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枝谋》 第1章 千军令(1) 宵禁锣鼓敲响,家家户户灯火渐渐暗了下去,只剩高挂在屋檐前的灯笼还保留着微弱的烛火。 夜色越发浓重,阴森的凉风席卷落叶沙沙作响,叶恩抬头盯着无星无月的黑幕,耳畔的寂静幻化成带刺的藤蔓无声无息缠绕让人透不过气。 “大人,西边没有踪迹。” “大人,北边也没有。” “大人。”童青匆匆赶来,手掌摊开,上面是一块浸了血的衣角布料,他微喘着气,汗珠在额头凝聚,“向南边去了。” 叶恩低眸,视线落在童青无力垂在身侧的右边胳膊上,鲜红的血水不停往下淌,滴滴砸在青石板上。 “回去待命。”他接过长剑,黑色瞳孔沉寂如死水,一阵风吹动衣袍,影子瞬间没入黑暗。 “大人!”童青蹙眉想跟上,无奈钻心的疼痛让他止住步伐,右手指尖已经没有知觉,他只得吩咐道:“保护好大人。” “是!” 一声令下,禁卫从四面八方融入黑夜,只剩瑟瑟抖动的枝丫在空中作舞。 直至寅时,一道烟火划破天幕,他们才停下搜捕,回了诏狱。 莫修染躬着背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呼吸急促,他从衣摆扯下一条布料缠绕在血流不止的胳膊上,可身上的伤不止这一处,如果不及时处理,他便会命丧于此。 外面禁卫穷追不舍,出去无疑是死路,他只能在这里这片昏暗里寻得生机。 左手使不上劲,可意识越发混沌,莫修染摸出腰腹间留着保命的匕首在手心又划了一刀,他不能倒下,不然一辈子都醒不来了。 他弯着腰凑近流血的伤口,让滚烫的血液润湿干涩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总算是得以喘息,只不过那扇窗户后突然亮起的烛火让他措不及防。 鹿意安迷迷糊糊打开房门,她是被热醒的,手心触碰到额头是滚烫的,应是咋日受了寒,所以发烧了。 本想去寻千语,但在黑暗中仿佛有一双淬了毒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心中涌起寒意,她清醒了几分,害怕的出声问道:“有人在那里吗?” 没有得到应答,但那双眸子还是没有移开,她咽了咽唾沫,壮起胆子,再问了一次:“是谁在那里?”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钻入鼻息,鹿意安瞪大双眸,困意瞬间散去,她颤抖着双腿想要跑,可耳畔又传来虚弱的声音,“救我。” 莫修染咬紧后槽牙,靠着最后一丝理智,重复道:“救我。” “你……你不是府邸的人?” 回应她的是轰然倒地的声音,鹿意安顾不上其他,提着裙摆朝千语的房间跑去,“千语!千语!有人受伤了,快救救他!” 千语梦中惊醒,房门被碰碰敲响,心跳也随之加快,她来不及穿上鞋子,满脑子都是公主求救的声音。 “公主?!” 千语手慌脚乱打开门锁,看着眼前安然无恙的人,心里那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 “怎么了?谁受伤了?” “千语,有人受伤了,他倒在了我的院子里。” 鹿意安拉着她就要走,千语却惊得不行,“有人倒在了您院子里?!” “对!我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他应该伤的很严重。”鹿意安自己也发着烧,看着千语不走,心一急,眼泪跟着涌了出来,“千语,怎么了?你怎么不走啊?” 千语眉头紧皱,忧心道:“他身份不明,我们还是叫上奴人一同去。” 第2章 千军令(2) 听千语言之有理,鹿意安也觉得自己是烧晕了脑袋,“好,我们去叫小李子。” 千语合上房门,去侧院叫上了三四个身强力壮的奴人,随后一同去了公主院子。 刚靠近,刺鼻的味道让所有人都一震,远远见一团黑影,千语将灯盏拿近了些,微弱烛光照亮地上躺着的奄奄一息的人,他面目被凝固的血液模糊,身上的衣裳也破烂不堪。 有奴人见看不清,提议道:“千语管家,要不将灯柱都点上?亮堂些。” “不能点灯柱,会惊动禁卫。”千语紧张的握紧灯柄,将鹿意安护在身后,“公主,他伤得这么重,想来身份特殊,要不让小李子给大人通报一声?” 鹿意安借着暖黄的光亮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又想起他那两声求救,于心不忍,“他若真是坏人,等救活他,再交于官府也不迟。” 为了让她安心,千语只得答应:“好。”她转身吩咐道:“小李子去找大夫,就以公主病了为由,你们两个将人抬去后院偏僻的厢房安置。” “是。” 奴人强忍住恶心,抬着浑身是血的人去了后院。 “公主,夜深了,早些休息。”千语知道她被吓到了,轻声安慰道:“我让小李子在外面守着,您不要怕。” 鹿意安忍着不适,“那我先回去了,也不用让小李子来了,我没事的。” “那我过去了。” “好。”她点了点头。 郎中被拖拽着赶来,小李子额上布了薄汗,“郎中来了。” 千语忧心忡忡,面对喘着粗气的大夫说道:“今夜之事,郎中所见所闻望勿记于心,若说漏半字,您也深知禁卫厉害。” 大夫见她眉眼间挥不去的阴郁,惴惴不安,为了保命还是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请。”千语让开了路,让大夫进了房间。 屋中传来大夫惊呼,小李子好奇的探头,却被千语拦住,“去准备东西。” “是。”被千语瞪着,他心不甘情不愿去准备着大夫所要的东西。 鹿意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浑身滚烫致使她无法入眠,可大夫在救人,她不想打断他,只能生生忍着。 装满血水的盆子一盆一盆被端出房外,让站在不远处的鹿意安心惊胆战。 寅时刚过,五颜六色的烟火在空中绽放,她仰着头,脑中浮现出一张不近人情的脸庞。 他此时又在执行命令吗? 她拽着裙子,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于是迈着步子回了自己屋里。 太阳升起,街道又响起往日热闹,她一夜未眠,脸色不由得苍白起来,府邸其他人忙上忙下,一时也无人注意到她。 鹿意安小心翼翼推开房门,生怕惊动屋里的人,可最后他还是醒了。 莫修染撑着床沿想要起来,但奈何浑身无力又跌了回去。 “你是谁啊?”鹿意安紧贴着门栏,双手背在身后,从心底忌惮他。 莫修染沉默不语,他靠在床沿平复着身上的剧痛。 她结结巴巴质问道:“你……你哑巴了吗?” 莫修染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认命躺了回去,现在这般如刀俎上待宰的鱼,毫无胜算可言。 “公主,教引嬷嬷来了。”婢女上前小声提醒道。 即使对方声音很小,可莫修染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眼前之人竟是南州公主。 他蹙眉审视着唯唯诺诺倚靠在门边的人,她那模样哪有半分公主架势。 “我知道了。”鹿意安回了婢女的话,扭头发现那人一直盯着自己,于是心中不耐瞪了回去,“再看就把你赶出去!” 第3章 千军令(3) 莫修染没有精力同她嬉闹,自顾自合上双目,静默养神。 见他乖乖躺了回去,鹿意安不禁放柔了声音,“府邸每日都有外人来,你若想平安养伤,就不要出去。” 久等不到他有所反应,还以为他又睡着了,鹿意安便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嬷嬷在前堂等了片刻,看见她时,脸色有些异样,仰着头冷漠说道:“奴婢同公主约定的是巳时一刻,这已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公主才悠闲到来,按照规训,当罚。” “嬷嬷!”千语从公主来时,便发现她今日憔悴之态,于是焦急跪在嬷嬷身前,额头置于掌背,恳求道:“公主前日受了惊吓,咋日大病未愈,责罚之事还望嬷嬷三思。” “千语。”鹿意安叫住了她,挺直背脊,静站堂中,没有丝毫胆怯,“嬷嬷要罚便罚,你若拦了她,府邸日后又多了个倨傲无礼的罪名。” “公主!”她脸色惨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嬷嬷非要如此,定是存心的。 “奴婢虽是奴,但也是天子点名指派来教公主德行之人,若千语管家不满,就去同圣上禀明,奴便不会再来。” 嬷嬷语气刁钻刻薄,今日她势必要罚,如此,再多都是浪费口舌。 “你们去忙吧,不必守在这里。” 千语自是懂她的意思,即便担心还是退了下去。 鹿意安敛眸,伸出了手掌,戒尺砸在手心是钻心的疼,可她还是硬生生接住了这十五下。 “嬷嬷罚也罚了,气应该也消了,今日我身体不适,嬷嬷请回吧。” “你!”嬷嬷刚想训斥,眼见她摇摇欲坠,心中一惊。 鹿意安合上双眼,只觉得头晕目眩,耳畔嗡嗡响个不停,她踉跄撑着桌子,陷入黑暗时,只听见千语在唤她。 疼……好疼…… “安安,过来阿娘这儿。” 母妃坐在凉亭,笑眼盈盈朝自己招了招手。 “阿娘!”鹿意安忍住酸涩,顾不上一切跑向了她。 “安安受委屈了,是不是?” 鹿意安紧紧抓住她抚摸自己的双手,豆大的泪珠不停的往下掉,她哽咽着:“阿娘不要丢下我,安安会听话的,再也不惹阿娘生气了,阿娘……” “阿娘……” “阿娘……” 鹿意安双手揪着被褥不放,指骨泛白,因高烧不退,小脸憋的绯红。 “阿娘,求求你,不要抛弃我……” 她痛苦的嘶吼着,秀气的眉头一直皱着,额头布满汗水,泪水也浸湿枕头。 被梦魇困住的人,谁也叫不醒。 “公主……”千语不停替她擦着汗,见她难捱苦痛,眼眶也跟着红了。 日落被遮挡,只有窗户透出几缕黄色光芒,屋外跪了一院子的婢女奴人。 “让开!” “没有圣令,卑职不敢放昭和公主进去。”士兵站在门外,不肯放行。 “我让你滚开!”鹿清荣满目盛怒,眼疾手快拔出他腰间长剑直指他喉咙,“若安儿有半点危险,本公主一定亲自要了你的命!滚开!” 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对视之后,犹豫不决。 “放行。”叶恩身着常服,拿出令牌,冷眼盯着他们。 两人见是叶恩,惶恐让开了路,纷纷跪在地上,“卑职失职,还请大人责罚。” 鹿清荣扔掉手中长剑,睨了叶恩一瞬,带着御医匆匆赶了进去。 “自回诏狱领罚。” “是。” 第4章 千军令(4) “安儿,皇姐来了。”鹿清荣坐在床沿,心疼的抚着她汗湿的鬓角。 “昭和公主。”千语将托盘上的药碗递给她,跪在了床侧,“公主一直不肯喝药,所以高烧反复,奴婢实在没有办法,才托人寻您来。” 鹿清荣起身说道:“安儿自小如此,发了烧便长病不起,我带了御医来,让他为安儿针灸,总比一直喝不下药强。” 御医见她点头,拿出银针摆放在桌子上,消毒之后便拿起一根要往鹿意安身上扎。 鹿清荣听她苦痛呻吟,于心不忍,走出了屋子。 “叶侍卫?” “昭和公主。”叶恩行了礼,站在原地不动。 “方才恩情,我记下了,往后叶侍卫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公主言重了。” 叶恩背光而立,鹿清荣看不清他神情,只是他站在这里,定也是为了一人。 “我不能出来太久,叶侍卫回宫之后,若是方便,麻烦告知一声安儿如何。” “是。” 得到应答,她又带着人匆匆赶回宫中。 明亮的弧月悄然升起,他一直站在院门口,没有动过。 千语见到他时,先是一惊,“叶大人?” “公主如何?”叶恩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烧退了。”千语深吸了口气,走到了他身前,说道:“公主一直唤着娘娘,心魔缠绕,心里远比身体痛苦。” “心魔……”叶恩喃喃念道,垂下眼眸。 公主的心魔何尝不是他的。 “既然公主无恙,我便回去复命了。” “你不想去见见公主吗?”千语着急叫住了他,“其实在公主心中,大人一直是至亲,她虽嘴上怨你,可无时无刻都牵挂着你,若是见到大人,公主也会开心的。”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肩上,叶恩顿住脚步,手指慢慢收紧握成了拳,他敛了神情,沉声开口:“在我一生,早无至亲。” 莫修染从昏睡中醒来,他刚撑着床榻起身,小李子推开门,怒气冲冲将药碗放在木桌上。 床上的人没了动作,小李子气不过,怒声骂道:“你就是府邸的灾星!公主遇见你就是倒一辈子的霉!” 莫修染不紧不慢抬眸扫了他一眼,墨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情愫。 他双脚踩在了地面才确信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只是这一动扯到了伤口,生理上的疼痛让他轻微皱了一下眉。 “真是活该!要不是为了救你,公主怎么可能发烧都没有叫大夫,她可是最怕疼的了,现在一直昏迷不醒,我的小公主怎么这么可怜!”小李子越说越委屈,像受伤的人是自己一样。 “她……”莫修染一张口,喉咙那股铁锈味就涌了上来,他不适捏住脖颈,缓了好一会儿,才启唇问道:“她病了?” “都是因为你这个倒霉鬼!真是晦气!”小李子也不愿多说,愤愤摔上房门,头也不回的离开。 莫修染端起桌上乌黑的药汤,沉思之后,一饮而尽。 婢女守在房门,只有千语在里面陪着她。 鹿意安单薄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大汗淋漓过后,身体极度缺水,可却不想喝。 “千语,你回去吧。”她声音虚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了。 第5章 千军令(5) “公主,就让千语陪着你,好不好?” “不好。”鹿意安拢了拢被子,轻声说道:“夜深了,我想睡觉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是。”千语忍着泪意,带着婢女们离开。 她只觉得浑身又冷又疼,被遗弃的绝望感像一只吃人的怪兽一直追着她跑,她撞的头破血流也走不出困境。 “你的烧没有退。” 莫修染站在床沿边,手背触碰到的额头还是滚烫的。 可鹿意安听不见他的声音,在梦中自己失足掉进了海里,冰冷的海水淹没了她,她一直叫着母妃,可母妃也没有回头。 “阿娘,对不起,对不起,阿娘,不要走……” 莫修染没来得及收回手,就被她拽住,炙热的额头抵着他的手腕,眼泪也弄湿了手掌。 鹿意安突然呼吸急促,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冷汗也沁了出来。 “你不能睡,醒过来。” 莫修染拍了拍她脸颊,可没有效果。 眼看她越陷越深,他无奈蹲下身子,生硬的放缓了声音,“安安快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看我。” “阿娘?” 有一个声音在唤着她,是阿娘吗? 鹿意安艰难睁开双目,印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庞。 大脑迟缓,她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拎坐起来。 “喝。” 抵在嘴边的是千语放在那里放凉了的药,闻见苦味,鹿意安摇着脑袋,十分抗拒。 “你这样烧下去,会变成傻子的。”莫修染动作不带半分温柔,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喝了半碗。 她被呛的直咳嗽,他又给她拍着后背顺气。 “是你!”鹿意安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咋日你就已经病了,为何不叫大夫?” “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倒霉鬼掉在了我的院子里,我怎么可能不叫大夫!”鹿意安哀怨的瞪着他。 不愧是主仆,骂人的词都一模一样。 她委屈的咬住下唇,开始赶人,“你出去,我要睡觉了。” “今夜你不能睡,陷入梦魇,你会反复发烧,长久这样,你小命就没了。”莫修染钳制着她的脖子,不然她倒下。 “放开我!”她本来就生的娇小,生了病更手无缚鸡之力,只是这样被束缚让她十分没有脸面,“你聋了吗?!” “全当是我还你救命之恩,今夜你不能因此丧命。” 莫修染伸手拿来挂在屏障上的披风,把她裹得像粽子一样,然后弯腰抱了起来。 “你干嘛!” “别动,碰到我伤口了。” 这就是道德威胁! 鹿意安憋着一口气,但还是安分下来。 莫修染带着她来了自己暂住的后院,冬日梅花开了,后院花香四溢,只是因为无人打理,连杂草都生长茂密。 “哪有人大半夜赏梅花的?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鹿意安小声嘟囔着。 “你抬头。” 鹿意安好奇的抬头,满目星河,美不胜收。 “南州极少下雪,你无缘看见雪景之美,看一看这辽阔星幕也是好的。” 她仰着头,沉默良久,随后说道:“我不喜欢雪。”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鹿意安收回视线,对上他的目光,苍白的脸颊满是认真。 良久,莫修染才悠悠吐出两个字,“随你。” 第6章 千军令(6) 京城万籁俱寂,夜色渐浓,刑审室内血腥味扑鼻,烛光昏暗,惨叫声不绝于耳。 禁卫只听命于帝王,传闻他们个个凶神恶煞,寻常百姓见了,都得退避三舍。 被抬出去的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散发出一股恶心的臭味,四五个身着紫袍身材魁梧的男人并排站在牢房外,对其已经司空见惯。 叶恩坐在台案前,面色冷峻,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有节奏的敲击着台面。 他半垂眸子,声音低沉,“招还是不招,全在你一念之间。” “我呸!老子还不清楚你叶恩的德行?不管我招不招,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天牢!” 叶恩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袍,勾起的嘴角与这阴森的牢狱显得突兀无比。 下一秒,童青手里的匕首已经插入那人的腿中,一声惨叫过后,叶恩站起身走到他身前。 “你说的对,勾结外敌罪不可赦,只不过你以为这罪你一人就能承担?” “叶恩,你什么意思?!” 那人脖颈上青筋暴起,目眦尽裂,铁链与地面敲击,砰砰作响。 “勾结外敌,祸连九族。”叶恩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自然垂落在体侧。 “叶恩,你他娘的要是敢对我家人下手,老子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童青眯着眼睛,手中的匕首完全插入肉中,“如果不会说话,我不介意将你舌头割下来!” 那人大腿已经血肉模糊,蓬头垢面的盯着叶恩,眼睛像淬了蛇毒一般,“老子诅咒你们这群朝廷走狗不得好死!” 叶恩回到台案前,挥手让人将他带了下去录口供。 童青从来人手中拿来递给他“大人,密报。” 叶恩接过,看着里面内容,脸色越发阴沉。 早朝之时,百官觐见,从百层阶梯到宫殿外都有御前侍卫把守。 御鸢殿大殿中间的朱漆方台上面放着雕龙宝座,背后是雕龙屏风。 殿中两旁是六根高大的金柱,每根柱子上都盘踞着巨大的金龙,嘴里叼着龙珠,梁枋间彩画绚丽,双龙戏珠,百鸟齐鸣,都是天子象征。 鹿傅然端坐在雕龙宝座上,台下跪着文官大臣。 按照南州朝规,武官不得入朝,除非帝王召见。如若大典,则文武百官皆于殿外的白石台基下面圣。 “启禀圣上,泾城这仗虽赢,但军中将士早已疲惫不堪,臣认为林将军多次平息南州北部战乱,屡立战功,应召回林将军进京受封,才能不让边关将士心寒。” “臣附议!泾城将士拼死一搏,才保下边城要塞,理应回京受封。” 半数官员站出来支持召回林襄,“臣附议。” “臣反对!”林舷手握笏板站出来,分析道:“圣上,北漠常年冰封雪地,物资匮乏,实力虽说不如南州,但北漠王狼子野心,一直觊觎着南州国土,不肯邦交。泾城一战虽赢,但也损失惨重,如若林襄此时回京,北漠再次出兵,那泾城将会防不胜防!” “林丞相此话差矣,虽说林家先祖是先帝的左右手,林将军年少有为,群臣也是出于对林将军的尊重,特此恳请圣上封赏。更何况,你也知道泾城损失惨重,趁林将军回京的机会,补寄泾城,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吗?” 杨迟龄笑时,嘴角牵动着眼角的皱纹,露出黄褐色的牙齿,怎么看也不是一副好皮相。 林舷腹中有气,对他冷眼漠视,面对鹿傅然说道:“林家素来不求功名,一心护得南州国泰民安,我相信林襄守护疆土也不是为了封赏,孰轻孰重,微臣相信皇上自能决策。” 鹿傅然龙颜大悦,袖摆随着动作晃了晃,“林家忠心护主,朕自然是知道。林襄常年在边塞久未归家,朕特许他回京受封,清明之后再回边塞。” “圣上英明!” 第7章 千军令(7) 早朝之后,林舷面色难看的回到府宅,林夫人得知原由,不免有些懊恼,“皇上特许襄儿回来,你却百般阻挠,是想让我这个做娘亲的永远见不到我儿子吗?”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林舷挥袖走到堂厅的椅子旁,脸色不见好转,“林襄抗击北漠屡立战功,文武百官有得是眼红之人。朝廷之事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南州战事平息,林襄身处边疆才是最安全的。如今皇上下诏,林襄不得不回京受封。” “一步错,步步错,我又怎不知林襄英勇善战是真,怕就怕他习惯有军师作伴,莽撞愚勇。” 林夫人听他一说觉得此事蹊跷,“那可怎么是好呀?我就襄儿一个儿子,早知道就不让他考取功名,平凡一生也可保住性命。” “荒唐!我林家男儿世代护守边疆,如有胆小如鼠之辈,不得让别人笑话了去!” “林家林家!你满心护得林家尊严,本应子孙满堂,膝下承欢,却一个个战死沙场,尸骨未还,我儿子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也不活了!” 林夫人掩面而泣,哭得林舷头疼不已,“够了!襄儿还未归家,就被你哭得丧了兴。” 林舷挥袖而去,留下林夫人一个人坐在厅堂泣涕涟涟。 “泾城一战,你怎么看?”鹿傅然打开图纸,提起笔杆勾勾画画。 林诏拱手,道出自己见解,“泾城之战耗了数年,补给边塞,国库亏空,但增加税收,百姓则叫苦连天,圣上进退两难。” “你说的不错。”鹿傅然放下笔墨,指着图纸上一处,再问:“这里如何?” 林诏近看,心中一震,欲言又止,“圣上此意……竟在此。” “喝。”莫修染双手环胸,侧头扫了一眼婢女端着的托盘,又回头盯着她。 “不要!”鹿意安捂着嘴连连后退。 他没有半分嬉闹意味,冷着脸,命令道:“过来。” “我不!” 鹿意安撒腿就要跑,但被他单手如拎小鸡仔那般拎了回来。 他胳膊禁锢着她所有动作,鹿意安除了乖乖站在这儿,没有他法。 婢女眼疾手快将药碗塞进了她手中,然后一溜烟跑了,生怕殃及鱼池。 “自己喝还是我灌着你喝?” 一想到他能徒手捏碎一只瓷杯,自己细小的脖子还在他手里,鹿意安勉强露出讨好的笑容,“我喝,我喝还不行吗!” 她捧着碗,抿了一小口,散发着诡异味道的药汤让她忍不住干呕,于是仰着头企图商量,“喝一半,行不行?” 莫修染垂首,微微挑眉,不容所动。 她认命的捏住鼻子,一口气喝掉了药,刚捂着嘴想吐,又被他捏住下颚塞了一颗糖。 也说不出为什么委屈,她鼻子泛酸,眼泪就要往外掉。 “不许哭。” 听他凶巴巴的语气,鹿意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莫修染捏住自己鼻骨,不耐烦的说道:“挨板子的时候一声不吭,喝个药要你命?” “都是你,还不是怪你!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可能挨板子!”鹿意安气不过,伸手要去推他,可对方却纹丝不动,她边流着泪边懊恼吼道:“你走,你走,不准再留在这里了!” “麻烦。”莫修染低声一句,侧开了身子。 鹿意安来不及反应,就要往前扑去,半空又被他拦腰抱了回来。 “你怎么这么坏啊!”她哭声越发响亮,莫修染脸色沉的能滴出墨来。 第8章 千军令(8) 鹿意安趴在他怀中,哭意更肆。 “停。”莫修染闭上眼,深吸了口气,“今日经文我替你抄,闭嘴。” 鹿意安一下子憋住了哭声,泪眼朦胧望着他,脸颊还挂着一滴泪,“真的?” 莫修染抬手粗暴给她抹掉,耐心消耗殆尽,“真的。” “那现在就去。”粗糙的指腹滑过脸颊,她也不以为意,反倒是害怕他跑掉,死死拽着手臂,拖着他往书房走。 莫修染任她拉着,耳畔总算是清净了。 不用抄写经文,她开心到要飞起来,狗腿的跑来跑去,为他准备东西。 “你一定要照着我的字迹写哦。”她心情大好,扬起的嘴角到现在都没有放下来,抱着自己写好的经文铺开在他面前,“你看。” 莫修染坐在案台前,潦潦看了几眼,垂眸不留情面说道:“张牙舞爪,他们也认?” “就算没有精美绝伦,但也不至于丑吧!”她拍案而起,据理力争。 莫修染挽起袖口,挥毫落笔一气呵成,纸上的大字龙飞凤舞却又刚劲有力。 “古墨轻磨满几香,砚池新浴灿生光。”鹿意安缓缓念出,随后红着脸说道:“你不要写这么好,不然他们会怀疑的。” 他顿住动作,瞥了她一眼,当真仿着她的字迹开始抄写。 鹿意安跪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睁大眸子看着他,时间一长,眼皮越发的重,最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桌面轻微抖动让莫修染将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 见她白日活泼乱跳,可唇色依旧苍白,大病未愈,还不想喝药,是想病死自己。 “公……” 千语本想提醒她抄写经文,走进屋内,撞见这样一幕。 “公子?你怎么……” 莫修染放下笔,起身抱起鹿意安,淡漠启唇:“跟着。” 千语不解,但还是跟了上去替他打开房门。 莫修染跪在床沿,将她放在床上,鹿意安却抓住他要抽离的手腕,迷迷糊糊问道:“抄完了吗?” “嗯。” 难得一见他温柔,鹿意安蹭了蹭柔软的被褥,困得不行,“嗯……” “睡吧。”他起身放下帘子,迈步走出了房间。 千语站在院里,揉着掌心,欲言又止。 “说。” “今日经文是公子所写?” 他一身墨衣,青发束起,漆黑的眸子流转着捉摸不透的幽光,明明普通到至极的装扮依旧难掩他君临天下之势。 千语总觉得自己疯了,不然怎会觉得眼前人竟有帝王之像。 “有何不妥?”莫修染转过身子,直视着她,“我从不信佛,这些莫须有的东西经他人之手又如何?” “我并非此意。”千语解释道:“若是宫中发现公主并未潜心抄写经文替百姓求福,府邸又会招来无妄之灾。” “可笑。”莫修染挑眉嗤笑道:“将她囚禁于此,百般折辱,还要让她为民祈福?” 千语惶恐,“公子,此话不可乱说。” “予天下福泽是南州公主的责任,不是她的责任,她没有得到应有善待,凭什么要替她们消灾挡难。” 他可没有什么慈悲之心,负他者,皆该死。 鹿意安一觉睡到天明,见婢女跪在房中,不明所以,“你们跪在这里干什么?” 婢女颤抖着声音,回答道:“公主,宫里来人了。” 她撑在床上的手指倏地收紧,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 “公主。”千语走来,低声说道:“公公已经来了。” 见她呆滞坐在床上,千语再一次开口:“公主,我让她们服侍您洗漱。” 第9章 千军令(9) “千语。”她失神唤道。 “我在。” 她抬眼望着栖息在窗台的小鸟,缓缓问道:“若我不是公主呢?” “公主!” 屋内屋外跪满一地,她们人人惶恐,人人惧畏。 鹿意安合上双目,淡淡笑了笑,睁眼时,那滴透亮的泪砸进了千语心里。 如果公主不是公主,那定会比现在自由快乐许多。 她如提线木偶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婢女摆弄。 公公带人站在正院,脸上不耐已经完全暴露出来。 “公主让奴好生等。” 千语对身后婢女使了眼色,她随即将荷包塞入了公公手中,“公主身体不适,还望公公体谅。” 他拎了拎手里重量,又换上了笑脸,“什么事都比不上公主安康,这是应该的。” 千语等不到她说话,于是轻轻扯了扯衣摆,安慰道:“他毕竟是宫里的人,公主忍耐一下。” 鹿意安没有理会千语的话,面无表情提着裙面从他们身前走过,公公脸色变得难堪起来。 “公主。” 禁卫让开了府邸大门,这是她一载中为数不多能踏出这门槛的机会,可她宁愿不要。 “公主,一切都准备稳妥。”禁卫拿出怀中物,递给她,“大人因公务繁忙无法护送公主去龙安寺,特意命属下送来护膝。” “还劳烦你回去告诉他,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惺惺作态的嘴脸。” 鹿意安连头也不回,扶着千语上了马车。 “公主,叶大人也是一番好心,你……” “他要是真的这般好心肠,就应该让我同母妃一起死在那场雪中。”她放下帘子,将外面的一切都隔挡了起来。 前有禁卫骑马开路,后有宫中之人紧紧跟随,说是保护,实则是密不透风的囚笼罢了。 在前往寺庙的路途上,路过之人皆交詈聚唾,还有一些人愤恨将东西扔向马车。 “妖妃死了,你怎么不跟着去死!” “老天没长眼,让你这个祸害活了下来,南州死去万千的百姓何人来偿命!” “真是祸害遗千年!” 千语走在马车旁侧,那些肮脏的东西砸在身上是痛的,后面跟随着的婢女也都露出痛苦之态,反倒是宫里那群人,脸上尽是得意。 “拦住他们。” 禁卫下令,官府衙役组成人墙拦住那些要往上凑的,但也拦不住他们的嘴。 恶毒咒骂不绝于耳,鹿意安死死捂住自己耳朵,强迫自己不要去听,可他们提及母妃,还是难以忍耐心中难过。 为何母妃要留她一人受这屈辱,如若病死在那场雪中,就好了。 她蜷缩成一团,肩膀轻微抖动着,因为她是公主,连哭都得顾及他人。 莫修染正坐在床榻上换药,听见外面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便将衣衫合拢,警惕起来。 他动作迅速靠近前院,藏在了那颗高大粗壮的合欢树后,见站在院中的人是宫中装扮,脸色沉了几分。 可等了片刻,也不见他们有所行动,随后看见鹿意安身着素衣从她的院子里出来,连青丝也只是简单垂落在身后。 府中婢女说过,没有皇令,她不能踏出府邸半步,看这架势,是要出去了。 他安静站在阴影处,双眸盯着她的面容,她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可莫修染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她那夜绝望唤着阿娘的模样。 “她要去哪儿?”他随时拽住路过的奴人,沉声问道。 “公子,您就别添乱了,我们这儿忙着呢。” “她要去哪里。” 奴人一眼撞上他漆黑的眸子,心中生寒,结结巴巴应道:“公主……公主要去龙安寺。” 第10章 千军令(10) “龙安寺?”莫修染念出这个名字,仿佛似曾相识。 “公子,您可别出来,要是被公公知道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奴人匆忙离去,院子从喧闹变得安静下来。 府邸平日有禁卫把守,要想出去举步维艰,现在他们都被调离府邸,这是离开最好的时机。 身上伤口虽未愈合,但离开这里对他来说也不算难事。 莫修染回到后院,处理好一切,踩着树枝从矮墙翻了出去。 他刚落地,狭窄的巷子突然拥挤起来,为了不引人注目,他随着人群走向了大道。 腐烂的菜叶和变质的鸡蛋,甚至是石头,全部都砸向了那辆看不见里面是何人的马车。 直至他听见“妖妃”。 几年前南州繁荣昌盛,邻国皆臣服脚下,因天子得一爱女,举国同庆,时长七天,日夜不休,歌舞升平,是震惊全国的百日宴。 可长阳公主得盛宠没几年,南州突降大雪,百姓颗粒无收,国库亏空,尸横遍野,国师做法,请求天子杀妖妃,祭天神。 荒诞滑稽的言论因为天象,让一个无辜的女子葬身深海之地,长阳公主也从爱女沦为南州罪人。 ——我不喜欢雪。 她不喜欢雪,是因为母妃死在了大雪之中,皑皑白雪成了杀死她至亲的凶手。 官府的人把他们拦起来,马车也渐渐消失在了莫修染视线里,周围的人渐渐散去,他转眼也不见了身影。 车队停在了山脚下整顿休息,而去寺庙的路只能鹿意安自己走上去。 千语拍了拍身上污秽,可这些黏乎乎的东西根本弄不掉,还带着臭味。 鹿意安站在她身前,静静的望着她,眼眶绯红。 千语朝她淡淡笑了笑,安慰道:“公主,我没事儿的。” “对不起。” 她缓缓抬起手为千语拂去挂在鬓角的烂叶,还不等对方回应,她转身走向了石阶。 这里有两百七十个阶梯,每一个都代表着因大雪饿死在京城城门外的婴儿,他们何其无辜。 鹿意安提起裙摆,行着皇室最正式的跪拜礼,以她虔诚安抚亡灵。 可她真的虔诚吗? 太阳东升,正挂头顶。 鹿意安用袖口擦拭着额头的薄汗,她不看便知双膝已经红肿起来,千语塞给自己的护膝掉在了房间里,她没来得及拿,眼下别说登顶,就算是一半的路程都难以完成。 “公主?” 千语瞧她脸色越发苍白,不由得担心起来。 双耳嗡响,鹿意安垂下眼眸,微张着唇平息紊乱的呼吸,她侧目扫了一眼身后,心咯噔一下快要跳出来。 “公主,别看了。” 千语心中那股不安愈发的浓,她不知为何,公主那双眼睛死寂如深潭,她一时竟也猜不透。 “千语。”鹿意安转过身,一眼望不见这路的尽头,她难掩苦涩,笑出了声,“我好想见见阿娘。” “公主?”千语蹙眉,随后脑中闪过一丝恐惧,她一直摇着头,喃喃道:“公主,不要……” 鹿意安好似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抬腿踩上了下一个阶梯,可她刚踩上一半,身子便向后仰去。 禁卫在前面,身后的奴人和婢女都还未反应过来,她便直直滚向了阶梯。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惊呼。 她是公主,即便是罪臣之身,可也贵为南州公主,若是她命丧在此,所有人都会陪葬。 第11章 受惊(1) “大人!” 鹿意安只觉得浑身疼痛难耐,就当以为自己快要解脱时,有人冲出来当了肉垫。 叶恩将她紧紧护在怀中,两人硬生生跌停在草堆上,身后传来的巨痛让他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公主忘记答应我的事情了吗?!” 他极力压抑住自己的声音,环着她的双臂都在发颤,黝黑的瞳孔里全是后怕。 鹿意安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他快要渗出血的眼睛和额头上暴起的青筋。 “你还真是讨厌啊。” 她轻飘飘的说完,摇摇晃晃想要从他身上爬起来,却又被他扯着手腕拉了回去,重新跌入怀中。 “公主发过誓,要亲手杀了我,如今我活的好好的,公主就想反悔了吗?!”他失控的攥紧她的手腕,一时间失了神。 “呵。”鹿意安轻睨着他,不屑一顾,“你这条贱命,我不想要了。” “那我求你。” 一滴滚烫的泪从叶恩眼角滑了出来,他真的怕了。 在大雪纷飞的屋檐下,她攥紧双拳,双目赤红,她说要亲手杀了自己,那时他竟是庆幸的,至少在这世上还有能留住公主的牵绊,而如今连最后能挽留住她的东西都变得无足轻重,那他还能如何呢。 “公主……”千语连滚带爬从远处跑来,她哆嗦着双手扶起鹿意安,“公主,千语求您了……” 鹿意安望着她,自嘲道:“你们都求我做什么呢?我只是想阿娘罢了。” “公主!” “公主!” “公主!” 众人一拥而上,叶恩眼疾手快将她拥入怀中,朝童青吼道:“唤太医!” 童青差人迅速赶下山去准备,他见叶恩脸侧和手背的擦伤,小心翼翼试探道:“大人,您受伤了,要不换个人送公主下山去,快些。” 叶恩茫然听见他说“快”这个词,转身麻木将公主交给速度最快的人手中,“一定要快。” “属下遵命。” ——“叶恩,你会保护好我吗?” ——“会。” ——“那我从树上掉下来,你也会第一个接住我吗?” ——“会。” ——“为什么?” ——“因为我是公主的影子,影子和公主不会分开。” 叶恩木讷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随后不停眨着酸涩的眼睛,喉咙浸着苦涩,他张开唇,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说安儿怎么了?”鹿清荣顿住手中动作,开口问道。 “方才有禁卫急来向宫里禀报,说是长阳公主在去龙安寺的百石台阶上滚了下来,现在昏迷不醒。” 哐当—— 玉石落了地,嬷嬷匆忙从地上拾了起来,毕恭毕敬放在了她的身前。 “我要出宫去找安儿。” 鹿清荣倏地站了起来,却被嬷嬷拦住,“公主,这趟浑水,我们参合不得!” “嬷嬷何意?”她眉头蹙起,不解问道。 “今日本是长阳公主为百姓求福的日子,可她却摔倒了,宫中纷纷议论是长阳公主心不诚,才受到佛祖刁难,大臣们也皆在殿中商议此事。” “真是荒唐。”她气恼的嗤笑着,“安儿如今昏迷不醒,他们不商量着怎么救人,还在讨论日后问责吗?!” 嬷嬷弯着腰,沉默了。 鹿清荣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们当真要追究了。” 嬷嬷跪在地上,劝道:“公主,此事非同小可,还望公主明哲保身要紧。” 第12章 受惊(2) “明哲保身?”鹿清荣跌坐在凳子上,双目噙着泪,声线也在颤抖,“她从小便会揪着我的袖摆,清脆的唤着一声声皇姐,她生的那般漂亮,嬷嬷您也是知道的,安儿失去母妃,无依无靠,她只有我了,我怎舍得眼看他们处心积虑折磨她呢?” “公主在宫中的处境明哲保身已是下下策,若要为长阳公主出头,您日后的日子又何尝不比她苦。”嬷嬷磕着头,苦苦哀求道:“奴一生都谨记娘娘遗托,盼着公主日后美满,公主为长阳公主所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求公主自私一回,为自己考虑考虑!” “我又于心何忍呢?”鹿清荣揪着衣襟,望着窗外默默流泪。 童青带着女官匆忙赶来,见他背脊挺直站在屋外,轻声说道:“大人,女医官来了。” 叶恩抬眸,对上对方视线,微微颔首,“劳烦您赶来,还请多加上心。” “大人言重了,这是卑职分内之事。” 女医官低着头随千语进入房中,她额头布了冷汗,不仅因方才赶路匆匆,背后那双紧盯着她的眼睛让她倍感压力。 “大人,女医官已经进去了。”童青提醒道。 “嗯。”叶恩敛眸,转身背手而立。 “属下叫来的大夫还在外面候着,公主那边有了女医官,大人也处理一下伤口吧。” “小伤,无碍。” 童青拦住想要离开的他,蹙眉道:“大人手背血肉模糊,这也算小伤吗?” “这与从生死门走出来受过的伤相比不值一提。”叶恩睨了他一眼,淡漠开口:“你从宫中回来,有什么消息。” “今日祈福未果,是公主一人之过。”童青垂下了头。 叶恩眉眼如初,只是藏在袖摆下的手倏地收紧。 “大人也深知他们对长阳公主岂止苛刻,今日之事,公主难逃责罚。” “你留在这里,我要回京城一趟。” 童青刚启唇,转眼就不见他身影。 丞相府中管家听奴来报公主就在大门外,他赶忙放下手中账本随奴一同匆匆赶往大门。 “庶民拜见昭和公主。” 他刚要跪下,被鹿清荣拦下,“管家无需多礼,我此次是想来见一见林丞相。” 管家答道:“丞相他进宫面圣了,恐怕还需些时间。” 她站在石头阶下面,缓缓开口:“若管家为难,我站在外面等即可。” “庶民惶恐,岂敢让公主千金之躯站在寒风中。”他让开了大门,“公主里面请。” “昭和公主。” “叶侍卫?”鹿清荣停下步子,转过身见是他,莫名心中安稳下来,“安儿她如何了?” 叶恩颔首应道:“臣命人找了女医官,只是公主伤势如何,臣未得知。” “女官?”她不假思索,“是禁卫府内的女官?” “是。” 禁卫府中的女医官本是为了配合禁卫进行特殊任务而存在的,如今私自动用,怕是他也乱了心神。 鹿清荣瞧他模样,叹了口气,“旁人碍眼不宜多说,先进去吧。” “昭和公主,叶大人,请随我来。”管家见状,恭敬说道。 “麻烦你了。” 管家在前面带路,两人一前一后跟在其后。 鹿清荣坐在了上座,而叶恩依旧站着。 丫鬟端来上好的茶水就被打发走了,堂厅突然寂静,只听的屋檐之上,鸟振翅欲飞的声音。 第13章 受惊(3) 良久,鹿清荣开口道:“宫中有风便会起浪,想必你也听说了。” “是。”叶恩依旧言简意赅。 她低头瞧见他染了血水的衣摆,提醒道:“林丞相还未归来,叶侍卫先去处理一下自己的伤口吧,狼狈姿态有失体面。” “是。”叶恩颔首,离开了堂厅。 鹿清荣独自坐在这里,眺望着屋檐之后那颗生机勃勃的合欢树,喃喃念道:“合欢、合欢,何时才能合欢呢?” 林诏走近堂厅,见昭和公主一人站在院中失神的流着眼泪,无可奈何摇了摇头。 鹿清荣听见声响收回了思绪,转身见他来,默默擦掉了泪珠,“林丞相。” 林诏长叹了口气,“臣知道公主是为何事而来。” “既然这样,我也无需多言了。”鹿清荣直言不讳,“龙安寺并非为民求福之地。” 林诏听闻,惶恐反驳道:“昭和公主,此言差矣!” “林丞相,清荣真的说错了吗?”鹿清荣朝他笑了笑,而后继续说道:“龙安寺前两百七十个阶梯,丞相走过几次?换一句话说,那两百七十个石阶是何以何种意义修建的?” 林诏急急抬高了手,“两百七十个阶梯是以慰问两百七十个婴灵而建,龙安寺也是为了安抚丧命在那场大雪之下的亡灵而建,这地是宫中娘娘和公主为民祈福之地,昭和公主切不可胡说。” “胡说?”她嗤笑道:“龙安寺的两百七十个阶梯是为折磨安儿所建,龙安寺亦是锁住安儿的囚牢,七年的囚禁还不够他们泄愤吗?” “公主!”林诏大声呵斥想要阻止她的言论。 “安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丞相膝下无子嗣是无法感同身受我心中那般苦楚,她每每站在门边问我何时才能陪她放纸鸢,我便心如刀割。”鹿清荣笑着佛走眼尾的湿润,哀求道:“就全当是我求您,求您帮帮她。” “昭和公主,万万不可!”林诏疾步上前扶住她。 “百石台阶我替她走,祈福经文我替她抄,我只希望她能好好活在这世上。” 鹿清荣垂眸掩去眼中悲戚,因她深知林诏在朝中德高望重,连父皇都会敬他三分,除了求他别无他法。 林诏双手垂在身侧,背脊都不似之前挺直,“臣只能尽力而为。” “清荣在此谢过林丞相了。” 听她道谢,林诏语重心长说道:“百石台阶并非轻易就能上去的,如若昭和公主失败了,那结局可想而知。” “还请林丞相放心,我定不会辜负您好意。” 林诏拱手弯下了腰,“公主不宜与官宦走得太近,请回吧。” “有劳林丞相。” 鹿清荣走后,叶恩姗姗来迟。 “林大人……” “叶大人也是为此事而来?”林诏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疲惫不已,“昭和公主想要替长阳公主登上龙安寺。” 叶恩亦是一惊。 “叶大人请回吧,如何定夺还得容我仔细想想。” “麻烦林大人了。” 叶恩颔首之后也匆匆离开了府中,林诏靠在椅背,头疼不已。 鹿意安醒后眼睛都不眨的盯着房檐,连千语叫她,她都置之不理。 “公主,喝点儿水吧?”千语站在床边,手里端着碗,轻声哄道:“我在里面放了糖,是你最喜欢的糖水。” 她冷声开口:“出去。” “公主……” 第14章 受惊(4) “我让你出去!”鹿意安大声呵斥道。 千语捧着碗的手抖了抖,眼泪一时间控制不住的往下淌。 鹿意安忍着浑身巨痛,狠心的背对着她,心中除了厌烦,没有一丝留恋。 千语低着头站了好久才动了动身子,将糖水放置在靠近床榻的桌子上,随后默默退出了房间。 京城的冬日可真冷啊,明明不会下雪,可全身就如同被冰雪覆盖,寒意入骨,刺痛难耐。 鹿意安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即便这样依旧没有暖意,她咬紧后槽牙,眼睛紧紧闭合企图入睡,可阵阵狂风在耳畔呼啸,夜不能寐。 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环顾四周也不知身在何处,屋内也只有一盏灯还泛着微弱的光,而纸窗外格外喧嚣。 她想去瞧瞧那欢声笑语处,于是步履阑珊拉开了房门,却惊动了两旁身着紫衣的禁卫,他们面无表情拦住她,“没有得到命令,卑职不能放公主出去。” 扶着门框的双手缓缓滑落垂在两侧,一双漂亮的眼眸没有光亮,她木讷问道:“我想出去走走,你们跟着也不行吗?” “没有命令,卑职……” “放行。” 突然出现的叶恩让两人面面相觑,禁卫人人畏惧他,自然默认退到了两侧。 鹿意安本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只是外面的热闹太过吸引她了,她太想要去看看。 “多谢叶大人开恩。” 她垂眸颔首看不出半点开心,生的娇小的脸颊更是没有一点儿血色,好似风一吹她便会倒下。 叶恩藏在身后的手倏地收紧,他眉眼依旧,淡漠开口:“公主若是觉得闷,可以下楼走走。” 鹿意安收回视线,半扶着围栏往下走着,膝盖处传来钻心的疼痛,可也没能阻止她的步伐。 她对周围打量了一番,喃喃道:“真是热闹呢。” 阁楼房檐上挂满了红灯笼,连柱子上都裹上了红纱,偌大的喜字贴满了门窗,喜庆气氛弥漫整个客栈。 “恭喜,恭喜。” “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祝你们俩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一声声贺喜的话从楼下传来,鹿意安好奇的探了头,连自己都未发现。 她双手握着木栏,上身往外俯了些,透过红纱看见了穿着喜服的男人,他脸上挂着笑容正在迎接客人。 她是第一次见这种景象,不由得问道:“他们是在成亲吗?” “是。” 鹿意安又看了好一会儿才站直了身子,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原来成亲可以这般闹热喜庆。” 叶恩站在她身后不再作答。 “回去吧,莫给人家添了晦气。”她不舍的又望了一眼楼下动静,这才提起裙摆走回阁楼。 她脚步缓慢迈进了门栏,禁卫拉着门环就要将门合上,鹿意安站在屋中猛地回头撞上叶恩黝黑的眼眸,她眼眶绯红,眉头微蹙,她是这般留恋着外面喧嚣,可最后还是会被无情的关在望不到天的狭小的屋子里。 “嘭”的一声房门被彻底关闭,也将红色灯笼散发出的光亮遮挡在外,屋子里静悄悄的,就连那烛火也快要熄灭。 她身子无力的靠着门板渐渐往下滑落,颗颗晶莹的泪珠也争先恐后往下涌,鹿意安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默哀大于心死。 “大人!”童青匆忙跑来,甚至气都喘不过来,“大人,京城出事了!” 第15章 受惊(5) 叶恩冷眼看着他,“何事?” “千军令……千军令不见了!”童青撑着双膝气喘吁吁,腰背都挺不直。 “你们留下照顾好公主。”叶恩握紧了腰间佩剑,眼神越发阴沉,下令道:“其余人随我一起快马加鞭回京。” 禁卫整齐有序,转眼就已经集结完毕赶往京城,而这里只留下两个人以保护公主安危。 莫修染站在瓦砖之上,随后轻巧的跃进了窗台,清冷的月光透过枝丫照射在他的肩头,他好似踏月而来。 鹿意安看着突然出现的影子,茫然的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泪珠。 “哭什么?” 她发丝凌乱,脸颊还残留着泪痕,狼狈姿态全被他看见了。 鹿意安胡乱擦拭一番,摇摇晃晃倚墙站了起来,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莫修然轻笑应道:“来瞧瞧你有多可怜。” 他一袭灰白长袍伫立在寒风之中,深邃的双眼藏着疏离,他五官精致到让人无言,可嘴角挂着的漫不经心的笑意着实让人讨厌。 “我救了你,你非但不知道感恩,竟在我落魄时还来落井下石!”鹿意安一瘸一拐想要去床榻,路过他时,愤愤道:“不知道扶着点儿?!” 或许是他心情好,慷慨的伸出了自己的右臂让她搭着。 鹿意安默默吐槽道:“这还差不多。” 莫修染见她强颜欢笑的可怜模样,居高临下试探着,“如果跟我走能逃离这里呢?” 她揉捏大腿的手指一顿,怔愣许久后,自嘲笑道:“不可能的。” “你又怎知不可能?” “我是妖妃之女,是南州罪人,我逃到哪里他们也势必掘地三尺把我抓回来。”鹿意安平静的告诉他缘由,而后仰头望着他,认真说道:“我不知你什么来路,你如若真想报答我救命之恩,就别再干不好的事情,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莫修染坐在她对面,神情冷漠,“南州所有公主都在舒舒服服享受世人供奉,你甘心吗?” “外面真是热闹呢,你听听阁楼之下她们敲锣打鼓,喜笑颜开。”鹿意安对上他的审视,笑了笑,“龙安寺的七年磨灭了我对一切的期望,我又何来甘不甘心。” “你总会后悔的。”他凝视着她,想要从她表情里找出一丝破绽,可她始终平静。 长时间的宁静让气氛开始变得压抑,莫修染站起身,如来时一样悄然消失在夜里。 鹿意安在他走后,平躺在床上。 她从始至终都在后悔,可无计可施,所以她只能等,等有一天无所牵挂,然后消散在风里。 旭日升起,为鹿意安医治的女医官跪在殿中,她一字不落的背下了叶恩先前就准备好的说词,语气缓慢却又精湛,加上林诏舌战群儒,大臣说到底要让他几分,便纷纷闭了嘴,鹿清荣代替鹿意安前往龙安寺祈福的消息就这样传遍了京城。 “林丞相!” 林诏下朝之后被急急叫住,他转身瞧见鹿清荣款款走来。 “昭和公主。”他拱手做了礼。 鹿清荣带着笑,“此事多亏林丞相帮忙,我会命人将谢礼送去丞相府。” 林诏摇了摇头,婉拒道:“谢礼倒不必了,公主和臣之间应保持疏远,莫让旁人无中生有。” “是我考虑不周了。” 他收起袖摆,忧心忡忡提醒道:“山高路远,公主一路小心。” 第16章 受惊(6) “奴坏了规矩还是要胆敢说一句。”站在她身后的嬷嬷攥紧手指,对林诏瞧了又瞧,心中畏惧但一咬牙还是开了口,“公主失了母妃在宫中地位本就岌岌可危,更何况长阳公主在这深宫当中是眼中钉肉中刺的存在,龙安寺是什么地方您同我都心知肚明,倘若公主执意要去,这些唇枪舌剑都就落在您的身上了!” “嬷嬷!”鹿清荣诧异的瞪大了双眸,她下意识盯着林诏,随即转身无奈说道:“嬷嬷,事态已定,便没有回头路了。” “其实她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林诏劝道:“昭和公主您是南州嫡公主,您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南州颜面,这长安寺庙还是不去为好。” 三人站在高墙之下,影子与阴影融为一体,这里偏僻无人,极为寂静,鹿清荣也没有顾及说出了心里话,“在我亲眼所见母妃投井时,自是恨的,那双抚摸我的温热的手掌也不过一瞬间就变得冰凉,我恨娉婷娘娘夺走了属于母妃的恩宠,我恨父皇的冷血无情,可又在见到娉婷娘娘时,我就不恨了。”她释怀的笑着,缓缓说道:“在这深宫之中没有谁能一直一直得到宠爱不是吗?她们困于高楼,死在高楼,不得善终。而我,作为南州嫡公主也会和历代长公主一样,远嫁异国永不得回归故里。” 鹿清荣坦然的看着嬷嬷,“我在南州的牵挂只有余妃娘娘和安儿了,余妃娘娘如今得到父皇宠爱,自不用担心,但安儿她被困在府邸七年,她最美好的时光都在那片不大的院子里度过,我对此实在无法无动于衷,可是我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一件事了。” 林诏眼中多了几分赞赏,“昭和公主仁厚,臣自愧不如。” “还望林丞相切勿告诉安儿。” “臣明白。”他点头说道:“时间不早了,臣须得出宫了。” “林丞相慢走。” 鹿清荣看着林诏走远的背影,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是父皇在朝中唯一的心腹,只要是他允诺的事情那一定是成了。 她不知林诏是如何说服一众大臣同意此事,但国师已算好时日,她只要去便可。 嬷嬷通过镜子瞧见她的脸庞不禁想起了已故的孝贤皇后,她双目湿润,被鹿清荣眼尖的发现了,“嬷嬷,只不过是去寺庙里烧几日香、拜几日佛罢了,您呀就别哭了。” “奴没哭,只是眼睛进沙子了。”嬷嬷哽咽着背过身子,用袖口擦拭着泪水。 鹿清荣轻轻抚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百姓知道我要去龙安寺后,人人称赞我宽厚仁慈、忧国忧民,这般的赞誉有何不好。” “好!挺好的。”嬷嬷又转过身为她梳理头发,动作轻缓小心。 去龙安寺一律不得佩戴金银首饰,一身素衣,连青丝都不得挽上,自然垂落在身后。 鹿清荣决然的从寝殿走向正殿,路过之人皆低头弯腰不敢瞧,微风拂起她的青丝,她好像感受到了自由。 国师在正殿做礼,她被马车送出了宫,百姓纷纷跪拜在两侧,以表虔诚。 “看见了吗?”莫修然禁锢着鹿意安的下颚,强迫她抬头看着被人目送的马车,“换一个公主,待遇可如同云泥。” 他们藏匿在人群之后,所有人都在诚心跪拜,只有他不屑的冷哼着。 鹿意安仰着头,亲眼见证这一切,她才知道原来坐在马车里不一定会被万人唾弃。 第17章 受惊(7) “我要回去了!” 鹿意安想要挣扎出他的束缚,却又听他说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是哪个公主换了你?” 她犹豫了片刻,咬了咬唇,僵硬的扭过了头,“不想。” “可我很想知道呢。”莫修染轻笑了声,拉着她消失在了这里。 鹿清荣下了马车之后望着这百石台阶,心中还是有些发怵,她无法想象安儿是怎么熬过这一遍又一遍的折磨的。 公公站在一旁,冷声提醒道:“昭和公主,时辰到了,请吧。” 她望了一眼嬷嬷,深吸了口气,便提起裙摆,一步一跪一拜。 烈日当空,她佝偻着背脊,一滴滴汗珠似断了线的珍珠不断从下颚滴落在地面,还未过半,体力就快要消失殆尽。 “公主!”嬷嬷跟在她身后,心疼得紧。 她依旧笑着答道:“无碍。” 鹿清荣费力的挺直腰肢,坚定的盯着山顶处开口说道:“安儿都能做到的事情,身为姐姐怎么能认输呢。” 还剩二十一个台阶,她膝盖处的裙面已经染了血渍,鲜红的血液同乌黑的淤泥混在一起,使得她狼狈不已。 鹿清荣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不起身,她已经大汗淋漓,汗珠浸湿睫毛睁不开眼,她只得胡乱抹了一把脸,强撑着站起来。 嬷嬷心急想要去扶她,却被拦下,“嬷嬷别来,我就快要成功了,不能在这里倒下。” “公主!奴求您了,别再跪了!” “不可以,我一定会成功的。”鹿清荣想也不想的拒绝了,她又站起身迈向了下一个台阶。 “阿姐!” 鹿意安想要冲过去,被莫修染捂住嘴,死死按在怀中。 他俯下身,在她耳畔淡然说道:“你现在过去,不仅她所有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你也会被重新带到这里,之后又会被永远的囚禁。” “放开我!” 她含糊不清的吼道,豆大的泪珠滑入他的掌心,带着寒意。 “你贸然跑过去,禁卫的箭就会毫不留情的刺进你的胸膛,你倒是一死了之,可她一辈子都会痛苦的活着。” 怀中的人渐渐没了力气,莫修染只是冷然扫了一眼快要倒下的鹿清荣,随后拦腰抱起鹿意安离开了这里。 她像被人抽走了魂魄,神色呆滞,如同一只精致漂亮的木娃娃,没了生气。 回楼阁的路上安静之极,两个人没有再说一句话。 戚闵见他回来迎上前,目光触及他怀中的人时,又止住了,“殿下……” “西尔呢?” 戚闵如实答道:“西尔搞定这两个禁卫之后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莫修染半垂眼眸扫了他一眼,回房将鹿意安放在了床榻上,沉声道:“把她给我找出来!” “不用找了。”西尔悠然的走来,瞥了瞥安静躺在床上的人,“她只是昏睡过去了,没什么大碍。” “殿下,调虎离山之计用不了多久,叶恩马上就会发现那块令牌是假的,趁他还未回来,我们得赶紧离开京城!” 莫修染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林襄受命回京受封,只要他死在这里,泾城不攻自破。” “京城不似边塞,这里布满眼线,林襄是朝廷命官,想要杀他谈何容易。”西尔坐在了他的身边,事不关己说着风凉话。 “他非死不可。”莫修染放下茶杯,不屑的挑了挑眉。 第18章 受惊(8) 鹿清荣是在走完最后一个阶梯陷入昏厥的,她摔倒在寺庙门前,被僧人扶了进去。 按照往日戒律,公主进入寺庙后庙门便会关闭,所有人不得进入,可嫡公主在和亲之前不得有任何闪失,于是一众人忙得昏天暗地,太医一个接一个的赶来。 翌日清晨,她悠悠转醒,只觉得浑身都被利刃割伤,疼痛难耐。 寺庙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木桌,被褥薄的如同虚设,寒风阵阵从破损的纸窗钻进来,好似身处冰窖。 “公主,您终于醒了。”嬷嬷赶忙将盆子放下,伸手去扶住要起身的她。 “我……”她刚开口,喉咙就传来刺疼感,也发不出声音。 “太医说您须得卧榻修养几天。”嬷嬷又为她端来了水杯,“您喝点儿水。” 温润的甜水滑过抚平了那股灼烧感,她哑着嗓子低声询问道:“还需在这里留几日?” “祈福之礼本是七日,公主昏迷了两日,还剩五日。” “五日……”她撑着床沿,思索片刻道:“等我下山就快到百花宴了。” 嬷嬷放下杯子,语重心长接道:“是啊,百花宴快来了,彩灯节也会跟着来的。” “您自幼随母妃从蔓越来到南州,服侍了她一生也服侍着我,真是委屈您了。”鹿清荣长叹了口气,“我留在这里的日子不多了。” “奴一生都会追随公主。” 鹿清荣握着她满是皱褶的双手,心疼说道:“满东风沙大,您有旧疾,去不得。” “公主……” 鹿清荣低首摇了摇头,她听见外面檐铃叮铃铃的响,香火气息也蔓延进了房间,竟有一种岁月静好。 礼毕之后,她看见站在寺庙门外的叶恩,有些诧异,“竟是叶侍卫亲自前来。” “我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托。” 鹿清荣嫣然一笑,“叶侍卫但说无妨,如若我能做到定会帮。” 叶恩从内荷里拿出一个香囊,递给她,“昭和公主可否帮我把这个带给公主?” 鹿清荣没有接过香囊,她的笑依旧是温和的,“这么重要的东西叶侍卫又何必假手于人呢?” “她不会要的。”叶恩侧头,望着围墙内亭亭玉立的树干,不苟言笑,“以往都会交于千语,但如今府邸众人受罚,不知何时才能回去,臣只能来求昭和公主帮忙。” “安儿现在需要的不是香囊,她想要的是一份精神寄托。” 鹿清荣对上他的双眼,所有的情绪都被他藏在深底不可窥探,可他分明是动摇了。 她自小身处深宫,那些流言蜚语也听闻不少,虽不知其中深浅,但她明白叶恩绝非是贪慕虚荣之人,他能从炼狱活下来,必定有其苦衷。 叶恩不肯开口,她便不再为难,接过香囊道:“这香囊我一定会帮叶侍卫带到。” “谢谢。”叶恩道谢后只身一人离开了这里。 鹿清荣回到自己宫中拿出香囊放在梳妆台上打量着它,这绣工和布料都是一等一的好,只可惜寄它托的情意竟无被知晓的那一天。 夜里,她跪在了后院的枯井前,月光落在身上道不明的凄凉。 “阿娘曾给清荣讲起的蔓越姹紫嫣红、四季如春,那是您生长的地方,可我却未能将您带回那片土地。”她嘴角僵硬的扯起一抹笑,低声问道:“您是不是也后悔来这里了?所以您纵身一跳,什么都不曾给清荣留下。” 眼泪染湿了衣襟,她半俯下腰身,倚在了枯井旁,“母妃,这高高竖起的城墙困住了您的梦,也困住了我。” 第19章 受惊(9) 鹿意安被童青送回府邸,她踏入大门扫视一圈来来往往的仆人一眼便发现不对,“千语呢?你们把她带去哪儿了?!” 童青站在原地犹豫不决,一想到大人那张阴沉的脸,心惊胆战不敢说。 没有得到回应,她攥紧双手愤声吼道:“说话啊!你哑巴了吗?!” 就快要全盘托出的时候,鹿清荣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如同看到了救世主,感恩戴德说道:“昭和公主,属下已完成任务,便回去复命了。”随后逃命一样转眼不见身影。 “安儿。” “阿姐。”鹿意安渐渐松开了手指,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离。 鹿清荣温柔的安抚着她,“别担心,没事的,千语马上就会回来。” 鹿意安难过的紧闭双眼,眼泪一直不断往下流,她哽咽道:“明明是我一人之过,所有责罚我都认了,为何要为难她们。” “她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鹿清荣上前紧紧抱住她,情不自禁也跟着红了眼眶。 “我恨母妃。” 鹿清荣听见她的话,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安儿,你……” “她将我独自留在世上,有父似无父,有苦不能述,这世间千万般的繁华热闹都不曾属于我一刻,如今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已然痛苦至极。”鹿意安攥紧她的袖摆,似小时候那样求着她,“皇姐,我想要见见他,求他让我解脱。” “安儿!”鹿清荣又气又心疼,“你怎么能对我这样残忍呢?你让我亲自送你去死,皇姐心中苦楚岂会比你少?!” “皇姐。”她低垂着脑袋,哑声轻笑道:“是我母妃害死了孝贤皇后,你何必对仇人的女儿这般好,若换做是我,我此时定笑开了怀。” 啪—— 一声清脆之后,鹿意安侧着头笑意不减,甚至没有丝毫动容。 鹿清荣垂在身侧的手掌止不住的颤抖,掌心滚烫,她双目赤红,咬紧牙关逼问着她:“你当真觉得我理应恨娉婷娘娘吗?” “我不知皇姐心中如何做想,只是我累了,不想劳烦你对我残有牵挂。” 鹿意安拖着疲惫的身子迈着步子往院子里去,鹿清荣再一次出声叫住她,“我不恨!皇室之人,人人皆苦,害死母妃的并非娉婷娘娘,而是那绿瓦红墙里注定熬不过的悲惨命运!” 眼前的人顿了顿,又接着往屋里走去,鹿清荣眼神黯淡,而后失落回了宫中。 日落时分,她的宫中来了一位许久未见的人。 “清荣拜见父皇。” 鹿傅然身着私服,身后只跟着叶恩。 “听闻你近日出宫频繁。”他把玩着扳指,漫不经心问道。 鹿清荣跪在地上,抬头与叶恩对视后,应声道:“是。” “朕今日见了满东使臣,满东太子预计在两月之后便会来南州进贡。”鹿傅然语重心长说道:“清荣啊,朕知你对皇妹情深意厚,可做为南州嫡公主,你责任大,担子重,还是多放些心思在自己身上。” “多谢父皇关心,清荣明白了。” 鹿傅然颔首,叶恩便将东西递给了鹿清荣。 “这是你母妃遗物,朕现如今把它给你,也当是孝贤留给你的念想。” 他挥了挥袖摆,决然离开了这里,叶恩余光扫了一眼鹿清荣,她伏跪在地上,抱着怀中之物泣不成声。 母妃的凤冠本应随她一起葬在皇陵,它现在出现无非是在提醒自己,和亲之路她必然要走。 第20章 百花宴(1) 一年一度的百花宴,来者皆是达官贵人,每逢这时,姑娘们都爱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说不定在这百花盛开的地方能遇见心仪的男子。 余妃嫌那高墙里闷得慌,便带鹿清荣来凑热闹,逛了好一会,她觉得有些累便想去凉亭休息,里面有百花做的糕点和花蜜泡的糖水,她甚是满意。 “清荣呀,我这上了年龄就走不动了,你也别在这里陪我空闲着,再去逛逛吧。” 鹿清荣知道余妃来这百花宴是为了自己,她担心自己会憋出病来,便应道:“是。” 她喜清净,一人拿着白色油纸伞往那海棠林中走去,海棠还未绽开完,但依旧花香扑鼻,她正阖眸感受这份独有的清净,但身后响起异常的声响,她反应迅速的呵斥一声:“出来!” 林襄归京途上误入花林,一时间竟找不到出处,出于自然反应,在伞柄碰到自己身体之前,剑已出鞘,在泥泞小道上,两人谁也没有留余地,几招过后,鹿清荣终究敌不过林襄这种常年习武之人,剑锋从发髻挥过,青丝飘落,油纸伞被抛于半空,她眼神凌厉与林襄对视,又稳稳接住了伞柄,伞面遮住刺眼的阳光,林襄这才发现与自己交锋的竟是女子。 “林襄与姑娘无冤无仇,为何对我大打出手?” “林襄?”鹿清荣柳眉微皱。 “在下是叫林襄,姑娘认识我?” “不认识。” 鹿清荣恢复常态,握着伞柄从容迈着步子,准备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林襄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鹿清荣抬头看着他,林襄立刻松开了手,“是我鲁莽了,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男女授受不亲,林公子这样的确有失风度,不过之前我也冒犯了公子,一来二过,抵消了。” 林襄将剑归于剑鞘之中,握剑抱拳,“姑娘大度,但林襄还有一事相求,可否带我走出这花林?” “随我来吧。” 鹿清荣走在前,林襄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姑娘招数是我从未见识过的,敢问姑娘拜师于谁?” 她那些雕虫小技只不过是她母妃教她的防身之术,蔓越子民善舞剑,而鹿傅然认为女子舞剑有失体统,泰连子便只教了她寥寥几招,这自然不需外人知道。 “雕虫小技罢了,也多谢公子剑下留情,没让我丧命于此。” 她虽然是这样说,可语气却并没有表面这样和善,哪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头发,刚刚竟被削去一缕。 “林襄惭愧,未看清姑娘就拔出了剑,好在姑娘没有受伤,不然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鹿清荣停下来,面对着他,“林公子,出路就在前方,请。” 林襄看着她的面容痴楞了一阵,知道自己又失态了,匆匆道别后离去。 余妃见她独自回来时裙摆上沾满了泥点,不禁问道:“怎么落得如此狼狈?” “没事。”茶水入喉,润了润嗓子,她开口道:“方才遇到一位迷了路的公子,是我心思太重,与他较量几番,没有讨到半点好处。” “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妙,时间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余妃起身,鹿清荣也随她一起回了宫。 林襄日落时分才回到林府。 林舷见他归来,只是简单说了几句:“待在京城这几日你勿要乱跑,你久未归京,京城之事你尚未了解,多得是虎视眈眈之人。” “襄儿只是回来授命,父亲可不必如此紧张。”林襄觉得林舷有些大题小作,却不能违抗父命,只能应下。 第21章 百花宴(2) 翌日,林襄复命进宫受封,在出宫时又见到了在海棠林中的那位姑娘,只不过与那日的装扮不同,今日的她身着淡蓝色的齐胸襦裙,袖口上绣着淡粉色的海棠花,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胸前是宽片淡黄色锦缎裹胸,裙摆摇曳于地,仿佛步步生莲。 他诧异道:“你竟是宫中之人?” “昭和见过林将军。” 昭和…… 鹿清荣一颦一笑都让林襄觉得天旋地转,他万万没想到那日大打出手之人,居然是南州的嫡公主! 鹿清荣见他说不出的好笑,“那日身份不便,未告诉林将军实情,还请将军多担待。” 林襄终于缓过神,摇手说道:“不不不,是林襄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切莫记在心上。” 鹿清荣颔首从他身边走过,身旁的丫鬟不禁多嘴,挤眉弄眼的戏谑道:“原来公主与林将军早已见过了。” “青儿!”鹿清荣蹙眉看了她一眼。 青儿语调上扬,“莫不是公主害羞了?” “青儿!”鹿清荣转身瞪着她,可脸颊莫名有些发烫,“是不是最近我对你们太好了?都敢拿我打趣了。” “林将军虽没有富家公子那样风度翩翩,但久经沙场,高大威猛,也算是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他看公主的眼神就像一个愣头青,哪里还有将军的威风。” 鹿清荣有些懊恼说道,“好呀竟敢拿我玩笑,今日回去,我定叫嬷嬷好生收拾你一番!” “公主才舍不得呢!” 青儿还在笑,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偏了,突然撞到一个人,她回过头,“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还请九皇子恕罪,是奴婢眼瞎冒犯了皇子。” 鹿清荣反应过来,知道鹿赋不是不讲理之人,倒是没有那么担心,“是青儿冲撞了九弟,但她也是无心之举,还请九弟高抬贵手。” 鹿赋将手背于身后,并未恼怒,“既然皇姐都开口了,那做弟弟的自然是不好再说什么,只不过今日撞的人是我,倘若换做他人,皇姐也得为难一阵了。” “自是知道九弟通情达理,回去我定会好好教训她的,不会在发生类似的事情。” 鹿赋拿着扇柄敲打着手掌,勾起嘴角,“既然这样,皇弟有事在身,先告退了。” “好。”鹿清荣在他走后将青儿拉了起来,“没事了。” “谢谢公主。” 青儿眼眶都吓红了,也并非她胆小,而是宫中像九皇子和昭和公主这般好说话的皇子公主没有几个,传闻有个奴婢弄脏了十三公主的裙摆,活生生被杖毙,婢女们见了十三公主都会心惊胆战。 “也只是幸运而已,撞到的是他,下次别再如此了。” “是,青儿明白了!”青儿委屈的站在她身旁,小声说道:“九皇子今日居然回来了。” 鹿清荣听此,看向了他离开的方向。 宫中皇子众多,但除去因受到母族牵连而被贬去皇子之位的,剩下的几位似乎就只有这位皇弟对太子之位没有半分兴趣,他常常游离在外,不曾关心江山社稷之事,连母亲容妃都定居在寺庙里,父皇对他也没有丝毫重视。 鹿清荣收回视线,想必也罢,当个闲散王爷,不愁吃穿也不比整日忙于社稷的太子差到哪里。 第22章 彩灯节(1) 鹿赋刚入宫不久,就有公公来传话,“九皇子,圣上请。” 他挠了挠耳朵,又浮夸的叹了口气,嬉笑道:“看来我久不归京,父皇还是惦记着我的。” 公公默不作声,只是脸上的笑意别有深意。 鹿赋也不恼,挥了挥衣袖,先迈开了步子,“走吧。” 公公一众人跟在他身后,个个都低垂着头,盯着地面。 在鹿赋到来之前,宫殿里来了一个不请自来之人。 鹿望金冠束发,一身淡青色的长袍,眉眼都像极了鹿傅然。 “儿臣拜见父皇。” 鹿傅然看了一眼跪在殿中的他,悠悠开口:“起来吧。” “谢父皇。”鹿望站起身,挺直了背脊。 “望儿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儿臣是来为幼妹求情的。”鹿望说完,不动声色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鹿傅然突然笑道:“朕何时罚了她?” “儿臣听闻幼妹不慎从半腰摔了下来,重伤未愈,父皇却将府邸奴仆全部关进大牢,以儿臣所想,幼妹自幼性子弱懦,此时定想旧时奴仆相伴左右,所以儿臣斗胆请求父皇将她们放回府邸,亦或者择日再罚。” “你来见朕,就为了这个?”鹿傅然扶着袖摆,提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他神色未变,似乎丝毫不在意此事。 鹿望表情坚定,“是。” “这件事而后再议,你先回去吧。”他放下笔,在婢女的服侍下,擦拭着手掌。 “父皇……” 鹿望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声音打断:“父皇,您老人家找我?” 殿中人人看向声音来处,鹿赋嬉皮笑脸从门外走来,看见鹿望,故作惊讶的挑了挑眉,“哟,皇兄也在呢?许久未见,皇兄这身体越长越好了。” 鹿望蹙眉,躲过了他伸来的手,“九弟自重。” “自重?”鹿赋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得了事情,捧腹大笑起来,“皇兄未免也太过紧张了些吧?” “鹿赋。” 鹿傅然冷不丁叫住了他,后者知趣的瘪了瘪嘴,也止住了笑。 鹿望沉着脸,开口说道:“既然父皇有要事告知九弟,那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在鹿傅然默许后,鹿望黑着脸离开了宫殿,鹿赋老实巴交的立在殿中,不敢再造次。 “朕此番召你回京,你可知何事?” 鹿赋眼神闪躲,始终不敢看他,“不知。” “太子之位,你当真不想?”鹿傅然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走向他。 “父皇,你就别试探我了。”鹿赋后退了几步,垂头丧气的,“四哥从小跟着皇叔征战沙场,胆识过人,边疆战士皆称赞其才能,宫里还有个五哥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儿臣哪里敢跟俩个哥哥争呢?” 鹿傅然盯着他冷笑一声,也不知何意,随后转身说道:“既你无心留在宫中,就出宫去看看你幼妹,她小时候便喜欢追着你跑,如今长大了,也不知还是否如年少时那般喜欢你。” 鹿赋敛了笑,问出了声,“安儿可还好?” 鹿傅然语重心长道:“朕已十载不曾见过她,作为父皇自是愧对她的,但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去后好生宽慰,她想要什么,朕尽量弥补。” 鹿赋眸光闪动,低眸颔首,“儿臣明白。” 第23章 彩灯节(2) 九皇子今日回京,叶恩是知道的,可是没想到他竟入宫半日就来了这里。 “九皇子。” “叶侍卫。”鹿赋摇扇,笑得凉薄,“听闻叶侍卫救了幼妹,只是在她心中似乎更加憎恨你了。” 叶恩看着他,面上无动于衷,只是握着剑柄的手,指骨泛白。 其实叶恩不知道鹿赋为何这般仇视自己,但他是公主最喜欢的兄长,年幼常常陪伴左右,所以他明白如何一语便击中要害。 “保护公主是我的职责,至于公主何做她想,任何人都干预不了。” 扇柄落在他的肩头,鹿赋冷笑道:“曾经而已。” 不等叶恩有所反应,他抬步迈入门栏,两旁禁卫纷纷退到其后。 叶恩侧身,视线随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的进入府中,直至影子消失不见,他才黯然回神。 公主见到九皇子,应会欢喜许多。 府中奴仆各忙各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们见到鹿赋,也只是匆匆行礼,又匆匆离去,跟个木讷的哑巴似的。 他左右环顾,让人带他去了鹿意安的小院儿。 一路上,花瓣枯萎,杂草丛生也没人打理,眼到之处皆让他生怒。 “没人管,你们就这样对待安儿?真胆大包天!” 路过奴仆听见他的质问,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期期艾艾道:“是公主……是公主不让我们打理的。” “你说什么?” 婢女都快被吓哭了,她颤抖着双臂,跪爬在地上,如实说道:“公主前些日子便下令不让我们修剪花草,妄图一把火烧了这宅院,好在被夜间巡逻的禁卫大人发现,才没有酿成大祸,但叶大人同公主争执了一番,此后公主整日将自己封闭在房间里,谁也不见,膳食都放置在门外,只是偶尔才会见她吃上一口。” 鹿赋脸色越发阴沉,快要滴出墨来,他加快步伐,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 房门被他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孱弱的背影虚虚靠在椅背上,她仰头望着屋檐出神,袖口之下的手掌,只见皮不见肉。 “安儿。”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好不真实。 椅子上的人未有任何动作,一时恍惚,竟真的了无生气。 鹿赋被吓得不轻,他几步并一步地走向她,声线出奇的抖,“安儿,皇兄回来了。” 鹿意安茫然的扭头,消瘦的面颊都快让他不敢认。 他不敢再上前,站在原地,不知不觉红了眼尾,“安儿,皇兄真的回来了。” 眼泪似乎比脑袋更先感知情绪,透明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从眼角滑落。 “皇兄。” 她声音沙哑得厉害,一点也不像她自己原本的声音,她抿了抿唇,还是没有动作。 “你看。”鹿赋抬起双臂,手掌交错,拇指相扣,阳光透过他的手掌,印在墙面上的是一只小鸟的形状,他哽咽着,“是有翅膀的小鸟,它可以飞。” 儿时思绪被唤醒,鹿意安紧皱着眉头,哭意难抑。 “小鸟……飞不了。” 哭声在空荡的屋子里传开,她掩面泣涕,痛苦至极。 “怎么会飞不了呢?”鹿赋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皇兄帮安儿飞,安儿一定会成为最快乐的小鸟。” 鹿意安一个劲地摇着头,鹿赋握住她的双肩,安慰道:“安儿,皇兄许诺过的事情,哪一件没有办到?你一定要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相信皇兄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 第24章 彩灯节(3) 府上奴仆都不知道那日九皇子到底和公主说了什么,但公主愿意吃饭了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虽然依旧是寥寥几口,总比不吃好太多。 