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地下的人》 第一章 地下有人 这一片洞穴,位于贵州南部。是迄今为止国内发现的最大最变幻瑰丽的地下洞穴。自十年前景点开放,洞穴就这样沉默不变地迎接着世人的观赏赞叹。 白天,人类精心藏于洞穴各处的五彩灯光亮起,这里是一个人流如织、鬼斧天工的世界。你看那成百上千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堆积成亚洲最大的“立式山水画卷”;你看那两人高的白玉石笋,一瓣瓣仿如莲花盛开。而在她身后,还有几根小石笋,仿佛企图牵着她裙袢的小姑娘们,依依不舍;还有倒挂于洞壁穹顶的琵琶石、猴子石、婆媳画像……几乎是一步一景。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流连忘返,仿佛进入了闻所未闻、如梦似幻的世界。 到了夜里,人潮褪去,工作人员做完清扫检查,关闭所有灯光电源,也离开洞穴,关闭景区大门。这里就成为了一个完全黑暗、阴冷、寂静的世界。星光是照不进来的,地下河水缓缓流动。偶尔有“啪嗒”的声音,那是岩石中渗出的地下水,落在石笋头上。 往往这个时候,小玉就会从那根被誉为“世界最优美玉笋”里走出来,显出原形,分明是位纤腰翘臀的二八少女,梳高高发髻,锦缎纱裙,步步生莲,俏脸杏眼,碧波横生。 不过辰杞觉得,小玉姐的动作语言,却半点不如外形娇俏优美。只见她双手往腰间一叉,瞪圆了那双世人根本不得见的惊鸿秋水眼,一只脚抬起,踩在一块石头张,张嘴就骂:“张大胆,我日你先人的奶奶!撒尿又落在老娘头上,想死哦!”然后一大段川音普通话,就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咚作响。 她还没骂完,身后几只小玉笋里,也都“挣脱”出几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跟在大姐身后,个个瞪眼嘟嘴、生气十足,全都张嘴跟着一起骂。于是原本寂静得像死一般得洞穴里,一下子像涌入了上千只四川鸭子,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每当这时候,辰杞就斜靠在一根石梁上,有时候嘴里叼着根草,笑看着这些姐姐妹妹惹事生非。没多久,就听到洞顶响起一个洪亮粗厚的声音:“奶奶的,白天下了那么多雨,老子喝不下去,撒泡尿怎么了?没看到那些游客,一直夸老子山泉清冽、矿物质丰富吗?” 小玉哪里肯卖这粗鲁汉子的账,双方很快又如每夜,开始斗嘴。当辰杞抬起头,就能看到黑暗的洞顶,一个高壮的汉子身影,在巨石表面若隐若现。 更多说话的声音响起,更多“家伙”正在醒来。 被景点工作人员命名为“提灯使”的那个家伙,跳脱出来,其实是道很削瘦的影子,没人能看清他的长相,只见他手里那盏桔花灯。他如同一阵风般无声无息在每个洞穴里穿梭,于是每过之处,留下蒙蒙橘黄光,虽不如白天那些人工灯清晰,却也足以照亮。于是每个洞、每个家伙住的地方,渐次亮起。熟人开始打招呼,老者相偕去下棋、钓鱼,年轻情人们躲在阴暗处交首厮磨,对头们开始互相找不对付。 辰杞跳下石梁,双手插裤兜里,行走于“人群”中。这还是他跟男游客学来的姿势。有“人”拉着他:“小杞,你评评理,他非说今天跟他合影的游客,比跟我的多,这不是瞎扯吗?我这么好看,他那么丑!” 有空洞无双眼的少妇,娇怯怯把他的袖子一拉,说:“阿杞,要不要到我洞里去喝壶茶?”辰杞偏身避过,笑笑走了。 还有更多的人问:“辰杞,你还没有出洞?”“辰杞,你还没出去?”“辰杞,你出过洞了吗?” 辰杞静默不语。 几乎每个晚上,他们都要重复这样的问。 因为辰杞是这个洞中,唯一的人。 他是一个住在地下洞穴里的人。 从辰杞有记忆起,他就住在这个地下洞穴里。他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记得怎么到了这里。但他也不关心了。他的眼睛已适应黑暗,身体适应阴冷潮湿。白天,他要么藏于洞穴深处睡觉,要么靠在洞顶石梁的阴影里,看着下面形形色色的“同类”。常年的地下生活,令他能像猴子一样攀岩走壁,那怕他心血来潮从人们头顶高处掠过,也不会被发现。他打量人们的衣着,举止动作,说话的习惯。于是到了夜里,山精石怪们偶尔也会听到那个从小就住在洞里的小子,自言自语:“靠,今天有点丧啊。”又或者说:“哇塞,我今天好酷。” 众石怪:“……” 只是在辰杞看来,那些“同类”,依然陌生,且无从接近。尽管他已能将他们模仿得十成十,却没办法跳到任何一个人身边,说上一句话。他也不敢抬头看洞壁缝隙漏进来的阳光,不知道当阳光全都照在身上时,是怎么样一种滋味。反倒是泼辣的小玉、沉默的提灯使、呱噪的老山精、粗鲁的张大胆……夜里的众生世界,于他而言,才是熟悉亲切的。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家伙就会跑到他面前,不停地问:“你还没有出洞吗?”“你还留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许所有家伙,都看出了他的犹豫。也许在他们看来,他一个活人,始终留在这里——哪怕这是他长大的家——终归不是那么回事吧。 辰杞穿过“人群”,到了僻静处,跳入冰冷的地下河中,很快把身体清洗干净。又到上游捉了几条鱼,作为明天的食物。几只猴子不知从山上哪个洞里钻进来,丢了一堆鲜果给他。辰杞笑了,分了条鱼给它们。然后他三两下爬到洞穴最高处伸出的一截宛如刀锋的石刃上,坐在那里啃果子。 又是一夜,要过去了。 他能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鸟叫的声音。看到几处缝隙,开始有光漏进来,天就快亮了。山精鬼怪们打着哈欠,飘向自己的栖居住。辰杞闭上眼,也开始睡觉,心想再过些天,他就出去。 他没注意到的是,很多家伙,都在天亮的前夕,在化定为石形的那一刹那,都抬头,望向了这个男人。 望着他穿着山里手最巧的缝纫娘,制出的深青色长袍,五彩云霞淡淡萦绕。望着他黑发如深夜,肤白如山涧月色,鼻梁高阔,深瞳薄唇,这样一个藏在洞里的人,却是它们千百年来所见男色最佳。 石头生性固执,数千数万年不变。它们依然只想问他一句:辰杞,你还没有出洞吗? —— 人生中的一些相遇,或许是注定的。哪怕你曾在黄河以北,我在长江以南。你在云端,我在地底。上天也会让我们神奇的相遇。 那天天气不太好,又是旅游淡季,游客寥寥无几。不过辰杞并未掉以轻心,他蹲在深层洞穴的小池子边,正在洗昨天拾来的一块形状奇怪的小石头。 原本这里,是不该有人进入的。工作人员也不会往这么深的地方来,怕迷路。 “你好。”一个试探的、如释重负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 辰杞的后背一僵,没动。 谢之樊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个人。看背影这人身材高大,一头长发束起,穿了件像是唐装的袍子,看起来很艺术。 谢之樊甚至还看了眼地上的影子,呼……是活人。 毕竟,她已迷路穿过了几条蜿蜒小径,而眼前的小洞穴,幽光阵阵,阴冷潮湿,放眼四周全是奇形怪状的钟乳石,若不是有眼前这人,她更觉得如入鬼境。 她怀疑这人没听见,又柔声唤了句:“你好?” 辰杞没想到与同类的第一次接触,这么突然就到来了。也有些懊恼今天为什么要跑这里洗石头,想他纵横洞底数十年,却在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人面前露了馅,颇有几分老马失蹄的不甘。 于是他的语气也不大善:“这里游客不能进来,你怎么到这里的?要罚款500!” 都是工作人员的原话,他依样画葫芦。 谢之樊却愣了愣。 男人的声音异常沙哑,发音还有些怪,她不知道这是辰杞第一次开口说话,还以为他是本地工作人员,带了口音。她忙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的证件!我是北京xx大学研究生,我们获准进入一些未开发区域,进行采样研究。但是,我和其他同学走散了,真的很抱歉!” 以前也有科研人员进入过,所以辰杞一听就明白了。他慢慢站起,转过身。 打上照面的一刹那,两人都沉默着。 