拉下他身上的被单。 费渡的脸色终于变了。 凌晨四点五十分,范思远他们所在的“地下堡垒”遭到了堪比战场的火力攻击,可惜一边进不来,一边出不去,双方几乎僵持住了。 张东来在费渡手里,费渡扬言他只有“一个小时的耐性”,此时,燕城的天已经快要破晓,没有人知道异国他乡被扣下的张东来会遭遇什么,张春龄简直要发疯,大有要把范思远这根搅屎棍子炸上天的意思。 范思远却丝毫不为所动,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弹尽粮绝被困死在这里,干陪着他们耗。 四点五十五分,张春龄先绷不住了。 绑架费渡的司机身上一部手机突兀地响起,他恭恭敬敬地拿过去递给范思远:“老师。” 范思远嘴角露出一点笑意:“张董,我以为你不打算联系我了呢。” 张春龄咬着牙:“你要怎么样?” “下来叙个旧吧,”范思远说,“你亲自来,不然姓费的看不见太阳升起,令公子可就危险了。” “你等着——” “我可以等,”范思远笑了,“我虽然快不行了,但这点时间还是有的,就怕费总的人等不了,对吧,费总?” 费渡没法回答,那边张春龄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老师,外面的人停火了,他们要……” 正趴在保险门上往外张望的人话说了一半,突然被一声巨响打断——这地下堡垒坚不可摧似的一面墙竟然塌了。 暴土狼烟劈头盖脸地压下来,最里面的一面墙的一角居然不是实心的,那里有一个一人左右的孔洞! 郎乔和肖海洋一路险象环生地跟着那群绕到山脚下的人,眼睁睁地看见他们钻进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小茅屋,然后掀开地板,直接下去了。 郎乔目瞪口呆,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学校组织集体看的《地道战》,她拽住直接就想下去的肖海洋,在周遭谨慎地探查一遍,这才冲他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前一后地跟着钻了进去,这似乎是一条逃命用的小密道,只够一人通过,一不小心就被周围的砂石糊一脸,幸亏已经有人开过路了。 就在弯弯曲曲的地道快要拐弯的时候,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郎乔下意识地一回手捂住肖海洋的嘴,把他按在旁边。 接着,她远远地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 那人说:“这里是我们当年为了以防万一,逃命避难的地方,没想到被你找到了——范思远,你不会以为我们建这个避难所,就是想把自己困死在这里吧?” 第177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八) “骆队,二十分钟以前,附近一处国道入口处的监控显示,大约有十几辆车开往目的地,怀疑是嫌疑人。” “骆队,肖海洋和郎乔他们俩在附近,我让他们原地待命,可是现在他们俩联系不上了……” 骆闻舟:“还有多远?” “马上到,无人机就位——” “闻舟,”电话里的陆有良忽然低声说,“今天这件事是我做主批准的,也是我的主意,万一出了问题,我……” “骆队,厂房附近有血迹和疑似交火的痕迹,没看见郎乔和肖海洋。” 骆闻舟闭了闭眼,打断了陆局:“不是您,陆叔,我知道,是费渡那个混账安排的。他还让您瞒着我,这我也猜得出来。” 陆局一想起费渡临走前那个神神叨叨的“心诚则灵”,就心塞得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一会,他才说:“……我问过他为什么,他没说实话——为什么?” 呼啸的风声和警笛声协奏而鸣,车灯交织在黑锅一般的天幕下,在空旷而荒凉的滨海打出老远。 骆闻舟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因为朱凤。” 陆有良:“什么?” “因为朱凤、杨欣、师……傅佳慧,这些人和张春龄他们那些通缉犯不一样,不显眼,其中很多人做过的事甚至谈不上犯罪,转身就能随便找地方隐藏,平时看起来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一样——但他们就好像战后的地雷,如果不能安全引爆,以后会贻害无穷。所以必须要有一根‘引线’。” 张春久被捕,张春龄被通缉,春来集团已经是强弩之末。 这一年来,整个春来集团不断被削弱,乃至于现在分崩离析,张春龄身份曝光,又在逃亡途中,身边很容易混进朗诵者的人——范思远能无声无息地劫走费渡就是个证明——想要让张春龄死于非命并不难。到时候这群可怕的“正义法官”们会功成身退,悄无声息地沉入地下,恐怕再难找到他们了。 这根引爆他们的“引线”必须给他们更大的危机感,必须能填补他们空出来无处安放的仇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会比一个“黄雀在后”的“幕后黑手”更能作为他们狂欢的理由呢? 费渡扣下张东来,不单是为了抓捕张春龄、诱出朗诵者,恐怕他还准备迅速激化双方矛盾,这样一网捞起来,抓住的所有人全都会是“非法持枪的黑社会分子”,没有人能逃出去…… 费渡这个疯子! “疯子”算计来算计去,不知道有没有算计到自己奄奄一息的惨状。 他脖子上虚扣着一个活动的金属环,金属环的另一端连在无知无觉的植物人费承宇脖子上,在暴力下保持了短暂的安静,总算没机会再“妖言惑众”了。 周围三四个枪口同时对着他,一把枪抵在他后脑上,保证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将他打成个筛子。 费渡有些直不起腰来,干脆靠在了枪口上——背后持枪的那位手很稳,一动不动地任他靠,就是质地有点硬,不太舒服。 他开不了口,于是冲“从天而降”的张春龄眨了眨眼,那双被冷汗浸得发红的眼睛里竟还能看出些许揶揄的味道,仿佛是觉得张春龄这时候还要捏着鼻子保下他非常有趣。 张春龄对他是眼不见心不烦,目光在没有人样的“尸体”费承宇身上扫了一眼,直接落到了范思远身上。 不知为什么,范思远在看见张春龄的一瞬间,搭在轮椅上的手突然发起抖来。 张春龄冷冷地说:“听说你要见我,我来了。” “张春龄。”范思远把这名字含在嘴里,来回嚼碎了三遍,他那因为疾病而浑浊的眼睛里泛起近乎回光返照的亮度,里面像是着起了两团火。 费渡冷眼旁观,忽然有种错觉,他觉得这一瞬间,他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一点人的气息。 说来奇怪,张春龄其实已经是穷途末路的一条落水狗,一时疏忽,还被费渡抓住痛脚,成了这盘“黑吃黑”游戏里最大的输家。从朗诵者的角度看,无论如何也应该是费渡这个“通吃”的更危险,更“恶毒”。可是范思远嘴里说着费渡“可怕”,却并没有表现出对他“可怕”的足够敬意,在他面前依然能游刃有余地装神弄鬼。 反倒是面对仿佛已经“不值一提”的张春龄时,他竟然失态了。 神明和恶鬼都是不会失态的,只有人才会。 范思远枯瘦的后背拉成了一张弓,脖颈向前探着,用一种复杂难辨、又近乎空洞的语气开了口:“十五年前,327国道上,有个叫卢国盛的无业青年,伙同一男一女两人,连杀了三个过路司机,被警察通缉后神秘失踪,是你收留了他。” 张春龄的脸颊抽动了一下:“十三年前,有一个走火入魔的犯罪心理学者连杀六个人,被警察秘密追捕,也是我收留了他,我喂了他骨头、给了他窝,事到如今,他却要来反咬我一口。” 范思远的信徒们纷纷露出仿佛信仰被亵渎的愤怒,“信仰”本人却毫无触动,范思远好像没听见张春龄说什么:“卢国盛藏匿在罗浮宫,一次不慎留下指纹,引起警察注意,警方追加悬赏搜索他的下落,一个礼拜收到了二十多个举报电话,有一些举报人言之凿凿,但是不管警察多快赶去,全都一无所获——因为你们在市局里有一双通风报讯的‘眼睛’。” “有个警察起了疑心,在案件被搁置之后,他开始独自私下追查,一直顺着蛛丝马迹查到了罗浮宫……但在调查取证的关键时候,他选错了搭档,信错了人。” “有这件事,”张春龄平静地说,“我们被迫放弃了罗浮宫,我记得那个多事的警察好像是叫……” 密道尽头偷听的肖海洋死死地握住了拳头,突然一言不发地往前凑去。 郎乔吃了一惊,连忙追上去,一边死命拽着肖海洋,一边拿出了通讯设备打算联系支援,谁知一看手机才发现,地下没信号! 怪不得她手机这么消停! 郎乔汗毛倒竖,一不留心,肖海洋已经钻到了密道口,随后,他突然不知看到了什么,猛地后退一步,自己缩了回来。郎乔有点奇怪,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目光一扫,立刻捂住嘴——没人告诉她“人质”居然是费渡! 费渡是怎么搅合进来的? 他为什么会在这? 他在这干什么? 现在是什么情况? 郎乔和肖海洋一瞬间交换了几个眼神——然而沟通既没有成效也没有默契,只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六神无主。 下一刻,一颗子弹倏地射向费渡,两个年轻人心脏陡然揪紧,郎乔差点直接冲出去——子弹和费渡擦肩而过,令人震惊的是,张春龄看起来比他俩还紧张。 范思远开枪的瞬间,张春龄肩膀倏地绷紧,他身后所有人一起举起枪对准了轮椅上的范思远,气氛陡然紧张。 “不准你叫他的名字。”范思远的声音好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不准你叫他!” 他警告费渡不许提起“顾钊”的时候,是冰冷而仪式化的。仿佛顾钊是块高悬于龛上的牌位、是个象征,理论上神圣不可侵犯,他出于职责守护。 可是此时,他面对张春龄,麻木多年的反射神经却好像突然复苏,范思远像个刚从漫长的冬眠中醒来的人,裹在他身上那层坚不可摧的冰一寸一寸皲裂,压抑多年的悲愤重新苏醒,褪色的、不真切的记忆死灰复燃,他的喉咙里带了颤音。 郎乔一推肖海洋,冲他做了个“骆”的口型,又把没信号的手机给他看,用眼神示意他——我在这看着,你出去找骆队他们。 肖海洋面色凝重地摇摇头。 郎乔瞪他——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肖海洋冲她做了个手势,又摇摇头——郎乔看懂了他的意思,这小眼镜说,他方才是闷头跟着自己冲进来的,这里地形太复杂,他出去就找不回来了。 郎乔:“……” 肖海洋指了指郎乔,又指了指自己,比了个拇指,一点头,意思是“你快去,我留在这看着,我有分寸,你放心”。 郎乔不能放心,然而此时别无他法,她看出来了,多耽搁一秒没准都会发生不可想象的事。 郎乔一咬牙,把她的护身符——摔碎了屏的手机往肖海洋手里一塞,转身往密道外钻去。 范思远的控诉仍在继续:“……线人……那些垃圾们背叛他,争着抢着作伪证,他的好兄弟、好朋友,一个个不声不响,没有人替他说话,没有人替他伸冤,区区五十万和一个随处可以复制的指纹膜,他们就认定了他有罪,他的档案被封存,人名被抹杀……” 张春龄毫无触动:“这是警察的问题,你不能安在我头上。” “你说得对,这就是冷漠又没用的警察,”范思远说,“想把你们彻底毁掉,我只能选择这条路。” 变态如张春龄,听了这话,一时也忍不住匪夷所思:“你当年杀了人,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就是为了混进来查我?” 范思远冷冷地说:“我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范思远身边的女人这时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费渡一眼,不料正对上费渡的目光,费渡的目光平静而洞彻,好像一面能照进她心里的镜子,女人一时忍不住心生恼怒,倏地皱起眉,费渡却弯起眼角,无声地冲她一笑。 “滨海的荒地里埋的都是冤魂,从三十多年前至今,被你们害死的人不计其数。”范思远忽然抬起头,“张春龄,你认罪吗?” 张春龄好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哈!是你策划让那个倒霉催的董乾给郑凯风当杀手,撞死周峻茂,也是你算计魏展鸿家那个傻逼小崽子买凶杀人。为了栽赃嫁祸,你找人到医院杀那个没用的线人,你的人跟警察打成了一锅粥——我说,咱俩半斤八两,你问我的罪,你凭什么?” 范思远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着他:“就凭我能让你遭到报应,你今天会和被你害死的人一个下场,你信不信?” 肖海洋一时汗毛都竖起来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当然知道顾钊的死因,而这种地下空间,密道丛生、又有各种诡异的仓库和小空间比邻而居,简直是埋火油和炸弹的绝佳地点! 果然,随后他就听范思远说:“张春龄,你敢不敢低头看看,你脚下就是烈火,你跑不了!” 警方的无人机已经先人一步赶到了现场,将狼藉的画面传了回去,随即,最早抵达的警车也到了。 警车惊动了荒山中的乌鸦,那通体漆黑的不祥之鸟嘶哑地尖叫着上了天,张春龄留在外面放哨的几个人对视一眼,转身往那通往地下的小茅屋赶去报讯。 郎乔已经看到了入口的光,却突然停了下来——她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 郎乔深吸一口气,侧耳贴在冰冷潮湿的密道墙壁上,闭上眼睛——两……三,对方大概有三个人,身上肯定有武器,她不能开枪,必须速战速决,否则里面的肖海洋和费渡都危险…… “骆队,不对劲,这里太安静了。” 骆闻舟车没停稳就冲了下来,已经赶到了旧厂房入口——枪声、人声,一概听不见,除了满地的血和零星的尸体让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交火外,简直是悄无声息。 骆闻舟看着满地的血,心里“咯噔”一声,好像从高处毫无征兆地摔了下来,尝到了舌尖上的血腥气。 “不可能,”骆闻舟狠狠地把自己飞散的魂魄揪回来,“不可能,血还没干,跑也跑不远——听我说,张春龄他们当年用这里是藏匿通缉犯的,不可能摆在明面上,不要停,继续搜,带上狗!” 郎乔紧紧地贴在密道的墙壁上,躲在拐角的暗处,走在最前面的人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郎乔蓦地伸出脚绊倒了他,那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骂了一句往前扑去,倒下的一瞬间,郎乔重重地敲在他后颈上,第二个人不知道同伴为什么突然摔了,略一弯腰,正要查看,黑暗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猝不及防地一抬膝盖顶在他小腹上,那人没来得及吭声就被扣住脖子,随后眼前一黑,就地扑倒,郎乔顺手摘走了他腰间枪和长棍。 第三个人却已经看见了黑暗中的偷袭者,立刻就要张嘴大叫,同时朝她扑了过来,已经适应了黑暗的郎乔眼疾手快地把长棍往前一捅,重重地打在对方的咽喉上,险伶伶地把那一声叫唤怼了回去,那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郎乔整个人往外衣里一缩,重重踩在对方脚背上,棍子自下而上的杵上了他的下巴,再次强行令他闭嘴,随即将枪口抵在那人胸口。 那人浑身冷汗地举起双手,顺着她的力道后退,两人一个往前一个后退,一路退到了密道入口处。 郎乔压低声音:“转身。” 对方不敢不转,高举双手,缓缓地转了过去,还没来得及站稳,后颈就被人切了一记手刀,无声无息地软下去了。 郎乔从他身上搜出一根绳索,三下五除二地绑住他,随后把外衣扒下来,袖子塞进了那倒霉蛋嘴里,终于重重地松了口气——超常发挥,幸亏这个跑腿的活没让肖海洋来。 肖海洋浑然未觉身后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他整个人绷紧了——费渡离他太远了,从这里冲过去,他至少要解决五六个人! 还不等他计算出路线,就听见范思远说:“点火!” 肖海洋脑子里“嗡”一声,一把掏出枪,然而预料中的大火却没有发生,地下室里整个安静了片刻,张春龄突然大笑起来,他的脸有点歪,笑起来显得分外不怀好意:“你不会以为你在这搞什么猫腻我不知道吧?范思远,这可是我的地盘,这是我一砖一瓦、泡着血泪建起来的,你也太自以为是了!” 肖海洋没料到整个转折,脚下一软,差点趴下。 可他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来,就看见范思远突然举起枪指向费渡,好像被逼到了穷途末路,然后他竟然笑了。 “你的地盘?说得对。杀人放火都是你的专业,我怎么可能干得过你?” 他喉咙嘶哑,声如夜枭,“可是你儿子的小命在他手里啊。” 用枪抵着费渡的男人一把撕下了封住他嘴的胶条。 范思远头也不回:“费总,轮到你了。” 第178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九) “我有点尴尬,要顺着敌人的意思,威胁还没来得及化敌为友的合伙人。”费渡吐字十分艰难,他脖子上的金属环虽然没有完全收紧,熟悉的触感却已经让他呼吸困难,那声音好像随时会和喉咙一起撕裂,“张董现在一定想在我头上开个洞。” “医生说我活不过三个月,死亡对我来说,只是个迟到的归宿。”范思远对张春龄说,伸手一指费渡,“你可以现在给我一颗子弹,只要你愿意赌——是你杀我快,还是我杀他快。” “我不太想死,毕竟我没病,”费渡说,“所以……张董,张东来联系你了吗?” 这充满暗示的一句话成功地让张春龄额角跳起了青筋——张东来的手机每分钟给他发一张照片,张东来被五花大绑,怀里抱着个硕大的倒计时器,计时器上的数字不断减少,最新的一张照片上只剩下三分钟。 这里是张春龄的地盘,他能轻易排除地下的火油,清理范思远的埋伏,抬手就能把他们一伙人打成烂西瓜,偏偏范思远的枪口抵在费渡头上,而费渡手里扣着张东来,张春龄从小亲缘淡薄,对子女的溺爱与血缘的执念是刻在骨子里的,远在异国他乡的张东来是张春龄的命。 场中三个主角,外加场外一个无辜纨绔张东来,勾成了一个你死我活的圆环,跨越十来个小时的时区和漫漫大洋,完美地僵持在一起。 只有时间在不断塌陷。 “我们四个人里,看来一定得死一个才能打破平衡,谁先死呢?”范思远带着诡秘的笑容看向张春龄,“你的地盘,你说了算。” 躲在一角的肖海洋本来已经做好了冲出去的准备,被这复杂的“四角关系”镇住了,一时不知从哪搀和。 郎乔一口气跑到了密道入口,正打算一跃而起,突然不知想起什么,她脚步一顿,在露头之前,先轻轻地在洞口处敲了两下。仿佛是她摔碎的手机在冥冥中保佑着她,郎乔这个突如其来的机智立了大功——刚敲完,外面就有人应声,有人一边朝洞口走来,一边压低声音开口问:“怎么了?” 刚才那三个人果然在外面留了人望风! 郎乔吐出一口气,在对方探头往洞口看的瞬间,突然把随身的手铐当双节棍甩了出去,直接缠在那人脚上,随后她用力一拽,那人大叫一声失去平衡,往后仰倒,一脚踹向郎乔。 郎乔缩头躲开,而后迅速从密道里钻了出去。可她脚还没踏上实地,耳畔突然刮过凌厉的风声,郎乔下意识地将双手挡在身前,“啪嚓”一声,一根木棍抡了过来,正砸在了她的一双小臂上。 她胳膊一阵剧痛后麻了,配枪也脱手而出——这里望风的不止一个! 与此同时,被她拽倒的那位也爬了起来,摸出一把刀向她捅了过来。 这地方不比细窄的密道,不能让她出其不意地搞偷袭,郎乔顿时陷入被动,手铐才狼狈地卷开对方的刀,肩膀又挨了一棍。这一棍挨得实实在在,她五脏六腑都跟着震了三震,一个趔趄跪下了,突然,借着微弱的光,她看见抡棍子打她的人腰里有枪。 有枪,为什么还要刀棍齐上?摆拍吗? 朗诵者们基本都已经集中在地下了,他们是怕惊动谁? 电光石火间,郎乔心里划过一个念头——她在地上狼狈地滚成一团,扑向自己方才被打飞的配枪。手臂粗的棍子当空袭来,一下砸在了她后腰上,郎乔几乎觉得自己被砸成了两截,持刀的歹徒紧跟着过来,一刀捅向她:“去死吧!” 就在这时,一道不知从哪打来的光扫进这不起眼的茅草屋里,两个歹徒全都吃了一惊,郎乔趁机一侧身,顺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子,转头往对方脸上攘去,走偏的刀锋钉在了她的毛衣上,冰冷的刀锋从她皮肤上擦过,麻花针的毛衣一下变了形,她四脚并用地在地上挣扎几下,手碰到了配枪,对方一棒子冲着她的头砸下来。 与此同时,郎乔一把勾起扳机,转头冲歹徒的小腿连开两枪—— 山脚林间突兀的枪声让正在搜查旧厂房的骆闻舟一下抬起头。 这时,张春龄兜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有信息提示。 张春龄不用看就知道,张东来身边那个催命一样的倒计时牌上还有两分钟! 如果谁也打破不了僵局,第一个死的必然是张东来! 张春龄冷汗都下来了。 “张春龄,你恶贯满盈,看看病床上躺着的那个植物人吧,你们和费承宇当年狼狈为奸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张春龄:“闭嘴……闭嘴!” “至于费承宇,这个人本来是贫困子弟,从小父亲就因为故意杀人入狱,家里没有经济来源,靠好心人资助勉强度日,那个好心人一直资助他到大学,直到他垂涎人家的独生女——啊,我说错了,他垂涎的不是那个愚蠢又没用的女人,而是人家的万贯家财。资助人看出了这个长得人模狗样的男人骨子里是什么东西,禁止女儿和他交往,也停止了对他的资助……下场么,当然不用我说了,费承宇自以为这是一出《呼啸山庄》,我看其实是‘农夫与蛇’,我说得对不对,费总?” 费渡血色褪尽的嘴唇微微弯了一下。 “你继承了他的一切,财产、卑劣、还有肮脏的手段,如果张董决定放弃他的宝贝儿子,我也只能放弃你这个筹码,但是你似乎还没杀过人,所以为了公平,我愿意给你一点优待……一个选择怎么样?” 费渡的目光落在了虚扣在他脖子上的金属环上——这金属环如此熟悉、如此陌生。 当他很小的时候,另一端是一把简单的指环,在窒息中逼迫他收紧手指,掐住那些小动物的脖子。 后来,那金属环开始连接复杂的装置,另一端扣在人的脖子上,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握环,只要他下意识地捏紧,就能看着对方惊惶又窒息的脸……多喘一口气。 这是费承宇自己发明的刑具,充满了恶毒的想象力。 现在,他伟大的发明——金属环的另一端,扣在了他自己脖子上。 “张董还颇为举棋不定啊——费总,那我们等他的时候来做个游戏打发时间吧,你觉得你是想自己去死,还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让费承宇替你先死?” 他话音没落,手下一个男人即刻上前,抓住了费渡颈上的金属环,将他提了起来。 费渡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整个人被人强行拖起,仿佛永远可有可无的平静终于从他脸上消失了,他反射性地呛咳起来。肖海洋忍无可忍,把手心的冷汗往裤子上一抹,端起手枪就冲了出去,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不许动,警察!” “警察”的“察”字中途破音,调门捅到了地下室房顶上,众目睽睽之下,虎视眈眈的持枪歹徒们一同回过头去,沉默地看着密道洞口里钻进来的四眼小青年——该青年的腿肚子瑟瑟发抖,哆嗦得把裤腿也弄得无风自动,“不许动”了一半,他才想起保险栓又忘了开,连忙又是一阵手忙脚乱,跟闹着玩一样。 一瞬间,连费渡脸上也滑过了惨不忍睹的表情。 肖海洋浑然不觉自己的尴尬处境,不依不饶地要把台词念完,吼道:“你们被捕了!把枪放下!举起手来!”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 “范老师,我来打破这个‘平衡’吧。”费渡目光闪了闪,在众人分神的瞬间,他逮到机会开了口,他虽然口称“范老师”,却在说话的时候转向了那个名叫“若冰”的女人,“朱凤和杨欣被捕之前,一个出租车司机找上了我,自称是你的人。他非常不谨慎,轻而易举就被人缀上,让警察顺着他抓到了杨欣他们,这是你故意为之吗?” 范思远身边的女人一呆,随即好像被烫了手似的,松开了轮椅靠背。 “傅佳慧暴露,杨欣也没用了,让她逃窜在外只会扰乱警方视野,给张春龄他们可乘之机,所以你故意把她和重要线索朱凤一起……” 若冰却从他的话音里意识到了什么,小幅度地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范思远冲那卡着金属环开关的男人吼道:“愣着干什么?!” “……暴露出来,却又给他们误导的警告和武器,因为……” 费渡的话音随着金属环的收紧戛然而止,无边的黑暗随着熟悉的窒息感席卷一切,记忆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地下室、冰冷的尸体、带血的皮毛、女人的尖叫……轰然炸开,用金属环扣住他脖子的男人割开了绑住他手的绳子,那个致命的握环近在眼前,他本能地伸手抓住。 与此同时,若冰听懂了费渡没来得及出口的话—— 因为…… 因为范思远了解他手下的这些牵线木偶,知道他们都是被毒液浸泡过的木材雕成,知道他们罪无可恕。他也绝不相信费渡像他一开始表现出来得一样无辜,笃定他会盯上杨欣他们藏身的仓库。到时候双方一定会发生冲突,非法持枪暴力伤人,警察百分之百会被惊动,他可以一箭双雕,把没用的垃圾和心机深沉的费渡一起炸出水面。 可是事情出了误差,费渡居然沉得住气,按捺住了没有贸然行动,让警察先找到了那个仓库。 肖海洋情急之下脑子里一片空白,倏地调转枪口指向范思远:“你放开他!” 张春龄的脑子里却“嗡”的一声,他从此情此景与费渡的三言两语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范思远故意把杨欣和朱凤他们藏匿的仓库暴露给了费渡,然而本该被费渡盯上的人却莫名落到了警方手里。 还有他们追杀与费渡暗中勾结的周怀瑾时,那些警察赶到的速度快得不正常。 费渡能轻易拿到警方的内部信息,除了警察被他骗得团团转之外,还有可能是…… 再看眼前这自称“警察”的小四眼,张春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费渡这个钓鱼的局分明并不天衣无缝,张春龄和范思远却一个因为儿子关心则乱,另一个早早先入为主,认定费渡不是什么好人,一些细节居然没有细想,范思远恐怕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 “你让我选怎么解开这个环?”张春龄刹那间神色几变,在所有人始料未及中举起枪口,冷笑一声,对着费渡就是一枪。 平衡破了! 费渡身边那几个原本挟持他的男人下意识地将人一拽,子弹擦着费渡的肩头搭在了费承宇病床脚上,场中局势再次一百八十度逆转,张春龄和范思远的人对着开起了火。 肖海洋汗毛倒竖,混乱中冲向费渡。 就在这时,若冰退到墙角,突然大喊一声:“他在病床上放了炸弹,握环一攥就会引……” 他话没说完,一颗子弹击中了她,女人闷哼一声,直直地扑倒下去。 女人这一嗓子炸雷似的落在所有人耳朵里。范思远倏地看向费渡——那致命的金属握环被费渡捏在手里,他却不知什么毛病,宁可被掐断脖子也不肯往下攥,仅剩的意识撑着他用模糊的视线看向范思远,竟冲他挤出了一个洞察了什么似的微笑。 “炸弹”两个字一出口,张春龄悚然一紧,身边几个手下想也不想地冲了上来,在范思远他们那些人疯狗似的反击中要掩护他往外跑,同时,张春龄又一枪打向手握着握环的费渡。 肖海洋大叫一声,猛地拽过费承宇的病床,扑到费渡身上,将他卷到了病床之下,衣兜里什么东西和配枪一起甩了出去,与此同时,范思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了轮椅,借着手下人的尸体掩护,他像一头爬行的怪物,一边开枪一边向费渡他们逼近。 