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江山不悔》 第1章 夜色极深,暗色的窗棂外树影斑驳。这是帝京郊外一座偏僻的庄子,主屋里幽静而深黑,一片死寂。 叶夕试着动了动胳膊,发觉僵麻的身躯终于恢复了气力。可她望着眼前陌生的一切,恐惧依然如同迷离的夜色,袭上心头。 距离她醒来,已经有几个小时了。她隐约记得,自己出了车祸。可是醒来时,却是泡在一个大坛子里。 房间四周是古香古色,坛子就放在屋子正中。这么久一直没人来。 坛子里不知装了什么液体,冷得浸骨。坛口很宽,叶夕鼓起勇气,缓缓地从水中站了起来。此刻夜色阑珊,唯有月光如水,洒在少女的躯体上。 眼前的身体苍白而纤弱,跟她健康饱满的身躯完全不同。细致的皮肤在月光下光滑如绸缎,经过液体浸泡,更显细薄…… 这是谁的身体? 她已经死了吗?然后“穿越”到这个少女身上? 可正常的人,怎么会像药物和标本一样,被泡在坛子里? 那她现在是什么? 她只是个普通大学生,活了二十一年,何曾见过这样离奇的事?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父母亲朋,还落入这样不妙的环境…… 叶夕站在冰冷诡异的坛中,无措至极,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然而刚发出一点沙哑的哭声,就听到稀稀落落的脚步声,在院落里响起。叶夕一惊,抹了眼泪,重新沉入水里,犹豫片刻,闭上了眼,大气也不敢出。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摇曳的烛火照了进来。叶夕眯眼看过去,是两个男人,身形都很高大,穿着非常古朴的衣服,按照她的记忆,应该是这个朝代的武士服。 “随雁,可真是听到声响,从这个屋子传出来的?”矮个子那人细声细语地问。 被唤作“随雁”的男子答:“正是。许是有鼠,仔细查探一番,切莫伤了小姐。” 另一人嗤笑:“什么小姐,不过一具尸身,偏偏将军当成宝贝般。你瞧她那张白脸,半夜瞧着,可真叫人胆寒。” 随雁低声道:“勿要多说。” 叶夕听得心头巨骇,他们口中的“小姐”“尸身”,明显是朝着她说的。 她穿越到了一具尸体里,死而复生? 可是什么人会把尸体泡在坛子里?想到这一点,她比之前更恐惧了。 见他俩走过来,叶夕连忙闭上眼,心突突地跳。 两人开始在屋中翻找。忙了一阵,并无所获,但也没离开,而是支起烛火,端来些酒食,就在房间外的廊道里对饮起来。 喝了些酒,他们聊了起来,因为门没关,叶夕听了个大概。 原来这两人是负责看守她这具“尸身”的侍卫,一个叫刘准,一个叫陈随雁。这具尸体叫“颜破月”,是当朝镇国大将军颜朴淙的义女。 然而听两人暧昧的语气,颜破月更像是颜朴淙养大的娈女,从小锦衣玉食,只等十六岁生辰,两人便要圆房。 可一月前,颜破月意外病逝,颜朴淙雷霆震怒,并未将她下葬,而是放置在这里。陈随雁两人也被贬到别庄,看守尸体。 听他们说到这里,叶夕脑子里倒模模糊糊涌上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头也一阵阵地疼。隐隐只见雾气深深的庭院,模糊的男人背影,还有少女低声的啜泣……虽然这些记忆混乱不清,但叶夕已经感觉到,那颜破月可能真的只是颜朴淙的玩物。 这个认知,让叶夕愈发害怕。她竟然是这样的身份! 这时又听随雁说:“将军是什么人,何曾做过徒劳无功的事?你道将军花费如此多银子保存小姐尸身,只是为了相思?” 另一人奇道:“那是为了做甚?” 随雁压低声音:“小姐这几年来是怎么养大的?吃的是千金难求的兽血虫草,从不沾荤腥;每日在寒潭水中浸泡两个时辰,又在千年难得的寒玉床上睡足四个时辰——你当她只是将军的义女、将军的宠妾?” 叶夕一怔。 却听那随雁冷笑一声说:“此事并不难猜。将军的武功大胥朝第一,内力修为出神入化。他必是用小姐的身躯,在修炼某种高深绝顶的武艺。” 另外那人答:“你所言极是。但如今小姐已经作古,留她尸身却又是为何?” 随雁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极为阴冷:“那许多名贵材料,都喂进了小姐的肚子,你说将军会将她如何?活着能用,死了未必就不能用了。” 他没有明说,叶夕却听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不止是玩物,还是练功的工具? 那颜朴淙到底是什么人? 光是这个名字,就让她莫名地不寒而栗。 曾经的叶夕,是个活泼外向的女孩,出身普通人家,又有一份温柔善良在里头。所以平日很得同学、朋友喜欢。然而乐极生悲,就在她大学毕业前夕,路遇车祸,一命归西。 这样性格的叶夕,在一夜的惊惶绝望后,慢慢恢复了镇定。她甚至告诉自己,往好的方面想,自己其实是获得了重生的机会。虽然这个颜破月的过往,实在又糟糕又离奇。 尽管重新振作,她所处的环境却非常紧迫,没有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因为她被当成尸体,饿了一天一夜,已是饥肠辘辘;另一方面,听随雁他们闲聊说,过几日那颜朴淙就要来别院看望“她”。 她必须在那之前逃走。因为如果颜朴淙武艺极高,他很可能就会察觉她死而复生。虽然对这个男人几乎毫无印象,但是想到他做的那些事,就让她避之唯恐不及。 至于就算真的逃出去了,没有身份,没有钱,如何安身立命,却不是她立刻能想到的问题了。 可又等了一天一夜,没有机会。陈随雁和另外那人虽不是一直在她的房间,但这庄子本就不大,时而能听到他俩走动、说话的声音。 叶夕等得都快绝望了。她甚至开始做“成为颜破月”的心理准备——这样至少能活下去。可是要如何让颜朴淙相信自己死而复生?这个时代,有没有鬼怪灵异之说?她不会被当成妖孽烧死吧? 就在她惴惴不安的时候,机会来了。 第三日傍晚,陈随雁两人照例在她的房间外头的门檐下喝酒,低语了几句,那陈随雁忽然笑道:“去看看又如何?若是中意了,你我兄弟又不是没有钱银,赎回来做老婆便是。” 另一人却迟疑:“可是……” 陈随雁淡淡道:“便做对食夫妻又如何?” 这两日,叶夕听他们闲聊,大概也知道两人被送到颜破月身边看守时,已经不能人道。不知是何原因。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却原来附近庄子里有一私窑,新进了两个年轻美貌的窑姐。陈随雁两人以前年轻力壮,也是喜爱美色。然而不能人道之后,已久不能尝个中滋味。约摸是心有不甘,想学宫中宦官,买些美貌女子,做对食夫妻,满足扭曲的欲望。 后来都是些下流话语,叶夕听得对这两人渐生恶感,只想把耳朵塞住。 幸运的是,两人的酒越喝越多,最后便要出庄去寻花问柳。另一人还有些迟疑:“小姐尸身在此,离了守卫,恐不妥。” 陈随雁却笑道:“将军还未来,你就如此紧张。此事你我二人又不是第一次干,怕甚?且一具泡在毒水中的尸身,谁能盗走?” 叶夕心头一凛。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终于远去了。再又一阵,偌大的庄园,竟半点声音都无。叶夕几乎是颤抖着从坛中爬出来。 这时却发觉双足有点沉,低头一看,是一对润润的金环,套在脚踝上。这让她觉得恶心——曾经的颜破月,被当成宠物养起来了吗? 蹲下想解掉,却发觉那金环不大不小、丝丝入扣,竟半点也脱不下来。索性也不管了,她跌跌撞撞到了屋门口,望着幽暗的夜空、沉寂的山岭,眼泪差点掉下来。 暗自平复了一会儿,她从椅背上抓起陈随雁丢下的一件外衫,将身躯一裹,又在房中翻找一阵,所幸找出了一锭银子,一些吃剩的饭食。胡乱扒了几口,又带上几个馒头,趁着夜色,用尽全身力气,跑出了深黑的庄园。在山中翻爬了两日,第三日午间,终于出得山来,到了一个寻常小镇。因她衣着凌乱,人人都以为是乞丐,并未近前。她拿银子买了衣服和食物,又学农妇用头巾挡住脸,改头换面,然后漫无目的地继续前行。 此刻的叶夕并不知道,前方等着她的,将是怎样的人生。她会在这个时代,遇到唯一的那个男人,一个正直又英俊的青年,一个视她如生命如珍宝的不世枭雄;而她这一世的名字,颜破月,也将作为传奇,与她波澜壮阔的人生一同,载入大胥朝的历史。 第2章 她也不知道,危险并未离她远去。在她逃离的第二日,一骑快马便从帝京奔出。日落时分,已抵达别院。镇国大将军、她的义父、她的主人颜朴淙,锦衣华服,却又风尘仆仆地站在空空如也的坛前,面对连连磕头的陈随雁二人,只冷冷一笑:“是人是鬼,都要把她追回来。” “小丫头,像极了你母亲……” “乖,叫我夫君……” “十六生辰之日……” 男子低沉的嗓音,断断续续的话语,宛如咒语般在脑海中徘徊,瞬间又消失得空空荡荡。 叶夕只觉得自己一会儿如在火上炙烤,浑身热得难受;一会儿又如同被塞进冰窖里,冷得筋骨都要脆断……酷热至寒的感觉反复交替,令她痛不欲生! “啊——”她一声惨叫,睁开眼,看到空荡荡的农舍屋顶,而她一身衣服已经湿透。可怕的是,那至寒至热的感觉,还没消失。她像一只煮熟的虾蜷缩在榻上,浑身颤抖,脸色苍白…… 这折磨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才慢慢消失。叶夕已经面无人色,躺了许久,才挣扎起身。 她不知道这具身体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难道今后还会受这种折磨? 她的心情愈发沉重。 逃离第四日。 颜破月离开借居的农舍,继续前行。 走了几日,她终于搭上了一辆马车。赶马车的是一对老实夫妇,当她是逃难的灾民,收了她一点铜钱,便带着她一路往东。穿过官道,又跑出密林,帝京远远被丢在身后,颜破月的心渐渐定下来——她以为自己终是逃脱了。 她与那对夫妇在承州城外分道扬镳。承州是大胥中部的最繁华的城池,大隐隐于市,这个道理颜破月是懂的。至于将来作何营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行在承州街头,望着熙攘的人群,颜破月倒是少了前几日的紧张恐惧,四处转着,想要寻个落脚之地。她毕竟是个现代大学生,又怎能想象这个时代,将军府的侍卫们,颜朴淙的心腹们,会有怎样高超的追踪手段? 去当大户人家的丫环?或者应该寻这城中聚居之地,找个房子先住下? 茫然地缓缓走着,街道两旁林立的摊铺,倒是琳琅满目。颜破月腹中饥饿,停步买了两个包子。付钱时,一个小贩对另一人低声说:“瞧那些黑衣人,来头必定不简单。莫非有大官要来益州了?” 颜破月心头一凛,缓缓转头望去。只见来来往往的行人中,熟悉的黑色衣衫一闪而过。 是颜府侍卫! 她心头如同一盆凉水脚下,双足也变得僵硬。小贩见她发呆:“姑娘,怎么了?” 颜破月:“……没事。”转身快步拐进小巷。刚走了几步,已是沉不住气,发足狂奔起来。 不要!千万不要被抓到!他们竟然来得这么快! 那个阴森又强势的男人!她区区女子,如何与镇国大将军为敌?! 冷静,冷静。 尽管怕得要死,她的步伐却很稳。前方巷子口隐有喧嚣人声,应该是另一条街,只要小心,能逃出去…… “啊!”颜破月一声尖叫,因为一道黑色身影骤然出现在巷子口,挡住她的去路。那人身形高瘦,面皮细白,不是在帝京庄园负责看守她的陈随雁是谁?那个性格阴恻恻的阉人! 破月僵在原地,没说话,也没动。陈随雁微微一笑,单膝跪在地:“小姐,卑职来迟了。” 黑色骏马,如离弦的箭,踩在夏日滚烫的石板路上,出了承州城,一路往南。 颜破月如同一个破麻布袋,被打横挂在马背上。身后是一脸阴沉的陈随雁。马儿颠簸得厉害,她僵硬的视线,依然只能盯着马腹下不断倒退的地面,恶心得想吐。 可她脑中却十分警惕。 不对劲,这个陈随雁不对劲。 帝京在西北,他为何带着她一路往南?且城中多名颜朴淙的侍卫,他为何独自一人带她出城? 这一点,原身体的记忆并没有提及。按下重重疑云,颜破月只能静观其变。 二人一直行到第二日黄昏,到了一家荒郊客栈才停步。 陈随雁将破月扔在床上,兀自打地铺。破月疲惫至极,很快便迷迷糊糊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地惊醒。睁眼一看,陈随雁举着烛火,站在床边。只吓得她浑身一抖。 “小姐,卑职有话问你。”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颜破月只得咬着下唇点头:“好。” 陈随雁却是一怔。 女子的嗓音很娇软,仿佛跟她苍白、精致、幼嫩的身子一样,轻轻一捏就会碎。 可这份美丽的精致,却永远也不会属于他。 他原本是东南军中一名游击将军,年轻气盛,前途无量。三年前随颜朴淙回京述职,却在颜府赴宴时,误入花园,偶遇正在放夜灯的颜破月。一时惊为天人,借着酒意,想要结识。 匆匆赶来的同僚慌忙阻拦,说这女子岂是你可觊觎的?她可是,她可是大将军的心头肉! 陈随雁情愫初生,接下来的日子,难免辗转难眠。梦里日里都是颜破月妖冶清丽的容颜。 后来就意外坠马,从此不能人道…… 这时大将军忽然召见,询问伤势后,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亲卫。将军亲卫乃心腹嫡系,他日外放,必然升迁。他自然是愿意的。 谁知大将军将他调到内院,远远守卫颜破月的安全。他虽心灰意冷,但能远远瞧她一眼,已觉满足。 然而一个意外的机会,让他得知,坠马之事,竟是颜朴淙一手安排…… 思及往事,陈随雁对颜破月哪里还有半点情意,只余怨愤。红颜祸水,当真不假。 “颜朴淙是如何用你练功的?”他沉声道。 颜破月忽然就想到早晨体内寒热交替的气流,颜朴淙的练功方法,莫非就与那古怪的气流有关? 陈随雁见她神色,知道自己猜中了。他倏地抓住她的衣襟:“说!是不是颜朴淙每夜与你行夫妻之事,便能功力大增?” 颜破月本就是处子之身,颜朴淙一直等她十六生辰才圆房,此时当然摇头:“他……他并未与我圆房!我是毒水里泡大的,不能圆房。” 陈随雁一怔,一时惊疑不定。猛然瞥见火光中颜破月脖颈微垂,娇颜如雪,顿时便不信了。 “你骗我。”他冷冷道,“如果不圆房,他如何从你身上获取元气?” “……喝我的血!”颜破月灵机一动,抢着说道,“他喝我的血,每日……每日一小口。”她不是毒水里泡大的吗,如果陈随雁喝她的血,会不会…… 陈随雁眼睛一亮。其实比起采阴补阳的离奇说法,他更相信喝血这种实实在在的做法。武林中就有药师圈养毒蛇,喂食各种珍贵之物,最后生饮蛇血,功力大增。 见他神色松动,颜破月知道自己是躲不过了。 现下知道陈随雁心中所求,颜破月倒不似初时那么紧张恐惧了。 她挽起袖子,将手腕递到他唇边:“陈将军,其实……我并不愿意留在颜朴淙身边。咱俩是站在一边的。我只求离开颜朴淙,获得自由;而你是为了练习神功。咱们结为盟友,各取所需,怎么样?” 陈随雁神色微震。 以他的小心谨慎,自然会怀疑颜破月欺骗自己。而她明明为他所制,却大言不惭要“结为盟友”,着实也有些不知好歹。 但眼前的皓腕如霜,冰清玉洁,看起来实在无害。而他对于神奇武功的向往实在太强烈,他终于忍不住张嘴,粗粝的牙齿咬住她的手腕。 陈随雁的动作毫不斯文,咬得吸得都很用力,颜破月疼得全身发紧,小脸微红,拼命忍着,一动不动。 颜破月见他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慌了。想要抽回手,却被他大手狠狠抓住,捏得死紧。 “陈将军!不可!多饮……多饮你虚不受补,会走火入魔!”她胡乱说道。 陈随雁这才猛然回神,一下子松开她。 她跌坐在地上,偷偷打量他的神色。 陈随雁擦干嘴角血迹,原地打坐运气。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竟然有喜意:“果然有股寒热气息在体内,只是较为微弱。” 见他面色不显苍白,反而红润了几分,颜破月在心中暗骂一句,只得笑道:“将军,我猜想要长期饮用才能见功效。” 陈随雁已露出舒心的微笑:“应当是如此。” 第3章 四月初七,帝京云如轻烟,柳絮飘扬。 九卿之一、卫尉大人兼镇国大将军颜朴淙的府邸,此时却是落花满地,寂寂无声。 高官圈养姬妾、娈童,在大胥朝并非什么特别的事。而官声廉明的颜朴淙跑走了个娈女,根本未在夜夜笙歌的帝京引起什么波澜。 但是颜府上下,从管家到侍女,却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单是数日前她误服过量毒虫身亡,便让颜朴淙处死了一大批侍从;而她死而复生,离奇逃匿,更令颜朴淙将当日负责诊断的医官、侍卫统统打入死牢。 此刻,颜朴淙靠坐在软榻上,面目沉寂,眸色阴冷。这位三十五岁的朝廷重臣,乃是寒门之子,自小天资聪颖,才貌过人。以十八岁少年之资荣点状元,多年官场历练,他城府极深,行事老练。 而至于为什么圈养颜破月为养女,且用以修炼武功,却是另一端渊源了。 一名侍卫跪在几步远处,正低声禀报:“照属下发现的踪迹推断,许是陈随雁这厮……挟持了小姐,逃了出去……属下已加紧追捕,务必早日将小姐寻回……” 颜朴淙沉默半晌。 若不是他身负京畿戍卫要职,不能擅自离京,此刻早已快马赶往益州,将那失而复得的丫头捉回来…… “你去吧。”他淡淡地对侍卫道,“寻得他们时,陈随雁不必留了。” 虽然跟陈随雁在一起还有危险,但是此刻的颜破月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在之后的几日里,她竟然还会如货物般,被人易手数次。而权手通天的颜朴淙亦不知,自己从小养大的这名女子,竟会如鱼入大海,从此难寻…… 距离两人离开帝京,已经三日了。 这一路下来,颜破月更觉得陈随雁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他极善逃匿,命颜破月用锅灰,每日在脸上均匀涂抹,带着她东躲西藏,竟真的没被手眼通天的颜朴淙抓获。有好几次,她在镇上看到疑似颜府护卫的人影,却都被陈随雁带着避过。 但大概是被他们追得极紧,两人一路绕行,竟是渐渐往南去了。 这日傍晚,两人抵达中部益州最大的城池——旬阳。 因已有好几日没见到追兵,陈随雁的心情也松弛了几分,这晚,两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客栈角落里吃饭。颜破月想着如何找机会逃脱,陈随雁想着今后的路线出神。 他忽地感觉到数道锐利的目光,正往这边看过来。他猛然回神,定睛一看,却只见右侧的一张桌前,坐了五个男子,个个低头饮茶,没人瞧着这边。 他仔细打量那五人,只见他们身着锦衣,似乎极为华贵。高矮胖瘦各有不同,有的是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大汉,坐在那里像一座大山;有的却瘦小佝偻,像个小老头子。 他们的第一个相同点是,相貌都长得极为丑陋,有的鼻子很大,几乎占了半张脸,眼睛却小得找不到;有的一脸黑麻子,要很仔细才能在那些麻子里,找到他们的五官。 他们的第二个相同点是,都带了兵器,且个个印堂饱满、体格结实,偶尔一个人抬起头,那目光也是锐****人。 陈随雁一看,就知道他们是练家子。他收回目光,对颜破月低喝一声:“上楼。” 关上房门时,他明显看见那五人全都抬头看过来。这令他愈发不安——若是他们夜间发难,他们又如何逃出去?这些人到底什么来历? “他们是不是颜朴淙的人?”忽听颜破月紧张地问道。原来她也早早察觉到,那几人总是看向他们。 陈随雁沉吟片刻,正要说话,忽觉一股极冷极霸道的气息从腹中升腾而起,他喉中一甜,一口热血便喷了出来。 颜破月呆呆地望着他,他怔怔看着满地血迹星点。 而后他猛地抬头,满眼阴霾:“贱人!你骗我!” 不等陈随雁细想,一股炽烈如火的气息又再次升腾而上。这一次他没那么轻松了,只觉得眼前一黑,“哇”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他全身脱力,一下子坐在地上。昔日丹田中充盈的内力,此时竟似都被那寒热气流所阻,半点提不起来。 颜破月吓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一步。 陈随雁一动不动、原地打坐。颜破月看着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他足足调理了有半个时辰,才觉得那寒热气流暂时被压了下去,重新能提气运功了。 “贱人!”他站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衣领,“你的血有毒?对不对!差点把我害死!你这个贱人!你一直在骗我?” 颜破月吓得魂飞魄散,忙道:“不会的!颜朴淙每天都是这么喝血的啊!会不会……会不会还有其他辅助法门,咱们不知道?又或者、又或者过段日子,就会好?” 陈随雁虽心急如焚,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说的似乎有理。但方才内力尽失的感觉,实在令他害怕。他又气又怒,抬掌又要再打,忽地手掌停在半空中。 他脸色微变。 他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光冲着脚步声,已显示出上乘的轻功。 他轻点颜破月哑穴,避免她出声示警。 颜破月从地上缓缓爬起来,走到角落,望着窗外。 片刻后,窗上映出五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影子。 “大哥,点子还在里头呢。”其中一个道。 另一人答道:“那男的不敢跑,也跑不了。春宵苦短,莫要那小娘子久候,我们这便进去吧。” 话音刚落,房门被推开,五人闪身而入,笑嘻嘻地看着屋里的两人。 “兄弟,跟你商量个事。”那胖子道,“我们益州五虎看上了小娘子,你留下她,我们放你逃命,好不好?” 陈随雁神色一变。 他虽是军中之人,却也听过益州五虎的大名。这五人自恃武功高强,在益州地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 他没有把握胜过他们,但颜破月是他费尽心机所得,怎能拱手相让? 他沉吟道:“素闻五虎乃侠义豪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长剑出鞘,宛若惊鸿,直刺那胖子心口! 两人相距甚近,武功又不相伯仲。这一击居然被他得手!胖子虽侧身急避,陈随雁的剑锋却依然在他衣襟上削了道长长的口子,然后顺势抵在他脖子上,令他动弹不得。 忽听另一个声音冷笑道:“放开我大哥!” 却是五人中最瘦小的汉子,已站到颜破月身旁,单手擒住了她的脖子。颜破月被他鬼魅般的身手吓得魂飞魄散,现在却只盼着陈随雁赢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第4章 那胖子虽被陈随雁所制,却毫无惧意,嬉笑道:“兄弟,我们五个,你一个。我死了,你媳妇死了。但我还有四个兄弟,足以将你切成碎片!这么算来,还是我们占了上风。须知我益州五虎一旦出手,却无半道而返的道理。今日我就算死在这里,我兄弟也要这娘子。” 陈随雁听过他们要色不要命的传闻,心知他所言非虚,一时竟没了对策。 忽听那瘦小的汉子低呼一声:“大哥,你们看!”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他伸出长指在颜破月脸上一摸,黑漆漆的脸上,顿时露出一道羊脂玉般晶莹细腻的肌肤。 五虎都看呆了。其中一人道:“大哥好眼力,果真绝色。” 那胖子得意笑道:“那是自然。我见她面黑如炭,手却白如嫩豆腐。又听她嗓音十分娇美动人,便知这小子是故意藏着美人呢。” “却不知这身子,是否也一样白滑?”那瘦小汉子道。言毕,闻言同时纵声大笑。 颜破月从穿越至今,还没像今日这样恐惧过。只觉得五虎像极五条脏兮兮的毒蛇,令她心惊胆寒。她只能祈求地看着陈随雁,希望他不要丢下自己。 可陈随雁怎会是不识时务之人?若是危急性命,他自然不会为了一个颜破月跟五虎蛮干。 况且他现在对颜破月的吸血说法还有怀疑,心想颜破月说过她的身体有毒,正好拿五虎验证。若是真有毒,五虎自然会死,他也不用白费力气;若是无毒,看他回头如何收拾这女子。 他才不管颜破月是否愿意。 于是他心生一计,忽然道:“不打不相识。在下自知不是五虎对手,愿与五位兄台化干戈为玉帛。” 五虎一怔,俱是哈哈大笑。颜破月瞪大眼,不是吧……陈随雁舍得将自己这活生生的练功法宝相让? 陈随雁道:“不瞒诸位,她是小弟结发妻子。小弟今日输在英雄手上,可以将发妻相让,但也有两个不情之请。” 颜破月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 五虎俱是精神一振,胖子笑道:“你且说来。” 陈随雁望着颜破月道:“这第一,我与她两家世交,今日我输在五虎手上,迫不得已将她相让,已是对不住她,日后更难向她父母交代。听闻五虎阅女无数,只希望五虎与我娘子欢好数日后,还能将她奉还在下。” 五虎一听,均觉合理。他们五兄弟向来喜新厌旧,往往玩了十数日,就卖入青楼抑或杀了省事。 那胖子笑道:“不知一月之期如何?” 陈随雁答:“一言为定。” 瘦小汉子问:“第二条呢?” 陈随雁微微一笑:“这第二条嘛,不瞒诸位,近日也有仇家追杀我夫妻二人。听闻五虎一向行侠仗义、义薄云天,小弟只要五虎一个承诺,倘若仇家找上门,能够为小弟助拳。” 那胖子哈哈大笑,看着颜破月道:“小娘子,你相公如意算盘打得太好,将你卖了这么多价钱。” 颜破月万念俱灰,可她口不能言,身体又被制,只能仿若木偶般呆立原地。 五虎见她着急,个个心更痒,纷纷哈哈大笑。 陈随雁见合作达成,收剑,拿起包袱,转身出了房门。临走时,还不忘随手将门带上。 破月只能眼睁睁看着五个大汉,笑嘻嘻朝自己走近。 正当五虎准备一亲芳泽的时候,忽听门外一道沙哑的声音叹息道:“粗鲁,粗俗!如此佳人,定要被你们兄弟唐突了!” 颜破月原本吓得心肝俱裂,忽地听到这人话语下流,只道是他们来了帮手,更加绝望。 五虎却俱是一惊——听那人语气,已在门外站了有一会儿,他们却全未发现,可见那人武艺在他们之上。 那胖子大虎松开颜破月,示意其他四人拿起兵刃。高壮胖子将颜破月提起来,封住穴道,往墙角一丢,用披风盖得严严实实,只露个头出来。颜破月被撞得眼冒金星,又是一头一脸的灰,呛得连声咳嗽,原本的面目更加难辨。 大虎扬声道:“不知哪位前辈在此?我兄弟一向不与旁人分食,还请前辈见谅!” 门外那人哈哈大笑,这笑声却听着比说话声清朗几分:“凡夫俗子不可以,惜花郎君也不行吗?” 此言一出,五虎面面相觑。瘦子低声问大虎:“大哥,是惜花郎君?!” 大虎眉头紧蹙,沉思片刻,恭敬对门外道:“原来是谢老前辈到了!” 颜破月虽然不能动,听到“惜花郎君”这个名头,就知道门外不是什么好鸟。 五虎的神色紧张起来。 原来惜花郎君谢之芳,二十年前就已成名。据说一套二十四路惜花刀法使得出神入化,曾经一度是打遍江湖无敌手。可这厮啥也不好,就好女色,且不去招惹那********,专挑良家妇女下手。久而久之,江湖上朋友便赠他绰号“摧花狼君”。 原本这厮一直在祸害江湖,八年前才销声匿迹。有传闻是被大名鼎鼎的“刑堂”堂主废了武功,囚禁起来;也有人传闻他已经死了。真相到底如何,无人得知。 五虎却没料到,今日会在这里遇到他。至少大虎的心里,并不相信真的是谢之芳重出江湖。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男子不紧不慢地走进来,只见他身穿麻布粗衣,又脏又破,体格倒是高大颀长。一脸络腮胡子,面皮稍显白净。唯有一双黑眸,精光四射。 大虎最为见多识广,见状心里倒信了三分——传言谢之芳年轻时便是名美男子,高大而肤白,这人衣着虽然颓唐,但这一点倒是相符。 “前辈……”大虎正要说话,那谢之芳却径自往颜破月的方向走了几步。大虎防他忽然动手,连忙闪身拦在他面前:“不知前辈今日为何在此处现身?” 以益州五虎今日在江湖的声名,这样低声下气,已是极大的面子,未料谢之芳冷哼一声,语气极为不屑:“这小娘子一看便知还是处子,你们真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大虎还没吭声,一旁那瘦子喜道:“当真?老前辈,她真的还是处子?可她已嫁做人妇了!方才走的,便是她的夫君。” 谢之芳轻描淡写道:“那小子对老夫不敬,已随手杀了,尸首便丢在客栈后巷里。临死前他亲口招认,这小娘子是他掳来的黄花大闺女。” 第5章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要知陈随雁单打独斗与五虎不相上下,这谢之芳却说得如此轻巧! 颜破月则是心头一凛:陈随雁死了?太好了! 大虎向瘦子递个眼色,瘦子朝谢之芳笑道:“今日得见前辈,怎能没有酒菜,我这便下楼为老英雄置办。” 谢之芳一脸不置可否,瘦子便带着那高壮汉子,一起下了楼。颜破月心里明白,他们这是想去查探陈随雁是否已经死了。 谁知等了一会儿,也没见那两虎回来。大虎又对其中一人道:“你去看看,小心些。”那人点头又下了楼。 这时,一直静坐喝茶的谢之芳忽然笑道:“老夫陪你们喝了一壶茶,缘分已尽。你们这便将小娘子交给我,就此告别吧。” 大虎吃惊道:“前辈武艺高强,晚辈自不敢与前辈相争。但这小娘子是我们费尽心力到手的,前辈说要就要,未免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了。” 颜破月听到他说“恃强凌弱”,极为鄙夷。这大虎当真是狡猾得很,故意这么说,谢之芳若是个要面子的,怎么能跟他们动手。 未料那谢之芳也是个厚颜无耻的:“不对!不对!老夫风烛残年,你们膘肥体壮,若是动手,也是你们以肥欺瘦!” 在这样紧张的气氛里,他却忽然胡搅蛮缠,暗骂五虎是猪。饶是颜破月还悬在虎口,也忍不住嘴角微弯。 屋内两虎的脸色顿时有点不好看,大虎正要发作,那谢之芳却眼尖,笑嘻嘻地道:“小娘子笑什么,莫是老夫用错了成语?那该用什么?嗯……皮糙肉厚怎么样?” 大虎听他越说越难听,大怒道:“老前辈!我尊重你,称呼你一声前辈。你若再胡言,晚辈便不客气了!” 谢之芳斜眼看着大虎,居然神色一正,肃然点头:“你说得极是。咱们谈正经事,老前辈我最喜欢谈正事。可是我哪里胡言了?好吧,既然都看中了这小娘子,老夫一向高风亮节义薄云天一言九鼎驷马难追,自不让晚辈吃亏。这样吧,我将‘惜花刀法’传你八路,交换这小娘子,如何?” 大虎原本已做好恶斗的准备,听到这话,却是又喜又疑。 虽然五虎武艺已十分出色,但遇到一等的武林高手,仍然不堪一击。若是能学到天下闻名的“惜花刀法”,自然求之不得。 “此话当真?”大虎颤声问道,心中却还是不信。 谢之芳嘿嘿一笑:“自然当真。” 大虎听他笑得猥琐,未免有点不信他真能使出绝世刀法。谢之芳看到他的神色,眸中精光一闪,扬手从后背皮囊中抽出一把刀。 烛光中,只见那刀身黝黑似铁,通体暗沉,寒光微漾。 若是之前还有怀疑,此刻大虎见到这绝世宝刀,便已信了五成,激动地问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赤冶刀?” 谢之芳一脸高深莫测,点点头。 “求前辈赐教!”大虎和另一人齐声拜倒在地。 谢之芳一脸淡然:“我这刀法若认真使出来,内劲十足,顷刻便叫你们筋脉俱断!此处过于狭窄,我便只演示招式,不吐内力,免得伤人。” 两虎点头称是。 而后他纵身一跃,便到了房间正中。刹那间只见一片刀光闪烁,将他笼罩成一个白亮的光影。他的身影步伐快如鬼魅,刀法却是大开大阖龙腾虎跃,刹那间仿若狂飞席卷砂石,又似惊涛怒拍海岸。 两虎看得目瞪口呆,喜不自胜。颜破月虽不懂武艺,可也见过颜朴淙在院中练剑,只觉得这谢之芳的刀法虽不似颜朴淙的精妙,但也自成一派,极具风骨。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奇异的念头:能将刀使得这样气吞山河的人,怎么会是个猥琐奸邪的摧花贼?莫非他是装的? 可转念想到颜朴淙和陈随雁,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颜朴淙的剑法还使得宛若谪仙下凡呢!陈随雁的剑法还质朴无华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她已经吃过亏,她发誓这辈子绝不会轻易相信人了。 一套刀法酣畅淋漓地使毕,谢之芳哈哈大笑,两虎已再次拜倒在地:“求师父传授!” 谢之芳点点头:“先让我看看那小娘子,值不值得我八路刀法。” 两虎哪里还有迟疑!常言道:美人常有,刀法难求! 谢之芳便一路通行无阻走到墙角,低头笑道:“我的乖乖小娘子,来,让郎君摸摸你的小手!” 隔近一看,颜破月发现他比想象的更脏,除了那粗布衣服,连脸上脖子上都有黑泥。她忍不住蹙眉,那谢之芳粗黑的大手却已摸了过来。 颜破月吓得魂飞魄散,谢之芳嘿嘿直笑,身后两虎听得也是一阵淫笑。 原来那谢之芳不摸她的手,却将披风一掀,在她左乳上方摸了一把。颜破月原本对他印象不错,却没料到他如此无耻。她心中又急又怒,双手紧捏成拳—— 咦,她发现自己四肢能动了。 她疑惑地看着谢之芳,却见他朝自己挤了个眼色,一双明亮的黑眸中竟写满了关怀。 颜破月心头一震,不出声,唇形微动:“救我!” 他眨了眨眼睛,继而转身,又朝两虎道:“身子倒是香软,五官也俊俏,就是皮肤黑了点。你们从哪个村里掳来的?” 大虎不愿与他多纠缠,笑道:“黑也有黑的风韵。前辈,这女子归你了,什么时候教我们刀法?” “老夫做生意一向银货两讫,现在便传给你们吧。”谢之芳懒洋洋地道。 两虎大喜,颜破月屏住呼吸。 只见那谢之芳慢吞吞地将第一路刀法使了一遍,果真是精妙绝伦。两虎武功修为本就不赖,看一遍已记了个七七八八。谢之芳又使了一遍,两人便已尽数记住。 教完这一路,谢之芳摸摸肚子,有些不耐烦了:“你们兄弟不是说要置办些酒菜吗,怎么还不来?饿着肚子怎么教?” 他们去了这么久没回来,大虎也极为诧异。他想去查探,但又怕谢之芳带着颜破月逃了,刀法便落了空。 转念想想益州是自己地盘,绝不可能出什么大事,况且那三虎回来了,学得这绝妙刀法的人就更多了! 于是他斟酌片刻,坚持道:“前辈先教吧,吃饭事小,莫让小娘子苦等。” 谢之芳一听,眉头舒展:“你说得是。” 于是又教了第二路。 若是一开始两虎对谢之芳还有怀疑,此刻已经全信了,一口一个师父,极为殷勤。那谢之芳喝了杯大虎倒的热茶,笑道:“这第三路复杂些,先要教你们本门内力心法。你们且面朝墙壁站着,气运丹田,蓄而不发。” 两虎不疑有他,依言而为。谢之芳走到他们跟前,说了一番运气的法则,两虎依言照办,全神贯注。 谢之芳慢慢踱到他们身后,笑道:“是否感到内力比往日更加绵厚强劲了?” 两虎皱眉,发现并没有谢之芳说的妙用,正要询问,却听他道:“闭上眼,专心些!” 他难得说得严厉,颇有武林前辈的风格,两虎立刻照办。他们刚一闭眼,便觉一股大力拍在肩井穴,瞬间力透穴道深处,两人浑身酥麻,已然动弹不得。 大虎机警些,已察觉上当,急道:“师父,你这是做甚?” 却听那谢之芳语气比他们还焦急:“坏了坏了!老夫忘了,祖上有训,这惜花刀法若是传外人,便是传女不传男。我却忘了,传给你们,如何是好?” 大虎原本怕他另有图谋,听他这么一说,又急又气:“我们已拜入师父门中,自不算外人,师父不必自责,快替我们解了穴道吧。” 那谢之芳却摇头道:“不成不成,老夫是最循规蹈矩的,这下坏了大事,如何是好?” 大虎闻言心中骂道:你循规蹈矩?你是武林中的大淫贼!我们五虎都甘拜下风,这会儿装什么装? 虽然心头愤恨,大虎已隐隐觉得不妙。果然,只见那谢之芳在房中踱了几个来回,叹气道:“为今之计,只能不让你们做男人了!” “你、你要干什么?”两虎被吓到了。 “放心!”谢之芳笑得阴恻恻的,“老夫下手很快,‘嗖’的一声,连肉带皮,保管干干净净!” 两虎吓得魂飞魄散,连声求饶。他却不为所动,从怀中掏出把小刀,还用脏兮兮的袍子使劲擦了擦,可依然还是黑黢黢的。忽地又想起什么,他转身看向地上的颜破月:“小黑炭,非礼勿视!闭上眼。” 这一连串的变故,已让颜破月看呆了。眼见谢之芳喜怒无常,竟要阉了两虎,她又惊讶又好笑,心中却全然不怕了。 她闻言闭上眼,却眯着露出一条缝,想要看看他是否真的下手。 未料谢之芳却又走到她面前,叹息道:“小黑炭不听话,龌龊事有什么好看的?” 话音刚落,颜破月眼前一黑,被他用披风遮住了脸。 颜破月在黑暗里睁大双眼,却只听两虎忽然爆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听得她心下恻然。 两虎很快没了声响,不知是痛晕了还是被他打晕了。 却听那谢之芳仿佛自言自语道:“一不做、二不休。顺手废了两头猪的武功,免得日后找老夫寻仇,妨碍老夫寻花问柳。” 又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颜破月听他说得狠毒,又惊喜又有点害怕。 终于,屋内只有脚步声渐近。 颜破月身子一轻,便被从地上抱了起来。 披风掀开,四目相对。 他眸中原本戏谑的笑意散尽,脏兮兮的络腮胡子脸上,黑眸清且亮。 颜破月望着他,目光中满是感激和祈求。 他抬手解了她的哑穴,却似乎很不喜欢被人这样注视,立刻别过脸去。他冷哼道:“五虎口味着实奇怪,这么又黑又丑的村姑,送给老夫也不要。” 虽然在损她,他声音里却带着笑意。他将她往床上一丢,抄手垂眸看着她,似乎在考虑如何处置。 颜破月见地上一摊血迹,两虎却已没了踪迹。连忙道:“多谢老英雄救命之恩。” “小黑炭胡说八道,老夫怎会救你?”他慢条斯理地道。 颜破月今天看他教训两虎,又听说他杀了陈随雁,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扬眉吐气、心怀畅快,莞尔笑道:“不知道我有没有猜错。你先是调虎离山,我猜其他三虎也已中了圈套;然后威逼利诱,一步步引两虎放松警惕……老英雄聪明绝顶为民除害,当然……只是顺手救了我。” 他一怔,哈哈大笑:“小黑炭说什么,老夫听不懂。记住,我的的确确是摧花狼君谢之芳。” 颜破月原本信心满满猜得很对,却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呆呆地望着他。 她却不知,自己黑漆漆的脸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已让这位老英雄觉得十分碍眼,浑身不自在。他别过头去,大手同时在颜破月肩头轻轻一拍。 颜破月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第6章 颜破月醒来时,只觉得仿佛置身于柔软棉花堆里,舒服得不行。 她睁开眼,看到灰扑扑的简陋屋顶。转头一看,陌生而狭小的一间木屋,倒是干净整洁。她躺在唯一一张木板床上,被棉被包成了一个粽子——难怪那么舒服。 她坐起来,发现四肢有点酸麻,但活动自若。身上换了件半旧的麻布衣衫,整整齐齐,没有被侵犯过的痕迹,身体也没有不适感。 她微松了口气。昏迷前最后的印象,是谢之芳低头端详自己的样子。他的容貌猥琐而邋遢,一双眼却像纯净的黑宝石,亮得不行。 “姑娘醒了?” 一名农妇打扮的中年妇人从门口走了进来,看到颜破月已经坐起,一脸喜色。 颜破月见她容貌普通、神色敦厚,微笑道:“谢谢大妈。” 那妇人笑道:“你谢我做什么?我收了你夫君的银子,自然替他照顾你。姑娘饿了吗?我蒸了馒头。” 颜破月一愣,问道:“这是哪里?谁替我换的衣服?我……夫君他人呢?” 妇人在她身旁坐下,盯着她的脸,爽快笑道:“这是凤泉村,你叫我周嫂子就是。昨日傍晚,你夫君带你来我家投宿,那时你还昏迷着,是我替你擦洗、更衣。他将你交给我们,人便走了,说今日再来探你。你那夫君,性格还真是拘谨老实!” 周嫂子精神一振,絮絮叨叨说了起来。 颜破月听完,总结她冗长的话语大意如下:据说昨日夜间,一位“长得比神仙还俊俏”的书生,用一件披风裹着她,送到了凤泉村。此人自称是她的夫君,但对她极为守礼,不仅用布缠着手不触碰她的皮肤,连脸都不肯给她洗,将她托付给周嫂子,留下十两纹银便走了。 颜破月沉默片刻,对周嫂子道:“大嫂,请你给我拿点锅灰、木炭。” 片刻后,她化妆完毕,周嫂子惊诧:“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颜破月笑道:“我夫君说,这样在外行走安全些。” 周嫂子恍然大悟。 颜破月跟她一起坐在门口大树下等谢之芳,心中却想,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人既然以为她是黑炭头,又没见到她的真容,那她就黑到底。 不过她真想看看,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比神仙还俊俏的年轻书生? 颜破月想起那双墨黑清亮的眼眸,心跳忽然有些快。 一直等到日落时分,周嫂子等得不耐烦,去做晚饭了。颜破月才见村口一人一骑,踏着地上的枯草灰泥,款款而来。 晚霞如铺散的彩色绸缎,将炊烟袅袅的小镇笼罩得金光点点。那人骑着匹神骏的黑马,不急不缓行到颜破月面前。 颜破月站起来。 他翻身下马。 “姑娘,在下失礼了。”声音清亮而沉稳。 颜破月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长得真是很好,但他绝不是谢之芳。 昨日的男子,虽然看不清相貌,嗓音也可能是刻意放低,但那双锐利深邃的黑眸,仿佛火烙般,深深印在颜破月的脑海里。 眼前的男人则完全不同。 他穿着普通的青色士子长袍,墨色长发简单束在脑后,看起来身姿清逸、不染凡尘。白若冠玉的脸上,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仿若两泓澄湛的秋水,安静而动人。 周嫂子说得对,他真像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温润如玉。 他就算穿上粗布衣、一脸胡子,再抹上些黑泥,也掩不住那丹凤眼,装不出昨日那人挥洒自如的猥琐气质。 见颜破月一直盯着自己,他微微一笑:“姑娘为何一直看我?” 颜破月轻盈拜倒:“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他却朝她抱拳回礼,神色肃然:“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还望姑娘见谅,昨日我以夫妻相称,方便行事。” 颜破月也猜到如此,对他好感又添了几分,又问:“谢之芳呢?你为何带我来这里?” 那男子双眸染上几分温柔的色彩:“老前辈他……另有要事要办,托我带你离开旬阳,免得被益州五虎的门人加害。不知姑娘家在何方?我自当一路护送,等姑娘安全之后,我便告辞。” 颜破月原来害怕这一路人马来意不善,可听他说只将自己送回家就告辞,难道她真的遇到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仗义侠士? 她这一路都是遇到渣男,她实在有点不敢相信。且再试探观察他一下。 “敢问公子高姓?”颜破月问。 男子微微一笑,从腰间摸出块木质令牌,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乃东路征讨军赵初肃将军麾下、羽林郎将容湛。救下姑娘实属偶然。不过我此行行踪隐秘,还望姑娘不要将我的身份道与旁人。” 颜破月接过令牌一看,的确是军中之物。因颜朴淙的缘故,她知道这令牌代表将领身份,极为重要,绝无遗失的道理。又见着男子虽相貌斯文俊美,但言行举止落落大方,的确很像军中之人。 她将令牌退给他,故意问:“你若不便直言,何必告诉我真名?” 容湛看着她,目光平静而温煦:“那不同。姑娘本就历经挫折、心境不佳,我若还以虚假身份欺瞒,于心不忍、于理不通。” 颜破月心头一震。 她静默片刻,轻盈拜倒:“多谢将军!” 容湛身子一偏,避而不受:“请起!还没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叶夕。” 容湛微笑,双目灿若星辰:“好名字。” 当晚,容湛便带着颜破月离开风泉镇。 这是颜破月的主意——容湛原本要送她回家,可是她哪里愿意?问清楚附近最大最繁华的城市所在,她请容湛送自己到那里。 大隐隐于市。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据容湛所说,他到益州办差,听闻五虎的恶名,很是气恼。兼之又得到可靠消息,五虎有私通东南敌国的嫌疑,于是他便邀来那位老前辈,决意为国家和武林除去这臭名昭著的“五害”。 当日那老前辈在屋内制服了武功最高的大虎二人,他则带一队士兵在巷子里设伏,擒下了其他三虎。 至于救颜破月,纯属偶然。 颜破月只说自己是帝京的普通人家,被奸人所害,家破人亡,又遭遇了五虎。至于陈随雁,容湛只看到有这么个人离开客栈,他笑道:“我们怎会随便杀人,只怕是他诓五虎的。” “他?”颜破月心想,只怕除掉五虎,也是“他”的主意。 容湛却只是笑道:“他的授业恩师与益州五虎有些渊源,所以不便告知真实身份。他临行前千万嘱咐,还是请姑娘把他当作谢之芳。若是对旁人提起,也请如是说。” 颜破月便点头,不再问起。 第7章 落日的余晖洒满幽静的小巷,颜破月一身粗布麻衣站在窄小的屋门前,望着容湛。 他牵着马,容颜清俊,神色温和:“叶姑娘,下月十五前后,我到帝京办完差事,也会再求得宝剑回来,为你除去脚上束缚。” 颜破月感激道:“你已经帮了我太多。大恩不言谢,他日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 两人在路上疾行了十数日,抵达东部重镇松阳城。这里离帝京和益州都很远,容湛掏钱在这里买了个小宅子,又给颜破月留下十两银子,便要告辞。 按说两人武功悬殊,容湛并无需要颜破月帮手的地方。可他听她说得极为真诚,心中却有几分感动,柔声道:“举手之劳,莫要挂怀。姑娘孤身在外,万事小心。” 颜破月点头,容湛翻身上马,目光温煦如春日般望着她:“告辞!” “等一等,”颜破月抬头,“破月,我叫破月。之前不敢真名相告,只因我这一路,遇到的都是歹人,所以怕了。” 容湛眸色不动,沉默片刻,不仅不生气,眸中反而升起几分怜惜:“破月姑娘,虽你经历坎坷,但须知这世上,终究是邪不压正。” 颜破月望着他:“我信。” 他微微一笑,策马转身,一骑绝尘,消失在颜破月视线尽头。 一个月后。 颜破月坐在狭窄的小床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数钱。 半个月前,巷口面摊的老板有事要回乡,她用容湛留下的钱银,盘下了那面摊儿。老板也是个爽快人,将所有手艺倾囊相授。 颜破月自己干了半个月,发现餐饮真是累死人不偿命的活儿。每日天不亮就得去买肉菜,和面剁馅儿,一直马不停蹄忙到日上三竿,才能稍微歇一歇。晌午又是一阵忙碌。到了傍晚,太阳落山,才能收摊儿。 好在这面摊儿以前做的就是街坊邻居的生意,她不仅没有赔本,还赚了几百文。只是收入实在微薄,勉强糊口而已。 但她觉得满足。 她又忽地想起,一个月已过,容湛说过会带宝剑来。这是大事,他是救命恩人。她决定拿出这个月全部劳动所得,去买几斤肉菜,为容湛接风。 巷中更夫敲得“梆梆”响。她扛起店幌和各种炊具,打开了屋门。 她悚然一惊。 黑黢黢的巷子里,她的小屋门口,站着个黑色的身影。他背着光,面目在夜色里看不清。低头看着她,似在打量。 颜破月吓得全身冷汗淋漓,僵硬不动。只听那人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小贱人,让我好找啊!” 她做梦都能听得出这个声音! 陈随雁! 她一下子将肩上盆盆罐罐朝他摔过去!距离太近,陈随雁猝不及防,抬手格挡!颜破月根本没有太多考虑余地,“砰”一声合上屋门,望着门口大口喘气! 只稍稍一顿,她便从旁边将桌子推过来,抵在门口。 “嘭!”只听一声巨响,木门四分五裂,木屑四溅!陈随雁的身影就像从地狱走出来的魔鬼,踏着碎木走了进来。 “你给我老实点!”陈随雁低喝一声,抬手就朝她抓过来。 颜破月看起来怕极了,整个人缩成一团。在陈随雁抓住她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这反应令陈随雁十分得意,猛地一扯,便将她扯进怀里。 “刺——”利器入肉的声音。 陈随雁只觉得腹中一痛,不可思议地低头,只见一双嫩白如藕的手,颤抖着松开匕首。而那匕首,正正插在自己肚脐位置。 他痛得几乎癫狂,不由得松开颜破月,倒退数步。他万没料到一路被他吃得死死的娇小姐,竟然敢反抗! 原来当日,陈随雁在益州待了几日,便听闻五虎被惜花郎君废了武艺和命根子,就此颓然退出江湖的消息。他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跑到五虎门下一路打听,终于叫他在凤阳镇,探听到些端倪。 他便一路向东寻找,终于在这松阳城打探到,有个酷似颜破月的黑瘦女子,新搬到这巷子里。于是他昨夜便潜伏在附近,只待见到她,便下手擒拿。 他却没料到,一见面,他竟被毫无武功的颜破月伤了。 他却不知,颜破月本就不是软弱可欺的性格,如今她一旦获得自由,哪里还肯回到从前?她早防备着颜朴淙或者陈随雁的人找上门来,虽然没有其他防御手段,但也在家中枕头、桌下、门边,处处藏了匕首、蒙汗药……没料到她的困兽之斗,居然也有了效果——刚才她被陈随雁逼到床边,顺手便摸了把匕首,一击得手。 眼见陈随雁脸色剧变,虽受重伤却依然挣扎着爬起来,颜破月无论如何不敢再靠近给他补上一刀,也怕再被他点穴,转身拔腿就跑! 巷子里漆黑一片,一个人没有。颜破月高一脚低一脚,跑了几步就开始哭了。她觉得自己太他妈倒霉了,这些男人简直阴魂不散!她刚以为自己能过些好日子,这陈随雁就挑着时候出现了! 仗着对地形的熟悉,颜破月跑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也没有被陈随雁擒到。可身后沉重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有好几次拐弯时,她一回头看到陈随雁已有半个身子掠上墙壁,长臂一伸险些就抓住自己衣服。 “你敢跑!”陈随雁怒喝,想吓住她,“你再跑,看我怎么收拾你?老子今日就约十几位新交的武林朋友,个个都等着吃你这人丹,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去死!”颜破月已经快跑晕了,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也爆发了。 两人一前一后,转眼就要跑到巷子尽头。 她抬起头,望着巷口朦胧的日光。 在她泪光闪烁的视线里,竟然看到了奇迹。 巷口,一人一马,于清晨的白雾中,渐渐显出端倪。 那马通体漆黑,昂然神骏;那人负手而立,姿容清俊温雅。唯有被她惊扰的目光中,有几分讶然和关切。 “容湛!”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朝他伸出双手。 可是晚了!隔着一步的距离,她身后,浑身是血的陈随雁终于赶了上来,在她的手触到容湛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陈随雁看到容湛,先是一怔,而后脸色一沉,抬手便是一掌,狠狠击向容湛胸口。 “小心!”颜破月见过陈随雁的身手,心中顿时悔恨交加——她不该跑过来的,容湛对她恩重如山,她就算死,也不该连累他啊! 未料容湛目光一寒,不慌不忙长臂一捞,便抓住了颜破月另一条胳膊。而后他单掌平平朝陈随雁拍出,正好与他掌风对上! 陈随雁起先没将这书生放在眼里,容湛的一掌又打得平淡无奇,他更当他无名小卒。谁知两人肉掌刚一相接,他便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胸口气血翻涌、头晕眼花。 容湛眉目沉静而冰冷,低声厉喝:“撒手!” 陈随雁果然力有不逮,不得不应声松开了颜破月,倒退两步,抚着胸口勉强站稳。 容湛冷着脸收掌,一把搂住跌入自己怀中的破月。而破月双手死死抱着他消瘦笔直的腰身,一脸泪水,又惊又喜。 第8章 在颜破月出现前,容湛正站在无人的巷子口,迟疑地看着还未开张的“叶记面摊”,惊喜交加。 他正要牵马往巷子里去,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他耳力极好,很快便辨出其中一人步伐沉拙凌乱,另一人则暗藏章法。两人一前一后,似正奔袭而来。 他并非多管闲事之辈,但破月就住在这条巷子里,他自然要小心为上。于是便冷眼站在巷口,等待他们现身。 而后,他便看到了破月。 那是个与上一次分离所见,截然不同的破月。 她在跑,拼尽全力在跑,纤弱的身躯像一只敏捷而疲惫的兔子! 容湛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可以跑得这样疯狂!她披头散发、咬牙切齿,小脸上不知涂抹了什么,黑黑白白一片,看起来又脏又丑;她的双足分明已跑得有些扭曲,看起来就像下一瞬间,她的左足就会僵硬地踢在右足上。 可她还在跑,眼睛里像是点燃了两把火,嘴里还念念有词。 真像个疯子。 可容湛觉得亲切。 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这样奔跑的人——战场上,已经打疯了的士兵,会跑得这般癫狂、这般狼狈、这般势不可挡。 可是,这样的气血悲壮,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孱弱平凡的姑娘身上? 他猛然将目光投向她身后,却见一名男子单手捂着腹部,凶神恶煞地追着她。那男子明显身负武功,只是腹部被大片鲜血染红,显然受了重伤。两人只隔了几步距离,就在他凝视他们的这几秒,男子的手就有一次,差点抓住破月的胳膊。 容湛虽不明缘由,但见彪壮大汉追击一个弱女子,心头早起了义愤之心。他眸色渐冷,双拳紧握,蓄势待发。 目光交错间,破月瞥见了他,双眼陡然一亮,整个人似乎瞬间激动得都有些颤抖。 “容湛!”她的呼喊,像是从纤弱的身子深处炸出来,听得容湛心头一震。他如何听不出,这一声急切的呼喊,包含了多少希望、依赖和委屈。 于是他不顾男女之嫌,单手将她一搂,掌风已与陈随雁对上! 陈随雁狼狈退后几步,容湛察觉到对方内力在自己之下,放下心来。他一低头,看到怀中少女,暗暗一怔。 一头鸟窝般的黑软青丝下,秀气的小脸却十分诡异。 就像砚台打翻在宣纸上,虽只有黑白两色,却泼染出深深浅浅一团混乱。 眼是极黑的,像两汪深沉荡漾的泉水,楚楚动人;眼下两条泪痕,湿湿地淌下去,却偏偏在污泥般的小脸上,冲刷出两道白若新雪的娇嫩皮肤。大约是跑得太急,泪水亦不循章法,所以眉毛是黑的,左额一点却是白的;脸颊是黑的,鼻翼两侧却是白的。黑白分明、深浅凌乱,令她看起来像一只白猫掉进了泥浆里,脏极了。 容湛见状,心里已明白了几分。怀中哪里是黑瘦的丫头,分明是弱水般纤莹幼美的佳人! 思及此处,他悚然一惊,发觉自己还搂着她。无论美丑,她都是女子,怎能唐突?他心里暗骂自己愚钝,连忙火烙般撒手,后退一步,松开她的腰身。 可破月却似恋母的小兽般,死死抱住他的腰。他不由得俊脸薄红,低声道:“破月,快放开!” 颜破月依旧心跳如擂,哪里听得进去,反而抱得更紧。 但她虽然死里逃生,人却还没晕。猛地一回头,看到正退往巷中的陈随雁,反而立刻听话地松开容湛,怒喊道:“别让这禽兽跑了!” 容湛早注意着陈随雁的动作,此时不慌不忙,一个起落跃到他背后。陈随雁武艺本在容湛之下,又身受重伤,此时哪里能敌? 只见容湛掌风凌厉、掌法朴实,全无花俏招式,俨然如庄严宝华。几个回合下来,陈随雁已然气竭,被他一掌打在章门穴,瞬间动弹不得。 容湛轻轻将他一提,丢在破月面前。 破月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陈随雁这个变态混蛋竟然真的躺在自己面前,任自己宰割。 太爽了,太解气了。 “谢谢你容湛!”她抬手将容湛的手抓住重重一握,容湛身子一僵,她却未察觉,径自在陈随雁跟前蹲下。 颜破月想起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越想越气,若不是今天遇到容湛,按他所说,又给自己安排了“数位武林朋友”? 她不会杀人,也没意识到自己此刻是想杀了陈随雁。她只想拖起一把刀,往他身上狠狠捅上几下,才能解心头之恨! 这么想着,她的手便有些颤抖,站起来四处看了看,转身去容湛的马上拔剑。 可剑鞘咬得很紧,她这一拔,居然没拔出来! “破月,你想做甚?”容湛原本一直低头打量陈随雁,心中暗暗有了计较。转头却见破月憋红了脸,抓着自己的剑柄,鼓足了劲却不能撼动半分。 他微觉好笑,但想起陈随雁眼看失血过多,神色便是一怔,抬手按住了宝剑:“破月,你想杀他?” “他罪该万死!”颜破月大喊一声,眼泪又流了下来。 容湛却缓缓摇头:“破月,他性命危在旦夕,让我先为他止血。”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瓶金创药,走到陈随雁面前。 见他身手麻利地替陈随雁处理伤口,别说破月了,连陈随雁都有些惊讶。 等他包扎完毕,陈随雁忽然问:“你也是军中之人?” 容湛点头:“正是。” 陈随雁面不改色道:“我乃南路军骁骑将军,怀中有我的令牌。” 容湛微一迟疑,依言伸手取出,看了一眼,双手交还给他:“将军请收回。” 陈随雁听他这么说,已知他军职在自己之下。大胥军中最重军纪,他陡然有了几分底气,冷冷道:“这女子是我已经过门的妻子,我捉拿逃妻,不知你为何插手?” 容湛还未答话,身后破月已怒吼一声:“放屁!” 如此粗俗的言辞,令容湛眉头微皱,便道:“先将他带回屋中问话。” 颜破月虽受容湛大恩,但对他其实知之甚少。眼见他竟然叫陈随雁将军,生怕他太遵纪守法、不敢冒犯陈随雁。便趁回去的路上,将陈随雁将她卖给五虎、并且今日打算“再为她安排几个武林朋友”的事,全都说了。 容湛原本坐在小桌前,听她说到陈随雁的恶行,眉头紧锁。 颜破月见他神色,以为他已然信服,谁知等她说完,他却给她鞠躬致歉。 “破月姑娘,你我虽是朋友,但我无论如何不能因你一面之词,就杀了一名将军。” 颜破月大感意外,却也无法反驳。 “那你说如何处置他?如果你放了他,倒霉的就是我。”她有点气馁,但因为不用杀人,似乎内心又松了口气。 容湛深深看她一眼,沉吟片刻,开口:“我决意将他带回军中,查明之后,交由大将军处置。” 颜破月叹了口气:“好吧。”转念一想,“我跟你去。” 容湛一怔:“那……只怕是不妥。” 颜破月坚定道:“他不死,我寝食难安。你放心,只要听到他被处死的消息,我就离开。我自己能养活自己,绝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你留我在此地,他的同党、那些武林朋友若是寻来,我就没有活路了。” 容湛听她说得可怜,也觉放她孤身一人在此实在不妥。思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好吧。”想了想又道,“军中倒缺手艺精湛的厨子,只是非常辛苦,或许你可以一试。” 颜破月听得心花怒放。 “多谢!多谢!”颜破月站起来朝容湛行礼,容湛微微一笑,猛然又瞥见她花猫似的一张脸,连忙别过目光。 “破月,你的脸污浊了,去梳妆一下吧。”他道。既然颜破月有意隐瞒相貌,君子不强人所难,他的意思便是让她再去乔装。 可他说得太隐晦,颜破月自然没听出来,随手从桌上拿起简陋的铜镜。 见她照镜子,容湛自觉应该避嫌,便转头看着窗外。 铜镜模糊,颜破月起初还没太在意,拿起梳子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长发。忽地瞥见脸上淡淡的几抹玉色,呆了呆,才反应过来。 “啊——”她一声低呼。 “我并非有意隐瞒!” “我去喂马。” 两人同时出声,颜破月还没反应过来,容湛已快步走了出去,严严实实带上了屋门。 第9章 破月握着梳子,沉思片刻,在盆中倒了些清水,将脸洗得干干净净。 她打开门,便见容湛背对着自己站在马前,宽大的衣袍如烟云轻垂,修长的手正轻抚马鬃。 “容湛。”她低唤,略带局促。 容湛徐徐转身,脸上的微笑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定格。 他以为她会继续掩饰,自己会看到平日那个黑瘦寡淡的姑娘。却未料一回头,已是乌鬓雪颜,清华无边。 容湛眉头轻蹙。 他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破月。 他见过权贵之家从小豢养的娈童,苍白、纤弱、貌美、空洞。他们像一个个没有魂魄的傀儡,只懂得以色侍人,外表光艳照人,内里却早已腐朽不堪。 可破月竟也是这种样貌,并且到了一种令人震撼的极致。 娇小的一张脸,竟真的大不过手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隐隐透着清寒的气息;五官是精致绝伦的,但因为过于精致,反而不似真人。尤其是一双墨黑的大眼,镶在这样一张脸上,显得分外触目惊心。 容湛的眸色变得温和而怜惜。 平民家里养不出这样的女孩——原来她是帝京权贵之家的逃奴,难怪被人穷追不舍。 “你等等。”他从马腹抽出专程寻来的宝剑。 破月大喜,掀起裙角露出那金环。 容湛气运丹田,骤然发力—— “铮——”一声低鸣,容湛望着手中断成两截的宝剑,有些出神。 破月有些失望,但立刻安慰他:“不要紧的,平时也不碍事。” 容湛有些动容地望着她,语气坚定:“我大哥有鸣鸿宝刀,定能帮你斩断这铁链。” 破月点头。 “改日我为你寻一副人皮面具。”容湛道。 “真有这种东西?” 容湛淡笑:“大胥武风昌明,多的是能人巧匠。” 颜破月在面纱后高兴地道了声谢,转身看着地上的陈随雁。容湛单手将昏迷的陈随雁提起来扔到马背上,用破月事先准备好的黑布罩住。然后他一手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包袱,一手牵马,温言道:“走吧,到城门处买辆马车,将他丢上去。” 破月落得浑身轻松,想到今后便躲在东路军中,又有容湛这样好的人照拂,不免心怀畅快。 两人往东行了五六日,便抵达离边关最近的小城。 这晚,两人在城中歇脚。颜破月在房中逗留片刻,不多时,便见容湛拿着个小盒子走了进来。 一打开,竟真是一张薄如指甲盖的软皮面具。破月将其戴在脸上,竟恰好罩住五官,丝丝紧贴。 望着镜中满脸麻子的少女,破月笑道:“刚刚好。” 容湛但笑不语。能工巧匠亦不能未卜先知,自是他向匠人描绘了她的脸型。 得了这人皮面具,颜破月便不用再戴着斗笠,清爽、自由了许多。两人将绑成粽子的陈随雁丢在床下,下楼用晚膳了。 临近边关,客栈里的人也很杂乱。 有木讷的平头百姓,有满脸风霜的退伍伤兵,也有神采飞扬意欲投军的武林人士。 原来大胥武风极盛,军饷更是极为丰厚,许多武林人士都会投军,挣得一番事业,出人头地。是故军中不少将领,与武林门派多多少少也有些渊源。 破月正听邻桌的汉子说着边关的八卦,忽听那汉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光是他,几乎客栈中所有人,都抬头望向门口。 只见两个二十出头的白衣貌美女子,腰佩长剑,牵着马娉婷立于门前,柔美而飒爽,宛如天仙下凡。 其中年纪稍长那人,又冷又傲地扫视一周,在看到容湛的一瞬,明显一亮。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将马交与小二,径自朝容湛的方向走过来。 两人在旁桌坐下。年长那人浅浅一笑,对容湛道:“公子,别来无恙?” 另一人却看着破月,皱眉:“你这丑女是谁?为何跟公子在一起?” 容湛白玉般俊美的脸颊泛起红晕,长眉却紧蹙,淡淡看一眼二人,却不答话,径自饮酒。 破月自然也不乱作声,学容湛的样子,专心吃菜。 客栈里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两个美貌武林女子与孤傲的俊美书生,多少令人浮想联翩。 可尽管两女子不断朝容湛搭讪,他就是理都不理,听得诸人暗叹可惜,听得破月越发好奇。直到其中一女子冷哼道:“公子还是如此绝情,不肯跟我们回缚欲山,就不怕得罪我神教教主吗?” 此言一出,容湛还未答话,厅中却有数人同时“啊”了一声。 “缚欲山!”之前八卦那汉子惊讶道,“是****教……” 他的话没说完,那年长女子目光如电看过去,衣袖同时一挥,寒风疾掠。 说时迟那时快,容湛身影忽然掠起,顷刻已至两女面前。破月跟他离得最近,只见他以衣袍缠住两根手指,疾如劲风般在两女子肩头拂过。两女子猝不及防,要穴被制,瞬间僵硬不动。 “好!”厅中数人齐声喝彩。 有人问道:“公子,这两个妖女如何处置?” 容湛还未答话,其中一人已道:“师妹,他们还想处置我们。我倒要瞧瞧,谁敢动缚欲山的人?!” 话音刚落,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如同泄气的皮球,不敢再声张。破月并不知“缚欲山”是什么来头,又听他们说“神教”“****教”,觉得十分有趣。 另一名女子见众人都有些胆怯,低声笑道:“师姐,我今天很是欢喜呢。神仙哥哥方才摸了我们姐妹俩,很是舒服呢!” 她声音虽低,在场许多武林人士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禁错愕。破月听得目瞪口呆,容湛俊脸瞬间通红,脸色却是一沉:“休再胡言乱语,否则我决不轻饶!” 说完竟不再理会二人,转身便要上楼。 破月见他难得地发火,连忙起身跟上,走到楼梯处,忽然有种很不对劲的感觉。 她猛地回头,却见楼梯下方最角落的小桌前,坐着两个黑衣男子。两人埋着头,兀自饮酒。其中一人察觉到破月的视线,抬头淡淡看了一眼,平平地移开目光。 可破月却如同雷劈般僵立原地,后背一层冷汗簌簌地往外冒。 她认得其中一个男子——她在颜府企图逃跑时,就是这个暗卫将她提起来扔回房间的。 前方的容湛察觉到她的异常,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她。她勉强朝他笑笑示意无事,一步步僵直地往楼上走。 那两人的目光却如针芒在背,她觉得喉咙阵阵发紧,全身亦有些颤抖。 他们终于来了。 第10章 合上身后房门的时候,她悲观地发现,原来在她内心深处,始终没真正觉得自己能逃脱颜朴淙的掌控。 这一个月他的人并未出现,是事出有因,还是他欲擒故纵? 那么……他来了吗? 她魂不守舍地又看了眼危机四伏的门外,容湛连声叫她,她都没有听见。 “破月、破月!”容湛清朗的声音,如同一束明亮日光,拨开她的满眼迷雾。 她怔然抬头看着他,只见他清亮的眸中满是关切:“有何不适?” “哦,没有。刚刚有些困意。”破月答道,随即转移话题,“刚刚那两个女子是何人?” 容湛在桌前坐下,清秀的眉目间有几分无奈和抑郁。 原来她们来自武林第一大邪教——清心教。据闻此教总坛设于青州缚欲山,教众有数千人,全是女子,且大多武艺高强。教主据传也是一名女子,武功深不可测。 虽然教名为“清心”,总坛称“缚欲”,但她们在江湖的恶行却截然相反。自教主以下,信奉“女为尊,男为奴”,喜好男色,巧取豪夺。不光教主网罗了美男数百名,教众也经常渔美猎色。平民百姓深受其苦,许多少年成名的俊秀侠客,也会在一夜间销声匿迹于江湖——有传闻便是被她们掳走,献给教主做了新宠。可她们势力太大,且教众越来越多,所以常人也不敢得罪她们。甚至连刑堂也只能捉到她们的徒子徒孙,无法根除,因此,她们在江湖行走,越来越横行无忌。 听到这里,破月讶然称奇,心头却好笑:难怪那汉子称她们为****教,想不到大胥也有如此的女权主义者。 “官府不管吗?”破月问。 容湛皱眉摇头:“她们跟了我已有小半个月。去接你之前,我便擒住她们一次,交给了州府。今日她们又跟过来,必是官府也不敢得罪,将她们偷偷放了。” “那怎么办?” 容湛道:“再有二三日,便回到军中,谅她们不敢造次,就此停手。” 破月点头,那就不用愁了。可那两个颜府暗卫怎么办? “今晚我在你房中守夜。”容湛忽然道。 颜破月一呆,原本她还想今晚趁夜独自离去,不连累容湛,却没料到他会说出同处一室的话。 容湛的神色也有几分尴尬,忙道:“那两名女子知道我不会伤她们,每每夜间来犯。我怕她们伤了你。” 破月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办?” 容湛的神色淡然:“她们年纪尚小,并无恶意。只怕也是在教主教唆下误入歧途。在下会将她们绑起来,不予理会。” 破月没料到他如此迂执宽容,但联想到他对萍水相逢的自己亦无微不至,也就释然。 容湛见她笑得开怀,斟酌片刻,柔声问:“楼梯下方那两名黑衣男子,是否为破月而来?” 破月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没料到容湛注意到了这一点。 沉默片刻,她点头:“他们是来抓我回去的。容湛,我不想回去,但我也不想连累你,其实我打算连夜先走。” 容湛看一眼门外,神色疏淡地摇头:“方才上楼时,我见有二人守住了客栈前后巷,应当是跟他们一路的。你走不了。况且你我二人既是朋友,我又怎能丢下你不管?” “那怎么办?”破月听得感动,却更加担忧。 “既来之则安之。”容湛的笑意有几分难得的冷傲,“这里好歹是东路军的辖地,纵然他是帝京权贵,也没有从东路军抢人的道理。” 破月听得惊讶——帝京权贵?难道容湛猜出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啊,他一个小小郎将如何得知? 想到这里,她偷偷端详容湛的神色。只见他眉目沉静、目光温暖,似乎并无异样。 她松了口气。 可她却不知,容湛早把她当成帝京的逃奴。他虽性子平和,却从来不是畏惧权贵之人。方才他见到那几名黑衣男子一直窥探她,骨子里的血气便被激发,虽然交情不深,却一心一意要护她周全。 三更天。 破月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透过低垂的床帏,她看到容湛背对自己坐在椅中,仿佛老僧入定,一动不动。 她们,或者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望着他宽大的背影,破月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帮不上忙,反成累赘。 “破月,不必忧心。”容湛忽然出声。 破月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他的声音中有几分笑意:“听你气息忽快忽慢,自是辗转反侧。” 破月点头,正要答话,忽听他低声道:“噤声!” 破月屏住呼吸。 客栈里诸人已陷入沉睡,一片寂静。只见幽暗的窗棂外,骤然飘过两个鬼魅般的身影。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两个苗条的身影蹑手蹑脚朝屋中走来。 容湛手一扬,燃起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一室明亮。 破月目瞪口呆,容湛针扎般猛地闭眼,妖女笑得猖狂而得意。 “公子原来在等我姐妹俩。” “长夜漫漫,公子陪着这丑八怪做甚!” 两人一左一右,翩翩朝容湛走去。 原来两人只着薄纱,露出大半个雪白****,兜肚鲜红逼人。任哪个男子看了,都血脉贲张,容湛乍一瞥见,又吃惊又恼怒,连忙闭眼,不敢多看。 两姐妹却是料定了容湛光明磊落的性子,所以才穿成这样。见他偏头闭眼,俊颜于烛火中明朗如玉。姐们俩交换了个神色,袖中已各自滑出暗器,紧扣手心,伺机待发。 破月在容湛背后看得分明,却见容湛半个侧脸,长睫紧闭,脸色薄红。她心里暗叫声“糟”,这两个妖女脸皮还真是厚! 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一点钟方向、九点钟方向!” 这是游戏里跑位常喊的方位,可屋内其他三人哪里听得懂。容湛还闭着眸,长眉微蹙。两妖女则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其中一人骂道:“死村姑,你骂什么?” 破月脑筋一转,拨开床帏又喊:“北偏东30度!北偏西45度!”喊出口又觉得不对,容湛怎么听得懂? 未料容湛眉头骤然舒展,长臂一扬,倏地拔出桌上佩剑,电光火石般刺了过去。 一刻钟后。 破月将手中绳子打了个死结,拍了拍手,走到容湛面前:“好了。” 容湛点点头,目光赞许:“方才多亏你机变。” 破月好奇道:“你如何识得……” 容湛知道她想问什么,微笑道:“大胥虽没有水师,但亦有航船。你说的度量方法,在海航中会用到——我在一本古籍上读过。不过我没想到,破月也懂这个。” 破月呵呵一笑,指着那两女子转移话题:“如何处置?” 容湛望着被破月用床单覆住身体、绑得死死的两人,淡道:“我对你们让之又让,你们却步步紧逼,休怪我下手无情。” 可他眉目严肃,两妖女却丝毫不怕,其中一人笑道:“公子,奴家便喜欢你无情啊!” 容湛神色一僵,别过脸去,耳根又有些发红。 破月眼见他们的对话进行不下去了,有些好笑。望着两女容颜姣好、性格又放浪,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公子,把她们交给我处置可好?”她忽然问。 容湛望她一眼:“你打算如何处置?” 两女却瞬间变色:“公子,你怎能将我们交给这丑妇?” 容湛听得好笑,心想,你们却不知,她摘去面具,比你们好看数倍。想到这里,忍不住看一眼破月,只见平淡无奇的面容上,一双黑眸湛然若水,明光流转。 “我不会伤她们。”破月微微一笑,“我想跟她们谈谈。” 容湛沉默片刻,点头,负手出了屋门。 破月望着地上目光怨埋不安的两人,咳嗽两声,一脸淡定地在她们面前蹲下。 “我跟你们谈笔交易。”想到心中的点子,她有点紧张又有些兴奋,“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又过了一刻钟,双方谈妥。 年长那名妖女笑道:“姑娘此计甚好,虽不能得到公子那样的绝色,但那四人精壮俊朗,若是带回去,倒也能让我们在教主面前面上有光。” 破月也笑,还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打不相识,我其实也很喜欢你们性格直爽。你们若是办妥,公子自会赐你们解药。” 那女子道:“姑娘快人快语,公子坦荡正直,我们自然是信得过他的。” 破月站起来:“好。”抬手便要解开两人绳索。正在这时,门外却传来容湛低沉的声音:“破月,你先出来。” 她在屋内与两女子密谋,容湛功力深厚,站在门口自听得清清楚楚。见她出来,容湛将她拉到走廊尽头,皱眉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纵然那几人是来捉你的追兵,你怎能教唆那妖女对他们下手?” 破月好不容易想到这两全之策,万没料到他不赞同。她呆了片刻,道:“可如果我被他们抓回去,我完了,你也完了。” 容湛听得奇怪,他怎么也会完?但想起刚才她在屋里,先是威逼两女子发誓,又从自己这里要了两颗解毒丸,逼两女子服下说是剧毒。然后又跟她们谈条件,让她们去对楼下住着那四个追兵下迷香,还保证容湛也会出手相助——否则两女子不是他的对手。 “公子虽然斯文俊美,那四人亦是强壮青年,你们绝不亏本。” 想到她说的话,容湛脸上阵阵发烫,但心头不悦亦增了几分。 “不成。他们若来擒你,容湛言出必行,就算赔上性命,也会护你周全。但你与那些妖女……同谋,污她们……清白,却是折辱了她们,万万不可。”容湛声音很轻,语气很坚定。 破月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容湛,他们是我爹派来的。” 容湛微微一惊,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缓缓道:“若是你爹,你为何如此畏惧?难道……你只是……”只是权贵家的女子,贪玩跑了出来? 破月深吸一口气,深知今日如果不说清楚,容湛绝对帮理不帮亲。 五更天。 容湛端坐于屋中,看着满脸喜色的两名妖女,跪倒在自己面前。 “点子已经擒下,这便要带回缚欲山了。”其中一人道,“多谢公子指点迷津,还望公子赐予解药。” 容湛心头暗叹口气,又拿出两粒寻常解毒丸给她们。两人服了解药,站起来身姿翩翩行了个礼,齐声笑道:“公子有空来缚欲山,神教必以上宾之礼相待,教公子快活似神仙。” 容湛听得皱眉,低喝道:“休要胡言乱语!” 两女子笑得花枝乱颤,起身掠出了窗户。楼下马蹄声骤响,破月倚窗一看,一辆马车于晨光中飞驰而去。 容湛便与破月拿起行李,趁天色未亮,离开这是非之地。 谁知到了容湛房中,却见床下空荡荡的,哪里有陈随雁的身影?容湛从床上拿起张纸片,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公子,这位相公亦别有风骚,我们一并收下了。” 颜破月大惊失色,万没料到陈随雁竟也被她们偷偷掳了去,一时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两人对视一眼,已是回天无力,只好按原定计划,继续东行。 第11章 帝京,卫尉府,灯火通明。 颜朴淙淡然靠坐在镶金青竹卧榻上,手握一团红色物事,轻轻揉捏。黑色锦袍愈发衬得他肤色俊白、眸色幽黑。 “她与清心教……有了瓜葛?”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跪在离卧榻五六步远处的暗卫头领,声音亦如死水沉静:“按照响骑、痴鹰四人所说,原本他们已看住了小姐,只是小姐身旁似有高手相助,便欲等齐人手再发动。谁知半夜却被人动了手脚——清心教两名九代弟子掳了他们,这才让小姐逃脱。” “高手?何人?” “不知。是位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颜朴淙一字一句重复,声音中有极冷的笑意。 暗卫头领听得后背一阵冷汗,忙道:“那两名妖女已被我们杀了,据她们招认,还掳了小姐囚禁的一名男子,听体貌竟似陈随雁。只是她们半路发现……随雁身体有恶疾,便顺手丢在路上。” “她囚禁了陈随雁?”颜朴淙低笑出声。 “确是如此。”那暗卫抬头,终有几分喜色,“不过我们大批人手已在景阳镇设伏,想必此时已杀了那多事的青年,迎回了小姐。不出半个月,小姐应当便能回到府中,与大人团聚!” 颜朴淙脸上却没有笑容。 因为他已经把破月丢了太久。 饶是他手眼通天、位极人臣,亦不能事事随心所欲。因为他的头上,还有皇家。 破月被陈随雁掳走,他正欲倾尽全力寻找,却接到二皇子慕容充的消息,说是前线有要事,需借颜府暗卫一用。颜朴淙如何不知二皇子心思,必是又与大皇子斗上了。 只是他多年来一直暗中支持二皇子,此时不能不借兵,于是大半暗卫都遣去了前线。他刚任卫尉,亦不能擅自离京,这才令陈随雁能逃脱数日。 他亦不能公开通缉陈随雁,反而向皇帝哀痛陈述,说是女儿女婿新婚之夜被人刺杀,还安排了两具假的尸首。这一来,是他想找到破月之日,直接以姬妾身份迎回,不必再担父女名分;二来,若是破月被掳的消息传出去,外人势必怀疑——陈随雁既已娶了颜破月,为何还要掳人呢?当今皇帝心细如尘、老练狠辣,若是被他查出破月的体质异常,动了心思,颜朴淙如何又护得住? 这一来二去,竟是拖延了一个月之久。好在二皇子的事情已了,他不会再让破月流落在外了。 只是……想到陈随雁,想到那与破月结伴的青年男子…… 他很生气,很生气。 是夜,景阳镇。 这是距离东路军大营最近的一个城镇,只要过了此镇,再往东行三百里,就是边关了。 两匹马,一黑一白。黑的高大神骏,白的精瘦矫健,于官道上奔驰,激起一阵阵土黄色的扬尘。 远远的,便望见了村落入口。只见明月当空、繁星似锦,道旁两排黑黢黢的木屋连接成片,似黑龙蛰伏;青石板路映着月光,空寂清冷。 容湛一勒马缰:“且慢。” 破月点点头,望着前方村落,放低了声音:“容湛,这个村子有古怪啊。” 容湛本已察觉出异常,听她这么说,却忍不住看她一眼:“你……如何得知?” 奔波了半个晚上,破月早已身子僵麻,此时难得放松,便习惯性伏在马背上,单手托着下巴。那姿势看起来就像没骨头似的,极不雅观。容湛微微别过目光,盯着她的白马马头。 “我们的马蹄声已响,这村子却连一声狗叫都没有,不是很奇怪吗?”她盯着前方,目光专注。 容湛赞许地看着她:“对极。那你说我们当如何?” 破月想了想道:“要不我们在这里等一等,若是听不到更夫打更,便可确认。”她说得轻松,声音却有些抖。谁会在这里设伏呢? 答案,不是那么难猜。 “是个好办法,不过不必等了。”容湛脸色冷下来,“更夫或许已经死了。” 他没有告诉破月,他闻到了血腥味。 淡淡的血腥味,像是夜的气息,从前方飘过来。或许破月闻不出,但是他在军中已经五年,闻到这个气味,他全身的肌肉都会紧绷,已成了本能。 “弃马。”容湛眉目冷峻,声音清厉,“山后有条小道,我们连夜抄过去。” 破月点点头,心里却紧张得一直打鼓,但见容湛格外镇定,她也就不想露出半点怯懦。 她已不是那个被颜朴淙吃得死死的颜破月了!她绝不会让他抓回去! 破月拴好了两匹马,容湛却也以厚布缠好了右手,低头望着她:“你脚法不如我,这便要得罪了。” 破月心想,你还真是客气,岂止是不如你,我根本就没有脚法。 但怕容湛害羞,她脸色愈发坦然,走到他面前:“谢谢。” 容湛伸手环握着她的腰,提气便要开始飞奔。 未料这时,破月也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手臂上传来女子手指柔软的触感,容湛这口气就没提上去,足下一滞。 破月见他沉凝不动,恍然大悟:“要不要我把手上也缠上布?” 容湛一低头,便看到她素白纤细的小手,再往下,是那不盈一握的小腰。他心神一乱,立刻警醒。他暗暗在心中念了几句佛经,登时心神平和、丹田充盈,淡道一声:“不必。”不等她再说话,一跃而起。 山林幽暗、小径坎坷。可他抱着她,行如鬼魅,却没发出半点声响。破月伏在他胸口,看着周遭树木花草极速倒退,耳边劲风呼呼作响,只觉得奇妙非凡,心中恐惧担忧尽去。 容湛原本凝神静气,忽地望见她唇畔浅笑,眸光流转。不知怎的,他胸中豪情油然而生,眼前突兀嶙峋的山路,似乎也变得舒坦起来,令他不由自主想要奔得更快。 正欲提气发力,他的长眉却骤然一紧。 他听到了马蹄声,很远,很轻,但是很密集。 他们从大路追了上来。 事已至此,容湛知道隐瞒行踪已毫无意义。他长啸一声,宛若山谷清风激荡山野,体内真气亦充沛雄厚,足下再无顾忌,踏碎枯枝残叶如断骨,抱着颜破月,竭尽全力地狂奔。 破月亦察觉出他的变化,心中如明镜般,已猜出追兵将至。待奔了两炷香时间,两人已越过山林,面前又是官道,一马平川,开阔辽远。 而身后的马蹄声,清脆、急促、密集,相距已不出五十丈。 容湛听音辨声,已知来敌强劲,自己难以抵挡。他把破月往地上一放,转身望着来敌方向:“往东跑!我断后!” 破月不动,声音发抖,眉目却是平静的:“他们冲我来的,你走吧。” 容湛声音坚决:“不可!我……决不能让你再落入你爹手中!” 破月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咬着下唇:“你打得过他们吗?” 虽然容湛武功在陈随雁之上,但陈随雁不过是颜朴淙手下排名前十的好手。此时听敌人动静甚大,她毫不怀疑来的都是好手。容湛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打得过。 容湛的声音在夜色中明澈低沉,带着温和的笑意:“我打得过。” 破月心头一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行!我们一起走!” 容湛被她抱得死紧,全身僵硬如铁。眼见前方山林飞鸟惊鸣、风声大起,他深知敌手强劲,终是心中暗叹一声,毅然转身,握住她的手:“好,若是我护不住你,自先杀了你,保你清白。” 破月原本已热泪盈眶,待听清他的话,脸色却是一僵。心想完了,容湛是个迂腐的人,清白哪有命重要,就算落入颜朴淙手里,她也……不用死,她舍不得死啊! 还没等她说什么,容湛复又将她抱起,发力飞奔。 月如弯钩,夜凉如水。 面前的官道越来越窄,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破月一回头,便能看到官道那一头,隐隐有数十骑,轰鸣踏尘而来。 容湛徒步而行,又抱了个人,怎么及得上那些骏马?他惋惜道:“要是有大哥的‘乌云踏雪’在,千军万马我也能带你出去。” “马!”破月惊呼。 容湛点头:“踏雪是我大哥的坐骑。” “不!”破月指着道旁,“那有一匹马!” 容湛本已跑过了头,闻言猛然收力,足下飞沙一片。他骤然转身,却只见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下,一匹极高的黑马一动不动立着,四只修长结实的马蹄却在月光下淡若初雪,风采异常。 马旁坐着个瘦小的身影,戴着顶毡帽,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 容湛惊喜交加:“乌云踏雪!” 破月看到马也是欢喜异常,但听他这么一叫,却是诧异极了。 容湛毫不迟疑,抱着她冲到马前。 “小宗。”他的声音听起来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你怎么会在这里?大哥呢?” 马旁那人抬头,原来是个尖脸少年,十三四岁,眉目伶俐、笑容可掬:“容将军,你终于来啦!步将军收到你的信了,他说后日大军就要开拔,怕你赶不回来,让我带着踏雪在这里等你。后面的是追兵吗?是不是****教的?是不是都是些很好看的姑娘?咦,这位姑娘是谁?” 一番话说得麻利非凡,容湛笑道:“稍后再谈。破月,上马。”他轻轻一推,将破月放上马,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跃起落在破月身后,从后面抓紧了马缰。 第12章 他跑了一路,胸口早已被薄汗湿透,温热的胸膛偎贴着破月的后背,令破月心神一凛。但她没有想太多,反而是看着马下少年:“小宗怎么办?” 容湛还未答话,小宗露齿一笑:“多谢姑娘挂怀。咱们大营见!”说完忽地转身,猴子似的窜入了林中,顷刻便不见踪影。 “驾——”容湛得宝马相助,哪里还惧追兵。破月在他怀里,只觉身下马行极轻极快,驮着两人依然速度惊人。不出一炷香时间,身后的马蹄声便远了。 “小宗为人机灵、熟悉地形。放心,他们抓不到他。”容湛安慰道。 破月点头,想到今日绝地脱困,喜上眉梢道:“这马来得太及时了。你这大哥真是神机妙算。” 容湛见追兵已远,也是轻松许多,笑道:“步千洐是我结义兄弟,是我生平最敬仰之人。他向来我行我素,你亦是真性情,也许能成为朋友。” 破月弯眉一笑:“你如此盛赞,那我要好好会一会他。” 夜色清幽,乌云踏雪似是感受到马上人的豁达情怀,忽地对月一声长嘶,奔得愈发快,顷刻身影便没入黑幕里。 破晓。 群山环抱之中,谷地一马平川。 墨色的旌旗遍插山坡,如一团团黑云愤怒招摇。练武场上沙尘漫天,全是正在操练的士兵,个个沉肃狠厉、搏击跃伏,连成纵横起伏的人墙,一眼望不到尽头。 破月跟容湛一进大营,便被这肃杀威严的气氛折服了。 “先去寻大哥。”容湛很难得地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破月挑眉看他一眼,心想你对这个大哥还真是不同。 容湛也不询问旁人,只将手中缰绳一松,乌云踏雪已欢快地嘶鸣一声,埋头朝前方冲去。穿过数个士兵阵营,只见前方是一块二十丈见方的空地,十多位身着劲装的男子,正围着那空地看得入神。 空地正中,两道身影宛若蛟龙,刀光大盛,斗得正欢。 踏雪十分乖觉,立在场边就不动了。 容湛扶破月下马,旁边有人看到,一脸喜色:“容将军回来了。这位是……” 容湛微微一笑:“远房亲戚。” 那人见破月面容丑陋、身材矮小,也没太在意,转头又看着场中,叹道:“步将军的刀法又精进了。” 破月循声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脸络腮胡子的彪壮大汉,赤着上身,黝黑的肌肉看起来紧绷坚韧。他双手握一把巨大的刀,至少有她半个人高,挥舞得虎虎生风。破月不懂武艺,但见大汉刀刀沉若千钧,每每激起地上一阵飞沙,便知这大汉实在勇猛非常。 与大汉对阵的,是个身着青色长袍的男子。他背对着破月,一条黑色长巾束腰,愈发显得身修如竹、虎背蜂腰。 破月虽是门外汉,一看也知这男子武艺高出那彪壮大汉许多。只见他手持一柄雪亮的单刀,一招一式不急不缓、进退有度,却将对手的狠厉招式封得密不透风。转瞬间两人已过了三十余招,那大汉是倾尽全力咄咄逼人,他却是龙行虎步、游刃有余。 旁人不时赞叹出声,容湛亦是面带微笑,眸色专注,浑然忘我。破月望着那肆意纵横的身影,心头却涌起似曾相识的感觉,忽然很想看清这人的脸。 猛地只听一声清喝:“破!”那男子手中刀光猝然大盛,宛如白龙出江,隐隐竟有风雷之声。那大汉猝不及防,手中重刀应声而落,目瞪口呆。 “承让!”男子收刀拱手,声沉如水。 大汉不怒反笑,拾起长刀走过来,一把搂住那男子肩膀:“步千洐啊步千洐,不愧是军中刀法第一。今日打得十分畅快,哈哈哈!” 男子却一本正经地道:“老苏,别废话。说好的百年女儿红,待会儿我就去你帐中取。” 那老苏脸色一僵——他用两瓶好酒做饵,才引得步千洐与自己比试刀法。可没料到自己真的在五十招内就落败,输掉了珍藏好酒,郁闷极了。 周围人哄然大笑,有人道:“步将军是无酒不欢,老苏,你就认了吧!” 老苏连声叹气,步千洐却朗声笑道:“明日大军开拔,小弟在大营留守,不能与诸位将军同行。今日我便借花献佛,请诸位品尝美酒!” 众人皆喜,容湛已按捺不住,上前几步:“大哥!” 步千洐抬头望过来,破月终于看清他的容貌,心头忽地一跳。 她原以为是与那大汉一样彪壮威武的将军,谁料却是个极英俊的青年。 墨色长发整齐束成个简单的发髻,肤色白皙、印堂饱满、鼻梁挺直,一张脸英气逼人。他的眼睛竟生得极漂亮,又深又黑、纯净透亮,宛如冬日夜空升起孤星两点,寒光迫人。可那黑眸中始终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令他整个人又显得极为散漫。 看到容湛,他眸中笑意更盛,从人群中走出来,两人用力抱了抱肩,随即松开。破月站在两人身后几步的位置,心情居然也十分激动。 其他人知两人兄弟情深,也不阻他们说话,跟容湛打了招呼,都散去了。步千洐将容湛肩膀一搭:“走,跟我去老苏那里拿酒,今日不醉无休!” 容湛正要点头,忽地想起破月还在一旁,忙道:“稍候。” 循着容湛的视线,步千洐也转身,这才看到微笑立在一旁的破月。 他脸上还挂着笑,目光与破月一对上,微微一怔,飞快地移开。 “小容,你的头被马踢了吗?为何带麻烦回来?” 破月原本满心激动和仰慕,被他一句话说得呆若木鸡。 容湛的神色却有几分无奈:“大哥,这是叶破月姑娘,我想安排她在军中做厨子。她并不是麻烦。另外,别再叫我小容。破月,大哥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 步千洐听容湛这么说,也就不看破月了,勾着容湛就要走。 “老前辈……”弱弱的声音响起。 步千洐和容湛的身子同时一僵,回头看着她。 破月眼中狡猾的光芒一闪而过,甜甜笑道:“老前辈,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步千洐这回才正眼瞧她。可那抬起的黑眸锐利而冷漠,没有半点笑意。 他的眼神有点吓人,破月被他盯得有些发慌,可她不甘示弱,也盯着他,笑得更欢。 容湛微笑拍拍步千洐的肩膀:“你不是说她认不出你吗?破月,你怎么认出来的。” 破月如实答道:“我认出了他的眼睛。” 容湛又问步千洐:“你怎么认出她的?” 步千洐却不答,很快又是一脸散漫的笑,慢吞吞地对容湛道:“小容,我一不喜欢黑炭,二不喜欢麻子。你把她弄过来,存心跟我过不去。” 容湛却皱眉:“你不要胡言。我这就带她去伙房,回头再来寻你。” 步千洐笑了一声,凑近容湛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容湛明显一愣,俊脸陡然红了。 他却哈哈大笑,翻身上了踏雪,飞快便没了身影。 第13章 容湛这才清咳两声,目光温和地望着破月道:“你不要放在心上。他看似……不太正经,实则心细如发。那日在益州……我们原本计划五虎离开客栈才动手,他执意要救你。且……顾忌你的清誉,不带帮手,只身进去。须知他武艺虽在我之上,但若五虎联手,他也难敌。那日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破月听他说完,心潮竟有些起伏。想起那日步千洐扮作邋遢而猥琐的淫贼,对五虎嬉笑怒骂,却原来只是为了自己的清誉。 容湛先把破月带到伙头军的伍长处,道明缘由,又送上十两纹银。伍长见破月面容粗陋,又不好拂容湛这老好人的面子,便将破月收下,命她和另外两名烧火的粗妇住在一个营房。 容湛将破月送到营房,便避嫌告辞了。破月放下行李,望着简陋的营房,却只觉得十分踏实,挽起袖子,走到一名正在忙碌的粗妇面前:“大姐,我来帮你。” 容湛到军中交回令牌文书,拜见了领军大将赵初肃,便回自己帐中休整歇息。刚坐了半刻,便见小宗一路小跑而来。 “容将军,步将军请你去帐中喝酒。” 步千洐是五品平南将军,营帐比容湛的自要宽敞许多。他亦别出心裁,在帐顶上开了个口子,雨天说是沐浴天水;晴天把酒观星,只教其他将军忍俊不禁。 容湛一走进营帐,便见他斜靠在榻上,手里捧个大碗,望着头顶的暮色,抬起头一饮而尽。而后他双目微眯,似乎极为享受。 容湛也不多话,席地而坐,提起案上另一个白玉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微啜一小口,不由得眉目舒展。 两人不声不响,就着小宗端来的几道小菜,喝了有大半个时辰,足足喝光了一坛。步千洐这才抬头看一眼已然满脸通红的容湛,知道他差不多了。 “把她留在我这儿。”他慢悠悠地道。 容湛虽然醉了七八分,神智却还有几丝清明,闻言呆呆望着他:“为何?” 步千洐淡道:“大军明日便开拔,你虽将她安排在伙头军,可两军交战,刀剑无眼,若是就此香消玉殒,你待如何?” 容湛沉默片刻,点头:“大哥说得是。” 步千洐又道:“且伙房那几名老妇虽年老色衰,却也与一些兵士有些龌龊。大将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年纪尚轻……” 容湛吃惊:“竟有此事?” 步千洐瞥他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容湛沉思片刻,问:“可留在你这里,如何使得?” “便说是我新得的军奴就是。”步千洐淡道。 容湛迟疑片刻,虽觉不妥,但他自觉信得过步千洐的人品,便下定了决心:“那就托付给大哥照料了。”顿了顿,又笑了,“你不问我为何救她?” 步千洐头也不抬:“你救的,自然是当救之人。” 容湛点头,目光柔和:“破月姑娘的身世极为可怜,我不能袖手旁观。” 月上树梢。 颜破月正在听同帐的张大姐讲军中轶事。据说步千洐三个月前纵兵抢劫,还把一名乡绅吊起来打了一顿,结果赵初肃大将军大怒,将他直接贬为粮草官,如今便要留守大营。她正听得津津有味,忽听帐外有个清脆的声音喊道:“叶姐姐、叶姐姐!” 破月走出去一看,正是步千洐的亲兵小宗。破月高兴起来:“你平安回来了!” 小宗一怔,笑容满脸:“多谢姐姐挂心。容将军请你去喝酒。” 破月不疑有他,跟着小宗一直走到步千洐的营帐外。一路有人看到小宗,笑道:“奇了奇了,步千洐也会往自己帐中带女子?” 小宗嘿嘿笑着,却也不解释。破月脸皮自比这些古人厚,一笑作罢。小宗见她被误认为军奴却神色平和,倒是有些意外。 破月挑开营帐,一人走进去。却只见一人伏在案几上,身量颀长、耳根雪白,瞧身形正是容湛。 步千洐闭眼躺在他对面的榻上,听到声响,也不睁眼,从边上摸起个杯子,直接丢在容湛头顶:“小容,人来了。” 容湛迷迷糊糊抬头,转身望着破月,眼睛一亮:“破月……明、明日我便要出征了,你、你不用再去伙房了,我已……托付了大哥,请他照料你。你,定会平安无事,可好?” 颜破月好不容易听明白他的大舌头,很是吃惊——将她托付给步千洐? 她不由得看向步千洐。谁知他就在这时忽然睁眼,目光如电地看向颜破月,双目清明,哪有一丝醉态? 那不带半点感情的目光,让破月直觉得有些……戒备而紧张。 容湛又道:“明日大军寅时便要开拔,我怕是来不及同你道别了。我们就此别过……”他深深弯腰,向破月作了个揖。谁知动作太大,他的身子一偏,直接倒在地上,不动了。 “容湛、容湛……”破月蹲下,轻轻推他。可他俊脸通红,眉目安详,略带笑意,俨然是醉倒了。 破月无法,正要站起来,手上却是一紧——容湛抓住了她的手。 他手劲极大,破月顿时动弹不得。只见他双目紧闭,眉头忽地皱起,薄唇开阖,竟念念有词。 “……内有色相外观色——不坏内身骨人,而观外色不净,此位在初禅;内无色相外观色——坏灭内骨人,观外不净,得入二禅……” 破月不由得失笑——他竟在诵读佛经。 步千洐躺在榻上,望见她唇角带笑,目光温柔,心头一动。 “小宗,扶小容回去。”他对帐外道。 破月闻言又用力掰了掰,才将容湛的手掰开。小宗默不作声冲进来,人小力气却大,扶起容湛,飞快地又退了出去。 破月目送他们离开,这才转头看向步千洐。 步千洐已然坐起,高大的身子笔直挺拔。他一手还托着酒碗,又满饮而尽。 咚、咚、咚,他的手指轻轻在案几上敲着,发出一声声脆响,抬起的黑眸清亮无比。 颜破月被他敲得有些心思纷乱,可她知道此人面恶心善,倒也不怕,微笑道:“多谢将军。” 步千洐手搭在膝盖上,往后一靠,懒洋洋地道:“把面具摘了。” 破月微微一僵,抬头问:“为什么?” “不愿意?” “没必要。” 步千洐看她一眼,眸色深沉难辨。他转头对帐外喊道:“小宗!” 小宗笑嘻嘻走进来,行礼道:“容将军已经歇下了。” 步千洐点头,指了指颜破月,轻描淡写道:“把她关进地牢。” 颜破月大惊失色,小宗有些迟疑:“可容将军方才还在念叨让叶姐姐保重……” 步千洐却沉下脸:“本将军管教自己的军奴,哪容他多嘴?” “为什么?”破月怒视着他,这步千洐的言行实在出人意表。 步千洐将酒碗一丢,站起来,走到破月面前。他浑身酒气,破月不由得倒退一小步。 他理所当然上前一步,几乎将她逼到帐角。破月进退两难,脸色有些难看。 见破月一脸倔强紧咬下唇,他反而笑了,以袖覆手,在破月肩井穴轻轻一拍,破月只觉一股大力深透,瞬间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因为酒意,他的肤色白里透红,眸色却暗沉锐利得有些吓人。 “别惹麻烦,否则本将军立刻结果了你。” 第14章 第二日一早,小宗见步千洐心情似乎不错,便试探道:“将军,我想去地牢瞧瞧叶姑娘。” 步千洐刚练完两个时辰的刀法,浑身大汗淋漓,不太耐烦地看他一眼,没吭声。 小宗于是了悟——将军这是允了!碍于容湛的情面在,他必定是雷声大雨点小,不会把叶姐姐怎么样的。 小宗带着两个馒头,兴冲冲到了地牢。 说是地牢,其实是用来关押战俘的地方。但这里是大后方的粮草基地,暂无俘虏。于是偌大的地牢,只有破月一人住。 穿过一条阴暗狭窄的走道,小宗远远便望见尽头那间最宽敞的牢房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地上。 小宗走到她面前,隔着铁栏,她抬头看见他,冲他露出个笑容。 小宗微微吃了一惊。 地牢里很昏暗,只有墙上一扇一尺见方的小窗漏出点阳光来,破月便坐在这撮阳光里,姿态很放松,神色很平静。虽然她面貌丑陋,小宗看着她,却莫名其妙觉得亲切、温和。 “叶姐姐,你不怕吗?”小宗问。 破月弯眉一笑:“怕什么?” 小宗想了想,正色道:“你现在可是将军的犯人。须知将军杀人无数、心狠手辣,那些敌国的人都叫他‘步阎罗’。” 破月“哦”了声道:“若是半年前,我或许会怕得要死。如今倒不会怕了。”她说的是实话,比起这一路的遭遇,步千洐的地牢实在太安逸了。 小宗见她心平气和,不由得心生敬仰,从怀中掏出馒头递给她。破月饿了一早上,见到馒头不由得皱眉,但还是接过,吃了一个,就吃不下了。 “小宗,给我伙食开好点啊。”她抱怨。 小宗坐在她对面的地上,抱着双膝:“将军早上都是吃这个。过了晌午,我给你端饭菜来。” 如此在地牢住了两三日,小宗每日送饭送菜,有时候跟破月聊会儿天。步千洐比她还沉得住气,从未出现过。 可颜破月终于受不了了。 这日晌午,她指着小宗送来的一碗稀里糊涂的饭菜,怒道:“你这是喂猪吗?” 她在颜家虽不能食荤腥,却也是锦衣玉食;后来与陈随雁逃亡,除了开头几日受了虐待,之后陈随雁也是好吃好喝供着;自己住的一个月,虽然不宽裕,吃上面却不会亏待自己。可军中厨子的大锅菜,实在是吃得她味如嚼蜡。 小宗原本有些委屈,忽地想起什么,眼睛一亮:“莫非叶姐姐厨艺精湛?” 破月郁闷地摇头:“我只跟人学过做面点,自己都吃腻了。” 小宗便露出些讥诮神色,那意思是说——你自己也不过尔尔,挑剔个毛啊! 破月在这半大小孩面前,怎能抹了面子,眼睛一转,放缓语气:“小宗,想不想吃点新鲜玩意儿?” 大后方物资充足,小宗很快便寻了锅碗瓢盆炭火鲜肉鲜菜。他做事细致,专门拾掇出一间干净牢房,摆放这些物品。 破月净了手,喜滋滋走到厨房,便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地牢大门的士兵见小宗搬进搬出,也有些诧异。后来走进来一看,闻到油滋滋的肉香,眉目顿时柔和,朝小宗递个眼色,便去大门口等了。 不多时,第一趟的肉串和蔬菜出炉了。破月拿个盘子盛了,指使小宗先送给门口的守卫。小宗跟这些兵油子的关系本就很好,他们接了吃的,一个个喜笑颜开。其中一个谨慎些,问道:“将军呢?” 小宗满不在乎地挥手:“将军去南仓检视粮草了,日落才会返转,放心吃。”然后他径自走回了将军帐,轻车熟路便在案几下找到半坛还没喝光的酒,先眯着眼喝了一碗,又装了一满碗,端着回了地牢。 地牢里,颜破月咬着鸡腿正在烤地瓜,口干只能喝清水。忽地闻到酒香扑鼻,便见小宗满脸通红地回来了。 “你喝吗?”坐下开始大吃的时候,小宗把碗递给她。 颜破月望着明晃晃的酒,忽然想起了颜朴淙。 在别院三年,她从不沾荤腥。后来听老管说,满十六即可像正常人饮食。可到了帝京,颜朴淙却说,一辈子都不许沾,因为他喜欢她玉洁冰清。 去******玉洁冰清! 她心头恶寒,叛逆之心亦起,毫不犹豫接过酒杯,狠狠喝了一大口。 日头偏西。 步千洐一回到营帐,就发现了不对劲。 劳碌了大半日,他第一件事就是要将前日剩下的百年女儿红,喝上一大口。谁料打开坛子一看,酒浅了一半。 他嗜酒如命,除了前日与容湛痛饮,剩下的珍酿,必是计算着一两两喝。眼见美酒失窃,他不由得勃然大怒。 酒鬼自然有个灵敏的鼻子,循着酒香,他很快走到了地牢门口。两个士兵看到他都吃了一惊,心想还未日落,将军居然提前回来了。 步千洐见一个士兵手里还拿着根竹签,上面残存着些肉渣,而两士兵嘴角都有油渍。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有些饿。 他走进地牢,远远便闻到了该死的肉香。走近一看,牢中不知何时添了个火盆,一个铁架还放着十几串烤好的肉菜。 小宗和颜破月正坐在地上大吃特吃,竹签丢了一地。两人同时侧头看向他,神色都是一僵。 步千洐都气乐了:“小宗,胆子大得很啊!” 小宗吓得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酒意顿时醒了大半:“将、将军……” “滚!” 小宗埋头就跑,跑的时候还不忘伸手从烤架上顺了几串肉。 地牢中只剩下颜破月和步千洐。 大眼瞪小眼。 步千洐眸中冷意凝聚,须知他不怒自威的模样,是许多敌兵心中的噩梦。 颜破月却像没看到一样,竟然一下子站起来,伸出纤纤玉指,直直戳向他胸口。 步千洐原本皱眉,可望见那一根纤幼若葱的雪白手指,指尖似乎还沾有几丝酒香肉香,忽然觉得更饿了。 他暗暗咽了咽口水,这一迟疑,竟任由这毫无武功的弱女子,一指轻轻戳在自己胸膛上。 “步阎罗!”她气鼓鼓地喊道。 步千洐慢慢答道:“如何?”如果熟悉他的人,听到他此刻的语气,就会觉得不妙。 可颜破月已经醉了。 她又狠狠戳了他几下,直戳得步千洐不怒反笑。她却晃了晃,身子一软,迷迷糊糊地滑倒,躺在地上,不动了。 第15章 “起来!”他皱眉,用足尖轻轻踢了踢她的脚,可她毫无反应。 步千洐抬眸看了看周遭,只觉得地牢完全不像地牢,犯人更加不像犯人。 站了一会儿,他的目光终于回到烤架上。 他缓缓坐下,试探性地拿起一串咬了口,嚼了嚼,墨色长眉瞬间舒展。 暗色的眸子飞快瞄了一眼地上的女人,他一手七八根竹签,将剩下的肉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那日之后,小宗再不敢在地牢里搞烧烤了。但偶尔弄点面粉进来,让破月包顿饺子、馄饨,倒也能改善伙食。 只是上次惹了祸,步千洐虽未骂他,他反而觉得更糟。须知他跟了步千洐五年,深知他的脾气。虽然他在人前总是笑嘻嘻的,对亲近的人却极为严厉。他越是骂得狗血淋头,说明他越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反倒是这次不仅不骂,还像啥事都没发生,小宗觉得,将军真是生气了,见外了,疏远了。 又过了两三日,这日,对小宗来说,是个大日子。 因为这天,是步千洐二十四岁生辰。虽然大军开拔,容湛等好友已不在身旁,但小宗刻意讨好主子,一早就托付了伙房,精心整治了一桌好菜;又托采买在集镇上弄来坛好酒。 到了傍晚,步千洐回来了一趟,扫一眼满桌酒菜,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油香扑鼻的烤肉。其实那天吃过之后,他一直想得厉害。今日更想了。 于是他也不废话,匆匆道:“我晚些才返。你再弄些烤肉。” 小宗听他提要求,乐得心花怒放。那表示什么?表示将军不生他气了。他忙问:“我能让叶姐姐帮忙吗?” 步千洐已骑上踏雪,瞬间奔远:“……随你……夜间……不要在我帐中……” 他的声音随风而逝,小宗内力太浅,听得零零碎碎,估摸是将军不让在自己帐中烧烤,免得油烟扑鼻。他心想这是自然。 他屁颠屁颠跑到天牢,还将之前的整套器具都拖了进来。颜破月一听,也不迟疑,立刻动手。 烤好之后,小宗馋意大起,先吃了几串,又偷偷倒了碗酒给自己。酒壮人胆,他有了几分醉意,望着颜破月在炭火前一头薄汗,也就起了义愤之心。 “叶姐姐,不如一会儿,你去给将军送烤肉吧。将军只是不信你,他若是知道了你的为人,必然不再为难。” 颜破月一直就觉得需要跟步千洐好好沟通,听说今日是他生辰,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的确是个好机会,于是点头:“可是我能出地牢吗?” 小宗一喝酒就胆大包天,加之心想叶姐姐名义上是将军的军奴,服侍将军天经地义。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丢给她:“姐姐放心去,万事有我。”心想大不了被将军骂一顿,做人可不能没义气。 暮色笼罩着寂静的军营,秋风扫过,周围空荡荡的,唯有夜间巡视的守卫,偶尔晃过面前。 如此月夜,小宗约莫是想家了,满嘴胡话已然醉倒在地牢里,怎么叫也不醒。破月端着满满一盘肉菜,走进步千洐的营帐。 步千洐不过五品武官,营帐自然也宽敞不到哪里去。破月轻喊了两声“步将军”,却无人回应。她轻轻走进去,便见低矮的案几上,摆了五六样菜,边上还有一个大空碗,上面搁了一双筷子。旁边一个酒坛,还剩大半坛。 看来步千洐回来过了。只是看似粗粗吃了几口,人去了哪里? 她将烤串放下,走向侧面的竹椅,这一走过去,才发现不对劲。 原来角落里还有一只巨大的浴桶,方才被卧榻挡住,她才没有发觉。 浴桶中热气蒸腾,一个男人靠在浴桶里。 从颜破月的角度,只能看到微湿的黑色长发披落肩头,还有一只长臂,搭在浴桶边缘。 那墨色长发仿若柔软的绸缎,而露在水面外的手臂还挂着水珠,肌肉均匀、修长、结实,在明亮的烛火中微微发光。 破月浑身一僵。 以步千洐的内力,此刻居然还没发现她,不是醉了,就是睡着了。 她抬腿便欲走,免得尴尬。刚迈出一小步,就又收回了腿。 对她而言,看到男子打个赤膊,真的不算什么。可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即使是男子,似乎都是大事件呢! 想起那日步千洐点自己穴道时,也用袖子覆住了手背,颜破月推想他虽然吊儿郎当,但男女之防看得只怕跟容湛一样严重。 破月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谈判时机了。 她气定神闲地重新坐了下来,眼角余光还不由自主又瞟了他一眼。不得不承认,他手臂上的肌肉很漂亮,完全没有大块头肌肉男的肿胀感,只让人觉得柔韧坚实。 未料她这一起一坐,步千洐便醒了。 其实他只小寐了片刻。今日,相距百里的南仓有五百车粮食送到,他这个被贬斥的粮草官虽然不伦不类,被同僚们嘲笑,但做起事来,依然一丝不苟。这边天气阴冷,南仓却是大雨滂沱,他冒雨指挥军士们拾掇完毕,又连夜骑马返转,已是累极。喝了几碗酒,叫伙房烧了许多热水,舒舒服服泡个澡,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他听到背后的声响,脚步轻盈、呼吸平稳,便以为是小宗。于是也不睁眼,懒洋洋地问:“整日瞎跑,是嫌老子管教太松吗?如此孩童心性,老子如何放你去前线杀敌?” 破月听他说得粗鲁,语气却亲切,不由得失笑。未料她虽没笑出声,那步千洐却似背后长了眼睛,察觉了。 “你笑个鸟!快过来给老子擦背。” 不等破月出声,只听哗啦水声,他背对破月站了起来。 破月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空了。 男人的长发乌黑垂顺,在氤氲的水汽中,染上几分慵懒的气息。可他是武将,整日风吹日晒,肤色却还是白皙的。他浑身肌肉跟手臂一样结实、修韧,在烛火中笼上一层薄薄的水光,愈发显得野性有力。 哪怕颜破月从未见过男人身体,可也知道,眼前的躯体是极漂亮的。 宽阔的肩膀仿佛一座挺拔的小山,窄瘦的腰像野豹一样紧绷。 破月脸上“腾”地一热。 完了,她忍不住边看边想,这回玩儿大了。 夜风轻拂、水汽氤氲,一室诡异的寂静。 “啪”一声,案几上的油灯爆出一个灯花,颜破月猛然回神,步千洐不耐烦地转身:“磨蹭什么……” “别!”颜破月急忙大喝一声,别过头去。 饶是被称为“步阎罗”的杀将,一回头看到颜破月,也被吓得“哗啦”一声跌坐回木桶里。 长眉猛挑、黑眸惊滞。 片刻后,一声暴喝:“出去!” 第16章 颜破月胡乱点头,刚要迈步,心想不对啊,这不正是我留在这里看他出浴的目的吗? 要挟他啊! 于是她收回脚,在步千洐越来越惊讶的目光中,又缓缓坐了下来。 “步将军,我有几个请求。”话一出口,她自己觉得好无耻,也太开门见山了吧? 步千洐此人遇事不乱,方才也是太过惊讶,才会怒喝。此时见破月偏头看着一旁避嫌,戴着面具的脸色虽无变化,耳根却已红得像要滴下血来——她明明比他还害羞紧张许多。 他便笑了,半点不慌,舒舒坦坦往后一靠,懒洋洋地道:“哦?你待如何?” 破月听他语气这么快镇定,陡然觉得自己的主动瞬间被他扳成被动。她硬着头皮道:“一来,我不是犯人,不想住地牢;二来,若是嫌我麻烦,烦请将我送出军营,我自谋生路,我也不想拖累容湛。” 步千洐微微一怔。 其实将她困在地牢,一是存了防备她的心思;二是想躲过那些神秘追兵。如她所说,将她送出军营,的确是个一劳永逸的好主意。但容湛临走前,千叮万嘱他要照料好她,且那日容湛醉酒后无意说过她的遭遇,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他是决计不能任她自生自灭的。 想到这里,步千洐一本正经地道:“不成!你是我的军奴,我想把你关在哪里,就关在哪里。老子还是第一次养军奴,还没尝到甜头呢!” 破月明知他是胡搅蛮缠,可方才见到了他的身体,此时听到一口一个军奴,脸上竟兀自有些发烫,心头似乎也有几分燥乱。 那燥乱,成功地唤起了她骨子里的倔劲。 “军奴是吧?”她缓缓转头,看向步千洐,目光有几分怪异。 步千洐望着她那明晃晃的双眼,心里倒是冒出别的念头——她的眼睛生得还真是水灵,黑不溜秋的,盯得人心里微微发痒。 不知怎的,戏谑的话脱口而出:“小月奴唤本将军何事?” 话一出口,他心想坏了坏了,逗她逗得起劲,却说出如此轻浮的话来。他忍不住抬眸看她反应。 未料她眸色一沉,语气更是柔了几分:“将军,让月奴伺候将军沐浴吧。” 她朝浴桶方向走了两步,而后直视着他,目光明亮,大胆而挑衅。只是那耳根,红得就像要着火了。 只是步千洐,岂会受人威胁?尤其对象还是个小姑娘。 纵然此刻在她的注视下,他全身亦有些陌生的紧绷,神色却愈发漫不经心。 “过来。” 他本欲将这二字说得十分潇洒风流,未料一出口竟有几分低哑。这令他心头微窘,索性沉了脸色,不带笑意地盯着她。 破月原本是想让他下不了台,以泄心头之恨,可此时见他黑眸暗沉,声音低哑,全无笑意,心头的惧意却又冒了上来。 可她怎能露怯? “来就来。”她上前一步。 “快点。”他扶着桶壁,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 眼见他宽阔的胸膛出水,然后是窄瘦的腰,然后是…… “啊!”破月一声尖叫,慌忙偏过头去。 “哗——”步千洐一掌击在水面。 漫天水花,疾风骤雨般朝破月面门袭来! 别说破月转过了头,就是没转头,被这么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根本只见稀里哗啦的水雾,其余什么也看不清。 半桶水被击飞得如重重雨雾,就在这朦胧里,一道颀长的身影飞快从水中跃起!衣袂闪动、长袍一展!颜破月还兀自擦着进眼里的水,步千洐已束好腰带落在她背后,在她章门穴轻轻一点。 破月浑身一僵,不能动了。 “又点穴?”破月的手还停在眼皮上,全身湿漉漉的,十分难受。想起这是他的洗澡水,更加郁闷了:“快放了我!” 步千洐望着她僵硬的身形,只觉得心旷神怡。他慢条斯理地在案几旁坐下,拿起一只烤羊腿,啃了一口才笑眯眯地答道:“那不成,月奴还要服侍本将军安歇呢!” 破月听他语气轻薄,想起他精壮的身躯和方才暗沉的眼神,倒真的有点怕了起来。于是语气软了几分:“将军,你解了我的穴,我才能服侍你啊。” 步千洐也不答,专心啃完了羊腿,又挑了几串肉吃了,再喝了一大碗酒,身心舒畅。他不由得想,这丫头虽然来历不明,但这烤肉手艺倒真是不错。待自己重新被大将军提拔之日,须得邀上几名好友共饮,到时便叫这丫头整治饭食,岂不美哉! 他自想得入神,那边的颜破月见他半天没了动静,却有点慌神了。 “喂,好男不跟女斗,快放了我!” 步千洐一口酒差点没呛在喉咙里,心想你还真是能屈能伸啊,这会儿知道自己是个女人了?他娘的哪有女人看到男子身体,还这么镇定的! 想到这里,步千洐脸皮又微微有些发烫。这令他有点恼怒——难道他拿这小丫头没办法? 他决定给她点教训。 望着她竹竿般瘦小的身板,他拿起啃得光溜溜的羊腿骨,计上心头。 “月奴今日投怀送抱,本将军自不会亏待。来,让本将军先摸摸你的小手。” 羊骨轻轻往她手背一触。 破月只感觉到冰凉的手指搭上自己的手背,还沿着虎口、手腕,轻轻地摸。这一摸只摸得她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他真摸啊! “下流!”她骂道。 步千洐见她双肩微微发抖,红唇轻咬,越发觉得有趣,又道:“让郎君再摸摸你的小腰……” “不许摸!”破月急道。 步千洐哪里管她,握着羊腿骨从她手肘滑到腰间,还轻轻戳了几下。 颜破月身不能动,目不能视,只能感觉到几根手指似有似无在身上划动,这比面对面的触碰,更让她心惊胆战。一时也忘了继续骂他,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全身的血脉,仿佛都跟着那几根手指颤巍巍地流动,愈发酥麻难当。 步千洐触到她的腰,却暗叫了声奇怪。 原来她偷偷用厚布在腰上缠了许多圈,这才令她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线条。步千洐一碰,就知道触感不对,明白她缠了腰。 步千洐望着她原本就瘦弱的腰身,心想她原本的腰身得多细啊!他站在她背后,自己用手比了比,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又拿羊腿戳了几下确认。 破月被他摸得心神不宁,不知怎的,喉咙竟也阵阵发干,周身都有些不自在。她忍无可忍:“摸够了没?” 步千洐见她炸毛,心头越发得意。一本正经答道:“摸了月奴的小蛮腰,现下再摸摸哪里呢?” 他目光向上,只见她胸口也是一片平坦,看起来比腰上厚实很多。他一时没有多想,羊腿骨从她身后轻轻搭上一侧胸口——果然,触感硬厚!也是缠了布的! 颜破月浑身一僵,只觉得全身热血都撞上胸口——被摸了被摸了!连颜朴淙都没摸过这里,居然被她原以为忠良的救命恩人摸了! 步千洐正要开口再戏弄她几句,忽地闪过个念头——她若是没缠布,身形当是如何呢? 她胸口虽也缠着布,却明显比腰间要柔软许多,即使隔着一条羊腿骨,他也能感觉到隐隐约约的弹性。 他盯着她又急又怒的脸色,还有竹竿似的身形,脑中却浮现出一具曲线玲珑、饱满的身躯。 步千洐忽地觉得,手中的羊腿骨有些发烫。 不,烫的不是羊腿骨,是他的手。 明明还隔着一根羊骨,为何他仿佛已感觉到了女子躯体的柔软和娇弱? 他火烙般收手,深吸一口气,瞬间冷汗淋漓。他心想,步千洐啊步千洐,想不到你竟真存了龌龊心思!难道破月姑娘人弱你便可欺?纵然她真是相貌美若天仙,又与你何干?你若真欺侮了她,如何对得起容湛的托付? 想到这里,他心头焦躁一散而光,顿时心平气和。 他在破月身后朝她作了个揖:“月奴……不,破月姑娘,对不住,方才在下只是与你开个玩笑,有些过头。姑娘切莫见怪,要怪,就怪它。不过住在地牢,也是为了姑娘安全。我这就走了,姑娘请自便。” 他将羊腿骨塞到她手里,见破月一声不吭,他自觉尴尬,转身便出了营帐。 破月听他忽然正经地说了半天,而后脚步声便走远,心头巨石放下。 她原地呆立了许久,望着手中羊骨,才明白过来他说的“要怪就怪它”是什么意思。 可是…… “喂——你倒是给我解穴啊!” 一个时辰后,破月回到地牢。秋意潮湿,衣衫难干。小宗刚睡醒揉着眼,望着她浑身湿透如落汤鸡,奇道:“下雨了?” 破月不答,将头埋在被子里,一声哀嚎。 这厢,步千洐沿军营走了三圈,又在练武场上耍了两个时辰的刀法,这才大汗淋漓回到营帐。他本是洒脱性格,这才过了半个晚上,已全无尴尬。只是脑海中频频浮现破月炸毛的模样,心想这小黑炭言行举止与寻常女子真真不同,倒也有趣得紧。明日再看看她是否还生气。 刚一进营帐,破月已然离去,却有卫兵着急通传。 “步将军,帝京来人要见你。” “帝京?何人?” “说是卫尉颜朴淙大人的使者。” 步千洐心里有些奇怪,颜大人跟东路军大将军赵初肃平级,越过数级找他能有何事?他虽不在颜朴淙麾下,但一直听闻颜大人用兵如神,故对这位年轻的镇国大将军一直非常神往。 “快请!” 不多时,几名神色倨傲的黑衣男子闪身而入,个个印堂饱满、脚步轻盈有力。 步千洐早听闻过颜府暗卫藏龙卧虎,今日一见,这几人武功修为亦十分了得。他心头的敬意不由得又添了几分。 “几位大人远道而来,末将有失远迎,恕罪!”他不屑于阿谀拍马,但对颜将军的使者,却真心实意地恭敬有加。 未料,为首那黑衣男子冷笑一声:“步千洐?区区一个五品平南将军,好大的胆子啊!” 第17章 颜破月染了风寒。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已进深秋,她被步千洐的半桶洗澡水浇得彻底,还生生风干了一个时辰。第二天一早醒来,已是头重脚轻,待到了晌午,整个人蜷在地牢的床褥上,迷迷糊糊、冷汗淋漓。 小宗给她送午饭时,就被吓了一跳。步千洐又不在营中,他只得去寻了军医,求了张风寒的方子。 谁料一帖药吃下去,颜破月一大口鲜血喷出来。小宗都吓傻了,一摸她的手,冷得像冰,寒冷彻骨。再看她整个人,耳朵、嘴唇、脖子,无一处不白得发青。 小宗抱来了五床棉被捂住她,可她的热度依然一点点流失,小小的身躯剧烈发抖。小宗哪里见过风寒严重成这个样子的,慌不择路去寻步千洐。 刚冲到大营门口,就见步千洐牵着踏雪,不紧不慢地踱回来。小宗几乎是跌下马背,扑通一声跪在步千洐面前:“将军!叶姐姐、叶姐姐要病死了!” 步千洐悚然一惊,双足轻点跃起落在马背上。踏雪撒足飞奔,顷刻便将小宗远远抛在身后。穿过大半个军营,到了地牢跟前,步千洐将缰绳一扔,三两步便抢进了地牢中。守卫的兵士只见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闪过,过了片刻,其中一人才问另一人:“方才那人……是步将军吧?” 堆得像小山的棉被下,只露出小小一张麻子脸。 尽管那脸看起来依旧灰暗,可平日红得像花瓣的小嘴唇,此时竟然是乌青发黑的。兴许是听到了动静,她缓缓睁开眼,没有半点光彩的黑眸,呆呆瞄一眼步千洐。 “你……”步千洐正要说话。 “步……混蛋、下……流!”她的声音软得像在撒娇,嘟囔一声,立刻闭眼,难受地呻吟起来。 步千洐沉默了片刻,想起昨日,终是自己唐突在先,害得她染病。 他在她面前蹲下,再顾不得避嫌,抓起她的手,两指轻轻往她脉门一搭,真气便缓缓输入。 一炷香后,她的脸色渐渐红润,手上也有了些温热。步千洐这才放心,输入她体内的真气加大,可目光却忍不住瞟到自己掌中的小手上。 怎么会如此小?他想,与平日所见军营中那些粗妇全然不同,似乎比在城镇里见到的那些女子,也要小上几分。 不仅小,而且软滑得像块白嫩嫩的豆腐,一颗痣、一点茧,任何瑕疵都没有。 她果然是真正的千金之躯。 步千洐真气猛地一滞,只觉得颜破月的脉门,突然涌出一股极霸道、邪门的气息,排山倒海般迅猛而来! 步千洐当即提气御之,谁料那气息转瞬即逝,顷刻便在她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摸她的手,复又冷若寒铁。无论他再如何以真气注之,她却似一具死尸,越来越凉,全无反应。 步千洐额头冷汗淋漓,心想莫非真如小宗所说,她今日便要死在这里?她体内那股真气又是何物?一会儿极寒,一会儿极烫,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怪异的内力! 他果断地掀起棉被,卧在破月身旁,抓住她两只手腕。这一抓,他更是吃惊——棉被里都冷得瘆人,而破月双目紧闭、瑟瑟发抖,嘴唇已一片乌黑。 步千洐迟疑片刻,一把将那冰凉虚弱的小身子,紧紧搂进怀里。他全力提气,纯阳内力大开大阖,周身都笼罩在温和的热气中。 小宗远远跟进了地牢,只见自家将军的身影横卧,挡住所有视线。他明白将军正以内力相助,悄然退了出去,守住了牢门。 破月的意识一直断断续续。 但她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体内那股极寒极热的气流,变得从未有过地强劲。她模模糊糊地想,坏了,这身子本来就是极寒体质,偏偏染了风寒,岂不是寒上加寒。 她全身如坠冰窖,冷得发抖。可体内似乎又像被人点了一把火,灼烧她的五脏六腑。这是她从未遭受过的酷刑,难受得不行。 猛然睁眼,模模糊糊瞥见个颀长英俊的戎装男人站在床前,目光清亮,神色关切。她很费力才辨出是步千洐这个始作俑者,她烦死他了! 忽然间,却有一股热力,缓缓从手臂上流入。那股热力是陌生的、温和的,却也是坚定的,所过之处,说不出地通畅舒服。她舒服地哼哼,忍不住想要更多。 谁料体内气息一盛,那股热力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顿时全身僵冷如铁,又开始受那冰冻火烤的折磨。 奄奄一息间,忽地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蒙眬间,她只闻到陌生男子的气息,而周身如此温暖舒爽,仿佛被阳光普照,扫除一切阴寒污垢。她全身仿佛又恢复了些气力,生命力重新燃起。 她能猜出这人是谁,但是他的怀抱实在太舒服了。她顾不得太多,只想靠那温热柔和的源头更近。她抬臂,抱住了一个窄瘦的腰身;她将脸往里蹭了又蹭,终于贴到柔软坚实的胸膛上。 她长舒一口气,浑身一松,顷刻便昏睡过去。 月上中天。 清透的月光倾斜如水,洒满半个牢房。破月觉得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抵着自己的下面,幽幽睁眼醒转。 她全身一僵。 步千洐近在咫尺。 不,应该说,没有一点距离。 她的头枕在他的胳膊上,而他的俊脸就在她头顶上方几寸位置,长眸微阖、气息平稳。而她一手放在他胸口上,一手抱着他的腰。她的双腿,还该死地缠着他的大腿。 而他平整坦然而卧,只有一只手,重重搭在她腰上,隐隐似乎还能传来柔和的热力,令她痒痒的,很舒服。 破月的心“怦怦”地跳。 对了,还有那硬硬的东西……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她几乎整个身体都挂在他身上,双腿还大张开缠住他的腿,他的那个,当然正好抵在她的下面。 破月觉得这一切恍若梦境。或许是夜色太幽深,她竟然一点也不紧张,只是心尖上仿佛有一只猫爪,轻轻地挠着,痒痒的、奇异的,也是不安的。 第18章 她小心翼翼将抬起的腿从他身上放下来,只是棉被好重,她的大腿内侧几次蹭到那个倔强抬头的东西,令她的感觉更加怪异了。 好容易把身子往后退了退,离那罪恶源头远了些,她才松了口气,重新抬头望着他。 夜色朦胧了他的轮廓,却令他的眉目越发生动俊逸。 他的眉峰很漂亮,像是水墨流畅勾勒,秀黑而不失凌厉;他的眼窝很深,睫毛很长,破月知道,那是一双非常男性化的眼睛,时如远山寂静、时如怒海张狂;鼻梁挺拔端正;嘴唇薄而均匀。 他的确是英气逼人。 破月不由得想起昨夜所见那具匀称结实的身体,而此时这身体就被自己压在身下…… 她的脸,终于后知后觉地热了起来。 她盯着他想,他还真不是坏人。她体内那难受的气息已经荡然无存,而她能感觉出,他的衣衫已经被薄汗湿透——为了救她,必定耗损了不少真气。 只是今晚两人算有了肌肤之亲,他和她要怎么收场? “看够了没?” 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吓得破月浑身一抖。 不等她回答,搭在她腰间的大手,悄无声息地抽走。他身形一动,坐了起来,翻身下床。 破月也连忙坐起来,却见他的衣襟敞开着,露出一小片柔韧的胸膛。如果没记错,刚才她醒的时候,脸就贴在那块胸膛上;如果没记错,他的衣服,似乎是被她扯开的…… 破月脸颊陡然一热。 步千洐淡淡看了她一眼,没事人似的,转身背对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转身,一脸坦然,衣衫也整理好。 “这件事……别跟小容提。”他目光幽深。 破月的话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这件事……是指什么事?” 步千洐长眉微挑,惊讶转瞬即逝。 幽暗的月光下,女子静静坐在那里,平凡的一张脸上,双眸却有奇异的亮光。与昨夜的娇弱无助不同,此刻的她,有点坏,有点神采飞扬。 她居然刚活过来,就出语调戏他…… 认识到这个事实,步千洐哑然失笑。 “就是……你我二人同床共枕的事。” 两人对视,静默。 破月先败下阵来,别过脸去。 “为何不让小容知道?” 步千洐看她一眼:“他会逼咱们入洞房。” 破月一愣,咧嘴笑了:“不错!”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想起容湛的模样,只觉得又可爱又好笑。 步千洐盯着她轻松的笑靥,忽道:“你一个弱女子,为何要一直流落在外?” 破月被他说得心头一抖,望着他缓缓答道:“因为不愿苟活。” 步千洐沉默回望她,漆黑的眸暗沉过周遭的夜色。 “所以我很感谢你和容湛。”她叹息道。 步千洐没吭声,脸上也没有笑容。 他抬眸看了看窗外的月色,神色有点冷:“你已无大碍,我也算是完璧归赵。今后保重。” 破月眼睛一亮,心想,难道容湛要回来了?他说什么完璧归赵? 可他已转身,大步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牢房。 第二日一早,破月神清气爽地起床,等了一阵,却不见小宗送饭菜来。正抬首张望,忽见几道黑色身影,出现在牢房尽头。 待他们从阴暗中走出来,破月全身一僵,简直难以相信自己所见。 不可能,怎么可能?这是步千洐的地盘,他们怎么可能通行无阻地找到自己? 为首那人恭敬地朝她行礼,微笑道:“小姐,属下罪该万死,令小姐在外流落至今。” 他虽口中说罪该万死,神色却极为冷漠沉静。而他开门见山,仿佛已查知她面具下的真容。 破月哪里还有伪装的余地,颤声问道:“步将军呢?” 那人神色不变:“他在外间候着。不过闲杂人等,小姐还是少见为妙。” 地牢门口,原本守卫的士兵不见踪迹,只有十来匹高头大马,团团围着辆精美的黑色马车。破月缓缓走上马车,猛地侧身回望,却只见远处步千洐营帐外,一人一马静静立着,望着这个方向,看不清面目。 她心头百味杂陈。 可她不怪他。她想,她竟然不怪他。 他们不过萍水相逢,没有半点交情。昨日他救她,已令她感激万分。他只是五品武官,如何敌得过权倾朝野的九卿之首卫尉大人?难道要为她断送性命、前途? 当然,很可能,昨晚他的相助,只是为了颜府千金的安全。 可她自己的人生,原不该指望他人救赎。 是她天真了,容湛也天真了,步千洐不过顺势而为。 颜朴淙太强大了,她根本不可能逃得掉。 她在马车里坐下。里面照旧铺着精致的白色狐裘,车壁上还挂着玉佩、镶着碎金。 这是一个华丽的囚笼,她终于又被抓回来了。 之前那暗卫首领走进来,在车壁两侧一摸,摸出两条细细的锁链。他朝破月一抱拳:“小姐恕罪,这是大人的意思。小姐请放心,这锁坚固非常,只有大人……能打开。” 他将两条锁链锁在破月手腕上,又用一条链子拴住破月双足的金环,而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马车向前奔驰,破月四肢都被束缚,只能缩在马车角落里,怔然望着紧闭的车门。 她觉得自己就像孤独祭品,千里迢迢被送往主人身边。那个颜朴淙,可怕的、陌生的、无所不在的颜朴淙终于来了。 半晌,她掉下一滴滚烫的眼泪,抬手用力擦干。 官道,残阳如血,马队一路沉默向西,已行了十余日。 暗卫首领令马队停下,稍作歇息,用些干粮。此处荒郊野岭,往里走更是深山,他怕出什么差池,打算休整一夜。 四野寂静。十余名护卫靠在树上,和衣而眠。马车被围在正中,密不透风。 破月睡不着。 她想起了容湛春风般温煦的笑意和话语,想起步千洐紧紧将她抱在怀里抵御酷寒。她甚至想起了小宗醉醺醺端着酒碗,傻傻地露齿而笑。 或许她想的不是他们,她想的是自由。 如果她不曾尝过自由的滋味,或许真的能安心做一个禁脔。可如今她看到了天地广阔,要她在牢笼般的卫尉府度过一生、在颜朴淙强势的怀抱里孤独终老,她怎么甘心? 正惶然间,忽听车外窸窸窣窣一阵声响,似是护卫们又都站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周遭的脚步声由轻及重,由疏至密,似有许多人,在这幽静的月夜,逐渐朝马车逼近。 是颜朴淙吗? 破月好害怕这个答案。 然而这个答案,很快被推翻了。 隔着低垂的窗帘,她听到了“嗒嗒”直响的马蹄,听到护卫们模糊的低语,听到了来人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古怪笑声。 最后,她听到一道懒洋洋的声音,穿过所有杂音,无比清晰地远远传来:“哈哈……老远就闻到美人的味道。老二,报上我的名号,让他们把人留下。” 颜破月心头惊喜难言——那声音刻意粗犷低哑,旁人自是分辨不出来,可她听过的,还有那熟悉的懒散语气…… 她一下子站起来,想要冲到窗边。可锁链禁锢,她根本够不到,只能站在原地,喜不自胜,心潮澎湃。 只听另一个陌生的声音道:“小子们听好了!这位便是大名鼎鼎、威震武林的惜花郎君谢之芳前辈。今儿个你们运气好,郎君看中了车中的小娘子。你们将人留下,郎君饶你们不死!还不快滚!” 车外护卫一片寂静,周遭却似有许多人,同时朗声而笑。那些笑声都有些放浪不羁,但在破月耳中却如同仙乐。 只听暗卫首领厉喝道:“放肆!哪里来的毛贼!我们是帝京颜朴淙卫尉大人的家臣,速速退开,否则我们决不轻饶。” “打。”那个懒洋洋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干脆利落。 车外很快厮杀声一片。 破月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是真没想到,步千洐会来救自己。 可转念一想,这不正是他的风格吗?若是容湛,或许会跟颜府暗卫讲道理,然后宁死不屈,无愧于天地;可步千洐,哪里肯吃半点亏?哪里肯得罪颜朴淙? 他真是……好极了! 正翘首企盼间,车帘忽地被人掀开。 暗卫首领冲了进来,一身是血,神色冷酷。 “戴上。”他从怀里掏出她的人皮面具,破月伸手接过戴好。 “小姐保重。”暗卫首领转身又往外冲,颜破月忍不住扬声问道:“你们打得赢吗?” 兴许是她的语气太雀跃,暗卫首领身形一顿,语气愤然:“大人明早便能抵达,小姐过虑了。” 颜破月“哦”了一声,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弯起。 天已全黑,车外的动静小了不少。 忽地车帘又被人掀开,一张络腮胡子脸探头进来,一身血迹、黑眸寒气逼人。 望见颜破月,那眸中厉色明显一缓,染上几分笑意:“这身衣服一穿……” 破月的心怦怦直跳,却听他叹气道:“……麻雀也变不了凤凰啊。” 破月哭笑不得,他轻轻跃上马车。 “还不走?”他望着她笑道,“本郎君可是很忙的。” 他的玩笑话没有令破月展颜。 她有些垂头丧气地将双手递到面前:“我走不掉的。” 步千洐低头一看,那纤细的手腕上两条暗沉的锁链,铁质沉凝,一看便知不是俗物。他抓起其中一条锁链,却见另一端牢牢固定在车壁上。他抬手轻轻一敲,不由得蹙眉——那车壁,竟然也是精钢所铸。 那意味着,若是斩不断这锁链,颜破月就离不开这车。而驱车前行,速度要慢许多,如何逃得过颜府的追兵? 颜破月望见他神色,知道为难。可他的营救,已令她心中郁闷荡然而光。她反而笑道:“谢谢你,步千洐。我会一辈子记得你们的大恩。可这锁链,只有颜朴淙能除去。你们快走吧!他预计明日一早便会赶到,别让他们查出来。” 