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绘梦卷》 楔子 蛊术 公元201x年。 位于新疆巴音郭勒蒙古自治州的罗布泊地区,犹如一位长年蒙着神秘面纱的西域美人,悠悠千百年来无人得以窥探她的真容。尽管这里地势险恶,终日风沙烈日相伴,不知无情吞噬了多少鲜活的生命,却还是无法阻挡那些探险者的脚步。 此时恰逢七月酷暑,毒辣辣的太阳焦灼着枯萎的柽柳,蒸腾的热浪几乎将这里变成了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烤炉。寻常人在这里多待几分钟恐怕连五脏六肺都要扭曲,但来自国内的一群考古工作人员却连汗水都顾不上擦,全神贯注地投入了现场古墓的挖掘工作之中。 在这群资深的考古专家中,有一位打扮新潮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和周围的气场完全格格不入。他至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款式夸张的d&g太阳镜和同系列的棒球帽差不多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以及微抿的薄唇所泄露出来的不耐烦,都清楚表明了这只是一位来凑热闹的富家少爷。 要不是这次父亲的khs集团联合政府共同出资挖掘楼兰古墓,再加上父亲以取消信用卡做为要胁,身为集团接班人的凌宇少爷他又怎么可能接下这趟苦差使呢。 每天晚上都要挤在狭小的睡袋里,忍受着夜晚的低温,吃的是又干又硬的馕,白天更是要在酷热的天气下赶路…… 古人还说什么阳关三叠,他怀疑自己脚上的水泡倒是三叠又三叠了。 “凌少,喝点水吧。这么热的地方水分流失的快。”一旁的助手mike眼明手快地递上了自带的法国矿泉水。凌宇无精打采地打开了盖子,刚将瓶口凑到嘴边就听见考古队队长李教授激动地喊了起来,“你们看,你们看!我们发现了什么!” 终于有发现了!这么多天的辛苦总算是没白费!大家顿时振奋不已,纷纷拥抱庆祝,有的喜极而泣,有的则虚脱地坐在了沙地上…… 凌宇懒洋洋地抬起了头,朝着李教授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呈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一具造型异常奇特的棺木!尖尖的两头令这副棺木看起来倒更像是艘小船,而且“船”的四周还牢牢包裹了一层牛皮。之前他也听李教授说过,楼兰人下葬时的习俗就是将牛活杀,然后用刚剥下的牛皮包住棺木。这样牛皮就会随着血水的蒸发而收缩,紧密严实地包裹住棺木,从而保护棺木里的尸体不受侵蚀。 凌宇对这些古墓并没什么兴趣,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就是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不过作为投资方代表,走上前说几句场面话还是需要的。 考古人员立即着手开启这具棺木,紧绷在棺木上的牛皮被割断时发出了沉闷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诡魅之意。当胡杨木盖板被慢慢揭起来时,凌宇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仿佛停滞了几秒钟。 这是一具保存十分完好的女性干尸。 她的头上戴着一顶充满异域风情的尖顶毡帽,双目微合,就好像是刚刚入睡一般沉静。尽管辨别不出女子的年纪,但还是能看出她的五官极为秀气,鼻梁纤细挺直,唇型薄而精巧,那浓密的睫毛似乎还在微微晃动着,看得出曾经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不过,最令大家感到吃惊的是——美人的嘴角微微上挑,竟然若有若无地勾勒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凌宇意识到内心的某个地方似乎被这抹笑容轻轻牵扯了一下,有一种连他也说不清的触动如湖水的波纹般徐徐扩散开来。所有的工作人员也都在此刻屏住了呼吸,生怕发出一丝轻微的声音都会惊扰这位沉睡中的美人。 “咦?这是什么?”凌宇目光一转,留意到美人的身上还放着一卷羊皮。正当他伸手拿起那卷羊皮时,一阵剧烈的刺痛突然从指尖传了过来!凌宇大惊之下忙扔了那卷羊皮,再看了看自己的手,并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于是也就没有在意。但随行的罗布向导奥克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只扫了一眼就神色大变,干脆利落地说道, “凌宇,你必须跟我去见我的波瓦(爷爷)!” “为什么?”他自然是一头的雾水,这和奥克的爷爷有什么关系? “马上就去。带着这卷羊皮去,晚了你就没命了。”奥克接下来的话更是令大家吓了一跳。 凌宇先是愣了愣,随即就笑了起来,“奥克,我知道你一向喜欢开玩笑,不过……” “凌宇,你最好还是听奥克的话。”李教授神色凝重地打断了他的话,“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科学所不能解释的事情。” 将近黄昏时分,凌宇已经跟着奥克到了他的波瓦所居住的地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像竟然还有人能够生活在条件如此恶劣的罗布泊。 人类的生存能力总是令神也要为之惊叹。 奥克的波瓦就住在一间简陋的小平房里,老人那枯树般的皮肤险些让凌宇还以为又看到了一具干尸。奥克对着老人说了几句本地方言,就见老人的面色也是微微一变。他示意凌宇将手伸过去,细细查看了一番后也说了几句方言。 “奥克,到底是怎么回事?”凌宇忍不住发问。 奥克以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注视着他,“我果然猜得没错。凌宇,你是中了古代西域的蛊术。” “什么?”凌宇的大脑机能在停顿了几秒后又重新转动起来,忍不住哈哈一笑,“你是说,我中了蛊?而且还是三千多年前的蛊?这也太可笑了吧!” “这种蛊是将自己的头发和蚰虫磨成粉,然后将粉末撒在下蛊的东西上。只要是第一个接触到那样东西的人,就会中招。”奥克并不理会他的取笑继续说道,“你别小看这种蛊,如果不能解蛊的话,你体内的血液就会逐渐被黑色的恶血所代替,至于后果我不说你也能猜得到。你看,你的食指指甲已经开始发黑了,等到全部指甲都发黑的时候你就会全身腐烂而死。” “啊!”凌宇的目光刚落在自己的指甲上就发出了一声低呼。 这怎么可能!刚刚还没什么异样的食指指甲竟然真的变成了黑色! 他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安地问道,“奥克,这有解决的办法吗?你的波瓦见多识广,应该知道怎么可以破解吧?我可不想莫名其妙的死在这种蛊术下。” 奥克又和老人耳语了几句,转过头对他说道,“我不是让你带了那卷羊皮吗?只要将那卷羊皮上所记载的文字全部看完,然后烧毁。这个蛊就算是解除了。” 他的话音刚落,凌宇就急忙将那卷罪魁祸首展了开来,乍看之下顿时脑后一阵发凉,这羊皮卷上面竟然没有一个字! “这叫我怎么看?而且就算是有文字,那也是我看不懂的楼兰文吧?”他有点急了,毕竟这可是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他凌少爷只有二十三岁,还有大把的似锦前程等着他呢。 奥克似乎并没听见他的问话,而是忽然捏住了凌宇的手,迅速地在他的指尖划了一小刀! 还没等凌宇反应过来,一股深黑色的血水就从他的指尖流了出来,正好滴落在了羊皮上。几乎是在同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被黑色血水浸染到的地方竟然缓缓出现了一排排字迹! “怎么会这样!”凌宇忍不住惊叫起来,他相信此时自己的脸上必定血色皆无。 奥克手脚利索地在他指尖抹了一把土灰,立即就止住了血。接着他又平声静气道,“每隔三天,你都要用这个方法排除部分恶血,也只有这些恶血才能显现羊皮卷上的文字。等你的恶血排干净时,这卷羊皮上记载的东西也能看完了。不过记住,每天恶血所生成的量并不太多,所以只能循序渐进。明白了吗?” 凌宇点了点头,紧紧盯着那些浮现出来的文字,使劲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地喃喃道,“奇怪了,这怎么会是中文?” 奥克在一旁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想必你是这卷羊皮,不,或许是这位微笑公主的有缘人。” “我不明白,下这种蛊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就是为了让别人看完这卷羊皮?这也太费周折了吧!而且还是这么恶毒的蛊!”凌宇又怒又惊。 奥克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略带诡密的神色,幽幽说了一句,“命运的安排从来就不会是偶然的。” 凌宇似懂非懂地低下头,重新将目光投在了那一排排俊秀的字迹上。 沙漠上的热风不停吹着,也吹开了那千年前的古老长卷……夜空里的繁星恍若化作了一道道明亮的光流,像流星般迅速地从身边掠过,仿佛正在穿过遥远的时空,历史的长河,将漫长的岁月都无情地抛弃在身后…… 谜一样的文字,静静将他带入了三千年前的那个世界…… 第一章 行刑 正值西域深秋,城中干燥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寒意。傍晚的夕阳斜照在泛黄的胡杨叶上,折射出一片连绵不断的金黄色。枝条细柔的柽柳在风中轻轻摆动,姿态婆娑。穿城而过的孔雀河旁葭苇丛生,碧波荡漾,不时还传来捕鱼人的阵阵欢声笑语。 这是公元前102年的楼兰国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但对于年仅七岁的那罗来说,这一天却是她人生中最为黑暗的日子。 因为……再过半个时辰,她的爹娘就要依照楼兰律法被当众施行斩刑了。 此刻的那罗,正赤足狂奔在城西南那片茂密的胡杨林里,这是她所知道的通往刑场唯一的路。 无法遏制的泪水模糊了眼前的景物,她不在乎。 柔嫩的双脚被尖砺的沙石磨得伤痕累累,她不在乎。 被婶婶用花瓶砸开的额头还在流着血,她不在乎。 饿了两天的身体几乎已经无法支撑起更多的负荷,她不在乎。 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不停地往前跑,就能见到爹娘最后一面了! 两旁的胡杨林飞快从身旁倒掠,呼呼的风声从耳边呼呼而过。她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就在前方的不远处,她几乎能看到那条通往刑场的大路了! 再跑几十步,只要再跑几十步…… “砰!”或许是她太过着急的关系,刚跑出胡杨林却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一辆马车上。驾车的马夫猛的勒住了缰绳,立即神色慌张地转头探向车内。一旁随行的侍卫打扮的男人也急忙下了马,对着车内的人轻声询问了几句。 那罗也顾不得被撞伤的脚踝,从地上一骨碌起了身打算再继续跑。 “等一下,你撞了我的马车还想逃?”还没等她迈开脚步,从马车上轻巧的跳下了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只见他头带红色尖顶毡帽,脚踏鹿皮短靴,面目俊秀非常,一身贵气袭人,看起来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那罗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和他纠缠,理都没理他掉头就走。谁知就在她转过头的一瞬,她的脖子上就立刻挨了重重一鞭,突如其来的疼痛差点让她落下泪来。 “居然敢连我的话都不回?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小男孩手持着马鞭,气势汹汹地瞪大了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又朝着那个侍卫喊道,“阿离,你把这个死小孩给我抓起来!” 阿离应了一声,二话不说就将小小的那罗拎到了男孩的面前。 “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错!”那罗急得就快要哭了出来,“我的爹娘就快要死了,我要去他们最后一面,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所以不要抓我好不好?随便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你肯让我走!” 男孩的眼珠一转,“这样啊,听起来还真可怜呢。那么你跪下来求我。” 那罗毫不犹豫地扑通一下跪在了他的面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苦苦哀求,“求求你,放我走!让我见我爹娘最后一面!求求你了!” 虽然爹娘教过她,人要活得有骨气,不能随便下跪。但现在形势紧迫,只要能放她见爹娘,她愿意做任何事情。 男孩得意地眯起了眼睛,“我只是说让你跪下来求我,我可没说一定会放你走。” 听到这句话,又想到爹娘那里已经要开始行刑,那罗只觉得一股悲伤夹杂着怒气涌上心头。再听到对方那刺耳的嘲笑声,她更加难以再抑制自己的情绪,从地上摸了一块石头不由分说地就对准男孩的鼻子狠狠砸了下去! 这一下动作其快无比,就连身旁的侍卫都没有反应过来,更别说是那个得意洋洋的男孩了。他先是呆在了那里,过了一会才捂着流血的鼻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噎噎道,“阿离,给我杀了她!马上杀了她!” 阿离手里的长剑已然出鞘,明晃晃的剑尖离那罗的喉咙只有一寸之远。 “阿离,住手。”从马车里忽然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这声音是如此优美动听,恍若春水漫过指尖般柔和,夏风吹拂面颊般舒畅,秋月倒映湖水般秀丽,冬阳洒落心头般温暖。 随着帘子被慢慢掀开,那罗只觉得眼前仿佛呈现出了彩虹般明媚斑斓的色彩。 帘子下露出的这张绝色面容,就像是月光下飞舞的花魂,透着一种妩媚,凝着一股魅惑。犹如天界中的摩柯曼殊悄然绽放,又似佛祖前的优昙婆罗千年一现,迷人眼目又妖娆极致到致命,那种脱俗的美几欲令尘世间凡人迷醉其中不知醒。 那罗愣愣地看着那张面容,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绝对不能相信世上竟然还有这么美丽的人。 “哥哥,为什么不杀了她!她害得我受伤了!”小男孩冲着那少年撒娇,“我一定要杀了这个死小孩!” 说是哥哥,其实这少年看起来比那个男孩也就大了三四岁而已。 “你呀,总是沉不住气。”少年微微一笑望向那罗,“你是不是想早点见到你的爹娘?” 他的笑容仿佛带着特殊的蛊惑力,令人情不自禁心生暖意。那罗回过神来重重点了点头,心里不由对这少年涌起了几分感激之情。 “既然想早点见爹娘,那我就送你一程。”他笑得更加动人,眼底却是寒光一敛。“哥哥?”男孩摸了摸脑袋,有点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三弟,要是我们把这个讨厌的小孩绑在马车后,让她跟着跑,一直跑到断气,你说是不是更有趣呢?” 少年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但那罗却好像在一瞬间见到了无间地狱里的阿修罗。 她——是不是听错了? 拥有那么美好容颜的人怎么可能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男孩顿时开心地拍起了手,“好啊好啊,果然还是哥哥最棒!” “阿离,你还不动手?”少年说完这句话就放下了帘子。在他的绝色容颜隐没在帘子前,少年还不忘再给了那罗一个迷人的笑容。 男孩幸灾乐祸地瞅了瞅那罗,也急急忙忙跳上了马车,等待着好戏的上演。 “放开我!我要去见爹娘!”那罗拳打脚踢的拼命挣扎着,无奈小小年纪的她根本不是侍卫的对手,没几下就被对方绑住了手腕栓在了马车后。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走!”男孩迫不及待地催促着车夫。 车夫有些同情地朝车后一瞥,尽管这个这小女孩很可怜,但无奈自己也是个下人,实在身不由己,不得不听令于主人。 “驾!”他扬起了鞭子抽了下去。马儿一受惊,顿时就撒开四蹄飞奔出去。巨大的冲力一下子就将那罗拉倒在地,粗砺的石子顿时割破了她的皮肤,全身上下就好像在炼狱里一般疼痛难忍。 但比起身体上的痛苦,赶不上见爹娘最后一面的悲哀却更让她感到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同样都是人,那两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就可以任意妄为?就可以将她毫无尊严的践踏在脚下吗? 她的生命就是那么轻贱吗? “这个游戏好玩诶!”马车里的男孩兴奋地探出了头催促着车夫,“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先停下来。别拖死她了,让她跟着跑。“少年温柔的声音听起来却让人不寒而栗,“慢一些,太快死就没意思了。” 车夫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只得遵照他们的吩咐放慢了速度。那罗总算是有了缓口气的时间,强撑起身体跌跌撞撞地跟着马车跑了起来。 她不能死。 绝对不能死—— 也不知跑了多少路流了多少血,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马车却忽然像是发了善心般停了下来。几乎是在马车停下来的一瞬间,那罗也浑身瘫软地倒在了车轮旁。 “怎么了?”少年先发出了声音。 阿离似乎有些紧张,“前面……前面好像是……” 那男孩早已按捺不住,探出脑袋一看,脸上竟露出了几分难得的怯色,“哥哥,是……却胡侯须车。” “须车?怎么会这么凑巧。”少年微微蹙起了眉,只听帘子外已经传来了那个他不想听见的声音,“两位殿下,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宫了吧?” 少年优雅地掀开了帘子,宛尔一笑,“原来是却胡侯大人。不好意思,我们正打算回去呢。” 须车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冷冷看了阿离一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两位殿下私自溜出宫,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的十条命都不够赔。” 阿离也早料到了这样的后果,紧抿着唇不出声。 须车的目光一转,突然发现了被拴在马车后的那罗。他不由脸色微变,沉声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死小孩打伤了我,所以给她一点教训而已。”男孩在却胡侯面前明显气焰低了几分。尽管自己贵为王子,但他和哥哥都是地位平平的侧妃之子。而眼前的须车不仅是楼兰王后最为宠爱的亲弟弟,而且在楼兰王国历代都是由却胡侯执掌兵权,所以此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得罪的。 须车也没说什么,只是瞪了他一眼就径直走到了马车后。 那个小女孩全身上下都遍布着深深浅浅的伤痕,原本就破旧不堪的衣衫此刻已经衣不敝体,小小的身体缩成了一团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着,那双鲜血淋淋的赤足更是惨不忍睹…… 此情此景令他不禁心生怜意,不假思索地脱下了自己的外袍罩在了她的身上。 那罗的身体猛然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头。阳光照射在她的眼睛里有些轻微的疼痛,逆着刺目的亮光她看到了那个年轻男子的身影——垂落在腰间的浅褐色长发丝毫不显柔媚之态,高大修长的身姿带着无可挑剔的美感,俊俏的五官透出一股勃勃英气,耳垂上的绿松石耳环散发着柔和的光泽……被他明净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就像是被一层泛着暖意的阳光裹住了身子,就连本来冰冷的心脏都逐渐有了温度。 须车在看清这个小女孩的脸庞时也微微一愣,倒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她眼中那股罕见的倔强劲儿。在这样的情形下,换作是普通女孩子早就泣不成声了。可这个小女孩的眼神却让他联想到了某种尖牙利齿的小动物。 “已经没事了。你快些回家去吧。”他边说边替她松了绑。 那罗死死盯着他,忽然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这位大人,求求您现在带我去刑场!只要能见到我爹娘最后一面,就算是要我立即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听到这话,须车脸色微变,脱口道,“你爹娘难道就是——”他没再说下去,伸手将那罗抱到了马背上,匆匆策马而去。 “哥哥,这个却胡侯真是该死!我都没玩尽兴!”男孩看着绝尘而去的两人忿忿道。 少年的半边侧脸不知何时隐入了阴影之中,温柔的语调在此时听来却是带着几分冷酷森然,“三弟,再忍耐一段时间。” 楼兰城的刑场已经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在木头搭起的刑台上,一对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女被缚住了双手跪在那里。和平时常见的死囚有所不同,两人的脸上俱是泰然自若的平静之色,丝毫都看不出有什么惊恐表情。 须车带着那罗赶到这里的时候,行刑还没有开始。那罗一见自己的爹娘,眼睛顿时就红了,她的血液仿佛突然着火燃烧起来,焚灼着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呼吸变得艰难,全身僵硬却又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一些,冷静一些,却是那么难以做到。当一个人必须直面亲人的死亡时,心底涌起的那种绝望完全超过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所有痛苦。 更何况,她不过是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 但有时候,一个人的长大,也往往只是在一瞬间。 须车将那罗抱下了马,想让她尽快能和自己的爹娘做最后的告别。可出乎他的意料,这女孩朝前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了。 “怎么了?”他也走到了她的身边。 “我怕我爹娘看到我。”她的回答令须车有些不解。 “为什么……不让你爹娘知道你在这里?难道你不想再对你爹你娘最后说些什么?”须车疑惑地看着她,“你该知道,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那罗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低声道,“若是爹娘知道我亲眼见到他们被杀,一定会心有不安。还是这样的好,这样他们就会以为我丝毫不知情。我说了是我去见爹娘最后一面,而不是让他们见我最后一面。” 须车略带诧异地看了看她,这个小女孩看上去也不过只有七八岁,但说起话来却怎么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随着行刑官的一声令下,侩子手手起刀落—— 纷飞的血花,照不出悲伤的瞳色,来自地狱的刀光,映不出来自心底的绝望。无边无际的血色犹如潮水从四周压抑地涌上来。 在那罗的世界里,这一刻,没有出口,没有光。 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须车有些担心地望向了那个女孩,却见她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整个人置身于一片鸿蒙初辟的混沌虚幻中,眼前所发生的任何事都不再和她有关。 在沉默了几分钟后,她忽然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缓缓走去。 “小姑娘,你要去哪里?”他忍不住问道。 那罗停下脚步回过了头,竟然对他露出了一抹平静恬淡的微笑。那是个非常,非常温暖的笑容。 “谢谢你,我总算见到了爹娘的最后一面。现在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须车静静望着她,他忽然觉得自己被这个看起来温暖的笑容深深刺痛了。这个笑容就像是藏着一把锐利的刀刃,狠狠划过他的胸口,在心脏上留下了一道痕迹。 这痕迹,很深,很深。 第二章 少年 深秋的西域早晚温差极大,尽管夕阳还在天空中流连不去,吹来的风却早已冷得令人直打哆嗦了。那罗面无表情地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脚底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鲜血。每走一步,就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这疼痛,一点一点,融进她的骨,她的血,她的灵魂。 她的眼前仿佛垂下了重重纱帐,遮掩住了周围的事物,亦隔绝了她的世界。她听不到身旁嘈杂的喧闹,也看不到来来往往的过客。 