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与狗》 第一章 别离 1 那条路直通标津岳。 虽说是路,但它却不是真正的路,只是一条原野上野兽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前方可望见不十分高峻的标津岳,海拔一千七百米。这里的高度只有海拔六百三十米。 眼前是一片降雪前灰褐色的杂木林,并不怎么密。这是道特有的散在的疏林,看上去有些脏乎乎的。 进入林子以后,格罗猛地停住了脚步。格罗是一条日本杂种雄犬。它身材中等,是条猎犬,有些像狼。说得确切一些它有些像狼狗,可是从格罗的相貌和身躯却无法使人产生狼狗的印象。它像一条阿拉斯加狼,双眸似乎带着冷冷的绿光。一条大尾巴既不卷也不竖,就那么垂着。 它的尾巴慢慢地左右摇动着,看上去很沉重。随时准备跃起的四肢充满了紧张感。 “莫不是那东西就在前面?” 本田秋彦压低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好像是这样……” 北守数重拆下来福枪的安全装置。这是一枝口径30.06的专打大兽的来福枪。尽管手里的猎枪具有强大的杀伤力,可北守仍然感到身子在战栗。他很紧张。 对手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猎物,是棕熊!对于棕熊的残暴他是早就有所耳闻的。如果一击不中被它反扑过来的话,那就玩儿完了。据说棕熊的一击能把马脖子都折断。 来福枪里填着五发子弹。这不是自动枪,是拉栓式的,一发子弹打出去后不起栓送弹就无法打第二枪。这种枪虽然精确度比自动枪高,但要求射手高度沉着。 用这种枪要求射手有熟练的技巧,可北守却没有。他停止打猎已经五年了。若问他五年前是否是个艺高胆大的好猎手,回答也否定的。总之,他以前也只不过是在星期天打打猎消遣而已,棕熊什么的他连一次都没见过。 托着来福枪的身体显得那样僵硬,手臂和腰部也都失去了柔软。没有柔软是无法吸收发射时的反震力的。这样,那原应一发必中的子弹的命中率就只好靠上帝保佑了。 正因为北守清楚这一点,所以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 一丝后悔闪过他的脑际。 北守是环境厅直属的森林警察,守备地区是关东地区。东京八王子有警备队的办公室,那是最近设立的一个部门,任务是监护国立公园内的森林和保护野生动物。 他来到这个地处北海道的标津岳是两天前的十月五日。他的朋友本田在这里有个牧场,牧场不大,兼养菜牛和奶牛。九月初,本田的牛遭到了棕熊的袭击。牧场和森林邻接,设着围栅,场里放牧着近二百头牛。棕熊撞破围栅袭击场里的牛,咬死后便拖进森林大饱口福。 本田向中标津镇的猎友会求助,猎友会员中大多数人都持有对付棕熊的害兽驱除许可证。有几个猎人应邀出征了。 可是他们一无所获。最近根室地区很少发现棕熊行凶事件,他们估计本田遇到的可能是一头过路的流浪熊。 九月二十日早晨,本田的牧场中的牛又遭到了棕熊的袭击。猎友会派员追踪,仍然没有找到。 北守收到了本田的来信。本田知道北守酷爱打猎,而且还是个熟知兽类习性的森林警备队员。他在信上说如果北守请得出假的话,务必请到他那儿去玩,顺便也帮他除害。 北守可没有猎棕熊的兴趣。五年前他就是因为对该不该杀害动物产生了怀疑才停止打猎的。而且,如果本田要他去打的是黑熊倒也罢了。可如今要打的是棕熊,未免有些太棘手。不过北守还是带着他的格罗应邀赴约了,而且心情还相当轻松。因为他认为连本地的猎友会都找不到的棕熊他是不可能遇上的。如果万一晦气临头遭遇上了,那到时候一枪把它放倒就是了。他想,虽然自己打猎的本领不怎么样,可是凭着这枝威力非凡的来福枪事情总能对付过去的。 北守把来福枪端到胸前,一发现棕熊便能很快用肩头抵住枪托开火。 格罗窜进了树林,正翘着鼻子嗅探树林里的气氛。微风由西转东穿过混杂着枞树的杂木林,西边的林子很浅,深不可测的是正前方。风似乎把棕熊的气味吹走了,格罗只抓住了一丝淡淡的气味的粒子。它没有一气朝前冲去,恐怕是因为对手是它从未见识过的棕熊的缘故吧。格罗小心翼翼地翘着鼻子确认着对方的气味前进着,肢体间充满着紧张感,那不是肌肉的紧张,而是一种神经的紧张。 一步一步朝前走着的格罗再一次停住了脚步。它的嘴咧开了,露出白森森的利牙,发出一阵低低的怒号。 北守把手指搭上扳机,全身的血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也感到身子冰冷。棕熊就躲在前方什么地方,而且距离不远,这从格罗的动作上可以看出来。如果对方是一头内地的熊或者野猪,格罗是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的。正因为对方是从未见过的棕熊,而且距离又极近,所以格罗才这样谨慎小心。 持抢的手臂僵住了,北守的脑子里闪过了棕熊凶残的习性。听说这样一动不动地伺伏着的棕熊又比普通的同类更加凶残。棕熊虽然有一个庞大的躯体,却相当巧妙地躲在杂木林里不露一丝痕迹。与其说它是躲着,更不如说它是变成什么东西隐藏着,到时候它便会现出小山似的巨躯向你直扑过来。 听人说,射手如果发现自己一枪没打中,应迅速向旁边闪开逃命,因为棕熊是直对着硝烟冲过来的。如果迎面遇上树墩子什么的,它也会踢打撞咬地把它们撕个粉碎。猎人如果来不及躲开它的锋芒,那是断无生机的。 而且棕熊跑的速度也比人快得多。 这一系列的概念如一股尸臭闪过北守的脑际。 格罗开始行动了。北守的心脏猛然收缩,灵魂似乎出了窍,格罗身子一沉,接着便猛然跃起。林子里迸发出一阵怒号,树林摇晃着。风声骤起,枝叶飞散。飞舞的枯叶中,格罗如一支茶褐色的利箭向前冲去。 仿佛要抹去格罗的怒号,前方爆发出一阵咆哮,距此七、八米处猛地出现了一座褐色的小山。小山盖住了格罗。北守把枪口对准棕熊的胸膛。忽然,胸膛消失了。小山向格罗扑去,击向格罗的熊掌在地上激起一声重响。格罗发出一阵尖厉的惨叫,避开了这一击。 棕熊发现了北守。那是一头金毛熊。人们习惯把毛色黑褐色的棕熊叫做金毛熊。金毛熊的性格特别狂暴,还吃人,体重大多都在百贯(一贯约3.75公斤)以上。 乱蓬蓬的金毛里露出一双小小的黑眼睛,眼光阴惨。那双眼睛正盯着北守。北守吓得身子一抖,扳动了扳机。 响起了一声仿佛要把树林震散似的枪声。这种30.06大口径来福枪的子弹在三百米之内不会出现抛物线,并且有着一吨的威力。北守在扣动扳机的时候拼命设想着棕熊中弹倒下的样子。 棕熊发现北守,北守扣动扳机都发生在几十分之一秒的一瞬间。 这时候,本田秋彦站在离北守几米的位置上。本田对于自己的枪法也没有多少自信,但是他有着对棕熊无比的憎恶。这头棕熊不除,他的牛还得被咬死。正是这种憎恨使他忘却了恐怖。 就在棕熊向格罗发出一击,盯着正面的北守的时候,本田开了枪。 本田和北守的射击是在同时进行的。 棕熊发出一阵猛烈的咆哮朝前猛冲,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打中。本田的枪是国产的自动来福枪,他举枪继续对朝北守冲击的棕熊射击。射击中本田忽然感到有一种异样的气氛,他的眼角掠见北守的身边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在动。 本田发出一声惨叫似的惊呼。又一头巨熊正从北守的横侧向他扑去!那头熊躲在下风处,浑身的毛竖着。熊竖起毛以后即使在树林里狂奔也不会发出声音,因为熊毛成了消音装置。本田听人说过,棕熊在狂怒复仇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 北守也听到了本田的绝叫,他一看右边又出现了一头小山似的巨熊,突然就地一滚。枪膛里已经填好了准备向前方棕熊开第二枪的子弹。他倒在地上,把枪口转向从右侧袭来的庞然大物。已经没有时间瞄准了,他对着棕熊的胸部扣动了扳机。北守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前方和右侧同时有两头熊朝他扑来,而且双方的距离还不到两米。 北守听到了耳际棕熊的怒号。在这以前,肩头受到了像是让铁块砸了一下似的冲击。棕熊火似的热息扑冲到他的脸上,那是一股带着刺鼻臭味的浊气。 北守的意识模糊了。 本田眼睁睁地看着这副吓人的情景。那头正要朝倒在地上的北守扑上去的熊倒下了,好像北守躺着开的那一枪击中了它的要害。那巨兽倒地时发出的临死的咆哮震得周围的小树直抖。这时候正前方的那头熊逼近了,本田一气把六发子弹全都泻了出了去。棕熊在北守面前横倒了。本田赶紧装子弹,簌簌发抖的双手怎么也不听使唤。子弹还没填完,那头倒下的棕熊又站了起来。它咆哮着再次跌倒,向北守爬过去。熊掌击在北守身上,血水飞溅。 棕熊咬住了北守。 这时候本田发现有头东西猛地扑向棕熊的脖子,一瞬间之后他才看清是格罗。棕熊放开北守,一晃粗大的脖子,格罗一下被甩得老远。棕熊身子摇摇晃晃想站起来,血浸透了金毛往下直滴。本田终于装好子弹,从背后一口气把六发子弹射进了棕熊的体内。 宣告死亡的咆哮震撼山林。 2 北守数重受了重伤。 从肩膀到胸部的肉被熊爪剜走了,可以看出锁骨也折断了。肋骨也好像被折断了。他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气若游丝,极其痛苦。 本田察看过北守的伤势后,用步话机和场里的牧工作了紧急通话。在急救车赶到之前,本田为北守作了止血之类的急救措施。这个部位的血很难止住,裹在伤口上的衬衣和外衣转眼就湿漉漉地渗透了鲜血。 格罗一直守在北守身边,对两头倒在地的棕熊连看不看一眼。格罗的身上也沾满了血。 “你可不能死啊,北守!” 本田对着已失去知觉的北守翻来复去说着这句话。要是北守死了,那可是他的责任。责任不责任的现在也无暇多想了,一想到北守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他吓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他胸中充满了悔恨——不该来打熊!打熊本来就是一种玩命的勾当,该让专门的猎手来干。棕熊有着并不亚于人类的狡猾,而且这种凶暴的野兽也决不是他们这些半拉子猎人所能对付得了的。如今虽说是胜利了,但损失也太惨重了。 本田看了看守在一旁的格罗。要不是这条狗,他们两个无疑早就成了恶熊的口中之食了。再没有比伺伏着的棕熊更可怕的东西了。何况他们遇到的是摆好了夹攻阵势的两头棕熊!当时要不是格罗舍命扑上去咬住熊脖子,北守的脑袋早被棕熊咬碎了。 想到这里,本田深深地后悔不该请北守到这儿来。 救援赶到大约是在十分钟以后。两名牧工把一辆小型卡车开到附近,抬着门板赶来了。他们把北守放在门板上搬上了卡车。 本田上了车护着北守,顾不上格罗上车了。 “跟着我们!” 本田对格罗说了一声。 卡车开动了。 他们没有回牧场,卡车一上公路便直接朝中标津镇开去。必须尽快赶到医院去。 医院里,医生已作好了准备。 他们为北守作了急救措施。 过了大约三十分钟,本田被医生喊去了。 “病人肋骨被折断,刺破了一侧肺叶,肺内正出血。肺是靠负压进行呼吸的,破损后便会瘪下去。幸好病人另一侧肺叶没有受损,所以还能进行呼吸。但如果不及早采取措施是有危险的。” 和本田相熟的老医生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那该怎么办……” “我们这儿做不了这样的手术,必须送到带广的医院里去。只好请求别海自卫队基地的直升飞机帮忙了。” “可是医生,要是半路上……” “我派个医生陪去吧。” “拜托您了。” “好,就这么定了。” 老医师给自卫队挂了电话,请他们派飞机抢救病人。 对方答应了,马上就起飞。 “谢谢。”本田向老医师深深鞠了一躬。“北守他能治好吧?无论如何请帮帮忙,凡是我能做到的……” “请不要担心。”老医师温和地打断本田说。“已经输了血,生命是不会有危险的。” 听了这句话本田脸上才有了些生气。 二十分钟后,直升飞机到了。 一名年轻医师陪着本田上了直升飞机。喷气式直升飞机立即飞离中标津镇。到带广已是下午二点多了,急救车早已等在带广机场。 一到市立医院,北守被立即送进了手术室。 本田焦急地等着。 不一会儿,消息来了,手术成功。 不能会面,本田离开医院住进一家旅馆。 在旅馆吃饭的时候本田忽然想起了格罗,他急忙给家里挂电话。 回答说格罗没有回牧场。 本田搁上电话,想起当时的情景。格罗起初广直跟着小型卡车,因为车在山野里颠簸得厉害,车速很慢。可是一爬上公路就飞速往医院开去了。格罗有没有跟上来? 根据记忆似乎没有看见格罗追来。 本田开始感到不安了。虽然已经告诉过家里,如果格罗回去了要好好照料它。可如果格罗就此失踪了,北守他不会伤心?不,在爱犬者中有不少人是和人一样地看待他们的狗的。想到这里,本田越发惴惴不安了。 可是本田很快就打消了这种不安,即使格罗追车跑过一阵,丢失追逐目标它也会回到牧场去的,因为牧场是它唯一可依靠的地方。尽管只有两晚,可格罗毕竟和北守在那里住过。它想到北守回牧场去,一定也会去那里的。一条猎狗要找那个牧场还不容易? 第二天下午,本田和北守见了一面。会面时间很短,只有五分钟。 “啊,你来了。”北守无力的笑笑,“给你添麻烦了。” “什么麻烦?还不是因为我才让你吃了那么大的苦头!” “可别这么想。格罗怎么样了?” “这……” 本田把棕熊袭击后的情形说了一遍。 “你能不能马上回去帮我找找格罗,它对这里不熟……”北守的呼吸有些困难。 “好的,我马上回去找。我估计这时候它已经回牧场了。反正我一定把它找到,你放心好了。” “拜托啦。” 北守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浮出了担扰的表情。 本田出了病房。 他脸色阴沉。今天早上他已打电话回去问过情形了。 格罗在昨天黄昏时回到了牧场。一个牧工发现了它,便用皮带把他拴住了。格罗很听话,牧工拿出了许多肉招待它。一气连毙两头棕熊,战绩可谓辉煌。这全是格罗的功劳,要是没有格罗,北守和本田早被棕熊吃掉了。格罗虽然还是第一次和棕熊遭遇,可是一见主人有生命危险便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咬住棕熊的喉咙,这个举动实在太漂亮、太感人了,就是专门猎熊的阿伊努猎犬也难办到。 那牧工完全被格罗的行为感动了。 格罗吃完饭以后就睡觉了。也许是白天太疲劳,它卷着身子闭上了眼睛。 天没亮的时候牧工发现格罗不见了,皮带被咬断了。 他听到的报告就是这些。 本田在电话里命令他们彻底搜索,一定得把格罗找回来。 他向机场走去。 到达中标津机场已是黄昏时分。 那牧工开车来接他。 据那牧工所说,他们已经和警察部门以及所有的保健所取得了联系,还向镇印刷厂订印了寻犬传单。他们乘车在计根别和中标津一带兜了一阵,没发现格罗。 “它会不会以为主人已死,独自回东京去了?” “不会不会。” 本田否定道。格罗是一条好狗,它一定能凭本能察知主人的生死。即使察知不出,乘飞机到这儿的格罗也不可能知道东京的方位。 ——格罗是寻找它的主人去了,到晚上会回来的。事情肯定是这样。 可是格罗再也没有回牧场来。 3 从海上回来的永山雄吉推开了搭在海岸上的小土屋的木板门。 这是一间又小又暗的小屋,总共只有五坪(一平约3.3平方米)。这间屋子原来是放渔具的,永山在里面搭上一张床住下了。屋子已破旧不堪,每当冬天的风从板缝里吹进来,屋子里便是一片悲凉的呼啸声。 永山开了门,习惯了一下屋里的黑暗。屋角里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从板缝间透进来的淡光给那堆东西印上了条纹。 “喂,格罗,好一点没有?” 永山问。 黑团动了。它站起来迎接永山,尾巴摇摆着。永山打开窗子。 狗抬头望着永山,那是一双细长的眼。一般说狗的眼睛是茶褐色的,俗称鸢色。可这条狗的眼睛却有些发绿。它的瞳孔是茶褐色的,周围呈淡淡的水色,光凭这点就可以说这是一双厉害的眼睛。 永山摸了摸格罗的头,开始动手料理起从船上带回来的鱼来。 格罗带着脖圈,脖圈上刻着“格罗”两个字。永山想这大概是这条狗的名字,试着叫了一声,狗果然微微摇了摇尾巴。 格罗和永山相识是在四天前的十月十二日。傍晚时分,一条狗来到海边。当时永山下海去捡做汤料的海草去了。这一带的海岸很荒凉,他们所在的村子叫去来牛。村子坐落在厚岸湾半岛外侧,看上去似乎要被太平洋吞没了。村子里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那条狗显得相当瘦弱,摇摇晃晃一步一步慢慢地踏着沙滩来到水边。它好像没有发现站在近处的永山,开始喝起海水来。它喝了一会儿,又返身再回走。可是好像它的体力已经耗尽了,一屁股跌坐在海滩坚硬的沙地上。它几次想站起来,可每一次都无力地重又跌倒。那条狗像是死了心,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肋骨微突的腹部微微起伏着。 永山朝它走近,狗睁开青绿色的眼睛看着他。那不是一双求救的眼睛,那眼光冷静清澈,似乎已悟到了命运的完结。 永山看了它一会儿,忽然动了侧隐之心。他想,这条狗怕已经老了吧?可是仔细一看却又不是。那狗看上去最多也只有三四岁。他并非落魄,只是因为某个原因才离开东京的。他避人耳目,浪迹天涯流落到此是三个月以前的事。 狗的脖圈上有一块牌子,上面有东京都目黑区字样。为什么一条东京的狗要跑到这个荒凉偏僻的海边来死?它也许自有它的原因,可永山心里也不免升起一股凄凉惆怅,大有沦落人遇沦落人的感触。 永山把狗抱起来,狗只微微龇了龇牙,没有挣扎。狗很轻,身体热得厉害,它好像在发烧。 他把它抱回小屋,给它一些粥,狗舔着吃了点。 格罗很快开始康复了。 永山受雇于一条捕蟹船,说是受雇却不拿工钱。劳动所换取的代价只是借用这间小屋和领一份口粮。