步千洐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眼里隐有泪意,脸上却是豁达的笑意。 当日颜府的人寻到了他,只说她是颜府逃奴,叫颜破月。可那日容湛醉酒后,隐约提过颜破月是被其亲生父亲所逼。再联想早先听到的颜朴淙将女儿下嫁的传闻,他当然猜出她的身份。 于是便定下此计,在远离东路军营的地方,中途劫走她,神不知鬼不觉。 可她这一路逃得那么辛苦,此刻就站在他面前,却因为两条破锁链,笑着含泪说,一辈子记得他的大恩,让他赶紧逃命? 步千洐望着她憋屈的小脸,忽然胸中豪气顿生,眸光灿若星辰。 颜破月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谁说这锁链,只有颜朴淙能除去?” 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却偏偏带了几分目空一切的张狂。 暗沉的刀锋悄然出鞘,在空中仿佛一道黯然漾开的水纹。他双手握刀,满眸冰冷杀气,刀光陡然大盛,宛若一道雪白而劲猛的闪电,穿金裂石般袭来! 颜破月被他刀光声势所震,惶惶然呆立当场。猛地只听金石交加的脆响,手腕一痛。 “咔嚓——” 步千洐气势如虹,刀锋锐不可当径直向下劈落,又是一声低沉的脆响! 颜破月目瞪口呆,步千洐扫一眼断成两截的锁链,心头也微微有些得意,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将刀收回刀鞘,暗暗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虎口。 “走吧。”他淡然道。 颜破月还有点不太敢相信这个事实——容湛专程找来的宝剑都没能斩断,颜朴淙很有信心没人能打开。 可是他……斩断了。 破月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步千洐见她一脸崇拜,心头暗喜,将她的腰一搂,矫健跃下马车。 如今他的怀抱对破月来说简直就是天堂,她美滋滋地靠着,温顺不动。可她柔软的身体一落入怀中,却令步千洐自己身子微僵,似有点不自在,又有点说不出的舒服。可她柔软的身体一落入怀中,却令步千洐自己身子微僵,忙将她向前一丢:“薛大嫂!” 第19章 破月腾云驾雾,又落入另一个怀中。抬眸一看,是名黑脸粗壮妇人,单手搂着她,手持一根长枪。 而前方地上,躺了有十多具尸体。还有二十余人,围着几名幸存的护卫,兵器交加、呼喝腾跃,战成一团。 她很高兴看到步千洐占了上风。 “带她先走!”步千洐低喝一声,转身已跃入人群中。 那粗壮的武林侠女,抱着破月一路疾行,一直到了数里外的小树林,才将她放下,勒马等待。 破月跟她道了谢,又问:“步千洐他们什么时候来?” 那侠女也是个直爽的,笑道:“不出半个时辰,步老弟必然能带大家折返。我们便是约在此处碰头的。” 破月笑问:“你们都是他的朋友?” 侠女点头,很是得意的样子:“步老弟义薄云天,对我们都有恩。难得他有事相求,大伙儿都欢喜得不得了。” 她又看了眼破月,似乎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步老弟如此兴师动众,大伙儿都猜想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这心高气傲的家伙动心。没料到……没料到他也不是以貌取人的男子……咳咳,我说话直,妹子不要见怪。” 破月失笑:“我跟他只是朋友,女侠误会了。” 一炷香后。 破月和女侠在树林里安静地等着,这边战场里,七八个还活着的颜府暗卫,都被押着跪在地上。 步千洐与之前被他称作“老二”的男子靠在马车边,望着不远处的暗卫。老二问:“步将军,如何处置他们?” 步千洐看了眼地上的十多具尸体,又想起了破月,于是断然道:“斩草除根。” 老二有些迟疑:“他们毕竟是卫尉府的人,若是他日追查……” 步千洐淡笑:“诸位今日助我,已是大恩。善后事项,便交给小弟自己处理。” 老二听出他的意思,是要自己动手。他日就算有人追查,这罪责也是他一人的,不由得感叹道:“步将军哪里的话。你广招武林好友入军,亲善有加,在你军中,大伙儿是最快活的,我又怎会是贪生怕死之辈?让我来吧。” 步千洐语气一沉:“不必多言。” 他平日虽吊儿郎当,认真起来,谁也不敢违抗。 老二便不作声了,望着步千洐抽出刀,缓缓走向那几名侍卫,挺拔的背影在夜色里料峭冷峻。周围人手都安静地看着他,他面沉如水,手起刀落,血溅当场。 片刻后,他走了回来,只是身上血腥味更重。他翻身上了踏雪,俊朗的眉宇染上了几分倦色,在众人静默的视线里,他第一个策马奔入夜色中。 夜凉如水,墨黑的天色像是一团拨不开的迷雾,笼罩在颜破月周围。 忽听马蹄脆响破空,她惊喜抬头,只见一漆黑骏马于密林中埋头疾冲,四只雪白的马蹄在月光下盈然生辉。 马上那人单手握缰,腰背挺得笔直,顷刻便由远及近,停在她面前。 他低头望着她,眸中是散漫的笑意:“久等了。” 护送破月的女侠哧哧笑笑,走开了去。而他身后,纷至沓来的数骑,全都停在十几步外的林子里,个个翻身下马。越过步千洐的肩膀,破月望见数人都是一脸好奇的兴奋,瞧着这边。 “你得罪了他,今后怎么办?”她问。 “不怎么办。”他翻身下马,“你跟着我,咱们不让那老乌龟捉到。” 周遭并不安静,马蹄声、说话声、脚步声不断,可他轻飘飘的声音,却那么清晰地传入破月的耳里,再如重锤落下,砸在她心尖上。 破月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点头道:“嗯,我这辈子都不会被老乌龟抓到。不过……我不想跟着你,你让人把我送到远点的地方,咱们就此别过吧。” 步千洐的笑容瞬间凝滞,深深望着她。 破月也望着他,目光温和而明亮,如同两汪清澈的泉水,湛湛发光。 步千洐倏地低笑出声,用很是愉悦的语气答道:“不成。你跟我走,就这么定了。” 破月:“……” 步千洐再不管她,转头对身后喊道:“苏隐隐,过来!”身后众人闻言皆静,一名年轻的红衣女子越众而出。 步千洐转头对破月道:“你需应承我两件事:一、回了军营,不能再与容湛相认,若是拖了他下水,你就是小乌龟,我便将你送还老乌龟;二、今后你便扮作小宗,鞍前马后勤快些,别给我添麻烦。” 破月:“……” 那红衣女子已走了过来,自是明眸皓齿的艳丽女郎。看了看颜破月,又媚气十足地瞧着步千洐,笑道:“阿步,你就为了这个女子,不要姐姐我相伴?” 步千洐眉都没皱一下,答得十分不温柔:“少废话!她是我妹子。” 那苏隐隐这才哧哧笑笑,从怀里掏出个狭长的盒子,道:“许久没见到小宗了,也不知做得像不像……不过你与他身材相似,倒也容易。” 破月终于找到机会发言:“我扮成小宗,岂不是有两个小宗?” 步千洐微笑答道:“那小子跟了我数年,也该去前线磨炼磨炼,立些军功了。” 破月惊讶:“他去打仗了?” “正是……前日便遣走了。” 苏隐隐在旁边插话:“啧啧啧!阿步对这个妹子好温柔,对姐姐就好凶哦。” 破月和步千洐于是都不说话了。苏隐隐见自己成功冷场,嘿嘿一笑,对破月道:“妹子,把你面上的九流货色摘了,咱们换个一等一的。” 破月望一眼步千洐,伸手欲摘,有点犹豫,又似乎有点莫名地跃跃欲试。步千洐却以为她在为难,立刻转身走开:“你们去山坡后。” 苏隐隐拉着破月行到山坡背面,一双素手轻轻拂过她面颊。破月只觉脸上一凉,对上苏隐隐吃惊的视线:“难怪阿步……我就知道他是个贪图美色的家伙。” 破月微笑:“他没见过。” 苏隐隐目露惊讶的赞赏:“哦……”她随即又高兴起来,“妹子,别看阿步性格放浪轻浮,可我家那口子,还有许多武林豪杰,总夸阿步是大英雄。你可要好好待他。” 破月笑道:“我们只是朋友。” 苏隐隐给破月戴好了面具,又将平时保养、使用面具的一些法门教给她。破月自在山坡后练习脱戴,苏隐隐先行转出,走到步千洐面前:“办妥了。” 步千洐朝她一拱手:“得苏隐隐妙手相助,瞒天过海易如反掌。多谢!” 苏隐隐摆摆手,走入等候的人群。步千洐已与众人说好,便在此地分别,众人往南,他往东。一众人相互抱拳,也不必多言,哈哈大笑,便策马朝南边奔去。 步千洐独自站在原地目送,却听马蹄纷响,有人好奇地问苏隐隐:“那女子到底生得如何?” 苏隐隐以一种很怪异的语气扬声答道:“丑、太丑了!我从未见过这么丑的女子!” 破月自山坡后转出,只见偌大的林子,漆黑一片,空空荡荡,只有步千洐牵马而立,神色沉肃,不知在想什么。 见到破月出来,他微微一愣。 “像吗?”破月问他。 他于是光明正大地将她从头瞧到脚,心想,小宗的手可没那么小,脖子也没那么白,眼睛没这么大。嘴里却答道:“马马虎虎吧。”他打了个哈欠,“走吧,快些回营中睡觉。” 破月望着唯一的踏雪,心中明白只有踏雪的脚程,驮上两人也快过普通骏马,如此才能躲过颜朴淙的追捕。 只是……怎么,此刻要与他共骑,有些令人紧张不安呢。 第20章 正自踌躇,步千洐却已翻身上马,微微伏低脊背,朝她伸出大手:“磨蹭什么?上来。” 破月心头一松,伸手搭住他的手。他眸中露出一丝笑意,长臂一扬,助她骑上马背,落在他身后。 “抓稳了。” “嗯。”破月抬手,轻轻抓住他腰间的衣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后背挺得格外直,一扬缰绳,踏雪一声长嘶,如一抹黑烟,蹿入夜色里。 乌云踏雪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第二日夜间,距军营便只有一晚的路程了。步千洐纵是身强体壮,数日未阖眼也有些疲倦,破月更是如行尸走肉般,贴着他的背都能睡着,数次差点摔下马背,被步千洐眼明手快抓了回来。 月朗星疏,两人行至一村落旁的山林里,荒郊夜宿。 步千洐寻了棵大树,将快要被颠散架的颜破月提起来,放在树下。见她精神萎靡,他忍不住跟拍小狗似的拍拍她的头:“睡吧。咱们一个时辰后动身。” 而后他解开踏雪的缰绳,让它自去觅食。待他转身一看,颜破月果然靠着树睡着了。 他不禁失笑——这模样倒真的像极了酣睡的小宗。 他在她身旁隔着两尺远坐下,摸出酒壶喝了一大口。辛辣的烈酒下肚,他精神陡然一振,舒服地眯眼望着破月。 水洗般的月色,流淌在少年清俊的脸上。乌黑修长的睫毛微颤着,却是小宗没有的纤弱可怜。 他不禁疑惑,她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苏隐隐说她奇丑无比,容湛却从未提及她的真容。 而传言中…… 他听过同僚曾经的传言——颜朴淙将独生爱女下嫁,人人都羡慕那个将军的好运。 “我哥哥在南路军,当日宣读圣旨他也在呢!听说那颜小姐生得……啧啧……只可惜还没洞房,就死了。”那同僚没有再说下去,可谈及她的容貌时,语气中却透出露骨的向往。 他看着她的脸。 掀开她的面具。 这个念头就似一撮火苗,在他心头燃起,越来越烈。 正迟疑间,忽地见她脑袋一歪,整个人斜斜地朝他倒下来! 步千洐长臂一捞,堪堪接住那柔弱的身子,让她倒进自己怀里。 近在咫尺。 步千洐慢慢抬手,指尖触到了她的下巴。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怦,似乎比平日快了少许。他望着她沉睡的容颜,明明顶着小宗的脸,可即使在睡梦中,也透出与小宗迥异的气质。 他摸到了面具的边沿。那是很微小的凸起,只要轻轻一揭,便知究竟是丑若无盐,还是貌若天仙…… “爹……别……” 檀口轻吐含糊的低喃。她闭着眼,秀眉轻蹙。 步千洐的手停在半空,沉默半晌,缓缓收回。 而后他将她的腰一托,令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睡得更加舒服。而他暗自运气打坐,很快心境清明、空无一物。 真气运行一个周天后,他睁开眼,精神奕奕。偏头却见颜破月还在沉睡,只是换了个姿势,将脸埋在他怀里,面容沉静,睡得很香。 他想了想,一根手指在地上沾了些泥土,在她两侧脸蛋一阵涂抹,画了两只歪歪扭扭的乌龟。然后才扶着她的身子,重新靠回树上。 他吹了个口哨,踏雪很快踏着月光跑到他面前。他这才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头:“还睡?该动身了!” 破月皱眉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站起来,看清楚是他,叹了口气:“这么快就一个时辰?不过也好……做了噩梦。” 她念叨着迷迷瞪瞪爬上马背。步千洐望了她一眼,翻身上马,这一回,却落在她身后。 他的手从背后伸过来,握住缰绳,也圈住了她。破月一愣,这样啊…… “继续睡。”他的语气很大方。 破月本就困极,也懒得管了,头往后一靠,贴着他温热的胸口,闭上眼:“谢了。”想了想又添了句,“这件事……记得也别告诉容湛。” 步千洐无声失笑。 是夜,相距三千多里的南部某重镇城郊。 黯淡的月光下,官道上、林子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人,血腥味像是潮水淹没整个夜空。 数骑黑衣护卫,侍立于管道旁,沉默如铁。 通体雪白的骏马,踩着地上的血泥断骨,徐徐绕了一圈,这才又回到侍卫们跟前。 “大人,贼人招了,说是惜花郎君谢之芳掳去了。”一名暗卫跑到马前。 颜朴淙清冷容颜泛起极淡的笑意:“带上来。” 一名红衣女子,发髻散乱、衣衫褴褛、满脸血污,腹中还插着一柄尖刀,奄奄一息。她被丢在颜朴淙马前,仿若一团烂泥。 颜朴淙抽出长剑,轻轻触近那女子的下巴:“你又是何人?” 女子浑身惧颤,她被折磨了一个白天,她是最后的活口。她怕得要死:“我、我是郎君的侍女。” 颜朴淙淡淡点头:“他在何处?” 女子颤声道:“他带了车中的女子,说是要找个隐蔽无人的地方快活数日,叫我们往南,他往北去了。” 颜朴淙盯着她,忽而笑了:“虽然本官远离武林已久,可也听过你们这些后辈的声名。千面西施苏隐隐?听说也是个不识时务自以为是的女侠,怎会与谢之芳相伴?那厮数年前被我亲手所擒,交给刑堂堂主杨修苦,囚禁一世,又怎能脱困?” 苏隐隐听得目瞪口呆,心想今日横竖都是死,大伙儿赔上这么多条性命,决不可将步千洐供出来!她哈哈大笑:“郎君被困数年,潜心练功,早已远胜于你。你猜得没错,他这次便是冲着你来的,你便等着受死吧!” 说完她身子猛地向前一倾,堪堪便要撞向颜朴淙的剑尖。可颜朴淙武艺高过她数倍,剑尖微微一偏,这一剑便刺中了她的肩头,顿时血流如注。 但苏隐隐的话,却令他信了五六分。想到破月若是真的落在谢之芳手里,哪还能保全清白? 他怒气暗生,长眉轻蹙,策马前行。白马四蹄毫不留情地踩在苏隐隐背上,瞬间只听咔嚓数声,苏隐隐身子以僵硬的角度,瘫软在地上。 他头也不回策马疾行,其余数骑见状亦掉转马头,从苏隐隐身上踩过。 数骑远去,只余一地尸身,个个面目狰狞,死寂无声。 第21章 晌午过后,艳阳高照。值守的兵士抱着长枪,望着明晃晃的日头,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颜破月端着一壶清茶、一碟糕点,轻车熟路走进步千洐的军帐,只见白亮的灰色帐中,步千洐低头而坐,正看着手中的什么。 颜破月扮作小宗已有十余日,应该说她和步千洐对彼此都十分满意。 她不用再住地牢,而是隔着一道垂帘,宿在步千洐帐中角落的小床上,安全舒适;步千洐得了她,就是得了个小厨房。虽然她厨艺不算精湛,但上辈子是个吃货,每日都整治出些吃食,无论如何比大锅饭强了许多。 今日她是从军营驻地集镇买来了些糕点和茶叶,送来给步千洐品尝。原以为他又会如平日那样眉目舒展,谁知他只淡淡看她一眼,复又低头。 破月便将茶点放下,安静地侍立在他身旁。然后踮起脚,伸长脖子,想要看清他手中有什么。 他却察觉到她的意图,手掌飞快地一握,将那团物事捏在掌心。然后他抬眸望着她,破月心头一震。他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只有冰冷暗沉的杀气。 “怎么了?”破月小声问道。 “终有一日,我与那老乌龟,不是他死,便是我亡。”他的语调缓慢有力,掌心逐渐收紧。 那是苏隐隐的丈夫、他的好友林卿远遣人送来的密报:“……拙荆在内二十一人,尽屠于道。士为知己者死,敌人势大,步兄勿为我等报仇,传来此讯息,只为让步兄小心敌人追杀。卿远绝笔。” 他掌心内力猛吐,瞬间将那纸团捏成粉末,长臂一展,如漫天雪花飞舞。 破月望了他半晌,最终默然道:“你死他亡……那还是他死比较好。”可说到这里,她才发觉,虽然她一直在努力逃脱颜朴淙的控制,但是还真没想过要他死。 步千洐听她说得恳切,心头总算舒畅几分。端起茶杯,长眉舒展,斜眼盯着盘中糕点:“你总算还有几分孝心。” 破月不理他的浑语,指着一地纸屑愤然道:“这又是什么?你又害我要重新收拾。” 步千洐眸色暗沉,一字一句:“那是义气。” 破月一愣,他答得匪夷所思,可她却在他眼里看到了几分落寞。 她终于没有再奚落他或者跟他顶嘴,默默将地上收拾了。 过了半个时辰,等她再进入营帐,步千洐已一脸神清气爽,啜着热茶,慢条斯理地道:“对了,小容没吃过烤肉,今晚整治些,给他接风。” “他回来了?!”破月惊喜。 步千洐微笑点头:“傍晚就到。你小心些,别被他认出来。” 破月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既然他已经惹上了颜朴淙,无论如何不想让容湛也蹚这趟浑水。他这是要护住结义弟弟,却又不想让容湛知道。 “可是……容湛不傻,万一识破怎么办?”破月担忧道,“昨日伙房的张老头,就说我最近很娘,一点不像从前的小宗……” “噗——”步千洐一口热茶喷出来,抬手擦干,很认真地道:“不会的。小容是不傻,但是他够呆。” 晚霞绚丽晕染天空,大地一片浅黄柔光。 步千洐的宗旨是:好吃的一定要吃独食,正好与颜破月的观念不谋而合。于是破月专程在军营偏僻无人的兵器库边上,寻了块空地。步千洐亲自搬来炭火铁架肉菜,还搬了张竹榻过来。他老人家一壶小酒,往榻上一靠,就等破月自己忙碌。 破月烤着热吱吱的肉串,回头便见他一脸舒坦,忍不住道:“你这个将军,做得实在太潇洒。整日悠闲,也不见你练功看兵书。” 步千洐支起半个身子,从架上顺走一串刚烤好的鸡翅,慢悠悠地道:“蠢人才会过得辛苦,像我这等天资聪慧、骨骼精奇,自不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一套。” 破月被他说得无语,只能在他喜欢的羊肉上猛加辣椒以泄心头的嫉恨。正被烟呛得连声咳嗽间,忽见步千洐一下子坐起来,微微一笑:“小容来了。” 破月翘首相望,过了好一阵子,才见前方军帐背后,雪白的衣袂闪出。 多日不见,风尘仆仆难掩冰雪之姿,澄澈的目光中是温煦的笑意:“大哥,久候了。” 破月看着他,有点发呆。 如果说步千洐令人心头激荡,那么容湛则令人的心似清风拂过的水面,沉静而安定。 “小宗,上酒!”步千洐的声音,惊断破月的思绪。她拿了酒碗和烤好的肉串过来,容湛望她一眼,眸色温柔:“辛苦小宗了。” 破月看他目光淡淡从自己身上滑过,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玩的。 容湛衣袖轻垂,与步千洐对饮了两碗,面色薄红,这才解下背囊,从里面取出小小一个坛子,放在步千洐面前:“离国王宫的百年佳酿。” 步千洐大喜:“甚好!”抬手便要开封,容湛伸手一挡:“此酒世上仅余三坛,还是留着重要的日子再喝。” 步千洐被他说得有些舍不得,点头道:“好,你成亲时咱们喝。” 容湛失笑:“你长我五岁,自然是你先成亲。” 步千洐还真没想过娶妻生子,抬眸见破月站在一旁,嘴里叼着块肉,神态闲适地望着他们。他便将酒递给她:“替我收起来。” 容湛顿了顿,又从那包袱里拿出两把精致的匕首,道:“破月呢?” 步千洐从他手里拿过匕首,抽出一看,刀锋寒气逼人。他不答反问:“这匕首甚好,送我吧。” 容湛迟疑片刻,摇头:“你武艺高强,又有鸣鸿刀,此刀于你不过是把玩事物。破月她没有武艺傍身,这是我赠予她的,还望大哥见谅。” 破月听他说得恳切,忍不住望着那两把匕首,满眼放光。 步千洐似是漫不经心道:“你上趟前线,还能寻得这样的宝贝。” 容湛笑而不答。 “她已经走了,你送不成了。”步千洐从怀中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书信,“这是她给你的。” 容湛接过一看,字迹甚为拙劣,他以前见过破月写字,故一看便知,这字迹,是任何人模仿不来的。上边说破月寻到了舅舅,已去投靠了。舅舅远在北方边境行商,旁人是无论如何寻不到的,叫他放心。 容湛看了片刻,将信仔细叠起,放进怀里,语气略有叹息:“也好。她终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我替她欢喜。”说完端起酒碗,“此杯,敬破月。”说完不等步千洐举碗,抬头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步千洐敲了敲自己空荡荡的酒碗,声音清脆。破月原本看着容湛感动得发呆,这才走过去,替步千洐倒酒。未料手心一凉,多了什么沉甸甸的物事——低头一看,正是那两把匕首。 她抬头,看到步千洐面颊微红,似笑非笑望着自己,那眉目竟明朗过远方的晚霞,熠熠生辉。 原本因为容湛的真挚引起的些许怅然涟漪,却被那英朗的笑容抚平。反倒是心头忽地一跳,匕首冰凉,她的掌心却微微有些发烫。 小容放下酒碗,凤眸微眯,嘴角含笑,已略有些醉态。他朗声道:“此次大哥终于被启用,你我兄弟二人,又能同赴战场杀敌,甚幸!” 步千洐亦是意气风发,笑道:“如今二皇子是领军元帅,却不知他才能如何?” 破月挑眉望着步千洐——原来他又要被启用了,难怪最近他人比较欢悦。 容湛欲言又止。 “二皇子精于兵法、知人善用,是位难得的帅才。有他这样的皇子,是我大胥之福。”容湛缓缓答道,“只是……” 步千洐眉目沉静不动,慢慢啜了口酒等着。 容湛叹了口气道:“大哥,你觉得屠城的做法对吗?” 破月心头一抖,步千洐放下酒碗,沉默片刻才道:“二皇子屠城了?” 容湛静静点头:“此次东路出兵,意在一举灭掉东部五个小国。其中墨国最小,抵抗却最为顽固。他们的领军元帅,更是在交战中射杀了二皇子的授业恩师——威武将军刘梵祁。二皇子便下令说,当年赤头湾之战,正是墨国开放边境,才令我大胥十万精兵,被君和国大军所灭,导致万里河山拱手相让。所以此次东征,凡是抵抗的墨国城池,许全军屠城三日。” 破月听得清楚。这段历史,她在别院时也曾从书上读到过。虽然她字认得不全,但好歹知道个大概—— 如今大陆,君和国与大胥两分天下,势均力敌。 此外还有流浔国,国土约为大胥的五分之一。只是流浔距离中土大陆甚远,又是个崇尚诗书礼仪的小国,对大胥和君和都极为谦卑遵从,故一直未卷入中土的战火。 此外,便是离国、墨国这样的七八个小国了。 乱世,但是乱得泾渭分明。 二十五年前,君和国大军南征,大胥兵强马壮,早欲与之一争天下。谁料两军交战,号称“杀神”的大胥领军元帅竟临阵叛逃,导致大胥兵败如山倒,史称“赤头湾之战”。而那君和国更是蛊惑了原本臣服于大胥的东南诸小国,一举荡平大胥北部。容湛说的“万里河山拱手相让”,正是大胥三分之一的北部国土,迄今还被君和国占领。 那次以后,两国以茫茫沙漠为天堑,闭关锁国,从无来往。这次皇帝下旨东征,破月猜想,正是励精图治多年,真实目的,是想要对君和国用兵了。 可破月觉得,这二皇子下令屠城,也着实残忍了些。 她以为步千洐也会反对,未料他淡淡笑道:“小容,一将功成万骨枯。墨国久攻不下,二皇子此举震慑敌军,我军亦少了许多伤亡,亦不能说他做错。君和国践踏我河山、奴役我大胥子民,咱们从军就是为了收复河山,还天下一个太平,又怎能因墨国宵小,停步不前?” 容湛沉默片刻道:“你说得有理。可是我们从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黎民百姓安康吗?大胥的百姓是百姓,墨国的难道不是?墨国国主私通君和,可与平民百姓又有什么干系?你不知道那些士兵们屠城时都干了什么……” “小容!”步千洐喝止他,“不必说了。大势所趋,你我只管打仗,勿要非议其他。” 容湛虽然郁闷,却极听步千洐的话,点点头,又喝了一碗酒。 他忽地话锋一转,问道:“你见过破月的真容吗?” 破月没料到他又谈及自己,一块肉差点卡在喉咙里,连忙灌了一大杯水,才吞咽下去。那边容湛关切地望过来:“小宗可好?” 破月摆摆手,捂着通红的脸没作声。 步千洐见她狼狈,哈哈大笑道:“不曾见过。” 容湛并不惊讶,似乎早在意料中,叹息道:“她那性子,倒跟长相半点不沾边。不久大胥就要对北方用兵,希望她不要卷入战事。” 步千洐漫不经心地道:“不沾边?难道她长得像妖怪?” 容湛酒意已经上头,缓缓倒在卧榻上,闭着眼答道:“……像妖精啊。” 破月的脸“腾”地红了,抬眸见步千洐面沉如水,径自饮酒。他不发一言,眸中却隐隐有戏谑的笑意。 第22章 是夜,破月躺在帐中小床上看步千洐少得可怜的那几本兵书——不是她想看,实在是太无聊。 忽地军帐被掀开,步千洐气定神闲走进来。他不往里走,却在她面前站定,似笑非笑望着她:“起来。” 破月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又想起他刚才关于屠城有理的言论,有点不太想理他:“干吗?” 他一把提起她的领子,一路疾行,顷刻便到了军营的练武场上。 此时已是深夜,练武场上空荡荡的,只有月光寂静照耀。 “容湛呢?”她问。 “回去睡了。”他将她轻轻放下,然后沉声道,“看好了。” 不等颜破月回答,他身形已动。 猿臂舒展、虎背低伏,他双拳沉稳如山,步法干脆利落,在夜色中一步步腾挪转移、施展开来。颜破月只看了一小会儿,就忍不住感叹——想不到他还有这么刚劲勇猛的一面……可这样一套拳法,居然也被他打得挺优美挺养眼的…… 片刻后,他已收拳而立,气沉如海,目若繁星:“你来一遍。” “……啊?” “这是我大胥士兵的入门拳法——聪玉长拳。你什么也不会,练得好了,倒也能防身。” 破月张大嘴:“你要教我武功?” 步千洐抬掌就拍她的头:“过十几日便上战场了,我可没空管你死活。还不动?” 破月想了想:“怎么叫聪玉长拳?这个名字好斯文。” 步千洐随意道:“这套拳法是当年楚余心所创,据说聪玉是他爱妻的闺名。” 破月很是吃惊,楚余心!她当然知道,就是当年叛国的大元帅,可他原来是这么长情的人! “好男人!”她低喃了句。 步千洐眉宇间却染上厉色,难得地沉肃道:“休要胡言!他通敌叛国,人人得而诛之!最后落得乱箭穿心,死有余辜!” 破月便不作声了。 可是……拳法啊…… “你能不能再打一遍?动作……慢个十倍吧。”她目光恳切。 步千洐静默片刻,长叹一声,真的慢吞吞地打起了拳。只是当他望着破月紧张而认真的眼神,还有她鬼画符般的模仿动作,不由得对于教她武功这个念头,十分后悔。 如此教了两个时辰,破月才基本领会了所有动作,只是那粉嫩的小拳头打出去,实在是连一丝风都没有。步千洐素来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当机立断决定放弃,但还是装模作样道:“这些日子你不必伺候我,每日练拳。动身之日,我来查探,倘若落下半点,我就将你送给老乌龟!” 他说得凶狠,破月听得好笑,道:“我从来没练过武功,你这是揠苗助长!” 步千洐这才想起一事,道:“手给我。” 破月抬手,他两指轻轻搭上她的脉门。破月忽地想起初遇那日,他点自己穴,还学容湛用布包着手指。此时肌肤相贴,他和自己居然无半点尴尬,真是奇怪。 于是她很惊讶地问:“咦?你不用布裹着手指了?” 步千洐正凝神静气想要探寻她体内那股诡异的气流,却一无所获。听她在旁奚落,便毫不犹豫顺着她滑溜溜的手腕向上一摸:“或许拿根羊骨更合适。” 他本是句玩笑话,可略有薄茧的指腹擦过破月柔软的皮肤,两人俱是心头一颤,竟同时想起那夜相拥而眠。 步千洐沉默半阵,才松开她光滑如玉的手腕,道:“那****为你疗伤,探到你体内一股极强的真气。你当真没练过武功?” 破月摇头。她也隐隐知道体内那股气流不对劲,每隔数日,脏腑中便似翻江倒海般,忽冷忽热,极为难受。于是她便将自己在别院奇特的饮食起居方式,告诉了步千洐。 步千洐沉思片刻,道:“这样吧,我再教你些归纳吐气的入门法子,你每日修习一个时辰,或许能减轻痛楚。”说完还斜眼瞄她一眼,心想见她平日乐呵呵的,没料到时常要受那真气所折磨,却从未提及过,性子倒也坚韧。若生为男子,没准儿会成为好士兵。 破月闻言大喜:“太好了。” 步千洐便跟她一起坐下,教了她一些吐纳的法门,如何将体内杂乱的真气,归纳丹田。破月依言开始修习,过了一会儿,果然觉得体内那冰冷与炽热的两道气流,丝丝地往丹田里流动,虽然只有一点点感觉,却很是舒服。 如此过了七八日,破月白日里不用再服侍步千洐,每日寻无人的角落,自行练习拳法和吐纳。虽然她一拳打出,依然是软弱无力,但也渐渐像模像样。 真气的运转调和却更明显了。她这十来日竟没有一次被那寒热气流所袭,反而通体舒畅。丹田中更是有一股小小的热气,不再乱窜,暖洋洋的,很舒服。 这日傍晚,她又在兵器库旁的林子里练拳。只是同样一套拳法她使将出来,却变得平平无奇,这令她有些沮丧。 “砰!”她一拳打在碗口粗细的树干上,小树连晃都没晃一下——前日步千洐来视察,可是一拳打断了粗三倍的树! 她又是一拳挥出,拳行到半路,忽觉一股细如蚂蚁的热气自肺腑中攀爬而上,快如闪电、瞬间直达手心—— “砰!” “吱呀——” 破月目瞪口呆。 那树干晃了晃,竟然从中断成两截,缓缓倒下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看看树——不是吧?步千洐教她的难道是神拳? 她心头涌起狂喜,又是一拳,比上次更狠,重重打在旁边一棵树上—— 小树,纹丝不动。 她不甘心,选了棵细得不能再细的小树苗,又是一拳打过去—— 小树晃了晃,很小的幅度,然后依然茁壮挺立。 破月失望极了,垂头丧气走回第一棵小树前,却只见碗口大的断面上,数只爬虫僵死在稀疏的年轮上—— 原来这棵树,早被虫蛀。难怪会被她打断。 奇迹果然是不会发生的。 她沮丧了片刻,又平和下来——若是她练几天就能打断树桩,那旁人辛苦多年才练就一身武艺,岂不是更冤枉? 数日后,步千洐果然接到正式调令,命他即刻开赴前线,重掌赤兔营五千兵马。容湛亦与他同返战场,不过他军衔比步千洐低,在中军另一营任偏将军,并不归步千洐管辖。 可破月没料到,在他们抵达前线当日,步千洐就要上战场。 而且是充当攻城先锋。 先锋者,炮灰也。即使是菜鸟亲兵颜破月,也懂这个道理。可她站在步千洐身后,望着他动作麻利地穿上半旧的盔甲,眉宇间豪气万千,英武逼人。偶尔看向她的目光,也是她熟悉的懒洋洋的笑意。她这才意识到,步千洐虽然油嘴滑舌,骨子里,却也是不输容湛的铁血军人。 否则,敌军为何闻风丧胆叫他“步阎罗”? 否则,方才走入军营,他的那些将军同僚们,为何见到他都是一脸振奋和亲昵? 步千洐见她一直沉默,以为她害怕战场,便慢吞吞地问:“你怕吗?听说那些墨国人若是抓到女兵,都是割了头、剥了衣服示众。” 破月听得胆寒,但不愿在他面前露怯,淡道:“既来之则安之。你不是教我拳法了嘛。” 步千洐失笑:“还真以为练了半个月的拳法,就能救你?好好在帐中待着吧!有人问起,便说你染了风寒四肢无力。小宗年纪尚小,没人会注意。军纪官处,我也打过招呼了。对了,晚上我要吃面条,攻下这城池,我便回来了。给小容也做一份。” 他说完便提起刀往外走,破月听得发愣,终是抢在他迈出帐门前喊道:“你……保重啊!” 他没回头,很随意地摆了摆手,大步走了出去。 天高地阔,黑云遮日。 深秋,旷野里没有一丝风,却偏偏掉不下一滴雨,灰暗压抑得令人无端窒息。 墨官城。 这是墨国南部最重要的城池,稻米和茶叶畅销整个大胥的富饶之地。此刻,它却只是一座黄色、老旧、几乎被墨国国主遗弃的城池,以不足三千残兵,抵挡大胥五万铁蹄。 黑色的大胥军队,像一只蛰伏的巨怪,从城楼之下,一直蔓延到视野望不到的尽头。步千洐想,如果此刻站在城楼上的是自己,只怕也会心生寒意。 他身上尘封数月的铠甲,被颜破月擦得很亮,明晃晃地站在队伍最前头。他身后,是跟随了自己数年的赤兔营。如果说中军是整支东路军的砥柱,那么赤兔营便是这根砥柱上尖锐的锋芒。别的队伍,或许还会焦躁不安地发出说话声和马蹄声,可他的赤兔营,人马皆静,宛若五千雕塑,一旦苏醒,便如一把愤怒的黑色弯刀插入敌阵。 步千洐单手勒紧马缰,缓缓抽出鸣鸿刀,刀光暗沉,发出“嗡嗡”的低鸣。 终于,战鼓如惊雷划破旷野的寂静。 步千洐长眉猛挑,声震四野:“攻城!” 五千赤兔兵同时呼应:“攻城!” 那声音像是一个巨人发出的,冷酷无情。两千骑兵、三千步兵,如汹涌潮水,直扑城池之下! “慢——慢——慢——”垛墙后有个嘶哑的声音在下令,锐利的黑眸紧盯着逐渐逼近的先锋。终于,那声音厉喝道:“放!” 箭雨如蝗,遮天蔽日,直射进入射程的赤兔兵! 第23章 “上盾!”步千洐大喝一声,所有赤兔兵听得分明。无数银光闪过,五千军士竟整齐得像同一个人,迅速举起盾牌,结成楔形阵! 箭雨徒劳地撞上以逸待劳的盾牌,发出“咚咚”的闷响。偶有漏掉的利箭,射穿士兵的胸腹,那名士兵倒下,很快又有人堵上缺口,整个前锋营缓慢却坚定地继续朝城楼逼近!而其余各部云梯、投石车,亦在前锋营的护卫下,齐头并进而上! “领兵的莫非是步阎罗?!”城楼上那个声音惊呼出声。他正是墨官城城主、五十岁的周老将军。 有人答道:“正是步千洐!” 周老将军苍老的面容顿时颓然:“是他!” 身旁指挥士兵防御的年轻将军,怒道:“那步千洐有何可怕!我现下便为爹爹射杀了!”他正是周小将军。不等父亲回答,他从背后箭囊中抽出三支沉甸甸金箭、满拉一人高的射日弓,瞄准前锋营中最为醒目的乌云踏雪,“嗖嗖嗖”连珠疾射出去! 周小将军天生神力,箭术非凡,他的弓箭比常人沉十余倍,旁人能射穿五十步外的一层牛皮,他却能射透一百步外的五层牛皮。是以当着三支金箭风驰电掣般射出,步千洐身旁已有士兵望见金光快如闪电,惊呼道:“将军小心!” 步千洐听到急促的破空之声,竟不躲避,反而放下了盾牌!他抬眸便见三道金光直扑自己面门。 周氏金箭,威震三军?! 他冷冷一笑,猛然提气,长啸一声,双足在马背上轻轻一点,宛如黑鹰展翅,竟迎面朝那夺命金箭直扑过去! 饶是与他同生共死数年的老兵们,望见将军此刻的勇猛,也不由得一惊。数人抢声喝道:“将军!” 步千洐身影快如闪电,竟从马背上跃起数丈高,刹那间刀光大盛。金光如风,刀光如电,金石交错响彻荒原! 原本你死我活、惊天动地的战场,在这一瞬间,竟然奇异地安静下来。 城楼上的士兵们忘了射箭,城楼下的士兵屏住呼吸,都呆呆看着这一幕! 步千洐身形宛若蛟龙,呼啸落于马背,而六根金箭的残肢,在他面前尽数落下,簌簌有声。 他把三支连珠金箭,全部从中剖成了两半! 甚至连城楼上的周家父子,一时都忘了下达下一道命令,只是望着马背上沉默矗立的步千洐,心生寒意。 可步千洐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猿臂一捞,从马腹抓过弓箭,盯着高耸的城楼,忽地朗声大笑:“久闻周家金箭威震东南,今日便以弓箭讨教!” 话音未落,一支普通铁箭已经离弦,夺命追魂般朝城楼上方射去!饶是只有一箭,城楼上的士兵们竟同时矮身躲闪,仿佛都怕被这阎罗一箭要了性命! 可是没人倒下。 倒下的是墨国的大旗。百步之遥,拴着旌旗的粗绳,竟被从中射断!红色大旗如一团血自墙垛上徐徐坠落,旁人根本抢救不及! “好!”城墙之下,掌声雷动。 城楼之上,人人面如死灰。 步千洐面色冰冷至极,策马疾行声震三军:“杀!” 天色灰暗。 身后依旧杀声震天,步千洐带一队士兵穿行于城楼之上,他已然杀红了眼,刀锋过处,尸身堆积如山。 面前又一个惊惶逃窜的墨国士兵倒下,被他从头到脚生生劈成了两半,死状甚为恐怖。他浸满寒意的目光自那死尸面上滑过,忽地一滞。 那还是个孩子,约莫跟小宗一样的年纪,稚嫩的脸蛋,恐怖的眼珠。 步千洐脚步一顿,忽地闪过个念头——再过一个时辰,整个墨官城就能被攻下了吧。他心头升起一丝倦意,收刀入鞘,转头对副将道:“交给你们了!” 副将却盯着城楼下,语气迟疑:“将军,你看!” 城门内是宽阔的土路,因已有先锋入了城,大路上血流成河。一位白发苍苍的戎装男子,就跪在路正中。 他身后,从城门,青街尽头,跪满了人。 全是低哑哭泣的女人和孩子。 “步将军!”那老者嘶哑的声音响彻长空,“我乃城主周玉闯!请拿了我的人头去吧!只求你放过这一城老弱妇孺!她们的丈夫和父亲,都已战死在城楼了!” 步千洐跃下登城道,盯着周玉闯:“你认得我?” 周玉闯含泪点头:“半年前,步将军为救幽兰国无辜百姓,被赵大将军贬职,旁人不知,老朽却是知道的。” 步千洐冷冷道:“没这回事。”说完也不理周玉闯,径直走到城楼下,对副将道,“去禀报大将军……” 副将知他心意,急道:“将军不可!屠城令是二皇子下的,你刚刚才被启用,不可……” 步千洐看他一眼,继续说完:“……我不要攻下墨官城的首功,你去求赵将军,放过这一城百姓。就这么定了。” 副将叹息一声,翻身上马离去。 半炷香时间过去,副将打马归来,只是低垂着脸:“赵将军说‘可’。” 步千洐长吐一口气,点点头,转头对周玉闯道:“你安心去吧。” 周玉闯感激道:“多谢步将军。”他从怀中掏出令牌交给随从,“传我号令,全城投降,恭迎大胥军队入城。”随从领命远去了,他目光迷茫地环顾四周,忽地抬起手中长剑,轻轻一划,顿时血流如注,眼见不活了。他身后诸人齐声惊呼,亦抢救不及。 因为墨官城放弃了抵抗,大胥军不必陷入长久而伤亡更大的巷战中。很快,城门大开,黑色的军队如滔滔江水,进入这曾经坚不可摧的城池。 步千洐远远便望见赵初肃抚国大将军的车驾,连忙迎上去:“大将军!” 赵初肃是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身着镶金明光铠,面目精朗、神色沉肃。看到步千洐,只淡淡一点头:“辛苦了。”转而朗声道,“传我号令,屠城三日。”而后低眸看着步千洐,“第一日,属于勇猛过人的破城先锋——赤兔营。” 周围将士们全露出艳羡神色,步千洐心头巨震,大声喝道:“不可!” 众人皆惊。赵初肃横眉冷对:“步千洐你给我闭嘴!” 步千洐声锵如铁:“大将军!属下已应承了城主周玉闯,他投降,我不屠城。大将军,大丈夫一言九鼎!将来我大胥势必一统天下,若是出尔反尔,如何安抚天下黎民!” 赵初肃沉吟未答,身后已有一人越众而出,声音冰冷:“放肆!”那人衣着华贵相貌英俊,步千洐认得他,正是二皇子派来的监军。 那监军冷笑着对赵初肃道:“赵将军,屠城是二皇子的军令,也是皇上的意思。贵军中居然还有人跟墨国奸贼私相授受啊!” “狗屁!”步千洐怒吼道,“我对大胥忠心耿耿!” 监军神色大变,颤抖着手指指着他,眼看就要发作。赵初肃虽一直爱惜步千洐的武艺才华,却也极厌恶他此刻的不识时务,怒道:“休要再胡说!来人,将他绑回大营,杖责一百,以儆效尤!” 第24章 天色已然全黑,远方的厮杀声也渐渐消歇。颜破月在帐前等了许久,只见许多将士满脸喜色地回来,却始终未见步千洐,甚至连赤兔营的兵士,也没见到一个。 又站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与步千洐相熟的一名将军,一身血污疲惫地从帐前走过。颜破月连忙拉住他,哑着嗓子问:“李将军,我家将军呢?” 那李将军看清楚是她,脸上竟勃然变色:“你这小子!你家将军前线出生入死,你不在鞍前护卫,却在营中躲一天!”他冷冷道,“你家将军正在练武场当众受杖责呢!还不滚去!” 破月听得目瞪口呆,慌忙朝练武场奔去。 颜破月跑到练武场边,远远便见数十人站在东侧一角。 她心头一紧——那里放着军中受刑刑架。旁人低低的议论声中,她听到“嘭、嘭、嘭”,一下又一下,肉体被击打的声音。 她连忙朝人群冲去! 好在她个子小,在人高马大的军士中横冲直撞,旁人见到她,都下意识地避让。很快她就窜到了最里面。 真的是步千洐。 两米多长的木架横在正中,他趴在架子上,双手垫住下巴,面色沉肃、眸色灰暗。他身后站着两名高大、强壮的士兵,一人手中一根有她手腕粗细的通黑木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发出极大的沉闷声响,前方还有一名士兵在计数:“十五、十六……”而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定定望着前方,仿佛被打的不是自己。 破月一把拉住身旁的人:“我家将军为何受刑?” 旁人听到她尖细的嗓音,怪异地望她一眼:“小宗……怎么声音如此怪?” 她厉声重复:“我家将军为何受刑?” 那人悚然一惊,答道:“赵大将军要屠城,步将军他竭力阻拦,还得罪了监军大人……” 破月张了张嘴,呆呆望着步千洐。 步千洐也听到了她的声音,偏头望过来,绷紧的面容仿佛水面裂开一道细纹,朝她微微一笑。 破月被他笑得心慌意乱,抬眸只见他后背已被鲜血浸染,不由得心里有火——这些士兵平日与步千洐交好,竟然还真打啊! 她却不知赵初肃治军甚严,即便是人缘甚好的步千洐受刑,旁人也不敢放水。 “回去。”步千洐嘴唇微动,眸色明亮地望着她。 破月也不是冲动之人,更知自己是无能为力,但让她就此离去,却也办不到。她目露怜悯,怔怔然走上前,不知不觉,却已走出了人群。 “小宗!你在此瞎闹什么!”有人在旁边怒喊一声,“小心连你一起杖责!” 破月转头一看,正是与步千洐相熟的老苏。老苏见她呆呆地竟似要冲到棍棒下,怕她受伤,二话不说将她拦腰抱起,就往后拖。 破月吓了一跳,忙喊:“放我下来!” 老苏抱住她,微觉有哪里不对劲,但也没往深想,只想着别让这小子在这里闹事,铁臂将她抱得更紧往后拖!这动静一大,周围人全望过来! “放开她!”一声厉喝,众人皆惊,循声望去,却是刑架上的步千洐,怒目圆瞪。 破月也有些发愣,直直望着他。步千洐清咳两声,淡道:“老苏,她染了风寒,你放开她,否则过了病气给你。” “无妨……这小子冲动……”老苏还没松手,步千洐已是声音一沉:“放了!” 老苏讪讪看着这主仆二人,将破月松开,一拍脑袋:“好好好,是我多事。” 这一打岔,负责杖责的兵士都停了许久,正要开始挥棍,忽听人群里一道清朗的声音道:“且慢!” 破月看过去,不由得惊喜——是容湛! 他大概刚脱了盔甲,半旧的袍子满是尘土,脸上亦有血污,令他素白的容颜看起来有一种诡异的冷酷。只是那柔润的目光,抹平了他一身的杀意。 他款款步出,先是对执刑的军官行了礼:“且容我问他几句话,再行刑不迟。” 对着容湛这种老好人,执刑军官难以拒绝。又知道步千洐是他结义大哥,想了想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容将军快些说吧。区区一百棍,以步将军的强壮,打完便是,万不要从中阻挠。” 容湛微笑点头,众人都看着他,他却不紧不慢地走到步千洐面前。 “你不是赞同屠城吗?”他眼中竟然有笑意,破月一看他的眼神,心想完了完了…… 步千洐嘿嘿一笑答道:“我今日改变主意了。怎么,不成吗?” 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容湛一脸的畅快神色,朗声道:“有兄如此,夫复何求!”他转身对执刑官道,“步将军还有多少棍?我替他受了。” 众人都露出敬佩神色,步千洐却冷冷道:“小容一边待着,你也忒小瞧大哥了。” 执刑官摇头:“不成。军令如山,岂能代为受过?” 容湛点点头,神色自若地跪下:“那我便一同受刑吧。我也是不赞同屠城的。” 众人目瞪口呆,步千洐哈哈大笑,抬手拍了拍容湛肩膀。破月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却也升起几分豪情,忍不住鼓起勇气朗声道:“两位将军受完刑,小宗准备了佳肴美酒,请将军享用!小宗马前卒一枚,却也觉得屠城是不对的。” 步千洐和容湛还没吭声,身旁老苏猛地一拍破月肩膀:“好小子!有你家将军的血性!”他力大如牛,破月哪里承受得住,像根柳条似的应声而倒,“砰”地摔了个狗吃屎。她龇牙咧嘴地抬头,一脸灰土,变成了花猫,郁闷地“噗噗噗”连吐数声,才将嘴里沙土吐干净。 周围顿时哄笑一片,连容湛也目露笑意。步千洐却没笑,沉默的黑眸,静静望着她憋屈的小脸。 一百杖终于打完,步千洐与容湛都从容自若地站起来。两人内力深厚,只受了皮肉伤,伤不到根本。众人关怀了几句,便各自回营了。容湛的亲兵也扶着他回去,破月扶着步千洐高大的身躯,一步步往营帐走。 方才的气氛可谓热血壮烈,可此刻两人不知怎么的,都没说话。步千洐一直沉着脸,而破月还处在意气风发的感动中,没太管他的神色。 待进了营帐,步千洐在榻上趴下,却道:“你去练一个时辰拳法再回来。” 破月不干:“这么大半夜的,外头冷死了,我要睡觉。” 步千洐顿时想起,方才她扶着自己的小手,的确有几分冰冷。他无奈道:“那你先去容湛帐中待会儿,我要上药。” 破月这才反应过来,他的伤口都在背臀上,此时鲜血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襟,也染红了她的手。 她觉得心里有点抽痛,顿了顿道:“要不我给你上吧,你自己不方便。” 步千洐盯了她一眼:“你的头也被马踢了?” “又不是没看过……”她淡道,“跟块猪肉似的。” 步千洐不怒反笑:“猪肉贵得很啊。去把小容的亲兵叫来,小容若问起,就说你惹怒了我,我不要你动手。” 破月点头:“这个借口很可信。”转身出了营帐。 谁料她到了容湛营帐门口,轻轻叫了几句,却无人应答。她觉得有些奇怪,容湛也要上药,不会这么早睡啊? 她便挑开帐门,向内张望,却见空荡荡的朴素营帐里,没有一个人影,容湛和亲兵都不知去了哪里。 她在周围晃了晃,没找到他们,只得作罢折返。 刚挑开营帐,却见步千洐直条条地趴在竹榻上,双目紧闭,气息均匀悠长,竟似睡着了。 烛火幽暗,那平日里刚毅俊朗的容颜,此时却极为平和舒展。乌眉之下,长睫沉沉,在挺括的鼻梁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当颜破月走到他跟前,属于他的气息便无所不在地萦绕周身。汗味、血腥味、热气……却并不令人觉得难闻。 破月盯着他片刻,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喂……” 他纹丝不动,没醒。 步千洐虽功力深厚,但竭尽全力厮杀了大半日,心情阴郁难舒,加之饿着肚子受了杖责,此时自然睡得欲罢不能。饶是能听到破月低低的声音在耳边,他也不耐烦、不想醒,放纵自己睡得更沉。 破月见他后背一片血肉模糊,甚为可怖,实在看不下去,便轻手轻脚打来盆热水,沾湿了毛巾,掀开他的战袍,一点点擦拭血腥和污泥。 战袍下的身躯精瘦结实,每一寸肌肉都蕴藏着年轻男子的力量。破月今日才对他真心实意地敬佩,心无旁骛,很快将后背擦干净,又细细涂上了金创药。 破月抬手触到底裤下紧绷的肌肉,脸上更热了。 就这么热气腾腾、面色严肃地剥落了他仅有的底裤,破月目不斜视,继续为他处理伤口。但心头也隐隐惋惜——那日所见,是极漂亮极紧实的,今日已被打得血肉淋漓……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回来。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只觉得心尖越发地颤。 终于上完了药,可金创药湿滑凉爽,却也不能立刻干透。破月蹲在他身旁,帐门处亦有丝丝秋风吹过,令她身上发冷。 要是让步千洐这么光着久了,怕他染了风寒,也没多想,她张嘴轻轻朝他腰臀吹了吹,只想快点干。 步千洐浑身一僵,酥麻的感觉嗖嗖地从背上往上蹿。 其实在破月用湿毛巾给他擦洗的时候,他就醒了。 身为军人,就算睡得再死,被人在身上动来动去,也不可能不醒。可偏偏鬼使神差的,感觉到那柔软的小手,时不时蹭到自己的皮肤,他就没舍得睁眼。 舒服啊!小宗那毛躁的粗手,哪有这种温软的感觉。 于是便眯着眼,舒舒服服地由她折腾。这也是步千洐的特点,要让他醒着,让破月给他上药,他当然尴尬不干;可他如今是“睡着”的,自然与他全无干系,可以安心享受破月的伺候。 然而等破月颤巍巍地剥掉他的衣服,他就觉得脑子里有根弦绷紧了,全身的热血几乎都要凝结到那根柔软的小手指下了。 可他此刻怎么能“醒”?醒了多尴尬?醒了颜破月还不把他骂死? 他咬牙挺着。 可最要命的是,她竟然还朝他吹气! 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他的伤口,微痒微痛,却即刻令他半边身子都要酥麻掉了!他脑海里不受控制浮现她红红的嘴唇,仿佛此刻轻舔他肌肤的,不是她的气息,而是她娇嫩的唇舌…… 步千洐舔了舔下唇,好干,忽然就干了,一直干到喉咙里。 他不知道这感觉是为什么,但是他很清楚自己想干什么。 他想转身,狠狠堵住那燥乱的源头,堵住那惹祸惹火的小嘴…… 而她每吹一口气,他心中的这份冲动,便要强烈上几分。他知道不该——她是祸水她是千金,他不过是贫贱出身的军官,他不能碰。 可就是想抓住她娇小的身子,狠狠地亲几口,才能解嘴里的渴,才能泄心里的火。 “呼——”她又吹了口气,还恰恰吹向他的腰窝里,步千洐忍无可忍猛地睁眼正要转身…… “大哥?睡了吗?”温和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想找你喝酒。” 身后的颜破月连忙拉下他的袍子站起来,还退了几步远,这才小跑着往帐门去。 步千洐望着她轻快的背影,竟然有点后怕,又有点难耐。 “他睡着了……”他听到她小声对容湛道。 “小容?进来吧!”步千洐扬声道。 门口的破月转身,有些尴尬有些紧张地望着步千洐。步千洐哪里会露出半点端倪,神色如常看也不看她,对容湛道:“有好酒?” 破月见他神色,微微松了口气,抿了抿嘴唇。步千洐眼角余光瞥见她小小的唇,忽地又觉得喉咙有点干了。 第25章 破月实在无语,两个屁股被打得稀烂的男人,居然豪情万丈夜奔去喝酒。 可事实就是,步千洐揽着她,与容湛一前一后在月下纵横飞掠,时不时还发出两声此起彼伏的清啸,像轻盈的燕子。就是速度比平日慢了不少——没办法,燕臀有疾啊! 跑了足足一个时辰,夜风嗖嗖刮得颜破月脸生疼,两人才停步。 他们已进了墨官城。避过四处杀烧抢掠的士兵,三人一直行到城南。 这是一幢明显刚遭受过战火洗礼的大房子,青瓦朱墙、描金黑匾,却偏偏灰黑残破、寂静无声。 容湛轻车熟路带着两人穿堂过室,很快便到了一间内室,掀开正中一块青砖,露出个地窖,里面黑沉沉地放了七八个酒坛,瞬间酒香扑鼻。 “带回营中势必被大家瓜分,我就命人封了这地窖,等你过来。”容湛抓起一坛,丢给步千洐。 步千洐大喜,将破月随便往边上一扔,接过酒坛,咕噜噜便喝。 容湛平日喝酒极其斯文,今日居然也提了一坛。素白的手抓着酒坛,透明的酒液自他腮边滚落,顺着修长柔韧的脖子一直流到衣襟上。破月望着他突起滚动的喉结,心想他其实也挺爷们的。 步千洐放下酒坛刚要说话,便见破月直愣愣盯着容湛,眼亮晶晶的。步千洐立刻起了逗弄她的兴趣,又提起一坛,塞到她怀里:“喝。” 破月哪里肯干,理都不理他,接住酒坛往地上一放:“你们慢慢喝,我去外边透透气。” 破月抱着双膝坐在廊道里,步千洐和容湛已跃到屋顶上,侧卧着喝酒,优哉游哉。 “得罪了大将军和监军,后悔吗?”容湛问。 步千洐没有笑容,摇头:“大丈夫行事,岂有后悔的道理?只可惜人微言轻,救不了这一城的妇孺。” 夜色幽深,高低起伏的屋顶一直延伸到远方,宛若嶙峋的兽。容湛目光放得极远,轻轻道:“终有一日,我们的想法会上达圣听,这一切都会不同的。” 步千洐没出声。 容湛转头望着他:“为何让破月扮成小宗?” 步千洐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你小子装得倒挺像。” 容湛微笑:“你们这么做,自然有目的。” 步千洐淡道:“她是颜朴淙将军的女儿——颜破月。” 容湛并没有吃惊的表情,抱起酒坛喝了一大口才道:“你不惧他权势滔天,难道我就怕了?咱们兄弟同甘共苦,这件祸事又是我引来的,何必让我置身事外?” 步千洐眼中慢慢露出笑意:“行了,我把她叫上来与你相认?” 容湛目光扫一眼庭院中的破月,摇头:“罢了,就当她是小宗。她毕竟是女子,将来离开军营,你我也不要对旁人提及,于她清名有损。” 步千洐瞥一眼他,心想:那你可就不懂了,一向都是这丫头损我的清名,她胆子大得很哪! 但他嘴上也不好说破,一低头,却瞥见破月抱着肩膀,眼睛直愣愣地发呆,小小的身子在秋风中打了个寒战。他不由得笑了,转头打了个哈欠,对容湛道:“我乏了,回营吧。” 水洗的月光,悄无声息地倾泻在阴黑的街道上。昔日繁荣的城池,如今仿佛死去的烈女躺在脚下,满身血污、残破死寂。才过了大半个晚上,街上已看不到一个人影。 容湛负手走在最前头,墨发白衣、清逸如松。清朗的凤眸望着繁星满天,便染上几分忧国忧民的愁思,兀自出神。 步千洐,手上还提着坛酒,边走边喝,破月走在他身旁。饶是他海量无边,走在这样空旷的夜里,亦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有些意摇神驰。 到了城门处,容湛上前向守门士兵出示腰牌登记。步千洐今日被杖责觉得很丢人,便远远站着等。一转头,瞥见破月耷拉着肩膀,还揉了揉眼睛,整个人没精打采。 “哎哟——”他一声低呼,扶住自己的腰。 破月紧张了,冲过来一把扶住他:“怎么了?很痛吗?” “痛死了!”步千洐手臂往她肩膀上一搭,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上去。破月不疑有他,连忙抱住他的腰,语气却有点幸灾乐祸:“看吧看吧,伤得那么重还要跑出来喝酒!” 步千洐靠着她的身子,一下子想起吹在自己腰臀上那口软软的气,还有她红红小小的唇。明明喝了一坛酒,他的喉咙却又干起来。 他沉默片刻,一手重重将她的身子往胸膛一扣,另一只手抓起酒坛,坛沿压住她的唇,肆无忌惮地笑道:“见者有份!我的亲兵怎么能不喝酒!” 破月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又被浓浓的酒液堵住了嘴,在他怀里“唔唔唔”拼命挣扎。而他头一回将女子的身子抱得这么结结实实,胸膛里心跳“咚咚”如战鼓。搂着她肩膀的那只手,指尖恰好能触到她的胸口。尽管那触感似有似无,可他却仿佛已感觉到柔软饱满。 破月发火了,双拳狠狠捶在他胸口。步千洐这才松开她,一本正经地道:“还不谢我!这可是绝世佳酿。” 破月满脸酒渍,还被呛得连声咳嗽,怒道:“我诅咒你一喝酒嘴里就长疮!” 步千洐一愣,一脸佯怒,作势抬臂又要将她抓进怀里灌酒,破月一声尖叫,抬腿就往边上跑。 步千洐也不追,笑着看她跑远,舒心畅意地仰头灌酒。 城门处,负责值夜的士兵看着远处这两人,对容湛道:“这位将军还带了军奴?真是……啧啧……” 容湛原本正低头将腰牌放回身上,闻言忽地抬头,看着士兵,欲言又止。静默片刻后,他转身看着那两人,眸色幽深。 破月跑了几步,脸上却有点热起来。她想,刚刚步千洐明明是闹着玩,可她怎么觉得,他搂得有点紧,紧得有点怪异。是错觉吗? 她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却见他已放下酒坛,沉着脸,一脸警惕地望着路旁的小巷。 容湛比破月更早察觉到异样,已经走到了步千洐身旁。 “你带她先回去,我探探就回。”步千洐低喝一声,还不忘将酒坛塞到容湛怀里,矫健的身子如离弦的箭,顷刻便冲进巷中,没入夜色里。 第26章 “怎么了?”破月压低声音问。 容湛盯着她道:“我没看清。大哥做事有分寸,咱们先回去等他,免得生变。” 破月知道若不是自己这累赘在,容湛肯定也跟着步千洐冲过去了。她便极配合地道:“好。”然后走到容湛面前背对着他,等着他像步千洐一样,搂着腰,带自己回去。 容湛毫不迟疑,从腰间拿出块手帕就往左手上缠,缠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呆呆看了看她黑色步兵长衫下纤细的腰,又看了看缠了一半的手帕,一时竟为难得不能自已。 破月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动作,回头疑惑地看着他。容湛怕她看出端倪,脸猛地转向一旁,左臂僵硬地将她的腰一搂。 “得罪了。”他轻声道,五指扣在她腰腹,只觉得滚烫难当。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路,用尽全力狂奔。 夜如鬼魅,风驰电掣。 破月被他几乎逆天的速度吓到了,连忙伸手将他的腰搂得死紧。容湛脚下一滞,却跑得更快。来的时候他们花了一个时辰,容湛抱着她回去,却只花了三炷香时间。 到了步千洐营帐门口,容湛将她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走。破月忍不住问:“容将军,你别太拼命了,跑这么快,伤口……不痛吗?”她以为容湛跑这么快,是要去协助步千洐。 容湛整张脸已经憋红,被她一说,才感觉多处伤口火辣辣地痛。他头也不回地道:“无妨,你先进去。” 破月心中钦佩不已,心想伤得那么重,居然轻功还这么好,看来今天的一百棍对他们来说简直九牛一毛。自己也要加紧练习武功了!她道了声晚安,才进了帐。 听到身后已无动静,容湛才默默抬手扶住自己的腰,缓缓地、一步一停,往自己军帐挪去。 因为经历过更惊险的遭遇,所以破月的心脏已足够强壮。回到营帐后倒头就睡,结果睡到日上三竿,睁眼一看,步千洐的床铺动都没动过,她这才真切地担心起来。 她晃到容湛的军帐,人却不在。她考虑了一会儿,便灌了壶水,带了点吃的,站在大营门口等。 她昨日在步千洐杖责时忠心护主的事,倒是传得沸沸扬扬。当然由于她近日有些“娘气”的嗓音和言行,传成什么样的都有。以至于她蹲在营门口时,守门士兵朝她挤眉弄眼:“小宗对步将军真是好啊!” 她还真没想到那方面去,冲士兵笑笑,自等得优哉游哉。 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方的山丘后出现。破月一看到他就吃了一惊——远远只见他肩上背着个黑色的物事,朝营门狂奔而来,激起一地尘土。 “开门!”他远远便是一声怒喝。 守营士兵连忙搬开营前铁蒺藜,转眼他便如旋风般已至营前。 “将军!”破月连忙冲上去,大喊一声。 步千洐原本目不斜视,偏生被她往面前一杵,顿时脚步一乱,奔袭了整晚体力再也难支,一个踉跄“嘭”地迎面摔倒在地。 破月这才看清,他的整个后背都已被血迹染得鲜红一片——一定是伤口开裂了。且右肩上还添了两道长长的伤口,袍子破了,露出白花花的血骨。他竟是跟人动过手了! 他猛地抬头瞪着破月,声色俱厉:“阻我做甚?!滚!” 破月还从未被他这样凶过,不由得全身抖了一下。步千洐怒气冲冲地提起掉落在地上的黑色布袋,从地上跃起。他一提真气,却发觉实在四肢疲软,只得扛起布袋,看也不看破月,快步往营中走。 破月被他吼得有些委屈,可见他背影佝偻,步伐沉重,又有些可怜。连忙快步跟上去,小心翼翼地把水壶递过去:“渴吗?” 步千洐这才发觉自己嗓子干得都要着火了,一声不吭接过,咕噜噜一口饮尽。斜眼看一眼破月,她的目光中尽是担忧和歉意。这目光令步千洐心头一软,便放柔了声音:“我方才不是凶你,实在军情紧急。等了多久?” “两个多时辰。”破月又将怀里的肉包子递给他,他接过几大口啃完,忽地发觉包子还是热的,不由得望一眼她胸口,心里顿时舒服起来。 破月见他背上的黑袋看起来湿漉漉的,方才他摔倒的地上,更是蹭上了丝丝缕缕的血迹。步千洐仿佛察觉她的疑惑,道:“袋里是人头。” 破月看着塞得满当当的布袋,不由得有点害怕。步千洐笑了笑,背起布袋正欲发足狂奔,忽地望见前方行过来两个人,正是领军大将赵初肃和监军。他们身后数步跟着一队士兵。 他精神一振,几个起落,便落到了赵初肃面前。 “大将军,紧急军情!” 赵初肃看到他的样子,猛地抬掌,示意身后诸兵不要靠近。而后一把将风尘仆仆的他从地上扶起,语气关切:“怎生弄成这个样子?” 一旁的监军却笑道:“这不是步阎罗步将军吗?” 步千洐理都不理那监军,诚挚对赵初肃道:“将军,借一步说话。” 那监军却道:“有什么本监军不能听吗?” 赵初肃便道:“千洐,有什么事,便在这里说吧。” 步千洐也不迟疑,将肩头黑袋一抖,数十颗湿漉漉的人头,滚珠般落得满地都是。赵初肃和监军俱大惊,步千洐朗声道:“昨日属下夜入墨官城喝酒,叫我撞见这十几个人,全做百姓打扮,却行为异常。属下跟上去,听到他们竟是墨国留在墨官城的奸细,现下我军大部屯扎墨官城,过得五六日,墨国、幽兰国、离国、馠国、焱国,五国残军约摸六万,会合力偷袭墨官城。这些奸细便会里应外合,打开城门,陷我军于不利之地!我一直追到三百里外,才将他们擒获。只是他们……全数服毒自尽了。” 赵初肃和监军对望一眼,神色都肃然起来。 “升帐!”赵初肃喝道,对步千洐道,“你跟我来!” 一行人匆匆走了。不仅是他们,随着将军战鼓的擂起,整个军营的人瞬间都紧张地忙碌起来。 破月站得不远,将步千洐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忧心忡忡地回到军帐。 过了约摸一个时辰,帐门被掀开,步千洐冲了进来。 破月原本坐在椅子上,一下子站起来,紧张地望着他。他却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趴:“两个时辰后叫我,务必!”说完双眼一闭,呼吸渐沉,竟已是倦极睡着了。 第27章 破月站在床边望着他,只见他发髻凌乱、汗水和血污不知干涸了多久,整张脸已似花猫般糊涂。高大的身躯、修长的四肢,孩子般耷拉在榻上,哪里还有半点将军气质。 双靴也没脱,后背至小腿,几乎全是血污一片。 破月打来热水,用剪刀小心翼翼从他领口一直剪到大腿根部。好在他一直在动,袍子还没粘到破裂的伤口上,否则她绝对可以想象出,将来撕扯的时候会有多疼。 这回她哪里还顾得男女之防,轻轻地一点点替他擦干血渍灰泥,重新上了药,然后扯过棉被为他盖上。做完这一切,又去准备了午饭,只是不经意间,她望见整个大营里人来人往,匆忙而有序。 要有大动作了。她猜想。 两个时辰很快到了。 她推了推步千洐,他缓缓睁眼,一看清她,立刻翻身坐起,薄被滑落,他感觉到整个后背一凉,顿时明白过来。连忙将薄被一扬,披在肩头,望着她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一会儿大军便会开拔,你跟容湛一起走吧。” 破月心头一惊,忙问:“你呢?” 他神色自若道:“我是守城将军,稍后再来寻你们。” 破月跟他相处数日,竟也摸透了他的脾气,此时见他神态越轻松,越知情况危急。她想起方才所见,整个大军竟似要尽数弃城而去,可为何留他在此守城? 她没学过兵法,可联系到目前的状况,也想到一个耳熟能详的成语:声东击西。不由得大惊道:“大军要去偷袭其他地方,让你在这里作饵拖住六万敌军?大将军给你留多少兵马?” 步千洐眸光一闪,微微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她竟然猜到了军机,也不隐瞒道:“赤兔营昨日一役,已不足四千。” “狗屁!”破月勃然大怒道,“你这分明是炮灰啊!几千人抵挡六万人,你能抵几天?你战死了,功劳全是他们的!你怎么会接受这么愚蠢的任务?是不是大将军和监军故意整你?” 步千洐听她骂得难听,不由得皱眉,呵斥道:“狗屁?你狗屁都不懂!身为军人,自应以大局为重。赤兔营乃全军精锐,只要拖得敌人三日,咱们大军便能出其不意远途奔袭墨国、馠国都城,整个东部战局便豁然开朗,不必拘泥于一城一役之夺。可若是弃了此城,敌军便能从后路包抄我大军!我与大将军情同父子,你若再胡言,我就将你丢出去!” 破月听得又急又怒,却又无法辩驳。她知道他说得对,从大局而言,这一城的弃子十分必要。就跟她打星际似的,只要能偷袭地方基地,哪里会在乎一小队炮灰的死活! 可如今不是打游戏,这一小队炮灰中也有步千洐啊!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是她如今的依靠啊! 她狠狠别过头去,只觉得热血上涌。步千洐瞧她气得耳根都红了,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也一扫而光,胸中忽地豪气万千。 两人都没说话,沉默了许久,破月才低声问道:“九死一生?” 他见她肯说话,顿时笑了:“别人嘛,自然九死一生。有我的赤兔营在,起码也是八死二生。” 破月咬着下唇:“行。我跟容湛走。” 步千洐望着她侧脸上沉寂无波的眼眸,不知怎的,心里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嘴里却满不在乎地答道:“正该如此。” 没有太阳,天色苍白而浑浊。 广阔的平原,像是着了火的油锅。而一队队胥国大军,便是一缕缕滚滚燃起的黑烟,遮天蔽日、马蹄纷乱。 破月穿着黑色步兵长衫,腰里还像模像样佩了把单刀,跟着容湛的马一路小跑。 那刀是离开墨官城时,步千洐赠予她的,说这是他年幼时的佩刀。他亲手把刀系在她腰间,便离开营帐了。她和容湛走的时候,他也没来相送。 想到这里,破月忍不住摸了摸那刀。这刀比寻常刀要短,刀刃也更窄,青光隐隐,上刻“寒月”,还跟她名字重了一字。 这个偶然,是否昭示着什么? 破月想到即将孤身抗敌的步千洐,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 离开墨官城,是理智而清醒的决定。纵然步千洐对她恩重如山,但她留下能干什么呢?陪他死吗?既然不能帮到他,她只能选择保住自己的性命。 况且,容湛不也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吗? 她忍不住抬头望着前方马背上那挺直清瘦的背影,这一路,容湛骑着步千洐的乌云踏雪,一直很沉默,只是马不停蹄地赶路。 要离开步千洐,他也是很难受的吧? 破月回头,却只见黄沙漫天、人若潮水,却哪里还有墨官城和步千洐的身影? 急行军行了两日一夜,破月累得像一条死狗。好容易到了目的地鲁蔷城,破月一进容湛的军帐,便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 容湛一路都绷着脸,此时见她如一团烂泥跌在自己脚下,才想起她是名弱女子,自己命队伍急行军,却忘了顾及她。他不由得有些愧疚,顾不得避嫌,轻轻将她衣领一提,放在椅子上,低头询问:“还好吗?” 破月抓起桌上水壶猛灌了一口,喘着粗气道:“我还受得住。” 容湛心中有事,也就无暇管她了。他匆匆离了营帐,片刻后又折返,身后跟着他的亲兵小钧。 “破月,小钧会护送你到帝京。他身手很好,沿途也有人相助。到了帝京,小钧会为你安排住处,他为人机警,颜朴淙决计找不到。放心。”他平静道。 破月没料到他竟早知道自己身份,一时又震惊又尴尬。她还没答话,一旁的小钧已红了眼圈:“将军!让我随你去战场吧!你怎能独自一人……” 容湛极罕见地沉下脸:“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小钧眼泪哗啦啦地掉,破月一把抓住容湛的袖子:“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容湛缓缓一笑,眼眶竟有些湿润:“大将军令我率兵与鲁蔷城的大军汇合,我已提前一日到了。现下,我自是回墨官城,与我义兄同生共死。” 破月心头猛地一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容湛背起长剑,小钧含泪将干粮装进他的背囊。容湛失笑:“小钧,你要压死我吗?” 小钧难过道:“敌人大军围城,墨官城必定短水少粮,将军多带些吧。” 容湛笑笑,不再拒绝,转头却见破月怔怔望着自己。他柔声道:“你勿要难过。我知你亦是热血女子,可战场不属于你。再说,我们兄弟联手,也不一定不能退敌。若是侥幸活下来,将来我与大哥再去寻你,咱们一块儿喝酒。” 破月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却只能麻木地点头。 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嫌弃自己的弱不禁风!否则,否则她就是与他们一同战死在城楼上,也是无悔!她的命,她这些日子的自由,本来就是他们给的啊!难道她就不能为他们挡上一箭吗? 容湛望着她面颊上清莹的泪水,忽地对小钧道:“你先出去候着。” 小钧退了出去,破月看着他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影,不由得哭得更凶。容湛从袖中掏出手绢递给她,眼睛却看着前方的桌面。 “破月,能不能摘了面具,让我再看看你的容貌?” 破月一怔,毫不迟疑揭下面具,抬头对着他。容湛的目光缓缓移过来,终于望见了她久违的脸,却是一触就走。 “你……极美。”他还看着桌子。 破月瞧着他有些发红的俊脸,不由得破涕为笑:“谢谢。” 听到她轻快的声音,容湛嘴角也弯起,提起桌上的背囊,系好宽大的黑色披风,头也不回道:“保护好自己,破月,咱们就此别过。” 破月望着他的背影,她是多么想冲口而出说,我也跟你回去。可她知道,那是不理智的,是徒劳的。她只能沉默地站着,沉默地祈祷,祈祷上苍放过这两个年轻而正直的生命! 第28章 破月重新戴好面具,容湛走到帐门口,帘子却从外头掀开了。 小钧通红的眼眶里,有几分异样的紧张:“将军,颜朴淙大将军朝这边来了!” 容湛和破月万没料到小钧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俱是震惊万分,对望一眼,容湛急道:“颜将军?” 颜朴淙虽已领了卫尉的差事,但军中人还是习惯称呼他为镇国大将军。小钧看到自家将军的焦急,有些疑惑答道:“是啊,我刚出去听人说的——他奉皇命来军中都督军事。” 颜破月僵直地立在原地,只觉得后背阵阵冷汗嗖嗖往上冒。容湛屏气凝神,挑起帐门向外一望,只见隔着十几丈的营帐前,一行人簇拥着一名男子,正朝这边走来。 那男子身着金色明光铠,体格修长、步伐轻盈;清俊而冷肃的脸上,星眸暗敛,唇红齿白——蓦然望去,竟是俊美绝伦。 这就是颜朴淙,她一直躲着的人?颜破月一咬牙,转头就如苍蝇般开始乱钻。容湛看到她一矮身,躲到桌子下。可桌子四四方方,她半个身子都清晰可见。 “不成!”容湛低喝道。 她也察觉到这实在是掩耳盗铃,又爬出来。竹榻太矮,她钻进不去;营帐太薄,她的身形会若隐若现……她焦急地在小小的营帐里四处乱走,猛地回头看到了矗立原地的容湛,立刻朝他冲过来。 “破月别怕,我绝不将你交给他!”容湛斩钉截铁道。 “来了来了!”小钧也被破月的慌乱搞得有些紧张,压低嗓子道,“颜大将军朝这边来了……”他“扑通”一声在帐门处跪下,再不敢抬头! 破月掀开容湛的披风就钻了进去。 容湛浑身一僵——破月紧贴着他的背,然后小手轻轻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 眼见金光在门口闪现,容湛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缓缓下拜:“末将容湛参见颜大人。” 颜朴淙侧身立在门口,俊白的脸上笑容很浅:“本官不是容将军的上司,无需行礼。” 破月不由得向容湛贴得更近、更近;十指紧紧抓着他战袍下柔韧的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把他抓痛了——但她实在,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怕得不行。 容湛沉默片刻,平平稳稳缓慢起身:“谢大人。” 颜朴淙目光滑过容湛的披风,笑意更深:“容将军也要在这城中值守?” “正是。” “真巧,本官也要在此逗留数日。”他缓缓步入营帐,随从们则立在帐外。 破月听到他轻盈的脚步声,只吓得不敢抬头,脸紧贴着容湛的背,呼吸极重。饶是极怕他,她却也打定主意,若是他为难容湛——她、她便跳出去! 忽听容湛朗声道:“大人,你知末将背上所背,是什么剑吗?” 颜朴淙面容冷了几分:“愿闻其详。” 容湛一字一句道:“湛洳。” 颜朴淙沉默片刻,忽而笑了:“是好剑。” 容湛声沉如水:“颜大人若是不信,容湛可取下请大人一观。” “那倒不必了。”颜朴淙低笑道,“只是容将军也有不带湛洳的时候,总是要物归原主的。” 说完,他淡淡转身,竟走了。 破月听到众人脚步声渐远,依然心若刀悬。她没见到颜朴淙的神色,抱着侥幸心理问道:“他走了?察觉了吗?” 容湛一抖披风,将她拉出来,无奈道:“他已知你在此了。” “啊?” “他是公认的大胥第一高手,你呼吸浊重,只怕他隔着一丈外,都能听到。”他叹息道。 破月浑身僵冷,难道他刚才说“物归原主”,指的就是她?她颤声道:“那他为什么不抓我走?他怕你的剑?” 容湛淡道:“那是我家传宝剑,先祖开国有功,高宗陛下便以湛洳相赠,朝中文武,皆可先斩后奏。是以我报出剑名,他会有几分顾忌。” 他说得轻描淡写,破月却甚为惊讶——能让颜朴淙忌惮的宝剑,这个容湛,究竟是什么家世?若是帝京望族,为何只混到一个小小羽林郎将? 可她来不及细想了,因为容湛温和地笑了:“破月,咱们一起回墨官城。” 破月眼睛一亮,迟疑道:“成吗?” 容湛神色中有几分少见的傲然:“他为你而来,自然已封堵了出城的路。但往东是去墨官城,他绝对猜不到咱们会去赴死。今晚子时,咱们偷偷从东门出城。” 三日后。 容湛的判断没错,东门一直有不断进城的军队和难民,饶是颜朴淙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茫茫人海里拦住他们。一出了东门,他们便骑上乌云踏雪,一路飞驰,至于有没有追兵追上来,已无关紧要了。 日落时分,他们终于到了墨官城。城门士兵见到二人,大吃一惊,连忙迎进来。许多士兵都是精神一振,将两人团团围住,有人重重一拍破月肩膀:“小宗好样的,老子还以为你是个软蛋!” 破月望见周围一张张年轻而激动的脸,只觉得心底也被他们的豪情感染,大声道:“你们不怕死,难道我就怕?” 众人哈哈大笑,容湛嘴角微弯,正高兴间,忽听一个狠辣的声音喝道:“你回来做什么?” 众人都是一惊,循声望去,却见步千洐脸色阴沉站在城门边,死死盯着容湛。 因破月身材矮小,被众兵围住,所以步千洐只看到了高挑矗立的容湛。容湛默默望着他,走过去,轻轻将他肩膀一搂:“大哥!” 步千洐沉默许久,忽地全身一松,伸手回抱住他。 两人松开彼此,步千洐脸上阴霾尽散,朗声道:“好!有小容相助!弟兄们,咱们的胜算可又多了几成!” 众人都听过容湛精湛的剑法和精悍的用兵,加之又被二人义气感染,心中倒真的觉得,有这两位将军守城,说不定真的能以几千人抵挡六万大军三日。于是个个都面露喜色。 步千洐搭着容湛肩膀往边上一勾:“回去说。” “等等。”容湛转身,“破……小宗,跟上来。” 步千洐肩膀一僵,缓缓回头,便见破月从人群里小跑出来,正抬头冲自己笑,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齿。 步千洐几乎是立刻松开容湛,三两步便抢到破月面前。破月见他神色凝重目光锐利,一时有点摸不清他的情绪。谁料他猿臂一伸,她腰间一紧,竟被他抓住腰高举起来! 日光从她背后照下来,他仰起的脸上有半明半暗的英俊笑意:“你……很讲义气嘛……” 破月见众人都望过来,容湛也有些惊讶的样子,气氛很诡异。她不由得有些尴尬,但也不好意思跟如此感动的步千洐直说,自己回来主要是要躲颜朴淙,并不是为了义气……可见他心怀畅快,她也有些高兴,含糊道:“还好啦……快放我下来!” 步千洐深深望她一眼,这才将她缓缓放下,语气又有些轻蔑:“明知城中境况还回来,你跟小容一样蠢。蠢得无可救药!” 破月被他撩得横眉冷对,粗着嗓子喊道:“少废话!你给我好好打这场仗!” 她语气极不客气,旁人听一个亲兵如此对将军,早已目瞪口呆。有深沉点的老兵互相对望,那意思是说——看吧,我早说过步将军跟他的亲兵,不清不白。 步千洐却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走上前,重新揽住容湛的肩膀,随意朝她摆了摆手,示意收到。 第29章 夜色已深,城中很静。 破月在屋里矗立片刻,开始打拳。 比起当初的生涩拙笨,如今这套入门拳法,她也算打得如行云流水。若有城破之日,她能否保命? 她出了身薄薄的汗,转身喝水,抬头却见步千洐颀长的身子倚在门边,双手抱胸,不知看了多久。 “放心,你不会有事。”他盯着她,慢吞吞地道。 “你要保护我?”破月望着他,有些感动。 他却摇头:“敌军攻城之日,我无暇分身。不过我有法子让你保命。” “嗯?”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长长的铜匙丢给她。破月双手接住,听他道:“你扮作小兵待在营中,若是落入敌军手里,切勿抵抗。只要有足够钱银,也能买通赎回自由身。” “那这是……” 他微微一笑:“本将军这些年也搜刮了些财物,都托人存在天宝银号,全国通兑。这是我全部家产,你保管好,赎十个将军也足够。” 破月又感动又好笑,心头一动,斟酌着正要开口,他却摆摆手转身,挺拔的身姿很快没入夜色里。 破月握着还有些温热的铜匙,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他眼眶赤红、一脸倦色,大约好几天都没合过眼吧? 步千洐将家财都给了破月,有些心疼,可想起她一个弱女子,竟然也与自己同生共死,顿时又觉得这些年搜刮的钱财实在太少,不能回报她义气之十一。 他回到房中休息了几个时辰,天一亮,便又回了城楼。 容湛一身清爽站在地图前,听到动静抬起漂亮的双眸,有些吃惊的样子:“大哥,你想反守为攻?” 步千洐扫一眼地图,他只标出了敌军的兵力布置,容湛却看出了端倪。他扬眉一笑:“怕了?” 容湛眸色亦明亮起来:“不,小弟愿为先锋。” 步千洐不由得大喜,指着地图上数道黑色线条道:“前日我巡视城防时,发现城墙下十来处地基都被偷偷挖空,与城外数条地道相连。” 容湛沉吟片刻:“这必是墨国人的奸计,他们攻城之日,只需进入地道、推翻城墙,墨官城不攻自破!大哥,你要在地道中以逸待劳?” 步千洐的手指轻敲桌面,眸色含笑:“若只是以逸待劳,未免对不住他们挖这百余丈地道的辛劳。我已命人日夜赶工,将他们的地道,向后反挖二十余丈。攻城之日,我要直取中军,砍下领军大将的首级!” 他的长指往地图上猛地一点。 容湛沉默片刻,叹息道:“擒贼先擒王,此计甚好。只是……还是免不了一场恶战。” 步千洐如何不懂容湛的意思?墨官人虽挖好了地道,必然也小心谨慎。只有他们在城楼上抵挡足够长的时间,对方才会派精锐攻入地道,对方的中军,才会移动到足够近的位置。 换句话说,他们在城楼上打得越顽强越惨烈,对方动用地道的可能性才更高,他们才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打便是。”步千洐淡淡道。 容湛原本有些抑郁的心,仿佛也因他淡然的语气而平和下来。他忽地想起一事,又问:“大哥如何这么巧,发现了城墙的蹊跷?” 步千洐面不改色:“我原打算挖条地道,城破之日带弟兄们混入敌军中脱身。”这在他看来理所当然——他领了军令,自当奋力守城。但若真守不了三日,他回天无力,也不至于身死殉国。 容湛万没料到从来千军万马出生入死的大哥,说起逃命竟如此轻松,不由得有些发愣。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直接问:“我以为大哥从不惧死。” 在他印象中,光是为了救同僚和手下将领,步千洐身陷死地就有好几次,都是历尽千辛万苦才杀出来。 “谁说的,我向来舍不得死。”步千洐笑道。 容湛动容地望着他,不再多言。门帘却在这时被人挑起个角,扮成小宗的破月探头进来:“吃早饭吧?” 她端着盘肉包子进来,步千洐和容湛又商议起四个城门的兵力布置,也没太管她。她自拿了个包子站在一边吃,低头望着地图,便出了神。 步千洐眼尖,察觉到她神色,眼中泛起笑意:“看出名堂没?” 容湛看她两腮吃得鼓鼓的,神色却格外凝重,不由得也笑了。 破月目光没离开地图,嚼着包子含糊道:“要反攻啊?” 软软糯糯的一句话,步千洐和容湛脸上却同时没了笑容。 步千洐给容湛递个眼色,那意思是问:你告诉她的?容湛轻轻摇头。 两人对视一眼,容湛开口问:“破月何出此言?” 破月答得干脆:“一目了然啊。他们的地道都修到城楼下了——哎,步千洐你干脆胆子大一点,再往前挖,把他们的粮草烧了得了!” 她言语无心,步千洐和容湛听得心惊,想的却是同一个念头——颜朴淙将军虽罔顾人伦,可终究是将门虎女,深谙兵法。 他们却不知,颜破月对兵法一窍不通,全是拿游戏那一套在猜测。 跟了步千洐这么久,这个时代人用的地图标注,她基本都识得,星际的地图可比这个复杂多了,所以她才会说一目了然。 她在游戏里就是暴兵流派,擅长快准狠地进攻,很有点不要命的意思。所以尽管他们现在是守城,可她看到地图,想的却是进攻,说出来的想法,竟然跟步千洐相差无几。 她会说烧粮草,完全是条件反射,就像游戏里杀对方从事基础生产的农民一样。虽然这个建议并不可行——敌军粮草自然在大后方,相距甚远,但她能看出大致战略,已经足够让步容二人惊讶了。 “破月,这些猜测,勿要对任何人提起。”容湛正色道。 破月眼睛一亮:“我猜对了!你们真要去烧粮草?” 步千洐特别一本正经地道:“嗯。本将军打算化身为鼠,挖个五千丈远的地道,也不知两个月能不能挖到对方大后方的粮仓。” 破月听懂了他的意思,以为自己的猜测全错了,不由得有些脸红。心想自己不懂兵法,还是不要在他们出丑了,唉! 她讪讪地拖着盘子走了,步千洐和容湛望着她的背影,俱是沉思不语。 三日后。 五国联军终于到了。 昨日夜间,斥候来报,敌军前锋已至五十里外安营扎寨。而天色刚明时,就连站在城楼上的菜鸟颜破月,都感觉到敌军的来势汹汹。 因为震动。 脚下整个大地,都在微微震动。 六万大军,只是个数字。可当六万人马真正出现在你面前,那是什么概念? 是乌云遮日,是滚滚狼烟,是马蹄纷乱。 是一把极宽极锋利的大刀,慢慢挡住你的视线,架到你的脖子上,让你连呼吸都不能够。 颜破月望着城楼下方逐渐逼近的庞大敌阵,望着粗糙坚硬的冲车、投石车、云梯,再看看土黄色的老旧城墙,不禁怀疑——能守得住吗? 回头她一定要好好研究下钢筋混凝土,土造的城墙,实在没有安全感。 “小宗,步将军让你回营房为他取份文书。他说你知道是什么。”有个士兵从城楼里小跑下来。 破月点点头,知道这是步千洐见自己还留在城楼,催促自己赶快滚。她回头,却只见沉肃冷硬的城楼上,一扇扇窗小得像洞,哪里又瞥得见步千洐和容湛? 破月回到营房,此时四千人马全部出动,只余几个厨子和洗衣的粗妇,四处空荡荡的。刚过了一小会儿,她就听到悠长沉闷的战鼓,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几乎响彻墨官城。 厮杀声顿起。 开打了! 破月坐了许久,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去伙房扛回来一袋面粉,开始和面;半个时辰后,开始切面条;面条切好了,又将步千洐私藏的半只羊大腿拖出来,做成了羊肉臊子。 她做得有点多,足足够十个人吃。她给自己下了一碗,吃了几口就放下碗,走到窗前,只听厮杀声、战鼓声、撞击声,比早晨至少要激烈十倍! 她脑子里清晰冒出个念头:步千洐和他的人,正在以一种最原始的暴力方式,不断阵亡! 然后她坐回桌边,默然继续吃面。 天色全黑,夜色渐深。 东、南、西、北四个城门,都有火光妖异冲天,唯有她头顶的天空,黑得幽深。她很想去城楼上看一看,想得百爪挠心,可她很清楚,自己去了反而添麻烦。 她多希望听到有人跑进军营,大声说敌人已经退兵,战斗已经结束,他们赢了! “活着的人,都给老子出来!” 就在这时,有人在外头大声呼喊。破月心头一动,莫非真的退兵了? 她满怀期待地推开门走出去,却只见一名大汉,面目狰狞地站在院子正中,浑身鲜血淋漓。 几个老厨子和洗衣的粗妇也走了出来,那大汉目光极冷地扫视一周,喝道:“北门就要失了!只要还有一口气,都给老子滚去守城!” 出乎破月意料,厨子扛起菜刀、粗妇拖着铁铲,毫不迟疑就跟那大汉走。那大汉见破月不动,神色一沉。 破月犹豫道:“我要去给步千洐将军送文书。” 那汉子怒吼道:“少诓我!都这个时候了,还送什么文书!你小子躲在这里做甚?敌军已扬言要屠城,若是城破,谁还能活?快走!” 破月便也不废话,回房拿了步千洐给的寒月刀,跟在他们身后,朝北门去了。 北门啊……她默默回忆,那是四个门中地势最偏最狭窄的,敌人进攻困难,势必不会动用重兵,所以步千洐也只放了四百人守北门。 按说不会丢,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吗? 这个时候,颜破月并不知道,走向北门,她的人生,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第30章 城楼上的气氛,紧张得吓人。 破月到过北城门,那时它尽管窄小,但严整有序,哪是如今的模样? 浓烟四起,城垛残破。士兵们大多浑身血汗淋漓,神色疲惫不堪,眼睛却又红又直,俨然已打得忘乎所以。 城墙上每隔几步,便能踩到士兵的尸体。有的脑袋被巨石砸得稀烂,脑浆喷得到处都是;有的腹部中箭,活活钉在身后的城楼上。 破月刚走了几步,便一阵恶心反胃,浑身都覆上细细的鸡皮疙瘩,只想早点离开这里。 可哪里容她选择? 一上城楼,她就被人推到最西侧城垛的豁口上,那里的城楼边靠了七八个士兵,个个神色都有些呆。有人塞了把弓给她,恶狠狠地道:“别傻站着!若是放敌人上来,老子宰了你!” 破月糊里糊涂点点头,下意识拿起弓拼命一拉,却只拉开半寸,不由得气馁。好容易瞥见身旁有把长枪,枪头被取掉了,横绑了一把刀。她连忙拿过来,虽然对她来说还是太沉了,但好歹能迟钝地挥动。 猛地听身边的士兵大喝一声:“来了!” 破月看到城楼上几乎所有人,同时站起来,拿起武器对着下方!她转头,探出一双眼,只见城墙破败几近废墟,而城门外,不算宽敞的便道上,密密麻麻躺满了人。这一处城楼高不过三丈,而地上的尸首,层层叠叠堆了几尺高。 这些士兵?!破月吃惊地望着身旁神色麻木动作僵硬的男子们,他们竟杀了这么多敌军? 也是,以四百敌数千,步千洐是想把他们的最后一点力气都榨干吧? 而那些尸首之后,已有数十人从林中缓缓冒头。破月看清他们的身形,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一时却说不上来。 “放!”她正想得入神,远远的地方,有人轻喝一声。 城楼上诸人同时伏低抱头,破月还在发呆,根本不明所以,只听得劲风阵阵,却不知要如何应对。 猛地前方烟雾一破,一块足有她十个头大小的巨石,雷霆万钧迎面扑来! 破月全身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巨石朝自己面目就要落下!忽地她手腕一痛、身子一歪,摔倒在地。只听“嘭”一声巨响,她身后的城楼被砸出个大坑,土石四溅! 她惊魂未定地抬头一看,却原来是身旁的士兵九死一生之际,将她拉到一旁。 “新兵?呆什么!不想活了!”那人毫不留情地怒斥,同时紧张地转头,把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块,放到身旁的擂具上,猛地一踩!石块飞射而出,那人抬头看着发呆的破月,又怒了:“还不帮手?” 破月这才反应过来,冲过去帮他搬石块。只是望着城楼上下你来我往,不断有人惨叫、有人倒下,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面临死亡的绝境。一个陌生士兵,刚把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 战况并不理想。 破月很快发现,城楼上虽然站满了人,且明显分成几个小队防御。但敌人实在太多了,刚打了半个时辰,对方躺下了上百具尸体,自己这边也死了二十余人。 这是一场消耗战。 说实话,敌人的进攻速度也不是很快,虽然一直步步推进,但并没有带给破月那种排山倒海的威慑感——不过如果真的有那种感觉,破月想,北城门也许已经攻下来了。 也许对方死的人太多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麻木僵硬,但当赤兔营的箭雨落下时,每个人眼中都会闪过惊惧的光芒。 这支攻城部队并不强悍——破月在心中有个这样清晰的印象。 但是敌人数倍于自己,且都是主力军,再这么打下去,破月可以断定,己方一定先输。 到底要怎么办,才能改变局势? 她又看了眼城楼下的敌军,他们几乎已密密麻麻挤满了便道,至少有一千人。前锋部队正要架上云梯,往城楼攀爬。一旦云梯架上,城门就堪忧了。 就在这时,她忽地反应过来,自己为何看到他们,觉得有异样了。 她一把抓住身旁那士兵:“他们的衣服颜色为什么不同?” 那士兵见她指着城楼下,奇道:“他们是五国联军,服色自然不同。快搬石块,不要废话。” 破月明白过来——虽然号称五国联军,但也是在大胥侵犯下仓促联军。如今士兵虽然混编,但还是保留原来国家的军服。 也许有机会! 破月猛地想到——若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此刻沉稳用兵,自然能将城门攻下。可他们是五国联军啊!难怪她觉得他们的势头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面对赤兔营的精悍,他们其实也心有余悸吧? 混编军啊!再也找不到比混编军配合更生疏的军队了!步千洐有信心反攻,只怕也料定了这一点吧! 一个大胆的念头渐渐在她心中成形,她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但同时又热血上涌! 她只在游戏里运用过战术策略,在两军实际交战中,能成功吗? 她咽了口口水,湿润干涸的嗓子,看向身旁士兵:“谁在指挥战斗?” “什么?”士兵没听清。 “哪、位、将、军、负、责、北、门、守、卫?”破月一字一句重复。 未料那士兵眼眶一红,居然掉下眼泪:“薛校尉已经战死了。” 破月恍然大悟,难怪如此,所以这里的士兵有些颓势,彼此配合也显得不太流畅,只因无人直接下令了。 步千洐那边,大概正战到最酣畅时吧,只怕已无暇顾及这边。 这一回,没有步千洐,也没有容湛,只有她自己了。 “那你们现下听谁的?”破月问。 士兵答道:“刘都尉。他便在城楼正中。” 破月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士兵目瞪口呆,看她一溜烟小跑不见了。 城楼正中的攻防,比角落处更加激烈。破月小心翼翼躲过楼下的飞石,绕过疯狂往楼下射箭的士兵,一探头,便见一高大军官矗立在城垛间,怒目圆瞪,接连不断往下射箭。 “刘都尉!”她扯扯他的衣服。 那军官满眼迷茫地转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她只得凑到他耳边大吼:“这么打下去是不行的!” 刘都尉咬牙切齿,继续射箭:“别废话,敌人都要上来了!”转身对身旁诸人喝道:“射!加紧射!擂具快些!” 破月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不能不搬出步千洐了。 她抬手扯着他的大耳朵:“听着!我是步将军亲兵小宗,他派我过来,告诉你守城方略!” 刘都尉又惊喜又疑惑,望着眼前小个子士兵,声音还跟娘儿们一样娇软,不由得问道:“当真?” 破月拿出腰间寒月刀:“这是步将军赐给我的。” 刘都尉虽不认得她,却认得这把刀,因为步千洐拿过不同的刀,与这些下级军官演练。他这便信了七八成,喜道:“是寒月刀!太好了!要怎么做?” 破月将他拉到后方,一阵低语。刘都尉听得惊讶不已,张了张嘴:“能成吗?” 破月其实也不知能不能成,但知道必须给他信心,于是用力点头:“能成!这是步将军定下的计策。你只管放手做,若是无功而返,都算在小宗头上。”心里却想,小宗,对不住了!可是妈呀,步千洐回头知道,还不宰了我? 不对,也没事,万一不成,己方也没损失,老步舍不得惩罚她。 她想得理所当然,却也没细想,自己这个“步千洐必定舍不得”的念头,到底从何而来。 刘都尉听她这么说,哪里还有迟疑。约摸是为了鼓励其他士兵,他大喝道:“传令下去!步将军派来小宗……”语意一滞,看着破月。 破月硬着头皮接道:“校尉。” 刘都尉更加欢喜,高声继续道:“……小宗校尉,带咱们守北门!大伙儿提起劲,一定要守住北门!”他心里却想,年纪如此轻,却是校尉,还有步将军最爱惜的寒月刀,必定有过人之处!莫非也是名高手? 命令层层传下去,城楼上各处都是一阵振奋的欢呼。 刘都尉便下令:“宗校尉有令,所有弓箭手,射白衣敌军!” 统一命令下去,士兵们虽然惊讶,却严格执行。刘都尉本人便是神箭手,步千洐对于赤兔营的骑射技艺又向来要求甚严,故一轮箭雨下去,竟倒下二十余个白衣士兵! 城楼下,白衣军最早发现了异常,因为死的大多是他们的人。 城楼下原本不断推进的兵阵,忽然出现了些迟滞和骚乱。 乱象已生。破月脑海里冒出这个词。 “白衣军是哪国人?”破月问刘都尉。 刘都尉虽无太多计谋,却也能察觉出敌军的异常,隐隐感觉到计谋已经奏效,便恭顺答道:“馠国。”但心里却有些奇怪,这校尉,怎么连敌军服色都不认得。 破月一直在大后方,当然不识得馠国服色。不过不要紧,认准白衣就行了。她叫来个士兵,一阵耳语,士兵一脸古怪的笑意,领命去了。 过了一会儿,城楼上忽然骂声一片。 “馠国狗贼!我赤兔营与你们势不两立!” “老子今日纵然一死,也要杀够十个馠狗!” “竟侮辱步将军声名、辱没步将军先人,今日老子专杀馠狗!” …… 第31章 攻城军队更乱了。 谁都听得清楚,原来馠国兵跟步阎罗有仇啊!也有将领疑惑是赤兔营的计谋,大喊:“不要中了胥兵的奸计,快快上前!后退者死!” 但馠国兵见状,却有点迟疑了。他们心想,本国究竟怎么得罪了步阎罗?那些将军结的仇怨,却要我们这些士兵身受? 其他国的兵看到,自然也不急着上前了。急什么,让馠国兵当炮灰不好吗?这城楼有去无回,前面的士兵如何死了一层又一层,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本就有些惧意。此时出了这么个插曲,原本置之脑后的生死,忽然又从心里冒了出来。 要是能活,谁愿意死啊! 终于,第一个馠国士兵在看到周围的同僚都死完了,其他国士兵却推推搡搡止步不前时,不干了! 他开始向后退,却撞到身后的士兵,进退两难。 “临阵脱逃!”有人骂道。 “死的不是你!都是我们馠国兵!”那士兵怒道,大约是想跑想疯了,一刀砍掉了后面人的脑袋。 周围的士兵,全部看呆了,一片寂静。立刻又有人,一刀砍掉了这馠国兵的脑袋。 “老子不想送死!”第一个馠国士兵丢下了兵器,然后是更多馠兵。就像是一块坚实的铁板上,忽然多了许多细细的漏洞。他们虽然不会互相残杀,但已经乱了。 “别让馠兵跑了!”有人大喝一声。 馠兵就开始跑了! 他们一跑,整个进攻部队全乱了。前后相撞,互相践踏。 “联军败了!大胥大军反攻了!”有人在城楼上此起彼伏地喝道,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后跑。后方领军的将领,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呵斥士兵不可倒退,可是潮起潮落,大势已去。 方才后面几声呼叫,并不是破月教的。军中自有机敏之人,见机乱喊,一人喊了,其他人会意都附和。 效果比破月设想的还要好,城楼上众兵欢呼成一片。只有破月没笑,她盯着城楼下乱成一锅粥似的敌军,神色愈发地沉肃。 一个更大胆的念头涌上心头。 她并不知道两军肉搏到底会有多惨烈,但她却知道,战机稍纵即逝。如今只是侥幸,乱的只是敌人前面的部队,折损也不过百十人。要想靠这一时的骚乱打败敌军,根本是痴人说梦! 只要让他们退到后方,领军将领稍微整肃,他们就会卷土再来。相同的伎俩绝不可能奏效,那时等待自己的,还是死路一条。 但此时此刻,他们最乱、最怕、最没有意志,信息不通沟通不畅,战斗力绝对接近于零!只要再给他们添一把火,溃逃的恐惧,说不定就会像瘟疫般在这支队伍里扩散! 她看着那些五颜六色溃逃的士兵,仿佛又回到游戏里,看到一片已经没有血的虫族疯狂逃窜,她只要扔一颗炸弹,就能把它们全部干掉。 这样好的追击机会,若是放过,她就是二百五啊! 破月只觉得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她的脑子。她犹豫她紧张,她心痒难耐,她手足无措,她激动得不能自已。那个大胆的念头,仿佛一块烙铁,灼烧着她,如果她做,她会焦虑万分;如果她不做,也是焦虑万分。 进退都是死! 靠,做就做! 一股豪情从她心底升起,她忽然想到,如果是步千洐在这里,肯定是狂傲得一塌糊涂地下令:“打,往死里打!” “刘都尉……”她颤声对身旁欣喜若狂的军官道,“组织骑兵,打开城门,快速反攻!” 刘都尉张大了嘴,神情就像已经被人打懵了。 “反、反……攻?” 如果破月经历过真正的战斗,经历过两军追击肉搏战的惨烈,她就会知道,出城追击根本是九死一生,她会完全没有勇气做这个决定。 但正因为她没经历过,此刻,所有的惨烈和危险,都只是一个印象、一个名词,她不能真正体会到感受到战争会有多可怕,所以她把心一横,反而无所畏惧。 她一把抓住刘都尉的双手:“相信我,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此刻就跟……待宰的羊羔一样,我们冲出去,只需要……屠杀!” 没错,屠杀。 等待他们的,就是一场屠杀。 这个词从她嘴里冒出来,她感觉到一种残忍的爽意。这种感觉很陌生,也令她隐隐对自己有些反感,但她已无暇顾及了。 刘都尉的双眼里明显闪烁着危险的火苗,可神色还有些迟疑:“当真……要反攻?” 破月用力点头:“此处城防,小宗负责到底!” 她如此大包大揽,刘都尉终于动心。点齐士兵、骑上骏马,只带轻便武器,一百余人顷刻整装待发。听到要出城杀敌,大家都是又惊讶又激动。 破月站在刘都尉马前,非常欣慰地望着他们,心想他们此去城门外,虽然必定只赚不亏,但风险也极大。步千洐手下,果然是真英雄真汉子。 她正欲说上两句话道别鼓励,刘都尉恭敬地把身旁马匹的缰绳塞到她手里:“宗校尉,大伙儿准备好了,这就跟着你去杀敌!” 破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城门大开,破月被一群凶神恶煞的汉子夹在正中向前冲的时候,只觉得昏天暗地、回天无力。 因为山道狭窄,敌军最尾的士兵们,相距并不远,他们很快追了上去。 果然,见到有敌人出城追击,对方更怕了,逃窜得更加盲目。 破月深吸一口气,怒喝道:“杀!” 身后有人得到她的示意,大喝道:“大胥援兵已到,尔等速速受死!” “哒哒哒哒——”百余骑红了眼的赤兔兵,终于撵上了敌军的尾梢。 这个度,破月叮嘱刘都尉一定要把握好——不可冲得太深,免得陷入敌军包围。要刚刚咬住敌人的尾巴,一点点蚕食。 赤兔营不愧是精锐,将这个命令执行得非常到位。 蚕食的速度很快。 赤兔营铁骑过处,手起刀落,全是亡命逃窜敌兵的首级。因为声势惊人,前方逃兵们根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追兵,上千人的部队,竟被一百来人吓得屁滚尿流。 谁都知道,跑慢一步,落在赤兔营刀下的,就是自己。 所以他们拼命跑。 “不是只杀馠国兵吗?”有个黄衣服的士兵被追到了绝路,非常郁闷地大吼。 回答他的是一抹沉默的刀光,砍掉他的脑袋。 破月看着敌军,像割麦子一样,一片片倒下。 在这个过程中,她是唯一没砍一刀的人。笑话,怎么砍?用她的刀斩断一个陌生人的脖子,看着鲜血喷射? 她做不到。 但她绝对是在场最辛苦的一个。因为她一直要以她很普通的骑马技术,在两军混战中,不断避开自己的人和敌军。跑了有半个时辰,她实在是精神紧张气喘吁吁。 尸体像是鲜花一样,铺满了北城门到官道的路。 破月、刘都尉,谁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杀了多少敌军。如果破月这时知道,五千攻城兵已被他们干掉了多少,她一定见好就收,不会下达接下来的命令。 正当他们追杀一小戳士兵时,破月眼尖,望见前方又有四五百骑,矗立在道旁,精神而干净。 那是敌人的生力军。 他们望了过来,破月正在迟疑,身旁的刘都尉已一声暴喝:“杀!”身后的士兵们已一溜烟冲了上去。 “大胥援兵到了!快逃命啊!”前方逃窜的士兵还在狂喊。 那四五百生力军,望见刘都尉等人身后,尘土滔天、尸横遍野,而自己这边的人,一个个面无人色、四处逃窜。 他们只稍稍犹豫了片刻,转身也开始跑。 这绝对是大胥战争史上最诡异的一次战役,连后世的史学家,也解释不清楚,数千大军,竟然任一支百余人的队伍宰割。当时若是有一支部队掉头跟他们对打,他们就无法再向前。 可是谁都想逃命,这种情绪一旦感染开,千人不过散沙一盘。 诚然,五国联军鱼龙混杂,是赤兔营制胜的主要原因,但是这一百人打开城门,追出去足足百余里,也令人难以置信。 其实破月并不想跑出去这么远,太危险。 但事实上,他们面临的就是个多米诺骨牌——刚想收手,就遇到新的敌军。刘都尉等人是杀红了眼,破月却知道,不能退。一退,敌人便会察觉出端倪,反围上来。 伏在颠簸的马背上,破月几乎可以预感到他们的命运——敌军纵横交错,他们要么杀光所有敌军,要么终于在某处被某支清醒而意志坚定的敌军全歼。 他们可能杀死六万人吗?不可能。 所以他们死定了! 当破月累得像死狗一样,陷入重重杀阵时,步千洐正站在正南城门上,率军正面抵抗五国联军最强悍的攻击。 战局如他预料的一般顺利而惨烈。在经过了一个白天和半个晚上的鏖战后,对方终于沉不住气了,容湛派人来报,地道里已经有了动静。 与此同时,老早就潜伏在另一条地道里的军中高手们,亦开始移动。 当烈火像毒蛇一样在地道中蔓延时,数千潜入地道的敌军,发出凄惨的哀嚎。而面前正在猛烈攻城的军队,明显锐气一挫,初现乱象。 可这还不是步千洐想要的。直到敌人中军大帐一片混乱,他知道,得手了。 敌人开始鸣金收兵。 可他哪里肯让? 赤兔营的士兵像蝗虫一样,从同样的地道钻出来,将敌军切成两段,开始无情地杀戮。而容湛率领生力军,打开城门,如一把尖刀般插入了敌阵。 步千洐站在城楼上,望着城楼下,如一个大大的沸腾的油锅。人潮在里面沸腾,尸体是每个人的归宿。 一片混战。 第32章 这个时候,指挥已经不重要。斩杀更多的敌军,才能赚得够本。 他正要跃下登城道,亲自出城厮杀。一个士兵小跑着气喘吁吁冲过来,迎面拜倒。 “北门如何?”他厉声问。 他也收到了北门统帅薛校尉战死的消息,所以才派人过去查探。 那士兵的脸色却有些奇怪。 “北门没有敌军。”他答道,“敌人一个时辰前就退兵了。” 步千洐有些惊喜地问:“谁在领兵?” “听说是……小宗。” “小宗?”步千洐眼睛都直了,“她怎么会……”他沉凝片刻,厉喝道,“把她带过来!” 士兵脸色更奇怪了:“将军,北门只留下了几个厨子。他们说,小宗带着人出城追击,已经去了很久。” 步千洐张了张嘴,脑子里冒出破月亮晶晶的眼睛和嫣红的唇,想到她出城迎敌,有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沉默片刻,他抽出腰间长刀,厉喝道:“她往哪里去了?可有人护卫?速牵踏雪过来!” “小的不知……” “将军!快看!”城垛上一名军官忽然大喊道。 步千洐霍然回头,心底一凉。 城楼下早已刀光剑影、厮杀震天,他的人,正在一步步割下胜利的果实。可就在你死我活的庞大战团的西北角,一支几十人的黑衣骑兵,突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对着数百倍于自己的五国联军,就是一阵乱砍。 联军很快将他们包围。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这支蚂蚁般弱小的骑兵,就被拖入了战团,顷刻不见踪迹。 那是破月! 步千洐心头忽然升起奇异的直觉。 一定是她! 那个方向,他根本没有布置兵力,除了冲出城门的破月那队人,不可能再有别人。 步千洐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他比谁都清楚,此刻两军决战,全都杀红了眼。城楼下这数千人的战阵,就是个巨大的杀人怪兽、一个能吞噬一切生命的巨大漩涡——任何人被卷进去,都是死路一条。 步千洐再无迟疑,跃下登城道,落在踏雪背上。 “开城门!”他如气势磅礴的黑鹰,飞出了固若金汤的城门,一路见人便砍,顷刻也如一滴水落入大锅,陷入危机四伏的敌阵中。 一与面前的联军交手,破月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们根本不逃,个个面目狰狞、锐不可当。死了一个,很快有人反手砍掉了赤兔营的两个。 他们是敌军主力,是正牌攻城部队! “撤退!”破月连忙喊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潮水般的敌军,迅速将他们包围。 破月一抬头,看到了遥远的南城门,这才明白,自己的队伍跑了这么远,眼看就要成为炮灰! 还没等她有任何对策,忽地觉得面门劲风强劲!她一回头,见到对面马上,一名白衣军官,挥刀朝自己劈过来! “校尉小心!”猛地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她拉下马背,堪堪避过那致命的一刀。刀风过处,破月只觉得面门微微刺痛,瞬间一凉。她一抬头,这才发现是刘都尉将自己拉下了马。 “嚓——”一声闷响,刘都尉砍下了他的人头。 “校尉!”刘都尉对破月大喊道,“我们退不出去了!” “命大家全部靠拢,聚到一起!”她怒吼道。 刘都尉毅然点头,一转头看到她的脸,神色一震:“你……你……” “我什么我!快啊!”破月暴喝,她又看到有两个兵倒下了! 刘都尉便再没多言,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躲好!” 可是茫茫敌阵,哪那么容易聚齐人手? 他们攻入的这个角落,赤兔营士兵本来就少。很快,没有一个自己的人靠过来,他们二人反而被敌人包围了。 “呼——”有人一刀斩向破月,刘都尉不得已手一松,破月才堪堪避过这一刀,却也与刘都尉迅速分开了。 周围人声如雷,杀声震天。破月双手握刀,抬头望着周围三个敌军。他们看到破月的脸,俱是一怔,竟没有立刻挥刀砍过来。 破月怕得要死,颤巍巍地横刀在胸前,脱口而出:“我投降,你们俘虏我吧,别杀我。” 那三人互相望了望,其中站得离破月最近一人,收刀、抬手,抓向破月的胳膊。 破月虽然想投降,可见一双满是鲜血的粗大的手抓向自己手腕,下意识就往后微微缩。然而士兵的手如铁钳般执着地伸过来…… 刀光森然如雪,从天而降。 破月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便听那士兵爆发出凄厉的惨叫,她看到一只手应声落地——那士兵的手,竟被人齐腕斩断! 她一抬头,望见面前三人都露出惊恐神色,刀光如闪电般掠过,鲜血如潮水喷射! 一眨眼间,面前三人脖子上秃秃的,脑袋不知滚到了那里,狰狞可怕得令她倒退一步。 她没来得及回头,腰间便是一紧,一只大手将她从地上捞起,她腾云驾雾般落入一个温热而熟悉的胸膛。 她望见身下骏马通体漆黑,唯有四蹄雪光般践踏着地上的尸骨,张狂而不可一世! “步千洐!”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大声喊他的名字,回身抱住了他的腰。 “嗯。”头顶上方,有人哑着嗓子应了句,然后松开了她的腰,重新握紧了缰绳。 “刘都尉,随我杀出去!”他对边上喊道。 阎罗,他是真正的阎罗。 破月将头埋在他怀里,激动得不能自已。 她看不见周围发生了什么,她只感觉到他带着她,以极快的速度穿行在敌阵里。所过之处,只有鸣鸿刀干脆利落的低鸣,只有惨叫声此起彼伏。 “开城门!”她终于听到他一声厉喝,惊喜抬头。 “大哥!敌人退兵了!”她听到容湛的声音就在身后。 周围骤然欢声雷动,仿佛要掀翻整个墨官城。 破月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太好了!” 他背着光,宽阔的肩膀像山一样坚毅,俊脸溅满鲜血,五官模糊而狰狞,沉默地望着她。 “……小宗,你怎么在这里?”身后,容湛认出她的背影,惊讶道。 破月忽地有些紧张起来,要怎么对他们说呢?她看步千洐高深莫测的样子,似乎并没有生气,略略松了口气。正要转头跟容湛说话,却被步千洐眼明手快扣住了肩膀。 “且慢。” 她迟疑:“为何?” “面具掉了。”他沉肃沙哑的嗓音中,终于逸出一丝笑意。 夜如碧海,火光冲天。 步千洐想象过许多遍颜破月的样子,俏丽的、英秀的、可爱的……或许鼻尖上还有两颗小雀斑,脸色会绯红得像每一个妙龄少女。 可他实在没料到,她竟然长得这个模样。 苍白、纤弱、清妖、精致。 仿佛碰一碰,她就会碎在自己怀里。如此柔弱,仿佛天生需要男子的呵护和关怀。 容湛说得没错,妖精般的女子。可就是这么个女子,****里与他斗嘴斗气,言行举止从来都跟男子一样粗鲁。就是这么个女子,曾经被自己悄悄搂在怀里。也是这个女子,带着他的一支残兵无法无天地跑到城外反攻。 他盯着她宛若白色花瓣的脸蛋,脑子里忽地冒出个念头—— 她真是胡闹啊,可他该拿她怎么办? 可破月人生头一回出生入死,又被他从鬼门关带回来,心情还处于极度的亢奋中。听到他说面具已掉,微一诧异后,露出愤愤的神色:“掉了就掉了。我知道有点恶心……” 步千洐不明白她为何说“恶心”,可她已转头看向容湛:“容将军!” 容湛微微一怔。 远处的士兵们还在欢呼笑骂,容湛背后,近处数十人,循声望来,全部呆住。 看到众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破月心底油然生出爽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向步千洐背后探头,笑嘻嘻地道:“刘都尉,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又朝方才跟着步千洐冲出那几十人道:“大伙儿辛苦了!” 刘都尉早见了她的真容,讷讷不能言。其余军士尽皆错愕。 “她是谁?”有人小声问。 “……宗校尉。”刘都尉无奈地答道。 军士们瞬间失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半晌过后,忽地有人爆发出爽朗的笑意,然后所有军士仿佛都被感染,开怀大笑起来。一副副疲惫的身躯上,一张张满是血污的脸上,明亮的双眸,都温和地盯着颜破月。 破月的热血再次沸腾——那是刚才与她一同出生入死的英雄们啊! 她身形一动,正要跳下马与他们再叙一二,却被步千洐摁住了。 他先跃下马,眼睛盯着前方,话却是对她说的:“你先回营。” 不等她拒绝,他大掌在踏雪臀上重重一拍,破月身子一歪,便被踏雪带着一溜烟似的跑入了城中。 夜凉如水,满城匆忙而喧嚣。 一人一马踏过枯枝断骨,在往来的兵士间纵横穿梭。有人恰好抬头,瞥见骏马上娇颜如雪,震撼僵立,那一骑却如流星飞逝,瞬间跑远了。 虽然心情一直激动得不能自已,但破月回到营房,洗了个澡,已累得浑身发软,瘫在床上。 只是一夜辗转反侧,脑子里总冒出那些血淋淋的尸首。好容易迷迷糊糊睡着,午夜梦回,却惊出一身冷汗。 这一觉极不踏实,她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有粗妇走进来,神色颇为敬畏地对她道:“姑娘,将军说,你醒了便去城楼。” 破月知道步千洐必是要详问昨日缘由,点点头,便出了门。 第33章 一路,士兵们侧目不断。破月微笑点头,神色自若。 她受够了。每日顶着个面具,就算是苏隐隐的绝妙作品,也是很难受的。她知道自己如今的样子很怪,穿着士兵服,却没有束胸,也没缠腰,不男不女。但真的是好多日子以来从未有过的舒服。经历过生死,她只觉得一切豁然开朗。反正相貌不用隐藏了,她也不怕了。 只是一步步走向步千洐指挥所所在的城楼,她的心却还是一点点地沉下去。 胜了,他们胜了。 胜了便意味着,危机已解。 那也就意味着,颜朴淙也许很快就会来。 她从没想过要跟着步千洐和容湛一世,若不是起了战事,她现在早已在哪里的村落隐居吧? 她该走了,才不会拖累这两个男人。 营房的门打开,步千洐英俊的脸赫然就在面前,清黑的眸如墨色深渊,令她瞬间感到一种温暖的踏实。 他特别平静地看她一眼,转身又走了回去。 她觉得他稍微有点怪,但哪里怪,又说不上来。 破月走进去,容湛正好抬头,先没看到她的脸,却看到戎装包裹的玲珑饱满的曲线,不由得一僵。自此之后,目光便紧锁破月的头顶了。 步千洐坐下,依然没看破月,盯着地图。 “胆子够大啊。”他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轻慢。 破月早想好了说辞,特别平和地道:“当时我被人带到城楼,也是为了活命,来不及禀报啊。”于是便将昨日的情况、自己的判断,尽数说了一遍。 步千洐与容湛交换了个眼色,容湛微笑道:“知道昨日你们杀了多少敌军吗?” 破月想了想:“至少五六百?” 容湛难得露出有些玩味的眼神:“两千五百余人。” 破月一愣,难以置信地看了看他,又望向步千洐。步千洐原本神色冷峻,此时脸上也逸出一丝笑意,朝她点点头。 破月眉目一展,绽开了个大大的笑容。 步千洐缓缓移开目光,却沉声道:“你妄传军令,打开城门,极为凶险,功过相抵,我便不罚你了。” 破月讪讪点头。虽然步千洐平日吊儿郎当,但是在军事上,一向言出如山。故他如今训斥,她很乖觉地老实应着。 “对旁人,还按你原来的说辞,说是大哥的命令。”容湛微笑道。 “明白。”破月很清楚,如果军士们知道真相,就算战果是好的,也会觉得她太胡闹、步千洐太纵容。 “此次五国联军,一共在墨官城折损两万余人。”容湛叹息道,“今日一早,信使来报,朝廷的三万北路军,已动身驰援前线战事,大皇子殿下亦亲往前线犒军。联军已闻风而逃,墨官城之危已解。” 破月不由得大喜:“太好了!敌人彻底退兵,这一仗算是大胜了!” “破月,我们想问你,今后愿不愿以幕僚身份,为大哥参议军事?”容湛柔声问道。 破月一愣,抬眸望着步千洐。不知为何,他今日话特别少,对她似乎也有些……冷漠? “我可以吗?”她心头阵阵悸动。 她声音微颤,问得恳切,步千洐脸上的笑意一闪而逝:“马马虎虎吧。” 容湛则道:“破月不必自谦。大胥最重军功,若不是你身份特殊亦没有军籍,此役之后,自应连升三级。” 她心头一甜,真好。 原来在他们眼里,她终于不再是需要保护的弱女子。 她笑道:“好,那我考虑考虑。” 容湛和步千洐对视一眼,同时失笑。此时有士兵来报兵器损耗,两人神色一正,细细地听着士兵的禀报,又吩咐一番。 破月听得无聊,目光瞥见一旁的桌子上放着盘包子,才觉饥肠辘辘。于是便走过去,拿起一个,大口大口吃起来。 真香,也许胜利之后,吃什么都格外香吧! 她三下五除二干掉了大半个,将剩下的一小块全塞进嘴里,伸手去拿第二个。谁知一抬头,却见步千洐和容湛都望着自己。 她以为有什么紧急情况,只得狠吞了几口,噎得发慌,艰难问道:“怎么了?” 两人默默望着她纤细精致的香腮,生生被撑成鼓鼓的包子。许是在军中跟男人们待久了,刻意模仿小宗又成了习惯,她的吃相干脆利落、大开大阖,隐隐透着豪迈的粗鲁。 妖精般迷幻的长相,壮汉般粗放的动作,实在是太违和了。 两人都没出声,同时别过脸去,继续吩咐那士兵。士兵已然望着破月呆住了,恍然惊醒般唯唯诺诺。 之后一连两日,破月都没见到他二人。战后诸事琐碎繁忙,两人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顾忌她。 只是她偶尔在城中闲逛,士兵们虽然还是会惊讶,但“叶校尉”这个名头,却是叫开了。 “叶夕叶校尉!”刘都尉还专程来拜见过她,转达了兄弟们的感谢和尊敬。 “叶校尉虽是女子,大伙儿愿意今后跟着叶校尉。”刘都尉道。 破月知道,大胥也有不少女军官,步千洐打算将“叶夕”这名字报上去,禀明她的功劳,坐实她的假名,给她校尉的身份。可她知道,那样也阻止不了颜朴淙。她已经决意走了,对着步千洐的帮助和刘都尉的忠诚,受之有愧。 “我只是误打误撞,并没有什么真本事,都尉不要对我期望太高。”她道。 刘都尉却呵呵笑。 好容易将墨官城整肃完毕,两千多赤兔营残军意气风发,破月也收拾好行囊打算不告而别。却在这时,有一封紧急求援的书信,送到了墨官城。 “大皇子亲赴前线犒军,亲卫队于黑沙河畔遭遇数千敌军包围,危在旦夕!命步千洐速速驰援!” 书信盖有大皇子的印章,步千洐和容湛一看就明白过来——黑沙河就在墨官城西北五百余里,赤兔营是离他们最近的部队——大皇子极可能是倒霉地遇到了从墨官城溃逃的联军,陷入了重围。 救人如救火,步千洐再无迟疑,也来不及向赵初肃将军请命,迅速点齐一千五百人马,只余五百交给容湛守城,集结于北门。 颜破月一得到消息,就从营房往北门跑。她已经打算要走了,兴许这是见步千洐的最后一面! 想到这里,她有点不是滋味。 此时正是傍晚,晚霞笼罩着墨官城,她刚跑到城门口,远远望见千余骑蓄势待发,眼眶就有些湿润了。 队伍开始向前移动。因为城门口战场还未打扫完毕,他们移动的速度并不快。 破月又往前跑了几步,便见乌云踏雪立在队伍最末端,两个人站在马前,正是步千洐和容湛。 周围还有些兵士在送行,见到破月,都沉默下来。步千洐脸上挂着笑,正跟容湛说着什么,一抬头望见破月,笑容便凝滞了。 容湛也回头望见她,招了招手。 破月跑过去,望着步千洐清朗的容颜,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那日打了胜仗后,他基本就没跟她说几句话,谁知这一转眼,又要去打仗。 还是步千洐先开口,一本正经:“好好待着,勤练拳法,今后做幕僚做校尉,可不是儿戏。” “嗯。”破月不知怎的脱口而出,“你要少喝酒啊,过量伤身。” 容湛和步千洐都目露诧异,步千洐笑了一声道:“这丫头,好像我不回来了似的。本将军就去打个围援,快则两三日,慢则四五日便返。” 破月点点头,目光一直盯着他的衣襟,不想看他俊朗逼人的容颜。 步千洐见她一直低头,也不多言,抬手握住马缰,便欲上马。 听到马蹄声轻响,破月猛地抬头,直直瞪着他。这一瞪把步千洐都惊了一下,然后未等他询问,破月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他。 静默,死一样的静默。 围观的士兵们是静默的,静默地看着自家将军,被女校尉抱紧,大部分人都恨不得被抱住的是自己。 容湛也是静默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啊,她抱了大哥、她抱了大哥!她为什么要抱大哥?男女授受不亲,她这是要对大哥以身相许吗? 步千洐也呆住了。只觉得那********的身子,轻轻靠在自己怀里;柔滑的小手,紧贴着自己的后背——她居然主动抱了他? “你……”他听到自己声音有点干。 “保重。”破月在他怀里深吸一口气,撒手,后退,微笑望着他。 她这是……不舍吗? 步千洐想要问明缘由,想要逗她两句,可所有话到了嗓子眼儿,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望着她温柔淡然的容颜,从来冰冷坚硬的心肝,仿佛也被那温热的手,撩拨得一片滚烫,糊里糊涂。 “将军!”队伍最末,有人见步千洐迟迟未动,扬声呼喊。 步千洐猛地收回目光,翻身上马,在踏雪身上重重一拍,发足飞奔,顷刻便奔至队伍最前面。 剩下的人矗立原地,还是破月最先转身,笑中含泪对容湛道:“回去吧。” 容湛木然点头,转身往回走。 步千洐策马行于队伍最前,望着惨淡的落日,只觉得全身依然僵硬如木石,血脉始终凝固。 天是白的,地是黄的,四野茫茫,将军一生征战,终有一日尸骨埋荒野。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期盼,一直以来的豪情。 可为何,今日被她这么一抱,从来洒脱的胸怀,便添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柔软情意? 不,并不是今日。 是将她从五虎手中救下那日,看到她皓月般清澈的双眼;是她病倒在地牢,全身发抖伏在他的胸口宛若受伤的小兽;是她胆大包天扒掉他的裤子,气息轻拂过男儿热血之躯。 是她的马如流星坠入敌阵; 是她亲手制造阎罗炼狱,敌军溃败如潮,尸首堆积如山。 而最后,是她站在敌阵中,面具开裂,茫然四顾,孤独而无助。 那个时候,他看清了她的眼,看清那惊心动魄的容颜。 第34章 步千洐心头猛地一抽,骤然勒马。 这几日,他一直有意躲着她疏远她。昔日她长相丑陋,她扮作小宗,他与她朝夕相处,自由自在,怎么逗她都不尴尬,可如今她换了那么一张脸,他却浑身不自在——因为他不能忽视,她是个女人,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女人。他怎么能还像大爷一样奴役她,还能耍赖装睡让她给自己上药、偷偷找借口搂她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宁愿没有见到她的真容,便还能如往常那样,与她亲密无间。可如今……为何他会觉得,若他此刻不回头,便会错失什么? 不能回去,不能去!有个声音在心里道:步千洐啊步千洐,你不过五品,无权势无蒙荫,如何护得住她千金娇躯?她又如何看得上你这粗莽浪荡的武夫? 可他却听到自己声音从未有过的决绝:“你们先行,我随后就到。” 而后他调转马头,朝城门冲去。 破月刚走入城门数十丈,便听到身后马蹄纷乱如鼓擂。她下意识便靠到街旁躲闪,正欲回头,那马蹄声却闪电般瞬间已至身后! 她身子一轻,已被人大力从地上捞起,马儿四蹄如飞,越过那人熟悉坚实的肩膀,她看到容湛等人惊讶的脸越来越远。 “怎么了?”破月诧异地望着他。 他却沉默着,沉默着。从来漫不经心的容颜,头一回绷得死紧,甚至连额上青筋都微微凸起。他的手搂着她的腰,格外地紧,隐隐有些生疼!破月下意识就往外靠,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量,紧扣在他的胸口。 她趴在他胸口,完全不能动了。 他抱着她,马儿一直跑一直跑。不知道跑了多久,久到破月都有点害怕了,不知道哪里惹到了他。他却忽然勒马停住,抱着她跃下了马背。 破月勉强站定,发现周遭是一片荒野。大约也遭受过战争的洗礼,田地已然荒芜,山林也被烧尽,光秃秃一片。 天地间只余苍茫,四野无人,只有他们俩。 他带她来这里干什么? 破月疑惑地抬头。 不等她抬头,步千洐沉着脸,瞪着眼,嘴已经重重堵了上来。 像是饥渴了许久的人,他的吻明显透着慌乱,透着急切。他用力含住她的嘴唇,又舔又吸,全无章法。破月嘟囔含糊道:“你……”舌头就被他逮到了,含住黏住不肯再放。 破月一开始是惊愕,而后是抗拒,最后……则是彻底软了下来。他把她抱得太紧了,她根本动弹不了。她只能闻着他嘴里的热气,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而舌尖上酥麻的感觉,一直从嘴里,传到全身,传到心里。 过了许久,他才松开她。 俊脸通红,可他的神色明显放松下来,跟方才的青筋暴出、强势拥吻,完全判若两人。明亮的双眸中,全是她熟悉的疏懒笑意。疏懒中,又带着某种满足。 明明是他轻薄她,破月却觉得很尴尬,紧张地问:“你……干吗吻我?” 他的胳膊状似无意地轻轻搭上她的肩膀:“因为你先抱了我。” 这算什么回答?破月嘴唇上还有点痛,他亲得太重了。 可为什么她的感觉是又甜又涩? “我送你回去。”他将她抱上马背,顿了顿又道,“等我。” 破月耳根都是滚烫的,心跳如擂。心里只有他的声音反复回荡—— 等他…… 等他…… 噢,她为什么觉得全身的血都要因为这简单的两个字燃烧起来? 步千洐暗暗等了一会儿,见她明明面若朝霞、神色凌乱,却并不将他推开,更没赏他一个耳光。他不由得心怀舒畅惊喜暗生,一声长啸,声震云霄。 破月吓了一跳,身子一缩,他趁机将她的腰搂得更紧,策马扬鞭,掉头朝墨官城奔驰而去。 —— “看好,别让她走了。” 步千洐朝容湛丢下这句话,便策马一溜烟似的朝大部队追去。 彼时容湛在城门已立了许久,望着破月被大哥动作温柔地抱下马,两人皆是面色潮红。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讷讷不知说什么好。 此二人是极相配的。他心道,或许他该为大哥高兴。 可心底那一点隐隐的羞愧和酸楚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曾经在梦里遐想过……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若是破月姑娘跟大哥情投意合,自己会觉得对不住大哥吗? 他做事为人从来清白无愧,此时心中却像是藏了个小鬼,惴惴不安。破天荒头一回,他没有对破月和颜悦色,而是淡然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破月跟在他身后,却未察觉他的异样。她心里可比容湛混乱多了,一会儿想着,刚才不该搂他的,他多聪明啊,现在他让容湛看住自己,还怎么走得了?一会儿又想,方才骑马回来的路上,他又低头亲了她几次,亲得她嘴都疼了,他却一个劲地笑。 两人一前一后,各怀心思。走了一段,到底是容湛先平和下来,转头对破月笑道:“大哥有令,容湛不能不从。破月,我知你怕拖累我二人,可是兵荒马乱,你还是留下吧。这几****命人加强城防,决不让那人的人马进城,待大哥回来,再作打算。” 破月心知容湛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只得默默点头。 就这么在墨官城又逗留了三四日,前方传来消息,说大皇子困境已解,步千洐两日内便能返回墨官城。 听到这个消息,破月当晚就失眠了,黑黢黢的夜里,脑子里尽是步千洐在马上低头,笑着吻自己的样子。 忐忑不安中,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 三日过去了,不仅步千洐没回来,他带去的千余人马更是断了消息,容湛派去查探的人只回复说,黑沙河畔已无人驻扎。 终于,第八日日落时分,容湛接到一份飞鸽传书。当时破月就站在他身旁,看到他脸色大变,她心里越发不安了。 “发生了何事?” 容湛放下信:“大哥……昨日被关入了婆樾城的死牢,不日问斩。罪名是贻误军机、私通敌寇。” 破月瞪大了眼,立刻否定:“怎么可能!”步千洐通敌?绝无可能! 可婆樾城是昔日离国都城,如今是大胥东线指挥部所在。步千洐竟被押解到那里的死牢,可见情况真是危急了。 容湛神色凝重:“信上说……他私放了当日围攻大皇子的五百残军。” 破月目瞪口呆:“为什么?” 容湛摇头。 他没对破月说明的是,大皇子和二皇子表面相亲,实则明争暗斗许久。而皇帝似乎也有意从中选择一个继位,所以对他们的争斗,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步千洐出了事,容湛回想起来,大皇子被围黑沙河,只怕其中另有隐情。但步千洐为何会放走敌军。却连他也想不清楚缘由。只是皇室龌龊,不便向破月说明。 他背起长剑,毅然望着破月:“我这就去婆樾城,你留在此处。” 破月哪里肯依,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带我去!” 容湛望着她惨白的脸色,心尖上就有点莫名发疼发涩,摇头道:“不成,我连夜赶路,带不上你。” “你留我在此处,颜朴淙找来怎么办?”破月急道,“况且若真的事关步千洐的性命,我愿……我愿……” 我愿舍身相救。 这不是因为那个吻,而是她欠他的。 就算容湛匆匆赶去,他军衔比步千洐还低,又有什么办法救他出来?劫狱?纵然他武艺高强,可大胥军中藏龙卧虎,不说别的,颜朴淙才是大胥军中武艺第一啊! 她当然要跟去探明情况。若真的回天无力,她……愿意舍了自己,向手眼通天的颜朴淙换步千洐出来。他不过五品,在颜朴淙心里,她应该值这个价吧? 想到这里,她心头猛地一抽,疼痛难当。 容湛浑身一震。 破月这些日子如何顽强地想要逃离颜朴淙,他看得分分明明。只怕世上,没有比她更加不屈的女子了。可今日一听大哥有难,她言下之意竟愿以身饲虎,换取步千洐的性命。 看着她灰白的脸色,他忽地觉得心尖上某一点被戳得仿佛要滴下血来,也不知是心疼她,还是心疼步千洐,抑或是心疼他们两人。 他眸色微沉,缓缓道:“好,咱们一起去救大哥。你亦不必害怕,容湛自护得你周全!” 容湛挑了最快的骏马,与破月连夜出城。夜色如水,四野茫茫,两人穿行于战乱的土地,只觉得处处焦土、触目惊心。 天色一明,破月已累得有些发慌,视线也模糊起来。容湛心细如发,迟疑许久,沉默地将她从马上提过来,放在自己身前,继续赶路。 破月在容湛马上睡了有两三个时辰,一睁眼却见容湛双眼湛若秋水,竟似全无疲惫,依然在策马赶路。 “需不需要休息会儿?”她关切地问。 “不必。”容湛的声音有些沙哑。 当然不必。他没告诉破月,信上写的是,步千洐七日后问斩。这分明是有人为了掩饰内情,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步千洐啊! 可墨官城与婆樾城一东一西相距甚远。他若不日夜兼程,如何能赶到?好在破月身量极轻,带上她速度亦不减。 第35章 到了第三日夜间,原先的马已跑死了,容湛抱着破月就这么徒步跑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才在驿站得了匹马。 这下连破月都有点心疼了,他是人,不是神仙。 尽管双眸依旧清明,可眼眶已赤红一片、渐生血丝。一路风霜,他发束凌乱、满面风尘、浑身汗臭,是破月从未见过的潦倒模样。可他整个人似魔怔了,不吃不喝、披星戴月,不要命地往婆樾城赶。 转念想起尚在死牢的步千洐,她更觉柔肠寸断,抑郁难舒。 终于,第七日早晨,第三匹马猝死在婆樾城百里外。容湛毫不迟疑抱起破月,一路狂奔。 破月看着他竟有几丝癫狂的模样,又怜又痛,不由得道:“你放下我吧,你先去!” 容湛不知想什么,整个人都呆呆的。抱着她足足跑了又十余里,才恍然惊觉她方才说的话,柔声道:“无妨……大哥身在牢中,若是见到你,必是很欢喜的。” 他答得没头没脑,破月心头疼得发堵,只恨自己没有通天的本事,可以救他们于水火,报答他们的大恩。 临近晌午,终于远远望见一座雄伟城池的轮廓。容湛抱着破月,几乎足不点地,径直朝城门飞奔。因为这一片都已是大胥控制,所以城门并未戒严关闭。容湛纵身一跃冲进城门,城门守兵根本连人影也没看清楚。 容湛竟似对这婆樾城极为熟悉,毫不迟疑地在城中穿行择路。破月在他怀里,只听得劲风阵阵,他眉目沉凝,像是覆上了一层薄冰。 她很想问问,他到底想怎么营救步千洐,可见他一脸坚毅,竟似已打定了主意,她只能静观其变。 终于,容湛脚步一顿,将破月放下来。 这是城中最严整华丽的大屋子,门口诸多士兵守卫,见到两人,都沉下脸。 “来者何人?”有人问道,“胆敢擅闯禁地!” “跟着我。”容湛径直快步往里,破月连忙紧随其后。 “让开!”容湛眸若寒星,声厉如刀。破月微微一惊——他向来谦恭有礼,如今真的发起火来,竟是铮铮傲骨,不怒自威。 门口士兵正要再拦,容湛从腰间摸出块金牌,铿然往士兵身上一摔。士兵捡起来看清了,一时竟吓得去了半条命,“扑通”一声跪倒,双手捧了那令牌,大气也不敢出。 其他士兵迟疑着要上前,那士兵的头目厉喝道:“统统跪下!” 容湛看也不看他们,径直往里走。那士兵不敢让令牌躺在地上,恭恭敬敬捧着,一路跟随着二人。 破月怔怔望着他疲惫而坚毅的容颜,不发一言。 一路穿堂过室,来往的兵士见到令牌,亦“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终于,行至一处拱门前时,容湛突然停步。 他停得急,破月差点撞上他后背,抬眸望去,顿时全身如坠冰窖——一名锦衣男子,静静站在拱门处,俊白的脸珠玉般清冷,狭长的眸中寒光大盛,已然牢牢锁定了她。 那人身后数名黑衣侍卫,见状都拔出长刀。 颜朴淙! 他竟然也在这婆樾城! 她其实早有预料!这里是东路军机要处,他位高权重,当然也会停留在此处。 破月心尖一颤。 “月儿……过来。”颜朴淙缓缓开口,声音轻柔,却令她不寒而栗。 破月全身僵若木石,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忽地手心一暖,竟被人牢牢握住。 是容湛。 他的神色极为平静,抬眸看一眼已然大亮的天色——晌午过后,步千洐就会问斩!他面沉如水,从身后士兵手中夺过令牌,往那些护卫们眼前一丢,淡然道:“让开!” 护卫们看清那金牌,又惊又疑望了望容湛,又望望颜朴淙。 容湛视他们凌厉的刀锋于无物,牵着破月,穿过刀丛,一步步走到颜朴淙面前。 错身而过时,破月别过脸去,不敢看颜朴淙。可斜刺里却伸出一只手来,一把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大力袭来,她半边身子都麻了,差点与容湛脱手。 是颜朴淙。 他仿佛无视容湛,双眸深深望着破月,暗潮涌动,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她扣进怀里,狠狠蹂躏。 “颜朴淙,你敢拦我?”极平静的声音从破月头顶传来,简单的质疑,却透着傲然的威严。 容湛抬眸看着颜朴淙,眸沉若水。 破月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颜朴淙淡淡与容湛对视片刻,缓缓道:“……下官不敢。” 他将破月的手狠狠一捏,而后……松开。 破月手腕痛得几乎断掉,根本不敢再看颜朴淙,低头随着容湛快步往里走。 容湛深吸一口气,径直冲到最里的正堂前,一脚踹开大门。 正堂里,两名华服青年正在饮茶,一人二十余岁,眉目清俊温和;一人十七八岁模样,肤色黝黑、相貌俊朗。 两人见到容湛,都是一惊。年长那人有些迟疑不定,年幼那人匆匆扫了一眼二人,怒道:“什么人,竟敢擅闯军机要地?来人啊,拖出去!” 容湛丝毫不惧,牵着破月,一步步走到他们面前。他原本容貌极美,此时衣衫褴褛、容颜憔悴,眼神却偏偏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厉。 “澜儿、充儿。”昔日清朗似水的声音,如今沙哑无比,“步千洐不能杀,杀他如杀本王!” 说完这番话,他清瘦的身子晃了晃,竟已全身脱力,砰然倒地。破月被他扯着一起摔在地上,压在身下,动弹不得,急得一把将他抱住:“容湛、容湛!” 未料容湛竟已昏了过去,素白的俊脸全无血色,双目闭得死紧。可冰凉的大手,却如铁钳般紧紧扣住她的手。 破月慌忙抬头,便见颜朴淙阴沉着脸,站在屋子门口。 而身后年长那人已惊呼出声:“果真是十七叔?” 另一名青年亦反应过来,喃喃道:“小王叔……” 朦胧的日光仿佛一只若有若无的手,从狭小的窗边拂过。幽暗潮湿的地牢,死一般寂静。 