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玲珑》 第一章 命运经常以消息出现。 “卜总!” 女秘书姜组阁进总经理办公室,飘起的一缕长发,被夹进门缝。 卜绣文正在批往来的业务文件,头也不抬地说:“不是告诉过你吗,在我刚上班的第一个小时内,任何人都不见,任何电话都不听。”她沉下略显出眼袋的脸。 她要用最清醒的时间考虑最重要的事情,不得打扰。特别是今天,和商务对手匡宗元有一场艰巨的谈判,如同歌手的重要演出,她不愿被任何其他事物分心。虽然姜娅平时很得宠,卜绣文的音调还是带出斥责。 但总的来说,气色还算平和,她不想一上班就批评下属。把自己的心情搞糟。对于一个举手投足部牵涉到决策和金钱的人来说,心情就是生产力,是财富的基本支点之一。 “早早病了!”美娅并不被上司的脸色吓住,急急说道。她确知,在女老板心中,她的独生女儿夏早早,重于千笔生意。 没想到卜绣文面如秋水。她心里有数,上学的时候,孩子还好好的,分手才一会儿,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是出了车祸,那另当别论。但姜娅是训练有素的秘书,即使在慌乱中,她也说得很清楚:是病了而非其他。 卜绣文镇静地问:“什么病?不会有什么大病的。 “晕倒。学校刚来的电话,说是冷不丁就晕倒了,不知为什么。早早现正在回春医院抢救,医院要亲属快去。 卜绣文依旧闲闲地说:“我马上要处理一笔重要业务,同匡宗元打交道,失约就先棋输一着。找早早爸爸吧,他的时间比我宽松。 姜娅悄无声息地退下,不一会儿又闪身进来了。 “卜总,夏教授此刻正在课堂上……”姜娅很为难。“挣钱不多,时间还铆得这样死……”卜绣文长叹一声,按说关于自己家人的牢骚,是不该显露在外人面前,但卜绣文奉行在“小圈子的范围内,可以说真话”的政策。如果不管大事小事都要盘算一番,虚虚实实难免太累。所以,有的时候,她口无遮拦,不像一个运筹帷幄的老板。 “那好吧,我去。姜娅,你想一个稳妥的借口,与匡宗元延期。”卜绣文说着,在文件上签了一个花式繁复的名字,站起身来。 她把略带僵硬的藏蓝色套装换下,穿上一身轻松舒适的便装,匆匆出门。 姜娅在卜绣文的身后凝目注视着,半是钦佩半是发愁。 钦佩的是老板知道孩子病了,非但不惊慌失措,居然还记得换衣服,难怪她的生意做得这样兴隆,大事小事都胸有成竹。发愁的是怎样对匡宗元解释。本来编瞎话让对方同意改变计划,是一个好秘书的基本功。但这个匡宗元生性多疑,谎话怎么说得既不伤他自尊,又给今后的会议留下和缓的氛围,还真需费一点心思。 早早今天是去参加学校的演出,童声小合唱。那是几首词和曲子都很做作的歌,最近一段时间,由于早早总在家里练习,卜绣文也差不多能哼出来了。每天放学之后,早早也还要在学校练一段,休息的时间就格外少。孩子们不在乎唱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喜欢那种聚在一起,放声鼓噪的自由。 犹如一群小青蛙,在湿热的池塘里,对着天空呼出闷气。 校方的电话说,演出唱到一半的时候,夏早早突然在场上晕倒了,幸亏台上铺着地毯,孩子们又靠得很紧密,这才没有跌得鼻青脸肿。学校赶紧把孩子送往医院,一边火速同家长联系。如今各家都是一个孩子,担不起的责任啊! 卜绣文确信已走出自己公司职员的眼光范围之外,神经和全身的肌肉就一下子揪紧了。一路紧赶,进了回春医院,扯住她看到的第一个护土,忙不迭地问:“我女儿在哪儿?早早在哪儿?” 胖墩墩的护土根生气,她胳膊上的软肉,隔着白衣,被这个精干的女人捏得发痛。 皮肤的不适和胖女人对瘦文人天生的嫉妒,使她恼怒:“谁知道早早是谁?什么时候来的? 医院里的病人多了,你以为我是什么?计算机吗?克格勃吗?“ 卜绣文发现自己的失态,调整了一下紧迫的眼神,讨好地说:“夏早早,我女儿……我急坏了,对不起……说是晕倒了,刚才打电话叫我们来人的……” “噢,那边。三号。”胖护士揉着自己的胳膊,不耐烦地甩开她。 卜绣文凶狠地冲撞着,在人流中为自己劈开一条道路,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淑女风范。 看到急救室明晃晃的红字,卜绣文顾不得墙壁上巨大的“静‘字,猛烈打门。门没有她想象得那样沉重,很轻盈地旋开了,她几乎扑到地面。 屋内由于玻璃和不锈钢的器皿太多,处处反射着刺目和不真实的眩光。在一张高而洁白的铁床上,躺着她小小的女儿。夏早早轻松地微笑着,正在同身旁的护士说着什么,看到妈妈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大声说:“妈,您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把您急成这个样子?” 卜绣文迅即看出女儿没有什么大病,全身立即像酥鱼一般瘫软下来,倚着墙说:“我的小祖宗!急死我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夏早早说:“没什么啊,妈妈。我不是跟您说过吗,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有些晕。 “对,我想起来了。”卜绣文抚着胸口说,“小孩子都是这个样子,长大了就好了。 那是因为你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太快了,以后慢着点就没事了……‘“ 夏早早撇嘴道:“妈,您老这么说。我照着您的话做了,刚开始的时候管一点用,以后就不管用了。今天早上起来,我头特别晕,我想忍一下就没事了。可上台之后,演出到一半的时候,眼前就突然出现了许多小银星星,好看着呢。可没等我看仔细,它们就满天乱飞……再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就躺在这个床上了……” 夏早早说着说着,猛然噎住。她知道妈妈为什么到医院里来了。妈妈工作非常忙,早早只得了这样一点小病,就惊动妈妈,实在是对不起妈妈。她便很希望自己这一刻病得重些,比如腿上破一块皮,流出一汪血,这样妈妈来一趟医院,就不算冤枉了。 卜绣文走下神来,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女儿,除了脸色比较苍白以外,没有什么特殊的病象。她看了一下表,计算了一下耽误的时间,对守在一旁的护士说:“您看我是现在就把孩子接走,还是再等一会儿? 护士戴着大口罩,睫毛浓密,使人不容易看清她的目光聚焦何处。白衣胸卡上的名字是:薄香萍。 薄护士用机器人一样没有起伏的声音说:“夏早早的母亲,您现在不能把孩子接走。 主治医生要和您谈一谈。 卜绣文环顾四周,除了雪洞般的墙壁和闪亮的医疗器械,这间房子里再没有其他人。 “医生在哪里?能否快一些?我很忙。”虽说是在医院里,不是自己的地盘,卜绣文还是部分地恢复了平日的做派。反正孩子也没什么大病,她对医生的讨好之心就打起折扣。 “在医院里,医生是最忙的人。”薄香萍忍不住回击了一下这个傲慢的女人。“请到医生办公室。魏医生在那儿等你。 医生办公室还算整洁。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卜绣文的想象中,应该更整洁一些,但是,不。比起新兴的写字楼和气派十足的办公间,医院可以说简陋寒酸。到处摆放着大小不等的纸页,纸质菲薄发黄,那是各种检查和化验表格,标准的格式和冷冷的小而细密的黑字,让人想起陈年账簿。只不过账页结算的是金钱和物资,这里盘点的是人的生命。有很多病历夹子堆积在办公桌上,像一种古老巨型的饼干。以一个老板的目光来看,这些桌子实在是有辱斯文。 屋里空无一人。 “医生到哪里去了?”卜绣文东张西望,甚至往一张桌子下面看了看。当然医生是不可能躲在桌子下面的,她只看到地上有几张揉皱了的化验单。证明那个医生在思考中举棋不定。 等了许久。卜绣文的焦躁一点点积聚起来,跑去问薄护土,医生到哪里去了?薄香萍只是说,魏晓日医生也许去看化验结果了,请夏早早的家长在办公室继续等。 “风风火火地打电话叫我们来。我们来了,医生又躲得不见面。”卜绣文愤愤地自言自语,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谁躲得不见面了?”一个声音在她后面搭了话。 卜绣文回头一看,一位青年男医生进了门。他走得很快,工作衣下摆有一颗钮扣未系,于是衣襟就被行走的力度和速度,鼓荡的飘扬起来,使得运动员一般的长腿,显出跑步的姿态。 “我是夏早早的母亲卜绣文……因为生意忙,有什么要交待的,请您快讲。”卜绣文自我介绍加解释。 “我是夏早早的经治医生魏晓日,学校代办了入院手续,有些情况我们必须与家长细谈。”魏医生指了一张椅子,说:“坐下谈。”不管对方如何,自己就率先坐了下来,面朝卜绣文,目光聚焦在她脸上。 按照通常的社交规则,初次见面,这样瞄准一位女士是不礼貌的。但在医烷里,一切法则都另当别论。医生习惯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本来卜绣文没心思注意医生的模样,但为了不示弱,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眉毛漆黑,挺秀的鼻梁从双眉间拔起,收束于轮廓极为鲜明的上唇正中,令人想起凛然的利剑和一把引而不发的弯弓。可惜这医生的嘴唇在不讲话的时候,抿得太紧,有一种初出茅庐的紧张。 人倒是英气逼人,医术不知怎样?但愿也这样出色才好。卜绣文想着。 魏晓日皱着眉头,说:“请原谅我这样打量您。我从化验室回来的路上,就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看看夏早早的母亲是个什么样子。想不到,您不像我想象的那样……” 他费了很大的劲,用唇把下文封住,但做得不高明。很轻易地就让人判断出咽下的是一个贬义词。 “那样什么?”卜绣文追问。女人总是对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很感兴趣。 “您非常想知道吗?”魏晓日挑战地问。他知道这已超出了医生对病人家属的谈话范畴,但他隐忍不住。也许和他刚刚从医学院毕业有关,也许是因为那个名叫早早的女孩惹人喜爱,也许是因为手中的单子让他灼热不安。 卜绣文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很……迟钝,”魏晓日本想说得客气一些,但他的道行还不够淳厚,一想起那个稚嫩的小生命,在病痛中辗转,而她的至爱亲朋却一点都没有察觉,他就不由得要代打不平。当医生的,是要管病人向他们的亲人讨一个公道的。于是他不顾卜绣文脸上的忿然,更坚决地说下去,“…… 或者说是愚昧。我看您挺有知识的,但您对女儿的态度,就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乡下女人,也做不出来。“目光充满谴责。 “我的态度怎么了?”卜绣文陷入了迷惑。早早是她的心肝啊! “您的女儿常常对您说她头晕吗?”魏医生的口气里有一种审问的腔调。 “是的。这没有什么。我小的时候也经常头晕的。”卜绣文敏感的心忽悠一下,觉察到一个可怕的旋涡在向自己逼近,但是她不甘心,于是格外强硬地坚持事态没什么特殊。 “您说错了。夫人。”魏晓日站起来,走动起来,他怕自己再这么面对面地虎视眈眈,会让病人家属压力太大。他背对着卜绣文说:“您的头晕和您女儿的头晕是不一样的。她患有一种罕见的渐进型贫血症,现在转入了爆发期。今天早上的晕倒,仅仅是一个前奏。假若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夏早早就会……” “就会怎么样?”卜绣文像被一枚铁打从天灵盖楔进脊梁骨,直直地钉在椅子上,惊恐万分地问。 “死亡。”魏晓日医生像吐出带血的牙齿一样,把这两个冷酷的字眼吐出来。 寂静笼罩。时间艰难地流逝。卜绣文面无血色。魏晓日的心情,也像没有定向的疯草一般,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用这种近乎抗议方式向家属通报病情,无疑是不合适的。他应该用很学术很平淡的口吻讲话,应该不带感情色彩和任何抑扬顿挫,应该是俯视和宁静的。什么叫医学权威呢?就是把正常人的感情打磨一光,历经沧桑后水波不兴,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现在呢,你乳具未干,一古脑儿地和盘托出,虽说句句都是实话,可接下来的活儿,恐怕就是在抢救女儿之后,再急救她的母亲了。魏晓日这样想着,十分不安地再次坐下。 屋内响起轻轻的笑声。魏晓日很吃惊,下意识地用眼光四处扫描,谁在这样严肃悲痛的气氛中如此不知趣? 于是他看到了——卜绣文抽动着嘴角的矜持笑容。 她说:“医生,你不觉得自己太危言耸听了吗?我自己的女儿,她有什么病,我当妈妈的还不清楚吗?她只要好好休息一下,就会一切如常欢蹦乱跳。你用不着吓唬人,听了你们的,这世上就没有一块地方是干净的,就没有一个人是健康的了。早早今年就要小学毕业,功课特别紧,她又是一个好强的孩子,不愿落在别人后面,最近一段,她是太累了。好了,医生,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感谢你们。而且提醒了我,要让早早劳逸结合。如果没有其他的事,那么,我就告辞了。再一次表示感谢。” 卜绣文说完,断然站了起来,一脸决绝神色。 魏晚日医生没有站起来,他用修剪得很短的指甲,轻轻地弹了弹桌面上的那沓化验单,好像那是一架破风琴的琴键。 “夫人,您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您是否连这些最先进的仪器检查出的结果,也一概不信?请您耐着心还完它们,再走不迟。”魏晓日的语词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和抑制不住的恼怒。这女人是怎么回事?神经是否正常?他甚至放肆地扫了一眼她的眉宇之间的距离,要知道,先天愚型病人的眉距是很宽的。 那女人的眉距此刻近乎是零。细长的眉毛紧紧地粘在一起,痛楚地抖动着。 卜绣文不得不拿起那沓计算机打印出的化验单。 她自然不懂医学。但现代医学考虑得很全面,在每一行数据后面都打印着相应的正常值。她的眼光机枪一般扫射过去…… 天啊!她的亲爱的孩子,她的早早,那个看起来同别人一样的小女孩,在这该死的医院里,好像被妖婆施了魔法,居然什么都不灭常了。几乎所有的血液检查项目结果,她都比别人少,仿佛有什么怪物在吸她的血,她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掺了红颜色的饮料。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今天非得给我说个明白!你休想就这么完事!‘”卜绣文歇斯底里地嚷起来。她的内心,先是大惊骇大恐惧,抖个不停。紧接着全身的颤栗电光石大地转化成冲天的愤怒,狂躁地通视着巍晓日,好像他就是妖婆和魔法师,是他让她的女儿变成了这个样子。 魏晓日没有躲闪,依旧稳定地坐在椅子上。此刻卜绣文的暴怒,倒让他感觉比较正常。他把双手交叉,用力向下接了按。对这一手势,卜绣文一厢情因地作出了多项解释——病人家属你不要太激动……病情我们还是市以控制的…… 医院有信心有能力…… 她略微平静了一点。 “还有一项很重要的骨髓检查没有来得及做。但凭我们现在掌握的结果,也可确诊夏早早患有严重疾病。必须立即住院治疗。”魏医生坚持用一种更平稳的语调把话说完。 此刻,医生的平静就是最好的安慰。 卜绣文把那些化验单读得沙沙作响。“不!这不是真的!”她筛糠般的抖动起来。 魏晓日不再说话,保持静默。此刻,沉默就是关怀。适应噩耗,需要时间。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卜绣文脸上坠落下来。 “我为什么这样命苦?老天,你为什么这样不公?早早多可爱,她把你惹你了?你要这么和她过不去?!你要真是和我有价,就把她的病让我得了吧!哪怕厉害十倍,一百倍,我也心甘情愿啊,让我死了吧!老天,你为什么要折磨我的女儿,要罚就罚我吧……” 卜绣文意志大面积崩塌,眼泪把她一大早精心修饰的淡妆,毁坏得不成样子,一个平凡绝望的中年妇女从华贵的躯壳中显露出来,一败涂地孤苦无依。 魏医生双手抱着肘,一声不吭。 这就是他所需要的效果。这才是病人家属应有的反应。 以后的事态发展,经过老师的传授,他比较地有把握。只剩下一件事——等待。这需要足够的耐性,心急是万万不成的。和病人的家属交流,是一个令人不安和无章可寻的过程。医生在这种时刻的身份,常常很难明晰拿捏。是你把灾难通知给他们,你是乌鸦和猫头鹰。又是你要担当起拯救他们亲人的重任,你是盟友和司令。如果病情变重,家属会怨恨你的低能和不尽职,如果病情转轻,他们觉得这是自己的造化。你被他们需要又被他们怨恨,你被他们感谢又被他们怪罪。处理好和病人家属的关系,是非常必要的。甚至是一门艺术。因为你们在一个阵营,必得同心同德,你们又必将发生数不清的矛盾。你的身份,在他们眼中,有时是救世主,有时又是傻瓜和罪犯。你和他们的关系,甚至比和病人本身的关系还要紧密莫测。病人通常是乖的,而家底则桀骛不恭的多。如果病人是儿童,你就得时刻和他的监护人打交道。 病人死了,你同病人的关系算完结了,但你同家属的关系,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 假如他们有疑问和证据,要到法院去告你,那才是一种崭新关系的开始呢! 当然上面谈的是造诣深厚的医生所擅长,魏晓日还有待来日方长的实践。比如面前这位母亲哭天抢地的时间,就比魏晓日估计得要短,一如他没有估计到她在得知任耗之后治有短暂的微笑。当她拭干了眼泪之后,又变成恶狠狠的母狼一般。 “你的诊断万无一失吗?就不会出错?会不会把别人的血当成我女儿的血标本?要是搞错了,我就要控告你们,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魏医生不由得双手抱肩,这使他身体的轮廓显出一种抗拒和阻隔,具有忧郁的沉重。 他不单是为夏早早的病情而沉重。一天见的各种病人多了,当医生的要是对所有的人都百般同情,他自己就率先化成一滩泪水了。这个当妈妈的表现出一种罕见的凶狠,令他诧异。一般人在这种情形下都是哀求医生,但这个女人似乎更绝望,更抗争,更有力量。 “当然,我很希望我的诊断是错的,这样我们大家就都轻松了。”魏晓日记起导师说过,当医生的,凡事要留有余地。于是,他的口气和缓了一些,但他不愿给病人家底虚幻的期待,接着说:“不过,事情恐怕不是这样。长久以来,你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渐渐苍白吗?” “她是有一点气色不好。但是这个年纪的女孩都有一点黄,是不是?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啊……”卜绣文没多大把握地说。由于医生的松弛,她也平静了一点,开始费力的回忆和思索。她想起女儿的确是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越来越苍黄了。 “您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体力下降吗?”魏医生掏出笔,开始了简单的记录。这对于写病历是重要的资料。 “是的,她经常叫累。以前一到星期天她就要我们带她到公园里去玩,我常常因为工作忙,没领她去过。后来我有时空闲了,要带她去玩,她反倒说妈我不去了,我就在家看看功课。可是她也并不读书,只是在床上躺着……我真该死,这就是有病了啊,我这个粗心的妈妈啊……”卜绣文用一只手狠掐另一只手。要不是当着人,她也许会抽自己一个嘴巴的。 “这个情况大约有多长时间了?”魏医生追问。 “大约有半年了。医生,孩子的病好治吗?”卜绣文眼巴巴地问。 魏医生知道面前的这位病人家属,已经从反应的第一个阶段顺利地进入到第二个阶段,甚至第三个阶段了。她已无法否认自己的亲人有病,在愤怒的抱怨之后,现在该开始考虑怎样治疗的问题了。使他略微有点惊异的是,这个女人走过这些过程的速度很快。 当然了,并不排除她的情绪出现反复的可能。 “贫血的诊断是毫无疑义的了。”魏医生收起化验单。 “您的女儿夏早早的红血球数量只相当于正常人的三分之一,这是十分危险的……” 魏医生字斟句酌地说,他不想吓着面前的这位母亲,但必须把严酷的现实说清楚。 “可是……早早今天还在上学啊……”卜绣文无力地呻吟着。一想到她的小女儿,不知有多长时间,忍受着痛苦和无力的折磨,她就心如刀绞。 “是啊,您的女儿很顽强。”魏医生由衷地说。 “早早,你为什么这样能忍啊?你叫痛叫累,妈妈就可以早些发现你有病了……” 卜绣文放声痛哭。 魏医生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洁白的纱布,递给人绣文说:“请克制一下。 眼泪回家去流吧。我还有几个相关问题问您。您和夏早早父亲的家旅里,有过类似的病人吗?“ 卜绣文用纱布胡乱地擦着眼睛,睫毛上挂着纱布丝,问:“您说的类似的病是指什么呢?晕倒?还是没力气?” “不。不是这些。这些都是症状,不是某种疾病所特有的。我指的是贫血。特别是……难以治愈的……贫血症?” 魏医生谨慎地挑选者词汇,既说清医学的严酷性,又不致太吓着当事人。 “没有。早早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虽说都去世了,可都是得心脏病脑溢血这些清清白白的病去世的。从来没有人得过这种怪病。”卜绣文急切地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把笼罩在头上的阴影赶走。 “好。我再问一个问题。夏早早是否易患感冒?” “是!有。衣服穿得好好的,一点也没受凉,她就发起烧来了,烧得可吓人啦……” 卜绣文边回忆边恐惧地说。魏医生飞快地记录着。正说到这里,门突然被猛地撞开,一个高大的男人闯了进来。“早早在哪里?在哪里?”他已经花白的头发,一绺绺贴在宽阔的脑门上,眼睛兔子似地充着血。 来人是夏早早的父亲夏践石。 “早早在急救室,现在还不要紧。医生怀疑她得了一种原因不清的贫血症,正在查。” 卜绣文对丈夫说。 魏医生对面前这个危难中的女人,产生了些许敬意。在悲痛震惊的时刻,她对丈夫描述孩子的病情,居然能这么简练而清晰,层次分明。 “您去看看孩子吧。我想同您的丈夫谈一谈。”魏医生说。虽然面前的这个女人抵御灾难的能力不错,但是有关病人以后的问题,按照常规,医生都是和家属中的男性交底。 在传统的认识里,男人的神经比较粗壮有力。 在场的人都意识到即将进行的谈话的严峻性。“不不不!”夏践石连说了三个“不”字,缩起肚子连连后退,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球,正向他的胸口撞来。退到无路可退,他抵着墙壁说:“还是我去看孩子吧。我只想见孩子。有什么,您跟我的夫人谈吧,她拿的主意没错……你们说吧,我走了。我去看孩子……” 夏践石说着,弓着身躯向门口急速地运动,生怕谁把他强行留在屋里。 偌大的医生办公室又剩下卜绣文和魏晓日两个人,两个人眼睛干涩地对视着,一时无言。 魏晓日明白,关于病人夏早早,今后要同这家的女主人长期打交道了。 第二章 住院对普通人来说,如同出国。特别是当你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的情况下,醒来后到了另一个白色世界,仿佛经历了一段飞行。 夏早早觉得很好玩。第一,不用上课和做作业了。这就像犯人遇到大赦,那份天降的惊喜,让她快乐了好几天。当然,陌生的闪着蓝光的盘子剪子,使人有身不由己的恐惧,不过,还好。迄今为止,还没人在夏早早身上大规模地使用它们。第二,医生是一位长相很酷的叔叔,特别是他穿着白大褂举步如飞的样子,像高傲的鹤在奔跑,令人崇拜。 夏早早甚至对来看她的同学们说,待她出院以后,会央告妈妈为自己买一件白色的风衣。吓得同学们直说:夏早早,你真要穿上这种风衣的时候,请预先通知大伙一声。 特别是不要在冬天的有雾的早晨,那样我们也许把你当成倩女幽魂。第三,你会认识一些新的人和新的朋友。比如薄阿姨和同屋的梁奶奶。你在学校里,除了永远板着脸的老师,再就是和你一样哀叹作业水深火热的同伴,难得有这么有趣和奇怪的人在你周围出没。所以啊,人如果有机会,还是抽空住住医院,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比如要是以后再碰到“一个让我敬佩的人”诸如此类作文题的时候,夏早早的人事档案里,就会多了好几个候选人。 当然了,住院证明你有病,这就是一件坏事。不过,夏早早不觉得自己的病,有什么了不起的。哪里都不疼不疼的,就是有点虚弱,躺在床上,就和好人一样。想到这里,夏早早又有些气馁。为什么非得躺在床上呢?她的力气被谁偷走了呢? 鲜血真是个好东西。 只要一输入到夏早早的身体,她惨白如雪的脸色有了桃花般的红润。输血管子刚一拔下来,早早就连蹦带跳地下了床,闹得薄香萍直呵斥她。 “早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输血跟输别的不一样。葡萄糖漏在皮下,疼一阵子就过去了。血渗到哪儿就淤一片青,跟熊猫的黑眼圈似的。你可要把针孔多按一会儿啊! 薄香萍说是训,口气里还是充满怜爱的味道。 早早吐着舌头说:“薄阿姨,我实在是躺不住啊。没输血的时候,浑身就和糖醋鱼似的,一点劲也没有。我在地上勉强走几步,肚里就像有一窝小老鼠,跳个不停,只好赶快扶着床栏杆回来。我猜那一窝小老鼠保证成了精,它们不吃粮食,专喝热的血。血里一定藏着一种叫做力气的东西,要不我怎么一输了血,连脖子都比平常硬了……” 小姑娘欢天喜地,头仰得高高。 薄护士听得心酸。 在医院这么多年,她总结出一条怪而准的规律——凡得病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相貌都是上等。还个个职慧过人。不知是因为她们仪容姣好,上天要送她们一点磨难,以便早日将她们收回到自己身边?还是原本资质平常的女孩,一旦得了病,饱受折磨,就格外地敏感和早熟了? 依经验,得了这种病的孩子,就没有活着出了院的。眼看这些嫩韭菜一般的生命,不定在哪个早上就被一把镰刀割断,真是残忍的事仍,可你有什么办法?!没有什么人比护士更知道医学的有限和无奈了。 薄护士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大龄女子,老父老母眼巴巴地指望着她把个女婿,说明白了就是靠她养老。这可好,婚事不再是两个人的事,而成了四个人的事。有好几回,她中意的男子,老人家看不上眼,只得吹灯拔蜡。一拖再拖的结果是——再高级的眼角防皱霜嫩肤水晶露,也抚不平脸上的皱纹了。薄护土在自家的陋室中,对着模糊不清的镜子梳妆的时候,(不是镜子有什么问题,是上班时间三班倒,黎明或是夜晚出门,不敢让灯光太明亮,怕打扰了父母。)可算明白了什么叫“人老珠黄”——那就是女人一上了岁数,连眼珠周围的皮肤,都像使多了碱的馒头,由白皙变成苍黄。虽说她知道字典上把那个“珠”字,解释成珍珠,还是笃信自己的想法。她常常哀叹自己上班服侍病人,下班服侍老人,一辈子就是这个命了。 遇到心绪特别不顺的时候,她会跟病人发脾气,尖刻地损病人,以泄怨气。当护士的要呵责病人,就像商场的保安训斥夹带商品的顾客,真是手到批来的事。医院是穿白大褂的人的领地,外人进了医院的门,就像偷渡踏上了别国的土地,先就输了理,心里透着发虚。再加上身体有了病,神气不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战战兢兢的。再有啦,病人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很容易诱发心情不爽的人欺凌他们的愿望。病人不懂得医院的规矩,一般都挤出满脸讨好的笑容,这种时候,如果你恰好窝火,又确知他们不是你的对手,在领导不会解雇你的时候。你要是不向这些可怜虫耍耍威风,让自己舒筋活血,那才是傻子呢! 一般人想不到护土的苦衷,觉得护士就得跟钢铁战士似的,永远笑容可掬。要是没有一磕二碰的事,满面春风也不太难,怕就怕的是你满肚子委屈,还实对素不相识的人笑脸相迎。但也不要把护士一棍子打死,遇到她们脾气好的时候,人类的普遍同情心,就会滋长蔓延。特别是当那病人住的时间长了,如果长得顺眼,性格又善解人意,人都是有感情的;护士也会渐渐地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熟人,妥加照料。 更早早是一个幸运的孩子,爸爸妈妈赋给她一张可人的小脸,嗓音甜甜,嘴巴巧巧,从一入院就让薄护士心疼,随着接触的须密,薄香萍更对这个被死神包绕着的小姑娘,多了几分关切。 夏早早当然不知道戴着大口罩的护士想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有劲了而感到高兴。 她轻盈地在地上跳跃着,好似一只刚偷喝了油的小老鼠。 “轻一点,早早。梁奶奶还在睡觉呢。”薄香萍提醒说。 “噢,对不起,阿姨。我忘了。”小姑娘瞅了一眼睡在另一张病床上的老奶奶,老人家如一只老猫,蜷在雪白的被子里打呼噜。 卜绣文原本想要让女儿包一间病房,虽然房费很贵,但她要让女儿享受到最好的医疗。魏医生听了她的打算以后,说:“孩子并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让她单独住在一间病房里,孤独会促使她思考自己的病情。不要以为小孩子就什么都不但,疾病会教她很多东西。长久下去,恐怕会很忧郁……” “您的意见是让她同别人住在一起?”卜绣文一点就透。 “是的。” “那可一定要挑一位病情比较轻,性格又很善良温和的病人同她住在一屋。”卜绣文说。 魏晓日当时没表态,他觉得这女人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这是哪儿?不是你的公司。 但静下心来,也认为这位妈妈的考虑是合理的。他打算安排早早和一位七十多岁的梁王氏同住两人病房。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每星期来看她一次。也许因为奶奶的病史久远了,该慰问的人都来表示过了,就很少再有人来探视她。平常的日子,老奶奶总是很安静地躺在床上,透过窗玻璃,看外面的天空和偶尔飞过的灰鸽。 “她得的是什么病?”听完魏医生的介绍,卜绣文门。既然换房,要把新邻居的情形调查明白。 “老人患的是慢性白血病。”魏医生于巴巴地说。一涉及到专业领域,他就会用一种特殊的没有起伏的音调,连口水的分泌都随之减少。 “那是一种很危险的病啊,不是号称血癌吗?”卜绣文大惊失色。让自己的女儿和这样一位重病人住在一起,简直是引狼入室! “白血病就等同于血癌的说法,都是那些蹩脚的电视剧,灌输给大众的想法,实际上没有那么可怕。”魏医生解释着。 “这么说,老人的病也是可以治的了?”卜绣文关切地问。她知道女儿患的病也和骨髓有关系,便认真搜寻每一点信息。 “具体到每一个人,事情又不可一概而论了。骨髓移植可以根治白血病,年龄越小,手术成功的把握就越大。人的骨髓比血型复杂多了,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骨髓分型完全合适的人,是非常困难的,再加上老人家的年龄大大了……”魏医生边沉思边说,突然意识到离题太远,转回话头,“梁奶奶的病,一般情况下不会有大危险。我看她俩合住,比较适宜。 卜绣文侦察兵似的先到梁老太的病房查看了一下。 老太太慈眉善目,斜倚在床上,面色有一种温婉的如同旧瓷器的苍白,看起来精神还好,嘴角上翘。卜绣文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嘴角上翘,骑马坐轿。这老太似乎没享到那么大的福分,病号服下的黑毛衣有一处已开了线,坠下小小的线穗。一个小个子的男人正在给她削海棠果。海棠显然是优良品种,猩红亮泽,如小乒乓球般泛着光。但对于想把它的皮完整地削下来的企图,体积还是嫌小,削皮的动作就有了雕刻的味道。 “秉俊,甭削皮了。我就囫囵着哈,挺好。我都这么吃了一辈子了。”老人眯着年轻时的双层如今成了五层六层的眼皮,小声说。 “皮涩。”小个子男人不听母亲的指令,干得很起劲。 “我一直是这么连皮吃的啊,也没觉出涩。”老人家小孩似地争辩。 “一直做的事,并不一定是对的。 “孩子,我是怕你太累了,太麻烦了。”老太太心疼地说。 哦,那男人是她的儿子。 “您从小给我洗给我涮,一针一线供我长大读书,不是比这麻烦得多了。”男人低着头说,长长的柔软的海棠皮,花蛇一般垂落下来。 他们谈得那样专注,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站在门廊边的卜绣文。卜绣文突然很感动。 她想,不知自己老了的时候,可有福气和女儿这样谈心? 热泪一下子盈满了她的眼眶。她向四周看了一眼,还好,没有人。她不愿当着人流泪。 她同意了魏医生的安排。 住在一室,老人常常给早早讲过去的故事,逗得孩子不断笑得直拍打被子,就有飘渺的棉尘飞扬在斜射的阳光里,随着一老一少轻微的呼吸震荡。病房里祖孙炳,显得和谐而愉快。 夏早早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走着,小声对薄香萍说:“阿姨,我肚子里是不是有一条跑血的虫子啊?” 薄护土吓一跳,她在血液病房当了这么多年的护土,还从没见哪个病人生出这样古怪的问题。 “瞎想什么啊?该打!赶紧吃中药。”薄护土晃着药瓶,里面盛满了和可口可乐一样颜色却远要浑浊的液体。 夏早早苦着脸把药汤咽下。薄香萍用手指抹去孩子嘴唇上粘着的一小根草茎。 夏早早天真无邪的目光盯着薄香萍,问:“阿姨,您说我的病能好吗?” 几乎每一个病人都曾这样问过医生护土。 薄香萍哪怕在自己心情最恶劣的情形下,也总是舌头不打卷地对他们说:“能好! 一定能好的。“在这个问题上,她”说谎比说真话还斩钉截铁。有的病人在她这样回答过的第二天,就死去了。但是下一个病人询问的时候,她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如此回答。 但这一次,面对着无底洞一样的双眸,薄香萍心慌胆虚,佯作生气转守为攻道:“谁吃饱了撑的,说你不能好了? 他有胆量,你让他到我跟前说一个试试……“老奶奶不忍看着薄护士为难,出援手道:”小姑娘家家的,想得倒多!你看我多大年纪了?阎王老子那儿,掐头去尾,不要老的,不要小的,是把咱们忘了……“ 要是大人,早就看出这一唱一和的破绽来了。小姑娘没那么多心眼,按着自己的思绪往下说:“可是我吃了这么多的药,我喝过的药,比我从小到大喝过的所有汽水都多了,可是我怎么越来越没劲了啊?一输血就有劲,邪不邪门啊? 刚开始我以为,输了男人的血,所以我有劲。可是不对啊,后来我输了女人的血,我也有劲……我就害怕了,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坏了……“薄香萍倒吸一口凉气,直辣嗓子。这不是孩子,是人精! 她气得拍打女孩柔弱的小脑壳,说:“你想哪儿去了?男女还分得挺清,又不是上公共厕所!再说啦,你怎么知道给你血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啊?我这个当护土的,都不记得! 瞎猜!“”怎么是瞎猜?“小女孩清秀的眉毛拧起来,”输血的瓶子上,不是写着献血人的姓名吗,那个叫什么志强的是不是男人?叫淑贞的是不是女人?“女孩子振振有辞。 “可是……也有的人的名字,并不是一下就看得出男女来的啊?”薄香萍顽强地反驳着。 “是啊,比如叫什么常福的,我就分不出他的男女来,所以我就没算他啊。”夏早早表示她的公正。 “你已经输了这么多次血了啊?”薄香萍话一出口,顿生悔意。护士不该这样问,会刺激病人。因她一天忙着各病房转,并不是单护理夏早早一人,所以胸中也无数。 “是啊,我已经输了好多人的血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夏早早了,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杂烩人了。阿姨您说是不是啊?” 天啊!这孩子再住下去,原来的病好不了,脑子也快出毛病了。 薄护士正不知如何招架,老奶奶再次援手:“小孩子家,别胡说。你当然还是以前的早早了,还是你妈妈的乖孩子啊。就像海棠果长着长着,颜色由青变红,个头由小变大,从涩变甜,熟了呗!可你能说这个海棠果,就不是以前的那个海棠果了吗?” 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薄护土苦笑,但此一招确实解了围,小姑娘思绪转移,“奶奶,等我出了院,给您买一大筐白海棠,不要紫的那种,光好看,酸!我知道您最爱吃海棠了,白海棠甜!”夏早早腻在梁老太的怀里,好像小猫和老猫。 “唉哟哟,你听听,小嘴多会说!一大筐白海棠,还不得把奶奶最后的一颗牙给酸倒了?”老奶奶装作得不偿失。 薄护土急忙掉转身,想到别的病房去看看。她知道,按照惯例,这两人,都没有活着走出医院的希望了。 “薄护士。麻烦您留一下。”梁奶奶突然褪去脸上的笑容,很正式地要求。 “有事吗?您哪里不舒服?”薄护士走近老奶奶身旁。 “早早,你到外面玩一会儿好吗?”老奶奶布置道,显出即将开始的谈话不同寻常。 早早看出奶奶是有意把自己支走。她很想知道她们要偷偷说些什么,可是你有什么办法? 病房的门虽是虚掩着,但走廊里是人来人往,不可能躲在外面偷听,她只好充满遗憾地走开。 老人倚靠在被垛上,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儿子了。 帮我打个电话,找他来看看我。 这不是一个难满足的要求。在住院登记上,都记载着家人的联系电话。 “他不是前天刚来过吗?走的时候还特意和我们说,他要到边远地区出差,一时半会回不来。他没和您说吗?”薄护士说。梁奶奶的儿子探视的次数不是很勤,那是因为忙,而不是不孝。 “他都说了。可是我就是突然想他了。嗨,我只有他的手机号,一大堆码子,拨了前头忘了后头……”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 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是像小孩一样,全然不管正常的安排。薄护上想起自己的父母,便有些迁怒眼前的老人。 幸好刚才悲天悯人的情绪还未完全消散,于是不曾发火,基于职责问道:“他给您留下出差的地址和电话了吗? “没有哇。”老人低下头,仿佛这是自己的过错。 “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不过您甭急,一个大活人,终是找得到的。您安心等着听信吧,我就去给您办这事。”薄护士说着,走了。 今天不是探视的时间,整个医院里显得很宁静。黄昏降临了,笼罩医院的白色加上夜晚的发蓝色,混合成一种沉闷的压抑。几只乌鸦从远处飞来,绕着高大的杨树盘旋着,好像在忽远忽近地欣赏着自己建筑在树梢上的家。那些杂乱的小树枝和旧毛线搭成的破筐似的窝,实在与温暖和精致相差甚远,但这也是家啊。无数住院的病人的目光,扫视过这些乌鸦窝,由衷地羡慕它们。 “真想回家啊。”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言自语。 “真想回家啊。”一个稚嫩的声音重复着。这是夏早早,薄护士一走,她就溜回来了。 梁奶奶叹了一口气。 夏早早也叹了一口气。 梁奶奶突然意识到了某种责任。她打起精神说:“小小的孩儿,你叹的什么气? 夏早早反唇相讥:“那您叹的什么气呢? 梁奶奶说:“我想我儿子了。” 夏早早如法炮制:“我想我爸爸妈妈了。” 老奶奶说:“是你爸爸对你好啊,还是你妈妈对你好啊?”夏早早说:“要说好,还是我爸爸对我好。他从来就没大声说过我。要是我考试成绩不好,或是打坏了什么东西,闯了什么祸事,就得先跟我爸爸说。他总是跟我一伙,甭管出了啥事,反正会护着我。要说我妈这个人,心里也挺爱我的,但嘴比我爸爸凶。她从来不当着我的面亲我,可是有一天我半夜醒来,发现她正站在我的床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吓了我一大跳,心想怎么啦?妈妈一看我醒来了,转身就走了。 后来我听她对别人说,不能当着孩子的面亲他们,要不他们就太娇气了。我觉得我妈说得不对,要是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一定天天亲亲他们。奶奶,您说是不是啊?“ 梁奶奶开始听得蛮有兴致,听着听着就变了脸。眉头怪怪地皱成一个疙瘩,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夏早早自说自话,并没有注意到老人的异常。见老奶奶不回话,以为老人累了,也就乖巧地闭了嘴。 梁奶奶坚持着,努力不使自己发出呻吟,挣扎着按响了床头的红灯。护土翩然而来。 已换了另一位面庞黑黑的护土值夜班,她俯下身问:“您怎么了?” “我……没什么……只是有些害怕……‘”梁奶奶又觉得自己好些了,想到自己害得护主白跑了一趟,心中内疚。吃力地说:“劳驾你,我只是想问一下,我的儿子什么时候能来?” 护士说:“这事,薄护士交待过了,已经到处在找他,只是还没能通知到。我们去抓紧的。您还有什么其他要紧的事吗?”黑面皮的护土特别强调了“要紧”。那言外之意,便很明白。 饱经沧桑的梁奶奶,像咸鱼似的张了张嘴,迟钝地摇了摇头。 护土就走了。 夜幕深了。 夏早早已经睡着了。每逢输过血的第一天,她的精神准是出奇的好,睡得也格外香甜。 梁奶奶又把床头的红灯按亮了。 护士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来。 “您又哪儿觉得不舒服?”声音已不是问候,带着冷冷的刺激了。听到这种语调,你真恨不得自己心肌梗塞大发作,才对得起护土的辛劳。 “我没有哪儿……不舒服……”梁奶奶更不好意思了,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您两次三番地叫我来,总得有点什么理由吧?”护士的厌烦已经很明显,要不是老人家的满头白发即使在黑暗中,也反射着雪似的银光,她就要给她上一课“狼来了”。 “我只是想问问我的儿子……”老奶奶的头颠动着,眼睛执拗地看着窗外。 “您儿子的事不是同您说过了吗,今天晚上是找不到他了,他的手机一直没有讯号,也许到了山区……”护士提高了声音。 “找不到他,就算了……我想……能不能让我今天晚上……住在别的地方去?”梁奶奶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个请求。 “为什么?深更半夜的,您跟谁换房间能成啊?怎么也得等到天亮啊。”护上很惊讶。 “不为什么。只是……我有些怕。”梁奶奶恐惧地说。 “怕什么呢?您是一个老病人了,又不是第一次住院,对这里的情形不熟悉。不要紧,睡吧。要是实在睡不着,我给您服一点安眠药……”护土像哄小孩子一样地说,心里巴不得老人会接受。要知道医学用药物催眠——古代叫把人“麻翻”,是很常见的。 “不……我不要安眠药……我只是害怕……好了,我不怕了……”梁奶奶仿佛突然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冲护上摆了摆手,就坚决地不再说什么了。 黑面护士就很安心地走了。她实在是很忙的。她不怕忙,护主要是不忙,就像渔民捕不到鱼,百无聊赖了。但护土不能无价值地忙,是不是?如果你快死了,护土为你忙,就忙得其所,忙得心甘情愿。要是你虚张声势,让护土白跑腿,护士就会恨你不尊重她。 护土恨一个病人,是很容易的事情,而且她很直率,一定让你尽快地感觉到,让你知趣。 人若一把什么事扯到尊重上,不但复杂而且微妙了。老奶奶是何等人呢?她有一个聪明的儿子,她怎么会不明白这一点呢?明白了这一点,她就放弃了再次打搅护土的决心。 睡到半夜,夏早早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好像许多气泡从一个瓶口挤出来,被吹向天空。被风一扫,噼噼啪啪地破碎了…… 她揉了揉小鼻子,翻了个身,不由自主地用被子蒙住了脑袋,虽说这是很不卫生的,但人在半睡不醒中,通常顾不了那么许多的。 “早早……啊……” 她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叫她。 这声音潜进地的梦中,变成了一只陷在泥潭里的小猪在向她呼救。 “你等等啊,我马上就来救你!”睡梦中的小姑娘大声地回答,但实际上她只是在床上踢了一下脚,把被子踹开了。 她伸出了手,把梦中小猪救到岸上了,泥巴溅了一身,很奇怪的泥巴,有矿石的味道。 实际上,那声音是梁奶奶发出来的。无数鲜血涌出了她的喉咙,弥漫在她的口鼻。 她无力揿动墙上的紧急按钮…… 梁奶奶有一种预感,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急切地想看看她的儿子——他是她惟一的亲人。 她还有一个深深的顾虑,怕临死前的挣扎,吓坏了早早。所以她想换病房……但是护上忽视了她的呼吁。她应该再三坚持这一恳求,可惜她没有经验。她感到事态有些不妙,但她没有死过,这世界上最有经验的老人,也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事。这就使得她对自己的生命进程没有十分的把握。她又是一个很不乐意麻烦别人的人,这种性格在她的一生中,帮了她不少的忙。她就因此很宝贝这个优点。但这一次,这一优秀品质,让她不得不抱歉地死在这间与孩子合住的病房里了。对不起孩子啊……这是她临失去知觉以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死神把它的黑袍子降落在这间房子的半边空间,睡得沉沉的小姑娘没有一点感觉。 半夜,护士进行例行巡视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悲惨的局面。她虽说见到过许多死亡的场面,还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梁奶奶的脸上布满了血泡沫,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红蟹,蛮横地到此一游。她一时无法判定老人是否还有抢救的希望,赶忙去叫值班医生。 年老的女医生粗略地检查了一番,散淡地说:“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黑面护上很紧张,病人毕竟是在她值班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死亡了。 “不必太在意。血液病的病人,是很容易突然死亡的。尽管不停的输血,病人表面上还可像正常人一样,但他们的生命是借来的,十分脆弱。关于这种结局,早在他们入院的时候,就同家属交待得一清二楚。所以不会有人找医院麻烦。 俗话说,医得了病,医不了命。放心好了,要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会为你说话的。 “女医生朝黑脸护上摆摆手。 人们通常只知道官官相护,其实医医相护,更是司空见惯。说到底,也是自保。白衣使者们可能会在小事上红脸,到了这种需要枪口对外的时候,定会同仇敌忾。 护士长吁了一口气。她生怕有人说这是她的失职。 “谢谢。”‘护土很感动。 没道理的话。她照管的病人不知不觉中死了,医生什么也没干。谢谁呢?好在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人死在医院里不是最正常的事情吗?死在家里,死在路上,那才不正常呢。赶快把尸体送到太平间去吧。尽快通知家属……”医生说。 “正好。昨天觉着事情不大好,我们就到处找她儿子呢! 有这铺垫,他儿子可赖不着我们。“护士说。 她们在梁奶奶的尸体前,很体己地说着话,一回头,就不吭声了。 住在对面床上的小姑娘,大睁着一双充满泪水的眼睛,直射在墙壁上,像x光一样穿了出去,注视着一个成人看不到的地方。 第三章 自打女儿住院,卜绣文锁骨突出,颈项拉长,猛地瘦下去了一圈。她并不常在医院泡,更多的时间在办公室熬。女儿住好病房,用贵重药,吃中西补剂……病是修在金钱上的上层建筑,有钱才有命。她必须抑制住悲痛挣钱。 卜绣文刻意打扮自己。 没有人愿意和一个面色晦暗精神萎靡不振的女人谈生意,那样不但是感官上的恶刺激,而且会使对手对你的财务状况和判断能力,发生整体的怀疑。在生意场上,信任就是金钱啊。 好在被悲痛折损最重的几个部位——肤色的苍白、口唇的焦躁、眼睑的浮肿、眼周的暗圈……,对现代的美容术来说,遮盖和修饰它们,并非太困难。只要抽出一点宝贵的时间,在小姐的妙手之下,你就可瞒天过海了。至于人变得瘦削,那更是当今时尚。 如果你看到某位女士迅速地减小了自己所占的空间体积,你万不可忧心忡忡,你只能向她祝贺毅力坚强减肥成功。于是,在不明底细的人眼中,卜绣文不仅没有一蹶不振,反倒是更精干果决了。 “你去医院看孩子的次数,能不能再多一些?”夏践石一天从医院里回来后讲。他的脸有一种病态的虚胀,泛着不自然的油光。他对付焦灼的法宝是不停地喝酒。他又没有多少酒量,只能大喝啤酒。古人的以酒浇愁获得成效,主要是酒糟的效力。啤酒的度数低,在浇愁的结果上也是大打折扣,愁未见扑灭,只见肚皮膨出。直把个好端端的大学教授,熏成日渐臃肿的蹒跚之人。除了学校里有课,非他不可,其余只要是探视时间,夏践石是一定到医院里去的。 “每周两次,不可能再多了。”卜绣文抱着头说。只要一说到孩子的病,就有一只铁指在髓瞩里挖,太阳穴一蹦一跳地疼。 “我每次离开的时候,早早都说,让妈妈快来看我。你也太狠心了。”夏践石垂着头说。他愿意总呆在医院里,只有在女儿身边,他才觉得心里踏实。女儿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那些可怕的话,都是医学家们吓唬人的。只要和女儿守在一起,死神就没法把它的黑手伸进来。 自打女儿病了,这个家就不成为家了,成了冰窖。下班回来,没人搂着你的脖子叽叽喳喳撒娇。没机会在女儿的作业簿上签上“夏践石”三个字了。不会再拿着油印的二指宽的小纸条,到学校开女儿的家长会了。早上不用看着表,举棋不定是马上叫她起床还是让她再多睡五分钟。晚上突然起风的时候,不用担心她是不是踢了被子…… 女儿走了,他才发现这个小小的生命,好似柔软的丝绸,无所不在地充填了他生命中那么广大的空隙。猛地抽空了,遗留的无数大大小小的黑洞,嗖嗖地透出森严的冷气。 这个家庭的结构粉碎了,他不知和妻子怎样谈话。他们的脑子里,天天盘旋着女儿这个话题,无时无刻不在围绕着她旋转,但两人都极端小心地避开这个题目。除了必不可少的商议,他们如两只饱受惊吓的小兽,跳跃着躲开利刃的陷阱。 谈话不投机。 “我也愿意每天守在医院里,眼皮不眨地盯着她,可这救得了孩子的命吗?救不了。” 卜绣文冷冷地说。她一天在外强颜作秀,回到家里,精疲力竭。现在横遭指责,心中十分委屈。 夏践石长叹了一口气说:“听医生的吧。听说魏医生的医术是不错的,他的老师钟百行先生也是很有名的权威。我们只有求他们尽力了。” 卜绣文冷笑道:“就算医生有什么妙计,没有钱,说什么也白搭!现今得病,第一比的是运气,第二比的就是钱了。你天天守在她身边,有什么用呢?输血得要钱,化验得要钱,就算医学上有了什么新疗法,那也是拿钱堆出来的。你以为我就不想女儿吗? 我就不愿意一天什么都不干,死死地守着女儿吗?可咱们俩都这么干等着,孩子怎么救? 你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一管营养针呢……你太没用了,孩子有一天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就是你的罪过……“她越嘈叨越痛楚,巨大的压力找到了一个出气孔,这就是丈夫夏践石。悖论啊,在世界上,在灾难中,他们本应是最相濡以沫的两条鱼,没想到却互相咬得鲜血淋淋……夏践石连连摇头。这摇头是什么意思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后悔自己一不留神捅了马蜂窝?还是不满妻子的失控?是惭愧自己薪水微薄?还是不同意医疗金钱化的观点?他自己也不想搞清,凄楚如浓雾包裹着他,他失望地想到,疾病真是个魔鬼。让他不但失去了健康的女儿,也失去了贤惠的妻子。 卜绣文嚷着嚷着,突然噤了声,泪水无声地淌下来。她不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丈夫让他多看看女儿,这有什么过错呢?难道她不是每次从女儿身边离开的时候。都撕心裂肺地惨痛吗?她看着垂头丧气的丈夫,丈夫是一位学者,他的学识换不来丰厚的报酬,这不是他的过错。女儿重病在床,在这个世界上,最撕心裂肺的就是他们了,可他们还要无休无止地争吵!这是为什么?! 夫妻进入了冷战。各自睡在自己的床上,如同陌路。 卜绣文的毅力经受着双重考验。一边是女儿的病,一边是她的业务。近来,她开始进入自己并不很熟悉的期货交易,这是风险很大的买卖。特别是与她合作的匡宗元,是一只老狐狸。但她别无选择。因为她需要帮助,需要合作者。 连深知她秉性的秘书姜娅,都为她捏了一把汗。卜绣文和匡宗元涉足金属期货,无异驶入了黑海洋。金属,那些坚硬而闪着冷漠光泽的物质,蕴含的利润和风险,比柔和的绿豆喷香的小麦和清澈的橄榄油,要大得多。谁都可以想见,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人们最先储备最先抛售的就是贵金属。 道理显而易见,金属价格高又易保存。一只集装箱的贵金属,折成同等价值的绿豆,能占一个足球场。 做期货的人,神经高度紧张,这是四两拨千斤的行当,赚得狠,赔得也快。若有差池,就是倾家荡产。 这个行当里很少有女人,特别是卜绣文这种上了年纪的女人。但是姜娅知道自己的老板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孩子病了,并没有影响她做生意的情绪,出手下单的勇气反倒更凶更猛了。 “请你把这些材料给我准备出来。”卜绣文把一张纸递给姜娅。 姜娅低着头接过来。她以为是需要某种金属的长期价格走势资料,没想到上面写满了书名。 “给你三天的时间,把这些书都给我搞到。能快,更好。” 卜绣文干脆地说。 姜娅仔细看去:内科学、实用血液病学、世界最新的血液病学学术资料、中医学……姜娅失却了平日的爽快,长久地睃巡着纸上的字。 卜绣文说:“怎么,难吗? “不。只是,这些书,看起来会很可怕的。”姜娅说的是真心话。她偶尔在新华书店看过医书,出于好奇随手一翻,就吓得不轻,后来每次再上书店,都要绕过那片书架。 现在老板在如此繁重的商业运作之中,还要深入研究自己爱女的病症。乖乖! “没什么可怕的。求人不如求已。自己的命,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牢靠些。”卜绣文说。姜娅正要退出,卜绣文说:“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叮嘱你。不要同人说早早有病的事。”姜娅有些慌,说:“我不是有意的。主要是您代理的有些客户在交易的日子里,突然找不到您,您的手机又不开,就找到我。 我只是如实说您到医院里看女儿去了。他们问您女儿是什么病,我就告诉他们了。 我总想,多一个人知道,要是打听到了什么秘方,早早的病也就能好了。真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卜绣文的眼光注视着别处,说:“我并没有怪你。姜娅,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以后不要说了。众口烁金,那么多的人都在说卜绣文的女儿病了,这也许会形成一个场,早早的病就更不易好了。也许这是一种迷信吧,但我没法让自己别想……” 姜娅不知说什么好,毕竟她还年轻,不完全懂得一个母亲心中的悲哀。但她还是被深深地感动了,她说:“我一定尽快地把您要的书找到。 姜娅把书备齐了。她把书交给卜绣文的时候,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卜总……也许我想的不一定对,您还是别看这些书了……我翻了一翻,太恐惧了……太残忍了……” 卜绣文冰冷的手指拂过书面,感受到烫金字特有的凸凹感。她实生奇想,觉得自己像一个盲人,在摸索未知的世界。书籍有新有旧,看来借的买的兼而有之。姜娅细心,按照书的大小,分类摆放,规整地像一包包整装待发的炸药。 “谢谢你。”卜绣文闭上眼睛说。这表示她再也不愿进行任何讨论了。 夏践石那天到医院,看到早早对面的床空了。他是一个迟钝的人,未曾注意到空气格外压抑,随口问早早:“梁奶奶呢?溜弯儿去了?” 一个中年人正在梁奶奶的床前忙着收拾东西。听见这话,抬头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夏践石知道他是老奶奶的儿子。当然,说他是个中年人可能不贴切,或许他的年纪要小一点?他的脸庞由于长期的风吹日晒,粗糙于涩。这使人对他的年龄判断,易失之准确。 早早放声痛哭起来:“梁奶奶昨天晚上死了!” “死了?死了!”夏践石如五雷轰顶。不但是那个慈祥的老人遽然离世,让他无法接受,更主要的是早早的神情,有一种骇人的苍老。 “不会吧?不能吧?怎么能这样呢……”夏钱石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悲痛。他想梁奶奶之死这对女儿来说,实在是一个恶性刺激。却忘了自己这样不冷静,对女儿更是重大打击。 “喂!我们到外面谈谈好吗?”那个人收拾完东西,冷冰冰地说。 夏践石拒绝:“我要陪女儿。”那人可能想聊点什么吧? 丧母之痛,夏践石可以想见。但他觉着自己的意志已千疮百孔,实在无力再承受劝慰别人的担子。 “您现在这个样子,我看不适宜陪女儿。‘那人说。 夏践石还想说什么,夏早早说:“爸爸,您和梁叔叔出去吧。我不要紧,哭一会儿就好了。我只是想哭……” 那人说:“您有这么一个懂事的女儿,真是福气。”说着,不待答复,率先出了门。 夏践方只好跟着走了。他很重面子,也怕让别人下不来台。 那人站在回廊里,铁青着脸,眉头挽个黑疙瘩。看到夏践石跟了出来,他说:“对不起。” 夏践石出于条件反射地说:“没什么。”说完了,自己又觉得诧异,对方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 他探究地看着对方,那神态像是在课堂上提问一个学生。 “我是为我离世的母亲请求您原谅的。我叫梁秉俊。当然我的名字对您来说没什么意义,但我的母亲曾郑重托付与我。我要把母亲的愿望完成。”那个人看着回廊外萧瑟的树林说。 夏践石点点头。这点头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也说不清。 梁秉俊长时间地沉默着,好像忘了他约夏践石出来的初衷。 “据我所知,您的母亲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女儿的地方。老人家已经过世了,我们就不必再说这件事了吧。”夏践石惦着女儿,预备告辞了。 “您,慢走……我有点走神,好像母亲就在身边。你知道,就在这个位置,我和母亲进行过一次谈话。病了多年,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过了。对自己如何走,她有打算。原来我试着让她别想,不管用,后来就由她了。她说那一定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个人孤独地走……我说,不,不会是那样的,我一定在您的身边。她说,不一定啊。 傻孩子,世上有些事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说到这里,梁秉俊热泪盈眶,但他很坚决地抹了一下眼睛,不愿自己沉浸在感伤的气氛里,顽强地说下去,”死,她不怕。 我信。后来,同你的女儿住在一起了,她喜欢这个小小的聪明的人儿。也多了一个担心,怕那个时辰来的时候,会吓坏了您的女儿。她说,她一定想办法在死之前搬到其他的房间去。我猜,母亲尽力试着做了…… “但是,很遗憾,她没成功。您女儿还是受惊了。这就是我要向您道歉的地方……” 梁秉俊又抹了一下眼睛。 “这……别说了,死毕竟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啊……死者为大,别放在心上了,老人家也不是有意的……我们不要再说这件事,好吗……”平时在课堂上侃侃而谈的教授变得语无论次,哀求着。 “好了,这个话题就不谈了。还有一句话,是我的母亲一定要我告诉你的……” “什么话?”夏践石突然很紧张。听一个业已去世的人的遗言,有一种森然感。让人害怕那种属于死亡的智慧。 “我的母亲要我告诉你——”梁采使沉吟了一下,仿佛是在考虑怎样把话说得更妥贴明白。夏践石屏住气。 “那就是您的女儿夏早早不能光靠着输血维持生命。总有一天,血会不管用的。我妈妈住过多年的血液病房,她见过许多这样的病人,最后无一例外……早为孩子想办法……就这些。”梁秉俊说完了。 夏践石木鸡似地站着。他知道,输血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医生也说过这个法子总有失效的。但以后的事情,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他祈望冥冥之中出现一个奇迹。 夏践石很恼怒面前这个忧郁的男人。他一身晦气,把那个朦朦胧胧但是异常严峻的现实,提前摆在一个父亲的面前了。 “您把我从女儿身边叫出来,就是为了同我讲这些话?” 夏践石说。 “遵母命而已。”梁秉俊说。 “我还以为您的母亲有什么秘方要传给我呢!”夏践石说。他真的是这样猜测过,失望就更大。 “如果真有什么秘方,我的母亲自己就不会因此去世了。”梁秉俊长叹一声。 “那我们现在来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夏践石不耐烦了,他急着回去看女儿,每次的探视时间是有限的。 “母亲说,她在天上会保佑您的女儿的……”梁秉俊在他的身后说。 “谢谢。”夏践石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秉俊意犹未尽。他很想同谁说点什么,在这种特别的时刻。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他和母亲无数次地讨论过,虽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当这一刻真实到来的时刻,他还是感到巨大的悲伤失落。他缓缓地走着,他就要走出医院的大门了。大门外,是沸腾的人群,没有人知道一个名叫梁王氏的老人过世了,她曾经那样受尽苦难。梁秉俊闭上了眼睛,有两颗蕴含了很久的雨滴,从天上落下。 “你好!”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梁秉俊睁开眼睛,是魏晓日。 “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好。在这种时刻。”魏晓日说。 “什么都不说。就好。 魏晓日就什么都不说,陪梁秉俊站着。 两个男人,默默地站着,一言不发。很久很久,直到梁秉俊脸上的雨滴被风干。他递过一张名片,挥挥手说:“魏医生,以后,你若是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就找我。咱们一块喝酒,聊聊。 魏晓日看了一眼名片,那上面写着——古生物学家。 回到病房,薄护士正在给早早量体温。女孩怯怯地看着爸爸,好像自己犯了大过错。 “爸爸,我觉得冷……”早早牙齿打着抖说。 “好孩子。是爸爸不好,没想出好办法把你的病早些治好……”夏践石痛苦地说。 “嗨!没什么谁好谁不好的。依我说,谁都没过错。得了病,就好好治。想那么多干什么!”薄香萍假装不耐烦地说。 这当然是不很礼貌的事,但任他们凄凄惨惨地说下去,于病情更不利。 薄护士抽出孩子腋下的体温表,水银柱窜得老高。这孩子发高烧了。 “我发烧了吗?”早早问。住院的人都对自己的疾病极为关注。早早虽说是孩子,也养成了高度的警觉。 “有一点。”薄护士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不可能骗她,久住院的人,你是骗不过的。来点真真假假虚实结合还比较可行。 “多少度?”女孩子不是好骗的。 “低烧。”薄护士很不耐烦地说。那口气使人没法再次发问了。 早早疲倦地闭了眼睛。薄护士端着治疗盘走出病房。 夏践石快步赶了出来。 “护士,求求您,对我说实话,早早烧得怎样?”夏践石喘着粗气问。 “高烧。”薄护士说。 “怎么会这样?!”夏践石握起拳头,好像要同谁拼一场。 “病到了这个时候,就会这样。出现高烧,还有一系列的感染症状……我要赶快向医生报告病情的变化……”薄护士走了。 夏践石呆呆地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听凭嗖嗖而过的冷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蓬乱。 魏医生来了。 夏践石以为他会进行详细的检查,没想到他只是简单地听了一下心肺,看了看眼皮,又开了一张x光拍片的检查单,就离去了。 魏医生刚回到办公室,夏践石就跌跌撞憧地跟进来。 “魏医生,我的女儿在发高烧,您为什么不做处理?”夏践石强压着焦灼,尽量温文尔雅地说。 “谁说我没作处理?我做了所有应做的事情。”魏医生表示惊奇,以反衬出夏践石问话的不合理。 “可是我的女儿现在还在发烧!”夏践石气急败坏。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原谅我说句很冷酷的话,您的女儿以后很可能还有更大的意外。我们都要做好准备。”魏医生恢复水一样的平静。 “你们什么都知道?”夏践石尖刻地反问。 “是的,都知道。关于这个病。你们家只碰到了这一位病人,觉得很特殊。但是我们作医生的,已经遇到过无数这样的病人,什么病,到了什么阶段,会出现什么样的症状,都是一定的。这就像是一个被解了许多次的难题,你完全可以不信,用另外的方法再解一遍。但答案是一样的。”魏医生喝了一口水。当医生的一般不习惯当着病人和家属喝水,他们有洁癖。但这种谈话实在是很累人,无论怎样老练,目睹着豆芽一样新鲜的生命萎缩,不可能无动于衷。但你也不能惊慌失措,病人家属还要从你身上汲取力量呢。 “那她以后还会怎样?” “所有该发生的都会发生。比如……” 魏医生刚想评说疾病晚期的症状,夏践石突然用双手捂了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要听你说那些可怕的话,那都是假的!是你们编出来吓唬人的。我的女儿永远不会死的……”他说着,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魏医生苦笑了一下。这样的剧烈反应,一般多见于女性家赂。堂里男子汉,还是大学教授,少见。看来以后有关的情况,还是同这孩子的妈妈谈吧。 一个病人从住院到死,要不断地同家属交流情况。苦差啊。想到夏早早的母亲,魏晓日心里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 那是一个奇怪而难缠的女人。他决定近期要同她好好谈一下,不然万一出了什么事,医生不好交待。 第四章 魏晓日在走廊口遇到了前来探视的卜绣文,表示有话要说。楼梯就成了谈话场所。 