她见他身材高峻年轻英气,肤色却苍白如纸。 他见她圆脸丰满大眼翘鼻,笑容绽放如暖阳。 他下意识别过脸去,不与她直视。 谢之樊心脏却扑通扑通直跳,心想要命啊要命,下意识觉得他不像工作人员,说不定也是搞研究的,或者是艺术家? 她注意到他手里的那块石头,“呀”了一声,出于专业本能,上前两步,又止住,问:“那是什么?” 辰杞抛了抛石头,答:“一块石头。” 谢之樊:“哎,我知道,什么石头?能让我看看吗?” 辰杞犹豫了一下,把石头递给她。谢之樊接过时,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手背,很冰,令她的心底某处颤了颤。 确实是没见过的石头,像玉可又不是玉,石质细密透亮。谢之樊小心翼翼看了一会儿,递还给他:“谢谢。” 他只“唔”了一声。 洞穴里依旧很暗很静,只有斜上方的一点光,哪里的岩壁在滴水,“滴答、滴答……”谢之樊从小过的就是循规蹈矩的人生,听话的好孩子、学霸,也遇到过一些人,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没动过谈恋爱的念想。此时此刻此景,还有背光而生的男人,就像是一场梦,令她莫名恍惚。 “我找不到路了。”她说,“你能带我出去吗?” 辰杞:“嗯。” 然后就看到这女子笑了,弯弯的仿佛盛满阳光的眼睛,翘起的嘴角旁,有两个小漩涡。辰杞长期作为洞中一霸,也算是阅人无数,却是头一次见到一个人,那一笑,仿佛整个人都绽放发光。 是多通透纯净的女子,才会笑成这样?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一段蜿蜒小径。起初辰杞习惯性走得很快,过一会儿,听到身后人越来越踉跄的脚步声,他反应过来,放慢速度。她很快跟上来,保持半米距离,轻声说:“谢谢。” 辰杞觉得有点不自在,可哪里不自在,又说不出来。 又走了一段,洞里已彻底没有光线。辰杞的步子丝毫没有减慢,这些小路他闭着眼都能走到想去的地方。冷不丁后背的衣服被人一把抓住,他甚至感觉到了女人手指形状触碰到自己背上的感觉,全身几近石化。 然后就听到她颤巍巍的声音传来:“你还看得见吗?我手机没电了,电筒也留在原地,我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辰杞僵了一会儿,嗓音有点冷:“放手。” 谢之樊莫名委屈,咬着唇,松手。两人在黑暗中,默站了一会儿。忽然间,谢之樊感觉到什么很冰很冰的柔软东西,轻触到自己的手背。她尖叫出声的同时,手已被人紧紧握住。于是她的叫声夭折在半空,而后听到他有些恼火的声音:“吵什么。” 谢之樊呆呆的。因为感觉到他的手调整了一下,与她五指交缠。男人似乎不太擅长牵手,握得有点紧,让她不舒服。但她没出声。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脑海里却浮现出男人背对着自己僵硬站立的模样,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冷冷的,有点不耐烦,但其实热心善良。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这样的人,其实有点可爱? 而辰杞一旦牵着她,却好像得到了解脱,渐渐的越走越快。谢之樊起初还跌跌撞撞,后来见一路通畅,干脆豁出去,闭眼跟着他快步走,跟阵风似的。同时心里的疑惑也升起:即便是工作人员,黑暗里能对这些地底小路了熟于心? ……他到底在这个洞里待了多久? “你好厉害。”谢之樊由衷赞叹。 他没说话,只是谢之樊明显感觉到,两人的移动速度更快了,几乎是他拉着她跑了起来,而她偏偏还不怎么费力,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黑暗中,谢之樊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早就不在地面。辰杞带着她,飞檐走壁,施展拳脚,如履平地。 又拐了个弯,眼前出现一条更宽敞的长径,尽头隐约有光。谢之樊的心一跳,辰杞已停步,她模模糊糊可以看到他的轮廓,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松开手,说:“到了。” 谢之樊无法不激动,鼻子都有点发酸,天知道她在遇上这人前,在洞里徘徊时,有多崩溃无助。她往前跑了几步,虽然还没见到路的尽头,好像已听到了人声。她欢喜不已,转过身来,却看到那个洞口,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 第二章 真实梦幻 谢之樊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酒店里,一个屋的同学兰兰快活喊道:“你可醒了,把大家担心坏了!” 谢之樊愣了愣,坐起来,才觉得头疼得很。然后某些记忆片段,还有黑暗中那人的呼吸声,以及冰冷的手,仿佛还在。她只觉心头有什么晃了晃,问兰兰:“我怎么在这儿啊?” “嘿!”兰兰说,“你不记得了?你和大家走散了,后来我们在另一条路上发现你时,你晕过去啦!不过医生说你没事,可能就是太劳累了,所以大伙儿就把你送回酒店咯!我已经拜托厨房给你熬了粥,马上叫他们送来。” 谢之樊发了一会儿呆,又躺回床上,一副心不在焉模样。 —— 不是没想过,拜托认识的景点工作人员,去查那个人的存在。可一是谢之樊不好意思,二是觉得很唐突。不知名洞穴里的惊鸿一瞥,人家出手相助,她去查的话,算个什么事儿呢? 接下来的两三天,谢之樊一直跟着队伍,四处考察勘探。有时会经过那天迷路的地方,她会多看两眼。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遇见他,她想,洞穴这么大,应该很难吧。 可是有的人啊,一旦进入过你的眼帘,哪怕一闪而逝,也像扎了根,怎么抹也抹不去了。 那是第三天的傍晚,临近景点关闭,客流已很少。谢之樊在距离游道不远的一处洞穴里采样,偶尔还会有游人从身后不远处经过。谢之樊干得正专心,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这就是你的工作?” 谢之樊“唔”了一声。 过了几秒,反应过来,全身一紧。洞里有柔和的人工灯光,她看到另一道影子,映在壁上。心肝的尖尖上突然发热,她立刻转身。 男人看起来,和那天很不一样。他换了件白色t恤和牛仔裤,最普通不过的样式。看起来没那么神秘了,更加干净挺括。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不苟言笑的样子,那双眼却盯着她,有几分生动的流转打量。 谢之樊也不知怎的,一下子就笑了出来,说:“我没想到能再见到你!” 看到她这么高兴的样子,辰杞静默一瞬,嘴角一扯,也笑了。 两人就这么站着,都不说话。空气中什么在流动,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怎么天大地大,洞穴深远,蛰伏多年,怎么就叫我遇见了你呢?是什么在牵扯,是何故一见不忘?那一点点细细密密滋生的情绪,让我好舒坦,也让我好焦躁。 “要不要……去看个有趣的东西?”辰杞问。 谢之樊的目光从他的脸滑落,落在他的t恤上。 “好啊。”她说,“为什么不去?” 辰杞往前走了两步,一下子离她很近。谢之樊的心扑通通跳了,被他高大的影子笼罩着,甚至能看清他苍白皮肤下淡青的血管。她有些手足无措,脸也飞快红了。他却有点坏地笑了,忽然往旁边走了一步,正朝着一个黑而深的洞口。然后他朝她伸出手:“来。” 谢之樊盯着那只手,今天才能看得仔细。她意外的发现,那手同样苍白,肤质如玉。可那玉上,却布满大大小小的旧伤痕。是常年洞底工作带来的伤吗?她想,应该是的吧。可为什么她又感觉到了,他身上那股子神秘的气息? 辰杞带谢之樊去的,是自己秘密的洞天福地。 两人走了也不知多久,就见前方有光。然后谢之樊听到辰杞笑着说:“睁大眼睛。”她觉得好奇怪,为什么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一片树叶,轻轻放在她的耳朵旁。 眼前豁然开朗。 她看到了雪。 满目细细的柔软的雪。 仔细一看,才发现不是。他们站在一个白皑皑的洞穴里。洞壁全是莹白的玉石铺就,层层叠叠,棱角柔和缠绵。