蟹汛期是七月到十月,用的是挂网。每天半夜一两点钟出海,早晨九点左右返港。 第二天永山回家一看,格罗已能走路了。留给它的鱼粥也吃得干干净净。 那天永山锯掉了小屋门的下部,装上一块布帘,这样格罗就可以自由出入了。他想尽管自己待格罗不错,等恢复健康以后格罗还是可能要离开的。它要走也行,谁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地,无论是人也好,动物也好,大家都在朝着最终的目的地走着。 可是格罗没走,到第三天头上它已恢复到能跑上一阵了。 永山出海回来给它喂了食,带它到海滩上去散步。格罗虽然没有撒欢的样子,但也不能说一点都不高兴。它忽前忽后跟着永山,有时永山故意跑一阵,它也毫不含糊地跑了起来。永山的心中出现了一盏灯,这盏暖乎乎的灯点亮在他黑暗闭塞的心中,给他送来了一丝温暖。 蟹汛没剩下几天了,蟹捕完后该捕鲽鱼了。听说十一月起还有个明太鱼汛,不管哪个渔汛,都得到离海岸三——十二海里的海面上去作业。目前虽然还能凑合着混,可他不相信进入十一月后自己还吃得消坏天气连绵的北海洋面上的作业船。一摇晃他就晕船,而且五吨小渔轮晃起来简直连站也站不住。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就只好蜷缩着躺在角落里。对此雇主倒也没说什么,甚至还流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 在海面上少干的活永山总是在归港后补上。他打扫船舱,干其它的杂活。他是自己要求船主让它不拿报酬在船上干活的。而且他也不认为自己干的这么点活儿有资格拿工钱。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给渔夫们添麻烦。它觉得能在小屋里住着,吃上一口饭实在太不容易了。 他想,该是离开这个边境小村的时候了。 格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永山一边做饭一边想着格罗的境遇。北海道的狗是不可能有东京的脖圈的。格罗一定是由于什么原因被主人带到北海道来,后来便被他的主人抛弃或者是和主人失散了。很可能是失散的,因为如果它的主人有心抛弃它,肯定会把记有登记号码的脖圈摘掉。 他设想不出它是在什么地方和主人失散的,但绝对不可能是在眼下的厚岸湾,而是在更远的地方。例如知床一带或者网走、纹别一带。动物都有着归巢本能,听说狗在这方面的本领特别强。即使蒙住它的眼睛兜上一阵圈子后把它带到很远的地方,它只要就地兜上二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便能辨别出自己家的方位,然后凭着归巢本能踏上归途的旅程。 从格罗瘦弱的样子上就可以知道它是从遥远的地方流浪到这里来的,它很可能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南下而来的。格罗这是在回东京。 真可谓是一种劲烈的本能。 他把自己和格罗作了一番比较。 他并不无家可归。他的家在东京世田谷边上,家里有妻子,也有孩子。离开东京的两个月前,永山是通产省的一名官儿,官儿还真不算小——通产省科长(掌管全日本的武器进出口之要职)。 但是永山必须抛弃这一切,因为周围已布满了死亡的阴影。说起来这是一种对人生的逃避。他就是为找一个偏僻的藏身之所才跑到这个厚岸湾上的寒村里来的。 他和格罗正好相反。格罗有该回去的故乡,但光凭它自身的力量几乎是回不到东京的,因为它无法渡海。即使能过海,格罗一直跑到函馆吗?格罗也许清楚它的故乡在烟云万里的远方,并且也清楚前面有许多艰难险阻在等着它。可是,它还是踏上了自己的旅途。 可自己呢?由于害怕,一直在彷徨。 ——应该回东京去。 永山看出了自己和格罗在魄力上的距离。如果回到东京,固然很有可能遭到被伪装成事故的暗杀,但是这种继续流浪,甚至很可能死在亡命途中的生活,难道是一个真正的人所应该过的吗? 格罗站起来钻过门洞的布帘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饭做好了,永山去喊格罗。格罗正蹲坐在白流浪飞溅的海滩上看着大海。永山站在它的旁边。格罗紧闭着嘴看着海面,远处的海面上有几只信天翁在飞翔。 永山在格罗旁边坐了下来。 海面阴沉沉的。越靠近冬季,海面越黑,天空低低的,铁灰色越发显得沉重。 能听到海浪翻卷的声音,一种轻微的海的咆哮。永山抱着胳膊听着潮声,忽然,他闻到了海潮的气味,那是从他的衣服上发出来的。衣服吸饱了水气、很重,散发着一股混杂着鱼、机油和海水味的复杂的气味。贴着衣服的皮肤像是不胜孤寂似地冰凉冰凉。 “格罗,”永山开口说道,“我们一起回东京吧……” 格罗不解人话,它发现永山对他说话,只微微摇了摇尾巴,视线仍然投在海面上。永山想,格罗一定凭本能知道不渡过这片大海是回不到东京的。 永山几乎一文不名,他来到这个穷村时,带出来的钱差不多已经花光了。即使带着格罗离开这里,也甭想利用公共汽车之类的交通工具。,他们只能一路赚钱糊口,野营露宿地赶往函馆。他们必须沿着太平洋经钏路、襟裳岬、日高、苫小牧、室兰跋涉六百公里。 看来此行是艰苦的。 永山准备向艰难挑战。他虽然不知道格罗是从哪里出发的,但它是朝着故乡一路南下来到这个穷村的。如果自己留在这里,格罗等体力恢复以后仍然会为乡思所驱继续前进。他和格罗虽然只有四天的交情,可在这短短的四天里永山觉得似乎从它身上知道了自己应该怎样去对待人生。看来,如果自己能下带着格罗踏上艰辛而又漫长的旅程这个决心,未来仍然是美好的。 4 十月十九日,永山雄吉带着格罗离开了去来牛。这是和格罗相遇后的第七天。 他们一早就离开了海边的小屋,海面上晨霭弥漫。雾霭中,大海在咆哮。 他们在雾霭中穿行,离开了寒村所在的半岛。 永山口袋里有一万元钱,是捕蟹船的船主作为饯行送给他的。永山决定路上无论如何也不动用这一万元,必须把从函馆到青森的船票钱留好。虽然他们这一人一狗的船票将花去多少还不知道,但诸如生病、受伤等意外开支也是必须考虑进去的。 格罗走在前面,它的体力基本上已经恢复了。它好像只是把永山看作是朋友,还没有认他为新主人。它没有露出对主人应有的亲近感。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格罗在归巢本能的驱使下正向东京进发,如果它认了永山为新主人,那它也就不能不打消南下的意志了。 他们是一对志同道合的旅伴。 他们互相依靠,永山从格罗身上找到了精神支柱。若不是和格罗相遇,他是没有踏着这条荒凉的海岸线回家的勇气的。格罗虽然只是一条普通的狗,可对于永山来说它却是一个不可缺少的指路者。 格罗可说也同样少不了永山。它虽然能凭着本能辨别方向,但它是无法选定直线取道函馆的路线的,而且更不知道还得在函馆坐船渡海。纵然它还记得曾和主人渡海到函馆之事,它要到函馆也还得花几十天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它迷路走到厚岸湾半岛突端的事就是一个证明。 那天,他们走到了钏路前面的饭时。那地方离去来牛二十来公里,饭时也是个海边上的穷村。 离开去来牛时永山用毛毯缝了个睡袋。他在海边上一所小土屋的背风处露宿,格罗睡在他旁边。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动身了。 上午他们穿过了钏路,从钏路到东京有班船,可这对他们来说却只能是镜中之花。 出钏路便是沿海伸展的38号公路。傍着公路,是根室本线,如果能乘上火车,当天就可以到达函馆。永山目送着来来往往的列车,在公路上走着。 官吏出身的永山生性不喜冒险。若换个一般人肯定会动用那一万元先上了火车再说的,钱用完了另外挣他一万两万也不难。可永山就办不到,他缺乏自信。他几乎没有到哪儿都能适者生存的生活能力,因此只好走路。 过钏路大约又走了两小时,永山发现格罗的样子有些不对,停下来的次数增多了,钻到路旁的草丛去小便也总是久久不动弹。起初永山也没在意,硬是牵着它朝前走,后来终于看出问题来了,格罗站立时四肢在微微地颤抖着。 “怎么啦,格罗?” 他蹲下来一看,格罗的鼻子干了。狗鼻子必须永远是湿漉漉的,可格罗的鼻子却干得快开裂了。它的两眼失去了光泽,鸢色瞳孔四周一片混浊。 永山碰了碰它的耳朵,在发烧。摸摸它的脚,也热得不行。 永山在一旁坐下来,抱住格罗,格罗的身子热得仿佛在燃烧。永山一筹莫展地把视线投向海面。他知道这是因为格罗还没有彻底恢复健康,他回想起格罗摇摇晃晃来到去来牛海滩时的情形来了。格罗喝了几口海水就倒下,也许不仅仅是因为饥饿。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跑来的,也许是长途奔波的过度疲劳引起发烧,才使它一下子变得如此瘦弱不堪的。 ——怎么办呢? 永山有些害怕了,他觉得这样下去格罗很可能会生命衰竭而死。它需要好好休养,可是根本无法办到。他们只能在夜风凛冽中露宿。永山出神地望着海面想对策。格罗不久就会死去,如果这样,难道就扔下他独自继续前进? 看来只能这样了。既然已经离开了去来牛,那就不能再回去了。退路已绝,只有前进。越拖拖拉拉,事情就会越糟。即使留在这里照料几天格罗,最终也救不了它的命,自己倒反而耽误了路程。 该下决心了,永山对自己说。虽然和格罗共同生活了几天,可看来毕竟还是没有缘分。虽然格罗对永山有唤醒斗志之恩,但他也早已充分报偿过了。 永山把格罗横放在草丛里,站起身来。格罗少精没神地看着即将离它而去的永山,没有出声,那眼神仿佛在说它已经知道自己不是死就是要和永山诀别了。 永山走上公路,大步远去,他觉得这是唯一的方法。带着一条狗同行,仔细想来也有诸多不便,这对于本身就缺乏能耐的永山来说也许太不理智了。 他怀着一种扔掉了包袱似的心情走着,他觉得走得越远越会感到轻松。格罗的事不久就会忘掉的。几辆卡车赶过他开去了,也许快步走了有两三公里了吧,永山忽然站住了。脚步一停,那一直在努力甩掉的包袱又重重地压了上来。是这种沉重使他举步艰难,仿佛双足陷进了泥沼。 ——我这不是在故技重演吗? 永山在心中自语,三个月前也是这么回事。当某个事件的阴影开始罩到他永山头上的时候,他选择了逃亡的道路。他想一走了事,抛弃了妻子、孩子,也抛弃了自己的人生。这样做的结果是使他在北海的偏僻鱼村里过了一阵寄人篱下的生活。 现在,永山正在向曾经被自己抛弃的生活走回去。他已作好了思想准备,如果那充满杀机的魔爪向他伸来,那就和它斗下去。只要把这一切向检察厅摊开,他永山就算是夺回了过去,可以从那里为起点重新开始生活。可眼下他却要抛弃给了他这个决心的格罗,固然,就是回去照顾格罗怕也救不了它的命,因为格罗的病眼看已经很重了。可是抛下痛苦中的格罗顾自走,岂不是又重蹈三个月前的复辙? 他返身走了回去。格罗躺在地上,在无力的阳光下,肚子急促地起伏着。它抬眼看看站在一旁的永山,但没有摇尾巴。 永山拿出背囊里的东西,把格罗放了进去。格罗软答答地任他摆布,高烧夺走了它的力气。永山背着背囊走上公路,他站在路旁等过路的卡车。白糠镇也许有犬猫医院,但那地方离这里将近二十公里,走着去是吃不消的。 几辆装满木材的卡车开过去了,可没有一辆停下来;又开过几辆畜产、渔业方面的卡车,也没有一辆肯停。世态炎凉,凭永山那副背囊里背着一条狗,两手托眷脏不拉几的毯子一类杂物的落魄相,本也是很难遇到热心人的。尽管如此,永山还是站着,站了个把钟头。正在他准备死心的时候,一辆小汽车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个年轻女子。永山向她说明了情况,上了车。那女人说她这是回带广市去的。她告诉永山带广有兽医,不妨上那儿去就医。可是一听永山说明格罗的病情,便答应帮他在白糠镇找找兽衣看。 那女人说话很算数,进镇后开着车帮他找到了兽医。永山深深向她道过谢,和她分手了。兽医看了格罗的病情,立即诊断是肺炎。 “能治好吗?” “能,注射些抗生素,住三、四天院就好了。” 那中年兽医说完便作起注射的准备来。 “呃,医生,这大概需要多少钱?” 永山把自己正和狗一起旅行,身上只有一万元钱的事说了出来。 “嗨呀,这倒真有些尴尬了。”医生苦笑着说:“按说一万元是不够的,不过既然如此,一万元就一万元吧。” “拜托了。” 永山低头致谢。这一万元付了医疗费,他就分文全无了。出门时带了够吃三天的饭团和格罗的食料,这些东西吃完以后该怎么办?他有些担扰了,不过他决心闯一闯。他认为这是命运对他的第一次考验。他决定身无分文地继续出发,看最终到底是饿死在路旁还是闯出路来。 他把格罗托付给兽医,出了大门。 5 白糠镇是个小镇。 永山雄吉在海边的一个仓库后面露宿了一夜。 第二天是十月二十一日。 永山被寒气冻醒了。他吃了一个用酱油煮成的饭团,朝镇里走去。 那天,他找了一天工作。职业介绍所、机关、僻地福利中心、运输公司、渔船等有可能雇短工的地方都跑遍了,哪儿都不要人。 那地方没有忙得连陌生人也想雇的企业。而且,凭他一身打扮,也很难引起人们的好感。只有一家运输公司告诉他说,如果明天来也许有两天的活儿可干,不过日工资只有两千元,不嫌少的话不妨一试。 夜里他仍然在老地方露宿。天冷极了,朦胧中永山不住地做梦。他做了一个幸福时代的梦,可这个梦由于客观的刺激中断了。他又做起另一个梦:毛毯缝成的睡袋被雨和雪湿透了,冻得要命。他醒了。 这三个月来永山为自己的无能吃尽了苦头。力气小,嘴又笨,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怀疑起逃亡以前的生活是不是凭自己的能力得到的,他甚至怀疑这一定是有谁在无形中暗暗庇护自己。一定是的。小时候有父母庇护,踏进社会又有机关庇护,过去还以为自己是在凭自己的能力生活,这只是幻想。如今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个女人即使身无分文地离家出走照样能生活下去,男人中这样的人也很多。想到这点,永山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 第二天他到那家运输公司去了。 工作有,在运木材的卡车上当助手。 永山在那里干了两天,活儿累极了。 第三天没事干了,在拿四千元工钱时永山感到了屈辱。 尽管自己是个衣衫褴褛、身份不明的人,可一天两千元的工资实在太少了。不过他没有让不满在脸上流露出来,要不是找了这两天的活,日子明天就该过不下去了。他道谢,走了。 他去找兽医。 也许是抗生素起了作甩吧,格罗的健康状况好极了。它被关在一间狭小的笼子里,一见永山,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欢声。 兽医说格罗已经没有问题了,要永山把它带走。永山付了一万元,牵着格罗离开了兽医所。 那天永山出镇走了五公里就露宿了,他生怕格罗太累了又要发烧。他在海滩上把在镇里买的筋肉烤熟了给格罗吃,他自己也尝了尝,硬得难以下咽,尽管如此他仍然吞了几块充饥。 第二天走了将近十公里。 走到哪儿都是单调的海岸景色。打开地图—看,这儿已靠近十胜的厚内。算来离开去来牛已走了近八十公里了,还有五百多公里的路程在等着他们。 格罗精神很好,它好像很喜欢走路,永山认为它已经彻底恢复了健康。如今格罗和永山之间的距离感业已消失,永山发现格罗的双眼中已露出了信赖的神色。 第二天他们一直走到大津。傍晚,他们在一个无名沼泽边露宿。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沼泽中有几只野鸭,格罗站在岸边看着野鸭。永山也在看,心想,要是能抓几只野鸭就好了。无论怎样节约,每天至少得花七百元,如果连这点最起码的能量也不补充,那是走不动路的。干了两天苦活挣来的钱只剩下不到两千元了,最多只能再对付三天。如果能抓到一只野鸭,至少能维持两天。他茫然地在心里打着算盘。 突然格罗跳了起来,永山见状还以为格罗发疯了。只见格罗四肢同时离地地在原地跳着,跳了好一阵。永山想喊它,可一见格罗的样子狂得有些吓人,一时没有作声。格罗跳着跳着突然在苇丛里打起滚来,身子不住地原地扭动着。 永山呆住了,以为格罗一定是捡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快要死了。格罗的扭动减缓了,四肢伸向空间颤抖着,紧接着又好像痛苦万分似地翻过身来,肚皮贴地爬着。 永山从吃惊中清醒过来了。虽然没有什么急救的办法,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呀。他正要跨出步去,忽地又定住了。有三只野鸭被格罗的狂态吸引住了,向岸边游了过来。它们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看着岸边的格罗。格罗仍然在离野鸭很近的芦苇丛中装死,那三只野鸭想把格罗濒死的样子看得清楚一些,渐渐接近了岸边。 格罗仍然痛苦地挣扎着。野鸭越走越近,大约只有二米左右的距离了。突然,格罗一个翻身跳了起来,朝野鸭猛扑上去。 黄昏的池沼边响起了野鸭扑水的声音,叭嗒、叭嗒……。水沫飞溅,格罗跃入水中,不一会儿就一口咬住了一只野鸭的肢膀。野鸭没命地扑椤着翅膀,惨叫着。 “咬住,格罗,别放开!” 永山跑到水边。 格罗咬着野鸭游近来。它爬上岸抖了抖身上的水,放下野鸭找了个更适当的部位咬住。野鸭已经死了。 永山从格罗嘴里接过野鸭,选个地方点起了篝火。格罗在篝火旁躺着,舔着身子。永山剖好野鸭,把肉穿成一串放在火上烤着,看了看格罗 ——我捡了条好狗。 他想。这条狗的前身,或者说是前历是什么?说起来倒也是,格罗似乎和普通的日本狗有点不同,它的身材像狼。永山从来没见过日本狗是垂着尾巴的。眼睛细长、骨架子高大的有纪州犬、柴犬等纯种日本犬,此外阿伊努犬、甲斐犬、秋田犬也是这种样子。可格罗和它们都不像,并且也不像洋狗的混血种。 