是夜。 鹿意安坐在门栏上,看着淅淅沥沥的雨珠砸在地面开成花。 屋檐上的瓦片被敲打的声声清响,雨珠连成一串从凹处滚落,在眼前形成一道水帘,树叶不堪其重,纷纷从枝干飘落。 “公主,夜深了,奴婢服侍您歇息。” 鹿意安不想说话,便摇了摇头,婢女不好再说,又站回了原位。 许久,雨越下越大,看这架势有下一整夜的可能,鹿意安站起身,沉默不语的回了房间。 婢女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一起回了休息的地方,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一只烛火在风中摇曳。 她睡不着。 鹿意安侧身躺在床榻上,耳畔是铿锵有力的雨声,她双目盯着橙黄的烛火,默默想着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外面狂风席卷着落叶敲打着门窗传来异响,她害怕的躲入了被褥,将自己紧紧卷成一团。 一声闷响,虽然很小,但她知道窗户被打开了,心跳一顿,随后噗通乱跳起来。 鹿意安屏息凝气,集中所有注意力在窗户那侧,好像真的有脚步声。 她紧咬着下唇,手心都沁出汗来,只盼着是她的错觉。 突然一只手拽住了被子的一角,她想要惊呼,却被捂住嘴巴。 清冷的气息一时间席卷而来,鹿意安瞪大双眸,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 “别喊。”莫修染面无表情说道,随即松开了手。 得到自由,鹿意安连滚带爬躲在了床的角落里,提防的盯着他。 莫修染也不管她,自顾自的走到桌子旁边坐下,从怀里拿出包好的点心,他打开绳子,拿了一块在手中,朝她晃了晃,“吃不吃?”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直勾勾看着他。 男人将点心换了个方向喂进了自己的嘴里,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一点弧度。 “的确好吃。” 鹿意安扫了一眼桌子上剩下的糕点,这是她最喜欢吃的黄记,只不过千语她们能出去采买的次数也很少,所以她许久都没有吃到过的。 “过来。” 莫修染朝她勾了勾手,鹿意安犹豫好一阵才慢吞吞走下床,她光着脚踩在了地面上,被男人叫了回去,“穿鞋。” 她又乖乖回去穿好鞋,才走到桌子旁。 在烛火的照耀下,本来就清瘦的脸颊像已经陷下去了一般,瘦得骇人。 “为什么不吃饭?” 对方气势太过强硬,鹿意安像做错事的小孩儿被罚站一样,委屈得不行。 “真当这般痛苦难熬。”他放缓了声音,生硬的擦掉了她脸颊上的泪珠,沉声问道:“当时却又那样决绝的拒绝跟我走,后悔吗?” 鹿意安捧着点心咬了一口,明明闻上去香甜可口,进嘴却又酸又涩。 她不停的咀嚼着,时间仿佛停滞了,外面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光线,几秒之后,震耳欲聋的雷声吓得她手中的点心掉落在地上,她浑身僵硬,双肩轻微的抖动着。 她害怕下雨,因为下雨会打雷,可现在千语没在,她绝望的望着莫修染,对方好似读懂她的心思,温暖的双手捂住了她的双耳,替她隔绝了外面的雷声。 通红的眼眶现在盛着快要装不下的泪水,她这样抬头望着他,两人视线在阴冷的空气里交汇,莫修染第一次见到一碰就会碎的她。 第25章 彩灯节(4) 一颗小石子从窗台滚落到了脚边,莫修染动了动眼帘,余光瞥向了窗边,戚闵站在黑暗处随时待命。 西尔给的迷药只能减弱人的五感知觉,他们趁着禁卫打盹时潜入府邸,但只有一柱香的时间,之后夜巡的人就会出现在周围,到时候他们不可能难悄无声息地脱身。 莫修染知道不能再拖,松开了双手,鹿意惊慌失措抓住他滑落的手掌,心急的询问道:“你要走了吗?” “是。” 泪珠溢出眼眶,鹿意安放开他,低头站着不动。 屋外的风一直吹着,像是要把整个屋顶掀翻,琉璃瓦片也不堪重负,发出异响。 莫修染也不知为何,早已经被淋漓鲜血浸泡过的心总会莫名为她动摇,或许是因为透过她看见了年幼时的自己,回想起寄人篱下,受尽屈辱的那些日子。 约莫过了一阵,他抬步转身就要离开,鹿意安哽咽着出声:“我做梦都想逃离这里,可是他们用无数人的性命将我囚禁于此,我生不得安乐,欲死不得善终,我不愿做南州的公主,我只想看一看外面的天地,可是没有人能救的了我。” “你怜悯她们,无人可怜你。” 他站在窗台旁,飘落的雨水润湿了衣襟,冷清的声音夹杂着寒风让她心凉。 她做不到冷眼旁观旁人因她而丧命,有时她也在想,能保全她人性命,做这笼中之鸟又有何不可,可是一旦见过,听过外面的人和事物,贪婪的欲望便会占据全身,折磨着她,摧残着她。 “也许我注定要将此生锁在这方圆之地。” 她虽是笼中鸟,却也是金丝雀,他可以靠着杀戮走到如今,而她不能。 “鹿意安。”他沉声叫着她,那些话到底没有说出口,只留下一句,“好好吃饭。”转眼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她失魂落魄走向他离开的地方,雷电再一次划破黑沉的天幕,不过一瞬,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惊得她跌坐在地。 鹿意安怔怔呆在原地,面颊苍白又憔悴,屋里的烛火被吹灭,那仅有的光也被暗了下去。 “大人。” 叶恩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匆匆走来,奈何风雨太大,这身行头没有半分作用,雨水顺着衣袍往下淌,他没有半点不耐烦,颔首之后,推门进入了府邸。 今日处理公务,晚时听闻童青从外回来时说道这天乌云密布,应是要下暴雨,他才慌忙从狱中赶来,没想到还是被淋成这般模样。 院里野草快要到膝盖高,现在被雨水撞弯了腰,他吐了口气,无可奈何。 叶恩走到小院,屋子里没有灯火,不禁眉头紧蹙。 公主自幼胆子便小,怕下雨,怕打雷,也怕黑,这些奴仆哪怕有千语半点仔细,也知烛火灭了要换新的来。 他自然不可能去叫婢女,只能折返去寻灯盏。 当值的禁卫看着他一来二去,纷纷在心里叹息。 鹿意安蜷缩在床沿前,她双臂环膝,将脸紧紧贴在双膝间,静静等着雨停下来。 直至双腿麻木,她动了动四肢,隐约看见有光芒在靠近,她就这样一直盯着,直到暖黄的光从缝隙钻了进来,心中才有一丝窃喜。 她撑着床沿从地上站了起来,强忍着双腿的刺痛,一点一点走向门边。 叶恩将灯盏放在门口,刚想抬手,房门就被打开。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错愕。 第26章 彩灯节(5) 鹿意安不适的别过头,转眼间看见了他不停淌水的衣摆,随后抿了抿唇,硬生生止住了想要关门的冲动。 叶恩从上一次争吵过后,许久没见到她了,现如今她身形消瘦,也没了昔日光彩,心便在隐隐作痛。 他没有任何办法改变现状,自是恨自己无能,枉费娉婷娘娘所托,可他希望着,盼望着公主能好好的长大。 “我……”叶恩嘴唇张张合合,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轻声道:“公主早些休息吧。” 他转身又要走入雨中,鹿意安迟迟张不开嘴。 恨,她无法不恨。 母妃当时不顾群臣胁迫,硬要将叶恩带入宫中保全他性命,可他呢?为了权势,趋炎附势,不念往日恩情,亲手将母妃推入海中,活活淹死,一见到他,那股恨意铺天盖地,即便他做什么,说什么,自己都原谅不了。 那盏泛着光芒的灯盏被她遗弃在外,回去时,连门都未合上,冷风吹灭了烛火,也吹灭了她那颗尚存希翼的心。 一夜未眠,待太阳快要升起,她才沉沉陷入昏睡。 清晨来负责伺候她更衣的婢女唤了她许久都未得到回应,心中疑惑不由得走近些,见她脸色异样的红,被吓了一跳。 她哆嗦着手中,拍了拍鹿意安的肩膀,唤道:“公主?” 指腹碰到的肌肤滚烫,她丢下盆子,连忙出去叫人,府邸顿时又闹开了花。 外面嘈杂声不断,鹿意安艰难的睁开双眼,她知道自己发烧了,因为是自己存心的。 以前在龙安寺,奴仆欺她年幼失恃,不曾好生照顾过她,每日天微亮就会让她跪在案前抄写经文,若抄不好,亦或者是写不完,便会被罚跪在祠堂,连饭都不给吃,病根就是那时染上的。 那时,皇姐同皇兄总会为自己出气,惩罚那些恶毒的奴仆,可是久而久之他们来的次数越发的少,少到一年只能见一面。 后来,她很久很久没有再见过长姐兄长,她也被关在了这里,一个新的,囚禁她的牢笼。 “公主。” 进来的婢女见她要起来,几步上前想要扶她,却被她躲开了。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哑着声音说道:“我没事。” 婢女退到一边,小心翼翼说道:“您发烧了,禁卫大人已经去找大夫了。” 鹿意安只觉得浑身像要烧起来了,连眼眶都在发烫,她弯腰自己穿好鞋子,步履阑珊走到桌子旁坐下,拿起咋夜他剩下的点心,抿了一口,这是她唯一的一点甜。 “药太苦了,我喝不下,无须劳烦大夫。” 婢女看她病恹恹的样子,哪里有想要活着的样子,可是她要是死了,自己也活不成了。 她咽了咽唾沫,因紧张,心跳个不停,但她还是壮着胆子说了出来,“奴婢知道公主不喜欢我们这批新来的宫女,我们也不想来这进得来出不去的府邸,可是我们在宫中得罪了十三公主才会被嬷嬷丢在这来,我们已经别无他求,只想好好活着,您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这些当奴仆的一个也跑不了,就全当是可怜我们,公主别再寻短见了,求您了。” 说完婢女便跪在了地上,鹿意安举着点心的手僵住,她真的没想到竟会有人如此直白。 婢女见她久久不开口,害怕得浑身发抖,“公主……对不起,我……” “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们。” 第27章 彩灯节(6) “公主……”婢女诧异的抬起头,不可置信。 “我死不了的,他们不会让我死,至少现在。” 鹿意安朝她笑了笑,婢女对上她双眸清澈的眸子,羞愧的垂下头。 “你可以帮我端些茶水来吗?” 婢女红着眼眶连连点头,“我马上去。” 鹿意安在她走后,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都不想让她死,却也都不想让她活的自在。 翌日,在太和殿内,鹿傅然正逗着鸟,公公前来禀报,“圣上,叶大人到了。” “叫他进来。” “是。”公公走到殿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叶大人,里面请。” 叶恩迈入殿内,鹿傅然依旧在逗着鸟,看样子心情不错。 “叶恩,你可知朕找你来是为何?” “臣愚钝,不知圣上圣意。” 鹿傅然放下手中的短棍,悠哉走到塌卧边坐下,婢女在一旁候着。 “你愚钝?”他笑了笑,调侃道:“你要是愚钝,是如何坐上如今的位置?” 叶恩缄默。 “你们都先下去。” “是。”得到命令,所有人都退出了殿中。 屋里恢复安静,他才说道:“当年文武百官跪在金鸢殿外求朕处死娉婷,朕虽是万人之首,却不能与天下作对。长阳是公主,可她更是娉婷之女,众人暗中对她虎视眈眈,朕为保得她性命安康,不得不送她出宫。” 鹿傅然话音一转,“先皇不识奸佞,导致你叶家落没,娉婷煞费苦心保全你性命,望你千万不要辜负她。” 叶恩垂首,“臣不敢忘。” “你以为青史成灰,可在这朝堂之中依旧存在旧朝党羽,他们有千万双眼睛死盯着你,罪臣之后,勾结妖女之名,哪一个都能要了你的命!” 鹿傅然撑着桌角,冷眼看着跪在殿中的人,少年之臣全然不应是他这般优柔寡断! “妖女”二字刺痛了叶恩,他一想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绝望,浑身就都痛得发颤,十指忍不住蜷缩起来,他双目赤红,眼神决然,“千罪万错,臣欲辨无词,唯有私慕公主之罪是真,如是死罪,臣也无有不甘。臣从未奢望重振叶家,也不奢求名垂青史,臣只求圣上给公主一丝念想,哪怕一句话也好。” 鹿傅然勃然大怒,指着他的手都在发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早就该死了,奈何娘娘所托,苟活于世,叶恩此生本是为公主而活。” 啪—— 青瓷花瓶碎裂在他身旁,迸裂的碎片划伤他的侧脸,可男人没有动一下眉头。 “叶恩!”鹿傅然大声呵斥道:“朕是不是太放纵你了,让你连朕都不放在眼里!” “如果可以,我愿意以我性命堵住悠悠之口,换公主自由。” 她恨,他便认。 “好啊!你一心求死,朕便成全你!”鹿傅然全然被怒火冲昏了头,他拍案而起,怒吼道:“来人!” 殿外候着的侍卫匆匆赶来,在叶恩身后停了下来。 “给朕打!打到他认错为止!” 鹿傅然背过身,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侍卫看着叶恩,又看向同僚,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他又转过身,怒斥道:“朕的话当真没有半点作用了吗?!” 叶恩是禁卫统领,他在国中地位举足轻重,一群人又见圣上怒不可遏,无奈只能上前。 “我自己走。” 叶恩起身,当真没有一丝悔意,鹿傅然愤然瞪着他,却没有台阶可下。 第28章 彩灯节 (7) 叶恩跪在殿外,两边拿着棍子的侍卫紧张的手心全是汗,他们迟迟没有下手,叶恩开口道:“不必觉得为难。” 其中一人听他这样说,便紧了紧手指,“对不住了,叶大人。” 实心木棍打在背脊像是要将内脏都震碎,可叶恩愣是一声不哼。 约莫十棍后,公公见圣上在殿中踱步不停,也猜透他的意思,连忙唤来小奴才去请林丞相。 木棍震的侍卫手发麻,可始终不见人喊停,他们只得换人。 叶恩后背的衣衫虽是墨色却也十分明显的浸出了血迹,他垂着头,可背脊依旧挺直。 林诏听小奴才绘声绘色的描述,着急忙慌的赶入宫中。 不过几十下,叶恩双手撑着双膝,嘴角也染上了血渍,公公皱眉小步走来,附在他旁边道:“叶大人,您何必呢?您也知道圣上不过一时气话,您呀就服个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这棍棒之刑会要命的!” “可我没错。” 叶恩抬手擦掉嘴边污渍,剑眉之下决然又坚定。 公公叹其不争,只好又退到一旁。 林诏来时,叶恩半个身子都弯曲了下去,木棍上的血液赫然显眼。 他深吸了口气,直直走进殿中,鹿傅然站在榻前,脸色阴沉。 “圣上。” “他怎么样了?” 林诏摇头,“怕是再继续打下去,朝中又会起风云。” “死了最好!”鹿傅然袖摆一挥,重新坐回卧榻上。 “想来能让圣上这般生气,是他又因公主顶撞了您。”林诏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随后说道:“长阳公主自从从龙安寺回来后,叶大人滥用职权去探望过公主几次,臣是知道的。” “连你都知道,他还是敢去!”鹿傅然咬牙切齿道:“叶恩是叶忠之后,本就难以在朝中立足,他竟还敢去府邸,内臣勾结公主的言论一出来,朕又如何保全他们?!” 林诏语重心长劝道:“叶大人心系公主是情理之中,他虽少年心性过盛,可也为我们除掉不少麻烦,圣上当真要为此将他活活打死吗?” “也罢!”他挥了挥手,“让他滚出宫去,别再烦朕!” “明白。” 林诏颔首,三步并一步走出殿中,公公瞧他出来赶忙上前,“叶大人他嘴犟得很,这样下去非得要了半条命!” “快停下来!”林诏顾不得他们,将棍子丢在一旁,吃力的扶起叶恩,“叶大人,你何必呢?” 叶恩半眯着眸子,身上早无知觉,只得靠在林诏身上。 他勉强扯着嘴角,笑道:“她眼神里藏着的那丝希翼在看见我时破灭,我便永远释怀不了。” 林诏问道:“那叶大人想要公主知道真相吗?” 叶恩沉默良久,摇了摇头,“她承受不起。” “叶大人,只要缘分未尽,总有释怀的那天。” 叶恩低声笑了笑,不再接话。 林诏最后将昏迷的他交给了童青,毕竟两人的身份也不适合走太近。 宫里来的太医在为叶恩敷药时,连童青都不敢再看下去。 他后背血肉模糊,粘连着衣衫,昏睡的人即便没有意识,也不禁紧紧皱起眉头,额头的汗珠不停往下掉,血水一盆又一盆被端了出来。 民间皆传,只有断情绝爱之人才能走的出那生死门,所以禁卫便成了薄情寡义,人人畏惧的存在。 最开始,童青以为叶恩亦不例外,他杀伐果断,绝不曾动过恻隐之心,可最后到底是自己猜不透大人的心思。 第29章 彩灯节(8) 叶恩昏迷了一日之久,醒来时满目夜色。 他咬牙撑着身子坐起来,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后背的伤口,这体肤之痛的确快到他忍受的极限,无可奈何,只得半倚在床边叹了口气。 叶恩双手撑着床榻,双目一直盯着门栏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住宅不过是一座靠着郊林的小院,平日忙于公务大多都在牢狱中凑合了过去,以至于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 童青来时,见他唇色苍白,担忧道:“大人,太医交代过,您要静卧修养一段时间。” “无碍。”叶恩摇了摇头,看向他手中的托盘道:“你事务繁忙,不必常来,让人落了口舌惹得一身麻烦。” “这院子里连个活物都没有,您还能指望药自己跑您手上来吗?” 童青也只是一时懊恼,对上他些许错愕的眼神,心虚的将药碗放置在他的身侧,随后转身,准备离去。 “童青。”叶恩叫住了他。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童青挠了挠后脑勺,迟迟不敢回头。 叶恩淡淡笑了笑,轻声道:“谢谢。” “比起大人的救命之恩,这点儿小事何足挂齿。”童青侧身望着他连瓷碗都拿不稳的手,深吸口气,眼眶有些发热,“到底是什么能让大人连公主都舍弃得下?” 叶恩听闻他的质问,心中一愣,他透过漆黑的药水看见了自己模糊的模样,这双眼睛的情绪竟连自己都看不懂了。 “我没有舍弃。”叶恩瞬间否定了他的说辞,可下一秒苦涩蔓延,比这碗汤药都还要苦上几倍,“我连舍弃的资格都没有。” 晚风吹得窗外竹林沙沙作响,屋子里的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空气静得像是被凝固,直至良久,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猫踹掉了屋檐前的青瓦,一声清脆引得他们都看了过去。 它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站在窗台上喵喵直叫。 童青本想去抓它,却被叶恩叫住,“随它去吧。” “野猫爪子锋利得很,留着它也只能在院子捣乱。” “她想要自由,怎会甘于被困在围墙之中。” 童青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他听懂了,大人说的不是猫。 “府邸燃起的那场火烧毁了我的理智,我再也无法冷眼旁观她绝望模样。”叶恩将碗搁置在桌上,撑着自己双膝,低声说道:“公主或许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她望向我时眼里带着希翼。” “所以大人救不了公主,也不想再拯救自己。”童青眉头紧蹙,他理解不了。 人本就应为自己活着。 叶恩摇头,“那些肮脏龌龊的心思让我永远无法自救。” 这是能控制他的,最好的利器。 林襄自从朝堂回来整日闭门不出,林母不由得敲响了他的房门,“襄儿,你睡了吗?” “还没。”林襄套好外衫打开房门,“娘,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她笑道:“这不是还有几天京城会举办一个花灯节吗?胡夫人想让胡瑶带你去瞧瞧。” 林襄想也没想回拒了,“娘,这些小姑娘家喜欢的东西,我去凑什么热闹?你帮我推了。” 第30章 彩灯节(9) “你自个儿去瞧瞧外面张灯结彩的,哪有姑娘家一个人出去?再说了,这彩灯节就是结缘的日子,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见得到姑娘们的面!” “娘,这种事不就是讲究缘分?你心急也没用。” 林襄想走,被林母一巴掌拍在肩膀上,听她咬牙切齿的说:“你林家自诩清高,满门忠烈,如今就剩得你一个独子,你若再拿这些借口来搪塞我,不管你想不想,胡瑶必须得进林家门!” 她说着说着不禁红了双目,满心委屈无处可说。 嫁入武将之门,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夫子就被留在了沙场,她也想像寻常人家那般有子孙承欢膝下尽享天伦,可奈何无人理解。 林襄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看见娘亲心酸落泪,只得顺应道:“我知道了娘,我保证不会让林家绝后。” 林夫人抹着眼泪,苦口婆心说道:“胡家虽不如我们,但在朝廷也说得上话,如是我们两家结缘,你爹也有帮衬。胡瑶我也见过,人长得乖巧,定不是招惹是非之人。” 林夫人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林襄,阿娘只盼着你不要步兄长后尘,直至现在魂魄都未能归家。” 自那日夜晚过后,林母总看着林襄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愣,好不容易等来花灯节,结果他死活不肯出门。 “林襄你不要忘了怎么答应我的,你这臭小子马上给我回房收拾干净再出来,你看看你那副邋遢样,是想恶心谁呢!” “娘!我不想去,我与胡姑娘没有缘分,强扭的瓜不甜。” 林夫人气得差点用棍棒招呼在他身上,转身对家奴命令道:“你们把他带下去洗漱一番,要是不从,就直接来硬的!” 一群家奴脑袋都快埋在地上了,心虚的背脊冒冷汗,让他们对将军来硬的,怕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 见没有人敢动,林母眼泪说来就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夫不疼,儿不爱,我还不如死了……” “行了,娘!”林襄揉着发酸的鼻骨,无奈道:“听您的。” 胡夫人本是高高兴兴的来,可等的时间一久,眼中自然添了几分烦躁,虽说两家之间有差距,可她们好歹在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这样一来,倒是显得自己急不可耐。 说到底哪有女儿家主动登男子家门的,像是上赶着倒贴,奈何帖子发出去后,林家这边死活没有动静,而林襄在京城可是达官贵人眼里的香饽饽,家族世代为官,手握兵权,要是自己女儿能嫁入林家,胡家在朝廷上就有了靠山。 林夫人满脸笑容的拉着林襄来,“胡夫人,让你们久等了。” “哪里哪里,我们也才到不一会儿。” 胡夫人笑脸相迎,胡瑶见到林襄小脸通红,眼里是藏不住的娇羞,“胡瑶见过林哥哥。” 三人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林襄心里很是无奈,可不能扫了女儿家的面子,“我在边塞习惯了,你也无须多礼。” 两位夫人见这情况,四目相对的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林夫人先开了口,“襄儿,你久久未能归京城,这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随瑶瑶去瞧瞧鲜,切记要保护好瑶瑶安全。” “瑶瑶胆子小,还请林将军多多担待。”胡夫人附和着。 两位夫人一来一回让他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只得点头应道:“请胡夫人放心,林襄定会保护好胡姑娘。” 胡瑶站在胡夫人背后,嘴角忍不住上扬,“谢谢林哥哥。” 第31章 彩灯节(10) “荣儿,你看那漫天烟火,好像整个南洲都热闹了起来。” 鹿清荣顺着她的手指看向窗外,五彩绚烂,许多姑娘都在河边放花灯,她应道:“是比寻常热闹许多。” 余妃将瓷杯递到自己嘴边轻抿,又放了回去,笑着说:“不如我们也出客栈去瞧瞧那皇宫内寻不着的热闹。” “好。” 余妃说了,她也没有推脱,一起出了客栈,两人妆扮素雅,身后跟着几个便衣的奴人婢女。 余妃差人去买了花灯,鹿清荣顺她意接过,放入河里时,心中许下的愿无人知晓。 “林襄哥哥,我们也去放花灯吧。” 女儿家娇羞的声音传进鹿清荣的耳里,她身子颤了颤,手指有些僵硬。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转身,余妃转眼便看见了林襄,她不动声色扫了一眼胡瑶,随后对男子说道:“没想到林将军竟也有这般雅致。” “余妃娘娘。”林襄先行了礼,听懂她言下之意,垂眸笑了笑,“阿娘嘱托。” 余妃带着笑容,她也听闻林襄年少征战沙场,立功无数,又未有婚配,现在看来京城虎视眈眈者众多。 她一副恍然模样,看向胡瑶,询问道:“这位是?” 胡瑶倒是不惧生,举止有度,“回余妃娘娘,我是胡柄之女胡瑶。” “原来是胡尚书的女儿,小时候就见你长的水灵,长大了愈发漂亮。” 胡瑶羞涩笑道:“谢余妃娘娘夸赞。” 余妃跟两人聊了几句,发现鹿清荣一个人窝在河边的阶梯上还未上来,不禁唤道:“荣儿,石阶上有青苔,小心踩滑了脚。” 鹿清荣被叫到名字,也没有办法再装下去,转身提着裙摆迈向台阶时,真的就踩在了苔藓上了,她敢保证这是她活这么久最丢脸的一次。 “噗通”一声,余妃吓得花容失色,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林襄已经跳入河中了。 胡瑶朝愣在岸边的奴人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下去救人啊!” 一时间河岸上混乱起来,大家争先恐后的伸长脑袋往河里瞧,胡瑶心急朝林襄吼道:“林哥哥,你小心些。” 鹿清荣不会游水,她胡乱在河里挣扎着,喝了不少水,林襄刚靠近她,就被她像八爪鱼一样缠在身上。 林襄想将她搂着自己脖子的手拉下来,可对方太害怕了,力气越来越大,他无奈道:“昭和公主,你这样缠着我,我们两个都会沉河的。” 溺水之人是听不进去的,好在几个奴才帮忙将她拖上了岸。 鹿清荣坐在岸上大口喘着气,第一次离死亡靠这么近,一时间缓不过神。 余妃连忙上前扶住她,“荣儿,有没有伤到哪里?” 她拿着手帕帮鹿清荣擦拭着脸上的水渍,可衣裳浸了水,贴在肌肤上,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林襄眉头微皱,让奴才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向余妃说道:“余妃娘娘,林府离这儿近,带昭和公主回去换身衣裳吧。” 余妃看着她痴痴模样,显然是被吓得不轻,点头同意了林襄的提议,“麻烦你了。” 林襄俯身将鹿清荣抱了起来,她倏地一震,抬眸看向对方,“林将军,恐怕不妥。” 林襄知道她担心什么,低声安慰道:“公主不必担心,外人认不出你来。” 第32章 彩灯节(11) 林夫人本兴高采烈地等在前堂,准备问林襄和胡瑶相处的怎么样,可看见儿子抱着一个姑娘,两人浑身都湿透了,上前担心的问:“这是怎么了?” 余妃缓缓走来,微笑道:“荣儿不小心落水,只能在府上叨扰几盏茶的时间,还请夫人帮她找身合适的衣裳更换。” 林夫人未曾见过余妃,只是瞧儿子一脸紧张的样儿,连忙吩咐丫鬟找去衣裳,跟上去服侍。 鹿清荣拽着林襄不肯放手,还未从惊吓中走出来,一旁的丫鬟都未曾见过将军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林襄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又吩咐丫鬟道:“去烧一桶热水,叫膳房熬些姜汤。” “是。”丫鬟领命退下。 胡瑶站在门外,双手死死揪着手帕,恨不得将窗户纸盯出一个窟窿出来。 丫鬟出了厢房看见她,心中咯噔一下,声音发颤,“胡小姐。” 胡瑶愤愤瞪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丫鬟最后也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位胡小姐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在夫人和将军面前装的乖巧懂事,可在下人面前又是另一幅面孔,上次烫伤了孔儿,还恶人先告状,害得孔儿没了赏钱,导致所有人都讨厌她。 鹿清荣坐在床榻上好久才缓过神,看见林襄一脸担心的模样,心中涌起莫名的情愫。 “方才多谢林将军出手相救。”她理好衣衫,往后退了一些。 “我……” 林襄刚想开口,就被打断,丫鬟端着姜汤站在门外,“将军,姜汤已经熬好了。” “进来吧。”林襄转身靠在墙边,腿脚僵硬,有些无所适从,“丫鬟会服饰公主沐浴更衣,我先出去了。” “嗯。” 鹿清荣颔首,待他走后,披着干净的外衫跟着丫鬟去沐浴,更衣时才发现湿透的衣裳暴露了大片肌肤,她懊恼地将整个人都埋入了水中。 大堂的三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喝着茶,可实际林夫人早就坐不住了,视线一直在林舷和余妃身上游荡。 最后,她实在憋不住,站起了身,“余妃娘娘,我去看看他们。” “不必了,他们过来了。” 林夫人转过身,看见一身素衣的鹿清荣迈着步子走了过来,林襄跟在她身后,咋眼一看,两人着实般配。 “林丞相,林夫人。” 鹿清荣深邃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都是蔓越独有的长相,她气质出众,非寻常人家能培养。 林夫人越看越欢喜,嘴角上扬,“昭和公主有礼了。” 鹿清荣微微一笑,应声道:“年长者为尊。” 林夫人见她言谈举止,心里好感更甚,余妃坐在正位,瞧林夫人那神情,自是明白。 “今日叨扰了林丞相和夫人,往日林丞相若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我定不会推辞。” 林舷站起身,恭敬道:“余妃娘娘,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两人客套寒暄之后,余妃便带鹿清荣离开林府。 林夫人见人走后,直言不讳,“你一直不喜欢胡瑶,原来是早已有了心上人。” “娘!”林襄被说中了心事,不禁懊恼。 林舷板着脸,呵斥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昭和公主乃南洲嫡公主,亦是蔓越后人,所嫁之人必定异国皇子,哪是我们这些人高攀得起的!” 第33章 彩灯节(12) 林夫人惊叹一声,惋惜道:“余妃膝下竟是嫡公主。” 林舷意味深长拍了拍林襄肩膀,“林家赤胆忠心,定不可为儿女私情耽误前程。昭和公主身份高贵,绝非我们可以肖想。” 林夫人安慰了林襄几句,跟林舷回了房。 夜幕渐浓,绚烂烟火已经消失殆尽,蝉鸣取代了人声鼎沸,打更人敲着更钟穿过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闭门锁窗,灭了烛火。 他刚走出巷子,一阵风吹过,就比尖锐的东西抵在了喉咙,更钟被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 “放了他!”叶恩从屋檐而降,眸子比月色更稠。 蒙面男子发出阴森的低笑,歪了歪脑袋,“要我放了他也可以,拿你自己来换!” 打更人吓得双腿发颤,要不是被架着,怕早已经跪在了地上。 叶恩神情冷淡,仿佛丝毫不在意对方手里还有一个人质,手中银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你身负重伤,还天真以为你能逃出去吗。” 一时狂风乱起,挟裹着落叶袭来,剑柄一转,叶恩迅速侧身躲过了袭来的木棍。 叶恩凝神,蹙眉出声,“是你。” “是我。”莫修染漫不经心笑了笑,饕餮面具遮住了他全部面容,手中拿着的是根不起眼的竹棍。 黑衣人喃喃道:“殿下。” 叶恩瞥了他一眼,又看向莫修染,沉声道:“你果然是北漠细作。” “叶统领知道了也无妨,今日之后,你永无开口机会。” 莫修染抬手之间,涌起声浪,不起眼的棍子在他手中好似成了一把会杀人的剑。 竹棍落在剑背,叶恩后退几步,挡住他的进攻,一声轻笑,人已然在身后。 他出手极快,招招致命,剑棍舞动,只见得虚影。 叶恩退开几米远,盯着他双目,质疑道:“你是北漠人,用的竟是南洲剑法!” “叶统领果真见多识广。”棍子从半空落下,落叶飞溅,他的衣摆却不沾尘埃。 “大人!”童青带着禁卫从远处赶来,黑色影子穿梭在夜间,听声音越来越近。 蒙面人眯着眼睛,一个用力,鲜血从刀剑淌下,打更人瞪大双目,轰然倒地。 “殿下,走!” 莫修染扯着嘴角,嗤笑道:“禁卫的速度还真是快呢。” 叶恩握紧剑柄,一步一步靠近,“今夜走不掉的人是你。” 蒙面人从腰间掏出飞镖向叶恩扔去,莫修染转身将他带上了屋檐,叶恩想追,却被他掷出的木棍正中胸膛。 从空中跌落,他右腿跪在地上,捂着胸口,鲜血从嘴角涌出。 新伤加旧伤,狼狈不堪。 “大人!”童青赶来扶起他。 “不用管我,去追。”叶恩吃力的站起身,将令牌递给他,“他就是杀猎狮的人,千军令在他手上,一定要追回来!” 童青担心的看着他,又伸手接过了令牌,颔首道:“童青明白。” 叶恩平缓着呼吸,胸膛传来像被震碎一般的疼痛,童青走后,他撑着树干,直不起腰。 血腥味再次涌来,他一咳嗽,鲜血喷涌,洒在草地上。 剧烈的疼痛占据全身神经,意识逐渐消散,他双目一黑,便晕了过去。 “殿下,拖着我你跑不掉的。”蒙尔被他拖着,已经精疲力竭。 莫修染冷眼看着前路,沉声道:“你替我杀了猎狮,夺回千军令,你是功臣,我不会丢下你。” 第34章 彩灯节(13) “禁卫跟那群酒囊饭袋不一样,他们就像蛆虫一样,一旦沾上了就甩不掉了。”蒙尔喘着粗气,身上血腥味越来越浓,血液顺着指尖往下流,满地血痕。 莫修染扶着他停下来,转头望着地上的痕迹,问道:“哪里伤了?” 蒙尔抬起右手,手腕处血肉模糊。 “他挑断了我的手筋。” “他知道你是左撇子,看来他已经查到我们的踪迹了。”莫修染再一次回头望向身后沙沙作响的树枝,从衣摆扯下布料,裹在他伤口处,嘱咐道:“现在也只能暂时止血,你一直往前走,点燃巷口的莲花灯,戚闵会来接你。” 蒙尔担心的问:“那殿下……” “你不用担心我,没有叶恩在,他们不成威胁。” 莫修染踏上屋顶,向相反的方向离去,蒙尔捂着伤口,吃力的往前跑。 当他气喘吁吁躲在阴暗角落休息时,一道信烟划破天幕。 “殿下。”他忧心忡忡唤道。 身后禁卫穷追不舍,莫修染想起一处安全地,便加快了速度,成功甩掉身后尾巴。 又回到了这里,只不过院内景象大不如前,四处杂草丛生,倒像一片荒芜。 鹿意安前些日子受了凉,咳嗽声不断,难以入眠,她半倚在床榻,唇色苍白,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一般。 桌上还残留一缕烛火,微弱的照着她的脸颊。 房门被轻声推开,她血液凝固,抬头望去,连咳嗽都一时止住了。 看见来人,喉咙瘙痒难耐,她双手趴在床沿,剧烈咳嗽起来。 莫修染关好门,几步走到桌旁,倒了杯水递给她。 “谢……咳咳……”鹿意安咳得起不了身,双眼变得血红。 “几日不见,更加虚弱了。” 鹿意安被他扶起,虚虚靠在怀中,双手捧着他塞进来的水杯。 冰凉的水滑过火辣辣的嗓子,将那股疼痛缓解几分。 “你怎么来了。”她侧头抬眸看着他。 “来看看你有没有被饿死。”莫修染松开她,自顾自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水。 鹿意安笑了笑,没有当真,“府邸的人被换了个遍,她们都是宫里的人,以后别来了。” 莫修染喝了口水,悠悠说道:“连门口禁卫都换了。” “禁卫换了?”鹿意安心中一震,满眼诧异。 自她知事以来,一直都是禁卫守着她,现如今连禁卫都被换掉了。 她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莫修染远远的看着她,两人相对无言。 良久之后,鹿意安神色柔和,开口问道:“我听闻今夜漫天灯火华彩四溢,你是不是也看到了?” “看到了。”莫修染双手撑膝,沉声应道。 她弯了唇角,指腹摩擦杯壁,轻声问:“漂亮吗?” “很普通。” 南洲烟火是闻名于世的绝美景色,但在震惊世界的百日宴后,彩灯节也显得逊色。 鹿意安眼底有些失落,自嘲的笑了笑,“真遗憾呢,没能亲眼瞧瞧。” 莫修染起身从架子上取来披风给她系上,“彩灯节并未结束。” “嗯?”鹿意安怔愣一声,被他抱了起来。 莫修染抱着她来到了后院,踩着假石一跃而上,稳稳站在房顶。 府邸后院极为隐蔽,藏匿在竹林之中,禁卫不得令不敢进府邸,所以这是他最安全的藏身之地。 鹿意安害怕的抓紧他的手臂,声音有些打颤,“为什么要来这里?” 第35章 彩灯节(14) “彩灯之夜,寺庙会放灯祈福,就在凌晨钟声响起之时。” 咚—— 咚—— 咚—— 三声钟响,浑厚悠长,一抹微小的光飘在夜空,不到片刻,夜幕被灯火占据,无数盏天灯缓缓升空,黑色的夜被照染成一片橙黄,是无言形容的震撼。 “是天灯!”鹿意安握着他的手颤抖不止。 “是天灯。”莫修染右手任由她拽着,左手背在身后,身姿挺拔,立于屋檐之上。 凉风袭来,竹叶沙沙作响,青丝舞动,缠绵难分。 他已经记不得往前独自坐在房顶上看过几次天灯,只知道年幼时对着天灯许的愿从未实现,又或许南洲的天灯只会保佑南洲子民。 见天灯,则见神灵。 而现在于他言,牛鬼蛇神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人的命向来只掌握在自己手上,生死并非由天。 鹿意安面对天灯,虔诚祈愿,月光洒在她瘦弱的身体上,让她变得好不真实。 莫修染侧头看她良久,淡淡问道:“许的什么愿?” “阿娘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鹿意安抬头朝他笑得灿烂,好似烦心事一扫而空,“谢谢你,让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样的景色。” “有生之年?”莫修染俯下身,与她离得极近,伸手捏住了毫无血色的脸颊,板着脸,一字一顿说道:“鹿意安,我说过,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许死。” “疼!”鹿意安微微皱起眉头,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两人还在无声争执,一道无声烟火绽放,让他们齐齐转头。 近来禁卫信烟放的频繁,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连府邸的禁卫都会被撤走? 鹿意安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可是转念想来,禁卫如何,京城如何,不是她能操心的事。 “回去了,我也该走了。” 莫修染将她带回屋中,转身没入黑暗。 “诶!”鹿意安来不及叫住他,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喃喃问道:“还会见面吗?” 莫修染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巷口,却看见倒在血泊中的蒙尔,紫衣禁卫依旧在搜查周围。 他躲在墙后,无声观察着禁卫一举一动,直至童青下令将人拖走,才得以平息。 莫修染冷眼看着两路血痕,垂在身侧的手不断收紧,到最后也没能救得了他。 “殿下。”戚闵从角落里走来,愧疚地跪在地上,“我看见蒙尔点燃的莲花灯赶了过来,可是禁卫太警惕了,童青见到莲花灯便起了怀疑,留在这里守株待兔,蒙尔为了不被抓回去,当场自尽了。” “起来吧。”莫修染从腰间拿出令牌,递给他,声线带着不可查的戾气,“千军令是假的。” 戚闵不可置信的拿着令牌反复确认,“假的?!” 莫修染心中寒气越发盛,“猎狮拿到的千军令是假的,所以他调动不了鹰骑,等不到援军,才会导致沧州大败,而莫瑾定猜到我们会追着猎狮来南洲拿回千军令,他的目标不是鹰骑,而是我。” “没有千军令,就算是殿下也无法调动鹰骑,所以小王子想在南洲致殿下于死路!” 戚闵感觉浑身血液都在倒流,腿脚冰凉,回不过神,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想,小王子竟是出卖他们的人。 “蒙尔死了,叶恩必定会让人守住出城的路,京城不宜久留,让西尔留在这里,我们明早就出城。” 第36章 寒霜花(1) 童青让人把蒙尔尸体带回去后找了仵作验尸,结果没有任何发现,他懊恼地踹了柱子两脚,等了片刻后,发现叶恩没有回来,便随便抓住一个人问:“有见到大人吗?” “没有。” 得到回答,童青皱了眉,他又焦躁地去大门口问守门人,“大人回来了吗?” “没有见到大人身影。” 他低声咒骂道:“真该死!”随后又折返回去,带了两个人风风火火出了门。 卯时,天蒙蒙亮,院子里开始传来鸡鸣声,众人寻人无果,童青眼眶血红,气急败坏回了诏狱。 叶恩悠悠转醒,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环境,胸口突然传来剧痛,血腥味占据口腔,一涌而出。 “咳咳咳……” 枕头和床榻上全是暗红的血渍,这种情况他一点都不陌生。 “你中毒了。” 叶恩抬头看向来人,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你是?” “我叫李宁安,你不认识也没关系,你肯定认识我师傅。”李宁安将药递给他,见他不接,挑眉笑着调侃道:“我师傅是李百川,你放心,我不会毒死你的。” 叶恩疑惑,“你是李大夫的徒弟?” “怎么样?我师傅医术远近闻名,就没有他救不了的人。”李宁安双手环胸,一脸得意。 “我曾与李大夫有过一面之缘,从未听他提起过收有徒弟。” 李宁安面露凶色,狠狠说道:“喂!你可以怀疑我的医术,但不能怀疑我不是师傅的亲传弟子!” 叶恩坐在床榻,右手紧紧攥住左手伤口。 不到一日,伤口溃烂发黑,胸膛像是被千万只蚁虫啃噬,蚀骨灼心。 他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全身开始颤抖不止。 李宁安站在原地,发着他毒发的狼狈模样,好心劝道:“伤口腐烂成这般模样,就算是挖去烂肉,也阻止不了毒液蔓延,与其等死,不如相信我不会害你。” 她语气轻巧,没有要帮忙的架势,叶恩攥紧胸口衣衫,黑色的血再一次喷涌,他哆哆嗦嗦伸手去够被搁置在桌子上的药碗,一个前倾,重重摔倒在地。 “咳咳咳……咳咳咳……” 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连脖子上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好似下一秒就会喘不上气。 李宁安蹲下身,从针灸带里拿出银针,扎在他的头顶,“你血循环太快了,毒液直逼心脏,现在只能扎针放心头血,你忍着点。” 她把叶恩扶起来,小心翼翼地将银针扎入头皮,然后用小刀割破他的食指,血珠顺着指尖滴落,全是深黑色的。 李宁安扶起他的左臂,看了两眼伤口,声线没有起伏,“现在我要把烂肉挖掉,你……” 叶恩半垂眸子,颔首应到。 李宁安也没犹豫,迅速地跑出去准备好东西,动作麻利的完成一切,反倒是他,大汗淋漓,脸色白如死灰。 “你没事儿吧?” 叶恩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双目一黑又晕了过去。 等他再一次醒来,屋内漆黑一片,窗外能听见蝉鸣。 他想起身,双腿落地,手撑着膝盖一直摇晃,最后跌坐回去,缓了许久,他才自嘲笑道:“真是狼狈不堪。” “你想去哪儿?”李宁安端着烛火走进来,问。 叶恩看清她模样,缓缓开口道:“拜托李姑娘去诏狱,帮我找一位叫童青的人。” 李宁安放下灯盏,漫不经心耸肩问道:“我有什么好处?” 第37章 寒霜花(2) 叶恩语气缓慢,看上去虚弱至极,他出声问道:“李姑娘想要什么?” 李宁安背着手,走到他跟前,俯下身,戏谑说:“我师傅喜欢云游四海,而我最近与他失去了联系,在他回京城之前,你得收留我。” 叶恩听她要求,面露难色,“姑娘所求,恐怕我办不到。” 李宁安瞬间换了脸色,嘲讽道:“办不到还说什么?” “李姑娘跟着李大夫想必也知道我身份,除了这个要求,可否有其他我能做到的?” 叶恩说一句便要咳嗽许久,李宁安眼珠子转了转,“我听说你们诏狱的女医官待遇不错,恰好我也会医术,不如……” “李姑娘,诏狱并非寻常人能进,如果姑娘生活遇到难处,我可以帮助你,以报答救命之恩。” “哦?”李宁安饶有兴趣的拖长了尾音,笑的狡黠,“原来叶大人是想要养外室?” 叶恩神情肃穆,沉声道:“还请李姑娘勿要乱说。” “叶大人,我又不贪图荣华富贵,只不过是想在师傅回来之前,有个落脚地,这都很为难吗?”李宁安一本正经的问,看上去还有些楚楚可怜。 叶恩抿唇,“我可以帮姑娘找住宿。” “好啊,我要清净,最好一般人找不到的那种,但是又要方便我出行。”她还仔细想了想,“你的毒还未完全解,要想活命,就得离我近点儿。” 绕来绕去,绕了半天还是回到了原点,叶恩只好妥协。 童青见到他时,直接跪下磕头谢罪,即便是上次受了杖刑也没有落到这般奄奄一息的境地。 叶恩见他双眼通红,安慰道:“起来吧,我没事。” “大人!”童青伸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自责说道:“都怪我,没有保护好大人。” “不怪你,连我自己都以为只是被震到了肺腑,不曾察觉被飞镖伤到了手臂,却没想到是中了毒。”叶恩撑着双膝,发丝凌乱搭在肩上,连束发的力气都没有。 “蒙尔死了,千军令也弄丢了。”童青想起屡屡失败的任务,愧疚低下了头。 “他此次入京城是为千军令,而千军令是唯一能调动鹰骑的令牌,看来我昨夜听得没错。”叶恩眸光深沉,思绪开始明朗起来,“他应该就是传闻中的北漠殿下,只可惜,没有人见过他长什么模样,甚至连声音都含糊不清。” “沧州大捷之后,林将军派人押送猎狮进京,我们在接应的路上遇袭,所以也是他!”童青幡然醒悟。 “此人深不可测,你立马上报朝廷,待圣上定夺。” “是。” 童青准备离开,叶恩叫住他,“另外,我受伤的事不要透露。” 童青迟疑许久才应道:“是。” 是夜,屋外静得只听得见知了声,叶恩坐在床榻翻看文书,胸口那股蚀心疼痛来得剧烈,他蜷缩一团,大汗淋漓,却又觉得浑身冰凉,像是坠入冰窖,葬身于大海。 “冷……” 疼痛占领大脑,意识变得模糊,他双臂环抱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唤着:“冷……好冷……” 李宁安推开门,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将药丸塞入他口中。 “威风凛凛的叶大人竟有今日。”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悲喜,叶恩也顾及不了她,只能蜷缩在被褥里汲取那一丝暖意。 第38章 寒霜花(3) 天微亮,戚闵敲响房门,唇上多了胡须,眼边皱纹也清晰可见。 “殿下,已经准备好了。” 莫修染打开门,一副商人装扮,腰间挂了一块上好的玉佩,晶莹剔透。 两人一同下了楼,门口站着五六个统一穿着的家丁,他们脚边叠放着两个大大的红木箱子。 “我去城门查看了一番,并没有发现禁卫踪迹。”戚闵跟在他身后,低声说道:“西尔传信,叶恩中了蒙尔飞镖上的毒,禁卫现在应该还在找他。” 莫修染目视着前方,声线清冷,“暂时断开跟西尔的联系,不要让叶恩发现她。” “明白。”戚闵颔首。 到了城门口,守门士兵按例搜查,莫修染垂了眼睑,戚闵便抬腿走了上去。 他站在守将身前,将事前准备好的钱袋偷摸塞给对方,边笑道:“还请大人行个方便,我们做药材生意的,这药材都密封着,见不得光。” 对面颠了颠手里的重量,唇角微勾,又恢复如常,“我瞧你们也是做正经生意的,下次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是是是。”戚闵点头哈腰应道。 守将满意的点头,吩咐道:“开门,放行。” 莫修染看着缓缓打开的城门,神情淡漠,只是经过守将时,眼神变了变。 出了京城,他们打开箱子,从稻草里面拿出自己的弓弩,马不停蹄赶往北漠。 季节更替,寒潮还未褪去,叶恩身体里的毒素每到深夜便会发作一次,仿佛坠入深海,全身血液都被冻成了冰。 他四肢僵硬,无法正常行走,童青急得不行,差点拿刀架在李宁安脖子上。 而她悠哉靠在门框上,丝毫没有畏惧,“就算你杀了我也没用,这毒没有药引,其他的药顶多缓轻他的症状,解不了毒。” “要在哪里去找药引?!” “他中的是寒毒,必须要寒霜花才能解毒。”西尔动了动眉头,颇有些挑衅意味,“寒霜花只生在极寒之地,南洲不可能会有的。” 童青心中一凉,掐住她脖子逼问道:“你给我想办法!” 李宁安没意料到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呼吸一窒,脸涨得通红。 “童青,放开李姑娘,不要无礼。”叶恩撑着墙壁,虚弱地走来,叫住了他。 短短几日,叶恩身形消瘦,毫无生气,手背上的青筋颜色越来越深。 童青深深看着他,手指颤抖不已,若不是大人前几日被圣上停了职务,这副模样进宫,恐怕宫中再起腥风血雨。 童青松了力,李宁安劫后余生般喘着大气。 “对不住了,李姑娘,童青也是一时心急。”叶恩说完,又开始咳嗽起来。 这寒毒来得巨猛,连他这种经常闯鬼门关的人都撑不住。 或许瞧他可怜,李宁安瞪了童青一眼之后,愤愤说道:“在几年前,北漠王子来南洲为鹿……为圣上祝寿时,曾赠与了他一株寒霜花。” 她刚说完,童青便怼道:“一株花怎么可能搁置几年还保存完好?” 李宁安翻着白眼,不想同他争执,“寒霜花离开极寒之地便会化作雪水,所以北漠药师在采摘之后会直接做成药引。” “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童青质问道。 “因为我师傅可是德高望重的李神医。”李宁安傲娇的仰起头,不屑一顾的语气说着,“圣上曾重金求我师傅为余妃治病,那场宴会我当然也在场!” 第39章 寒霜花(4) “你!” 童青气不过,还想说什么,被叶恩打断,“行了,你一个男人同姑娘争什么?” 两个冤家站在院中,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 叶恩微微摇头,准备回屋,童青开了口,“我现在就进宫为大人求药。” “就你?”李宁安用打量的眼神把他从头扫到尾,“据说寒霜花十年开一株,北漠把它当成珍宝进贡,哪里是你轻易能拿到的。” 童青看着叶恩也默认了她的话,顿时语塞,“我……” “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李宁安对上叶恩视线,不紧不慢说道:“我能从你血中提出寒毒,只要把它下在圣上在意之人身上,他必然会拿出寒霜花。” 童青听见她的方法,被气笑了,“你这鬼主意还不如我直接进宫去偷来!” 叶恩想也不想,否认了她的想法,“李姑娘,寒毒之重你在我身上已经见识,医者仁心,怎可以让无辜者也受这般折磨。” 李宁安怒其不争,“叶大人,我绞尽脑汁现在也只能保住你性命,如果寒毒不解,假以时日你就会吐血而亡,旁人有了寒霜花便不会受寒毒之苦,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自己。” “圣上亲近之人眼下唯有余妃,余妃身在深宫,左右有禁卫保护,若是她中了毒,禁卫皆是死罪,我不能用一群人的命来换我的。”叶恩向她点了点头,而后转身,“我身体不适,恕不奉陪,还请李姑娘自便。” 他扶着墙,步履阑珊,童青心急如焚,想要上去扶着他,又生生顿住脚步。 李宁安望着他背影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她拽着童青窃窃私语一番后,对方便匆匆忙忙离开了宅院。 叶恩回到房中,咳嗽愈发剧烈,他颤颤巍巍撑着桌角,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可没有一丝缓解。 “咳咳咳……” 咳嗽声传遍院子,他满眼通红,又咳出了血。 今晚的夜静得出奇,月亮躲在乌云后面,黯淡无光,想来又要下雨了。 鹿意意坐在窗边,双眼无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前段时间,她逼着自己每天好好吃饭,在婢女的监督下好歹恢复了气色,可近日冷热无常,她受了凉,又变成往日模样。 童青站在角落里,远远看着她弱不禁风倚靠在窗框边,心里开始动摇。 寒毒若是下在长阳公主身上,她怕是熬不住。 正当他垂头丧气准备离开,鹿意安叫住了他,“童青。” 童青身体一震,愣住在原地。 他穿着黑衣,蒙着面纱,不知道公主是如何看出他的。 鹿意安未动,道出他心中疑惑,“你的发巾是禁卫独有的。” “公主……” 鹿意安漫不经心笑了笑,“你大晚上闯入我宅中,又是这副打扮,莫不是想要对我做什么?” 童青蹙眉,抿着唇。 她笑意更甚,“看来我猜对了啊。” 童青走到她跟前,双膝跪地,垂着头,央求道:“求求公主,救救大人。” “救叶恩?”鹿意安挑眉笑道:“全天下没有人比我更想让他死,你现在倒是来求我救他?可笑吗?” “如果我告诉公主真相呢?”童青抬头看着她。 “真相?” “公主以为大人是趋炎附势之人,可大人无数次走在鬼门关边都是为了公主。”童青红着眼眶,心酸说道:“当年文武百官对公主笔诛墨伐,是大人用自己的命换了公主的命!” 第40章 寒霜花(5) 鹿意安看着他,眼中满是质疑。 童青质问道:“先帝误信贼臣,使得叶大将军满门忠烈含冤而死,圣上登基之后才为其一族平反,而后娉婷娘娘执意要将大人接进宫中,公主当真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她仿佛突然明白了阿娘为何以命相逼,也要将叶恩接进宫中,可是她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她不愿意相信阿娘对叶恩只有算计。 “我并不想知道,你……” “可是公主如今必须知道!”童青痛心疾首,控诉着她的狠心,“娉婷娘娘执意要大人入宫是因为她知道,群臣畏惧叶大将军之后,他们害怕大人会报复,所以她将大人放在身边,以制衡群臣。大人本是名将之后,但现在满门灭族之仇不能报,被迫放弃仕途,从生死门走出来沦为内臣,公主还认为他是为了荣华富贵吗?!” 鹿意安手指慢慢收紧,别过了脸,声音飘忽得自己都快听不见,“可是他亲手杀了阿娘。” 童青不知道她还在犹豫什么,只得再一次哀求道:“大人中了寒毒,每日咳血不止,大夫说他若再不解这寒毒,只会吐血而亡,就算我替大人求您,救救他。” 她侧眸看着还跪在地上的人,愣愣出声,“我不是大夫,如何救他?” “寒毒只有寒霜花能解,而南洲生不出寒霜花,只有北漠进贡的那一朵藏在皇宫里,公主……” 鹿意安冷声打断他,“童青,你怕是急糊涂了,我连府邸都出不去,如何去皇宫找这解药。” 童青听出她有肯帮忙的意思,急忙将李宁安所说的方法告诉她,而鹿意安嗤笑道:“我早已经是弃子,他会愿意用珍宝来换我命?” “童青已别无他法!” 鹿意安淡淡一笑,“那我就陪你赌一赌。” 她挽起袖口,露出小节手臂,“来吧。” 童青心中迟疑,慢慢吞吞从怀中摸出毒针,当他还在犹豫时,鹿意安一把抢过,扎在了手腕上。 “寒毒。”她喃喃念道,童青一时也猜不透她心思。 她身子骨弱,虽然李宁安将毒性降了再降,可还是抵不住毒素入侵。 鹿意安眉头紧皱,扶着桌子咳嗽不断。 童青担心的想要去扶她,被她出声止住,“你快走吧,别让人发现。” “公主……” 鹿意安好笑的讽刺道:“你来找我时,不是已经想好了吗?现在做这模样干什么?” 童青愧疚的垂下头,“对不起。” 鹿意安挥了挥手,“快走吧。” 童青眼中藏不住的担忧,一步三回头,鹿意安强撑着等他离去,随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她咬紧下唇,可止不住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突然血腥味涌上来,鲜血喷了一地。 “咳咳……咳咳……” 她躺在地上,双目赤红,每根神经都在紧绷着,被痛觉占领。 可若她不出去求救,夜深无人会发现她,等到明日怕是尸骨都寒了。 “来人!来人!” 她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身,一点儿一点儿往门口移动,声嘶力竭喊道:“来人!” 在她快要昏迷之际,总算有人赶来,鹿意安倚在门边,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府邸一时间灯火通明,奴人婢女人心惶惶,连滚带爬派人去寻大夫。 一柱香的时间,京城大半的大夫都被叫了来,可一群人面面相觑,没有下文。 第41章 寒霜花(6) “依我看,这位小姐得的是寒症啊。” “寒症?”有人大声讥笑道:“王大夫可是看见了地上那摊乌血?寒症怎会吐血?” 王大夫面红耳赤,争论道:“那你说!这位小姐得的是什么病?” “显然是中毒了。” “中毒?!”听见这两个字,婢女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可否带我去瞧一瞧你家小姐今日所吃的膳食?” “可以。”婢女魂不守舍的让开路,“请大夫随我来。” 许大夫跟着她去厨房看了一圈,回来时,其他大夫已经纷纷离开,他们确实看不出什么蹊跷,只得认为是寒症。 许昌走近鹿意安,刚伸手,却被身后婢女叫住,“大夫,不可!” “为何?我只是要为你家小姐把脉。”他扭头,不解的问。 婢女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只得解释道:“公……我家小姐千金之躯,外男不得碰。” 许昌笑出了声,“不把脉,我如何得知你小姐中的是何毒?” 婢女咬着唇,只好点头。 许昌伸手放在鹿意安脉搏上,许久之后,他微皱眉头,一时间下不出定论。 “我先用针封住穴位,减缓毒素流动,这毒怕是要寻求御医院啊。” “御医院!”婢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许昌想去扶她起来,婢女连连挥手,“还请大夫一定要救我家小姐!” “姑娘放心,这是定然的。” 许昌将她扶起后,开始施针,当细长的银针扎入头皮后,鹿意安手指动了动。 她梦见了阿娘,梦见了叶恩,梦见了在迎阳宫内的一切。 合欢树开花时,阿娘坐在凉亭弹着琵琶,满眼宠溺看着自己,而叶恩在院子里舞剑,他说要好生习武才能保护公主,院中奶娘正为自己准备着换季的衣裳,每个人都笑容满面围着自己,逗小公主开心。 转眼间,迎阳宫中的热闹如过眼云烟消散,宫中遍地哀嚎,求饶声震耳欲聋,迎阳宫上下所有人因为阿娘之死,全部殉葬。 她站在合欢树下,眼睁睁看着年幼的自己撕心裂肺求着他,求他放过无辜的人,可却被一脚踢开。 她哭诉着,哭诉着爹爹曾允诺,她会是南洲最快乐的公主,为什么到最后,所有至亲之人都死于他之手? 鹿意安侧身攥紧被褥,眉头紧蹙,死死闭着眼睛,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困境,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待她极好之人死于刀刃,迎阳宫的天没再亮过。 眼泪从鼻翼滑落,她张着嘴却哭不出声,呼吸很是急促,大汗淋漓,润湿了衣襟,鬓角发丝紧紧贴着肌肤,泪如泉涌。 “公主!公主!”婢女连滚带爬到了床榻边,心急意乱唤着她。 鹿意安好似丧失了感知,只觉得每一刻都痛苦难耐,她哽咽着,拼命的吸取氧气。 “大夫,你快想想办法啊!”婢女趴在床沿,哭丧着脸看向许昌。 许昌看着她病发,束手无策,“公主或是陷入了梦魇。” “公主……”婢女听见他的称呼,顿时惊醒,惶恐望向身后,“大夫,我……” “姑娘莫怕,我明白姑娘的担忧。” 他从来时便打量着周围,这府邸装潢华丽,奴仆众多,想来不是寻常人家,而提及御医院时,婢女只是慌乱而无震惊,显然是能入宫的。 “公主………”婢女此时也无心担心这个,她可是听闻了府邸上一批婢女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惨状。 第42章 寒霜花(7) 床榻上的人辗转难安,郁结攻心,鲜血吐了满地,溅到了婢女身上。 “啊——”她摊开双手,瞪大双目盯着满眼的红,尖叫出声。 许昌不耐的看了她一眼,随后上前抓住鹿意安手腕给她把脉,虽阻止毒素流动,但这毒太猛烈了,公主的身子骨根本抵不过。 他长叹了口气,扫了一眼晕厥过去的婢女,无奈摇了摇头,转身去院子找了个靠谱的人,“再去拿几床被褥来。” “是。”奴人点头应道。 许昌双手背于身后,只能祈祷快些到天明。 小院里,童青想回来找李宁安,刚踏入门槛,发现叶恩早已经在这儿等他。 “大人?”他猜到半分,心中咯噔一下。 “你去找公主了?!”叶恩抓着门框的指骨泛白,青筋暴起。 童青双膝一弯,跪在他身前,也没有狡辩,“是。” 叶恩目眦欲裂,怒不可遏,“童青!你明明知道她自幼体弱,寒毒之苦她怎么受得了!” 他的怒吼声惊醒李宁安,她快步来,停在了拐弯处。 “如果我不这样做,大人就没命了。”童青垂着头,突然不后悔这样做了,“我们的命根本不算命,只有公主才能帮大人得到解药。” “寒毒是北漠的剧毒,你以为圣上是傻子吗?!”叶恩死死抓住他衣襟,眼眶像是要渗出血来,每字每句心如刀绞,“你要让她如何向圣上解释,被困于庭院却中了北漠的剧毒,你要让公主如何向群臣交代,她从未接触过北漠人,不会通敌!你想要救我,却至她于死地,童青,你怎么会如此愚蠢至极!” 李宁安从阴影处走出来,一掌将他拍晕了过去,耸了耸肩对童青说道:“他要是在吐血,就真的没得救了。” 童青扶着他,内心五味杂全,“只盼着公主那边顺利才好。” 府邸灯火通明,待宫门开时,有人急急入了宫。 “你说什么?!”鹿傅然手中奏折摔在地上,吓得众人纷纷下跪。 奴才心惊胆战跪在地上,如实禀报着,“长阳公主从咋夜便昏迷不醒,京城大夫聚集会诊也束手无策,只好来宫中求医。” “昏迷不醒?束手无策?”他拍案而起,龙颜大怒,“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就卧床不起了?一群废物!去给我把叶恩叫来!” 他转念想起叶恩被暂时革职,沉声道:“算了,立即叫马岭随童青出宫,朕要让长阳安然无恙!” 奴才低着头,竟同手同脚走了出去,“是。” 童青得令后,带着御医赶往府邸。 鹿意安此时像是被煮熟了一般,浑身通红,即便婢女一直替她擦拭,仍旧满头大汗。 童青愧疚的退了房门,留了御医和许昌在里面。 许昌恭敬唤道:“老师。” 马岭颔首后问:“你咋夜就在这里?” “是,长阳公主恐怕中的不是一般的毒。”他直言道:“公主一直叫冷,手脚冰凉,学生不敢乱用药,只好用紫苏生姜泡水,以祛寒。” 马岭一一念道:“咳血,体寒,气血攻心。”他上前亲自把脉,片刻后,脸色凝重。 “此毒剧寒,寒气直逼五脏六腑,是致命之毒。”马岭站起身,朝他说道:“我急需入宫,你定好守好公主。” 许昌点头,“老师放心,学生明白如何做。” 马岭急急点头后,又和童青入了宫。 第43章 寒霜花(8) 童青守在宫殿外,听不清里面到底在商议什么,只能等在外面干着急。 不知过了几时,里面出来一个婢女,她行色匆匆,还不等他开口,便匆忙离去。 时间越久,大人就会多一分危险,童青此刻坐立难安,握着剑的手里不断冒着冷汗,当他刚想迈开步子,抬眼看见婢女带了一位女子来。 她装扮素雅,盘发也不像是宫廷中人,脸上还蒙着一层薄薄的轻纱。 女子见童青打量的视线,朝他微微颔首,随后同婢女一起进了宫殿。 没过多久,女子独自走来,同童青说道:“圣上要我去府邸为公主治病,还劳烦童大人再跑一趟。” 童青无法确定她是否能看出公主所中寒毒,毕竟连医术高超的马岭都没有办法,这一去一来耗时之多,大人等不起了。 看出他还在纠结,云锦不动声色开口询问道:“童大人可否有什么为难?” “没有。”这是圣命不可违,他只得赌一把,于是咬牙让开了路,“请。” 云锦颔首,和他一起走出了宫门。 马车停在了府邸门口,云锦被随身侍女扶着走下来,门口侍卫为她打开了大门。 她抬腿迈过门槛,交叠的双手紧了紧。 童青跟上来,在前面带路,“长阳公主寝殿在这边。” 两人走在长廊之上,云锦侧眸看着两旁褪了色的柱子,蒙灰的灯笼以及要到小腿高的野草,府邸装饰富丽堂皇,却又处处都是颓败景象。 穿过走廊,宅院旁有着一片快要干涸的池塘,里面还剩得一两条锦鲤游荡在一团污水之中。 云锦将一切都纳入眼底,思绪浮沉。 日出的光线透过窗棂落在了屋子子里每一个角落,静物像是被镀了一层金光。 屋内静谧无比,云锦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她一步一步走近床榻,掀起帘子,见到鹿意安那一刻,不禁眼角有了湿意。 云锦抬手小心翼翼为她理好鬓发,眼珠跟断了线一般往下掉。 鹿意安感受到陌生人的存在,极力睁开了眼睛,她迷迷糊糊看到一个影子,好似耳畔响起了水滴声,她倏地惊醒,抓住了手边袖摆。 “阿娘……阿娘!”她情绪激动,哑着嗓子哭喊道。 云锦没有意料到她会突然醒来,有些措手不及。 她急急站起身,想要退后几步,却没想到鹿意安会抓着她,被这股力拽到了床下。 “公主!” 云锦回身想去扶她,鹿意安红着眼眶死死抱住她,哭诉道:“阿娘,安儿不会不听话了,阿娘,安儿求求您,不要抛弃我,阿娘!” 她哭得撕心裂肺,嗓子哑到哭不出声,云锦摘下面纱,捧着她的脸颊,让她仔细看着自己,轻声细语哄道:“公主,你仔细瞧瞧我,我不是娉婷娘娘。” 鹿意安仔细看着那除了与阿娘极为相似的眼睛外,没有一丝相同的脸颊,泪眼朦胧,无力跌坐在地。 澄清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下来,她一边摇着头,一边掉着眼泪,嘶哑的声音充斥着绝望,“你不是……你不是阿娘……你不是……” 鹿意安蜷缩靠在榻边,抱着头,哭得喘不上气,胃里一阵翻腾,可许久不进食,只能干呕。 云锦慌张的拉着她手给她把脉,又拉开她的衣襟,看见了紫黑色的脉搏,心底一凉。 她震惊看着对方,“寒毒?!” 第44章 寒霜花(9) 云锦心情复杂松开她,喃喃自语,“果真是寒毒。” “为什么会……”她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人,心中酸楚难耐。 云锦顾不得伤心,重新蒙上了面纱,打开寝殿门,叫侍女拿来了笔墨,随后走到焦急等待的童青身前,说道:“还请童大人派人去药房寻这几味药,这封信是给圣上的,东西拿到之后,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回来。” “是。” 童青激动地将处方交给身后禁卫,吩咐他去采买药材,而自己拿着手中的密信,快马加鞭赶回宫中。 寒毒,寒霜花,北漠…… 云锦侧身望着坐在地上的人,百感交集。 李宁安收到童青来信,让禁卫将叶恩带入了府邸,而她也悄无声息跟了来。 童青带着寒霜花回来后,许昌按照云锦所说的配方进行了熬制,足足熬了半个时辰。 这寒霜花根茎制毒,花苞则为解药,一阴一阳,罕见至极,他也只是在《百草药记》上见过。 帘子挡住阳光,鹿意安失魂落魄蹲坐在阴影处。 她无神盯着窗棂发呆,才一次发现失去的人永远回不来了,一想到此,泪珠又不断涌出。 “公主。”云锦端着药走进来,跪坐在她身前,柔柔说道:“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鹿意安脸颊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她看着药碗里印着的自己,悲从心来。 “你真的不是阿娘。” 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不甘心的再一次询问着。 “公主,我不是。” 鹿意安听到她的回答,掀起眼帘看着她,委屈皱起了眉头,“你的眼睛为什么和阿娘长得一模一样?” 云锦伸手擦去了她脸颊泪痕,轻轻微笑着,“公主才是这世上与娉婷娘娘最为相似之人。” 鹿意安没有抵触她的触碰,反倒是觉得她的手掌跟阿娘一样温暖。 “你可不可以……”她动了动唇,有些难以启齿,又渴望道:“你可不可以留在我身边?” 云锦没有对她的要求有任何嘲笑意味,而是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慰道:“公主终究是会长大的。” “为什么不可以?” 面对她的追问,云锦将药端在她眼前,“如果公主乖乖喝了药,我就告诉你。” 鹿意安将信将疑,“不会骗我吗?” 她笑了笑,“不会。” 云锦收回自己的手,又被抓住袖口,对上她害怕的眼神,还是没舍得。 鹿意安憋着气,把见了底的药碗拿给她,固执说:“回答我的问题。” 云锦声音又轻又软,“公主若是因为我的眼睛像娉婷娘娘而让我充当她的角色,我想她会难过的。” 她突然有些迷茫,“阿娘会难过吗?” “公主现在尚小,想娘亲不丢脸,但我相信公主不是软弱的人。”云锦俯身抱着她,语气里夹杂着眷念,“至亲之人永远不会离开,娘娘她在天上保护着公主。” 至亲之人……可她在这世上已无至亲。 许昌将药端走后,童青溜进膳房,将剩下的汤药倒了出来,带回了后院。 只不过叶恩一直昏迷,汤药散了一半,好在体温回来了些。 今日一闹,禁卫被急召回宫,府邸众人被送进了诏狱,皇宫中顿时人心惶惶,毕竟这批婢女奴才里有不少人的眼线。 鹿意安身中寒毒之事传到了朝廷之上,群臣议论纷纷,又开始了对她的口诛笔伐,林诏看着坐在龙椅上脸色深沉的人,叹息不已。 第45章 寒霜花(10) “众爱卿是认为长阳在众目睽睽之下勾结北漠细作,将致命寒毒下在了自己身上,只是为了让自己中毒?”鹿傅然不急不慢说完,殿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林舷在一群人面面相觑时,站了出来,“圣上,以臣所见,公主府邸乃修建于私密之地,禁卫看守宅院近十载都相安无事,这才撤走禁卫不到几日,长阳公主便中了北漠独有的剧毒,这其中蹊跷应当彻查。” 杨迟龄附和道:“臣认为,下毒之人应是能接近公主之人,所以府中奴仆定脱不了干系,不如让禁卫好生查查她们幕后是否有人暗箱操作,想对长阳公主不利。” 此话一出,朝中众人脸色各异,鹿傅然对上林诏视线,冷笑道:“传朕令,长阳虽是罪臣之身,但念其与朕血脉至亲,此事朕绝不容忍,现命禁卫协助三司务必查出下毒之人,以儆效尤!” “臣领命。”童青跪在殿中,手中剑柄都被汗湿。 早朝散去,鹿清荣得到消息,急忙到宫门口拦住了林诏。 “林丞相,安儿她……” 林诏安慰道:“昭和公主放心,长阳公主中的毒已经解了,调理一阵便可。” “寒毒……”鹿清荣并没有因为他安慰的话而放下心,反倒是忧心忡忡,“勾结北漠乃是叛国之罪,是诛九族的死罪,谁会愚昧到把这种毒用到安儿身上呢?后宫中虽对娉婷娘娘恨之入骨者比比皆是,但纵然给她们一百个胆子,她们也不敢勾结外敌谋害安儿的!” “连公主都看的明白的事情,圣上会有他的定夺。”林诏想了想,而后低声说道:“昭和公主,清明将至,满东太子来南洲进贡也将提上日程,此事,公主还是别管了。” 听到他的提醒,鹿清荣止不住往后跌了一步,她扶着高墙,神情恍惚,“多谢林丞相提醒。” “时辰不早了,臣先告退。”林昭颔首,出了宫门。 下朝后,童青被单独留了下来。 他站在御花园凉亭中,心中那股不安越发深。 “立马宣叶恩进宫见我,朕就在这儿等他。” 鹿傅然坐在石凳上,目不转睛摆放着眼前棋局。 “大人受了棍罚,身体一直未见好转,怕是不能进宫面圣。”童青跪在了台阶外,颇有些心虚。 鹿傅然捏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嗤笑道:“就算是抬也要把他给朕抬来!” 童青知道别无他法,只得应声道:“臣遵命。” 喝了寒霜花熬制的药汤,叶恩迟迟没有转醒,李宁安只好给他针灸以排除余毒。 童青先回了诏狱拿上官服,马不停蹄又赶回府邸。 见到还在昏迷的叶恩,急得坐立难安,“这怎么办才好!圣上命大人即刻入宫,可是大人到现在都未醒过来!” 李宁安将最后一根银针插入他耳后,站起了身,“现在情况如何?” 童青一五一十说道:“朝中已经知道了公主中寒毒之事,都认为跟北漠细作有关,让三司务必查出下毒之人,并命禁卫协助,圣上此时让大人进宫肯定是为了这件事。” “以他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进宫,无疑是送死。”李宁安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人,双手环胸靠在了门栏旁。 “怎么办才好!这左右都是死,无路可走!”叶恩昏迷不醒,童青没了主心骨,乱了分寸。 第46章 寒霜花(11) “让我进宫。” “长阳公主。”童青怔愣唤道。 鹿意安看着他,又看向了屋中,缓缓开口:“让我以云锦姑姑的身份进宫,我去见他。” “不可以!”童青想也不想,拒绝了她的提议,“公主不能走出府邸,这是禁令!” “你还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来保全叶恩?”鹿意安眉目清冷,质问道。 “让公主进宫无疑也是豪赌,童青不敢。” 鹿意安不禁自嘲道:“如果我没有办法说服他,就拿我这条不值钱的命换你大人的。” “童青绝无此意!”童青惶恐否认。 “童大人,公主并非绝无道理。”一直沉默的李宁安开了口,“公主进宫,圣上便能听一听这事情由来,如若真的把叶大人抬进了宫,你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到时候落得个勾敌叛国的罪名,大家都得死。” 鹿意安抬眸看了她一眼,对上对方饶有深意的视线,别过了头。 “你去备好马车在门口等我,我回去找云锦姑姑。” “公主……”童青嘴唇张张合合,到底也别无他法,“我马上去。” 鹿意安回到寝阁,换上了云锦的衣衫,她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黄镜看着对方为自己梳着发髻。 “公主在想什么?”云锦边为她梳着头发,边问道。 鹿意安抬手抚摸着发髻上插着的步摇,喃喃问道:“南洲公主及笄后便会被赐婚,对吗?” “按照南洲律令,除嫡公主外,其他公主及笄后便会配婚。”云锦如实告诉她。 鹿意安并未有多大反应,反而笑了笑,“若是配得良缘,倒是解脱了。” “说起良缘,京城就属林丞相家最为热闹。”云锦为她盘好发髻,除了这只常常佩戴的步摇,没有过多装饰,她满意的笑着,“公主即便是简单装扮也出落得漂亮。” 鹿意安无心欣赏,满心好奇问道:“哪个林丞相?为何他家最为热闹?” “林舷林家世代出武将,这一辈就剩了个林襄,所以圣上对他的婚事也极为看重。”云锦侧身拿来面纱,细心为她系好绳结,继而说道:“林襄单名一个襄字,是驻守边关的大将军,我也没见过他,倒是听一些婢女偶有谈起他,说起宫中娘娘有想将膝下公主许配于他。” “驻守边关的将军?”鹿意安若有所思,“嫁给林襄,便会跟着他去边塞吗?” 云锦顿住,忽地明白她所思所想,语重心长说道:“女子姻缘是一辈子的事情,如若不是两情相悦,日后怕也是痛苦至极。” “姑姑放心,就算是我想嫁,林家恐怕也不敢娶。” 鹿意安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笑了笑,脸颊被轻纱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其实云锦姑姑说的没有错,她才是世上最像阿娘的人,姑姑只有眉眼相似,而自己同阿娘样貌仿佛如出一辙。 童青准备好马车,带着鹿意安进宫,两人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掉以轻心。 皇宫之大,大到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像进了迷宫,找不到回去的路。 鹿傅然依旧坐在凉亭里,身前装着棋子的玉器已经空了大半,棋盘满是落子。 童青守在不远处,鹿意安独自走进了石拱门,鹿傅然手中棋子再一次落下,他开了口:“都退下。” “是。” 院中婢女都从她身旁退去,花园中只剩他们两个人。 第47章 寒霜花(12) 鹿意安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她满眼望着端坐在凉亭中的人,无比陌生,昔日滚烫鲜血溅在脸上的记忆滚滚而来,让她倏地止住了脚步。 “教引嬷嬷教的东西,你是一点也没记住。”他的语气似呵斥,也似无奈。 鹿意安慢慢收紧了拳头,站在原地,“你知道我会来。” 鹿傅然伸手将凉好的茶水放置在了自己对面,挥了挥袖摆,“坐吧。” 她不为所动,“把千语还给我。” 鹿傅然侧身看着她,神色未变,只是语气更沉了些,“倒真是没了规矩。” 枝头上休憩的鸟儿叫唤了几声,凉亭旁的池塘里绿色晃眼,鹿意安浑身冰冷,固执说道:“把千语还给我。” 