咋一望去,真的像雪。可那雪色并不苍白,也不单调,透着蒙蒙微光,于是这一方小洞天,竟显出鬼斧天工的精致空灵。 谢之樊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然后手臂被人碰了碰,辰杞示意她抬头。她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差点惊呼出声——原来不知从哪里折射的光芒点点,落在那一片玉璧上,就像是星光闪烁在暗色应银河里。 “太美了……”她呆呆地说。 辰杞侧头看了她一眼,又笑了一下。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谢之樊说,“这里是还没开发的景点,还是你们已经在开发的?”她望着他的眼睛。 辰杞避开她的视线,淡淡地说:“没人知道这里,除了我。” 谢之樊也不知道,气氛为什么忽然变得有点涩涩的,眼前的男人看起来像是有很重的心事,平直的眉,冷峻的脸。 “我叫谢之樊。”她说,“因为我生于襄樊,所以叫谢之樊。你呢?” “辰杞。”他答。 “陈起?”她点头笑了,“记住了。” 辰杞看着她露出的洁白牙齿,还有唇畔酒窝,眼前仿佛有光轻轻晃过。 “你……是景区工作人员吗?”她问。 辰杞盯着她,静了几秒钟,说:“不是。” 谢之樊愣了愣:“那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一直在洞里?” 辰杞原本心里已有些烦躁,还有某种空落落的感觉,在填充。可看到她睁大眼的样子,圆圆的脸上,圆圆的眼,下巴并不胖,但有一点软乎乎的肉,就这样仰头看着自己。他的心情忽然就好起来,笑了,上前一步,身体就快挨着这个女人了,将她堵在了自己和玉璧之间。他答:“你猜?” 周围寂静无比,谢之樊又一次陷入如梦如幻的秘境。星光在他头顶闪烁,背着光的他,脸色透出阴暗的白,那双眼里却透着某种隐约的欲望。谢之樊甚至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凉凉的,有点砂土味,还有水的味道,并不难闻,只是清冷。 她忽然想,难怪那么多传说故事里,面对那些鬼啊,狐妖啊,女人总是会没有抵抗力。这样一个神秘、安静,还带着几分侵略性的男人接近,你真的会……不想抗拒他。 她也盯着他,说:“我猜不出来。” 苍白的男人却在这一刹那似乎红了脸,手臂按在洞壁上,头也低下来几分,说:“谢之樊,让我抱一下,就告诉你,我是谁。” 谢之樊连呼吸都不那么顺畅了,说:“为什么?你为什么……想这样?” 他答:“我不知道。就是想试试,是什么感觉。” 有千万个声音,在脑子里提醒谢之樊,一切都太危险,太荒谬了。这不过是个刚见过两面的男人,来历不明,而且她现在还和他孤男寡女,身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野生洞穴里。 可为什么在这一刻,她却看到了他眼中的孤独,他满身的寒冷,还有他说想要试试拥抱什么感觉时,那欲盖弥彰的窘迫与狼狈。 她见过的世间所有男人,没有一个像他。那些人从她身旁经过,用世俗的眼光,也有很好很好,适合恋爱,适合结婚的。可她总觉得自己离那些人很远很远,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可当他这么突然地出现在眼前,她一点防备审视的机会都没有,就撞见了他那宛如地下河水般的眼睛。 “我一定是中了你的妖法。”她轻声叹息,“可我不想管了。” “我没有妖法,我是人。”他皱眉,“我真的是人。” …… 隔着两个洞的一处峰顶上,小玉盘腿而坐,身边趴着哭哭啼啼的无眼少妇。两人一起看着远处,动作略显僵硬相拥的那对男女。 小玉一拍少妇的脑袋:“哭什么?他是什么人物,难道还真能看上你?” 少妇抽泣:“我知道,人家就是看他约会撩妹,心塞嘛……” 小玉“嘿嘿”笑,又托腮严肃思考:“说来也奇怪,他在洞里五百年,当年那么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却把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怎么死的,也忘了仇敌,甚至连怎么使刀都忘了。却还没有……忘了怎么撩妹哇!” 她这么一说,少妇哭得更厉害了,却也不得不点头附和:“是啊,他撩得真好,像个啥也不知道的毛头小子,可就这样,才更真实性感好不好!” 小玉深以为然,最后“啪”的一拍大腿,盖棺定论:“所以说,英雄就是英雄,男人中的战斗机!即使现在失忆了落魄了,面对他看上的女人,那也是一杆金枪、威武不倒哇!” 第三章 做你夫君 “之樊,你最近……真的没事吗?”兰兰担忧地问。 谢之樊正在整理背包,动作一顿,没有抬头:“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 “可是你每天……” “昨天我漏了组数据没测,先下洞了啊。”谢之樊背起包,脸有点红,走出房间。 研究组住在景点招待所里,几分钟就能走到溶洞。迎面而来的是初升的太阳,谢之樊抬手挡了挡眼睛,见左右无人,她的心跳还是无法抑制的加快。翻过座小山坡,从辰杞指的那条无人知晓的小路,下到洞穴里。 手电射出一团惨白的光圈,她步子飞快,沿着蜿蜒小路,走进地下。拐了个弯,周遭怪石林立,便见一道模糊熟悉的身影,坐在一座“山峰”上。 她轻声唤:“辰杞。” 辰杞一跃而下,标准的身轻如燕。他朝她走来,轮廓自暗光中浮现。依旧是年轻而英俊的男人,带着几分阴沉,几分不羁。 “你今天来早了。”他说。 “嗯,没什么事,就先来了。”谢之樊不想提室友对她最近行踪起疑的事。 辰杞嘴角浮现一丝笑:“哦。” 明明他什么都没多说,谢之樊的脸却有点烫了。 明明已“暗会”了七八天,每天两个人都偷偷在一起消磨一两个小时,可现在只是安静站在一起,她还是会有局促的感觉 然而他显得镇定多了,盯了她一会儿,盯得她在心中骂他脸皮厚,他才抬手,搂着她的肩,说:“今天带你去钓鱼。” 那水洗过的细细的砂石气味,再次靠近。谢之樊又有了一丝迷失的感觉,任他搂着,问:“钓鱼?地下的鱼吗?” “嗯。” 他说他是本地人,从小几乎在洞穴里长大。谢之樊大概听出,他是被父母遗弃在这深山里,孤独无依,应该也没去看过外面的世界。这样一个人,本该活成新闻里罕见“野人”模样,但可能因为本地游客旺盛,他每日耳濡目染,看着倒与普通人无异。只不过肤色阴白些,行动敏捷了些,并且黑暗里能视物。 一想到这一点,谢之樊心里就有点莫名的难过。甚至对他,还有一丝隐隐的恐惧。 可很多时候,他却像个孩子。譬如这些天,他看着沉默寡言,却带着她去看他的各种“宝藏”,或者去做一些刺激有趣的事。 还有的时候,他是个深沉的男人,对她虎视眈眈,大胆触碰靠近。在隐秘的没有旁人的地底,激起她身为女人的羞涩与情欲。 所有这一切,交织成一个辰杞。令她害怕又被吸引,新鲜又不忍心丢弃。 这几天,她就像行走在一片薄薄的刀锋之上,而辰杞就站在刀的另一头,勾引着她,挑逗着她,他手里有一根无形的线,要把他们两个给绑在一起。 —— 磷光,暗河,沼泽,石堆。 辰杞坐在岸边,手持猴子精连夜做好进献的钓鱼竿,地下河面暗光浮动,半天没有鱼咬钩。但他向来有耐心,默默又坐了一阵子,才想起身旁还有人。 偷偷望去,就见女孩趴在石滩上,很不雅观的姿势,脸都快贴地上了,正在用力吹气。她一手握着打火机,面前是他早准备好的干草和树枝,她正在试图生火。 辰杞的目光便从她那圆圆的脸,移到细细的脖子上,还有她因为常跑野外,晒得小麦色的手。这女人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散发出阳光的味道。然后他就感觉到某种强烈的渴望,渴望将这个女孩重重抱进怀里,做点什么,疯狂的做。 他不觉得自己是因为第一次接触女孩,才对她有这种渴望。这些年,洞里来来往往女人多少,他的内心都毫无波澜。可那天一看到她的笑,他心中就有什么刹那融化了。 现在她每天跑到洞里来和他约会……应该是叫约会吧,如此大胆,可辰杞觉得,她这样的女人,就该这么大胆。每天约会后,他回洞穴里睡觉,脸上都是带着笑的。这事儿洞里哪块石头不知道?一到了深夜里,全都醒来,嘻嘻哈哈笑他终于动了春心,欲与那人类小妞行媾和之事。说得辰杞面红耳赤,心想哪天我若是和这处子真的做了,必然找个没人的洞穴,不叫你们这些石怪看到一眼。 