魏晓日原本个高,又站在高的台阶上,更成了俯视之势。 “通常我都是和病人家里的男人说这些事。”魏晓日说。 这话可作多重理解。在一个以男权为中心的文化氛围里,把一个女人比作男人,是夸奖的意思。但对卜绣文的丈夫,就有了轻微的不敬。 卜绣文低两个台阶,半仰着头,这使她生出强烈的寄人篱下之感。可你有什么办法? 她点点头。这个动作也是寓意模糊的。 是同意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还是同意谈此类严重问题,还是以找男人为好?不知道。在人们的匆匆交往中,有太多不能细细推敲的涵义。 于是两人在不平等的姿态中,开始交谈。 “您的女儿,患有不明原因的再生障碍贫血,是最严重的那一种。就是说夏早早自身的骨髓,几乎完全罢工,不造血了。”魏晓日的语气尽量平和。 医院的墙壁很可疑,虽说粉刷过的时间不是很长,但绿色的油漆墙围上,抹着某种稀薄液体的手指印和喷溅状的血滴遗痕。对于这类藏有他人身体信息的印迹,卜绣文平回避之惟恐不及的。此刻,顾不得了,不管脏不脏地倚了上去。 冷冷的墙壁,支撑着卜绣文的身体保持直立。她已经从医学书上了解了许多有关知识。不过,书上的文字是哑的,不敢看的时候,可断然合上。亲耳聆听一名身穿行业制服的医生,向你宣判亲人的病变,那打击和震荡,又当别论。 “为什么?”她悲痛欲绝仰天而问。当然,她是看不到天空的,看到的只是医院楼道昏暗的天花板。近在咫尺,魏晓日清楚地记住了这个女人的绝望和恐惧,生出深深的怜悯。 他很想给她一个宽心的回答,如同一个热敷,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能为她减轻一星半点的苦楚也好。不知她指的是这病的起因,还是灾难为什么偏偏落在自家头上? “因为一个我们现在还不了解的病因。”魏晓日只能按后一种理解回答。 “那要你们这些医生是干什么的?白吃饭的吗?!”卜绣文歇斯底里地发作。 魏晓日怜悯地看着卜绣文,说:“医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万能。” “人无时无刻不能离开血液。如果停止造血,就好比一个仓库,只有消耗,没有补充,很快就要垮掉。血液就是生命。”无论面前的女人多么痛不欲生,他必须把该说的话说完。“由于红血球、白血球和血小板的全面减少,您的女儿已经或将要出现高烧、出血等一系列危险症状……”魏医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突然看到面前的女人转为镇定,甚至是太镇定了,凛然如千年寒冰。 “您的意思是说,我的女儿——没——救——了?”卜绣文一字一顿地说。 “不!不不!我只是说您女儿的病情很危险。希望您对情况有一个全面了解。”魏医生忙着解释。 “医院肯定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人了?”卜绣文反问。 “是的。以往也有这样的病人。”魏医生回答。他有些奇怪,以往都是医生提问,今天怎么反过来了? “医生是对每一个得这种病的病人家属都这样说,还是只是对我这样说?”卜绣文一板一眼地问。 “对每一个得这种病的病人家属都这样说的。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区别吗?”魏医生莫名其妙。 “这区别大了。你的话很吓人,医生要是对每一个得这样病的病人家属,都这么没良心地说话,我看就是你们的职业习惯了,我就不怪你了。你要是只对我一个人这样说,说我的女儿没救了,我就恨死你!我马上就把女儿接走!甭看这是最好的医院,我也不能让女儿在这里多呆一分钟了。你已经注定认为她会死,我哪能把女儿的命,交到你这样的医生手里!” “你……”轮到魏医生大惊失色。他还从未看到一个病人家属,这样决绝。 “你没本事!你没有同情心!你不配当医生!你把前景描绘得那样悲观,你还怎么能治得好病!无论你读过多少书,都是废纸!你白穿了一身工作服,你根本就成不了一个好医生! 卜绣文的头发因为愤怒,披散了下来,满脸冷汗涔涔,眉眼因为蔑视而拧歪,整个身体显出拒人千里的不屑。她不再是片刻前那个惊慌失措的母亲,逼到绝处,她已决定立刻带着孩子出院,再不央求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医生。于是,她就和他平等了。当你不信一个医生,你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从他手里抢回来之后,他还有什么权威?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她很仇视他,就是他,一再把不幸的消息,像原子弹的蘑菇云,一朵朵地从嘴里喷出来。 身为医学博士的魂晓日,傻了眼。不得不对面前这个女人,刮目相看。 “您冷静一点。也许,我表述得不够完整……请原谅……您知道,按照我们医学界的习惯,总是把最坏的情况告诉家属……这……并不妨碍我们竭尽全力,去争取最好的结果。”魏晓日搓着手,手心的汗聚成一洼。 他的诚恳和掩饰不住的慌乱,使卜绣文的怒气,稍微平息了一点。 “我的意见,你还是不要转院。别的不说,换一家医院,所有的检查都需重新再做一遍。包括反复的骨髓穿刺…… 会给您的女儿增加很多痛苦……当然,我的意见供你参考……您一定要出院,谁也拦不住……“魏晓日很紧张,交替使用着”你“和”您“的称呼,失了章法。 按说病人自动出院,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不知为什么,生出很深的遗憾。 也许,是因为一旦病人出了院,他就再也看不到面前这个女人啦?这个念头突兀涌出。 有病人连续从他们身旁路过,为了让路,魏晓日不得不像卜绣文一般,把身体贴在墙上。这样,他俩就并排依着墙,侧着头说话,好像一对被罚站的学生。 卜绣文从最初的震怒中清醒过来,看着身旁这个高大的医生,觉出自己刚才的失态。 你恨医生又有什么用?换一个医院,就有办法了?能治的病,在哪儿都能治,谁让自己的孩子得了这么精灵古怪的病!应该说,这家医院还是很负责任的。特别是魏晓日最后的那个理由,让她踌躇。她不忍心让早早再经受更多的磨难。这样想着,她的情绪就渐渐平复,不再一味痛楚怨恨,而是考虑下一步如何行动。 “魏医生,请原谅……”卜绣文诚挚道歉,伴以很苦的笑容。 “没什么。常事。你多保重吧。有这样的病人,全家的压力都很大。”魏晓日体恤地说。一番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双方都觉得关系深入了不少,有一种亲近和棋逢对手的感觉。 卜绣文说:“继续治,您有什么方案呢?” “输血。” 卜绣文不语。别人的血,是多么脏的东西!她洁净清秀的小女儿身上,怎么能越来越多地流淌着别人的血液?甲肝、乙肝、丙肝、戊肝……还有吓死人的艾滋病,报上说都是由输血传播的。再这样输下去,她的女儿就会变成另外的一个人了。早晚会染上了其他的病。不更是雪上加霜了吗! 魏晓日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苦口婆心道:“您不必把输血想得那样可怕,现在的检验措施还是比较完备的。假如不输血,我们就会失去最可贵的治疗时间……如果您不相信我的方案,可以再去请教别的医生。比如我的老师钟百行先生,他是国内治疗此种疾病的权威。 卜绣文若有所思。 钟百行先生的大名,是在报纸上经常见到的。 探视后,卜绣文一脚重一脚轻地向院外走去。一个粗大的汉子拦住她说:“让我来抽血,地方在哪儿?”手指灰白,看来从刷墙工地赶来的。 卜绣文把医院熟得如同自家,指完路后,还一直打量着汉子。 “访问,您叫什么名字?”卜绣文恭恭敬敬地问。她不知道面前这个人的鲜血,是不是就要流进她女儿的身体。反正自打女儿开始输血,她就对所有献血的人,有了一种半亲近半恐惧的敬畏感。也许,她会在给女儿输血的瓶子上,看到这个人的名字呢。 那汉子,对面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倦怠地挥挥手,意思:乡野之人,何必问名。 卜绣文不介意献血人的漠然,继续问道:“您……的身体好吗?我是说……您得过什么大病,比如肝炎什么的那人诧异地翻了翻他裹在红丝里的大眼珠子说:”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我看您是很忠厚的人,如果您得过什么不好治的病,比如肝炎,我……给您一点钱,您可以买点补养品……就别来献血了,毁身体呢……”卜绣文很难把自己的心思说明白,而且她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几乎不可能听到真话。可是她必须问,不然心里不踏实。 那人笑了,露出黄黄的牙齿说:“今天我真是碰上好人了。我真想说我得过肝炎……” 卜绣文的心往下一沉。 “……可是我得给您说实话,是不是?我这个人是一辈子没说过假话。我没得过肝炎,只是有一个从胎里带来的病,治了一辈子,什么药也治不好的……” 卜绣文的心凉了,遗传病,那还了得?更可怕!连声追问:“什么病?”那汉子苦笑说:“饿病呗。到了吃饭的钟点肚子就饿了,任什么药也治不了。下了岗,一家人等着吃饭……要不怎么会来卖血……”那汉子说着,不是向抽血室,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您走错了。”卜绣文好心喊他。 “没错。那边是厕所。不瞒您说,大姐。我这是到水龙头喝一肚子凉水去。这样抽血的时候,血就可以稀一点了。用血挣钱不容易,卖菜的还往菜上浇冷水呢。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咱得自己善待。您说是不是?”那人说着,拔腿就走。 “慢点。”卜绣文叫住他。 “大姐,您还有事?” “凉水会伤身子,还是不喝的好。这是一点钱,买些营养品补身子吧。不过要在输血以后。”卜绣文打开了钱夹。 “您看这……是怎么说的……嗨……怎么也轮不上您这么破费哇!”那人始终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看着钱发愣。 第五章 深夜了,卜绣文还在孤灯下读厚厚的医学书。 已经有了经验,在看这些书的时候,她要准备几样东西。保温的茶杯,茶要滚烫。 厚厚的外衣,还有一双保暖的红外线的袜子。 即使是这样,她的牙齿还是不由自主地打颤。她真实还需要凿子和斧头,才能把那些书钻透。 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抖,书页唰啦唰啦响,每一个铅字都穿上了火红的舞鞋,上窜下跳。为了抵御寒冷,她不停地喝着茶。 茶一落进嗓子,就冻成了直挺挺的冰棒,击穿脚底。心变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石头,洞穴里积满了灰黑的苔藓。眼球是化石,凝然不动。 她不愿同人说起女儿的病。熟人知道女儿病了,说的多是宽心的话。大家都说,现在的科学技术是这样的发达,都能把人送到月亮上去,都能制造出足够把地球毁灭五十次的原子弹,这么一个贫血病还能就没得治了吗?再说,小孩子得病快,好得也快啊。 无缘无故得的病,没准也会无缘无故就好了呢! 俗话说,偏方治大病。先在大医院里看着,请有名的医生把病情稳定下来,再慢慢在民间寻医访药,孩子一定会欢蹦乱跳的…… 卜绣文爱听这些话,愿意信这些话。人是很有办法的,对不对?古往今来的,有多少惊人的发明啊。她原来想的简单,自己只要多挣钱,就有经济实力来给孩子治病。每当她在生意上成功了,就不由自主地把这些钱折合成能买多鲜血,换来多少营养针……这当然是血淋淋的想象,但她那颗母亲的心,正是在血泊中得到宽慰。有血就有命啊! 这一本本厚厚的医书,好像铁杆,把她的幻想捣得粉碎。她知道了现代医学是怎样的脆弱,知道了人类救人的技术,远远比不上杀人技术的高超。 女儿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是被判了死刑缓期执行的囚徒。死亡之剑时刻高悬在早早的头顶,只要一不留神,那剑锋就垂落下来了…… 卜绣文无数次地想把手中的书扔掉,或者干脆烧掉。她再也不想看到那些可怕的字了,每一个字都蒸腾着黑色的毒雾。可是她像上了鸦片瘾的赌徒,越不想着越要看下去,而且过目不忘。每句话都如同施了炮烙,永不磨灭地痛在心里。 刻骨铭心的冷啊。 她艰难地站起来,要去再找一件毛衣。不然枯坐到天亮,她会被内心的寒流冻死的。 其实,死了好!真希望就这样一了百了,抢在女儿死之前死掉,不然倘若女儿先行,她怎样忍受那撕肝裂胆的剧痛! 但是,不能啊!死,是一种福分。她不能在女儿之前死掉。那女儿岂不要经受更大更多的苦痛!一个小小的人儿,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备受疾病的煎熬。重病之时还要再遭失母的哀痛,真是太命苦了! 就算不能救了女儿的命,在她生命的每一天里,母亲都要尽可能地多给她欢乐才是。 这才不枉被这幼小的生命称做一回“妈妈”啊。哪能自己惧怕痛苦,就抢先死了的! 死是不能抢的。谁坚持活到最后,那才是大智大勇,大悲大恸。待下了不死的决心,卜绣文的怒火就升腾起来——难道这书上写得就不可变更了吗? 医学的发展就到头了吗? 很多年前,麻疹伤寒天花鼠疫不是也不可治吗?现在不都是叫人类治服了吗?女儿还小,她为什么就等不到贫血可以根治的那一天了呢? 卜绣文干脆从卧室抽出一条毛毯披在肩上,胡乱一裹。 这使她像一个逃难的阿拉伯妇人。她的眼睛在黑暗像鹰隼,闪着雪亮的光芒,她抓住自己的思绪,一厢情愿地设想下去。 先用输血的办法延长着女儿的生命,再遍访天下名医,吃尽人间药草,等待医学的突破进展。 卜绣文的身体轻轻地抖动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激动。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救女儿呢?只有她的亲人! 卜锈文呆呆地坐着。飘忽的念头像柳絮,一会儿飞上九霄,一会儿落入泥沼。但一个信念渐渐在寒冷中凝结得钢铁一样坚硬: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挽救女儿的生命。 她把毛毯裹得紧紧,好像那是一件钢铁的盔甲。她不止一次地想把文夫叫醒,分担她的凄苦和她的觉醒。可一看夏践石熟睡的模样,就又不忍心了。看医书上描写自己亲人的病症的语言,那些毫无感情色彩的话,特别是指出预后险恶的论述,真是字字剜心。 先生是个书呆子,假如一家注定有一个人要看这些可怕的文字,就让自己承担好了。她也不是勇敢,只是不能想象,丈夫在这种精神酷刑前崩溃的惨状。 到那时候,她自顾不暇,还要拨出精气神支撑先生的信念,岂不更苦?如果一家注定有一个人要下地狱,就让自己承受吧。 在黎明灰色的晨曦里,夏践石冷不丁醒来。身边的羽被铺得熨熨贴贴,一如昨夜他睡下时的模样。 绣文哪里去了?她竟一夜没睡吗? 夏践石披衣起身,走到书房。 厚重的窗帘,像一道谢了的大幕。浊黄的灯光,打出一个惨淡的国晕。在灯的暗影中,纸人一般坐着卜绣文。一条粗糙的毛毯,浮动着斑驳的花纹。竖起的绒毛在灯影的映照下,格外粗砺。 “绣文,你这是怎么了?”夏践石惊惧不止。 “我在想……”卜绣文用一种灰烬般的语调说话。 “想什么?”夏践石追问。 “想我们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早早一生下来,我就按着《婴儿指南》上面指示的去做,什么时候喂奶,什么时候喂橘子水,简直分秒都不差的。到了该添加菠菜泥的时候,我就到处买菠菜,鱼肝油钙片,什么都没缺过……以前的人,带孩子肯定没有这么细小……”夏践石打断她说:“以前的人,粗放。孩子照样长得欢蹦乱跳。现代的人,活得这样精细,怪病却层出不穷。” 卜绣文说:“我听医生说,早早这样的病,几百万当中才有一例。就让我们赶上了。” 夏践石苦笑道:“几百万当中的惟一,这就是概率了。一个苦难的大奖。” 卜绣文下意识地捂住那些书,好像如此就能把概率拦在里面。 “你在看这些书?”夏践石瞥见杂乱翻开的书籍。 “是。不看害怕,看了,更怕。”卜绣文回答。 夏践石用手摸着书上的插页,那是一枚骨髓穿刺针的结构图,针中套外,仿佛一种巨蝎的利器。 “你……不要看了。”卜绣文伸手遮挡。 “你以为我要看吗?不!我才不看呢!我是教书的人,我不看书!书上写的都是无数人试验过的真理。可事情都有个例外是不是?我们的女儿就要争取一个例外。书上说我们不能活了,我们偏要活一个样子出来!是不是?是不是!”夏践石在安眠药的协助下,睡了一个深沉的觉,说起话来很有分量。他有力地摇晃着卜绣文的双肩,并把自己的力量输送过去。 他是才情内敛的人,平日所有的能量,收缩成一个点,如同激光。在其他的方向一眼看去,是孤独和黑暗的。如果你正面对准了他,就会感受到极高的亮度和穿透性。 卜绣文把头依在丈夫的胸前,隔着睡衣,她听到丈夫心脏的跳动。在这个世界上,谁还能为她的孩子这样披肝沥胆?只有这个男人!孩子是他们两个人的,突如其来的灾难使他们更紧密地依靠在一起,为女儿的生命而奋斗。 又逢探视时间。 “见到你很高兴。”魏晓日医生说。这不是客套话,他真的很想见到她。 “您好。”卜绣文用最大的热情地说。她的心很苦,怀疑自己呼出的气息都是苦的。 她像一个储满了苦计的罐子,一不留神,苦水就潸然而下。 此刻地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医生了。医生总是打破她片刻的宁静,告诉她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可是她不能得罪医生,所有良好的愿望都要靠医生的双手才能实现。 “您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也病了?要不要我为您检查一下?除了那些不治之症,医生对常见病还是很有办法的。” 魏医生今天心情不错。 “不不,我很好……”卜绣文忙不迭地否认。她真的不会病,在女儿的病面前,所有的病就都不是病了。 片刻的宁静。 这往往预示着沉重的话题。 “您的孩子在发高烧。”魏医生小心地挑选着字眼,既要把事情说清楚,又不要给病人家属造成太大的负担。 “我知道。”卜绣文简短地回答。 “我们已经使用了进口的广谱抗菌药物,但是效果不理想……”魏医生字斟句酌地说。 “我知道。”卜绣文木然地说。 魏医生有些吃惊,这个女人怎么什么都知道?他来不及细想,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如果感染一直控制不了,高烧不退,孩子的生命就会有危险……” “我知道。”卜绣文机械地重复。 魏晚日医生不由得端详面前的女人。她的目光呆滞,但有一种火焰样的物质在深处燃烧着。脸色苍白,颧骨却一片猩红,她的手抖着,身体却僵直如铁。 “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魏医生担忧地说。 “不不,我很好。您说下去。”卜绣文的语调深不可测。 “我们需要给您的孩子输专门的白血球混悬液。就是把多个健康人的白血球混在一起,输入到您的女儿身体内。白血球是人体的卫士,会大大加强您女儿的抵抗力……” 魏医生的语调放得很慢,好让病人家属有个心理准备,“相当昂贵的。” 卜绣文很快回答:“我知道。” 魏医生不由得反问:“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看了你们的书。几乎是所有的有关我女儿的病的知识,我都知道……”卜绣文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叙说着。 在魏晓日博士的行医生涯中,历来都是由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将这些惨痛现实缓缓地告知病人的家属,还从未遇到过面前这种境况。 阅读医学书籍需要极大的勇气,特别是自己的亲人患病,就是当医生的人,读到有关的章节时,也会冷汗顺着脊椎流淌。 这个女人的神经要比一般的女人粗一些吧?她的丈夫比她要逊色得多啊……他配不上她……魏医生的思绪一下滑远。 两人谈话,距离近在咫尺。魏医生不敢走神,强作镇定地说:“您确实对您女儿的病了解得很深入了,这样我们谈起话来,明晰多了。您对治疗方案还有什么意见?” “我没有意见。在现今的情形下只有这么办。”卜绣文的脸上古井般的冷静。 “那么好吧,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魏医生想结束谈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时,他有些心慌意乱。 “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卜绣文固执地不想结束。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魏医生有些吃惊。 “我想问输血以后的事。” “噢,是这样的。我们将不断地寻找最好的血源,比如最年轻最健康的献血员,因为多个人的血混在一起,要是有一个人的血有问题,就会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我们会格外慎重的,您放心好了……”魏晓日解释。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除了输血,你们还有什么办法?” “这个……这个……”魏医生口吃了。 “你说啊,你们还有什么办法?”卜绣文一改刚才沉静的模样,咄咄逼人地问。 魏医生索性横下心来,说:“有关的医学书籍你不是都看了吗,我看你在这个疾病上的水平,已经相当于一个医学院校的学生了。那咱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们只有不断地输血……” “就是说,只要我能不断地赚到钱,不断地找到健康的献血人员,我的女儿就能一直活下去了……”卜绣文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眼里进出希望的火星。 因为太恐惧了,那厚厚的医学书,卜绣文是跳跃着看的。 “不是这样的。”魏晓日想长痛不如短痛,面对这样一个坚韧的女人,不如竹筒倒豆子,一次说个明白。 “由于血型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别人的血终不是自己的血,机体最终会发生排斥反应。到那时候,就什么人的血都不能输了。别人的血输进去,就像给她喂了毒药…… 到那个时候,医学就完全无能为力了……“ “到那个时候,我的孩子就死了?”卜绣文又恢复了那种冰雪样的冷静。 “是的。”面对这样的女人,你不可能骗她。魏晓日只有坦然相告。 “从现在开始,到无法输血的日子,孩子能有多长时间?”卜绣文迫问。 “这可不好说。你知道,医学毕竟不是电子计算机,没有办法说得十分精确。而且每个人的情形是不一样的,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魏晓日说的是实情。 “最长能有多长时间呢?”人们总是这样,当厄运临头的时候,先是诅咒命运,然后又祈求命运把其中相对较好的那一种可能,分配给自己。 “大概可有几年吧。”魏医生把这个时间特意说得长了一点,他实在是不忍心扑灭这个女人眼中最后的火种。 面对面地坐着,对方睫毛抖动都看得十分分明。卜绣文看出医生在撒谎,她明白这是一份好意。 但是,她不接受。 “请您坦白地告诉我,这个时间到底有多长?” “最多两年。”苑医生不得不据实相告。 “好吧。我们还来得及。‘’卜绣文说。 “什么来得及?”魏医生不解。 “时间。我们还未得及想很多办法。我相信科学;时间也许会创造奇迹的。”卜绣文是对魏医生说,更是对自己说。 魏医生没有作声。每一个病人家属刚开始的时候都会很有信心,但时间会把他们的意志粉碎。 第六章 卜绣文更精心地做生意,频率快得惊人。与客户谈判的时候,软硬兼施,手下生风。 有时候,简直一反常态,要么风情万种,要么步步紧逼。这样做,风险当然就大,但利润也大。 她和匡宗元成了生意上的密切伙伴。 医宗元身材高大,其貌不扬,口臭难闻,身上的西服虽说是赫赫的名牌,但领子和衬衣之间的距离,永远能塞进一个鸡蛋。头颅有点前锛后勺。俗话里,管这种头叫“梆子头”。头发冷冷地后背着,水溶性的高级发胶,让每一根发丝如同电镀过,威光四射。 卜绣文心中好笑,后天的暴发可以让他从价钱上知道,什么是它——富贵的标志,可惜没有人手把手地教给他细节。比如——只有衬衣和外衣的领子服服帖帖地粘在一起,才为贵——高贵。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到,在匡宗元身上,有着对金属贸易魔鬼般的直觉。某种金属,他看涨,那金属的行情,就像被火焰烧烤着,忽忽地膨胀起来。他看落,那行情就像水银柱被扔进了雪堆,飞快地萎缩。和他合作,从未失手过。商业也是有天才的。这种东西,具体到一个人身上,就像歌手的喉咙和冠军的长腿一样,长了就是长了,没长就是没长。你嫉妒得眼睛出血也没用。 刚开始卜绣文这一方投入的还比较少,但获利也就小。 卜绣文需要钱,正确的描述是夏早早需要钱,钱只能靠卜绣文挣。挣钱要快还要多,有水平流,肥水快流。慢了少了,就来不及了。为了获得更大的收益;卜绣文就要更紧密地与匡宗元合作,投入更多的资金。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庆幸自己在如此危难的时候,遇到了匡宗元。他的人品虽说值得推敲,但他有力量。夏践石倒是大大的好人,可好人能卖现钱吗?不能。所以,好人没用,魔力有用。对着电脑显示屏几个小时,价位起伏的红绿数字,仿佛小妖的鬼眼,一个上午盯盘下来,眼眶里含的就不是有弹性的眼珠的感觉,而是两块鹅卵石。下午行情稳定,看来不会有大的波动了,卜绣文惦记着早早,站起身,推开一块看盘的匡宗元,微笑说:“我有点事,先走一步。要是风云突变,行情剧烈动荡,你就急呼我。拜托啦! 匡宗元不回应地的礼节性微笑,黑着脸说:“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记性好。好像卜总前两天答应过,和我共进晚餐。看来今天是有比我幸运的男士,得到这份荣光啦?” 话虽调侃,不悦的机锋却是暗藏。 卜绣文想起这两天冷淡了匡宗元,看来又需加紧怀柔。 忙说:“我干嘛骑驴找驴?能和你这样的男士合作,是我的福气啦。今天真是有事,是去见一位小姐。” 匡宗元敲一下键盘,说:“卜总,你不要骂人不带脏字啊。” 卜绣文愣了,反问道:“我何时骂你了?” 匡宗元说:“我抓了个现行,你还能不认吗?你这话还没落地呢!你说我是驴啊。” 卜绣文一惊,心想这家伙怎么知道我心里想骂他?糟了,露馅了。看来是心里有什么,嘴上就很易带出来。以后还得高度警惕。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切不能惹他不快。虽是玩笑,也要就地消毒。忙把嘴角吊高,咧得比微笑时大得多,说:“匡总挑我的眼了,是不是?我是个绿色主义者,主张动物植物一律平等。所以啊,在我的字典里,凡是提到动物的时候,没有一点贬义,都是亲密的意思……”话说到这儿,看到医宗元面上渐渐有了春风,松了一口气。看到匡宗元脸上的春风渐渐泛滥,有了洪水般的肆虐之意,又骂自己慌不择路,贸然之间吐出了“亲密”一词,让对方多了非分之想。看来,女人对男人的“度”,真是不好把握啊。 特别是你看不起一个男人,又要与他合作,还不能让他察觉这种反感和利用,你说难不难?匡宗元果然就坡下驴,说道:“卜总把我当亲密伙伴,真是令我感动。好好,我记下了。 “从此,当卜总说我是骑驴的时候,我就当自己是骑士了。”他趁机拍了拍卜绣文的肩膀,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居然在抬手时,隔着外衣,准确地用小指勾了一下卜绣文胸衣的松紧吊带。那绷起的尼龙带,弹弓一样击打着卜绣文的肩胛。 这男人的手指虽说位置偏向后背,距离前胸还很远,卜绣文已顿生恼火。医宗元以前还恪守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如今,赤膊上阵了。这可是合作中从未有过的冒犯动作。 但是,卜绣文不敢大动干戈。长远利益大于暂时吃亏。 卜绣文一闪道:“匡总你别误会。我说的亲密伙伴,就像中国和美国,是亲密的战略伙伴关系。没别的意思。” 匡宗元笑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啊。不知卜总起了什么误会?对我,还想到了什么关系?” 他调情和他的生意一样,都有出其不意的狠招。要是往常,卜绣文不能让他得寸进尺,特别是这种耳鬓厮磨的生意伙伴,惟一的方法就是决不后退寸土必争。但今天,她一挥胳膊,看看表,知道再耽搁就赶不上看早早了,只得草草收兵,说:“匡总,得罪了。改天我请你吃饭。” 这其实是婉拒。本来做生意的人,并不拘泥于一定是男士请女士吃饭,而是有一条更深刻商业法则笼罩其上——那就是看谁更有求于谁。但刚才的话题已偏离了商业轨道,卜绣文就用此盾牌,表明我和你势均力敌。 医宗元并不迫得太紧,绵里藏针:“好啊。你不怕我点的菜太豪华吗?” 卜绣文匆匆说:“没有金刚钻,我就不揽瓷器活了。匡总,再会。”来不及换衣服,直奔医院。 衣着华美口唇鲜红的模样与静谧洁白的医院气氛,实在是不大协调。但夏早早很高兴妈妈穿得这样漂亮。医院里到处都是雪洞样的白色,一天看得人憋气死了。 “在所有到医院里来的人里面,我妈最好看了!”夏早早很得意地同魏晓日医生说。 魏晓日正在给夏早早做例行的检查。 全力救治下,小姑娘的一般情况还好。 还好——这是好消息吗?现医生见过许多这样的家庭,病孩子活的时间愈长,给他们家庭带来的负担愈重。最后孩子死了,一个家也被拖垮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注定要死的孩子,是不是早些死了,会更好一些?不论对他们自己还是对他们的家人,都是一种解脱。 魏医生当然是不会把这个观点对任何人讲的。对病人说这话太不人道,对家属说这话是一种残忍。甚至对他的导师钟百行,也从未说过。因为老师是坚持救到最后一分钟的。 “也许对这个病人是没有意义了,但是他的资料留下来,对医学就是贡献。什么时候该死什么时候不该死?你拿什么做标准?用现在的医疗技术?哪怕这一个病人死了,是失败了,我们可能会从他的病中取得教训,下一个病人就可能生还。这就是这个家庭和这个病人对人类的贡献了……” 钟老师捋着他的白胡子说。因为干燥和静电,那些胡须像金属丝一样四下飞舞。 钟老师很在意他的白胡子。当医生的,一般不留很长的胡须,因为不方便。如果做手术,胡子长了,就会从口罩的边缘毗出来,像一只凶恶的老猫。从外观上好不好,就不会计较了,但从消毒的角度来讲,胡子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所以,钟百行在医疗一线的时候,没法留胡子。当他不再亲临手术以后,他的第一件事,是蓄起了胡子。如今,他的胡子已经飘然若仙,和雪白的头发相呼应,当你面对他的时候,有一种经验和威望的魅力,从每一根不同凡响的银丝根部向你辐射,你就不由自主地生出深厚的敬意。 不管怎么说,夏早早的病情没有飞速恶化,这对大家来说都好。魏医生希望夏早早能活得久一些。这不但有一个医生的职业自尊在里面,还有一个属于男人的心思——他想常常见到夏早早的母亲。想想看,假如她的女儿死了,她还会到医院来吗?不要说到医院来,就是在别的场合万一碰面,也一定会佯作不识。 医生都知道。全力抢救病人,可他最终还是死了。无论家属在一旁看到你多么尽职尽守,他们仍旧会把对命运无常的怨恨,转嫁到你的头上。他们推着死去的亲人走了,再也不回头看医生一眼。以后就是在某个公开的场合同医生相遇,他们多半也会扭头就走。魏医生不怪病人的遗属们,自己是同人家最惨痛的记忆连在一起的,人家不愿意回忆,你也就知趣地悄然走开。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个梁……什么,对了,叫梁秉俊的人,是一个异数。魏晓日就把他的电话号码,记在自己的本子上了。 为了见一个病人的家属,而衷心地祝愿病人病得久些更久些,魏晓日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但他却不能驱除它。想想……,可有什么坏处吗?好像,没有。对病人和对她的家属,并无实质性危害。那么,就没法强迫一个医生不能这样想了。 魏医生从夏早早的病房出来,见到薄护主。 薄护士说:“魏医生对工作很负责啊,一天查好几次房。” 魏晓日说:“你不觉得夏早早是一个非常惹人喜欢的孩子吗?” 薄护士说:“我倒觉得她的妈妈是一个非常惹人喜爱的女人啊。” 薄护士心里暗恋着魏医生,魏医生竟完全没有感觉。魏医生不喜欢搞医务的女人,那理由很功利。你想,一家里有一个人从事这种悲悲戚戚的事业就足够了,找妻子不是为了开诊所。他对医学已经懂得太多太多,实在想换换空气。 因为全无这方面的居心,他竟听不出薄护士话中的酸意,反倒以为遇见了知音:“是啊,只有可爱的妈妈才能生出可爱的女儿来么。” 薄护士把手中的玻璃瓶子碰得叮当乱响,险些变成一堆碎碴。 每星期的这个下午,卜绣文会到医院里来看女儿。 魏医生就像一个知道野兽何时喝水的猎人,准时来查房。于是他就会“碰巧”遇到卜级文。他们就会海阔天空地聊天,逗得夏早早咯咯直笑。别看卜绣文在其他场合精明泼辣得像猎豹,在女儿面前,她总是作出快乐的样子,有的时候和夏早早笑得抱成一团,真像是一对姐妹呢。 每逢这时,魏晓日会看得走神,心想这个女人年轻的时候,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一定和夏早早长得一模一样吧? 当然这句话有语法错误,应该是夏早早和她母亲小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但魏医生不想换过来说。对他来说,妈妈比女儿更重要。当然,卜绣文的年纪已经不轻,魏晓日觉得年纪这东西很奇怪,双面剑。让一些女人变得像不忍睹,让另一些女人熠熠生辉。 年纪不是最重要的,气质更甚。医院是年轻女人成堆的地方,魏晓日自认为对女人的鉴赏力,属于上乘。 女人应该像寒冷的空气,给人以新鲜振作之感。现在到处都是甜腻腻像奶油一样的女人,温柔得令人窒息。或者是酸得让人牙痛和倒吸冷气的女人。他喜欢冰雪一样宁静和镇定的女人。 魏医生有时觉得自己很唐突。他还从来没有对一个病人的家属产生过这种莫名其妙的好感,自己是否在趁人之危?心中忐忑。几次下决心洗心革面,对卜绣文如对其他家属一般一视同仁。有一两个星期,他管住了自己,在卜绣文来探视的时间,强迫自己不去查夏早早的床。但同卜绣文相见后那种清冷干净的生动感,又诱惑着他,在下一个星期,反倒使他更早地去了早早的病房。 好在没有人会知道这种异常。魏医生莞尔一笑,对自己这样说。是啊,医院的生活需要调剂,医生的色彩不能总是白色啊。 自己说服了自己,抛却负担,他到夏早早病房来的更勤了。 卜绣文并不是木头,她早已看出魏医生对自己有着非同寻常的好感。 最初,她吓了一跳,怀疑自己过于敏感,想入非非。但她不断看到魏晓日表示热情的目光和表情,她独自凄惨地苦笑了一下。在这种悲凉的境地里,自己还对男人有吸引力吗?特别是这样一个优秀年轻的男人?如果不是自己出了问题,那一定是他出了问题。 卜绣文知道自己属于那种年轻时不算特别美丽,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在气质高雅的女人。她以前是很为自己这点优势自豪的,自打女儿一病,她已完全不重视自己的容貌了。 她除了感觉自己是个母亲,已经忘记自己还是个女人了。甚至和丈夫的夫妻生活,也已减少到极点。她当然还打扮自己,但那完全是工作的需要,赚钱的需要,没有人愿意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谈生意。她机械地穿戴华美的衣服,那只是包装。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难道自己在悲哀中,还诱惑了这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医生吗? 卜绣文扪心自问。 没有啊。 她甚至没有把他看成是一个男人,就是说,如果他是一个女医生,她对他说的所有的话,都依旧会那样说。 他在她的眼中是抽象的,是一件高高悬挂的空洞的白衣。现在,这件白衣向她发出动人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黑眼珠像苦杏仁一般发着柔和的光,并有莹莹的水汽浮动其上。 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 平心而论,魏医生是一个非常负责的医生。他对早早病情的诊断和治疗方案的确定,都显出功底的深厚和态度的勤勉。早早能遇上这样一位热忱的医生,也是她不幸中的幸运。 卜绣文从心里感谢魏晓日医生。 今后女儿的命,就像一根红丝绳,系在魏医生颀长白皙的手指上。一个医生半心半意地给病人治病和全心全意治病,差别大了。 就像在生意场上要准确地把握时机,卜绣文判断出魏医生对自己的热情,是一个契机。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她应该好好回报魏医生,无论从情从理,都会对她的女儿有好处。 所以,卜绣文尽量准时到医院来。最主要的当然是见女儿,同时也是不让魏医生失望。 今天她没来。 魏晓日心神不宁。他拿起夏早早最近的化验单,情形还好,没有什么理由把女孩的妈妈特地召到医院来。 魏晚日想,要是夏早早的病情突然出现异状,他就有借口见到她妈妈了。 想到这里,他连连骂自己该死。竟要拿那个女孩的生命作筹码,只为一见她的母亲。 他这才更深刻地发觉,自己平时总去关照早早,其实他喜爱的是女孩的母亲。对女孩,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想到这里,他很觉得自己有些卑下。 但又一想,他为什么一定要爱一个病孩子呢?他已经给了她关切,医生对每一个病人都是关切的,这是一种工作的责任。但那不是爱,只是一件应该做的事。或者说,那只是一种普通的泛泛的爱,而自己对她的母亲,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剧烈的情感,就像雷雨天的闪电一样,带着迅猛的力量,灼热的火球,毫无征兆地自天而降。 这件事很可笑,是不是?但世界上有很多可笑的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还是发生了?对不对?现在要考虑的是,这件事,对孩子,对她的母亲,对自己有什么破坏吗? 魏晓日医生扭着蘸水笔,一步一步地拷问自己。墨水因为下垂的时间过长,沿着笔尖滴成一颗蓝色钻石的模样,欲坠不坠。 他永远不会对那女人说什么的。她就永远什么都不会知道。那个深陷在悲痛泥沼中的女人,只会感到他热忱的帮助。 为了博得那个女人的欢心,他会对她的孩子付出更多的爱心,让孩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感受到更多的阳光。 他自己的日子也因为有了这个女人,而变得欣欣向荣起来。 这有什么不合法的吗?这有什么不好的吗?这对什么人会有伤害吗?答案只有一个——没有。 他已经不年轻了。 也许是严肃的医学生涯囚禁了他的感情,他总想先立业再成家。当他在学术上确立了自己的位置,天下的好女人,多半都成了他人的妻子。当然,在这世界的什么角落,还有一些好女人潜伏着,等待着他的寻找。他相信如果自己找到了她们,她们是会答应做他的妻子的。 他有充分的信心。但是他很忙,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会在无声无息中扼杀许多原本属于你的幸福。忙这个字的一半是“亡”,因为忙,你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开始,它就灭亡了。 也许因为他太谙熟人体的生理解剖,对所有经过他人介绍会面的女性,一见面,他就用挑剔的眼光,洞穿她们的肌肤。她们不是太胖就是太瘦,不是太高就是太矮。有了皱纹就不必用厚厚的化妆品覆盖,太光洁的额头又恐无法理解他沧桑的心境。寡言的女人使他沉闷,机敏的口舌又使他难以应付……总之,所有的女人都无法在短暂的瞬间引起他的兴趣。 “再见见面,不要一下子回绝。一回生,二回熟,人的感情是渐渐培养起来的,女方对你的印象很好呢。”介绍人大力提合。 “感情这个东西是没法勉强的,它好像遵循着一条肌肉收编定律:或者是有——越来越剧烈;或者是没有,无动于衷。很抱歉,我是属于后一种。”魏晓日回答。 一次再次的,他甚至怀疑自己爱的神经是否已经干枯。 但是,你没法不忙。你要为自己的学术殿堂修甬道,你就只有忙,剩下的事只能忙里偷闲。当你连忙里偷闲也办不到的时候,你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对卜绣文的情谊,就是他在听天由命里的自得其乐了。 他是在卜绣文最痛苦最震惊的时刻认识这个女人的。 那几乎是最不能萌发爱情的场合。但是,爱情真的是不遵循任何法则,它就在这种死亡的气氛中娜娜降临了。你不能说它适宜还是不适宜,它反正君临一切地坐在他和她的中间了。 魏晓日没有想到自己内心深处,还潜伏着这样刻骨铭心地爱一个人——一个女人的渴望和能力。 他被自己感动了。他在暗处咀嚼着这份爱,就像乞丐在饥寒的路上拣到了一块硬糖,一个人在漫长的日子悄悄含在嘴里,让它极缓慢地溶化。 这个女人到现在还没来,这使魏晚回的心被卷成了一个筒,有嗖嗖的冷风穿洞而过。 他无法安静地书写病历,也看不下去书,坠下的墨水,染蓝了好几张纸。 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走过夏早早的病室,问:“你妈妈怎么还没有来?” 苍白的女孩说:“这个问题您该问我妈妈,而不该问我啊。我比您还着急呢。”她正在用各种毛线织一条花色复杂的围巾。 魏医生被女孩逗笑了。是啊,如果不是病情突变,一个医生是没有理由探问病人家属的行踪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那你妈妈没说为什么吗?” “没说啊。大概是忙吧。她要为我挣治病的钱,所以我就不怪她了。”女孩很懂事地说。 就是说,她没说她今天不来。无论多晚,她会来看她的女儿。也就是说,他今天一定会看到她…… 魏晓日悬起的心悠悠落下。就坐在病房里耐心地等吧。要是回了医生办公室,自己就要过一会儿来看一下,薄护土他们又该开玩笑了。那倒不怕,怕的是万一她有急事,来了就走,自己恰好赶不上,岂不扫兴。 斜阳照在屋里,给一切镀上了淡金色,有一种安宁的家庭气氛。 “这条围巾是给谁织的啊?”魏医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其实不问他也知道,这是一条男式围巾,一定是送给父亲的。 “您猜。”女孩歪着头说。 既然是猜,当然不能一下子猜中了。那样小女孩会失望的。魏晓日搜肠刮肚地想让女孩开心,尤其希望能在他们其乐融融的瞬间,卜绣文突然走了进来。他知道,所有取悦她女儿的行动,她都会毫不怜惜地回报灿烂的笑脸。这是他百试不爽的。 “我猜啊,是给你的白马王子的。”魏晓日笑眯眯地说。 他本以为女孩会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红着脸说:“才不是呢!您真是瞎说,我是给我的爸爸织的呀! 当然关于女孩的脸色发红,是从理论上讲的。因为小女孩严重的贫血,所以无论她怎样害羞,实际上根本就显示不出来。 女孩真的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说:“魏医生,我让所有的人猜,他们都没有猜对。 怎么只有您一个人说对了呢?!“脸色果真依然是惨白的。 这下轮到魏晓日医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不过由于他刚刮过胡子,下巴青着,所以也看不出脸红来。 他想,这个女孩怎么这样的早熟呢?也许是她感觉到了死亡的迫近,对所有的爱都更敏感了吧。 面对夏早早探询的恨光,他只有说:“我每天都用听诊器听你的心脏,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当然我知道了。 没想到夏早早说:“才不是呢!中国的古人傻着呢,不知道脑的作用,所以才把所有和想有关的字,都写作了‘心’字旁。其实脑子是管‘思’的,你用听诊器才不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呢!” 住院真是能把人住成妖精。多机灵的孩子!可惜死神是绝不会因了人的聪明,就放谁一马。 “可是……可是你别忘了,我还经常给你做脑电图的啊。”魏晓日继续骗下去。当然这么说,他有点违心,脑电图是不能知道人的思想的。骗一个小孩,不地道。可他有什么法子?逗她高兴是第一位的。 小姑娘果然被唬住了。但她明亮的眼珠一闪,说:“不对不对。我这个想法是前天才有的,围巾是昨天才开始织的,这两天我并没有作脑电图啊,您怎么知道的?” 嗨!面对这样的孩子,你还能说什么? “但是我不断地给你验血啊,人的所有的念头都萌生在血液里啊。你的血把你所有的秘密出卖给我了。 明明是假的,魏晓日急中生智,说得一本正经。 小姑娘相信了。 她盘根问底:“那您说,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猜不对我的想法,就您一个人说对了。 薄阿姨她们也都看了我的血啊。 这是为什么?“ “你先告诉我,这所有的人都包括谁?”魏医生转守为攻。 “所有的人——当然就是指的我爸爸、我妈妈、薄护士。 还有邻屋的几个病人。除了他们,我还能见到谁啊?我倒是想见别人,可哪儿见得到!“小姑娘叹了一口气,那么轻,那么长。 自从梁奶奶去世给孩子造成大刺激以后,卜绣文就坚持让早早一个人住病房。这样虽说比较寂寞,但安全。孩子白天就到其他病房串门。表面上看不出老奶奶的逝去,给夏早早带来多少创伤,但这个女孩,就像很小就遭到虫咬的果子,反到更快地成熟了。 魏医生心酸了一下。是啊,凶残的疾病使这个孩子永远失去了同别人一样的童年,她没有小朋友,一天见到的除了医生护士就是病人,难怪她早熟。 “你说的这些人,都没有我了解你啊。你到医院里见的第一个人,不就是我吗!” 魏医生胡搅蛮缠。 “那是的。魏医生,我告诉你,你可别骄傲啊。除了我妈,这个世界上,我最信服的人就是您了。”小姑娘郑重其事地说。 魏医生当然爱听这个话了,他很希望那个女人此时此刻走进来,看到这一切。他把开心的笑容停在脸上许久,好像有一架看不见的摄像机对着面孔。可惜啊,很遗憾,那个女人不知在哪儿奔波着呢,走廊里只有护土的软底鞋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那你爸爸呢?我看他也特爱你的。”魏医生的这个话,有刺探的意味,好在小姑娘就是再聪慧,也是听不出来的。 “我爸是我朋友,他跟我玩。但是,他比我自己还害怕这个病。他太胆小了。我有时候哪里不舒服了,都不敢跟他说,怕吓坏了他。我得保护他……”女孩静静地垂下眼睑。 魏医生涌起强烈的感动。这女孩子是不该死的,因为她太善良。 善良,是不是也像人的长相一样,是遗传的?那她的母亲也一定是非常善良的…… “你长的真像你妈妈……”魏医生神情游移,自言自语地说。 “但我的妈妈,在这件事上,可不了解我。”小姑娘摇着头说。 “她是怎么说的?”魏晓日愿意知道关于那个女人的任何事情。 “她说我的围巾是给她织的。” “那是因为她喜欢你亲手做的任何东西。” “但这明明是一条男士用的围巾啊!妈妈这不是小瞧我吗?我就是送她礼物,也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啊。”早早不服气地说。 魏医生无言。他知道那女人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心中一定很苦。 “不!我知道她们为什么都猜不对!”停了半晌,女孩突然地说。 “为什么?”魏晓日惊奇。 “因为他们都以为我活不到能找白马王子的年龄。他们总是用一种看死人的惨惨的眼光,盯着我看,里面充满了怜悯。我就是要这条围巾告诉大家,我打算活好多好多年呢! 自打老奶奶不在了,家里人看我的眼神更古怪了,好像我是冰糖葫芦上面挂着的又薄又脆的糖片,一碰就稀哩哗啦地碎了。“女孩愤愤地。 魏晓日医生连连点头。除了点头,他不能说出其他的话来。 女孩误以为这是对她的赞同,高兴得勾住魏晓日的脖子。 魏晓日闪开了。 “为什么?魏医生?您是嫌我是病人,太脏吗?”女孩子非常敏感地缩了回去。 “不不!我不是嫌你脏,我是嫌我自己脏。”魏晓日赶紧解释,“你记住啊,医生的工作跟着起来很白,其实沾满了病毒。因为我们在医院里走来走去,整天和疾病打交道。你得防着我。” 很热烈的话,就此停了下来。 魏晓日发现自己所说的一切,是真心的,但也是为了拖延时间。这种和病人的深入谈话,对一个医生来说,并不轻松。虽然这是一个挺讨人喜欢的孩子。 医生不愿意同自己的病人建立过分亲近的关系。人们往往以为这是医生的冷漠。其实这是医生为了保护自己,修筑的心灵城堡。每一个病人都值得同情,医生若是都与他们情同手足,一旦他们死去,医生都要痛不欲生。天长日久,医生就会被眼泪腌透,哪还有精神钻研医学! 从事这种与人打交道的工作,首先学会把对方物化。这说起来不人道,但其实一辈辈的医生,都这样保护着自己。 这就成了医生的基本功。 “你妈妈也是用那种……就是你说的那种惨惨的眼光看你吗?”苑医生重新提起话题,围绕着他感兴趣的范畴。 “她……她比别的人要好一些,也不怎么样。玩的时候,会假装开心。没准啥时候,她就像停了电,紧紧掐着我的手,好像我会张开翅膀飞了似的。我只好使劲摇晃着她说,你怎么了?妈妈!她就醒过来了,和我继续玩。她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可骗得了难啊? “我知道她愣神的那几秒钟,她一定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死……” 女孩说得很平静。 正是这种平静,给医生带来了一种毛骨悚然感。 “所以啦,我要织这样一条围巾,让所有的人们知道,我能活下去。”女孩说。 “那是……那当然……”魏晓日支吾着,连自己也说不清话中的意思,是说织一条围巾应该,还是人们应该相信女孩能活下去。 夏早早快乐起来,还没有成年人这样支持过她,而且这个人还是她是信服的医生! “魏医生——” 夏早早并不像一般的少年病人,称医生为“叔叔”,而是像成年人一样,称魏晓日的职务——“医生”,这就使她很稚气的嗓音带上了凝重。 “哎——”魏医生应遵。 “您说,我还能不能活三年?”女孩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好像他是神。 “能。”魏晓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回答。他不愿养成骗病人的习惯,但此刻只能如此回答,这是一种仁慈。 说完以后,他又飞快地在心中算了一下。假如不出现险恶的变化,孩子或许会活到这个期限?但愿吧,他将竭尽全力。 女孩点了点头,又向他微笑了一下,好像接受了他赠予的一件无价之宝。 “那您说我还能活五年吗?”女孩探询地说,那神情好似在问天。 “这个……能……”魏医生说。 他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坚定,但心里发虚,尾音飘忽。 “那您还能让我活十年吗?‘女孩仰着脸问他。 魏晓日把自己的眼睛避开了。他无法正视这种近在咫尺的逼问。 女孩的声音里满含着真诚的祈求。魏晓日看着雪白的窗纱。由于日影西斜,天地已是一片蟹青色。屋里已很暗淡,床头柜端正地不声不响地蹲在沙发与病床之间,好像一个证人,倾听着医生和病人的谈话。 魏医生站起身。 “天暗下来了。我去把灯打开。”他遮掩地说,借此好调整一下情绪,让以后的谎言编得更流畅些。 这女孩,接下去的问题,可能会问她能不能活到一百岁呢。 “魏医生,请您别开灯,好吗?”女孩说。 “为什么?”魏医生不解,僵立在从沙发到电灯开关的半路上。 “开了灯,我就能看清您的脸。我就知道您是在骗我了……”女孩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魏医生的身体像遭遇了炽热的火山岩浆,炭化了。 女孩挪下床。她很虚弱,轻微的活动都使她气喘吁吁。 她走到苑医生跟前。暮色中,只见她的眼神灼灼。 “医生,求求您!让我活下去!我不想死!我想上学,我想知道这世界上的好多好多事!我想和我的爸爸妈妈在一起!我需要别人爱我,我也爱这个世界!我没害过谁,我要活! 女孩紧紧地缩小她的身子,好像这样就能躲开死亡的爪子。 “我害怕死,害怕一个人到黑暗的地方去!我不愿意被烧成灰,我不喜欢我的头发被火焰烤得冒出青烟。我不喜欢美丽的衣服都彻了,发出怪味。我不喜欢最后把我的骨头装进一个小匣子,无论那个小匣子外面画着多么美丽的花,或者是象牙的,看起来多么精致光滑……” 魏晓日大骇,慌忙打断孩子的话,“不是这样的,你不要瞎想,不会的……” 女孩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一定要烧我,我妈妈有钱,可能会为我买一块上好的墓地,是不是?你们大人以为理在土里,就比烧成灰烬好吗?才不是呢!我讨厌躺在泥巴里! 蚂蚁会在我的眼睛里作窝,蚯蚓会穿过我的耳朵,我的鼻子会叫棺材盖堵得喘不过气来,一年到头那里都是没完没了的黑暗……不!我不要去那儿!叔叔,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童话里都说那样的孩子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不要活很多岁,我只要活到二十岁就行了……“女孩子在灰暗中大声地说着这些话,好像她四周的桌子沙发病床都有生命,她要它们支持她。 “孩子,你不要说下去了……”魏晓日的声音颤抖着。 “叔叔,您是不是嫌我太不知足了?那我不活到二十岁了,我能活到十八岁就行了……”女孩子咬着嘴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舍不得地把她的生命缩短了两年。 “不,不要减少。就二十岁吧!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活到二十岁……”魏晓日医生咬着牙说。 女孩今年十二岁,这中间需要漫长的八年,假若真的能使她的生命坚持八年,那该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了。 “真的?”女孩极其严肃地问。 “真的。”魏晓日像发誓一般说。 “那我后悔了。”女孩说。 “后悔什么?”魏晓日不明白。 “后悔我向您要求得太少了。现在我不要活到二十岁了,我要活到二十五岁啊!” 女孩热切地说。 魏晓日默不作声。他甚至忘了继续撒谎,被这生命的乞求震撼。屋里完全黑下来,他们好像在地狱的走廊里对话。 突然,灯亮了。病房特有的日光灯,闪电一样照亮了所有的角落,使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暴露无遗。 门口站着卜绣文。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妈妈……”夏早早大叫了一声,扑过去,搂住妈妈的脖子。 卜绣文紧紧地抱着孩子,头却偏向魏晓日,说:“想不到您这么晚了,还在查看病人。” 魏晓日说:“不来看看,不放心。” 卜绣文疲倦地说:“有什么要找我谈的事吗?” 魏晓日当然想说——“有”。但是他说:“没有。”把宝贵的时间留给她和她的女儿吧。 “那么,谢谢您了。”卜绣文笑了笑。魏晓日觉得这笑容很凄凉。 魏医生走了出去。他实在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见了她。今天的事情就告结束了。 他最后地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她今天很漂亮,蓝色皮衣里,上穿黑色高领高腰衫,外披鹅黄长袖开社,下配过膝的a字长裙,露款款腰肢,着尖头细高限短靴,既与冬令时尚同步,又有肃杀干练之气。本白色的肌肤和乌黑的头发光彩照人。 他不敢太久地注视她,就遮掩地把目光移到了早早身上。瞥到女孩的颈子,在上面停留了几秒。 “有什么吗?”卜绣文察觉到异样。 “噢……没有。好,再见。”魏晓日医生匆匆地离去了。他真的不能再停留,否则目光会牢固地粘在女孩身上,就像好猎手寻觅到了野兽的踪迹。 女孩皮肤上出现了一块豆沙样的出血癍——很轻很淡,好像死神轻轻的一吻。它是那么若隐若显,但在医生眼里,它是死亡的请帖。女孩子的病又向前危险地挺进了。 他今天不想惊动她们了。明天再说吧。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像今天这样的母女欢聚时光是有限的。 既然生命一定要消失,就珍惜它存在的时光吧。 魏晓日在办公室里,写下长长的病程记录。走出病房的时候,天色已是漆黑一团。 他在医院的大门口,见到卜绣文。 “没想到我们碰到一起了。”魏医生先是意外,马上转成惊喜。 “不是碰到一起,是我特意在等你。”卜绣文纠正说。 “噢!那好极了。我们一起坐一会儿好吗?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咖啡厅。”魏医生热情相邀。他不只一次地想到邀请她,平时实在师出无名。 “不要到咖啡厅。假如您不介意,我想到您的家里坐坐。 可以吗?“卜绣文似乎站立不住,倚在大门一旁的水泥柱子上。 “当然欢迎。只是我的家,一个单身宿舍,比较简陋,又没有打扫……”魏晓日有些意外。 “我也不是检查卫生的。只是想坐坐,找个人说点什么。”卜绣文低着头说,她的脖子软弱地耷拉着,仿佛支撑头颅的筋骨被人折断了。 “好。我买一点食品,冰箱里的储存,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似乎弹尽粮绝了。” 魏晓日活泼起来。这个女人在身边,让他充满愉悦的弹性。 “不要麻烦。我什么也吃不下。”卜绣文说。 “我还要吃啊。一个医生的手上,至少负担着十个病人的生命。就是为了大家,我也得吃得饱饱的。”魏晓日希望气氛轻松一些。 “那是的。”卜绣文机械地应和着。 他们缓缓地在萧瑟的街上走着,彼此不近也不远,叫人闹不清他们的关系。每当魏晓日想靠得近一些的时候,卜绣文就拉开距离。当魏晓日知趣的闪开时,卜绣文又凑了过来。 第七章 魏晓日的家在一座僻静的单元楼。 “楼道里没有灯,你小心些。”魏晓日一手拎着鼓囊囊的食品袋,一手很自然地扶了卜绣文一把。卜绣文顺从地把手交到魏医生手里。医生的手是很有劲,不是体力劳动者的那种强硬的粗糙,而是有力度的操作锻炼出的外柔内刚的质感。 手牵着手,因为楼道窄,他们只得稍稍错开。魏晓日走在前面,兼有向导之责。他手心不断地出汗,好像在执掌一台大手术。 平日里,他无数次忿恨过走廊的电灯。年久失修的公共住宅,灯泡安上就丢,最后只好让夜晚死心塌地沉浸在黑暗中。今天他太感谢偷灯泡的贼了。 “到了。”魏医生把手中的塑料袋交给卜绣文,掏出钥匙开门。 “屋里乱,请不要介意啊。”他说着,闪在一旁,请卜绣文进门。 卜绣文进得门来,装作不在意地打量着。 一室一厅的小单元,但在魏晓日的布置下,显出雅致舒适,和走廊里的漆黑寒冷形成鲜明对比,到处是轻浅的藕荷色,藕荷色的麻公窗纱,藕荷色的织锦缎沙发,藕荷色的纯毛地毯……甚至连党大的写字台,都铺着藕荷色的台布,给人以暧意的爽滑感。 “很整洁啊,为什么把自己说得那样不堪?是不是先抑后扬,故意让我吃一惊?” 卜绣文环视四周说。 “能得到你的夸奖,真是很高兴。一个单身汉,不过瞎凑合罢了。”魏医生说着,很熟练地到厨房加工那些半成品的食物。不一会儿,就把餐台摆得满满,还拿出一瓶红酒。 “一个人,还挺奢侈。”卜绣文已脱下蓝色的皮草和外套,只穿黑色羊城内衣。屋里暖气烧得很热,“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魏晓日摆出两只精致的酒杯。 “我不喝。不会喝。”卜绣文推辞。 “久在生意场上走动的人,没有不会喝酒的。”魏晓日不由分说斟出两杯,醇厚的酒香弥漫全室。 酒在酒杯中,液面供起,好像椭圆形的红琥珀。 “我是真的不会。”卜绣文拒绝。 “不要骗我。我有好几次闻见你身上有酒味。”魏院日端起酒杯。“为了我们今天的聚会——” 卜绣文端坐不动,说:“我只为一个祝福喝酒——就是为了我的女儿。” 魏晓日说:“你太着急了。我马上就要说到这个愿望。” 他一仰脖,独自把酒喝干,说:“我知道,你到我这里来,只有一个目的,是为了你的女儿。你心中只有你的女儿。”‘卜绣文听出魏医生隐隐的不适意,解释说:“没有我的女儿,我们不会相识。” 魏晓日说:“但我们相识以后,除了你的女儿之后,就不能再说点别的了吗?” 卜绣文苦苦一笑着说:“我所有的心思都在女儿身上,她就像一个吸盘,喔,说得更确切些,她就像一个磨盘,她的病是我的轴心,磨出来的都是血。” 魏晓日说:“人生本身就是痛苦,所以我们更要珍惜短暂的快乐。为了我们今天晚上的相聚——”他重又把酒杯斟得满满。 这一次,卜绣文没有拒绝。她一口气把酒喝干了。 她真的没有什么酒量,平日的生意场上,都是姜娅帮着她应付。一杯醇酒下肚,立刻像火焰似地燃烧起来,红色镀到脸上。她的眼睛变得亮晶晶,颊部飞起两坨红色。 “这酒很香,是窖藏多年的上等货。”她用手帕掩着嘴角说。 “咦?一般不会喝酒的人,是品不出酒的好坏的。”魏晓日说。 “我是一般人,但因为不喝,所以敏感。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酒徒。我原来以为,医生是烟酒不沾的。” “好的医生,不会烟酒不沾。多年的行医中,病人会惯坏一个医生。他们和他们的家属会不停地给你送最好的烟和酒。在你忧郁的时候,你就忍不住会试一试……” 卜绣文说:“噢,林中原来是贿赂之物。我听说,有人专门买假烟假酒送人。” 魏晓日也不再劝卜绣文,自斟自饮道:“酒是一个病人家属送的。大约是真的吧。 别人都可能骗,但是一般不骗医生。没有人用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病人家属常常送你礼物吗?”卜绣文问。 “这个……你问这个干什么呢?”魏晓日歪着头,欣赏着卜绣文忧郁而端庄的美丽。 酒精使她浓郁的悲哀稀释了,增添了凄艳的魅力。 “我只是随便问问。因为我也是病人的家属啊。”卜绣文说着,伸出纤纤素手,倾斜起仙鹤颈子一般的酒瓶。 “你不必灌我的酒,以来酒后吐真言。”魏晓日探手去拦,两个人的手就碰到一处,蜻蜓点水地粘了一下,极快地散开了。 “那就请你直说,酒中吐真言好了。”卜绣文盯着魏晓日。 “说什么?我都忘了,我们刚才谈到哪里了?”魏晓日说的是实话,他的感觉都集中在相撞的手掌上,竟不记得谈话的题目了。 “礼物。常常吗?都是什么?”卜绣文很清醒,紧紧扣题。 “喔,几乎所有的病人家属……都会这样做的。什么都有。如果把它们陈列起来,像个百货公司。”魏晓日说。 卜绣文点了点头说:“那就是我的不是……疏忽了。急糊涂了。我竟没想到这一点,我家那个书呆子也没有提醒我……” 魏晓日莞尔一笑说:“这个责任不在你,是我的。” 卜绣文吃了一惊道:“怎么这样说?我忘了给你送礼,反成责任在你?” 魏晓日说:“你想啊,若是我对你们的女儿态度不好,或是不认真,你们必然就急了。一急就会琢磨,想是不是亏待了医生?那样,我的礼物不早就得到了吗?所以说不怪你们。” 卜绣文难得地微笑了,说:“你说得有道理。你对我们的孩子太好了,我倒忘了关照你。”魏晓日真想再编出这样有兴致的话题,逗得这女人一笑。可惜还没答得他想出来,卜绣文的脸色陡的一变说:“魏医生,您刚才在医院病房里同我女儿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魏晓日伸出的筷子停在了半空,然后缓缓放下,说:“你听到了,不要信就是了。 那都是骗小孩子的话。“ 卜绣文说:“我也看到了。” 沈晓日问:“看到了什么?” 卜绣文说:“出血癍。这就是我要找你的原因。我懂,它的厉害。” 魏晓日长叹一口气。 卜绣文说:“我信你和孩子说的话。我愿意信。我非得信。我要是不信你,我还信谁?你得救她。”卜绣文一字一顿地说。 “我将尽力而为。”魏晓日也是一字一顿地回答。 卜绣文说:“我讨厌你这样打着官腔说话!尽力而为——这是一句应付人的话!模棱两可!你一定要想出办法救我的女儿! 她越说越紧张,好像女儿的生死存亡就在这一瞬诀定,突然而至的激动像高压锅爆炸,她的嘴唇涂满了酒汁,字字如泣血。 魏晓日知道极度压抑的人会崩溃。他心痛地走过去,抚摸着她颤抖不停的肩膀,温柔地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他很想说出一句充满阳光和力量的话,哪怕是骗得这个女人一时的欢心也好。但是,他不能。话一出口,依然严谨和留有余地。他很生自己的气,他知道自己这时假若能斩钉截铁地说出热切的话,哪怕彼此都知道是空头支票,这个女人也会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膛上……那是他的向往啊!但是,他不能!医生要为自己的每一句承诺负责任。他所受过的职业训练,让他在最紊乱的情形下,也无法放浪形骸。 可惜啊,机会稍纵即逝。有什么办法呢?教条已经溶化在血中,即使在情感的旋涡里,他也无法违背科学。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体拢得这样近,彼此散发出的热量猛烈地烘烤着对方。神秘的属于男女之间的气味,因了酒液的蒸腾,像岚气包绕着他们。 魏晓日嗅到了一种类似五月的槐花的味道,使他心旌摇动。 卜绣文觉得一种男人特有的水仙花样的味道扑面而来,一阵昏眩,使她几乎忘记了这是在什么地方。她只觉得自己累极了,从女儿病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一时松弛过。 她不断地扩大生意的规模,甚至负债经营,想攒起一大笔钱,给女儿治病。多亏了和匡宗元的铤而走险,她总算积攒了一部分钱。她不踏实,觉得这笔钱好像是偷来的,不定哪一天就会飞走。她要趁钱还在自己手中的这段时间,用它挣更多钱,为女儿治病。 她四处求医,但专家钟百行已经不应诊了,没人知道他的行踪。听人说,他现在有一多半时间。是在天上度过的——因为医术高,总有各地的显贵病人邀他会诊,他就到处飞来飞去,成了空中门诊。没有身份的人,单凭着钱,要想找到好医生,谈何容易! 今天下午在医院里,她又听到女儿同医生的话。 女儿那么渴望活下去。本来她以为她什么都不懂,没想到她什么都懂。 让一个什么都懂的人,明明白白地去死,是多么恐怖残忍的事啊。这个人年纪如此之小,她还是你的女儿…… 要教她! 卜绣文既然选择了这一目标,就要万劫不复地去实现它。 她绝望而疲惫,箍着意志的铁环,在这藕荷色的空气和红琥珀般的酒汁里,散了。 一块块意志的残片,在冰海沉浮……她的意志漂不起来了,只想有一个宽阔的肩头靠一靠,不管是死是活,此刻只想歇息…… 藕荷色有麻醉作用吧?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化成一个旋涡,她想被淹没…… 但在一片昏眩之中,她仍然清醒地意识到——年轻的医学博士是有保留的——他只是说他“尽力而为”,而不是千方百计赴汤蹈火,百折不挠万死不辞! 可你有什么权力,要求一个局外人为了你的骨肉,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是啊,你没有权力。