突然,已经退到密道入口的张春龄突然听见手下人惊惶地大叫一声:“张董,有……” 张春龄没来得及回头,枪声响起,他持枪的手上一阵剧痛——一颗子弹精准地贯穿了他的手掌。 这回是货真价实的—— “警察,不许动!” 范思远不管不顾地朝护在费渡身前的肖海洋举起枪:“按下去啊!你按下去啊!费承宇用这东西训练你扼住你母亲的喉咙,无数次!你忘了吗!你不是做梦都想弑父吗?啊!” 第179章 朗读(五) 那一刹那,肖海洋整个人仿佛被劈成了三瓣,第一瓣在目瞪口呆地质问自己的耳朵:“这老不死在说什么?” 第二瓣则操控着他的双手,想去解开费渡脖子上的金属环,可惜肖警官虽然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对机械和小装置却基本是一窍不通,又听方才的女人说什么“有炸弹”,更加一筹莫展地不知从哪下手,急得浑身发麻。 剩下的全副心神都在后背上,预备着挡住下一刻就要冲破肉体的子弹,他虽然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却也从未被人用枪指过,像躺在铡刀下的死囚,尚未行刑,他已经想象出了自己的死状。 死囚因为背负枷锁,所以在铡刀下一动也不能动。 肖海洋说不清自己背负什么,一头雾水地扛着巨大的恐惧,他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不躲开。 然而就是没躲开。 背后的枪声突兀地响了,肖海洋整个人一僵,心里滑过一个念头;“要死了。” “要死”的感怀约莫只有短短的一刹,他来不及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也并未如同文学作品中描述得那样伤怀悠远,他心里很乱,像一片不知从何说起的大海,万千念头起伏湮灭如潮,最突兀的一个是:“这圈到底怎么打开?” 下一刻,肖海洋被人一把推开,他保持着这样魂飞魄散的僵硬歪倒在一边,这才意识到臆想中的剧痛竟然没有来,只是衣兜漏了个窟窿—— 范思远开枪的瞬间被冲进来的骆闻舟一脚踢中了,子弹走偏,擦着肖海洋的衣角飞了,一头撞在郎乔留下的碎屏手机上,本来只是碎屏的手机当即殉职,彻底无力回天。同时,绝症病人脆弱的骨头没能扛住这一脚,范思远的胳膊“啪嚓”一下直接折了,被紧跟着赶上来的郎乔利索地铐了起来。 骆闻舟从听说费渡失踪开始,整个人就在高度应激状态中——他粗暴地将七情六欲卸下来扔在地上,身体跑出了十万八千里远,踢飞范思远的枪、拽开肖海洋一气呵成,他跪在地上,根本没看费渡,把方才听见的、看见的……所有一切都屏蔽在意识以外,全部精力缩窄到细细的一条,迅速扫过金属环的构造,有条不紊地摸到费渡后颈处。 与此同时,他还能有条有理地吩咐道:“叫拆弹专家过来。” “咔哒”一声,金属环开了。 急速涌入的空气狂风似的扫过了费渡受伤的喉咙,强行惊扰他行将涣散的意识,剧烈的咳嗽让他一阵痉挛,致命的握环终于脱手而出,骆闻舟一把抱住他,直到这时,被血染红了一半的裤腿和费渡身上的伤痕才针扎似的戳进了他眼里,方才被他屏蔽的所有声音、愤怒、焦虑与恐惧全都成了开闸的洪水,轰然将他淹没其中。 骆闻舟整个人一软,几乎抱不住费渡。 方才比他甩在后面的同事连忙冲过来。 “骆队,把人放下!” “放平!放平让他呼吸!” “慢点……过来帮忙!” 骆闻舟手上蹭了费渡身上的血迹,依稀意识到是急救人员不顾现场没清理干净就冲进来了,茫然地跟着急救员的指示走。 费渡,仿佛是从未被风霜催折过的盆景。 他不算难养活,日常只有两样东西不吃——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甜言蜜语是国际水平,拥有“寻欢作乐”专业的博导资格。 他像琉璃,天衣无缝的脆弱无暇着。 “勒死对方,是一种细水长流、享受式的杀人方式。” “您能不能……再给我一次假装看见妈妈的机会?” “困住我的不是她的死因。” “世界上有成千上万座高楼,她为什么只选择了这里?” “我没有……创伤。” 冰冷潮湿的地下室,藏着无边秘密的回忆,他每每提到时不由自主的呛咳,永远单曲循环的歌…… 种种迹象都被范思远的只言片语穿在了一起,难以想象的黑暗真相猝不及防地冲撞过来,一瞬间把骆闻舟的胸口掏空了。 他想起那年夏天,背靠孤独的别墅、仿佛无法融入世界的少年,想起那双清透、偏执,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的眼睛。 他很不能撕裂时空,大步闯入七年前,一把抱起那个沉默的孩子,双手捧起他从不流露的伤痕,对他说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来晚了……” 直到上了救护车,费渡才好像是有了点意识,难以聚焦的目光在骆闻舟脸上停留了许久,大概是认出了他,竟露出了一个微笑。 骆闻舟艰难地看懂了他无声的唇语。 他说:“没有了……怪物都清理干净了,我是最后一个,你可不可以把我关在你家?” 三代人,由肮脏的金钱与欲望开端,延续的仇恨不断发酵、膨胀……至此,终于尘埃落定。 骆闻舟再也忍不住。 姓费的可能真的都是天生的虐待狂,只剩下一口气,也能拼凑出他一生中最大的一份酷刑来折磨他。 “哎,眼镜,你没事吧?”郎乔抹掉额头的冷汗,伸手拉起了肖海洋,她的外衣早就不翼而飞,颇为时髦的棒针毛衣不知经历了什么变故,变成了更“时髦”的乞丐装,倘若把脸洗干净,这身特立独行的造型大约能去时装周照几张猎奇的街拍。 肖海洋这才如梦方醒地爬起来,看见郎乔,他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往兜里一摸:“小乔姐,你那手机……” 肖海洋说着,突然一愣,伸手在自己身上摸了个遍。 郎乔:“手机没事,你找什么?” “刚才工作证掉了。”肖海洋嘀咕了一声,手指从焦黑漏孔的衣兜里穿出来,皱着眉四下找。 “等会让他们帮你找,”郎乔拽着他的胳膊让过拆弹专家,“这里不安全,先撤。” “哦……哎,我看见了!”肖海洋的工作证和配枪是一起飞出去的,落在了不远处,就在被两个警察强行架起来的范思远脚下,皮夹掉落的时候摔开了,小眼镜的工作证里还夹着一张顾钊的照片。 肖海洋不喜欢顾钊那张黑白的遗像,他随身带着的是一张合影,是顾钊休班的时候带他出去玩,在公园照的。那上面的男人看起来更年轻、更放松一点,按着小男孩的头,手里替他举着个棉花糖,冲着镜头有些不自在的微笑,和遗像上的不大一样。 范思远不知为什么,一直盯着那张照片,觉得上面的男人十分眼熟,被警察拖着走的时候,目光仍然死死地黏在上面。 肖海洋上前一步捡回来,有点心疼地挡住范思远的视线,抹去上面的土。 “你夹了一张谁的照片?”郎乔一边催他快走一边随口问。 肖海洋:“顾叔叔。” “啊,”声音清脆的年轻女警说,“是顾钊警官吗?你真的认识他?哎,让我看一下……” 范思远整个人一震,如遭雷击,他倏地回过头去,挣扎着想要冲向肖海洋的方向:“等等!” 押着他的刑警以为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死死地按住他,厉声呵斥:“干什么!你老实点!” “等等……等等!给我看看!回来!你给我看他一眼……” 可是肖海洋冷冷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驻足。 范思远双脚不沾地地被警察押走了,他的脖子扭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依然在不依不饶地回着头。 十四年了,顾钊在他心里活成了那张遗像上的模样,永远是那一个表情,有一点区别,他就认不出来了。 燕公大里萧萧而落的梧桐树叶,骑自行车的青年腼腆又温和……都已经灰飞烟灭,踪迹杳然,他至此方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经忘了顾钊,忘了他笑起来的模样。 十几年来,他心里居然只剩下一个张春龄和一个张春久。 春来集团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入骨肉的印记,同他自己一道,把他捏成了如今的模样。 张春龄眼睁睁地看着费渡被人抬走,随即,铐住他的警察搜了他的身,从他兜里搜出了手机,拿出来的瞬间,一条信息提示刚好点亮了屏幕,信息内容越到了锁屏之上:“时间到,游戏结束了[图片]”。 锁屏状态下没法看图片,张春龄急了,主动报出一串密码:“这是锁屏密码,让我看他一眼,让我看看他!” 抓他的刑警给手机套上证物袋,隔着透明袋,他大发慈悲地解锁了张春龄的手机,把图片发给他看。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全部归零,张东来闭着眼睛倒在一边,白衬衫被血迹染得通红,一动不动。 “不!不——” “不不不,别浇了,黏糊糊的!”此时,身在大洋彼岸的张东来突然一跃而起,身上还绑着绳子,“红酒也要钱买的!再说你们不能可着我一个人玩!” 一圈姑娘嘻嘻哈哈地笑做一团,其中一个瓜子脸的年轻女孩拿着他的手机晃了晃:“输了输了!张大哥,收到你信息的人没理你哦,要么是你做人太失败了,要么是给人家识破了,反正你输了,不能耍赖!” 张东来笑嘻嘻地让女孩帮他解开绳子,随意甩了一下头上的酒水——他在跟女孩们玩无聊的“真心话大冒险”,轮到他的时候选了“大冒险”,大家要求他假装被绑架,把照片发给一个亲友,看对方的反应。 张东来被叽叽喳喳的漂亮大姑娘们灌酒灌得东倒西歪,丝毫也没考虑到这玩法哪里不妥,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果然被整得很惨:“别闹,给我看看,到底谁这么不够意……” 他话音戛然而止,看清了聊天对象,当即一蹦三尺高:“我靠,姐姐!可真有你的,你知道你把信息发给谁了吗?这忒么是我爸!” 拿他手机拍照的女孩无辜地歪过头:“你给你爸的备注是‘大佬’?” “老头子么,”张东来打了个酒嗝,随意拉了拉被红酒泡湿的领口,“在家可严肃了,我都没见他笑过,我小时候,他偶尔回一次家,说话的时候让我跟我妹离他两米远,跟汇报工作似的,我记得张婷小时候有一次在校服底下偷偷穿了一条碎花裙,学校老师都没说她什么,结果让老头看见了,哎哟我去,就为这点屁事,发火发得我二叔都不敢劝,弄得张婷再也不敢臭美,十几岁的姑娘,一天到晚灰头土脸的……不过我们长大了以后倒是跟他亲了不少,可能是老头上岁数了吧。” 他说到这里,忽然愣了愣,因为发现方才这个疯玩疯闹还拿酒泼他的女孩子目光很奇怪,浓妆和美瞳两层掩盖下的眼睛里居然透出了一点说不出悲悯,花似的笑容都勉强了起来。张东来:“怎么了?” “没怎么,想起我小时候悲剧的校服了,”女孩眨眼间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还没罚完呢,别转移话题,快去开酒!” 张东来被一大帮女孩甜蜜地折磨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饶了我吧!” 周怀瑾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围绕在泳池旁边的男男女女,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夕阳已经开始下沉了,他听见不远处的陆嘉不知在给谁打电话,陆嘉脸色一直很紧绷,对着电话那头接连追问了两遍“你确定没事了”,才略有缓和,然后声音柔软下来,周怀瑾隐约听见他说:“我们过两天就回去,放心吧。” 回去——周怀瑾出神地想,回哪去呢? 国内他不熟,周家老宅也不是他的家,仅有的亲人已经离散于忘川之间。 还能回哪去? 过了好一会,陆嘉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他身边,不知从哪弄来了两个冰激凌,递给周怀瑾一个——据陆嘉说,洋鬼子味觉不灵敏,冰激凌做得比国内甜,正合他的胃口,一定要吃够了再回去。 周怀瑾没有研究过冰激凌口味的地域问题,就着小寒风尝了一口,打了个哆嗦。两个堪堪已经算是步入中年的男人并排坐在酒店后院冰冷的石阶上,陆嘉说:“人都抓住了。” 周怀瑾转过头去。 “春来集团的头——就是之前追杀你的那帮人——还有害死你弟弟的那伙神经病,都抓住了。”陆嘉停顿了一下,大致整理了来龙去脉给他听。 荒谬的豪门恩怨,阴险的郑凯风,被利用的董家父女……还有代替他躺进了棺材的周怀信。 来龙去脉十分复杂,毕竟是绵亘了四五十年的深仇大恨,他们兄弟只是被仇恨的暴风扫到的一个边角,在故事里占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龙套都算不上,大概只配叫“道具”。 周怀瑾点了点头,缓缓地吃了一口陆嘉给他的冰激凌,感觉自己的味觉可能是给冻住了,并没有尝出个酸甜苦辣来。他嘴角沾着奶油发了会呆,突然缓缓地垂下头,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中间,嚎啕大哭起来。 夕阳借着他的哭声埋葬了这一天的自己,燕城的除夕应当是天亮了,零星的鞭炮声渐次响起,加班的刑警们匆匆洗了把脸,开了个战斗一样的短会,各自忙碌起来。审讯室里自首的卫兰脸上带着隔夜的残妆,双手一拢鬓角,伸手冲警察要了根烟。 “我原名叫卫兰,我杀过人,杀人后潜逃,他们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假身份。” “嗯……可以,我可以作证。” “后悔?”卫兰一顿,低头一笑,弹了弹烟灰,附近又不知是谁清早起来就放了一挂大地红,炸得路边汽车齐声鼓噪,连审讯室里都能依稀听见,卫兰侧耳听了片刻,有些出神,答非所问地喃喃说,“这是快过年了吧?” 第180章 朗读(终) 鬓发花白的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衫,看起来有点坐立不安的局促,一个志愿者走过来,他立刻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特意站起来和人家说话。 