男人想着这些花花肠子,自然就分了神,猛然间手里鱼竿一沉,好在辰杞反应飞快,一把提起,便见一条银色扁鱼“哗啦”出水,他一把抓住。谢之樊已丢掉手里东西跑过来,又惊又喜:“让我看看。” 然而鱼儿太滑腻,她又握不住,辰杞便抓紧了鱼,送到她跟前。她仔细端详,还拿手机拍照,最后说:“快烤了,让我尝尝什么味道!” 辰杞忽然大笑,说:“好。”手持薄石片,三两下就将鱼刮鳞剖腹,放到她好不容易生起的火上。 谢之樊也很兴奋,一时忘了是与这“野人”,呆在暗湿地底,只乖乖倚在他身边,一起看着火。 两人都寂寂无声。 过了一会儿,辰杞捡了几根树枝,搭了个简易架子,又把鱼放在上头,手便空了出来。他重新搂着她的肩膀,低下头。两人的脸就快挨在一起了。 “我让你试鱼的味道,你让我试试你的味道,如何?”他问。 谢之樊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他那冰凉的长着薄茧的手,已捏住了她的脸,劈头盖脸吻了下来。他分明那么冰凉,干这种事的时候,却像一堆干柴,一点就噼里啪啦着了。他几乎是顺势就把她压在了石滩上,一手搂腰,另一只手还在她脸上,含着她的唇,生涩地吸着舔着。 谢之樊也是只有理论知识,没有实践经验的。她感觉到全身发抖,过了一会儿,他就开窍了,用舌头抵开她的唇,很凶猛地冲了进去,开始追逐玩弄占有。谢之樊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的是漆黑的仿佛冒着寒气的洞顶,地下河水在耳边汩汩流动,洞里只有那点火光映照着。她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其危险、荒谬的境地里,她被一个刚刚认识几天的野男人吸引了,他是名符其实的野男人,可他就是用那根细线,牵着她,让她无力挣脱。 她轻轻喘息着,终于还是战胜了身体的渴望和内心的迷惘,推开了他。他面目发红,竟跟头成年豹子似的,盯着她不动。 谢之樊被他盯得怕了,他的样子真的像要把她吃下去。 她说:“还有三天,我们研究组就要走了。” 他眼神一震。 她忽然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说:“你在想什么?” 辰杞居然一转头就咬住了她的手,舌头用力一舔,只舔得她从手背到心肝都麻了。然后他的脸逼近,再次将她压在了身下,他说:“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我看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我的女人。我要得到你。” 谢之樊的心一颤,沉默了一阵,说:“除非你跟我出洞。可你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腰身猛的一紧,是辰杞把她搂进怀里,紧贴着他的身体,非常强势的姿势。 然后他露出微笑:“好啊,我跟你出洞,去你的世界,做你的夫君。” 谢之樊愣了愣,没说话。 第四章 百年轮回 谢之樊睡得很沉,全无意识,仿佛陷入了一个完全黑香深甜的世界。 可一些声音,渐渐打破沉梦。 “之樊,之樊,你醒醒!” “谢之樊,你没事吧,早点醒,大家都在等你。” …… 谢之樊皱了皱眉,太吵了,是谁在喊她,甚至还有啜泣的声音。都很耳熟,可她却听不分明。那感觉就像是人沉在很深很深的水底,水面却起了波浪,你开始颠簸,浮浮沉沉,两种力量彼此较劲…… 她睁开眼,一切混乱朦胧的声音刹那褪去,她一个人躺在招待所房间里,阳光很安静。 是了,她上午去洞里和辰杞见了面,商量好他跟她一起走,就回住处了吧。 也许是睡了个好觉,心情很好也很宁静,她此时居然一点也不担心辰杞这样一个野人,融入现代社会的事。她只觉得未来的一切都会是好的,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那个让她蓦然心动,且对她也充满渴望的男人,以后就会陪在自己身边。她会照顾他,也会保护他,一想心中就充满了大雾弥漫般的深深甜意。 今天辰杞的心情,也始终飞扬着。 终于下定决心,要走出这地下深洞,从此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虽然未来还令他有些忐忑,可想到自己得到的那个女人,一切仿佛都充满了美好的吸引力。 约好了,明天就跟她走。 辰杞双手插裤兜里,哼着歌,大摇大摆回到自己栖居的洞穴。周围的一切都如此熟悉,他已看了很多年。扭曲起伏的岩层,岩缝间的青草,还有一块巨石,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地下河冲刷,巨石上半部分还剩一个壳,下半部分是空的,所以平时辰杞都躺在里头睡觉,全当天然帐篷。 山里妖精缝制的华服,不知道能不能穿到阳光下去,谢之樊已说好会给他准备衣服。所以他要收拾的家当,真的很少。也就这些年自个儿磨制的一些石头,挑上几块带着,他不笨,这些石头要么送给谢之樊当礼物,要么拿去换钱。他知道一块石头就能换很多钱。 一切安置妥当,他躺回那石床小憩,心里多少有点百味杂陈。 待会儿得跟那些兄弟姐们儿嫂子爷爷,正式告个别。 他们一直盼着他出洞,以后,应该能对他放心了吧。 —— 辰杞是被一团极其嘈杂的声音,吵醒的。 睁眼,一跃而起,却吃了一惊。 因为许许多多的石怪山精,全都在这夜来到了他的洞穴,到处挤满了“人”,甚至连洞外的各处通道,还不断有“人”在聚集。他们七嘴八舌,不停吵嚷着什么。一见到辰杞醒来,刹那一静。几百只妖精,都仰头瞪眼望着他(如果有眼的话)。 辰杞跳出岩壁上的石床,问:“出什么事了?” 小玉拧着块手帕,红了眼在叹气;她的冤家张大胆,亦是满面愁容,破天荒两人没吵架;无眼少妇捂着脸,很难过的样子。“人人”欲言又止,最后,他们推了位胡子花白的老翁出来。 “赵爷爷。”辰杞一拱手。 赵翁重重叹了口气,说:“阿杞,你走吧,快点出洞。” 辰杞眉目不动:“为什么?” 然后就听到人群中有人在小声议论:“他果然还是没想起来……”“我以为他遇到了夫人转世,能有好转呢?” 辰杞眉头轻蹙,赵翁轻咳一声,众人肃静。赵翁说:“因为那个东西,要来了。” 所有精怪的脸上,都露出极其惊恐的神色。 —— 天色渐白。 众妖消形。 辰杞还靠在石床里,双臂枕在脑后,眉头紧拧。 那个东西,要来了。 石怪们智力低下,记忆也不好,说话颠三倒四,半天也没人能说清,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又或许,它们自己也没弄清楚。只知道“那东西”,是个恶魔,是有生命力的,让精怪们都快吓破了胆。“它”朝这个方向来了,所以洞顶的树木全枯,地下水干涸,山间所有动物闻风而逃。因此赵翁它们才提前得知,恶魔即将降世。 “阿杞,你现在不是它的对手,快走!” “是啊,妖怪的事,交给妖怪解决!你不是妖怪,和你没关系,不要再卷进来了。” “你只要肯离洞,一切都会结束,你等同新生。” “离魂之术不能对人类用太久,快快出洞,否则你的心上人,也会性命堪忧。” 当时辰杞抬眸,在人群中寻找说出最后一句话的妖精:“离魂之术?什么离魂之术?”脑子里像是瞬间有道模糊的光闪过,却又捕捉不住。 却没人再吭声了。 大敌当前,辰杞也就没把这莫名其妙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辰杞睁着眼,一动不动靠在石床里,很长时间。直至洞内远处,各种人工灯亮起,渐渐也传来游客的声音。和谢之樊约好的时间就要到了。他拎起一个小布袋,那是他全部的行李,跳下石床,走向约定地点。 她又早到了。 平日总是冲锋衣牛仔裤方便洞内行动的她,今天却很难得地穿了条红裙子,更显得身材窈窕丰满,亭亭玉立。辰杞看得心头一跳,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谢之樊手里拎着一盏照明灯,听到动静,抬头看过来。盈盈灯光浅淡落在她的容颜上,辰杞的眼前竟有些模糊,然后另一幕,竟然与眼前画面几乎重叠 —— 长长的小巷,灰黄的屋檐下,立着个女人。只不过女人梳着高高发髻,穿着件淡青色小衫,百花穿蝶古装襦裙,手里提着的是盏纸灯笼。天空下着蒙蒙细雨。 可是洞里,怎么会有雨? 幻觉刹那消失,辰杞看到的是现代装束的谢之樊,正对自己笑着,笑得羞涩、忐忑而温柔,那张脸,竟与刚刚那古装丽人,完全重合。 