步千洐靠坐在地上,长眉轻蹙、双眸紧闭。身上的将军袍皱皱巴巴,双手双腿都有沉甸甸的镣铐。 “吱呀”一声,牢门从外推开,一名十七八岁的锦衣青年矮身而入,目光锐利地扫过步千洐,沉默不语。 步千洐慢慢睁开眼,静静盯着他,不起身,也不行礼,冰冷的目光,像是要看透来人的心。 那青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脸上便添了几分恼意:“步将军好大的架子!” 步千洐仿佛半点脾气也无,眸中笑意淡然:“将死之人,懒得拜天拜地拜君拜神了。” 青年正是当今皇帝次子慕容充。他自幼酷爱武艺兵法,是皇帝诸子中的佼佼者。年纪轻轻便担任东路征讨元帅之职,赢多输少,如今在朝中声势,更是如日中天。 但他万没料到,自己竟会在这个小小的平南将军处,踢到了铁板。 想到十七叔慕容湛,他压下心头火气,放软声音道:“步将军,他给你死路,本王给你生路。再过半个时辰,你便要问斩了,普天之下,只有本王能救你。不仅能救你,还能保你飞黄腾达,你何苦孤傲绝情?” “还有半个时辰?”步千洐纵然生性豪情,听到自己的死期逼近,也难免胆寒。可望着面前容颜英武、目光阴鸷的皇子殿下,他却无法应允。 数日前他带兵为大皇子解围,原本极为顺利。敌军虽有三千余人,但都是残军,在赤兔营锋锐冲击下,几近全歼。 可最后的五百敌军,却格外顽强勇猛。且他们虽然穿着联军服色,但武艺、兵阵竟与大胥军极为类似。步千洐当时在中军指挥,暗自生疑,亲自带兵去追击那五百人的头目。 谁料堵到了人一看,竟是熟人——曾经输给他百年好酒的老苏!此时步千洐左右近卫都看到了老苏身后数十人,皆为赵初肃将军麾下将士,齐齐失色。 步千洐知情况诡谲,连忙屏退左右,拷问老苏。 “是二殿下和赵大将军!”老苏凄然道,“先前只说让我押送这数千俘虏,临到了黑沙河,却命我传令,说让他们追杀大胥叛军,堵住了大殿下的车驾。我也受命扮成联军,若是他们失手,我便……” 步千洐听得怒火中烧:“老苏,你这浑人!大殿下早识破了你们的伎俩!” 原来他一赶到黑沙河,就发现这支敌军疲弱不堪。而大皇子的一千护卫全是精锐,旁人或许看不出,他这种行军老手,一看便知,大皇子若是刻意收拾他们,早不用拖到步千洐的队伍到来。 步千洐起初还以为大皇子是不屑于与他们动手,现下才知,大皇子必定是查知了一切,顺水推舟将事情闹大。 “那如何是好?”老苏问。 步千洐在凄冷的月色下来回踱了半晌,终于看着昔日好友,心头钝痛麻木:“老苏,你必须死。” 可步千洐还是低估了皇家人的狠厉。 当他提着自刎而死的老苏的人头到了大皇子慕容澜面前时,他只淡淡看一眼:“主使呢?” 步千洐深埋着头道:“不知。” 慕容澜笑得慢慢的:“不知?步将军,本王听说,你率五百精锐,将这伙逆贼围堵在山上,拷问了整整一个时辰。以步阎罗的手段,居然什么也没问出来?你好好想想。” 步千洐咬牙道:“末将的确问了许久,只想为殿下找出贼首。可这奸贼极为狡猾,半点口风不露。末将出身贫寒,一心为朝廷为殿下效忠。若是能为殿下出一点点力,末将也是在所不辞啊!望殿下明鉴!” 约摸是听过他的“恶名”,慕容澜沉吟片刻,语气缓了缓道:“你是否忠心,本王自然会查明。墨官城一役你做得很好,本王也听说了。你这么年轻,切勿一时糊涂,耽误了大好前程。你知道了什么,就说出来。不要怕得罪谁,本王一定会为你撑腰。” 有那么一瞬,步千洐有些信了慕容澜的话。他本就是正直性子,这事是二殿下下杀手在先。虽然大殿下也有不妥之处,但他如实而言,也问心无愧。 可当他抬头,却看到慕容澜明明温润的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不能说。 他后背一阵冷汗,他小小五品,若是卷入这事,即便只是作个证,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他慢慢道:“末将……的确不知。” 慕容澜便没再说话了,淡道:“无妨。将你俘虏的数百人,交给本王。对了,还有昨日跟着你的赤兔营军士们……本王相信,总有人看到了。” 步千洐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走到了军营。 他先到了俘虏营,这里头一次关押了三百多大胥士兵,只不过他们穿着联军的戎装。 步千洐刀法独步东路军,不少人认得他,纷纷急唤:“步将军、步将军,为何将我们抓起来?” “不是说缉拿叛军吗?”有人哭道,“为何说要斩了我们?” 他默默退出俘虏营,又到了赤兔营中,正巧看到大皇子的亲卫军来要人。几个赤兔营军士疑惑:“押我们过去做甚?” 一名亲卫冷笑道:“不做甚,殿下有话问你们。” 步千洐心中如醍醐灌顶般了悟——这些人都会死。 无论能不能揪出背后的二皇子,这些人都会死。 俘虏营中的士兵必死,因为他们“私通敌军袭击皇室”;那晚跟他一起捉拿俘虏的赤兔营士兵们也要死,因为他们看到了真相。就算皇帝会惩戒皇子,出了这么大的丑事,也不会放过知情人。 而他自己呢?或许他刚刚立下军功,可在前线,无论大皇子还是二皇子,要让他这个不小心知道真相的人“死于意外”,易如反掌。 步千洐从身体一直冷到心里。 之后,他下达放走俘虏的命令完全出于义愤。 他知道这样做,必死无疑。可他一个人死,总好过这四五百无辜的士兵死!他们中的许多,还是新兵,十七八岁的年纪,年轻到无知! 又或许,他是想发泄压抑心中许久的不平和怒火。 然后,他果然进了死牢。 私通敌军是重罪,二皇子是前线元帅,无需请示皇帝,便能先斩后奏。这十日来,大皇子来过两次,二皇子来过三次。大皇子劝他开口;二皇子大概见他宁死不吐露真相,表示愿意相救——只要他从此投诚,并替他杀一个人。 他没说杀谁,但是步千洐明白。 甚至连赵大将军也来过一次。他看到步千洐,只是叹气,他说不会让步千洐受皮肉伤。 “我们虽是武官,可这朝廷就是个漩涡,你是青年将领中的佼佼者,又怎能独善其身?二皇子虽行事重了些,可也是才华出众。你素来机敏,在大事上,怎就如此执拗?”他这么说。 步千洐始终没有说话。赵大将军沉默片刻,便离开了。 第36章 今日,是他的最后一日。他选择放走俘虏,让这件事消弭于无形,已料定有这一日。大丈夫死则死矣,他心中并无太多沮丧。只是临死二皇子还来骚扰,令他心头越发焦躁郁怒。 “殿下,能赏末将一杯酒吗?”他顾左右而言他。 二皇子观他神色,已知此人的确冥顽不灵,挥一挥袖子,转身便走。到了牢门口,却又回头道:“你与我十七叔如何相识?” 步千洐不解:“谁?” 二皇子以为他装傻,冷哼道:“别以为十七叔护着你,就能如此张狂。该说的不该说的,自己掂量!” 他虽年幼,这一番话却也说得威风凛凛。步千洐望着他修长笔挺的身影,脑海中却浮现另一个清俊温和的青年。 三年前认出他背的是湛洳剑,步千洐便猜测他出身显赫世家。可没料到…… 十七叔? 他嘴角泛起苦笑——小容,是你吗? 时间一点点推移,直至日头偏西,却始终没有人来牢中押解他行刑。步千洐望着狭长的地牢通道,知道必定是小容救下了自己。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觉得热血沸腾、心潮难平。他心想,就算即刻死了,有小容这个好兄弟,也不虚此生了。 对了,还有她,他亲了她,岂止是不虚此生,简直是赚了。 地牢里阴暗寂静,地上东路军指挥所里,却是灯火通明,所有人忙得四脚朝天。 颜破月静静望着床上沉睡的容湛。 两位皇子已经当着她的面,传令暂缓步千洐的刑罚,这令她松了口气。可容湛又昏迷了,令她的担心又多了一重。 不,或许应该叫他慕容湛,当朝皇帝唯一的胞弟,传闻中最受帝宠的十七王爷——诚王慕容湛。 破月望着他近乎煞白的容颜,清秀的一张脸惨淡无光,只觉得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她的目光又滑向与他紧紧交握的手,再次用了用力,想要抽回。可他实在握得太紧,每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都与她紧紧相扣。她无奈地想,这只怕是他迄今为止做过的最逾矩的事了吧?待他醒转,估计会郁闷得不行。 可他明明是王室中人,却甘愿在军中受苦,而且还养成如此诚挚干净的性子? 破月默然。 “王爷这是连日奔波操劳过度,加之又受过内伤,才会猛然昏厥。”须发皆白的随军御医恭敬道,“无妨,调养几日便好。” 一旁的慕容澜和慕容充二人这才松了口气,让御医退下配药。慕容澜目光先扫过颜破月清透如雪的容颜,又停在她被昏迷中的慕容湛握得死紧的小手上,柔声笑道:“叶姑娘,我王叔如何受的伤?父皇近日一直特别忧心王叔,他日父皇问起,我也好答话。” 破月想了想,答道:“回殿下,大概是墨官城一役受的伤。他未曾对我提起。”心中却想,难怪他会昏迷,之前受了伤,却未对我们提及。 慕容充见破月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语气也就轻佻几分,笑道:“父皇常说王叔生性忠厚淳朴,却在梦中,也将姑娘的手紧握。若是父皇见到,定会吃惊。” 破月脸上一热。 “两位殿下,步将军现下如何了?”破月小声问道。 未料她话音刚落,床上沉睡的慕容湛长眉微蹙,竟缓缓睁眼。慕容澜与慕容充见状大喜,连忙围上去。 “十七叔!” “小王叔!” 慕容湛本就生得极美,此时也已净了脸,凤眸先是迷蒙,后是沉凝,波光流转,灿若美玉,只看得三人都是心神一凛。 可下一刻,他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我大哥……步千洐将军如何了?” 慕容澜先答道:“十七叔放心,人还在地牢。” 慕容充语气则活跃些,嗔怪笑道:“小王叔说杀他如杀您,咱们谁敢动王叔?不怕被父皇剥了皮吗?” 慕容湛这才松了口气,看着他二人。破月忙将手边热水递过,他大概也是惦记着步千洐,根本没回头看破月,就着她的手喝了水。 慕容澜眉目不动,慕容充眸中含笑。 热水入喉,慕容湛神色缓和了许多,肃然对他二人道:“你们都是皇兄最出色的儿子,他放你们到前线历练,十七叔不会干涉,也不会过问。可步千洐忠君爱国,更是救过我多次。你们动谁,都不可以动他。” 两人都没出声。慕容澜只长慕容湛两岁,两人年岁相仿,实则情同兄弟。慕容湛生性持重,对皇兄的这些儿子又极好,故虽多年没见,他的话,慕容澜却不能不听。 至于慕容充,小时候更是跟在慕容湛身后练武习字。当今皇室,慕容湛算得上是第一高手,故慕容充自小就对慕容湛仰慕有加。 慕容湛人虽迂腐,却也不是不通世故。他知道两兄弟现下不吭声,心里自然还有计较,索性直言道:“我从墨官城动身之日,便已写了信送给皇兄。我相信不日便会接到他的圣旨赦免步千洐。你们早放晚放,不过是几日时间罢了。” 慕容澜二人这才心头微惊。他们如何听不出慕容湛的意思——两兄弟明争暗斗,父皇虽然不管,可若被慕容湛捅到父皇面前,知道牵扯进无辜忠良,两人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慕容澜先开口道:“王叔这样处置甚好。其实我也一直觉得黑沙河之役,必有隐情。” 慕容充被他说得有些忧心,可想起步千洐宁死也不向自己投诚,也不说出真相,倒也不是很担心了。他笑道:“一切都听十七叔的。十七叔,先别说了,身子要紧,喝了药,睡一晚再说。” 慕容湛却摇头:“我要去看步将军。”他扶床欲起,这才发觉手中一直握着个柔软的物事。 他一抬眸,望见一双清澈如潭的眸子,那里面写满了关切和喜悦,仿若两道柔光撩过心窝。他一时竟忘了松手,怔然凝望。 原来他握着的,一直是她的手。梦中一直牵挂着不能放不能放一定不能放,原来是她的手。 慕容澜两兄弟见王叔盯着破月发愣,心下雪亮。破月虽容颜娇弱可人,但两人见过的美人多了去了,倒也不会觉得太惊艳。慕容澜率先道:“便请叶姑娘好好照顾王叔吧。” 慕容湛触电般松开破月的手,脸颊热气蒸腾。但他在侄子面前自觉要有叔叔的威严,故低下头,不让他们望见绯红的脸色。 三叔侄说话时,破月一直沉默着,此时却开口道:“我陪……王爷先去看步将军吧。” 慕容澜二人无法,只得送二人去地牢。到门口时,两人都托辞不进去。慕容湛也不勉强,想起一事,让颜破月先进了地牢,自己却转身对他们道:“有一事需要托付你二人——除了我,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叶姑娘。她若是出什么事……” 他话还没说完,慕容充已先笑了:“小王叔放心,侄儿立刻就给亲卫下令,绝不叫任何宵小,靠近我小婶婶半步!” 慕容湛原意是要提防一直未露面的颜朴淙,没料到他们误会了自己与破月的关系。但亦不便解释太多,只得讪讪道:“她与我情同兄妹,你们勿要误会,有损她清誉。” 慕容充还是笑,慕容澜持重些,微笑道:“十七叔,你一路牵着她闯进指挥所,梦里还抓着她的手不放。她的清誉,自是要着落在你身上了。父皇知道了,必定很欢喜。” 慕容湛虽脸色潮红,意志却是坚定的,心想我与皇兄解释便是。也就不再多言,转身进了地牢。 地牢中极为昏暗,除了牢门有人把守,里边的守卫早被两位皇子授意遣退。慕容湛一走进去,便见破月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正在等自己。 “他们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慕容湛柔声道。 破月就怕他尴尬,闻言松了口气,笑道:“自然不会。” 慕容湛微笑,心中却忽地忆起数月前,他还在东线,却收到皇兄的亲笔信。 “……颜朴淙有一独女,年方十六,闺名破月,容颜姣好,娴雅可人。颜战功赫赫、官名甚好,但朕始终瞧不透他。澜儿与充儿已立了妃,你娶了那颜破月,可好?” 当时他虽有些怅然,却回复:“一切皆听皇兄安排。”他能军中自由闯荡,已是皇兄格外纵容,如今皇兄要他娶妻,他不能不娶。 从那之后,他也曾想过那颜氏千金的模样,却只能想象出一个模糊的、稚嫩少女的模样。他也想过,如果娶了她,即便不是他喜欢的性子,也必定全心全意、好好地爱她宠她一世。 谁料后来皇兄却改了主意,将颜氏千金指婚给下级将军。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松了口气,又似有些失落——他生性内敛,却也是青春年少,心中其实已将那颜小姐当成自己的妻子,也曾一遍遍想过“容颜姣好、娴雅可人”到底是什么模样,日子久了,竟也对未曾蒙面的未婚妻,寄托了一些情愫。 却未料只是路人。 后来,就遇到了破月。 再后来,因为见过她的真容,又见到了颜府暗卫,隐隐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原来那个颜氏千金,是这个模样。纤弱得令人怜惜的容颜,跟娴雅可人半点沾不上边,性子粗放、随和,没有半点女子的扭捏;甚至在战场上,亦不输男儿——百人追击数千人,这事慕容湛自问不会做,也许连步千洐都不会做。 可她却做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不知道,叶夕校尉,一战扬名天下。 “隐瞒身份实属无奈,破月莫怪。”他含笑作了个揖,“还当我是容湛便可。” 他抬起头,看到幽暗的月光里,破月的笑容灿若桃花,贝齿晶莹如玉。 “我怎么会怪你?”她含笑的声音柔若酥糖,慕容湛只听得心神一荡。 “嗯,走吧,小容。”破月转身往里,“咱们去见他。” 慕容湛走在她身后,望着她纤细若柳的腰肢,忽地生出个念头——若是皇兄当日将她许给了自己,大概……也是会欢喜的吧。 这念头像是热炭灼伤了他的脑子,他收敛心神,快步跟上去。 地牢里阴湿极了,破月走了两步,便打了个喷嚏。慕容湛见她肩头微颤,想解下自己外袍披在她身上,手摁上袍子,却迟迟未动。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到光亮处,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静静站在牢房正中。里面已经点了一盏烛火,衬得他英气逼人。约莫是几天没刮胡子,他满脸乱糟糟的,衣服也脏兮兮的,眼睛却亮得吓人,深深的笑意就像要溢出来。 “步大哥!” “大哥!” 两人同时失声低呼,快步走上前。 第37章 慕容湛打开牢门,三两步抢上前,与步千洐抱了个结结实实。破月站在两人身旁,又欢喜又紧张。她虽大大咧咧,可初涉情事,反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呆呆望着步千洐又脏又黑的脸,还有那乱糟糟的胡子,心想,他留胡子可不好看啊。 步千洐松开慕容湛,挑眉轻笑:“小容,你瞒得我好苦啊!” 慕容湛答得真挚:“你当年冒死从箭阵中将我拖出来时,可不知我姓慕容。大哥莫要与小弟生分了,否则小弟……愧疚万分。” 步千洐知他性子,心头越发激荡,便点点头,这才转而看向一旁的颜破月。四目对视,俱是无言。破月柔声道:“你别担忧,容湛已经请了圣旨,一定能救你出去。” 步千洐自出事之后,虽频频想起她,但思及自己生死难料,往往强行压下绮念,将她置之脑后。今日终于死里逃生,她竟不远千里来探,俏生生站在眼前,一时怔怔望着她,心头又感动又心疼,往日的油腔滑调,反而全派不上用场。 便在此时,破月全身一抖,又打了个喷嚏。 步千洐瞧她身量单薄,脸色有些乌青,不由得伸手将她的手轻轻一握,果然冰凉。他身上衣物脏乱,带着镣铐又脱不下,便转而对容湛道:“小容,把你的外袍给她穿着。” 慕容湛一愣,他身上的外袍,倒是方才出门时,慕容充给他披上的,干干净净。 他缓缓除下外袍,递给破月。破月迟疑地瞧着慕容湛,慕容湛看懂她的眼神,是怕自己受凉,轻声道:“我没事。”破月也怕自己生病反而耽误事,也不推辞,接过披上。 她人本就瘦小,慕容湛的袍子实在太宽大,就露出张小小的脸,长袍拖在地上,十分不伦不类。步千洐望着她便笑,心想,她可真是小啊,搂在怀里,更是那么一点点。慕容湛却只是默然,脑子里冒出个念头——她穿着他的衣物,这实在太亲密太不该了。可她终还是穿了他的衣物…… 过了片刻,慕容湛才接着破月的话茬道:“大哥,黑沙河到底发生了何事?” 步千洐沉思片刻,便压低声音一五一十地对二人说了。 破月听得怒火暗生。方才在房间里,她对看似温厚的大皇子与活泼诙谐的二皇子印象还不错,未料他们为了争权夺位,竟不惜前线战士的性命,甚至还连累了步千洐这样难得的将才。可转念一想,自己看过的政斗小说,这些手段,似乎又是他们的位置决定的,也只能叹息了。 慕容湛早料到其中有蹊跷,只是万没料到两人已闹到这个地步。沉默片刻,却只是满怀歉疚地对步千洐道:“连累大哥了,我先代他们向大哥赔礼!” 步千洐却道:“你见外了。若没有你,我此刻已尸首分离。” 三人又互相嘘寒问暖一阵,慕容湛想起一事,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老乌龟也在这里。” 步千洐脸色微变,目光转向破月:“老乌龟没对你如何吧?” 破月想起手腕上被颜朴淙捏得乌青的一圈,摇头。 步千洐却不太放心:“若是他挑明身份,说破月是他的女儿,索要回去,如何是好?” 破月心头一紧——这便是她一直忧心的事,可慕容湛昏迷后,那颜朴淙一直没出现向两位皇子索要她,倒让她忐忑不宁。 慕容湛却微微一笑:“当日破月被陈随雁掳走之日,那老乌龟便对我皇兄说,女儿和女婿新婚之夜尽遭仇敌毒手,还确认过两具尸身。他这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何能从我这里要人?且澜儿和充儿,都见到我与破月……” 他的声音猛地煞住,他原本的意思是,破月被他一路牵进来,那么多人看见了,颜朴淙若是相认,将来破月自然会做他的王妃,所以颜朴淙一定不敢相认。 可当着步千洐的面,要如何说? 步千洐见他忽然住口,也没多想,接口道:“你与破月如何了?” 破月忽然笑着接口道:“他们见容湛从来不近女色,这次带了我来,误会了我们的关系。他……颜朴淙自然不敢认,怕皇帝把我指婚给容湛。” 步千洐闻言不由得笑了:“误会便误会!就是要令老乌龟哑巴吃黄连。破月,这些日子你好好跟着小容,他不敢动你!” 见他心无芥蒂,慕容湛没来由却觉得有些愧对,于是越发真挚道:“大哥,我定会救你出去,护好破月,放心!”他想起一事,又微微一笑,“况且那老乌龟,在这里也待不了几日。” “哦?”步千洐和破月都有些意外。 慕容湛笑道:“我向皇兄写信求他放你时,也提到两位皇子都在前线,军权分散,于指挥不利,现下又出了黑沙河的事,因此建议由颜朴淙护送大殿下回京。依皇兄的性子,必会招他回去。” 两人闻言大喜。 三人又坐了一会儿,慕容湛功力深厚,扬声命狱卒送来酒菜。两兄弟对坐着饮酒,虽身在囚笼,一室简陋,但彼此心意相通,又有破月在旁添酒,均觉得满心都是畅快温柔的情怀。 饮至半酣,慕容湛停杯道:“我只怕是要回去了。” 步千洐和破月均是一怔,慕容湛苦笑:“去年,皇兄便透露出让我回帝京的意思。这次……墨官城一役太过凶险,他必定不高兴。如今我又主动求他,欠了他大大的人情,不能不归。他一人支撑江山社稷,身旁也需有个信得过的帮手。” “那你还会回来吗?”破月问。 慕容湛坚定道:“当然。” 步千洐什么也没说,与慕容湛满饮一大碗,才道:“待战事一了,我们去帝京探你便是。” 慕容湛长眉一扬:“极是!小弟便在帝京恭候大哥与破月!” 约莫是因为谈及分离,两人又饮了一阵,都没再说话,地牢里静悄悄的。步千洐靠在墙上,微阖双眼,悄悄盯着破月的脸;容湛则是端坐如山,想到回帝京后,如何向皇兄解释黑沙河的事,不由得有些为难。 破月一直没好意思插空跟步千洐说话,眼见两人都不吭声了,张嘴想对他说什么。可她似有满腹的话要说,到了嘴边,却都觉得不重要,只是默默望着他完好如初,已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下。 她欲言又止,步千洐看得分明,低笑道:“这一路过来,没受苦吧?” “没。多亏了容湛。”破月盯着他明亮的双眼,只觉得那含笑的眼神,令自己整颗心都荡漾在他的眼波里。 慕容湛一抬头,便见大哥目光极柔和地望着破月,而破月虽神态拘谨,眉梢眼角却都是羞怯的笑意。他们明明神态坦荡、言语寻常,可他却分明察觉到,那是不同的。 他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同,可就觉得这两人低声说话时的神态与三人一同交谈时,是不同的。 他忽然觉得有些局促,有些不自在,猛地站起来。 两人都诧异地看过来,慕容湛尴尬道:“我再去讨些酒来。”立刻转身出了牢房,径直走到牢门外。狱卒和门口的护卫见他一人出来,全部跪倒在地。他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深深呼吸,才觉心境清明平和,哑然失笑。 眼见慕容湛远去,步千洐和破月反而沉默下来。 步千洐那日亲她全靠冲动,可自己经历大难后,虽对她的情意有增无减,却也多了许多顾忌,一时只觉得那近在咫尺的红唇,比梦境所见更要娇嫩,可他却挪不动身子,去亲上一亲。 “破月,你说我不当将军好不好?”他寻了个话题。 破月一愣,旋即笑道:“也不是非得当将军啊,做个普通百姓也挺好的。嗯,你还可以做个大侠啊。” 步千洐虽一直豪情万千,但这回差点进了鬼门关,颇有些心灰意冷。他虽知朝政自有朝政的龌龊,那也是他极为不喜的。但他一直以为,自己只要安心打仗,自不需与这些蝇营狗苟有牵连——他实在没有耐性。 未料皇子们在军中的势力已渗透得这么深,显赫军功,也比不过皇子的一句话,这令他颇为抑郁。且经过这次事件后,慕容湛虽说要救他出去,但方才言语之意中,也对他的前途颇为忧心,所以他才会问破月,自己不当将军好不好。 现下听她全不以为意,反而赞同他做个普通百姓,他不由得有些欢喜,心想她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寻常女子只盼着……只盼着相好之人飞黄腾达吧? 可想到离开军营,他心头又有些怅然,叹息道:“我自小便想做大将军。学习武艺,我比其他孩童都快;读兵法,大伙儿都觉得无味,只有我欢喜得不得了。” 他虽语气温和,破月却听出他的不甘,知他虽心生退意,可他这么个放荡不羁的性子,真去耕地种田,只怕会抑郁一世。 “先出去再说。”破月微笑着换个话题。 步千洐点头,望着她略带疲惫的容颜,心生愧疚,忽地脱口而出道:“你跟容湛走吧。” 破月一惊,她当然听出这个“走”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哑口无言。 步千洐话一出口,才察觉这念头已在心中萌动许久——他从来自负才艺过人,心想终有一日成了大将军,必要手刃颜朴淙,替破月出气,替死去的朋友们报仇。可这次自己差点死了,还要靠容湛拼死来救。况且他今后仕途未卜,很可能从此贬谪不再被起用,破月跟着他,岂不是受苦? “这世上若有人能护住你自由一世,只有小容。”他缓缓道。 话出口时,却觉得心底某处钝钝地痛,但思及大丈夫在世,岂能只顾自己贪念,置心上人于险境?方才他二人步入地牢,倒是郎才女貌,极为登对。容湛生性忠厚、地位显赫,破月若跟着他,必定一世无忧,且小容似乎一直对破月照顾有加。 每一条理由都是理所当然,他胸口虽堵得难受,可面上却越发轻松淡然:“……听我的,就这么定了!” 破月却发火了。 “步千洐,你的脑子是被马踢了、被门夹了吧?”她瞪大眼睛,“你是我什么人,我的事要由你决定?” 步千洐心头一震,想:是啊,我是她什么人?可面上却在笑:“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破月见他笑容轻飘飘的,便知他言不由衷,又瞧着他此刻实在狼狈,思及他近日所受的天大冤屈和苦楚,心中的气忽地消了大半。 她的语气缓和几分:“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步千洐一怔,可见她不肯跟容湛,心头又是一松。 破月斜他一眼道:“我要真的嫁了容湛,以什么身份?颜破月已经死了,我若只是个校尉,嫁给他肯定只能做侧妃啊、侍妾啊,地位很低的。将来皇帝还要给他指个正妃,我岂不是被欺负死?” 步千洐摇头:“小容不会。” 破月往他身旁挪了挪:“那你就不知道了,一入侯门深似海啊,当今皇帝英明神武,哪里由得容湛?到时候跟很多女子抢来抢去,宅斗宫斗累死累活,****下药下绊子栽赃嫁祸,搞不好我斗输了,最后落得个死无全尸。你怎么对得起我?” 步千洐听她说得夸张,不由得大笑。可他也听说过大户人家的龌龊,倒也是被她说动了几分。最后听她说——你怎么对得起我,不由得心神一荡,只觉得她的嗔怪令自己极为舒服。 “所以呢,我这辈子肯定是要归隐田园的。”破月眉目含笑,眼神明亮,“做一只闲云野鹤,颜朴淙他还能把大胥每一座山都刨了?” 步千洐见她如此豁达,心中竟有些汗颜。心想步千洐啊步千洐,她一个女子,被父亲迫害,胸襟尚且如此,你受了小小挫折,岂能就此颓废?你既然中意她,一心想要护住她,自是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儿,不惧一时挫败,奋发图强,为她撑起一片天! 想到这里,他胸中阴霾尽散,望着她纤弱清妖的容颜,不由得有些意摇神驰,柔声道:“好月儿,是我失言了。对不住!” 破月听他喊得亲昵,心头微颤,茫然地想,他叫我月儿,虽然这昵称很俗,可他叫我月儿! 原本被他强吻之后,她心乱如草,只想找到答案。 她不知道步千洐吻她是否一时冲动?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对他动了心。她以前也暗恋过别的男孩子,那又紧张又激动的心情,她记得很清晰。可她对步千洐的感觉是不同的——从第一次遇到,她就对那双黑眸印象很深,总是时常想起,但要说一见倾心,似乎也没有。 到了他的军营后,两人渐渐抹去间隙,朝夕相处、同甘共苦,她只觉得跟他在一起很自在、很快活。他不拘小节,她亦大大咧咧,将军不像将军,亲兵不像亲兵。那感觉,就像是特别合得来的朋友。不过在他无意间搂她抱她的时候,她却不能像对待普通男性朋友那样释然……似乎,她也有些欣喜,有些紧张,有些期盼。 后来他看到了她的真容,反而几天都不太理她,她心中不能说不失落。等他真的吻了她,她整个人似乎都要酥了。那个吻,跟颜朴淙的吻完全不同。颜朴淙只令她害怕、抗拒;可他的吻,那么生涩、那么粗鲁,却那么……令人心悸。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看向步千洐的嘴。此刻那薄唇正埋在杂乱的胡子里,完全不是她喜欢的模样。 未料步千洐见她走神,盯着她嫣红的唇,也想起了那个吻。眼见她朝自己脸上看过来,两人对视一眼,竟都有几分尴尬,同时别过脸去。 第38章 “我去找容湛了。”她起身,“你保重。” “嗯。”他慢慢地意有所指地道,“待我脱身了,再找你……好好说话。” 极普通的话,却说得破月面上燥热,匆匆一点头,又有些不舍地望他一眼,快步走了。 这晚,破月便宿在外间。第二日一早,破月起床时,慕容湛却还没醒——他多日未曾阖眼,昨夜见到步千洐完好无缺,又是心情激荡、精疲力竭,此时睡得极沉。 破月一推开门,便见一众丫鬟端着各色物事,似在门口等了多时。她在外间用了早点、梳洗完毕,却有丫鬟奉上几套华丽的女装。 破月毕竟是女孩心性,看见这几套衣物俏丽而不失素雅,不由得心动,便挑了套换上。却听一领头的丫鬟笑道:“果真是很衬姑娘!这衣衫还是二殿下亲自挑的呢,殿下说小婶婶……姑娘姿容出众,若是好好打扮一番,诚王殿下必定更加喜爱。” 破月过了半瞬,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诚王是慕容湛。 诚王诚王,她心知昨日自己跟容湛同宿一屋,必定让所有人误会了。可这也是没办法的,连容湛都觉得必要——否则半夜被颜朴淙掳走怎么办?有他坐镇,颜朴淙才一直没出现吧。 她但笑不语,心想他日容湛回京,我跟步千洐走了,自不惧旁人的误会。 丫鬟们都退了出去,破月可不敢瞎逛,老老实实坐在外间,望着满床的衣物首饰,不由得发愁——都是两位皇子派人送来的,可她往哪儿搁啊? 正拿起些珠玉无聊地把玩,忽听内间有人清咳一声,脚步声渐近。她忙起身回头,便见慕容湛站在七八步远的地方。他已自己穿好外袍,墨色长发披落肩头,俊白的面目清秀如画,湛湛生辉。 “好些了吗?”她忙走过去,关切地问。 慕容湛似乎猛地惊醒,别过脸去,雪白的耳根泛红:“好、好多了。” “我帮你叫丫鬟过来服侍?”破月瞧他脸色晕红,心想他莫是有些发烧了。 慕容湛却摇头:“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他走到水盆前洗脸,冰凉的水偎贴着脸颊,那温度才稍稍降下去。 方才醒来,他只觉得通体舒畅、精神充足。一起身,却见外间小床上,坐着名锦衣丽人。一袭百蝶穿花丹碧双纱复裙,衬得她腰肢细软、轻盈玲珑。乌黑的秀发用五色绢盘了个单螺髻,两缕发丝垂落脸侧,只衬得那侧脸莹白如玉。 待她徐徐转身,慕容湛只见墨瞳顾盼,玉面清浅,朱唇轻抿,熠熠生辉,一时只觉得呼吸都被那波光流转的双眸夺去,望得痴了。 不同的,慕容湛脑海里冒出个念头——竟是不同的。 依然是纤弱精致得令人心惊的容颜,可她的肤色竟比以往红润许多,在华服映衬下,更是肌光如雪,盈盈动人。 “没事吧?你在流汗?”破月见他呆立在水盆前,忙走过来,见他额头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不由得吃了一惊。 “无妨!”慕容湛忽地大喝一声,竟不能回头看她艳色。他自小出入宫廷,见过皇帝身旁许多佳丽,论容貌,许多人远胜颜破月,于他眼中,也不过红颜白骨,没有分明。可今日偏偏是这纤弱的小女子,令他觉得,有些把持不住。仿佛她若再上前一步,他便会将她拉入怀里,紧抱不放。 不可! 他在心中厉声说:不可! 她分明已与大哥暗生情愫,长嫂如母,他岂可胡思乱想!他暗自平复了片刻,转头淡然对破月道:“我去地牢瞧瞧大哥,你待在屋里,不要乱走。”说完不等破月回答,看也不看她,便大步出了屋门。 一直走到地牢入口,慕容湛忽地心头一惊,心想,方才我为何不带她一起来见大哥?是我不愿意吗?还是……不想让大哥见到她如此模样? 思及此处,他更是羞愧万分,随即转身往回走,决意将她带来见大哥,仿佛因为他已见着了她的女装,若是不让大哥看见,反而心中有愧。 他徐徐走回房间,思绪已然平复,轻轻敲了敲门,却无人应。门口护卫道:“姑娘并未出来过。” 慕容湛心头一惊,推开门三两步抢进去,望见外间床上和衣而卧的女子,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既已睡着,慕容湛转身便要出门,一下子瞥见她沉睡的侧脸,步子就迈不开了。 身后的侍卫还在向内张望,慕容湛突然就不想让他们看到破月,背对着门,他冷着脸将门关上,心中却似已生了一只鬼,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他一步步走进床旁,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低头看着她的容颜。那身形看起来如此娇小,可换了女装,却又显得均匀修长。 他站得这么近,轻易便能嗅到女子淡淡的幽香。鹅蛋小脸粉嫩柔滑,乌黑的长眉如墨色细细晕开,精致清秀,挺翘的鼻尖下,是樱桃小口,闪烁着玫红的诱人光泽。 不可,慕容湛,不可! 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喊,可他却神差鬼使般,双手撑在床上,缓缓俯低了高大的身躯。 每接近那红唇一分,那涌动的欲念就强烈了一分,可心头罪孽的煎熬也添了一分。他觉得脑子昏沉沉的,眼里只有那新雪般娇嫩的容颜,只有那紧抿的檀口晃来晃去。周围明明很静,他却分明感到脑子里许多声音在嘶吼在叫嚣! 这女子如此动人,这色相如此蛊惑,可是慕容湛,不可! 终于,他的唇停在离她只有寸许的地方。她温热的呼吸轻拂他的鼻翼,她整个身体都已在他的臂弯里。只要再往前一寸,便能吻到她的唇,便能将她抱在怀里。 邪念已如藤蔓爬满他的心头,他心里隐隐有个声音道,他若开口向皇兄要了她,她一定会是他的。她与大哥虽有些好感,但情意毕竟不深。他若是亲了她抱了她甚至……要了她,大哥知晓,必定也会将她让与自己!假以时日,她必定回心转意,专心做他的妻子……若不是颜朴淙从中作祟,她原本,就该是他的妻子。 得到她如此轻易,不过一句话一伸手一低头。 可他的唇就停在离她寸许的位置,却始终像被铁钉钉在原地,不能再往前半分。 半晌后,他蓦然清醒过来,身子骤然后倾,拉开与她的距离。 他踉跄着往后弹开数步,大汗淋漓。望着数步外的娇颜,只觉得咫尺天涯。 破月早上醒得早,故又忍不住睡了个回笼觉。待她一觉醒来,只见屋内四下无人。她推开门,见慕容湛静静伫立在庭院里,护卫们静立在侧。 察觉到她的动静,慕容湛缓缓回头,脸上笑意浅浅:“醒了?方才圣旨一到,大哥已放出来了,快去瞧瞧他吧。”看一眼身旁护卫,那护卫连忙恭迎上去:“属下带姑娘过去。” 破月又惊又喜:“这么快?他在哪里?” 慕容湛眸光停在她身侧低矮的树丛上,微笑道:“皇兄派了身边得力的人过来。”他话刚说完,破月已跟着护卫走到了走廊拐角,头也不回朝他摆摆手,闪身走了。 慕容湛这才抬眸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沉默不语。 “这女子是何人?”一道尖细的声音,缓缓响起。 慕容湛回身,便见树后走出个矮小的老人。那人一袭灰色锦衣,头戴黑色笼冠,发色全白,面白无须,双眸精烁,看起来已有五十余岁。慕容湛连忙躬身行礼:“师父,她是徒儿的一个朋友。” 那老人沉思片刻,轻笑。 破月随护卫走到外院一间屋门前,还未等她敲门,门已从内打开。 步千洐已换上干净衣衫,一脸清爽,黑眸湛亮,看到她的那一瞬,眸光便凝滞了。 破月心头突地一跳——她见过他更好看的样子,可如今怎么,越瞧越顺眼,越瞧越英俊?思及自己换上女装,又有些惴惴期待。 步千洐看着她略有些紧张的小脸,只觉得眼前人儿不仅漂亮了许多,换上女装,更显得柔弱精致了几分。他生性豪迈,见意中人如此纤丽,心中爱怜之意更是大盛,只想就此将她搂在怀里护着不放手。 饶是步千洐想搂她想亲她,想得热切,也不好意思当着王府护卫的面造次。况且她此时容光逼人,也令他有几分拘谨羞涩。于是话一出口,变成了戏谑:“换了女装,马马虎虎。” 破月不由得横他一眼。 他哈哈大笑,还是没忍住,伸手在她乌黑可爱的单螺髻上一摸,指腹顺势擦过她柔软腻滑的颈后皮肤,这才道:“小容呢?” 破月如何没感觉出他粗粝温热的指腹?只觉得脖子上都要着火了,讷讷道:“他在内院,咱们去找他吧!” 护卫远远在前面带路,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俱是满心欢喜,一时竟将所有纷扰抛诸脑后。破月思及一事,问道:“这事已了了吧?” 步千洐淡淡笑道:“了是了,只是我今后不是平南将军了,降为八品都尉,去守粮仓。” 破月见他神色略有些抑郁,弯眉笑道:“守便守,又不是没守过。你这么厉害,他日必定会重新被起用。” 难得被她夸奖,步千洐胸中郁气一荡,想到今后有她作伴,别说是茫茫粮仓,便是深山苦林,也是极惬意的。 第39章 两人一路行到后院,便见慕容湛负手静立院中,身旁却站了个白发老人。慕容湛微笑引荐:“大哥,这是传授我武艺的师父。便是他奉了皇兄的旨意,连日兼程,今日才能将你及时解救。” 步千洐虽不屑结交权贵,可对于武艺高强之人,却是敬服的。他一直觉得容湛一身武艺敦厚质朴、精湛纯正,没料到竟是眼前这白发老人所授,不由得立刻拜倒:“末将拜见前辈。” 那老人笑笑,虚扶一把。步千洐只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袭来,却又偏偏绵柔平缓。他这一拜,便拜不下去,不得不起身。心头暗生冷汗——他一向自负武艺惊人,却未料这貌不惊人的老儿,武艺远在自己之上。 那老人淡道:“我不过宫中老人,将军不必客气。承蒙将军多年来对十七王爷的照顾,他日将军若有吩咐,老儿在所不辞。” 他说得客气,步千洐对他好感倍增。他又转而看向破月,目光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一番,笑道:“卫尉大人的独生女儿,生得的确标致。” 此言一出,破月和步千洐都有些吃惊。慕容湛忙道:“是我告诉师父的,师父不理朝政之事,无妨!” 两人这才放心,却听那老儿又道:“颜小姐,这位将军的身手不错,可与卫尉大人相比,只怕还是欠了火候,难以护得小姐周全。你既不愿归家,老儿瞧在十七王爷面上,倒愿意照拂一二。今日我们便回京,你同我们一起走吧。” 一言既出,其他三人皆是一惊。步千洐听他说自己不能保护破月,微生怒意,心念一动,问道:“前辈,颜朴淙号称大胥第一高手,不知身手到底如何?” 那老儿微笑道:“老儿平生佩服的人没几个,但颜大人年纪不到四十,武艺却是在老儿之上的。” 三人同时静默下来。步千洐只觉得心头愤愤不快,经历过昨日后,他自是不愿与破月分开,但听老儿说得头头是道,那颜朴淙身手只怕远在自己之上,不由得也有些难受。 忽听破月平静道:“多谢前辈美意,只是破月已决意去其他地方,若真的被擒,那便生死各安天命,不要紧。” 老儿一怔,还要开口,却听慕容湛道:“师父,你不必说了。今早颜朴淙也接到我皇兄旨意急招,已动身护送澜儿回帝京了。今后,破月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若有人加害,徒儿与大哥,自当营救,必不让她受奸人所害。” 他一直对师父恭敬谦和,这一席话说得缓而有力,隐隐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那老儿知他性子,轻轻一笑,竟也不理众人,转身走了。 这日,步千洐和慕容湛没有让破月相伴,两兄弟对酌痛饮,聊一起经历过的战役,聊一同月下奔袭只为一壶好酒,也聊理想,聊破月。 日落时分,步千洐已然醉倒在房间,酣然入睡。破月欲送慕容湛,他却笑着说让她好好照顾大哥。眼见她眼眶红湿便要掉泪,他不敢看,快步走了出去。 一直走到府外马车旁,他脚步才缓下来。他与步千洐对饮过多次,每次都是他先醉。可今日不知为何,或许是不敢醉,所以大哥醉了,他却还醒着。 躺在马车上,听着脚下轱辘作响,只觉得浑身都松了,心里却是沉甸甸的。正昏昏欲睡间,车帘却被人撩起,师傅坐了进来。 他坐起来,慢慢道:“师父今日为何要邀破月进京?” 师傅是大内高手,常年不问世事,为何今日主动开口,邀破月同往帝京? 师傅看着他晕红的脸颊上已有些发痴的眼神,叹息道:“十七,为师从未求过你,今日有一事相求,可否?” 他语气如此郑重,慕容湛心神一震,酒意醒了几分,正色道:“师傅哪里的话,但有吩咐,徒儿在所不辞!” 师傅点点头:“你回去便求皇上,把颜破月指给你。” 慕容湛心头怦怦地跳,心想莫非师傅看出了我对她的情意?他窘道:“师傅休要胡乱猜测……我……” 师傅却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我观那颜小姐不似寻常女子。她虽脚步轻浮无力,是个没有武功的模样,可为师却察觉到她体内一股邪门儿的真气震荡。你二人内力尚浅,自觉察不出。日间我问你她的身世,你提到她自幼便被颜朴淙养在别院,又生食毒血、****浸在寒潭里。颜朴淙不顾伦常,想要染指这个女儿,倒令我想起几十年前的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 “或许……她是颜朴淙炼的人丹。” “……人丹?”慕容湛听到这个称呼,心头便有些厌恶,对颜破月的怜惜却又更盛了。 师傅点头道:“正是。只是其中端倪,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推测,这女子的身子,对男子大有裨益。你若是要了她,与她勤行夫妻之事,或许功力倍增、延年益寿!否则那人精似的颜朴淙,为何逮着这女子不放?” 慕容湛原本听得入神,待听到勤行夫妻之事,只臊得满脸通红,一时忘了眼前是师傅,低喝道:“荒唐!哪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若真的能功力大增,那人人不用苦练武艺,去养个女子便可!” 师傅却摇头道:“我猜想人丹炼制十分不易,光是那些毒物,便不易集齐。总之,将她要来,有益无害。回到京师,你便跟圣上请旨吧!” 慕容湛沉默片刻,却摇头:“师傅,对不住,此事不可。” 师傅微微变色:“纵然你对她毫无情意,今后遇到心仪的女子,再娶了便是。” 慕容湛心尖一颤,强自压抑,正色道:“师父,岂能因她的身子对徒儿有益,便强取豪夺?她已有了意中人,并不钟情于我,就是有天大的好处,我也不能勉强。此事就此作罢,师父不要再提,对我皇兄,也请不要提起。” 师傅观他神色,知他心意已决,回天无力,只得长声一叹:“痴儿、痴儿……”纵身跃出马车,兀自摇头叹息。 慕容湛怔怔坐在马车上,低头只见清透的月光如流水覆在手背上,明明触手可及,却永远也握不到手心。 第40章 初冬,山上却比城里清寒许多。刚入十二月,漫漫大雪已将整座山盖得密密实实、素白冷冽。官道上的积雪足有半尺深,马蹄踩在上面,吱呀闷响,仿佛踩在往来行人的心头上。 颜朴淙一身素白的狐裘,静静立在山脚下,双眸淡淡望着山腰。林中隐隐可见几个尖尖的屋顶,明明若隐若现,可在他眼中,却极为醒目。 因为破月,就在那里。 颜朴淙微垂着眸,俊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 面前的暗卫还在继续禀报:“……那日步千洐孤身一人到这粮仓赴任,小姐并未跟随。诚王留下的护卫,带着小姐一路往北。四五日后,小的们就发现马车中并无小姐…… “原本线索已断,监视步千洐的弟兄们跟了他十来日,也未发现端倪。粮仓的副官是步千洐出生入死的部下,跟着他一起贬谪到此。副官原是不肯配合的,属下颇使了些手段,才叫他每日乖乖禀报步千洐的行踪…… “天公作美,降下这场大雪。副官说步千洐看到大雪,十分忧心,立刻便往这一处废旧粮仓来。步千洐已在山中待了一晚,属下们推测,小姐应当就在此处……” 颜朴淙眸中渐渐露出笑意。 “我亲自去。”他随手从一名暗卫手中取了柄长剑,淡道,“你们在此等候。” 暗卫一愣:“需不需要属下们……” 颜朴淙淡笑:“那步千洐刀法有些造诣,你们去了只是碍手碍脚。便守在此处,明日此时,你们再上山,收拾他的尸身,烧光这粮仓。” 暗卫恭敬称是,颜朴淙提着剑,径自沿着山道上去了。暗卫们站在原地,也不见颜朴淙如何发力,修长的身姿却如鬼魅般飘忽,顷刻已至山路尽头,眨眼不见了。 破月的确在这山中,并且对颜朴淙的逼近浑然未觉。今年的雪来得实在太早太大,出乎她和步千洐的意料。眼见上下山的路都被大雪封堵,她还没想好对策,半边屋顶就被积雪压塌了。 这是当年守仓人住的屋子,用最结实的圆木搭建,故虽然半边屋顶和一根细梁掉下来,但房屋还没倒塌,人也没受伤。 她用棉被将全身包裹,坐在旺盛的炉火旁。一个人正发呆,忽听屋外马蹄声由远极近,声声回荡在山谷间,纷沓便至屋前。 不等她有任何反应,门已“哐当”一声被人推开,一股寒气嗖嗖地往里灌。 月色清透,雪光幽暗,在那人身后掩映成黯淡的光景。他连斗篷都没穿,只系了条黑色披风,全身落满雪花。高大挺拔的身影,像是要跟身后的雪夜融为一体。 漆黑的眸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骤然一亮。 “阿步!”破月不由得惊喜交加,“你怎么来了?”自她安顿在此处后,为了避过颜朴淙的耳目,两人还未见过面,算起来已有十数日了。 “我原本在南仓巡视,看到下雪,立刻赶过来。”步千洐答道。 破月心想,南仓与这里相隔数里,他却来得这么快。 “冷吗?”他问。 破月点头。 他脱下披风,抱着她在床上躺下,用被子严严实实盖住。破月身子软软地随他抱着,只觉得就算一直这么抱着,也是极欢喜的。 只是步千洐一低头,便见小小一张脸躺在自己臂弯里,雪白光滑,煞是惹人怜爱。他一路牵挂着她,此时只觉得怎么看都不够。 过了一阵,破月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了。 “你别老这么看我。”她小声道。 步千洐心神一荡:“我未过门的妻子,还看不得吗?” 说话时,唇便碰到了她的耳垂,只觉得又香又软。此时瞧她面上阵阵红云,偎在自己怀里格外温顺,忍不住一张嘴,含住了她小小的耳垂。 他此刻也极想就此玉成好事。可他从定情之初,便打定主意要好好爱她惜她,不愿委屈了她,无名无分便跟了自己。 于是他强自忍耐,痛下决心,唇舌不舍地离开她光滑如玉的肌肤,手臂一收,便将她整个扣紧怀里,不再动了。 “亲了许久了……好困,咱们睡吧。”他故意打了个哈欠。 破月已然被他吻得神魂颠倒,发晕发胀,窝在他怀里,心头甜蜜而满足。可她并不知道,这个二十四岁的处男,十分辛苦才抑制住邪念。在她看来,这只是一次亲密拥吻。 听着他心口“怦怦”地跳,破月慢慢放松下来,竟在他怀里睡着了。 步千洐连夜奔波,也略有困意。抱着她舒舒服服小寐片刻,一低头,发觉她依然沉睡。 他于是又捉起她的脸亲了亲,这才翻身下床,去屋外烧了热水,再掀开被子一角,替她将腿上血迹擦拭干净。又重新生了火,烘得整个屋子暖洋洋的。 待他忙完,破月已在床上睡成个“大”字形,半边被子垂在床下。他不由得失笑,细细替她掖好被角。望着她的睡颜,他觉得有些好笑——这还是他第一次伺候人,对象还是个女人,可他心里竟然莫名地觉得踏实。 他在地上和衣躺下,与她床上床下只有一尺之遥。闭目躺了一会儿,黑眸又睁开,探手到被中,找到她温软的柔荑,握在掌心,仔细看了许久,又狠狠地亲了几口,这才心怀畅快地睡去。 破月睡到半夜,忽然惊醒。 她梦到了颜朴淙。 梦里,她又回到了帝京。她穿着他喜欢的薄纱裙,系着鲜红的兜肚,躺在床上。而他眉目含笑坐在她身旁,一手拿了本书,看得专注;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 那梦是如此安静而恐怖,只令她心如死灰,后背阵阵冷汗。 待一睁眼,却只见满室月光,炉火温暖,而自己垂在床旁的手,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他掌心的暖意,仿佛要从手里传到心里。 她循着炉火的微光望去,只见步千洐的眉目在夜色里格外朦胧而俊朗。高大的身躯就这么大剌剌躺在地上,乌黑的眉目紧阖,呼吸均匀悠长。 破月的心就这么安宁下来。 其实她是喜欢他的吧。 似乎很喜欢很喜欢,越来越喜欢了。 她忍不住倾身过去,伸出另一只手,细细抚摸他饱满的额角。他不笑的时候,原来是这般英武俊逸,比她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要顶天立地。 指尖沿着他挺拔的鼻梁徐徐往下,破月的心尖也在微微地颤。她这才发现,自己也是很想亲近他的,如今夜里趁他睡着了“轻薄”一下,她很紧张,又觉得刺激。 然而她的手指刚触到那薄薄的唇,他那两道长眉已是微微一展,湛黑的眸徐徐张开。 破月的手停在半空。 不是没料到他会醒,他是那么警觉的人。 好吧,她其实也有点……明知故犯的意思。 四目凝视,步千洐眸光微沉,手劲只轻轻一吐,破月一声惊呼,被他从床上拽下来,跌入他怀中。 破月趴在他怀里,心跳如擂,也听到他胸口,也是心跳如擂。 她刚一抬头,他的唇便重重覆了上来。 破月并不知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抱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却要忍耐,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此时她自己送上门,步千洐哪里还舍得放? 之前的戏谑和散漫完全不见,他脸上没有半点笑意,目光比夜色还要暗沉。他一手搂着她的背,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紧紧锁在怀里,动弹不得。他的唇舌凶猛而热烈,像是压抑了许久,一旦爆发则难以控制。破月的脸被他扣得很紧,只能任他肆意蹂躏红唇。 他咬着含着她两片幼嫩的唇,火热的舌重重****着她每一寸气息;他的呼吸格外急促,越吻越激烈,越吻越觉得不够不舍。猛的一个翻身,他将她压在身下,双手紧扣她的手,令她动弹不得。本能,却驱使他的唇舌离开她的唇,沿着她的脸,一点点向下。 破月的抵抗全无用处,如此厮磨了许久,步千洐才深吸一口气,兀自摇头失笑,将她放回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自己却在床边坐下,定定望着她。 两人皆是衣衫凌乱、呼吸急促。步千洐望着她绯红的面色,已是格外满足。他执起她一只手,沙哑着嗓子正色道:“月儿,我不能委屈了你。过些日子,咱们便结为夫妻。” 破月一愣。 她虽与步千洐定情,但毕竟是现代人思想,好是好,喜欢是喜欢,但万万没想到要成亲。此时见他满脸坚决地说要娶她,她心头甜甜的,却感觉太快了。然而转念一想,成亲哪有那么容易,于是释然。 未料他下一刻又不正经起来,握着她的手,懒洋洋地继续道:“……等你成了我的娘子,咱们方才做的事,我可就不会停下了。” 破月被他说得脸颊滚烫,抬头望着他,虽神态懒散,英俊的脸颊却也是一片红晕,看在眼里十分可爱。她不由得失笑,心想,原来你跟我一样不好意思,装什么装! 忽地想起一事,她忙道:“有件事咱们得说清。我知男儿三妻四妾司空见惯,可我是不愿意的。” 步千洐没料她说这个,笑意愈发地深:“我以前没看过别的女子,今后也没心思看别的女子一眼——你放心嫁我便是。” 破月被他说得甜丝丝的,心念一动,起身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亲他,他哪里舍得仓促结束,一把搂住她的腰,扣在怀中,辗转厮磨,只盼着漫漫长夜,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两人正满心欢喜间,忽听屋外一道低沉含笑的声音,仿佛穿破夜色雪光,幽幽慢慢传来: “极好、极好,如此郎情妾意,真叫本官不忍令你们情断义绝、天人永隔。” 心头甜蜜爱意烟消云散,颜破月仿佛全身被冷水浇了个透心凉,恐惧便如幽暗的夜色将她包围,喉咙发紧几近窒息。 “颜、颜朴淙……”她颤声道。 步千洐也辨出了他的声音,暗自心惊——他自恃耳力过人,今夜又有积雪,微小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未料这颜朴淙竟踏雪无声,听他的话语,竟似已在屋外听了一阵,才出言讥讽。 他当机立断,从地上跃起,一把将破月拉过来,凑到她耳边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你从后门骑踏雪走,我拖住他。” 破月迟疑——她若走了,颜朴淙岂不将步千洐碎尸万段?可她留在这里,又有何用处? 见她不动,步千洐脸一沉:“愣什么!快走!”将她往后门一推,破月一个踉跄,跌行几步,心若刀绞。 门外那疏淡的声音已再次传来:“走?一个两个,统统给我留下。” 更强烈的恐惧再次袭上心头,破月一咬牙,转头朝后门跑。步千洐见她肯走,再无迟疑,拔出鸣鸿刀,破门而出,刀光已如雪花般璀璨大盛,堪堪向颜朴淙的方位逼去! 但见雪地里,颜朴淙静静负手伫立,眉目清俊,黯黯光华竟若天神般悠然。他似全然无视步千洐狠绝的刀光,只抬起手中长剑,轻轻一挡! 步千洐竟被他这随意一挡,震得胸口气血上涌。他心底暗惊——鸣鸿刀削铁如泥,他用尽全力的一击,至今尚未遇到对手,未料颜朴淙只持一柄看似极普通的长剑,剑还未出鞘,仅用剑鞘,便轻易挡住了他的劲力! 高手过招,一招便知深浅。而步千洐此刻已知,对方功力远在自己之上,深不可测。 他对敌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四目交错,他看到那细长的眸中冷意凝聚,杀气勃然。 第41章 破月骑了踏雪于月下狂奔,山路崎岖、积雪湿滑,抬眸只见四野苍苍、满目悲凉。身后打斗声渐远,她的心却收得愈发地紧。她不敢想,颜朴淙会如何折磨对待步千洐!她也不敢想,若是步千洐为救她而死,她要怎么独活一世? 正痛苦万分间,忽听一个声音远远传来:“月儿,回来。” 明明极远,却似就在她耳边,轻喃低唤。破月全身一僵,勒马停步。 又听那声音缓缓道:“我数一声,便捏断这小子一根骨头。数十声你若不归,我便挖出他的心肝!” 破月全身一抖。 夜色这么静,隔得这么远,她竟然隐约听到一声闷哼。是错觉吧,一定是错觉,她怎么可能听见? 可她就是听到了。 那是步千洐,咬紧牙关逸出的极低的一声。 低不可闻,可她竟然听到了。 破月只觉得仿佛有一把刀从自己心尖上缓缓割过,不等她再细想,已脱口而出:“别伤他!别杀他!我回来!” 不等她策马,踏雪似也感应到步千洐的困境,一声长嘶,已掉头朝小屋奔去! 夜色如魅。 近了,更近了。 泪光模糊的视线里,破月影影绰绰看到颜朴淙长身而立,单手正将一人掐住咽喉高高举起! 那人面目狰狞、唇角鲜血狂流,黑眸圆瞪,正是步千洐!他一看到破月回来,怒不可遏,沙哑着嗓子吼道:“你回来做甚!” 颜朴淙冷冷一笑,手劲一收,步千洐的声音戛然而止,脸憋得发青! 马背颠簸如浪,还未等破月骑到他们跟前,忽地马儿高高跃起,她坐立不稳,一下子摔在雪地上。一抬头,却见踏雪抬起两只矫健的前蹄,重重向颜朴淙踩去! 步千洐脸色一变,颜朴淙侧身冷冷望着落下的马蹄,眉都没皱一下,抬掌抢先在马腹重重一拍! 踏雪呜咽一声,嘭然侧摔在地,四肢僵直,痉挛战栗,很快便不动了。 破月万没料到颜朴淙一掌便打死了踏雪,只觉得心肝俱裂。再望见步千洐越来越没有血色的脸,越发悲痛难当。她全身被摔得疼痛难当,勉强爬起来,扑到颜朴淙脚下,抱着他的双腿,一脸泪水:“放了他!放了他,我跟你走,我再也不跑了,一辈子都不跑了!求你放了他!” 颜朴淙从未见她如此歇斯底里地哭喊,他一低头,便能望见她又脏又小的脸上,满是绝望的哀痛。 他长臂一捞,轻而易举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再将她的腰一揽,终于将她整个人扣在怀里。 破月双足已然离地,被他抱在怀里,脸紧贴着他的胸口。她呆呆地回头,便见步千洐双目赤红望着自己,他眸中的痛惜和不甘,宛若汹涌而压抑的潮水,瞬间要将她淹没。 破月的声音奇异地安静,岂止是安静,她的声音温柔娇软得不可思议。那是她万念俱灰心甘情愿身入地狱的声音。 “放了他,好不好?”她趴在颜朴淙胸口,软若无骨,“月儿再也不敢了,放了他,咱们回帝京吧。” 颜朴淙从未得她如此温言软语,心神一怔,竟展眉对她笑了:“不可。他必须死。” 破月全身一僵,又听他淡道:“敢动我的女人,又怎能让他死得轻易?” 他一抬手,步千洐高大的身躯便被扔了出去,砰然重重撞在墙上,墙体瞬间倒塌,将他整个身子埋住。 “畜生……”步千洐沙哑的声音从那堆废墟里传来,他竟又踉跄着从废墟里爬出来,持刀又要上前。颜朴淙淡淡一笑,扬手便朝他掷出了长剑! 步千洐嘶哑地低吼一声,长剑便穿胸而过,巨大的力道,将他再次撞进屋里,竟钉在内墙上。 颜破月不知步千洐生死,又惊又怒,一把揪住颜朴淙的衣领:“你杀了他?你竟杀了他!” 颜朴淙反手扭住她的手腕,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破月手骨脱臼,痛麻难当。他抬眸望了望依然深黑的天色,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轻声道:“我没杀他。” 破月一怔,又听他柔声道:“他碰过你,我怎能让他死得如此轻易?我伤了他肩井穴,他此刻痛不欲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睁眼看着。” 破月的心倏地沉下去,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拼命挣扎,却被他抱得死紧。 他一脚踹开屋门,扫一眼钉在侧墙上的步千洐,缓缓走向正中的床。 步千洐人在角落,望着他将破月放在床上,高大的身子慢慢覆上去,只觉得脑中如有人用一把灼热的刀反复搅动。他想要怒吼却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想要冲过去,却根本不能挪动半点。 他觉得痛苦极了,他根本感觉不到躯体的痛,只觉满心满胸仿佛有灼热的火在烧。他的意识半昏半醒,迷迷糊糊再一定神,竟望见颜朴淙的一只大手,握住了一只纤滑如玉的脚踝。 步千洐脑子里仿佛有根弦断掉了。他觉得全身血脉上涌,以从未有过的迅猛速度,直扑自己面门。 “啊——”他一声痛苦的嚎叫,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肩膀一抖,竟慢慢从那贯穿的剑身移动出来。 要救她,要救她! 这个念头像是熊熊火焰,燃烧在步千洐的脑海里。他忘却了痛苦,忘却了危险,他眼中只有破月拼命挣扎的躯体,刺得他满心疼痛难当。他并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真气逆行,冲开了被封的穴道;他也不去想,即便他再上前一次,也只会被颜朴淙踩在脚下。他只是眼神阴霾地盯着眼前的一幕,强烈的怒意和杀意,如野火般在他身体中凝聚! 颜朴淙一抬眸,便见步千洐奇迹般地又朝这边走了来。可在他眼里,步千洐纵然冲破被封的穴道,实在跟蝼蚁没什么区别。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依旧低头看着破月,只待步千洐一走近,一掌打死便是。 怀中的女子在挣扎,剧烈的挣扎,越挣扎,他越想给她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他原本可以点了她的穴道,为所欲为。可鬼使神差地,他想看她憋屈的样子,想看她在他怀里拼尽全力却无能为力。 她也够血性,抬起未受伤的手,重重就要扇向他的脸,被他轻而易举擒住,“咔嚓”又一声脱臼,双手都不能再动。 破月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叫,一脚就踢向他的胸口,他顺势抓住她的双足。 他眸色瞬间暗深,心神便有些恍惚,正欲抬手触碰,忽听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他心中冷笑一声,头也不回,抬手便挡,谁料一掌却打中个冷硬事物。“啪”一声脆裂声,冰冷黏滑的液体浇了他和颜破月一脸一身,猝不及防。 他闻到身上气味,已觉不妙,匆匆看一眼同样全身湿滑的破月,一手抹干脸,大怒回头。 只见步千洐白着张脸,肩头血流如注,眼神却狠厉如夺命阎罗。他刚刚抛向颜朴淙的,正是破月做饭用的一桶菜油。此刻他左右手各持一根火把,不等颜朴淙回神,将右手火把用力朝他身上掷去。 颜朴淙往后一跃,轻巧便避过。步千洐瞅准时机,一个箭步抢过来,接过破月往后退了数步。破月落入他怀里,只觉得心肝俱裂,紧紧抱住他的腰身。两人心灵相通,俱是想,今日就算一起死,也甘心了。 步千洐本是强弩之末,做完这一些动作,已是全身脱力,半步不能挪动。但他反而苍白地笑了,咳嗽两声,将手中火把向颜朴淙一指,哑着嗓子道:“老乌龟,再过来,我便同她一块儿死在你跟前。” 第42章 颜朴淙的脸在火光中阴晴不定。 忽的,他勾唇一笑,在步千洐狰狞的视线里,在破月又恨又怕的眼神里,他居然慢条斯理地脱下狐裘,从怀中掏出洁净的丝巾,拭去自己脸上、头发上的油污。 然后他站在原地,抬眸望着两人。 “你烧不死她。”他将丝巾一扔,“我身手快你数倍,只要你稍动,我便能将她从你怀里夺去。顶多……烧坏些容貌罢了。她的人,依然是我的。而你,会死得很惨。” 步千洐心下雪亮,他说的是事实,但他迟迟不动,却也是忌惮火焰烧伤破月。于是他哑着嗓子道:“你可以试试!她既然决心赴死,你是拦不住的!” 颜朴淙不动声色地看着破月。 只见她衣衫残破、肢体纤露,宛如一只雪白的羊羔,娇弱无依。可偏偏深潭般的双眸,写满坚毅,这令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誓死不屈的凛然,与她的柔弱交织在一起,令人心头又恨又痒。 颜朴淙想要做的,就是毁掉那份坚毅。她骨头硬了,他偏要让她乖乖趴在他脚边。 “月儿,你是个识时务的女人。”他含笑望着她,“若不是陈随雁横插一脚,你我已是夫妻。我宠你怜你,能让你享尽一世荣华富贵,你又何苦受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之苦?” 步千洐和破月没料到他的态度忽然放软,都是一怔。 他又道:“烧伤是很痛的,还会变得奇丑,受尽一世苦楚。爹恨不得将你捧在手心,怎么忍心你受那样的苦?你过来,过去的事,爹既往不咎。而这个小子,我答应你,放过他的性命。如此皆大欢喜,岂不更好?” 步千洐虽身受重伤,气血强冲之后,内息反而逐渐顺畅。说话这空当,他的功力已恢复了两三成。 他知颜朴淙在攻心,他根本舍不得破月的容貌,所以才不上前。 他决定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为破月搏一线生机。 “好,我也不想死。我让她跟你走。”步千洐慢慢道。破月原本沉默不语,听他这么说,虽与自己想法一样,却还是心头一痛。 颜朴淙闻言微微一笑,却也暗自提防着步千洐,却听步千洐又道:“你退开两步,让我和月儿再说几句话。” 颜朴淙暗生怒意,但在他心中,步千洐的小命确实比不上破月的容貌。压着怒火,他依言退了两步,只是细长的眸依然浸着寒意,看着二人。 步千洐见他退得远了,先是狠心抓住破月左右臂,快速一扭。破月接连痛呼,麻痹之后,手臂却也复位了。他低头凑到破月耳边,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一推你,你便从后门走。切记不可回头。山腰上还有许多废弃仓库,你躲上几日,小容的人见我不归粮仓,自会来寻。” 破月听得分明,心头大恸:“那你呢……” 步千洐没出声,只是望着她。火光低暗,俊脸煞白。偏偏一双眼灿若星辰,温柔坚毅得不可思议。 破月的眼泪滚滚而下,她如何猜不到他的心思?火把、菜油、倒塌的屋顶、残破的躯体,他这是要跟颜朴淙同归于尽! 破月慢慢抬手,轻轻覆在他握着火把的冰凉大手上。不远处颜朴淙察觉不妙,还以为她要以身赴死,低喝一声:“月儿!” 破月恍若未闻,抬头对步千洐道:“对不住……这回,我不能听你的了。” 步千洐黑眸一敛,一把抓住她的手,而她身形已动,朝颜朴淙的方向迈了一步。 “此话当真?你会放过他?” 颜朴淙冷笑道:“我固然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他的命,如何及月儿的容貌重要?月儿,你还迟疑什么?爹纵然杀生千万,答应月儿的事,何曾食言?” 破月点头——颜朴淙说得对,他从未对她食言。只要她过去,步千洐就能活命。 她缓缓转头,看着步千洐。步千洐全身僵若木石,只是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她柔声道:“阿步,是我的错,都是我惹出来的,才连累你如此。你好好养伤,实在没必要为我断送性命。其实也没什么,他待我也是极好的。咱们就此别过,你忘了我吧。我今后会心甘情愿跟着他,咱们就此别过。” 她声音低颤,步千洐已听得痛不能言。 颜朴淙听到她说“他待我极好”“心甘情愿跟着他”时,原本充斥着冷意的心底,竟是一柔,脑子里陡然冒出个念头——她对我倒也不是完全无情意,定是被诚王和这小子哄骗,才移情别恋。这念头令他心生一丝愉悦,心中也就打定主意,待带她回去后,自要让她从身到心都服服帖帖,今后绝离不开自己。 破月狠狠一甩步千洐的手,步千洐哪里肯放?长臂一收,反将她整个拥入怀中。 破月泪流满面,狠着心想要挣开,却怕触动他的伤口,全身僵硬麻木。 他一低头,几乎是含着她的耳垂,也是最后一次含着她的耳垂,哽咽道:“别挣、别挣!你听我说,我的心里,已将你当成妻子。十年、二十年,终有一日,我会成为大将军王,杀了这狗贼,迎你回来。我会……守你一世。” 破月心头痛若刀绞,却偏偏在他怀里破涕为笑:“嗯……别让我等太久。” 步千洐也笑了,手臂慢慢落下,松开了她。 两人在军营日久生情,但也未到生死相许的地步。步千洐肯为她赴死,多是义气和责任使然;而她愿与他同死,也是因为义气。 可经历了今夜变故后,两人面临分别,心中情意却若潮水漫涌,愈发地情深义重了。 颜朴淙亲眼见到二人离别情深,脸色早已阴晴不定,淡道:“月儿,过来。” 破月含泪转头看着他,心下骇然,却也无计可施。正要迈步,忽见颜朴淙眸中精光一闪,转而望着窗外。 一道苍老而低沉的声音,缓缓从外面传来。 “颜老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步千洐和破月都是一怔。步千洐见机极快,又将破月拉回怀里。 颜朴淙听到这声音,微一沉思,便辨认出来,脸色微变。 他淡淡扫一眼墙角相拥的男女,也不急着收拾他们,慢慢踱到门边,朗声道:“原来是杨大哥。杨大哥一向忙着武林正义,怎么今日有空管小弟的家事?” 步千洐听到来人姓“杨”,又是武林中人,年纪比颜朴淙还要长,不由得心头一动。 难道是刑堂堂主杨修苦? 惩奸除恶、神出鬼没的杨修苦? 步千洐不由得生出几分希望。但见来人似乎与颜朴淙是旧识,又有些吃不准了。 却听窗外那声音再次叹息道:“颜老弟,你我十六年未见,没料到今日相见,竟是在如此境地。你一向义薄云天,是小哥哥我最佩服的大英雄。为何今日罔顾人伦,对这双小儿女苦苦相逼?” 颜朴淙冷笑道:“杨大哥真是忙糊涂了。破月是我从小养大的姬妾,她与这步千洐私奔,我亲自捉拿,有何罔顾人伦?我现在已不是武林中人,杨大哥的刑堂再无所不能,似乎也不该管本官的事。还是早早离去,好自为之,免伤和气。” 步千洐心中惊喜,破月也听出了端倪,两人四目凝视,都看到彼此眼中燃起的希望。 杨修苦似乎并不惧怕颜朴淙,淡道:“这步千洐与老朽有些渊源,还请大人看在我的薄面上,饶过他二人吧!” 颜朴淙长眸一敛:“不可。” 杨修苦叹息道:“刑堂虽势单力薄,倒也不惧官威。既然大人执迷不悟,那老朽只好勉力与大人一战了。”忽而厉声喝道,“老三、老五、老七,围着屋子!老八、老九,救人。” 颜朴淙早听出对方有数人在外,只怕他留在山下的暗卫,也尽皆被擒。可破月就在身旁,他如何肯放?听杨修苦下令围攻,他眼明手快,飞扑过来便抓向破月的肩膀。 步千洐抬臂就将破月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背对着颜朴淙! 只听风声如雷鸣般疾劲,一道瘦小的身影闪电般破窗而入,双掌堪堪拍向颜朴淙面门! 颜朴淙面上戾色凝聚,提气翻掌,也朝那人袭去。两人肉掌在空中甫一交接,明明寂静无声,却又似有无形的风雷颤动。 斜刺里冲出一名中年女子、一名青年男子,抓住他们就往屋外急速退去。待破月定睛一看,竟已身在屋外。 那女子看到破月身形,一皱眉,解下披风,覆在她躯体上。而后身手疾如闪电,抬手便在步千洐数道大穴点过,血流即刻减缓。又从怀中掏出金创药和酒壶,为步千洐清洗上药,动作如流水行云,顷刻便妥妥帖帖。步千洐感激道:“多谢!” 那青年男子却拿过酒壶扔给步千洐:“步将军提提神。”步千洐如获至宝,满饮而尽,只觉得精神一振,似乎四肢又有了热力。他一把将破月搂紧,喜极:“咱们……不用分开了!” 破月大悲大喜之后,亦是心潮澎湃,将头深埋在他怀里。 两人相拥坐在地上,只见八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静静立在雪地里,将小屋围住。原来除了方才的老八老九,杨修苦一共带了八个人。 只是两人还在小屋里,隐隐只听见沉闷的打斗声,却不知具体情形如何。 等了半炷香光景,忽听砰然巨响,两道矫健身影如弓箭般从小屋破顶飞出,平地拔起两三丈高!颀长的正是颜朴淙,矮小的自然是杨修苦! 两人在空中缠斗不断,到了顶点,又急速下落。忽地同时拍出一掌,乍然只听肉掌竟发出金石之声,声震群山。 一掌过后,两人同时倒跃开去! 颜朴淙身子宛若大雁展翅,刚一落地,疾疾倒退数步,竟吐出口鲜血,这才站定。 杨修苦却只退了两步,并未吐血,立刻站定。 破月这才看清,这是个长相极为普通的瘦小佝偻的老人,一对长眉下垂、塌鼻厚唇,看起来面相极苦。可真是人不可貌相,他竟是鼎鼎大名的刑堂堂主。 那杨修苦忽地叹了口气道:“二十余年前老朽不是颜大人对手,今日能打个平手,已十分欣慰。” 一席话说得中气十足,颜朴淙不由得心头一沉,方才与他一战,自己气血翻涌已受了严重内伤,可他竟似全无异样。 颜朴淙又看一眼不远处的颜破月,却见她与步千洐紧紧相拥,不由得又怒又恨。然而他清楚,今晚在这些武林人士手里,绝讨不到好处,到嘴的羊羔又要吐出来,他如何甘心?正恼怒间,谁知未理顺的真气再次激荡,“哇”一声又吐出一大口鲜血。 第43章 杨修苦的八名弟子见状,全部持兵器围上来。那中年女子厉声道:“师父,此人禽兽不如,不如今日便结果了他!” 步千洐和颜破月对望一眼,俱是一怔。 步千洐本就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又对颜朴淙恨之入骨,只是不能亲手杀他,颇有些恨恨不甘。 破月望见颜朴淙长身玉立、容颜苍白、血迹斑斑,神状竟有几分可怜。但思及他方才竟要杀了步千洐,心肝又麻木下来,转过头去,不看他的惨状。 颜朴淙倏地低笑,哑着嗓子道:“你们胆敢刺杀朝廷二品大员,本官就真要佩服你们了。若是想叫皇上出兵剿灭你们这小小江湖派别,那便动手吧。” 众弟子一听他言语相激,有的迟疑,有的恨得咬牙切齿。那杨修苦却叹息道:“大人何出此言?刑堂与你并无深仇大恨,只是实在看不过你逼迫他二人,这才出手。大人的护卫都被囚在山脚城隍庙,大人这便下山去吧。只是希望大人看在老朽薄面,今后不要再为难他们了。” 颜朴淙冷冷一笑。他方才调整了半气息,功力已然恢复了四五成。只是今日大势已去,他只能求自己脱身了。 他忽地看向破月,声音疏淡却有力:“破月,记住洞房时我同你说的话。你要的,我都能给。” 话音未落,他纵身跃起,踩雪踏树,身形如鬼魅,顷刻便往山下去了。 却在此时,杨修苦身形一晃,“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师父!”诸弟子全急了,杨修苦轻轻摇了摇手,一名弟子在地上铺上披风,扶他就势坐下,运气调理。 半晌,他才缓缓睁眼,望见步千洐,微微一笑。 步千洐让破月搀着自己拜倒,两人齐声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杨修苦长吐了口气,正要说话,忽地瞥见他身旁的颜破月。他之前一直未见她容貌,此刻隔得极近,看清了七八分,瞬间脸色大变:“你、你……”脸色一白,又吐了口鲜血出来。 步千洐心头生疑,破月心头一动,柔声道:“前辈,你……认得我?” 杨修苦又仔仔细细看了她几眼,眸色复杂难言。 “你是颜朴淙的女儿?” 破月摇头:“我不是。我是他的义女。” 杨修苦沉默半晌,神色已恢复如常,淡道:“你长得有几分像一位故人。不过仔细一看,却是不像的。应当是老朽认错了。” 步千洐和破月俱是沉默片刻,步千洐恭敬道:“前辈侠肝义胆,还为营救我二人受伤,步千洐无以为报!” 杨修苦脸上泛起笑意:“老朽已跟随步将军多日,今日在山下见到颜朴淙的人马,才立刻召集弟子到此。” 步千洐心头一凛,心想我从无逾矩之事,你刑堂为何盯上了我? 杨修苦见他沉吟不语,扫一眼破月,淡道:“步将军,先让老朽为你疗伤。”那被唤作老八的中年女子立刻上来,扶着破月到了屋里。 半个时辰后。 杨修苦放下抵在步千洐后心的手,两人同时睁眼,俱是一笑。 步千洐得他相助,伤口甚痛,内息已然顺畅,心头一阵喜悦,却听杨修苦道:“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跟随你?” 步千洐点点头:“请前辈指教。” 杨修苦站起来,踱了几步,微笑道:“其实老朽这次专程来找将军,只想问将军一件事:倘若你最亲近之人,犯了天大的错事,你是会大义灭亲,还是盲目维护?” 步千洐听得心头一凛,忍不住想:他说“最亲近之人”?啊,莫非是月儿犯了什么错事?她一个小丫头,能犯什么过错?再说,纵然她捅了个天大的篓子,我又怎么忍心责怪?大不了带她远走高飞。 想到这里,他含糊答道:“我定会出手惩戒,不让她再犯错。”心想若是月儿,我自有自己惩戒的法子,亲一亲,搂一搂,她自会听我的,不会再犯错。这也不算骗前辈。 杨修苦当然不知他的心思,满意地点头:“极好!极好!我也知你必会如此!老朽跟了你月余,见你为了无辜的墨官百姓,甘愿违抗大将军,身受杖责;又见你舍身守卫墨官城,勇退敌军,便知步将军是真正的忠肝义胆。” 步千洐未料他连这些都清楚,显然这些日子一直在暗地里窥探,自己却未发觉。自己一向自诩武艺高强,今日却连遇两大绝顶高手,果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杨修苦又道:“你安心养伤,我会留下弟子在城中守护。若颜朴淙再来作恶,刑堂自会一呼百应,群起而攻之。” 步千洐恭敬道:“多谢前辈!” 杨修苦观他虽遍体鳞伤,却仍是俊朗坚毅、谦恭有礼,不由得起了爱才之心,淡道:“你年纪虽轻,可武艺过人,我的弟子中,也只有小十三与你不相伯仲。你愿不愿拜我为师?” 他如今的武功也算独步武林,多少少年英雄梦寐以求得他传授一招半式。 未料步千洐想也没想,开口拒绝:“多谢前辈好意。但晚辈曾拜一位高人为师,不得他允准,晚辈不能改投别派。”话一出口,步千洐心头一惊——杨修苦说的最亲近之人,难道是师父?可师父他侠肝义胆,又怎么会做对不起大胥的事? 杨修苦见他言辞坚定干脆,淡道:“你不愿,老朽自不会勉强。” 两人又静默半晌,步千洐拒绝了他,也有几分歉意,灵机一动,寻了个话题笑道:“我与十三是好兄弟。算起来我已有一年没见到他。前辈是他的恩师,便与我师父无异,请再受晚辈一拜!” 杨修苦听他提到关门小弟子唐十三,笑道:“不错。你们年轻人意气相投,倒是极好的。” 他见步千洐一表人才、气宇轩昂,又思及方才见到破月一脸妖相,实在不喜他被她蛊惑牵连,想了想便道:“不过你的武艺,与那颜朴淙相比,却是远远不及的。你护得了那女子一时,护不了她一世。” 步千洐沉默不语。 杨修苦叹了口气道:“这样罢,你将她交给我,由刑堂暂为保护。我那第八名弟子是女子,今后便让她跟老八做伴。” 步千洐闻言一惊,他万没料到杨修苦的建议竟是将他和破月分开。饶是他生性豁达,此刻也是喃喃:“这……” 他知道杨修苦说得极有道理。 慕容湛虽有能力保护破月,但他身在帝京皇家,风云变幻,总怕有不测;而刑堂独立于世、门规极严,破月若由他们保护,自是妥帖无恙。 可是……她那么活跃可爱的性子,若是跟刑堂的前辈们一起生活,怕是会很无趣吧? 这样酸涩地想着,步千洐终究还是狠下了心肠,缓缓道:“全听前辈吩咐。” 日头冉冉升起,步千洐缓步走入小屋。 他一进屋,那中年女子便起身走到屋外避嫌。破月正坐在床上,抬眸笑望着他。两人历经生死,还未得好好一诉衷肠。步千洐在床边坐下,破月轻轻靠近他怀里:“伤口还很痛吗?你真是太傻了。” 步千洐摇头,握着她的手,静默片刻方道:“月儿,你的去处,步大哥已安排好,万不叫老乌龟捉住你。” 破月心头一沉,道:“你要让我跟刑堂走?” 步千洐未料她心思转得这样快,微微一怔,淡笑道:“正是。我如今要励精图治,早日上战场立功,你跟着我很是凶险,便去刑堂住个一年半载,步大哥再来接你,可好?” 他原以为破月亦会难过,不肯离去。谁料她垂头低声道:“好,我跟他们走。” 步千洐瞧她神色凄然,心头怜意大盛,一把将她紧紧抱入怀里道:“罢了!我这就辞去差事,跟你同去,咱们不分开。” 破月心里先是一喜,却又迟疑了。 她深知他的性子,是决计放不下战事的,此时不过是一时冲动,将来必定会心有不甘。她摇头,语气轻快了几分:“你怎么跟小容一样呆?你是要做大将军的,可不要因为儿女私情耽误了。而且咱们只是暂时分别,没事的。别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啊!” 步千洐原本满心不舍,却被她说得失声而笑。黑眸愈发深沉,他从怀里掏出块通体碧绿的玉坠,塞到她手里:“戴好了,这是我的传家之宝,见它如见我。” 破月原本眼眶含泪,见那玉佩质地温润,定是上品,上面更是镌刻“千洐”两个小字,不由得刹住眼泪,好奇道:“你还有这种东西?以前都没见过。” 步千洐柔声道:“我是孤儿,还是婴孩时,身上唯一的东西便是此玉佩。今日交给你,务必妥善保管,以后还得传给我儿子。” 两人刚刚历经生死分离,正是感情浓郁汹涌之时,破月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可她实在不想再拖累他,强自按下心头酸涩,装作特别轻松地笑道:“我如今只是跟你好,将来是不是同你过一辈子、给你生孩子,还得另当别论。” 步千洐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脸色微变。 他虽不至于像慕容湛那样迂腐守礼,但跟这个时代大多数男子一样,一旦有了相好,又亲又抱的,自然觉得已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粗粝男儿,听得破月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自不会去想她爱他多还是他爱她多这样婆婆妈妈的问题,他心里只是想,坏了,我与她定情不久,她对我感情自然不深。如今便要分离,月儿若遇到其他情投意合的男子,如何是好? 破月眼见步千洐被自己一句话堵得不吭声,又有些心疼,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柔声道:“当然,你若是信守承诺,不看别的女子一眼,好好待我,我自不会看旁的男子一眼,一心一意等你来迎我。” 话虽这么说,破月却自有小心思:步千洐如此英俊出众,他日必定非池中物。大胥女子多仰慕武人,此刻两人不得不分离,若是有旁的女子纠缠,他又生性洒脱豪放,万一他把持不住呢?所以她先扔下狠话,叫他老老实实。 步千洐哪料到依依惜别之际,女孩子家还有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听到她只要自己信守承诺,他不由得心头一松,将她扣在怀里狠狠一顿亲。 见她被自己亲得全身软若烂泥,面颊绯红,他胸中却是豪气顿生,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那便是了。你还是会给我生儿子,因为我绝不会负你。” 步千洐将破月送到门边,那老八策马过来,将破月拉上马。此刻山上又下起了大雪,两人透着雪花纷飞,无语凝望,皆是欲言又止。可刑堂弟子,又怎会是能解风情之辈,老八轻呵一声:“抓稳!”马儿已第一个展蹄飞奔,顷刻便将步千洐丢得极远了。 破月拼命回望,却只见雪色苍茫。破败的小屋前,那个孤零零的人影站在漫天风雪里久立不动,似是已经痴了。 第44章 半个月后。 客栈里人声喧哗,来自四面八方的武林侠客们,虽风尘仆仆却热情不减,大多在讨论同一个话题——武林盟主靳断鸿,召集天下英雄,二月初八于无鸠峰顶论剑。 破月头戴斗笠,隔着层黑纱,听隔壁桌的汉子们描述靳盟主如何英明神武——既是北部第一大富商,又有一副侠肝义胆、一身精湛武艺。 听说靳盟主这次召开英雄大会,为的就是商讨武林人士助军北伐的方略。大胥人人尚武,所以这武林大会才如此引人注目。破月遇到这种十年难遇的盛事,当然也会感兴趣,只可惜去不了。 那日自粮仓离开后,刑堂一行人一路往南,返回刑堂总堂。破月虽十分思念步千洐,倒也不会每日伤风悲月,过了几日,心情也就平复了。反而是跟着刑堂诸人,有时看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威风凛凛,受百姓爱戴,倒也很沾光、很带劲。 未料刚入徽州境地,杨修苦便收到武林大会的消息。他当即带了七名弟子掉头向北,只留老八一人,护送破月去总堂。不过徽州离总堂已经很近,杨修苦走前又向沿途刑堂分堂传递号令,严密小心颜朴淙的人马。老八带着破月继续往南走了两三日,迄今安然无恙。 女子姓凌,让破月唤她“凌姑姑”。前日破月也曾问她,有没有人皮面具。凌姑姑答得掷地有声:“咱们行走江湖坦坦荡荡,要那些虚假的东西做甚?” 破月顿时明白,这人的刚直大概跟容湛有一拼。只不过容湛虽刚直,对人情世故却也看得分明。这凌姑姑我行我素,却有些不通世事。 破月怕颜朴淙的人发觉,自己买了顶斗笠戴着,凌姑姑不置可否。 这日中午在客栈用了饭,两人继续赶路,终于在日落前抵达徽州分堂,凌姑姑打算歇息一晚,明早再赶路。 徽州分堂其实是个小小的院子,天寒地冻,更显得门庭稀落、寂静无声。破月随凌姑姑走进去,半天都没看到一个人。 凌姑姑与破月刚在客舍安顿下来,忽听屋外一阵喧哗。凌姑姑走了出去,破月在门边探头张望,见院子里站着五六个男子,个个黑色劲装,笑呵呵地向凌姑姑行礼。 “凌姑姑,您老人家来徽州,实在是蓬荜生辉。姑姑,堂主他老人家可好?”为首的是个二十余岁的胖子,身材高壮,脸圆眼圆,生得极为喜气。 凌姑姑在他们面前依旧不苟言笑,淡淡答道:“很好。” 那胖子正要再寒暄几句,身旁另一男子忽地朝破月的方向看过来,惊讶出声:“咦……” 破月不欲接触太多闲杂人等,连忙关上房门,便听凌姑姑冷冷道:“师父派我护送一人到总堂,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任何人不许打扰她。” 众人忙点头称是,不敢再多言。院子里很快又安静下来。 破月听得分明,心想这些人倒跟杨修苦的亲传弟子大为不同,性子十分活络。不过刑堂要维持势力和收入,肯定也要招收些外围弟子。见他们似乎很敬畏凌姑姑,破月也就没放在心上。 这晚破月刚睡下,忽地感觉体内那消歇许久的寒热气流,复又侵袭全身。她连忙坐起,照步千洐所授法门细细调理。过了半个时辰,方觉心腹舒畅。 一睁眼,却见对面的凌姑姑已经坐起,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你修炼的何种内力?”凌姑姑问道。 破月信得过刑堂弟子的为人,也不隐瞒,将自己自小的体质大略说了遍。凌姑姑听她说完,神色却有些动容,起身走到她床旁,手指搭上她的脉搏。 破月却不知,这凌姑姑是杨修苦弟子中专修医术的。论武功,她或者距内外兼修的步千洐还有一大截,但论内力疗伤,却已是武林翘楚。 片刻后,她眉目越发紧蹙,望着破月的神色,十分吃惊。 “十六年纯阴内力……难怪如此浑厚……却偏偏又……”她话没说完,已陷入沉思。 破月大气也不敢出,等她考虑了许久,才见她缓缓睁眼,眸中竟破天荒有了笑意:“我传你一个法子,每日修习,虽不能助你运用自如,但免去这每日寒热之痛,却是举手之劳。至于你能运用几分,便要看你的造化了。”末了又特别直接地添了一句,“比步千洐的法子要好。” 破月听她说要传自己法门,心下感激,却也不会特别激动。望着她不再严肃,宛如一位慈祥的阿姨,忍不住道:“姑姑,你笑起来很好看。” 凌姑姑神色一僵,几乎是立刻收了笑,淡道:“这便教你吧。” 传授了半个时辰,破月便已记牢。依法修习了一刻,果然通体舒畅,比之从前更加轻盈。她大喜拜倒:“姑姑,你果然厉害,比步千洐的法子厉害多了!” 凌姑姑自幼被师父养大,习惯了清苦枯燥的生活,还是第一次与年轻女孩相处。她与破月相处半个月来,见她虽容貌娇美,却生性沉稳本分。她并不刻意讨好自己,却一路端茶倒水,侍奉得极为妥帖,这令凌姑姑对她刮目相看,心想师父说她是妖女,可我见她本性纯良,倒不是很妖。 此时她听破月连声夸自己厉害,神态天真烂漫,比起那些隔代弟子的马屁,不知真诚多少倍! 她心怀畅快,微笑道:“你朝烛火打一掌。” 破月猛地想起当日打断那棵虫蛀的小树,不由得惊喜万分:“我也有内力?” 破月按她说的法门,气沉丹田,经胸腹缓缓而上,进入手少阳三焦经,一掌豁然拍出。掌风过处,火焰猛收,瞬间熄灭。 凌姑姑沉肃道:“换作普通人,一掌也能打灭。但你掌中已含了真气。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成。” 破月大喜,连声道谢,也不睡了,一掌掌打向火焰,练得不亦乐乎。凌姑姑背对她而卧,望见墙上火光忽明忽暗,不由得微微一笑,阖目浅眠。 这夜,破月一直练到月上中天,竟真的略有所成。 隔着两三步远,她的掌风能熄灭烛火;凌空拍向门框,能感觉到其咣当作响。 这还是她第一次尝到“武功”的甜头,而且是速成的那种,这令她颇有种苦尽甘来、形势一片大好的感觉。 因为兴奋,她了无睡意,推开房门走到庭院里,打算对着那些树再练习。 刚走下廊道,忽听左侧不远处,劲风一闪而过。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望过去,却听见对话声断续传来: “……那婆娘今日到了咱分堂,真是天赐良机……绿林盟出二十两黄金买她的命……” 破月听得目瞪口呆,“那婆娘”莫非说的是自己? 又听另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道:“今日子时,绿林盟便动手,咱们只需袖手旁观……谁叫她杀了绿林盟的崔焱?不过掳了几名良家妇女,就结下梁子……” 破月听明白过来——这声音是白天那为首的胖子!只怕他们要对付的是凌姑姑! 绿林盟,她听说过,当今武林三大门派之一,与清心教、刑堂并驾齐驱。据说都是些鸡鸣狗盗的绿林人士聚集,人数众多,在武林中颇有声威。只是鱼龙混杂,很难说好坏。上次替她换面具的苏隐隐教她使用法门时,还提到“我们绿林盟”,所以破月一直对这个门派印象不错。未料今晚却听到他们要加害凌姑姑! 她心下有些奇怪,他们对话为何不避人,被自己偷听得清清楚楚?难道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这其实是陷阱? 她却不知,一夜练习,她已能运用小股真气,自然也比寻常人耳聪目明许多。那两人自在房间里说话,却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但她历经磨难,性子已谨慎许多,毫不迟疑退回房间,叫醒了凌姑姑。 凌姑姑听她说明原委,不由得大怒。但她虽生性迂执,却也不是硬闯硬拼之人。略一沉思,便叫破月拿起行李,趁夜色从房顶跃出,撒足疾奔。 两人刚跑出分堂数步,便听身后脚步声纷沓而来:“点子跑了!速速拦住她们!” 话音刚落,巷口闪出十余道黑影,持刀握剑,蓄势待发,在夜色里显得狰狞而凶狠。 凌姑姑将破月往边上一推,拔剑便迎了上去。 凌姑姑剑若繁花,轻盈敏捷,顷刻便刺中两人胸口。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敌人中也有刀法极为精湛的,专门挑她防御的空当下手,很快,凌姑姑便有些不支了。 破月站在黑暗的角落里,正心焦间,忽见一名男子挥刀朝自己攻过来! 顷刻刀光已至面门,破月吓得呆立当场,哪里还能想到抵抗,开口便是:“别杀我!”她的声音清脆柔软,那男子一怔,抬手便掀开她的斗笠,神色便有些异样了。 他一把抓住她胳膊,就往怀里扯。破月撞进他怀里,正心跳如鼓,忽见他门户大开,简直就是聪玉长拳第一招入门式的活靶子,不由得忐忑不定。 “英雄……”她低唤一声,单手抱住男子的腰,男子被她如此热情的一搂,又意外又惊喜,心想今日难道好运捡到了个放浪货?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一亲芳泽,便见怀中人儿抬起小小拳头,不偏不倚中规中矩朝自己腹部打过来! 一声闷响。 破月全身冷汗,紧张地抬头望着他。 他身子晃了晃,低头呆呆地望着破月。 完了完了!破月心想,自己太异想天开了!她忙娇声道:“英、英雄,方才只是开个玩笑……” 未料那男子猛地松开她,刀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双手捂住肚子弓下腰,怒喝道:“疼死老子了!老子宰了你!”这男子本是绿林盟中喽啰,虽有些好色,却全无怜香惜玉之意,被偷袭一拳剧痛难当,眸中便全是凶狠的杀意了。 然而他的眸中,很快有一片银光闪过。他脸上惊诧的表情,彻底放大。但他已不能有其他动作了,因为他的脑袋,已经从脖子上斜飞出去,像个西瓜被切了个平整的缺口,血汁四射。 他面前两步远,破月手持寒月刀,全身僵若木石。 她被男子的血喷得满头满脸,整张脸变得猩红难辨。她望着地上断成两截的尸首,脑子里木然一片—— 她杀人了? 第45章 前方诸人很快察觉了这边的动静,立刻有两人同时撤剑,朝破月围过来。 便在此时,一道蓝色光亮,宛若流星划破夜空,一直到达视野可见的最远处。 “不好!这婆娘叫帮手!” “速速解决了她!” 放出信号弹的正是凌姑姑。她趁众人分神,陡然跃出战团,落在破月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向外一丢:“走!” 这也许是她竭尽全力的一掷,破月只觉得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砰然落在五六丈外的大街上。 已是半夜,大街上黑黢黢的一个人也没有。破月摔得全身剧痛,可还是忍着爬起来,转头只见巷子里斗成一团,有两人飞快地持刀朝她冲过来。 她拔腿就跑! 刚跑了几步,倏地只见东侧天空,一道血红的光亮,疾疾冲上天空。那烟火弹与方才凌姑姑所发极为类似,只是颜色不同。 破月拔腿便往烟火的方向跑! “坏了!”身后追兵惊惶喊道,“赤色!赤色是唐十三!他竟在左近!” 破月一听,朝那方向跑得更快了!心头暗想,听他们语气,似乎对唐十三极为忌惮。若是早点撞上此人向其求救,或许能助凌姑姑一臂之力! 约莫对方也想速战速决、斩草除根,竟没有放弃追击,脚步声越来越近!破月虽拼命地跑,与他们的差距,却在逐渐缩小。 “别跑!臭娘们儿!” “再跑老子就整死你!” 身后两人一边跑,一边怒喝! 她不过修习了一夜内力,又怎么会是这些武林壮汉的对手? 很快,两人与她的距离只有几步之遥,似乎只要一伸手,便能抓住她的衣领! “啊!”破月一声尖叫,惊破夜空。 马蹄声。 一连串清脆、急促的马蹄声,仿佛战鼓连绵,惊破幽暗夜空,响彻寂静长街。 破月从未听过这样疾劲的马蹄声,只觉得光是听声音,都带着势不可挡、追魂夺命的气魄。 她一怔,身后追兵亦是一呆。 就这一分神的工夫,前方青石路尽头,一匹神骏的白马忽然冒头,风驰电掣般朝他们冲过来!马上伏着一人,惊鸿一瞥间,只见黑色披风下,素白的一张脸,隐隐发青。 “唐十三!”一人惊呼。 刚刚还凶神恶煞的两个追兵,转身就跑。 “救我!”破月迎面朝他跑去,眼睁睁看着一人一马快若闪电,顷刻便至眼前。 那人未作丝毫停留,与破月错身而过! 破月一呆,停步转身,恰好那人马旁凭空生出两道白光,灿若流星。再定睛一看,那人马速不停,顷刻已冲过了头,将两名大汉远远丢在身后。 破月原本还在疑惑——他怎么不管不顾自己跑到前头去了?正要向他高声疾呼表明身份,忽然她眼睛一瞪,一时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因为她看到了最诡异最血腥的场景。 两名大汉又跑了几步,半个脑袋却慢慢滑落,骨碌碌掉在地上。可他们还在往前跑,连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顶着半边脑袋又跑出了几步,这才猝然倒地! 方才那两道白光,不是凭空生出的。 那是他的剑,快若闪电,一闪而逝。 这一幕实在狰狞且恐怖,破月不敢再看,一抬头,却吓得魂飞魄散—— 那明明跑出数丈远的马骑,竟已沉默无声地立在自己面前。 马上黑衣人冷冷望着自己,而他右手一把窄窄的长剑,剑身殷红染血。 剑尖抬起,精准地抵住她的咽喉。破月感觉到微微的刺痛,那是剑尖的寒气,隔着半寸的距离,无声威慑着。 高大、清秀、阴冷,是唐十三留给破月的第一印象。 染血的黑衣,微湿紧贴,勾勒出挺拔料峭的线条。墨色长发简单束起,如泼墨般垂落在肩。削尖的脸白若细玉,双眸秀气修长。偏生一双凌厉的眉和厚实坚毅的唇,令他看起来既有男人的冷酷,又有少年的戾气。 而破月并不知道,自己留给唐十三的第一印象却糟糕极了——发髻凌乱、满脸血污、气喘吁吁,被他剑尖所抵危在旦夕,一双眼却尽是兴奋的亮光。 疯妇。 唐十三心头淡淡飘过这个论断。 “坠马巷!”破月当然兴奋,因为凌姑姑有救了!她大声疾呼:“快去救凌姑姑!” 唐十三长眉一蹙,收剑勒转马头,顷刻身姿疾如闪电。 见他的马瞬间跑远,破月连忙追过去:“你带上我啊!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跟你一起去!” “嗤——” 黑暗中,什么东西极速破空而来。直直撞上破月胸口。 破月只觉得一麻,却并不很痛,低头一看,一枚极小的石子滚落脚边。 等等我! 她张嘴欲喊,发现没有声音——哑穴被点了? 谁?她瞬间一头冷汗,紧张兮兮地四处张望。夜色迷离,却不知哪里潜伏了敌人。点中她的哑穴,是要让她无法向唐十三求救,然后对她下手吗? 她全身发冷。 偏偏这时,一道清冷寡淡的声音远远传来,却清晰如在耳边。 “很吵,跟上。” 那嗓音本身清澈柔润,宛如冬夜檐下滴水,寂寂动人。可他的语气,却明显带着几分戾气,还有几分不耐烦,与这温柔的嗓音格格不入,令人难生好感。 破月只一怔,便明白过来。 那个方向,是唐十三…… 她默立片刻,有点郁闷地朝这位阴森森的救命恩人追去。 —— 破月跑到巷口时,里面已经很安静了。 死人,满地都是死人,血腥味扑鼻而来,远远只有一个虎背蜂腰的黑衣劲装男子,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 破月尽量不踩到那些残破的尸首,可走了几步,她还是差点吐出来——这些绿林盟的恶人死了也就算了,可他们偏偏都被斩成数截,左边半个脑袋,右边一条大腿,四处都是白花花的断肢和喷射状的血迹,漆黑小巷里满目血腥。 这里哪还是人间,分明是地狱修罗场。 破月心惊胆战,看到前方那男子缓缓转头,清秀至极的一张脸,阴沉若死神。 他就是死神,是这片修罗场的主宰。 破月被他望得全身发冷,可当她看到他臂弯里奄奄一息的凌姑姑,立刻忘记了害怕,焦急地冲过去。 凌姑姑腹部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她脸色格外苍白,眼见活不了了。昔日木讷的眼眸迷迷蒙蒙瞥见破月,竟泛上几分柔和色彩。 凌姑姑!破月张嘴,却无声。只觉得难以置信——一个时辰前,她还慈祥地教她内力法门,怎么此刻,已是垂死之人? “护住……她……”她粗糙的手轻轻抓住唐十三的衣袖,然后无力垂落。 她的眼神僵直了,她死了。 “好。”唐十三沉默半晌,才对尸体吐出这个字。 破月开始抽泣。 他恍若未觉,面沉如水地将凌姑姑的尸身打横抱起。破月跟在他身后,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 唐十三将凌姑姑放上马背,这一回,他的速度却很慢,慢慢牵着马,沉默地向前走。 一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城郊一处山头。他默然盯着脚下泥土看了半晌,朝破月伸手:“寒月刀。” 破月不明所以,解下寒月刀递给他,忽地惊觉——他怎么认得此刀?难道他认得步千洐? 她心下惊异,他却没打算解释,伸手将寒月刀插进土里。 破月嘴唇乱动,却依然发不出声音。 猛地一声嗤响破空,她胸口又是一麻。 “你想干什么?”她能出声了! “挖坑,埋她。” 破月明白过来,他是要葬了凌姑姑。只见他用寒月刀在土中急速搅动,土渣四溅,很快便出现了一个小坑,且坑越来越大。 可他自己不是有兵器吗?为何要用她的刀?难道寒月刀隐藏了什么玄机她不知道? 破月心头怦怦地跳,试探地问道:“大侠,为什么要用我的刀?用剑不行吗?” “会脏。”他头也不抬,继续挖坑。 破月揣摩了片刻,才艰难地明白过来。 难道……他怕弄脏自己的剑,所以用她的刀刨坑吗? 破月默然不语。 不一会儿,他就挖了个一丈见方的大坑,将凌姑姑放入坑底,又填好了土。而后他举目四顾,砍了一棵树,三两下削成一块板子,咬破指尖,用鲜血刷刷刷写了一行字,往墓前一插,静默不语。 破月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 “老八之墓。” 凌姑姑对破月有恩,她实在有些看不过眼了。 “要不要写上她的名讳?或者写凌姑姑?” “不必。” 破月想了想,也对,万一凌姑姑仇家发觉,岂不是更要侮辱她的尸体? 她含泪在凌姑姑墓前磕了十多个响头,这才起身。 唐十三没磕头,却忽然问她:“你是步千洐何人?” 破月心想,寒月刀都在我手上,说没关系估计他也不会信,只得含糊道:“朋友。” 唐十三也没追问,翻身上马。破月只觉得眼前一闪,腰间一紧,瞬间双脚离地,已腾空落于马上。 不等她调整到舒服的姿势,身后那人一甩马缰,大白马已如闪电般,朝山脚疾冲下去! 第46章 进了城,一直跑到客栈门口,唐十三才跳下马,踹门而入。 被惊醒的客栈老板匆匆赶来,唯唯诺诺。唐十三从怀里掏出碎银往台面一丢:“一间上房。” 老板见他们一个全身血染,一个满脸血污,早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拾了银子,引他们上楼。 到了房间,唐十三淡淡看她一眼:“一个时辰。”说完便提着剑又走了。 破月推测了半天,推测出他大概是想说自己要出去一个时辰,于是自行沐浴更衣,不多时,便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她正等得迷迷糊糊,忽听门“吱呀”一响,正是唐十三推门回来了。 比起昨夜,他身上的血腥味更重了,一双靴子就像在血水里泡过,油光水亮。拜他所赐,破月已经能分辨出死人的气味,只嗅到他身上的气息,便明白过来——他刚才是去杀人了。 他一进屋,就抱着剑在门口盘膝坐下,看也不看破月一眼,闭眼就似要睡觉。 破月凑过去:“大侠……” 唐十三很给面子地睁开眼,目光只在她脸上微微一停,没有任何波动:“十三。” “……十三,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无鸠峰。” 破月一惊,武林大会? 转念一想,她便明白过来——这唐十三也许原本是要去跟杨修苦等人会合,他应允了姑姑保护自己,所以也带自己上路。 她心想也好,这徽州分堂竟有内贼,可见刑堂的外围机构也不是很严密。现在没有个信得过的人,她贸然去了总堂,反而危险。 只是这人实在是残忍嗜杀,跟着他难道就靠谱? 可她似乎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唐十三已经闭眼蹙眉,看样子不太想再跟她交谈。 破月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也回床睡了。 唐十三睡了两个时辰,便清醒过来。他抬头一看颜破月还在沉睡,呼吸均匀,便开门走了出去。 到了客栈外的小巷里,他吹了个悠长的口哨。半晌后,一只雪白的信鸽盘旋而落,停在他手臂上。 刑堂虽神出鬼没,可也颇能探听到些消息。上个月,他便听说,步千洐已被贬至青州余良县守粮仓,遭奸人迫害,幸得师父相救。师父还从步千洐手上带了个女人回来。 这是近日来,他发给步千洐的第二只信鸽。 上一封是十日前发出的,内书:“没死就好”。 这一回,他掏出炭笔,很难得地迟疑半瞬,落笔道: “女人在我处。” 这日天光大亮,破月起床,发现唐十三已经买好了另一匹马等在客栈门口。两人都不多话,埋头赶路。 只是经过城门时,破月隐隐约约听见守卫在讨论:“……昨个夜里,整个绿林盟分舵、刑堂分堂,都被人屠了……” “不知是不是敌国刺客干的……” “兴许是清心教……这些武林人士,啧啧……” 破月想起昨晚十三一身血腥,静默不语。 二十日后,两人终于抵达无鸠峰下。 这一路,破月彻底服了唐十三——一路过来,他跟自己说的话几乎不超过二十句,且大多是“嗯”“闭嘴”和“麻烦”。 但他也是个极可靠的人。每日晚上,他都抱剑坐在房间门口守护,夜夜如此。有时破月睡到半夜醒来,看到门口死神般寂静肃杀的身影,不由得又无奈又感动。 这日天色已晚,上峰还需一日路程,唐十三干脆利落:“住店。” 他们一路疾行,破月根本没机会买斗笠,一直光着一张脸。她刚随十三在热闹的客栈坐下一会儿,便被周围惊讶而炽烈的目光瞧得有些不自在。 其实,倒不是她美到让人惊叹的地步,这些武林好汉也并不都是登徒子。 实在怪她的长相太纤弱、太稚嫩、太精致,慕容湛第一次见到她时,便误会她是权贵之家精心圈养的禁脔。这些武林人士也许见过粗放的侠女,也见过仙子般的美人,但大多是头一次见到她这样精美、苍白、宛若人偶的长相,自然多看几眼。 破月微窘,轻轻拉了拉唐十三的衣袖,低声道:“你能搞到人皮面具吗?或者明日替我买个斗笠,好吗?” 唐十三一抬眸,先看到她扣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指,雪白纤细,似有柔和的暗光。唐十三一挥袖子,甩开她的手。 他恹恹地抬起头,暗色的眸如凝霜雪,环顾一周,戾气陡然一盛。 周围人瞬间一静,只觉得那阴郁的眼神实在瘆人,像一把无形的尖刀,寒气逼人地抵在自己的咽喉。 “谁再看她,我刺瞎谁的眼。”冷酷得令人胆寒的声音。 众人一怔,有的惊惧,有的愤怒。有人想要破口大骂,却被周围人拉住,指了指他的剑,小声道:“还没看出来吗……他是快剑十三!” 破月心情很复杂地望着他,惊讶、错愕、无奈都有,还有一点点崇拜。 他却不太耐烦地望着她:“无人再看,快吃。” 破月:“……” 在山下住了一晚,破月还是托小二买了顶斗笠。第二日天未亮,两人便上山。 山道狭窄崎岖,只能步行,这让破月有机会欣赏沿途风景。只见山谷两侧,俱是刀削般的笔直悬崖,有百丈高,险峻崔嵬、气势磅礴。再往上行,便雾气弥漫、山廓朦胧,宛若仙境。 及至峰顶,山势竟豁然开阔,面前是一个人工开凿的平台,平台后的林中,隐隐露出些雅致房屋的轮廓,便是赤刀门的所在。 正前方,是一座粗粝高耸的石碑,上书刚劲有力的“无鸠峰”三个大字。早有数名身着黑衣镶金腰带的赤刀门弟子,站在喧嚣热闹的山门前恭候接待上峰的侠客们。 两人随弟子到了一个幽静的小院中。唐十三进入其中一间房,“砰”地关上房门,照旧对破月不理不睬。破月一个人也不敢乱跑,只得进房待着。 补了一下午觉,到了夜间,她反而睡不着。打开门想透气,却吓了一跳。 一个黑衣人抱剑端坐在门外,正是快剑十三。 他被惊醒,不太耐烦地看着她。 “你为何在这里?”破月惊讶。 唐十三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看着她,根本不答。 破月明白过来,吃惊了:“你在保护我?” 他不吭声。 破月怔怔地望着他。 初春夜凉如水,他就穿着单薄的黑衣,抱剑靠在门旁。清秀的容颜看起来比日间少了许多戾色,多了几分人气。 破月忽然明白过来——这里往来人很多,关乎名节,所以他才不在屋里守着她。破月几乎可以想象出,这一晚他是如何冷着脸、我行我素地坐在门口,不理会往来人的指指点点。 破月有些感动了,她想,眼前其实是个细心、体贴、忠义的男子吧!凌姑姑的一句托付,他便牢记在心。 只不过他有点冷血,然后还有点人际交往的障碍。 唔……有点可爱。 “你不冷吗?”破月挨着门槛在里面坐下。 这回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了,显然是觉得这个问题没必要回答。 “谢谢你啊!”破月真心实意道谢。 听到她的道谢,唐十三才瞄她一眼,忽道:“他刀法精进否?” 破月一怔,迟疑道:“步千洐?应该有吧。” “比我差多少?” “……他很厉害,你也很厉害。” “看着。”他站起来,拔剑。 庭院中月色清亮如水,而他长身而立,眉如远山、眸若寒星。刹那间剑光如银蛇,在月光下肆意游动翻跃。但他剑法实在太快了,破月只见一团团银光笼罩着他,片刻后,他收剑淡然道:“如何?” “……很好。” “你使一遍。” “啊?” 约摸是见她太震惊,唐十三不耐烦地解释:“师父不让我跟他动手,你学了,使给他看。” 破月:“……” 半个时辰后。 在唐十三这样的学武天才眼里,没有什么招式是学不会的。可对于破月这种菜鸟,任何精妙招式都能糟蹋得不成样子。半个时辰后,本来就没有好脾气的唐十三爆发了。 “拔刀!”他冲进屋里将寒月刀扔给破月,剑光已风驰电掣般袭了过来。 以唐十三不擅育人的风格,能想到在打斗中强化她记忆招式这个点子,已经十分难得。可对破月来说—— 一剑封喉! 又是一剑封喉! 在第十二次被唐十三随便抬抬剑就抵住咽喉,然后被他满脸轻蔑地鄙视后,破月也终于爆发了! 大家都是人!她就不信一招都接不了! 第十三次攻击,不等唐十三发招,她一挥长刀,迎面劈了过去! 破月想得很简单,他不是快剑吗?她再怎么努力防守,他也能比她更快!所以她干脆反守为攻!抢在他前面进攻! 然而在她笨拙而狼狈的刀光里,唐十三却呆住了:这么慢?她居然用这么慢的一刀,朝他强攻? 世人皆知,唐十三的剑,天下最快。连步千洐都不敢强攻,只能守得密不透风,再寻破绽。可她就这么破绽大开地一刀劈过来,在唐十三的眼里简直慢若蜗牛! 可他却走神了。 生平第一次,对敌时走神了。 因为眼前女孩咬牙切齿的模样、慢得不可思议的强攻,与记忆中的少年如此类似——那是十年前的自己,刚刚拜入师父门下。他虽然是众师兄弟中功力最浅的,却狂妄地拿着剑,想要强攻功力最深的大师兄。那时师父说:“好孩子,终有一日,你的剑法,会是最快的。” 他一回神,破月刀尖已至胸口。而破月显然没料到这一刀真的能劈到他,一脸震惊,刀势却来不及收了! 生死攸关,身体已自发作出了反应。他随手闪电般的一剑,隔开她当空一刀,再一掌拍出,正中她肩头!她便如破布般被拍飞出去。 唐十三收剑而立,正要说“再来”。忽地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过去,将她从地上抱起。她面色惨白,“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喷得他满襟。 第47章 唐十三一把抱起破月冲进屋内,将她放在床上。他一向自诩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如今破月伤在他手里,令他内心从未有过地焦躁,干干说了声“等着”,转身就飞出了屋子。 破月起初胸口剧痛,只觉得气血上涌。可那口血吐出来,气息倒平顺了许多。但她还以为自己是回光返照,越发难过——她并不知道,内力已会自发护体,唐十三又只使了三成力,大多都被她内力弹开,所以她并无大碍。 唐十三也不知道。 过了片刻,唐十三拽着一名青袍中年书生走进来。那人一脸无奈地走到床边,看到破月容貌,神色倒是柔和几分:“姑娘就是被他打伤了?” 破月点点头。 那人将手搭上破月脉搏,笑道:“我叫谢不留,不留钱财不留女人,专留人命。” 破月惊喜:“原来是谢神医。”她在路途上听到有人提及过他,传得很神。据说是位宅心仁厚的神医,但他是绿林盟的门人。 她忍不住瞟一眼沉默立在床头的唐十三,谁料他竟似知道她想问什么,淡淡道:“不同。” 破月自动脑补:哦,这人跟那些绿林盟人不同。 未料谢不留这一搭脉,竟搭了许久。破月见他神色不定,手一直将自己手腕抓紧,不由得心生警惕:“谢神医,怎么了?” 谢不留似乎这才恍然惊觉,连忙松开她的手道:“哦,姑娘的内力修为十分特别,我从未遇到过。不知尊师是何门派?” 破月一怔,笑道:“刑堂凌姑姑。” 谢不留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她可没这个本事。” 破月心头一凛,收手不语。 一旁的唐十三不耐烦了:“如何?” 谢不留虽与唐十三是旧识,却恼怒他方才将自己从爱妾的床上拖下来。此刻瞧唐十三破天荒对一个女人很关切,不由得计上心头。 他当然查知破月已无大碍,面上却蹙眉道:“不妙、不妙!” 破月心里一沉,唐十三脸色一僵,又听谢不留继续道:“内伤不重,但伤到了根本。要治愈也不难——一年之内,不能圆房。唐十三,能办到吗?” 破月松了口气,正要说没问题。却听唐十三答道:“管不了。” 破月一呆,脸上一热——她当然知道,唐十三的意思是,她又不是他的人,他管不了。可听在谢不留耳里,自然理解成别的意思——我管不了,我忍不住。 果然,谢不留没料到从来清风明月般孤傲的唐十三,对男女之事如此直接,瞪圆了眼,满脸戏谑。破月忙道:“神医,还有什么?要服药吗?” 谢不留摇头,见唐十三还是跩跩的样子,索性再添一把火:“你体质阴寒,还需每晚以纯阳内力,向你涌泉、独阴穴运气疗伤,一月之后,方见成效。”他心里却想,让你每晚抓着美人的玉足,却不能与她交欢,憋死你这臭小子! 谢不留走了,唐十三沉默片刻,便在床尾蹲下,抓住了破月的脚踝。 破月赧然,心想事出无奈,可不能让阿步知道。正想着,唐十三已脱掉她的鞋袜,将她一双小足抓在掌心,而后闭目而坐,竟似打算睡觉了。 破月在外闯荡已久,虽不觉自己倾国倾城,但也知萝莉纤美的容貌,总让男子多看几眼。就连正人君子慕容湛,无意触碰了她,都会满脸通红。 未料这唐十三不管看到她的容颜,还是握着她的赤足,竟似对着一具枯骨,没有任何表情。 他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显得没有人性。 她居然有点佩服他。 “对不住。” 清冷的声音,沉闷的语调。 破月没有睁眼,微微一笑:“没事,睡吧。” 天色暗白,朝阳初生。 破月原本睡得香甜,忽觉得脚心痒痒的,像是有一只蚂蚁在咬。她以为是蚊子,埋头继续睡。可那蚊子似乎又爬到了脚背上,缓缓地咬着她的皮肤。 她突然反应过来。 那触感,不是蚊子。 分明有人,在摸她的足。 是唐十三! 一睁眼,她看到唐十三双手捧着她的足,长眸清亮,神色极为专注。 破月悚然一惊——难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也是个好女色的?抑或他有恋足癖? 他也察觉到破月醒来,只淡淡抬头看她一眼,然后苍白纤长的指尖,又沿着她脚趾的顶端抚过。 破月被他摸得全身鸡皮疙瘩,连忙收腿想要从他掌心挣脱。未料他手劲一收,她立刻动弹不得。 “别动。”他目光全在脚趾上,声音还有些阴森严厉。 破月不敢动了。 此时天色刚明,已有薄薄的日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他净白如玉的脸上,愈发显得俊美而……阴冷。 可他竟似沉溺在自己的世界,紧盯着她的足。冰凉的手指,沿着轮廓一点点轻蹭。她注意力全在足上,那里的皮肤也变得异常敏感。被他这么一摸,全身一颤,脚趾便微微蜷起。 他看到手心那细小的脚趾微微颤抖,眸色竟然明显一亮,又去摸她的小脚趾。不仅摸,还用长着薄茧的掌心揉了揉。 终于,在他不断重复蹭、摸、揉的动作后,破月尽管心头惊惧万分,也忍无可忍了,怒喝道:“唐十三!你想干什么?!” 这一声喝得凶神恶煞,唐十三仿佛惊醒般忽然抬头:“我想……” 唐十三头一回对着一个女人觉得尴尬了。 昨日他睡到半夜,一睁眼,发现自己趴在床上,眼前正对着一双晶润如玉的纤足。他从未近观过女子的足,这下仔细一看,却发觉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 他生性内敛,一向喜欢小巧精致的事物。总堂里便养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如今见到破月的足,便如那猫一样惹人怜爱。 他没起色心,他从未有过那种东西,却有了突如其来的剑招灵感。观乎那珠圆玉润的脚趾,观乎那纤长均匀的脚背,再联系白日里破月那一套柔中带刚的拳法,一套新剑法渐渐在脑海中成形。 他并非不通世事之人,也知握住女子的足实属失礼。但武痴劲儿一上来,他就忘了其他。 于是又握又摸,忘乎所以。 面对破月强自镇定的惊恐眼神,他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拔出长剑,跃到屋中。 “看好。”冰冷倨傲的语气。 一道剑法使将下来,破月已眼花缭乱。她正惊疑不定间,却见他已收剑回鞘,淡然道:“新创猫剑法,从你双足参透。” 破月:“……” —— 烈日当空、旌旗飘扬。 巍峨的峰顶,已有数百英豪聚集。武林大会尚未正式开始,所有人热烈地议论着,人声鼎沸。 唐十三的座位在中央的高台上,相当于贵宾席——他是刑堂唯一露面的代表。 破月觉得,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两件事:其一,刑堂得罪的人太多,该低调的时候,他们还是会低调,所以杨修苦和其余弟子都隐藏在人群里——要是相貌都被武林人士认全了,他们离死光也就不远了;其二,唐十三虽然武艺精湛、名气极大,但派他当代表,得罪的人兴许更多——可见刑堂真是不太在乎人情世故。 临近巳时,人越来越多。破月戴着斗笠,站在唐十三身后。由于刑堂一向神出鬼没,所以大伙儿都当她是刑堂弟子,没人注意。 这两日夜里,唐十三都是握着她的足坐在床边睡觉。再无撩拨之举,破月也没办法对他生气。 只是有时夜半醒来触景生情,想起在粮仓那晚,步千洐将她冻僵的双足抵在火热胸膛,不由得心底百般相思,辗转反侧。 “丁当家!” “丁当家!” 前方一阵喧哗,人群耸动。 只见一名三十五六的精壮汉子,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上峰顶。他穿了件深紫的锦袍,腰佩玉带、头戴金冠,打扮得像个大财主。只是方方正正的脸上,一对鹰眸精光四射,甚为有神。 “绿林盟丁仲勇,替三万八千门人,向诸位问好!”那汉子朗声笑道。 “丁当家好!”众人齐声道。 破月并不喜欢这种看起来很精明又不帅气的大叔,看了一眼就去打量其他人了。 丁仲勇在左首第二张椅子上落座,目光淡淡扫视一周,在唐十三身上一停,便立刻移开。 又过了一会儿,众人又是一静,而后纷纷小声道:“是普陀寺清悟方丈。” 只见一身着半旧金色袈裟的白眉老人,慈眉善目,面带微笑,缓缓步上高台。他身后十余名僧人,俱是神色肃然、气质超然。 那清悟在唐十三上首坐下,微微一笑:“唐施主有礼。” 破天荒地,破月看到唐十三起身回礼:“方丈有礼。”她不由得想,看来这个清悟,是个人物。 巳时整,各路英雄悉数到齐。 高台旁,十名赤刀门弟子****上身,手持木槌,将十面蛇皮鼓敲得震天响,顿时满场肃敬。 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步出。只见他身穿黑色武士劲装,身姿挺拔、相貌英武。他昂首走上高台,短短几尺距离,却已是龙行虎步、气宇轩昂。 “靳盟主!”台上台下,诸人齐声抱拳恭敬道。 那靳断鸿朝台下一抱拳,笑容明朗不输青年,声音低沉、话语干脆:“靳某恭迎诸位英雄!” 破月有些意外——由于有丁仲勇的例子在前,再考虑到靳盟主的经济实力,她以为会看到跟暴发户似的精明男人,谁料却是这么个质朴、豪爽的俊朗大叔。 难怪武林人士都这么爱戴他。 靳断鸿先是朝高台上的贵宾们问候一番,这才朗声对台下道:“各位朋友,天下英雄给靳某这个薄面,在无鸠峰一聚,靳某很是感激。今日,既是要推选出一位带头人,带领大胥武林人士,襄助国家安定,当然,也是天下英雄共聚一堂,美酒佳肴、不醉无归!来,我先满饮此杯,以表敬意!” 他端起案几上的阔口杯,昂首一饮而尽。众人齐声叫好,纷纷端起面前酒杯喝了个干净。 那靳断鸿见众人喝完,转身朝高台上诸人恭敬道:“各位英雄,靳某不才,先说说自己的提议。这位带头人,襄助的是军事,故还是以武艺为重,各位看妥善否?” 三位武林前辈缓缓点头,清悟方丈合掌道:“阿弥陀佛,虽是军事,还望带头人能有仁义之心,不得妄动干戈。” 丁仲勇笑道:“在下赞同武艺为重,不过在江湖上一呼百应,也是必需的。”破月听他这么说,不由得皱眉——这个人,私心很明显啊! 靳断鸿笑容不变,朝二人点头,又以质询的目光看向唐十三。 唐十三:“随便,快点。” 破月忍笑肩膀微颤,许多人则一口酒喷出来。 第48章 靳断鸿问了一圈,见诸人皆无异议,便朝台下道:“如此说来,那便以武艺定高下。选出带头人后,有关助军、北伐事项,皆以带头人号令为准,各位以为可否?” “可!” “靳盟主所言极是!” 众人欢呼。 清悟微微皱眉道:“不妥、不妥!” 此语一出,台下又有些人想到了其他,附和道:“是啊!万一此人行差踏错,大伙儿岂不是遭殃?” 靳断鸿笑道:“方丈此言差矣。咱们大胥数千好汉,一心只想报国,但为何一直没有成效?只因咱们总是各自为战,各有各的想法,不能成大事。这一回,需得拧成一股绳,如军队一般,令行禁止,干出些实事来,大伙儿说是不是?且带头人是大伙儿一块儿选出来的,难道大家还会选个不忠不义之徒?退一万步说,带头人若有何行差踏错,几位武林前辈大可联手将他擒下。” 他的话极有煽动力,台下欢声雷动,清悟也不说话了。 破月觉得,虽然一人****有些不妥,但如果让她选,她也会这样选——有的时候,独裁比民主更有效,尤其面对一盘散沙似的江湖游侠们。 这时,便有人高声笑道:“其实我看不用选了,靳盟主带领大伙儿多年,谁人不服,干脆靳盟主当这个带头人好了!” 众人齐声称是,破月一抬头,便见那丁仲勇一只手轻轻拨动拇指上硕大的绿扳指,微笑不语。 果然,人群中又有人道:“靳盟主固然是真英豪,但他老人家又要带领赤刀门,又经营了如此大的产业,再当这个带头人,实在太辛苦。” 另一人马上接口道:“是啊,我提议丁当家、快剑十三,都可以当这个带头人嘛。” 破月心里失笑,心想唐十三你可是要给人当垫背啊。 可唐十三怎么会替人垫背? 只听一道清冷柔润的声音,冷冷响彻山峰:“没兴趣。” 整个山峰瞬间一静。 到底是靳盟主打了圆场,微笑道:“这样吧,请大家将提名的人选都说出来。靳某不才,虽已过不惑,却也要斗胆毛遂自荐。” 台下欢声雷动。 一炷香时间,众人七嘴八舌。但由于有靳盟主和丁仲勇两座大山在前,而普陀寺和刑堂又无意参战,真正能与他们匹敌的寥寥无几。 最后,大伙儿推选出两个门派的首徒,但怎么看怎么是垫背的那种。 破月低声问唐十三:“他们很厉害?” “差。” 破月顿时明了——这些少侠,应该是想借武林大会扬名而已。她不由得想起了步千洐,听唐十三的语气,步千洐与他不相伯仲。这么说,她的步千洐,是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 她心中又甜又喜。 靳盟主将丁仲勇和一名少侠请上台,大伙儿凝神屏气静待比武开始。忽听台下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道:“我提议一个人。” 众人都没料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打岔,不由得都循声望去。 这一望,大吃一惊。 人群正中,三个白衣人身姿绰约,亭亭而立。她们虽作男装打扮,但个个相貌俊美,女儿娇态难掩。只因之前她们都戴着斗笠,所以未引起旁人注意。 明眼人谁看不出他们的身份?靳盟主眉头紧蹙,声音不太客气:“今日武林大会,招待的可是天下英豪。邪魔外道,不请自入,还不速速下山?” 中间那个年轻的女子上前一步。她于三人中生得最美,一张雪白的瓜子脸,黑眸精致、高鼻薄唇。只见她弯眉一笑,用几乎娇软噬骨的声音道:“老头子盟主,你别欺负人啊,让我把话说完——我提议,清心教圣教主殷似雪,担任这带头人,统领天下热血男儿!” 话音未落,许多英雄豪杰一口酒尽数喷了出来。 转瞬间,众英雄哄堂大笑,于山峰间久久激荡。也有不少男子,趁机窥探她三人。 只见那年轻女子左手旁,站着个高挑女子,二十七八岁,阔额深鼻、大眼厚唇,轮廓极为深邃,倒似西疆女子,漂亮得盛气凌人。 右手边,却是一年轻美妇,看起来已有三十出头,五官却极为娟秀,樱唇微抿、凤眸轻垂,颇有几分名门贵妇的娴雅可人。 许多人忍不住想,这清心教虽然邪名在外,但的确有不少美人。 待众人笑罢,那年轻女子甜笑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些年来,难道我清心教杀的敌寇还少吗?众位英雄,到底在笑什么呢?” 她语气含笑,言辞却锋利,刹那间整个山头都安静了下来。 原来这清心教虽危害武林,但在抵抗外敌上,从不含糊。此次大胥东征,更传出不少敌军将领被清心教女子刺杀的消息。当然,刺杀的地点多半在床上,所以爱面子的正道人士们,很少谈及她们的“英勇”,反倒是鸡鸣狗盗之辈,甚为推崇。 众人皆沉默,却有一道苍老的声音道:“阿弥陀佛,清心教在民族大义上,的确是巾帼不让枭雄。” 原来是普陀寺方丈清悟。 破月看到丁仲勇几乎是立刻皱眉,而靳断鸿却不动声色。 那年轻女子听到清悟赞同自己,不由得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娇滴滴地道:“老和尚,你还是个有见识的。只可惜是个和尚,也太老了,唉……” 原本沉默的群雄一愣,哄然大笑。破月觉得这姑娘很有自嘲的幽默精神,不由得心生好感。 众人的嬉笑声中,清悟既无笑意,也没生气,神色疏朗淡然。望他如此法相尊严,群雄不由得收敛几分,很快安静下来。 这时,忽听丁仲勇道:“小丫头,你们教主呢?在下武艺微薄,却愿意与殷教主切磋一番!” 群雄一阵耸动,许多人翘首以盼,想要见到传说中又妖媚又高强的邪教女掌门。 那年轻女子却笑着对丁仲勇道:“不成不成,我圣教主日理万机,今日没有过来。” 群雄齐齐一怔,靳断鸿正色道:“若殷教主不能亲至,如何比试?” 年轻女子捂嘴一笑道:“所以圣教主派了咱们三个弟子过来啊。丁当家,先别急,我跟你讲,我叫赵君陌,这是我大师姐、二师姐……” 她话没说完,众人齐齐“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是殷似雪的首徒,顿时不敢小瞧了。 那赵君陌继续道:“……我先说个道理,大伙儿说对是不对。这带头人虽要武艺超群,可单打独斗,跟领军打仗自是不同的,不光要自己厉害,也要能教授出厉害的弟子。大胥武林的将来,不正是要落在我们这些后辈身上吗?” 赵君陌说到这里,丁仲勇心里暗叫一声坏了。 靳断鸿面色沉肃不动声色。 清悟倒是听得频频点头。 唐十三则压根儿没听,破月听到轻微的鼾声,探头一看,他睡着了。 “所以呢,你们几位前辈就不要比了。干脆派各自的徒儿出来比一比,谁教出的徒儿最厉害,谁便是带头人!” 她一直嬉皮笑脸,这一番话却说得不急不缓,群雄纷纷点头称是。倒不是因为她说得多么有道理,而是恰好迎合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思。谁不希望长江后浪推前浪,在这次武林大会上露一把脸呢? 这时忽见三道白影一闪,她们竟平地跃起,轻盈的身姿在空中一翻,翩翩落在高台上。台下诸人都忍不住齐声喝彩。 那赵君陌对台下一抱拳道:“清心教派出我三人应战。其他门派,若是要一争这带头人之位,三战两胜,我们若是败了,立刻滚下山,决不食言。” 群雄被她们说得跃跃欲试。破月却在想一个问题——清心教要争这个带头人之位做什么?到底有什么阴谋? 这时,丁仲勇和靳断鸿对望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担忧。 原来两人虽未与殷似雪交过手,多年前却也听闻,她的武艺已入化境,深不可测。她的三位大弟子一起上场,靳断鸿不敢打包票能胜,丁仲勇更是担忧。 因为绿林盟手下多是鸡鸣狗盗之辈,说三万八千门人,那是把两万流氓地痞也算上了。真拿得出手的弟子,就那么一两个。 但这丁仲勇也是心思奇快,开口便道:“不妥不妥!今日上山,诸位掌门都只带了数名弟子,像我绿林盟,三万八千门人,还有很多得力的弟子都留在盟中主持事务。而你清心教有备而来,派出三名最强的大弟子,当然不公平。 “我看这样——今后大伙儿一起抗敌,本不该有门派之见。你们派三人参战,其余门派,共同再选出三人。你们若是胜了,今后大伙儿都听殷教主号令;若是败了,其余门派,再按之前商定的法子,推选出一名带头人。” 他话音刚落,群雄还没听得太明白,赵君陌已板起脸道:“丁当家以众欺寡,好不英雄!” 清悟却道:“丁当家说得是,投军报国,本不该有门派之见。” 靳断鸿也笑道:“既然丁当家如此提议,靳某并无异议。” 台下诸人虽然胡闹,但心中并不真的想让清心教统领天下豪杰——丢不起这个人啊!现下听靳盟主也赞同,便都点头称是。 未料那三名女子倒也洒脱,低头商议一番,赵君陌已笑道:“成,敢问诸位英雄,派哪三位弟子出战?丁当家,我看你带了百十来人哦,要不三人都从你那里推选吧!” 丁仲勇虽然嚣张,却也不敢托大,靳断鸿这时却已与清悟耳语几句完毕,转头笑道:“靳某与方丈提议,由绿林盟、赤刀门、刑堂各出一人应战,诸位以为可否?” 话音未落,台下欢声雷动。丁仲勇亦是大喜,当即叫了名最得意的弟子到身旁,嘱咐一番。 片刻后,那弟子走到台中,朗声道:“我乃绿林盟莫焱,敢问谁人应战?” 众人见他肩宽体阔、气宇轩昂,眸中精光四射,都在心中暗喝一声彩。 那三名女子中,最为高挑艳丽的二师姐,神色冷峻地走出来:“清心教薛锦绣,请。” 第49章 一炷香后。 台上台下,寂静无声。 薛锦绣纤臂一挥,收剑入鞘,冷冷道:“承让。” 莫焱从地上爬起来,肩头一点血如泉涌,面若死灰,三两步便下了高台。 若说之前还有人对她们存了轻蔑的心思,此时全都冷汗淋漓,哑口无言。丁仲勇自觉丢人,只坐在台旁不作声。 赵君陌朗声笑道:“靳盟主,你方再派何人出战?” 靳盟主脸上却无半点难色,似乎早料到有这个结局,侧目对唐十三道:“便请刑堂出一人吧。” 唐十三被破月一推肩膀,似乎才醒,沉默地站起来。 台下静默片刻,欢呼声一片。 破月一阵激动。 这一回,对方三人中看似最文静也最年长的女子,缓缓步出。与两位同门的气势不同,她显得极为文雅,美眸环顾四周,看清唐十三的容貌,眼睛一亮,含羞带怯:“清心教水柔儿。敢问大爷是何人?” 破月实在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台下亦是哄笑声一片。 唐十三轻蹙眉头:“废话,快打。” 两炷香后。 唐十三收剑入鞘,目不斜视走回来。 那水柔儿呆呆趴在地上,俏脸上挂着滴眼泪,长剑断成两截。赵君陌神色凝重,薛锦绣死死盯着唐十三的背影。 台下诸人已然看得近乎神魂颠倒,连喝彩都忘了。 原来那水柔儿的剑法,比之前的薛锦绣更要精妙许多,可唐十三的快剑更是出神入化。两强相争,酣斗了二百余个回合,唐十三的剑尖才堪堪抵住水柔儿的喉咙。 但更让大伙儿惊呆的,不是唐十三的武艺,而是他对女人的粗鲁。 “大爷……”当时水柔儿落败,顷刻梨花带雨,身子一矮,就要抱他的大腿。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或许怀着偷袭的心思。可唐十三最讨厌女人哭哭啼啼,想都没想一脚踹在她身上,令她连翻两个跟头,摔得满脸灰土。众人万没料到唐十三如此不怜香惜玉,尽皆愕然。 破月望着唐十三额头一阵细汗,面颊也有些薄红,低声笑道:“恭喜你胜了!” 他抬眸望了破月一眼,低低“嗯”了声算是回应,转身正要坐下。忽听一声娇斥破空,尖利刺耳:“你就是唐十三?” 正是薛锦绣的声音! 话音未落,三道白色身影,如鬼魅般朝唐十三疾扑过来! 惊变生得太快,所有人尚未回神,那三人已至唐十三和破月身前,占住三个方位,长剑一挺,齐齐朝唐十三攻来! 唐十三长眉一敛,反手拔剑,便精准地挡住了水柔儿的迎面强攻! 然而他虽剑法超群,方才与水柔儿一战,已然精疲力竭,此时挡了水柔儿的剑,却被那薛锦绣斜刺里一剑,正正从右肩穿过,力透穴道,顿时半边身子僵麻,手中剑便收不回来! 站在他右侧的赵君陌厉喝道:“就是你在南疆屠杀我三十余姐妹性命?拿命来!”挺剑便朝唐十三心口刺来! 台下群雄一听,尽皆失色——须知大伙儿虽瞧不起清心教,但她们终究是女子,一旦交手,都不太好下狠手。 谁料这唐十三全无怜香惜玉之意。他之前便是在南疆办事,见清心教掳走当地青壮年,背着剑就追了上去。因清心教下手也阴毒,往往致人落残。他是个暴脾气,看到几名村民被毒瞎后,直接把那三十名妙龄女子杀了个精光。 然而唐十三今日,的的确确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若是平日,水柔儿和薛锦绣两人联手,他也能战个平手。可对方偷袭在先,他身中一剑,穴道被制。于是这当今第一快剑,竟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君陌的剑光迎面刺来! 说时迟那时快,高台上数人同时跃出大喊:“不可!”他们纷纷向前抢,想要抓住赵君陌后心。 台下各个角落,数名隐匿的刑堂弟子拔地而起,厉喝道:“休伤十三!” 然而千钧一发间,咫尺竟是天涯! 靳断鸿最快,他的手离赵君陌的背还有半丈远,她的剑离唐十三的心口,却只有数寸! 来不及了。 饶是十多名江湖顶尖高手同时发难,也来不及救唐十三了! 刀光,雪白的刀光。 悄无声息地从斜刺里砍出,幻化成繁华般灿烂,千钧一发之际,逼退赵君陌的夺命一剑! 所有人俱是一怔。 他们看到唐十三背后一直沉默呆立的蒙面婢女,手握尖刀,肩头瑟瑟发抖,似是极惊恐,却坚毅地护在唐十三身前,半步不退。 是颜破月。 方才她只是想着不可让十三死在这里,无意间将这两日练得纯熟的一招刀法,使将了出来! 因十三这一招专为步千洐所创,方才与水柔儿对打时,并未使过。于是破月虽剑法比十三慢了许多,这一招竟也算得上精妙绝伦。一时令赵君陌寻不着半点破绽,心生怯意,反而倒退两步,被靳断鸿一把抓住了后心,不能动了! 然而旁边的薛锦绣对敌经验却比赵君陌丰富许多,一眼便看出破月脚步虚浮、神色紧张。她厉喝一声,一掌朝破月后背拍出:“小贱人!” 唐十三倏然惊醒般厉声大呼:“不可!” 薛锦绣愈发恼怒,掌力疾劲,隐有风雷阵阵。 破月呆呆地转头,只看到唐十三脸上从未有过的愤怒。 “砰——” 台上台下,尽皆沉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刹那静止了。 众目睽睽下,薛锦绣一掌结结实实打在破月后背。破月便如一块破布般,向后摔出丈许远,撞在岩石壁上。 斗篷掉落,苍白精致的一张小脸,“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衣襟地上顿时点点血斑,伏在地上,肩头微颤,形状甚为可怜。 那薛锦绣得意地一笑,正要说话,忽地神色一僵,身子晃了晃,脸色瞬间煞白,躺在地上不动了。 “师姐!”两名女子脸色大变,也不管唐十三了。赵君陌甩开靳断鸿的手,与水柔儿同时冲到薛锦绣跟前,却见她双目紧闭,气息全无,四肢软弱无力,竟死了! “月儿!” 只听当空一声暴喝,原本从台下跃向唐十三的一道人影,于空中猛地转向,单足在台上一点,高大身影便如黑鹰坠落,稳稳落在破月身旁。 那人身着布衣、满脸胡子,乍一眼只是名庄稼汉,偏生剑眉星眸,甚为有神。待到看清破月的惨状,黑眸中顿时一片惊痛,小心翼翼地将破月抱入怀里。 “阿……步……”破月认出那双眼,又惊喜又难过。她此时胸腹中仿佛有万把刀搅动,痛不堪言。 第50章 这人正是步千洐。 他瞧着破月惨白失血的脸色,只觉得心若刀绞。 前些日子他收到唐十三的信,又听闻刑堂凌姑姑被害,甚为担心。于是便朝军中告了假,乔装朝无鸠峰来。 因动身迟了,他今日一早才抵达峰顶,混在人群里,远远望见唐十三身后的女弟子,便已猜出是破月,心中欢喜异常。只等大会散去后,忽然现身,给她个天大的惊喜。 未料惊变突生,他已鞭长莫及。 眼见她在自己怀中奄奄一息,步千洐紧紧将她搂住,握住她的手心,将体内真气潮水般灌入,只盼能助她逃过此劫! 步千洐眼里只有破月,并未看到薛锦绣被打死。其余人却是看得分明,全伸长了脖子,想要将神秘的破月看得分明。全场的焦点都聚集到两人身上,鸦雀无声。 水柔儿和赵君陌与薛锦绣姐妹情深,此时再无迟疑,对望一眼,抬起长剑。 赵君陌恶狠狠地道:“这小贱人杀我师姐,与清心教不共戴天。此时已不是比试,而是私仇。谁若出手帮她,便是清心教的公敌,举家上下,斩草除根,鸡犬不留!” 群雄皆是悚然一惊,刹那间竟无人敢说话。 唐十三原本被跳上高台的师兄们解了穴,扶着疗伤,此时听到赵君陌的狠话,他脸色骤冷,将身旁人一推,拔剑就又要站起来。身旁师兄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按住。 清悟方丈恍若未闻,跃到破月和步千洐身旁,掏出怀中瓷白药瓶,让步千洐给破月服下疗伤药,又道:“让老衲看看女施主的内伤。” 清悟出手相助,赵君陌二人就有些迟疑不前。 步千洐根本不看她们,眼见清悟双掌抵上破月后心,热气蒸腾,破月脸色渐渐转红。虽内伤极重,却也应是堪堪逃过了死劫,不由得稍稍放心。 虽有清悟这座大山在前,赵君陌二人却也不甘罢休。两人往前一跃,挺剑正要攻过来,那水柔儿忽地“咦”了一声,反而将赵君陌的剑柄一抓,退了两步。 “她是何人?”水柔儿望着坐在地上的破月,颤声急问,“她、她叫什么名字?” 赵君陌先是不解,循着水柔儿的目光望去,也是神色大变:“师姐,她、她……” 步千洐原本心思全在破月身上,听到声音,这才转身看向两人。眼见破月已无大碍,他压抑的怒火瞬间烧上心头,鸣鸿刀未出鞘,已如风雷阵阵,隐隐震动。 “她一个不会武艺的弱女子,你们竟然对她下杀手?” 步千洐提刀站起来,脸色阴沉,漆黑的眸中全是骇人的杀意,只瞧得旁人都是心头一惊。 他本就是杀惯人的将军,虽平日不打女人,可此时哪里还有半点怜香惜玉?刀光如白练凌厉划出,只惊得二人倒退一步,他已持刀跃起,凌空劈下! 鸣鸿刀如一道迅猛的白龙,砍向水柔儿。水柔儿的功力是三姐妹中最深的,抬剑便挡!未料兵器刚一交接,她却只觉步千洐的刀沉若千钧、快若闪电,低低“啊”了一声—— “啊!”这一声,是台下诸人齐声发出的,因为步千洐刀意竟丝毫不减,势如破竹般斩断水柔儿的长剑,再将这娇滴滴的美妇——拦腰斩成两截! 众人全看呆了,谁也未料到,忽然冒出的这个青年男子,竟强悍残忍至此!唐十三都花了两炷香时间才打败水柔儿,他却一刀将水柔儿分尸。 其实倒不是步千洐高出唐十三许多,但他是军人,在战场上,哪有那么多招式顾忌,往往狠狠一刀便杀敌。而他此刻又极怒,下手更狠,是以一刀便将水柔儿杀了。 一旁的赵君陌已然看傻了,呆呆拿着剑,竟都忘了抵御。可她虽貌若娇花,此刻在步千洐眼里却若草芥一般。他眸中戾色凝聚,挥刀便朝她头顶劈落。 眼看这一名妙龄女子转眼也要命丧当场,众人齐声惊呼。忽地一个人影冲上来,抓住步千洐握刀的手:“千洐不可!” 正是靳断鸿。 这一抓,只令包括丁仲勇在内所有人暗暗一惊。须知步千洐这一刀劈出,在场大多数人,自问都挡不住,可靳断鸿只这么一抓,就阻住了他的攻势,可见其内力之深。丁仲勇甚至立刻打消了与靳断鸿争夺带头人位置的念头。 步千洐原本已起了杀性,猛地回头看到靳断鸿,一愣,声音微不可闻:“师父我……” 靳断鸿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不能让清心教三名大弟子都命丧此处!” 步千洐悚然惊醒般站直了,收刀入鞘,低声道:“一切但凭师父吩咐。” 他随即跃到破月身旁,执起她冰冷的手,将她重新搂入怀里,根本不看全场目瞪口呆的英豪们。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事情闹成这样,谁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靳断鸿朗声对赵君陌道:“今日你们死了二人,我们也伤了二人。事出无奈,你下山去吧。还望转告贵教主,望她以大胥统一大业为重,勿要伤了和气。改日我再修书一封,向教主说明缘由。” 赵君陌虽对步千洐二人恨极,也知今日大势已去。她跪下重重三个响头,满脸泪花道:“此处离缚欲山甚远,望靳盟主替我葬了二位师姐。” 众人见她哭得可怜,又思及她们死了两人,不由得心下恻然。 破月经清悟大师调理气息,已缓了过来。只是胸腹甚痛,站都站不稳,被步千洐抱在怀里,坐在地上。她这时才知薛锦绣死了,震撼万分,抓紧他的手,声音弱不可闻:“她……怎么死了?” 步千洐也有些奇怪,但见她神色惊惶,怕她乱想,心念一动,低沉嗓音逸出笑意:“谁知道呢?邪教的人古里古怪,不管她。” 那赵君陌原本起身欲行,远远望见步千洐抱着杀人凶手,神态亲昵。她从小还未受过如此欺侮,不由得怒火中烧。几个起落,她已至人群外,声音却远远传来:“奸贼!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她虽放了狠话,顷刻却行得远了。 步千洐根本不理会她,一心一意抱着破月,退到一旁。周围许多人已看清破月容貌,都是眼前一亮,但碍于步千洐虎威,只敢远远瞧着。 因为这突发的变故,众人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靳断鸿见步千洐二人已无大碍,重新步回台前,朗声道:“今日有死伤,实属意外,但带头人还是要选的。既然清心教已离去,便按照之前丁当家的提议,再选一名带头人出来吧!” 众人皆点头称是,却有些游侠盯着步千洐,此起彼伏叫道:“少侠!少侠!那位少侠是何门派?” 靳断鸿微微一笑,朝步千洐一招手。 步千洐抱着破月,舍不得松手,但师父有命,只得将破月交给十三和刑堂师兄,走到台上,朝靳断鸿拜倒:“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他跪下磕头,台下诸人先是惊讶,而后欢声雷动。 “原来是靳盟主的高徒,难怪刀法出神入化!” “妙极、妙极!这带头人之位,除了靳盟主,还有谁能担任!” 这一回,就连丁仲勇都默不作声。 靳断鸿笑道:“这是我关门小弟子步千洐,因他已经投军,故一直未在江湖行走。” 一听这个名字,众人皆惊——他们都听说过墨官城步千洐将军以五千击退六万的辉煌战功,不由得惊喜交加,齐齐拜倒:“原来是步阎罗将军!” 步千洐挂念破月,也没心思与大家寒暄,抱拳行礼,便退开了。他一转身,恰好见十三将破月抱在怀里,目光极为专注地盯着她雪白的脸,而她垂着眼眸,脸色有点薄红。 步千洐还从未在十三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心里忽生几分异样的感觉,脚步就快上了几分。他小心翼翼从十三手里抱过破月,道一声:“谢了。” “对不住。”十三闷闷地对他道。 千洐知他说的是保护破月,并不多言,在他后背轻轻一拍以示安抚。抱着破月在角落里坐下,方才心头的些许异样,顷刻置之脑后。 四目凝视,俱是满心痴缠爱意。 “你怎么……来了?”破月唇形微动。 “想你了。” 他答得特别理所当然,又带着他惯有的那股懒懒的劲儿。破月不由得心头一荡,顾不得身子虚弱,甜笑道:“才一个多月……” 步千洐握紧她的手,一本正经地道:“才一个月?你没记错?” 破月被他逗得“扑哧”一笑,步千洐低头见怀中人儿一双翦水大眼,灵动有神地望着自己,不由得越发欢喜。 他倏地抬头,见周围人都看着靳断鸿,快速低头,在她额上偷偷落下一吻。 破月靠在他怀里,虽然身体还很痛,心情却是这一个多月来从没有过的欢喜。她忍不住道:“别把我送走……” 步千洐原本身在粮仓,****忆起她的音容笑貌,已觉相思蚀骨,今日见到她,更是后悔将她交给刑堂。 他凑到她耳边,嗓音低哑下来:“好月儿,我哪里舍得!今后咱们****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 第51章 整个会场喜气洋洋,许多门派都在向靳断鸿道喜。 步千洐抱着破月坐在高台下的角落,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破月体力不支,窝在他怀里昏睡。他的腰背挺得笔直,让她睡得更舒服安稳。 偶尔抬头,他远远望着师父温和含笑的容颜,只觉心怀大悦。 他是小户人家养大的孤儿,五岁时靳断鸿神秘出现,只说他是学武奇才,两人有缘,教授他武艺,传他鸣鸿宝刀,并要他保守秘密。 及至成年之后,他虽对师父极为敬爱,却不愿到赤刀门练武、经商,执拗地要从军。师父虽然恼极,但依然对他眷顾有加,甚至花费钱财,为他在军中多方打通关系,否则以他一个贫民出身,就算武艺、胆略超群,也不会这样顺风顺水。 这回,师父出来争这个带头人,甚至不惜将二人师徒关系昭告天下,他有些疑虑——因为师父一直不是在乎地位虚名的人。但思及师父或许是为了大胥的统一大业,也就释然了。 这时,忽听一道苍老醇厚的声音,如洪钟长鸣,瞬间压下所有喧嚣,响彻整个山峰。 “且慢,靳断鸿,不可以做带头人。” 破月都被惊醒了,迷迷糊糊睁眼,看到步千洐神色凝重地望着高台。 不只是他,周围已是一片肃静,所有人看着同一个方向。 一个黑衣老人跃上高台,神色冷峻地落在靳断鸿面前,可不正是多日不见的杨修苦! 破月心里“咯噔”一下。靳断鸿是步千洐的恩师,她早当成了自己人,现下看杨修苦竟似要对靳断鸿发难,她忽觉不妙。 在场许多人不识得杨修苦,开始议论纷纷。 靳断鸿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杨堂主,你带刑堂诸位弟子上无鸠峰已有十数日,不知今日忽然现身,所为何故?” 台下诸人“啊”了一声,才知这貌不惊人的老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刑堂堂主。但更多的人跟破月一样惊疑——刑堂怎么会找上声名极好的靳断鸿? 杨修苦冷冷瞥一眼靳断鸿,朗声道:“刑堂今日来,是要揭穿一个大阴谋!某位鼎鼎大名的‘英雄豪杰’,隐藏多年的大阴谋。” 许多年后,当破月想起杨修苦这个人,都不知该感谢他还是该憎恨他。如果不是他,那晚在粮仓,她会落入颜朴淙的手里。 可也是他此时自以为是的“义举”,间接将她和步千洐,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当她对步千洐说起这个人,那时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步千洐道:“他是个好人,只是太偏执,参不透这世事如棋。” 当然这个时候,破月还只是有些紧张和担忧。 高台上,丁仲勇第一个反应过来,朗声附和:“杨前辈,请说吧。若真的有这样的奸贼,哪怕他位高权重,咱们也要随杨前辈惩奸除恶!” 杨修苦点点头,倏地拔出腰间长剑,厉喝道:“刑堂诸弟子,将君和国奸细靳断鸿拿下!” 话音未落,台上台下数道黑影腾空而起,剑光闪烁,十来名刑堂弟子落在靳断鸿身旁,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靳断鸿面沉如水,没有任何表情。在场也有几十名赤刀门弟子,见状纷纷拔刀,冲上高台,反将刑堂围在正中。 “混账,休伤师父!”赤刀门弟子怒喝道。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步千洐抱起破月就要往台上走,忽地边上走出个黑衣青年,哑着嗓子道:“步少侠,记得杨堂主跟你说的话吗?忠君爱国、大义灭亲!” 步千洐心头一凛,他已明白,当日杨修苦说的“最亲近之人”,原来指的是靳断鸿。可他无论如何都不信师父是君和国奸细,心中已笃定,此事定是误会了!见台上杨修苦似还要继续说话,他便朝面前刑堂弟子点点头,不再挪步,静观其变。 他心里却想,救命之恩虽重若泰山,但若你们刑堂栽赃污蔑,我定不能袖手旁观。虽这样想着,心里却隐隐明白,刑堂一反常态大张旗鼓,只怕真的是有隐情。 破月那日虽未听到他和杨修苦的对话,此时也隐隐猜到大概——必定是靳断鸿做了不义之举。不由得有些心疼地看着步千洐,心想,他师父若真是奸细,他必定很伤心。唉,他本就是孤儿,今日若又没了师父,小容现下高不可攀,天下间便只有我一个人疼他关心他了。 这时,一名刑堂弟子从怀中拿出一本簿册,打开示众,然后朗声道:“半年前,为了探明君和国边境兵力虚实,我们随师父远赴君和国境内……” 台下众人都“啊”了一声,极为惊讶。 君和国与大胥有广阔沙漠相隔,天堑难越,加之双方闭关锁国,故十多年来,从无君和国的消息。刑堂诸弟子竟越过沙漠潜入君和,可见其艰辛和毅力。 只听那弟子接着道:“……无意间,却叫我们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君和国庞刀门门主,也是君和国东南军大将军,二十多年前,便将小儿子送入了我大胥,企图监视大胥武林动态。一旦两国交战,钳制我大胥武艺高强的侠义英雄,以便君和鞑子践踏我大胥河山!” 众人听得愤怒,有人吼道:“那小儿子是谁!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靳断鸿一直面沉如水,脸色却终于有些僵硬了。 刑堂弟子继续道:“……这簿册上,记载有那小儿子在大胥的养父母名字:靳平逐、谢明婉。敢问靳盟主,你的父母,叫什么名字?” 靳断鸿铁青着脸,负手不语。 杨修苦见他始终沉默,冷冷道:“我们还发觉,庞刀门的武艺套路,竟与赤刀门十分相似。靳断鸿,你以七十二路赤焰刀法独步武林,这真是你独创的吗?” 这时丁仲勇插嘴道:“靳断鸿,你速速说清楚,若是冤枉了你,在场数位武林前辈和同人,定还你个清白!若真是君和人,丁某第一个杀你,以祭大胥数万军士的亡灵!” 台上台下,原本寂静一片。听丁仲勇如此说,大伙儿才悚然惊醒般,忽地叫骂声一片。 “师父绝不可能是奸细!”步千洐的脸色亦格外难看。破月紧握他的手,默然不语。 众目睽睽之下,靳断鸿忽地笑了。 笑容云淡风轻,仿佛此刻被天下英雄逼问的,不是自己。 全场忽然自发安静下来。 靳断鸿没有立刻说话,往后退了几步,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眸色清明,神态安详,仿佛独立于世,与这吵闹、愤怒的会场,格格不入。 “君和国,不是你们想的鞑虏强盗之国……”他清朗的声音里有低低的喟叹,“杨堂主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君和国人。”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会场倏然一静后,瞬间炸开了锅。 “奸贼!速速就擒!” “竟欺瞒我们这么久,君和鞑子,快快受死!” 也有受过靳断鸿恩惠的,高声喊道:“靳盟主他老人家义薄云天,怎么可能是……靳盟主,你当真是君和人?” 靳断鸿只轻轻一抬手,争论声立刻消歇。 他虎眸精光四射,微笑道:“可靳某自问数十年来,从未干过对不起大胥的事。那位刑堂弟子,麻烦你将簿册传阅,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那刑堂弟子却道:“没错,这十年来,你的确没有传递任何不利于大胥的讯息,只劝你的父亲禀明君和皇帝,与大胥建交,化干戈为玉帛……” 步千洐心头一喜,在场诸人亦是一愣。 那弟子继续道:“……可上头记载,二十多年前大胥与君和一战,你年方十六,却潜入军中,将大胥许多兵力分布,传递给君和。难道这不是背叛吗?” 靳断鸿轻轻摇头:“对不住。那时年少,尚不知两国交战,生灵涂炭,到头来还是百姓受苦。对不住诸位了。” 话说到这个分上,众人一片哗然。 “杀了他!”“杀了他!”呼叫声此起彼伏。 数名赤刀门弟子焦急而立,靳断鸿虽是君和人,却一直教导他们忠君爱国,他们万不相信师父是奸细。但听师父亲口承认,又不能不信。最后,他们纷纷弃了刀,退到一旁,默不作声。 “今后你再不是我大胥的武林盟主!”丁仲勇怒喝道。 步千洐眸色极为阴沉:“月儿……他真是君和人……” 破月对君和国当然没有深仇大恨,柔声安慰:“君和人不一定是奸细,你别太难过。静观其变。” “且慢,先不急着杀这狗贼。”杨修苦厉声道,众人立刻安静。 他眸光锋利盯着靳断鸿:“你将天下英雄召集于此,又拼尽全力争这个带头人之位,到底是何目的?是不是君和即将对大胥用兵?你是不是想加害在场所有人,削弱大胥的实力?” 靳断鸿忽地哈哈大笑,声音激越。他内力深厚,只令众人耳膜阵阵发疼。 笑罢,他鹰眸一敛,沉声道:“杨修苦,妄你自称侠义英雄,可你全错了!其一,不是君和要对大胥用兵,而是大胥扫荡东南诸国,在为进犯君和作准备;其二,我召集天下英雄在此,不是为了加害。就任带头人后,我便欲带着诸位先到东南,看看战争令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再到君和,与君和国武林豪杰相交。假以时日,两国互相了解,消除隔阂,重新交好,天下太平,亦不无可能!” 全场悚然一静,因为这番话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多少年来,大胥人只有一个观念,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君和国占领我东北八州,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每个大胥人,都当抵御外贼,终有一日,完成胥朝一统天下的大业。 可今日,这个身败名裂、遭万人唾骂的君和奸细,口口声声,却是要恢复两国邦交? “哈哈哈哈——”丁仲勇第一个笑出声来,厉喝道,“荒谬!阴毒!我大胥从来跟君和势不两立,你休要再争辩!今日我就杀了这狗贼!” 他喊得慷慨激昂,加之绿林盟人数众多,一呼百应。靳断鸿看着他,冷冷笑道:“就算要取靳某的性命,也轮不到你!” 一直沉默的清悟方丈忽道:“我佛慈悲!靳盟主这番话若是发自肺腑,实乃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请受老衲一拜!” 他一拜倒,身后诸位普陀弟子齐齐拜倒。 靳断鸿今日万夫所指,已料定身首异处,万没想到清悟执言仗义,不由得虎目含泪:“好、好!得方丈这番话,靳某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也是心甘情愿了!” 两人相对拜倒,台下诸人却看得迟疑了。 清悟与靳断鸿知交甚重,一声长叹道:“断鸿,保重。我不忍杀你,亦不能助你。”说完率众弟子,竟先下山去了。 见清悟一众人离去,杨修苦冷冷对他道:“你自己动手吧。” 靳断鸿哈哈大笑,怆然道:“死有何惧?可是杨堂主,你既能潜入君和刺探军情,就没有勇气,随靳某去君和走一遭吗?靳某答应你,回来之后,无论是战是和,我即刻自刎!” 这番话说得实在正气滔天,所有人都静下来。 毫无疑问,许多人因他的话动容了,被他置生死于度外的气魄震撼了。此刻的靳断鸿,怒目而视、威风凛凛,让赤刀门的弟子们,又想起了他昔日的正直刚毅,让曾经受过他恩惠的侠客们,又想起了他救人于水火的侠骨仁心。 第52章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破月望着步千洐,却见他的手紧紧握住刀柄,脸绷得死紧,虎背僵直。破月知道,他是个军人,征战和军令已牢牢烙入他的灵魂,哪怕此刻被靳断鸿说得再动情,他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原则。 所以,他已经选择了阵营。 一个令他痛苦的选择。 这时,忽听一个略带激动的声音道:“大伙儿可不要被靳断鸿蒙蔽。他是真正的居心叵测、妄图颠覆大胥武林。” 众人都循声望去,却是方才沉默了一阵的丁仲勇。他的神色,看起来与方才有那么些不同,仿佛带着几丝古怪的兴奋和紧张。 他眸光迅速环顾一周,在步千洐和颜破月身上一停就走,而后朗声道:“各位,这个君和狗贼,还隐藏了一个大秘密,幸得被我绿林盟查知了。”然后对身后一人道,“元初,你跟大家说吧。” 破月靠在步千洐怀里,强撑着精神,有些好奇地望过去,却见丁仲勇身旁走出个高大的青年,他抬起头来,破月看得分明,顿时全身一僵。 许多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最不详、最恐怖的一个猜测,像是一块嶙峋巨石,重重砸在破月心头。 “快……快带我走……”破月哑着嗓子急道。 步千洐注意力都在靳断鸿身上,没有看她,哑着嗓子道:“月儿,我知你辛苦,你先睡会儿。我现下不能走。” “陈……随雁!”破月颤声急道。步千洐听到这名字,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声音骤然阴沉几分:“是他?” 这时,十多个绿林盟门人,已悄悄持兵器绕到他们身后。步千洐耳听八方,听得分明。暗自提气,只待对方发难,即可抱了破月踏空跃走。 那陈随雁已乔装、变换身份,只是破月见过他的乔装,所以一眼认了出来。 只见他朝众人一抱拳,声音尖利:“诸位前辈,我是丁当家门下陈元初,今日在此,只是不忍大伙儿被靳断鸿这一对师徒蒙蔽。”他看着靳断鸿,一脸正气,“靳断鸿,你若真是为大胥武林安危着想,为何偷偷豢养这名体质特殊的女子!师徒二人从她身上采阴补阳、提升内力,难道不是为了独霸大胥武林?你们还谈什么正义?” 他的手指,清晰地指向颜破月。 众人一片哗然。 靳断鸿皱眉:“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靳某虽甘愿受死,却不容宵小随意侮辱!”他虽不明就里,但看对方言之凿凿,竟是要将矛盾对准徒儿二人,当机立断厉喝道,“千洐!” 步千洐拔腿欲行,数名刑堂弟子率先跃过来,将两人拦下。 步千洐心中早有计较,半点不慌,忽地转向,抱起颜破月跃到台上。他朗声笑道:“好笑,真是好笑!居然有人求爱不成,编出如此荒谬的事!”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起了好奇心。陈随雁眼看他要胡搅蛮缠立刻道:“你休要胡说!她从小——” 步千洐内力高过他一倍有余,立刻提起内力,声如洪钟,非常霸道地将他的声音压下去:“我抱着的,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东南军叶夕校尉,想必许多人听过她的名字。而这位仁兄,一心觊觎我娘子美貌多年,已有些疯魔,所以今日才编出这匪夷所思的话语……” “你胡说……” “我胡说?陈元初我问你,去年三月,你是否意图趁我出战,潜入军营,想要对她不轨?结果你打不过她,被她一刀砍成了太监!” 陈随雁顿时气得脸色发白:“你、你……” “我、我?我有没有说谎,随便上去个人摸一摸他是不是太监便知。”他话锋一转,语气轻慢,“丁当家,你身为当家,收了这么个疯疯癫癫的门人,求爱不成,反而编出一通采阴补阳的鬼话,晚辈真替你……唉!” 陈随雁投靠丁仲勇也不过三月有余,原本丁仲勇听陈随雁说得言之切切,他又一心想整死靳断鸿,下意识驱使他听信陈随雁的话,向大家捅出这个大秘密。未料步千洐此时说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台下更是已有人嗤笑出声,不由得大怒,将陈随雁一推道:“说,你是不是诓骗了大家?” 步千洐哪里会让陈随雁再说话,转而又扬声对台下赤刀门弟子道:“诸位师兄,你们跟随师父多年,除了师母外,师父可曾看过别的女子一眼?可有过任何不检点?” “从未!”众弟子义愤填膺,齐声吼道。 台下诸人本就觉得陈随雁的话匪夷所思,此时又见步千洐怀中人儿娇美,而陈随雁嗓音尖细,不由得都信了七八分,哈哈大笑。 破月全未料到,她以为天大的危机,被步千洐搅得七荤八素,成了一场闹剧。她心中又紧张又好笑,微微宽心。 这时,杨修苦忽然高声道:“丁当家,管束你的门人,勿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步千洐,你身为靳断鸿亲传弟子,又是大胥的将军,今日你如何表态?” 一言既出,大家都不笑了,全看着步千洐。 步千洐慢慢环顾一周,抱着破月,走到靳断鸿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他将破月小心翼翼放在身旁靠着,双手伏地,“咚咚咚”磕了数十个响头,再抬起时,额上已是鲜血长流。 众人看得骇然,屏气凝神望着他师徒二人。靳断鸿瞧他神色,已知他心意,虎目含泪:“好孩子……师父不怪你!” 步千洐眼眶湿红:“师父,保重。” 他毅然抱着破月站起来,对杨修苦道:“我是军人,他日大胥讨伐君和,我愿为先锋!师父……他是君和国人,不能放他回去亦不能听信他一面之词!只是……杨堂主,诸位英雄,他虽是君和人,可是他英雄一世,何时做过对不住大胥的事。只求你们能将他囚禁于刑堂,让他终老便是!” 杨修苦迟疑片刻,正要开口,忽听丁仲勇道:“……且、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步千洐不怒反笑:“丁当家,有完没完啊?你到底收了多少乱七八糟的徒弟?” 众人哈哈大笑,破月也望过去,看到丁仲勇身旁站的人,顿时面如死灰,一把抓住步千洐的衣袖。 丁仲勇咳嗽两声,正色道:“大伙儿不要被他们师徒骗了,刚才这小子统统都是放屁。不留,你同大家说!” 他身旁一中年书生面沉如水,朝大家一拱手。许多人认出来,纷纷喊道:“谢神医!” 谢不留,谢神医。绿林盟门人。 破月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他没看破月,神色疏淡:“是否危害武林,在下不知,只说知道的事实。数年前,我听师父提过,曾经有古籍记载,若将体质极阴的女子,从小喂食万种毒物、再辅以外力,练就一身亦阴亦阳的内力,及至十六岁时,便成‘人丹’。 “那人丹极难炼制,光是闻其气息、亲近发肤,都有延年益寿之功。男子若与人丹圆房,一年抵得数十年,功力突飞猛进,称霸武林亦非难事。 “在下原本不信这些说辞,只是步千洐怀中这名女子……我把过脉。若按照我师父所述脉象,她的的确确,是一枚稀世难求的人丹。” 第53章 谢不留的话,令峰顶数百人,陷入诡异的寂静。 没人说话,因为方才听到的一切他们闻所未闻;也没人动,因为在天大的诱惑面前,他们的贪欲已蠢蠢欲动,但还没人想要做第一个出头鸟。 很快就有人煽风点火了。 “靳断鸿、步千洐,你们是不是要借人丹之力,妄图颠覆武林?”丁仲勇一脸正义地怒喝道。 “各位英雄,弟子觉得,他们师徒若真的为大胥武林好,就该献出人丹。让大伙儿都提升功力,才是真正的造福武林。”陈随雁阴阳怪气地道。 众人更静。 有许多人听到陈随雁的话,双眼放光,也有些人心里隐隐觉得不妥,但是他们在短暂的挣扎后,都忍住了没开口。 “别动这个女人。”一个冰冷的声音,率先划破已然透着几分焦灼的沉寂。 所有人循声望去,却是唐十三,以剑点地,面色冷酷地站起来。 丁仲勇还有点要面子,讷讷不能言。但陈随雁的提议,着实让他心动。 这时陈随雁却道:“你说错了。她不是女子,不是人。她就是被当作人丹养大的,她唯一的用处,便是供男子享用。既然靳断鸿师徒用得,难道我们这些武林正道用不得?况且靳断鸿通敌叛国,这名女子亦是同罪,难逃一死。如今让她将功赎罪,有何不可?” 这话实在冠冕堂皇,许多还有些犹疑的人,仿佛都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按下心头的忐忑,下定了决心。 “陈少侠说得没错!与其让两个奸贼提升功力,不如匡扶正道!” “她是人丹,不是人,擒下她,造福武林!” 听着周围越来越激烈荒谬的言辞,步千洐将破月紧紧搂在怀里,鸣鸿刀当胸而立,脸色铁青、刀光锋利,一时教众人还不敢上前。 “住口!”忽地有人怒吼一声,却是杨修苦。 场中一静。 “步千洐!”杨修苦喝道,“你将这女子交给刑堂,我刑堂信你忠于大胥!” 步千洐还未说话,那边丁仲勇已呵呵笑道:“杨堂主,这可不行。这人丹价值连城,你刑堂想要独吞,是想叫天下英雄耻笑吗?” 台下诸人顿时反对声一片。 杨修苦本不信人丹这一套,但听丁仲勇质疑自己的用意,不由得勃然大怒,目光如电般看向步千洐:“步千洐,你即刻杀了这妖女,以示清白!” “你们禽兽不如,反倒要我杀了月儿?”步千洐早听得怒火中烧,哪里还会念及刑堂的救命之恩。刀锋如疾电般在空中划出白亮的半圆,顷刻间周围倒下一片! 他身形一动,几名刑堂弟子立刻跃下高台夹攻过去!丁仲勇见机不妙,抬手便吹了个尖哨,早就包围在步千洐二人身边的绿林盟弟子们,抢先同时发难! 步千洐冷笑一声,从旁一人手中夺过单刀,猛地朝人群中投掷过去!这一投极快,力道极劲,所有人只见白光一闪,已从一人当胸穿过,正是暗自得意洋洋的陈随雁!只见他目瞪口呆,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死亡,双手扶着刀柄倒退数步,砰然倒地气绝。 情势虽危急,步千洐却是胆大心细。方才他一刀斩杀砍伤的,正是后方挡住退路的数人。此刻见众人围堵上来,他半点不慌,单臂持刀于空中纵横开阖,仿若白虎下山,顷刻便杀出条笔直的血路来! “奸贼!”丁仲勇哪里还会袖手旁观,从高台上笔直跃下,直直抓向步千洐后心! “千洐快走!”一道更威猛的怒喝,是原被包围的靳断鸿,双拳击倒前方刑堂弟子,空中快行数步,一掌拍向意图偷袭的丁仲勇! 丁仲勇哪敢硬接,双足在下方人肩膀上一踩,急急转向!靳断鸿一心想为步千洐挡住这个强敌,从旁一人的刀鞘中抢过长刀,攻了上去。 这一转眼的工夫,步千洐已杀了十数人,冲出了两三丈。然而刑堂诸人皆是好手,到此刻,外围是其他武林人士,紧紧与他缠斗的,却是刑堂弟子! “刑堂也要加害一个弱女子吗?”步千洐暴喝一声,刀光如惊鸿霹雳,竟将一名刑堂弟子拦腰斩成两截! 高台上杨修苦见状大怒,拔剑跃起,身姿在空中敏捷如燕,顷刻以至步千洐后心,一剑朝他后心刺去! 斜刺里却有人比杨修苦更快,鬼魅般的一剑,挡在杨修苦剑前。杨修苦定睛一看,又惊又怒:“十三!你干什么?” 唐十三伤势未愈,方才一剑已令他微喘着气。他剑尖垂落,哑着嗓子道:“师父,他们是好人!” 杨修苦眼尖,见步千洐抱着破月已要冲出包围圈,不由得大怒:“让开!” 唐十三不动。 杨修苦勃然大怒,长剑如灵蛇袭向唐十三面门!唐十三不敢进攻,拼尽全力挥剑一挡,杨修苦的一掌却如追魂夺命般跟上来,重重拍向他的胸口! 唐十三身子一晃,向后飞出数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周围追击步千洐的数人都是一惊,不太敢对他动手。唐十三颤巍巍提着剑站起来,剑法快若流云,瞬间斩杀数人,却也为步千洐逃出包围圈,助了一臂之力。 杨修苦大怒,提剑朝唐十三攻了过来! 血,到处都是血。 步千洐抱着破月举步维艰。 他的虎口已然酸麻,他的脸上全是飞溅的鲜血。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更不知道自己还要抱着破月逃多远。 他只知道不可以让,不可以退,退一步就是破月万劫不复的深渊。 破月受了重伤,本就不能移动,双手紧抱他的胸口,一直怔怔发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步千洐。 漫天血光,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漫天血光里。深邃黑眸不复清黑明亮,只有杀意在那片乌黑中满溢;他的脸是冷漠的,仿佛已笃定要为了她,与天下人为敌;昔日明朗的眉梢眼角,此时都是骇人的戾气。 他亦是残忍的。没有半点迟疑,没有半点心软,刀光过处,尸横遍地、哀号不停。而他仿佛已经入了魔,看不到数百倍于自己的敌人,看不到前路茫茫,也仿佛感觉不到,敌人的刀剑加诸在他身上数十道伤口的疼痛。 他唯一记得的,唯一温柔的,是紧抱着她的那只手臂,如精钢锤炼,纹丝不动,刀林剑丛中,也不肯松开。 泪水弥漫了破月的眼眶。天地在她眼中阴黑下来,唯有步千洐越来越苍白的侧脸,像火烙般刻进她的眼里,刻进她的心里。 我会死在这里。她想,我们逃不出去的。 可这一回,我不会让他放下我独活。因为我知道他不会走,因为能够和这样一个人死在一起,我还有什么难过?还有什么不值得? 步千洐抱着破月一直跑到山腰,敌人中亦有轻功绝顶者,虽不敢上前对攻,却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令他无法脱身。及至山路拐弯处,步千洐竟眼前一黑,险些将破月掉落在地。他长吐一口气,深知体力已竭,不可再战。 他躲在一棵树后,脱下长袍,系在破月腰间,将她紧紧缠在自己胸口。破月一直沉默望着他的动作,及至被牢牢绑在他胸口,她忍着伤痛,颤声道:“你的伤口还好吗?” 步千洐肩上背部数道深浅不一的血痕,破月一问,他才察觉剧痛,强自忍着,面不改色道:“一点小伤,不碍事。” 见她眼眶红肿,步千洐这才察觉自己胸襟已被她泪水打湿了一片,反而笑了:“哭什么?没志气。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我自会带你下山,以后咱们浪迹天涯、逍遥快活。” 破月重重点头。 步千洐休息了一会儿,体力恢复了二三成,起身欲行,却听身后脚步声纷至沓来。 这一处地势稍为平坦,山路在密林间穿行。步千洐从树后探头,恰好看到前方山丘上,丁仲勇的紫色锦袍露出一角。 他心底一沉,若来的是喽啰,他还能奋力一战。可丁仲勇武艺与师父靳断鸿齐名,他此刻精疲力竭,如何能敌?且思及方才正是师父缠住丁仲勇,自己才能脱身。如今丁仲勇追上来,却不知师父如何了? 只是此刻,他已顾忌不了太多了。眼见丁仲勇越来越近,就要发现两人的藏身处。步千洐灵机一动,计上心头。 他仰面躺在土地上,低声对破月道:“哭,说我死了,把他引过来。” 破月趴在他胸口,闻言一怔,再回头一看,恰好与丁仲勇的视线对上。丁仲勇是孤身一人追上来的,眼见破月梨花带雨,娇弱无力地望着自己,登时心头大喜。再见步千洐躺在树后,双目紧闭,却是一阵迟疑。 “步大哥……”破月嘤嘤哭了起来。这哭却不用装,她本就难过得不行,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丁仲勇隔着十数步站着,看她哭得真切,心头一喜:莫非那小子已经死了? 破月见他停步不前,又哭道:“步大哥……被你们害死了!” 丁仲勇心头狂喜,却还是半信半疑,往前走了几步,柔声道:“小姑娘,我不是奸贼。方才我只是想抓住你们问个究竟。都是陈元初那小子提议什么共享人丹。他真的死了?” 破月心提到嗓子眼儿,只哭不作声。 丁仲勇早存了独吞的心思,怕身后其他人赶到,又道:“小姑娘,你跟我走,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断不让其他人染指你的清白!” 破月擦干眼泪哽咽道:“真的?” 丁仲勇忙道:“自然如此。你与我女儿年纪一般大小,既然步大侠已死,今后便做我的干女儿,我护着你,可好?” 破月却摇头,深吸一口气,提起力气,冷冷道:“你别说这些,我不信的。方才就是你害得我们被人追杀。咱们直接说吧,我可以跟你,但你要保证,今后不让别的男人碰我,只让我跟着你一人,护我一世周全。咱们互惠互利,各得其所。” 她若真的一副相信丁仲勇花言巧语的样子,丁仲勇疑心重,反而不信。此刻见她冷峻地说互惠互利,反而信了七八分,忙点头道:“姑娘快人快语,正该如此!” 破月正要再引他过来,忽地腰腹一痒,垂眸却见步千洐面色不动,知道是他方才挠了自己一下。如此生死关头,他听到她对别的男子假以辞色,却还胡闹以示抗议,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紧张的心情,却又轻松了几分。 第54章 怕丁仲勇看出端倪,她喘了口气,忍着内伤之痛,又道:“你过来……帮我松开腰间绳索。” 此时丁仲勇已信了七八成,但还是心有疑虑:“你先将他的刀扔掉。” 破月低头一看,步千洐右手鸣鸿刀握得死紧。她伸手便去掰,步千洐虽装成死人,却不肯松手。破月知道他要有兵刃在手,忙用身体当着丁仲勇的视线,握着他身侧的左手,轻轻往里一触。 步千洐触到她腰间的寒月刀,正是方才在高台上,他替她拾回来的。只因被她身体挡住,丁仲勇才没看到。步千洐这才缓缓撤下手中力道,由她取走了鸣鸿刀。 破月体力本就不支,将鸣鸿刀扔在脚边,冷冷道:“你快些,否则人多了,你我都不能如愿。” 丁仲勇哪里还有迟疑,将长剑也收回腰间。走过来,双手便摸向破月的腰。触到她柔软的腰身,破月微微一颤,转头朝他笑了笑。丁仲勇还是第一次隔这么近看她,心头“怦”地一跳,心想今后与她双修,真真快活! “快些啊……”破月嘟囔一声,小手轻轻握着他的,往自己腰间引。丁仲勇被她小手一摸,顿时有些心神震荡,柔声道:“小娘子……” 刀光。 凌厉的刀光,从天而降。 丁仲勇只觉得眼前一闪,左肩一轻,片刻的麻木后,钻心的剧痛才从左臂袭来! 左臂,左臂? 他骇然回神,瞥见步千洐抱着破月从地上跃起,手上寒光如雪。他反应亦是奇快,疾疾倒退数步,堪堪躲开步千洐夺命的一刀。 下一刻,他已痛得咬牙切、齿瑟瑟发抖——只见左肩血骨嶙峋,整条左臂早被步千洐一刀卸下!前方草地上那粗粗一长条,不正是他的断肢? 眼见步千洐三两步抢上前,从地上拾起鸣鸿刀,一刀又劈了过来!丁仲勇吓得转身就跑,顷刻已至山丘之后。 其实他就算断了一臂,此刻步千洐也不是他的对手。可他不是步千洐,他怕死,他怕痛,所以他根本没想过抵挡,他只想着活命。 他跑出十几步,听到身后并无脚步声追来,转念一想,又极为不甘。此刻也顾不得要独占人丹了,他勉强提起内力,高声长啸:“诸位!人丹在此!” 步千洐原本就没打算追他,提刀刚往山下跑了几步,便听到丁仲勇出声示警。他和破月都吃了一惊,知道情况不妙。他加快步伐,往山林中跑。 脚步声从各个方向传来,很快越来越近了。 步千洐抱着破月,躲在一片人高的灌木草丛里,一动不动。 已有四五拨儿人从这里搜寻了过去。好在绿野茫茫,要在这漫山遍野中找到他们,并非易事。只是破月渐渐体力不支,时睡时醒。 天色全暗的时候,步千洐抱着破月从草丛里缓缓起身。 破月被惊醒了,大气也不敢出,抬头却只见漫天星光下,步千洐的脸疲惫而温柔。他无声地抱着她,蹑手蹑脚往草丛外走。破月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生机。天色一亮,群雄必定开始新一轮的搜寻,那时他们苦撑了一夜,只怕难敌。 刚走出草丛,便听身后一个幽幽女声道:“终于现身了。” 步千洐和破月俱是一惊,对望一眼,步千洐已拔刀,冷然回首。 然而夜色幽暗,迷迷蒙蒙,又哪里辨得清敌人的方位和人数。 步千洐面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持刀在前,缓缓后退。却听先前的声音又叹道:“步千洐,将她交出来吧,我让你活命。” 步千洐知道自己身在明处,避不可避,冷冷道:“你可以试试。” 那女声却叹道:“你刀法太厉害,我自是打不过的。可我也有别的法子……”话音未落,忽见林中升起浓浓的白雾。 雾是易散之物,原本不能聚集。可这一团大雾却似有了生命,以极快的速度往林中扩散。 步千洐原本一手鸣鸿一手寒月,辨明方位,将左手寒月刀抛掷而出。只听树丛里“啊”的一声惨呼,跌出一个人。步千洐转身欲行,未料那白雾竟是极快,顷刻已至身后。即便他跃出白雾之外,空气中也有令人双目刺痛的腥臭气息,步千洐连忙伸手挡住破月双眸,发足飞奔。 破月不知何时又陷入了昏睡,再次醒来时,周围异常安静。没有颠簸,也没有逃命。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熟悉而温热的怀抱里。 头顶依旧是灿烂的星光,仿佛浑然不觉这世间的疾苦,熠熠生辉。破月目光一偏,便见步千洐俊脸低垂,双目轻阖,神色安详。 “醒了?”他柔声问,没有睁眼。 破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她发现缠在自己腰间的长袍已经解开了。她身子还虚弱,扶着他的肩膀起身一看,只见两人正坐在一块空旷的草地上,周围是密密的林子,后方却是嶙峋峭壁,漆黑若鬼。 “后面是悬崖。”步千洐顿了顿才道,“没路了。” 破月这才察觉出哪里不对,抬手抚上他紧闭的双眼:“你眼睛怎么了?” 步千洐声音中居然有笑意:“中毒了,不妨事。” 破月想起之前他一只手始终捂着自己双眼,不由得心痛如绞:“你、你太傻了。我盲了不要紧,你盲了,如何逃得出去?” 步千洐没回答,将她的手牵下来,握在掌心,又从她靴中摸出慕容湛所赠的匕首,塞到她手里。 “敌人很快便到了。”他柔声道,“我身死之时,你便随我去,可好?” 破月鼻子一酸,终于忍不住道:“你走吧!别管我!” 步千洐抬手摸到她的唇,轻轻印上一个吻,低声道:“大丈夫死则死矣,休要再说让我先走的昏话。” 破月已经哭不出来了,听到他的话,强行忍着泪意,靠在他怀里。夜冷风清,俱是无言,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你不会瞎,我做你的眼睛。” “那我赚了,你的眼睛比我的好看多了。” “呵……步大哥,我问你句话,很傻的话。若我不是我,如果我是另一个人,没有颜破月的长相,只是个普通人,你还会为我做这些事吗?” 步千洐微微一笑,搂紧她道:“月儿,我说真心话,你别生气。即便换作另一个人,即便不是我喜欢的女子,即便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或者是个人神共愤的丑八怪——习武者侠义为先,我也断不会袖手旁观。” 破月没料到得到这个答案,却也释然,点头道:“嗯。步大哥,我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我们……从小就被教导,从小便知道,这世上最重要的,是自己。拔刀相助会被许多人认为傻,有时候还反被诬陷。我们大多是自私冷漠的,好人很少。可遇到你之后……我知道自己以前错了。来生……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不管旁边人怎么想,我一定要换个活法……跟你一样的活法……” 步千洐听她说得颠三倒四,也不太明白所以,只是听她气息急促,怕她牵动了伤,忙道:“别说了,睡一会儿吧。” 然而破月睡不成了。 步千洐只觉耳际一颤,已辨得数人的脚步声,缓缓朝这边过来。 他们终于来了。 步千洐抱着她站起来,缓缓往身后悬崖走去。因为目盲,他走得极慢。还没走到悬崖边,数丈外的林中,已有数人探头出来。 破月已看到了前方深不见底的悬崖,不由得心生寒意。步千洐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柔声道:“月儿,我去了。若是怕痛,你便跳下去。” 眼见他松开自己站起来,背影于夜色里孤寂挺立,唯有一柄刀光森然如雪。破月心头剧痛,低声喊道:“你、你别去了!我求你,你走吧!将来再为我报仇!” 步千洐没有回头,闭着眼,他嘴角微勾,大踏步朝前走去。 林中的敌人越聚越多。 步千洐单臂持刀,他的世界一片昏暗,隐隐只见许多灰影在面前闪来闪去,在他已然通红的瞳仁里,却什么也看不清。 有个声音高喊道:“步千洐,你中了我师妹的独门暗器,快快闪开交出人丹,否则你的双眼再拖得两个时辰,永远也救不回来了。” 周围顿时静了下来。 —— “我有眼睛。”他说,淡淡的、带着几分旁人不懂的孤傲和温柔。 “杀了他!”有人声耸动道,“别让人丹跑了。” 步千洐听了半阵,却没听到杨修苦和靳断鸿的声音。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他知道大势已去。 然而死到临头,骨子里一股傲气却陡然勃发,他反而笑了。 “月儿,这是步大哥的最后一战。”他缓缓道。 身后数步的破月听得分明,泪流满面。 或许是他赤红眼眸、全身伤痕的模样太吓人,一时将他包围的数人,竟无人敢上前。 步千洐脸上戾气大盛,怆然道:“天下英雄齐聚于此,却只为玷污她的清白。在下今日便为她舍了性命,向诸位讨教一二。” 话音未落,他双足已在地上一点,刀锋宛若闪电破空,朝正前方的敌人劈去! 破月抬眸,却只见前方茫茫一片。许多人战成一团,哪里有步千洐的身影? 唯有一道刺目的白光,始终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地上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围聚在这涯边的百十余人,眼见已折损了二三十。可他们倒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猛地破月听到有人在喊:“他中了一剑!”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喊道:“他中了暗器!” “他的刀脱手了!” 破月听得心肝俱裂,再无法忍耐,提气怒喝道:“你们放了他,否则我立刻死在你们面前!”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已然杀红了眼的男人们的嘶吼里,根本没人听到。 有一个人听到了。 一个人影,几近仓皇地从人群中拔地而起,几个起落,脚步踉跄,顷刻便落在她面前。 破月望着来人,悚然大惊,心疼万分! 正是步千洐,只见他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眸光涣散,身上数道伤口,血流如注。 他中毒更深,辨不清破月的准确方位,双手开始在地上胡乱地摸。身后诸人见状快步追过来,还差十数步,便要至跟前。 破月一把抓过他的手,将他鲜血淋漓的身躯抱入怀里。 步千洐触到她柔软的身体,长松一口气,反手将她抱起。 第55章 众人见两人离悬崖边不过三四步,顿时一惊,都不敢上前。 步千洐全然不顾强敌在侧,哑着嗓子,却极为柔和道:“月儿,咱们这便去吧。” 破月身受重伤,又一路颠簸,早已精神涣散,此时将头靠在他怀里,只觉得心境空明,了无牵挂,“嗯”了一声,双眼一黑,便昏死过去。 步千洐眼前昏黑一片,抱紧她的娇躯,猛地发力便往崖边跃起! “不可!”身后众人惊呼声一片。 猛地只听“簌簌”数声疾疾破空,步千洐两边膝盖被暗器打中,同时一痛,仅余的气力浑然一散。绝望如潮水没过心头,他一口气再提不上来,抱着破月,趔趄昏死在离崖边尺许远处。 —— 破月的感觉就像在油锅里煎熬,全身燥热、头疼欲裂。她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一会儿仿佛看到千万只手在撕扯自己的身体;一会儿又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舒服极了,她忍不住转头,想要得到更多的清凉。 “你认得我……” 蒙眬中,她似乎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欢喜,几分无奈。 可她还是很难受,身体里像装了一架噪音极大的机器在运转,喉咙里像塞了一块火热的海绵。某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一个认知——她在发烧,而且烧得很厉害。 阿步呢?步大哥? 她又难过,又难受。 “他死了。”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冷冷道,“他连你都护不住,活着有屁用。” 破月想摇头,拼命摇头,可脑子却越来越迷糊,一会儿竟看到自己在一个漂亮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又看到了容湛。 容湛!慕容湛!诚王殿下,快去救步大哥! “你认识他?”那个声音又道,“诚王这几日一直在无鸠峰下找寻,看来人似不错。你中意他吗?” 不,不,让他来救我,救步大哥! 破月猛地只觉一股冰凉的气息从双手脉门注入,顿时全身都舒服起来,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听到自己呜咽一声,便失去了意识。 再后来,意识断断续续,只感觉到自己又躺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那个怀抱有几分熟悉,她却始终想不起来。双手一直被人紧紧握住,那双手掌温柔而有力,分外令人安心。可她始终记挂着步千洐,记得似乎听到有个声音说他死了,不由得一直用力喊着:“阿步、阿步……” 不知何时,唇上忽地一凉,似被什么堵住,而后有人的舌头缓缓地探了进来。 阿步,一定是阿步!只有他会如此温柔缠绵地吻她!她全身一松,用自己因发烧而同样滚烫的舌头拼命迎了上去,就此沉溺在他的拥吻里,昏天暗地。 步千洐醒来的时候,视野一片黑暗,眼皮却感觉到一层柔软。 他立刻明白过来,有人在自己眼上蒙上了一层布。他首先感觉到的是,双眼并不像之前那般刺痛难忍,反而冰凉舒服,似是已上了药。 再一定神,记忆便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心头一痛:破月呢?破月在哪里? 他正要起身,忽听身旁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道:“他杀了大师姐,我真不想救他。” 步千洐心念一动,全身放松,假装还在昏睡,想要听出些端倪。只听另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道:“你勿要再想这个,他救了那个人,教主说他立了大功,所以咱们要救活他的命,还他的情。大师姐虽死得可怜,可她的命,又怎能有那个人重要?” “好吧!教主有命,咱们自当遵循。现下又治好了他的眼睛,又治好了他的伤,等教主召见他之后,我再捅他几刀,可不可以?” 步千洐原本听得云里雾里,等听到这里,不由得心头失笑。他已辨认出来,这个要捅他几刀的,正是在无鸠峰顶上仓皇而逃的清心教小师妹赵君陌。听她们的对话,竟是清心教主救了自己?可她们说的“那个人”是谁?难道是月儿?可月儿跟清心教并无瓜葛,难道是他以前无意救下的其他人? 按下心头疑惑,他听见一人脚步声轻盈远离。他屏气凝神,却感觉到有人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那气息香软清新,令他颇有些不自在。 “仔细看长得是挺俊。”赵君陌的声音紧贴着他的面门,“就可惜是个大恶人……啊!” 她的嗓音卡在喉咙里,因为步千洐听声辨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扯下围眼布条,直觉视野一片刺亮,眼前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拼命挣扎。他用力眨了眨眼,这才看清面前脸憋得通红的女子。 “破月呢?”他出声,发现嘶哑无比。 赵君陌瞪他一眼,不作声。 他手劲加大。 赵君陌自恃美貌过人,占尽教主师姐宠爱,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不怜香惜玉的男人,不由得愈发恼怒。 “你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 步千洐眉目不动:“你们把破月交出来,我自然放了你,还向你磕头谢恩。” 赵君陌感觉到他的手劲一点点在加大,忽然想起他一刀斩杀水柔儿,终于明白这个男人真是会杀人的,不由得怕了。她已发不出声音,朝他打了个手势,他这才手劲略松。她连忙喘了几口气,思及那人身份特殊,她也不敢乱答,含糊道:“她很好。” 步千洐心头一喜,手劲却收紧:“她在何处?带我去。” 赵君陌全身一抖:“她、她已被送给了……诚王。” 步千洐闻言一愣,见她脸色已有些青紫,这才松开她,只是手依然搭在她肩上震慑。他又问:“为何?” 赵君陌脖子上已被他掐出一圈青紫,又委屈又难过,怒道:“诚王带着军队封了无鸠峰,每天在那里瞎转。教主得知后,便将颜破月交给他了。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步千洐听到此处,不由得心头大喜。他想自己与慕容湛相交,外人知之甚少,赵君陌绝对编不出诚王之类的谎话。若是颜破月当真交到他手里,总比跟自己待在清心教强。 “谁救了我和破月?”他问,不过语气比之前已柔和了几分。 “自然是教主。那****本就在无鸠峰下等我们的消息,听我道明峰上缘由后,她老人家便上了峰,杀了围攻你们的百余人,救下了你们。” 步千洐这才松开她,忽地起身下床,朝她拜倒:“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赵君陌见他高大的身躯单膝拜倒,倒真的很想冲那张英俊的脸踢一脚,将他踢破相。可她又不太敢,冷哼一声,觉得自己被他胁迫着实狼狈,转身欲走。 “赵姑娘且慢!”步千洐忙道,“教主在何处?她为何要救我们?” 他心里挂念破月,只想早日向教主道谢,然后去帝京寻她。 “教主此刻还未起呢。”赵君陌见他神色甚为轻松,不由得心生怒意,有些恶毒地道,“至于为什么救你?大概,是看上你了吧?” 未料步千洐哪是会被吓唬的男人,闻言只淡淡一笑:“哦?多谢姑娘指教。” 赵君陌一拳打在棉花上,顿时又觉得怒火攻心,愤愤走了。一直冲出百余步远,忽地想到,我今日为何如此沉不住气? 之后十余天,步千洐一直在这个房间里养伤,并未见到传说中的圣教主。那赵君陌每天来一次,指挥哑奴为他疗伤上药,偶尔也会在药中做些手脚,譬如令药味极苦,或令他拉肚子,或令他伤口奇痒难当之类的。可步千洐什么苦没受过,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却全无半点反应,令她气恼万分。 到了第十五日,步千洐完全复原,去寻破月的心思便有些急切了。这日赵君陌一到,他便诚挚地问:“赵姑娘,我今日能见教主了吗?我着实挂念月儿,想早日向贵教主辞别,去寻月儿。” 不知怎的,赵君陌一听他提到颜破月,就特别容易冒火。原本今日教主就是让她来查看他的伤势,如果痊愈便要带他觐见。可她此刻却不知为何,不想听教主的,脑筋一转,她沉肃道:“教主有令,让你跟我去个地方。” 一刻后,她将步千洐带到了后山的菜园。只见大片青绿鲜嫩的菜地里,只有一个高高大大的菜农,佝偻着背在挑粪。 “你去帮他。”赵君陌一本正经地道。 步千洐瞧她一眼,也不废话,走过去,接过那老农肩上的扁担。老农一转头,倒吓了步千洐一跳——这老农看背影甚为壮硕,未料容貌却是奇丑,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全是火烧之后的狰狞疤痕。 “哑叔叔,教主让他来帮你几日。”赵君陌在两人身后甜声道。 这清甜的嗓音,却叫步千洐想起了破月,不由得心神微颤,再看故意捣蛋的赵君陌,似乎也不那么可恶了。 “大叔,我来帮你。”步千洐既来之则安之,挑着粪便走,反倒是那哑农慌忙摆手,来抢扁担。步千洐微微一笑,侧身避过。 如此在菜园干了三四日,步千洐从头到脚都染上一种清新的臭味。赵君陌自觉出了气,这才向教主禀报,安排步千洐觐见。 第56章 已是三月的天,傍晚略有凉意。赵君陌带着侍女捧着一身黑色新衣新靴、梳子发冠,走到步千洐的房间。 步千洐原本穿着粗布旧衣,更是满脸胡子,见状迟疑:“我穿这个就好。” 赵君陌厌恶地摇头:“我们教主不见丑男。快些换了,梳洗干净。” 眼见赵君陌和侍女伸手朝自己腰间摸来,步千洐心头一凛,侧身避过。再从侍女手中取过衣物:“二位姑娘请回避,在下自行换衣即可。” 赵君陌摸了个空,指尖便有些空落落的,心想谁稀罕摸你啊,一跺脚便跟侍女出了门。 步千洐换好衣服走出门,赵君陌摇头,非要他把胡子剃了,他只得又剃了个干干净净。再出门见到赵君陌,她却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半阵没作声。 这一路赵君陌格外安静,步千洐只想着早日离去,也没太理她。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走入一片茂密的树林,再行得数步,听见潺潺溪流,只见一处极为恢弘的宫殿般的建筑,耸立在林间,偏有山泉环绕,门前绿树花香,宛若仙境。 “教主倒很有雅趣。”步千洐赞道。 赵君陌又扭头看他一眼,忽然低声道:“若是教主要收了你,你会如何?” 步千洐思及即将辞别,心头舒畅,玩笑道:“救命之恩虽重若泰山,可我已有了意中人,又打不过你们圣教主,自然只能以死殉情了。” 赵君陌瞧着他的笑容,竟似阳光般刺眼,别过头去,不作声了。 赵君陌站在门外,停步不前。步千洐一人进得内室,只见处处雕龙画凤,清雅高洁,甚为别致。再走到深处,处处红纱清扬,宛若梦境。而正前方垂着一帘红纱,纱幔后似是一张卧榻。卧榻四角各缀一只碗口大小的夜明珠,盈盈光亮,将内室照得宛若白昼。 两名女弟子站在榻前守卫,隐约可见一个纤细的人影坐在那之后,面貌却看不分明。 步千洐走到距离那卧榻两丈远处,便避嫌停步不前,躬身道:“晚辈步千洐,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你上前几步。”声音清亮,听起来竟十分年轻。 步千洐依言上前。 “抬起头来。” 她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倨傲,这令步千洐有些不悦。但他并不想触怒这个偏生救了自己的大魔头,便微微抬起脸。 过了半晌,她含笑道:“皮相是不错,难怪她……” 步千洐当然不喜女子点评自己相貌,便道:“前辈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今后若有差使,千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千洐有军务在身,亦挂念着朋友,今日便想向教主辞行了。” 那人笑了一声,忽道:“要走也可以。我教中弟子千千万,你随便娶一个,投入我清心教吧。” 步千洐吃了一惊,心思转得极快,最后还是直言:“多谢前辈好意,贵教女子自是极好的。只是晚辈已有了意中人,不能辜负她再娶。” “这么说来,你倒是个长情的?”那声音懒洋洋地道。 步千洐索性笑道:“正是。” 未料教主殷似雪冷哼一声道:“我平生最讨厌的,便是自诩长情、偏又护不住妻儿的自以为是的大侠!你不许再喜欢她,不许再想她!这辈子你休想娶她!” 步千洐万没料到她忽然蛮不讲理,待听她说不许自己娶颜破月,不由得心头微怒,心想我与月儿情投意合,你虽是救命恩人,可也没有棒打鸳鸯的道理。 “多谢前辈指教。”他语气便有几分傲然,略带微讽道,“可晚辈实在对她喜欢得不得了,****夜夜都在想她,这辈子非她不娶,只怕天皇老子也拦不住。” 殷似雪没作声。 忽地平地起劲风,步千洐只看到榻前轻纱一扬,一个人影鬼魅般朝自己疾冲过来。他连她的面目都没看清,却已感觉到一道劲风朝自己面目袭来。步千洐心下暗惊,抬掌便挡。 她“咦”了一声,似乎并没料到他能挡住自己这一击。变拳为掌,快若闪电,狠狠拍向他胸口要穴。 这一击,步千洐却是无论如何避不过了,瞬间穴道一麻,不能动弹。她一得手,竟平地朝后倒退数步,又坐到了轻纱后。 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步千洐甚至没看清她的脸,不由得心底冷汗淋漓,心想这教主武功果然深不可测,听声音却很年轻,果真邪门儿。 他正思忖办法脱身,却听那殷似雪阴恻恻对左右弟子道:“将他拖到内室,叫年轻弟子来,叫他生米煮成熟饭,免得这癞蛤蟆总想着吃天鹅肉。” 步千洐僵立原地,见两名弟子走过来作势要拖自己,不由得又错愕又恼怒。 步千洐被拖到内间,扔在大床上,不由得惊怒非凡,张口便骂:“殷似雪,你这老妖婆!老不正经的臭****……” 众弟子吓得魂飞魄散,也不解衣了,全都胆战心惊转头看着门外。 殷似雪阴阴的声音传来:“你敢骂我?” 步千洐也发火了:“老子骂的就是你!老妖婆!逼良为娼,难道清心教的弟子都喜欢倒贴?见不得旁人情投意合,非要倒插一脚?” 未料殷似雪沉默片刻,忽地笑道:“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面骂我。连靳断鸿那老小子,都要尊我一声教主。你这乳臭未干的童子鸡,居然敢骂我?不错,不错!” 步千洐性子本就倔强,及至此刻,就算是死,也不愿意被几个女人侮辱。他索性骂得酣畅够本:“乳臭未干的童子鸡,也好过老妖婆装嫩扮俏!” 只听外间“啪”一声脆响,不知什么被摔破在地。殷似雪的声音彻底冷下来:“步千洐,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要么你投入我清心教,今后都不准见颜破月;要么我即刻杀了你,你去阴间装情圣吧!” 步千洐听她又提到颜破月,蓦然间福至心灵,失声道:“月儿……你是月儿的母亲?!” 可话一出口,自己又觉得匪夷所思,她若是月儿的母亲,自己与月儿情投意合,她为何要从中阻拦? 未料外间“啪啪啪”三声,又不知殷似雪摔了什么,然后是她颤抖愤怒的声音:“放屁!本教主……哪来那么大的女儿!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好!来人,挑断他的手脚筋,让他做个废人!我看他还怎么风流倜傥!看他还怎么义薄云天、自以为是!” 步千洐心尖一颤,便见一弟子拔了剑,走到自己身旁。他暗自提气,想要真气逆行冲破穴道。然而那封在他要穴的真气,竟似大山般难以撼动。 转念之间,忽听赵君陌颤声道:“师傅她……” 她的话没说完。 因为那弟子的剑已“刷刷刷”数声精准地划下,步千洐只觉得手腕、脚踝一阵刺痛,心头一沉,逆行的真气陡然翻涌如海,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冷,全身发冷。 步千洐睁开眼,只见憧憧黑夜,天色阴沉没有半点星光,群山于夜色里仿若暗兽蛰伏,寂静无声。 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扛在肩上,颠簸着往山下冲。垂眸一看,是两个身量纤细的女子,身着黑衣,脚法极快。 “教主说丢在缚欲山脚下,已出了山门,就扔在这里吧。”其中一人道。 两人手一松,步千洐砰然落地,身子和脸都撞在崎岖的地面上,隐隐生疼。 那两人瞬间走远了。步千洐只觉得双手双脚奇痛无比,隐隐可见干涸的血迹。他暗自提气,却发觉双手依然软若无骨,凝不起半点气力,不由得心下黯然。 那妖妇竟真的废了他的手脚筋。从此,他就是废人了? 他只觉得心头一片麻木酸涩。 —— 第57章 他勉强以手撑地,想要支撑站起来,未料手脚一软,重新摔倒在地,半点也不能挪动。 那妖妇果然歹毒。步千洐想,只消个几日,他便会饿死在这荒芜的山脚下。罢了,死则死矣,也好过以色侍奉那帮妖女,苟活于世。 他对生死从来豁达,思及颜破月已经脱险,心头一宽,眼前一黑,终是体力不支,又晕了过去。 步千洐再醒来时,浑身却是暖洋洋的。睁眼便见摇曳的烛火,一个苗条的身影背对自己坐在炉火旁扇风,满屋都是苦涩的药香。 “水……”他喉中干涩不已。 “你醒了!”那人惊喜回头,满脸炉灰,却依稀能辨出是赵君陌。 步千洐心神一敛,举目环顾四周,只见这是一间普通农舍,而周围并无其他人的气息。心念一动,问道:“你……救了我?” 赵君陌咬咬下唇不语,转身将药罐端到桌上,小心翼翼倒出一碗,吹了又吹,这才送到他唇边:“先喝药。” 原来那日步千洐被教众丢到缚欲山下,赵君陌一路尾随。她原本是想给他补上几刀,亲手杀了他为师姐报仇,未料远远看着他挣扎起身又摔倒、挣扎又摔倒,竟鬼使神差地将他救了回来。 她不敢回缚欲山,便一路背着他,于山下数里外的集镇找了农舍住下。好在缚欲山时常有人来挑衅而后被打残废,所以山脚下亦不乏名医。她找人替步千洐接了手脚筋,再过月余,便能行动自如。只是全身武艺,能施展开的只怕不到半成了。 步千洐见她脸色通红,又言语麻利地说明缘由,又意外又感动,颤抖着手朝她抱拳道:“多谢姑娘!千洐无以为报!” 赵君陌听他说得真诚,心头竟升起喜悦。但她装作恶狠狠的样子道:“我可不是救你。我是等你好了再杀你。” 步千洐吃了药,赵君陌又给他喂了些野菜粥,他便又昏昏沉沉睡去。 如此在集镇上住了十余日,步千洐恢复得比预计的要快,已能勉强行路,只是一身武艺,几乎是废了。 这日夜间,步千洐问赵君陌:“你不用回缚欲山吗?” 赵君陌笑道:“我经常自己溜下山玩,师父不管我的。” 步千洐转过头去,朗声道:“姑娘救命之恩,千洐牢记在心。今后若有千洐能帮忙的,姑娘尽管说。只是千洐还有要事在身,明日一早,便与姑娘别过。” 赵君陌原本端着药罐,“啪”一声摔碎在地,失声道:“你要走?” 步千洐并非迟钝之辈,如何看不出赵君陌对自己由恨变爱。他觉得匪夷所思,但既察觉到,自然能避则避,所以伤势稍微好些,他便想告辞,免得再生纠葛。见她失态,步千洐咳嗽一声道:“是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姑娘今后若有驱使,千洐不敢不从,决不食言。” 赵君陌脸色有些难看,慢慢在床边坐下道:“你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想去找她?” 步千洐微微一怔,笑而不答。 赵君陌不等他说完,忽地一把抱住他的腰:“步大哥……你别去了!我不嫌弃你,你配得上我!我,咱们……” 步千洐感觉到一个温软的身子贴到自己胸口,不由得浑身一僵,想要甩开,却敌不过她的力气。 “松手!”他冷喝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请自重!” “我就是不自重!”赵君陌抱得更紧。 步千洐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起几分游离的气息,轻轻地,抚上她的背。她察觉到他的触碰,心头一喜,未料下一刻,肩井穴一麻,顿时不能动弹了。 这一指却已令步千洐手腕剧痛无比。他平复了片刻,缓缓扯开赵君陌的手,起身下床。 赵君陌吃惊:“你要去哪里?” 步千洐只着单衣,拿起赵君陌给他做的拐杖,颤巍巍扶着墙走到门口,恭敬地朝她作了个揖道:“得姑娘照顾数日,已是千洐三生有幸。然姑娘错爱,千洐恐不能受。今日就此别过,望姑娘见谅。” 说完也不管她惊怒神色,转身便行。 “步千洐!你这傻子!废人!你回来!”清脆而焦急的嗓音,久久回荡在寂静的村落。而步千洐抬头看了看星空,辨明方向,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朝西北帝京去了。 缚欲山位于大胥中部山林中,与帝京相去甚远。步千洐走了一夜,筋疲力尽,却也不过行出十数里。他以往骑踏雪夜行八百,何曾如此落魄,不由得心中自嘲道:步千洐啊步千洐,那老妖婆说得没错,如今只怕月儿的脚法都比你快,你哪里还配得上她? 但他与破月在绝境中分离,自清醒后,日思夜想的便是要见到她。故虽体弱疲惫,但想到她,还是充满力量,又缓缓向西北行了。 待到天色渐明,他到了下一个小镇,闻到早点摊的肉包面香,才觉饥肠辘辘。思及在军中时,破月一双巧手乖巧侍奉,不由得甚为思念。 他一摸口袋,却只摸出些铜板,也不知是何时落在口袋中的,估计连两三日都支撑不了。他索性买了两个肉包,要了壶酒,将铜板花了个精光。店家见他衣衫褴褛、满面灰土,不喜他玷污了洁净的桌面,让他到一边吃。他也不在意,往街边一坐,狼吞虎咽一番,才觉精神一振,缓过劲儿了。 他拿起酒壶欲喝,忽地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酒壶夺去。步千洐见机极快反手欲夺,那人是名高大的乞丐,伸手将他一推,步千洐站立不稳,往后摔倒在地。 “原来是个跛子!”那乞丐鄙夷道,举起酒壶咕噜噜开始喝。步千洐嗜酒如命,又哪里受过这等屈辱,见状不由得大怒,撑着地爬起来,猛地朝乞丐扑过去! 此时正值天明,正是乞丐们一天外出觅食之际,这名乞丐又是个流氓,冷不丁被步千洐扑倒在地,脸颊吃痛,酒壶也被夺去,怒火中烧,忽咻一个尖哨,便招来了几名乞丐。 一名乞丐一脚将步千洐踢倒在地,步千洐大怒:“老子……” 另一名乞丐一拳狠狠打在他的腰腹,步千洐内力未散,这一拳不甚痛,反倒震得乞丐手掌发麻。众丐一拥而上,噼里啪啦将步千洐一顿暴打。 乞丐们都不傻,很快便知道踩他手腕脚踝、踢他的脸。他拼命护住伤口,却也被踢了个鼻青脸肿、鲜血直流。 人越来越多,乞丐们已觉解气,四散而去。步千洐在地上趴了很久,才慢慢爬起来,拾起拐杖。他踉跄着走了几步,行人见到他都四处避让,他心头怆然,心想月儿要是见到我这副模样,会不会认不出来? 这样痴痴迷迷恍恍惚惚想着,却也咬着牙,继续往西北方向去了。 虽已身无分文、手无缚鸡之力,但步千洐是个环境越艰险越不服输的人。没钱吃饭,他便利用军中所学,在山林间布些陷阱,逮些飞禽走兽。有时候生吃果腹,有时候到集市中卖了换钱,也能勉强维持。 两个月后,他终于行到了帝京。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这座大胥最雄伟繁荣的城市,却是他来得最辛苦的一次。连日奔波,他已衣衫褴褛、骨瘦嶙峋,完全与乞丐无异了。他也不在意,向守城卫兵问清诚王府所在。那士兵转头向身旁人笑道:“诚王大婚已有数日,依然广布善粥,这下好了,附近州县的乞丐都赶过来了。” 步千洐闻言一怔,先是惊喜,而后是隐隐地……不敢深究。 “诚王娶的是何人?”他终于缓缓问道。 那士兵浑不在意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来白喝粥?天下皆知,皇帝赐婚,诚王殿下娶的是卫尉颜朴淙大人的独生女儿颜破月。”又对身旁人道,“前一阵还听说这颜小姐死了,没料又寻了回来,改嫁诚王,真是好命。” 身旁那人笑道:“听说颜小姐貌若天仙,诚王亦十分俊美,真是郎才女貌啊!” 步千洐听了片刻,慢慢转身。一时脑子里竟空荡荡的,恍惚只有一个念头——小容已与破月成婚了? 他这一路历尽艰辛,却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只因想着到了帝京,便能见到慕容湛和破月。他虽已是废人,但深知慕容湛义薄云天,破月情深义重,一心只想与他们团圆。至于破月,他也曾想,自己已无力护她,见了一面,便与她告辞,勿要拖累她一世。 只是他初识情滋味,当日热情似火,却屡生事端,不得不与破月分离,万般柔情冲动化作流水。如今她已近在咫尺,他又隐隐生出些期盼——倘若破月执意要留在我身边,我又如何狠得下心弃她于不顾? 于是豁达间带着几分忐忑,支撑着他一路走来,却没料到,小容已与她成婚了。 饶是他熟知二人性情,稍微一想便知其中必有隐情。但想到她已嫁入王侯之家,皇帝指婚,要脱身又如何容易?且比起自己,慕容湛实在是好上太多的良配。 他本就有将破月托付给慕容湛的打算,现下更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注定。只是思及从此与她分离,胸口一堵,一颗滚烫的心,浮浮沉沉地便要冷下去。 片刻后,他心中便有了决定,但终究还是格外不舍他二人,便迈着沉重的步子,低头往诚王府去了。 第58章 青石长街清冷肃静,巍峨华丽的诚王府便矗立在巷子尽头。步千洐刚走到巷口,便被士兵拦住。 他不想表露身份,环顾四周,便将目光锁定在隔着一条巷子的寺庙屋顶上。好在庙中和尚友善,也不管束他。他辨明方向,缓缓地、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攀上了屋顶。 终于一览无余。 诚王府占地并不广,但如此俯瞰下去,却也是个绿意葱葱、精致清净的所在。他站在初春的寒气里,望着诚王府的朱红大门,想着破月和小容已成为一对夫妻,隐隐地,竟觉得这是极好的,也是……钝痛的。 正出神间,忽见一辆马车,自巷首缓缓驶入。那马车金顶雪绸,华美异常。二十余名护卫鞍前马后,严整肃然。步千洐心里“咯噔”一下,屏气凝神。 马车在王府门口停稳,墨色垂帘缓缓掀起。一个高挑颀长的男子先走了下来。只见他头戴墨色卷梁冠、身着雪领紫红银纹三爪蟒袍,长袖翩翩,玉面俊美,不是慕容湛是谁? 步千洐从未见过他如此穿戴,只觉得他神色清肃、面沉如水,浑身上下都透着种陌生的贵气和凛然。 一旁侍从上前想要帮他拢起车帘,他却摆摆手,一手挑起垂帘,一手伸出,似在等候。 马车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腕。 步千洐浑身一颤,便见一宫装丽人矮身而出,扶着慕容湛的手下了马车。此时已近巳时,日光清亮、蓝天碧透,而那宫装丽人微一侧脸,青黑的长眉,如墨明眸,几近苍白的脸色,疏离清冷的神色,不正是他思念了数月的颜破月? 步千洐身在屋顶,这一失神身子前倾,差点摔下。他定了定神,稳住身子,再抬头望去。他目力极好,远远只见慕容湛说了句什么,破月笑了,如雪容颜便若娇花盛开。她款款步入大门,而慕容湛在她身后呆立了片刻,竟似望着她的背影出了神。片刻后,才快步追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朱漆大门徐徐合上,仿佛将传说中的诚王府与尘世间的一切都隔开。 步千洐在屋顶呆呆立了许久,这才爬下屋顶,走出寺庙。与诚王巷的清冷不同,这条长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他抬首一望,只觉日光晃眼、人潮汹涌。 他想,无妨,总是了了一桩心事。 便这样浑浑然,明明没有方向,却不知不觉走出了东城门。 这几日临近帝京,他日夜兼程,加之有几日未进水米,他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身子也越来越沉重,却不觉腹中饥饿。 他一直走一直走,竟走到了一片山林中。山脚下农家炊烟缭绕、农田嫩绿。山顶上寒意清隽,四月间,竟还有冬日积雪未化。步千洐望着那纯净的雪色,一时竟是痴了。想也没想席地坐下,捧起那薄薄一层雪,胡乱地堆起了雪人。片刻后,却只得一个小小的雪胖子,歪头歪脑,甚为拙劣。 “月儿……这是你啊……”他将雪人捧在掌心,只觉得阵阵泪意涌上眼眶。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幕,是她皓白如雪的手腕,轻轻搭在慕容湛修长如玉的手上,那么登对,那么令人宽慰,也那么刺目。 步千洐迷迷糊糊想着,抱着那手掌大的雪人,便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也许是一日,也许只是一刻。 他只知道,艳阳高照,他却发冷,全身瑟瑟发抖。一睁眼,他看到掌中残雪,刹那间竟难过得不能自已。 “你来这里,是寻死吗?” 一道极难听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人把喉咙扯成了两半,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步千洐虽四肢俱废,但内力尚在。然而这人上得山来,竟没叫他听得半点动静,不由得一惊,一转身,更是吃惊。 菜农。 清心教的菜农,身材高大,满脸沟壑与疤痕,静静站在他身后。 “不,我不会死。”步千洐淡淡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轻贱?” 菜农老人却继续问:“即使手脚筋被挑,成为废人,也不想死吗?” “武功被废,是我技不如人。回东路军做个伙夫,也是报国,为何要死?” “你豁出性命保护那女子,她却与旁人成亲,你也不想死?” “我护她是因为怜惜她爱她。知她平安,有了更好的归宿,我自为她欢喜。今后我还能默默守她一世,为何要死?” 老人沉默不语。 步千洐冷冷道:“是老妖婆让你来追杀我的?动手吧。大丈夫死则死矣,若想叫我改变心意投入清心教,那是万万不能的。” 老人忽地微微一笑,因他相貌丑陋,这一笑,便显得愈发狰狞难看。可步千洐望着他脸上唯一完好的澄黑双眸,竟从中看到几分豪气。 “她性子任性古怪,对你……是做得过分了。”老人淡笑道,“但她终是长辈,你不能骂她老妖婆,否则她更加不喜欢你。” 步千洐一怔,那老人看他一眼,眸光湛然锐亮。步千洐忽地明白过来,眼前不是浑身恶臭相貌丑陋的菜农,而是一位深不可测的武林前辈。 老人忽地叹了口气道:“冥冥中自有注定。”话音未落,抬掌猛地将身旁一块巨石击落。 掌风过处,寂寂无声。 巨石纹丝不动。 他收掌而立,负手垂眸。 慢慢地,一道裂痕从巨石中部脆断。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粗粗细细的裂纹,如花枝般在巨石上盛开,渐渐爬满整个巨石表面。最后,在步千洐暗惊的视线里,整块巨石仿佛终不能承受内里滔天般的力量,砰然脆开,竟化作千千万万碎石屑,炸裂在地。 步千洐一眼便看出这一掌的惊世骇俗,力道之刚猛、后劲之绵长、收发之自如,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颜朴淙、杨修苦之流,亦不可同日而语。 老人微笑望着他:“十六年前,我同你一样,被人废掉手脚筋,丢下悬崖。幸得高人相助,易筋接脉,重拾武艺。靳断鸿是君和国人,已不是我大胥子民。你改投他派,不算辱师。你我二人相遇,实是奇缘——我上哪儿去找一个筋脉俱断却又天分极高的弟子,传承我一身武艺?步千洐,你愿不愿拜我为师?” 步千洐见他掌法神奇,早已心痒。听他所言,又惊又喜,但还有一丝疑虑:“我可以拜你为师,但今后你若想让我做不忠不义之事,那我宁愿做个伙夫。” 那老人哈哈大笑,刹那声震群山、数鸟惊飞:“傻小子,你救人是无所求;我教你,亦是无所求。学成之后,你要去哪里,要干什么,与我没半点干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如此,你放心了吗?” 步千洐大喜,深深拜倒。因破月而起的愁苦,也暂时置于脑后了。 颜破月往王府中走了几步,心头忽生异样的感觉。 她霍然回身,却只见两扇朱漆大门,已关得严严实实。 慕容湛见她怔然回望,快步上前,柔声道:“有何不妥?” 破月静默片刻,摇头:“没什么,约莫是乏了。” 一旁王府管家忙殷勤对侍女道:“快扶王妃入内休息。” 破月摆摆手,不让侍女上前,长裙拖曳、步摇轻晃、面沉如水,缓缓走入廊道,顷刻便没了身影。 慕容湛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她走远。片刻后,他才走入书房,唤来暗卫。 他常年在军中,根本没有暗卫这种人马。这一次,却是破例跟皇兄借人。皇帝当时还有些意外:“能令你如此大动干戈,找的是何人?” 他答:“军中兄弟。” 他没有直言,是过命的兄弟,他慕容湛能为之肝脑涂地的兄弟。 只是这一次,暗卫的答案依旧令人失望。 “王爷……无鸠峰里里外外已找遍,下游的江河中也打捞过,确实没有找到步将军的尸体……” 慕容湛闭了闭眼又睁开,平稳呼吸,仿佛这样就感觉不到心头钝痛,看不到肺腑里血肉淋漓。 步千洐于他,岂止是手足兄弟? 当日,他得到步千洐的消息,知道他去了无鸠峰,破月也在。他在帝京待了数日,对他们甚为思念,便向皇帝告了假,借巡视军务为名,往无鸠峰去了。 未料赶到无鸠峰下,才知已翻天覆地。 沿着狭窄崎岖的山路,处处都是尸身。抓住一个逃下山的赤刀门弟子,断断续续才知山上惊变。 按照大胥的惯例,官府向来不理武林纷争。然而这一次,慕容湛没有迟疑,直接到就近州县提兵。数千兵马,封了无鸠峰。 然而,他还是来迟了一步。 他们不知所踪。 惶惶然在峰下守了数日,直到清心教众送来昏迷的破月。 他又惊又怕。 因为只有颜破月。 “步千洐?”那教众蒙着脸,语气极冷傲,“他死了。他武功太差,当日就被打死了,尸首被人丢下了无鸠峰,我们许多人亲眼见到。诚王殿下,你会善待这位姑娘吗?” 他全身发冷,喉中仿佛被什么堵塞。怔忡许久,他才恍恍惚惚对清心教众道:“本王以慕容氏起誓,会善待她一世。” 第59章 那晚,他独坐在无鸠峰下,喝得酩酊大醉,浑浑噩噩间,眼前只有步千洐昔日爽朗不羁的音容笑貌。暗卫只见他黯然独坐,沉静不动,却不知他心痛如刀绞。 而她在马车里翻来覆去,苦苦挣扎。 直到他将她抱入怀里,她才仿佛溺水的人终于得救,蜷在他怀里,蹙眉痴语,泪水沾襟,一心一意只是在梦里找寻“千洐”。 而他被她搂着脖子,被她的脸紧紧贴着,一低头,便碰上了她的唇。意识还未反应,唇舌已经不受控地朝那娇嫩滚烫的红唇,朝那肖想过千万遍的红唇,颤抖索求。 然后她便如溺水的人,绝望而热烈地回应。 而他抱着她,僵坐如木偶,唯有唇舌,缠绵似水,激烈如火。 她终于以为良人归来,心满意足在他怀里睡去。 而他酒意醒了大半,呆呆抱了她一宿、望了她一宿,只觉得满心痴迷,痛不堪言。 “王爷……还继续找吗?”暗卫的声音,惊断了慕容湛的思绪。 “继续找。”慕容湛恍然回神,轻声道,“若王妃问起,只说人还没找到,生死未卜。” 破月今日随慕容湛进宫觐见诸位太妃,一路言笑晏晏、姿容娴熟。此刻回到房间,她全身力气便似被人抽走,心肝似乎也麻木下来。 她独坐了一会儿,抬眸望着满室大红,这还是前几日成婚时的布置,处处喜庆。 只除了一处。 她的目光滑向檀香木案,上面架着一把暗沉古朴的刀,血气隐隐,与满室精致奢华,格格不入。 那是鸣鸿。 她起身,拿出手绢轻轻擦拭。其实刀上并无落尘,但每当她心神不定时,握着这把刀,便能安心。 六十四日了,她想,从她醒来到现在。 一个半月前,慕容湛将她带回了帝京。一路上,两人话都不多。他骑马在车外护卫,始终面若冰山沉默寡言;而她大半时间都坐在马车里,反复地想那晚在无鸠峰顶的场景。 想每一个追杀者的容貌,想他身上的每一个伤口,想他双目赤红如鬼,想他背对着她,又冷酷又傲慢地道:“……在下今日便为她舍了性命,向诸位英雄讨教一二。” 只要想到任何关于他的细节,她的心就被一种莫名的,也是陌生的情愫填满。 这种感觉,跟之前的感情完全不同。之前是很甜,很涩,很悸动,也很不安。没见到他的时候,痴痴缠缠地想起就满心欢喜;见到他的时候,一颗心仿佛要被他塞满。 可如今不同了。记忆中任何有关于他的,他的刀、他的侧脸、他的嗓音,甚至只是他的名字,步千洐,或者只是步字、千字和洐字,都有了触目惊心的味道。那种感觉很厚重,像宿命,压得她喘不过气;又像是咒语,在她身体深处下蛊。只要想起他,血脉和心跳都会快一个节奏。 世界空旷下来,而她的心已经满溢。 抵达帝京那日,慕容湛迟疑片刻,对她说:“还没找到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冷冽的语气大概令他有点吃惊,她却只是笑笑,“否则,咱们不放弃。” 慕容湛点点头,她故意不看他眼中隐约的泪意。 而她从此,绝口不提步千洐。 除了等待。 一具尸体,或者一个风尘仆仆、笑容散漫的归人。 然而抵达帝京第二日,皇帝便招诚王觐见。 还有破月。 “皇上听说颜小姐跟诚王一起回来,很是高兴。还招了颜大人进宫父女相见呢。”传旨的宦官如此说。 破月与慕容湛俱是一怔。果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怕宫中那两人,都将一切内情摸得清清楚楚。 而后锦冠华服、重重宫阙、三叩九拜。 破月没料到,皇帝是这样一个清隽、温和的中年男子。雍容的龙袍、低沉的嗓音、乌黑的眉目,俊美却慈祥。只是与慕容湛相似的狭长凤目中偶尔一抹锐光,深不见底,提醒破月,这是当年五龙夺嫡中唯一还活着的真命天子。他的锋砺,早随着岁月不动声色地沉凝,只余温润而厚重的表象,主宰天下众生。 皇帝看到破月,眸中只有极浅的笑。反倒是对着慕容湛,嘘寒问暖、眉目生动,听他愧疚地说擅自提兵封了无鸠峰,皇帝哈哈大笑,说他骨子里终也有慕容氏的血性。 破月静立一旁,眉目不动。偶尔感觉到头顶两道极具压迫性的目光,她只当是白炽灯。她已不再是昔日的颜破月,她心里已沧海桑田,无人能撼。 直到颜朴淙也进了勤昭殿。 朱紫官袍、颀长身姿,缓缓的步伐却似有千斤重。颜朴淙在她身旁跪倒,山呼万岁。平身之后,徐徐侧眸望着她,玉面仿佛凝了皑皑霜雪:“月儿!” 她心里忽然觉得好笑。 才三个月不见,她怎么就不怕他了呢? 她从来是怕他的,细长的眉眼、薄怒的面容、强势的双手,每一样,都叫她冷汗直流。可如今,她看着他震痛和喜悦的表情下,眸中却只有她能看懂的玩味和威胁,她忽然就觉得好笑了。 颜朴淙,我是你的棋,难道你就不是别人的棋? “爹……”她柔声唤道,凄凄婉婉。 “颜卿,你们父女多日未见,十七弟又不知轻重,先将她带回了府,让你们父女今日才团聚。朕准你携女儿先退下。”皇帝笑容沉静、体贴无比,叫人看不透他的用意。 颜朴淙谢恩,起身时已动作温柔地执起破月的手,只是暗中力道却大得令破月半边身体已经麻痹。 “皇兄!”慕容湛还未想好理由,已惊呼出声。只是天下间,有什么理由,能让女儿不回父亲身边、不回名义上的家呢? 沉静的暗涌里,慕容湛的欲言又止里,忽听一道清脆娇软的声音道:“我不回去。” 满座沉寂暗惊。 破月猛地提气,寒热气流便似一把匕首,从她的脉门逸出,刺向颜朴淙的手腕。其实这法门她用得并不纯熟,而且即便她真的熟练运用全部内力,也绝对不能与颜朴淙为敌。 只是两个多月来****练习,今日忽然偷袭,倒也令颜朴淙猝不及防,指力一松。 手上重压骤减,她故意做了个很大的甩开颜朴淙手的动作,引得众人侧目,然后朝皇帝深深拜倒。 “皇上,小女子不想回去。” “月儿,休要御前失言!”颜朴淙冷喝道。 “哦?你为何不想回去?”皇帝似乎觉得有些意思。 “我不认他做爹爹。我今日不能再忍了。爹,你一直怨母亲跟马夫跑了,从小就不喜欢我,动不动就迁怒鞭打。从小到大,我何时吃过一顿饱饭。你明知陈随雁有异心,还将我嫁给他,受尽折磨;明知我流落在外,却不找寻,任我受尽颠沛流离之苦。若不是遇到了诚王殿下,我早已命丧黄泉。我是你亲生女儿,可你何时把我当成女儿?颜府于我,就是阎罗地狱。我不回去。” 一番话语,徐徐道来,沉静有力。像是在述说另一个人的遭遇,更像被伤透了心之后的麻木和坚定。 皇帝身旁的大太监,面沉如水;小太监们个个垂着头,怕泄露眼中的惊诧和兴奋。然而谁都清楚,今日之后,颜朴淙大人刚正严谨的威名旁,都会放着个狠毒虐女的屎盆子。 慕容湛怔怔望着她,她瞄他一眼,眉目平和,特别严肃正经。 然后他就笑了,有点温柔,又有点难过。 他懂她的意思。这是步千洐这无法无天的家伙,才会使的颠倒黑白的手段。她有样学样,搅乱一池浑水,学他一般肆意妄为,哪管世俗的束缚、哪惧恶人的奸诈? 然而皇帝没有笑,声色俱慢:“颜卿,可有此事?” 颜朴淙万没料到她胡搅蛮缠,她在他面前,一向弱得像纸片,吹口气便能倒下。然而颜朴淙虽城府似海,但自恃清高,断断不能在皇帝面前做出她这样的唱做俱佳。望着她低伏的背影,他心头只余微怒和冷意。 “皇上明鉴。微臣与女儿之间,有些误会。她自小体弱,微臣便让她学些武艺。约莫是管教太严,让她误会了。至于陈随雁,的确是微臣看走了眼。她流落在外,微臣也是不知的。”颜朴淙缓缓答道。 “原来如此。”皇帝轻啜一口茶,“你府中没个女人,管教女儿,难免过于粗鲁。颜破月,我朝最重孝道,父女间有何误会,说开便是。” “是。”颜破月答道,心里想:唉哟,孝道?皇上你当年直接间接杀死四个哥哥,正史不提,野史我可看过不少。 屋里一片静默。慕容湛一直垂首不语。 宦官细声笑道:“颜大人,今日你父女有些争执,却是圣上为你们从中调停,真是天大的面子。” 颜氏父女齐齐拜倒谢恩。 皇帝摆了摆手:“朕乏了,都退下吧。” “皇兄!”慕容湛忽然将身旁破月的手一拉,拉她拜倒,满脸通红,“我与破月情投意合,早已私订了终身,求皇兄赐婚。” 有时候破月会想,皇帝对于她的事,到底知道多少呢? 没人知道。 只是那日皇帝先是怔忡,而后发了脾气骂了慕容湛,说他枉读圣贤书;后来便渐渐龙颜大悦,兴致高昂地亲自提笔拟了圣旨。 而颜朴淙在短暂的沉默后,笑容竟也染上几分惊喜,也许在场只有她能看到他眸中的冷意。而后他握着她的手,跪下谢恩。于是她的手再次被他捏得快要断掉。 无声的威胁,又来了。她想:颜朴淙,你这个老乌龟。 这一次,她没有再用内力弹他。 她只伸出尾指,在他手背轻轻一挠,又一挠,连她都觉得痒痒的。 颜朴淙的手立刻松开了——被她用内力弹过一次,他存了戒备她的心思,他怕有毒。破月用袖子捂住脸,微微侧脸,叫他看到一双眼中盈盈的得意笑意。 他低着头,脸黑得不能再黑。破月山呼万岁,谢主隆恩。 第60章 后来,皇太后“恰好”来勤昭殿看望两位儿子。听到赐婚之后,太后大喜,对破月表现得喜爱有加;而太后身边的女官,恰好提了句娘娘最喜欢听江湖轶事,于是顺理成章,邀破月到宫中小住。 破月都来不及跟慕容湛对口供,便被带到宫中。不过貌似也不需要——其间,她从未对太后讲过江湖轶事;而太后也只跟她有过一次正式交谈。 那是她住了七八日后,有一天午后,太后将她叫到跟前。这个培育出帝王的女人,提起闲云野鹤般的小儿子,却是满目慈祥。 “湛儿他从来都是不同的。”太后柔声道,“这是他第一次求我,为他保护一个女子。这傻孩子,你说他宠人是不是宠得没了边儿?你这小姑娘同父亲有了争执,他便将你护在身后。还为你撒了谎,说你是平民女子。真是胡闹啊! “……本宫原都怕他将来会入了空门,不肯娶妻。现下很好,你们要相亲相爱。 “……湛儿是个干干净净的孩子,本宫和皇上,希望他身旁的一切,永远干干净净。” 破月这才知道,太后的出现并不是皇帝安排的,原来慕容湛回京当晚,便入宫求了太后。当时他并未提她是颜朴淙的女儿,只说是平民、叶夕校尉。 当晚,破月也躺在宫中的榻上,脱光衣物,任由两名嬷嬷检查。最后,她们露出满意的笑容。 婚期很快定了下来。 因为颜氏千金第一嫁轰动京城,改嫁虽然是皇族婚姻,但多少也有些低调。破月根本不在意,外头是喧哗还是清冷,都与她无关。 洞房之夜,她才见到阔别一个月的慕容湛。 那时慕容湛被一些王侄灌得满脸通红,迷迷瞪瞪走入洞房。她已自己掀了盖头,扶他在桌面坐下,第一句话便是:“有阿步的消息吗?” 慕容湛的眼神便清明了几分,哑声道:“还没有。” 破月看着他:“大恩不言谢,今后你若有别的心仪女子,我一定为你向她解释清楚。” 慕容湛看着她,半晌不语。 而后他和衣往地上一躺,背对着她,与她相似的鲜红喜衣,流云般层层叠叠,铺在地上。破月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几分莫名的酸涩。 一夜无眠,一夜无言。 直至天明,她见他沉睡未起,自己咬破了中指,想要在白布上涂抹。他背后却似长了眼睛,从地上跃起,咬破自己的手指,涂了上去,又递给她手帕,让她包住伤口。 饶是破月极为坦荡,望着白布上那一点绯红,也有些不自在地失笑。 慕容湛更是面色通红到有些狼狈,柔声道:“我早拟好了一份和离文书,日期便是皇上赐婚那日。将来大哥回来了,他一看便知。皇兄那边,我自会应付。” 破月心下感激,想了想又道:“我也要给你一份和离文书吗?或者其他凭证?” 慕容湛一怔:“不,不用。当然不用。” 他答得太快,瞬间语塞。 四目凝视,破月忽地觉得,仿佛从他那温柔的凤眸中,看懂了什么。 而后她转过头去,有意无意地,就此放过心头的异样。慕容湛望着大红嫁衣上她肌光如雪,顿觉又似昨晚一般,不能直视一眼,仓皇寻了个借口,出了新房。 —— 草长莺飞、斜阳清暖。 西城门外百余里,便是帝京守备军的训练营。此时,兵士们刚结束操练,大汗淋漓热热闹闹地散去。 破月随慕容湛站在营中一角,望着远处那些年轻而神采飞扬的脸,只觉恍如隔世。 慕容湛亦是怔然,默立了片刻,才淡道:“走吧。” 两人今日都穿着便装,俱是容颜胜雪、清贵逼人。禁军副统领恭敬地在前头带路,往来士兵都知道来了贵人,虽有好奇,却乖觉地绕道而行。 一直行到禁军所辖天牢,抵达关押重犯的地下第三层,副统领才停步恭送。 第三层有十来间牢房,却只关了两名犯人。 是谁? 今早听到慕容湛说“带你去见两个人”时,破月就想,是谁? 昏暗的烛火里,破月首先看到了一个人。他穿着素白的囚服,身材魁梧,长发披落在肩头,一时看不清面目。 慕容湛似乎并不忌惮犯人有恶意,掏出钥匙打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前辈。”他对那人作揖。 “是诚王殿下啊。”那人缓缓抬头,俊朗的脸上虎目慈和。 “是你!”破月失声,眼前明显比两个月前苍老数倍的,不正是步千洐的恩师,靳断鸿? 靳断鸿看到她,微微色变,惊喜期待之情难掩,几乎是立刻看向他身后:“千洐呢?” 破月顿了顿才答道:“……还没找到。” 原来那日慕容湛提兵封山,没找到步千洐和颜破月,却在山腰找到被群雄围攻、奄奄一息的靳断鸿。 慕容湛当时并不知内情,只知道他是步千洐的师父。他便将这一干人等尽数锁拿了。而杨修苦、丁仲勇这样武艺高强、门徒众多的,轻而易举从军士的包围中脱身。慕容湛挂念步千洐,也未再追杀。 后来慕容湛才知道靳断鸿的身份,当即秘密锁拿回京。 数日来,皇帝已派人数次拷问过他,甚至皇帝陛下还亲自与他密谈过一番,整个过程,靳断鸿没吃什么苦头。 不过这个拷问过程,慕容湛是回避的。直到皇帝下旨将他秘密监禁在此,似乎再无兴趣,他才决定带破月来见他。 “是我拖累了你二人。”靳断鸿双目含泪,“若是他回来了,让他来见我一面。” 破月点点头,忽地跪倒,朝靳断鸿“砰砰砰”连磕数个重重的响头。靳断鸿望着她沉默不语,一旁的慕容湛却看得心疼,待她起身,一把将她拉过,看到她额上青红一片,不由得蹙眉不语,抓着她的手,也忘了松开。 “你是步大哥的师父,便是我的长辈。”破月缓缓道,“今后我会替他孝顺你、侍奉你。” 靳断鸿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怔然静默。 “好、好孩子!”他怆然笑道,“诚王他是极宽厚的,我在这里很好,你不必挂心。待找到千洐的时候,你好好照顾他,我便安心了……”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颜破月作少妇打扮的发髻上,又不经意地滑过她和慕容湛交握的手。 破月注意到他的目光,这才察觉到手被慕容握住,缓缓一抽。 慕容本就只是关心她,才忘了松开。但手中一空,心头竟也是微微一空,沉默不语。 靳断鸿便不再言。 慕容见时间已不早,正要告辞,靳断鸿却忽地盯着颜破月,柔声道:“月儿,你上前来,让我把一下你的脉门。” 颜破月全无迟疑,将手腕送过去。 靳断鸿闭目沉思片刻,睁眼道:“诚王殿下,月儿她还有些内伤未愈。靳某不才,可以助她清除体内淤积的顽疾。” 慕容湛面露喜色——破月虽已痊愈,但太医确实诊断出她脉象古怪,断定为顽疾。此时听到靳断鸿一语道破,不由得十分欣喜。 他本就是惜英雄识英雄之人,此时听说能救月儿,他当即点头,道一声“多谢”,再关切地看一眼破月,便转身走开回避了。 —— 靳断鸿待他走远,目露赞赏道:“这诚王性子憨直,竟将王妃丢给我一个敌国奸细,难怪千洐会与他成为莫逆。” 破月笑道:“他有自己的原则。” 靳断鸿松开她的手腕道:“那日薛锦绣打了你一掌,她自己却死了,你记得吗?” 破月迟疑:“她不是走火入魔吗?” 靳断鸿摇头。 破月不语,片刻后再次拜倒:“求前辈指点!” 靳断鸿盯着她道:“你信我?” “步大哥信的,我都信。我的命是他给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没什么分别。” 她的语气极为平缓,仿佛在陈述一个尘封已久的波澜不惊的决定。靳断鸿还是头一次在这么年轻的姑娘身上,看到这样落寞、沉静的神色,竟令他这历尽千帆的老人,心头微微一酸。 “好,好。”靳断鸿欣慰笑道,“我探你内力,似乎有归纳梳理过。但与你内力根源不同,终究不得要领。我现下教你个法子,虽不能助你功力再进,但将一身内力收敛自如,今后独步武林,亦非难事。孩子,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我为什么不愿意?”破月反问。 她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师父!” 她心里却隐约飘过个念头:奇怪,为什么他这么肯定,他的法子与我对路,其他法子却是“内力根源不同”?他不是君和国的武功套路吗? 但靳断鸿似乎并不想解释,她也就不问了。 而靳断鸿见她如此果断,心头大慰。又暗想,我将她调教出一身武艺,也算是替我那千洐徒儿做了件好事。 “今后在人前,包括诚王,你还是叫我‘前辈’。”靳断鸿道。 破月点头。 两人席地而坐,靳断鸿细细向她讲述内力运用之法,她悉数记牢。之后,靳断鸿又抓住她双手脉门,助她调息。她感觉到有真气源源不绝注入脉门,不由得有些吃惊:“师父,这是……” “噤声。”靳断鸿闭目淡道,“专心,否则走火入魔。” 她便不敢再问。 内力运行两个周天后,他才松开破月的手。破月浑身舒畅,只觉得真气似乎又充盈了不少,而靳段鸿却是满头大汗,竟似十分疲惫。 “你回去吧。”他有些虚弱地道,“三日后再来。” 破月沿来路又走出了地牢,便见慕容湛负手静静站在门外空地上,俊眸怔怔望着远处一群战马,夕阳在他脸上染了薄薄的微光。他头戴乌冠,身着雪白锦袍,青带束腰,清俊飘逸的不似凡人。 “王爷。”破月唤他,因为不远处有人。 他缓缓回头,清冷的眸瞬间染上温柔,牢牢锁定她,几乎是快步走了过来。 “如何?”他高她一个头,站在她对面,颀长的影子瞬间将她笼罩。 破月望着他满目拳拳的关切,忽地觉得有点受不住。他见她神色不太好看,心头一惊,一把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又停在她已然青紫的额头:“不舒服?” 此刻的他,不是不羞涩,不是不避嫌。三番两次抓她的手,只因关心则乱,只因曾经抱过她亲过她,****看着她伴着她,无意识地,就习惯了与她的亲近。 而破月却感觉出他的不同,针扎般一把将手抽回来,倒退一步道:“没事,我很好。三日后我还能再来吗?” 慕容湛原本并无他心,可她的手抽得太快,令他心头莫名地微微地痛。 “好,我陪你过来。”他的嗓音有些干涩。 破月掠去心头尴尬,笑道:“还要见一个人,是谁?” “唐十三。” 第61章 另一间地牢门口。 破月走到那人面前时,他都没抬头,似乎对周遭一切都不关心。 直到破月深吸一口气,笑道:“唐、十、三!” 他猛地抬头。 与靳断鸿同样的囚服,只是他看起来气色好很多。还是一张臭脸,又冷又跩,而且并没有上镣铐。 看到破月时,那比冰还冷的眸,难得地闪过一丝惊讶的笑意。 破月已经听慕容湛说,当日他被杨修苦打成重伤,瘫在地上,没人敢杀他,也没人管他,就被慕容湛顺手带了回来。 牢狱无疑是安全的地方,两个月的调养,他已经痊愈,所以慕容湛今日来,不仅是要探他,也是要放他。 “他呢?”唐十三问,那点微薄的笑意早已褪尽,恢复冰块脸。 破月沉默片刻:“生死未卜。” 唐十三点点头,他是个敏锐的人,忽然看着慕容湛:“你变心?” 他问得直白,慕容湛有一点尴尬,俊脸薄红。 破月答得更干脆:“你别管。” 唐十三也不生气,还点了点头。 然后三人相对无言。 破月忽然笑了:“十三,我们今日是来放你走的。你打算去哪里?” “你别管。”唐十三将她的话原原本本奉还。 破月失笑。 唐十三当日肯留在这里,便是因为慕容湛告诉他,自己在找步千洐,且颜破月已经找到,正在修养疗伤。此时得到他们的消息,他哪里还肯留下? 三人一起行到地牢门口,唐十三也不客气,拿起慕容湛给他的包袱,骑上骏马,背好自己的长剑,然后朝慕容湛道了声“多谢”,这才又看着破月,冷冷道:“过来。” 破月走到马前。 然后唐十三看一眼慕容湛,不作声。 慕容湛淡淡转身,走出几步回避。 “他很好,他更好。”唐十三声音极低,言简意赅。 破月点点头道:“好不好不重要,他只有一个。” 唐十三便不作声,破月忽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听说那日在无鸠峰上,你还帮过靳断鸿——为什么,十三?我想义气虽重,但还大不过师恩吧?” 唐十三微微蹙眉,忽地笑了。 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程度的明朗笑容,一时呆住了。 他却猛地俯身,凑到她耳边。破月微微一惊,却没避开。 “我跟他一样。”他丢下这句话,陡然直起身子,马鞭一扬,顷刻奔驰而去。 “保重!”破月大喊。 回答她的,只有被马蹄溅起的漫天烟尘和沉默渐远的身影。 破月心头怦怦地跳。 他,哪个他? 在原地默立片刻,她听到身后那个柔和的声音道:“咱们回去吧。” 她点点头,与他踏上等候已久的马车。 天色渐渐暗下来,马车在官道上平稳奔驰。约莫要到半夜,才能回到帝京。 慕容湛与破月共处一室,自拿了本书,默诵佛经。他很快便心若止水。 破月却在打坐,回想靳断鸿教自己的运气法门。慢慢地心沉似海,只觉体内真气运转自如,越发酣畅淋漓,竟对周遭一切浑然不知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整个胸腔越来越重,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事物填满,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其实这正是终于得到释放的真气,在她丹田充盈激荡。高手内力修炼,每到一个境界,往往会有这样的关口。只要冲破最后束缚,经脉全数打通,方能大成。只是十六年的醇厚内力,本就已入高手化境,她又从未经历过更低层次的磨炼,自然觉得难受万分。 “破月、破月,你怎么了?”隐隐约约中,有人在耳边急切地询问。 破月被真气所激荡,根本说不出话。然而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双掌朝前齐齐拍出,只听“嘭”一声巨响,马车外数人“啊”一声惊呼。 而后马车便如倾倒的水桶,重重朝道旁大树撞去。 破月猛地睁眼,却只见前方车门一个大洞,自己更是随着马车疾疾往旁边一甩!她虽有内力,应变却还不熟练,正怔然间,慕容湛一把将她搂入怀里,让自己的背重重撞在车壁上! “王爷!” “王爷!” 数名护卫急忙冲过来,看到王爷抱着王妃靠在车壁上,两人均是无恙,这才宽心。 “方才是我失手,击了一掌,无妨。”慕容湛淡道。 “是。”护卫退下了。很快又牵了马套上,放下车帘。 破月长吐了一口气,抬头对慕容湛笑了:“对不住,之前没告诉你,我体内的寒热气流其实是内力。以前我不会用,方才……我只是试试,没想到会这样……” 慕容湛早看到她那一掌打得车门破损、马儿惊蹄,这才令马车失控。此时听她这么说,他正要再询问仔细,一低头,却见她眉目眼角都带着亮闪闪的笑意,一张雪白的小脸,珠玉般晶莹可爱。 数日来,她都是郁郁寡欢。今日还是他头一回看到她明媚的笑颜。 他忽地就忘了自己要问什么,喃喃道:“……好。” 破月这才注意到他靠在车壁上的姿势有点僵硬,脸色更是有一点紧绷。 “你撞伤了?”破月急道。 “无妨。”他瞧着她一笑一颦,忽地就有点痴了。方才只顾着护她,全部真气都为她环绕,哪里记得自己,所以才撞伤了。 破月不由分说抓起他的手臂,撸起袖子。他虽有内力护身,但终究是皮肉之躯,修长结实的胳膊上,赫然青紫一片,肘关节更是有点僵硬。 “脱臼了!”她心疼地蹙眉。 “是。”慕容湛呆呆答了句,心中却想,她隔得这样近,整个人都在他怀里。 “得装上关节。”她握着他的手。 “好。”见她为了自己焦急关切,慕容湛越发有些神魂颠倒,木木地抓起自己脱臼的手臂,“咔嚓”一声接好。 破月被惊了一下,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轻松地道:“好了,月儿不必担心了。” 破月也觉得他整个人好像被撞得有点愣,仔细瞧着他的神色。 慕容湛被她澄黑的眸盯着,只觉得元神仿佛都游离在身体之外,恍惚间仿佛看到曾经那晚的自己,抱着柔弱的破月,心如油煎,惶惶然吻了又吻,不知满足,不知疲惫。而今她又在自己怀里,触手可得。 “真不要紧?我去找护卫要点金创药?”破月意欲起身。 “不,不必。”慕容湛恍然惊觉自己脑中强烈的欲念,脸顿时涨得通红,连雪白的耳根都是赤红一片,狼狈地起身,仿佛被鬼追着,三两步跳出了马车。 众人见王爷跳下马车,都有些惊讶,但不敢问。护卫队长连忙将自己的马让出来,慕容湛策马行在车旁,望着遥遥星空,忽地便生出个令他心惊胆战的念头。 他想,慕容湛,你还忍得了多久? 第62章 半年后。 秋意清冷、万峰萧条。 步千洐一身破旧的黑衣,长发凌乱、蓬头垢面,满脸络腮胡子,唯有一双眼精光逼人。 他于山林间穿腾起跃,时不时发出一声清啸,久久激荡于山间。而他听群山应和,豪气更胜,竟似猴狲一般,在林中极速攀援奔跑起来。 习武一十八年,他还未曾像如今这般淋漓舒畅。 若说以前的步千洐,武艺高强在于精、稳、狠,那么现在的他,全身每一根骨骼、每一缕血脉,甚至每一寸皮肤,仿佛都随意念而动,随意收发、绵厚刚劲。 他也隐隐知道,以前跟着靳断鸿修习,靳断鸿已倾尽所能,自己的武功已经到了某个不能再逾越的瓶颈。然而与杨修苦、颜朴淙这样的绝顶高手相比,却依旧天差地别。 现在的师父为他续经接脉后,教授给他一套内外兼修的拳法,竟像是量身定做,不仅内力突飞猛进,招数更是质朴精悍,威力大增。 他品尝到从未有过的喜悦,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强大。 他练得痴迷,他练得入魔。他几乎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疯魔了般****练习。每次都要师父摇头失笑,将他拉回林中小屋,才记起自己腹中饥饿。 一晃半年而过,他竟毫无知觉,还以为才过了数日。 这日天未亮,他便来到林中。现下稍作休息,眼尖看到远处一只野鹿,不由得有些流口水。 他想生擒那野鹿,便提起内力,轻手轻脚跟上去。 刚追得几步,忽听“嗖”一声利箭破空。步千洐反应极快,闪身便躲到树后,便知是冲自己来的——因这里离无鸠峰不远,他戒心重,自然想到,会不会是武林余孽不死心在寻找自己? 按下心头微怒,他偏头一看,却见前方小鹿颈部中箭,鲜血汩汩,已然不活了。 他屏气静立,过了一会儿,便见两个黑衣劲装男子策马冲过来。 “好肥的鹿。”其中一人道,“一会儿烹制了给王妃,王爷必定高兴。” 步千洐听到他们说王爷王妃,便想起颜破月和慕容湛,心头微微一痛。心想,步千洐啊步千洐,他们已做了半年夫妻,你还有何不甘的呢? 他当日武功尽失、走投无路,见她二人成婚,虽能狠下心离开,但终是割爱相让,心痛不已。 如今半年过去,他武艺已非昔日可比,精神焕发、豪气充盈,再思及他二人,倒也不会如当初心痛,只余微微的落寞罢了。 他转身欲走,忽听另一人道:“你说诚王殿下和王妃,到底在无鸠峰找什么人呢?这几座山都翻遍了,找了这么久,还不死心。” 步千洐身子一僵,停步。 另一人叹道:“咱们不要多管,还是按画像找吧。听说那画像还是王爷和王妃亲自向画师口述的,一张有胡子一张没胡子,嘿,咱们可真不容易。” 步千洐沉默片刻,终是按捺不住,悄声跟了上去。 远远地,便听到溪流潺潺,隐隐有稀疏的马蹄声。步千洐索性超过那两名护卫,一路踩着树梢,轻盈掠过。不多时,偏见前方山涧处站了两个人,一高一矮,一修一纤,不是慕容湛和破月是谁? 步千洐呼吸一滞,放轻脚步,轻轻一跃,落在他们头顶的大树上,竟未惊动任何人。 半年不见,慕容湛和破月似乎都长高了些。他们穿着极相似的素色锦衣,只是男的清俊,女的娇妩,看起来,比从前更登对了。 步千洐先看到了慕容湛,心头微暖。目光再缓缓滑向破月时,胸口忽地就有些堵。 俏丽的小脸,还是很苍白,总像是没有血色;宽袍外的小手,就那么一点点,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滑进袖子里找不到。 而她怔怔望着远山,清黑长眉下墨眸写着淡淡的忧郁,便似那远山的愁云,氤氲得教人心怜。 步千洐原本以为自己再见到她,会心如止水,未料只是一个侧脸,已叫他心头满是酸楚。 她是在想我吗?她是因为我,才会哀愁吗?她还没忘了我吗? 望着她清冷沉凝的容颜,他一时仿佛也痴了。 “听话,睡一会儿。”慕容湛忽然道。 步千洐忽然觉得,此时的慕容湛,跟平日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他却说不上来。 “嗯。”破月点点头。约莫是站了太久,她一转身,身子竟微微一晃。 月儿!步千洐心头一紧,然后一僵。 他看到她身旁的慕容湛,毫不迟疑扶住她的身子,然后将她打横抱起。 “你别逞强。”慕容湛柔声道。 “嗯。”她低低应了句,没有挣开。 步千洐默默地想:以往小容碰月儿的手都会脸红,如今抱着她,却似轻车熟路。也对,他们是夫妻,他们已经,这样亲密了…… 慕容湛抱着她,小心翼翼上了停在山道旁的马车。车帘是掀起的,步千洐看到慕容湛将破月放下,替她盖好薄薄的白色羊毛毯。 而她竟似累极,过了一会儿,步千洐便听到她均匀悠长的呼吸声,他知道她睡着了。 她约莫是病了,步千洐怔怔地想。 慕容湛一直坐在她身旁,先是看着窗外,在她沉睡后,便低头看着她,神色极为专注。 步千洐忽然有点不想看了。 可又舍不得。 舍不得他们二人。 然后步千洐看到慕容湛轻轻握住破月一只手,慢慢伏低了身子。 清俊的侧脸,在马车中看起来暗沉一片。 他的唇,缓缓落在破月的唇上,带着几分步千洐熟悉的隐忍和虔诚。 亲了一会儿,他就将双手撑在破月身体两侧,他的背,挡住了步千洐的视线。那背脊高大而温柔,也遮住了破月。 步千洐心头骤然抽痛,瞬间麻木一片。 胸中有戾气疾冲直上,骤然令他一惊,清醒过来。他别开了脸,像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转身便潜入了密林中。 步千洐越跑越快,最后竟似踩着荆棘乱草,麻木地狂奔。 一直跑到峰顶,他才大汗淋漓地回头,却见苍黄的天地间,群山蛰伏、云雾缭绕,世间万物都是肃静而孤独的。 “既然重逢,为何不去相认?”一个声音在身后叹息。 他身子一僵,转头拜倒:“师傅……”他深吸一口气道,“他们已经是夫妻,我何苦再给他们平添烦恼?” 师父望着他,点头道:“是,极是。男子汉大丈夫,本该如此。她过得好,是世间最紧要的事,哪怕她心里已没了你,你只要守着她便是。” 步千洐被他说得痛楚,却也觉得理当如此。师徒二人静静望着面前群峰,俱是黯然无语。 半年来,帝京风平浪静,东南两路军平定了诸个小国,大胥迎来了近十年来最辉煌的时刻,天下歌舞升平。 破月与慕容湛的相处,也渐渐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慕容湛是皇帝钦点的帝京守备军总统领,****要去练兵;而她白日里勤修苦练,只觉得功力精进得不可思议。 两人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人前要做出亲密相爱,人后则是相敬如宾。有时候她练步千洐以前拿手的赤焰刀法,他会在旁观看指点;有时他在书房看书写折子,她会替他做夜宵、磨墨洗笔。 直到两个月前某一晚,她不小心睡着了,迷迷糊糊醒来,却已在他怀里。他抱她到房间床上,她怕他尴尬,闭眼不醒。以为他已经走了,正欲翻身,额头却是一热——他落下一个吻,他的唇微微颤抖,在她额头停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这个吻实在太温柔太痴迷,破月竟然有就此沦陷在他的怀里他的吻里的冲动。 险险刹住。 因为她想起了步千洐。 世间诱惑太多,何止慕容湛。 可正如她对唐十三所说,步千洐只有一个。 他也许已化作枯骨,躺在不知哪里的谷底;他或许只是失去了记忆,懵懵懂懂生活在另一个地方,这辈子都想不起她——每当她胡思乱想起这些,就会心如刀绞。 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容是很好,可他还有母后,皇兄,有慕容氏的尊贵,他什么都有。 而步千洐什么也没有。没有父母、没有师父、没有前途,甚至没有了双眼。 若某一天他奇迹般地归来,她怎么能不等着他?难道才半年她就放弃了? 所以她想,颜破月,你不过是孤独了,贪恋慕容湛的温柔情意罢了。 她不擅长爱情,于是开始僵硬地疏离。 慕容湛在家的时候,她不再练刀;他在书房的时候,她离得远远的;他进房的时候,她假装已经睡着,面朝着里面头埋在被子里。 这个过程并不愉快,但她找不到其他出路。 慕容湛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的变化,然后他也有了变化。 他开始连日不归,每日都宿在军营中;偶尔回家,也是让管家传话,一停就走。旁人只道诚王殚精竭虑,她却知道,他跟她一样,都怕越陷越深。 直到太医在数日前诊断判定,靳断鸿活不过半年了。 这半年里,破月的武艺突飞猛进,师父却一点点苍老消瘦下去。 于是破月再次跟慕容湛来到无鸠峰,抱着渺茫的希望,但愿能找到步千洐,去见师父最后一面。 来无鸠峰前,她和慕容湛已有十来日未见了。 然而一路过来,他除了夜间在她睡熟后,进房卧在地上,也是极少与她交谈。 破月已经打定主意,这次回去后,好好跟他谈一谈,不要再尴尬,不要再隔阂。她已经快受不了了。 可她并不知道,慕容湛也快受不了了;她也不知道,像他那样温和的性子,压抑得太久,反而会爆发得比常人更热烈。 这几日,山间清冷,她自恃功力深厚,却偏偏染了风寒。故今日,找了许久也无所获,她已是恹恹欲睡。 慕容湛抱她上车,她实在太累,没有拒绝。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到唇上有人吸吮****。 她迟疑了一下,那人却扣住她的双手,越吻越深。 破月还是睁开了眼。 她看到慕容湛细密的长睫,轻阖着微微颤动。 “王爷……”人前人后,她已习惯了这个称呼。 看到她静静望着自己,慕容湛才惊醒。 四目相对,无语凝视。 “你……”破月想让他松开自己。 未料他忽地俯低,又吻了上来。 第63章 破月哪里料到慕容湛也会强吻,猝不及防被他吻了个结结实实。恍然间只觉得他的唇一片冰冷,舌却是火热的。破月心神一颤,忽然就感觉到了他的挣扎渴望,他的懵懂期盼。 与步千洐不同的是,他的吻极温柔,极小心,一点点探入她的嘴,像对待稀世珍宝。 与步千洐相同的是,当她想往后缩,他会手劲一收,将她的腰扣紧,唇舌依旧在她脸上肆掠。只是他的强硬里,明显带着几分害怕被她拒绝的迟疑。 破月酸涩地想,也许任何女人,都无法拒绝这样的慕容湛。温柔是他,强势也是他。世间最尊贵的慕容氏,却偏偏在自己面前,透出一点点令人心酸的卑微。 转瞬之间,她脑子一个激灵,一把将他推开,气喘吁吁。 他亦是呼吸急促,定定地望着他。眼中有尴尬,有羞愧,有莫名的坚定,也有隐约的痛楚。 她想要开口阻住他说话,但已经来不及。 “月儿,我也中意你。”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他很清楚,每个字说出来,都会诛他的心。可他也知道,再不说出来,他就会被那个压抑的念头逼疯。 “从很早以前,我就中意你。从我还未见到你时,就中意了颜破月。 “月儿,你不必害怕,不要厌烦。我知道你要等大哥,我也要等他。哪怕清心教已经传来他的死讯,我也不愿放弃最后的渺茫希望。 “我只是中意你,没有半点歹意,没有半点私心。 “我的耐心并没有在半年内耗尽。我会陪你等下去。你等到白头,我就等到白头。 “等你不想再等那一天,等你疲惫那一天,我能不能、能不能代替大哥,保护你、怜惜你?” 破月静静地听着,听他颠三倒四的表白,听他痴痴迷迷的期盼。 半晌后,她转过脸去。 “对不起小容……你不要等我了。” 颜破月一句话就拒绝了慕容湛,却在他脸上看到……非常令人不忍的表情。 有点恍惚,又有点失落,最多的却是沉沉的痛惜。这些情意,映在那澄澈而美丽的眼里,交织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光泽。 破月被他看得心头一揪,只觉得灰灰暗暗的马车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出去透透气。”她跳下马车。 天色渐渐暗下来。 破月漫无目的地走在林中,望着荒芜清冷的秋景,原本砺痛的心,很快平和下来。 夕阳斜斜挂在树梢尽头,那黯淡的光线,却仿佛永远照不到阴冷的林中。一棵棵大树静立如高大的巨人,看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地上枯叶堆积如骨,踩在上头,“吱呀吱呀”发出空旷的脆响。一切看起来如此凄美,又如此薄情。 我已经有了决定。破月静静地想,爱情不该有备选,不该有退而求其次的选择。非他不可、刻骨铭心,这才是爱情应该有的样子。既然我现在还不能放弃步千洐,就该快刀斩乱麻,拖泥带水只会误人误己。 她又走了几步,便察觉出身后远远跟随的那个人影。他并不刻意隐藏踪迹,只是隔着数十丈跟着,小心翼翼。 她知道他是不放心染了风寒的自己。 破月还是走,不知道走了多久。 天色昏暗下来,新月升上墨蓝的天空,皎皎月光,将辽阔的山林、蜿蜒的溪水,都笼罩在薄雾般的玉色里,清泽动人。 破月抱着肩膀,在一弯溪水旁坐下。只觉心境空明,郁气一扫而光。 过了一会儿,身旁草地一响,那人在离她尺许远处坐下。 因他的到来,鬼魅般的夜色、跳跃的水声,仿佛都染上他特有的温润柔和的色彩。 破月肩膀一沉,却被搭上了他的外袍,长长大大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有淡淡的熏衣草的清新香味。 “对不住。”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溪水般清润动人,“是我逾越了。今日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破月抬头,望着苍茫的夜色繁星点点,柔声道:“你说,步大哥此刻,是不是跟我们一样,看着天上的月亮?” 慕容湛静默片刻,声音中染上了温柔的笑意:“嗯,或许他还提着个酒壶,喝得东倒西歪,倒头就睡,又脏又臭。” 破月便笑了,转头望着他:“小容,咱们今后别尴尬了。” 慕容湛嘴角微勾,侧脸清俊如画:“好。” “不躲我了?” “嗯,你呢?” “我当然也是。你再在军营睡下去,皇上肯定以为咱们闹翻了。” 慕容湛有些无奈地笑道:“他已经以为咱们闹翻了,前几日还把我叫去训话,说……”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想起那日皇兄哈哈大笑道:“她是你自己闹着要娶的,怎么才半年,便住到军营去了?母后可说了,等着抱小孙子。半年之内,需得给朕办妥了!” 他垂眸,缓缓道:“……皇兄说要我让着你,不许再整日待在军营。” 他修长的脖子微微低着,声音闷闷的,不知怎地看起来有几分委屈的模样。破月慢慢笑道:“皇上一定以为我是个凶悍的妇人。” 慕容湛便转头望着她,一直望到她盈盈生辉的眼里去:“咱们回去吧。” “好。” 破月起身欲行,慕容湛一低头,却见她鞋上有湿湿的水渍。 “踩水里了?” 他一提,破月才觉得双足浸冷:“方才可能没太注意。”岂止是没太注意,根本是没管过。 慕容湛微一迟疑,背对着她蹲下:“上来。你染了风寒,不可再踏水。” 破月怔忡片刻,伏在他背上:“谢谢。” 慕容湛微微一笑,起身正欲提气疾行,忽地一怔,便散了真气,缓步行了起来。 夜色清朗、群山深幽。 破月伏在他背上,隐隐只见他的侧脸柔润的线条,雪白的耳朵,如同孩子般可爱。他的身形修长如竹,他的背却宽厚如山,每一寸肌肉都柔韧有力。 周围如此清冷,他却只穿单薄的内袍,缓缓踏水而行。破月不由得张开他给自己披上的外袍,为他遮寒。他脚步一顿,低低的声音传来:“谢谢。” 素色长袍将两个人都包裹在其中,暖意渐渐传来,仿佛自成一个小小的无人打扰的天地。 破月的眼眶忽然就湿润了,悄无声息抬手擦干,嘴角逸出一丝苦笑。 而他并未察觉,只埋头行路,清俊的轮廓在夜色里沉静似佛,温柔似佛。 “你像我的父亲。”破月侧脸靠在他背上。他就像父亲一样,包容、温柔,对自己好得无所不至。 慕容湛身子一僵:“……我像颜朴淙?” 破月失笑:“不不,我的意思是,像慈爱的长辈。” 慕容湛嘴角微微弯起:“我如何做得你的长辈?若是大哥回来了,我还得叫你一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知为何,这一次破月却不觉得尴尬,轻贴着他的背,低笑道:“他说得没错,呆小容。” 慕容湛只觉得整颗心都融在她的温柔的笑意里,强忍了一晚的悲伤,忽地如潮水般袭来,他眼眶微湿,怕她察觉,骤然提气,发足狂奔。 很快便回到了马车上。护卫们见王爷背着王妃回来,都道伉俪情深。慕容湛一直将破月背上马车,轻轻放下。破月脱掉湿鞋,他用毛毯将她全身包住。 破月被他裹成个雪白的小人,靠坐在马车上。而他端来热茶,看着她喝光,这才自己除鞋,坐在马车另一侧。 夜色已深,护卫们都在车旁和衣而卧,周围静悄悄的,仿佛世间万物都回避了,怕惊扰到马车上沉默的二人。 破月躺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不经意间一转头,却撞见一双清黑的眸子,是那样安静,跟自己一样,了无睡意。 与方才的温柔愉悦不同,他的目光幽深得像夜色,静静地望着她。 破月仿佛全身被定住,说不出话来。 “我会等下去。”清澈的声音,放得很低很低。 仿佛思虑了很久,终于做了这个决定。 破月没作声,一偏头,看着车窗外漫天星光,清冷逼人,寂寂无声。 第64章 秋去冬来。 一夜清寒。天明时,整个帝京都被笼罩在茫茫白雪里,厚重的城池轮廓,都沾染上铺天盖地的寒气。 诚王府的池塘已经冻住了,丫鬟们得了王妃应允,在冰上打着雪仗,银铃般的笑声透过纸窗传来。慕容湛一身戎装、清俊挺立,回头微笑望着破月:“你待她们极好。” 破月听得窗外北风阵阵,又从柜中拿出件披风,给慕容湛围上。慕容湛便不作声,低头看着她纤细雪白的手指在面前晃来晃去。 “我走了,明日会早些回来。”他柔声道。 破月点点头。明日宫中有宴会,她也要随他出席。 破月随他走到正厅,随扈早已等候多时,牵马侍奉他出了王府大门。破月忽地想起什么,对一名家丁道:“王爷忘了带雨具,立刻去送。” 连日大雪,守备军大营离城中有些距离。她不想看着他每次回家时,都几乎成了雪人。 慕容湛刚策马离开府中不久,便见一名家丁急马奔来。随扈收了雨具,笑道:“王妃对王爷实在是关怀备至。” 慕容湛不由得想起她早晨为自己整理衣物的认真模样,心头一荡。 其实雪水虽然冰冷,他功力深厚,真气运转,衣衫顷刻便干透,并无大碍。 可连日来,他冒雪夜行,却都没用过真气。 只因为他浑身冷湿回到家中,破月就会威风凛凛地指挥家丁们手忙脚乱地为他烧水换衣。 只因为有的夜里,她会起床给地上的他掖好被角。 那丝丝点点的情意,是冬日里最温暖的眷恋。 慕容湛策马,队伍行得更快。明明才离开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却只想尽快视察完军务,早点回家。 这厢,破月带了几名丫鬟,坐上马车,往另一条巷子去了。 行了一炷香时间,便到了间青瓦白墙的小宅子前。上前敲门,便有家仆恭敬开门。 宅子虽不大,却清雅别致。她一走进庭院,便见堂屋天井下,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膝盖上搭着条厚毯,面带微笑看着自己。 “师父!”她快步走过去,到了跟前,轻轻握住他冰凉而粗糙的手。 靳断鸿头发已然花白,高大的躯干依旧挺拔,精神也很好,只是眉宇中总有一丝疲态。 “他心静若尘,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妃无需太难过。”上个月,太医这么说。 因他已病危,皇帝也默许了慕容湛将他移到帝京居住——或许这也方便皇帝监视这个君和国人。破月也每日就近照料他。 陪靳断鸿说了一会儿话,破月便出了宅子回王府。到门口时她跳下马车,正欲走向大门,忽觉得背后有些异样。 这一年来,她功力早已收发自如。按靳断鸿所言,比当日之步千洐、唐十三,都要稍胜一筹,同时也耳聪目明了许多,周围稍有不对,立刻便察觉。 此时她便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猛地转头,却只见数步远外,堆满积雪的巷子角落里,原来是几个孩童在追逐嬉闹,时不时偷偷看她一眼,又兴奋又好奇的样子。 她摇头失笑,正欲收回目光,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大汉,静静垂头坐在孩子们身后。 破月心头“怦”地一跳,猛地上前两步。 那人慢慢抬起头,垂着眸,没有看颜破月,拿起了身旁的酒囊。 颜破月脚步定住——不,不是他。 这人比步大哥要消瘦许多,容貌也极为普通。 而步大哥的双目,已经失明了。 颜破月远远望着,只见那人长发凌乱,满脸胡须,黑着张脸,连双手都是又黑又脏。 天寒地冻,他裹了件破破烂烂的棉衣,脚上还穿着双草鞋。他手里提着个酒壶,仰头咕噜噜喝个不停,不看周围任何人,更不看颜破月,仿佛天地间,唯有饮酒才是最最紧要之事。 那大汉很快便喝完,将空酒囊往雪地里一丢,孩童们嬉闹着就去抢,他也不管,倒头就睡,背对着破月诸人。 破月沉默片刻,对家丁道:“送他一坛酒,一件狐裘。” 家丁没有迟疑,领命去了。 破月怔然在雪地里立了片刻,转身进了大门。 家丁抱着酒和狐裘,跑到那大汉面前:“这位大哥,这是我们王妃赠你的。” 家丁以为大汉会感激涕零,未料他静了片刻,才缓缓转身,睁眼看着家丁。家丁“咦”一声,只觉得他虽邋遢潦倒至极,隔近一看,一双眼倒是生得湛然有神。 大汉也不道谢,从家丁手里拿过酒坛,没要狐裘,往巷口走去。约莫是醉了,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单手提着酒坛,仰头痛饮。家丁远远望着酒汁沿着坛口流下,沿着他修长的脖子,一直流到宽厚的胸膛上,竟透出些洒脱不羁的豪气。家丁不由得想,王妃挺怪,这人更怪。 —— 临近新年,破月随慕容湛到帝京守备军大营过年。边关无战事,慕容湛为人谦和,特许家在帝京的将士们轮班回家探亲,这一来,军营里倒是空了一半。 破月倒未扮作男人,毕竟有慕容湛在,也没这个必要。在军营里待了两三日,看慕容湛练兵、巡营,比起帝京的无聊,倒是有趣许多。只是这么下来,全营都知诚王与王妃秤不离砣,越发爱戴他们夫妇。 除夕这日,营中放了大假,伙房热热闹闹杀猪宰羊。慕容湛特意哪儿都没去,就在自己营帐里,看破月准备烧烤饭食。只是看到烤肉,两人难免都想起步千洐,便比平日沉默了许多。 傍晚,便有军士过来,请慕容湛去喝酒。慕容湛有点舍不得破月,想带她一起去。破月肉烤到一半,哪能放手,摆摆手让他先走。 过了一会儿,破月发现盐用完了,便往伙房去拿盐。刚走到热闹的伙房门口,便见一堆伙头兵端着饭菜往外走。 她微笑侧身避过,令士兵们受宠若惊。她没太在意,走进伙房后,忽地回神,觉得方才过去的士兵中,有个人似曾相识。她转身跑出去,却见士兵们早已走远,军营中到处都是人,哪里还辨得出那个人? 是谁呢?她一时没想起来,便暂时搁置,拿了盐,又回去烤肉了。 夜色渐深,军营中到处欢喜热闹、笑声震天。慕容湛的亲兵跑来报信,说是驻地的百姓专程送来了烧腊美酒,要送给将士们,慕容湛带军官们去营门口,很快便回来。 破月也没在意,一个人拿着烤肉先吃。正无聊间,忽听身后一道柔润的声音低叹道:“你吃东西的样子……更美。” 破月动作一顿,缓缓转身。 那人从阴暗的角落步出,一身黑衣、黑布蒙面,只露出细长清亮的眸,带着惯有的似笑非笑的神色。 颜朴淙。 破月又拿起根竹签咬了一口,淡道:“这里是五万禁军大营,帐外便是诚王的亲兵,诚王很快便回来。我只要一声大叫,老乌龟,你就会被抓个现行。” 颜朴淙低声笑了,负手看着她:“帐外的亲兵,已被我点了昏睡穴;慕容湛现在营门处,过一会儿,就会有士兵向他禀报,天干物燥、粮仓失火,他不得不出营查看;而你,你说,这么大的帝京,我能不能藏住一个人?” 出乎他的意料,听完这些,破月的神色竟极为平静。她又拿起几根竹签,颜朴淙静静望着她,却听她道:“颜朴淙,你回头看看,你背后是谁?” 颜朴淙心头一惊,暗自提气,猛地回头,却见营帐里空荡荡的,哪里有人? 正在这时,身后数声疾疾破空而来!颜朴淙反应极快,侧身避过,低头一看,却是数根油乎乎的竹签躺在地上。 他立刻抬头,却见破月已奔到帐门口,眼见便要抢出门去!他心头冷笑,这丫头哪里学了一身功夫?可虽然机警,却终是少了对敌经验,此时背对着我,岂不是自寻死路? 思及此处,他身若白鸿,骤然跃起,竟抢在破月出门前,落在她身前。破月实在未料到他来得如此快,全身一颤,迎头便是一掌! 颜朴淙一手抓她衣领、一手接她掌力。未料破月身子一偏,这一抓竟被她避过。“砰”一声,两人肉掌相接。 颜朴淙虎口微微发麻,心头一震,万没料到这丫头功力进展如斯,内力雄厚竟似已有数年之巨,虽弱于自己,但亦不可小觑! 破月一击得手,见他面露惊疑,便也添了几分勇气,拔出腰间鸣鸿刀,朝他抢攻过来。 然而这么一来,却恰好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若她现下与颜朴淙拼内力,颜朴淙心存疑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将她拿下。但她用武器攻击,又如何是身经百战的颜朴淙的对手?才攻了十数个回合,颜朴淙稍稍露了个破绽,破月不疑有他,欺身攻上,颜朴淙反手一掌,拍在她胸口要穴。她顿时全身一麻,僵立不能动了。 听得有人声渐近,颜朴淙将破月扛上肩头,足不点地,几个起落,便已出了大营,遁入夜色里。 一切悄无声息,连营门口的亲兵,都只觉一阵风掠过。 然而营门口隔着数丈远,却有一个人影如鬼魅般穿梭而出,也是几个起落,跃出大营,紧随他们而去。 颜朴淙脚步不停,在山道中穿行。皑皑大雪,将万水千山都笼罩成灰白,寂寂夜色,仿佛也染上蒙蒙雪气,愈发迷离幽深。 破月按靳断鸿所授法门,暗自提气,真气逆行,想要冲破穴道,攻他个出其不备。无奈他的真气力透穴道深处,一时竟是全无进展。 行至一片开阔处,前方便是密林,颜朴淙心神一凛,忽地停步。 他没料到,有人来得这么快。即便扛着颜破月,他也自恃难有人及。 却有人绕到前方,拦住去路。 破月也察觉异样,嘴角笑意更深,也略有些惊讶——小容来得这么快? 颜朴淙并不多言,拔剑等待。片刻后,便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显然这人原本想在树林中伏击,却被颜朴淙察觉了。 颜朴淙剑尖在地上一点,骤然往前一送,真气盈盈震荡。 “拦我者死。”他静静道。 那人沉默拔刀,攻了上来。 第65章 破月看不分明,隐隐只见一道雪白的刀光,与颜朴淙纠缠在一起。转眼间两人竟过了百余回合,竟是平分秋色,破月微惊——难道杨修苦来了? 又过了百余回合,那人一刀直取破月心口,颜朴淙转身避过,却听“砰”一声闷响,那人一掌打在颜朴淙胸口。颜朴淙结结实实受了这一掌,“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脚步不稳,竟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那人见机极快,欺身上前,又是一掌朝颜朴淙天灵盖击去!颜朴淙抬剑便挡,未料这一掌竟是虚招,那人长臂一勾,竟将颜破月从他怀里夺了去! 人已入怀,那人动作竟是一滞。 颜朴淙岂肯善罢甘休,还欲再战,夺回破月。未料一提气,却发觉胸腹间脆裂般的痛,这才知道方才他一掌刚猛无比,竟是伤到了骨骼经脉。 颜朴淙如何回想,也想不出武林中多了这号人物。转念一想,立刻断定——来人是慕容氏的人!他自知难敌,强行提气,挥剑猛攻!那人抱着破月侧身避过,再一回头,却见颜朴淙纵入夜色里,已然逃远了。 破月被那人抱在怀里,抬眸便见那人相貌平板普通,一双眼更是浮肿得如死鱼。她骤然想起那日在王府门前撞见的潦倒大汉,不正是这人? 破月虽被他从颜朴淙手里救出,却并不轻松。显然这人早就盯上了自己。她穴道被封,还不能说话,暗自提气,想要早点冲破穴道。那大汉竟也是一语不发,抱着她潜入夜色里。五丈高的城楼,对他而言竟似平地般纵身跃过,又潜入了帝京。 他一路疾行,终于在城南一条老旧的小巷里停下,推开一间小宅的门,将她抱了进去。 这是一间小院子,巴掌大块天井,栽着棵细细的树。月色稀稀疏疏洒下来,洒在他寡淡的五官上,透出几分冷漠的意味。 庭院里积雪未化,却有人堆了十数个大小不一的雪人,个个圆头圆脑、晶莹剔透,与这满室凄冷格格不入,也与他的冷漠神秘很不搭调。 他抱着她穿过堂屋,走到内室。屋内陈设亦很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显出主人生活的清苦。 破月被他放在屋内唯一的那张木板床上,稍稍有些害怕。未料他完全不碰她,转身便走了出去。 破月躺在冰冷的床上,只能看到简陋的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却闻到了包子的香味。那人又走到床前,抬手解开她的哑穴和上身穴道,将包子递给她。 破月双手能动,松了口气,接过包子,怕惹恼这个神秘人,低声道:“谢谢。” 他没出声,自己拿了个包子,走了出去,带上了屋门。 面点里面,破月最喜欢吃的就是包子。以前在东路军营时,也经常给步千洐和慕容湛做。此刻闻着香味,也觉腹中饥饿,心想他若真要对我做什么,方才就做了,自然也不会下毒。于是吃了个干净。 今晚是除夕,方才他抱着她踩着屋顶过来,只见下头家家户户热热闹闹、欢声笑语。破月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有点想慕容湛,也想步千洐。只是已隔了一年,想起那个人,面目仿佛都有些模糊,唯有那晚他赤红的双眼,依旧如火烙印在眼前。 冬夜清冷,破月扯过旁边的薄被,覆在身上。出乎意料的是,那人看着邋遢,被子却全无异味,甚至令人觉得清新柔软。破月盖着被子,莫名地安心了许多。她继续提气冲穴,未料过了一会儿,却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觉脸上传来异样的触感,心头一惊,睁眼一看,那人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床前,手停在自己脸上。 屋内黑漆漆一片,唯有窗户漏出点惨淡的月光。他背着光站着,看不清面目。而方才在她脸上摩挲的手指,骤然一停,收手不语。 “你究竟是谁?”破月问。 那人还是不说话,静静看了她片刻,转身欲走。破月苏醒时便察觉穴道已经被冲开,此时哪里还有迟疑,抬掌便朝他后背攻去! 那人听得掌风袭来,微微一顿,便侧身避过。回头看着她,目露诧异。这表情令破月稍觉异样,然而对方能打伤颜朴淙,她不敢托大,拔出鸣鸿刀,低喝一声,攻了上去! 只是那人的反应,竟似比方才与颜朴淙对阵时慢了许多,直到她的刀几乎攻到他面门,他才偏头避过,依旧是定定地望着她。 破月竟被这陌生男子盯得心神不宁,低喝道:“你报上身份、说明来意。若无恶意,咱们就此停手!” 那人还是不作声。 破月被所谓江湖人士害惨过,眼见这人武功深不可测,只怕又是强敌,便想与他缠斗,拖得慕容湛赶来即可! 想到这里,她刀锋一盛,将开赤焰刀法,凌厉地攻了过去。 那人终于拔刀,只听“铮”一声,刀锋交错,破月的刀险些脱手,他却纹丝不动。 屋内狭小,两人很快破窗而出,到了开阔的堂屋里。然而破月攻势凶猛,他却似不紧不慢、游刃有余。待破月将一套刀法使将完,都被他一一化解,两人却又丝毫未损。 破月无法,又开始使第二遍,猛地瞥见他一直看着自己,极为出神,心头一惊——莫非他故意让自己使出赤焰刀法?否则为何只守不攻? 破月虽不明白这人武艺高出自己许多,却为何冲着赤焰刀法而来。但她知鸣鸿刀乃天下神器,这是步千洐留给她的,她岂能拱手相让?趁着他一个空当,猛地变招,便使出唐十三所授的那记绝招,朝他攻去! 这一招甚为精妙,连靳断鸿看她使出后,都是想了许久,才想出破解的法子。她原以为这人必不能抵挡,未料他神色一怔,刀锋偏转,竟使出跟靳断鸿一模一样的应对之法——单掌直入她的刀锋中,直取她的心口! 