它也许是一条混有狼狗血统的日本杂种犬吧?且不管是什么,刚才表演出来的那一番本领怕是格罗的天赋吧?这种本领决不是教得出来的。 永山感叹不已,自己算是捡到了一条极为珍贵的狗。 ——莫非它是猎狗? 他忽然想到,即使是猎狗也不可能有刚才的本领。如果格罗是一条猎狗,那么为什么一条东京的狗会在北海道流浪这个疑团也就解开了。北海道的禁猎解冻比内地早四十五天,从十月一日起就开始了。每年有许多打猎爱好者蜂涌而至,格罗或许也是其中的一员。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它的主人……。 洋狗的忠贞观念非常淡薄,在山里和主人一失散,不管什么人都会跟着去。在这一点上日本犬就截然不同了,而且它们的嗅觉也异常灵敏,很少听说有日本犬和主人失散的事。听说日本犬一发现和主人失散,马上会嗅着足迹一口气把主人找到。从格罗和主人的失散看,莫不是它的主人是遇上事故什么的死了? 如果是因为某个原因失散的话,这么好一条狗,它的主人肯定会竭力寻找的。 永山暗自庆幸没有抛弃格罗。这是个有力可靠的朋友,说不定就格罗来说永山倒反而是个包袱哩。永山嗅着野鸭肉散发出来的香味想到这点,不禁失笑了。 他想,要是当时甩掉濒死的格罗自顾前进,如今在这里一个人露宿,那该有多么寂寞。 6 黄金道路。 黄金道路指的是从十胜支厅广尾到日高支厅庶野,沿着襟裳岬东海岸伸展着的约三十公里的一段公路。这条路始建于1927年,历时九年才铺成。施工人员一大半是犯人,尽管如此,国家也投资了六十万元(此数系日本旧币,和前面出现过的万元不能同日而语。),因为算起来简直和用黄金铺设起来的差不多了,故被叫做黄金道路。 永山带着格罗踏上黄金道路是十月二十七日。越过襟裳岬的只有这条黄金道路。 暮色濑浓,永山找了个避风的岩洞做起过夜的准备。所谓准备其实也没什么事,吃完晚饭也就万事大吉了,他拿出少得可怜的食物和格罗分着吃完便钻进了睡袋。格罗也傍着他躺下了。 从浅凹的岩洞里可以望见一块星空。 永山想起心事来。怀里只剩下一张一千元的票子和几个零钱了,想靠这点钱走完剩下的四百公里是不可能的。 翻过日高山脉就到样似镇了,必须在那儿挣几个吃饭钱。究竟能不能找到活几干?他担心地想。 他累极了,睡意一会儿就淹没了他的不安。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个声音惊醒了。起初他还以为是作梦,是梦中听到的夜风的呜咽。他已经形成了一种心理上的强迫观念,几乎每天都要作被风、雨、雪袭击,怎么也找不到睡处的恶梦。有时候甚至雨点打在睡袋上,自己睡在大雨中。导致他做这样恶梦的原因是野外的寒气和害怕。 那声音不是梦,就在他身边响着。月光如水,月光下可以看见格罗的身影。是格罗在呜呜地发威。 前面是一片枞树林,格罗的低鸣是朝那里发出的。永山钻出睡袋,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他们接近。 格罗的低鸣非同寻常。月光下,粗大的尾巴慢慢地摆动着。 ——莫非是棕熊! 自山脊梁骨一阵发寒,除了棕熊还能是什么!格罗的怒鸣可怕已极,对着狗的怒鸣还敢悍然接近的动物只有棕熊。 永山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从书上读到过棕熊袭人的残忍习性。有的棕熊对人一击后便把还活着的人大摇大摆地扛回窝去。据说有一头棕熊撞开一家人家的墙,把一家五口人都吃了。那家人家的媳妇快临盆了,棕熊按倒那媳妇,只吃了她的肚子,事后还拿来一领席子把尸体盖上。 对于棕熊所抱的恐怖感使永山的身体僵住了。棕熊跑起来比人快,若是拔脚就逃肯定会被它追上。 何况眼下是在夜里,那就更无法逃出善于夜间视物的棕熊的手心了。那东西嗅出了对方是一人一狗逼近过来的。若是普通的熊早就躲开了,可食人熊是两码事。 两条腿不怎么听使唤了。永山并不是一个有胆量的人,他感到恐怖、绝望,快要瘫倒了。 格罗仍在发威,声音猛烈到似乎连周围的岩壁都在震动。可是棕熊仍在向这里逼近,格罗那快要爆发到极端的怒鸣说明了这一点。 永山爬出洞口。他终于鼓起了逃跑的勇气,虽然不知道棕熊在哪里,可要逃就得趁现在这个时机。记得哪里看到过这样的一段文字,说熊不会爬树的说法是不可信的。熊会爬上树来用它强有力的爪子把人一下子拽下去。若想逃命,那就只好逃到黄金道路上去。 当永山爬到格罗旁边的时候,听到近旁的树丛里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永山怪叫一声,正想朝声音相反的方向逃去,眼前突然浮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挡住去路。那是一头棕熊。棕熊低低地怒号着。永山喊出一串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声音,一把拖住了身旁的一棵树。月光下那家伙看上去身体足足比永山大一倍。 黑色的小山动了,劈头盖脸地朝永山扑来。棕熊的口臭如一股强风直扑永山而来,永山的意识渐渐模糊,心想,这下子肯定要葬身熊腹了。 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声音,永山知道这是熊在猛击他借以护身的树。地面发出了震动。那棵树像是枯树,被拦腰击断了。永山的身子被震得飞了开去。在这以前,棕熊抓住了他的衣服。永山惨叫一声,以为被棕熊抓住了 永山听到了格罗的怒号。格罗狠狠地咬住了那只熊爪,棕熊狂怒了,随着凶猛的怒号狠狠一甩胳臂,格罗被摔得飞出老远。这时永山已离开了棕熊,他知道这是衣服被撕破了才得以脱身的。 永山没命地跑着,棕熊就在他身后用身子挤断枯枝追赶着。 格罗绕到棕熊背后,勇敢地发起了进攻。它跳上熊背,抓住被摔下前的刹那间的时机狠狠地撕咬。棕熊仍然追着永山。格罗咬住棕熊的后肢,死命地把牙插迸肉里。 棕熊终于耐不住了,放开永山转身对付格罗。那家伙稍稍一站,接着便像要一下把格罗击个粉碎似地扑了过去。格罗的动作是敏捷的,在动作上要比棕熊灵活一倍。它轻巧地躲过一击,又粗又大的尾巴飞快地甩动着,—面甩尾巴探着障碍物一面后退。要是后退时碰到障碍物那就完了,棕熊的一击足以使它血肉横飞。猎狗的本能在格罗的体内燃起了烈火。 棕熊狂怒了,见一下没击中格罗,便咚咚咚地猛击大地威胁对方。它见这样仍然摆脱不了对方的纠缠,便一口咬住身旁的树叭喳叭喳把树干咬碎。 格罗没有吠叫,只是从牙缝里低低的怒号。它连牙床都露了出来,穷凶极恶,形同恶鬼。 棕熊发狂了,追着东一窜西一跳的格罗乱七八糟地瞎闯一阵,最后死了心。对方可不像人那样可以任它摆布。 格罗目送着小山似的棕熊跑进树林深处,呲着的牙也收起来了。 永山已逃上黄金道路。脚下就是拍岸的波涛,如果棕熊冲下来,他准备跳海逃生。格罗从山坡上下来了,没见棕熊的影子。永山抱住了格罗的脖子,用拥抱的方式把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谢告诉格罗。他就这样抱着它持续了好大一会儿。格罗并没有露出特别高兴的神色,只是默默地让他抱着。 “走吧,格罗。” 永山开步走了,睡袋和背囊还留在岩洞里。他没有勇气回去拿,就是天亮以后也是这样。说不定那头棕熊还埋伏在什么地方。想到这里他止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可不希望再和棕熊打交道了,尽管留在山洞里的东西对他说是最宝贵的,也只好放弃了。 衣服被撕破了,放在睡袋里的一千元钞票和零钱丢在山洞里,要是不回去找那就身无分文了,可是永山还是不想回去。棕熊的口臭、怒号已渗透了他整个身心。算了,这几个钱反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要花光的。 永山疲惫不堪地在冷清的黄金道路上走着,他必须这样走到天亮。不,也许要一直走到明天早晨。要找活儿只能去襟裳岬,这里离襟裳岬还有四十公里,他知道在途中经过的村子里是找不到可以糊口的活儿的。 他走着,真想大哭一场。 格罗默默地走着。此刻看着格罗的样子,永山心里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更深了。他们彼此都一样,前途上见不到一丝光明。 一文不名地步行四十公里,能走到吗?饥饿到明天早上就会开始无情地折磨他们,如果找不到吃的,那就只能饿倒在路旁了。步行的距离和吃进的能量是成正比的,能源一断,连走一步都难。 格罗冒死把自己从濒死的险境中救了出来,可自己竟连给格罗吃点好东西表表感激之情的能力都没有!永山为此感到极其伤心。 仿佛是被拍打在路基上的波涛声催促着,永山和格罗默默地走在冻结的路面上。 第二章 越过海峡 1 —直走到天亮。 黄金道路在庶野到了尽头。这是一个离襟裳岬不远的小村子。过庶野后路分成了两股——一条沿着海边绕过襟裳岬,一条翻过山去。 永山雄吉和格罗来到叉路附近的海滨,这是个叫作百人浜的长汀。 太阳刚从海面上升起不久。 永山找到一个被海浪冲上岸的形如章鱼的大树根。那巨大的树根经过日晒雨淋,白乎乎的就象白骨。永山扒开避风处的浮沙,躺下来打盹。 格罗蜷伏在一旁。 他疲惫已极,肚子也饿了。从遭到棕熊袭击至今他已经走了三十公里路了。 离襟裳岬还有十公里,能走完这十公里吗?他实在有些心慌。如果有吃的,当然能走,问题是食物。 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 如果肯学乞丐,问题是能解决的。挨家挨户地去乞讨,一两个饭团人家总还会给,可是永山办不到。 按说永山已和他的过去彻底绝缘了。他为了逃避死亡的阴影抛弃了通产省科长的官职,并且连妻儿家小都抛弃了。从踏上逃亡之路的时候起他就和过去断绝了所有关系,虽然前途一片漆黑,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可是,过去却没有离开他。一直爬到通产省科长宝座的习性,或者说是记忆仍渗透在他身上的每一个部分。他没有站到人家门口去讨一碗饭吃的勇气,即使快要饿死了,他也不会那样干。并且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还有十公里。 就是爬,也必须赶到襟裳岬去。但愿在那里能找到活儿干。格罗发觉永山醒了,抬起头来。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永山发现格罗的神态中带着一抹寂寞。早晨的海风吹拂着它褐色的体毛。格罗凝视着海面。 永山想起了格罗的前身。它脖圈上的牌子是东京目黑区发的。如果它是被主人带到北海道来打猎的话,那它主人的家境一定很不错吧?格罗面对大海所流露出来的表情很像是在做着一个安逸宁静的故乡之梦。 同是奔着东京而去的格罗和永山,到达目的地的境遇很可能截然相反,格罗能够回到它的主人身旁去了。永山是被格罗在归乡途中病弱不堪地来到去来牛时悲怆的形象所感动,才下了停止逃亡,拼着一死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的决心的。但是他个人的勇气和罩在他头上的死亡的阴影毕竟是两码事。一个巨大的、纠杂着政治背景的渎职事件正漩涡似的翻卷着,是不是向检察厅提出保护请求就万事大吉了?他不敢下结论,很可能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去吧,格罗。” 永山站了起来。 百人浜,一望无际的黑沙,景色荒凉。走沙滩是累的,但永山没有到公路上去,在海边上走也许能碰上一条被浪打上岸来的鱼。 走出两三公里后,腿发软了。 无边无际的沙滩使他加倍感到精疲力尽。肚子饿极了,在通产省任职时他担心的是肚子有点突出来,可如今身上已没有一块多余的肉。人一旦发胖过,瘦下来时先瘦肌肉,腹部的脂肪要到最后才动。据说这是为了以备得不到补充时的不时之需。他觉得腹部的脂肪厚度连一厘米都不到了,用手一抓便能抓起一层薄得像纸一样的薄皮。从这个状态看,肌肉里的蛋白质也该消耗殆尽了,肌肉中的蛋白质消失严重,人就会失去行动的能力。 格罗在海边上舔海水,它也没吃的,饿了就去舔海水。它的腹部也已肋骨突出。 他们休息了十来分钟又出发了。 沙滩上留下一串深陷的脚印。 水边并没有被浪冲上岸来的鱼,有的只是海草。一嚼,不是人能咽得下去的。海鸥在飞翔,永山想吃海鸥,可就是没法抓住。格罗也曾追过两三次落在沙滩上的海鸥,没成功,现在也死心了。 走了大约一小时左右。 永山在海边跪趴下来喝了一通海水。喉咙渴得像火烧,水筒也在和棕熊遭遇时和背囊一起丢了。他没有力气去寻淡水,赌气喝下去的海水没能达到润润喉咙的效果。走了几步以后,口反而更渴了。与此同时,肚子也开始作起怪来。胃袋早就空了,大约是被大量的海水灌坏了,海水的盐分引起了胃痉挛。 大约走了一公里光景,胃越来越疼,永山在海边蹲了下来,用膝头抵住腹部。他觉得自己也许马上就要死了。 从去来牛出发是十月十九日,今天是十月二十八日。算来已走了九天,在这期间他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何况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体质强健的人。他觉得自己已积劳成疾,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也马上要消失了。 格罗来到永山身旁,不安地看着他。永山抱住格罗的脖子,格罗的体温还很正常。而永山的体温开始下降,唯一一件防寒外衣被棕熊撕破了。十月的海风一直吹拂着他的胸部。睡袋也没有了,病根像是刚才在大树根后打盹时种下的。 “如果我倒下了,格罗,你就从这里—直往西走。听懂了吗?” 永山指着襟裳岬的突端方面对格罗说。少说也有七八公里长的海滩上不见人影,满目荒凉。 永山想,再撑也无济于事了,从襟裳岬到函馆还有四百公里路,身无分文,还带着一条狗,要走到那里是不可能的。 永山抱着肚子呻吟起来,如果肚疼能好,还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既然不会行乞,那就只有偷。粮食也好,钱也好,反正偷了再说。这样也许会被抓住,如果被扭送到警察那儿,饭总还是有一口的。不过到那时候就只好和格罗各自东西了。警察是不会花精力去照料一条狗的。 但是,偷也好,抢也好,是否能成功呢?永山此时毫无信心。说不定到时候因下不了决心,连动都不会动了。 格罗蹲在他旁边。 海岸线上白浪翻腾,远处的海面一片暗蓝色,连一条小船都寻不到。看着眼前这一番景象,永山对带着格罗出来的事又感到后悔了。想带着狗步行六百公里,这实在太不策略了。岂止六百公里,从青森到东京的那一段路也得步行。前途茫茫,不可想象。 海风由西往东吹着。 格罗的脸向着上风,细长的眼睛里映出了低低的天空。 突然,格罗把鼻子高高地指向天空,仿佛是想从空中嗅出什么东西。永山在一旁看着,只见格罗站了起来,背上的毛渐渐竖起。 2 格罗稳稳地跑起来,并不全速飞奔。它在沙滩上跳着,身子拉得长长的,轻松地前进着,看上去活像一炙黄鼠狼。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小沙丘,一些密生的如同珊瑚似的野草聚集着泥沙。 格罗躲在草丛后。 它从草丛后微微探出头去,像是在窥视前方什么东西,粗大的尾巴拂扫着地上的沙。 永山仍然跪在地上,注视着格罗的动静。 ——难道发现猎物了? 格罗肯定是发现了什么,它的行动反常。表示发现猎物的尾巴动作中充满着急迫感。而且那把身子像黄鼠狼似地拉得长长的姿势也表示情况异常。 是海鸥吗?永山想。但马上否定了,若是海鸥、乌鸦什么的,格罗不会这样如临大敌。它全身的神经都紧张着。 永山朝四周打量了一下。附近有一根被海浪冲来的粗树枝,他把它从泥沙中拔了出来,连肚子疼也忘掉了。他从格罗的神态中知道了它发现的不是一般的小猎物。永山拿着木棍,朝小丘爬去。 格罗的身体不住起伏,不知几次地改变站立姿势,摆好了跳跃的架势。 永山爬近小丘,趴在地上从草丛中偷偷朝前面看去。 前方有一件奇怪的东西,离他们不到四十米。那是一个庞大的动物,爬到离水边十米左右的地方俯卧着睡在那儿。 永山看了看格罗。格罗的鼻子和双眼盯住了那头动物,喉咙里发出一种金属声似的尖细的声音。 格罗双脚一蹬,它没有一口气冲上去,而是象黄鼠狼似的朝沙滩上爬去。爬了十几步以后,它猛地跃起,箭似地飞了出去。它眨眼之间便到了海边,然后又一直朝猎物扑去。 永山跑起来。绊倒了好几次。那头庞大的动物也站起来了,是一只海狗,撑着肥抖抖的身体向海里逃去,团扇似的前肢扒着沙子,身子一左一右地扭动着。 永山发疯似地跑着。海狗的繁殖地区是从白令海诸岛到桦太一带,一到秋天就南下,听说阿伊努人很喜欢猎海狗。这头海狗不知什么缘故竟独自跑到百人浜上晒起太阳来了。如果能捉住它,眼下就不愁没吃的了。此时,肚疼什么的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格罗飞快地蹬着海滩上的硬沙,像是想截住海狗的退路。这个方案十成中已成功了八九成,格罗比爬行的海狗早几秒钟赶到,堵住了退路。可是那海狗并没有停下来,像是想用巨体把对方压扁似地朝格罗扑去。 格罗并不躲避,朝海狗迎了上去。两头动物在沙滩上扭成一团,发出凶猛的怒号。 永山跑着。海狗的身体比格罗大将近五倍,牙也长,弄得不好格罗会被它咬死。 永山赶到了。 格罗死死地咬住海狗的脖子,牙齿嵌进了海狗光溜溜的肉里。海狗甩着脖子,怒号着,想把格罗甩下来。格罗已经被它摔在地上了,可仍然咬住不放,后足的爪子使劲蹬着海狗的身体。如果不是这样,它会被回过头来的海狗咬住的。血喷了出来。 海狗想以自己的体重把格罗压死,滚倒在地。格罗一声惨叫,跳跃着。海狗伸长了脖子,长牙够到了格罗。