辰杞脑子里“轰”的一声。许多道暗流,仿佛在他的脑子里冲撞着,却被什么牢牢封锁住。他整张脸更加发白,步子还是沉的,走到谢之樊身边。 她抬头望着他,那目光缱绻得仿佛已站在这里守望百年,她问:“你会后悔吗?” 辰杞答:“不会。” 她一笑,说:“我也不会。” 辰杞接过她手里的照明灯,两人牵着手,往洞外走。一切寂静无比,看起来不过是洞穴里最寻常的一个早晨。 辰杞脑子里,却不断有画面在闪现,有什么力量在疯狂冲撞,像是要冲破那束缚。 深宅大院的墙外,他打马经过,忽闻声响,停马驻足,却见院内秋千高高荡起,圆脸美人笑容灿烂如当头暖阳。他握紧马鞭,望得目不转睛。 客如云来的酒楼,美人戴着帷帽,娉婷而来。喝得半醉的他,远远眯眼看着。待到左右无人时,他拦在她面前,说:“松阳辰杞,不知姑娘芳名?”她却不慌不忙,问:“你就是那个率五千骑兵大破匈奴两万人的镇远将军辰杞?”他唇角微扬:“正是。”她提裙欲走,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还有,明月高悬之下,他跳入谢府后院,她早已谴丫鬟等了很久,丫鬟一路牵引,他来到她住的小院,就见这巾帼不让须眉的大将军之女,持剑在月下对他笑:“今日比剑你若胜了,我就心服口服拜你为兄。” 后来,在战场上出入生死饮血踏尸无数次的青年将军,自然是胜了大家闺秀的。不过,他可不想当什么兄长。丫鬟早已退走,她的剑也掉了,发髻也歪了,跌倒在他怀里。他抱着她,轻声问:“我明日就去提亲,你叫我一世杞哥哥,可好?” 她满脸羞红不答,他低头吻落。 而后,便是三媒六聘,红烛高照。 日日缱绻,两心相知,夫唱妇随。 …… 辰杞定了定神。 前世的零碎记忆,如梦似幻。而他眼前,已是二十一世纪的精英女郎,那怕面容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眉眼间的神采飞扬也如出一辙。 辰杞下意识握紧她的手,微微垂头。 所以与她,一见便倾心吗?两人都仿佛中了蛊,他更是将数百年前,曾对这个女人做过的事,一一又做了一遍:强抱、亲吻,抛开这数年的洞穴人生,便要与她双宿双飞,冥冥中仿佛前世重演…… 可一个疑念,已生生冲了出来。 为什么,她已是全新的一个人,作为正常人,生活在数百年后的世界里。他却独自一人活在地底洞中,并且在即将离洞的前夕,想起了所有? 他到底……在洞中活了多久? 辰杞的脚步忽然踉跄。 谢之樊察觉了,以为他是紧张,心头一软,将他的手握紧,说:“这是个新的开始。” 远远的,已可看到洞口的阳光了。今天的天气必然十分好,阳光通透明亮无比。 …… 你只要肯离洞,等同新生。 他果然还是没想起来,以为他遇到夫人转世,能有好转呢。 离魂之术,不可以对人类用太久。否则,她也会性命堪忧。 …… 精怪们昨夜的窃窃私语,又开始在辰杞耳边回荡。 离魂之术。 它们说,离魂之术。 眼看,就要到洞口了。她一心一意牵着他的手,辰杞甚至已能感觉到阳光的温度。 然后他慢慢低下头,朝谢之樊脚下望去。 灯还在他手里,女人的脚下,没有影子。 他的脚下,也没有。 原来这些日子的他和她,都不是活人,是离魂。 数百年前的一对夫妻,两缕转世的魂魄,离开躯体,日日于洞中相会相知相爱。 而她此时一脸忐忑的温柔,抬起那双黑瞳瞳的眼,眼中似有雾气氤氲,她对一切还无知无觉。 她的躯体,现在在哪里? 他的呢? 他……也有吗? 谢之樊首先爬出了洞口,抬手挡住耀眼阳光,露出微笑,转身看着还站着洞口的辰杞。 辰杞看着阳光无声无息穿透她的“身体”,看着看着,眼眶发酸,却也慢慢笑了。 想要伸手抱住她,手却又停在半空,然后收回。 “回去吧,之樊。”他柔声说,“你还是人类,不能离魂太久,否则性命堪忧,我现在必须放你回去了。” 谢之樊面露惊愕,浑身却一震。 又听他说道:“可不可以……等我一段时间?不用等太久。如果可以,我会来找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怔怔望着他,忽然间,眼泪就掉了出来。 然而他的话,却像是某种箴言,当他说出“我放你回去”的同一瞬间,谢之樊的身躯就开始变得透明,开始渐渐消散。而站在那团光影中的谢之樊,像是惊觉了什么,呆呆望着他,隔着几步之遥,望着洞口阴暗处,那分明是一道阴影般飘忽的男子。 “阿杞……”这个称呼脱口而出,谢之樊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道阴影。 辰杞的面前,却终究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洞口。她,消失了。 辰杞抬眸看了眼太阳,那白亮的光团突然令他眼前发黑,好一会儿,什么都看不清楚。他闭眼深呼吸好几次,再睁开,眼睛刺痛,但视线在模糊恢复。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慢慢伸出手,伸到了洞口的一缕阳光下。 几根手指的皮肤迅速变黑,冒出烟气,疼痛得仿佛被刀切割。他一下子缩回手,垂臂好一会儿,那几根手指才勉强恢复知觉。 他就靠在洞壁上,站了好一会儿,露出个自嘲的笑,转身回洞。 一切秘密都藏在洞中。 原来,数日前,他遇到这个女人转世的第一刻起,就已经用离魂之术,将两个人的魂魄都锁在洞中,日日相见,蛊惑她、亲近她、妄图占有她。直至今日,一朝惊觉,再拖延只怕她的真身有性命之忧。却已是一人在阳光下,一人在黑洞中,咫尺天涯,只能立刻放她走。 现在,她应该已经在某处醒来了吧?还会不会记得他,会不会伤心、恐惧甚至厌恶他? 他已经顾不上了,也不愿意去深想。 他已察觉,五百年前,自己和爱妻,必定未得善终。 为什么只有成百上千的山精鬼怪陪伴着他?那令它们闻风丧荡的恶魔、那宿敌到底是什么?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他的真身又在何处? 他决心要找出答案。 第五章 相爱相知 辰杞转身往洞里走,走了没多久,看到一张张呆愣的脸。 “他回来了。” “将军回来了。” “将军,你不管夫人了吗?真要与我等同生共死?” …… 辰杞望过那些熟悉的面孔:小玉、张大胆、欲言又止的老者……只觉得此情此景这些言语,似曾相识。 他沉默了一会儿,笑了:“都随我来。提灯史,照亮全洞;小玉,去拿雪水酿来,大伙儿痛饮。你们好好与我说说,’那个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 石怪们互相望望,齐声称“是”,声震洞壁。辰杞怔了怔,未言语。 —— 谢之樊好像陷入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梦境里。两种影像,在她眼前不断交错出现。 一种影像,她像是在看一出古装剧。剧中男女主角相遇、相知、相爱,种种浪漫隽永情怀,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却也令她仿佛化为剧中人,感同深受,时而笑,时而哽咽。 最后,看到那古朝代的西南,出现异兽,吃人摧城,浮尸百里。而大将军奉皇帝之命,率千余亲军去调查征讨。谢之樊就像是站在那男主角的身旁,看他穿上戎甲,接了圣旨。 谢之樊也不知怎的,一下子急了,像是有了深深的不详预感,一把向他抓去:“别去!” 他感觉不到她。她的手抓了个虚空。 而后,她便看到他回头,温柔的笑了。高大的男人,身如青松,眼如繁星。 谢之樊的胸口如遭雷击—— 那是、那是…… 一转眼,画面支离破碎,她看到的是自己倒在那地下洞穴深处。她想:咦,这不是自己迷路,遇到他那一天吗?她什么时候晕倒过? 她等了好一会儿,却没看到辰杞出现,却有几个工作人员和她的同学赶来,想要唤醒她,她的身体却没有反应。然后他们找来担架,急急忙忙把她抬出了洞。 辗转送往医院。 谢之樊一路跟去。 她看到脸色苍白的自己,躺在病床上,始终未醒。研究组的导师和同学都赶来了,面色担忧;景点负责人也来了;甚至连父母也赶来,看到这一幕,哭泣呼唤。 谢之樊的鼻子阵阵发酸,想要上前抱住父母,说:“我没事!”可是他们听不到,也感觉不到。 “你不能离魂太久,我必须放你回去了。” 有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回荡。谢之樊不知为何,心口一阵刺痛。 “我跟你出洞,去你的世界,做你的夫君。” …… 我过几日就去府上提亲,今后做樊樊的夫君,可好? 