权力如果不是因为金钱而俯仰,那只能来自更亲密的关系。 卜绣文陷在一连串的沼泽之中,但她很明白——她只有这最后的机会了。让这位医生努力更努力,加油更加油。 并通过他找到钟百行教授,让教授也呕心沥血地帮自己的孩子同死神抗争。 可是,她还有什么? 站在死亡和希望之间的,是她的女儿。你不能让她独立地面对这一切。你既然给了她一次生命,你就得做得更好一些,更多一些。你再给一次吧。 她只有…… 她站起来,用双手环着魏晓日年轻而富有弹性的脖子,由于两个人相聚太近,眼睛无法聚焦,魏晓日英俊的面孔变成重影。她便闭了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像雌猫一样看着他。她在这一瞬把一个模糊的想法变成决定。她的气息挑逗地吹向魏晓日,利用身体同魏晓日接触的每一个触点,向对方的肌体施加着越来越重的压力…… 魏晓日的皮肤大面积地爆炸了。他听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从头顶倾泻到脚底,又从脚底倒灌到天灵盖。事情进展得太快了,这个女人匍匐在他的怀里,吐出的气息吹得他胸口发烫,好似一只电钻,直捣心房。 他不是一个童男子。在学校里几次恋爱,也许因为医学生对人体的谙熟,总是很快地进入胶合一体。他甚至很清楚自己性欲的进展阶段,他感觉到自己年轻的肌体正在脱离意志的控制,渴望独自翱翔。 他承受不了这巨大的诱惑,猛地俯下身,将那女人殷红的嘴唇含在嘴里,拼命地吮吸。他最先感受到的是浓烈的葡萄酒的味道,然后是长久的口鼻对接,让人喘不过气来,心跳急骤呼吸窘促。他真想这样维持到地老天荒,无奈缺氧阵阵袭来,只得恋恋不舍地暂时放开对方的嘴唇。 屋里一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吸足了新鲜氧气,魏晓日突然惊醒,双方不由得各自退后了一步,好像陌生人一样对峙着。 魏晓日舔舔嘴唇,唇间还留着那个女人的香气。那个女人就在眼前,气味也是千真万确的,可他觉得她像一个幻影。 这就是他渴望的爱情吗?这个陷在大悲大苦中的女人,是在爱他吗? 魏晓日问自己。 这件事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她太迅速了。有点迫不及待,并急功近利。她把魏晓日看成是什么人呢?把自己的肉体当作礼品了吗? 魏晓日的激情像龙卷风一样,澎湃地旋转着,思绪卷动,风暴眼的中心却宁赢下来。 只有最冷赢的医生,才能在这种激情汹涌情欲不可遏制的关头,考虑这种理智的问题。 为什么? 卜绣文望着魏晓日渐渐宁静的面庞,心中惴惴地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分明看到了他情欲高涨,他是喜爱我的呀! 怎么眨眼之间,就平息下来了?我已经老到乏味吗?已经毫无魅力了?不啊!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就完了啊,我还没有从他那儿得到任何允诺啊……我要把它进行下去,如果现在结束,还不如根本就不曾开始! 喔,我知道了。魏医生是一个正人君子,他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同我在一起。我要把这件事做得周到谨慎…… 卜绣文想着,拢了拢头发。她向着魏晓日笑了一下,那是她最动人的笑脸。每当她要作成一笔大买卖的时候,就向客户发出这样的笑容。 魏晓日果然被这笑容震慑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卜绣文走到电话机前,拨通了自家的电话。 “践石吗——”她的语调平稳而沉着,没有一丝急躁。 “唉呀!绣文,是你!我刚往医院里打了电话,说你早就走了。怎么还没到家?可把我急坏了……”夏践石的声音很大,魏晓日站在一旁也听得很清楚。 “有什么可急的。我很好。”卜绣文稳稳地说。 “你现在在哪里啊?在做什么?”夏践石关切地问。 “我还能在哪里?我还能做什么?”卜绣文反问道。 “噢……那是。你在忙,你在工作啊……”夏践石恍然大悟。 “女儿没事吧?”夏践石转了话头。 “还好。”卜绣文的语调暗淡了。 “明天我到医院里去,就可以看到她了。你可要保重啊。 没什么事了吗?“夏践石说。 “没事了。晚安。” “晚安。” 魏晓日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有一种离心的力量渐渐充斥在他们之间,他领略到这个女人操纵他人的能力,觉得她精明太过了。 他不喜欢一个女人这样熟练的撒谎。 卜绣文放下电话。 “没事了。”卜绣文对魏晓日说。 “原本也没有什么事啊。”魏晓日医生说。热情退了潮。 卜绣文愣了一下,敏感到自己错过了一个机会。男女交往,也像商务会谈一样,机会是很重要的,许多重大的决策都取决于一念之差。 但是她不灰心。退一步,进两步吗。魏医生是正人君子,对正人君子,要把障碍全部打扫干净。虽然这样会费去一些时间,但没有后顾之忧的欢爱。才会有更好的结果。 卜绣文兀自微笑了一下。 在这种气氛中,这个微笑有着说不清的含义。 “你经常这样吗?”魏晓日说。 “哪样?”卜绣文抱着肘说。她感觉到些微的寒意。 “就是……”魏晓日尽量挑选着不伤人的词汇。“就是向你的丈夫请假……” “是的。经常。他很爱我,为我担心。凡是我应该在家的时候,我若有事不在家,都会告知他。”‘卜绣文很肯定地说。 “我很同情……”魏晓日慢吞吞地说。 “同情谁?” “同情你的丈夫。他那样相信你。他甚至都没有问你一下,你甚至都没有留下一个口实。你什么都没说,都是他自己说的。可你却……”魏晓日挑选不出合适话语,留下长久的空白。 “你觉得我是人尽可夫,是不是?你没想到一个孩子重病的母亲,还有心思寻欢作乐,是不是? “你觉得我是一个寡廉鲜耻的女人,是不是?”卜绣文把这些惊心动魄的词,说得平静如水。 这些话未尝不是魏晓日想说的,只是他还没有梳理得很清楚。他自认为是一个正派人。虽然现在的社会这样开放,男女之间的事已趋淡然,但他恪守着自己的生活准则,希望女人只是因为爱才接纳和欢愉。如果不是爱做胶水,任何粘结都是低级游戏。 一个停论。一方面在暗恋着别人的妻子,一面又为那个丈夫不平。魏晓日觉得自己很虚伪。 他掩饰着说:“没有那样严重。我只是想说,天已经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说着,站起了身。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卜绣文再留在这里,就是要赖了。 但她必须留下来。为了她的女儿,她得留下来,直到得到一个确切的允诺。 卜绣文只有一件礼物,可送魏医生。越是珍贵的礼物,受礼人越要推辞客气一番,这也是人之常情。她要不屈不挠,必要的时候,她也会寡廉鲜耻。 她这样想着,换了更柔和的口吻说:“我已经同我的丈夫说了,今夜不回去了。现在回去,叫我如何解释?” 这当然是个不成借口的借口。 “那我送您回您的办公室去。”魏晓日说着向门口走去。 “好吧。等我穿上外衣。”卜绣文走到她的皮草前。 魏晓日看着她。卜绣文缓缓地解开自己的衣服,毛衣像鳞片似地脱落,然后是华丽的衬衣…… 一件件丢弃在地毯上,最后只剩下一套粉色的内衣裤。 魏晓日惊呆了。他刚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是在穿衣而是在脱衣。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女人已经把自己像荔枝一样剥了出来,站在地毯中央,冻得瑟瑟发抖了。 “你怎么能这样?赶快把衣服穿上,不然你会得肺炎的!”他慌忙叫着,又不敢过分靠近这个半赤裸的女性胴体,急忙从衣柜中抽了一件睡衣,远距离地甩了过去。 那是一件淡藕荷包的厚睡衣。 也许是寒冷的确令人难以忍受,卜绣文乖乖地披上了睡衣。 突然有一种家庭的气氛笼罩着他们。 睡衣上残存着水仙花的气味,卜绣文不由自主地嗅了一下,又一下。 情欲又如潮水似地漫卷而来。这一次,卜绣文不单单是想诱惑他人,自己也有了某种朦胧的欲望。 魏晓日被卜绣文身上熟悉的藕荷色所感动,一种家的感觉,一种亲人的感觉。好像她已经成为自己的妻子一百年。被强行压抑下的激情,又一次不受制约地膨胀起来。 “我喜欢这个颜色。我也知道你喜欢这个颜色……”卜绣文喃喃地说。她懂得欲擒故纵,这个时候,对男人不能逼得太急。欲速则不达。 “我没想到,你也喜欢……你怎么知道的?”魏晓日果然又有了亲近她的热情。藕荷这个颜色大温柔了,魏晓日上大学的时候,有同学说这是阴性色彩,也就是女性喜爱的颜色。从此以后,他就很注意在公开的场合藏起自己的爱好。 只有在家里,才尽情地浸泡在藕荷色里。 “从手绢。你有一块费荷包的手绢。人们外衣的颜色常常受时尚的左右。只有在这种微小的地方,才能看出人的个性。”卜绣文用睡衣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懒懒地说。 “想不到……你如此善解人意……”魏晓日低声道。他的意志又开始动摇。情欲好似新的一波海浪,乘风而来。 “你想不到的事还很多。 “喔,还有什么?”魏晓日问。 “我要送你一件永远不会忘怀的礼物。”卜绣文用力把自己包得更舒适些。 “我不要你的礼物。”魏晓日拒绝。 “为什么?”卜绣文问。 “因为我只收那些有把握治好的病人家的礼物。我不愿让人家人财两空。 “这就是说,我的女儿是没有希望治好的了。”卜绣文依旧是悄声的。 “是的。我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再重复那个冷冰冰的结论。” “可是,我想让你开一个先例。不管我的女儿治得好治不好,都请你收下我的礼物。 这是我的一番心意。“卜绣文恳求着。 “那……”盛情难却,魏晓日说:“如果不是特别贵重的话,我就收下好了。” “如果你看重,它就很贵重。如果你不看重,它就一点都不贵重……”卜绣文说着,一把扯开了睡衣的带子,里面的粉色内衣也应声脱落,一道耀眼的白光横陈在藕荷色的地毯上,卜绣文赤裸裸地躺在了魏晚回的脚下。 猝不及防。魏晓日早就觉得今夜要发生点什么,他一直用理智抗拒着。但压抑得越久,爆发力就越强。他的体液又一次澎湃,他俯下身,把自己的身体像被子一般地盖在女人的身上。 “扣子……痛……”女人轻轻地呻吟着。 魏晓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全套的衣服。 “到我的床上去吧。这样下去,你真的会受凉的。”他狂吻着她,紧紧地抱起女人。 女人紧闭双眼,章鱼似的吸附在他身上。 他把女人安放在自己的床上,用羽绒被将她包得严严实实,羽绒嚓嚓响着,被角翘起。魏晓日细致地把被角掖好。 “我没有想到……”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呢喃地说。 “因为我知道你爱我。”女人柔声回答。 “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知道。” “爱是不需要说的。从你爱我的那一瞬起,我就知道了。” “我以为这爱是没有结果的。” “我现在就把结果给你。”卜绣文说着,用手来拉魏晓日。她在被子里已温暖了多时,手是灼热而柔软的。她引导着他的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漫游着,企图将他膨胀的欲望燃烧得更猛烈。 这就是向往已久的爱吗? 魏晓日的手在被子里的黑暗中摸索着,沟壑与隆起,干燥与湿润…… 他感觉到女人的手富有经验和挑逗性,但她的身体却是僵硬呆板的。她尽力地在诱惑他,迎和他,但她的身体并不配合。 这是一种分裂。她不爱他,或者说,她的爱还远远没有到达这种水乳交融的需求,但是她强迫自己走到了这一步。 她在欺骗他。用身体和语言。或者说,她的意志想要达到的目的,她的身体却没有反应。激情澎湃的女人应是饱满的葡萄,任何轻微的碰撞,都会汁液进出。魏晓日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当然,对某些男人来说,女人想什么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们表面上的顺从。就万事大吉了。但魏晓日不是这种人。越是他看重的人,他越要求灵魂和肉体的一致。他觉察到了这种分裂的壕沟,他就立刻在沟边刹住了脚步。 魏晓日再一次冷静下来。他给自己的手臂输送力量,他的手就在女人的某处停顿下来。女人仿佛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放松了箍匝地的力量。他就势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手上沾满了槐花的气味。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 为什么要如此克制人最纯粹的欲望? 他用眼睛寻找女人的眼睛。他想找到一个答案,证明自己刚才的判断是错误的。 他看到了女人的眼睛。不,他没有错。女人的眼睛里并没有扑朔迷离的情欲,而是极冷静极淡漠的神色,甚至,有一种败花残柳的自暴自弃。 看到他在看她,女人垂下丝绒般的睫毛,说:“不要怀疑我的热忱。当我们开始以后,我想,我会好一些的。自从孩子病了以后,我已经忘记了如何做爱。给我一点时间。” 她的声音几乎哀求。 她固执地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躲开。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爱你。” 她吻着他的手说:“那你还等待什么?” 魏晓日说:“等待你爱我。” 卜绣文说:“我现在真的非常爱你。我从来没有主动求人做爱,你是第一个。” 魏晓日说:“你说对了。这不是爱,是求。作为一个医生,我分得出女人的身体对爱和求的不同反应。” 卜绣文泪水一下子充满了眼眶,说:“你真的不要我?” 魏晓日闭上眼睛,艰难地说:“真的。现在,不。” 卜绣文腾地坐起,羽绒被像水鸟的翅膀一般张开,扇起飓风:“好你个魏晓日!我恨你!我恨所有的医生!你们不是人,是冷血的蛇!是畜牲!是骷髅!” 魏晓日说:“我知道你的心了。你现在爱的不是我,是我的手艺。你想用你的身体换取我对你女儿全力以赴的治疗。 你可以收回你的礼物。但我答应你——我将竭尽全力。“卜绣文傻傻地坐着,她费尽心机,等的不就是这句话吗?当这句话如此简单如此清晰地响在她耳边之后,她怅然若失了。她失去的是什么呢?她不是什么都没有失去吗? 不不……她还是失去了……女人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魏晓日抚摸着她的手说,“你求我的,我收下了,没有别的还你,也请你收下我的请求。” “什么?”卜绣文抽出了自己的手,闭着眼睛说。 “求你一件事,爱惜自己。”魏晓日说。 卜绣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个男人,他居然看出了那么多东西!她很想琢磨点什么,思索点什么。这样的男人的确是太少见了。在这之前,她不爱他,只想利用他。 现在,她有一点爱他了……她还想再明白些,但无边的困倦大雾一般弥漫过来。她平日有择床的毛病,换一个新地方,无论如何是睡不着觉的。但今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温馨的藕荷色中,却迅速安然地入睡了。 魏晓日走到书房。 他凝视着窗外的黑暗。 他已经说了:竭尽全力。这不是一句空话,是一句用职责和信誉做抵押的话。 他看了一眼书架上的精装烫金外文书。他知道那里没有治疗夏早早疾病的方法。 只有去求老师钟百行先生。 第八章 幽静的小院,散发着古堡般寂寞的气息。几杆修竹,在冬天的劲风中摇曳着,绿中带黄的竹叶簌簌抖动,更平添萧瑟。 人都说,在这样北的纬度是不宜养竹的。钟百行先生硬是不信,去江南诊病的时候,特地带了名贵的幼竹回来,种在自家宅院旁边,精心养护。 “老头子,南丁格尔快冻死了!”钟伯母叫起来。 外人听了,一定不懂这是啥意思。聪明人可能猜想是在唤一只宠物。其实是钟先生给这祖籍江南迁居北地的嫩竹,借用了一位伟大的护士的芳名——南丁格尔。 “是吗?慌什么?一个生命,是那么容易就死的吗?大惊小怪。就是真的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从一种形态转变成另外的形态罢了。”钟百行漫步从室内走出,细细地观察了一会南丁格尔,撕了一片竹叶,对着太阳看了看,然后在嘴里嚼了嚼…… 钟伯母笑道:“老头子,看你这上心,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钟百行说:“想起谁?要是郑板桥,你就闭嘴吧。他是竹痴,我跟他,道不同。我可不喜欢竹。我要在北方种竹子,只是为了证明这事,能办到。不难。” 钟伯母说:“你至于吗?一丛竹子,也不是一个孩子。竹叶上落满了土,空气质量不是三级就是四级的,你嚼了这口竹叶,不知咽下多少细菌。要不要我把竹竿烤烤,滴下竹沥来让你尝尝?那倒是一味中药呢。” 钟百行笑笑说:“有个成语,就是说你这种人的。要不要听听?” 钟伯母说:“我不听。无非是编排着骂我。” 钟百行说:“你不听,就算了,以后想听也听不到了。”说着走回屋里。钟伯母也不答理他,自家找来几根木棒,一块草帘,预备在竹林的西北方向,搭个窝棚以避风,也不知到底能不能管事?老俩口年事已高,按说该雇个保姆帮助做些杂事,但钟百行喜清静,多一个人走动,就难以集中精力整理医案。钟伯母又有洁癖,别人干的活儿,总是看不上眼。这倒好,同仇敌忾排斥异己,一切都是自力更生。 片刻之后,钟先生以食指和拇指,拎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处方笺,走到直喘粗气的钟伯母面前说:“老太婆,你也不要瞎忙活了。拿了我这张方子,到大药房去抓了药,回来以文火缓缓地煎了,滗出汤汁,放在一旁待用。再以双倍的水,双倍的时间,熬出第二煎。然后把两煎并在一处,放进瓦罐。记住啊,这瓦罐必得是旧的,新的是万万不可的,然后……” 钟伯母拍拍手上的灰土,说:“老头子,你这是让我给谁熬药?真不怕麻烦人!” 钟百行说:“这就嫌麻烦了?天下比这麻烦的事多了去了。大夫是不嫌麻烦的。 钟伯母说:“谁是大夫啦?你是,我却不是。” 钟百行说:“好好,我改嘴。大夫的家属也是不怕麻烦的。” 钟伯母笑起来说:“这倒说的是。要是嫌你麻烦,这辈子也就不嫁给你了。好了,甭绕那么大的圈子了,直说吧,还有什么地方要麻烦我?” 钟百行用脚跺跌地说:“麻烦你的地方就在这里。” 钟伯母说:“老头子,又说笑。这地方有什么可麻烦的?” 钟百行暂不理老伴,独自在地上走了几步,横着竖着比置了一番说:“好,就是这儿了。你挖一个浅坑,有半尺深即可。然后把煎完的药渣,埋在此处。不可太近,以免熏坏了。 也不可太远,以免药力波及不到……“钟伯母吃惊地问道:”哪里来的这样一位林黛玉,要我老婆子这么辛苦地伺候?“ 钟百行说:“你现在不是就在辛苦吗?我正是为了体恤你,才费了这番脑筋。” 钟伯母说:“那么这位贵人是谁呢?” 钟百行说:“就是南丁格尔吗!” 钟伯母说:“你这大夫,竟给竹子开起了药。不管外头把你捧得多高,我是不服你。” 钟百行道:“这世上有猫大夫狗大夫,为何就不能有竹大夫呢?想这植物也是生灵,也和人一样,有乔迁之喜也有水土不服的。我开的这些药,想这竹从南方迁来,那变化之大,是绝不弱于林黛玉自金陵到北京的。林黛玉好歹还有个外婆,这竹可是孤苦伶仃啊。它不适宜北方的寒冷,已经病了。我要给它壮阳和滋补的力量。它筋脉挛缩,不得舒展,我就给了它舒筋活络的通达之药。刚才我嚼了它的叶子,感觉到寒气已然入里,这药里更增添了温中散寒的重剂……从今以后,你天天用那瓦罐里的药液1o,兑上十倍的温水,在正午时分,涂抹它的叶片,余水浇灌在根部。这是治标,至于治本,就靠这些药渣的力量了。” 钟伯母半信半疑地拿了方子,一边走一边说:“老头子,你以为你是武则天吗?竹子能听你的?等着明年夏天,用这些竹竿支蚊帐吧!” 钟百行在后面应道:“不管药效怎么样,蚊帐是不必支的。现在有空调了。” 临出院门的时候,钟伯母又回过头问:“老头子,你到底有多大把握?” 钟百行悠然答道:“百分之十吧!” 钟伯母一个急停,差点崴了脚脖子,说:“老头子,你这不是耍弄人吗?我不去了,还是在家给它们支个窝棚,心里踏实。” 钟百行说:“百分之十就不错了。你支个窝棚,那只有百分之一的把握存活。我这法子,一下子比你提高了十倍,你怎么就不算算这个账?” 钟伯母想想,老头子说得也有几分歪理,便拎着个大提包走了。她估计那些药,体积小不了。 在钟百行先生的调治下,南丁格尔终于在北方扎下了根。凡到钟先生家来的人,都要欣赏这北方罕见的翠竹。不过有这种运气的人不多,因为钟先生很不愿他人拜访。特别是无谓的应酬,一概全免。对南丁格尔,也再不上心了。就像他医治好的病人,他只在他们重病的时候,全力以赴。病一旦去,和病人的缘分就尽了。或者说,他的兴趣就完全转移到新的病人身上了。视从前的病人为陌路。 魏晓日读博士生时,正是南丁格尔竹从灿烂归于平淡的转折期。他曾问过老师这是为什么? 钟先生说:“这竹就像是一个婴儿,当医生的把他平安接到世上,看看四肢百骸正常,就送他出院。以后他长好长坏,就与医生无关了。我只是要证明在这样高纬度的地方能长竹,现在结论已得到,就不必拘泥于此了。” 魏晓日由此想到老师对待他的学生,大致也是如此吧? 因此,他毕业之后,很少同老师见面。有的时候,敬仰一个人,就是更少地和他联系。 这一回,不得不来。魏晓日鼓足勇气,按响钟百行先生家的门铃。 “请问,您找谁?”一个女佣探出头来。 “我找钟先生。”魏晓日许久没来,老人家看来体力终是不支了,只得雇人了。 “事先约好了么?”女佣谨慎地问。 “我是先生的学生,叫魏晓日。先生给过我特许,什么时候来都是可以的。烦请通报一下。”魏晓日解释。 他知道先生的生活节奏,此时正是喝咖啡的时候,比较起来,是先生一天里最能接受被打搅的时间。先生一定在和师母聊天,借以知道外面的事情,他常戏称这是一天当中的“放风”。 女佣刻板地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刚来。不晓得先生的学生有多少,请等一下……” 女佣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师母。 师母大嗓门,嚷起来:“我说晓日,你是不是成了亲了,怕我和你钟老师吃你的喜糖,所以才这样久地躲着不上门?” 当着女佣,魏晓日有些不好意思。“师母,怎么会呢!没有姑娘会看得上我一个书呆子。除了您家,我没有地方可去。只是最近忙得很凶……” 师母说:“晓日,你老师一天说你是个老实孩子,我看你是撒谎。” 魏晓日一惊说:“我哪里撒谎了?” 师母说:“什么忙?再忙,真要把老师放在心上,也抽得出时间。不过是借口。是不是找上次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你看不上人家,就不好意思到我这个媒人家来了?” 魏晓日抿嘴一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师母像领小孩一样,牵着魏晓日的手,走到客厅。人还没进去,就嚷嚷起来:“老头子,你猜猜,是谁来了?”好像魏晓日今天的拜访,完全是她的功劳。 先生沉稳地说:“我不屑猜,就知道是谁。只有魏晓日,才能让你这样开心。” 师母说:“你一定是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钟先生说:“你那样大的嗓门,还用偷听吗?” 魏晓日问过先生好,坐在先生对面,陪着喝咖啡。用小匙搅着咖啡杯,心想怎样才能把话引到夏早早的病上面。 “你今天找我,必有紧要之事。”钟百行先生开了口。 “只是好长时间没见先生,特来看望。”魏晓日恭敬地说。 “晓日,中医有一句古话,想来你是知道的。”先生捋着胡须,好像沉思。 “不知先生指的是哪一句?”魏晓日问。 “中医四诊八纲的第一句,是什么?”先生眯着眼睛问。 “望而知之,谓之神。”魏晓日回答得很迅速,但心里打鼓。这题目太容易了,当先生用太容易的题目考你的时候,通常另有所指。 “晓日,你眉宇中带凝重疑虑之色,口唇却又颇显光华。 这说明你自身的健康状况是很好的,但亲近的人当中有人患了重病……“先生轻轻啜着咖啡说。 “先生是神。”魏晓日心悦诚服地说。 “我不是神,只是说明你太看重此事了。挂了相,只要是有经验的大夫,一眼都看得出的。有的人说出来,有的人不说。我是你老师,关切你,所以就说了。现在,轮到你说吧。” 钟先生说。 魏晓日惊佩不已。他知道先生幼时曾修习中医,后来留洋专攻西医,晚年又研习中医,表面上看来是绕了一个大圈,其实已高屋建瓴圆融贯通。如同齐白石的衰年变法,技艺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想表达自己的仰慕之心,又觉见外。既然被先生着穿,索性就单刀直入,也省了自己迂回辗转的困窘。说道:“有这样一个病人……”他把夏早早的病情作了介绍。 钟百行听完,没有说话。 “先生,恳请您救救她。”魏晓日满怀期望。 钟百行敲敲身旁的暖气管子,说:“晓日,你不是不知道。骨髓是什么?是一堆复杂而油腻的烟囱。我们平常都不理会它。如果它出了毛病,炉子就熄灭了。就这么简单。 肉少力气少,吃上几天,补一补,肚皮就会挺,脸蛋儿就会红。 可是,要让骨髓硬起来,难。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办法。“魏晓日不屈不挠:”先生,您再想想主意!“ “晓日,在这个疾病的治疗上,我没有办法帮你。甚至可以说,在这个范畴,国内已然没有人在理论上比你知道的更多了。你的治疗方案,我看,业已无懈可击。剩下的,就是你的病人的造化了。”先生的声音,像从一个深邃的古洞中发出,一派怆然。 “是的……我知道……但是,您要再想想办法……您是我的老师,您总是会有办法的……”魏晓日不屈不挠地恳求。 “晓日,你为什么这样热心?是不是要等得这个女孩子长大了,娶了做妻啊?”师母不知何时端了盘水果进来,虽然有女佣了,她还是喜欢自己动手,特别是对自己喜欢的客人。 “喔,老太婆,快做好吃的招待晓日,才是你的正事。医学上的事,你不要乱搅,好不好?”先生摆摆手。 魏晓日郑重地说:“我以前真的不认识这孩子。只是觉得一个如花的女孩,就这样死去,心在泣血。先生,我知道您是喜欢挑战的,甚至可以说,您是喜爱冒险和独创的。 面对这样的不治之症,先生是否愿意开创一个医学的先例?“ 魏晓日知道自己走出了一着险棋。以先生的功力和阅历,哪里看不透他这是激将,或者干脆就是一种操纵呢?但他背水一战了,以自己的力量,挽救夏早早的生命,实是再无良策。用寻常的方法,哪里能在先生分秒必争的安排中,再插进一根针?先生虽然喜爱自己,仅喜爱你和喜爱你的病人,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况且,在最深层的意识中,魏晓日知道,先生是不喜爱病人的,先生喜爱的只是病。 先生淡然一笑说:“晓日,看不出你还挺滑头的,想逼我老头出马啊。” 魏晓日假装不懂,不接钟百行的话茬,继续沿着大而化之的路线走,说:“先生,我只是希望您在医学的史册上,留下更辉煌的记载。治死了,家属无怨言。治好了,您功德无量。恕我斗胆,这样的病例,是有价值的。” 钟百行放下咖啡杯,说:“你又不是她的家属,怎么这么积极地充当说客?你又怎么知道她家能接受任何试验性的治疗方法呢?人和人的差别,可是比人和猩猩的差别还大。” 魏晓日急得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以证明所言非虚。但他不能显得太急迫了,这和他此时的身份不符。眼前浮现出卜绣文乞求的目光,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他直直地凝视着钟先生说:“先生,我知道,做医生的,对自己的病人,不可太过关心。我在心底也修起了这样一道屏障,我会把一般的病人都阻挡在外面,以保持我心灵的宁静。 但是,总有一些病人的命运像水滴一样渗透进来,进入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先生,我知道,您的心底,也是有这样一块地方的。 作了您多年的学生,我从来没有求过您,但是今天,我求您一次,救救这个孩子吧! “魏晓日说得几乎落泪。他被自己所感动。 钟先生的注意力缓缓被吸引过去。他也深知自己的内心有一块地方,丝绸一般柔软。 哦,是的,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哪个病人得以进入钟先生的特别关照区域。不论是首长还是显贵,钟先生知道他们都长着十二对肋骨三十二颗牙齿,既然他们在生理上没有什么特殊,那么,他们有什么资格得到医生的特殊照料呢?当然了,亚当和拔过牙的人,不在此例,前者缺肋骨,后者缺牙。他看看眼球湿润的魏晓日,敲着自己的脑壳说:“晓日,你是我的得意门生。既然你这样为那女孩求情,那,容我好好想一想……” 钟先生说完闭上眼睛,依旧轻轻地敲着头颅,发出空椰壳一般的响声。魏晓日不敢打扰,甚至不敢言谢。 师母适时地招呼吃饭。大家寒暄起来,很是热闹。 回家的途中,魏晓日颇疲倦。支配一个比自己高深的头颅,是很费精神的。他想给卜绣文打个电话,告知她钟教授已答应考虑接诊。想想,还是放弃了。等到一切都更确切的时候,再通知她吧。他这样决定之后,又有些沮丧。因为他很想听到卜绣文的声音。 在发生了某种特别的事情之后,再次感觉来自那个人的信息,就充满了新的渴望。在一个男子热切的愿望和一个医生沉稳的规则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可情绪上总有遗憾。 深夜,魏晓日深深的睡眠,被急遽的电话铃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愤怒地看了一下表,凌晨三点。 他一个翻身接起电话,心想,这是谁呢?病房有了危急情况?值班医生是干吗的? 白吃饭的吗! “晓日吗,是我。”一个苍老夹带咳嗽的声音传来。 “啊……钟先生啊。有什么急事吗?”魏晓日惊讶莫名。 没有极要紧的事,先生是不会半夜三更找他的。 “我一直在想你白日说的那个病例……” “先生,真是谢谢您啊……我代表病人的家属谢谢您啊……”魏晓日牙齿轻轻打抖。 多一半是因为刚从被子里爬出,少一半是因了感动。 “谈不到谢,事情还完全没有眉目呢、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和这家人家确实是没有任何关系吗?”老师的声音显得很严峻。 魏晓日一时愣住了。老师为什么一再问这句话呢? 这很重要吗? 看来是的。 怎么回答呢? 出于做学生对师长的礼貌,他必须如实回答。 那么他和这一家人,到底有没有特别密切均关系呢? 他想,应该是没有的。对,没有。他和女孩的母亲之间萌发的纠葛,实在都是缘于女孩的病。假若没有这险恶的病夹在里面,他们就是路人。况且,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想到这里,魏晓日报坚定地说:“确实没有。以前素不相识,现在也只是平常的医患关系。 钟百行是了解自己的学生的。虽说心里还有些迷惑,但他没有理由怀疑魏晓日的诚实。 “那么好,晓日,我想同你谈谈这个孩子的母亲……”钟百行的声音透出纯粹属于科学的金属腔调。 魏晓日握着电话听筒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第九章 魏晓日把电话打到卜绣文的办公室。 “对不起。卜经理不在。访问,您是哪里?”接电话的是姜娅。 “我是医院。”魏晓日的声调干燥古怪。 “访问,您是哪家医院?” “就是夏早早住院的那家医院,我是孩子的经治医生。请卜绣文女士速与我联系……越快越好!”魏晓日预备挂上电话了。 “哎,您可千万别挂,我这就给您转过去……” 姜娅把电话接转到独处一室的卜绣文。 卜绣文近来太不顺。除了仰仗着匡宗元的魔鬼才能,收益较好以外,其他的商务活动都遭遇到了困境,很多电话是索要钱款的。她只好让姜娅一概挡驾。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孩子怎么了?” 卜绣文声音、身体一齐弓弦般紧张。 “没什么……我只是想请您吃一顿饭。” 魏晓日冷冷地说。 “不。我不吃饭。没有心思。”卜绣文干脆拒绝。 “你必须吃。”魏晓日是无商量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那天求我帮助的那件事,我找了我的老师钟百行先生。钟先生想出了一个办法……” “啊,是吗?那太好啦!我马上去……”卜绣文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打断了魏晓日的话。 “关于这个方法,我们要尽快详尽地谈一谈。”魏晓日依然毫无热情地说。 “喔!我马上到医院去找你。”卜绣文激动得很。 “不要到医院。在医院里,我们无法谈论这件事。”魏晓日很强硬地坚持。 卜绣文觉得很奇怪。一件和医疗有关的事,怎么在医院反倒无法谈呢?也许,和钟先生对物质上有所要求有关。卜绣文很快按着商人的逻辑,推论了这件事。只要能医治好孩子,她什么都可以舍弃,何止金钱。这样想着,她反倒觉得不在院内很妥帖。“好。 我听你的。在哪一家饭店?“ “在半坡烧烤店吧。它离我们俩的距离差不多。请你马上出发。”魏晓日说着,抢先放下了电话。 依着商人和女人的双重敏感,卜绣文觉察到魏医生好像不是很快活。为什么呢?难道他不为早早有了一线获救的希望而高兴吗?卜绣文有些疑虑。他也许还有其他的事吧? 比如失恋什么的?想到这里,卜绣文涌出一丝惆怅。你总不能要求一个医生除了病人,再没有自己的隐私。卜绣文这样说服者自己。自从到魏医生家里拜访过以后。卜绣文和魏医生之间出现了一种很微妙尴尬的关系。对于一个见过自己身体的男人,女人在某种程度上就把他视为亲人。但对一个拒绝了自己身体的男人,女人又是幽怨和讪讪的。 彼此好像很亲密,又好像很疏远。在病房相遇,只是淡淡地点点头,但目光偶尔对视的时候,却发觉对方也在凝望着自己。这种不言中的关切,让人迷惘。卜绣文常不由自主地想,他会不会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坏女人,从此不再帮她?那天的承诺只是为了摆脱困境,虚晃一枪?所以,在其后的日子里,她格外谨慎或者说简直就是讨好魏医生。倒是魏晓日一如既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卜绣文又心里嘀咕——这是不是礼貌地拉开距离,为最终的撒手不管做铺垫?思前想后,又觉得自己傻和贱,觍着脸送上门去,却落得丢人视眼……各种念头如同沉闷夏夜的蜻蜓,点水即过,但留下的涟漪一圈圈荡漾,久久不散。这种情形持续着,对商务活动甚是不利。 卜绣文决定自拔,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她对自己明确地说,不管怎么样,你得和他搞好关系,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本来就是利用他。不管他要不要你,他答应了你的请求,这是最重要的。他是一个君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是守信的。等到今天,等来了这个消息。既然他帮着找到了钟百行,钟先生答应出手援助,这就是初战告捷。 卜绣文风驰电掣到了半坡烧烤店。这是一座一半埋在地下的豪华建筑。特意布置成原始风味,外表粗犷笨拙,内里却十分考究精致。全部石桌石凳,生出安全的洞穴感。 打制光滑的石凳上,铺垫着厚厚的丝绒椅垫,并无寒凉。盛饮料一律用的是新鲜的竹筒,散发着林木清晨的气息。 “想不到你到的这样早。”卜绣文走进餐厅,看到魏晓日已经先到了。 “我是有备而来。对你是突然袭击。当然是我早了。”魏晓日脸色铁青,说。 卜绣文清不透魏晓日为什么闷闷不乐,但她很想把气氛活跃起来,就打趣道:“为什么要挑选这里?野蛮人的饮食方式,简直是茹毛饮血。” “因为这里是母系社会的一个遗址。”魏晓日所答非所问。 正是就餐的时间,客人很多。这是靠近要道的一处小桌,更处在嘈杂的旋涡中心。 “我们另挑一家幽静的饭店吧,我作东。”卜绣文说着要起身。 “不。这里就很好。越乱越好,我们要谈的内容,在热闹的人群中比较妥当。”魏晓日开始点菜。 卜绣文满脸狐疑,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和魏晓日在一起,有一种和其他人所没有的安全感。这是倚靠和信任叠加的感觉,仿佛蚕丝和新棉絮在一起,格外温暖。甚至比和夏践石在一道的时候,还要放松。以夏践石的性格,你若在困境中突然靠上他的肩头。 他没准出于内向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让你猝不及防地扑空。而魏晓日绝不会。他总是稳定地站立着,脚下生根。卜绣文愿意乖乖地听他安排。 小姐记了菜单,转身走了。趁着瞬间的安静,魏晓日打开话题。“不好意思。先问一句:您今年多大年纪了?”他目光炯炯。 这个开场白真够独特的。就算是熟人,也欠缺礼貌,再伴以这般神经兮兮的眼神。 什么意思?卜绣文愣征之后大惑。 “比您大一些,但是,大得不多。”卜绣文保持镇定不失风度地回答,既实事来是又略带风情。且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问的是确切年龄。我记得登记夏早早的病历时,您是四十二岁。是这样的吧?” 魏晓日完全不理会卜绣文答话中的微言大义,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发问。音色清晰字字落地有声。这使得周围的人好奇地摆过头来,注视这个四十二岁的女人。 卜绣文立觉狼狈,强压着愠怒道:“您记性真是好啊。不错。是!又怎么样?” 魏晓日毫不理睬她的不快,自言自语道:“这很好。你还没到更年期。” 这叫什么话?一个风华犹存的女人,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到更年期这种带有贬义的生理阶段,实在唐突。就是以往再有好感,卜绣文也愤愤不已。她冷冷地说:“魏医生,我不知道您问这些,同治疗我女儿的病,有什么关系?!” 魏晓日不理睬她的怨愤,自说自话:“我是为你高兴,为你的女儿高兴。不然就来不及了。” 卜绣文说:“什么来得及来不及?我听不懂你的话。” 服务生开始上莱,魏晓日说:“先吃饭吧。我们一边吃,一边聊。这个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卜绣文推开面前精致的小碟,里面盛着墨绿色如水妖的头发一般的蜿蜒细丝,这是本店的招牌菜——素拌青苔。 说:“你还是先说吧。不然我什么也吃不下。” 魏晓日使劲嚼着苔藓,舌头都绿了,含糊地说:“你的女儿是骨髓出了毛病,根治的方法是移植健康人的骨髓。” 卜绣文说:“我知道。” 魏晓日说:“对了。我忘了,对不起。我知道你对于这个疾病的医学水准,相当于大学本科生水平。” 卜绣文说:“谢谢你的夸奖。我还知道,我的女儿的骨髓型很特殊。对于一般人来说,每十万人当中,可以找到一个骨髓型相同的人。可是我的女儿,连这个机遇也没有。 她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魏晓日说:“是啊,是啊。我在记载你女儿的家族史的时候,就很遗憾这一点。您和她的父亲都是独生子女,这就是说夏早早没有一个表姐表妹,或是堂兄堂弟。异体骨髓移植,风险太大成功率极低。对于早早这样体质很差的孩子,成功率几乎是零……” 卜绣文说:“找丈夫的时候,谁想到了这些!要是找一个兄弟姐妹多的男子,多些亲戚,现在事情也好有个商量。” 魏晓日耸耸肩说:“这件事可以补救。” 卜绣文吃了一惊说:“你是说让我再找一个丈夫?” 魏晓日硬邦邦地说:“再找一个丈夫并没有用。我是说,请你再生一个孩子。” 卜绣文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你——是——说——让——我——再——生——一个——孩子?”。 魏晓日说:“正确地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我的导师钟百行先生,让我这样对你说。 你不是要一个挽救你孩子生命的办法吗?先生冥思苦想,想出了这个主意。当然,这方案最后成与不成,决定权在你。“ 卜绣文如雷贯耳,被这个建议惊呆了。 魏晓日总算跋涉万里,告一段落。不管答案是什么,他该做的,他能做的,在现阶段,都已做完。 当他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这个主意的时候,差点把话筒扔了。那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夜晚,彻夜无眠。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又同钟先生反复推敲了这一方案的细节,直到基本定型。他很不愿意承担向卜绣文宣布这一方案的角色,但是,这是他发起的事端,只有由他完成。 小姐把铁板炙鹿肉端了上来,热气嘘得人不得不闭眼睛,奇异的香气如盘卷的小白蛇,直审人的肺腑。魏晓日感到自己可悲。 先生的主意真是鬼斧神工,让面前这个救女心切的女人,面临重大的决策!他如鹦鹉学舌一般,把教授的计划和盘端出了。从医学上讲,这是一个大胆到近乎荒唐的方案。 但科学上几乎所有的突破性进展,都来源于人类胆大妄为的幻想。 虽说从医学上讲,这不是不可能的,但从情感上说,他难以接受。一个马上就要绝经的妇女,已经过了她孕育生命的黄金年龄。尽管无数的化妆品可以粉饰她脸上的皱纹,但她的脏器——她的子宫,她的卵巢,她的心肝脾肺肾……你有什么办法化妆?都不可逆转地衰老了。 况且,她孕育一个和她现在的女儿遗传类型相同的孩子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即使怀孕顺利,如果孩子的基因与夏早早不符,这个后来的孩子也不可能为夏早早提供骨髓……而且,这个后来的孩子算个什么角色呢?他或她,是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呢?还只是一个悲惨的盛着骨髓的大号容器? 没有人负责回答。魏晓日不敢想下去了。 他无法设想这个奇异的方案,将涉及怎样复杂的医学及伦理学问题。 他真心希望面前的这个女人拒绝钟百行先生的方案。 这样,事情虽说很糟,但总算没有糟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是不敢批评教授的,只有这个女人,具有决定性的一票否决权。 女人久久地沉默着。 周围嘈杂真好。要是没有这喧嚣不已的人流,没有这呛人的青烟缭绕,将怎样度此难挨的时光? “好吧。我愿意。”女人抬起头说。神情很随意,好像是在决定买不买一件时髦的裙衫。 “你可以拒绝。”魏晓日很着急地说。他知道老师期待尝试,已经进入了科学家的痴迷状态。作为学生,他不能唱反调。但作为夏早早的经治医生,他有义务提醒家长所享有的权利。即使是钟先生本人,出于各方面的周到考虑,也会一再这样慎重协商。 “我为什么要拒绝?”女人大口地喝着竹筒盛着的饮料,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不再像一个淑女,而是十足的原始人。她的眼睛有磷火一样的光芒跳动。 “因为……它几乎是……闻所未闻的。要担很大的风险。”魏晓日坦诚相告。 “谁要担很大的风险?”抹抹嘴边的泡沫,女人反问。这并不是因为她听不明白,这其实就是她的回答。 魏晓日也不是不明白这门话的含意,但他不愿放弃最后的努力,强硬地明确地要求道:“你。” “那么我的女儿呢?她是否会有更大的风险?”卜绣文歪着头问,这使她显出一种不相称的蒙昧之态。 “她的风险起码不会比现在更大。”魏晓日如实作答。 卜绣文朗声一笑道:“那么,这件事还会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吗?您说呢?魏医生。 我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魏晓日哑口无言。不单是卜绣文义无反顾的话语,更是她整个身体和面容所呈现出的决绝,还有他自从认识她以来,就从未见过的明朗笑容。那里含有一种视死如归的从容。他终于认识到——面对一个把女儿视作生命的母亲,你无话可说。你还能说什么? 你还能希望她说什么?! 事情就这么走下来了。魏晓日突然觉得自己的胃,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被一堆莫名其妙的树根草叶,填得死死的,再无缝隙。 “那好吧,我把你的态度报告给钟先生。我已经吃饱了……”他说。 “可我还没吃呢。”卜绣文说。 服务小姐端来一个红陶的浅盆,轻启朱唇报道:“半坡鱼羹。这是我们店里的名菜,是仿原始人的菜谱烧制的,盛羹的鱼盆,也是特意用半坡附近的土烧制成的红陶,很名贵的。” 魏晓日开始百无聊赖,悻悻地说:“我就不相信原始人能吃得这么考究。 小姐面色不改地微笑服务,给他们二位分盛鱼羹。 卜绣文接过雕着古朴花纹的长汤匙,搅着白如乳酪的鱼羹,轻轻地说:“我们自己来吧。”先给魏晓日盛了一小碗。 “我说过了,我不吃。”魏晓日冷硬拒绝。 “魏医生,我有一个感觉,说错了,请不要在意啊。你好像对我女儿有了这样一线生机,并不很快乐?”卜绣文单刀直人挑开了隔膜。 “哦?是吗?你有这样的感觉?那怎么会?医生总是与人为善的,况且是我为你求的钟先生……”魏晓日竭力否认,脸上现出迷茫。他不是装的,经卜绣文点穿,他也觉察到自打知道了先生的方案,自己就闷闷不乐。到底为什么? “你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卜绣文轻轻吹着鱼羹的热气,说。 “也许我对这件事懂得要比你更多一些。” “正因为你懂得多,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你就应全力以赴地帮我,为我高兴。” 就在这一瞬,魏晓日明白了自己痛楚的原因。因为他爱她怜她,知道这一方案对她是那样凶险莫测,她却不爱自己。 现在,不管是因为职责还是感情,他要同她一道向前。 “你怎么这么能吃啊?真像史前时期的女酋长,一个人独喝大盆汤,够一个部落喝的了。”魏晓日把自己的脉络整理清楚了,就清醒起来。他想让气氛活跃一下。 “我要做好准备啊。”卜绣文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准备?”魏晓日发懵。 “再生一个孩子的准备啊。我已经不是一棵年轻的树了,可我要结一个大红的果子。 我要做好各方面的准备。“卜绣文思忖着说。 夏践石讲课回来,立即感到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气氛。久违了的温馨渗透在家的每一个角落,桌上甚至摆了一束娇艳的红玫瑰。莹莹的水珠像女儿的笑餍,在花瓣上滚动者。 怎么,岁儿的病有了好消息了? 这是闯进县践石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他刚想张口问妻子,又憋了回去。 关于那个病,他虽说始终拒绝了解,但耳濡目染,也知道它的厉害,明白这病发展得慢些再慢些,就是天大的福分了,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那么就是生意上有了大笔的进项。如今钱和孩子的病是连在一起的,没有钱,就没有了命。有了钱,也不一定有命。但有钱,就还有希望。也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啊! “你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夏践石投石问路。 “是啊。我告诉了你,你也一定会高兴的。”卜绣文喜吟吟地说。 “那你快说,我记得自打早早住了院,我们就再也没快乐过。有时候,我在外面遇到了可喜可贺的事情,或是有人开了玩笑,大家都乐成一团。我的心都翻不起一丝高兴的浪花。一想起病床上的早早,我就想,我还有什么资格和别人一样的笑呢……”夏践石说着,眼目就湿润了。 卜绣文想不到很书呆子的丈夫,心中也埋这样深的一潭苦水,忍不住喉头也热起来。 但她很快抑制住自己,接着丈夫说:“也许我们很快就可以放声大笑了……” 夏践石说:“快告诉我吧!” “不!这个谜底要到晚上才能说。”卜绣文不通融。 “好吧。就依你。只是不要把好事等成坏事。”夏践石好脾气,就乖乖地开始等着。 晚上,慢慢地到了。 卜绣文把房间整理得十分洁净,在景泰蓝的香炉里,燃起了袅袅的藏香。奇香缭绕,给人以飘飘欲仙之感。 夏践石不知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名其妙地看着。 “来,帮我把床的位置搬一下。”卜绣文招呼。 “深更半夜的,搬什么床呢?”夏践石大不解。 “不要问,随我搬就是了。”卜绣文干脆挽起胳膊。 “你若觉得这床的位置看着不顺眼,明天叫小时工来搬就是了。何劳你亲自动手。” 夏践石抱着肘不伸胳膊。倒不是他有意偷懒,实在觉得无必要。原来的位置就挺好的,拖延就是反抗。 “等不到明天了。今天夜里就需要。”卜绣文意志坚决。 夏践石只好跟着折腾,把床调整成坐西朝东的走向。 “再帮我找一样东西。”卜绣文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夜都深了,有什么东西非要今天找呢?” “那架旧的收录机。 “哪台啊?”夏践石一时想不起来。是啊,收录机这种物件,更新换代多少回了。 “就是……最早的那—……—……一台……还是你从国外带回来的……”‘卜绣文急得结巴。 “干什么用? “听啊。找录音机还能是看电影啊?”卜绣文一副“你怎么这么笨!”的神气。 “听音乐有先锋音响,还要那台老掉牙的录音机干什么啊?”夏践石大惑。 “不要问那么多,帮我找就是了。”卜绣文开始翻箱倒柜。夏践石嘟囔着:“幸亏是找这一台,因为是结婚纪念物,我还保存着。要是找其他的品种,对不起啦,早到了废品收购站。” 终于找到了那台早已过时的录音机,被夏践石精心地包裹着,同时还有几盒旧录音带。 卜绣文如获至宝地抱着它们,站在卧室中央,偏着头说:“让我想一想,还缺点什么?”。 夏践石一头雾水。说:“绣文,你最好把事情说得再清楚些,我也好帮你想。两个脑袋的容量,总比一个脑袋大吧?” 卜绣文不理他,走来走去。她有个习惯,一遇到棘手的问题,就像老虎似的,在地上绕圈子。绕到第十圈的时候,她一拍额头说:“对了,还缺蜡烛。” 夏践石恍然大悟说:“原来今天晚上要停电。不过咱们有应急灯,还要蜡烛干什么?” “要蜡烛的气氛。”卜绣文说。 “好。好,只要你高兴我就去找。”夏践石说着走出去。 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在犄角旮旯处找出一根蜡烛头,献宝似地拿来。 卜绣文瞥了一眼说:“这不成。” 夏践石说:“挪威进口的上好蜡烛,别看短,保险你点一个晚上都不会熄。” 卜绣文说:“我要的是红错,可这根是白的。白蜡烛是给死人守灵时用的。怎么成!” 夏践石说:“这会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找红蜡?干脆用红笔把这根蜡涂成红色吧。” 卜绣文说:“赶快去找。如果找不到,今夜就算了。” 夏践石这才知红烛必不可少,再去寻找。乒乒乓乓翻箱倒柜之声。许久,捏着半截蜡烛头回来。那红烛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成了暗褐色。 “这么短的蜡烛,只怕燃不了五分钟就会熄的。”夏践石遗憾地说。 “够了。”卜绣文倒很满意。 一切准备就绪。卜绣文走过去,熄了明亮的电灯。 屋内顿时一片朦胧的灰暗。 卜绣文用火柴点燃了红蜡烛。 如豆的火焰跳荡着,把人的身影放大了,投在墙壁上,窗榻上,仿佛有岁月的烟尘在两人之间掠过。 “你看,这像什么?”卜绣文颜面潮红,颇有深意地问。 堂堂的大学教授一时竟被考住了。想了一下回答:“这像是农耕时代的一幅夫妻夜话图。 卜绣文叹了一口气说:“没那么古老吧?缩短一点年限。 再想想,像什么?这是我们一道经历过的时光。你还不老,一点都不老啊,哪能就这么健忘啊?“ 说着,她温柔地揉搓着丈夫的头发。 这久违了的亲近,唤起了夏践石久久冬眠的情趣。 红蜡淌下的珠泪,缓缓地流动着,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红湖泊,好像那是一座小小的火山,流淌的岩浆。 “蜡,就要熄灭了。”他说。 “灭了好。”她说。 “我想起来了!这像我们的新婚之夜,只是还要有……” 夏践石刚说,卜绣文捂住了他的嘴。 “你总算想起来了……还要有音乐……” 卜绣文灵巧地从床上跳下地,显出和她的年龄不相符的敏捷。果绿色的睡衣裙裾飘飘,如一丛浮动的水仙。她跑到老式的录音机前,揿下按键。 顿时,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像一腔水银,流泻大地。 红红的蜡烛跳起扇形的火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猛地颤抖了一下,蜡芯弯出一个优美的曲线,浸泡在烛油中,熄灭了。 “像不像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卜绣文庄重地问。 “像……像极了……这静滋安详的气氛……红蜡烛……还有这种老式录音机放出的乐曲……还有这床头的方向……都是一模一样的,亏你记得这样仔细……只是……” 夏践石感动地说。 卜绣文伸出一个手指晃了晃,止住他说:“嗨!等一等。” 她又一次灵猫似地蹿出去,噼哩啪啦地换磁带。等她再次回到床上,接受夏践石温暖的抚摸时,空气中响起中国古曲《春江花月夜》的丝竹之声。 一时间,好像天地之间的精灵都汇聚于此,翩翩起舞。 美妙的音乐使人心旷神怡。 “现在,一切的一切,都与十三年前我们的新婚之夜一样了。只是我们的人,已经老了……”夏践石感慨万分。 “不。我们还不老!”卜绣文在黑暗中大声地说。 乐曲袅袅散去。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卜绣文说。 “开始什么?”夏践石的手停止了抚摸。 “十三年前,你现在的此时该干什么了?”卜绣文诱导他。 “绣文,你这是怎么了?很长一段时间,夫妻生活你都说毫无兴致,今天真是太阳从西面出来了。对了,你说的那件事是什么?告诉我。”夏践石说。 他故意将话题在紧要处岔开。 因为长时间的荒疏,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 “等我们完了这事,容我细细告你。”卜绣文用身体迎合他。 夏践石只有遵命。心想反正老夫老妻的,纵是不成功,彼此也能体谅。 大家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了,又很长时间没有温习爱的功课,兴奋来的很缓慢。特别是夏践石,颇有力不从心之感。 幸好卜绣文表示了极高的热情,千方百计的配合,才使过程基本圆满。 夏践石迅即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喂!你不是还要听我告诉你那件事吗?” 夏践石抑制着呼呼的心跳,说:“书上说了……做爱一次……所消耗的体力……相当于爬一座山……我现在只想睡觉,有什么事明天说好了……” 卜绣文摇撼着他说:“我现在就要告诉你,我们就要造出一个和早早一样的孩子来。” 夏践石立即像昏过去的革命志士,被敌人泼了一桶冰水,睡意顿消,坐起说:“绣文,你疯了?!不是在说梦话吧?” “我清醒极了。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醒过。”卜绣文朗声答道。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夏践石把脸对着妻子,由于距离太近,彼此的呼吸都像飓风,吹向对方。 “我们再生一个和早早一样的孩子。” “天啊!你不要早早了?”夏践石大惊。 “不。我不是不要早早,我是不要我们新生的这个孩子。”卜绣文解释。 “请你……请你说得慢一点。女人都是跳跃性思维,男人跟不上。你先说说,我们哪里还有一个孩子?”夏践石想先理出个头绪。 “就在这里。”卜绣文把夏践石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膜上,用力向下按了按。 夏践石觉得自己的手指,好像深到了一盆发酵过度的面团上,柔软而空虚。妻子的肌肤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细腻而有弹性。现在呢,像一张松垮的鼓面。他赶紧把手指缩回好似发面的盆底有一枚铁钉。 到底是大学教授,他很快明白过来,吃惊地问:“你没有用避孕的药膜?”平时此类措施都是由卜绣文执掌着,从未疏忽过。 “是啊。”卜绣文顽皮回答。 “你现在这个身体,哪能再养一个孩子?你是不是叫早早的病急糊涂了?我们得全力以赴地给早早治病,你这不是添乱吗!”夏践石平日对妻子百依百顺,今日也生起气来。 卜绣文索性披衣坐起,黑暗中,她的牙齿琴键一样闪亮。“我不是不要早早,我是要生一个和早早一样的孩子,然后抽她的骨髓,移植到早早的身上,这样早早的病就可以从根上治好了……”她被这个奇丽的前景,激动很微微发抖。 “什么?!抽那个婴儿的骨髓以救早早?天啊,这是哪个巫婆神汉给你出的鬼主意?” 夏践石嘴张得如鳄鱼。 “是医学专家钟百行先生。今天由魏晓日医生同我商量的。”卜绣文安静地回答。 “这太可怕了……不可思议……简直是惊世骇俗…… 不不!这可不行,我不同意,你冒的风险太大了……而且那个孩子……也是我们的孩子啊!用一个孩子去救另一个孩子,是不是太残忍了……“夏践石语无伦次,全身起了密密一层鸡皮疙瘩。他被惊骇击倒,无法想象将来的情景。 “那么,看着早早就这样死去,你就不残忍了?我告诉你,早早死了,我也马上就会死的。那样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你一个人了,留着你仁慈地独自活着吧……”卜绣文看着丈夫,心想幸亏没在做爱之前告知丈夫实情,那样的话,这个孩子从孕育之初,就得神经兮兮的。 “别,绣文,你可别死……那是比死更可怕的情景…… 让我们一块活着……“夏践石拥抱着妻子,感觉到她的身体像果冻一样凉。 他被这种冷峻的母爱所感动,他知道妻子在这件事上所承受的风险,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比自己要沉重得多。 卜绣文缓缓地但是坚决地把丈夫的手,又一次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夏践石畏惧地想躲开,但卜绣文强硬地用两只手固定着他的一只手,狠狠地压下去。 “它……已经在里面了吗?”夏践石战战兢兢地问。 “我想是的。我特意创造了一个和我们新婚时一模一样的夜晚,就是想得到一个和早早一模一样的孩子……”卜绣文把头伏在丈夫的胸前,但是她迅即离开了。 丈夫的心跳并不有力,反倒充满了慌乱。 卜绣文知道,她不可能从对面这个男人那里得到力量,只有依靠自己。 第十章 卜绣文萦绕着双重感觉。一方面她依旧是忙碌和紧张,处置诸多繁荣业务,风风火火披荆斩棘。她现在几乎是孤注一掷了,把能够筹措的资金,都投入到与匡宗元的合作之中。由于其他项目的记算,出现了大的财务危机。虽然靠着她的周旋,债主们表示可以稍稍等待,但她知道,自己可以斡旋的余地越来越少了。她必须要打一个大胜仗,才能挽回颓势。与匡宗元打交道,好像面对一面惊险的放大镜。依她以往的经验,你投入得多,收获就多。你投入得少,收益就少。救早早的钱,她必需及早赚出来,越多越好。 她如今想得更长远了,如果她真的要孕育生产,那么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将无法打理生意。未来的岁月,有不可预料的变化,未雨绸缪,要赶快储备啊。 另一方面,卜绣文感到从未有过的平和力量。她觉得一个幼小的胚芽,在田野里萌动。自己的心血凝成的希望,如今切切实实地存在了,并一天天地长大。她体验到创造和拯救的神圣。当她稍有独自一人的闲暇,哪怕只是一两分钟,她的思绪都会飞速地滑翔到自己的腹部。好像那里不再是自己躯体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是上天赐与早早的再生之地。 当然,她偶尔也会想到——那个“它”,算什么呢?一个人吗?不不! 卜绣文立即心灵急刹车。她不敢也不能想下去。封闭是一个好法子。刚开始不习惯,但操练了几次之后,她变得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碰即走,躲避思索。 “卜绣文女士,我现在要为你建一份医疗档案……”魏晓日与卜绣文端坐在两张桌子的对面,拿着新的表格,开始登记。 “……月经是否正常?”语调公事公办。 “以前一直正常,但是这个月已经过期八天了……”卜绣文不好意思地说。 “为什么不赶快同我们联系?”魏晓日有些急了。 “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我想是不是到了更年期,就不那么规律了……我想等到再有把握一些,就跟你说……” “咱们上次说的那个计划,钟百行教授命名为‘血玲珑’,你是否已开始实行?” 魏晓日紧张提示。 “你是说……我们夫妻……”卜绣文略感羞涩地挑选词汇。 “我是说,你们夫妻之间的性生活是否正常和谐?这对这个新生胚胎的发育,是极为重要的资料。”魏晓日一语道破。这个女人有时那么大胆放肆,此刻竟如个少女。 “我们……很好……”卜绣文说。 魏晓日低头在表格上做了记录。他的心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 明明是自己拒绝接受这个女人,明明是这个女人同她的丈夫做爱,这是情理之中而且完全正常的事情,而且是血玲珑计划之急需,他却觉得浑身不自在。真反动!他暗骂自己。 魏晓日飞速地开了厚厚一打化验单,垂着眼睑递过来,说:“到底是不是怀孕,就会有明确的答案了。还要为你做一系列的检查,施行动态监测,留下原始资料。” 卜绣文暗暗地接过来。 她在各个检查室内转圈,把标本送去,没等着出结果,就又赶着工作去了。一边走一边想,为什么要叫“血玲珑” 呢?她很喜欢这个名字,红色,晶莹剔透,还复杂,像镂空的水晶球。没有残酷和血腥……不过也不温暖,有一种精巧和人为的痕迹。这还好。可是,为什么会想到残酷和血腥呢?是因为……打住打住。不能想下去了。她赶紧让思维封闭,拐弯。 标本送了几天了,还没有回音。但是卜绣文已经确知自己怀孕了。清晨起来,强烈的妊娠反应盘绕在咽喉,那个胚芽好像不是埋藏在她的子宫,而是寄生在嗓子里。哪怕是咽一口水,都会引起强烈的恶心。 地扶着水池,呕吐不止,直到吐出黄绿的粘液。“天哪! 怀孕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夏践石不忍看。 他和卜绣文婚后,就又到国外去了,回来时孩子已经会爬了。他真是不知道一个生命的初始阶段,竟如此艰难。 “没什么。早早也是这样的。过些日子就好了。”卜绣文抹抹嘴巴,安慰丈夫。 肉体上的痛苦,并不能扑灭她创造的欲望。自从女儿病了以后,她似乎与欢乐绝缘。 现在,她开始由衷地微笑了。新的希望在远处明确地闪动着,再不像以往,只是一团稀薄的鬼火。 “妈妈,您最近好像很高兴?”早早间。 “是啊。妈妈有了一个办法,能把你的病治好。”卜绣文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原本油黑的头发,变得脆而软,发梢在妈妈的指缝悄然断裂。 她的心先是痛了一下,孩子因为缺乏血脉的濡养,连头发也显出苍老。但紧接着就舒展开来:孩子,别着急。等妈妈来救你。 她以为早早一定很高兴,没想到孩子说:“妈妈,您不要骗我了。我知道,这个病在世界上是没有办法治的。” 卜绣文一把堵住孩子的嘴说:“早早,别睛说!你好好等着妈妈。妈妈一定有法子把你变得和从前一样。” 早早说:“妈妈,你要我等着你,是你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为我找药吗?” 卜绣文说:“是啊。我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来看你,我去给你找药,大约要一年的时间。等我找到了药,马上就回来了。好吗?” 早早说:“妈妈,一年,太长了。你就不能快一点吗?那么长的时间啊,我真舍不得你。” 卜绣文说:“早早,妈妈也舍不得你啊。可是,那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坐火车、坐轮船、坐飞机……要到深山里才能找到。药一拿到手,我就快快赶回来。等治好了病,咱们天天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早早亲吻着卜绣文说:“妈妈,你可要快快回来啊。就是找不到,也快快回来。不然,我还没叫病害死,就想死你了。” 卜绣文握着孩子干枯得如同鸡爪一般的小手说:“早早,你放心。妈妈一定会把药找回来。” 正说着,薄护土走进来说:“夏早早的母亲,医生找您。” 因为魏晓日近日对卜绣文比较冷淡了,薄香萍对卜绣文的态度就相应地和善些。 卜绣文就向医生值班室走去。 “喔,忘了告诉您,是在医院的贵宾接待室。”薄护士在身后补充说。 卜绣文缓缓地推开华贵沉重的红木门。 很难设想惨淡的医院里,还有这样一个吉祥的场所。贵宾接待室的基调是绎红色,给人一种火焰般的温暖。厚重的紫红金丝线帏幔,把冰冷的白色拒绝在外。紫红色的天鹅绒沙发,围成折扇般的半圆形,亲切温馨。 “这位是我的老师钟百行先生。”魏晓日给卜绣文做介绍。 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微微颔首,带着悲天悯人的笑意。 这位医学泰斗。正是血玲珑的锻造者。 “钟先生,谢谢您,救我女儿,救我全家……”卜绣文虽说见过不少世面,已然遇变不惊,此刻也感激得鼻涕眼泪一起流。 老人长着老年瘢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像抹去一缕烟尘。 他一生听的感激话赞扬话恭维话,不管是真心诚意还是逢场作戏,实在是太多了。 钟先生说:“行医救人,也如修鞋补锅一般,是我的活儿,不必言谢。我只需病家配合,才得助力。你知道,任何方案都是有风险的,越是没人试过的法子,那风险就越大。晓日说你为了孩子万死不辞,我就姑且一试。但有几句话,我要亲自同你说。我是一个愿意把丑话说到头里的人。” 卜绣文忙不迭地说:“我知道,知道。” 钟先生说:“我想你未必都知道。比如你的这第二个孩子生下来,他算什么呢?是否算得一个独立的人呢?” 这一次,卜绣文不能逃避了。只有正面迎上去,虚弱但是肯定地说:“那……当然是不算的……” “不能吧?四肢百骸都是齐全的,会哭会笑,你怎能说不算呢?你若是这么想,那咱们这件事就得再商量。不然,你以后心里的结,就大了。你可得想清楚啊。”钟先生循循善诱地说。 卜绣文一下子急了。赶忙改嘴道:“那……就算一个独立的人吧。算什么都行,只要能救我的早早。” “行医一生,我能理解你的心境。但你又考虑得欠周了。 一个独立的人,在他什么事情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就抽他的骨髓,这在人道上是否说得过去?