志愿者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可能还是在校生,连忙说:“郭恒叔,您放松点,别这么客气,喝水吗?” 郭恒拘谨地冲她一笑:“不用,谢谢,是该我说话了吗?” “我同学正在调试话筒,马上到您,让我跟您说一声。” “哦,好好……”郭恒往下拉了一下衣角,好像觉得自己的左右肩不对称似的,用力活动了一下,他额角露出一点虚汗,语无伦次地叫住志愿者,“哎,姑娘,他们都知道我要来对吧?也知道我是谁,你们跟他们说过了吗?” “都通知到了,”志愿者说,“我们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刚听说好像市局那边也会来人,不知道到了没有……” 她正说到这,另一个志愿者远远地冲她挥挥手:“话筒调试好了。” 郭恒整个人一僵,连忙趁机喝了一口水润喉,听着主持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同手同脚地走了上去。他接过话筒,目光扫向他的听众——这里是燕城大学的一处阶梯教室,学生还没开学,临时租用给他们。 底下坐了二十多个人,最年轻的有三十五六岁,剩下基本都已经是中老年人,年纪也许未必像看上去的那么老,只是给岁月摧残得不成样子。郭恒抿抿嘴,目光扫过第一排,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女人——她好像是去年被害女孩曲桐的母亲,郭恒在报纸上见过她。 这下面坐着的所有人都曾经有过一个活泼机灵的小女孩,只是小女孩永远停留在豆蔻梢头,和老去的人间父母渐行渐远了。 “我……”郭恒不小心把话筒对准了扩音器,音箱里顿时一声尖鸣,自他双耳间穿入,听众们鸦雀无声,没有人抗议。尖鸣声散去,郭恒清了清嗓子,先冲下面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弯过了九十度。 “我叫郭恒,”他开了口,举起一张旧照片,“这是我女儿郭菲,二十多年前,我们家住在莲花山……” 骆闻舟无声无息地从后门走进来,坐在最后一排,听台上的男人讲了女儿小时候的事,又声泪俱下地道歉——为了他曾经一时冲动捅死吴广川,导致真凶逍遥法外二十多年。 一个小时后,交流会结束,郭恒满眼通红地走下讲台,曲桐的母亲犹豫了一下,递给他一包纸巾。 郭恒无言以对,只好双手接过。 这时,有个人缓缓经过他身边,伸手拍了拍郭恒的手臂。 郭恒一愣:“骆队?” “我今天代表市局过来,给大家交代个事,”骆闻舟难得穿了制服,平时有些吊儿郎当的气质也被板正的制服压了下去,“去年年底,我们逮捕了春来集团董事长张春龄及其兄弟、同党一干人,现在主要涉案人员已经交代了他们资助并参与苏慧、苏筱岚和苏落盏绑架谋杀女童的全部经过,根据犯罪团伙的交代,我们又找到了两处抛尸掩埋的地点,这回应该是证据确凿,之前……之前没能找到,或者没能找全的孩子们都有下落了,等法医那边清点完毕,就能让诸位带回家……节哀。” 他话音没落,已经有人呜咽出声。 骆闻舟叹了口气,沉默地冲众人颔首致歉,离开了有回音的阶梯教室,还要赶赴下一个地方——他买了东西,去了南湾派出所民警孔维晨家。 逮捕尹平那天,孔维晨因为事先和张春久打了个电话,非但“烈士”的荣誉没了,还一直背着嫌疑,至此,随着两方嫌疑人归案,那起扑朔迷离的灭口案也终于大白于天下。 卢国盛被捕,顾钊案被猝不及防地翻了出来,张春久在市局内部扎的钉子基本全部暴露,他本人失去了消息来源,但他在市局多年,了解刑侦队的一切工作习惯,知道要查顾钊旧案,警方肯定要去找当年的几个关键证人,证人们自然已经处理干净、人间蒸发,警察只能去寻访亲朋好友——尹平身边早就有盯着他的人,只不过一开始,连张春久也没料到这貌不惊人的锅炉工胆子这么大,居然敢李代桃僵。 “事发当天,我们的同事从尹平家离开后,两辆皮卡中的一辆缀上了警车,中途发现他们去而复返,同时老煤渣出逃,嫌疑人意识到不对,立刻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地打算灭口……”骆闻舟用尽可能轻缓的语气对孔维晨的家人说,“是我们工作的疏忽,和小孔那通电话没关系——嫌疑人承认,如果他早知道尹平有问题,当时根本不会接小孔的电话,省得沾上嫌疑。” 孔维晨家境贫困,哪怕工作以后,靠派出所小民警那一点微薄的工资也很难发家致富,他家里仍然是破破烂烂,沙发塌陷了一块,难以待客,只能让骆闻舟委委屈屈地蜷着腿坐在一个小板凳上。 “孔维晨是清白的,”他说,“您放心,评烈士这事,我……还有小孔救过的同事,我们都会全力争取——您节哀。” 从孔维晨家离开,骆闻舟又去了冯斌家、美术老师余斌的学生家……觉得自己像个报丧的人,一路劝人节哀,最后来到了杨欣面前。 杨欣被捕之后,一直是陶然和她接触,骆闻舟没来看过她——实在是跟她无话好说。 此时隔着一张桌子和一副手铐,彼此都觉得对方陌生。杨欣低着头,新剪短的头发别在耳后,用发旋对着骆闻舟,不敢看他,小声说:“我都告诉陶然哥了。” “我不是来审你的。”骆闻舟说,“我今天过来,是特意来告诉你,你父亲牺牲的真相——杨欣,你把头抬起来,好好听着。” 杨欣有些畏缩地抬起头。 “三年前,老杨接到范思远的匿名信,开始调查顾钊旧案,他们的联系方式是匿名电台,老杨错信张春久,被他设计死在那个地下通道——这些事,我想范思远应该告诉过你。” 杨欣点了点头。 “他还有没告诉你的。”骆闻舟面无表情地说,“三年后,在你妈妈的牵线下,范思远去见了潘云腾,想让他举报花市区分局王洪亮涉嫌贩毒一事,借机拉张春久下台,他当时是亲自去的。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和你父亲联络时他那么躲躲藏藏,去见潘云腾却大大方方?” 杨欣一脸茫然。 “范思远一定还对你说过,他没有张春久就是内鬼的证据,所以要一步一步地逼迫他们露出狐狸尾巴——那你有没有奇怪过,他既然没有证据,为什么会认定了张春久就是那个内鬼?他这样大费周章,就不怕怀疑错人,最后功亏一篑吗?如果他真的早就怀疑张春久,为什么从未和你父亲透露过一点,以至于他轻易被张春久骗去信任,死于非命?还有,你不觉得,和他三年后步步为营的算计,最后让春来集团分崩离析的手法相比,三年前寄匿名材料给一个老警察这事太粗糙、太不像他运筹帷幄的风格了吗?” 杨欣张了张嘴:“骆大哥……” 骆闻舟弯了弯嘴角,一字一顿地说:“张春久被捕的时候,一直很不明白,为什么他都故布疑阵到重启了画册计划,范思远还是跟王八吃秤砣一样认准了他——我来告诉你们这个答案。” 杨欣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惊惶地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发起抖来,下意识地摇着头。 “很简单,范思远当时检查出自己罹患重病,只好加快速度行动,他的怀疑对象主要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当年和顾钊搭档最多的老杨,一个是因为这件事上位的张春久。他先给老杨寄匿名材料‘钓鱼’,几经接触后基本排除了老杨的嫌疑,于是把重点放在张春久身上。” “老杨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信任张春久?”骆闻舟逼视着杨欣,“我告诉你,不是因为张春久高明,也不是因为你爸爸草率轻信——是范思远一直在暗示他张春久可信。” 杨欣:“不……” “你的范老师,用你爸爸当探路石,故意借由他向张春久暴露费承宇,顺便借张氏兄弟的手除掉了费承宇,自己收编了费承宇的势力,隐入幕后——张家兄弟以为他们发现了范思远这个病毒,其实是病毒故意暴露,锁定了他们俩的身份。” 手铐被杨欣弄得乱响一通:“不!不是!不可能!” 骆闻舟冷酷地说:“你相不相信,这就是事实。” 这是他这一整天走访的最后一个受害者家属,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个,杨欣崩溃似的痛哭起来,骆闻舟不想再看见她,兀自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骆大哥!”杨欣仓皇无措地叫了他一声。 骆闻舟的脚步微顿,然而没有回头,只是给了她一个失望的背影。 这天天气转暖了些,风中带了一点隐秘的潮湿气息,预示着来自东南的暖风即将北上抵达燕城。 骆闻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傍晚了,拎着一袋糖炒栗子和一堆补血的食材推开门,发现平时守在门口的看门猫不见了。 骆闻舟伸脚带上门,朝屋里吹了声口哨:“孩儿们?” 叫一声没有回应,骆闻舟的冷汗“腾”一下冒出来了,这是他把费渡从滨海一路抱出来之后落下的毛病,一时见不到人,心率能一下飙到一百八,陶然说他也属于轻度的“ptsd”。 他把手里东西一扔,鞋都没换就冲进了卧室——客厅、书房、卧室……阳台,都没有,难以形容的恐惧感一下攥住了他的胸口。 骆闻舟:“费渡!” 这一嗓子破了音,大约连邻居都能惊动了,地下室里突然“咣当”一声,好像掉了什么东西。 骆闻舟扭头冲了下去。 地下室的灯亮着,费渡受伤的脚踝还不能碰地,撑着个拐杖背对着骆闻舟戳在那……正在跟一只胖猫对峙。 实实在在地看见人,骆闻舟长出了一口气,腿一软,急忙扶了下墙。 费渡这才被他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没听见。” 骆闻舟定了定神,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一把搂住他,费渡莫名其妙地被他按在胸前,整个人几乎往后折去,实在难以金鸡独立地站稳,只好伸手搭住骆闻舟的后背,不经意间碰到了急促的心跳,他愣了一下:“你……” 骆闻舟抬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含混地说:“混蛋玩意,你聋了吗?” 他不愿意在费渡面前过多地表现出自己的不安,若无其事地板起脸,拽过费渡的拐杖扔在一边,把他抱了起来:“谁让你走楼梯的,你下楼干嘛?” 费渡:“找猫,它生气了。” 骆闻舟这才注意到,骆一锅同志正站在储物间的柜子顶上,一脸愤世嫉俗地盯着他俩,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 骆闻舟被骆一锅的新造型震撼了一下:“谁把猫毛给剃了?” 费渡:“你妈。” “叫谁呢?”骆闻舟有些不高兴地瞪他,“过年时候给你的红包白拿的?” 费渡明显顿了一下。 骆闻舟本来是随口开玩笑,见他迟疑,突然回过神来,心里一疼——寻常人能脱口而出的“爸妈”,对于费渡来说,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也许要迈很久,一辈子那么久。 骆闻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好强行跳过这个话题:“大冷天的给猫剃毛,穆小青这个女同志怎么那么欠呢……” 费渡忽然出声说:“妈说这样能帮它面对现实,省得它总觉得自己只是毛长虚胖……” 后面的话,骆闻舟一概没能听进耳朵,他一脚踩在地下室最后一个台阶上,呆住了似的转向费渡—— 费渡好似若无其事地避开他烧着的视线:“我好像闻到炒栗子味了。” “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走运当然是好的,不过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所准备了。”——《老人与海》by海明威。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番外一 骆闻舟半夜惊醒,心悸如鼓,几近慌张地伸手一摸,碰到了费渡晾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他吊在嗓子眼的那口气这才松下来。 骆闻舟抹了一把冷汗,低头看见了他的噩梦之源——秃猫骆一锅。 今年供暖虽然已经接近尾声,火力依然格外旺,屋里温暖得过了头,因此晚上没关房门,反正以费渡这身体情况也干不了什么“少猫不宜”的事,于是骆一锅同志不光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还四仰八叉地把半个身体压在了骆闻舟胸口上。 骆闻舟先小心地把费渡的手塞回被子,又托起骆一锅,请它老人家移驾床头柜,庆幸自己算得上身强体壮,否则迟早有一天得让锅总一屁股坐出心梗。 他半坐起来,用质问的目光瞪着被他弄醒的骆一锅,然而锅总凛然不惧,爪子勾着床头柜的桌面,伸了个两尺长的大懒腰,冲骆闻舟打了个牙尖嘴利的哈欠,又怡然自得地卧倒了,浑不在意自己还是戴罪之身。 不错,骆一锅今天确实闯祸了。 骆闻舟头天晚上做饭,把菜倒进锅里之后,发现家里没料酒了,只好打开酒柜,翻出一小坛子花雕凑合用,由于煎炒烹炸过程繁琐忙乱,他就把锁酒柜这茬给忘了。 今天午饭时间不放心费渡,照常给家里打电话,话还没说两句,就听见电话里传来一阵“叮咣”乱响和重物落地声——这动静骆闻舟十分熟悉,刚养猫的时候没有防范意识,他平均一天能听两遍现场直播的“骆一锅砸缸”。 这回,骆一锅砸的不是缸,是酒。 它不知怎么扒拉开了酒柜,一瓶放在最外侧的细长红酒瓶重心不稳,不幸惨死在猫爪之下。尽管费渡很快把现场收拾干净了,厨房仍然留下了不少罪证——地板缝隙里有少量红色液体,冰箱旁边有半个费渡没注意到的红酒味猫爪印……还有决定性的证据,嫌疑猫骆一锅的尾巴。 该嫌疑猫虽然被剃秃了,但头和尾巴尖上各自保存了一撮毛,尾巴尖上的长毛已经被染红了。 可是证据确凿怎么样呢?前科累累又怎么样呢? 