格罗在千钧一发间跳开了,海狗一得势,凶猛地扑了上去。 永山用木棍在海狗背上狠狠一击,海狗朝永山转过身来。格罗乘势又窜上去咬住了海狗的脖子。海狗一声惨叫,转身向海里逃去,脖子上拖着格罗没命地朝海里奔。 永山绕到前面举棍就打,离水面只有两三米了,若是被它逃下水去,那就前功尽弃了。格罗仍然死死地咬住海狗的脖子,若被拖进水里,反而会死在海狗的利牙之下。 “放开,格罗,危险。” 永山喊着又是一棍,这一棍击中了海狗的头部。但海狗并没有退却,呲着牙威胁着永山,仍然往前闯。 永山急坏了。格罗仍然咬住海狗的脖子不松口,身体在沙滩上拖出了一条沟。要是一松口,海狗马上会逃进海里。也许格罗是想到若让海狗逃掉仍得挨饿才这样不顾死活的吧。 永山挨了海狗的长牙一下,不,是被它的头撞了一下,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已经到水边了,海狗窜进了水里,水花四溅。海狗的身体已浸到水里了,格罗仍然咬住它的脖子。永山挥棍又是一下,他觉得这最后的一击狠狠击中了海狗的脑袋。 这时候,海狗已潜入白浪之中。 “格罗!格罗!” 永山放声绝叫,格罗被海狗拖进水底去了。永山悲痛地呼喊着,他知道,格罗是再也喊不回来了。海狗一进海里可就是它的天下了,而格罗却只要一分钟就会被闷死。被海狗抱着拖进深水的格罗是断无生还的希望了。 “格罗——!” 永山跑进水里。海狗和格罗消失的水面上水花翻腾着。 突然,格罗的脑袋在浪花里浮了出来。 “格罗!” 格罗用狗爬式向他游来,不一会儿就游到了,抖抖身上的水,然后朝海面吠叫了两声,又朝远处游去了。永山追在后面,海水不深,只没到胸部。 格罗游着游着突然把头钻进水里,永山走近它,小心翼翼地把头潜进水里一看,那海狗死了。身子被底波打得一漾一漾的。永山潜入水底,抓住海狗的鳍往上拖。 好容易才把海狗拖到岸上。 海狗流着血,脖子上有两处深深的伤口。鲜红的血染红了海滩,它的脑袋碎了。 永山把海狗拖上岸,坐在地上好一会儿动弹不得。格罗咬开海狗的肚皮舔着血,贪婪地吃着皮下脂肪。 “吃吧,格罗,吃个饱。” 永山喘着粗气对格罗说。 “这是你的战利品。” 他仰面在海滩上躺了下来,低空中海鸟飞翔。不知什么缘故,肚子已经不疼了。 “我们终于得救了……”他喘息着低语。这头海狗足有四五十公斤重,不用为吃的发愁了。如果把他弄上去找一家人家把肉分给他们一半,人家一定会提供烤烤衣服以及其它种种方便的。只要能把海狗烤成熟肉带在身上,目前就不用为饥饿担心了,而且也能让格罗吃得饱饱的。 他仰头看看格罗。格罗伏在海狗身边,脸上满是舔血时沾上去的血,一股酒足饭饱的样子。 永山默默地看着它,心想,格罗和自己的性格实在大不一样。这是一条有着惊人毅力的狗,它敢于和身躯比自己大几倍的海兽挑战,而且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也许格罗心里明白,如果让海狗逃走,永山会饿死,而它自己也不得不独自彷徨流浪吧。对于它那种被拖进水后仍死咬不放的执念,永山佩服得五体投地。 也许生活本身就是那么一回事。对这场恶斗格罗把命都豁出去了,当然它也许凭本能已知道海狗会马上就死亡,可只要稍有舛错,它就有可能葬身海底。或者可以这样说,要不是永山的最后一击敲碎了海狗的脑壳,那海狗用不了一分钟就能把格罗咬死。 要在世界上生存下去可真不容易啊,永山想。 3 十月二十九日,夜。 永山雄吉和格罗在襟裳岬附近露宿。这是一所建在公路旁田野里的小屋,说它是小屋更不如说是一个放置杂物的小棚子。门没锁着。 永山和格罗都已恢复了元气。永山裹着两床毛毯睡着,毛毯已经旧了,是别人给的。作为一张海狗皮的代价,他们还给了他一些背囊、饭团、山袜之类的东西。他把大部分海狗肉也给了他们,留得太多带在身上也不便赶路。 就是不在襟裳岬找活儿干,个把礼拜之内是不用担心挨饿的。 格罗傍着永山睡着,轻轻地打着呼噜。不用饿肚子了,徒步旅行倒成了适度的运动,所以它打起呼噜来了。 和发现海狗之前在百人浜上的困苦相比,如今真可谓天差地别了。他对前途充满了希望。 不过,希望中也带着一丝阴影。这使永山开始感到苦恼。苦恼就在格罗身上。 看来,到函馆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从这儿赶到样似镇后,前面沿海的235号公路上运货卡车的流量很大,运气好一点的话,也许能搭一辆便车到苫小牧市一带。如果这样的话,到函馆只有两百公里路了。那里城镇多,估计找份活儿干问题不大。 问题在最前面——旅途的终点。到达东京后他能舍得和格罗分开吗?使永山苦恼不已的就是这一点。 他一想到要在东京和格罗分开,难过得像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说得过分一点,它可是他生死与共的伙伴呀。格罗现在对他已经不存一丝隔阂了。说不定它已经把旧主人忘掉了。不,狗是记忆力强的动物,即使再过几年也不会忘记的。他很想知道,在格罗心中对旧主人的怀念和对他的信任究竟哪一个分量重。 即使格罗对旧主人感情更深过自己,永山也不想和格罗分手。 他最担心的是格罗到了东京后仍将独自继续它的旅行。格罗的家在目黑区,一想象格罗独自奔向那里的样子,永山心里真不是滋味。到时候格罗真的会离开自己到那里去吗? 永山忽然抬起头来。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响动。 他侧耳倾听。 声音没有再响。永山想到了棕熊,脊梁一阵阵发冷。他拿起枕边的手电简,想喊醒格罗。格罗早已醒了,在手电光里微微甩着尾巴。 “是棕熊?” 好像不是,格罗背上的毛平躺着。它虽然看着门外,却没有捕捉气味的样子。永山见状想,也许是狐狸野兔一类的东西。 他正想睡下,那声音又响了。永山起来了,他听到好象是女人的惨叫,尖细的声音从黑暗中隐隐传来。格罗站起来冲门口摇着尾巴,喊叫声离这里并不怎么远。永山还有些疑疑惑惑,这段公路是在山上,这样一个连人家都没有的地方哪里会有什么女人惨叫。或许是什么兽类的叫声吧? 但他还是走出了小屋。 惨叫声又响了起来,就在左前方的小树林里。尖厉的喊叫声划破了夜空。 “去看看吧,格罗。” 他牵着格罗急急赶去。虽说半夜三更的树林里不可能还会有女人在里面,但不去看看总不放心。 他走上公路小跑着前进,格罗拖着皮带跑进了树林。叫喊消失了,可格罗却一直线地朝前跑去。 从格罗的样子永山知道前面不是棕熊之类的野兽。 格罗越跑越快,永山也跑了起来,他心里有些紧张起来。不过万一有什么危险也不要紧,有格罗在。 格罗停住脚步发出呜呜的低鸣。 永山用手电往前面一照,只见眼前的凹地里有五个人。手电光里,两个女人一丝不挂地倒在地上,双臂反绑着,嘴也被堵上了。两个男人下半身光着,各自抱住一个女人。 另一个人拿着棍子站着。 “喂,干什么的!” 那家伙好像因为是在凹地里没注意到永山他们走近,吃惊地往后退着喝问道,其余两个家伙也慌忙放开了女人。 “我是过路的……” 永山声音发紧,他本来不就是一个有胆量的人,从来没和人打过架。 “快滚开!” 那三个家伙都是年轻男子,一看永山这副样子好像放心了。 “不过……” “喂,你想找死吗?” “可是你们怎么能……” “好小子!” 那家伙举棍冲了上来。 “格罗,上!” 永山慌忙放开格罗的脖圈。格罗向那舞棍的家伙冲去。 响起一声惨叫,格罗一口咬住那家伙右腕。那家伙搂着格罗倒在地上,格罗跳着退开了。 另外两个家伙正穿裤子,格罗没对他们发起进攻,只是低低地发着威。 两个家伙逃了,被咬伤手腕的家伙也拔脚就逃。 永山走近那两个女的,取下堵在嘴里的东西,放开绑绳。这两个女人都只有十八九岁,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她们穿上衣服。 “谢谢,谢谢。” 两个少女一迭声地道谢。 “你们怎么这个时候……” 永山不解地问。 “我们的车在那边的公路上放了炮,正换轮胎,那三个家伙来了……” 两个少女自报了姓名,一个叫平冈里美,一个叫牧田良子。平冈一边向公路走去一面介绍着情况。 平冈里美和牧田良子正在作汽车旅行,路线是绕北海道一周。她们从稚内出发,经纹别、知床、钏路,目前是在回函馆的途中。因为日程紧,她们想连夜回函馆去才开上黄金道路一路赶来的。她们准备在函馆乘轮船回东京。 正在她们换车胎的时候,一辆小汽车停了下来。车上坐着三个男人。他们说要帮忙,她们谢绝了,可他们不听。车轮换好后两个人正要道谢,被他们从背后抱住了。她们挣扎、呼救,可就是没有人来。他们威吓她们说如果不顺从就杀了她们。 她们喊叫、抵抗,可是一点作用都没有。她们被带进树林,绑住手脚,剥得精赤条条。 “嗨,这两个小娘们儿的身子可太动人了。”三个家伙把平冈里美和牧田良子俯压在地上,轮流抚摸她们的身子取乐。因为被搁得像粽子,嘴也堵上了,平冈和牧田毫无办法。 三个家伙说不妨轮番交叉地干,大家痛快痛快。她们后愧不该开夜车,不过什么都晚了。两个家伙摸着摸着突然喘着粗气说:“实在熬不住了,还等什么。”平冈里美和牧田良子都没接触过男人,虽说已有思想准备,还是拼命挣扎。可是那两个家伙不管她们的死活,臀部被抱住了,动也动不了。 格罗赶到的时候,那两个家伙还没有放手。无论是对平冈里美也好,牧田良子也好,这总是不幸的。 “女人夜间开车实在太危险了。” 那三个家伙很可能会在轮奸后把平冈和牧田干掉,因为她们可能看清了他们的车号。 嘴里虽然这么说,可永山的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她们两个丰腴的臀部和rx房。自从逃亡以后他一直没碰过女人,哪里还谈得到女人呢,就是吃饭都成问题。可是欲望并没有因此消失,刚才那两个家伙抱过的姑娘的身影却仍一直留在他的视网膜上。 4 “可是大叔,您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牧田良子问。 车旁,牧田良子抚摸着格罗的脖子,她好像很喜欢狗。 “你叫我大叔?” 永山笑苦一声。也许是的,自从离开去来牛以后没洗过一个澡,胡子也没刮,而且身上的衣服也破烂不堪。 “十月十九日我离开厚岸的一个叫去来牛的地方,带着狗赶往函馆,刚才正在露宿。” 他说了实话。 “步行?” “是的。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一分钱也没有,为什么?” 平冈里美吃惊地问道。 “说来话长,一时也说不清。两天前我还有一千多元,可是在露宿时遭到了棕熊的袭击。现在是身无分文,幸亏格罗捕野物,总算没有饿死。” “那我们一起走好吗?” “若能这样那实在太好了,可格罗它是……” “没问题,格罗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哪,再说有它在一起我们胆子也大一点。” 牧田良子贴着格罗的脸。 “谢谢,那么我去把行李取来。” 永山道谢。 不一会儿,他带着行李回来了。 车由牧田良子开。 汽车划破无边的黑暗,不一会儿就到了襟裳岬。永山望着窗外后退去的夜影,想起人生的运气来了。他觉得自己也交了好运,那就是他能遇上格罗。格罗劲烈的归巢本能给了永山以自强奋斗的勇气,使他明知前途多艰,仍然敢于在几乎身无分文的状态下踏上征程。遇到棕熊的袭击,百人汀行将饿毙,这两次都是格罗救了他。第二次遭殃者是这两位姑娘,也是格罗救的,要没有格罗,他也找不到这两个姑娘受辱的地方。而且即使找到了也无法救她们,说不定反而命丧歹徒棍下。 现在他们是被知恩报德地邀上车开往函馆的,再远,明天中午时分也可到达了。 他觉得这完全是运气。只要有这样的运气附身,就是那件停止逃亡,回到东京重新创造自己命运的事也一定不会不顺利的。 一种生存的斗志似的东西在他心中不断涨大着,车在海岸线上向着样似镇飞驰。 “您说到的那头海狗……” 牧田良子继续他们的话题。牧田良子和平冈里美听格罗和海狗的死斗,和棕熊的死斗,捕野鸭子的故事都听得入了迷。当她们听到格罗奄奄一息地来到去来牛的事时感动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要不要和报社或者电视台联系一下?为回归故乡跋涉数千公里——和一个流浪者共同经历的艰苦的旅程,他们一定会大张旗鼓地报道的,一定。因为这些事迹太感人了。要是这样的话,大叔,您还能得到好多钱呢。” “这当然好,不过我可不希望凑这个热闹。” 万一消息传开,自己的身份一暴露,很可能就有杀手找上来。而且,格罗的主人也可能闻风而至,这对于永山来说可谓有百弊而无一利。他只希望悄悄地和格罗两个用自己的腿继续他们的旅行,回到东京。至于旅途中的艰难险阻,他早已豁出去了。 样似镇遥遥在望。 这里是日高本线铁路的终点。 夜晚八点不到,他们到了样似镇。 牧田良子把车开进了镇里,说要找警察。牧田良子主张将强xx事件报案,平冈里美虽然持消极态度,但也没反对。牧田良子认为若不去报案,那几个家伙还会继续作案。应该惩治惩治他们。 这个姑娘倒很有正义感,永山想,她要报的是自己被强xx的案子,可是她竟没有半点犹豫。他虽然不希望被卷进去,但也无权阻止她。 牧田良子把车开到中心派出所门口下了车。 永山在车上等她们。他要求她们说是凭她们自己的力量脱险的。因为由于某种原因他的名字不便公开。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牧田良子来叫永山了,跟她来的还有两个男人。 “我本来也不打算把您和格罗的事说出来,可最后还是说了。” 牧田良子道歉说。 下车的时候,有人给永山和格罗拍了照,拍照的像是个报社的通讯员。永山心里一阵害怕,要是照片被登在报上那就糟了。他站住了,想要求那通讯员别把照片在报上登出来,但终于还是没有说。有个刑警模样的人站在一旁,听了以后很可能会盘根问底地查问起来。 永山和格罗被带进了派出所。 刑警和他作了大约半小时的谈话,问的不仅仅是平冈里美和牧田良子的事,还问他从哪来,到哪里去。 永山报了假名。 刑警后面还等着个北海道报的通讯员。永山只好把从和格罗相遇一直到徒步回东京的事说了出来。他一边说,一边产生了—种不祥的预感。此事要是上了报怎么办?如果光是北海道报道也还好,万一流到中央报纸去——等离开派出所已经十点多了。 这次换平冈里美开车了。 “我们把您的事说了出去,真是对不起。不要紧吧?” 牧田良子再次道歉,永山若无其事地打断她说:“噢,你可别往心里去,我并不是什么在逃的罪犯。” “我说大叔,您跟我们一起回东京怎么样?我们坐船走,您的船票我们来买,也算是我们对您的报答吧。” “不!”永山推辞道,“我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了,只要把我带到函馆就足见盛情了,谢谢你。” 如果在函馆上渡轮直奔东京,什么苦头都不用吃。这虽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永山还是拒绝了。 首先,这样走有危险。如果照片在明天早上的报纸上被登了出来,追踪永山的组织很可能会在渡轮上堵截他,他们可能会作出这样的分析:身无分文的永山肯定会接受平冈和牧田的邀请,和他们一起坐船走的。万一那些家伙上了船,永山是插翅也难逃的。 他决定走陆路,陆地上即使被盯上了也有路可逃。并且永山还不打算直线回东京,他必须在和格罗一起的徒步旅行中多学些本领和胆量。等回到东京时,他必须已经是一个有着充分的胆识和勇气的人。不然,他仍将被淹没在一个弱者无法冲破的波澜之中。 而且一想到船入东京港,格罗的主人在码头上等着的情景,他更是一点劲都没有了。 5 黎明前。 牧田良子接替平冈里美开车。 车行在沿内浦湾的5号公路上,离函馆不到一百公里了。 前方出现警察,碰上卡子了。牧田良子停了车。 这个卡子是专为牧田良子和平冈里美而设的…… “罪犯已被室兰警署逮捕了,能不能辛苦你们回室兰市去一趟?”警察客气地说。 “到室兰市……” 到室兰市得倒回去近一百公里的路。牧田良子和平冈里美互相看了一眼。 “罪犯是紧急警戒时被捕的,一共三人,其中一人右腕带伤。必须请你们去验证一下,因为那三个犯人矢口否认。辛苦你们了,好在室兰市也有开往东京的渡轮,订船票之类的事我们可以效劳……” “好吧,”牧田良子点点头说,“既然报了警总也不能撒手不管,我们去室兰。” 事情只能如此。 “那么,我就在这儿告辞了,一路上多有叨扰,谢谢啦。” 永山雄吉对两个姑娘说。 “是后藤要吉先生吗?”警察问永山道,“指令上说请你也去一下。” 后藤要吉是永山在派出所随口胡诌的假名字。 “是强制性的吗?” “不、不,因为您是事件的目击者,作为证人……”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去了,因为我几乎没看清罪犯的相貌。” “是吗……?” 那警察和另一个像是他的上司的人商量了一阵,痛快地答应了: “好吧,您不去也行,反正有当事人验证。” 永山和格罗下了车。 牧田良子下车递给永山一个小纸包。 “钱不多,请买点东西给格罗吃吃。祝你们身体健康,旅途平安。” 牧田良子和格罗贴贴脸,上了车。掉过头的小汽车的尾灯眨眼之间便消失在黑暗中。 “我们走吧。” 永山牵着格罗走了起来,一边走一边打开牧田良子给的小纸包看了看,里面包着三张五千元面额的钞票,永山从心里祝愿牧田良子一辈子永远幸福。这是一个活泼、开朗、心地纯洁的姑娘,而且还有着刚毅果断的性格。永山突然对那个奸污牧田良子的家伙产生了无比的憎恨。 他苦笑一声,继续往前走。 格罗一走路便来了精神,永山也是精神抖擞。渡船的船票是九百元。狗的船票十公里以内一千九百元,以后每十公里加五百元,他和格罗两个花五千元足够了,还剩下一万元。如果运气不坏,能在青森搭车,差不多就可以到东京附近了。如果搭不着车,那只好到时候再说。从脚下到函馆的一百公里基本上是用不着吃苦的,他们走了一小时左右,在海边露宿了。吃的有烤海狗肉,他和格罗吃得饱饱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很早就起身向函馆进发。