回到城西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确切的说,这并不是她自己的家。自从父母被押入大牢之后,她就和叔叔婶婶一起被赶到了这个地方。城西这一片所居住的基本上都是穷苦人家,所有的房屋全是由木头建造,几乎就看不到一间砖瓦房,就连院墙也不过是由芦苇或柳条扎成束后再抹上粘土勉强筑成。 天上的月亮散发着淡淡的光,那光线是那么的微弱,像是怎样都穿不透这无边的黑暗。 那罗刚一踏进家门,就迎面被人抽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同时传入耳中的是她所熟悉的婶婶的责骂声,“你这死丫头怎么还有胆子回来!有本事逃走就别回来!你说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偷偷去看你爹娘行刑了?你说!” 那罗捂住了肿起半边高的左脸,待嗡嗡耳鸣声停下后才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婶婶,却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你这个死丫头居然还敢不回答!我叫你不说话!叫你不说话!”婶婶更是大怒,顺手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就朝她熟练地戳了下去。殷红的血珠,立即就从那罗白皙的肌肤上涌了出来,就像是初冬雪地上绽放了一朵小小的血色之花。 一朵,接着一朵。 那罗忍着痛死死咬着嘴唇,任由她发了疯似的在自己的手臂上胡乱戳刺,偏偏就是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阿娅,停手!”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中等的男子匆匆进来拦在了那罗的面前,对着那女人一脸无奈道,“阿娅,你这又是在干什么?毕竟他们是她的亲生父母,那罗想见大哥大嫂最后一面也是人之常情。” “你懂什么!我们已经被你大哥大嫂连累了到了这个地步,从昔日豪华的府第搬到了现在这个鬼地方,好不容易总算是留下了一条性命。这死丫头倒好,还要去看什么行刑,非得和他们扯上点关系。万一她再惹点什么事我们就连性命都不保了!我们死了倒也算了,可洛迦才只有五岁啊!” “好了好了阿娅,你消消气。今天也累了一天,早些去休息吧。”男子只得好言相劝,顺着她的话转移了方向,“你也不去看看洛迦睡了没?” 提及女儿,阿娅这才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声,“行了,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不过该罚的还是要罚,今晚就让她睡院子后的羊圈,没我的允许不准进屋子!” 男子面露为难之色,“可是阿娅,这晚上寒气深重,万一……” “要不然你也给我滚出去。”阿娅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进了里面的房间,顺手还重重关上了门。 半晌男子这才低低叹了一口气,哑声道,“对不起,那罗。你婶婶自从搬到这里之后就性情大变,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了你的身上。是叔叔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那罗动了动嘴唇,低声道,“叔叔婶婶没有赶我走,我该感激才对。” “那罗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只可惜啊……”他顿了顿,又迟疑地问道,“他们……去得可安详?” 那罗自然明白他指的他们是谁,不禁眼圈一红,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 “喂喂阿善,你听说了吗?”门外忽然传来了邻居老三的声音。叫着那罗叔叔的名字时,老三的声音显然有些莫名的兴奋。 阿善连忙应了一声,“什么事?” “听说今天有一支汉使队伍在附近被劫杀了,啧啧,好像是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阿善倒有些不以为然,“这也不是新鲜事了。我们楼兰人又不是第一次劫杀汉使和商队。丝绸之路的南北两道都要通过我们楼兰所控制的地方,有人频起谋财之心也不稀奇。况且我们现在有匈奴做靠山,楼兰国当前最受宠的王妃也是来自匈奴,杀几个汉使没什么大不了。就算是大汉的天子也鞭长莫及。” “这次不是我们楼兰人干的,是匈奴骑兵。也活该这些汉人倒霉,碰到我们说不定还能留下性命,容貌清秀的多半会被卖身为奴。碰到匈奴人那是根本别想活下来了。” 阿善还想说什么,却听到里面的妻子不耐烦的叫他进去,只得赶紧收了声。在进房间前他又为难地看了看那罗,“那晚上……” 那罗垂下了眼睫,“以前又不是没睡过。叔叔请放心,我死不了。” 说完,她就转身出了屋子,径直走向了院子后面的羊圈。羊圈子里的几只羊,现在差不多就是叔叔家的全部财富。之前每次惹了婶婶生气,也必定是被赶到这里与羊共眠。 还没踏进羊圈前,那罗就惊讶地发现了地上有几点暗红色的血迹。起初她还以为是羊出了什么事,直到拔开了角落里的草垛,她才明白那些血迹的由来。 在浅黄色的干草上,竟然躺着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少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落在两侧,犹如黑夜里最迷幻的梦境徐徐铺开,有几络细碎的发丝垂落于额前,将他那莹白的肌肤映照的更是如初雪暖玉。黛青色的双眉微微蹙起,仿佛轻风拂过的春日柳叶,纤细而清丽。而与这般美丽容颜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满身的血迹斑斑。 看起来——这位少年是受不了不轻的伤。 从窗外透进来的冷冷月光,恍若深秋时节的湖水,在昏暗的羊圈内轻轻荡漾,反射着极其微弱的光亮—— 尽管那罗只是个年仅七岁的小姑娘,但幸好她从小就看惯了父亲替族人处理伤口的场面,所以也并不是太惊慌。当害怕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之后,她定了定神,急忙弯下腰查看那少年的伤势。只见他的右手臂和后背各被砍了一刀,其中手臂的那道伤口深至见骨,但所幸这两刀都没有伤及要害。最为严重的应该是他左肩上所中的那一箭,箭头看起来入肉极深,若是轻易拔出来他说不定就会命丧当场。 那罗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愣了几秒后决定先帮他止血再说。 她回忆起父亲以前常用的止血方法,于是就依样画葫芦,取了些柴草烧了灰加水调成糊状,小心翼翼地抹在了他的伤口上。 或许是由于触及痛处的关系,少年忽然低低发出了一丝呻吟,长睫紧敛,如同破蛹而出的蝴蝶受了惊般密密地颤动着,缓缓露出了蝶翼掩映下的狭长双眸,那深邃的瞳仁透出了一种平静中暗藏凌厉的漆黑。 从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开始,那罗就没有再移开自己的目光。 这是一双多么美丽的黑眼睛。那一点生动的黑色就像是钻进了她的心里。即使过了很多很多年,纵然她已经忘却了他的容颜,也绝对不会忘记那双眼睛在暗夜中所闪耀的光芒。 “是你——帮我止了血?”少年的目光落在了已被处理过的伤口上,眼眸深处迅速闪过了一丝讶色,显然并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眼前的小姑娘所为。由于受了伤的关系,他的语气听起来极为虚弱乏力,但神思意识倒还算是清明。 “我的阿爹以前是族里的巫医,所以我也懂一些简单的止血方法。”那罗指了指他的肩膀,“可是这里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阿爹曾经说过,这个是不能随意拔出来的,否则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危及性命。”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少年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要以深呼吸来稍稍缓解一下伤口的剧痛。再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已露出了警惕之色,“那么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没有。”那罗答得干脆,“我也不会告诉其他人的。不过你的伤……如果不尽快处理的话是会死的。” 少年伸手握住了插在肩上的箭翎,沉吟片刻后提了个莫明其妙的问题,“对了,你有匕首之类的利器吗?我想借用一下。” 那罗想了想,二话不说就转身飞快跑出了羊圈。等她连奔带跑折回到了这里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镶嵌着绿松石的匕首。 “这是我阿爹留给我的匕首……你看能用吗?” 少年微微抿了抿苍白的嘴角,强提了一口气再次发出了声音,“多谢了。那么接下来,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少年正视着她的眼睛,漆黑的瞳仁中蕴含着奇特的暗光,“请你用这把匕首帮我将这支箭剜出来。我的右手受了重伤,没法用力,所以只能请你帮忙了。” 听到他的话,那罗不禁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就是摇头,“你是说剜肉取箭?不行不行!我以前是见阿爹用过这个法子。可是那必须先用曼佗罗和莨菪子做的麻药镇痛才可以啊。不然你会活活疼死的!” 少年的眸光一暗,面无表情地侧过了脸,“我挨得住。” “但是……”那罗露出了一脸的为难,“我从来没做过这个……” “没关系,只要将箭剜出来就行。你是巫医的女儿,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那么难的。” “可是我只是看过阿爹行医,最多也就是和阿娘一起帮阿宝接过骨……” “那就行了。“少年有点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就把我当成阿宝好了。” 那罗面色尴尬地小声回了一句,“可是……阿宝是我家的小狗……” 少年的神色有短暂的一滞,似有些无奈地问道,“那你帮你家阿宝接骨时用了麻药没?” 那罗摇了摇头,”阿爹说麻药提炼出来不容易,所以不让阿宝用。” “那阿宝死了没?”少年捂住了胸口,只怕再说下去自己要吐血了。 “没……” “那么我也不会死。” 那罗盯了他一阵子,“我真的没把握。而且,真的会很痛……你受得了吗?” “放心。比这更痛的失去亲人之痛我都经历了。这些小疼痛又算得了什么?”他的眼角深处浮现出令人不易察觉的伤感。 他的话骤然触动了那罗内心深处最脆弱的部分,仿佛有一圈一圈水波荡漾开去,沉淀下了层层叠叠的悲哀。同样失去亲人的她,对眼前的少年难免就这样滋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怜惜之情。 她一咬牙道,“好,那我就帮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万一你死了千万别来找我。” 少年垂下了眼睑,似是要遮掩住一丝极淡的笑意,“放心。我做了鬼也不找你。” 那罗这才放心的点起了一支蜡烛,学着父亲的样子先将匕首搁在烛火上烧了烧,随即用它割开了少年肩膀上的衣衫。直到这时,她才算是看清了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尽管血已被暂时止住,但那皮肉外翻血肉模糊的样子还是令她的手微微一抖。匕首虽然握在手中,却怎么也刺不下去。那罗不禁抬眼望了少年一眼,但他看着她的眼神只表达出一个意思:快点动手。 深深吸了几口气,那罗举起了匕首,对准伤口缓缓扎了进去。当冰冷坚硬的刀身和滚烫柔软的皮肉刚甫一接触的刹那,她明显感到他的身体痉挛了一下。 “继续。”少年皱了皱眉,似是对她忽然停了下来有所不满。 那罗犹豫了一瞬,索性横下心来,将刀尖往旁边一拉——少年疼得全身发抖,却还是紧咬牙关,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仿佛正在压抑着剧痛。 “很痛吧?你忍忍啊……”那罗的心里又是一慌。 “看到箭头了吗?”待她捣鼓了一阵后,少年忍痛开了口。他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和本人年纪不仿的平静。 “看……看到了。”她只觉得自己的手直发软。 “很好。将旁边的皮肉剜开,然后待箭头就松动时将它轻轻取出来。”少年表现出来的镇定令那罗相当吃惊。看他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可这份从容冷静却是让很多大人都自叹不如吧。 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历? 她应了一声,小心地剜开了箭头旁边的肌肉。每剜一下,那疼痛就如同夏季阵雨,一阵连着一阵重重打在少年身上,痛得他气血翻涌,险些晕了过去。 “你若是太痛就喊出来,阿宝那时就叫得可大声了。”听她这么一劝,少年更是紧紧抿住了嘴唇,死活都不发出任何声音。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死寂之后,那罗好不容易终于将那支箭取了出来。在看到箭柄上的花纹时,她不禁一惊,脱口道,“是匈奴人的箭?” 第三章 逃亡 那罗等了一会,却没听到对方的回答。她下意识地抬头一望,只见少年面白似纸,双眼紧闭,唇色惨淡,已然说不出话来。照他的伤势来看,能强撑这么久算是相当不容易了。此刻少年的身体和精神就像是到了一个双重极限,刚才的剜肉取箭终于令他耗尽了差不多最后一丝元气。 他那漆黑的长发如同一股幽幽冷泉流泻在地面上,被自己的鲜血染上了点点的暗红色,沉重的黑色与浓稠的红色交织在一起,显现出了某种极为残忍诡异的美感。月色如雪,映照出了他那雅致出尘的面容,如同漫长的夜里漫长的梦,令人不禁心生虚幻之感。 “你就先暂时在这里待两天养伤吧。反正我叔叔婶婶也从不进这羊圈,不会有人知道你在这里的。”那罗边说边把旁边的干草盖到了他的身上。 少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那罗替他处理完伤口之后吹灭了蜡烛,熟门熟路地走到了羊圈的角落里,往干草堆里一靠就倒头睡了下去。 月亮不知何时隐入了云层中,她所能见到的只是一片漆黑——就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渊。 今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她又怎么可能入睡。 在短短一天里,她失去了最爱的至亲。 也是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那种茫茫天地间仅剩下自己一人的孤独感和恐惧感,是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 这一晚,那罗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其间还起来探了两次少年的鼻息。幸好对方的呼吸还算平稳,才让她稍稍放下了心。 看样子,他的命算是保住了。 这多少缓解了一些她心中的悲伤郁卒之情。 天刚蒙蒙亮,那罗就像往常一样准备去孔雀河附近多水草的地方放羊。如果再晚点起来,婶婶多半会将她骂个狗血喷头。这些粗活她以前从没沾过手,但现在一切早已今非昔比。前不久因为走失了一只羊她还被婶婶狠狠毒打了一顿,到现在手臂上的疤痕还清晰在目。所以,尽管脚上的伤依旧疼痛难忍,但现实的残酷还是让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临出发前,她还不忘用剩下的干草将少年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这样即使有人进了羊圈,也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出了门,她抬起头,只见天空中弥漫着一种朦朦胧胧的浅灰色,云层的边缘已隐约呈现出了一片极淡极淡的明紫。 天,很快就要亮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继续撑下去。 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已经离开了。 所以,她更要好好爱自己。 比——任何人都要爱自己。 放羊回来时,婶婶已经用完了晚饭,只给她留下了一把蚕豆和一堆鱼头鱼尾。那罗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残羹冷炙,反正吃了这么多天也没被饿死。寄人篱下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她往嘴里放了几颗豌豆,想了想又将剩下的先放到了旁边。 “姐姐,姐姐……”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忽然传入了她的耳中。那罗回过头,只见身后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冲着她招着手。如果说在这个所谓的家里还能感受到那么一丝丝温暖的话,那就是来自她的这个小堂妹洛伽。洛伽的长相随叔叔,所以和她也有几分相像,尤其是那双琉璃色的漂亮眼睛,几乎就是一模一样,就像是黎明到来时天空所呈现出来的明暖色调。 “姐姐,这个给你。”洛伽将半块干巴巴的面饼递到了她的面前。 那罗有些无奈地将面饼推了开去,“洛伽,你又把自己的那一半留给我了?姐姐不是说过了吗?以后不许再这样做。”她的小堂妹虽然年纪尚小,很多事也懵懂不明,但对她却是非常友善,经常会留下自己食物的一部分,偷偷来拿给她。 “姐姐吃……洛伽吃不完……”妹妹才不管她说些什么,将面饼朝她面前一放就飞快跑了出去。 那罗愣愣地看着那半块面饼,一股触及心尖的感动霎时涌了上来。这小小的面饼仿佛拥有着温柔的令人动容的力量,从她的心底慢慢地渗透到眼睛里,惹得她的眼眶不禁一阵发酸。 当那罗再次走进羊圈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只打制粗糙的木碗和一罐清水,碗里装了一些蚕豆和半块干巴巴的面饼。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少年已经醒来了。而且经过一天一夜的休息,他的精神似乎也比之前好了那么一点。 “都一天了,你也饿了吧?我给你带了点吃的。”那罗边说边将碗端到了他的面前。 少年往碗里瞥了一眼,声音听起来也恢复了点元气,“你们平时吃得都是这些吗?” 那罗摇了摇头,“像我们这样住在这个角落里的平民,就连吃面饼也是很奢侈的。在我们楼兰,麦子是相当珍贵的食物,所以用麦子做成的食物,并不是经常可以吃到的。不过像鲜鱼什么的因为数量多,所以就比较常见了。” 少年似乎有些惊讶,于是没再说什么接过了那块面饼吃了起来。 那罗坐在对面看着他,也没出声打扰。房间里暂时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唯一能听见的只有少年轻轻咀嚼食物的声音。见他差不多已经吃完了这些食物,那罗忍不住问了一句,“对了,那支射中你的箭好像是匈奴人的,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呢?” 听到匈奴人这几个字,少年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尽管已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眼中的一丝悲愤还是泄露出了他真正的感受。他连喝了几口水,借此平缓了一下心情,缓缓开口道,“在下是大汉北地郡义渠人,自小就跟随叔父学习西域各地文化。这次叔父作为使者出使月氏国,特地带上了我,期盼我在旅途中有所收获,没想到经过此处时遇上了匈奴骑兵,”说到这里时,他停顿了一下,“整个使者团几乎都被杀,我……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要不是叔父舍命相救,恐怕我也在劫难逃。” 那罗心里一惊,忽然回想起了之前邻居所说的话——那么说来,这少年就是来自那支被劫杀的汉使队伍了? 怎么会这么巧! 怪不得她觉着对方的容貌打扮都有所不同,原来他是位汉家少年。 少年看了看她,神色缓和了一些,“这次多得你的相救,大恩不言谢。日后倘若有机会,定当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请问能告知在下你的名字吗?” “我叫那罗,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在下姓傅,单名一个昭字。我自幼丧父,幸得叔父收留在府上,才避免了我们母子的颠沛流离之苦。” 听他这么一说,那罗不由又抬眼打量了他几番。尽管这位少年说自己身世坎坷,自小就被亲戚收养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但奇怪的就是,他即使在此刻的落魄中却也丝毫不失汉家公子的贵气。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而绝非小门小户中能够培养出来的贵气。 “傅昭?”她目光澄静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好,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傅昭垂下了眼睑,像是有意无意避过了她的目光,“我也记住你的名字了。那罗。” 那罗微微抿了抿嘴角,“那么,为了你的母亲,你也要赶快好起来。这里我怕你是不能待得太久,万一被别人发现的话你就没活路了。” 傅昭了然地点了点头,“只要伤势略有好转,在下就会立刻离开这里。”他扶住了自己的伤口,似是泛起了一丝苦笑,“但现在……” “现在你这样离开当然是送死了。”那罗立即摇头,对他的回答予以否决,“我今天打听过了,过两天会有一支汉人的商队从月氏国经由我们楼兰回长安,据说这支商队的老板和楼兰王颇有些交情,所以来去经商都相当顺利。我寻思着就请他们将你带回长安。这样的话,一路上你也能有个照应。” 傅昭的眼中明显表露出了颇为惊讶的神色,脱口道,“那罗,你真的是只有七岁吗?你的爹娘有没有说过你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比起他那个同样只有七岁的堂妹,这个女孩的心思细密程度着实令他感到吃惊。 那罗的睫毛轻轻往上一扬,掀起了一丝明媚的流光,“你怎么会知道?我以前是听爹对娘说我比其他的孩子想得多想得细。” 傅昭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一不小心扯动了伤口,面色微微一变就没有再出声。 “这两天你暂时还是先待在这里,叔叔今早去了匈奴,婶婶应该也没这么快发现你。一有消息的话我就想办法让你离开。”那罗说完就拿着空碗走了出去。 今晚的月光格外清亮,将世间万物映照得如同浸润在一片银白色的湖水之中。从远处吹来的一阵热风拂散了这片如水月光,恍然间,似有千万片碎裂的光华散落在了幽幽暗夜里。 那罗经过叔叔房间的时候,忽然看到婶婶笑着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过去。尽管对婶婶罕见的“友善”态度表示出了怀疑,但她只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进了对方的房间。房间里除了婶婶外,还有一个年纪大约在四十岁左右的女子。女子的衣着普通,面相五官也没有特别之处,但一双太过锐利精明的眼睛却是与她的整个打扮格格不入。 婶婶二话不说就将那罗拉到了那个女人面前,抬起了她的下巴以便让那个女人看个清楚。 那罗吃痛皱了皱眉,一时还没弄清婶婶到底要干什么。 那个中年女子仔细端详打量着那罗,眼底眸光一闪,幽幽道,“果然是个美人胚子,这眉眼和她父亲倒是有七八分相似。” “那是自然。我大伯被誉为楼兰第一美男子,他的女儿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婶婶笑着附和道,迫不及待地又问道,“那么,你觉得——”说到这里,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沉下脸对着那罗冷声道,“好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先出去吧。” 那罗应了一声就乖乖出了房间。但她走了没几步就折转了身,小心翼翼地附耳在窗边继续偷听她们的对话。 “你也看到了,这孩子长大将来必定是个绝色美人,相信一定会为你招来更多客人。提娜,这笔买卖绝对是合算的。难道你还要犹豫?” “的确是美人。只是……我觉得这孩子看起来并不是容易顺服的性子。” “哎呀这你就错了,这孩子着实听话的很。而且就算她性子不够顺服的话,你那里让姑娘们顺服的法子还不少吗?行了行了,你若是没兴趣的话那我就另找他人……” “我又没说不买。好,那我就买下她了。这是订金,三天后我来带走这孩子。另外,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到时不要出什么岔子。” “放心吧,一切都会安排好的。” 那罗在窗外听得冷汗泠泠,刚才她就是因为觉得不对劲才折转,可无论如何没想到婶婶居然是想要卖了她!而且听起来那绝对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毕竟那罗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在这一刻也不禁乱了心神,不知该怎么办好。