反正骆一锅毛也剃了、育也绝了,自觉余生四大皆空,已经没什么值得缅怀的了,它当着骆闻舟的面,明目张胆地舔了舔自己的大尾巴,并不把铲屎工的威吓放在眼里。 骆闻舟:“……” 骆闻舟拿它没什么办法,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重新躺下,借着微光看向费渡。 费渡呼吸清浅而绵长,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闭上眼睛后,反而更能清晰地看出他眼睛的形状,柔软的头发垂下来,懒洋洋地勾在下巴上,他看起来既不强势也不狡猾,只是个安静的睡美男。 单是看这一张睡颜,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经历过什么、做过什么。 骆闻舟忽然不困了,伸手扒开费渡脖子上的几缕头发,见那可怕的淤血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道浅印,他盯着那浅印看了一会,忍不住用指腹摩挲了两下。 可能是脖子太敏感,费渡无意识地躲了躲,随后翻了个身,骆闻舟怕他乱动压到还没好利索的脚踝,连忙伸手把人捞回来,压在怀里。 费渡好像被惊动了,但没有清醒,只是迷迷糊糊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歪头在他脖子上亲了一下。 又不动了。 费渡这个讨厌鬼,各种亲昵的小动作信手拈来,随时糊人一脸,半睡半醒时都能耍得一手好套路。骆闻舟被他亲得心浮气躁,周身血流直接飙到第二宇宙速度,叫嚣着要脱离地球引力。 可惜此时此刻,他只能搂着费渡,瞪着天花板思考人生,独自熬过单方面的“走火”。 就在他快要给憋出一套哲学体系的时候,骆闻舟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偏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小闹钟,荧光的指针已经过了凌晨五点,按理说每天这时候,费渡已经快自然醒了,本来就不怎么沉的睡眠会变得很浅,怎么他今天睡得这么死? 一般这种情况,除了费渡生病,就只有…… 他白天喝过酒或者咖啡。 费渡的体质很特别,喝适量酒或者咖啡,都能提神醒脑,不过等那一点精神劲过去,如果没有再来一杯,他之前的精力就仿佛被透支,一般晚上会困得比较早,睡眠也比较实在。 骆闻舟偏头看了看骆一锅,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可疑,于是小心翼翼地挪开费渡放在他腰间的手,溜到客厅,翻开存酒杯的玻璃橱。大大小小的红酒杯一共九支,分三排摆放,骆闻舟把它们挨个翻出来检查,终于,在最里面、最角落的地方,找到了杯口留下的一圈干涸的水渍。 骆闻舟:“……” 趁酒柜没锁偷酒喝,喝完不但毁尸灭迹,还要装模作样地嫁祸给一只猫! 费总这出息越发大了。 于是这天早晨,蒙冤的骆一锅得到了“政府”发的补偿抚恤――妙鲜包一盒,真正的“幕后黑手”则遭到了家庭审讯。 骆闻舟:“你给我说实话。” 费渡不慌不忙地在熏培根条里夹了一小片生菜叶,卷成一个小卷:“我没有不说实话。” 骆闻舟无言以对。 也是,电话里听见响动以后,是他自己问了一句“死猫把什么东西摔了”,费渡的回答是“你好像忘了锁酒柜”——八个字,没毛病。 费渡把卷好的培根卷夹起来,塞进骆闻舟嘴里:“就半杯,需要处理一点公司的事。” 骆闻舟:“禁烟禁酒禁蛋黄派,你怎么答应我的?” 费渡从善如流:“我错了。”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这是费总做人的基本原则,但凡有点鸡毛蒜皮,他永远率先认错、甜言蜜语、息事宁人……然后悔不悔改看心情。 骆闻舟面无表情地想:下一句准是“师兄我爱你”。 费渡油腔滑调地说:“罚我做点什么都行,不过半杯酒只有两百毫升,不至于用‘你生气’这么严重的刑罚吧?” 骆闻舟:“……” 这套路还会定期更新升级! 费渡的目光扫过骆闻舟家居服宽大的领口,欣赏了一下轮廓分明的锁骨和肌肉,一直探进里面,舔了舔嘴角:“特殊服务也可以啊美人。” 骆闻舟用钢铁般的意志力拒绝了他:“滚!” 作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男人,骆闻舟灌了一杯凉水,想出了一个“绝佳”的主意,灵感来自于他本人的童年阴影——写检查。 “至少一千字,手写,”骆闻舟一边换鞋准备上班一边说,“晚上吃饭之前念。” 费渡难以理解地问:“……两百毫升要写一千字?” “不止是两百毫升的事。”骆闻舟微微一顿,正色下来,回头深深地看了费渡一眼——他想说,还有你瞒着我犯嫌的事;故意激怒范思远,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的事;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的事;还有……你一直对我挖空了心才堪堪塞进去的那个人时而出言不逊的事。 这些事简直不能细想,骆闻舟觉得自己还没做好细细回忆的准备,于是仓促咽下了下文,匆忙走了。 费渡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未竟之言,愣了愣,撑着拐杖,悬着绑着绷带的伤脚,缓缓踱回书房。 骆闻舟随口一说,晚上下班回来已经把这事忘了……直到看见费渡拿出两张十六开的稿纸。 “费渡”和“写检查”,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词,稿纸上的手写正楷横平竖直,带着一点逼人的力度,满满当当,目测总字数绝对过千。骆闻舟十分凌乱地伸手去接:“你还真……” 费渡一侧身,避开了:“不是让我念吗?坐下。” 骆闻舟和骆一锅并排坐在沙发上,一脸找不着北地对视了一眼。 费渡单手背在身后,准备登台演出似的略一欠身,单脚站着也没影响发挥,十分潇洒,然后他把藏在背后的手拿了出来,他居然还拿了一朵半开不开的红玫瑰,一伸手别在了骆闻舟领口。 骆闻舟:“……” 他已经预感到“检查”的内容是什么了,然而还是不敢相信,姓费的能不要脸到自己念出来。 可是费总就是这么不要脸。 费渡清了清嗓子,当着一脸莫名其妙的骆一锅,一点也不害臊地念他名为“检查”的情书:“我心里有一簇迎着烈日而生的花……” “费渡你恶不恶心,有毛病吗!” “……比一切美酒都要芬芳。” “小崽子,让你写检查,你消遣你哥,真以为我治不了你!” “滚烫的……哎,君子动口不动手……” 骆闻舟搓着鸡皮疙瘩,把费渡这棵肉麻的病苗移植回了卧室,骆一锅抱着自己仅剩的尾巴毛啃了一会,竖起的耳朵顺着屋里传来的笑闹和求饶声动了动,继续四大皆空地与尾毛为伴。 我心里有一簇迎着烈日而生的花, 比一切美酒都要芬芳, 滚烫的馨香淹没过稻草人的胸膛, 草扎的精神,从此万寿无疆。 番外二 一场车祸撞坏了费承宇的脑子,他卧床三年多,成了个冰箱里放久了的蟹——皮囊完整,只是自己把自己耗成了空壳。 范思远把他偷出来,让他颠沛流离不说,还差点把他做成人体炸弹,想必整个过程中对他也不太客气,警察和救护车把他从那“地下防空洞”里刨出来,费承宇就有点奄奄一息要死的意思,苟延残喘的要死了几个月,他“嘎嘣”一声,总算是咽气了。 此时,这起春节期间引起了轩然大波的大案已经渐渐走出市民的朋友圈,费承宇这口气咽得身败名裂、死有余辜,并没能再吸引谁的视线,费渡做主,把他身上尚且能用的零件卸下来为现代医疗做了贡献,剩下的一切从简,找了个不用排队的偏远火葬场,把他烧了。 费渡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受伤的脚暂时不能走远路或者剧烈运动,不过这倒无所谓,反正用骆闻舟的话说,他那双脚的作用一贯是聊胜于无,没有固然不大方便,有……基本也没什么大用场。 火葬场的家属等候区十分简陋,基本陈设就一张桌子并几条长椅,焚化炉里冒着黑烟,费渡借着窗口的自然光摆弄着一块手表——来时路上骆闻舟的表扣松了,里面有个簧片卡不上,费渡跟工作人员借了根细针,手工维修。 费渡心很静,繁琐的表格、鸡零狗碎的小零件、乱成一团解不开的麻绳……诸多种种能让焦虑的现代都市人们崩溃的东西,到了他手里都不成问题。 骆闻舟表扣上的小簧片很细,不知别在了哪,细针对准半天才能勾出来,没勾到合适的位置,自己又会弹回去,俨然是要逼死强迫症的节奏。费渡却在连续重复以上动作十几次之后,呼吸的频率没有一点变化,风流到他身边,都会自动静止成普通空气,让人冷眼旁观一会,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平静下来。 “有点神奇。”骆闻舟撑着头在旁边看着他,心里想。 费渡是个精神攻击系,他想让人想入非非,就能让人想入非非,想让人白日里参禅,就能让人睁着眼进入冥想。 小簧片又一次功亏一篑地弹了回去,费渡也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意思,只是略微换了个坐姿,无意中撞上骆闻舟的目光,他递了个疑问的眼神。 “不干嘛,”骆闻舟登徒子似的回答,“做做眼保健操。” “……”费渡说,“咱们在火葬场能庄重点吗?” 骆闻舟诧异道:“你居然会说别人不庄重?” 费渡反问:“你不是也经常说别人不要脸吗?” 这个逻辑没毛病,骆闻舟无言以对,只好诉诸身体——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 费渡连忙一躲:“别闹,好不容易扒拉出来,又让你碰回去了。” 骆闻舟:“修不好就别弄了,我也不是天天戴表。” “没关系,不难。”费渡对着光仔细观察了一下小簧片卡住的位置,他手指修长,关节适中,既没有粗大得突兀,也不是细不见骨,给人一种十分温柔的有力感,好像无论什么东西放在那双手里,都会得到最妥帖的安置。 骆闻舟伸了个懒腰:“你怎么有这么多耐心?” “不算有耐心,”费渡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地说,“只不过时间有限,得分轻重缓急,重要的事,花点时间不算什么。” 骆闻舟没听明白,鼓捣块表怎么就能算“重要事项”了? 这时,费渡终于把卡住的簧片拨回了正确位置,“咔哒”一声合上了表扣,开合几次,灵活如初。 “好了,”费渡似笑非笑地把手表递过去,“哄你高兴就是最重要的事。” 金属的表盘被他攥在手心里太久,已经焐热了,沾染的体温一股脑地包裹在骆闻舟的手腕上,骆闻舟“哎哟”一声,左手不堪重负似的往下一沉。 费渡:“夹肉了?” “夹骨头了,”骆闻舟煞有介事地活动着手腕,皱着眉说,“感觉……嘶……感觉手腕骨跟酥脆小饼干似的。” 费渡一把抓住桌子底下那只往他腿上摸的手:“那这个又是什么?” 骆闻舟坦然回答:“酥脆咸猪手。” 隐约的笑意从费渡眼角扩散开,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两个人迅速解除桌子底下的“勾勾连连”,各自往后一靠,正经八百地坐好。火葬场的两个工作人员一前一后地走进来,一个拎着红绸包裹的骨灰,另一个抱着骨灰盒。 费承宇活着的时候兴风作浪,死后原来也并不比别人烧得时间长。此时,他栖身于狭小的骨灰盒里,像一团烧过的劣质散煤,灰灰白白的一堆,看不出忠奸善恶。 工作人员问:“家属需要把死者生前喜欢的东西放进来吗?” 费渡就从兜里摸出了一对戒指,连个包装盒也没有,直接扔到了装骨灰的绸缎包里。 往骨灰盒里放什么的都有,工作人员早已经见怪不怪,一眼看出这是一对婚戒,见费渡这态度,大概也猜得出——盒子里这位,生前恐怕是没有善待过妻儿,死后儿子做主,把婚戒往骨灰里一扔,算是斩断了他们孽缘似的夫妻关系。 工作人员十分机灵,一张嘴,把平时说的“逝者已去,请您节哀”咽了回去,他临时改口说:“阴阳一隔,恩怨两清。往后桥归桥、路归路,谁也碍不着谁了。” 费渡:“……” 这家火葬场的悼词怎么这么清新脱俗? 工作人员又趁机推销:“我们现在正在搞活动,长期寄存业务,一年只要一千九百九十八,一次性交够五万元,您就可以一直放在这,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取,您想想,现在郊区最便宜的墓地都十五万起了,产权才二十年,哪有放我们这划算呢?” 就这样,费承宇在这个偏远的小火葬场里得到了一个很“划算”的小墙角,将他卑鄙的一生挂在了墙上。 火葬场地段偏远,焚化炉在半山腰上,出入时需要经过一段不大好走的山路,骆闻舟怕费渡崴脚,一只手虚虚地在他身后环着,忽然犹犹豫豫地说:“你妈妈……的时候,手上好像没戴那枚戒指。” “她自己拿掉了,”费渡说,“扔在我卧室的笔筒里,费承宇没找到,过了好几天我才发现。” 费渡的母亲,大概并不是一个生来懦弱疯癫的女人,她一生中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错信了费承宇。 头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地面有些泥泞湿滑,费渡脚下滑了一下,他脚腕暂时吃不了力,不等他伸手,骆闻舟就一把搂住他:“你能跟我说说么?” 他从范思远那里,得知了当年那个地下室里发生过的一切,只言片语,已经十分触目惊心。 费渡叹了口气:“你早就想问了吧?” 骆闻舟收紧了手臂。 “没什么不能说的,”费渡拍了拍他的胳膊,语气很平淡地开了口,“费承宇年轻的时候,长得还可以。出身不太好,不过估计在外人眼里能算励志典范,他还很会说话,天生就知道怎么让人晕头转向地围着他转。” 这点毋庸置疑——虽然骆闻舟不大愿意承认,但费渡确实长得更像费承宇,除非是取向不合,否则在情场上,不管对男人还是对女人,单凭着那张脸,他就足以无往不利。 何况他还狠毒狡猾、处心积虑。 “刚结婚的时候,她大概也过了几天好日子,好得昏了头,直到我那个外祖父去世,费承宇成了合法继承人,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当然也就图穷匕见了。”