说轻了,是误伤。说重了,就是杀人啊。“老人的长寿眉被日中的热气吹得飘然而起。 “天啊……这……这……”卜绣文口吃了,她实在是不敢想到这样深入的层次。 “还不仅仅是这些。这第二个孩子,被大量地抽取骨髓,势必给身体发育造成影响。 这个影响到底有多大,医学史上是前无例子的。如果期救好了一个孩子,又伤害了另一个孩子,这个责任谁来负呢?我是负不起的。“钟先生并无恻隐之心,继续紧逼。 “这个……”卜绣文极度惶恐中,思维并未全面失守。她迅速判断着,钟先生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血玲珑计划如一个巨大的冰象,原来她只摸到了冰柱一般的大鼻子,现在,钟先生把冰象的皮和腿,都——一指给她看……这个过程令人恐惧,但老人家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撤销血玲珑计划吗? 如果真是那样,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只需魏晓日通知卜绣文,一切都解决了。没有医生的周密计划,不要说血玲珑,就是血山血海,又有什么用呢?那么说,钟先生还是想施行血玲珑计划了?那他讲这些丧气的话,又是为什么? 卜绣文记起了钟先生开场白当中的一句话——我喜欢把丑话说到前头……哦!这就对了。这些都是丑话。说到前头?既然是前头,就有后头。后头是什么呢?就是血玲珑的具体实施。这么说,他对血玲珑还是抱有充分的热忱的。既想做,又要陈明利害,就是要我把责任全部负起来。以后若出了什么意料不到的变故,医生是不负责任的…… 这样分析判断着,卜绣文的面庞渐渐由茫然转成决绝。 她说:“钟先生,您的考虑我听明白了。是我强烈要求医家全力以赴地挽救我的女儿,为此,我将不惜一切代价。现在我身上的这个孩子,不管他是人也好,它不是人也好,都是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我做的了它的主。”钟先生点点头,这位女士果然爽快。 他继续说道:“关于胎儿是不是人,国际上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人。还有一种说,不是人。我们现在取后一种说法,这样麻烦较小。原本我是想把这个胚胎,培养到可以有独立的骨瞩系统的时候,就将它引产出来,用人工的方式维持它的生命,这样,既可以从它身上抽取到新鲜的骨髓,也不必承担法律上可能发生的问题。但是,这样作的把握比较小,失败的可能性比较大……” 卜绣文打断了钟先生的话,连她自己也惊讶哪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先生,您不必有那么多的顾虑了。我可以在此立下一纸生死文书,表明一切系我们家属的意愿。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态,与先生无关。与医院无干。” 卜绣文说着,拿起纸笔,唰唰地写开来。她虽然从未写过这种生命契约,久在商场出没,于各种文书合同很在行,稍事思考之后,一挥而就,写下了——无论出现何种情况,与医院与医生慨无交涉的约定。写完之后,她长吁一口气。 直到重现瘫软在沙发上,她才带着一点点惊奇地想到——茶几上的纸和笔,都是早已预备好了的。 钟先生又点点头。晓日说得不错,这女人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看到想达到的共识,基本上都达到了,钟先生很安心。但他并不就此罢休:“我有言在先。这是一个科学试验,正确地讲,是一个用活人做的试验。成功了,自然好,大家皆大欢喜。失败了,您的那一个孩子挽救不回来,这一个孩子又蒙受重大创伤,今后如何处置?您本人也经历痛苦折磨,可能三败俱伤……这种最差的结局,你可曾想到啊?”钟百行的话说得很和缓,但分量很重。 “这个……”卜绣文又一次被抛入黑暗。 本来她没想的是,生了孩子,就交给医生,一切由医院处理。到时候自己就领一个治好了的夏早早回家就是了。谁知事情还有一个下下的结果,万一真是如此,就算自己抵挡得了,践石他能受吗? “好了,这些个问题,你都不必现在回答。回去以后同您的先生商量一下,再答复我们不迟。但只能同您的丈夫商量,不要再告知他人。”老人结束了自己的话。 “还要保密?”卜绣文轻声重复。 “是的。要保密。如果成功了,这将是医学上的一个创造。如果失败了,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钟先生威严地说。 卜绣文的脑子停止了转动。下意识地想,不知肚子里的那个孩子长了耳朵没有?是否听到了这场决定命运的谈话? 是否会带着憎恶和恐惧之心出生,以先天的智慧,感知到等待她的是一份精心绘制的残酷与苦难的清单? 她虚弱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好像一个跋涉了很久的人,在以为到家的时候,又看到了一座险恶的大山。 “好了。我们就谈到这里吧。很希望我们能继续合作。还有一个很具体的问题,我的学生魏晓日先生,会再同你商量的。在我看来,那不是一个问题。但我们却必须解决它。当然,如果那个问题不解决,什么都无法继续下去了。”老头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就独自走了出去。 偌大的贵宾室里就剩下了魏晓日和卜绣文两个人。两人同时想:这就是医学的珠穆朗玛。他的冷,他的不可一世,他的傲慢和天真,都一览无余。 空气显得很沉闷。 “其实这些话,你可以直接同我说啊。”卜绣文低声说。 这种低低的耳语般的声音,深刻地表明了她对魏晓日的亲切。刚才这段时间,对魏晓日来说,很不轻松。他了解先生,知道先生会把这一场谈话,进行得丝丝入和。他知道会留下这样一份生命契约,这也是先生此次亲自出马的关键所在。 但先生的出手,仍比他的预计,要冷峻得多。一个孕妇,呕吐不止,当一般的女人缠着丈夫撒娇的时候,她还要面临这样艰难的选择。 他有意拉开距离,说:“是的,我可以同你说。但先生非常看重血玲珑的方案,所以他要亲自同你说。学生是挡不住老师的。而且这些问题,果真的十分紧要,先生想知道你们的确切想法。人命不是儿戏。”还有一句话,他无法和盘端出。在某些关键问题上,他同先生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他不能代表先生,先生也不能代表他。 卜绣文说:“我懂了。需要我负全部的责任。我不怕。不必和我的丈夫商量,我就可以回答刚才的问题了。这件事,我不会同任何人说的,请你和钟先生放心。从现在开始,我就闭门谢客,找一个稳妥的理由,也不再工作。使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我怀孕这件事。生下孩子,我就交于你们,生死都不再过问。只求你们医好我的早早。至于那个孩子,就当它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瓶药好了。就算这一切都空费了心血气力,我也无怨无悔。古人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假若上天真要收了我的早早去,我费了这番心血仍不能挽回她的性命,这孩子也怨不得我把她带到这世上一回了!” 卜绣文说得锥心泣血,但魏晓日不为所动,淡然说:“你的想法,正是先生所要求的。只是你最好再同夏先生商量一下。” “不。不必了。夏先生和我的意见是一致的。”卜绣文很有把握地说。 “但是,我们下面要谈到的这件事,您一定要同夏先生商量……”魏晓日皱着眉头说。 “什么事?”卜绣文诧异。 “这个……”魏晓日仔细地斟酌着词句,怕吓坏了眼前疲惫已极的女人。他不敢说,但他必须说。他不愿说,但他只有说。他想说得尽量婉转一点,但怎样婉转对事实真相都毫无补益。他憋了这么半天,用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点到为止的说法。他不断推迟着说出这句话的时间,希望能有什么变化,使得这句话不必说出,就瞒天过海而去。 但是,时至如今,所有的努力都宣告无效,只有图穷匕首见。背水一战吧,该发生的都要发生。说了,就单纯了。 “这个……你所怀孕的胚胎的基因系统化验出来了,一个女婴。但是,她和夏早早的基因系统显示极大的差异……”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怀的这个孩子的骨髓同早早的不一样,不能用……所以我还得另怀一次孕……是这样的吗?”卜绣文惊恐地回答道。 “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魏晓日语焉不详。 “噢,不要紧的。”卜绣文显示出令人敬重的大将风度。 “魏医生不必担忧,我早已想到这种可能了。我不怕。一次不行,我就打掉这个孩子,再来一次。直到怀上一个和早早骨髓配型相同的孩子……我豁出去了。”卜绣文悲壮地说,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必须把话说完。这是老师交待给他的,血玲珑计划成功与否,全在于此。钟百行在这之前所做的重重铺垫,也是为了让这个环节出现的时候,该扫清的都已稳妥解决,独利一个症结。 魏晓日眼睛看着别处,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很平淡。 他说:“根据基因化验的结果,夏早早与你身上现在的胎儿,不属于同一个父亲。” 第十一章 卜绣文天旋地转,往事像一个失禁的膀胱,无论她怎样克制,都又腥又烫地点点滴滴洒落出来。她机械地迈动脚步,不知怎样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面对自己的丈夫。她的思维千孔百疮,她要包扎一番,才能见人。 她对姜娅说:“取消今天下午的所有安排。我一个人,呆着。谁也不见,包括你。” 姜娅被卜绣文的脸色吓得不轻,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说:“卜总,今天中午安排的是和匡宗元先生聚餐。上次就曾改过一次期,匡先生非常不满。他说,他和您是战略伙伴关系。如果再次出现临时变更,甭管什么理由,也是看不起他。那他将考虑和别人合作。” 这个该死的匡宗元!卜绣文恨得牙根酸软。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情况越是复杂,你就越是要有钱。钱有一种删繁就简化险为夷的能力。钱当然不是在所有的地方都管用,但它在很多地方管用。当一切搅在一起,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你有钱,就可以把用钱能解决的那一部分打发掉,剩下的眉目就会梳理得清晰一些。积多少年之经验,卜绣文知道,你的钱,是你永不背叛的朋友。尤其在一个处处需要金钱的社会里,你起倒霉,越应该抓住钱。 “好!我和匡宗元,吃饭!”卜绣文咬牙切齿地说。那神情不是要吃饭,是吃人。 魏晓日心情复杂得难以描述。化验报告一出来,他呆若木鸡。嗓子眼一阵阵地发痛发紧,一道辣流涌入心口。好像要得重感冒。但他知道,这不是地道的感冒症状,而是一种心火。急火攻心。 在莫名的沮丧失落之后,魏晓日滋生出对卜绣文的蔑视和怨恨。这女人的情感生活这样复杂,她和自己的丈夫早就貌合神高。难怪那次在他家里,她投怀送抱,原来早有前科。魏晓日接下来很庆幸自己坐怀不乱的冷静,没有趟这湾混水。 藐视的心态一出现,思绪就比较集中了。从医学的角度考虑,那个女人的私德如何,他魏晓日也不是道德法官,自然不必也没有闲心评判她。情感封闭之后,事情就相对比较好办了。现在,他和卜绣文只有一个链接点——就是“血玲珑”计划,是否继续实施? 在医生这一方面,一切准备就绪,单是基因不合,完全可以重打鼓另开张。但对卜绣文来说,就是巨大的危机和再次抉择。夏早早的生父究竟是谁?她愿意暴露这个秘密吗? 她和丈夫将怎样处置腹中的胎儿? 魏晓日无法判断。他只是血玲珑计划的一个操作者。他没有决定的权力。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对这一意外变化接受之后,竟出现了一点兴奋。这兴奋来自——不管怎么说,整个计划向后延迟了,并有可能被颠覆。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还在关切这个女人?这使他很生自己的气,又没有办法。当然,不论他怎样想法,钟百行才是关键。 钟百行到底道行深厚,对于胚胎的基因检验报告,他只看了一遍,就丢到一旁,说:“这不影响大局。晓日,我要和这位母亲谈一谈。” 老将终于出马。魏晚回应声说:“好的。我和她约定时间。不知您什么时间适宜?”钟百行说:“越早越好吧。” 魏晓日从中听出了隐隐的杀机。看来,老师的意见是倾向堕胎了。只有这一选择,才有越早越好的价值。惟有早。才能使血玲珑计划得以再次尝试实施。如果选择保留胎儿,就不存在早晚的问题了。谈话中,他本来以为先生的程序会是——首先告知这一爆炸性的检验结果,然后再和卜绣文探讨再次妊娠或是保留胎儿的两种可能性。医生即使有很强的倾向性,也不可能代替当事人拿主意。当然,紧急抢救除外,但血玲珑不属抢救状态,这是没有疑义的。没想到钟百行举重若轻,完全绕开了这个关键性的化验结果,只是按部就班地和卜绣文交待血玲珑计划的实施细节,包括它的法律障碍。当卜绣文亦步亦趋地接受了血玲珑的全盘方案之后,钟百行才轻描淡写地点到了最关键的“人”的概念。这就在心理上将卜绣文逼到了一个死角。在整个的谈话过程中,钟百行没有一句话提到自己的倾向性,但他所有的机锋都是倾向,他的意见已经再鲜明不过了。 一个老道的医生,不但医术高明,而且在伦理与生命的密林中,披荆斩棘坚守既定方针。 重剑无锋啊。 匡宗元的近来的习惯,是在豪华的饭店,吃简单的饭菜。这是他从一位真正的大家子弟那里学来的,尽管刚做起来的时候,心中很是不平。觉得有点亏,得不偿失,生怕给人看不起。但试了几次之后,他就深得其乐了。你过得起这样的饭店,说明你的钱包鼓胀的程度。你在餐桌上敢要清粥小莱。说明你的胃对豪宴已然厌倦。这两点一结合,你的身价不用标榜就出来了。 一个精致的雅间,桌子较通常的大餐台为小,但对两个人来说,还是略嫌辽阔。几碟小菜偏居一隅,显得重心倾斜。 卜绣文进得门来,不经心地用余光一瞥,把外衣挂到衣帽架上,坐到了匡宗元的对面。 为了冲刷自己的晦气,卜绣文特地美容一番。发型是被称为“摄政”型的。前发蓬松高挺,在英勇地凸出之后,优雅地后撤,恰到好处地暴露出女主人智慧洁白的前额。每一根发丝,都光滑地呆在精心设计的拱形位置上。这要靠大量的硬磨丝和发胜固定,当然还有在社交礼仪上一丝不苟的决心和对自我形象的捍卫。 医宗元说:“卜总,你不向我靠拢,我就向你靠拢了。”他说着,移动了原来的碗筷,坐到了卜绣文的旁边。 卜绣文涌起一阵强烈的反冒。她不知道这是腹中的胎儿作怪,还是面前的这张毛孔责张的面孔,让她顿生腻歪。 但是,她得控制。如果她要表示出反感。那她就失去了来赴宴的价值。既然来了,就得达到预定的目的,让匡宗元对合作感到快意。所以,卜绣文笑笑说:“匡总不嫌挤,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把椅子拉开了一点距离,表示自己的独立意志。 穿着大开叉旗袍的小姐走过来,躬身问道:“两位要点什么酒水饮料?” 匡宗元说:“先问女士。” 小姐就把姣好的面容,像摇头风扇一样,摆向了卜绣文。 为了孕育出最优良的胎儿,卜绣文已经有一段时间,滴酒不沾了。今天,她喝不喝?她很想放纵地畅饮一番,这样,不求解脱,也会得到片刻的安宁。但是,她不能。她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的思绪,任何具有破坏性结果的举措,都不可贸然旅行。即使在混乱中,卜绣文也牢牢地把持着这一界限。 于是她礼节性地笑笑说:“我喝矿泉水。要加热。” “您呢?”小姐又把头摇向匡宗元。 “我要可乐。” 小姐听了刚要转身,匡宗元说:“别慌。我的要求有点复杂。可乐要加热,内煮一颗九炙的话梅,记住,只一颗。还要加上嫩姜三片。千万不要老姜,太辣。也不可放得太多,三片正好。” 小姐柳眉微聚,点点头,刚要走动,匡宗元说:“请你复述一遍。” 小姐说:“加热的矿泉水一杯。加热的可乐一杯,内煮九炙话梅一颗,嫩姜三片。不要老姜。” 匡宗元侧侧下巴,表示认可。小姐轻吐一口气,急着去操办。 卜绣文打起精神和匡宗元对话。说:“看你喝的这复杂劲,好像一道中药汤。” 匡宗元说:“我这是洋为中用。经过改良加工的中式可乐,别有一番风味。你可以尝尝,也许会爱上。” 卜绣文说:“这是你自己发明的?还是跟人学的?” 匡宗元说:“跟人学的。” 卜绣文说:“谁这么有创意?” 匡宗元说:“我老婆。” 卜绣文说:“噢,你有一个好老婆。” 匡宗元说:“乡下黄脸婆。我是糟糖之妻不下堂。” 卜绣文说:“看不出啊,匡总还这样具有传统美德。” 匡宗元说:“你好好看看,我的美德还多着呢!” 卜绣文说:“咱们相识这么长时间,我还没听你说过自己的家世呢。” 匡宗元说:“想听吗?我讲给你听。” 卜绣文暗骂自己昏了头,应对无方。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以她现在的心境,恨不能找一间地穴隐身,哪有兴趣听谁痛说家史。但财神爷得罪不起,便说:“我想你的身世一定很富有传奇性,相当于一部电视连续剧。今天时间有限,我们以后找个从容的机会,听你从头说起。” 一个婉拒。匡宗元很扫兴,但又没辙,顿了半晌,说:“我是个乡下人……” 卜绣文说:“我看你从里到外,刷洗得没有一点黄土味了。” 匡宗元说:“我以前不好意思告诉人家我是个农民的儿子。觉得那是先天不足的家丑。现在不啦,农民的儿子,更说明我非凡。和我今天做到一样位置的,有很多人。他们的基础是什么?就像一座山,高,谁都能看得着。但是,它是从什么基础上升起来的?有的人从零开始,有的人从那海拔五千米开始,我呢?我是从吐鲁番开始的,完全一个负数……” 对于贫寒出身的生意人,一谈到他们的奋斗史,那就像点燃了鸦片,醺醺然没完没了。 卜绣文正不知如何截断话头,小姐把热的水和可乐送上来,她赶紧端起杯来说:“好,匡总,那就为您从负数升到八千米而干杯吧!” 这种提议和这杯水,是不能不干的。匡宗元一饮而尽。 抹抹嘴边褐色的汁液,刚要重开话匣,卜绣文说:“匡总,您今天点的什么菜啊?” 匡宗元说:“我按你的口味所点。” 卜绣文说:“咦?你可知我爱吃什么?” 匡宗元说:“这东西又清淡又松软又甜……又是你平日难得吃到的。” 卜绣文本来想好了要对匡宗元不卑不亢,尽快应付完事走人,也许是腹中胎儿作祟,她竟出奇地饿起来,听到淡、软、甜这些字眼,唾液的分泌开始旺盛。 匡宗元是何等人精,马上注意到这一变化,对小姐吩咐:“上热菜。” 菜上来了。先闻到一股木头发酵的味道,好像冬天的森林。待细细地看那道菜,一粒粒椭圆形的石子状物,表面好似很坚硬,但有着网状的致密花纹,闪着沥青一般油亮的色泽。 “这是什么?”卜绣文虽说美味佳肴领略无数,但这种古怪的东西,还是初次看到。 “猜猜看。是我特意不让小姐报菜名的。”匡宗元很得意。 “可以尝尝吗?”卜绣文不相信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食物。 “当然可以。”匡宗元显得很大度。 这小水雷似的玩艺一入口,先是有些发霉的味道,然后就变成浓郁的芳香,软滑无比。在表面的漆黑色之下,咬开的剖面成为浅褐色,有着年轮一般的纹路。 依着卜绣文的爱好,她不喜欢霉味的食物,但是此次怪了,她被这种奇异的味道所吸引,竟连吃了好几筷子。“好吃好吃。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真把我考住了。”半真半假地认输,既饱了口福,也让匡宗元心理上得到满足。 匡宗元果然高兴,说:“告诉你吧,这是法国空运来的鲜松露,也就是蘑菇的一种。它可不是长在树根附近,而是埋在地底下。要想找到它,得靠训练有素的猪,用鼻子拱出来。 空运的时候,要和鸡蛋储存在一起,这样才能保持住风味。 法国人称这玩艺叫——黑钻石。“卜绣文心想,看不出这个家伙,飞快地雅起来,居然也会点法国料理了。支撑他的是一只独角兽——钱。 医宗元说:“你怎么不说话了?我点的菜是否合意?” 卜绣文说:“合意。你这蘑菇带有蜡烛吹熄后的浊鼻篝火味,还混合著一种轻度腐烂的桃子的味道,吃到最后,又蒸发出甲虫的味道……真够奇怪的了。要不是亲口品尝,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怪异的味道。” 医宗元笑道:“难得你把这玩艺的味道,说得这么到家。 我吃过多次了,只是喜欢,却形容不出,真是亏了。要知道,得成打的法郎,加上人民币,才把这种味道输送到嘴里。不容易啊。“卜绣文笑笑,不接茬。 匡宗元话锋一转:“你觉得咱俩的合作,合意吗?” 卜绣文说:“合意。” 匡宗元说:“今日约见卜总,就是想进一步地合作,你投入更大的资金,我们就会有更大的收益。看你的决心了。” 卜绣文说:“我没有钱了。能投入的都投进去了。” 匡宗元说:“女人总是会有私房钱的。” 卜绣文说:“连这种钱你也惦记着啊?” 医宗元说:“你说错了。不是我惦记着,是我给你指出一条生财的路。不是我求着你,应该是你来看我的事。我是觉得和你合作的不错,给你一个机会。说来,也是我这个人怪,那么多人抢着请我吃饭,把钱送到我手里,我不愿招惹。你却要我求着。你说,我图的是什么呢?” 卜绣文说:“我也正纳闷啊。” 匡宗元不语,看着卜绣文。他近来自觉有一个惊人的重大发现,什么女人最性感呢?就是高贵的女人。因为高贵,就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就有了点意思。假如把匡宗元征服过的女人列一个花名册,在“高贵女人”这一栏的记录上,基本上是零。匡宗元要有一个零的突破,不然他就对自己大不满,觉得对不起父老乡亲。 不知是加了话梅和姜片的可口可乐,是否发生了神奇的化学变化,总之,匡宗元今日格外兴奋。他说:“绣文,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我图的是你这个人。我现在有一个巨大的商机,给了谁,就等于是把黄金送给谁。” 卜绣文心想:糟糕!这个流氓,把商机和色胆搀和在一道了。对这杯怪味鸡尾酒,是饮还是泼?看来,他说的财富不是假话,但邪恶也很明显。要是平时,卜绣文肯定守身如玉地拒绝了这明显的挑逗,但是今天,在医院的那场谈话,摧毁了她封闭已久的城堡。那只膀胱开始流淌了。 你是什么人?你早就没有资格奢谈贞节! “你要做什么?”卜绣文明知故问。 匡宗元说:“我要做的是什么,绣文你不知道吗?” 卜绣文什么都知道。但她今日乱了方寸。她什么也都不知道了。那些法国松露里也许有迷魂药的成分?或者说,她知道,但她要装作不知道。知道了,太痛苦,什么都不知道,就有一种迷幻的麻木。 这顿饭,卜绣文吃的很多,吃相狼亢,一如饥肠辘辘的农妇。午餐过后,卜绣文同匡宗元开了一间饭店的房间。当饭店的房门在身后刚一掩上,卜绣文就迫不及待地扑向了匡宗元。没有前奏,没有爱抚,没有任何游戏,卜绣文如狼似虎,一把剥去医宗元的衣服,把老道的匡宗元吓得不轻。当然,他不是真的害怕,只是惊叹自己的女搭档淑女的外壳之下,竟是这样放浪形骸的香艳肉体。 不过,很快这个情场老手就发现,除了疯狂,这个女人在性事上很简单,简直是个雏儿。她狂野的索要的,只是一样东西,就是——猛烈反复的撞击。她的呻吟,她的起伏,她的嚎叫,她的奋勇迎合……都是围绕着“力度”这一项回旋。 她好比一个深臼,他好比一根铁杵。臼毫无廉耻地要求杵,撞击再憧击……对于这样的要求,杵在开始的时候,无疑大喜过望。他原本以为她是一个性冷的女人,把这样一个女人燃烧起来,虽然很费功夫。但对老手来说,就像遇到了一块死木疙瘩,找准它的纹路,劈将进去,才是老斧头的英雄气概。所以,匡宗元起初以为是自己精诚所至,道行深厚,很有几分得意。但很快,他就发现大事不好。男人是最怕女人不要的。他要千方百计地刺激女人要。但女人一旦要起来,他又是最怕女人还要的。这个卜绣文,你还没要,她就发了疯似地要。要完了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匡宗元很快就发现,在这件事上,女人的潜能要比男人深厚若干倍。 杵很快就山穷水尽,臼才方兴未艾……匡宗元的身子,被酒色淘得差不多了,虽说凭着西洋参印度神油之类,勉力支撑,在这种肆虐的攻势之下,很快也就如牵拉过度的松紧带一般,失却了弹性。 “还要!”卜绣文血红了眼睛,虎视眈眈地说。她精心修整的发型,被淋漓的汗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再也保持不了优雅的造型。披散的发丝如同画皮中的妖女,遮挡了半张苦睑。“不成不成了……你厉害……甘拜下风……等我买到伟哥,再一醉方休……”匡宗元急急收兵。在他的冶游史中,从来还没有这般记录。但他不恋战,不行就是不行,休养生息后再卷土重来,来日方长吗!留着家伙在,还怕没乐子?! 卜绣文鬼魂一般回到家中,双腿酸软,腰骶之下,行尸走肉。她梦魇般漂浮着自己的双脚,面对镜中那个眼眶虚肿很琐丑陋的女人,解嘲地想,就算是做了一回妓女吧。最昂贵的妓女。这一番云雨,联络了和医宗元的情感,换来的代价,是要以多少万计算的。 对着自己的灵魂,她解释了自己方才的举措。然后,就比较他心安理得了。她怅然地看看闹钟,惊奇地发觉:肚子里的孩子的生父——她的丈夫——夏践石就要回来了。 卜绣文感到腹中的胎儿一阵不安的躁动……是啊,她受到了猛烈的撞击,佛头著粪,肯定闻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父亲母亲的邪恶味道,她怎能不拼命抗议呢! 卜绣文残酷地冷笑了一下。对谁呢?对自己。对腹中的胎儿。对着那胎儿的父亲。 卜绣文这才发现,原以为靠着肉体的沉沦,可以麻木自己的神经,但其实,它在忙乱的运动之后,是更清醒和痛楚了。她所面临的困境,非但没有解除,更复杂龌龊了。若是说以前她还是被迫地欺瞒了夏践石的话,如今,她是否打算设下一个圈套,让夏践石永远不知真情? 她无力地瘫在沙发上,猛力敲着自己的头颅,好像那是一个踩扁的易拉罐。她的手下意识地沿着身躯向下移动,最后停止到了腹部。小腹部。她知道那里成长着一个胚胎,在今天致命的谈话之前,她对自己的这一部分躯体,是饱含期待和怜爱的。那里生长着希望,建设着新的生命结构。现在,它成了废墟。 卜绣文的手突然停住了。她感受到了指端下有轻轻的跳动,好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呼吸。她吓了一跳,手指不由得抖动起来。她生过孩子,知道在这样早的时期,那个胚胎的活动,母体是感受不到的。那么,此刻的这个胎儿,是否知道了她的生命遭受到了极大的风险?卜绣文悟到,正是因为刚才激烈的性事,使胚胎受了袭扰。那个小人,用尽她微薄的气力,狂怒地抗议了。卜绣文直到这时,才恍然明白自己险恶的用心。 她戳破了自己挂起的帏帐——她知道要保全一个健康的胎儿,尤其是这种富有特殊使命的胎儿,是要静谧安宁祥和平稳的。她大行房率,同另外的男人,如此肆无忌惮。他明明知道这禁忌,却迫不及待地这样做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混乱,很肮脏。方寸之地层聚着多个人的信息。她自己的血液,夏践石的骨肉,匡宗元的体液…… 那是一个恶棍。纵使是纯粹的商业利用。她也不至于如此下作。她卑鄙地把这个男人当作工具。她和他的交欢,不是出于欲望,而是杀机。在潜意识里,她已决定谋杀这个夏践石的孩子了。她狡猾地借用匡宗元,首先判了这个胎儿的死刑。她是希望自己流产的,在一种自己不负责任的情况下,让那个胎儿自动脱落。假借他人之手,让一颗立足未稳的青苹果,摔碎在地上。这就是自己的动机。 当她想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蕴含的意义之后,她为自己的卑鄙颤栗不已。但因此,她也就坦然了。 她双手合十,仰望上天。她不是佛教徒,也不信那些有名有姓的神。但她为自己创立了一*神,每当她陷入极大的恐惧之中的时候,她祈祷这尊神,期待着神理解她的苦心,原谅她的暴行,不要把更大的灾难降临在她的头上。 这样默默地拆待了一阵之后,她的心灵渐渐平息了。她觉得自己是问心无愧的。为了拯救自己的女儿,她只能再次铤而走险。她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一个如一瓣露珠样清澈的稚嫩生命。她无罪。没有人能谴责她。当一个女人不知道软弱为何物的时候,勇气就会助地完成非凡的创举。是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事情,是一成不变的。她既然能够创造出一个生命,她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呢! 现如今,怎样对待腹中胎儿?问题的实质,就是如何对待夏践石。这个孩子,是夏践石的骨肉。在确切得知夏早早不是夏践石的后代之后,这个孩子就是夏践石惟一的血脉了。告诉夏践石,夏践石会怎样想?对于多少年前的旧案,他执何态度?会不会恼羞成怒? 卜绣文不知道。她无法想象夏践石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那张平静的学者的面孔,会浮现怎样的表情。她从未觉得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人,竟是如此陌生。 不管反应如何剧烈惨痛,她得如实告知他。如果说,夏早早究竟是谁的儿女,卜绣文还可以说是自己的隐私的话,腹中这一胎儿的去留,夏践石是有决定权的。 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卜绣文和夏践石,成了仇家。卜绣文是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奋斗,夏践石也要为了自己的亲生孩子而奋斗。 何去何从,定有一搏。 把这一切都理清楚之后,卜绣文站起身来,给夏践石打了一个电话。 “践石,你此刻在哪里?我想立即见到你。” 夏践石说:“我在办公室收拾东西,马上就回家。别着急。” 卜绣文说:“你不要回家了。就等在办公室好了,我马上就去。” 夏践石说:“怎么,你是不是直接要到机场去?你身子不像往常,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你自己,事业上的活动,能减就减些。没了你,也就没了早早,也就没了我……” 卜绣文打断了夏践石的咦叨,说:“我这就出发。你等着。”说完,不给夏践石喘息的机会,放下了电话。 她不能在自己的家里同丈夫谈这个可怕的话题。换一个环境吧。如果谈崩了,也好有个缓冲。无论是丈夫留在办公室,还是自己找个饭店过夜,都比两个人呆在自己的家里,却如路人一般冷漠要好。 夏践石围着围巾,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头雾水。见卜绣文风尘仆仆地赶来,忙说:“你坐沙发上,歇口气。我这就给你彻茶。” 卜绣文说:“我不坐沙发。我就坐在你对面。这样正好。 菜也不必彻了,我喝不下去。“其实,她担心的是,夏践石听完她的话以后,会不会把热茶泼到她的脸上呢?不管结局如何,她还要苦斗下去,她不能脸上带伤。 夏践石惊诧莫名。妻子表情怪异,端来一把椅子,坐在桌子对面,形成楚河汉界的局面,好像谈判双方。结婚十几年来,摆成这到形式,这是第一次。 他说:“老婆,你又搞什么鬼?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这种把戏,小年轻玩的啦!”他不是一个擅长开玩笑的人,此刻这样打趣,是为了让气氛和缓些。 卜绣文嘴角抽动了一下,勉强算是笑的回应。她明白夏践石的好心。她决定不顾一切,倾巢出动。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她说:“践石,我想告诉你的事,对你来说,很意外。打击很大。本来,我是想瞒你一辈子的。可是事关早早,我必得说实话。” 更践石双手交叉,紧抱在胸前,这是一种拒绝接受对方所传信息的典型姿态。他害怕了。 卜绣文值得这涵义,但她一定要说下去,而且要快快地说下去,她的毅力也是有限的。 “践石,早早不是你的孩子。她到底是谁的孩子,我也不知道。这不是我对你不忠,实在是灾难来的太突然。关于这件往事,这么多年,我只想完全忘掉它,详情,我以后跟你说。可是,这次早早一病,医生建议我们再生一个和早早同父同母的孩子,现在化验结果出来了,我腹中的孩子和早早的基因不符。这胎儿何去何从,我们俩得从长计议……” 卜绣文一口气说完了。她变得很平静,好像风暴之后的海洋,再无一丝气力掀起涟漪。夏践石一声不吭。很久很久。 叫人疑心他是否睡着了。 “你是说早早不是我们的孩子?”夏践石的声音有一种不真实的梦幻音调。 “是。她是我的孩子,但不是你的孩子。”卜绣文冷酷地说。 “这一怎一么一可一能一呢?!”夏践石咬牙切齿地说。 “她不是我的孩子,她是谁的孩子?她从一懂事就叫我爸爸,难道她还在这个世界上管别的男人叫过爸爸吗?!绣文,你志不忠,你说不说,那是你的事。但我是早早的爸爸,这是千真万确的啊!”夏践石涕泪交集。卜绣文猛地站起来,伸出哆嗦的双臂,把这个男人拥在自己的怀里。“践石,早早是你的!是你的!”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夏践石目光如炬,问。 “是。这一个,千真万确。”卜绣文哽咽,不单是因为愧悔,她感到腹中剧痛。 “要是……把她生下来呢?”夏践石问。 “那……来不及啊……早早就没命了……”卜绣文强忍着痛说。 “……我都要……都想要啊……”夏践石嚎叫。 卜绣文没有答话。她痛得弯下腰去,一股鲜红的血液顺着袜子,洇红了脚面,很快充满了整个鞋子。 “践石,我对不起你,没有选择了……”卜绣文软软地滑在了地上。 卜绣文给魏晓日医生打电话,说明了她和夏践石的决定。 第十二章 魏晓日百无聊赖。病历懒得写,病史记不住,治疗计划也下得毫无创意,进入一种抑郁萎靡的状态。他真怕自己哪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医学是一门残酷的学问,残酷到自己无以为继,只好对几十年寒窗苦读积累下的知识,说声“拜拜”,落荒而走。 他想让心事自生自灭,但是,他做不到。 也许,他真正想逃脱的,是他的处境。导师将“血玲珑”的计划委托给他。“血玲珑”执行之初,就遭遇到了巨大顿挫。卜绣文已流产,他们夫妇决定再度怀孕。夏早早的生父究竟是谁…… 太想找什么人聊聊。电话本翻得如同洗扑克牌,几遭撂下来,也选不定和谁谈合适。 医院的同事吗?太近了。大学的同学吗?太远了。几个与自己关系不错的长者?可惜目前在此地的,都是女的。魏晓日不想再和女人谈话了,很想听听几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男人的意见。可是,男人们都在忙。不是在天上飞,就是在地上跑,偶尔找到一个,那人倒是很关切,忙问:“晓日,到底出了什么大事?闹得你这么心神不定的?先告诉我一声,我去完局长家,就去找你!” 魏晓日去意阑珊了。说:“没什么事。不必了。以后再说吧。” 他在电话本上看到了一个名字——梁秉俊。他一时没想起这个人是谁?要知道,被他记载到本子上的号码,应该是个熟人。他会接到很多名片,通常他都随手扔掉,只有极少的人名,有幸进入他的本子。名片是靠不住的,本子才是亲密关系的证据。 熟人而想不起来,看来自己是病了? 他就赌气,反复想。总算想起来,那个古生物学家。 他就给梁秉俊打电话,为了自己的这一番冥思苦想。基本没寄希望。古生物学家常在野外。巧。他在。 “您可能记不得我是谁了。我叫魏晓日,是回春医院的医生……”魏晓日的声音不很确定,毕竟,太冒昧了。 “记得。当然记得。”梁秉俊很热情很肯定地回答。然后,他沉默。并不问,只是平稳呼吸着,等待着。 魏晓日感到安心。他说:“我很想和你聊聊。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大事……” 对方就笑了,说:“干嘛非得有大事?欢迎你。只是,我在做一个实验,走不开,你得到我的实验室来。” 实验室很大,博古架样的设施上,摆放着一些排球、垒球般大小的石块。一只电锅子样的容器中,装有粘液样的物质,一只机械手,执一玻璃律,不停地搅拌着。轻微的摩擦锅底的声音,均匀刻板。 “你一定没想到我会给您打电话吧?”魏晓日说。他很想满意这里的环境,不像酒吧那样喧闹,也不像茶室那样郁闷。有一种科学的味道,安宁隔膜。谈话,这样的氛围,最好。 因为安宁,你可以敞开心扉。因为隔膜,你没有顾忌。 “我想到了。对于一个古生物学家来说,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梁秉俊说。也许是因为丧母的痛楚已然淡薄,再加上是在自己的领地,他格外从客平静。 “古生物学家,到底是干什么的,我还不太清楚。好在,医学和生物学,还有一点相通。”祝晚日说。 梁秉俊一指四周说:“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和它们打交道。” 魏晓日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那些排球垒球。不待魏晓日发问,梁秉俊说:“这些是化石。恐龙蛋的化石。古生物学,是一个很大的范畴。就像医学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内里还有儿科外科耳鼻喉科等许多细致的分类。我是专门研究恐龙蛋的。” 魏晓日肃然起敬,好奇心被挑起,第一个问题是:“恐龙蛋,好吃吗?”向完之后,又觉好笑,解嘲道,“你看,我尽想着吃。” 梁秉俊平静地说:“这很正常。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几乎所有的人,看到一种没见过的植物或是动物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问,能吃吗?这说明人类曾经有过多么漫长的饥饿的历史啊。” 魏晓日笑笑说:“看来,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你还没告诉我,恐龙蛋的滋味呢?” 梁秉俊道:“我也没见过新鲜的恐龙蛋,看到的只是化石。从理论上讲,该是好吃的吧?蛋吗,就是动物的卵细胞,储存了丰富的营养,从那里面,是要诞生一个崭新的生命的。每一个个体,都会把自己的精华,储存到蛋里。这是生命的法则。一个物种,若是没有了繁殖,它也就灭绝了。 魏晓日点点头说:“是了。繁殖和保护下一代,是动物的本能。” 梁秉俊说:“正是这样。特别是雌性。” 魏晓日环顾说:“这些恐龙蛋化石,都是你从野外挖出来的吗?” 梁秉俊说:“大部分吧。那个,椭圆形,像哈密瓜样的,是我从塔里木挖的。那个小的,有点扁的,是我从四川挖的,那个一头尖一头圆的,是内蒙古的……它们的年龄都有六、七千万年了。” 魏晓日看着如数家珍的梁秉俊,不禁心生惭愧。在医院里,悲哀常常遮盖了病人家属的真实能力。病床前的梁秉俊,是一个窝囊的孝子,但在这里,他指点江山,运筹帷幄。 魏晓日说:“给找讲讲你在野外的生活,好吗?” 梁秉俊缓缓地说:“在野外,当你和一块七千万年以前的骸骨相德以沫的时候,什么烦恼,什么爱情、什么评职称,甚至连死亡,也变得微不足道了。你的手接触到的就是死亡,一场发生在七千万年之前的死亡,你想到了什么?你只有羡慕啊!生是无法保存这么久远的,只有死亡,才是永恒。 再看看四周,蜗牛用身体铺出银白色的带子,很干燥。干燥已经持续很久了,再继续干燥下去,这颗蜗牛铺出的带子,可就要变成粉红色的了,它要早死了。有一只灰兔,不害羞地跑过去。它的一只耳朵耷拉着,另一只却骄傲地立起。这是一只奇怪的野兔。幸好它不知道,这使它很安详,甚至没发现我在注视着它。蝴蝶的翅膀,如同秒表一样,精确地一张一合,好像在掐算着世界的末日何时到来。蓝色的马街草花,不自量力地对着太阳歌唱,它的如同微型海带一般舒展的叶子,坚韧地铺排着。蛇海精致小巧地红着,诱惑着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毒蛇。可能是因为等得太久了,它们气愤地变成了桑葚般的紫红……“魏晓日听得神往,说:”真奇妙。在这种大的时空背景之下,你会想到什么?“ 梁秉使肯定地说:“会发生化增。你一定发生优价。如果你不发生忧极,你就不是人,是种或者是魔鬼了。你必得想,七千万年以前,恐龙看到过这一切吗?它们,吃蛇零和野兔吗?它们欣赏过如此绮丽的风景吗?有一种类似宗教的情绪悄悄升起。当然,我是不简任何教的,我相信生命的永恒。不单是人类的生命,是所有的生命。比如恐龙。” 梁秉俊停顿了。 魏晓日突生奇想,这梁秉俊,该是一匹恐龙的转世灵童吧?从他的目光,你知道在他眼里,恐龙不是化石,是有温度和血脉的。那些洁白骨缝里,有着天书的文字。 梁秉俊自言自语道:“恐龙曾经多么强大啊,比今天的人类要强大得多。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的白骨为证,狂妄的人类,是一定不相信,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曾经繁衍过如此庞大的生物,你无法设想恐龙怎么能吃的炮?以今天地球的植被来说,怎么能养得活那么多生龙活虎的恐龙呢?当你和一个巨大的谈团朝夕相处,往来中的时间,动辄是以千万年计算的时候,你就发生了一种必然的变化。你对世事淡然如水。” 魏晓日频频点头。他被梁秉俊的口才惊呆了,看他出口成章的样子,他相信梁秉俊一个人在野外的时候,一定对着山岳河海和恐龙蛋,吟诵过这些话。他很想把感想剖白,但梁秉俊不给他这个机会,兀自说下去。 “白天,云中的光束,如同巨大的黄金麦管,把太阳的光芒,吐纳到辽阔的原野。夜晚,金周寒冷,星空浩瀚。我睡在帐篷里,抚摸着石头,我能感觉到石头内部的温暖和力度。 石头是有生命的,一种非常缓慢的生命。星星是有生命的,一种非常遥远的生命。在帐篷的缝隙里,可以看到流星,如同失归之长,无所着落地弥散在空中。我常常陷入极端的悲观,叹息生命的短暂和死亡的不可战胜。可我又是不可思议的乐观着。在如此阔大的尺度之下,还有什么不是草芥不是游丝不是烟云呢?如果你不乐观,你还是要死,你的创造性反而得不到淋漓的发挥。所以,我这个人啊,一方面非常出世,一方面又非常人世。“梁秉俊停顿下来。屋子里很静。机械手刮锅底的声音,好像放大了许多。 魏晓日好奇地问:“那么,恐龙为什么灭绝了呢?” 梁秉俊说:“就是它们出了问题。”他用手四周一指,口气十分亲昵,好像致使恐龙灭绝的元凶,就藏在这件实验室里。 魏晓日惊俱:“谁?”他看到梁秉俊的手指停在博物架上。 梁秉俊说:“就是这些恐龙蛋啊。据我的研究,在恐龙生活的晚期,它的蛋都孵不出来了。也就是说,恐龙的繁殖出了问题。一个物种,没有了健康的后代,它哪能不灭绝呢?所以,何种生物,只要它的后代,开始患莫名其妙的病症,那么,这一物种,距离整体的灭绝,就非常迫近了。” 魏晓日突然联想到很多,冷汗沁出,问道:“那结局呢?” 梁秉俊说:“恐龙做过抗争。尽它们的力量和智慧。但是,没效果。恐龙终于灭绝了。这就是结局。我们都知道的。” 魏晓日说:“这太可怕了。” 梁秉俊说:“这没什么可怕的。自然法则而已。我看,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好事呢!” 魏晓日说:“怎么是好事?一个物种灭绝了。现在,一种蝴蝶一种鸟灭绝,都是大悲剧。您却说得这样轻巧!” 梁秉俊说:“恐龙当年长得太大了,超过了地球的负载,不灭绝,怎么办?如果恐龙不死,就没有哺乳动物的崛起,也就没有人类的辉煌。所以啊,灭绝是好事。虽说对那个物种是灾难。 魏晓日让这些观念,搅得目眩。他喃喃地说:“那人呢? 人类的后代,也开始得奖名其妙的病了。“”人是应该灭绝的。因为人的发展到了顶峰。一个物种,发展二百万年,就该让位了,人类快到这个大限了。人类的污染和泛滥,造成了多少破坏和奇怪的病症?人把地球糟问得不成样子了,地球是无言的。但是,报复无所不在。人得收敛自己,不然的话,就会重蹈恐龙的覆辙……“ 魏晓日急急争辩:“可是人,是不甘心的。” 梁秉俊说:“对。人也要抗争。但愿,人聪明起来。在最后关头,刹住脚步。那样,可以延长大限。” 魏晓日听着,沉思着。 梁秉俊突然害羞起来,说:“魏医生对不起。我啊,一个人在深山老林跑惯了,常常喜欢自说自话。因为若是总不说话,当我回到人群中的时候,就不知道怎么张口了。我倒忘了,您是有事来的。这倒好,成了我的独脚戏了。我说完了,我不说了。轮到你说了。” 他可真是说话算话,真的就钳闭了嘴,很认真地等着巍晓日说话。 魏晓日突然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原本就不知道说什么,但来时,有一团厚重纷杂的团块,堵在他的胸臆之间。现在,这团东西渐渐地软化了,变得有了一些缝隙,有一丝风微微吹过。是啊,生命就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当中的人,都在全力挣扎,他只有投入进去。 看着梁秉俊期待的目光,魏晓日觉得自己一定得说点什么。 他说:“有这么一件事。你肯定得问我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关系,肯定是有的,我是一筹莫展了。但请你别问我,因为这关系到一个病人的事。我不能详说……” 梁秉俊点点头,表示能够理解,一切悉听尊便。 魏晓日开始讲。 “你就假装我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吧。这样,叙述起来比较方便。” 那时候,我在国外读书。我的妻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我们书信往来,感情日渐加深……后来,我们就商定了日子,准备结婚了……当时,我正在做一项很重要的研究,说好了婚礼的一切准备工作都由她代劳了……她人很能干,包括看望两家老人和通知亲属等等,都是她一个人操持。我只等着日子一到就回来做新郎官…… 后来,就在我拟定到家的前半个月吧,我的母亲突然病了。她孤身一人住在乡下,说是不喜欢城里的热闹。平日还好,有远房亲戚们照料,病了的时候就很孤单。 我的未婚妻是很贤慧的,听到这个消息,就坐了火车去看她老人家。 我们家所在的地方,是很偏僻的。走了很长的路到家一看,老人是肠胃虚火,服了乡下郎中的多副汤药,已经好多了…… 她在床前替我尽了两天孝道之后,我母亲对没过门的儿媳说,我好多了,你还是回城里忙你的事吧。我见了你,人漂亮脾气也贤惠,病就好了一大半。过门这样大的事,该由婆家的人帮着张罗,可我们家人丁稀,帮不上你的忙。你不必守在这里照料我了,回去吧。你要再呆下去,我心里不安,病反倒好得慢了…… 就这样,我的未婚妻决定坐大清早的火车回去。我们那里是个小站,每天只有这一趟客车停靠。说好了由我的一个叔伯兄弟送她到车站…… 一切都安排就绪。下半夜时分,我的未婚妻告别了我母亲,走到叔伯兄弟家,没想到那人突然病了,挣扎着说、大妹子,我送不了你了。我再给你另找个人吧…… 我未婚妻看人家很忙乱,就说,不必了。我自己再找一户亲戚送吧。说着,就自己走出了家门。乡下人实诚,就放心地让她走了。 她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到哪里去找人?!想再回婆婆家,又怕老人家着急,她是个好强的女人,想到临近婚期。要办的事实在多,耽搁不起时间。看看东方已露出依稀的白色,她想,路也不很复杂,天色也越来越亮,就一个人上路了。 她真是个胆大的女子,胆大帮了她不少次忙。但这一次,胆大害了她。 她一个人往车站走去。正是秋天,乡间的小路被茂盛的庄稼围得严严实实……突然从草丛里钻出一个男人,将她强暴了…… “完了?”看到魏晓日医生长时间的沉默,古生物学家忍不住问。 “基本完了。”魏晓日说。 “没什么了不起的啊。这样的事,全世界每时每刻,几乎都在发生。”梁秉俊轻描淡写。 “你怎么能这样冷血?这对一个女人,是重大的伤害啊!”魏晓日痛心疾首。 “我看到您很投入,练了好多遍?预备着报案?”梁秉俊说。 “喔,是吗?那我是太入戏了。”魏晓日觉察到自己有些过分,不好意思。 “那您现在的难题是什么呢?”梁秉俊思索着。 “我要找到十三年前强xx那个女人的那个男人……”魏晓日答道。 “这并不难。您报案。” “按照司法程序,已经过了追索案犯的时间。十三年了。 现在,只有利用民间的力量,来查证这件事。“魏晓日解释。 “喔,原来是这样。那为什么女人的丈夫和那个女人自己,不来作这件事?”梁秉俊不解。 “那个女人刚流产,身体很虚弱。丈夫是一位学者,他做不了这件事。况且,由当事人自己调查,也太残忍。” 梁秉俊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说:“为什么这起强xx案当时没有报案?” 魏晓日回答:“因为女人的自尊或是说自卑吧。被强xx而不报案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太多了。” 梁秉俊盘根问底:“既然当时都容忍了这种暴行,为什么在十三年后的今天,又旧事重提?你刚才说了,已经超过了起诉的时间界限。” 魏晓日说:“我们想找他,并不是想起诉他,而是要求他……”事已至此,魏晓口干脆把情况和盘端出。然后说:“我的导师钟百行先生的这个计划,名叫血玲珑。我是他的助手。这关乎到夏早早的花季生命,还有她的一家。梁先生,谢谢你。今天和您的谈话,使我获益匪浅。这件事,只有您和这些恐龙蛋听到,为了当事人的利益,还请您务必保密。” 人有的时候,真怪。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高度信任,比如在轮船或是火车的航行中。也许,正因为除却了利害关系,人才能坦诚相见。 讲了这么一大通纷杂混乱的问题,什么也没解决,但魏晓日觉得自己好多了,仿佛经历了森林浴吸足了氧气,又有能量投入到急流险滩之中。 听了魏晓日的话,梁秉俊,这位见多识广,知道七千万年以前恐龙长得什么模样的古生物学家,也如化石一般半张着嘴,僵在那里。 当魏晓日预备告辞的时候,梁秉俊说:“请再坐一会儿。 我想问,您是一位医生,您打算怎么调查呢?“ 魏晓日苦笑道:“正在想。也许,要找一个私家侦探。我这些天,开始看福尔摩斯的小说。” 梁秉俊双手往下投了按说:“我很想多知道一些细节。” 魏晓日不解:“您想知道什么细节?” 梁秉俊说:“女人遭受强暴的细节。” 魏晓日大惊失色,古生物学家至今单身一人,莫不是有什么性变态方面的疾患吧?他狐疑警觉地问:“为什么?” 梁秉俊不疾不徐地说:“要知道这种湮灭多年的案子,只有细节,才能提供破案的线索……” 魏晓日说:“谁来破案啊?” 梁秉俊说:“我呀。” 魏晓日说:“你?你不是古生物学家吗?‘” 梁秉俊说:“这并不矛盾。有人可以一边作着总统,一边当着木匠,两不耽误。一个古生物学家,是充满了想象力的。 他看到一个脚印的化石,就能推断出这只恐龙的身高体重吃什么是公是母多大年纪……这和破案,有异曲同工之妙。“梁秉俊说得很淡然,但有势不可挡的自信。 魏晓日大喜过望说:“您的……业余爱好……是侦破吗?” 梁秉俊有些羞涩地说:“不是。我爱……写诗。” 魏晓日不死心,说:“您以前当过侦察兵吗?” 梁秉俊回答:“没有。我除了研究恐龙蛋,没从事过其他行业。” 魏晓日又说:“您会少林棍吗?” 梁秉俊连连摇头:“不会不会。” “那武当拳呢?” “也不会。魏医生,您可能还要问我会不会硬气功飞檐走壁什么的,非常抱歉,我一样也不会。”梁秉俊索性绝了沈晓日的探索和期望。 “那……您以前配合做过什么案子吗?”沈晓日还在苦苦挖掘。 “没有。”梁秉俊很干脆,或者说斩钉截铁地否认了。 “那么……梁教授梁学者……您很为夏早早的生命担忧,我可以理解。可是这件事,您恐怕……”魏晓日失望,但对方的心情可以理解。毕竟有人表示拔刀相助,虽说是个银样蜡枪头。 梁秉俊说:“你不相信我这个和恐龙蛋为伍的书生,摇身一变,请缨出战,能有什么结果,是吧?” 魏晓日说:“您都看出来了?” 梁秉俊说:“看来我得像请战上前线的董存瑞,把自己的有利条件摆一摆了。好吧,魏医生,你听听看。第一,我有便利条件。时间充裕,野外作业的时候,可以走南闯北调查研究,经费时间都有保障。” 魏晓日想想,嗯了一声,表示认可。 梁秉俊接着说:“第二,我的逻辑推理和想象的能力优异。这除了得益我的职业的训练,还有天赋。您这个案子,并不需要刀光剑影的打斗。我可扬长避短。” 魏晓日翻了翻眼珠,觉得此项尚可成立。 “第三,我有生物学的知识。我看这个案子里,一定会用得着这些。设备仪器药剂……”魏晓日频频点头。说的对。 梁秉俊正色道:“这最后一项,最重要……” 魏晓日说:“是什么?” 梁秉俊说:“我听到了母亲的呼唤,要我尽力帮助夏早早。这是她的遗愿。” 魏晓日沉思了一瞬,就把自己的手,交到了梁秉俊的手里,紧紧握了一下。两人都感觉到对方手心汗液津津。 分手的时候,魏晓日说:“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梁秉俊说:“有些情况,得继续了解。你这么有信心啊?我现在反倒没有底了。” 魏晓日说:“你连七千万年前的事,都可以想象出来,十三年,算什么呢?” 第十三章 梁秉俊到卜绣文家中看望,关切之外,更主要的是亲做调查。 夏践石上班了,佣人把客人接进来之后,就到厨房堡滋补的汤去了。卜绣文因知道梁秉俊来,穿着家居服,安坐在沙发上,甚至还化了淡妆,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虚弱。或者说,她竭力想显得一切如常。 梁秉俊把一束半开的鲜花放在床前的小几上。“夫人,您好。别看它们现在不是很美丽,但过上一两天,所有的花骨朵都会大开了,那时就会好看了。”梁秉俊说。 “想不到,我们在这种情形下又见面了。”卜绣文说。虽然魏晓日已向她作了详尽的介绍,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该用哪种方式,会见女儿的逝去的病友的儿子,现在的业余侦探。 梁秉俊微笑着说:“我们有缘啊。” 卜绣文说:“我想你会帮助我的,是不是?” 梁秉俊很郑重地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卜绣文一下子热泪盈眶。她仿佛看到那个苍白而老迈的女人,在半空中慈祥地俯视着他们。 “我已经把这次怀的孩子打掉了,这是我丈夫的亲骨肉。我可怜老夏,这是他惟一的孩子,真正的孩子。可是,我狠心把他的孩子杀死了……我是一个坏女人……”卜绣文不知从何说起。先从骂自己开始吧。 梁秉俊充满关注地看着卜绣文,表示深深地理解她的内疚和哀伤。这种神态使卜绣文放松下来,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不会用世俗的眼光看她。 “梁先生,什么我都可以告诉您,反正我是不仁不义没脸没皮的女人了。只是,我所说的细节,千万别让老夏知道!”卜绣文说。 “他一点都不知道吗?”梁秉使问。 “是。他不知道。或者说,他不想知道。他对我说过,我可以服侍你的身子,其他的事,原谅我,我做不了。老夏能做的他都做了,他是个好人。” 大滴的眼泪沿着卜绣文的脸颊流下来,粉妆被冲开一道透明的小溪,露出惨白的肤色。 “夫人,我保证、永远不会向您的丈夫吐露一个字的。” 梁秉俊的话坚实平稳。 “好……那我们从何说起呢?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那个男人……”卜绣文刚擦干眼泪,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淌下来。她从未这样感到自己孤苦无依,甚至超过了十三年前。 “我也不知道。”梁秉俊说。 卜绣文露出失望的神色。“那……” “别着急。你的不知道和我的不知道加起来,我们就可能知道他是谁了。”梁秉俊开个玩笑,松动一下紧张的气氛。 卜绣文明白了这番苦心,双手握着拳,拼命使自己镇静下来。 “就从那一天的晚上说起……喔,正确地讲,是早上了。十三年前的那个凌晨……这当然对您来说很痛苦,但是,必须如此。”梁秉俊说。 卜绣文开始述说。 梁秉俊平静地听着。其实某些细节都同魏晓日说的一样,没有新的补充。但他仿佛头一次听到,专注的神情使卜绣文的回忆渐渐活跃起来。 “下面,我要询问一些感觉方面的问题。因为这是一个十三年前的案子了,我估计查找那个男人——我就不称他案犯了,将是十分艰难的。您精细的感觉,也许是我惟一的线索。”梁秉俊说。 卜绣文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知道下面的问题将很难堪。悲惨的记忆已被人的本能强压到记忆的深海,成为一具恐怖的残骸。现在,要将残骸打捞出水,一一复原,每一个细节都被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而那正是一个女人是不堪回忆的事件。 为了女儿,她一切都能忍受。 “那个男人的身高,你判断是多少?”梁秉俊问。 “我想,他大约比我高……十几公分吧……”卜绣文困难地回答。 “您是从哪里作出这样的判断的呢?”梁秉俊问。 “我的身高是一米六二。当他强暴我的时候,嘴唇强行亲吻我。由于他的身体比我高,胸膛和脖颈就弓了起来。我的丈夫身高比我高不到十公分,当我们行夫妻生活的时候,同样的姿势,他的头部就不必弯曲得那样厉害……所以,我判断他比较高……” 卜绣文双目平视着前方,嘴唇哆嗦着,不过逻辑清晰,好像在述说别人的事情。 “我们再问下面一个问题。既然两个人近距离地接触,你闻到他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气味没有? “有烟气……很浓烈……劣质……” 梁秉俊强调说:“特殊的。吸烟当然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但吸烟的男子实在是太多了。” “有汗气……”卜绣文痛苦地追忆着。 “请再回忆。” “有……一种清凉的水汽……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他推倒在草地上,所以才闻到水汽……但是,千真万确,从他的衣服里透出水的味道……”卜绣文努力回忆着,为自己不能提供更直接的线索而焦虑。水汽,这算什么呢?秋天的野地里,当然是有水汽的了…… 没想到梁秉俊高度注意地说:“您是说水汽渗透到他的衣服里面了?” “是的。甚至他的皮肤都有一种水的味道……噢,还有,他的鞋底粘有一种红色的泥巴……因为他用脚狠狠地踢我的腿……我的衣服背后是黄绿色混杂着青草汁的尘土,裤子的下摆都是红色的淤泥……。那套衣服被我烧了……一回到家,我就把那天我携带的所有东西,都烧了……我不想留下丝毫痕迹,这些东西都是我受辱现场的见证人……我不能留下它们……”卜绣文神色恍惚。 “好。我们再来谈谈别的。”梁秉俊打听了卜绣文的话。 “他的手指不很粗糙,但一只指肚上有茧子,在他粗暴地蹂躏我的时候,揪心的疼痛……”“喔,你能回忆一下,那是哪一个手指?”梁秉俊紧追不舍。 “这个……当时他的姿势是这样的……”卜绣文恐怖地扭曲着面孔,头像扒鸡一般极度后仰,姿势痛苦万分。但她另一只手顽强地模仿着另一个人舞动着,这使她分裂成罪犯和受害者两个人。 “是左手的食指。”卜绣文很肯定地说。 梁秉俊点点头,算是鼓励。然后紧接着问:“还有什么?” “他好像很慌乱,并没有经验。就是说,也是第一次…… 胡子很软,年纪不大…… “他穿的裤子很肥大,腰上系了一条皮带。因为我听到了金属搭扣的声音。他的衣服不是化学纤维的,即使在那样的暴力中,也是软绵绵的……”卜绣文艰难地回忆着,力求准确。 梁秉俊抱着双肘,沉静地听着。他不做任何记录,但罪犯的特征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形成。那个时机和场会太利于诱发邪恶了——一个孤身赶路的女人,而且肯定不是本地人……只是他身上的水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梁秉俊闸住自己的思索。继续问:“你当时同什么人谈过此事吗?是否有你记忆不清的地方,别的人还可补充?” 卜绣文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没有。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当时想,一生当中,我将永远不说。哪怕是这个罪犯以后犯了其他的官司,被人捉到,他自己供出曾有过这样一件罪行,警察找到我头上,我都不会承认的。” “为什么?”‘梁秉俊不由得吃惊。这种不配合的态度,对于他这一行的,实在是噩耗。 “因为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没有人能弥补我的贞节,那就让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卜绣文铁青着脸说。 梁秉俊点点头,他能理解。又摇摇头,他不赞成。 “谈谈以后的事情,好吗?”他换了一个话题。 “后来,我挣扎着爬起来,那个男人早就跑了。我以为我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由于我的剧烈反抗,他用拳猛击我的头部,眼前一阵金星,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看了看表,并没有过去很长的时间。他没有抢我的表,甚至连我身上的钱也没有动。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不能回我的婆婆家去,让老人受刺激。那我只有一条路,就是继续到火车站去。我非常艰难地走着,全身酸痛,头昏欲裂。走了很久,我才到了火车站,那列开往我的城市的火车早就过去了。这时,一列相反方向的火车开来了,停在这个小站。我麻木地上了车,我只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到哪里都行…… “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找了一间旅店住下来。我先在卫生间里洗了三个小时的澡,把全身的皮肤都挂得淤血……面对苍天我叫着自己的名字说,卜绣文,我告诉你: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还是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永远忘记这一幕吧! “于是,我又到火车站买了返程的车票…… “许多女人在发生了这种事以后,痛不欲生,述说自己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对自己说,不就是一次粗暴的性交吗?我忍了。哪怕就是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以后,那伤处也要愈合,人也依然要行走。至于心理上的痛楚,你觉得深重,它就时时刻刻鲜血淋淋。你不去理会它,它也就渐渐结痂弥合…… “您肯定觉得我这是自欺欺人。但一个遭受侮辱的女人,马上就是婚期,又不能对别人说,只有把这苦水咽到肚里,自己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我面临的情境更令人窘迫。我的未婚夫就要从国外回来结婚,我受了这样的凌辱,不知他会怎样想?” “我考虑了三天,决定什么都不对他说。因为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没有对不起他,我是为了照看他的母亲,才遭此磨难的。我告诉了他,他会内疚终身。他要是就此同我分手,我想,他必将受到良心上的谴责。他如果口头上说不计较,依旧与我成婚,但我知道,所有的男人都不会对妻子这样的遭遇无动于衷。即使当时出于遵义,他不说什么,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夫妻间也会留下驱不散的阴影。 “所以,不论为他还是为我,我都不能说。说了,有百害而无一利。当然,我不是处女了。我不想伪装。在结婚的前一天,我很不安地对夏践石说,因为我以前做过剧烈的运动,很可能新婚之夜不见红。 “夏践石诚恳地对我说,大家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会那样陈腐。 “他相信了我。 “我也坚定地相信自己还是处女。虽然,在生理上,不是了,但是,在精神上,我觉得自己是。这种坚信,产生了一种力量,一种幻觉。我不断地这样想,身体和整个记忆,就服从这一强大的指令和想象。于是,我成功了。 “我们处得很和睦。蜜月过后,践石又到国外去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因为时间相距很近,我无法判断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当然,我的主观上,是绝不愿意这个孩子是那个暴徒留下的种子。我也曾想过是不是做个鉴定,但这无法悄无声息地进行,必须要取夏践石的标本。这会使我以前所有的努力化成灰烬。思前想后,我决定听天由命了。 “我在恐惧中等待了九个月。孩子降生的那一刻,我真是如在炭火上煎熬。别的产妇只是感到生理上的痛苦,我心理上的负担更沉重万分。当我历经千辛万苦生下早早的时候,心中夹杂着欣喜、忧郁与巨大的疑问。医生把孩子抱给我看的那一瞬,我吓得紧闭了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我想,不论她是谁的孩子,我都是她的母亲。我既然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我就是她母亲的亲人,我要用生命保护她…… “那些日子我的心,真是矛盾极了。我像研究一件工艺品似的,端详这个小小的人儿。我竭力在她的五官上发现属于我丈夫的特征,生怕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其实那个人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渐渐地习惯了这个孩子。我想:孩子是无罪的。不论她的父亲是谁,我都要把她好好抚养成人。要让她受最好的教育,要让她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而为了这一切,我必须对她的身世严守秘密。 “这个决心一下,事情反倒简单了。我再也不考虑她到底是谁的孩子了,她就是夏践石的女儿。 “时间长了,我居然把这件事淡忘了。 “真的,按说这么要害的事是不会忘记的,但我确实是忘了。 “而且,夏早早真的赵长越像我和夏践石的孩子。有人说,一家人吃一样的饭,长相最后也变得一样了。我不知这话有没有道理,但早早和她的父亲很亲昵,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假如不是早早的病,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早早的身世之谜……” 梁秉俊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过一言。 他不会轻意打断对方的叙述,人常常在不经意当中流露连自己也意识不到的重要线索。