皇命难违,此去千里,樊樊珍重。我必当平安归来,樊樊等我。 这一等,就等了一世。 抑或是,生生世世? …… 谢之樊用手擦了下眼睛,又低头看了眼透明的指尖,分明有泪水滑落。她忽然感觉到强烈不甘。她亦不知道,这份不甘,到底属于梦中看到的那个女人,还是自己。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 一切影像淡去,远离。她重新陷入了那深深的安宁中。 然后她看到了一束光,柔和,温暖,自远处浮现。她慢慢朝光走去,而后听到若远若近的声音—— “樊樊,樊樊?” “之樊,早点醒过来,爸爸妈妈担心死了。” 那是父母的声音。 她忽然明白过来,又转身,望向身后。身后,是一片浓雾般的漆黑,无形泥潭似的,你若靠近,就会危险。 一边,是真实世界,她走入那光亮处,应该就会如某人期望的,回魂了吧。 一边,却是他这些天引她入的琉璃幻界。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笑着哭了出来,说:“爸爸,妈妈,原谅我的任性,我再去看一眼,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就马上回来。不然总感觉,这么一走,这辈子又见不着那个人了呢。他说让我等,会来找我,可我怎么就不太相信呢。” 谢之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片黑暗迷雾的,仿佛只转眼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半生那么漫长,再回过神,她已站在洞外。 夜色深沉,阴云密布,山雨欲来。风吹得旁边的树枝野草哗哗的响,林中远远传来鸟兽惊动奔走的声音,可谢之樊回头一望,什么都没有,吓得她心惊胆战。 她对自己默念:冷静,冷静,我现在是一缕魂魄,会有什么危险呢?狼看不到我,蛇也看不到我,嗯…… 等一下,她现在是个魂,是不是就不用走路了?可以飘去找辰杞了?或者可以瞬间移动什么的? 她定了定神,不知道具体要怎么操作,于是闭上眼在心里默念,去找辰杞! 念了好几遍,她睁开眼,失望地发现自己还在原地。她叹了口气,刚想迈步往洞里走,听到身后有个男人笑了一声,说:“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辰杞这个老妖怪脸上的表情了。” —— 阿杞。 阿杞。 将军! …… 辰杞回头望向洞穴深处,耳边刚刚响起的那个声音,恍惚只是他的错觉。他定了定神,心想此刻她应该已经回魂,回到属于她的这一世人生。 这么想着,心头泛起几丝涩涩的苦。但也有属于男子的豁达与释然。 樊樊,今生若还是不能去陪你。那便来世。 若连来世都无,那便希望你好好过着轮回人生,见你安好,我哪怕于这世间灰飞烟灭,亦别无他求。 嘴角竟泛起笑意,看得旁边的小玉撇了撇嘴,低头对旁人道:“看,肯定又想夫人了。大将军哪点都好,就是一碰上夫人的事,立马变得没骨气啊。” 旁人张大胆说:“去你妈的,大将军上次一刀把叛军首领斩杀马下时,是谁崇拜得不得了?大将军满身都是我大尹朝最硬的骨头好吗?” 辰杞听在耳里,看他俩一眼,不说话。 然而哪怕把所有精怪们聚拢开会,对于“那个玩意儿”,它们说得还是不确切。有的说那是匹大狼怪,有的说你放屁我上次看到了分明是个人还是个长得不错的男人呢就是手太黑;还有的说将军啊那只怕也是抹游魂与你我相同;有人说那东西身长两丈高一丈;有的说你瞎了吧分明有半座山那么高…… 辰杞始终安静地听着。 末了,他一挥手,问:“如何对付它,诸位可有良策?” 所有人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口:“唯有死战。” “啊哈哈哈哈——”阵阵尖锐、浪荡的笑声,突兀地在洞穴上空响起。辰杞豁然抬头,众人皆是一惊。 上方空无一物。 辰杞眼尖,一指前方岔路:“在那里!”一团巨大的阴影闪过,辰杞一跃而起,足尖在石峰顶端轻轻一点,追了上去。副将延玉、张大胆一左一右,飞拥而上。就在他俩面容一肃、弹地而起的那一瞬间,小玉身上的罗裙、张大胆身上的破烂褂子,眨眼幻化,成了两身戎装铠甲。小玉手一伸,一柄长枪自空中幻化飞出,落入她手中。张大胆伸手一抓,抓起一把长刀。 刹那间,地动山摇。 那妖兽的尖啸声,自洞穴深处传来,整座山仿佛都为之震动,众“人”头顶簌簌落下碎石。妖风不知从何而来,吹得布满溶岩的深洞猎猎作响。 只是这一次,众“人”都是游魂,不会再被妖风吹得东倒西歪,无力战斗了。 “石怪”们全都动了,老者羽扇纶巾,精神矍铄,紧随大将军身影,指挥全军;个个精怪摇身一变,成了身着戎装的军士。瘦长提灯使抬手一抹泪,丢掉灯笼,凭空变幻出一柄巨大的军旗,扛在肩上,迈步就走。不过区区千余人,随着那人沉默前扑,却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 对于那段历史,正史没有任何记载,毕竟什么怪力乱神、妖魔鬼怪,难以验证,只会霍乱人心。 然后野史有云: 大尹朝瑞华35年,涌州现异象,狂风骤雨数月不歇,多个村庄白骨浮尸,不见真凶。 皇帝遣大将军辰杞,率亲信远赴涌州调查。 数日后,这支部队便如同水入山林,无声无息,不见踪迹。再无消息传回。有人说,他们定是也遇到了山间那个“东西”,凶多吉少;有人说辰杞蓄意造反,千人军队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他一定打算遣回京城,杀个回马枪;还有的人信誓旦旦,说有村民进山,望见白骨千里,皑皑如新…… 又得数日,恶劣天气缠绵数月的涌州,忽然有一日,云过天晴,蓝天万里。 从此再无异象传来,再无查不出原因的白骨出现。 无论如何,辰杞大将军,再也没有回来过。 自他率亲卫军离奇失踪后,年轻的夫人谢氏便闭门不出。三年后病逝。 …… 前方,辰杞看着那个东西还在逃窜,每每只留下一抹看不清的巨兽身影。他心知,那家伙一朝醒来,也盼着五百年后一决死战。他又回头,看了眼身后众人,忽然苦笑,对延玉他们说:“我以为只有自己成了游魂野鬼,忘记了所有,困在这洞里数百年,原来你们也是。” 延玉和张大胆沉默不语。 终于,到了地底最大最深的洞穴,那家伙停下了,在等他们。 那真真是一头凶兽,人脸狼身,一身紫色皮毛,四肢健硕,爪牙尖利。人脸上高鼻深眸,居然还是个英俊男子。不过此时“它”的表情可不好看,阴测测的,咬牙切齿,眸子闪着幽幽紫光,紧盯着辰杞。 辰杞居然还是一身t恤牛仔裤,身后跟着数百戎装军士。他的双手负在身后,悄无声息做了个手势,军士们已经呈扇形散开,远远成了个厚厚的包围圈。 那凶兽看着他们的动作,却只是轻蔑一笑,一开口,居然也是成年男子的嗓音:“五百年不见,你我同埋于地下,辰杞,你还是这么固执,只剩一丝游魂了,还守在这里,妄图阻挡我入世之路?” 辰杞不动声色,目光落在“它”脚下,那里空空如也,也没有影子。 辰杞开口:“你不也只剩一丝魂魄?是上辈子被我打成这样的吧?区区兽类,哪来的胆气嚣张?照样把你打回原形,这辈子,下辈子,你都休想入世!” 有道是,两军对垒,气势最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自然不会在这点上吃亏。他话音一落,就见身后军士们目露凶光。凶兽的感觉,则简直跟吃了苍蝇一般恶心。因为辰杞说得没错,上辈子,它一头上古凶兽,竟然被这支区区人类军,杀伤得奄奄一息,最后勉强保住了一缕魂魄,疯狂潜入地底,才躲过元灵俱灭。五百年来,它日夜呼吸天地灵华,虽然肉身难以重铸,但最终魂魄成型,已经难以按耐,想要入世吃人噬魂,重铸灵体。哪里知道自个儿都还没能出这山洞,就遇见了这一支已镇守数百年的阴军。 然后凶兽也是狡猾的,看一眼辰杞未能变幻的衣着,又见他手里空空如也,没有上次让自己吃尽苦头的那柄神兵。于是意识到辰杞的状态,其实比众军士更糟糕。凶兽“嘿嘿”一笑,说:“我先杀你,再杀掉你的妻子转世,叫你俩元神俱灭,死得不能再死!” 辰杞眉间一沉,喝道:“放肆!”一把抽出身后一军士腰间佩刀,欺身而上。 “左翼军,随我直冲;右翼,射箭掩护!” 他一声令下,却只觉得身体里仿佛有热血灌入,那是太熟悉的调令千军的感觉,仿佛已埋入他骨血灵魂里。骤然间他精神一振,埋首俯冲。身后,数百游魂沉默追随,宛如当年那支铁军,虽只前方是噬人凶怪,依然随他以身赴死。 