原来估计傍晚时分能到达的,不料竟那么费时间,眼看着都快深夜了。他事先已查过时刻表,末班轮船的开航时间是零点四十分,反正赶得上也就不太仓促。他们在离函馆大约二十公里的大沼公园稍事休息。 永山捡起一张别人留在椅子上的报纸,是今天早上的中央报。永山翻报纸的手突然停住了,心脏猛地—跳。 “跋涉荒野两千公里的狗和流浪汉 ——从凶徒手中救出两名姑娘” 报纸对事件作了详细的报道。 永山和格罗的照片也赫然印在上面。 永山放下报纸,神情恍惚。事态严重了!那篇报道从格罗在去来牛奄奄一息开始,把它怎么和棕熊死斗,捕野鸭的特技,和海狗的拼搏等情形写得详详细细,最后还提到了两名姑娘遇救的具体时间和地点。文章的焦点对准了格罗,介绍了这条和主人失散的猎狗如何历尽苦难,直奔东京而下的事迹。 和格罗结伴同行的是一个身无分文、步行奔东京的中年流浪汉。 永山对照片上自己弊衣蓬发、胡子拉碴的样子产生了一丝希望。他瘦多了,和当时在通产省任职时已完全判若两人。不用说旧时的同事,只怕连他的家属看了也认不出他来。 ——可要不是这样呢? 现在怎么想都没用。 稍事休憩后,永山出了公园。 深夜时分,他们到了函馆,末班船已经开出。永山在函馆车站附近的小摊上吃了点东西,给格罗也买了鸡蛋、火腿。 那天夜里,他们溜进停车道四布的车站里打盹,准备明天一早就上船。 “这是津轻海峡,格罗,明天我们就能坐船回本土了。要是你一个,你八成是过不了海的。你救过我好几次,可我对你也是有用的啊。明天就到家了,睡吧。” 永山对格罗说。 耳边能听见大海的波涛声。重油和沥青混杂的气味中还夹着一股锈铁轨的气味。 大约在永山和格罗离开吃食摊十分钟以后,来了两个男人。 那两个人打听有没有一个带着狗的中年人走过,一听说他们刚才还在这里吃过东西便急急离去了。临走前他们声称是动物爱护协会的成员,是来保护一条从两千公里外的远方奔回故乡的狗的。 摆摊头的老头想起了报上那条新闻,发觉刚才在这里吃饭的中年人和狗很可能就是。不过他发现这两个人不像是什么动物爱护协会的,这两个人目光凶狠,若说是动物虐杀协会的,那才差不多。 凌晨两点多。 两个身穿黑衣的人在国铁函馆车站里悄没声息地移动。他们从中心码头进门,沿岸壁进入机关区,一路借暗影匿身朝车站方向摸去。 永山裹着毯子睡着。白天走累了,一倒地便呼呼入睡了。 他被—个声音惊醒了。 紧挨在身旁的格罗低低地发着威。他睡昏了头,以为又遇上了棕熊,赶紧跳起来。海港特有的气味流进他的鼻孔,永山这才想起这里是函馆的码头。对于棕熊的恐怖已渗进他的神经里去了。 永山发现眼前站着两个男人,格罗的低鸣是冲着他们发的。格罗没有发怒,发出的只是警惕的低鸣。 “啊,对不起。” 永山以为是车站里的巡逻人员。 “没关系,你是后藤要吉先生吧?” 一个人问道。 “是的。” 电灯在远处,看不清那个人的相貌。 “请到车站办公室来—下。” “车站办公室?” “动物爱护协会要求我们保护这条狗。” “是吗……” 永山觉得事情很麻烦,但还是理好东西站了起来。格罗已经不出声了,和那两个人站在一起。 “喂,你的真名叫永山雄吉,是吗?” 站在右边的那个人冷不丁地问道。 一听到这句话,永山举起行李就朝右边那人砸去,同时拔腿就跑。 “救命啊……救命啊……” 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 那两个人身手矫健,紧追不放,两个人手里都握着匕首。格罗吠叫着冲上去为永山开路。 那两个人已追到近前,伸手就能抓住永山的领子了。永山双腿一软,大叫一声: “救命……” 呼救声嘎然中止。永山觉得左肩部一阵剧痛,停止了呼吸,木头人似地站住了。又一把匕首深深插进他的右侧。 二十米左右外的两名车站巡夜员目击了这番情景: 一个黑影逃,二个黑影追。不一会儿三个人影就混在一起了。一条狗向返身而逃的两个黑影扑去。男人的怒骂,狗和人一起倒地。另一个人挥着匕首向狗扑去,狗躲开了,但转瞬间又咬住了那人的脚。传来—个男人低低地惨叫。这时候一个人影跑了,另一个尾随而去。狗跑近那个倒下的人影。 6 安高则行在函馆下了榻。 安高是北海道警札幌中央署的刑事官。刑事官是警署规模较大,刑事科必须分两套以上班子的场合下产生的职名。主要任务是调度刑事科内部的工作,一般说来,职务比科长高。安高的官阶是警视正。 安高和北海道警函馆方面本部长会晤已毕,刚回事先订下的旅馆不久,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雨村本部长打来的。 雨村在电话里告诉他函馆车站发生了凶杀事件。刑事官和方面本部长必须直接审理案件,雨村打这个电话是另有缘故的。 在他们会晤时安高谈到了“流浪者和狗”的话题,安高很喜欢狗,他的官舍里就养着两条阿伊努犬。他听到有一条和主人失散的猎狗从两千公里外一路流浪奔回故乡的事大为感动,更何况那条狗还有着死斗棕熊、勇捕海狗、救活快饿死了的流浪者等一连串动人事迹,这更使安高感动不已。 阿伊努犬生来就是打猎用的。据说阿伊努犬没有一条是天生胆小的。不过,就是阿伊努犬,若是单独遇上棕熊也会害怕的。可据说那条狗却出色地和棕熊单打独斗了一番。安高看着报纸上那条狗颇有点像阿拉斯加狼的相貌,感动得不得了。这才是一条千载难逢的好狗。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得到它。 雨村是得知遇害者就是带着那条狗的流浪者才打电话来告诉的。 “你去看看吗?” 雨村问。雨村的官阶也是警视正,是安高警察厅时代的同事。就是现在雨村也仍受命于警察厅。方面本部长的任免权不在道警本部长手里,由警察厅掌握。 “好。” 安高切断电话。 几分钟后一辆警车开来了。 安高乘车赶往现场。 函馆署来了大批探警。安高找到了刑事科长,了解了一下情况。 “那条狗怎么了?” 安高停了一会儿问。 “我们找过了,没发现。会不会是因为害怕逃远了?” “你已经作好搜寻这条狗的布置了吧?” “找狗?不、没有。为什么要花费精力去找狗?” “罪犯逃跑时有一只鞋留在现场,不是吗?” 接到巡夜目击者报警的函馆署在尸体附近发现一只很可能是凶手留下的鞋。据目击者所说,凶手中有一个曾被狗扑倒过,扭打了一阵之后才脱身逃去。鞋掉了,可那条狗满身杀气,如果去捡的话肯定又是一场格斗,在现场呆下去又怕有人来。凶手弃鞋而逃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到时候凶手抓到了,有这条狗就可大派用场了。只要它嗅一下马上就能知道鞋是不是作案者的。我认为这条狗是极为重要的证据。” 安高叼上一支烟,心里有些失望。探员们的素质低得实在太不像话。当然,其中也包含着没找到那条狗的失意感。 “我马上去布置。” 刑事科长答道。这是个年近五十、长相温厚的刑事官。 他心里虽有抵触,认为这件案子根本用不着刑事官亲临现场指手划脚多管闲事,可在表情上并没有流露出来。因为他知道,在像安高这样的老资格警察中是很有几个杰出人物的。 “我看也是这样处理为好。” 安高看了一眼尸体,是个蓬头垢面、瘦弱的中年人。 “两三天之内我还在这里,如果死者身份查清了,能否告诉我一下?” 安高打完了招呼,离开了现场。 他步行回旅馆,一路上留心注意,可就是没碰上一条像是格罗的狗。 十一月一日上午,北守数重从报纸上得知了格罗的消息。 那天他到森林警备队办公室上班,打开了报纸。 一看到标题,北守随意翻动报纸的手指哆嗦起来了。 他的伤治好了,但还没有彻底痊愈,还上着石膏。这可是一场生死难料的重伤——锁骨碎裂,由肩及胸的肉被剜去,肋骨也折断三根,而且还刺破了肺。对于这次的死里逃生,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虽然已经上班了,但只是做做助手,帮着料理一些事务。 他绝对没有忘记格罗,想等伤痊愈以后请长假去找格罗。要是没有格罗,他早就死在棕熊的手里了。格罗可说是他救命恩人,不,不仅如此,格罗也是他们家的—个成员。北守和妻子礼子没有孩子,他们结婚已经五年了。礼子三十岁,北守三十三,他们把格罗当自己的孩子看待。 格罗在家的时候和他们一起住在房间里,吃饭也在一起,睡觉就睡在礼子脚后被子上。格罗失踪以后家里的欢乐气氛一下子都消失了。能不把格罗找回来吗? ——格罗它…… 读完报道后,北守把视线投向空间。泪水涌了上来,屋子显得模模糊糊。 那天晚上,格罗曾回过友人本田秋彦的牧场。被牧工拴住后睡了一夜,天不亮就咬断皮带离开了牧场。从那以后就一直没回去过。 当时格罗曾追着负重伤的北守跑了一阵,但它毕竟跑不过汽车,在途中丢了目标。它回过牧场,但没发现北守的气昧。格罗是知道北守受了濒死的重伤的,也许凭动物本能它悟到了北守会死。既然主人已死,它当然不能留在牧场,于是便出走了。 格罗是准备回东京的,格罗想的只是这一点。北守当时带格罗去北海道是乘飞机去的,格罗即使想回东京也认不得路,它只是凭本能知道东京在南方。 北守泪眼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北海道原野的景色。他仿佛看到格罗健步如飞地越过晚秋的原野、村庄、城镇……。 不久,格罗精疲力尽了。它归心似箭,舍不得花时间去觅食。随着体力的减退,它的动作失去了敏捷,这样它就无法再去捕捉猎物了。情况越来越糟。 然后它来到去来牛海滨…… 北守擦去眼泪,看看报纸上的照片。毫无疑问,这是格罗,而且报道上写着它的脖圈上挂着目黑区的牌子。 “格罗……” 北守低声呼唤,身体像发疟疾似地颤抖起来,报上说格罗在去来牛海滩上认识了一个新朋友,那人为回东京,步行向函馆进发。一路上格罗克服了一个又—个的困难,为了报答那个朋友,为了回到主人身边…… “我马上去接你,格罗!” 几滴泪水滴落在报纸上。 北守抓起了电话。 第三章 三股漩流 1 那座公寓座落在新宿区边缘部。 千驮谷附近,一座六层楼建筑。永山顺子找到五楼尽头的一间房间。时间还是上午。 站在房门口,永山顺子心里升起一股恨不得缩成一团的犯罪意识。她已经近二十次上这儿来了,但她仍然没有习惯,每次到这儿来都会因恐惧、悔恨和羞愧混身发抖。 ——这种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泥沼,这一点顺子心里是清楚的。她正在这个泥沼里愈陷愈深,而且总有一天要没过头顶。 她按了按门铃。 “进来!” 传来一个粗暴的男声。 顺子打开房门。 里面两个房间,一个六铺席大小,一个四铺席半,另外还带厨房卫生间。 六铺席的大房间里睡着一个男人,脸色白里带青。论相貌倒也不怎么凶恶,但此人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显著特征——一双眼睛像某种野生动物似地阴冷,带着一种拒绝与人疏通意志的隔绝感。 此人年纪不到三十。 “脱!” 那人对坐在一旁的顺子喝令。 “是。” 顺子低着头,动手解开衣服。 “可以让我把窗帘拉上吗?” 此人叫田沼良一。 顺子问田沼。 “不许拉窗帘!” 田沼翻了个身,叼上一支烟。 “是。” 开着窗帘的阳台对面有一座楼房,是座高层办公楼。玻璃窗虽然关着,可对面如果存心看是可以看清田沼房间里的情景的。顺子想到了这一点心里涌起了屈辱感。现在是上午十点,可以望见对面房间窗边走动的男男女女。 “躺下!” 田沼发出一声尖厉的声音,带着几分女性味,这声音表明了田沼阴惨的性格。 “是。” 顺子脱得一丝不挂,悄悄地躺在近阳台的田沼身边。田沼坐起来了,顺子闭上眼睛,等着田沼罪恶的行动。 顺子用双手住了脸,等待着田沼的凌辱。 永山顺子当田沼的性奴已将近一个月了。 那天晚上,世田谷区永山家闯进来一个不速之客。那人就是田沼。田沼对她说,若是喊就杀死她。顺子吓得浑身直抖,哀求田沼不要杀她。 隔壁房间里睡着她上中学的独生女儿良子。家里就她们两个人,丈夫永山雄吉突然失踪已有好几个月了。永山虽说是失踪的,倒也并非没跟家里打过招呼。永山曾打电话告诉她说,因为某种原因他的生命有危险,必须暂时找个地方躲一阵子。 她请求他别离开她们,可是无济于事。永山就此离家出走了,一个消息都没发回来过。 顺子本能地知道会遭到田沼的糟塌,抵抗是没有用的,既然难免失身,她倒希望别把女儿惊醒,悄悄地承受凌辱。 田沼要簌簌发抖的顺子说出丈夫的下落,顺子回答说不知道。一通盘问之后,田沼明白了顺子确定什么也不知道。 “把衣服全脱了!” 田沼命令道。 顺子脱了。田沼让她躺下。顺子一心希望不惊动女儿,不遭杀害,百依百顺,任凭田沼摆布。田沼一声不吭,久久地抚弄着顺子的身体。 渐渐地,顺子不知所措起来。 顺子今年三十三岁,与丈夫相差五岁。如今丈夫音讯全无,有几个夜晚也很想身边有个男人。可是顺子是个守本分的妻子,她没有主动去找男人的本领。 在被抚摸玩弄的过程中她的恐惧心渐渐淡薄。也许是因为她是个生理要求较强的女性的缘故吧,她希望用自己的身体来熄灭田沼的欲火。 而且她还想,自己这样曲意奉承,事儿完了以后田沼可能也不会再为难她了。 因为脑子里有这样的想法,顺子的反应也有了变化,她任凭田沼的摆怖,也有些兴奋和茫然。当她冷静下来,心中又充满着羞愧。 “你好像饿透了,嗯?” 完事以后田沼问道。 “我不知道。” 顺子回答。 “我必须找到你的丈夫,—直在监视这所房子,我想过总有一天要把你弄到手。” 说话的口气是冰冷的。顺子看出田沼是想干掉自己丈夫的杀手之一。 “今后我还要继续监视这所房子,可是老是在外面监视我已经腻透了,今后我就住在这里。” “请您千万别这样。” 顺子恳求道。真要是发生这样的事,女儿的前途就完了。 田沼问她既然不方便,那她能不能每星期到他那儿去两次。他还说,如果她想去报警也请便,他的同伙会把她和她女儿都干掉的。这句话吓得顺子面无人色。她相信自己要是报警一定会被杀害的。丈夫是通产省的科长,如今也只得逃之夭夭,光凭这件事也就可以知道准备杀害丈夫的组织有多厉害了。 田沼见顺子不答应,说下次便要强xx她女儿,如果她不希望这样,那就乖乖地做他的性奴。 顺子稍稍想了一会,便回答说愿意做他的奴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她想,女人真是太脆弱了,如果去报警,警察是会把田沼逮捕起来的。可如果她这样做了,田沼的同伙会杀害她母女俩。尽管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真来,但这个风险可不能冒。看来只能做田沼的奴隶一条路了。 闯入民宅,眨眼之间便把他人之妻收为自己的性奴的田沼—— 此后也不知道几次,顺子送女儿上学以后就去田沼的房间。 田沼是个暴君,他肆意放荡地玩弄着顺子。顺子曾表现过抵触,但当场被田沼打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之后,还威胁说要用香烟烫她的rx房。顺子在地上跪伏了半个多小时才求得了宽恕。自从那次以后,她再也不敢反抗田沼了。 田沼在阳台旁用手肆意地抚摸着顺子,—面看着对面的楼房。 田沼有一种粘液质的性格,而且绝少开口说话。如果用动物来作比喻的话,可说他有点像蛇。 “左边第六个窗口,有人在看这里,嘿,还用望远镜呢,那家伙每次都不拉下。喂,让他看个清楚!” 顺子顺从地打开玻璃窗。然后选个最便于对面看清楚的位置躺下。田沼的命令是不允许违抗的,田沼想听的只是“是”这个字。田沼也不要求顺子叽叽呱呱说个不休,他只想听简洁的回答。 深秋无力的阳光照着可怜的、软弱的女人身体。如果对面有人在偷看的话,可以一处不漏地全看见。用不着望远镜,就是用照相机望远镜头也能清楚地看清细部。 她觉得这太下流了。她已经好几次在这个位置受辱了。被拍下了照片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也许各种姿势都会被拍下来的。 田沼故意要让别人看到他们放纵。田沼专心观察着顺子不管让她怎样她都顺从的懦弱的内心世界,这能把他的欲望推向高xdx潮。 顺子也是一样。面对如果求助警察也许能与对抗的暴力,她竟软弱地屈服了,每星期两次主动到这里来做田沼的奴隶。俯首贴耳,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躺在窗边,供田沼玩弄。 她看见了自己可怜的自身像。虽然不许回半句话,但不久便忘记了一切。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反而把顺子拉进了放纵自己的泥沼。在受着暴力凌辱的过程中,她已驯服于暴力,甚至已经麻木了。 “怎么样,不错吧?” 田沼的声音略有些嘶哑。 “是的。” 黑色的烈焰开始燃烧了。 这种火焰一烧起来,顺子便发疯似地只希望在烈焰中把自己烧成灰烬。他觉得什么也无所谓了。人生是失败的,对丈夫永山雄吉她也不抱希望了。丈夫觉察到生命有危险便抛弃妻子女儿顾自逃命去了。 目前的生活还不愁。丈夫说过,钱用光以后就卖房子。如果卖掉房子搬进公寓去住,维持女儿上大学的钱还是有的。 她觉得目前暂时给田沼当性奴也行,直到他对她的肉体厌倦了不再需要她为止。在田沼打来电话的第二天早上,在和羞愧、悔恨作着斗争的同时,她竟还带着一丝性的冲动应召而来了。她已经失去了自制力。 顺子躺在阳光下,神精恍惚。 “起来,把衣服穿上。” 田沼粗暴地说。 “是。” 顺子慌忙起来,田沼又变成一头阴沉可怕的野兽。 顺子急忙穿好衣服。 “在那儿坐下。” 田沼用下巴指指被子一侧。 “是。” 她恭恭正正地并膝坐下。 “昨夜我的伙伴来消息了。” “……” “你丈夫永山雄吉在函馆被干掉了。” “被杀害了……” 顺子刹时里觉得天摇地晃,用一只手支住身体。丈夫迟早会遭毒手,这她是想到过的。丈夫被卷进了通产省贪污事件的漩涡,他看出警察也无法保护他的生命安全只好弃家潜逃,光从这一点看就可以知道那个组织有多强大了。 尽管思想上有准备的,可是噩耗本身的悲痛还是击倒了顺子。 “今天的晚报可能会报道这条消息。” “……” “我已经用不着你了。” “……” “你哑吧了!” “嗳,嗳。” 