再说这个女人即使在悲痛虚弱之中,也依旧章法严谨,无懈可击。 “我要是查出了这个十三年前的肇事者,您打算怎样呢?”梁秉俊谨慎地问。 “我要他把十三年前的事情再重复一遍。我要再怀一个他的孩子。和早早基因一样的孩子。”卜绣文坚定地说。 梁秉俊点了点头说:“明白了。” 卜绣文说:“谢谢您。”她挣扎着要坐起来,脸色显出病态的酡红。 梁秉俊说:“请好好歇息,调养身体。我将到夏先生的祖籍进行调查。已经过了十多年,当时又几乎无人知道内情。 而且我们这件事还不能得罪了当事人,因为我们并不是为了清算他,是要得到他的帮助……总之,我会尽力的。现在,请你最后做一件事,也许对找到这个男人很有帮助。只是,你的身体受得了吗? “没问题。我什么都能干。”卜绣文义无反顾。 “请你把当时的地形画一张图。”梁秉俊要求。 “这个……我不是当地人……多年前的事,怕记不准了……”卜绣文对自己很没把握。 “没关系。就按你的印象画好了。人的记忆,有时候,会在不经意当中,记下非常重要的线索。你想到什么画什么,没关系,也不是军用地图。”看卜绣文太紧张,梁秉俊打趣道。 卜绣文的精神果然放松了一些,拿出纸笔,精心画起来。 梁秉俊决定马上到事发现场去。正确地讲,那里不能叫做现场了,十三年之前的案子,实在已是陈旧场了。当然了,那里极有可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沧海桑田。但他还会站在那里,细细地揣测一个启明时分的浑身沾满水气的青年男性的心理。卜绣文把一张草图交给他。 “好。很好。请耐心等待。”他说着,站起来,告辞。并用手按住了卜绣文挣扎而起的肩膀。卜绣文感到那只手的温度和力量。 在院子里,梁秉俊遇到了前来探视的魏晓日。 “你开始了?”魏晓日皱着眉头说。 “是啊。”梁秉俊觉得魏医生不似以往热情。 “不要找到那个男人。”魏医生低声但是无比清晰地说。 “咦,这就怪了。老弟。不是你托付我的事吗?怎么,反悔了?”梁秉俊大不解。 “不是我托付你,是血玲珑的计划需要这样。”魏晓日说。 梁秉俊何等人物,立刻察觉了魏晓日和“血玲珑”有某些分歧。他不动声色地说:“魏医生,事已至此,就不单单是你我之间的事了。我已经答应了夏早早的妈妈,我得查下去。” “她想找到那个男人,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再生一个孩子。可你看到她现在的情形了,整体情况非常虚弱。那会要了她的性命。”魏晓日继续低声说。 “你以为不找到那个男人,她就会好好地活下去吗?”梁秉俊睁大他那双看惯了恐龙蛋的眼睛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从医学的角度……” 魏晓日说。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得尊重当事人。”梁秉俊说。 “你是不是看上她有钱了?你以为你帮了她,会得到一大笔钱吗?”魏晓日知道自己是刻薄和蛮不讲理了。不喜欢“血玲戏”实质性的进展。特别是在看到了卜绣文流产之后非常虚弱的身体,他力图阻挠梁秉俊的工作。他恨自己那天鬼使神差,找到了这位古生物学家并一诉衷肠。如今,欲罢不能了。 梁秉俊说:“魏医生,您知道,我们并没有一句话谈到钱。”梁秉俊并不恼,他从魏晓日的反常里,觉察到一些情绪。 魏晓日镇定了一下自己,转了话头说:“当事人喜欢血玲珑,但这个计划,很可怕。” “再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吗?再想想,再找找。”梁秉俊说。 “这就是今天的人们,所能想出的最奇怪的办法了。医学上的很多新的进步,都会挑战原有的秩序。比如几十年前,为了治疗精神病,是要把病人的大脑额叶锯断……那种残忍地锯断病人脑组织的医生,后来得了诺贝尔奖医学奖。” “你是说,钟教授也是为了得奖?”梁秉俊问。 “不知道。”魏晓日茫然。 正说着,姜娅跌跌撞撞地闯过来,全没了平日矜持文雅的风度,好像刚被人打了劫。 “姜小姐,您好。”魏晓日打招呼。 “您好……魏医生……我有急事找……卜总……”姜娅不情愿地停下脚步。 “有什么事,告诉我一下,好吗?”魏晓日口气柔和地说,但神情却是命令式的。姜娅踌躇了一下,她知道这位魏医生同卜绣文的关系非比寻常。但商业秘密也像战争情报一样重要。她勉强抽抽嘴角,算是笑了,说:“三言两语的,我也说不清。您也不一定会感兴趣的……”说着,就想绕过两个男人,进入卜绣文家。 “如果是长时间的谈话,我更要关切一下了。你知道,卜绣文女士的身体,已极不适宜激动。我是她的医生,她是我的病人。这里虽说是她的家,但我是奉了钟百行先生的医嘱,来这里执行医疗业务。我的话是算数的。”魏晓日守土有责。 “这个……”姜娅被钉在地上。 这是一个优美的庭院,花草的布局都十分精巧,高的乔木,低的灌木和藤萝花架,相映成趣,看得出主人曾刻意布置过。现在这一切都荒芜着,但春天是抵挡不住的,花在草丛中开放,把浓郁的香气飘散在空中,使人有一种身心膨胀的感觉。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站立在葱郁的绿色之间,彼此靠得很近,像是在探讨将到哪里去郊游。 姜娅一狠心,反正木已成舟,纸里包不住火。再说,真要是这个消息引出人命,自己的责任就大了。听医生的话,没错。 她说:“卜总破产了。我们……卜总……账上所有的资产,都已被医宗元输掉。除了债务,只可维持她一家最基本的生活……” 两个男人静静地听着。 “这个问题,就同我没有关系了。对不起,我先告辞一步。”梁秉俊告辞了。 魏晓日缓缓地同姜娅说:“事情还可补救吗?”他对商战是外行,只是按照医学的知识,在一场灾难性的病患面前,先判断一下是否可挽狂澜于既倒。 姜娅迟钝地摇摇头:“卜总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全力以赴地做着抢救的工作。商战就是这样,为了挽救危局,你必须投入更多的金钱。但这结果就是两个:一个是你从泥泞中爬起来。一个是你更深地陷入泥潭……” 她顿了一下,垂下浓密的睫毛:“很遗憾,我们卜总…… 这一次运气不好,成了后者……“”她连早早的医药费也搭进去了?“魏晓日问。 “是的……她背水一战……除了在我一再劝阻之下,留了一点生活费,其余弹尽粮绝……”姜娅眼眶有些湿润。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以她的条件,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新的工作。只是担忧这个心比天高的铁女人,该如何生活下去? “既然一切已无法挽救,我觉得你就不必将这些告知卜总了。”魏晓日宁静地说。 “那怎么行?这是天大的责任啊!”姜娅惊呼。 “她的身体状况,实在是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看,你同夏践石先生谈谈好了,这样你就从法律上解脱了责任。至于善后事宜,你跟随卜总多年,替她将最后的事情做好,也不枉你们相处一场。姜女士,拜托了。” 姜娅点了点头。业务上的事,这一段都是她经手的,善后还是有把握的。她的点头还有另一番意思,她被这个医生对卜绣文的情意所感动。 “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吧。”魏晓日似是无意地挡住了通往卜绣文卧室的花径。 姜娅知道此时自己的慌乱神情,是不宜见卜绣文的。那是一个何等精明的女人,一下就会看出破绽来。她说:“魏医生,我也拜托您了。” 魏晓日在花园里转了半个时辰,待自己气息平静如水,才走进卜绣文的临时病房。 “你同梁秉俊先生谈了这么久吗?又出了什么事吗?”卜绣文已若惊弓之鸟。 “不。没有什么事。你好好休息就是了。”魏晓日轻轻地拍了拍卜绣文的额头。他喜欢她这种病弱的样子,如同一个婴儿。而且她还破了产,这就更好了。 第十四章 魏晓日去见钟百行先生,一路上给自己打气:你呀你,一向对老师言听计从,今天可要顶住。 钟先生坐在宽大的皮椅上,微眯着眼,好像等着鱼儿自己上钩的老翁。 “血玲珑的计划实施得怎么样了?”钟先生问。他胖胖的手指轻轻敲着宽大的写字台面,手法娴熟,好像那是一个虎背熊腰的病人的肋排。 “由于基因检查证实夏践石不是夏早早的生父,夏早早之母做了中止妊娠的手术,现正在休养,按您的指示,我们正在寻找夏早早的生父……”魏晓日简短地介绍了情况。 “就是说,我们,回到了出发地。等于什么也没有做。”老人平和地说。 “是的。”魏晓日说。心里想,现在的情形比什么都没有做时,要坏得多。卜绣文的身体和钱财,都受到了强烈的伤害,不可同日而语了。 “不要紧。让我们从头来。”老师不慌不忙很肯定地说。 “可是,卜绣文的身体……”魏晓日吞吞吐吐。 “用药。营养药。她毕竟是一个健康人,只不过是暂时的虚弱罢了。”钟百行轻轻吹了口气,表示这件事不足挂齿。 “可是那个孩子真正的父亲,还没有找到。”魏晓日隐瞒了梁秉俊必将破案的承诺,希望老师知难而退。 “找。千方百计地找。必要的时候,在缩小范围之后,可以从基因的角度,比照更早早的基因,认可疑人群中提取相关标本,这个问题不是不可解决的。”钟百行一下子就点到了问题的要害和处理的捷径。 魏晓日连连点头,知道先生是不好糊弄的,暗骂自己首战失利。但他不灰心,待老师刚说完,立即叫难道:“这方法好是好,但需要很多的资金。” 钟百行说:“夏家不是很有钱吗?我记得那女人说,准备了一大笔医药费。” “那是以前的事了。近日,她的生意赔了,只够维持温饱。”魏晓日几乎掩饰不住自己幸灾乐祸的声调。在他的心目中,卜绣文的安危始终是第一位的。听到她破产的消息,他想这会使这个女人现实一些,不再一意孤行。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更希望此女一贫如洗,这样他和她就可以更平等,他就可以更好地保护她了。 钟百行轻轻抖了抖花白的眉毛说:“晓日,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你似乎巴望血玲珑方案不成功?” 魏晓日大惊,辩解道:“先生!我怎么会那样想?我只是觉得事情除了我们缜密的方案以外,其他的未知因素太多,希望很渺茫。” 钟百行说:“一个世纪以前,要说到征服肺结核,人们也都认为很渺茫。在进行医学探索的时候,医生必须有大无畏的精神。还要没有私心。”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魏晓日一眼。 魏晓日说:“我追随先生。并无一点私心。” 钟百行说:“我知道你很爱学习。但我的经验,不是你的经验。它们是我戴旧了的手套。我扔了,你拣起来,是没有用的。小伙子,在你的治疗笔记上,记下这句话。下面还要划上波浪线。这次,是织你的手套了,并不仅仅是我的事。” 魏晓日进门时鼓起的勇气顺时烟消云散。老师对学生永远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慑感。 况且血玲珑方案的决策者——钟先生,实践者——卜绣文,都有赴汤蹈火的勇气,他算什么呢?说好听点是一个执行者,实质一个工具而已! 他缄默了。 钟先生轻描淡写地说:“这样吧。关于血玲珑方案所需经费,都由我来支付好了……” 魏晓日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说:“先生,您不是开玩笑吧?这可是一笔相当巨大的开支啊……” 钟先生慈和一笑,说:“晓日,你做了我多年的学生,几时看到我开这样的玩笑?” 魏晓日说:“那……也要同师母商量一下啊。” 先生说:“我平生无任何嗜好,只爱医学。你师母她知道。这次,我将倾毕生所有,做一次医学试验,权当她倒霉,嫁了一个酒鬼,一个赌徒,一个铜板也没给地挣下。成功了,也许对整个人类是个贡献。失败了,我认命,给后人留下一个教训。只是我年纪大了,指手画脚还行,真正做起来,许多具体的事都得由你来于,希望你能同我肝胆相照、结伴而行。” 魏晓日一震,他听到了两个意思。一是导师提醒他不得三心二意,再次重申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另一层意思是明确了他在试验中的身份,不再是老师的助手,而是并驾齐驱的合作者。 责任重大。无以推托。他的原定方针土崩瓦解。 魏晓日说:“老师,请放心。晓日知道这是一项造福人类的试验。一定殚精竭虑,以不负老师重托。” 钟百行像南极仙翁似的,晃着硕大的头颅说:“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我知道有一家小院要出租,环境不错。你出面把它租下。待到那个卜姓女人再次怀孕后,就让她搬过去,找几个可靠的护士对她进行医疗和护理。她妊娠的所有的经过都要有详细的记录,直到分娩。这将是极其宝贵的第一手医学资料。对那个符合基因要求的婴儿,更要严加保护。待他的骨髓生长到一定的阶段,我们就可以最后地完成血玲珑计划了……” 春日温暖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落在魏晓日身上。血玲珑像一块粗砺的岩石,在先生的斧凿下,渐渐露出清晰的棱角。 “是。”他只有执行。 钟先生站起来,看着窗外,悠然说:“晓日,对于人,我们懂什么?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我不懂。也许,你懂。” 魏晓日忙说,“先生,您只懂百分之一,我呢,只有万分之一了。” 钟百行说:“晓日,你别紧张,我并非调侃你,我说的是真心话。对于土星的光环,我们都比对人的眼珠懂得多。科技这东西,用于杀人的研究,比用于救人的研究,要多得多了。我们也许会在医学史上留下淡淡的一笔。” 魏晓日到病房看了夏早早。小姑娘的病情尚平稳,未见明显的恶化。 “我妈给我进山找仙药去了。等我的病好了,我的药要是还没用完,我就留给您。”夏早早说。 “你希望我也得和你一样的病啊?”魏医生说。 “不是啊!这病多吓人呀,我哪能希望您得它见?那我不就是一个大坏蛋了吗?”小姑娘急了,“我呀,是让您把药好好保存起来,以后谁再得了这种病,不就有救了吗!”夏早早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和她的年纪不相符的悲天悯人的光芒。 魏晓日呆不下去,赶紧退了出来。 他去看了钟百行先生指定的房子。独立的院落,很是小巧清静。只是租金颇不菲。魏晓日与房东打了欲租的招呼。 “来看这房子的人可多了,我给您提个醒,回去和家里人琢磨琢磨可以,不过可别嘀咕得时间太长了。晚了,就租给别家了。你就是给我磕头,我也没有第二份了。”房东说。 “我一个亲戚说要来住,还没有最后的定下来。一旦有了确信,我会马上来的。”魏晓日回答。 他在心里,祈祷梁秉俊一无所获。 待他重新回到医院办公室时,看到薄香萍正和一个男人,悄声说话。听到开门的声响,两人一齐回过头来。 真是倒霉啊,那人正是梁秉俊。 “想不到你们这样熟。你们在说什么?”魏晓日警惕地问。 “我们在谈病和病人,总不能在医院里谈股票和食谱吧?魏医生,其实,我熟悉薄护士的程度是要超过您的。我妈在这里住了那么长时间,作为家属,见到护士的机会比见到医生更多。薄护上细心和气,我妈生前很感激她。”梁秉俊好像很高兴,话也格外多。 “您是来找我的吧?”魏晓日淡淡地说。他不想见到他。 “是的。您托我查的……”梁秉俊迫不及待地说。 魏晓日对在一旁听他们谈话的薄护士说:“请您再去观察一下xx床的病情,她有点咳嗽。好吗?” “医生的嘴,护土的腿。您吩咐就是了,有什么好不好的!”薄香萍看出魏晓日是想将她支走,悻悻地说着。 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哦,对不起。我太兴奋了。”梁秉俊说。 “喔?因为什么啊?”魏晓日不愿猜测,淡淡地问。 “关于夏早早生父的情况,我要向您汇报。您是我的主顾啊。”梁秉俊面露微笑说。 “他在哪里?”魏晓日头皮唰地一麻,紧张地问。 梁秉俊把魏医生的惊骇理解为敬佩,说:“这个人肯定存在。是不是?” 魏晓日不耐烦地说:“那是。夏早早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梁秉俊说:“没有雇主下一步的指示,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嫌疑人,目前当然还呆在他往常呆的地方。” 魏晓日变色道:“请讲得详细一点。” “我到夏践石的祖籍去了,真是变化太大。卜绣文指认的那片田野,已经变成了一家制鞋厂……” 魏晓日看着梁秉俊疲惫的面容,心想,那你还不打道回府?查个没完干什么?! 梁秉俊只顾沉浸在对工作的描述中,尽管他具有高超的推理能力,也琢磨不到魏晓日此刻的复杂心态,兀自讲下去。 “我拿着卜绣文给我画的那张草图,找到了附近的老农。反复对照,画出了新的地形图。卜绣文把附近一条河的距离画得太远了,其实近在咫尺。还有,她把田野的面积画得太大,那可能是因为她赶夜路,心中十分恐惧,便觉得道路漫长。这不奇怪,通常人在受到严重惊吓之后,记忆会发生某种偏差,女性尤甚。卜绣文虽说是难得的镇定,也难免俗。” 魏晓日知道在这貌似平凡的叙述里,隐藏着巨大的艰辛。但这并没有使他对梁秉俊生出敬佩,僵硬地说:“想必当地的年轻人也都搬走了?” 梁秉俊不计较他的态度,说:“是啊。当我把位置捣准确之后,又找到了当年的列车时刻表。确定了卜绣文当年欲乘坐的火车的确切时刻。然后推断出案发的具体时间。精确到分。” 魏晓日忿忿地说:“又不是发射火箭,有那个必要吗?” 梁秉俊说:“有啊。我找到了那一带的气象志,得知了那一日的具体气候,夜间的最低温度。那是一个很低的气温,卜绣文是城市人,装备比较厚实,又急着赶路,她没有意识到那夜的寒气……” 魏晓日不得不敬佩地点头。因为在卜绣文的叙述里,从来没提到温度的问题。 梁秉俊接着说:“我还查了当地的天文志,得知那一天之前日落和当日的日出时间,月亮所在位置和盈亏……‘” 魏晓日目瞪口呆地说:“这和破案有关系吗?” 梁秉俊说:“当然了。当这些都查完之后,我站在案发的现场,当然,现如今那里没有任何绿色植物,有的只是一箱箱鞋子。如今它恰好是鞋库前的空场,我是特别贿赂了守门人,才得以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站在那里,遥想当年的。 当然了,我要扣除时间差,因为季节不同,日出的时间会有变化。这些我都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包括,我将自己所穿的衣眼,调整到可以和案发当时皮肤所感受到的温度相符。还查阅了当时的报纸,看了各种广告……“魏晓日在自己的心境里,顾不上基本的礼貌,打断梁秉俊的谈兴道:”梁大侦探,我实在看不出这些同您所要破的案子有何相关?“ 梁秉俊一点都不恼,安静地说:“当这些准备都完成的时候,我站在鞋场库房前,那个强xx犯的模样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在那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特定的光线和特定的温度之中,梁秉俊进入另一个人的灵魂,变成一个罪犯…… 魏晓日说:“他是谁?” 梁秉俊严肃起来说:“卜绣文提供了那个人的左手食指有茧子,在这个部位的茧子,只能是长期磨擦执笔所致。年轻人能有这种特征,说明他是一个苦读的学生。卜绣文还说性关系对于那人来说,也是初次,是什么特别的时间诱发了这个年轻人的犯罪呢?那一天正是当地高考发榜分数寄达的日期,这一点,卜绣文当然完全不知,不能怪她,她只是匆匆的过路人。 “当天夜里,前半夜是月亮很圆很亮,这种天象,常常触发深层的忧郁。据我的了解,当年附近有一间录像厅,每天半夜之后,放黄色录像。囿于变更,我无法找到当时的节目单了,但那一类的场合,所演播的内容,可以想见。当播出结束的时候,正巧有一阵小雨……有的时候,当我把自己的思维进入罪犯的躯体之后,我觉得那些细节就自动地串在一起,向我显示出罪恶的轨迹。我可以想象出这样一幅景象…… “一个高考落榜的学子,接到失败的分数,看着天上的明月,触发脆弱和茫然的心理。他无颜见父母同学,独自一人坐在旷野之中,孤独沮丧,想了断此生……但生命的本能使他渴望生存,出人头地,于是渐渐滋生出愤怒和报复的怨毒。他在斥责上天的不公的同时,也对所有的人产生敌视。 为了排遣这种令他自己也躁动的情绪,他进了录像厅。黄色录像强烈地刺激了他的感官,他的精神进入亢奋的状态。当他走出录像厅,月亮隐去,冷雨飘下,他的布衣被水气湿透,十分寒冷。内心的焦灼和欲火,外在的寒冷和黑暗,极大地诱发出犯罪的念头。正在此时,他看到了孤身赶路的卜绣文。邪念陡起,恶向胆边生,他立即凶猛地扑上去施给……“梁秉使讲得丝丝入扣,魏晓日听得毛骨悚然,他凭着一个医生的直觉,感到这一番推理的无懈可击。但是,他不想让梁秉俊太得意,就这样说:”听起来,很像是一篇精彩的小说啊。只是,这个罪犯到底是谁呢? 梁秉俊说:“十三年前的一个高考落榜生,左撇子。性格中有猛烈的爆发性和一种不计后果的果断。他善于抓住机会,哪怕是第一次,也绝不迟疑……还有确切的身高……有了这些条件,你以为在一处相对闭锁的农村,找到他还是很困难的事情吗?” 魏晓日不得不承认,古生物学家客串的侦探,并不是浪得虚名啊! “不困难。你了不起。”他直视着梁秉俊心悦诚服地说。 行业尽管不同,但他懂得敬重一个敬业者,一个道行深厚的专家。 梁秉俊此刻显得很谦虚,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只要想到了,谁也能抓住他。”梁秉俊说着,打开了随手所带的一个鼓囊囊的公文包,从中取出一个小箱子。 “这是什么?”魏晓日问。 “袖珍冰桶。你知道我们外出是经常需要保存一些标本的。”说着,梁秉便取出一管鲜红的血液。 “这是什么?”魏晓日讶然。 “这就是那个人的鲜血。因为我想最后的确认,可能还是需要他的基因和夏早早基因的测定结果。我就把他的血液标本取来了。”梁秉俊淡淡地说。 直到这一刻,魏晓日才对梁秉俊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叫高手?这就是了。他把一切都在不动声色之中想周全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需要这个?”魏晓日摸着那管血,爱不释手。这一刻,他也忘了对卜绣文的保护了,只记得对钟先生的血玲珑来说,这份标本举足轻重。 “我对血液的研究,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我这一生,都会关注着这一领域的进展。这不但是我破案中,经常要同血液打交道,更因为我的母亲死于血液病,我对她老人家有一个承诺。”侦探的目光暗淡下来。 魏晓日说:“你是怎么把他的血搞来的?” 梁秉俊道:“很简单啊。这种人的性关系,肯定是比较混乱的。我穿了一件白色的制服,找到他,说,我有特别的渠道,得知和你密切交往的女性,患有某种特殊的疾病。是什么病,为了不给你造成思想负担,我也就不多说了。我们需要对你做一个检查。如果检查结果无特殊,我们就不会再和你联系了。当然,也许会再次找你。你放心,这个过程是完全保密的。喏,就这样。他就乖乖地把胳膊伸出来了。” 魏晓日说:“看不出来,你骗人的手段还挺高。” 梁秉俊驳道:“哪里?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特别渠道、密切交往、特殊疾病、一个检查、完全保密……都是真的。你能找出哪一句不确实吗?没有。再者,我穿的是白色制服,并不是白色工作服。白衣服谁都可以穿,这是个人自由。至于他对此作何联想,那是他的事,和我无干啊。喏,这是他的有关资料。”说着,把一个文件夹递过来。 魏晓日对这番妙论击节赞赏。说:“你比一个医生想得还要周到。谢谢你。” 梁秉俊告辞,一推门,看到站在门外的薄香萍,说:“薄护土,为什么不进去听啊?我们并没有说什么秘密话。” 薄护土涨红了脸说:“我可没想听你们的话。不过是从病房里回来,刚要推门,就听到你要往外走,所以闪到一边。” 梁秉俊说:“不要解释。干我们这行的有一条规则,一件事解释得愈多,愈说明有鬼。” 薄护士塔讪着说:“你是干哪一行的?认识许久了,还真不知道。” 梁秉使递过一张名片。 薄香萍看了说:“古生物学家?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你那行有规则,不解释。你跟谁解释呢?剑齿虎还是猛犸象?” 梁秉俊一乐说:“看不出你对古生物还挺熟的。是的,它们不会听我的解释。我说的是我的业余爱好,当个侦探。” 薄护主惊叹不止。想不到昔日床前的孝子,还有这样的能耐。 梁秉俊说:“薄护士,不管你听没听到我同魏医生的谈话,我都再对你说一遍,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尽管说。” 薄护士一脸感谢的样子,目送梁秉俊走。魏医生定下心来,对梁秉俊的迁怒就又涌动起来。这个古生物学家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多管闲事而且管得这般高明。一桩死案,查不出来是太正常的事了。这可倒好,愣是水落石出了。 他没好气地说:“薄护土,你将这些血标本开出基因检查的化验单,以便同夏早早的基因比对。” 薄护士说:“好的。这化验单上,患者姓名一栏,写什么?” 魏晓日说:“你就写夏早父,然后打上一个问号。” 薄护士说:“夏早早的父亲不是夏践石吗?咦,这和更早早有什么关系?” 魏晓日暗骂自己乱了分寸,透露出了相关信息,忙生硬地掩饰道:“叫你开,你就开。问那么多做什么!” 薄护士又问:“还有什么要我为你做的?” 魏晓日纠正她说:“不是为我做,是为病人做。” 薄护主拿着冰桶和魏晓日写下的一系列检验单,刚要走出门,魏晓日又把她叫住,心神不定地说:“还是我自己送去查吧。”薄护士知道魏医生在心里,不把自己放在亲近的地位,刚才讨了个没趣,也不再说什么。 魏晓日拎着冰桶,如同拎着一窝蛇蝎。他恨梁秉俊,为什么要这样千方百计地查出真相?!他相信这桶里掩藏着的基因,一定是组成夏早早生命的一部分。这是没有疑问的。 一旦化验结果出来,卜绣文就会不顾一切地奔向这个恶棍的怀抱……魏晓日简直不能想象卜绣文如何哀求这个人,再给她一次残暴的机会。那样的时刻,心灵旧伤迸裂鲜血喷涌,为了缔造新的生命,卜绣文还得佯做平静,以求胎儿的完美和安宁。也许,在巨大的母爱的驱使之下,卜绣文不再悲伤痛恨,而一反常态地投怀送抱,如胶似漆男欢女爱…… 天啊!这种处境,岂不更加令人黯然!试问,普天之下,可还有另外的女人遭遇过这等怪异的关系?! 魏晓日想着,心灼痛无比。谁还能救卜绣文? 关键是卜绣文根本就不让人救! 如果要救她,还有一个方法。只有这一个方法了。把血玲珑计划从根本上斩断。魏晓日边走边想,正好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抽血室门前。一个半熟脸的护土,看到了魏晓日手中的家用保温桶,打招呼道:“魏医生,家中有人病了住院了? 你这是给谁送饭呢?“ 魏晓日说:“啊……一个朋友……对了,有件事麻烦你一下。我最近吃饭不好,肝区也有一点疼,我想抽血查查肝功。化验单还没开,你先给我把血抽了吧。”说着,走进抽血室,不由分说地坐在凳子上,撸起了自己的胳膊。 那位护士说:“抽血是没问题。只是那得空腹。” 魏晓日说:“我已经好几顿没吃什么东西了,绝对是空腹。” 护土就不再说什么,把魏晓日鲜红的血液抽出来,然后把试管插进准备送检的架子里。 “我自己送到检验科去吧。”魏晓日说。 护土很热情地说:“您还要给朋友送饭,多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魏晓日一把夺过自己的血样,说:“我还是自己送吧。” 在医院的小径上,避开别人的视线,魏晓日缓缓踱着步。他的左手心握着自己的血,艳而热,好像一管刚刚熬好的红豆沙。在他的右手心,提着夏早早生父的血样,冷而沉,好像冰雪中的铅汁。他想,这是最后的关头。如果要在不声不响中粉碎血玲珑,只有在这一个机会了。用自己的血样换下梁秉俊找到的血样,那么基因检查就会否定该人是夏早早生父的推测。找不到夏早早生父,血玲珑就是无本之木。 那样,卜绣文就会死了心,调养好身体,按部就班地接受通常人的命运。所有的尴尬处境都会结束,她要应对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女儿不断加重的病情……在那种情形下,魏晓日会千方百计地关爱她,呵护她,陪她走过人生最痛苦的泥泞…… 然后呢? 魏晓日拷问自己。然后,夏早早会死。卜绣文会悲痛欲绝。夏践石也会痛不欲生。钟百行的试验会终止在襁褓中…… 当然了,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魏晓日做了这样一件瞒天过海的大事,他这一生都得保守这个秘密,如果哪一天此举大白于天下,他的处境会是怎样的?首先,他的老师钟百行会伤痛继而恨他,不单因为他破坏了他的计划,更因为先生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他相信先生的痛,将是锥心刺腑。夏践石会恨他,因为他剥夺了他的女儿最后的希望。甚至梁秉俊也会恨他,因为他使他杰出的工作付诸东流。最可怕的是卜绣文会对他恨之入骨。因为他欺骗了她,让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期待都销蚀一空……包括闻之此事的医学同仁也都会嗤之以鼻,因为他丧失了医生的诚实和严谨。 他惟一得到的是捍卫了自己的爱。在这种命运燧石的击打下,他对卜绣文的怜爱和敬爱,与日俱增。他看到了一个女人广大而无私的母爱,这种爱,使这个女人圣洁。 面对着这种圣洁,你将何去何从? 多么想将她揽人怀中,永远相伴。人生找到知己不易,这种充满博大爱心的女人,找到了,就要万分珍惜。可是,她却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魏晓日嫉妒所有这些人! 魏晓日的手心不断出汗。左手中的血,是魏晓日自己的血。 由于脱离了心脏的濡养,渐渐冷却。右手握着的血,是夏早早生父的冷血。得到了魏晓日手心的热气熏腾,渐渐温热。 现在,两管血无论从外观还是从内在的温度上,都是那样惟妙惟肖旗鼓相当,没有人能区分出来。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薄护士的喊声:“魏医生,原来你在这儿呢!我到处找你。不好了,夏早早皮肤上出现了大片的血瘢,浑身到处都是,值班医生说恐怕内脏也有出血,你快来看看吧!” 薄香萍匆匆地向这边跑来。 魏晓日一扬手,把左边手中的血样,投进了路旁的垃圾箱。 在夏早早的生命面前,他别无选择。 “怎么样了?”卜绣文问前来查病的魏晓日,她的身体由于大量用补药,日见恢复。 魏晓日明知她问的是什么。佯作不解,说:“什么怎么样了?” “就是十五年前的悬案。”卜绣文一句点题。 “已经查清了。是一个……”魏晓日真不想这么快告诉她,可他不会也不能撒谎。 “喔,不要说那个人的具体情形,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卜绣文用纤细的手指捂住魏晓日的嘴。“我只想知道——准确吗?” 卜绣文的手指上有她特有的水仙花气味,魏晓日多么想将这手指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但他理智地推开了。 “准确。经过基因验证,确是夏早早的生父。”魏晓日干巴巴地说。 “那么,我怎么去找他?”卜绣文兴奋地从床上下到地上,丝绸睡衣发出悉悉娑娑迫不及待的声响,好像一个怀春的少女,急着见情郎。 “你一定要帮我把这件事办好。不要吓着他。我绝没有追究他的意思,只是为了救我女儿一命。要让他很愉快地同我做爱,这样生出的孩子才能是一个健康的婴儿……他可能会要很多的钱,给他。我的生意现由姜娅代做,打理这些事是足够的。早早那边我暂时顾不上了,由践石多劳。只是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年龄不饶人。一定要抓紧。魏医生,你看我何时出发?魏医生,你要我怎样感谢你?” 魏晓日说:“只要你好好活着。” 卜绣文说:“那当然。我会的。” 魏晓日说:“夏早早生父已经调查出来了。你的再次怀孕,操作起来可能会有难度。因为根据调查来的资料,这个人,你认识。” 魏晓日把一张写有名字的纸,递给了卜绣文。 ——匡宗元。 第十五章 卜绣文真希望自己昏过去。在如此凶猛惨烈的打击之下,昏过去是一种享受。可惜,她的神经不听她的调遣,在需要它迟钝的时刻,锋利无比。既然十三年前她不曾昏过去,既然独生女儿患了绝症的时候,她不曾昏过去,那么此时此地,她就是再想在魏晓日面前昏过去,被他呵护抢救一番,是一种福气,也无法达致目的了。 上天不肯把这路好运气降临在她头上,她就只有无比清晰地面对惨境。仇恨。这个混蛋!在十三年的忍辱负重之后,你得知仇人的名字,很不能食肉寝皮!当然,在法律上如何判他,另有一套说法,但那种强暴,给一个女人带来的身心的陷害和恐怖,那种践踏与侮辱,是深重犀利的。时间可以掩埋创伤,但那种掩埋,不是复原,而是冷冻。在让你失去知觉的同时,也新鲜地封闭了创伤的血脉。一切都保存着,在你以为忘却的岁月里。 这种保鲜的痛苦,一旦在适宜的温度下复活,就有一种邪恶生猛的控制力,让那个女人在许多年后浑身颤抖不已。 特别是当你得知这个暴徒是你的一个熟人,那瞬间的感受惊骇怪异之极。你觉得自己不但被侮辱被欺骗,而且还有深深的被愚弄和自责。你和那个人的交往,突然具有了宿命的色彩,你那样无助,永远无法逃脱命运的捉弄。你无法将两个人统一,你又不得不思索比对着每~个细节,将两人重合。你怀疑那不是同一个人,你又悲惨地确认他们就是同一个人……然而,卜绣文连这种回忆都无法全部完成,那成为一种悲惨的奢侈。她只有全盘接受这个结论。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下一步,怎么办?首要的是:这一切,要不要与夏践石开诚布公? 夏践石在得知妻子曾遭受强暴之后的态度,基本上还是符合一个现代人的表现的。他能够把仇恨集中在暴徒身上,理解这不是卜绣文的过失。对于卜绣文对他的长期隐瞒,也能想得通。一个女人,在大喜的日子之前出了这等惨事,也就是卜绣文,还算人不知鬼不觉地挺了过来,要是别人,还不得精神崩溃!与其得到一个精神恍惚愁容惨谈的夜夜失眠的老婆,还不如这般浑然不觉的好。 夏践石拒绝得知细节,这就使得他对本案的了解只限于理论上的层面。他知道钟百行先生利用关系,在查找当年的罪犯,但不是把他送进监狱,而是让他作为一个人工献精者,再次使卜绣文林孕,以期可能获得一个和早早骨髓型相符合的胎儿……仅此而已。他不想再深入地了解任何东西了。他让自己绕开基因这个可怕的层面,他坚定地认为夏早早就是自己的孩子,为了挽救这个孩子,他愿意同卜绣文同舟共济。 但是,这是否就意味着夏践石可以接受有关那个暴徒的一切?在得知他曾是妻子最密切的商业伙伴之后,还能一如既往地谅解,平静地接受以后的措施? 卜绣文没有把握。也许,善意的欺骗,是保护这个老夫子的最好策略吧? 于是,卜绣文尽最大镇定对魏晓日说:“关于这个人,请不要同夏先生说。此人是我生意上的伙伴。” 魏晓日说:“经过我们的基因测定,他的确是夏早早的生父。后面的步骤,本来是想同您和夏先生一道研究一下,如何进行。既然您这样说了,那就得回避夏先生,由我们商定了。 “首要问题是——血玲珑计划还要不要继续实施?” 几乎是明知故问。但还要问。就魏晓日的本意,他是坚定的反对派。但是,他不能越祖代疱。他不能表达自己的真实意图的,事关生命,他能做他能做的事。就是在血玲珑进展的每一个阶段,都反复提示卜绣文三思而后行,告知她有随时中断血玲珑的权利。 卜绣文纵是机关算尽,也无法全面得知魏晓日的真实意图。再说啦,就算卜绣文知道,她也会一意孤行的。母爱将她燃烧,死而无悔。她还有什么迟疑的?于是,她斩钉截铁地说:“当然要执行啦!我看,上天可怜我的早早,让我们这么快地就查到了她的生父。这是她命中有效啊!” 魏晓日一言不发。 卜绣文说:“咦,魏医生,我看你好像不大高兴啊?” 魏晓日忙说:“哪里。我只是很佩服你在得知这家伙名字之后的冷静。我本来以为你会痛哭怒骂他一番呢!” 卜绣文说:“魏医生,谢谢你替我着想。痛哭怒骂,在十三年前,都已经发生了。十三年中,我企图忘了它,每当想起的时候,我都会痛哭和怒骂。我现在不是哭和骂的时候。我得赶快求他……” 魏晓日把复杂情感暂时压人心底,说:“钟老师让我同你商议,一待您的身体复原,可以再次怀孕,用何方法?” 这是一个模糊的问题,但当事人却再清楚不过了。 沉默。压榨性的。 卜绣文一下变得口吃起来:“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魏晓日说:“我们可以人工取精受精。但是,匡宗元并不是一位职业捐精者,若想取得他的精液,是否要同他说明原委?以利配合?” “不……不不……”卜绣文拼命摇头,头发都晃散了,看得出她的深藏不安:“不要说。我永远不想让他知道他是夏早早的生父。他是一个恶魔。我了解他,所有的东西在他的眼中,都是商品,都会被他利用。假如有可能的话,最好在他不知道真情的情况下,完成这件事。” 魏晓日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再同钟先生商量具体方法。一待取到了医宗元的精虫,我们会妥加保管,直到你的身体可以接受再次妊娠。” 卜绣文激动地抓住魏晓日的手说:“魏医生,拜托了!我知道,你们为我耗费了心血,我会报答你们的!”她瘦骨嶙峋的手指,微微有些汗意。 魏晓日知道卜绣文指的是钱。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匡宗元骗得几乎一贫如洗了。魏晓日温和地点点头,收下了卜绣文允诺的不存在的谢仪。 魏晓日给匡宗元打了一个电话。秘书挡驾,魏晓日很有权威地说:“我有非常重要的关于医宗元先生健康方面的信息,要同他本人直接通话。请您通知他。我是魏晓日医生,请他直接同我联系,我的电话是……”说完之后,不待秘书反应,立刻就把电话放下了。按说他是个书生,同商场打交道并不在行,但他胜券在握,知道没有什么人敢在自己生命攸关的题目上扯皮。 果然,匡宗元的电话很快地回来了。“魏医生吗,我是匡宗元。我想不起来何时同你们医院有过交往……” 魏晓日说:“您大约还记得吧,在不久之前,有一位专业人员曾抽了您的血样……” “是……是有这么一回事……”对方的阵脚有点乱了,不再是刚开始谈话时礼尚往来的稳定。 “那个化验的结果出来了,有一些问题需要向您通报。 请您尽快到医院来一下。我在特别门诊三诊室等您。“魏晓日本来想说请你马上到医院来,但又恐匡宗元生疑,便留有余地。 匡宗元果然不敢耽搁,马上到医院来了。 魏晓日打量着他。高大的身材,一脸浓重的胡须,目光阴郁,眼球凝然不动,你很难在他的脸上看出表情。 “魏医生,我可以知道那是一项什么检验吗?”匡宗元虽然很惶惑,不摸底细,但他的声调依然平和。把情况搞清楚,这是第一手重要的。 “是一项和您的生殖系统状况有关的检查。初步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但是,您知道,在这些问题上,医务人员是很慎重的。因为事关生命,事关名誉,我们要更稳妥更负责……” 魏晓日有些啰嗦。他不习惯说假话,即使在这种情形下,他也力求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可以站得住脚。 匡宗元依着商人的敏感,发生了疑惑。 本来他很忐忑,但是这位器宇轩昂的医生,紧张什么呢?他试探地说:“谢谢你们对我的关照。因为我本人并没有求医,我可以知道您和上次的那位先生,是怎么发觉我有病的呢?” 魏晓日愣住了。因为他并没有向梁秉俊详尽地了解有关的对话内容,此刻生怕说得有差地,便避重就轻道:“这对您来说有点奇怪,对医疗界来说,就很简单。总之,我们知道了,把你列为某种高危易感对象,要对你进行追踪检查。这就是原因。” 匡宗元似懂非憧。要是一般人,就随行就市了。但他不是一般人。血液射进头颅,涂满他警觉而活跃的大脑表层。 这种过分热衷的盘根问底,让人屁滚尿流的无谓追逐,后面是什么呢? 他的疑惑越发深重了。看出魏晓日不肯明说,他也就暂时存疑,不再紧逼,问道:“您这样急急地要我来,具体要我做什么?” 魏晓日当然模不透匡宗元的弯弯绕,以为匡已上钩,便说:“我们需要你的精液,做进一步的检查。” 匡宗元说:“呷!要哥们的这东西啊?有!” 魏晓日松了一口气,把一枚试管递过去,说:“那好吧。 请到一旁的房间取精。完成后,马上交给我。“匡宗元道:”好吧。哥们肾气充足,这玩艺多得很!立等可取。“ 魏晓日耐心等待。他觉得自己很滑稽,一个确认的强xx犯,却不能处罚他,还要用尽心机让他的基因连绵遗传,这从医学上讲是成立的,但从社会伦理上讲,是否适宜呢?他甚至希望匡宗元不答应,那么血玲珑就可能中途夭折。 思索着,踌躇着,时间过得很慢。 过了许久,匡宗元走出来,面色恍惚,说:“对不住,哥们!我这家伙平日好使得很,今天却不争气,完全没货色。抱歉,耽误您这么长的时间,我下次再来好吗?先在家吃了伟哥再来。你们这儿要是备点黄片什么的,就更万无一失了。” 说着,不待魏晓日答话,就扬长而去了。 甩下魏晓日,傻呆呆地站在诊室里,不知道是自己哪个环节出了破绽,还是这小子真的阳痿了? 匡宗元很欣赏自己高大的体魄。高大的人通常容易给人以憨厚的印象,好像是他们的个高是由于吃的多,因此不挑食,在交友方面也比较粗疏。这一条对于匡宗元来说,是大错特错的。他有着猎豹一般的警觉,尤其擅长利用直觉,在该出手的时候,绝不心存半点侥幸和延迟。当信息时代来临的时候,他觉得以往高个子的人拥有的优势,比如可以使丈二的长矛,轻舒猿臂就可以把哪个贼人掳将过来的业绩,都不复存在了。在计算机上敲个按钮,一个一百八十斤的壮汉和一个八十斤重的小姑娘,能量是一样的。那么,高个的好处,就集中体现在交友和寻找交配对象方面的优势了。男人们爱交大个的朋友,可能是为了打架的时候,好有个帮手吧?虽然现在的打架,主要是斗智和使用武器,但是谁能对抗骨子里传下来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规则呢?真奇怪,女人们对高个子的男人,拥有持久和奇异的兴趣。匡宗元想——这也许是从农耕社会遗留下来的风气吧?大身膀的男人,种地比较有劲,挑水走得更远,推小车的时候,负重更多。他妈的!全是出力的活儿!多不还可以上溯到更古老的时代,原始人,狩猎比较有战绩。可以抓到更多的野兽,女人们就更能坐享其成了。总之,也许是凄苦的童年,特别是母亲早早去世之后,父亲带着他这个油瓶子,没有一个好女人肯嫁到他家。父亲正值壮年,百无聊赖,就完全靠着身强力壮和辛苦挣来的一点钱,结交萍水相逢的女人。匡宗元很早就懂得了这些,他想,他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给老父找个好女人,不要让那些不劳而获的女人,只凭着裤带一松,就把家中仅剩的柴米油盐席卷而去。 一个农村的孩子,即使你有天大的抱负,你也只有一个细细的孔道,可以发达。那就是——读书。 读了书,你才可能走远,到外面去闯世界。当然,不读书,你也可以到城市去当小工,但那不是真正的城里人,用这种方式进入城市,你就是在城里呆多久,你也是一个乡下人。城里人把最苦最累最脏最危险的活儿,分给你干。可是他们不会给你丝毫的尊重。 匡宗元拼命地读书,他要从那个小孔中挤过去,哪怕把自己的灵魂交给魔鬼。魔鬼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此刻就住在地狱里。 高考分数发市的那天晚上,他彻底地绝望了。 步步为营地读书,几乎是炉火纯青了。但是,他缺乏经验。考试是一门经验的科学,如果你没有经验,你就很可能把所有的准备付诸东流。匡宗元高考之后的惟一念头就是——让我再考一次吧。不用看书,马上进考场,只是再来一次,我就完全不同。 他知道老父决没有能力让他再读一年,希望之梦彻底破灭。像祖先一样脸朝黄土地活着,毋宁死!他先是死死地看着月亮,觉得它如一个大脸盘的女人,嘲弄他的不自量力。父亲以前结交过这样一个女人,她对匡宗元很刻薄。那月亮激起了他的愤怒,他把衣兜里仅有的钱,教给了录像厅的看门人。他之前从未去过这种场所,不是因为不想去,是因为所费的钱。够一天的饭钱。现在,前途完了,饭还有什么用呢!他没有看完就出来了,年轻的勃发的肌体,受不了那种刺激与冲动。他在阴湿的河边呆坐了很久,衣服都被打湿了。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到来的时候,他想到了死。这时候,他看到了一个赶路的女人。那是一个城里女人。女人急速摆动的身体,强烈地激起了匡宗元在死亡决定之后勃起的性欲。既然就要死了,尚不知女人为何物,你这一辈子是不是太冤枉?城里的女人是什么滋味?这对他是一个永久的诱惑,他要比父亲活得更出彩,就是死,也要再拼一把!这样想着,他就扑了上去…… 事过之后,他并没有死。死亡的决定在残忍的暴力和肆虐的宣泄之后,变得平缓多了。 他觉得活着挺好,或者说,他觉得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回家了。他不知道那个女人会不会报案?如果报了案,他再死不迟。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有很多法子可以死,比如跳河上吊喝农药触电门从崖上往下栽……有这么多去路,你还着的什么急?! 没有人报案。他反倒等来了一所大专的录取通知。他在暗夜里不止一次暗笑,命运啊,就是神鬼莫测!在你熬不过去的时候,再坚持一下,也许就柳暗花明了。无数的人,就是输在最后的坚持上面了。一定要有亡命徒的勇气。 无论耶第一次的抚摸是多么陌生,喘息是多么恐惧,锲入是多么粗暴……他青春的腺体积极工作汹涌喷发了,他的几近爆裂的神经,在狂躁之下,得到了有效的舒缓。这种暴戾之中的歇斯底里的发作,遗留下的愉悦,让他在漫长的岁月里心驰神往,并形成了可怕的规律。就像那些得了暴食症的人一样,当他恐惧的时候,狂喜的时候,焦灼的时候,当他所有无所适从的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蹈入覆辙。 他要宣泄。寻找形形色色的女人,宣泄。如果那女人是独立和傲慢的,更好,给他提供了更加丰富多彩的人生美餐。 后来他大学毕了业,拿了自己的档案,把它撕碎了。他知道按部就班地做事,他还是没有出头的日子。他要走斜路,所有的近道都是斜的。人无耻才能无畏。当然了,达到无畏有很多条道路,条条通罗马嘛!但最近的小道只有一条,那就是无耻。 他做过职员、教师、商人……他像一个跳蚤,在一个地方吸血之后,都不安稳地向更远处跳动…… 放肆的性爱和卓越的成就,都要冒极大的风险。 最后,他吸附在证券金融期货业内,这是冒险家的乐园。他很喜欢这种说法,不冒险,你有什么前途?地球上可冒险的地方不太多了,都被以前的冒险家收拾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得自己创造出有冒险意味的行业。 他有良好到可怕的直觉。这在男人堆里比较罕见。匡宗元认为如果一个男人有很安全的童年,他的直觉就难得发达。因为只有弱小的动物,才能在许多征象才露尖尖角的时候,就警觉地预备出了对策。如果是一个庞大强有力的动物,比如大象鲸鱼什么的,不需要很好的觉察力,它们也能风平浪静地活得很好。 匡宗元自觉自己是一只小老鼠。一只有着雄才大略的老鼠。 他依然保持着在精神紧张的时刻,找女人宣泄的习惯。 随着他的财富的增长,这种方式就像饮咖啡一般,成为他的生活规律。他疯狂地寻找一个不同一般的女人,但是,结果是他涉猎的女人越多,越发现她们是一样的。他开始鄙弃用钱能买到的女人,那让他分不清是自己的魅力还是钱的魅力。他很想把这两者分清楚。他在女人那里得到对自身价值的肯定,风月场上的女人,把钱拿了之后就走了,遗留给他的仍然是深深的自卑和孤独。但是,没有女人的日子更加难熬。那到底是一具温热的躯体,不似钱,只是纸张和信用卡上的数字或是荧屏上闪烁的电波。 女人成了他生活中的一种“瘾”。和香烟、酒一样的东西。他渐渐不喜欢那种没性格的女人,好似度数太低的酒,软弱无刺激。他喜爱高度数的酒和辛辣的女人,都有一种消毒醒神的功能。也许是生命中第一次大挫折,是靠了性和暴力的宣泄才得以度过危机,他对性有一种崇拜和渴望,当他沮丧痛楚彷徨失望的时候,他会孤注一掷地求助于性。 可惜啊,单纯的性的快乐是没法储存起来。不能到了不愉快的时候,再像杏脯一样拿出来细细享用。性快乐更具备一次性筷子的味道,用过了,就丢弃了,变成垃圾。于是,就要有不断的寻找和消费。 现在,性终于出了麻烦了! 他很想镇定,但不由自主地紧张。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显著的不适,他认真地审查了自己的冶游史,自觉防范措施相当严密。当然了,不能排除百密一疏,事关性命,还是宁信其有不要大意为好。 但是,他的直觉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这使得他在医院的密室里,用手抚弄着自己的器官,医生想要的标本即将喷薄而出的时候,突然冷静下来。不能给他们这个东西!的确,这是一所正规的医院,的确,魏医生也是正派的医生。但是……他的怀疑不断增长。 他很信赖自己的直觉。在商战中,直觉无数次地让他转危为安,包括同卜绣文做的贸易。在最后的一刻,他全身而退,并把卜绣文的一部分资产,变成了自己的财富、当然了,即使他不攫取卜绣文的资产,也得在崩塌的火焰中化为灰烬。这怪不得他的不义,那个时刻,人不为己。天理不容。 也许,是因为那个第一次来抽他血的家伙,让人不放心。他太沉静了一点。一般的医务人员都是只关心自己并不察言观色的,但那个家伙,眼球凝视你的程度,太长了一些。 当然,有许多人就是爱察看别人,但他们不那么冷静,他们会被人看穿。那个抽血的人,他把自己隐藏得很地道,这就有了阴谋的意味。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匡宗元也没有兴趣细去追究,这些年来,黑道白道的,见很多了。和今天取精这件事联系起来,匡宗元敏感到有一个围绕自己生理上的阴谋,渐渐好像在收紧口袋。有意思,这些年来,诡计遇到无数,像这般摸不着头脑的招数,还是第一次。再有就是回春医院的这位年轻大夫,也叫人觉得暧昧。看他的示意,好像自己得了艾滋病一类的绝症,但那应该很是回避啊,但是,不。没有生怕被传染的神气。要说是该同志到了普渡众生的高级层次,那仇视漠然的神态,也不像啊。不过,你有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不管你要什么,不给你就是了。 匡宗元这样想着,就走出密室。给了沈晓日一个软钉子,然后滴水未洒地出了医院。 他是个惜命的人,另找到一家医院,表示要做艾滋病的检查。人家很痛快地答应了,开始抽血。抽完血之后,他装作很难为情的样子说:“要不要……查那个……”手套口罩帽子捂得严严实实的护主,不耐烦地说:“还查哪个啊?该查的不是都给你查着呢! 医宗元只好开门见山说:“就是这病从哪儿得的,不得查查那东西吗?” “不用!甭管从哪儿得的,血一查,你有没有,是不是,就都清楚了!”护土硬邦邦地说。虽说态度不好,传到匡宗元耳朵里,无异福音。 这就是说,即使自己得了此类恶疾,也不必取精确诊。 医宗元暗想,果然不错,某种怪异之事正在自己周围聚集。 他不怕。甚至真的查出了艾滋病,他也不怕。在那个凄苦的夜晚,他准备自杀的时候,就开始什么都不怕了。他冷冷地笑了笑,自言自语:“别着急。等着吧。他们还会来的。” 魏晓日觉得自己很无能,起码比梁秉俊差多了。人家一个研究恐龙蛋的,业余客串医务人员,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嫌犯的血标本搞到了手。你可好,一个真正的医学博士,在自己的医院里,作了充分的准备,却生生地让那家伙在眼皮底下溜走了。而且,还引起了他的怀疑。这使得钟先生的血玲珑计划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原材料成了问题,血还怎么玲珑?等着血淋漓吧! 此结果,也符合魏晓日潜意识的希望。所以,他的难过和自责很快就消散了,觉得这是无意。他把消息通报给钟先生的时候,很平静。 “晓日,那你看,血玲珑计划下一步如何实施呢?” 钟先生永远是临危不乱的模样,连长寿的眉毛都没有丝毫颤动。魏晓日实在弄不清,他是真的一切都运筹帷幄了,还是练就的如此功夫,哪怕脑中蚊龙翻滚,脸面上也是水波不兴。 “不知道。”魏晓日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是真的不知道了。精液毕竟是匡宗元的私人财产,你不能强行掠来。 “这个变故,你同卜绣文说了吗?”钟先生把话扭转方向。 “还没有。因为不知您是如何决定的。” “我如何决定,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病人怎样,病人的家属怎样。如果那女人也没有办法,我们只能放弃血玲珑了。” 钟先生很平静地说。 “那……您的心血不是就白费了吗?‘”魏晓日虽然一直巴望着血玲珑中途夭折,真到了这种时候,心中又替先生深深地惋惜。还有那露水一般晶莹的早早,也在这一刻被酷烈地曝晒蒸腾。他陷入两难的矛盾中。 “心血并不能决定一切。我们的运气不好,你有啥办法? 问问那个女人吧,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管了。“先生说完,合上眼睛,好像是困倦了,但也可以解释为他不想再就这个问题发表任何意见,该说的都已说完。 魏晓日又来到卜绣文家。她的身体在缓慢地恢复着。由于脱离了繁忙的业务,加上中西药物全面调养,家人又把一切不良的消息隐蔽起来,她在希望的鼓舞下,脸上竟有了少女般的光泽,人也胖了些,显出丰腴。看到魏晓日进来,卜绣文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就待播种。” “种子发生了问题。”魏晓日无法隐瞒,如实禀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卜绣文连连重复着,也失了主张。 “你说了是我了吗?”半晌,卜绣文没头没脑地问了这样一句。 “我怎么会说是你呢?我只说是医学检验,但他就是不配合。不知是疑心太大,还是察觉到什么。”魏晓日无奈地说。 “那个人就是非常多疑。既然你这一面路堵死了,钟先生说下一步怎么办?”卜绣文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无所不能的南极仙翁身上。 “钟先生说,一切由你定夺。”魏晓日说。 “这是什么意思?钟先生不管我们了吗?”卜绣文带出哭音。 “别。别。不是这个意思。我理解的是,医学上的事,钟先生会负责到底的。但怀孕这件事,就不是钟先生单用技术能做到的。我们原本决定的是人工受精,但取精的过程如此不顺利,后面的事,就无法进行了……”魏晓日困难地把他的理解说完。 “噢……我明白了……人工受精不行,那就只有……” 卜绣文脸上显出赴汤蹈火的决绝。“是的。只有……”魏晓日无法把话说完。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觉得满口像嚼了黄连。 “好吧。”卜绣文倒安静得多。 以前也做过,多做一次也无妨。 她还得送货上门,这对她的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是异常惨重的。但为了女儿,她还有什么苦不能吃的呢?她已超脱了寻常的廉耻和羞辱,她的胸臆弥漫着献身的勇气。 并不是所有女人都有福气作母亲,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有女儿患上绝症的厄运。并不是所有患上绝症的女儿都这般聪明,并不是聪明而有绝症的女儿,都能遇上这般匪夷所思的医疗方案……但是,她卜绣文遇上了,她的早早遇上了……于是她就成了一个前无古人的母亲。 她所做的一切,都没了参照系,成了一份孤本。 第十六章 卜绣文电话约见医宗元。 “你好啊?好久没见。在哪里逍遥啊?” 匡宗元先下手为强。按他的估计,卜绣文前一段先是抱病,后得知生意破产,便不知去向了,此番重新出现,定会对他兴师问罪。但听这个话头,却是平和热情的。什么把戏?怪呀。这使他来了兴趣。不管怎么说,不妨试试风头,倘若架势不对,索性彻底甩开这个女人。 卜绣文并不知道生意上的颠覆,姜娅只说有些小的纰漏,正在调整,卜绣文顾不上,只得暂且放开了许多。夏践石把家中诸事安顿得尚好,日常生活不受影响,卜绣文享受到多年以来未有的宽松,全部身心都在为耕耘做准备。此番同匡宗元联络,她再三提醒自己,不是要同他算旧账,是要合成好事。内心的屈辱和仇恨,让位于对创造生命的渴望,于是她的声音是活跃和富有磁性的。 “我想见到你。” 匡宗元开动自己的直觉,从中觉察不到报复和绝望的意味。于是他也礼尚往来道:“好啊。老搭档了,哪里见啊?” “在仙后饭店的一号豪华套房。我等你。”卜绣文说完,放下了电话。 匡宗元想,乖乖,这女人破产之后,还有这番排场,莫非她从哪里得了一笔起死回生的基金?敛财的欲望被挑起好,我倒要见你一见。从纯粹女人的角度,卜绣文实在是没有什么魅力了,但从商业对手或是伙伴的角度来说,那又是另一回事。 匡宗元进了房间,不禁吃了一惊。卜绣文完全是家常打扮,不再是叱咤风云的女老板装束,而是轻裘缓带,散淡宜人。连她的神气,也变得宁静贤淑。 “咦!你让我刮目相看啊!”匡宗元径直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表达自己的狎意和惊讶。“是吗……哦……是了……”卜绣文辞不达意,目光如雷达般在匡宗元的脸上身上扫射着,面部表情复杂,但很快又幻化成一派迷茫。 十三年前的那个恶魔,就是他吗? 好像,是他。就是他! 夏早早的生父,就是他吗? 是——他。是!是! 你还要与他有那样的关系吗? 是的。这是一种神圣的关系,和他这个人没有关,和生命有关。他是谁,这不重要。他以前做过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地,他要参与一个生命的缔造。那么,他不但可以接受,而且可爱了。 卜绣文这样对自己说着,她的眼光就变得越来越缥缈,好似超凡入圣的祭女。 “我们再来做上次做过的那件事,好吗?”卜绣文说着,就一件件地开始剥脱自己的衣服。她特地点下了这套豪华的房间,是要让自己的身心安全舒适,达到最好的状态。 匡宗元冷眼旁观——这女人,今天怎么啦?是啊,他是对她动过心,是勾引过她,征服过她,可那说明不了什么。他对她已经毫无兴趣了。试想,一个登山者,在拼死拼活地攀上了一座高峰之后,还会再爬那座山吗?他会一脚把一块石头蹬下山,忿忿地说,去他妈的!老子再也不会来了!对了,这就是匡宗元此刻的心境。他觉得卜绣文变得不可理喻,神经兮兮。如果她是一副性欲勃发难以自控的模样,他还可理解。但是,不。她是慈爱和舒缓的,这就使得屋内的空气更加不适于男女欢爱,而像是虚无缥缈的幻境。 匡宗元可不喜欢任何幻境。他是务实而世故的。奇怪! 莫名其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知道,但他的直觉强烈地提示他——这不是好药!这女人怎么搞的?是不是犯有什么毛病?或者是——这是一个陷阱?! 一想到这里,匡宗元猛地一激灵。他习惯把任何一个意外的事件,首先和陷阱联系起来。此习惯,当然在他的一生中,冤屈了无数的好人好事,但也无数次地拯救了他,成全了他。这一次,是冤屈还是拯救?! 也许是心存戒备,也许是对手下败将实在兴趣索然,当卜绣文将自己像一枚老笋样剥净,充满期待地招呼着他的时候,他双手抱着肘说:“你叫我来,就是让我x你呀!” 这种粗俗未能激怒卜绣文。不管他说什么,完成血玲珑,是最高的使命。卜绣文不正面回答,只是百般热切地千方百计地勾引他。 时间残忍地修剪着她作为一个中年女人残存的丰韵,焦灼和孕育,流产和选择……锋利的刃把她刻画成褴褛枯萎而又充满奇异活力的本白色窗花。 匡宗元不是一个冷血动物,他那蓬勃的性瘾被燃烧起来,几乎不能自控,但是,关于这可能是一个阴谋的设想,强烈地阻滞了他的性感,恰如一个酒鬼知道他将驾驶一辆高速行驶的机车,面对美酒佳肴,如果他不想自己命丧黄泉,他就是再馋,也只有把酒杯扔掉。 野兽在不安全的环境里,是不能交配的。 匡宗元对抗自己性欲的方法,就是开始放肆地羞辱奚落卜绣文。 “我对你没兴趣。你这个老婆娘!快穿上你的衣服,遮盖一下你松弛的皮肤和耷拉着的肚皮吧!你以为你还有身体上的资本可以展示吗?你太老了,要是把你的女儿送来嘛,那倒是还可以商量!”他狞笑着。觉得恶毒而有趣。 好似冰凌自天灵盖刺入……卜绣文呆傻了片刻,宇宙一片黑暗。然后又是刺目的天光爆炸。她从床上一蹲而起,赤裸着身体,犹如一尊原始的复仇女神,揪住匡宗元的领带,歇斯底里地哭喊道:“我的女儿……告诉你,她也是你的女儿……十三年前,你强暴了我,她就有了你这样罪恶的父亲……现在,她病了,不治之症,需要一个和她骨髓相配的婴儿……才能救她……我恨不能吃了你的肉,剥了你的皮……可是我在这里厚着睑求你,要和你睡觉……我是个下贱的女人,卑鄙的女人,没廉耻的女人,可是我要救我的女儿,既然这是惟一的办法,就是地狱,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匡宗元,我今天找到你,不是要复仇,我知道法律上已经拿你没办法了……我也不是只想告诉你这段旧案,我很不能你化成泡沫,化成面粉,永远不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也不是看上了你,我们曾经干过这事,那是逢场作戏借刀杀人……我恨你!我恨我自己!……” 卜绣文说到这里,开始用手掌和拳头猛力击打自己的脸、胸部、背部……因为寒冷和暴力,皮肤在一阵粟粒之后,泛起猩红的板块,如怪异恐怖的女巫在施法自虐。 猛烈的自残,让她感到了凛冽的痛楚,这痛楚又让她从未有过的清醒。她抬起头,看到了匡宗元居心叵测的笑容,她惊恐地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她猛地爬过去,跪在匡宗元的脚下,抱住他的裤脚,匍匐着,抽泣着,哀告着:“求求你,我以前恨你,我错了。我现在一点都不很你,我爱你。 你是我的救星,你是我此时最喜欢的人,你要了我吧!你让我做任何事,我都作,让我再怀一次你的孩子。让我得到一个和夏早早骨髓相符的孩子,那样,早早就得救了。我和你的前账一笔勾销,你不但不是我的仇人,你还是我的恩人。 你给我早早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你又救了她……我一辈子谢你,你想要钱,我就用钱。你想要什么,只要我办得到,我都会为你去做……只求你给我你的东西……“卜绣文的愤怒、渴望和需求,已然危险地不可遏制。 匡宗元呆若木鸡地听着。就算他曾枪林弹雨,浪迹江湖,老好巨滑,此类怪异局面也是第一次遇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惟恐任何小的举措,都会使局面变得更复杂。 脚下的这个女人,他曾与她打过无数次交道,她熟悉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但如今变得陌生无比,狰狞可怖。 哦!原来十三年前,那个让他心落神迷又回味无穷的女人,就是她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真是有缘啊! 听她一路神经兮兮地说下去,虽说搅成一团,但这女人不愧是久经杀场,迷乱中也可叫人大致听个明白。原来十三年前的那一度风流,居然还在这世上留下了血肉痕迹,这就是卜绣文现在的女儿。这小丫头得了重病,需要同父同母的孩子救治,所以…… 所以,这女人就求到了自己头上。所以,最近围绕着自己的身体,就发生了一系列古怪的事情。当一切外围的措施都无效以后,这女人只有亲自出马单刀赴会…… 哈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想通之后,匡宗元气血通常,几乎想仰天长笑。那团缠绕自己的迷雾终于消散,他觉得通体舒泰。他并不怕危机,怕的是那潜伏的危险。这两天,他在另一机构关于艾滋病的化验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这使他更不得要领,不知自己得罪了哪路黑道上的神仙。如今,烟消云散了。 狂喜之后,匡宗元一阵惊怔。这是真的吗?好像是的。哦嗬,原来这个高贵的女人,早就被他所征服。就好比是一个收攒石头的小贩,突然被人认出,他当年随手捡来的那第一块石头,居然是块宝石。造化弄人啊!至于那个孩子,居然有这样的把柄,活在人间? 他很想把脚下这个女人踢得远远。为了她给予自己的焦虑和烦恼。孩子,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男人在寻欢作乐的时候,难道会想到孩子这类晦气的东西吗!若把一个男人寻欢时的精虫——一分开,从理论上讲,能使地球上所有能怀孩子的女人受孕。他要老这么想,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孩子算什么货色?如果他是一个认真的人,他从一开始就会负责。从暴力开始的行为,还能奢望什么责任吗?他觉得脚下的这个女人,在商业上的精明强干跑到哪儿去了?糊涂啊可恶的糊涂! 匡宗元看不起有仇不报的人。在这一点上,他藐视卜绣文。如果她要杀他,他就敬重她。有仇不报和有恩不报,都是不赦之罪。现在,她来求他,他哪能不羞辱她? 这个鼻涕一把泪一把助女人,现在想从他这里,再得到一个孩子,去救第一个孩子。很古怪?是不是?你既然不是心甘情愿地要了那个孩子,你干嘛又要舍命破财费尽心机地救她?看看她使的伎俩吧,雇用了两个男人,先是抽了血,然后还要取精…… 想到这里,医宗元不由得怒火中烧,觉得自己被人暗算和设套。精是男人的宝贝,想何时抛洒就何时抛洒,谁想操纵它,无异奇耻大辱!再说啦,这里面还有复杂的法律责任,这女人原来的那个孩子,只要自己不承认,谁能认定她就是自己的种?哪怕有亲子鉴定,也照样不认!承认了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就是承认了多少年前的恶行,这对自己的形象,是个莫大的负数。不管怎么说,以前的旧账不能重翻。至于这女人此次还想再怀一个孩子,呸!做梦吧!谁知这是不是一个险恶的局?我才不会上当呢! 匡宗元的人生脚本,在那个下雨的晚上,就被写定了。 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剧目,直到自己厌倦。厌倦了,但无力重编一个新的故事。他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粉墨登场。他伪造了很多东西,但是,他不伪造自己的性格。 匡宗元的脑子像银河二号一样,高速运转着。待把这一切思谋清楚,他微微一笑,小心地把笔挺的西裤腿,从卜绣文的搂抱中抽了出来,用一块纸巾,拭去卜绣文留在边沿的鼻涕和泪水,柔和地说道:“卜总,我听不懂你的话。我看你好像受了某种刺激,该好好休息才是。你多保重,我告辞了!” 说着,他走到床边,取来一床澳毛毯子,均匀地盖在裸露着的卜绣文身上,然后,礼貌而关切地说:“别感冒了。天凉。”他细眯着眼睛,表达着刻骨的蔑视。 匡宗元把门打开了一个很小的缝隙,把自己魁梧的身材,缩得扁扁地,送了出去。虽然卜绣文已被毛毯遮挡,就是万一有人在走廊经过,电光石火地一瞥,也看不出其中的怪异,他还是预防为主,小心为上。他顺手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了门把手上。这样,勤勉的服务小姐就不会很快来打扫房间。