她从不知道婶婶会那么憎恨她,平时毒打辱骂也就算了,她都能一一忍受,可……她实在无法相信婶婶竟然狠心到要将她卖掉才甘心…… 偏偏事情又那么不凑巧,叔叔今天一早就去了匈奴,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看来婶婶早已计划好了一切,就是想趁着叔叔不在的机会将她卖掉…… 怎么办?这下她该怎么办? 第四章 欺骗 天高云淡,晨光微曦。初升的阳光照耀着千百年来历经风雨的楼兰大地,也洒落在了一夜未眠的那罗身上,映得她的眼底隐约呈现出了某种金褐色的光芒。 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索了一整夜,那罗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要离开这里。 几天之后将会过境的那支汉人商队或许就是个带她离开的好机会。 这个仓促的决定有些对不住叔叔,但眼下却也是她唯一可以想到的办法了。 坐以待毙,绝对不是她那罗的性格。 第二天一早,那罗还是像往常那样出去放羊,并未在婶婶面前表露出半点异样情绪。到了傍晚时分,她将剩下的晚饭后又留下了一部分,趁着婶婶入睡后溜进了羊圈。今天不知是不是婶婶发了善心,为她准备的晚饭居然是几个热乎乎的面饼。 少年的精神似乎比起之前稍稍好了一些,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静静坐在草堆上的他,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散落,看起来就像是一株在暗夜中含薰待清风的雅致墨兰,散发着淡定的令人吃惊的美丽。 “傅昭,今天你有没有觉得好些?”那罗将食物放在了他的前面,面带关切地问道。 傅昭面色温和地点了点头,“伤口好像没那么疼了。这两天全劳那罗你费心了。我看我应该很快就能离开这里。” “那就好。因为,我们可能要提早离开这里。”那罗正在迟疑着要不要将那件事告诉他时,忽然抬眼发现他正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这里……怎么了?”他的目光似乎无意落在了她手背上——那里有一长道刚刚愈合不久的伤痕。 那罗微微一愣,立即故作若无其事状,“没什么,是前些天婶婶不小心用热水烫伤了我的手而已。” “那罗,你的爹娘呢?”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了她想要掩饰的其它伤痕,幽黑的眸子敛起了一道意味不明的暗光。 “爹娘?”她垂下了眼睑,用浓密的浅茶色长睫遮住了自己的情绪,“遇到你的那一天,就是我的爹娘被当众处死的日子。我爹他是楼兰最好的巫医,可他们却说我爹胡乱用药害死了达娜王妃的孩子……” 说到这里,她突然收了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爹娘被砍头时那血色飞舞的那一幕,仿佛一个巨大沉重的梦魇压迫着她的胸口。 始终挥之不去。 傅昭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忽然缓缓伸出了手,一点一点,如时光轻轻蔓延,直到——触摸到了那道淡粉色的伤痕。 “你知道吗?在我们大汉,有一种相当特别的树木。它的叶子红如火,明艳如朝霞。经过了冬天的冰冻风霜,春天的繁华纷呈,夏天的酷热炎炎,到了秋天,那伤痕累累的叶子会全部伸展开来,就在那一瞬间,呈现出令人惊叹的美丽。它的名字——叫做枫树。”他的黑色眼眸渐渐变得如甘泉般温润,“那罗,人,也是一样的。” 那罗怔在了那里,一种说不清的柔软渐渐包裹住了她的心脏。尽管伤口因为他的触摸隐隐约约作痛,可随着疼痛而来的,却是阵阵令人伤怀的温柔。忽然,她感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沿着冰凉的脸颊轻轻滑落,又很快如同雪地里的脚印般消失在唇边……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看到这种枫树就好了……”她喃喃低语道。 “那你就跟我走。”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冲动地说出这句话,或许是因为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亦或是她的凄凉身世在某一刻触动了他的心。 听到这句话时,那罗似乎一下子回过了神,忙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差点给忘了。今天去放羊的时候我已经打听过了,那支汉人商队可能明晚就会经过这里,不知到时你的身体吃不吃得消?” 傅昭顿时面有喜色,极为干脆地答了三个字,“没问题。” 那罗刚刚离开羊圈,就凑巧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匆匆往外走。在暗夜里她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但大致上还能分辨出那个女人应该是婶婶。 真是奇怪了,这么晚婶婶要去哪里?难道婶婶还有什么瞒着叔叔的秘密不成? 怀着困惑不解的心情,她也悄悄跟了上去。 只见婶婶没走了多少路,就拐进了旁边一间简陋的房子里。那罗心里更是疑云陡生,那间房子常年无人居住,婶婶怎么会单独来到这里?她越想越不对劲,疾步上前,弯腰躲在了窗下仔细聆听着里面的动静。 “我已经照你所吩咐的做了。提娜付了定金,两天之后就会带走那罗。”婶婶的声音并不意外地从房内传出,“不过,这样真的可行吗?将她卖给提娜,将来的生活恐怕就是堕入了无间地狱……你真的忍心将自己的亲侄女推入火坑吗?” 那罗心里一惊,婶婶说什么?亲侄女?那么婶婶偷偷要见的人是—— 就在这时,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中,“不然你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轰隆隆!就在这时,天边忽然打了一个惊雷,原本还晴朗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没有丝毫征兆地哗哗下起了大雨。 那罗只觉得自己耳边嗡嗡作响,但还是竭力想要听清对方接下来说的话。 “大哥两脚一伸将这个烂摊子推给了我,我们受了他的连累失去了全部财产不说,居然还要帮他养这个孩子,简直就是莫名其妙。本想借你的刁难让她自己识趣离开。但看起来却是毫不奏效。我也是逼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在邻居们的眼里,我是个恶婶婶,你可是个心疼侄女的好叔叔呢。可实际上谁又知道,最希望她消失的人,其实就是她的好叔叔。”婶婶略带嘲讽地笑了起来,“这一次,大家也只会以为是我趁你不在使坏,对你的好名声可是并无任何影响。” “阿娅,我知道委屈你了。但你也知道我一直想让阿三的爹介绍我去他大伯的商队,他素来同情我和那罗,所以这做恶人的事,只能交给你了。” “谁叫我是你的妻子呢,我还等着将来再和你过上当初的好日子呢。” 两人低语了几句,又轻轻笑了起来。 血色从那罗的脸上迅速褪尽,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却发现自己的指尖早就凉如寒冰,那森森凉意肆无忌惮地遍布全身,直达她的心脏深处!她的整个身体仿佛被牢牢冻在了原地,就连奔流的血液也同时凝结成冰,好半天都无法动弹。雨水像鞭子一样打在了她的脸上,痛得她打了个哆嗦。那点点雨水如同碎石屑般扎进了她心脏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缝隙。 原来……原来一直最憎恨她的人,竟然是她的亲叔叔。 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更可悲的吗? 仅仅只有七岁的她,如此真切如此心痛的体会到了被背叛的滋味。 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 但,绝对不是最后一次。 “那是当然。阿娅,我是绝对不会忘记你为我所受得委屈的。”叔叔的语调里带着某种讨好的意味,他顿了顿又吩咐道,“对了,你回去后要看紧点,提娜可不是好惹的女人。如果出了什么岔子,那麻烦就大了。这样吧,你回去之后干脆将那罗关起来,这样两天后就能确保万无一失地将她交给提娜。” “我知道怎么做。那你再忍耐一段时间。到时你就说自己刚从匈奴回来,对此事一无所知。那罗这笨孩子也不会对你有半分憎恨之意。”婶婶的声音放低了几分,“作为小小的补偿,这几天我就对她稍微好点吧。” 听到叔叔的那些话,那罗的心里更是一个激灵,她不再多做停留,悄然起了身就朝着自家羊圈的方向拔足狂奔。 当她面色苍白浑身湿透地冲进羊圈时,自然是让不明所以的傅昭吃了一惊。 “那罗,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是怎么了?” 那罗也不回答,只是径直走到了他的身前哑声问道,“你现在可以行走吗?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傅昭立刻意识到了事情不妙,当即点了点头。那罗的异常反应告诉他,如果不马上离开这里,必定会遭遇到更多的危险。 “那好。”那罗边说边伸手扶起了他,“我知道城外有座驿站,我们先到那里去躲躲,等明天那支汉人商队经过那里时,我们再出去……对不起傅昭,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那么多,但是请相信我是不会害你的。” “那罗,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平静地看着她,清晰无比地一字一句道,“我相信你。” 那罗轻轻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什么,搀扶着他走出了羊圈。 在离开之时,她又回望了一眼叔叔婶婶的房子,在黑暗中已看不清楚那房子的轮廓,依稀只剩下一个朦朦胧胧的暗影,似乎已经和这混沌的世界融为了一体。 雷声从远处隆隆传来,雨势没有减小的趋势,反而愈是滂沱。那罗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奋力支撑着对方,一步一步拖着他艰难的行走。横冲直撞的雨点肆无忌惮地打在她的眼上,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几乎无法辨清前方的路,只能凭借着以往的记忆朝着驿站的方向挪动……原本就糟糕的路因为大雨而变得更加泥泞不平。在这段并不算太长的距离中,那罗已经狼狈地滑倒了两次。 也不知走了多久,雨势终于渐渐转弱。就在这个时候,傅昭忽然停下了脚步,像是发现了什么专注倾听了一会。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道。 “那罗,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奇异的神色。 “什么声音?” “是马蹄声……应该有不少人……” 他的话音刚落,那罗果然隐约听到一阵阵的马蹄声,接着不远处就出现了一大片黑影,待那片黑影越来越近,她才看清了原来那是一群策马飞奔的过客…… 因为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那罗想要拉傅昭到旁边避一避,可就在她转头的时候,却留意到为首的马匹上有什么正在闪着红色的光芒。 那罗忽然想起了之前别人告诉过她,那支汉人商队的老板不但和各国贵族皇亲素有交情,同时也能如鱼得水地周旋于三教九流之间。因此他的商队无论出入何地都是一路顺畅。据说此人拥有一块非常稀奇的红色宝石,在黑暗中还能闪闪发光。所以,凡是只要见到这支马首上闪着奇异红光的商队,各路人马都会给他们几分面子。 难道这就是她在等的那支汉人商队?奇怪?不是说明晚才到吗?怎么提前了……那罗此时也来不及多想,急忙冲上了前对那些人大叫着挥舞起了双手,希望他们能停下来…… “那罗!危险!”傅昭脸色一变,连忙伸手想要拉她回来,却被她重重甩开了。眼看着为首的那匹马就要撞在她的身上——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那骑马的人使劲勒住了缰绳,才迫使自己的马匹停了下来。 那罗抬起了头,却因为天色过暗而看不清对方的容颜。她只能借助宝石的部分光芒勉强辨认出对方雕塑般的面部轮廓,那紧紧抿住的薄唇似乎正在压抑着心头的怒火。 “不要命了吗?”他的声音相当年轻,也出奇的好听。声线醇厚的好似深埋在地下百年的美酒,仿佛只要微微启唇就会有馥郁酒香随风而来。凡是听到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迷醉在由这个声音构成的诱惑中。 那罗不禁一时愣在了那里,她只知道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老板,可她实在没想到这位老板居然会那么年轻! “请问你们可是要返回长安的商队?”眼下情况紧迫,她也没时间再多感慨了。 “正是。”男子的回答相当干脆。 那罗心头一喜,指了指傅昭道,“我的这位朋友,是前不久被匈奴人袭击的汉朝使团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他现在伤势严重,可是在我那里并不能久留,所以能不能冒昧求你们带他回长安?” 男子的声音里似乎夹杂着几分微讶,“难道就是前不久由傅齐大人带来的使团?想不到在匈奴人的刀下竟然还有幸存者。” “那是在下的叔父。”傅昭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虚弱,“在下傅昭,这一次得保性命,全靠这位姑娘救了在下。” 男子思索了几秒道,“既然都是大汉子民,这个忙我帮定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安全送回傅府。”说着,他就示意手下来扶起傅昭。 傅昭连忙道了谢,看了看那罗,又说道,“在下还有一事相求。这位姑娘身世凄惨,如今也没什么亲人了。我想将她一起带回长安,能否劳烦你们也将她带上?等到了长安,我必以重金答谢——”听到他这么说,那罗心中一暖,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了他刚才说的那句话,“那你就跟我走。” 谁知这年轻男子却给了他们一个颇为意外的回答,“不行。” “为什么?她只是个小姑娘……”傅昭显然有些着急了。 “我的商队是绝对不会救任何楼兰女人的。这是我定下的规矩。”男子斩钉截铁地答道。 “这是什么鬼规矩?”傅昭皱了皱眉,“既然这样,那你们走吧。那罗不走,我也不会走。我绝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 男子似乎有些意外,“你想清楚了?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那也是我自己选的。你们走吧。”傅昭索性坐了下来。 男子冷冷一笑,“好,你要求死我也不会拦着。”说完,他就回头朝着同伴喊了一声,“准备出发——”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见到原本坐在不远处的傅昭一下子就栽倒在了地上——就像是毫无防备地遭受到了某种突然袭击。 “把他带走吧。我已经把他打晕了。”那罗平静的声音从傅昭身后传来,“等他醒来,请替我对他说声抱歉。” 男子微微一怔,似乎觉得这样的言行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太不可思议了。但这短暂的迟疑也只是稍纵即逝,他立刻冷声吩咐道,“带上那个少年,我们马上出发。”倒是他身边的人颇为不忍地说了一句,“流光,那么这个小姑娘……”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我是绝不会救楼兰女人的。她的死活和我无关。”男子毫不犹豫地扬起了马鞭,带领着众人绝尘而去。 流光…… 那罗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美好的名字,美好的声音,或许,还有美好的容貌—— 却拥有一颗那么冷酷的心。 第五章 入宫 雨,渐渐止了。但是天空并没有放晴的迹象,仍然堆积着层层叠叠的乌云。暗淡的光线映照出模模糊糊的黑影,从房檐滑落的积水在地面上溅起了细碎的水花。周围的这一切让那罗觉得迷离又虚幻,仿佛自己身处一个短暂混乱的梦境之中。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回去是不可能了,可是继续往前走的话,又能走到哪里呢? 天地广阔,却没有了属于她的小小容身之所。 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人声。那罗茫然地抬眼望去,只见几个手执火把的人影匆匆忙忙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其中有男有女,而为首的那个女人——正是她的婶婶阿娅。在隐隐绰绰的火光映照下,她清楚看到了对方脸上毫不掩饰的恼怒之色。 来得倒是挺快。那罗心中这么想着,嘴角边扯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称为苦笑的表情。那僵硬的笑容里,隐约夹杂了一点点嘲讽,一点点苦涩和一点点伤感。出于某种下意识的反应,她的双脚不由朝后挪动了两步,想要伺机逃走。 可还不等她转身,阿娅已经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拦在了她的面前。在看到那罗的一瞬间,阿娅像是松了一口气,飞快隐藏起了眼中的不悦,脸上的恼意早已被虚假的担心所代替,“那罗,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这么晚了你还到处乱跑?要是万一你有个闪失,你让我怎么和你叔叔交代?”她的口吻中带着几分试探,似乎还并不确定那罗是否知道了真相。 那罗用余光打量了一眼其余几人,那几张面孔她也并不陌生,以前也见过,差不多都是婶婶的亲戚。 也就是说,就算她此时说出真相,眼下的形势对她也未必有利。 她伸手在地上摸了一把,缓缓站了起来,不慌不忙道,“婶婶,我只是出来走走。谁知道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那罗知道自己的谎话并不高明,但情急之下也只能顺着对方的话这么说了。 阿娅极为难得地挤出了一丝笑容,“找到了你就好。先别说这么多了,赶紧跟我回家吧。” 那罗嘴上虽是应着,脚下却没有挪动一步。回去后将会有什么遭遇,她是再清楚不过。可现在这个情形,想要脱身更是难上加难。 到底……该怎么办? “你到底走不走?再这么不听话,也别怪婶婶不客气了。”阿娅显然也失去了耐心,示意自己的堂哥上前来捉住那罗。当那个身高马大的汉子弯腰来抓她的一瞬间,那罗突然用刚才捡来的石块狠狠砸在了他的眼睛上!趁着对方吃痛的机会,那罗不假思索地拔腿就往后跑! 反正回去必定是死路一条,那还不如搏上一搏! 阿娅气得直跺脚,咒骂了几声后立刻带着几人追赶了上去。 那罗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再加上之前陪着傅昭逃跑已经透支了不少体力,所以没跑了多久就被对方给追上了。阿娅一捉到那罗,就不由分说地连着狠抽了她几个响亮的耳光,以泄心头之愤。那罗的小脸一下子就肿起了半边高,痛如火灼。 见到她这个样子,阿娅还是觉得不解恨,又抬脚重重踢了她几脚,这最后一脚的力气太大,竟将那罗踢出了好几米远,直到滚到一架正朝着这里行来的马车前才停了下来,倒是将赶车的马车夫吓了一大跳。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冲撞却胡侯大人的马车!”马车夫扬起鞭子,啪的一声抽在了那罗的身上。 阿娅等人本还想拥上前再抓住那罗,可一听那车夫的话顿时就蔫了半截,全都待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再动。 那罗本就痛得浑身像是散了架,这突如其来的一鞭子更是令她眼前一黑,险些就晕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随着车内人的声音响起,马车的帘子被掀了起来,露出了一张似曾相识的男子面容——那垂落在腰间的浅褐色长发被铜环随意束了起来,丝毫不显柔媚之态。俊俏的五官透出一股勃勃生气,耳垂上的绿松石耳环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在辨认出她是谁时,他的眼中似乎有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就溢满了和煦的日光,嘴角也勾起了好看的弧度,绽放出了淡淡的笑颜。 那罗愣愣注视着他的面容,脑中空白一片。 周围的黑暗绵延千里,而眼前出现的男子就像是唯一的光之所在。 仿佛……只要伸出自己的手,就能触摸到阳光。 “回……回大人……小的只是想带自己的侄女回家。您看,都这么晚了……”阿娅壮起了胆子低声说道。 须车看了看模样狼狈的的那罗,半信半疑问她道,“是这样吗?” 那罗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直直盯着对方张了张嘴,用唇形清晰地说了三个字,“带,我,走。” 须车显然微微吃了一惊,但他看到那罗红肿的面颊时似乎就明白了原因。 阿娅因为位置的关系,并没看见那罗的小动作,忍不住又讨好地催促了一声,“大人……那么……” “这个女孩,我带走了。”须车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 阿娅大惊失色,不由提高了音量,“可是大人,她是小的侄女,您这样做……” “有什么不满你可以直接来却胡侯府。”须车的语气中隐隐有威胁的意味,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如冬日暖阳,可眼神就像是山间最为陡峭的悬崖。 阿娅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忽然被他的眼神逼了回去,惊恐之下不敢再多说半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将那罗抱上了马车。 那罗闭上了双眼,她感觉到对方的怀抱很温暖,也很有安全感。就像是寒冷冬日里落进房间的暖暖阳光。闭上双眼,她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车子继续往前行进,她忍不住又睁开眼往外望了一眼。 周围依旧是一片黑暗。 没有月色,没有星光。 沉寂压抑的黑色调仿佛洗净了一切糜烂的色彩——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又淋了许多雨,那罗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在颠簸的马车中沉沉睡了过去。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自己又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她是一概不知。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天空漂浮着朦胧的浅灰色,云层的边缘仿佛是被晕上了一片淡紫。那罗抬头打量了几眼周围,立即就意识到这里并不属于平常人家,房间的摆设雅洁精致,有不少是来自汉地的瓷器,一看就是价值不菲。房檐和柱子上都描绘着色彩优美的图案,尤其是天花板上雕刻的那种彩色弧线相连的四瓣花朵,更是透着一种高贵大气的西域风情。 窗外,瑟瑟轻风伴着胡杨树叶的摩擦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忽然,她留意到其中似乎夹杂了另外一种声音——好像有陌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这边走来…… 不等她起身,房间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站在门外的年轻男子仿佛挟带着一股春天的暖风,径直就来到了她的床前。他的浅褐色长发还没有束起,随意地散落在腰间,就像是一帘瀑布倾泄而下,涟猗着细碎闪亮的光泽,散发着说不出的美感。 看到她已经醒来,他不禁微微一笑,问道,“昨晚睡得可好?” 那罗动了动嘴唇,想要下床却被对方伸手拦住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如同他的人一般清朗,“你受了些风寒,就多休息一会吧。这里是我的却胡侯府。” “谢谢你……却胡侯大人……”那罗抬头看着他,满怀感激道,“这已经是您第二次帮我了。” 或许是因为这么近的距离,才让她第一次看清对方的眼睛。 此时一轮红日正从云层后悄然跃出,瞬间将金色的光芒撒满了整个楼兰王国。却胡侯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阳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了一种扑朔迷离的色彩,恍若楼兰城中倒映着淡淡光影的孔雀河。 宁静的诱惑,无可抗拒的美好,以及,宿命的起点。 “这几天你就暂时在这里住着。尽管放心吧,那些人是没有胆子上门的。”须车的目光掠过她的伤痕时微微闪动了一下,一抹复杂的神色如流星般稍纵即逝。 那罗似乎有点不大敢相信他的话,低声道,“可是……这样会不会打扰你……” “这里是我的家。我愿意收留谁就收留谁。”他笑了笑,“你还只是个小孩子,怎么想得比大人还多?听我的话,什么也别想,先好好休息几天。” 那罗点了点头,原本紧张的心情的在他的笑容感染下释怀了不少。 “那你先休息,等会我会吩咐下人把食物送来。”