鹿傅然站起身,绣着天龙的衣袍凸显威严,他沉着脸走下了阶梯,站定在她身前,“你有什么资格与朕谈条件?” “我没有资格,所以我求您。”鹿意安不假思索跪在地上,姿态卑微。 鹿傅然愤然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提起,平静之下波涛汹涌,“朕何时应允你顶着娉婷的脸摇尾乞怜?!为了一个婢女连公主的身份和体面都不要了吗?!” “千语是阿娘留给我的,唯一的陪伴……”面纱轻飘飘挂在了枝丫,泪珠从眼眶涌出坠落。 鹿意安泪眼模糊看着他,双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氧气越发稀薄,直至头晕目眩才被摔在了地上。 寒毒方解,她本就虚弱,现在气血攻心,猩红的血染湿了衣衫。 鹿傅然怒不可遏指着她,“既然你甘愿作贱自己,朕便遂了你的心愿!童青!” “臣在。”童青忙不迭赶来,见到公主狼狈之态,心脏漏掉一拍。 他想去扶,却被一个眼神勒令止住。 鹿傅然冷眼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淮河水患,公主忧其民,顾请愿前往淮河抚慰百姓,直至水患褪去才可回京。” “圣上!”童青单膝跪下,错愕不已,“公主伤势未愈,身体虚弱,还请圣上三思!” 鹿傅然冷笑道:“私自带她入宫,朕还没有找你算账!” 鹿意安从地上爬起来,垂在身侧的双臂止不住颤抖,春风三分寒,冻得她浑身冰冷,没了力气。 “悠州,我可以去。”她扯着嘴角,柔柔一笑,“还请父皇莫要反悔。” 淮河水患,悠州四处都是难民,吃不饱穿不暖,朝廷不断赈灾放粮却略有成效,更何况,大难之后必有大疫,圣上这是要流放公主! 一想到此,童青只觉得后悔绝望,他就不应该带公主入宫。 鹿意安被送回了府邸,林诏入宫知道此事后,心中百感交集。 他捏着棋子,坐于凉亭,看着这无论怎么下都是死局的棋盘,长叹道:“圣上气恼长阳公主同你疏远,可圣上站在公主的位置想想,公主自幼失恃,远离京城,而如今您要把她送去一个极为贫瘠危险的地方,要她如何不怨。” “你也觉得朕在苛刻她?” 墨黑的棋子被丢入玉器中,鹿傅然神色不悦。 “北漠献上的珍宝,圣上都给了,您的心意,臣怎会不知晓。”林诏笑着摇头,颇有些调侃的意味,“圣上为长阳公主苦心积虑布置好的后路,要公主自己知晓才上算。” 鹿傅然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朕听闻昭和屡次找你,何事?” “多是为了长阳公主。”林诏谈起她,眼里满是赞许,“昭和公主宅心仁厚,明事理,晓分寸,懂取舍,识大体,不比皇子差。” 第48章 和亲(1) 鹿傅然掀起眼,看着他,语气清凉,“你仿佛比朕更了解朕的子女。” “圣上说笑了。”林诏无奈挥了挥手,“臣只不过略为欣赏昭和公主,算不上了解。” “你的学生个个像你。”鹿傅然两手一挥,起身,突有些感叹,“姩姩迟早都会回宫的,拜师于你,如何?” 林诏跟着起身,弯了腰,说道:“臣已老诶,力不从心,怕是不能胜任。” “朕亏欠娉婷,又让她的女儿吃了不少苦,朕心有遗憾,只得补偿姩姩。”鹿傅然下了石阶,时隔十几年,恍然如梦,有些事他该释怀了,“姩姩无母,只有拜在你门下,才有靠山。” 林诏叹了口气,颔首应下:“臣只能尽臣所能,教导公主。” 鹿意安站在宅院徘徊许久,才犹豫着迈步走向后院。 她在入宫之前便想明白了,他让从未以真面容示人的云锦出宫,一是为了治她的病,二是为了让自己入宫。 密信是云锦姑姑托童青亲手交予他的,寒霜花也是童青亲自去取的,管理者应是畏惧龙颜而不敢外传,现在宫中却闹得沸沸扬扬,想来是出自他之手。 查下毒之人只不过是个幌子,安插眼线在府邸的人必有他想铲除的异己,所以她就做了这把刀,悠州她无论如何都得去。 裙摆在空中荡漾,她垂着头,步摇轻轻晃着。 鞋履踏在鹅卵石铺好的小道上,府邸一片死气沉沉,她放眼望着四周只有杂草生得旺盛,有了笑意。 去悠州,去淮河,无论去哪里,在旁人眼中的流放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恩赐,她终得以亲眼去瞧瞧外面的世界了。 后院那位女子在童青走后也跟着消失了,她也没有记在心上,全当对方是禁卫中的女医官。 鹿意安推开后院的房门,叶恩平躺在床卧上,脸色依旧惨白。 她轻声走了过去,低头看着他的脸庞,如儿时记忆里的相比,更俊朗了几分,难怪禁卫冷血又无情,京城还是会有官家小姐喜欢他。 幼时她天真以为,想要叶恩留在自己身边,就要嫁给他,如今想来真是荒唐得可笑。 公主和内臣的婚姻从来不是自己能左右得了的,婚配……她现在想也不敢想。 鹿意安正准备转身离开,手腕被一股力托向了床榻,她惊叫一声,跌在了叶恩身上。 “嗯……”叶恩疼得低声闷哼,蹙起了眉。 “放开我!”鹿意安挣扎着想抽回自己的手。 叶恩睁开眼睛,满目皆是她,他神情恍惚,分不清虚实。 “公主……” 他喃喃唤道,抬手将要抚上她的眉眼,却又戛然而止。 禁锢自己的手松了力,鹿意安猛地起身,退到了一旁,叶恩这才拉回了思绪。 鹿意安直视着他的双目,认真说道:“我不懂朝廷上的勾心斗角,也不懂什么阴谋算计,阿娘拿你作为筹码,制衡群臣,于你本就有失公正,这些年来,是我错了。你本有踔绝之能,却成了这场博弈中的牺牲品,是阿娘亏欠了你,如今阿娘离世,错局不可挽回,我只能尽我绵薄之力尽可能补偿你。” 他并没有一丝喜悦,只觉得喉间尽是苦涩。 原来,即便公主知道真相,也没有对他一丝一毫的动容,更是回不到从前。 “补偿?”叶恩讽刺的笑着,他掀开被褥,光着脚颤颤巍巍站在冰冷的地板上,赤红着双目,微张着唇,字字诛心,“臣十几年来,万般虚妄,全部心意,可是为了向公主讨要补偿?” 第49章 和亲(2) “先帝昏庸,致使叶家没落,权倾朝野和俯首称臣不过在一念之间,这本就应该是……” 因为他眼尾的那一滴泪,鹿意安的话突然中断。 喉结上下滚动,终是缄默,叶恩别过了脸,合上双眼,泪珠一滴一滴争先涌出,晶莹剔透。 他不该贪心的,也不该有妄念,公主是自由的,他不敢也舍不得拿这份情去逼迫她。 叶恩深吸了口气,缓解心中悲戚,随后开口说道:“公主请回吧。” 他下了逐客令,鹿意安没有必要再待下去,转身离开了后院。 叶恩撑着门栏,视线追随着她离去的背影,而后痛苦的闭上眼睛,压抑的哽咽着。 次日清晨,青瓦被雨水砸得哗哗作响,雨珠连成一串,顺着屋檐流下,宫里来了人,是护送她去悠州的。 鹿意安撑着伞,披着千语亲手绣了飞鹤的披风,迈向了长廊。 身边无一亲信,远赴悠州,她不是不怯,却更加向往,只是叶恩…… 她回了头,淅淅沥沥的雨让她看不真切。 人非草木,她怎会感受不到,可是两人之间注定没有可能,如若自己优柔寡断,叶恩永远都会受制于人,是孑然一身的她承担不起的。 鹿意安决然走向府邸大门,云锦气喘吁吁追了出来,“公主!” “云锦姑姑?” “公主。”云锦从袖中拿出一支栀子样式的步摇递给她,柔声说道:“今日一别,日后恐怕难以相见,按照往日习俗,女子及笄会由娘亲盘发,赠予步摇,我自知僭越,但我真心喜欢公主,望公主莫要生气。” 鹿意安握着步摇,抽噎说道:“我亦是喜欢姑姑,怎么生气。” 云锦满是宠溺的为她理好耳边碎发,缓声说:“公主去了悠州万事小心,我在京城会为公主祈福。” 鹿意安牵着她的手,有些难以启齿,“还拜托姑姑多照看叶恩,他伤势过重,我担心他不肯好生养伤,怕落了病根。” “我明白。” 云锦没有点破他们之间微妙关系,只是嘱咐了两句,两人便分开了。 今日大雨倾盆,街道上人烟稀少,可林诏府邸的门不止一次被叩响,来者皆是朝中大臣。 几人围坐在堂厅,连茶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忧心忡忡说道:“圣上以病为由,几日不曾上早朝,奏折进了宫便杳无音信,没有下文,林丞相,你说这可怎么办是好?” 林诏端起茶杯,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茶水,泰然自若。 其他几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你倒是说句话呀!” 林诏放下杯子,挥了挥手,堂中仆人纷纷退下,他叹息道:“圣上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这……”大臣们面面相觑,有人焦急说:“太子之位空出许久,如今皇子都已快到弱冠之年,储君一人无人,朝堂便一日人心惶惶,林丞相,这事儿您得上心啊!” 太子被废,一直未立储君,现在思来,野心勃勃者甚多。 “京城细作的事情不是还没有得到结论,你们这……” 林诏还未说完,就被打断,“抓细作是禁卫的事,现在立储君才是我们所关心的头等大事。” “那各位大人的意思?”林诏无奈笑着说道。 “我以为,圣上膝下皇子唯有四皇子和五皇子能担此重任,可四皇子一直在外征战,不喜江山社稷之事,按照此等局势看来,这个储君之位,五皇子非坐不可。” 第50章 和亲(3) “我认为,五皇子文韬武略确实耀眼,可所做决策,绝非君王胸怀。”他慷慨激昂,“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五皇子在处理悠州淮河水患的奏折上,完全背离,我故认为他并非绝对人选。” 杨谦站出来冷嘲热讽道:“四皇子乃冯阚亲侄,吴大人以为,圣上会让冯家一家独大?” “你!”吴秉烛气红了脸,转身向林诏讨要公道,“四皇子亦是林丞相的学生,论品行、学识和胆量都属上乘,他才是做储君顶好的人选!” 大堂里唇枪舌战确实热闹,眼看着两人拍案而起,愈发不可收拾,林诏做起了和事佬,“各位大人也都是一心为了延绵皇室,出发点是一致的,没必要为此伤了和气。” 杨谦对着吴秉烛冷笑一声,丝毫没有休战的意思,“吴大人莫怕是忘记了先皇后如何被废的。” “杨谦你!”吴秉烛面红耳赤,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纯妃纯良温和,知书达理,怎会与先皇后相提并论?!你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两位大人,依我之见,储君恐怕不只是在四皇子和五皇子之间定夺。” 吴秉烛转身问道:“你什么意思?” “宫里还有个九皇子。” 吴秉烛不掩语中鄙视,“就他?整日花天酒地,放荡人间,怎会是储君人选!” “储君之位岂可儿戏,九皇子毫无成就,就连计策也抵不过纸上谈兵,真是笑话。” 被两人一起回怼,另外的人乖乖闭了嘴。 林诏喝着茶,默默听着他们不碟不休的争论,也不插话。 这屋外的绵绵雨连下了几日,待雨稍稍做停,京城大街小巷人满为患,都争相出来透口气儿。 鹿清荣坐在河边的茶馆里,倚窗看着河道上忙碌的景象,心中就跟这阴雨绵绵一般,晴不了。 “公主。”青儿唤了声。 鹿清荣拉回思绪,问:“怎么了?” “您瞧那是不是九公主和十三公主?” 青儿探出了脑袋,她随着看了过去,果真在人群里看见了两人。 “鹿穗岁。” 鹿穗岁正转身想看谁在叫她,没想到刚侧头,就被一个耳光打得恍惚。 她错愕一瞬,回过神后,捂着脸,怒不可遏骂道:“鹿千华,你疯了?!” 鹿千华一身青衣,青丝也只是被一支玉簪子束着,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反观鹿穗岁,衣料是上等的云香纱,上面栩栩如生的刺绣出自宫中织室,头花、簪子和金银首饰一样不少,端足了公主架势。 “我再警告你一次,你刁蛮跋扈,横行霸道我也懒得管你,你要是再欺负我的人,别怪我不客气。” 鹿千华柳眉弯弯,眸子似狐狸般微微上挑,她不笑,便显得十分难以接近,不怒自威。 “鹿千华,我跟你没完!”鹿穗岁跺了跺脚,带着婢女匆匆走了。 流云耷拉着脑袋,左脸肿得老高,眼泪哗哗得流,“公主,若她回宫告状,那你又得吃苦头了,为了我不值得。” “她算什么东西。”鹿千华瞥了她一眼,转身迈步,“任她去闹,你先回宫,本公主好不容易出来,当然得去自在。” “公主,流云还是跟着你吧,若是你又喝醉了没有回宫,这罪上加罪,我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掉。”流云亦步亦趋,小声嘀咕着。 第51章 和亲(4) 鹿千华白了她一眼,也没阻止,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河边。 青儿看着方才那出好戏,不由得感概道:“宫中也只有九公主治得了十三公主。” 鹿清荣抿了抿茶,问:“为何千华要动手?” 青儿回答道:“好像是流云去织室取九公主的衣衫,却不小心撞到了十三公主,惹恼了她。” “你们以后避着她便好,若如真的躲不了,不必害怕,我也不会让你们受莫名的委屈。”鹿清荣放下茶碗,起身道:“我们也回宫去吧,鹿穗岁回去一闹,父皇定会生气。” “是。”青儿应声,拿好了靠在桌旁的雨伞。 鹿穗岁回到宫中,实打实一哭二闹三上吊,整个云祥宫被她弄得鸡犬不宁,而后宫女子人人似人精,纷纷隔岸观火,等着瞧好戏。 尹云荷正在娘家逗着侄孙,宫里嬷嬷急急赶来禀告,让她赶紧回宫。 手中的拨浪鼓依旧摇晃着,发出清脆声响,怀里的小孩儿咯吱咯吱的乐,她笑着将孩子还给他阿娘,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我送娘娘。” “不用了,待下次我再来看你们。”尹云荷念念不舍又去摸了摸小婴儿的脑袋,喜欢得不行。 回宫路上,她变了脸色,侧目看向嬷嬷,“千华呢?” 嬷嬷垂下了头,结结巴巴,“公主她还未归。” “让人去找。”她慢条斯理理好袖口,姣好面容也掩不住眉眼间透着的英气,转念问道:“圣上去了吗?” 嬷嬷回道:“还未,圣上在御书房同大臣议事,只不过那边已经派人去请圣上了。” “你吩咐他们尽快把千华带回来,不得耽误。” “是。”嬷嬷点头,转身离开。 雨过天晴,鹿千华心情尚好,她命流云去买了两壶清酒,随后乘着马车来了郊临河畔的小宅院,这是姥爷送她的及笄礼。 院子被竹林包围,院外立着栅栏,上面攀爬着绿藤,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和煦的阳光穿过稠密的竹叶洒下来,斑驳的金黄光阴点缀着枯叶,微风裹卷着泥土芳香吹动素衣一角,她笑容更甚。 “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 她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手中握着清酒,仰头享受着清风拂面,好不惬意。 流云站在她身后,叹了口气,默默转身进了小宅去为公主收拾那些撒了一地的文书。 只不过好景不长,嬷嬷不过片刻寻了来,“公主,娘娘唤你立刻回宫。” 鹿千华兴致正盛,对她视若无睹。 嬷嬷无奈道:“若平时,十三公主闹出花儿来,娘娘定也是不会管的,但如今五皇子锋芒毕露,对太子之位信誓旦旦,公主还是避着些好。” “避着?”鹿千华觉得好笑至极,“南洲兵权三分,我们尹家就占了一份儿,鹿望想要当太子应来求我才是,还要我避着他?” 河面碧波荡漾,她俯身拨了拨,凉意钻入心头,她顿时觉得无趣。 “算了,我倒要回去瞧瞧,那个贱人能翻起什么风浪。” 鹿千华随嬷嬷回宫换了件衣裳,同样是墨绿色的裙衣,只不过外衫有金丝绣的金竹,光是质地就比早晨穿的素衣好上十几倍,发髻戴了熠熠生辉的流苏,即便素颜朝天,也尽显华贵。 尹云荷见她走来,什么也没说,反倒是她先发制人,“母妃也不必去了,省得碍了你的眼。” “不管怎样,不要惹怒你父皇,他近来繁忙,勿要再使小性子。” 鹿千华听见她的嘱咐,有些不耐,“知道了。” 第52章 和亲(5) 云祥宫内一片狼藉,婢女跪了一地,每个人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柏玉青坐在凳子上撑着脑袋,直觉得头疼。 约莫过了一阵,站在外面望风的嬷嬷跑进来,俯在她耳畔道:“娘娘,圣上来了。” “当真?可瞧仔细了?”她一下来了精神,抓着嬷嬷问。 “瞧仔细了,只不过五皇子也跟着来了。” “望儿?”柏玉青抓着嬷嬷的手紧了紧,心中那点儿窃喜又灭了下去,“你去里屋瞧着岁岁,莫让她坏了望儿好事儿。” 嬷嬷应道:“奴婢这就去。” 鹿傅然迈过门栏,踢中了一个碎了的瓷瓶,他脸上微沉,睨了一瞬,又继续往里面走着。 鹿望自是留意到了,给身后奴才使了个脸色,对方识趣的去将碎片拾起。 “圣上。”柏玉青低着头迎了出来,面容苦涩,花见犹怜,“这些小事儿本不应该扰动圣上的,可是岁岁她……” 鹿傅然脸色依旧深沉,瞥了一眼柏玉青,吩咐道:“去把鹿千华带来。” “是。” 公公刚领命,鹿千华便昂首挺胸走了来,“不必了麻烦了。” “爹爹,爹爹!”鹿穗岁急匆匆跑来跪在他身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鹿千华委屈道:“皇姐欺负我,爹爹要为我做主!” 鹿千华站在原地,冷笑一声,盯着她那装腔作势模样,只觉得好笑。 鹿穗岁被她挑衅的表情激怒,站起身哭诉着,“爹爹,您看她!” 鹿望不动声色观察着鹿傅然表情,在他动怒之前,开口道:“鹿穗岁,给千华道歉。” “哥哥,你说什么?!”鹿穗岁不可置信看向他,瞪大双目,“是她打的我,凭什么要我道歉?!” “鹿穗岁,我瞧你是猪油吃多了蒙了心智,我为什么打你,你不是心知肚明吗?” 鹿千华也不惯着她,将她指着自己的那根手指硬生生给折回去,疼得鹿穗岁撕心裂肺的叫。 鹿傅然吐了口浊气,呵斥道:“够了!你们两个还不嫌丢人吗?!堂堂公主,似市井泼妇般又哭又闹,一点儿体面都不要了?” 鹿穗岁见鹿傅然没有偏袒自己,憋不住心中哀怨,红着眼朝鹿千华抬高了手,一刹那,一声清脆震得奴婢们纷纷将头埋得更低。 鹿穗岁捂着脸,跌坐在地上,连柏玉青都没有反应过来,哭喊声再一次响起。 鹿千华揉了揉手腕,丝毫不怯,皮笑肉不笑,朝着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柏玉青说道:“打了就是打了,我也不否认,只不过我也是出于好心,替娘娘好生管教一番罢了。” “贱人,我跟你拼了!” 鹿穗岁踉跄从地上爬起来,她像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向鹿千华冲过去,鹿望眼疾手快拦住了她,冷声呵斥道:“丢脸丢得还不够吗?” 鹿傅然无心再看这场闹剧,瞪了一眼她,“大吵大闹,毫无规矩,成何体统?!” “爹爹!”鹿穗岁哭得好不可怜。 “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鹿傅然瞥了一眼鹿千华,“跟朕走。” 鹿千华朝鹿穗岁低声笑了笑,临走时,回头挑了挑眉,挑衅意味十足。 只不过她没高兴多久,霉头降在了自己头上。 “你要把我下配给沈初霁?!”鹿千华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沈初霁曾是你亲口要下的伴读,如今他高中,入宫为官,也算是良配。”鹿傅然若有深意扫了她一眼,“更何况你已及笄,久不出阁也不像话。” 第53章 和亲(6) “沈家白底商贾本就不入流,更何况是个不得宠的庶子,哪怕高中,下嫁给他也是奇耻大辱!”鹿千华攥紧拳头,也顾不得屋内空气逐渐凝固,愤怒质问道:“父皇到底觉得沈初霁是良配,还是觉得他是可用之才,要拿我将他拴在这皇宫?” “鹿千华!是不是朕公务繁忙,久未管你,导致你性子越发乖张?!” 眼见他也动了怒,鹿千华却仰着头,丝毫不怯,和他对峙,“父皇掌大局,善权谋,连我们都无一例外入了局,若如父皇执意要拿我此生去换权利,那我即便死也不会让父皇如愿。” 鹿千华转身推开拦着她的奴才,头也不回的往宫外走。 她要回尹府,她要离开京城,哪怕是被废除公主身份,也绝不下嫁。 她越想越气,中途不小心撞到了人,疼得眼泪直流。 “公主!”青儿急急上前去扶鹿清荣,连带着看鹿千华的眼神有些不悦。 鹿清荣被撞到在地,手肘被粗粝的沙石摩出了血痕,她朝青儿摇了摇头,站起身拍了拍裙衣上的灰尘。 鹿千华抿唇看着她袖口的血渍,内疚道歉,“抱歉,皇姐,我没有注意到你。” “无碍。”鹿清荣笑了笑,见她脸色难看,问道:“你有伤到哪里吗?” 鹿千华摇头。 她又问:“你着急出宫吗?可宫门已经关了,今日出不去了。” “宫门关了?”鹿千华诧异的抬头。 “嗯,到了时辰,宫门便关了。”鹿清荣知道她不常在宫中,或许是忘了时辰。 鹿千华站在原地,紧抿着唇,眼眶有些泛红。 鹿清荣上前,轻声询问:“是早晨的事情,父皇责罚你了吗?” “沈家粗鄙,而父皇却执意要将我下嫁给沈初霁,这不是逼着我去死吗?”鹿千华明白鹿清荣的命运同她一样,无路可选,所以她毫无保留的倾诉着心中苦楚,“皇姐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公主从来不是表面上的光鲜亮丽,我们的婚姻,我们的身体只不过是他们政治场上的牺牲品,即便所有人都觉得父皇疼我,爱我,可事实上并非如此,父皇对我娇宠只不过是忌惮母妃身后的尹家,如今群臣逼着父皇立储君,他自是不会让掌握兵权的尹家同任何一位皇子交善,所以他要我连带着尹家一同嫁给一无所有的沈初霁,通过他来收回兵权,架空外祖父,而我怎么可以做这把架在我家人脖子上的利剑呢?!” 听她说完,鹿清荣垂下了眼眸,柔声说:“年幼时,林丞相在国监学院挑选学生,你我之间,他选择了你,那时我并不服气,找他理论,他说我虽聪颖,可比起你,我太过优柔寡断,胆小怕事,而你有胆识,有计谋,不输任何一位皇子。” 她摇头笑道:“我那时心高气傲,埋怨了林丞相许久,但后来,事实向我证明的确如此,你向来果断勇敢,无论政事还是诗文,你一学便会,不输皇子,我便明白了林丞相的用心。” “皇姐……”鹿千华蹙眉看着她,并不知道此事。 林诏当时只带走了两位学生,一个是她,还有一个是四皇兄,可皇兄无心权谋,还未及冠便同皇叔去了战场,而自己年少不懂事,总是偷偷溜出去久不归来,在她十二岁时,老师便辞去了太傅之职。 第54章 和亲(7) “是我无知,害得老师夹在父皇和我之间左右为难。” “千华,其实林丞相他从未……” 鹿清荣话音还未落,有人急急上前唤她,“昭和公主,余妃娘娘病了,她想见你。” 婢女转身看见鹿千华,又弯腰唤道:“九公主安。” “既然余妃在寻皇姐,那我就不打扰了。”鹿千华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鹿清荣也迈开了步子,路上她忧心问:“娘娘病得严重吗?” 婢女如实回答道:“不严重,娘娘让公主莫要着急。” “那便好。”她松了口气,可脚步没有慢下来。 她匆匆来了宫院,可余妃安然无恙坐在凉亭里逗着兔子,哪有半点儿病态。 鹿清荣不解的上前,“娘娘?” “你们都退下吧。”余妃开口打发了婢女,看四周无人,她才拉着鹿清荣坐下,“清荣,我有一件事想同你说。” 见对方神色为难,又这么神秘,鹿清荣的心倏地提了起来,她紧了紧手指,问:“娘娘想给我说什么?” “你父皇见过长阳了。”余妃叹了口气,补充道:“在宫里。” “怎么会?”鹿清荣一时失神,喃喃道:“安儿怎会入宫呢?” “是童青与我说的,他找不到你,便托我告诉你。”余妃握着她的手,忧心忡忡,“寒霜花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给长阳下毒的人并非细作,而是她自己。叶恩在执行任务时被暗算了,所以长阳为了救他,就将毒下在了自己身上,你父皇明知道此事,却不愿放过她,将她遣去了悠州。” 鹿清荣不可置信的重复道:“淮河?” “是淮河。”余妃点头。 “我要去见父皇!” 鹿清荣站起身,余妃急急拉住她,“清荣,长阳就是怕你去寻你父皇,才托童青将此事告诉你,长安寺的事情已经惹怒了你父皇,你切勿再要去找他了!” “淮河水患,横尸遍野,与十几年前的京城又有何不同?父皇明知道淮河处于险境,却将安儿流放到此,他分明……”鹿清荣手指颤抖不已,心中那股气要将她所有理智全部摧毁,她红着眼眶,万念俱灰,“皇宫公主人人命如草芥,从出生便注定的命运,我们连反抗都不能。” “清荣……”余妃想了又想,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夜里,鹿清荣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她想起被禁于囚笼的鹿意安,想起被迫下嫁的鹿千华,还有逃不过和亲的自己,难得安乐。 直至天光微亮,她迷迷糊糊入睡,梦见在转身之时,撞进了一个硬朗,温暖的胸膛。 “公主,今日天气阴凉,适合出去逛逛。”青儿端着水盆走来,声音喜悦。 鹿清荣睡眼惺忪,她坐起身,下了床。 凉风从床沿吹进来,她勾起唇笑着青儿,“是适合出去逛逛,还是你想出去逛逛?” 青儿倏地羞红了脸,“公主!” 她换好衣衫,坐在镜前看着嬷嬷为自己梳发,忍俊不禁,“也罢,近来我也嫌这皇宫闷得慌。” 嬷嬷见青儿似欢脱的兔儿,打趣道:“公主再这般纵着她,兔子就舍不得回窝了。” 鹿清荣瞥了眼青儿,无奈应声:“小孩子喜欢玩,也实属常态。” “瞧这云,应是不会再下雨,只是有些凉,奴去取披风来。” 嬷嬷放下木梳,转身去了里屋。 第55章 和亲(8) 鹿清荣接过她手中披风,轻声道:“我带青儿出宫,嬷嬷你也可以歇息会儿。” 嬷嬷眉眼弯弯,连眼角皱纹都带着笑意,“是。” 她颔首,带着青儿往宫外走。 临近清明,阴雨绵绵,只要这雨做停,大街小巷是人挤人的热闹。 “昭和公主?” 鹿清荣闻声侧头,清冷模样撞进林襄眼底。 “林将军。”她忆起昨夜缱绻旖旎的梦,脸颊莫名的红了。 林襄上前,视线落在她的手背,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嗯?”鹿清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抬了抬眉头。 青儿顺着他的话看过去,见公主白皙手背上有几道擦痕,很是浅淡,心想林将军眼睛可真是好使。 “还请昭和公主在这等一下臣。” 林襄转身离去,留两人站在原地。 “公主,林将军干嘛去了呀?”青儿有些莫名其妙。 鹿清荣见他离去背影,摇头道:“不知道。” 约莫过了一会儿,林襄小跑着回来,手里拿着一小盒膏药,递在她身前,“大夫说这膏药可以活血止痛,虽没有皇宫的好,但见公主的反应,应是没有找医官瞧瞧。” 鹿清荣从药膏看向他,昨夜的悸动又涌上心头。 他眉眼俊朗,神情认真,这盒小小的膏药在他掌心显得精致玲珑。 鹿清荣循着心声探出了手,而指腹刚碰到他掌心温度,被烫的快速收了回来。 炙热的体温惊醒了她,林襄束着发冠,向她昭示着他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而自己…… 鹿清荣垂下头,冷声拒绝了他的好意,“昭和不宜私相授受,林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要离去,林襄一时心急拉住了她的手,“昭和公主!” 鹿清荣蹙眉瞪着他,低声呵斥,“林将军,男女有别,莫要放肆!” 林襄心中急着想为自己辩护,可奈何嘴笨,“我只是看看你的伤,无心冒犯公主。” “我的伤又与林将军有何干系?” “那日在海棠林见到公主,便觉得你与寻常女子不同,我本想再去那里寻你,可奈何四下无人,后来入宫才得知,你是公主。”林襄坦然收受她的诧异,自顾自说着:“我自知配不上公主,并非有意冒犯,如果公主属实生气,任打任骂,林襄绝无怨言。” “此言此语,我全当没听见过,还望林将军自重。”鹿清荣听他肺腑之言,无心感动,身在皇室身不由己,既然不可能,就不能耽误他。 她面色决然,林襄有些不知所措,“昭和公主即便不喜我,也还请收下这药膏。” 鹿清荣扫了一眼他,狠下心来,“宫中医官所用膏药都属上乘,林将军不必劳心。” “是。”听见她的话,林襄垂下了手臂。 他伤心之色,连青儿都为之动容,回宫路上,她轻声细语,“即便林将军实属良配,奈何公主是公主。” 鹿清荣握紧手背余温,合上了双眼。 次日,嬷嬷端着早膳进来,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个陶瓷小瓶,她顺手拾起,放进了袖中。 鹿清荣用着早膳,嬷嬷站在旁边想起一件事来,故作玄虚,“公主猜猜我昨夜见着谁了?” 手中勺子顿了顿,她抬头问:“看见谁了?” 嬷嬷附在她耳畔道:“奴婢看见容淑妃了。” “淑妃回来了,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第56章 和亲(9) “怎么会不奇怪!”嬷嬷语气有些激动,“当年先皇后母族企图谋反,就连太子也被牵连了进去。先皇后和容淑妃向来交好,先皇后薨了,容淑妃连皇子都不要了,匆匆忙忙去了寺庙,说是要为皇上祈福,容淑妃本就不受宠,皇上自然是一口答应了,转眼都快十几载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回来。” “嬷嬷,父皇最是厌恶臣子夺嫡之事,这些话你勿要外传。” 嬷嬷立马闭了嘴,“奴知道了。” 夜里嬷嬷为她更衣时,袖中陶瓷瓶落在了地上,四分五裂,里面的药膏洒了一地,飘来阵阵清香。 “对不起公主,是奴婢不小心。” “无妨,让人进来扫去就好了。” 鹿清荣没有去瞧,走向床榻,留嬷嬷一个人在嘀咕着,“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鬟将这小瓶丢在门口,找不到药膏又该哭鼻子了。” 嬷嬷走到门口,却突然被她叫住,“嬷嬷,你说你在哪里捡到的?” “在门口呀,早晨进来时还被绊了一脚,看这小瓶子的花纹好看得紧,便拾了起来。” 鹿清荣心跳突然加速,她又走回原地,蹲下身子,伸手去拾碎片,嬷嬷吓得不轻,“公主,使不得,碎片锋利,不要割伤了手。” 她打量这瓶身花纹许久,才开口道:“嬷嬷,你帮我找个师傅将这陶瓷瓶粘好。” 嬷嬷诧异,“公主,这?” “我见这瓶子这么漂亮,摔了可惜了。” “如果公主喜欢,奴帮公主再找一个好了,这瓶子碎成这样了,粘好也不好看了。” 鹿清荣将碎片用手帕包了起来,递给她,“我只想要这个。” 嬷嬷无奈只好接了过来,公主难得固执一次,她也只能顺了她的心意,“那奴明日去问问。” 翌日清晨,鹿清荣用完早膳,开口道:“嬷嬷,我出去走走。” “奴去准备。” 鹿清荣抓住她的手,嫣然一笑,“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是。”嬷嬷应声,退了出去。 鹿清荣漫无目的在后花园逛着,她用指尖碰了碰待开的花骨朵,转身进了凉亭,在大理石凳上坐下,落得清净。 不过一会儿,艳阳高照的天渐渐布满乌云,雨珠淅淅沥沥打在石头上,发出声响,奈何这雨越下越大,时不时还刮来一阵狂风,此时想回去也没办法了。 她伸出手掌,看着雨滴落入掌心,微有些凉。 一袭青袍先入眼帘,阴影打在脸上,鹿清荣才抬起头。 林襄撑着伞站在她面前,两人距离有些近,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林将军?”鹿清荣惊诧他为何会出现在宫中。 “入宫面圣,闲来逛逛。”林襄一直盯着她,解了她的疑惑。 “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扰林将军雅兴了。” 鹿清荣提着裙摆,想要跑入雨中,却被林襄拦住,“公主非得躲着我吗?” “林将军说笑了。” “那你为何不肯看我?” 鹿清荣抬头,眼底清明,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林将军,这是皇宫,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处,会让有心之人多舌。” “可你明明已经收下了我的心意!”林襄握着她的手腕,颇微用力,他在懊恼自己。 鹿清荣挣脱不开,沉下了脸,“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襄质问道:“碎了的瓶子,你为何还要粘起来?” “你为何会知道我宫中琐事?!”鹿清荣愤怒瞪大眼眸,怒不可遏,“你安插细作监视我?” 第57章 和亲(10) “是我亲眼瞧见青儿拿着碎了的瓶子四处询问。”林襄从怀中拿出手帕包裹着的碎片,一字一句的追问:“你明明也心生情愫,为何要对我这般决绝?” “林襄,你疯了吗?” “我是疯了!自从有海棠林一面之缘后,我整日幻想着再与你相逢,可再一次相遇是在皇宫,是别人告诉我,你是公主,我又喜又悲。父亲告诉我,你是南洲嫡公主,姻缘早已注定,我害怕,我惶恐,我自知配不上你,所以不敢再来打扰,可是在彩灯节上,你拽着我的袖口,依赖我的模样,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后来我每每入宫,期盼着再见你一面,奈何天意弄人,从未遂我心愿。” 林襄赤红双目,握着她的肩膀,眸子浸着深情,可鹿清荣又怎敢应他半分。 “既然你知道我的姻缘早已注定,那就死了这条心。” “我去求圣上,求他赐婚。” “南洲从未有过先例!”鹿清荣压抑着心中苦楚,叫住他,“长公主受尽折磨,身死异国,先皇亦是无动于衷,嫡公主和满东和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去求他,无济于事。” 她无声落着泪,恳求着他,“林襄,你我之间就当萍水相逢,有缘无份。” 林襄痴笑一声,松开她,“原来在公主心中,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他眼中的不舍快要溢出来,却将伞柄塞入她手中,自己头也不回走入了雨中,不等片刻,衣裳就开始淌水。 鹿清荣红了眼尾,还是一句话未说。 她撑着伞,看着落了一地的花瓣,闭眼站了良久,匆匆离去。 裙尾沾了不少污渍,嬷嬷赶忙迎上来,“见雨下得大,奴让婢女去找公主,她们现在都还未回来。” “也不知突然下起大雨,被困于凉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鹿清荣缓和了情绪,收起伞面,递给了嬷嬷,“麻烦嬷嬷将这把伞好生保管。” “好。”嬷嬷不疑有他,拿着伞进了屋子。 鹿清荣换了衣裳,视线触及妆台上的剪刀,不知不觉已经伸手触碰到了。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顿了顿,毫不犹豫剪断了发尾。 一剪青丝断忧愁。 日子一点一点的过,转眼就要过了清明。 满东太子到来时,京城戒严,叶恩亲自带领禁卫出宫迎接。 街道上围观的人不少,可都被士兵拦在了两侧,叶恩下马,紫袍佩剑,让人不寒而栗。 他走到马车旁,微微颔首,“南洲禁卫统领叶恩奉圣上之命,在此恭候满东使臣,还请太子车队随着我一同入宫。” 使臣弯腰笑道:“有劳了。” 叶恩翻身上马,浩浩荡荡的车队在百姓的目送中进了宫。 文武百官早已站在石阶下等候,鹿傅然带着众皇子站在金鸢殿外,神色凛然。 姜那津南被叶恩护送着上了石阶,鹿傅然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格外明显,而他身后的皇子们却神色各异。 “姜那津南代我天皇向圣上问安。” “两国交好,无需多礼。舟车劳顿,待你整顿好后,再和朕一起共享盛宴。” “谢圣上款待。”姜那津南双手叠交,以表谢意。 他随婢女离开,林襄手掌紧握,眼里是隐忍。 姜那津南人已到了中年,妾室仍旧不断,公主若是嫁给他,必定会受尽欺辱。 林舷拉着林襄手臂,提醒道:“不要忘了为父是如何告诫你的!” 他咬紧后槽牙,迟迟才开口,“孩儿明白。” 第58章 和亲(11) “公主。”嬷嬷拿来了步摇和发簪,亲手为她描眉、抹红、盘发,这都是南洲女子出阁的象征。 鹿清荣冷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起半点儿波澜。 青儿为她换上华服,上面亦是嬷嬷亲手绣的海棠,海棠花开得灿烂,凹凸有致,栩栩如生。 鹿清荣抚着袖口的针线,喃喃道:“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皇宫处处忙着准备晚宴,热闹非凡,只有这里寂寥无声。 嬷嬷心疼她,俯身道:“奴在宫中等公主回来。” “若是回来得晚了,倒也不必等。”鹿清荣拢了拢披风,先迈出了门栏,青儿跟在她身后。 鹿傅然将宴席设在了映月台,朝中重臣皆已入席。 偌大的观月台上,歌女舞妓唱着,跳着,欢声笑语异常热闹。 凉风徐徐,鹿清荣握着手中清酒,迟迟没有动作,坐在一旁的鹿穗岁勾起嘴角,笑道:“宫中许久没有这般热闹过,还多亏了皇姐。” “再怎么热闹也抵不过安儿的百日宴,不是吗?”鹿清荣笑着还击。 鹿穗岁先是语塞,随后笑开了怀,“听闻父皇将她贬去了淮河,以皇姐所见,她那要死不活的样子能撑到悠州吗?” “鹿穗岁,你笑我们命运坎坷,而你也是公主,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吗?”鹿清荣笑容依旧,只不过语气凉了几分。 “她就是嘴贱!”鹿千华从她身后走过,落坐在鹿清荣身边。 “鹿千华!上次的帐我还没有跟你算清呢!”鹿穗岁恨得咬牙切齿。 “怎么?来打我呀?”鹿千华扬起下颚,挑衅道。 鹿穗岁指着她的鼻子,恨不得撕烂她的脸,“等我哥哥当了太子,我必定要你好看!” “真是好笑,就你?来给我当婢女,我都嫌弃。” “鹿千华,你这个贱人!” 眼看着两人又要打起来,鹿清荣出声劝着:“父皇看着,你们两个还是安分些。” 鹿穗岁转头对上鹿傅然深沉的视线,顿时泄了气,而鹿千华双眼望着前方,看也不看他。 酒宴过半,鹿清荣被叫了过去,她拿起酒壶面无表情的给姜那津南倒着酒,当她想走,手背上的触感让她恶心。 男人油腻的眼神一直盯着她的脸庞,鹿清荣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情绪。 她走到鹿傅然身前,弯了腰,“清荣身体不适,想先行告退,还请父皇原谅。” 鹿傅然目光犀利,像要把她看穿,好在最后还是松了口:“去吧。” 鹿清荣颔首之后,退了下去,身后的有一道视线一直跟随着她。 林襄将方才一切都看得仔仔细细,手中的杯子快被他捏碎,待她离开后,他也跟着起身。 映月台下有两汪清澈见底的泉水,每每月圆,天上的明月便会被映在水中,泉水之间是上映月台唯一的阶梯,阶梯两旁砌着玉栏,上面攀附着两条巨龙,目光如炬,含着夜明珠。 鹿清荣一步一个阶梯,她盯着前方,思绪飘散,当她快走近泉中央,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她惶恐惊呼,后腰撞上玉栏,重心不稳跌入泉中。 巨大的声响将靠近泉边的人都吓了一跳,而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林襄已经跳了进去。 冰冷的泉水将她浸在其中,身体不停的往下坠着,鹿清荣从惊恐慢慢变得平静,她睁开眼望着天上的月亮,好像忽然得知映月台的由来。 第59章 和亲(12) 眼角沁出泪珠,她绝望的闭上双眼,随后听见一声闷响,再睁开眼时,林襄已经到了眼前。 鹿清荣张开手,笑着环上他的脖颈,被他拥入怀中。 叶恩先旁人一步到了泉边,泉水透明,他看见了在泉中紧紧相拥的两人,眸光深了几分。 听台上动静愈发的近,他一跃而起,跳入泉中,和林襄一起将公主带了上来。 “哟,林将军的速度比禁卫还快呢?”鹿穗岁满脸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 身后大臣听见她话,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鹿傅然走来,见三人浑身湿透,沉下了脸,“送昭和公主回宫。” 泉水冷冽,叶恩大病未愈,唇色乌青,他收到示意,跟在鹿清荣身后。 路上月光亦是清冷,她环抱着双臂,对叶恩说道:“你回去换身衣裳吧,太冷了。” 叶恩没有开口,亦步亦趋。 鹿清荣低声笑道:“叶大人跟着我,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长阳公主在哪里?” 他今日才受命回宫,宫中流言四起,他不得不信。 鹿清荣如实告诉了他,“安儿被遣去了淮河。” “悠州的淮河?”他竟有些迟疑。 “是。”鹿清荣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是悠州的淮河。” 叶恩面色一凝,眼中全是后悔之色。 “叶恩,安儿说的对,即便是悠州,是淮河,是寸草不生之地,但那是自由,她终于得以见天日。”鹿清荣又继续向前走,出声问他:“叶恩,你后悔吗?” “后悔。” 后悔被娉婷娘娘带入宫中,后悔留在这里,如是继续四处逃窜,只要他不死,便有机会光复叶家,考取仕途,光明正大站在她面前,而现在一切都是妄念。 鹿清荣听见他的回答,垂下头,轻声道:“甚至连你都在后悔。” 映月台后,她被软禁在了宫中,虽然叶恩当时也跳入了泉水,可两人之间想要藏住的情爱昭然若揭,大臣按耐不住心中惶恐,纷纷上奏,和亲之事不能出半点儿差错。 鹿傅然将奏折一股脑扔在她身前,质问道:“你和林襄什么时候开始的?!” “与他无关。”鹿清荣跪在御书房中,表情麻木。 啪—— 玉碟碎在她膝边,被碎片划伤了脸,鹿清荣无可奈何笑了笑,“父皇又何必为我动怒。” “不知廉耻!”鹿傅然愤然骂着。 鹿清荣好笑的抬头,望着他恼怒的脸,问道:“昭和自出生起,一步一步都是按着父皇要求的路走,生怕偏离半分,就连母妃去世,我都不敢掉半滴泪,父皇现在却说我不知廉耻?” “你明知道自己命数,却还要去招惹林襄,你还要半点儿公主的颜面吗?!” 鹿清荣笑着反问道:“知事起,父皇疼爱太子,就算我生病,您也视若无睹。年幼时,父皇疼爱千华,纵使她千般骄蛮,您也万般宠爱。我就这般盼着盼着,好不容易等来及笄,可父皇爱娉婷娘娘,亦爱意安,母妃投井自尽,您只来看过我一次,也只是看了一眼,父皇扪心自问,在我此生中,有给予过我一次关怀吗?” 鹿傅然蹙眉凝视着她,没想到她竟有一天会忤逆自己。 鹿清荣依旧笑着,她想起林襄说过的每一句话,终于有胆量说出来,“这世上,唯有他,爱我。” 第60章 和亲(13) “鹿清荣!”鹿傅然撑着案桌,目眦尽裂。 叶恩听见里面动静,推门走了进去,鹿傅然指着他,又指向鹿清荣,怒吼道:“把她给朕带下去,让教引嬷嬷好生教教她规矩!” “是。”叶恩颔首,看向她,“公主,请。” 鹿清荣起身,随着叶恩一同离开,他问:“昭和公主不想逃,却惹怒圣上,何必呢?” “能惹父皇不痛快,那我便痛快了。” 鹿清荣忽觉得风都格外清甜,十几年来,繁文缛节,恪守宫规如同一座又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而如今她只是做回了自己。 “昭和公主。”林诏远远站在那里等她。 “林丞相。” 林诏身着官服,却不再挺拔,他微微弯着背脊,苍老的双目全是自责,“臣以为昭和公主心中坦然,所以一再退步,却不曾想伤害到你。” “林丞相,这一切都是我的命数,你不必自责。”鹿清荣站在他面前,恍惚看见那个在国监学院拦着他,非得要个理由的自己,可现在都过去了,“丞相,恕昭和先行一步。” 鹿清荣从他身旁走过,叶恩也只是颔首,跟了上去。 林诏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冷风拂面,耳畔响起她说过的话。 ——在我第一次见丞相时,丞相俯下身,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夸赞我天资聪颖,还给了我一支糖葫芦,我便把丞相看作是了父亲,所以我想要丞相做我的老师,给予我关怀,只可惜丞相选择了妹妹,不想要我。 林诏撑着城墙,擦拭着湿润的双眼,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林丞相起初想要的学生只有昭和公主。”叶恩知道她对此事耿耿于怀,而丞相宁愿自己被冤枉,也不肯说出实情,所以这个坏人他来做,“太子被废,圣上膝下只有四皇子一人,所以教导四皇子的责任落在了丞相身上,丞相拿此与圣上交换,想要将昭和公主一起接到学府,可是圣上不愿,林丞相要教授皇子治国理政,要辅佐他成为储君,而这些公主都听不得,学不得,因为昭和公主是南洲嫡公主,更是蔓越王姬之后。” 鹿清荣听叶恩谈起往昔,只觉得可笑,“父皇开创南洲盛世,是南洲史记上要记下的千载难逢的明君,可他在位太久,掌控权势太久,已经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觉得皇宫人人都对他有异心,他谁也不信。” 前路上好青砖铺成的大道,每日都被奴人婢女擦拭得锃亮,两旁竖起的高墙连春风都吹不进来,只见宫墙外探来脑袋的枝丫经历寒冬光秃秃的,还未长出嫩芽。 鹿清荣微抬起头,直视着那一抹光景,轻声自语道:“而我们,命如草芥,身如浮萍,都只不过是父皇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她被禁锢在宫中,身边所有亲信都被带走,教引嬷嬷所教的都是些令人作呕的取悦男人的手段。 鹿清荣光脚站在冰冷的地面上,脚趾被冻得通红,她冷凝着嬷嬷动作,不肯动弹。 “昭和公主。”教引嬷嬷转身,示意她照做。 “嬷嬷,我既做了这公主,便受不了这般屈辱。”鹿清荣转身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说道:“寻常女子遵从三从四德是迫于生计,我身为公主却学这勾栏模样,是在折辱父皇。” 第61章 和亲(14) “昭和公主盘发戴簪,视做为人妇,服侍夫君是常理。” “服侍?”鹿千华右手提着剑,剑身在夜色的照映下泛着寒光,她抬眸冷揶道:“本公主倒要瞧瞧谁敢让皇姐服侍。” 教引嬷嬷放眼望去,被她那架势吓得一颤,连忙跪下,“九公主安。” 鹿清荣侧身,一眼便瞧见了她身后装作奴人模样的林襄,眼波流转,她低下了头,不想让他看见如此狼狈的自己。 夜里天寒,青儿为她系好的披风早已不知去了哪里,两只脚被冻得通红,如今蜷缩在裙摆下,异常不安。 鹿千华托着长剑,剑锋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声响,她沉着脸,呵斥道:“都给我滚!” 教引嬷嬷为难的在她和鹿清荣身上看了又看,可一个凶神恶煞,另一个又默不作声,她为了自己这条老命,只得灰溜溜离开。 旁人一走,鹿千华便松了手,剑柄从指尖脱落,落在草丛里,几朵花枝被砸弯了腰。 她深吸了口气,收紧颤抖的手指,抿了抿唇,对林襄说道:“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后面如何要靠你们自己了。” “多谢九公主大恩。” 林襄道谢后,鹿千华担忧的往屋内看了一眼,便去了前院。 他走向里屋,每一步都轻飘飘的,毫不真实。 鹿清荣望向他,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张了张唇,欲言又止,随后垂下了头,相对无言。 她微皱起的眉头就让林襄心痛不已,男人伸出手掌抚摸着她冰冷的脸庞,企图给予她一丝温暖。 鹿清荣抬手握紧他的手,痛苦的闭上双眼,眼泪从眼尾滑下,润湿他的掌心。 屋内静谧,只闻得窗外蝉鸣,风吹动窗台,卷起枯叶,飘荡在空中。 林襄松开她,从怀中拿出一支海棠花样式的发簪,小心翼翼取下她发髻上的步摇,为她戴簪。 他蹲下身子,将她冰凉的双手贴在自己脸上,仰视着她,扬起了嘴角,语气里是专属于她的缠绵,“今夜的公主格外的漂亮。” 鹿清荣体温渐渐回暖,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既戴了发簪,描眉抹红是否也不能少?” 林襄紧了紧手掌,似恍然大悟般,“是。” 他随即起身,步伐踉跄,去梳妆台前寻东西,鹿清荣视线一直随着他的身影转动,眼中只被他一人占据。 林襄拿着眉笔回来,见她精致的脸颊犯了难,“我不会。” 她莞尔一笑,“我相信你。” 林襄点头,捧着她的脑袋,小心描摹的她的眉形,两人鼻息交融,以至于他的手一直颤抖。 鹿清荣轻声笑着他,“林将军久经沙场,而如今怎么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他却以虔诚的语气应着,“我也是第一次爱一个人。” 笑容止在嘴角,视线在空气中碰撞,林襄慌张的错开,“只差抹红了。” 鹿清荣起身走到梳妆台边,握着他的手,将口脂放在唇间轻抿。 林襄环着她的腰肢,让她踩在自己鞋背上,轻轻一个吻落在眉间。 他紧紧将她拥在怀中,心中悲戚像被狂风卷起的海啸淹没所有生的希望,抵在她额头的下颚都在发颤,双目赤红,却安慰着她:“公主从来不需要弯下背脊。” “林襄,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爱意。 鹿清荣抓着他的衣衫,指骨泛白,哽咽声抑制不住的从喉咙钻出,失了仪态。 第62章 和亲(15) “放开我!”鹿千华咬牙切齿想要挣脱束缚,童青却将绳子捆得死死的。 叶恩的到来,他们丝毫不意外,林襄抱起鹿清荣,将她放在床榻上,弯腰抚摸着她鬓角的碎发,笑着说:“下一世我跑着来见你。” 鹿清荣拽紧他的衣角,心如刀割,满脸都是泪痕,“那你一定要来找我。” 他低声应允道:“好。” 叶恩站在屋外,佩剑插在剑鞘,没有拔出来。 林襄只身走出来,对上他的视线,沉声笑着,“走吧。” “林将军。”叶恩叫住了他,“遵圣上口谕,林将军今夜便启程回边塞,无诏不得返京。” “圣上不治我的罪?”他侧头问道。 “此事传出去只会玷污昭和公主名节,其他的罪皆由九公主顶着。”林襄还想说什么,叶恩先开了口:“圣上疼爱九公主,不会把她怎么样,林将军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林襄缄默,随禁卫一同出宫。 鹿千华曾提议让两人私奔,可私奔是致林家于众矢之的,是让养育昭和的余妃难堪,是破环两国邦交的罪人,为了大义,为了小家,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得不放弃彼此。 南洲史书上记载,为促进两国邦交,昭和公主远赴满东,同年四月十九,昭和公主病逝,年仅二十一。 得知满东传来的噩耗,叶恩看着锦盒里的步摇,目光沉重,这是昭和公主托人送来的遗物。 ——此去远赴满东,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早已心系一人,被迫生离,心中苦楚使我久病不能愈,安儿自幼同我亲近,若知我离世,必会痛苦不堪,娉婷娘娘赠予我的步摇,如今物归原主,望其以物寄思,岁岁平安。 布满水渍的信封被他一起搁置在锦盒里,放入柜中。 莫修染历经数月才回到北漠,他满身戾气,眉眼冷凝,手中握着剑柄,杀气十足。 戚闵紧跟其后,向他汇报着,“王上不在帐中。” 他侧眸,视线扫向跪在地上屁滚尿流的人,大手一抬,剑锋便抵在了他的颈子上,“莫谨在哪?” “小……小……小……”男人跪趴在地上,心惊胆颤,抖索个不停。 莫修染无心再等,鲜血四溅,喷射在他的衣袍上。 “最后一遍。”他冷眼环顾四周跪着的人,质问道:“莫谨在哪?” “小王子在南洲!”有人蓬头垢面爬向他,面上挂着惊恐之色,惶恐喊道:“小王子去了南洲,我什么都说,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 “南洲哪里?”戚闵追问。 那人头埋在地上,声音越发小,“悠州,小王子说他要去悠州干大事,让我们留在这里拖住殿下。” “他想要做什么?” “不知道,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收到示意,戚闵没再问,莫修染转身走回帐中,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去悠州。” “殿下,我们也要去悠州?” 不分日夜的赶路,众人已经疲惫不堪,又要赶去悠州,恐怕撑不住几日。 “去弄清楚莫谨究竟想要干什么。” 莫修染没有犹豫,翻身上马,戚闵只好让人去准备干粮,折返南洲。 京城到悠州路途遥远,一路颠簸,刚到淮河,鹿意安便坚持不住,昏了过去。 她犯了旧疾,高烧反复,而这里物资有限,若不是出来化缘的尼姑出手相助,她差点无力回天。 第63章 淮河(1) 待她能够下榻后,推开窗,眼前景色让她为之一震。 满街妇孺堆坐街头,没有半点儿生气,若不是还有人拍打着怀中襁褓婴儿,当真以为满地尸骨。 她扶着窗台的手缓慢垂落,被眼前骇人惨状震得回不过神,突然一声婴儿啼哭惊醒了她。 “如果真如童青所说,朝廷不断下发赈灾粮食,那淮河不该是这样……” 她自言自语念着,着急想要下楼去,可还未出房门,被一股蛮力拉了回来,婢女动作迅速将房门给合上了。 她脸色苍白,跌坐在地上,用身体死死抵住房门,压低声音哭诉道:“全死了,我们的人全死了!” “你说什么?”鹿意安踉跄后退,撑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早在前日我们本就该送公主去淮河知县府中,可是公主大病一场,我们在路上耽误许久,今日我跟随大人他们一起将赈灾物资送去官府,可是一路上灾民不停拦住我们乞讨粮食,大人于心不忍便想将粮食直接发放,结果官府的人冲出来直接拔刀杀了他们,我趁乱逃了回来。”怕她不信,婢女哭丧着脸,举起手指发誓,“若奴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原来淮河水患久久治理不了,是因为当地官府反叛了。”鹿意安失神看着她弄脏了的脸,心中全被恐慌占据。 “公主,我们趁现在快逃吧!”婢女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利索地将她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收在了行囊中。 “可我们能逃去哪儿?” 淮河县衙敢光明正大出来抢夺朝廷粮食,那么悠州刺史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悠州这么大,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才躲得掉追杀,而这些南洲子民要怎样才能活下去? 鹿意安泪眼模糊看向窗台,她脑海里全是妇人蜷缩成一团的惨状,街上尸横遍野全是活活被饿死的人,如同人间炼狱一般。 “留在这里也是等死啊公主!”婢女顾不上其他,几步上前扶住她,“我们换个地方先躲起来,总比这里强。” 鹿意安被她扶着往外走,两人从客栈偏门钻了出去,她们前脚刚走,府衙衙役后脚就追了来。 “公主,快跑。” 婢女拉着她一路向前跑,可是旧疾未能痊愈,刺骨的风钻进鼻腔,让她猛地咳嗽起来。 鹿意安扯着她的手肘,喘着粗气说道:“我跑不远的,你跑吧,别管我。” 咳嗽声不断,她喘气喘得困难,将脸憋得通红。 “不行,被他们抓住会死的。”婢女想也不想拒绝了她,还不停的往后张望,“公主,你再坚持一下,等入了林子,他们想要找到我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鹿意安点头,又迈开腿拼命的往前跑,可是不过几百米的距离,血腥味涌上喉咙,她剧烈咳嗽,双腿失力,摔了下去。 婢女急得满眼泪珠,想蹲下来扶她,却被拦住,“你我素不相识,没必要为我丧命。” 鹿意安取下脖子上的玉佩递给她,嘱托道:“这是公主玉佩,若能出得了悠州,它可以保你平安。” “公主!”婢女伤心的唤着她,不愿独自离开。 “我跑不动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总比我们都死在这里强。”鹿意安虚弱的撑着身子,推了她一把,“快跑啊!” 婢女不舍的一步三回头,直到身后有整齐的脚步声响起,她才拼命的向前跑。 第64章 淮河(2) 鹿意安望着婢女离开的背影,视线逐渐模糊,眩晕感猛地袭来,她失去意识,重重摔倒在地,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四周昏暗,只有残旧的木桌上那一抹火光亮着。 “你醒了。” 苍老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她警觉的往后退着,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 “你不要怕,是我将你从山下带了来。”老婆婆指了指墙角放置的拉车,自己坐在了桌子旁。 借着烛火,鹿意安隐隐约约勾勒出她的模样,老人满脸褶皱,麻布粗衣,可五官却显得和蔼。 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出声询问:“这是哪里?” “淮河县外的山坡上。”老婆婆端着碗,步履阑珊走到床前,递给她,“我在山下捡到的你,见还留着口气,就带了回来。” 鹿意安捧着碗,看着满是污垢的水,无法下口。 婆婆坐了回去,捏着双腿,看出她的窘迫,缓缓道:“县府衙门将城外的井都用大石头封了起来,我们只能靠山泉水度日,虽是脏了些,但能喝。” “他们目无王法,没有人向朝廷求救吗?” 老婆婆面带恨意,咬牙切齿道:“悠州上下狼狈为奸,劫持官粮,又将粮食高价卖出,起初有人反抗,可都被衙门灭口,为了活命,百姓只好掏空家底,到后来竟有人拿女童去换粮食,那些清白姑娘被活活糟蹋,疯得疯,死得死,乱葬岗里臭气熏天,惨不忍睹!” 烛火忽暗忽亮,鹿意安垂下眼眸,遮掩心中悲戚,她无法想象被丢在乱葬岗的姑娘们生前有多绝望,如若她们娘亲还在,又有多绝望。 “今夜你就睡这里吧,我去外面棚里睡。” 老婆婆扶着木凳,慢慢站起身,见她年迈行动缓慢,鹿意安鼻子一酸,叫住她:“婆婆,我去外面。” 她憋着气喝光碗中的水,泥腥味还是让她不适地皱起眉。 待她起身下床,婆婆拿出了一床被子,“夜里天寒,你就睡里屋。” “正是因为天寒,才不能让你睡外面。” 鹿意安抱过棉被,出了毛草房,挨着的棚子是婆婆用来堆放木材的,她将被子铺在茅草上,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婆婆,微笑道:“没关系的,我能适应。” “哎。”婆婆叹了口气,折返回里屋又给她拿了一件棉袄,“淮河夜里的风是刺骨的冷,你就倔吧。” 鹿意安怕她担心,摇头说道:“没事的,我身体很好,不怕冷。”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起来,若是她身子健朗,也不会被婆婆捡回来。 婆婆无奈笑了笑,回了屋子。 临近深夜,蝉鸣声渐渐弱了,鹿意安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冷……真的好冷…… 上下牙齿不听话的打着哆嗦,她脸色苍白,紧紧环抱着自己。 没过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珠砸在棚顶上,越是想入睡,越是心神不宁。 外面狂风乱作,像随时都能把这弱不禁风的雨棚卷走,直到后半夜,雨稍稍做停,她才陷入沉睡。 天蒙蒙亮,雨水浸湿了泥土,婆婆掀开帘子见她还在睡,便一个人拿着锄头去了后坡。 淮河大乱,唯有这穷乡僻壤之地还是块净土,早些年存的种子竟也发了芽,倒也不至于饿死。 鹿意安醒来时,外面院子静悄悄的,她寻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婆婆身影,等到午时才见她回来。 第65章 淮河(3) “婆婆。” 鹿意安几步上前接住她的背篓,里面装着几株有些枯黄的蔬菜。 “饿了吧?” 她抿唇,摇了摇头,“没有。” 婆婆放下锄头,洗干净手,便去了灶台,拿出盖子下那唯一一块糠饼子,塞在她手里,“先垫垫肚子。” 鹿意安看着这块饼子被包了一层又一层,阿婆自己舍不得吃,却给了自己。 她将饼子一分为二,给了婆婆一半,生硬的扬起嘴角,说道:“我吃不了这多的。” 她捏着饼子,咬了一小块,粗糙发酸的口感让她红了眼尾。 悠州刺史欺上瞒下,迫害百姓,致使淮河民不聊生,满地白骨,而自己身为南洲公主却无能为力为其平反,反倒成了拖累。 “搜!一定要把她给我搜出来!”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两人一起慌了神,婆婆拉着她,跑向地窖,“你躲在里面不要出声!” “婆婆,那你呢?”鹿意安紧张地拉住她,心都快跳出来。 “不用管我,我一个糟老婆子,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婆婆把她按回地窖,拿茅草遮住入口,深吸着气,平缓紧张情绪。 官府衙役不一会就寻上了山,一脚踹开院子外的围栏,面目狰狞抓住她的领口问道:“有没有见到一个女人?” “官爷,这荒山野岭哪里来的女人!”婆婆怔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那人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环顾四周,下令道:“给我搜!” “是。” 身后的人收到命令,动作极其蛮横,本就老旧的家具全被踹倒,晾晒的糠皮也被撒了一地。 婆婆阻拦不成,撕心裂肺的拍打着双腿,哭喊道:“摔不得!摔不得!” 鹿意安听见外面声响,蹲在阴暗的角落里,死死捂着嘴,害怕自己哭出声来。 外面动静闹了好一会儿才归于平静,她红着眼眶悄悄往外探出了头,见没了人,才小跑上前扶着婆婆。 婆婆收拾整齐的院子一片狼藉,那些野菜被踩进了泥地里,也吃不得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毁了。 鹿意安看着失神的婆婆,崩溃地跪在她身边,自责不已,“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婆婆听见她的哭声,倏地从悲伤中回过神,推着她,语气着急,“你快走,他们还会回来的,要是被他们抓住,就活不成了!” “婆婆,我们一起走,这里已经住不了了……”鹿意安握着她布满老茧的双手,声泪俱下。 “你往北走,去沧州,去哪里都好,快走!”婆婆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把她推出了院子,亦是泪眼婆娑,“我人老了,落叶归根才是我的归处。” “婆婆……” 鹿意安还想说什么,衙役跑步声又在耳畔响起,婆婆惊恐地推着她,“走啊!” “对不起!对不起!”鹿意安一步三回头,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坠。 婆婆朝她挥了挥手,她才狠心加快速度往前跑。 昨夜大雨倾盆,山上的泥泞小道又陡又滑,让她摔了又摔,鹿意安摊开手,满眼鲜红,掌心被尖锐的石头磨破,可她不敢停下来。 她一定要去沧州,一定要把悠州刺史反叛的事上报给朝廷,若她不能逃出去,淮河百姓将永远陷于水深火热。 跑……跑快点…… 脑海里的声音一直催促着她,可双腿却止不住的发颤。 第65章 淮河(4) 戚闵眯着眼睛看向刺眼的太阳,说道:“这淮河天气着实怪异,早晨还下着雨,这会儿就出太阳。” “不仅天气,这一路走来,都显得怪异。”随从应声,“这越靠近淮河,这股难闻的气味越浓。” “乱葬岗。”莫修染拉起缰绳,迫使马停下来。 一众人先是不解地跟着停下来,随后被眼前景象震惊,他们远处看见的矮山,竟是死人堆起来的! 所有人都在诧异,“这么多死人?!” 尸体密密麻麻叠了一层又一层,像是一座庞大的山体,散发出来的恶臭让他们都开始反胃,有人忍不住,下马跑到一旁吐了起来。 莫修染盯着这座“大山”,面色冷凝,“加快速度进城。” 他们从泾城走来,一路风平浪静,唯有这里死人如山,说明淮河跟外界已经隔离开来,不然鹿拓怎会在沧州安然度日。 莫谨到底在淮河做什么? 他稍稍松了缰绳,马蹄踏在泥泞里溅起水花,十几匹骏马争先恐后奔驰在大道上,蹄声狂乱震耳。 “大人,没有找到踪迹。”在城外搜索的衙役回来禀报。 罗鹏沉着脸,来回踱步,下令道:“继续搜!” 莫谨坐在一旁,握着的扇子在手心拍了拍,漫不经心说:“都好几天了,她一个小丫头说不定死山里了,没必要再搜。” “可是她知道我们在淮河做的一切,要是让她跑出去了,这可是死罪!”罗鹏还是觉得不安心,指着衙役说道:“就算是死人也要把她给我带回来!” “是。”衙役领命,又折返回去。 莫谨嗤笑一声,收了扇面,站起来挑了挑眉,“夜深了,我先回了。” 他大摇大摆出了县衙府,侍卫整齐的跟在身后。 淮河上空乌云密布,死气沉沉,偌大的街道连个活物都没有,屋檐下的灯笼里蜡烛已经燃尽,巷子更是漆黑一片。 莫谨正因自己顺风顺水的计划感到无比自豪时,身后侍卫齐刷刷倒下,他猛然回头,剑锋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莫修染墨瞳比深夜更加浓稠,五指握紧剑柄,身后是无尽黑夜,他如鬼神降临,声音凛冽,“千军令。” “千军令不是在猎狮那里吗!”莫谨睨了一眼冷冰冰的长剑,愤愤道。 “是吗?” 对方声音飘渺,缓慢抬起剑柄,莫谨刚想跑,银色剑影从双目闪过,剑气凌厉,劈啸而出,他忽然捂住胳膊,吃痛跪了下去。 长剑再次搭在他肩膀上,莫修染居高临下,沉声道:“千军令。” 莫谨看着从指缝流出的鲜血,恼羞成怒朝他吼道:“你只不过是贱婢偷偷生下来的私生子,你还敢杀我不成?!” “我不能杀你,但能废了你。” 一阵寒风吹来,莫谨背脊一僵,血液都快凝固,他知道莫弃说到做到。 “先放了我!” 莫修染将剑收了回来,莫谨又想跑,戚闵带人从背后将他架了回来。 “搜。” 戚闵颔首,从莫谨腰间摸出了千军令递给他,“殿下。” 莫修染拿到令牌检查了一番,确定是真的,才让人松开莫谨,对方恨得咬牙切齿,“等我回了北漠,定要父王将你打得皮开肉绽!” “拭目以待。”莫修染扯着嘴角,冷声笑道。 他转眼没入黑暗,身后死侍也没了踪迹,莫谨捂着伤口,懊恼不已。 第66章 淮河(5) “殿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冷冽寒风吹动着他墨色衣袍,眸色更深了些,“与勒律会和,召集鹰骑赶往泾城。” 淮河之乱波及甚广,早些从山上逃离的难民成群结队涌向沧州,鹿意安混在其中,浑身又脏又臭,没了公主模样。 “我们还要几日才能到沧州边界?”她搀扶着腿脚不利索的大婶,声气都失了。 大婶看着崎岖不平的山路,长叹了口气,“不分日夜的赶路,也需一月之久。” “一月……” 一个月,她不知道淮河县官还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所以必须尽快赶往沧州,可是没有马车,如何才能加快速度。 她迷茫的往前走着,看不到尽头。 在她出神之际,身后有人尖声叫道:“又来了!官府的追兵又来了!” “快跑!”大婶拽着她,一跛一瘸的往前冲。 鹿意安打了个寒颤,大婶跑不快,她也一直扶着,衙役骑着马,速度不知道比她们快了多少倍,心急得沁出了眼泪。 突然有人从身后撞到了她,那人没有停下,飞快的往前跑,鹿意安一个重心不稳扑在了地上,好不容易合上的伤口又裂开,大婶侧身看着她,哀叹了口,没有管她,自己拼命往前跑。 她红着双眼,还不等爬起来,追兵已经靠近。 “站住!” 听见呵斥,她慌忙站起身,不管不顾往前冲。 “站住!” 声音越来越近,泪水控制不住的往外涌,她还未及笄,怎么会不怕死呢? 几日未吃饱过,她跑了不过一百米便体力不支,跪了下去。 她跌坐在地,回头看向逼近的追兵,泪如泉涌。 “女人?” 领头的人靠近她,伸手想要去抬起她的脑袋,刚弯腰就被一支箭射中了心脏。 温热的血溅在脸上,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断裂,鹿意安情绪崩溃地抱着头尖叫起来。 莫修染将弓弩丢给戚闵,下了马,一步步走到她跟前。 眼前的人裙子都被划破几处,更别提手臂上零零碎碎的伤疤。 “起来。” “不要杀我!”鹿意安抱着头,不断往后退,嘴里一直祈求着。 莫修染扫了一眼戚闵,对方自觉上前脱下了披风递给他,“殿下。” “你带着他们和千军令马不停蹄赶往泾城,务必要在林襄回去之前召集鹰骑。” “那殿下?”戚闵问。 莫修染扫了一眼还在尖叫的人,敛了神色,“我去沧州。” 戚闵颔首,拿着千军令,带着人离开。 待他们走后,莫修染踢了踢她脚背,出声喊道:“鹿意安。” 听见有人叫她名字,鹿意安从双膝间抬起头,双目绯红,她恍惚了许久,才想起他是谁。 眼泪争先恐后夺眶而出,她张了张唇,说不出话来。 瞧她可怜模样,莫修染弯腰用披风将她裹住,抱了起来,“这个时候来淮河,你当真不想活了?” 被抱上马背,她仍旧觉得不真实,攥着他的袖口,低头默默掉着豆子。 他伸手捏住她的脸颊,不留情面的吐槽道:“真臭。” 一滴泪落在他的手背,鹿意安抬头看着他,心中苦涩难耐,“我没死。” “我说过,我没死之前,你不准死。” 莫修染拉着缰绳,翻身上马,带着她赶往沧州。 他没有走小道,直径往大路走,中途鹿意安又发起低烧来,他只好停下,把她放在路边,喂了些水。 第67章 淮河 (6) “冷……” 莫修染站在她身前,看了她许久,像是在犹豫,鹿意安裹着披风蜷缩起来,他叹了口气,颇有些嫌弃地俯身将她抱在怀中,还不禁感叹:“体弱多病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鹿意安像是听懂了他的问题,缩在他怀中,喃喃道:“在京城,他们说我是阿娘生下来的罪人,不准我死,便灌着我喝了许多药,代替她受罚。” 莫修染没想到她会应声,对于她的回答沉默了,随即耳畔又响起她的声音,“你也不许我死,可从未苛待过我,所以我喜欢你。” 明知她本无别意,可沉寂许久的地方被无心的话激起波澜,莫修染面无表情别开脸,压制住波动。 他站在雪峰山顶太久,已经习惯孤寂,但此时心却有所动摇,盼望着春的味道。 鹿意安环住他的脖颈,汲取他身上的温暖,毫无保留的依赖着他。 莫修染抬起手为她遮挡着袭来的寒风,望着远处高山,胸腔震动,连带着他的心也一起发颤,“迟早有一天,你会对我唯恐避之不及。” 鹿意安陷入昏迷,他放弃继续赶路,抱着她一路往前走,落脚在一个破烂的寺庙里。 寺庙外墙爬满藤蔓,裂缝里钻出野草,屋顶除了几块青瓦,还有一块在空中飘荡的红布。 莫修染将她放在草堆上,脱下外袍盖上,拿出随身的匕首,走出了寺庙,他要趁天黑之前捕捉到晚饭,还得寻些能生火的木材。 鹿意安是被饿醒的,她睁开眼,入眼帘的是一簇火焰,烤肉的香味钻入鼻息,她倏地坐起了身。 莫修染知道她醒了,看着手中的烤兔子,悠悠开口:“过来。” 她茫然了许久,记忆里的画面同现在连接不上,还停留在被衙役追赶的逃亡路上。 见她木楞在原地,莫修染晃了晃飘散着香味的烤肉,再一次开口:“过来。” 鹿意安对上他那双墨黑的眸子,才想起自己被救了。 她慢吞吞走向他的身旁,不断咽着唾沫,男人勾了勾手,她便上了钩。 “想吃吗?” 对许久没有吃到过肉味的她,是极致诱惑,鹿意安饥肠辘辘点了点头,脸颊浮起一抹红。 莫修染撕下了一大块兔腿肉,递在她面前,她还未触碰到,又收了回来,嘴角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求我。” 鹿意安双眼湿漉漉的,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戏耍自己,一时气急,一屁股坐在地上,转头不再看他。 见她生气,莫修染像是找到乐趣,语气里都藏着笑意,“这次真给你。” 鹿意安怀疑地侧身,眼睛盯着那块肉,抱着他的手,咬了上去。 明明这肉带着腥味,可对她来说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莫修染的手臂被她拽着,也不恼,静静看着她吃。 在这又破又拦的寺庙里,抬头便可看见漫天繁星,月色冷清,风声寂寥,唯有他的眼中深藏暖意。 今夜,鹿意安终于吃了一顿饱饭,她满足的躺在干草上,忽然问道:“你会走吗?” 莫修染还坐在火堆旁,明黄的火焰在他眼前燃烧着,他起身拍了拍她脑袋,应声道:“不会,睡吧。” 鹿意安不安的拽着他袖口,小声嘀咕,“我不相信你。” 他低头笑了笑,由着她的动作,坐在旁边,没有离开。 第68章 沧州(1) 两人在寺庙停留了两日,待鹿意安体温归于正常,便开始不分昼夜的赶路,终于在城门关闭前到了沧州,此时风卷黄土,弄得满城风沙。 “见这乌云密布,快要下大雨了。” 鹿意安用袖摆遮住面部,只是这风吹得泥土满天飞,让人睁不开眼。 莫修染蹙眉扫了一眼阴沉沉的天,拉着她跑了起来,“先去躲躲。” 雨说下就下,瓢泼大雨将两人淋得狼狈不堪,只能随意找了个屋檐躲雨,奈何不够宽,站在最里面还是会被淋湿。 莫修染侧身挡在她身前,雨水顺着发梢滴落,衣衫也湿透了。 鹿意安拉着他的手,往里带,“你站进来些。” 莫修染随着她的力度往里退了一步,两人距离缩小,仿佛能听见彼此心跳,时间好像慢了下来,鹿意安四肢僵硬,不敢动,直至耳边传来他的声音,“你去找鹿拓,沧州刺史的话不管用,向朝廷搬救兵已经来不及了,唯有鹿拓出兵悠州,淮河才能得救。” 她下意识的握紧他的手,皱眉问道:“你要去哪儿?” 莫修染转身,看着她,反问:“我以什么身份站在你身边?” 鹿意安被问得怔愣住,她找不到答案。 “鹿拓不一定会信你的话,若我站在你身后,他便会怀疑我们的身份。”莫修染为她擦掉脸颊上的水渍,动作轻柔,“你不能一直依赖别人,要学会长大。” 鹿意安心中冒着酸气,鼻翼起了皱褶,面对分离,她万般不舍。 雨珠砸在水坑中,激起片片涟漪,久久未消。 雨后初晴,阳光瞬间钻进角落,市集上慢慢有了人,莫修染转身没入人群里,没有一点留恋。 鹿意安垂头敛了情绪,踏出屋檐开始向路人询问沧州刺史府在何处,可她一身脏兮兮的,没有人愿意搭理她。 好不容易有人给她指了路,但守门士兵拦着她不让靠近。 “我是南洲公主,要见沧州刺史!” 守门士兵面面相觑,驱赶着她,“你要是公主,我就是太上皇!滚滚滚,不要脏了刺史府。” “我真的是公主!”鹿意安揪着裙子,看着他们手中的剑害怕地往后退,却还抱有一丝希望,“请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是公主!” “滚开!”兵士拔出佩剑,指着她,呵斥道。 剑光一闪,濒临死亡的恐惧感顿时袭来,她瞪大双目,摔坐在地,抱着头,哭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哪里来的叫花子,真是晦气。” 她狼狈模样让士兵嫌弃地远离,莫修染站在暗处,本就阴沉的脸更黑了几分。 鹿意安环住双膝,无助地望着对面府宅大门,眼眶通红,还在后怕。 路过一个买菜的大婶,在不远处驻足,看了好一会儿,唉声叹气从竹篮里拿住一个大馒头走到她身前塞给她,“别在这儿饿死了。” 鹿意安双手拿着被塞来的馒头,哭丧着脸,“谢谢。” 大婶撇了撇嘴,又拿出一个给她,“吃吧,吃吧。” 她点了点头,抱着馒头啃起来,大婶轻啧之后走了。 等到太阳快要下山,府邸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年轻的公子,见士兵毕恭毕敬的模样,鹿意安飞快跑了上去,“求你帮我见见刺史。” 还未等她靠近,被侍卫拦下,“哪里来的难民,休得无礼!” 第69章 沧州(2) “等一下。”庆桉拦住侍卫,走近她,问道:“你想要见刺史大人?” 鹿意安双目含泪,拼命点头。 “你有什么事吗?” 眼前男子面色苍白,骨瘦如柴,生得一副弱不禁风的娇柔模样,鹿意安猜不出他的身份。 庆桉看出她的犹豫,笑道:“董大人同四哥还在议事,刺史府内你不方便进,不如先随我回府洗漱。” 鹿意安不信他,皱眉连连后退。 侍卫见状,劝道:“庆公子,此人来路不明,也不知是不是细作,还是小心为妙。” “我不是细作!”鹿意安倔强反驳道:“我是南洲公主,要见沧州刺史!” 庆桉诧异,“公主?”他缓了心神,问道:“你可有公主玉令?” “玉令?” 鹿意安望着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脖子,陷入绝望,那块玉佩早已给了婢女。 她拿不出玉令,侍卫便开始咄咄逼人,“若人人都像你一样没有证据就想冒充公主,那普天之下人人都是公主,还不快滚!” 她没有证据证明自己,庆桉也有些犹豫。 “庆桉。”府邸大门再次被打开,鹿拓迈过门栏,见他还没有回去,出声叫道。 庆桉寻声转头,“四哥。” 鹿意安也跟着望过去,男子一丝不苟束着发冠,俊朗的脸庞棱角分明,眉宇间充斥着英气,看向自己的眼神却带着寒光。 他的眼神比莫修染冷脸时还有恐怖,鹿意安下意识的想要逃。 “她是何人?” “她……”庆桉抿唇看向她,有些为难,“这位姑娘说她是公主,却没有公主玉令。” “公主?” 鹿拓眼神阴鸷,鹿意安慌张后退,不等他走来,拔腿就跑。 她跑过小巷,被人拎小猫一样拎住后颈,莫修染轻抿削薄的唇,细长的黑眸蕴藏着锐利,他低声质问道:“公主玉令去哪儿了?” 鹿意安还在恐慌之中,拼命挣脱出他的桎梏,“放开我!” “是我!” 她终于听出他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委屈的哭诉着:“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我的话?” 莫修染恨铁不成钢,捏住她的脸,指腹用了些力,“因为你是猪,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弄丢。” “那怎么办?” 