留下足够的时间,让这个疯狂的女人清醒过来。 真是仁至义尽啊。匡宗元不由得被自己所感动,不吝惜地称赞自己。 第十七章 远郊。蜿蜒的石子路,从主路拐出,是别墅的主人单独为自己铺设的。此地林木茂盛,旧时是一位谋反的兵将屯兵习武之地,充满肃杀之气。后来,成了人民公社的苗圃。 许多年间,没育出多少树苗,倒难得地保留下了大量的古木。这些年来,独生子女政策之后,农民的子弟也大都上了大学,出外谋事,从此远离了土地。这一带虽邻近城市,居然出现了地广人稀的苗头。老人们也大都被自己的儿女,接到城里享福去了。农村的宅基地很多成了空旷的摆设。于是就有脑筋灵活的城里人,到乡下和农民商议,以极低的价格租下土地,另行翻建。便有一座座豪华的别墅,矗立在乡间低矮的农舍之中,好似羊群中的骆驼。房舍的主人,通常只有周末的时候,才呼朋唤友地带着丰盛的食物,驾车到这里来度假。他们尽情享受着乡间清新的空气和新鲜的蔬果,在半夜时分,不管是否节日,都一厢情愿地点燃鞭炮,让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驱散在城市密集的空间中积攒下的怨气。 乡下人刚开始是很不屑的,他们怨恨那些搬走了的乡亲,把吵嚷和污染留给了自己的家乡。但是,慢慢地,他们也开始欢迎起了这些城里来的阔人们。他们车来车去,农民原本卖不出钱的土产——红薯、青玉米、白萝卜……都成了稀罕物,能卖出数倍的价钱。那些人买鸡蛋的时候,不知道讨价还价,就算有个别的人,习惯性地说一句——能不能便宜些闪?你只要做出一副苦睑,说,不赚钱啊,都是自己种的,一颗汗珠摔八瓣……您要是实在没钱,就看着给吧,白吃也行啊……那些城里人的脸上就挂不住了。他们害怕人家说自己没钱,特别是被一个老农民怜悯,他们受不了这份优待。除了这几项好处之外,还有一条很关键。城里人因为不喜欢农民找给他们的破旧而充满了汗酸气的零星纸币,就会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不用找了。于是农民们都积攒下一些破烂腐朽的纸币,逢到需要找零的时候,就把它们双手呈上,城里来的人就用手扇着气味,躲之不及地走了。 在那些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的城里人之中,有一个女人,却像孤雁一样,是不走的。她年纪不很大,身材颀长瘦弱,面色苍黄,住在一栋看起来很普通的别墅里——乡下人知道这种房子叫做别墅。但是据有幸走入这套房子的女人说——那是因为城里的女人病了,需要人服侍,就打电话从村里雇了人——别看这屋子外表没什么特殊的,里头阔得不得了。洗澡的池子是三角形的,会像海一样地涌起波浪。 无论你走到哪个角落,哪怕是在厕所,都安了空调,夏天吹冷风,冬天吹热风——其实这是因为农村的电压不稳,线路容量小,无法安装大空调,房主只好步步为营,并非刻意豪华。地面都是白大理石的,家具都是红颜色的木头,看起来像是故宫——那个充当小时工的女人,一生当中到过的最显赫的地方,就是故宫了。以故宫比拟豪华当然是没错的,但是由于她没有中间的参照物,对她来说,世界上享受的地方,就是故宫,寒酸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了。所以,她的话,也不是十分可靠的。 住别墅的女人,让大家管她叫“黄姐”。这是一个很容易记得的名字,因为她的面色萎黄。即使她不姓黄,乍见之下,你也会飞快地想到黄这个字眼。 黄姐买菜,刚来的时候,就会讨价还价。但是以后,她就不讨了。因为村民们把她认作是自己人,给她的价都是实价,没有可讨的余地了。村民们喜欢不讨价的人,但是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傻。村民们不喜欢讨价的人,但是尊敬他们,因为他们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懂得过日子的不易。 黄姐不吃肉,只吃清淡的青菜和卤水点的豆腐。黄姐还爱吃豆芽,说那是小人参。黄姐每天只干一件事,就是收拾她的别墅和屋前的院子。房主人在卖出他的宅基地的时候,白送了买屋者两棵树。那是两棵挂果多年的柿子树,秋天的时候,有很多小灯笼一样的柿子挂在树枝的顶端,渐渐地瘪下去,但是丝毫不打算落下来,准备顽强地在那里晒成柿饼。黄姐就依次种了葡萄、苹果、梨……把小小的院落,收拾得如同果园。 据进入黄姐内房的那个女人说,黄姐的床绷得如同一面鼓。它不是连现在的乡下人结婚也会买的席梦思,而是一架结实无比的木床。只有在真正的木床上,床单才能铺得如同铁板一般平整。黄姐扫床,用的是粘高粱米秫秸扎的笤帚。据那个女人说,她看到黄姐在农橱里,攒了一大堆这种笤帚,估计是哪次好不容易遇到卖主,一下子买了许多储备着,怕以后再也买不到了。黄姐梳头用的是木拢子,而不是塑料的发梳。黄姐洗脸用的是香胰子,而不是洗面奶。黄姐擦脸和手,用的是百雀翎香脂,而不是润肤露和手霜……乡下人于是摸不透这个女人的来头,就很善待她。 偶尔,会有一辆豪华的小轿车,停在房前。会有一个高大的男人,倦怠无比地下车,然后一头钻进屋里,再不出来。几乎没有人知道那男人是何时走的,总是在黑夜吧。因为每当黎明的时候,黄姐门前就又是空空如也了。 当那个男人来的时候,小贩们会注意黄姐是不是要买一些好吃的东西。他们失望了。黄姐一如既往地买豆芽和豆腐,还有水灵灵的青菜,甚至连分量都不会有所变化。有人忍不住问黄姐——“来的男人是谁啊?” “是我男人。”黄姐很明白很和气地回答。 “那还不犒劳犒劳?”小贩说着把五花肉和青色的小河虾推过来。 “他每天都吃这些。他要是想吃这个,就不来了。”黄姐说着,缓缓地持了篮子,走回种满果树的小院_。 “你急急地叫我来,是什么事?假若我记得不错的话,你搬到这里这么多年来,你叫我来,这好像是第一次吧?”男人坐在沙发上,腿放在沙发前的皮质脚凳上,有几分好奇地问。 黄姐款款一笑说:“你记得不确。不是从我搬到这儿之后,而是我嫁了你之后,这是第一次求你。” 男人故作东张西望说:“怪了。今天太阳从哪边出来?” 黄姐淡然说:“许你在外面寻花问柳,就不许我光明正大地想你一次吗?” 男人颇感意外地说:“这许多年来,你从来没有说一个不字,我以为你和别的女人是不一样的。没想到还是一样的。我在外头干了什么,你都知道?” 黄姐说:“我都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不问。不问,就是不在乎、对于不在乎的事,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 男人说:“这话有些禅意了。你修炼得成精了。” 黄姐说:“谢谢夸我。可惜过分了。我若是真的修炼成精,也就不会叫你来了。还是凡心重重啊。” 男人坏笑道:“这好这好。你是原配,无论我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你总是排行老大的。只是平常看你冷若冰霜的样子,我若不是想呼吸这里的新鲜空气,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黄姐道:“不用装出无辜的样子。我知道你的心思,无论在外面发了多大的财,如果家乡的人不知道,你就是锦衣夜行。得不到大满足大惬意。你从家乡把我娶来,安顿在这里,你做些什么,我全都知晓。我的作用,就是每隔几年,随你回一次老屋,光宗耀祖。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结,你的结就是让当年小瞧了你的人,都恨自己瞎了眼。添着你的鞋尖,求你施舍给他们一点好处。你摸透了我的脾气,知道我是一个不计较的人。你爱怎样做,就怎样做。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呢,一个平常的乡下女人,有了现在的日子,也就该知足了。 咱们是两好和一好,我常常写信或是回家去看,人家都知道你在外面混得飞黄腾达,光耀门庭的。我呢,本来就无所求,能有青菜豆腐吃,就是天大的福分了……“男人说:”好好,你是火眼金睛,将我脏腑看透。这世上能把我看得这样通透的人,没有几个。所以,我不是把他们当作仇人,就得当作亲人。好了,我们不说这些,好不好?端上你的青菜豆腐,让我被鱼虾填得生出沼气的胃,也顺畅顺畅。“ 黄姐道:“按老法子做啊?” 男人说:“那是当然。这个世上,我吃过万万千的饭菜,没有比得上家乡的豆腐。这个世上,我玩过多少女人,没有你这样淡泊平和的。这就是我为什么总要回到你这里来。就像长江里有一种龙鱼,无论游出去几万里,终要回到当初它孵化成鱼的地方。所以,我到你这里来,并不是我可怜你,而是要你可怜可怜我呀。” 黄姐用手抚摸着男人的头发,发丝在她的手下分成一缕缕。由于反复地摩挲,发根处的油脂蔓延开来,正值壮年的男发显出蓝色的光泽。 “真享受啊。我要常常到你这里来。”男人说。 黄姐说:“你还是不要常来的好。你若来得多了,我也让你搅得浑了,你在天下就没有一个干净的地方。可以存你的魂了。” 黄姐说着,起身到厨房操持几样清淡素菜。 扑鼻香的小菜上桌的时候,男人说:“拿酒来。” 黄姐一怔道:“没有酒了。” 男人惊奇道:“咱们家里,怎会没有酒呢?” 黄姐说:“你总是不来,我又不喝酒,留有何用?我就把酒都给了村里的人。” 男人说:“荒唐荒唐!我的酒,是普通的酒吗?都是玉液琼浆啊!乡下人能喝出什么好来?你这不是明珠暗投吗!” 黄姐说:“送出的东西,也像泼出水,要不回来了。你若可惜,此后再别把任何贵重东西放我这里,我是不配的。劝你别出口伤人。你我也是乡下人。骂他们就是骂自己。” 男人说:“好好,我不说就是。谁喝了都是喝了。你一个女人,在乡下住着也不容易,也得围下个三两帮手,我能理解。只是,今日良宵美景,无酒怎行?你到村里的小铺打上半斤散酒,哪怕是高粱烧,我也尽兴。”说着,就去找空酒瓶。 黄姐一看拦不住,就说:“村里的散酒,你敢喝吗?听说有毒。” 男人说:“乡下人敢喝,我也敢喝。你说得对,我也是乡下人。” 黄姐说:“你真要喝,我这就给你打去。听说那酒的后劲大,一时半会儿看不出厉害,但喝的时间长了,伤人的脑子和眼睛。你若是敢,我就去。” 男人听罢,搔搔头,很惋惜地说:“真的啊?若伤脑,那就不敢喝了。干我们这行的,靠的就是脑子和眼睛,若是一齐坏了,真真就是要了命。好吧,今天就免了吧。” 女人长吁了一口气。 吃罢晚饭,宽衣解带。卧房是两间,男女分开。男人很自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往常都是这样歇息的。不想黄姐无声无息地跟了进来,悄悄说:“今日,我想同你一道睡。” 男人摆手道:“你是良家妇女。和我来往的女人,都没你干净。我不忍害了你。你不必讨我的欢心,我在这世上,只爱你一人,把你当成我的姐姐。” 女人就掉下泪来,说:“我知道。你如是想节省下来,给你外面相好的留着,我也不逼你。”女人说着,悄然躲开了,只把几滴泪水弹在男人的胸脯上,好似汽油泼了下来,男人的兴趣呼地点燃了。他把女人捧到床上,刚要动作,突然说:“我不能害了你。”翻身下了床。到处找寻。 女人淡淡地说:“你找什么?” 男人说:“告诉你也没有用。你是不会预备这东西的。” 女人说:“你不要瞧不起我。我虽是一个人过日子,日用百货却非常齐全。说说看,也许我有。” “正是因为你打算的是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才说你没有。”男人很有把握地说。 黄姐说:“你既是说到这儿了,我也就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了。”她像一条银鱼船地起身,从抽屉里找出一包东西,熄了灯,递到男人手上说:“是在找这个吧?我有。”男人摸出那是保险套,疑心顿起,说:“你平日总预备着这东西,是何居心呢?” 黄姐说:“我是你的女人,我为你预备的。但我从来没让你知道,我绝不强求你。我是有备无患。若是你不提到,就是明知你有病,我也绝不会用。我既是你的女人,你得了什么病,我也得什么病,这才叫同甘共苦……” 男人的激情被挑起,说道:“想不到你这样贤惠。你既为我这样想,我哪里能害你!”说着,把保险套戴在自己的男根上,狂暴动作起来。 风平浪静后,男人喃喃道:“你说得挺热闹,身子还是冷木头……” 黄姐说:“久不操练,生疏了。” 男人不再答话,乡村的空气好像有一种麻醉的作用,把城里人被汽油和灰尘满满的肺叶,洗涤干净,人就得香甜深沉地睡去了。黄姐隔一会儿抚摸一下男人,待男人再无反应,确定他深睡之后,灵活地起身,将刚才甩出的保险套收起,回到自己的房间。 清早,男人起来。他看到自己的车门把手,挂着两颗红灯笼一般的柿子,连在一根枝上。一摸,软软的,像女人的手。这是长在柿树上,被太阳一天天晒软的柿子,和硬冷的时候摘下来,被生石灰水泡软的柿子,昧道是绝不同的。男人想,唔,这两个林子。是黄姐半夜里起来到树上摘下的吧? 他走了。 黄姐倚在窗前,看他的车彩卷着黄尘,消失在自家的路口。又等了一个小时,估计男人已达市区,这才开始拨打电话,听准了主人的声音后,她悄声说:“快快来。” 一个头戴帽子,眼戴水晶养目镜,浑身上下裹得如同粽子一般严实的人,无声无息的溜进了这套幽居的房子。掩好院门,来人一把抱住黄姐,说:“大恩大德啊,我真不知今生今世如何谢你! 黄姐淡然说:“”不值一谢。这不过是夫妻间的常事。“来人道:”我知道你们长久以来,就不行这个事了。这对女人来说,无异于强暴。“ 黄姐说:“我那时已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在同他行这个事,另一个人在旁看着,想,这是替天行道,不是我受辱,如同救火救命,无论谁都会做的。” 来人道:“东西在哪里?” 黄姐把来人领到冰箱前,打开,取出一个精致的小冰桶,说:“就在这里面。他要喝酒,我千方百计拦住了。喝了酒,质量就不行了。用的物品,都是你带来的专用品,保管方式也都按你交代,没有一点污染和疏漏。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说罢,黄姐把冰桶郑重地交与来者。那人双手接过冰桶,贴着心脏搂着,如同抱着一个婴儿,忍不住眼泪滴成溪流。 黄姐从茶几上抽了纸巾,递给来人说:“别落泪了。我知道你的心情。哭多了,对身子不好。其实,你不必亲自来。你刚小产过,身体还虚弱。如果说,上次你必得亲自出马,才说得清楚,这回,只要派个人来,我就会交他。我能帮上的忙,只有这一点点。今后的事,只有靠你自己走了。说实在的,这些天来,我一想起这事,就从心底佩服你。一个女人,一个母亲,还能做些什么呢?也就这些了吧?你都做到了。” 来人听得黄姐这样说,哭得更厉害了,只得搞了墨镜拭个不停。浑身剧烈地抖动,将原本裹得紧紧的围巾和外衣松散开来,卜绣文苍白的面庞和瘦弱的身体呈现在黄姐的客厅里。 黄组比卜绣文要年轻,但她的神情却苍凉古迈。也许是和匡宗元这个魔头的婚姻,让她大彻大悟,心如深潭。 半个月前,卜绣文突然拜访黄姐。 “你是谁?”黄姐对这个不速之客问道。 “我是谁,这不重要。也许,你始终不知道我是谁,更好。”卜绣文回答。 “那你找我何事?如果这个也不需要我知道的话,我就送客了。”黄姐静静地说。 “我要找你的事,对我是太重要了。对你,是举手之劳。 但是,你很可能不愿做。“卜绣文表面镇定,内心惶恐。她绕着弯子说话,实在是怕自己一下子把底兜出来,遭到黄姐断然拒绝、那就再也回天乏术了。 “既然对我易如反掌的事,对你又是那么重要,你为何断定我会不愿帮你呢?”黄姐淡淡一笑。“因为这件事还关乎到你的丈夫……不不,主要是我的孩子……当然了,还有我的丈夫,不过……更重要的是我的医生……不,更重要的是血玲珑计划……”卜绣文原本准备得好好的,然而还是混成一锅粥。 黄姐给她倒了一杯水,说:“您却是越说我是越糊涂了。 不急,虽说是牵涉到了那么多人,我看最要紧的是咱们两人。和我有关的只是我的丈夫。您就先说他吧。“”不,不能先说他。还是先从我的女儿讲起吧。“卜绣文心想,哪能先讲医宗元的劣迹呢?即使是婚前的事,天下也没有哪个妻子会乐意听到这类丑事。于是,卜绣文讲起早早的病,危急状态,血玲珑计划,第一次怀孕失败……”因为胚胎的骨髓型和早早的不符,因为它和早早不是一个父亲。早早是我被人强暴所生……“卜绣文说不下去了,即使这段往事已过去多年,挖掘出来,依然血淋淋。 黄姐双膝并拢,腰板挺直,在沙发上坐得报端正,脸上波澜不惊,递上纸巾说:“您跟我说这些,是不是就是我的丈夫——正是强暴你的恶人——也是你的女儿夏早早的生父?”卜绣文惊得眼泪都灼干了。面前这个女人,真是冰雪聪明。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女人当中是个尖子,现在才知道,民间高人无数。 “是。正是。”她只有频频点头。 “你想再一次怀孕一个和夏早早同父同母的孩子,以救早早?” “正是。正是。除此以外,再无任何法术了。”卜绣文希望和绝望交集。 “那您求匡宗元即可,找到我,为何?您既然知道了他的历史,想来也一定调查了他的现在,他是一个寻花问柳之人,这并不太难。”黄姐还是不动声色地说。 “是啊……我原本是不想麻烦你的……可是,试过了,也许,是我太老了,他识破了……他……”卜绣文说出这一切,真是痛苦尴尬,可是,面对黄姐这样水波不兴玉树临风的女人,你无法隐瞒。你直觉到把一切真相告诉他,才是最简单可行的方法。 “唔,于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匡宗元的那样东西,再一次怀孕?我猜得对吗?”黄姐把卜绣文最难开口的事,一语破开。 “是是是……是是是……”卜绣文长吁一口气。不管事情成不成,她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我能知道你是怎样找到我的吗?”黄姐岔开话题。 “我有一个朋友,是做私人侦探的。他查出了您的住址。”卜绣文如实招来。 “那你的那个朋友有没有告诉你,我和匡宗元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其实行同路人。他浪迹烟花柳巷,我不闻不问。他偶尔到这里来,只是厌倦了城市里的喧闹,换个空气。他娶我,也只是遵从乡俗,我们貌合神高,早就分屋而居,所以……”黄姐顿了一下。 “您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们是这样……私人侦探光从外面打探,知道表面的情形,这四堵墙里面的人和事,他哪里知道?求求你……”卜绣文绝望地呼吁着。本来吗,一个法定的妻子,就算她对丈夫再思断情绝,你也无法要求她答应你做这样的事情。况且,同为女人,她心知肚明,假若夫妻长久以来冷漠如此,你怎能要求人家为你屈伸,这不是自唾其面吗!黄姐思忖片刻,一脸宁静,轻柔淡定地说:“此事这样蹊跷,所以……我不便问你的姓名,你也不必再说其他的了。我答应你,尽力去做就是。 卜绣文一下子双膝跪倒。“恩人啊,恩人……”她泣不成声。 黄姐轻轻扶她。“不必。我虽无孩子,但我能知你心。”‘卜绣文也想不到自己会跪下。她一向是很鄙夷这个举动的,觉得夸张和古老,很像京剧里的小丑。但是,到了这个用言词不能传达的时候,只能,也只有一跪。才知道自己以前的不屑于跪,是没遇到极端的困境。在我们民族的礼节里,造着跪的传统。人们害怕跪,是本能地想逃避非凡苦难和困厄。 黄姐宠辱不惊地说:“你先别忙着谢我。还不知多会儿能办成此事呢! 卜绣文说:“自然是越快越好了。”说着她拿出了一包器具,向黄姐交待取得东西后的保管方式。 黄姐说:“我已知道。然而此事,是万万急不得的。匡宗元是何等警觉狡诈之八,他若察觉,就再无成功的可能了。 况且,我平日和他几绝夫妻情事,此次十万火急唤他回来,直奔题目,以他的心计,哪能不起疑?一旦他起了疑心,对我如何事小,但早早的事大。所以,我只有一次机会。宜缓不宜急。急必有失,失不复得,你的早早就更危难了。我只有按兵不动,一切听天由命,待他何时归来,我见机行事。我不能逼他,只能引他。叫他觉得一切顺理成章,诱他沿着咱们划的道走。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成与不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当尽力……“卜绣文除了螳螂般的不停点头外,再说不出感激的话来。 “您来的时候,没有别人看到吧?”黄姐问。 “没有。”卜绣文答。 “好。您产后身体尚未康复,今后的事还不知有多少等着您。多保重。他的那样东西,一旦到了手,我会尽快和你联系,你来人取走即可。如果我不给你电话,就是还未办成。你千万不要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不必催,我会竭尽全力的。我家不便久留。”黄姐说着,摆出送客的姿态。 卜绣文却不想走。好像在这里多呆一分钟,早早的命就多了一分保障。当然,她更知道,赖着不走,危险也在增长。 匡宗元行动无羁,如若万一突然回家,所有的计划顷刻粉身碎骨了!她把所用器具交待之后,又抖出一个小包,说:“我来得匆忙,腿脚不利落,也没来得及上街给你买什么礼物。 中国有句古话——大恩不言报。我不是报恩,我知道这恩,我是无以报了。如若孩子真能有救,报,就是她的事了。我只是送你一件女人用的东西,留个纪念吧。“说着,她拆开包,一条柔若无骨软滑无比的白羊绒披肩,雪兔般地蓬松在她的手上。 “这是什么?”黄姐即便心如古井,也是年轻女子,不由得细细抚摸。 “这是克什米尔的羊绒精制。你可有戒指?”卜绣文说。 黄姐说:“没有。匡宗元是我命中惟一的男人。他不曾送给我戒指,找就再也不会有戒指了。” 卜绣文想想说:“因陋就简也可。你可有顶针?” 黄姐说:“顶针有。是我妈妈送我的。说是我姥姥在她结婚的时候送她的。这些年来,没有人缝缝补补了,顶针没有用了。可我一直留着。”黄姐说着,找出一枚黄铜顶针,无数细小的麻坑,由于一根又一根针鼻的顶憧,已没得近乎磨平。顶针的内里,由一代又一代女人的纤纤细指,磨腻得滑润无比,沁出血丝样的红色。顶外明晃晃的,如同一枚真金指环闪烁。卜绣文接过这枚项外,把羊绒披肩的一只小角塞了进去,于是一端绒毛就透出在顶针的对面。轻轻地拉动披肩,那雪白的绒毛就似活物,在项外的这一端匍匐下去,顶成一缕轻烟,精巧地钻过预外围拢的小白,在那一端如同下了课的小学生,嘭地舒展开来,炸成一团无声的硕大银花,奔涌着流淌着,直到顶针的这一端渐渐聚如雾岚,那一端如春雪袅袅散开…… “好美啊!‘”黄姐赞道。 “送你。这种披肩,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戒指披肩,意思是它能从一只戒指当中轻松穿过。如今,在你这里就称作顶针披肩了。”卜绣文说着,把披肩递到黄姐手中。 黄姐抱着它,甚至低头轻轻地用披肩的角,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脸。 凡是女人,都喜欢柔软蓬松的纤维,爱它的温暖和包容。 看着黄姐喜欢,卜绣文很高兴。这是一位好友送给她的,她很心爱。但她想,自己再没有如此轻松的心情,披得着这样华贵的披肩了。出自女人间的感应,她说:“黄姐,你年纪没我大,但你的神情,让我也不得不叫你一声姐。你既然对匡宗元看得如此分明,又为何要把自己的一生,固定在这个人身上呢?” 黄姐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我如果不再这儿,谁来帮你的早早呢?所以,什么人在什么地方,遇见什么人,都是命定的。”说着,她把预针披肩收拢,把顶针重新戴在自己的指上,然后把披肩递过来,说:“我收下了你的心意。只是这名贵的披肩,还是请你带回。我用不着它。” 卜绣文急了,分明这女人是喜欢它的,为什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要了呢?她说:“我是诚心诚意的。披肩,你会用得者的。春秋时分,当你穿上一件衣服觉着热,不穿一件衣服又觉着冷的时候,就用得上披肩了。 黄姐说:“谢谢啦。我不穿衣服也不觉着冷,穿上衣服也不觉着热。冷热。只在心里。您走好。这物件如此华贵,我留在家里,一旦被匡宗元发觉,我就是铁嘴钢牙,也解说不清。 所以,只有完壁归赵了。 这就很有些常人不懂的意思了。卜绣文知道再也没有理由呆下去了,深深鞠躬,告辞。此次,卜绣文再次拜访,很想再同黄姐说些什么,但黄姐在说了那些不得不说的话之后,微笑着,再也不答话了。 “走好。”这是黄姐重复了三次的话。 “黄姐,如果早早好了,我会让她来看你。你是她的再生母亲!”卜绣文说道。 黄姐摇摇头。 “母亲,不是谁都可以做的。您和女儿,好自为之!”黄姐低下了头。 她想起了丈夫。 他喜欢在这儿。可以脱下所有的衣服,舒服地伸展腰肢,世上还有能容他这样沉睡的地方吗?没有了。这就是他无论怎样辗转腾挪,会突然回到这里的原因。这儿,浓缩着他的故乡,他的亲情,他童年中那些温暖和清洁的东西。 这里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第十八章 卜绣文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财产状况。说实话,姜娅是很报效主人的,她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卜绣文的资产,使卜绣文还有维持基本生活的费用。姜娅如同一个坚守阵地的士兵。与匡宗元周旋到了最后一分钟。但是,她还年轻,她不可能为卜绣文殉葬,她还要为自己的前程设计出路。她考取了国外的深造机会,就要出国了。在同魏晓日商量之后,她战战兢兢地把真相同卜绣文做了详尽说明。 魏晓日已经准备好了急救的药品。 没想到,卜绣文听到噩耗后,纹丝不动。 “我知道了。我想到了。谢谢你。”这是她说过的惟一的一句话。之后,她就有礼貌地和姜娅告别,然后沉沉地睡着了。 魏晓日几乎怀疑那是一种浅昏迷。但是,不是。卜绣文是真正的睡眠。于是,他真的相信她已经千百次地设想过了这一切。她不过问,是因为她在生死相搏中,再无精力照料。当一切无可挽救之时,她泰然地接受了。 也许一种生命的创造过程,比之任何一种财富,都更能驱动人的忘我与镇定。当卜绣文在一个长的不可思议的睡眠之后,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恍若蚕的蜕皮,已成新人。她洗尽铅华,换上朴素的旧衣,沉稳安宁,如深潭之水,波澜不兴。 卜绣文的人工受精顺利完成。 魏晓日租下了南丁格尔竹东侧的小院,由薄香萍布置成简洁高雅的病房,并带着两个护土,专门负责卜绣文的休养生息,留下详尽的记录。 魏晓日每天都来查房,并把情况向钟百行先生报告。先生也不时来探望。夏践石在妻子女儿入院,家遭破产的关头,不失一个男子汉的气概。居然在孩子和妻子面前都做得点水不漏,像袋鼠一样,既可负重又能跳跃奔走。真真沧海横流,才显出英雄本色。平日被卜绣文的风风火火所遮盖,现在才出演了一家之长的角色。 卜绣文刚开始对这种静养式的生活,很不习惯。但她疲倦了,密集的打击和变更,使她的精神在高度长期的紧张之后,不可遏制地进入了松弛状态。困倦和身体的巨大变化很快征服了她,初期的日子,每天嗜睡。一睡解千愁。那个胚胎在她的睡眠中生长着,掠夺她身体的养分,一天比一天增大。 对这个孩子——姑且把它称为孩子吧,不然叫它什么呢?在醒来的间歇,卜绣文的心里真是矛盾极了。她不能像一只下蛋的母鸡那样,把它做一个正常的鸡蛋看待,但她又强烈希望它是完全正常的。假如它本身就是一个怪胎,又怎能用它去救早早?她无时无刻不在感觉着它的存在,比一个初孕的少妇还要草木皆兵,却又在心里一万次对自己说:它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东西,比如一个针管,一把草药…… “魏医生,我的牙齿松动了……”卜绣文对前来查房的魏晓日说。 “我已经在你的补品里加了钙。”魏晓日回答。 “钙和牙有多大关系?有一个牙洞,我想看着牙医。”卜绣文不满。怀孕的女人通常脾气比较大。 “那个孩子要夺取你身体里的钙,长它自己的骨头。所以你的牙齿就松动了……”魏晓日解释。 “可我怀早早的时候,没这毛病啊?”卜绣文觉得医生在搪塞。 “那时候你年轻。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十三年。”魏晓日冷静地提醒她。 “那就试试,你多给我加些钙吧。不然到这个孩于出生,也许我的下巴都掉下来了。”卜绣文担忧。 “没有那么危险。但外力的补充只能帮一点忙,婴儿从母体获取养料,是生命的规则啊。”魏晓日平静地解释。 卜绣文竟微笑了,为这个孩子的强健感到兴奋。她越虚弱,说明那个孩子的活力越强。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养一株给女儿治病的仙草啊。 日子一天天地向前进展。胎儿和夏早早的基因检测已经完成,它是一个女婴,骨髓配型结果相符。也就是说,夏早早和她仿佛孪生姐妹。 钟百行先生十分满意。他为小院起了一个动听的名字,叫“玲珑居”。 学者的满意真是和一般人大不同,他一反血玲珑方案刚开始施行时的事必躬亲,而是很少到小院来了。深知他秉性的魏晓日明白,这就是说明进展顺利。 魏晓日现在比较平静了。一切进入轨道。他来查房,看着卜绣文一天天地臃肿起来,腰身如同黄果树瀑布般宽大,喷发着一种无精打采的懒洋洋的安详。面上出现蝴蝶癍,变得丑陋。 “怎么样?”魏晓日走进玲珑居,问值下午班的薄护土。 “一切如常。”薄护士正在配营养药,头也不抬地说。 “昨天我离开时她有一点轻微的感冒,现在如何了?”魏晓日很关切地说。 “哦,有这事?交班时没说啊,可能不要紧吧。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感冒。”薄护士不在意地说。 “她一连打了三个喷嚏。这就是受了寒凉的标志。”魏晓日耐心告诫。 “唷,是吗?我今天早上一连打了五个喷嚏,怎么也没有人来关怀我一下呢?”薄护土悻悻地说着,把一粒红色的药丸掷进药杯。薄而软的胶囊,碰上塑料的杯沿,像粒小子弹,蹦出很远,落在地上,又窜了几窜,才跳入柜底。找不到了,就算找到也没法给病人吃了。薄香萍只好又从药瓶里拣出一粒。 “是吗?要真是五个喷嚏,也要吃点药防治一下。”魏晓日认真地说。 “我哪里有那么娇贵?打喷嚏,也许是我新交的男朋友在念叨我呢!”薄护土一边说,一边用眼的余光瞟着魏医生。 “我是怕你得了感冒传染给病人。”魏晓日这样说着,抽出卜绣文的病历着起来,眉头忽高忽低,好像那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 薄护士把药配好,自说自话:“这么大的年纪了,还生孩子。够勇敢的了。” 魏晓日翻看着一系列的化验单,应道:“是啊。” 薄护士一撇嘴说:“我真担心你们这个计划,将来被人指控为一级谋杀罪。” 魏晓日猛吃一惊,忙说:“嗨!小声点!你可不要乱说啊。” 薄护土道:“我怎么是乱说?我只是为你们担心。主要,是为你担心。毕竟啦,这一切都是由你一手操作,钟先生并不亲临现场。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说不清。”她的眼光变得忧郁而柔和,流露着深重的担忧。 魏晓日思忖了一下说:“截止到目前,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治病救人,问心无愧。” 薄护土想刚才魏晓日也不为自己子虚乌有勾勒出的男朋友吃醋,心里就很不受用。说:“是啊,我当护土这么多年,还从本一天像个老妈子似的,专门服侍着一个贵妇人。好像她生的是个皇太子。” 魏晓日说:“这个婴儿真的是非常重要,也许将来要在医学史上留下一笔的。”说着,不再关切薄护土有何反应,径直进了卜绣文的病室。 说是病室,其实是一套温暖洁净的卧房加客厅。到处都是藕荷色,魏晓日第一次走进来的时候,吃了一惊。 “是你要求布置成这个颜色的吗?”他悄声问。 “是啊。怎么,不喜欢?薄护土问我愿要什么颜色,说钟先生讲了,一切以我的爱好为准。我就挑了这个颜色。不好看吗?”卜绣文调皮地说。蝴蝶癍使她的面容发锈,但情绪却活泼得像个少妇。 魏晓日叹了一口气,说:“好看是好看,但我得把我家的颜色改变一下了。” 卜绣文翻着眼睛说:“为什么?藕荷色也不是你的专利。” 魏晓日说:“那也得改。” 卜绣文说:“我只要看到你,就觉得有希望。更不要说你的背后,还站着钟先生。” 魏晓日苦笑了一下说:“你要更正一下。钟先生站在我的前头。” 卜绣文把魏医生的查房,看做是一天内最有意思的节目。她会精心疏理了头发,穿上名牌的孕妇装,斜着身子倚靠在沙发上,既不使自己显得太膨胀,也毫不隐藏自己的肚子。一种女入对男人和病人对医生的双重反应,交替出现在卜绣文的脸庞上,很是有趣。 “嗨!下午好?”又一天,魏晓日走进客厅,微笑着说。 “还好。”卜绣文也回应以微笑。其实她今天感觉很不好,昏眩像浓雾一样笼罩着她的后脑。但是,她预备把这个症状放在最后说,因为魏晓日非常负责,一旦同他讲了此时的身体感受不良,他的注意力就全被病情的变化所吸引,立刻变得干巴巴,什么其他的情趣都没有了,开始马不停蹄地询问和检查。 “我们来查一下胎位。”魏医生严肃地说。 卜绣文很温顺地躺下了。她很喜欢“我们”这个词,有一种集体的感觉。暗暗寻思,“我们”里都包含什么呢?有她自己,这是没错的。还有魏医生,这也是没跑的。那么,包不包括肚里的孩子呢?应该是包括的了。因为它是主角,一切就是为它做的检查嘛! 可是,卜绣文一直不想承认那个孩子是人。所以在脑海中,每当想到的时候,她不用“他”或是“她”来称呼,而只用“它” 魏医生的手轻柔地推动卜绣文的腹部。那个胎儿感觉到了外力的抚弄,顽皮地弹动起来,角弓反张,然后潇洒地舒展,如同做了一个高难的体操运动。 卜绣文感到剧烈的振荡,好像那个它在揪着自己的肝胆打秋千。 “胎位还好。”魏晓日补充了一句:“生命力很强。” 卜绣文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它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魏晓日答道:“是个女孩。‘” 卜绣文愣了一下。她马上痛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从此,她就不能称它为“它”,而要称它为“她”了。 卜绣文很想像往日一样,与魏医生谈谈文学艺术,历史哲学什么的。在自己的女儿面临着死亡的深渊,自己身体内又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时,她对这些平日里很少想到的问题,有了格外多的感受和想说的话。可惜,今天脑袋不争气,痛得好像养了一万条长蛇,上下钻动,容不得她的闲情逸致。她只好拣最关切的问题说:“早早怎么样了?我太想她了。” “还好。”魏晓日说。 “您对我说实话。” “这是实话。”魏晓日很坦白地说。夏早早的情况当然不能算好,但对一个自身难保的孕妇来说,你还能说什么? “我想看看她。”卜绣文鼓足了勇气,把昼思夜想的愿望说了。 “这会使情况很复杂。”魏晓日沉吟着说:“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并不是为了得到您的允许。我是跟您商最,像个朋友那样。您知道,我现在这个情况,和所有过去的朋友都中断了来往,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处境。”卜绣文苦恼地说。 “我想孩子想得夜里睡不着觉。我对践石说,他总是劝我: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去看她吗?你不是已经跟孩子说你到外国去给她找药了吗?她充满希望地等着呢!她见到你,问药找回来了没有,你怎么回答她呢?再说你现在这么重的身子,她也懂事了,以后问你是生了一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咱们可说什么好呢?所以,依我看,你就再忍忍吧。孩子和以前差不多,还好,你就放心吧。等你生了这个孩子,马上就能见到早早……他话是这么说,可我想孩子的劲一上来,心就痛得千孔百疮……魏医生,你说我可怎么办? 卜绣文眼圈底下皮肤暗淡松弛,显得苍老与焦虑,肯定是一夜没睡。 魏晓日沉吟了一会儿,说:“要不,你给早早打个电话。” 卜绣文说:“这个念头在我心里翻滚了一百遍。只是怎么说,才能不引起孩子的怀疑? 魏晓日说:“就说你在非洲,在埃塞俄比亚。” 卜绣文颤抖的手指,激动电话键。这是一台造型像金字塔样的电话,数码嵌在机身里,浑然一体,好像一块古老的石砖。 “我是夏早早。你是谁呀?” 女儿的声音已经显得有些陌生,虽然更虚弱了,可有了一份属于更大孩子的矜持和冷静。 “我是……妈妈呀……”卜绣文声音哽咽。 “啊!妈妈!您在哪里啊?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您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太想您了……”巨大的惊喜使孩子用尽全力地喊叫起来,然后传来喘息。 感觉得到,孩子的体质更差了。卜绣文热泪盈眶。 “早早,我没有回来啊,我是在……埃塞俄比亚,给你打电话的……我再有几个月就可以见到你了,你可一定要好好地坚持着,等妈妈回来啊……我给你带了好药,就能把你的病治好了……”卜绣文紧紧地抓着电话听筒,好像那是孩子瘦弱的小胳膊。 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泪水纵横。 魏晓日谴责自己动了恻隐之心。依卜绣文现在的身体状况,是极不直激动的。他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要卜绣文立即停止谈话。 “妈妈,您跟我说说埃塞俄比亚是什么样子的啊?我只知道它是在非洲……”夏早早在电话的那一边,请求着。她实在是渴望知道外面的世界。 “是……啊……埃塞俄比亚是在非洲……靠着红海……有沙漠,仙人掌……”卜绣文拼命在脑海中搜寻着,上中学时地理老师讲授过的关于这个遥远国家的知识。 “红海的海水是红的吗?” “啊……红海……水是什么颜色我们就不要去管它了……红海里有小鸭子在游泳……”卜绣文知道孩子是最喜欢鸭子的了。 “鸭子的羽毛是红的吗?” “当然……”卜绣文想说当然不是红的了。但她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遗憾也不愿留给孩子,她急转话头,用快活的语调说:“……小鸭子的羽毛当然是红的了。” “那太好了,妈妈!您从埃塞俄比亚回来的时候,请一定给我带回红颜色的鸭子羽毛啊……” 魏晓日作了一个不容商议的截断动作。 卜绣文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下电话。 “魏医生,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头更痛得不得了……”卜绣文脸肌僵硬,颜色非常难看。 “你安静一下。我来给你检查。”魏晓日淡淡地说。他不是不着急,但病人越是紧张,医生越是要冷静。 他给卜绣文听了心脏,查了血压。一直担忧的危险的情况,果真出现了。卜绣文的状态急转而下,高龄产妇最可怕的子痫,如同一只凶残的野兽,在不远处露出了犄角。 “怎么样?”卜绣文紧张地问。她也敏感地察觉到医生的异样。她不能出意外,在自己的身上有两条命。不,是三条命。 “还好。”魏医生依旧淡淡地说。 卜绣文懊丧地垂下眼睑说:“你不说实话。医生都说谎成性。什么时候问他病情,他早有一句话等在那里,就是——‘还好’。嗨!” “还好就是还好。”魏晓日也不多做解释,就告辞了。 “对卜绣文的病情,今天一定要严密观察。”魏晓日开了一些对症处理的苏,对薄护士叮嘱了一声,就匆匆地走了。 “哼!好像我们平日对卜绣文的病情,就没有严密观察似的!”薄护士一边忿忿不平地想着,一边还是手脚麻利地给卜绣文服了药。平心而论,她对夏早早一家还是蛮同情的,只是看不惯魏晓日如丧的焦急模样。 魏晓日急找钟先生。师母说,钟先生飞机出诊刚回来,这会儿却不知哪里去了。师母连打了几个电话,熟人们也不知他的去向。卜绣文的情况出现变异,这是有关血玲珑计划的大问题。他做不得主,病情又不容耽搁,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他开出了对症的药物。 天渐渐暗下来。卜绣文头痛如裹,恍惚觉得自己就要死去。 女儿的声音像涛声在耳边起伏不停。女儿的面容像花瓣一样在面前开放又合拢……她突然想到,要是自己突然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女儿…… 深夜,魏医生的对症药物开始起作用,卜绣文觉得好些了,挣扎着找到薄护士。 “薄护士,您的这件衣服很好看,别致又大方,把脸蛋儿衬托得红扑扑了。”她竭力讨好者,由于大脑迟钝,技术显出拙劣。 “哎呀,夫人,您这不是讥讽我吧?您见过多大的排场,哪里会把我这件衣眼看在眼里?再说,我们做护士的,一天包在白衣里。只有抽口衣领可以露出一点点花边。您哪里看得清呢!”薄护士很少受到表扬,很高兴地说。 卜绣文扶着太阳穴说:“一件衣服好不好,第一并不在款式质地,我看在颜色。颜色是最鲜艳夺目的要素。打个比方吧,男人们常说‘女色’,其实就是指的女人的颜色。你的这件衣服,虽然我没看到全貌,但这颜色足以使人赏心悦目……”一番话,累得她气喘吁吁。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薄香萍听得很受用。这个高傲的女人,在向她表示讨好之意。 “看您说的,我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不过,再买衣服的时候,倒真要注意颜色了,也许还要请您参谋呢。”薄香萍谦虚地说。“卜绣文知道天下的女人没有不喜欢听恭维活的。尤其喜欢听比她强的女人的恭维活。她惨淡地说:”我哪里能给你参谋,今天还不知明天怎样呢。“薄香萍听她说得伤感,忙劝道:”钟先生为了您的病制订了详尽的方案,我虽不是知根知底,但依我想来,您的女儿该是有救的。“ 卜绣文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说:“但愿这样吧。”为了博得薄护士对自己的全面好感,她把血玲珑的方案细致讲了讲。 她此时要征得薄护土的帮助,想让一个女人和你同心同德,最好的办法是和她共享一个秘密。 薄香萍以前也知道计划的一部分。此刻看清了血玲珑的全貌,不由得心惊肉跳。 她说:“我再给您查一下血压和心脏吧。” 卜绣文乖乖地躺下了。 平回检查完后,卜绣文总要习惯地问一句:“正常吗?” 今天她没问。 “想跟您商量个事,你得帮助我。”卜绣文疲倦地说。 “您说吧。”薄护士此刻心情复杂,对面前这个苦命的女人很是同情。 “您先说能不能帮我,我才能告诉您。要是您不肯帮我,那我还有什么说的意义呢?”纵是在病中,卜绣文也还是用商业谈判的技巧,欲擒故纵。 “这事若是太难,超出了我的力量,我就是想帮,也帮不得你。”薄护士不吃这一套,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难是一点也不难。您什么事也不必做,只要像平日一样陪着我就行了。”卜绣文依计而行。 薄护士的心被勾了起来,说:“既是这样,你说好了。我倒要听听是怎样一个忙?” 卜绣文说:“我想见见我的女儿。” 薄护士噎在那里。这要求不能说不合理。卜绣文的情形很不好,人在这种时候,极度想念自己的亲人。 “可是……”薄护土沉吟着,卜绣文的一切行踪都得由钟先生和魏医生定,她一个小小护士,除了执行医嘱,实在是没法超越这个权力的。 “……这个……”她继续沉吟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卜绣文在谈判桌上练出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已入化境,虽然此刻大脑眩晕,还是判断不爽。知道薄护士正在犹豫,心想一定不能让她把这扇门关了。一定要趁她心思未定的时刻,把自己的一只脚插进门缝,这样才有希望。 她在一张病脸上,极力布出和颜悦色,说:“我是在这里住院,并不是在这里坐监,您说是不是啊?” 待薄护士不得不点点头之后,她接着说:“所以我是一个自由的人。别说我只是想去看一看我的女儿,就是我一去不回来,医生也是没有办法的。对不对?” 薄护士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是实际情况,医院里有时会在病历上注明:“该病人自动出院”,就是指的病人自己决定不治了,扬长而去,医院的确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当然了,也不必负责任。 看到薄护士有些担忧的神情,卜绣文马上安定她说:“我当然不会那样了。”她困难地舔舔嘴唇,好像那里沾着药物的粉末。“但我实在是太想我的女儿了,要是不见她一面,我就六神无主,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真的,我很怕。 求求您了,让我到她的病房去看一眼,只一眼,我什么都不会对她说,。也不会让她看见我……只要能看她一眼,我就死而无憾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卜绣文铁青的脸颊下滑,把她的衣领都打湿了。”求求您了……“卜绣文扯着薄护士的白衣袖子,好像幼儿园里一个向阿姨要糖果的小朋友。 薄护土的自尊心,获得了充分满足。这个骄傲的女人,终于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满足之后,女人天生的同情心很快占了上风,她开始真心想帮助这个哭泣的女人。再说啦,病人这样不安宁,与病情也是极不相宜的。心病还得心药医,也许带她看看女儿,心情稳定了,她的身体状况也就好转,魏医生用了那么多的药,未能解决的问题,倒叫自己给治好了,魏医生没准会夸自己呢! 这样想着,薄护土就说:“好了好了,夫人,快擦干了眼泪。您的身于这样重了,实在是禁不得折腾。今天我就斗胆做一回主,陪您回咱们的老医院,看着早早。不过,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动了胎气。” “好好。我什么都听您的。”卜绣文感激涕零。 二人缓缓地走出玲政居,坐上车,急驰而去。 卜绣文身孕已重。又是冬季了。干枯的树叶在瑟瑟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抖动声。 卜绣文身着羊绒大衣,显得十分臃肿。头上裹着厚厚的披肩,只露出两只大而黑的眼睛,激动地望着车窗外逝过的景色。 到了回春医院,血液病房熟识的护士。漠然地看了一眼卜绣文,全然认不出她了。只同薄香萍打则呼:“嘿?好久没看到你了,听说你在外边服侍一个特殊的病人,一定很轻松吧?做家庭护士是很占便宜的,活儿不累。人家还会很感谢,时常送你小东小西的,积少成多,也是一份收益。看来还是魏医生偏心你啊,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也要人家分摊才对。 薄香萍说:“少嚼舌。我才不是魏医生挑去的,是钟先生亲自点的。哎,求你一事,”薄护士用手一指,“这是夏早早的一个远方亲戚,刚从国外回来。马上又要到外地去。趁换乘飞机的间隙;来看看夏早早、我知道现在不是探视时间,还请你高抬贵手,通融一下。” 那护士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客气。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那孩子干什么呢。”说着,走出护士岛。 卜绣文感到自己的心剧烈跳动。她想。就要看到自己心肝宝贝的孩子了,啊!这并不太难啊,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不知孩子是题还是醒?当然是醒着最好了,她可以叫薄护士同孩子说话,自己躲在外面听……又一想,不不,还是睡着了好。不要打搅了孩子的梦,让她睡一个好觉吧…… 正想着,那护土走了回来说:“夏早早已经睡着了。这孩子近来的情形不稳定,你们就在一旁看看就是了,千万不要把她惊醒。” 卜绣文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薄护士说:“瞧你千嘱咐万叮咛的,好像我也成了外人。 你就放心好了!连我还信不过?“ 卜绣文和薄香萍在病房长长的甬道里,缓缓地走。 夜已经深了,各房的病人都已炼了灯睡下,肃穆的黑暗笼罩着病区,只有走廊里的夜灯凄清地亮着,像是一条生命的航道。 自打家中巨变,一是为了节省开支,另一方面也是为给孩子找个伴儿。夏践石让平早和一个住院多年,患白血病的少女,同住了一间病房、那个姑娘叫花鼓,此刻也睡得沉沉。 房门无声地推开了,走廊里的灯光像冰冻的桔子汁,淡淡地弥散开。把希薄的光环打在孩子们的脸上。 卜绣文站在门口,看到女儿蜷在雪白的被子里,纸片一样单薄。许久未见了。孩子靠输入别人的血,居然好像还长高了一点点。特别是她的五官。已渐渐长开,由很紧凑的娃娃脸,变成清秀的瓜子脸。有了少女娇美的轮廓。只是她更加苍白了,嘴唇几乎毫无血色,雪花石膏一样,紧紧地闭合著。 卜绣文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想触摸孩子光滑的额头和柔软的头发,她还想吻吻她的嘴唇,用自身的温度温暖她的梦乡…… 卜绣文刚想俯下身,薄护士拉了她一把,响怪地说:“不要吵醒了孩子。” 卜绣文伸在半空的手,就乖乖地缩回了。 “让我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吧。”卜绣文可怜巴巴地哀求着。 夏早早的一只胳膊露在被子外面,蜡一样。 薄护土心想,这样呆下去,不定卜绣文还会提出什么要求,就说:“那你就放吧。只是我们马上要走了。” 卜绣文如遇大赦,赶紧扑上前去,轻轻地轻轻地把孩子的手托起来。一丝一丝地往被子里移动,仿佛一件玉雕。 夏早早微微动了一下。 薄护主转身走了。 卜绣文倒退着挪出了门,眼睛痛得要滴出血来。 刚一出门,卜绣文就倚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面色如纸。 “你怎么了?”薄护士吃了一惊。 “我……还好……我们回去吧……谢谢您……”卜绣文挣扎着说。 薄护士不敢怠慢,架着卜绣文就往外走。 “唷!夏早早的这位远方亲戚这是怎么了?我看孩子的病一时半会倒还没有什么,只是亲戚本人的病倒要好好看看了。”值班护士说。 “这我自会料理的。今天的事可别跟别人说啊,要不以后有了好事,我也不想着你了。”薄护土叮嘱道。“”放心吧。“值班护土应遵。目送着薄香萍和那个奇怪的女人走出大门,护上想起又该巡视病房了。 她蹑手蹑脚地挨个病房查看着。 第十九章 回春医院血液病房。 “花鼓姐,你昨夜睡得好吗?”早上,趴在被窝里的夏早早,下巴颏枕在白色布枕上,悄声问。 花鼓原是个乡下姑娘,到城里后干过许多活,最后落脚在一家做保姆,干得很尽心。主人家允诺她,再过几年,待自家的孩子送了幼儿园,资助花鼓上个夜校学电脑培训什么的。前程光明.花鼓干得更卖力了,却没想到得了重病。主人家有钱,还挺仁义的,知道她父母困难,就把医药费都包了下来,送她进了医院。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几年。幸好主人资产丰厚,保花鼓衣食无忧。花鼓久病成医,为自己成为医院最古老的病人而洋洋自得,打发寂寞时光的方法,就是探索一切他人的病情。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通过自己的分析,如同石膏能把断了的骨头接上,她能把任何人的病情,整得一清二楚。她最近从别的病区转来。 “自打进了医院,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人都说医院是养人的地方,我看哪,是害人的地方。轻病能养重,重病能养死。太吵了,哼,我在主人家,有一个十平方的仆人间。仆人间和狗窝挨在一块,错了错了,那不叫狗窝,叫宠物房……虽说背阴,可宽敞安静,气派着呢……”花鼓撅着厚嘴唇说。 夏早早叹了口气,她几乎不敢想自己在家中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了。她没心思听花鼓的豪华仆人间。 自己家原来也是有仆人的,但随着妈妈到国外给自己找药,爸爸就把仆人辞退了。为了给自己治病,家中再也在不起仆人了。她现在关心的只是一件事。问道:“半夜的时候,花鼓,你看见什么没有?”她小心翼翼,主要是拿不准自己是想得到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在这儿,除了板着脸的医生护士,你还能看见谁?除了活人,大概就是鬼了。”花鼓龇牙咧嘴地做了一个怪脸。 夏早早反倒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鬼。” 花鼓一下子来了兴致,蹦起来说:“你真的看见鬼了?在哪里?什么样?个高吗?怎么不叫醒我,让我也开开眼?”住院的日子很单调,巴不得来点刺激。 夏早早说:“哪有什么鬼啊,昨天半夜里我见到了薄护土。” “薄护士,哪一个?我怎么不认识?”花鼓奇怪。 “她原是这个病区的护土,跟我挺好的。你没来以前很久,忽然就不见了。”早早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说。 “噢,就是昨晚上那个穿护上衣服的人啊?我说她看起来熟门熟路的,可我怎么没见过她呢?原来她是老资格,比我熟得多了。”花鼓大大咧咧地说。 早早打了一个激灵,险些从病床上翻下。她摸着胸口说:“你说的是值班护土吧?她夜里是来了好几次。” 花鼓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早早,你也太小看人了。我就算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生人熟人还是分得清的。昨天那个护士不是还领来了一个大肚子女人吗?不是还摸了你的手吗?” 夏早早一下僵成一团,缩进被子里。医院的被子有一种腐朽的气味,她赶紧又把头伸出来。 从昨晚到现在,她问了一千次一万次自己:那是真的吗? 她清清楚楚看到了薄护土,还有那个长得那么像妈妈的女人。她之所以说她只是长得像妈妈,而不说她就是妈妈——是因为她比妈妈胖多了。不不,也不能说是胖,她的脸一点也不胖,下巴尖尖的。但是她的身体很厚,肚子凸起,那大概就是肿吧。那是妈妈么?妈妈从来没有过这个样子。 妈妈不是在埃塞俄比亚的红海岸上看鸭子么?怎么会在这个漆黑冰冷的夜里,突然这么狼狈地出现了呢? 无数疑团缠绕在夏早早小小的脑瓜里,从半夜到现在,她的头都要炸了。 最好的解释当然就是——那是一场梦。她因为太想妈妈了,就开始做梦。而且是囹梦,妈妈变成了从来没见过的怪样子。 她几乎已经说服自己接受这个解释了。但是花鼓的一番话,把她的解释击得粉碎。 天下是没有两个人做一模一样的噩梦的! 还有那气味!当那个女人把她的胳膊放到波里的时候,早早清晰地闻到了独属于妈妈的气味。那是在一万种味道里她都不会搞错的啊! 夏早早失神的大眼睛,困惑地盯着床前的地板。昨天那个女人就是站在这里的……她此刻很想变成一只凶猛的狼犬,贴着地皮闻一闻,还有没有妈妈的气味? “喂!你为什么还不穿衣服啊?”花鼓叫她。 夏早早像个木偶似地套着衣服。 怎么办呢? 她转过身子,一字一顿地问花鼓:“你——真——的——看到了——两个——女人?” 花鼓忿忿地说:“我为什么要骗你?有什么好处?我不是从来不骗人,但要有好处才骗。你说,我什么要骗你?不信我们可以去问昨晚上值班的护土。” 夏早早缓缓地摇了摇头。住院使她少年老成,从昨晚来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她就知道护土不会告诉她实话的。 “她们是谁?”花鼓问。 早早知道她一定得回答这个问题。 她也不知道她们是谁。也许可以问爸爸。但是,爸爸一直对她说,妈妈是到埃塞俄比亚了。如果妈妈其实没去,这就是爸爸和妈妈一齐策划的一个骗局。她又能从爸爸嘴里得到什么满意的答复呢? 花鼓说得对,骗人是要有好处的。 爸爸妈妈为什么要骗人?当然肯定是好意,自打她病了以后,才知道,好意经常是以谎话的样子出现。这种时候,被骗的人,也得有好意。你的好意,就是别拆穿这些谎话。一切都是从病引起的,她对于自己的病,知道得已经够多的了。她不想让爸爸为了欺骗她,再编一个谎话出来,爸爸是个老实人,编谎对他是折磨。 那么,夏早早在医院里,还有什么人,可以帮助她搞清这个为什么? 只有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 想到这里,夏早早说:“花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花鼓像被人在屁股上戳了一针,跳起来。 “告诉你,那个大肚子的女人是我的妈妈。”夏早早下了很大的决心,说。 花鼓重重地坐在床上,一点也不吃惊地说:“嗨!这算什么秘密哇?我一猜就是这样。” 夏早早生起气来,说:“你凭什么这样猜?” 花政说:“凭她摸你时的暖和劲啊。只有妈妈才会这样摸人。” 夏早早默不作声。这话说到她的心坎里了。 花鼓沉不住气了,说:“干嘛我一说是你妈妈,你就不高兴啊?” 夏早早说:“我没不高兴。只是纳闷。因为我妈妈告诉过我,说她现在在非洲。”花鼓说:“非洲具体在哪儿?离广州远吗?我们村有不少人在广州打工。要是离得不远,我可以托人带信,让他们帮着打听打听你妈的事。” 夏早早说:“谢谢你了。一句两句的,我也说不清。‘”花鼓说:“不是说不清,是你自己也弄不明白吧?”夏早早只好招来:“算你猜对了。我也说不明白非洲到底在哪,反正离广州远着呢! 花鼓便很宽宏大量地说:“咱就不管它到底在哪儿了,知道远就行了。你妈骗了你?你生气?嗨! 这有什么?大人们微的谎多了。“ 夏早早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多想她!” 花鼓很老到地说:“依我走南闯北的经验,当妈的一般是不会坑孩子的。你妈说谎,一定有缘由。 你好好想想,是什么缘由,逼得你妈必得对你撒谎?“ 夏早早说:“我哪里知道?我从来没看见她大肚子的样。我都觉得她不是我妈了。” 花鼓很有见识地说:“没准就是因为她不愿让你看见她的大肚子。怕你以为他们有了新的宝宝,就不疼爱你了。” 夏早早着急地说:“我怎么会那样想?那他们可猜错了。 我总想我要是有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该多好!小妹妹最好!我活着的时候,可以和她玩。万一要是我不在了,我爸爸妈妈也不会太伤心,因为他们还有小妹妹呢!我得告诉他们我的心里话。 花鼓说:“这好办。等你爸爸来看你的时候,你就对他说好了。” 早早说:“我得亲口对我妈妈说。 花鼓说:“哪也得通过你爸爸才找得到你妈妈啊。” 早早沉思道:“我爸爸此刻肯定是跟找妈一伙的,我问他,他恐怕不会跟我说实话。” 花鼓说:“那倒是。他们合伙来骗你,那还不把你骗得一愣一愣的。” 早早说:“我得靠自己了。” 花鼓很义气地说:“还有我。咱们是好哥们!” 早早思忖着说:“我看哪,我妈妈是住在一个医院里。” 花鼓说:“你能肯定?” 早早说:“你想啊,是谁领她来的?是薄护土。她必是和薄护士在一起的。护士能呆在哪儿?只能是医院。” 花鼓说:“这么说来,只要能找到薄护土,就能找到你妈妈了?” 早早说:“我想是这样的啊。” 花鼓说:“那好办。我来帮着你找薄护土。” 早早说:“你怎样找?你都没见过她,更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问这医院的医生护土,你想都不要想。他们最不乐意病人知道他们家在哪儿了,根本不会告诉你的。” 花鼓说:“别把他们说得那么厉害。你看我的,我保险能让他们把薄护土的下落说出来。” 早早不相信:“吹牛。” 花鼓说:“不信你看。” 早早就快快地穿衣服。吃饭吃药都分外地乖,不时朝着花鼓眨眨眼睛。花鼓只当看不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好不容易热到了查完房,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花鼓说。“跟我走吧。‘早早说:”到哪里去?医院是不准随便出大门的。“ 花鼓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做工的时候,把这座城的每一个特角旮旯都走遍了,没有哪个地方不知道的。到了哪儿,都能像条老狗似地找到回家的路。当然了,现在是回医院的路了。” 早早说:“咱们穿着医院的衣服,也出不去门啊。” 花鼓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就不能换身衣服?” 早早说:“我住院都住傻了。那咱们大白天的换了衣服,护主要问起来,怎么说?” 花鼓说:“我也没说现在就到医院外面去问。我只是说,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难不住咱们。” 早早说:“我真是佩服你了。可你还没把薄护土在哪儿打听清楚呢。” 花鼓说:“你跟我来吧。” 天气很冷,院子里没什么人。两个身穿病号服披着大衣的孩子,互相偎依着走路,石板甬道发出细碎的声响。到了一家卖食品杂货的小店。因为是医院内部开的,只为病人解决一点急需,除了卫生纸就是瓶装的罐头,货色很少,此刻更是一名顾客也没有,老板娘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发呆。 “你要买什么?”早早奇怪。 “什么也不买。我要用用她这里的公用电话。”花鼓小声说。 “嗨,就这事啊,还用在这样冷的天里,跑这么远的路?就在我们病区走廊尽头就有电话间的啊。” 早早叫屈。 “嘿,你不知道,就是为躲开我们病区啊。现在,你去缠住老板娘,我在这里打电话。注意一定不要让老板娘听到我说了什么呀。”花鼓叮咛道。 “我们反正不认识她,她听到了又怎么样呢?”早早问,她其实是想不出自己如何才能缠住老板娘,索性对整个计划置疑。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谁跟谁连着呢。还是小心点的好。”花鼓很有经验地说。 “可是我不会缠人……”早早只好摊牌。 “这没什么难的,你就不断地让她给你拿东西就是了。带着钱吗?”花鼓考虑得很周到。 “带着呢。” “好,那咱们就分头开始吧。”花鼓说着,一挑小店的门帘,走了进去。露出那种圆脸姑娘很容易做出来的憨厚笑容说:“大姨,打个电话。”然后开始拨号码。 早早不敢迟疑,也快步跟了进去,结结巴巴地对老板娘说:“阿姨,我想买……买个发卡……”指了指柜台最下层。 老板娘就弓下身子,困难地翻找。 花鼓清清嗓子,用一种早早觉得陌生的口吻说:“侬是回春医院血液科哇?” 那边大约答了是。花鼓接着说:“阿拉要找表姐薄香萍听电话,烦依找找来,谢谢啦。” 早早听得好笑,不由得把头扭过来,花鼓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老板娘这边也不乐意了,说:“我说小姑娘啊,我好不容易把你指的这个发卡拿出来了,你到底是要不要,总得说句话啊。” 吓得早早急忙回头,一连声地说:“我要。我要。我还得要别的呢。” “还要什么?”老板娘和气了一些。 “还要……香烟……”早早慌不择路,看到柜台里有香烟,就乱说起来。 “哎,小小的孩子就吸烟可是不好。”老板娘不给她拿。 “啊……不是我抽……”早早不擅说谎,脸浮起极淡的红晕。 “医院里谁抽也不好。”老板娘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 “那您这里干嘛还卖烟呢?”早早的反应毕竟不慢。 这边打着嘴仗,那边进行得热火朝天。 “侬是说阿拉表姐不在了?到哪里去啦?侬这样远地从上海来一趟,找她白相。不在,阿拉急煞……”花鼓带出哭音。 “噢……没有走远,找得到……叫玲珑居?好蹊跷的名字。阿拉记住了……好的好的,从医院向南,拐弯……再向东……谢谢……阿拉带得老城隍庙的奶油豆,过天让表姐带给依,尝尝……”花鼓如释重负地放下听简,回头一看早早,只见早早两手抱着鱼罐头、牙刷牙膏一大棒,险些搂不住。 “我的天,你又不打算在医院里开旅馆,要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花鼓大叫。 早早不由分说,把东西堆到花鼓的肘弯,出了小店,说:“你不是要我掩护你吗?不买东西,怎么能分散老板娘的注意力?” 花鼓说:“吓!幸亏我嘴快,要是换一个笨嘴拙舌的,半天说下来,你还不得把这个小小店连锅端了?” 早早吐吐舌头说:“想不到你上海话学得这样像。” 花鼓说:“我是闯落四方的人,当然什么都得学一些了。谁能像你,有个好爹好娘。” 早早乖巧地避开这种话,说:“咦,你问得怎么样了?” 花鼓得意起来,故作谦虚道:“基本上算是搞清楚了。薄护士去了一个叫做玲珑居的地方,好像是在护理特殊病人……” 早早一惊说:“那病人该不是我妈吧?” 花鼓说:“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看昨晚那个你说是你妈的女人,不大像有病的样子。” 早早说:“你不了解我妈,她要强着呢,只要有一口气都装得没事人的样子。她要是躺下了,那就真是病得快要命了。” 花鼓说:“别尽自己吓唬自己好不好?也许是你妈偶然地碰上了薄护土.也说不定。你还是别瞎操心了。实在放心不下,哪天我们俩到跨珠居去看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想去吗?要不咱们明天就去?反正我也把道儿打听明白了.你跟着我,绝迷不了路,咱们怎么去怎么回来,谁也发现不了。” 花鼓说着.跃跃欲试。住院可把她憋坏了。 说心里话,早早也想到外面看看。可她想了一下说:“我妈妈这么长时间.不打算见我,她必是有一个不见我的理由。我答应过她,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乖乖地等她。我们还是再忍一忍吧。” 花鼓生气道:“嗨!闹了半天,我这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自己睛操心。” 早早忙着安抚说:“花鼓姐,别啊,说心里话,我是太谢你了。我呢,也怕我妈妈生气。也许哪一天,我想她想得实在忍不住了,咱们就去冲减居。你可得给我带路。 花鼓说:“哪你可得快着点。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一是时间长了,就记不得那个到什么居的路了。领着你在街上瞎转,可别怪我。” 早早说:“我哪里能怪你!”说着,看看到了病区,把手里的杂品往花鼓怀里一塞,说:“这就是预付你的导游费了。” 她是个有心的孩子,刚才买东西的时候,就都挑着花鼓用得着爱吃的买。这会儿又不露痕迹地送给花鼓,花鼓心中一热。 第二十章 钟百行先生带着一身湖泊的腥气,得意洋洋地回到家中。一进门,师母就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哎呀,我说老头子,你到哪里去了?一天音信全无,我还以为你在哪里犯了心脏病,殉了医疗事业。躺倒荒草野堆,再也回不来了。” 钟先生嘻嘻笑着说:“你真是没有白给一个郎中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婆啊!挺有医学知识的嘛,知道什么病可以立马叫人就死啊。而且你还有点特异功能,知道我今日是扎在荒草野堆。” 