须车说完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却胡侯大人……”她忽然叫住了他。 须车的脚步略略一顿,回过头笑道,“还有什么事?”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她用清晰明澈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我叫——那罗。” 须车微微扬了扬眉毛,脸上掠过一丝温和的笑意。但很快,他的眼中似乎浮现出了某种意味不明的神色。 “我知道了,那罗。” 接下来的几天,身为平民的那罗总算是领略到了却胡侯府里的奢华生活。每天的饮食除了以小麦制成的主食之外,还有奶酪和酥油等只供达官贵人享用的高级食物,而蔬菜和水果的品种更是令人眼花缭乱,苜蓿,蚕豆,大葱,胡瓜,无花果,石榴……对于平时连饭都吃不饱的那罗来说,这无疑是太奢侈了。 每天黄昏时分,她也会在侍女的陪同下到庭院里转转。庭院的一侧墙面上爬满了暗青色的葡萄藤蔓,原本青翠欲滴的葡萄叶不知不觉被秋风晕染成了浅黄色。 说起来也是奇怪,自从那天之后,却胡侯就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就像是捡了一只被人欺负的小猫之后又随意将它扔在了一边。 很快忘到了脑后。 也许对方仅仅是一时的善意,偶然的心血来潮。 但那罗永远都不会忘记那黑暗中的一缕阳光。 有时,她也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虚幻的梦。一旦睁开眼睛,就会发现自己还是置身于那个又破又脏的羊圈内。 如果是这样,她宁愿沉迷梦中不再醒。 “大人,您回来了。”侍女的声音忽然打断了那罗的胡思乱想。她有些惊喜地回过头,看到了那个年轻俊秀的长发男子正笑吟吟地站在胡杨树下,耳垂上那绿松石的耳环在阳光下轻轻摇晃闪的人花了眼。 “那罗,这几天过得如何?”他是那么自然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每说出的一个字就像是晶莹的雪花轻盈地飘落在透明的湖面上,在那个瞬间无声溶化…… 那罗很是高兴再见到他,嘴角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大人,我很好。” “那就好。”须车点了点头,又吩咐那位侍女,“今晚我和那罗就在这里用餐。” 侍女微微一愣,似乎对他的吩咐相当诧异。主人是什么身份,堂堂楼兰王国的却胡侯大人,怎么会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同席用餐? “还不下去准备?”须车的目光一敛。 那侍女不敢再迟疑,急忙应了之后就匆匆退下了。 那罗这次倒是没想那么多,纯粹只觉得能和眼前的这个人一起用餐是件愉快的事。此刻的空气里似乎带了一股秋日的味道。温柔的光线透过胡杨树叶的缝隙洒落在庭院之内,有种久违的淡淡暖意。 侍女们很快端上了丰盛的食物和自酿的葡萄酒。须车伸手将刚烤好的肉块挪到了她的面前,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葡萄酒。 “那罗,你长得和你的父亲有几分相像。”喝了几口酒,他忽然莫明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罗的动作一滞,脱口道,“大人,你……也见过我的父亲?” “提古是这么有名的巫医,又是楼兰的第一美男子。我当然是见过的。”他凝视着她的脸,似乎有微光在眼底轻轻一闪。夕阳的余晖恰好投入了女孩的眼眸之中,原本淡淡的木梨色竟然渐渐融化为微妙迷离的浅金色,流转着点点碎芒,恍若沁在画纸上的华美无双。 听到他提到父亲的名字,那罗的神色一下子就变得黯淡起来,低着头不再作声。 “那罗,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他顿了顿,“我姐姐,也就是当今楼兰王后。她的贴身侍女最近刚刚意外过世,所以,我想暂时将你送入宫陪伴我的姐姐。” 她大惊失色地抬起头,“入宫?可是……我对宫里规矩完全一窍不通,万一做错事在王后面前失礼,那……不行不行,我做不来的。” “那罗,虽然你只有八岁,但我看得出,你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他看着她的眼睛,“恐怕有的成人都未必具备你那样的聪明冷静。” “可是,为什么选我?”她一脸的困惑。 “现在宫里最得宠的是来自匈奴的达娜王妃,她处处都与我的姐姐作对,用各种手段收买了许多姐姐宫中的人。我姐姐身边,实在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贴身宫女。那罗,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达娜王妃?”那罗的胸口蓦然一痛。这个名字她是再熟悉不过,如果不是这个女人说父亲医死了小王子,她的父母又怎么会落得那么惨的下场? 她绝对不相信父亲的医术会如此不济。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病症而已。 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在指引着她的命运吗? 察觉到了她的犹豫不决,他又轻叹了一口气,“果然是我太莽撞了,想要把还是孩子的你卷入那样复杂的宫廷里。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那罗咬了咬嘴唇,一时也不知怎样答复。从心底来说,她是抗拒王宫这种地方的。可却胡侯救了她两次,如今有事相求,如果不答应的话她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现在对方越是这么说替她着想,她就觉得愧疚。 她缓缓抬起头,只见对方微蹙的眉间蕴含着一丝焦虑,被长发掩映下的俊秀脸上隐隐有股怅然之色。 那罗的心里仿佛被一块石头狠狠堵住了,入宫什么的担心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她此刻最在意的——就是希望他重新露出那种阳光般温暖的笑容。 她想见到他笑,所以,她想做能让他感到愉快的事情。 “我去。” 第六章 王子 那罗以为却胡侯府已是自己见过最为奢华的地方,可直到来到楼兰王宫里的那一刻她才明白什么叫做天外有天。气势恢弘的高挑门柱,朱漆红木雕梁画栋,优雅美妙的葡萄藤蔓花纹,以及来自大宛的精致玻璃等罕见装饰品无不昭示着住在这里的主人的高贵身份。空气里弥漫着来自安息的香料的芬芳,宫道两边种满了火红色的石榴花,满树满树的,压弯了树梢,几乎要把路也映成火红色了,地面上落满了被风吹落的花瓣,看起来就像是撒了一地的碎玛瑙。 须车将那罗带到了王后的寝宫前,吩咐她在外面稍等后就先走了进去。 那罗略带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尽管答应了却胡侯的请求入了宫,可她并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毕竟,她也只有八岁而已。 冥冥之中的命运之轮,到底会怎样转动呢? 半盏茶时间过去,那罗等得有些无聊,就往前走了两步。这时,一个宫人打扮的高个子女孩径直冲了过来,突兀地抓起她的手急问道,“喂?你是刚来的小宫女吧?快点一起来帮忙!”不等那罗回答,那蓝衣宫女就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匆匆而去。那罗想要挣脱那只手,无奈对方手劲还大得很,她只得任由这莽撞无礼的宫女东绕西绕将自己拖到了花园的一角。 那里已经站了好几个神色惊慌的宫人,看上去她们似乎正东张西望地找寻着什么。 “到底要我来帮什么忙?”那罗索性也表现出了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其中一个宫人低喊了一声,“看!在那里!” 蓝衣宫女顺着那宫人所指的方向望去,顿时脸上一喜,转头对那罗道,“喂,你看到那只猴子了吗?刚才不小心让它挣断绳子逃走了,我们得赶紧捉住它。你人小,等下就由你上树去。现在你先绕到树的左边,还有小兰你们,绕到右边去,手脚轻一些。” 那罗疑惑的目光落在了那棵石榴树上,果真见到一只毛茸茸的猴子藏在树后对着她们呲牙咧嘴示威。 “一只猴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用得着这么劳师动众?”她很是不解。 “那可是三王子尉屠耆殿下的宠物!若是有个闪失的话,我们都会受重罚的!”另外一个小宫女满脸惶恐地插嘴道。 显然,那位三王子并不是什么善类。 “好了,别怕了,咱们先捉住这该死的猴子再说。”蓝衣宫女打断了小宫女的话,示意大家一起悄悄上前。谁知她们刚刚挪到树下,那只猴子就手舞足蹈哇哇乱叫,居然还给了凑得最近的那个小宫女狠狠一爪!可怜的小宫女脸上蓦的多出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痕,但她又不敢对这猴子做什么,捂住伤口低低哭了起来。 蓝衣宫女自然是恼怒的很,只得让大家先退了下来。她颇有些泄气的抱怨道,“这猴子刁得很,根本就不让我们靠近。到底怎么才能抓住它?” 那罗冷眼看着那只趾高气扬嚣张无比的猴子,不禁转了转眼珠,一个好主意顿时就冒了出来。 小时候父亲曾经告诉过她,猴子生性喜欢模仿人。 或许可以利用它的这个天性试上一试。 想到这里,她就伸手拍了拍身边的石榴树,几片花瓣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果然,猴子在愣了愣之后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她又加重拍了几下,猴子自是有样学样。 这下子,那罗心里有底了。她冲着猴子捏了捏自己的鼻子,还挑衅地吐了吐舌。周围的几人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皆是一脸僵硬。猴子像是觉得好玩,继续模仿着她的动作。 一猴一人就这样你来我往了一阵子,蓝衣宫女正想阻止这种无聊的行为,却见那罗突然抽了疯般拿脑袋去撞了树干,一下不够,居然还连撞了好几下。这个古怪的变故将大家都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谁知那罗却顽皮地对她们眨了下眼睛——再看那只猴子,果然也像中了邪般撞向了树干,只不过用力太大,撞了一下就头晕眼花地从树上栽了下来! 蓝衣宫女眼疾手快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猴子,迅速地用绳子将它重新拴了起来。直到一系列动作完成,她才算是重重松了一口气。 “谢谢,小姑娘,这次多亏了你……”蓝衣宫女不忘向那罗道谢。 那罗用手指点了点猴子的脑门,笑道,“小傻猴,我是假撞,你可是真撞。想和我们人玩,你还得再投胎几次呢。” 蓝衣宫女扑哧笑出了声,“三王子就快回寝宫了,我得也回去交差了。殿下见不到阿宝会大发脾气的。对了,我叫莫离,这个人情我就先欠着,以后你在宫里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找我就是了。” 那罗心情愉快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一行人离开后才蓦然想起自己今天是来见王后的。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糟了糟了,却胡侯大人发现她不在那里一定会很生气吧。 她正打算尽快回去,可很快又发现了一件郁闷的事。刚才她是被莫离硬拖到这里来的,完全没有记路,所以现在已经压根就不记得回去的原路了。 就在那罗苦思冥想回去的路的时候,忽然听到从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她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去,猝不及防地见到了令她屏住呼吸的一幕。 站在石榴树下的少年容颜昭秀,眉目如画,仅用一根简洁的青色丝带挽住了长发,有几缕细柔的栗色发丝随意垂在脸上,随风轻扬。那双优雅秀气的手上捧着一卷羊皮书,偶有几片火红的石榴花瓣飘来,落在他的手上,白肤红花,自是别有一番美丽风情。他那浅茶色的眸子里敛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轻柔如风的目光,就像是清澈的泉水,从他的眼底深处柔和地,缓慢地溢了出来。 安静的令人心疼。 仅仅打量了几眼他的穿着打扮,那罗就飞快判断出这个少年绝对不是什么普通宫人。可尽管明知对方身份不一般,眼下的窘况还是迫使她不得不向他开口求助。至少,这少年看起来还算面善。 “请问……你知道去王后的寝宫怎么走吗?”她抿了抿嘴唇,无意识地掩饰了一下内心的郁闷。 他微微一笑,“是新来的小宫女吗?这王宫这么大,迷路了也不稀奇。”和傅昭那种清冷又略带凌厉的纤细秀丽不同,少年的秀雅清明之中隐隐蕴含着某种奇特的祥和宁谧,飘渺轻灵的气质恍若误入红尘的月下仙,举手投足间更是多了一股与生俱来的王者贵气。 “从那条路一直往前走,记住快到了尽头时再往南面拐,很快就到。”少年笑着指向了其中一条岔路。 那罗感激地道了谢转身就走。 “等一下。”少年忽然喊住了她。 那罗不解地转过头来,只见他已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就在她微一怔神的瞬间,少年优雅地弯下了腰,很自然地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抹了几下。 “王后可不喜欢脏脏的孩子。”他略带调侃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就像是一阵夏日夜风吹过。柔柔的,暖暖的。 等到少年走出几丈远,那罗才反应过来原来对方是在帮她擦拭额头上的污渍。啊!不用说,一定是刚才诱骗猴子以头撞树时蹭来的额外附属物。还好有他提醒,不然这样去见王后也太失礼了。想到这里,那罗不禁对他产生了某种说不清的好感。或许是因为爹娘出事后她就尝尽了人生的辛酸苦涩,所以任何人的一点温柔,哪怕只有一点点,都会触动她敏感的内心深处。 却胡侯是,这个少年,亦是。 走到半路的时候,那罗遇见了正一脸焦急寻至此处的却胡侯大人。一见到她,须车顿时像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忍不住沉着脸数落道,“我不是叫你在那里等着吗?你跑到哪里去了?这里是王宫,不是可以随便乱跑的地方。万一冲撞了一些特别的人,我看你到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罗面露愕然之色,这好像是却胡侯第一次对自己发怒。但不知为什么,她并不觉得难过,相反的,心里居然还有那么一丝小小的窃喜。 那是种知道有人在意自己,担心自己,为自己而着急的奇妙又美好的感觉。 “对不起,却胡侯大人,刚才有宫女硬将我拉去帮忙,结果帮完忙我又不记得回来的路了……所以就……”她连忙解释起来。 “好了,先别说了。”须车打断了那罗的话,“马上随我去见王后。” 王后的寝宫里虽说不是上金碧辉煌,但也具备应有的大气的王家风范。明媚的阳光从窗外洒进室内,映照在桌上的雕花玻璃花樽外层,折射出各种不同方向的光线,散发出晶莹剔透的幻彩光芒,犹如明珠环璧,瑞华生辉。 在这里,那罗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国家地位最高的女性——楼兰王后。 王后身穿来自汉地的上等丝绸衣裳,那深蓝色的条纹极为美丽,宛如流水映射的光芒。白皙的脖颈上挂着蓝白相间的波斯玻璃和玛瑙串成的项链,手工相当精致,再配着肩上所围的白底银纹的沙图什,更显一国之后的华贵雍荣。 那罗只匆匆一瞥就飞快低下了头,也不敢多看。毕竟,那是高高在上的王后。 “姐姐,这就是我和您提起的那罗。”须车边说边将那罗拉到了自己的身前。 王后似乎是笑了笑,声音听起来并不那么难以亲近,“来,走近点抬起头让我看看。” 那罗依言走了过去,听话的将头抬了起来。这下她也近距离看清了对方的容貌。王后看起来似乎不像是位典型的西域美人,尽管有着楼兰人常见的高鼻深目,但气质上倒有几分汉家女子的秀雅。 那罗觉得她有几分面熟,可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王后也仔细端详了她几眼,微微额首,“果然是个水灵灵的美人胚子,尤其是……这双琉璃色眼睛真是像极了你爹。” 听她忽然提到自己的爹,那罗不禁心里一颤,像是要逃避某种急速上涌的伤感又重新垂下了头,所以并没看见王后和却胡侯交换了一个不明意味的眼色。 “姐姐,您觉得这孩子怎么样?”却胡侯有意无意地转移了话题。 王后似乎是颇有感触道,“这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瞧着倒是乖巧听话,暂时就先留在这里吧。将来等长大一些,想要再出宫也不迟。” 须车的脸上有一丝复杂的神色稍纵即逝,随即笑着对那罗道,“还不多谢王后?” 那罗应了一声,连忙点头道谢。再抬头看到须车的明朗笑容时,那种终于自己也为他做了些什么的满足感令她觉得心情舒畅了不少。 “你刚到这里,很多规矩也不明白。好在年纪小学得快,这样吧,我就先把你交给——” 王后在思索人选时稍稍迟疑了一下,就在这时,只听一个声音从房间外传来,“母后,就将她交给我的贴身侍女曲池吧。” 这个声音……那罗疑惑地回过头去,惊讶地看到了之前见过的那个少年正抬脚迈入房内。 “舅舅,这个女孩是你特地带来的?年纪也未免小了些,再加上什么规矩也不懂,怕是一时之间也服侍不了我母后。”少年对着须车笑道。 须车还没回答,王后已经先开了口,“曲池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这样吧,伊斯达,先让她到你那里,让曲池多多指点她。” “没问题,母后。”少年趁着别人没注意,朝那罗眨了眨眼。 那罗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会觉得王后看起来面熟呢,原来竟然是那少年的母亲。 那么也就是说,这位少年就是当今的大王子了? 第七章 疑云 在前往伊斯达寝宫的路上,那罗始终低垂着头紧跟在他的身后,俨然一副乖巧老实的样子。从踏进这座王宫开始,她就刻意保持着这样唯唯诺诺的形象。宫中到底有多复杂她并不清楚,但直觉告诉她,这应该是最好的保护自己的方式。 伊斯达边走边随意问了几句,她一概以嗯嗯啊啊作为回答。 快到寝宫前的时候,伊斯达忽然停下了脚步,嘴角扬起了一弯略带揶揄的弧度,“小姑娘,怎么现在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了?刚才诱骗阿宝时的那股劲儿都去哪里了?” 听他提到那只猴子的名字,那罗不禁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说真的,之前的猴子事件完全就是个意外。她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去帮那个忙,完全就违背了自己入宫要低调的原则嘛。或许是因为那猴子太过嚣张,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头脑发热……谁能想到好巧不巧偏偏落入了这位殿下的眼中。 看来,在他面前是很难继续伪装下去了。 想到这里,她索性抬起了头,直视着那双浅茶色的眼睛不卑不亢地答道,“大王子,我有名字。我叫那罗。” “那罗?”伊斯达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淡淡笑意,“不错的名字。” 她微微一愣,声音自然而然轻了几分,“谢谢。” 他们刚进入寝宫,一位姿容清秀的少女就笑吟吟迎面而来。看她年纪比伊斯达略长,大概也不过十五六岁而已。少女的肤色虽不像多数楼兰族人那般白皙,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美丽,富有光泽的小麦色反倒更显得她健康可爱。尤其是未语先笑时那双如小鹿般漂亮的眼睛几乎弯成了月牙,令人情不自禁心生亲近之意。 “大王子,您回来了?午膳已经为您准备好——”话说到一半,少女突然止住了声,略带疑惑的目光落在了那罗的身上,“大王子,这位是——?” “这是母后那里新来的小宫女,叫做那罗。因为年纪尚浅,我就将她先带到这里来了。“伊斯达说着转头对那罗道,“她就是我的贴身侍女曲池,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听她的话了。曲池会教你这宫里的规矩。等你学得差不多了再回我母后那里。” 曲池似乎感到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应道,“请大王子放心,奴婢自会尽全力教好那罗。”说着她又对那罗笑了笑,“初来乍到或许会有些不习惯,不过很快就会适应的。” “见过曲池姐姐。”那罗也露出了一个八岁女孩该有的纯真笑容。瞧着这位少女挺面善,她心里也甚感侥幸地松了口气。抛开其他不说,她也想快些学会宫里的规矩,那到时就可以报答却胡侯大人三番两次的相救之恩了。既然对方是位亲切之人,那自己的日子可能就会好过多了。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伊斯达微微一笑又道,“曲池在宫里是出了名的心软,所以就算你做错了事也不用担心受到什么重的责罚。” 曲池脸上簌的掠过一丝红云,略带羞涩地抿了抿唇,“大王子……” 伊斯达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曲池,那我就把这孩子交给你了。” 曲池点了点头,冲着那罗亲切的笑道,“来,那罗,我先带你到处看看。这宫里的规矩啊,你一定很快就能学会的。” 比起王后的寝宫,大王子的住处看起来似乎要低调得多。高高挑起的房顶上雕刻着楼兰族特有的祈福小木塔,灰红色的宫墙边缘攀爬着几道暗青色的藤蔓,上面零零落落地开着不知名的红色小花。庭院前后都种植着不少枝叶繁茂的核桃树,青翠可爱的核桃个个饱满结实,远远望去,像是垂挂了许多碧色小球般几乎压弯了树梢。 那罗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这里。 跟着曲池走了一圈之后,她大致也对整个王宫有了个粗浅的了解。 当今楼兰王的后宫并不算庞大,除了王后以外,一共也不过只有五六位妃子。这些妃子大多是其他西域国家的贵族女子,如月氏,姑师等国。其中最为受宠的就要数来自匈奴的达娜王妃了。她是匈奴王乌师庐儿单于的表姐,出身相当高贵。再加上楼兰对匈奴素来颇为忌惮,几乎事事以匈奴马首是瞻,所以她的受宠也是必然的。但遗憾的是达娜王妃目前并无子嗣,唯一的那个孩子也因意外早早夭折。如今,楼兰王的膝下子嗣单薄,唯有三子两女。大王子伊斯达是王后所出的嫡长子,也是最具竞争力的王位继承人。二王子安归和三王子尉屠耆皆是早逝的月氏王妃所出,虽然母族无势但还是颇受父亲的疼爱。 那罗很认真地将曲池的话一点一点记在脑中。因为她知道,就算是不起眼的一点小小信息都会在适当时候发挥重要的作用。这其中,那罗自然对达娜王妃特别上了心。 “曲池姐姐,那你知不知道小王子是怎么夭折的?”她装出了一脸的好奇之色。 曲池的脸色微微一变,“小孩子问这些做什么,有些事还是少知道的好。” 那罗见她神色有异,索性睁大了眼睛故作天真继续问下去,“小王子好可怜哦,他是因为生病才夭折的吗?” 曲池的眼底突然飞快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又正了正色道,“你年纪尚小,所以并不清楚此事。小王子是因为巫医提古的疏忽而早夭的,那对惹了祸的巫医夫妻被判了斩首,他们的头颅还被悬挂在城门上示众了好几天。唉……”她慢慢放开了手,“真是可怜,据说他们还有个孩子也不知流落何方了。” 听到这里,那罗胸口蓦然一痛,只得轻咬了下嘴唇掩饰住了自己的失态。同时,不禁又暗暗心生疑惑。 刚才曲池眼中闪过的神色似乎带着一丝异常的恐惧。 那是发自肺腑的,深深的恐惧。 小王子之死和巫医有关,此事已不是秘密。 和她更是没什么关系。 那么,为什么她会有这样奇怪的反应? 那罗始终都无法相信,素来做事严谨的父亲会犯下那么严重的失误。 他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而且,这其中的细节她更是一无所知。 如果说当初完全是为了报恩才入了宫,那么以后……她想要做的事并不仅仅只有这件—— 一晃十几天过去,那罗已经对这里相当熟悉了。曲池也开始教习她一些宫里的规矩。正如伊斯达王子所言,曲池对任何人都很亲切,人缘也非常好,周围的宫人已经没有不喜欢她的。尽管宫里规矩多多,所幸那罗天姿聪颖,学得很快,基本上也没出过什么错。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月,曲池就在某次大王子午膳的时候带上了那罗。 身为大王子,他的膳食水准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主食是楼兰人最为喜欢的粟米饭,油饼,燔肉,配上并不常见的蔓菁和葫芦等蔬菜,水果则是普通百姓根本不敢问津的蜜枣和甜瓜。曲池将四足的木俎放在了大王子面前,以便用来盛放和切割肉类,其他宫人们则纷纷上前布菜倒酒。 “那罗,你去替大王子倒些清水洗手。”曲池边收拾着木俎边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三耳陶罐。 那罗立即应了一声,弯下腰就去拿那只陶罐。可就在她一口气将罐子提上来的瞬间,忽然感到罐身像是被抹了油般滑溜溜的,根本就拿不住。也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陶罐已经从她的手中滑落,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精美的陶罐顿时碎成了好几片,有几滴水花还很不凑巧地溅到了伊斯达的脸上。 那罗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就抬头去看对方的反应。