田沼冰冷的眼光射在顺子的脸上。 “我已经不必再和你打交道了。所有的人都会把你们一家忘掉,你以后不必上这儿来了。” “是。” 她的表情依然僵着。 “可是少了我你能过得下去吗?” “……” “你如果想继续做我的奴隶,我可以答应你。到底怎么你自己考虑吧。” “是。” 她的视线落到搁在膝头的双手上。 事情太突然了,一下子怎么能理出个头绪来?顺子低头思考。其间犹如混浊的水渐渐澄清似地,她那混沌一片的脑子理出了两条思路。 ——丈夫的死是不可避免。 这个想法一萌现,顺子自己也为自己的薄情战栗了。 更为严重的问题是要和田沼分手。田沼不象一般暴力团成员,有一股干脆利落的味道。若换普通的暴力团成员,据说是不肯放开一个已经到手的女人的。你如果提出分手那就拿钱来。 要不要谢谢田沼放了自己,重新过规规矩矩的日子?可是刚才那场仿佛是搅动了全身神经似的刺激难道是能够忘得掉的吗?隶从于田沼发生许多次充满屈辱的关系,正因为充满了屈辱,也使人无法忘记。它有着一种使女人自愿把身体奉献给恶魔的魔力。这是顺子从丈夫身上从来没有感到过的。 ——我能把它忘掉吗? 要脱身,眼下就是机会,但是顺子下不了决心。一种已经无法摆脱的奇怪想法,此时战胜了自己应该清醒的头脑。 “你不回答?” 田沼不耐烦了。 “再稍微……” 顺子吞吞吐。 “再稍微怎么?” “我想请您允许我再当一阵子您的奴隶。” 顺子知道自己已是不可救药了。毒素已漫遍全身,如今是想除也除不掉了。 “好啊,既然你想这样。” 田沼慨然点头应允。 田沼无音地站着。突然,他抬腿一脚把顺子踹倒,继续凌辱她……,丈夫被田沼的同伙杀害了,她一面听着这个消息,一面竟还任凭田沼蹂躏。 田沼激奋异常。 “你永远是我的奴隶。” 田沼用变了腔的声音说。 “啊……我是,我是……” 顺子知道自己彻底成了田沼的奴隶。 2 十一月一日下午两点多,本田秋彦来到函馆。 本田还带来三个牧工,这三个年轻人都和格罗认识。 上午,他接到朋友北守数重的电话。本田也刚从报上知道格罗还活着。在接北守的电话时,他已经订好了一架小型飞机。 ——必须去把格罗找回来。 本田觉得自己有责任这样做。由于格罗的功劳,两头专门偷袭家畜的棕熊被除掉了。北守听到格罗失踪的消息时那失神落魄的样子至今还留在他的脑际。站在把格罗当作家庭一员的北守的立场上看,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其实本田一直没有停止寻找格罗。不仅是中标津镇,连很远的城镇、村庄他都一处不漏地贴了请人代为寻找的广告。可是哪儿都没有消息。他不是把这事儿忘了,而是死了心。北守说过,等他伤全好了以后要请长假到北海道找格罗。他想也只能等到那时候再说了。 ——这次非得把格罗找回来不可! 他下了决心。 本田并不怎么喜欢狗,但也禁不住为格罗的行为洒了几滴热泪。它竟是这样热爱它的故乡! 格罗半死不活一路南下,半路上结识了一个流浪汉,生死与共地到达了函馆。在那里,它的朋友被人杀害,它又成了一条形只影单的孤狗。 本田决定伸出温暖的双手把格罗接过来,亲自把它送到北守那里。 一到函馆,本田赶到警察署打听情况。 听完承办那案子的警部介绍完情况,对方要他到函馆旅馆去找安高警视正。 他来到了旅馆。 安高正等着他。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五十来岁,面目和善的男子,略胖的身材看上去既不失温厚,也不失威严。 “辛苦啦。”安高朝他点点头说:“我并不直接经管这种凶杀案,说实话,我对那条狗倒是很有兴趣。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见见那条样子像阿拉斯加狼的格罗……” 安高苦笑着作了说明。 “是吗?” 本田一听放了心。刚才那个警察突然提出要他去找北海道警札幌中央署的刑事官,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了。 本田作了一番长长的说明。 听完本田的叙述,安高的双眼闪出了亮光。 “真是一条宝贵的狗。” 安高重重地说了一句。 他所说的宝贵有两重意思。其一是指格罗是一条好狗,有着很高的价值。其二是指它是案件唯一的目击者。 函馆署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凶手还是没有被捕。不要说逮捕,连个影子都还没看到。 ——找到格罗! 虽然指挥系统不同,但安高还是通过方面本部下了这个命令。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格罗,至于凶手,迟早要撞在北海道南部的紧急警戒网上的。到那时候,格罗就起作用了。让它嗅一下凶手留下的鞋,不,只要让它在凶手近旁一站,它就能把人认出来。格罗是那个流浪者九死一生地从去来牛一直赶到函馆,格罗是不会认不出在它面前杀害它伙伴的凶手的。 “警方也在全力寻找格罗,目前尚未发现线索,你们的支援非常重要,因为你们和格罗是互相认识的。” 安高介绍完情况后加了这么一句。 “那么我告辞了。” 本田站起身冲安高点了点头。 “我们一定能找到它,找到以后我会跟您联系的。” “那就拜托了。噢,对了,你们是否到警察署去借一架步话机?万一警察发现格罗,还得请您们来。” “好的。” 本田走出安高的房间。 他到警察署借了架步话机,四个人各自租了辆车在大街小巷里分头寻找起来。 本田—直找到傍晚。函馆市的街道也并不怎么复杂,本田从大街找到小巷,又从小巷找到大街,四处仔细搜寻了一遍,哪儿都没碰上。 夜晚,四个人回到函馆旅馆。安高也和他们一起讨论起进行计划来。 “格罗会不会逃出函馆,向山区方向跑去了?” 安高担心地。 “我认为何这个可能性。格罗的朋友遭到杀害,也许它已陷入对人类不信任的精神状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它跑进大山的可能性就比留在城市里……” 本田推测到这里突然不作声了。 “怎么?” “格罗的朋友死了,它可不知道这里就是他们徒步旅行的终点。所以……” “你是说它可能离开函馆继续南下?” 安高失神地看了本田一眼。如果格罗不知道函馆是他们徒步旅行的终点,继续向南进发的话,它—定会跑向龟田或松前这两个半岛尖端。 “我失算了。”安高苦笑着说,“我也一直认为这里是终点。好,我马上和各地警署联系。” 安高站起来抓住电话。 还没等他拨号,电话铃响了。 安高只说了声“是我”,一声不响地听着。 “到达时间?” 安高问。 “要一架直升飞机,我亲自去。” 说完,他放下了电话。 安高回到椅子上,神情焦躁。 “他们说格罗乘上了渡轮。” “什么,格罗上了青函渡轮?” 本田不知怎么的竟坐不住了。 “听说渡轮九点抵达青森。” 安高看了—下手表,八点四十分。离渡轮到港只有二十来分钟了。 “能不能请您也和我一起去—趟青森?要是再把他弄丢了就糟了。” “那是自然,不过这时间……” “道警已和青森方面联系过了,请他们派一名爱狗的警官去保护格罗。” “是吗?” “还有,”安高站起来做动身准备,“听说格罗是混在乘客中溜上去的。不用说,肯定是有人告诉了船员,船员们搜了一番,结果在后甲板的机器后面发现了它。他们想捉住它,可是它呲着牙样子怪吓人的……” 安高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一条狗独自上船,这可是没先例的事,当然也没有适用的法律条款。听说船员已商定过了,目前暂时不管它,到青森放它自己下船。船上的报务员半开玩笑地把一条狗无票搭乘之事报告了港湾局,港湾局又把情况报告警察署。 安高笑着笑着突然敛住了。格罗是无意之中混在人群中上船的还是它凭本能知道那条船是去青森的才上去的?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神经搅动的感觉,觉得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促他意识到这是一头动物对于生的颇强的追求。 3 格罗乘上青函渡船是下午五点多。 格罗夹在人群中通过了检票口。检查员已经注意到它了。可是在他大声问着这是谁的狗的时候,格罗已经溜进里面了。里面左侧是一条通道,乘客们通过这里进入登船口。上船的人很多,格罗被裹在中间向登船口走去。 谁都没有怀疑格罗,以为它是跟着主人的。孩子们还高兴地摸摸它的脑袋,跟它逗着玩。 开始上船了。 格罗混在人群中上了舷梯,一个船员发现了它,大声喝问是谁的狗,应该把它关进笼子里作行李运。但就在那船员喝问的时候,格罗早就不见了。 狗迷路上了渡船,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碰到。不过船员们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反正它是有主人的,事后让它的主人把它关起来补票就是了。如果是无主的,大不了到时候把它关起来,到青森交给野狗捕捉员。 渡轮离港了。 船开出不大一会儿,乘客向船方提出强烈抗议了,说后甲板船员室附近伏着一条狗。责问船方为什么让狗这么上船,万一咬伤了小孩子谁负责。 船方通过广播寻找狗的主人,没有人回答。船方无奈,只好命船上的工作人员把狗关进笼子里去。 那条狗俯伏在铁栅旁。 褐色的体毛被海风吹得微微飘起。狗看着向它靠近的船员。他们一共是三令人,对狗既谈不上特别喜欢,也说不上特别厌恶。 三个人若无其事地向狗走近。 一听到狗的发威声,三个人站住了。狗注视着他们三个,眼光是平静的。或许可以说是不带表情的,然而这也正让人觉得气氛不同一般。一般说狗的眼睛是圆圆的,挺惹人喜欢,因为狗是和人类一起发展起来的,狗与人之间的亲近感形成一种无言的意志交流着。 眼前这条狗却没有这种亲近感。它不像狗,倒是有点使人想起狼。格罗与那三个船员彼此都有一种和从未见过的生物对面的感觉。 狗微微呲着牙,冷冷的白牙间泄出沉重的低鸣。 “喂,怎么办?” 船员中的一个人往后退了。 “你问我?” 回答的人也退后了。 显然,动手非得挨几口。他们可没有从国有铁路局拿即使被咬得浑身是血也非把狗关起来不可的工资。而且,这条狗奇妙地有着一种静寂感,或者说是彻底的孤寂感。船员室附近很少有乘客驻足,狗是自己找到这么个僻静的场所的。看来它丝毫没有肇事的意思。 “让它去吧!” 第三个人作出了抉择。 “到青森后打电话通知保健所。” 只能这样了。 “对,这条狗想乘船去青森,我看它一定是有什么缘故才混上船来的。把它送过去算啦。” 确实,这条狗看上去似乎是有目的地上船的。若是迷路乱窜的狗,是不会有这样深沉的表情的。 他们拉上一根绳子禁止乘客进入那个地方,问题解决了。 他们不时去看看动静,那条狗始终安安静静地伏在那里。 直到渡轮马上就要在青森港靠岸时,他们才知道这条狗的身份。由于报务员的恶作剧,他们知道了狗的名字叫格罗,格罗正在作回东京的长途旅行。而且北海道警还告诉他们格罗的一个生死与共的旅伴在函馆被害,格罗可能已失去了对人类的信任,要他们充分注意。 紧跟着第二个电报来了,说已派专人赶往青森港,要他们在专人赶到之前把格罗留在船上。 这事没有向船上的乘客公开,要是被那些爱凑热闹的人知道这条无票上船的狗就是曾经轰动新闻界的格罗,一定会蜂涌而至的。这样很可能引起不祥事件。 船靠上栈桥,乘客开始下船了。 两名船员监视着格罗,他们的责任就是不让格罗下船。 格罗一察觉到人们已经开始下船了,慢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它根本没把看守它的两个船员放在眼里,慢慢地走近他们。一个船员张开两臂,格罗一呲牙,放出一串沉重的低鸣。 那船员害怕了,往旁一躲,格罗轻松地窜了出去。 舷梯上站满了人,格罗溜进人群。那两个船员追了上来,可完全没用。格罗的动作是敏捷的,它钻进人群飞快地下了舷梯。 青森码头的样子也跟函馆差不多。 和上船时一样,格罗混在人群中若无其事地出了检票口,栈桥站内设有小卖部和候车室,那里有许多人。 受道警委托的青森县警的四名警察为以防万一,正守候在站内。这四个人都很喜欢狗,随身带着干酪和火腿。 四名警察发现了格罗。 他们唤着格罗的名字走近它,格罗听到有人叫它的名字站住了。他们把干酪递到他鼻子跟前。 格罗后退了,但没呲牙,也没出声。它只默默地抬头看着警察,像是在判断要不要防备他们。 许多人站下来围观他们捉狗。 警察觉得苗头不错,格罗该饿了。如果吃了干酪感情就算联络上了。这样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格罗带着脖圈,只要皮带串上脖圈就完事了。 格罗看着干酪和警察。 戒备心在逐渐淡下去。 “喂,好吃着呢,吃吧。” 警察弯着腰向它跨近一步。 正在这时候,格罗忽然翘起了鼻子。指向空中的鼻子稳稳地左右移动,像舔空气似的嗅着什么。鼻子停住了。 鼻子一停,格罗就呲起了牙,形象十分可怕。 警察直起腰。 格罗怒号着朝警察冲了过去,那警察以为格罗要咬他,慌忙避开,可是格罗对他毫无兴趣,箭似地朝开往上野的特快列车站台冲去。 警察追在后面。 格罗前方有两个人走着,那两个人听到警察追上来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一条狗已追到眼前,两个家伙见状急忙靠墙站定。 格罗跳跃着。 随着一串怒号,格罗咬住了一个人的手腕。那只他用来挡护身体的右手顿时鲜血淋漓。 那人发出一声怒喊,另一个家伙一掌向格罗劈去。格罗在手掌到来之前松了口,怒号着咬住了向它袭击的家伙的右脚。 鲜血染红了那家伙的裤腿。 那家伙一声惨呼,手腕淌血的家伙抬腿朝格罗猛踢。格罗往后跳开,脸上已沾满了血。它沉重地怒号着,—步一步朝那两个家伙逼去。从它前肢低低的姿势可以看出,它准备跃身扑上去。 警察摆好了射击的姿势。 “打,打呀,打死它!” 手腕鲜血淋漓的家伙大喊。 警察见状,认为只好开枪把狗打死。格罗充满杀气的眼睛直盯着那两个人,再不采取措施,这两个人会被格罗咬得半死不活的。没办法,打吧。 格罗飞快地朝警察瞥了一眼; 这一眼看出祸来了。警察瞄准格罗,扳动了双手把稳着的扳机。枪声响彻车站。 格罗一声尖厉的惨叫。 4 等安高警视正赶到青森已经十点钟了。 和他一起同行的还有牧场主本田秋彦。青森县警刑事官中烟警视正在署里等着他们。中烟和安高是熟人。安高听完了青森车站发生的事情经过。 介绍情况的就是那个没抓住格罗的警察。 “这么说子弹打中了格罗?” 安高问那警察。 “不,”那警察摇摇头,“好像没打中。” “是吗。”安高像是松了口气,点点头。那么那两人呢?” “那两个人伤得都很厉害。我准备用巡逻车把他们送到医院去,可他们拒绝了,说他们认识一个医生,还说堂堂男子汉被狗咬了一口又算得了什么。因此……” “对于那两个人的相貌、样子,你还记得吧?” 安高的双眼罩上了阴云。 “嗯,两个人都是三十来岁,个子一米六七、八,衣着很普通……” 那警察不安地看着安高和中烟,心想,莫非我做错了什么事? “中烟先生。” 安高转向中烟。 “什么事?” “能不能请你马上下令紧急搜捕这两个人?” “紧急搜捕?” “在函馆杀害和格罗一起旅行的流浪者的人就是这两个人。那里没有布置紧急警戒,因为目击者说只看见两个影子。凶手逍遥自在地上了渡船。不过上了船他的晦气也到了,格罗和他们同在一条船上。他们骗得过人,但要想骗过狗却办不到。格罗记得杀害它朋友的凶手的气味。格罗是条温顺的狗,这一点这位本田先生可以作证。它决不会无缘无故地伤人。格罗袭击了他们,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那两个人百分之百就是凶手。” “明白了,我马上布置包围圈。” 中烟起身出去。 “格罗到哪儿去了呢?” 本田不安地问。 “八成是向南,因为归巢本能在驱使着格罗。格罗也不知怎么一想竟聪明地上了船,只要一渡过海峡,己经没有什么能挡住格罗的前进了。如果说有的话,那也只能是饥饿。现在……” 现在格罗正朝着山岳地带飞奔。要不,它因为挡不住腹中饥饿,正踯躅街头巷尾寻找残羹剩饭? “怎么办?” 本田深深悔恨晚了一步。要是赶在渡船之前到达青森,格罗此刻无疑已留在自己身边了。等待着消失在青森市夜幕中的格罗的,只怕又是一场艰苦无比的长途跋涉。 “借辆巡逻车找找看吧,此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安高答道。 这时候,中烟回来了。 “布置完毕,请放心。那两个家伙手脚带着伤,标志明显,我一定把他们抓回来。和各路列车也已经联系过了,如果那两个家伙上了列车,铁道公安警会逮捕他们。此外,我已派人到市内各医疗单位调查去了。” 中烟和安高同年,和安高略肥的身材相比,中烟显得偏瘦。 “还有,我想请你们协助我们寻找格罗。” “行,一定不遗余力。” 中烟爽快地答应了。 安高则行和本田秋彦坐着巡逻车在青森市内四处搜寻。虽说青森市不算大,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又是在夜间。要想找到格罗,犹如寻找一枚掉在枯草山上的针。他们发现过几条野狗,但都不是格罗。 四处都有巡逻车在流动,国道和县道上也布上了关卡。 “格罗说不定已进入山岳地带了。” 本田焦躁不安,觉得再找也没用。格罗亲眼看见有人杀了它的朋友,正要为朋友报仇,警察又朝它开了枪。格罗是猎狗,对枪的威力是知道的。它一定陷入了对人类极度不信任的精神状态。 它会不会逃出车站后就向南飞驰而去了?如果它是从青森车站向南进发的,将通过八甲田山山麓一带。从那儿一直往前就到十和田湖地区了。 “有可能。” 安高也怀着同样的不安。可是安高对格罗曾挨近过警察手里的干酩这个现象寄托了一点希望,这个行动说明格罗已经饿极了,因此它目前在市内找东西吃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安高叼着香烟看着窗外。 