破月一惊,要躲闪已经来不及,“砰”地被他打在胸口。她见过方才他打颜朴淙的一掌,只觉得心口一痛,顿时面如死灰,身子也不由自主朝后飞去! 未料眼前一个人影比她更快,骤然抢过来,一把将她抱入怀里,应声坠落。只听嘭然巨响,哐当数声,身后那堵墙倒了一半。破月后背完全无恙,心口竟也不似想象中疼痛,才知方才他一掌袭来,中途竟已强行卸了大半力道。 那人为了护着她,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墙上,此时两人俱是灰头土脸。破月怔怔不动,他抱着她从土堆里站起来。 堂屋里月色清朗,破月紧贴着他温热的胸口,感觉到他的气息喷在自己额头上,心莫名地跳得更快。 她一抬头,便看到他修长脖子上方,方方正正的下巴。忽地看到一条细细的凸起痕迹,一下子反应过来。 那人并未察觉到她已发现了人皮面具,将她往地上一放,又走到那片废墟里,拾起鸣鸿,塞到她手里。然后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忽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那掌心温热有力,破月也静静望着他。他忽地笑了笑,转身便欲走。 破月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他身形顿时一滞,没有回头。 破月正要说话,忽地一愣。 他亦察觉,偏头看着小院的屋门。 夜色里,许多脚步声、马蹄声,以极快的速度冲过来,而后将小院包抄。摇曳的火光,已将小小的屋门边缘,镀上一层血红的颜色。 听声势,竟有数百人之众,亦有一片狂躁的狗吠声。 片刻后,一道清亮的声音,明明微喘着,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冷意:“屋里的人听着,立刻交出王妃。若她有半点差池……本王杀无赦!” 破月心头一暖,不禁抬手摸了摸腰间香囊——那是慕容湛专程为她寻来的王室密物,只要佩戴这个,无论相隔千里,王室专程饲养的猎犬,都能寻到。 “王爷,我没事。”她扬声道。 那人见她出声,静静望她一眼,提气一跃。破月忽地“哎哟”一声,抚着心口倒下,暗用内力,逼出一头冷汗,低声呻吟。 那人本已跃上屋顶,听到她痛呼,稍一迟疑,又跃了下来,三两步抢到她面前,一手将她抱起,另一只手抓住她脉门,想要查看她伤势。 她低着头,嘴角露出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内劲猛地一吐,反手抓住了他的脉门。不等他惊讶,她一抬手,抓住他面具边沿,往上一掀:“唐十三,你真的很无聊……” 他侧头想避,已然来不及。面具还是被掀开了大半,露出一张与唐十三截然不同的棱角分明的侧脸。 她的手停住,原本愉悦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她全身瞬间僵硬似铁,呆呆地望着她朝思暮想终于近在咫尺的面孔,仿佛世界就此空旷下来,唯有面前这人鲜活的容颜,触目惊心。 阿步……阿步! 她听到心中有个声音,嘶哑而激烈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可她喉咙里却像堵了块坚硬的石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他避无可避,只得缓缓转头望着她,清亮而深邃的双眸,比月光还要沉静。 第66章 “嘭”一声,小屋正面的门和墙同时被撞倒,无数弓箭手在夜色里蓄势待发,慕容静静站在他们最前头,面色冷肃提剑望着屋内的二人,眸中杀意凝聚。 慕容一路疾行,心急如焚。方才虽听破月出声报了平安,却依旧焦急。如今撞开门一看,却见一名男子背对着自己,将破月抱在怀里,不由得心头震怒。 “撤手!”不待其他护卫出手,慕容挺剑便朝那人后背攻了过来! 那人动作竟如鬼魅般极快无比,将破月一松,身形一偏,便朝旁退出了数步。然而破月见他退开,以为他又要走,怒喝道:“步千洐你别走!” 此语一出,慕容骤然一惊,剑意瞬间凝滞,呆呆地转头,看着那人。却见月光下那人静静而立,虎背蜂腰,面目俊朗,眸色温和,不正是死而复生的步千洐是谁? 慕容慢慢地、一步步走到步千洐跟前,四目凝视。 “小容。”步千洐一把抱住慕容,慕容亦紧紧回抱着他。 “大哥!”慕容眼眶一热,滚滚热泪淌下。 步千洐亦是眼眶湿热,松开他,却依旧抓住他的肩膀道:“对不住,叫你们担忧了。” 慕容见他双眸清澈,喜道:“我听月儿说你眼瞎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步千洐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清心教治好了我的双眼,但也让我吃了点苦头,后来逃了出来,拜一位高人为师,一直在山中学艺。”他不愿提及当日手脚筋被断的惨状,只简单带过。 慕容听他轻描淡写,有些疑惑。但思及他终于回来,已是万幸,也就不再深究,只握着他的手道:“这,实在是好极!好极了!” “为何不早点来找我们?”冷冷的声音,却带着微微的颤抖,在两人背后响起。 两人同时转头,便见破月白着张脸,眼神暗暗地盯着步千洐。她本就只着单衣被颜朴淙掳了出来,方才又弄得灰头土脸,此时瘦瘦小小站在半堵废墟前,神色恍惚,便似一个被遗弃的提线木偶,弱不禁风。 慕容心头一疼,也没多想,脱下外袍,走到她跟前,为她披上。步千洐目光静静滑过他二人,淡淡道:“学艺未成,不便离去。” 破月回想今夜与他相处种种,哪里还觉察不出,他原本不打算相认!此时听他语气极为冷漠,只觉得遍体生寒。 “那今日为何又要来?”破月冷着脸逼问。 慕容一想,已明白过来,问道:“是大哥从颜贼手上救了月儿?” 步千洐和破月都没作声。步千洐偏头看着一旁,破月却紧盯着步千洐。 慕容心头没来由地微痛,仿佛又回到当年在婆樾城的牢房里。 步千洐跟她才是一个小天地,而他根本融不进去。 步千洐却未答话,只看向慕容:“小容,你跟我来。” 步千洐跃上屋顶,顷刻不见。慕容快步跟上去,两人很快并肩而行,一直到了条幽静无人的小巷,步千洐才停步,落在一棵大树下,转头看着慕容。 他微笑道:“我原本不打算惊动你们,只想远远瞧你们一眼,过了除夕便走。若不是今日老乌龟忽然对……她发难,我人已经在去东路军的路上了。” 慕容一听就明白,只怕步千洐暗中跟着破月,才能在第一时间救下。 他心里某处,隐隐地、重重地塌陷下去,面上却始终有温和的笑意:“大哥,我与月儿并无夫妻之实,她、她一直在等你,她心里只有你。你勿要误会了她。现下你回来了,自该带她走。皇兄那边,你不必担心……” 每说一句,慕容只觉得心底那个洞,就要大上一分,慢慢就有锐利的痛,从那洞口爬上来,开始一点点噬咬他的心。但他语意丝毫不缓,他知道必须说个清楚分明。 步千洐静静望着他,看着自己最疼爱的义弟。曾几何时,这性格直爽率真的义弟眸中,也染上了无法言喻的隐痛。 步千洐也因“并无夫妻之实”这句话,心头起了些许涟漪。但他暗自平复,微笑着拍了拍慕容的肩头:“傻小子,我并没有误会你们。一直都没有。我当日并不是因为……这一年来,若不是你护她周全,早遭了老乌龟的毒手。我心中对她的念想早已淡了,你们已经是夫妻,今后我只当她是弟妹,勿要再说胡话。我志在从军,今后自会来探你们,勿要挂念。” 他的坦言相让,却未令慕容有半点轻松。他见步千洐神色真挚,这一番话竟似发自肺腑。而他转念思及自己对破月的爱意,却愈发愧疚痛楚。 步千洐见他神色凝重,宽厚地一笑,复又将他重重一抱。只是两人虽都无言,心里想的却是同一个念头:我便将破月让给他,又有何妨? 这厢,破月独坐于庭院中,心绪难平。 这大半年来,破月不是没想象过他回来的情形。也曾想过,如果他回来了,慕容怎么办?每当她想起这个问题,都会心疼不已。但纵然盛情难却,她却一直很清楚,也很坚定。她知道,感情里没有心软,没有拖泥带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那次慕容表白后,他们也一直保持着好朋友的距离。 她甚至想过,或许过个三五年,又或者哪日真的找到步千洐的尸体,她也许会接受慕容,也许不会。也许就此一个人浪迹天涯。 可怎么会是如今的样子?他连问都不问,就替她作了决定,判她死刑?眼瞎了又怎么样?断手断脚又怎么样?纵然他今日不是武功绝顶,他当日能为了她不顾性命,难道她就会嫌弃他? 又或者,兄弟情在他心里,比爱情更重? 转念又想起赵陌君所说,他手脚筋都被人断了成为废人。可他方才却轻描淡写只字不提,只怕她和慕容愧疚吗? 她的心跳又骤然加快,仿佛尘封了一年,血脉深处因他而起的阵阵悸动,又开始复苏。如同又回到他刚刚失踪时,自己日思夜想,想的都是他俊朗的容颜散漫的笑容,想得心都要碎掉。 百般激烈的情绪,悄无声息交织心头。所以当步千洐二人回来时,破月脸绷得铁青,甚至未察觉到,自己正目光愤恨地死死盯着步千洐。 约莫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如此狰狞的表情,他二人都是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别开目光,跃下屋顶。 慕容想起一事,忙道:“大哥,我先带你去见靳断鸿。” 他提到师父,破月这才回神,也点了点头说:“对!马上去。” 步千洐震惊道:“师父,他老人家没死!” 慕容点头,步千洐将他手一抓:“快走。” 破月抢上一步:“我也去。” 步千洐看了她一眼,没吭声。慕容仿佛听到心头有人重重叹息,口中却缓缓道:“这一年来,都是月儿在照顾靳前辈。她如今是靳前辈的关门弟子。” 步千洐和破月都沉默着。 慕容将破月的神色看得分明,心底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痛不堪言。他恍恍惚惚地想,大哥回来了,太好了。他应该很欢喜很欢喜的。 只是,他以为能等到的,原来还是等不到了。 很快便到了靳断鸿休养的宅子。步千洐三两步抢进去,推开内室的屋门。破月和慕容紧随其后。 烛火摇曳,床上的老人原本阖目沉睡,骤然寒风灌进屋子,他咳嗽两声,睁开眼,看清眼前人,登时惊喜交加。 “千洐!”他挣扎着坐起来,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步千洐“扑通”一声跪倒,连磕重重的响头。破月见状连忙抢过去,扶住靳断鸿枯树般的身体,轻抚他的背。 外间守着的仆童立刻送来热水和煨好的汤药,靳断鸿却摆摆手:“不必再喝了,哈哈!”眼圈却已红了。 步千洐亦是双眸含泪,起身在他另一旁坐下,抓住他的手:“师父,小容已都对我说了。徒儿不肖,不能侍奉跟前。今后徒儿自当陪伴师父,让师父快些好起来。” 当日在无鸠峰上,步千洐虽然同意将靳断鸿囚禁,但终是出于民族大义。 昔日他与靳断鸿师徒情深,几乎当他是父亲。此时又听小容说皇帝已经审问过他,并未定罪,而他随时会撒手人寰,步千洐自然放下对君和国的敌意,全心全意。 靳断鸿听他言语真挚痛切,笑道:“你不要自责,这一年来有月儿照顾我,我过得很好。现下……你不是我的关门弟子了,咳咳,她才是。” 步千洐和破月都没吭声,靳断鸿喘了口气,看着他们身后的慕容:“诚王,我有话想对两位徒儿说。” 慕容看着他二人一左一右,同时扶着靳断鸿,这幅画面略略有点刺眼。他点点头,转身出屋回避。 他走了,靳断鸿先是眉目慈祥地看着步千洐道:“千洐,你的眼睛可大好了?” 步千洐在师父面前不愿隐瞒,便将这一年的遭遇,清楚说来。只是提到菜农,简单带过,也不提自己曾经到过帝京的事。破月听他亲述手脚筋被人挑断,还是心头剧痛,默默望着他。他几次与她目光交接,都是波澜不惊地移开,仿佛当她隐形。 靳断鸿听完,喜道:“极好!不知是哪位高人,你这孩子,终究……咳咳,福泽深厚。”他老于世故,早将两个徒儿尴尬的神色收在眼底。虽他劝过破月跟诚王好好过,但每次破月都只说:我要等阿步。此刻真的见到徒儿回来,他的心自然还是偏向步千洐多些。于是他将两人手一抓,重叠到一起。 两人都未料到他有如此举动,微微一惊。破月没动,步千洐却要抽手。靳断鸿手劲一紧,虽力道不大,步千洐却不敢硬抽了。 破月的手背与他的掌心相贴,明明平静而无声,她却分明感到一股强烈的悸动,从肌肤相贴的地方,重重袭向她全身、袭向她的心头。这种感觉她已经很熟悉,只关于步千洐。 第67章 而步千洐神色却淡淡的,看不出任何表情。 靳断鸿轻咳道:“千洐,今后你要好好照顾小师妹。” 步千洐点头道:“师父放心,我自当如兄长般照顾她。” 破月不吭声,心头发冷。 靳断鸿神色已有些疲惫,又道:“你们答应我一件事。” “师父请讲。”两人齐声道。 靳断鸿闭了闭眼又睁开,脸上浮现柔和的神色:“叶落归根,你们将我的骨灰送回君和国赤刀门。我也希望……你们去君和国看一看,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国家……看看,我的故国…… “只有去看了才知道……千洐,月儿,没人天生喜欢战争,我的民族,比你们想象的更希望和平……去看一看,告诉无鸠峰上每一个人,我没有……撒谎……天下,明明可以……太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低不可闻。步千洐猛地反应过来,反手抓住他脉门,只觉沉静无声,哪里还有气息? 破月也察觉了,骇然抬头望着面容安详却死不瞑目的老人,呆滞不语。 “师父!”破月一把抱住靳断鸿的遗体,眼泪滚滚而下。步千洐沉默地抓着靳断鸿一只手,终是在床前跪倒,重重连磕数十个响头。 直到天亮,三人才将靳断鸿妥善葬了,回到了诚王府。一进府门,步千洐便道:“小容,陪我喝酒。” 破月原本走在慕容身旁,闻言脚步一滞。慕容点点头,对破月道:“你先回房睡。” 破月头也不回,走进了内室。 慕容叫人在花园中摆了酒席,又将最好的藏酒统统拿了出来。步千洐失踪这一年,天知道从来两袖清风的他,搜刮了多少美酒,只为某年某月某日,大哥回来痛饮。今日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他心头亦是豪气顿生,因破月而起的悲伤,也暂时置之脑后。 两人对饮一向沉默而实在,顷刻便干掉了两坛。常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今夜对两人而言更是如此。不多时,慕容已满脸酡红、眼神迷离,呆呆笑着,抓起长剑,便开始在花园里狂舞。 “大、大哥,你瞧我剑法……可、可有精进?”他又有些沮丧,“我如今、已不是月儿的对手……皇兄若是知道了,又会、说、说我夫纲不振……” 步千洐原本醉眼蒙眬,淡笑着靠在榻上,看他使剑。闻言神色微滞,并不作答。 慕容舞了一会儿,将剑一扔,抓起酒坛咕噜噜喝了许多,这才躺下道:“大、大哥,你还要去军中吗……” 步千洐答道:“师父让我去一趟君和国,我去了就回军中。” 慕容呆了片刻,应道:“极、极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步千洐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慕容又跟他喝了一坛,忽地将酒坛一放:“月儿……也去吗?” 步千洐眸色微沉:“她不必去。” 慕容点点头,手枕在案几上,人趴了上去。步千洐以为他已倒了,便不再言语,静静独酌。 忽听他闷闷的声音传来:“大哥……你带、带月儿走吧。” 步千洐捏着酒碗的手一顿,一口饮尽。 慕容又道:“我、我亲过她。对不住,我亲了她,可她……也是不愿意的。对不住,她本就与你定情,清心教说、说你死了……我以为……” 步千洐猛地想起那日山间所见,慕容低头亲吻破月的样子。他再听不下去,狠狠将酒碗往地上一砸,一把抓住慕容的肩膀,将他提起来。 慕容全身一抖,呆呆望着他。步千洐眸色阴沉无比,一字一句道:“那如今呢?她心中没有你吗?你心中,难道没有她吗?” 慕容望着他,眼眶湿润了,迷迷糊糊只觉心头剧痛。 步千洐手一松,将他往榻上一丢,决然道:“这种混话,今后休要再提。她是你的妻子,与我再无瓜葛。” 片刻后,步千洐才转身,回头一看,却见慕容已趴在榻上,睡得人事不知。 步千洐望着义弟,他如何不知他的赤诚心意?心头涌起深深的爱怜,他将他扛在肩头,走向内室。 王府侍从们早得慕容嘱咐,知他是王爷义兄,此时见他光天化日扛着王爷,往王爷王妃的寝室走,也不敢多问。 步千洐问明方向,穿过庭院,一直走到最深处的大屋。只见窗户透过几丝火光,里面的人还没睡。 他心头黯然,想步千洐啊步千洐,你终究……还是想在走之前,见她最后一面。 他敲了敲门,破月平静的声音响起:“进来。” 他走进去,不看满室精致奢华,不看破月的眼神。 破月没料到他会送慕容回来,微微一惊。见慕容醉如烂泥,习惯性地想要上前接过,可看到步千洐冷漠的脸色,却又停步不前。 步千洐见她不动,径自越过她,走到床边,刚把慕容放下,慕容便睁开眼,迷蒙地看了一眼,低喃道:“我、我不是睡这里。” 而后不待步千洐反应过来,一个翻身,便掉在地上,似乎这才安心,抱着被子,面带笑容。步千洐这才注意到,床边地上铺着层厚厚的褥子。很显然,两人并不是第一日分床而睡了。 破月沉默片刻,蹲下将被子从慕容手里扯出来,好好地替他盖上。 慕容睡得迷糊,一睁眼看到了破月,惊喜地嘟囔道:“月、月儿……你也来喝酒了?”他轻轻抓住破月的手,破月一挣,立刻松脱。步千洐站在边上看得分明,别过头去。 慕容却浑然不知东西南北,痴痴看着破月,缓缓道:“月、月儿,你跟……大哥走吧……” 破月身子微微一僵,柔声道:“你醉了,快睡吧。” 慕容摇摇头,一抬头又看到步千洐,忽地浅浅笑了:“月儿、是、是大哥的,月儿是大哥的……” 破月听得心头绞痛,步千洐亦是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弟妹,照顾好小容。” 破月心头狠狠一抽,却见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大踏步出了屋门。 冬日的早晨日光淡薄、清寒逼人。步千洐从马厩牵了匹马,夺门而出。他穿过冷寂长街,越过巍峨城门,孤身一人,头也不回地往北去了。 慕容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这一年来,他还未醉得如此酣畅淋漓,虽觉头疼欲裂,可亦隐隐有种发泄后的快意。 他抚着头从地上坐起,一抬眸,却见破月背对自己,站在窗前。 慕容微微一怔。 昨夜酒后说了什么,他全然不记得。但见破月一身黑色劲装,桌上更是放着鸣鸿刀和一个包袱,心下一沉。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破月听到动静,转身快步走过来扶住他:“知不知道昨天你们喝了多少坛?傻子。” 慕容微微一笑,侧头望着她:“大哥呢?” “他今早便走了。”破月给他倒了热茶,头也不抬地答道。 慕容的笑容便有些干涩:“那你……快些去找他吧。” 破月顿了顿:“嗯,我一会儿就走。” 慕容低头看着杯中明晃晃的水面,宿醉的感觉又袭上来,他的头阵阵发沉,勉力道:“正该如此。月儿,大哥为了你颠沛流离,受尽折磨。现下他约莫是有些心结,你多些耐心,不要生他的气。” 破月看着他:“别说了,我都知道。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的,少喝酒了,不要太辛苦。” “嗯。”慕容只觉得头仿佛要炸裂,笑容也有些恍惚了,“那是……自然的。你说的,我自然会记得。” 破月见他有些失魂落魄,胸口一堵,却终是狠下心肠道:“那我走了,你保重。” 她深吸一口气,抓起桌上的包袱和刀。慕容见她转身欲行,头疼得更加厉害,心也抽痛难当。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伸手抓住了她,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破月被他搂得死紧,身僵如铁。他将头深深埋在她肩窝,猛地抬头,低头便要朝她的唇吻上来。 破月呆呆不动,眼睁睁看着他的俊脸俯下。两人几乎脸贴着脸、鼻挨着鼻。慕容瞧着她苍白的脸,猛地清醒过来,心想,慕容湛,你口口声声说要让给大哥,现下又在做什么?! 他的唇险险一偏,从她脸颊擦过,骤然松开她,他深吸一口气道:“对、对不住。” 破月不知要说什么。 慕容垂头站了片刻,忽地拿过她的剑和包袱,牵起她的手。 破月已然平复下来,抬头冲他甜甜一笑。他亦微笑着,牵着她一直走到王府大门。管家牵了匹最好的马过来,慕容将她的包袱都放在马背上,望着她上马。 两人凝望一阵,破月缓缓道:“那我去了,小容。” 慕容点点头,终是松开一直被他紧握的手,微笑道:“保重。” 破月不忍再看,扬鞭策马,顷刻便已奔到巷子尽头。终究还是舍不得,转头一看,却见朱红的大门前,慕容挥开管家,一手撑在门廊上,一手扶额,高大削瘦的身躯,有些颓唐地佝偻着。微微抬起的脸上,凤眸暗沉如水,默默遥望。 破月心尖一抖,“驾”一声,策马跑远。 出了潼关,越往北走,越荒芜。即使是晴日,天空的蓝也是浅浅的,透着蒙蒙的苍白。地上的积雪足有尺厚,将所有土丘、田地覆盖得了无痕迹。行人若是抬眸望去,只见天地间茫茫一片。 步千洐策马缓行,时不时提起酒囊喝上一口。冰凉的酒,入喉之后渐渐灼烈,他趁着醉意,回头一望,果见那一人一骑,隔着数步的距离,远远跟着自己。 去往边境只有这一条路,也难怪她能寻到自己。三日来他对她不理不睬,她却一直追随。步千洐捏紧酒囊,抬头只见前方一片光秃秃的树林,村舍林立,他便策马疾行,进了村子。 第68章 刚寻了客栈坐下,片刻后,便见客栈薄薄的木门又被人推开。她脱下斗篷,抖了抖上面的雪,递给小二,面沉如水走进来。 北地荒芜,客栈里只有四五桌客人。见到她的容貌,俱是一静,一时竟无人说话。小二更是迷迷瞪瞪捧着她的斗篷,结结巴巴道:“姑、姑娘,住店还是打尖?” 她眸光淡淡扫过步千洐,走到他对面的桌子前坐下,抬眸对店小二微微一笑,低声道:“他是住店还是打尖?” 她声音极低,步千洐却听得分明,垂眸不语。店小二早也见到步千洐英武不凡,这客栈也经常有走南闯北的侠客路过,他心下了然,低声答道:“住一日。” 破月点点头,掏出碎银,正要吩咐小二,忽听步千洐低喝道:“小二,拿酒来。” 小二还是觉得步千洐难伺候些,朝破月道了声稍候,冲到柜面上抱了坛酒来。步千洐打开闻了闻,点点头,抬手一摸荷包,却发觉已空空如也。 他一年来跟师父学艺,本就清苦。之前也是因师父留下书信,说已无可教,叫他离去,他才只身前往帝京。从慕容府中离开时,他也没什么盘缠。身边一点碎银,这几日竟是不知不觉用了个精光。 眼见小二抱酒立在面前,步千洐老脸一红,笑道:“伙计,跟你打个商量。”他将佩刀解了,扔在桌上:“这可当得酒钱?” 这刀是步千洐当日营救破月时,顺手从一名军官手里夺的。刀柄精致、刀锋偏利,倒是把难得的宝刀。小二也不敢得罪这些江湖人士,拿起刀一看,点头道:“我去问问掌柜。”片刻后回转,还送了两碟小菜。 破月将一切看得分明,也不动声色。小二复又跑到她面前,殷勤道:“姑娘要些什么?” 破月笑:“你们店里最拿手的是什么?最好的酒是什么?” 小二欢喜地报了一大堆菜名酒名。 破月点点头,从包袱中摸出一锭银子,“哐当”丢到桌上:“菜全上了,一样两份,酒来五坛。” 她声音不小,虽平平静静的语气,但正因为淡定,反而显得比飞扬跋扈更加嚣张。一时店中客人全看过来。有的低头窃语。破月将他们的对话听得分明,也不抬头,自顾自喝茶。 步千洐举着酒碗,亦是垂眸不语。心里却想:她想干什么?看我喝不起酒,故意点一桌酒菜给我?可我已决意离开,岂能吃她的酒菜,叫她徒生念想? 不多时,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一桌竟然不够摆,小二又推了张桌子过来。 这下客人们都有些兴奋起来,频频朝破月看过来。小镇本就淳朴开放,很快便有村民聚集到客栈门口,看这个神仙般的小美人,到底要干什么。 破月目不斜视,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吃着。她在诚王府锦衣玉食,桌上的虽说是这乡村客栈的拿手菜,但都是鸡鸭鱼肉大腥大荤,口味极为粗放,她如何吃得惯?勉强吃了一小碗饭,也就饱了,拿出手帕擦了擦嘴。 众人见她菜几乎没动,酒更是没开封,不由得议论纷纷。终于,邻桌一名高大的男子笑嘻嘻地走过来。他亦是江湖人打扮,眉目端正、人高马大,倒也有几分豪气。 “小姑娘,点这一桌酒菜不吃,真是浪费啊!”那男子瞧她一身贵气、神色冷漠,倒也不敢太冒犯,看她几眼,便盯着酒食。 破月瞥见步千洐亦抬头看着这边,心念一动,柔声笑道:“大哥,你也想吃?” 原本要那男子当众承认自己嘴馋,颇有些为难。但面对的是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那男子倒也不觉尴尬,反觉能与她同桌而食,也是缘分。遂点头道:“饭菜无所谓,只是可惜了这酒。姑娘若是不喝,在下愿意代劳。” 破月笑道:“来者便是朋友,大哥既然嗜酒,这一桌酒菜相赠又有何妨?不过呢……”她在那男子耳边低语。 那一侧,步千洐却将她的细语听得分明,脸色微变。 过了一会儿,那男子哈哈笑道:“姑娘真是有趣。那人得罪姑娘这样的妙人,别说骂一句,骂一万句,在下也愿代劳。他提起一坛酒,朗声大骂:“步某人狂妄自大、始乱终弃!实乃我辈男儿的耻辱也!”抬头痛饮。 原来破月竟是请他骂步千洐。 兴许是他骂得太气壮山河,已经挤进客栈门口的村民中,有年轻小伙子开始热烈地鼓掌。 破月一抬眸,却恰好与步千洐目光撞上。却见他微红着脸,单手提着酒坛,神色还是冷冷的,但多多少少添了几分尴尬窘迫。 很快,门口一个挺拔的青年走到破月面前:“姑娘,我要是骂了,是不是也能坐下喝酒?” “当然。” “步某人狼心狗肺、猪狗不如、**掳掠、丧尽天良!” “咳咳咳——”这回换破月被茶呛到了,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方才那男子的眼力见儿。她悄悄抬眸,却被青年挡住,看不清步千洐的表情。 “步某人榆木脑袋、好吃懒做、不知好歹!”邻桌的大汉端走了一盘鱼。 “步某人口中生疮、脚底流脓,嘴巴还很臭!”只有桌子高的黑脸村娃,抓走了一只鸡腿。 “步某人蠢笨如猪、忘恩负义、生儿子没****一名农妇抢走了一坛酒,破月一怔,觉得不妥,反手飞出一只筷子,酒坛“哐当”掉在地上碎了。 客栈里骂声一片,热热闹闹,人人喜笑颜开。 破月望着面前杯盘狼藉、人潮涌动,忽觉意兴萧索。她默默站起来,走到无人的角落,却发觉他的位子已空了。再看向楼上,却见他黑色衣袂一闪,房门已然紧闭。 是夜,客栈里寂静无声。步千洐并未睡着。 他只是静静躺在床上,明明收敛心神,隔壁房间的动静却清清楚楚传进耳朵里。 她在床上坐下,又站了起来。 她来来回回走动。 她叹了口气。 她又倒在床上,也许还滚了两圈…… 步千洐并未察觉到,自己嘴角泛起的笑意。也只有隔着一堵墙,他才能静静地听着她的动静。这么近,又这么远。 “啊——”一声娇弱的惊呼。 步千洐几乎是立刻从床上弹起来,一下子冲到门口,却又停住不动。 那间屋子里的破月将他的动作听得分明,心头又甜又涩,只得再接再厉,朝门口的小二打了个手势。 小二点点头,冲到步千洐的门口,“砰砰砰”敲门:“大爷、大爷!快开门!” 步千洐拉开门,却见小二一脸焦急:“大爷,隔壁的姑娘被蛇咬了!不知是谁放进她房间的,小店、小店没有伤药……” 步千洐眉头一沉,心想莫非是颜朴淙的人?抑或是有江湖人士认出她是当日无鸠峰上的女子?他一把推开小二,冲进她的房间,赫然见到破月坐在床上,双手抱着左小腿,脸色苍白,一头冷汗。 步千洐冲到她面前,动作只微微一滞,抬手便要抓她的腿:“我看看。” 破月泪水汪汪,咬着下唇,侧身一避。 步千洐毫不迟疑,身手如电擒住她的双手,再将她左边脚踝握住。 —— 手指触到纤莹如玉的脚踝,依然如记忆中那般,令人窒息的柔腻温软。步千洐浑身一震,强自忍耐,沉着脸在她面前蹲下,却见肌肤如雪光滑,哪里有蛇咬的伤口? 步千洐心头一松,忽地反应过来,一把松开她的足。只是指间那细腻柔软的触感,仿佛轻纱层层缠绕,从此挥之不去。 他起身欲行,却听她的声音微不可闻地传来:“阿步……不要走……” 他身子一僵,缓缓回头。 只见她瘦小的身子微微蜷着,双手抱着膝头,头搁在膝盖上,看起来就那么一点点个人,显得格外孤弱无依。 她泪汪汪地望着他,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实在楚楚动人,像足了被人遗弃的小狗。兴许是见他还是没反应,她试探地伸出几根小小的手指,抓住他一方衣角,轻轻摇了摇,又摇了摇。 步千洐如何不知她的意图? 以前她在他面前,从来粗放、随意,有时还会强硬不听话。今日刻意做出可怜的姿态撒着娇,只为叫他心软。 可他就算心知肚明,面对着这一年来只在梦里能见的娇弱人儿,他还是无法抑制地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正满心酸涩恍惚,她却又开口了。只是那柔得随时要化掉的甜软嗓音,竟也染上几分少女的痴痴情意:“你说过的,咱俩****在一起,时刻不分开。你怎么能赖账呢?咱们若是分开了,你是孤零零一个,我也是孤零零一个,没人陪伴,也没人怜惜,阿步,你忍心吗?” —— 夜色再暗,也暗不过步千洐的眸色。 破月的目的虽是让他心软,却也真情实意。此时见他一言不发将衣角抽离,破月的心头一股寒气上涌。 “颜破月,我对你已无情意。”他盯着她缓缓道,“望你就此回头,君和之行,我一人足矣。” 破月从未恋爱,也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拒绝过,刹那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有他那句话回荡: 我对你已无情意。 颜破月,我对你已无半点情意。 第69章 “我与慕容并无夫妻之实……”破月颤声道。 “住口。”步千洐面色阴沉得叫她心底再次发寒,“小容对你一往情深,你既已嫁他,今后须得好好待他,勿要辜负。” 破月心头一沉,隐隐生疼间,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不是因为误会。 是因为兄弟情。大男人的兄弟情。 原来,步千洐对一个女人绝情的时候,可以绝情到这个地步。 “哈,步千洐!”破月全身发冷,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把我让给他?你把我让给慕容?我以为你是误会,以为你也没忘了我。却原来你是为了慕容?好!你不要就不要,不要就拉倒,我等了你一年,仁至义尽!君和国我去定了,不用你管!” 她虽言辞狠厉,说到最后,却也是带了哭腔。步千洐还是头回见到她如此咄咄逼人,只觉得原本已麻木的心肝,再次因她的绝望透顶,搅得阵阵刺痛。他一刻也不想待在她身边,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步千洐回到房间,未作丝毫停留,提起包袱,出了客栈,策马疾行。此时正值四更天,夜色凄迷、大雪铺天盖地。他冲得很快,可颠簸的马背、灰白的天地,茫茫仿佛望不见尽头。 步千洐的心,忽地就如面前一朵朵孤单单的雪花,摇摇晃晃、碾落成泥。 他原以为,已经不在乎的。 山中一年,每日废寝忘食,心头对她的念想,也一****淡了。待及那日见到慕容湛亲吻破月,他更是死心得彻底。 慕容湛是何等矜持隐忍的人,步千洐比谁都清楚。能让他主动亲吻,只怕已爱到了骨子里。 步千洐当日武功俱废,自觉没办法保护破月。回想当日破月如果不是跟着他,又怎么会在无鸠峰上差点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思前想后,下定决心将破月托付给慕容。如今又见慕容对她暗生情愫,他做大哥的,当日既然已决意退出,如今岂有过河拆桥、横刀夺爱的道理? 所以这次他回帝京,便已打定了主意,看一眼便走。 只是他步千洐虽一年时间便能得高人真传、练成独步天下的武艺,却哪里参得透情字?在诚王府外只望了她一眼,便足足有十来日心神恍惚。 那感觉是极淡的,已无当日的热烈缠绵,只是极淡的。仿佛每时每刻都会想起她,想起她静静站在雪地里,想起她略带失望和叹息的声音:“送他一壶酒。” 曾几何时,调皮而坚强的月儿,也会有这样落寞的声音? 于是他故意忘了自己看一眼便走的决心,诚王府、军营,他跟着她,只想着远远瞧上她一眼。 新年,他给自己的底线是新年。过完除夕,他便重返军中,再不回头。 未料颜朴淙忽然发难,教她察觉了自己的身份。 想起方才她可怜巴巴朝自己撒娇的样子,步千洐只觉得心头又甜又痛。可他能如何?慕容那晚念叨着“月儿是大哥的,不是我的”,直直要捅入他的心里去。慕容待他如此赤诚,强忍一腔爱意拱手相让,他又岂能对他不住? 思及此处,他心意越发坚决,心想月儿对小容也不是全无情意。而她跟自己在一起的时间也短,当时她便说过,不一定跟自己成婚生子,她对自己的感情,自然也未到海枯石烂的地步。 假以时日,她必定回心转意,夫妻俩琴瑟和谐。而他本就孤儿一个,就此混迹军中浪迹天涯,只要知道他们平安幸福,又有何妨? 夜色孤寒,一骑绝尘,头也不回往北去了。 行了半个晚上,天色微亮,便至一处荒芜山林中。北部的林子都是秃秃的,望不见尽头的黄色冻土,被大雪覆盖得结结实实。步千洐行了几步,忽听林子四个方向俱有马蹄声隐隐传来。 是冲他来的。 他索性停步不前。 果然,等了片刻,便见四骑缓缓从前后左右步出。只见他们都骑着黑色骏马、穿着红黄蓝绿四色衣衫,脸上戴着四色鬼怪面具,狰狞而古怪。 “好狂的小子。”穿红衣戴红面具的道,“居然敢等在这里?小子,我问你,是不是也是冲那个人来的?” 黄衣人道:“大哥,休要与他废话。这是咱们漠北四魅的地盘,岂能再多一个人分食?” 蓝衣人尖声笑道:“不错不错。女人只有一个。” 步千洐虽一直关注武林动态,但对着极北之地的武林势力,却是知之甚少。此时听他们说到“女人”,哪里还有迟疑?他伸手摸刀一空,这才想起已经典当在客栈。不由得也想起方才她胡闹叫众人骂自己的恶作剧,心头恍恍惚惚一荡。 四人见他沉默不语,正要发作。他抬头冲他们淡淡一笑。 半炷香的时间后。 红、黄、蓝三人伏尸在地,面目狰狞。步千洐单手拖着绿衣人的脖子,神色阴戾:“仔仔细细说。漏了一点,我即刻将你五马分尸。” 绿衣人早吓得魂不附体,颤巍巍道:“大、大侠!别杀我,我都说!去、去年无鸠峰武林大会的惊天一战,大侠可知道?” 步千洐不耐烦:“说重点!” 绿衣人急道:“漠北二十四侠,在各处都有眼线!那人丹一踏入漠北,便被‘蛮熊’的手下盯上。‘蛮熊’‘独眼笛仙’,好几路人马,都是当日从无鸠峰上逃生的,认得这人丹。大伙儿约定今日傍晚,在云福客栈动手!” 步千洐沉思片刻道:“人丹在漠北的消息,还有谁知道?” 绿衣人摇头:“知道的今日都会去。大伙儿怕、怕中原人士得知,故行事极为低调,一旦、一旦擒得,便藏在漠北……” 步千洐点点头:“极好、极好。”单手一扭,咔嚓一声,绿衣人顿时气绝。 步千洐见天色还早,挖了个大坑,将四人尸首埋了进去。扒下身材与自己相似的蓝衣人的衣服,摘下面具,折返往云福客栈去了。 步千洐回到客栈外时,不过晌午时分。他等了会儿,便见林中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人。 “老三?你其他三位兄弟呢?”一个高大、白壮的汉子策马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步千洐压低嗓音:“有事耽搁了,晚些到。” 那白汉子笑道:“此事见者有份,来晚了,莫怪我‘蛮熊’拔得头筹!” 步千洐沉默不语,仔细打量这人。当日在无鸠峰上围攻他的人众多,但这人生得极白,又极胖,倒真有几分印象。 步千洐按下心头杀机,心想只待你们人到齐了,将你们杀个干净! 耐心等了大半日,日头终于西沉。步千洐正凝神静气间,忽听身旁一尖瘦脸的年轻男子道:“‘独眼笛仙’去叫阵了。唉,第一晚是他的了。” 步千洐微微一惊,抬头一看,却见有五骑越林而出,疾疾奔到客栈门口,那蛮熊亦在其中。他们都带着兵器,客栈门口的小二一见这架势,立刻缩了回去。 其中一个戴眼罩的单眼书生,手持一根粗黑的铁笛,阴恻恻地高声道:“住天字第三号房的小姐,这里有许多朋友,想与你聊聊。速速出来吧,否则我们放火烧了客栈,连累无辜。” 步千洐听他说话中气十足,倒也是一名好手。不过与月儿却是相去甚远。他便不是很担心,转头问身旁人:“怎的他们先去?” 旁人答道:“这不是说好的吗?他们先去打头阵,试探那人丹还有没有帮手。不过若是一击得手,他们自然也是要……呵呵!” 步千洐按下心头怒火,又问:“咱们人到齐了吗?” 那人答道:“除了你三兄弟,还有两人在路上。一会儿要再不来,擒下人丹,可没他们的份儿。” 步千洐便不作声了。 —— 雪色旷野,一片寂静。 约莫是怕极了这些武林亡命之徒,很快,村落里变得静悄悄的。路上没了行人的踪迹,各家各户更是门窗紧闭,没有半点声响。 只有客栈门口的幌子,在风中呼呼作响,令这极寒的黄昏,越发显得肃杀沉静。 一个人影,缓缓从客栈里走了出来。 月白的衫子、浅绿长裙,简单至极,却越发显得腰肢细软、曲线婀娜。素白的一张脸微微抬起,清光莹然,美眸深湛,便若大漠中一轮皎皎明月,叫人移不开目光。 “真他娘的……”步千洐身旁的男子没了声音。 虽然破月手里提着刀,但并未给男人们造成任何威慑。那独眼笛仙笑道:“姑娘,还认得我吗?当日在无鸠峰上,我这只眼,可是被你男人刺瞎的。玉面笛仙变成独眼笛仙,都是拜你们所赐啊!他人呢?” 破月脸色微微一变,抬眸看着他:“无鸠峰?那****也在?” “姑娘,你还没说,你的相好呢?”那人又问。 破月不答反问:“你们当日,都在无鸠峰上?” 那几人都点头,今日对破月的围剿,也是他们召集的,所以林中众人才默认他们先上前。 破月拔出鸣鸿刀,似乎有些恍恍惚惚,声音很轻:“请赐教。” 众人齐齐一怔,还未反应过来,破月刀光大盛,宛若闪电降临,“嚓”一声便砍掉了那独眼笛仙的头。鲜血喷了她满脸,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种冷漠的肆意,极大的双眸,黑漆漆得有些瘆人。她抬手拭去脸上血迹道:“你们都是当日伤他的人,我不能不杀。” 话音刚落,其余四人一拥而上。破月刀光如大雪铺天盖地,顷刻又杀了蛮熊。 步千洐看得分明,每杀一人,她的脸色便要惨淡一分,可眼神却愈发执拗一分。 这个颜破月是陌生的。以前的破月,从不杀人,甚至不伤人。哪怕当日在墨官城外险些被敌所擒,她也是拱手投降。 可此刻她的眼神是那样漠然空洞,只因为这些人,曾经伤过他? 步千洐心底某处,仿佛被一只小手轻轻扯着,隐隐地痛起来。 不、不对。他的月儿,应该明朗而可爱,在男人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活下去,不该双手沾满鲜血,不该也陷入肮脏的仇恨里。 她应该,干干净净的。 第70章 片刻后,那五人已被她杀光了。 她提刀站在满地尸首中,宛如女修罗般冷酷。林中数人都吃了一惊,一时无人出声,也无人上前。 唯有步千洐望着她清冷的侧影,心疼不已。 眼见夕阳越发惨淡,旷野中仿佛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站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抬头,竟似一脸惊惶不安,茫然四顾,跌跌撞撞将刀一扔,退出数步。而后竟蹲下抱着双膝,头埋在臂弯里。 她哭了。 纤弱的肩头一下下抽动着,低低的哭声随风轻轻送入每个人耳里。 “阿步……阿步……浑蛋……” 她的声音茫然而卑微,痴迷而疼痛。 嘶哑微弱的声音,干涸得像随时要滴下血来。 步千洐只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堵得喘不过气来。 “攻上去!”有人低喊了声。 “她刀法厉害!放毒!”有人从怀中掏出暗器。 步千洐身旁那人正要策马疾冲,冷不丁被他一把抓住。那人惊出一声冷汗,暗想:四魅的身手,何时这么快了? “人到齐了吗?”步千洐缓声问。 那人点头:“就差你的兄弟了。” “好。”步千洐松开他,拔出马腹上的佩刀,也紧随众人冲了出去。 破月自步千洐走后,先是满心愤痛,而后便是恍恍惚惚,隐隐有些后悔。 正失魂落魄间,遇到恶人挑衅。破月原本只打算击退他们便罢手,但听闻他们当日也在无鸠峰上,念头忽地就变了。 变得盲目,也变得麻木。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这些人,逼得他抱着她跳崖,逼得他跟她生离死别! 若不是他们,现下步千洐又怎么会跟她分手?! 只是杀人不过头点地,面对一地尸身,她才惊醒。她干了什么?屠杀? 她抱着双膝,牙齿微微打战,眼泪根本抑制不住。 正茫然无措间,忽听背后马蹄纷乱。她心下一惊,再顾不得其他,抓起刀一跃而起,怔怔回望。 却见漫天黄沙间,十数骑凶神恶煞般朝自己奔来。 打得过吗? 她紧握鸣鸿,手心出汗,她不知道。 却在离她三丈远的地方,那些人身后,一道刀光如惊鸿升空,毫不留情地当空劈下,领头的一人,顷刻便被劈成了两半。 “唰唰唰”刀光迷离,有人如鬼魅般在人群中穿梭。 刀锋过处,皆是一刀毙命、尸首分离。 瞬间,只是一瞬间。 十多人没了声响,唯有惊蹄的骏马,四散逃去。地上全是残留的肢体和鲜血。 那人一袭蓝袍,戴着蓝色鬼怪面具,持血色长刀,静静立在一地尸身前望着她。 面具后的双眸,暗沉如水,隐有血色。 破月亦沉默地看着他。 他摘下面具,又脱下蓝袍,卷起手里的刀丢入血泊里。而后他走到她面前。 他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停在她身后某处,不知道盯着哪里的虚空。 “你执意去君和?”他问,声音一如他的刀,冰冷无情。 “不关你的事。”破月一字一句。 他忽地抬手,从她手里取走了鸣鸿:“一起上路。” 破月伸手便要夺鸣鸿:“谁要跟你一起走?” 他却侧身一避,沉默地拿着刀,径直往前头走去。 —— 黄沙漫天、官道通畅,远处的城郭,渐渐露出雄伟的端倪。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隔着四五步的距离,徐徐而行。 第五天。 自那日步千洐在客栈外斩杀数人,拿走鸣鸿刀,破月根本不理他,他却默默跟随着。两人一路向北行了五天,终于抵达北方边境最后一个城池:青仑。 忽听身后马蹄声加快。破月心尖一抖,假装没发现,继续前行。 直至他与她并肩,他手里拿着个斗笠。 “城里人多。” 破月不接,抬眸淡淡道:“生死有命,我受够了。”策马已行到前头。 她的声音里还有几分愤怒,却不知是说受够了遮挡容貌,还是受够了他? 步千洐沉默地将斗笠往路旁一丢,不急不缓又跟了上去。 青仑城依山而建,土黄色城墙起伏连绵,几乎要将城墙和山融为一体,蔓延到视野不可及的天边,徒生张牙舞爪的粗犷。 边境极地,竟有如此恢宏的城池,倒叫破月颇为惊讶。 官道上有徒步而行的青仑奴,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却赤着双脚,似乎也不知寒冷。他们三三两两,有的扛着木材,有的拉着雪橇。无论粗壮或瘦弱,每一个的脸上,都有常年疾苦导致的麻木和疲惫神色。 等到了城门处,往来的青仑奴更多,大多被汉人驱赶着,畏畏缩缩地前行。 两人行至一处偏僻的小巷,刚要住店,忽听得前路喧嚣声起。只见一名大汉一瘸一拐在前面跑,数名官差在后面追。 眼见一名官差一刀砍向那大汉的背,大汉怒喝一声,竟徒手抓住刀刃,将官差连人带刀扔了出去;另一官差瞅着空当,一刀劈在那大汉手臂上。大汉吃痛,一个踉跄倒在地上。众官差蜂拥而上,拳打脚踢,相当狠厉。 “赵魄!你把那些女子藏在哪里了?”有官差拿刀柄狠狠敲他的头。他顿时头破血流,怒喝道:“不知!” “郡守大人亲自要的人,你敢窝藏!”另一人用刀比住他心口,仿佛再不招,就要将他开膛破肚。 那大汉满脸满身的血,却哈哈笑道:“郡守?她们不过才十来岁,就要给送到帝京做娈童?人我已尽数杀了,免得她们再受耻辱。” “赵魄你个泼赖!”官差一脚狠狠踢在他腹部。 步千洐听得分明,哪里还忍得下?冷着脸跃过去,三拳两脚便将那些官差打得鼻青脸肿,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抓起那赵魄的手:“兄弟请起!” 赵魄倒也硬气,受了那么多皮肉伤,一声不吭地让他拖着从地上站起来,朗声道:“多谢!” 两人正要说话,却听巷口又有官兵声响传来。 “他们在那里!追!” “走。”步千洐抓起那大汉,转头对破月道,“跟上。” 是夜。 这是青仑城里相对贫瘠的东城中一间破破烂烂的小酒馆。巴掌大块店面,统共也就步千洐他们一桌客人。 以步千洐和破月的身手,要摆脱官差简直轻而易举。倒是那赵魄见两人疾行如飞,看得暗暗称奇。一到酒馆中,他便深深拜倒:“多谢兄弟救命之恩!” 步千洐仔仔细细打量他,只见他生得极为魁梧,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方方正正一张脸上,粗眉虎目、挺鼻阔唇,即使此刻鼻青脸肿,亦是气度豪迈、英武不凡。步千洐将他扶起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只不知赵兄究竟如何惹上了官府?” 赵魄微微一笑,徐徐道来。 却原来这赵魄是城中青仑奴头领的长子,今年三十二岁。原本官府每年按二比一比例征收成年青仑奴,他们也就忍了。未料今年郡守大人不知从哪里讨的招,非要征收十来岁的女娃娃。后来官府流出消息,说是要送到帝京当娈童。头领本已经答应了,可赵魄看不过去,带人杀死了押送女娃娃的官兵,将她们偷偷藏了起来。这才遭到官府追捕。 步千洐听完,重重一拍桌面:“好!”他平生最喜结交真英雄、真好汉,当即道:“赵兄放心,我定当护送你回营寨,绝不叫人伤你分毫。” 那赵魄略微苦涩地一笑,却立刻昂然道:“今日能遇到兄弟这样的大侠,赵魄虽死无憾。” 男人的情意迅速集结,两双虎目俱是亮光闪闪。破月见步千洐意气风发,不由得想,他果然不是儿女情长的男人,叫人越看越恨! 步千洐遇到知己,哪能无酒?叫来小二,一摸荷包,却想起早已空空如也。他清咳一声,这才望向沉默地坐在一旁的破月:“拿些碎银来。” 破月神色冷冷的,摸出碎银,重重放在桌面上。步千洐老脸一红,拿过来给了小二。 因步千洐方才一直未介绍破月,赵魄也就没打招呼。此时见她掌管步千洐钱银,哪里还有迟疑,朗笑道:“这位一定是弟妹,赵魄有礼!” 破月冲他嫣然一笑道:“赵大哥有礼。我不是他妻子,你误会了。” 步千洐沉默不语,赵魄见两人神色,还道是步千洐落花有意,破月流水无情,暗自好笑。 酒是个神奇的玩意儿,有了它,两个平时看不对眼的男人,都能称兄道弟。更何况他二人颇有些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感觉。待到第二坛喝完,两人聊军事聊兵法聊天下大势,颇为意气相投,已是大哥小弟地叫了起来。 赵魄将酒坛重重一放:“小弟,今日你我二人有缘,不如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步千洐一击掌:“极好!小弟也有此意!” 两人摇摇晃晃站起来,便对着窗户外的明月拜倒。破月在旁坐着不吭声,步千洐却忽然回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便提起来,将她放在自己身旁地上。 他的眼神极深,看不懂他到底醉是未醉。破月想要挣脱他的手:“你干什么?” “你也结拜。”步千洐的手如铁钳般抓得死紧,声音也绷得紧紧的,“咱们结为……兄妹。” “你去死!”破月狠狠一扭,从他手里挣脱。赵魄哈哈大笑,拍拍步千洐肩膀:“老弟,世间唯情字难勘破,大丈夫休要婆婆妈妈!就随她去!咱们再喝。” 这话简直说在步千洐心坎上,也不再管破月了,又跟赵魄坐下对饮。破月见他已有三分醉意,心头恨恨,闷闷不吭声。 “眼见朝廷已结束对东南诸国用兵,显然是要对君和国开战了。”赵魄沉吟道,“却不知君和会不会抢先一步?” 步千洐眼睛一亮:“想不到大哥也懂用兵。”他也拿出些饭粒,扮作君和国大军,排兵布阵。 两人你来我往,说到高兴处意气风发。破月本来对兵道还挺感兴趣,只是被步千洐扰得忧心,心想我心思纷乱,你却同旁人聊打仗聊得神色飞扬。心头恨恨的,不多时,竟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着了。 第71章 步千洐见她睡着,立刻解下外袍,盖在她肩头。赵魄笑而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 步千洐倏然一惊,睁眼醒来。 他一抬头,便见满地的酒坛,赵魄仰面倒在榻上,打着呼噜,径自睡得沉稳。 他微微一笑,正要起身,忽觉左臂不能动弹。转眸一看,立刻定住。 原来是破月趴在桌上,头压着他的手臂,睡得正香。 不知道是他饮醉了酒,无意识地去抚摸她的脸,被她压住,还是她在梦中迷迷糊糊地靠近,安心睡在他的臂弯里。 夜色如此幽暗清冷,手臂上传来些许温热和重量,如此温柔依赖,竟让步千洐酒意醒了大半,趁着月光呆呆地看着她,一动也不能动。 第二日破月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楼上的房间。她刚一推开门,步千洐站在门口,神色甚为平和:“走吧。” “去哪儿?” “赵魄的山寨。他们熟悉沙漠,帮我们打点行装,事半功倍。”步千洐接过她手中的包袱,才发觉左臂还有些酸痛。他淡淡看她一眼,沉默不语。 赵魄早已在楼下等候,熟练地带着他二人穿街过巷,轻而易举避过官差。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青仑人聚集的山寨。 原来青仑城北部大片地区,依山而建,正是青仑族的祖屋所在。只见黄澄澄的土丘下,一间间圆顶木屋错落有致,七色彩旗密密麻麻插在每一个屋顶,在风中飘扬。村中人不多,多是些老妇人和孩童,看到赵魄,孩子们都很高兴地扑过来:“少头领!” 赵魄哈哈大笑,带步千洐两人往寨中走。很快有十几个青年人迎出来,穿着厚厚的粗布棉衣,赤着双足,个个脸上有伤,看到赵魄,俱是惊喜交加。 “二弟,这便是昨日随我救人的义士。”他又对众人道,“这是我结义兄弟步千洐!昨日他一人击退二十名官差,助我脱身!” 青年们齐齐拜倒:“多谢英雄!”步千洐豪气顿生,一一将他们扶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兄弟们切勿多礼!” 一群汉子兴高采烈,哈哈大笑。有人也瞧见了破月,只是不敢多看。步千洐还未介绍,赵魄笑着对众人道:“这是二弟的女人。漂亮吧!”说完也不待步千洐反驳,拉着他往寨中走。 “二嫂!”汉子们腼腆地朝破月笑,紧随赵魄进寨。 “稍候。”步千洐脚步一顿,回头等破月走到自己身旁,进入绝对安全的范围,这才继续与赵魄并肩而行。 步千洐之前只对赵魄说,要去沙漠中寻找经商久未归家的父亲。赵魄也没多问,这日便让寨中兄弟拉来两头健硕的骆驼,又备齐了充足的水、干粮和一顶帐篷。而后拍拍步千洐的肩膀:“今晚不醉无归。” 这晚,寨中篝火通明,赵魄命人杀鸡宰牛,款待步千洐二人。汉子们身旁都坐着自己的妻子。青仑男子多豪迈,青仑女子多羞涩。时不时便有男子给自己妻子灌酒,笑声一片,极其尽兴。 破月也坐在步千洐身旁,与赵魄夫妇邻桌。只不过全场最相敬如宾的就是他二人了。别说就着同一个碗喝酒,别说抱着亲昵,就是瞧都没瞧上一眼。 很快便有青年过来敬酒,步千洐来人就干,博得喝彩声一片。 有人听说破月也是高手,过来给她敬酒。步千洐从她手里夺过碗一饮而尽,全部代饮。 破月一声不吭,随他去。 终还是有人逗趣,高声笑道:“步大侠怎么不与妻子喝一碗!” 立刻有人起哄:“喝一个!喝一个!” 闲人众多,步千洐不愿说与破月的纠葛,只淡笑道:“她喝不了酒。” 众人不依,笑道女侠怎么能不喝酒。破月一直沉默,忽地朗声道:“多谢各位!”端起酒喝了一大口。未料青仑酒辛辣无比,顿时呛得连声咳嗽,面红耳赤。 众人哈哈大笑,步千洐趁着火光,瞧见她面颊酡红、神色窘迫,便愣住了。 他方才与数十人对饮,酒不醉人人自醉,早有些糊涂。此刻听众人在耳边不断喊:“步大侠、步大侠,喂嫂子喝一个!”他脑子陡然一热,理智竟被丢到九霄云外,一把抓住破月肩头,紧紧将她按在自己心口,端起酒碗便送到她嘴边。 破月被他的突然袭击搞蒙了,忽地想起当日在墨官城内,他也是这般,突然搂住自己,往自己嘴里灌酒。往日那萌动暧昧的甜蜜情怀,忽地袭上心头。 一分神间,已被他灌了一大口,破月再次呛得连声咳嗽。步千洐原本醉意朦胧,听到她的咳嗽声,脑子一个激灵,心生悔意。他将酒碗往桌上一丢,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别过头去,耳根阵阵发烫,胡天胡地地与汉子们聊了起来。 月上中天,汉子们竟也不顾天寒地冻,醉倒在寨中地上。步千洐本就心情抑郁,自然也醉得彻底,与赵魄抱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有妇人哧哧笑笑,领破月到屋子里睡。破月见步千洐睡得死沉,想起他的情不自禁,想起他的拒人千里之外,不由得心头恨恨,往他腿上踢了两脚,这才解气,进屋睡觉。 刚躺下一会儿,忽听寨外有人用青仑语大喊什么。破月一下子坐起来,冲到屋外,却见寨子外无数火把,像是要将漆黑的天空都照得通亮。 醉倒的男人们陆陆续续坐起来,俱是神色惊惶而愤怒。步千洐猛然睁眼,立刻抓起刀抬头四处寻找。破月本已站在他身后,故意不吭声。直到他焦急地拔腿要往前冲,这才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身子一僵,回头看到破月,神色一松,四目凝视,俱是无言。 “大哥,怎么回事?” 赵魄站起来,脸色阴郁:“二弟,他们来抓我了。” 步千洐和破月俱是一凛,只见寨外火光通明,至少来了上百官兵。 过了一会儿,便见一高壮的老人急匆匆跑了过来。 “赵魄!”那老人生得眉目英武,与赵魄有几分相似,他怒喝道,“官差已经来了。快把那些女子交给他们!否则爹也护不住你!” “女子?”赵魄声音中有几分醉意几分恨意,“那些都还是孩子!还有、还有我的小妹!你的女儿!今日死则死矣,绝不会将亲妹子交到他们手里!” 其他青年听到赵魄豪言,早已按捺不住,怒吼道:“对!跟他们拼了!” 步千洐本是军中人,本不欲与官府正面冲突,但听众人决意赴死,却是一股豪情涌上心头,朗声对赵魄道:“大哥,小弟今日助你退敌!” 赵魄哈哈大笑,端起两碗酒,与他对饮而尽。砸了酒碗却道:“义弟,大哥与官府作对,杀了这些狗官差,又会有新的过来。大哥已是死路一条,你速速带着弟妹从寨子后门走吧!咱们就此别过!” 步千洐略一迟疑,他若一人自然无牵无挂,可如今破月在此,他却不想叫她受半点损伤。 “先将他们领头的制住,总有法子叫他们知难而退。”破月忽然道,神色淡淡的。步千洐原本也是这样想,听她说出,心头一热,情不自禁柔声道:“不错!”转头对赵魄道:“大哥在此等我!”提刀纵身便朝寨外跃去! 破月从身旁一汉子手里夺过尖刀,一声不吭也跟了上去。众人见他二人身法精妙,顷刻没入夜色里,俱是“啊”了一声,面面相觑,随即快步追上去。 破月随步千洐跃出寨门,正欲发难,却见寨外静得出奇。数百人整整齐齐跪了一地,半点声响也没有。 破月心里咯噔一下,步千洐亦是缓缓回头,只见前方火把林立的大树下,两个黑衣人静静立着。一个穿着官服的男子跪在他们面前,头埋得极低。一个黑衣人淡淡地将一块金色令牌收回腰间,对那官差道:“退下吧!不许再来!” 官差一脸惊慌,点头哈腰,扯着嗓子对手下们低吼道:“还不快走!”一群人退潮般撤了个干干净净。 步千洐和破月俱是沉默不语。身后赵魄等人已赶过来,看到官府退兵,俱是又惊又喜。那两个黑衣人低着头走过来,在步千洐二人面前拜倒。其中一人道:“属下青雀街麾下暗卫,奉主人之命护送二位到边境。” 他一说,步颜二人都明白过来。诚王府正是在青雀街上。破月问:“你们怎么忽然来了?” 那暗卫答道:“前些日子,邕州边境的云福客栈出了大案子。主人怕路上不太平,怕有牵连,便叫我们暗中护送。今日见他们叨扰二位,故才现身。” 步千洐顿时明白过来——定是当日在云福客栈斩杀数人,慕容湛也得到了消息,猜到是自己动手。慕容湛怕沿路官府追查凶手,为难他二人,所以派暗卫带着金牌赶过来。 “替我多谢你家主人。”破月道,“告诉他,我们都很好,无须挂心。” 两暗卫点头称是,道:“已至边界,我们不便北行。望二位保重。”说完便起身退开,身影很快匿入夜色中。 赵魄等人站得较远,不明缘由。待到听步千洐说官差退去,不会再来,顿时又惊又喜。 第72章 赵魄死里逃生,拉住步千洐再次痛饮。新的酒菜轮番而上,众人欢呼雀跃。步千洐彻底醉了,醉得稀里糊涂人事不知,抱着个酒坛一声声低唤“月儿月儿”。破月坐在他身旁,望着头顶清寒的明月,望着他俊朗的容颜,又怜又恨,垂首不语。 沙漠的天空,竟比城镇上还要碧蓝许多,通通透透,如一汪漫无边际的深泉,镶在头顶。 连绵起伏的沙丘,有的如高山壮阔,有的如波浪轻柔,在破月面前呈现出一种瑰 丽的景象,令人心旷神怡。 两匹骆驼一前一后,离得很近。他在前,她在后。或许是这孤旷的荒漠,足以融化每个人的心,他们没有再冷战,也没有比以前更靠近。真正像两个结伴而行的朋友,平静地往荒漠深处越走越远。 两人已按照赵魄指的方位,在沙漠里走了十来日。虽四野茫茫,但步千洐惯于行兵打仗,咬准北方,倒也没走弯路。 此时正值午后,太阳烈得像要将人的皮肤剥下来。步千洐取了水囊递给破月,破月接过刚要喝,两人俱是一凛,都听得前方有动静传来。 两人下了骆驼,身形隐在沙丘后。却见一行数十人,踏着黄沙从沙丘后冲出来。那些人面色焦黄、形容凶悍。个个****着上身,腰间一把长刀。见到两匹载满东西的骆驼,还有容颜姣好的破月,都是眼睛一亮,沉默地围了上来。 步千洐心下雪亮,知道遇到了赵魄所说的沙匪。不过十几个宵小,他也没太放在心上,转头叮嘱破月站好,拿起刀便迎了上去。 沙匪刀口上求生,俱是凶悍的性子。半点废话不说,扑上来就打。 起初,毫无悬念。 步千洐甚至未拔刀,便打倒了四五人。他听闻沙匪在荒漠中杀人如麻、恶行累累,故下手毫不留情,每一个都是断筋错骨,一招毙命。 余下的沙匪这才慌了,转身想跑。可步千洐哪里肯让,拔出刀纵身跃起,追了上去。 有个沙匪却极为机灵,起先躲在沙丘后不动,见步千洐朝外面追,拔刀便朝破月扑过来。可他没料到自己打错了如意算盘,破月连眉都没皱一下,一刀将他砍翻在地。 然而破月没想到,骆驼却忽地受惊,一声长嘶,两匹骆驼朝不同的方向撒蹄跑去。 破月一愣,瞅准负着十来个水囊的骆驼,拔腿就追。未料刚翻过沙丘,眼看便要追上,忽见骆驼嘶叫一声,身子缓缓开始向下沉! 破月心里咯噔一下,只觉脚下一空,流沙便如泄洪般疾疾下坠。 “千洐!”她脑子一空,双掌在沙面一拍,借力想要跃起!未料身子刚往上腾出寸许,流沙复又下旋,似有股重重的力道,将她向下拉! “月儿!”沙丘后陡然跃出个高大的身影。 “别过来!是流沙!”破月急道,心下惧怕万分,想要提气,流沙却是源源不绝,身子陷得更快! 步千洐紧贴着沙丘落下,看清她的状况,顿时面色一白。好在他见机极快,立刻取了腰带,系在鸣鸿刀上,长臂一扬,将腰带甩在她面前。 流沙已经淹到破月的脖子,她慌忙抓住腰带,这才松了口气。步千洐低喝一声:“起!”绵长的力道大盛,破月只觉身子一轻,已然破沙而出,身子堪堪落下。步千洐长臂一捞,跃起将她接住,紧紧搂在怀里。两人惊魂未定地立在沙丘上,对望片刻,俱是无言。 “骆驼跑了!”破月忽地想起,急忙喊道。 步千洐心一沉,举目四顾,可茫茫沙丘,哪里还有骆驼的影子。 “还有水吗?”步千洐问。 破月指了指地上的一个水囊——那是方才步千洐递给她,掉落在地上的。 只有一个了。 可他们离君和国边境,还有十日以上的路程。他们在沙漠里走了十日,退回去亦是来不及。 步千洐脸色微变,旋即淡淡道:“无妨,赵魄说沙漠里有绿洲。到那里再补充水源便是。” 三日后。 烈日如火盆,在头顶灼烤。 破月完全没有料到,他们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明明前些日子,他们还在赵魄的山寨里,看着青仑人欢声笑语;明明他无情地拒绝了她,她已打定主意,只待完成师父的遗愿,就放弃这段感情。 明明她偷偷地想,除非他道歉,除非他求她原谅,她才会再跟他在一起。 却怎么一步错、步步错。他们竟然陷入荒漠里!别说等到他想通的一天,别说等到她决定留下或离开的一天。 似乎再多一天,他们都等不到了。 破月又看了眼昏黄的日头,心想,这下可好了。他是否痛改前非都无所谓了,她是否原谅他也无所谓了。 因为他们极可能要一起死在这里了。 可恨的是,他到死,还不肯承认对她的情意?到死,还念着与小容的兄弟情,多过对她的爱意吗? 破月心头酸涩,舔了舔干涸的唇,强自忍耐不去看步千洐。步千洐却察觉了,将她的手一握,从腰间摘下水囊,塞到她手里。 “你也喝。”破月不动。 步千洐点点头,拿起水囊,拔出盖子,喉咙动了动,放下给她。破月疑惑地看着他:“你骗我。” “喝,别废话。” 破月接过水囊,微微抿了一小口。 她如何不知,一个水囊,两人喝了三日,还有一小半,怎么可能?他也许根本就没怎么喝。 “咱们能找到绿洲吗?” 他头也不回,答得漫不经心:“一定会。” 八日后。 破月觉得,日头像是疯掉了,越往北走,晒得越厉害。 她已经两天没喝水了,她的脑子晕沉沉的。黄澄澄的沙漠看起来茫茫一片。她知道已经走不到尽头。 步千洐也许渴得更厉害。后来两天,他连拿起水囊做做样子都省略了,只看着她道:“我不渴。”她不依,他就点了她的穴道抱着她灌,等她喝下去了,才为她解穴。破月气极了,抬手打他,他动也不动,只是有些散漫地笑道:“我内力比你深厚,听我安排。” 此时,步千洐原本走在前头,似乎察觉出什么,回头看着她,风尘仆仆的脸上,嘴唇又干又黑,隐有血痕。 “走不动了?”嘶哑的嗓音。 “走得动。”破月双腿一软,眼前一片昏黑。 破月是被嘴里的腥味呛醒的。 热热的液体流入干涸许久的食道,有点咸,又有点涩,还有点铁锈的气味。不太好闻,可破月却感觉到麻痹已久的胃和口腔,仿佛瞬间复苏,朝那液体的来源重重地吸吮着。 猛地一个激灵,她睁眼一看,却望见一双暗色的眼。 步千洐在月色下静静地望着自己,英俊而憔悴的脸像是浮雕,随时会被风沙月色蚀去。 她悚然,这才发觉他的手腕正堵着自己的嘴。那哪里是什么甘泉,是他的血! “步千洐你疯了!我不要!走开!”她发出虚弱的嘶吼。 此刻的步千洐,目光那么温柔,动作却像一头霸道的野兽!他一把扣住她的双手,抬起手腕又想往她嘴里灌。 破月觉得疯了,自己要疯了!他很多天没喝水,他还要她喝他的血?她哪里肯依?死都不肯依! “神经病!你是我什么人!谁要喝你的血!滚!”她吼道。 他或许也没有太多力气了,竟被她挣开!他也火了,低吼道:“别动!”抬手又点了她的穴道。 可这回破月不依了,死都不依了!咬紧牙关,任他抬起手腕,将她涂得满脸满嘴都是血,她也不肯要! “张嘴!”他眼神阴霾地望着她,俊朗的脸绷得铁青。 破月死死盯着他,眼泪大滴大滴地掉。 “我是你什么人?你说我是你什么人!”他猛地低头,咬住自己手腕,狠狠吸了一口。而后单手捏住她的下巴,俯下头,重重地覆了上来。 火热的唇舌,夹杂着某种熟悉而遥远的气息,还掺着重重的血腥味、沙土味,统统往她嘴里灌。破月心痛得不能自已,如木偶般仍由他的唇舌有力而疯狂地与自己纠缠。 他也似已忘却了一切,紧紧抱着她,想要嵌入身体里去。口中的血已经逼着她尽数吞下,他却仿佛忘了自己的初衷,狠狠地,像猛兽般亲着她,亲着她的唇、亲着她的脸、亲着她的耳垂、亲着她的脖子。亲着每一寸曾经令他迷醉令他思念令他神魂颠倒的地方。 破月抱着他宽厚而冰冷的背,只觉得又绝望又欢喜。而他在一番几近歇斯底里的亲吻后,深深埋首在她的长发里,与她十指交缠,将她压在柔软的沙丘上。 破月痛苦地抱着他:“步千洐,我们也许都会死在这里,你还要让吗?” 回答她的是他的沉默,沉默地抬头,重新将她死死吻住。 第二日破月醒来时,人已经在步千洐的背上。 他长发已乱、浑身又脏又臭,手臂上的血迹更是乌黑而狰狞,深一脚浅一脚在沙地里行走。 前几日,他们还能纵身轻掠,日行数里。可如今,他们渴了十来日、饿了十来日,武林高手也与寻常人无异。 破月盯着他被风沙吹得皴裂的后颈看了半晌,轻轻将头靠上去。他身形微动,继续沉默前行。 待到了夜间,又是极冷。他抱着她躲在沙丘后,不等她说什么,已抬手点了她的穴。 “我不喝!” “由不得你。”他的声音里居然还能有几分笑意,他用刀划破自己另一侧手臂,埋头狠狠吸了一大口,低头又堵了上来。 第73章 半晌后,两人吻得同样气喘吁吁,同样虚弱无力。 步千洐抱着她,两人俱是无言凝视。 他的目光深深的,令她觉得有些异样。可具体哪里异样,她又说不上来。 “你想干什么?”破月哑着嗓子道。 他没答,他将点了穴的破月放在地上,然后拿起了刀,刀锋对准了自己的小臂。 “步千洐你、你疯了!住手!”破月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他的神色却极为冷酷:“你不是问我让不让?我不让了,现下你不是小容的人,是我的人!我的人就得听我的!我要你活下去!” 之后的一切仿佛梦境般迷离,她也分不清真假了。她似乎看到步千洐沉着脸,脸上肌肉轻轻抽搐着,然后他手臂上多了个血洞,刀锋上多了块血肉。她拼命地挣扎抗拒,他沉着脸,抓住她的下巴,将那血肉塞了进去。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真的要疯了。她要将他的肉吐出来!可他好狠,太狠了,吐出来又塞进去、吐出来又塞进去。终于强迫她吞了下去。 她大口大口地干呕,只觉得自己如坠地狱。而他从怀里掏出伤药,胡乱洒在手臂上。又扯下截袍子包扎得紧紧的。血水从他袖子里透出来,破月拼命想要推开他,不想再靠近他。他却是从未有过的霸道强势,将她死死搂在怀里,抱着她睡去。 这一定是一场梦,她想。 她宁愿从来没认识过他,宁愿被他抛弃,也不愿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而后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这片荒漠里。 —— 很热,全身上下仿佛都在火上烤。 破月难耐地呻吟了一声,迷迷瞪瞪举目四顾,却只见漫天黄沙如迷雾,什么也看不清,哪里还有步千洐的影子? 她跑了几步,忽地发觉手上还拿着什么,举起一看,竟是一截血淋淋的断臂!那手臂修长结实,五指骨节分明指腹有茧,不正是步千洐的手? 破月一阵强烈的恶心难过,就像有一只无情的手,死死摁住她的胸口、掐住她的咽喉,她大口大口干呕起来…… 破月猛地睁眼。 周围一片寂静,远处隐隐有稀疏的人声传来。 圆屋顶、帐篷、毛毯。她发觉自己躺在一个蒙古包里,身上换上了亚麻袍子。周围暗暗的,微弱的烛火摇摇欲坠。 她一下子坐起来,四处看,却没看到那个令她痛苦牵挂的身影。 “阿步!阿步!”她哑着嗓子喊道。 “你醒了,太好了。”一个面貌敦厚的年轻姑娘,也穿着蒙古族长袍,挑开帐门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水和热气腾腾的粥。 “这是哪里?是你救了我吗?”破月焦急地望着她,“我的同伴呢?” 姑娘梳着黑亮的长辫,两颊被晒得通红:“我叫司徒绿。我们商队经过沙漠,遇到了你们两个。这里是沙漠游民聚居的绿洲,就带了你们过来。你的同伴在另一座帐篷里。” 破月踉跄着便要站起:“多谢……多谢……他在哪里?他要紧吗?” 司徒绿扶着她往帐外走,有些嗔怪:“你吃点东西再去看他啊,他比你醒得早,当时是很吓人,现在没事了……” 破月不答,抬眸只见日头西沉,晚霞绚丽。前方一汪开阔的湖水,像是落入沙地里的一块碧玉。旁边数十棵细细的绿树随风摆动着身姿,青草铺满了湖边的土地,为这遥遥荒漠添了几分生气。几十个蒙古包围着湖水稀疏林立。湖水一角,一排骆驼背满了东西,立在蒙古包外,有几个穿着中原服饰的大汉蹲在骆驼旁抽着草烟,应当就是司徒绿所在商队了。 司徒绿边走边道:“那日我们还没到绿洲,便在沙漠里遇到了你们。当时你的同伴可惨极了,抱着你,你昏迷着。他全身都是血,把我们吓了一跳。他跪在我们面前,连磕了好多个头,只说两个字:‘救她。’然后就晕了。他手臂上有几处伤口,我还以为被狼咬了。后来我爹看了他的伤口,说是刀伤。你们是不是遇到沙匪了?” 破月怔怔地听着,脑海中浮现出他当日皮肤皴裂、眉目污黑、满身血迹,野兽般往她嘴里灌血灌肉的样子。她只觉得恍恍惚惚,心跳如擂。 不知不觉,她们走到一个山坡上,坡顶有个蒙古包,她们隔着十几步站定。 “好啦,他就住在这里面。”司徒绿凑过来耳语道,“我知道他是你的情郎,这几****没醒,他每晚都来探你,抱着你坐很久,一动不动呢。他刮了胡子生得好俊……快去快去,记得探完他回来饮粥。” 司徒绿挥挥手跑下了山坡,破月静静立了片刻,才悄声走过去,掀开了帐门。 帐内暗暗的,唯有一盏烛火轻轻摇曳。 一个高大的男子,穿着蒙古族长袍,缓缓转身。 破月只看了他一眼,就愣住了。 他看起来比之前又削瘦了几分,平日里刚毅的下巴,如今看起来都有些尖了。沉黑的眸静静地望着她,一动不动。脸色亦是十分苍白。 破月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手中的包袱里。 他一只手还拿着鸣鸿刀。 破月原本心里十分忐忑,夹杂在浓厚难言的情意里。可见他此时装扮,她心头骤然一沉。 “你又要走?” 他静默片刻,声沉如水:“月儿……” 破月只觉得一股寒气嗖嗖地往上冒,瞬间侵袭全身,心里变得又酸又涩,堵滞难言。她上前两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难道沙漠里发生的都是假的?你抱我吻我都是假的?” 步千洐脸色微变,没作声。 破月只觉得一股熊熊的无名火,势不可当地将她的委屈难言全压下去。 只剩怒火。 被抛弃被侮辱的怒火。 “步千洐……步千洐……”她狠狠揪紧他的衣服,都快要攥出水来,“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吗!” 她刚刚苏醒,本就体虚,气血上涌,眼前顿时一黑。步千洐一把将她搂紧,她定了定神,提起真气,狠狠一掌打在他胸口。 步千洐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倒退两步。饶是他武功胜过破月,也难受她突如其来的一掌,脸色霎时一白,缓缓溢出一缕鲜血。 破月看得心疼,可她的气愤却因他的甘愿承受的模样,更加强烈! “步千洐!我受够了,我就算被颜朴淙抓回去当奴隶也心甘情愿,这辈子也不要再见到你!” 步千洐脸色一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破月猛地一挥,却没挥开。他的双眼沉默而执拗:“别说浑话!我当日决意成全你跟小容,只因为……” “谁要你成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没错,我爱你是没爱得那么深,从没到过生死相许的地步。咱们才在一起几天就分开?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知道你讨厌什么,不知道你的养父母叫什么,甚至不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将来会不会吵架,会不会对不起我,会不会让我失望。 “可我只是不想放弃啊!咱们的感情才开了个头,就被颜朴淙追杀,被那些所谓的天下英雄追杀!怎么办? “可是爱一个人,不就是应该排除万难披荆斩棘,直到哪一天实在坚持不了,才放手吗?那才是爱情啊!你和我都还没用心爱过,我怎么能因为一年见不到你,怎么能因为有别人对我好,就轻言放弃? “小容他……他中意我,你不好过,难道我就好过吗?他那样一个人,我弃他不顾,我甚至觉得这辈子都亏欠他,因为不能回应他的深情厚意。可我没办法啊步千洐,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他再叫人怜惜,他也是另一个人啊!我当日既然决定跟你在一起,断无不明不白跟了别人的道理。 “可是步千洐,到现在你还要让?到现在你还要走?算了!我放弃了!你走吧,咱们一刀两断,互不相干!” 破月说到后头,声音已然哽咽,体内气血翻腾,喉咙一阵甘甜。她强自忍耐,一抬头,见步千洐正怔怔望着自己,神色极为震动。 她是真不想再看他一眼,一把将他挥开,转身拔腿就走。 有力的大手仿若火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等她再爆发,他一下子将她带入怀里,狠狠抱住。 “松手!”破月嘶哑着声音。 可他将她箍得更紧,低垂的俊脸,绷得铁青。粗黑的眉紧紧拧在一起,双眸一片难辨的阴霾。 “你还抱我做什么?你这个浑蛋!抱自己弟妹做什么!” 她提起真气,一脚朝他膝盖踢去!步千洐侧身一避,身体失重,抱起她就倒在床上。 高大沉重的身躯,将她压得死紧,黑眸深深望着她,呼吸低低喷在她脸上。破月眼泪都流了出来:“步千洐!我不要你再虚情假意!放开我!” “谁说我是虚情假意!”他低吼道,牢牢扣住她的双手和双腿,一低头,狠狠吻了上来。 他们从未吻得如此凶残。 他将她压得死死的,火热的唇舌野兽般在她嘴上乱舔,拼命想要撬开她的嘴。她闭嘴不纳,他就捧着她的脸一顿狂亲。 破月被他亲得耳根都麻了,怒火更盛,张嘴就咬住他的舌头。步千洐不躲不避,生生受了,疯狂地往她嘴里探。她结结实实咬下,血腥味瞬间遍布两个人的口腔。他仿佛失去了痛觉,继续缠着她的舌头纠缠。 破月不忍心再咬下去,拼命将他的舌头往外推。可他一旦得手,哪里肯让?鲜血淋漓的嘴重重堵着她,像是要将她的每一缕气息都吞咽下去。 过了许久,久到两人都气喘吁吁,无力挣扎。 他终于放过了她的唇,却依旧扣紧她的双手,令她动弹不得。 “你什么意思?”破月冷冷道。 “就是这个意思。”步千洐低头又要吻,破月心头火起,怒喝道:“我不是由得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松手!” 步千洐沉默片刻,松开了她,双臂却依旧撑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子几乎完全笼罩住她,漆黑的眸死死盯着她。 破月呼吸依然急促,转过身背对他。 半晌后,听到后背传来他缓缓的声音。 “月儿,是步大哥浑蛋,是步大哥对不住你。” 她不吭声。 他继续道:“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他的声音中带了几分自嘲,“枉我以为自己义薄云天,今日才知,尚不如你这小女子豁达通透。你骂得好,骂得痛快,现下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是什么事,都能拿‘义’字衡量。” 破月声音有些哽咽:“晚了!我现在不要你!” 他静了片刻,却仿佛没听到她绝情的话,柔声道:“是我的错,平白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当日我见小容那副模样,于心不忍。自以为这是两全的法子,对得住你们两个。” 破月:“狗屁!” 他轻轻抱住她的肩头:“月儿骂得对,狗屁!都是狗屁!什么兄弟情什么顾忌你的安危,都是狗屁、都是借口。说到底,是我没坚持,是我对不住你。” 他慢慢将脸贴近:“这些日子我每日对着你,过得浑浑噩噩,我也难受得紧。月儿,步大哥实在错得离谱、错得可笑。只求你再给步大哥一次机会,再原谅步大哥一次,好不好?” 破月被他说得心都要化了,却依旧冷声道:“原谅你?你要我原谅你?好,那我问你,等回了大胥,见到小容,你如何面对他?” 步千洐脑海里闪过慕容那日醉酒后的痴痴告白,心头隐隐作痛。他静默片刻,哑着嗓子道:“回去后我同他说。是我对不住他,与你无关。” 破月听提到小容,心头一痛,沉默不语。 步千洐将她身子翻转过来,却见她神色凄迷甚为可怜。他静静望着她,慢慢俯下身子,捧着她的脸,又凑了过来。 “我还没原谅你……”破月狠狠地别过头去。 步千洐已沿着她的脸颊,反反复复亲了起来。 第74章 破月被他亲了又亲,渐渐只觉得全身血脉仿佛都被点燃,开始无声的奔腾,开始歇斯底里的叫嚣。她清清楚楚知道,知道这熟悉的感觉,这一年里,每当她想起步千洐,她的全身血脉都为之悸动。而今天,它们在压抑了一年后,终于得到了他的回应,它们如疯魔了般,开始在她体内激荡。 它们终于不再委屈,汹涌澎湃毫无顾忌地释放,眼看便要将她淹没。 她怎么能怪他呢?怎么忍心真的怪他,真的不理他呢?他这么一个人,唉…… 破月猛地抬头,抱住他的背,含住他的唇舌,极其用力地亲吻。 步千洐身子一僵,只觉得身体深处一股火气噌噌地往上冒。他眸色越发暗沉,一下子将她压倒在床上,长腿勾住她的,四肢都紧紧与她纠缠。 神魂颠倒、昏天暗地。世间一切都不存在,什么都不重要,只有她温软的馨香,萦绕在自己身下,撩拨着他压抑许久沉寂许久的情意,热切地想要将她拆骨入腹、占为己有,从此再不叫任何人窥探、不叫任何人肖想。 “步兄弟……”帐门一响,有人“啊”了一声,立刻退了出去。 步千洐身形一顿,没有回头,继续埋首咬着破月的脖子。 “有人……” “没事。”步千洐含糊道,“是商队头领,明日让我护送他去另一个部落交易。见着咱们……他自然会走。” 破月迷迷糊糊反应过来:“你方才收拾行李不是要走?你只是要护送他?” 步千洐微微一笑:“自是如此。你以为我还舍得下你?” “那你不早说……” 步千洐没答。 他又如何说得出口,这一路北行,自己越来越割舍不下她,待身陷沙漠死地,更是认清自己的心,根本舍不得将她让给小容。可大丈夫出尔反尔,他也有些踟蹰无法开口罢了。 “你傻啊……”破月低声道。 步千洐静静地望着她,目光锐利逼人。却又抓起她的手指,一根根含在嘴里,仔仔细细地舔。破月被他盯得面若红霞,被他亲得酥麻难当,情难自已、满心欢喜。 两人又低低说了一会儿话,步千洐怜她体弱,拿了些干粮亲手喂给她吃。破月靠坐在床上,任他伺候,心情大起大落后,终于缓缓被喜悦填满。 两人四目凝视,都觉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粮仓,荒山中只有他二人,满心柔情蜜意。 步千洐心结已解,心境坦荡,抱着她片刻,沿着她的脸颊脖子,一寸寸吻着。却听她低声道:“阿步,你敢不敢要了我?” 步千洐压抑多日的情意终于得到释放,一心只想与她亲近。此时听她忽然来这么一句,只觉得仿若往烈火上浇了瓢滚油,浑身难耐。 可他盯着她道:“你刚醒,身子虚弱……” 回答他的,是破月勾着他的脖子,开始轻吻他的脸。 破晓。 破月迷迷糊糊一睁眼,便被身后人察觉,手劲一收,将她搂得更紧。 想起昨晚的癫狂,破月只觉得恍然如梦,此刻身体更是酸麻酥软,不由得低骂道:“你、你太坏了,一点也不君子。” 步千洐紧贴着她,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整个都包裹住,低笑道:“可你也是很喜欢的。” 破月被他说得羞赧,不吭声。步千洐将她翻了个身,正对着自己,哑着嗓子道:“我赠你的玉佩呢?” 破月挣开他的怀抱,抬手在床头衣物里摸了摸,将玉佩拿过来。步千洐见她随身带着自己的信物,越发感动。他接过玉佩,低笑道:“还说将来不给我生儿子,如今木已成舟,再不会有差池了。一回大胥,咱们就成亲。” 破月却道:“我只是跟你好,可现下也不一定就跟你过一辈子啊。咱们互相还不够了解,先处一段再说。” 步千洐听得眉头一皱,却见她眼中都是调皮的笑意,这才明白她在逗自己。他心神一荡,将玉佩往边上一丢,翻身又压住她:“如此是要再多了解几次,方能让你安心嫁我了。” 破月一声尖叫,拼命推他,他耍赖般用身体重量压住她,气得她佯怒不语。他这才定定望着她:“月儿,谢谢你。” “谢我什么?破月明知故问。 步千洐不答,闭上眼抱着她。 谢谢你骂醒我的蠢笨愚钝,谢谢你对我不离不弃。而我步千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苍天在上,父母亡灵见证,步千洐自当宠你爱你一世,白首不相离。 破月醒来时已是早上,步千洐不在床上。她下床走出蒙古包,就见他坐在山坡上,似在出神。 旭日在他头顶升起,将他挺拔而削瘦的身躯,笼上薄雾般的光影。他微垂着头,侧脸轮廓棱角分明、沉静英俊。 破月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心底一股热流,暖暖淌过。 “在想什么?”破月在他身旁坐下。 步千洐原本在想小容,一看到她,眸光顿时柔和,轻笑道:“想你。” 他抬臂搂住她的肩膀,两人俱是无言。 日头正好,湖面波光荡漾,牧民们牵着牛羊,放声高歌;司徒绿站在山坡下,看到他两人,用力地挥手。 一派令人沉醉的安详。 破月忽地想起一事,忍不住上下将他打量一番。步千洐抬手在她鼻尖一刮:“想什么呢?一脸古怪。” 破月用指尖戳戳他胸前硬而韧的肌肉:“你有没有……觉得内力有进益?” 步千洐笑意渐深。 “似乎并无进益。”他懒懒地在她耳边低语,“莫非是在下不够努力?” “去你的!”破月反过来捏住他挺拔的鼻梁,“我认真的!” 步千洐之前还真没想起这个,闻言正色提气,运转了一个周天,摇了摇头:“内力并无变化。不过……着实通体舒畅。” “难道人丹之说是假的?” 两人思索片刻,却都没有答案。 晌午过后,步千洐和破月随商队上路。护送商队到了下一个部落,两人补充了水和食物,便跟商队告辞。 数日后,两人终于走出了沙漠。面前是连绵不断的光秃秃的石山,天堑难越,可对于他二人来说,又有何难? 白日里,一前一后于悬崖峭壁上穿梭飞跃;夜里,便宿在空寂无人的山谷中。 又在山间行了两日,远远已可望见前方城池的轮廓——他们终于抵达君和国的边境。这日傍晚,两人在溪边小憩,天黑后,潜入城中。 天明时分,步千洐和破月走在街头,对望一眼,俱是笑意盎然。 慈州,当年大胥割让给君和的八州之一。破月和千洐原都以为,踏上这片沦陷的国土,会看到焦土遍地、民不聊生。未料逛了半日,未见任何不平事,只见热闹和安详。即便在一些老人脸上,也未看到亡国奴的痛楚。 两人又在城中行了半个时辰,还真没遇上任何不平事,处处一派祥和。倒叫步千洐这满心家国故土的大侠毫无用武之地。傍晚的时候,步千洐问了当地人,便带破月寻到了一处有名的饭店。两人要了个临湖的二楼雅间。正值初夏,冰湖初融,碧波清寒,岸边垂柳迎风飘荡,湖光山色静美宜人。破月倚在栏杆上,望着广袤的原野,听到湖边行人的欢声笑语,只想起四个字:天下太平。 步千洐贪杯,小二一送上当地美酒,就抱着喝了半坛。此时酒意微醺,他抬头便瞧见破月。晚霞金黄灿烂,她纤柔的腰身也镀上了一层金边,玉一样细致的脸庞,朦胧得越发柔弱可爱。 步千洐平生第一回连酒都顾不上了,缓缓走过去,将她拦腰一抱,埋头就亲。 正亲得如胶似漆,步千洐忽地停住,缓缓回头。 破月一愣,凝神静气,也听到了声响。 步千洐察觉到门口的人已经站了一会儿,只是他方才意乱情迷,才刚刚发现。他将破月挡在身后,低喝道:“阁下既已来了,何不现身?” 破月也暗自提气。 片刻后,门被推开,清风灌入,一个削瘦的黑衣人默默走了进来。他清秀而苍白的脸庞上,漆黑的眸色寒气逼人,薄唇却暗红如血。 他完全不管步千洐和破月的惊讶,径自在桌前坐下,端起酒、闭上眼:“继续,我等。” 步千洐哑然失笑,松开破月走过去。 “十三!”破月惊喜地跟上前。 唐十三这才看着他们,眸中笑意一闪而逝。 破月望着他,阔别一年,他竟似全无变化。唯一的不同是,穿着君和国的服饰。 “你怎会在此处?刑堂又有任务?”步千洐拍拍他的肩膀,唐十三抬起手,两人手掌在空中有力交握,步千洐这才坐下。 “街上看到你们。”十三答道。 破月明白过来,她跟步千洐在异国自然毫无顾忌,招摇过市。大概恰好被十三撞见,尾随过来。她贴着步千洐坐下,小声补充:“那个……他也是君和国人。” 当日他说“我跟他一样”,不正是说,自己跟靳断鸿一样吗?破月当时还不太明白,后来仔细一想,虽然这个事实匪夷所思,却是最合理的推测。今日在君和见到他,自然谜底揭晓。 步千洐长眉微挑,脸色一沉:“当真?”唐十三点点头:“真。打不打?”他一跃而起,拔出长剑,脸上隐有喜色。 破月顿时哭笑不得。 敢情家国仇恨,在他看来,还比不过跟步千洐打一架畅快?真真是个极品武痴啊! 步千洐却根本不买账,抬眸看着他:“为何潜入大胥?”唐十三面无表情:“闯荡江湖。” “可曾背叛大胥?”步千洐缓缓问道。 “不曾。”他淡淡道,末了破天荒耐着性子补了句,“我从不诳你。” 步千洐便不作声了。 他还真没诳过他。包括他是君和国人的事——回头想想,他还从没说过自己是大胥人。当年初识时,步千洐问他是哪里人,他就不耐烦地抬手指了指北面。谁想到他指的是君和。 唐十三见无架可打,收剑回鞘,神色明显黯淡了几分,这才望着破月:“你可好?” 破月点头:“很好,你呢?” “不大好,没人打架。” 破月忍不住笑了,唐十三看着他两人交握的手,目光滞了一瞬,缓缓点头:“更配。” 破月一怔,步千洐也扬了扬眉。 十三又看向步千洐:“打一架,你出气。” 破月也看着步千洐,她知道他骨子里还是个铁血军人,现下不仅师父是君和人,连最好的一个兄弟,也是君和人,心里必定不舒服。她本就没有这个时代的人那么强烈的国别观念,想起无鸠峰上十三维护他二人,她更加不希望步千洐因为这个,失去唐十三这个真兄弟。 想到这里,破月看着唐十三,未料在这个冰块儿的眼中,看到了几分紧张。 他也会紧张?怕步千洐恨自己?破月被他的情绪感染,居然也有点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望着沉默不语、脸色暗沉的步千洐。 片刻后,步千洐却笑了,懒洋洋地道:“打就打。”?十三:“走。”??两人随十三下楼,走了一炷香时间,到了一个朱门大户前。十三上前一脚踢门、轰然作响。很快,里面响起紧张的脚步声,一个老奴慌忙开了门:“二爷,您回来了。”?十三连点头都欠奉,抬手指了指步千洐二人:“住下。”老奴点头哈腰,退下去招呼家仆们准备。?十三没说自己到底是何身份,步千洐和破月也没问。这大宅极为奢华,竟有一片人工湖修在院内,小桥长廊更是百转千回,精致动人。??这日步千洐跟十三在花园里打了个通宵,直到天亮才回房睡。白日里,十三便带二人四处游玩。过了两天快活日子,步千洐二人便欲告辞北上。十三当时没说什么,扔了一大把银票给步千洐。辞别当日,他却也拿了个小包袱:“无聊,同去。”?步千洐与破月未成婚,路上便与十三同宿一屋。有时候破月被隔壁的打斗声吵醒,总是忍俊不止。?一个月后,三人抵达君和国的都城——承阳。 第75章 破月觉得,如果帝京给人的感觉像是恢弘而庄严的帝王,那么承阳就像一座温儒而包容的大佛。不仅城内建筑优美雅致,甚至连天子脚下的百姓,都无半点骄扈(?)之气,反而人人和善好客。 “客官是外地人吧?想去皇城逛逛吗?想饱览承阳美景吗?”客栈的小二殷勤地推销,“只需二十文钱,小的便能为你们找一位可靠的向导。” “不必。”十三冷眼将小二逼退。 步千洐和破月都有些吃惊。 “逛皇城?”步千洐问,在大胥从来由禁军把守、万民景仰、神秘而不可侵犯的皇权之城? 十三居然文绉绉回了句:“君臣一体,天下大同。” 步千洐沉思不语。破月则觉得,这个君和国有点意思。 日落时分,十三领他二人走到城西一座大宅子前。只见朱门黑匾,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庞刀门”。 十三停步不前:“不便。” 步千洐点头,上前敲门。再回头时,十三已不见踪迹。 片刻后,便有一青衣男子来开门,疑惑道:“小兄弟找谁?” 步千洐恭敬道:“庞断鸿弟子步千洐、颜破月,奉师命,将恩师骨灰送回故里。” 那青衣男子神色一震,进去通报,片刻后返转:“请!” 步千洐和破月随那男子走进去,只见内庭占地极广,却十分质朴清雅。又行了一炷香时间,到了花园,眼前一派郁郁葱葱、花香扑鼻。前方蜿蜒的葡萄架下,摆着张棋盘,两个老人对坐着。 左首边的老人穿一袭黑袍、头戴帛巾,身材健硕、龙眉虎目,与靳断鸿长得有几分相似。他的表情十分震惊,盯着步千洐手中的黑色骨灰盒,脸色已有些发白。 右首却是个和尚,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袈裟,眉毛是白的,胡须也是白的。他并未抬头,一直盯着棋盘,似已出神。皱纹如沟壑爬满他的脸,他双眸微垂着,看不清表情。 按辈分,靳断鸿之父算步千洐的师公。但他是君和国人,又是领军将领,步千洐如何能拜?步千洐一拱手,不卑不亢道:“前辈,师父他……已于两个多月前去了。” 左首老人正是靳断鸿的父亲、退役大将军庞清池,闻言上前两步,接过步千洐手中的骨灰盒,踉跄着坐下,抬手轻轻抚了又抚,默默流下两行热泪。 破月道:“前辈,师父去的时候很安详,大胥亦待他极好,并未为难。” 她一开口,那和尚倒是抬眸看了她一眼,旋即低下头去。 庞清池点点头,忽地拜倒:“多谢你二位千里迢迢送他回来!”千洐和破月连忙将他扶起。 “生死有命,他死得其所,清池何必挂怀?”那老和尚忽然开口道,声音浑厚平静。 庞清池将骨灰盒轻轻放在桌上,恭敬道:“大师说得极是。” 老和尚下了颗白子,庞清池复又执起黑子。 步千洐见他们态度疏冷,也不想多留,沉声道:“既已完成师命,晚辈告辞了。” “且慢。”庞清池忽地抬头,虎眸精光四射,竟与方才伤心绝望的老人判若两人,“你们从大胥来?” “正是。” “我君和与大胥势同水火,岂容你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步千洐眉目不动:“你待如何?” 庞清池将手中棋子一扔:“好张狂的小子,陪老夫过两招吧!”身形未动,长袍宽袖已是隐隐风动。 破月没料到他忽然发难,忙道:“前辈,我们好心送师父回来,你怎么能翻脸不认人啊!” 庞清池冷笑一声,从腰间拔出长刀,欺身攻了上来。 “月儿让开。”步千洐冷喝一声,拔出鸣鸿。庞清池微微一怔:“鸿儿竟将鸣鸿传给了你!” 两人已是很快缠斗在一起。 破月有些焦急地驻足张望。她知道自己与步千洐相比武艺还有差距,而且他跟人比试,又怎么会让女人插手?眼见两人斗得激烈,忽听身旁老和尚道:“清池打不过他。” 破月一愣,听明白了,心头又惊讶又高兴,竟对他的话信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两人足足打了半个时辰,步千洐收刀而立:“承让!” 庞清池衣襟上被步千洐的刀锋划破了道长长的口子,怔然片刻,不怒反笑,声音清朗道:“好、好、好!许久没有碰到这么厉害的后生了。你们是大胥人,老朽已尽力擒拿,无奈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你们就此去吧。”声音一扬:“来人,送上黄金百两,另将百破刀拿来,赠予这位小姐。” 破月一愣,步千洐微微一笑。两人都才明白,这庞清池身为军人,跟步千洐一样身不由己,所以才与步千洐打一场,再放他们走。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拜倒:“多谢前辈。” “黄金就不必了。”步千洐推开家仆呈上的礼物,“宝刀她的确缺一柄,谢了!” 庞清池微微一笑,也不勉强。破月道:“多谢师公。” 庞清池再不答话,低头又看棋盘。步千洐和破月正欲告辞,忽听那和尚静静道:“且慢,燕惜漠是你何人?” 步千洐抬眸与他目光一触,只觉他双眸浩然如水,苍苍渺渺。步千洐敬他仙风道骨,语气倒是客气几分:“前辈,我不认得你说的这人。” 老和尚微微一笑:“这一身武艺,又从何得来?” 步千洐一愣,菜农师父教他武艺时,从不提自己来历,后来不辞而别,更是未留只言片语。现下听老和尚这么说,心下已是了然:“晚辈数月前被人挑断手脚筋武艺尽废,后拜高人为师,传授武艺。只是不知师父的身份。” 老和尚点点头:“是了,他必定不愿意表露身份。” 步千洐沉默不语。 老和尚长眸一敛,却看向破月:“女施主,你这一身功夫出自我南天檀寺,又是为何?” 步千洐和破月俱是一惊。 “我的师父只有靳断鸿。”破月答道,心中却惊疑不定。 老和尚摇头:“女施主不说实话。” 话音未落,清瘦的身影如鬼魅般闪过,步千洐和破月都只觉眼前一花,座位上已无人。破月再定神一看,吓得心神一颤——老和尚就站在她身旁,大手搭在她肩膀上。 感觉到一股无比浑厚的力道从肩头透入,破月运气想要抵挡,竟半点没有反应。她练功至今,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大的对手,不由得目瞪口呆。 步千洐见破月被制,抬手便要将她抓过去,老和尚身形不动,按着破月肩头,竟原地倒退一丈远,步千洐连片衣角都没抓到。 “奇怪、奇怪。”老和尚神色越来越惊讶,转头对庞清池道,“我要带她走。” 庞清池点点头,步千洐哪里还有迟疑,拔刀如疾风骤雨般攻上。老和尚抓起破月跃到屋顶,袈裟竟被步千洐砍掉一片衣角。他惊讶道:“施主刀法修为竟到如此境地,实在是后生可畏!”说完身形一闪,快如疾风,顷刻便不见踪迹。 步千洐持刀抢上屋顶,追了片刻,却见夜色茫茫,哪里有老和尚和破月的身影?他已知那老和尚武艺诡谲,自己只怕难望其项背。他静了片刻,按下心头的焦急纷乱,重新回到庞府,朝庞清池拜倒:“求师公指点!” 庞清池笑着将他扶起:“苦无大师带那位姑娘走,必定有他的道理。你去天檀寺后山寻他们吧。” 步千洐走出庞府屋门,厉喝一声:“十三!” 一个人影慢慢从阴暗里走出来,清秀的脸微微诧异,看着他空荡荡的身后。 “去南天檀寺。”步千洐道,“她被苦无大师带走了。” 十三静了静,眉目瞬间舒展:“无妨。” 步千洐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思及破月的人丹体质,如今身在异国,更是危机四伏。他的眸色冷下来,慢慢道:“她若有丝毫差池,于我皆是切肤之痛。” 十三沉默半瞬,答道:“苦无一代宗师。打不过,只能求。” “求便求!磕头认错都无妨!速带我去!” 十三看着他,默默吐出一个字:“痴。”他转身拔腿疾行,步千洐快步跟上,两人身影顷刻没入夜色,往南郊去了。 —— 两人行了一夜,便到了百余里外的天檀山。旭日晨光中,只见绿野漫山,一座巍峨的寺庙静立山腰,清寂庄严,佛光湛湛。 十三走到寺门前,轻轻敲了敲。步千洐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郑重,沉默不语。 片刻后,一个小和尚探头出来,双手合十:“施主有礼。”十三静道:“唐荼、步千洐,求见祖师爷苦无大师。” “二位请随小僧来吧。” 步千洐看了他一眼:“祖师爷?”十三点头。 步千洐眸光微沉:“君和兵马大元帅唐忠信是你何人?” “家父。”他看着步千洐,顿了顿补充道,“关系不好。”步千洐点点头,不再问了。 偌大的练武场上,首先看到的是几十名俗家弟子,随着一名武僧,在晨光中勤力操练;场旁数棵参天大树,看起来皆有百岁以上,将这古刹衬得更加肃穆。 再往里走,便经过数间精舍,僧侣们正闭目念经、极为虔诚专注;偶尔也见到一群群练功的年轻僧人,招式沉稳,龙行虎步,庄严大气。小和尚带他们穿过热闹的前山,又在山间行了小半日,这才到了后山。 “苦无大师潜修于此,弟子不便打扰。二位施主自行上山,阿弥陀佛。”小僧干脆转身走了。步千洐和十三沿山路攀岩而上,终于在山顶林中,望见一座僧舍。 步千洐刚要扬声报上姓名,却听“吱呀”一声,屋门从里推开。一个苗条女子走了出来,眯着眼打了个哈欠,不是颜破月是谁? “月儿!”步千洐跃过去,破月惊喜:“你来得好快。” 步千洐心头一块大石落下,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十三静立在身后,看着别处。 这时,却听屋内苦无的声音缓缓传来:“都进来吧。” 破月吐吐舌头,松开步千洐。步千洐将她手一拉,眼神询问她到底如何。破月柔声道:“我也不知道。我没事。” 昨晚破月被带到山上后,苦无只替她把了脉,就让她睡觉了。今天刚睡醒,步千洐就已经到了。破月觉得这和尚并无恶意,决定静观其变。 三人行到屋内,只见这精舍全是细竹搭建,室内极宽敞,布置得格外精心雅致。苦无席地坐在窗前,窗外是一湾绿水静静淌过,衬得他枯容沉静安详,看似并无敌意。 步千洐心念一动,拉着破月上前拜倒,磕了三个响头,也不吭声。 破月以前只见他给靳断鸿磕过头,此外就是听司徒绿说,他当日为了她给商队磕头。如今见他又为了自己,向苦无磕头,不由得整颗心都心疼得发软。 她比谁都清楚,他是多么骄傲和自我的一个人。可两人冰释前嫌后,他似乎总觉得对她极为亏欠。骨子里的傲气,一旦到了她这里,总会变得温和而宽厚。 是爱情,改变了这个固执而傲气的男人? 她心头一甜,待他起身,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步千洐嘴角微弯,只将她紧握。 第76章 苦无一直目光微垂,过了半晌,才抬眸淡淡看着步千洐:“你求我作甚?她从小修习邪魔外道、不得要领,将我南天檀寺纯正内力,练得阴毒无比。她五脏六腑已伤,活不过二十岁。” 步千洐原本是技不如人,想求他放过破月,未料他道出这个结果,心下大惊,怔怔不能言。 破月也是又惊又悲,满心茫然。 唐荼却已跪下:“祖师爷,求你救她!” 步千洐震惊过后,立刻反应过来,拉着破月重新跪下:“求前辈救她!” 苦无抬眸看他,隐有锐光,语气冷凝:“若我要你的命?” “不可!” “无妨!” 两人同时开口,对视一眼,俱是无言。 苦无眸中锋厉散去,眉目重新柔和下来:“这条命暂且记下。” 步千洐听他的意思是要出手相救,心头一喜,破月却对苦无道:“若是要他的命,我不要你救了。” 十三的声音幽幽传来:“他不会。” 苦无看了一眼十三:“多嘴。”他从旁提起紫砂茶壶,为三人都倒上一杯,自己轻啜而尽,这才缓缓开口。 “一切自有命数,道与你们也无妨。 “事情,由两百年前而起,南天檀寺有两名极为出色的俗家弟子,武功已窥天人之境。他二人是夫妻,创了一套玉涟神龙功,分男女两部,每部又分内功与刀法两册。 “两位老前辈创出这套功法后,对我寺方丈道:‘此秘籍无人能敌,若流于江湖,必天下大乱。’然而心血所成,他们不忍毁去,便求方丈代为保管。 “只是这消息不知为何,终是传了出去,且传得玄乎其玄,说只要练此神功,不仅功力大进,且能延年益寿。本寺倾全力护书,后来却还是叫贼人潜入我寺,盗走了秘籍第三册,也就是女部的内功册。数年之后,本寺才将原籍夺回。然是否有复本、残本流落在外,已无法得知了。姑娘,你既然到了君和,还是将那复本交还吧!” 苦无话锋一转,语气清冽。 破月听得分明,摇头道:“在大胥九卿之首、卫尉颜朴淙的手里。”她将自小遭遇,简略讲了一遍。 苦无听完,蹙眉道:“此人心术不正,妄自推断。玉涟神龙功正大光明,所谓万毒不侵是指内力修为到了化境,自然修成金刚之身。他却叫你服下万种毒物,难怪累得你一身阴毒。” 破月一时无言,果然武功是把双刃剑么! 苦无对步千洐道:“你回去告诉燕惜漠,让他替老衲将复本讨回,就地焚化。再废了那颜朴淙的武艺,以示惩戒。” 步千洐沉默片刻道:“晚辈寻不到他。” “益州青芜峰下。”苦无淡淡道。 步千洐哪里还猜不出,只怕当年燕惜漠被打下悬崖时,救他的高人便是苦无!却不知那燕惜漠到底是何来历?这个名字他越想越熟悉,却始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步千洐按下心头疑惑,点头道:“若晚辈有命回到大胥,自当为前辈办妥。” 破月偷偷用手肘捅了他一下,步千洐但笑不语。苦无一怔,笑了:“你倒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并不迂执。好吧。” 他起身从书柜上拿出一叠薄书,走到两人面前:“矫枉过正,为时不晚。颜破月,这是女部原籍,你自今日起,留在天檀山,须得日夜修炼。十年之期,或有大成,毒性尽去,性命无忧。” 听到要留在山上十年,破月和步千洐都是一愣,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步千洐心念极快,见他手里还有男部两册,便道:“大师,若是有人修习男部,是否可助她早日驱除余毒?” 苦无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无据可考,或可一试。”虽这么说,但眸中却明显流露出几分喜色。似乎步千洐的聪颖通透,很对他的胃口。 步千洐将他的神色看得分明,心头暗喜,深深拜倒:“求前辈赐教!” 破月一听,心头也是一甜,心想只要他陪着我,待上十年其实也没什么。她自己其实不太在乎练成多厉害的神功,现在就够用了。但想到步千洐能独步天下,心头一喜,诚挚道:“大师,我活命就够了,你让他拜你为师吧!” 苦无淡淡道:“要我将这玉涟神龙功传给你二人,不是不可。步千洐,你本就是燕惜漠和庞断鸿的弟子,算得上是我南天檀寺的俗家弟子,一身内力根基均源自我寺。颜破月,你修炼的本就是神龙功。只是今后,你二人拜我为师,身家性命,却都是老衲的了。” 步千洐道:“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今后前辈若有差遣,晚辈莫不敢从。” 破月点头:“我跟他一样。” 苦无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淡道:“跪下。” 步千洐和破月同时跪倒,听苦无道:“你二人学成之后,可愿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救百姓于水火,安邦定国?” 步千洐闻言便笑了:“习武者侠义为先,自当如此。只是晚辈现下不过平头百姓,若要拯救万民于水火,实在是说大话了。月儿更是女子,亦无军籍,如何安邦定国?” 苦无神色不变,只静静地望着他们。 步千洐也不多话了,与破月一起发了誓,跪下拜师。苦无长叹一声,郑重地将书册交与二人。 步千洐想起一事,又道:“师父,颜朴淙一直把月儿当人丹,说是能……采阴补阳,究竟是真是假?” 苦无摇头叹道:“无稽之谈,污秽不堪!约莫他们看到残册上的‘双修’,便误会了。其实其本意指的是各自修习男女两部秘籍。学成之后,双刀合璧,自然独步天下。” 步千洐和破月都松了口气,步千洐道:“师父,能否请你给大胥清悟大师写一封信?向他解释人丹的缘由?” 破月没料到他早已想到此节,心头一阵暖意。 苦无点头应下,忽地又道:“数年前,也曾有本寺男女弟子修习此功,虽功力大增,但距两位前辈相去甚远。如此想来,两位前辈是夫妻,之后修习的弟子都不是。双修乃道家说法,但精元相通、内力互助,或许更有进益,也难以断定。” 步千洐的眉目立刻一展,看了一眼破月。破月知他意思,有点好笑,装作没看到,一脸严肃。 当日,步千洐与破月便在天檀山住下,唐十三告辞下山,不知去了哪里。 破月收拾屋子的时候,步千洐靠在床上看着她的身影,声音中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月儿,原来你是我一个人的人丹。咱俩姻缘天定、举世无双。” 破月抓起枕头丢在他身上。 第77章 半年后。 日落时分,破月站在灶前。刚把面条捞起,冷不丁被人从后头抱住。青年男子的热气瞬间将她包围,她靠在他硬硬的胸膛上,嘴角弯起。 半月前,两人已经学完玉涟神龙功图册上所有的心法和刀谱。武功一日千里,实在妙不可言。尤其是步千洐,如今已能与苦无对战百余招才落败。 苦无道,两人真的要领会这套武功的全部精髓,至少还需五年时间。尤其是其中的刀法,还需多加练习,方能配合无间,发挥最大威力。他对二人已无可授,嘱咐他们自行在山中练功,他便下了山,云游四海去了。 头半年,因有苦无在,两人从未越雷池一步。如今孤零零的后山只剩他二人。 是夜,两人在屋前各自修炼刀法。刚练了一会儿,步千洐忽地停手,遥遥看向山下:“有人来了。” 破月也停刀,仔细听了听,疑惑道:“谁?” 步千洐收刀回鞘:“十三。” 破月展眉而笑。两人并肩而立,等了片刻,果见一道颀长消瘦的身影,埋着头默默往山上来了。 十三依旧是黑色劲装,冷冷清清往两人面前一站。破月见到他手里提的食盒,大吃一惊:“这是……月饼。” 十三点点头,将月饼盒子朝她一丢,破月抱了个满怀,不觉惊喜,只觉诡异——原来,十三也会送人礼物啊! “中秋,下山赏月。”十三道明来意。 步千洐心里算了算,果然三日后便是中秋佳节。转头见破月眼睛一亮,步千洐心头怜意暗生——山中清苦,她却从不埋怨。 “大后日是中秋佳节,咱们随十三下山去玩,可好?”他柔声问。 “当然好!”破月高兴得拉着他的手不放,“我都快憋死了。” 她本意是说山中无聊,步千洐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破月顿时面色一僵,又羞又臊,转身欲走。步千洐无声笑了,将她拉回来。 两人目光一撞,心头都是甜甜暖暖。忽地同时想起还有十三在场,不由得都看向他。却见十三已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拿着块手绢,专心擦剑。 “好了?”他头也不抬地问。 破月一怔,明白过来——他这是擦了剑,准备跟步千洐过招呢。 步千洐拍拍破月的头,让她站到一旁。十三蹙眉,神色略有尴尬:“不是跟你,跟她。” 结果是…… 当晚,破月美滋滋地抱着刀睡了。 当晚,十三扛着剑蹲在步千洐房间里,郁闷了一个晚上。 次日,承阳城内。 君和的风气远比大胥开放,时常可见到青年男女牵手而行,而行人亦见怪不怪。这令破月对这个国家的印象更是好上几分。 天色刚暗,宽阔的青石长街挂满了莹莹宫灯,将整条街点缀得灯火通明,宛如珠玉闪烁。每家酒楼都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每隔几步,便有杂耍艺人玩着绝活儿,引来路人围观;街上往来的大多是年轻男女,欢声笑语毫无拘束。 十三负手走在一侧,低眉垂眸,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步千洐走在当中,起初还有些尴尬,后来便如其他青年情侣般,牵着破月的手,英朗的眉目在灯火下越发沉静醒目。破月倚着他,只觉得身子都要飘起来。 三人说说笑笑继续往前走,到了一处小摊前,十三忽地止步。 破月探头一看,却是个拿着炭笔的画翁在卖画。 破月拿起桌上的成品一看,眼前一亮。原来这老翁用炭笔画的人物,竟接近现代的素描,或许是老翁自己摸索出来的,在这个时代也算匪夷所思了。 这时,唐十三抬手指了指他二人:“画他们。” 破月和步千洐对视一眼,心下雪亮——他想要他们的画像。 其实三个人都清楚,待他们回了大胥,将来两国若是开战,兄弟情断难再续。所以十三,才想留下幅画像做纪念吧。 “画三个人。”破月将十三拉过来。十三先是浑身肌肉一僵,然后一脸木然地立在她身旁,不动了。 半个时辰后,炭翁画好了两张,十三抽出一张,小心翼翼叠好放入怀中。 三人正欲前行,忽听前方马蹄声骤然响起,快速接近。 行人们纷纷闪开让道。步千洐和破月也站到一边,十三却眉头一蹙,仰头看着疾疾策马而过那人,忽然纵声喝道:“唐甜!” 破月这才看到,马上竟是名相貌英秀的少女。她听到十三的呼喊,骤然勒马回身,看到十三,脸色一变,翻身下马,三两步抢过来。 “二哥!”唐甜生得明眸皓齿,看起来比十三清爽精神许多。她一脸焦急,一把抓住十三的胳膊,“我刚收到东北边境消息,大哥被蛮人伤了,蛮人凶悍,大哥性命危在旦夕,我正在找你,快随我去保护大哥!” 十三脸色大变:“速去!” 破月心下惊疑,按照步千洐所说,十三的大哥,不正是君和大元帅长子、当世第一名将唐卿吗? 她看向步千洐,却见他看着十三,面色沉肃。 十三转身欲行,忽地想起,转头看着步千洐:“你不便。我走了。” 步千洐点头,他知道十三的意思,这是君和军务,他是大胥军人。两人虽为好友,介入却是不便。 十三便朝两人点点头,顷刻便与那少女一同消失在长街尽头。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破月捅捅步千洐的胳膊:“你怎么看?” 步千洐侧眸看着她,声音隐有笑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名将与蛮人,都得瞧上一瞧。” 破月眼睛一亮:“当真?” 步千洐微微一笑:“咱们偷偷跟着十三,不叫他察觉便是。” 给苦无留了封书信,步千洐二人便往东北去了。 十三兄妹日夜兼程,累得他二人也是披星戴月。一个月后,终于抵达君和国东部边关紫平城。 远远目送十三兄妹进了军营,步千洐二人不便再跟,在城中附近寻了家客栈住下。 “先歇息。”步千洐道,“三更时分再入营探个究竟。” 三更天已过,步千洐牵着破月的手跃下客栈后巷。从客栈到军营短短一段路,两大绝世高手亲亲热热,走了足足一炷香时间,哪有半点夜探重兵驻守大营的紧张,倒像是来谈情说爱的。 一入军营,两人便察觉出异样。 大半夜里,军营里却灯火通明,许多士兵快速跑动集结,明显是出了事。 步千洐早打晕了两名士兵,二人换上君和军装,也随着人潮往火光明亮处跑去。 “蛮人!唐将军设的陷阱抓住了几只蛮人!”有人喊道,“快去看!” 两人对望一眼,步千洐目露喜意。破月知他心意——可以同时看到名将同蛮人了。 破月也冲他笑。戎装扮相的她,意外地比女装还要青嫩诱人几分。步千洐一时竟移不开目光,忽地抓起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口。几步远处,另一名士兵看得分明,眼神顿时变得古怪,摇了摇头快步走了。 步千洐低笑出声,索性将手搭在她肩膀上。破月揍了他一拳,警告他不许再造次。 两人自当日在墨官城情定,不是要掩饰容貌,就是躲避追杀,受制于人颠沛流离。如今武艺大成,出入万军把守之地,亦是随心所欲。破月虽不许他再亲近,心中亦是从未有过的闲适放松,只觉得快意人生,莫过于此。 前方许多人举着火把,围成个拥挤的大圈。步千洐二人跃到练武场旁一棵大树上,竟未惊动任何人。 两人朝下方一看,只见练武场正中,一名白衣青年负手而立,二十七八年纪,相貌儒俊,神色沉肃,只是脸色隐隐透着青白,显然体质虚弱。十三和妹妹唐甜都站在他身后。 “将军,如何处置蛮人?”有人高声问。 破月二人便知,这白衣青年正是君和第一名将——唐卿。 没想到他是个病秧子。 士兵提到蛮人,他们这才望见隔着半丈远的地上,有三个巨大的麻布袋,里面有什么在剧烈地蠕动着。破月一把抓住步千洐的胳膊,步千洐自然毫无惧意,将她搂进怀里,看得颇有兴致。 “打开看看。”唐卿沉声道。 有士兵举起长钩,挑开了布袋的口子,又拿长刀,划开了布袋,赫然露出三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魁梧大汉。 破月目瞪口呆——只见那三人长发披散、肌肉纠结,光是背影,都甚为可怖。可更要命的是,深秋寒日,他们居然赤着上身。且下身只挂了一小块兽皮! 破月刚望了一眼,眼睛已被一只大手遮住。 “亏了亏了。”步千洐在她头顶低声道。 破月失笑,一把拉下他的手:“正经点!” “蛮族,你们不在深山部落里待着,为何扰我君和边境?”唐卿朗声道。 “啊……呀……啊……”那几个蛮人张了张嘴,发出极其嘶哑难听的声音。 “哑巴?”唐卿蹙眉,忽地扶住胸口,咳嗽两声,脸色发白。 十三最快,身影一晃,已上前扶住他:“杀了。” 唐甜也赞同道:“大哥,当日若不是蛮人冲撞了你的车驾,你也不会受重伤。杀了他们,方解心头之恨。” 唐卿摇摇头:“当日马匹受惊,我才坠马。不急着杀了。将他们押入我帐中,我亲自审问。”他挥开十三的手,缓缓转身。所有士兵都望着将军虚弱的身影,不发一言。 便在这时,只听数声崩断闷响,三个被绑紧的蛮人,忽地如大鹏展翅,一跃而起,齐齐朝唐卿后背抓去! 第78章 所有士兵都未反应过来,十三的快剑已宛若惊鸿,斜刺里闪出,深深刺入唐卿身后那蛮人的胸膛。 夜色中,只见十三眉目冷若冰霜。 另一蛮人已扑向唐卿,动作迅猛无比,旁边的军士们一脸惊诧救援不及!十三反手便欲抽剑,格杀第二名蛮人!未料这一抽,长剑竟只退出半寸!他猛地回头,却见那被他刺中胸口的蛮人,竟空手牢牢抓着剑刃,暗色的眸死死盯着他,仿佛丝毫不觉痛楚。 十三勃然大怒,提起真气剑锋一抖一削,从那蛮人胸膛带血而出,齐齐将他一只手臂斩断!然而那蛮人“呀——”一声怪叫,反而朝他的剑锋扑上来,剑再次贯穿了蛮人的身躯,蛮人也一把抓住十三的肩头,张口狠狠便要咬向他的脸! 十三“砰”地一掌打在蛮人脑袋上,只打得他脖子一偏,头骨脆响。这下他终于怒目圆瞪,不动了。十三一脚将他踹开。 步千洐二人看得暗暗吃惊——要是十三已算当世高手,可一名普通蛮人,竟也能与他缠斗这么久,可见蛮人着实厉害。正在这时,步千洐眉头一挑,骤然纵身跃起,快如鬼魅朝练武场中奔去! 破月紧随其后,看得分明——方才十三打死蛮人的瞬间,另一名蛮人正抢过一名士兵的刀,斜斜劈向十三! 她正欲跟上,忽地瞥见另一角的情形,身子骤然转向! 步千洐到得好快!在刀锋落在十三肩头的瞬间,一手抓住蛮人的胳膊。那蛮人自恃力大,虎眸圆瞪便抓向步千洐胸口。未料步千洐内力雄厚,尽透他全身血脉,那蛮人瞬间一僵,不能动了! “大哥!”唐甜凄厉的叫声骤然拔高!步千洐和十三同时回头,却见第三名蛮人已抓住了唐卿!唐甜原本扶着唐卿的身子,此时拼命想要推开蛮人!而周围一圈士兵,至少有十柄刀剑插在蛮人身上。蛮人全身血流如注,竟然不倒,他忽然松开唐卿,朝一直拼命打他的唐甜抓去! 步千洐和唐十三骤然同时发动,然而相距两丈距离,已然来不及! 斜刺里一道凌厉的刀光从天而降,一个瘦小的士兵高高跃起、闪电般落下!带着剥皮抽茧的狠意,直直劈入那蛮人的头部,刹那间血喷如注。那士兵半边身子瞬间浸染,刀意却丝毫不减,生生将那蛮人从头到脚劈成两半! 众人皆静! 十三一纵一窜抢上前,将唐卿扶着倒退一丈:“你可好?” 唐甜惊魂未定,看着几步远外,持刀而立的瘦小血人。 步千洐如黑鹰疾坠,顷刻已至那人面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好臭……”她的声音闷闷的,被蛮人的血喷了一身,好恶心! 步千洐抬起衣袖,动作轻柔地为她擦去脸上的血迹。 “一会儿回去就洗干净。”他搂紧她的腰,柔声哄道,“你怎么都不臭。” 方才一幕太过惊心,数百军士都望着他二人。可他们旁若无人,动作亲昵,倒叫众军士目瞪口呆。 十三方才已看到步千洐,此时毫不惊讶,指着他二人对唐卿道:“兄弟、嫂子。苦无门下。可靠。” 唐卿神色一凛,没料到苦无竟有如此年轻的弟子。他让十三扶着自己走过来。唐甜惊魂未定地跟上,军士们望着二人,又是景仰又是好奇。 “多谢二位救命之恩!”唐卿朝二人行礼,只是中气不足,听着虚弱。 唐甜亦是一脸感激,眸色清亮:“多谢二位相救!” 步千洐淡淡地点头,破月笑笑也不作声。营救君和第一名将,无异于又给大胥添了名劲敌,事出突然,非步千洐所愿。 唐卿虽贵为大将军,见二人态度轻慢,却毫不在意。他当他们是世外高人,自然会有些清高。唐甜仔细看着二人,见两人双手始终紧扣,倒对这二人好感倍生。 “三万人在此,却叫大将军受伤。传令下去,全体都尉以上军官,杖责三十!以儆效尤!”一名身着黑衣的军官厉喝。 唐卿淡淡道:“那是军法官,叫二位大师见笑了。” 步千洐点点头,早听闻唐卿治军甚严,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蛮人凶悍忽然发难,只是个意外,并不能说明唐卿的军队羸弱。 这时,十三忽地朝二人拜倒:“多谢!” 步千洐这才笑了,一把将他从地上抓起来,破月笑道:“少客套!我们无聊,就跟着你来啦。本来不打算现身的。” 她知道步千洐不会开口解释太多,所以三言两语替他道明缘由。 十三并不在意,眸中难得地现出温和的笑意。 步千洐看了一眼旁边负手静立的唐卿,低声道:“是因为他?” 十三沉默片刻,点头。 破月明白过来——是因为这个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体弱多病的哥哥,所以十三游历天下、勤学武艺只为保护哥哥? “十三,你好孝顺啊!”破月看着他乌黑的长发、安静的双眸,实在忠犬得无以复加。她真想摸摸他的头,手刚动,就被步千洐眼明手快一把抓回来。她斜眼看他:奇怪,我也只是想想,男女授受不亲,又不会真的摸,你怎么都知道? 步千洐哪里看不出来?在山上看到野狗野兔,破月冲上前抚摸调戏时,就是这副爱怜的神色。 十三自然完全察觉不出两人间因他而起的暗涌,眸中再次升起笑意:“住下,玩两日。” 步千洐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前方,唐卿正被唐甜扶着走回营帐。 步千洐淡淡笑道:“好。” —— 第二日傍晚,唐卿以私人身份设宴,在营中款待步千洐和颜破月。 步千洐既来之则安之,欣然打算带破月赴宴。十三在晚膳前跑到步千洐的营帐,淡淡只一句:“他不知。” 步千洐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破月对他和十三佩服万分:两人虽属敌对阵营,却毫不尴尬。显然两人之间已有了男人的默契承诺——步千洐不会对唐卿下手,十三也不会对任何人吐露他们的身份。 夜凉如水,月弯似钩。酒过三巡,宾主尽欢。 唐家三兄妹虽气质迥异,但喝了酒,俱是脸颊酡红,透出股质朴可爱的气息。步千洐本就千杯不倒,清亮的眸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懒散中透着肆意,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破月对酒则是浅尝即止,听得多说得少,不动声色。 唐卿不着痕迹地旁敲侧击,问了几次两人来历,都被步千洐挡了回去。有一次他甚至问:“我看二位大师的佩剑是鸣鸿与百破,据我所知,鸣鸿多年前已被带往大胥,百破是庞大将军的藏刀。莫非二位大师,与庞刀门也有渊源?” 步千洐答得干脆:“师父给的。” 他说的是真话,鸣鸿不正是靳断鸿给他的吗?可唐卿以为师父指的是苦无,便不再多问。 破月寻了个空当问道:“唐将军,蛮人到底是什么?怎么如此厉害!” 唐甜笑道:“大师,我为你解答。”她并无武艺,所以昨日见到破月那刚劲决绝的刀法后,很是喜欢羡慕,故对破月格外友善。 “此处乃君和与流浔国边境,丛林绵延数千里。自古以来,便有蛮族在林中游居。他们茹毛饮血,生性凶悍,愚昧粗暴,与世人大相径庭。只是他们向来聚集在极北之地,极少南下。 “上一次蛮族南侵,发生在三十年前。当时遭殃的是流浔国,流浔向来富饶,那次几乎被蛮族毁掉一半、死伤超过十万,元气大伤。近十年,流浔才渐渐复苏。” “今年与三十年前有何相似?是什么促使他们南侵?”步千洐沉声问。 唐卿抬眸望了步千洐一眼。 唐甜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 十三:“不懂。” 唐卿微微一笑:“大师心思敏捷,这么快便看到关窍所在。我读过父亲三十年前的行军札记,又对比了流浔国国志,发现当年冬季极长,连日大雪,百兽绝迹……” 步千洐眸中闪过了然,唐卿盯着他点点头,继续道:“只是今年并无当年异状,且只发现这三只蛮人,故还不能判定,是否会有蛮人大举南侵。” 唐卿举起酒杯,步千洐淡淡回敬,两人一饮而尽。 其余三人听得云里雾里,看着他二人。 “到底是何原因?” “原因是什么?” 唐甜和破月几乎同时发问,十三单手捧着下巴,亦听得专注。 “粮食。” “粮食。” 唐卿和步千洐同时答道,对望一眼,步千洐平平静静,唐卿隐有笑意。 破月最先明白过来——必定是当年天气奇寒,蛮族在森林中无法觅食,才会南下。可正如唐卿所说,今年天气极为正常,这几只蛮人出现,或许只是偶然事件? 正在这时,一名军士来报:“将军,流浔国西北都督求见。” “快请。” 步千洐放下酒杯站起来:“将军还有军务,我二人先回帐中。” 唐卿却笑:“不必。你二人既是唐荼的知交,但坐无妨。”他这么说,步千洐也就无所谓地坐下。 过了片刻,只见一身着紫色锦袍、头戴高冠、身材浑圆的中年男子,小步快跑上前,朝唐卿一拜:“下官诸葛瑾拜见大将军!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福泽深厚!” 唐卿微微一笑:“诸葛都督多礼了,折煞本将。都督请坐。” 只见那诸葛都督抬手一抹额头的细汗,一脸讪笑道:“大将军,听说您昨日擒了三名蛮人?” 唐卿静静点头。 “唉!此事都怪下官!”诸葛都督叹道,“下官……治下不严,有一小队士兵,私自深入密林,误闯蛮族猎场,蛮族这才往南追杀……” 唐甜“啊”了一声,唐卿缓缓点头。 诸葛都督继续道:“想是那几个蛮人胡乱冲撞,这才惊扰了大将军,实在是罪过!罪过!” “原来如此。”唐卿道,“昨日三个蛮人已经被格杀了。” “那便好那便好!”诸葛都督目露喜色,“此事都因我流浔而起,我国君听闻此事后,大发雷霆,命下官送来黄金千两、锦缎三百匹……” 唐卿失笑摇头:“不必。” 那诸葛都督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唐甜对破月二人解释道:“蛮族以狩猎为生,听说他们视牧场为极神圣的地方。流浔国的士兵向来羸弱,这次还惹出事端,连累哥哥,真是可恶。” 唐卿神色宽慰:“事情水落石出,已是万幸。” 第79章 这晚宴席散去,各人便回帐中休息。 唐卿一回到军帐,就秘密招来几名心腹,将诸葛都督今日的话道与众人。众将皆沉默不语,其中一人道:“当真如此简单?” 另一人道:“若不是这个原因,还有什么理由令蛮族南下呢?” 唐卿沉思片刻,问诸人:“我军有多久未入丛林巡逻?” “立秋之后,天气寒冷,便未再巡视。” 唐卿淡淡笑道:“若是林中忽然多了一队大军……” 有将领失声道:“将军,你怀疑林中有伏兵,才惊得蛮族南下?” 唐卿点头:“大胥去年发兵,已平定东南诸国。北侵意图昭然若揭。若是他们派一支奇兵绕行到此处,实在令人猝不及防。而流浔曾是大胥属国,万一两国联手……” 他的话匪夷所思,却叫众人心惊肉跳。 “那怎么办?”有人问,“可要禀报皇上,发兵大胥?” 唐卿摇头:“此事皆是我的猜测。若要验证,也不难。”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作战地图,最终停在一角上。 “森林险恶,若是大军深入,既要能随时对我边关发动袭击,又要补给水源,还要避开蛮族牧场。如果让我选,他们的屯兵处,只有……”他长指在地图上一点,“文峡山脉。” 他的容颜苍白而疲惫,眸中却是犀利的光芒。 “传我军令:斥候队立刻动身,搜寻文峡山脉。” 众人退下了。 唐卿靠在椅子上,脑海里浮现的是另一个人名:步千洐。 其实步千洐只是中级军官,按理说根本不能引起唐卿这样的一国大将的注意。但唐卿自小是个谨慎细心人。这些年来,他一直通过在大胥的细作,传来领军大将的资料。与旁人不同,他也关注一些中级军官的情况——因为他清楚,这些中级军官,才是军队的未来。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注意到步千洐这个名字。因为他发现,这个人虽然官职不高,却几乎没打过败仗。甚至……很多次,都是以少胜多的大捷。 一次还可以说是侥幸,许多次,则很值得推敲了。 于是他专程让细作送来步千洐的画像,他心想,他日若在战场相遇,一定饶步千洐不死。他要真是百年难得的将才,自己愿将他请入麾下。 却未料昨日蛮人发难,步千洐近在眼前。 十三言之不详,唐卿稍一推敲,便知端倪。只是蛮族异动,步千洐这么巧便在此处,不能不令他生疑。所以他才有那个猜测——是否大胥军队已北上偷袭? 但愿……不是这样。唐卿淡淡地想,即使是为了十三,他也并不想杀他。 “此处可以屯兵。”步千洐指着破月从一座军帐中顺来的地图,慢慢辨认出文字,“文峡山脉。” 破月蹙眉站在一旁,奇道:“你对着地图看了半宿,得出这个结论的目的是?” 步千洐将地图折起放入怀里:“不知道。” “不知道?!” “就觉得不对劲。或许是流浔国屯兵在此,想要攻打君和?那我便速速给大胥通风报信,前后夹击,不算对不起十三。”步千洐将她肩膀一搂,“索性你再整治些烤肉带上,咱们去文峡峰顶观日出。” 破月失笑:“吃货!” 翌日太阳落山,唐卿面沉如水等在军帐里,终于等到了返回军营的那队斥候。 “为何去了这么久?”一名将领率先责问,“不该天明便返回吗?文峡山脉上可有异状?” 斥候队长面色古怪地点头:“有人。” 唐卿脸色微变:“多少兵马?” 那斥候队长却摇头:“不是。只有两人。” 众心腹不明所以,唐卿脸色沉静难辨。 斥候队长这才详细汇报:“昨日末将带人到了文峡山脉,搜寻到天明,并未发现屯兵。在半山腰正欲折返,忽然闻到一阵肉香……” “肉香?”有人不太相信。 斥候队长点头:“末将当时也十分奇怪,带人悄悄上了峰顶,却只见地上一摊篝火,还扔了些油腻腻的竹签。我们立刻四处查探,忽地只觉后背一麻,已被人点了穴,动弹不得。 “过了片刻,便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月儿,咱们在山下就给他们让道了,却还是被他们搅了兴致。’ “一个极好听的女声答道:‘你不能怪他们,这山又不是你的。’ “那男的笑道:‘各位军爷,我们这就下山。请转告十三他哥,步某此行并无恶意。多谢款待,今日便告辞了。’ “末将心想,十三是何人?十三他哥又是何人?又听那女子道:‘阿步,咱们这么走了,没跟十三和甜妹妹告别啊!我还挺喜欢甜妹妹的。’ “那男子又道:‘无妨,十三也没这个习惯。你跟人家妹妹又不熟,咱们还是逃命要紧。’” 众人听得匪夷所思,斥候队长微红着脸道:“将军,末将无能,只听到了声音,连人都没见到。直到晌午,穴道才自行解开,下得山来。” 唐卿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既已查明文峡山脉并无伏兵,全军解除禁令,操练如常。只是……” 他的话没说完,众将都望着他沉思的侧脸,忐忑不语。 他却遣退众人,独坐沉默。 蛮人南下已证实不过虚惊一场,可他的谨慎也得到了预期之外的回报,那就是步千洐。 一个异国小将领,竟然这么快就察觉到文峡山脉的重要,这种洞察力,不能不叫他心惊。 唐卿出身世家,他深知成为一个名将不难,指挥能力、经验,再加上一点运气。这些都能造就一位名将。可要成为不世的名将,这些远远不够。 洞察力。一个将领对战局敏锐的,甚至天生的一种直觉,才是将不世名将跟普通将领区分开的关键。 而步千洐,显然具备这种特质。 唐卿有点后悔,前日没有将步千洐二人格杀。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这个人回到大胥得到重用,那么不久的将来,他会多一个无比强劲的对手。 步千洐和破月二人一路游山玩水,轻轻松松回到了南天檀寺。 一回到后山精舍,便见苦无独坐在屋前,左手与右手对弈。 两人已有三个月不见苦无,俱是惊喜,在旁静立等了一个时辰,苦无才落下最后一粒子,抬眸望着二人:“练得如何?” 二人不敢敷衍,使出全力在苦无面前拆解玉涟神龙功所有招式。半个时辰后,悉数演练完毕。苦无沉吟片刻,身形一晃,便至两人面前,搭上两人手腕脉门,真气探寻一番,这才微笑着点头:“好吧,你们下山去吧。” 步千洐和破月都做好了在山间待上十年的心理准备,万没料到苦无忽然赶他们下山,不由得惊诧沉默。 苦无笑道:“缘分已尽,速速下山。只记得当日誓言,若有半点违背,南天檀寺虽与大胥相隔千里,必会清理门户。” 他说得严厉,两人却都有些不舍,破月眼眶含泪。 步千洐忽然问:“师父,若是他日君和与大胥开战,徒儿身在大胥军中,又该如何?” 苦无淡淡笑道:“只要你问心无愧。” 步千洐沉默不语,拉着破月又磕了数个响头。 苦无默默看着他们,笑道:“你二人皆是洒脱性子,怎么今日如此婆婆妈妈?” 两人又与苦无说了会儿话,苦无便说时辰不早,逐两人下山去了。 两人离开大胥已有年许,如今意外地学得一身异国功夫回国,终于要重返故土,竟是悲喜难辨。只是来时的天堑,如今已如履平地,两人数日便过了南部边关,穿过沙漠,往大胥去了。 那日二人离开西北后,唐卿深知他们武艺高强,也没有派人再追。十三在边关住得半月,见已无危险,便告辞兄长,护送唐甜回了帝都承阳城。 这日刚回到唐府,便撞见了下朝回来的父亲、兵马大元帅唐忠信。十三只淡淡地点头,算作打了招呼。唐甜笑吟吟地将爹抱了满怀,这才拿着手里的画像继续往房里走。 唐忠信见到一双儿女归来,本是老怀畅慰,忽地眼角余光瞥见唐甜手里的画像,惊疑道:“这是何人?” 十三还未答话,唐甜已道:“这是二哥的好朋友,苦无大师的两位关门弟子。爹,他们长得好看吗?跟二哥站在一起,立刻把二哥比下去了!” 唐忠信夺过一看,脸色剧变,半晌后,对十三道:“老二,你这两位朋友,是何来历?” 十三缓缓将画像抽回,默不作声转头就走。 唐忠信沉思片刻,厉喝道:“来人!备马!” 他一夜疾驰,日出时分,终于赶到南天檀寺后山。却见晨光之中,精舍房门紧闭,冷清寂静。 唐忠信已五十有余,须发花白,却扑通一声跪在精舍门口:“大师,你为何……收了那人做弟子?” 半晌后,苦无苍老的声音才传来:“原来你也认出他了。他长得的确很像他的父亲。” 唐忠信听他肯定,神色一冷:“不出三年,君和与大胥必有一战,大师既然猜出了他的身份,为何还要出手相助?常言道虎父无犬子,大师却将连荼儿都不传的神功,传给他二人。这岂不是帮着敌国外人?” 苦无长叹一声道:“何谓外人?何谓自己人?忠信,天下大同,大胥子民与君和子民,又有何区别? “阿弥陀佛,那人曾与老衲有过一面之缘。当日他……抱着重病缠身的妻子,千里迢迢到了南天檀寺,只为求老衲以佛家纯阳内力相救。老衲当时正是怀着与你同样的执念,不肯出手相救,结果……终致那人妻离子散、嗜杀成性,天下生灵涂炭。 “老衲清楚记得,当时那襁褓中的婴儿生得极为清秀,脖子上挂着一枚玉佩,刻着‘千洐’二字。我佛慈悲,如今老衲倾尽所有教授千洐,只不过偿还数年前的这条命债罢了。” 唐忠信听得诧异,沉思片刻,却道:“可大师如今教出一名绝世高手,他若是跟那人一样擅长兵法,岂不是又为天下招来兵祸?” 苦无沉默片刻,声音平静如水:“你我皆知,大战将至,乱世方始。他或许为祸天下,又或许,只有他,能平定这乱世。你又岂知我今日种下的,是福缘,还是祸根?阿弥陀佛,上天既然将他送到老衲面前,老衲不过顺应天意,赌一赌罢了。” 第80章 一年前。 面前是暗色锃亮的硬木地面,在宫灯照耀下,映出幽暗的光泽,也映出一个久跪不起的身影;鼻翼间是清淡温暖的檀香,填满了空寂而巍峨的大殿,却更显皇家威严的沉静。 慕容湛盯着地面,细长凤眸静如死水,修长身形久久低伏着,比岩石更坚毅。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 “砰——”茶盏摔碎在距他半丈外的地面,殿内数名侍从扑通通悉数跪倒,头埋得极低。 “求朕也没用。”低沉的声音缓而有力,“自太祖建国以来,慕容氏还未出过这等丑事!” “皇兄!”慕容湛狠狠一磕在地面,再抬起头时,额头已是鲜血长流。 “颜破月与我本无夫妻之实,亦是我遣她走的。一切皆是我胡作妄为,求皇兄责罚我一人!” 皇帝冷冷道:“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好,朕成全你。传旨:诚王罚俸一年,往邕州守皇陵三年;命大理寺即刻缉拿颜破月,杀无赦!” “皇兄不可!”他厉声道。 皇帝微微色变。 慕容湛察觉失言,却依旧固执地望着皇帝。 皇帝慢慢道:“是朕太纵容,才令你如此放肆行事吗?” 眼见皇帝脸色越来越差,慕容湛深知已瞒不过,深深拜倒:“皇兄,求皇兄开恩,此事的确另有隐情……” 首领太监见状,朝其他人递了眼色,宦官与宫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首领太监恭敬地关上了殿门。 慕容湛这才将颜破月是颜朴淙养女,颜朴淙的禽兽用心道与皇帝。并称颜破月早已是自己救命恩人步千洐的未婚妻子,只因当日步千洐卷入江湖纷争,导致颜破月孤独无依,自己才代他娶妻,保护颜破月不受颜朴淙毒手。但关于“人丹”的事,慕容湛却只字未提。 “步千洐?”皇帝面色沉静地抬眸,“便是墨官城大破五国联军的平南将军?” 慕容湛心中微微一喜:“正是。他武艺出众、胆略过人,是难得的将才,对我大胥忠心耿耿。” “放肆!”皇帝重重一拍龙椅,“枉你姓慕容,却没有半点慕容氏的果敢狠绝!颜朴淙贵为九卿,自豢养名女子,何错之有?你既横加干涉与他相争,便该一力承担到底,皇家婚事又岂能儿戏?你对那颜破月一往情深,为何又让与他人?天下谁人受得起我慕容氏的相让?你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慕容湛原本以为道明缘由,皇帝怒火至少缓解,未料他怒火更炽。慕容湛额头冒出细细的冷汗,虽对皇帝的话不能完全赞同,却也无话可说。 皇帝冷冷道:“事关皇家体面,步千洐不能留,颜破月更不能留。” 慕容湛心头一抽,重重一拜,低哑而干涩的声音,仿佛从肺腑深处发出:“皇兄若是不饶了他们性命,湛儿便长跪不起。” 皇帝脸色铁青,一挥袖子骤然起身,离了勤昭殿。 连日小雪,令巍峨大气的朱红宫殿,也染上了几分冬日的凄迷冷清。 御书房里静得掉根针也能听到。皇帝靠坐在雪白的羊毛毯上,将手中奏折放回桌案,拿起个手炉,静默片刻。 “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已是戌时了。”内侍答道。 皇帝沉默不语。 内侍细声细语道:“钦天监报今夜子时还有大雪,宫里都添了炭火。勤昭殿也添了一盆。” 皇帝挑眉:“十七还跪在那里?” “是。已经跪了三日三夜了。”内侍静静道,“方才大殿下和二殿下也入了宫,陪诚王一起跪着。” 皇帝脸色微变:“他们知道了那件事?” 内侍连忙摇头:“诚王未曾告诉二位殿下。二位殿下大概以为,是皇上对诚王训练禁军的效果不满意。” 皇帝眉目这才舒展,冷哼道:“算他知道轻重。好端端一个诚王妃下落不明,传出去朕都丢脸。” 内侍静默不语。 皇帝淡淡地看着内侍:“让他们三个都滚吧,朕看着烦心。” 内侍道了声“是”,趁机递上本折子:“皇上,二殿下还上了折子,求皇上让诚王随他去军中,将功赎罪。” 皇帝不置可否,也不接折子,内侍静静退了出去。 次日,皇帝收到暗卫的折子,说是诚王已随二殿下往北平定青仑族叛军去了。皇帝看完,将折子放在书案左上角,静默不语。 冬去春来,夏日炎炎。 御书房书案左上角的折子,越堆越高。 每日皇帝操劳一日疲乏后,总是会拿起来看一看,有的时候会有笑容,更多时候是蹙眉不语。 “六月十三,诚王率东路军与青仑叛军正面遭遇,各有胜负。” “七月十五,二殿下与诚王合兵。” “八月初九,诚王率军将叛军驱出益州全境;” …… 最新的一封暗卫密报,上书“九月初二,诚王率军与叛军于青仑城会战,中敌埋伏。诚王身中两箭,昏迷八日,终脱险”。 