还没等她看个清楚,曲池早就眼疾手快地上前用绵布擦拭起了王子脸上的水珠。 “曲池也教了你一个多月了,怎么连个陶罐都捧不住。”王子身边的年长女官皱了皱眉,冷冷开了口。 “阿帕女官,这都是我的错。您别怪那罗了,她还只是个小孩子。”曲池笑着想替那罗挡掉这个麻烦。 那罗偷偷瞄了一眼阿帕女官,对方微抬着尖尖的下颌,显得颇为倨傲,看起来就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她记得曲池曾经说过,这位叫做阿帕的女官以前是王后的心腹侍女,差不多是看着大王子长大,所以在宫里还是有些地位的,有时甚至连大王子也要给她几分薄面。 “曲池,你总是这样心软。要知道这样对她并没有好处。”阿帕的语气倒是放软了几分,可脸色依旧沉郁肃穆,“她这样愚钝的资质不好好调教,将来如何伺候王后?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她倒是贱命一条无所谓……” “阿帕女官,您就原谅她这一次。”曲池继续陪着笑,“这次就算了吧,我一定会好好教她,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就这么算了的话她根本长不了记性。”阿帕转头望向了伊斯达,“大王子,那么就按宫中规矩杖责二十。看在那罗是个孩子的份上就适量减半。您看这样可以吗?” 一听这话,曲池的脸上顿时失去了笑容,她急切地劝阻道,“大王子,那罗还只是个孩子,怎么能承受的起二十下杖责?既然是奴婢教的她,那么过错全都在奴婢。这十下就由奴婢替她承受好了。” “曲池,你是什么身份!”阿帕面有恼色,音量也不禁提高了几分,“不要仗着大王子宠你就随意逾规越矩。” “好了好了,你们还让不让本王子用午膳了?”一直默不作声的伊斯达终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那平淡恬静的表情就像是刚才发生的事和他完全无关。 那罗用余光瞥了一眼曲池,只见对方脸上满溢着毫不掩饰的担心和焦急。一想到她刚才说的话,那罗的心里不禁微微一动,一股淡淡暖意就涌了上来。 不知怎么的,鼻子忽然感到有些酸涩。 “大王子,您说该怎么处置那罗?就算她年纪小,犯了过错也是要责罚的。”阿帕的语气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伊斯达的目光扫过低垂着头的那罗,眼底隐隐含有笑意,“我可舍不得让曲池挨二十下杖责。”听到这句话,曲池的脸蓦然一红,那双月牙般美丽的眼睛也更明亮了几分。伊斯达笑着又将话锋一转,“那罗,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呢?” 那罗苦恼地轻叹了一口气,为了免遭皮肉之苦,她也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了。 “奴婢知道阿帕女官也是为了奴婢好,这样做无非是想让奴婢记住这次教训。”她用极为真挚诚恳的目光望向了阿帕,一脸的天真无辜。后者倒被她看得有些尴尬,没有底气地回道,“你知道就好。” “奴婢不怕疼,奴婢最怕饿肚子了。大王子,你惩罚奴婢什么都可以,就是千万别饿着奴婢。”她咬了咬嘴唇,眼中已是泪光盈盈,看起来更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伊斯达心里实在有些想笑,轻咳了一声道,“阿帕女官说得对,最重要的就是要长记性。这次非得重重惩罚你才行。既然你最怕饿肚子,那今天一天就不许进食。” 诶?真的假的?难道王子也有心放她一马?那罗本来也是抱着试试看的侥幸心理,没想到王子还真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了。他不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穿了她的心思,甚至还能这样配合她……那罗有些惊讶地一抬眼,却看到对方迅速向自己眨了眨眼。 阿帕显然没见到王子的这个小动作,不服气反驳道,“可是大王子,这责罚也未免太轻了吧?” “阿帕女官,其实想要一个人长记性,比疼痛更合适的方法就是打击她的弱点,这样才更有效果。既然她最怕饿肚子,那饿她两顿不就达到最想要的目的了?你说呢?”他的嘴角含着轻笑,眉宇间逸出几分不属于此间红尘的清涟优雅。 阿帕一时无言以对,只好郁闷回道,“那……一切就按大王子所说的办吧。” 第八章 冤家 当晚月明星稀,庭院里的核桃树影与天边冷月相映,呈现出一种特别的宁静。宛若绸缎的深蓝天空,犹如黎明前微微波动的海水,隐约夹杂了些幽幽墨色。 那罗从中午开始就一直饿着肚子,滴水未沾。曲池倒是趁无人注意时偷偷塞给了她点食物,但为了不再连累对方,那罗死活都不肯收下。反正类似的情形以前她又不是没有经历过,饿上几顿而已,没关系,死不了。比起二十下杖责,这种程度的惩罚已经算是万幸了。 当那罗干完了活往自己的住处走时,忽然感到肚子里叽哩咕噜一阵抗议,饿得她眼前直冒金星。就在这个时候,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悠扬动人的乐声,如飘渺仙音自天外而来……可她此刻饿得要命,也无心欣赏什么乐曲,更没兴趣知道是什么人在吹奏,只想着赶紧回去睡觉,在睡梦中忘却可恶的饥饿。谁知还没走几步她就双脚发软,只得就近靠在树旁稍稍休息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挨过饿的关系,她的抗饥饿能力好像大为减弱,今天才停了两顿饭居然就有点吃不消了。 那乐声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又再次响了起来…… 似冷泉叮咚,似玉佩暗鸣,似丝帛轻裂。 舒缓悠长中夹带着清艳的华丽,清幽曼妙中隐藏着世俗的妖娆。 如峦壑连绵深沉而广阔; 如浮云漂浮却怅然无所驻…… 这神秘的乐声犹如一只无形的手,若有若无拨动着听者的心弦,竟然令那罗暂时忘记了饥饿……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中时,就像是挟杂着漫天飞舞的碎花细雪,明艳照人的扑面而来。 在这个瞬间,那罗突然有一种奇妙的幻觉,—— 仿佛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无法形容这种乐声给她带来的感受。 在宁静中想要流泪,在流泪中却能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月色斜斜射过来,覆在了前方那个倚树而卧的少年身上。奇妙的明暗阴影,更衬出了他的飘逸灵动。他半阖着眼睛,修长优雅的手指轻按在乐器的音孔上,倒像是带着某种佛祖拈花般的禅思妙韵。冰雪般透明白净的肤色与皎洁月光相融,映出了浅浅光晕。 “那罗,你觉得本王子吹奏得如何?”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乐器,似乎早已发现了她的存在。 那罗只好拖着脚步走到了他的面前,露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容,“大王子您吹的曲子很好听……”她指了指他手中细长的乐器,又颇为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伊斯达微微一笑,颇有耐心地解释道,“这是来自龟兹的筚篥,多为羊骨牛角等制成。我的这个是由木头所制,所以音质也更醇厚一些。” “这么个小小的东西居然能发出那么好听的声音……”那罗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叹。 “那也要看是谁在吹奏啊。”伊斯达略扬了一下形状优美的眉毛,眼中轻逸出一丝略带促狭的笑意。 那罗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觉得周围的气氛似乎也变得轻松起来。 尽管眼前的这位少年是高高在上的大王子,可不知为何,和他在一起却并没有那种令人感到压迫的拘束感,相反,还能让人的内心得到某种奇特的安谧和宁静。 “你也来试试看?”伊斯达忽然将那支筚篥递到了她的面前。 那罗愣了愣,连忙摇头摆手,“奴婢一点也不会。” “那么,”他的笑容如凝于碧叶上的露水,剔透明净,“那罗,你想学吗?” 她蓦的睁大了眼睛,显然是吃了一惊。 “怎么?难道本王子没有资格做你的师父?”他斜斜瞥了她一眼 “当……当然不是!”那罗急忙,“只是,您是身份高贵的大王子殿下,奴婢只是个小宫女……奴婢恐怕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有没有天赋我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就冲着你饿了一天都要听完曲子的这股执着劲……”伊斯达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很有把握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应该算是个可造之才。” 那罗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扯出了一丝干巴巴的笑容。这,总不能告诉王子那是因为自己饿得快走不动了,才顺便听完这首乐曲的吧?这不是存心不给王子殿下面子嘛。 “难道还在怪我罚你不许吃东西?”他扬起了浓密的眼睫,嘴角勾起了轻浅的弧度。 “怎么会呢!”那罗急忙否认,“奴婢就算再愚笨,也知道大王子当时是有心帮忙,才令奴婢免受皮肉之苦。奴婢可不是不识好歹之人。” 伊斯达甚感安慰地点了点头,“也幸好你自己当时反应快。否则这十下杖责恐怕是免不了了。” 那罗托腮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奴婢反应还不够快。如果奴婢说最害怕的就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那就既不用饿肚子,也不用干活了。” 伊斯达哑然失笑,“那还不如说你最害怕的就是吃得太饱好了。” 这本来不说还好,一说到这个话题,那罗更是感到饥肠辘辘,肚子里就像是翻江倒海般闹腾起来,再次提出了叽哩咕噜的抗议。 “对了,我那里好像还有些新鲜奶酪。嗯,如果新收了徒弟,那么请她吃些东西应该也无妨吧。”他面带微笑地冲她眨了眨眼。这个小小的诱惑果然准确无误地击中了那罗此刻的弱点。 “诶?”她顿时眼前一亮,心里立即哗啦哗啦打起了小算盘。大王子愿意做她的师父,听起来其实也不坏啊。得罪他又没好处,现在这样既能学筚篥又能解决肚子问题,怎么算都是自己占了便宜。 想到这里,她就没再表示反对。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见她默不作声,伊斯达一脸了然地笑了起来,“跟我来。” 在大王子那里连喝了三大碗奶酪之后,那罗才感到自己的肚子舒服了许多,心满意足地踱回了自己的住处。她刚走到门口,曲池就一脸担心地迎了上来,手里还拿着刚刚热好的羊奶,命令她无论如何也要喝下去。经历了之前的杖责事件,那罗对曲池已心存感激,此刻更是倍加感动,顺嘴就将大王子收她为徒的事告诉了对方。曲池也很是为她感到高兴,嘱咐了她几句就离开了。 望着曲池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那罗不禁轻吁了一口气。宫里的日子似乎比她想像的要好多了。王后温和亲切,王子平易近人,曲池和其他宫人们对她也很好。比起在叔叔婶婶那里的生活,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尽管也有像阿帕女官这样不容易应付的人存在,但只要她多加小心,应该就没有问题吧。 或许,那时答应那胡侯进宫——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接下来的日子,那罗便开始跟随伊斯达学习吹奏筚篥。身为大王子,伊斯达平时的课业也相当繁多,所以也只能偶尔抽空教她。那罗实在觉得自己是没什么音律方面的天赋,但伊斯达倒对她还是满怀信心。 在王子眼里,一个在饥饿中仍迷恋于音乐的人可是难得的可造之才哦。 这一天傍晚,曲池让那罗送些东西去王后的寝宫。最近于阗国送来了一批相当珍贵的金琉璃珠,王后特地吩咐曲池用上等金线将其中十颗珠子串成了手链,准备用来作为二公主出嫁的礼物。 那罗自然清楚这串手链的价值,因此一路上也是小心翼翼捧着,生怕给摔着碰着了。就在她经过御花园里的池子旁时,忽然听到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男孩略带稚气的叫骂声,“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要是再找不到阿宝,本王子就将你们全砍了!” 为了避免惹麻烦上身,那罗立即加快了脚步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谁知怕什么就来什么,偏偏这时候身后有人蓦的高声叫了她的名字,“等等,那罗!” 那罗想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可那人却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面追了上来,热情地拦在了她的面前,“那罗!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莫离啊!我们上次见过的!” 一看实在躲不了,那罗只得作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笑了笑道,“哦……原来是莫离姐姐……” “你在这里就好了。”莫离的眼睛里闪动着激动的光芒,就像是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正想说什么,突然眼睫一扬,朝着那罗身后欣喜地开口道,“三王子,上次就是这个小宫女帮奴婢哄回了阿宝。说不定这次她也能帮上忙!” 那罗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这个莫离也未免太狡猾了吧?一句话就轻轻松松将烦人的包袱扔到了她的头上。 “是吗?”三王子半信半疑地走上前来,足上所穿的精美的鹿皮短靴赫然映入了那罗的眼帘。她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但碍于宫里规矩又不敢贸然抬头细看。 “既然这样,你也一起去帮着找阿宝。”三王子俨然是一副命令的口吻。 那罗心里一紧,连忙为自己找借口,“回三王子,奴婢要将这金琉璃珠手链送去王后那里,如果去晚了恐怕王后会怪罪于奴婢……啊!”她的话还没说完,只觉得一阵冷风嗖的迎面而来,几乎是同时,脖子上已经挨了重重一鞭! 好痛!这是什么人呐!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那罗只觉有一股强烈的怨气直涌到胸口,忍不住抬眼瞪了过去——可就在看清楚对方容貌的一瞬间,她完全傻了眼,随即就倒抽了一口冷气,震惊,愤怒,疑惑……各种五味陈杂的情绪犹如乱麻般纠结在了一起,紧握的双手也不自觉地轻微颤抖起来。 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罗永远也不会忘记。 这副嚣张倨傲的神情,又让她想起了那个永远都不愿意再回忆起的日子。 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却胡侯大人的及时出现,她想必早已死在马车轮下了。 怎么……偏偏会在这里遇见最不想见到的人? 三王子显然也认出了她,惊讶万分地脱口道,“是你!你这死小孩怎么会在这里?” 他今日头戴着楼兰族人常见的尖顶毡帽,面目俊秀非凡,一身贵气袭人。那双浅褐色的大眼睛忽闪如夜空晨星,比那罗手上的金琉璃珠更为灵动美丽。 那罗在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后很快就冷静下来,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低声答道,“回三王子,奴婢现在是大王子宫里的人。”简单一句话,既表明了如今自己的身份,又能将大王子作为挡箭牌,借此希望能令对方有所收敛。 三王子冷哼了两声,底气明显有所不足但嘴上依旧强硬,“就算是大王兄的人又怎么样?本王子借来用用有什么关系!”他恶狠狠地飞了一个眼刀给她,“还不帮忙找阿宝!不然本王子连你一起打!” 他和那罗年纪相仿,不过比她高了半个头而已。当他趾高气扬地冲着她喊时,那罗留意到他的鼻梁正中隐隐有一道横向的淡淡疤痕。如果没有猜错,那应该就是上次她用石头砸他鼻子时留下的纪念。 “看!三王子!阿宝在那里!”莫离突然指着那罗头顶上方高声叫了起来。那罗抬起头,只见悉悉簌簌作响的枝叶间赫然露出了一个猴头,还呲牙裂嘴地冲着他们直做鬼脸。不等那罗反应过来,那只猴子也不知在玩什么花样,居然就这么一跃而下,张牙舞爪地撞进了她的怀里!那罗下意识地伸出手赶紧接住了阿宝,以免它摔到地上。可原本捧在手里的那串金琉璃手链也唰的一声飞了出去!系着珠子的金线一下子就断开了,金光闪闪的琉璃珠顿时滚落了一地,朝着不同的方向滴溜溜地滚了过去……那罗吓得面色惨白,将那惹祸的阿宝往莫离怀里一塞,手忙脚乱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琉璃珠。 一颗,两颗,三颗……八颗,九颗……还差一颗? 那罗心急如焚地四下张望,眼尖地瞄到了最后一颗琉璃珠正朝着池子的方向缓缓滑行。她急忙想要追过去。谁知她才刚迈出一步,身后就被人重重推了一把,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朝前倒去,重重地摔了个五体投地。就在鼻尖撞到地面上的那一刻,她听到了三王子放肆的大笑声。不用猜,刚才一定是他……这个心胸狭窄的家伙不会放过任何报仇的机会。那罗也顾不得疼痛,想要拼命支起身子却又被对方从背后踢了一脚……眼看着珠子就要滑落到池子里……说时迟,那时快,从斜地里忽然伸出了一双短腰暗花羊皮靴,适时地阻止了珠子的继续前行。人还未近,一股很特别的淡淡熏香味已悄然随风飘了过来。 接着,那人不慌不忙地弯下了腰,伸手捡起了那颗珠子。他的手长得相当好看,是西域男子中少见的精致骨架轮廓,修长白净的手指仿佛能工巧匠用汉白玉精心雕琢而成。 “是想要这个吗?”他的声音是如此优美动听,如春水夏风般柔和舒畅,如秋月冬阳般秀丽温暖,一字一句,就像是无数的珍珠滚落在碧玉盘中,发出悦耳的敲击声。可这天籁之音却令那罗的心脏骤然抽紧,仿佛有一股慑人的寒气顺着脊背直窜上来。身体也仿佛变得如尸体般僵硬,甚至连动一下手指都无法做到。她的耳边似乎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三弟,要是我们把这个讨厌的小孩绑在马车后,让她跟着跑,一直跑到断气,你说是不是更有趣呢?” 第九章 安归 “你要的是这个吗?”见她没有出声,那少年又笑着问了一遍。 “安归哥哥,她就是上次那个死小孩!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混进了宫!”尉屠耆一个箭步冲上前,又狠狠踹了还没从地上起身的那罗两脚,大声呵斥道,“死小孩!装什么死,还不抬起头!” 那罗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额上不禁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自从上次在马车轮下侥幸死里逃生之后,那个笑里藏刀的绝色少年就成为了她一直挥之不去的噩梦。或许是表象太过美好,而真相又太过残酷,比起性子暴躁的尉屠耆,这个微微笑着的少年——更能让她感受到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就像是滋生于暗黑地界的一株黑色曼陀罗,用自身无与伦比的魅力构筑出华丽迷离的幻觉陷阱,再释放剧毒无情致猎物于死地。 “尉屠耆,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你也别太粗暴了。”他的话似乎充满善意,但听在那罗的耳中却是别有一番心惊肉跳。 “行了,你先起身再说。”他这话明显又是对那罗说的。 她咬了咬嘴唇,用双手支撑着地面坐了起来。上次被这位二王子的美貌晃花了眼,那罗只记得惊艳的那一瞬间,对他的五官反而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这一次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她倒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那暗金色头发上浮动着一层琥珀色的光泽,格外柔和旖旎。眼眸是颇为罕见的冰绿色,犹如早春破冰而出的溪流所流淌的浅浅绿意,又似是从丝绸之路远道而来的安息国巧匠手下的青色琉璃。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瞳孔深处的那抹绿色仿佛无尽黑暗中的幽长秘道,充满了未可预知的神秘和诱惑,永远也望不到底。 明艳华美与阴暗邪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毫不突兀地融合在他的身上。 就像是世间万恶之源的最华丽的化身。 当她和他的命运再次交错的这一刻,时间也仿佛暂时停止了流动。 夕阳在他背后勾勒出浅金色的轮廓,衬得他光华眩目,姿容绝艳风流意蕴难描难绘。而她……却是满脸尘土,形象糟糕,鼻子还因为刚才的撞击而流血不止…… 这样天上地下的对比,让那罗觉得是那样的自惭形秽。 就像是卑微的灰尘和珍贵的宝石,渺小的萤火虫和绚烂的朝阳。 看着这样狼狈不堪的自己,少年却对她施施然露出了一抹笑容。 那笑容晃得她有点眩晕。 那罗定了定神,大着胆子直视着他的眼底,惴惴不安地猜测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对付自己。可那里却是一片平静,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冰绿色的瞳仁中只隐隐约约倒映着她的身影。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他的薄唇微启,似乎说了句什么。几乎是同时,微风将他的声音带到了她的耳畔——“真是可怜,流了不少血呢。”说着,他居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丝绸帛帕,轻轻帮她擦拭起脸上的血迹。那罗被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要往后躲,但又担心惹恼了他自己得吃不了兜着走,还是不得不迫于淫威勉强接受了他的“好意”。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到了这么多,还真是不容易。 “这样就干净多了。”他打量了几眼她的脸庞,笑了笑道,“原来长得也不丑。” 那罗的目光停留在他左手捏着的那颗琉璃珠上,试探地问道,“二王子,那这颗琉璃珠……”她可没有忘记,这东西对自己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这果然是上等的金琉璃。只是……好像弄脏了,沾了不少尘土呢。”他捏起了那颗琉璃珠,眼角挑起了几分不易为人察觉的讥笑,漫不经心道,“看来还需要再好好洗一洗,不然怎么向王后交代呢。”最后一个字说出口的同时,他的左手突然往池子那个方向一扬,只听扑通一声,那颗金琉璃珠以一个漂亮的弧线直接落入了水中,荡起了几圈淡淡的涟漪后就沉入了水底。 那罗整个人都呆掉了,所有思维一下子都停止了运转。等她反应过来之后,气得已然说不出话来。她早该想到的不是吗?这个笑里藏刀的家伙怎么会放过报复她的机会! “哈哈!安归哥哥,这个法子极好!”尉屠耆在一旁拍手大笑了起来,幸灾乐祸地对着那罗撇嘴道,“死小孩,去水里捞那颗珠子吧!” 池子里的水并不深,差不多是到那罗的大腿而已。但时已近初冬,天气严寒,池水触手冰凉,只轻轻一碰就让人冷得直哆嗦,更别说是下水捞一颗小小的珠子了。 莫离有些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面上隐隐浮现出同情之色,忍不住开口道,“三王子,这事奴婢也有过错,要不然奴婢帮她一起……” “莫离你凑什么热闹!”尉屠耆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还不带阿宝离开这里?要是饿着了它我拿你是问!” 莫离一脸歉疚地看了看那罗,如果不是自己刚才叫住了她,也就不会替她惹来这些莫明其妙的麻烦了。 “好了,尉屠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要去达娜王妃那里请安。”安归不慌不忙地站起了身,示意尉屠耆跟他走。 尉屠耆一听这话,似乎有些不乐意,“哥哥,为什么总是要去那里?那个女人又不待见我们,每次都对我们都不冷不热的。” 安归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朝我说的照做就行。有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办到的。有点耐心,尉屠耆。”说完他就径直朝前走去,连眼角都没有再瞥那罗一下。 “哥哥,那死小孩跳下去会冻个半死吧?要是没捡到那颗珠子的话,她一定会被重重责罚的,说不定还会被打个半死……” “那就看她的运气了。” 两人的对话声渐渐远去,四周很快又恢复了一片寂静,这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那罗先伸手试了试水温,一股凉意顿时顺着指尖迅速渗到了她的心脏。水比她想像的还要冷。可就算再冷,她也得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在入水的一瞬间,她实在是有些吃不消,连着倒抽了好几口冷气,小腿猛然抽搐了几下又僵在了水里无法动弹,甚至连心脏也仿佛被骤然冻结,几乎停止了跳动。 