他轻叹,拿她无可奈何,“那个男人就是鹿拓,他见过你阿娘,必能认出你这张脸。” “他不会把我抓起来吗?”她真的很怕鹿拓。 莫修染按住她的脑袋,问:“你还想救淮河吗?” 鹿意安突然坚定起来,提着裙子,撒腿往回跑。 鹿拓还在原地,鹿意安怕他走,加快了步子,向他喊道:“皇兄,我是长阳,我真的是公主!” 其实在她离开后,鹿拓就认出了她,因为那张脸同娉婷如出一辙,只是年幼还未张开。 他幽暗深邃的眸子里是化不开的浓雾,启唇道:“先随我回去。” 管家见皇子带回来一个脏兮兮的姑娘,连忙让出了位置,毕恭毕敬问道:“四皇子,这位是?” “派人服侍公主洗漱。”男人轻启薄唇,在管家震惊之余,已经进了府中。 管家愣神看向她,压住心中好奇,弯腰道:“公主请随我来。” “谢谢。”鹿意安礼貌道谢后,跟在他的身后。 莫修染亲眼看见她跟鹿拓进了府宅才转身离去。 庆桉在书房写字,听闻有客上门,便来了堂厅,见是刺史府外的那位姑娘,亦是诧异。 第70章 沧州(3) 她苍白着脸,身上已被清洗干净,一双灵动的眼睛里满是不安,“我真的是公主。” 眸含水雾清波流转,倾泻而下的发丝被一根素带束着,她只是站在那里,便美得动人心魄。 庆桉看得失神,直到鹿拓走来,尴尬气氛才被打破。 他拿起茶壶,庆桉走上前,接过茶壶,给他们倒了茶,而后俯身道:“庆桉先告退了。” 他走后,鹿拓抿了抿茶,问:“你为何会来沧州。” 鹿意安激动地上前说:“悠州刺史同淮河县令狼狈为奸,假报灾情,私扣皇粮,残害百姓,我来沧州就是为了找皇兄寻求帮助!” 鹿拓放下杯子,淡淡说道:“我会让董昌上报给朝廷。” 他无动于衷的样子让鹿意安倍感愤然,她大声质问:“淮河县令食官之禄,却鱼肉百姓,为非作歹,致使淮河满地冤魂,皇兄得知这些当真能心安理得坐在这里吗?!” 他掀起眼眸,宛若黑夜中的苍鹰,冷傲锐利又盛气逼人,对上他的视线,鹿意安心尖还是颤了颤。 “你可知皇子私自调兵是何罪?”鹿拓阴影将她笼罩,见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便替她答了,“是意图谋反的死罪。” 鹿意安没有回房,而是坐在庭院里,看着那几颗常青树发呆。 皇兄不能出兵,待情报传到京城,再派兵北上,淮河恐怕已经血流成河了。 该怎么办才好!她苦闷地挠着脑袋,想不出对策。 “公主。” 她正陷入沉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男音,惊得她一震。 庆桉愧疚地低下头,“是我冒昧,吓到公主了。” “无碍。”鹿意安此时见到他,觉得好奇,“你与皇兄是何关系?” 庆桉抿嘴,答不上来。 她见此更是好奇,“你与皇兄是何时相识?” 庆桉忆起当年,娓娓道来,“我和四皇子相遇的那一年正值沧州冬季,冬季的药材比其他季节贵上好几倍,我便去山上采药谋生……” 沧州冬季漫天飞雪,导致药材紧缺,上山采药谋生的人不计其数,平安归来则是衣食无忧,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悬崖。 泾城一战战败后,鹿拓身负重伤,被北漠追兵逼上了山,积雪把山路覆盖了,一脚踏入,半条腿都会陷入雪中,好在那群人觉得他是穷途末路,没有冒着风险再追来。 山上寒风刺骨,伤口又血流不止,鹿拓已然抱着必死的决心躺在树下喘息,没想到会被庆桉撞见。 那时的他只有十三四岁,被这个满身是血,眉眼间充满戾气的男人吓得连滚带爬往回跑,鹿拓怎可能放弃活下去的机会,便叫住了他,“等一下!” 庆桉以为他是山匪,害怕地跪在地上求饶,“我什么都没看见,你能不能不要杀我?!” 鹿拓想笑,却咳出一滩血水,虚弱说道:“我这样想站起来都难,别提杀你。” 庆桉抬头,见他的确十分虚弱,便放松了警惕,“你是什么人?” “只要你救我,必有重谢。” 庆桉上前,使出浑身力气才将他扶了起来,吐槽着,“救死扶伤是本分,我不需要你报答。” 下山路不好走,庆桉时常踩空,一路摔得鼻青脸肿,却还是热心肠地没有丢下他。 “你在沧州可否有家人?” 第71章 沧州(4) 庆桉家境不好,家中只有一个病了的娘亲,也未读过私塾,他老实说道:“还有一个患病的娘亲。” 鹿拓眸子闪烁,他有亲人就有软肋,便可以掌控。 庆桉不知道他心中计谋,将他带回了家,只是看着他的伤口犯难,“虽然血止住了,可我没有钱给你买药。” 鹿拓看出他窘迫,没有为难,“没关系,这点儿伤不算什么。” 到底是高估自己,夜里伤口发脓,高烧不退,他模糊间看见一个人影在身旁来来回回走动。 庆桉发现他浑身滚烫,呼吸越来越弱,拿来湿帕给他敷在额头上,可都无济于事。 “怎么办才好。”他站在原地干着急,思量一番还是出了门。 他敲打着郎中的门,可人家一听他没钱,不是破口大骂,就是大打出手,将他赶了出来。 雪花化成水从衣襟浸入皮肤,冻着庆桉浑身麻木,他不停对着双手哈气,企图保留一点温度。 一只手突然闯入眼帘,庆桉抬头,见是他,诧异的问:“你怎么出来了?” 他握住鹿拓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鹿拓居高临下望着他,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 “我见你烧得厉害,必须喝药才行。”庆桉面色有些难堪,催促着,“你快回去吧,外面冷,吹了风病情会加重的。” “你想给我找郎中?”鹿拓揉了揉眉心,体力有些不支。 庆桉应道:“是,你这伤必须要瞧大夫。” “不必如此麻烦。” 庆桉还未理解他的意思,直接被拉去了衙门外。 见他要击鼓,庆桉心跳漏了两拍,吓得连忙抱住他,“你疯了?这可是衙门!” 鹿拓无视他,拿着鼓槌重重敲了下去,门被打开,两个凶神恶煞的衙役走出来,一脸未睡醒的模样,冲他们吼道:“敲什么敲,大半夜有多大冤屈要申?!打扰你爷爷我的美梦。” 鹿拓将手中的棒槌丢出去,神情冰冷,气势压人,“去把董昌叫来。”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硬着头皮顶了一句,“凭什么我们要听你的?!” 鹿拓拿出腰间令牌,两个衙役看清后,连滚带爬去寻刺史。 庆桉在心里暗自思量着,身前男子大闹衙门,直呼刺史大名,衙役见他手中的牌子又如此害怕,显然他不是普通人。 董昌像是被衙役架来得一般,见到鹿拓,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知四皇子到来,多有怠慢,还请四皇子恕罪。” “四皇子?”庆桉愣神一瞬,身体比脑子反应更迅速,直接跪了下来,他怎敢想在山上救下的陌生男子竟是皇子! “我出现在沧州的事情无需向京城禀报。”鹿拓撑着鼓架,轻咳之后,对着董昌说道:“给我安排一处清净的地方,我要在沧州养伤。”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皇子受伤了吗?!快去找大夫!”董昌踹了一脚衙役,点头哈腰走上前,“四皇子,臣扶您。” “不必了。”鹿拓垂眸,看向庆桉,“你来扶我。” 庆桉心里五味杂陈,从地上站起来,扶着他进了宅院。 既然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鹿拓也不再瞒着,“在山上许诺过的,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能满足的,都可以提。” 庆桉摇头,不敢看他,“庶民没有什么想要的,皇子已经安全,那庶民就回去了。” 鹿拓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开口说道:“这个承诺会一直有效,你需要时就来找我。” 庆桉颔首,匆匆转身离开了衙门。 第72章 沧州(5) 泾城一战,皇叔殉国,边疆这几年都不太平,鹿拓一直没有回京,留在这里渐渐接管了沧州大小事务,也一直未曾向京城上报。 董昌看似被架空实权,但所有棘手之事都是鹿拓在处理,好名声却落在了他的头上,倒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四皇子,外面有人找。”衙役来报。 鹿拓立于沙盘前,董昌毕恭毕敬站在旁边。 他淡漠问道:“何人?” “他说他曾在山上救过您一命。”衙役说完,又想起,“他还说有很急的事情想要见您,问您还记不记得数年前的诺言。” 鹿拓抬眸,放下了旗帜,“知道了。” 庆桉焦急的等在府衙外,良久才见鹿拓走来。 “想好了?” 庆桉跪在地上,眼眶含泪,“四皇子,求您别让人带走我娘亲。” “你娘亲?”鹿拓侧头,看向跟上来的董昌,“发生什么事了?” 董昌暗暗想到大事不妙,心惊胆战说着:“泾城战事连连,不少难民都涌来沧州,可这沧州城一下子挤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就安排到了城郊,哪知道爆发了瘟疫,死了不少人。” “为何此事从未向我提及?”鹿拓脸色沉了下来。 董昌擦着冷汗,自圆其说:“皇子整日忙于战事,这点小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小事?”鹿拓强压着怒气,“死了这么多人还只是小事?” “这年年灾情都要死人,不可避免的。” “我娘亲没有得瘟疫,她只是体弱,你们抓错人了!”庆桉情绪失控,从台阶爬上来,拉住董昌衣摆,苦苦哀求:“我求求您了,不要把她带去乱葬岗!娘亲没有生病!” 董昌刚想推开他,就听见鹿拓叫自己的名字,“董昌!” “四皇子,臣真没有办法,城郊瘟疫来得凶猛,发了烧的人如果不拉去隔离起来,会蔓延到城内,到时候整个沧州都会成为疫区,圣上归罪下来,别说我这官帽不保,脑袋也保不住了啊!”董昌哭丧着脸,都快跪下了,双腿一直打着颤,大汗淋漓。 鹿拓蹙眉,如果真是这样,董昌所为也是常理。 “你先起来。” 他伸手去扶庆桉,可庆桉不肯起身,眼泪横流,“你是皇子,你一定有办法,求求你救救我娘亲。” 他磕着头,额头撞在坚硬的石面上,血肉模糊,鹿拓无奈说道:“我是皇子,可我不是大夫,我治不好你娘亲的病。” 庆桉抬头,任由血水模糊视线,污渍遮住了少年模样,“阿娘她没有生病!” 见他如此激进,鹿拓一怔,吩咐道:“董昌,备马!” “四皇子,您不能去啊!”这架势,董昌真跪下了,“要是您在沧州出了什么差池,臣这小命也保不住啊!” 鹿拓垂眸,沉声开口,“皇子与庶民又有何区别,我让你去备马,别再废话。” 董昌明白自己多说无益,便叫人牵来马匹。 鹿拓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问道:“会骑马吗?” 庆桉摇头,被抱上马背,鹿拓一跃而上,两人消失在董昌视线中。 “大人,这怎么办啊?”衙役弱弱问了一句。 “什么怎么办!”董昌气急败坏踹了他一脚,“还不快点跟着追上去!” 城郊乱葬岗已经被围了起来,派了将士把守,郎中递来一根浸了药的面纱,“四皇子,若是您要进去,把这面罩戴好。” 第73章 沧州(6) 鹿拓丝毫不犹豫的给庆桉系上。 “不可以。” 庆桉想要取下,鹿拓威胁道:“若是取下来,就不要进去了。” “四皇子。”郎中又递上来一根,鹿拓给自己系上,带着庆桉走了进去。 就如董昌所说,里面横尸遍野,哀嚎不断。 庆桉焦急的寻找着娘亲,大声唤道:“阿娘,你在哪里?!” 这群人面部溃烂,咳嗽不止,周围恶臭扑鼻。 鹿拓观察着里面的情况,突然听见庆桉叫道:“娘亲!” 他跟着走过去,见庆桉跪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娘亲,沉默站在不远处。 “娘亲,我带你回家!” “桉儿,你快走吧,这病会传染的……咳咳咳……”她抚着庆桉的脸颊,眼神迷离,“桉儿,娘亲对不住你,让你吃了好多苦。” “娘亲!”庆桉摇头,哭喊道:“娘亲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滴滴泪珠砸在她脸颊上,她心疼的握着庆桉的手,“桉儿……咳咳咳……咳咳咳……桉儿,你要答应娘,好好活着。” 她使劲推开庆桉,号恸崩摧,“庆桉,你听阿娘的话,快点走!” “我不走,娘亲,我不走。” 庆桉想回去,被鹿拓拦住,“不要让你娘亲为难。” “快带他走!”她泪流满面,不再看庆桉一眼。 庆桉拼命挣扎,鹿拓没办法,只能打晕他带离了乱葬岗。 董昌追来时,他们已经出来了,“四皇子,这是?” “将沧州灾情禀报给京城,请求父皇派御医过来。” 董昌一时半会没转过来,但他说什么是什么,“是是是,我立马让人传报。” 庆桉发烧,鹿拓也是才发现,他眼神晦暗,瞒着此事把人带回了府中,府中只有两个丫鬟和一个大夫,不让其他人进来。 庆桉高烧不退,身上开始起了麻疹,这种种迹象足以证明他也染了病。 “娘亲,好冷,好冷。”他裹着被褥,喃喃道。 鹿拓听不清,俯下身询问:“你说什么?” “好冷。” 他无意识的靠近,这是唯一的热量来源。 鹿拓把被褥给他盖好,“你再忍忍,御医要两日之后才能到。” 庆桉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快被冻死了。 他抓着鹿拓的手贴在脸颊上,继续念道:“好冷。” 见他难受得紧,鹿拓咬牙,掀开被褥躺了进去,庆桉顺势滚入他的怀中。 看着还是小孩子的庆桉,鹿拓想到了自己。 少时随皇叔征战四方,因为见过太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所以他做不到和庆桉感同身受。 皇叔战死,自己逃命沧州,遇见他是意外。 庆桉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 丫鬟见他睁开眼睛,快步走上来,“公子,你好些了吗?” 庆桉望着屋梁许久,有些恍惚。 “御医说你烧退了,但还需休养两日才能下床。” 丫鬟本想去通报,可他倏地坐起来,吓自己一跳。 “我娘亲呢?”他抓住丫鬟的手,急迫的问。 “圣上已经下令将乱葬岗烧了。” “烧了?”庆桉痴痴的重复一遍。 丫鬟把手扯了回来,“是啊,这个病发病迅速,难以医治,乱葬岗已经没有活人了,为了避免传染给边关将士,所以就一把火将乱葬岗烧了。” “我娘亲还在里面,怎么能烧了呢!” 庆桉失控的抓住她,丫鬟被摇得头晕,“这是圣上的命令,你拉着我也没有办法啊!” “四皇子呢?我要去找他!” 第74章 沧州(7) “你别去捣乱了。”丫鬟苦口婆心劝道:“四皇子为了照顾你已经是精疲力竭,要不是御医来得及时,他就快染上病了。现在外敌来袭,他去了泾城。” 双手滑落,他跌坐在地上,四皇子走了希望也没了。 庆桉整日坐在榻上,不吃不喝,刚捡回来一条命又折腾得够呛,好在泾城战事告捷,鹿拓连夜赶了回来。 丫鬟从他手中接过披风和佩剑,退了下去。 “庆桉。” 庆桉身体消瘦,脸颊两旁陷了进去,病态十足,望着风尘仆仆走来的他,热泪盈眶。 “焚烧乱葬岗之事,我束手无策。” 鹿拓在为自己解释,也不是在为自己解释,他没有做到允诺的事,有些愧疚。 庆桉将脑袋埋在臂弯中,压抑的呜咽声渐渐在房间里传开。 “你以后就留在这里,我代替你娘亲照顾你。”鹿拓蹲在他身前,握住他的肩膀。 鹿拓没有得到回应,只是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皇叔战损在他面前的场景。 鲜血长流,哀嚎遍野,这是他十几年来一直面对的生活,而庆桉唤醒了他藏在深处的怜悯之心。 “原来皇兄久不归京是为了留在沧州照顾你。” 庆桉侧身看向长廊尽头,无尽惆怅,“我自是明白四皇子身兼重任,留在沧州更多是为了沧州百姓,而我只是他职责里的其中一个,可他对于我而言,是漫长岁月里让我活着的理由。” 鹿意安包含深意地笑道:“皇兄从小便征战沙场,在他生死一线之际被你救了,而你又怎知你不是皇兄守护沧州的理由。” 鹿拓站在城楼上,撑着围栏,半眯眸子望着风平浪静的城外,同董昌说道:“沧州留一支守城兵,其余全部随我出兵悠州。” “四皇子,万万不可啊!”这个决定差点让董昌心脏骤停,他手舞足蹈,生怕鹿拓听不进去,“沧州不比悠州小,只留一支守城兵,恐是大患!” “悠州向来富庶,兵强马壮,想与之抗敌,沧州必须倾巢而出。” “不可不可,我不同意。”董昌一口否决,无论如何也不想把脑袋系裤腰上,陪着他去承担风险。 鹿拓冷凝着他,质问道:“沧州背后便是悠州,他们围城杀戮,难民不断流向沧州,已有了前车之鉴,你不怕几年前那场瘟疫卷土重来吗?” “可是私自调兵是死罪啊!”董昌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让他清醒。 “身为皇子,置百姓于水深火热而不顾才是死罪。” 鹿拓意已决,不再跟他掰扯,独自下了城楼。 庆桉得知后也没有说什么,反倒是为他披上铠甲,拿出平安符递给他,“庆桉在沧州等着四哥凯旋。” 鹿拓放进衣兜里,轻声承诺,“我尽量早些归来。” “好。”庆桉微微一笑,脸颊上的梨涡明显。 鹿拓眸光一闪,骑马离开。 庆桉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丫鬟提醒道:“公子,外面风大,我们进去吧。” “嗯。”庆桉收回视线,随丫鬟一起进了府内。 天上乌云密布,又下起雨来,不一会儿屋檐上的雨珠就连成了串儿,大雨劈里啪啦砸在地上,溅起水花。 莫修染撑起伞,站在宅院外,不一会儿,鹿意安提着裙摆跑向他,伞也未来得及撑。 他无奈笑着,几步上前,为她挡雨。 第75章 沧州(8) 鹿意安仰头盯着他,没有笑意,“你要离开沧州?”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只听见雨滴滴滴答答落在砖瓦上的声响。 他笔直站在身旁,从始至终都像是一个局外人,冷静到无情。 “鹿拓出兵悠州,你的心愿已经达成,待在这是安全的。” 鹿意安伸出手掌,接住伞面滴落下来晶莹剔透的水珠,凉意从指尖钻入心底,让她血液都凝固了起来。 她心中酸涩,又难以启齿,“我不想……留在这里。” “那你想去哪儿?”莫修染拉着她的手腕,用手帕擦拭着她手指残留的水渍,皮肤感受到温热,滚烫的泪珠砸在他的手背。 鹿拓与悠州交战,只剩一支兵力的沧州如同无壳之卵一碰就碎,而泾城经过猎狮一战,兵力空虚,腹背受敌,此时便是拿下南洲边塞最好的时机,她不足以是自己留下来的理由,莫修染眸光深了深,在权衡利弊间,他已经做出选择。 鹿意安亦是看出他的抉择,点了点头,如蝶翼的睫毛颤抖着,泪珠一直在眼眶打转,脑袋慢慢垂了下去,遮掩住心中失落。 大掌落在头顶,绑好的头发被他揉得凌乱,或是他动了恻隐之心,许下诺言,“还会再见面的。” “嗯。”晶莹剔透的泪终是忍不住坠下,她转身跑回宅院,头也没回。 他知道自己在说谎,这一仗若是顺利,便一举拿下三州,若是不顺,他和鹰骑将会全部葬身于此,不管是哪一种结局,她都会恨自己。 莫修染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离开,蛰伏多年,他还是要穿上铠甲,亲自出征。 泾城城外,北漠大军压境,从城楼往下望,乌黑一片,而城门内,军队早已疲惫不堪。 “将军,北漠又发起进攻了……” 前来禀报军情的士卒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稚嫩模样,干涸的鲜血在他脸颊结了疤,他紧握着手中的长枪,清澈的双眼里有担忧,有紧张,唯独不是害怕。 崔武双臂撑着长桌,穿在身上的战甲有了破损的痕迹,烛火被风吹得飘忽不定,印在窗台上的影子却异常坚定。 “召集所有将士在城楼下集合!” “是,将军!” 崔武直起身,神情沉重抚上腰间系着的平安符,想起家中等他归去的夫人,这颗心便坚不可摧。 他拿起佩剑,登上城楼,面对无数将士,慷慨激昂,“眼下北漠大军逼近,城中百姓无法迅速撤离,能抵挡他们的唯有我们的血肉之躯,今夜之战,生死由天,凡是未到弱冠之年,皆留在城内守护妇孺,其余人随我一同出城抗敌!” “吾等誓死追随将军,以吾血肉之躯保卫泾城!” 崔武不禁扭头看向城下已做好牺牲准备的士兵们,心中悲戚万分,家中壮年战死沙场,妇孺又如何自保,他却只能盼望援军快些到来,莫让泾城成了孤城。 “众将士听令!整装待发,准备开城门!” 回应他的永远都是响亮又坚定的声音,“是!” “夫君!” “爹爹……” 崔夫人牵着小姑娘快步跑来,士兵们纷纷让开了一条路。 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阿娘要带自己来这里,可是见着自己阿爹站在不远处,伸出双手,撒娇道:“娇娘要阿爹抱。” “娇娘。”夫人抱起她走向崔武,泪眼朦胧,“将军无需担忧,妻自会将家中打理好,等待夫君归来。” 第76章 沧州(9) “阿娘?”娇娘懵懂地举起小手给她擦泪,问:“阿娘都见着阿爹了,为何要哭?” “娇娘要听阿娘的话,不要再惹阿娘生气,知道吗?”崔武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又对着自己夫人说道:“这些年让你受尽委屈,是夫人大度不曾同我置气,可我心底觉得十分亏欠,待娇娘长大,她的阿爹陪伴不了左右,如若她怨我,就让她去我墓前骂我出气,莫再让你受了委屈。” 崔夫人泪流满面,拼命摇头,他未曾亏欠自己任何。 “今日一别,恐难再相见,望夫人珍重。” 崔武扶着她,轻轻一吻落在光洁的额头,娇娘似乎明白些什么,哭闹着要阿爹抱,男人狠心下令,“送夫人回去。” “是。”领命的是刚在军营汇报的士卒。 崔武跃上飞马,手持长剑,怒吼道:“开城门!” “将军!”崔夫人站在他的身后,泣不成声,他却没再回头。 城外兵戎相见,血溅四方,护着崔武的士兵纷纷倒地,而他永远都在奋力搏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鲜血不断从身体里涌出,太阳升起,金黄色的光线洒满大地,他体力不支,跪倒在地,无数只箭射入体中,意识开始混沌。 此战,为何久久等不来沧州援军…… 崔武吃力的抬手,咬紧后槽牙拔出了射中心脏的那支箭柄,一口脓血从嘴中喷出,双臂垂落在身侧,永久陷入沉睡。 莫修染骑在战马上,半张脸被泛着银光的面具遮住,在血流成河的沙场之上,他冷漠跨过堆积成山的尸体,下令道:“撞开城门,拿下泾城。” “是!” 身后响起震耳欲聋的号角声,泾城城内得知守城军大败,人心惶惶,纷纷收拾东西往南逃离。 北漠军队的铁骑再一次踏入南洲边境,城中百姓尖叫声不绝于耳,却后知后觉发现这群入侵者并没有伤害他们。 戚闵小跑上前汇报,“殿下,泾城剩余残兵全部虏获。” “全部关起来,违令者斩草除根。” 戚闵得令,又匆匆离开,“明白。” 京城。 公公焦急跑入金鸾殿,将斥候送回来的军报呈上,“圣上,军报。” 林诏在殿中从他手里接过,呈给鹿傅然。 鹿傅然一目三行,看完之后,案桌上所有东西都被摔碎在地,“泾城破了!” “泾城破了?!”林诏诧异之余更是震惊。 鹿傅然痛心疾首闭上眼睛,揉着泛酸的鼻骨,缓缓说道:“追封崔武为振武大将军,安顿及其部下家眷,务令林襄带着援军快马加鞭,赶去悠州!” “是。”公公领命,退了出去。 林诏不解,“圣上让林将军去悠州?” “悠州刺史妄图谋反,鹿拓从沧州带兵镇压,导致泾城腹背受敌,没有援军!”鹿傅然双眼一黑,撑着桌案,缓不过劲,“真是好大一盘棋。” “设局者竟知三州所有兵力布局,连四皇子隐居沧州这件事都一清二楚。”林诏满心疑虑,突想起一件事来,“圣上,长阳公主去了淮河!” “命叶恩立刻去悠州,无论如何也要把姩姩给朕带回来!” 泾城被破的事不胫而走,鹿傅然在翌日早朝上大发雷霆,群臣面面相觑,纷纷出了对策,可再怎么样也挽救不了损失。 第77章 沧州(10) 悠州烽火连天已有两月之久,泾城被破也有两月,鹿拓想要脱身返回沧州,可对方像是知道他的意图,死命纠缠。 林襄匆匆带兵赶来,身着的铠甲上满是干涸的血渍,他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抱拳,“林襄来迟,还请四皇子责罚。” “泾城失守,沧州孤立无援,我要赶回沧州,这里交给你了。” 鹿拓握紧佩剑,拍了拍林襄肩膀,也不顾自己还在流血的肩膀,带着沧州将士风尘仆仆赶往沧州。 林襄留在这里带兵收复悠州,几战之后发现对方无心跟他打,只是想缠着他,心中便涌起一股不安。 泾城被攻破,百姓流离失所,大量涌入沧州,此等场景如同几年前一模一样,可北漠铁骑一路南下,沧州唯一的守城军全部战陨,董昌也一并跟着殉国,这里也不安全了。 “庆桉,走啊!”鹿意安拽着他的胳膊想把拉他走,可庆桉却纹丝不动。 “我不走。”庆桉拉下她的手,坚定说道:“我要在沧州等着四哥回来。” “城门马上就要被撞开,北漠军队一旦进来,我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鹿意安不明白庆桉为何如此固执,还有什么能比逃命更重要。 在庆桉心中,他坚信,鹿拓会回来,“沧州是四哥守了十几年的城池,他不会放弃我们的。” “城门破了!快逃!” “快逃啊!” 马蹄声和号角声交杂入耳,鹿意安拼命拽着庆桉往府邸深处跑,越是慌张越用力抓住他,“就算要在这里等皇兄回来,我们也得活着等!” 不过一会儿,宅院里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他们四周寻找,眼见之物都被砸烂在地上。 两人躲在橱柜里,穿过缝隙,看着他们越来越近,鹿意安指骨抓紧裙摆,用力到发白。 “众将士听命,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鹿拓一路浴血奋战,杀红了眼,一股不要命的架势让人不敢靠近他。 他刚到府邸大门,莫修染带着戚闵也来了。 男人带着面具,嘴角微扬,声线清冷,似多年未见的老友叙旧般,“四皇子,久候多时了。” 鲜红血水顺着长剑往下滴落,鹿拓立于大门前,自然忘不了他。 “莫弃,血海深仇,今日我们一并算。” 他眼神阴鸷,轻踏几步,衣袍带风,卷起尘埃,剑尖直向莫修染刺去。 莫修染神色未变,向后轻仰,躲过剑锋,起身间,一个转身到戚闵身旁拔出他腰间佩剑,拦下鹿拓再次进攻。 剑刃摩擦出火花,两个男人视线交汇,莫修染轻笑一声,鹿拓足足退了几步才停下。 他嘴角挂着哂笑,颇为挑衅,“四皇子看上去体力不支啊。” “是吗?”鹿拓冷冷勾起唇,举剑时,挑起眉头,神色狠厉,再次袭来,“那再试试!” 刀光剑影飞速闪过,莫修染只防不攻,鹿拓出剑却招招致命。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随从从府内压着庆桉和鹿意安走出来,“殿下,抓到两个人。” 鹿拓分神看了过去,庆桉也在看他。 他剑锋一转,往府邸门口跑去,还没到一半,一把剑拦在身前。 “我抓到的人,自然归我管。” 莫修染不再防守,长剑在他手中泛着寒光,笑意一瞬间消失殆尽,他眼神冷冽,鹿拓猝不及防,左臂被划伤,直见骨肉。 “四哥!” “皇兄!” 第78章 沧州(11) 被架着的两人纷纷担忧的唤着他,莫修染侧眸扫了一眼鹿意安,她面色苍白,双手被束缚在身后,拼命挣扎着。 滚烫血液不断从伤口流出,鹿拓用剑撑着身体,直起了腰,安慰道:“我没事。” 他眸光一闪,剑又一次指向莫修染,然而对方只是微微侧头,躲过了他的袭击。 剑锋劈天而下,鹿拓托住剑背,被逼得连连后退,莫修染踩着墙面,翻身而起,接过戚闵递来的弓弩,拉开了弓弦对准门口两人。 他半眯着眸子,冷声问:“看在我们多年故交,送你一个如何?” “莫弃!”鹿拓单膝跪在地上,捂住伤口,咬牙切齿。 莫修染视线没有离开过鹿意安,见她为鹿拓流泪,心中便十分不舒服,“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的耐心有限。” “我换他们!”鹿拓咬牙站了起来,双目血红,“把他们放了!” 庆桉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鹿拓,四哥在他心中永远是意气风发,威风凛凛的少年郎,如果没有自己,四哥便不会受人牵制。 他趁两人还在僵持时,猛得撞上匕首,顿时鲜血四溢,染红了鹿拓的眼睛。 “庆桉!” 鹿意安惊愕的转头,见倒在血泊中的庆桉,失神唤道:“庆桉……” 鹿拓疯了一般跑过去抱住庆桉,无力的唤着:“庆桉?庆桉!” “四哥,庆桉本就命不久矣,不配四哥以命换命。”庆桉颤颤巍巍握住他的手,艰难说道:“能遇见你是庆桉一生之幸,可于你而言,却是不值得的。” 庆桉双眼含泪,他好想抱抱四哥,可力气在从身体流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听见四哥一直在喊着自己的名字…… 鹿拓跪在地上抱着了无声息的庆桉,双目赤红,额头青筋像要炸开一般凸起,泪珠连成串往下滴落。 鹿意安挣脱禁锢,挡在鹿拓身前,死死盯着莫修染,满眼憎恨,“我留下,你放了皇兄!” 莫修染心中一阵刺痛,他不知道为何,只是不想被她这样看着。 “殿下。”戚闵在一旁,等着他下令。 “放了鹿拓。” 戚闵惊诧,“殿下!” 莫修染面色阴沉,对她开了口,“过来。” 鹿意安呼吸突然停滞一瞬,他戴着面具,看不见面容,只不过那双眼睛像是浸着冰,看自己如同看死人那般冰冷。 戚闵还想阻拦,“殿下,放了鹿拓就如同放虎归山!” “他自私调兵,连失三州,就算他是皇子,南洲也容不下他。”莫修染几步上前,拽住鹿意安胳膊,将她拎了起来,交给戚闵,“把她关起来,好好看着。” 这里浪费太多时间,悠州还有个林襄等着他去解决。 边疆战报频传,鹿傅然毫无征兆地倒下了,这一病让朝廷顿时风云变幻起来。 鹿赋刚去看望了鹿傅然,回宫之前,容淑妃叫住了他,“赋儿,你过来这里。” 鹿赋让所有奴才都退了下去,慢步到了她面前,“淑妃来,为何不让婢女来通知我一声?让你在这儿久等。” “我明日就要出宫,过来看看你。”容淑妃手里还挂着佛珠链,容貌也不胜年少时那般姣好,眼角的皱纹让她显得憔悴又心事重重。 鹿赋扬起嘴角,眼神温柔,“现在只能委屈你住在寺庙里,待南洲倾覆,那些欺负过我们的人都会跪在身前求饶。” 容淑妃闭着眼睛摇摇头,对鹿赋的想法感到害怕,她的手掌布满皱纹,微颤着去拉鹿赋的手,“赋儿,收手吧!” 第79章 沧州(12) 鹿赋面无表情的低眸,自己将手伸了出去,“夜深了,别着了凉。” 他侧眸,婢女得到指示,低着头走到她身边,“淑妃,我们回宫吧。” 容淑妃看着鹿赋,知道已经没有转圜余地,却还是颤颤启唇,“赋儿,南洲百姓是无辜的,万物苍生是无辜的,双手沾满鲜血总是要付出代价!” 她怕,即便鹿赋在笑,她也怕。 虽从小教他要心存善念,可一个人骨子里带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看来淑妃已经困迷糊了,还是尽快回去歇着吧。” 鹿赋微微颔首,转身之际,笑容消失殆尽。 宫中变了天,而林襄还在和莫谨部下殊死拼搏,他不知道沧州已经沦陷,直到身后响起了马蹄声,他环顾四周躺满的尸体,才后知后觉被引入了对方的包围圈。 鹰骑从四面八方向他收拢,勒律举起旗帜,下令道:“拉弓!” “莫弃,我的人还在里面!”莫谨身着盔甲已经破损,他站在不远处眼神阴郁,凶狠地盯着莫修染,想要阻止他。 莫修染瞥了一眼勒律,悠悠启唇,“护送小王子离开。” “是。” 勒律下马,说是护送,实则强制将他带离。 莫修染双眼漆黑如深潭,对敌方将士面露惧色无动于衷。 “放!” 他清冷话音刚落,万箭齐发,站立的人瞬间倒下。 林襄劈开射来的剑柄,隔空和居高临下的男人对视上,已知无路可退,他拿起匕首,可在刺入血肉之前,一只箭射穿了他的右手。 “停。” 鹰骑领命,纷纷放下弓弩。 看着他扔下弓弩,翻身下马,踩着尸骨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林襄心中起了波澜,“你到底是谁?!” 莫修染抬手取下面具,露出真容,将要落山的太阳为他镀了一层金辉,“既然林将军好奇,便让你瞧一瞧。” 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似嫌对方还不够痛苦,恩赐般启唇:“鹿清荣死了。” 林襄握着伤口的指骨已陷入血肉,赤红双目,质问道:“你说什么?!” 莫修染睨视着他,字字诛心,“她为你守着贞洁,自缢在了新婚夜里。” 林襄眼眶要滴出血来,昔日过往一帧帧浮现在眼前,她笑靥如花,告诉他:林襄,昭和是南洲的公主,为了南洲子民,远赴和亲是她的命运,可在清荣心中,我唯是你的妻,也唯有你,爱我。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林襄跪在漫天黄沙里撕心裂肺仰头怒吼,一拳一拳砸在地上,崩溃到伏地痛哭。 莫修染转身往回走,下令道:“撤。” 戚闵犹豫看向林襄,“殿下,他……” “他活不了。” 莫修染踏上马鞍,垂眸看了一眼林襄,他麻木地拿起佩剑,自刎在了这片他守了好几年的土地上。 为了大义,永失所爱,甚至不知道向何人复仇,便只能生死相随。 林襄死讯传回京城,林舷一夜白了头,林夫人痛不欲生,每日以泪洗面,却连儿子尸首都见不到。 泾城将领全部殉国,四皇子鹿拓下落不明,想要告老还乡的奏折堆了满桌,鹿傅然头痛欲裂,连御医都无法缓解。 “林诏。” “臣在。”林诏上前一步,弯腰应道。 他倚着龙椅,揉着眉心,疲劳不堪,“追封林襄为镇国大将军,以王侯身份厚葬,林舷想要告老还乡的奏折也允了。” 第80章 沧州(13) 林诏颔首,“是。” “宣朕旨意,立五皇子鹿望为南洲储君,入住东宫,暂代朕管理朝堂诸事,封九皇子鹿赋为翌王,居肃州,赐婚冯翎,待秋月完婚。” “圣上要将冯阚之女嫁给翌王。”林诏有些诧异,又觉得合情合理。 若四皇子平安归京,冯阚必会动用所有势力辅佐四皇子登上太子之位,可如今四皇子私自调动沧州兵力,致泾城于危难,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机会成为储君。 冯阚手握兵权,翌王只有与其联姻,才有资格制衡太子。 又是一个月,南洲入了夏。 莫修染刚回到沧州,莫谨气势汹汹上前抓住他的衣襟,表情狰狞,“你现在战功赫赫,我的人折了大半,这个帐怎么算?!” 莫修染推开他,慢条斯理整理着被弄乱的衣襟,“算在容馨头上如何?” “莫弃,你!”莫谨气急,指着他的鼻子,凶神恶煞放下狠话,“你给我等着瞧!” 莫修染挥了挥袖摆,笑意不达眼底,“好呀。” 他的云淡风轻让莫谨恼得青筋暴起,又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憋着气,大步离开。 他一走,戚闵便上前低声问道:“殿下真的要让他去找……找……” 这个名字他说不出口,对于容馨恨之入骨,若不是她偷走千军令,殿下也不会独闯京城,命悬一线,可她偏偏是殿下生母。 莫修染瞳孔黝黑,没有一丝波动,“让勒律跟着莫谨,要在他之前把容馨抓回来。” “是。”戚闵颔首。 他踏入已经修葺规整的府邸,穿过长长的走廊,推开门,静谧的阳光正落脚底,她垂着头,一直盯着窗台,不知道在想什么。 “鹿意安。” 她猛地回头,见站在门口的他身着墨衣袍,亦如记忆里身姿挺拔。 她慌张将房门合上,问道:“外面全是北漠的人,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你回家。” 鹿意安怔怔抬头望着他,“回家?” “想回京城吗?”他俯下身,为她戴好斗笠,遮住姣好的脸庞。 她又问:“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叶恩在驿站,他会带你回去。” 莫修染向她伸出手掌,鹿意安怔怔看了一瞬,伸手牵住了他的。 他的体温通过掌心一点点传给她,冷凉的指腹渐渐有了温度。 莫修染牵着她,走上阶梯,迈过长廊,路过奴人皆俯身行礼,只是刚想开口,又因为他冷漠的双眼而噤声。 不过一会儿,她突然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视线被斗笠上的白纱遮住,看不清周围的人,她只是好奇,并未发现身旁的人在她害怕的地方人人惧之。 他拉着她的手往自己旁边带了带,轻声应道:“我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鹿意安忍俊不禁,质疑着他,“那你有多厉害?” 莫修染跟着哑声笑了笑,反问道:“你觉得我有多厉害?” “嗯……”她认真想了想,回答道:“你顶多是比旁的男子好看了些。” “哦……”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声线上挑,“原来你觊觎我的美貌。” “你胡说!”鹿意安羞红了脸,想要挣脱他的手,没成功。 他调侃着,“这又不是丢人的事,干嘛不承认?” “你不许再说了!” 鹿意安拽着他的手,示意他闭嘴。 长廊两旁站着的奴人惶恐地垂下头,生怕殿下动怒,可男子只是淡淡笑笑,甚是宠溺。 第81章 身世(1) 离驿站还有百米远,莫修染先下了马,张开双手从马背上将她抱下。 路上的欢声笑语在此刻消失殆尽,鹿意安掀开斗笠上的白纱,眼中满是不舍,“我回京城后,还有机会能再见到你吗?” 他还未开口,鹿意安急急又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我又如何找得到你?” 莫修染闻声缄默许久,而后对上她的视线,深邃眼眸里是看不清的情愫,“单名一个弃。” “弃?”她喃喃道,却不知是哪一个“弃”字。 阳光有些刺眼,白色衣炔飘荡在风里恍然有些不真实,他望着她不舍的眼眸,微微启唇,“这一次,我没有骗你。” 不等她听清,马蹄踏起黄沙,飞驰离去。 鹿意安愣在原地久久才回过神,心中自是落寞,但还是转身走向驿站。 驿站里的人听见敲门声,都开始警惕起来,鹿意安刚推开门,冰冷的匕首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公主?”那人看清她的脸庞,惶恐地跪下,“还请公主恕罪。” 她摇了摇头,“你起来吧。” 叶恩上前,禁卫纷纷放下佩剑,退到了一旁。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却仿佛在无形之间隔着一条长长的廊桥,相对无言。 叶恩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不知如何开口,可她的眼神足够坦然,“回京城吧。” “是。”他点头应下,不知心中为何苦闷。 属下牵来马匹,叶恩接过缰绳,对她说道:“三州已经被北漠占领,马车不宜赶路,要委屈公主了。” “无碍。”鹿意安垂眸应道。 叶恩抬手,她扶着他的手臂踩上马鞍坐在了马背上,叶恩跟着上马,除了护着她的安危,动作没有半分僭越。 骏马一路奔驰有些颠簸,他抓紧缰绳将她圈在怀中,肌肤触碰间,悄然乱了鼻息。 马蹄踩入水坑,溅起水花,耳旁是滚烫的热风,她望着前路满地落叶,轻声问道:“千语还好吗?” “她在宫中。”叶恩顿了顿,声线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颤,“在迎阳宫里。” 鹿意安的心倏地紧了起来,“为何会在迎阳宫?!” 这个陌生又无比熟悉的地方,是永远都忘不了的伤痛,她不愿再踏入半步。 叶恩如实回答:“圣上久卧病榻,现在宫中大小事务皆由太子掌权,太子废了公主禁令,要你入宫。” 短短数月,竟立了储君…… 她蹙眉问道:“太子是?” “五皇子鹿望。” 鹿意安听见不是鹿赋的名字,又着急问道:“立了储君皇兄又身处何处?他还在京城吗?” “翌王封地肃州。” 听见地名,鹿意安悄然松了口气,想着好在肃州挨着京城也不算远,总有机会能见面。 她所有的情绪变化都被叶恩尽收眼底,而他也明白,在公主心中自己从来都不是可依靠的人。 数月奔波,等到了京城,鹿意安消瘦了许多。 站在宫门面前,身子比脑子还要快一步,抬腿就想逃,可叶恩叫住了她,“公主,入宫是储君的意思。” “他是储君便可以撤除禁令吗?” “禁令被撤,圣上自然是默许的。” 得到回答,鹿意安也应证了心里的猜测。 “所以他把千语放在宫中,是为了逼我就范。”她低声轻笑着,笑自己的可悲,又喃喃低语着,“为何偏偏是我。” 第82章 身世(2) “哥哥是疯了吗?!” 鹿穗岁怒不可遏带着婢女推开房门走进来,正同鹿望议事的大臣默契地保持缄默,房中顿时所有人都向她看了过去。 “胡闹什么?”鹿望眼底划过一丝不耐,低声呵斥着,又不动声色给大臣们使了眼色。 站立殿中的个个都是人精,便一前一后找了说辞离开了。 鹿穗岁见状,更是压不住心中火气,怒气腾腾指着鹿望鼻子说道:“皇兄竟废了禁令,要让那妖女入宫,你这分明是在恶心我和母妃!” “鹿穗岁!”鹿望提高了声量,屋中婢女奴才纷纷惶恐垂下了头,生怕殃及鱼池。 “你现在就下令,让那妖女滚出皇城,我不想看到她!” 鹿穗岁几步上前,站在鹿望身前,语气咄咄逼人。 鹿望抬手揉了揉眉心,开口道:“都下去。” “是。” 婢女奴才纷纷做礼,争先恐后出了殿中。 待他们走后,屋子一下子就更静了,两人气氛有些僵硬,鹿望挥了挥袖摆,坐在椅子上,端起了茶杯,他不紧不慢的神态彻底让鹿穗岁爆发,殿中传来声响,守在门口的侍卫面面相觑,倒也不觉得意外。 十三公主刁蛮跋扈是宫中出了名的,如今兄长坐在了储君之位,更是嚣张,人人都避之不及。 鹿望冷凝着被摔碎的茶碗,面色终露厌烦,连声音都冷了几度,训诫道:“你待字闺中,行事作风如此刁蛮,哪有名门敢娶你?!” “他们想娶,我还不肯嫁呢!”鹿穗岁涨红了脸,对上兄长冷漠的双眼,也有些心虚,但碍于面子又不愿低头。 她就梗着脖子站在桌案前,势必要个说法。 鹿望看着她只觉得一阵头疼,母妃在生下他时并不得宠,所以他自幼便养在太后院里,后来父皇对母妃心存愧疚,诞下皇妹就依着她自己养着,母妃虽不如太后高明,但也绝非愚蠢之人,偏偏生个公主,没头没脑。 他也深知,若不游说一番,他这个妹妹不会肯走。 “禁令是父皇下的,你真觉得你皇兄有如此本事敢废除父皇禁令?” 鹿穗岁听此果真瞪大双眼,追问道:“哥哥的意思是让妖女进宫是父皇旨意?” 鹿望苦口婆心地劝着:“她年幼失恃,宫中空无所倚,就算入宫又能如何?你当好你的公主,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她不会碍着你什么,反倒是你继续撒泼闹下去,惹恼父皇,他定饶不了你。” 父皇突然病倒,这储君之位来得突然,在鹿拓没有归京之前,他不得不步步为营,小心翼翼,更何况一个妖妃之女,在宫中能掀起什么风浪?不过是父皇念旧人,缠绵病榻想要个寄托罢了。 鹿意安入宫就被带去了迎阳宫,婢女推开门,满目颓败景色在她心中掀起波澜。 她抬腿迈入门栏,千语匆匆从内屋走来,脸色苍白倚着木桩,眼中含泪。 “公主……” 两人隔着远远的一条长廊,遥遥相望,鹿意安知道,这里于千语来说,亦是万劫不复之地。 她曾同自己一起亲眼所见娘亲惨死禁卫剑下,自己恨,她亦恨。 “十几年前,他将阿娘锁在了这里,而如今又要将我锁在这方寸之地。” 鹿意安抬眼望着院中参天的合欢树,这颗树无人照料却依旧枝繁叶茂,也唯有这颗树在这荒凉景色里,有着一抹生意。 第83章 身世(3) “公主!” 千语踉跄跑来,紧紧抱着她,两人相拥而泣。 不过一会儿,宫中来了人,为首的奴才公公打扮,脸上挂着笑,见到鹿意安时,微微弯腰道:“长阳公主,圣上要召见你。” 鹿意安侧身看了他良久,自是知道躲不过,无声擦掉泪痕,点头回应。 “长阳公主,请吧。” 公公语气还算和善,同以往进府邸的那个犹如天差地别,千语不是不担心,可在宫中万事都只得听人摆布,她捏了捏手,低声劝道:“公主如今在宫中,事事都得仰仗圣上过活,万不可冲撞了他。” “尽量。” 她语气有些沉,转身就要走,千语拉住了她,满眼忧心,“千语在这里等公主回来。” 鹿意安颔首,跟着公公出了宫门。 千语泪眼模糊,双手扶着柱子,慢慢滑落下去,牵扯到身后的伤疤,让她止不住的落泪。 公主一心想要求死,圣上便用这种方法逼着公主活下去,心怀愧疚,求死不能。 鹿意安跟在公公身后,还没来得及换下一身素衣,千万缕青丝被发簪挽起,耳畔凌乱碎发随风荡着,她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头也微微低垂着,只不过这张像极了娉婷的脸即便这样也难掩光彩。 青石铺好的廊道两旁,路过的人都不由得驻足看她一眼,世人皆闻娉婷容貌绝世,可她处于深宫,极少见人,唯有在宫中盛典之时,远远瞧上一番,早已经忘记她的样貌,如今神似天仙的姑娘出现在宫中,她们甚至还拿她同娉婷暗暗比较。 鹿傅然坐在石凳上悠闲和林诏下着棋,旁边的婢女手中端着鸟笼,只不过里面空无一物。 “来了。” 他启唇说道,并未侧头,指腹捏着棋子,正思索着放在哪里才能断林诏后路。 鹿意安站在池塘旁沉默着,林诏扫了一眼她的神态,又看向对面的男人,见他眉头一蹙,就知他已不满公主反应。 林诏站起身,退下凉亭,站在鹿意安不远处,开口提醒道:“长阳公主见到圣上理应问安。” 鹿意安紧紧抿着唇,“父皇”这两个字难以启齿。 “长阳公主,礼数不能少。” 林诏再次出声提醒,鹿意安才迟缓启唇:“长阳问父……父皇安?” “安!” 鹿傅然扔了棋子,中气十足应声,半点不似病卧床榻之人。 池里锦鲤游得欢,因得到精心照料,个个体型胖硕,一摆尾就激起浪花,这庭院处处设置精致,跟迎阳宫的落败相比,仿佛天上人间。 鹿意安收了视线,颔首垂眸,乖巧得不能再乖巧,可鹿傅然知道她全是隐忍。 “朕已兑现承诺,将千语还给了你,而你也理应答应朕,安分待在宫中,恪守公主本分。” 鹿傅然看着她,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压低声音问:“怎么?不愿意?” 鹿意安不傻,听得出其中威胁之意,她抿了抿唇,答道:“愿意。” “退下吧,朕乏了。” “是。” 她应声点头,公公从一旁来,又将她带回迎阳宫。 千语伤势未愈,在侧屋睡下,宫中也来了人,是一批未见过的新面孔,她们表情淡漠,做事利索也不多嘴,一瞧便是经过专门训练的。 鹿意安放心不下千语,在婢女收拾宫殿时,去侧屋瞧了瞧,只是千语睡得沉,她又退了出去。 她坐在屋前,靠着门框,失神看着被合欢树遮挡着的月亮,心乱如麻。 第84章 身世(4) 不过一会儿,婢女有条不紊收拾好里屋,便出来叫她,“长阳公主,入屋内休息吧,婢女们已经打整好了。” “不用管我,你们先去歇息吧。” 她唯有坐在这里,吹吹凉风,才压得住心中那股难受。 “若是长阳公主不休息,奴婢们也不敢休息。”婢女不卑不亢跪在地上,俯身在她跟前。 鹿意安掀起眼眸看着她,轻声问:“有何不敢呢?” 她闷声回应,“没有奴才比主子先上床的理儿。” 鹿意安低声笑了笑,再问:“那你困倦了吗?” “没有。” “那去内屋拿壶茶过来坐坐。” “是。”婢女听话起身去内屋端了茶水出来,恭敬站在一旁。 鹿意安理好挡住视线的碎发,仰头看着她,拍了拍身边的门栏,说:“坐。” “奴婢不敢。”她给鹿意安倒好茶水,跪坐在原地。 外面有些起凉风,屋内灯火飘渺,一主一仆待在门栏旁,静静的发着呆。 不一时,屋檐瓦砖传来阵阵声响,淅淅沥沥的雨珠落在上头,响声清脆。 婢女轻轻揉了酸痛的双膝,偷偷看了一眼捧着茶杯的公主,又默默垂了眼,打起困顿来。 “你叫什么名字?” 冷不丁一声吓得她突然直起了身,后知后觉公主在发问,便恭恭敬敬回应道:“奴叫阿碧。” “阿碧?” 她知道公主在疑惑到底是哪个“碧”,便补充道:“碧落黄泉的碧。” 鹿意安有些吃惊,“你会识字?” 阿碧一五一十道:“会识得一些,奴婢原本是侍候翊王殿下的,他饱读诗书,宫里的婢女奴才也都跟着学了些,后来翊王封了地,奴婢就被分来侍候公主了。” “你是皇兄的侍女。” “是。” 阿碧不知为何公主突然高兴起来,跪在原地不再说话。 鹿意安只觉得跟她有缘,既是皇兄的侍女,那应不是坏人。 “阿碧,你喝茶。”她高兴地给阿碧倒了杯茶,塞在她手上。 阿碧满眼困惑,只是开口提醒:“长阳公主还是少喝些茶,夜深了难以入眠。” “是的,是该少喝些。” 鹿意安嘴角的笑意止不住,她望着阿碧,像是觉得九哥哥就在身旁,在偌大的宫中还是有了寄托。 阿碧扶着她洗漱后,准备灭灯,却被叫住,“阿碧,留着它,你去休息吧。” “是。” 阿碧止住手中动作,蹑手蹑脚合上房门,鹿意安侧头枕着手背,盯着那燃得正旺的火苗,痴傻笑了笑,不知为何对阿碧像是一见如故,喜欢得厉害。 夜深,她扛不住困意,合眼入眠,梦中她陷入困顿,耳畔传来一声又一声惊悚凌厉的嘶吼,即便那声音尖锐刺耳,可她异常熟悉。 “阿娘!阿娘!你在哪里?阿娘!” 她环顾迷雾一般的四周,只问其声,不见其人。 她刚想迈步,却被飘来的魂影死死掐住脖颈,她呼吸急促,唤着:“阿娘?!” “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还要回来?!” 面对阿娘怒声斥责,鹿意安红了眼,“他拿千语威胁我,女儿不得不回来,阿娘……” 空气单薄,她猛地咳嗽起来,可对方紧紧掐住她的脖子,没有丝毫松力,“你去死!你去死!” “阿娘!” 鹿意安痛苦地摇着头,一声又一声唤着。 “公主!公主!” 千语俯身拍了拍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 第85章 身世(5) 千语午夜惊醒,不放心她想来看看,没想到公主又被梦魇缠身。 她急得满头大汗,赶来的阿碧手里还提着灯,凑近问:“长阳公主这是怎么了?” 千语不语,一心想把公主唤醒,“公主,醒醒!” 鹿意安猛地睁开眼,千语脸庞引入眼帘,她抱着对方嚎啕大哭起来。 “公主别怕,只是个噩梦。”千语轻抚她后背,轻声细语的安慰着。 阿碧也是第一次做公主侍女,也没有见过这种场景,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放哪儿,想帮忙又不知做什么。 “麻烦倒杯水来。” “是。”阿碧放下灯罩,去倒了杯水递给千语。 鹿意安捧着杯子,惊魂未定,千语坐在床榻边,默默陪着她。 “公主无事,你去歇着吧。”千语侧头开口。 阿碧犹豫看了看失神的人,最后发现自己也帮不了忙,于是颔首退了下去。 阿碧走后,鹿意安双眼通红抓住千语的手,哭诉着,“阿娘质问我为何要回宫,为何要见他,阿娘死不瞑目,而我什么也不能做,千语,我该怎么办?!” “娉婷娘娘是世上最爱公主之人,她定不会舍得责怪公主,这些话只是因为公主不肯原谅自己罢了。”千语抬手用袖摆给她擦着额头汗珠,轻轻说道:“娉婷娘娘到最后都在护着公主,她想尽办法保全公主,怎么会舍得来为难你呢?只是公主该放下这些执念,人死不能复生,公主日复一日折磨自己,让娉婷娘娘在天上怎得到宽慰?” 鹿意安握住她的手,痛苦地摇着头,泪如雨下。 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放下,阿娘无辜被溺死在深海里,至今身骨都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她如何做得到放下? 宫外闻鸟叫,天微亮,千语动了动酸麻的手臂,看着沉睡中的公主,深深叹了口气。 公公来传话,“圣上,纯妃殿外求见。” “昨夜斥候才将密报送回,今日一早她就来了,冯阚能力不减当年。”鹿傅然翻看着奏折,林诏在一旁不吭声。 良久,他开松口,“让她进来。” 纯妃被嬷嬷扶着进来,她大病未愈,身子孱弱,连做礼都显得困难。 鹿傅然不耐开口:“免了。” “妾求圣上念在父子情分上,网开一面!”纯妃“扑通”跪地,身后嬷嬷也跟着跪下。 鹿傅然摔了折子,满脸倦怠,质问道:“皇子私自调兵是死罪,鹿拓不是傻子,可他还是这样做了,这不是对朕的挑衅,还是什么?!” “天理昭然!拓儿从不敢有私心,私自调兵全因不忍看淮河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他自幼同皇叔征战边疆,立功无数却从不邀功,妾只求圣上功过相抵,贬为庶民亦或永不入宫也罢,只要保全拓儿性命,旁的妾都可以双手奉上!” 纯妃脸色白得骇人,她身上还缠绕着一股浓浓药香,此时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跪在殿中,满眼泪花只为求得自己儿子平安。 气急攻心,她咳嗽不止,猩红的眼盯着鹿傅然,手帕被紧紧攥在手中,捏成一团。 “双手奉上?”鹿傅然冷笑,“朕倒不知纯妃拿什么与朕交换?” “兵权!”夫妻一场,纯妃太明白不过他想要什么,于是急急开口:“妾去求哥哥,求哥哥交出兵权,告老还乡,再也不入京城一步,妾也可以离开,去哪里都行,不再碍圣上的眼!” 第86章 身世(6) “朕要是答应了你的条件,朕便成什么人了?”鹿傅然抬眸扫了她一眼。 “没有!”纯妃抬手被嬷嬷扶起来,步伐蹒跚走到案桌前,指着自己说道:“是妾,是妾逼圣上的,这一切都与圣上无关!” 或是她哭得太过可怜,林诏无声摇了摇头,不忍再看。 公公又来传话,“圣上,太子和诸位大臣求见。” 纯妃听闻,起身胡乱擦干净眼泪,缓了心神,低声道:“妾就不妨碍圣上了,妾先告退了。” 纯妃浑身乏力,半身都倚靠着嬷嬷,她随着公公出了宫殿,鹿望见到她,满是诧异,“纯妃?” “太子安。”纯妃淡淡一笑,“我许久未见圣上,今来请安,听闻太子来了,便不打扰了。” 鹿望敛了神色,嘴角挂了笑,“纯妃慢走。” 纯妃颔首,被嬷嬷扶着离开。 一众人入了大殿,里面气氛如常,鹿望眸光闪了闪,做礼道:“儿臣拜见父皇。” “近日太子为朕排忧解难,辛苦了。” 鹿望颔首,“儿臣理应为父皇分担。” “你们何事上奏?”鹿傅然手中动作未停,开口问。 “边疆战事接连告急,如今宫中又生变故,儿臣请命,挂帅亲征,收复城池。” 直到鹿望提出挂帅亲征,鹿傅然才抬头看着他,“你要亲征?” “是。”鹿望眼神坚定,“林襄殉国,城池接连被破,边疆战士人心惶惶,儿臣想亲征,稳固军心,收复边疆,驱赶北漠。” “太子。”鹿傅然语意深长唤了声,接着说道:“边疆战事不可儿戏。” “儿臣绝无半点儿戏!” “朕准了。” “谢父皇恩准!”鹿望本以为还要游说一番,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 待他们走后,林诏悠悠然开口:“太子太过心急了。” “手无兵权,空有太子之位,换做谁人都心急。”鹿傅然撂了笔,面无表情将字画拿了起来,“如今天下局势不稳,内忧外患不断,朕……真的不想走到最后一步。” 笔墨未干的字画被撕毁丢弃在案桌上,林诏只觉得心酸。 “你要亲征?你疯了吗?”柏玉清拽住鹿望胳膊,不可置信的质问道:“好不容易坐上储君之位,那沙场是何其凶险,偌大的南洲难道找不到能领兵之人?!” 鹿望扯开她的手,一字一句说道:“母妃懂什么?兵权三分,没有一份落在我的手中,唯有亲征,才可能手握兵权,得父皇器重!” “怪我!怪我!怪我娘家没有依仗,让你当了太子都不得安心!” 柏玉清说着就要哭起来,鹿望不耐说道:“朝中大臣如今对鹿拓口诛笔伐,而父皇却态度不明,若不是他私自调兵,这储君之位怎么会落到我的头上,只有做出一番事业,稳固军心,父皇才会信任我,交于兵权。” “你说的对,没有兵权就算是储君也没有任何好处。”柏玉清幡然醒悟,但还是忧心忡忡,千叮铃万嘱咐,“望儿,在这深宫之中,母妃唯有你可依仗,你去了战场千万要小心谨慎,勿要受伤才好!” “母妃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鹿望拍了拍她的手,带着人马从京城出发。 迎阳宫内,用完午膳,鹿意安又坐在凉亭发呆,婢女们也落得清闲。 第87章 身世(7) “长阳公主,宫门口来了个小丫头,看着面生,我们都没见过,她也不说话。”阿碧走来凉亭,轻声说着。 “小丫头?”鹿意安放下撑着下颚的手,想了片刻,扶着桌子起身,“我去瞧瞧。” 阿碧对上千语的视线,见对方没开口,便领了路。 小丫头拿着纸鸢一个人站在快有她膝盖高的门栏前,眨巴的眼睛望着走来的人。 “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儿吗?” 话音刚落,鹿意安笑了笑,她初来宫中,谁人能找她呢? 小丫头看着她的脸,摇了摇头,而后转身就跑。 “欸,你!”阿碧觉得莫名,扭头看向鹿意安。 “去瞧瞧。” 她抬腿追了出去,小丫头腿短,没两步就被追上,阿碧捏住她的胳膊问:“你怎么会去迎阳宫?谁让你去的?” “枣儿。” “什么?”阿碧满脸不解,顺着她视线转身,参天枣树撞入眼帘。 粗壮高大的枣树枝叶繁茂,甚有些枝干搭在了凉亭上,树上的枣儿个个通体饱满,扯得枝丫垂了头,有几个还挂着露水。 也不知谁说了句,“这枣儿生得可真漂亮。” 鹿意安上前弯腰问道:“你想要这枣儿?” 小丫头眼睛都不转地盯着这鲜嫩多汁的果子,又看着她,点了点头,“嗯。” 她们站在树枝低处,即便是跳起来也够不到,千语见她沉默,出声提醒道:“这枣树生得顶好,看样子是精心照料过的,公主不可。” 小丫头听见她的话,伸手拽着鹿意安裙摆,撒着娇,“姐姐,我想吃枣儿。” 鹿意安见她可怜儿,为难道:“就矮枝那一个?” 小丫头眨巴着大眼睛,看样子馋嘴得很,她一直拽着鹿意安不放,无奈只得让阿碧她们站在凉亭上去摘矮处那个。 枣树太高,阿碧她们几个费尽力气也只能摘到这一个的果儿,待准备下来时,被一声尖锐的女声吓得摔倒在地。 “大胆!太子的枣儿你们也敢摘!”嬷嬷呵斥一声,扶着柏玉青款款走来。 阿碧捧着枣果儿,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身后婢女个个被吓破了胆儿。 柏玉青走来,面带讥笑,娉婷那张脸就算化成灰,她也认得。 嬷嬷见她心有不顺,便出声斥责,“长阳公主平日在宫外顽劣也就罢了,怎么到了宫里也不懂规矩?这枣树可是娘娘亲自找来大师求过福的,太子妃生产在即,你贸然把枣打下来,不是咒小皇孙嘛?!” 听她一番话,鹿意安自知理亏,垂着头认错,“对不起,我起初不知道,若是知道,定不会摘这枣。” “把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奴婢拖去杖毙!” 柏玉青一开口,几人便哭喊着磕头求饶,“求娘娘饶命,奴婢知道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是我让她们摘的,你要罚就罚我吧。”鹿意安挡在她们身前。 柏玉青走到她面前,眼神轻蔑,“你自然是要罚的,先把她们拖下去!” “事因我而起,娘娘要罚就罚我一人好了。”鹿意安拦住嬷嬷,朝柏玉青说道:“太子妃生产在即,就算是积德行善,娘娘也不可闹出人命来!” 啪—— 鹿意安被她身旁嬷嬷打得侧了头,白皙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千语心疼的想要上前,却被其他婢女按住。 第88章 身世(8) 嬷嬷语气不善,盯着她的双眼像是淬了毒,“什么玩意儿?!还敢顶撞娘娘!” 柏玉青看着她这张与娉婷相似无比的脸,心中怒火中烧,恨不得撕烂它! 她转眼又瞧见千语身后哭泣不止的小丫头,侧眸扫了一眼嬷嬷,对方明了地将人扯了过来。 小丫头受了惊吓,哭闹不止,被嬷嬷掐住脸才堪堪止了哭。 “要怎样,我都认,你别为难她。”鹿意安跪在她身前,知道她想针对的只有自己。 “既然你愿意,那就跪在这里替我儿孙虔诚祈祷三个时辰。”柏玉青甩开了她的脸,接过嬷嬷递来的手帕,擦着手指,吩咐着:“你就留在这儿守着她,少一时都不行!” 手帕被扔在鹿意安身旁,侮辱之意明显,可没人敢出来反抗。 她跪着,婢女也不敢起身,一群人便齐刷刷跪在树前,嬷嬷站在树荫处守着。 光线透过缝隙照在地面上,温度渐渐升高,一个时辰之后,树叶都被晒焉儿了。 太阳挂在头顶,树干已经遮挡不了阳光,鹿意安只觉得双膝钻心得疼,衣襟都被汗珠沁湿,她困顿之时,发现身旁的小丫头不见了,心慌转身看向千语,可千语不比她好。 千语身上有旧伤,此时已经快撑不住了,她一时心急起来,刚想起身,双膝疼痛难忍摔了下去。 叶恩从长廊中走来,嬷嬷几步上前拦住了他,“叶大人不能过去。” “请问嬷嬷,公主犯了什么错,需被罚跪在此。” 叶恩眼神凌厉,嬷嬷到底是忌惮他的,收敛了些,“叶大人,长阳公主不懂事,摘了青枝娘娘的枣儿,犯了忌讳。” “一颗枣树而已,何出此言?” “这是娘娘替太子求子的枣,这小皇孙还未生下来,公主就摘了,这不是犯了大忌吗?” 叶恩目光落在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上,冷着脸说道:“圣上要见长阳公主。” 嬷嬷侧头看了鹿意安一眼,顿时有些为难。 鹿望登上储君之位,柏玉青在皇宫更加肆无忌惮,无人敢违背她意,叶恩知道嬷嬷忌讳什么,眼神晦暗不明,“南洲还是圣上的天下。” 嬷嬷犹豫再三,应答道:“奴不敢。” “让开!” “是。” 见他动怒,嬷嬷不敢再拦他,只好回宫报信。 鹿意安吃力的想要站起身去瞧千语,地面上突然多了一个人影,她抬头正撞上叶恩视线。 “你怎么来了?” 叶恩整个身子都在阳光下,光线刺眼看不清他面容。 皮肤被晒得滚烫,鹿意安皱了皱眉,双膝麻木,支撑不了身子,属实狼狈不堪。 叶恩伸手,她想要借助他力站起来,却被一把抱起来,大惊之后,在他耳畔低声吼道:“放我下来!” “公主确定还能走路?” 鹿意安沉默一瞬,开口道:“坏了礼仪,会连累你。” “娘娘怪罪下来,我担着。”叶恩步伐未断,朝着她的迎阳宫走去。 “不要!”她放下不下千语,频频回头,“你去抱千语,她伤得重,不用管我。” “自有人管。” 池塘里的荷花败了,长出莲蓬来,偶尔有一两只蜻蜓驻足,扇动着透明的翅膀。 叶恩大步回到寝宫,将她放在凳子上,吩咐道:“去叫太医过来。” “是。”身后禁卫转头就走,其他婢女也都被送了回来。 鹿意安鼻头红红的,咬着下唇,理好弄皱的裙面。 第89章 身世(9) 太医来时,鹿意安正掀开裙摆,对着膝盖吹气。见旁人来了,又手慌脚乱放了下去。 “公主还得掀起来,让臣看看。” 太医蹲在她跟前,指腹按了按淤血处,疼得她龇牙咧嘴。 “无大碍,用膏药时揉一揉,把淤血揉开,休息两日便好了。” “谢谢。”鹿意安心虚瞥了一眼冷着脸的某人,礼貌道谢。 “公主客气了。”太医把药膏拿给身后婢女,拎着箱子离开。 叶恩又从婢女手上拿了过来,他准备打开药膏,鹿意安急忙拦住他说:“我自己来!” 叶恩不理会,将乳白色的膏体涂在她的膝盖处,用掌心帮她揉着。 这一揉真要命,鹿意安掐着他的手,鬼哭狼嚎,“别按了,痛痛痛!” “太医说,把淤血揉散了才有效。” “这有不有效我不知道,我快痛死了!” 叶恩手中动作未停,将左手伸在她面前,鹿意安丝毫没有犹豫,咬了上去,倒也不是她记仇,这是真的疼。 叶恩手中动作一顿,下意识想收回来,还是忍住了。 “好了。” 鹿意安松了口,牙齿被护腕咯得慌。 “公主没事,我就先走了。” 鹿意安叫住他,“叶恩,等会儿!” “公主还有何事?” “她会为难你吗?” 叶恩手指握成拳,背在身后,“不会。” “我知道错了。”她眉眼下垂,自责的揪着手,一滴,两滴,眼泪一颗颗染湿裙面。 “公主在宫中,事事都应想了又想。”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语,叶恩转身离开了寝宫。 御花园的凉亭中,鹿傅然正和林诏下着棋,周围站着婢女打扇。 “臣来时听公公说青枝娘娘同长阳公主闹了不快。” 鹿傅然抬眼瞥了他,又从玉罐里拿了棋子,默不出声。 “长阳公主摘了青枝娘娘的枣儿,被罚跪在树下,叶大人去将人带走了。” 叶恩话音刚落,棋盘便被一扫而空,鹿傅然面无表情坐在原处,可起伏的胸膛还是出卖了他的情绪。 林诏弯腰,将棋子一个一个拾回来,微微叹了口气,“圣上将公主放在宫中,叶大人的心自是跟着走的。” “他若这般闲,就让他去安阳把鹿拓给朕押回来!” 林诏挥了挥手,公公领着奴才婢女离开。 他才慢慢说道:“这叶大人的职责可是保护圣上安危。” “保护朕?!”鹿傅然被气笑了,“他现在这样哪里有半点儿心思在保护朕上?” “叶大人去也好,四皇子之事不可让外人知道,如此一来冯阚交了权,言官也无话可说。”林诏耐心将黑白棋子分着放入玉罐子,接着说道:“满东已经出兵,要不了数日便可以和太子汇合,外敌不愁,内忧得解。” “眼看着秋去冬又来,朕的儿子们同朕一样都不得安生。” 鹿傅然没了兴致,林诏跟在他身后,走往御书房。 “太子亲征,圣上将尹将军也派了出去,围困皇宫的日子怕又近了一步。”林诏望着满天乌云,心中忧愁不得散,“臣只担忧圣上安危。” “他想杀了朕,天荒夜谈。”鹿傅然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将叶恩去安阳的事情也传出去,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朕连最后一层保护伞也没了。” “是。”林诏颔首,应下。 第90章 身世(10) 夜里,迎阳宫里来了一个嬷嬷传话,“长阳公主,纯妃请您过去一趟。” 她问:“纯妃?” 嬷嬷知她是头一次入宫,便解释道:“我们纯妃是四皇子生母。” 听闻是鹿拓生母,鹿意安暗暗松了口气,“那请嬷嬷带路吧。” 在路上,嬷嬷笑着说道:“娘娘身体一向不好,上次着了凉更甚了,还请长阳公主见谅。” 她听懂嬷嬷话中意思,应声道:“她是长辈,理应我去见她。” 踏入门栏那一刻,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李淳躺在卧榻上,用手绢遮住嘴唇猛地咳嗽起来,嬷嬷见状,两步上前轻拍着她的后背。 鹿意安也想上前,李淳叫住了她,“你就站在那里,不要过来。” 鹿意安生生止住步子,停在原地。 李淳被嬷嬷扶了起来,靠坐在床头,这样简单的动作,她做起来都很费劲。 李淳和嬷嬷低声说了一句,嬷嬷便去梳妆台上拿来一样东西。 “这是你母妃给我的。” 鹿意安接过嬷嬷手里的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一个玉镯。 李淳垂眸说道:“当年我母族得势,你母妃自知自己在宫中空无所依,这只玉镯子是你母妃求我保她平安生产的谢礼。” 听到母妃在宫中处境,她心倏地一紧。 提起娉婷,仿佛那几年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李淳缓缓说道:“宫中妃子不是邻国公主就是大臣之女,而你的母妃是皇上巡游时带回来的家技,一个家妓被封了妃位,每个妃子如同被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哽咽着,“就因为母妃出身低微,就要受到排挤吗?” “是。”李淳丝毫没犹豫应承道,“因为她的出身,我们自然而然认为她是为了荣华富贵诱惑了皇上。可事实上并不是,她入宫后,整日待在寝宫不曾出来,我出于好奇,便去了迎阳宫见她。” 李淳咳嗽起来,嬷嬷劝她,“娘娘先休息一会儿吧。” 她挥了挥手,继续说:“娉婷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她学识渊博,待人有礼,丝毫没有傲慢之处,我便渐渐与她熟悉了起来。可后来,皇上下令禁止旁人进入迎阳宫,你母妃被软禁了起来,直到你出生,情况才有所好转。” “你满百天之时,圣上宴请四方,大赦天下,各国首领前往南洲赴宴,在万千孔明灯的照耀下,京城从未陷入过黑暗。” 皇宫内张灯结彩,客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皆赞叹着娉婷美貌,鹿傅然特许她身着大红色华服,头戴凤冠,以展绝人之态。 李淳思绪从记忆中牵回,她现在都无法否认自己对娉婷的嫉妒。 “那场宴会长达半月之久,堪比极乐之宴。” 听闻如此空前盛况,鹿意安着急的问:“如果父皇深爱母妃,为何会相信阿娘是妖这种无稽之谈?!” 李淳摇了摇头,说:“我们那时也以为皇上被迷得七荤八素,无心朝政会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想到南洲大雪,忽有传言称娉婷是妖妃,群臣借此机会纷纷觐见,请求圣上将你母妃沉入南洲海底以平民怨。” 鹿意安泪流满面,不敢想象母妃那时该有多无助,多绝望。 “我于你母妃有恩,如今我母族没落,哥哥交了兵权,我儿下落不明……咳咳……” 李淳面色越发难看,手帕上有了血渍,嬷嬷心急劝道:“娘娘别急!慢慢说!” “我所剩时日不多,知道你同叶恩关系匪浅,我只求你帮我保住我儿……咳咳……”她趴在床沿,双目赤红,像要滴出血来。 第91章 身世(11) “我又该如何做?”鹿意安见她难受,自己心中也难挨。 “圣上让叶恩去安阳,我儿必在安阳,长阳……”李淳涨红了脸,泣声泪下,“让叶恩放我儿一条生路,哪怕永世见不得光,只要他活着,只要活着!” 一个德高望重的娘娘为了儿子放下了一切脸面,鹿意安心中悲切,她不曾知阿娘是否也同娘娘一般,这样求过别人,求别人保她平安生产。 回到迎阳宫中,她站在屋檐下,身后屋子被阿碧点燃的烛火照得亮堂,她抬眼望着满目星辰,又听风从耳畔吹过,心凉了又凉。 宫中无人,婢女都被打发离开,叶恩从合欢树下走来,见她出神,便唤了声,“公主。” 鹿意安拉回思绪,将手中玉镯摊在叶恩眼前,没有掩饰,“我见了纯妃,她同我说了些阿娘往事。” 叶恩冷凝玉镯许久,转身就要走,鹿意安叫住了他,“叶恩,她于阿娘有恩,我不得不应诺下。” “臣说过,在深宫里,公主一言一行必要想了又想。” 叶恩没有转身,立在树荫之下,只不过听语气想来也是生了气。 “我不懂你们所谓的算计权谋,我只知道皇兄这场无妄之灾是我带去的,庆桉之死我也忘不掉,这一切因我而起,也理应由我结束。”她声音淡淡,像浑然不知这些话的重量。 “够了!这些话从现在便烂在公主肚子里。”叶恩双手握拳,抬腿走了几步又退回来,眼中是道不明的情愫,“公主就没有其他的想与我说吗?” “我……” 鹿意安怔愣对上他的双眼,呼吸一窒,莫名心虚。 那晚不欢而散后,她也只是偶尔从童青嘴里听见报平安的消息,别无其它。 云祥宫内,瓷器碎片堆积,地上一片狼藉,婢女们站作一排不敢声张。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死了个娉婷,又来了一个余妃,就算望儿当了储君,圣上依旧不肯多看我一眼!” “慈溪宫的娘娘膝下无子,皇上再怎么疼爱她,也不可能立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为后,不是?”嬷嬷见她脸色有所好转,接着说:“体弱多病的那个主儿更不可能和娘娘争宠,如今五哥儿是太子,嫡皇孙马上就要降世,娘娘还担心这些作甚。” 柏玉青仔细想想,觉得她说的并不无道理,可又回想,仍是不甘心,“不就一个生辰,圣上偏亲自为她设宴!这个贱蹄子不知道又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迷得圣上团团转!” 嬷嬷笑着安抚着,“她膝下无子,连过继的嫡公主也命丧异国,她再怎么有本事如何同娘娘争?” “这倒真是一件事儿。”柏玉青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宫里人人松了口气。 “去把公主给我叫过来。” “是。”婢女一刻也不敢耽误,连忙出了宫门。 “母妃,你找我?” 鹿娣身着一袭浅紫襦裙,裙摆绣着几只蝴蝶翩翩起舞,发丝挽成了一个利落的发髻,斜插一支紫色兰花步摇,只不过脸上粉黛略重,失了灵气。 “过来坐。”柏玉青拍了拍身旁的凳子,带着慈爱。 鹿穗岁坐在她身旁,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随即蹙眉呵斥道:“这水这么烫,是想烫死我吗?!” “你先别管这个了。”柏玉青拿开杯子,同她说道:“你父皇给余妃设宴,你好生去准备。” 第92章 身世(12) “母妃,你在开什么玩笑!”鹿穗岁满脸不屑。 “你过来,我给你说。” 鹿穗岁将脑袋凑了过去,也不知柏玉青说了什么,她突然笑容灿烂起来。 “我这就去准备!”她站起身,身后跟着七八个婢女,威风十足。 在城郊,碧绿的湖面上飘荡着枯落的树叶,树枝的影子印在上面,光穿过藤条编织的船顶,似灿烂星河。 鹿千华靠坐在小船上,裙边倒躺着几个白瓷酒壶,白皙的手指时不时撩动着波澜的湖水。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她喃喃念出,随后笑笑,又灌了一大口酒。 “九公主!九公主!”流云忙不迭跑来,站在岸边大声吼道。 鹿千华撩起帘子,淡漠问道:“叫魂呢?” “九公主,快回宫吧!”流云着急朝她挥着手。 鹿千华睨了她一眼,站在船头,吹着凉风,惬意十足。 “公主,流云求求你了。” 眼看流云快急哭了,她才慢悠悠吩咐船夫靠岸。 鹿千华提着裙摆,慢悠悠抬腿踏在岸边,语气中含着浓浓警告意味,“你最好是有事。” “宫里传来消息,圣上亲自为余妃设宴,所有公主皇子都得入宴。” “就这样?”鹿千华冷着脸,脚步不停上了马车,嗤笑道:“区区一个妃子生辰,还能闹出花儿来?” 流云垮下脸,吞吞吐吐不敢言。 鹿千华扫了她一眼,“说。” “驸……”流云刚开口,被瞪了,立马改口,“沈大人不日便会返京,娘娘让公主回公主府中好生准备。” 流云越说头越低,传达娘娘之意后,都快跪在地上了。 “笑话!这门亲事,本公主何时同意过,不过他们一厢情愿,要嫁她们自己嫁去!” “公主……”流云皱着眉头,壮胆说道:“沈大人虽不是武将,但人人称赞他有文人风骨,公主为何就这么讨厌他呢?” “文人风骨?”鹿千华挑眉一笑,讽刺道:“不过是虚假之人惺惺作态罢了。” 流云不懂,公主如此反感未来的驸马,那可怎么是好啊。 “回宫。”帘子被撩起,鹿千华吩咐一句后,又被放了下去。 车轱辘将落叶碾碎,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转眼又要入冬了,今年的南洲似乎比往年都冷上许多。 回到宫里,尹云荷见她模样,又忍不住发火,“满身酒气,连发髻都乱七八糟的,鹿千华真要反了你了!” “骂骂就好了,千万别动手!”她眼疾手快躲在流云身后,差点挨下这一棍子。 尹云荷右手握住棍子,左手捏着眉心,努力压住怒火。 嬷嬷见状,连忙拉着鹿千华说道:“奴这就服侍公主洗漱。” “还是嬷嬷好。”她嬉皮笑脸跟着嬷嬷去洗漱,回来时也算是有了人样。 尹云荷坐在椅子上,瞪着她,“坐好!” 鹿千华抿了抿唇,端着流云倒好的茶水喝着。 “余妃生辰宴你好生去给我备着,要是再跑出宫外喝酒,老娘非得打断你腿!” 她撇嘴嘀咕着:“一个妃子生辰宴比皇后排场都大,父皇又是唱的哪一出戏?” “听说余妃有了。” 噗—— 看着满地茶水,尹云荷脸又黑了下去,嬷嬷赶紧给流云使眼色,让她来收拾。 鹿千华呛得不行,脸都憋红了。 “你父皇宠爱她,她若诞下皇子,宫中便又起风云,你最好别去触霉头。” 第93章 身世(13) “云祥宫那个没闹翻天?”她一想到柏玉青气得通红的脸就觉得心里顺畅。 尹云荷对她真是无可奈何,怒声呵斥:“云祥宫怎么样管你什么事?你出嫁还要鹿穗岁陪着?” “我呸!”鹿千华站起身,双手环胸,像是有了注意,高兴的说道:“备礼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我知道母妃不喜欢这种场合,你就不用操心了。” 尹云荷知道她鬼点子多,不由得嘱咐:“现在战事胶着,你舅舅率军出征,你莫要在宫中拖他后腿。” “知道,知道!” 她转眼不见人影,尹云荷扶额,觉得头疼。 不过几日,迎阳宫里又来了帖子,“长阳公主,余妃娘娘邀您一起去游湖。” 面对婢女,鹿意安心存疑惑,“就我一个人吗?” 婢女笑着应答:“娘娘还邀请了其他娘娘和公主。” 听还有其他人,自是不好推脱,鹿意安只能换了衣衫,随着她们出门。 湖边景色好不热闹,女眷们坐在凉亭下,你一句我一句聊着闺房事,其乐融融,岸边靠停了几只小船,船夫站在船头等候着。 鹿意安打量了四周,全是生面孔,也不知哪一位是余妃。 “安儿来了。” 身后传来女声,鹿意安转身看去,见被人拥着的人,没有开口。 余妃笑道:“你不认识我是自然。” “余妃?”她试探的唤了一句。 “是。”余妃亲昵的挽着她手臂,拉着她往凉亭走,“你回宫中,想来谁都不认识,今天就带你认认人。” 鹿意安本想婉拒她的好意,可是凉亭所有人都看来了过来,话到嘴边说不出来了。 “长阳刚回宫,让大家见见面。”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又附和的说道:“长阳公主当真如传闻中那般美若天仙。” “这双灵动的眼睛不知道勾了多少人的魂儿呢。” 那人像是话中有话,鹿意安尴尬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鹿穗岁老早就看到她了,带着婢女走来,“娘娘安。” “安。”余妃见是她,笑了笑,“难得十三公主肯赏脸。” “娘娘说笑了。”鹿穗岁挽上余妃胳膊,笑眯眯说:“娘娘们私房话我们小辈也听不懂,我怕妹妹无聊,想同她一起玩一玩,就看娘娘肯不肯放人了。” 余妃看向鹿意安,等着她自己决定。 现在气氛着实让她喘不过气,被人围着像是话本小丑,鹿意安知道突然来献殷勤定不是什么好心,但还是选择跟着她离开,“既是娘娘们有话说,我就不打扰了。” 湖中飘浮着绿藻,仔细一看还有几条红黑色鲤鱼穿梭在荷叶梗,荷花凋谢了,零星几瓣被晒脱了水,挂在杆上,莲蓬便露了头。 余妃本想提醒几句,见鹿穗岁一直盯着自己,倒也不好开口了。 “那你玩得开心。” “谢娘娘关怀。”鹿意安颔首,就被鹿穗岁拉着走。 上了船只,鹿穗岁慢悠悠喝了一口清茶,挑眉说:“妹妹尝尝这茶?” “好。”鹿意安拿起茶杯,小抿了一口。 她追问道:“怎么样?” 鹿意安向来不喜欢喝茶,但只能违心道:“好喝。” “好喝就多喝点吧。”鹿娣拿着茶壶又给她倒满。 鹿意安正拿起杯子,突然感受到一阵晃动,船只竟向侧翻了过去。 第94章 身世(13) 一声响动,鹿意安跌入湖中,她呛了水,拼命挣扎着,“救命……救救……我……” 鹿穗岁在水中拽着她的腿,让她无法浮起,直到岸边传来声响,她才浮出水面拍打着湖水,叫着救命。 水中的波浪越来越小,余妃和其他人都慌了神,连忙叫人下去救人。 