看着这封密报,皇帝只觉得内心一阵烦闷,将书信一丢,便朝御书房外走去。 内侍们跟了一段,却见皇帝在御花园里一处极偏僻的角落停步。 皇帝回头淡淡地望了一眼内侍,内侍们顿时停步不前,垂首低眸。皇帝这才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冷宫附近的一片菊花地,才在树下闭眸静坐。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便有一佝偻的老花匠,缓缓走到菊花地里。他竟似没看到皇帝,自顾自洒水锄地,垂垂老矣的身影,在地间默默劳作。 “我慕容氏当年以骁勇夺天下,怎会生出湛儿这样心慈手软的痴情种?”皇帝叹息道。 那老花匠身形一顿,慢慢转身,看了一眼皇帝:“慕容氏痴情的,又何止小殿下一个?” 皇帝一怔,脸色添了几分阴霾。他静静地望着老花匠苍老而平静的容颜,终于脸色舒缓,声音却柔和了几分:“湛儿像他的母亲。” 老花匠摇摇头:“轮痴情,小殿下又如何比得过皇上您?只为了保全夫人名节,将亲生儿子当成弟弟,父子不得相认;只因为她说了句不愿让小殿下双手沾上鲜血,皇上便将小殿下交给念经诵佛的太后抚养,明明他在诸位皇子中资质最佳,却与皇位无缘,只因皇上您承诺了夫人,要保他一世欢喜平安。” 他的话令皇帝恍然失神,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欢欢喜喜叫自己“阿离”“阿离”的女子。天下只有她一人,对当年阴鸷骄纵的太子如此放肆;也只有她,被迫失身于他,甚至生下他的儿子后,却依然固执地爱着另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大胥第一权臣,最终助他慕容离登上了皇位,作为交换,他也带走了她。 “阿离,我不怨你,从不怨你。我只要你答应,不要让我们的湛儿做皇帝,让他做一辈子富贵闲人,好不好?” 想到这里,皇帝眸中隐有泪意。但他只失神了片刻,双眸立刻恢复清明。 “朕不想令湛儿失望,但也不会容他行差踏错。”他慢慢道。 在慕容离还是太子时,这名老花匠便是他的随侍宦官,也知道他所有秘密。如今慕容离将他安置在此处,既是囚他一世,也是护他一世。而当慕容有任何心事时,也会来这片菊园,跟老花匠说一说。 所以此刻,老花匠静静地看着慕容离,听着他语气中的无情,却只是沉默不语。因为他知道,这位帝王已不是当年稚嫩的太子,他一旦作了决定,无人能更改。 皇帝朝老花匠点了点头,缓缓走回了勤昭殿,屏退众人。不多时,慕容氏暗卫首领,悄无声息地入殿跪倒。 “朕令你们杀两个人。不是现在,或许是三年,或许是五年后。记下他们的名字,追踪他们的足迹。一旦时机成熟,朕要你们就地格杀,不容有失。” “是。” 第81章 背后是大漠黄沙,前方是群山环抱。斜阳如火烧流云,将广袤大地,笼罩在幽静而空旷的金黄里。 一骑黑马,“哒哒哒”慢吞吞踏响官道,因为节奏太过闲适慵懒,显得与焦黄荒芜的边关,格格不入。 步千洐坐在破月身后,手臂绕过她握住缰绳,将她小小的身子圈在怀中。 因步千洐觉得走重复的路无聊,所以两人绕了个小圈,没有从青仑城入关,而是到了东面的湖苏城。两人一马又走了半个时辰,远远终于望见城池的轮廓。 “没人?”破月望着城门外空荡荡的官道,按说此时正是晌午,就算边关荒芜,也该有百姓进出。可此时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倒是丢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锅碗瓢盆、衣服鞋袜,活脱脱一副战乱的景象。 可君和不是还未与大胥开战吗? “城门关了。”步千洐眸光幽深,翻身下马,牵住缰绳,“留神。” 又往前走了数十丈,却见厚木城门关得密不透风。土黄色城楼上方,数十个士兵躲躲闪闪地探出头来。 “来者何人?”有人喊道。 步千洐沉声道:“我们是益州人,之前往沙漠边陲探亲,刚刚返转。出了什么事?为何关闭城门?” “放屁!”有士兵怒喝道,“仗都打了大半年了,探什么亲!一定是叛军奸细!” “我是东路军都尉步千洐,这是我的文书。”他从怀中掏出身份证明,“速开城门。” 城楼上沉寂了片刻,终于城门大开。 步千洐二人缓缓步入,就见众兵士簇拥下,一彪壮大汉神色激动地迎了上来:“步、步将军!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人不正是当日跟着破月在墨官城,大破五国联军的刘夺魁都尉? “一言难尽。”步千洐笑道,看着刘夺魁的戎装,目露欣慰,“你已是郎将了?” 刘夺魁点头:“都是托将军的福。将军,自从你……去守了粮仓,已经两年了,大伙儿便再寻不到你。你究竟去了哪里?” 破月与刘夺魁相见,也是意外而惊喜。刘夺魁恭敬地将两人引到城楼里,步千洐对自己的经历轻描淡写带过,反而追问刘夺魁战况。 刘夺魁一一作答。步千洐二人这才知道,因为不堪长年累月的欺压,青仑族已于三月间发动了兵变。事情起因是几名青仑奴,错手杀了益州州牧,被当地官差五马分尸。未料此事引起了益州青仑人的不满,当晚就攻入府衙,杀了所有官员,此为“益州之变”。 原本帝京对此事并不太在意,只责令益州方面早日将贼首捉拿归案。未料那贼首竟相当彪悍,不仅躲过了追捕,甚至还发出一纸檄文,号召天下青仑奴,甚至被权贵欺压的平民百姓,推翻慕容氏的残暴统治。 “那贼首还真是厉害。”刘夺魁道,“就这么打了几个月,队伍竟越打越大,已占据了三个州。直到几个月前,二殿下和诚王殿下调了我东路军过来,才将贼人的势头止住。现下两边都打得火热。” 步千洐和破月听到诚王二字,对望一眼。过了一会儿,破月静静道:“青仑世代为奴,如今终揭竿而起,须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步千洐眸光一闪,看了她一眼,转而问刘夺魁:“贼首是何人?青仑族中也有如此出色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已然想到了一个人。破月也是心神一凛。 “赵魄。”刘夺魁果然答道,“青仑城首领之子。两个月前,诚王率军与赵魄在青仑城会战,赵魄用兵如神,我们失了青仑城,诚王殿下也受了重伤。” “啊?”破月低呼一声,步千洐眉头紧蹙:“诚王……他现在可好?” 刘夺魁点头:“听说昏了数日,已经大好了。” “诚王人在何处?”步千洐问。 “末将不知。” 步千洐看向破月,柔声道:“咱们去寻他,定要护他周全。” “好。”破月握紧他的手。 刘夺魁听得奇怪,但他没有追问,因为他有更紧急的事情。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军!请您救这一城将士和百姓!” 步千洐和破月听得奇怪,刘夺魁已三言两语说明缘由。 原来探子日前回报,有一支两万人的青仑军正朝湖苏城来。而诚王和二殿下大军在前方与赵魄正面决战,无暇分兵援助,只命他们死守此城半个月。湖苏城守军只有五千,且都是东路军,水土不服又不熟地形,要守住湖苏城本就吃亏,三日前,城守跑了更令城内将士人心惶惶。 破月还有些担忧,步千洐却微微一笑,将刘夺魁扶起:“别再叫我将军,如今你的军职已比我高。我自会助你守城,五千人足矣,放宽心。” 五日后。 血腥扑鼻,杀声震天。 破月坐在城楼里,闲得无聊。 大概是荒废太久,当日一听刘夺魁说清城内情形,步千洐便跟刘夺魁躲进城楼里,几天几夜都没出来。 夕阳斜沉,城楼下的厮杀声也稀薄了许多。破月居然还睡了个下午觉,谁料一睁眼,看到的不是步千洐,却是刘夺魁焦虑的脸。 “叶校尉!”刘夺魁还记得这么叫她,“叛军头领突围出去了!步将军千叮万嘱一定要生擒他!末将决定带兵出城追击,能否请校尉代我守住城门?” 破月立刻坐起来:“他人呢?” “去了东城门。” 破月抓起剑,随刘夺魁走到城垛上。只见城楼下已尸横遍野、满地血肢。黑衣的大胥将士们,与穿着杂色服饰的青仑叛军厮杀成一团。而正前方,有十多骑正从黑衣军的包围中突围出去,往东南方向逃去。 “我去!你在此指挥。”破月转身跃下登城道,夺了匹马,厉喝一声,“开城门!” 她动作太快,刘夺魁惊呼“不可”的声音,远远消逝在风里。望着她的身影顷刻不见,刘夺魁只觉得头晕脑胀——瞎子都能看出步千洐与她的亲密无间,她要万一出点事,自己还不被步千洐活剐了? 破月并非莽撞之辈,她骑着快马绕过兵阵,并未受太大阻挠。偶尔有几个青仑士兵冲上来砍杀,被她以刀柄重击在地。 她追出了几十里,终于看到了那队青仑将领。 他们也察觉到背后一骑风驰电掣般追来,转身一看是名女子,都很惊愕。破月哪里肯给他们空隙,双足在马背上轻轻一点,已如离弦的箭疾扑过去! 手起刀落,流水行云。 破月如一道闪电劈入马队,顷刻便用刀柄击伤数人,纵身直取被士兵们护在正中的那中年将领。 “放箭!”士兵们拉弓齐齐瞄准了她。破月微微一笑,长刀出鞘,脚步丝毫不缓,迎面而上。 “嗖嗖嗖——”忽听数声破空,竟是从侧面传来。破月定睛一看,前方数名青仑兵尽皆中箭落马。她转头看着来人,却是一队大胥服饰的士兵。再往远处一看,只见尘土飞扬,竟似有数千人。 援兵来了?破月心中惊喜。 “你是何人?”有士兵喝道。 “我是湖苏城守军,你们又是何人?”她扬声道。 她的声音随风飘得远远的,在这队士兵数十丈后,有一辆由数名帝京亲兵护卫的车驾。车中有一人原本闭目歇息,忽地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骤然坐起,素白的手拨开车帘,举目眺望。 “我们奉安国将军之令,驰援湖苏城。”士兵亲眼见她追杀青仑将领,倒也不怀疑,“这位……姑娘,你从湖苏城来,城池是否已失?” “当然没有。”破月答得骄傲,“我们大胜。” “王叔!” 那辆精致华丽的车驾旁,有人低呼出声。而那人苍白着脸色,不顾旁人震惊的神色,顷刻便夺了匹马,朝前方疾驰而去。 众人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连忙跟上。等追上后,远远只见那人勒马停步,静静地立在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身后。似是怕惊扰了那女子,那人笔直地坐在马上,竟如雕塑般纹丝不动。 士兵们将青仑将领和士兵绑起来,推搡着往湖苏城走去。破月跑得满头大汗,也不急着走,站在原地歇息。 她感觉到身后有人勒马停步,但她以为是路过的士兵,未加留意,举着士兵给她的水囊,抬头便饮。 直到身后马蹄声纷乱,由远至近。 破月忽然身子一僵,像是预感到什么,缓缓转身。 只见身后数步,静静立着一骑。马上人一袭白衣,狭长凤眸眼眶微湿微红,定定地望着她,姿容清俊不似凡人,不正是慕容湛是谁? “……小容。”破月仿佛中了咒,举着水囊,定定立在原地。 慕容湛翻身下马,双手紧紧握住缰绳,一动不动。马儿却被勒得吃痛,惊蹄跃起,慕容湛这才反应过来,骤然松手,马儿狂奔而去。 他不动声色地将颤抖的手负到背后。 “……月儿,你可……安好?” 破月望着他明显清减许多的容颜,胸口有短暂的刺痛,但很快被一种温暖而微痛的情绪填满。她笑道:“我很好,你呢?小容,你可安好?” 慕容湛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收紧,苍白而清透的面容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我很好。” 我很好,我很好。 我心若古井,沉寂无声。唯有相思如无声惊雷,令我午夜梦回茫然四顾。惶惶不见你娉婷芳踪,只余我对影孤立,始觉浮生若梦。 第82章 四野喧嚣的人声,飘飘渺渺钻入耳中,似近似远,已听不分明。 唯有四目凝视,湛若秋水,默默无言。 “婶婶,王叔他身体刚刚大好,你们还是去马车上说话吧。”慕容充看看他二人,语气轻快地建议。 破月一凛:“你的伤没事吧?快上马车。” “好。”慕容湛几乎是立刻答道,话一出口,才察觉自己的浑浑噩噩。 如同曾经与她的朝朝暮暮,总是恍恍惚惚,回首一看,才知那是平静无声的醉生梦死。 帝京专程赶制的马车,精致宽敞得不可思议。 车帘放下,破月端坐在一角,微笑平和。 慕容只与她对坐了半刻,便觉无法继续,起身笑道:“先喝点茶。”提起水壶,却发现手微微地抖,静默片刻,才能平平稳稳。 “大哥呢?”他背对着她。 “他便在城中。”破月提到步千洐,心已全然落到实处。 “太好了。”他端着茶转身,放一杯在她面前,一眼便瞥见她露在宽袖外的纤纤十指,晶莹剔透。 “为何去了这么久?”他端起茶,大袖掩面,滚烫入喉,心神微定。 “路上出了些差池,好在有惊无险。”她微笑道,“待入城之后,让阿步同你详说。” 他点点头。 再次相对无言。 破月盯着面前茶杯中微漾的水面,忽然想,她还是先回城中吧。 正欲起身告辞,忽听他开口。 声如静水,偏有清风拂过,涟漪轻颤。 “你们……定情了吗?” 破月的手悄无声息地抓紧袖子。 “嗯。” 又是静默。 他的眉目很平静,也很柔和,没有半点波澜起伏,似朝阳澄湛,也似死水沉静。 “对不住。我一走这么久,皇帝有没有为难你?”破月柔声问,心里满是愧疚。 “没有。”他几乎立刻答道。 “……那就好。” 片刻后,马车外传来人声。 “殿下,马上就到湖苏城了。” “知道了。”慕容湛静静答道。 破月起身:“我先回城中,我是突然出城的,大伙儿估计很忧心。小容,一会儿见。” “好。” 她掀开车帘跃下,顷刻人已走远。 车帘再次被挑起,慕容充探头进来:“婶婶怎么走了?” 慕容湛正静静望着她半点没动的那杯茶水,闻言缓缓抬头。 “充儿,我与她已和离。今后她不是你婶婶,无须再问。” 头顶是明晃晃的日光,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尸首,士兵们宛如川流入海往城门处越聚越多。破月先是快步疾行,到后来越走越快,临近城门处,已是提气跃起,左扑右闪顷刻已入了城。 翻上登城道,迎面便见刘夺魁大大的笑容,他转身就往城楼跑:“将军、将军,她回来了。” 破月精神一振,三两步窜上城楼,忽地心底闪过个念头——原来她行得这么快,只为早点见到他。 城楼上一人负手静立,听到声响急急回头,一看到她,英俊的面容明显一松。她忽然很想扑进他怀里,但不等她主动,他已快步抢过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城楼上,刘夺魁等人尽皆扭头,悄无声息地纷纷走远了几步。 “敌军将领抓到了?”破月冲他眨眨眼。 他微微一笑。 “阿步,小容来了,此刻就在城外。二殿下也来了。” 步千洐眸中浮现明亮的笑意。 “传令!”步千洐提起真气,洪亮的声音瞬间响彻城门内外,“开城门,迎接诚王殿下、二殿下!” 落日金光点缀在满地尸血上,残忍、诡异而隆重。 城门洞开,步千洐、刘夺魁以下,全城守军、百姓,从城门,一直跪到视野不可及的长街尽头。 两位王爷的亲卫,皆是鲜衣怒马,立于官道两旁。正中两匹高大骏马,于军队簇拥下,缓缓朝城门处来。 距离城门几步远时,慕容湛勒马停步,不再上前。慕容充独自策马行到城门下,目光缓缓环顾一周。 “诸位将士请起!”慕容充扬声道,“诸位击退数倍于我的敌军,获此大捷,着实辛苦了。本王身为全军统帅,必将上奏父皇,为此役中将士请功!” “多谢殿下!”城门内外,欢呼一片。 慕容充微微一笑,策马行至步千洐和刘夺魁面前。在他入城之前,已先行派人探明了一切,所以知道,城中真正的指挥,是步千洐。 “步千洐,此役你居功至伟。本王会向父皇请旨,荐你为安北将军。”他朗声道。 “谢殿下!”步千洐拜倒,神色平静。他历经磨难,如今身负绝世武艺,倒不是很在意品级。只是如今国家有难,他不想弃之不管。 他身后刘夺魁诸将,均齐声欢呼。破月在他身后,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安北将军亦是五品,他恢复了原先的品级;忧的是如今兵荒马乱,他还是走上了从军的路,却不知前途是好是坏。 慕容充点了点头,便策马进了城。 步千洐和破月抬着头,望着缓缓驱马过来那人。许多将士也望着他,望着经过青仑奴战争、声名鹊起的安国将军、诚王慕容湛。 却见他笔直行到城门处,就此停步,翻身下马。 他单膝跪下,于众目睽睽下扶起拜倒在地的步千洐。步千洐反手握住他的胳膊。两人静静凝视片刻,眸中都有了笑意,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在一起。 “月儿,你先回去。我与小容说会儿话。”步千洐丢下这句话,便与慕容湛并肩走了。 月朗星疏,步千洐与慕容沿着城墙缓缓而行。偶有巡逻士兵,撞见两人,大气也不敢出,恭敬地避让。 “如此说来,那唐卿是个病秧子,却十分能征善战?”慕容湛沉吟道。 步千洐点头:“是个厉害角色。” 两人足足聊了一个时辰,步千洐将这一行的经历细细道与容湛,只掠过破月与他的情事不提。 “大哥此行因祸得福,练成神功。”慕容湛含笑道,“小弟今后再不是大哥对手。改日大哥多多与我拆招,叫我也瞧瞧君和武功,到底厉害在何处。” 步千洐微微一笑:“那是自然。你若是想学,拜我为师,我必倾囊相授。” 慕容湛失笑:“平白矮了个辈分,容我思量斟酌。” 两人对视而笑,恰好已走到东城门。步千洐抬眸一望,将慕容肩膀一勾:“前方有家酒肆,去喝酒吧。” 慕容湛点点头,转身对隔着数步跟随的暗卫道:“去我马车上,取些好酒来。”转头又道,“寻常酒馆的酒,只怕你喝着味淡。我车上一直存着几坛,等你开封。” 步千洐挑眉:“甚好。” —— 已近子时,小酒肆早就打烊。 两人上了阁楼,一个坐在榻上,一个倚在窗边,对月而饮。酒肆老板送来些小菜,便立刻退了出去。 或许是方才聊了太多,一时两人都未说话。半晌后,步千洐收回放得极远的目光,转头直视慕容。 “小容,我已与月儿重归于好。” 慕容面色平静,露出个微笑:“方才在城外,月儿已告知我了。恭喜!” 步千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眸色幽深地盯着他:“对不住。” 慕容轻轻摇头:“大哥说哪里的话,你二人本就……情投意合。我当日……”他深吸一口气,“我当日也只因朝夕相处,她又姿容出众。小弟我……我从未跟女子相处过,才会……才会对她有些不舍。如今这念想早淡了,大哥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以后我自敬重她为嫂嫂,若再妄动念头,便叫我五雷轰顶,身首异处。” 步千洐静静注视他片刻,点点头:“喝酒吧。” 夜风清凉,酒意醉人。 步千洐因为慕容的话,心里隐隐发痛。他沉默地一杯杯喝着。慕容更是一杯杯畅饮。他酒量本不如步千洐,一坛酒下肚,更是已醉眼迷离。 “对、对不住……”他趴在桌上,眼神已有些发痴。 步千洐紧紧握住慕容的手:“小容,大哥知道,都知道。她那么可爱的女子,自是很多人喜欢的。你没错,没有对不住我。” 慕容听他语气温柔,眼眶一红,只觉得压抑心头多日的汹涌、暗沉,却无法道与他人知晓的情绪,忽地有了个出口。 “大、大哥……”他抬眸望着他,声音有几分哽咽,“你、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决计不会。”步千洐坐到他身旁,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大哥自会护你、助你,咱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慕容用力点点头,声音惨淡:“大哥,我只是、我只是……”只是喜欢了她。 话没说完,他单手捂住了脸。 步千洐心头一颤。 男儿有泪不轻弹。慕容生性温和,但从来傲骨铮铮,步千洐从未见过他流泪。 可是此刻,他靠在他肩头,眼眶通红,额头青筋暴起,指缝间有泪水滚滚而下。 “大哥、我只是、我只是……”他紧咬着牙关,泪水却滚滚而下,微不可闻地抽泣着。步千洐心头剧痛,一把将他抱紧,下巴抵在他额头上:“小容,哭过这一次,今后不可落泪。” 第83章 子时末,步千洐将慕容送回房间,只觉得心头发堵,没有回房间,而是独自一人沿着幽静的长街,漫无目的地晃荡。 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城楼。守城士兵见到他连忙起身,行了礼后,顿了顿又道:“将军,姑娘……上城楼了。” 他一怔,知道士兵说的“姑娘”是颜破月。 须得早日把婚事办了,否则旁人不知如何称呼她。想到这里,他心头微暖,信步便上了城楼。 远远便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抱着双膝,坐在城垛上。 这可是有点危险的动作。步千洐蹙眉上前,破月回头见到他,眸中升起笑意,身子不动,朝他伸出双臂。步千洐心底一软,抬手将她抱起,自己坐在城垛上。 夜风孤寒,两人身体相贴,却是格外温暖甜蜜。 “我刚把小容送回去。” 破月一怔,没吭声。 步千洐见她沉默,将她的脸扳过一看,却见眼眶湿红。 “哭了?”他捏着她的下巴。 破月别过脸,不作声。 步千洐低头在她脖子上亲了亲,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方才与小容谈清楚了。他也哭了。” 破月原本只是心头怅然,独坐在城楼上。思及慕容的温柔隐忍,略略有些难过,这才掉了两滴眼泪。她以为也仅止于此了。未料此刻听步千洐简简单单地说“他也哭了”,忽地心头一阵剧恸,待反应过来时,两行热泪已滚滚而下。 步千洐原本未察觉,待她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忙将她的脸抬起一看,却见泪眼蒙眬,已哭成了花猫般。 步千洐心头,忽地微微刺痛。 破月却已埋头进他怀里:“阿步,我没别的意思……我……”她的声音起先还带着几分窘迫,慢慢就抽泣起来。 步千洐沉默地抱着她,任她在怀里发泄心头的委屈不甘。直到她哭声间歇,偷偷地有点不好意思地抬眸看他,他才笑着抓起她泪水斑驳的脸,重重吻上去。 破月被他吻得几近窒息,只能双手抵住他的胸口,无力地抵抗着。许久后,他才松开她,沉沉笑道:“我怎么觉得自己是个老妈子,带着两个孩子,哄完那个,又来哄这个?” 破月破涕为笑,打他一拳:“你跟他才是孩子。” 步千洐抱着她跃下登城道,将她放下,在她面前蹲下:“上来。” 破月轻车熟路地爬上他的背,舒舒服服将头靠上去。 头顶月光清亮如水,映得石板路幽幽生光。长街清寂,两人都没说话,只能听到彼此缓而有力的心跳声。 “月儿。” “嗯?” “今后,别再为旁的男人哭了。” 月儿,只为我一个人哭,为我一个人笑。你是我的挚爱,我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你的心,哪怕那个人,是我的手足兄弟小容。 —— “步将军,今后还望你多多襄助,早日平定青仑之乱。” 二殿下慕容充一身华服,面容俊朗,举着酒杯,一饮而尽。 步千洐满饮而尽,慕容湛亦是面带笑容,破月微笑不语。 自那日湖苏城一役,已过了一个月。朝廷的嘉奖令已经下来,步千洐果然升为安北将军。今日慕容充专程在城中酒楼设宴,为他庆功。 虽当日慕容充也是陷害步千洐的人之一,可如今同席欢饮,他竟无半点尴尬。甚至有一次还主动提起婆樾城往事:“千洐,当日我并非针对你。其实于你,我是很欣赏的。来,满饮一杯,你是王叔的结义兄弟,今后咱们如同兄弟一般!” 他说这话时,神态极为坦荡。 破月完全相信他的话。因为他是皇子、他姓慕容,除了慕容湛这个怪胎,历史上哪一辈慕容氏的皇子,不是为皇位争得你死我活?所以他当日行为虽然龌龊,但设身处地地想想,却也是他会做的事。而他今日重用步千洐,看的也是一个“利”字,与情分无关。 步千洐自然也看得通透,淡笑道:“末将与殿下也算不打不相识。” 聊到近日的军事,大军稳步推进,青仑叛军已龟缩到两个州内,人数也从之前的十五万缩减到八万。大家都觉得胜利指日可待。 “战事一了,我会上书皇兄。”慕容湛沉声道,“谏议废除青仑奴隶制。” 慕容充还未说话,步千洐一击掌:“好!早该如此。青仑人与汉人并无不同,如此才能长治久安。” 他二人相视而笑,慕容充却摇头:“王叔,这个谏议,你不提也罢。朝中不是没人提出过……父皇他不会同意的。” 大家俱是一愣。 慕容充见气氛冷下来,举杯笑道:“来,祝大军早日旗开得胜!” 夜色已深,慕容充又饮了几杯,起身告辞。步千洐跟慕容湛落得自在。多饮了几杯,步千洐便将破月搂在怀里,时不时拿酒杯逗上她一逗。破月颇觉尴尬,慕容湛面沉如水,微笑不变。待到慕容湛如厕的时候,破月一把将他推开:“你干吗?”他眸色便如墨玉般通透坦然:“咱们三个都得习惯。” 喝了一会儿,酒坛已空,破月扬声道:“小二,拿酒来。” 很快,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慢吞吞地送了一坛酒进来,又给三人斟满了酒。步千洐眼神瞄过这老妇人,觉得哪里不对。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一转眼,老妇人已退了出去。 慕容第一个举起酒杯:“大哥,你与嫂嫂就快成婚,小弟恭祝你二人白头偕老。”一饮而尽。 步千洐和破月都是微笑,举杯便饮。步千洐对酒的品鉴造诣更胜武艺,刚一入喉,便感觉到口感与之前有些许不同。 “且慢!”他压低声音道。 可已经晚了。 慕容湛和破月一对乖小孩,放下空荡荡的酒杯,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步千洐失笑。 “我似乎……醉了。”慕容湛几乎是立刻发作,抬手扶额,“醉了……是极好的……”“砰”一声,趴倒在桌案上。 破月望着步千洐:“他怎么说倒便倒?” 步千洐心念一动,想起玉涟神龙功“万毒不侵”的字样,两人练功已有些时日,莫非已初有成效? 步千洐朝破月递个眼色,破月会意,点点头。两人将酒杯一丢,仰面靠在墙壁上,佯装晕倒了。 破月心里有点紧张兴奋,是谁在酒中下药?慕容充?颜朴淙?如果是颜朴淙……哦,她竟然有点期待? 可破月想破了脑袋,也没料到来的会是这个人。 雅间里静静的,没有半点声响。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只听“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 步千洐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便见门口地上多了道佝偻瘦小的影子——不正是方才那上酒的妇人?雅间门外有数名亲卫把守,此人却能下药潜入,可见身手必定不凡。步千洐不敢托大,继续佯装昏迷。 那人脚步声轻不可闻。过了一会儿,却发出一阵奇怪的响动。步千洐和破月俱眯眼一瞧,却见她正拖着慕容,往内间走。两人心头都有些惊疑:难道是冲着慕容来的? 内间有一张供休憩的大床,只见她拽着慕容走到床边,将他抱起放在床上。步千洐和破月俱是屏气凝神,只待她稍有不对,立刻发作。 未料她放好了慕容,又转身朝二人走来。 两人连忙闭眼,仔细听着动静。 破月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将自己抱了起来。那人的气息竟然是温热清香的,扑在脸上软软的很舒服。那人似乎静默了片刻,这才抱着她往内间走去。 步千洐看得分明,她将破月跟慕容并排放在床上,然后……居然伸手脱慕容的衣服!步千洐一心想看她到底要作甚,也不急着动。只是想起小容醒来,必定窘迫万分,有些好笑。 很快她将慕容上身脱了个精光,下身只余一条底裤。而后她看着破月。 “今日便叫你们生米煮成熟饭。嗯……越看诚王越是喜欢。”她似乎自言自语,嗓音极为柔软低沉。而后抬手又开始解破月的腰带。 步千洐这下可不能忍了,低喝一声:“妖妇你作甚?”话音未落,人已掠行过去。那老妇一惊,将将转身,便被步千洐点中胸口要穴,瞬间僵立不动。 破月之前没敢睁眼,此时翻身坐起,看到慕容湛赤条条躺在一旁,大吃一惊。她扯过被子盖在慕容湛身上,拍拍他的脸:“慕容、慕容?”却见他双目紧闭、呼吸沉稳,似已睡着了,但气息匀长,应无大碍。 步千洐仔细打量这老妇,见她虽容貌奇丑身姿却如弱柳扶风,婀娜苗条。难怪他方才觉得不对劲。 他心念一动,手伸到那老妇人下巴上,老妇人微微一缩,声音已含了怒意:“你敢?” 面具脱落,露出水芙蓉般的脸颊,有几分少女的娇俏,更多的却是成年女子的妩媚。 步千洐怔住。 “是谁?”破月绕过来,一看清那人相貌,呆住。 很熟悉的一张脸。 清黑修长的眉、墨色剔透的眸、小巧挺拔的鼻梁、玫瑰色的樱唇——只是比起破月的苍白纤弱,她的轮廓要饱满许多,眉宇中也多了几分妩媚。但无论怎么看,两人相貌都有八九分相似。 她的神色又窘迫又恼火。破月早听步千洐说过对这个人的猜测,今日再见她真容,不能不信。 “好久不见。”步千洐将手里的面具抛了抛,“殷教主。今日又想作甚?” 她冷哼:“你配不上她。” 步千洐顿悟,又好气又好笑——当日她便痛下杀手,不想破月跟自己好。今日更是故技重演,瞧她方才的举动,是想玉成他二人,搞不好还会顺手杀了自己吧? 步千洐如今已得月儿,倒也不再恨她当日恶行。他懒懒一笑:“殷教主,看在月儿份儿上,小婿自不与你计较。但你若再从中捣乱,新仇旧恨,小婿必不轻饶。”说完看向破月:“月儿,这是你娘。” 殷似雪全身一抖:“胡说八道!我、我不是她娘,我、我是她姐姐!谁要你当女婿?混账!” 步千洐笑了:“瞧瞧你脸上的皱纹,她有你这么老的姐姐吗?”其实殷似雪保养得极好,看起来并无皱纹。但他的话,却叫殷似雪脸色一僵。 破月之前一直安静,此时冷冷道:“我没娘,没她这样的娘。阿步,让她滚蛋,我不想再见到她。” 饶是步千洐,也没料到破月会如此决绝。他虽不喜殷似雪胡作妄为,但他自小是孤儿,尝遍了孤独无依的滋味。所以虽然殷似雪对他赶尽杀绝,他心里想的却是,有机会叫她们母女相认。他爱的女人,他希望她受尽宠爱,永不孤单,永无哀愁。 第84章 殷似雪闻言眸色巨震,眼眶一下子红了:“你为何不认我?”她之前死不承认自己是破月母亲,如今被破月一激,却不打自招。 步千洐握住破月的手:“你不该说这等话。她再胡作妄为,也是你母亲。” 破月看着他,眸色平静:“她差点杀了你,我为什么要认她?”她本就不是原版颜破月,加之殷似雪对她全无养育之恩,她哪里会有半点孺慕之情? 殷似雪咬牙切齿:“他一介莽夫,还是个狗屁将军,将来不是死于武林纷争,就是战死沙场。你跟着他有什么好?诚王对你一往情深,又是皇亲国戚,你为何要选他?” 破月都气笑了:“真是奇了怪了,若真是你生下我,将我丢给颜朴淙那个禽兽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现下干吗要管我跟谁好?要不是阿步,我早死了千百回。我偏要与他长相厮守,哪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殷似雪脸色微变:“禽兽?颜郎怎么会是禽兽?他那样的正人君子……我当时生下你,明明是个死婴。我以为你死了,我不知道颜郎养大了你。我一直、一直挂念你……” “颜郎?”破月听到这个称呼,怒火愈胜,“你这个娘我不会认,他那个爹我更加不会认!” “不!他不是你爹,他怎么会是你爹!”殷似雪声音忽地柔和下来,“你爹他……” 步千洐听到这里,已知必有隐情。却见殷似雪越说眼眶越红,忽地身形一动,转身竟要往窗口跑去! 步千洐暗暗一惊,他全力点中她穴位,她这么短的时间便冲破,可见她身为当今武林绝顶高手,的确有其独到之处。但她语之不详,步千洐怎么能让她跑了?两人隔得极近,刀法无法施展,他身随意动,使出燕惜漠教给自己的擒拿手,攻了上去。 殷似雪回身挥掌便挡,刚走了几招,脸色更是煞白,“砰”一声竟被步千洐一掌打在胸口。步千洐只想留她,并没想伤她,这一击中,也是微惊,收掌不再进攻。 “漠阳扶雪手?你、你怎么会这套擒拿手?”她的声音都因焦急嘶哑了。 步千洐心里咯噔一下,霍然如电光火石般通透!漠阳扶雪手!他终于想起,燕惜漠是何人了。 他想起幼时读过一本武林野史,记载数年前,曾有一位天分极高的武林侠客,名唤燕惜漠,仅仅二十余岁,便已是天下第一,夺得武林盟主之位。书载他的绝学中,其中一门便是漠阳扶雪擒拿手。只是这位侠客如同一颗流星,转瞬即逝。刚成为盟主一年,便暴病而死。所以后世对他的记载很少,江湖人才辈出,这短命的少年盟主,到如今几乎不为人知。 如此看来,燕惜漠当日根本不是暴病,而是遭人迫害! 步千洐反问道:“这擒拿手有人教我的,怎么?” “他人在何处?他人在何处?”她眼中全是急切。 “不知。高人居无定所。”步千洐自然不会轻易透露燕惜漠的行踪。 “他生得什么模样?” 步千洐心念一动,试探道:“他全身被大火烧伤,早已面目全非。十八年前,他被人挑断手脚筋,扔下悬崖,幸得不死。” 殷似雪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他没死?燕惜漠没死?” “燕惜漠到底是何人?”颜破月问道。 步千洐心头一惊。破月今年十八岁,燕惜漠为人所害是十八年前,殷似雪创立清心教,也是十八年前。 “他才是我的郎君、你的父亲啊!”殷似雪恍恍惚惚道,“他是个大英雄、大混蛋啊!” 破月心中一震。 她以前听步千洐说过燕惜漠的遭遇,只道是位命运多舛的世外高人。可如今听殷似雪说他是自己父亲,虽然匪夷所思,直觉却叫她隐隐信了。思及自己从小被颜朴淙几近变态地养大,亲生父亲却遭人毒手,漫长余生隐姓埋名、孑然一身,不由得心下恻然。 步千洐亦是一惊,随即顿悟——难怪燕惜漠会收他为徒!莫非也是看在月儿的面子上?可师父是仁义高人,若知道月儿的存在,为何又不相认呢?他按下心头疑惑,搂紧破月的肩膀,柔声道:“别难过,他很好。” “可他如果活着,为什么不来见我?”殷似雪倒退数步,面如死灰,“不,一定是他!他常说我胡作妄为,常说要替我收拾残局。定是见我挑断了你的手脚筋,所以才现身相救。可他为什么不见我呢?我是这样地、这样地思念他……” 她已年近四十,又是江湖第一大门派教主,可此时惶惶然喃喃自语,竟似二八少女,又怨又痴。步千洐心头一软,道:“他一直扮做菜农,待在缚欲山上。或许一直暗中保护你。” 殷似雪神色大骇,满脸难以置信。 “我不如死了干净!”她清喝一声,双手捂住脸,连退数步,“砰”一声撞上窗户。 “当心!”步千洐和破月同时惊呼出声,却见她身姿如燕,疾疾坠落。两人冲到窗前一看,楼下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影。 空荡荡的长街,鸦黑(?)一片。 步千洐按住破月肩头:“她轻功绝顶,咱们追不上。你还好吗?”伸出手指抬起她的脸。 破月脸上并无他预期的泪水,反而神色凝重:“如果燕惜漠是我爹,殷似雪是我娘,他们当初为什么将我丢给颜朴淙?我听说自己幼时身体虚弱,颜朴淙当年专门为我向皇上求千年人参和宫廷秘药续命,殷似雪又说我生下时是死婴,莫非是颜朴淙从中作祟?” 步千洐沉思片刻道:“从颜朴淙处,自然问不出来。苦无师父本就让我给师父传话,叫他夺回颜朴淙手中残册。如今你生世不明,明日咱们就去寻他。” 翌日,步千洐便朝慕容充告假,慕容湛也觉事态严重,催促慕容充准了二人辞行。 按照苦无的指示,两人行了半个月,便到了益州青芜峰。在山谷里寻了半日,果见一草庐,独立在险峰之上。两人在草庐中等了三日,终于在这日傍晚,看到一布衣老翁缓缓行上峰来。 “师父!”步千洐拜倒,破月盯着他满是疤痕又红又皱的面容,心头居然一痛。 燕惜漠看到他二人,微惊之后,笑了。笑得极难看,可和煦的双眸,却有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看来你们去了君和。”他的嗓音亦嘶哑得仿若火燎,“苦无大师可好?” 步千洐点头:“他极好。”却见燕惜漠目光温和,见到破月却并无激动神色。破月也注意到这一点,与步千洐交换个眼神。 三人进了草庐,步千洐先将苦无的话转述。燕惜漠略有些吃惊:“颜朴淙他……素来忠义,怎会将君和武功秘籍占为己有,又怎会……”他瞧了一眼破月,“让自己的亲生女儿练那阴损的功夫?” 步千洐和破月俱是一怔。 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说颜朴淙忠义了。当日杨修苦也说过颜朴淙向来义薄云天,如今殷似雪、燕惜漠都这么说,可见颜朴淙在老一辈武林侠客心中,印象是极好的——足见他的奸猾。 可燕惜漠似乎以为破月是颜朴淙的女儿? 步千洐便将那日遇到殷似雪的情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燕惜漠原本听得沉静,待到听说破月是自己女儿时,霍然抬头:“她当真这么说?她是我的女儿?可当日,她明明是怀了颜朴淙的孩子……” 破月听到这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只怕当年殷似雪跟两个男人纠缠不清,才有了自己这笔糊涂账。 “她虽行为颠倒,但徒儿觉得此事应当不假。”步千洐道。 燕惜漠看着破月,目光先是惊讶,而后激动,最后是浓浓的欣慰和愧疚。 “好孩子、好孩子……”燕惜漠深吸口气,“爹对不住你。” 破月望着他丑陋而激动的容颜,心头怜意更盛,低声道:“爹,你才吃了许多苦。我不会怪你。” 燕惜漠眼中竟有泪水滚滚而下,枯树皮般丑陋的手,一把抓住破月的手:“想不到我燕惜漠潦倒一生,到老竟有了个女儿!哈哈哈!死有何憾!只恨爹未能亲眼看着你长大,未能亲自教授你武艺!教你受尽了苦头!好孩子,你受苦了!” 破月见他眸中爱怜之意大盛,几乎可以想象,如果是这豪气干云的燕惜漠养大自己,该对独生女儿多么宠爱!如今瞧着他垂垂老矣、面目全非,却似孩子般兴奋异常,破月竟也如他一般又喜又悲,一时哽咽。 “爹,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破月轻轻抚摸他粗陋的手。 燕惜漠眸中精光褪去,反而染上几分颓唐和清冷。 他沉默半晌,长叹一声:“只是一桩孽缘罢了。” —— 只是桩孽缘,叫不世英雄甘愿舍身,只为红颜永远无忧无虑的欢笑。 “我原是普陀寺俗家弟子,少年学成下山闯荡江湖,很快便搏出名气。当年武林大会,更是力挫群雄、一战成名,夺得武林盟主之位。 “我以为前途无量,踌躇满志,却偏偏叫我遇到了她。 “殷似雪,江湖第一妖女,胡作妄为的江湖毒瘤。 “旁人皆厌她睚眦必报、出手阴毒。可我见到的,却是二八少女,落寞地独坐在悬崖上,比明月皎洁,比春风明媚。 “于是便恋了、痴了。我不想管江湖琐事,盟主之位我也愿拱手相让,只要有她陪伴。她当时对我爱理不理,骂我迂,骂我笨。可骂虽骂了,却终是浅笑盈盈,柔弱承欢,两情相悦。 “我以为就此定了终身,一****却慌张地跑来说,她原与那颜朴淙有过一段情缘,已有了白头之约。如今颜朴淙来寻她了。 第85章 “‘惜漠。我当日不知道会遇到你,我原以为自己喜欢的是他那样的公子,可如今我才知道,喜欢的是你。等我回来,我去与他解除婚约,然后便跟你成亲。’ “颜朴淙是少年武状元入仕,官声清明,于江湖也小有名气。我毫不介怀,我等了又等。只要雪儿与我长相厮守,又怎会在乎她的过往。 “未料一个月后,收到颜朴淙的来信。 “‘雪儿已有了我的身孕。她不愿再见你。’ “我不甘心,潜行数千里到了帝京。堂堂武林盟主,如鸡鸣狗盗之辈,躲在颜府屋梁,却见他二人相携入房,莺声燕语、鱼水之欢。 “我自心如死灰,武林盟主也不想做了,整日烂醉。却在半月后,收到颜朴淙的血书。 “江湖人士聚集,要置雪儿于死地。颜某自拼尽全力护她。只是颜某武艺低微,此去只怕身死。望燕兄今后不计前嫌,保她一世! “我当时震惊了!可雪儿既选择了他,我又怎么能让他们劳燕分飞、生死分离?于是我告诉他,他不必去,我去。 “我去了颜朴淙与武林豪杰们相约的地点,杀了所有人,自己也被挑断手脚筋,扔下悬崖……” “武林人士为何要杀殷似雪?”步千洐问。 燕惜漠神色微震,慢慢道:“因为她是君和人。” 破月悚然,可她还未发问,门外已传来一个极度震惊的声音:“胡说!我怎么会是君和人?” 门被拉开,一前一后走进两个身影。 前一个娇容煞白、满目含泪,不正是殷似雪是谁?后一个苦眉低垂,神色激动,却是久未蒙面的杨修苦! “惜漠!” “师哥!” 两人齐齐扑倒在燕惜漠脚边。 “小师弟……”燕惜漠扶起杨修苦,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片刻后,他才松开杨修苦,转眸看着一直愣愣的殷似雪。 步千洐和破月二人看到杨修苦,对看一眼,都存了戒心。可见他老泪长流,神色悲痛,与燕惜漠抱在一起,又有些吃惊。 “惜漠!不是这样的!不是!”殷似雪明显有些失魂落魄、眼神迷蒙,“当日我一直在等你,我怀的是你的孩子,颜朴淙说我身体阴寒,奔波会导致落胎,叫我在颜府等你过来。我还给你写了信……” “妖女!果然是你害得我师哥落难,你还狡辩作甚!”杨修苦怒道。 燕惜漠神色大变,轻拍杨修苦的肩膀,淡淡道:“往事已矣,殷似雪,你不必再说。你是君和人,我是大胥人。咱们早就两不相干。” 破月却看向殷似雪——若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一切、一切的一切,燕惜漠的劫难,殷似雪的堕落,她的孤苦,全都是颜朴淙一手造成。她真的与颜朴淙,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他殚精竭虑拆散她一家人,又将她养成人丹,莫非就是因爱生恨,要报复殷似雪和燕惜漠? “去你的君和人!”殷似雪却已勃然大怒,“我一辈子都没出过大胥,我父母都是江南侠士,我怎么会是君和人!你就是因为这个,这么多年也不来见我吗?” 燕惜漠怔住:“你不是?你若不是,当年为何挑衅各大门派,结下诸多仇怨?” 殷似雪怒道:“我看他们不顺眼罢了!自我跟了你,何曾招惹过别人?” 燕惜漠喃喃:“你不是君和人?你当真不是君和奸细?可颜朴淙言之凿凿……” “我若是君和人,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殷似雪恨恨道。 “颜朴淙。”步千洐忽然道,“月儿是死婴、殷教主移情别恋、殷教主是君和人,皆是他一人所言。你当日险些身死,当世武林前辈也几乎被你杀光,两败俱伤。颜朴淙到底有何图谋?” 燕惜漠和殷似雪闻言神色一震,破月心神恍惚。 “他一直待我极好,怎么会……”殷似雪的声音戛然而止。 “大哥!”在旁一直沉默的杨修苦,砰一声又跪倒在燕惜漠面前,抱住他的双腿,“你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何多年来不现身?” 燕惜漠目露柔光:“小师弟,我一直听说你的消息。你成立了刑堂,很好。大哥不是不想见你,只因曾为了她杀了许多武林人士,又练了一身君和功夫,无颜再面对你,你做得很好!” 杨修苦泪水滚滚而下,长跪不起。 原来殷似雪一路跟踪步千洐二人。她轻功独步武林,步千洐功力虽已胜过她,却也不易察觉。路上她却恰好撞见了杨修苦,杨修苦照例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殷似雪也讨厌他,但见到故人,又挂念燕惜漠,便吼道:“他没死!你白恨了我这么多年!”杨修苦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于是也尾随她,上了青芜峰。 他自小孤苦,是燕惜漠将他养大。他从小对燕惜漠敬爱有加。当年燕惜漠出事,他恰逢在外地,再回来时,已是阴阳相隔。所以他愤怒之余,才创立了刑堂,专管江湖不平事,清苦地过了一世,只为实现师哥的遗志。他恨殷似雪,当年见到颜破月也心生厌恶。但他没料,今日能见到死而复生的燕惜漠,大悲大喜,难以言喻。 “小师弟,是师哥当年行差踏错,叫你失望了。”燕惜漠握住杨修苦的手。杨修苦身为刑堂堂主,在武林中刚毅威严,此时却如孩子般痛哭流涕、泣不成声。燕惜漠轻抚他的背,柔声道:“破月是我女儿,千洐是我徒儿,今后你便替我护着他二人,可好?” 杨修苦哽咽道:“师哥放心,今后我必定将他们视为己出,(?)肝脑涂地!” 燕惜漠点点头,又对殷似雪道:“咱们生这个女儿,却一日也没有爱护过她。今后你不要再胡为,多为她着想。她既然喜欢千洐,两人如此般配,就由她去。” 殷似雪当然胡乱点头:“我听你的,都听你的。那你呢?你今后要去哪里?不管你去哪里,休想再丢下我!” 燕惜漠笑而不答,对步千洐二人道:“你们过来。” 他执着两人的手,放到一块儿:“今后你二人要相亲相爱,行侠仗义,世道虽然艰难,但我们习武之辈,不能为世事左右,无论在江湖还是沙场,应当心存侠义之心,替天行道。” “是!”两人同时答道。 殷似雪忽然道:“你别教他们你那一套,我不想、不想叫月儿吃苦。” 燕惜漠笑着摇摇头,骤然抬手,快如闪电,点中两人肩头大穴。反手又是两指,点中殷似雪和杨修苦的穴道。因为众人皆情绪激动,故他突然发难,竟无人能防。 “你干什么?”殷似雪失声道。 步千洐亦是一惊:“师父!”破月最先反应过来:“爹,你不要一个人去!” 燕惜漠站起来,摇摇头。 “上一辈人的事,还是上一辈来解决。颜朴淙是官身,你们动手,势必被牵连。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自当为你们解决了这个遗患。” 他最后看了一眼殷似雪和破月,眸中柔光敛去,杀气瞬间满溢:“他当年谎称你是君和人,终致我们夫妻分离、父女失散,天各一方不得相见。此仇不报,燕惜漠枉自为人。你们不要跟来。待杀了颜朴淙,我自会来寻你们,一家团圆,再不分离。” 第86章 燕惜漠的身影走远了,草庐内四人全静下来,倾尽全力冲穴。 两个时辰后,殷似雪第一个站起来,她虽功力与步千洐不相上下,但多年修为,到底更胜一筹。她没有马上追出去,而是看了一眼屋内众人,抬手封住三人数道大穴。 “你干什么?”破月倒吸一口凉气。 “你爹说得对……”殷似雪的声音听起来很柔和,“上一辈人的事情自个儿解决,今后你俩要好好的。步小子,好好宠着月儿。待颜朴淙事情一了,今后你若要报仇,便冲我来。” “我也去。”杨修苦怒喝道。 殷似雪摇头:“我才不要你去。”转身跃出了草庐。 殷似雪点穴着实霸道,直到两天后,步千洐才冲破穴道,他替破月和杨修苦解开,只匆匆朝杨修苦作个揖,带着破月自行走了。 然而当他们半个多月后赶到帝京,一切已来不及了。 当殷似雪隔着一扇门,站在颜朴淙卧房外时,她的心情是非常悲愤的。 两年前察觉到颜破月的存在时,她不是没上门找过颜朴淙。当时他怎么说? “当年她产下,太医断定活不过五日,我才瞒着你说她已死了。怕你伤心罢了。” “我怎么会将她当成人丹?当时只有这一个法子能救她,否则她如何活下来?” “你生下她几日便离开了我,你创立了清心教。她是名女子,养在我身旁,不比跟你入了清心教更好?” …… 在殷似雪心里,颜朴淙始终是那个翩翩少年官员,穿着朱紫官袍,少年老成、独具风流。加之当年殷似雪悔婚在先,所以他的话,殷似雪总是信的。 可如今才知,当年他布下这样一个局。殷似雪难以置信,却不能不信。 “雪儿,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饮一杯?”疏淡含笑的声音传来。 颜朴淙功力本就与殷似雪不相上下,只略逊于燕惜漠。他卫尉府守卫森严,能不惊动暗卫的,当世也只有数得出的那几人。所以他立刻猜出。 殷似雪推门进来,却见颜朴淙一身灰白狐裘靠在榻上,单手托着腮,另一只手端着个瓷白酒杯,冲自己笑。 “颜朴淙,我今日是来杀你的。”殷似雪拔出长剑冷冷道。 颜朴淙心头微惊,不动声色缓缓笑了:“你若来杀,我心甘情愿。”说完竟真的继续闲适地喝酒,毫无防备。 殷似雪心头一痛:“你当年为何要骗惜漠,说我已变心,还说我是君和人?叫我们失散多年?你好狠的心!” 她以为他会辩解,没料他只淡淡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为何?!” 颜朴淙单手抚着额,嘴角弯起:“我不过以为……这样可以留住你。没料到你如此偏激,宁愿创立清心教,被天下人辱骂,也不愿留在我身边。赔了夫人又折兵,约莫说的便是我吧!” 殷似雪又恨又怒,可她终究与颜朴淙有过一段夫妻情缘,此时见他堂堂卫尉宁愿束手就擒,神色落寞,心头又有些不忍。 “惜漠他没死。他原本要来杀你的。”殷似雪咬着下唇,抬起剑尖远远对准他,“我偷偷点了他的穴道,叫他来晚一步。我不想叫你死在他手上,你便自行了断吧。” 颜朴淙盯着她缓缓笑了。刹那眸光流转,俊脸生辉。 “我当日做下那些恶毒之事,早料到有今日之果。也好,胜过我这些年良心谴责。”他站起来,步伐翩翩走到殷似雪面前,右胸对准殷似雪的剑尖。“嗤”一声,他竟将胸膛往前一送,剑尖透进去寸许。 殷似雪倒吸一口凉气:“你……” “这不是雪儿所愿吗?”颜朴淙缓缓后退,将剑尖从胸膛退出来,鲜血汩汩冒出。殷似雪整个人都呆住了:“你、你何苦如此?” 颜朴淙又将左胸对准剑尖,伸手从桌上取了杯酒:“雪儿,我便要死了,你最后陪我饮一杯,可好?” 殷似雪原以为会有场恶战,全没料到颜朴淙痛快地承认了自己所作所为,甚至甘愿受死。她心想,是了,他还是原本的性子,正直、固执、心高气傲。当年他对我和惜漠做出那样的事,真的是一时行差踏错。其实当年,到底是我变心在先。 殷似雪凄然接过他手中酒杯,一饮而尽:“颜郎,你对我的好,我终生都会记住。将来,我也会叫月儿将你当成爹年年供奉。你……放心去吧。” 颜朴淙抬眸,温和地笑笑,乌黑的眸柔光灿然。 “月儿回来了?”他抬手轻轻格开剑尖,声音低了几分,“你女儿,可比你聪明许多。” 殷似雪听他语气有异,心神一凛,忽觉全身酥麻脱力,竟半点真气提不上来。 “你、你……”殷似雪身子一软,被他拦腰抱住。 他动作温柔地从她手里取走长剑,又抬手点了她数道要穴,这才抱起她,放在榻上。殷似雪这才知道中了圈套,怒喝道:“颜朴淙,快放了我,否则惜漠来了,定将你碎尸万段。” 颜朴淙抬手封住自己伤口要穴,又取了金创药敷上。血流很快止住,他活动了一下右臂,这才在床边坐下,握住殷似雪的手,柔声道:“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对,我杀一双。” 殷似雪咬唇不语,她闯荡江湖多年,什么伎俩没见过?可女人一旦遇到男人,总是会迟钝几分。尤其是面对余情未了的旧情人,难免将自己的魅力想象的多了几分,将他想象得一往情深。此刻她心里又悔又恼,咬唇不语。 颜朴淙先唤来暗卫,细细叮嘱一番。殷似雪听他诸般狠毒布置,越发面如死灰。颜朴淙交代完毕,屏退暗卫,这才弯眸看着她。 他看着她俏丽如昔的脸庞,曾经令年少的自己如痴如醉的容颜。当日她是那样绝情、那样幸福,所以他使尽万般手段,也要毁掉她的幸福。 他的手轻轻沿着她的脸颊抚摸,只令她微微战栗。可他的心情居然十分平静。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具更稚嫩、更柔弱,也更顽固的身躯。这令他有些恼怒,他的手指沿着面前极其相似的身体,慢慢下滑,骤然发力。 殷似雪嘤咛一声,低喘着气。而他伏低身子,狠狠咬住她的唇。 步千洐和破月赶到颜府的时候,已是四天后的深夜。 夜色幽冷,朱红大门紧闭着,空气中隐隐有血腥味浮动。两人对望一眼,已知不妙,纵身越过高墙,待看清眼前情状,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尸身,满地都是尸身。 从大门到正堂,笔直的小路上,隔着两三步,便有黑衣暗卫气绝身亡。血迹在月色下泼洒成幽暗的画,昭示着曾经发生一场多么激烈的搏杀。 两人穿堂过室,搜索每一个房间,只见尸身、兵器、血迹,甚至暗器,却不见活人。 “爹已经来过了。”破月扯住步千洐衣袖,“他会不会已经走了?” 步千洐摇摇头,侧耳仔细听了听,骤然转头,看向郁郁葱葱的花园:“去那边瞧瞧,当心。” 两人穿过悠长的林荫道,到了一片草地前,远远便见三个人影坐在月光下,各自隔着几步的距离,俱是一动不动。方才步千洐听到的,便是他们发出的微弱呼吸声。 “爹!娘!”破月看清其中两人容貌,大惊失色,上前两步,却又止住。 颜朴淙,第三个人是颜朴淙,暗沉着眸看着他二人。 步千洐将她一把拉住护在身后,拔出长刀对准颜朴淙,慢慢退到燕惜漠身旁,破月一下子扑倒在他身旁,眼泪流了下来。 原来燕惜漠后背一把长刀透右胸而过,直直将他钉在草地上。而他左膝盖以下,已是空荡荡的,断口血肉模糊。他的脸色格外苍白,眸光却在看到破月的一瞬,柔和而明亮:“月儿……爹没事。别哭。” “月儿……”微不可闻的声音。破月抬眸,看向坐在正中的殷似雪。比起燕惜漠,她看似并未受伤,只是脸色白得像纸,嘴角一道血渍,雪白的衣襟上星星点点。看到破月,她张嘴正要说话,“哇”一声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来,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 “娘!”破月终是不忍,扑过去抱住她的双腿,“你跟爹,怎么了?” 殷似雪虚弱地笑了:“你……肯叫我娘了?” “定是这厮作祟!杀了他!”步千洐心头剧痛,冷冷望着颜朴淙。只见他跟殷似雪一样,并未受内伤,但胸襟已是湿黑一片,嘴角鲜血不断溢出。 “别杀他!”殷似雪有气无力,露出阴狠的笑容,“他中了你爹……十掌,活不了啦……别一刀杀了他,叫他筋骨脆断……慢慢痛苦死去……” “怎么会这样?”破月抱住殷似雪,步千洐跪坐在燕惜漠身旁。可后者境况实在太惨,连步千洐都不敢碰他。 “别问啦……都是娘的错……”殷似雪凄惨地笑笑,“好孩子,我动不了……把我抱到你爹身边去……” “你别说话。”燕惜漠忽然看着她道,“月儿,千洐,带她走,给她疗伤。” “可你呢?”破月望着他狰狞肃然的容貌,难过得哽咽。虽然她与他刚刚相认没几日,可他身上那股豪气、决绝,却叫她没来由地心疼。他是个真正的末路英雄,潦倒一生,终于与妻女团聚,如今却落得如此凄惨境地! 燕惜漠没答,殷似雪一滴泪水无力滑落:“我是不会走的。你们……若是带我走,我立刻自断……经脉。抱我过去……” 第87章 破月依言将殷似雪抱到燕惜漠身旁,却感觉到怀中的殷似雪软得似没有骨头,只怕是骨骼经脉都被打断。破月心头一痛:“娘,你别这样,我给你疗伤。你以后陪着我……” “不行……我要陪你爹……”殷似雪缓缓伸手,轻轻触到燕惜漠削瘦的腰身,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惜漠,我总是……对不住你,如今又连累你如此……你怨不怨我?” 原来她当日被颜朴淙用苦肉计所擒,很是受了几天折磨。待到燕惜漠找上门,杀光所有暗卫,到了两人面前时,已是受了极重的伤。他虽武艺高过颜朴淙,可颜朴淙守株待兔,他又如何能敌?只是颜朴淙终是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三大高手混战半宿,两败俱伤,如今都坐在这片草地上,不能动弹半分,已过了三个时辰。以为会同归于尽,却未料步千洐二人寻了来。 燕惜漠侧眸望着殷似雪,嘶哑的声音极为柔和:“我不怨你。” 殷似雪笑了:“那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燕惜漠缓缓伸手,极艰难地落在她一摊烂泥般的背上,“没有一日不喜欢,没有一刻不思念。” 殷似雪已感觉不到他的触碰了,可望着他温柔的眼神,她便笑得如二八少女般欢喜。 “惜漠,我也思念你……”她抬手,却无力垂落。破月含着泪将她的手牵起,与燕惜漠的放在一起。殷似雪深吸一口气,柔声道,“月儿,你到我怀里,取样东西出来。” 破月探手进去,摸到块冰凉的硬物,小心翼翼掏出来一看,却是块墨黑色、花纹精致的玉牌。 “我那些弟子……”殷似雪颤声道,“都是些苦命女子。今后你……散了教也好,替我……当教主也好,多多……照拂她们,如同手足……姐妹……” 破月含泪点头。 “将我和你爹……葬在……无鸠峰……”她的笑容逐渐恍惚,“当日我便是……在那里,瞧见了他……那么英气的盟主……” 她的气息渐渐微不可闻,终是缓缓闭眸,再无声息。 破月呆了片刻,瞬间哽咽不能言。她对殷似雪的印象一直是很差的,可见她如此安详地死在面前,心底某处忽地一阵锐痛,牵扯着整个胸腔,都疼了起来。 “她……去了?”燕惜漠声音微颤。 破月没办法回答,步千洐静默不语。 “扶我起来。”燕惜漠的声音静静的。步千洐一把将他扶起。这当今大胥武林第一高手,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竟缓缓站了起来。 “把你娘给我。”燕惜漠朝破月伸手。 破月望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影,此刻的他如何能承受任何重量?可她还是将殷似雪送到他怀里。他接过,身形晃了晃,缓缓转身。 “雪儿……”他哑着嗓子道,“惜漠大哥带你回无鸠峰。” 他刚走了两步,身子一晃,轰然倒地。插入他右胸的长刀“铿”一声撞在地上,伤口又喷出些血来。他忽然长叹一声,跪坐在地,宛如一座雕塑,再无半点动静了。 步千洐一个箭步冲上去,却见他双目紧闭,面上泪痕湿透,已是气绝了。 “师父!”步千洐大喝一声,抱住他的残躯,心痛如麻。 破月还跪在原地,单手捂住嘴,泪水长流,已不能移动一步。 便在这时,忽听身后劲风破空而来。破月正伤心欲绝、精神恍惚,猝不及防,只觉一股浑厚的力道从后背神堂穴注入,瞬间全身僵麻。 步千洐听到动静,猛然转身,登时脸色大变。却见原本奄奄一息的颜朴淙,已一跃而起,单臂从后面抱住颜破月,一脸阴鸷。 必定是他方才并未受伤到垂死地步,却使计骗过了燕惜漠二人。若不是步千洐二人及时赶到,只怕他此时已脱身。 “撤手!”步千洐大怒,松开燕惜漠,挺刀上前。 颜朴淙单手扣在破月脖子上:“你再上前一步……”他喘了口气,“我便杀了她。弃刀!” 破月这才回神,牙关都要咬出血来:“禽兽!我与你不共戴天!” 步千洐立刻丢了刀,厉声道:“放了她,我容你一条生路!” 颜朴淙气若游丝地冷笑:“你是什么东西?我要你给生路?”话音刚落,他身子骤然倒退数步,到了花园一角,地上一口黑黢黢的井。步千洐见状大惊,快步抢上,颜朴淙狰狞一笑,抱着破月纵身跃入井里。 破月感觉到身体急速下坠,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眼前是嶙峋井壁,身后颜朴淙的手收得越来越紧。 “嘭”一声,两人跌坐在一处柔软的物事上,接连又是“咚”一声,身下的地面竟然翻起,两人又往下疾疾地坠,再次摔倒在一层地面上。 破月抬眸一看,只见身处一四四方方的石室,前方墙上镶着颗浑圆光亮的夜明珠,照得视野蒙蒙地亮。 她登时明白过来,井中有暗格。颜朴淙何样的人,自然狡兔三窟。 “砰!”头顶石板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咚咚咚”似乎有人在敲。破月心中一喜。 “五尺厚的巨石,他进不来。”身后传来颜朴淙沙哑的声音。 破月全身血往上涌,一颗心扑通通地跳。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过了一会儿,他竟然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 他哑着嗓子,声音很轻,抬手轻轻抓住她的脸:“月儿……爹错就错在,对你太心软。” 破月不吭声,目光不与他直视。 他咳嗽两声,吐出口鲜血,胸前衣襟又添了块湿黑,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两人隔得极近,他身上黏糊糊的血迹就贴着她的裙子、胸口,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夹杂在极重的血腥味儿里,有种令人微微晕眩的感觉。而他抬眸,静静地望着她,细长黑眸不悲不喜,深若夜星。 破月心头激荡的痛楚也逐渐平复下来,只余安静的漠然。就是眼前这个人,与她有杀父弑母之仇。虽然她与这一世的父母没什么感情,但今日见到他们的惨死,实在震撼,痛入心扉,心头对颜朴淙的厌恶和杀意也更重了。 —— “月儿,我要死了。”他忽然说。 破月只淡淡吐出两个字:“终于。” 他笑了笑,抬起一只手,缓缓伸向她的脸。破月僵硬地看着,感觉到他冰冷似雪的指尖触到自己的皮肤,破月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连手指都是死气沉沉的,仿佛仅靠手腕残余的力量,缓而无力地在她面颊上拖行而过,最后停在她的嘴唇上,轻轻按住。 “你对我,就没有半点情意?”他盯着她,目光暗得似乎有些涣散了。 破月都想笑了:情意?颜朴淙从来只考虑自己,怎么到死了,缠缠绵绵问她对他有没有情意? 约莫是她的表情刺痛了他,他脸色慢慢冷下来,抬手将破月一搂,破月便倒入了他怀里。 他的呼吸低低喷在她脸上,痒痒的毛毛的。破月大气也不敢出。而他低头,静静地望着她,双手将她轻轻搂住。 然后他低下头,满是血气的嘴,封住了她的唇。 热切、冷酷、欲望、绝望、虚弱……他的舌头来得很突然,一下子将她包裹席卷。破月只慢了一秒,狠狠咬下去,他猛地一缩,已是满嘴鲜血。 他低笑道:“永远记住我。”他缓缓伸手,从袍子里拿出两块碧绿古朴的精致玉佩。 “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拿起一块,轻轻挂到她脖子上。 破月喘着粗气,恨恨瞪着他。 他哑着嗓子道:“既然你恨我入骨,我也不想叫你快活。” “这是何物?”破月终于忍不住问。 他微微一笑,拿起另一块,“砰”一声扔在地上,玉佩登时跌得粉碎。 “你真以为……我当日拆散雪儿和燕惜漠,只是为了私情?” 破月心头一震:“那是为什么?” 他抬手轻轻抚过垂落在破月胸口的玉佩,目光深远了几分:“当年燕惜漠积极召集武林人士从军,响应者甚众,我不过是要毁了这个人,进而削弱大胥军队实力罢了。这些年,大胥的根基教我摸得一清二楚,呵呵……” 破月骇然:“你不是大胥人?你也是君和人?” 颜朴淙慢慢笑了,却不回答,盯着她,目光可谓柔情似水,他提起最后一口真气道:“我筹谋多年,时机已经成熟。我的故国,他日必将一统天下,大胥?哼!终有一日胥人贱如猪狗!这玉佩是我颜氏唯一的身份证明,可保一世荣华平安。原本两块,为我和雪儿预备,后来便是你我二人。今日你若对我有半点真心,我便将两块玉佩赠予你和那小子又有何妨?可是颜破月,你终是对我不住。今日我死于此地,他日大胥国破,你必将承受与爱人生离死别之苦……”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是头颅一歪,静静与破月面颊相贴,就这么僵坐在原地,不动了。 破月呆呆地躺在他僵硬的怀里,感觉到他的身体一点点冷下来。她心里有些愤怒,又有些茫然,只怔怔地想,我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是孤零零的,却忽然有了都是英雄的爹娘。可他们一日间都死了,我的大仇敌也死了。他们都死了。 这个可恨的人,临死前为什么要那么说?“他日国破,你必将承受与爱人生离死别之苦”?明知他是恶意,明知他或许是故意扰乱她的心志,可她为什么觉得,这句话就像预言,将会一语成谶? 第88章 头顶“咚咚咚”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破月抬起眸,看到那颗夜明珠,静静地闪耀着,满室寂静清冷。 她忽然莫名地难过。不知是为燕惜漠、殷似雪,甚至是为颜朴淙,还是为自己、步千洐和小容。 又或者,为了冥冥中的宿命。 颜朴淙的尸体彻底冷下去,她抬起头,看到头顶的石板已经被劈出几条巨大的裂纹,而石室外那人,还在不知疲惫地狠狠敲砸着。她动了动僵麻的身体,将颜朴淙推到一旁,站了起来。她看着这个曾经主宰自己生命,也造就了自己命运的男人,终是叹了口气,将他抱起,端端正正放到石室的石床上。 你死于此地,但你料错了,我不会让步千洐死。 她起身环顾四周,很快在夜明珠旁发现了一块凸起。她按下去,只听哐当一声,一个人影疾疾从上方坠落,满脸灰土神色焦急,不正是步千洐。 “月儿!”他看到她,骤然松了口气,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半月后,两人将燕惜漠和殷似雪的尸身送到了无鸠峰上安葬。清心教众得到消息纷纷赶来,从峰顶到山脚,几乎跪了一地。破月不愿跟她们回缚欲山,将教务交给一名年长的教众。赵陌君也来了,远远看着他二人,没有上前。 下山的时候,破月掏出那块玉佩交给步千洐。步千洐奇道:“这是何物?” 破月对他撒了谎:“这也是我娘给我的。我拿了你的玉佩,这块便赠给你吧。定情信物,不许摘下。” 虽然颜朴淙心思诡谲,可她直觉,那****死之前说的话是真的。这块玉佩,将来也许真的能保命。 步千洐自然欢喜地接过,整日佩戴在腰间爱不释手。两人日夜兼程,往北部青仑战线折返了。 —— 一路北行,破月情绪自然不高,总有些恹恹的。步千洐不动声色地哄着宠着,渐渐她看似心情开朗了许多。 路上他们遇到了几拨军队,都往北边赶。这叫两人有些意外,因为大军调动,一般是大决战的前兆。 步千洐并不觉得目前是决战的时机。首先朝廷就没派出多少兵力剿灭青仑军,以致开始就错过了将其扼杀在摇篮中的可能;其次两军僵持多日,赵魄又是个狡猾狠辣的性子,他总兵力远不如大胥,怎么会愿意决战呢? 可等两人赶到北部边关、慕容叔侄的指挥所所在——麟右城,才知道没猜错——两军真的要决战了,路上遇到的,都是二殿下从各地抽调的兵马。 步千洐匆匆让人在指挥所给破月安排了个房间,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去找慕容湛了。破月等到深夜,他才面色凝重地回来,带了张地图,打开摊在桌上,看得目不转睛。 “怎么了?”破月问。 他头也不抬:“有些蹊跷,你先睡。” “你不陪我,我睡不着。”破月巴巴地望着他。其实不过想叫他好好休息罢了。 他这才抬头冲她笑道:“军务虽然繁忙,夫人若是想同在下一起练功,在下稍后再看军务也无妨……” 破月哪里听不出他话语里的调侃意味?佯怒道:“不必!”转身朝里头睡下。 他盯着她紧绷的后背,微微失笑。再低头看地图,很快入了神。 破月睡到半夜醒了,发觉烛火幽亮,他竟然还在看地图,不由得吃惊:“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今日才回来,有什么事让他如此挂心? 步千洐这才将烛火一吹,翻身上床抱住了她:“日间我去军中报道,二殿下给了我前锋将军的差事,五日后领一万猛虎营兵士,与赵魄前锋决战。明日起,我便要去军中住了。你好好待在指挥所,这里很安全。” 破月静了片刻才道:“又做前锋?” 步千洐听出她有几分不悦,几乎可以想象出她撅嘴的样子,不由得伸指摸了摸她的唇,这才道:“此次二殿下一共召集了八万余兵马,名将云集。我在其中只能算后辈,能领前锋将军差事,已是很不错了。以我的身手,你有何可忧心的?” 破月想想也是,问:“那你还愁什么?” “我始终觉得,如此正面决战,不像是赵魄会做的事。”他答道,“他必有后招,只是咱们还没想到。” “你跟他们提了吗?” “跟小容提了。”步千洐道,“他也有同感,只是二殿下信心满满,斥候探来赵魄主力确实就在东面。没有确切证据,又岂能阻止二殿下?” 破月想了想:“会不会是声东击西?赵魄若同你所说心思缜密,他将咱们大军引到此处,是为了什么?” 步千洐握住她的手:“好月儿,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有个猜测。”他抱着破月坐起来,又点亮了烛火,将她引到桌前,指着地图,“瞧见兵力调动的方向了吗?” 破月看着地图,数条黑色箭头,从各方扑向他们所在的麟右城。而东面数百里,标注着青仑军的方位。 “若我是赵魄,能将大胥兵力全吸引到此……”他手指往西北面一点,“此时通往帝京的路,可是畅通无阻……” 破月一惊,这个想法太天马行空,而又让人觉得惊悚。她看着地图,帝京当真是门户大开了。 “你是说,赵魄另有奇兵,偷袭帝京?” 步千洐手托着下巴:“但咱们一路过来,并未见到有赵魄军队。他若真有支军队,会藏在哪里?” 两人相视无言。 “听说开战之后,许多地方的青仑人揭竿而起,响应赵魄,这才打得朝廷措手不及。”破月道,“这次,会不会也是号召帝都周边的青仑奴隶起事呢?” 步千洐眼睛一亮,旋即又摇头:“不可能。自赵魄起事后,各地都大肆捕捉青仑奴,听闻监狱里人满为患。帝京周边三州的青仑奴,便统一关押在慈州做苦力修筑皇陵……”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人对望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兴奋之色。 “慈州!”步千洐手指在帝京以东三百里一点。 “若是赵魄派人去劫了皇陵,放出那数千青仑奴……”破月道。步千洐接口道:“原本皇陵有两万慈州军镇守,但慈州军这次也被二殿下抽调了过来……” “走,月儿,咱们去找二殿下。”步千洐为她披上外袍。 “赵魄偷袭帝京?不可能。”慕容充失笑。 他坐在指挥所正堂的主位,身上只披一件锦袍。灯火幽暗,照得他的面目有些阴森,眉宇间还有几分被惊扰而醒的不悦。 “大哥,你可有其他证据?”慕容湛立在一旁,沉声问道。 步千洐摇头。 慕容充嗤笑:“大战在即,本王岂能凭你臆断,就调转大军,不战而退?” 步千洐静了片刻道:“如果赵魄真有此打算,现下掉头,也是来不及的。” “你!”慕容充面色一沉,他当然不喜欢听到如此直接的论断。 步千洐又道:“方才我与月儿商议过了,慈州皇陵青仑奴不过数千,帝京西郊禁军有三万,他们要想攻城,自是不易。但若是化整为零、潜入帝京,里应外合,却也能扰得帝都不安。” “放肆!”慕容充厉喝道,“帝京固若金汤,又怎会被青仑奴攻下?步千洐你是否不愿为我先锋,才诸多推辞?” 步千洐沉声道:“末将愿为前锋,绝无推搪。只是此事已关乎皇上安危,请二殿下三思。” 他提到皇上,慕容充倒是一愣,也有点心虚了。只是如今这份大决战的计划,是他数十名幕僚呕心沥血所制,他实在是希望借此机会创下不世基业,才能压过大皇子一头。在这样巨大的利益面前,他岂能因步千洐几句话而放弃? 慕容充看向慕容湛:“王叔,你怎么看?” 慕容湛静静道:“步千洐和颜破月只是猜测,并无证据,自不能因他二人,就此不战而退。”慕容充大喜,却又听慕容湛道,“但本王认为,他们的猜测是极有可能的。若是帝京城破,充儿,后果不堪设想。” 慕容充脸色一变,沉思片刻道:“王叔,你若快马到帝京需要几日?” 慕容湛点头道:“充儿,我会日夜兼程,通令禁军即刻保护帝京。我会亲入皇城,不会教皇兄有任何差池。” 破月听到这里,却对慕容充刮目相看——虽然他有点自大跋扈,但也算机敏决断,不愧是慕容氏的人。 只是……破月看向步千洐。 步千洐并未察觉到她的注视,反倒是与慕容湛交换了个眼神,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担忧——希望还来得及。 —— 从正堂退了出来,步千洐和破月并肩往房间走。步千洐自想着过几日前锋营的布兵安排,破月也格外安静。到了房门口,步千洐才察觉出异样,看了她几眼,反手关上门,便将她腰一搂:“怎么了?” “小容,很可能来不及。”破月缓缓道。 步千洐没作声。她说得对,此去帝京即使快马加鞭,至少也有半月之遥。若是赵魄早有图谋,只怕过不了几日,便会发动。 “若是帝京真的破了,二殿下以下,所有人难辞其咎。二殿下是皇上亲儿子,再罚也顶多不能继承皇(?)位,可是你这次是前锋营将领,为二殿下重用。就算你打了胜仗,只怕也会受牵连。”破月有条不紊地分析。 首先,二殿下不一定能吃掉赵魄主力;其次,就算吃掉了,万一帝京出事,过远大于功,到时候肯定有人要背黑锅。反观步千洐现在既无靠山,也无倚仗,简直是背黑锅的最佳人选。她甚至怀疑,会不会刚才二皇子都想到了这一点? “我知道。”步千洐柔声答道,“你不必太过忧心。我只不过是小小的前锋将军,顶多降级罢了。” 破月心里却涌起个大胆的念头,事实上当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时,她才发现,其实这一路,她都隐隐有了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敢提出来。 “阿步,要不咱们归隐山间好不好?”破月问,“你别做将军了,过几日的仗你也别打了。咱们明日就走。” 步千洐失笑:“不成。我已领了军令,岂能临阵退缩?且大丈夫在世,我又学了一身武艺兵法,去做个农夫,实在太无趣。” 两人这些日情浓意厚,破月提出来只不过是存在侥幸的心思,也没想他真的会答应。她叹了口气柔声道:“刀剑无眼,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你现下不是一个人了,我很担心你。” 步千洐听她如此说,心底一柔,将她抱起来放在大腿上,两人坐在床上。 “你还不相信夫君的身手?” 破月从他怀里弹起来,摇头道:“我知道你不肯归隐。但至少,这场仗你能不能不要打了?” 步千洐微微一怔。 第89章 “称病。二皇子麾下那么多名将,不差你一个。可如果帝京真的出事,他的前途肯定完蛋,只怕还有一堆人要背黑锅。你的出身最低微,这次又被重用,肯定被拖来背黑锅。” 步千洐静了片刻。其实破月说的,他都想过了,但这些并不会影响他的决定。作为一个忠诚,还有些骄傲的年轻将军,他根本不可能有临阵脱逃的念头。相反在外流浪了两年,又学得一身武艺之后,他其实对于这次的机会,跃跃欲试。若真的帝京事发,上头怪罪下来,他也没觉得有多严重,大不了一走了之——他虽忠于大胥,但断不会枉送了性命。 只是这些想法,他并不觉得需要与破月细说。他虽年轻,却也是老将,出生入死多年,根本未将这次前锋一役放在眼里。且他一直在同僚中算得上出类拔萃,一旦作了决定,并不喜旁人多言。之前跟月儿整日黏在一起,并未涉及军务。如今却被自己的女人阻挠,他实在不习惯。 “月儿,我知你关心我。”他柔声道,“但我军务上的事,你容我自己抉择,成吗?” “我知道这是你的军务。”破月道,“但你要是出事,我怎么办?” 步千洐笑了笑:“我不会出事。月儿,我是个男人,有些事,你让我自个儿定夺便是。” 破月觉得自己的推断没有错,可步千洐却摆出一副不太想谈的态度。这令她有点不太舒服,冷下脸来:“那我也自己定夺——你不走我走。我不想待在这里,到时候看皇帝下旨来抓人。”她本是气话,倒真没想过离开。只是这一段父母双亡,又被颜朴淙来了个临死诅咒,心情一直不大好。此刻生了气,语气便有些狠厉的味道。 步千洐听得一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哪里都不许去!” 破月这下怒了:“你男人的事不让我管,我却要听你的,哪里都不许去?松开!” 步千洐将她搂紧,沉声道:“你是我的女人,自是要跟着我!” 破月怒道:“松手!” 两人相恋数日,今日还是头一遭红脸。步千洐见她神色冰冷,吃了一惊。他本无太多与女子相处的经验,也看不出破月说要走要走,不过是情绪不佳的气话,哄两句多半也就算了。他还道她真的去意已决,也没多想,长指如流水行云,先封住了她数道大穴。 破月浑身僵硬,简直匪夷所思——他竟然点她的穴? “步千洐你太过分了!”她骂道。 “你答应我不走,便立刻给你解穴。”步千洐见她生气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好笑。 “我走定了!”破月吼道。 步千洐脸色微微一沉。 如此闹了半宿,院子里却传来集合的号声。步千洐披上外衣,破月怒道:“你敢走!” 步千洐抓住她的脸狠狠亲了口:“好月儿,别生气。过几****便回来。皇上若真的怪罪下来,我便同你浪迹天涯,成不成?” 破月咬着下唇不吭声。步千洐这才抬手解了她的穴,破月一掌朝他拍去,他不躲不闪由她过来。破月怕他受伤,只得中途转向,一掌拍向虚空。 “等我回来。”步千洐出了房间,走了几步,还是觉得不放心,叫来个亲兵叮嘱道:“看好我的夫人。有任何异动,到军营通知我。” 他离了指挥所,便朝军营去了。 十二日后,前锋营破青仑叛军两万人,再追击,却察觉叛军驻地已是空荡荡一片。赵魄主力便似上天入地一般,消失不见。 五日后,帝京传来噩耗,一万叛军如平地生出,里应外合,破了帝京。叛军一路攻入皇城,皇帝不知所踪。三万禁军次日便紧急夺回了帝京,叛军全军覆没。然而经此一役,即便是君和人也不曾攻下的帝京,百年来固若金汤的帝京,竟被赵魄以如此大胆而儿戏的方式长驱直入,玩弄于股掌之上。从此天下人皆知,赵魄非低贱莽夫,实乃当世名将。 二殿下收到帝京城破的消息,面如死灰。让他更忧心的是,若是父皇真出了事,自己远在北部,而大皇子与禁军素来亲厚,近水楼台先得月……二殿下立刻陷入惊恐、自责和愤怒中,连夜召集幕僚商议对策。 步千洐倒是很平静,收拾了行装便去城内指挥所找破月。未料到房间一看,早已人去楼空。当日被他嘱咐的亲兵,脸上淤青未褪,委屈道:“夫人命我吃了毒丸,说我若是给您通报,回来后便不给我解药。她说叫您不用找她,也找不到。她想回来时,自然会回来。” 步千洐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僵立许久,又思及当日对她态度不太温和,后悔不已。只是天大地大,月儿现在又是一身绝世武艺,若要躲着他,简直易如反掌。她到底负气去了哪里? 步千洐去军营的第三天,破月就离开了麟右城。她的气其实当天就消了,只是冒出了别的想法。 这次步千洐八成要倒霉,他明明知道,却有些无所谓。破月知道在他心里,有自己牢固的价值观。可这一次,破月不想让步千洐、让皇帝,抑或是其他人,决定自己跟步千洐的将来。 以往,她虽努力活着,却总还是将命运交给别人决定,总是靠别的男人来保护自己。现在,她艺高则胆大,原先在现代作为一个独立的女孩的性格,慢慢地也养了回来。再加上颜朴淙的诅咒、爹娘的死,让她一直有点压抑,需要找一个出口,她想有所改变。 她不想跟着命运走,她想主动去争取一些东西。很多事她以前没能力做,现在却可以。 于是她背着百破刀,从营中偷了匹快马,日夜兼程。终于在距离帝京二百里的地方,追上了慕容湛。而五日前,慈州皇陵青仑奴暴动的消息已经传来。 远远望见慕容湛脸色铁青、策马疾驰。破月没打算跟他相认,只远远跟着。离帝京越近,路上衣衫褴褛的行人越多。破月暗惊——她一路过来,都没发现异样。直至现在,才察觉端倪。可见这些青仑人极具组织性,一路西行,掩饰得很好。不多时,便有一群人来抢马,破月不欲与之缠斗,弃马提气疾行,很快便将他们抛在身后。 临近帝京城门,才发觉战况惨烈。 城门竟是关着的,禁军将城门围得水泄不通,焦急得破口大骂。显然破月来晚了,青仑人已占了帝京四门。 破月一直跟着慕容湛,见他策马往返于几个城门间,神色焦急,终是忍不住出声唤他。慕容湛回头见到她,大吃一惊。 “我助你入城!”破月道。事态紧急,慕容湛无暇多问,只能点头。破月将平时与步千洐惯用的法子教给慕容湛,两人轻而易举攀上一处城墙。 好在城楼上青仑人数并不多,破月与慕容湛杀出一条生路,跃下城楼,疾疾朝皇宫奔去。 城内的境况更糟。青仑人把持了城中数条要道,百姓早被赶进了家里。破月和慕容湛出现在大街上,无疑引得所有人注目,立刻便有数十人持枪攻过来。 “上屋顶!”慕容湛的巷战经验远胜于破月,当即低喝一声,两人一前一后翻上屋顶,发足狂奔。两人轻身功夫不相上下,很快便跃入了皇宫。 一路杀将过去。 皇宫侍卫大多横尸宫门,少数勉力支持,被叛军挤到宫墙角落里围剿屠杀;宦官宫女更是尖叫奔走,死伤无数。昔日华丽威严的皇城,如此处处染血。 慕容湛带着破月,径直奔往勤昭殿。一入宫殿外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见至少三百青仑叛军,手持武器,将宫殿围了个水泄不通,数名精铠护卫气喘吁吁手持兵刃守在门口,且战且退。 慕容湛鲜有地大怒了,厉喝一声:“谁敢伤我皇兄?”拔出长剑,便朝青仑叛军中杀将开去。破月瞧他应当游刃有余,也不拖延,纵身跃起,在数名青仑人肩头连点,翻身跃入殿中。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殿内。不同的是破月是施展轻功溜进来的,慕容湛是浑身杀气闯进来的。 殿中情形更加惨烈。 地上已交代了数十具尸体,有青仑人,也有黑衣人,破月知道那是慕容氏的暗卫。 正前方龙椅上,皇帝静静地坐着,瞧神色竟没有丝毫张皇。他身后站了名老人,破月认得,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慕容湛的师父;他身前数步,则是十余名黑衣暗卫,正与涌进殿内的数名青仑人战成一团。暗卫们的身手显然远胜青仑人,虽然只余十人,却如同一架绞肉机,不断有青仑人倒在他们的刀锋下。 “杀!”忽听得数人齐声怒吼,破月抬眸一看,竟有数十名青仑人,从皇帝身后,也就是偏殿冲入了正殿中——看来另一侧也失守了。 “皇兄当心!”慕容湛大喊一声,想要冲过去,却被青仑人的刀剑阻挠。 皇帝远远见到慕容湛,惊喜失声:“湛儿!”一旁的师父神色冷肃,拔出腰间长剑,便朝后方攻来的青仑人杀将过去。 他武艺超然,十多名青仑人顷刻死得干干净净。然而不多时,又有数十人攻了进来。 破月和慕容湛已杀到皇帝身旁,一左一右护住了他。 皇帝喜道:“湛儿,你怎么来了?” 慕容湛沉声道:“臣弟推测帝京有变,连日兼程,便是想提前通知禁军,未料还是慢了一步!” 皇帝连声道:“好!好!好!”看一眼破月,眸色微沉。 慕容湛立刻道:“她随我一同回来保护您。” 皇帝点点头,没说话。 第90章 这时便有三名青仑人绕过师父,持刀攻了过来。慕容湛自小将皇帝视若神明,早已怒火暗生。此时下手毫不留情,顷刻便砍倒三人。他正欲回到皇帝身旁,转头一看,四名青仑人持枪朝皇帝攻去! “皇兄!”慕容湛怒喝而上。 皇帝望着迎面而来的青仑人的闪亮枪尖,心头微惊,身子却纹丝不动。 斜刺里一柄刀平平如水地递过来,刀锋骤然一翻,斩断直刺过来的枪尖!动作干脆得如菜刀切豆腐,平淡无奇的动作,却有龙腾虎啸之内劲。 皇帝定睛一看,破月收刀而立,神色平静。 慕容湛见状松了口气,与师父并肩作战,将从偏殿攻入的青仑人杀了个干净。偶尔有漏网之鱼,从前后攻过来,都被破月解决掉。 这时,殿外声势更大,拥入殿内的青仑人越来越多,眼看暗卫们支持不住,师父和慕容湛都退到皇帝身旁,与破月并肩护住皇帝。 师父扬声道:“叛军人数太多,皇上,咱们不妨先避一避。” 皇帝冷着脸点头。 师父单手在龙椅侧面某处一按,只听“咚”一声,四人身子骤然下落,头顶光线一暗,厚石板竟是封得密密实实。 破月站起来一看,原来身处一条幽暗的密道里。慕容湛从墙壁上取下火把,掏出火石点燃,转身朝皇帝伸手:“皇兄,臣弟为您引路。” 皇帝微微一笑,手搭上慕容湛的胳膊。师父走在最前头,破月只能走在最后。 “月儿当心。”慕容湛扬声道。 破月还没答话,师父平平的语气道:“她内力远胜于你,当心你自己吧。” 慕容湛便不说话了。 四人在阴暗里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时而听到头顶脚步声纷乱,时而听到侧面有潺潺的水声。破月知道,走了这么长的时间,只怕早出了皇宫。 待出到地面,竟是一处农家小院。周围一片农田,看环境应该已在帝京郊外了。 小院收拾得很干净,破月跟慕容湛走进去一看,粮食、水都有。慕容湛清理出一张椅子,小心翼翼将自己的披风铺上,这才将皇帝迎进来。 皇帝表现得很平静,淡淡地往那农家竹椅上一坐,倒也真有几分真龙天子的雍容威严。 “患难见真心,今日你们护驾有功,他日朕自会厚赏。”他微笑道,“你们都坐吧。” 师父还是立在皇帝身旁不动,破月找了张椅子坐下,慕容湛也在她身旁坐下,笑道:“臣弟只要皇兄龙体安康,不要赏赐。皇兄,咱们接下来往哪里去?要不要往北去,与充儿会合?或者往东去,与赵初肃将军会合?” 皇帝冷哼一声道:“朕是真龙天子,岂有避祸外逃的道理。便等在此处吧。”他这么说,慕容湛也不能多问。破月心想,慕容你急什么,看皇帝这样,肯定还有后招。不然怎么会要在这里等? 皇帝又问:“此次青仑人偷袭帝京,实在是神来之笔,那赵魄有几分本事。你远在麟右,怎会料到帝京有变?” 慕容湛恭敬道:“皇上,其实此次帝京有变,是步千洐将军与月……颜破月推断出来的,找我和充儿商议。我便连日赶回帝京报信,却还是慢了一步。” 皇帝这才注意到他一脸风尘,点了点头,这才看向破月:“你们如何推断的?” 破月便将那日与步千洐的对话复述一遍。皇帝听完淡淡道:“仅凭猜测便驰援千里,那步千洐行事倒也出人意表。”话锋一转,语气沉了几分,“充儿这次可是向赵魄的陷阱,扑了个结结实实!” 农舍只有两间房,皇帝住了一间,破月原本推辞,慕容坚持让她睡了一间。师父睡在堂屋,慕容抱剑在门口守了一晚。 第三日天刚亮,破月迷迷糊糊便听到马蹄震动,她立刻抓刀翻身起来,冲到门口一看,但见黑色大军如潮水般站满了田间便道。远远望去,至少有万人之数。破月心头暗惊——皇帝果然不是吃素的。周围的兵马被慕容充调走许多,从哪里又冒出了一万人? 一名中年武将单膝跪在小院门口:“末将护驾来迟。” 皇帝在农舍住了两日,龙袍早已褶皱不堪。但这不妨碍他款款步出柴门,接受军士们的跪拜。 “禁军昨日已夺回了城门,俘虏叛军三千,其他尚在追捕中。”那武将恭敬道。 皇帝淡淡地点头,上了道旁马车,转身道:“湛儿也上来。”目光再淡淡掠过颜破月:“你也来。” —— 帝京之变,带给后世的影响,不仅仅是残破的宫城、殉国而死的后妃,也不仅仅是一场战役的胜负。此役之后,青仑叛军声势大振,仿佛衰弱的病人忽然振作,投奔者甚众,不出两个月,又壮大到十万余人;而在大胥士兵心里,无疑对赵魄存了几分莫名的恐惧,也生出了仇恨——因为在武人心中至高无上的帝都,被赵魄一****荼毒。 这日破月随皇帝入了宫,处处可见残垣断壁、尸首分离。皇帝倒还心平气和,坐在勤昭殿染血的龙椅上,听各路臣子汇报战后情况。破月和慕容随侍左右。不多时,大殿下慕容澜也来了,原来他之前在青州查勘水务,收到消息马上赶了回来。 城内事项安置完毕,皇帝沉声道:“慕容澜、慕容湛、颜破月听旨。”三人立刻跪倒。破月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至高无上的圣旨,不能拒绝、无法预知。 “慕容澜为北路军元帅,慕容湛为监军。颜破月护驾有功,封镇北将军。你们速去北路军中,让那个不肖子给我滚回来!此次北路军如此疏忽酿成大错,澜儿,你给我查个清清楚楚,决不轻饶!” 三人接旨,皇帝抚了抚额头正要让他们退下,忽听颜破月清亮的声音道:“皇上,我……末将能不能不要赏赐?求一件别的?” 皇帝抬眸静静看她一眼,对慕容湛二人道:“你们都退下。” 殿中人瞬间退了个干干净净,慕容湛的师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站在皇帝身后,沉默不语。 皇帝喝了口热茶,静静打量着颜破月。足足一炷香时间的静默,破月眼观鼻鼻观心,可后背还是微微出了一层汗。 “你想求什么?” 破月拜倒:“北路军前锋将军步千洐对皇上忠心耿耿,并无过错,求皇上赐他无罪平安!” 皇帝静默片刻,笑了:“他若无罪,澜儿自会查得清清楚楚。” 破月十指紧握成拳,依旧坚持:“他是第一个察觉帝京有异,让我赶回来相救。求皇上下旨,恕他无罪。” 破月知道,有些事,不用说得太明白。此次慕容充犯事,皇帝让慕容澜去查,显然是给了慕容澜机会,将慕容充的党羽一网打尽。慕容澜会做得多绝,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啊!往深里一想,皇帝或许已经放弃了慕容充吧?或许这次青仑之战,本就是他观察皇子、选择储君的机会。而步千洐是这次战斗的前锋,慕容澜当年又对步千洐心怀不满,怎么会放过? 她对这些宫闱秘事知道得不多,可有关步千洐的,她的脑子转得都好像比平时快。也可能是她瞎想了,关心则乱。 皇帝看着她深深低伏的纤细腰身。不知为何,他感觉不到她的谦恭,却感觉到沉默的固执。她垂着头,露出颈后一段柔白滑腻的线条,偏偏十分紧绷,令他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她看似镇定,其实十分紧张。 “你与湛儿,为何失和?”皇帝忽然问。 破月吃了一惊,只将头伏低:“求皇上恕罪!是我行为不端有失贤德,导致与诚王失和。诚王这才给了我一纸和离文书。诚王人中龙凤,自该与世上最好的女子结为连理。我已是粗陋武人,如何配得起诚王!”她的确真心实意觉得对不住慕容湛,说到后头,带着满满的愧疚。 皇帝沉吟不语。她若此刻跟他扯什么早与步千洐定情、与慕容湛不过是掩人耳目,皇帝兴许会大发雷霆。可她只将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丝毫不提内情,反而合了皇帝胃口,心想她倒也是个知道进退的女子。 “你起来吧。”皇帝淡淡道,“朕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湛儿的婚事,朕自有主张。” 破月站起来,神色一松:“谢皇上。” 皇帝神色已有些疲惫:“退下吧。” 破月往后退了几步又停住,挣扎片刻抬头道:“皇上,你还没给我恕步千洐无罪的旨意。” 皇帝便笑了,“倒是得寸进尺了。传朕口谕:恕步千洐无罪。” 破月惊喜跪倒:“多谢皇上!”然后不动。 皇上见她还是不动,挑眉。破月迟疑片刻还是道:“皇上,你不写个书面的圣旨给我吗?” 皇帝一愣,忽地朗声大笑:“朕金口玉言,你便去传朕口谕,澜儿不敢造次。勿要再废话,去吧。” 破月退出了勤昭殿,皇帝对师父道:“告诉暗卫,这两个人,不用杀了。” 师父迟疑片刻,答道:“是。” 第91章 破月一出勤昭殿,便见一道灰白身影静静伫立在宫墙边。见到她出来,他几乎是立刻迎上来,略有些憔悴的俊颜上神情关切:“……皇兄没有为难你吧?” 破月摇头,笑道:“没有。他说让我传他口谕,赐步千洐无罪。” 慕容湛眸色一柔:“其实今日回来时在马车上,我已经求过了。皇兄给了我手谕。”他没说出口的是,他也拿救驾的功劳,换皇帝对步千洐和破月二人的宽恕。皇帝只是摇头骂他痴。 破月一愣,心想也是,自己一直想着为步千洐做点什么,却忘了还有慕容湛这个强援。 “咱们明日便动身往北路军中。”慕容湛道,“如今帝京也不太平……你随我回王府住一晚吧?” 破月一怔,笑道:“好。你先回王府,我难得回来,还要去探访一个朋友。明日什么时候动身?在哪里见面?” 慕容湛静静望着她,知她是避嫌不愿意与自己独处,心中略有些难过,却也觉得这样更妥。两人一起走到宫门外便分手。破月一路直行,没有回头。慕容湛站在原地,瞧着她的背影走远,这才策马疾行而去。 破月其实无处可去,在街上晃了半天,便去了清心教在帝京的分舵。在那里睡了一个晚上,第二日到了时辰,便去寻慕容湛。 慕容澜约莫急着去收拾慕容充,一行人走得很快,不出半月,便到了麟右城。这一路大家都是骑马,破月并没和慕容湛说上几句话。只是沿途吃饭,时不时有她喜欢的菜色奉上;夜里住宿,亦有护卫为她值夜;天气冷暖变化,慕容湛的随扈会将她留在王府的狐裘手炉及时送上。破月不好说什么,只对随扈道,自己并非娇弱女子,不需如此细致照料,让他代替自己谢谢诚王。随扈只是笑说要致谢请您自个儿去。 破月远远望着慕容湛端坐在马上的身影,只得策马过去,将对随扈的说辞又讲了一番。慕容湛回眸淡笑:“你是我嫂嫂,沿路艰辛,若是有差池,我如何跟大哥交代。这些不过举手之劳,慕容湛亦无他意,你不必介怀。” 破月只能点头退开,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她只是觉得,自从上次步千洐跟慕容湛谈过后,他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面对自己的时候,变得很平和,也很冷静。昔日那个压抑而愧疚地说中意自己的男子,似乎已经死去。可她不知道,剩下的是什么? 他们抵达麟右城这日,城门之外,慕容充以下将士,跪了一地。慕容澜当众宣读了圣旨,将慕容充“请”上了回帝京的马车,同时将慕容充所有心腹和谋士全部收押。 破月策马立在人群里,远远便见步千洐跪在人群中,头埋得很低。士兵们上来绑了许多人,到他身边时,却绕了过去。他似乎有些惊讶地抬头,先看到了慕容湛,然后看到了她,眼神便有些异样了。 及至一切处置完毕,人群退去,他静静地立在原地,看着她走近,眉宇间慢慢浮现喜色。破月扬手将皇帝的手谕砸在他身上:“我和慕容求来的。” 慕容站在她身后,望着步千洐笑。 步千洐打开手谕一看,笑容逐渐放大,一把将她抱起转了个圈:“原来你去了帝京,干了如此大事!” 破月笑道:“其实也是运气。你看你杀两万人,也不如去救一人。” 步千洐闻言淡笑:“在我心里,千万将士的命,却比那一人的命重要许多。” 这话有点大逆不道,破月不由得回头看向慕容湛,却只望见个静静走远的背影。 步千洐握着她的手,静静看了许久,牵着她一直走回指挥所的房间。沿途众将士见两人相携而行,不由得注目。破月略有些尴尬,想要挣扎,却被他握得死紧。抬眸一看,他的侧脸亦是浮现薄红,心头好笑,也便随他去了。 一回到房间,步千洐“砰”一声关上门,低头静静看着她。破月被他盯得不自在,虽分离一个多月,心里很思念他,嘴上却装作不太在意道:“现下知道我厉害了吧?你若再惹我生气,我自有去处……” 话没说话,已被他一把抱住,狠狠朝嘴唇吻下来。这是个非常激烈的吻,他用力吸吮着她的唇舌,大手疯狂地在她身上游走。破月一声嘤咛,便被他推倒在床上。 “我都知道……”步千洐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锁在自己身下,“你再不归,我只能天涯海角去寻了。” “你是不是猜到我去了帝京?” 步千洐“嗯”了一声,低头看着阔别一月的娇容。她面上添了风霜之色,眸色却比离开时明亮璀璨许多。步千洐看得满心柔情,哑着嗓子道:“你这丫头,才学了三脚猫功夫,便胆大包天了。你纵然成了天下第一,也是个女子,也要由我护着你,明白吗?” 破月点点头,双手轻轻勾住他的脖子,朝他背上抚摸过去。她难得的主动令他眸色一沉…… 步千洐不动了。 破月点了他的穴。 “月儿你作甚……”步千洐失笑。 破月翻身下床:“这是提醒你,今后无论如何,不许再点我的穴。沙漠里一次,上回又是一次。大男子主义还可以再膨胀一点吗?” “速速替我解了!”步千洐维持着趴着的姿势,有点狼狈,神色语气却很沉着威严。破月根本不理他,出门去烧热水,欢快地在柴房洗了个澡。 算着他的穴道至少还有一个时辰才能解开,破月舒舒服服慢吞吞踱进屋子,打算睡一会儿,再给他补上一指。谁料一走进房间,就被人拦腰抱住。步千洐一头大汗,双眸异样得明亮,笑意很深。破月大呼糟糕,心想一月不见,他的功力又精进了许多,这么快便冲破穴道。 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破月再挣扎不得半点,被他丢到床上。他抱着她,柔声在她耳边道:“月儿,对不住。今后再不要走了。” 破月心生怜意,与他唇齿相接,亦是情意绵绵:“我也不对。你是个男人,我不该干涉太多的。我也想通了……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人生本该如你这般畅快淋漓,岂能瞻前顾后思虑太多。大不了将来一走了之,天上地下谁拦得住咱们?今后你的事都听你的,咱俩的事,两个人好好商量,好不好?” 步千洐听得感动,越发柔情蜜意。两人痴缠了半日,待到夜间才出门吃饭。到了饭厅,慕容湛早已用过了饭,见到两人,只淡淡一点头,仿佛没看到破月,邀步千洐随自己去商议军事了。 谁也没料到,平定小小的青仑叛变,会拖延到年底,陷入僵局。好在帝京之变引起了皇帝的足够重视,不多日,又派了赵初肃大将军过来总揽全局,并从南部调集五万兵马,与北军合并共计十二万,与赵魄大军交锋。 大皇子慕容澜,在之后两个月的战事里,显现出沉稳的才华气度。他不似慕容充锋芒毕露,他肯慎重听取赵初肃等大将的意见,对慕容湛、步千洐等人的想法,亦是仔细斟酌。他跟赵将军一起制定了稳扎稳打的战争攻略,计划半年内剿灭青仑叛军。此行为稍为守成,皇帝不置可否,但推行了一段时间,却也慢慢有了成效。青仑叛军毕竟实力相对较弱,而大胥军却能源源不断地补充。此消彼长,被青仑分裂的国土,正在一步步地收复。 步千洐在这一盘大棋里,是最犀利的一颗棋子,很快脱颖而出。在慕容湛的推荐下,他单独率领了五部兵马中的一部,两万余人。这还是他第一次独立指挥如此规模的军队,在总体方略的框架下,又有极大的自由指挥权。他的才能得以最大发挥,便似铁钳最锋利的钳口,总是深深插入青仑叛军阵营中。 十二月初九,大雪。 步千洐一身精铠,负手站在战车上,头顶的黑色大旗迎风招展。 前方,一座暗黄的城池,正一点点被他的军队吞噬。 青仑城。曾经的北部要塞,抵御君和人最强的壁垒,如今落入青仑人手里已半年有余,它便似一根尖刺,插入大胥的咽喉。而今日,步千洐要将这根刺生生拔出来。 从天黑打到天亮,又从天亮打到天黑。 赵初肃原以为青仑城需要月余才能攻下,今日,是步千洐围城第八日。傍晚时分,南城门破。 或许临近年关,大家也打疲乏了,青仑人没有再折腾出什么动静,赵将军和大殿下也命各部原地休整,年后再战。 破月和步千洐落得个悠长假期。虽青仑城天寒地冻、物资贫乏,但两人相伴,倒也快快活活。慕容湛也遣使者送来十坛美酒,还有许多精致食物恭贺新年。 除夕这日,步千洐将美酒美食尽数交与伙房,嘱咐务必让兵士们过一个好年。破月听着他传令,笑道:“以前你可是有酒便独吞。” 步千洐抬头,特别肉麻地说:“我有娘子就够了。”他转头见窗外大雪纷飞,天空雾气沉沉,心念一动,将破月一搂,“想玩雪吗?” 破月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自然兴致很高。随他到了庭院里,捧起清新的初雪,就开始堆雪人。破月刚堆了一会儿,回头只见步千洐面前已堆起个半人高的雪人,好奇地凑过去一看,竟还有鼻子有眼,很像那么回事。步千洐将她搂在怀里,单手伸出一指,继续轻削出雪人的脸庞轮廓。 破月吃了一惊,虽然半点不像自己,可那雪人身上硬是有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韵,让她不得不自作多情觉得就是像自己。 “这不会是我吧?” 步千洐点头:“是你。” “一点都不像。” “我心里怎么想,便怎么捏出来了。” “你看着挺熟练的啊?” “嗯。呵,山上学艺那一年,经常雪很大,捏了许多个你。”他低笑,“师父当日……还讨了一个去。” “或许他是觉得像娘吧。”破月柔声道,“给我捏个小的。” 步千洐很快又捏好一个,小的自然更加不像了。破月小心翼翼捧在掌心,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那雪人的鼻尖。步千洐顿时不干了:“要亲也是亲我啊?我捏得多辛苦。” 破月失笑,抓起一团雪扣到他脸上。步千洐猛地低头,一脸残雪都蹭到她脸上。破月打了个寒战,他却又心疼,将她打横抱起,纵身跃到屋顶上。两人相拥着,望着蒙蒙的天,看着整个城池像是一只兽,蛰伏在茫茫雪色里。 远处传来兵士们的欢呼声,雪夜冷清,城中乃至城外大军驻地,依旧万家灯火通明。 “相公,新年好!”破月拿头蹭蹭他的下巴,“唯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娘子……”步千洐听她说得温婉动情,声音骤沉,低头堵住她的唇,气息火热、极尽缠绵。 破月被他吻得娇喘连连,埋首在他肩头,却意外地看到一弯水洗般的新月,从厚厚云层后冒出个头,盈盈照耀暗色无边的雪地。 如此安静的一幕,却美得惊心动魄。破月看得痴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八个字:岁月静好,至死不渝。 而孤旷的天地间,所有喧嚣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尘世。唯有他真真切切,抱着她如鱼水痴缠,低喘轻喃,意乱情迷。 第92章 谁也没料到,赵魄主力会在正月初五掉头,直扑青仑城。 全军暂歇的大胥军队没想到,甚至连步千洐都没想到。因为调集重兵强攻一个城市,并不符合赵魄现在保存实力、展开消耗战的总体方略。 除非是为了其他目的。 譬如夺下青仑重镇鼓舞士气; 譬如活捉当今大胥军中最耀眼最强悍的新星——步千洐。 初五子夜时分,超过五万大军在百里外的冰原中冒头,步千洐布置在外围的斥候几乎死伤殆尽,才将大军来袭的消息带回。 “多少兵力?”步千洐披着军袍,坐在指挥所的正厅里。屋内已灯火通明,破月立在他身旁,心头已是重重一沉。 “太多了。”斥候哑着嗓子答道,“至少超过四万。最快后日能到青仑。” 在座诸将闻言皆惊,面面相觑。 “将军,怎么办?”刘夺魁如今已是步千洐左臂右膀。 “立刻派人出城通报赵将军。”步千洐沉声道,“点齐三军,今晚开始,加筑防务,后日天明迎敌。” 天色刚明,前哨便传来消息,大军已至十里之外。步千洐负手站在城楼正中,铁镌般的浓眉傲气昂然,“全城将士都听好了:叛军不识好歹,大过年的非要来搅合。咱们也不能心慈手软。都给我往死里打,让他们记住,猛虎营守的青仑城,不是他们的老巢,而是有去无回的阎罗殿!” 他内力充盈,沉厚的声音几乎响彻城池。兵士们见主将如此神勇,登时群情激昂。又听他语言诙谐,哈哈大笑后齐声高喊:“步阎罗”“步阎罗”! 热烈的声浪几乎要将城楼掀翻,破月安静地站在角楼里,透过小窗,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高大修长的背影。 一个时辰后。 青色的大军,像雨后春笋,密密麻麻侵袭蔓延。与之前遇到的每一支青仑军都不同,他们的军装簇新而统一,他们组成的战线极平整地向前推移,显示出沉稳严明的行军作风。 当至少五千青仑军登上城外平原后,一面黛青色大旗,上绣独角神兽,呼呼迎风招展,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青仑王旗!”刘夺魁低声惊呼。 众将俱是怔然,步千洐不动声色握紧刀柄。王旗在此,意味着赵魄就在攻城部队中。果然,不多时,十架战车疾疾从后方驶来。正中的战车上一人身着明光铠,高大魁梧,负手静立。多半就是赵魄。 “都听好了,活捉赵魄者,原地擢升五级!杀赵魄者,原地擢升三级!”步千洐忽然朗声大笑,声震长空,“猛虎营的将士们,这可是老天赐给咱们升官发财的机会,杀了赵魄,给帝京和皇上送上新年贺礼!” 原本王旗出现,城楼上的将士难免有些忐忑。可听步千洐一说,胆怯瞬间变成了豪情,“活捉赵魄”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当赵魄的车驾在城楼下三百步远停下时,听到的就是隐隐的、毫不客气的叫骂。他心底升起怒意,但片刻就平静了。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副将,副将点点头,打了个手势,身后数十名大嗓门的士兵齐声高喊:“步千洐!吾王昔日与你有金兰之谊,时常想念。又赏识你旷世之才,实不忍兵临城下、生灵涂炭。胥帝昏庸、穷兵黩武,决非明主。只要你举兵投诚,吾王愿以胥王拜之,兄弟二人共坐江山!” 城楼上将士听得分明,尽皆哗然。本来赵魄劝降,只会招来大伙儿不屑的耻笑。可他提到与步千洐是结义兄弟,却叫大伙儿大吃一惊,都看着步千洐。 破月在心中将赵魄骂得狗血淋头——这还结义兄弟?分明是要置步千洐于死地!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只听那些青仑兵又喊道:“吾王知步将军忠肝义胆,然大丈夫顶天立地,求的不就是建立一番不世伟业吗?步将军,吾王愿意退兵百里,给你一日斟酌。望你不负义兄所望,弃暗投明!” “不必。”清清朗朗的声音,如在耳边静述,却偏偏叫城楼上下数万人听得分明。比之几十青仑士兵扯着嗓子的呼喊,不知牛气多少倍。就连赵魄都听得心头一惊。 日光将步千洐的盔甲镀上灿烂的金边,他负手而立,冷眼遥遥望着赵魄,淡淡道:“赵魄,昔日我当你是孤弱奴隶,不忍见官差欺凌,这才出手相助,又与你意气相投,结为兄弟。然你如今背叛大胥、自立为王,我步千洐没有你这样的兄弟。一日?不必,现下我便与你割袍断义,今后沙场相见,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城楼上刀光一闪,半片衣袍缓缓飘落。守城军士静默片刻后,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赵魄双手紧抓车辕,厉喝道:“攻城!” “攻城!”数万青仑军齐声大吼,只震得城池都要晃上一晃。 “且慢!”一声清啸穿云破风,竟不输万人齐吼的声势。三军一惊,还未听得下文,忽听尖哨破空之声,一支箭矢如流星自城楼上疾疾滑落,穿越数百步竟势头不减,朝赵魄车驾直扑过来! “王!” “王!” 车驾旁数人惊呼出声,赵魄只见一道银光朝面门扑来,然他反应亦是奇快,一侧身,只听“咚”一声响,那箭矢巨颤着钉入身后粗大的旗杆里。 “背叛大胥者,杀无赦!”步千洐厉喝道。青仑三军尽皆变色,大胥军士欢声雷动。 夜色徐徐降临,一弯新月如钩。 在连续两天一夜的攻击后,青仑人终于也疲惫了,原地安营扎寨。城楼下尸身堆积如山,如人间炼狱,谁都不想多看一眼。前几日修筑如新的城垛,业已残破大半。 子夜时分,不管是大胥军,还是青仑军,都是静悄悄的,他们抓紧难得的时间休憩,迎接天明后新一轮战斗。 步千洐坐在一方无人的城垛上,破月坐在他怀里。 “你总劝我走。现下想走也走不了。”步千洐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捏着她细小的关节。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不同。”破月柔声道,“当日将领如云不差你一个,我自然劝你全身而退。如今你是全城将士的砥柱,是赵魄的眼中钉,也是大胥军队的象征,怎么能走!咱们要打得赵魄这老小子满地找牙!” 她的话实在乖顺讨喜,步千洐听得豪气顿生,将她搂紧低语道:“我断不会叫娘子失望。” “你已经派出信使,援军何时能到?”破月问。 “慢则七八日,快则四五日。”步千洐轻笑答道,“守个十天半月又有何难?人人都说赵魄是当世名将,我倒要看看,他能否从我手里,夺走这青仑城!” 之后五日,赵魄不断调兵遣将,派出生力军攻城。步千洐所率猛虎营一万七千人,折损六千;守城器具消耗过半;城池依然牢牢掌握在大胥军手中。 第六日夜,步千洐忽地一改严防死守策略,派一千死士出城,斩敌两千余人。赵魄大怒,天明后加一倍兵力攻城。未料步千洐昨日死士根本是疑兵,实则在城外壕沟中搬运数坛火油,以蜡封口不让气味外扬,再派士兵扮死尸潜伏其中。次日青仑君攻城,城楼上大胥军投下火石,瞬间火焰如地龙腾起,数千青仑兵身陷赤炼地狱、伤亡殆尽。 连日折损,赵魄所率五万人竟折损一万五千余人。这无疑是他军事生涯中最大的败笔。次日,他命大军后撤五十里。接下来的五日,青仑军再无半点动静。 城中军士们热血沸腾,均知经此一役,猛虎营与步千洐,将一齐名扬天下。步千洐虽参加了军士们自发组织的庆功宴,疑云却重重遮蔽在他心头,不能对任何人言说。 “援军为何不至?”这晚歇息时,破月问他。 他摇头:“不知。路上耽搁一两日,也不无可能。” 破月叹气:“好在你厉害,把赵魄打得屁滚尿流。要是换了旁人,现下城就破了。” 步千洐笑笑,将她搂在怀里。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赵魄的后撤太异常。若是要放弃此城,为何屯兵不动?若要攻城,为何不趁早?须知援兵一至,他便再无半点优势。 可赵魄并非胡作妄为之人。他能平心静气围城数日,只说明一件事: 即使援军来了,他也有取胜的把握。 次日天明,赵魄四万人重新将青仑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守城大胥兵早不将这些手下败将放在眼里,摩拳擦掌意欲重复之前的胜利。 步千洐垂眸看着敌方阵营,他发觉对手很安静,没有了之前数日的急躁。 为什么? 他们果然没急着攻城。青仑兵八人一组,推着十架战车,一直到了距城楼三百步处停步。奇怪的是,那些战车上都覆盖着白布。 破月原本在角楼中俯瞰城楼下动静,见状立刻冲出来,站到步千洐身旁。 “这是?”破月心生不详的预感,握紧步千洐的手,步千洐立得笔直,眉头紧蹙,纹丝不动。 城楼上其他士兵,也看到了敌人的异状。纷纷放下手中兵器,向下张望。 那战车旁的士兵,一起抬手,掀开了覆在上面的布。 步千洐、破月,城楼上所有人,同时瞪大了双眼。 青仑人的厮杀声仿若平地惊雷炸响,随着那十辆战车,朝城门袭来! 步千洐松开破月的手,脸色凝重开始发布一个又一个命令。而破月望着他挺直料峭的背影,绝望如藤蔓缓缓爬上心头——这城,只怕是守不住了! 正月初十,北路军麟右城还沉浸在新年的温馨和宁静里。 炭火烧得斑驳,整个屋子都暖洋洋的。镇北大将军、皇长子慕容澜,倚在狐皮卧榻上,在灯下看着青仑城送来的急信。 “殿下,这援军,是派,还是不派?”一名心腹幕僚低声问道。 慕容澜抬眸望他:“青仑乃北部重镇,青仑若失,谁担当得起,援军,自然是要派的,不过……” 他语意未尽,另一名书生打扮的幕僚道:“望殿下三思而后行!青仑虽然重要,但终究夺得回来。而那步千洐,可是诚王心腹。” 慕容澜神色一凛,默然不语。那书生又道:“这次皇上龙体有恙,只招了诚王回京,随侍左右。帝京之变,亦是诚王与那颜破月救驾有功。殿下,皇上虽只有你和二殿下两个成年皇子,可难保皇上被诚王忠厚表象所迷惑……” 慕容澜缓缓点头道:“父皇对十七叔的宠爱,实在太过了。他不过一闲散王爷,想从军,父皇就派暗卫保护,纵容胡闹到如此地步;他与那颜破月成婚不到一年便和离,颜破月又与步千洐纠缠不清,做出如此丑事,父皇竟然还不闻不问。实在是……本王做长子的,都觉得颜面无光。” 第93章 另一心腹道:“那赵魄也是个不顶事的。二殿下中了计,把帝京周围的兵力抽走七七八八;其他残兵,您也暗地里为他打扫干净。可他数千青仑奴直入京师,竟然都不能得手……” 慕容澜神色一敛,眸色阴沉地看着那心腹,之前那书生已反应过来,怒喝道:“慕桥,你说什么浑话!” 那唤作慕桥的心腹这才一惊,满头大汗拜倒:“属下失言、属下失言!” 书生又道:“只是殿下,二殿下铸下大错,今后自不能与您争锋。可诚王亦不能不防,不能仍由他坐大啊!若是借赵魄之手,除掉步千洐,也就是折断了诚王的臂膀!” 慕容澜冷哼一声,这才对众人道:“传令下去,往青仑城派两万援兵。不过如今冰雪封路……”那书生会意,接口道:“天公不作美,援兵到得晚了,自然怨不得他人。” 第三十九章 城门攻破那一刻,破月的心重重跌沉。她望着步千洐的侧脸,他的肌肉绷得很紧,显得沉默而倔强,令她心生怜意。 日光亮得晃眼,青色甲胄的士兵踏着胥兵的鲜血尸骨冲进了城门,沉若千钧的嘶吼声,几乎要震碎破月的耳膜。 “破城!破城!”他们势如破竹。 破月原地转身,举目四顾,视野可及处,城垛、登城道、城门……所有大胥兵都在拼死抵抗,可每个人眼里,也都有恐惧和绝望。 “报——”一个传令兵跪倒,“南门……已破!” “报——北门……破!” 跟随步千洐指挥的将士们尽皆变色,刘夺魁愤然道:“都是这些鬼玩意儿!” 破月靠近城垛,低头望着城门下静静停靠的十辆战车。没错,步千洐不是败给赵魄的英明指挥,不是败给青仑兵的勇猛强悍,而是败给那些神秘的武器。 当青仑兵掀开白布显露战车端倪时,胥兵们面面相觑——四四方方的战车表面覆盖着坚韧的铁皮,像个大铁块,笨重粗陋,众人闻所未闻。 破月却最先失声:“坦克?” 当然,这个时代火药都没发明,更不可能出现坦克。但这些战车不需要士兵和马驱动,四个大木轮就能自行运转,显然是装有精妙机括。 眼见战车匀速向城门推进,大胥兵数箭齐发,戳在铁皮上咚咚咚作响,却是徒劳。这时,战车也还击了,无数箭矢从铁皮的细孔中射出,力道之大、射程之远、速度之快,绝非人力可能完成。 要命的是,还有三辆战车与其他的不同。车轮上横着一根巨木,猛地撞向城门,整个城楼似乎都为之一震。 这是改良后的冲车,可大胥的冲车没有这么大,承载不了这么重的攻城木,且需要马匹拉动或人力推动,威力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在数百次重重的撞击后,城门终于破了!大胥三军齐齐变色,均知敌众我寡,一旦城破,神仙阎罗都回天无力。 “砰!”步千洐重重一掌击在城垛上,顿时碎石崩裂齐飞。日光照耀着大胥军旗,在他的脸投上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身形挺得笔直,手缓缓握住了刀柄。破月生怕他作出死战到底的壮烈决定,立刻劝道:“阿步,这种攻城车实在蹊跷,赵魄军中大多是奴隶,凭他们的本领,如何研制得出来?如今一城一池的争夺无关紧要,当务之急,是赶紧将这种武器的消息报给大将军。也许,君和已经参战了。”她是现代人,这种战车再超出这个时代的普通军事水平,于她也不过是初等机械动力,带给她的震撼,远不如其他人那么大。所以她第一个冷静下来,想到其中关窍。 步千洐转头看着她,只见她满眼企盼。 “你说得是。”他将她冰冷的手一握,声音缓而沉。 周围的众将也反应过来,齐声道:“将军,夫人说得极是。”步千洐点头:“传令下去,大伙儿往西门退,撤出青仑城!月儿,紧跟着我!”西门是如今唯一没有被攻破的城门,想必是西门道路崎岖、山林密布,那战车难以逾越,所以才久攻不下。 城中。 虽然历经战乱,但青仑城从未似今日这般鲜血成河。处处是两军尸体堆叠,守军与青仑兵混战成一团,简直寸步难行。城中百姓本就青仑人居多,此时更有村民村妇,提着菜刀扛着锄头,对落单的胥兵赶尽杀绝。每一条小巷,都能看到有青仑兵三三两两浴血奋战。 步千洐怎能看得下去!一路西撤,一路怒火相救。待到了西门,已聚集了近千人。 西门果然还未失,但在青仑兵内外夹击下,岌岌可危。刘夺魁从守军处得知,北门、南门已有数千将士从西门突围出去,步千洐竟开怀大笑,显出几分意气风发的冷酷:“众将士,随我杀出城去!” 众人齐声叫好,但当他们刚逃出西门数百步,便见远处尘土漫天杀声喧嚣——青仑人的骑兵已包抄过来。 步千洐厉喝道:“结阵!突围!”士兵们训练有素,见主将坐镇,军心大定,迅速结阵,往西有条不紊地撤退。在步千洐严谨有度的阵法下,大伙儿且战且退。然而再退得五六里,步兵伤亡太快,阵法终是乱了。青仑骑兵撵上了逃兵的尾部。 “夺马!”步千洐下令!士兵们或是跃上无主战马,或是斩杀骑兵夺马,随他往西疾驰。只是这一回合过后,又折损了百余人。 步千洐和破月本就有马,脚程最快,顷刻便奔出数丈远。正要冲入前方密林,忽听身后惨叫声此起彼伏。步千洐浑身一震,急急勒马回身,却见一支数目庞大的青仑骑兵,茫茫如海水奔腾吞没孱弱溪流,以惊人的速度将数百残兵包抄,眼看便要形成合围。 如此神勇沉厉的骑兵,定是赵魄亲卫!步千洐看到包围圈缺口处的胥兵一排排倒下,看着年轻的士兵眼里绝望而炽烈的求生光芒。下一刻,头颅却被斩断,鲜血如注喷出数尺高。他只觉得五内俱焚,双目刺痛。 “阿步!”破月马不停蹄,超过他数丈,忽地察觉他没跟上,吓得魂飞魄散。停马转身,便见他孤身立在马上,背影紧绷,微微颤抖。她再往远处一看,明白过来,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想要大声叫他回转,嗓子里却像堵了东西,滞涩难当。 却在这时,步千洐忽然回头,在望见她的那刻,眸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被一种沉静的决绝取代。 “你先走!我随后就到!”他大喝一声,毅然转身,一人一骑如离弦的箭,朝铺天盖地的包围圈疾冲过去。 步千洐快马冲入包围圈,原先的豁口几乎是立刻在他身后合拢。周围青仑兵见到他的将军服,俱是大喜过望,因赵魄已下令活捉步千洐。 但他们很快笑不出来了。 铁桶般的包围圈,能让胥兵绝望得逃生无门,也能让步千洐斩杀百人如探囊取物。只见他策马冷脸屹立在刚刚封住的包围圈最薄弱处,清啸一声,鸣鸿光芒大作。 青仑兵的断肢血肉几近漫天横飞,他浑身浴血如赤色蛟龙,刀意凌厉似大雪急降,生生将数百骑兵逼退十余步。缺口再次打开,甚至不断扩大。五百余被逼得几欲弃刀的大胥残兵瞪目僵立,瞬间热血沸腾,斗志重燃。 “走!”他厉喝一声,内力激荡长空,三军瞬间一静。残兵们顿时杀声震天,声势竟不输百倍于己的敌人,如泄洪般,从那缺口撤了出去。 青仑兵在短暂的震撼后,立刻调整阵型,重新包抄上来。他们不再分神追击逃兵,只一心一意要将步千洐生擒,西门外的人越聚越多,几乎有一小半主力都赶了过来,将狭窄的官道堵得密密实实。 步千洐已杀起了兴,他身旁竟似阎罗地狱,踏入者死,一时都无人敢再上前。然而当他再次展眸远眺,却见视野茫茫,俱是青仑士兵,有数千人之巨。手持弯刀长枪的前锋身后,满满的全是弓箭手蓄势待发,他竟已杀入青仑军腹地。 “放箭!”终于有人放弃了活捉的念头,刹那箭雨如蝗。步千洐冷笑一声,原地拔起数丈高,想要连步跃出,却被新一轮箭雨逼退,人与刀锋同时落下,又是一圈人头落地。 身边已无活着的胥兵,想到他们大半已逃了出去,步千洐的心境居然平和下来。然而此处杀机重重,他如何才能脱身与破月相聚? 忽见前方青色旌旗一角闪过,步千洐心念极快,杀机顿生。心想只要挟持赵魄,必能脱身。退一万步讲,只要擒杀了他,自己即便身死,也是值了! 他主意已定,提起全部内力,身影如鸿鹄惊飞,险险避过数道刀锋箭雨,朝那王旗所在处直扑过去! 因是殊死一搏,他这一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凶猛。百余士兵在足下如落叶枯骨,瞬间踏过。也有武艺高强者看准时机,抽刀在他腿上狠狠一砍!他身形一侧,刀锋入骨,生生受了,一脚将那偷袭者踢开,攻势丝毫不减,笔直地朝王旗去了! “保护大王!”眼见他如鬼魅般越来越近,青仑兵这才慌了,呼救声此起彼伏。步千洐定睛一看,前方十步外青色大旗,战车上着铠甲的将军面目英武、神色震怒惊惶,不正是赵魄是谁? 步千洐刀背一翻,出招竟是极稳极静,宛若子夜一叶扁舟,悄然无声滑过水面。然而赵魄隔着半丈远,面对此招竟已避无可避。 “嗖——”一支冷箭从旁射出,步千洐可以避过,却没有避,身形一晃,刀锋丝毫不缓,斩向赵魄! “嗤——”刀锋劈入血肉之躯,步千洐怒目圆瞪,赵魄眸中闪过喜色——是战车上亲兵疾扑上来,用身体挡在赵魄身前! 鸣鸿将亲兵拦腰斩断,竟有强韧余力,劈向赵魄腰间!刀锋割入血肉,赵魄只觉剧痛难当。 这一眨眼的工夫,已有亲兵疾扑上来,抓起受伤的赵魄向后拖。步千洐背上还插着一支箭,箭深入骨,他不管不顾,提刀正要追上前,四面八方的箭雨已铺天盖地而来。步千洐心头杀意已似潮水满溢,竟连头也不回,后背空门大开,挥刀劈向赵魄。然两名亲兵以身体掩护,挡在赵魄身前!这一刀又斩断了两人,却未触及赵魄身体。 此消彼长,亲卫们射出的箭雨,已射至步千洐后背和头颅! 第94章 电光火石间,一道刀光电闪雷鸣般从天而降,凌空斩断步千洐背后的夺命箭矢!步千洐后背一热,怔然回望,却只见破月纤瘦的身子与自己紧贴。她背对着他,只能看到一缕黑发自髻中散落,静静垂在雪白的脸侧。 两人来不及说任何话,又一轮箭雨从四面八方袭来。若说之前步千洐置生死于度外,此刻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死了。 要带她逃出去。这念头像是火种,几乎将他全身的血点燃。战斗了许久的身躯原已疲惫,此时陡然精神大振。他厉喝道:“走!”提气欲冲,却惊见破月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 她晃了晃,身子缓缓向后倒去。步千洐仿佛感觉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也随着她的倒下而断裂,慌忙抬手,将她抱住。却见她右腰一支长箭对穿,手脚各处更是有无数深浅不一的伤口,鲜血早将她的月白襦裙尽染。她掉头杀入重围,早已伤痕累累筋疲力尽。腰上这一箭,正是方才救步千洐时被暗箭所伤。 无数刀锋枪尖已逼了过来,数千青仑兵严阵以待,只要两人稍有异动,便会被刺个对穿。可步千洐根本不管,抱着破月缓缓蹲下,只见她眸色悲伤、面色煞白,声音有些无奈:“阿步……” “我在这里。”步千洐丢了鸣鸿,紧紧将她抱入怀里。 破月欣慰地笑了,倚在他怀里,发觉自己什么也不惧。 方才在林子边缘,见他义无反顾地折返,她竟然一点都不惊讶,一点都不怨他再次丢下自己。将军百战死,她对自己说,多么豪情悲壮的言辞。可从没人说过,对将军爱之入骨的女子,又该何去何从? 她只知道,她不要他死。 数步外,赵魄连滚带爬,灰头土脸。他伤势并不重,在亲兵搀扶下站起来,喘着粗气吼道:“绑了!” 地牢里阴暗潮湿,步千洐静坐在污黑的地面,手足上都有碗口粗的精铁锁链,将他拴在墙壁上,只能在方寸之地移动。 被俘当日,就有军医为他诊治,他自然不会拒绝。如今数处大小伤口开始结痂,已无大碍。 可他没有破月的消息。 他想得十分清楚:若是破月不幸去了,他生无可恋,自会忍辱负重,直至杀死赵魄、平定青仑叛军,便随破月而去;若破月活下来,定被赵魄利用,威胁他投诚。若换了旁人,他或许有办法虚与委蛇情义两全,可赵魄生性谨慎狠辣,只怕会逼得他毫无退路。 不过赵魄不杀自己,必然有所图谋。天无绝人之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今已是第五日,他看着头顶小窗月光稀疏,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急如焚。 正在这时,牢中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步千洐精神一振、暗自戒备——来了。 数名亲卫持刀保护,赵魄缓缓走到了牢门外。亲兵搬来桌椅,布置丰盛的酒菜。赵魄款款坐下,也不看步千洐,举杯独酌,神色悠然。 比起一年前,如今的赵魄可谓改头换面。黑色锦袍玉带,头戴金冠,脚踩鹿皮靴,俨然帝京贵人。只是多年奴隶生涯,令他英武的面容饱含风霜,看起来更像戎马一生的将军枭雄。 步千洐虽对他毫不畏惧,闻到酒香,却是暗咽口水。赵魄似察觉到他的馋意,给亲卫使了个眼色。亲卫从食盒中拿出些酒菜,摆放在步千洐面前。 步千洐也不废话,拖着沉重的镣铐,拿起酒壶,仰头咕噜噜一饮而尽。放下酒壶,眸色舒展:“好酒。” 赵魄放下筷子:“义弟喜欢,明日便将我搜集的数百坛美酒搬过来。”亲卫恭敬答是。步千洐面色平静:“既叫我声义弟,不知你将弟妹如何了?” 赵魄笑道:“放心,她好得很。她若有事,我今日跟义弟还有何谈的必要?” 步千洐眸色冷淡,但饮不语。 牢中武士们退得干干净净,只余数十名亲卫。赵魄看着步千洐:“当日我在青仑城外所言,诚意不变。只要你弃暗投明,今后兄弟二人共坐河山,岂不畅快?” 步千洐将酒杯一丢,淡淡道:“先让我见她。否则什么都不必谈。” 赵魄见他神色坚决,也不气恼,笑道:“夫妇情深,令人感动。罢了,我也不想多费口舌。来人,将颜破月带上来。” 步千洐眸色一震,一下子从地上弹起,上前两步,却被锁链阻住。他举目张望,神色倏然大变——两个青仑兵抬着担架,缓缓从阴暗的过道步出。担架上那人俏容煞白,双目紧闭,不正是破月是谁? “月儿!”步千洐奋力一挣,锁链哐当巨响,可破月似是昏迷,眉头轻蹙,没有睁眼。她的脸毫无血色,比几日前还要虚弱憔悴许多。步千洐心头怒火炽烈,紧盯赵魄:“你将她如何了?” 士兵将破月放在地上。赵魄道:“她的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军医说,已是第五日,过了今晚再不医治,内力再深厚,也无活路。” 想到破月这几日受尽伤痛折磨,步千洐心如刀绞,按捺怒火道:“你要怎样我都答应,立即替她医治!” 赵魄眼睛一亮,笑容加深:“义弟快人快语,果然真英雄。本王也不叫你为难,只要你立誓拜我为主,供我驱策,我保你与弟妹一辈子美满夫妻,荣华富贵,决不食言。” “好。”步千洐面沉如水,没有半点迟疑,“我步千洐今后便是赵魄之仆,一世听候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违此誓,叫我五雷轰顶、身首异处。快救她!” 赵魄笑笑,片刻后,一名老军医走到破月跟前,蹲下开始治疗。步千洐松了口气,目光始终锁在破月身上。 赵魄却笑道:“口说无凭,千洐,你要如何证明自己的诚意呢?” 步千洐心头冷笑:“你要我如何证明?” 赵魄摇头:“义弟是多么聪明的人,只怕今日我救了弟妹,他日你翻脸比翻书还快。就算你投了我,他日有诚王做靠山,天大的枷锁你都能洗脱。”他这么一说,军医又停下手中动作,站了起来。 步千洐隐约看到破月腰上袒露的一小块苍白肌肤,深深的伤口血流不止,而她嘤咛一声,蹙眉咬唇,似乎极为痛苦。他强行将目光移到赵魄脸上,冷笑道:“你既不信我,到底要如何?” 赵魄淡笑:“去杀个人。” 步千洐神色一震。 赵魄道:“我自不会叫你去杀皇帝。以你性情,只怕宁愿与破月殉情,也不肯对皇帝动手。这样吧,你去杀了赵初肃。他就在距此不远的湖苏城。五日之内,将人头带给我。” 步千洐心头一震,赵魄此计甚毒,杀了赵初肃,再传出步千洐叛变的消息,北伐军势必军心大乱;而他步千洐,即便不投靠青仑,今生今世也不能容于大胥了。他心中一时没了计策,便想多拖得一日是一日。 “好,我答应你。”他答得毫不迟疑,话锋一转道,“只是赵初肃身旁高手如云,要想取他人头并非易事。若是一击不得手,再难成事。五日太短,半月方能成事。” 赵魄看着他轻蹙的眉,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便道:“最多十日。” 步千洐犹豫片刻,点头。军医这才继续替破月治疗。 过了半个时辰,小兵将煎好的药送来,军医撬开破月的嘴让她服下,起身道:“夫人的伤,再过十天半月,应无大碍。” 步千洐依旧沉默地盯着破月,静如雕塑,仿佛对一切都不关心。 赵魄见他神色凝重,眸中爱意笃深,对他的决心又信了三分。笑道:“当然,你不要拿假人头来蒙骗大哥。我与赵初肃交手数次,更有他手下降将。你若玩半点花样,我这娇弱的弟妹,便只能……” 步千洐心念一转,冷道:“若我杀了赵初肃,你却不放月儿,又该如何?” 赵魄正色道:“本王以真神之名起誓,若步千洐杀了赵初肃,我必毫发无伤地放了颜破月。若违此誓,教我子子孙孙沦为奴隶,灵魂堕入地狱。”这对于青仑人来说是很严重的誓言了,步千洐却摇头:“不成,大哥翻脸亦比翻书还快。小弟如何敢信你?只怕我杀了赵初肃,你转眼再杀了我二人,真是轻而易举。” 这话本是赵魄说他的,如今被他如数奉还,赵魄不怒反笑:“那你要如何?” “我不能将赵初肃人头送回军营,你的骑兵着实厉害,我算领教过了。咱们另约个地方。待月儿安全脱身,我了无牵挂也已不容于大胥,自当忠心追随你。”步千洐道。 赵魄听他说自己骑兵厉害,倒是心头一悦。不过还是有些迟疑。毕竟步千洐武艺高强,若是离了上万人的军营,万一他使诈,掳了颜破月去,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成。”赵魄道。 步千洐摇头:“若是保不住她的命,那我只能与月儿同生共死,来世再做夫妻。”再不看赵魄,径自看着破月。 赵魄沉默片刻,到底是杀死赵初肃令大胥军心大乱的诱惑占了上风,便朗声道:“可。便约在十日后日出时分,大营东面五十里,我派五百士兵押送颜破月。”他对步千洐武艺到底有多高并无概念,但派这五百人,并非托大。这五百人比当日围攻步千洐的骑兵更加精锐,结成铁甲阵更是威力倍增。且步千洐带着个重伤的颜破月,实力大打折扣,就一定不是这五百人的对手。 步千洐心头一沉,想的也是带着重伤的破月,极难脱身。但面上不露分毫,眉宇中竟似有些疲惫,嗓音亦是低哑:“我既应承,自会做到。我有个要求——去杀赵初肃前,让我同她待一会儿。” 赵魄还以为他还要讨价还价,未料步阎罗生性洒脱纵横无敌,却提出如此痴愚的要求,不由得哈哈大笑:“罢了,将她抬进去。” 士兵将破月抬进来。步千洐立刻坐下,双手撑在担架旁,大气也不忍出,静静望着她。 第95章 待他回转神来,才察觉包括赵魄在内,所有人已退得干干净净。他便掀起担架上的薄被,只见纤细的腰身,伤口处缠着干净的白布,没有血迹渗出来。再查探她脉门,虽脉象虚滑,内力却充盈,他这才松了口气,知道的确已无大碍。 因服了药,她似乎睡得越发得沉。但见稀薄的月光下,她素白的脸上长眉舒展,痛楚似已得到缓解。步千洐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贴着自己脸颊,默默凝视,就这样坐了通宿。 翌日天没亮,步千洐便在数名兵士押送下,出了青仑军大营。然而他并未去湖苏城,而是待士兵走远后,原地折返,又潜了回去。 他昨日跟赵魄又要延时又要约定地点,不过是要赵魄相信自己去杀赵初肃的决心,才能伺机潜回来营救。 天色全黑时,步千洐瞅准个落单的士兵,扒了衣服混进了军营。然而五万人的军营实在太大,他又要避开巡逻士兵,整晚一无所获,既未见破月,也未见赵魄。 凌晨,步千洐离开军营,寻思赵魄心思缜密,必是料定自己会折返来寻,只怕早将破月和他自己藏得上天入地,难以寻获。如此大海捞针,的确不是办法。他左思右想也没有良策,只得先往湖苏城去,路上再做打算。 他猜得没错,这日凌晨,便有军中斥候报告赵魄,说昨日几处埋有伏兵的医帐均有响动,只是来人身手太快,根本人影都没看清。赵魄闻言冷笑,他既放了步千洐出去,又岂能让他这么容易潜回把人掳走?他已叫斥候密切关注,决不能叫步千洐从湖苏城带来一兵一卒。 翌日晌午,步千洐已出了青仑人控制范围,快马奔于官道上,忽听前方林中似有隐约的脚步声。听声响竟有数人,内力修为都不低,若换了常人,自无法察觉。 他立刻牵了马隐入林中,等了一会儿,便见数人从林中疾掠而过,个个黑衣蒙面、腰佩兵器,步伐轻盈,似刻意隐瞒行踪。他看那些人中至少有一半身形苗条,似是女子,不由得心下生奇,远远跟着他们。 那二十余人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在一处林间稍作休息。步千洐伏于一棵大树上,只听得一个娇软的女子道:“再有二日,便到青仑狗贼的军营了。” 另一女子问:“你探得没错?教主她老人家的确在这军营中?” “自然。城破那日,我亲眼所见。” 另一个男子声音道:“却不知步将军和燕教主是否平安?”这回步千洐听出来,是当日在粮仓跟着杨修苦救自己的一位刑堂弟子。他大喜道:“诸位!我是步千洐!” 树下众人闻声大惊,步千洐已一跃而下。 “步将军!” “姑爷!” 众人俱是惊喜异常,纷纷扯下蒙面黑布。步千洐一看,有十余人是清心教弟子;另有四五人是刑堂弟子;还有三四人,却不认得。 “姑爷!你怎会在此处?教主呢?”一名清心教弟子问道。 “你们又怎会到此?”步千洐奇道。 原来自从破月跟步千洐去了军营,清心教群龙无首,由年长的姑姑主持日常事务,但也遣了弟子,暗中跟着破月保护。城破那日,十余名留在青仑城的弟子亦是战死大半,还有几人寻机逃了出去。 教主被擒,这还得了?幸存弟子立刻联络最近的分堂,召集北部诸州好手过来。今日来的是第一批,还有数人在路上。 而自从燕惜漠当日向杨修苦托孤后,杨修苦其实也一直在注意颜破月二人动向。听闻青仑城破,北部各州刑堂弟子亦是马不停蹄赶来。清心教大动干戈的消息也在江湖传开,于是两边联络上一起来了。杨修苦自己也在路上。据说普陀寺听到两夫妻义举,亦是派了僧人前来。 剩下的几名江湖人士,则是听到风声,自愿赶来的游侠。 刑堂弟子谨慎,嘱咐大伙儿沿途不可露出行踪,叫青仑斥候察觉。所以迄今青仑人应该还未发觉他们的行踪。不过到底要怎么救出教主,这帮年轻弟子心里也没谱,毕竟行军打仗不同于江湖恩怨。 如今看到步千洐,人人都如释重负。 “姑爷,咱们怎么做?” “是,步将军,大伙儿听你吩咐。” 步千洐看着面前一张张激动的脸,深为感动。 只不过,要是潜入军营救人,杨修苦若在,兴许还能助他一臂之力。这些年轻弟子虽然不错但毕竟能力有限,进了军营,只怕很快就会惊动哨兵,难以成事。 所以潜入军营的想法怕是不成,只能在十日后再做打算。 他沉思了片刻,抬眸道:“请诸位在此处山中静候,小心不要叫青仑人发现踪迹,等帮手到齐再做打算。步某去一趟湖苏城,三日便返。我回来之前,切勿轻举妄动。” 次日深夜,湖苏城。 军营中灯火通明、守卫森严。赵初肃回到军帐,脱下甲胄,坐在案几前,对着烛火静思。 他今年三十八岁,是赵锡平老将军的幼子。二十岁从军,从普通校尉,做到一方大将。虽有祖辈荫蔽,但也靠自己一点一滴累积的军功。 与只懂沙场杀敌的父亲不同,他自认是个精通世故的人。所以在两位皇子同时向军营伸手时,他深思熟虑,选择了聪颖善战的二皇子阵营。不料帝京之变后,二皇子失势,新掌兵权的大皇子对他表面恭敬有加,暗地里许多大事都不同他商量,令他分外恼火,却也无可奈何。 及至数日前失了青仑,据逃回的士兵说,敌人有神奇的新武器,步千洐亦身陷重围、多半战死。他大吃一惊,立刻将新武器的消息上奏了朝廷。只是当他得知派往青仑的援兵,竟是迟了五日才到,他犹豫半宿,决定隐瞒不报。 此事稍一琢磨,便知与大皇子脱不了干系。当初他收了靳断鸿好处,一手提拔了步千洐,时日久了,也真心爱惜他的才能。如今生死未卜,他心下亦是愧疚不已。 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声,正欲吹灯歇息,忽听身后军帐有动静,他心生戒备,从暗下抽出匕首,猛然起身回望,却见阴暗里站着个高大的人影,面目俊朗、眸色沉寂,不正是步千洐? “千洐!”他大喜,“都说你被赵魄俘虏,为何在此……”他声音戛然而止,见步千洐面色凝重,心下生疑。 步千洐缓缓步出,隔着七八步站定,头低垂着,看不清表情。 “大将军。”他忽然跪下,重重磕了数个响头,“千洐有一事相求。” 又过了两日,青仑族潜伏在湖苏城的奸细飞鸽传来消息,大将军赵初肃遇刺身亡,刺杀者极为残忍,竟是砍了赵将军的人头,连全尸都不留下。又报湖苏城守军连夜往各个方向派出骑兵,似乎在搜捕什么人。 同日,本向赵魄大军逼近的大胥军队后撤五十里,军营中竟有人挂白戴孝,处处哭声震天,营门高挂免战牌。 赵魄收到消息大喜。虽未见到人头,但这么大的动静,着实不像是假的。不过他生性谨慎,特意安排赵初肃手下降将同去,不怕步千洐作假。他嘱咐铁骑军首领,一旦情况有异,立刻诛杀他二人。 同日,杨修苦率刑堂好手三十余人,另有天檀寺弟子二十人、清心教好手五十人、江湖游侠五十共计二百人,悄无声息地与步千洐聚齐于赵魄大营以东两百里的深山中。离跟赵魄约定的时限,还有五日。 第96章 转眼,已是第十日凌晨。 青仑大营以东五十里。 这是处阴面山坡,地势甚高,周围皆是悬崖峭壁。人躲在山坡后,前方平地一览无遗。 数名青仑兵严阵以待,从半夜守到天色微明。角落里有名小兵打了个哈欠,耐不住问老兵:“老宋,那人这么厉害?派咱们这么多人守着?” “咱们这点人马算什么?你那日是没见到!”老兵啧啧两声,脸上浮现恐怖表情,“那人跟鬼似的……” 有人插话道:“真不愧是大王结拜兄弟!听说这几日大营周围戒严得厉害。