光是站在这里就让人受不了,更何况是还要在这样的环境下找东西? 那罗缓过了气后就弯下腰将手伸进水中,幸亏池水不深,她的手指勉强还能够到水底。但想要在这池子里找个小小的珠子简直无异于海底捞针,她别无它法,只能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沿着水底摸过去,以免错过了那颗珠子。 没过多久她的手指就冻得发麻,摸到任何东西都没有什么知觉了。那罗只好将手放在脸上,使劲搓搓热再伸入水中继续寻找。这样的动作不断重复着,但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 “那罗,这么冷的天你在水里做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听出是伊斯达的声音,那罗微微一闪神,手背就不小心被水底的锋利石块划了一下,一丝殷红的鲜血如同轻烟般在水中迅速漫延了开来。 “回大王子,奴……奴婢在找金琉璃珠,刚才有一颗不小心掉在水里了。”她将刚才发生的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并没有说出实情。如果告诉他两位王子故意整自己,恐怕只会招惹来更多麻烦。 “是母后的那些金琉璃珠?”伊斯达边说边朝她的方向走来,“那我这就派人来找,你先上来再说。” “不用了,大王子。奴婢很快就能找到。”她摇了摇头,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很快?我看这里没个一天半天是找不完的。你快些上来,这么冷的水非感染风寒不可。”伊斯达的语气中似乎隐约有一丝担心。 “奴婢一定要自己把它找回来。大王子,你放心好了,奴婢身体好得很。”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可能是在水里泡久了,连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要是感染了风寒可没人管你。”伊斯达的视线落在了她受伤的手背上,目光里似乎有什么微微闪动了一下。 那罗下意识地将手往背后一藏,又弯下腰继续找了起来……摸着摸着她发现了异样的东西……诶?圆圆硬硬还滑溜溜的,摸起来手感似乎不太像石头……难道是那颗琉璃珠?她的心里一阵雀跃激动,身子往前倾时用力太猛,结果一下子就头朝下栽到了水里! “那罗!”伊斯达脸色微微一变,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池子边,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了她浮出水面的小辫子,不假思索地用力将她拉了起来! “那罗,你没事吧?”伊斯达将捞起来的小女孩轻放在地上,看到她仍然紧紧闭着双眼,心里也不免有些担心。他正打算叫宫人过来,却突然看到那满脸是水珠的小女孩蓦的睁开了双眼,努力地将紧握的右手在他面前打开,唇边浮现出了一个露水般清澈的笑容,“看,我找到了!” 金琉璃珠在她的手心里闪动着淡淡光泽,衬得她的肌肤更加白皙透明。她的笑容明亮又轻盈,天真又纯粹,是他之前从来不曾看到过的。琉璃色的眼睛弯成了新月的形状,眼底深处闪耀着某种浅金色的光芒,若隐若现的酒窝可爱动人,好似一朵含苞的石榴花在微风中缓缓绽放。 他的心不由一软,再开口时声音里已带了一丝无奈,“你这孩子也真是固执。” “啊嚏!”不等他说完接下来的话,她就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小巧的鼻子被她自己乱揉一阵之后变得红通通的。 “我说过,你要是感染了风寒可没人管你。”他斜斜瞥了她一眼,目光中略有几分责怪之意。 那罗冲着他露出了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可是,如果没人管我的话,那我还怎么做你的徒弟呢?师父……你说是不是?”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她居然不知不觉在大王子面前撒了娇。 这根本就不像是平常的自己啊。 伊斯达微微一愣,随即就轻轻笑了起来。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在他的茶眸里流连,漾开一弯美好的涟漪。那种宛如高天流云般明畅的笑意,仿佛能驱除世间所有的寒冷。如果说却胡侯的温暖像是耀眼的光之所在,如朝阳般绚烂无比,那么王子的温暖就像是煮到恰到好处的一杯清茶,既保持着适当的温度,又不会令人觉得太过灼烫。 伊斯达的确感到有些惊讶,在他的印象里,这孩子平时总是故作唯唯诺诺,完全隐藏起了初见时的那股灵气。有时候,简直就不像是个八岁的小孩子。就算是每次学筚篥时,她也不忘彼此的身份,彬彬有礼保持着疏离的态度。而此时,好像是她第一次以一个孩子的口吻对他撒娇,也没有以奴婢自称,纯粹是天性自然流露。这轻轻软软的一声师父,令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惊喜。 那是一种好像……被这孩子信任了的……惊喜。 那罗见他面带笑容,紧绷的神经自然是松弛下来,挣扎着想要支起身子。可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再加上双足在冷水里泡的太久,她用力使了一下劲愣是没能站起来。 “怎么,你这孩子还想逞能吗?”他的唇边泛起一丝略带促狭的笑意,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脸上的表情。 那罗连忙又毕恭毕敬道,“大王子,奴婢自己可以走回去的。只要稍稍休息一下就会没事的。您不必理会奴婢——啊!”话还没说完,她的身子忽然一轻,嗖的腾空而起。等她反应过来,才发现伊斯达居然将自己拦腰抱了起来。这一下可是将她吓得非同小可,若是让阿帕女官看到这一出,那自己还不被棒子打得屁股开花啊! “大王子!请快快放奴婢下来。奴婢就算像乌龟一样爬回去,也好过挨一顿棒子。” 这个比喻不禁令伊斯达哑然失笑,他非但没有放下她,反而指力还收得更紧,““咦?刚才不是还让为师父管管你吗?怎么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 “可我没有让你抱我回去!就算你有心帮忙,那叫别的宫人,或是曲池姐姐都可以啊。”她也急了,“现在这样,要是让阿帕女官看到了,一定会怪我不懂规矩的!到头来受苦的还不是我!” “放心吧,今天阿帕女官出宫去办事了,要明早才回来。”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用那双清柔似风的茶眸凝视着她,脸上的神情夹杂些一些复杂的意味,“那罗,你只是个八岁的小孩子。有时候,不必装得太辛苦了。” 她愣愣看著他长长垂落的发丝,突然感到了一阵轮回般的晕眩。某种类似冬日暖茶的柔软温暖的东西就渐渐包裹住心脏,令她不由自主地全身放松下来,先前那种紧张害怕的情绪也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 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吗? 可以吗? 第十章 生病 那天被伊斯达送回去之后,从后半夜开始那罗就觉得身体忽冷忽热,喉咙又干又痛,几乎咳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就基本就说不出话来。脑袋里更是昏昏沉沉的,整个人好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元气,全身软绵绵使不出一丝力道。 伊斯达一早就吩咐宫里的巫医来替她看了病,确诊是感染了风寒。曲池也叮嘱那罗这几天就好好躺在床上休息,并且拜托了另外一位叫曼亚的宫女照顾她。 那罗迷迷糊糊被灌了一大碗药后,意识整整一天都在混沌中游离,脑海里凌乱掠过断断续续不完整的画面,令她更是难以静下心休息。不过宫内巫医的方子倒是非常有效,到了黄昏时分她的咳嗽已经差不多止住了,原本火烧火燎的喉咙里似乎也没先前那么难受了。 当那罗渐渐开始恢复意识的同时,她的胃部也立即涌起了一阵阵强烈的饥饿感。这也难怪,从昨晚到现在,她可是一点东西都没入口呢。本来就因为生病浑身乏力,再加上肚子饿得慌,她躺在床上也不想动弹,只是稍微挪了挪身子,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曼亚姐姐?” 连喊了几声,门外却没有任何反应。那罗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暗暗腹诽了曼亚几句,看来眼下只能让自己的肚子继续再忍耐一会了。 大约过了将近半盏茶的功夫,房间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曼亚姐姐,你总算来啦。”那罗连眼睛也懒得睁开,低声道,“麻烦先帮我拿碗水好吗?还有啊,方便的话请再给我拿些吃的行吗,我都快饿得前胸贴背脊了。”说完了这些话她没有听到任何回音,正暗自纳闷着呢,却听到了一声熟悉的轻笑。 她微微一惊,立即就睁开了眼睛—— 只见伊斯达正站在门口冲着自己微笑呢。他人还没进屋,身上那股淡淡的熏香味已随风幽幽飘了过来。茶色眼眸中折射出的光泽温润不失清明,静谧不乏灵动。 “大王子,您,您怎么在这里?”她心里一个激灵,赶紧支起了身子。一个下人在主子面前这么直挺挺躺着,实在是太不合乎宫里规矩了。 “看来你恢复得还不错。”他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抬脚走了进来,然后到桌子旁亲手倒了一碗水,朝她递了过去。 那罗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接道,诺诺道,“我……奴婢自己来……” 伊斯达略带促狭地扬起了嘴角,“自然是你自己来。难不成还要我来喂你?” 那罗面露窘色,“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以后没旁人的时候,你就叫我师父,也别奴婢奴婢自称的了,明白吗?”伊斯达打断了她的话。 那罗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可是……这好像与礼不合……奴婢不敢……” 他似乎预料到了她的回答,不以为意地挑唇浅浅一笑,“对了,我已经吩咐厨子做了些羊肉粥,一会儿曼亚就会送过来。”他的这句话传入那罗的耳中无异于天籁之音。 “啊!多谢师父!”她情不自禁地表达了自己的激动之情。终归只是个孩子,一提到有好吃的,也就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 伊斯达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左额,故作郁闷之态,“唉,看来本王子的命令还比不上一碗羊肉粥管用。” “大……”那罗刚要习惯地称呼他为大王子,又立即识相地改了过来,“师父,其实我一直都想这么叫你了。说实话,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特别亲切,特别善良,特别……” 伊斯达已经按捺不住涌到唇边的笑意,打断了她的奉承话,“行了,想给我灌迷魂汤还不够道行呢。”说着,他站起了身来,“我也该走了。一会儿喝完羊肉粥就早些休息。快些将病养好,为师还有很多好东西要教给你。” 那罗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感到头更加痛了。 忽然,他冷不防地弯下腰,将彼此的距离拉近到了一个令她感到有点不自然的范围,“那罗,别以为这样就能对学筚篥掉以轻心了。如果学得不好,到时那别说是羊肉粥了,就连羊骨头都没有了。明白吗?”说完,他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记住了,我可是位很严厉的师父哦。” 目送着他离开房间的背影,那罗轻轻抿了抿嘴角,重新闭上了双眼。 小小年纪的她,已经有过很多常人难以想像的残酷经历。 有光明的地方总会有黑暗。 自己只是不走运而已。 可如果反过来想想,就算是再黑暗的地方,也总会有一丝光明。 更何况,她看到的还不止一丝。 大约过了五六天之后,那罗的病就基本上痊愈了。毕竟年纪尚小体质不错,恢复得也快,吃了几天药她就没事了。 这天傍晚那罗像往常那样送东西去王后的寝宫,在半路上碰巧遇到了莫离。对方像是正在等着她,一见到她出现就赶紧将她拉到了一棵大树后,鬼鬼祟祟地从衣袖里摸出了两个柑橘硬是塞进了她的手里。 那罗被她弄得莫明其妙,纳闷地问道,“怎么了?莫离姐姐?” “你拿着,这给你。”莫离的脸上掠过一丝内疚之色,不好意思地说道,“上次真是对不起,没想到连累了你。不过我不是存心的,真的。” “原来是这件事。这也不关你的事啊,的确是我自己不小心。”那罗一时也摸不透对方到底在想什么,所以只能用笑容来应付。 “那你收下这个好吗?算是我给你赔个礼,不然我这心里总是不舒服。”莫离一脸的恳切,看上去似乎确是出自真心诚意。 “可是……”那罗心里不免有些疑惑。西域本地不产柑橘,这柑橘应该是从汉地过来的,物以稀为贵,所以并不是一般宫人可以享用的。莫离不过是个普通的宫女,怎么会有这么珍贵的果品呢? 这不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吧? 一想到这里,那罗又赶紧将柑橘塞回了对方的手里,笑眯眯道,“莫离姐姐,你这样说可让我不好意思了,这柑橘可不是常见的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不行不行,你这孩子真是的……”莫离敏捷地挡住了她的手。 就在那罗竭力推脱时,有宫内女子细软的交谈声由远及近传来。随着脚步声的接近,声音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哎,你知道了吗?匈奴王乌师庐儿单于好像在不久前过世了……” “真的?!听说那儿单于年纪尚小,这么快就没了?怪不得达娜王妃这几天都没有步出寝宫。如果真是这样,那达娜王妃不就失去了一座大靠山吗?” “这也不是坏事。你看达娜王妃平时多嚣张,连王后都不放在眼里,责罚我们这些宫人更是家常便饭。要是新继位的单于再送个王妃过来,那她可就要被打入冷宫喽。” “呵呵,真要这样的话,也算是她自作自受。” “可不是……” “是谁允许你们在这里嚼舌头的!”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突然打断了那两人的交谈。只听那两宫女的声音顿时都吓得直发颤,结结巴巴地喊出了一个名字,“米玛女官……” “宫里多的就是你们这帮喜欢搬弄是非的混帐东西。是不是太闲了?我看是你们的嘴皮子发痒了,不惩罚一下都不行。”她顿了顿,又厉声道,“你们两个,现在马上互相掌嘴,直到我说停才能停下来!” 四周立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随即很快就传来了互扇耳光的声音,啪啪作响,显然两人用的力气都不小,拼了命将对方往死里打。那罗心里暗暗吃惊,抬头望了望莫离,却只见她一脸的平静,似乎已经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米玛女官叫停的声音。 “今天只是小惩大诫,下次长点记性。不然受伤的……就不仅仅是你们的嘴了。”米玛说完之后就不再理会她们了。而那两个宫女也顾不得擦去唇边的血迹,互相搀扶着连滚带爬地赶紧离开了这里。 当周围又恢复了原有的安静时,莫离先开了口,“米玛是达娜王妃身边最受宠的女官,对付宫人一向心狠手辣。你发现了没有刚才那两个宫女谁也没求情,而且彼此还打得特别狠?”不等那罗回答,她又接着解释道,“那是因为越是求情责罚越是严厉,只有下手越狠才越能早些停止责罚。” 那罗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里已隐隐露出了一丝恐惧之色。 这么说,和这位米玛女官比起来,伊斯达身边的阿帕女官简直就是大善人了。幸好自己没在她的眼皮底下做事,不然的话可真是如坠地狱了。 “好了,我也该去做事了。这个,你还是拿着。”莫离还是硬将那两个柑橘塞到了她的怀里,又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之后转身就跑得没影了。 那罗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嘴角抽动了几下,还没从莫离刚才那句话里回过味来,“放心吃吧,这可是我从阿宝嘴里夺下来的! 诶?这叫她到底是吃好还是不吃好呢? 那罗将柑橘藏入了怀里,快步向着王后的寝宫走去。到达寝宫前的时候,她惊喜地发现那里正站着一个熟悉的男子身影——他那平日里垂落在腰间的浅褐色长发今天编结成了无数小辫子披散肩后,但还是丝毫不显柔媚之态,倒透着几分迷人的西域风情。修长的身姿带着无可挑剔的美感,俊俏的五官透出一股勃勃英气,耳垂上的绿松石耳环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却胡侯大人!”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雀跃的心情。尽管却胡侯也时常进宫探望王后,但她却一次也没遇到过他。没想到今天会这么碰巧,难道就是那两个柑橘带来的好运气? 他微微侧过了身子,对着她笑了笑,“那罗,这么巧你也来这里?” “是……我……奴婢给王后拿些东西过来。”她抿了抿唇,漾起了点点笑意。不知为什么只要见到却胡侯大人,心里无端端地就涌起了一种亲切感。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在那样的情形下救过自己吧。 须车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关切地问道,“在宫里的日子还过得习惯吗?” 那罗点了点头,笑道,“大王子和王后对奴婢很好,这里的人对奴婢都很好。多谢却胡侯大人关心。” “那就好。本来我还想如果你实在不习惯,就不再勉强你待在这里。”他显然乐于听到那罗的这个回答。 她连忙又摇头,“不不,这里很好。却胡侯大人您交待过的事,奴婢一直都不敢忘。等奴婢在大王子这里学会宫里规矩之后,就会尽心尽力服侍王后。” “我果然没看错人。”他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又顿了顿,“对了,听说你前几日病了?” 那罗愣了愣,咬着唇垂下了眼睑,低声道,“是奴婢自己不小心,落水感染了风寒。” 须车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眼底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沉默了几秒后他忽然说了一句,“那个安归王子,尽量远离他。” 那罗心里陡然一惊,难道却胡侯知道自己的落水和安归王子有关?这么一点小事他居然都了如指掌?这么说来,这座王宫里岂不是有很多他的眼线? 怀着满腹狐疑,她跟着须车走进了王后的寝宫。 待那罗将东西交给了王后离开之后,却胡侯就摒开其他宫人,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一告诉了自己的姐姐。 “姐姐,新继任的那位匈奴王是乌师庐儿单于的季父右贤王呴犁湖,他膝下无子,只有一弟叫做且鞮侯。这个且鞮侯倒是有四个儿子,据说次子狐鹿姑姿质聪颖,异于常人。你说这且鞮侯会甘心眼看着自己的哥哥成为王庭的统治者吗?这下子,我们可有热闹看了。” 王后听了之后依旧双眉紧锁,“须车,陛下迟迟不立伊斯达为王储,我这心里总是很不安。他应该不会立那两孩子为继承人,但实在又有些担心万一达娜再有所出的话……” “姐姐,那达娜王妃与先前的乌师庐儿单于关系亲密,所以陛下对她多有忍让。现在的这位右贤王呴犁湖,据说和王妃关系只是泛泛而已。就算现在她再有所出,也很难动摇伊斯达的地位。”须车安慰道。 王后轻叹了一口气,“希望如此了。” “对了,听说安归尉屠耆和达娜王妃走得挺近?”须车忽然又问道。 “确实如此。听说他们每天都去达娜的寝宫请安,不过达娜似乎对他们始终不冷不热的。在这个步步陷阱的王宫里,他们想要找个靠山也是无可厚非。” 须车并没表现出异议,而是很快转移了话题,“姐姐,现在正是将陛下拉回到你身边的大好机会。你要随机应变,创造些机会让伊斯达在陛下面前多表现。同时我也会联合其他几位重臣,劝说陛下早日立王储。” 王后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她沉默了一会,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么,那罗这孩子……” 须车的目光微微一动,“现在事情有变,还不是时候。至于她……就稍后再说吧。” 王后看了看他,美丽优雅的脸上掠过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似乎还夹杂着几丝未被他察觉的隐忧。 第十一章 王妃 由于达娜王妃的寝宫和王后王子们的寝宫相隔甚远,所以那罗来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王妃。从王后那里出来之后,她也不知是动了什么心思,居然大着胆子偷偷摸到了达娜王妃的寝宫附近,想找个机会一睹真容。 直接从宫门进去是绝对不可能的,翻墙而入难度也不小。 那么——该怎么办呢? 那罗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在了围墙旁一株高大挺拔的核桃树上,当下就有了好主意。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小小的人影就趁着夜色灵活无比地窜上了树,攀着树枝探出脑袋朝着围墙里张望了几眼。 只见影影绰绰的树桠下,有一位身材高挑姿态曼妙的年轻女子正背对着她倚树而立,一头蓬松微卷的长发柔柔垂落腰间。那发色甚是罕见,在如水月光映照下竟隐隐浮动着一层暗蓝色光泽,透出了孔雀羽翎般神秘而幽暗的美丽。那罗看不到那女子的容貌,但直觉告诉她这必定是个绝色美人。 难道……这就是达娜王妃? 一想到这个女人和自己父亲的死有关,那罗的心情就无法平静下来。如果没有那件事,她还是那个世事无忧躲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女孩……只可惜…… “王妃,二王子安归又来向您请安了。还是和以前一样请他回去吗?”米玛女官的忽然出现证实了那罗的猜想。 “又是二王子吗?”王妃沉默了片刻,似有些感触地低声道,“如今还坚持每天来我这里请安的人……恐怕也只有他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疲倦。 “那……王妃您的意思是……” 王妃轻叹了一口气,“还是让他走吧。” 米玛女官领了命就退了出去,不多时就折了回来,手上还捧着一个精巧的食罐。 “王妃,这是二王子让奴婢交给您的。说是您看到这个或许心情会好一些。”她边说边打开了食罐。 达娜王妃随意地望了那东西一眼,原本黯淡的眼神突然一亮,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激动,脱口道,“这是我们匈奴的湩酪,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亲手做给我们吃。” 米玛女官面露疑惑之色,低声道,“王妃,这二王子到底有何居心?以前他讨好您,是为了能在宫里找个靠山。但是现在……“ 王妃抬头望了望高悬在天边的一轮冷月,微微勾了勾嘴角,“表弟过世的消息一传来,那些平日里阿谀逢迎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连陛下也立即对我冷淡了许多。宫内宫外落井下石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拍手称快者有之,可雪中送炭的却只有他。无论他目的如何,此时能有这份心思就已属难得。” “王妃……” “下次他再来请安的话,就让他进来吧。” “……遵命。” 那罗对她们之间的交谈倒听得不是太清楚,等了半天还是没有看到王妃的真容,不禁感到有些失望。再加上以这样的姿势攀附着树枝也实在有些费力气,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就手脚发麻了。就在她打算下树的时候,冷不防听到从下方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学阿宝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那罗顿时吓得全身僵硬,差点就从树枝上直直摔下来。她下意识地紧抓住了手边的树枝,忐忑不安地从枝叶的间隙往下望去—— 月色下的那个少年微仰着脸庞,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那绝丽的容颜比天界中的摩柯曼殊更明艳华美,比地狱间的曼佗罗花更阴暗邪魅,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却是如此和谐的融合在他的身上。 那罗不禁在心里连连哀叹,自己这是倒了什么楣了,好巧不巧怎么偏偏会撞见这位最难缠最阴险最恶毒的主?完了完了,若是二王子一口咬定她在这里偷窥王妃,那到时别说是挨一顿打了,可能连她的小命都会赔上! 怎么办?告诉大王子显然已经来不及,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一个人鬼鬼祟祟的爬上树,莫非有什么不良企图?”对方果然产生了怀疑。 那罗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想要在最短时间内找出一个相对恰当的理由。她心里很清楚,反正不管是什么理由,千万都不能扯上达娜王妃。 对了?刚才他不是提到了——阿宝?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的内心渐渐趋于冷静,表面上尽量装出了乖巧老实的样子,“回二王子,刚才奴婢经过这里,隐约看到有个影子在树上一闪。