鹿意安挣扎得厉害,呛了不少水,喉咙是火辣辣的疼,柏玉青赶来,见还在湖中叫着救命的鹿穗岁,抓着想要下去的奴才,怒声吼:“快去救十三公主!” 周围渐渐围满了人,下水的奴才也越来越多,奈何船只在湖中央翻了水,游过去需要时间。 余妃看不见湖中动静,急得不行,差点就想自己也下水了,还好被一旁嬷嬷拉住,“娘娘你有了身子,万万不可!” 尹云荷带着鹿千华也走了过来,听婢女议论,两人面面相觑。 “把太医也叫来!去!” 余妃扶着心口,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若是鹿意安今日出了什么事,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向圣上交代。 鹿穗岁会水,只不过她不能暴露,便一直等着奴才来救,不过一会儿就上了岸,反倒是鹿意安沉得深,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从湖中捞起来。 柏玉青故作慌神抱着鹿穗岁哭天喊地,母女两人相拥而泣好不可怜。 鹿意安被奴才带到岸边,已经陷入昏迷,赶来太医给她按了水,又急急送回寝宫,余妃自然也跟着去了。 鹿傅然正同大臣商量战事,公公来传话,“长阳公主今日落了水,受了惊吓,现在都还未清醒,余妃请圣上过去。” 鹿傅然一瞬沉了下去,大臣噤若寒蝉,没想到圣上最近忙着宫外事,宫里竟也如此不安生。 “安儿在哪?” 公公应声:“余妃陪着长阳公主在迎阳宫。” “摆驾!” “是。” 公公应声退了出去,大臣们也都跟着离开。 余妃坐在床边,碰了碰她的额头,还好不烫。 宫门被推开,所有人都迎了出来,鹿傅然沉着脸,眼神凌厉,“今日发生了什么?” 婢女们你看我我看你,哆哆嗦嗦不敢出声。 “我原本好意想带长阳认认人,哪知在凉亭听见一声轰动,她便掉了水。” 鹿赋脸色未有好转,婢女们怕极了,余妃接着说道:“太医来看过了,说没有事,只是受了惊吓。” “只是受了惊吓?”鹿傅然顶着后槽牙,重复了她的话,又想起她有孕在身,在吩咐公公送她回去。 余妃一走,他脸色更深,婢女们磕头求饶:“是奴婢们没有看好公主,还请圣上网开一面,饶了奴婢这次!” 鹿傅然一脚踹翻石凳,丝毫不留情面,“要是安儿出了什么差错,你们死不足惜!” 婢女见他真的动怒了,纷纷磕头求饶。 鹿傅然叫了御医来,都说公主是受了惊吓才昏迷不醒,他在这里待了一阵,就离开了。 鹿意安昏迷了一日,第二日清晨悠悠转醒,才从千语口中得知,因为这件事圣上责罚了不少人,中途余妃来过几次,都心怀愧疚,但她怀着身孕,不宜久留,就又匆匆离去。 可自从落入湖中那日之后,鹿意安看东西越发模糊,起初以为是受了惊,并不在意,可现在看来这双眼睛是真的出了问题。 “千语。”鹿意安坐起身,唤着。 “公主是要更衣吗?” “千语,现在几时了?”她摸索着掀开帘子,望向左侧,问道:“为何这屋里这么黑,却不点烛火呢?” 外面天光大亮,千语站在右侧,声线颤抖,“公主……” 第95章 身世(14) “千语,怎么了?”她咽了咽唾沫,伸手抚上自己的眼睛,“我看不见了?”恐慌在心底蔓延着,鹿意安张着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千语见状,安抚着她,“公主你先别慌,我现在就去叫太医过来!” 她撒腿就往外跑,鹿傅然来时,差点被撞到,他责备着,“何事如此慌张?” “圣上!”千语跪在地上,双手叠交,一五一十禀报着,“奴婢每日都给公主熬了药,可是那药好像丝毫不起作用,公主眼睛还是看不见了!” 鹿傅然不再听她解释,迈着大步往房间里走。 鹿意安跌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眼泪啪嗒滴落在手背上,无助又可怜。 “安儿。” 鹿傅然将她抱起放在床上,见她双眸清澈却又无光,心不由得一痛,“去叫御医!” “是。”千语含泪,转身离开。 太医被拖来了寝宫,刚迈入门栏,便撑着门柱,弯着腰大口喘气,只不过余光瞟见坐在床沿,目光冷厉的人,身体一激灵,连忙走了过去。 “看来傅大人年岁已高,不太适合这御医之位。” 鹿傅然语气冷然,傅太医被他盯得冷汗淋漓,脸上的褶子都皱着了一起,卑躬屈膝,连连摇头。 他走近床边,奈何圣上坐在这里不方便,只能顶着压力说:“还请圣上让一些。” 鹿傅然摆了摆衣袖,让开了地方。 身后目光如炬,傅太医背脊发凉,又不得不强迫自己聚精会神给公主把脉,他按着鹿意安下眼睑细细检查一番,发现并无异样。 傅太医啧了一声,不可思议,抬头说道:“公主脉象平稳,不像是害病。” “那为何会看不见?!” “公主双眼属实正常,脉搏也与常人无异,所以微臣不敢下定论。”傅太医对上他那双怒火中烧的眸子,支支吾吾半天。 “朕瞧你还真是老糊涂了!”鹿傅然怒不可遏,吩咐道:“去把云锦叫来!” 傅太医理亏,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云锦来时,对上鹿傅然的视线,手指握拳紧了紧。 她按耐住思绪,瞧了鹿意安症状,方才开口说:“是因寒毒之后没有好生将养,落了病根,又受寒才会导致双目失明。” “何解?”鹿傅然追问道。 “只是暂时失明,好生养着,自然会好。” 云锦刚起身,却被鹿意安抓住袖口,她动作一顿,看着坐在床榻的人,也跟着她难受。 “姑姑可以留下吗?” 她看不见,只能凭借指腹那一丝触感确定云锦的位置,虽知道姑姑可能为难,但还是怀着期待问了出来。 能决定云锦去留的人此刻正盯着她没有开口,鹿意安拽着云锦袖口的手指不断收紧,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气氛冷凝,最终云锦启唇道:“我会常来看望公主的。” “为什么不能留下来?”或许是因为双目失明没了安全感,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云锦离开,双手用力拽着,怎么也不肯松力,甚至语气夹杂着哭意,“姑姑,我害怕,你不要走。” 她对云锦的依赖像是一把尖锐无比的利剑刺入了鹿傅然的胸膛,他站在一旁只觉得呼吸都困难,身后公公察觉到他异样,上前一步缓和道:“这里是公主的家,公主怎会害怕呢?” 鹿意安听不见旁人的话,再一次恳求道:“姑姑,留下来。” 第96章 身世(15) 鹿傅然愤然离去,云锦不得不挣脱束缚跟着大步离开,因为她深知,如果现在留下来,鹿傅然便不会再让她们相见。 鹿意安失落地跌坐在床沿,她能感受到姑姑在躲着自己,那相似无比的眼眸的确很像阿娘。 千语知道她为什么想要留下云锦,哽咽劝着:“公主,云锦姑姑她不是娉婷娘娘。” “千语,如果她不是阿娘,为什么会有和我如此相似的眼睛?”她痴痴抚上自己的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是夜,天色暗沉,皇宫内烛火渐渐熄灭,只有巡逻侍卫往返频繁。 迎阳宫里灯火通明,挂在合欢树上的铃铛被风吹得叮铃铃的响,院子里总会飘落金黄的树叶,可这一切鹿意安都看不见。 她坐在石阶上发呆,婢女在她两侧站作一排,脸上明显带着困意,也不知是谁打了一个哈欠,将她思绪唤了回来。 “阿碧?”鹿意安坐直了身子,伸手向周围摸索着。 阿碧上前,扶着她的手,应道:“长阳公主,怎么了?” “你们还未回屋吗?” “长阳公主没有休息,奴婢们就在这儿守着您。” 鹿意安嘴唇微张,想说的话堵在了喉咙,她知道要是自己不回去,她们也不敢走,便不再为难阿碧,“好。” 她肯回屋,婢女们也松了口气。 那日长阳公主跌入湖中,圣上大发雷霆,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可板子一下都没少,屁股开花的教训可不敢忘,所以她们现在得时时跟在长阳公主身边,若是再出现什么问题,就真的难逃一死了。 阿碧推开房门,蹲下身子帮她提起裙摆,提醒道:“长阳公主小心门栏。” 手指蜷缩,鹿意安深吸了一口,努力平复着内心波澜,应道:“好。” “公主,屋子里的烛灯奴婢就不灭了,奴婢候在外面,公主要是有什么事情,唤阿碧一声便好。” 鹿意安摸着床沿坐上卧榻,拉着阿碧的手说:“阿碧,你回屋里睡,外面凉,你也是姑娘,会病倒的。” 阿碧为难,“可是公主……” “阿碧,你也觉得我是废人了吗?”她眼眸半垂,紧抿着唇,裙面都被捏起了皱褶。 阿碧知道她心里苦,这些天来公主也未对她们发过脾气,阿碧心里愧疚不已,可除了陪着她,也不知怎么安慰。 “阿碧没有。”阿碧握着她的手,跪在地上说:“我只是想陪着公主。” 鹿意安情绪低落,坐在床上久久未动。 她时常在想若这是个梦该多好,可午夜醒来,眼前漆黑一片,即便千语急急赶来点燃烛火,她还是看不见光亮。 房间里的烛蜡滴落在灯台上,很快就凝固成一团红色,微弱的光亮照在窗户纸上,将影子映在了上面。 翌日清晨,柏玉青正在阳光下欣赏着织造房送来的首饰,爱不释手。 听嬷嬷说道:“娘娘,迎阳宫的那个是看不见了,前些日子圣上发了好大的脾气,把云锦也叫了去。” 柏玉青瞬间停下了动作,问:“云锦也去了?” 虽然她们都不知道云锦从何而来,但也听闻她医术高明,就留在了宫中,为圣上所用。 嬷嬷拉着她的手笑道:“是啊,听说把宫里的御医都叫了去没有用,这才叫了云锦。” “这不是天助我也吗?”柏玉青心情大好,连带着瞧手中玉镯都更好看了些,她勾唇瞧着嬷嬷道:“这下瞎了眼,也算个残废了。” 第97章 身世(16) 嬷嬷附和着:“她一个没娘教养的小丫头片子还能在宫里翻出什么风浪,娘娘就放宽了心。” 柏玉青听着她的话,乐了乐,随即又想到什么,开口问:“人都处理干净了?” “干净了。”嬷嬷对上她的视线,会心笑了笑。 肃州。 轿子落地,仆人上前掀开帘子,杨龄迟眯着眼环顾四周后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刚站稳,守门家仆几步下了阶梯迎来,“丞相,里面请。” 杨龄迟抬头看了一眼牌匾,上面“王府”两字赫然显眼,他缄默随着领路家仆入了府宅,内院一路张灯结彩,窗户上贴着“喜”字,寓意着好事将近。 鹿赋坐在庭院,身前是一桌佳肴,两副碗就等着客来。 “翊王。” 杨龄迟见到他做了礼数,听见称谓,鹿赋淡然笑笑,“丞相何须多礼,一路舟车劳顿,快坐。” 他侧头吩咐道:“将我准备好的酒拿来。” “是。” 婢女应声,转身去取来了酒,为他们斟上。 庭院中台烛燃得正旺,满目星辰美不胜收,鹿赋挥了挥手,仆人井然有序退了下去。 偌大的院子突然静下来,杨龄迟看着他,一五一十汇报着:“宫中多有变故,冯阚交了兵权,纯妃以此想换鹿拓一条命,近日圣上派叶恩去了安阳,怕是鹿拓就在安阳。” 他边说边打量着鹿赋反应,本以为他会生气,但对方好似事不关己一般。 所有人都曾认为圣上将冯翎指配给翊王是怕太子手握兵权会有谋反之意,想拿翊王牵制其权势,可眼下太子请命领兵出征,冯阚交了兵权,到头来是翊王落了空。 鹿赋抿了抿杯中酒,笑道:“他想做一场局,将我们都做进去。” 杨龄迟不解,“翊王何意?” “武将尽数戍守边疆,宫中只剩一群言官毫无自保之力。”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腹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吃起来,“他对我早有防备之意,从何时起我自己都没发现。” 而杨龄迟大惊,他惶恐往前俯身问道:“翊王久不归京,圣上为何会对您有防备之意?” “又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相信过我。”鹿赋夹了一块鱼肉放置在他碗中,放下筷子,“我故作浪荡让他觉得我是无用之才,可他却问我对太子之位是否有意。” 话落,他低头自嘲般笑着,“他居高位太久,步步为营,人人都不得他心。” 杨龄迟盯着碗中雪白的鱼肉,拿起筷子的手迟迟落不下,“圣上既知,前世恩怨不如放……” “母后到死都不愿恨他,可我做不到。”鹿赋垂眼,神色冷凝。 “先皇后与圣上是青梅竹马,她怎做得到恨年少爱慕之人。”杨龄迟提起先皇后,不由得心酸落泪。 “青梅竹马?真是可笑。”鹿赋满眼戾气,掀翻了石桌,亦释放不了心中怨气,“他靠母妃母族坐上皇位,有了蔓越扶持就一道圣旨灭了李家满门,哥哥不过六岁便受这灭顶之灾,他有顾念半分年少之情吗?!” 此时他满眼猩红,全然听不见半点劝解,杨龄迟坐在原地,老态龙钟,嘴张张合合不知从何说起。 夜幕之下,固城战火不休。 莫弃翻身下马,将佩剑丢给戚闵,入了帐中。 奴人端来水盘,他将双手浸在水中,清澈的温水顿时鲜红,他垂眼用帕子擦拭着手指,启唇:“西尔可有来信?” 第98章 身世(17) 戚闵接过脏了的手帕,应声道:“叶恩去安阳亲自押解鹿拓,京城武将尽数驰援边疆,全奔着我们来了。” 他不紧不慢脱掉满是血渍的盔甲,奴人想来服侍,却被他冷眼制止。 他眼神太过骇人,奴人惊慌退到一旁,又听他说:“退出去。” “是,殿下。” 奴人红着眼离开,戚闵扫了一眼帐外,接着说:“宫中防守薄弱,鹿赋想起兵了。” “沈初霁呢?”莫弃坐在羊皮铺好的长椅上,翻看起文书。 案桌旁烛火摇曳,照得他眉眼清冷至极,唯有眼底那丝疲惫是藏不住的。 戚闵答道:“他入京了。” “让他拦住鹿赋。” “是,我马上传信给他。” 戚闵说完,依旧站在原地未动,莫弃悠悠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还有事?” “探子来报,容……容……”戚闵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女人,对她恨之入骨,实在不想从口中提起她。 “她在哪?” “在梦椋。”殿下追问,他只好答道。 “等固城战事结束,启程去梦椋。” 莫弃面无表情继续着手中动作,可戚闵却懊恼不已,话到嘴边便脱口而出,“殿下还要为她违背王上吗?” 莫弃没有出声,只是冷凝着他,戚闵知道自己逾越,低着头退出了帐篷。 旁人都已离去,满案文书反倒是看不入眼,他撑着双膝,思绪飘远。 在十几年前,银装素裹的大漠上,他只不过是个连野狗都不如的弃子,而容馨虽是生母,带给他的唯有无尽折磨,若不是北漠王有了想攻占南洲的野心,他又怎可能从乱葬岗里活着出来。 莫弃说不清他对容馨到底是恨还是不甘,因为她,自己十二岁便被流放至边疆,在长枪都拿不稳的年纪就跟着将军们在沙场上九死一生,在十四岁时,他病重甚危,容馨来过,她伏在床岸边哭得梨花带雨,可那些泪没有一滴是为他流的。 他的生母怀着和他同母异父的孩子,再一次背叛了自己和王上,却又期期艾艾求他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在南洲岁首,满城花灯,阖家团圆的时节,他病入膏肓,望着生母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 莫弃视线模糊扫了一眼葳蕤的灯火,生生压抑下心中波动,如今已过七八载,那股执念,他还是放不下。 鹿傅然重新亲临朝政,边疆战报一封接着一封往他案桌上放,有好有坏,也有言官进谏,斥责他不顾边疆战事紧急,仍在宫中大办宴席。 他合上奏折,丢在一旁,问:“叶恩到安阳了吗?” 林诏回道:“到了,兵符也交到了四皇子手上,就等圣上旨意了。” “朕踩着尸骨坐上这皇位,每一步都错不得,本以为膝下子嗣可以和睦,没想到又要重蹈覆辙。”他喃喃道:“朕不知是否真的是朕错了。” “所有因果报应都是注定的。” 鹿傅然笑笑,应声道:“你同朕儿幼时就在一起,当然要为朕说话。” “臣并无美化圣上之意,但南洲盛世是在圣上手中开启,皇子中纵有才华卓越者却不能担此大任,圣上身强力壮,何须听臣子之言非得交出手中权势。”林诏推心置腹说道:“先帝治理朝政昏庸,枉信奸佞,埋没忠臣,沉溺美色,若鹿裴有才能,李家为何会以兵权相逼先帝立圣上为储君?圣上念旧情,顾惜膝下子嗣,可圣上也深知这江山社稷在谁手上才可继续辉煌。” 鹿傅然看着他亦苍老的身躯,眼中竟有热意。 第99章 身世(18) 兵符送到,叶恩被立即召回,在回京路上他遇到一场暴雨。 一道闪电响彻云霄,大颗的雨珠砸在身上,不过一瞬,浑身便湿透了。 泥土被雨水浸湿,坑坑洼洼积成水坑,溅起泥泞。 电闪雷鸣一直未停歇,马儿受了惊,不受缰绳控制,叶恩摔下马背,撞上一旁尖锐的石头,胳膊瞬间传来钻心的疼,血顺着手指一直往下淌,染红了雨水。 大雨倾盆,还未等他走多久,积水渐渐淹没脚踝,道路被淹了,他不得不找个地方停下来。 乌云翻滚,一道雷闪过照亮山谷,刹那又暗了下去,反复如此。 他站在谷口,看着要将大树连根拔起的狂风,欲想离开却寸步难行。 余妃生辰宴将近,宫中热闹不已,加上收复固城,鹿傅然便召回所有封地离京的皇子入宫共赴盛宴。 本喜气洋洋的宴席,鹿千华却怎么也不肯去。 沈初霁站在门外,轻声道:“圣上下令所有公主都得赴宴,公主再不喜我,也应与臣演好夫妻和睦的戏,以免让外人道。” “你是在拿父皇威胁我?”鹿千华打开门,怒气冲冲质问道。 “臣不敢。” 沈初霁低着头,姿态好似低得不能再低。 鹿千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准备门关时,又听他说:“若公主真不想同臣一起入宴,臣便不去。” “你……” 鹿千华转过身,皱着眉头,话音还未落,就听见一声呵斥:“鹿千华,你又在胡闹什么?!” 尹云荷迎面走来,面上带着温怒,她敛了神色对沈初霁微微颔首后,随即眼神凌厉瞪着鹿千华,“初霁新官上任,你让他缺席此宴,会受多少言官奚落挤兑!我本以为你许配郎君后便会明事理,没想到还是如此任性!” 鹿千华看着自己的母亲也帮外人说话,气不过,指着他的鼻子道:“我何时说过不让他去?!阿娘为何要诬蔑我!” “明知道你父皇下了旨意,一直不肯梳洗打扮,难道不是为了逼初霁自己说出来吗?” 尹云荷生在武将之门,从小气势便凌人,如今她又真动了怒,鹿千华瞪着眼睛哑声了。 沈初霁见她们气氛越发紧张,想要出声缓和,尹云荷睨了他一眼,先开口,“初霁,你先去准备一下,她随后便来。” 沈初霁垂下的手中动了动,对上岳母大人的视线,顺从地颔首,“是。” 他一走,鹿千华就被几个嬷嬷按在了梳妆台前,她不配合,嬷嬷扯着嗓子道:“嘉善公主要是不想配合奴,奴只好请娘娘进来。” 她们几个都是阿娘从娘家带入宫的,自是有几分说话的地位,鹿千华除了坐着生闷气,只能在心里对沈初霁一顿骂。 尹家从祖上便是武将,也不知是否是祖先祈愿有灵,几乎代代都是男丁,难得尹老爷子得尹云荷一爱女,自幼疼爱有加,本不愿让她入宫,可朝堂权谋他敌不过,只得加倍偿还爱女,后又得一孙女,可把他高兴坏了,所以鹿千华虽是不似鹿穗岁那般刁蛮,却也十分的倔。 她生在皇宫,长在尹家,虽爱好饮酒作诗,却不喜文官,她从小便觉得男人都该如祖父一般驰骋沙场,豪爽大气,而不似父亲,处处算计,谁都入不了他的心。 天家富贵,但她知道,阿娘并不喜欢父皇,也不想受这富贵,可她生在名门,礼数体面她样样不差。 鹿千华回过神,透过铜镜看着自己的眼睛,好似认命了般微微垂眸。 第100章 身世(19) 沈初霁一直在宫外候着,待鹿千华走出来时,已换好与他衣衫相称的青色衣裙,看上去真似金童玉女。 他修长的指尖在眼前停留许久,鹿千华缓缓伸出手,感受到了他微凉的体温,不自觉想要收回来,对方微微用力,她便随着力迈了出去。 发髻上的步摇微晃,鹿千华拽着他的手暗暗用了力,像是报复。 “沈初霁,你恩将仇报。”她声音低的只有两个人听得见,不动声色却又咬牙切齿。 沈初霁目视前方,不卑不亢应声:“公主下嫁与臣,是圣上的旨意。” 鹿千华甩开他的手,停下步子,迫使身后的人都慌乱停了下来。 “你明知道……” “明知道嘉善公主喜欢的是兄长。”沈初霁替她说完了这句她难以启齿的话。 啪—— 一声清脆,沈初霁侧了脸,奴仆纷纷低着头,跪了下去。 鹿千华藏在袖口下的手指在发颤,她胸膛起伏得厉害,良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愤怒转身想要向前走,又因他的话停下来。 “可高中的是我,被赐婚的也是我,不是兄长。”沈初霁眼波流转,满目星辰中唯有她,“外室之子甚至连庶出都不是,如此低贱的出生的确配不上公主,但臣在冰冷的院子里也曾有过期待。” 男子微垂着头,脸上的掌印显得异常突兀,偏偏声音又那般的缱绻缠绵。 “高官厚禄是因公主垂怜,得以拜有师门,如果公主想要,臣拱手退还。” 他穿着官服,身形瘦弱,好似在风中一碰就碎,鹿千华怔怔望着他,一时间忘记该如何反应,看着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下意识地往后退着。 高官厚禄是多少人穷极一生都无法追求的东西,更何况他一个外室之子要受多少屈辱才能到今日,而这些他竟说可以拱手退还,鹿千华只觉得他疯了。 “没有官位,这门婚事自然就取消了。” 他平静地向她坦然她的后路,可额头上的青筋凸起,像是在极力克制,眼尾不知不觉地红了。 流云看得心酸,不断给公主眨眼睛,对方站在原地,像是失了魂一般没有反应。 他给自己留了后路,那他呢?没了官位,被退了婚,回到沈家还能活下去吗?可自己真的能接受这门强加在身上的婚事吗?外祖父会因沈家而受到拖累吗? 太多太多的问题争先恐后霸占她的思绪,鹿千华看着他宽大衣袍下瘦弱的身躯,竟有些鼻酸。 “就算要退婚,今日的宴席也该演完最后一出戏。” 他微垂眼睫,,再一次伸出手,眸子里的情愫逐渐清明,好似受委屈的并不是他。 鹿千华蜷缩着手指,从他的指尖往上移,对上他漆黑的瞳孔和依旧余有湿润的眼尾,喃喃开口:“我并不喜欢沈照,是你误会了。”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又很快被遮掩下去,鹿千华深吸了口气,握住他的掌心,由他牵着走向望月谭。 时过多日,鹿意安的眼睛有所好转,但还是看不太清楚,云锦姑姑说要尽量避免光照,千语便找来一块白锦缎,系在她的眼前。 千语为她盘着发髻,说道:“今日宴席,余妃托嬷嬷来说过了,若公主眼睛不舒服,就找婢女送您回来。” “好。”鹿意安轻声应着。 第101章 梦椋(1) 千语见她神情不对,停下手中动作问:“公主是在想翊王殿下吗?” 鹿意安垂着头,揉了揉手心,直到指腹温热,她才启唇道:“哥哥娶了妻子会同我生疏吗?” 千语怔了一瞬,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男子及冠,女子及笄后本应男女有别,可这皇宫之中除了远嫁的昭和公主,也只有翊王殿下同公主亲近,公主担忧在所难免。 看着铜镜里的人,她嘴唇张张合合,脑子里还是想不出来一个答案。 “千语,皇兄说会帮我逃离这里,离开京城,过我想要的生活。” 她担心的不仅仅是兄妹之间的生分,也担心皇兄会忘记承诺,若要真将一生困在红墙绿瓦里,她会疯的。 “长阳公主,余妃差嬷嬷来带您入宴。” 阿碧进屋来报,身后还跟着位面容慈善的嬷嬷。 “请嬷嬷稍等,马上就好。” 千语笑着朝嬷嬷颔首之后,加快了手中动作,梳好了一个漂亮又可爱的发髻。 她因为之前的鞭刑不宜出现在宴席上,所以这次鹿意安只带了阿碧。 观月谭的席面盛大,文武官员密密麻麻坐满一片,无一空席,由此看得出余妃在宫中有多得宠。 鹿意安压下心中异样,跟着嬷嬷迈上台阶,耳畔传来旁人的窃窃私语。 “这是……这是娉婷之女?!” “真是娉婷之女!这容貌跟她相差无几啊!” “绝色倾城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她穿得素净,发髻上也只有一支玉簪,明明不起眼的打扮却因这张脸变得格外高雅,可这么多人里也不止夸她容貌之人,还有诋毁阿娘的人。 “妖妃竟生了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祸害!” 他的声音不算高,但鹿意安听得清清楚楚,她半掀眼皮,直直看了过去,夹裹着冷意的目光让那人不禁颤了颤。 但也仅仅如此,她很快收回目光,目不斜视从那人身旁走过去,在嬷嬷指引的位置坐下。 她的出场引起不小的轰动,然沈初霁携鹿千华来时,道贺声不绝于耳。 他们都夸沈初霁年轻有为,才华横溢,恨不得将所有好听的词都说给他听,当然也不忘带上最应该恭维的鹿千华。 沈初霁本就是文官,善于游走在这虚假谦恭的官场上,可鹿千华耐不住性子扫了他们一眼,自顾自的离开,男子只好表示歉意追上去。 入座时,她看到了一个新面孔,却也不是很面生。 鹿意安正盯着眼前酒杯发愣,连鹿千华走到她身边都没有察觉。 “你是长阳?” 清脆女声传入耳,她茫然抬头,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 “嘉善公主安。” 身后阿碧做了礼,变相提醒着鹿意安眼前人的身份。 鹿意安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 两人距离拉近,鹿千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被她的容貌有所震撼,也难怪父皇沉迷娉婷美色无法自拔。 她轻咳两声掩饰尴尬,也自讨没趣回了座位。 待鹿傅然入宴,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他身后公公接了旨意,宣宴席开始,观月谭中便进来一些舞女和奏乐师。 她们腰肢柔软,挥动长袖,美轮美奂,一舞做罢,无数花瓣从天而降,让整个观月谭都变得梦幻。 鹿意安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景色,她仰头伸手接住飘落的粉色花瓣,眼睫微颤,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第102章 梦椋(2) 宴会进行到一半,琵琶声不断,潭水中的影子觥筹交错,五光十色。 她坐在原位,看着其他人攀谈,心中平静如死水,本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可突然一声尖叫打破所有喜乐的气氛。 “有刺客!保护圣上!叫禁卫!” “死人了!死人了!” 一声又一声尖锐的吼叫不绝于耳,场面一时陷入混乱,所有人都开始慌乱逃窜,阿碧紧张的拉着鹿意安的手,想带她逃离,却被打晕过去。 “阿碧!” 阿碧倒下吓得鹿意安慌了神,她想要去扶,但被人强制带离。 “放开我!放开我!” 眼泪控制不住溢出,心跳也快跳出嗓子,她拼命推搡着对方,可丝毫不起作用。 “公主,是我。”叶恩带她来到暗道,才取下面罩。 熟悉的眉眼出现在眼前,鹿意安顿时安静,像吓散了魂。 良久,她迷茫看着他问:“你回来了?” “这是唯一一次带公主离开的机会。” 叶恩打开火折子,迈步刚想往前走,鹿意安叫住他,“叶恩,你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她觉得心中很闷,闷得快不能呼吸,像是要失去什么。 “外面叛兵马上就会被镇压,公主抓紧时间。” “叛兵,谁叛变了?”鹿意安胡乱擦掉眼泪,心中莫名想起一个人来,可她又立即否认。 叶恩不愿说,只想把她带出去,都快到了出口,沈初霁出现在眼前。 “叶大人,长阳公主你不能带走。”他嘴角含笑,又不那么友善。 叶恩剑眉下的双眸戾气十足,他沉声道:“沈大人新官上任,不要趟这浑水才好。” 对方笑了笑,丝毫不畏惧,反讽着,“如此说,叶大人是翊王殿下的人?” “翊王殿下?”鹿意安站在叶恩身后眉头紧锁,她对上男人带着不明深意的眼睛,上前一步问:“你什么意思?” 沈初霁反问:“翊王起兵谋反之时,叶大人却想私自带着长阳公主从暗道离开,公主说臣是什么意思?” “谋反?!” 这两个词从齿间吐出,鹿意安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在发软,她拽住叶恩手臂,不可置信向他寻求答案。 对方只是看着她沉默不语,她心中一寒,头也不回的往回跑。 “公主!唯有此次可以逃离你渴望逃离的囚笼!”叶恩几步上前拦住她,自己也没了思绪。 鹿意安泪眼模糊,推开他的手,哽咽道:“皇兄怎么会谋反呢?!谋反可是死罪,皇兄怎会谋反呢……” 这都是圣上设的局,翊王极其叛党马上就会战败,叶恩没有时间向她解释任何,一心想带她离开。 沈初霁也追了来,他不紧不慢说道:“长阳公主,翊王殿下就在观月谭。” 这句话就像是魔咒一般,催动着鹿意安不顾一切地往回跑,叶恩想追她,又被沈初霁拦住,“叶大人,如果这次你带走了公主,圣上怪罪下来,你身上的毒蛊会要了你的命。” “你到底是谁?”叶恩冷凝着他,眼中全是探究。 沈初霁笑着,“我只不过是个新官上任的驸马罢了。” 鹿拓带着兵马赶来,京城叛军尽数收押,他又马不停蹄赶往宫中。 观月谭上,鹿赋手握长剑,直指鹿傅然,而对方眼底除了讥讽,没有半分畏惧。 “我知道你设我入局,可我不在乎,只要你死,我李氏大仇得报,一切都值了。” 第103章 梦椋(3) “那你杀了我。”鹿傅然不屑地笑着。 面对他的挑衅,鹿赋眼底猩红,举起长剑,身后传来一声惊吼:“皇兄,不要!” 鹿赋身体一震,可他顾不了这么多,剑锋落下,鲜血四溅。 在人头落地前,一双温热的大掌遮住了她的双眼,隔离开这血腥的一幕。 鹿赋回首,鹿傅然站在不远处,冷然盯着他不带一丝情感,而他怀中的人显然被吓傻了,浑身都在颤抖。 面对死在剑下的人又出现在眼前,他惶恐不已,低头看向地上的头颅,一模一样的脸。 四周怪异的寂静,鹿赋发了疯地笑着,“西朝圣女真在你手上,我还是输了,哈哈哈……” 他丢掉染血的长剑,一步步走向鹿傅然,而他身后是一排禁卫拉开的弩。 “为什么会怀疑我?”他顿住脚步,不甘心地问。 “李氏知道朕对李家早已不满,联合膳食局在容妃汤药里加了堕胎药,导致她诞下死胎,又借此私下勾结容妃来一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朕早就知道。” 鹿傅然放下手臂,让鹿意安看清楚眼前人。 鹿赋看着她通红的双眼,心疼不已,又狠下心别开脸,对上鹿傅然视线,“就因为此,你要灭李家满门?!” “朕念在少时夫妻,对李家已是仁至义尽,可他们竟在朕登基之后还想操控朕,掌控朝野,南洲是朕的天下,朕岂能留他们。” 他带有岁月痕迹的脸上依旧是极致威严,一字一句不容置喙,“朕是天子,理应繁衍子嗣,可李氏善妒,多少孩子夭折在襁褓之中,甚至还未见到天日,你为李家鸣不平,那这些无辜亡灵又有谁为他们鸣不平?” “不可能!你胡说!”鹿赋满心都是恨意,他不会相信对方一句话。 童青在暗处观察着他一举一动,在他弯腰想要拾起长剑时,举起了手指。 鹿意安看见了他,也见过叶恩做这个姿势,她呼吸一窒,转身跪在了鹿傅然腿边,声泪俱下,“我求你,我求求你,不要!” 她一边求着鹿傅然,一边又望着昔日待自己极好极好的皇兄,她真的做不到看他走向不归路。 “皇兄,你不是要谋反对不对?你求求他,说你错了,是你误会了……” 鹿赋咽了咽唾沫,知道自己命数尽了,柔声问她,“为什么不走?” “我只想在皇兄身边,哪里也不去。”鹿意安抓住鹿傅然的衣摆,好不可怜,“我求求你,只要不杀皇兄,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鹿傅然扯开自己衣袍,居高临下看着她,如看一条狗那般,质问道:“你想跑?” 她拼命地摇着头,大颗的泪珠顺着下颚滴落,“不!不想……” “安儿,站起来。” 鹿意安回头望,皇兄挺直背脊,一身墨色衣袍,声音还是一样温柔,像小时候总给她唱着童谣一样动听。 他眉眼似掺杂着不清不明的情感,那股蠢蠢欲动的念想就要冲出来。 鹿傅然突然扫了一眼童青,对方手指一弯,藏着的暗箭齐发,对准了这个看着她长大的兄长。 “不要!” 鹿意安撕心裂肺地嘶吼着,她眼睁睁看着兄长死在乱箭之下,看着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心如刀割。 “哥哥!” 她拼命挣脱鹿傅然的束缚,禁卫也放下了弓弩。 鹿赋不堪跪倒在地,鹿意安连滚带爬接住他,捧着他冰冷的脸颊,泪珠断了线,滴滴砸在他的心上。 第104章 梦椋(4) “安安,别哭……”鹿赋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抬起手为她擦泪,可这都做不到了。 他自嘲地笑着,无力看着她的模样在眼前模糊,什么也做不了了。 男子墨色衣袍深了许多,他靠在她的身上,发丝凌乱,垂着头,没了生气。 鹿意安哆嗦着想要抱抱他,可他的身后是无数剑柄,她只好扶住他的肩膀,无神喃喃着:“哥哥,你是不是很疼?我带你回龙安寺,去荡秋千,是你亲手做的秋千……” 鹿意安想看清他的脸,不断擦着眼泪,泪水不管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滚烫的血水浸湿她素白的衣衫,兄长死在怀中,她又一次见证亲人的离开,鹿意安崩溃抱着他又哭又笑。 鹿拓带人赶来时,就见到这种惨状,他于心不忍,转眼看向鹿傅然,“父皇,所有叛党皆已关押。” “杨迟龄呢?” 鹿拓回道:“他自缢在家中。” “童青!”鹿傅然沉声叫来他,命令道:“把叶恩给朕关进地牢,听候发落。” 童青瞪大眼睛满脸不解,想向鹿拓寻得答案,但对方一直看着跪趴在地上几乎哭到晕厥的人,眸色深了深。 一场叛乱,不到三个时辰就被镇压,京城掀起不小的动荡。 因为鹿赋之死,所有与他牵连的人都被清查,朝堂之上人心惶惶,而站鹿望一党者,抓住时机纷纷上奏,要求处置鹿拓,功过不能相抵。 牢门被打开,公公拿着圣旨走进来,虽说是阶下囚,但对他还是恭敬的,“四皇子,请听旨。” 鹿拓从稻草上站起身,又走到公公面前跪下,额头置于掌背之上,“鹿拓听旨。” 公公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念道:“四皇子鹿拓私自调兵导致沧州生灵涂炭,民声怨起,念在往日屡立战功,又救驾有功,从今日起免去皇子之位,贬为庶民,永生不得回京。” 公公合上圣旨,双手递给鹿拓。 “鹿拓接旨。” 狱卒上前来给他打开锁链,公公弯腰说道:“四皇子,保重。” 迈出牢狱那一刻,他不适应地举起手挡住刺眼的光线,把手放下来时,远处站着的是一身病态的母亲。 他一步步走向冯淳,跪在她身前,内疚不已,“孩儿不孝,惹母妃伤心了。” 冯淳颤颤巍巍将他扶起来,泣不成声,“是阿娘对不起你,是阿娘的错……” 鹿拓覆上她的手背,仍是瘦骨嶙峋,他不放心的嘱咐着,“母妃在这深宫之中,定要好好保重自己身体。” 冯淳紧咬着唇,抑制住呜咽声,鹿拓眼眶绯红,想要劝慰,公公出声提醒:“四皇子,此时必须出宫了。” 他跪在地上,愧疚道:“我作为皇子,自知罪孽深重,愧对沧州百姓,不奢望能求得原谅,只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作为儿子,愧对母亲,不能承欢膝下,为母亲颐养天年,只望母亲保重身体,岁岁安康。” 他后退几步,对着李淳行完跪拜礼,随着公公走往宫门。 冯淳的泪将手帕都沁湿了,这么些年,他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她这个当娘的竟是一点也不知道,而等她想起时,史书上南征北战,戎马一生的四皇子就要销声匿迹。 她心中郁气不解,气急攻心,一口污血喷出,晕死过去。 第105章 梦椋(5) 纯妃拖着病弱的身躯本想等来儿子回京,可没想到哥哥被罢了官职,唯一的儿子也被流放,她空无所依,整日郁郁寡欢,就只有一口气吊着。 太医院见到她们宫里的人都躲着走,因嬷嬷们来了又来,太医们也跟着跑断腿,但纯妃这病根本无药可医。 除了这边,另一边也不得安生,柏玉清以鹿望领兵未归为由,将即将临盆的太子妃接来了云祥宫照顾,太医院也得时长顾着。 迎阳宫里还躺着位高烧昏迷的公主,马岭顶着压力三头跑,一双老腿都要散了。 “如何?” 鹿傅然下早朝后,马岭就被叫了来问话。 他弯着腰,属实没明白圣上问的是谁,犹豫之间,他开了口:“太子妃临产在即,看她气色红润,皇孙定能平平安安降生。” 鹿傅然面无表情掀起眼皮,看上去不是很满意他的答案。 马岭背脊沁出薄汗,他观察着对方神色,断断续续说道:“余妃身子日渐消瘦,应是命数已尽,回天乏术……” “看来马御医在后宫的确得人心,各位娘娘都得你亲自伺候。” 坐在龙椅上的男人淡漠开口,眼底是极其不耐之色,马岭也终于明白圣上在担忧何人。 “长阳公主高烧退后,像是得了癔症,她不记得翊……”马岭刚说出个音,吓得他急急改口,“长阳公主不记得观月谭祸乱,整日在寻逆王。” “她在寻鹿赋?” 马岭应声,“是。” 龙椅上的人陷入沉思,他接而开口:“逆王之死对长阳公主打击太大,她不愿意接受现实,将这段时间的记忆都封闭了起来,长时间如此,怕是会真的……” “疯”字还未说出口,一道冷冽的眼神让他立刻闭上了嘴。 他毕恭毕敬站在原地,心中乱如麻,要是圣上要他去治公主心病,那他脑袋只能挂裤腰上了。 “朕知道了,退下吧。” 鹿傅然撑着案台,缓慢揉着眉心,看上去也尽显疲惫。 地牢的大门被打开,叶恩坐在草堆上仰头看向来人。 在昏暗的光照下,云锦带着面纱,露出的那双眼睛异常漂亮,也跟公主好像。 “你受伤了。” 阴暗潮湿的地牢让伤口恶化,即便童青送了金疮药来,但并没有起什么效果。 “云锦姑姑为何来此。”他起身问。 云锦视线从他受伤的胳膊上收回来,淡淡地说出自己来的目的,“鹿赋的死对公主来说无法接受,所以她如同得了癔症一样,疯疯傻傻分不清实现和幻想,因你和鹿赋身形最为相似,所以圣上要你扮做他的模样,带公主回龙安寺治病。” 叶恩顿住,她的话似一阵寒风让他发颤,却又如烧不尽的枯草突然复燃,那股私欲就要冲破牢笼。 他的爱意在见到她时,只会无尽生长,如带刺藤蔓不断缠绕,汲取鲜血。 他是见不得光的。 “长阳公主!”阿碧放下药碗,不敢怠慢追了出去。 鹿意安赤裸双脚,外衫半挂在手腕上,她环顾四周,嘴里还念叨着,“哥哥,你藏哪儿呢?我怎么找不到你呢?” 她从湖上石桥飞快跑过,生怕被身后婢女抓住,脸上带着儿童玩乐的笑。 “长阳公主!奴求求你了,回来吧!” 阿碧边跑边哭,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第106章 梦椋(6) 鹿意安见阿碧追不上她,还顽皮地转身做了个鬼脸。 待跑上长廊,快落山的余辉不吝啬地照在她的背脊,镀上一层金光。 青丝随着外衫起伏荡漾,她脚步轻快,好似一阵风,快要消失在这里。 阿碧在长廊尽头看见了同翊王模样如出一辙的人,但她知道那不是翊王,翊王早已死在了乱箭之下,只有长阳公主不愿意相信罢了。 叶恩站在尽头,满眼都是朝他奔来的人,鹿意安见到他,飞奔过去扑进他怀中,一脸得逞的俏皮,“哥哥,我找到你了!” 叶恩俯身抱住她,脑中私欲横行,双臂都在用力,欲想把她嵌入身体里,他低低哀叹着,“哥哥也终于找到你了。” “哥哥,你弄疼我了!” 环在腰身的手臂勒得太紧,她不舒服地想要挣脱怀抱,可还未等到离开一寸,又被拉了回去。 她个头才到叶恩肩膀高,男人即便弯了腰,她也得配合踮起脚尖才能舒服些。 感受到他情绪不对,鹿意安思索了片刻,停住了推开他的手,小心翼翼问:“哥哥不开心吗?” “开心。” 他怎会不开心呢?本以为冗长的一生会在哪一次执行任务时结束,可十几年来藏在阴暗深处的妄念在此时得到实现,即便这是是偷来的,他亦心满意足。 他的声音低沉又带着哽咽,鹿意安松了力,双手垂落在身侧,任他抱着。 叶恩带着鹿意安去长安寺的事被瞒得滴水不漏,余妃曾多次想去看望,都被以公主病重,卧榻不起而拒绝,而这一切都是听命于鹿傅然的旨意。 长安寺里,只有他们,没有旁的人,禁卫首领挽起袖子做羹汤的模样也无人知道。 “安安,来吃饭。” 叶恩将做好的饭菜端在桌上,闻到香味的人早已经从秋千上下来,老老实实等着开饭。 鹿意安拿起筷子,吃得欢快,叶恩在一旁仔细地给她挑出鱼肉里的碎刺,然后放进她的碗里。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哥哥会做饭呢?” 她嘴里含着一块细嫩的鱼肉,脸颊鼓起一小块,眼眸弯弯,可爱极了。 叶恩的动作一顿,掩过一丝不自然,随后应道:“这不是为了馋猫现学的吗?” 这么一说,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将碗里的鱼肉挑了一块放进他碗中,讨好似地笑着:“哥哥辛苦了,多吃一点。” 叶恩无奈摇头,伸手给她理好耳边发丝,“今日有风,正适合放纸鸢,想去吗?” “想!” “吃完饭就去。” 见她开心模样,叶恩眼眸深了深。 公主意识混沌,不明白,可他知道,知道这样的日子马上就会结束,不会太长。 叶恩刚整理好屋子,鹿意安拿着纸鸢迫不及待找上来,发出不满的抱怨,“哥哥你快点!太慢了!” “来了。” 他看着门边站着的人脸上已经有了温怒,只好笑着同她一起去后山放纸鸢。 后山的一片空地是鹿赋让人为她置好的,平整宽阔,最适合玩乐。 鹿意安站在原地牵着绳子,叶恩拿着纸鸢去找顺风的地方,两人分工明确,待燕子模样的纸鸢随风起飞,她开心地抬头望着,叶恩却在看她。 鹿意安满心都在纸鸢上,并未听见从竹林传来的哨声,而叶恩对这声音异常敏感,因为这是禁卫独有的传声哨。 第107章 梦椋(7) 他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侧眸盯着声源处,竹林晃动,一身紫色衣袍的男人从林间穿过,很快不见身影。 叶恩回头看向鹿意安,眼神又变得柔和,靠近她道:“安安不要乱跑,就在这儿等我回来。” “好。”对方满心欢喜应着。 刚才那人哨声和衣服的确是禁卫,叶恩虽不知他是如何上山的,但担心皇宫有变,还是追了上去。 他动作敏捷,所过之处,枯叶飘起,尘埃漫天。 一阵风声掠过,紫衣人抬头一看,叶恩已经停在了他眼前。 叶恩看着他,冷漠问道:“何事?” “我……” 紫衣人吞吞吐吐说不清楚,瞟了一眼他的神情后,缓缓低下头,本垂在身侧握拳的双手突然从腰间拔出长剑朝他刺去。 叶恩侧身躲过他刺来的剑锋,眉头皱起,飞速看向长剑上刻着的字,也确认这把剑也出自禁卫府,但他也不会傻到认为想杀他的人真的是禁卫。 “想杀我?”他不屑动了动眉头,脚下竹棍被踢向空中,又稳稳落在他的手上,他语气阴寒,压迫力十足,“痴心妄想。” 紫衣人知道打不过他转身就跑,经过泥泞的水坑,污水四溅,奈何叶恩比他快多了,他翻身跃起,躲过身后袭来的竹棍。 竹棍从天劈来,他只能硬生生用剑接住,棍子从中间断开,断裂处形成一个尖锐的尖。 叶恩招招致命,只不过一瞬,他便败下阵来。 他蹲在地上,捂住不断涌出鲜血的手臂,大口喘着粗气,在剑锋落下前,他嘶吼道:“鹿意安!” 他一声震醒叶恩,对方丝毫没有犹豫折返回去,快到他看不清影子。 紫衣人趁此飞快离开,但他跑到半山腰时,一道烟花在空中炸开,这是禁卫的信号,他恐慌不已,想要躲起来,却无路可逃。 一群身着紫衣的禁卫将他围住,童青拔出佩剑抵在他脖子上,怒气冲冲,“何为是你杀的?” 紫衣人身旁长剑上刻着的名字就是“何为”两个字,他低头不语,童青踹了他一脚,吩咐道:“带回去。” 信号一出,禁卫立马封了整座山,速度快到让人措手不及。 巫寒带着鹿意安太过显眼,只好把她藏在一个隐蔽的洞里,用枯枝遮住了洞口,只身去找出路。 她太小看了禁卫的速度,以她的能力硬闯毫无胜算可言,可这个人必须带给孤女。 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叶恩,巫寒握着剑的手心开始湿润,如果被抓到,无疑死路一条。 剑锋寒气将枝头飞鸟惊逐,鸟叫声不绝于耳,她反身被剑气逼退几米远,堪堪停下时,叶恩的剑又直逼而来,巫寒踩着一旁巨石一跃而起,躲过他的袭击。 这样打下去,只会白费力气,巫寒丢下长剑,站直身子说道:“别杀我,我给你说她在哪儿。” 叶恩眼底是藏不住的戾气,他表情阴沉,启唇:“公主在哪。” “她就在你身后。”巫寒指着他身后,一本正经道。 他冷笑着,“看来你想死。” 叶恩再一次握紧佩剑,身后却传来一声清脆,“叶恩!” 叶恩不可置信转头,巫寒趁机从怀中掏出雾弹扔向对方,一声响,烟雾四起几尺之高,巫寒借机拔腿就跑。 她早在这里设了迷魂阵,西朝的迷药万无一失,她想到此不禁笑了笑。 第108章 梦椋(8) 巫寒消失在雾里,长剑插入泥地一掌深,叶恩紧握剑柄撑着身体,奈何毒性太强,他已陷入混沌。 西朝…… 他咬牙切齿拔出长剑划过掌心,鲜红的血一滴一滴顺着剑锋砸在泥黄的枯叶上,触目惊心。 禁卫地毯式的搜索也没能将人找出来,皇宫传来急报,圣上遇刺,紧急召回禁卫。 童青担忧地看向叶恩,对方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手掌的伤也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他好像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头。 “撤。” 叶恩额头青筋暴起,看得出有多震怒,他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直奔皇宫。 听侍卫所言,刺客是个会些拳脚功夫的婢女,林诏和鹿傅然在御花园中议事,所有人都被撤下之时她趁此行刺,林诏挡了一刀只是伤着胳膊别无大碍,刺客当场服毒自尽。 禁卫回宫马上审问了在场所有人,可所有人都说并不认识刺客,甚至未见过她的容貌。 叶恩坐在案台前,听着审讯结果,童青还未说两句,茶杯就在他手中四分五裂,细小又锋利的碎片刺入肉里,而他眼睛都没眨。 清脆的响声让其他人都瞬间安静下来,不约而同看向坐在主位的人。 叶恩漫不经心扯下沁血的纱布,开口道:“去把云锦带来。” 童青忧心忡忡盯着他裂开的伤口,迟迟未动,“可云锦是圣上的人。” “让暗影卫去。” 从紫衣人脸上拔下来的假皮还摊在案桌上,除了云锦,他再也想不到还有谁会西朝独有的换皮术。 “是。”童青虽觉得动用暗影卫太过冒险,但还是去执行了任务。 在禁卫信号发出没多久,云锦便收到了一封密信,落款处有一枝曼陀罗的标记,她再熟悉不过。 西朝自古以来一直遵守着族规,其中一条便是双生乃邪物不得留,所以能得到圣女宽恕活下来的孩子没有名字,只唤作孤女,曼陀罗便是孤女的象征。 孤女生来便是圣女的死侍,她们因圣女而生,为圣女而死,这是殊誉。 云锦踉跄后退几步,撑着桌子才勉强站稳,她捏着胸口衣襟,觉得喉咙被人掐住喘不过气。 孤女用鹿意安逼着她现身,十几年来的努力难道就要前功尽弃了吗? 正当她思绪混沌时,身后伸来一只手,转眼间她就晕了过去。 云锦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无尽黑暗,她环顾四周太清楚不过这是哪里。 “叶大人想见我找人传我便好,何须劳师动众。”她从木床上坐起身子,不紧不慢道。 藏着黑暗中的眸子如鹰眼那般锐利,好似下一秒就要破风而来将她撕裂。 “公主在哪?” “公主不是和你一起……” 云锦话还未说完,牢门被一脚踹开,一张人皮被扔在她脚边,在不起眼处有一朵绽放的曼陀罗,这是孤女引以为傲的战利品。 她盯着这张完美的人皮,陷入沉默,叶恩一把掐住她脖子,满脸戾气,“这种巫术只有你们西朝圣女才会,你到底把她藏哪儿了?!” “我想要……咳咳……带她走……咳咳……需要这么费力吗?” 云锦脸涨得通红,她抓住叶恩的手,企图让他松一点力,可对方完全动了杀心。 “是孤女!”她不得不说出实情,“她要逼我现身,才带走了意安!” 第129章 梦椋(4) 她说完之后,下颚止不住的颤抖,泪珠顺着眼尾滑入发鬓,她都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如此伟大,伟大到可以将心爱之人拱手让人。 柳南屿越想越难过,甚至发出了细微的呜咽声,她用手臂挡住自己眼睛,企图得到一点宽慰。 阿娘说自己没有手段,可她为了挽留涂子严,所有不堪的手段她都用尽了,可是最终的结局还是不尽人意。 床榻上没有任何回应,她侧躺着,将脸埋入了被子里,额头上的青筋跳动,脑袋缺氧到发疼。 “大小姐?小姐,你醒醒!” 春竹跪在床边,床上的人一直不安的咬着嘴唇,看上去极为难受。 柳南屿突然惊醒,倏地坐了起来,吓春竹一大跳。 她心有余悸的喘着大气,缓过神后,发现自己睡在了主榻上,便问春竹:“姑爷呢?” 春竹气她看人不清,没好气的说:“他在外面凉亭坐在喂鱼呢。” 柳南屿先是松了口气,又纠正着春竹态度,“你不能对子严无礼。” “我的大小姐,您醒醒好不好?他涂子严一个穷小子,你能看上他,就已经是他涂家烧高香拜佛主求来的,结果他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给谁看呢?!” 柳南屿抿嘴敲了一下春竹脑袋,真有些生气了,“子严不是你说的这样,你不了解他。” 春竹心如死灰,自家这位小姐像是被下了蛊,旁人再怎么劝也劝不回来。 “那我服侍你洗漱吧。” “嗯。” 柳南屿换好衣裙,让春竹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便急着去寻涂子严。 他靠在石栏上,手里拿着鱼食,若不是脸色苍白,咋夜受的罪倒像是她在做梦。 柳南屿并未上前打扰他,而是去了堂厅。 二房三房正在堂厅与大娘子喝茶,虽说暗地里几个人水火不容,但在明面上还是做足了戏。 “阿娘,二娘子,三娘子。”柳南屿一一给她们行礼。 “听闻大姑娘昨夜带回来一个漂亮丫头?”曹幺椿笑着问道。 柳南屿自是知道这个三娘子平日里就刁钻刻薄,便率先开口:“是比阿伟想要轻薄的女子更漂亮些。” 她话音刚落,曹幺椿脸色就变了,尖着嗓子问道:“大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三娘子,我们柳家虽不是达官贵族,但在梦椋也算是名声显赫,阿伟所作所为有辱家族名誉,子严虽是下手不知轻重,可也是处于良心,我今日来给各位娘子请安一是为了让阿伟亲自向姑娘道歉,二是为了替子严伸冤。”柳南屿站在堂厅中央,不卑不亢。 曹幺椿看了一眼简秀惠,又看着二房看热闹的神态,咬牙切齿道:“大姑娘所言极是,我们是不能坏了柳家规矩,但涂子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阿伟现在还躺在床榻上下不来,姑娘非得逼死他才甘心吗?” “郎中说阿伟只不过受些皮肉伤,未曾伤到筋骨,而三娘子却要爹爹动用家法,这到底是谁想要逼死谁?”柳南屿温良的笑了笑,接着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们大房处处退让,已是情至意尽,若三娘子非要逼走子严,这柳家偌大的家产你们三房一分也别想得到。” 第131章 梦椋(6) 这样直白的话让曹幺椿当头一棒,羞愧难耐,指着柳南屿鼻子骂道:“大娘子!老爷还在呢,大姑娘就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还把老爷放在眼里吗?!” “南屿,道歉。”简秀惠嘴上虽这样说,可脸上却没有半点想要女儿认错的意思。 “爹爹如何发展家业的大家心知肚明,所以日后三娘子还想在爹爹耳畔吹什么枕边风,定要想了又想。”她说完便行了礼,“我就不打扰三位娘子喝茶了,先行告退。” 曹幺椿怨恨盯着她的背影,气得喘不上来气,又拿她没办法。 梦椋连着好几天阴雨连绵,街上人烟稀少,纷纷躲在家里不出来。 柳南屿将茶壶里的茶水倒入杯中,还冒着热气,“今年的雨水好像比往年的都要充沛些。” 院子里的树枝被大雨无情的冲刷着,花瓣朵朵落在长满青苔的泥土上,凉风袭来,夹带着花香,让被这雨声吵得烦闷的心也好受些。 春竹往外望去,雨珠串成串从房檐上滚落,形成一道水帘,砸在石阶上激起水花,偶尔还会溅在鞋背上。 “刚用过午膳,这天就阴沉得很,这雨也不知何时才能停下来。” 她见小姐悠闲的喝着茶,突然想起家仆的话,“我听管门的家仆说,姑爷出门了。” 柳南屿收回视线,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柔声道:“随他去吧。” 春竹指着外边儿的天说道:“大小姐,这雨这么大,姑爷还忙着出去,您当真不怀疑?” “我怀疑什么?”她晃了晃茶壶,重新给自己倒了杯,“他今日外出大抵就是和唐家那几个公子哥儿在一起罢了。” “那也不行啊!光唐家的三公子便也还好,如若是还有李家的,许家的,姑爷又得学坏。” 春竹此话一出,柳南屿不禁笑道:“你放心好了,只有你姑爷带坏人家的,哪有他学坏的份儿。” 春竹总觉得大小姐太相信姑爷了,而此时坐在戏园子里的人正打了个喷嚏。 “谁咒我呢这是?”涂子严揉着鼻梁,不爽的开口道。 “唉哟,涂兄不会是染风寒了吧?”李浮摇着扇子挤过来坐上他旁边的椅子。 涂子严一脚踢他腿肚子上,“我呸!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唐三公子此时也忍不住打趣道:“若是柳家大小姐要知道你为了出来跟我们厮混染了风寒,这腿怕是保不住了。” 他眼神一直盯着自己的腿,涂子严咽了咽唾沫,将腿藏在桌子后面。 “我这算什么?那柳南屿再不对也是个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你们瞧瞧你们自家那个母老虎,还好意思嘲笑我?” 其他两人面面相觑,的确是惹不起,便败了兴致,看他们灰头土脸的,涂子严仰着头,别提多解气。 “不说了,不说了,看戏,看戏!” 李浮撇嘴,拿扇子指着下面戏台上,企图蒙混过去。 “殿下。”戚闵站在莫弃身后,说道:“对面穿蓝色衣袍那个便是涂子严。” 莫弃眼神冰冷至极,随即冷笑着,“容馨之子?” “是。”戚闵垂头,不敢看他。 对面男子的容貌与容馨只有两三成相似,他与好友相谈甚欢,笑容肆意,可这一切在莫修染看来都十足可笑。 “容馨找到了吗?” “她在小王子到梦椋前跑了。” 他摩擦着杯壁,冷眼讽刺道:“抛夫弃子倒成了她惯用的手段。” “殿下,我们要不要将他绑了?” 第109章 梦椋(9) 叶恩松开了她,云锦失力跪倒在地。 他眉眼间早已藏着不耐,“孤女是何模样?” “我将毕生所学全教授于她,我会换皮之术,她亦会,孤女的模样又怎会让你看见。”云锦笑了笑,整理好快要滑落的面纱。 她一颦一笑都像极了娉婷,却又不似她。 叶恩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沉声道:“去见她。” 云锦看着他,缓缓说道:“叶恩,我不能去见她。” 还不等对方提问,她自顾自说着:“孤女想要见我,无非是想证明我的身世,我尚有亲人在,不能丧命于他人之手,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投奔鹿傅然的原因。” “西朝族人对圣女唯命是从,她区区一个孤女,能拿你怎么样?” 外墙挂着的烛火忽明忽暗,风一吹就要熄灭,云锦就觉得自己好似那盏烛蜡,被灯罩困在其中,又因此得到庇护,摇曳的火光将她单薄的影子照在砖石堆砌的墙面上,格外落寞。 “如果我不是圣女呢?”她笑着仰起头,生生将泪意憋了回去,侧身对叶恩说道:“宫墙对于孤女来说形同虚设,她拿意安来逼我,显然是知道了她的身世,所以孤女不会对她怎样。” “你只需要回答我,孤女在哪里?”叶恩不想跟她继续浪费时间,追问着。 “我不出现,孤女便会带她去梦椋,去了那里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云锦见他要走,急急叫住他,“叶恩!意安本就不甘心困于宫墙,你还要将她抓回来吗?!” 她的一句话犹如点住叶恩死穴,男人背对着她停住脚步,声音如常,“你如何保证公主在孤女手上就真的安全?” “因为……”云锦攥紧衣襟,迟迟说不出口。 叶恩彻底没了耐心,大步流星走出牢狱,童青从外面来,疾步跟在他身后,心急如焚,“圣上要见云锦。” 男人的脚步未停,甚至更加快了些,“让暗影卫送她回去。” “是。” 童青本以为他不肯松开,得到应答刚松口气,又听他说:“把简家所有卷宗给我找来。” 往回迈的步子因为这句话转头迈了回来,童青满脸茫然,“哪个简家?” “简卫。” 这个名字一出来,他的心又抖了抖,悬在半空落不下去,“简……简卫?” “很难?”叶恩顿住步子,睨了他一眼。 “不……不……不……难……难……” 这个眼神太过骇人,童青都快给他跪下了,别说找卷宗,他连简卫的骨灰都给找出来! 叶恩一直往办案区域走,童青跟在后面一时摸不到头脑,在见云锦之前,大人恨不得将京城都翻过来去寻公主,现在却闭口不提了?他虽是疑惑,却也不敢问出口,生怕殃及鱼池。 鹿意安被绑架之事宫中无外人知道,全当是她这一病病得不轻,而迎阳宫的人个个嘴巴都严实,也问不出什么来,但除此之外,鹿傅然发了好大一顿火,几乎所有的暗影卫都被派出去寻找她的下落,势必要将人带回来。 马车一路颠簸,赶在封城之前离开了闽县,只要走出这条离京的必经之路,鹿傅然再怎么只手遮天也得费一番功夫。 “巫寒,找个客栈停一停。”西尔撩开帘子说道。 “好。”巫寒应声,将马车停在了镇子外的林子里,指了指还在昏迷的人,问:“她怎么办?” 第110章 梦椋(10) “匕首给我。” 西尔朝她伸手,巫寒慢吞吞从腰间摸出匕首递给她,犹豫道:“你口子划小点儿,瞧她细皮嫩肉的,别弄死了。” 西尔没说话,只是瞥了她一眼,转身半蹲在鹿意安身前,摊开她的手掌动作迅速割了一刀,鲜红的血立马顺着刀刃往下流。 即使在昏睡中的人也因刺痛不禁皱起了眉,巫寒“啧”了一声,别过脸,好似那刀割在了她的身上。 “知道她弱不禁风,还下这么重的迷药。” 西尔毫不客气将匕首扔了回去,巫寒受慌脚乱地接住,咋咋呼呼解释着,“当时她吵闹个不停,我身上就只有对付禁卫的药,那能怎么办呢!” 她不仅嘴上说着,手上也没停,西尔实在不耐,脱下外衫扯了一块布给伤口随便包扎了一下,就下了马车。 她一身白衣,衣袂飘飘,看上去无论如何也跟杀人不眨眼的孤女挂不上钩。 “把她带去客栈,我去买点东西。” “我?!”巫寒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 可西尔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往前走,留下她一个人站在风中凌乱。 夜里,蝉鸣声起,鹿意安缓缓睁开眼,掌心的疼痛让她不自觉地蜷缩起手指,她看着手心的伤口,又看向四周,心中茫然。 西尔推门而入,见她醒了,只是扫了一眼,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巫寒后脚跟进来,手里还端着托盘,上面有一碗参杂着肉末的粥,她将碗放置在桌子上,对鹿意安说道:“吃点东西。” “你们是谁?” 迷药的作用导致她一时意识混乱,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谁,而她们又是谁。 巫寒一口茶水喷了满地,被西尔嫌弃的瞪了一眼后,赶忙擦干净脸上的茶水,无辜地眨了眨眼。 鹿意安坐起身,小心翼翼退在了床榻的角落上,一脸防备地盯着她们。 “放心,粥里没下药。” 巫寒笑嘻嘻地指了指桌上的碗,没想到又被瞪了一眼,她只好闭嘴。 鹿意安一直看着巫寒,记忆回笼,终于记起她是强行掠走自己的人。 感受到这股过于强烈的视线,巫寒不自在挠了挠脑袋,挥动着双手,“我不是故意要下这么重的药的,都是她的错。”说完,她还暗戳戳指了指西尔。 积压一路的烦躁瞬间爆发,西尔呵斥道:“滚出去!” 房中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巫寒先反应过来,一溜烟跑了,不敢再多嘴。 鹿意安默声看着她们,见西尔向自己走来,顺手将枕头扔了过去,警惕地嘶吼着,“别靠近我!” 西尔敏捷地躲过砸来的枕头,冷眼看她说道:“你现在最好祈祷你是圣女之后。” 鹿意安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本就没有恢复的眼睛因为流太多泪,现在又开始迷糊,她泪眼朦胧望着这个对自己充满敌意的人,绝望不已。 晶莹剔透的泪珠一颗颗坠落,她长长的眼睫不断颤抖,像只易碎的蝶。 西尔站在床边,居高临下,问:“哭什么?” 哭什么? 哭她大梦一场,处心积虑得来的梦境支离破碎,再一次被迫见证所爱之人死在眼前。 她双手死死攥紧衣襟,哭到脸颊通红,无形的手捏住她的心脏,疼得她快要晕厥,西尔见她状态不对,强行将她打晕。 巫寒进来就见人又晕了过去,抱着脑袋不解问道:“怎么又倒下了?!” 第111章 梦椋(11) 西尔眸子闪了闪,若无其事起身,从她身旁走过,“这不是怪你迷药下重了,又晕了。” “我?!”巫寒再次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大了双眼。 房门被关上,没有得到回答的她开始蹲在角落里自闭起来,这可是她任务生涯的一大耻辱。 西尔出门之后便没有折返回来,巫寒心急又不敢擅自出去找她,只能留在客栈坐以待毙。 翌日清晨,持续的鸡鸣声让靠在凳子上的人不情不愿睁开眼睛,巫寒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她打着哈欠推开窗,冷风迎面吹来,她一哆嗦又关上了。 “西尔跑哪去了!” 她小声抱怨着,折身走向床边,好奇心使然,她蹲下身子,眼睛都不眨的盯着鹿意安的脸。 或因身体难受,她在梦中也不愿松开紧皱的眉头,巫寒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小姑娘呼吸有些急促,她伸手摸了摸额头,烫手的体温让她一下子坐不住了。 “西尔!西尔!她发烧了!” 一惊一乍跑到门口才后知后觉西尔不在,她手指抓住门栏,僵在门口不知所措。 巫寒转头看向床榻,鹿意安通红的脸颊让她莫名其妙有一丝心疼的感觉,不知为何,在见到对方第一眼时就有一种羁绊。 她是孤女培养的死侍,最明白不应该有情。 “怎么办呢?”她轻声叹道。 西尔回来时,就见她坐在床边的地上眼巴巴望着,也不知道在望什么。 “喂药。” 她将药碗放在桌上,准备离开,巫寒几步就跟了上来,“你昨晚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西尔没理她,直到她走下楼梯,身后的人还跟着,强压着怒火道:“我让你永远闭嘴,信不信?” 她研制的毒无色无味,神不知鬼不觉就一命呜呼,吓得巫寒立马闭嘴。 “她体内寒霜花的毒没清干净,又是母胎带来的体弱,发烧是正常的,你好生守着她,自然会没事。” “我还没有告诉你她发烧了,你怎么知道?” 巫寒满眼惊诧,被瞪了后就乖乖回去喂药了。 暗影卫穷追不舍,她和巫寒藏起来很容易,可还有个这么显眼的活人,实在累赘,换皮之术虽是最好的办法,可时间紧迫来不及。 这里到梦椋还有很长的路,该怎么甩掉他们? 西尔站在窗边一时有些失神。 放弃固城后,莫弃带着戚闵快马加鞭赶往梦椋,途中经过一片林子,被从四周窜出来的黑衣人包围。 “一起上。”他声音极淡,深邃的眸子却透着锐利。 因他表情太过冷冽,一群人面面相觑,竟没有人敢先下手。 “殿下,得罪了。” 领头男子忽然亮出刀锋,向他刺去,莫修染只是微微侧身,剑刃从他身前穿过,他抬手瞬间,男子便重重摔在地上,痛苦呻吟着。 “你们主子是个废物,养出来的也是一群废物。”他轻挑眉头,轻蔑笑着。 其余人不敢掉以轻心,一拥而上。 他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身,众人抬头,不料箭穿林而出,当他们反应过来时,不少人已经躺在地上没了生气。 其他人见势不对,想要突出重围,却见男子棱角分明的下颚透着冷俊朝他们走来。 “莫谨在哪?” 一群人沉默不语,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先废了双手。” 莫弃退远了几步,戚闵手起刀落,嘶吼声惊起了飞鸟,鲜血溅满四周泥土。 “回去告诉莫谨,要想杀我,异想天开。” 他翻上马背勒紧缰绳,一路奔驰。 第112章 梦凉(12) 到达梦椋已是半月之后,正当他四处寻找莫谨踪迹时,戚闵收到了西尔密信。 “殿下,西尔也在赶来梦椋的途中,她身后跟着暗影卫甩不掉。” “她来梦椋干什么?” 莫弃眉眼如常,他坐在茶楼上,倚着窗台观察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戚闵回答道:“她怀疑在南洲的圣女并非正真的圣女,她要来梦椋求证。” 十几年前南洲肆意掠杀西朝族人,西朝圣女因此失踪,下落不明。 西尔找了她十几年,好不容易在京城寻到她的踪影,如今却怀疑她不是圣女? 茶杯搁置在桌子上,他淡声问道:“求证?” “西尔看到过她用寒霜花解毒,确定她就是西朝人,但在京城发现了一个样貌与圣女如出一辙的人。”戚闵将信中内容一五一十的汇报着:“她肯定现在的圣女与这个人关系匪浅,所以她查了许久,决定来梦椋确认她的身世。” 莫弃不再说话,冰冷的指腹摩擦着杯口,显然对这件事没有太大的兴趣。 戚闵站在他身后,迟疑许久,补充道:“这个人想必殿下认识。” 男人动作止住,悠悠开口:“谁?” “鹿傅然之女,鹿意安。” 莫弃掀起眼眸,饶有深意重复着,“鹿意安?” “是。”戚闵颔首。 “派人去接应西尔,我要平安见到她们。” “是。” 戚闵颔首,退了出去。 莫弃看着茶杯里的飘忽倒影,一直平静的心起了波澜。 为了躲避暗影卫,西尔和巫寒在中途选择了分头行动,也因此与莫弃的人失联。 到了梦椋,西尔将鹿意安安置在客栈内,就着急出了门。 因为鹿赋的死,鹿意安伤心过度导致旧疾复发,眼睛又看不见了,白色绸缎下的眸子明净清澈,睫毛因为害怕接连颤抖着。 她起身摸索着四周,想要借此机会逃出去,奈何房间太大,中途摔了几次,又只能忍痛爬起来。 在她推开门后,一双不善的眼睛被吸引了过来。 “小娘子需要我帮忙吗?” 他声音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鹿意安下意识想往回走,可男人一把扯住了她,“长得这么漂亮,可惜是个瞎子。” 他的嘲讽让鹿意安心底一凉,她挣扎着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奈何男人力气太大。 “放开我!” “声音也这么好听,在床上一定会更好听。” 他说着就要凑过来,鹿意安发狠咬住他的手臂,男人吃痛推开她,嘴里还骂着,“贱婊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鹿意安分不清方向,只得拼命乱跑,走廊不少人都看了过来,却没有人肯帮忙,她绝望地扶着木栏不敢停下,跑到阶梯时一脚踩空往下滚了去。 疼,好疼…… 她蜷缩在地上,指腹颤颤巍巍捂住额头,温热的湿润让她无力的躺在原地。 “阿娘,好疼……”她闭上眼睛,喃喃念着。 楼上男人看了半天,见自己惹了祸事,连滚带爬跑了。 这一声巨响让本在争吵的涂子严戛然而止,望了过来。 他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人,推开围观的人群,低吼着,“愣着在什么,叫大夫啊!” “子严!” 他旁边的女子也跟了过来,她穿着天蓝色的襦裙,裙摆绣着的是梦椋独有的椋鸟,发髻上只戴了一只玉簪子,不显珠光宝气,但一瞧也是富贵人家。 小二见状,低着脑袋弯腰直直往堂屋里走,本来里面几个伸着头看热闹的也都各忙各的了。 第113章 梦椋(13) 涂子严顿时冷了脸,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了起来,“都这般见死不救吗?” “去寻大夫来。”女子声音如涓涓细流,温婉柔和,吩咐仆人道。 “是。” 身后家仆连忙去找大夫,而他们对于倒在血泊中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做。 柳南屿到底是大家闺秀,没有见过如此场面,不适地侧身说道:“子严,家中有门禁,剩下的交给家仆处理,跟我回家好吗?” 涂子严横眉冷对,一言不发。 “子严!”她有些心急,声音便大了些。 “将她也带回去。” 柳南屿震惊之余,妥协道:“好,我让家仆将她带回府中。” 涂子严盯着她良久,随后大步流星离开了客栈,柳南屿看着眼前的男子越来越远,一心急摔了一跤,可即使自己摔倒,他也没有要停下,心里不禁升起一股落寞。 “大小姐!”身后家仆纷纷上前将她扶起。 “我没事。”她将受伤的手藏在广袖下,拍干净裙面上的灰尘,嘱托道:“回家之后切勿多嘴。” 家仆面面相觑,回应道:“是。” 回到柳府,刚推开门,府内便亮起烛火,惊得柳南屿瞪大了双眸。 “阿爹?” “跪下!” 柳南屿揪着裙子,弯膝时,柳鸣怒声指着涂子严,“我让这个孽畜跪!” “阿爹!”她柳眉皱起,万万不同意柳鸣的叫法。 涂子严扑通跪在地上,没有犹豫,眼神却十分冷淡,“屈辱”这个词仿佛不会与他挂钩。 “上家法!” 家仆拿着鞭子走来,柳南屿上前拦住他,朝柳鸣求着情,“阿爹,子严也是一时冲昏了头,我带他去给阿伟道歉,好不好?” “你去瞧瞧你弟弟被这个畜生打成什么样了!你这个做姐姐的,到这时候还要袒护他!”柳鸣指着一旁站着的丫鬟,“把大小姐送回房。” 丫鬟站在她身前,恭敬说:“大小姐,请您回房。” 柳南屿放心不下涂子严,可她眼中期盼,他半分都不愿瞧。 丫鬟强行将她带离院子,鞭子抽在身上,皮开肉绽,他愣是一声不吭。 柳鸣气急,挥着袖摆,吩咐道:“给我用力打!我倒要看看这贱骨头能硬到什么时候!” 听他话,家仆更加卖力,鞭子上染了血迹,没过多久,挥动鞭子的人手臂酸疼得厉害。 涂子严唇色苍白,大颗的汗珠凝聚在额头,他咬紧后槽牙就是不肯服软。 月亮被云雾遮挡,在朦胧的月色笼罩下,院子里的人显得凄惨无比。 柳南屿在门口等着,盼着,也不见人回来,家仆守在门口,她寸步难行。 “春竹,你去帮我请大娘子过来,好不好?” 她牵着丫鬟的手,眼眶透红。 “大小姐,即便是大娘子来了,三房那边也不好交代的。”春竹是不愿意去惊动大娘子的。 府中的人都不喜欢这个姑爷,若是为了他惹得三房不快,不知在背后又会怎样编排小姐。 “春竹……” 一滴泪落在春竹手背,柳南屿连忙抬手擦拭着眼尾,缓了缓,“春竹,你也知道阿爹会打死子严的,你就当帮我,行不行?” 春竹还在犹豫,没想到她竟跪了下来,“春竹,我没办法了!” “大小姐!您怎么能给我下跪呢?!”春竹急忙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好好好!我去!” “那你快去!” 柳南屿推着她出了房门,春竹只好去正院请了大娘子。 第114章 梦椋(14) 简秀惠本生在名门,可当初看上正在科举的柳鸣,不顾家里反对非得下嫁,这一嫁让她苦了十多年。 柳鸣落榜,幸得娘家扶持才有了如今地位,奈何后来家道中落,他转眼就娶了妾室,要不是看在柳南屿的份上,她早已经将这柳府烧得一干二净。 柳鸣见丫鬟扶着她走来,放弱了气势,毕竟瘦死骆驼比马大,简家败落也能和柳家平起平坐。 “夫人怎么来了?” 简秀惠扫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冷脸讽刺道:“就算涂子严出生低微,好歹也是南屿夫婿,你将他打成这样,这是杀鸡给谁看?” “夫人可不要被这畜生骗了,我这是帮咋们女儿出气!” 见他讨好模样,简秀惠就来气,“帮咋们女儿出气?我看你是在帮那小贱蹄子出气吧!” 她瞪了一眼柳鸣,对着家仆吼道:“还傻楞在那里干什么?将姑爷送回房中,叫郎中来!” 在柳府,大娘子的话比老爷的还要管事些,家仆得到她指令忙不迭跑出了门去。 涂子严被几个人抬进了房中,柳南屿见他浑身是血,泪如雨下,“子严……” 涂子严趴在床上,喘着粗气,柳南屿见他难受模样,心里也跟着他疼。 大夫检查完伤势之后,再三嘱咐要按时擦药换药,若是恢复不好难免落下病根。 “子严,我帮你擦药。” 柳南屿还未碰到他衣衫,手腕被他用力握住。 “不用。” 柳南屿知道他抵触自己,抿了抿唇,“那我让家仆来。” 她刚迈开步子,涂子严的话让她怔住。 “柳南屿,你什么时候愿意与我和离?” 她握紧了药瓶,心中的委屈和难过一涌而出,可还是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这件事待你伤好之后再谈。” 她逃一般地离开,涂子严再一次闭上眼睛,扯到身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家仆来时,见他浑浑噩噩睡去便出了房门,与等候在外的柳南屿说:“姑爷已经睡着了,我毛手毛脚怕弄疼他,大小姐还是亲自去上药吧。”他将药膏递回去,退出了院子。 春竹见她盯着药瓶犹豫不决,愤愤不平道:“大小姐为姑爷尽心尽力,反倒是他,一点也不领情,就是一个白眼狼!” “子严他没有。”柳南屿侧目,想也不想反驳道。 春竹还想说什么,简秀惠房中的丫鬟过来传话,“大小姐,大娘子让您过去一趟。” “麻烦你告诉阿娘,我收拾一下就过来。” 丫鬟行礼说道:“夜快深了,还请大小姐快些。” “好。” 柳南屿低声应着,看了一眼屋内,让春竹将门合上,待她回来再给涂子严上药。 简秀惠住主宅,离别院有些距离,她不想耽误时辰,脚步就快了点。 穿过假山就能看到主宅敞开的门,周围挂的灯笼照亮了鹅卵石铺好的路面,用石头堆砌的池塘里还有几声虫鸣。 “阿娘。” 柳南屿行了礼,不动声色把手藏在了衣摆后面,简秀惠自是看见了她的伤口,却也没多问,表情淡淡说道:“坐吧。” “是。”她规规矩矩坐在侧椅上,理好了裙面。 “你与涂子严已经成亲两年多,这肚子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柳南屿对上她带着质疑的目光,一股冷意从背脊蔓延,嘴唇微张,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115章 梦椋(15) “你是柳家嫡女,也是我大房独女,我让涂子严入赘是为了什么你当真不明白?!” “如若二房三房诞下长孙,那我留着他还有何用?!” “我说过这柳家至多至少有一半是我简家的,你如是半点手段也没有,那这些年我悉心教导你又有何用?!” 面对一句句质问,柳南屿嘴唇张张合合想要反驳,可对上阿娘冷沉到至极的目光,什么也说不口。 可她越是这样,简秀惠便越气她不争,茶托摔在桌子上,震得柳南屿一哆嗦,她微垂着头,红了眼眶。 “如是这样,那就听你爹的,换个夫婿也罢。” 柳南屿震惊的抬起头,可对方满眼失望,她亦是难过到不能自已。 她单薄的身子倚靠在扶手上,期期艾艾道:“阿娘,可子严是我的夫君……” 简秀惠扶着丫鬟起身,像是没了耐性,“累了。” 她走后,剩柳南屿一个人失魂落魄在堂厅许久,春竹见她红着眼睛从房中出来,不禁担心唤了声:“大小姐?” 柳南屿微微摇头,自顾自的向前走,眼泪簌簌往下掉。 倘若“情”字真的能轻松放下,她又怎会偏执的以夫妻名义要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困在柳府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爱一个人这般的难。 她在门外仰着头站了良久,直到眼睛酸涩得厉害,才轻轻推开门走进去,掀开帘子,见涂子严静静地趴在棉被上,心中又止不住的悲切。 她坐在床沿上,伸手抚上他的眉骨,想要将他的眉心抚平,直到涂子严睫毛微颤,她急忙想收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拽住。 火烛葳蕤,她的青丝垂落在他的掌心,涂子严睁开眼就看见她红肿的双目。 “你哭什么?”他声音沙哑,浑身上下都难受得厉害,只是见她哭,又忍不住问。 “没什么,只是被风吹到了眼睛。” 她抽回自己的手,望着桌子上的药膏陷入两难。 “几时了?” 涂子严撑着床榻坐起来,柳南屿想去扶他,又怯弱的收回手,柔声应着:“已经过了戌时了。” 他想下床,柳南屿拦住他,“今夜你就睡这里,我睡侧榻。” 她将自己的枕头和被褥抱在侧榻上,又拿着药瓶试探的说道:“家仆已经睡下了,若你不介意……” “麻烦你了。” 涂子严背对她而坐,褪下衣衫,露出背部。 狰狞的伤痕映入眼帘里,柳南屿心疼得紧,她知道他不爱听,可还是说了,“柳伟自幼被爹爹娇养惯了,你打了他,他便会记恨你一辈子。” 涂子严手臂刚动,她就急着道歉:“对不起。” 一股火堵在喉咙不上不下,他吐了一口浊气,愤愤斥责道:“难道就让我眼睁睁看着这烂人去玷污人家姑娘吗?” 柳南屿一边给他擦药,一边轻声问道:“你对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怜悯心吗?” “我这不是怜悯心,我这是……”他话说一半感觉到不对,转念一想她话中有话,蹙眉问道:“柳鸣为难你了?” “没有。” 涂子严侧身见她低眉给自己擦着药,心中那股异样越发浓,柳南屿收拾好东西,抬头撞上他的视线,欲言又止。 阿娘的话,像一块沉重无比的石头压在心上,但自己半句都不能说。 吹灭了烛火,柳南屿躺在侧榻上辗转难眠,她望着打在窗户上的月光,压抑得快要喘不过气,良久之后,她捏着被褥开了口:“若是你想娶妾室,我会同意的。” 第116章 梦椋(16) 她咬紧牙关,可下颚止不住的颤抖,泪珠顺着眼尾滑入发鬓,她都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如此伟大,伟大到可以将心爱之人拱手让人。 柳南屿越想越难过,甚至发出了细微的呜咽声,她用手臂挡住自己眼睛,企图得到一点宽慰。 阿娘说自己没有手段,可她为了挽留涂子严,所有不堪的手段她都用尽了,可是最终的结局还是不尽人意。 床榻上没有任何回应,她侧躺着,将脸埋入了被子里,额头上的青筋跳动,脑袋缺氧到发疼。 春竹唤着:“大小姐?小姐,你醒醒!” 柳南屿突然惊醒,倏地坐了起来,吓春竹一大跳。 她心有余悸的喘着大气,缓过神后,发现自己睡在了主榻上,便问春竹:“姑爷呢?” 春竹气她看人不清,没好气的说:“他在外面凉亭坐着喂鱼呢!” 