当年当刑警时的推测力渐渐恢复了——他思考起这桩凶杀事件的背景来。 听说被杀的中年男子曾流落到去来牛这么个穷村子,住在小窝棚里替渔民当过一阵子帮工。他在海边救了濒死的格罗,后来便和格罗一起踏上了去东京的旅途。在途中他吃了不少苦头,最后因为救了两个遭歹徒凌辱的姑娘,格罗和他的照片被登上了报纸。看到报纸以后两个杀手赶来了。那两个家伙八成是从东京来的。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说明那个被杀的流浪者不是个简单人物,他是因为什么原因逃亡在外的?此人究竟是什么人?还有,杀害他的两个凶手又是哪个组织的? 安高发现这桩杀害流浪者事件的背景很复杂。 巡逻车上的无线电话呼叫安高。电话是县警本部打来的。 全市所有的医疗机构都已查问过了,没有曾治过咬伤的医师。此外,电话还告诉安高,各列车公安警也报告没有发现该人物,搜查、盘问仍在继续中。 “会不会已经逃离本市了?” 开车的警察问。 “怎么说呢……” 安高含糊其词。 逃离本市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安高凭直觉感到案子背景非同小可,派遣杀手的组织也绝非泛泛之辈。他们在流浪者的照片上报的当天晚上就在函馆找到了他,并且把他杀了。 从办事的速度看,这个组织很可能在函馆和青森安排了别动队,万一有情况就把这两个人保护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两个凶手不是早已逃之夭夭,就是潜入青森市的地下避风头去了。 巡逻车在黑暗中缓缓滑行,快十一点了。 无线电话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一个紧急命令: “全体巡逻车注意!立即到一万石码头集合!立即到一万石码头集合!” 发令的语气斩钉截铁。 5 一万石码头是中心码头的名字,位于青森港顶端,是个三千吨级的深水码头。 十点多,有几个年轻人在码头上夜钓。 一条狗在码头上走着,狗是从鱼市场方向过来的,那一带有许多个渔业单位的仓库。狗衔着一件件大大的东西,看上去像是金枪鱼骨头。狗在一个仓库的阴影里伏下来开始啃那骨头。 几个年轻人没把狗当回事,以为是一条饿了的流浪犬。 一辆小汽车驰近。 远处的码头上停着一条巡逻船,它前面是一条靠了岸的大型货船。小汽车在年轻人附近停下后,从车里下来两个男人朝货轮走去。没等他们走到一半,年轻人忽然听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怒号。他们回首一看,被弧光灯照得白亮白亮的码头上,刚才见过的那条狗正箭似地狂奔着。 怒号就是那条狗发出来的。 狗向那两个人飞也似地追上去。 那两个人站住了,回头看看狗,白色的灯光照着他们的脸,那两个人的表情似乎都很紧张。 “喂,你们看!” 一直在观察的一个小伙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那两个人同时从怀里拔出匕首,匕首的刃身在灯光下一闪。两个人弯下腰摆好了姿势。 狗一下子就追上了他们,在离他们三米左右的地方站住了。狗的怒号声越来越急剧,声音里充满了仇恨。那条狗很大,背毛逆立,身体显得越发粗大了。 狗一步一步朝它们逼近去。只见它脑袋压得低低的,慢慢地从右迂回上去。 “要动手了!” 小伙子低喊一声。 它没说哪一方要动手,双方都是这样。狗面对着这两个手持利刃的家伙丝毫没有害怕、退却的意思,怒号着一步一步慢慢逼上去,那副非把两个人咬倒不可的架势着实有点吓人。小伙子暗想,我要是被这么一条狗盯上准没命了。 那两个男人也是杀气腾腾。他们手握匕首,也朝着那条狗逼上去,大有狗一跳上来便一刀宰了它的气势。 “喂,那条狗不是……” 小伙子中有一个人想起了电视新闻——和流浪者结伴旅行的狗……无票上船渡过津轻海峡的狗……在车站袭击两个男人,被警察开枪打跑的狗…… “混蛋!” 一个人大喝一声朝狗扑去,狗刷地往后一退。这时候,车上的司机赶来助阵了。三个人站成一列,一面威胁着狗一面后退,看来像是想上车逃走。 “快逃吧!” 一个小伙子颤声地对他的伙伴说。如果狗进攻的对象是函馆杀害杀流浪者的凶手,自己作为这个场面的目击者也有可能遭殃。 两个小伙子扔掉钓具拔腿就跑。起跑前瞥见的情景深深地印入了他们脑子里——狗逼着那三个后退的人,紧盯着那三个人的双眼在灯光下发着狼似的冷光。碧绿的光。 安高则行赶到一万石码头时,码头上早已布满了警察。 中烟警视来了。 作为目击者的两个小伙子也在。 安高听中烟介绍情况。 “只要记得车号,问题马上就能解决,可是……” 中烟不无遗憾地说。 小伙子们没有记住车号,只记得是什么车种。 “可是,这样一来那两个家伙还在市内这一点是清楚了。只要加强各路的盘查总能把他们抓到的。” “那条货轮……” 安高发现货轮不见了。 “说来倒也是。” 中烟看了看码头,中烟没注意货轮的离港。那条货轮和事件既不能说有关,也不能说无关,而且凶手是潜伏在市内的。 “能不能把县警的直升飞机喊到这儿来?” 安高说。 “直升飞机?” “是的。为保险起见,我想赶到那条船上去看看。” “好吧。” 中烟抓起无线电话。 安高请旁边的一个警察去查问一下货轮的船籍。那警察点点头乘上巡逻车去了。 二十分钟以后直升飞机降落在码头上。在这以前那条货轮的船籍也通过港湾事务所查清了…… 荣光丸,二千五百吨级,目的地小樽港。 安高请中烟继续让本田秋彦乘巡逻车寻找格罗,上了直升飞机。 中烟目送着他。现在的安高则行已经没有二十几年前在警察厅当秘密搜查员时的那股精悍味道了,而且人也发胖了。但是从安高能为一桩并非他分内的案子从函馆飞来,如今又不辞辛劳地飞上夜海的行动中,中烟看出了自己和安高之间的距离。 直升飞机一口气飞出海峡,二十分钟以后便追上了荣光丸。 安高在甲板上降落,安高一下去,直升飞机马上飞走了。 船员们以为出了什么事,都涌上甲板,安高找到船长,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估计一定是有人收了钱,准备把他们搭到小樽去的,我想了解一下真相,如果肯说出来的话……” “明白了。” 老船长没让安高把话说完。 他用内线电话告诉甲板长,让全体人员到餐厅集合。 “请跟我一起去。” 老船长命令停机,留下值班的,和安高一起到了下面餐厅。餐厅里聚集着十几个船员。 老船长把安高介绍了一下,说明了让大家集合的理由。 “拿了钱的人请自己报出名来。海上男儿可不许学那种卑劣行径,私下受了人家好处,受了就受了吧,只要报出名来,我也不再追究了。警察只是想知道对方是谁,要是藏头缩脑地不说,可别怪我不客气。” 老船长声色俱厉,威压当场。也许是被这股威势镇住了吧,一个人举了手。那人叫加藤,是个二等轮机手。 “原来是你?这头蠢驴!唔,既然你主动站了出来,那也还算像话。还不快把事情说清楚!” 不知道老船长这是在发火还是在称赞。 加藤出列。 晚上九点左右,离启航还有一点时间,加藤从城里回到码头。正要上船,被一个人喊住了。喊住他的是个中年男子。那人知道加藤是轮机手后,要求加藤帮他带两个人到小樽去,说把人藏在轮机室里谁也发现不了。那人拿五万元给加藤,船到了小樽时再给他五万元。 加藤想,这又不是偷渡,带两个人到小樽就能进账十万元,这钱实在好赚不过,就答应了。 “那两个人有没有什么特征?” 安高目不转腈地盯着加藤,眼光是平静的。如今的安高已没有了锋芒。他绝不会盛气凌人地发火,再重大的事情他都处之以温厚的态度。不过,柔和高厚和麻木迟钝并非同义词。 当上警视正、刑事官后自然忘却了的侦探风采正不断恢复,曾被誉为警视厅一把快刀的过去正如急涨的满潮似地涌了上来。 “那个人下巴的这个地方有个伤疤……” 加藤比划着自己的下巴说。 “此外呢?” “其它,其它就没有了。” 加藤两眼看着空间,拼命回忆着那人的相貌回答说。 “谢谢,你帮了我们大忙。” “呃——,我收下的钱怎么办?” “用它请大家吃一顿不就完了?” 安高微微露出了笑容。 安高乘上来接他的直升飞机,回到县警已是十一月二日凌晨三点多了。 凶手还未落网。中烟警视和平塚搜查一科科长在等着他。 安高把那人的相貌介绍了一下 “这人我知道。” 平塚说。 “是谁?” “他叫后藤洋三,是参议院主席远泽要一的私人秘书。此人出生在青森县,远泽的地盘也是这一带……” 平塚表情郁闷,看着中烟和安高。 “远泽要一?……” 安高自语道。远泽是第一保守党的三朝元老,曾历任数届议会委员长,最终当上了参议院主席。目前正是参议院改选的高xdx潮,远泽将在全国选区再次参加竞选。 屋子里气氛沉重。 6 十一月二日傍晚,北守礼子从家里动身了。 “真是说不过去,你看我这副窝囊样子。你一定得好好把格罗找回来。” 北守数重在门口嘱咐妻子说。 为了寻找格罗,妻子礼子将乘夜航班机到青森去。要是能去的话,北守真想自己去。可是身体还上着石膏,带着石膏出远门总不是一回事。别的不说,即使到了青森,也无法开车去找格罗。 格罗偷偷乘上青函渡轮到了青森的事是赶到函馆去的本田秋彦告诉他的,说格罗混在人群中上了渡轮,在青森车站发现了杀害它朋友的凶手,最后被警察开枪赶走,在夜晚的青森街道上失踪了。 格罗是奔南方而来的!北守一想到格罗,简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了。虽然不知道格罗在青森会选择那一条路线南下,但摆在格罗面前的不外是一片荒漠无边的大地,有山脉、森林、平原和无数个城镇。 格罗穿过这些连绵不断的大山、森林、平原、饿着肚子像一头饿狼似地一路流浪而来的样子仿佛就浮现在他眼前。 “别担心,我一定把格罗找到,把它带回家来。” 礼子安慰丈夫。 “那就拜托你了。” “我走了。” 礼子乘上出租汽车。 能不能找到格罗,礼子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格罗亲眼看见朋友被人杀害,警察又向它开枪,它对人类已失去了信任,据说警察正在四处寻找格罗,因为格罗是辨别凶手唯一的活“证人”。可是对于格罗来说凡追寻它的都是敌人。它不知道警察会保护它。 她觉得格罗要是还在青森市,那倒是有可能找到的。可如果它离开了青森进了山岳地带,那相遇的可能性就等于零了。 格罗的生死会不会就取决于它是否还在青森?礼子不安地想。要是格罗跑进了山岳地带,也许会饿死,精疲力尽地走上公路,又很可能被汽车压死。礼子越想越怕。 不过她也有乐观的一面。如果格罗还在青森市,自己的搜索效果和别人就大不相同,因为她对格罗是有吸引力的。说不定格罗会嗅到自己溶在空气中的气味,吠叫着向她跑来。 即使不是这样,牢固地拴在礼子和格罗之间的强有力的纽带也会引导格罗本能的行动,使它找到她。 礼子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一点上。 到机场了。 无论机场大门,还是在大门上车的汽车口,有一个男人始终不离礼子身旁。那人是个高个子,看样子有三十五六岁。礼子没把他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个见了女人便想搭七搭八的无赖。 礼子从汽车上了飞机,那人也跟着她上了飞机。飞机是ys2型,不定座。礼子看出那人想坐在自己身边,不过她懒得拒绝。如果他搭上腔,不理他就是了。 她捡了个窗边的位子坐下。 果然不出所料,那个男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礼子朝那男人瞥了一眼,目光冷峻,想就此堵住对方的意图。 那男人也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 礼子马上把视线收了回来。从对方那知识分子型,但不带一丝暖意的相貌中,礼子判断不出来他从事的职业。 “您是北守礼子女士吧?” 那人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礼子感到脊梁有点发冷。 那人无言地递过一张名片。 警察厅刑事局搜查第一科,藏田弘行 名片是这么印的。 “您是警察,为什么……” 北守礼子看了看藏田。知道对方是警察后,对他那副冷若冰霜的相貌就不再感到奇怪了。 “我打电话到府上去,知道您出门找格罗去了。” “可您怎么知道我就是北守?” “我问了您丈夫您的容貌和服饰打扮。” “他怎么说?” “他说您的腿长长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谢谢。” 听了藏田这句顺耳的话,礼子开心了。 “我们已经弄清楚府上格罗的朋友、那个流浪者的身份。” “……” 礼子默默地看着藏田。 “那人叫永山雄吉,原通产省航空局武器科科长。” “通产省武器科长?” “是的。” “那位永山先生怎么住到去来牛海边的小窝栅里去了?” “这正是我现在要调查的。” 飞机滑上了跑道。 警方是下午才知道在函馆被杀害的流浪者就是永山雄吉的,原因是永山的妻子跟他们联系说被害者是他的丈夫。 身任通产省要职的永山在某一天突然失踪了,事先也没有向通产省递过辞职报告。知道这个情况后,警视厅开始了行动。从武器科长这个要职看,警视厅认为永山杀害事件背后一定隐藏着大人物。 藏田是今天傍晚知道这件事的。刑事局长把他喊去,命令他和警视厅分别调查这个案件,要求他必须在警视厅之前掌握事件的全貌,而且调查必须秘密进行。 ——这里面有文章。 藏田意识到了这一点。刑事局长下令秘密侦查,无疑是因为政府首脑机构害怕事态扩大,引起社会舆论。 藏田经手的案子有许多都是在黑暗中了结的。或者看了调查报告后,首脑机构来个偷梁换柱,使它变成一桩性质完全不同的事件。 对这一套藏田已经习惯了。 藏田已调查了永山雄吉的职务背景。目前的日本是不能对外出口武器的,出口武器有三条原则: 一、对巴黎统筹委员会禁止向其提供兵器的各社会主义国家不能出口。 二、对国际纠纷当事国不能提供武器。 三、对于其它诸国也应持谨慎态度。 事实上武器出口是不可能的。 但在统计数字上仍有出口现象。比如归还苏联的米格25,理论上就算是出口的。日本官宪持枪出国时,出去时以武器出口论,回来时作进口看待。向停泊在海外的自卫舰输送因故障而调换的零件也算是武器出口。 就这样,出口只是纯理论性的,实际上并没有武器出口。不言而喻,永山的工作只是经管武器的进口。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 永山的突然失踪,背景必然是贪污事件。从永山的照片上报纸的第二天,他就遇害的现象看,一定有哪个组织一直在追寻他,而他也是知道这个情况才销声匿迹的。贪污的背景就在这里。 刑事局长秘密侦察令的原因也在这里。 ——莫非他们在搞秘密出口武器? 不能说没有可能。日本目前除了核武器以外什么武器都造。东南亚以及中东各国都想买这些武器,有的通过商社,有的直接向通产省航空局武器科提出申请。因为武器出口三原则的存在,生意一笔都没做成过。——这是通产省的回答。 可是,最近国际刑事警察机构派了三个斯里兰卡的刑警到日本,在警察厅的支持下正进行调查,目的是查清商社的武器出口情况。他们怀疑某商社从美国买了武器,通过有业务关系的斯里兰卡共和国的企业把坦克和子弹运到了中东某国。 对国际刑警机构的委托,一般总是发文调查一下就完了,直接派员协助是极少的异例。 他们怀疑盘踞在中东地区的武器商和日本的商社已勾结在一起了。 这样一个武器出口的漩涡,会不会还牵涉到日本的武器? 如果是这样的话,身为通产省航空局武器科长的永山雄吉是完全有可能被当作灭口对象的。 藏田分析着背景的复杂程度。 “那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格罗的那个朋友好像被卷进了一个复杂的事件中,这礼子也明白,但她不明白警察为什么找她。 “目前的关键问题是杀害永山的那两个凶手属于哪个组织,不找到那两个人事件就无法弄清。认识这两个人的只有格罗。即使我们抓到两个手脚被咬伤的嫌疑分子,如果他们矢口否定,我们就没辙了。但如有格罗在,他们就无法抵赖。” “嗯。” 这点道理礼子也明白。听说北海道警的那个安高刑事官也是出于同样的想法在寻找格罗。 “那两个凶手所属的组织很可能会对格罗下毒手。” “对格罗下毒手?” 飞机在全速起跑。 “根据至今发生的一系列情况看,只要把格罗干掉,那个组织就可以高枕无忧,永远消失在黑暗之中,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藏田把嘴凑近礼子耳边说。 “所以您找到我?” “是的,必须在他们下手之前把格罗找到。” 飞机离开了地面。 空中已是一片黑夜。 7 安高则行醒来已是近午时分了。 这个住处是青森县警的中烟警视为他安排的。他早上七点钟上的床,原打算睡两个小时就起来,不料一觉竞睡了五个来钟头。 老了!安高苦笑一声。自以为自己还正在壮年期,可熬了一个夜就累成了这副样子。 他打电话到县警。 接电话的是平塚搜查第一科长。 平塚劲头十足,说他们的包围网天衣无缝,警署已全员出劝,最迟到傍晚凶手一定能落网。 “格罗方面有没有消息?” “关于这件事,北海道的本田秋彦要我代他向您问好,他已经回去了。因为格罗的主人北守礼子昨夜到了青森,这事儿就交给她了。目前北守礼子正坐着巡逻车在市内搜寻。” “这事真给你们添麻烦了。”安高道谢说,“这桩案子本来是道警的事,青森县警算是够帮忙的了。” “没什么,彼此,彼此。” “谢谢。对了,昨天夜里提到的那个后藤洋三——” 后藤洋三就是那个想利用货轮荣光丸帮凶手逃到小樽去的人。 “听说昨夜就去了秋田。那个远泽要一今天下午要来本市进行竞选演说,他好像是到十和田湖去接他的。反正……” “远泽来青森的事可靠吗?” “可靠,听说县知事还要和远泽同乘竞选车,为他大捧其场。我们还有维持现场秩序的任务,说什么人家也是原参议院主席嘛。” “够你们忙的了。我一会儿就去那儿。” 安高切断电话。 他又给道警本部长挂了电话。 