奴婢担心会不会是三王子的阿宝又跑了出来,所以才斗胆上树查看。恳请二王子恕罪!” “哦?”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么,你找到阿宝了吗?” “奴婢刚才急着上树查看,却没看见阿宝的踪影。”她连忙答道,“或许是奴婢把树影错看成了阿宝,也可能是阿宝太过机灵又逃走了。”说完,她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脸,想由此判断出对方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阿宝这家伙的确是顽劣成性,晚上偷跑出来也不奇怪。”他说这话时神色依旧平和,嘴角还噙着淡淡笑意。 那罗已经在他手里栽过好几次,也算对他是有点了解。这个少年就像是一朵绽放在黑暗中的曼佗罗,盛开的愈美丽,毒性就愈烈。又像是闪烁在清冷月色下的剑光,舞动的愈耀眼,杀伤力就愈强。这叫她怎么敢放松警惕? “看来是我多虑了。”出乎她的意料,他居然就转过身准备离开这里了。 难道这么轻松就过关了?这个恶魔少年竟然没找她的麻烦?那罗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她按捺住心头的喜悦,也顾不上想那么多,打算先从树上下来再说。就在她刚挪动身子的一瞬,忽然又见那原本要离开的人折转了身子,笑着抬起头,口齿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等一下。” 等一下!听到这几个字,那罗的心一阵哆嗦,就像是有一盆凉水兜头泼了上来……由外及内都变得冰冷冰冷的。 果然……还是不能过了这关吗?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模模糊糊听到了他接下来的话,“阿宝的性格我也很了解,说实话那家伙还挺固执的。既然你在这棵树上见过它,那么说不定它一会儿又会回来的。” 她有些茫然地望了他一眼,一时还搞不清对方的目的。 “听说过守株待兔这个故事吗?”见那罗神情僵化地点了点头,他微微一笑,“这样吧,你就继续待在这棵树上等阿宝,万一它再跑回来的话,你可是为三王子定下了功劳一件呢。” 那罗这才恍然大悟,顿时就郁闷了,这算什么鬼理由!这不就是存心折腾她戏弄她吗?她气恼地瞪着那个笑吟吟的少年,忍不住反驳道,“二王子!万一阿宝不回来呢?难道要我永远待在树上吗?” “等三王子找到了阿宝,你的任务自然也就完成了。”他转过头吩咐身边的年轻侍卫,“凌,好好守在树下看着这孩子。一旦阿宝出现,就把它带到我这里。如果没出现,就让这孩子多等一会。若是她提早下树,就按宫里规矩办。”他故意拖长了声音,“违抗命令,这责罚好像不轻吧。” 那个叫凌的侍卫也不失时机地附和道,“回二王子,前阵子有个宫人违抗了陛下的命令,好像是被乱棍打死了,听说死的时候全身都没有一块好皮肉了。” 那罗的身后嗖的冒起了一股寒气,不觉心慌地咽了几口唾沫。 “你也听到了?那罗。那就好好待在这里。对了,万一你没抓住树枝,或是打了个盹摔下树,一律是以抗命处置。明白了吗?”二王子轻轻巧巧地抛下了最后一句话,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那罗心里又怒又怕,气得牙痒痒想骂人,可同时又不得不紧紧抓住树枝,生怕一不小心摔下来。喂!自己到底是不是上辈子杀了他全家挖了他祖坟啊,怎么每次遇见他都倒楣透顶! 刚开始那罗还能勉强支撑住,可过了两个时辰之后她的手脚就不听使唤了。半边身子又酸又痛,而紧靠着树干的另外半边身子几乎已经没了知觉。她也不敢乱挪动身体,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从树上掉下来了。那位凌侍卫却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就像钉在地上的木桩般纹丝不动。那罗疑惑地用眼角余光扫了他几眼,这个家伙的容貌也算得上清秀,神情如果再严肃一些还颇有几分冷面侍卫的风范。只是……一想起他刚才那些添油加醋的话,那罗不禁略带憎恶地撇了撇嘴。 装模作样的家伙,和那个二王子一样讨厌! 正兀自郁闷着,她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树枝上的某个小东西上。原来在她的触手可及之处,一只毛茸茸的肥虫正软软趴在碧绿的核桃上,论长相的恶心程度绝对能在昆虫界排前三位。她转了转眼珠,脑袋里很快冒出了一个坏主意。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那罗轻轻活动了几下麻木的手指,摘了一片核桃树叶小心翼翼裹住了那条毛虫。她眯起眼睛看了看站在树下方的那个人,找准了位置就把毛虫扔了下去—— 毛虫不偏不倚顺着凌侍卫的脖子滑了进去……他整个人就像是脚底踩到了锐利的刀尖般跳了起来! 那罗看着对方手忙脚乱往脖子后面瞎摸,不由幸灾乐祸地捂嘴直笑。到最后,他不得不脱下了外袍和中衣才算是甩掉了那只毛虫。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到他的颈后已变得一大片红肿,几乎蔓延到了脸颊,似乎还鼓起了层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水泡。 那罗微微一愣,有点不敢相信这只毛毛虫居然会这么毒。她不过只是想捉弄他一下而已,没想到效果比她想像的更加厉害。当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好像有些过份时,她刚才的好心情顿时莫明其妙就消失了大半。其实再仔细想想,他和她一样不也都是供人差遣的奴婢吗?他附和主子也是人之常情,那么,迁怒于他又有什么用呢? 凌侍卫抬头冷冷看了她一眼,目光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动了动嘴唇却什么话也没说。 到了半夜时分,天空居然下起了稀稀落落的小雨。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身上,沁沁的凉。那罗从来都不喜欢下雨天。这样糟糕的天气往往会让她变得更加脆弱和敏感,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最灰暗的一面,从而陷入某种伤感的情绪之中难以自拔。 到底——要在这树上待到什么时候? 那位拥有美丽容颜的二王子,为什么偏偏会有颗如此残忍的心? 从行刑那一天开始,他似乎就注定成为了她的命中之劫。 她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人,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还不够吗? 上天究竟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 她也不过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凭什么要她承受这么多痛苦? 那一刻,压抑在心底的悲伤和委屈汹涌而至,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顺着她的眼角就流了下来。自从爹娘双双过世之后,她就一直都告诉自己要坚强,告诉自己无论什么困难都能熬得过去。 适应黑暗,那也是成为大人的一种方式。只不过,成为大人真的是件很辛苦的事。努力强撑着做出大人的样子……真的好累,好累。她真希望什么也不用想,真希望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噩梦,真希望还能继续躺在母亲怀里撒娇,真希望……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索性……就趁着现在好好发泄一下吧。 有时候,就连哭泣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就在她哭得最痛快的时候,忽然有一件黑乎乎的东西由下而上飞了上来,正好将她的身体罩在了里面。那罗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那天外飞物居然是凌侍卫的外袍!她大吃一惊,不明所以地低头望向凌侍卫,却见到对方迅速转开了脸,显然不愿和她有任何视线上的直接对视。 他是——想让自己用这件外袍遮雨吗? 二王子身边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那罗微微发着愣,拽紧了那件外袍一时思绪纷乱,更加猜不透对方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止了。那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天边已泛起一点簌簌青白,原来不知不觉自己在树上已经待了一整夜了吗?看起来运气也不算太坏,打了个盹居然没从树上摔下来……她几乎都要佩服自己在瞌睡中还能保持身体平衡的本事了。 手触碰到披在身上的那件外袍时,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忙往树下一看,只见凌侍卫还直挺挺杵在那里。头发上,身上都是湿漉漉……此情此景令那罗心里不禁涌起几分愧疚,更是暗生悔意之前那样捉弄他。 这时,从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个略带焦急的声音,“那罗?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那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挪了挪身子,急忙探头望去——枝叶参差之间,伊斯达王子那一袭绛紫色的衣衫格外显眼,更是衬得他容颜昭秀眉目如画,华贵气度浑然天成。他面色沉静地走了过来,每一步都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看起来漫不经心却是瞬间而至。 那罗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感动。见到大王子出现的那一瞬,紧绷的神经好像蓦的松弛下来了,那种突然想要流泪的心情差点又让她无法再次伪装坚强。她的眼前忽然模糊起来,眼前变得一片漆黑,直直朝着树下一头栽了下去,却出乎意料的落入了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里。 伊斯达稳稳接住了她,俊秀的眉尖紧紧蹙起,像是在生气,口吻里隐隐有一丝责备的意味,“怎么跑到树上去了?” 她很想说话,可是喉咙里灼烧的难受,一开口就好像有一股锈味涌上来。 “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他的眼中似又含有几分怜爱,无奈道,“好了好了,先回去再说。” “大王子,没有二王子的命令,恕在下不能让这个孩子离开。”一旁的凌侍卫却颇不识时务的拦住了他的去路。 伊斯达似乎这才留意到他的存在,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淡淡道,“原来二弟手下的人就这么没规矩吗?” 凌侍卫没有说话,还是固执的杵在那里。差不多是同时,大王子的贴身侍卫和宫人也匆匆赶到了此处。那罗半睁着眼,隐隐约约还辨认出了一脸担心的曲池。 伊斯达显然已不想和他多废话,“来人,将这个不懂规矩的东西拖下去杖责三十。二弟不管教,那么就让我这个做大哥的来帮他管教。” 宫人们显然有些惊讶,大王子素来温文尔雅,很少有这样生气的时候,更是几乎从不责罚手下的宫人们。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就是为了——不少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大王子怀中的那个小女孩。 “师父……”那罗用只有伊斯达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别……为难他……他把……自己的衣服……借给我了……” 凌侍卫似乎听到了她的后半段话,不禁抬头朝着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伊斯达看了看她裹在身上的外袍,面色稍霁,低声道,“那这次姑且就先饶了他。”说完,他瞥了被按倒跪在地的凌侍卫一眼,“这三十杖责就暂且记下,若下次再敢这样没规矩,一并算上。” “大王子,还是让奴婢来抱着那罗吧。”曲池上前关切地开口道。 “不用。我自己来。”伊斯达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径直朝前方走去。 那罗乖乖地待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脑海里掠过他刚才所流露出的充满担忧的眼神,不知为什么,先前那些委屈犹如风卷轻烟,倏尔就散尽了…… 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是有着在意她的人呢…… 自己……并不是那么孤单的…… 不是吗? 第十二章 成长 毫无意外地,那罗再次病倒了。 仿佛陷于某种虚幻的梦境,她的意识像是一缕似断非断的轻雾,感觉到头很晕,耳边隐约有人说话的声音,还夹带着一些其他的杂音。她试图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直到听到了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头脑才慢慢开始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的一瞬,映入眼帘的是伊斯达那神色温和的面容。她很想给对方一个笑容,但唇边的肌肉却是僵硬的扯不开。 “师父……”努力了半天,她才挤出了这么两个字。 “总算是醒了。”他的脸上露出了释然之色,“还难受吗?要不要喝点水?” 那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迟缓地点了点头。 伊斯达起身拿了一罐水又折了回来,顺手轻轻将她扶了起来,“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二弟也不小了,居然还那么胡闹。” “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了……”她喃喃应道,“可能他太讨厌我了吧。” “他也只见过你几面而已,更何况你不过是个孩子,又能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伊斯达顿了顿,“今早曲池告诉我说你彻夜未归,又有其他宫人说曾在达娜王妃那里见过你,我这才找了过来。幸好还没出什么事。” “师父,刚才看到你出现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以为是……神仙显灵了呢。要是没有你的话,我看我都要变成一颗核桃了。”虽然病得晕晕乎乎,那罗还不忘再奉上两句花言巧语。 伊斯达不禁哑然失笑,“看看,怎么会有人讨厌你这样懂事的孩子呢?”他的语调里带了某种揶揄的意味。谁知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那罗的神色似乎变得黯淡下来。那双充满稚气的琉璃色眼眸内隐隐浮起几缕幽光,竟是——那样的伤感。 一个只有八岁的小孩子,为什么会有这种令人心疼的眼神呢? “话又说回来,你跑到那棵树上又是为了什么?阿宝不过只是个借口吧。”他感到心里有点不舒服,于是装做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 “我……”她夸张的皱起了眉,低低哼哼了两声,“师父,我忽然觉得好难受……头好晕……我看我得再睡一会……” 这些小小的伎俩哪能瞒过他?伊斯达的眼中飘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伸手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放进了她的手心里。 那罗只觉触手冰冷,低头一看,原来那是一枚纹理极为细腻的孔雀石。蓝绿色的表面上还有深绿色的云带状花纹,在光线照射下恍若流云飞舞,比最绚丽的孔雀尾羽还要迷人,美得毫无暇疵。一条同色丝绳穿过了衬着石头的黑玛瑙底座,将它串成了一条可以佩戴的项链。 “这条孔雀石项链是给你的。”他的神情一派云淡风轻。 “给我?”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手里的石头,显然是相当喜欢。毕竟是个孩子,看到漂亮的东西还是难以抵挡诱惑。 “在我们楼兰,孔雀石素来有避邪和摆脱坏运气的能力,所以经常被用来做成护身符。”他眨了眨眼,“不觉得这很适合你吗?那罗。” 她的手指摩娑着那坚硬的石头表面,最深的心底却慢慢涌起了一层温柔。 “师父……为什么……要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傻孩子。”他伸手拨开了她垂在额前的发丝,那修长的手指纤秀如骨瓷,精致的骨架轮廓看起来优雅无双。他的声音里蕴含着一丝轻浅笑意,“我都收你为关门弟子了,如果连个入门的礼物都没有,我这师父岂不是太吝啬了?” 她握紧了手中的孔雀石,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其实我爬到那棵树上,是想要看看达娜王妃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轻轻哦了一声,“是因为好奇?” “师父,你知道巫医提古吗?”一说起这个名字,她的心就隐隐抽痛起来。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当然知道。提古巫医的名字在楼兰几乎人尽皆知,他的医术相当高明,只是可惜……要是没有达娜王妃的孩子那个意外……” 那罗咬了咬嘴唇,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提古巫医,就是我爹。” 他显然有一瞬间的怔忡,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你这么一说,我也发现你的这双眼睛的确和提古巫医有几分相似。”他顿了顿,神色复杂地问道,“那罗,难道这就是你进宫的原因?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马上送你出宫。你根本就不了解这个王宫的险恶,一不小心就会丢了你的小命。” “不,不是的,我进宫并不是为了这个。”那罗急忙矢口否认,“虽然我并不信我爹会出那样的差错,但这次进宫……完全是因为却胡侯大人和王后好心将我收留。”见他脸上仍有疑惑之色,她干脆将自己如何受叔叔婶婶欺凌,以及和却胡侯如何相遇的事都原原本本告诉了他。说着她还撩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了还遗留着不少伤痕的半截手臂,无奈地笑了笑,“看,这都是婶婶的杰作……”她其实并不喜欢这样诉苦。但是为了打消伊斯达的疑惑,只能将自己放在最可怜最悲惨的一方。 他的目光缓缓掠过了那些伤痕,一丝心疼在眼底稍纵即逝,声音也柔软了许多,“那罗,原来你受了这么多苦……” “以前爹曾经和我说过,孔雀石就是我们的灵魂之镜,我们能通过它看清楚自己的灵魂。它拥有着我们所未知的力量。”她努力扯出了一个笑容,“所以啊,以后我不用担心了,有小青保护我呢。” “小青?”他微微挑了挑眉。 “我给这枚孔雀石起的名字啊。”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给它起了名字,它就会更听我的话。” “不仅仅是小青。”他的眼睛变得温润,脸色柔和的像是要将她融化,“那罗,以后,还有我来保护你。” 那罗睁大眼睛,她望进了他的双眼,少年深邃的瞳孔中映着自己的身影,那里有的只是快要溢出来的温柔。 她的心里涌动着酸楚不已的冲动,只能咬紧嘴唇不让那脆弱的液体滚下来。 此时此刻,在她面前的这个少年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王子, 而是可以值得信赖的人。 至少,现在可以。 这是否是佛祖给予她的最后安慰呢? 窗外又下起了雨,冰冷的雨丝随着凉风吹进了房间,飘落在她的脸上。 不知为何,却并不感到寒冷。 接下来没过多久,楼兰王很快就迎娶了两位新王妃。匈奴新任的呴犁湖单于生性并不好战,再加上天灾连连,匈奴暂时也无意与汉朝正面为敌。而汉朝自漠北大战后也是元气大伤,更是无力再战,所以这一段时期西域各国表面上看倒还算平静。王庭的国事家事已令呴犁湖单于焦头烂额,他根本就无暇来理会远嫁楼兰的达娜王妃了。 少了匈奴单于这个强有力的靠山,达娜王妃的势力顿时减弱了不少,楼兰王去她那里的次数明显少了起来,就连那些宫人们也不复之前的殷勤。往日热热闹闹的寝宫,如今变得门可罗雀。先前嚣张跋扈的达娜王妃一改往日的性情,终日深居简出,在宫里几乎都见不到她的身影。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就过了大半年。今年楼兰国的春天,来得比往年任何时候都早。一碧如洗的天空中漂浮着朵朵白云,孔雀河边的胡桐白草郁郁葱葱,芦苇在春风中摇曳生姿,宛若风情万种的安息舞娘。大片大片的胡杨林枝繁叶茂,偶尔有几只小鹿穿过林间,惊起了一群在树上觅食的小鸟,扑腾着翅膀鸣叫着冲向天空。河面上波光粼粼,渔夫们披着金色的阳光,划着独木舟捕鱼。街道两旁华美的建筑比比皆是,人流熙熙攘攘,不同国家的语言此起彼伏,一拨一拨的驼队来来去去,各国商人们携带着大量钱币和货物寻觅着当天的落脚之处。 这是繁华的楼兰王国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此刻的楼兰王宫里也是一番春意盎然,青翠的幼芽纷纷探出头来,生气勃勃的绿意明润的就像是要滴出来。起风时有细小的草叶从空中飘过,在柔和的光线下漫天飞舞。 一位大约八九岁的女孩正坐在树下吹奏着筚篥。她的浅茶色头发宛如丝缎般闪闪发亮,配上她那双美丽的琉璃眼眸,看起来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而她身旁的少年更是容颜昭秀,姿态风流,沐浴在洁净的晨光中看起来就像是一幅如梦似幻的画卷。只是如果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少年的嘴角却轻微抽搐着,甚为遗憾的破坏了这和谐的一幕。 女孩偷偷一瞥眼显然留意到了少年的表情,下意识地将筚篥从唇边拿开,鼓起了腮帮埋怨道,“师父,我早说过了,我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潜质嘛。你看我都学了大半年了,还是没什么长进。” 少年揉了揉自己的嘴角,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唉,想不到我伊斯达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那罗啊,这样吧,我看接下来你就——”—— 接下来你就不用学了?那罗心里顿时一阵激动,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了对方的后半句话,“接下来你可更要多加练习,我会抽出更多时间来督促你的。” “诶?”看到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伊斯达的眼中飞快掠过了一丝笑意。 那罗随即转了转眼珠道,“师父,其实我学到这个程度也不是一无用处,至少将来你们去狩猎的时候带上我就有用武之地哦。” “哦?”他好整以暇地弯了弯嘴角,等待着她的下文。 “到了那里我只要一吹筚篥,这树上的鸟儿还不像下雨一样掉下来?别说鸟儿了,就连狮子老虎都抵挡不住我的魔音贯耳呢。” 伊斯达不禁哑然失笑,伸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前额,“那么下次有战况时,也只要带上你这个傻丫头就能所向披靡了。” “那是当然,我就是师父你教出来的神秘武器呢。”那罗大言不惭地应道。经过了大半年的相处,她在大王子面前可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而对方也似乎很适应彼此之间的这种相处方式。 伊斯达再次被她逗得笑出了声,眉梢眼角俱是柔和的笑意,宛如高天流云般明畅,仿佛能驱除世间所有的寒冷。 那罗专注地看着他的笑容,不禁心生羡慕。倒并不是羡慕他的地位他的身份,而是羡慕——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笑得这样纯粹,这样真实,这样自然,这样温暖。 只要见到他的笑容,周围的人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感受到一种名为幸福的东西。 与此同时,前来探望王后的却胡侯也将刚刚得到的一个惊人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姐姐。 “匈奴那边又不太平了。我刚刚收到消息,呴犁湖单于因急病去世了。这个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到楼兰。” “急病?”王后皱了皱眉,“听说呴犁湖单于素来身体强健,怎么会忽然得了急病,这其中必定有诈。” “姐姐,其实这消息也是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呴犁湖的弟弟且鞮侯不会甘心一直居于他的兄长之下,而且一个生性温和的单于也是绝对不适合生存在这种环境中。匈奴动荡不安,一方面来说对楼兰也是有利。