柳南屿先是松了口气,又纠正着春竹的态度,“你对子严客气一些,他好歹是姑爷。” “我的大小姐,您醒醒好不好?他涂子严一个穷小子,你能看上他就已经是他涂家烧高香拜佛主求来的,结果他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柳南屿抿嘴敲了一下春竹脑袋,真有些生气了,“不许你这样说他!” 春竹心如死灰,自家这位小姐像是被下了蛊,旁人再怎么劝也劝不回来。 “那我服侍你洗漱吧。” “嗯。” 柳南屿换好衣裙,让春竹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便急着去寻涂子严。 他靠在石栏上,手里拿着鱼食,若不是脸色苍白,咋夜受的罪倒像是她在做梦。 柳南屿并未上前打扰他,而是去了堂厅。 二房三房正在堂厅与大娘子喝茶,虽说暗地里几个人水火不容,但在明面上还是做足了戏。 “阿娘,二娘子,三娘子。”柳南屿一一给她们行礼。 “听闻大姑娘昨夜带回来一个漂亮丫头?”曹幺椿笑着问道。 柳南屿自是知道这个三娘子平日里就刁钻刻薄,便率先开口:“是比阿伟想要轻薄的女子更漂亮些。” 她话音刚落,曹幺椿脸色就变了,尖着嗓子问道:“大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三娘子,我们柳家虽不是达官贵族,但在梦椋也算是名声显赫。柳伟所作所为有辱家族名誉,子严虽是下手不知轻重,可也是出于良心,我今日来给各位娘子请安一是为了让柳伟亲自去向姑娘道歉,二是为了替子严伸冤。”柳南屿站在堂厅中央,不卑不亢。 曹幺椿看了一眼简秀惠,又看着二房看热闹的神态,咬牙切齿道:“大姑娘所言极是,我们是不能坏了柳家规矩,但涂子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阿伟现在还躺在床榻上下不来,姑娘非得逼死他才甘心吗?” “郎中说阿伟只不过受些皮肉伤,未曾伤到筋骨,而三娘子却要爹爹动用家法,这到底是谁想要逼死谁?”柳南屿温良的笑了笑,接着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们大房处处退让,已是情至意尽,若三娘子非要逼走子严,这柳家偌大的家产你们三房一分也别想得到。” 这样直白的话让曹幺椿当头一棒,她羞愧难耐,指着柳南屿鼻子骂道:“大娘子!老爷还在呢,大姑娘就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还把老爷放在眼里吗?!” “南屿。” 第117章 梦椋(17) 简秀惠只是语气淡淡唤了声,没有半点想要女儿认错的意思,只要她还在这个家里,曹幺椿就别想翻什么风浪。 “三娘子也不必拿爹爹拿压我。”柳南屿不想再与她虚与委蛇,丝毫不避讳对她说道:“爹爹如何发展家业的大家心知肚明,所以日后三娘子还想在爹爹耳畔吹什么枕边风,定要想了又想这个家谁说了算。” 她说完,又向其他人行了礼,“我就不打扰三位娘子喝茶了,先行告退。” 简秀惠只是点了点头,二房更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有曹幺椿怨恨盯着她的背影,喘不上来气,又拿对方没办法。 这场闹剧算是在柳南屿的威胁中结束,只是梦椋连着好几天阴雨连绵,人人都待在家里不愿出门,难免会撞面,被曹幺椿冷嘲热讽了几次,柳南屿干脆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再去请安。 她将茶壶里的茶水倒入杯中,滚滚热气便冒了出来。 她轻抿了一口,缓缓道:“今年的雨水好像比往年的都要充沛些。” 院子里的树枝被大雨无情的冲刷着,花瓣朵朵落在长满青苔的泥土上,凉风袭来,夹带着花香,让被这雨声吵得烦闷的心也好受些。 春竹往外望去,雨珠串成串从房檐上滚落,形成一道水帘,砸在石阶上激起水花,偶尔还会溅在鞋背上。 “刚用过午膳,这天就阴沉得很,这雨也不知何时才能停下来。” 她见小姐悠闲的喝着茶,突然想起家仆的话,“我听管门的家仆说,姑爷出门了。” 柳南屿收回视线,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柔声道:“随他去吧。” 春竹指着外边儿的天说道:“大小姐,这雨这么大,姑爷还忙着出去,您当真不怀疑?” “我怀疑什么?”她晃了晃茶壶,重新给自己倒了杯,“他今日外出大抵就是和唐家那几个公子哥儿在一起罢了。” “那也不行啊!光唐家的三公子便也还好,如若是还有李家的,许家的,姑爷又得学坏。” 春竹此话一出,柳南屿不禁笑道:“你放心好了,只有你姑爷带坏人家的,哪有他学坏的份儿。” 春竹总觉得大小姐太相信姑爷了,而此时坐在戏园子里的人正打了个喷嚏。 “谁咒我呢这是?”涂子严揉着鼻梁,不爽的开口道。 “唉哟,涂兄不会是染风寒了吧?”李浮摇着扇子挤过来坐上他旁边的椅子。 涂子严一脚踢他腿肚子上,“我呸!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唐三公子此时也忍不住打趣道:“若是柳家大小姐要知道你为了出来跟我们厮混染了风寒,这腿怕是保不住了。” 他眼神一直盯着自己的腿,涂子严咽了咽唾沫,将腿藏在桌子后面。 “我这算什么?那柳南屿再不对也是个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你们瞧瞧你们自家那个母老虎,还好意思嘲笑我?” 其他两人面面相觑,的确是惹不起,便败了兴致,看他们灰头土脸的,涂子严仰着头,别提多解气。 “不说了,不说了,看戏,看戏!” 李浮撇嘴,拿扇子指着下面戏台上,企图蒙混过去。 “殿下。”戚闵站在莫弃身后,说道:“对面穿蓝色衣袍那个便是涂子严。” 莫弃眼神冰冷至极,随即冷笑着,“容馨之子?” “是。”戚闵垂头,不敢看他。 对面男子的容貌与容馨只有两三成相似,他与好友相谈甚欢,笑容肆意,可这一切在莫修染看来都十足可笑。 第118章 梦椋(18) “容馨找到了吗?” “她在小王子到梦椋前跑了。” 他摩擦着杯壁,冷眼讽刺道:“抛夫弃子倒成了她惯用的手段。” “殿下,我们要不要将他绑了?” 莫弃反问:“一个弃子,你觉得容馨会为了他自投罗网?” 戚闵垂下了头,“是属下愚笨。” “先跟着他,看莫谨有什么动作。” 莫弃站起身,下楼时,抬眸再看了一眼正谈天说地的人,目光深邃。 外面雨虽小了,可刚过酉时,天就黑了下来,如同到了深夜。 戚闵撑着伞,跟在他身后,说道:“西尔在第二天夜里回过客栈,当得知鹿意安被柳南屿带走后,又马不停蹄折返回去找巫寒。巫寒一个人去引开暗影卫,到现在都还不知所踪,唯有林子里留下的血迹。” “巫寒是死侍,就算被抓住也不会透露什么。”莫弃一袭白衣衬得他温润如玉,五官更加俊朗,他动了动眉,说道:“巫寒那边的人撤回来,继续去找莫谨。” “是。” 莫弃不动声色理好袖口,再一次开口道:“去买一处私宅。” “是。”戚闵不问缘由应声。 鹿意安昏迷了两日,醒来时头痛欲裂,她茫然将手放在眼前,仍旧漆黑一片。 “你醒了。”柳南屿刚好从外面回来,想来瞧瞧她,便见到她醒了,“春竹,去叫郎中。” “你是谁?” 耳边女子的声音很是陌生,跟绑架她的那两个人完全不相同。 “我名南屿,瞧样子我应比你大上许多,你或可以唤我一声姐姐?” 柳南屿声音与她人一般温婉随和,让人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鹿意安撑着床榻坐起身,微微皱眉,问:“那日是你救了我?” “不……”她本能想说出涂子严,可私心又让她改了口,“是。” “谢谢你。” “不必客气。”柳南屿倒了杯水给她,轻声道:“你不像是梦椋人,听语气更像是京城人。” “我……”鹿意安捧着水杯,嘴唇张张合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是不愿回京的,可是除了京城,这天下之大哪里她都不认识,更没有倚靠。 柳南屿看出她为难,笑了笑,“若不想说,便不说。” 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气氛怪异,柳南屿站在原地一时竟有些不自在,她抿了抿唇,开口道:“那你好生歇着,大夫等会儿就来。” 鹿意安低声应着,“好。” 她点头退了出去,又去厨房吩咐了一圈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晚上难得一大家子坐在一起用晚膳,曹幺椿扫了一眼周围的人,悠哉说:“近来厨房的饭菜不合姑爷胃口?也不见他出来吃饭,莫是真生了我的气了?” 柳南屿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她,而后轻声应道:“子严身体不适,我让春竹给他送了饭,不劳三娘子操心了。” “可是我听说姑爷近日早出晚归,还带着一身酒气……”曹幺椿拖着尾音,打量着对方的神情,见她脸色冷了几分,故作关心的笑着,“这姑爷的伤还没有好,喝酒伤身体。” 她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啪—— 柳鸣摔了碗筷,大声呵斥道:“去把那个孽障给我带来!” 柳南屿站起身,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她眼神犀利扫了一眼曹幺椿,讥讽着,“三娘子与其日日盯着子严的去向,还不如好生管教一下自己的儿子。比起子严,一个连科举考场都进不去的浪荡公子不是更丢脸吗?” 第119章 梦椋(19) “大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曹幺椿不甘示弱也跟着站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争论道:“阿伟好歹也是你的亲弟弟,你却如此贬低他,你安得是什么心?!” 对方如市井泼妇,柳南屿气势也不低,“柳伟所作所为处处让人不齿,三娘子不认为我在陈述事实吗?” 眼见两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柳鸣拍了拍桌子,怒吼道:“够了!这个家整日因为一个外人不得安宁,还有个家的样子吗?!” 简秀惠坐在右侧始终一言不发,二房的人也不是傻子,现在这场合明显谁说话谁不讨好,都乖乖把嘴闭着,只管看好戏。 柳南屿不管旁人怎样看她,她的眼神格外坚定,对此没有让步的余地,“子严他是我的夫君,不是外人。” 柳鸣听闻,怒声质问着她:“你为了他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他有记得你半点好?” “他是我的夫君。”这样一句苍白无力的话支撑了她一年又一年,只要他们是夫妻,她便不会放弃,“我不求爹爹一视同仁,待子严如己出,只求爹爹能多宽容他一些,哪怕是一点也好。” “你是我柳家嫡女,从小锦衣玉食,未受过一点委屈,现在竟为他而下跪,你连廉耻心都不要了?” 柳鸣怒其不争,可高高举起的手始终没有落下去,他一脚踹翻凳子,怒气冲冲地离开。 一场热闹看下来,饭菜也凉了,其他人做了礼,接二连三的退席,只有简秀惠还坐在凳子上。 她使了眼色,春竹上前将柳南屿扶了起来。 “你爹说的没有错,若他心中有你的存在,岂会让你一次又一次伤心落泪。”她冷凝着自己的女儿,透过她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南屿,及时止损对你和他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说完,她扶着丫鬟也走了。 柳南屿落寞跌坐在凳子上,她合上眼睛,遮住眼底湿润。 入夜后,柳府里的烛火一盏一盏的灭了,只有别院留着一盏。 鹿意安双手撑着床沿,眼睛无神地盯着某一处,她听着外面的喧闹归于平静,也知道现在夜已深,可是她看不见灯盏。 正当她准备就这样躺上床时,门被敲响了。 她一下子变得紧张,警惕出声问道:“谁?” “是我。” 柳南屿的声音很好分别,鹿意安听出是她,莫名松了口气,“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你聊聊天,可以吗?”话音刚落,她又紧跟着说:“若是不方便,也不用勉强,是我打扰了。” 鹿意安摸索着站起身,开口道:“你进来吧。” 门外,柳南屿吐了口气,刚推开门就见她窘迫站在床边,才觉得自己实在有愧。 “很抱歉这么晚了来打扰你。” 对方紧张,她也随着紧张起来,一双手扣着掌心不知道放哪里。 “不……不打扰。”鹿意安摇了摇头,想要打破这样的尴尬,奈何嘴笨。 “我……”柳南屿一想到近日发生的事,藏在心中的委屈扑面而来,她声音染了哭意,可还是笑着,“从小到大我身居闺阁,鲜少有人愿意与我交心,可我实在想找个人说说话,所以……” 说到后面,她越发不好意思。 “你心情不好吗?”鹿意安侧着耳朵,认真听她说话。 “我有一个自年少时喜欢的人。” 第120章 梦椋(20) “可他不爱我。” 她声音平淡如水,仿佛已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眼波流转,全然不像是放下的样子。 鹿意安不解的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一阵风吹来,背脊冷到发颤,她转头看向了黑夜里飘落的雨水,轻声笑了笑,回答道:“喜欢一个人没有为什么,不喜欢亦是。” “喜欢却又感到难过的原因是因为害怕失去吗?” 对方直白的问题再次撞击她的心,柳南屿倏地攥紧了袖摆,怔怔望着她。 空气静了一瞬,鹿意安喃喃道:“我不懂喜欢是什么感觉,但当失去至亲时我也这般难过。” 在龙安寺里,在后山坡上,是皇兄,是待她极好的皇兄,一遍又一遍将她护在怀中,可皇兄最后却惨死在她的眼前,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恨,也不知道该恨何人,心中苦楚无处发泄致使每夜辗转难眠。 柳南屿见她尚且稚嫩的模样,迟疑的问:“家中遭受何等变故,我可否帮你?” “家……”这个字徘徊于齿间,久了反倒不知是何意了。 不知道是不疼了,还是太疼了,提起亲人的离世,她竟显得麻木,声音有些飘忽不定,“我年幼时阿娘便去世了,后来长姐远嫁,如今兄长也死了,并非家中遭受变故,而是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家。” “抱歉。”柳南屿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内疚得觉得自己不应该提起此事。 “命数已定,与姐姐毫无干系。” “我……” 柳南屿刚启唇,阿竹撑着伞急急赶来,打断了她,“大小姐,姑爷回来了,他又喝个烂醉,你快回去瞧瞧!” 不顾满头大汗的阿竹,她下意识看向也朝这边看来的鹿意安,心中苦闷更甚,而对方开口道:“姐姐不必在意我。” “……那我先去了。” 柳南屿微微颔首,待走进院中,水打屋檐声让她后知后觉想起少女双目失明,风雨飘渺,她站在夜里,回首透过摇曳的烛火企图看清少女的表情,奈何视线模糊,只好随着阿竹大步离开。 三房是铁了心的想要报仇,故意让心腹守在门口好来一个守株待兔,而涂子严也没让她们失望,果然带着一身酒气被人搀扶着回来。 还没等柳南屿回正院,柳府的灯柱一个一个接着亮了起来,柳鸣站在她院子的门口,脸色能滴出墨来。 她呼吸一窒,硬着头皮迎上去,“这么晚了,爹爹怎么还未休息?” “你不应该问问你的好郎君为何这么晚了还未休息?” 柳南屿自知理亏,即便他话中夹枪带棒,也忍了下来。 涂子严被人押着,寒风袭来,他一个哆嗦吐了满地污秽,让在场女眷都侧了脸。 曹幺椿捂着鼻子,满目嫌弃说道:“这姑爷整日不知归宿,闹得整个宅院跟着鸡犬不宁,大姑娘也不管管。” 柳南屿扫了她一眼,刚想怼回去,家仆拎着一大桶水走来,“老爷,水来了。” “给我泼醒他!” 柳鸣话音刚落,柳南屿几步上前拦住家仆,“放下!” “阿竹!把你家小姐带回去!” 柳鸣怒不可遏叫了声阿竹,阿竹站在中间左右为难,可是她真心不想小姐再深陷其中,还是选择上前拉住她。 “阿竹,你……”柳南屿不可置信看着她,质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看到大小姐满心欢喜却落得一场空。”阿竹带着哭意恳求着,“大小姐,阿竹求您心疼心疼您自己,别再执迷不悟了!” 第121章 重逢(1) “为所爱之人鸣不平也是执迷不悟吗?!”她赤红双目环视着所有人,怒声质问着。 雨越下越大,狂风席卷花草,落叶散了一地,水滴在地面形成水洼倒映着阑珊灯火,也照印着她倔强的背影。 围着的人都一瞬间安静下来,柳南屿的视线从曹幺椿身上移开,和柳鸣对视上,她再也笑不出来,酸哑着嗓子道:“如果爹爹能做到一视同仁,去年春天高中的就不会是别人。” 她神色依旧,却字字泣血,“爹爹瞧不起子严出身,却又在他能大展宏图时亲手毁了他,你们扪心自问,有谁真正待子严好过!” 涂子严推开家仆,蹲在角落里扶着柱子吐得昏天黑地,全然不知柳南屿在为他抵挡风雨,而简秀惠站在柳鸣身后,看着自己带大的女儿为了一个人变得越发陌生,心中五味杂陈。 前院争吵不断,柳伟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溜进了侧院。 早就听丫鬟说柳南屿在外面捡了个天仙似的女人回家,一直藏着掖着,让他还以为是给涂子严那个傻缺的妾室,不过他实在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女人让丫鬟们都赞不绝口。 鹿意安坐在窗畔,她揉了揉冰冷的手指,脑子思绪万千,甚至连推门声都没听见。 柳伟看清她脸庞的那一刹那,瞪直了眼睛,生怕是自己产的幻觉。 他边靠近,嘴里还念念有词,“美,实在美。” “谁?”连续靠近的脚步声让鹿意安警惕了起来,她往侧摸了摸,发现什么都没有。 “当然是你的伟哥哥。”柳伟按耐不住心中激动,几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像是饿了许久的野狼见到美味,眼中止不住的贪婪溢了出来。 “我不认识你!”手腕上陌生到让人作呕的触感让她不禁尖叫起来,“你放开我!滚开!” “人长得美,声音也这般好听。” 柳伟痴迷地抚上她的脸颊,嫩滑的肌肤让他全身都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接近癫狂。 他身躯肥大,轻轻一用力就将鹿意安皮肤弄得通红,眼前人哭得梨花带雨,小唇绯红,让人不禁想一探芳香。 鹿意安感受到他的体温,挣扎得越甚,膝盖顶到柳伟下体,疼得他嗷嗷叫,松了手,她想趁此跑出去,可眼睛看不见,刚走两步就被拽着头发拖回了床上。 柳伟压身欺来,鹿意安绝望地尖叫着,泪水涌入嘴里,呛得她不断咳嗽,奈何双手被压制在床上,她动弹不得,几乎要断气般大口呼吸着。 嘶—— 外衫被撕裂,雪白肌肤若隐若现,终是走投无路,鹿意安濒临崩溃,放下自尊求着他,“我求求您别碰我!我还未及笄,不可以……” “处子之身,更让人垂涎欲滴。” 他再一次伸手撕碎衣衫,少女曼妙的身姿完全暴露在眼前,脖颈上湿润让她将嘴唇都咬破,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在床单上绽放,就当她以为自己会被毁在这里,身上的重量却一下子没了。 柳伟摔下床榻,背脊上的疼痛让他痛不欲生,连连打滚。 莫弃微垂着眼,一步一步像踩在他心尖上,柳伟只见一道银光,双眼便黑了,滚烫的湿润落在手背,他才明白自己瞎了。 “啊啊啊!” 屋子里全是他尖锐的叫声,鹿意安躺在床上毫无生气,她瞪大着眼睛却又无神,莫弃皱着眉脱下外衫套在她的身上,轻轻将她抱了起来。 第122章 重逢(2) 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再挣扎,泪珠从眼角滑下,万念俱灰,莫弃见她模样,不由得将臂弯再一次收紧,脸色沉得骇人。 戚闵在院子里撑着伞,见他出来,几步上前为他遮住雨,顾不上被淋湿的自己。 “将他一同带回去。” “是。” 戚闵颔首,使了神色,黑衣人从天而降,进了屋子。 前院的人被闯来的衙役纷纷控制住,一触即发的气氛也顿时偃旗息鼓,都被那闪着银光的刀刃吓得不敢动弹。 柳南屿侧头看见被陌生男子抱在怀中的人,她先是诧异,视线落在她碎裂的裙摆时,心脏几乎停跳,心中骤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即便她不愿相信,可环顾四周,的确不见柳伟身影。 脑子比身体先一步有了行动,她顶着雨小跑在男人面前,企图拦住他,“你是谁?!你要带她去哪里?!” 莫弃停下步子,黝黑的瞳孔比这夜还深,他扫了一眼对方,惜字如金,“让开。” 他虽面无表情,可眼色实在不善,柳南屿不禁往后退了半步,雨水浸透她的衣衫,当她再一次看到鹿意安时,又鼓起勇气说道:“她说过,她的兄长早已逝世,你不可能是她家人,所以你不能带走她!” 雨水四溅,湿了鞋面,莫弃没有耐心再跟她纠缠,自顾自往前走,柳南屿想追上去,却被戚闵拽住,她不留神摔倒在地上,狼狈不堪。 “南屿!” 简秀惠顾不得利刃,从地上拾起伞就冲了出去。 等莫弃走远,衙役们才打道回府,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戚闵买下的宅院虽大但又隐蔽,回来时花了不少时间。 府内除了他们的人,其他雇佣的全是女眷,莫弃将人放在床上,吩咐身后丫鬟道:“去准备沐浴。” “是。” 丫鬟转身离开,莫弃也准备出去,鹿意安开口叫住了他,“弃?” 莫弃顿住,没有回头。 鹿意安死死抓住带有他味道的外衫,无声流着泪。 男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她再开口说话,便走了出去,他站在屋檐下,透过雨仰望着被乌云遮住光芒的月亮,不知在想什么。 风吹动他墨黑衣袍,束好的发冠此时也有些凌乱,丫鬟见他站在那里,不好意思打扰,低着头从旁边进了屋子。 直到她合上门,莫弃收回视线,侧身看向紧闭的房门,心中起了波澜。 “啊!” 屋中传来一阵响动,他想也没想推门而入,只见丫鬟摔坐在地上,而鹿意安握着破碎的瓷片向手腕划去。 他比对方更快一步,转眼瓷片被他握在手中,即便尖锐的瓷器扎入手里,他也只是掀起眼皮,冷眼说道:“别人伤了你,就只会报复在自己身上?” “别碰我!” 鹿意安无比抗拒别人的触碰,白皙的脖颈上全是沁着血的抓痕,格外刺眼。 “鹿清荣好不容易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样死了怎么对得起她?” 男人撒谎眼睛也不带眨,他低眼睨了一眼丫鬟,后者连滚带爬出了房间。 “长姐?” 她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不再是麻木的娃娃。 “只要你肯乖乖吃药,我就带你去见她。” “去满东?去见她?”鹿意安看不见,只得侧头去听他的声音。 “对,去满东,去见她。” 他拔出扎在掌心的碎片,丢在了地上,鲜红的血顺着手指往下淌着。 第124章 重逢(3) “去满东……去见皇姐……” 她怔怔抬手摸索着周围,莫弃看着她在空荡荡的桌子上找了又找,良久,她仰头恍惚说道:“药碗碎了?” 他扫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碗,没有太大的反应,“我让她们重新去做。” “好。”鹿意安揉了揉掌心,点头应着。 不用莫弃吩咐,站在门口的戚闵已经迈步去后厨了,他离开没多久,西尔撑着伞走来。 她站在阶梯上,与莫弃对视后,走上长廊,收了伞。 因伤势未愈,她的脸上看上去也不太好,紧身的束腰青衣套在身上也显得略微宽松。 莫弃在她的注视下合上房门,接过她手中的白纱,随意绑在了伤口上。 “何事?” “巫寒在龙安寺见到的叶恩是鹿拓模样,我便猜测她应有癔症,圣女才想出了这个办法。”西尔不等他开口,继续说:“之前在解巫寒给她下的迷药时,就在她身上闻到了一股圣女专门熬制治疗幻症的药味,她在放血之后清醒过,后来应是在柳府受了刺激,出于自我保护癔症又发作了。” “换皮之术不行?” “换皮之术虽然厉害,但难度大,可用时间短,你又如何能复制出一个完完全全的鹿清荣来?复刻出一个假人虽可暂时缓解癔症发作,可一旦幻境破碎,她便会彻底的疯掉。” 西尔握紧拳头抵唇咳嗽了两声,看着他道:“巫寒依旧下落不明,我没有时间一直留在这,等我找回巫寒,我再来带她走。” 莫弃冷眼望着滂沱大雨,启唇:“巫寒不过一个死侍,你这般费尽心思寻她?” 西尔挑眉,嗤笑道:“一个弃子的毒妇不也值得你再一次违背你王上的命令,放弃城池千里迢迢来找她?” 莫弃神色沉了几分,侧眸睨着她。 西尔扯着嘴角,不留情面说着,“你想说若是容馨落入莫谨之手,他便有了一个拿捏你的把柄?可你心底若真的不在意她的死活,又何怕她落入谁人之手。” 西尔拿起靠着墙面的雨伞,抖了抖上面的水珠,轻轻撑开,待走进雨中,她回头道:“巫寒对我忠心耿耿,我便不会放弃她,但如有朝一日她有威胁于我,我便会亲手了结了她。” 夜同墨一眼浓稠,她的声音很快消散在嘈杂的雨声中,渐渐听不清楚。 莫弃盯着她远去的背影,迟迟站着未动。 他们都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才走到现在,因为一个人而放弃,任谁都会觉得愚蠢至极。 雨下了一整夜,待日出时终是停了。 鹿意安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她梦见兄长死在万箭之下,死在她的怀中,又梦见他在龙安寺里为自己洗手做羹汤,到底哪一个是真的,完全分不清。 她倏地睁开双眼,将旁边的侍女吓了一跳,手中的东西也掉在了地上。 “是谁?” 鹿意安听见有人在自己的房间,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她蜷缩着退到了床角,扯着杯子挡住自己。 侍女见状,慌得不行,连忙解释道:“姑娘莫怕,我是公子叫来照顾您的。” 鹿意安紧紧抿着唇,全然不信她。 “退下。” 莫弃身着一身蓝色长袍,虽比往日看上去平易近人了些,但也遮掩不了他与生俱来的寒气。 侍女好似很怕他,点头后动作利索的跑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鹿意安更是不安,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变小,小到旁人看不见。 第125章 重逢(4) 莫弃站在离床榻旁,看着她因为害怕而发颤的肩膀,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动容,不由得轻声唤道:“鹿意安。” 听着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鹿意安攥紧被褥的手指更紧了些,眼睫不可察地颤动着,然而视线一片模糊,她谁也不敢信。 他刚迈了一步,床上的人如惊弓之鸟,尖叫着,“别过来!” 明知道自己对于男子来说没有任何胜算,但她还是选择露出恶狠狠的表情企图吓退对方。 脚步声未停,她是真的慌了,松开挡在身前的如同虚设的棉被,胡乱摸索着想要下床逃离。 见她慌不择路跪在床沿摸了个空,莫弃下意识稳稳将她抱在怀中,可鹿意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开始应激起来,死死咬住了他的胳膊,疼痛感传遍全身,男人也皱起了眉头。 隔着衣衫,嘴里蔓延起一股血腥味,她披头散发被人搂在怀中,迟迟许久也没有等来对方松手,鹿意安没了力气,愣愣趴在他胸膛上,双目无神地望着某一处。 “我不会伤害你。” 他凝视着沁湿的衣袖,平静地承诺着。 鹿意安眨了眨眼睛,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可在眼尾处的泪珠又那么刺眼。 莫弃将她抱起轻放在床边,伸手将她汗湿的碎发理好,或许他也未曾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多轻柔,生怕怀中的人一碰就碎。 “殿……” 戚闵端着药碗生生止在门栏外,他看着男子的一举一动,表情有些沉重,启唇张张合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进来。” 得到命令,戚闵单手端着碗走了进去,递给了他。 莫弃耐心地拿勺子搅动着药汤,旁若无人,可戚闵在瞥见他绑着纱布的手掌和染着血渍的袖子时已经按耐不住了,有些着急出声问道:“她是南州的人,殿下难道要一直把她留在身边吗?” 莫弃半掀眸子睨了他一瞬,启唇问:“鹿意安,你想跟我走吗?” 戚闵听到他的提问,垂在身侧的手指握成了拳,他不明白殿下为何会如此在意一个敌国公主,即便是救命之恩,可殿下已经救了她数次,无论如何也应该了结了。 被提问的人呆呆坐着,不再哭闹,递到嘴边的药也乖乖的喝了下去,只是也没再听见她开口说话。 房间里静静的,一直等到汤药都进了她肚子,莫弃才将碗递给了戚闵。 他刚想转身,身后的人突然开了口,“你是谁?” 她的声音沙哑又缥缈,仿佛是在问一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自娱自乐而已。 莫弃定住步子,反问道:“你想知道我是谁吗?” “想。” 莫弃对她的反应笑了笑,微微俯身握着她的手落在了自己的眉骨上,冰凉的指腹触碰到他的眉心,鹿意安顿了顿。 “听人说,摸人其眉骨便可知其美丑。” 对于她的话,莫弃有些诧异,他直起身,低笑着问:“那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吗?” “不知道。” 鹿意安老实地摇着头,忽而抬头看向他所在的方向,“但我知道你是谁。” “是吗?” “是弃。” 她在写了无数次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弃”字的弃。 莫弃同她对视上,良久嘴角的笑意也未减弱,“你记得我?” 鹿意安不再开口说话,她好像知道了自己时而疯时而傻,可她控制不了自己。 从淮河再回京城,其中经历了太多太多自己所无法承受的东西,也无法面对亲人的离去。 第126章 重逢(5) 她半张脸都陷入了被褥之中,像极了一只想要逃避现实的缩头乌龟。 莫弃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摩擦着指腹,微微低垂着头看了她许久,最后转身轻合上了房门。 耳畔动静从小到无,房内愈发静谧,躺在床榻上的人慢慢放松警惕睡了过去。 屋外不过晴了一会儿,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有个丫鬟顶着雨来急急叫住了将要离开的莫弃。 “公子!” 莫弃停下步子,侧身看向她,“何事。” “县令派了衙役来信,说是柳家现正堵在府衙要人呢,想问公子如何决策。” 丫鬟来不及收伞就连忙将怀中的信递了来,莫弃神色如常撕开了信封,纸上的内容无非就是柳家大闹府衙,逼着他们交人。 信纸被他折回信封,丫鬟接过,听他说:“柳家为何如此确定人在我们手上。” 他轻飘飘丢下一句话迈着步子走向自己的院子,丫鬟迟疑了一阵才明白是何意,随即提着裙摆小跑着回宅院大门回话。 衙役站在大门外左顾右盼,见她身影,探着脑袋问:“公子可说了什么?” “公子说柳家并无证据证明人是我们带走了,只要咬死了我们不知道这件事,他们也没办法。” 衙役听见这个回答,虽有些为难,但还是回了府衙,他从后门进了去,见张贞坐立难安,回话道:“公子那边不肯放人,并让我们咬死不承认人是我们带走了。” 这些话无疑是在给他施压,张贞焦虑着来回在堂厅踱步,压低声音愤愤抱怨道:“没有任何理由就带刀闯入柳府,光明正大把人带走,现在反倒把烂摊子丢给我了?!” 衙役见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不由得好奇问了一嘴,“大人,这公子是何来历?光是看上去就不简单。” 张贞突然停下来,瞪了他一眼,骂道:“知道他不简单还敢问?!嫌你命长了,想早点下去?!” 衙役被骂得懵了头,撇嘴说:“既然他背景这般大,大人还怕什么柳家,这梦椋谁人不知道柳鸣发家是靠着老丈人,如今简家就剩了一个柳夫人还在,再怎么折腾也翻不了天了。” 他这番话让张贞醍醐灌顶,他连连拍着大腿叫道:“对啊!这柳家虽是富庶,可如今没了倚仗的势力,我干嘛还怕他们!” 一颗心落回肚子,他摆出了官场做派,大摇大摆去了前厅。 柳鸣及其一干人等了许久,终于见他出来,曹幺椿便开始哭天喊地地嘶吼着:“张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我们柳家堂堂正正做生意怎么就惹了仇家了,他们拿着刀闯入我们宅子,还把我伟儿带走,要是我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柳鸣睨了她一眼,上前一步道:“张大人,我们柳家做生意向来安分守己,被人闯入家中拿刀挟持这件事发生的太过突然,等我们反应过来时我儿已然不在,除了那帮人带走了他,其他的确想不到是何人所为,还请大人派人寻一寻我儿踪迹,所耗费的财力我柳府一律承担。” 见柳鸣颔首弯腰毕恭毕敬,张贞故作惊讶之态,惊叹道:“没想到我梦椋居然发生这般恶劣卑鄙之事!还请柳老爷放心,我马上让人去找柳公子下落,一有消息立马通知柳府!” 第127章 重逢(6) 柳南屿站在柳鸣身后不动声色观察者张贞表情,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件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听着他们寒暄结束,在柳鸣准备离开时,柳南屿叫住了也准备离开的张贞,“张大人,还请等一等。” 张贞倏地站立脚步,背对着她脸都快皱紧了,转身时瞬间恢复如初,好声好气问:“柳娘子还有何事?” “张大人,早些日子我在客栈遇到一位姑娘,她险些被人轻薄不慎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我见她伤势过重就将她带回了家中,前日夜里闯入我家中的陌生男子强势把她带走,我担心她安危,麻烦张大人也帮我找找她。” 柳南屿刚说完,曹幺椿哭丧着脸拉住她手臂死死拽着,质问道:“都这个时候了,你不着急你弟弟下落不明,还要浪费人力去找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柳南屿你到底有没有心?!” 柳南屿扯回自己的手,慢条斯理回应:“三娘子何必要这样诋毁我?柳伟失踪也不是一两次的事了,哪一次不是他花天酒地之后自己灰溜溜的回来,但那位姑娘自带眼疾,大家亲眼目睹她被人带走,如果是因为我而遇到危险,我又何安?” 虽然如此,这些话只是场面话罢了,在她心中已笃定柳伟是被人带走了,可她不能说,如果那天夜里柳伟真的对那位姑娘做了图谋不轨之事,姑娘清白将毁于一旦,亦或许是她有私心,涂子严因柳伟所受的所有折辱让她开不了口。 曹幺椿听她竟然如此直白地当着外人面说自己儿的不是,气得她满脸通红,举起手就要落下去,柳南屿眼疾手快往后退了一步,堪堪拦下。 “三娘子这又是做什么?” “你还担心那个野丫头安危呢?瞧他们那般亲热模样,说不定就是她哪个情夫!” “情夫”这两个字把在场所有人都惊了一遍,众人神色各异。 张贞盯着两人若有所思,他听闻那人从小就在战场厮杀,是喝人血啖人肉长大的,无情至极,如今为了一个女人露头,他反倒是想见一见这北漠殿下的“情妇”是何种能耐。 柳南屿看着曹幺椿的眼神都冷了下去,甩开她的手道:“还望三娘子慎言。” “柳南屿,柳家养你这么大,你的亲弟弟还比不上一个野丫头来得重要,可见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曹幺椿差点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还不等柳南屿回击,柳鸣先开了口,“够了!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要在这里将柳家的脸都丢出去吗?!” 曹幺椿被吼得一震,张贞站远了看着这一出好戏,早听闻简家倒台之际柳鸣宠妾灭妻之举,只可惜简秀慧也不是吃素的,闹来闹去,柳家难得太平。 “让张大人见笑了,还望大人将此事放在心上,柳家必重谢!” 柳鸣恶狠狠扫了一眼曹幺椿,挥袖离去,柳南屿朝张贞做礼后也跟着离开,人一前一后走了,府衙终于安静下来。 衙役关了门,张贞长长吐了口气,“总算走了。” “那边不肯放人,我们之后该怎么办?” “去找啊!”张贞坐回自己椅子上,喝了口水,道:“派人去找,大张旗鼓的找!找不到我们也尽力了,他们柳家还能威胁我不成?” 衙役笑嘻嘻应道:“属下明白!” 第128章 重逢(7) 梦椋靠着南浔阴雨连绵,白日太阳待不了一阵就会躲进云里,时间一长,家里木具便会有些味儿,戚闵见莫弃眼神不对,让人立马换了案桌。 桌子刚被安置好,丫鬟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公子,姑娘今日还是不肯喝药。” 戚闵站在一旁扫了一眼满当当的汤药,不动声色观察者他的反应。 后者提笔写好一封信后不紧不慢装进了鸽哨里,而后将信鸽递给戚闵,“送出去。” “是。”戚闵抓住信鸽,颔首退出书房。 莫弃看着未动的药碗,吩咐着,“去热好端去。” “是。” 丫鬟走后,他也迈步走向长廊。 鹿意安坐在长椅上,侧身望着池塘里的涟漪,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房门被推开,男人漫步走了来,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为什么不喝药。” 他的声音低沉又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尤其是他冰冷的眉眼不带一丝笑意,压迫感十足。 “太苦了。” 他在她身前站定,微微低垂着头,质问着:“这双眼睛真的不想要了?” 或是感受到男人真的生气了,她才悠悠回过身,反问道:“喝了药不也还是看不见吗?” 莫弃难得蹙眉,这些日子下来,她顶嘴的功夫日渐见长,但也怪不了她。 西尔说过,她眼疾本是因为寒霜花的毒未清干净导致的后遗症,及时服药便会好,但在客栈摔伤了脑袋,药物相生相克,致使到现在也未能恢复。 丫鬟端着药碗走来,在授意下搁置在桌子上就退了出去。 莫弃端起药碗,坐在她身旁将勺子递在她嘴边,命令道:“张嘴。” 鹿意安紧紧抿着唇,把脸侧向另一边。 他夹杂着温怒叫着她的名字,“鹿意安!” 鹿意安猩红着眼眸,自嘲道:“就算能看见又能改变什么?只能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亲人离世,什么也做不了!” 他问:“那你想要一辈子呆在这个房间里当缩头乌龟?” “有何不可。” 她随意束在身后的青丝以及消瘦的脸颊让莫弃不禁想到第一次见她时,即便害怕也非要壮着胆子威胁自己的模样是多么灵动,不到一年的时间,再见到的她好似一心求死,没了生气。 “你不是问我,我是谁?” 莫弃见她轻眨的眼睛,继续说道:“我十六岁那年病重,濒临死亡,是鹿赋带着我寻求到生的希望,得以残喘。” “皇兄?”鹿意安听到这个名字,情不自禁拽紧了裙面。 “鹿赋一定同你说过,他志不在皇位,只想游历四方,逍遥快活,他与我结识是意外,不过是他年少一腔热血不忍见我早早命陨。” “那皇兄……为何……为何要……”她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鹿赋生母是李氏先皇后,是鹿傅然的发妻,在他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时便约定终身的妻子。” “后来眼看太子将要登基,鹿傅然便拉拢了拥有兵权的李家和冯家辅佐他坐上储君之位,原太子及党羽一夜之间被冠上了弑父谋反之罪全部处以极刑。” 莫弃伸手摘来一朵探入窗台的花戴在她的鬓边,接着说道:“李氏皇后在他登基之前诞下一子,宠爱有加,本以为这场杀戮可以到此为止,但李家当家人不甘与冯家平起平坐,欲想要控制鹿傅然架空他,可一个踩着父兄尸骨上位的人怎会愚蠢到养虎为患,最后李家惨败,李氏皇后明白自己逃不过此劫,用狸猫换太子之法将自己刚出生的次子换给了一个不受宠的妃子膝下。” 第129章 重逢(8) “那个孩子是皇兄?” “是。”莫弃肯定了她的猜测,叹息着,“可惜那个妃子虽答应了李氏皇后的恳求,却没做到,她怕殃及鱼池早早躲离了皇宫任由鹿赋自生自灭。” “我从来不知皇兄在宫中处境如此困难……我本以为他能够实现心中所望……”鹿意安埋着头泣不成声。 “他本可以做到,奈何他的母亲心有不甘,无法舍弃爱子,在生命最后一刻将全部真相告知于他。” “鹿赋谋反是想为李氏一族报仇,可他知道这条路崎岖无比,年复一年又一年,鹿傅然早有察觉,最后为了让你能逃出困局,在没有走平这条路时,他选择了牺牲自己。” 他让人快马加鞭去拦下鹿赋,而对方却说这场局已是死局,他脱不了身,与其白死不如成全他从小养大的花。 莫弃深深看着鹿意安眼眶里堆积着的晶莹,她垂着头死死攥着衣襟,泪珠断了线往下坠,额头青筋暴起却发不出声来,好似快哭断了气,除了眸子染了血色,脸颊异常苍白。 她唇张张合合颤抖个不停,脑海里只剩下皇兄死在她怀中的画面。 他说安安是一只会飞的小鸟,皇兄无论如何也会帮她飞出这高墙…… 鹿意安一时失了力跪坐在地,莫弃一把将她捞起来,他胸腔振动,缓缓说着,“鹿赋他希望你好好活着,而不是整日如行尸走肉般盼着死亡。” 鹿意安合上双眼靠在他怀中,娇小的身子不断颤抖,悲痛难自抑。 窗台外雨声不断,刚伸头想窥探屋中景色的枝丫被砸弯了头,灰溜溜躲回了屋檐之下。 莫弃缓缓抬手,轻轻在她发顶揉了揉,五味杂陈。 鹿赋未能实现的事会由他来完成,但在此之后,南洲动荡,风雨飘渺,若不能自己成长,何人能护她于翼下,而等待亡国公主的是一条漆黑的路。 房门被叩响,他抬眼看向边门身影,松了手,“乖乖把药喝了。” 他欲要走,鹿意安抓住从手边抚过的衣袂,莫弃感受到力度回头看着她,而她什么也没说,静静放开了手。 等了一阵,丫鬟见他出来,唤道:“公子。” “照顾好她。” 丫鬟点头应道:“是。” 她刚关好房门,戚闵开口道:“殿下,西尔甩不掉暗影卫,他们跟着来了梦椋。” “叶恩的人跟他一样难缠。”他听着雨水击打屋檐的清脆声,动了动眉头,悠悠道:“那就让我去会会他们。” “属下就这去准备。” 夜里雨停了,坑洼的路面上蓄积着混浊的雨水,街道高挂的灯笼下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戚闵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同进了一家酒馆,小二见有人来,立马迎了上来,笑容满面,“两位客官,里面请。” “二楼可否还有位置?” “有有有,这边请。”店小二引着他们上楼,朝堂厅叫道:“楼上两位贵客!” 莫弃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他腰间吊坠价格不菲,只不过在佩戴在侧,被袖口挡着,只有行走时若隐若现,这店小二的这句“贵客”实在耐人寻味。 进了包厢,戚闵立即警惕起来,藏匿于黑袍之下的佩剑也随之暴露。 莫弃坐在靠着窗边的椅子上随意望着窗外景色,与戚闵的戒备之态截然不同。 第130章 重逢(9) “西尔就是在这里暴露的行踪,他们应该会留人在这儿守株待兔。” “那就等等看。” 包厢门被推开,店小二端着托盘来上菜,菜品琳琅满目,“公子,小的帮您上菜。” 戚闵站在门口处打量着他,莫弃喝了一口茶,指腹轻叩着桌面,看着他把菜盘一样一样摆好。 等想走时,手背被扇柄压住,店小二不解的抬头问:“公子还有何吩咐?” “我好像没点这个菜。” 莫弃勾着唇,看着身前那盘清蒸鱼,意味深长。 店小二愣了愣,赔笑着,“可能是我太忙弄混了,我马上给您撤走。” 他将盘子放回托盘里向门口走去,戚闵一脚将房门踹上拦住了他。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他满脸茫然问。 “别紧张。”莫弃站起身走到他身前,开口道:“只是想向你打听个事儿。” 店小二松了口气,又恢复笑盈盈的表情,“原来是这样啊,公子请说。” “前些天有没有见过一位姑娘,很高很瘦,容貌跟本地人不太相似。” 店小二听他描述开始认真回忆着,厢房里静得能听见心跳声,戚闵对上自家主的视线,微不可察地伸手握上了剑柄。 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无声无息,店小二什么也没察觉到,还在认真想着自己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戚闵剑已出鞘,他动作快到剑锋刺穿窗户染了血,店小二都还未回过神。 门被踹开,暗影卫四面八方围来将两人困在中间,戚闵抬手准备解决掉眼前的麻烦,莫弃叫住了他,“一个拿钱办事的小喽啰,算了。” 戚闵点头,一脚将人踹远,暗影卫看着他们动作也没有阻拦。 “把长阳公主交出来。” 对方有人开了口,莫弃笑道:“我不认识。” 暗影卫不想在此纠缠,众人拔剑,冷光粼粼印在窗户纸上,店小二见状吓破了胆,连滚带爬逃出了包厢。 剑从背后刺来,莫弃侧身,戚闵拦下对方的进攻,两刃摩擦出火花,谁也不甘示弱。 对方人多,戚闵分不开身,他刚挡下对方攻击,身后又有人袭来,莫弃手腕一转,扇子在他手中开了花,他波澜不惊接住对方剑刃,扇叶一转,那剑也跟着换了方向,向自己人刺去。 暗影卫矫捷避开,两人一起向他攻去,莫弃摊开扇子挡在身前,耳畔响起尖锐的声音,他往后退了几步,扇子被他抛在空中,视线被遮住一瞬,他踩着矮凳一跃而起,一脚踹翻了对方,自己稳稳落地,接住了落下的扇子。 这房里被毁了大半,酒馆里的人听见声音有人好奇的探出头,眨眼间暗器从他耳边擦过,吓得他屁滚尿流。 场地实在是小,莫弃踹开窗户一跃而下,戚闵见状紧跟其后,暗影卫纷纷追了上去,一群人从街上一路打到林深处。 见他们身手个个不凡,想来叶恩为了把鹿意安带回去连杀手锏都用上了,别说西尔,连自己都难甩开他们。 莫弃腾空而起,接住戚闵甩来的长剑,他眼神凌厉,手握长剑破空而下,暗影卫想用剑背接住他的攻击却太小瞧对方了,剑被震碎,他连连后退,只能躲避,毫无进攻能力。 那把长剑在他手上只见虚影,动作快到甚至到最后都不知道如何防。 第131章 重逢(10) 在他晃神之际,莫弃已经到了身后,他惶恐转身,剑毫不留情刺穿他的胸膛。 他刚倒下,其他人一举攻来,逼着莫弃后退,剑刃在泥土上划出几米远的划痕,戚闵想过去却被突如其来的暗器挡下,自顾不暇。 拉开距离,莫弃踩着树桩站定,对方穷追不舍,他几个翻身逼落了其中一人的剑,对方想去拾,他一脚踹开,刀光见血。 在弯腰时,身后影子无声靠近,空气像是被劈开,凌冽无比。 他及时侧身后仰,堪堪躲过这一剑,可防不胜防,暗器穿风而来,被割裂的衣衫上鲜血蔓延。 戚闵那边不堪重负,时间久了体力不支也伤了不少,莫弃眼疾手快割伤那人后背,撑着敌人的肩落脚在他身前,本反手握着的剑柄一转,瞬间扎进腹部。 暗影卫见他们的人已经倒下大半,无声交换神色,默契选择撤离。 戚闵撑不住,跪倒在地,身后传来马匹声,莫弃侧眸,扶起了他。 “殿下,属下来迟……” 莫弃不想听他废话,启唇道:“追。” “是。” 赶来的属下骑马追了上去,倒也不怕杀不了他们,因为暗影卫一旦不能脱困,自己便会服毒自尽。 莫弃难得耐心问道:“还能走吗?” “没事,殿下放心。” 戚闵站起身,扯到身后伤口疼得他一哆嗦,只不过莫弃自己也受了伤,无暇顾及他。 两人骑着马一路飞奔回到府中,莫弃来不及处理伤口立马写了一封信差人送去府衙。 “殿下。” 信刚送走,一声许久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响起,他一怔,诧异扭头看了过去。 勒扎娜脱去了北漠服饰,换上南洲的衣裳倒有些不一样了。 “你怎么来了?” 他声音不冷不热,摸不透情绪,勒扎娜笑着道:“殿下不希望我出现在这里吗?” 她声音温柔似水,笑起来眼睛弯弯,脸颊上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更添几分韵味。 莫弃垂下抬着的手,应着,“只是没想到你会来南洲。” “殿下猜的没错,我是被王上送来的。”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他身前,有些感慨,“我与殿下已有些年没见,殿下已经不再似从前了。” “人都会变。” “你受伤了?” 勒扎娜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抬眼看见他还在往外冒血的伤口,自然地想要掀开他的外衫查看伤势,没想到莫弃却往后退了一步。 她动作僵在原处,不过转眼又恢复笑容,“殿下如今要与我避嫌了。” “我的伤势无碍,会有大夫来处理,阿姊不必担心。” 在月光的印照下,莫弃眉眼显得更加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直直看着勒扎娜的眼睛,没有半点不该有的感情。 “我知道我的出现于你们来说是一种威胁,可在北漠,我日日夜夜担忧你们安危,我也想来见见你们。”他的反应太过冷漠,勒扎娜终究忍不住红了眼,哽咽着。 “殿下,我听说……” 戚闵略有些急地赶来,在廊桥尽头勒扎娜被莫弃身形挡住,他没看见,待走近了才发现想说的事已经摆在了明面。 他对上勒扎娜的视线,停住步子,唤了一声,“阿姊。” 勒扎娜朝他淡淡笑了笑,“既然你们有事要说,我先退下了。” 待她转身时,莫弃叫住她,“阿姊。” “殿下?” “阿姊想留在这里便留下来吧。” 第132章 重逢(11) 勒扎娜站在阶梯上,她提着裙摆,微侧着身,这一句许肯像是恩赐让她忍不住喜极而泣,“谢殿下。” 她往前走着,不断用袖口擦拭着眼尾湿润,戚闵一声不吭,只是皱着的眉头一直未松。 “伤处理好了?” 莫弃冷不丁吐出这么一句,自己先进了书房。 戚闵抿唇,跟了上去,“殿下真要将她留在这里?” “不管怎样,她有恩于我。” 他轻轻抬眼,戚闵自觉合上了门。 莫弃脱下外衫,腰带一松,里衫便松松垮垮套在肩膀上,壮硕的肌肉若隐若现。 戚闵将药膏递来,莫弃脱下带血的长衫,拿着案桌上的酒眼睛不带不眨地往伤口上淋,身体因为剧烈疼痛止不住发颤,他额头汗如雨下,咬紧后槽牙硬生生给伤口消完毒。 “回去吧,不必守着我。” 他声音鲜少虚弱,但这样的场景不算少见,戚闵点头离开了书房。 随着酒药顺着胳膊往下淌的还有鲜红的血,他凝了一阵,等那股刺骨的痛感缓了一些,才慢慢拿着药膏往伤口上抹。 “公子。” 房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他视线从伤口上移开,声音如常,“何事?” “姑娘她好像什么也不记得了……”丫鬟断断续续说着,有些为难,“她说要去寻……皇兄。” 莫弃听着她说话,手上动作没停,等伤口处都被白色药膏覆盖,他嘴手并用也算是包扎好了。 衣裳都染了血,一声轻叹显得十足无奈,丫鬟还在外面候着,他打开书房的门,吩咐道:“去房间给我取身衣服来。” 丫鬟起初被突然打开的门惊了一跳,然后不自觉看向了他线条分明的腹部,脸瞬间红了个透,完全忘了该做什么事。 “没听见?” 他语气陡然冷了下去,丫鬟连连点头慌不择路,差点摔下长廊,莫弃见她模样,脸更黑了。 他几步回去套好带血的外衫,迈着大步走向自己房间,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去了鹿意安所在的宅院。 她此刻又像是刚从柳府被接回来那晚一样,蜷缩着坐在角落里,发丝被折腾得乱七八糟。 “都出去。” “是。” 他来了,房间丫鬟们都松了口气,纷纷退了出去。 莫弃一步步走近她,朝她伸出了手,“起来。” 鹿意安将脑袋埋在双膝上,全然没有搭理他。 “我再说一次,起来。” “找皇兄……我要见皇兄!” 鹿意安倏地站起身就想往外跑,她好像是能看见了,连着避开了莫弃伸来的手。 她似发了疯欲要往外冲,却被莫弃一把拽了回来。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让皇兄打你!” “清醒一点,好好看看我是谁。” 莫弃发现她能看见了,便钳住她下颚,逼迫她看着自己。 鹿意安下巴被他捏得发疼,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五官皱得跟个小孩似的,肆无忌惮地哭闹起来。 “皇兄,有坏人!呜呜呜,快来救我!” 她这般模样让莫弃眉头皱得更深,这何止是忘记了过去,怕是已经病入膏肓了。 “去把戚闵给我叫来!” 他一声低吼,门口候着的丫鬟们都一哆嗦,争先恐后去寻。 鹿意安哭得他脑袋发疼,奈何怎么也停不下来,出于下策,他只能把人敲晕。 莫弃把人放在床上,扭头就发现刚包扎好的伤口在渗血,他眯了眯眸子,无动于衷。 第133章 重逢(12) 戚闵赶来,见他坐在长椅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便唤道:“殿下。” 莫弃揉着眉心,下了命令,“加派人手去找西尔,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带回来。” “是。”戚闵不解,但还是照做。 房门敞开着,时不时吹来一阵风,莫弃原想靠着长椅小憩一会儿,没想意识渐渐迷糊,最后竟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鹿意安悠悠转醒,她捏了捏发酸的后颈,迷茫望着四周,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见一个大致轮廓,因心中困惑,便穿着鞋慢慢凑了上去。 鹿意安本以为是因早晨未睡醒所以导致视线不清,可她揉眼睛良久还是这般,苦恼地抓着眼前人的袖子,轻轻晃着,嘟囔道:“哥哥,为什么我眼睛看不清了?” 莫弃从她起身时就已经醒了,他没有动作只是想看看她要干什么,直到她走了过来,一股娇憨模样亲昵唤着“哥哥”。 他没有抽出自己的袖摆,反而顺着她话说道:“蹲下来,我看看。” 对方的声音轻轻的,让鹿意安一时间也没有发现不对的地方,乖乖俯下身把脸凑在他面前。 莫弃没有作假,认真检查了一番,发现她的瞳孔仍有些不对上,但又没说实话,“是你老爱挑食导致眼睛都不好使了。” 无限在眼前放大的脸颊依旧看不清,鹿意安彻底慌了神,“真的?哥哥没有吓我?” “我怎么会骗你。”他曲起手指轻柔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站起身问道:“还敢不敢不吃饭了?” 鹿意安小嘴一瘪,泫泪欲滴,“不敢了。” “那去吃饭。” 莫弃伸出手,她老老实实的牵着,两人一同出了房门。 “去准备早膳。” “是。”丫鬟颔首,转身离去。 一夜小雨,满地落叶,枝头上悬挂的水珠时不时滴下一颗没入泥土里。 清晨有些凉,莫弃又让人去取了披风亲手给她系好,而站在屋檐下静静望着他的一举一动的人,手指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勒扎娜不知为何明明心脏疼得快要窒息却怎么也移不开脚,她看着他们竟也觉得如此相配,可自己呢? 她撑着柱子,视线模糊,突然不明白自己作为质子这几年里又算什么? “哥哥,饭什么时候才来?我已经饿了。”鹿意安双手撑着下颚,气鼓鼓地瞪着他。 “快了。” 这一声“快了”如此缱绻,温柔得一点也不再似他。 渗血的伤口没有及时处理,他脸色已经显得有些苍白,然而这一切在他眼中都没有让她好好吃一顿饭重要。 勒扎娜似笑非笑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开。 在她走后,莫弃缓缓抬眸,对还在嘟嘟囔囔不停的人道:“老实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 “哥哥去哪儿?” 鹿意安唰地仰起头,她看不清就没了安全感,不想让他离开。 莫弃惩罚一般捏住她小巧的鼻子,声音重了些,“敢跑打断你腿。” 他随后转身,快步走向自己屋里。 房门被关上,他褪下衣衫,鲜红的血液早已凝固成黑色血痂,他倒了酒药重新清洗一遍伤口,到包扎结束换好衣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丫鬟把早膳布好,都退在一旁候着。 鹿意安昂着脑袋望着白茫茫一片的天空,盘算着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第134章 重逢(13) 戚闵在门外候着,等了片刻房门被打开,他恭恭敬敬唤着,“殿下。” “如何?” “漏了一个。”戚闵见他眼神凉了几分,咽了咽唾沫继续说道:“勒律那边有新的消息了。” 眼下四周静谧,可狂风突袭,吹动着枝叶青瓦,携带尘沙吹得人睁不开眼。 莫弃眯着眸子向别院走去,戚闵紧紧跟上,“小王子并未离开梦椋,也没有什么作为,暂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继续盯着。”他发了话,“张贞那边再去叮嘱一句,别让我再失望。” “是。” 戚闵转眼消失,莫弃便加快了步子。 那阵风一吹,不少树叶子被吹进了碗里,桌子上的菜肴都不能吃了,丫鬟见状匆匆将东西撤了下去,让人做新的。 鹿意安跟木头娃娃似的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丫鬟唤了一声“公子”,她才迟钝回头。 “怎么不吃饭?” 他刚有质问的意思,结果某人一点就炸,“不是你让我等你吗?一直不来还开始怪我了?” 她夹枪带棒弄得莫弃哭笑不得,“我只是让你乖乖吃饭。” “不吃了。” 她起身做势就要走,莫弃拉住她,“我不是来了?” “等这么久饭菜都凉了,还吃什么?”她气鼓鼓地回怼道。 “吃完了我带你出去玩。” 他淡淡一句让人气焰一下子没了,“出去玩”这三个字对鹿意安来说是致命诱惑。 “可以出去?” 她兴奋的眼睛让莫弃想起她现在已经忘了,忘记了所有人只记得鹿赋,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默认为还被关在府邸。 他眸光闪动,点头应道:“嗯。” 有了承诺,鹿意安兴高采烈坐回了凳子上,捧着小碗一口一口吃着白粥。 莫弃也跟着在她身旁坐下,给她夹了一块胡萝卜,命令道:“吃掉。” 即使再不喜,她为了出去玩还是忍着恶心吃掉了。 一顿饭下来,莫弃没吃几口全在给她夹菜,等在院子里溜达几圈后,丫鬟端来了药汤。 连最讨厌吃的东西也吃了,唯独这个黑乎乎的药水让她怎么也不肯开口。 “喝。” 鹿意安紧紧咬着唇撒腿就要跑,被他一把抓回来,药碗抵在了嘴边。 “不喝不准出门。” 她双手抓住莫弃手腕,死活不肯张嘴,逗得一旁的丫鬟们连连带笑。 莫弃使了个眼色,一个丫鬟走了上来。 “既然不肯喝就倒掉,她不准出门。” 男人松了手,刚走两步她就追了来,“喝一半?可不可以嘛,哥哥!” 鹿意安双手合十,嘟着嘴企图卖萌求他心软,但他不是鹿赋,“在我这儿还想讨价还价?” 他步子没停,吝啬地只给了她一个眼神。 她还抱着期望继续撒着娇,“可是那个药真的又苦又臭,真的不好喝!” “一碗药还想要好喝?” 他突然停下来,鹿意安猛地撞上坚硬的背后,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捂着鼻子哭囔道:“好疼……” 那力道的确不轻,莫弃立马转身拉开她的手俯身查看伤势,他有些着急,让本来只想装一装的人忽然鼻子一酸,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坏哥哥!” 她挣扎着不想让他碰,莫弃强势握住她双手不让乱动,检查一番,发现只是鼻尖有些泛红,还好没有出血,他才放心直起身。 第135章 重逢(14) “把药喝了,我带你出去。” 他丝毫不退步,丫鬟在眼神指使下懂事地端着碗跟来,附和道:“熬药时加了些黄糖在里面,这药不苦的,小姐喝吧。” 鹿意安脸上还挂着豆子,不甘不愿接过碗,刚凑近闻到味儿便迟迟不动弹了。 丫鬟轻轻叹了口气,故做惋惜道:“这连着下了好几场阴雨,好不容易等停了,今儿个外面可热闹了,小姐不想去瞧瞧?” 鹿意安捧着碗有了犹豫之色,她继续引诱着,“听闻今夜还有炮竹和舞狮,可不比岁首逊色呢。”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我也许久没见过这种热闹,好想跟着小姐去瞧瞧。” 丫鬟说得眉飞色舞,鹿意安心中难耐,终于憋着一口气喝掉了药汤,不过一股难闻的味道在嘴里久久不散,她一抿唇撑着柱子干呕起来。 莫弃轻拍着她的后背,吩咐道:“去拿点水来。” “是。” 丫鬟面带笑容转身去端了水来,鹿意安喝了几口水总算好受些,强压下那恶心想吐的反应,强撑着说道:“出去玩!” 莫弃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对丫鬟说道:“去找戚闵拿赏钱。” 一听有赏钱,丫鬟高兴得不行,连连鞠躬,“谢谢公子。” 鹿意安有些茫然在两人间看了又看,最后也没察觉到什么,稀里糊涂跟着莫弃出了门。 她的发丝被丫鬟用最简单的方式绑在身后,发尾处那红丝带系好的结大方又漂亮,虽跟皇宫那些婢女嬷嬷手艺相差甚远,却也不失美意,因双眼不能见强光,莫弃特意让人拿了一顶帷帽给她戴上,隔绝了外人的目光。 鹿意安拉着他的袖子左顾右盼试探问道:“真的会有炮竹吗?” 莫弃今日不再一丝不苟戴着发冠,发丝半束半搭反倒显得亲人了些,他姿态挺拔,步履从容,右手微微垂在前身,一袭青墨衣袍被金色腰带点缀,衬得他沉稳又不凡。 路过女子偶有频频回头看他,但被他冷漠的眼神吓得退避三舍。 莫弃目视前方,应道:“有,在晚上。” “这样啊。” 鹿意安对他淡淡的语气不以为意,在心里盼着夜晚快些降临。 她一路上东瞧瞧西看看,对什么东西都好奇得不行,莫弃拎着一堆东西眼底却只有无奈。 临近晌午,刚带着她在客栈坐下,外面一声雷响又开始下雨了。 鹿意安起初被雷声吓到脸色发白,随即又想到,“若是一直下雨是不是就不能看烟火了?” “会停的。” 莫弃扫了一眼窗外烟雨朦胧,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茶杯慢条斯理品着茶。 戚闵默不作声出现将东西带走,快到鹿意安根本没有发现他来过。 外面雨声刺耳,她耷拉着脑袋挑拨着白米饭,没有一丝食欲。 “不信我?”莫弃睨着她的动作,轻笑着。 她小声吐槽道:“你又不是东海龙王,这雨怎么可能说停就停。” 见她不傻,莫弃笑着没再说话,好在被强迫吃完饭后,雨变小了,有了要停下的架势。 两人对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一个萎靡不振趴在桌上,一个悠悠喝着茶,笑看着她一举一动。 终于雨停了,天也暗了不少,鹿意安噌地起身,来了精神,“停了停了!” 第136章 重逢(15) “走吧。” 莫弃先起了身,鹿意安一心激动差点被桌子绊倒,他眼疾手快在她惊呼之时稳稳接住,忍不住黑了脸,“好生看路。” “眼睛不太好使。” 她委屈巴巴反驳,莫弃语塞,毕竟这是实话。 等待夜幕降临,街上果然十足热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鹿意安正晃着手中小兔样式的甜糖,莫弃衣尾被人扯了扯,他侧头往后看去没有人,转眼低头见是一个挎着篮子的小姑娘。 “公子买花吗?都很漂亮,配娘子更漂亮。”她说着就拿了一朵开得正艳的木芙蓉递给他,“戴娘子头上,保证很好看。” 鹿意安早已取下了帷帽露出完整的脸颊,在她还未过桥时,小姑娘就看见了她。 阿娘说卖花最应找漂亮娘子,因为她们生得好看,身旁公子最是乐意买单。 “公子买一朵嘛,你瞧娘子多漂亮。” 她还没有莫弃腰高,模样倒是招人怜爱,鹿意安笑盈盈看向他,学着小姑娘的语气撒娇道:“哥哥买一朵嘛,你瞧这花多漂亮。” 他捏着手中木槿,问:“喜欢哪一朵?” 鹿意安想也不想回答:“都喜欢。” “都要了。” “公子对娘子真好。” 小姑娘喜笑开颜,接过不知从何处来的戚闵手中的钱袋,连忙将篮子递给他,开开心心往家里跑。 戚闵来得快走得也快,鹿意安还纳闷呢,他人已经不见了。 莫弃抬手将木槿戴在她的发髻,不得不承认的确娇艳。 鹿意安伸手摸了摸花瓣,仰起头笑着问:“哥哥,好看吗?” “好看。” 莫弃眼睫微垂,这双墨黑的眸子里鲜少带着笑意。 “听说乐(le)乐(yue)坊今天的舞娘可是青云,这不得去瞧瞧热闹!” “这青云娘子百年难得一见,今儿个说什么也得去一睹芳容。” “别说了,快走,快走,等会儿没位置了!” 几个男人争先恐后往前挤生怕落了后,鹿意安站在他们前面,后背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差点摔倒。 “小心。”莫弃搂住她腰肢将人带了回来。 她趴在他怀中心有余悸,这要是摔了下去得被踩成肉饼了。 她不满嘟囔道:“乐乐坊是什么地方?有必要这么夸张吗?” 莫弃松开她,应道:“去看看便知道了。” “好呀!”鹿意安立马拉着他手,追着那几个男人走去。 乐乐坊门口人群络绎不绝,鹿意安按耐不住心中好奇,脚步都轻快了些,只是刚想进去就被两旁守卫拦住,“请帖。” “请帖?”她满脸疑惑,不由得看向身后的人。 “没有请帖还请让道。”守卫语气还算客气,只不过依旧不留情面下了逐客令。 鹿意安一瞬间泄了气,不知不觉间捏住莫弃的手都用了些力。 “跟我来。”他轻声说着。 虽不明白,鹿意安还是乖乖被牵着离开。 两人到了一个小巷处,莫弃搂紧她腰肢踩着一旁的巨石翻了进去,他这般容易让鹿意安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我们这就进来了?” 莫弃轻声笑笑,随后光明正大走向热闹处。 这戏台子搭得精致又华美,四周彩布随风荡漾,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将整个乐乐坊照的如白日一样亮堂,里面空无虚座,都想亲眼目睹青云是何等美貌。 “坐这儿。” 莫弃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拉着鹿意安坐下。 重逢(16) 或是没到开宴时间,来往宾客纷纷还在举杯攀谈,这人来来往往都快看不到那戏台子,鹿意安撑着脸颊问:“哥哥,这个真的有趣吗?” 莫弃放下茶杯,问:“不想看?” “也不是,只是迟迟未开场等得有些疲了。” 她说完便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望着人群扎堆处。 莫弃见她的确有些困了,起身说道:“回去吧。” 鹿意安点了点头,她跟着站起身,只是还未动步子身后戏台传来一阵轰动,引得她不禁好奇回头。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那迷雾中走出来一个一个盘着发髻,点缀着花钿的女子,她们身姿曼妙,所着衣服是不曾见过的样式,丝带缠绕在纤细的手臂上格外缠绵。 她的视线被完全吸引了去,连眼睛都不带眨动,可她殊不知自己的脸庞在这黑暗里比那些精心打扮过的舞娘更加惊心动魄。 她望着台上没有半分察觉身旁的人正在看着自己,鹿意安来了兴趣,转头拉着他又坐下,“好多漂亮娘子,不妨在看看。” 莫弃无奈摇头笑着。 舞娘们在戏台上围着一个大大的鼓坐下,她们有人抱着琵琶,有人弹着竖琴,音乐声婉转动人,听得人如痴如醉,让本吵闹的乐乐坊一下子陷入安静。 涂子严坐在阁楼上正吃着枣儿,李浮手痒得撞了他一下,不怀好意说道:“听说你那便宜弟弟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人,你今天还敢来乐乐坊,不怕柳鸣剁了你?” “欸!此言差矣,柳鸣想弄他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涂兄还虚老丈人吗?只不过听说上次闹得架势大,差点被扫地出门,要不是柳南屿求情,怕是现在连进乐乐坊的钱都没了!” 唐元一接话,这桌的人不谋而合笑得四仰八叉,李浮差点笑背过去。 涂子严脸色乌黑,一人踹了一脚,嚷嚷着:“我被扫地出门你们这么高兴?小心我马上就让人通风报信给你们家的母老虎,都给你们抓回去,别想见青云!” “欸欸欸!别啊涂兄,大家开玩笑的。”唐元立马恢复了正经样,搂着他肩膀道:“这青云姑娘的容貌不见一见属实白活,事别做太狠。” “就是,反正吃软饭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有什么。” 李浮话音刚落,眼见涂子严又要冒火,唐元按住他,“看戏看戏!” 他们那阁楼视线好,地势宽敞,正对着戏台,莫弃不想看见都难。 他远远看着涂子严眸光闪烁,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一曲作罢,台下掌声轰鸣,而四周烛火突然黑了下去,惹得众人惊呼。 “灯都灭了?”鹿意安茫然张望周围,什么也看不清。 莫弃默声坐在石凳上,身后有人靠近站定在他身旁,随后俯身汇报:“小王子也在,他的目标恐是涂子严。” 烛火燃了,在一片不解中,一位女子从天而降稳稳落在那巨大的鼓上,她双手持着一柄扇子遮住容貌,那扇面上面绣着一只喜鹊和一朵祥云,她穿着紫色轻纱,上面的蝴蝶同她舞姿一样灵动,栩栩如生。 她缓慢却扇露出一半容颜,光是这样就引得台下阵阵尖叫,她在清风里起舞,发丝同裙摆一起飘荡美得不可方物,她微微踮起脚尖柔软又有劲儿转着圈,人人想窥探的脸若隐若现,让在场男子欲望都溢了出来。 突然彩带漫天飞舞,箜篌入耳,无一人不仰头看去,青云藏在扇面后不禁莞尔,浓烟四起,她直朝对面楼阁飞去,涂子严还未缓过神,人已经被带走了。 重逢(17) 等烟雾消散,唐元回过神时人已经不在了,他瞪大双眼,质问李浮:“涂兄呢?!” “我怎么刚刚听见他尖叫了一声?” 两人面面相觑,再看戏台上哪里还有青云的身影,心中都在暗叫不好,屁滚尿流往大门跑。 青云这点儿把戏实在是不够入眼,她刚把人带出乐乐坊,身后便有人追了来。 她蹙眉和对方对视上,那股无形中的压迫感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哟,好久不见啊我的好弟弟。” 莫谨带着笑从转角处走来,一身大红袍格外显眼,手里还漫不经心晃着扇子。 莫弃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想要理会的意思,反倒是盯着青云手里的人若有所思。 涂子严脖子上架着匕首,他看着一群陌生人,大声质问道:“我们无冤无仇何故绑架我?!” “无冤无仇?”莫谨笑开了怀,“若是他说放了你,我便放了。” 他慢慢走近涂子严,用扇子拍了拍他脑袋,觉得这一幕好玩又刺激。 “殿下。” 将鹿意安安顿好的戚闵赶了来,他的眼神落在莫谨身上,一眼看出他在玩什么把戏。 “戚闵来得正好,不如你帮你殿下选选?” 戚闵差点忍不住翻白眼,碍于殿下在生生忍住。 “选?”莫弃终于有了反应,眼眸上抬直直看去,嗤笑道:“你给的选项都不如我意,我帮你添一个。” 戚闵扭头看向他,悄无声息递上了匕首,两人之间默契十足。 “你想干什么?!” 莫谨笑容一瞬间消失殆尽,对方身影在瞳孔里无限放大,身边的人都来不及反应,本架着人质的青云成了池中物。 莫弃斜睨了一眼涂子严,低声道:“还不快滚。” 戚闵几步上前一脚将人踹了几米远,涂子严见势不对拔腿就跑,头也不带回。 莫谨挑了挑眉,“就这么放了?” “这儿还有一个。” 莫弃松了手,戚闵一把将青云推向莫谨,没有半点儿怜香惜玉。 青云踉跄撞在莫谨怀中,她不可置信回头看向戚闵,对方盯着她的眼神和看死人没有区别,不由得在心中升起一股挫败感。 另一边,涂子严从巷子里逃出去马不停蹄跑向府衙想报官,当他一条腿还没迈上阶梯就被人捂住嘴拖向黑暗处。 他拼命挣扎着,想不到一个晚上被绑架两次,不知道倒了什么血霉! 暗影卫浑身上下都在淌血,血液顺着他指缝流入了涂子严的嘴里,吓得他哆嗦个不停。 “你是谁?!” 阴郁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涂子严死命扒拉他的手,好不容易抓住一点缝隙就想叫救命,暗影卫先一步再次捂住他嘴。 “你听着,梦椋县令已是北漠细作,他们绑架公主至此,到现在长阳公主还下落不明,你拿着我的令牌连夜赶往京城找禁卫首领禀明一切!” 大人派出来的暗影卫只剩他一个,眼下他身中数刀无力回天,只能将希望托付给一个完全不知道是谁的人。 “你说梦椋县令是北漠细作?!”涂子严所有吓掉的魂在这一句话里渐渐收回,他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怎么敢肯定的?” “大人所派暗影卫已全部殒命,我无路可走本想让梦椋县令传报回京,可他却欲想杀人灭口……咳……你去京城……” 暗影卫捂住胸口,一口污血喷射而出,他瞪大双眼直挺挺倒了下去,涂子严摸着脸上滚烫,心乱到呼吸不畅。 他哆哆嗦嗦拽紧手中令牌,慌不择路往柳家跑去。 柳南屿听阿竹说姑爷回来了,立马放下笔墨迎了出来。 “子严你……”柳南屿见他满身污血呆在原处,惊得说不出话来。 重逢(18) “你先进来!” 涂子严拉住她的手将人带进了屋子,转身合上房门。 对方仓惶神色让柳南屿也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看着满身血渍的他问道:“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浑身是血?!” 涂子严听着她的问题,低头看向自己弄脏的衣袍,随后边脱边说道:“我原本约了唐元他们去乐乐坊,中途却被人绑架,有人救了我,我本想去报官,可是又有人绑架了我!不是!不是绑架!” 他急得语无伦次,停止了换衣服的动作,拿出藏在袖中的令牌,上面的“禁”字赫然醒目,他指着令牌道:“我入京赶考见过这个令牌,是圣上身边的紫衣禁卫所佩戴,今夜我遇到一个人自称是暗影卫,他把令牌交给我让我入京去找禁卫首领禀报梦椋县令叛变一事,我得马上离开这里,入京,我得入京!” 他说完就开始翻箱倒柜地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可这些话实在是太过玄幻,小小的梦椋一时间居然来了京城的大人物,柳南屿蹙眉劝道:“子严,梦椋离京城千里迢迢,今夜那人的话怎就一定是真的?你先好生冷静一下,我让阿竹去准备沐浴。” 她转身就要走,涂子严将人拽了回来,脖子上的青筋在猛地跳动,表情也有些不受控制的狰狞,他一字一句说道:“春考入围明明有我,可你爹千万般阻拦,害怕我出人头地,害怕我名声盖过柳伟!而你也知我志不在此,却要将我一直困在这女人成堆的宅院,把我当废物草包,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实际呢?你只爱你自己!” 柳南屿手腕被他捏得钻心的疼,视线渐渐模糊。 她从小便知郎君有鸿鹄之志,所以才会恳求爹爹让他伴读,可这些在他眼中竟成了一种控制他的把戏,她望着这个烛火摇曳照映下的男子,直觉得自己与他之间愈发遥远,不对,应是从未靠近过。 柳南屿静静看着他无比熟悉的脸庞,忽地笑了,“郎君说我是你大展宏图的绊脚石,如今我认了,你想去京城便去吧,我不会再阻拦你任何。” 涂子严眉头没松开,反倒是皱得更紧,“你又想干什么?!” “我自幼恪守本分,一心想要扶持你,可所有的一切于你而言竟如此屈辱,今夜听见你的心里话也算是让我突然醒悟,我不想再互相折磨了,涂子严,我们和离吧。” 她的语速很快,快到像是生怕自己反悔,说出“和离”这两个字时,依然心如刀绞。 这件事是整个柳府都期盼着的,甚至是整个梦椋对柳南屿有所企图的人所期待的,但当这个词真的从她嘴里面说出来时,涂子严能感受到自己如同被丢入冰窖,血液都凝固了起来,脑子一时间做不出反应只能看着她。 柳南屿狠下心转身去将案桌上墨迹未干的和离书递给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迟迟不肯落下,她深吸了口气道:“签了字,我们之间不再有瓜葛,日后在郎君平步青云时亦不会攀附。” 纸张在她手里都被捏出了印子,涂子严缓缓接过,看着她所写好的和离书是茫然的,这一夜所经历的事情无法一时间消化,脑子宕机,他像个木头人一样走向案桌,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柳南屿写下这和离书本只想给彼此留下最后一条退路,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她背对着他泪如雨下,可她再也不用日日夜夜为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丈夫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他自由了,她亦是。 