费渡顿了顿,“这中间没有爱情什么事,从头到尾就是骗局和报复,费承宇的大脑结构不足以让他产生感情这种东西。” “报复?” “我外公曾经资助他上大学,后来觉得他人品有问题,中止了资助,‘升米恩,斗米仇’,到最后,费承宇最恨的人就是他。他后来把我妈视为那一类所谓‘高高在上,看不起他的’人的代表,所以要穷其所能地虐待她。” 骆闻舟轻轻地问:“你呢?” “我……”费渡刚说一个字,感觉骆闻舟圈在他身上的手臂仿佛又紧了一圈,手臂上绷紧的肌肉几乎有些发抖,他注视着面前温柔平缓的山坡,喉咙轻轻动了动,把几乎脱口而出的“我倒没什么”咽了回去。 “我让他不太满意,费承宇觉得我是个样子货,骨子里流着我妈的血脉,软弱,而且愚蠢,他希望能矫正我这些先天的毛病。先从难度低的小动物开始,因为正常的儿童会经过一个阶段,把一些小动物拟人化,在这个阶段里,这种训练和杀人的心理感受差不多。”费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小猫小狗,兔子,小鸡……都有,不过如果法律规定虐杀动物和杀人同罪的话,我大概能凑够几十个死刑。” 骆闻舟沉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费渡静静地回忆了片刻,摇摇头:“记不清了……我妈让我记着,可我还是记不清了。” 骆闻舟吃了一惊:“你妈让你记着什么?” “它们都是被卡住脖子,无法呼吸,在这种漫长的挣扎和绝望中死的,她让我记着窒息的感觉,记着它们都是代替我死的。” 她在加深他的痛苦,担心他像费承宇希望的那样,伤口上长出麻木的老茧和增生,于是用更锋利的刀子不断加深他的痛苦,透过血肉,一直刻在骨头上,刮骨疗毒。 “可我大概也不像我妈希望的那样,”费渡说,“我比她想象得软弱,我没有认同过费承宇,但是也不敢忤逆他……” “费渡,”骆闻舟忽然打断他,“你给我好好想想,把一个正常的大姑娘活活虐成了精神病,她还跑不了,躲不开,反抗不得,她能怎么办?死就是她唯一的自由。可是这种日子她过了十四年,不说别人,我觉得我是肯定不行的,可是她做到了,你知道她为什么熬过这么多年么?” 费渡一愣。 “因为你十四五岁了,已经知道怎么在费承宇面前保护自己,还因为过了十四周岁,你就不是干什么都不予刑事处罚的无行为能力人了,费承宇只要不想让他的独生子冒蹲监狱的风险,他就会尽量避免让你亲自做那些不可挽回的事。那天在地下室,金属环卡在她脖子上,你当她是怕死吗?”骆闻舟抓住费渡的肩膀,强行把他转过来,“你那么聪明,难道想不明白,死亡是她最渴望的归宿。她根本不怕死,只是怕就这么死在你手上,她怕你一辈子也洗不干净手——” 费渡下意识地一挣。 “她爱你,我也爱你。” 费渡:“闻舟……” 骆闻舟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除夕那天我带人去滨海,这辈子没那么害怕过,害怕到现在都不敢细想,一想起来手就哆嗦。我不是怕你斗不过什么……什么张春久、范思远之类的货色,他俩加在一起能让你一勺烩了,我是怕你不知道惜命,拿着我的心肝去喂狗!” 这句话定时炸弹似的在骆闻舟心里憋了好久,忽然就这么脱口而出,在他胸口引爆,炸开了淤塞在那许久的石头,让混着泥土味的微风空荡荡地从中划过。 费渡瞳孔微微一缩,巧舌如簧似的人突然哑巴了。 满山老槐森严、松涛如怒,微风中窃窃私语。 不知过了多久,费渡才轻轻地动了一下,他抬起关节僵住的手,按在骆闻舟的胸口上。 “对不起,我……”他半晌没能“我”出个所以然来,仿佛是已经词穷,只好轻轻地闭上眼,握了满把骆闻舟紊乱又急剧的心跳。 骆闻舟愣住了,零星的火气轰然散开,因为看见费渡那不笑也隐约露三分形状的卧蚕和修长的眼角居然泛了红,虽然只有一点,像是调淡的水彩浅浅晕上去的。 “……对不起。”费渡又重复了一遍。 骆闻舟没应声,受了这句迟来的道歉,不声不响地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山下走去。 “我没有骗你?” “什么没有骗我?” “骨灰等候室里,‘哄你高兴最重要的’那句话。” “……” “那句是真心的,不是耍花腔。” 期限是从今以后。 “……嗯。” 再相信你一次,虽然你有那么多不靠谱的前科,再让我伤心…… 好像也不能不爱你。 真是栽在这王八蛋手上了。 番外三 由于当代社会刑罚中并没有“鞭尸”这一条,因此,尽管费承宇生前作恶多端,此时既然已经化作骨灰,自然也就免于被追究刑事责任。 不过他生前的非法所得还是要处理的。 好在费渡对此早有准备,该剥离的剥离,该撇清的也撇清了。毕竟,在他原本的计划里,并没有给自己设计一个好下场,所以无论如何,他得给跟着他的人留好后路。只不过现在这条“后路”要由他本人亲自来经营。 总之,以前那个闲散败家的“纨绔子弟”他是当不成了,费渡自己虽然有一口稀粥就能凑合活,但他还得养活一大帮人,只好被迫走上了日理万机的总裁之路,每天都得去上班。 骆闻舟在车位紧张的小区里弄到了一个车位——那车位设计得有问题,等闲人根本停不进去,有个买了二手房的房主搬过来才知道上当,十分痛快地低价转给了骆闻舟,费总当年山地上飙车练出来的技术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话说回来,那些花天酒地、飙车鬼混的日子,好像都已经成了上辈子的事,不过“繁忙”本身绝不是一种痛苦,只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忙。 每天晚上,费渡可以抱着笔记本坐在通往地下室的台阶上加班,那是他固定座位,坐垫靠垫俱全,还有个小杯架。他右手边放一碗冰糖梨水,左手边放一只骆一锅——骆一锅守在他电脑的散热孔旁边蹭温暖、揣着前爪闭目养神——盯着屏幕时间长了,费渡还能抬头看看美男休息眼睛。 特别是该挥汗如雨的美男自觉很帅,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松松垮垮的运动长裤。 骆闻舟的地下室里除了杂物和二八自行车,还有完备的家用健身器材,跑步机、沙袋、史密斯架……一应俱全。 他从仍在惯性下转动的跑步机传送带上跳下来,拎起毛巾撸了一把身上亮晶晶的汗,展览似的亮着轮廓分明的胸肌和腹肌溜达到费渡旁边:“天天在这当场外观众,上回那大夫不是说你可以适当活动活动了吗?” 费渡敲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发送邮件,十分敷衍地说:“等我去办张卡。” 骆闻舟端起他没来得及喝完的半碗梨水,两口灌了,然后冲费渡呲出一口白牙:“办什么卡,家里这么多东西不够发挥?再说,私教能有我这么周到的‘贴身服务’么?” 费渡抬头看了看企图兜售肉体的“教练”,又看了看眼前的家用健身房,面露难色地伸手一指:“你看,深更半夜、不见天日的小黑屋、一个……‘那什么’在匀速旋转的跑步机上原地奔跑——你不觉得这环境像个仓鼠球吗?” 骆闻舟:“……” 由于出言不逊,费总被大仓鼠当场叼走了。 骆一锅站了起来,惊得睁大了猫眼,随后,它判断自己未必斗得过耗子精,只好苦恼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两圈,见死不救地怂成了一团。 第二天,费渡是被骆闻舟皮带扣的轻微碰撞声弄醒的,他一瞬间以为自己睡过了头,猛地坐起来……腰一软又摔了回去。 骆闻舟连人再被子一起裹住,在他头发上亲了一口,轻声说:“没到你起床的时间呢,再睡一会。” 费渡这才发现,骆闻舟今天穿了制服。他们平时不强制要求穿制服,今天看来是要出席特殊活动。 骆闻舟:“还看,闭眼。” 费渡:“警察叔叔,以你这姿色,要是愿意辞职到我们那来上班,每天睡到中午都行。” 骆闻舟一整衣领,诧异地说:“光天化日之下,挖陆局墙角,有前途啊,年轻人——不过你知道陆局已经把你拉黑了吗?” 费渡:“……” “他其实都不会拉黑,特意下楼找陶然问的,问完就拿你实践了。一个年过五旬,落后时代三十年的中老年男子,特意为你学会了一项新技能,宝贝儿,光荣不?” 从抓捕张春龄和范思远,费渡以身犯险差点玩脱开始,陆局就认定了他是个不靠谱的小青年,后来还发现,该小青年的朋友圈不发则矣,一发就是骆闻舟和他们家脸大无脖的肥猫,极其无聊。 前两天好不容易有一段长一点的内容,题目叫“万变不离其宗”。陆局还以为费总对瞬息万变的市场经济发表了什么高论,正想拜读一下,看什么时候给孩子买房合适,不料点进去一看,发现是此人自己写的一篇“骗术”总结,从原则到方法论一应俱全、头头是道,让陆局一下想起了自己被他忽悠的亲身经历,顿时怒从心头起,眼不见心不烦地把他给屏蔽了。 费渡干巴巴地说:“那太遗憾了。” “是啊,他老人家再也看不见活在滤镜下的美男子了,我只能受点累,亲自到他眼皮底下多晃几圈。”骆闻舟先是开着屏给他转了一圈,抬头一看表,立刻收了嬉皮笑脸,“不行,我真得走了。” 费渡在床边摸了摸,摸到了卷成一团的睡衣,抽出来披在身上:“今天怎么这么早?” 骆闻舟正经下来,对着镜子整了整衣冠:“今天是顾钊忌日,要正式给他还有小武他们追授烈士,有个仪式。” 费渡一愣。 仪式的地点在顾钊的葬身之地。 那陵园位置偏僻,面积也不大,似乎是当年有一阵子流行炒墓地的时候建的。 为了能多卖点钱,墓穴与墓穴之间距离非常狭小,像个戳进了地里的鸽子笼,两排墓碑之间,大约只有一米来宽的间隔,勉强够放得下两个花圈,凭吊的人一多,地方就捉襟见肘起来。 生不能和许多人同居,死倒是能热热闹闹地共眠。 顾钊就葬在这个捉襟见肘的“鸽子笼”里。 太阳才刚刚升起,名不见经传的小陵园门口就停满了车。 这场姗姗来迟的仪式办得十分隆重,墓碑前后三排都站满了人,外围还有源源不断赶来的媒体,来得晚的镜头都挤不进来。 陆局正在念一篇事先写好的悼词。 肖海洋心不在焉地抱着捧花站在旁边,潮湿的营养泥沾了他一手。 骆闻舟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陆局快念完了,他念完你就上去献花,别在这梦游,‘燕城卫视’拿镜头扫你呢。” 肖海洋回过神来,余光一瞥,果然看见有一台摄像机正对着自己,摄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远远地冲他一笑,让肖海洋忽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那是他小时候,学校组织去军营慰问演出,挑了一帮球球蛋蛋的小孩子表演“百人”大合唱,有本地电视台跟踪报道,据说能上晚间新闻。肖海洋不知踩了什么狗屎入选了,由于个子小发育不良,被安排在第一排最角落的地方。 有生以来,肖海洋还是头一次站在镜头下,尽管他只是大合唱的百分之一,扮演了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角色,但能“上电视”,对于当年还没有那么愤世嫉俗的小男孩来说,还是十分值得期待的。 他特意跟老师打听了新闻哪天会播,特意在当天晚间新闻时跑到顾钊家里,拉他一起等着看。不过很可惜,整场演出的报道都只有不到一分钟,声势浩大的“百人大合唱”也只捞着一个镜头,刚好快要扫到站在角落里的他时,镜头切了。 期待了很久要“上电视”,连个影子都没有,肖海洋失望极了,越想越委屈,蹲在顾钊的客厅里嚎啕大哭。 顾钊只好手忙脚乱的哄,他说:“你看,你才六岁半,已经差一点就上电视了,等你七岁半的时候,没准你就能站在电视中间了,比叔叔强多了,叔叔这么大年纪都没上过电视,这辈子估计也没什么戏了……” 顾钊大概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的遗像会和肖海洋一起出现在镜头中间。 一旦生死相隔,人间的荣与辱,便都鞭长莫及了。 陆局的悼词念完,肖海洋按部就班地上前献花,然后全体敬礼,快门声响成一片,算是给这一起错综复杂的大案画上了一个句号,只有小武的妈妈站在人群里,悄无声息地掉眼泪,她实在抑制不住,就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因为怕自己发出不恰当的悲声,打扰此时此地的庄严神圣。 “顾叔叔的抚恤金没人领。”肖海洋目视着离场的众人,几不可闻地说,“他没有家属。” 骆闻舟脚步一顿。他看见肖海洋好像个漏了的人形气球,整个人塌陷了下去,他好像并没觉得多高兴,反而无所适从起来。 肖海洋天生小脑不太发达,是块当书呆的好材料,小时候理科成绩一般,倒是文科十分出类拔萃,老师看他脾气臭得骨骼清奇,以为他能成就一代社科人才,谁也没想到他居然去当了警察。当刑警除了要参加公务员考试,当然也不能是根追公交都喘成狗的废柴,肖海洋回忆起来,觉得自己能一路阴差阳错地进入市局,运气简直不能用“玄学”来解释,仿佛是冥冥中注定了顾钊能在这一年沉冤昭雪,推着他一路连滚再爬地吊着车位,走到如今这场终局。 十几年来,肖海洋就是想当警察,查旧案,给一个人洗刷冤屈,从来没想过查完以后他要去干什么。有时候,结局对于仍然活着的人来说,并非一了百了的解脱,只能让人从纠缠不去的梦魇中惊醒,有往前看的可能性而已。 骆闻舟:“还想继续干吗?” 肖海洋茫然地看着他。 骆闻舟又问:“那你有别的计划吗?” 肖海洋沉默着摇摇头。 “骆队,”郎乔举着电话快步走过来,“那个跨省作案的诈骗团伙的老巢找到了,逮吗?” 不等骆闻舟发话,肖海洋已经十分训练有素地一扫之前的迷茫:“等等,小乔姐,我怀疑他们的据点不止有一个!” 骆闻舟冲他一招手:“边走边说。” 肖海洋一边跟上骆闻舟的脚步,一边展开他的“无影嘴”,念灌口似的滔滔不绝道:“我从上个月开始追踪他们的作案规律和行为模式,发现……” 往前走,往前看,哪怕前途一片迷惘,哪怕只是凭着惯性继续往前走—— 总有一天,会在自己漫长的脚印中找到方向。 只是大概需要一点耐心。 番外四 “有个事。”骆闻舟人五人六地推门走进办公室,众人见他表情严肃,还以为又出了什么大案,齐刷刷地放下手头工作,抬头看向他。 