妖兽却像是被这一幕大大刺激,发出一声怒吼,纵身而起,跃过众人头顶,张开爪牙,直直朝辰杞头顶抓去。 第六章 搏斗妖狼 辰杞的记忆里,已没有半点与人打斗的经验。一切全凭直觉,眼见那妖狼飞扑而下,爪牙阴白森森,辰杞握紧属下的那把刀,不避反进,直刺狼腹。 妖狼一看他又是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恨得牙痒痒,也有点掂不清辰杞如今残余的实力,下意识闪身一避。辰杞狞笑着飞身追上,刺中凶狼一刀。妖狼则一巴掌拍在他胸口。辰杞吐出口鲜血,摔倒在地。身后 阴兵一涌而上。 然而普通刀剑在妖狼身上划出的伤口,血很快止住、愈合。妖狼哈哈大笑,“嗷——”一声长啸,震得阴兵东倒西歪,然后它一龇牙,露出血盆大口,朝它们撕咬。 “守老子!一群丧家之犬,想要守住狼?活腻了吧?再杀你们第二次!让你们魂飞魄散!”妖狼一边咬得满地血肉横飞,一边嘴里还在碎碎叫骂。 辰杞咬牙从地上爬起,正好小玉的一只胳膊掉落在他面前,瞬间化骨成灰,辰杞只看得目眦尽裂,发出一声嘶吼。可他手上已没刀,刚才那把刀在砍完妖狼后,也化为灰飞。况且这些普通兵器,根本伤不了 它分毫。辰杞的手心阵阵出汗,青筋暴起,感觉像是要握住什么,手里却空空。 妖狼屠杀阴军的空档,还时刻注意着这个难缠的死对头。见到他露出困惑又痛苦的神色,妖狼心中一凛,反而哈哈大笑:“别挣扎了!你那柄百破刀,五百年前早就被我寸寸震断,捏成了粉末,丢进了江里 !渣渣都不会剩一点!哎哎想啥呢?刀是死物,可不会像你们这群阴精,阴魂不散!哈哈哈,真以为你们手里还有刀吗?自欺欺人!喝!”最后几句话却是对那些军士说的。 说来也奇怪,随着它这一声喝,军士们手里的兵器,竟刹那化为流沙,碎落一地,消失无形。军士们面色惨淡,骤然间只听一声怒吼,一道飞影快速向妖狼撞去。 “大将军!” “大将军!” 幸存的军士们纷纷惊呼出声。妖狼也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然后那人来的速度实在太快!搞什么鬼!三魂七魄仅剩下一魄,比它还少一魄,居然还这么能打? 妖狼前面杀得太兴起,又大意了,被辰杞狠狠一撞到岩壁上,呕出一大口鲜血。一狼一人,立刻厮打在一起。 …… 终究,还是输了吗? 辰杞用力睁了睁被血糊住的眼睛,听到自己浊重模糊的呼吸声。 他一动也不能动了。 但是妖狼的情况没有比他好多少。原本它幻化出丈许高的身形,现在也只有普通狼大小。它喘得同样厉害,脸被辰杞打歪了,肚子被打破,还在流血。但是它终究用爪子,扣住了辰杞的喉咙,把他扣在岩壁 上。而两人身旁,阴军倒了一地,尸体从脚下直至洞穴深处。 妖狼的紫眸盯着辰杞,“呵呵”笑出了声,虽然笑得有些喘。 “将军啊将军,五百年前的仇,我终于要报了。记不记得,上一世,我在被你斩断魂魄的同时,又是怎么杀你的?” 辰杞根本不说一句话。 妖狼也静了一会儿,问:“记得你的真身在哪儿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那儿。你天天看着,就没半点伤心?”它的手往洞壁上一指。 辰杞心头一震,抬头望去。妖狼要的就是他这一分神,狼掌中光华一闪,它已握住朝他胸口插下来。 辰杞浑身一抖,呼吸都差点丢失。妖狼阴恻恻笑了,看着那一根灌注着它妖力的白玉石棱,贯穿辰杞胸口,将他牢牢钉在了石头上。它手掌一翻,已隐隐浮现第二根。 而辰杞也看清了,妖狼所说的东西。 那分明是他每日栖身的那处石巢。他一直以为那片自己用以遮挡的石壳,是天然形成的。可是他此刻没有躺在石壳下,那里为什么露出了一双人腿? 似石非石,状如枯骨,骨骼粗粝修长。是人的骨头经过数百年,风化成石?还是石头在渐渐变化成人形? 辰杞的眼眶忽然发热。 妖狼的第二根石棱,已经插下。辰杞闷哼一声,几近脱力,意识也开始模糊。只听妖狼在耳边说:“别急,我还没了够呢。你当年断我生路阻我入世之仇,哪那么轻易就报完了?等你彻底灰飞烟灭不得转世 轮回了,我再出这洞去,看看你护着的这个世界,能把我怎么办?我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我是妖,他们是人,人怎么斗得过妖?” 辰杞却垂着头,轻轻笑了,说:“那就祝你好运了。” 这态度让妖狼又有点想炸毛,它冷冷一笑,说:“对了,让一个人来看灰飞烟灭的精彩过程怎么样?肯定很刺激哦,你最喜欢的女人。说起来我对你还是以德报怨啊。” 辰杞猛地抬头,妖狼哈哈一笑,手一扬,竟不知叫它从哪里,就抓来了一只魂魄。谢之樊的身形从空中浮现,逐渐清晰,跌落在地。妖狼的手凭空一抓,谢之樊的身体跃起,落入它掌中。 辰杞死死盯着她。她脸色苍白,也扭过头,看着他。半晌无言。 “咦?不激动吗?不开心吗?”妖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陡然脸色一变,手又是一抬,谢之樊重重撞向岩壁,痛呼出声,虚弱无力。而后,人又被抓回它手里。 “樊樊!”辰杞吼道,挣扎着想要过去,可那两根石棱钉得太牢,他发出痛苦的嚎叫。谢之樊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朝他伸出手。辰杞身形一顿,也抬起手,两人的手,居然握住了,虽然只握住了一根手指。 “阿杞,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我想回家……想要你和我一起去我生活的世界……”谢之樊的眼泪流下来,又涩涩笑了,“你上辈子一定欠我很多债吧,我记得模模糊糊的。你为什么把我留在洞里? 又重新开始,有始有终啊你。现在这样算什么?算什么!” 辰杞也哭了。 他想,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不懂当年他的身不由己,埋尸地底,一世不得相见。他为什么拼了命去镇压这妖狼,拼了命在边关征战,不就希望她能活在一个太平盛世。她却郁郁而终,不懂他的遗愿。 她也不懂,他这些年,哪里都没去。原来将军身死,千军枯骨,魂魄不散,镇守洞中。他只余一魄,似鬼非鬼,似精非精,却以为自己还是人。却原来夜夜是从百年枯骨中坐起,茫然游荡于地下,只等一个 人的转世出现。 她也不懂,他擅用离魂,圈禁了她,也沉沦了自己。一旦惊觉,人还是恍恍惚惚麻麻木木,却只能放她走。从此人鬼殊途,他想若还有幸能有来生,再去寻她。她却回来了,落入妖狼手中。她早已不是当年 那个深闺女子,是二十一世纪的独立女性,即便没有他,她也能活得很好。她却回来了,真傻。一点没变。 辰杞不敢再看她,盯着妖狼,哑声说:“放了她。你想对我做什么,都随你。” 谢之樊一惊。 妖狼呵呵笑,说:“你以为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以活人的魂魄精血为食,她这么干净,是上等粮,吃了她,我飞出去兜个风都轻轻松松。现在我就当着你的面,吃掉她,你又能奈 我何?” 谢之樊开始剧烈挣扎,可惜她哪里能在妖兽手中挣脱分毫?辰杞被钉住的身躯,也开始强烈扭动。他此刻被钉住的是魂魄,却也可见鲜血淋漓、白骨森森,那意味着这伤已深入元神,离彻底毁灭已是不远。 可他完全不管不顾,猛地一个起身,竟真的让他从石棱中脱出了一半,只有一半还留在他胸膛里了。 妖狼眉一皱,又是一个阴笑,凝神一抓,第三根石棱出现。妖狼暂时松开谢之樊,咬着牙,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双手将石棱插入辰杞左胸。 谢之樊只看到辰杞的身体如同强烈触电般一抖,而后头和四肢慢慢垂下,不动了。 她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妖狼的神情也有一瞬怔忪,然后又变回那阴险狡诈的样子,“咯咯”笑了,凑近谢之樊的脸,说:“他死了,哈,彻底死了,元灵俱灭了吧!你看,他就还剩一点精气了,等这点精气也流失,就灰飞烟灭啦 。大将军辰杞终于死了,不枉我蛰伏地下五百年养精蓄锐,他再也不能跟我作对,谁还能阻我上天入地之路,哈哈哈哈……” 谢之樊只觉得这一切都恍惚如梦,从她被妖狼抓住起,这光怪陆离的一切,就在不断冲击她的神经。甚至连刚才看到与妖狼争斗的辰杞,都那么陌生。 可此时,洞里一片寂静,只有妖狼的狂笑声极为刺耳。而那个人,被三根石棱钉在壁上,高大的身体此时却让人想到一堆枯柴或者垃圾。