重逢(19) 夜已过半,虫鸣声入耳,柳南屿只觉得脑子哭得昏沉,甚至不知道涂子严是如何离开柳宅的。 她倚着窗台仰头窥视着皎洁明月,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可那些极少也曾幸福过的时光片段不断化成一把把刀插在她的心窝,不知不觉眼泪又开始往下流。 从乐乐坊离开后,莫弃总觉得有些不对,他带着戚闵去了府衙正撞上想走的张贞。 “张大人想去哪里?”他轻缓手中扇柄,侧眸问道。 张贞看着压在肩膀上的匕首,咽了咽口水,期期艾艾应道:“我……我我我刚想去找殿下。” 莫弃淡漠勾起唇,又问:“人呢?” “人……”张贞对上戚闵冷得跟块冰一样的眼睛,大汗淋漓,“人……他……” “跑了?” 莫弃这一声冷笑让张贞双腿一软跪了下去,连忙磕头求饶,“还请殿下再给我一次机会,我马上去将他找回来!” “一个将死之人都能从你手里逃出去,这也算一种本事。” 晃动的扇子轻轻吹起青丝,在一张柔和的脸庞上眉眼显得格外清冷,他只是动了动眉头就吓得张贞失了禁。 张贞拽住他衣袍苦苦喊冤,“那可是皇城暗影卫啊殿下,岂能是我这种不起眼的小官能拿捏的!” 张贞哭天喊地正惹人心烦,一阵风吹来,戚闵蹙眉道:“殿下,好浓的血腥味。” “找。” 张贞抹着泪用力地吸着气什么也没闻到,“血腥味?” 戚闵睨了他一眼,循着味道来源找去,这空气中夹杂着雨后泥土的气息,普通人闻不到但对于他们常年混迹沙场的人来说却异常敏感。 他环顾四周,最后在一颗灌木丛里找到了尸体,“殿下,在这儿。” 莫弃抬步走去,张贞急忙跟着上去,待他看清那人的脸时,激动道:“殿下,是他!就是他!今夜来找我的人就是他!” 戚闵单膝蹲下去搜他身上的东西,但除了暗器什么也没有,他起身朝莫弃摇头,“没有找到。” “什……找什么东西?”张贞不解,人已经找到了还要找什么? 莫弃沉了脸,下令道:“立马派人蹲守所有出口,务必将那个人找出来。” 张贞在两人之间显得有些滑稽,命令他是听也听不懂,做也做不了,只得问:“又找谁啊?” 戚闵无语解释道:“禁卫身上都会有一块随身令牌,这是他们接头所用信物,这个人身上已经没有了令牌说明他已经与人接应,若是找不到持令牌者,你倒戈北漠的事马上就会出现在京城。” “这么严重?!”张贞捂住脑袋,对着莫弃点头哈腰,“我立马让人去找,这一次绝对不会失败!” 他生怕脑袋掉地,连滚带爬去叫人,莫弃扫了一眼他的背影,开口:“莫谨既然知道了涂子严的存在,定是没有找到容馨,继续加派人手,务必先把她给我抓回来。” “是。”戚闵点头转身消失在黑夜。 鹿意安被莫名其妙送了回来生着气呢,房门被推开,走来了一个女子。 “你是谁?”她警惕地问。 勒扎娜笑了笑,回应着,“我是殿下的阿姊。” “阿姊?”鹿意安的眉头皱得更紧,因为这个称谓她甚是少见。 “你长得可真漂亮,难怪殿下会把你带在身边。” 勒扎娜笑着,可她的笑好似充满了致命的危险让人不寒而栗。 “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一个陌生女子突然闯入房中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鹿意安已经没了耐心,启唇叫道:“来人,把她赶出去!” 真假公主(1) 勒扎娜突然冷了脸,恶狠狠抓住她下颚道:“你还真当自己是女主人了?不过是一个没用的花瓶,殿下玩腻了自然就甩了!” 这些话不知道是对鹿意安说还是对自己说,她表情越发狰狞,手上动作用尽了力气,“为了殿下我在北漠受尽屈辱,我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抢走他!” 鹿意安双手抓住她的手臂企图扯开她,可相比起来如蚍蜉撼大树,疼痛感让她红了眼眶,挣扎着骂道:“疯子!” 眼看着她脸颊被捏变了形,勒扎娜才泄了火,她从袖中掏出手帕捂住了鹿意安口鼻,对方拼命扭动了几下便不动了,她将人扶着往门口走去却不巧撞上了一个人。 “阿姊?” 太过耳熟的声音让勒扎娜浑身僵在原地,她缓缓抬起头,看着少年离自己越来越近。 勒律兴奋地向她跑去,差点扑了上去,“阿姊!真的是你!” “你怎么会来?” 勒扎娜算准了府宅里所有人的行踪,唯独这个自己的亲弟弟,她居然没想到。 “殿下说你在府上,我刚好执行完任务就过来找你了!”勒律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阿姊,亲人相逢的喜悦让他完全忽略了阿姊还扶着个人。 勒扎娜手指不断收紧,掌心都开始有些出汗,她抿唇说道:“这位姑娘身体不舒服,我带她出去找大夫,等阿姊回来再来找你。” “啊?” 勒律移动视线落在已经昏迷的人身上,他没有见过鹿意安所以没有怀疑阿姊的话,只是说:“阿姊让我背她去吧,你扶着太累了。” “不……” 勒扎娜声音还未出口,勒律已经将人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往门口走:“阿姊跟上。”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攥成拳头,心中忐忑还是跟了上去。 勒律没走多远,莫弃已经带着戚闵回来了,正巧碰上。 对于突然回来的莫弃,勒扎娜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小王子明明说过会拖延时间,竟又骗她! 莫弃直直盯着勒律怀里的人,冷声质问道:“去哪?” 勒律想也没想,直接回答:“这个姑娘说她身子不适,没想到已经晕了过去,我和阿姊正准备带她出去找大夫。” 戚闵不动声色扫了一眼站在勒律身后的勒扎娜,她所有微乎极微的表情都被纳入眼底。 “不用了,去叫大夫来府上。” 莫弃几步上前熟练将人接了过来,动作轻柔到生怕伤了她,宽大的衣袍被他肩膀撑得刚好,长身玉立让这衣裳都显得贵气。 他目不斜视抱着鹿意安走回府宅,戚闵经过勒律时不由得睨了他一眼,少年稚气未脱,那双眸子亮又闪,正带着傻气看着自己。 他出声提醒道:“去找大夫。” “哦哦!”勒律猛地点头,随后跑走了。 莫弃没有去别苑,而是直径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把人放在床榻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触碰上柔软的脸颊流连在那红印上。 “抱歉。”他一声轻叹,明知对方听不见。 戚闵站在门口不解的问:“殿下早知道又何必把她留下来?” “终究是亏欠她们的。”莫弃垂眼遮住了那一闪而过的戾气,淡淡道。 如果他们没有快马加鞭回来,恐怕鹿意安已经落在了莫谨手里,戚闵侯在门口不禁想为何人总是不满足,得到了还想要,被欲望操控到最后只会毁了自己。 “西尔找到了吗?”莫弃起身走了出来。 “有踪迹了,估计是巫寒伤得不轻,有人见过她去药铺买药。”戚闵想了想,问:“为何西尔迟迟不向殿下求助?” “有所求便会有所失。” 真假公主(2) 巫寒在一个破败不堪四面透风的草屋里熬过了一夜又一夜,等西尔找到她时就只剩了一口气。 她浑身滚烫,持续的高烧让她嘴唇也裂开了,西尔拍了拍巫寒滚烫的脸颊强迫她保持清醒,“巫寒,别睡。” “孤女,别管我了。” 巫寒抓住她的手,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嗓子更是哑到骇人,西尔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不断给她湿敷降温,但这样没有丝毫作用。 “我带你去找莫弃。” 她做了决定,起身要将巫寒扶起来,可对方不肯,“孤女何必为我受制于人,他不会轻易帮你的。” 西尔垂眼,淡漠说道:“早在选择与他合作时就已经寄人篱下了。” 她将巫寒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毕竟一个大活人怎么也还是有些重量,加上她自己也受了伤,步子有些踉跄。 巫寒实在没了力气,她耷拉着脑袋本以为自己会悄无声息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但是孤女没有放弃她,从这一刻起死侍又有了生命,在西尔看不到的地方,她发自内心地笑了。 她们没走多久被一群黑衣人拦住去路,正当西尔准备掏出暗器时,为首的人先开口:“孤女,殿下请。” 她暗自松了口气,扭头看巫寒已经陷入昏迷,把人交给他。 回到府内,西尔没有停歇,她亲力亲为去厨房守着熬药,药烟味确实呛人,她捂着口鼻一遍咳嗽一遍盯着火候。 这边闹的热闹,即便知道她们回来了,莫弃也分不开身。 勒律紧紧抱住阿姊,防止她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而勒扎娜在他怀中哭得跟泪人似的,手中拽住那白绫哀求道:“是我对不起殿下,让我以死谢罪!” 莫弃站在门口处,平静的眼眸下按耐着厌烦,“阿姊既是被人逼迫,我便不会怪你。” “可我……”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眶滚落,勒扎娜哭得难以自抑,“是我做了对不起殿下的事,我无颜面对你……” 勒律一把夺走她手中的白绫丢到一旁,“阿姊你冷静一点!怪就怪莫谨他用下作手段利用你,你也是受害者啊!” “不,是我的错!按北漠天神律令,我理应以死谢罪!” 勒扎娜说着又要去抢那白绫,在被勒律拽住后,她哆嗦着收回手,好似在害怕什么。 “阿姊,你的手臂?!”勒律瞪大双眼,拉住她的手臂,扯开碍眼的袖口,衣裳下白皙的手臂上是一个又一个发黑的烙印。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勒律气到疯狂,他一遍遍质问道:“到底是谁干的!” “勒律。”莫弃启唇叫了他一声试图唤醒他的理智,随后走近勒扎娜将她扶了起来,为她掩好衣衫,“阿姊在北漠受委屈了。” “不委屈。” 她摇着头,泪珠砸在了莫弃手背上,有些发烫。 他退了一步,对上她含泪的双眼,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烦躁,“阿姊不必觉得对不起我,反倒是我亏欠你太多,日后我会好好弥补,夜深了,阿姊早些歇息。” 话音刚落,他转走离去,不带片刻停留,勒扎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紧紧咬住下唇,不知在想什么。 真假公主(3) 他情绪不起波澜,对于这些早就已经习惯。 他生在北漠皇室却被以身上流淌着南洲的血为耻,何止羞辱,是从小就被人踩在脚下,将他所有自尊和渴望都碾碎,他的父亲他的生母对他全然只有算计,旁人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自己。 “殿下真的甘心吗?从小靠命打下的战功全被莫谨独占了去,甚至连殿下身边的人他都肆意凌辱,殿下顾及手足之情对他一忍再忍,可他对殿下每次都动了杀念!” 勒律愤慨说着心中不平,他可以大义凛然,因他不过十六七岁是正直风华的少年,心气比天高,输赢在他眼里最为重要。 “那我该同莫谨一样将手段都用在手足同袍身上吗。”他不是在问,心底早已经有了答案。 他手上沾染了无数南洲将领的鲜血,看着他们满眼不甘死在剑下自己心中毫无快意,在位者的厮杀让无数人血流成河,他见得麻木只想早日结束战争,无论谁赢无辜者都不会再流离失所,天下终得以太平。 勒律不再说话,他只是不甘心被莫谨玩弄,咽不下这口气。 有一道黑影突然出现,他动作迅速眨眼就站定了身前,“殿下,西尔找到了。” 他瞥向勒律,“去把人带回来。” “是。”勒律点头领命后和黑衣人一同消失。 巫寒在一个破败不堪的草屋里熬过了一夜又一夜,等西尔找到她时就只剩了一口气,持续的高烧让嘴唇都裂开了,西尔拍了拍她滚烫的脸颊强迫她保持清醒,“巫寒,别睡。” “孤女,别管我了。”巫寒抓住她的手,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嗓子更是哑到骇人。 “我带你去找莫弃。” 西尔做了决定,起身要将巫寒扶起来,可对方不肯,“孤女何必为我受制于人,他不会轻易帮你的。” 西尔没说话,将巫寒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毕竟一个大活人怎么也还是有些重量,加上她自己也受了伤,步子有些踉跄。 巫寒实在没了力气,她耷拉着脑袋本以为自己会悄无声息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但是孤女没有放弃她,从这一刻起死侍又有了生命,在西尔看不到的地方,她发自内心地笑了。 她们没走多久,一群黑衣人出现拦住了去路,正当西尔满脸戒备时,勒律先开口:“西尔姑娘,殿下请。” 西尔松了口气,扭头看巫寒已经陷入昏迷,把人交给了他。 回到府内,西尔没有停歇,她亲力亲为去厨房守着熬药,药烟味确实呛人,她捂着口鼻一边咳嗽一边盯着火候,属实有些狼狈。 “伤要不要紧?” “死不了。”西尔只是看了一眼来人,又顾着锅里的药。 “她把我当做了鹿赋。”站在门口的男人背对着月光,五官陷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 “应是癔症加重了。”西尔站起身,问:“你刺激她了?” “一直逃避现实有何意义?” 他声音有些沉,西尔嗤笑道:“你拿一个娇生惯养的人跟你比?” “她不是。”莫弃一口否决了她的话,“倘若你见过满屋抄不完的经文和龙安寺那望不到头的阶梯你便不会觉得她如此不堪。” “你想救她?” “她救过我一命。” 西尔不留情面拆台道:“殿下如今腹背受敌如何保全一个一捏就碎的小姑娘?她是叶恩心上人,我们都在他手上吃了亏,如此殿下还这般自信吗?” 对于对方的冷嘲热讽莫弃也不恼,只是回应着,“教她如何自保才是救。” 西尔掀开盖子搅拌着锅里的草药,没有想再接话的意思。 真假公主(4) “用巫寒的命换你口中的秘密。” 西尔手中的动作倏地顿住,她抬眼时眸子里面带着一丝温怒,“你未免入戏太深了。” 他未动,没有否认。 两人无声对峙了许久,最后西尔敛了情绪,淡漠说道:“双生在西朝意味着大凶之兆,可若是能被圣女选中则能活一人,其成为孤女侍奉一生。西朝圣女是从西朝皇室里挑选出最聪颖的那一个以学习继承秘术,孤女自幼陪伴左右所以也会习得一二,所以我能肯定她所学圣女秘术,是西朝皇室的人,可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长得如出一辙的人,除非是双生子,这就是我来梦椋的原因。” “你怀疑鹿意安的生母同南洲宫里的圣女是双生子?既然双生子意味着不详,那圣女怎可能会是双生?”莫弃不禁轻笑道:“你自幼侍奉左右的人连你自己都分不清楚?” 被反嘲,药烟缭绕下她的脸有些阴郁还带着挫败,语气有些不稳,“从我知事起圣女因容貌太过出众引来不少麻烦,可即便这样她也从未掩面,在那件事爆发之后,我们所见到的圣女未再以真容示人。” 他问:“什么事?” “这是西朝皇室极力掩盖的丑事,连我都不清楚。”锅里的药汤咕噜咕噜冒着泡,西尔心里同这浓稠的药水一样备受煎熬,“如果猜测没有错,那我的任务将是杀掉双生子,带回西朝皇室仅剩的孩子。” “西朝覆灭,皇室之子又如何?”剑眉星目下他的眼神格外坚定,不容置喙,“鹿意安只会是鹿意安。” 秘密听到这儿就可以作罢,再听下去没有意义,他转身就要走,西尔鲜少情绪起伏不平,怒声叫住他,“你我合作本是因为有共同敌人,如今你要阻止我便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他停下步子没有回头,轻道:“拭目以待。” 戚闵来时见到暴怒的西尔有些诧异,毕竟从认识她起极少见过她情绪外露,只是匆匆一瞥,他转头对莫弃说道:“殿下,她醒了。” 男人大步流星离开,戚闵有些担心回头看了一眼,随后跟着离去。 窗台外枝繁叶茂,知了停在上面叫个不休,鹿意安坐在床边盯着摇曳的烛火发呆,身旁是候着的丫鬟。 房门被推开,莫弃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见正满脸呆滞发愣的人,丫鬟瞧他来了唤道:“公子。” 鹿意安闻声望去正好对上他漆黑的双眼,不由得心中一震。 “你……”她嘴唇微张又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走来想要探一探她的额头,但被躲了过去,她的理由是:“男女授受不亲,公子自重。” 莫弃手僵在空中,而后慢慢虚握成拳垂落在身侧,他问:“你叫我什么?” 他眼神太过压迫,鹿意安不安地拽着身下褥子不敢再说话。 “大夫说了什么?” 戚闵应声,“说她只是昏迷了过去,其他无碍。” 鹿意安小心翼翼偷瞧着他的脸,虽觉得生得好看却太过锋利不太好相处。 男人一暼,她立马缩了头,她很怕他,将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空气都快凝固成冰,屋里无人敢说话,丫鬟们感觉自己快不能呼吸,庆幸的是男人一声不吭的走了。 他一走,在场的人仿佛如鱼得水活了过来。 鹿意安皱着鼻头问道:“他是谁啊?” 丫鬟面面相觑,都在心底打量姑娘是不是被迷傻了。 “怎么了吗?” 丫鬟试探性问:“姑娘一直都唤公子哥哥,如今不记得了?” “哥哥?”鹿意安满眼迷茫。 真假公主(5) “是呀!”丫鬟见她真不记得,着急说道:“今夜公子带姑娘出去玩儿,后来姑娘一个人被人送了回来,再后来你在房间昏倒了,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鹿意安摇头,甚是茫然。 丫鬟再急也抵不过困意,她们大眼瞪小眼默契选择睡觉为大,天蒙蒙亮,闹了一夜的宅院终于恢复平静。 日上三竿,鹿意安悠悠醒来,她推开窗惬意伸了个懒腰,外面雨过天晴让她心情甚好。 “我们来服侍姑娘更衣。”丫鬟们端着东西推门走来。 鹿意安乖乖坐在梳妆台前,不禁问:“那个……他在哪里?” “姑娘说的谁?”丫鬟给她梳着发髻,不解反问。 鹿意安有些不好意思叫哥哥,便说道:“就是咋夜那个人。” 丫鬟探出头问:“姑娘说的可是公子?” “嗯。”她扭捏点了点头。 见她羞到脸红,丫鬟笑着说:“公子在阁楼,好像在忙。” 听见他在忙,鹿意安暗暗松了口气,她暂时不想见到这个自己记不起来的哥哥,因为他的眼神太让人害怕了。 西尔一大早就去了巫寒房间,她伸手摸了摸对方额头好在是降了温,她叫了声:“巫寒。” 巫寒动了动眉头没有睁开眼,西尔给她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正巧丫鬟路过,她抓住人问:“莫弃在哪里?” 丫鬟愣了一下,回答道:“公子在阁楼书房。” “麻烦你带路。” 她微微颔首,两鬓发丝拂过脸颊,丫鬟心底有些踌躇,在今天之前未见过这位姑娘,不知她是何人。 西尔看出她的犹豫,编了个身份,“我是你家公子故友。” 丫鬟似信非信点了点头,说道:“姑娘请随我来。” 她在前领路,西尔跟在她的身后,一路上穿过了无数长廊,建造得十分精致,两侧幕帘轻轻飘动,映照着稀稀散散的光斑。 西尔同往日一样穿着白色素衣,发丝随意束在身后,她的五官不似鹿意安那般精致到无可挑剔,虽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又让人觉得清冷耐以寻味。 “姑娘到了,公子不喜旁的人上阁楼,所以我只能送你到这儿。” “有劳了。”她道谢后,独自上了阁楼。 莫弃坐在案桌前翻阅着探子送来的密报,听见脚步声他抬眼看了去。 “这是药方,急用。”西尔没有遮掩,直接将药方放置在他桌上。 “戚闵。” 他唤了一声,戚闵从暗处走了来,“殿下。” 莫弃扫了一眼那张按在她指腹下的纸,戚闵便走过去接过,“我马上让人去采买。” “麻烦了。” 西尔递给他后就想走,莫弃开口叫住她,“许久未同你下棋了,有空?” 她侧身看向棋盘,应道:“有的。” “请。” 莫弃轻身走到桌边坐下,西尔折返回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她垂眸捏着棋子不假思索落了盘,莫弃轻笑:“未免太过着急。” “这才刚开始,殿下当真看透了吗?”西尔也勾起了唇角,问道。 他黑子跟着落盘,“过程如何不重要,只看结果。” 西尔不再说话,专心下棋,但她每一颗棋都落在险处。 两人下了有一阵,分不出胜负,阁楼下传来一阵嬉笑,有人突然叫道:“姑娘,这是公子的书房,别再去了!” 鹿意安提着裙摆穿过拱桥,她身后跟了一群丫鬟,其中一个蒙着眼睛正四处摸索,听见提醒,嘴角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因为她已经隔空看见了他。 莫弃的视线同上一次一样让人不寒而栗,鹿意安抿唇想走,男人先启唇:“上来。” 丫鬟们惶恐地站在拱桥另一端不敢再上前,她深吸了口气慢吞吞走向阶梯。 真假公主(6) 楼下不见她的身影,西尔收了视线问:“她的眼睛好了?” “你的药不是向来管用。”莫弃扫了一眼快要结束的棋局,站起了身,“她现在已经记不得所有事了。” “癔症无解,药物只不过起缓冲作用,最主要的是看她自己能不能度过心底这道坎。” 西尔刚说完,鹿意安出现在两人面前,她鼓着腮帮子满脸不情愿,“你找我吗?” “方才在干什么?” 男人不怒自威,鹿意安耷拉着脑袋回答道:“捉迷藏。” 莫弃走到案桌边合上了折子,翻开了手边的典籍,叫她,“过来。” 鹿意安磨磨蹭蹭走了过去,莫弃将她按在凳子上,将笔递给了她,“日后辰时便来这里习诗文以养心性。” “辰时?!”鹿意安抬头不可置信瞪大双眼。 莫弃淡淡重复道:“辰时。” 西尔端起手边茶杯轻抿了一口,不可察地笑了笑。 鹿意安冷不丁问道:“你疯了吗?” “咳咳咳……” 莫弃还未吭声,一向淡定的人被茶水呛得直咳嗽,她抬手时不慎打翻茶杯,瓷器摔落在地四分五裂,将鹿意安视线也引了去。 西尔拍着胸脯,摆手道:“别管我,你们继续。” 莫弃神色未变,回头敲了敲桌子,“可以开始了。” 她试探问:“你真是我哥哥?” “不是。” 她把笔一扔,蹙眉质问道:“那你为何管我做什么!” 西尔倚窗饶有趣盯着她,一直以来还没有听过谁人敢嚣张到和莫弃对峙。 男人挑眉反问:“吃穿用度皆出自我囊中,你问我为何?” “你……”鹿意安梗着脖子说不出所以然,她气鼓鼓取下发髻上的珠钗放置在他身前,不服气道:“那我还给你!” “还有。” 莫弃低垂眼睫将那钗子拿在手中把玩,这珠钗上的蝴蝶因他动作而不断晃动,精巧得如同实物。 他发现府中丫鬟格外爱给她打扮,不说首饰衣衫皆上品,连发髻每日都在变着花样,日日焕然一新。 鹿意安咬着唇,抬手将头上发饰都取了下来,一头秀发被弄得凌乱,在摸不到东西后,她已经气得不行,“够了吗?!” 莫弃丢下钗子,转身坐回了棋盘前,沉声启唇:“还有。” 西尔看了看要被气哭的小姑娘,又不动声色打量起眼前人,之前无底线娇纵的人是他,如今板着脸不留情面的人也是他,收放自如着实令人佩服。 “认输?” 一句话惊了两个人,西尔莞尔,重新拾起棋子开始认真思考破局之法,而鹿意安气冲冲走过来,话音已经染了哭意,“东西已经还给你了,你还想怎样?” “吃穿用度何止首饰。”修长的手指游走在棋盘上,甚至没有正眼瞧她。 吃穿用度……鹿意安低头看向自己衣衫只觉得羞耻,本来的气愤转为难堪,眼眶里的泪珠终于决堤,如断线珍珠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哭是示弱还是认输?”胜负已定,男人双眼如墨谭深不见底,他掀起眼皮看向她,夹裹着寒气,“如是认输就照做。” 她哭得难以自抑,西尔起身提醒道:“眼睛刚好,哭多了就真瞎了。” 鹿意安窝囊地立马止住哭声,白色身影没有停留消失在阁楼,此刻就只剩他们二人。 莫弃坐在原位耐心地将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笥里,他举止看似漫不经心,可举手投足间又极具压迫感,让鹿意安只敢看着他,不敢再有其他动作。 “坐回去。” 他下了命令,鹿意安委屈巴巴坐回案桌前,老老实实拿起了笔。 真假公主(7) 檐铃叮当作响,让屋内压抑气氛消散了些,莫弃将文书换了位置,把整张案桌都让给了她。 围栏外那颗合欢树上的合欢花已经凋零,枝叶在空中舞动依旧繁茂,他坐在窗边安静翻看着古籍,比起拿给鹿意安的那一本更生涩难懂。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鹿意安快把笔头都咬烂了,她一张小脸皱巴巴的就没松开过,这些字都识得可放一起怎么就不明白了呢? 一篇文章她磕磕巴巴读不通,脑袋抬了又抬,就是放不下脸面去叫他。 身后视线太过炽热,莫弃起身走到她身旁看着不曾翻页的典籍,曲指一敲,某人已经乱作一团慌张解释道:“我有认真在看!” 莫弃将书合上,问:“悟已往之不谏后一句是什么?” “悟已往之不谏……”她抱着脑袋焦急想要证明自己真的有在看,可反复念叨却怎么也想不起下一句。 高大的影子将她笼罩,鹿意安如坐针毡,好在戚闵出现打破这僵局,“殿下。”他只是唤了声,没有再继续。 莫弃翻开书,指腹落在方才那句诗文上,不留余地,“什么时候能背下什么时候再吃饭。” 不止是她,连戚闵都带着震惊之色,以往鹿意安不吃饭殿下都会让膳房变着花样做,如今却拿吃饭威胁她。 莫弃无视她的无声抗议率先下了楼,对身后问道:“何事?” “前方传来战报,罕烈拿下固城一路南下,可是听闻满东早已出兵,迟迟没有对上他们,罕烈怀疑有诈便不敢再行军,等着殿下指令。” 莫弃站定在沙盘前,听着戚闵汇报着军情,视线游走在边疆地带,直到有一处凸起让他停了下来。 “你确保没有见过满东军队?”他抬眼,浓眉之下尽是凌厉之色。 戚闵不解问:“殿下的意思是?” “固城之后便是南浔,南浔是水城同沧州一样易守难攻,鹿傅然如将兵力放在这里则是浪费。”莫弃扫了一眼南洲地势,手指放在了离它不远处的蔓越,“淮河水患为内忧,径城被破为外患,径城一战耗了数年,他们不断补寄却没想到会有天灾,所以满东的目标不是我们,是蔓越。” 戚闵想不通,“可蔓越同南洲一向交好,除非鹿傅然想自断一臂,否则怎会动蔓越?” “蔓越离南洲比满东更近,但它迟迟未出兵驰援这就是最好的解释。” “殿下的意思是,是蔓越想反?” 莫弃轻笑,“天下哪有一直的盟友,只不过是为了共同利益而谋罢了。” 他轻捏细沙摩擦在指腹间,缓缓道:“听闻蔓越先王因泰连子跳井之事伤心到重病不起,而他还未谋面的外孙女远赴和亲身死异国,反只不过是因为鹿傅然无情在先,他们才无义在后而已,如此我们更应该帮一帮这位痛失亲人的老人家。” 戚闵恍然大悟,“听殿下吩咐。” “让勒律拿着千军令带鹰骑快马加鞭赶往蔓越,一定要赶在满东之前到。” “是。” 戚闵颔首立马去找勒律,而他折返回了阁楼。 鹿意安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正趴在桌子百无聊赖画着娃娃,又在脸上画了个王八,把自己逗得乐呵呵地笑。 直至人已经站在了身后,她才惊慌想要将纸藏起来,男人快她一步拿了回来,看清上面内容,莫弃面无表情的脸沉了些。 “当真不想吃饭?” 她撇着嘴,饶有骨气地冷哼道:“不吃就不吃。” “别反悔。” 他没有片刻停留直直离开书房,没一会儿来了两位身着异服的奴女一人一边守着楼梯口。 真假公主(8) 到了晌午,西尔熬好药端去给巫寒,见她依旧昏迷不醒,心下不禁沉了几分。 她默默合上房门,屋内静得只有微弱的呼吸声,那碗滚烫的汤药在慢慢变凉直到彻底冰冷。 前院热闹将西尔引了去,她站在远处看着十几个壮硕的男人都换上了铠甲,看样子像是要上战场了。 勒扎娜虽不知勒律被派去了哪里,但知道他要走十分不舍,拽着他迟迟不肯放手。 “阿姊不必牵挂,等战事平息,我们就会一直在一起。”勒律没心没肺笑道。 他穿着战甲,满头粗辫,俨然是北漠最傲的雄鹰,可在勒扎娜眼中阿弟永远是阿弟,永远不想他有任何危险。 她颤巍抚摸着他稚嫩的脸庞不禁泪目,担心地嘱咐道:“阿弟千万要小心,阿姊等你回来。” “放心吧阿姊!”勒律拍了拍自己坚硬的胸膛,保证道:“等我回来就给阿姊带最好的战利品。” 勒扎娜破涕为笑,但压不下心中苦涩。 莫弃从楼阁走来,今日难得见他穿浅色衣裳,站在一群魁梧的男人中更显得儒雅。 “等你带着鹰骑凯旋。” 勒律右手抵住心脏,单膝跪下,“我一定把捷报带给殿下。” 这是北漠最崇高的礼仪,是他最高的敬意。 莫弃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启程吧。” “是。” 勒律起身带着鹰骑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勒扎娜在他们身后哭得难以自抑。 “阿姊应该学会相信他。”莫弃淡漠出声,算是安慰。 勒扎娜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得点头,知道他向来不喜欢听见哭声,生生压下了哭意。 “我还有事,阿姊随意。” 莫弃微微颔首,抬步走上了长廊,西尔见状无声跟了上去。 他停在了别苑凉亭,问:“跟着我做什么?” “要打仗了?”西尔靠近他,闻到了一股药香味,又问:“你受伤了?” 莫弃扫了一眼自己胳膊,全然不在意,自然略过她的问题,“巫寒还未醒来?” 西尔目视远方,没有太大的波动,“暗影卫暗器上有剧毒,巫寒能拖住他们这么久也算是忠心。” “罕烈一路南下,不出意外半月就能到南浔,梦椋马上就会起战火。” 池中波光粼粼,鱼儿穿梭在睡莲之中游得欢快,西尔没出声,又听他说:“你作何打算?” “得到真相。” 她一袭白衣如皎洁茉莉,着实让人无法联想她白皙的双手杀过多少人,她的心又有多冷。 她反问:“那你呢?” “在这里等一个人。” 她侧眼看向他,猜出一二,“没想过要反?” “我从来都不在乎谁主天下。”莫弃失声笑道:“征战数载的人说出这种话倒也显得可笑至极。” 西尔不在意扯着嘴角,“等尘埃落定,我再同你好生较量棋技。”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一笑,西尔转身离去,她说:“今夜我得去一趟柳府,巫寒醒来记得让她喝药。” 男人眉眼未动,也未回答。 鹿意安在阁楼饿得不行,她蹑手蹑脚想要跑,没跑几步就会被奴女捉回来,她不留情面说:“主人吩咐过,记不住就不准出去。” “气死我啦!” 鹿意安气得直跺脚,可对方完全不搭理她。 真假公主(9) ——你们的身份在这乱世本就矛盾,你以何保全她? 西尔的问题浮现在脑海,他不禁抬头望向阁楼却恰巧撞见鹿意安探出来的脑袋,四目相对,是隐忍到至极的目光,她鲜少见他如此,脸上的愤怒消失殆尽,不由得怔愣。 莫弃握了握手指移开视线,他侧身要走,奴女一声惊呼让他停了下来。 “你怎么了?!” “好疼……” 鹿意安跪坐在地上表情十分痛苦地捂着头,围来的奴女见方才还在楼下的殿下转眼就走来,她们虽诧异但还是规矩的退到一旁。 “头疼?” 他大步流星走来,俯身将她从地上拦腰抱起,搂在怀中只有小小一团,但好在比以往要重些了。 他想要去找西尔,但鹿意安勾着他的肩膀,轻轻晃了晃脑袋,笑得狡黠:“我的脑袋不疼了,去吃饭吧哥哥。” 莫弃脚步倏地顿住,充满担忧的眼睛也渐渐平静下来,沉声道:“骗我?” 鹿意安愤愤不平反驳:“谁让你把我关在这里,还不让我吃饭!” “下来。” 他作势要把她放下来,可鹿意安死死环着他脖子嘟囔着:“不许!” 她双臂使了力,莫弃脸颊被勒得有些红,他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这股异样,怀中的人却不怎么老实。 鹿意安晃着双腿,嬉笑着:“我想吃鸡腿!” “没有。” 莫弃面无表情拒了她,自然松了双手,要不是鹿意安反应快速肯定会摔屁股。 “坏蛋!坏死了!” 男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让她心中一阵窝火,鹿意安越想越气,跑到窗台边威胁道:“你若执意把我关起来,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她一只腿已经迈上围栏,莫弃在赌她不敢,于是不顾平静水面荡起的波澜默声走下阶梯。 “我真的跳了!” 见他头也不回,鹿意安没有犹豫翻过围栏跳了下去,奴女看着她消失在眼前被吓得不轻,苍白尖叫道:“殿下!” 这一跳若是摔个结实不死也得残,她紧紧闭着眼不敢看自己惨样可疼痛感迟迟没有出现,她微睁右眼,见到戚闵那张跟死鱼一样的脸心跳都慢了半拍。 戚闵从暗处出现接住她,确保她安然无恙果断松手走人,来无影去也无踪,鹿意安这次是真被他摔了个结实。 “我的屁股!” 不由得她捂着屁股哀嚎,男人的脸已经沉得能滴出墨来,“找死?” “我才不想死呢!”鹿意安翻爬起身拍着裙子上的灰尘,在气场全开的他面前还是忍不住弱了下去,“但是与其一直被关起来不如死了算了!” 在龙安寺的十几载岁月她明明已经不记得了却还是如此怕被关起来。 莫弃身上的寒气肉眼可见消散了些,他说:“不是想吃肉?” 鹿意安站在原地瞪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带你去打猎。” “打猎?!”鹿意安来了兴趣,这对她来说可是稀奇玩意儿。 “爱去不去。” “诶诶诶!等等我啊!” 他走得毫不拖泥带水,鹿意安小跑着才能跟上,发钗上的蝴蝶像活了过来振翅欲飞。 真假公主(10) 侍卫得到吩咐牵来马匹在宅院大门候着,等了一阵,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莫弃简单束了发没有戴冠,衣袂飘飘的白色衣袍被换成了紧身黑衣,跟在他身后的人还在叽叽喳喳讲个不停,甚是兴奋。 “殿……”侍卫刚启唇,见他眼色立马改了口,“公子,这匹马已是马厩里最温顺的了。” 这马虽是温顺听话但终归是战马,肌肉健硕,骨骼高大,鹿意安只能勉强够到马背,她无辜望着身后的男人,“上不去。” 莫弃无奈托着她坐上马背,随后自己踩着马鞍翻身坐在了她身后,“抓住缰绳。” 鹿意安乖乖抓住缰绳,侍卫便松了手,莫弃不费力气将她环在怀中,轻甩鞭子马便跑了起来。 马蹄重重踏在泥沙上,尘土飞扬,风拂过脸颊带来一丝清爽,她开心侧头道:“骑马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是清风拂面,是自由自在。 莫弃轻笑没有应话,牵着缰绳的手手背青筋明显,长长的指节轻松将她双手包裹其中。 马匹奔驰在林间惊起飞鸟,景色倒退,身后传来震耳的马蹄声,鹿意安好奇想要回头,奈何男人身影高大看不见任何。 见她实在好奇,莫弃说:“是我们的人。” “打猎需要这么多人吗?”她是第一次,的确不清楚。 “嗯。” 莫弃低声应着没有说真话,因为身后侍从真正的作用是隐藏她。 莫谨到梦椋许久仍未寻到容馨踪影,所以他急了,急着从北漠将勒扎娜找来,对方知道自己对勒扎娜的身份一清二楚,可也笃定他并非完全心狠手辣之人,即使勒扎娜为他人所用,也不会伤害她。 在那夜他识破勒扎娜的目的也没有赶走她后,莫谨更加坐实这一点,之后他的目标不再会只是容馨。 莫弃想到此眼神凌厉了几分,他身边的人都可能会成为人质,成为莫谨威胁他的把柄,这么多年过去了,对方仍不肯善罢甘休。 他迟迟未有所作为并非顾念手足之情,而是天下未定。 一路上有些颠簸,好在府宅离后山路程不远,鹿意安被抱下马背便蹲在地上缓解想吐的欲望。 “喝点水。”莫弃取下挂在马鞍边的水袋递给她。 鹿意安晕晕乎乎站起身喝了一大口,强压下了那股恶心。 “公子。” 侍从拿来弓和箭筒,鹿意安看这弓有她一臂之长,问道:“我真的能拉动这玩意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啊?”鹿意安一脸茫然望着他。 莫弃接过弓,朝她招手,“过来。” 鹿意安乖乖走了过去,莫弃将弓塞在她手中,握住她的手举了起来,“拿稳。” 他从箭筒取了只长箭,箭在弦上两人靠得极近,耳畔全是他滚烫的鼻息。 他在说话,鹿意安全然没听进去,耳朵红到发烫。 莫弃感受到她的分心却没提醒,只握住她的手指将箭射了出去。 锋利的箭镞穿过野草正中那只正在进食的兔子,一声哀嚎它倒在泥上不再动弹。 侍从跑了去拾起野兔,高兴说道:“是肥硕的兔子,公子开了好彩头。” 他拎着猎物走来,鹿意安后知后觉,“中了?” “在想什么?” 莫弃锐利的眼神好似要把她看穿,鹿意安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眼神闪烁想逃避他的问题。 “没什么。” 她低垂着头,不自然地捏住自己裙子转身走向林深处,莫弃若有所思,吩咐道:“以她为中心散开,排除所有可疑。” “是。”随从领命后将任务传了下去,方才还整齐有序的队伍瞬间离去。 真假公主(11) 鹿意安往前走了几米远见他没跟来便不敢往前走了,回头喊道:“快走呀!” 她理所当然的语气让莫弃不禁觉得好笑,想到自己驰骋疆场只有旁人下跪求饶的时候,现在发号施令的倒是换了人。 后山这片林子野禽不少,能伤人的亦有,莫弃敛了神色,背上箭筒随着她走去。 林间空气沁人心脾,越往里走杂草越茂盛,快到了膝盖高,好在有一条被踏平了的小道,应是捕猎人常走的路。 山林枯叶落满地,踩在脚下发出脆响,时不时一两只飞鸟掠过,次次都能吓她一跳。 鹿意安停下步子,默默靠向莫弃,躲在了他身后。 他调侃道:“方才不是挺大胆,现在怎么怕了?” 鹿意安舔了舔干涩的嘴皮,想反驳又无言以对,因为她的确被这阴森的氛围唬住了。 “那儿又有一只兔子。”莫弃小声说着,指向树下一处,将弓箭给她,“试一试。” 鹿意安盯着手上的东西一头雾水,“我忘了。” “看仔细了。” 他三指勾弦,不费吹灰之力拉开弓,箭身卡住箭台,“咻”地一声长箭破空而出,直直射入目标。 莫弃没有去拾那兔子,他站在鹿意安身后把住她手教她如何拉弓,“左手持弓,右手勾弦,别松力。” “太难拉了。”她抿唇,手指完全使不上力,若不是他在身后根本拉不开弓。 感受到她的畏惧,莫弃俯身离她更近,双眼直视目标,轻叹道:“别怕,我在。” “左推右拉,虎口贴紧下颌线。”等她摆好姿势,他说:“握紧,拉。” 鹿意安用尽力气将弓拉开,可射出去的那只箭不知去了哪里,她回头看向男人,好似知道自己犯了错,心下有些委屈。 莫弃揉了揉她脑袋,笑道:“没关系,第一次能拉开弓已经很不错了。” 得到鼓励,她一瞬间又信心满满,两人整个午后都在林间穿梭,直至夕阳散发着橙光愈发暗淡,一群人才打道回府。 此行收获颇丰,侍从将自己的猎物都送去了后厨,今夜酒肉管饱。 鹿意安体力比不上一群男人,她从马背下来整个人汗流浃背,好不狼狈。 莫弃取下她发髻上的落叶,看着她通红的小脸,说道:“休息一会儿,让丫鬟带你去沐浴。” “嗯。”她已经精疲力竭,连回应他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发出虚弱的鼻音。 莫弃笑着,眸中是他自己看不见的宠溺。 这一幕被不少人瞧见,鹿意安前脚刚走,西尔就来打趣道:“晨时还是严师,现在又变了个模样,殿下好雅致。” 他神色转眼恢复如初,眉眼冰冷,又是那般运筹帷幄的帝王气。 “倒是比你有趣些。” 对方声线不带一丝起伏,西尔被气笑了,嗤笑道:“我无趣?” “甚是。” 莫弃迈着长腿进了宅院,他抬眸,走廊尽头的人显然是在等他。 他轻飘飘唤了声,“阿姊。” “殿下。”勒扎娜脸色有些苍白,瘦弱的身子在风中摇摇欲坠,她忆起方才门口两人好似恩爱夫妻,心中苦涩泛滥,“殿下是否有了喜爱之人?” 幕帘荡漾,她的眼眶盛满泪珠。 “这是我的私事,望阿姊勿要干涉。” 说的明明是敬语,可勒扎娜太过了解他,他越是生气,表情越是平静,正如此刻一样。 漫天飘雪的羊圈,一个又一个无比漫长漆黑的夜晚,满身丑陋无比的烙印为的到底是谁? 她扶着廊柱,绝望质问道:“那我呢?我对殿下来说当真只是一枚无用的棋子吗?” 真假公主(12) “我从未将阿姊比做棋子。”莫弃了当否决了她的话。 勒扎娜哽咽着,诉不出心中的苦。 在漫天飘雪的羊圈,在一个又一个无比漫长漆黑的夜晚,是满身丑陋无比的烙印,她所遭受的一切到底为的是谁? 勒扎娜往前一步,想要抱他,可男人后退的动作彻底打破她的幻想。 “阿姊,自重。” “我自重?”勒扎娜又哭又笑指着自己,像疯了那般,“当我选择成全殿下那一刻起,我还有尊严可言吗?” “阿姊应该明白,尊严从不是旁人给的。”莫弃垂眼睨着她,沉声道:“莫谨拿什么威胁了你,亦或者是许诺了阿姊什么?” 但不论如何,他的确有愧于她,冰冷的外壳终于有了丝裂缝,语气平缓,“他承诺你的,我能给吗?” 勒扎娜满眼湿润笑看着他,“小王子许诺我能一辈子留在殿下身边,而殿下……” 说到此,一滴泪从她的眼角划过,笑意更甚,问:“殿下能给吗?” “留在我身边?”莫弃越过她走下台阶,光线照在他右边脸颊上,轮廓柔和,却让左边的阴影显得有些阴沉,他开口道:“阿姊想要留在我身边又有何难。” 勒扎娜不可置信回头看向他,可男人已经走远,只留下一个背影。 鹿意安沐浴之后,丫鬟为她盘发时打趣道:“公子说姑娘今日战果累累,府里的人都跟着姑娘享福呢。” “他真的这么说的?”鹿意安羞得满脸通红,她明明什么也没打到。 “是呀,公子只有提起姑娘的时候那张冷冰冰的脸上才会有笑容。”丫鬟盯着自己手中动作,好奇问:“姑娘总唤公子哥哥,可是公子从未唤过姑娘妹妹,这是为何?” 她冷不丁提起,鹿意安才注意到这个问题,她失了忆什么也记不得,是府中丫鬟告诉她,她们是兄妹,可又为何…… “姑娘可梳洗好了?”有人来问。 “马上好。”丫鬟怕怠慢了,八卦的心回笼,加快了手中动作。 前院里,侍从架起了铁架,下面堆了一堆柴火,摆放的佐料五花八门,看样子今夜有得热闹。 天色暗淡无光,宅院里升起了火堆,一群人围坐在院子有说有笑。 莫弃站在阁楼,将底下风光尽收眼中,身旁的人一身黑衣打扮,他问道:“现在去?” “夜长梦多。”西尔慢条斯理将匕首藏在腰间,想起今天无意间听见的对话,不禁问:“你抓了柳家的人?” “嗯。”他没做掩饰。 “为什么?” 莫弃转身,勾唇道:“秘密。” 西尔无语望天,觉得他愈发没了冷酷无情的高大形象,想起在府宅里成天吵吵闹闹的人,果然近墨者黑! 她悄无声息顺了匹战马,一路狂奔向柳宅,绾起的长发有一缕掉落在鬓侧,在风中荡起弧度。 一个时辰前,柳南屿精疲力竭回了自己房中,她坐在椅子上垂着发酸的胳膊腿,满脸愁容。 “今日的公子大小姐也瞧不入眼吗?”阿竹倒好茶水,站在椅子后给她按捏着肩颈,问:“听说这位许家公子老实憨厚,他爹也算是梦椋出了名的宠妻如命,大小姐见到他觉得怎样?” 柳南屿喝着茶水,藏不住眉心疲倦。 从柳家知道她和涂子严和离之后,登门拜帖络绎不绝,好像是她急不可耐要将自己嫁出去。 现在也唯独三房不想让她提早成亲,毕竟柳伟现在还下落不明,若是大房诞了子嗣,这柳家家产又得少一半。 “我有些累了,明日再说吧。” 阿竹见她近日消瘦了许多,不忍再问,便吹灭了烛火,“那我去门外候着。” 真假公主(13) 柳南屿睁着双眼,躺在床上没有半点儿困意。 阿竹口中所说的许公子是梦椋一位有些名气的教书先生,他家境虽不如柳家殷实但也是商贾出身,两家算是门当户对,而许公子本身未有姻缘,听是他身子骨弱,许多姑娘怕嫁进去便做了嫠妇,即使许家下的聘礼再丰厚也不肯。 柳家之所以能应下这门亲事,一是看中了许家在生意上能帮衬不少,二是许长言是家中独子,没有妯娌能省下不少心,简秀惠最是看重了他成熟踏实这一点,能顾家自是不会让妻子受委屈。 所有人都劝着她许长言是最好的选择,可涂子严走了,连着她的心也带走了,如今嫁给谁于她来说已无异,若是两人能相敬如宾一辈子也是好的。 柳南屿平静地望着屋檐,表情有些麻木。 夜越来越深,府中的柱灯一盏盏被丫鬟熄灭,阿竹蹲坐在门外的石梯上,双手托着脸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守门仆人见打更人已经敲响锣鼓,两人合力关上大门,插好门闩,转头就往回走。 两人刚走几步,身后悄无声息降下一道黑影,其中一人好奇扭头,鲜血从脖子喷溅而出,头颅滚落在地,旁边的人感受到脸颊温热,转眼被眼前一幕直接吓昏死了过去。 黑衣人蒙着面容,手中的长剑还在滴着血水,他几步上前打开大门,待同伴们都进来后又无声合上。 此时众人皆已睡下,一场莫名而来的杀戮闯入了宁静的宅院,黑衣人下手又准又快,尖叫声还未穿透宅院,人就已经瞪大双目倒下。 阿竹听着前院动静被惊醒,她心惊胆颤起身欲想去看,一声尖叫紧接着坠入池塘的声音让她血液都在倒退,忙不迭回头跑回身后房内。 柳南屿借着昏暗的光线见她神色慌张,问:“阿竹,怎么了?” “小姐……”阿竹手指冰凉握住她的手,舌尖都在发颤,“死人了!” “你说什么?!”柳南屿呼吸一窒,焦急问道:“外面怎么了?!” “躲起来!大小姐快!” 阿竹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来不急解释,拉着她蹲下想要钻入床低。 柳南屿糊里糊涂跟着她爬入床下,可阿竹觉得两人一起躲在这里太明显了,她又换了一处地方,不忘叮嘱道:“大小姐不管怎么样千万不要出声!” 阿竹刚换了地方,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力气大到整扇门摇摇欲坠,他紧紧握着长剑开始四处巡视。 鲜红的血水顺着剑尖流了满地,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床榻,俯身想要撩开褥子,柳南屿死死捂着嘴,眼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心提到了嗓子眼,若是被发现难逃一死。 他的手离她只有一指远,阿竹突然从柜子里跑出来,抱着架上的花瓶扔了过去,只可惜黑衣人微微偏头就躲开了。 阿竹彻底暴露,来不及思考拔腿就往门口跑,男人轻松追上她,下一秒尖锐的长剑刺穿了她的身体。 她呆滞仰起头,血腥味冲上喉咙,只能默默看着血液从身体流失,渐渐没了意识。 阿竹! 柳南屿趴在地上无声哭泣,听着阿竹倒地的声音,她绝望闭上眼睛,恨意和畏惧交杂着要撕碎了她。 这场屠杀不知进行了多久,整个柳宅如人间炼狱,尸横遍野。 夜已深,本应紧闭的大门此时正敞开,西尔勒住缰绳迫使马停下,她警惕靠近大门,一大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她蹙眉迈进门槛,一颗头颅撞进眼帘,她避开后往里走,眼前尸骨交叠令她心底一寒。 真假公主(14) 外面动静归于平静,柳南屿从床下爬了起来,早已经麻痹的双腿让她站不起身,只能以一种极为狼狈的姿态跌跌撞撞到了阿竹身边。 阿竹身体早已变得冰冷,只有腹部还在不停往外冒血,柳南屿抱着她崩溃大哭,痴心妄想到想用自己体温捂热她。 滚烫的泪珠一颗一颗落在阿竹苍白的脸上瞬间失去温度。 “阿竹,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为什么要救我!”她哀声质问,却没有声音再能回答。 突然之间她身子一颤,嘴里念道:“阿娘……阿娘……” 阿竹被轻轻放在地上,柳南屿发了疯似的跑向主宅,一路上血流成河,她心中悲戚万分不敢停下脚步。 西尔听见声响借着高大的盆栽躲了起来,看着一个浑身是血,头发凌乱的女人冲了出来,她静静跟了上去。 全死了,主宅里面的人全死了。 柳南屿看着自己娘亲躺在血泊之中瞪大着双眼,她双腿一软,心如死灰直直跪了下去。 西尔并没有见过简秀惠,也不知她长何样,今夜本想来探个底却没曾想撞上柳家灭门惨案,她更不知道所要找的人在不在里面。 柳家只剩下眼前这位女子,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将人带回去,又有脚步声响起。 西尔折返回阴影处,一个身影出现在院子,来者四处张望,看样子也被这骇人一幕惊到了。 柳南屿因伤心过度已经晕了过去,西尔见他身后没有同伙,一只飞镖从她手指尖飞了出去,那人迅速躲过,正想反击发现是她,连忙说道:“孤女,我是殿下派来保护你的。” 西尔听是莫弃的人,从树后走了出来,“他怎么会派你来?” “殿下说你伤势未愈,怕你遇到麻烦。”说完,他视线扫了一遍周围,的确遇到了麻烦。 “你留在这里守着,我回去找莫弃。”西尔深吸了口气,郁闷不已。 若是简秀惠死了,她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又断了,眼下知道所有事实真相的唯有宫中那位深藏不露的圣女了。 她迅速撤离了现场,一路狂奔回府宅。 晚宴大家都尽了兴,喝了不少酒,鹿意安见他们那样也有些嘴馋,缠着莫弃要了一小杯,殊不知甜蜜蜜的酒酿更醉人。 她小脸绯红,好在酒品好,醉了倒头就靠着莫弃睡着了,后者无奈早早离席将她抱回了房中。 戚闵因下午接鹿意安时伤口崩裂所以并没有出现,待西尔回来后,他亲自来开了门。 “莫弃呢?” 他回道:“殿下在阁楼。” 西尔颔首,跨着大步走向漆黑的阁楼,整座楼里只有案桌上留着一盏烛火,葳蕤的火苗照亮那小小一团,将影子拉得很长。 莫弃正翻阅着边疆送来的战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靠近,他抬眼看去,问:“如何?” 西尔语气凝重,说:“柳家被灭门了。” 莫弃顿了顿手中动作,长密的眼睫下神色晦暗不明。 “戚闵。” 他轻轻唤了声,戚闵立马出现,“殿下。” “背马。”莫弃起身合上卷轴,率先下了楼。 西尔跟在他身后,不解问:“柳家可有宿敌?” “一个商贾,就算有对手又何必灭门。”莫弃驳了她的话,径直往前走着。 廊桥一片黑暗,西尔见他不是往大门走,便问:“你要去哪儿?” 他淡淡回道:“府中还有个柳家人。” 柳伟! 西尔忽地想起他抓了柳伟,作为柳家长子理应知道些什么! 西尔默默松了口气,莫弃却猜透了她的心思,勾唇笑道:“别指望他,一个废物罢了。” 她懊恼问:“那你去找他是什么意思?” 真假公主(15) 知道她心中焦虑,莫弃还是忍不住揶揄着,“你被禁卫伤到脑子了?” “莫弃!”这两个字是从她牙缝间蹦出来的。 “你心急求成满门心思盯着简秀惠一个人,却忽略了简家。” 侍从远远瞧见他来,连忙开了门,恭敬唤道:“殿下。” 牢狱两旁墙壁上挂了不少火把,但赶不走这阴森湿冷,笨重的铁链叮叮当当一下一下敲击着铁门,像是前来索命的鬼。 男人身形高大,步伐沉稳,西尔在他身后完全被影子遮挡,连气势都弱了几分。 “简家十几年前就没了,何故溯源……”她说着说着,自己也发现了不对劲,“简家也是一夜之间被灭门……” 莫弃冷眼看着侍从去拖像一坨烂肉的柳伟,淡漠应道:“简秀惠在简家灭门之前就已经嫁给了柳鸣。” “所以这帮人的目的并不是柳家,而是简秀惠!”西尔幡然醒悟又细思极恐,“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还是要杀人灭口,幕后指使者到底是为了掩盖什么秘密?” 越是这样,安佳人的身世越是成谜。 莫弃双手合十,漫不经心摩擦着指腹,说:“什么目的试一试便知。” 男人继承着一半北漠血统,鼻骨生得高挺,鼻翼一侧有一颗极淡的痣,眼眸微垂时,眼底那股戾气四溢,他换了一件紫黑长袍,束着冠发。 在这里,比死神更恐怖的是他。 柳伟抱着脑袋四处逃窜,浑身臭气熏天,侍从强忍着恶心把人带了出来,等待指令。 他开口:“送去给张贞。” “还有一个人。”柳伟从身前经过,西尔不动声色嫌弃往后退了退,“我还在柳家看见一个女子,她还活着。” “走吧。” 西尔随他一起出了地牢,一同折返回柳宅。 张贞带着一大群衙役在大门候着,三更半夜从床上被人拎起来的他只穿了一件里衫,外面歪歪扭扭套了件披风,不停打着哈欠没一点儿精神。 深夜里有些凉,风一吹,寒气便冷到心底,莫弃下了马背,轻飘飘扫了张贞一眼,对方立马精神抖擞,“殿下!” 莫弃没理会他,率先走进宅院,他环顾四周遍地横躺着的尸体,随意走到一处蹲下身子翻看那人的伤口。 张贞见这场面双腿直打哆嗦,要不是身后衙役扶着他,早就跪了下去。 莫弃查看了几次,起身接过戚闵递来的手帕,“都是剑伤,一击致命。” 西尔接着他话说:“以这树叶和墙上喷射的血迹来看,凶手出手既狠又快,丝毫没有想留活口的余地。”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这些跟我没关系,千万别来找我。”张贞闭着眼睛喃喃自言自语念道。 “张贞!” 张贞冷不丁被叫了名字,他一哆嗦急忙应道:“殿下请吩咐。” 莫弃擦拭着指尖上的血渍,启唇:“找。” “找?”张贞歪着头,满脸困惑,“找谁?” “涂子严。”他扔了手帕,沉声道:“就算只有个脑袋也要给我找出来。” “是是是!”张贞连忙点头哈腰,踹了身后衙役一脚,怒吼道:“找去啊!还杵在这儿当木头!” “是!”衙役们纷纷散开,四处去寻涂子严尸身。 当下就只剩他们三人,张贞用袖口擦着额上冷汗,小心翼翼询问:“这么大个人命案迟早闹得沸沸扬扬,若是惊动了上面,小的这官帽可就保不住了,试问殿下可有良策?” “简单。” 他说得如此轻巧,张贞惊讶问道:“简单?!” “一把火烧了。” “烧了?!”张贞吓得鸡皮疙瘩都起了。 真假公主(16) 一句女声从远处传来,“一把火烧了,罪证没了,那群人自然又敢出手。” 西尔有些吃力地扶着陷入昏迷的柳南屿走来,她自是有自知之明不会期待某个男人来帮忙,只能朝没有一点眼见力的戚闵抬了抬下巴,“扶着点儿。” 戚闵抿了抿唇,从她肩上把人接过。 张贞看着她懒散揉着肩膀,心急问:“姑娘可是何意?” “柳家几十口人命一夜之间被屠尽,但姨娘子们身上的珠宝一个没少,这就足以证明杀手的目标是人。” 西尔收到某人视线,别开脸继续说:“若是把柳家灭门的原因归于走火,大家只会当做饭后茶余的闲话,又将柳伟存活的消息不动声色传出去,他们必会来斩草除根。” 她拖长尾音道:“到时张大人要是成了,就算有人深究也有了挡箭牌,假若没成,走火是天灾岂非你我能改变之事。” 张贞双目瞪如铜铃,连连拍手赞不绝口,心中叹息着这顶帽子好歹是戴稳了。 这口气还没松一会儿,一只沉重有力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疼得他缩紧脖子。 “殿……殿下……”张贞小心翼翼抬头看去,这一眼直接吓得他扑通跪地,脑子里浮现了千万遍自己可能做错的事。 “张大人,我要的人呢?”莫弃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人……”张贞想了一阵,连忙说道:“我已经加派了人手排查所有可疑的人,可就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真的冤枉啊殿下!” “没有发现可疑?”他饶有兴味反问道。 身后站着的戚闵眨眼踹飞脚边石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在了张贞腿边。 一时之间,他脑子愣了一瞬,对上那骇人狰狞的表情,似见了鬼一般尖叫着想要窜起来逃跑,可肩膀上的手又让他跪了下去。 “啊啊啊!殿下饶命!殿下饶命!”他被吓得脸色惨白急急求饶,双手死死捂着眼睛不敢睁开。 “这人都到了你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了,张大人还没有发现异常?” 莫弃收了手,嘴角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张贞七魄被吓走三魄,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会顺着话应道:“发现了!发现了!” 男人垂眼问:“发现什么了?” 张贞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时跑来个衙役汇报着,“大人,这里面没有发现涂子严踪迹。” 莫弃眼神不由得凌厉了几分,涂子严的消失全然在他意料之中,那晚是他顾虑不周,太过心急回府宅以至于遗漏了涂子严的存在。 可他到底是落入了莫谨之手还是另有去处,如今只有一个人知道。 西尔对上莫弃的视线,便懂了他的心思。 “把人带回去,撤了。” 简秀惠已经死了,再心急也没用,她伸了个懒腰,最先走了出去。 莫弃扫了一眼戚闵,后者扛着柳南屿一同离开,留下张贞处理后事,走时不忘提醒道:“张大人做事还是仔细些为妙,近来殿下心情不太好。” “是是是。” 张贞哭丧着脸低头哈腰,在清冷的夜里,他的汗水浸湿了里衫。 待所有人走后,一场大火无声无息燃烧着,直至天蒙蒙亮时才有人大声呼喊着救火,可昔日里富丽的宅院只剩下空架。 真假公主(17) 路过买菜的大婶儿被这热闹引了过来,站住脚叹息着,“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好端端烧了这么大场火,一个都没跑出来。” 这房屋被烧得乌漆麻黑没了个样子,什么都被烧没了。 她身旁的人探头试探问道:“该不会是有人放火吧?就算不小心走了火,能瞬间将偌大个柳家烧个精光?” “这也不是没可能!”其中有个男人转着眼珠子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才压低声音接了话,“听说最近柳家踹了赘婿好事将近,怕是有人担心柳许两家强强联合之后坏了旁人财路才故意放了一把火!” 凑热闹的人络绎不绝,有些话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在七嘴八舌下,短短片刻就将柳家遭难的原因编排了好几个版本,更有甚者觉得是柳鸣从不散财积德,因此得罪了神仙引来塌天大祸。 张贞看着形势差不多了,换好官服带着衙役大摇大摆从府衙走来。 “让开,让开。” 衙役围成一道人墙给张贞开出一条路来,他故作面色凝重走近了现场,随后动作浮夸,拍腿喊道:“真是作孽啊!” 围观的人问道:“张大人,柳家这场火到底是怎么来的?” “今日一早,本官也是听有人来报官才知晓此事,连口水都还没来得及喝,马不停蹄赶来过来。” 他满脸惭愧模样,当真有人信了他的话,本就想拍马屁的人借机附和,“张大人忧心百姓,还真是咱们的父母官!” “是呀是呀。” 有人扇风这火势自然就旺了,张贞摆了摆,示意大家安静,“这件事本官一定追查到底,还给大家一个事实。” “好!” 人群里捧哏的率先拍手叫好,在一片掌声中,这场闹剧落下帷幕。 今日的天总是阴沉沉的,好似老天生了气,非得下一场暴雨。 鹿意安难得乖巧坐在案桌前背诵着诗文,莫弃坐在不远处正和西尔下着棋,阁楼上一片祥和之态。 “公子……” “姑娘……” 奴女和丫鬟一同走了上来,不约而同出声唤道。 屋内三人都抬眼看去,在三道各异的视线下,丫鬟一时间忘了来意,奴女侧头看了她一眼,回头道:“公子,咋夜那人醒了。” “知道了。”莫弃收回棋子,站起身朝西尔说道:“一起去看看。” “可是……”丫鬟吞了吞唾沫,结结巴巴说:“后院那位姑娘正在寻姑娘。” “巫寒醒了?”西尔眼底闪过一丝欣喜,“我先去看看她,随后就来。” 她不等莫弃回应,独自下了阁楼,一路快步走向后院。 柳南屿睁开眼时头痛欲裂,映入眼帘的装潢格外简单,她痴愣了一瞬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但后知后觉发现木已成舟。 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摧毁了所有,她睁着眼睛出奇平静躺在床上,可眼泪横流。 “哥哥,是谁呀?” 门外传来一道好奇的声音,屋内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微弱的光线先钻了进来,鹿意安慢慢探出半个脑袋,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 她直勾勾盯着躺在床榻上的人,若不是对方在哭,她还以为人没了。 真假公主(18) “我可以进来吗?”一句十足没有底气的话从她嘴里问了出来。 屋子里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鹿意安无措回头看向莫弃,“她不说话。” “去把帘子放下来。” 他一声吩咐,她乖乖走进房内将帷幔放了下来,房间一下子被隔成两半。 门房被彻底推开,莫弃迈步走了进来,他走向屋子中央的桌子旁坐下,开始慢条斯理涮洗着茶杯。 丫鬟刚沏好的茶水还冒着热气,茶汤在他手中沿着杯壁滚了一圈又被倒入另一个闲置的空碗里,周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 “人生还长着,柳小姐何必觉得心灰意冷。” 柳南屿听见他的话,紧紧闭上了双眼,心底的痛让她不禁眉头紧皱,微张着嘴快要喘不过气。 她这样让人瞧了实在可怜,鹿意安将手帕递了去,安慰道:“有何难处说出来或许我们能帮你。” 柳南屿坐起身,颤抖着下颚长长叹了口气,抬起眼睫瞬间,泪珠无声落地,她满目猩红,嘴唇已哭得干裂,连吞咽唾沫都显得困难。 可她是柳家嫡女,阿娘从小教导她再怎么狼狈也不能失了仪态。 细长的眉毛下那双眼睛是那样的痛,鹿意安见状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待柳南屿看清眼前人时,理智逐渐回笼,“是你?!” “你认识我?” 鹿意安的问题没有被理会,柳南屿连鞋都顾不上穿,赤脚越过她猛地掀开帘子,那晚的男人正气定神闲喝着茶。 步伐止在原地,她抿了抿干涩的唇,连声质问道:“柳伟是被你带走的,对吗?张贞同你是一伙的?柳家发生的一切,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我并未柳小姐想象的神通广大。”莫弃放下杯子,并没有回头看她。 柳南屿看他的眼神里充满恐惧,体温不断下降,浑身都变得冰冷,“你来梦椋到底是为了什么?” 鹿意安的视线随着她一句一句发问也看向了莫弃,在静静等着他的答案。 莫弃哑然失笑,反问道:“柳小姐想从我这里知道答案,可我是商人,如今你还有什么可以与我换?” 还有什么……她失了柳家便什么也没有了…… “拿我对她的救命之恩换。” 她转眼看向身后的鹿意安,绷紧了心中那根弦。用无辜之人作为筹码,她心中愧疚可抵不过满腔仇恨。 对于她的条件,莫弃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诧,甚至提到鹿意安,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些。 “只有一次机会,柳小姐还是想好了再问。”他站起身,朝某人勾了勾手,说道:“走了。” 鹿意安同柳南屿一样满肚子疑惑,可身子比脑子更快一步,毫不犹豫走向了他。 “听说林子的野果熟了,想去吗?” 他没头没尾一句话将鹿意安思绪引了过去,她近日已经体会到骑马狩猎的乐趣,不由得心痒痒,“去!” 他们刚迈过门槛,身后声音传来,“凶手!我想知道凶手是谁!” 身旁的人想要回头,莫弃按住她脑袋,应道:“成交。” 他把人带走了,唯留下柳南屿被抽干力气跌坐在地。 就算一命换一命,也要为柳家报仇…… 刚过午后,一道闪电劈开静谧的天空,豆大的雨滴争先恐后坠落,欲要砸穿青瓦。 电闪雷鸣吓得鹿意安丢了筷子,莫弃扫了一眼奴女,对方立马换了新的来。 从柳南屿那里回来后,她一直魂不守舍,现在外面下着暴雨不能出去打猎,没了能分散注意力的事,她心底的慌乱便无限扩大。 “我认识她吗?” 莫弃顿了顿手中动作,眼底的情绪很快消散,恢复如初,“兴许有过一面之缘。” 真假公主(19) “救命之恩也是一面之缘?”她显然不信。 莫弃拿起手边未使用的筷子,夹了一块鱼腹放在她碗中,声音不紧不慢,“因为一个陌生人而质疑我?” 他这一声像是质问又像是敲打,鹿意盯着碗中雪白的鱼肉,心跳慢了一拍。 这顿饭吃下去索然无味,莫弃放下筷子默不作声起身去了阁楼。 窗台外风雨飘渺,案桌上的纸丫鬟忘了收,飘落满地,他俯身拾起挂在阶梯上的,淡黄宣纸上的字迹有些幼稚,同她人一样。 跟来的戚闵见白衣翩翩的殿下正一张一张弯腰去拾起那些宣纸, 本想上前去收拾的他止在原地。 莫弃极为耐心将那些边角染湿的地方一点点擦拭干净,整齐摆放在案桌上,而后吩咐:“去将窗子合上。” “是。”戚闵眼底划过一丝晦暗,快速合上了窗户,转身汇报着,“殿下,斥候飞鸽来信,蒙赤敦不出十日到梦椋。” 坐在案桌前的男子神色未变,问:“莫谨呢?” “不见了。”戚闵垂下头惭愧说道:“勒律一走,其他人便跟不住了。” “无碍,若是他顺利找到了容馨也不会这般太平。” 话音刚落,外面一道惊人的雷声划破天空,紫色闪电让屋子一下子亮堂又转瞬陷入黑暗,戚闵见状点燃了灯台上的烛火。 两人皆没再出声,除了屋檐上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一柱香的时间不到,西尔寻来,她唤戚闵道:“这是药方,有劳了。” 这府里只有一些个丫鬟是外人,其他的都是暗卫,她指挥不动只能找戚闵。 戚闵收到视线,颔首离去。 莫弃放下笔,将写好的密信折起来放入鸽哨里,他见人还在,开口问:“还有事?” 西尔无视他赶人的语气,抬起眉头问:“你不觉得可疑吗?” “可疑?” “柳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却迟迟不见涂子严身影,就算坊间都在传他们和离之事,可柳南屿醒后也未找他,一个相处了十几年的丈夫如此不值得信任?亦或者说涂子严已经不在梦椋了?” 莫弃看了她一眼,明了她心中想法,“你想说那夜同暗影卫接头的人是涂子严。” “你这么平静若不是有后手?” 莫弃轻笑一声,应道:“宫中有位故人。” 西尔若有所思看着他手中的鸽哨,“难怪张贞这么久没抓住人你也不急。” “那夜莫谨为了让我放松警惕,连青云都用上了,可如果他的目标真的是涂子严就不会轻而易举放了他,所以他只是想用涂子严拖住我,让勒扎娜带走鹿意安,我虽识破他的计谋却忽略了涂子严的去向,后来戚闵去查他踪迹时,发现他已经连夜出了城。” “他已经知道鹿意安的存在了?”自己的人被盯上,西尔心中倍感恶心。 莫弃平静地说:“勒扎娜。” 西尔不解,“你明知道她是细作,为何还要留在身边?” “在北漠的那些日子里,若没有她,或许我已经病死了。” 真假公主(20) ——轰隆 又是一道刺耳雷声,像是要将人活活撕碎。 西尔走到窗边,透过缝隙望着电闪雷鸣的天空,轻声问:“莫谨已经知道鹿意安的存在,你还留得住她吗?” 她的声音被雷声覆盖听不真切,莫弃微垂眼睫,指节没规律敲打着桌台,没有回应。 西尔侧眼看向他,柔和的五官不施粉黛,远远看上去是那般的纯洁无瑕,可她微启红唇轻轻笑道:“你护不住她的,让我带她走吧。” “她不愿做笼中鸟,西朝对她来说亦同地狱。” 风吹灭了烛火,他彻底陷入黑暗里,莫弃视线落在摆放整齐的宣纸上,声音听不出情绪。 “那在你身边就真的安全了吗?若不是你身边留有细作,她怎会暴露?”西尔红唇依旧带着笑意,杏眼弯弯道:“待巫寒伤势好转,我就带她走。” 没有太阳的白日阴沉得让人窒息,雨水被狂风一吹钻进了那道缝隙润湿了她的袖口,清冷的光线印在脸颊一侧,那双透着光的瞳孔里没有半点温度。 空气静谧,气氛胶着,两人沉默着,谁也不肯先松口,唯有那抹雪白打破了无声的争执。 鹿意安披着绣工精致的白色斗篷,因雨势太大尾摆湿了不少,她抓住阶梯栏杆的手指蜷缩成一团,两眼含泪,不可置信地问:“哥哥不想要我了吗?” 先前竟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不知对话被她听了多少去。 西尔见她眼白都泛了红,吐不出心中浊气,却也明白自己没有留下去的意义。 来势汹汹的暴雨倏地把窗棂冲撞开,窗台内周围都成了它们的地盘。 西尔敛了神色,在鹿意安的注视里走下了阁楼。 她走后,鹿意安颤抖着下颚再一次问出了这个久久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哥哥为何要让一个陌生人带走我?” “你不是也想走吗?”莫弃不紧不慢收拾着桌子上她留下的东西。 “我何曾……” 她眼眶里盛着泪,着急地想要反驳,莫弃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你选择相信一个外来人。” 圆润的双眸略显无辜,她茫然地问:“所以哥哥是生气了?” “以后的日子如同外面一样风雨飘渺,这里不再会是你的避风港,西尔说的对,我能带给你的只有更多危险。” 鹿意安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自己,喉咙酸涩得厉害,连咽唾沫都困难,她嘴唇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只有泪珠在无声掉着。 温热的手掌抚上冰冷的脸颊,莫弃盯着她哭红的双眼,眼底是无尽的挣扎。 最后他做出了选择,“鹿赋已经死了,黄粱一梦也该醒了。” 鹿意安痛苦的别过脸不想看他,浑身止不住发颤。 莫弃想要帮她擦泪,可这眼泪无休无止怎么也擦不干净,反倒润湿了他的掌心。 他低声说道:“回京城去,回到叶恩身边。” 南浔一旦起战乱,梦椋便会跟着沦陷,他无法护她周全亦不敢赌,唯有回到京城才是最上策,可亲手将她送回去犹如将猎物拱手让人,虽有不甘,但清楚明白她不是战利品。 “莫弃……”鹿意安抓住他的衣袍,哽咽着。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是知道的这样的晚,好似永远都在离别。 真假公主(21) 他们不是兄妹,她的哥哥早已殒命,鹿赋的名字是不可重提的禁忌,是打破她美好幻想的一把利剑,但她终是记起来了。 可是在这里,她见过高墙以外的另一番景色。 她追逐过落日,感受过清风,知道除了恪守宫规女子亦能活出一番滋味,所以自己又怎会心甘情愿重新走进牢笼。 她拽紧他的袖摆,泪眼婆娑昂着脑袋,放弃了所有尊严求着他,“是你说的,他们从未真心待我,我不想回京城,我不想做回傀儡,我想留下来,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 她湿润的双眼让莫弃不忍移开了视线,垂在身侧的手指握成了拳,又缓缓松开。 他说:“这世上无人能护你一世,包括我。” “殿下……”戚闵疾步走来,还未露头便察觉这气氛不对,想说的话全部吞回了肚子,只得原地等待命令。 莫弃抽回了自己的手,轻声说道:“这雨越发大了,我让丫鬟送你回去。” 鹿意安无声望着他,一颗滚烫的心被这冰冷的雨水浇灭,冻得血液凝固,呼吸都开始不畅。 她揉了揉泛红的鼻尖,一次次抿着唇,话到了嘴边再也说不出口。 泪珠从眼中滑落,鹿意安失望地垂下眼睫转身走下阶梯,戚闵侧身扫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她,不过一瞬,他回头看向殿下,竟觉得对方挺直的背脊有些落寞。 莫弃慢慢走到窗台边,从这里刚好可以看见她离去的背影。 她的步子快但凌乱,丫鬟撑着的伞没有挡住斜着飘荡的雨水,本就湿了的斗篷没了半点儿作用。 他记得上次同西尔坐在这里下棋时,见到的她虽是畏惧自己,可小脸写满了不服和挑衅,是那般生动。 他合上窗子,语气平淡,“何事?” “张贞已将柳伟所在位置的消息放了出去,今日天气如此恶劣,大街上连人都没有,他怕那群人会选择今夜动手。” “去准备。” 戚闵惊诧问:“这么大的雷雨,殿下要亲自去吗?” 莫弃睨了他一眼,“张贞没有办成任何一件事,你觉得我还能相信他?” 戚闵沉默颔首,退了下去。 外面天色暗淡无光,像遮了一层黑色幕布,想要行动无需等到晚上。 戚闵去马厩牵了马,几人披上蓑衣抵着风雨快马加鞭赶往城郊客栈。 雨水混着泥土溅脏了马蹄,辫子震响空气声不断,他们穿梭在林间活脱脱似索命的鬼神。 今日大雨,前来留宿的客人少得可怜,屋檐两侧的灯笼被吹打的摇摇欲坠。 店小二正准备打烊,突然来了几个身穿黑衣的男人,他们身形高大,个个都穿戴着黑色斗篷,身侧还别了佩剑。 小二一时间被唬住,准备关门的动作倏地停住,他咽了咽唾沫,问:“几位客官留宿还是喝酒?” 为首的男子转头和身后的人对视一眼,原本整齐有序的队伍一瞬间散开,纷纷走向客栈内。 “诶!你们要干嘛!” 店小二想要阻止他们,手还未碰到黑衣人,剑光一闪,鲜血喷了满地。 他们没有人说话,都动作迅速寻找着柳伟踪迹,只剩下那人转身关上了客栈的大门。 被闯入房中的房客惊呼一声后,瞪大双眼倒地,如同那夜柳府的人一样永远张不开嘴了。 马蹄还未停下,莫弃松开缰绳翻身而下,他拔出长剑掷向门后那道身影,尖锐的刀刃穿破门框直直飞来,黑衣人仓皇侧身堪堪躲过。 莫弃下令,“抓活口。” 戚闵带人一脚踹开大门,楼下动静让在楼上搜索的人迅速聚集赶来,他们的剑刃上鲜血淋漓。 真假公主(22) 客栈内刀光剑影,一片狼藉。 莫弃顶着雨漫步走来,他不紧不慢脱去滴水的蓑衣,冰冷的脸庞被泛着银光的半截面具遮住,看不清神色。 领头的黑衣人见到他,眸光一闪,剑便转向刺了过来。 莫弃纹丝不动站在门口,看不出来半点想躲意味,剑锋越来越近,只有一指远时被突如其来的剑鞘击退。 那人侧眼,戚闵挡在了莫弃身前,“殿下。” “速战速决。” “是。” 戚闵垂眸颔首,迅速反击,他动作连贯到不露一丝破绽,对方被攻得连连后退,没有还手余地。 几招下来,黑衣人完全处于下风,他深知自己不敌对手,转身想逃,戚闵踩着凌乱倒地的桌子飞跃而起,他伏地而落,腰间匕首飞出,割断了那人的脚筋。 一声闷声嘶吼从对方喉咙发出,听上去像只被勒住喉咙的野兽。 张贞赶来时,现场已经充满血腥,他两眼一黑差点儿晕了过去。 “殿……殿下……”他哆嗦着唇,打不直舌头,结结巴巴道:“又死这么多人啊?” 莫弃侧眸睨着他,“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剩下的收拾干净了。” 张贞想要商量的话还没有发出开始就被扼杀在摇篮。 阴森的地牢里,黑衣人被捆住手脚绑在十字木桩上,他不停用力扯着麻绳,奈何太过结实纹,丝不动。 这些人的嘴里藏了毒,若不是戚闵眼疾手快,最后一个活口也保不住。 莫弃吩咐道:“去把柳小姐请来。” 看着身后侍从点头离去,戚闵不解,“公子为何要帮柳南屿?” 地下室里阴暗潮湿,甚至能听见石板墙壁渗透下来的雨滴砸击地面的声音,滴滴答答,清脆响耳。 他的声音不断回荡有些虚幻,莫弃盯着一处并未回答,良久侍从带着柳南屿走来。 她先是做了礼,才有机会无声打量着周围压抑的环境,她心底有些猜测又不好直言,只得出声问:“不知公子带我来这是为何?” “我与柳南屿交换的筹码如今送到你眼前。” 他话音刚落,柳南屿猛地看向木桩上的男人,他狭长的眼睛似淬着毒,正如那夜刺向阿竹的人的眼神一样。 一股火从心底直冲脑门,柳南屿咬牙切齿走过去质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灭我柳家满门?!” 她站定在男人面前,愤怒完全侵吞了理智,双手死死攥成拳头,身子忍不住颤抖。 黑衣男人没有开口,她发疯一样拽着他衣襟,失声吼道:“柳家上下几十条人命就被你们肆意践踏,他们做了厉鬼只会将你一片片撕碎!” 戚闵见莫弃神色,出声提醒道:“柳小姐,他是哑奴。” 柳南屿顿时松了力,血红的眼睛茫然望着身后。 “他从小就被人割了舌头。”莫弃启唇,应了戚闵的话。 “所以他说不出到底为何要对我柳家赶尽杀绝?” 柳南屿深吸了口气,闭着眼睛微微抬起头,一颗泪从右眼滑落将满腔怒火无情浇灭。 她哽咽着,垂在身侧的手指开始痉挛,一股恶心从喉咙钻出,她跑到角落里撑着墙开始干呕不止。 “哑奴?” 先闻其声后见其人。 西尔从转角处走来,饶有兴趣看向莫弃,“竟会有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哑奴也是死侍,只不过他们从小就会被割掉舌头以防泄露主人的秘密,他们通过特殊手势交流,没有训练过的人自是看不懂,若是落入敌人手中,说不了话自然也无法背叛主人。 论对培养死侍的热衷就数西朝皇储最痴狂,他们变着花样折磨那些精心挑选的种子,有甚者只为满足自己的癖好,可即便这样也未曾听闻何人训练过哑奴。 真假公主(23) “既然也审不出什么来,他的命就送给柳小姐了。” 柳南屿靠支撑着墙壁勉强站稳身子,她悲戚看向欲要离开的男人,闷声哀求道:“公子知道的远不止此,可否求您将实情告知于我?” 莫弃轻笑一声,反问:“人已经送到了你的手上,我能知道什么?” 这番话如打太极似的又将问题丢给了她,柳南屿压抑不住心底的苦,在他的声音消散前,急急叫道:“若我家仇得报,只要我能给的,公子想要什么,南屿都会亲手奉上!” 站在角落的西尔不禁挑眉,不得不感慨,在拿捏人心这方面没有人比莫弃厉害。 男人的步伐停在台阶,顺了她的话,“有一件事情还真的只有柳小姐知道。” 他微微侧身,眼神平静却让人不寒而栗,比这阴寒的地牢更甚几分。 柳南屿心跳倏地漏了一拍,竟被一个眼神吓到打了退堂鼓,她咽了咽唾沫不敢再接话。 莫弃唇红齿白,微微张开,嘴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只有还在滴水的袖摆在宣告着他的不耐,“既然柳小姐不是诚心交易,那就没必要浪费我的时间。” 对方已经将筹码摆在明面上,而自己还迟迟不肯下注,柳南屿知道再犹豫下去便失去了能同他交换的机会,她已经退无可退。 “公子请说。” 他开门见山,“涂子严在哪?” 涂子严…… 猛烈跳动的心脏撞得骨头发疼,没想到再听见这个名字还是不好受。 柳南屿深吸了口气,连带着浑身力气也被抽离,“这件事与子严有关?” “我等的,是柳小姐的回答。” 那种溺水的窒息感再一次袭来,柳南屿心底挣扎许久,最后轻轻摇头,说道:“我和他已经结束了夫妻之名,他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 斯人已逝,这条路已经走到尽头,旁的人没必要再为自己失去什么。 