骆闻舟却不慌不忙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地晃了晃手里一打门票似的东西:“我就知道这事说出来你们得激动,有个免费的集体联谊活动,时间是下周日下午两点,报销往返车费,机会有限……” 骆闻舟话没说完,铺天盖地的白眼已经把他埋了。 “什么态度?组织上担心你们这些单身狗的身心健康,特意组织的,邀请函可就给了咱们队里几份,”骆闻舟十分发扬风格地说,“要是谁正好那天值班还想去的,提前跟我说一声,我给你们替班。有家室的人也就只能给你们牺牲一回了。” 然而没有人感谢骆队的“无私奉献”,听了这番话,大家都很想当场造反,将顶头上司殴打成球,再一脚从大门口踢出去。 “邀请函我放饮水机桶上了,想去的自己来取,不单身的别跟着凑热闹。等会要是万一不够分,大家就互相谦让一点,年纪小的自觉点往后排。”骆闻舟说着,途径肖海洋办公桌,顺手在小眼镜那一头乱毛上扒拉了一下,十分意味深长地看了肖海洋一眼,点了点他,说,“要抓住机会啊,年轻人。” 可惜,肖海洋并不能通过“眉来眼去”领会精神,他正往嘴里塞着面包,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研读旧案例,无端挨了骆闻舟一爪子,眼镜腿顿时歪歪地挂在了鼓起来的腮帮子上,肖海洋扑棱了一下脑袋,面无表情地看了骆闻舟一眼,怀疑他可能是有病。 青年人对老大爷们组织的相亲会没有兴趣,郎乔头天晚上值夜班,刚交接完工作,打了个哈欠,她懒洋洋地收拾包准备下班,边走边说:“上学的时候被早恋绊住了追求真理的脚步,被耽误成了一个普通的大人,现在,好,非但和诺贝尔奖擦肩而过,还要因为没对象去相亲,可悲可叹啊朋友们!爱谁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肖海洋从角落里抬起头,默默看了一眼她晃晃悠悠的背影。 骆闻舟:“那叫联谊,相什么亲?” 郎乔:“联谊,就是分男女,坐两桌,桌上放点橘子瓜子矿泉水,大家都是一个系统的,互相大眼瞪小眼,尴尬地汇报工作……” “谁跟你说都是一个系统的?”骆闻舟的声音从里间办公室里传来,打断了她的厥词,“那是陆局他们家太座那个歌舞团的赞助商组织的,老陆冒着跪搓板的风险从夫人那顺出来的。” 他话音没落,敏锐的男青年们已经捕捉到了“歌舞团”三个关键字,几个人一跃而起,你争我抢地抓过邀请函:“活动安排是先看展览,晚上有一场话剧……我去,还有自助晚宴!” 本来已经晃悠到办公室门口的郎乔脚步一顿:“自助晚宴?” 同事报出了一个餐厅名:“各国风情美食,豪华海鲜无限量供应,意大利手工冰激凌……” 郎乔没听完,就“嗷”一嗓子叫唤出来:“我!我去!” 如果把古往今来的“公主”论资排辈,小乔公主大约只能在“馋”这方面有所建树。 骆闻舟十分牙疼:“郎大眼,我平时是饿着你了吗?看你这点出息!” 郎乔深得骆队真传,既不要皮也不要脸,飞快地抽走了一张邀请函,她轻快地回答:“父皇,我没出息。” 她的插队行为顿时引起群众不满:“你个小丫头片子才多大,长幼有序知道吗,后面排着去,交出来!” 郎乔把包一扔,霸气地亮出拳头:“来,有本事抢!” “哎,别忙内讧,我们当中混进个特务。” “那位大哥,你儿子都两岁了,还要不要脸了!” 方才无人响应的邀请函摇身一变,忽然炙手可热起来,未婚青年们推推搡搡,合伙把企图混吃混喝的非单身人士扔出争抢队伍。 肖海洋好像是被他们吵得受不了,默默地抬头张望了一眼。他虽然早已经不像刚开始来时那样满身是刺,但性情所致,也不大活泼得起来,至今依然不会参与到这种日常打闹起哄频道。每到这种场合,他就成了个围观的人,像一盆遗世独立的绿萝,居高临下地鄙视着满地鸡飞狗跳。 这时,陶然忽然走过来,在他桌上敲了敲,随后不等肖海洋开口,竖起食指“嘘”了一声,鬼鬼祟祟地把一张邀请函从桌子底下递过来,也不知他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得手的。 肖海洋一愣,陶然小声对他说:“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你去不去?” 肖海洋第一反应就是摇头,头摇了一半,他的目光再次正在追跑打闹的智障同事们,落到了……某个值了一宿班,还能轻松撂倒师兄的人身上,正在摇摆的头好像卡住了。 陶然笑眯眯地问:“嗯?” 肖海洋局促地一推眼镜,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去。” 陶然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深藏功与名地转身回自己工位:“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就在他走出一米开外后,肖海洋脑子里那根时常慢半拍的弦终于赶上了拍,他反应过来了——这张邀请函好像是陶然偷偷“让”给他的。 肖海洋难得“懂了一次事”,连忙说:“陶副队,你怎么给我了,自己不想去吗?” 陶然:“……” 肖海洋这个男青年,恐怕是不知道“悄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一嗓子广播得整个办公室都知道了,众人统一回头盯住了陶然。 就听那耿直的肖海洋又耿直地补充了一句:“还是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里间办公室里的骆闻舟一口茶水呛了出来,很想替肖海洋叫个好。 这个新闻曝光的时机实在是相当及时。别人不清楚,骆闻舟却知道陶然上周末晚上难得正点下班的原因——他是陪着姑娘听演唱会去了,票还是费渡托人帮忙弄到的。 出于“人之初,性本贱”的天性,骆闻舟得知此事后,很想把这个独家八卦广而告之一下,可是至今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怎么才能一边保持着他本人伟光正的气质,一边伟光正地散布八卦呢? 骆闻舟琢磨了好几天都没想好,憋得抓心挠肝的,就在他感觉自己快憋出梦话来的时候,神器肖海洋同志横空出世了。 “不不不……”陶然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熟了,现场变成了一个结巴,“我、我不是女朋友……” 众人在陶副队哆哆嗦嗦的口误下安静了片刻,集体爆发出一团大哄,陶然窘迫得想要一头钻进键盘槽里,边躲边摆手:“别闹别闹,八字没一撇。” 骆闻舟唯恐天下不乱:“没一撇不要紧,有一捺就行。” 肖海洋听了这熟悉的结巴,顿时想起陶然住院时,那个在他病房里照顾了很久的姑娘,直眉楞眼地开口说:“我知道了,是不是医院里那个?” 骆闻舟十分暧昧地说:“怪不得托我给你找‘那个’呢。” 郎乔:“哪个?” 陶然:“骆闻舟!” 骆闻舟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围观被一帮人按在桌上的陶然。 就在这时,郎乔那张石破天惊的乌鸦嘴里冒出一句:“有一次还给你送过花是不是?” 陶然一愣:“啊?” “一大捧!”郎乔比比划划地说,“还有一张写了情诗的小纸条,落款有个‘费’!” 被按在办公桌上的陶然:“……” 津津有味看戏的骆闻舟:“……” 郎乔兴高采烈地感慨道:“哎哟喂真巧,也姓费,跟费总是本家呢!” 有道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有形的食和话往往夹带无形的灾难和厄运,郎乔一句话奠定了她下半年的早饭的基调——香菜全席。 而与郎警官八字犯克的费总也再次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费渡下班一回家,就感觉不对,骆一锅没有探头出门迎接,费渡进屋时,它正团在玄关鞋架上,噤若寒蝉地抱着自己的尾巴。不知这二位爷是怎么交流的,反正费渡和骆一锅对视了一眼后,立刻敏锐地嗅出气氛不对——他的脚步机敏地一顿,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近期的所作所为。 早出晚归随时报备没有遗漏,没有参与不正经的娱乐活动,少说话多做事,坚定杜绝了骆闻舟界定的“四处撩闲”行为,连超速和闯红灯都没有。难道是昨天中午商务宴请的时候喝了一个碗底的酒?总不至于是昨天他车限号的时候,在地铁上蹭了哪个女孩的口红印吧?费渡莫名心虚地把自己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衣冠楚楚,全无异状。 那难道是…… 费渡冲骆一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回手拉开没关严的屋门,蹑手蹑脚地往外遛,心里琢磨着加班的借口。 骆一锅一歪头出了声:“喵嗷?” 费渡:“……” 他觉得自己和这只猫的友谊恐怕是走到了尽头。 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越过费渡推上了门。 骆闻舟心里默诵着某人当年亲笔写的送花卡片,准备了一肚子秋后算的账,拖着长音问:“费总,刚回来,还上哪去啊?” 费渡激灵一下,随后拍上了大门的手不由分说地箍住了他的腰,骆闻舟把他强行转了个身,皮笑肉不笑地说:“跑什么?” 费渡一看东窗事发,立刻承认错误:“我错了。” 骆闻舟:“你错哪了?” 费渡只好照实交代:“前天晚上趁你值班,打游戏打到半夜三点。” 骆闻舟:“……” 嚯,还有意外收获。 费渡一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交代错了,连忙又改口:“昨天中午喝了二两酒——最多二两,没再多了。” 骆闻舟微笑着看着他,目光慈祥得像屠夫围观待宰的羊,默默估量着在哪下刀:“还有什么?” 费渡:“……上礼拜你那茶杯是我不小心碰碎的,不是猫。” 骆一锅一脸麻木地在旁边舔着爪,身形萧索。 骆闻舟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他家确实养了两只猫。所有坏事的嫌疑人都不止骆一锅一个了。费渡依照经验,感觉这种情况下,主动卖身才是上策,于是果断按住骆闻舟的手,凑上去亲他的鼻尖和嘴唇,要笑不笑地压低声音:“赔你一个。” 骆闻舟还没反应过来他要赔个什么,费渡就闯进他唇舌间,里外游走了一个遍,骆闻舟的手指陡然收紧——费渡撤走之前还轻轻的舔了一下他的唇缝:“我来给你润喉。” 骆闻舟:“……” 这个人找死的技能真的好专业! 骆闻舟叹了口气,凑近费渡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费渡脸色骤然一变,转身要跑,被骆闻舟拦腰截住:“不是你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抄的?” 费渡忙说:“我那些都是抄的,写给你的是原创的!” 他的重点是“原创”,然而说者与听者总是错位,骆闻舟的重点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另外一个词上,他眼睛一眯:“那、些?” 费渡:“……” 骆一锅有心围观,屁颠屁颠地从鞋柜上一跃而下,跟了上去,被一把拍在门外,在门上铺成了一张后腿直立的猫饼。它十分不甘心,因为感觉一笔一笔的血债还没清算完——例如骆闻舟那件破洞的毛衣,那分明是费渡袖子上的拉链刮破的,根本不是它闲得没事叼进猫窝抓的,还有…… 书房里传来“咣”一声,接着是书本落地的声音,骆一锅竖起来的耳朵一动,胡须哆嗦了一下,吓得贴着墙根遛了。 夜还很长,要算的账还很多。 番外五 深秋时, 燕城某个流浪动物救助组织在费渡公司附近的小公园里设了个点,安了一些过冬避寒的简易猫屋, 小公园被一圈写字楼和商业广场包围, 平时熙攘来往的都是都市白领,难得见有动物来, 一窝蜂地都来投喂,渐渐形成了一个野猫的自然村。 这天, 费渡清早出门,稍微绕了个远, 他把车停好以后, 拎着几个猫罐头来到了野猫村。 猫罐头本来是骆一锅的, 头天晚上,骆闻舟跟骆一锅你来我往地大吵了一架, 究竟因为什么,费渡被骆闻舟四肢并用地缠了一宿也没打听明白, 只能通过骆闻舟的另类泄愤行动来判断,这场人猫大战中,猫可能是略占上风—— 作者有话要说: 骆闻舟把所有猫罐头打包清理出了柜门,并且声称,宁可留着自己吃,也不便宜骆一锅这个小崽子。 骆闻舟这个同志,平时在外面看着人五人六的,在家一旦幼稚起来就六亲不认。为了不让骆闻舟言出必行地把猫罐头端上自己的餐桌,费渡只好亲自替他处理,一大早来到野猫村送温暖。 野猫村里住的都是颠沛流离的“浪子”,平时都靠才艺讨饭吃,不像骆一锅那么张扬跋扈,闻到香味,猫屋里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几颗脑袋,等一只领头的灰色大猫侦查完毕,率先尝了,其他的猫才争先恐后地跟着出来吃。 这时,费渡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损坏的破猫屋,塌了半边,只有个摇摇欲坠的顶,一只丑得出奇的白猫从“危房”里探出头来,动作有些畏缩,它瞎了一只眼,双耳也不对称,半张脸上有一道不规则的伤疤,连毛也不长,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流浪狗或者其他猫伤的,野外的环境并不那么友好。 大白猫露出一个脑袋,仅剩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对上费渡的目光,它也不叫,只是殷殷地看着他,莫名让人觉出一点不同于普通畜类的灵性。 费渡手上还剩最后一盒罐头,给谁都是给,于是朝角落里的“危房”走了过去。走近才发现,原来大白猫不是光棍一条,那“危房”里还住着几只耗子一样大的幼猫,都是杂毛,其中一只的毛色和骆一锅有点像,见了人也不知道怕,睁着无知的大眼睛,伸长了脖子看着费渡。 费渡把猫罐头打开,放在半坍的猫屋旁,大白猫却不吃,反而蜷缩起身体,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亮出指甲的爪子抠进地里,像是准备要跟谁打仗。 