只是,”却胡侯顿了顿,“且鞮侯的性格和他兄长完全是南辕北辙,好战凶狠,假使真是由他继任单于之位,从另一方面来说恐怕……” “你是说,他有可能会对我楼兰不利?”王后的脸色微变。 “暂时应该还不会。我倒不是担心他对我楼兰不利,而是一旦他对汉朝发动攻击,就不得不迫使我们楼兰也与汉朝为敌。目前西域各国这种暂时平静的局面就会很快被打破。”却胡侯的眼中露出担忧之色,“只怕我小小楼兰到时夹在汉匈中间左右为难,一个不小心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王后轻叹了一口气,“可惜陛下居安不思危,认为只要依附匈奴就能换得安全。如今他又沉迷于女色,这样下去……”说着她像是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须达,现在匈奴换了新的单于,你说那达娜王妃是否会有翻身的机会?” 却胡侯脸色一敛,“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听说那达娜王妃如今最为信任的人就是二王子安归,若是她重新受宠,再和安归联手的话,恐怕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王后没有再说什么,微微侧过了脸。 窗外阳光明媚,早春的熏风吹进房里,却偏偏带着某种沁沁的凉意。 匈奴单于因急病暴毙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达娜王妃的寝宫。 达娜王妃看完了羊皮纸上所写的内容,顺手将它丢入了燃烧的炭盘之内,不动声色道,“看来,我们匈奴很快就要有位新单于了。” 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少年端茶轻笑,冰绿色的眼眸深处微光流转,“或许这对于王妃您来说不是一件坏事。信上有说谁可能成为新任单于吗?” “是呴犁湖单于的亲弟弟且鞮侯。”在念到了这个名字的同时,她的脸上有一抹古怪的神情倏忽即逝。 少年敏锐的捕捉到了王妃的异常反应,试探的问道,“只是不知这新单于……” “新单于是个怎么样的人这并不重要。”达娜王妃忽然笑了起来,“安归,这里很快又要热闹起来了。” 听到她的这句话,安归心中已是了然。 “日久见人心。什么人是真情,什么人是假意,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王妃说完这些话不再出声,目光投向了遥远的某一个地方,似乎沉浸在了某段怅然回忆之中。 安归的眼中透出了和他年纪完全不相仿的复杂神色,令人看不真切,仿佛要拨开他眼底的重重烟雾才能一窥究竟。只不过——他的唇边,却悄然扬起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弧度。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寂静如晦的沉默之中,两人的思绪也好像那焦烬的灰屑,随着轻风不知飘到了何处。 第十三章 受罚 半个月后,匈奴易主的消息终于传遍了楼兰王国。新继任的且鞮侯单于特地派了使者前来探望达娜王妃,并送上了无数珍贵的礼物。这一举动无疑表明了新单于对于达娜王妃的重视,楼兰国王自然再不敢有所怠慢,当即就冷落了其他新欢,重拾旧爱。 这宫里的人是何等势力,一见转了风向,也纷纷前来大献殷勤。果然正如达娜王妃所预料,一时之间,她那原本门可罗雀的宫殿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而且比起以前还大有过之而无不及。 借着她的人气,以往并不受重视的二王子安归也摇身一变成为了宫里的红人。前往他宫中送礼的人自然是络绎不绝,无不希望他能在达娜王妃前美言几句。宫里的人几乎都知道,在过去的大半年里,安归王子已经完全取得了这位王妃的信任。 这一日天气晴好。四月阳光温暖和煦,透过交错的树枝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淡淡晕色。那罗清扫完庭院回去时,恰巧看到曲池走进了她的房间。 “曲池姐姐,找我有什么事吗?”她赶紧后脚跟了进去。 曲池笑着将手里的盘子递到了她的面前,“你回来了正好,这是大王子赐给你的,赶紧趁热吃了吧。” 那罗见是自己最喜欢吃的点心牛肉毕罗,眼前不禁一亮,道了声谢就接了过来。 “你看,大王子对你多好。知道你喜欢吃毕罗,隔三差五就吩咐下人们做这个,每次还必定会多做一份给你。”曲池目光温和地看着看着她,“自我进宫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到大王子对一个宫人这么上心呢。” 那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能是我年纪小的关系吧,大王子这是把我当作贪嘴的孩子呢。再说,他待下人一向亲厚。” 曲池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忽然,她的目光定定落在了那罗的脖颈处,对方弯腰的时候有一条孔雀石项链从胸口滑了出来,在半空中轻轻摇晃,闪耀着蓝绿色的光芒。 比最绚丽的孔雀尾羽还要迷人,美得毫无暇疵。 她的眼底有微光一闪而过,忍不住问道,“这不是大王子的孔雀石吗?” 那罗有些惊讶,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是大王子的?” “我当然记得。这是大王子出生时王后送给他的礼物,从小到大他从来就没离过身。没想到送给了你……” “原来是这样!那……那也太贵重了……要不我现在还给他?”那罗顿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她知道这颗孔雀石很贵重,可没想到还有那么重要的意义。 曲池似乎被她的表情给逗乐了,“傻孩子,既然送了你,那你就好好收着吧。怎么说也是大王子的一番好意。若是你还给他,那反倒要惹他生气了。” 这下子那罗就觉得脖颈上的这颗孔雀石有千斤重,下意识地将它往衣衫里藏了又藏。 曲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吃完点心后你去趟西边的花园,去找个叫迦兰的宫女,就说我有事要找她。” “西边的花园?”那罗自来了王宫之后基本上不是在大王子这里,就是在王后那里,对于其他地方还真是不怎么熟。 “对啊,从这里出去,一直往西走就能见到了。”曲池顿了顿,“你要是不认得,我就找其他人……” “没问题的,曲池姐姐。我这就去。”那罗连点心都来不及吃就匆匆跑了出去。只是和煦她跑得太快,所以并没有看到曲池唇边浮现出的那抹古怪笑容。 那罗出了大王子的宫殿,就按曲池所说朝着西边一直往前走。穿过了一大片核桃树之后,她看到了一条不太显眼的通幽曲径,小径尽处还有两扇木门,显然可能通向另一个花园。难道——就是这里?那罗心头一喜,忙上前轻轻推开了木门。 木门的另一边果然别有动天。除了种植有不少奇花异草之外,在花园的一角沿着还支着一大排葡萄架。还不是葡萄成熟的季节,翠绿欲滴的葡萄叶子间开满了金灿灿的花朵,令人不禁憧憬起这里挂满葡萄的美景。 不过最为吸引人眼球的是在葡萄叶掩映之下,一个姿容绝丽的年轻女子正斜倚在卧榻上休憩,她那一头蓬松微卷的长发柔柔垂落腰间,在阳光下浮动着一层暗蓝色光泽,透出了孔雀羽翎般神秘而幽暗的美丽。眉目如画,一双眸子宛如阳光照射下清澈的孔雀河水。淡紫色的丝绸上衣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从长裙下露出的金丝绣鞋显然是来自汉地的不菲之物,一对赤金耳铛在她的耳边轻轻摇晃,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别样风情。 她的神情看似慵懒,却隐隐透出一份无法掩饰的矜贵气质。 那罗的心里顿时涌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尽管之前只在黑夜里见过那个人的一次背影,但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的就是同一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背后传来了一声大喝,“大胆奴婢,居然敢私闯达娜王妃的私苑!简直不知死活了!” 那罗惊惧的回过头,就见到一个面容严肃的女子正冷冷瞅着她,那目光如刀剑般锐利,令她的背脊后顿时冒出了一层冷汗。 这里怎么会是达娜王妃的私苑?这是怎么回事?但眼下的情形那罗也想不了这么多,不管怎么说先保住小命再说。她只得朝着那达娜王妃扑通一声跪下,连忙解释道,“达娜王妃,奴婢实在不知道这里是您的私苑,奴婢只是奉命来找一个叫做迦兰的宫女,请王妃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打扰了王妃休息就是死罪!来人,马上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拿下!”那女子厉声道。 “等一下。”王妃刚才似乎对此完全置身事外,直到这时才懒洋洋地开了口,“米玛,这孩子是怎么进来的?外面的那两个守卫呢?” 守卫?那罗有些疑惑,刚才进来时并没有看到任何守卫啊。不过听到米玛这个名字的时候,那罗更是心里一沉。糟糕!好死不死怎么偏偏还撞上了这个人?米玛女官的狠辣手段,她不是没有见过。完了完了,这次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回王妃,门口那两位守卫说是听到附近有异响,所以前去查看。” “一派胡言。”达娜王妃皱了皱眉,“明明就是失职还找借口。吩咐下去,立即将那两人拉去杖毙,尸首也不许安葬。” 那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冒到了头顶,没有看好门就被杖毙,那么擅闯这里的人岂不是要…… “王妃,那这个贱婢该怎么处置?不如也一同杖毙?”米玛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还不等王妃回答,只听一个恍若天籁般的少年声音从门外传来,“米玛女官,除了杖毙以外你就想不出其他惩罚方式了吗?” 一听到这个声音,王妃的脸上似乎略有动容,眼神也不由柔和了几分。而那罗却更是心惊胆战,全身战栗如秋风中的一片落叶。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叫做死路一条死到临头……此时此刻,她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安归,你来得正好。”王妃轻挑起眉毛瞥了他一眼,“这小丫头擅闯我的私苑,你说我到底该怎么惩罚她呢?””王妃,二王子,奴婢以为应该立即杖毙这个贱婢,以儆效尤。”米玛女官的态度依然强硬。如今王妃再次得势,她对待宫人的手段也就更加变本加厉。 “据我所知,这丫头深受我王兄的疼爱,若是就此将她杖毙的话,王妃,您以为呢?”他微微一笑,走到了那罗的面前。 “难道就这么算了?如果就这么放了她,那以后王妃在宫里还有威信吗?将来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擅闯这里?”米玛女官不服气地反驳道,“就算是大王子的人,也要知道什么是规矩。” “米玛,惩罚一个人的方法有许多种。并不一定要杀死她才算是惩罚。”安归笑着弯下腰伸手捏住那罗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抬起了脸。就在看到她面容的一瞬间,达娜王妃的眼中似乎掠过了一丝讶色,但很快就消逝在了平静无澜的眼波之中。 那罗浑身颤抖着对上了那个人的视线,映入她眼帘的还是那张绝色的容颜,暗金色的长发,冰绿色的眼眸,迷人眼目又妖娆极致到致命。二王子,达娜王妃……他们明明都拥有那么美丽的面容,可是为什么,偏偏又都有颗比阿修罗更残忍的心呢? 他忽然嗤笑了一声,唇角勾起了讥俏的弧度,那双冰绿色眼眸深处无尽的黑暗仿佛能将她瞬间吞没。 “在害怕吗?可怜的小东西。今天你遇上了我,算是你的运气。”说着他转头对王妃道,“那就饶这小丫头一命,罚她在这里跪上一夜吧。” “王妃,这未免也罚得太轻了吧!”米玛显然并不满意这个建议。 达娜王妃看了看那罗,又将目光慢慢收了回来,懒洋洋地开了口,“就听二王子的。” “可是……” “米玛,扶我起来。我该去陛下的寝宫了。”她打断了对方的话,伸出了一条如白玉般莹润的手臂。米玛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终究没说出来,只得悻悻上前去扶起了王妃。 虽说是捡了一条小命,可那罗的心里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相反,那种未知的恐惧感却是越来越强烈,几乎压迫着她的胸口令自己无法呼吸了。难道这个恶魔王子就这么轻易放过了她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一定还会有更恶毒的招数对付她。 安归微含笑意的眼睛凝视着她,透明的冰绿色中带着春风般的温柔,就连声音听起来也是那么亲切,“今天可是我救了你一命哦,怎么你的样子看起来好像还很怕我呢?难不成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若是从未见过这个人,那罗一定会被他的表象所迷惑,说不定还会感激涕零。可是吃过几次亏之后她非常清楚,这件事绝不会到此为止。正因为不知对方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她才更加感到胆颤心惊。 想到这里,那罗咬了咬嘴唇,索性说了实话,“你才不会那么好心。” 安归微微一怔,不禁轻笑出声,手下却是用了狠劲,将她的下巴捏得生疼生疼,“看来你这丫头倒是越来越了解我了。” “安归,别和这丫头闹了,你不是也要去陛下那里请安吗?”王妃侧过了脸又吩咐道,“米玛,你让那丫头跪到角落里去。” 米玛女官领了命,立刻气势汹汹地将那罗拖到了角落里,死劲按住了她的身体打算让她跪在那块坚硬冰冷的石板上。 “等一下。”安归忽然出声制止了她。 米玛忍不住抱怨道,“二王子,您三番两次帮着这贱婢到底是什么意思?杖毙使不得,难道罚跪也不行吗?” 安归也不理她,径直走到了卧榻旁,拿起了一个琉璃花瓶又折回到那罗身边。正当众人对王子的这个举动一头雾水时,只见他将扬手将那花瓶摔在了地上,完好的花瓶顿时就裂成了无数碎片。 “就跪在这上面吧。”他那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是令在场的人都心生寒意,就连以手段残酷出名的米玛都微微动容。只有王妃一个人无谓地抿了抿嘴,甚至,还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 那罗看着那些尖锐的碎片在阳光下闪着森森的光芒,不知为什么,心里倒是踏实了。这才像是那个恶魔王子的所作所为,不是吗?还不等她跪下去,米玛就迫不及待地硬将她的身体按了下去。当碎片透过薄薄布料刺入肌肤中的一刹那,刺骨的剧痛让她几乎打了个哆嗦。很快,殷红的鲜血就从伤口处渗了出来…… 那位优雅迷人的二王子再没看她一眼,转身跟着王妃就离开了私苑。眨眼之间,一行人就走得无影无踪,若大一个私苑内,就只剩下了那罗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堆碎片上。 出了私苑的时候,安归的眼中飞快扫过了一抹阴翳,低声道,“米玛,等入了夜你去告诉大王子,就说这丫头在这里被责罚了。” 米玛显然有些不解,“二王子,这是……” “你就别问为什么了,照二王子的话做就是。”王妃再次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有那些宫人们都先下去吧。” 米玛也不敢再问什么,应了一声就匆匆带着宫人们离开了。 两人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还是安归先开了口,“母妃,您就不问问儿臣为什么这么做吗?” 达娜王妃施施然笑了起来,“安归,你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有计划的,那么我又何必问你理由呢。” “既然这样,难道您就没有怀疑过儿臣在您身边是别有用心的吗?”他问得倒也大胆。 “无论是不是别有用心,至少那些日子里你对我的照顾和安慰,我是不会忘记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不过,我这么器重你信任你的原因并不仅仅是这个,”她顿了顿,“安归,我们……是同一类人。” 安归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唇边笑容悄然浮现,“据说伊斯达相当疼爱这个孩子,若是听到她被责罚,必定会前来相救。身为大王子,夜闯母妃的私苑,若是万一被父王撞上了,您说会怎样呢?” “怪不得你要米玛入夜了再去告诉他。这夜闯和白天可是不一样的。”王妃会意地笑了笑,“到时我和你的父王或许会凑巧的见到这一幕。”她在凑巧两个字上特地加了重音。 他低低笑了起来,“母妃,您果然是聪慧过人。” 王妃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女人一直想让陛下立她的儿子为继承人,若是真如她所愿,那你我将来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了。”她的思绪仿佛有一瞬间的恍惚,“若是我那孩子还活着的话……” “母妃,如今您又重获圣宠,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出的。”安归不失时机地安慰了她。 王妃勾了勾嘴角,像是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安归,这丫头的背景你去帮我查查。” 安归的眼底有一丝轻微的波动,稍纵即逝。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问,只是应了一声,“儿臣立刻就去办。” 王妃微微眯起眼,远处有一群雀鸟从房檐上掠过,扑腾间带起一片揉碎的光与影,细细碎碎消失在天际之中。 第十四章 打击 天色愈来愈暗,那罗始终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未动。一阵连着一阵的刺痛,一寸寸凌迟着她的膝盖和小腿,迫使她只能大口大口深呼吸,希望以此来缓解一点疼痛。干涩的喉咙里像是被堵上了什么东西,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被碎片割破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濡湿了她的衣裙。 她握紧了胸口的那块孔雀石,紧紧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有力量支撑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下半身已痛得麻木,意识在混沌中游离,眼睛也仿佛模糊起来,出现在视线里的只有茫然无边的黑暗。 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会不会……就这样死掉呢? 是不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会比较幸福一点呢? 至少,那个世界还有疼爱她的爹娘……而这里,她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就在身体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依稀间她忽然听到从门口传来了守卫惊慌失措的声音,“这是达娜王妃的私苑,就算是您,没有王妃的允许,也是不能进去的,请不要为难在下了……啊!您真的不能进去!大王子!” 听到大王子这几个字,那罗心里猛的一个激灵,原本迷离的意识顿时清醒了几分。她很自然地抬起了头—— 在如水的月色下,一袭白衣的少年看起来犹如天仙般凌微出尘,那秀美无双的脸上毫不掩饰的流露出他的担忧,紧紧抿住的薄唇泛出淡淡的苍白色,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暗处闪着光,无声流转着复杂难辨的神色——是心痛,愤怒,忧虑,亦有自责。 不知为什么,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的心里就不由自主的安定下来。 怎么可能会是他呢?这里可是王妃的私苑。 呵,一定是自己跪了太久……所以产生幻觉了吧? 他走上前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身子抱了起来。在膝盖离开那些琉璃碎片的时候,她痛得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因为跪得很久的关系,有的碎片已经扎得很深,牢牢嵌进了她的皮肉里。 “没事了,那罗,没事了。”他的声音低低响起在她的耳边,“有师父在这里呢,别怕。” 其实从他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开始,她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此时确确实实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感觉到了他温暖的体温,那罗才明白这真的不仅仅是幻觉。她的胸口突然一痛,忍了许久许久的眼泪就像是决了堤般涌了出来…… “傻孩子,哭什么啊。我们这就回去。”伊斯达笑了笑,抱着她就朝门外走去。这时,只听门外传了守卫更加惊慌失措的声音,“啊……小的参见陛下和王妃。”守卫的话音刚落,伊斯达就看到父王和达娜王妃正迎面而来,想要避开已是来不及。 “快把我放下……”她挣扎着小声说道,生怕给他带来更多麻烦。这达娜王妃可不是好惹的,若是大王子因为她而受到责罚,那让她怎么担待的起呢。见她动来动去,他那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像是有点生气了,“乖乖的别动,已经受伤了还想怎么折腾?你真当你自己死不了吗?” 他说完这些,楼兰王和达娜王妃也差不多到了他的面前。 “儿臣见过父王和王妃。”伊斯达不慌不忙地开了口。 “伊斯达,这是怎么回事?这么晚你怎么会在这里?”看到大王子在深夜出现在这个地方,楼兰王果然大为不悦,不禁恼怒地瞪了那守卫一眼,似乎在责怪他的守护不力。那守卫吓得面无人色,立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全身战栗磕头如捣蒜,“陛下,王妃,请恕罪啊!刚才大王子他非要进来,小的实在是拦不住……” “陛下,您别为这些小事生气了。”达娜王妃的脸上露出了委屈的表情,但声音却还是柔柔的没有半点脾气,“反正臣妾在宫里的确是没什么地位,什么人都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王子身份尊贵,这宫里又是哪里他去不了的呢?” “爱妃,在这宫里谁胆敢轻慢你?”楼兰王忙安慰道,“这是你的私苑。没有你的允许,谁都不能擅闯,就算是伊斯达也不行。”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罗的身上,似乎有些惊讶,随即又脸色一敛沉声道,“伊斯达,说出你擅闯的理由。” 伊斯达微微一笑,“回禀父王,这孩子是我那里的宫女,刚刚听到她擅闯了王妃的私苑,所以儿臣才特地过来好将她带回去严厉管教。” “陛下,大王子真是宅心仁厚体恤下人,一个小小宫女居然还劳烦大王子特地亲自前来。”达娜王妃的话表面似有褒义,其实还透出了另外一个意思:为了一个小宫女大王子就能随便擅闯这里,这不就是没把她放在眼里吗?接着她又用衣袖轻轻拭泪,“陛下,是臣妾不好。臣妾若是知道她是大王子宫里的人……”自从经历过失宠再得宠之后,达娜听从了安归的建议,将原本嚣张的性子收了不少,在楼兰王前多了几分温柔可人。 楼兰王原本宠爱她是由于忌惮匈奴,但她这么一改变,国王倒是开始真心喜欢她了。此时见王妃受了委屈,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打断了她的话,“爱妃,只要是擅闯这里的人就要受责罚。你身为宫中的主人,管教下人是天经地义。” 伊斯达还是面含笑意地看着达娜王妃,“王妃,如果只是我宫里的人,那么无论您怎么处置我也绝不会在意。但这小丫头深得母后的欢心,是母后让她这阵子在我这里学习宫廷规矩的。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儿臣只怕母后生气。身为子女,孝意理应为先。父王和母后在儿臣心中始终是最为重的。不过儿臣作出这种鲁莽的行为,理应受责罚。“他顿了顿,“也请王妃体谅儿臣的一片孝意,在责罚之后原谅儿臣这次的无礼之罪。” 楼兰王听他这么一说,似乎颇为受用,原本沉着的脸色也缓和了几分。 达娜的眼中微光一闪,但还是按捺住心里的不悦笑道,“原来是这样,那本王妃也无话可说了。算了,罚也罚过了,就到此为止吧。” “虽是情有可原,但责罚还是不能免除。”楼兰王顿了顿,“伊斯达,你这个月就在自己宫里禁足闭门思过,不得外出。” “多谢父王和王妃体恤儿臣。那儿臣先行告退了。”说完,他就转身出了私苑。 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发。那罗感觉到他走的极快,步履平稳但气息似乎变得有些急促。她有点怕自己掉下来,下意识地双手将他环得更紧了一些。她看到他的视线平静地注视着前方,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在月色下闪着动人的波光。很快,他就留意到了她看着他的目光,低头对她露出了一抹清浅笑容。 从不曾……见过这么美的笑容。 美的让她想要落泪。 这一瞬,这一刻,这个笑容。 她要用她的心去记住,牢牢地记住。 再也,再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