然而这个回答莫弃并不意外,可柳南屿不知道的是,涂子严的踪迹已被知晓,他想要的不过是从她嘴里确认罢了,这场交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会公平。 “我尊重柳小姐的选择。” 男人大步离开地牢,戚闵无声跟了上去,只有西尔还留在这里。 柳南屿失力跌坐在地,颓败又绝望,突然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出现在眼前,她惶恐顺着抬眼,面前是一张温柔的面孔。 她衣衫素白,青丝被一只流苏簪子随意挽着,珍珠耳坠更衬得气质素雅。 西尔柔柔笑道:“仇人被绑了手脚就在这里,哭什么呢?” 她笑容和蔼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柳南屿鬼使神差接过她递来的匕首,慢慢走近哑奴。 她迟疑抬手,眼看着刀尖要刺入肉里,又生生停在空中。 她做不到,即便是弑父杀母的仇人,她也下不去手。 西尔莞尔一笑,拿走柳南屿紧紧握住的匕首,悠悠说道:“对付一个恨之入骨的仇人,杀了他才是最愚蠢的方法,你应该做的,是折磨他。” 她红润的唇瓣上扬着,在哑奴恐惧的注视下,西尔用刀尖撬开了他的指甲。 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吼让柳南屿亦是害怕地看着眼前人,最后如何走出这个恐怖宅院的她都记不起。 她漫无目的往前走着,一步接着一步,走了好久好久,恰巧路过一条河,她站在桥上,垂头漠然望着湍急的河水,身体比脑袋先做出了反应。 “柳姑娘!” 尖锐的叫声让柳南屿不禁回头,满头大汗的许长言正朝她跑来。 他本就体弱,一着急脸色就变得有些苍白。 “许公子?” “柳姑娘!”许长言停在她不远处,撑着双膝喘不匀气,“你的家事我略闻一二,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许公子不明白。”柳南屿仰头望天,眼泪都已经被哭干,“柳家遭受这无妄之灾,我永远失去亲人,在这世上无人能为我留一盏灯,我活着便没了意义。” 许长言表情诚恳说道:“如若柳姑娘不嫌弃,我愿为姑娘做这盏灯。” 柳南屿蹙眉问道:“许公子可否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许长言举起右手,承诺道:“我名下良田地契全部作为聘礼,我以正妻之礼求娶姑娘,若柳姑娘答应,我许长言发誓此生绝不负你,如有违背誓言,天打雷劈!” “我曾经已为人妻,许公子又何必如此呢?” “姑娘知书达礼,谈吐儒雅,初次见到柳姑娘我便已倾心,奈何瞧你对我只是客气。”许长言无奈笑了笑,“我知道婚姻之事不可强求,但我现在鼓起勇气求姑娘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求你爱我多深,只求一日胜一日。” 不知不觉他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许长言伸出手,默默等着她的回应。 周围人烟稀少,柳南屿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找来的。 其实她不怕对方对不起自己,而是怕自己有愧于他,一颗心再也禁不起折腾了。 柳南屿闭上双眼已经做了抉择,倘若不是为了给亲人报仇,阿竹死的那一刻,她也跟着死了。 她想永远沉睡在冰冷的河水里,不想孤零零一个人活着,但许长言猜到了她的心思,眼疾手快将她拉了回来。 许长言被撞得踉跄,他强忍着胸口的疼痛,表情有些难受,眼神却格外坚定,“姑娘连死都不怕,不妨同我赌一赌,赌我许长言是不是薄情寡义的人。” 或是他的话太容易让一个濒临崩溃的人动摇,柳南屿抬眼看着他,默默流着泪。 许长言抬起手又觉得坏了规矩,滑稽的来来回回竟让柳南屿破涕为笑。 她笑了,他紧绷的心也跟着松了下来。 许长言将她带回家中同自己父母说了自己意愿,许家二老虽是犹豫却可怜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便同意了这门婚事。 而许长言也应了自己许下的承诺,聘娶之礼不输其他富家小姐,让柳南屿有足了面子。 半月之前的京城。 童青汇报着,“大人,暗影卫到了梦椋之后全部失联。” 真假公主(24) 能在禁卫眼皮子底下将公主劫走的人有这本事倒也不意外。 叶恩合上竹简,问:“简家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童青应道:“说来也是奇怪,案书上记载的简家灭门寥寥几笔就被带过,简卫好歹也曾任命南浔知州,朝廷命官死得如此蹊跷却无人去查。” “不是无人去查,而是无人敢去查。” 叶恩指骨悠悠敲响着案桌,在灯火照耀下,细长的睫影落在眼睑。 “大人的意思是简卫死于非命,背后的人权势不输于他?” “我儿时也曾有过疑惑……” 叶恩忆起那位坐在凉亭弹着琵琶的女子,她的眉眼间总带着化不开的愁。 朝堂后宫皆偏执揣测娉婷野心勃勃,是她诱惑圣上以至于无心治理天下,或公或私人人对她恨之入骨,也因此世人只知娉婷容貌绝世,自然忽略她的才能。 娉婷娘娘离世对长阳公主来说是桎梏一生的噩耗,何尝又不是自己的。 他年少所学所识皆是娉婷娘娘所授,在他眼里,娘娘才华不输任何出身名门的嫔妃,她懂天文地理,也知山高海阔,怎会是一个普通官姬能比得上的。 “大人疑惑什么?” 童青的声音打断了叶恩的回忆,他握紧拳头,沉声道:“娉婷娘娘或许并非简家人。” 有太多事情理不清,这太浓的雾散不去,所以他要亲自去一趟梦椋。 “我要去梦椋。” “大人!”童青惊恐劝说:“圣上已派大人护送云锦去蔓越,此时去梦椋是违抗圣旨啊!” “我去梦椋的事情不能让圣上知道,所以我们要演一出戏。” “戏?” 叶恩对上童青惶恐不安的视线,目光决绝,“苦情戏。” 地牢空气突然变得稀薄,童青深呼吸后还是觉得窒息,他有些不明白大人的做法了。 清晨,宫门一开,叶恩遇刺的消息立马传到了殿上,言官们神色各异,心底猜想纷纷。 叶诏先一步站出来问道:“叶大人伤势可伤及性命?” 童青面色难看,他抬眼瞧了瞧坐在龙椅上的人,又垂头看向林诏,“回林丞相,大人此番被人夜袭,身边没有帮衬,差一点儿就伤到要害,此时人还未醒。” 他话音刚落,有人质问道:“叶大人身手乃万里挑一,竟被人伤成这样?” “大人处理公务到深夜,是在回家路上遇刺,当时情形我并不清楚,丑时有斥候送来急报,我想送去给大人却发现他倒在血泊里……” 或是他苍白的脸色太过逼真,本还有疑的人不由得慢慢相信。 那人紧追不舍问:“是何急报?” “是……是……”童青小心翼翼望向殿上唯一坐着的男人,支支吾吾说不出。 “够了,叶恩遇刺,朕亦忧心,今日朝会到此为止。” 鹿傅然发了话,殿中的人都不敢再发难,待他走后,三五成群散了去。 林诏走来,唤道:“童青,你随我来。” “是。” 童青随林诏一起进了御书房,鹿傅然面色冷凝盯着他,质问道:“此事为真?” 童青跪下应声,“千真万确。” “急报为何事?” 鹿傅然坐回红木雕花的木椅上,看不出半点儿忧心的神情。 “大人派出的暗影卫全部失联。” ——啪 砚盘重重摔在地上的清响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震。 暗影卫全部失联?!他们能失联的唯一解释是全死了,南洲之内居然还有如此强大的对手?! 鹿傅然怒不可遏,指着童青鼻子骂道:“再派人去找!如果找不回长阳,你们禁卫一个也别想好过!” 童青想走,又被怒声叫住,“把云锦带去给叶恩治病,就算死也不能死在床上!” 真假公主(25) 童青俯身听见命令反而松了口气,这样一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光明正大带走云锦。 离宫路上,云锦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骑着马在侧旁的童青,她开口道:“叶大人受伤是假,要找我是才是真?” 童青握住缰绳,朝她轻轻一笑,“云锦姑姑好生聪明。” “叶恩找我何事?” “等姑姑到了便知。” 童青微微抿唇,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云锦不再自讨没趣,放下帘子端正坐了回去,想到某些事情,心下沉了几分。 马车经过一阵颠簸终于停了下来,童青跳下马背,唤道:“云锦姑姑,请下马车。” 周围树木茂盛,古树盘根错节,头顶枝丫缠绕让阳光照不进来,耳畔静寂无声,连个活物都没有。 云锦被侍女扶着走下马车,她四下打量着周围环境,虽是瘆人,但赌在叶恩不会对她下杀手倒也平静。 “孤女的弱点是什么?” 云锦纵使有了心里准备,但还是被突然出现的男声吓得一哆嗦。 她回头看着走来的叶恩,方才没有听清他的话,便蹙眉问道:“什么?” “派去梦椋的暗影卫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所有消息都被中断,公主彻底失去了踪迹。”他的眼神阴鸷,语气冰冷刺骨。 云锦不可置信摇头否认:“孤女绝不可能会有这等本事……” 叶恩咬牙切齿质问:“暗影卫是禁卫里精挑细选出来的,眼下连尸体都捞不着,你还在说不可能?” 暗影卫死了,公主是否遇到危险一概不知,京城到梦椋千里迢迢,她有没有受苦也不知,这些问题的确让他失了理智。 “你说孤女带公主去梦椋就会真相大白,梦椋到底有什么?” 云锦微张着唇盯着他带着薄怒的眼睛,双手垂在身前不安地摩擦手背,她心中还在犹豫。 “说!” 长剑插入她面前的泥土里,离她只差分毫。 云锦攥紧手指,深呼吸道:“梦椋有意安的身世。” 她闭上眼睛,心如死灰,缓缓说:“我与你们口中的娉婷娘娘是双生子。” 不止叶恩,甚至连站在原处的童青听见这句话也忍不住猛地看来。 云锦对叶恩毫无保留,可这些话对于他来说一时间无法接受。 马蹄重重踏在泥泞小道上,一路狂奔向梦椋的方向。 “今日又下大雨了。” 勒扎娜伸手接住屋檐上落下的一滴雨水,感慨道:“在北漠难见如此大的雨,唯有漫天白雪,银装素裹。” “可是南洲景色比北漠好看许多。”奴女仰着头说:“奴在北漠只见过沉闷的雪,压得粮食出不来,只得整个寒冬都在饿肚子。” 奴女编着两个简单的麻花辫,双手都是冻疮留下的伤疤,一块乌紫一块黑,脸颊两侧亦是消不下去的红疤。 勒扎娜侧头问她,“你喜欢这里?” 奴女想也不想,应道:“喜欢。” 勒扎娜低眼移开视线,又看向走廊尽头摇晃的树枝,轻声又问:“离开北漠,不想家吗?” “阿帕和阿玛都死了,死在没有吃的的寒冬,他们把吃的都给我和阿嬷,是阿嬷把我养大的,可是后来阿嬷也死了。” 奴女的声音格外平静,好似她已经完全接受所有亲人的离世,可她看上去还如此年幼,大大的眼睛仍保持清澈。 真假公主(26) 勒扎娜勾唇笑了笑,“怎么你也活得这么凄惨。” 奴女沉默着不再应话,因为对她们低等奴仆来说,活着已经是奢望,怎么还敢贪念其他。 这雨看样子无休无止,不少雨水溅到木廊上,湿了鞋面。 勒扎娜觉得有些冷,刚想走,余光瞥见一抹高大的身影,她顿时停了下来。 “殿下!” 或是雨声太大盖过了她的声音,莫弃并未停下步子。 她不甘心双手放在唇边,更大声唤道:“殿下!” 雨滴在水面激起片片涟漪,圆形波浪一圈一圈扩大,互相碰撞,最后消散,池中睡莲成为鱼儿唯一的庇护所。 对方还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勒扎娜急得心痒痒,恨不得从这池塘跳过去。 她心急地拽着裙子欲要穿过没有遮挡的院子,好在男人在拱门前站定。 莫弃一如往常风格穿着一身黑色衣袍,唯有里衫衣襟绣着暗红色的,有些神秘的花纹。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伞柄,手背青筋分明,光是看上去就十足有力。 “阿姊?” 勒扎娜只见他嘴唇动了动,听不见他的声音,于是一咬牙冲进了雨中,大雨滂沱,顷刻间她的衣衫湿了个透。 莫弃眉头微微一动,撑着伞朝她去了。 “阿姊这般心急找我有事?” 两人站在面对面站在雨中,因伞面小,勒扎娜离他有些近,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钻入鼻息。 不知因这问题还是两人距离,她的脸颊莫名泛红。 男子眉眼未动,再次出声,“阿姊?” 勒扎娜咬了咬下唇,仰头问道:“下这么大的雨,殿下还要出去?” 话音刚落,她意识到自己越界了,神色有些惶恐,对方却没有在意。 “去处理些事。”莫弃扫了一眼她贴在脸颊的长发,启唇:“近日天凉,阿姊早些换身衣裳。” 他将人送回长廊,颔首欲要走,勒扎娜想要叫住他但没了理由。 梦椋连下了几天的霉雨,屋子里照不到阳光,慢慢有了一股说不上来的味儿。 巫寒在西尔照料下伤势愈合的速度过于惊人,虽不能大幅度运动但下床活动还是自由的。 孤女最近总是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总感觉要出什么事了。 孤女不在,她闲的无聊,就在宅院里逛了起来。 巫寒左瞧右看,双手背在身后,对周围布景陈设满意得直点头,活脱脱像个管事儿的。 也不得不感慨有钱人出手就是阔绰,以往执行任务露宿林间,不被日晒雨淋就是上等住所,如今望眼这宅子,她得奋斗几百辈子才买得起。 巫寒逛着逛着突然发现脚下地皮有些不一样了,虽说是别苑,可采光好,装饰雅致又金贵,不止四神瓦当雕刻精细,连脊兽位置也是祥瑞之地。 “真是有趣。” 巫寒眼珠溜溜转,饶有兴味勾唇笑着,她倒是要一探究竟,看看能让冷面大魔王屋中藏娇的是谁! 天公作美,恰巧碰上雨停,她蹑手蹑脚从廊桥翻上假山,高处有树枝遮掩,正好为她做了掩护。 鹿意安正双手正撑着脸颊发呆。 从上次争吵过后,同在一个屋檐下,两人却再也没见过,她不再去他的书房,他也不会再来别苑,好似默契的做好了陌生人。 想着总归是难过的,她垂眸敛了神情,拿起案台上的笔继续在伞面上勾勒着图案。 她坐在木椅上,身子微微往前倾着,漂亮的脸蛋上满是认真。 衣衫繁杂,鹿意安不得不用左手去扶,但伞没了支撑越来越倾斜。 眼看着伞柄脱离掌控,她伸手想要去够却不慎打翻墨台,浓稠墨汁洒了一地。 真假公主(27) 鹿意安正想要俯身去擦拭满地污渍,窗台传来一声嗤笑,是一道女声,“真笨。” 她疑惑侧眼看去,是一张未曾见过的面容。 来者丝毫不给自己留颜面,鹿意安顿时冷了脸,愤愤低喃道:“你才笨。” “是谁打翻的砚台谁就笨。” 巫寒撑着墙壁借了力,轻轻松松倚坐在窗台上,她双手交叠在脑后,一条腿漫不经心在空中晃荡着,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 鹿意安心情本就不好,还被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嘲讽一番,心底越想越气。 她索性丢了手帕,起身走向窗台,没好气道:“你走开,我要关窗户了!” 她气鼓鼓的脸颊上带着粉色,眼睛似灵动的小鹿一般湿漉漉,任谁都想欺负一番。 巫寒跃下窗台,转身坐在了身旁的椅子上,笑嘻嘻道:“关吧。” “你!” 对方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儿,鹿意安实在没办法,瞪了她一眼,又一股脑蹲回去收拾残局。 地上怎么也擦不干净,这一动作反而使得裙衫被墨汁弄脏了不少地方,她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脱下外衫去吸干这些墨水。 “别弄了,叫仆人来收拾。” 巫寒去拉她却被躲开,鹿意安手中动作没停,“自己弄得自己收拾就好了,不用麻烦别人。” “不高兴?” 巫寒即使感情再迟钝也看出来了,鹿意安从一开始就不开心,并非因为自己的到来。 “为什么不高兴?”她跟着蹲了下来,帮忙一起收拾。 鹿意安微微垂眸,鬓边发丝散落下来,一双白皙的手变得乌黑,连脸上也不可避免染脏了些。 “没有为什么。” 鹿意安语气平淡,听不出来悲喜。 巫寒深深看着她,比起在龙安寺后山上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不再是骨瘦如柴,那时她的双眸中只剩下了绝望,似被乌云死死缠绕的月亮,没有黯淡无光。 现在看来,莫弃显然将她养得很好。 “既然不开心,我们便去做些开心的事儿。” 巫寒“噌”一下站来,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也带了起来。 鹿意安的力气哪里比得过一个从小学武的人,只能不情不愿被对方拉着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 “给你买烤鸭。” “我不喜欢吃鸭子!” “那喜欢吃什么?” “什么都不喜欢!” “挑剔鬼!有得吃就不错了!” “你才是挑剔鬼!” 两人一来一往吵个不停,路过做事的丫鬟都忍不住回头看上她们一眼。 一个穿着紧身黑衣,男子装扮的姑娘拉着另一个明媚动人的姑娘,清风轻轻拂过她们,吹起裙摆,虽是斗嘴又格外温馨。 “把手洗干净。” 巫寒从井中打了半桶水放她面前,鹿意安俯身透过清澈的井水看见自己花了的脸,蹲下身擦拭起来。 水被拨动,影子便立即消散,巫寒见状主动接过手帕。 鹿意安看了一眼空了的手,又仰头看向她,满脸疑惑。 “别动。” 巫寒按住她的脑袋,动作算不上轻柔,鹿意安只得乖乖任她摆布。 洗了好一会儿,脸上干净了,但手上还是有些墨渍,鹿意安甩掉多余的水,叹气道:“洗不掉了,不洗了。” 巫寒点头,拉着她风风火火出了门。 “这梦椋说是不大,但面面俱全啊。” 巫寒拉着鹿意安东看看西瞧瞧,最是兴奋。 她步子迈得又大又快,鹿意安被拉得踉跄了几步,没好气道:“别走这么快!” “不好意思,没注意。”巫寒挠了挠脑袋,放缓了动作。 鹿意安闭眼深吸了口气,认命跟着她一路走走停停。 “糖人儿!” 转眼巫寒又见到新鲜玩意儿,连忙凑上前问道:“你这儿糖人怎么卖呀?” “三文钱。”卖糖人儿的是位老人家,他笑容和蔼,用苍老的手比划着“三”。 巫寒笑容突然尬住,倒不是嫌贵,而是她忘了自己根本没钱。 被孤女救回来,她腰间哪里还有什么钱袋,连里面的钱也跟着不翼而飞。 鹿意安瞧出她的窘迫,无奈开口道:“我也不是很想吃,算了吧。” 她想要转身离开,巫寒按住她的肩膀,“在这里等我。” 鹿意安一头雾水,反倒对方转眼间就没见踪影,她无声叹了口气。 老人家见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这儿,开口夸赞道:“姑娘生得好生漂亮,不妨我送你一个。” 他说着,就将东西摊开,又问:“喜欢什么样式的?” 鹿意安回以微笑,“谢谢你的好意,还是等我朋友回来再买吧。” 她瞧老人家衣衫朴素,更不好意思开口。 老人开朗笑道:“路过小娃娃娃我偶尔也会送上一个,倒也不必羞涩。” 被看穿心思,鹿意安羞红了脸,也不好在推脱,选了一个小兔子的图案。 滚烫的黄糖水在老人手中变成了一支笔,他想怎么摆弄就会成什么模样,栩栩如生。 待巫寒回来,这糖人已经做好了,她看见鹿意安捏着的兔子,豪爽拍了三文钱在推车上,“钱放这儿了啊。” “你去哪儿了?” 巫寒挑眉一笑,颠了颠手中钱袋,“秘密。” 鹿意安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也无心管她。 一路走走停停,终是累了,鹿意安站在桥头不肯再走,巫寒试探问道:“我背你?” “咳咳咳……” 鹿意安被呛得不行,无法相信她能背的起自己来。 “游花船!” 她晃眼看见河中飘荡的花船,顿时兴致勃勃。 “走啊!” 巫寒是个行动派,说什么做什么,拽着她就上了花船。 “虽是贵点儿,也不错。” 她仰躺在船头,翘着腿,随手扯下一颗晶莹剔透的果子丢进嘴里。 鹿意安也跟着坐了下来,慢慢揉着发酸的腿肚,没有应话。 巫寒忽地侧过身子,撑着脑袋问:“开心了吗?” 鹿意安被问得一愣,回想起来虽是累了些,的确忘记了烦恼。 “谢谢。” 见她漂亮的脸蛋儿,巫寒笑嘻嘻躺了回去,“不足挂齿,只要你开心了就行。” 若她真是西朝皇储的后人,守护她亦是自己职责。 真假公主(28) 鹿意安停下手中动作问:“你是莫弃的人吗?” 巫寒不以为意嗤笑道:“谁跟了那个冷面大魔王谁倒霉八辈子。” 她的语气显然对莫弃不满,鹿意安疑惑追问:“那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因为我喜欢。” 巫寒嘴里果子嚼了一半,翻身跪坐在她面前,双手捧着鹿意安的脸颊揉了又揉,喜欢得很,这个动作她想做很久了,终于得逞后满意笑着,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鹿意安扯开这双胡作非为的手,本对她心存好感,现在看来没这必要。 微风撩动湖水,波浪阵阵荡漾,船只自由浮动在水面,疲惫感消散后,鹿意安觉得有些冷,反观身旁的人正悠闲欣赏景色,惬意十足。 她抿了抿唇,默默环抱双臂,最后将话咽了回去。 她细微的动作被捕捉到,巫寒起身走到船头去划桨,让船身换了个方向往岸边走。 鹿意安见她动作好奇问:“你不玩了吗?” “你不是冷吗?”巫寒继续着手中动作,以为她还想玩,解释道:“孤……西尔说你体虚畏寒,不能着凉,下次再来吧。” 船只靠向岸边,鹿意安静静看着她,鼻子有些发酸。 在京城,在府邸,除了千语,旁人只因畏惧权势才会对她客气,想要处处刁难她的人比比皆是。 一个陌生人,因为一句“我喜欢”,让她感受到了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温暖。 船停靠在岸边,巫寒先跳了下去,随后走来伸手扶她。 “想回去了?” 鹿意安兴致不高,低低应了声,“嗯。” “走吧。” 巫寒牵着她的手,两人穿过拥挤的人群,在日落黄昏前回了府宅。 推开大门,府中异常安静,平日里来往穿梭的丫鬟都不见了身影。 鹿意安只觉得心中莫名压抑,她同巫寒一起走过廊桥,正想回别苑时,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阿姊是我的人,留在这里有何问题?” 莫弃眉眼冰冷的笑着,他身子被柱子挡住一部分,也看不见他在和谁说话。 鹿意安像是被定住一样,身子被灌了铅,挪不开腿。 巫寒自然也注意到了那边,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出现的西尔斜睨了她一眼。 “走。” 孤女的命令,她必须遵循,巫寒收回视线,拉着鹿意安跟了上去。 “殿下这是想挑衅王上?” “你不必拿父王来压我,待边城战事平息,我自会亲自去见他。” 莫弃丝毫不退让,蒙赤敦顾忌他的身份,不可能强制将人带走,再说下去也无意义,于是只能带着人离开。 刚进了后院,西尔淡淡问道:“去哪儿了?” 巫寒心虚回答:“街上。” 虽不知两人身份,但她看上去很怕眼前的女子,鹿意安站在巫寒身前,说:“是我让她带我去的,与她无关。” “我教你骑马是为了让你溜出去玩的?” 莫弃不知何时走来,他已经没了方才那般神情自若,脸上带着温怒。 西尔唤道:“巫寒。” 巫寒双膝着地,笔直跪了下去。 “你干什么?!”鹿意安蹙眉想要去拉她,但对方纹丝不动,她只好对西尔说道:“我说了跟她没关系,有什么事你罚我就好了。” 听了她的话,西尔莞尔,“我可不敢罚你。” 真假公主(29) 蒙赤敦前脚刚走,勒扎娜便从阴影处走来,她忧心问道:“王上会为难殿下吗?” 莫弃方才神色消失殆尽,面无表情转过身,“既是我允诺的,阿姊便无需多心。” 他黝黑的眼眸里没有半点多余的杂念,只是冷冷的看着她。 可是勒扎娜明白,他并非完全这样,有一个人能让他开心,能让他生气,好似能掌控他的喜怒哀乐,但这个人不可能会是自己。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殿下。”她垂下头,泫泪欲泣,“可是我真的,真的不想回到日日受尽屈辱的地方,殿下知道的,那里看不见太阳,只有冰冷刺骨的大雪。” “待勒律凯旋,你们就会团聚,没有人再能带走你。”话已经说尽,他不想再浪费时间,“没有其他的事,阿姊先回吧。” “殿下!”勒扎娜叫住他,急急说道:“我帮小王子是因为他许诺我,拿殿下阿玛同我换,我知道殿下正在找她,所以我真信了小王子的话,是我太过天真愚昧,差点害了你。” 勒律从北漠一路紧跟莫谨到梦椋,容馨从头到尾未曾出现过,更别谈落入他的手中。 他越是在乎什么,莫谨越是想要,从儿时争夺父王宠爱到如今件件战功,对方都会想方设法抢走,抢不走的宁愿毁掉。 两人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却永远不会同心,不管以前以后。 他微微侧身,淡漠开口:“阿姊心意我已明白,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我永远只会忠于你。” 鹿意安站在廊桥尽头,恍然发现自己来得真不巧,她想走,但另一端直直看来的视线让她移不开腿,只能傻傻站着。 他今日冠了发,乌黑的发丝被一丝不苟束于发冠衬得剑眉星目愈发锋利。 “何事?” 只是简短的两个字让鹿意安心中莫名压抑,他好像在生气,生自己的气,可是为何?她明明什么也没做。 想认怂的心理被理智战胜,巫寒还跪在院子里,如果他不松口,她肯定不会起来。 “我想求你帮我一件事。”她脑袋渐渐低垂,不经意扣着手心,这是她一贯的小动作。 莫弃盯着她没有出声,沉默从她身旁走过。 男人步子迈得大,鹿意安满脸困惑小跑着跟了上去,“你为何不说话?” 勒扎娜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清楚自己彻底没有立足之地。 面对质问,莫弃斜睨她道:“求人便得有求人态度。” 她问:“你想要什么?” 他突然停下来,勾唇嗤笑,“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以何求我?” 鹿意安笑不出来,她微仰着头,对上他深邃的双眼,慢慢说道:“我答应你,回去京城,不再碍你眼。”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他所要的。 她表情很平静,没有半点赌气意味,莫弃心中却升起一股莫名的火。 她涉世不深怎会知一步,错满盘皆输。 是,他想让她回京城,眼下唯有京城是安然之地,绝非因为“碍眼”二字,明明是她先置气,这番说来倒是自己薄情寡义? 真假公主(30) 莫弃倏地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满目清冷。 他怎敢奢望一枝被圈养长大的菟丝花在一夜之间成长到只依靠自己就能活下去,竟有一天自己也会妄想到愚昧。 鹿意安抓住他的袖摆,生怕他离开,“这宅院的人都听你吩咐,只需要你一句话,她便可以不再受罚。”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好处? 鹿意安茫然无措松了手指,没有想到对方会问出这样的话,他们之间好似疏远了许多。 虽是心中难过,但也符合常理,毕竟他不是皇兄,往日恐是念在与哥哥旧情对她颇有照顾,如今有了记忆,她无法像以往误把他当做哥哥肆无忌惮撒娇索取,想要得到自是要有付出。 “我……”鹿意安移开视线,羞愧不再敢看他,深吸了口气道:“我囊中羞涩,你也不缺钱财,实在想不出可以让你得到什么好处。” “那便没什么好说。” 他又要走,鹿意安着急跟上去,“可是你并不会因为一句话而失去什么,为何不肯开口?” “我们之间早已两清,说起亏欠,你欠我的何止零星半点。”他第一次对她动怒,神色凌厉到骇人,“鹿意安,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要为你去说情?” 换了身份,字字冰冷刺骨,昔日温情烟消云散,他同自己之间早已两清。 是啊,她凭什么? 可心一阵钝痛,眼泪比情绪先一步涌了出来,鹿意安仓皇擦掉眼泪,低声道:“对不起。” 莫弃侧身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良久,闭眼回过头后,勾唇轻笑着。 命运本该如此。 西尔将这出好戏尽收眼底,算是好心没出来煽风点火,等人走楼空,她也回了自己院子。 巫寒还笔直跪着,她从一旁小道走过,唤道:“进来。” 跪得时间久了,腿麻软难耐,她刚站起一条腿又差点摔了回去。 西尔看着她狼狈姿态,淡淡笑道:“这般能耐还敢如此愚蠢?” 她低下头,“巫寒知错。” “你不知道。”西尔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柔声讽刺着,“你若知道就不会带她离开。” 她又倒了杯茶放置在对面的位置上,继续说道:“莫谨一直抓不到容馨相当于一直抓不住莫弃把柄,莫殇想要控制这个压制不住的儿子就只能另辟蹊径,于是他派心腹将唯一握在手中的质子送了来,欲要一探究竟,你可知道方才鹿意安要是被撞见,会发生什么?” 西尔挑眉一笑,替她答了,“想要保全她,莫弃只能反,若是莫弃不想保她,以她这张脸只会沦为男人玩物,生不如死。” 巫寒眉头紧锁,因这原由竟心生后怕。 她再一次跪了下去,“是我无知,甘愿认罚。” 西尔起身走到她跟前,悠悠道:“巫寒,我知道你喜欢她,可这么多人睁着抢着要,你又有何能耐?” “孤女是何意?” 西尔望眼罩着余辉的云,被光刺得半眯眸子,“莫弃要将她送回京城,我拦不住,更别说你。” 真假公主(31) 送回京城? “她不愿回去!”巫寒猛地抬头拉住西尔裙摆,试图劝说:“我们费尽心思将她抢来,现在又要拱手把她送回去吗?万一她就是西朝皇储呢?复辟西朝唯一的希望就在她身上了啊!孤女!” 巫寒知道自己犯了大忌,一个嗜杀成性的人居然动了恻隐之心,这对她来说是致命的弱点。 “复辟西朝?这么多年了还在痴人说梦。” 莫弃迈着大步走来,戚闵紧跟其后。 他步伐沉稳有力,淡漠的表情背后像是隐藏着无尽深渊,让人不寒而栗。 对于他的到来,西尔没有意外,似笑非笑回到堂屋,道:“茶都凉了,看来鹿意安费了不少功夫。” 莫弃越过巫寒,跨过门栏,接住她递来的茶盏,“背后偷窥,屡试不爽?” 西尔俯身,声音娇柔,挑眉笑得灿烂,“殿下说笑了,如是你不同意,我怎敢?” 她抬手托着下颚,粉嫩的指头漫不经心敲打着脸颊,笑里藏刀。 莫弃不可否认西尔的存在是他默认的。 因为鹿意安回头了,他比谁都清楚她绝非心狠之人,不愿也不会拖累别人,所以她一定会回来。 明明自己是那样的委屈,却泪眼婆娑求他帮她最后一次,她不想让任何人因她受罚。 他垂下眼睫,指腹摩擦着杯壁,思绪游离。 西尔见状笑意更甚,“心疼啦?” 莫弃侧眼放下杯子,无视她的冷嘲热讽,沉声说道:“算日子,叶恩也该到了。” “你把叶恩杀了,鹿意安该怎么回去?”西尔冷哼一声,问:“你该不会觉得她靠自己就能回到京城?” “你送她。” “我?”西尔瞪大眼睛指着自己,随后笑出了声,“凭什么?我将人带来了给你,让你演了出英雄救美的好戏,现在还想让我白搭跑腿?殿下,生意可不兴这样做。” “京城传话,鹿傅然已下了圣旨,派鹿意安出使蔓越,以促两国邦交。” 他话音一落,西尔立即敛了神情,“蔓越虽小却是富庶之地,人还在我们这里,他却大张旗鼓宣告天下,恐早已经有了念头就缺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径城被破,满东出兵亦是声势浩大,北漠军队害怕被两面夹击迟迟不敢推进,一直流连于固城,这也给了鹿傅然绸缪的契机。” 西尔对兵法只不过略闻一二,她只能猜测试问:“所以,鹿傅然最开始就没想让满东驰援南洲,他是想拿下蔓越作为补给,再从蔓越反攻回来?” 莫弃用指腹沾了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了行兵路线,“南洲看似严防死守却连丢三座城池,更何况领兵的还是当今太子,一手障眼法就是为了让我们将所有兵力都留着这里,无心顾及其他。” 他用戚闵递来的手帕擦干净手,抬眼对西尔说道:“虽对蔓越出兵已是板上钉钉,但无正当理由便会引起其他攀附南洲诸国人心惶惶,恐而避之,所以只要正真的鹿意安出现在世人面前,这个谎言便不攻自破。” 他站起身,眉宇间多了分疲惫,“这条路走来艰辛,不得不步步为营。” 蔓越(1) “你知道叶恩必定会来梦椋。”西尔起身走到他身侧,语气里夹裹深意,“你还在利用她。” 空气静谧一瞬,莫弃顿住脚步,垂眸反问:“那又如何?” 他毫不遮掩,西尔笑意更甚,“北漠殿下真是冷血到让人害怕呀。” 她故作姿态让戚闵忍不住沉声呵斥道:“西尔,莫要太过放肆。” 往日殿下念及其盟友身份,过多迁就,可他不会,戚闵攥紧了手中的佩剑,一旁的巫寒冷着脸默声挡在西尔身前。 莫弃睨了她一眼,轻飘飘丢下一句话,“你又何尝不是?” 他是,她亦是。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唯有真心最不值钱,杀戮和权谋才是活下去的筹码。 他们走后,西尔面无表情坐回原位,扫了一眼房门旁站立的人,“你真以为莫弃不敢杀你?” 巫寒想也不想应道:“他杀我轻而易举,可是我的使命是保护孤女。” 西尔举在嘴边的茶水还未入口,她勾唇放下茶盏,吩咐着,“茶凉了,去换一壶。” “是。”巫寒迟疑片刻,颔首离开。 西尔垂首看着碧绿茶水映照的双眼,嘴角渐渐压平,里面的眼神让自己竟也倍感陌生。 她倏地推开茶杯,起身离开了宅院。 秋日的京城好似染上一抹沉重,浓厚的云层笼罩着太阳,一片阴沉景象让人透不过气来。 “童大人还请留步。” 童青闻声转头看去,是一身大红官袍的沈初霁,对方眉眼和善,一股书生气,童青却不可察地皱起了眉。 这位沈大人不仅从绝境之中殿试夺魁,有的是胆魄和才能,眼下还是唯一一位留在京城的驸马爷,他背后依仗得是手握兵权的尹家,虽是初出茅庐,可朝中一群老狐狸都需礼让三分。 童青自认为他们毫无交集,也不必有所交集,所以在沈初霁开口时,他便觉得不符常理。 “沈大人自谦了,不知大人找我何事?” 沈初霁脸上挂着几分歉意,俯身做礼,问道:“听闻叶大人受贼人所伤,至今昏迷不醒,先前我入京赶考受大人恩泽,恩人受伤我理应拜访才是,可前些日子公主身子不适,我陪候左右未来早朝,今日才听闻此事,深表歉意,所以不知大人……” “沈大人好意我会转达,但以我们身份不适宜私下交涉,还望沈大人见谅。”言官那三言两语便能汇聚成刃,杀人于无形,童青不想攀谈下去,找了个理由,“若沈大人无别的事,我还有公务傍身,先行告退。” 沈初霁连忙俯身回礼道:“今日打搅了,童大人慢走。” 童青身影消失在宫门,他渐渐抬起头,眸光闪烁。 回到公主府中,路过一个扫地丫鬟,沈初霁出声问道:“公主在何处?” 丫鬟支支吾吾不敢看他,握紧了手中扫帚,心中实在心虚,不等对方质问,她自己跪了下去,“公主不让说,我便不敢告诉驸马。” 他淡淡问:“流云也去了?” 沈初霁身上官服还未来得及脱,一身正红实在压人,丫鬟都快哭出来了,“是,流云向来同公主形影不离。” “去忙吧。” 眼见驸马没有为难自己,丫鬟一溜烟跑得飞快,转眼就看不见影子。 沈初霁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眼神黯淡许多。 自从成亲以来,鹿千华回公主府的次数少之又少,偶尔匆匆回来拿了东西就走,还是趁着他上早朝的时辰。 他有妻却似无妻,偌大的公主府内常常只有他一人。 而城郊的一处简陋宅院里,鹿千华正倚靠着长椅惬意喝着酒。 流云见状忧心道:“公主,您就留驸马一人在公主府中,若是被娘娘发现又没好果子吃。” “怕什么?仗他沈初霁不敢说。”鹿千华晃了晃手中的玉壶,已经见了底,她吩咐着,“再去给我拿一壶酒。” 流云苦口婆心劝道:“公主别喝了,今日回去吧!” “你不去,我自己去!” 她已有了醉酒姿态,走路开始摇摇晃晃,一脚踩到自己外衫差点摔倒,流云无奈,连忙出声制止,“好好好,我去,我去!” “这还差不多。” 鹿千华丢去手中空壶,心满意足躺在了案桌上,玉簪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青丝如瀑般散开,极好的锦云织绣在光照下泛着光。 流云去的时间久了,她意识逐渐消散,入了梦。 沈初霁来时便见满地文书稿纸,而不想归家的娘子正毫无防备侧躺在长长的案桌上。 她不喜鲜艳亮眼之色,所以衣衫大多是青墨亦或者碧绿,平时在女子发髻上的饰品在她这里也不常见,为了便捷总是一只玉簪子就将满头发丝挽了起来。 沈初霁满身哀怒之气在见到她时瞬间消散,他走近案桌,轻轻抚上她绯红的脸颊,情动不已。 冰冷的唇覆上她的,心中那一块空荡荡的地方终于得到慰籍,贪婪地想要更多。 流云取酒回来被这一幕惊得血液都在倒退,她脑子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躲在了墙后。 她捧着酒壶,无声喘着大气。 公主总说驸马并不爱她,是因需依仗尹家在朝中立足才会与她成婚,可人前清冷疏离的驸马竟在亲吻公主时红了双眼,这还不是喜欢吗? 流云不懂,但怕殃及鱼池,她偷偷摸摸溜走了,也顾不上主仆之情。 ——竹光影,池中漪,杯中清酒醉人心。 沈初霁起身看见鹿千华身旁那张稿纸上洋洋洒洒写下的一行字,视线又落在她的脸上。 睡梦中的人不适地想要翻身,沈初霁眼疾手快接住了她,怀中的人一身酒味并未醒来,他便抬步转身走向侧房。 宅院里唯有一间房,是她常常休憩的地方,里面的熏香还燃着,是她身上的味道。 沈初霁轻轻将她放在床榻上,本想起身去寻流云,鹿千华却出声唤道:“流云,水!” 他眼中尽是沉溺,亲自去倒了水来,把人扶靠在自己怀中,一点一点耐心给她喂着水喝。 蔓越(2) 流云在院中石椅上等了许久也不见驸马出来,想来公主房中的侧榻今夜是睡不得了,只好裹着薄薄的披风在堂厅里趴在桌子上小憩。 入了深秋,夜里有些凉,好不容易要睡着的她突然坐起身打了个喷嚏,本正揉着发痒的鼻子,房中传来一声尖叫又戛然而止。 “公主!” 这声尖叫让流云脑子一下子清醒,她拔腿就往内卧跑去,可刚跑到一半又退了回去,这驸马在,她闯进去属实不妥,若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指不定要被公主骂死,想到这儿,她摇头晃脑坐了回去。 屋内窗户未关严实,鹿千华半夜被冷醒,迷迷糊糊转身欲想唤流云倒杯水来,可手却摸到了温热的胸膛,着实把她吓一激灵。 她翻爬起身刚想叫救命,但借着月光看清对方是谁后,声音尬在嘴边。 沈初霁睁开有些泛红的眼睛,对上了鹿千华惊恐的目光,问道:“口渴?” 他还未睡醒,声音沙哑低沉,说着就要起身,鹿千华咽了咽唾沫,期期艾艾道:“你……你怎么在我床上?!” 面对质问,坐在床侧的男人慢慢回过头,反问:“公主与臣早已拜了天地,夫妻同卧一榻奇怪吗?” 鹿千华跪坐在里侧,她双手护在胸前,不经意间见自己完好无损的里衣,如鲠在喉。 夜已深,静谧的房内只闻窗外蝉鸣声,空气中弥漫着诡异气氛。 他们虽是夫妻,可在新婚之夜她靠装病躲了过去,所以至今都还未坐实夫妻之事。 沈初霁静静看着她,鹿千华一时之间被盯着有些心虚,移开视线问:“你近来公务繁忙为何还有时间来这儿?” “新婚娘子久不归家,换做任何人都会寻上门。” “我……”鹿千华梗着脖子,奈何无词以辩,她气焰瞬间弱了下来,瘪嘴道:“你既然生气何不去向母妃告状。” 沈初霁伸手抓住她手腕,迫使她靠近自己,沉声说道:“婚姻之事绝非儿时玩乐把戏,公主何时才能意识到我们是需同舟共济的夫妻?” 鹿千华被他一拽,顺着力道跪趴在床上仰头看着他板着的脸,自知是理亏,嘴上不饶人,“这门婚事从头到尾都不是我的意愿,你明明也知道,如今质问我这些有何意义?” 她好似长了张狐狸一般的脸,眉眼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勾人心魄。 “所以公主与我成婚只是妥协于圣上?是担忧尹家?是可怜于我?”沈初霁微微用力就将她双手钳在自己掌中,心中最阴暗的欲念此时如同困兽不知疼痛冲撞牢笼,撞得他头破血流。 他低垂着眼,掩饰眸中阴鸷,淡淡道:“眼下公主再不甘心也是我的妻。” 他面无表情更让人心惊胆战,鹿千华挣扎想脱离他的怀中,也不知沈初霁一个言官怎力气如此之大,无论怎样用力也无济于事。 她恼怒呵斥道:“沈初霁你放开我!” “微臣爱公主胜过生命,公主为何不肯相信我的真心?” 他闭上眼,俯身蜻蜓点水般亲吻她的唇,一下又一下,像虔诚的信徒。 鹿千华因他的话失了神,感受到他冰冷的体温逐渐没了力,被动承受着他如风暴的掠夺。 腰间传来异样,她不适应地抓住他游离的手掌,双眼迷离。 “抱紧我。”沈初霁带着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嗓音暗哑至极。 衣衫落了满地,窗外竹林摇曳,屋内气氛渐渐升温。 翌日清晨,鹿千华悠悠转醒,浑身疼得厉害,心中已经将沈初霁骂了一百遍。 流云听见动静,端着水来,笑容里不怀好意。 “我服侍公主洗漱。” 鹿千华刚想掀开被子,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立马又躺了回去,脸颊红了个透,“不用了,我自己来。” 流云拖长尾音应声,“好~” 鹿千华听出她在打趣自己,立马恼羞成怒,“流云!” “娘娘这下该放心咯。”流云无视对方想刀人的眼神,拍拍手兴高采烈地自言自语。 早朝结束后,沈初霁归心似箭,林诏从殿内出来叫住他,“沈学士留步。” 沈初霁转身待他走来,俯身做礼,“林丞相。” 林诏先前见他步履匆匆,问道:“沈学士可否是有急事?” 他笑道:“未有。” 对方不说,自然不好追问,林诏接了他的话继续说:“最近有一件事着实棘手,我拿捏不准,特意来问问你的意见。” 林诏在朝中地位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竟谓无法掌控,定是波及众多,牵连甚广,要人性命的差事。 沈初霁微扬嘴角,“连丞相您都称不能确定的事,下官恐是更无能耐。” 林诏亦笑道:“沈学士是圣上亲自挑选出的状元郎,岂会是平平无为之辈。” 眼下退路被堵,便只能进。 “丞相愿意相信下官,我等定尽心竭力。” “沈学士倒也不必忧心,圣上既选择了你,便会保你安危。” 沈初霁颔首笑道:“还请丞相指点。” “淮河水患一案到现在都未了解,内里是官官勾结,欺上瞒下,满城百姓性命岂能儿戏,其他人圣上信不过,唯有刚入朝为官的沈学士最是合适。” 林诏点到为止,久经官场的他任他人无法捉摸。 “圣上所托微臣应鞠躬尽瘁,但下官不过翰林学院一届言官,何有查案之能?下官听之甚是惶恐,怕误圣上所望,所托非人。” “不妨告知沈学士,叶大人之前已查出同你一起殿试的罗浩乃是悠州刺史亲侄,一个鱼肉百姓的蛀虫竟也能将手伸到京城来,这让人如何能不防?”林诏看着他,有了赞许之意,“沈学士能从这样的泥沼里脱身而出,如何又不能?” “丞相之意,下官已明白。”沈初霁俯身道:“下官这就回去准备,动身前往淮河。” “还有一事。”林诏带着歉意说:“叶大人至今昏迷不醒,童青受命无法离开京城,只能安排其他人手保护你的安危。” “下官明白。” 蔓越(3) 沈初霁因他的话不禁一愣,如此匆忙的行程怕是早有预谋,绝非听上去这般简单。 林诏直直盯着他,那双苍老的眼睛好似轻易就能将人看透,也不怪能留在鹿傅然身边这么久,无人替代。 没有拒绝的理由,沈初霁只好俯身应好。 另一边,鹿千华在院中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一气之下让马夫立即赶回公主府,准备好好算算帐。 回到府中,她在屋里寻了半晌依旧不见人影,怒声问道:“沈初霁人呢?!” 身后跟来的丫鬟惶恐应道:“回公主的话,驸马从咋日离开之后便未曾回来过。” 她头垂得极低,害怕极了。 说来这公主与驸马也真是奇怪,平日里不见打探对方行踪,今日变了性子,竟怒气冲冲来找人。 鹿千华顾不上她细微表情,蹙眉追问:“今日早朝后也未回来?” “是,不曾。” 得到回答,鹿千华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吩咐流云道:“我们入宫。” “公主是怀疑驸马被扣在了宫中?” “他新官上任不可能有胆子敢缺席早朝,不管是不是被扣在了宫中,问一问便知。” 说罢,她带着人风风火火入了宫。 鹿傅然正同林诏在书房议事,公公突然进来传话,“圣上,嘉善公主求见。” 案桌旁两人默契对视后,鹿傅然坐回龙椅上,唤道:“让她进来。” 公公回头将人带了进来,鹿千华发髻上的步摇晃得厉害,她本欲来要人,还未跨进殿中就听见几声咳嗽。 “圣上,臣去唤御医来。” 林诏担忧的声音入耳,她步伐更急,开口出声问:“父皇怎么了?” “嘉善公主安。” 殿中的人见到她纷纷行礼问安,鹿千华笔直走到案桌前,看见鹿傅然脸色难看,忧心问道:“父皇可是身体不适?” “无碍。”鹿傅然说完又咳嗽起来,“咳咳咳……” “去叫御医!” 她刚吩咐完流云,却被制止,鹿傅然挥了挥手,“朕没事,不过染了风寒而已,等几日自然就好了。” “好什么好!您瞧你难受成这模样还不肯唤御医来,皇宫养着他们不用是吃闲饭的吗?” 鹿千华再次给流云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默声出了御书房。 鹿傅然见戏也差不多了,抬眼问道:“你来见朕是为何事?” 鹿千华一时紧张差点忘了正事,“父皇早朝可有见到沈初霁?” 鹿傅然没有回答,反而扭头看向身侧,撑着龙椅扶手,沉声问:“林诏你有见到嘉善驸马了吗?” “有。”林诏不动声色,颔首应道:“臣见沈学士早朝过后行色匆匆出了宫,臣与其背道而驰,不知他去了哪里。” 鹿傅然又回头看向眉头紧皱的鹿千华,“听见了?” “沈初霁从早朝之后不曾回公主府,儿臣只是忧心。” 鹿傅然戏谑道:“不过新婚半月而已,就担心了?” 鹿千华闻言羞红了脸,“父皇说什么呢!” “嘉善公主作为新妇担心也是常理,只不过沈学士做为普通男子也不可盯之过紧。” “老师你也打趣我?!” 鹿千华见他们一唱一和,实在说不过,懊恼丢下一句,“不想理你们!”直接走人。 她走后,鹿傅然脸上笑意尽散,神色沉得能滴出墨来,“叶恩如何?” “云锦说还未醒来。” 奏折被丢在一旁,震得案桌上的笔滚落在地跑了老远,却无人敢去拾起。 他胸膛起伏不平,沉思片刻道:“再等下去恐生变故,让童青去吧。” “是。”林诏停顿一瞬,应声后退出了御书房。 蔓越(4) 雨过天晴,终于在梦椋见到了先前难得一见的太阳。 鹿意安坐在窗台边勾勒着上次未画完的伞,一层金辉落在她身侧,像一幅岁月静好的挂画。 木台上搁置的青花瓶里的绿萝无人打理,此时正耷拉着脑袋,整个身子都垂了下来,似一个懊恼抱怨的小孩儿。 昔日热闹的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府中丫鬟都被无来由的遣散,眼下无人说话,倒真成了寄人篱下。 “喵~” 一声尖锐扰乱思绪,鹿意安寻声望去,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正趴在窗台上舔舐着腿上的绒毛,它体型又小又瘦,看样子许久未吃上饱饭,现在饿得嗷嗷叫。 鹿意安放下手中的笔走向窗台,俯身用食指碰了碰它的脑袋,本以为它会蹿走,没想到小家伙竟昂着头来蹭她的手心。 以前皇兄说猫通灵气,若是被认了主能带来好运,幼时的自己无比相信,就差把那些流浪猫给供奉起来了,后来发现皇兄为了逗她才故意这样说的。 忆起儿时喜乐,不由得心中一阵钝痛,可再深的伤疤也会有愈合的那一天,虽是再想念哥哥,也不会有最开始那般撕心裂肺的疼痛。 鹿意安扯起嘴角,将小猫抱在怀中,抚着它背脊说:“乖乖的,我带你去找吃的。” 她本想问打扫的丫鬟后厨在何处,恍然发现新来的她们说的话自己听不懂,无奈只得漫无目的去寻。 鹿意安穿过了一条又一条长廊,风吹动裙摆,发丝也跟着飞舞,一抹淡蓝衬得她愈发天真烂漫。 这路好似越来越偏僻,她寻好久也不见踪迹,本打算回头换个方向,却撞见一个有些不愿见的人。 府中如今只剩下奴人,勒扎娜不再穿着南洲服饰,她编了粗辫,戴了额饰,恰巧不巧也是一袭青衣。 两人遥遥相视,勒扎娜姿态高傲,先开了口:“不知姑娘来这儿是有什么事?” 那夜她对自己做的事还历历在目,鹿意安收紧臂弯并不想与对方再有什么瓜葛。 她抱着小猫正要擦肩而过,勒扎娜突然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追问:“为何不回答我?” “我同你没什么好说。” 鹿意安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无意吓到了小猫,它猝不及防从她怀里跳了出去,抓伤了勒扎娜的手,一溜烟没了影子。 ——啪 两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勒扎娜身后的奴女眼神凌厉上前,一个清脆的耳光让鹿意安顿感头晕目眩,她本能侧头捂住脸,神色恍惚。 头顶一道黑影闪过,巫寒从屋檐而下,一脚踹翻了仗势欺人的奴女。 她毕竟是习武之人,这一脚下去,奴女飞了好远,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你……”勒扎娜盯着凶神恶煞的她欲言又止。 巫寒高高抬起的手被突然出现的戚闵拦下,一道低沉的声音叫住她,“巫寒!” 都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谁来了,巫寒气不过又敌不过,伸手想带鹿意安走,但戚闵拦住去路纹丝不动。 “让开。”她动了杀心。 鹿意安看见他们剑拔弩张,连忙出声制止巫寒,“不要。” “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巫寒握紧手中匕首,死死盯着大步走来的莫弃。 而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在鹿意安高高肿起的脸上,她本生得娇嫩,稍稍用些力就会通红,眼下这般模样更是娇弱不堪。 “过来。” 他如帝王下了命令,可鹿意安再也不想信他,垂头拉住巫寒的手,低声说:“我想要离开。” 巫寒冷声质问拦路人,“她想走,听不见吗?” 戚闵神情未变,“我只听从殿下命令。” 两边胶着互不肯让,走廊一侧尽头的西尔悠悠唤道:“巫寒,让开。” 蔓越(5) 巫寒想反抗的心因为西尔的眼神被压制下来,孤女的命令她不敢违抗。 戚闵见她收了匕首,转身在众人注视下将奴女从地上拎了起来,他动作粗鲁而对方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半死不活靠着他的力气站着。 鹿意安知道巫寒为难,便松了手,她白皙脸颊上的巴掌印赫然醒目,却细声安慰道:“没关系的。” 巫寒启唇刚想说话,只见她迈步走向奴女,抬起了右手。 啪—— 又是一声清脆,奴女被扇得彻底站不稳脚,戚闵松了手,她就如一堆烂泥躺地上晕死了过去。 鹿意安握紧发烫的右手,回头撞上男人深邃的眼睛,“可以了吗?” 莫弃轻笑,“过来。” 奴女倒在身侧,勒扎娜被吓得浑身止不住发颤,她红着眼看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忍不住问:“殿下为了一个外人如此折辱我?” 奴女再不济也是她身边人,在众目睽睽下被人打得半死不活,这巴掌其实是打在了她的脸上。 莫弃掀起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奴人做了错事自然要罚,阿姊可有异议?” “殿下说的话,我哪敢有意见。”勒扎娜震惊之余更是觉得好笑,笑自己痴心妄想,笑自己自不量力。 她苍白着脸,笑容苦涩,莫弃垂眼看见她手背上的伤痕,开口道:“那只畜生弄伤了阿姊,待戚闵抓住后,是死是活任由你处置。” 他话音一顿,视线越过勒扎娜落在奴女身上,“而她,自是作为交换。” 一命换一命?他还真是大公无私到让人找不到话柄。 “可她……” 勒扎娜摇头欲要拒绝,西尔提着裙摆款款走向长廊,柔柔牵起她的手,好心提醒:“野猫爪子脏得很,若是再不处理伤口,阿姊这只手恐是不想要了。” 伤口虽浅但却很长,起先还未曾觉得疼痛,现在被她提起,勒扎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的确被唬到了。 “我去给你上药。” 西尔亲昵挽上她的胳膊,说是扶着,实则那股劲让人挣脱不开。 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在一身白衣飘飘衬托下更加无辜,可一双似猫眼的眼睛里满是狡黠。 西尔一走,巫寒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戚闵也自觉将地上的累赘带离现场。 一时之间,长廊上只剩他们两人,鹿意安深吸了口气,放低姿态,“打也打回去了,你放小猫一条活路,不要跟她交换。” 两侧幕帘飘动,树枝摇曳,满地斑驳,她像做错了事,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一个低贱丫鬟都知仗势欺人,她打你,你便受着,我教你的东西都到了狗肚子里?” “你怎么还骂人呢?”鹿意安不满抬头瞪着他。 莫弃一时竟被气得发笑,他伸手捏住她的脸颊,疼得鹿意安龇牙咧嘴嗷嗷叫。 “放……放手!”钻心的疼痛感刺激到泪水不受控制往外涌,她用力去掰他的手指,声音也染了哭意,“疼……” 莫弃松开手,居高临下,“今日疼痛记不住,往后还有更疼的。” 他要走,鹿意安紧紧拽住他的袖口拦住去路,语速因心急有些快,“世间并非人人皆薄情寡义,满心算计,我知你是为我好,可一条鲜活生命只因一时不满恼怒而丧失,我做不到心中无愧。” “那他们会因为你的善而放过你吗?” “……不会。” 在龙安寺跌下百石阶梯那一次,若不是皇姐相助,朝中言官一人一句就能将她淹死,这些她经历过,所以知道不会。 莫弃侧眸看出她的犹豫,语气冰冷,“所以一旦他们弄不死你,你就得反手将他们解决掉,永绝后患。” “但这一次你就放过这只小猫吧?” 她顶着红肿的脸,双目湿润,眼巴巴望着他。 她年幼尚小,心思纯良,不懂人心险恶。 鹿傅然已冷落她十几载,更何况如今又把她当做权位博弈的棋子,如此一来,将她送回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万般不可能好过。 “鹿意安。” 他轻声唤了她的名字,又一次动了恻隐之心。 如果没有生在北漠,没有诸国战争,他也想在这宅院做个普通人,只可惜没有如果,几十万鹰骑的性命掌握在手中,所以他无论如何不会也不能因一个人而背弃他们。 停在半空的手倏地垂落身侧,他说:“去找巫寒给你上药。”随后转身离去。 鹿意安一头雾水看着他的背影,喃喃吐槽道:“什么嘛!变脸跟这天似的。” 人走楼空,她回到自己房中,捂住侧脸还是痛到想哭,待晚些,擦了巫寒送来的药膏才好受些。 梦椋入夜要比京城早上许多,打更人围着城周绕了一圈,随着烛火熄灭,锣鼓声也跟着渐渐消散,叶恩带着两个暗影卫入城后直奔张贞私宅。 漫天漆黑乌云如同一张布好的大网,密不透风。 叶恩从侧院翻墙而入,他动作快到像一阵风,捕捉不到影子。 突然青石路面有一道光影,他借势躲在墙后,侧耳听着来人交谈。 “你说柳家命案就这样算了?”衙役提着灯罩边走边问同伴。 “闹了一阵大家都当个热闹看了还能有什么动静。” “那夜我跟着大人去了现场,你是不知道有多骇人!”他压低声音,绘声绘色,“满地都是尸体,甚至还有几个人的脑袋被完全割了下来,活脱脱一个血淋淋的球!” 同伴停了下来,咂嘴问:“那群刺客如此心狠手辣?” 衙役见他不信,声量高了些,“整个柳府血流成河,张大人被吓得差点尿裤子!” 他这句说完,两人默契地捧腹大笑起来。 灯罩里的烛火突然灭了,张狂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们相对而视,一阵冷风吹得背脊发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其中一个衙役瞟见地上多出一个影子,正纳闷,一把冷冰冰的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柳家命案是怎么回事?” 身后男人的声音亦如这凉风阴森刺骨,像是来索命的厉鬼,衙役抖得如筛子,嘴里念念有词,“冤有头债有主,人不是我们杀的,还请阎王爷饶命啊!” 蔓越(6) 暗影卫黑了脸,知道这两个怂包问不出什么,换了个问题,“张贞在哪里?” “在……在……在……” 衙役上下牙齿打架不休,哆哆嗦嗦说不出个所以然,叶恩没了耐性,冷眼没入黑暗,身后两人无声倒地。 张贞搂着妻子做着美梦,忽然梦中自己从满屋金银财宝掉入了冰窖,冻得直哆嗦。 他猛地睁开眼,人还没有清醒过来,嘴先被堵上了。 叶恩坐在椅子上,身后烛火葳蕤,影子被拖得很长,他一抬眼,这周遭空气冷得窒息。 “你便是梦椋知县张贞?” 张贞被他盯着心里发虚,下意识点头,回过神来剧烈摇头否认,嘴里含糊不清。 “悠州刺史欺上瞒下,鱼肉百姓,眼下你这个小小知县竟也敢翻了天?” 暗影卫在他眼神指使下,拿走了堵住张贞嘴的抹布,他刚想喊救命,匕首就抵在了他的喉咙,身旁妇人没见过这种架势直接被吓晕了过去。 暗影卫用力一拉,他整个人便跪爬在了地上,正好跪在叶恩身前。 “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叶恩冷凝着他,问:“柳家可是简秀慧夫家?柳家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件事我还未查明白……” 张贞眼神飘忽不定,不像是会说实话的人, “是吗?” 叶恩没有闲心听一些胡编乱造的鬼话,一道道寒光闪过,匕首插在了张贞指缝之间,他也因此晃眼看见了对方腰间令牌,致使醍醐灌顶,眼前人便是殿下要找的禁卫首领。 “你是知县,自然知道地牢里的那些玩意用在人身上,再硬的嘴也招架不住。” 他眼神阴鸷,比鬼更恐怕,张贞别无他法只得全盘托出,哭丧着脸哀嚎道:“大人,下官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啊!我一家老小性命都被握在别人手里,我实在没有办法啊大人!” 他作势要起身,又被暗影卫一脚踹回去,“跪好。” 张贞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叶恩看着他不禁蹙眉,柳家惨遭灭门却无人上报于朝廷,这样一来简秀慧死了,知道娉婷娘娘身世的人再一次被人灭口,这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眼下他已经没有时间多想,找到公主才是最重要的,“公主在哪里?” “什么公主?” 暗影卫一脚踩在他手背上,质问:“还不老实?” 张贞疼得冷汗淋漓,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又打不过,只能苦苦求饶,“下官真不知道什么公主!还请大人明鉴!” 暗影卫松了力,他立马抽回手抱在怀中颤抖不止。 “你所被挟持的人是谁?” “是……”张贞蜷缩成一团,心一横便脱口而出,“是北漠殿下!” 他话音刚落,一只箭破窗而入正中胸膛,张贞瞪大双眸,直直往后仰去。 “大人!” 暗影卫见状立马将叶恩围在中心,叶恩顺势拔出佩剑。 箭如雨下,待在屋内如同瓮中捉鳖,三人纷纷从不同地方跃出了房间。 月光下银白色的面具泛着寒光,莫弃一身墨色衣袍站在大门处,似局外人冷眼旁观。 叶恩刚站定身子,一抹寒气从身后袭来,他侧身后仰躲了过去,戚闵握着长剑转身再次袭来。 “你也是南洲剑法,还真是可笑。” 北漠善大刀,蔓越善长枪,唯有南洲用铁剑,一群北漠人却如此熟悉南洲剑法,这不是蛰伏已久是什么? 刀光剑影闪烁,剑刃相背而驰擦出火花,戚闵招招都是死招却不敌叶恩,很快落了下风。 他被迫不断后退,眼前出现的扇子为他挡下致命一击。 莫弃眼神轻蔑,不屑笑道:“你说错了,胜者从不在乎武器是什么。”他合了扇面,一把将人推开。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面对挑衅,叶恩神色未变。 剑刃相磨,声音刺耳,戚闵不禁担心起来,是他太过小瞧对手实力,暗影卫武力尚可,叶恩又怎会逊色。 院中两道身影根本看不清谁是谁,想要帮忙都无从下手。 剑破空而下,莫弃后退躲避,周围落叶被风浪吹得满天飞有些碍眼。 暗影卫解决完其他人想来帮忙被戚闵半路拦下,他们动静太大惊动了府上衙役,慌乱的脚步声正往这里靠近。 叶恩脱身从后墙翻出,暗影卫紧跟其后。 莫弃拦住欲要追上去的戚闵,沉声道:“叶恩身手不在我之下,贸然追上去恐也无济于事。” “那殿下?” 莫弃还未来得及说话,府中衙役已经赶了过来。 他们都认识莫弃,也知道他是得罪不起的人物,便停下询问:“大人可是发生什么事了?方才听见有打斗声,我们就赶了来。” 莫弃睨了他一眼,“张贞遇刺了。” “什么?!”衙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他说的话,“我们大人遇刺了?!” 男人握着扇柄,吩咐道:“加派人手封锁城门,禁止所有人出入。” “这……”衙役面露难色,无话反驳。 浓眉之下双目清冷,莫弃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衙役吃痛跪了下去。 “县令死了,封城查细作有何不可?刺客能杀得了张贞,杀不了你?” 衙役双膝跪地,肩膀骨头疼得快碎了,他满额冷汗,连连求饶,“公子教训得是!我立马查人去操办!” 对方松了力,他刚想站起身又被压了回去,男人微垂眼睫,似笑非笑,“今夜开始,敲锣打鼓的哭,将张贞之死闹得满城皆知。” 衙役不解,“公子何意?” “照做便是。” 莫弃收了手,带着戚闵离开。 衙役冲进屋里只见张贞胸膛被箭射穿,跪坐在血泊之间,双目瞪得极大显然是死不瞑目。 “大人!” 领头衙役哭喊起来,整个县令府顿时哀嚎不断。 翌日清晨,张贞被刺杀在家中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加上柳府灭门惨案的阴影下,人人惶恐难安,家家户户一到日落时分便闭门不出,也恐外人来。 暗影卫打探一番后回来汇报,“大人,所有能出梦椋的路都有人严加看守,看来我们中途遇到的那个人所说不假。” 北漠一路南下连破三州,而他们下一个行军的地方便是紧挨着梦椋的南浔。 蔓越(7) 南浔眼下戒备森严,俨然是准备战斗状态,有了沧州这个前车之鉴,断不可能出兵镇压,若是换一个地方求援,跑死几匹马都来不及,更何况还不知公主在何处,他不能贸然离开。 叶恩正沉思着,身旁小二端着的餐盘不慎打翻,盘子摔在地上,碎片溅得到处都是,他连忙弯腰道歉,“二位客官没伤着吧?” 许长言不顾自己脏了的衣摆,满脸担忧,“有没有被溅到?” “都被你挡了去,还在担心我。” 柳南屿抬起他藏在袖口之下的手背,上面一片通红,有些懊恼。 许长言自然放下了手,笑道:“我皮糙肉厚这点儿烫伤无碍。” “你还笑!”柳南屿瞪着他,转头对店小二说:“可否麻烦取些凉水来?” “自是可以。”小二连连点头,转身就去取水,毕竟对方没找他麻烦就是万幸,怎敢怠慢。 柳南屿握着他的手仔细瞧看着,生怕会起了水泡,许长言则是满脸笑容,收不住眼底爱意。 “真想日子过快些。” 他突如其来一句话让柳南屿不禁顿了顿手中动作,她当然明白其中含义,一抹红悄无声息浮现在脸颊。 许长言虽是下了聘礼,可就算没有律令,她也会为柳家守孝三年。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是数着日子过的确难捱,但对方如此不羞不臊说了出来,她难免娇嗔道:“已经在月老神君面前发过誓,如今也无名无份跟了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我绝无此意!”许长言立马严肃解释:“就因不能昭告天下,不能给你名分,所以才害怕你受委屈,只要我有的,我都想给你。” “好了好了,别说了!”柳南屿羞红了脸,连忙踮起脚尖去捂他的嘴。 许长言平日里老老实实,看上去像个书呆子,没想到这些撩拨人心的话随口就来,让人招架不住。 “南屿,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即使被捂住嘴还是要表明自己立场,只不过他没注意到这个称呼让旁边的人将视线移了来。 “姑娘,凉水来了。” 店小二恰巧端着水盆来,隔绝了叶恩视线。 “谢谢。” 柳南屿柔声道谢后,跟着他上了楼,三人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暗影卫亦是捕捉到了这个称谓,在他们走后,开口道:“大人,简秀惠之女也名为南屿。” “跟上去看看。” 叶恩放下茶杯,起身走向了楼道,暗影卫也跟了上去。 楼上包房里,柳南屿正用帕子浸了冷水给许长言湿敷,两人谈话被推门声打断,齐刷刷看向了门口。 叶恩抬步走了进来,暗影卫紧跟其后合上了房门,他们动作让屋中二人不禁提起警惕,许长言将柳南屿护在身后,问:“你们是何人?要做什么?” 叶恩开门见山,“你是柳南屿?” 柳南屿想也不想否认,“公子认错人了。” “是吗?”他声音出奇的冷,掀起眼皮淡淡扫了一眼她紧张神色,看向许长言,“若是不肯说实话,我便剁了他的手拿去喂狗。” 蔓越(8) 对方那模样不像是在唬人,许长言心中慌到发颤,将柳南屿完全挡在自己身后,梗着脖子质问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欲想草菅人命,不怕我去报官吗?!” 叶恩冷笑,“按理说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也应看出这天变没变。” 他话音一落,柳南屿蹙眉看向窗外的天,刚晴朗没几日的梦椋又有了黑云压城的架势。 张贞被刺身亡的传闻不是没听说,他虽只是县令,可掌控着整个梦椋,涂子严说他早已投靠北漠,细细想来眼前人暗指的便是这件事。 对方竟能知道这件事,那他的身份肯定不简单,柳南屿站起身,握住许长言的胳膊问:“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暗影卫看叶恩神色,得到指令,拿出怀中令牌,亮明了身份,“禁卫。” 许长言一身生长在梦椋,不知禁卫是何官职,但柳南屿识得那块令牌,同涂子严带回来的那一块一模一样。 她喃喃道:“你们是从京城来的……” “京城?”许长言诧异看向身旁的人,又回头看着眸光凌厉的男人。 “柳姑娘同涂子严夫妻一场,他知道的想必你也明了,张贞背叛朝廷之事不日就会上报圣上,我来梦椋的目的一是为了寻找公主,二是为了得到真相。” 他的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一个悬着的心落了地,柳南屿轻声道:“大人请说。” “柳家灭门一案究竟为何?”叶恩抬眼观察着她细微表情。 她沉默许久才开口,“不是走火,是人为。” 许长言忍不住问:“那坊间传闻都是假的?” “柳家被屠杀的那一夜,是我的丫鬟引开了黑衣人才保住我一命,等他们走后,柳家上下已无一个活口,我亲眼所见娘亲尸身,就晕死了过去,醒来便在一处宅院。”柳南屿双目含泪,看着他的眼睛,娓娓道来。 叶恩追问:“那场火是谁放的?” “不知道。”柳南屿摇头,“我也是隔了许久才知道柳府被烧了个精光,所有人都以为只是一场走火罢了。” “那救你的是何人?” 柳南屿紧紧皱着眉头,告诉他自己的猜想,“如若张贞真投靠了北漠,那这人便极有可能是北漠人。” “我与涂子严在一家客栈误打误撞救了一位姑娘,她身患眼疾,差点被人轻薄,我念她可怜将人带了回去,没过几日,一群人闯进我家中将她抢走,连带着柳伟也在那一夜失踪,我们报了官可迟迟没有音讯,而我在那府中又见到了这位姑娘。” 眼疾? 这两个字让叶恩微眯眸子,沉声问:“那姑娘是何模样?” “她生得漂亮,大概有我这般高。”柳南屿仔细想了想,说:“她说家中长姐远嫁,哥哥也去世了,可在宅院之中我听见她唤那名男子哥哥,我也有所诧异,私下询问过她,可她好似记不起我来了,不愿同我多说。” 长姐远嫁,哥哥去世……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的事,她一定是公主。 叶恩双手不禁紧了紧,眼神更冷了几分,“你可还记得如何去那宅院?” 柳南屿又摇了摇头,“我被带去时已经是昏迷状态,而回来的时候被蒙了双眼,并不知道具体在何处。” “在城郊。”许长言突然出声,“那日有人来我私塾送信,信上让我赶往城郊一处石桥,这也是我找到南屿的地方。” 蔓越(9) 众人视线都投了过来,他接着说:“建在城郊的宅院没几处,挨着一个一个找肯定能找到。” “太慢了。”叶恩眯了眯眸子,再睁开时双目清明,“分头找。” “大人,如此太过冒险!” 他们一起交过手,对手实力有多强各自心下明白,暗影卫觉得分头行动属实太过冲动。 叶恩眸光闪烁,不容置喙,“公主已失踪数月,带她回京之事刻不容缓,你我就算葬身于此,也要找到公主。” “是。”他下了死令,暗影卫只能颔首应道。 城郊宅院,一只信鸽悄无声息停留在了阁楼之上,戚闵走近取下鸽哨,将密信递给坐在案桌前的男人。 莫弃垂眼扫了一眼里面内容,信纸在他指尖燃成灰烬。 “鹿意安在做什么?” “啊?” 戚闵见他一脸阴沉之色,还以为是战事吃紧,心中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却不曾想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一时间脑子宕机。 莫弃也懒得听他说,自顾自起身走下阁楼。 鹿意安不知一抹墨绿正往别苑靠近,此时双手撑着脑袋望着蓝天白云发呆。 她是那般有骨气的提出要走,可是让她走的男人又迟迟不放她离开,眼下巫寒也不被应允来别苑,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不能说话的花草。 鹿意安长长叹了口气,眼巴巴看着枝头小鸟叽叽喳喳飞来飞去,满眼羡慕。 而莫弃步子停在廊桥一端,将她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眸子瞬间晦暗不明。 自从她恢复记忆之后,不再似往日嬉皮笑脸,会撒娇,会讨好,又回到了京城那副模样,小心翼翼,恪守本分,生怕越举。 无声无息间,两人之间越来越远。 鹿意安站起身想要合上窗子,不经意间对上那双看不透的眼睛,心中一惊,愣在原地。 莫弃无声看了她许久,对方除了满脸震惊别无其他情绪,他敛了视线,转身离去。 他走后,鹿意安忍不住低声道:“真是莫名其妙。” 跟这尊阴晴不定的大佛待久了,居然能摸清他的秉性,只不过他偶尔莫名来得脾气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鹿意安百般无聊躺在床上想着想着竟睡了过去,等她清醒时,外面已经黑了。 奴女轻手轻脚来院里点燃灯柱后就直径离开,不过片刻,有人发现她醒了,送来了饭菜。 鹿意安坐在桌边静静吃着,皎洁的月光洒在屋顶,一切静谧。 她刚放下筷子,屋檐传来一阵细微响动,虽是很轻,可还是能听见。 本以为又是小野猫在乱窜,鹿意安转身时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大活人吓得差点尖叫。 叶恩及时出手捂住她的嘴,摘下了面纱,“公主,是我。” “叶恩?!” 鹿意安满眼惊诧,随机红了眼眶,一股从未有过的委屈从心底蔓延。 “公主,冒犯了。” 叶恩牵着她躲开了来来往往的奴女,就在要走出宅院时,一句女声叫住他,“叶大人,来都来了,不妨喝杯茶再走?” 蔓越(10)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鹿意安回头看去果然是她。 西尔眨眼,柔柔朝她笑着,“人家叶大人千里迢迢来接你,不留下来喝杯茶倒是我们照顾不周了。” 一袭梨花白在黑暗里格外显眼,可她的心远远没有笑容和善。 鹿意安越过西尔看向站在她身后的巫寒,对方亦是在看自己,可那眼神里夹杂的复杂她看不懂。 叶恩默声将人护在身后,这一举动惹得西尔笑声连连,“你还有心思担心她呢?怎么不想想她安然无恙待在这里这么久是为何?” “只要公主无恙,是何理由并无所谓。”他眼瞳比黑夜更稠,浓眉星目充斥着冷冽。 好疼。 鹿意安站在叶恩身后,视线落在他紧牵着自己的手掌上,心乱如麻。 “是吗?”西尔笑意更甚,轻启红唇,拖长尾音道:“既然你如此看重她,一命换一命如何?我帮你送她回京,而你……” 她眼神轻蔑,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番,“留下来。” 一命换一命?她们早知道叶恩会来? 猛烈跳动的心好似要将骨头都撞断,鹿意安呼吸一窒,被什么带引着抬头望向阁楼处。 阴森的面具泛着寒光,莫弃拉开了弓,而箭悬在弦上。 “叶恩!” 箭破空射来,冷光粼粼,鹿意安出于本能护在了叶恩身前。 箭矢在眼中无限放大,叶恩带着她一起往后退了一步,即便他动作再快,箭从鹿意安胳膊擦边而过,鲜血瞬间染湿衣衫。 还不等疼痛感传来,鹿意安双膝发软,一股血腥从喉咙喷出,若不是叶恩扶着,她恐是要摔得难堪。 “公主!”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怀中受伤,叶恩从未这样心慌过。 这一幕让西尔也诧异转眼看向阁楼,站在那里的男人早已不见。 “把她给我。”莫弃大步从楼上走来,双目阴鸷,步步生寒。 叶恩扶着鹿意安,咬牙切齿,“解药!” 空气像是被冻住,在场所有人都噤了声,不寒而栗。 鹿意安喘着大气,拽紧叶恩的手,唤他,“叶恩,不要再为我舍弃任何东西了。” 一句话让两个针锋相对的男人同时把视线移到她身上。 毒素蔓延迅速,鹿意安无力靠在叶恩怀中,轻轻道:“阿娘已经对不起你,不要再为了我伤害自己。” 她握上他的手,温温一笑,“走吧,我跟你走。” 叶恩咬牙俯身将她拦腰抱起,转身大步离开宅院,外面暗影卫正等着。 双袖之下的手攥成拳头,莫弃冷声对西尔道:“将解药给他。” 西尔还未出声,巫寒已经追了上去。 她凝着地上几滴黑色的血迹,侧眼看向他,“你也中毒了。” 若不是他强制改变了箭离弦的方向,鹿意安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袖口下的手已是被血染红,他仿佛不知疼痛固执离开,只不过还未走多远,高大的身影开始恍然。 这毒是剧毒,只要沾上就别想逃脱,他能强撑这么久已经到了极限。 蔓越(11) 门外暗影卫见叶恩抱着公主出来,立马迎了上去,“大人。” “去找大夫!” 鹿意安在他怀中已经陷入昏迷,暗影卫见状翻身跃上马背,缰绳还紧紧握在手中,巫寒出声阻止了他,“找大夫没用,我这里有解药。” 叶恩冷凝着她,暗影卫亦是戒备姿态,显然都不信。 巫寒从瓶子里倒出两粒药丸直接丢进了自己嘴里,对上叶恩视线,“我不会害她。” 两人僵持不下,暗影卫出声提醒:“公主自幼体弱,恐是不能再拖。” 夜里阴寒,叶恩虽是一声不吭,但巫寒看出他的退让。 她倒出药丸在手中碾成粉末,上前解释道:“此药可内服外敷,她晕了过去,只能选择后者。” “把她放下来。” 叶恩抿唇,蹲下身子让怀中的人靠在自己身上。 巫寒扯开被血染湿的衣衫,露出一道略显狰狞的伤口,她将手中粉末尽数洒在上面,鹿意安感受到疼痛,条件反射地想要缩回手臂,被叶恩强压下去。 “此毒虽毒却不致死,只会让中毒人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若按时服药便可缓解。”巫寒站起身,将药瓶丢给他,转眼消失在了黑暗里。 “大人,我们接下来去哪?” “去找柳南屿。” 眼下在梦椋,她是唯一一个可信之人。 马匹一路狂奔,马蹄重重践踏在林间小道上,可惜天公不作美,雷鸣电闪之后,大雨倾盆。 雨水顺着他硬朗的下颚往下躺,叶恩脱下外衫罩着自己怀中,可这样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无事。 大门不断被敲响,预告着来人有多慌张,小厮开门后在对方眼神压迫下,连滚带爬去通报给公子。 府中一时间亮起灯火,许长言撑着伞,携柳南屿一起走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许长言见他狼狈模样,眉头微蹙,“快进来。” 仆人识趣为他撑着伞,叶恩哑声:“今夜叨扰了。” 柳南屿眼尖看清他怀中的人,吩咐下人道:“去找大夫!” “啊?”小厮看着乌漆麻黑的天,心下犯难,“都这么晚了,去哪里找啊?” 叶恩闻声,侧眸睨了他一眼,这一看让对方背脊发凉,不由分说转身就出了府。 柳南屿带他去了侧院客房,叶恩小心翼翼把鹿意安放在床榻上,回过头说:“还麻烦柳姑娘为公主洗漱一番。” 柳南屿轻轻叹了口气,“应该的。” 她吩咐丫鬟去烧热水倒入浴桶之中,奈何无力将人放进去。 叶恩自知她难处,只好合衣把人抱了进去,不忘提醒,“公主右手臂有伤勿要沾水。” “好。” 见柳南屿点头,他退出了房间。 狂风怒吼,欲要撕裂这墨一般漆黑的夜。 叶恩站立在房门前,束好的青丝早已凌乱,雨水不断从衣摆往下流,寒风刺骨,他仍保持这个动作直到门被打开。 房门前的身影让柳南屿愣了一瞬,本以为他会离开,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在这里等着。 “好了吗?”叶恩声音沙哑至极。 柳南屿颔首,让开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