费渡一抬头,看见几只大猫悄无声息地围了过来,一边舔着嘴,一边贪婪地盯着白猫这一家老弱病残,只等人一走,就要扑过来打劫。窝里的幼猫们挤作一团,大小像老鼠,“叽叽”的叫声也和耗子差不多,竖起来的尾巴尖都只有短短的一截,一起哆嗦着,不知是冷还是怕。 这些出生在冬天的小动物,就像出生在动荡里的人,命贱,死起来一茬一茬的,可怜不过来。 费渡看了看表,不过反正他自己当老板,不用打卡,于是在白猫的猫屋旁边坐下了。 大概是气场的缘故,野猫黑/社会好像有点怕他,大猫们垂着尾巴远远觊觎着,不敢到他跟前放肆,眼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不甘不愿地各自散了。好一会,大白猫才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在罐头上舔了一下,然后拉开沙哑的嗓子,冲费渡叫了一声。 费渡戴着耳机,正拿手机查邮件,没理它。大约有十多分钟,白猫一家终于饱餐完毕,费渡余光瞥了一眼,见那只长得很像骆一锅的小猫胆大包天,居然从猫屋里爬了出来,摆动着稚拙的四肢,哆哆嗦嗦地向他走过来,想去蹭他垂在膝盖上的手。 除了已经习惯一起生活的骆一锅,费渡依然没有亲近小动物的习惯,也并不打算和一只没满月的小猫崽交朋友,于是站起来躲开了。 幼猫失望地叫了一声,这时,有人在他身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它只是喜欢你,你既然是铁石心肠,干嘛还要给它们恩惠?” 费渡脚步一顿——不远处的石凳上,坐着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年轻男人。那人穿着一件不打眼的卡其色外套,休闲裤打理得不大精心,有点皱,头发也略有些长了,五官还是原班人马,底下却仿佛换了个灵魂,乍一眼看过去,根本认不出这会是当年燕城著名的纨绔子弟……张东来。 张东来对上费渡的目光,缓缓地站了起来,两人在群猫丛中面面相觑,物是人非,一时两厢无语。 印象里,但凡他们俩凑在一起,周围不是觥筹交错,就是纸醉金迷,聒噪的笑声与呛人的香水味总是如影随形,谁能想到有一天见面会是这样的光景呢? 费渡摘下耳机,率先开了口:“好久不见。” 张东来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看着他,近乎拘谨地一点头。 费渡走到他身边,指着旁边的石凳问:“我能坐这吗?” 张东来的目光牢牢地锁在他身上,不知道为什么事到如今,费渡还是这样坦然,坦然得好像他从未做过那些事一样。 那年除夕,他从一场颠倒的寻欢作乐场里爬出来,余醉未褪,一步跌进了一个冰天雪地的噩梦里,他好像是误入了一个荒谬的平行世界,做梦都想不到的曲折离奇一股脑地砸在他头上,身边熟悉的人都变了样,一个个地成了裹着人皮的妖怪。 他一直尊重敬畏的父亲是冷血变态的杀人狂,刚正得让他时常自愧有辱门楣的叔叔手上血债累累,还有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费渡。 酒肉朋友也是朋友。 费渡有趣、敢玩,哪个圈子都混得开,而且三观和张东来一样,信奉及时行乐,从不以自己不学无术为耻,全心全意地扮演着一个快乐的小傻逼。在燕城的纨绔圈子里,张东来最欣赏的是他,最亲近的是他,甚至人在异乡,惶惶不安的时候,下意识求助与信任的,依然是他。 他拿费渡当浮华场上的知音,可原来,其实只有费渡知他的音——他是个长了耳朵的聋子。 费渡舒展开长腿,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一年多没你消息了,过得怎么样,婷婷好吗?” 张东来反问:“如果是你,你会好吗?” 费渡静静地看着他,不置一词。 张东来第一次发现,自己从未仔细看过费渡的眼睛,印象里,费渡总是漫不经心的,瞳孔像是对不准焦,惊鸿一瞥的一个眼神扫过,随后就再次隐没在镜片……或者别的什么后面。他想,如果他早注意到这双藏着深渊的眼睛,一定不会傻呵呵地把这个人当成自己的同类。 他声音有些尖锐地说:“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费总,是不是?” 费渡坦然回答:“可以这么说。” 张东来被他噎了个倒仰,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你也从来没有认识过你父亲、你叔叔,还有他们身边的那些人,”费渡平静地说,“你一出生,身上就被人套了个乌托邦似的罩子,玻璃罩外面贴满了花团锦簇,严丝合缝,你从来没有往外窥探过。你父亲急惶惶地把他可望而不可得的东西全堆在你们兄妹身上,他把你们俩当成自己生命的延伸,好像这样就能得到补偿。” 张东来的呼吸急促起来,一只手下意识地插/进外衣兜里。 费渡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接着说:“我没打招呼就毁了你的乌托邦,对不起,所以你今天过来,想做个了结吗?” “我朋友不少,你是分量最重的一个,”张东来嗓音嘶哑,“你说什么我都信,真的,费渡,我对你……我对你不说掏心挖肺,可也差不了多少,我从来没把‘怀疑’俩字往你身上搁过,想都没想过……可你把我当什么?送上门来的傻子吗!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没有,是我对不起你,”费渡说,“但是一码归一码,再有一次,我还会这么干。” “你……” 费渡向张东来摊开双手,他的手修长苍白,外衣平整的袖口露出一段一尘不染的衬衣袖:“你兜里有什么?是刀,还是枪?” 张东来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你以为……你以为我不敢?” “如果你想杀我报仇,一把裁纸刀足够了,”费渡叹了口气,轻轻地说,“这样万一事到临头你反悔了,还有余地。但如果你带了管制刀具或者……” 张东来大吼一声,一把揪住了费渡的衣领,野猫们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全都噤若寒蝉地躲了起来,只有方才那只第一个吃罐头的长毛大灰猫站了起来,谨慎地往前走了几步,像个放哨的守卫,盯着这边的动静。 费渡脖子一凉,一柄裁纸刀紧紧地抵住了他的颈侧,不知是他颈部的皮太嫩,还是张东来的手抖得太厉害,刀刃下很快出现了一条小血口。费渡远远地冲着炸毛的大灰猫做了个手势,离奇的是,大灰猫的耳朵突然往后一背,好像看懂了似的,往周围看了看,重新卧了下去。 费渡眼神往下一瞥,笑了:“还真是裁纸刀啊。” 张东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利用我,毁了我们家!” “我利用过你一次,我说了对不住你,愿意的话,以后我可以用任何力所能及的方式补偿你,不愿意也没事,你可以在这划一刀。”费渡缓缓按住了张东来抖个不停的手,“最好找个什么东西遮一下,不然会喷你一身血,划得果断一点,最多五六分钟,咱俩就一了百了了——你放心,猫不会叫救护车。” 他说到这里,忽然把张东来的手往下一按,颈动脉的震颤顺着刀刃传到了张东来手上,更多的血一下冒了出来,一下染红了衬衫领。张东来到底只是个温柔乡里长大的公子哥,几乎被费渡身上那种前所未见的亡命徒气质吓破了胆,一下松了手,避之唯恐不及地躲开费渡,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费渡把裁纸刀缩回了塑料壳,歪头用领子擦了擦血迹:“你是个好人,出过的最大纰漏就是自己开车超速剐蹭电线杆,就算是跟人打架斗殴,也从来没把别人打坏过,东来,你跟我们不一样。这把刀我就当临别礼物收下了,往后带着婷婷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吧。” 张东来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直到此时,他终于确定了,他不认识费渡,他的朋友是在一个大雨夜里、野外飙机车连头盔也不带的败家子,他不认识眼前这个面无表情地把玩着裁纸刀,好像没有知觉似的可怕男人。 “那次在西岭,我们几个凑热闹,帮警察找一个失踪的小女孩,朋友圈里被那女孩的照片刷屏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跟着转发,可惜最后没找着,警察只挖出了她的尸体,”费渡说,张东来却随着他的话音颤抖了起来,“这事传出来之后,我看见你们又刷屏了一次,你还点了个三个蜡,过后大家就忘了这事,我觉得你现在应该知道真相了。” 张东来知道,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去搜寻、追忆、听、看……他知道那个短暂地在他手机上停留过的小女孩在一个泥泞的雨夜里被人带走,在极度恐惧中死于非命,身体被切成一堆碎肉,死不瞑目的葬身在他父亲亲手置办的抛尸之地。他曾经一度失眠,总觉得那女孩还如影随形的藏在他手机里,快意地看着他从可恶的无知里惊醒过来,每天被真相折磨,惶惶不可终日。 “我没有毁了你们家,”费渡说,“你所谓的‘家’,一开始就是个谎言,谎言是不可能长久存续的。” 张东来明知道他说得都是实话,然而他的处境这样尴尬,无论接受与不接受,仿佛都是毫无道理的,他茫然无措,忽然被铺天盖地的委屈淹没,难以忍受地哭了。 人一出生,就要被接生的大夫打哭一次,从此脱离母体,开始自主呼吸。 然后又要被无情的真相打哭过无数次,渐渐离开童年、离开平和的“新手村”,走向更远、更不美好、更不可知的未来。 事到如今,张东来这个发育迟缓的大龄男孩,终于放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费渡没有再去打扰他,只是沉默地坐在石凳上,等着张东来哭到筋疲力尽,没再看自己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费渡知道,张东来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颈侧,血已经结痂止住了,费渡叹了口气,摸出方才那把裁纸刀。 “他走了?”野猫屋后面的树丛里,一脸凝重的陆嘉和周怀瑾走了出来,周怀瑾弯下腰摸了摸大灰猫的头,大灰猫看起来和他很熟,翘起大尾巴,高冷地在他手上蹭了一下,懒洋洋地站起来走了。 费渡“嗯”了一声,卸下裁纸刀的塑料壳,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了一个地址。 “应该是春来集团的漏网之鱼,”费渡把纸条交给陆嘉,“找人盯住了,匿名报案。” 陆嘉应了一声,接过纸条跑了,周怀瑾却弯下腰,皱眉盯着费渡领口的血迹:“你晕不晕,想不想吐?赶紧去医院。” “就破了点皮,我早不那么晕血了。”费渡摆摆手,站起来的时候脚底下却踉跄了一下——不那么晕了,但还是稍微有点后遗症。 “我说什么来着!”周怀瑾一把扶住他,“让你没事玩刀,刀是随便玩的吗……” 费渡无奈:“周大哥。” 周怀瑾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周氏与春来集团的大案了结,周怀瑾不知去哪游荡了几个月,孑然一身地回了国,当年的亿万财团继承人,现在在费渡手下做财务总监,一开始大家喊他“周总”,后来不知怎么的,“周总”就成了“周大哥”,公司上下,不管男女老少统一这么叫,平时在外面一脸高贵冷艳的精英,一回来就成了管东管西的啰嗦大哥,爱心泛滥,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爱闯祸又不靠谱的小弟。 警方对“春来集团”四个字反应极其敏捷,接到线报以后,立刻迅雷不及掩耳地赶到这些漏网之鱼的聚集窝点,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就把人一网打尽,张东来悄无声息地来到燕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终身没有再回来过。 两代人,纠缠不休的恩怨,至此,终于风流云散。 傍晚,费渡坐在自己车里,跟一只没有巴掌大的小野猫面面相觑——方才他刚上车,还没打着火,一道白影突然跳上了他的车前盖,瞎了一只眼的大白猫看了他一眼,把那只长得很像骆一锅的小猫往他车上一放,不等费渡反应过来,大白猫掉头就跑,强买强卖。 小野猫支楞着尾巴,好像是怕冷,不断地往他怀里钻。 费渡拎着它的后颈,把猫扒拉下来:“回去跟你妈说,我不打算收养猫。” 小野猫回答:“咪。” 费渡:“我们家有一只猫了,把你带回去,它能一巴掌把你打扁了。” 小野猫伸长了脖子,眯着眼在他身上闻,又眼巴巴地看着他。 费渡:“……骆闻舟非得挠死我不可。” 小野猫一唱三叹地“喵呜”了一声,伸出小爪子扒住他的外衣。 费渡看了看还不会收爪子的猫,又摸了一把脖子上的创可贴,突然灵机一动:“有道理。” 小野猫一歪头,身体腾空而起,它不安地挣动了一下四肢,懵懂地看着费渡捏了捏它的小爪子,指着脖子上的伤口说:“记住,这是你挠的,不穿帮我就收养你。” 小野猫在汽车引擎声里打了个寒颤,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时,费渡的手机震了起来,突然响起的《五环之歌》吓得小野猫一哆嗦,费渡一边缓缓地把车开出停车场,一边接通:“嗯,下班了,在路上……晚上啊?想吃焗大虾……不要,吃你做的……” 电话那边的人抱怨了一声什么。 费渡狡猾地笑了起来:“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个‘礼物’……嗯?没有乱花钱。” “你肯定会喜欢的。” 番外完=w=下一篇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