师母惊道:“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钟先生炫耀地从背后拎出一串小鲫鱼,闪闪烁烁,好似粗壮的柳叶。 师母说:“鱼不是冬天不爱吃食吗?你如何钓了这么多?别是从街上买的吧?” 钟先生生气道:“你这不是骂我吗?每一条鱼都是我辛辛苦苦地钓上来的,不信可以找鱼嘴上的钩痕。你好与我这么多年了,何时见我干过弄虚做假的勾当?” 师母忙接过鱼说:“我这是在夸你啊。以前不曾听你说过爱钓鱼,老了老了开始学艺,一下子就钩了这么多,叫人不敢信。我这是用了另一种方式表扬你。” 钟先生这才转怒为喜说:“我是初学乍练。朋友邀我到郊外一处新开的室内鱼塘,里面真是豪华……” 师母一撇嘴说:“一个鱼塘,有什么豪华!你刚才还说是荒郊野地呢。” 钟先生说:“既是室内,又有暖风,温馨如春,你说这叫不叫豪华?偌大一个场地,有体育场那般大吧,完全布置成自然的景色。衰草萋萋,芦花飘落,你说这是不是豪华?就说那鱼吧,多得如同一片马云在水中游动,就是初学者也能有所收获,你说这叫不叫豪华?” 师母说:“怪不得你耽搁了整整一个下午呢,晓日到处找你不见,急得……” 钟先生立时把鱼丢在地上:“晓日找我,你为什么不早说?” 师母委屈地说:“我不是……一开始就……问你到哪里去了吗?” 钟先生顾不得啰嗦,劈头道:“下次,你一开始就说,晓日找我,这就重点突出了。好了,什么事?” 师母答:“好像是一个女病人恶化了……” 钟先生长长的寿眉飘荡起来:“晓日现在哪里?” 正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师母扑过去接电话,然后如释重负他说:“正是晓日。”一只手递着话筒,另一只手拍着胸脯,这下总算没自己什么事了。要不然,不知这老头子要发多大的火呢。 魏晓日在电话里简短扼要地叙述了卜绣文的病情。 “喔,先兆子痫……我马上就去玲珑居看她。”先生语调平和。 当钟百行先生和魏晓日医生赶到玲珑居的时候,恰是卜绣文和薄护士刚从回春医院归来。 薄香萍吓得面色如土。 卜绣文用最后的气力说:“是我一定要去看早早的,与薄护士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完就晕迷过去,伴以一阵阵强直性的惊厥。 一切以救人为重,别的事暂且搁置。 经过出走这一番折腾,卜绣文的先兆子痫已发展成完全的子痫。这是产妇一种极凶险的病症,母婴的生命危在旦夕。 抢救奏效,卜绣文被强力的药物,坠进深深的昏睡中。 “你这是怎么搞的!私自陪同这样的重病人外出,这不是玩忽职守吗?你也是多年的老护土了,岂能这样不负责任!我马上就报告院方,停止你的工作。”在隔壁的治疗室里,魏晓日雷霆震怒。 薄香萍倔强地紧闭嘴唇。她何尝不后悔?但她也是为了卜绣文好,怎么能说是玩忽职守?!起码,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卜绣文,这就是她的职守吗!看着魏晓日咬牙切齿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在魏晓日心底不占一丝位置,恋他的心彻底凉了。 还是钟先生冷静:“晓日,先不要追究责任了。现在的问题是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魏晓日喘着粗气说:“子痫的规律:是几个小时发作一次强直惊厥与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会造成母体极严重的缺氧。为了防治这种致命的抽搐,必须用强大的药物控制血压,制止惊厥。” 钟先生不紧不慢地说:“药物有很强的副作用,对胎儿的损坏可能是灾难性的。你考虑到了没有?” 魏医生说:“我考虑到了。只是情势这样危急,为了挽救卜绣文的生命.只能如此。” 钟百行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呢,就是用一些温和的药物,在不妨害婴儿的前提下,尽量地治疗母亲的疾病,取得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呢?” 魏晓日和薄香萍同时打了一个寒战。 钟先生的话说得很委婉。但多年的医护人员了,可以听出弦外之音:那意思就是——为了保全这个婴儿,就不必顾惜她的母亲了。没有什么两全其美,医疗是讲究顺序的。这次的顺序就是——一切以分娩健康的婴儿为重。 说白了更简单: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钟先生作为一个医学权威,已经作出了裁定:保孩子。 魏晓日只觉得水银灌顶,冰凉的沉重感席卷全身。医生的一句话,就是一个治疗方付的确定。如果一切从婴孩出发,卜绣文就可能永远不会醒来了。 他惊惧地说:“那……这个孩子……生下来很可能就成了一个……孤儿。” 钟先生平缓地说:“对血玲珑方案来说,这个孩子比她的母亲更为重要。” 薄香萍也是直冒冷汗,觉得血腥气扑面而来。 “这……是不是太……”魏晓日嗫嚅着。他从来没有什逆过先生。先生对他如同父亲,他实在是不敢说出反驳的活。 “太什么了?你说吗。在科学上,是没有什么问题不可以争论的。”钟先生宽容地说。 魏晓日受了鼓励,提高声音说:“这个治疗方案是不是大残忍了?我们本是为了挽救一条生命,才做这个实验的。 现在,患病的生命能否挽救还在未知之数,先要用一条正常的生命来祭这血坛。到底是孰轻孰重,还望导师三思。“ 薄香萍不由自主地点头。 钟先生淡然一笑说:“晓日,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医学的道路,就是用无数病人的鲜血铺出来的。保存下一个健康的卜绣文的身体,对医学有什么用处呢?什么用处也没有。她将来终其一生,如草芥一般。但她腹中的这个婴儿,却是医学史上的一个值得纪念的生灵。她是夏早早骨髓移植的最好供体。假如我们实验成功了,就为千千万万患极恶性贫血的人,提供了一条生命之路。你、我当然还有薄护土了,在医学史留名事小,为人类探出一线曙光事大……晓日,你不要觉得我不顾病人的死活。说句实话吧,要是我钟百行的血可以救病人,别看我已年过花甲,我会毫不犹豫地伸出胳膊去的。假如我能怀一个孩子,我也会把命贡献出去做这个试验。你们可能觉得我很冷酷,记住,医学是容不得太多的善心的。此刻做出保孩子的决定,我的心情也如刀绞。但是,为了医学的整体事业,我们必须如此。只能如此。” 魏晓日无言以对。 无法反驳先生,先生所有的话都无懈可击。 人有的时候,无法忍受过度的真实。 卜绣文苍白的脸在他脑海中绝望地闪过。作为一个母亲,她是那样的无私无畏。难道就要在昏迷之中,无声无息地告别所有挚爱她的人了吗? 魏晓日不敢想下去。爱与友谊,使他再一次勇敢起来。 他抖起精神说:“这样重大的事情,也得征得卜绣文亲属的意见。” 他想,依夏践石与卜绣文的感情,一定会拒绝这个方案,使事件发生转折。 钟先生说:“你这个醒提得很好。当医生的,就要把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速请夏践石先生来。” 薄香萍赶紧跑出去联系。她实在不愿再听下去了,神经简直是在被爆炒,焦炸。 夏践石来了。 虽是半夜里赶来,仍是西服革履,一丝不苟。 钟先生向魏晓日示意,要他介绍情况。 魏晓日用干巴巴的声音说明了危机。当着钟先生的面,他也不好说更多诱导的话,只是请夏践石最后定夺。“你们夫妻一场,现在她的性命就在你的手里。”魏晓日用这句话结束了介绍。 夏践石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惊慌失措。他先到病房看了一眼妻子,温存地抚摸着卜绣文蜡样的脸庞。他细心地把粘在她嘴角的发丝拿开,轻轻地吻着她苍白的毫无知觉的额头,全然不顾周围的人们在焦虑地等着他的决断。 魏晓日平日有些看不上夏践石。他知道自己是狭隘的嫉妒,因为夏践石是卜绣文的法定丈夫。但此刻,他被夏践石表现出的对卜绣文的一往深情所感动。 “怎么样?最后的决定由你来做。我们服从你的意见。”钟百行不满意趣晓日刚才的引导,自己出马了。他的语调很平淡,像一位老厨师在问客人:您汤里的胡椒,多一些还是少一些? 玲珑居里一时死一样的寂静。 薄香萍又跑出去了。反正她的在与不在,对事情的发展,没有任何影响。做一个小人物,有悲哀,也有幸运。 魏晓日也想跑出去,但是他不能。谁跑他也不能跑。他是卜绣文的经治医生,无论卜绣文是生是死,都得由他来实施方案。 钟百行先生是安宁甚至可以说是悠闲的。他缓缓地踱着步,走到花盆前,用手掐了一下龟背竹的叶子,说:“晓日,水大了。少浇。冬天,新陈代谢慢,不可和夏秋时一样。 他对夏践石说:“慢慢想。今天想不出,明天再想,也行。 等得起。“ 他索性把夏践石留在这屋内,和魏晓日一同走到病房。 卜绣文昏睡,驮着一生的疲惫。 钟百行仔细地检查。魏晓日紧张地跟随。 “晓日,你别这样老盯着我。闹得我都不自在了。”钟百行说。 魏浇田知道先生是讲笑,为了松动一下固结的空气。他说:“咱们这样讲话,病人听得到吗?” 钟百行说:“她若是听得到,就好了。” 魏晓日说:“她会这样一直……睡去吗? 钟百行说:“那就看家属的意向了。我们只有尊重。做医生就像做园丁,经营之初,无不希望草木旺盛繁花似锦,可一通辛苦之后,夏秋之交,往往是杂草丛生蛇蝎横行,那最初想培植的已然消失。可是,你依然要做下去……” 当他们回到会客室,夏践石已经挺直了脊梁,坐在沙发上。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别人看不到,看到的是夏践石采取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姿态。他的脊柱强硬地表达了他的意志。几十块椎骨,都挺拔和延展起来。膨胀的骨骼表达了一种语言。 夏践石清了清喉咙,好像有很多人在听他的宣讲。 “作为卜绣文的丈夫,我的意见是保孩子。”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 “你你!你怎么能这样!”魏晓日气急败坏,要不是在老师面前,他简直想揪住夏践石的真丝领带,狠狠地给他一记左勾拳。 “晓日,静。”钟百行喝住他。夏践石说:“你们让我选择,我……愿意选择我的一死,来逃避这个困境。可是我不能死。我现在是这个家庭惟一健全的人。如果我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替换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我都是万死不辞的。可是,上帝偏偏不给我这个福气。我只有活着,慢慢地领受这一份煎熬。我若是为了保绣文的命,失去了这个婴儿,绣文她醒过来以后,能善罢甘休吗?她为了早早肯赴汤蹈火,这一次不成了,她一定会来下一次的。上次那个基因不合的孩子不就是例子吗?我是她的男人,可是我做不了她的主。她是那种不达目的绝不甘休的女人,她是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救早早的。这一次已是这个样子,下一次不是就更危险了吗?我求求大家,就成全了她吧。假若她命大,这一次上天保佑,或许能九死一生……假若她真的去了,我眼待着早早走完她的路,就去找她们娘俩……” 魏晓日接紧的拳头无力地放松了。 薄护上闯进来一声惊叫:“病人又抽起来了!” 钟百行先生很满意夏践石的答复,盯了魏晓日一眼,说:“具体的治疗就由你全面展开。记住,如果孩子成为一个畸胎,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魏晓日机械地回答:“明白。” 钟先生在水边钓鱼,当时不觉累,现在全身倦怠。对于魏晓日,他是有数的,一手带大的学生吗,魏晓日刚才的迟疑拖延,是一个医生在成长过程中难免的。只有经过不断的磨炼,医生的心,才会在千疮百孔之后,细密地经合结疤,渐渐老辣起来,直至刀抢不入。 疲惫无比,钟先生虽说意犹未尽,也只得离去了。 夏践石是想苦苦地守在这里的。无论是生是死,他都要陪伴妻子走过这一程。 但是魏晓日不许他停留。“您不要看这里是一处民居的样子,其实它的规矩比正规的医院还严格呢。您作为家属,是不能停留在抢救现场的。如果您一定要守候,请到玲珑居的院子外面去。有什么情况我们会随时通知您。”魏晓日冷冰冰地结束了话语。 窗外狂风呼啸,肃杀万分。 薄香萍觉得魏医生太过分了。人家的妻子儿女都在垂危之中,肯定心急如火,要求留在这里照看,也是人之常情,为什么就不可以通融一下呢? 她小声地说了一句:“院门那边有一间单独的小屋,是护士休息室。现在反正无人。要不就请夏先生在那里歇息一下吧。” 夏践石木然地感谢。 魏晓日干脆地拒绝:“不行。那也是医院重地,不许闲杂人员逗留。” 薄香萍不服,说:“夏先生怎么能算闲杂人员呢?他是病人的丈夫啊!” 魏晓日心有余怒地说:“既然已提出那样的方案,生死顺序已定,关切又有合用?” 夏践石的脸一阵白,一阵青。瘦骨鳞峋的身体摇摇晃晃,好像布袋戏中的木偶。薄香萍怕他跌倒,忙扶住他。 夏践石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走,嘴里道:“魏医生,您说得对。我是没脸呆在这里的。是我害了绣文,我不配再看到她啊……” 薄香萍送了他几步,说:“夏先生,您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两边都是病人,都等着您拿主意。自己千万别躺下了。多保重!” 夏践石蹒跚着走了。 薄香萍回到抢救室内。魏晓日已将医嘱开好了。 薄香萍扫了一眼,果然都是极平和的降压镇痉药物。用到像卜绣文这样的危重于病病人身上,如同杯水车薪,不会起什么效果的。但是这些药物药性温和,不会给胎儿造成伤害。 薄香萍拿了医嘱,预备执行。 魏晓日拦住了她。“我来。”不容置疑。 “为什么?”薄香萍有些吃惊。虽说医生有时也帮着护士做治疗,那多是护土忙不过来的时候。 护士的腿医生的嘴。 今天,她是这里的专职护士,闲着没事干,魏医生为什么要越组代疱呢? “我自己做,更放心些。”魏晓日不由分说地拿起药物安醅。 薄香萍知道这是魏医生在影射自己不负责任。想想也是,虽说卜绣文的病情早已露出端倪,但若不是自己作主让她出去奔波了一趟,猛受刺激,也不会发展得这样严重。只得乖乖地退到了一边。 魏医生紧张地操作者。到底是不熟练,拿起这个放下那个,章法大乱。 薄香萍叹了一口气说:“魏医生,还是我来吧。” “不用。我自己来。你去休息好了,需要你的时候,我自会叫你。”魏晓日拒绝。 薄香萍心想,他对卜绣文的情意这样重,滴滴药液都是情,看来是不希望别人插手。只得悄然退下了。 院子里的空气冰冷如汁,满天的繁星在朔风中摇曳,好像就要掉下来。 薄香萍没有一丝睡意,头脑叫冷风一吹,竟是格外的清醒。 今天,不,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应该说是从昨天到今天,关于血玲珑方案,她一下子看清了许多。以前以为这是一个脉脉含情的温馨计划,现在才晓得是自己太天真了。 往后会是怎样呢?卜绣文会死吗?依现在的保守治法,控制不了惊厥,她的性命凶多吉少。钟先生肯定会让她保持在一种不死不活的状态中,用她的生命维持那个婴儿的养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 然后呢?那个女婴产下来,他们就会吸她的骨髓。这样小的一个婴孩,一抽,还不得给抽成一张纸?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当然也可能一次只抽一部分,但那个孩子仍是挣扎在生死的边缘啊。 为了取得对夏早早的治疗成果,种先生一定会置那个新生婴儿于不顾的…… 薄香萍不寒而栗。她终于明白了钟先生为什么不惜巨资,租下这个独立小院,开辟成专门的病房。就是为了把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完成一个惊人的实验。 严格地说起来,钟先生甚至也没有什么地方不对。是卜绣文夫妇苦苦恳求先生,先生才特为他们制定了这一方案。 甚至连刚才的治疗取舍,也是遵从了病家的意见。退一万步讲,若是卜绣文自己能说话,她也一定会赞成保留孩子的谁都没有错。错的是病。 薄香萍感到自己的神经嘣嘣作响,就要断裂成一地碎片。 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煎熬。 魏医生又这样不喜欢她。 薄香萍不想再呆下去了,好好睡一觉,到天亮,就同钟先生魏医生讲,自己要求离开玲珑居。 这样一想,她的心情就麻木了一些。回到护士休息室,吞了加倍的安眠药片,朦胧睡去。 第二十一章 薄香萍早上起来,阳光灿烂,屋里很暖。 走到院里,才知风很大,呛得人直往后仰,玲珑居就这一点不好.房子之间没有回廊,必得在露天穿行。这天,是北方冬季常见的晴朗而寒冷的日子。 也许是睡了一个好觉,她的心情比昨夜好些了。惦记着病房里那个生命垂危的女人,她向卜绣文的病室走去,劈头遇到另一位当慎白班的护土往外走,且穿着平常的服装,而不是工作服。 “你这是怎么回事?”薄护土有几分威严地问。她是玲珑居护理方面的负责人,虽说自己不想干了,但钟先生还没有批准,还得守上有责。 “是魏医生放了我的假。他说,这用不着你了,回家去吧。”护士说。 天哪!那女人已经死了!薄香萍的心,仿佛放进了榨汁机,飞速地旋转之后,滴下涩苦的汁液。当护士的,生生死死也见得多了,但她没有想到,卜绣文的辞世,还是给她以深切的撕扯感。 也许是这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太倔强大执著了。 让薄香萍知道了什么是生死置之度外,什么是无怨无悔不求任何回报的母爱。 不管曾怎样地怨恨嫉妒过她,她的死,还是如铺天盖日的黄沙,填平了所有恩怨的沟壑。剩下的只是茫然和怀疑,从此以后,可还有这样痴到极点的母爱,道在人间? 作为这一切的见证人,薄香萍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那护士看得怪,问道:“你伤得那门子心呢?就算是心疼魏医生为我值班,也不至于哭天抹泪的呀。” 薄香萍一听这口气,不像死了人,再看看那护士并无悲戚神色,这才意识自己想差池了,忙说:“卜绣文没有死啊?” 护士说:“白嘴红牙的,你干嘛咒她死啊。她的情形虽说不好,离死可还有段距离呢。” 薄香萍心想,自己这是被昨晚上的事,吓出毛病来了。 便打岔道:“整天就只护理她一个人,可不心思就围着她转呗。在这儿干活,比在大病房轻巧。 我是怕她死,她要是真死了,咱还不得撤回医院本部。所以啊,要说盼着病人平安,咱们是天下第一,公私兼顾了。风大,迷了眼。得,不说那么多了,病房里怎么样了?“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惦记着家里的事,那护士答完话,赶紧走了。 薄护士狐疑地进了病房。按她的估计,卜绣文就是一息尚存,也是游丝一般了。没想到卜绣文虽然昏睡,面色居然比昨夜平和了。 咦?这是怎么回事?魏医生回天有术? 薄香萍再一眼看到魏晓日,倒真真吓了一跳。这一夜,他仿佛把卜绣文的病,“过”到了自己身上,面色铁青,双眼网着扇形的红丝,胡子也如杂草,在一夜间布满下颏。 “您怎么了?”薄护士失声说。虽说她从心里已命令自己对魏晓日淡了下来,但惯性使她不得不问。 “我好着呢。”魏晓日嘶哑着喉咙回答。 “病人情况还行啊。”薄护士知道只有这个话题会引起共鸣。 “目前还好。”魏晓日简短回应,拒人千里不愿深谈。 薄护士奇怪了,咦,平日不是这样啊。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更准确地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是您让值班护土休息了?” “是我。” “那谁来做今日的护理和治疗?”薄香萍大不解。 “我。”魏晓日惜字如金。 薄香萍说:“那今天谁来给病人下医嘱呢?” “我。” 薄香萍一时作不得声。看来这位痴情的先生,是打算在床边陪送到底了。要是在昨日,她一定大为光火,酸意直射指尖。但是今日,薄香萍淡然多了。况且她不应与卜绣文为难,刚才那一瞬,曾误以为她死了,之后袭来的深深哀痛,她知道自己的醋意和恨意,在死亡的威胁面前,甘拜下风。 卜绣文死了,魏医生就会爱自己吗?不会,不会啊!那么,还不如祝愿这个母亲好好地活着,助她闯过生死关头吧。对人对己都是安宁。这是个不快乐的结论,但如此一想,她的心胸反倒宽容多了。 薄香萍说:“魏医生,我知道您是放心不下别的护士,要亲自观察病情,但您是指挥打仗的将军,要是这样事必躬亲,能坚持多长时间呢?苦自己先累垮了,不是也救不成病人了吗?” 她觉得自己说得在情在理,魏晓日应该听得进去。 没想到魏晓日冷冷地说:“我不会垮,只要她活着一天.我就守着她一天。谢谢你的关切,用不着。你快走吧,我一个人什么都能干,不用别人插手。” 说着,半遮着病床,竟露出想往外赶人的模样。 薄香萍又委屈又恼火,心想,这里到底是医院,又不是你家的私宅。你想让我走,我还偏不走。 看你有什么法子! 薄香萍就在室内收拾杂物。其实她也不完全是为了赌气,知道这样危重的病人,正是用人的时候。魏医生毕竟没有作过护主,顶一时一晌可以,真要大忙起来,还需有帮手。 要脾气归耍脾气,还是要以病人为重。 魏晓口橡监视盗贼一般,盯着薄香萍的一举一动。薄香萍也不理他,该干什么干什么。 薄护土扫到污物筒。看到地上有一个安醅斜躺着,就蹲下身去预备捡到筒里,一并倒掉。拿起安醅的瞬间,她无意瞟了一眼,这几乎是护土的职业病了,看到和药有关的物品,就要核对一番。 薄护士看清了安醅上面的字符。 倒垃圾的时候,她又把昨夜到今晨魏晓日使用过的所有药物安醅,都清查了一遍。 回到病房里以后,她又看了治疗记录。 卜绣文躁动起来,新的一轮抽搐迫近,马上又需用药物控制。 魏医生亲手吸药。 薄护士走过去说:“还是我来吧。” 魏医生侧着身子躲闪着,说:“不用。” 薄护士围着他转说:“干这些活,护士还是比医生熟练。” 魏医生火了,厉声说道:“叫你走,你就走。你不愿走,就老老实实呆在一边,添什么乱!” 薄护士说:“这怎么叫添乱?你是工作,我也是工作。你对病人负责,我也对病人负责啊。想不到你魏医生连腿带嘴,都一个人包了。倒叫我这个当护士的,甩着两手没事干。 想一手遮天啊?别以为别人是傻子,不知道你搞的什么名堂?!“ 魏医生一听这话,软了下来.缓和了口气说:“你愿意帮忙,当然好了。好好,这一针就由你来打。” 薄护士说:“这也不是金饽饽,我还要抢不成?我也不在你眼前碍眼了。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好了。” 薄护士说着,款款地走到屋外,由着魏晓日一个人操作。 魏晓日正给卜绣文打针时,外间的专用电话铃响了。因为怕打扰了病人,电话铃声调得很轻柔.不当心,常常会听不到。钟先生有特别规定,如果电话铃超过六声还没有人接线,他就认为医生护士没有坚持职守。因为据他计算,从病床最远处来到电话旁,有六次振铃声也足够了。 薄香萍忙不迭地抓起电话,正是钟先生询问。“怎么样?”老头上来一句客套设有,甚至连主语也没有,劈头就问。 薄香萍当然知道先生问的是什么。就说:“还稳定。”接着报出了卜绣文的各项生命指征,这都是她刚从病历上看来的。 “咦——”钟先生这一句“噢”拉得很长,要是其他的人,就觉不出什么。但薄香萍跟了先生那么长时间,听出了先生的疑惑。用那些平和的药物,卜绣文的病情不应恢复到这般稳定的。 “方案没有变动吧?”先生公开提出他的疑问,口气中渗透出追究之意。 魏晓日这时已完成治疗,走到近旁。先生的声音很大,听得一清二楚。他把手伸过来,预备回答先生的诘问。 薄香萍断然推开了魏医生的手。在手与手相触的刹那,她感觉到魏晓日指尖冰凉。 “没有。”薄香萍天真无邪地回答,然后紧跟了一句:“钟先生,您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喔? 您的方案,那是圣旨啊,谁敢改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好像是赞同了她的意见。几声咳嗽后,先生又问道:“小薄,治疗都是你做的啊?” 薄香萍说:“钟先生你糊涂了。怎么会都是我呢?我就不睡觉不下班了?昨晚是小张,今天是我。您还有什么吩咐的?” 先生放心地说:“魏医生在做什么?” 魏晓日又要伸手接话筒,薄香萍第二次拦下他。然后说:“他辛劳了一夜,刚刚和衣睡下。说要是有什么意外的情况,要我立时叫他。先生来电话,这当然是特殊的情况了,我马上就叫他去……” 钟先生不忍心了,说:“既是一切都好,就不必叫他了。 我今天有些不适,起不了床,许是昨天过劳。就烦你们为病人多费心了。待我好些,马上就到玲珑居去。“ 薄香萍说:“先生,您就安心养着吧。” 电话挂断。 魏晓日说:“你为什么不要我接先生的电话?” 薄香萍说:“怕你露馅。” 魏晓日负隅顽抗道:“我露什么馅?” 薄香萍:“桃代李僵啊。你连我都骗不过,还骗得过先生吗?” 钟百行的治疗计划是“保全孩子,不计大人”。也就是说,如果胎儿的生命和母亲的生命,发生你死我活的矛盾的时候,就放弃卜绣文的生命,全力以赴地保护那个负有特殊使命的胎儿、舍卒保车。谁是车,那个胎儿。谁是卒子?卜绣文。卜绣文业已完成了孵化器的作用,以胎儿现在的发育情形,卜绣文就是变成了一具没有知觉的植物人,只要她的基本呼吸和血压还在,就可以维持胎儿的正常成长。就像一棵腐朽的老树,依然有寄生的苔藓和木耳,长得生机勃勃。 这在技术上是不成问题的魏晓日不能下这个毒手。虽然它在医学责任上毫无纰漏。作为卜绣文的丈夫,已经签下了生死文书,况且,保住胎儿,也是那个昏迷不醒的女人誓死要达到的目标,所有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也就是说,连卜绣文都不爱自己的性命了。或者说,当自己的生命和胎儿的生命,生死相搏的时候,卜绣文和她的丈夫,都主动地放弃了卜绣文的生命。 这个世界上,谁还珍爱卜绣文的生命? 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魏晓日。他算卜绣文的什么人呢? 他什么也不是。他是她的经治医生,这就是一切了。不!这不是一切! 她是他所挚爱的人。他伴随着她,走进了如此诡异莫测的命运,他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血脉与精髓。他知道她是怎样想的,知道她的痛苦和抉择,知道她的屈辱和快乐,知道她的失算和狡诈…… 他还知道很多很多,甚至比那个女人对自己的了解还多。是的,他知道她的一切。在这一段治疗中,他了解了她的身体的所有细部,从血液到骨骼,从面容的每一条皱纹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由于卜绣文的特殊情况,他甚至充当了妇产科医生。可以说,她对他,从形式到内容上,再没有任何秘密。 在这种肉体和灵魂双重深入的洞察之后,魏晓日知道自己对这个女人的爱,是如此强大和持久。 他比那个女人自己,更爱她。 自从他企图用自己的鲜血,干扰基因检查的计划,被他自己粉碎以后,他的爱,进入了更深厚和更沉重的阶段。对于她腹中的胎儿,他不再执著地究竟是谁的种子,他只确知,那是她的一部分。他爱她,是无条件的。他爱她的选择和决定,他是一个卫士,保卫着她的生命和她所献身的目标。 现在,她的生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当世人都放弃她的时候,当她自己也放弃的时候,惟有魏晓日,绝不放弃最后的努力。为此,他决定另起炉灶,小量地应用强有效的药物,既有利地制止痉挛,又最大限度地保护胎儿。当然,要是形势急转而下,魏晓日就准备孤注一掷加大药量,宁可牺牲胎儿,也保全卜绣文的生命。这真是一把双面匕首,魏晓日是在峭壁上行走,他决定置钟百行的血玲珑于不顾,一切以卜绣文的生命为先决。 为了不违师意,也为了他的方案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实施,他在病历上做了假,留下的都是钟先生的方案记录。 病历上开的是一种药,实际上注射的又是另一种药。他只好一切都自己动手。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支走白班护土的原因。医护一肩挑,他的精力和体力都超负荷运转,疲惫已极。 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但他只要一息尚在,头脑还能思索,手脚还能动作,就不能看着卜绣文这样死去。 现在,薄香萍发现了这一切。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在钟先生那里成功地掩护了魏晓日。 魏魄日用双手把薄香萍小巧的手握在掌心,激动地说:“相识这么多年,我今天才发现你是这么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 虽然魏晓日的手温暖而有力,缩在他的手心里是那样的舒服,并伴有轻微电台样的麻醉感,薄香萍还是很果断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了。 这不是他对她的情意,是他因了那个女人而感激地。 薄香萍凄清地笑了一下说;“我可以协助你欺骗钟先生。” 魏晓日说:“这不是欺骗。只是让事精变得更合理。” 古语形容美人是“增一分则嫌长,减一分则嫌短”,此刻,用来描述魏晓日对卜绣文的治疗,真是太贴切了。药量既不敢大,怕伤了日渐成熟的胎儿,更不敢小,怕害了卜绣文的性命。只有目不转睛地观察病情,及时调整药量。幸好有了薄香萍的鼎力相助,才得以天衣无缝。 他们常常肩并肩地站在病床前,默默地注释着毫无知觉的卜绣文。 昏睡中的卜绣文,仿佛远古时代先民生殖崇拜的图腾,面色凝重肃穆,腹部膨隆如鼓。无知无党,无愧无悔。令人感到生命的森严和种系延续的不可抗拒性。 每逢这时,薄香萍既感动,又有深深的恐惧。她不知道以后的事情会变成怎样。试着问过魏晓日,魏医生茫然地眨着红肿的眼睛说:“管不了那么长远。走一步说一步吧。” 钟先生受了风寒,卧床不起,在家接受治疗。有气无力地打来电话,询问卜绣文的病情。往往活还没说了一半,就喘得风箱一般,叫师母捶着背,才能把话说完。 魏晓日总是斩钉截铁地说,一切按先生的意见执行,病人情沉稳定。再加上薄香萍也是一口咬定,由不得先生不信。 暂且相安无事。 那个胎儿不管她的母亲和人世间发生着什么样的风云变幻,照样不可遏制地长大。她对母体的毒性也越来越大。 卜绣文像一驾老迈的马车,拖着这个日渐沉重的车厢,步态越来越艰难了。 “香萍,我想给卜绣文用引产药物。”魏晓日同薄护土商量,语气游移不安。 征香萍吓了一跳说:“那孩子不是要大受影响?预产期还早呢,这么小的婴儿,生下来,还不得跟小耗子似的?万一死了,如何向先生交待?” 魏晓日说:“我慎重地考虑过了,只要我们做好准备,孩子在母体外的暖箱里也会长得很好,现代医学在护理早产儿方面.还是很有经验的。只要孩子一离开母体,母亲的危险就解除了。只有这个办法,老天保佑,我们才可保下两条性命。” 薄香萍知道苑医生是六神无主了,平常,就是再危难的情形,他一个现代医学的博士,也不会呼唤老天啊,如今真是黔驴技穷,混乱不堪了。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说:“再等一等吧。万一引产失败,或孩子出生后出了什么意外,孩子不在了,卜绣文就是活转过来,也难保住她的命。” 魏晓日想想,也有理,只好日煎夜熬地守候下去。 第二十二章 薄香萍打量了一眼梁秉俊的书房,不由得叹为观止。直达天花板的书柜像一堵堵赭色的墙壁,把四周封了个严实。中文的、外文的、现代的、古代的、人文的、理工的……应有尽有。靠着门旁有一架小小的铝合金梯子,中间部分的色泽比两旁明显光洁,看得出主人经常攀上爬下。 “想不到你的爱好还挺广泛的。我原以为你家里除了恐龙蛋,就是《东方列车谋杀案》什么的。 要知道藏书这么丰富,早到你这里来了。“薄香萍说。 “早,你来不了。这两天,我就算着你要来。果不其然。”梁秉俊说。 薄香萍一撇嘴说:“我才不信呢。我是两个小时以前才决定要来找你的。你说的什么两天前那会儿,我还真把你忘在爪哇国呢。”梁秉俊一点也不生气,嘻嘻笑说:“是啊,为什么会从爪哇国把我引渡回来呢,就因为我有特异功能啊,一个劲地发功,叫你想起我。你这不是就来了吗!” 薄香萍说:“别吹牛了。要说我来的事,还正和你有关。 要不是你查出了夏早早的生父,哪有现在的麻烦?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和谁商量。病急乱投医,想听听你的主意。“梁秉俊说:”喔,是这事。我搀和进去,是为了我母亲的遗愿。可你是为了什么? 薄香萍说:“我倒霉呗!谁叫我是护士呢!我知道得太多了。人是不应该知道太多的,每一个秘密都是一份负担。你知道了,你就会不断地想这件事。想得多了,你就发愁。你说是不是?”不待梁秉俊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当护士这个行当,两极分化。要不你就心肠越来越硬,最后变成铁板一块。要不就越来越软,跟年糕似的,最后把自己也陷到里面。 现在所有裹在里头的人,都因了各自的目的而只顾一方……“梁秉俊问:”谁。“薄香萍说:”这些天来,我关在玲珑居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得差不多了。魏医生想杀了那胎儿,救他心爱的女人。钟先生想杀了那女人,完成他的试验。那个丈夫也想杀了妻子,只保留下胎儿,那样,救了女儿也救了自己。甚至连那昏迷中的女人,也藏着满腹杀机。只要她醒来,就会毫不迟疑地杀了她的一个孩子去救另一个孩子……人人都在爱中,激昏了头脑,为了自己的所爱,情爱、母爱、父爱或是对一种事业的热爱,不惜以他人的血作为代价。梁先生,这其中,只有你我还是清醒的,我求你救救大家。“梁秉俊倚着书柜,淡然一笑道:”想不到薄小姐还是一位女侠。“ 薄香萍谦虚道:“女侠吗,本护士早就心有所仪,可惜本事不够。不过是旁观者清。不管怎么说,我求您出手。另想一个法子,教教所有的人。”梁秉俊摆弄着精巧的笔,不知是在思考还是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或者,都不是,只是一个习惯的漫不经心的动作?他说:“薄护土,您的激动我可以理解,但我实在无能为力。你说得对,咱们俩都是局外人。局外人的好处就是旁观者清,坏处就是咱俩说了都不算。”薄香萍说:“那你做一回见义勇为的好人吧。”梁秉俊说:“除非今天晚上用迷魂药把钟百行先生麻翻,否则,万难。”薄香萍说:“你以为你是李逵哪?我不跟你斗嘴了,事不宜迟,你说怎么办吧?”梁采俊说:“没办法。”薄香萍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梁秉俊喊住她说:“薄护士,哪里去?招呼也不打一个,太没礼貌了吧?”薄香萍说:“再见了。古生物学家加业余侦探,麻烦你了。我自己去想办法救人。”说着,快步如飞地退出。 梁秉俊说:“你等一下,我要吃药了。”薄香萍说:“你吃药,关我什么事?”梁秉俊说:“我这药.吃了脑筋聪明,吃完药后,也许我就想出了好办法。”说着,抖出一些白色的粉末,又从一只小瓶里滴出几滴深咖啡色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就着凉水送下。看来他很珍视这药,连纸包折缝处残留的微末,都用手指掸出来,倒进喉咙。 薄香萍看得目瞪口呆,出于职业习惯,疑窦丛生地问:“梁先生,您这别是类固醇或是毒品什么的吧?”梁秉俊说:“你放心好了。我这个人,缺点很多,但是,热爱生命。从白垩纪到新世纪,所有的生命,都热爱。我哪能堕落到那种地步。这药,我在狗身上做了试验,这才敢喂给自己吃。我还要在方剂制作上来些改良,把它们搀在一起,以蜜混合,如同标准的药丸……感谢这些药吧,主意也许就在这里……” 第二十三章 梁秉俊这一二年来,生出一个习惯,经常独自笑笑。为什么不笑呢?他遇到了真正的难题。遇到真正的难题的时候,是要笑的。 因为如果不笑,你就没有机会笑了。梁秉俊在工作中,比如研究恐龙蛋的时候,很少笑。 他把它们当作流水线上的零件对待,你不可能想象一个熟练工种的工人,总是微笑地面对一些流淌的毛坯。即使是一个劳动模范,也不能这样一笑若干年。 他以前的工作是寻找古生物。这一次,他要找一个好人,一个大大的好人。那人是一个神医,能医治夏早早的疾病。要他做这家业务的委托人,是他的业已仙逝的老母。 他答应了,这就使得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因为你不能对死人修改条款。 这一难题还难在——梁秉俊不知道世界上是否确有这样的名医。如果你找不到,你无法确知是你的功夫下的不够,还是世上本来就查无此人。于是,你就注定了要马不停蹄地找下去,几乎没有终结。 退一万步讲,即使你找到了一个医生,你能否知道他就是最好?在他之上,还有无更高层次的医生?因为你的不确定,你就无法有胜利的喜悦,你永怕自己的寻觅之中,失却了最重要的人物。 这和寻找罪犯,太不相同了。犯了一桩罪,那是一个过去时,无论案情多么复杂,找到就是找到,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你的目的和过程都是清楚和固定的。但一个医生的疗效,你如何能预知? 最最要命的是,他手中的时间很有限。你不知道夏早早能支撑多长时间,也许,你正在苦苦追索的过程中,小姑娘已经驾鹤西行。那样,你哪怕寻到了再世华伦,也无法把那朵凋谢的生命再串成花蕾。 所以,梁秉俊只好对自己笑了又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 他要换一种新的思维来大海捞针了,而且你还不知道这根针到底有没有?就是有,是不是在这片海中? 他到全国著名的医院的病房,查找同夏早早疾病类似的疾病,然后,追踪这些病人的下落。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死人。他于是深切地明白了钟百行先生为什么萌发了匪夷所思的“血玲珑”。几乎所有的病人,在发病后很快就死了,没死的也是奄奄一息。他本来以为追踪这些病人是一件很费时间的事情,后来才发现小题大作了。你只要通过某种手段找到了病人的下落,把电话打给他们的家属,然后报出你要找的人名姓,通常电话会在第一个十秒内就被狠狠地挂断。“他已经不在了……” 梁秉俊很为自己打扰了死者家属的安宁而不安,但他只有硬着头皮一个个地打扰下去,直到自己麻木,不再认为这是打扰,觉得这是正常交往。但失望的情绪总是很清醒,不断地累积。或者说,他的工作越接近尾声,他的失望就越浓厚,精神就越苦恼。 不行。不能按这条路数走下去了。你寻查到的每一条小径,弯弯曲曲,但都通往坟墓。 不沿着这条路走,你往哪里寻找? 华佗的嫡传弟子们,你们都在哪里藏着?还是你们根本就没有出世? 梁秉俊到底不是一般人,在痛苦的反思以后,他决定放弃自己贪大求洋的路线。他要到民间寻求新的力量。既然已知的医学世界,只能对此长叹,也许,在广阔的草莽之中,生长着奇异的药草或是某种古怪的动物,可以医此绝症呢? 思路转换之后,整个方向就变了。首先,他不再局限在内科、外科、血液科这些西医的范畴之内,开始寻找无名杂症。其实病这个东西,原本就是一派混饨,医治的人为了自己的方便,才把它硬性地截开,有了种种的明确分工。它原本就是一团糟,人是一个整体。当一盆水浑浊的时候,从哪里舀出来,都是不透明的。 这下,就更难了。梁秉俊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游走,逢人就打探哪里有治怪病的高手。只要听到某地有医家,就不远千里地慕名而去。有时到了荒郊野岭,费尽千辛万苦,见到的却是一个神汉狐仙。就这梁秉使也不敢怠慢,常常是细细寻访,祈望能有意外的发现。可惜,手到病除的传说很多,能证明的很少。就是有一两个人信誓旦旦地说他的病,就是某某大师治好的,梁采俊一落实,才发觉那都是偶合,瞎猫碰上死耗子,做不得数的。 时光流逝,老母的嘱托成了悬案,梁秉俊一颗心始终放不下。他过一段时间,就会往回春医院打个电话,甩下一句:“我找夏早早。”接电话的人说:“好啦,您等着啊,我这就给您叫去。”当那人一走,梁秉俊就把话筒放下了。他证实那个小姑娘还活在世上,就达到了目的。后来,当他越来越深入地介入了“血玲珑”的行动计划之后,他就更把寻找神医,当成了最大的嗜好。 有一天,他在长途汽车上,听到一位乘客对另一位乘客说:“我知道一位神医。” 梁秉俊立刻把耳朵内的神经,像雷达一般,转向了这位满脸络腮胡子看起来脏兮兮的乘客。虽然他的心里,对神医已经麻木。 络腮胡子旁边的秃顶男人说:“这年头,神医多了去了。” 梁秉俊暗暗赞同秃顶的话,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认真地接收络腮胡子的信息。 络腮胡子说:“神医和神医可不一样。就和女人和女人,味道不一样。” 男人共同的笑声。然后秃顶男人说:“谁不一样?女人? 还是神医?“ 络腮胡子说:“女人是你自己的事。神医才是大伙的事。” 秃顶男人说:“嗨!神医,不一样在哪儿啊?” 络腮胡子说:“不一样在啊,这神医,什么病,都能治。” 听到这里,梁秉俊就是耐性再好,求医之心再切,基本上也就准备封闭自己的耳朵了。 他想,那位秀项男人大概也有话说。果然,秃顶人擤擤鼻子说:“我就知道是个骗子了。天下哪有什么病都能治的大夫呢?什么都能治,就是什么都不能治。样样行,样样松。 这样的骗子我见得多了。骗钱罢了。“ 梁秉俊很赞同秃顶男人,看来,他的头发不是白白掉光的,有些的确是换成了智慧。 没想到络腮胡子说:“猜错了,你。他根本就不要钱。全看一时的心情。看你顺眼了,才给你治。要是看你不顺眼,给多少钱,也不治。没商量。 梁秉俊来了兴趣。 秃顶男人的耐心和好奇心,比梁秉俊要差,撤吻说:“越说越像是个骗子了。什么看你顺眼,无非是看你病得不重,精神疗法,给你点药粉糊弄糊弄。要是病得重了,他也就看你不顺眼了,根本不给你治,省得自己丢人现眼。那点弯弯绕,不用想我就明白。” 络腮胡子说:“老哥,别的事我都跟你,可这事,您还真说差了。他看着顺眼的病人,不是轻病人,轻了他还不给你看呢。说,得得,就你这病,爱吃,就随便吃点什么药。不爱吃,就什么药也甭吃,对付对付也能好。用不着烦我了。送上门的钱都不要。他看得顺眼的病人,非得是重病,疑难杂症,越重他越来兴趣,说这才有点意思。他说,我就盼着大伙都得癌症,到那时候,就知道我这疗法的厉害了,可以拯救黎民……”络腮胡子说得性起,声音越来越大,全车厢的人,都屏住了气,听得津津有味。 秃顶着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屑地说:“别把他吹得那么神。我就不信。哪个骗子都会来这一套,嘴上的功夫。” 络腮胡子看来社会位置比秃顶低,见话不投机,就不再免费替神医做广告了。打着圆场:“嗨! 他那么一说,我这么一学。但愿咱们一辈子不和他见面。说明咱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哈哈……“ 于是两人开始扯其他的事。 络腮胡子下车的时候,梁秉俊也站起身来。车上穿制服的眼务小姐说:“这位先生,您还没到站呢!”如今,豪华客车为了争夺客源,实行民航式的服务,除了给送水,也知道旅客的目的地,态度很关照。 梁秉俊头也不回地说:“我提前下车了。谢谢你。” 这是高速公路的一个休息营地。梁秉俊走到络腮胡子面前说:“我有一个亲戚,得了重病。我很想到您说的那个大夫家里求医。您能告诉我他的地址吗?” 络腮胡子打量了他一眼说:“那位大夫姓夏。我告诉你他家在哪儿,可是他不一定在家,经常叫外国人给请走。你知道,中国的好东西,从八国联军那会开始,就保不住,常常就叫外国拿走了……” 梁秉俊谢过络腮胡子。 地址是一个中等城市。 一座商号楼,破败如废墟。你很难想象在这里住着一位神医。梁秉俊虽说见多识广,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古训,也对在如此很琐的地方,能生活着一位旷世神医,表示存疑。 走廊堆满杂物,只能侧身而过。粱秉俊不禁想,要是失火或是地震,这座房屋的人,谁也跑不掉。依着门牌找到一扇禁闭的防盗门。他按响了门铃,许久许久没有人呼应。他不泄气,过了一会,又开始下一轮操作。然后,休息一下,继续……为什么要在无声无息的情形下,不断地劳而无功地按门铃呢?梁秉俊是因为绝望。人在绝望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做很没意义的事情。 在他马上就要放弃的时候,门开了。一张光洁无须近乎女人面孔的老年男人,出现在防盗门后,嘿嘿笑着说:“你这个人,真有恒心啊。按了这么半天,你就没想到这里根本就没人吗?” 梁秉俊凭着侦探的敏感,确认他就是夏大夫。他恭恭敬敬地鞠躬道:“夏大夫,我想到了里面可能没人。可是我还得按下去,因为找到您,是我女儿惟一的希望。” 夏大夫听了此话,两眼放光道:“这么说,你女儿快死了?” 梁秉使真恨不得如地上阵口唾沫,居然有这样的大夫! 虽说夏早早不是自己的女儿,也没有人这么说话的阿。但他顾不得计较夏大夫的讲话风格,连连说:“是。是……快不行了……” “好!快不行了,好。好吧,那你就进来吧。我最怕就是那些小来小去的病,烦人。有病就得像个有病的样,让人治起来也痛快。”夏大夫算是用这种奇怪的考核方式,认可了梁秉俊的求医资格,打开铁门,放他过去。 梁秉俊心里苦笑道:看来这个大夫,也够天真的了。他对来客进行的测验,实在和安全没关系。 若是谁想打劫他,轻而易举就可骗开铁门附。又一想,也许吉人自有无助,或者说,他修有金刚不坏之体,或是有上好的刀枪红伤之药,因此无惧,也说不定啊。 进得门,梁秉俊庆幸自己身材较薄,且距上顿吃饭时间已很遥远,因为窄窄的门厅里被瓶瓶罐罐占据了大半,入室的人,只有尽量将肚皮细向脊椎骨方向,才得以通过。梁秉俊不由得想;若是一个胖子得了病,怎样求医呢?单是进门这一关,就得被淘汰。但是马上他就想通了,因为夏大夫只看临终的病人,熬到那时候,基本都是皮包骨了。若是急病,根本赶不到夏大夫这座封闭严实的铁门前,也早就来不及了。 客厅里,从地面到空间,也是摆满了瓶瓶罐罐。到处都是肮脏的玻璃器皿反射出的友光,好像到了早已废弃的上个世纪的中学实验室。而且没有医疗机构常见的白色,也没有医院里无所不在的来苏水气味。当然了,医生的家不必布置得如同医院,但是这也和想象中的神医相距太远。好在梁秉俊形形色色的骗子见得多了,虽然失望,脸上的神色还算安然。惟一能表达出好客气氛的是,在靠墙的床下,有两只破沙发对面摆着,中间横着一只茶几。茶几上面有一只小小的茶壶,小到只够一个人独斟独饮。 “说吧。谁病了?你女儿?你女儿多大了?”夏大夫倒是不啰嗦,开门见山。 “十二岁……得的是……”梁秉俊刚想细说,夏大夫打断了他的话,说:“嘻嘻,你才多大啊? 怎么就有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是替别人问的吧?再不就是娶了大龄女子,她抱来了一个油瓶? 那你一个做后父的,是不是也关心太多?她亲妈干什么去了?“‘梁秉俊这个气啊,这算哪路郎中?讲话连点最基本的礼貌都不懂,他怎么不配点治神经症的药,先给自己灌上一大碗,别这么胡说八道!但另一面,梁秉俊又不得不佩服这个看起来像太监一般的医生,有着超人的敏感和判断力。在某些方面,他的思维近似一个优秀的侦探。只是,侦探不到必要的时刻,他所想的,深深地埋藏在心,但此位夏大夫,嘴巴好像连着脑屏幕,脑子里想到什么,舌头就同声传译出来,故而他只能这般穷困潦倒。您看到过哪个大人物,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呢? 梁秉俊浮想联翩,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做出了以上的种种判断。可当务之急是夏大夫在相距不到一尺的距离内,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等着回答。梁秉俊想,我一向长得老成,如今在外面奔波,一脸的沧桑,他也是胡乱一猜,索性来个宁死不屈。便咬着牙说:“我就是给自己的女儿寻医问药。我是早恋早婚,还有未婚先孕,都赶一块堆了。 夏大夫看来信了梁秉俊的话,或者说是不信,也没有情绪再做追究。反正他通过这种谈话,知道了来者对病人的感情和了解,都是第一等的,这就足够了。 “哪儿不好啊?”夏大夫接着问。 梁秉俊又犯了迟疑说病名,本不是什么难事,但这阵子求医问药的经历,让他长了心眼。当着中医,您最好不说西医的病名,更别提病人作过手术什么的经历,大夫不爱听。觉得你不相信中医,得了病,都一窝蜂地先看西医,到了死马当活马医的时候,才找到中医。没有人愿意把自己当成给死马看病的大夫。可你要是看西医,那他们更不乐意听你看中医的经历了,门户之见更是猛烈。闹得看病也好似女性的贝节,有个“处女诊”,你得从一而终,要是半路上改换门庭,就得受歧视,意味着你求医心不诚。他做医家的,就可以奚落你,讽刺你,也可以礼尚往来地对你模棱两可不专一。 面前这位夏大夫,你判断不出他是中医还是西医。看他这到不修边幅不请世故的模样,好似一位桀骜不驯的中医。但屋里明显属于现代医学的烧杯和玻璃器皿,又强烈地提示他有西学的背景…… 难啊。看来,押一宝吧。 梁秉俊说:“病在肾脾。说是肾水干涸,脾不养血,肝胃不合……” 夏大夫挥挥手说:“我听不懂。” 完了,你遇到了一位西医,他很生气。你赶紧改换门庭吧。 “啊,那是这样的。骨髓的造血机能受到严重损坏,全血细胞减少,各个系统……” 夏大夫又挥挥手说:“我听不懂。” 梁秉俊火了。他通常是不会被激怒的,因为他总是公事公办,那是工作。你可以为工作投入时间和精力,但你不能为工作技人感情。因为人的感情是经不起磨损的,你刚开始感情充沛,你的工作就做得好,你的感情淡泊了,你的工作质量就受风化。这样对待工作是不公平的。工作要求稳定和高质,要求守恒,那你就不要按人感情,只是以一种永不磨损的意志和责任对待即可。但梁秉使这一次的工作,由于雇主的侍殊——他的母亲,由于当事人的特殊——他的“女儿”,他就不合时宜地渗透了感情。 梁秉俊说:“中医的诊断你不听,西医的诊断你也不听。 那你听什么?你算得哪门子大夫?!江湖骗子吧! 夏大夫一点也不恼说:“骂得好啊。我本来就不是中医,也不是西医。我就是江湖之人,但我治得了病,救得了命。我问你,你答非所问,还在这里犯横。我也就是看你孩子有病,急火攻心,不和你计较。要不然啊,您就走好了吧。” 梁秉俊决定不和他啰嗦,还是直奔主题。说:“我怎么答非所问了?” 夏大夫说:“我问你哪儿不好,你说不好就是了,说什么病名?病名是外在的东西,是可以变的。今天说你是这个病,明天就是那个病。有什么准?有准的是病人的感觉。家里人经常本末倒置,把别人说的东西,当成了最重要的东西,其实,世上无数的人,就叫误诊给害了。” 梁秉俊何等聪明之八,立即感到了眼前这位无须大夫的高明之处,刮目相看,态度也谦恭了不少。这次,不是病人家属对医生的那种实用性的恭敬,而是一个行当的高手对另一行当的高手的折服。他把夏早早的病情逐一描述。 夏大夫听完之后,双手抱肘,补充问道:“都用什么法子治了?” 梁秉俊小心翼翼地报出了正在服的中西药物,怕夏大夫又火冒三丈。但夏大夫这一回很平和。当然了,梁秉俊没敢说出和血玲珑有关的设想。严格说起来这也和夏早早无关,起码现在还不曾有任何药物应用到夏早早身上。 夏大夫听完之后,大包大揽过:“这病,能治。” 梁秉俊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夏大夫还在为刚才自己的冒犯而生气,或者说夏大夫简直就是一个信口开河的家伙。他看着夏大夫,半天没吱声。 更大夫说:“不相信,是不是?你们这些人,就是怪。你干嘛来了,不就是看病来的吗?我要说不能治,就拼命求我。我要说能治了,又不相信我。不请你就走。”夏大夫说着,起身做送客状。 梁秉俊慌了。梁秉俊很少发慌,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慌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今天是难得的脆弱。“不不,我哪能不相信您呢?我只是……只是太高兴了……” 夏大夫说:“也不必高兴得太早。我只说能治,至于治得好治不好,这还得看个人的造化了。” 夏大夫说着,领梁秉俊来到各式各样的古怪玻璃瓶子面前,然后拿起一叠报纸后手折成早年间包糖果的三角形袋子,就从各个瓶子里往外国药粉。那些药粉通常是白色的,也有少数呈术黄或是淡蓝色。 一遍忙活之后,夏大夫把包成粽子模样的纸包,约有十几包,装进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送到梁秉俊面前。梁秉俊悲惨地注意到,这只塑料袋是黑色的,就是居民楼里通常装垃圾的那种袋子。 “这是一个月的药。回去,先吃。一个月之后,再来找我。 当然,我要是不在,那就没法了。找我的人很多。“夏大夫说。 梁秉使迟迟疑疑地接过黑色袋子,说:“怎么吃呢?” 夏大夫说:“怎么都行。也不是人参,讲究那么多。这药,早上晚上半夜里,跟胡椒面似的洒在汤里,果酱似的抹面包片上,或者干脆包了馄饨烙了馅饼,都成。怎么方便怎么着来,我好说话。你要是太嫌麻烦了,就冲了喝,当茶也行。” 梁秉俊听得目瞪口呆。这是药吗?整个一个坑蒙拐骗嘛! 药都应该有特别的味道,对不对?没味道的,无色无臭的那是毒药。就算是没什么特别令人苦恼的味道,能做成包子饺子馅吗?这不是拿着别人的痛苦当戏要吗? 可是,人在矮檐下,你不得不低头啊。梁秉俊忍气吞声地问了药价,交了钱。刚要走,夏大夫说:“啊呀呀,忘了。你的女儿是小孩,是不是?那就得再加一点水剂。”他说着,走到旁边一个类乎储藏室样的小房间,拿出一个小瓶,类似正规医院的咳嗽糖浆药瓶,说:“拿去给孩子喝吧。一瓶,分三十天喝。多点少点也不要紧。对了,你还得补交点钱,这药水可不便宜。” 梁秉俊乖乖地交钱,接过药瓶。他看着那散发着苦杏仁味道的药水,突然对自己的此行,感到了大荒谬。你白跑了一趟不要紧,你敢把这种稀奇古怪的药水和药面,给那个生命垂危的小姑娘吃吗?梁秉俊决定要搞明白,不然,这就不单是治不治病的问题,而是对自己智力的大藐视。大嘲笑。 想到这里,他不再像一个求医的家属那样,唯唯诺诺,挺直了腰板,说:“夏先生,我能看看您的行医资格证明吗?”他的话,已带出明显的挑战意味,他不再称呼他为夏大夫,而是叫他“夏先生”。 夏先生并不以为忤逆,笑笑道:“我不是西医。没有毕业证。” 梁秉俊紧追道:“如果您是中医,那就师从哪一位大师呢?” 夏先生继续微笑着说:“我不是中医。所以,也并不曾拜在某一位名老中医名下。” 梁秉俊说:“那么,先生是自学成才了?” 夏先生说:“自学倒是有的,只是成不成才,就不知道了。” 梁秉俊说:“先生想来还是成才的吧,要不然,这许多的病人登门求医,先生要是无才,怎么敢揽这个瓷器活呢?” 夏先生说:“过奖了。我不是揽的瓷器活,而是别人破罐子破摔的废物利用。” 梁秉俊气得哆嗦,说:“你怎么能把别人最宝贵的生命,说成是破罐子呢?” 夏先生一点也不着急,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来人自己说的。我不是问过你们吗,病人是不是快死了?你们都磕头虫似地说是。你们要是不说是,我是不敢治的。我只能先在要死的病人身上试,若是治好了,就拣回来一条命。要是治不好,也是一个死,和我何干呢?” 梁秉俊被驳得哑口无言,但心里还是极度的不安,说:“您也许有您的道理。但我只想看看你的行医执照。” 夏先生干脆地说:“没有。” 梁秉俊把黑色垃圾袋甩在地上,说:“无照,你怎能行医?!” 夏先生说:“我并不是行医,我没有收你的诊费,只取了一点药品的成本费。再说啦,有执照的医生,并不一定治得了病,救得了命。世上,是先有了医术,然后才有了医生。你不要弄颠倒了。” 梁秉俊想想也是这个理,但他还是很不踏实,不把这些神神鬼鬼的药末成分闹明白,他可不敢让小姑娘吃药。 “我能知道您的这些药,都是什么成分吗?”他说,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行啊。我正想找个人给他讲讲呢。”没想到夏先生一口应承。 于是,两人重新落座,气氛比刚才求医问药的时候,还和谐一些。 “这些药,说来很简单,都是一些化学元素。具体是什么,我就不一一告诉你了,一来,这是我的一个小秘密,二来,告诉你,恐怕你也听不懂。”夏大夫不是一个善于掩饰的人,这样即使他怀有善意的时候,嘴角也还是流露着傲慢。 梁秉俊不卑不亢地说:“我的理解力,比您想象得或者能高一些。” 夏大夫说:“喔,你还挺自信的。自信了好,我这儿,基本上看到的都是说自己不行的人。也许是家里有了病人,人的自尊心都受摧残。” 梁秉俊说:“我是家里有了病人,自尊心更增强了。” 夏大夫说:“此话怎么讲呢?你告诉告诉我,下回见了那些一脸晦气的家属,除了教训,我也能好声好气地开导他们。” 梁秉俊说:“有了病人,就是多了考验,多了磨难。不但自己不能倒,还得输出力量,花费金钱,投入功夫,这不就值得佩服自己吗?” 夏大夫说:“好。说得好。每一个得病的人后面,都站着他们的家属,该给他们发奖章。” 梁秉俊说:“您这么夸奖我,我很高兴。我有一个请求,不知您是否满足?” 夏大夫说:“说说看。我做得到,我高兴,我就满足。要是我做不到,那就没啥说的了。要是我虽能做得到,但我不高兴做,那也只有对不起了。” 梁秉俊说:“很简单。您是一定做得到的。但您是不是高兴,我就不知道了。” 夏大夫说:“甭绕弯子了。你直说。” 梁秉俊把那只黑色的塑料袋拎出,说:“请您照原样再配一副药。” 夏大夫说:“不会您的这个女儿是双胞胎,还有一个也得了这病吧?” 梁秉俊说:“可惜我还没有这种双份自豪的机会。我是想把药抓回去,每天女儿吃一份,我自己也同时吃一份。” 夏大夫说:“是不是女儿得了这病,你想预防?那是另外的方子,不一样。” 梁秉俊说:“您以为我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实话告诉你,我是对你不放心。”他断定傲慢的夏大夫会冲天一怒。发怒就好,人一怒,就有破绽。 梁秉俊就可以从大夫这里得到较多的资料。要不然,金口不开,你敢吃这药吗? 没想到夏大夫说:“谢谢你。——梁秉俊模不着头脑,说:”你谢我什么?“ 夏大夫说:“谢谢你对我说实话,说你不信任我。” 梁秉俊说:“还想听实话吗?” 夏大夫说:“那是当然。世上没有比大夫更爱听实话的了。你要是对他说假话,他的工作就一点意义也没有。” 梁秉俊说:“我接下来的实话就是,你要是不对我说实话,别看我花了钱,买了你的药,我可能一出门就把它扔到阴沟里面。我不吃你的药。因为你不告诉我吃这药有什么道理,我不能拿着我女儿的命闹着玩。” 夏大夫说:“说得好。看来你这个人不笨,有胆量。我就花点功夫给你讲讲。权当闲着遛弯。你说现代人活的长还是古代人活的长?对了,不说古代人,说原始人,谁活的更长?” 梁秉俊是个杂家,这小问题难他不住。他说:“当然是现代人活的长了。原始人的寿命不过三十多岁,古代人比早先有些进步,但也有限。比如人生七十古来稀,说明那时活到七十就不容易了。现在呢,七、八十岁寻常事。可见从寿命来说,现代人比古代人占便宜。” 夏大夫说:“说得好。那你再说,是古代人吃的东西新鲜,还是现代人吃的东西新鲜?” 梁秉俊说:“这倒是个我没想到的问题。” 夏大夫说:“现想也来得及。不复杂。” 梁秉俊说:“想来是古代人吃的东西新鲜了。那时,没有冰冻,不要长途运输,要说吃的单调,那是比不上现代人丰富。但要说新鲜,还是那时的人占先。” 夏大夫说:“那你再说,是现代人呼吸的空气新鲜,还是古代人呼吸的空气新鲜?” 这一回,梁秉俊没有丝毫迟疑和含糊,说:“这可不用琢磨。当然是古代人呼吸的空气新鲜了。 夏大夫又说:“古人操的心多,还是今人操的心多?” 梁秉俊这次的回答也很爽利,说:“当然是今人操的心多了。股票、破产、下岗、互联网……古人哪有这么多事?!” 夏大夫说:“答得挺好。现在,你明白了吧?” 梁秉俊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笨,说:“我什么都不明白呢! 夏大夫恼火地说:“你把一加一都说出来了,怎么就说不出来那个二呢?这不是明摆着吗?” 梁秉俊苦笑道:“还请您多多指点。我只知道一加一,可就是不知二。” 夏大夫说:“好吧,那我就不难为你了。这个疗法的基本点就是——污染使人长寿。 梁秉俊吓得差点休克。按说一个侦探的神经,牢固得如同大渡河上的铁索,可在这一惊世骇俗的理论面前,也融化成一摊烂泥。 “愿洗耳恭听。”梁秉俊战战兢兢地说。 “好,你记着。要说现代人吃的东西,没古代的新鲜。吸的空气没古代人新鲜,干得活操的心比古代人多,现代人该比古代人短寿才对。结果不是那么回事。现代人比古代人活的久远多了。有人说了,那是医学进步了。对,不错,可医学上最大的进步是什么呢?是发明了好多的化学药品。也就是说,以前,这些东西是无法进入人的身体的,现在进入了,是一种异物,是一种污染,但人却因此而长寿了。人是由动物进化来的,动物一天哪费人这么多的脑子啊,费的心思不一样,消耗的能量电不一样,是不是这个理?但是,人在食品的涉入上,现代人和古代人没有什么大的不同,要说人的饮食结构,是最保守和古老的东西了……好了,扯远了,回到咱的主题上来。我发明的这个疗法,就是把人的营养补足,特别是把大脑高度活动时所需要的那些基本元素,补足。说起来,是些不值钱的药,有的在化工商店就可以买得到。可是,在食物里没有,你要不是碰上我这样的人,对症下药地特地给补进去,你就得得病,得重病。你的孩子就是这么回事,西医不明白这个理,他们是受了这个理论的大影响,可他们不懂,瞎子模象。中医的那些能治百病的草根树皮,说白了,也就是产目崇山峻岭人迹罕至,草叶里头也种含有当地的矿物质或是某种元素,所以碰对了,也可治病。但大家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明白吗?”夏大夫殷殷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梁秉俊。梁秉俊一个劲儿地点头。倒不是他多么佩服这说法,实在是闻所未闻,叫人不知所措,只有点头的份,以期对方说下去也许后头自己能明白呢? 夏大夫对梁秉俊的庭应还算满意,继续说下去:“以前一个人生活在某地,一辈子能跑多远的地方呢?百八十里的直径,也就差不多了。那个地方土地里有多少营养,有什么样的营养,人就吸收多少,你没脾气。所以,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得感谢这一百多年的工业化,带来的全球性的大气污染,把各种以前人们没有机会接触到的化学物质,送到了我们体内。人的组成变得更合理了……明白了吗?”夏大夫又殷殷注视梁秉俊。 梁秉俊斗胆说:“明白还多少明白一点,可这和我女儿的病,有什么关系呢?” 夏大夫痛心疾首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来呢?污染带来的化学元素,泥沙俱下,有的好,有的坏,有的多,有的少……不成比例。你知道,化学这个东西,是最讲究结构的。 比如碳原子,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是什么呢?“他考问地盯着梁秉俊,眼光里充满不屑,要是梁秉俊答不出来,今天这堂启蒙,看来就得立刻下课。 幸好,梁秉俊还有这方面的基本知识。“那是铅笔芯,就是石墨。划出道来黑黑的。”梁秉被简直充满谄媚地回答。 “要是碳原子有序地排列在一起呢?是什么?”夏大夫严肃得很得意。 “是钻石。亮闪闪,透明,硬度十……”梁秉俊回答。 “这就对了。所以,结构比例组合顺序,很重要。原子弹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就是把放射性元素这么一揽和,威力无比啊。所以,我做的工作,其实只不过是顺水推舟,把多的减少一点,把少的增多一点,注意调整它们的比例,给病人帮一个小忙,很多病就霍然痊愈了。这不是我的功劳,是污染的功劳。我也在污染,不过是污染得有序一些。喏,就这样。我简直把看家老底都告诉你了。你凭着这个,好好研究研究,也许能得诺贝尔奖呢。” 夏大夫一口气说完,不待梁秉俊的反响,就站起身,兀自忙活了。 梁秉俊头脑一时空白。他无法判断这一学说的真伪,只是感觉到振聋发聩。你无法服从它,却也不能反驳它。因为它是那样不同凡响,令人们目瞪口呆。 “那您为什么不继续好好研究,自己得个诺贝尔奖什么的?”梁秉俊追问。 “我嫌烦、诺贝尔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拿他当回事呢。我的乐趣就是吃药。”夏大夫在另一个房间回答。 “吃药?”梁秉俊从来没听过谁有如此奇特的乐趣。 “对啊。吃药是很好玩的一件事。药有各种各样的味道,一般人大而化之,提到药,总说是——苦,其实,药的味道,比我们吃过的山珍海味的味道丰富得多了,怪多了,药吃进去,你静静地躺在床上,感受药粉在你的胃中扩散融化,被你的血液吸收,沿着脉络到你的心脏,然后进入神经,强有力地影响你的思维反应感受和行动……太有趣了。我一生尝试过很多职业,都做不下去,没意思,无聊,不好玩……吃药是世上最快活的事了,可惜啊,至今没有成为一个职业,尝到其中乐趣的人不多……”夏大夫又拎着一只黑色垃圾袋走出来。里面装着白色的小纸包。 “咱俩谈的挺投缘,你的化学知识还不错。你不是要我给你配药吗,哈,给你。”说着,夏大夫把黑色垃圾袋递过来。 “啊……谢谢……可是,您并没有给我号脉……怎么就知道……”梁秉俊的手下意识地把垃圾袋接了过来,但嘴巴还是不屈不挠地问个底。 夏大夫不悦,说:“你这个人怎么一回明白一回糊涂?我琢磨这行八九十年了,还要用手号脉? 一眼就看出来你缺什么多什么了。你这个人,没什么大毛病,但你手的活,用脑太过,这样,身体里管精密思索那一部分多用的元素,你已经储备不足,用不了多长时间,你的记忆力注意力联想力就会严重下降。我给你补足了,好比油箱里还有一点油,但是不多了,跑长途就危险了。外国为什么脑力劳动者,那么多患海本默茨氏症和老年性痴呆症的?就是这个原因。“ 梁秉使大惊失色道:“您……您是说我可能得老年痴呆?” 夏大夫说:“不是可能。是一定的。您幸亏为了女儿的事,找到我,算是免掉了你老年傻乎乎,又流哈拉子又拉一裤子屎尿的危险性。你就暗地里乐吧!” 不可一世的骄傲的梁秉俊先生,此刻真是被彻底打倒了。他奉如神明地捧着那袋垃圾里的药物,说:“那我一回家就立刻吃您的药,谢谢您的再造之思。说句心里话,我是宁可少活二十年,也不愿那么痛苦地傻着。” 夏大夫第一次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说:“年轻人,好好活着吧。我都九十岁了,还觉得自己是个顽童呢! 梁秉俊又一次吓得跌落在沙发上,“九十岁?您是说您有九十岁了?” 夏大夫说:“是啊。我又不是找个妙龄女子做老婆,有什么必要隐瞒岁数?我通常不说,就是不愿让大家吃惊,还得解释,要不人家以为我是个骗子。今天,看你是个明白人,才不当心说出来。看来,你也不能免俗。罢罢,你看我像多大岁数,你就认为我是多大岁数的好了。” 梁秉俊说:“您可不像。” 夏大夫说:“人的正常寿命是一百五十岁。可科学家早就查证出了这个数据,就是不知道如何才能达到。吃了我的元素,你就可以达到了。” 梁秉俊壮起胆子,问了最后一个爆炸性的问题:“吃了您的药,会不会像您似的,有点不像个男人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两袋药抓紧,预备着夏大夫勃然大怒时,抓起药撒腿就跑。不是他有意揭人短处,实在是褒贬是买家,正因为他很想实践夏大夫的药,看到夏大夫的形象,又有些不踏实,故蜒而走险,内心还是郑重的。 夏大夫哈哈一笑,说:“好。我看得出,你是真心想吃我的药的。好吧,告诉你,我的这副相貌,就是年轻的时候,以身体做试验,落下的残疾了。