有一群南边来的和尚,说要给亡兵念经超度,大王都没准许他们入营。可怜咱们青仑人,身死异乡,若是有大师超度多好!” 之前的老兵忽然压低声音:“别说话,来、来了……” 众兵士齐齐屏气凝神,朝山坡下望去,只见一骑翩踏而来,扬起沙尘漫天。一眨眼工夫已至眼前,那人利落地翻身下马。 他一袭黑色劲装,身高体阔,虎背蜂腰,生得极为俊朗,两点黑眸更若寒星锐利。他只淡淡朝山坡上望了一眼,慢悠悠地道:“在下步千洐,来赴青仑王之约。” 众兵士原本藏匿在坡后,纷纷只于草丛后露出只眼,未料叫他察觉端倪,都有些胆寒。为首的一名都尉探头出来,见他马腹旁果然挂着个狰狞的人头,便走出来道:“将军,请弃马。” 步千洐神色不变,松开缰绳,缓缓上坡。一名小兵远远绕过去,将马牵开。 “大王有令,请将军交出兵器。” 步千洐沉默了片刻,解下鸣鸿淡淡道:“好好收着,蹭坏一点,小心你的脑袋。” 都尉知他与大王关系密切,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双手捧着刀道:“将军,请吧。”同时拿起胸口上坠着的一只骨哨,用力一吹。嘹亮的声音瞬间响彻长空。不多时,前方响起此起彼伏的哨声,越来越远。 步千洐见山坡后几名士兵胸口都戴着骨哨,知是防备自己。即便是他,也不能一眨眼杀光这几十人。便冷笑道:“你们倒也想得周全。”提气疾行,顷刻走得远了。 士兵们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面面相觑。又过了一会儿,都尉忽觉背后山林有异,转头一看,却全无动静。 “头儿,看什么?”有人问。 都尉盯着那片林子:“老宋、张五,去山上仔细查探。” 老宋笑道:“都尉,那边是悬崖,怎会有人上来?” “去!” 两人只得爬上了山。 步千洐已走,众兵士好歹松了口气,靠在坡后歇息,那都尉也交代哨兵轮班,自己小寐片刻。待他一觉醒来,忽觉不对,问旁人:“老宋和张五还未回来?” “来了来了!”有人喊道,众人抬头只见树林晃动,冒出两个人来,不正是他二人!老宋走在前头,手里还提着只血淋淋的死禽。 “我道是什么……”老宋笑着说,“原来是只野鸡。” 众人哈哈大笑,老宋说:“都尉,我这便去烤了。”都尉心想还得守到天黑,只能吃寡如清水的干粮,便点头同意。 之前那小兵看到老宋,奇道:“老宋,你脸上怎么有血,咦?下巴这一圈泥是什么?”老宋别过脸去笑道:“野鸡挠的。” 破月躺在担架上,只能看到暗沉的天和身旁士兵的甲胄。沉甸甸的脚步声,显示押送她的是一支极为精锐的部队。 十日过去了,她已能坐起或勉强站立,只是因为伤到筋骨,尚不能提气,与废人无异。这些日子,她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直到昨晚,赵魄告诉她,步千洐杀了赵初肃投靠青仑,她想都不用想,便知他是受赵魄威胁。 她实在无法相信这个事实,若是真的……她心头怜痛不已。他要真的为她杀了赵初肃……杀便杀了,她才不管天下人的唾骂,生死都要追随他。只是……他怎么办? 如此忧心忡忡又行了半个时辰,天色终于大亮。破月勉力坐起来,只见一轮红日从地平线冉冉升起,前方树林雾气弥漫。身旁铁甲兵们默默等待,她却最先听到那个轻盈敏捷的脚步声,心头又喜又忧——他来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便见一道黑色身影,旋风般到了阵前,不正是步千洐!破月被铁甲兵层层围住,远远见他身影料峭沉默而立,手上提着个圆滚滚的物事,心跳愈发急促。 铁甲兵领头的是一名青仑校尉名唤马骐,还有赵初肃手下一名降将,名唤何舒怀。两人交换个眼神,马骐一摆手,两名士兵将破月抬出兵阵,另一士兵的钢刀始终架在破月脖子上防止她异动。 步千洐看到破月,脸上浮现喜意,上前两步:“娘子!” 破月心头一酸,哽咽道:“阿步!” 马骐手一举:“且慢!步将军休要再上前。先将人头给我。”步千洐目光全在破月身上,手一扬,将人头一丢。马骐上前一步,接了个满怀,看了看,交给何舒怀。何舒怀对赵初肃终是有些敬畏,顿了片刻,才将脸转过来仔细看了看,又查看了右耳后的一颗黑痣,点点头。 马骐摆了摆手,挡住步千洐的士兵这才撤刀,步千洐一个箭步冲上去,小心翼翼将破月抱入怀里,转身道:“我先送娘子走,稍后再去大营。” 马骐却道:“步将军,大王说了,不指望你真的供他驱使,那样只怕一不小心就人头落地。今次以夫人胁迫,是为了战事大局,望将军体谅。你落入大王手里而不杀,已报答青仑城救命之恩。愿步将军今后远离战事,与夫人和和美美,做一双世外高人。” 步千洐一怔,倒没料到赵魄居然真的放他们走,点头道:“替我多谢大王。”转身欲走。 “等等!”何舒怀一声惊呼,马骐瞬间色变,步千洐身形一僵。 只见那何舒怀两根手指捏住那首级的脸部,用力一扯,竟提起一层人皮! “假的?!”马骐怒喝道,“结阵!” 步千洐一声清啸,提气疾行!铁甲阵变阵奇快,瞬间便从两侧包抄上来! 忽听侧面林中亦是响起数声清啸,铁甲兵们齐齐注目,只见数道人影倏地越出,顷刻已至眼前。为首之人是一黑衣瘦小老人,手持长剑,面色苦肃,人刚一落到阵前,剑亦劈下,将一名铁甲兵斩为两段。 这突如其来的攻势,只令铁甲阵稍微一乱,便重新整肃,密不透风。但也只是这一会儿工夫,步千洐已出了包围圈。两名女子冲到他身旁,接过颜破月。他只低头看了破月一眼,哑着嗓子匆匆道:“等我。”便从另一女子手中接过鸣鸿,拔刀复又朝铁甲阵迎了上去。 马骐本就是赵魄手下一员猛将,当日并未跟步千洐交过手。他见来人不过五十,冷哼一声,厉喝道:“杀光他们!活捉步千洐!”那何舒怀却是在阵中痛哭哀号,举起的右手乌黑一片——却原来那人皮下有毒。他只又哭了两声,便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步千洐横刀立于阵前,面色寒冷比马骐还要张狂,喝道:“破阵!” 马骐差点笑出声——五十人想破五百人的阵? 但是他很快再笑不出来。 真的是破阵,破得彻底! 只见先是数十名劲装男子持剑朝铁甲阵冲来,待到了阵前,忽地一矮身,就地疾滚,身法之快,任铁甲兵长枪锋利迅猛,也触不到他们衣角。可铁甲兵一回神,身子一坠,轰然摔倒在地,才知马腿已被尽数砍了。 还未等内层的士兵回神,数道白绫又从空中袭来,女子的娇斥声如黄莺轻啼,叫士兵们疑惑不已。一转眼,那白绫已紧紧缠住他们的腰身,身子骤然已轻,已被拽得跌落马去。 如此一层一层,一时间铁甲兵坠马无数。可刚要站起迎敌,却见数十名和尚身形如电,已至面前。他们没有拿兵器,一双肉掌在刀剑中翻跃,十指灵活翩飞。众兵士只觉得腰腹各处一麻,顿时僵直不能动弹。末了还有和尚颇为木讷地合十低喃:“阿弥陀佛!” 这便是他们的破阵?根本不与你缠斗,不会陷入阵中,只摧(?)了你的人马,斩草除根! 而步千洐与那黑瘦老人,更是一刀一剑,直接杀入铁甲兵阵。铁甲兵害怕步千洐声威,纷纷围攻那老人。未料老人剑如惊鸿,杀人干脆不输步千洐。 一炷香时间过去,厮杀声完全消歇,战斗结束。 校尉腰上被砍了一剑,伏在地上,额头大汗涔涔。铁甲兵战死一百有余,其余三百多皆被点穴,僵立原地不得动弹。 群雄哈哈大笑,兴高采烈议论纷纷。清心教一名弟子升起一道黑烟,这是教中通信手段,旁人看见只道是林间炊烟。 步千洐顾不得与众人商议接下来的步骤,迫不及待越众而出,快步跑到不远处的颜破月面前。两名清心弟子娇声唤了句“姑爷”,避嫌走开。 多日不见,破月见他一脸风霜,下巴上都是青黑的胡茬,一身鲜血汗臭,邋遢极了。可那双眼,灼灼望着她,便如昔日般,叫她悸动不已。 “阿步!”破月一把抱住他,他单膝跪在她身旁,将她搂进怀里。 “月儿,你受苦了。”步千洐抱着香软娇躯,长吐一口气。 “他们怎么来了?”破月看着他背后的众人。 步千洐微微一笑:“稍后再同你解释。不止他们,这是其中身手最好的五十人。其他人随后就到。” 破月奇道:“你们还要做什么?” 步千洐笑意更深:“你先跟她们走,明日等我好消息。” 破月神色一凛:“赵魄身旁有许多精锐保护,你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放心,我会随机应变。”今日大获全胜救出破月,他心怀畅快,此时望着牵肠挂肚的娇颜,不由得愈发情动,压低声音道:“时辰尚早,援兵未至,娘子,让我亲一下。” 破月身子一僵:“这么多人……” “他们看不到……”步千洐话音未落,头已俯下,封住了她的唇。破月只觉又羞又臊,虽有他背影遮挡,但两人姿势暧昧,根本是掩耳盗铃。然而他唇舌来得极为凶猛,狠狠吮着她的气息,顷刻便叫她理智飞到九霄云外,任他的大手紧扣着后脑,软软伏在他胸口。 过了许久,他才移开唇,可还是将她抱在怀里,头埋在她肩窝。破月呻吟道:“厚脸皮。”他声音中的笑意都快满溢:“嗯……夫君是天下脸皮最厚之人。” 破月笑出了声,他这才恋恋不舍松开道:“你先回湖苏城。” 第97章 破月知道自己此时是累赘,只得道:“千万小心。” 步千洐点头,叫来五人,用担架将她抬起,嘱咐一番,顷刻便行得远了。 两日后,掌灯时分。 破月躺在湖苏城一座普通军帐里,拿着玉佩,一遍遍勾勒过“千洐”二字,仿佛一颗心也随着婉约细腻的笔锋,千回百转。 正甜蜜地忧虑着,忽听外间喧嚣声起,许多声音远远近近在喊:“步将军。”她一下子坐直,刚扶着床站起,分明听到一片嘈杂声中,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而略带急促地靠近。 “姑爷!”守在外间的清心教弟子欢欣雀跃。 “她可好?”低沉的声音似乎还有未褪的爽朗笑意,却又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期盼,“睡下了吗?” 弟子答道:“夜间服了药,已经睡下了。” 他没出声,似乎在犹豫是否要惊扰她。破月听得心急,不由得低喊:“我还没睡!” 弟子扑哧一笑,他没出声,但破月猜他的嘴角一定弯了。眼见帐门被他挑起,忽听有人喊:“步将军,快些,大将军和大殿下都等着你呢!” 他单手挑着帐门,颀长身躯侧立着,破月看不到他的面容,却能听到他压低的嗓音中逸出满满的笑意:“我去去便来。”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匆匆探头,刚朝营帐里望了一眼,身旁已有人笑道:“猴急什么!敢让大将军等?”帐门被人放下,脚步声又远了。 破月哪里还睡得着?脸上都要笑开了花。正坐立不安时,数名清心教弟子进帐拜见。 破月见她们多多少少有伤,大为感动,亲手将她们一个个扶起。以前破月根本不想当这个教主,没料到这次有难,她们竟冒死营救。她并不扭捏,立刻表示之前不够负责,今后一定专心打理教务,倒叫众弟子喜出望外。 几位年轻弟子兴高采烈地说起这几日的经历。原来步千洐带着他们,易容成当日青仑士兵模样,潜回赵魄大营,竟是瞒天过海,偷了一辆神秘战车出来。只是赵魄防卫森严,未能杀了他。 但这个结果,已令破月又惊喜又佩服,同时也甚为懊恼,自己没能加入。 “教主,姑爷实在是智勇双全、才貌兼备的好男儿!”一弟子道。 破月失笑,但也不谦虚:“他是很好。”话音刚落,便见帐门挑起,一道颀长身影步入站定。 破月一愣。教众们见她神色,也回头望去,俱是一怔。 步千洐换了件干净的黑色长衫,没有束腰,宽大的袍子显得极为松散疏懒,更衬得他体格高大修挺。微湿的墨色长发披散肩头,脸上干净白皙,胡茬也刮得干干净净,眉目越发生动俊朗。哪里还是日前杀伐果断的将军,分明是洒脱风流的青年。 其实步千洐跟赵将军等人议完事,特意去洗了澡。方才虽听到帐中有旁人,但没想到会有数十人。这一路,他与江湖游侠们称兄道弟格外亲热,对着清心教女子却是老成持重、不苟言笑。此时被众人瞧见,自己刻意梳洗打扮了才来见破月,不由得老脸微烫。 他和破月互望着,俱是眸光闪动,面颊发红。年轻弟子低声失笑,年长姑姑亦是忍俊不禁道:“咱们先告退,别打扰姑爷和教主团聚。”一行人快速退了出去,经过步千洐身旁时,一个两个脆生生喊“姑爷万福”。步千洐沉着脸,不动声色地点头。待人都走完了,一双黑漆漆的眸盯着破月,缓步逼近。 破月被瞧得微垂下头,他叹息一声,坐上床,将她搂进怀里。 破月伸手轻戳他的胸膛,“你的伤都好了吧?” “一点小伤,无碍。”步千洐抓起她的手扣住,唇舌从她额头一路往下缱绻流连,“月儿,我要升官了。” 破月并不在意他的官职,但却替他高兴:“哦?” “嗯……”他咬着她的脖子,热气喷在她耳后,痒死了,“大将军说,青仑城歼敌万余,又盗来战车,功劳甚大。他会跟皇上请旨,提拔我为前将军。大皇子没说什么。” 破月大喜:“三品!太好了!”要知赵初肃是一品大员,但二品迄今还是闲置。也就是说,他在军中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步千洐笑着点头:“今后你夫君也算是一国大将,手握重兵,断不会再累你受苦。等平定青仑回帝京面圣听封,有了将军府,咱们也算有个家了。你便可专心给我生个小将军。” 破月原本听得豪情万丈,最后却来这么不正经的一句,便学之前同僚笑骂:“猴急什么!” 五日后。 积雪皑皑、天地苍茫,偌大的湖苏城仿佛也染上了冬日的倦意,格外静谧暗沉。唯有军营中遥遥传来的士兵操练声,是世间唯一的活气。 懒洋洋的午后,营外远哨士兵忽听一匹快马从官道纷沓而来,踩风踏雪声如沙漏,疾疾如催魂夺命。再过得片刻,便见一骑伏身快冲而来。 “来者何人?”士兵厉喝一声,长枪便要出手!那人不避不闪,甚至身形不动头也未回,只一抬手,掌中金牌光芒大作。士兵大惊,丢枪深深拜倒。 如此一路疾驰,明暗哨拜了一地,那人穿过营门,将马缰一丢,俊脸紧绷,拦住个士兵,声音颤抖:“步千洐是死是活?” 士兵见他锦衣华服容貌清贵,不敢怠慢,往东边一指:“步将军……正在兵器库!” 此人正是慕容湛。他闻言松了口气,转身欲走,忽地顿住,静静望着士兵:“颜破月呢?她……是死是活?就是……步将军的夫人。” 士兵见他神色凝重,更奇怪了:“步夫人?哦……她刚跟步将军在一起。” 慕容湛眸中徐徐升起笑意,作揖道:“多谢!” 兵器库是片连绵的院子,十分幽静。唯有东首院落,隐隐传来兵刃交接声。慕容走到那处院门外,首先看到几个戎装崭新的青年,靠在走廊上说说笑笑,应该是新兵。他们见到慕容,微微一愣,点头算是招呼。 院子正中,一彪壮大汉与一矮小青年手握兵器斗得正酣。忽见那矮小青年剑尖一挑,竟将大汉手中千斤坠挑飞了出去。 “好!”众人齐声喝彩。慕容微微一笑,正欲迈步,忽听一个含笑的低沉嗓音道:“如何?崔将军,我新得的伍长,可是十招内挑了你?” 慕容心头一喜,这声音不正是步千洐? 原来步千洐那日回到湖苏城,江湖人士大半告辞返回中原,一些游侠却要留下投军。今日,正是另一名崔将军找他手下士兵挑战,被他欺负得面目全非。 慕容侧眸望去,正欲扬声,看清端倪,却微微一怔。 侧前方走廊上,步千洐和破月并肩坐在栏杆上。步千洐穿着件黑色长衫,她穿着湖蓝复纱裙。他一只手撑在她身旁柱子上,另一只手从她怀中的篮子里拿花生,那样子就像把她圈在怀里。 “谦虚点你!”破月低骂他一句,大概是觉得他方才太不给人留面子。众人听得分明,哈哈大笑。他似乎极为受用,低头对破月说了句什么,破月面颊明显一红,将篮子往他怀里一丢,起身就走。 众人更是促狭地看着步千洐,步千洐板着脸喝道:“你们速速操练,不得有误!”起身就追了上去。 院子一侧有块老早遗留下来的假山,恰好挡住对面众人的视线。只见破月刚走出几步,便被步千洐长臂一捞,缓缓抵在假山上,笑着低头就亲了上去。破月先是轻捶他一拳,手被他抓住,慢慢就顺势滑到他腰身抱住。两人身躯紧贴在一起,步千洐双手捧着她的脸,侧脸上长睫微阖,吻得沉默、专注而凶狠。 慕容湛猛地转头,看向一侧。对面军士见他神色有异,喝道:“你是何人?”这一出声,步千洐探头出来,微微一愣:“小容?” 破月转身,也看到慕容,眸中升起喜意。 “大哥,你先忙,我过几日再来!”慕容忽地朝步千洐一抱拳,转身就走,步千洐和破月对望一眼,两人松开。步千洐道:“我去追他!”破月点头。 步千洐追出兵器库,便见慕容快步奔到前方空地,从一士兵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马。步千洐一个箭步上去,扣住马身:“你这是作甚?” 慕容露出尴尬神色:“我本是跟赵老将军同来,可……我一人快马而来,将他丢在半路。现下赶去接他。” 步千洐明白过来,笑容放大:“你这小子!” 慕容也笑。 原来慕容湛数日前在帝京听说青仑城破,步千洐夫妇被俘,当即向皇帝请旨要来前线。皇帝允了。不料赵初肃的父亲——七十余岁的赵老将军,自感时日无多,老夫聊发少年狂,非要到前线来。赵将军还是楚余心元帅之前的大将,战功赫赫,皇帝命慕容沿途好生照料。 缓缓行了十数日,慕容听到许多消息,一说步千洐夫妇战死,一说赵初肃战死,一说青仑大败。他实在放心不下,五日前便撇下赵老将军,自己快马赶过来。如今看到二人平安,立刻想要折返补救。 “速去速回!”步千洐含笑望着他的骑马跑远! 第98章 过得三日,步千洐正在赵初肃营帐参议军事,忽听探子来报,诚王车驾已在三十里外。赵初肃挂念老父,有些意动。但他身为一军主将,按理不可轻易出营。步千洐亦想早些见到慕容湛,便道:“大将军,我快马到前头,去迎接他们!” 赵初肃闻言也觉得妥当。步千洐便牵了匹快马,出营去了。 不到半个时辰,便见前方山脚下一支马队缓缓过来,为首一骑锦衣玉面、神色沉静,不正是慕容湛! “诚王!”步千洐迎上去,慕容湛亦是十分欢喜,两人并肩而行,说了会儿话。慕容湛想起赵老将军还在后面车上,便邀步千洐一同拜见。 行到马车前,慕容恭敬道:“赵将军,我是慕容湛,您可安好?” 车帘后传来个苍老的声音:“是诚王啊……末将刚吃了饭、喝了水,好得很啊!早上你不是说要离开三日吗,怎么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步千洐微微一愣,见慕容笑容不变,明白过来,这赵老将军只怕脑子已不太灵光。慕容湛上前,挑开车帘道:“将军,这是我义兄、安北将军步千洐,他也来拜见你!” 步千洐站在马车旁,朝车内深深鞠躬。赵老将军眯着浑浊的眼,笑道:“好、好,小北将军,咦,姓北的不多见,后生可畏啊!” 步千洐和慕容都笑了。 慕容见赵将军身上盖的毯子滑了下来,便对步千洐道:“我先陪老将军说会儿话,后面车里有十坛好酒,腌好的熟牛肉。我一会儿便来寻你。”步千洐将他肩膀一勾,抬起脸道:“甚好,我也要同你细说这几日的事。”便往车后走去。 赵老将军原本眯着眼,听到这声音微微一愣,睁眼恰好见到步千洐抬头从车前走过,他的神色凝滞了片刻,瞬间色变,一口气堵在胸膛,喘不过气来。 “将军!”慕容连忙上前,轻抚他的背顺气,赵老将军半晌才缓过劲。 他一把抓住慕容的衣襟:“方才那人是谁?”又喃喃低语道,“定是我看错了,看错了。小楚从军后就蓄了把大胡子,不像、不像!” 慕容心神一凛,能让赵老将军叫小楚元帅的,唯有二十五年前的叛国将领楚余心。他有点莫名其妙:“将军,你的确看错了。” 赵将军却完全没听到他的话,褶皱的老脸虎眸呆滞,径自低头道:“可那眉眼气魄,很像小楚少年时投奔我时的模样!不对,当日小楚明明被诛九族,一岁的幼子也被杀了……” 慕容失笑,正要继续安抚,忽地心头一震。 二十五年前?一岁幼子? 步千洐今年,正好也是二十六岁。他是孤儿,靳断鸿的弟子,自小武艺兵法天分惊人…… 他颤声问道:“赵将军,楚余心当日亲人,的确都死了?” 赵老将军点头:“死了!死了!可刚才那人又是谁?难道是他的后人来找我们报仇?” 慕容一愣,声音便沉厉了几分:“他通敌叛国,死有余辜,怎会找你报仇?” 赵将军神色大变,忽地朝他拜倒:“太、太子殿下!你也在这里?” 慕容听得愈发奇怪:“太子?” 赵将军一下子抱住他的军靴:“殿下!楚余心虽然冥顽不灵,但你岂能置他于死地啊!” 慕容听得倒吸一口凉气,皇帝还未册立太子,赵将军口中的太子——难道是昔日太子、当今皇帝、他的皇兄?他低喝道:“赵将军,你在说什么?” 赵将军吓了一跳,摇头又往后退,看清了他的面容:“诚王?末将没说什么,没说。” 慕容沉思片刻,冷声道:“赵将军,其实一切皇兄已告诉我。今日便是要我来问你,看你还记不记得,是不是老糊涂了。你仔细将当日情形说一遍给我,若有差错,定斩不饶。” 约莫是他严厉起来,气度与皇帝也有几分相似,赵将军立刻沉声喝道:“是!当日皇上你得到消息,楚余心意欲在北伐胜利归来后,扶持二殿下继承大统。皇上你使计断了他粮草,又命人将楚余心伏兵北部密林的消息,传给了君和、流浔两国。楚余心五万大军全军覆没……” 慕容心头巨震,轰然软倒跌坐下去。赵将军深深拜倒,似乎还在等待他的指示。 慕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赵将军,快请起。你看错了,那不是楚余心,方才只不过是皇上派了个人试探你。今日所说的话,休要对旁人提起半句,就算对你儿赵初肃也不可以提及。否则皇上诛你九族,明白吗?” 赵将军连连磕头。慕容见他一脸老态,甚为可怜,也不再逼迫,跃下马车。此刻他并不知道,之后数日,赵老将军果然没来得及跟任何人说起,就因惊吓过度,在军中撒手人寰。 他垂头朝车队后方走了数十丈,便已闻到浓浓的酒香。 “小容?上来!”步千洐含笑的声音传来。 慕容立在马车旁,只怔怔地想:我该怎么办?如若赵将军说的是真的,皇兄他……害了楚元帅?大哥真是楚元帅遗孤? 可步大哥在军中多年,若是长得极像父亲,为何无人认出?是了,当世没有楚余心的画像流传。且他所带军队全部阵亡,后来与君和一战,大胥惨败,老将死伤殆尽。楚余心位高权重,又常年戍守边关,认识他的人必定不多。 他不由得心头一震,若是他日步千洐面圣,皇兄能否认出他来?又或者大哥从别处得知真相,会不会想报仇?他二人一个心思深沉,一个傲骨铮铮…… 想到这里,他的双腿如同灌了铅,隔着咫尺之遥,竟无法提气跃上马车。 —— 三个月后,慕容湛亲率大军,围攻青仑城。 只因大胥仿制战车成功,青仑军优势不再。这一役,赵魄及其心腹举起了白旗,投降之后,自刎而死。 但中间却出了件意外的事。那赵魄投降的条件,是要慕容湛代为求情,请皇帝饶过青仑族人性命。 慕容湛一力应承下来。步千洐和破月自然支持他这个决定,慕容澜却保持沉默。更有些谋士劝慕容湛反悔,只因皇帝对青仑人恨之入骨。 慕容湛不置可否。 大军班师尚需时日,慕容湛却提前起程返回帝京。一个月后的傍晚,他已跪在勤昭殿外的石阶上。 他等了一个时辰,皇帝仍未召见。这种情况还是首次发生。其他臣工进进出出,小心翼翼,尽皆不语。 终于,太后都被惊动,遣了女官到勤昭殿,又给慕容湛送上热茶蒲团。宦官才宣慕容湛觐见。 慕容湛入内叩首,抬眸只见明黄衣袍静谧(?)不动。 “皇兄,臣弟有事启奏。”他不急不缓将此次青仑城所见,以及早已思虑好的有关奴隶制的诸多弊端,一一陈述。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皇帝低沉的声音终于传来。可他的话却如晴天霹雳,令慕容心头大骇。 “湛儿,你想坐这个皇位吗?” 慕容湛连忙抬头,却见皇帝面容枯槁、神色疲惫。他当日离京时,皇帝已是久疴缠身,如今看来,病情更重。他不由得将青仑之事和皇帝的质询都暂时搁置,关切道:“皇兄!你龙体……” “混账!”皇帝大喝,随即连声咳嗽。慕容湛顾不得君臣之礼,立刻站起来,上前轻抚他的背。皇帝抬眸看着他,沉怒不语。 待皇帝平歇了,慕容湛重新跪下。皇帝冷道:“你还未回答。” 慕容湛立刻低伏下身子:“皇兄,臣弟从未有过觊觎念头,天地可昭。” “那你为何替青仑族求情?”皇帝一拍桌子,气喘吁吁,“自寻死路!” 慕容湛心下微动,有些明白,却又不肯就此放弃青仑族,只重重叩首:“皇兄!青仑族也是大胥子民!求皇兄开恩。” 皇帝冷笑道:“如此冥顽不灵!朕问你,当日步千洐被困青仑城,援兵为何十日不至?” 慕容湛沉默不语。 “朕回答你,因为你已引起了澜儿的嫉心!因为步千洐是你的左臂右膀!所以他欲除之而后快!” 慕容湛无话可说,连连叩首。皇帝瞧得心疼,喘了口气道:“朕不会怪罪澜儿,还要夸他做得好!他是众皇子中最像朕的,他天生就是为皇位而生!若连这点手段都无,朕如何放心他继承大统?可你呢!诚王慈悲诚王慈悲!且不说青仑族生性彪悍,开国以来便暴乱过三次,如何能信?你如今为青仑族出头,博得三十万青仑人拥护,如此锋芒毕露,他日朕归西,澜儿必对你动手,谁保你的命!” 慕容湛万没料到皇帝如此直言,大汗淋漓,重重叩首。 “退下!今后休要提青仑族一事!” 可是慕容湛不动。 皇帝盯着他孤傲僵直的背影,气息越来越急。 慕容湛深深叩首,声音颤抖而缓慢:“皇上,臣弟……求仁得仁!”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勤昭殿。二人隔着一阶之遥,静静对峙。 长久的静默后,皇帝疲惫的声音传来。 “拟旨。”他淡淡道,宦官首领连忙躬身。 “一、立大皇子慕容澜为太子。 “二、慕容湛为青仑王,统领青、幽、平三州。青仑族免除奴籍,一月内尽迁入三州。慕容湛刚愎自用、深孚朕望,既为青仑王,终生不准回帝京。” 慕容湛大惊失色:“皇兄!我、我……” “退下吧,今后朕不想再见到你。”皇帝缓缓阖上眼眸。 宦官为难地请慕容湛离开,他当然不依,跪着爬到皇帝脚边,连连磕头:“皇兄!我不要做什么青仑王。你便让我在帝京做一个庶人也好!我、我很挂念你的身体,我想侍奉你左右!” 皇帝深吸口气,忽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叹息一声道:“朕意已决,北路军嘉奖大典后,你便动身吧。”皇帝起身,在宦官搀扶下离开勤昭殿,终未再看慕容湛一眼。 慕容湛在勤昭殿从天黑跪到天明,终是失魂落魄离开了禁宫,回到王府,思及皇兄音容笑貌,越发心痛不舍。 他如何不明白,这是皇帝保自己的手段?他甚至觉得,皇帝也许早定下这一步棋,一直留着天下青仑人奴籍,就是等自己求情?将这三州三十万青仑人的民心,统统留给自己作为日后的倚仗? 如今皇帝终于走这一步,是因为身体已不成了吗? 他越想越难过,终是抱坛痛饮,大醉不醒。 第99章 数日后,步千洐、破月随大军凯旋回京。 胥人本就好武,因剿灭青仑叛军的胜利,帝京内处处张灯结彩,群情激昂地欢迎北伐英雄。步千洐是军中炙手可热的新星,随诸位将军连赴三日宴会。破月没兴趣,死活不肯去。他也舍不得月儿的娇美叫许多人羡艳觊觎,便将她留在驿馆,只身赴宴。 日出时分。 驿馆门口静悄悄的,便道上亦无人迹。“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步千洐身着崭新明光铠,长发一丝不乱束成卷檐冠,牵着匹马走了出来。 “路上小心。”清脆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步千洐微微一笑,转身又走了回去。门内那人瞬间没了声响。片刻后,才听女子微喘着笑骂:“不正经。” 步千洐这才又走出来,翻身上马,低喝一声:“你再回去睡会儿。”人已走得没影。 驿馆的门复又关上。 慕容湛站在相距丈余的小巷里,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沉寂不语。 今日,是北伐诸将面圣的日子。原本他想过询问皇兄当年楚余心真相,但自被封青仑王后,屡次求见皇帝都被拒绝,他没有机会。 他如今唯一可做的,是阻止步千洐面圣。只是,他熟知皇兄性格——皇兄向来爱惜军中人才,就算他今日想办法阻止步千洐入宫,明日皇兄很可能单独召见,岂不弄巧成拙? 好在进宫将领甚多,按照惯例,这些武将会隔着两三丈远,远远跪拜,接受皇帝封赐。如果没有意外,皇帝应该看不清步千洐的真容。 慕容湛返身亦往宫中去了,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他不会让任何人,破坏他二人的幸福。 鸣鸾殿中灯如流火、辉煌璀璨,悠扬的鼓乐声中,舞伎们腰身妙曼似灵蛇,为将军们渲染满目缱绻春色。 一曲终了,众人皆心旷神怡,新晋太子最先击掌道:“好!”他隔着丈许远,坐在皇帝右首之下第一席,对面是赵初肃,身旁则是久未露面的二皇子。 皇帝便笑了:“既然澜儿说好,赏。”兴许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帝今日看起来也爽利了许多。太子见皇帝语气中对自己宠溺有加,面上有光,暗喜不已。 二皇子笑道:“大哥向来温文尔雅,不像我,只懂得欣赏破阵舞。” 太子还未答话,皇帝已笑道:“朕也是极喜欢刚劲的歌舞,我大胥以武立国,你喜欢,很好,很像朕。来,同朕饮一杯。” 二皇子大喜,举杯起身,上前跪倒,满饮而尽。太子冷眼瞧着,似笑非笑。 鸣鸾殿中有个二尺余高的台阶,将殿内分为上下两层。此刻,诸位皇亲、三公九卿皆列席上层,慕容湛的座次被安排在皇亲最末。下方是十人圆桌,步千洐在首桌。 宴席过半,忽听皇帝对赵初肃笑道:“听闻你手下有一猛将步千洐,这次便是他盗了青仑战车图?” 皇帝一说话,殿内众人皆停了筷子,安安静静。赵初肃答道:“正是。” 皇帝笑道:“不错!自古英雄出少年,步卿上前来,让朕瞧瞧。” 步千洐大方站起,上前几步,在阶下跪倒,深埋着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慕容湛与他隔得甚近,举杯满饮,沉默不语。 只听皇帝又道:“步千洐,今后你须好好辅佐赵将军,成就我大胥宏图大业。” 步千洐深深拜倒:“是!” “父皇,步千洐是难得的将才,你要好好赏他。”太子笑道。 皇帝点头,宣布了一连串赏赐,听得殿中诸人羡艳不已。步千洐磕头谢恩,正要退下,皇帝忽然招手道:“听闻步将军无酒不欢,很好,这才是男儿真性情。朕再赐你美酒一杯,过来喝。”旁边宦官倒出杯酒,双手捧了。 众人皆动容,须知天子亲自赐饮,是极亲近的表示、极大的恩典。步千洐心想,却不知皇帝喝的酒,是否天下无双?意气风发踏步上阶。 便在这时,一道人影忽地从旁蹿出,上前几步,抢在步千洐身前跪倒:“皇兄!臣弟不想去青仑,想留在帝京伺候皇兄,求皇兄成全!”不正是俊脸通红的慕容湛是谁? 皇帝微敛眸色,看了一眼身旁的宦官。宦官连忙上前,扶起慕容湛:“诚王,您醉了。” “我、我没醉!”慕容湛一把推开宦官,踉跄几步,锦衣之上,玉面红若朝霞,眸色迷离恍惚。 皇帝沉下脸:“成什么样子,退下!” 太子压下眸中笑意,作势起身,却不上前:“十七叔、你快退下。今日是庆功宴,其他事日后再说。”二皇子也附和:“小王叔,你有什么不快活的事,容后再议啊!” 慕容湛摇头,只盯着皇帝:“皇兄……我知错了,你、不要恼我……” 皇帝冷冷看着他,喝道:“还不来人把他拖走?”赵初肃立刻对步千洐使了个眼色。 步千洐点点头,瞧着慕容湛摇摇晃晃的身影,怜意大盛,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身:“诚王,你醉了。” “我未醉……”慕容湛迷迷糊糊回头,抬手指着步千洐,“你是谁?” 步千洐失笑,正要说话,忽地一阵劲风扑面,他全无防备躲闪不及,竟被慕容湛一拳打在面门! “啊——”周围惊呼声一片,步千洐鼻子一热,抬手一摸,全是血。这时慕容湛头一歪,竟倒在他怀里不省人事。 皇帝始终沉着脸,眸色阴霾,一手紧抓龙椅,一手重拍龙案,冷冷骂道:“朽木不可雕!”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诚王果然是失宠了。 到底是太子先说话:“步千洐,你先扶诚王退下,回家换身衣衫,勿要污了圣听。”步千洐也知自己现在极为狼狈,又忧心慕容,忙点头称是,扶着慕容湛,退出了鸣鸾殿。 三更时分。 步千洐将慕容送回王府后,没有返宫中,也没回驿馆。他让人给破月捎了口信,自己便提坛酒,坐在慕容床侧,一个人慢酌。 或许是因为看到今晚众人皆得意,皇帝、太子、二殿下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唯有小容郁郁寡欢。所以他不想走,不想令他醒来时,只有这孤清的诚王府陪伴。 酒刚喝了一半,慕容嘤咛一声睁开眼,扶着床坐了起来。看到步千洐,略有些惊讶:“大哥,你怎么在我府中?”他扶着额头,长眉轻蹙,“……咦,我记得……咱们不是在宫中饮宴吗?” 步千洐失笑:“你饮醉了,我送你回来。” 慕容恍然点头,步千洐起身倒了杯热茶递给他。慕容的神情还有些呆滞,木然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心里很不快活?”步千洐问。 慕容看着他,面色微窘:“大哥……我只是、只是……”半阵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步千洐却笑了:“婆婆妈妈的性子,真是要改改!我知道你心里憋屈。只是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你既为青仑求情,如今皇帝迁怒,亦是情理之中,由他去便是! 况且,我看皇帝不是要贬你,明明是对你好。你这人如闲云野鹤,留在帝京根本索然无味。青仑地广物丰,百姓淳朴,你如此心软仁慈,将来必定爱民如子,去了青仑,才是另有一番天地,如鱼得水。且有我和月儿陪伴你,将来咱们三人游历天下,岂不快哉?” 慕容微垂着头,耳根有些发红:“大哥,其实去青仑是极好的。我只是,舍不得皇兄。” 步千洐便安慰道:“你心中若是挂念他,将来我偷偷带你回帝京瞧他怎样?” 慕容吃惊:“这……违了皇兄旨意。” 步千洐笑道:“管他的!只要瞧上一眼,知道他安好,你也放心了。”又故意叹息道,“你不要再伤神,你总还有个长兄如父。哪像我,生下来父母便得瘟疫死了。” 他知道慕容心软,这么说必然令他反过来安慰自己,从而忘了自己的愁苦。果然,慕容声音低了几分:“大哥,你不要难过。我亦是你的亲人,咱们便如亲兄弟一般。” 步千洐点头,又听慕容问道:“当年是何瘟疫?累得大哥你成为孤儿?”步千洐漫不经心答道:“我也不知。我的养父母只是普通村民,说我父母本是镇上富户,因染了恶疾全家都死了,才留下我一个孤儿。” 慕容抬眸望着他,缓缓又问:“当真是瘟疫?会不会另有隐情?” 步千洐一愣,笑道:“隐情?你多想了,当初我也怀疑过,会否当年另有奸人害我父母?但我问过村中老人,当年的确发了瘟疫,他们确是病死的。否则以我的性子,若另有真凶,杀父弑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势必将其千刀万剐,哪容他在这世间多活一日?” 慕容静默片刻,点头:“大哥所言极是。逝者已矣,你如今已成家立业、仕途顺畅,伯父伯母在天之灵,必为你感到荣耀。” 几日后,慕容湛便要动身了——他即将永离帝京,远赴青仑。步千洐与他对饮到天明,最后跟破月一起送他的车队至城外三十里。 分别时,慕容湛已无之前的颓丧,明眸如墨,温朗而笑:“如今正是大哥建功立业之际,小弟我便放过大哥。再过个几年,待我安定下来,便跟皇兄请旨,派你过去。”步千洐大笑点头,破月亦笑。 慕容忍俊不止,翻身上马,却再未回头,渐渐行得远了。 第100章 又过了两三日,步千洐被赵初肃叫到了府中。 步千洐已有了心理准备,微笑道:“将军,是要出兵君和了吗?” 赵初肃刚从桌上拿起密旨,闻言失笑:“你倒机敏得很。不错,昨日我入宫,领了圣旨。看吧。” 步千洐恭敬地接过一看,大意是派遣抚国大将军赵初肃、镇国大将军蒋念宽率两路兵马,于一个月后动身,以扫荡青仑残寇为名,越过青仑沙漠,奇袭君和。步千洐等青年将领名字,都赫然在随军之列。 蒋念宽是位年过五十的老将,之前接替颜朴淙镇守东南,与赵初肃齐名。这次皇帝不惜将两人同时用在北面,可见一统天下的决心。 赵初肃站起来,眉宇间也颇有些意气风发:“青仑降将已招,的确是君和向他们提供了战车图谱。君和乱我大胥之心昭然若揭,双方已成水火不容之势。今次我向皇上举荐你为我副将,咱们定要全胜而归,你勿要辜负我和皇上的期望。” 深秋的密林,在落日下呈现厚重苍茫的金黄色。赭色大军于林中蜿蜒前行,脚步声是数千人发出的唯一声响。 军队正中,有一辆套八匹骏马的黑色大车。车体皆是精铁所制,马蹄、车轮包着厚实坚韧的皮革,于颠簸的坡地穿行,如履平地。 车内很宽,一名面色苍白的青年靠在案几后,手持书卷,看得入神。才十月间,车内已放了火炉,他穿着厚厚的狐裘,将自己包裹得密密实实。他时而咳嗽,两颊泛起红晕,显得虚弱无力。唯独漆黑修长的眼眸,精神明亮,为他整个人添了几分活气。 “你该睡觉了。”另一名黑衣消瘦的青年抱剑坐在一旁,神色不是很耐烦。 青年抬眸笑了,“我这身子,还不知能拖几年。时日苦短,这些书我定要看完。对了,阿荼,此次急着挥师南下,有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嘱咐你:这次仗打完,你怎么也该娶个妻子了,我们唐家也就有后,父亲也高兴。” 黑衣青年正是唐荼唐十三,蹙眉:“你先娶。” 另一人则是他的大哥、君和小元帅唐卿,闻言苦笑道:“我若娶了,岂不拖累人家姑娘一世?” 两兄弟都沉默下来,这时车外有人来报,车帘掀起,正是游击将军唐熙文。 “元帅,我东路、中路军已与胥军正面交战,破敌前锋两万。只有西路军收获甚小——步千洐坚守城池,与咱们互有胜负。”唐熙文禀报。 唐卿放下书,已无半点书卷病弱青年的气质,寒眸精光四射,似宝剑沉砺锋芒:“稳固防线,不许再让胥军北进一里。” 唐熙文领命去了。唐卿重新拿起书,半阵后又放下,因为他发觉唐十三在发呆。 “怎么?”唐卿淡笑道,“挂念步千洐?” 十三点头:“你会杀他?” 唐卿盯着他:“那他会不会杀我?” 十三不作声。 唐卿缓缓站起,走到一侧车壁的地图前,指着上头的兵力分布,淡淡道:“阿荼,两个月前,胥军兵分三路千里偷袭,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已攻下我南部四州。 不过,南部诸州本就是大胥故土,作为缓冲地带,兵力薄弱,一时换手,倒也无妨……”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横向轻轻一划,“我的大军,已在这里以逸待劳。且临近寒冬,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刚才唐熙文汇报的,不过是我前锋军第一次小试身手,已歼敌两万。所以这次战争,君和必胜,不会有任何悬念。这天下,必定是君和的。” 他重新坐下,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眸中升起笑意:“然我只有你一个弟弟。若你为步千洐求情,我可以考虑,饶他一命。” 十三沉默片刻,点头:“求情。” 一个月后。 秋夜寒凉,圆月似玉。步千洐与破月并肩策马,五千人的部队于密林中,沉默逶迤而行。 三日前,步千洐接到赵将军手令:命步率所辖各部,西进与他会合。今晚,是步千洐亲率最后一支五千人的兵力,往西撤离。 前期赵将军分给步千洐四万兵力单独指挥,他如鱼得水战势势如破竹。现下合兵,意味着丧失了独立指挥权,破月还挺惋惜的。 “为何现在忽然要合兵?不是打得好好的吗?”破月问。 步千洐却笑着摇头:“娘子错了。前头咱们是偷袭,攻其不备才能连下城池。如今唐卿已挥师南下,总兵力又不弱于咱们,自然要集中兵力,才能与之对抗。” “你的意思是说——要大决战了?”破月有些紧张。 步千洐摇头:“应该说是正面会战。决战……只怕还早得很。” 两人正说话间,忽有斥候焦急来报:“将军,前方五十里林中,发现一支君和兵。四千余人,朝这边来了。” 步千洐猛然勒马:“是君和哪一路部队?谁是领军大将?” 斥候摇头:“不知,他们未打出旗号。” 步千洐翻身下马,破月掏出地图铺在地上。步千洐沉思片刻抬头,隐有笑意:“送上门的肥肉,不能不吃。前方十里有片山谷,咱们就在那里设伏。亲兵队,你们到最前头,对方的斥候很快也会到,全杀了,不要透露一点风声。” 十余名亲兵领命去了。他们都是上次大败青仑时,投靠步千洐的游侠,个个身手出色,被步千洐收为亲兵。有他们打前哨,不怕灭不了对方斥候。 一个时辰后。 破月伏在一片黑黢黢的山坡后,身旁就是步千洐。此处视野极好,清亮的月光下,远远可见狭隘的山谷入口,一旦敌军踏入埋伏圈,必定九死一生。 步千洐认为稳超胜券,甚至极为放松,示意破月到后头去睡,那意思是等娘子你睡醒了,一切都搞定。破月失笑,哪里肯。 又等了一炷香时间,果然听见马蹄声、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密集。众军士屏气凝神,只待瓮中捉鳖。 步千洐和破月最先蹙眉对视——因为他们听到,脚步声停在了谷口外。 紧接着,其他士兵也察觉了。这并不奇怪,或许敌军只是谨慎,很快会派斥候进谷查探。未料对方静默了片刻,反而冲出一骑直入谷中,脆亮的马蹄声几乎响彻云霄,没有半点谨慎低调。 但更惊人的还在后头。 只见那人策马在山谷正中站定,声音格外嘹亮、语气十分傲慢:“敢问是大胥哪位将军在此设伏?” 一语既出,步千洐以下,人人皆惊。 不动声色察觉了埋伏也就罢了,关键他们的反应还如此嚣张、坦荡,实在叫人沮丧中生出敬佩。 步千洐亦是一愣,朝副将递个眼色。副将会意站起来,朗声道:“献丑了,是叶夕将军在此设伏。”破月一听又好气又好笑,步千洐在戏谑敌人的同时,还不忘戏谑她。 副将又问:“敢问来者何人?” 谷中那人答道:“我们是游击将军唐熙文的部下。叶将军,我家将军问,今晚打是不打?” 副将看向步千洐,步千洐摇头,副将便笑着答:“贵军长途跋涉,我军以逸待劳,胜之不武。将军说,让你们休整一晚,天明再打。” 对方闻言似有喜意,答道:“甚好。多谢叶将军高义。我家将军说了,明日生擒了叶将军,必放一条生路。” 步千洐哈哈大笑,淡淡道:“那倒不必。你们可抓不到叶将军。” 他一开口,山谷内外一惊。 方才对方传令兵明显是个大嗓门,每一句都要扯着嗓子,才能叫山头上的伏兵听得清清楚楚。可步千洐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似乎就在你耳边低语,却叫离山谷最远的君和兵,都听得清清楚楚。如此收放自如的内力,实在令人叹服。 对方静默片刻,忽然恭敬道:“原来是步千洐将军在此。我家将军说了,他曾是步将军手下败将,这仗不必打了。我们退兵十里,为步将军让道。告辞。” 此言一出,胥军都愣住了。步千洐沉吟不语。 过得小半个时辰,斥候来报,敌军当真在十里外安营扎寨。破月忍不住说:“唐熙文如此怕你?” 步千洐点头,目光放得极远,似乎正透过夜色看着远方这支神秘的敌军:“上个月初九,他在我手上吃过败仗。此人鬼得很,惯用诱兵之计,必是想趁我西撤之时,伏兵偷袭。” “将军,现下如何是好?”副将问。 步千洐笑道:“遣人去探,往西的路上是否有伏兵。” 过得一刻,斥候返回,报路上果有伏兵迹象。步千洐微微一笑:“他们伏击,咱们便偷袭。将那唐熙文生擒了,也是美事一桩。传令下去,三更时分动手。” 三更天。 副将率了五百骑兵,动静极大招摇过市地往君和兵的埋伏圈去了。步千洐早有嘱咐,务必走慢些,一旦不对,掉头回来,定要勾得敌军伏兵心痒难耐。 他和破月,则亲率两千人,趁夜色往对方营地偷袭去了。人数太多反而少了机动性,另留两千余人在谷中,灵活策应。 这晚,唐卿特意传令,全军严防步千洐偷袭。但他没料到,还是被偷袭了个彻底。 因为步千洐的速度实在太快。君和斥候报有疑兵在五里外时,他和破月率前锋已到了营门口。也就说,明知他会来偷袭,可还是拦不住。 一个时辰的时间,双方狠狠打了一场,到底是步千洐的精锐占了上风——君和折损三百余人,军帐被烧毁大半,步千洐虽未抓到唐熙文,却几乎率军全身而退,可谓是大胜。 天明时分,唐卿走出马车,望着一片混乱的军营,苦笑摇头。唐十三站在他身旁,默默地问:“哥,输了?” 唐卿失笑:“胡说八道!” 然而步千洐回到山谷中时,却也大吃了一惊——整个山谷像是被火烧过一遍,营地破败,满地灰黑,士兵们的哀号声此起彼伏。 副将所率五百人,毫发无伤地归来:“将军……我们未遇到任何伏击。” 眼前的状况已经很清楚——路上的伏兵只是幌子,对方的真实意图,是偷袭山谷。若不是他率军出击,只怕伤亡更大。后来粗一统计,竟折损了四百余人。算起来,还是对方略胜一筹。 “唐熙文没这个本事,能在本将军眼皮底下玩偷袭。”步千洐对斥候低喝道,“再探,对方领兵的到底是谁?” “报——”传令兵冲过来,“有君和兵送来封信。” 呈上一看,字迹苍劲沉稳,只有八个字:“礼尚往来,午后再打。”步千洐不怒反笑,对传令兵道:“回复君和人,可!传令下去,全军生火做饭,吃饱肚子,午后再打。” 破月迟疑地拉他袖子:“他们会不会趁机偷袭?” 步千洐淡笑:“他也在头疼,也要另想办法,不会偷袭,先吃饭。” 破月心道,他?他是谁? 第101章 日过中天,步千洐放下酒壶碗筷,从山坡后站起来。 破月问:“这仗你预备怎么打?” 步千洐只说了一句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重整兵马,四千六百余士兵严阵以待,步千洐骑在马上等了片刻,斥候来报:“敌军已至谷口外一里。” 步千洐点头,低声对破月笑道:“夫君我从来都是以少胜多,如今山林作战,比敌军还多了一千,颇不习惯。” 破月又被他逗乐了,不过转念一想,这四千多人里,慕名来投的江湖游侠就有二百余人,如步千洐所说,狭路相逢,实在占尽优势。所以她也不是很担心了。 军鼓响起,大胥兵出谷。 黑、赭二色军队,隔着一片稀疏的树林,遥遥对望。万余人聚于此处,却只有零散的马蹄声,更显得旷野寂静。 “咚、咚、咚——”君和军鼓先响,赭色大军便如沉睡的雄狮忽然苏醒,厮杀声震天动地,手持长枪狂奔袭来! “咚、咚、咚——”大胥的鼓声亦不甘示弱,步千洐蹙眉喝道:“用力!”一粗壮大汉从鼓兵手中夺过大锤,鼓声瞬间又洪亮了数倍,几乎要震破所有胥兵的耳膜。 “杀!”胥兵如吞噬一切的黑潮,向赭色前锋正面扑去! 兵刃交接、血肉相搏。 唐十三将车帘掀起一角,唐卿咳嗽两声,静静望出去。片刻后,他目露惊诧:“步千洐的精锐,竟强过唐家军?” 唐十三虽不通兵法,也看出黑潮的前端,正一点点朝这边移动着。他答道:“有江湖人,他胜之不武。” 唐卿微微一笑:“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他能广纳贤才,岂能算胜之不武?” “撤吗?”十三看着他。 唐卿看都没看他,慢悠悠地说:“你很不想我跟他交手?” 十三不作声。 唐卿便笑了:“阿荼,你是我亲弟。再听见你说长他人志气灭君和威风的话,我必杀步千洐。”他的语气温和而有力,十三呆了呆,垂眸不语。 唐卿咳嗽两声,胸口微痛,扶着车壁喘气。十三立刻端了热水过来,唐卿就着他的手喝了,面色这才平复,微笑着对车外道:“熙文,叫神弩营准备。二百五十步再射,杀一杀步千洐的威风。” “是。”车外,唐熙文的声音隐有喜意。 看着战线一点点往敌方推进,步千洐并没有特别的喜悦。须知这支五千人的部队,算是他的亲卫营,精锐中的精锐。遇到寻常敌军,不说以一敌十,以一敌五往往绰绰有余。可跟这支敌军正面交锋,竟然只略占上风。 “传令——”他沉声道,“骑兵营准备,一百五十步时换下步兵。”他如此吩咐,已是十分谨慎。普通弓箭能射百步,昔日赵魄战车能射一百五十步。而此处为山地,两军正面冲锋,战车庞大,难以隐藏。再则就算对方有类似的轻便武器,一百五十步时换上速度更快的骑兵,也足以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然而步千洐未料到,他的精锐们,到不了敌阵前一百五十步了。 在二百五十步到三百步的射程内,君和兵似有默契,骤然如潮水般往两边分开。大胥兵都是一愣,箭雨已铺天盖地迎面袭来。 强弓,闻所未闻的强弓,箭箭追魂夺魄,穿透胥兵的头颅胸膛。一眨眼的工夫,最勇猛的前锋们,被扎成马蜂窝轰然倒地。 然而箭雨竟丝毫不停,仿佛射箭者不用停歇不用换箭,来势又快又密。乱了阵脚的胥兵倒得更快,第二排、第三排……几乎每个瞬间都会倒下数十人,来势汹汹,万夫莫当(?)。 “混账!”步千洐陡然从马背拔高两三丈,从空中俯瞰,这才看清,敌阵前方有五十余粗壮大汉,肩扛一张半人高的弩机,接连不断射出银色锐利短箭! 步千洐心头一凛,想坏了:敌人将领着实奸猾,昨日藏着这秘密武器,就是为了今日杀得自己猝不及防。 他身旁破月也一跃而起,看得分明,低骂道:“连弩?又来这一套?阿步,咱们去抢过来!” 步千洐听她一个女子都全无惧意,不由得豪气顿生,转念已有了计策。他倒不是如破月所说,冒失地去抢连弩,而是很清楚,决不能任由对方这样屠杀下去。 而步千洐不知道的是,破月最怕的是对方拿出类似手枪这样逆天的武器,所以看到只是连弩,反而大松了口气。这些日子,她也有找军中工匠研制手枪,但她本是普通人,对枪械只有很皮毛的印象,当然屡试屡败,看不到丝毫曙光。 “亲兵队,随我杀过去!月儿留下。”他大吼一声。身后十余名身手最好的亲兵,早跃跃欲试,一听拔出兵器从马背跃起,随他杀入了阵团。颜破月有些不甘心,但知自己会让他分心,只得站在原地,打算他若有危险,再现身相救。 虽只有不到十五人,但有步千洐带领,这一支小分队的杀伤力,却超过百人。高手们施展轻功,径直从胥兵们头顶踩过,猛虎般朝敌阵扑去。 敌人很快也发觉了这群厉害角色,举起神弩便朝天空射去!步千洐将刀光舞得如漫天雪光,反比气势汹汹的箭雨还要密实几分!“铿铿铿”数声金石交加,竟是他的刀背将射来的铁箭又反弹了回去!林中地势本就狭窄,瞬间便有数名君和兵中箭倒地,甚至还包括两名手持神弩的大汉!其余亲兵虽不能似他将铁箭反弹,但要护住周身无伤,却也游刃有余。 这一交手的工夫,场上形势顿时有了变化。指挥神弩营的唐熙文为了难——神弩虽然厉害,但大而沉,这五十名大汉便是从军中各部挑选的,个个价值千金,如今轻易便折损了两人,他心疼极了。 步千洐这边的情势却明朗得多。他大喝一声:“撤回谷中!”在他和亲卫刀阵掩护下,胥兵们终于中止了混乱和死亡,掉头就往谷中逃。 步千洐等人随大部队且战且退,饶是这样,大胥逃兵还是在追击中被狙杀三百余人,加上之前被射死的,伤亡竟超过五百。直到胥兵退到谷口,唐熙文向唐卿请示,唐卿才淡笑道:“不必追了,守住谷口。” 谷口阔不足两丈,这晚,唐卿下令二百步兵持弓箭守住入口,并未动用神弩营,便去睡了。三更时分,谷口厮杀声大作,亲兵敲响车板:“元帅,胥兵正在突围!” 十三原本抱剑躺在车辕上,闻言立刻坐直。唐卿在车里甚至没起身,只清咳两声,问:“是不是火攻?” 亲兵张了张嘴,讶然答道:“正是。火势猛烈,唐将军正率兵抵抗!” 唐卿低低“嗯”了声道:“告诉熙文,做做样子,放他们走。”亲兵疑惑地领命走了,十三看着低垂的车帘,默不作声。唐卿的声音却又传来:“你不必高兴。步千洐还会回来,我要生擒的是他,不想平白折损士兵罢了。” 十三沉默片刻,问:“为何?” 唐卿淡淡道:“有神弩做饵,不怕他不来。明日夜里,他必偷袭。” 次日二更天。 十三压根就没睡,抱剑坐在车辕上。唐卿的车驾在营地最中央,隐隐可听见前方营地边缘,纷乱的脚步声、叫骂声和打斗声。 过了半个时辰,唐熙文亲自来报:“元帅料事如神,步千洐果然带人来了,中了长枪营埋伏,被逼退了。咱们伤了十余人。只可惜没逮到他。” 唐卿的声音在子夜显得有些嘶哑:“确定是他亲自来了?” 唐熙文点头:“我认得他的刀。” 唐卿低笑:“若是他来,哪能轻易被你逮到?长枪营可以撤下了,换弓箭营上。不出半个时辰,他会再来。” 唐熙文“啊”了一声,又飞快地点头:“对,步千洐那小子,便是这样难缠。”领命去了。十三走入车中,给唐卿倒了杯热水,又握住他双手脉门,以真气相助。片刻后,唐卿气息顺畅了许多,道:“辛苦你了。” 十三摇头,说:“头晕。”唐卿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辛苦,只是听着军事头晕,笑而不语。 此时,唐卿大营以西五里外,步千洐从密林中站起,对身后五十名好手道:“再入军营!” 有人奇道:“将军,方才我们尚有余力,为何不继续攻入营里?” 步千洐不答,反而似自言自语般道:“那人能不能猜到我今晚还会再去?” “这都能猜到?”众人大吃一惊。 步千洐却笑了:“方才只去了二十人,这次全去。就算能猜到,也叫他防不住。” 众人茫然点头。 步千洐又看向破月:“月儿,跟紧我,加倍小心。” 三更天。 军营里再次传来不寻常的响动,亲兵有些慌乱地来报:“元帅,胥兵已闯过了弓箭营、长刀营,逼近神弩营!” 唐十三倏然抬头,唐卿亦吃了一惊,坐起来掀开车帘,远远望去,只见前方火光一片模糊难辨。他厉声道:“告诉唐熙文,哪怕拦不住步千洐,其他人都给我拦下!放步千洐一人入神弩营!” 然而这个时候,唐卿作为一个男性将领,因为观念的缘故,遗忘了步千洐还有个好帮手——颜破月。又或者他作为军事天才,对武学却没有准确的概念,不知道颜破月的身手,与步千洐在一个段位。而士兵们在执行命令时,也有了小小的误差——放进神弩营的除了步千洐,还有他们挡不住的颜破月。 当步千洐持刀闯入神弩营时,迎面便见约莫二十名大汉,手持沉弩,对自己怒目而视。双方刚打了个照面,箭雨如蝗密密袭来。步千洐心头冷笑,平地拔起,跃得极高,堪堪避过劲弩!大汉们反应亦是极快极敏捷,竟分作三排,呈不同角度,对天空射去! 然而他们再快,也快不过步千洐!他一个翻身,竟已落到众人身后,长臂一捞,抓过个大汉后领,手刀劈过,大汉痛呼一声晕倒,连弩已被他错手夺过。 步千洐既已得手,心头暗喜,越发警惕。他不欲缠斗,施展轻功往外掠去。破月正守在数步远处的阴暗里伺机而动,他将神弩丢给破月,破月接过就跑,顷刻没影。他转身往另一侧去,想要助正在外围抵挡的好手们一同脱身。 未料刚跑了几步,忽地脚下一陷,竟急急坠落有两三丈深,立刻明白是踏入了陷阱。他心头骇然,隐隐觉得,莫非对方是故意让自己盗得神弩?方才若不是有破月接应,自己连人带弩都跑不了! 想到这里,他反而略为安心——心想那人必然料不到还有一个破月,神弩还是被盗走了。 只是未等他提气上跃,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罩下来,瞬间动弹不得。 他挥刀便斩,然而刚从网中脱身,便听上方有人喊道:“抓到了!”已有一名士兵手持神弩,瞄准了他:“不许动!动一下便射死你!” 步千洐身子一僵,脑子转得飞快想脱身之计,忽见那士兵身子一抖,竟似被什么重击,埋头栽下了坑中。步千洐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飞身跃起,落在地面。却见一清瘦的黑衣人蒙面立在面前,双眸清冷如月。 “走!”那人低喝一声,转身便往东跑。步千洐见他背后数名士兵持劲弩追来,知他的意思是要带自己脱身,长啸一声,示意同伴神弩已得手,速速撤退,立刻提气追了上去。 第102章 那人竟似对军营极为熟悉,脚下不停跑了一炷香时间,两人早从守卫稀疏的一角出了大营。又跑了一刻,到了营外密林,身后已无追兵声响,那人才忽然站定,朝步千洐一抱拳,掉头就走。步千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十三你……” 他却挥开步千洐的手,一言不发地隐入夜色里。 十三重新踏上马车时,只瞧见唐卿蜷缩而卧的背影。亲兵小声禀报,说元帅天明时刚刚睡下,已命军队往东北方向继续行进,与三百里外的君和大军会合。 十三便也抱剑靠着车壁睡着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睁开眼,便见唐卿裹着狐裘,脸色苍白而晕红,黑眸温和清亮,面前摆个棋盘,正专注地左右手互弈。 十三掀开车帘说:“药。”煨好的药很快送进来,唐卿就着他的手喝了,甚至未抬头瞧他一眼。约莫药太苦,唐卿微微蹙眉,十三从怀里掏出几个嫩红的小果子,送到他唇边。 唐卿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哪来的?” “摘的。” “昨晚出营时摘的?” “……” 唐卿拈起一个果子,慢条斯理吃了,将果核一扔,淡淡道:“你犯了军纪。” “嗯。” 唐卿手指敲了敲案几:“即使是我的弟弟,也不能放肆如此。” “你会杀他。”十三默默道,“你骗我。” 唐卿盯着了他片刻,忽地笑道:“没错,你很了解大哥。昨晚要是擒住了他,我必除之而后快,绝不会似赵魄,养虎为患。” 十三抬头,神色平静,那模样仿佛在说,我问心无愧。 唐卿话锋一转道:“知道当日赵魄派人来时,我和父亲为何要帮青仑吗?” “不知。” 唐卿眸色深沉、语调平和:“与君和相比,胥就像个千疮百孔的老人。胥人注重门第,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胥帝铁腕治国,穷兵黩武,对百姓何曾有过一丝一毫仁义之心?甚至还有奴隶制如此匪夷所思的存在。于胥人看来,青仑奴或许衬托了他们的高贵,于我看来,却是逆天而行、必受天谴。我帮赵魄,不是因为要从中渔利,而是不忍看青仑世代为奴。” 十三点点头。唐卿又道:“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或许你的兄弟步千洐是个好人,他背后的大胥,却是个已经腐朽的国家。我说君和必胜,不仅仅是因为兵力强于胥,而是因为民心所向。所以,你知错了吗?” 十三沉默片刻,点头:“错了。不悔。” 唐卿不怒反笑,平静地点头:“好。来人!” 亲兵掀开车帘。 “绑了。”唐卿垂下眼眸。 亲兵略有些迟疑,唐卿目光冷冷扫过去,亲兵不敢再犹豫,上前抓住了十三。十三站着不动,固执地看着唐卿。 唐卿喝了口热茶,慢悠悠地说:“想要我谅解你也可以。我已安排好亲事,回承阳后,立刻拜堂成亲,绑进洞房。一年内生下儿子,我便不再计较你今次的大错。” 十三沉默不语,唐卿一摆手,亲兵将灰头土脸的他押走了。 天明时分,步千洐与破月等人成功会合。大伙儿看到弩机,均十分高兴。 步千洐料定唐卿不会追击,故队伍行得并不快。他与破月共骑,让她靠在怀里休息。 破月歪着头,举着手里的弩机,叹道:“君和人实在厉害,新武器层出不穷。可惜我……唉。” 步千洐没太在意她的话外音,只点头道:“今次盗得此弩,实乃意外之喜,回头交与大将军,令工兵营加紧复制。” 破月静了静,还是直言道:“阿步,大胥的武器与君和相比,输在人才上,输在机制上。也就是说,输在根本上。绝不是一两种武器的仿制,就可以追平的。”顿了顿又道,“你今后用兵时,须得加倍谨慎。” 步千洐将她搂紧,柔声道:“我正是如此想的!兵器固然厉害,但我今后谨慎指挥用兵,未见就会输。呵呵,月儿懂得如此多,有你做军师,为夫自当一日三省吾身……”破月失笑骂道:“油嘴滑舌!” 步千洐又将昨日自己险些被擒的事,低声说与她听。破月大吃一惊,他笑问:“你猜,救我的是谁?” 破月失声:“十三?” 步千洐点头。破月脸色一变:“那昨日那边领兵的是……” 步千洐叹息道:“可惜我手中兵马太少,他又有神兵利器。否则擒了这小元帅,北伐可算成功了一半。只不知十三会否被责罚?听说唐卿治军甚严,他却出手相助,我甚是对他不住。” 破月脑海中浮现十三沉默而可爱的模样,不由得感叹:“要是不用打仗多好?” 步千洐沉默不语。 这时,前方一亲兵忽然冲过来,急急扑到马前,大喊道:“将军!前方五十里,发现数万人大军!正朝我急行而来!” 众将皆惊,步千洐挑眉:“是敌是友?” 亲兵高声道:“他们……打着青仑王旗。” 步千洐和破月同时失声:“小容!”众将亦惊喜万分:“是青仑王!” 步千洐一怔,骤然大喜:“小容竟然来了!实在天助我也!命全军即刻掉头急行,追杀唐卿!立刻通知青仑王,让他加快行军,与我对敌形成合围之势!速去!” 慕容湛出现在此处,并非偶然。 早在他赴青仑之初,皇帝便下了密旨,让他抓紧练兵,辅佐北伐。虽然皇帝如今对他极为疏远,但涉及军务大事,依旧钉帽分明。及至最近,唐卿挥师南下,北伐大军停滞不前,皇帝便想到他这一支生力军,派他领五万青仑兵出征。 他三日前刚与赵初肃会合。然而久等步千洐不至,他预感到路上必然出了差池,便向赵将军请了军令,提兵前来接应。 此时,他一身银甲立于马上,听步千洐亲兵说明缘由,亦是惊喜:“唐卿便在前头?传令,照步将军说的办!务必生擒唐卿!” 两个时辰后,他亲率前锋,顺利与步千洐后军会合。此时正值午后,秋日高艳,面前是一片连绵而枯黄的丘陵,远远望去,可见黑色胥兵与赭色君和兵在山脚杀得正厉害。他远眺片刻,很快看到前方步千洐的将军旗,立刻策马过去。 待到跟前,果见步千洐和破月二人立于马上,神色沉肃。 “大哥、大嫂!”慕容高声唤道。两人同时回头,俱是一脸喜色。步千洐立刻策马迎过来,笑道:“小容,你来得正好。唐卿人马就在前头,你带了多少人马?” “三万。” 步千洐脸上的笑容骤然放大。 当亲兵来报,胥兵掉头追了上来时,唐卿略有些惊讶:“莫非步千洐有了援兵?赵初肃派人过来了?” 亲兵当时还未见青仑兵马,摇头:“还是那些人马。” 唐卿沉思片刻,摇头对身旁的唐熙文道:“不对。此处距离我东路军大营不到两个时辰路程,步千洐若无生擒我的把握,必不敢追。传令,留五百人断后,全军急行,半个时辰后,若是摆脱不了胥军,全军化整为零,躲进深山,两日后东路军大营会合。” 唐熙文骇然:“元帅不可!若是化整为零,谁保护你的周全?” 唐卿傲然道:“唐家军是我父心血,岂能被他尽数擒了?步千洐想抓的是我,化整为零你们必能逃脱十之八九。然他想抓我,也没那么容易。快,传令!” 亲兵领命去了,唐熙文拔出长刀:“元帅!属下必定护你周全脱身!”唐卿点点头,想起一事,忽道:“把阿荼带过来。” 十三被松了绑,重新回到马车上。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坐在唐卿对面垂头不语。 唐熙文亲自驱赶马车,于山地疾奔。车体极为颠簸,唐卿一下子东倒西歪。十三立刻起身坐到他身旁,抓住他的胳膊,护住他周身。 “十三,昨日未杀步千洐,今日,他来杀我了。”唐卿淡淡道。 十三闷闷道:“他若杀你,我必杀他。” 唐卿闻言忽地一笑:“那也不必。你只须按我说的办,咱们便能脱身。” 虽有数万人围山,亦不能做到滴水不漏。步千洐心思缜密,知道东北部便是君和东路军大营,唐卿必逃往这个方向。于是他与破月提气全速飞奔,最先到了东面山谷。 两人正要查探路上是否有唐卿车驾轨迹,便听得马蹄声车轱辘声远远传来,两人心头一喜,暗道:“来了!” 两人跃起藏于高树上。过了一会儿,便见一中年将军驱八马大车,朝林子边缘狂奔而来。 步千洐提刀一跃而下,那将军大吃一惊,挥刀便挡。步千洐飞起一脚,将他踢下马车。破月紧随而上,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步千洐刀尖一翻,将门帘挑起,忽地神色一怔。 破月见他表情有异,探头过来,也是愣住。 地上的唐熙文大喝道:“步千洐,难道你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人?我护送小少爷脱困,小少爷不是军中之人,你放是不放?” 原来车里坐着的,竟然是十三。只见他面色苍白,额头阵阵细汗,胸口衣襟上全是鲜血,竟似受了重伤。而他抬起苍白的脸,看着步千洐二人,只淡淡道:“让路。” 步千洐与十三对视片刻。十三伸手拔剑,步千洐却转头跃下马车,抓起唐熙文,扔回车上。破月随他跃下,亦是沉默不语。 “追!在那儿!”不远处的林中,传来嘶吼声。 “走!”步千洐低喝一声。唐熙文看了他一眼,扬起长鞭,马车再次疾行,飞快地逃进前方林中,行得远了。 “车里还有另一人的气息。”破月低声道。 步千洐收刀回鞘,没吭声。 破月握住他有些冰冷的大手:“我觉得你做得对。”步千洐面色有些阴沉,抬手摸摸她的长发。片刻后,大胥的追兵已赶了上来,他低声道:“此事不要告诉小容。” 第103章 秋去冬来。 十二月的深雪,如洁白厚重的绸缎,安静地覆盖山川大地。军营藏在冰雪深处的盆地里,宛如猛兽蛰伏,销声匿迹。 破月裹着厚厚的棉衣,在火盆前的长椅上睡得正香。忽觉脸上痒痒的,睁眼一瞧,可不正是步千洐放大的俊脸,蹭着自己的鼻尖? 步千洐将她抱起来,自己在长椅上躺下。破月往他怀里缩了缩:“现下竟如此闲了?将军大白天不当值,跑回来陪娘子?” 步千洐双手往脑后一枕,叹息道:“无仗可打,我不陪夫人,难道还去陪大将军?” 破月失笑。 步千洐说得没错,这几个月来,战局一直在变化。 起初是正面对抗、平分秋色,胥军亦未能再向北推进。入了十一月,却有了转机——密探来报,唐卿不知何故秘密返回了承阳。这对大胥自然是好消息——少了唐卿的君和军,如同少了主心骨。在赵初肃、蒋念宽、步千洐、慕容湛的带领下,大胥一鼓作气,成功将战线往北推进了五百余里。也就是说,昔日大胥被占国土,几乎尽数收复。 嘉奖的圣旨也很快到了前线,将士们斗志昂扬,几乎都要剑指承阳,意图占领君和全境了。 可入了十二月,形势渐渐不利于大胥。 北地天寒地冻,积雪难行。军队又缺衣少粮,许多士兵感染风寒,战斗力大打折扣。更让赵初肃等人没料到的是,南部八州的百姓,竟然并不欢迎大胥对他们的“光复”。征粮已是不情不愿,招兵更是几乎无人应征。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北伐的节奏只得放缓,待来年春暖花开再做打算。幸运的是,君和人并未乘虚而入,他们似乎也打疲了,处处高挂免战牌。 故这么算来,步千洐已有半个月无仗可打。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百无聊赖间,正要进屋干点白日点灯的事,忽听屋外响起脚步声。 “报——”一名亲兵走进来,神色颇为紧张,“将军,听说君和要派人来谈判!” “哦?”步千洐和破月都很惊讶,“说清楚些,怎么回事?” 那亲兵答道:“方才我从中军大帐过来,听青仑王的亲兵说,似乎是收到了唐卿元帅的信函,近日要派人来与赵大将军、蒋大将军议和。” 亲兵退了出去,步千洐与破月对视片刻,破月眸中终于升起喜色,步千洐瞧着她的笑意,心头亦软绵绵的,弯起嘴角:“等着,我去探探。” 过了半个时辰,步千洐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关紧屋门,将破月带入内间,压低声音道:“的确是要议和了。小容说,君和提出的条件是,愿意将南部八州归还大胥,另赔偿黄金两万两。另外,他们希望这八州开放通商,两国就此建交。三日后,唐卿的副手唐熙文,便会过来议和。” “太好了!”破月一把抓住他的胸襟,步千洐握住她的手,眸中隐有笑意:“别高兴得太早。此事能不能成,还得听帝京的。” 破月点头道:“其实这样停战蛮合理的啊。” 步千洐看着窗外,目光却放得极远:“你说唐卿为何要求和?虽然咱们之前打了一些胜仗,但战争最终的胜负还很难说。难道唐卿真的是个心系天下苍生的元帅?” 破月想了想,问:“你想打仗吗?” 步千洐笑答:“我喜欢打仗,但我希望一辈子不用打仗。” 破月一击掌:“那就对了。谁能想到叱咤风云的步阎罗,其实是个心存善念的人?所以唐卿说不定跟你是一种人。” 步千洐虽是一军大将,但议和涉及国策,他无权参与。两夫妻期盼地等了三日,终收到消息,说君和使者今日会抵达大营。 这晚,庭院里却响起轻盈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十三清瘦孤傲的身影杵在门口,抬起细长的眸,静静望着两人。 “十三!”破月有点激动,冲过去望着他笑,“原来是你来了。”步千洐则洒脱许多,朝十三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似是早料到十三会在谈判使者中。然而黑亮的双眸里,笑意仿佛要溢出来。 十三眸中这才浮现浅浅的笑意,他没有马上走过来,却转头看向屋外:“还有。” 破月一怔,步千洐放下筷子站起来,神色沉肃。 片刻后,院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那人长靴踩着积雪,一步一步,明明脚力虚浮,却有种淡然的平静。因为平静,反而显得沉稳。 十三推开门,一位裹着厚厚的狐裘、面色英朗沉静的青年,随意掸了掸披风上的雪,这才转头望着二人。 “怎么,不欢迎我?”他含笑问。 十三和破月同时看着步千洐,他却盯着唐卿,骤然笑了。 “三生有幸。” 唐卿不让十三搀扶,徐步走到桌前坐下。步千洐坐在他对面,提起酒壶为他满上。唐卿清咳一声道:“抱歉,唐某常年服药,只能以茶代酒,敬步老弟一杯。” 破月提过水壶给他满上,低声道:“喝热水吧,比茶好。”唐卿抬眸瞧她一眼,笑意更深:“御医亦是如此说。多谢。” 步千洐举起酒杯:“唐兄今日为何而来?” 唐卿将茶杯捧在手心,微微一笑:“为天下太平而来。” “千金之躯,深入敌营,岂不冒险?”步千洐问。 唐卿的眉目十分温和,语气亦笃定:“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还有阿荼在。” 步千洐点点头,唐卿转而问道:“步老弟对议和一事,意下如何?” 步千洐答得坦然:“求之不得。” 两人对望一眼,眸中都浮现喜意。 “请。”唐卿举杯。 步千洐双手回敬:“请!” 放下酒杯,唐卿又问:“神弩造出来了吗?” 步千洐点头:“多谢。” 唐卿又笑:“不必。若是两国建交,我愿再赠你一种武器。” “哦?”步千洐挑眉,“条件是?” 唐卿夹了口菜,慢慢咀嚼:“你到承阳,替我带兵如何?” 步千洐倏地大笑,点头道:“一言为定。” 破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二人你来我往、言简意赅,仿佛看到无形的气场笼罩在方寸之地,时而剑拔弩张,时而舒缓悠然,令人难以接近。 甚至连迟钝的十三,似乎都感受到了这种无形的张力。原本他跟柱子似的杵在唐卿身后,过了一会儿,就熬不住了,走到破月身旁坐下,拿起糕点开吃。 “十三,你瘦了。”破月柔声道,“我们都很挂念你。” 十三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你胖,很多。” 破月一口糕点噎在喉咙里,连声咳嗽。步千洐这才看过来,十三已拿了杯水递给她。破月朝步千洐摆摆手示意没事,又看向十三:“真的很多?” 十三点头:“很多,更好。” 是说她胖了更好吗?破月心里暖暖的,想起一事,在腰间翻了翻,拿出荷包,取出整齐得叠成豆腐块的宣纸,小心翼翼打开:“看,我每天随身带着。” 十三沉默片刻,从袖中摸出个黑色小布袋,动作堪称温柔地打开一模一样的三人画像,闷闷道:“一样。” 约莫是纸张窸窣动静较大,步千洐和唐卿同时转头,却见他们一人举着张图,破月望着十三笑,十三虽没笑,但平日冰冷的眉眼,却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抚慰,明显柔和了许多。 步千洐不由得笑了:“稚子之心。” 唐卿也笑:“极是。” 子夜幽深。 步千洐钻进被窝,摸到破月滑腻冰凉的身子,将她整个抱入怀里。 “他们走了?”破月嘤咛。 “嗯。”步千洐很快将她脱干净,“我派了个人,跟着他们。” “保护?监视?”破月奇道。 步千洐莞尔:“唐卿此行隐秘,虽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若是被旁人发觉,终是不妥。眼下正是两国建交的节骨眼,我会尽我所能,确保不出岔子。” 之后两日风平浪静,小容传来消息,说君和使者已安全离开。两夫妻便静候和平佳音。 这日傍晚,步千洐去山谷中练兵了,破月在房中包饺子。忽听空中有异响,抬头一看,一只灰鸽辗转飞下,落在庭院里。她走过去,从鸽腿拿起纸卷一看,吃了一惊。 是步千洐派去跟踪的人传来消息:唐卿一行人在五十里外遭到不明身份刺客伏击,正全力抵抗。 破月拿着纸卷,正要往练武场去报信,忽地又顿住。 如今寒冬腊月,附近又是战区,哪里会有不长眼的刺客伏击唐卿?难道……是胥人发觉了唐卿的行踪,意欲斩草除根?可如此一来,两国哪里还有和平的可能?她被这个念头吓得心惊胆战。 怎么办?去找步千洐吗? 他上次放走唐卿,还可以说是一命换一命,这次如果是赵将军下令,步千洐还主动出手营救,那就是叛国了。 她不能叫步千洐陷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在心头默念苦无师父的嘱咐——但求问心无愧,已有了主意。步千洐为难,她可半点不为难。 她回房翻出套男装换上,又找出久未使用的面具,这么一打扮,镜中活脱脱一名清秀矮小的士兵。她给步千洐留下个纸条,说是去后山打点野味,快则当晚,慢则次日便返。因她之前也上过山,估计步千洐不会太担心。 夜色已暗,破月终于到了飞鸽传书指明的山林。她仔细看了看周围环境,此处是东行的必经之地,只是严冬大雪封山、人迹罕至,难怪那些人会挑这里动手。 往山上行了片刻,终于听到前方光秃秃的林中,隐隐传来打斗声。她蹑手蹑脚上前几步,拨开灌木,首先看到的是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和血泊。有陌生的黑衣人,也有君和服饰的士兵——想必是唐卿的随从。 她松了口气——有打斗声,说明唐卿应当还没死。只是坚持这么久,可见是一场惨烈的恶战。 破月又往前掠行几步,悄无声息跃上大树。这下看清了:前方数十丈远的山丘旁,一场激战正步入尾声! 外围,是二十余名黑衣人,手持兵器正包围猛攻,个个看起来武艺不俗。看到他们,破月心头掠过一丝疑惑——赵初肃军中,难道还养了这么一帮人? 包围圈中,十三和唐熙文一左一右,正在奋力抵挡。十三的黑袍已被鲜血浸透,看起来湿漉漉的一片。右肩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肉翻露在外,狰狞吓人。他号称快剑,如今动作依旧很快,可招式间已见迟滞,险象环生。 唐熙文那边状况更糟。他手握一把大刀,双手都是鲜血,左边大腿更是血流如注。他武艺本就不如十三,此时全靠勇猛的狠劲支撑着,只是挥舞大刀的动作,越来越迟缓。 两人身后数步外,一人面色苍白扶树站立,偏偏目光沉肃没有半点慌张,不正是唐卿是谁?破月还真有点佩服他了,孱弱如斯,却也强悍如斯。 第104章 忽见一黑衣人身子一矮,扫堂腿如疾风般掠过,唐熙文正抵御前方刀剑,躲闪不及,轰然中招摔倒在地。那黑衣人趁机长剑一送,直取唐卿。唐卿虽无武艺,却也机警,倒退两步避开。那人飞身而上,长剑直取面门,竟是要置唐卿于死地! “哥!” “元帅!” 十三和唐熙文同时惊呼出声,哪里还顾得上黑衣人的攻击,几乎全身空门大开,飞扑过来。 “退开!”破月厉喝一声,拔刀飞跃而下!凌空斩向那黑衣人的剑。 “铿——”金石交错!黑衣人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剑上一股大力袭来,虎口痛麻难当。再定睛一看,地上长剑已断成两截。面前站着一瘦小少年,双手握刀,神色清冷。 众黑衣人见半路杀出个少年,都是吃了一惊。须知他们与十三等人鏖战了半日,亦是精疲力竭,如今添此强敌,简直是懊恼不已。 但破月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了。 一炷香的工夫后,破月收刀回鞘。 她面前是一地尸身——她和十三制住所有黑衣人的大穴后,他们便咬牙中毒身亡,明显不欲留下活口。 她回头,便见唐熙文扶着唐卿,十三冷着脸,三人都望着自己。 她正斟酌——是表明身份呢还是就此告辞呢?这时,十三忽地朝她走过来。破月见他肩头还在冒血,面色阴冷,怔怔望着他。他在她跟前站定,低头,抬手。 “十三我……” 面上一凉,十三摘下了她的面具。冰冷的指腹擦过她的下巴,痒痒的有点不太舒服。 四目对视,十三默然将手中面具重新扑到她脸上,按了两下,似乎示意她再戴上。破月心想你看都看了,我还戴什么?将面具收进怀里。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唐卿微笑道,他却不问,破月为何恰好出现在此地。 破月却要主动解释:“步千洐派人暗中跟着你们,直到你们安全回去。我收到消息,便赶过来了。”见唐卿神色平静,知道他必定是猜到了,不由得再次佩服他的聪明。 “他呢?”十三忽然问。 破月摇头:“我没告诉他。” 四人都沉默下来。片刻后,唐卿看向他二人:“伤势如何?”唐熙文约莫失血过多,脸色发白。他撕下块衣袍,胡乱往大腿上一缠,答道:“不碍事。元帅,咱们快走。” 十三也摇头,示意无事。自己抬手,点中受伤肩头大穴。而后迟疑片刻,看了一眼破月。破月立刻走过来,点了他自己够不到的背部穴道,血流这才缓下来。 “多谢。”十三闷声道。 破月正要告辞,忽地一愣——远处林中似乎又有动静。她不由得看了这三人一眼:一个苍白虚弱仿佛一阵风便能刮倒;一个腿伤难行;还有十三,虽然已点穴止血,但若不马上处理伤口,伤势势必加重。 她只得低声道:“有人过来了,人数还不少。先找地方藏身。” 夜色幽深,空山寂静。 听得前方灌木丛外,脚步声渐远,破月松了口气,转身靠在石壁上。这是山腰一处隐蔽的山洞,他们已听到三拨人从洞外经过。若是硬拼,只怕难以脱身。 按照唐卿所说,原本他有一个百人队,在此等候接应。未料遇到的却是刺客,百人队必定已惨遭杀手。 “大营发现我未按时归去,最快明日一早,会再派人到此处接应。”唐卿说。所以四人只须在洞中躲过一晚,便能安全。 十三坐在她对面的地上,正从衣服上撕下布条,想要自己包扎。破月从他手里拿过布条,却见布条上血污泥渍,皱眉。转头看去,唐熙文浑身更脏,且已累得睡着了。唐卿静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他的衣服倒干干净净,但她也不能去撕啊,只好从自己衣袍上撕下一大块。 “不必。”十三低声喝止。 “别废话。”破月从怀中掏出金创药和水囊。他肩头早如泥泞般浑浊乌黑。她便用湿布蘸了清水,一点点擦拭。 与步千洐柔韧的皮肤肌理不同,十三虽也是武人,皮肤却如……美人一般白皙细滑,那伤口便愈发触目惊心。破月替他将伤口清洗干净,又取了些金创药,用手指涂抹上去。这应该是很疼的,可十三哼都没哼一声。 都处理完了,破月道:“你明日再用热水洗洗,否则伤口会恶化。” 十三的脸一直别向一旁,默默点头。破月看到他一边耳朵红得像已熟透,侧脸亦是红云一片,有些好笑,但亦不再多话,免得他尴尬。 早在破月撕衣服时,唐卿已经睁眼,不动声色将破月的坦然和弟弟的僵硬窘迫看在眼里,心头喟叹。 洞口有寒风吹进,他咳嗽两声,打了个寒战。破月二人同时看过来。 因为怕引来追兵,不能生火,只点了个小小的火种照明。这冬夜的山洞,对唐卿来说,真如十八层地狱一般,严寒难耐。只是怕十三忧心,他一直未说,可面色已渐渐冻得有些发青。 十三见他脸色不对,立刻起身走过来,握起他的手输入真气。破月有些担忧地看着两人。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十三额头已是阵阵细汗,刚包扎好止血的布带,隐隐又有血迹渗出——约莫是伤口又裂开了。 “我来。”破月走过去,唐卿略有些惊讶,十三迟疑片刻,点头,将唐卿的手交给她。 于是十三第一次在自己大哥脸上看到有些窘迫的神色。然而这神色一闪而过,他已十分平和:“有劳姑娘。” 破月摇头:“举手之劳,客气。”手指扣住他脉门,真气源源不绝。唐卿虽知她是武林高手,却没有具体概念到底多高。此时感觉到源源不断的热气从手腕传来,浑身暖洋洋十分舒服,竟比十三的相助还要有效。他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却见她神色极为平和,既无害羞,也无骄傲自得,眸色竟是极平静温柔。 唐卿心神一凛,别过脸去。过得片刻,他身体已暖起来,气息也已平稳,转头淡笑:“颜破月,你今天相助我,不怕我回去之后,立刻对大胥宣战吗?” 破月未料他如此直接,还真有些为难。今次偷袭八成是大胥军将所为,她如今帮了唐卿,却也是放虎归山。 她想了想,已有了主意,答道:“我不后悔。我来救你,就是希望你知道,大胥有好战的人,也有希望和平的人。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看在救命之恩的份儿上,你平安归去后,能否再等数日,等胥帝有了旨意,再确定战或和?你这次过来只是偶然,皇帝并不知情,一定是下面的人胡作妄为。也许皇帝愿意停战。” 唐卿听她说“救命之恩”的份儿上,微微失笑,点头道:“好。救命之恩重若泰山,就依你所言。不瞒你说,我原本想回去后立刻开战,便看在你和步千洐的情面上,再等数日。” 破月心里暗叫还好还好,自己来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如此想着,眸中升起喜色,未料抬眸一看,唐卿眸中隐有了然的笑意,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她不禁想,这人看起来温和沉静,其实比狐狸还狡猾吧? 天明时分,破月忽地睁眼,察觉手上还有个温软光滑的物事,定睛一看,却是唐卿的手,还被自己握着。 洞内静悄悄的,十三和唐熙文都在睡。而唐卿——君和第一名将,就躺在自己身旁,高大清瘦的身子裹紧狐裘,微微蜷成一团。清俊斯文的脸庞沉寂安详,似邻家兄长眉目温和。 她轻轻松开他的手,未料这细微举动惊醒了他,漆黑的深眸骤然睁开。他定定凝视着她,忽地绽放微笑:“早。” 破月也笑着点头:“早。”起身站起,伸了个懒腰。唐卿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重新闭眸小寐。 晌午时分,唐卿已经坐在君和援兵的车驾里。 唐熙文在车外马上,十三还是坐在车辕上。随行军医已诊治了两人的伤势。而颜破月——在援兵抵达后,便匆匆走了。 唐卿闭目小寐片刻,忽地睁眼,扬声道:“阿荼。” 十三挑开车帘坐进来。 唐卿看了他一眼:“中意颜破月?” 十三沉默片刻,摇头。 唐卿笑:“待回了承阳,给你娶个同样貌美可爱的姑娘,可好?” 十三静了片刻,抬头迟疑道:“同样?” 唐卿失笑,也不再逗他,从怀中取出本书,放到十三面前。 十三垂眸一看,长眉微挑。那是本极老旧发黄的书册,封面六个字:“余心随军手记。” 唐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手记封面:“这是大胥楚余心元帅的手笔,被我偶然间获得。二十年来,我每每拜读,都有所获,受益匪浅。”他轻轻掀开书页,取出里面夹着的一张画像,放在案几上:“这是楚夫人当年为楚余心画的小像。” 十三眸中闪过惊异,霍然抬头看着唐卿。 唐卿点点头,声音淡然:“阿荼,胥帝只怕不会同意和解。我已决意速战速决,彻底击溃大胥,才能避免我君和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十三拿着画像,面露疑惑,似乎在问,跟这手记有何关系? 唐卿接着道:“步千洐乃我劲敌,我要胜大胥,必清除此人。我也不想你为难。待数日后,两国重新开战,我会将手记和画像送给步千洐。他看了之后,必定无心再战。我再使些手段,叫他离开军队,退出沙场。” 十三沉默许久,点头。 第105章 除夕这日,破月坐在火炉旁,指挥步千洐包饺子。 十日前,皇帝的使者正式带来不同意停战的消息。两国前锋军不顾寒冬腊月,已开始频繁的摩擦。估摸着过了新年,会再起大战。步千洐虽对此举极不赞同,但亦不能在此时,丢下麾下将士不顾,只能重返战场。所以,她又要提心吊胆度日了。 不多时,百余个歪歪扭扭的“饺子”宣告完成。破月摇头:“包成这样,你也好意思让小容吃?” 步千洐却道:“我包的,就算是毒药,小容也吃。” 破月大呼肉麻,抓起一团面粉砸到步千洐脸上。步千洐不躲不避,一头雪灰,狞笑着冲过来,将面粉擦到她脸颊上。 两人正闹作一团,听得门口有人咳嗽两声。步千洐松开她,笑道:“快进来,正等你。” 门被推开,慕容湛一身紫貂厚服,单手提着坛酒,发梢上还有雪花,清俊白皙一张脸,整个人竟似冰雪雕砌而成。 他看着两人猴般的脏脸,摇头失笑。 “好酒!”步千洐走过去,看了一眼慕容湛,“咦,脸上是什么?” 慕容湛茫然地看着他,他抬起手,作势要用袖子帮慕容擦。忽地手一展,雪白飞扬,蒙蒙一片。慕容被呛得连声咳嗽,再抬头,清盈盈的脸上已多了数道白灰。 过得片刻,步千洐已亲自端了饺子上来。破月嫌卖相不好,只夹伙房送来的其他饭菜。慕容湛倒是吃了一大碗,还连声称赞:“败絮其外、金玉其里。”破月立刻道:“馅儿是我前几日剁好的。” 正吃得尽兴,忽听门外一串轻盈的脚步声。有人扬声道:“步将军在吗?” 步千洐走过去开门:“何事?” 却是个小兵,戴着厚厚的毡帽,垂着脸站在雪地里,面目看不清晰:“将军,东边有人遣小的送东西过来。”他双手捧着个包袱,恭恭敬敬放在步千洐脚下,而后退开几步。 慕容和破月也走到门边,步千洐看了一眼那包袱,忽地问道:“十三可好?” 那小兵似乎是笑了,答道:“小少爷极好。” 步千洐点点头,从地上拿起包袱,小兵已闪身出了院落。 重回桌前坐下,步千洐小心翼翼解开包袱,却见是一本书册,上书《余心行军手记》。 慕容湛看清封皮上的字,整个人仿佛凝滞住,五指悄无声息抓住自己的袍角。步千洐并未发觉他的异样,翻开书道:“余心?难道是楚余心元帅的手记?怎会落在唐卿手里?” “大哥……”慕容湛忽然伸手挡住步千洐,缓缓道,“小心为上。” 步千洐爽朗一笑:“唐卿心怀坦荡,不会如此下作。”说完又翻了几页,却发觉其中夹着张小像,举起在灯下一看,神色微变。 慕容湛万没料到其中还有画像,要拦他已经来不及。只见那发黄的宣纸上,落款是“妾聪玉摹君于十月初九”。 破月凑过来一看,也愣住。步千洐却笑道:“这莫非是楚余心的画像?似乎与我长得相似。不过比起这位的投敌叛国……嘿嘿,我步千洐却是铮铮铁骨顶天立地的男儿。”他在起初的震惊之后,并未太在意。 “大哥,我看唐卿此举甚为蹊跷,不如交由我遣暗卫查证……”慕容湛又抬手去拦,步千洐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侧身避过,顺手已翻到最后一页。 他一目十行,神色逐渐凝重。只见老旧的书页上,字迹苍劲挺秀。 “……玉儿怀胎十月,终诞下麟儿……还记得满月之时,她觅得宝玉一方,铸玉佩祈洐儿一生安康。吾观玉佩上玉儿手书‘千洐’二字,字迹圆润娟秀,颇为女气,不喜。玉儿不依,只得随她……如今算起,洐儿已满周岁,只待踏平君和,荣归故里,与妻儿团聚……” 步千洐猛然抬头:“我赠你的玉佩呢?”破月不解地从怀中掏出来,步千洐接过,又拿出那张小像,沉默片刻,对破月和小容道:“玉佩上的刻字,与画像上的字体,是否相似?” 慕容湛只看了一眼,垂头不语。破月仔细看了,脸色微变:“是很像一个人写的。阿步,怎么回事?” 步千洐却没答,绷着脸,继续拿起那本手记,快速翻看。只是从来坚定有力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 慕容湛忽地抓住他的手,步千洐缓缓抬头望着他。破月瞧两人表情,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大哥,我有事隐瞒,对不住你。”慕容湛忽然拜倒。 步千洐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提起来:“你这是何意?” 慕容湛气息凝滞了片刻,才慢慢道:“大哥,你极可能是楚余心的儿子。” 步千洐面色一沉,破月猛地瞪大眼睛。 “你在胡说什么?”步千洐缓缓问。 慕容湛盯着他,亦是心头沉重。他藏着这秘密数日,早已心神不宁。步千洐在他心中分量,与皇兄无异。而他选择沉默,便是偏袒了皇兄。但他只能作这个选择——皇兄勤勉治国,身负社稷。他的选择,为的是国家大利,亦是为了步千洐好。 虽这样安慰自己,却终是心中有愧。故如今纸已包不住火,他知道再隐瞒,他日势必兄弟反目,只能全盘托出。 慕容湛将那日赵老将军所说,一五一十都讲给了步千洐二人。 破月听得心惊胆战——两件事结合起来,她也能判断,步千洐十有八九是楚余心后人,当日恐怕是被人偷送出来,躲过了灭门惨案。 可她真的宁愿步千洐不知道事实:隐瞒身世固然残忍,可如今让他得知,父亲根本不是叛徒,而是死在皇权斗争中,今后步千洐如何自处?又如何与慕容湛做兄弟? 她看向步千洐,却见他样子呆呆的,黑眸像是凝了霜雪。他盯着慕容湛,哑着嗓子问:“你早知道了,今日才告诉我?” 慕容湛语意一滞,道:“是。” “你怕我去找皇帝,也怕我惹祸上身?”步千洐颤声问。 “是。” “那日宫中饮宴,你喝醉是假的,打伤我是为了不让皇帝看到我?” “……是。” 步千洐点点头:“我不怪你。倘若……倘若我换成你,亦会隐瞒。”他深吸一口气道,“待北伐结束后,我必要去向皇帝问清楚!问他是不是为了皇位,将国之大将残杀!若真是这样,我亲生父亲忠肝义胆报效国家,却最终尸骨无存惨遭灭门,我岂能饶他?!”他的语气变得森然。 慕容湛猛地抬头看着他:“大哥,请不要去寻皇兄!” 步千洐摇头:“不可能。” 慕容湛摇头,格外坚定:“我不会让任何人加害他。大哥,你若要报仇,不必再等北伐结束。我是他弟弟,他欠你的血债,我替他背。你杀了我吧。” 步千洐眼中都要喷出火来:“与你何干?” 慕容湛长眸清寒一片,声若枯井哑滞:“你要动他,除非我死。” 步千洐别过头去,慕容湛亦面色惨白,屋内死一般沉寂。破月瞧着两人,心疼得不能自已,柔声劝道:“阿步,唐卿派人送来这手记,就是想让你加害皇帝,你不要中计。” 步千洐还未答话,慕容湛骤然抽出佩剑,手掌一翻,直刺心窝:“我替皇兄还你一命。”破月本就知他痴愚,留心着怕他做傻事,见状一掌拍向他手腕。 未料有人比她更快!步千洐已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剑,怒喝道:“你这是作甚?” 慕容湛凄然道:“大哥,小弟从未请求过你什么。今日求你一事,求你永远不要去找皇兄报仇。” 步千洐神色一凛,将他的剑往地上一丢,竟大步走了出去。破月起身想追,他却头也不回道:“你看着他。”顷刻没影。 两人留在屋里,俱是沉默。破月都替步千洐为难——楚余心死得如此冤枉惨烈,大仇不报,连她都觉得义愤填膺。可那人是皇帝啊!若走上这条路,今生都回不了头! 两人又等了许久,终见步千洐推开门又走了回来。 外头下起了大雪,他满头满身雪白,黑色微湿的背影,静静立在门边,眸色如一潭死水,幽沉地看着慕容。 慕容亦静静回望着他,眸色坚定、隐忍、痛苦。 破月预感到了什么,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这两人,前一刻还勾肩搭背。步千洐肉麻地说,他做的饺子,小容都会吃;小容还说,要做孩子干爹……两人脸上甚至都还有面粉灰,看起来脏兮兮得很可笑。可此刻,他们的神色如冰封,没有半点笑意。 “我再问你,我若要去寻皇帝,你必以死相阻?” “……是。” “将军惨死荒漠,九族无辜被诛,背负千古骂名……此仇不共戴天,步千洐今生却不能报了。我愧为人子,亦无颜再做你……你走吧。” 慕容湛走后,步千洐就坐在庭院的冰天雪地里,一动不动。破月想去劝他,他却说外头冷,让她先睡。 破月就站在屋里,隔着苍白的窗纸,望着他安静的背影。夜空是昏暗的,没有月亮。他坐在一棵树叶已经掉光的小树下,头顶很快堆满了积雪。 过了很久,他才进屋,抖去满身粉白,脱了大衣,将破月抱在怀里。破月趴在他的胸口,闻着他身上酒气、雪气混合成的干净而浓郁的味道,听着他热烈而安静的心跳,心疼地想,他只有我一个人了。 后来步千洐睡着了。睡得很死,在梦里眉头也是紧皱的,英俊的脸看起来叫人心疼。破月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军营里静悄悄的,雪地呈现一种幽暗的灰色,脚踩在上面,会发出吱呀闷响。天地间只有这一个声音,人就像走在荒漠里。 慕容湛住在中军,房间的灯还亮着,在一片黑暗中显得孤清而无助。破月在窗户上戳了个小孔往里看,却只看到灯前清瘦的背影。 她推门走了进去。慕容湛听到声响也没回头。破月走到他身后,手放到他肩膀上。他的身体微微一颤。 “我从未见过……”破月用一种温柔的语调说,“有人像你和步千洐这样,生死交心。你不要难过。我相信你们会和好的。” 慕容沉默。 “还记得步千洐被困婆樾城,你带我跑死了好几匹马去救他吗?你说,杀步千洐如杀本王!而这世间,也只有你慕容湛,能叫步千洐舍弃血海深仇。其实我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他就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所以你不是在委屈他,而是在帮他。不是吗?他嘴里说让你走,我敢打赌要是你有什么事,他准丢下一切,丢下我,舍身营救,你信不信?到头来,你哥儿俩好了,郁闷的还不是我!” 慕容回过头,漂亮的丹凤眼温和地望着她。他被她沮丧的语气逗笑了,虽然是无奈的笑。 “如今紧要的,是速速打败君和,结束这场战争。你俩最好来个患难见真情,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总之别难过了,将来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你们这样的兄弟,上天都不忍心让你们决裂的。” 第106章 除夕后,全军休整了五日。步千洐不至于郁郁寡欢,却也没了前些日子的爽朗幽默。夜深人静时,破月睡下了,他往往一人在窗前独酌。有时她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桌前已没了人。又过了一会儿,才见他回来。她知道他必是偷偷去探小容了,也不点破,只待他加倍温柔, 又过了几日,前线开始有小规模的战役。这时传来消息——青仑王自请带兵,往最远的战线去了。听到这消息时,步千洐没作声,破月笑道:“好啊!男儿志在四方!”步千洐被她逗乐了,摸摸她的头:“傻娘子,今后不要半夜跑出去了。” 之后步千洐等了数日,赵初肃竟然一直没有召见。其他队伍都打得火热,他的那支部队却迟迟不动。步千洐疑惑,去寻赵初肃。赵初肃却隐秘地告诉他:留着他,是另有秘密任务。 如此一直出了正月,阳光明媚的一天,步千洐被叫去了中军大帐。 “千洐。你领一千人,到此处山谷设伏。”赵初肃指着地图,“我收到消息,君和王室,会到前线酬军,从此处经过。这里地形狭窄,带多了人也无益。你办好此事,自是大功一件。” 次日,步千洐点齐一千好手,往青峰谷出发。虽说探明王室护卫有三千,但他当真不放在眼里。他这支千人部队,抵挡个五千、一万兵马,的确是不在话下。 日落时分,部队便到了山口。步千洐观察了地形,安排布防。因为怕暴露行踪,不能生火做饭,命令大伙儿吃了些干粮,便就地歇息,只待两日后,君和王室经过。 亲兵送来了干粮便走了。步千洐拿起欲吃,忽地想起包袱里还有破月做的干粮。他拿出来一看,吃了一惊:却原来是用三层棉布缠着的双层铁盒。下层镂空,里面隐有炭火星光。上层放着热饭和熟牛肉,行了一日,居然还热气腾腾。 “这丫头何时做了如此精巧的器物?”他失笑,“难怪沉甸甸一包,她倒不心疼我行路劳累。”虽这么说,但天寒地冻吃得热食,自是津津有味。他不喜浪费,吃完破月的爱心餐,又将干粮吃了些,实在吃不下了,将剩下的多半装进包袱里。 待到了夜间,整个军营都陷入沉睡。步千洐亦抱着那双层铁盒,全当手炉。不知睡了多久,忽觉腹痛如绞,隐隐恶心难受。他立刻明白是中毒。按下心头疑惑,调息运气,不多时,已用玉涟神龙功内劲,将毒尽数逼了出来。 正要起身出账,忽听帐外传来脚步声,月光将两个模糊的人影印在帐上。 步千洐吃了一惊——今次带来的都是他的亲信,更有武艺最高深的十人,守在他帐外安睡。如今这二人深夜来探,亲兵们竟全无动静,难道被杀光了?可也不会全无声响,莫非也中了毒? 他心底一寒,假装沉睡不动。那两人竟全无顾忌,径直走到他床前。只听一人道:“他可是死了?” 另一人答道:“自是死了。旁人的干粮里下的蒙汗药,他下的可是剧毒。” 步千洐听到此处,完全明白了——只怕此刻一千人都被迷倒。他想眼前二人必是君和奸细,只可惜他修炼神功百毒不侵,叫他们失算了! 只听另一人道:“再补上一刀。杀了他,大将军自会嘉奖。” 另一人道:“这种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步千洐心里咯噔一下,眯眼一看,一人刀光已然落下。他侧身一滚,提刀直取其中一人肩头。那人“啊”了一声,被他砍下只臂膀,痛得坐倒在地,扭曲打滚。另一人见情势不对,拔腿就跑。步千洐一刀投过去,正中他心口,已然不活了。 步千洐将地上那人提起来,点中他数道大穴,叫他动弹不得,只能生受断臂之痛。步千洐冷喝道:“何人派你来的?” 那人见行藏败露,也不怕死,怒喝道:“步千洐,你有种杀了我便是!你是大汉奸楚余心的孽种,私通君和,还有何脸面做个大胥人?” 步千洐心头一震,厉喝道:“你从何处听来这谣言?” 那人疼得满头大汗,依旧冷冷道:“难道你不是吗?” 步千洐心口如重锤落下:“是大将军叫你来杀我的?外头一千人,也是你们迷倒的?所谓君和王室,根本是个圈套?” 那人喘息道:“是又如何?你若真是条汉子,立刻自行了断。你当真以为你还逃得出去?哦,是了,你能逃去君和!你与那唐卿,早已沆瀣一气!败类!”说到此处,已是双眼一翻,痛晕了过去。 步千洐望着面前一死一伤,心重重沉下去。第一个念头是,莫非他们是君和派来的奸细,加害于我,眼见事败,再挑拨离间?毕竟唐卿知道我的生世! 虽这么想着,但联想近日赵初肃对自己的反应,隐隐已觉不对。要单单对他们一千人的干粮下毒,只怕君和奸细也没这本事。 他心头惊涛骇浪,想起独自留在营中的破月,已觉不妙。思索了片刻,出了营帐,果见外头众兵士睡得鼾声大作。他取了清水,将亲兵们泼醒。 他留下九百人守在谷口,自带了一百人,趁夜色急行返回大营。驻地守军超过十万,万一生变,他带的人多反而误事。 到了军营外数里,步千洐遣了善易容的一人进了军营。过了一炷香时间,那人返回,将步千洐拉到一旁,神色凝重道:“将军,大事不妙。你军中亲信,今日晌午全部被大将军派人拿了。军中守备森严,明显有变。我又去你营房查探,大将军派人将夫人带走了。说是大军即将开拔,夫人在前线多有不便,已遣一个千人队送回帝京了。” 步千洐听到“千人队”三字,瞬间冷汗淋漓。 他立刻带着这一百人,往南行路上找寻。然雪野茫茫,对方又早行了一日,他们从天明找到天黑,也无所获。一直到月上中天,步千洐策马于旷野疾奔,忽听前方山谷一声尖哨。他心头大喜,知道是手下发现了破月行踪,立刻策马朝山谷奔去。 月冷星稀,鲜血将雪地浸染成暗黑的颜色。远远只见前方刀光火光人影一片,看架势竟有上百人。 步千洐恨得心口发疼——必定是赵将军命人在此处山谷动手,掩人耳目。他暴喝一声,提刀跃进战团,瞬间砍倒数人。众人见他来势汹汹,都吃了一惊。而他抬眸一望,前方被众人夹攻的,不正是破月是谁? “谁敢伤我娘子!”他刀意如倾天大雪,铺洒而下。刀锋过处,只闻惨呼连连,但见血肉横飞。 “步千洐!是步千洐!”有人喊道。围攻破月的诸人顿时都慌了神。 步千洐瞅准时机,纵身一跃,从刀锋丛中落下,停在破月身后。只见她单手持刀,满头满脸的血,也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旁人的。 “千洐!”她一转头看到他,声音几乎哽咽。原来晌午时,大将军忽然派人来带她走,她已隐隐觉出不妙。待队伍行了数里休息时,她略施小计瞅得机会,偷偷跑了。否则她一人如何敌得千人?只怕早已沦为刀下鬼。 她已独自支撑了半个多时辰,隐隐已有落败之势。此时见到步千洐从天而降,又喜又忧——喜的是他安然无恙,忧的是两人如何脱身? 步千洐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感觉到她温热柔软的身子,胸膛久悬的一颗心才落下。 众人见到步千洐,一时都未上前。步千洐原本杀性大起,此时在火光中望去,竟见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心如死灰,竟是下不了手。他忽地抬头长啸一声,提气抱起破月,从众人头顶踩过,瞬间已至数丈外。 众人猝不及防,远远只见两人身影隐入夜色里,一个凄厉悲怆的声音传来:“我步千洐为大胥出生入死多少回?如今你们连我妻子都不放过!我今日不杀你们,回去告诉赵初肃,告诉皇帝老儿——步千洐顶天立地问心无愧,他们既要猜忌我,今后我再不是他赵初肃的部下,不是慕容氏的臣子!” 五日后,一骑快马停在胥军中军大帐外。赵初肃刚起身迎接,便被慕容湛一脚踢翻在地。 “你竟对步千洐夫妻动手?”慕容湛提起他的衣领,抽出腰间佩剑,抵在他脖子上。 赵初肃竟半点不慌,重重叹气道:“王爷,这是……皇上的旨意。” 慕容湛整个人仿佛被定住,沉默片刻,将他丢在地上,打马冲到步千洐的营房门口。却见屋门大开,满室狼藉。破月做饭的炉子被踢翻在地。再走到庭院外,却只见大雪扑面而来,满目纷乱,冷清无情。 第四十五章 一个月后,已是初春。 比起战火纷飞的战场,大胥本土显得安静舒适极了。又是春暖花开,处处美景如画。两人一路走得慢,不断听到前线战报,有胜有负;也经常遇到充满朝气的新兵队伍往北行。有时候走到一个村落,几乎没有男丁——都被征兵了。但因为大胥全民尚武,对于这场北伐,大家没有丝毫怨言,反而到处是光荣而祥和的气氛。唯有他二人看着村中孤儿寡妇,心头喟叹。 两人到了昔日燕惜漠隐居的青芜峰,将草庐扩建,悄无声息住了下来。这里人迹罕至,不怕有朝廷追兵。 破月向清心教和刑堂传递了消息——因为两帮都有派人暗中保护她,她怕他们在前线胡乱寻找。清心教管事的姑姑来了消息,说过几日带人上青芜峰来拜访。 两人没太在意。直到十日后的清晨,山腰上响起密集的脚步声。 步千洐当时就黑了脸,拔出鸣鸿,吩咐破月待在屋子里。青芜峰山势险要,登峰的关隘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护妻心切,别说听得脚步声有数百人,就是上千人,他也一个个杀得。 这日晌午,他藏到一棵树上等了片刻,便见一行人浩浩荡荡,沿山路攀岩而上。他却吃了一惊——原来领头的是十几名眼熟的女子,后头却是当日随他去伏击君和王室的精锐。有投靠他的江湖游侠,也有些老兵,都算得上是兄弟心腹。 那晚他救了破月,就命人通知大伙儿散了,免得被赵初肃加害。没想到他们居然也跟回了大胥。 他纵身跃下,落在众人面前:“且慢!” 大伙儿看到他忽然现身,都是一喜,齐齐拜倒:“步将军!”这动静传到队伍后头,不多时,从步千洐面前,一直到半山腰,人人单膝跪倒,声势浩大。 步千洐连忙扶起前面几人:“快起来!你们怎么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原来他们也怕被牵连,纷纷潜回了大胥。其中有心计机敏的,联络了清心教,得到了步千洐二人行踪。双方一合计,都寻上了山,此行来了有五百余人。 有人高声道:“步将军!狗皇帝妄听奸臣之言,说您通敌叛国,我是决计不信的!” 步千洐毅然点头:“步千洐若是背叛大胥,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齐声叫好,然后问:“步大侠,那咱们今后怎么办?” “教主她老人家可好?”清心教的姑姑半天才插上话。步千洐长眉一扬,笑呵呵地道:“你们随我来。” 第107章 大部分人留在山腰,几名资历、武艺较高者,随步千洐入了草庐。破月见到众人亦是十分惊喜。大伙儿聚在一起说了一阵话,待听到这么多人都来投靠他二人,破月哭笑不得,心想完了,这刚找好的落脚地,如今被你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住不成了。 破月打趣那些汉子:“或者……你们投入我清心教吧。” 步千洐立刻笑道:“夫人这主意甚好,你们都投入清心教吧。” 清心教姑姑喜道:“好!甚好!” 汉子们却个个呆若木鸡,死活不干。步千洐这才真诚道:“如今众望寄托于我,我很感动。但我二人如今被朝廷追杀,不想牵连诸位。况且我如今只想好好照顾月儿,不欲再理江湖事。我又不是将军了,如何再带领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不甘心。反倒是刑堂一位弟子沉吟片刻,提了个建议:“步大侠何不自成门派,将大伙儿收入门下?” 清心教姑姑附和道:“我看刑堂兄弟此计甚好。若是怕牵连大家,对外就称刑堂堂主是掌门。姑爷处理门派事务,可好?” 众人纷纷叫好。步千洐有点心痒,但他从未做过江湖掌门,实在是不会,还是摇头。 破月却另有一番计较,不等他拒绝,点头道:“夫君,我觉得此计甚好。就这么定了吧。”步千洐吃了一惊。他却不知,破月想的是,他是个洒脱性子,真要他每天陪着自己,别说他无聊,她都受不了。这些人无处可去,有他们做伴,称兄道弟倒也不会无聊。 不仅如此,破月还说:“姑姑,恕我直言,咱们清心教在江湖上声名狼藉。如今我做了教主,自不许那些龌龊事再发生。我看不如将清心教跟我夫君的教派合并。咱们成立个新门派,以崭新面貌重回武林,岂不妙哉?” 姑姑思索片刻,点头笑道:“如此甚好。” 步千洐见成立新派已是板上钉钉,也不忸怩,朗声笑道:“好吧。那新门派叫什么?”众人见他首肯,都是喜出望外,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不过,如果破月能提前知道大伙儿(包括步千洐)都觉得“神龙教”好听,她是万万不会提到他们修炼的是玉涟神龙功的。 数日后,一个崭新而神秘的门派“神龙教”,以前所未有的浩大声势、强硬姿态,在大胥崛起了。他们门风严谨、武艺高强、惩恶扶弱,且与江湖数个门派渊源极深,很快一跃成为大胥第一大门派。 有知情的武林前辈高深莫测地对后辈说,神龙教掌门其实不是杨修苦,而是两位传奇的大英雄。源源不断的年轻人,怀着对正义和武学的热切向往,跑到缚欲山下,报名参加神龙教的弟子甄选。 四个月后。 天空碧蓝、烈日无风。葱绿的树叶在日光下发出耀眼的银光,无形的炎热气浪把空旷的山谷填得满满的。 步千洐穿一身黑色劲衣,负手站在一块巨石上。日光将他照得闪闪发亮,汗水侵蚀了他的衣襟,像一尊湿漉漉的雕像。 三百余人,有男有女,也穿着相同的黑衣,在他面前平整的谷地,站成方阵。每个人表情都很严肃,也很煎熬。汗水从眉头滑下来、蚊子在手背上叮咬……这些都不能令他们有丝毫动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终于,步千洐眉头微微一扬,高声说:“歇息一炷香。还有一个时辰。” “啊?”无数惊讶、郁闷的声音。众人全如烂泥般倒在地上,扇风、赶蚊子、喝水。有的干脆以头撞地,想把自己撞清醒。 “大、大师兄!”有年轻的白衣女子大着胆子娇滴滴地问,“咱们是武林门派,又不是行军打仗。为何要站军姿呢?”其他人见有出头鸟,立刻附和。 唤他大师兄,是因为杨修苦是挂名掌门。新弟子大多只知道有大师兄大师姐,大多不知二人身份。 步千洐笑道:“身体乃练武之本。你们连三个时辰军姿都站不了,如何修炼绝世武艺?想当年,我与你们大师姐,可是每日站足五个时辰!休要多问,个中法门自有最勤力者方能窥探!” 他说得高深莫测,众弟子又惊又疑,但多半还是信了。也有人抗议:“可是师兄,我只想当武林大侠,不想当将军。站军姿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练习兵阵变化?” 步千洐被他问得老脸一红。 这几个月,他将玉涟神龙功的一些基本心法、招式拎出来,编了套入门版的功法,教给男女弟子,众人武功大进。他又将自己修习过的其他武功,根据各人特点传授。众人见他如此不藏私,对他极为崇敬,来投的弟子越来越多。 眼见弟子已有一千多人,他对着个千人队,难免手痒,开始排兵布阵。此时见有人质疑,他也不解释了,呵呵笑道:“当初是你们逼我做这个大师兄,如今就得按照我的喜好来。好了,时辰到了,都给我站直了。谁动一下,小心我的鞭子。” 众人叫苦不迭。原来除了跟随步千洐的老兵,其他江湖人多半觉得他性格直爽、很好相处,又哪里知道他练兵时的铁腕冷血。这几个月下来,无论游侠还是清心教女弟子,几乎都被折磨得脱了好几层皮。可他们又不甘就此放弃学习神功,于是痛并快乐着,咬牙继续坚持。 步千洐看着日光下整齐的兵阵,满意之余,有点惋惜。虽然江湖中人性格往往桀骜不驯,但他不信不能打造出一支强悍无比的神兵。只可惜,过过干瘾吧。 春去秋来。 澜州位于大胥南部,沿海,气候湿热。隔着陆地,还有数座小岛,有的住着渔民,有的荒无人烟。 立秋这日,阳光温煦,海浪碧蓝。步千洐穿着黑色短衫,扛着鱼竿走上沙滩,远远便瞧见媳妇儿躺在日光下,像一尾白嫩嫩的鱼。 创立神龙教半年后,一切渐渐走上正轨,两人闲得无事,便开始游历天下。这几个月,便隐居在此处,与世隔绝,倒也悠哉。 烤上鱼,两人边吃边笑。忽然,海面上遥遥传来些响动,——那是一艘小船,趁着夜色朝岛上开来。 “大师兄!大师姐!” “步千洐!步千洐!颜破月!” 此起彼伏的呼喊。 步千洐和破月都笑了,步千洐高声道:“来者何人?” 那边沉默片刻,声音颤抖着报上名字,原来是教中几名大弟子。步千洐和破月久未见外人,兴奋地迎了上去。船很快靠了岸,五六个人跃下,快步走过来。 “你们居然能寻到此处!”破月笑道。 “我们已在沿海找了五个月!总算找到你们了!”他们又激动又难过。 “出了何事?”步千洐警惕地问。 众人对望一眼,神色变得有些悲痛。一名女弟子哽咽道:“原来你们在这荒岛上,一点也不知道。” 另一人是步千洐老部下,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居然哭了:“将军……” 步千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出了何事?大胥战败了?” “去年年底,北伐失利退兵。大伙儿都以为没仗打了。谁知一月间,君和的皇帝病死了,新帝下令起兵反攻大胥。 四个月前,太子殿下和赵初肃大将军亲自领兵,与唐卿在湖苏城会战,十五万大军……被歼灭六万,俘虏五万。太子殿下和赵将军都战死了,君和大军长驱直入,攻下了帝京!” 步千洐和破月震惊难言,其余各人表情屈辱而隐忍。 那人接着道:“帝京沦陷,皇帝也在战乱中……驾崩了,二殿下继位。只是……君和大军所过之处,势如破竹。听说,现在只有青仑王还在抵抗君和人,领着五万残军,护送新君往南逃了。将军,岂止是战败!大胥……亡国了!” 淡蓝色的明净天空下,城池灰暗、沙土飞扬。远山笼罩在薄雾里,日头在山背后镀上一层朦胧的金黄。 中军大帐修筑在墨官城外二十里最高的山头上,方便观察战局、发号施令。 山顶上很清静,秋风习习。唐卿穿一身洗成月白色的长衫,腰束青玉带,外裹赤狐裘,脚踩皂色长靴,不似一军大将,倒像锦衣士子,清贵逼人。 正值日出时分,他阖目靠在太师椅上,苍白的手指轻轻搭在膝盖上,一下,一下,他在听风的声音。 很快,有人快步上山,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唐卿睁开眼。 “慕容湛不肯降?”他站起来,翩翩衣袂迎风,“那就打。不过,先叫人去城楼下传话,就说本帅与青仑王神交已久,今日不得已开战,实在痛心。此役无论胜负,卿必善待王爷麾下将士,胥人、青仑人和君和人绝无贵贱之分。” 副将有些疑惑:“元帅,慕容湛用兵骁勇,今次难得围堵在此,若是不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有许多种方法,也有很多时机,不必急于一时。”唐卿眸色温和地看着前方的城池,“如今胥似一盘散沙、士气低迷,我不能让慕容湛这一仗打出骨气,打出血性。” 副将思索片刻,露出笑容,领命去了。一名僮仆泡了热茶,奉上点心。唐卿吃了半块就饱了,拿起各部送来的急件,缓缓翻阅。过了一会儿,见身旁依然无动静,便放下文书,微笑道:“还不来吃东西?” 一个靛青色身影,默默从树后走出来,拿起点心,很快风卷残云般干掉,又喝了半壶茶。然后坐在唐卿身旁的矮凳上,迷蒙的双眼望着前方城池。 “我知你不喜战事。”唐卿柔声道,“你一直在怪我,此次为何攻胥,对不对?” “嗯。”十三答道。 “如今你看我排兵布阵已有数月,明白缘由了吗?” “似乎。” 唐卿失笑:“大胥国破已成定局,如今我便将秘密话与你知吧。此乃绝密军机,休要告诉你的兄弟步千洐。” “难寻。” “缚欲山神龙教,别说你没去找过。” “……” “他虽才华横溢,但如今大胥兵败如山倒,就算他来了,也无力回天。”唐卿眸中浮现傲色,只有在亲弟面前,他才会浮现温煦之外的许多种情绪,“我与皇上商议攻胥,诚然存了一统天下的雄心。但最根本的,却是我君和已骑虎难下。此次若不闪电战灭掉大胥,两年之后,灭亡的便是我君和了。阿荼,你忍心国破家亡吗?” “绝不。为何?”十三抬头看着唐卿,表示他很震惊。 唐卿淡笑:“还记得昔日咱们前往胥军议和,遭人暗算吗?起初,我也以为是胥人干的。后来皇上驾崩,对外说是病逝,实则中毒。” 十三猛然挑眉。 “我与皇上秘密地顺藤摸瓜,终叫我查出,这两桩事的背后指使者……” “流浔?” 唐卿目露欣慰:“正是。” 他负手立于坡上,傲然道:“之前我也未想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区区属国,竟有意天下! 只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君和与大胥两败俱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弹丸小国,为何敢战?我见过流浔国主徐傲,他为人谨慎,是那种不等到十拿九稳,绝不发动的人。所以,他一定还有暗棋,是什么?” “什么?” “只有一个可能——他们已与胥的某人,达成了协议。否则当日不可能派奸细潜入两军腹地,暗杀我二人,定有胥人偏袒,而这个人,很可能是急于登上帝位的胥太子。 “若这个假设成立,那么胥人北伐战败退兵,根本只是表象。他们很快会卷土重来,并且极可能是与流浔国联手。真到了那一天,即使是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我猜想流浔只会秘密参战。这样,才能在我们战败之后,建立傀儡国家,以报仇之名笼络人心掉头攻胥。” “不是胥?” “对,能够建立傀儡国家的是流浔,不是胥。阿荼,我君和****大国,皇帝竟然被流浔下毒,可见其奸细厉害。如今这满朝王公大臣中,又有多少流浔人潜伏?皇上刚刚亲政,根基不稳,容我往坏的方面想一想,整个帝都,说不定大半势力,都已在流浔手里。流浔虽小,呵呵,这些暗招,只怕已筹谋数十年,远在我们两国之上。 “所以,大胥一战看似君和胜了,实则已内忧外患、四面楚歌。我与皇上商讨了数日,最终决意攻胥。一是想借此麻痹流浔,教他们以为,还未察觉他们的诡计。这样,皇上便能趁机彻查、铲除承阳的流浔奸细。 “二是此时出兵,能够攻其不备。我已灭了胥,他们的同盟不复存在。流浔孤掌难鸣,以徐傲的性格,绝对会重新掂量自己的实力,不会再贸然进攻。天下大势,自此尽在我君和手中。 “所以我此次出兵,不是为了侵犯他国,而是将未来的三国混战天下大乱,扼杀于我掌中。我问心无愧,阿荼,你是否明白?” 第108章 同样的一个清晨,对于慕容湛来说,却是清冷而寂寞的。 墨官城隐秘的南城门外,并无唐卿的攻城部队。因为唐卿知道,他慕容湛不会弃城而逃。 密林之外,千人队严阵以待。中间一辆马车前,慕容湛深深拜倒。皇帝慕容充端坐正中,见他跪倒,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小王叔,你真的不愿退兵?” 慕容湛摇头:“皇上,臣不可退。” 皇帝的眼眶顿时红了,握着他的手道:“朕……国破家亡,方懂王叔忠肝义胆。若不是王叔冒死带兵来救,朕早已死于乱兵之中。可小王叔,你的兵马已是大胥最后的精锐;城外,却是唐卿十万雄兵。就当朕求你,随朕一起南撤,好吗?” 慕容湛目光变得柔和:“皇上,我们从帝京退到此处,已经退得够远了。” “可是……” “皇上,唐卿攻破了帝都、占领了我大半河山,却没有真的亡了大胥。只要帝旗在,许多勤王兵正闻讯赶来,皇上很快便会有一支雄兵。可是湖苏城大败后,各地军队都被打蒙了、怕了、乱了。唐卿想必也是看到这一点,才对咱们穷追不舍,就是要让我们全无喘息、重整旗鼓的机会,他想摧枯拉朽般,让大胥彻底灭亡。所以我不能退,我要让天下人看到,大胥还有军队在抵抗,正面抵抗。我要以轰轰烈烈的一战,让百姓知道,我们在战!” “王叔!”泪水浸湿了皇帝的眼眶,这一刻,他真心实意地朝慕容湛拜倒,“请受小侄一拜!”他哽咽道,“我知道,唐卿早对外宣称,你才华胜过朕数倍,他对你仰慕已久。只要你投降,将我交出,他便立你为胥帝。可你杀了他的来使。王叔,我都知道……” 慕容湛将他扶起,摸着他的长发:“皇上,臣会忠于你,如同忠于皇兄,万死不辞。” 送走了皇帝,慕容湛策马回城。大战在即,城内的气氛却很平静。大概是因为慕容湛所领青仑族军队,历经数次大战,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且慕容湛如今于青仑全族,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同生共死,已无人有任何怨言。 慕容湛一人上到城垛,远远望去,只见赭色大军如巨兽蛰伏大地,茫茫望不到尽头。他立了片刻,便回到城楼里。一灯如豆,他自己磨墨、铺纸、提笔,却迟迟不能落下。 “吾兄千洐在上……”刚写下这几字,他的胸腔便被酸涩的滞涨堵住。他难得地焦躁起来,揉起那纸团,扔在地上。 他知道打不过唐卿的。在君和境内时,他就是他手下败将。能坚持到这个时候,他已问心无愧。如今以三万疲惫之师,对抗十万生力军,他或许能守得十天半月,但总有城破被擒之日。 若是大哥在此,会不会局面就此不同?若是他们在此,他的结局会不会就此不同? 心口微微发疼,惶然之间,原来已写下满纸凌乱。 “吾兄千洐在上: “自君和别后,一年有余。光阴仓促如斯,而弟华发已生,三两白如雪尘,每每落入掌中,方觉时光(?)荏苒。又思及若为你所见,必嘲笑我少年白发、庸人自扰。遂以火焚之,然终是白发难尽,心愿难成,思念难平。 “弟人未老,心已衰。国破家亡,领军辗转南北,虽奋力抵抗,终是输人一筹,被困墨官城。明日之战,九死一生。我心若止水,唯独挂念兄嫂,夜不能寐。往事历历尽在眼前,你我把酒策马,肆情爽意,如在昨日,亦远如前生。当时不知光阴贵,如今只能对影独酌,便似仍有兄作伴,满室寂静,我一人不醉无归。 “醉死之际,犹记得分离那日,你持刀而立,声若裂谷。只因我慕容湛相拦,叫你顶天立地一男儿,父母族人之仇不能报,荣耀声名不能复。你待我深情厚谊如此,我当真是生无可恋、死无可惧。皇兄于我如师如父,我为他失了你,无悔,亦无奈。然终是欠你一句抱歉,欠你满腔兄弟情谊,深若寒渊,沉若重山,只能来世再报,窃愿痴长你数岁,便能为兄,偿你情意,护你周全。 “唐卿兵临城下,我虽无兄之才,也愿做大胥先锋,振臂一挥,为国捐躯,死而无悔。天下之大,只要人心不死,大胥不亡。我愿以心头热血,尽染头顶旌旗、尽洒脚下赤土。此情此志,唯兄能明,唯兄能继。皇兄已死,兄念及天下苍生,势必出山。虽无弟相伴,兄定能一呼百应、匡扶皇侄、收复国土。 “万千言语,皆尽于此。湛这一生,有兄与破月,已是繁花似锦,如梦圆满。黄泉路上,我孤身而行。惟愿数年后,能与兄执手相望,终不负生死之交、知己豪情。 “勿痛,勿念。慕容湛绝笔。” —— 战斗打响之后,墨官城一直笼罩在沙尘、嘶吼和鲜血里。天亮的时候,城门外的广原上,只有血迹和脚印。到天黑的时候,已经堆满了赭色的尸体。夜深之后,君和会安静地派人把所有尸体抬走,在城外山上就地安葬。 城里的情况同样有序,但是更加绝望。堆积如山的尸身只能火化,骨灰罐都堆在慕容湛的指挥室里,等战争结束后,由专门的官员,交给士兵的亲人。 到了第十天的时候,战斗迎来了转机。 那是个明亮的早晨,城楼在日光中亮闪闪的。在轮番不休地攻击了十多次后,君和人发起了总攻。 “是时候了。”唐卿站在山顶上,对传令官说。 “也许到时候了。”慕容湛立于城楼上,望着敌军数量最大的一次攻城,在心里默默地说。 虚虚实实,一次又一次佯攻真攻,磨掉守城将士的士气。这是唐卿的计策。他做得很坦荡,慕容湛也看得很清楚,但是全无办法。 胥兵看到源源不断的敌军,已经麻木和漠然。有的战士已经杀疯了,有的则已放弃。战场上很吵,但在很多人耳朵里,因为吵得很久,其实跟旷野的死寂,没有区别。 两架大型攻城冲楼,穿过胥兵的投石火箭,驶到了城门前,开始一次又一次猛烈的撞击。在这一瞬间,几乎临近城门的所有人,上面的胥兵、下方的君和人,都看着城门。因为只要城门破了,一切将没有悬念,只有时间问题。 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城楼高高坠下。立刻有人大喊王爷、青仑王!但是来不及了。那人落在战车旁,一剑刺穿两个围攻过来的君和兵。然后跃上战车,将顶盖掀开,拔剑一阵乱刺。 里面的士兵死掉了,他也陷入了重围。很快,赭色大军将他淹没。 “活捉慕容湛。”唐卿低声道。传令兵领命去了。 “我去。”十三站起来。 唐卿点点头。十三很快跑不见了,这时,又有士兵快步冲过来。 “报——西面二十里外发现胥兵,有五千余人。”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唐卿正在喝茶,闻言停顿了片刻,放下茶盏。他的斥候查探范围是一百里,为何被对方逼近至二十里处才察觉? 世上行军如此快,快过唐家军、快得让斥候猝不及防的,只有一人。 他站起来,看着西方。那里天空晴朗无云,远山朦胧,大雾弥漫,就像是另一个梦境。 “步千洐从哪里来的五千兵力?”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元帅,他们也穿黑衣,但不像是胥人的军装。旗号是——神龙营。” ** 自树林中冒头后,神龙营再无须隐藏行踪,五千人策马于平原疾奔,像一道黑潮从大雾中渗出来。 虽然他们现在才现身,但实际上,他们已经在城西百里外,潜伏了四五天。跟唐卿和慕容湛一样,步千洐也在等时机。面对唐卿的十万大军,他只有五千人,要在什么时机加入战场,效用最大呢? 答案是能够反败为胜的时机,能让士气大振。否则不过杯水车薪。 此时,他与破月并肩而行。身后是五千弟子,男女差不多各半。在他和破月隐居的这段时间,代理教务的姑姑,成功地将人数从一千余扩展到五千。其实大多是战败之兵,无处可去。姑姑聪明地散布半真半假的流言,说主持神龙教的是一位退役大将军,引得很多人来投。 步千洐和破月回中原后,加紧练兵两个月,一探明慕容湛主力位置便起兵来助。 远远地,看到墨官城和城外大军的轮廓了。步千洐宝刀雪藏多日,也有些热血上涌。正要对大伙儿说一番励志话语,忽然一名亲兵揪着个穿平民服饰的男子,到了跟前。 “步将军!此人鬼鬼祟祟,在我军东面林中出现,必定是君和奸细!” 步千洐冷眼看着那人,他却忽然抬头,神色激动:“步将军!是你!真的是你!”步千洐看他眼熟,也辨认出是慕容湛的亲兵,大惊道:“你怎会在此处?” 那亲兵激动地跪倒马前:“步将军,你是去营救王爷吗?太、太好了!我正是奉王爷之命,趁敌军对北门发起总攻,伺机出城,去寻你的啊!” 他从怀中掏出个黄色缎袋,取出个信封,双手奉上。步千洐伸手接过,打开。只看到“吾兄千洐在上”几个字,胸口便似无声地碎成几块,空塌下去。 破月与他隔得很近,看到后头,不自觉握紧马缰,深吸口气,扭头看着一侧,不叫眼泪落下。步千洐的脊背挺得笔直,漆黑的眼睛看得很专注,嘴唇紧抿着。看完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将信叠起,放入怀中,一抖马缰,一骑在前,冲了出去。 “将军!”众人惊呼。 “千洐!”破月也惊呼。 他奔出数步,骤然回身,忽地下马,朝众人单膝拜倒。众人愕然,却见他头埋得极低,缓缓道:“我生死兄弟就在前方与敌血战,千洐誓死血战、护他周全,力保墨官不失。诸位兄弟姐妹,拜托了!” ** 唐卿负手立于山顶,身后是数名幕僚和将领。当看到一支黑色军队,犹如一把沉光闪亮的匕首,从西侧与赭色军阵正面交接时。众人都有些惊讶。 唐卿的笑容始终淡淡的。 前方指挥战斗的,是君和一位经验丰富的将军。在他的指挥下,黑色狂潮始终被挡在赭色军外围,以极缓慢的速度推进。偶尔有黑色支流渗入赭色军也很快被淹没。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赭色军忽然变阵,将黑色骑兵包围进去。远远望去,像是赭色海洋里,一朵黑色幽暗的花漂浮着。 众将纷纷叫好,唐卿却摇头:“前锋将军大意了。” 大家不解,唐卿淡道:“我先前已有令,以铁骑营布防,不让神龙营向城门推进,一点点剿杀步千洐的兵力。只要再拖得他一个时辰,城门已破,纵然他的五千人再神勇,也是大势已去回天无力。 如今前锋营必是中了步千洐什么计策,也或者是已经抵挡不住,变了阵,将神龙营包围,这如同让匕首插入我军腹部,不仅死伤极大,还会被步千洐杀到城门处。守城军见援兵到来,必当士气大振。今日这城,只怕攻不下来了。” 一席话说得平平淡淡,却叫人胆战心惊。过了一会儿,才有副将问:“元帅,那咱们怎么办?” 唐卿淡笑:“不怎么办。围城三月,不战自降。” 众人齐声叫好,一同微笑着看着山下战况。这时忽有一骑疾驰而来,停于山坡下。马上人将马缰一丢,冲上山来。 “元帅!”那人扑倒在唐卿面前,压着声音道,“皇上密旨。” 周围人见状纷纷回避。唐卿跪倒,接过信一看,神色骤变,声音竟有些颤抖:“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才是流浔的暗棋,他竟然猜错了。 他起身,又仔细将信看了一遍,便投入火炉中。 众人过了一会儿都回到他身旁,却见他神色凝重,竟似有些疲惫,轻声道:“传令下去,退兵,全军休整一个时辰,立刻北撤,随我回君和。传令东路、西路及其余各部,不再南攻,原地固守。等我命令。”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后齐声问:“元帅,为何忽然退兵?”如今他们已占领大胥半壁江山,只要再多得两三月,大家都有信心,吃下整个大胥。 唐卿静默不语,只缓缓摇头。众人见他神色凝重,也不再多问,纷纷领命去了。唐卿孤身一人站在微风中,望着前方鏖战中的城池,久久沉寂不语。 ** 千军万马中,慕容湛并不知道,援军到了。他手持湛洳剑,浑身浴血,正拼力对抗着平生劲敌——唐十三。 城门口处,本应陷入胶着的争夺。可此刻,君和兵往后退了一丈,空出一大片空地。只有慕容湛和十三两人。 这是十三的命令,当他赶到城门处时,慕容湛正如死神般立在城门处,屠杀着君和士兵。十三不喜欢有人插手,也觉得士兵碍手,就命他们滚蛋。 只是他武功虽稍胜慕容湛一筹,但他只善于杀人,如今要活捉,非他所长。而慕容已杀出了性子,比起平日更要凶悍几分,所以两人一时竟打得难解难分。 只是慕容湛久战过后,体力早已不支,多处伤口血流不止。终于一个踉跄,长剑竟被十三击飞脱手。十三立刻收剑而立,对他拱手道:“承让。” 第109章 慕容湛嘿然不语,上前几步拾起剑,背对着十三,沉默而立。十三正要上前,点他穴道带走,忽地后颈一麻,全身力竟然使不上来。而后身子骤然腾空,竟被人提着后领拎了起来,放在一匹马上。 他定睛一看,一高大一瘦小两个黑衣人,站在马旁。 “哦。”他自己先说话了。 破月抬头冲他笑笑,有点难过又有点激动的样子,随即又看着前方,步千洐则压根没看十三一眼,只轻声道:“回去吧。”抬手在马臀上一拍。马儿撒蹄就跑,十三眸中升起笑意,伏低身子朝外围跑去。 步千洐和破月都望着前方那人。 他的身形还是那样高大而消瘦,挺直如松,气度清逸轩昂,与别人都不同,极易辨认。一身黑衣,湿漉漉贴在身上,那是半干的鲜血。他的靴子、裤腿、腰际都有很多灰黑的泥土,但看起来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脏。 那墨黑的长发掺杂着雪色,如同夜色中的月光流水,瞬间灼伤了步千洐和破月的双眼。而他缓缓转身,曾经清俊如玉的容颜,曾经秋意湛然的凤眸,满是风霜与血。 那个时候,时间好似静止了,三人身后万马千军,像是都不存在了。慕容湛看到他二人,眸中升起惊讶、喜悦、愧疚、痛楚,最终却归于温暖的宁静。 “若是黄泉路,你不会孤独一人。”步千洐看着他说,声音沉而哑。慕容湛一脸惊痛,破月走过去,扶住满是鲜血的身躯,他低头看着破月,眸色彻底柔和。 午夜的时候,银月清透如水,挂在头顶。三人处理完战役后所有杂务,坐在墨官城最高楼的屋顶上。 夜色看起来很美,所有离乱被掩饰在黑暗里。远山扑朔、星光闪耀、灯火朦胧。下方街道上亮堂堂的,四处是欢庆的士兵和百姓。 诛杀唐卿!收复国土!人们不停高喊着!在他们看来,是青仑王的誓死抵抗和步千洐的横空出世,战胜了君和人。大胥终于打了大胜仗,他们重新燃起了复国的信心。 步千洐和慕容并不知道唐卿为何撤兵。但墨官城困局已解,我方士气大振,这个局面已经很好了。 “若是唐卿不退,你岂不是要陪我一起死在这里?”慕容问。 步千洐看着前方微笑:“其实我原本打算绕个大圈子,去打承阳城。” 慕容猛然挑眉:“……承阳?” 步千洐点头:“我已有五千人,如今全国各处都是战乱逃兵,估摸着等我走到北边境,至少能拉个万人队。只要能穿过白泽森林,拿下承阳,嘿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慕容迟疑:“可是此计太过凶险。” 两国间两道天堑,一是千里沙漠,二白泽森林。森林从西、北部将君和边境包裹。比起沙漠,森林更加艰险,毒虫蛇蠹,蛮人瘴气,几乎是九死一生。当年楚余心元帅带着五万精锐,费劲千辛万苦才穿过白泽森林。最终却功亏一篑。 “破釜沉舟。”步千洐却不在意,“后来探得你在此处,就掉头过来了。至于唐卿围城,时局难测,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如今他不是也退兵了?” 慕容垂眸:“多谢。” 步千洐淡笑:“客气。” 两人又静默下来。破月坐在步千洐另一侧,见有些冷场,估计两人心里还有些尴尬,又温暖又好笑,开口:“小容,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小容笑意加深:“整顿各地军队,在南方拉起义旗,相信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能与君和抗衡,收复失地。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破月心跳有些加速——小容他,又叫步千洐大哥了呢? 步千洐似乎想了一会儿,侧头望着慕容,缓缓笑了:“大哥去为你打下承阳。” 慕容一把抓住步千洐的胳膊:“太过凶险,不要去了!” 步千洐拍拍他的手,漫不经心地说:“我爹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慕容知他心志难撼,看向破月:“为破月着想,你也不能涉险。” 步千洐瞧着破月:“你委屈不?”破月将他胳膊一抱:“别废话,我要一起去。”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步千洐摸摸她的头:“这才是乖娘子。去给我们拿点酒菜。” 两人望着她身影走远,慕容又感动又难过,他多想随两人一起去君和。可他走不了,他要主持南方军务大局,扶持新帝。 “小容,很多年了啊。”步千洐看着天空中遍布的星辰。 “是,许多年了。”慕容也抬头。 破月在街上酒馆买了些酒菜,提着食盒跃上屋顶,远远便见两人并肩坐着,头顶是星光,脚下是灯火。他们都在笑,很放松地笑,看起来全无闲隙,也无愁色。破月有点心疼,也有些难过。 ** 墨官城一战后,大胥的抗战局面的确有了改观。各地游离的胥军,如同有了主心骨,迅速向南集结;君和各支部队悄无声息往北龟缩,双方划江而治,一时僵持。 胥帝加封慕容湛为太尉,参议军政大事。封步千洐为一品大将军,都督天下军事。十一月,天气初寒,步千洐颜破月秘密拜别胥帝和慕容湛,领一万精锐,从南方出发,佯装巩固边防,绕过君和防区,往北去了。 冬季往往是行军最难的时节,却也是越过白泽森林最好的季节。因为天寒地冻,毒虫蛇蚁减少大半,据说那些散乱的蛮人部落,也会躲进深山窑洞,抵御寒冬。 森林里的日光斑驳而柔和,树木满身湿气,地上则雪茫茫一片,就像一个冰冷的梦境,永远走不到尽头。开始的大半个月,一切都很顺利。有几名士兵误踏入大概是蛮人的陷阱受了伤,还有几人因为不适应北方天气感染风寒,队伍中并无死亡。 后来,天气越来越冷了。尽管带够了衣物和食物,日子却变得难捱。好在步千洐治军甚严,大伙儿对他死心塌地,虽然辛苦,却从无怨言。 十二月底的一日,大军在一处山脚扎营休息。过了这一片山,就会进入盆地,天气反而会温暖些,路更好走。再走上一个多月,就能抵达君和西北边境了。 步千洐的几个亲兵居然猎来了两头白熊,大家惊喜万分。步千洐割了一只熊掌,一块胸脯肉,与破月和几个亲兵在一处林子里烧烤,其他的吩咐伙头军炖汤,让大伙儿都尝尝鲜。 此时正是晌午,虽然没有日头,但也不会太冷。升起火之后就更暖和了。十几个人围着篝火而坐,破月亲自操刀烧烤。肉香弥漫,步千洐和亲兵们吞着口水,眼睛都直了。 肉烤好了,步千洐却护短,大半个熊掌都要留给破月,大伙儿自然没有意见,破月望着比自己脸还大的熊掌苦笑,吃得千辛万苦,才完成一小半。她要给步千洐,他却舍不得自己吃,叫她留着,下一顿继续吃。 破月被他宠得心头甜丝丝的,听话地将熊掌放到一旁石头上,心想待夜间无人,再与他亲昵地分食。 大伙儿吃饱喝足,靠着营帐聊天。破月正收拾烤肉器具,忽地一愣——放在地上的半边熊掌不见了。 第110章 破月记得很清楚,刚才没人靠近过这边,熊掌一定是被其他人拿走了。可放眼全军,不可能有人来偷将军的食物。破月屏气凝神,果然听到前方树后,有微不可闻的吞咽声和呼吸声。 定是方才大伙儿说话声太大,她和步千洐才没听到树后人的靠近。破月给步千洐递个眼色。众人都是行军老手,见状也警惕起来。 步千洐忽地站起,身影快如鬼魅,瞬间已掠至树后。只听那人一声重喘,雪地上“啪”一声,掉落一块啃干净的白森森的熊掌骨,那人已被步千洐拽了出来,呆若木偶地站着,看着众人。 竟然是个孩子。 个头不高,只到齐步千洐腰间,十来岁的样子。奇怪的是他的穿着打扮:海藻般的长发散落肩头,黑中带灰,颜色黯淡得有些奇怪。尖脸黑漆漆的,还有些红黄色彩涂抹,也不知道是什么,一双眼睛却黑亮无比。他身上裹着块厚厚的兽皮,四肢都露在外头,旁人看起来都替他觉得冷。 大家如今都明白了,逮到了个偷食的小蛮人。 “小子,你从哪儿钻出来的?”步千洐问,“你父母呢?” 小蛮人眨眨眼,不作声,一脸茫然的惊恐。 “也许他听不懂。”破月说,拿起块肉递给他。他看着破月,沉默了一会儿,飞快地伸手把肉抓走,大口啃咬。这里的男人们已经觉得自己够粗鲁了,看到这小子吃东西,才知道人外有人。 很快,他就把肉吃完了,破月又给他喝酒,他居然一口气喝了一碗,还打了个饱嗝,眼神明显有点飘忽了。破月失笑——毕竟是个孩子。 大家都看着他,他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约莫食指长短、弯弯的雪白兽牙,递给破月。然后咧开嘴笑了。破月接过兽牙,很是感动。 “问问他们有多少人?其他蛮人在哪里?”步千洐盯着小蛮人道。 破月奇怪地看他一眼:“我怎么问?他听不懂。”步千洐却笑:“娘子温柔聪慧,定有法子。”