谢之樊茫然看向那头人面狼,抬起手,“啪”一声打在它脸上。 妖狼一愣,紫眸光闪,一张嘴,就朝谢之樊肩头咬了下来。谢之樊发出一声惨叫,妖狼一口血肉,浑身一震,只觉鲜美无比,一把抱紧她,一边吸这干净甜美的魂魄血气。 谢之樊又痛又怕,拼命挣扎,结果反而被它扣倒在地,健硕凶猛的身躯,覆盖上来。 第七章 结局 空旷的洞穴里,只听见妖狼的喘息声,和女人的哭泣挣扎声。 整座山的精灵游魂,也许死尽在这一场大战里。什么都没有剩下。 地下暗河汩汩流动,熔岩矗立百年不动。有光从缝隙射进,却照不亮这一片洞穴。黄褐色的岩层间,缓缓渗出水滴,落下。 被钉死在岩壁上那人,动了动。 他的头还是垂着的,仿佛再也无力抬起来。四肢,还有血在不断滴落,落在地上,化为虚有。 他的右手手掌,缓缓的,近乎僵硬地张开。然后那里有光浮现。 正意图肆虐的妖狼,没有察觉。 那光越聚越多,细细小小的光点,像星星,也像萤火虫。形状也越来越明显。 然后他抬起了头。 妖狼浑身一紧,松开肩头流血的谢之樊,慌忙回头。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面目已模糊、身体轮廓也在逐渐消失的辰杞,猛地抬头,手一抓,百破刀炸出耀眼光芒,宛如一道白练破空,又如秋鸿湛湛。 “练刀数十年,刀锋饮血无数。 此刀百破,破人破鬼破魂破命。” 一个声音,恍惚在妖狼耳边响起。这一刻它恐惧到了极点,它甚至只听到了“嗤”的一声轻响,下意识低下头,看到胸口露出的半截刀锋。 “不——”它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撞到了洞顶,它想要抓住刀锋拔出,可手一碰就如同火烙一般,疼痛不已。 它痛得满地打滚,嗷嗷叫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精气一点点从伤口流失。 “不……怎么可能!百破刀为什么会回你手里?” 辰杞捅完这一刀,力气已经尽失。但他没有倒下,几乎是极慢极慢地挪动,挪到了谢之樊的身边,然后卒然坐倒,一把将地上的女人抱起来。 谢之樊的神志几近迷失,骤然落入个熟悉的冰冷的怀抱,全身一颤,条件反射想抗拒,却听到他近乎破碎的声音:“樊樊、樊樊……” 谢之樊哽咽着抱紧他。辰杞的心中忽然变得一片寂静,想要低头吻她,却瞥见自己只剩白骨的手指,以及正在消散的双脚。 一旁的痛苦嚎叫还在传来。 两人回头,看到那妖狼身上插着刀,东撞西歪,它在求饶:“将军、大将军!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知错了,从此潜入地下,绝不现世!夫人、夫人,我错了……” 它不提谢之樊还好,一提,辰杞想起刚才她被他逼迫的画面,心中一怒。喝到:“百破刀,破鬼!” 妖狼脸上露出极端惊恐和愤怒的神色。 它已无法再反抗。 只听“刷刷刷刷”数道极快的白光湛出,那妖狼已四分五裂。可百破刀凶得很,还追着肢体残杀砍,瞬间漫天血肉横飞,比之前阴军被妖狼屠杀还要恐怖。直至这头妖狼完全化为粉末,尽散于空中,真正的灰飞烟灭。 百破刀悬停于空中一会儿,缓缓飞向辰杞。他嘴角一勾,接住。另一只手依然抱着谢之樊。 “结束了吗?”她难以置信地问。 “嗯。” “那我们赶紧走,出去!”她挣扎着想要把他从地上扶起,这才看清他已成了什么样子。她呆住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辰杞静了几秒钟,才说:“他的三根石棱,确实刺得我仅剩的这一魄,要灰飞烟灭了。” 谢之樊望着他摇头:“不会的!你刚刚不是还杀了他吗?你还有这把刀!你说过要陪我出去的,又不算数了吗?又让我白等了这辈子吗?” 辰杞眼泪一汪,强行压制下去。他的手腕上都已消失,就以这个样子,轻轻触碰她的脸,嗓音却平静得很:“听我说,妖狼除掉了,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也走了。你以后可以好好过你的生生世世,别记得我。曾经拥有那一世,还有今世能遇到你,我很满足。” 谢之樊一下子哭了出来。 后来,不知是在那一刻,那拥抱着她的温柔触觉,慢慢消失了。 她的身边空无一人。妖狼、辰杞、那些阴军的尸体,统统都没有痕迹。 她跌跌撞撞往洞外走,直至看到一团柔和的光,她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 在失去知觉的那个过程中,她恍惚听到有个洪亮的声音笑着说:“凤阳郡辰杞,斩妖兽建奇功,本应五百年前投胎转世,享百世轮回富贵荣华。他一缕游魂却不肯散,死守妖兽墓,却令世世真身如行尸走肉、浑浑噩噩。如今他虽仅剩一丝魂魄,但仍有百破刀护体,可重聚魂魄。就让他起死回神,回那真身里去吧。” 原来他,确实有真身,可以去她的世界生活。他没有骗她。她想。 …… 谢之樊的感觉,像是做了个很模糊但是很痛心的梦。醒来时,望着病房雪白的天花板,心中就跟堵了块巨石似的。床边的父母在哭,她抱着他们,也狠狠地哭。 …… 冬去春来。 辰杞走入机场安检口时,父母还非常不放心地张望着。辰杞回头看他们操心的样子,笑了:“快回去吧,我多大个人了,又是个男人,你们还不放心?” 父亲还好,只是闷闷点头,母亲则擦了下眼泪:“那怎么能一样?我们杞杞才刚好,就要离开爸爸妈妈……” 辰杞有点头大,知道再磨蹭下去,母亲又该哭成个泪人了。这位总裁夫人哪里都好,就是太爱哭。 他于这具躯体恢复意识,已有大半年。因躯体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隐约明白,这是他这一世的真身。多年来这具躯体没有神志,浑浑噩噩,七窍未开。父母却始终不离不弃,也没有生别的孩子,守着这位独子,照料得很好。待他回魂后,亦十分感激他们的养育之恩。这半年多他不断恢复身体,终于也可以矫健运动。尽管父母还习惯性把他当那个心智未开的孩子,但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已经不等再等了。 飞机停在贵阳机场。 没有任何耽搁,辰杞转乘汽车,去那个地方。 上个月,他曾去她就读的大学找过她。可是她已经毕业,不在了。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的音讯。又去过打听来的她的老家,却得知他们全家已经搬走。 天高云阔,地下洞穴游人如织。辰杞依然是一身t恤、牛仔裤,随着人流,缓缓进入。洞穴很大也很深,各色钟乳石神态各异。有的如同瘦高个男人提灯夜行;有的如莽撞大汉提刀而立;还有被誉为全亚洲最美的玉石笋之一,辰杞和其他游人一样,驻足观望,见她亭亭玉立,瓣瓣玉片如莲花满身盛开。 他想,小玉他们,应该也去了这一世该去的地方吧。 其实随着他对这具躯体的感觉和掌控越来越熟悉,还有这些年懵懵懂懂活着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他甚至会觉得,曾经洞中的半生,像是一场梦。他早已是现世的辰杞,不是那个梦中的大将军。可他今日亲至洞中,触摸着这些梦中的石头,会有很压抑很遥远的疼痛感,从心口传来。 他在洞里呆了半个月。 —— 是在一个阳光静好的清晨吧,游人都还没有大批到来。辰杞走出在洞边村落租住的小屋,蹲在地上刷牙。 昨天晚上母亲跟他视频,心疼得不行,直嚷自己娇生惯养的宝贝,怎么变成不能看的糙汉子了。把辰杞尴尬得不行,心想,我本来就是军伍出身,糙汉子,男人不就该这副模样。 有一队中学生过来了,跟他问路。最近暑假,常有学生过来夏令营、学习游玩之类的。辰杞不以为意,匆匆抬头给他们指了方向,刚要进屋,听到一个柔和低沉的女声说:“你们跟这位大伯道谢了吗?” 辰杞听到这声音如遭雷击。 他缓缓转身。 谢之樊毕业后就离开北京,来到了贵州。最后找了份在县里中学教书的工作。几乎每个周末,她都会过来看看,等那个人。只不过前段时间太忙,实在无暇分身。见这位“大伯”转身,她也不经意地望去。 两人呆呆地望着彼此,都没有动。 学生们喊道:“谢老师,快走啊?” 结果看到想来沉稳亲和的老师,根本没回应。她一直望着他的眼睛,却怕是自己会错了意。她颤声问:“你是……辰杞吗?”她低下头,看到他脚下的影子,越发忐忑。 辰杞慢慢笑了,说:“是啊。在你的世界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