但是,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今非昔比,现在的药物是完全安全的,没有一点诸如此类的副作用了。好了,就说到这里吧,再说下去,以你的聪明,也许以为得了真传,就想自己一试。那可不得了,这需要多年的功力才行。” 梁秉俊连连道谢,说实话,他还真没如此感激涕零过。 当他走出夏大夫破败的房屋时,心想,这样好的医术,如果不广施人间,真是无理不容!当然了,他要先在自己身上做个试验。有效,才敢让早早吃。 他敲敲自己的脑袋,心想——这是真的吗?你就要老年性痴呆了?那你还如何研究?为了科学和正义,你也不能痴呆了啊! 梁秉俊懂得博采众长。他又到密林当中,求教少数民族的医术。那是一位瞎眼的老妈妈。梁秉俊不远万里,来到她的茅屋,一见之下,很是沮丧。连自己的眼睛都治不好的人,还怎么给别人治病。老妈妈态度倒是极好,第一句话就是:“远方的客人,你看不起我。离的近些,让我摸摸你。”她的话通过妙龄的孙女翻译出来,很是有趣。 梁秉俊只得凑过去。老人的手,就在他的身上蜿蜒摩拳。那是怎样的手啊,看不到皮肤了,看到的都是老人癍。这种褐色的鳞甲,包裹着老妈妈的骨头和每一根血管,如同枯死的珊瑚。 老妈妈的第一句话,就把梁秉使给镇住了。“你没有病。”她断然说。 “是是。我没有病。是我的女儿有病。我是代她来寻医问药的。”梁秉俊再不敢小看山野之人,毕恭毕敬地说。 “那么,拿来。” “什么?”梁秉俊不解。他以为是诊费,高额的诊费,刚才已经交过了。 “奶奶要你把那个人的东西拿出来。”老妈妈的孙女,小声提醒。 “哪个人的东西?”梁秉俊摸不着头脑。 “你替谁看病,你就得拿着谁的东西来。你不知道吗?那件东西上,就有那个人的病了。”孙女说。 梁秉俊大惊。他还真没看到过如此治病的。就为了这种稀奇的诊法,他回到城市,求薄护士找到了一条夏早早手织的围巾,二次返回山寨,请老妈妈再做确诊。 老人用青筋毕露的手指,摩挲着围巾。一遍又一遍。 “这是一个女孩。”梁秉俊点头,老人家也看不见。不过,梁秉俊也不特别佩服,因为他说过,这是自己的女儿。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不快乐。” 梁秉俊惊讶得连点头都忘了。 “……她病在血。她吃了很多药,她的血已然迷乱了。” “……她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她一会儿想死,一会儿想活……她是越来越想死了……” “她长在一个肮脏的地方。她喝的水是脏的,她吃的食物是脏的,她吸的气是脏的……她的血是脏的,所以,她就要在肮脏中死去了……” 梁秉俊刚开始还点头,渐渐地就但直不动,最后,简直就是吼了。 “您说对了。您说得都对。对极了。可是,她不能死。她得活下去。您得想法子救她。” 老妈妈停顿了很长时间。梁秉俊简直以为她睡着了,或者是死了,也说不准。因为她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是看到老妈妈的孙女很镇静,他才知道这么就是老妈妈的常态。 “你女儿的病,很难治的。奶奶在想……你要付双份的诊费。”美丽的孙女说到钱的时候,一点都不扭捏。 老妈妈开口说了。 “要用百血丹。或许有救。” “什么叫百血丹?”梁秉俊急得了不得。 “就是用一百种动物和植物的血液,混合在一起,说是丹,其实是水。不但有常见的猪血马血,还有蜻蜓血螳螂血蝴蝶血蚂蚁血……” 梁秉俊说:“植物还有血啊?” 老人说:“有啊。汁液就是它们的啊。比如人参血灵芝血雪莲血天麻血……这天地万物的精灵之血汇聚在一处,调理人的气血平和。给你的女儿灌下去,或许能回天。” 梁秉俊说:“在哪里可以配到这药?” 美丽的孙女把这话翻译给老奶奶,老奶奶翻着干枯的眼皮说:“这就得你自己去找了。看你的心诚不诚了。一定要到没有汽车、没有啤酒、没有烟囱、没有塑料袋的地方,去取血。如果有了那些东西,血就不灵了。要用这些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血,去换下你女儿脏血,也许,她还能欢蹦乱跳……” 梁秉俊给了五倍的诊费。 在其后的岁月里,他到处采集这些血液。幸亏他是一个古生物学家,知道那些最原始洁净的山谷和动物的乐园,不然,无论多么爱子心切的人,也找不全这些血液。 当他把这一切都找全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悖论。 老妈妈和夏大夫的治疗方案,水火不相容。怎么办呢? 听谁的呢?古生物学家兼业余侦探的梁秉俊先生,只能在自己身上实验。不过,他只能试出有毒无毒,并无法验证出确切的疗效。 第二十四章 钟先生恨自己。关键的时刻,身体不争气,普通的受凉转成肺炎,需要严格的静养。 心中非常惦念卜绣文的事,却心有余力不足,只能遥控指挥。他心中很是不安,犹如人将在生死场上临阵脱逃。一切只有交代魏晓日全面负责。殊不知,这对魏晓日来说,实乃大助。玲珑居这面,相对自由些了。 魏晓日累得脱了形,胡子多日不刮,两鬓也猛然添了白发。整日呆在病房里,脸色显出见不到阳光的苍黄色。一眼看去,再不是往日风流倜傥的白面书生,而是饱经沧桑的中年人。 魏晓日嘱咐薄香萍,把玲珑居里独立的一则和小屋,改造成婴儿室。屋内温暖明亮,到处悬挂着美丽的玩具。一个设备精良的暖箱,安放在屋子一侧,仿佛巨大的透明鱼缸。 温度湿度仪和其他一些仪表,确保暖箱内的环境,最人限度地接近母体的子宫。 卜绣女的病情随着胎儿的长大、越来越难以控制。孩子和母亲,如同势下两立的仇敌。 “我找钟先生。”在卜绣文一次剧烈的抽搐,药物控制越来越无效的情况下,魏晓日万般无奈地又拨了钟先生的电话。虽然他知道这个时候打扰先生,对在家中治疗的先生,实在是一种残忍。 “晓日吗?你老师他刚睡下。咳的很厉害,你看……”师母声音小得如同窃贼,魏晓日知道自己的电话实在不是时候。 “好好,我不打了。您也不必同先生说了,这边,我自作主张了。待先生好些了,我再请示他吧。”魏晓日说完,不待师母答话,就毅然放下了电话。也许,在潜意识里,他希望钟先生干脆昏得不省人事,这样他就可以彻底地我行我素了。 魏晓日断然开始实施引产的方案。事已至此,再不把这颗定时炸弹,引出卜绣文的身体,说不定在哪一个瞬间爆炸,卜绣文的生命就戛然而止,所有的祝愿和努力,都成了水中月,镜中花。魏晓日的一腔深情,只能化作无数暗夜无尽的长泪。他要拼死救她。在这一前提下,他会照顾她腹中的胎儿。 魏晓日觉得自己在和一个营垒较量。那一边,站着他的先生钟百行,他的病人夏早早,他的病人的家属夏践石,当然,最重要的,还站着她——他所挚爱的人。 这一边呢,只有他一个人。甚至,只有半个人。因为他的那一半人,也是站在对方的,因为他也是血玲珑计划的执行者。 魏晓日孤注一掷。 催产药物缓慢地滴进卜绣文的血管。她无知无觉地躺在洁白的床上,如同被麻醉枪打中的束手待擒的大象。 药物一滴滴地流进血管。突然,卜绣文全身抖动了一下,接着,发出低低的呻吟。 药物起作用了,子宫开始收缩。大粒大粒的汗珠从卜绣文布满细纹的额头冒了出来,粘而亮。 忽然,她又放松了,海滩一样平缓松弛。这是药物的间歇期,一切静止。 片刻停顿后,新的一轮阵痛又开始了。昏睡中的卜绣文紧紧地咬着被单一角,布上留下一排牙印。 薄香萍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随时准备抢救。俗话说: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可是,这分明是在生拉硬拽一个瓜啊。 她见过许多生孩子的场面,自然分娩,产妇也苦,但更多的是创造的劳累和兴奋。这种在药物发动下的生育过程,强有力地逼迫着,格外残酷和猛烈。 羊水破了。如同小小的船儿,在飓风中匆忙起航,那个幼小的女婴无论怎样贪恋子宫的温暖,也要被迫开始她艰难险阻的旅行。 宫缩越来越猛烈,疼痛间歇越来越短。卜绣文发出尖锐的嚎叫,开始在床上不停翻滚。 “把她的手脚固定住。”魏晓日下医嘱。 薄香萍迅速地执行,卜绣文的手和脚就被固定在专用的产床上,再也不能随意活动。这措施看起来像一道刑法,实际上是帮产妇的忙。更便于用力又不会伤了身体。 卜绣文处在昏迷中,她的意志完全不起作用,下意识地哭喊着,像母兽濒死的嚎哭。 魏晓日轻轻地握着她套在皮圈里的手,凑在她的耳边说:“坚持一下,好吗?你辛苦了这么长时间,就要见到成果了。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卜绣文根本听不见,竭尽全力地干一件事,就是吼叫,脖子上的青筋暴得如同钢索。 魏晓日用干净的纱布,擦拭着她的冷汗,不停地对她说:“别这么大声地喊,好吗?这太费力气了。生孩子是个力气活,还要很长时间才能干完。你得学会节省力气呵……” 虽说是形势危急,薄香萍还是忍不住撒着嘴说:“吻!看不出你一个大老爷们还这么内行,好似你自己生过多少孩子似的!” 魏晓日说:“我虽没生过孩子,但对妇产科还是很熟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薄香萍说:“她神志不清,可惜了你这番苦口婆心的,她哪听得见!” 魏晓日说:“我相信她听得到。人的听觉在所有的意识里是最灵敏的,睡觉的时候,人的眼睛闭上了,鼻子闻不见味了。只有人的耳朵一直清醒着,一有什么音响,就把人从医梦中唤醒。这是人从远古时代传下来的生命本能。昏迷不过就是一次更深的睡眠罢了……” 薄香萍说:“得得,我认输了还不成吗!一个护士是什么时候也说不过一个医生的。”她也俯下身,对着卜绣文的耳朵说:“你的女儿早早在等着你呢。” 不知是巧合还是卜绣文真的听到了这句话,她猛地一弓身子,屏住气,双手报拳,一股强大的力量凭空而生。 “哎呀,你可侵着使劲啊,孩子的头发已经看得到了,我们的准备还没有完全做好呢……”薄香萍惊呼起来,戴着手套开始接生。 突然,外面的电话响了。 值班护土隔着门喊:“魏医生,你的电话。” “不接!你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魏医生头也不抬地说。 “是钟先生。他要您务必立即亲接电话。”护土声嘶力竭。因为卜绣文的声音太震耳了。魏晓日只好走出来,拿起话筒。“钟先生。您好些了?” “我好多了。刚才,你来过电话?你师母这个人啊,总是分不清西瓜芝麻。病人现在怎么样了?”钟百行一边咳嗽一边说。 “母婴之间的冲突非常明显,再保孩子,大人的生命万分危险,所以,我就下决心开始引产了。” 魏晓日咬着牙汇报道,他知道这和钟先生的既定方针有所不符,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也豁出去了。反正引产药已经在卜绣文的血管里流动,产程已经发动,就像弓箭已然射出,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电话筒里长久的沉默。钟百行何等人也,他明白了魏晓日的决定和他的分歧,此刻,鞭长莫及啊。他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他指指算算,拖至如今,婴儿大体上成熟了。好像孵小鸡,本应二十一天出窝,现在还差五天。当然了,若是一只差五天孵出的小鸡,那是一定会死的。好在现代医学的发达,对于一个胎儿的继续发育,还是有些办法的。基本目的已然达到。此时,血玲珑的计划第一。便把对魏晓日的情绪暂且搁放到一旁,问道:“引产之后,情况如何?” 魏晓日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导师被迫认可此事了,说道:“报告先生,大人还好,胎儿已见头。 估计正常分娩问题不大了。“ 钟百行用最严厉的口气说:“晓日,你擅作主张,差点误了我的大事。幸好我心里有数,才打了这个电话给你。否则,就会骑虎难下。晓日,你听好。目前时机,我要你立即使用x针剂。” 魏晓日大惊道:“现在使用x针剂,可能导致胎儿的脑死亡。您为什么决定要用此药?先生,我不懂。” 钟百行说:“晓日,你要听我的话。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多问,时间不等人。过了这个时间,就来不及了。我说了,骑虎难下。你明白吗?” 魏晓日说:“先生,我还是听不懂您的话。刚开始,您说保胎儿,不保母亲。现在,好不容易母亲和胎儿都保得差不多了,您却定要用此重药,这很可能分娩出一个脑死亡的婴儿……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虎,是什么?” 钟百行压抑着剧烈的咳嗽说:“晓日,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同你说明白。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脑死亡但全身各部分发育得十分成熟的婴儿。只有这样,我们才在法律上立于无懈可击的地位。你知道,法律是不保护台儿的,也就是说,胎儿不算人。但是,她一旦脱离母体,就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虽然,关于血玲珑计划,我们已同她的父母,做过种种磋商,但以我从医多年的经验,还是在出生之前,就置这个孩子于死地,是为上策。以现代医学的技术,维持一个脑死亡的孩子的其他生理机能,保持相当一段时间,是不成问题的。晓日,你是个聪明人,我就不说这么多了。要抓紧可……一旦离开了那方寸之地,它就是一个人了……抓紧,咳咳……” 魏晓日惊恐地说:“先生,您说的虎,就是这个早产的婴儿吗?” 钟先生的最后一句话是:“晓日,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魏晓日木然地放下了话筒。 卜绣文毕竟是第二胎,开始进展很慢,但产程突然加速。薄香萍刚才只顾趴在病人耳边鼓励,一时显得忙乱。好在器械都是预备好的,马上就绪了。见魏晓日进来,也顾不得打招呼,全力以赴地迎接婴儿的诞生。 那个女孩漆黑的头发垂了下来,好像一面小小的三角旗。此时的形势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魏晓日机械地拿起一支x针剂,抽到针管里。他缓缓地走到卜绣文的身旁。他看着晶莹的药水,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想法。生死是什么呢?有时很缥缈,有时又非常简单。此刻。死亡就是如此清澈的一点液体。只要它进入卜绣文的身体,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可由母体的胎盘流入胎儿的小小的如同草莓一般娇嫩的心脏,然后转输到那颗如核桃一般精致的大脑,那枚核桃就枯萎了……在医学上,这是不着任何痕迹的,而且,血玲珑的计划,可以规避法律上的风险,得以安全的实施。甚至,卜绣文清醒过来之后,都不会有丝毫的意见……这个计划,在导师的脑海里,已经盘旋了无数次。 它尽善尽美,无懈可击。 只是,这是一个马上就要成熟的完整的生命啊!苹果就要落地! 魏晓日看着那女婴垂下的黑发。它是那么油亮漆黑,如同一块凝固的柏油。它属于一个无辜的幼嫩的生命,此刻,却在重重的围剿之下,马上就要烟消云散。甚至,无所不在的法律也不能保护它,因为差着那一寸之地。 魏晓日看看自己的手,上面沾满了鲜血。他看看那一支透明的针剂,觉得也是猩红触目。卜绣文的宫缩越来越绵密,几乎已成强直,没有丝毫间歇。留给魏晓日的时间已是分秒计算。再不实施,胎儿一旦娩出,你就是杀人了。 魏晓日迟疑着,一任宝贵的时间流淌。 他一直很恨这个胎儿。是她,谋害了他心爱的女人。但他此时看着那一缕漆黑的胎发,觉得她是那么的幼小无辜,无限柔情涌上胸臆。医生的手,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是洁净和芬芳的,是慈爱和温暖的,和血腥与暴力无关! 吾爱吾师,吾更爱生命。 魏晓日傻使地站着,手里擎着注满了x药液的针管,让时间无声无息地流淌,流淌……他的决定也就在流淌中,渐渐凝固成为行动。 卜绣文大叫了一声,简直像一只母豹在咆哮。紧闭了多日的双眼在瞬间睁得滚圆,射出闪电一样雪亮的光芒。 女婴得了强大的助力,好像有一个推动器,将她弹射而出。顺着鲜血的甬道,顺利滑到了人间。 受了外界冰冷空气的刺激,这个小小的人儿,骄傲地哭叫起来,声音高亢若裂帛之声。一瞬间,寂静如远古洪荒。 那个生命,已独立人间。 第二十五章 薄香萍拎着许多礼物,急急进了回春医院。 血液病房的值班护士打趣说:“怎么这么着风得意,是不是把魏医生追到手了?” 薄香萍正色道:“烂舌头!找是来看病人的,休要睛说。” 值班护士说:“看哪一位病人?” 薄香萍说:“看看夏早早。” 护士说:“进去看就是了,怎么还要征得我的同意?鬼鬼祟祟的,好像你成了外人。” 薄香萍不敢再多说,急忙拐弯进了病房,心想自己真是做不了大事的,差点出师不利。 早早依旧躺在那天晚上见到的病床上,见薄香萍进来,神情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恹恹地同她打了招呼。邻床的那个小姑娘,也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薄护士。 “早早,你妈妈托我来看你。”薄护士开门见山。 “真的?”早早腾地坐起来,马上因为贫血头晕,倚靠在墙上。 “怎么会假?这是你妈妈托我给你买的礼物,都是你最爱吃的。”薄护士说着,从提包里往外抓礼品,盒盒包包,五颜六色丰富精致,一时间将小小的床头柜摆得满满当当。 早早审视地看着这一大堆吃食,九炙鸭舌、琥珀腰果、翡翠葡萄干……都是妈妈往常最爱给她买的零食。爸爸虽说爱早早,毕竟粗心,从没有买得这样周全过。 “喜欢吗?”薄香萍问。这都是她平日听卜绣文唠叨过的,她家早早最爱吃这个啦那个啦,听时这耳朵进那耳朵出,没想到今天派了大用场。 “喜欢。”早早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我妈妈回来了?”早早问。 “还没有。”薄香萍回答。 “那她现在在哪儿?”早早的口气里,有一份不属于她这年纪的狐疑。 “在……埃塞俄比亚啊。她给我写了信,要我代她来看你。”薄香萍回答得很肯定。 “不!我不信。她现在不在埃塞俄比亚,她已经回来了,就同你在一起。她不愿意来看我,是因为她就要生一个孩子了。薄阿姨,你说,是不是?你千万不要骗我!我妈妈为什么不来看我?!” 早早瞪着因为消瘦显得极大的眼睛,严厉地拷问着成人。 薄香萍打了一个寒战。面对精灵的眼睛,你无法欺骗。 她不知道这孩子从哪儿明白了这么多事情。 “早早,你说得对……你的妈妈就是回来了……她就是同我在一起……”薄护士语无伦次,简直就要全盘供出。她早就发现快死的人和生病的孩子,有一种超人的智慧,逼得你不得不说实话。 但是,不能说下去了。再说,就要全线崩溃。薄香萍极力稳住阵脚,假装突然想起来说:“早早,你看找给你带来了什么东西?” 薄香萍说着,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根火红的羽毛。早早一见,眼睛立即放出光来。 “这是埃塞俄比亚红海边的红鸭子身上的红羽毛!”早早惊喜地叫起来。 小孩子还是好哄,夏早早忙着摆弄这支薄香萍在工艺美术商店买来的产品,把刚才剑拔弩张的问题搁在一边。 薄香萍借机把谎言弥补一番。叹了一口长气说:“早早,你说你妈妈要生孩子了,你说的不对。 你妈妈不是要生孩子,她是得了一种大肚子的病,现正在医治。那病啊,有传染性,你知道外国有些怪病的。所以啊,她没法来看你,只好托我来了。她病一好些了,马上就会来看你。你妈妈最爱你了,对不?这你是知道的。“ 早早立时眼泪汪汪,说:“我知道。没想到,我妈病得这么重。我不怕传染,我去看她。” 薄香萍慌忙摆手说:“不可。就算你不怕被传染,你从那里出来,弄得不好,还是会传给别人。 烈性极了,所以,任何人都不能去的。“ 早早的泪就滴了下来说:“那我妈妈不会死吧?” 薄香萍赶快把嘴角咧到耳根,笑说:“不会的。一定能治好。” 夏早早说:“那我只能在病床上等我妈妈了?” 薄香萍说:“你还可以干一件事。干好了,你的妈妈会非常高兴的。” 夏早早迫不及待地说:“薄阿姨,快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太想让我妈妈高兴了。“ 薄香萍看了一眼在旁认真听她俩讲话的邻床姑娘。夏早早马上说:“她是我的好朋友叫花鼓,阿姨不必避她。” 薄香萍心想这两个孩子看来是无情不谈,想避也避不了,索性做出不介意的样子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保密的,只是这东西太珍贵了。”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些锡箔包裹的小球,“这是你妈妈从埃塞俄比亚给你带回来的药。 夏早早一把把药捧在手心,抽泣着:“妈妈,您终于给我把药找回来了,可是您自己却病得那样重……” 一旁的花鼓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薄香萍忙给早早擦泪说:“傻孩子,药都找回来了,你还哭什么!从今以后,早上一丸,晚上一丸,把药嚼碎了服下去。千万别忘了!” 早早说:“忘不了。您就放心吧。” 薄香萍说:“还有一事,就是吃药的事,你对谁都别说。” 早早吃了一惊,说:“为什么呀?” 好在对此问题,薄香萍是有备而来,说:“医院里不让病人随便吃外面的药,这你是知道的啊。 咱们不能坏了规矩,你说是不是啊?“ 早早说:“可是那也不能说谎啊。” 薄香萍说:“你这个傻孩子,我只是让你不说,并没有让你说谎啊。医院里,也不会有人天天来问你,你吃了外面的药吗?只要你自己不主动说,就成了。记住了吗?” 早早乖乖地点点头说:“薄阿姨,我记住了。” 薄香萍又叮嘱道:“就是对你爸爸也别说。” 早早这下又想不通了:“怎么对我爸爸也不能说啊?” 好在这个问题薄香萍也胸中有数,不慌不忙地回答:“你妈妈回国的事,你爸爸还不知道呢。因为你妈妈半路上得了病,怕你爸爸着急,就没告诉他。你妈妈说,等她病好了,再去看你爸爸,然后和你爸爸一块来看你。” 小姑娘点点头,为自己比爸爸还要多掌握一个秘密而自豪,并表示她完全体谅了妈妈的一番苦心。 “好了,早早,阿姨走了。你可一定要按时吃药响。过两天,我会再来看你的。别忘了把礼物分给花鼓一些啊。”薄香萍把该说的话说完了,急着告辞。再拖延下去,真不知这个聪明过人的孩子再问出什么来。 “阿姨,谢谢您。代我亲亲我妈妈!”小姑娘恋恋不舍地说。 薄香萍在蓝天下,拍拍胸口,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 屋里,夏早早把一大堆礼品抱到花鼓的小桌上,亲亲热热地说:“咱们一起吃。” 花鼓也不客气,剥开一块精致的果脯,塞在嘴里,鼓鼓囊囊的像个小猴子。 “真好吃啊。”花鼓吃得满嘴都是渣子。 “花鼓姐,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早早很仗义地说。 “有什么不如有个妈好啊。”花鼓老气横秋地赞道。 “等我妈病好了,她一定会来看我的。到那时,你就认识我妈了,你爱吃什么,就和我妈说,她一定会给你买的。你肯定会喜欢我妈。”早早说。 “早早,想不到你心肠这样好……”花鼓抹抹嘴说:“有句话我原不想说的,你对我这样好,我就非说不可了。你的这位薄阿姨,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假的……” 早早吓得一激灵,说:“你说什么是假的?薄阿姨能是假的吗?” 花鼓说:“她当然不是假的了。” 早早说:“难道说我妈妈是假的?” 花鼓急了:“谁说你妈妈是假的了!” 早早说:“那到底什么是假的呢?” 花鼓想了想说:“‘我看这红鸭子毛就是假的。” 早早拿起那根美丽的红羽毛,在阳光下闪着缎子一样的光芒,迟疑地说:“你到过埃塞俄比亚吗?你见过红海的鸭子吗?” 花鼓可怜巴巴地说:“别说红海了,我连黄海都没见过呢。” 早早说:“那你凭什么说它是假的呢?” 花鼓急得直挠头发,说:“我是没证据……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甭管怎么说,这药丸子你先别吃了!” 早早幽幽地说:“花鼓,你是为了我着想,这我知道。可我还怕什么呢?谁害我又有什么用?倘若这药真是我妈妈打那么老远的地方带回来的,我要是不吃,她病好了知迢了该多么难过!要真是毒药,我一下子吃了死了,也省得家里人没完没了的为我操心……” 花鼓说:“好妹妹,听我一句话,这药,你可千万别吃!” 夏早早饭后正趴在床上看书,突然一个红通通毛茸茸的影子探了过来、险些蹭着了她的鼻尖。 “哎哟,这是什么呀?吓死人啦!”早早大叫。 花鼓从她身后闪了出来,将那个物件整个晃了出来。 说:“早早,认识这玩艺吧?” 早早定睛一看说:“花鼓,这不是我妈妈从埃塞俄比亚带给我的红鸭子毛吗?我藏在储物柜里,你怎么给拿出来了?快还我,千万别搞坏了。” 花鼓说:“我这个人从来没有拿别人东西的习惯。你可看仔细了,这是你妈妈送你的那根红羽毛吗?别冤枉人!” 花鼓这样一说,早早不敢大意,仔细看了一会儿,迟疑地说:“颜色好像比我的那根要淡一些。 是不是时间长了,羽毛也会变色?要不就是我怕长虫,储物柜里放了臭球,把羽毛给熏白了?“ 花鼓冷笑道:“你把储物柜打开,看看你的那根在不在,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早早忙去翻自己的东西,拿出一支鲜红的羽毛。“哟,花鼓,对不起,是我多心了。你们家也有人到埃塞俄比亚去了,给你带回来的礼物?”早早赔着笑脸说。 花鼓说:“我们家人可没福气出那么远的门。这啊,是我自己送给我的。” 早早惊讶:“你怎么会有红海里的鸭子毛?” 花鼓翻着眼睛说:“这是我今天上午换了衣服混出医院,到街上的工艺美术商店买来的,只是想证明我上次说的话没有错。你不是要我拿出证据来吗,这就是证据,说明你那个薄阿姨是个骗子!” 早早焦虑地说:“薄阿姨不会是骗子的。要是薄阿姨说了假话,那就证明我妈妈一定出了什么事。要不,她为什么还不来看我?” 花鼓说:“老猜来猜去的,搞得人心焦,也没个难信。依我的想法,不如咱们到那个什么……居,亲眼看一看。” 早早说:“叫玲珑居。你还记得路吗?” 花鼓说:“好像还记得。不过,别着急,你等我把事再查得清楚些。” 花鼓好人缘,病人们都欢迎她,她能打探来各种消息,关于每个人生命的信息。这并不太难,只要你有心。医院是一个没有隐私的地方。医生护土并不保护病人的隐私,只保护他们自己的秘密。在病房里,一个少女可能要当着十个人脱下自己的裤子,让护土把一罐冰凉的液体,捅入自己白皙的屁股。当一个病室的人,彼此多少次看过了对方的屁股,还有什么情报是不能沟通的呢? 花鼓竟然偷着去了一趟玲珑居。当她把探到的情况,告知夏早早之后,她们的谈话,就进入了一个深刻的阶段。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夏早早把红羽毛,一寸寸地撅断。 “你妈是好意。”花鼓说。 “可她问过我吗?她要拿我妹妹的命,送给我,我要不要呢?命是什么呢?是一个萝卜还是一个石头呢?要不,就像刮风下雨一样,是一种天气现象?” 花鼓说:“你说的,我都听不懂。要是心里特难过,你就哭吧。” 夏早早说:“我不能哭。甚至不能沉思。大人们认为一个小女孩一旦想什么,她就是不快乐的。 他们要我装出快乐,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所以,我没有哭的权利,也没有沉思的权利。我只有当着你的时候,才能说真话。我很想死。但以前,我知道我是不能死的。因为,我的父母需要我活下去,这是我能给他们的最后的礼物了。我就像一束花,我要让它鲜艳得时间长一点,虽然花和花的主人,都知道花是一定要枯萎的,比如是玫瑰,最长不超过七天。人们会往花瓶的水里放粮或是阿司匹林一类的东西,他们并不问问那条玫瑰,在它的香味里有了糖和阿司匹林的味道,它开心吗? 花鼓,谢谢你。现在,我知道,我可以死了。我有权利死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权利,可是以前,我不敢行使它。我在保护我的爸爸妈妈。我现在轻松极了,我的一份责任卸掉了。我要感谢我的小妹妹,她帮了我。我把属于我的东西拿了回来,那就是我的命。我可以用它做我愿意做的事情了。我要做一条没有甜味和阿司匹林味道的玫瑰花。虽然它很小,颜色也不好看,可是它曾经开过。这就足够了……我知道,只有我走了,我的父母才会全心全意地爱我的小妹妹。我会住在我的小妹妹的身体里,感觉到他们的爱……“ 对于这番话的意思,花鼓听得很明白,可她不能做出听明白的样子。如果她明白了,她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办了。在她的住院生涯里,还没有碰到过这种情景——她本能的反应是装傻。 “早早,你瞎说什么呀?听不懂,俺是个乡下人。往花瓶里放精,嘻嘻,好玩。像腌咸菜。甜玫瑰好吃吗?” 她这番话说得很妙,但她的表情不配合,很紧张。 夏早早不理她这一套。并不是她看透了她,而是她根本就没有去看她。对于一个深思熟虑的要死的人来说,旁人的反应是不重要的了。她说:“我告诉了你,你害怕了,真对不起。好在,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怕的,因为他们早就一百次想过我死的事情了。魏医生也是不怕的了,他也早知道了。只有你,我的好朋友,我怕你难过,想不通,孤单,或者以为我生了你的气,所以,我告诉你。” 花鼓频频点头。 “你打算怎么死呢?”花鼓毕竟是花鼓,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她要先把情况侦察清楚。 阳光照在她们身上,明媚轻巧得如同早恋时的传言。夏早早拿出一个精美的小袋子,是女孩子们装贺卡常用的那种。花鼓说:“送给我的吗?留作纪念吗?” 夏早早说:“美的你!这是留给我自己的。”说着,她把纸袋递给了花鼓。纸袋上有一个滑稽的小卡通人,由于袋子里装了过多的东西,鼓鼓囊囊的,卡通人的形状就更显出夸张可笑。 花鼓未曾打开袋子,就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忙不迭地打开,看到了一些朱砂红色的小颗粒。 “这是什么?”她很好奇。 “这叫一扫光。”早早有些自豪地说。 “什么叫一扫光?请说清楚些。”花鼓并不因为朋友宣布要寻死,就对她客气起来。“你知道,现在很多东西,名字都是很吓人的。”她补充道。 早早说:“这是一种新型的毒杀蟑螂的药。据说可灵了。” 花鼓说:“喔,我知道了,你打算吃一扫光寻死。” 早早说:“人家都说你聪明,以前,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花鼓说:“叫你以前看不起人,现在,在事实面前,谦虚了吧、我原谅你,改了就好。” 她又问:“杀蟑螂的药,人吃了,灵吗?好,咱就算它灵,那你得吃多少呢?你就算瘦得皮包骨,要是按体重折算起来,怕也要顶过一万只蟑螂了。那你得吃多少一扫光啊?还不得盛几大碗?再说啦,还得用水送下喉咙,你也不能干吞是不是?那得喝多少水啊?早早,我不知道这些具体的事,你想过没有?听我一句话。别那么着急。要想活着不容易,咱们的命,都是用药供着的。要想死,不着急。慢慢来,想妥帖了,再做,不迟。” 早早说:“花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是啊,我是比一万只蟑螂分量还沉,可那些蟑螂都是健康的。我的骨髓坏了,我是纸老虎,用不了那么多的药。” 花鼓说:“好好,就算你不用吃几大碗一扫光,那这么点药也不够啊。你还得再攒攒。 早早微笑着胸有成竹地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让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我还有呢!放心吧,肯定够我用的了。” 花鼓急了,说:“你怎么搞到的呢?难道你当了一扫光的推销员不成?” 夏早早说:“可惜他们不到医院里招聘人,要不,我还真愿意干这事。我这一阵子,就是对毒药感兴趣。那么一点药,就可以杀死一个大活人,无声无息的,多神啊。医院里灭蟑螂,到处都洒着药,墙角堆着、一小撮一小撮的,像小富士山。我趁人不注意,用纸撮起来,积少成多,我看,分量足够杀死我两回的了。” 花鼓听得毛骨悚然,说:“早早,听我一句话。我比你大,住医院的时间比你长。你先别急。要死,来日方长。咱想一个稳妥的主意。一来呢,这杀蟑螂的药,杀人,不知道效果怎么样?要是万一不灵,你岂不麻烦了?本来就骨髓不好,再搭上个残疾,下回要死都得请别人帮忙。我要是在呢,还好说,我帮你。我要是不在,你有这么贴心的人帮你吗?二来呢,就算这一扫光灵吧,它那成果也不特别令人满意。你见过死蟑螂吧?手脚朝肚子缩成一团,仰面朝天,背弓着,多难看啊! 让我一道和你想想办法,要死,咱们就死一个干脆利落,力争是豪华美丽的。“ 夏早早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说别的吧,我还不怎么动心。可你说死蟑螂难看,我挺同意你的看法。好吧,我就听你的,再等几天。” 薄香萍把小女婴放进暧箱,小家伙感到像在妈妈的身体里一样暖和,就舒服地蜷起身子,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看到薄香萍隔着透明的玻璃盖在观察她,就友好地笑了笑。 当然,这婴儿完全是无意识的。但这一笑,使薄香萍立刻喜欢上这个婴儿了。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孩啊。漆黑的头发,大大的双眼皮,高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唇……说实话,这孩子很像夏早早,但是她比夏早早要健康富有生命力得多。尽管是早产,她的皮肤依旧充满了鲜艳的粉红色,显出蓬勃的朝气。 要把这样一个孩子的骨髓抽出来……天啊,多么可怕的事情! 薄香萍不敢想下去。 因为是经产妇,身体的机能也是轻车熟路。半夜时分,卜绣文的乳汁就下来了,把衣服润湿了一大片。 清早,第一个走进病房的人,不是事必躬亲的魏晓日,而是钟百行先生。 魏晓日连着煎熬了这么长时间,一看大人孩子平安,立刻就松懈得如同泡得过久的方便面,没了一点筋骨。倒头睡下,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您好。”卜绣文躺在床上,微笑着问。经历了一次生死变故,她看到什么都感到亲切。 “您好。”钟先生也虚弱地微笑着打招呼。他很平静,老医生的眼睛何等歹毒,只是在玲珑居里一扫,他就已然知道了一切。大人活着,这很好;婴孩也活着,神智健全地活着。这不好。不过,她活下来了,这是最重要。他早已预备下了几套方案。老医生就像是老猎人,能在任何情况下捕获猎物。 “您的血玲珑方案后半部分什么时候实行?”尽管面色依旧苍白,浑身如败絮一般美领,但卜绣文的大脑,又焕发了雷厉风行的精神。 “我会抓紧时间进行的。但因为那个孩子是早产,要在暖箱里把她抚育得更强壮一些。打个不很恰当的比喻,就像过年前,要把猪养得更肥一些,年夜饭才更香。”钟先生佯作轻松地说。他故意把话说得调侃中带出冷漠,好察看卜绣文对这个新生胎儿的感情。 卜绣文打了一个寒战,问:“她会死吗?” 钟先生皱着眉说:“谁?夏早早还是……”他故意把话只说半截,要卜绣文补足。 “就是……我刚生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婴儿……就是供骨髓的药……”卜绣文硬着舌头把话说完。 钟先生很满意卜绣文的态度,看来经历昏迷和磨难,她仍不改初衷。他说:“一般说来是不会的。我们会严格地掌握量。但是,医学上有的事很难说,所以还请做好各种思想准备。 “那就让她再长大一点吧。”卜绣文说。 钟百行又追问:“谁?” 卜绣文说:“药。” “这要看夏早早的病情是不是可以支持更长一段时间。 要是夏早早的情况恶化,我们就要抓紧进行。“ “钟先生,请给我开一点回奶的药吧。”卜绣文说。 “为什么?”先生惊异地耸耸白眉毛。 “我又不给孩子喂奶。乳汁无用。” “为什么不给孩子喂奶?母乳是最好的婴儿食品。我们需要这个孩子健康。”先生大惑不解。 “可我怎么能见那个孩子?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哪能不心疼?一见之下,我怎么还能舍得从她身上吸出骨髓,去救我的早早?可不用这个孩子作药,我又用什么去救我的早早?我只好硬着心肠,不认那个孩子。”卜绣文凄苦万分地说。 “那也要用母乳喂养,这样孩子骨髓才更强壮。” “我……”卜绣文嘴唇微微抖着,看得出进行激烈抉择。 “不必见面也可以用母乳喂养。把乳汁挤出来再由护士用瓶子喂也行。”钟先生网开一面。 “好吧。”卜绣文答应了。 一个人急惊慌地进了屋,扑到病床说:“绣文,你还活着!我对不起你啊。” 来人是夏践石。 众人就退下了。 卜绣文超然一笑说:“践石,别那么说。咱们俩,还不知是谁对不起谁呢。” 夏践石说:“绣文,让我看看孩子。” 卜绣文变色道:“践石,求你。不要叫她孩子。她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只有一个孩子,就是早早。” 夏践石愣了一下,一股寒意冷彻全身。这个女人,除了爱她的孩子,她还爱难?想到自己在生死关头决定弃她,那么,自己是真的爱她吗? 他被自己的这些问题吓得不轻,放下礼物,说了句:“你静养。”就匆匆逃也似地出了门。 在院里碰到薄护土,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听说您去看了我的女儿,谢谢啦。” 薄护土很关注:“早早都跟您说了?” 夏践石说;“是啊。都说了。” 薄护土刨根问底:“早早都说了什么?” 夏践石不介意地说:“没说什么,不过就是小孩子瞎想的那些事罢了。” 薄护上放下心来。说:“不看看您这个孩子了?” 夏践石想着又怕看,最后还是好奇和爱孩子的天性占了上风,跟着落香萍进了婴儿室。 那个粉红色的女婴,如同一朵小小的区差,开放在暖箱里,静谧如天使。顷刻之间,一股强大的暖意涌上心头,酸酸地顺着鼻根涌上眼眶,眼角竟有些湿润。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仿佛怕惊走一只蜻蜓。走到离暖箱一步远的地方,就停住不敢往前了。 “她的手多么小啊,还接成一个紧紧的小拳头。里头有什么宝贝呢……她的头发多么黑,像黑丝绒……嘿,她还笑起来了,一定是梦到了天上的星星……”夏践石赞叹不绝。他从国外回来的时候,早早已经大了,他从未看到过如此幼小的婴儿,更不消说还是早产儿了。 薄香萍在一劳笑着说:“您不必小心得像进了瓷器店。 刚生下的孩子都跟聋子差不多,更何况暖箱双层玻璃还是隔音的。“ 夏践石就大着胆子趴在暖箱透明的玻璃盖上,如同端详一件稀世珍宝那样看着女婴。觉得她是那样地弱小,只需一只手指,就可以置她于死地。她多么需要人无微不至的呵护啊。 在暖箱的上方,他看到一个标签,病人姓名一栏里写着:卜夏子。 夏践石问:“这是什么?” 薄香萍说:“别看玲珑居看起来别墅似的,其实一切同医院一样正规。这是病人的名牌啊。” 夏践石生气地说:“那这个卜夏子,就是这孩子的名字了?我不管怎么是她的爸爸,怎么就不征得我的同意?况且也不可姓卜,而应姓夏啊。” 薄香萍说:“这名字是我们当护土的随口叫出来的。孩子总要有个名字,我们打针用药,不能对着一个空白。您觉着不好,另起一个就是了,要不然就改叫夏卜子?若何?” 夏践石想了想,说:“卜夏子夏卜子都不好,好似萝卜子油菜子似的,不像个正经名字。我看,就叫夏晚晚吧。比夏天晚一个季节就是秋,晚两个季节就是冬了。她和早早隔得很远,算是两个季节了。冬天,也恰好和这孩子的出生时间相合,和她姐姐排列得也工整。而且她出生时父母的年纪已经这样大了,实在是晚了……” 正说着,那个小女婴醒了过来,瞪着黑油油的眼珠子,很严肃地打量着位于她头顶上的这个鬓发苍苍的中年男人。 夏践石就亲切地叫着她:“晚晚……晚晚……” 女孩就快活地笑起来。 “她听懂她的名字了!”夏践石高兴得大叫。 薄香萍很想告诉夏践石,这样小的孩子无论什么表情都是无意识的。但看着夏践石得意的神情,她忍住了没说。 果然,孩子马上就哭起来了。由于她太柔弱,又隔着玻璃,哭声轻得像温婉的叹息。 “你快哄哄她!你看她哭得多么伤心,都流出眼泪了。”夏践石急得搓着手,又不知如何帮忙,直跺脚。 薄香萍说:“她不是伤心,是饿了。” “那就赶快给她喝牛奶啊。” “钟先生说了,不让用牛奶。要用母乳喂养,这样孩子才能健壮。”薄香萍说着找出取奶器。 “那……她妈妈答应了吗?”夏践石迟疑地问。他知道卜绣文的脾气是很难说服的。 “夫人答应了。”薄香萍谨慎地避免了“她妈妈”这个称呼。她知道卜绣文是不承认自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的。 “那就拜托您好好照顾晚晚。我还有课,就告辞了。”夏践石走了。 薄香萍教给卜绣文怎样使取奶器,洁白的乳汁就被强大的负压吸引着,汩汩地涌流出来,不一会儿就储满了一奶瓶。 “夫人,想不到您的奶水这样旺。我好有一比……”薄香萍说着,吃吃地摇着嘴笑起来。说:“还是不说的好。” 卜绣文胸前坠满乳汁的时候,沉甸甸地像两个大口袋,压得心胸烦闷。现在松快了,就笑道:“像什么?你说好了。” 薄香萍说:“这样好的乳汁,真比得上荷兰的优质奶牛了。” 卜绣文笑着说:“过奖了。奶牛不敢比,奶山羊还是胜任的。” 怕乳汁凉了,薄香萍双手抱着奶瓶,急急穿过院子,到了婴儿室。乳汁传达着卜绣文的体热,温暖着她的手心。夏晚晚已饿得连哭泣的劲头都没有了,脖子柔软地耷拉一旁。 薄香萍赶快把硅胶奶嘴含在她的嘴里,没想到孩子太小,居然连吮吸的力量都没有。不过这难不倒薄香萍,她用一根弯头吸管,吸了乳汁,一滴滴地点进夏晚晚红豆般的小嘴里。小婴儿立即显出强烈的求生欲,把每一滴乳汁都甘泉似地吸进胃里。 只是喂到一半,薄香萍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乳汁凉了。 她把盛有卜绣文乳汁的奶瓶放在热水缸子里加温。那小婴儿没有吃饱,用舌头焦急地寻找。找了一会儿找不到,又累了,头一歪,就睡着了。待薄香萍把剩余的乳汁热好再来喂她时,夏晚晚居然不肯醒来。 薄香萍看着这小婴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得由她睡去。 由于每次乳汁咽一半扔一半,浪费就格外大。薄香萍不停地到卜绣文处取奶,卜绣文的乳汁就分泌得格外旺盛。只要她的rx房一胀痛.卜绣文就知道那屋子里的小小婴儿又饿了。 这真是斩不断的血缘。 夜里,卜绣文会突然从梦中惊醒。出了什么事?她懵懵懂懂地问自己。 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又好像有塌天之兆。她的身体已渐渐恢复正常,早早那边传来的消息据说不错。夏践石虽说讪讪的,见了面总无多话,寒暄两句就离开,但她想,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淡化。同魏晓日,更是彼此心照不宣。经历了一场生死等验,他们已是息息相关。 那么是什么引得她如此心神不宁呢? 卜绣文轻轻地里着额头,一种深层的忧虑噬咬着她的灵魂,她感到切齿的疼痛。 她翻了一下身。 胸前沉重如此喔,明白了。 她揿响了床前的警灯。 “您哪里不舒服?”小护士姗姗而来。 “不是我不舒服。是那个……孩子,在那间屋里的那个孩子……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请您去看看她,好吗?”卜绣文哀求道。 “你说的是夏晚晚啊,她很好。没什么事啊,我刚看过的。您就放心好了。”小护士准备离开。 “夏晚晚……”卜绣文轻声重复着。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要是平日,她一定会不喜欢,会声色俱厉地追问下去难起的名字?但此刻她没这个心思,不安如同浓厚的雾岚笼罩着她。 “求求您,去看看那个……夏晚晚,她怎么样了?我谢谢您了”小护士无可奈何地在心里嘟囔了一句,还是去看了。 这一看,倒真把她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小婴孩的口和鼻子都被飞扬的被角堵住了,憋得脸色铁青。要是大些的婴孩,自己一使劲,也就挣脱了。但这个孩子实在是太弱小了,要是没有外力帮助,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活活憋死的。 护上赶紧处理了危急情况。 卜绣文床头的红灯又亮了。 护士过去,卜绣文眼巴巴地问:“有事吗?” 护士如实相告。卜绣文后怕了许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听觉变得格外灵敏。隔着偌大的院子。别的人什么动静都没听到的时候,她就会突然惊叫起来:“晚晚哭了。” 薄香萍自不相信,卜绣文就逼她去看。没想到果然叫卜绣文说中了,夏晚晚咧着嘴刚要哭出声来。薄香萍不由得称奇,因为在卜绣文预告孩子要哭的时候,夏晚晚其实并没有哭出声来,最多不过是准备哭罢了。 薄香萍始相信母亲和孩子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她对卜绣文说:“要不我把晚晚给您抱过来喂奶吧。她现在已经大些了,可以在暖箱外稍稍活动了。不然说是吃妈妈的奶,却要比牛奶还麻烦。牛奶一次还可多热些,吃不完扔掉也不可惜。人奶就不行了,一次只有那么多,不够了也没处找。再说,母乳的好处就是卫生,但这样先吸到取奶器里再灌进奶瓶的作法,就把这个优越性给破坏光了……” 薄香萍总想把晚晚送到卜绣文的怀里来,这样也许可以阻止一场迫在眉睫的悲剧。 不想卜绣文劈头打断她的话,说:“薄护士,你的好意我领了,不就是想让我同这个孩子建立起感情吗?这其实是害我!我同她有了感情,哪里还割舍得开?舍不得她,又如何去救我的早早? 我同她感情再深,不过是十月林胎,哺育了她这些日子。从她是一个细胞算起,前后也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同早早相处的时间,十倍于这个孩子。我同早早的感情,也十倍于这个孩子。放在你身上,既然一定要舍一个,你说我是舍谁好呢?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只能顾一头。纵是再有感情,又有什么办法?罢罢,还是不让我见她的好,这样她在我的心目中,永远只是一个模糊伪影子,心里还好过些……“ 卜绣文说着,泪水就一串串地滴落下来。吓得薄护土连连说:“我也不过是这么随口一说,不见就不见吧。您可千万别真动了肝火。” 卜绣文擦干泪说:“你放心吧。这前前后后的干系我早都想明白了,天大的罪责我一个人承担了。” 薄香萍默不作声地退出了。一切如同下坡路上一辆失控的汽车,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它驶向悬崖。 魏晓日到钟先生家里探望。先生已经基本康复,除了面庞稍显清瘦外,目光依旧咄咄逼人。 一般的问候后,钟先生进入正题:“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魏晓日略微愣征了一下、他在判断先生说的是哪一个孩子。他飞快地所定先生指的是夏晚晚。 “发育良好,现在已经过出暖箱,像正常足月婴儿一样哭声响亮、手脚活动自如,体温也没有波动……”魏晓日简要报告。 “喔。”先生若有所思的样子。“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他又问。 这一回指的谁,魏晓日就很明白了。 “情况也还稳定,没有大的恶性损害和出血感染等等……”魏晓日又报告了夏早早的近况。 “哦……这么说,现在的时机很适宜……”钟先生沉吟着说。 要是旁人,一定不知道钟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魏晓日明白,先生指的是现在是进行骨髓移植的大好时机。 他嗫嚅着说:“夏晚晚是不是太小了一点?再等一等吧,等她长得更大一些,成功的把握也许更大。” 钟先生冷冷道:“晓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下不了手。 你刚开始,怜惜那个夏早早。求我想办法。我想出了血玲珑,你又怜惜那个卜姓女人。为了试验的成功,我要你丢卒保车,你阳奉阴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到了后来,我要你在临产前用药,你又不肯……晓日,我很失望。科学发现不容等待。落在了一个人的后面,就是落在了全世界的后面!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想在我的生前,观察到血玲珑的近期和远期疗效,你却这样延宕!“ 师母听到先生慷慨激昂在述说,赶紧出来说:“晓日,不是我说你,还是顺着先生吧。他自打这次生病以后,身子骨弱得多了。你可千万不要惹先生生气!” 钟先生并不领情,打断老伴的话说:“老太婆,你别掺和!这和我的身体无关,这和晓日以后的发展有关。晓门,在医术上,你日渐精进,很快,我就没有多少可以教给你的了。 但是,你距一个真正的权威还有时日。你把某个病人的生命看得太重,而把整个医学的进展看得太轻!“ 魏晓日从来没有正面地顶撞过先生,但这一次,他忍不住了,站起来说:“先生!难道整个医学的进程,不是由一个个具体的生命组成的吗?如果我们漠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我们又如何能取得真正的进展!” 先生气得嘘嘘吐气,说:“晓日,我算白疼你了!终其一生,你只能是一个治点小病的江湖郎中,成不了大气!事不宜迟,这两天正好我的精神比较好,你通知玲珑居,备好最小号的骨髓穿刺针,明天我亲自抽取夏晚晚的骨髓。” 玲珑居里笼罩着一种凝重压抑的气氛。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明天就要开始血玲珑的关键步骤了。 大家辛苦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这个方案的实行吗?当它一旦驾临,反倒令人惶恐不安。大家都去看婴儿室里的夏晚晚,好像从明天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无辜的孩子了。 夏晚晚在人们的精心喂养下,长得白白胖胖。脸颊上一个大大的酒涡,人一逗她,就旋了出来,显出极纯真的笑容。 因为是众人轮流喂养,这个孩子不怕生,谁走近她,她就瞪着乌溜溜的眼珠跟看谁转,叫你的心也纯净起来。 “这孩子脸上只有一个酒涡,长大了再到美容院里做一个酒涡,对称为美啊。”有人说。 “别呀。一个酒涡才显得俏皮天然。等她长大了,让她自己定,得尊重她自己的意见。”有人说。 大家都在说等她长大以后如何如何。其实大家都知道她是很可能长不大的。 人们纷乱的气氛感染了卜绣文。虽然没有人同她说什么,但她知道那件事来了。 她的心抽得紧紧的,手足冰凉。这不是她一直向往的事吗?她不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吗?当这一天真的降临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还远远没有做好意志上的准备,她才感到它的狰狞与可怖。 人们都回避着她,好像她是这一切的主宰。其实,她已经被解除了参与的权利,这是她所要求的,但真到了没有人顾忌她的想法的时候,她的心里悲苦无助。 夜深了。卜绣文在黑暗中摸索着出了房间。她看到婴儿室里有迷蒙的灯光。薄护士说过,突然开灯会刺了孩子的眼睛,因此屋里总是有一盏暗灯。 卜绣文很想走进去看一看,看看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明天以后,她很可能就看不到她了。无论从遵义从感情,她都应该去看看她啊。 卜绣文这样想着,走到了婴儿室的门前。 不!不可!她凛然立住了。 看了又能怎样?徒增苦痛,于事实丝毫无补。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你是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卜绣文啊卜绣文,”她叫着自己的名字,仰望着天空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咬牙挺住!” 第二十六章 天湛蓝,太阳很亮,但并不暖和。蕴涵在光线里的热能,被呼啸的风掠夺了去,遗下干燥的冰冷,洁净的苍天更使寒意无遮无拦。 钟百行先生早早地到了玲珑居。他刮了脸,一套笔挺的深色西装,鲜艳的金色条纹领带,仿佛是要出席盛大的颁奖仪式。他病后越显清癯的面庞,坚毅漠然,透出一丝丝冷酷。 “您好,夫人。”他与卜绣文打招呼。 卜绣文的脸色十分憔悴,整整一夜她都没合眼睛。“您好,钟先生。我还想问您一下…… 请您不要嫌弃我啰嗦……“卜绣文鼓着勇气说。在钟先生面前,任何人都有一种无法顺畅呼吸的压抑感。 “说吧。”钟先生今天说不上和蔼可亲,但心情不错,几乎可称得平易近人。 “我只是想问……夏晚晚……她不会死吧?”卜绣文的上下牙齿轻轻叩击着。 “夏晚晚……喏,是谁?”钟先生不明白。 “就是……我的这一个孩子……” 钟先生旋即明白了。“不。它不是一个孩子。你不能这么说。把它认为是一个独立的生命。这样会给你自身,给我们的工作都带来莫大的危害。夫人、请牢牢记住我的话,它不是人。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一种解脱。”先生眼望着窗外干冷的景色,语气里也同样没有一丝水分。 卜绣文紧紧地咬着嘴唇。她的嘴唇原本因为缺血显出淡粉色,因了牙齿的压迫,出现了灰白的斑块,而未被牙齿挤压的粘膜,因充血变成紫色,这使她的整个面容显出恐怖。“先生,原谅我。 我都想要。“ 钟先生说:“我很想答应您,夫人。可是,我不能。我不想骗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早早和晚晚,就是小鱼和小熊掌,你不可兼得。夫人,您还可以最后选择一次,是要这个健康活泼的夏晚晚呢?还是要那个病入膏肓的夏早早?我一点也不想强迫您,您完全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然后通知我,我和我的助手,全无条件地按着您的意思操作。我是很好商量的,我还可以给您一次机会。您不必介意我和我的助手,在此之前作出的一切准备工作,我们就是干这个活儿的。您,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见决定。但是,我提醒您,一旦做出了决定,您就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我再也不会征求您的看法,您说什么也不管用了。时间有限.抽取骨髓的手术就要开始,我希望您尽快地答复我。“ 钟百行说完,平和地注视着卜绣文,然后,他把目光淡漠地撒向窗外。 卜绣文眼一闭。说:“钟先生,我不认识什么夏晚晚。一切都按我们以前商量的办。纵使有一天到了法庭上,我也会说,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一滴眼泪从她的睫毛缝中渗出。 钟百行说:“手术马上开始,请您回避。” 卜绣文拭着泪说:“谢谢您的好意。谢谢您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但是,我不回避。这是我应该看见的东西,我要在场。它毕竟是我的孩子,我既不能看着它长大成人,总要看着它怎样离开我,也算我们相处了一场……” 魏晓日走了进来,放下一个箱子说:“钟先生,所有的手术器械都准备好了。” 钟先生说:“请把孩子抱过来,我们正式实行血玲珑方案。” 薄香萍走进婴儿室,抱起夏晚晚。粉红色婴儿毯里的女孩,见有人来了,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一个含意莫测的笑靥。很单纯?很复杂?她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视死如归?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微笑着走向死亡的陷阱……薄香萍不敢想,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感觉到那温热的小躯体,如弹簧般柔软。 若是在正规医院里,各科室之间都有长长的回廊相连,病人是不会暴露在室外的。但玲珑居毕竟是由民房改建的,从婴儿室到治疗间要经过空旷的院落。薄香萍把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双大大的眼睛。 薄香萍上护校时听老师说过,人身上惟一没有冷热觉神经的地方是眼睛。这个孩子也许永远不会看到太阳了,就让她最后一次见见天地吧。 夏晚晚是第一次到院子里来,看到明亮的阳光,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看到高远蔚蓝的天空,无数光芒四射的金线,闻到新鲜空气的味道,她吃惊极了……谁说婴儿没有意识呢?她记住了如此美丽光明的太阳,她看到空气中浮游着的弯曲的光线和微细的灰尘,她感到一滴巨大的水珠,从头顶上的那个女人的眼珠里,落到自己的鼻子上,她很想用小手的第二个手指把它擦干,但是她的手被捆在襁褓中了…… 薄香萍把孩子抱过屋,彩色而鲜艳的景色突然从夏晚晚头顶消失了。这个生命力旺盛的女婴气愤地踢动胳膊腿,紧裹着的毯子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她像个要挣脱绳索的小奴隶,奋力地挣扎着,躁动不安。 屋里的人们都避开眼神,不看这个包裹中的婴儿。只有卜绣文瞪大眼睛,要把这孩子的影像刻在脑海里。 魏晓日打开手术器械包,长而尖锐的骨髓穿刺针,在从窗户射入的们光下,闪闪发光.如同巨蜂的毒刺。 钟百行脱去西服,只穿藏蓝色锦缎紧身马甲,换好工作服,戴上乳胶手套。活动着手指,一如就要登台的钢琴家。雪白的口罩将他的高耸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封住了,人们只能看见他突出的眉骨和冷峻的眼光。 魏晓日把夏晚晚的身体弯成适宜体位,给孩子消毒。冰冷的消毒液刺激了夏晚晚娇嫩的皮肤,她愤怒地哭起来。 “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好歹我也是她的父亲,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等着我来就偷偷摸摸地动手了?这不是谋杀是什么?!”夏践石闯了进来,手里抱着一大堆的玩具。 面对着气势汹汹的父亲,钟百行不得不停下来。薄香萍赶紧把裸露的孩子包裹起来。小女孩好脾气,对她的侵犯告一段落,她就立即安静下来,好奇地睁着无邪的眼睛,欢快地注视着人们。哈! 在她短暂的一生中,还从没有一次看到过这么多的人呢! “我已经同孩子的母亲达成了协议。有什么分歧意见,你们回家去商量把,请不要干扰了试验。” 面对着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钟先生十指交叉,甚是不耐烦。 “我昨晚想了一夜,这件事不能这样办!这是犯法网,我们不能就这样决定一个孩子的生命。我爱早早,我也爱晚晚。让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不要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夏践石一反往日的软弱,护在孩子的手术床前,毫不退让地说。 钟先生冷冷地说:“根据基因分析的结果,您是这一切事件的局外人。也就是说,您既不是夏早早也不是夏晚晚的生父。怎么样,您还想管闲事吗?” 夏践石像被人抽去了脊梁骨,一下子矮了下去,木僵地立在那里。 “他说,我不配,你说,我配不配?”夏践石声音好像是从石灰溶洞里发出的,粉末般枯燥空洞,又带着热切的期望和压力,面向卜绣文。 “践石,我对不起你。既然你问我,我就说,你不配!别恨我,践石!我这样说,是为了救你。 无论这件事是个什么结果,我都一个人来承担好了。践石,感谢你这么多年和我的恩爱,但是你不配……你不配!“卜绣文半闭着眼睛,字字千钧地说。她被命运之鞭抽打得遍体鳞伤,再多一道血痕,也不觉得怎样痛了。甚至,也顾不得这些话即时将给夏践石怎样的伤害,只觉得从长远看,夏践石能从此解脱。 “可这件事我是管定了。我虽然不是她俩亲生父亲,可我路见不平,也要拔刀相助,不允许你们这样草菅人命!”夏践石呼呼吐着白气,目眦尽裂,眼镜上下颠簸着,如同一条昂然的巨蟒,全然丧失平日的书生模样。 “重新准备开始。”钟先生毫不理会,低声命令道:“给这个小家伙用上镇静剂,省得她大叫大嚷,听着心烦。”钟先生布置。 薄护土和魏晓日,两个人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半天都没布置妥当。 然而不管他们怎样磨洋工,再次手术的准备还是做完了。 消毒。一切重演。只是晚晚尖细的哭声听不到了。镇静剂起作用了。钟先生手持闪亮的器械,刚要刺下,一个敏捷的身影插了进来…… “钟先生,这么划时代的创举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开始了,您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钟先生被这意外的声音惊得手一抖。针头碰到了衣袖上。 糟糕,器械污染,就需重新换一套。 “晓日,拿出备用品。”钟先生有条不紊地吩咐。然后才打量闯入者。 “您是谁?怎么敢私自闯进我的工作室?”钟先生威严地质问。 “我是您的这位女病人雇佣的私人侦探。血玲珑在某种程度上,是建筑在我的工作基础上。所以,我有发言权。”来人轻描淡写地说。 “噢噢,您是梁秉俊先生。有何贵干?”钟百行的口气略略和缓。 “我为先生担心。将来有人控告您的手术亵渎了生命,先生就不怕吗?我今日带来了录像机,打算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留个凭据。”梁秉俊转守为攻,话语里透出威胁。 钟先生才不吃这一套呢,淡然一笑道:“我襟怀坦荡,无所畏惧。” 梁秉俊苦口婆心地说:“我佩服先生的勇气和心胸。但这件事,牵扯众多的法律问题,还望先生三思。今天不要操作,容日后从长计议。” 钟先生晃着戴着雪白手术帽的头顿说:“你尽可以留下,尽可以录音录像。我不在乎。无数的科学家为了发明创造,曾经不惜自己的生命。我已到了古稀之年,早已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 梁秉俊先生无可奈何地丢了一个眼神给薄香萍,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了。 薄香萍、魏晓日,包括夏践石一起把目光集中于卜绣文,希望她能劝钟百行悬崖勒马。 卜绣文缓缓地说:“钟先生,不必再迟疑了。您就快快下针吧。再延迟下去,对所有的人,都是更深重的折磨。 “我要报警!打110,说这里发生谋杀案!”梁秉俊黔驴技穷,不得不声嘶力竭地叫起来。钟先生不慌不忙地做着准备,头也不抬地说:“好啊。请吧。电话就在那边。只是,我担心您和警察怎么说呢?如果你把他们叫到医院的手术室,看到医生给病人开甲状腺手术,就以为是切断他的脖子,看到做开腹手术,就以为是剖心取肝……是不是也太武断了一些呢?即使我的手术失败,出了意外,我也问心无愧。医生并不能保证所有的治疗都成功。这就是医生的特权。 他被一次又一次的延宕搅得不耐烦起来。说完以上的话,他再不开口,打开新的手术包,独自做准备,只顾一个人埋头操作,甚至连魏晓日的帮忙也不需要了。他的手指灵活机敏,将骨髓穿刺针端端正正地瞄准了夏晚晚的骨缝…… “铃——铃——铃——” 电话响了。尖利的铃声在这个死寂的时刻显得出奇的大。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行为。魏晓日接起来。回春医院打来的.声音很大:“报告钟先生和魏医生,夏早早自杀……正在抢救,生命危在旦夕……” 医院方面报告说,夏早早的自杀,是被一个奇怪的中年男人发觉的。这人身材高大,面色阴暗,不定期地出现在医院里,好像在寻找什么。总是一言不发,问他是何人的家属,有何要求,他坚定地以沉默作答。他似乎很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探望什么人,不知多长时间之后,就如同他神秘地出现一样,他会神秘地消失。本来医院就是一个经常发生神秘事件的地方,医务人员见怪不怪。 但也许是因为他的面容太阴郁了,几乎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记住了他。 这天,他在医院小花园的花丛中,从窗户外向夏早早的病室内窥探。屋内只有早早一个人。他看到小姑娘正在大把大把地吞食一种褐色的颗粒……饱经沧桑的他,本能地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我的孩子,你不能!你不能啊!”可惜,隔着厚厚的双层玻璃,他的叫声只是把乌鸦惊得飞起,而小姑娘已经从容地把那些颗粒吞完了。 医院的花园,通常是半封闭的。病人们可以从窗户里,很方便地看到花园的景色,但却需要在回廊走很长的距离,经过特殊的小门,才能抵达花园。 中年男人不顾一切地冲过小门,把推着治疗车的护士撞得人仰马翻。他疯狂地拍打着护土岛的墙壁,巨大的拳头把白灰擂得如同雪雾纷飞……快救人!救救孩子!他的声音有一种狼嚎般的疯狂和凄楚。 当护土明白了发生的事态,开始抢救已然昏迷的夏早早后,那个男人又神秘地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也许,过几天,他又会神秘地出现。谁说得准? 卜绣文夏践石乱成一团。钟先生把刺到一半的针,停了下来。说:“按倒葫芦浮起瓢!怎么这样不巧?”他把空针丢到治疗盘里,发出清脆无比的响声。 梁秉俊凑到钟先生面前说:“假如夏早早大难不死,能不能试试元素疗法和百血丹,摸索一条新的治疗方法?” 钟先生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两种方法。旁门左道!” 薄香萍拉着他的袖子说:“先生,请试试吧!梁先生吃过的,没有毒的。” 钟先生对魏晓日说:“今天,就到这里吧。这一次,你捣了不少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先生明察秋毫。”魏晓日乖乖地说。 “血玲珑,择期再做。你还是我的助手。”钟先生坚定地说。 魏晓日点头。 一声啼哭,尖锐地撕开了玲珑居的沉闷。镇静剂已过了效用期,夏晚晚生机勃勃地哭起来,声震九霄。大家都跑过去看那个雪雕玉琢的婴儿,她的脚有力地踢腾着,小手在空中抓挠,好像看到了阳光中的星星。 梁秉俊瞥见身边有一颗干净的棉花球,蓬松着,如同羽毛。他把它轻轻地塞在小婴儿的手中,婴儿就下意识地把它紧紧地握住了。过了一会儿,婴儿手一松,棉花就飘了出来。 梁秉使把棉花球小心地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