众人闻言都笑了。 破月想了想,拍了拍那小蛮人肩膀,伸手一个个数了在场的人,一共十一人。她从地上捡了十一根小树枝,堆在面前,再指指小蛮人。 小蛮人愣了一会儿,弯腰开始捡石子,直到在破月面前堆成一座小山。众人越看越奇,这么简单易懂的法子,居然叫破月想出来,不由得钦佩不已。 破月数完,对步千洐道:“他们有二百七十四个人。” 孩子还在玩石子,众人都沉默下来。 虽然是万人大军,但森林行军,队伍拉得很长。蛮人行动敏捷、力大如牛。单看这小蛮人,竟然能潜入到中军,不被亲兵发觉,可见其敏捷灵活。其余成年蛮人,只怕更难应付。若是与这三百多蛮人起了冲突,伤亡必定惨重。 “问他住在何处?”步千洐面色凝重道,可话出口,才想起这不是识数(?),破月要怎么做? 破月却胸有成竹,指了指自己的营帐,把孩子拉进去一起躺下。孩子很是新奇地玩了一会儿。破月拉他出来,指了指他。 他又懂了,朝身后一指,伸手拉破月跟自己走。 众人对望一眼,心头一喜。只要找到蛮人的住所,便能占据主动。 谁也没料到,就在这时,前方林中忽然响起一声惨叫,声音极为惨厉,整个军营仿佛都为之一震。 “何事?”步千洐厉声高呼。 “大将军!东面树林飘来白烟!有兄弟吸入,似是中了剧毒!”有人远远答道。 那人话音刚落,惊呼声已此起彼伏。 “伏低!别吸入毒烟!”“啊!有人射箭!”“结阵!别让他们再射伤人!” ——“大将军!东面有敌人偷袭!人数不明!” 破月望着步千洐冷意凝聚的侧脸,心下惊疑不定:是谁会在这个时候偷袭?难道行踪已经泄露,唐卿派人来了?抑或是…… —— 破月忽然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反应过来——是她牵着的小蛮人,在缓慢而迟疑地向外抽手。她回头,首先看到的是他高兴的笑容。 他为什么要笑呢?她想。 然后她就看到后面相隔不到几步的树旁,低低地飘过来一阵白烟,看起来干净、清新的白烟。 “背后!”破月喊道,众人回头,见状一惊。忽然,周围响起一阵阵悠长清亮的哨声。 “敌暗我明,先行避开!”步千洐低喝道。众人点头,朝前方发足飞奔。破月刚要迈步,手上一滑,小蛮人已趁她分神抽回了手。再定睛一看,他的身影已如小兔子般,闪入了那片白烟里。 如果那是毒烟,显然他并不惧怕。破月感觉到手上有柔软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片紫色、狭长的树叶。她从没见过这种树叶,应该是小蛮人塞给她的。 众人往前跑了一段,便见许多士兵围在一起,地上似乎躺了不少人。白烟已经散去,但林子边沿还有丝丝袅袅的残痕。 步千洐和破月走近一看,情况十分糟糕:有十来名士兵,横七竖八躺在雪地上。他们脸上、露在外面手背的皮肤,像是被毒液侵蚀过,又肿又烂,恐怖极了。可大概是怕引来敌人,他们只是低声呻吟,没有一个人大喊大叫,但表情十分痛苦扭曲。 “发生了何事?”步千洐问。 原来毒烟飘来时,这些士兵在最外围,并未在意,结果吸入毒烟,就成了这样。军医中不乏医术高明者,可这毒烟闻所未闻,竟无药可解。步千洐让人把猎户向导叫来,他看到士兵的惨状,吓得腿都软了。 “蛮人!”他惊恐地说,“这是蛮人的修罗烟!吸入这种烟,全身都会烂掉,痛三天三夜才会死!” 周围的人全安静下来。 “抓到蛮人了吗?”步千洐冷冷地问。 前锋将军上前答道:“……尚未,弟兄们已追出去十来里,但他们对地形太熟悉了,一晃眼就不见了。”事实上,连个正面都没见到。 “传令,加大搜寻范围。蛮人忽然出现,此处离他们巢穴必定不远。天黑之前,务必找出他们,拿到解药。” 众将领命去了。破月心念一动,掏出那片紫色树叶说:“刚才的小蛮人给我的。”几名军医接过看了,都不认识。破月想了想,忽然咬下一点吃下去。众人见她以身试毒,都吓了一跳。步千洐一把抓住她的手,关切地望着她。 破月想得很清楚——她与步千洐百毒不侵,若真有毒,她会有中毒反应,但能用内力排出。就是会不舒服,吃些苦头而已。 不过那树叶入口清甜,过了片刻,没有半点异常。她便将剩下的树叶,喂入一名看起来伤势最重的士兵嘴里。 众人屏气凝神看着,过了一会儿士兵的呼吸明显顺畅了,他看起来舒服了很多,脸上的红肿似乎消退了不少,溃烂的脓液,由稠转稀。 众人见状大喜,命令全军就地寻找这种树叶。可找了半个时辰,一无所获,他们重新陷入了困局。 ** 天色将暗的时候,步千洐命令部队加强外围防范,而后躺在帐中,搂着破月沉思。 “偷袭者留下的脚印很奇怪。”他说,“浅,且小。” 破月一愣:“那表示什么?” “都是矮子,跟你个头差不多。”他笑了笑,“或者……都是孩子。” 破月更疑惑了——蛮人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有意加害,为何那个小蛮人要给她解药?可如果真的有更大的陷阱,今日的行为,岂不是打草惊蛇? 第二日天刚亮,破月醒来时,发现步千洐已经不在帐中了。 “大将军呢?”她问帐外亲兵。 亲兵的神色有些奇怪:“将军带人到营外烤肉去了。” 她按照亲兵指明的方向出营,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肉香越来越明显,她看到前方一片低矮的山丘上,燃着一堆篝火,上面烤着一大盘肉,香味简直要把树林点燃。 篝火旁并没有人,她听到一声低低的类似兽鸣的清啸。循声快步寻去,果见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里,有树枝轻轻摇曳。她一走近,就被人拉进去,落入个温暖的怀抱,不是步千洐是谁? “胡闹!这圈套也太直接了。”破月低声说他。他笑笑:“不试试怎知道?蛮人与野兽无异。” 破月回头一看,才发现他身后还潜伏着数十人,用树叶掩饰着身形。 又等了半个时辰,前方忽然传来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众人精神一振,过得片刻,丘陵旁的林子树叶摇动,快速闪出四个身影。 大家都暗吃了一惊。因为那是四个孩子。 昨日那少年赫然其中,他们装扮都差不多,大的看起来十二三岁,小的七八岁。他们冲到烤肉架前,很警惕地四处看了看,然后抓起肉串凶猛开吃。 昨日的小蛮人——破月在心里叫他小石头,只见他左手拿着肉串,右手从烤架旁拿起什么,露出笑容。破月一看下意识一摸腰间荷包,果然空了——小石头手里,不正是他昨日送她的兽牙?步千洐捏了捏她的手,她立刻明白,这么做的目的,是让小石头消除戒心。 果然,小石头把兽牙拿给最高的一个孩子看,比了个手势。高个子露出疑惑的表情,两人来回比了很多手势,最后高个子点了点头,像是被小石头说服了。 破月忽然意识到这一幕的诡异。 原来她只以为小石头不说话,是因为语言不通。可他们自己人在一起,还是孩子,为什么是打手势,不说话?就算是蛮族,也该有自己的语言吧? 难道他们都不会说话?这太奇怪了。 过了一会儿,小蛮人们又发现了酒。很快喝得晕晕乎乎。步千洐看时间差不多了,叫远处士兵摇动树叶,发出声响,装作有人走近。 小蛮人察觉了,立刻取下没吃完的两条羊腿、几十串肉,还有喝剩的大半坛酒,抱在怀里,脚步飘忽地跑了。 ** 晌午的时候,森林沉浸在微黄明亮的日光里,就像被一层朦胧的水雾覆盖着。周围幽静空旷,不远处就是山顶,盖着厚厚的积雪。 这里是半山腰,笔直的乔木直耸入云,形态各异的巨石嶙峋满目。一座座老旧的、黄色的圆顶小屋散布在林中。屋子非常多,密密麻麻蔓延到山顶上,看起来是个非常大的部落,人数绝对超过五千。如果不是跟着小蛮人们到这里,步千洐等人绝对发现不了,这样云雾缭绕的陡峭山崖上,还有数量庞大的蛮人居住。 村落里三三两两站着小孩,但没看到大人。小石头吹着某种哨子,声音很悠扬,很快,更多的孩子跑出来。小石头几个将战利品抬进最大一间屋子里,其他孩子们都显得很兴奋,纷纷冲进那间屋子。破月注意到,他们每个人背后,都背着弓箭,短小的箭矢看起来跟那日射向士兵的一模一样。 并且,从头至尾,没人说过话,全是打手势。 数百个看起来天真可爱的孩子,一直保持沉默,多少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步千洐很有耐心,让士兵们一直等到天黑。这时,包围在村落外围的士兵已达到两千余人。迄今为止,他们没有见到一个成年蛮人。 第111章 “怎么没动静了?”破月盯着死寂的村落。 “因为我在酒肉里下了蒙汗药。”步千洐微微一笑,挥手,士兵们从树后、峭壁后现身,逼近村落。 攻占蛮人村落进行得超乎想象的顺利。当步千洐带兵冲进最大的那间屋子时,发现里面横七竖八躺满了呼呼大睡的小蛮人。步千洐命人将他们全绑了,并未急着用水将他们泼醒,而是带人检视整个部落,加快布防。 破月跟着步千洐进入其他屋子,越看越奇怪。 首先,依然没发现成年人。但是每间屋子里,都有成年人的用具:衣服、鞋、大碗。看起来还挺整洁,似乎离开刚刚不久;有什么原因能让父母离开孩子呢?破月推断,极有可能是外出狩猎了。这意味着他们随时可能回来,这里很危险。 其次,破月以为会见到极具土著特色的房屋,但事实上,这些屋子里摆设大多简单,也没什么特别的民族图腾,倒跟中原的普通农户家里差不多。 让人惊讶的是,士兵在很多屋子里发现了米和肉干,甚至还有崭新的棉衣。有些屋子里煮着饭,看起来半生不熟,也许是孩子自己做的,所以他们才会被步千洐的美味烤肉吸引吧?这里的生活似乎很富足。但如果这样,关于成年人外出狩猎寻找食物的推测就不成立了。那他们去了哪里?难道遭遇了意外的浩劫,全都死光了? 幸运的是,士兵们在许多屋子后头,发现了能够医治毒烟的那种狭长的紫色树叶的植物。步千洐立刻命士兵摘了许多,往军营送回去。 最后一个,也是最令人震撼的发现——那些孩子。 他们的舌头,全部被人齐根割掉了。当一个士兵偶然间发现这个情况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面面相觑。破月在一间屋子里发现了一个七八个月大、正在甜睡的婴儿,小心翼翼掰开他的嘴,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昨日袭击他们的,很可能就是这帮孩子。也许他们的行为只是出于自卫和防范,因为破坏性并不大。可这个隐藏在山巅上的蛮人村落,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秘密?大胥长途偷袭君和的险招,又会不会受影响? 所有的疑虑,只能从这些孩子身上得到答案了。破月端来瓢水,步千洐点点头,她轻轻朝小石头脸上泼去。 小石头醒的时候目光很迷茫,看到破月却立刻笑了。他还有几分迷糊的醉意,抬手搂住破月的脖子,冲她可爱地眨了眨眼。破月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步千洐站在两人身后,为了怕小石头惊恐,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人。破月拿出早准备好的一把精致的匕首,递给小石头。那匕首是步千洐从别处搜刮(?)的,刀鞘镶着宝石珍珠、雕刻着漂亮花纹,约莫是贵族之物。 小石头惊喜地把玩不停。过了一会儿,破月从旁边拿出一件成年人的兽皮衣,对小石头做出疑惑的神情。 小石头脸上的笑容立刻没了,扁着嘴,眼眶红了,很快掉落几滴眼泪。破月吃了一惊,又拍了拍他肩膀。他擦干眼泪,指了指地上。破月心头微惊。 小石头看她沉默,忽然站起来,做出一只手拉着什么,一只手挥舞的样子。步千洐立刻说:“他在比划骑马。”破月一看,还真像。然后小石头指了指自己背上的弓箭,做出中箭倒地的样子。很生动。 破月和步千洐对望一眼,有点明白了。小石头指着地面,意思应该是埋在地下?看来这个村落的成年人,真的都死了。也许是部落间的混战吧。 他们不用再担心遭到成年蛮族人的攻击了,但也替这些孩子难过。见小石头继续低头把玩匕首,破月有些不忍,但还是拍拍他的肩膀,张开嘴,指了指自己舌头。 小石头很疑惑地看着她,伸手到她唇边,似乎想摸她的舌头,又不敢。然后指了指自己嘴里,摇摇头,表示没有。 破月原以为他会难过,万没料到他只是好奇。联想到之前看到的没有舌头的婴儿,步千洐低声道:“也许是生下来舌头就被割掉了。” 破月心头很不舒服,为什么?是部落的某种仪式吗?可有谁会狠心切断孩子的舌头? 看着小石头天真无邪的表情,破月真的不想再问了。但事关重大,她只能继续。她掏出一片狭长的紫色树叶,对他挥了挥。他点点头,带着破月走出屋子。看到屋外的士兵时,他有些害怕,躲到破月身后。步千洐喝道:“笑!”士兵们一愣,全咧开嘴笑了。小石头的脸色这才好了些。 小石头带破月到了屋子后面,却是把这种紫色植物指给她看。她摇摇头,用手在空中比划风烟摇动。小石头很聪明,立刻又明白了,带她走到几棵大树旁,指着一堆针叶茂密的红色灌木。然后从腰间掏出火石,作势要烧。 破月拦住了他。步千洐立刻命人摘了些树枝去烧。不多时,士兵传来消息——毒烟果然是燃烧这种树枝造成的。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村落中间的大片空地上,燃起了熊熊篝火,饭菜的香味前所未有地笼罩着整个山峰。 孩子们一个一个醒来,迷糊地揉着眼睛走到屋外。当他们看清眼前的景色时,都惊呆了。他们看到很多陌生人站在空地上,大多高大强壮,但是每个人脸上都有温和的笑。 站在最前头的是一对很好看的男女,小石头跟他们站在一起,很高兴的样子。而五大堆篝火上,烤满野味——那些都是士兵们猎来的,山鸡、野猪、野兔,什么都有。篝火前铺着十来块黑布,五个伙头军正将一碗碗热腾腾的饭菜,端到黑布上。那香味,足以令每个孩子咽口水。 孩子中有人开始跟小石头用手势交谈,破月注意到,小石头用手频频指向自己,然后拍了拍心脏。她猜想那是友好的意思,也用手指了指小石头,拍了拍心口。小石头一下子高兴极了。 孩子们看到她的手势,像是得到了保证,全都冲过来,端起饭菜,直接用手吃了起来。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破月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毫无疑问,身后的男人们也被感动了,全都沉默地看着孩子们的举动。篝火摇曳,映照着每个人温柔的脸庞。 忽然有个士兵走出来,从怀中掏出什么,递给一个孩子。破月看到,那是一块碎银。这东西在蛮人手上也许毫无用处,可孩子却很高兴,兴奋地举着看。其他士兵见状,都开始纷纷在身上翻找。 破月觉得有点好笑,也很感动。他们掏出的有沿途收刮(?)的金银、珍珠,或者只是自己随身带的手帕、手套等。无论是什么,孩子都感到很新奇,兴奋不已。 这晚,两千士兵醉倒在山寨里。山顶上格外幽冷安静,一切就像童年旧梦,唯有稀薄的月光,无忧无虑照在男人和孩子甜睡的容颜上,照在士兵腰间佩刀上。 第二天队伍离开的时候,每个士兵胸前都多了一根手指长短的兽牙。那是孩子们回赠给他们的。这大概是部落的某种风俗。小石头一直追着破月的马,跑了几个山头,才肯回去,累得破月掉了许多眼泪。步千洐跟她说,等打完仗,一定找人来收养或者照顾这些孩子。 春日正暖,神龙营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走出了白泽森林。 这日是个大晴天,远远望去,群山环抱中的承阳城,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繁华乐土。巍峨城墙、连绵城郭,在晨光中厚重而温暖。 步千洐格外小心,命队伍在城外五十里安营扎寨。他知道唐卿斥候的厉害,派了几名高手去城门附近试探。过了一个时辰,斥候们回来了,但是表情都很怪异。 “大将军。”他们说,“承阳城门,是开着的。城楼下有许多君和士兵的尸身。我们怕有圈套,没敢进去。” 众将大吃一惊,其中老成者迟疑道:“大将军,会不会是唐卿发觉了我们的行踪,故意设下圈套?” 这个猜测虽然匪夷所思,但破月也深以为然。在她看来,唐卿的确有诸葛亮的潜质啊。 可步千洐沉思片刻,却下令:“全军开拔,日落之后动身进城。” “啊?大将军三思!”众人比得到承阳城门开着的消息还震惊。步千洐却站起来,面色凝重地说:“承阳是君和帝都,唐卿傲骨铮铮为人坦荡,他用兵再诡谲,也绝不会拿承阳做饵。所以,承阳已经破了。” 众人瞪大眼,纷纷问:“若是承阳城已破,又是被谁打下的?难道青仑王这么快反攻了?” 步千洐沉吟不语。只有进城亲眼看看,才能印证他心中猜测。 ** 夜风徐徐,城楼上破败的旗帜呼呼作响,月光在城墙上覆上一层淡淡的光泽,深色干涸的血痕狰狞而醒目。僵硬的尸体像是引路石,越往城门,数量越多。在城门下,更是堆了厚厚一层。 城门朝里洞开,剧烈的风往里灌着。远远望去,城内竟见不到半点灯火。 前锋已探明,城内的确没有埋伏,步千洐命大军缓行入城。月光照在湿漉漉的大路上,人足踩在地面,就像站在沼泽里。 趁着火光一看,那潮湿竟是寸许深的血水,还有些地方尚未干涸。而赭色的尸身,一直蔓延到前方街道尽头。有士兵去查探,那些尸身大多冻得僵硬,至少死了两三日。可见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多么惨烈的恶战。 见到如此地狱般的景象,新兵早已大口大口呕吐起来,女兵更是捂嘴不发出尖叫。有些老兵都看得恶心不忍。破月虽然历经百战,这种场合也是少见,恶心得干呕。步千洐将她从马上抱过来,紧紧圈在怀里。 这是一座死城。在检查了城中大部分区域,包括皇宫、官员府邸、百姓民居后,他们还未发现一个活人。一个时辰后,步千洐与众将在皇宫落脚。这里宫墙高耸、毁坏较小,歇在此处,有利于防御。 次日一早,步千洐命大军循着蛮人军队撤退的方向,往东南而行。一路不断见到被火烧过的村庄、君和士兵的尸体。也开始见到零散的蛮人尸首。 “不远了。”步千洐说,“全军急行。” “你怎知不远?”破月与他共骑。 “一路过来,你可曾见到有蛮人尸首?”步千洐说,“如今必是来不及收殓,咱们打他个猝不及防。” 原本要走五日的路程,被步千洐生生用了三日便走完。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三日傍晚,大军前锋行至一座大山脚下,远远便见前方树林中,火光大作。 步千洐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唐卿的帅旗。赭色雄鹰旗随风飘扬,饶是颜色灰败、千疮百孔,也掩不住那绝世而立的风姿。 “会否是唐卿的圈套?”有将领问。 步千洐反问:“难道你未见承阳城生灵涂炭?”他翻身下马,与破月领一千精锐,于夜色中潜行过去。 橘红色的火把,像一只只摇曳的眼珠,在夜色里闪烁浮沉。步千洐率众人伏在山丘后,首先看到的,是数十个高大到近乎畸形的蓝色身影。火光在地上拉扯出更加狭长的影子,令他们看起来与鬼怪无异。 而蛮人的包围圈中,数名赭衣人正奋力抵抗,具体情况看不分明。然步千洐和破月目力更好,立刻辨认出其中一把长剑快若惊鸿,于林中纵横腾挪。 十三! 两人都在心底叫出这名字。 第112章 “大将军,咱们怎么做?”前锋将军问。 “全部活捉。”步千洐道,“谁有良计?” 立刻有名军官站出来:“大将军,蛮人有毒烟,小的也有。不妨一试?”原来是名善用毒的江湖游侠。前些日子见到蛮人的毒烟后,他一直耿耿于怀(?)。今日见有机会,立刻献计。 步千洐和破月都觉这样最好。于是那军官聚齐些树枝树叶,点火之后,从怀中取出个小白瓷瓶,全倾倒进火里。淡黄色轻烟缓缓升起,那人请步千洐连拍数掌,将烟雾朝树林吹去。 众人期待地看着,片刻后,果然有了效果,林中“扑通”“扑通”数声,倒下数人。 可这效果绝不是他们想要的。因为赭衣人全部倒下了,唐卿帅旗也倒下了。所有蛮人却静立不动,片刻后,全部转身,看着这边。 难道蛮人竟然百毒不侵? 可已经来不及细想了,他们已经朝山坡冲了过来。 好在他们看起来只有五十余人,众人半点不慌。步千洐厉喝:“放箭!” 数张劲弩齐射,箭雨如蝗。每个蛮人身上都至少中了七八箭。然而匪夷所思的事再次发生了,除了被射中眼珠的蛮人停下脚步,原地胡乱挥舞长枪,其他蛮人哪怕全身如刺猬,攻势居然不减,朝山坡上冲上来。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步千洐抽出长刀,厉喝道:“杀!” 这是一场非常惨烈的恶战。月色清亮,盈盈照耀在山坡上,也照亮每一个蛮人的脸,沉默、麻木而凶狠。沉甸甸的长枪,于他们手中有若游龙,追魂夺命。他们并非只懂蛮干,在冲到山坡上时,他们悄无声息地变化为尖锥阵型,再往两翼展开,瞬间冲破了士兵们的兵阵,分明五十人的队伍,气势如此磅礴沉稳,竟不把这步千洐的一千人放在眼里。 千钧一发之际,步千洐抽出长刀,刹那如漫天大雪纷飞。黑色身影拔地而起,雷霆万钧般落下,直扑为首一名蛮人。鸣鸿于半空隐有风雷声,直破那蛮人的精铁长枪,刀光亮如白昼,瞬间将那蛮人从头到脚劈为两半! “好!”众兵士采声雷动,气血大振,方才被蛮人冲破的阵脚,也迅速恢复严密。而其余蛮人约莫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对手,全都是一愣,就这一分神的工夫,包围圈已成,蛮人们深陷兵阵中。 两炷香的时间后。 步千洐和破月提刀站在血泊里,心情都很沉重。五十余名蛮人终于被剿杀干净,没有活口——留不下活口。点穴竟然对他们是无用的,而他们不到战死,绝不投降。可这边的伤亡也很大,战死八十余人,重伤一百一十人。若不是步千洐在这方寸之地灵活应变,几乎要将所有手段用到极致,伤亡还会更大。 可再想想,如果是两方大军交战,步千洐不可能这样事无巨细地临场指挥,正面对抗时,神龙营的伤亡会更大! 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两人带着一队亲兵,迅速冲下山坡。只见林中倒着二十余人。正中一辆马车已然残破不堪。马车前躺着的,不正是十三?步千洐将他扶起,破月掀开车帘一看,唐卿、唐甜兄妹晕迷靠在车壁上。 ** 次日清晨。 步千洐二人走到营帐门口,亲兵低声道:“都醒了。” 步千洐点点头,露出笑意,掀开帐门。日光照进去,只见一人面目俊朗、容颜苍白,坐在榻上,另外两人站在他身侧,闻声都转过头来。 三兄妹长相各异,可那份清隽和沉静,如出一辙。唐甜一身红衣,目光探究;十三面无表情,眸色很难得有些复杂。唐卿的表情则简单许多——他含笑看着二人,既无紧张,也无防备,不似被俘的敌国元帅,倒似老友到访,言笑晏晏。 “步将军,我兄妹三人,多谢你救命之恩。”他温和道,十三和唐甜听他这么说,同时拜倒在地,他却道,“我行动不便,无法下地,失礼了。” 步千洐一愣,上前扶起十三。破月扶起唐甜,看着唐卿。只见他端坐于榻上,双腿一动不动。 他察觉到两人的目光,苦笑道:“长期服药,终是伤了血脉筋骨。” 步千洐一路披荆斩棘往北而来,虽是为了复国破敌,但也存着与唐卿好好大战一场、一较高下的心思。如今见他也是国破家亡,甚至双腿残疾,竟生出几分知己罹难的伤痛。他沉默片刻,上前道:“元帅,我军中不乏能人异士,且让他们来为你诊治。” 唐卿摇头:“无妨,先说军事吧。”他顿了顿,脸上浮现笑意,“你带兵穿过了白泽森林?” 步千洐大为敬服,点头道:“正是。为了偷袭承阳,报你当日攻下帝京之仇。” 唐卿一怔,微笑道:“若不是蛮人大军,你想攻下承阳,倒也不容易。” “极难,但也不是不可能。” 唐卿点头:“假设已无意义。如今我三人为你所擒,敢问将军要如何处置?” 步千洐沉吟不语。 “别杀他。”十三闷闷的声音响起,清亮的眸看着步千洐。唐甜一脸警惕戒备,破月也有点紧张了——她知道步千洐虽与唐卿互相欣赏,但是国仇家恨前,步千洐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他的心肠比谁都硬。 但这次,步千洐的狠绝,连她都未料到。他看着唐卿,语气平静道:“大胥分崩离析,皆你一手促成。我还有何理由留你性命?” 十三的脸骤然变色,唐甜目露决绝的恨意,破月沉默不语。 唐卿却笑了,慢悠悠地道:“理由,自然是有的。” 步千洐脸上泛起似有似无的笑意:“譬如?” “蛮人。” 第113章 当唐卿与步千洐并肩坐在中军大帐,面对胥军将士惊讶、质疑甚至愤怒的眼神时,他的内心,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轻松自若。 他在忧心。忧心的并非个人安危,而是天下大势。 两个月前,他领大军返回承阳,并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一场异常艰险的时局。十万蛮族兵临城下,承阳风雨飘摇人心惶惶。 而他和新帝却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低估了对手。 腊月二十三,蛮族攻城。唐卿并不害怕,哪怕早知蛮族骁勇。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在与动物无异的蛮族大军中,遇到今生最强悍的对手。 步千洐固然天纵英才,但暂时没被唐卿视为对手。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步千洐即使出山,接手的也是大胥的烂摊子,且大胥新帝器量狭窄,步千洐生性豪放,两相桎梏下,必难有大作为。所以即便大胥五年内不亡,步千洐也不会是他唐卿的对手。 可蛮人之中,竟然藏龙卧虎。 那人带兵攻城一个月,与唐卿打得不分上下。旁人或还觉得是蛮人太强悍,两方势均力敌。唐卿却暗自心惊肉跳——须知唐氏钻研神兵利器已有数年,武器上远远领先于蛮人。在这种前提下,双方依然难分胜负,不能不叫他忧心。 便在这节骨眼上,连日北风大作,对方突然于城外燃放神秘浓烟,满城守军中毒十之三四,军心大挫。若不是唐卿治军甚严,坚持守城,只怕城门早被攻破。 然而还不止,对方的杀手锏在这个时候,才使了出来。一夜之间,君和新帝被刺杀,负责皇城安危的卫尉叛变,率禁军以“诛杀叛党”为名,偷袭唐家,意图置唐卿于死地。同日,奸细偷偷打开东城门,蛮族长驱直入,平手战局就此打破。 然而唐卿也是极厉害的,硬是率着七八万残军,与蛮人展开巷战,生生将野兽般的蛮人堵在东城半个月,掩护全城百姓撤离。待得他领残部且战且退,已是身陷重围、力有不逮。直至在城外数里,被步千洐出手相救。 如今,事实的真相于他心中,已是水一般清晰。 流浔的暗棋并非与大胥联手。他们的暗棋,是蛮人大军。潜伏在承阳城内的奸细,也是流浔人。只是流浔如何驯服野性十足的蛮人,甚至训练成如此强悍的军队的,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由得想起几年前,自己在东北大营遭遇蛮人刺杀,幸亏被步千洐和颜破月搭救。他想起流浔臣子慌慌张张跑来解释,说是流浔士兵惊动了蛮人,才导致蛮人南下。现在想来,说不定流浔早就开始训练蛮人,那次应当是出了什么岔子,让几个蛮人落单,怕被他发觉异常,所以才急忙掩饰。 流浔狼子野心,只怕已筹谋许多年。 只是带领蛮族大军攻打承阳的将领,到底是谁?不可能是蛮人,即便他们能够被训练成为军纪严明的部队,也不可能凭空生出个名将。难道是流浔人?流浔人中何时出了如此杰出的人才?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邻座的步千洐。他之所以相信步千洐,并非因为觉得他会心软,而是他相信,千洐对大局看得同样通透——如果君和亡了,流浔下一个目标就是大胥;况且他认为步千洐跟自己是同一种人——征战,是为了止战。 所以,步千洐一定会力劝胥帝、慕容湛停战,与君和联手。而如果他日能战胜流浔,君和困局解开,他唐卿亦不愿再战。 毫无疑问,步千洐在这支军队里拥有绝对的权威。在他向众将阐明利害后,竟然让大家接受了要与君和联手的事实。什么样的将军,带出什么样的兵。唐卿觉得,步千洐的兵,凶悍却仁慈,非常矛盾,却也令他心生敬服。 在唐卿向众将说明蛮军作战特点后,子时已过。见唐卿连声咳嗽,面色苍白,嘴唇却越发殷红似血,步千洐大手一挥:“今日暂且议到这里。” 众将散了,步千洐将唐卿的轮椅推出大帐,忽然说:“我们虽然击退围攻你的蛮人,但你说他们会不会再次偷袭?” 唐卿微笑:“当然会。你打算如何应对?” 步千洐笑而不语。 这时,伫立在营帐外的破月、十三、唐甜三人迎上来。唐卿继续道:“千洐,我与蛮人交手多次,也有些对付毒烟的经验。你让士兵每人多准备几条湿毛巾,再寻些花瓣枯草,塞在毛巾里,或可阻挡片刻毒烟——这已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了。” 他语气极为诚挚平和,破月听见了,有些感动,看一眼步千洐,他也微微动容:“元帅对我推心置腹,毫无保留。步千洐今日与你首次合兵抗敌,又岂能不备上见面礼?”他看向破月,她笑着点头,从怀中拿出一包紫色狭长树叶,递给唐卿等人。 待到破月说明在蛮族部落的经历,唐卿三人惊喜不已。 “如此一来,蛮人若是放毒,咱们就不怕了!”唐甜喜笑颜开。 十三看着破月:“多少?” 破月绽放大大的笑容:“很多很多。本来打算用来打承阳的。” 十三一愣,唐甜有些尴尬,唐卿低声失笑,步千洐将她一搂:“娘子,不可如此实诚。元帅会记仇的。” 唐卿微笑着看一眼破月:“不会。”又对步千洐说:“你们有此奇遇,真乃上天眷顾。这一仗,你打算如何打?” 步千洐缓缓道:“将计就计?” 唐卿笑意更深:“正该如此。” 两人一拍而合,竟再不多话,唐卿微笑道:“我已倦了,这便回营歇息,明晚静候佳音。”步千洐点头。 破月靠在他肩膀上,看那兄妹三人回帐,竟真的放心大胆去睡觉了,不由得嗔怪道:“虽然我对唐卿印象不错,但这好歹是你的地盘。他们还真放得下心。而且他也不帮忙?” 步千洐失笑:“今夜只是些筹备事项,真有用得上他时,他自然会出手。” ** 天明时分,日头躲在厚重的云层后,天地间苍白一片。神龙营落脚的地方是一个破落的村庄,此时村子内外静悄悄的,士兵们或在农舍中沉睡,或在村外安营扎寨。甚至有的就地躺在枯草厚实的山头上。 今日无风,有雾。淡淡笼罩着田野。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的不能发觉,有阵阵稀薄的轻烟,拂过树梢、掠过山坡,慢慢弥漫了整个村落。 破晓鸡鸣之后,村落中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许多人在跑,有的跑到村子外头,却发现村外已是白烟一片,逃生无门,只得又退了回去。 那烟是从四个方向同时袭来的,将整个村子堵得密密实实。又过了半个时辰,村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小。最终,归于平寂。 天渐渐放晴,日光从高空照射下来。残余的薄烟萦绕村庄,令它看起来像是仙境中的所在。 村外南侧,野兽般雄壮的蛮人,渐渐崭露出严整的阵型。随着外围烟雾被驱散,露出的蛮人越来越多。 在数千手持板斧的前锋队后,一个男人,身着蓝色流浔国战袍,静静立于马上。他身形极为魁梧,比其余蛮人还要高大一些。但因他体型偏瘦,看起来并无粗陋的狰狞。他右手持一柄暗沉的单刀,脚踏皂色长靴,腰系黑带,于晨光中格外英武威严。麦色的面皮上,一双深邃的眼眸目光阴冷,络腮胡子遮住大半面容,只让人觉得,这是个非常冷酷、粗犷的男人。 他一挥手,身旁旗兵打出旗语,五千前锋得令,便如猛虎下山般,沉默地朝村落中冲去。 片刻后,村中传来零星的打斗声,随即恢复沉寂。 身旁一名蛮人副将正要按原计划,策马率大军入村。那男人却忽地抬手,阻住他的去势。 “有诈。”他用刀尖在泥地上画出这几个字。 副将呆呆看了片刻,他却又写道:“围村。” 晌午时分,步千洐负手立于村中道路两旁的伏兵阵后,微蹙眉头:“蛮人守在村外,不再进攻?” “正是。”斥候答道,“他们已安营扎寨。” 破月关切地看着步千洐,他沉思片刻,冷笑道:“如此,便准备突围吧。” 天色渐黑,原地戒备的蛮人前哨发现了件奇怪的事——他看到前方的树林里,飘来阵阵似有似无的烟雾。他以为是晚上的雾气,没太在意。待那烟雾到了眼前,忽觉眼睛刺痛、脸皮痒麻。这感觉如此熟悉,他立刻知道,这根本是蛮族的修罗烟! 蛮人不会说话,“嘎嘎”发出嘶哑的声音,冲到营中,朝领军大将禀报。 那蓝衣男人负手站在军中,望着远处缓缓逼近的浓烟,没有半点惊慌。副将已命各部分发解毒草服下。许多蛮人本身就带有解毒草。经过短暂的慌乱后,全军很快平静下来。 这时,打斗厮杀声从东侧传来,斥候来报。原来敌军趁着夜色、燃放毒烟,已从守卫较薄的东面突围了。因东面皆是山林,万余敌军化零为整,顷刻没入山野,根本无法阻拦。 众蛮人嘶哑地低叫着,他们虽呆笨,却也奇怪,为何敌人也有了蛮族毒烟? 而那领兵的男人听到不利战报,竟无半点反应。他只沉默地望着漆黑的夜色,片刻后,翻身上马,命令全军往南去了。 第114章 两日后。 初春的日光静静笼罩在山岭上,山脚的流水潺潺,微光荡漾,满目青翠碧绿,寂静无声。 步千洐负手站在水流前,唐卿坐着轮椅,停在他身旁稀疏的草地上。两人沉默片刻,步千洐先开口。 “你早料到,他会识破我的埋伏,对不对?” 唐卿淡淡地点头:“对。” 步千洐并无恼意,语气不急不缓:“所以你才说次日晚静候佳音,是料定我会选在天黑时突围?” “嗯。”唐卿话锋一转,“千洐,咱们结为兄弟吧。” 饶是步千洐对唐卿已有些信任,此时也感到吃惊。 “怎么?不敢?”唐卿含笑望着他。 “别激我,那无用。”步千洐静静望着他,“你有何图谋?” 唐卿敛了笑,抬头望着前方碧蓝的天色。 “天下太平。” ** 晌午过后,唐卿在匆匆赶来的君和三万东路军护送之下,离开了胥军大营。步千洐将他兄妹三人送至大营外,旋即回到营中,一人独坐,蹙眉沉思。 破月端了饭菜进来,便见他凝重的神色。柔声问:“唐卿跟你说了什么,叫你如此为难?” 步千洐将她揽入怀里,低声道:“并非为难。他……给我画了张大饼。” 他想起今早与唐卿在溪旁的对话。 “蛮军势如破竹,大军所过之地,君和兵败如山。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卿今日不死,定当联络各部,再战流浔。只是敌人骁勇至斯,即便卿托大,胜算也不过四成。”唐卿说出这番话时很平静,虽然这等于判定了君和死刑。 “流浔灭君和之后,下一个目标,自然是胥。大胥已经元气大伤,还有能力抵抗流浔吗?”他淡笑道,“卿大不敬地说一句,如今……我君和皇室覆灭,卿必将执掌大权。如此,卿可向胥许诺,只要联手破了流浔,君和大胥,何不一统?只要严修法制,凡事以天下百姓为先,卿奉慕容氏为帝又如何?” 步千洐听到这个提议,当真是大吃一惊。震撼之后,对唐卿的崇敬又添了几分。他觉得这个人当真是心怀天下,没有国别之分。 “好。”步千洐心情激荡,朝他拜倒,“我信你。我必将上奏吾皇,以联手抵抗流浔,早日天下太平。” 唐卿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眸色平和地笑了,“千洐,你相信天命所归吗?你认为慕容充,当真能做天下的帝王吗?” 步千洐沉默不语,唐卿也不再逼他,只柔声道:“今日与你结拜,只因知你是重情义之人,有兄弟一诺,胜过纸面契约。然今日一别,望君珍重。只愿明年此时,祸乱已除、天下太平,你、我、十三,还有你那义弟慕容湛,能够把酒言欢,共赏河山。” 思及此处,步千洐心情亦柔和下来,抬眸见破月水盈盈的眸正关切地望着自己,只觉家国天下重任,皆化在这一双饱含情意的眸子里。两人厮磨片刻,他沉声道:“月儿,咱们南下,与小容会合。” ** 一个月后。 若说二十年来,流浔于世人印象,不过是边陲可有可无、摇摆不定的小国;蛮人只是北部极地的一个神秘的名词,那么如今,整个大陆,已无人不知流浔蛮荒铁骑的厉害。 强盛如君和,也应了“盛极而衰”的谶语。这一个月来,面对蛮人和流浔三十万联军铁骑,唐卿也只是勉力保存军队实力,君和的国土,依然一点点被流浔蚕食。 曾经留守大胥境内的八万余君和兵马,在得到唐卿的命令后,立刻往北撤兵。而大胥已经南迁的******中,几乎众口一词“乘势追击”,希望剿灭这支君和侵略军,皇帝慕容充更是跃跃欲试,动了御驾亲征的念头。 在这决定大陆全局的时刻,慕容湛站出来,力排众议,劝诫皇帝放君和兵马离境。只因他已收到步千洐的密信。 慕容充也并非冲动短视之人,在看了步千洐的密信后,着实为难了一番。他一是觉得区区蛮人,岂会那样厉害,只怕步千洐有所夸大;二是决计不信唐卿肯奉自己为天下君主的;三是想要君和跟蛮人斗个两败俱伤再收渔利。 于是他便允了慕容湛的提议,不再追击君和军队。但慕容湛建议由他率大军北上,与君和联手打流浔,他却坚决不允了。 “王叔,你是朕左臂右膀,朕不能令你涉险。”慕容充这番话说得的确是真心诚意,慕容湛思索过后,也觉深入君和境内实在凶险。他毕竟与唐卿交往不深,心存疑虑,遂叹息作罢。 数日后,慕容湛率三万军队,护送慕容充返回帝京,重登帝位,一时间举国欢腾,慕容充更是欢喜不已。 如此,大陆形势便在征战中稳定下来。君和与流浔在北部打得胶着,大胥趁机收复失地。步千洐料定小容暂时不能提兵北上,加快南行,想要说服他和皇帝出兵。 谁也没料到,流浔会在这个时候,派一支蛮族军队,奇袭帝京。而这个时候,步千洐的万余人马,尚在穿越青仑沙漠。后世评论流浔这一举动时,称为“看似鲁莽,实则英明”。原因很简单,君和皇室已经覆灭,如果大胥皇室也被杀光,士气必然大挫。而这世上,就只剩下流浔徐傲一个天子。 三月初四,慕容湛照旧入宫,与皇帝商议了全国军队的布置,便到帝京驻军大营巡视。天色将暗之时,他正立于城楼上眺望,按照步千洐的密信,这几日应该回来了。 正怔怔出神间,有亲兵喘着粗气扑倒在前:“王爷!刚刚斥候来报,发现、发现一支大军,已在二十里外!人数不明!” 慕容湛眉头急蹙:“我命斥候刺探百里,为何如今才来报?” 亲兵摇头不知。慕容湛沉吟不语。副将见状问:“会否是步将军的部队?” 慕容湛摇头:“若是他回来,岂会故意瞒过斥候?” 副将脸色微变:“君和军队刚刚撤走,我北部青仑、湖苏诸城守备薄弱。难道是君和人意欲再次偷袭帝京?” 慕容湛没回答,他厉喝一声:“传令三军,全城戒备,准备迎敌。” 月上枝头,饱经战火的帝京,笼罩在阴沉的夜色里。城中灯火已不及战前一半,但终究添了许多活气。慕容湛一直站在城楼上,看着寂静的远方。然而四野始终黑黢黢一片,这令他暗暗捏一把冷汗。 更晚一些的时候,城楼上起了北风,黑夜里有淡淡的雾气凝聚、弥漫,丝丝缕缕缓缓朝城头袭来。慕容湛望着那袅袅轻烟,心情有些怅然。正恍惚间,忽地察觉异样。 不对,这烟不对。分明是朝城楼而来。 “火把!”他厉喝一声。 城楼顿时一片大亮,这回他和将士们都看清了,哪里是雾气,分明是滚滚浓烟,朝城楼袭来。尽管不知道敌人燃起烟雾是何意,是要遮挡视线吗,但慕容湛还是警惕地下令:“捂住口鼻,避开浓烟!弓箭手准备!” 北风更烈时,城楼上已是惨叫声一片。副将捂着脸冲过来:“王爷!此处凶险!请下城楼!”慕容湛一把将他推开,对身旁亲兵队长喝道:“带上我的亲兵队,入宫保护皇上。”又压低声音道,“若是情况有异,护送皇上从南门走!” ** 万人大军,于草绿花开的时节往南行进,一路遇到几支君和撤军,双方不发一言,各走各的。 接下来几日,越往南走,零散的士兵尸身越多。 十日后,抵达帝京。 眼前的景色叫所有人惊骇难言。 城池已破。 野兽般的蛮人尸身,在城门前堆积成山。鲜血染红了城墙、浸湿了大地。破败的黑色旌旗,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城楼上。 城门洞开,厮杀声隐隐传来,宛若午夜遥远的雷鸣。 步千洐当即就红了眼,狭路相逢勇者胜,他深知此刻很可能两军正打得胶着,生力军的加入有可能改变局势。但也只是可能。 他不能放过。 “保护皇上!保护帝京!”他大喝一声,策马朝城门攻去。身后铁骑如万马奔腾,随他冲进了城门。 城内大道亦是尸首如山。有蛮人,更多的是君和人。城门处有零散的蛮人,看到他们都是大吃一惊。街道尽头,黑蓝两色士兵,正打成一团。 整个帝京,处处厮杀声震天。 “慕容湛!”步千洐清啸一声,声震长空。破月持刀立在他身旁,两骑如凌厉长风,杀入前方敌阵中。 血,四处都是血。步千洐和破月已经杀红了眼。两人刀光如银龙,所过之处,饶是强悍的蛮人,依然无法阻挡。两人率着十余名武艺精湛的亲兵,从北城一直杀到南城。 无数蛮人在阻击他们,但他们很快,实在太快,即便已入龙潭虎穴,也无人能敌。 直到他们在南城门外,看到被蛮人追击、摇摇欲坠的王旗。 慕容湛! 饶是千军万马,步千洐和颜破月,也能将他从中分辨。只见他持剑立于王驾马车旁,白衣浴血、神色冷肃。他身旁是数十名慕容氏暗卫,而后是数百君和军士,将王驾团团围住。 外围,几十名蛮族士兵,还有百余身着流浔蓝色军装的普通兵士,正与君和兵厮杀成一团。再往外,静静立着两骑。其中一人身材极为高大,长发披散肩头,络腮胡子,似是蛮人首领;另一名中年男子身着蓝色锦衣,却似是流浔官员。 是他!步千洐看到那蛮人将领,心神一震。然他已无暇顾及这个对手,低声对破月道:“我去阻击蛮人,你护送小容先走!” 已到了这个时刻,破月虽担心他的安危,却也只能点头,她咬牙持刀,纵身连跃,踩在蛮族和君和士兵头顶,落在慕容湛身旁。慕容湛本神色冷肃,一见她,悲喜同时袭上心头。再一抬头,便看到了步千洐,叹息道:“你们何苦入城!” 破月根本不与他多言,低喝道:“走!”转身便朝城门处杀去。她刀法精湛狠厉,周围士兵为之精神一振,随她往城门冲去。 第115章 这厢,步千洐根本不给蛮族追击的机会,大喝一声:“上!”便领数十好手纵身一跃,落在蛮人阵中。蛮人攻势为之一阻,原本双方胶着的势头,瞬间解开。 战阵之外,那蓝衣流浔官员急忙对身旁的蛮人将领道:“你设在城外的埋伏没用!援兵到了!决不能让慕容充和慕容湛跑了!” 蛮人将领点点头,单手轻轻在马背一拍,身子已如大雁般腾空而起,徐徐朝步千洐袭去。 步千洐在蛮人阵中战得正酣,忽觉后背一道绵柔的气力袭来。他见机极快,侧身便避。这一避却是大吃一惊——那劲道竟似如影随形,始终在他后背。他屏气凝神,丝毫不慌,回身便是一刀,猛劈向来人。 然而这雷霆万钧的一刀,竟是劈了个空。他定睛一看,却见一张满是胡须的脸已在眼前。那脸极黑,一双深邃的长眸光泽黯淡,只望了一眼,竟叫人心头一惊。 “纳命来!”步千洐使出玉涟神龙功中最精妙的招式,朝他拦腰斩去!那人原本神色呆滞,见到这样狠厉的一招,才闪过惊讶的神色。他就这么平地拔起,一跃躲过,复又落下,拔出了腰间长刀。 刀光暗沉如水,步千洐心神一凛。铿然金石交错,步千洐虎口震痛,胸膛气血上涌,手中鸣鸿竟已断成两截。而那人竟已收刀回鞘,伸手朝他胳膊抓来! 步千洐心生怒意,手握半截残刀,狠狠朝他胸口斩去!那人肩膀一沉,这一刀竟斩在他胳膊上。而他来势竟然不减,单手抓住了步千洐的手肘。 步千洐挥手挣脱,然而一股浑厚的力道宛若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瞬间全身僵麻,难以动弹,竟已被点中了穴道。他大吃一惊——那人手抓之处,并无穴道!可他的内力竟直接从自己皮肤血肉渗入,力透全身大穴!这一身内劲,简直闻所未闻。 那人制服了步千洐,根本不看他一眼,将他肩膀一抓,往后一丢,数名流浔士兵手持长枪,将步千洐团团包围,立刻绑了,押到那流浔官员面前。 那人在阵中静静立了片刻,辨明方向,从身旁一士兵肩上抓过弓箭,随即轻轻跃上城楼,搭箭连射。 城外数丈外,破月已护送慕容湛和王驾杀出了城门。 “噔——”摇晃的箭矢,射中慕容湛身旁寸许的车辕,众人大惊回头,破月一跃而起,挥刀斩断直射慕容湛后心的第二箭! “当心!”众人疾呼,然而已来不及。第三箭势如破竹,直入破月右肩。破月闷哼一声,身子直接扑倒在地,竟是被箭钉在地上。 慕容湛瞬间色变,扑过来双手拔箭。然全力之下,那箭竟纹丝不动。破月全身扑在地上,以手撑地想要站起,未料稍微一动,痛彻筋骨。那箭力道极为霸道,将她紧紧钉在地上,没有半点缝隙,想要斩断箭头站起,都不能够。 “走!”身旁暗卫抱住慕容湛往后拖,他哪里肯依,大喊着破月的名字。而城门处,已有蛮人追了出来。 暗卫无法,一掌狠狠击在他颈部要穴。慕容湛浑身一颤,恍然间只看到破月轻蹙的乌黑眉头,心痛得无法自已。然而眼前已是一黑,他软倒在暗卫怀里。前方数丈外,恰有一支神龙营的五百人部队迎上来,见到慕容王旗,大吃一惊,立刻冲上前断后,护送他们且战且退。 破月被钉在原地,呼吸越来越急促。蓝衣蛮人几个起落,停在她身后,抓住她的肩膀轻轻一提。箭矢透胸而出,破月惨叫一声,昏死过去。蓝衣蛮人将她往后一丢,两名蛮人双手接过,见是女子,便扔到马背上,绑了起来。 —— 步千洐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间阴暗的地牢里。周围静悄悄的,趁着幽暗的火光,他看到其他牢房里,都关着囚犯。 他很快辨认出,这是帝京大理寺的天牢。想必是流浔人直接利用了,将他这样的被俘将领关了起来。 “我是大将军步千洐,诸位是?”他哑着嗓子问。 其余牢房中诸人原本或蜷缩或躺卧,大都恹恹。听到他的声音,尽皆耸动,站起来或抬头看过来。 “大将军!”“大将军!” 众人悲喜交加,纷纷报上姓名,有城破之日被俘的文官,也有守城将领。步千洐朗声道:“诸位可有青仑王和……我夫人的消息?他们可曾被俘?” 众人皆说不知,步千洐松了口气。 步千洐正要问守城官员,城中其他情况,狱卒却听到了这边喧哗,大吼道:“闭嘴!”众人寂静下来,步千洐望着手足上沉重的镣铐,一时也没有脱身的法子。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忽见狱卒点头哈腰,领着一队蓝衣人快步走来。他们在步千洐的牢房前站定,领头的,正是那日领兵追杀慕容湛的流浔将领。只见他中等身材,四十余岁年纪,相貌普通,他盯着步千洐看了半晌,却对身后诸人道:“开门,你们暂且退下。” 步千洐平静地望着他,他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从怀中摸出个物事,用袖子遮住,这样只有步千洐的角度能够看见。他问:“我问你,你这玉佩从何而来?” 步千洐看到那块小巧精致的玉佩,不正是破月当日赠予自己的?他立刻明白,定是自己被俘打晕时,敌人搜走了自己身上所有物事。不由得脸色一沉,喝道:“那本就是我的。” 那官员面色却有些古怪,继续问相同的问题:“你且好好答话,到底从何得来?” 步千洐见他执着于此,顿觉事有蹊跷,便道:“家传玉佩,从小便不离身。怎样?” 那官员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左右神色关切的其他囚徒,忽然扬声道:“来人,把他押到我帐中。” 狱卒和随从匆匆跑过来,都有些担忧:“大人,此人武艺高强。” “休要多言,本官要亲自拷问他。”那官员厉声道。 ** 这官员正是流浔南路军三品左将军薛嘉。按照国主徐傲此次定下的南征方略,他率一支五千人的流浔军队,在蛮人大军攻下帝京后,就地驻扎、接管军权。身为高级将领,他也知道流浔的奸细遍布大胥、君和,很多人埋伏数年,甚至连三十岁的年轻国主徐傲,都不知道其中某些人的身份。 而这种玉佩,便是辨识他们身份的唯一证明。这种玉只在流浔国内有产,玉在人在、玉亡人亡。玉的颜色越绿,说明持玉人身份越高。而当他的手下从步千洐身上搜到玉佩时,他便百思不得其解——这枚玉非常贵重,持玉人的品阶定是一品以上,甚至有可能是皇亲。可无论怎么看,步千洐都是大胥的一员猛将,战功无数,怎么会是流浔细作。 但他也不敢胡乱下判断,所以决定亲自再问一问步千洐。 待亲兵将步千洐押上来,薛嘉沉吟片刻,决定先礼后兵,朝他一拱手道:“大人,之前不知大人身份,多有得罪。” 步千洐听到他的话,心头暗惊。方才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回忆当日破月将玉交给他的情形。他想起是在燕惜漠、殷似雪死后,破月才把玉佩给他。以破月的性子,要是早得了这玉佩,肯定藏不住,必定早早送给他。可见她一开始并没有玉佩,是后来才得的。再回忆当日她将玉佩相赠时,并无太多喜意,只是郑重地告诉自己要好好收着,眉宇中似有惆怅。而这流浔官员对玉佩如此重视,莫非是某种信物? 他虽想不到颜朴淙,却觉得殷似雪或许是流浔人。毕竟那妖女婆婆行事诡谲,又为害武林。 如此想着,他便有了主意。 “你知道便好。”他淡淡道,“方才人多,我不便与你相认。” 薛嘉见他认了,却是半信半疑。只是按照流浔的惯常做法,他并无权力拷问这位“大人”。但要就此放了他,他又不放心。于是便问:“大人既是自己人,下官自当唯命是从。只是有一件事,下官想不明白,昨日大人为何拼死救出胥帝和青仑王?须知,活捉他二人,乃国主之命!” 步千洐心中一凛,念头转得飞快,轻笑道:“放他们走,自然有我的理由。” “还请大人明言。”薛嘉盯着他。 步千洐神色一展:“我放他们走,自然是因为……胥帝并不在车驾中。” 薛嘉着实吃了一惊:“大人如何得知?” 步千洐淡笑道:“具体如何得知,不便道与你。昨日我领军自北而归,已得到消息,他遣了旁人,一早护送胥帝离去,自己则护送个空的王驾,是要吸引你们兵力,便于真的胥帝逃远。而我出手相助,便是不想叫你们胡乱行事,放了慕容湛回去,我自能尾随,擒到胥帝。” 步千洐这番话,一半是瞎说,一半也是他的猜测。昨日他舍身相救,也不是为了胥帝,而是为了慕容湛。后来回头一想,越想越觉得胥帝不可能在王驾上——慕容湛忠君忠得肝脑涂地,不可能让胥帝落入这样艰险的境地,以他的谨慎,怎会将皇帝留到今日才突围?必是另有打算。 然而薛嘉听到步千洐这么说,却已对他的身份信了个十足十。他淡笑着鞠躬:“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海涵。”说完亲自上前,拿出钥匙打开了步千洐手足的厚重镣铐,微笑道,“大人既然知道胥帝不在那马车中,可见是自己人。不过,大人的消息还是迟了许多。”他凑到步千洐耳边低声道:“胥帝,已在我们手里了。” 他肯放了步千洐,并非鲁莽。那玉佩所代表身份实在太高,况且流浔一向重视埋在各国的细作。他日平定天下后,说不定眼前人便是一品大臣,他也存了讨好的心思。只不过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步千洐。以步的身手,此刻帐中只有两人,就算他不解开镣铐,也势必为步所擒。 步千洐心头巨震,面上却露出笑意:“当真?如此甚好!” 薛嘉笑道:“三日前,慕容湛已派人护送胥帝乔装出城。被蛮奴逮了个正着,已秘密押往北部,去见国主了。” 步千洐击掌:“好极!好极!蛮奴……是何人?” “便是那日擒住你的蛮人将领。此人用兵当真出神入化。” 步千洐奇道:“说来奇怪,我离开故国已有多日,倒不知国主如何驯服了蛮人?” 薛嘉原本还在笑,忽地神色微变,看了一眼步千洐,停顿片刻,道:“此事说来话长。大人先歇息用些饭菜,咱们稍后再叙。” 步千洐缓缓点头。薛嘉又道:“大人,得罪了。这镣铐我还是替大人戴上,免得身份暴露。” “好。” 薛嘉再次走近他,拿起手镣,正要套上他的手腕,忽见他长臂一伸,自己肩头已是一阵酸麻,被点中了穴道。他神色骤变,勉力笑道:“大人,你这是作甚?” 步千洐却不答,流水行云般点中他数道大穴,这才微微一笑,往他的案几前一坐,端起旁边的酒壶喝了几口,顿觉精神一振,这才笑道:“你已察觉出我不是流浔细作?我是哪里露了馅?” 薛嘉脸色变了又变,终是叹了口气,道:“流浔驯养蛮人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你拿着超品(?)的信物,离开流浔时,理应知道缘由。” 步千洐点头:“你倒是个机警的。说吧,蛮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嘉却道:“步千洐,你虽不是我流浔人。但机缘巧合得了这玉佩,与我流浔高官必有渊源。如今胥大势已去,君和首尾难顾,我流浔铁骑一统天下指日可待。比起心胸狭窄的慕容氏,我国主徐傲可谓是惊世之才。你是当世名将,何不弃暗投明?” 步千洐笑了:“少废话。速速招来,我给你个痛快。” 薛嘉听他已有了杀意,不由得心下惧怕,想起一事,立刻道:“那日与你并肩而战的,是你的娘子吧?你若杀了我,今生也见不到她了。” 步千洐一直以为破月护送慕容湛逃了出去,此刻听他如此说,顿时心下一沉,站起来,单手掐住他的脖子:“她在哪里?” 薛嘉也硬气,冷笑不语。 步千洐本就是心狠手辣之人,涉及破月更是急切,见他傲气,也不多话,一把抽出他腰间佩剑,挥剑乱斩,薛嘉惨叫一声,左臂已被他劈落。 又折磨了一炷香时间,薛嘉几欲昏迷,却都被步千洐弄醒,终于放弃了抵抗,一五一十地招来。 “你夫人……乱军之中,被蛮人擒去了。”薛嘉断断续续道,“他昨晚已领兵,离开了帝京。往南……追杀慕容湛。” 步千洐只觉心口被狠狠揪着,厉声问:“蛮人……蛮人会如何对她?” 薛嘉战战兢兢道:“女子、女子自然是……”他话没说完,步千洐已是脸色剧变,怒喝道,“蛮人军队往何处去了?” 薛嘉摇头:“我、我当真不知。他虽是蛮人,军阶却高于我。” 第116章 步千洐深呼吸片刻,平定心神,打定主意,离了帝京之后,立刻便去寻破月。只是蛮人的秘密,还要搞清楚。 “你如实说来,那蛮人到底是如何被驯服?” 薛嘉脸色已经煞白,吞吞吐吐说了个大概。 原来三十余年前蛮族南下,肆掠杀戮,百姓深受其害。便有人献计,说流浔国内盛产一种五色草,提炼成药汁,服用后能叫人精神恍惚,唯命是从,且会上瘾。昔日都是青楼用来控制女子的。那人家中驯养有两名蛮奴,服用此药后,温煦无比。 上任国主徐毅便命人大量采集这种药草,原本只想在蛮人再次来犯时,用以抗敌,然而随着他们驯服的蛮人越来越多,徐毅便渐渐动了组建一支蛮人军队的心思。 恰逢当年大胥君和一战,流浔本为中立小国,不欲参战,却被两个大国逼迫着不得不出兵,最后伤亡惨重、元气大伤。徐毅视为平生之耻,决意奋发图强,遂动了训练蛮族大军的念头。 听到这里,步千洐心下了然,却又问:“为何割掉蛮人的舌头?” “这……我不知,大概是便于控制吧。”薛嘉答道。 步千洐见已问不出什么,便命他传令,将地牢中所有囚犯都带到帐中。而后一刀给了他个痛快,再拿着他的令牌,率众人换上流浔军装,趁着夜色出城,往南寻找破月去了。 “姑娘,你还好吗?”柔和而略带惊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破月揉了揉眼,视线蒙眬,肩头痛楚难当。她呻吟一声这才看清,面前有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她举目四顾,发觉自己在一个灰黑的马车里。周围七八个女子,全都怯生生地蜷着。只有她躺着。她低头一看,肩头的伤势已经包扎,只是显得很粗糙,有血迹渗出来。 “这是哪里……”她挣扎想要坐起来,身旁的女子立刻按住她:“你别动。军医给你看过了,说十天不能下地。” 破月点点头,听话地躺下。那女子才低声道:“我们在蛮人军中,都是被抓来的。” 破月已忆起那日被射中的经历,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抓住那女子的手:“步千洐将军,还有青仑王,他们被抓了吗?” 女子摇头:“……不知。” 破月也知多问无用,眼下只能快些养好伤,再寻出路。 马车一路颠簸,她喝了女子端来的药,又运气调息,虽然伤口还很痛,但精神已经恢复。晌午时分,女子们都昏昏欲睡,她慢慢挪到窗口,撑起身子往外看,却只见苍野之上,茫茫蓝色大军无边无际,狰狞粗壮的蛮人遍布视野。这辆车更是被手持巨斧的蛮人团团围住,守卫森严。她默默地放下车帘,看着一车的女子。 再将养个五六日,她一定要找机会脱身。 只是……她想起那个高大的蛮族将领,他实在太强了。希望她不要落在他手里。 然而没等破月找到脱身的方法,这天夜间,两个粗壮的蛮人走上车,把破月抓起来。破月如今已能走动,只是还不能提气,见状只能不动声色,跟他们下车。 下车之后,却发现大军歇在一片密林里。春意清寒,月色稀薄,林子里黑压压的一片,四处是歇息的蛮人。远山朦胧,暗黑连绵,却不知哪里是生路。 破月按兵不动,被一队蛮人押送着,走到最大的一处营帐外。只见帐内灯火摇曳,幽静沉寂。破月被推进帐中,蛮人们便守在门口。 毫无疑问这是中军大帐。破月有些紧张地抬头,便看到那蓝衣蛮人将军坐在烛火前,半边侧脸在幽光中沉静而粗放。 察觉到动静,他侧头看了她一眼,随即目光木然地移回去,继续盯着前方的虚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破月有点害怕——她是被蛮人们送来献给他了吗? 她不敢作声,原地站了一阵,他却当她不存在般,一直在发呆。破月伤口有点痛了,索性在营帐门口的椅子上坐下。他依然不理会她。 破月稍微放下心来——这说明他对她没兴趣? 正在这时,男人忽然抬手,在身旁的书案上轻轻一拍。清脆的声音响起,营帐门立刻被掀开,亲兵走了进来。男人挥了挥手,两个蛮人点点头,将破月抓起来。 破月被蛮人拖着往帐外走,心中却有些激荡——能听到!这些蛮人能听到!他们只是不能说话了!而白泽森林里那些小蛮人,既不能说,也听不懂——说明他们是一生下来就不会说话。而这些蛮人,显然是后天变成这样的。为什么呢? 她被拖到了一座营帐里,扔在地上。四个蛮人冲过来。 破月已手指翻飞,点了他们的穴道。这三人不过是普通士兵,虽然强悍,却也不是她的对手。 破月制服了他四人,已是气喘吁吁,肩头隐隐作痛,知道伤口又崩裂了。她不再迟疑,抽出一名蛮人的佩刀,再拾起件外袍,将自己一裹,偷偷溜出了营帐。 ** 破月很快就被蛮人发觉了。 即使是完全没受伤的她,也很难从数万人的大军中脱身,更何况此刻她顶多能使出一半功力。 夜色清冷,树林里崎岖不平。破月高一脚低一脚,喘着粗气奔跑着。身后的蛮人只有十数步远了。她已跑到了林子边缘,精神一振,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兴许真能脱身。 未料这时前方声响大作,竟又站起十数名蛮人——想必是在此处歇息。破月心里狠狠一沉,心想实在太倒霉了。她立刻陷入包围。 她又急又怒,心想无论如何,哪怕死,也不能被抓回去。若是落败,立刻自刎而死。 她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火光摇曳,刀影翩飞。破月一招一式间沉稳锐利,在数百蛮人的包围中竟是久不落败。无论蛮人如何猛攻,如何狰狞嘶叫,她始终游刃有余。双方缠斗了小半个时辰,围攻的蛮人越来越多,被她打倒、杀死的蛮人竟已堆积如小山。这冷凛的女子,一时间竟叫蛮人们不敢再上前。 只有破月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肩头伤口痛得麻木,右臂近乎僵直。再过得片刻,不,或许只要一招,她的刀就要脱手。 “你们虽是蛮人。”她忽然大声喊,“可也是男人。欺负我一个女子,不害臊吗?不羞愧吗?” 蛮人们没什么反应,依旧用力挥舞板斧,龇牙咧嘴盯着她。 “罢了。”她惨笑一声,忽地横刀朝颈中抹去。 “嗤——”轻响破空,破月手腕一麻,体内气息顿时凝滞,长刀脱手。她的心重重一沉,一道黑影已是轻飘飘落在她面前,有力的大手,钳住了她的脖子。 “呃……”破月脖中剧痛,已被他提了起来,双脚离地。 夜色中,那人静静望着她,手劲逐渐加大。破月与他离得极近,清楚地望见那胡茬荏苒(?)的脸上,一双深而大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地望着自己。 她呼吸艰难,头也开始发晕。她恍恍惚惚地想,这蛮人一招就能杀了自己,此刻慢慢掐死她,定是恼她杀了太多蛮人。她想自己真是糊涂了,为什么看着这蛮人的眉眼,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粗黑英俊的眉,深邃乌沉的眼,挺拔的鼻梁,为什么她想起了步千洐? 然而她没机会求证了,她感觉到太阳穴突突地跳,感觉到浑身乏力,感觉到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灼热的铁,烙得她五内俱焚。 这个时候,她终于在蓝衣人的面上看到了表情。 杀意,她在他眸中看到了森然的杀意。 “扑通”一声轻响,什么东西跌落在蓝衣人脚边。破月已经听不到了,可那蓝衣人缓缓低头,却只见一块碧绿通透,如静夜流水,莹莹生辉的物事,正躺在自己靴子上。 他手劲微松,但未松开破月,弯腰将那物事拾起来。 是一块玉佩。 蓝衣人松开了手。破月喉间一松,跌落在地,感觉到夜间清凉的空气淌入喉管,她脑袋忽然清醒,大口大口喘气,伏在地上,已没有半点反抗的意志和气力。 蓝衣人缓缓将玉佩举起,对着月光。他的手掌很大,那玉佩在他手心显得很小。他粗粝的手指轻轻沿着那玉佩的轮廓滑动。 千洐。 婉约而清晰的两个字。 这是极为诡异的一幕。 数万蛮人的大军已被惊动,近处的士兵们呆呆地望着正中。被俘的年轻女子趴在他们的将军脚边,全身缩成一团,似乎极为惊惧。而将军像是痴迷了般,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拿着玉佩,黑眸暗沉如水。 终于,在这样僵持了半个小时后,将军把玉佩慢慢塞进自己怀里,而后提起地上的女子,单手勾起她的脸,在月光下看了一会儿,忽地将她扛上肩头,大步走回了自己营帐。 蛮人非常高,伏在他肩头,破月颤巍巍地心惊胆战。 她想不通,为什么看到步千洐的玉佩,他的态度忽然转变。也许他喜欢这个玉佩?她也想过自杀,因为这蛮人此刻对她的态度十分危险。但刚才鼓起勇气想死没死成,现在她又有点舍不得死了。 第117章 犹豫彷徨间,蛮人已扛着她,身形极快地窜回了中军大帐,远远地将其他蛮人丢在身后。踏进帐中,他脚步丝毫不停,径直朝床铺走去。破月暗叫不妙,抬手就朝他脖子上劈落。只是她怎是他的对手,手刚刚一动,后背已是一麻,被他点中要穴。 她被丢在床上,怔怔望着他。 他负手而立,低头静静看着她。 “你要是碰我,我立刻自杀。”破月说。 他没出声,反而拉过被子替她盖上,然后解了她的穴道。破月想要坐起,被他一把摁倒。破月不敢动了,他却直接倒下,在床边的地上躺下了。 这是什么情况?他把她丢在床上,然后自己睡在地上? 破月大气也不敢出,警惕地盯着他的背影。没过多久,均匀沉稳的呼吸声传来,他似乎睡着了。 破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听得他的气息非常悠长自然,绝不可能是装睡,便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想要逃走。谁料刚走过他身旁,脚踝便是一紧,身子腾空而起,再次被摔在床铺上。 他的力道均匀适中,她竟然一点也没摔痛,就像被人平平稳稳放在床上。 他翻身起来,再次替她盖好被子。然后……继续在地上躺下,睡着了。 破月不敢再逃了,此人的武艺修为远超过她。只得提心吊胆,就这么过了一夜。第二天天色刚明,他从地上一跃而起,转头看着她。 破月重伤初愈,又撑了一晚,早已精神恍惚,呆呆地望着他。这时,叫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他笑了。 野兽般杂乱粗犷的脸上,厚厚的唇角缓缓弯起,那一双乌黑修长的眉,也有了弯曲的弧度,暗色的眼眸似夜色下的流水,微光荡漾。 烈日高悬,无数粗狞的蛮人沉默如铁塔,立在帐外,远远望去,从密林中一直延伸到前方山脚下,根本望不到尽头。他们显然已经集结多时,只等将军号令。这时亲兵牵了头黑色的高头大马过来,将军翻身上马,然后居高临下看着她。破月决不愿意与他共乘,转头看向一旁,谁知却看到有士兵牵了匹枣红色的小马,走了过来。 士兵将缰绳交给了她就退下。破月看着面前的小马——滑溜溜的鲜艳长毛、有些圆滚滚的头颅、墨黑的大眼睛、矮小粗短的身躯,当真非常可爱。 也许是她盯着马的时间太久,将军忽地弯腰朝她伸手,破月提气一跃想要避过,自然没有避开,被他拎起放在马上。而后他大掌在马臀上一拍,小马便滴溜溜地往前走了。而缰绳……被他夺走了,握在手里。于是枣红的小马紧贴着黑色大马,徐徐前行。 破月看到他面容沉静地一挥手,大军顿时如同一架巨大的战车,徐徐开动了。 之后几日,破月的遭遇一成不变——骑着枣红小马随军,睡觉睡到自然醒、三餐丰盛,晚上踢被子还有人细心地帮她盖好。直到五日后,大军在墨官城外驻扎。将军一早率军攻城,破月被点了穴道扔在中军大帐。天黑的时候,墨官城已破,将军牵着小红马,带她入城。 这晚大军驻扎城内,他们宿在原城守大人的府邸里。府内奢华精致,晚餐亦是抓来的城内名厨炮制。 第二日清晨,破月洗漱之后,坐在桌边等他。谁知他先端起桌上一碗乌黑的汤汁。 破月立刻想起,这碗汤汁是刚才一个流浔士兵送进来的。于是好奇地盯着他,他喝了一大口,察觉到她的视线,忽地放下,将剩下的小半碗汤汁,送到她唇边。 破月摇了摇头,他的手却依旧停住不动。破月无法,心想自己反正百毒不侵,也不怕他,便喝了。那汤汁看着浑浊,入口却是清甜的。 然而破月没想到,这日真的中毒了。只过得片刻,她忽觉腹中绞痛无比,一下子软倒。将军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眸色焦灼。破月疼得满头大汗,勉力对他说:“扶我坐下。” 他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破月忍着剧痛,调息运气,额头阵阵冷汗。待过了小半个时辰,玉涟神龙功运行一个周天,她闷声连吐数口鲜血,先是乌黑,而后转淡,最后才变成殷红色。到这时,她方觉胸腹中浊气尽去,长长嘘了口气。 她睁眼一看,将军竟始终静立在侧,低头看着她。这时他忽然伸手,扣住她的脉门。破月吓了一跳,随即一松——因为一股雄浑而绵和的真气,正从脉门输入。她运功祛毒后,原本气息微弱,得这股真气相助,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过得片刻,已是神清气爽,他也松开了手。破月低声道:“多谢。”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桌边,衣袖一挥,所有饭菜哐当打翻在地。而后他走了出去,过得片刻,他亲手端了些粥菜进来,重新喂食。 破月一边吃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记得很清楚,刚才她喝过那汤汁,只吃了些粥,就中毒了。到底是哪样东西有毒?如果是汤汁,为何他服食了却没事?那是粥?可那汤是什么?为何如此古怪? 这晚,破月听说将军当日将准备饭菜的厨子斩首,又彻底清查了墨官城中的大胥余孽。破月心里冷冷的,虽然将军未曾加害过她,但他荼毒大胥生灵,罪无可恕。 又过得四五日,那黑色的汤汁,第二次出现在餐桌上,依然是由流浔亲兵送上的。将军这回先喂食破月喝了一半,自己喝掉剩下的。这时,有亲兵进来,送上一封书信,将军看完之后,轻轻拍了拍破月的脑袋,转身走了出去。 破月无他喂食,轻松自在,拿起筷子刚要夹菜,似曾相似的剧痛再次袭击全身。她一下子倒在地上,冷汗淋漓间,一个清晰的念头冲进脑海:汤中有毒! 流浔亲兵为何要喂蛮人将军喝一碗有毒的汤?而且看起来像是定期服食的。这毒的分量足以毒死正常人,将军为什么喝了没事? 等将军处理完紧急事务回到房间时,破月已经驱除了余毒,脸色苍白地重新坐在桌前。将军见饭菜半点没动,立刻拿起筷子。破月十分配合地吃完,柔声说:“将军,方才的汤特别好喝,以后能都留给我吗?” 将军静静地望了她片刻,点了点头。 破月很快发现了规律。 那种黑色汤汁,每五日送来一次,每次都是由设在蛮族大军中的流浔督军遣人送来的。除了将军,没有蛮人喝这种汤。 破月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是流浔人要的,她只要反着来,总没错。 好在将军十分配合,第一次送汤来,破月说吃完饭再喝汤,他点了头。等吃了饭,破月说要如厕,偷偷将那汤倒掉了。 之后两次,她都如法炮制。大军亦在此时继续南行。只不过这时,跟之前所过之处一马平川不同,蛮族大军遭到了君和士兵的顽强抵抗,推进的速度也变得缓慢。 只不过这几日夜间,将军开始睡得不安稳,总是翻来覆去,喉咙里发出嘶哑破裂的呜咽,倒真的像一头野兽。破月有点害怕,因为他看起来似乎很难受。这日早上,破月醒来,却未像平时那样,看到他已经等候在床边,而是依旧躺在地上。 望着他小山似的沉寂背影,破月紧张起来。 “将军……你没事吧?”破月低声问。倒不是她关心他,而是目前他是她最大的倚仗,她要等到步千洐来救自己。 回答她的,是他沉默的转身。她这才看到,他暗沉的一双眼,像是浑浊的水。而宽阔的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嗷——”他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勉强逸出一声破碎的呻吟。忽然伸手,抱住自己的头,开始疯狂地撕扯。 破月看得心扑通通地跳,因为他扯得非常用力,直接将一撮撮长发,连带着头皮扯下来,瞬间血肉模糊。 他像发狂了一样,从地上跳起来,抱着头满帐跑。他抓起每一样东西扔在地上,摔得乒乓响。很快有亲兵冲了进来,他冷冷地抬头,一把抓起往地上一扔,那亲兵撞在桌子上,瞬间脑浆迸裂。 如此杀了四五个亲兵,帐外的蛮人也不敢进来了。他已满手鲜血,忽地冲到桌前,拔出了长刀。 破月眼见情况不对,转身就往营帐一角跑,想要偷溜出去,谁知他人明明还在丈许外,她刚迈了一步,就被人从后掐住脖子,身子腾空而起,瞬间天旋地转。 “啊——”破月惊呼一声,已被他高高举起。隔着一臂之遥,他的眼像是被黑色的冰雪覆盖,又冷又暗。 杀意,那是杀意。 破月出生入死多次,此刻只觉得全身毛孔仿佛都张开,阴冷的气息侵进来。他的杀气似空气般将她萦绕。 “千洐!千洐!玉佩!”破月没办法了,想起他只有在看到那玉佩时才有反应,现在那玉佩也被他夺走,只得这样喊出来,希望能够提示他。 他静静望着她不动。 破月被他掐得呼吸都艰难,哑着嗓子说:“玉佩、在你身上吗?刻字的玉佩、千洐……”嘴里这么说着,脑子里忽然一个激灵。 为什么?为什么他看到玉佩那么大的反应? 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他忽然松开了她,让她直直坠落在地。破月惊魂未定,也不敢动,怕再刺激他,只往后微微缩着。而他如铁塔般站着,双臂微张似苍鹰展翅,忽地又抱住了头,显得极为痛苦。 “哐当!”他手上的刀掉在地上,而他猛地抬头,忽地施展步法,快速在帐内游走。而双手亦变掌为拳,极快地纵横开阖,竟然打起拳法来。 第118章 这拳法破月闭着眼听风声都能辨识出来!不正是步千洐教给她的“聪玉长拳”!只是她从未见过有人打得如同这蛮人将领一般龙行虎步、气吞山河。明明朴实简单的招式,到了他癫狂却轻灵的双拳中,竟似生出千变万化,叫人心惊胆战。 破月几乎看呆了,脑子里只一个念头,为何会这样?为何蛮人会打聪玉长拳?为何他武艺兵法独步天下?为何他看到千洐玉佩那么大的反应? 可是那个人不是死了吗?不是众叛亲离家破人亡了吗?为何会变成一个蛮人,被割去舌头,懵懂残忍,浑浑噩噩踏平天下? 破月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这一切都是流浔的阴谋?那么他与蛮人到底是何关系?联想到曾经在帝京刺杀自己的蛮人,武艺高强非凡,绝非寻常蛮人可比。而他军中似也不乏武艺高手。难道他们并非真正的蛮人?可为何变成现在的样貌举止? 跟那黑色的汤汁,有关系吗? 转瞬之间,他已经不再打拳了,而是持刀为笔,疯狂地在地上划字,神态极为狰狞疯狂。破月虽怕,却被想要知道真相的念头驱使着,上前两步一看,却见字迹潦草至极,大多是四个字“聪玉”“千洐”,亦有些凌乱的词句“国破家亡”“精忠报国”…… 破月整个人恍然失神,仿佛一时间都懂了,心头有点痛、有点麻。 在他继续专注地写字的时候,破月缓缓走过去,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这一次,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让她接近了他后背空门。破月伸手,轻轻点住他后背大穴。寻常人早该一头栽下,可破月的劲力却似一滴水落入汪洋大海,他竟毫无反应。破月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死心地连点他数道大穴。终于他身子一僵,眼睛一闭,轰然倒下。 破月望着他的脸,仿若只是睡着了,眉头舒展、嘴唇轻阖。她强忍着心头的激动,走到帐门口,几个亲兵正在朝里望,她柔声微笑说:“将军睡着了,我会服侍他。你们晚点再过来。” 亲兵点点头,都走了。这些日子破月与他形影不离,被他几乎是捧在掌心呵护,没人会再怀疑她。 等帐外再无闲人,破月深吸口气,打来盆水,又从他靴中拔出把匕首,一点点剔去他满面的胡须。胡茬很硬,硬得像铁丝,破月强自镇定,不让自己的手发抖。慢慢地,他的容颜一点点露出端倪,粗黑的眉、挺括的鼻,厚薄适中的唇,方正硬朗的脸。这脸与她记忆中的容颜,相似度有十之八九。只是他脸部的肌肉,比起千洐要僵硬许多,额头也有青筋爆出,看起来更加粗犷,千洐则比他俊逸许多。但任何人看到这张脸,都一定会想起步千洐。因为他们眉宇间那冷凝不羁的气质,是那样相似。岁月仿佛并未在他脸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唯独深邃的双眼旁,添了几道淡淡的皱纹,而乌黑长发的鬓角,隐有几根雪丝。 破月怔怔地望着他昏睡的容颜许久,才将胡茬一点点拾起来。她自己多次易容,也懂得基本技艺,重新将他的胡子粘上,而后扶起他沉重的身躯,搬到床榻上。之后在床侧独坐一宿,天明时竟有泪水沾襟,满心难过。 第二日一早,又是喝汤药的日子。流浔士兵大概也听说了昨日将军发狂的事,伫立床边不动。将军刚醒来,看到送至面前的汤药,接过先递到破月唇边。 那流浔士兵脸色微变:“将军,此汤药是国主给你的。旁人喝不得。”说完还看了一眼破月。破月脸色不变,笑道:“怪我,我以为是补汤,闹着要喝,今日将军才想给我试试。”说完将汤药轻轻推到他唇边。他约莫头还很疼,一口喝干。流浔士兵这才走了。 流浔士兵一走,破月立刻将将军扶起来。说来也怪,喝了汤药,将军的眼睛明显恢复了平日的镇定冷漠,从床上站起。 破月鼓起勇气,将手指伸到他唇边。 “张嘴。”破月低声道,“刚才的药不好,吐出来。” 他有些呆滞地看着她,缓缓张开嘴。破月忍耐住心头的惧怕,将手指伸进去,轻轻抠他的喉头。他脸色一变,一口咬落。牙齿入肉,破月痛得一声低叫。好在他反应很快,力道立刻撤掉,她将手指抽出来,却见一片血肉淋漓,齿印深深入肉,好在没伤到骨头。 而他被破月这么弄了一下,虽然没有呕吐,却似乎明白了她想干什么。他脸色微红,似是在运气,很快干呕几声,便吐出了大半汤汁。 破月立刻找了布,将地上的汤汁残渣擦得干干净净。他一直站在原地,沉默不语。破月再坐到他身旁,正想说什么,他却往边上挪了挪,保持一尺距离。 破月知道今日大军要开拔,柔声说:“将军,我今日身子不适,你陪我坐马车好不好?” 他没出声,看了她一眼,径自走了出去。 晌午,马车上。 如今,不仅蛮人大军,流浔军队,几乎整个天下,大胥、君和,所有人都知道,神秘的蛮人将领得了个女子,宠得天上有地下无。到了最近,除了有仗打时,更是白日黑夜都厮混在一起,形影不离。 马车加盖了厚厚的垂帘,旁人听不到车内半点动静。破月听得周围寂静,便看向对面正呆呆盯着自己的将军。 将军,楚余心。 “楚余心,你叫楚余心。”她柔声说,“你有个妻子,叫朱聪玉;有个儿子楚千洐。他还活着,他很好。他是我的夫君。” 楚余心没有半点反应,只僵直地坐着。破月注意到,每当她提及朱聪玉或者楚千洐的名字,他的手指都会有轻微的颤动。但他好像又不是很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抑或是明白了,但是记不起来,所以更加迷惘。 流浔士兵已经不会再送药了。破月算了一下,他一共送过六次药。后面四次都被破月偷偷拦下。她猜想,如果那药物是某种控制手段,很可能是一年或者半年间,需要强化服药一次。 她不知道停止服药对他好还是不好。他如今每晚都辗转难眠,有时候半夜她忽然惊醒,会发觉他黑黢黢地站在床头,目光阴森。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轻轻念叨朱聪玉或者楚千洐,这个时候,他总能奇异地平静下来。破月的心里会很难受——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让一个人在忘记了所有后,仅仅听到名字,就能安抚所有情绪? 有时候白天,他也会发疯,在车里,或者在营帐里。这个时候破月会屏退所有人,陪着他,看着他。看他一遍遍打聪玉长拳,看他痛苦地抱着头,撞向车壁,血流满面。有时候他也会想杀她,但总会在看到她惊恐的双眼时,忽然撤手。而破月会找个机会,点他的穴道,让他躺下。 后来,这种失控慢慢少了。只是他更加呆滞,反应也变得迟缓。她跟他说话,他全无反应。 他在军事、武艺上,是相当游刃有余的。那仿佛是他的本能,是一种技艺,他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发出命令,就能制服敌人。但除此之外,他的脑子好像是已经坏掉了。每日只是傻傻坐着,有时候会看她一整天,有时候拿出玉佩看一整日。 破月猜想,他服用的汤药,可能存在某种抑制神经的成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个时代的人能从自然植物或者丹药中提炼出某种成分,也不是不可能。 她只能一遍遍地反复跟他说,他是谁,他儿子是谁。他被流浔利用了,她多么希望他苏醒,带领蛮族大军反戈。 然而他从无反应。仗照打,人照杀。蛮族和大胥军队交战,依然如火如荼。而她没有半点步千洐的消息。 算起来两人分离已一月有余,破月的心情也渐渐恢复平静。她甚至没有太担心自己的安危,反而想,如果步千洐知道自己的父亲还活着,甚至还是这样的身份,又会有何样的心情呢?想到这里,她就很难过,连带着对楚余心也心生怜惜。 这日一早,楚余心端起粥又要喂她,她心念一动,忽然冲他笑了,从他手里接过碗。他望着她,她舀起一勺,送到他唇边:“爹,我喂你好不好?” 楚余心整个人仿佛都定住了,只看着她。 “爹,你是千洐的爹,也就是我的爹。”她柔声说。 他终于缓缓张嘴,含住了汤匙。破月心头一喜——有反应了。随即一勺又一勺喂给他吃,嘴里说个不停,都是些步千洐的事。而他只是静静听着,却似并未有太多情绪激动。 破月慢慢也明白了,他的精神很可能已经出现了问题,神经系统大概已被那汤药严重伤害。但现在急不得,只能慢慢来了。 亲兵领着一流浔官员走进来时,恰好看到破月拿着手帕给楚余心擦嘴角。这一幕自然显得亲昵暧昧,那官员清咳两声,目光淡淡扫过破月,对楚余心道:“将军,国主有令,命你将这女子献给他。” 破月心头大惊,流浔国主?为何会要自己? 却见楚余心站起来,在地上写下:“为何?” 破月心提到嗓子眼,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果然,那官员看一眼破月,低声道:“话与你知也无妨。这女子本就是另一名臣子养大,将来要献给国主的,只是因为意外走失。这是国主的手令。你如今已占了她数月,速将她交出,国主不会责怪。否则……” 第119章 破月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如醍醐灌顶。 颜朴淙。 她万万没想到,真的被他一语成谶,自己与步千洐因战乱离别。而他人虽死了,却依然在祸害她! 她紧张地看着楚余心,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将军,别把我交出去。” 楚余心没有看她,轻轻一抽,将衣袖收回。而后他朝那官员点点头,再一抬手,就点中了破月身上大穴。破月瞬间动弹不得。 官员满意地点头,叫来两个流浔士兵,将破月抬起,出了营帐。破月心急如焚,僵硬着脖子回望,却见楚余心立在原地,目光空洞,全无表情。 第五十一章 刚出营帐几步,便见前方停着一辆马车。一名蓝衣官员静立在马车前,看到破月等人,只淡笑一声:“还算蛮奴识相。丢上车吧,莫要误了王命。” 破月听到这声音,浑身便如雷劈般定住。可她被点了穴,无法回头,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瞬间加重。 身旁的官员似乎极忌惮车上的人,点头哈腰道:“大人所言极是。”随即吩咐两个士兵将破月抬到车上。这下破月看到那人了。 只见他身着锦衣乌靴,腰缠玉带,负手立着,神色颇为倨傲。他的身材极为高大,看起来是个三十余岁、面貌普通的男子。可破月看到他的双眼,只觉似曾相识。那眼珠黑而湛,冷漠的神色却令她感到亲近。 他目光淡淡扫过破月,看不出半点端倪,随即上前一步,与另一名官员寒暄起来。破月心扑通通地跳,无法抑制而又匪夷所思的狂喜涌上心头。 破月被平放在车上,看着黑色车顶,强自平稳呼吸。过得片刻,只觉得车体一沉,一人已是掀开车帘,走了进来。 是他。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破月,黝黑的眸渐渐浮现深深的惊痛、怜惜之情。破月鼻子一酸,咬着下唇。他悄无声息地在她身旁蹲下,握起她一只手,握得很用力,隐隐生疼。 车子徐徐动了。因为身处数万人的蛮族大营,他什么也没说。而她也懂,只怔怔望着他。待行了一会儿,似已出了大营。他掀起车帘一角匆匆看了眼,随即伸手,替她解开了穴道。 破月一下子坐起来,扑进他怀里:“阿步!” 这军官正是步千洐所扮,他紧紧将她抱住,声音几近嘶哑:“月儿,你……受苦了。” 破月听他语气沉痛,知他是误会了,破涕为笑道:“不,我没受苦。真的。也没人碰过我。” 步千洐身子一僵,将她抱得更紧:“无妨……欺侮你的人,我定不放过。” “你怎会在此处,还拿着流浔王令,扮成官员?”破月奇道。她今日心情大起大落,他的出现实在太令人惊喜。 步千洐微笑:“这些日子,我们一直与蛮族交战,也关注着蛮军的行踪,只待有机会,便将你营救出来。前日,有一队流浔官兵,从北方而来,被我的人撞见,才截获了流浔国主的密信,他竟想得到你。”他紧握她的十指渐渐用力,“我便来个将计就计。呵呵,想不到颜老乌龟,居然是流浔人。你给我的玉佩,可是他的?” 破月点头。 步千洐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我的人在三十里外接应,你不会再受苦了。” 破月忽地想起楚余心,急道:“等等,那蛮军将领……” 步千洐脸色突变:“噤声!” 破月呼吸一滞,她也听到了。马蹄声,急促的马蹄声,宛如利箭破空,由远及近。车外风声大作,似有人踏空而来,雷霆万钧。 步千洐一把抽出腰间佩刀,却听到车外数声惨叫,扑通通有人栽落在地。而后车帘一扬,被人从外掀开。 楚余心神色木然地立在车辕前,日光将他的脸照得清清楚楚,漆黑的眸直直盯着颜破月。 他朝她伸手。那是示意她过去。 步千洐听闻蛮人宠姬的流言后,对他已恨之入骨,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这人对手。于是他冷冷道:“蛮奴,你想做什么?你敢不尊国主命令吗?” 楚余心没作声,他的视线极缓慢地从破月身上移到步千洐脸上。 那眸子一暗,杀意森然。 “不要杀他!”破月看得分明,立刻从步千洐怀中挣脱,扑过去抱住楚余心的胳膊,“他是……”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楚余心抬手点中她数道大穴,她的声音消失在嗓子里。而后身子一轻,已被楚余心扛上肩头。 步千洐心头一股戾气上涌,挥刀便攻了上去。 楚余心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只单掌对敌。然步千洐心情激愤,杀意盎然,这刀上的威力又强了几分,凌厉的攻击下,楚余心又扛着一人,倒难以似那日般,瞬间就将他制服。 两人很快都跃出了马车,落在地上。然而此处离蛮族大营不远,很快便有士兵闻讯赶来。楚余心掌法大开大阖,步千洐竟被他迫得不得不抬掌相接。 这一拼掌力之下,步千洐只觉得自己雄浑的内力一到了他掌里,竟似无影无踪了般。随即只觉一股热力从掌心袭来,山呼海啸般直扑心窝。五脏六腑都如同被搅翻,全身脱力,重重向后摔去。 而楚余心扛着破月,只倒退了两步,随即站定,欺身再次攻上! 步千洐痛得难受,亦瞬间冷静下来。眼见跑过来的蛮人越来越多,他明白再缠斗,更无机会救破月。忍着心头剧恸,匆匆看了一眼伏在楚余心肩头的破月,一咬牙,纵身向外掠去。迎面几个蛮族兵袭来,他随手砍翻几个,夺了匹马,策马跑远。 楚余心本欲再追,忽地脸上一阵湿热,他懵然抬眸,却见破月狠狠盯着自己,嘴唇上全是鲜血。他立刻停住脚步,扛着破月返回了营帐。 一直走回床边,他才将破月放下,解开她的穴道。破月刚才为了阻止他杀步千洐,咬破了舌头,此刻剧痛难当,满口的血。 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破月微微吃痛,不得不张嘴。他往她血淋淋的嘴里看了一会儿,走到桌边端来一杯水。 破月接过喝了,用极含糊、缓慢的声音说:“你不能杀他。他是你儿子,你和朱聪玉的儿子,楚千洐。” 楚余心静静地看着她。 步千洐逃出帐外,又怎么舍得就此离去?虽然内伤甚重,他也清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但今日见到了破月,要他再放手,根本不可能。 以往听到传言,他心痛难当,又嫉又恨。他只能对自己说,定要抢她回来,杀掉侮辱过她的人。只是一想到或许已有别的男人占有了她,他的头就刺痛难当,心里晦涩一片。 他已经想办法接近蛮族大军多次,也曾在战场上施展计谋,想要趁那人不备,将破月夺回来。然而那人竟将破月护得密不透风,一个月了,他也无从下手。 今日终于有了机会,今日终于再握住她的手。可那人竟似将月儿看得甚重,不顾王命,追上夺了回去。 一想起那人扛着破月的模样,他的心就如刀割般痛。他怎能、怎能再容忍破月与别的男人共处一个晚上? 想到这里,他的心居然平静下来。生死置之度外,计谋无关紧要。他只运功调息了半个时辰,随即拍干净身上的尘土,整理了衣着,重新朝蛮族大营走去。 营门口蛮族兵拦住去路。他拿出流浔官员令牌,厉喝道:“都给我闪开。” 或许流浔人对蛮族威慑甚重,一路士兵看到他的服饰,不是绕道,就是看到令牌后怯懦地离开。他通行无阻,直至中军帐外,深吸一口气,掀开帐门走了进去。 面前的一幕毫无疑问是刺眼的。破月坐在床上,抬眸望着那人,目光竟透着柔和。而那人静静立在她身旁,面无表情地抬起大手,摸着破月头顶。 步千洐心头刺痛,面上冷笑:“蛮奴,你连国主的命令也不顾了吗?” 破月看到他,惊喜万分,站起来冲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腰身:“阿步,他是你爹啊!”说完一抬手,揭开了步千洐的人皮面具。又松开步千洐,走回楚余心身旁,扯下了他的胡子。 步千洐原本做好了恶战的准备,听得她轻飘飘一句话,宛若惊雷在耳边炸响。 爹? 他的爹,楚余心? 他艰难地看着那人,那人也望着他。幽暗的烛火里,只见那人相貌英武,如此熟悉而陌生。许多种猜测、许多的疑惑,统统涌上心头,却又朦胧不清。他只觉得眼睛和耳朵都有些发烫,那人的身影仿若从他茫然的视线里极为深刻地凸显,而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又热又促。 “爹?”他疑惑地开口,看向破月。 然而破月没能详细解释,因为楚余心忽然动了。高大的身影灵巧如鬼魅,倏然移动,一手提起破月,再飘上前几步,另一只手提起步千洐,闪身便出了营帐。 帐外有重兵防守,而他却如入无人之境。只见他足尖几乎不点地,便似踩在水面浮萍上,顷刻便出了大营,奔进了黑黢黢的密林。 “爹!你要带我们去哪里!”破月喊道,因为急速奔跑,周围凌厉的风声几乎要将她的声音吞没。 “月儿!这到底为何?”步千洐厉喝道,听到她叫他爹,步千洐心里莫名地抽了一下。 第120章 “爹这些日子待我很好,如同亲生女儿般,阿步,他真是你爹!他被流浔人控制了!”破月喊道。步千洐听得越来越奇,低头只见那人神情僵木,看不出半点喜怒。而他思及父亲的遭遇,心头骤然一疼:若真是父亲,若真是父亲…… 他双手紧握成拳,心头激荡却又滞涩难言。 楚余心健步如飞,过崎岖山路于他如履平地,很快便至了山顶。他放下破月,却依然提着步千洐,走到一块巨石前,将他放上去。而后在月光下垂眸,安静地看着他。 破月见他没有加害步千洐,心情稍定。之前她跟他说步千洐是他儿子,他一直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听懂没有,相不相信。这山顶光秃秃的,四处都是碎石,唯有那块白色巨石躺在月光下,光洁干净。步千洐被他放在巨石上坐着,立刻滑下来站起,谁料他手一抬,又提出步千洐衣领,将他放上了石头。 步千洐于沙场武林纵横至今,还未如此被人想捏圆就捏圆,想揉扁就揉扁。虽然面前的人极可能是他父亲,他也下意识地蹙眉。 破月忙道:“阿步,你顺着他,他被流浔毒害多年,有时候会像个孩子。” 她这么一说,步千洐心里的不悦变成了莫名的心疼,再抬头看面前的男子,只见他长发凌乱、满面风霜,眸色木然,与自己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他不由得放低声音问:“你……真是我爹?”他迷惘之下,甚至忘了眼前的男人已被割去了舌头,不会说话。 楚余心只静静地望着步千洐,也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破月心念一动,说:“阿步,把他的手记拿出来。”那本手记,步千洐一直随身带着,闻言点头,从怀中掏出,递到他面前。 楚余心还是没反应。步千洐心思极快,拿出朱聪玉给楚余心画的小像。 楚余心终于有反应了。只见他浓眉一挑,脸色大变,一把从步千洐手里抢过那张小像,抬起粗粝的手指,轻轻拂过落款处娟秀的字体。 见他如此反应,步千洐哪里还有怀疑?只是至亲终在眼前,他喉中哽咽,径自握拳,沉默不语。破月悲喜交加,走上来轻轻握住步千洐的手。 步千洐一把抓住楚余心的手,颤声喊道:“爹!” 楚余心缓缓地抬眸望着他,深邃沉黑的双眼里满是泪水,而他的表情依旧冷漠呆滞,仿佛惘然不知自己的伤悲。 月色清冷、旷野寂静。眼前深黑的山脉,像是地狱鬼府般望不到尽头。步千洐一把抱住楚余心,重重地抱住。 “爹!”像是从胸膛深处喊出的声音,低沉而用力,似悲似喜。楚余心的体格比步千洐高大一圈,跟其他蛮人一样粗壮到接近畸形。步千洐感觉到怀抱中的躯体冰冷、僵硬,心头更痛,眼眶湿热。 楚余心没有任何反应。尽管一滴泪水已经从他眼眶滑落,晶莹似珍珠般,点缀在这蛮人的脸庞上。 破月颤声说:“爹,他是千洐,是洐儿,你的洐儿。你和妻子聪玉的孩子。” 楚余心依旧没有对步千洐做出任何反应,但他伸手,将破月拉了过来,让她站到步千洐身旁。 三个人紧紧地站在一起。 破月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知道他其实是有反应的!太好了! 步千洐强忍着眼中的泪意,松开父亲,未料一抬头,却见他静静望着自己。突如其来的泪水,侵蚀了步千洐的眼眶。热泪滚滚落下,他一双黑眸于夜色里闪闪发光,写满喜悦的孺慕之情。 在破月惊喜的目光里,楚余心缓缓抬手,抚上了步千洐的脸。粗粝如砂纸般的手指,拭去了他的泪。 步千洐忍痛道:“爹,洐儿今后一定好好照料你老人家。咱们一家团聚,永不分离!” 破月牵起步千洐的手,又找到楚余心的手,将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未料楚余心忽地挣脱,后退几步,身子骤然腾空,冲进了后方的密林。 “爹!” 步千洐和破月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抽身离去,快步追上。然而他身形极快,瞬间便没了踪迹。两人沿着脚印一路往下,终于在半山腰的一块葱郁的树林中,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在打拳,酣畅淋漓的聪玉长拳。他似已经痴了,粗犷的脸上,双目紧闭。可厚厚的唇角微弯,竟有迷幻般的笑意。他在林中奔走翩飞,唯有孤寂的影子作伴。 他很快活,谁都看得出来。一个呆滞凶残得近似野兽的蛮人,快活地在月下舒展自己的身姿。像动物,更像孩子。 步千洐二人同时止步,望着他的身影,心头悲喜难言。 “爹他怎会变成这样?”步千洐沉痛地问,随即眸中闪过厉色,“是流浔的毒药控制?” 破月奇道:“你也知道了?”随即将自己发现那黑色汤汁的事简略告诉了他。又说觉得奇怪,因为其他蛮人似乎无须服用。 步千洐冷冷道:“这不难推测。爹他一身内力出神入化,控制他,自然比其他人难一些。” 破月点头,叹了口气道:“阿步,我觉得流浔控制的,不止是你爹,很可能还有当日随他北伐的其他大胥将士。服用药物之后,他们失去意识,与寻常蛮人混在一起,旁人难以察觉。难怪蛮人的舌头会被割掉,定是流浔怕有人察觉爹的身份,所以干脆将所有蛮人的舌头都割掉了,混淆视听。” 步千洐脸色变得难看。 破月握着他的手:“阿步,你做好心理准备。我已经阻止爹吃药了,但他并不能恢复正常人的意识。我怀疑……他的脑子,已经被毒药弄坏了。即便他如今模糊地认得你,今后大概也只能浑浑噩噩。” 步千洐沉默不语。两人同时望向楚余心,却见他已打完拳法,收掌而立,转身看着两人,而后大步走了过来。 “爹,你跟我们走吧。”步千洐道。楚余心跟没听见似的,忽地伸手,已抓住两人衣领。浑厚的力道从他指端直透两人肩头大穴,瞬间他们就动弹不得。 两人都吃了一惊——怎么都相认了,爹还点穴?然而不管两人怎么劝说,楚余心恍若未闻,嘴角始终微笑,提着两人,大步朝山下去,居然又回了蛮族大营。 步千洐原本想就此带父亲离开,回到大胥军中。万没料到他如此动作,不由得惊疑不定。 楚余心回到帐中,将两人丢到床上,随即转身出去。过得片刻,他又回来,身后跟着两个蛮人,挑着一桶热水。 然后在步千洐惊讶的目光、破月似懂非懂的目光里,他走过来,提起步千洐,扔到了水桶里。又从一旁箱子里取出套干净衣物,然后解开他的穴道,转身走了出去。 “这是何意?”步千洐疑惑,“让我沐浴?” 破月隐隐感觉到,之前楚余心那么对自己,就是看到玉佩后,把她当成了亲生孩儿。如今正主回来了,他满腔懵懂的父爱,似乎……要转移到步千洐身上? 她有点心疼楚余心,又觉得有些好笑。如今她已确定,楚余心一定不会伤害两人,又跟步千洐重逢,索性微笑道:“别太担心,你就洗吧。” 步千洐也不迟疑,快速洗完。不多时,楚余心走了进来,见他两人坐在床上,竟然又露出微笑,随即在地上躺下。片刻后,传来均匀悠长的呼吸。 步千洐自然没睡着,迟疑地低声道:“月儿,爹这是……”破月对他说了自己的推测,只听得步千洐心头恻然。破月道:“爹他如今对我们的话似懂非懂,咱们只能再劝他,跟我们走。” 步千洐点头,将她搂进怀里道:“如今爹身在虎穴,我断不能丢下他不管。只是委屈了你,要陪我留在这里。” 破月柔声道:“有你俩在身旁,比哪里都安全。” 步千洐沉默了片刻道:“既要留在这里,爹他已年迈,让他睡床上。”他想起身,破月扯住他:“没用的。他不干的。他觉得自己是父亲要照顾孩子,你顺着他。” 步千洐只得点头作罢。这晚楚余心果然起来给两人盖被子,步千洐看着父亲在夜色里安静的身影,心头又软又痛。 接下来几日,仗照打、日子照样过,除了楚余心的军帐里多了个步千洐,一切似乎并无不同。第三日傍晚,楚余心攻下了大胥一座城池,大踏步走回营帐。而步千洐二人已得到消息,只恨他依旧混沌,无法沟通。 用了晚饭,步千洐将楚余心拉到营中无人的空地,破月站在外围替两人把风。步千洐拉爹在空地坐下,照例开始跟他说话。 “爹,你认准了,我是你儿子。娘已经死了,就是被流浔人害死的。你不能再帮他们打仗了,跟儿子回大胥去。我现在是大将军,你我父子联手,平定天下。”步千洐面不改色,细数流浔的种种过错,其实他母亲是病死的,但他为了煽动楚余心改变主意,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第121章 只是说了许多,楚余心始终沉默地望着他,没有任何表情。步千洐说得口干,朝破月喊道:“水。”破月将水囊扔过来,步千洐伸手接过刚要喝,见楚余心舔了舔嘴唇,心头一软,先递给他:“爹,你先喝。” 楚余心接过喝了一大口,步千洐这才喝了,正要继续给他“洗脑”,谁知他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拉他站起来。 步千洐不明白他的意图,但有反应总是好的,于是微笑着问:“爹,你要儿子做什么?”楚余心走到离他几步远处,抽出腰间长刀,目光凌厉,竟在月光下使出刀法来。 但见夜色凄迷、月光清晰,他刀意如游龙潇洒纵横。不急、不凶、沉稳、利落。他野人般的身材,竟将这套刀法使得清逸灵动。步千洐和破月看得赏心悦目,他却刀锋一挑,刀意忽变,瞬间凌厉狠辣,越使越快,渐渐竟目不暇接…… 一炷香的时间后,他方才收刀而立,看着步千洐。这套刀法步千洐闻所未闻,只觉看似质朴简单,却又蕴藏着千万种变化,其中妙处,难以用言语描述。他不由得热血沸腾,跃跃欲试。楚余心此刻竟似知道他的心思,将手中刀丢给他。他顺手接过,入手一沉,提起一看,刀刃扁阔锋利,青光掩映,刀柄雕刻两条蟠龙,只是上头字迹已然模糊。步千洐大吃一惊:“龙雀!” 龙雀刀,传说中楚余心的佩刀,想不到今日得见,入手已觉刀随意动,刀锋隐隐低鸣。步千洐大喜,跃到场中,按照记忆中他方才的刀法,使将起来。这一路下来,竟让他记住了十之七八,虽精准、威力与楚余心仍有较大差距,但已经得了要领。 见他使完,楚余心又从他手里拿过刀,再使了一遍,又把刀给步千洐。这下步千洐全记住了,一套刀法使得酣畅淋漓。 父子俩都出了一身汗,步千洐看着父亲笑,他的神色却淡淡的,只是从腰中解下刀鞘,扔给步千洐。 步千洐吃了一惊:“你把龙雀给我?” 楚余心依旧沉默。步千洐却将刀递还给他:“爹你身边亦不太平,这宝刀还是你留着。”楚余心根本不理他,转身就朝营帐走去。 步千洐和破月面面相觑跟在后头,还是破月道:“爹送给你,你就拿着。”步千洐感慨万分,见父亲远远在前头,估摸听不到两人说话,便低声对破月道:“要让爹听咱们的话,估计还需些时日。不能再让他与大胥为敌了,这几日咱们便找个机会,先将他带出去。” 破月点头。她想实在不成,只能强行弄晕了带走。 然而第二日一早,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两人的安排。 刚用了早饭,便有亲兵领着流浔监军,还有几名面生的官员,来找楚余心。步千洐二人原本想在旁听着,谁知那些官员执意屏退众人。他二人便在帐外等着。过得小半个时辰,那些官员才离开。 两人连忙进去,却见楚余心静静立于帐中,手里拿着张书笺。步千洐见左右无人,从他手里一看,脸色微变。 破月凑过去一看,也是一愣——是流浔国主徐傲的手令,大意是说大胥慕容湛会在十日后率五万大军,前往墨官城。命蛮族大军回头东进,重返墨官,务必剿灭慕容湛全军。如此慕容王室已无嫡系存世,天下指日可平。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又喜又忧。不待他们交换主意,楚余心已击响帐中传令鼓。两人只得退到一旁。片刻后,蛮族众将,以及军中流浔军官,全都聚集帐中。楚余心又恢复了冷漠的神色,以刀代笔,在地上写下六个字: “攻墨官、诛慕容。” —— 天色昏暗,四野无声。慕容湛手撑着城垛,一身白衣于风中飘飞。只见他面容沉肃如雪,清黑的眉头微蹙,扣在乌黑城垛上的十指,苍白修长。 隔着四五步远的身后,士兵都被屏退,锦衣朱袍的官员跪了一地,个个深埋着头,不发一言,看样子已跪了有些时候。 “我意已决,你们无须再劝。”慕容湛低声道。 “王爷!”群臣动容,齐声呼喊,重重叩拜。其中一须发皆白的老臣含泪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皇上被流浔所掳,若是您再以身犯险,万一有什么差池,大胥群龙无首,还谈何复国?” 众臣纷纷附和,慕容湛转身看着众人,语气凄然:“皇兄临终前将充儿托付于我,如今他生死未卜,我岂能见死不救?你们退下吧,明日发兵墨官。”他最后的语气已十分严厉,亲兵见状上来,请各位大臣离去。 城楼上很快安静下来,亲兵们也不敢上前,只远远望着这位年轻白发的王爷,大胥如今的支柱。而慕容湛望着苍白阴暗的原野,也想起了很多。 两个月来,情况对大胥来说已有所改观。虽然蛮人大军直入胥境,势如破竹。但他率全国军队殊死抵抗,伤亡是惨重的,杀死一个蛮人,或许要付出十个胥兵的代价,但大胥上下,从未如此团结过。他们与蛮人在多个城池,展开激烈的争夺。一个城池失守,又以十倍的伤亡代价再夺回来。他打得惨烈,打得艰难。虽然如今仍是蛮族大军占上风,虽然对手神出鬼没的用兵,让他吃尽苦头,但他有信心,大胥不会亡,因为这是人心所向。 他很想步千洐,也想破月。一个月前,步千洐领了一小队人,去蛮族大营营救破月,就此杳无音讯。他每晚都难以成眠,想起关于破月的那些流言,再想起久未归来的步千洐,心痛难言。 他不愿去想可能的结果,只盲目而专注地一日复一日打仗。直到三日前,接到了慕容充的亲笔书信。 帝京城破之前,他已遣人将慕容充往南送,未料正中流浔圈套,帝驾就此杳无音信。他派人沿途搜寻多日,也一无所获。 没料到终于有了消息,他在信中说,自己本被流浔一支小队所掳,辗转百里,原本要被押往流浔国,万幸恰好被大胥一支千人队撞上,救了出来。如今正躲在墨官城外孤风岭,请慕容湛立刻发兵去救。 看到这封信的第一刻,副将毫不掩饰地问:“王爷,这会不会是圈套?” 慕容湛摇头:“这的确是皇上的亲笔信,亦盖有帝印。” 副将屏退左右,说得更加露骨:“皇上为流浔所擒,岂能轻易脱身?皇上,能信吗?” 慕容湛不能不信。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不能让皇兄的骨肉罹难。哪怕……代价是他的命。 而且他信慕容充,他们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此事若换成慕容澜,或许真的会屈服于流浔;但慕容充虽有些戾气,却生性坚韧,他不会出卖自己。 想到这里,他决意遵从自己的心,发兵墨官。 隐隐地,也带着些不太理智的发泄的念头,想要大战一场的念头。这念头在破月被箭矢钉在他面前的地上,在他想要抱住她却不能挪动半分时就有了。及至破月成为蛮族宠姬的消息传来,他的心,前所未有地被某种戾气充斥着。 这跟破月选择离开他时是不同的。那时他难过、痛苦,却不会不甘、不会怨恨。可如今,他有了恨,这种从未在他心里出现过的情绪。 他很想很想杀人,想看到鲜血染红自己的剑,仿佛这样,才能一舒胸中郁气,才能将破月被残害那一幕抹去。 这让他想起皇兄驾崩前对他说的话。除了让他保护慕容充之外,还说:“湛儿,记住,你身体里流的,是慕容氏的血。” 强韧而冷漠的慕容氏,策马平定天下的慕容氏,会为了一己所求变得疯狂的慕容氏。而他慕容湛短暂的半生,与其他所有慕容王族是不同的。他永远温和谦逊,永远干净无尘。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很多时候,他在与邪念作战,在与欲望纠缠。他只是在控制,一直在控制。 而今,他不太想控制了。发兵墨官,若一切属实,他将迎回慕容充,不辜负皇兄的托付。 若真是圈套,那就决战吧,哪怕代价是兵败身死,与月儿、大哥,共赴黄泉。 ** 十日后。 已是傍晚时分,两万人的军队,在平原上蜿蜒成黑色的屏障。飞扬的尘土中,慕容湛望着前方巍峨的群山,忽然伸手,命全军停下。 “王爷,如何?”将领们拥上来。 慕容湛沉默,只盯着前方狭窄的山谷豁口。 是藏匿的好地方,如果慕容充和救了他的胥军的确在里面的话。 也是伏击的好地点。 “斥候探得如何?” “报——谷中的确有人迹,看旗帜服饰是我军。” 慕容湛拿出亲笔信:“送过去。” 那是用慕容氏的暗语写成的书信,如果慕容充在谷里,只有他看得懂。如果他有危险,可以用暗语告诉自己。 半个时辰后,亲兵回来了,送上了回信。 慕容湛一看,放下心来。的确是慕容充的字迹,他就在谷中,并无伏兵。 “前锋营,随我入谷,迎回圣驾。”他淡淡道,“其余各部,原地待命。”见到皇帝的亲笔信,众将也无怀疑,随他带三千前锋,缓缓策马入谷。 天色已暗,谷中绿树环绕、流水清浅。片片丘陵起伏,地势都不是很高,千人兵马如履平地。唯独两侧山峰高耸入云,树林茂密,难辨端倪。 慕容湛在众兵簇拥下,行至一处山坡后,远远望见坡上竖起了黑色胥旗,一行人从坡后走上来,正中那人,正是身着常服的慕容充。 第122章 “皇上!”慕容湛心头大定,策马快步迎上去。 慕容充露出微笑,很淡的笑。 “王叔,朕还怕你不来。” 慕容湛隔着丈许远,翻身下马:“臣不会。” “嗯,你若不来,这皇位便是你坐了。”慕容充笑了笑,“你对朕的确忠心啊。” 慕容湛察觉他语气有异,心头一凛,止步不前。 慕容充忽然露出阴冷的笑:“咱们都被他骗了。你怎会是我的叔叔?”他脸色一沉,厉喝道:“传朕口谕,今日起,传位于青仑王。二哥,速去!” 慕容湛瞪大眼看着年轻的侄子有些阴戾的容颜,脑子里朦胧而混沌,又有什么清晰的东西呼之欲出。 “充儿!”他大喝一声,飞身扑去。 然而已经晚了,慕容充身旁的士兵拔出佩刀,直刺他的心窝。明晃晃的刀尖透胸而过,慕容充的神情瞬间凝滞,双目圆瞪,仰面倒下,已然不动了。 慕容湛脚步一滞,全身僵硬似木石。 “杀!”震天的吼声从山坡、四面悬崖响起,无数士兵冒头,箭矢如疾雨纷落。 “王爷!”身后诸将已从震惊中清醒,全都扑上来,抱住慕容湛的身子,“快撤!” 慕容湛神色惊痛,死死盯着慕容充的尸体,毅然转身,在亲兵的护送下往谷外撤离。 ** 慕容湛撤到谷口时,已经看不清慕容充的尸体了。三千前锋,折损九成,尸血堆满了阴暗的山谷。 他在短暂的浑噩后,已经彻底清醒。充儿已经死了,他不能再败,再败就是慕容氏的覆灭。而随他来的两万精锐,他要带他们安全地回去! 想到这里,他精神一振,坚毅满心,大喝一声:“随我杀出去!”两万兵士齐声应和,悲壮,却同样无惧。 然而从流浔精心设下的埋伏圈逃生谈何容易? 月上中天的时候,慕容湛已率军且战且退三十余里。他想要正面对敌,可对方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们躲在暗处,他们像幽灵一样,驱赶这支万人大军。慕容湛也不能不退,此处步步艰险,安知敌人的埋伏圈在何处? 折损已超过两千,他在夜色最暗的时分,率军强渡前方乌泠河。已是初夏,河水清凉,他们如蝼蚁般苦苦求生。也许他们的坚韧是超过敌人预期的,在他成功阻杀了两次敌人的伏兵后,被抓获的流浔人交代,主力就在乌泠河南岸。 乌泠河,南归的必经之路。 “渡河!决战!”他厉声下令。 两万将士毫无怨言,随他渡河,一身湿漉地登上南岸。而身后北岸,追兵已至,茫茫蓝色流浔士兵,如暗色萤火,遍布原野。 那前方的伏兵呢?过了河,出了树林,已经不需要斥候去查探了。因为蛮人,在夜色中粗壮狰狞如野兽般的蛮人,手持板斧,沉静如雕塑,伫立在目力可及的每一寸夜色中。 腹背受敌,死无葬身之地。 慕容湛眸色暗敛,一抬手,身后鼓手一咬牙,敲响蛇皮大鼓。而前方蛮人阵中,一口巨大无比的红色皮鼓也被推了出来。雷鸣般的巨响,瞬间压过大胥的战鼓。 “进攻!”蛮人阵营中,有人一声长啸,气吞河山,响彻这个肃杀的原野,响彻超过十万军队集结的河畔。 慕容湛在听清这个声音后,有片刻的怔忪。然而不等他细想,便看到蓝色的蛮族大军,如蓝色的暗潮,汹涌而缓慢地袭来。 “王爷!”副将惊讶地低呼一声,慕容湛也看出了诡异。 蛮军的阵型很奇怪,不是水平的战线,也不是楔形冲锋阵,而是分扇形徐徐拉开,那阵型像是要将胥军包裹在正中。 但这决不是一个适合对攻的阵型,而后胥军背后有河,蛮人根本无法形成包围圈。 匪夷所思的事进一步发生。蛮军两翼拉得远远的,在离胥军很近的地方,却并不上前。他们埋头猛冲,冲入了乌泠河。慕容湛回头,看到对岸的流浔兵也略有些松动,像蓝色的波浪轻轻浮动。 然而沉寂很快被打破了。 因为涉水过岸的蛮人,如狂风骤雨般,杀入了流浔军中。 “他们内讧了?”众将看得惊奇,亦不敢放松警惕。慕容湛亦百思不得其解。眼看对岸越打越凶,前方蛮人中军,却依旧纹丝不动。慕容湛心念一转,忽地提气高声问道:“敢问是流浔哪位将军在此设伏?” 一个低沉含笑的声音,越过对岸喧嚣的厮杀声,清晰如在耳边响起。 “楚千洐。” 慕容湛浑身一震,不由得策马上前,越出军阵:“……大哥?” 黑黢黢的夜色中,但见对方茫茫军阵中,一匹快马纷沓而出,竟似全不顾忌胥兵,顷刻已至面前,一人跃下马来。 一身黑色戎装,表明他的身份。俊朗的脸庞于夜色中灰暗却生动。 “小容,是我。”楚千洐盯着他,目光欣慰,“你没事太好了。” 慕容湛翻身下马,三两步抢上前,紧握住他的手:“大哥!你怎会在此?”随即看向他身后,声音有些颤抖,“破月呢?” 楚千洐将他肩膀一搂:“她也没事。”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此事说来话长,先俘虏这一万流浔兵,再与你详谈。” 慕容湛激动地点头。 众将看到自家王爷与流浔阵中冲出的一人勾肩搭背,都是震惊万分。再趁着夜色看清那人容貌,竟是失踪多日的大将军步千洐,又听他自称楚千洐,更是不解。待看到蛮族大军竟似听他号令,与流浔作战,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楚千洐才没空管这些琐碎,拉着慕容湛走到河岸边,两人一同驻足观看战势,楚千洐亦细细将这些日子的遭遇、楚余心的存在,道与慕容湛。只听得他暗暗称奇,待听到楚余心这些年的遭遇,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楚余心没死,大哥多了位至亲,而皇兄所犯的错,亦少了几分;忧的是楚余心遭此大难,实在令他痛心不忍。 一个时辰后,蛮军大获全胜。 火把点亮了对岸,流浔折损三千,俘虏七千,无人逃脱。这正是楚千洐想要的结果,不由得喜出望外,将慕容湛的手一拉:“走,带你去见我父亲。月儿正陪着他。” 慕容湛听到月儿两字,心尖微颤。其实见楚千洐神色无异,他也推想破月应该平安无事。但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她……没有被旁人欺侮吧?” 这个敏感的话题,他问得如此直白,已是非常少见的事了。楚千洐脚步一顿,目光温和地看着他:“放心,她一直跟着我爹,安然无恙。” 慕容湛脸上慢慢浮现微笑,楚千洐拍拍他的肩,两人对视一笑,翻身上马,直入蛮军阵中。身后诸将见状大惊,终是不放心。可慕容湛只丢下句让他们清理打扫战场,人就已行得远了。 看着前方热闹的战场,破月身处沉寂无比的蛮族中军,激动不已。 但她没忘了自己的责任——看守、陪伴公公,一旦他有异样,立刻通知楚千洐。 好在前方那高大的身影始终伫立不动,威严沉默得像具雕塑。在楚千洐朝蛮族下达进攻命令时,在楚千洐策马入胥军阵中时,楚余心一直保持着稳定的神态。 这不能不说是很大的进步。数十日前,看到他接到围剿慕容湛的命令,直叫夫妻俩愁白了头。好在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楚余心已经对他们有了感情和信任感——他不会说,但是会在一些细微的动作里表现出来,要扭转他的行为并非全无可能。破月仔细分析了之后,对楚千洐说:“虽然不知道流浔人到底对公公做了什么,但有三点可以肯定:一是他行军打仗的能力依然保留,说明他的智力并不低;二是他失去记忆,性情大变,反应迟缓,我怀疑他可能受过强烈的精神刺激,加之常年服用毒药,才会如此;三是他对流浔人唯命是从,很可能是在毒药作用下,流浔人帮他建立了一些新的……怎么说呢,条件反射……” 当时楚千洐怪异地看她了一眼:“你怎么会懂这些?” 破月理直气壮:“颜朴淙教的。” 楚千洐顿时释然,但也有些醋意,谈话被打断,他狠狠亲了她一会儿,才让她继续。 “所以……”破月说,“我们需要推翻他脑子里已经有的一些东西。”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脑子坏掉的楚余心像孩子,更像动物。起初楚千洐对他说要打流浔兵,他默默地听着,第二日照样带着蛮族见到胥兵就杀,见到流浔人则不会冒犯。后来破月灵机一动,想起那日,他为了自己,杀了流浔士兵。 于是夫妻俩专程在他面前演了场戏。那日傍晚,破月带楚余心到营中遛弯,回来时,恰好看到一个流浔士兵举刀要“杀”楚千洐。楚余心当时就发了飙,一掌把流浔士兵拍成了血泥。 之后如法炮制,接连让楚余心杀了“想要轻薄”破月的流浔监军,楚千洐又当着楚余心的面,将蛮族军中的千余流浔士兵,全部集中到营中,就地正法。 第123章 当时不光楚余心看到了,全军蛮人也都看到了。气氛沉寂而压抑,而楚千洐在砍下最后一个流浔士兵的脑袋后,提着刀走到楚余心面前跪下。 “爹。帮我杀流浔人。” 就这么一句话,就这么残忍、决绝、无法挽回的一幕,让楚余心真的改变了。他从地上扶起楚千洐,点了点头。 这支十万人的大军,是蛮族精锐。另有十万蛮人,在君和境内与唐卿作战。军中本就有六万余人,是当日楚余心北伐残部,抑或其后人。大多是二十至四十岁的壮年。其余三万余人是白泽森林里的土著蛮人。他们虽受流浔人训练,但已习惯唯楚余心马首是瞻。在楚余心发出攻打流浔人的号令,又斩杀了两千不服从军令的蛮人后,其余所有人都安分下来——他们或许被毒药麻痹得完全不怕死,但是他们习惯服从于强者。 而破月这晚旁观了父子俩下令屠杀数千人后,虽高兴于他们控制了这支大军,却也心有余悸。她一直都知道,在必要的时候,楚千洐可以比谁都凶残,比谁心肠都硬。 好在,他是爱她的。 想到这里,她重新看向前方策马而来的两人,柔声对楚余心道:“爹,千洐和他的兄弟来了。” 待两人走近,楚千洐拉着慕容湛到了楚余心面前。慕容迎面拜倒,楚余心却全无反应,只拍了拍楚千洐的肩头,继续僵立不动。楚千洐关切地问:“爹,你无恙吧?”楚余心不吭声。 他父子俩亲近,破月便看向慕容湛。只瞧了一眼,便让她心头微微有点难受。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安静、悲伤,却又喜悦,清澈的眸亮过头顶的月色。 破月微笑着朝他点头,他眸中暗涌的神色立刻褪去,重回温暖的平和。 “你们都安然无恙,这……实在是太好了。”他低声说,甚至还有点不流利。破月笑着说:“嗯。都会很好的。”她已经知道了慕容充被杀的消息,顿了顿又问,“小容,你……是不是要当皇帝了?” 慕容湛一怔,旋即苦笑不语。破月望着他:“其实我不想你当皇帝,太累。”慕容湛点头:“我如何做得好……” “你会是个好皇帝。”破月打断他的话。 慕容湛眸色一震,紧盯着她,沉默不语。 楚千洐听着两人的对话,此刻也有些动容,走过来握紧破月的手,对慕容湛道:“皇帝也好,平头百姓也好。小容,你想走什么路,我们都会陪你走下去。” 慕容深深望着他二人,目光不着痕迹地滑过他们期待的容颜,滑过他们交握的双手。一种温暖的疼痛,隐隐侵袭他的心口。只是那温暖太宽广,无所不在,将那份疼痛温柔而亲昵地包裹,变得似有似无,变得无足轻重。 沉默许久后,他点点头,露出大雪初霁般的笑容。 “我是……父皇的儿子,慕容氏唯一的血脉。我会……做个好皇帝。” 半月后,慕容湛返回帝京登基,年号“永平”。大胥举国沸腾,百官朝拜,万军归心。步千洐为元帅,都督天下兵马。他集结各地军队,在一个月内,迅速荡平大胥境内的流浔军队,随即提兵北上。 而蛮族大军在北部边境与他合兵,全军共计三十万人,踏过青仑沙漠,直赴君和。 七月是大胥最炎热的月份,却是君和最好的时节。虽然热,但空气温湿、日光明媚、树绿花开,仿佛天下最美好的景色,都盛开在君和。 唐卿便在这最好的时节里,全身肌肉麻痹、经脉失觉,彻底卧床不起。 流浔入侵,已经有半年了。在这半年里,他失去了很多城池,但他正一点点夺回来。战争的漫长和僵持,让所有人开始丧失信心。而唐卿却看得透彻,局势正在改变。敌人攻打下一个城池,需要的时间更长了;而他们原本源源不断的兵力,似乎也已变得枯竭,不再增加;而自己这边,士兵们似乎已经熟悉了与蛮人的作战,不再盲目惧怕,唐氏的军队,又恢复了以往的自信顽强。 虽然南部断绝了一切消息,但他敏感地察觉到,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虽然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按照他推断的徐傲的用兵,应当会在给予大胥迎头痛击后,将蛮军另一支主力调回君和境内。毕竟,与君和人相比,大胥整体兵力确实孱弱许多。可为什么没有动静呢? 那只有一个可能,大胥战局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期。要么大胥已经覆灭,要么他们完胜了流浔。尽管从目前看来,第一个可能性更大,但他始终觉得,步千洐不会让他失望。 今日是十五,花好月圆。前方的战事经过几个月的胶着,也有所迟滞和停歇。唐卿便在这宁静的夏夜,躺在一处僻静的庭院里,静静望着头顶的月光。 “阿荼,在想什么?”他柔声问。 唐荼十三缓缓抬头,目光触到哥哥苍白的脸色,立刻移往脚边阴暗的角落。他放下手里的书,那是本医术,记载着痛风、瘫痪等病症的救治方法。他在大胥、君和武林混迹多年,多少江湖名医的医书都被他获得。 但没有一本,能救哥哥。 “你无须这样。”唐卿岂能不知他的心思,柔声道,“生死有命,何须强求?” “不。”干脆的声音。 唐卿叹息一声,也不再劝,只又提起最关心的话题:“据我推测,天下不出三个月,便会平定。那时我要是不在了,你记得,找个姑娘,替唐家传宗接代。” “你先。” 唐卿失笑,正要说他迂执,却听见零碎的脚步声,亲兵低头走了进来。 “元帅,大胥密信。” 唐卿一怔,伸手接过,从信封中抖出书柬,首先看向落款。这一看,先笑了。 楚千洐。 他不由得想,这个落款,表示步千洐要公开恢复身份。为什么?待展信一看,却只有寥寥数字:“八月下,决战玲珑城。” 唐卿拿着信,足足沉思了有半个时辰。十三也看了信,默然片刻:“不懂。” 唐卿这才将信一折,于烛火上化了,笑道:“你们不是好兄弟吗?他学你,言简意赅。” 十三神色一滞,唐卿这才解释:“君和境内,流浔主力便在玲珑城附近。他与我相约,八月下,与流浔大军决战。 他既跟我如此约定,定是已荡平了大胥境内的流浔兵马。这着实让我未料想到。 只不过他还有些小儿心性,总不忘逮着机会,给我出些难题,故意语焉不详,看我能不能猜到,他为何有恃无恐,为何能大获全胜,为何能够提兵北上?” 十三眸中陡然升起笑意:“你猜中否?” 唐卿微微一笑:“傻气!我为何要费脑子猜?命斥候去探便是。他如此大张旗鼓提兵北上,岂能瞒过我的眼线?” 五日后,唐氏斥候传来令人惊讶而振奋的消息。唐卿看到三十万大军和十万蛮人两个数字,这下倒真的怔住了。 斥候又说,大胥军打出了“楚”字旗号,唐卿足足愣了半个时辰,终是释然而笑。 “尽管匪夷所思。”他对十三说,“蛮族大将,应当就是楚余心。” 十三却只愣了一瞬间,随即眉目平静下来:“哦。” 唐卿奇道:“你不惊讶?” 十三很淡定:“想不通,故不想。” 唐卿骤然失笑,招手让十三坐到床边,拉着他的手,微微用力。这个虚弱的,已经躺在床上指挥战斗数月的青年,露出灿烂的欣慰的笑容。 “阿荼,我会好好打完这场仗,我要给你们,一个太太平平的天下。” 平心而论,大胥能够迅速击溃入侵的流浔部队,主要原因是楚余心的反目,但也跟唐卿拖住了徐傲大部分兵力,脱不了干系。若不是唐卿在北部支撑数月,越打越强,大胥的光复之路,还要走很久。但同样的道理,如果不是大胥及时取胜,唐卿的复国之路,也不会如现在这么快、这么顺利。 也不能在八月下,意气风发地发兵玲珑城。 这两个月来,两人同在一片战场,从不曾见面,书信往来也是只言片语。但两人的默契简直浑然天成,你偷袭粮仓,我便阻击援军;你正面对抗,我便背后奇袭。一切仿佛演练好似的天衣无缝。 有时候破月会问楚千洐:“你俩商讨得这么细致啊?” 楚千洐摇头:“未曾。” “那……” “见招拆招便是。” 唐卿一直住在远离战场的后方,收到最后的消息时,距离决战之日已过去了半个月。这个速度已经很快了,快马往返于他的住所和玲珑城,便需七八日,更何况这场决战据说还打了足足十日。 但来报信的,竟然是大胥兵。 他们的速度比唐家军的斥候更快,这令唐卿不得不多看面前的胥人一眼。 是个高大的青年,身材修长、面目憨厚,垂首低眉立在离床五步远处,等候他的询问。 第124章 结局 唐卿让十三扶自己坐起,靠在墙壁上,咳嗽两声,脸颊泛起微红,笑道:“见笑了。” 青年抬眸看着他,一双眼倒是纯黑有神:“元帅以病体支撑天下大局,实乃当之无愧的英雄。” “过誉了。”唐卿平静道,“既然楚将军派你来报信,详细地说,战况如何了?” 那青年语速适中、言辞清晰,只说八月二十九,三军决战玲珑城,遭遇徐傲顽强抵抗。苦战十日有余,终是大获全胜。俘虏四万,歼敌十万,溃逃四五万,徐傲自刎而死。如今君和大胥均已派兵直入流浔境内,占领其全境指日可待。 唐卿听完,并未有太多意外或喜色,反倒微微蹙眉:“俘虏四万,却死了十万。虽是恶战,也死得太多了。” 那青年鞠躬道:“元帅宅心仁厚。另外,将军让我转告,徐傲双目已盲,是幼时被母亲刺伤,据说只因为父亲不喜欢他,母亲亦有些疯疯癫癫。” 唐卿极难得地神色一震,十三亦猛然挑眉。 唐卿沉默了片刻,才道:“所以,他看不见天下,却想要拥有天下?何其悲壮,何其执拗!多谢你家将军,让我想通了,为何徐傲如此偏执!不惜玉石俱焚,用兵又如此冒进,搅得天下大乱。原来他是不甘,不甘罢了。” “所以……”青年沉声道,“元帅此刻虽双腿不能行,却也不能放弃踏遍天下河山的念头。” 唐卿这才抬眸重新看他,微笑道:“你家将军呢?” 青年恭敬道:“领兵攻打流浔了。他派我来,还要问一问元帅,是否已猜出当日的关窍?” 唐卿微微一笑:“如此,你便将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你家将军,和夫人。” 青年看了他一眼,答:“是。” “卿如是推断:楚余心既成蛮族将领,只有三个可能:威逼利诱、屈打成奴,抑或是用某种手段,控制了楚元帅。楚元帅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又已家破人亡了无牵挂,前两种均无可能。那只可能是第三种。 “这手段,也不难猜。恰巧我弟弟看了些医书,其中一本上记载,流浔境内盛产五色草,其叶若鳞,其花似蛇。入药可令人心志迷失,似梦似痴。长期服食令人痴傻愚钝……其他的,让你家将军自己翻医书吧。” 话音刚落,十三先开口了:“何时?” 唐卿微笑:“我无聊时翻了翻。” 十三默然退下。他这才想起自家哥哥自幼读书便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他问得很多余。 大胥青年一拱手:“多谢元帅赐教。末将告辞了。”转身欲走,唐卿却道:“且慢。”那人止步回望,唐卿看向十三:“这是楚将军军中刀法最好的人,你不跟他比试一番吗?” 十三眼睛一亮,不等那人说话,已拔剑拱手:“请赐教。” 那人一愣,忽然往后跃出两步,哈哈大笑道:“元帅双目洞若观火,勿要再戏弄千洐。我这便跟你赔不是。”他的手在面上一抹,露出俊朗一张脸,不正是楚千洐。 十三骤然嘴角上翘,唐卿亦是莞尔。步千洐扬声道:“月儿进来。”随即快步走到唐卿床旁,握住他的手,关切道:“你怎病得如此厉害?” 十三神色一暗,唐卿却一脸平静:“迟早有这一日。” 楚千洐此次与他联手对付流浔,虽全心全意毫无保留,但也暗暗存了一较高下的跃跃之情。乔装而来,也是战胜后实在身心大悦,存了戏谑唐卿的心思。如今见他以瘫痪残躯,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更是知微见著洞悉一切玄机,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这唐卿,当之无愧天下第一名将。 他一握着唐卿的手,源源不断的醇厚真气,从他掌中渡过去。唐卿苦笑:“勿要再浪费你的真气,无用的。” 楚千洐却卖关子:“这你就不懂了。”话语间,破月已走了进来。只见她也是一身黑衣,只不过娇艳婀娜难掩。她原本脸上带笑,看到唐卿的模样,笑意一滞,明显一副准备寒暄,却又被他的惨状生生堵住的样子。 “颜破月,别来无恙?”唐卿微笑看着她。破月点头,忽然说:“你会没事的。” 唐卿和十三都是一愣。 楚千洐的话语更奇怪了,他对唐卿说:“唐兄,我们有个不情之请。” “但凡卿能做到。” “你与破月,结为兄妹吧?” “……”唐卿愣住了,但见他夫妇两人神色认真,心知必有玄机,也不扭捏,点头道:“有如此冰雪可人的义妹,卿求之不得。” 楚千洐随即扶唐卿坐起,与破月捧土对月结拜。十三原本抱剑站在一旁,忽地闪过来,也跪下。破月失笑:“你拜什么?” 十三看着她:“妹妹。” 破月横眉:“弟弟!” 楚千洐抄手站在一旁:“十三比你大。” 破月不干:“心理年龄!” 但三个男人都不太懂心理年龄,很快决定,破月沦为三妹,虽然憋屈,但欣喜更多。 拜完了,楚千洐对十三道:“你先出去。”十三掉头就走,屋内只剩他三人。楚千洐还没说话,唐卿已开口:“原来你们要为我治病。” 楚千洐和破月都是一愣,这人脑子实在太快,当真叫人不好招架。 楚千洐笑道:“北上途中,苦无师父到军中找我。他参透数年,我们夫妇修炼玉涟神龙功或许能助你康复。” 原来苦无一直记挂唐卿的病,亦推断他的病情会在今年加重。他本就擅长医道,琢磨数年后,终于得出玉涟神龙功或可治愈唐卿的结论。那功法本就延年益寿,夫妻双修更是益处无穷。而他想到,若是合夫妻两人真气,替唐卿调理,当真有可能起到奇效。于是他根据唐卿的病因,仔细钻研出一套调理方法,亲自到楚千洐军中,传授于他二人。 唐卿默然片刻,动容道:“苦无师父待我如此,当真无以为报。劳动你二位千里迢迢,战事一结束便来找我,当真过意不去。” 破月道:“大哥,你这话就客套了。”楚千洐点头:“开始吧。唐兄,我这就脱掉你的上衣。” 唐卿吃了一惊,这才明白楚千洐让他和破月结拜的意义。然而他纵然能洞悉天下,却依旧无法抑制地脸红了。 “劳烦二位。”他只迟疑了片刻,便任由楚千洐脱掉上衣。虽然楚千洐心无旁骛,却也不由得看了一眼破月。却见破月目光停在唐卿高大、白皙却瘦弱的背上,目露怜悯,楚千洐不由得心底一柔,与她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里的坚定。 要救好他。他是世人最可贵的瑰宝。 半个时辰后,楚千洐扶唐卿躺下,破月柔声问:“你觉得如何?” 唐卿只觉浑身暖洋洋的,虽然依旧不能动弹,但明显能感觉到那热气在全身肌肉中流动。饶是他早已心静如水,此时也有些欣喜过望:“极好、极好。”他将感觉描述出来,他二人也是十分高兴。 “好吧,元帅大人,叫你的亲兵准备好客房吧。”楚千洐笑道,“苦无师父交代了,一年才能根治,三个月或有小成,算着到那时候,战事也平定了。” 两个月后。 已是深秋,北地清寒,雾色深重。唐卿裹一身狐裘,坐在轮椅中。楚千洐坐在他对面,两人面前一张棋盘,正在对弈。 楚千洐并不善此道,但他生性骁勇狠厉、精于运筹,在唐卿大海般深不可测的棋艺前,虽然屡战屡败,却也越战越强,时常有出人意料的好棋,倒让从无敌手的唐卿提起几分兴致。 反观破月和十三两人,则简单得多。两人蹲在一旁的泥地上,正在摇骰子比大小。输的跑腿出去给赢的买吃的喝的,既能锻炼身体又能填饱肚子。 过得片刻,棋下完了,他二人也胀得肚圆,都说不肯吃晚饭了。 仆人将晚膳端上来,楚千洐却停箸不前,看着唐卿:“唐兄,我刚收到消息,五日前,大胥军队已攻入流浔王宫;君和军队,也已荡平流浔南部残军。” 唐卿抬眸温和地望着他:“是时候了。” 楚千洐点头:“吾皇已于数日前抵达玲珑城,算着明日便能到这里。睡一觉,用过早饭,你们便见面吧。是战是和,痛快了断。” 破月心一紧,十三也抬头看着楚千洐。 “好。”唐卿神色平静,“我不会顾忌你我交情。” “我亦不会心软。” 五年后。 临近初夏,天黑得晚了。傍晚时分,天空还是金黄的,远而浓烈,绚烂的颜色在头顶晕开。楚千洐从宫门出来,策马沿着青石巷往家里走。行得十余丈,忍不住回头张望。但见宫顶的琉璃瓦在日光下发出璀璨的光芒,宛若那人熠熠生辉的容颜,叫人心头暖暖得心疼。 他忽地翻身下马,在随扈们惊讶的目光中,朝后方跪倒,三叩九拜之后,他抬起脸,已是神色舒展意气风发,跃上马背,踏着暮色,滴溜溜返回元帅府。 君和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府邸,却并不比寻常将军府大很多。楚千洐踏入府门,将缰绳扔给家仆,远远便望见破月抱胸站在葡萄架下,女儿骑在老父肩头,伸手去够头顶的葡萄。霞光温柔地洒在院落里,她站在一地光彩中,他们也是。 女儿已经三岁,煞是可爱,是楚余心的心头宝。 楚千洐咳嗽一声:“谁又在偷摘葡萄?” 三人全都循声望过来,破月在笑,楚余心没什么表情,女儿却很兴奋,麻溜地从爷爷身上滑下来,冲到楚千洐面前:“爹!爷爷在偷葡萄!” 楚余心这才笑了,将手中葡萄塞进嘴里。季节未到,葡萄又青又涩,他似也察觉不出,含了一颗轻轻地嚼。楚千洐抱着女儿走过来,对破月道:“都收拾好了吗?” 破月点点头。 女儿不干了,搂着爹的脖子:“葡萄还没熟,我们就要走了吗?” 楚千洐点点头:“爹、娘、爷爷带你走遍天下河川,有很多更大更甜的葡萄。”女儿心满意足:“马上走!” 大人们都笑了,将她放在地上,家仆的小孩子们都跑过来,一群孩子自己去玩了。当然,楚余心沉默地跟在孙女身后,跟孩子们一起去玩了。 楚千洐将破月搂住,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 “你跟……皇上道别了?”破月问。 “嗯。”楚千洐柔声道,“你以为我这几日在宫中做什么,都陪他喝酒了。只是他如今比从前忙碌许多。咱们明日一早就走,不要再惊动他了。” “好。” “想去哪里?” “先去承阳吃包子,那里的包子皮薄馅大口感好,顺道看看十三。” “好。再去白泽森林,看看你的义子。” “对!然后再去南边。” “还得去趟神龙教。虽然如今大部分教众都已从军,一些老弱教众还留在缚欲山,咱们去看看。” “好。” “找时间再生个儿子吧。” “……嗯。” “事不宜迟。” “好多人在看!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翌日。 “他们走了?”清泓似水、不急不缓的声音。 宦官的头埋得很低:“回皇上,走了。天一亮,就出了城门。” 九重宫阙静若森林,晨光从殿门口射进来,漆黑的地板透出莹莹的光泽。 皇帝一手搭在龙椅上,一手拿着奏折。细心的宦官发觉,皇帝保持同一个姿势,已经许久没有翻阅了。 “皇上,他带走了天下兵马元帅的印鉴。”宦官细声细语地说。 皇帝这才抬眸,冠玉般的面颊,缓缓浮现笑意。 “知道了。” 宦官见龙颜已悦,这才笑道:“楚元帅说是辞官,却把印鉴也带走了。他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要有何吩咐,他必会赴汤蹈火,保卫社稷安康。” 皇帝点头,唇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开始翻阅奏章。宦官又道:“皇上,三公九卿全在外头。他们已经跪了一下午了。” 皇帝失笑:“还没走?倒显得朕是个昏君了。” 宦官看着年轻的帝王,刚过二十五岁,已有了半头白发。宦官看着帝王从登基时的谦逊温和,变得内敛果决。某些方面,他变得越来越像先帝。 不变的,是他春风般的笑容,和对所有人一致的温柔。无论臣子、楚元帅,抑或是小小的宫女太监。 这是……天下的帝王啊! 宦官大着胆子跪倒:“皇上,您就允了他们吧!您一日没有子嗣,臣子们一日不安心啊!这也是为了君和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太平啊!已经五年了啊!” 皇帝抬眸看着一脸坚决的宦官,神色怔然。 已经……五年了啊! 自从当日与唐卿、楚千洐在君和境内达成君子之约,已经过了五年了吗? 定国号为君和,慕容氏为帝君,楚千洐为天下兵马元帅,国制沿袭君和旧制——只有唐卿才想得出如此令人惊叹的解决办法。而他只在朝中留了一年,辅佐自己熟悉了治国方略后,便悄然退隐。 只是与楚千洐相同,唐卿也带走了宰相的印鉴。若是他慕容湛有所求,他们都会出山。 这天下,从此是他慕容湛的了。 他一人面对。 “……告诉他们,朕允了。”皇帝淡淡道。 宦官惊喜不已,连忙起身,从桌上拿起本早已准备好的奏折,送到皇帝面前,柔声道:“大鸿胪之女赵鲁、唐卿之妹唐甜,还有大司马的外甥女……”他念了一串名字,而后道,“都是上上之选……” 他忽然发觉,皇帝根本没听。 皇帝从袖中取出块手帕,缓缓打开,静静垂眸盯着。那竟是一张惟妙惟肖的绣像,那女子的面容…… 宦官怎会认不出?虽他早知旧事,但此刻见皇帝公然拿出臣子妻子的画像,还是吃了一惊。只得深深低垂着头,假装看不到。 皇帝低头看了许久,复又细致地折好,放入怀中,再抬起脸时,已是神色如常,微笑温和:“将名册送给母后拿主意。你退下吧。” “是。”宦官捧着名册,缓缓退出,小心翼翼关上殿门。在朱红大门合拢那一刻,他神差鬼使似的犯大不敬地抬头,却见皇帝凤眸微垂,静静地望着前方虚无,似已痴了。宦官本是诚王府旧人,见状鼻子一酸,眼中泪水已盈然。 楚千洐辞官隐退的消息很快传开。 彼时唐卿正站在潮起潮落的海岸边,看着恢弘的美景。听到十三安静地说出这个消息,他只弯唇一笑。 “看来我要做好待客的准备了。”他笑道,“他定会到我这里走一遭。” 十三目露喜意:“好。” 唐卿冷冷地瞥他一眼:“别光顾着说好。我的身子已经完全好了,你应承我的事,是不是该兑现了?” 十三沉默,看着蔚蓝的海水。 “走吧,阿荼。”唐卿也看着闪闪发亮的海水,是那样的澄碧通透,汹涌澎湃。他抬起手,摸了摸十三鬓旁的黑发,而后温柔地说,“哥哥已经不需要你的照顾。走吧,入朝去帮皇帝,做个官也好,做大侠持剑走遍天涯也好。去过你的人生,找一个可人的姑娘。哥哥我,也会有自己的路要走。” 十三有些惊痛的目光看着唐卿,沉默了许久,才道:“不舍。” 唐卿失笑:“什么不舍?又不是就此不见!你知道怎么找到我。去吧,我知道你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况且,哥哥我也要去找个姑娘成家了。” “当真?” “千真万确。阿荼,我会如楚千洐所说,踏遍千里河山。咱们不妨比比,看谁先寻到心上人,好不好?”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