道警本部长细江十五郎的官阶是警视监,比安高高两阶。 “辛苦啦!”电话里传来细江宏亮的大嗓门,“我派个人去替你怎么样?派个年轻人去……” “我已经老了吗?” 安高点上香烟。 “至少已经不是扮演深夜乘直升飞机飞出海峡的角色的年龄啦。” “我觉得这样对我的身体倒反而有好处。” “不管怎么说,我得派个探员……” “细江兄!”安高打断他的话说,“我想暂时不当一段时间刑事官。” “到什么时候?” “怎么说呢?” “发什么傻,你想一直追踪下去?” “我只是想把事情弄弄清楚,最后还是由年轻人出马。我可不是想立什么功啊。” “那还用你说。你这个刑事官大显身手去吧,看下面那班探员不啐你。” “好啦,我会恰如其分的。” 恰如其分什么?是恰如其分地追踪下去?还是恰如其分地退出身来?安高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不知为什么,安高总觉得自己已很难放下这桩案子。 昨夜他知道了那个流浪汉是原通产省航空局武器科长永山雄吉。这个永山为什么突然失踪,住进了穷村去来牛海边的小窝棚? 其背景是什么? 还有那条叫格罗的狗,它从中标津镇跑到去来牛,后来又和永山结伴到函馆。永山在函馆被害,它又发挥了奇妙的能力溜上渡轮踏上了本土。 安高就是被格罗劲烈的归巢本能吸引住了才介入这个事件的。他觉得只要不弄清格罗的下落,自己是无法平心静气地抽身而回的。 安高开始刮胡子。 有人敲门。 “请进。” 刮胡子的事没停下来。 进来一个高个男人,身影映在镜子里。 “你是谁?” “刑事局长相泽向您问好,我就是为传这个口信而来的。” “相泽?好,你请坐。” 安高洗完手转向来客。 “是的。想查清永山雄吉的背景。” “辛苦啦。” 藏田有着精悍的风貌。安高想起了藏田这个年龄时的自己。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啦。 “相泽先生身体好吗?” 安高一面说一面做起了出门的准备。 “他很好。” 藏田观察着安高。听说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可并不见怎么老态。个子高高的,因为略胖,动作看去有些迟钝。从相泽局长嘴里听到的安高的过去,在眼面前这个人身上已荡然无存,他丝毫没有锋芒,只是若说他柔和的外表不过是个假象,倒说不定有几分道理。世界上本来就存在着外露的锋芒和内含的锋芒。 安高收拾完毕,两人并肩出去了。 下午两点。 安高则行来到设在县厅附近的远泽要一的竞选事务所。 远泽已经到了。新闻记者、后援会员把屋子挤得满进满出,煞是热闹。 安高让一个戴臂章的人去把后藤洋三找来,后藤洋三是个中等个子的中年人,相貌和荣光丸轮机手所说完全一致。 “你想通过荣光丸让两个凶害永山雄吉的嫌疑犯逃到小樽去?” “你在说什么?” 后藤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别装蒜了,要不要让荣光丸那个轮机手和你对对质?” 这时候,身披竞选斜带的远泽要一挤了进来。 “喂,你打算破坏我的竞选活动还是怎么的?” 远泽气势汹汹地间。 “不……” “住嘴!我已经从县警那儿听说了,说什么我的秘书后藤想放走杀人犯。你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来破坏我的竞选的?现在正是竞选最紧张的时候,这一点你恐怕不会不知道吧?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你竟端出这么一件事来凑热闹,天下相貌相像的多着哪!再说你的态度也太不像话。你这是存心捣蛋,是阴谋!” 远泽皱纹深现的脸上怒气冲冲。在身经百战的政界老手远泽看来,小小一个警视正根本用不着放在眼里。 “……” 安高默默地看着远泽。他这是真的以为有人在破坏他的竞选而发火,还是为了包庇后藤洋三演的戏?安高冷静思考着。 “把县知事叫来,还有县警本部长!” 远泽命令手下人说。 “另外,再给我接通警察厅长官!” 远泽的口气冷冷的。这是一种残忍的、政治家特有的威胁的口气。 “报出你的姓名和官职。” 远泽慢腔慢调地说,盯着安高的眼光里却流露出盛气凌人的气势。 8 安高则行报出了自己的官职和姓名。 “破坏竞选是什么罪名你是清楚的啰?” 远泽要一冷冷地问道。 “知道。” “有胆量。”远泽微微一笑,“你官职升到警视正,退职也已经是眼前的事了。在退职以前还不怕丢了饭碗,我佩服你的胆量。” “远泽先生。” 安高两手仍然插在风衣口袋里。 “怎么说?” “您也是个任过参议院主席的政治家,我相信您是能理解警察的工作的,而且您自然也知道无端干涉警察执行公务对您没有好处。” “还不住嘴!” 远泽神色骤变。 “你有什么资格,竟敢教训起我来了?难道你除了破坏竞选还想愚弄我?” “我想忠告您一句,如果您以为搬出竞选的王牌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那可就错了。我这是在执行公务。” 安高不动声色地说。 远泽手下的人把安高团团围了起来,气氛相当紧张。远泽是保守党的重要人物,青森县知事就是远泽派阀的一员。 在这儿,远泽的势力大得无法估计。如今安高竟敢责难远泽,四周自然要一片杀气了。 “看来你是存心来闹事的了?” 远泽的声音一沉。 “我只是想以杀害永山雄吉嫌疑犯的名义审讯后藤洋三,您却硬把这说成是破坏竞选……” “您这是非要把这场戏演下去了?” “这是我的职责。” 安高既没有激奋,也没有悲怆感,当了一辈子警察见过的事多了,也就练出来了。若换上普通的探警,被远泽这么一喝,肯定得软下去,可对于安高来说恫吓根本不起作用。 “那好,把逮捕证拿出来看看。” “我没有逮捕证,我只是来问一些情况的。” “那就请回吧。” “不行。” “嗬!”远泽脸上横肉一抖,“你准备怎样?” “把后藤洋三带到警察署去。” “笑话!给他点颜色看看!” 远泽要一扫了众人一眼,眼光的含义是十分明显的。 喽罗们的圈子缩小了。 “喂,怎么样?怎么不行使国家权力?” 远泽挖苦说。 安高默不作声地站着。后藤洋三在远泽背后,远泽身边也围满着撮臂捧屁的吹鼓手。如果要带走后藤,必须先把远泽推开。老奸巨滑的远泽正等着安高上前。安高一上去他八成会一把扭住安高,如果稍稍用力一甩,他肯定会故意仰八叉地往地上一倒,然后死死地以破坏竞选和暴行罪提出起诉。 远泽是为了包庇后藤洋三才抬出破坏竞选这块牌子来的,从一开始就有这个动机。远泽这么不择手段地保护后藤的背景是什么? 安高没有动。 永山雄吉是通产省航空局武器科长,永山被害,两名凶手逃到青森后找到后藤,后藤就为他们的逃跑作了安排;如今又蹦出个原参议院主席远泽要一挡在前面不让后藤被警察带走。 这么说,莫非远泽和永山雄吉凶杀案有牵涉? “怎么,像个木头人似的站着就算执行公务了?我看你还是跪地求饶,求我饶恕你破坏竞选的罪行,乖乖儿地走吧。” 远泽得意洋洋。他以为安高站在那儿不动是害怕了。要是这样的话他的计策便无法得逞,因此拚命挖苦、挑逗,想促使安高构成暴力行为。 “你出来,后藤。” 安高从口袋里抽出两手,指着后藤说。 “你过来怎么样?” 远泽挑衅道。 安高心想,看样子不得不出手了。一出手就很可能落入远泽的圈套,弄得不好连饭碗都得砸,但绝对不能就此退却。自己又不是—个普普通通的探员,不算数也是个堂堂正正的警视正。安高的双肩还担着警察的面子。 安高跨上前去。 人们随之而动。 “远泽先生,能不能请您让开点?” “把我推开不就得了?” 远泽说着就朝安高胸部打来。 安高早就料到他会来这一手,抓住远泽打过来的右臂轻轻一推。远泽甩开他的手腕一把扭住安高,安高把他推开。就像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似地,远泽仰面退了几步,撞在旁边一张桌子上,然后装着是反弹开来的惯力,自己拿脑袋往桌子上砰的撞了一下。 “好哇,你竟敢打人!” 远泽的声音里带着残忍的喜悦。 安高见状,立刻明白了这桩案子确实非同寻常。远泽为了庇护后藤和那两个凶手居然连这把老骨头都豁出来了。他这绝不是什么侠义肝胆或耍酒疯。 安高的脸微微发青。 “别让这家伙跑了!” 远泽大叫。 远泽的手下扭住安高,把他按倒在地。 正在这时候,县知事和县警本部长赶到了。 县知事叫植村常吉,五十多岁,绷着一张黑脸。 植村知事让远泽手下的那批帮手先出去。 “把这个人抓起来。” 远泽指示永濑县警本部长。 永濑面有不悦。安高认识永濑,不仅仅是永濑,一般县的县警上层人物都和他是知己朋友,因为都曾在警察厅共过事。 “我控告这个人犯了破坏竞选和特别公务员暴行罪!” 远泽面红脖子粗。 “知道了。” 永濑朝安高点点头。 “你来一下。” 安高见永濑这么说,便走出屋子。 永濑走到马路上停住了脚步。 “这儿的事就交给我吧,怎么样?” 永濑叼上一支烟。 “以妨碍执行公务的名义是可以抓他几个的。” 安高也取出香烟。 “不,”永濑摇摇头,“这得看对方是什么人。我看暂时还是大事化小为好……” “如果你能把后藤洋三给我带来,这事算了也行。如果这一点办不到,我可不走。” 安高下了决心。这里是青森县警的管区,来太硬的不行。但根据永濑的态度,可以以道警的名义担保向法院请求后藤洋三的逮捕证。至于请求书上要求的证据资料,有荣光丸那个船员的证言就足够了。 “这我可以想想办法。” 永濑也有自己的处境,不能无视道警的协助请求。 “好,这事就拜托你了。” “好吧。请您先回县警。” 永濑说完转身离去。 安高目送着永濑瘦长的背影走远,也举步走了。 第四章 暴行 1 安高则行回到县警本部。 他在走廊上迎面碰上青森县刑事官中烟警视。 “安高,你来一下。” 中烟把安高邀进小会议室。 “刚才道警来电话,说那个荣光丸上的加藤在小樽港被人杀害了。” “荣光丸的加藤?” 安高挺起了埋在沙发里的背。 “荣光丸是今天早上驶进小樽港的,据说加藤的尸体躺在码头仓库后面,好像被杀还不到一小时。” “是吗?” 安高把视线投向窗外。 他很后悔。二等轮机手加藤受后藤洋三之托准备把那两名凶手搭到小樽去,然由于格罗的出现,那两名凶手没能上船,但总算浮出后藤这个人物来了。 然而正在要审讯后藤的关键时刻,加藤被干掉了。安高后悔没注意保护加藤,加藤一死,手里的王牌就没了,要是后藤来个一问三不知,一点都奈何不了他。 已经无法和后藤交锋了。 ——远泽要一? 他又回想起远泽要一穷凶极恶的样子来。知道后藤洋三的名字还是今天凌晨的事。后藤到十和田湖去接远泽,他得知警察已盯上荣光丸,便把事情给远泽说了,结果觉得只有杀了那个船员了事。 他们就给专干暗杀的组织下了指令。 远泽和后藤一直在等杀手的消息。万一杀害加藤的事一时无法进行,远泽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后藤交给警察的。他这是在一面拼命掩护后藤,一面等待暗杀成功的消息。 “看来这个案子背景很复杂啊。” 中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唔。” “我总觉得这事不久就会轰动整个政界。” “好像是的。” 安高无精打采地答道。从函馆追到这里的事件眼看着就要冰消瓦解。不,这不是瓦解,是埋葬。在弄到荣光丸的加藤的证言时,安高已到了离猎物一百来米的地方;而在根据下巴上的伤疤找到加藤时,他觉得自己和猎物只有五十步之隔了。 如今,猎物消失了。 剩下的只是被格罗咬伤右脚和右手的两个家伙。这两个家伙潜伏在青森市内,可警察能抓住他们吗? “寻找格罗的事怎么样了?” 安高问道。即使那两个凶手被捕,如果没有格罗的确认,这是不能断定他们是凶手的。 他突然担心起格罗来了。 “听说它的主人北守礼子已下了巡逻车。她估计格罗已离开市内进了山岳地带,租了辆车赶去了。” “能不能请巡逻车找一找北守礼子的车,我想见见她。” 不知为什么安高心里突然涌起了不安。虽然说不出什么理由,安高常常会对事物产生某种预感。 北守礼子离开青森市驱车在通往十和田湖的主道上疾驰。路直通八甲田山山麓。那里是一片宽广的自然公园,有池沼、温泉、溪流。 礼子认为格罗是穿过八甲田山山麓南下了。它不可能总是留在青森市,它曾从北海道的中标津一直顽强地步行到去来牛海滨的事实说明了这一点。劲烈的归巢本能正在驱使着格罗向南进发。正因为这种本能的存在才使它聪明地上了青函渡轮。 听说格罗曾在青森的一万石码头啃过一顿金枪鱼骨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它已经填饱了肚子,没有理由还继续呆在青森市内。此刻它很可能正在山岳地带一路飞奔着。 在到青森以前,礼子认为自己是有可能找到格罗的。礼子和格罗之间有一条特殊的纽带,礼子相信这条纽带有着促使她们相遇的力量,可是到现地一看,礼子的自信渐渐崩溃了。希望太渺茫了,观念毕竟只是观念。 礼子驱车直奔八甲田山,意气是消沉的。 车开始爬坡了。 离爬山道五十米左右有一条河。 此时,格罗正在河堤上朝大山飞奔。 礼子没有发现。 格罗也没有觉察礼子驾车驰去。 若在夏天,格罗也许能捉住车中随风飘出的礼子的气味,可眼下是十一月,车窗关得紧紧的。 格罗一面跑一面看着礼子的车。后面一百米左右开着一辆小汽车。车里坐着三个男人。格罗当然不会知道车里的三个男人是盯着礼子的车一路跟踪面来的。 礼子也毫无察觉。 坐在跟踪车助手座上的—个男人突然叫停车。 那人发现了在左边河堤上草丛中时隐时现飞奔的格罗。究竟是不是格罗,不管是那家伙还是他的同伙谁也不清楚,他们只知道格罗的身材和毛色是什么样子。 “那条狗就是?” 开车的家伙问。 “我看很像,太像了,而且这条狗不是正在朝山里奔吗?百分之九十九就是格罗!什么?就是弄错了又怎么样?干掉它!” 助手席上的人答道。 车速加快。在超过格罗的地方,车停住了。三个人弃车跑上草地朝河堤扑去。 格罗看着他们,见这三个人正飞跑着想堵住它的去路。 格罗已失去了对人类的信任,这三个人若是走着倒也没什么,可如今是正冲自己这面飞奔而来。它本能地察觉到这三个人对它有危险。 格罗全力疾奔。 “糟了,它要逃!” 三个家伙开始往河堤上爬上来。就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格罗的身影一掠而过。其中有个家伙拿着一支消音手枪,那人双手把枪瞄准格罗。这是个偏僻的处所,其余两个家伙四下张望,看有没有目击者,四周没人。 “快,开枪!” 那两个人围住持枪的家伙。 那人一连开了四枪。 一颗子弹擦着了格罗的背,格罗没命地朝山里狂奔。再跑七八十米就是森林了。 那三个家伙一看没打中,气喘吁吁地爬上堤来。等他们爬到河堤上,格罗已进了森林。 “妈的!” 持枪的家伙狠狠地骂道。 “我倒有个好主意。”刚才坐在助手席上的人说:“抓住那个叫什么北守礼子的女人。只要把那女人抓在手里,说不定什么时候格罗自己找上门来。不然,狗和那女人是朝同一方向去的,事情要糟!” “对,追!” 拿枪的家伙一声令下,三个人奔下河堤。 他们上了车,风驰电掣地追了上去。 北守礼子在爬山道途中的公园里停了车,走下车来。这是个铺满草皮的自然公园,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很有些热带干草原的情调。站在这里一眼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要是格罗正在这片草坪上飞奔着朝我跑来那该有多好!礼子怔怔地想着她那说不出是妄想还是愿望的心事。 一辆车上来了。 那辆车在礼子身旁停住,走下两个男人。礼子认为他们也是眺望风景的,可事实上不是,那两个家伙走近礼子,其中一个猛地朝礼子心窝一拳击去。礼子呻吟着弯下了身子,视界消失了。另一个抱住礼子拖进车去。 “嗨,身材还满不错哩。” 那家伙对他的同伙说,声音轻浮下流。 2 十一月二日傍晚,北守礼子租用的车被发现了。 车是警方的巡逻车发现的。 八甲田山缆车基地附近的萱野茶室公园一角有一辆被人抛弃的小汽车,车门开着,钥匙也插在车上。 当时安高则行在县警本部。正巧,县警本部门口正在举行竞选演说,演说者是远泽要一。远泽站在一辆小型卡车顶上,唾沫四溅,唁唁狂吠。这个惯弄权术的政棍果然练出了一副伶牙俐齿。可是话说得越好听,两只手也越脏。人人如此,并不新鲜。 安高站在窗边听着,心想,这班人捣鼓着的政治究竟是什么东西?据说竞选是民主主义的根本,可安高觉得如今竞选本身已经成了一种恶作剧。安高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人就是这样,如果光是他一个人那是真实的;两个人便产生矛盾,三个人产生分裂,四个人便要产生对立了。 安高站在百叶窗后张望着外面的情景,高而微胖的身材很有几分威严,可是他那侧脸上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 远泽要一的车上还坐着青森县知事植村。几辆小汽车簇拥着竞选人的车,还有担任警戒的巡逻车。排场气势够大的了。 远泽的当选是必然的,一当选他就是参议院的中心人物。安高又想起远泽用脑袋撞桌子的事来。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事都干,远泽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且演起戏来还不怕过头。 竞选一结束,远泽百分之九十九是会对警察厅施加压力的。为把安高从警察部门赶出去,他是会不遗余力的。他的压力很可能奏效。对此安高并不害怕,即使被迫离开警察部门,安度余生这点积蓄还是有的。但他不打算默然离去。这么多年来,安高就是作为一个警官生活过来的,别的他什么也不懂,但对于追查罪犯他是很自负的。 目前他是刑事官,职务是调整各警察署之间的工作。但是他以前可是个专搞开刑事侦破的,有着被誉为一级搜查官的历史。安高已打定主意,作为对远泽把他挤出警察部门的反击,他非把远泽搬倒不可。安高准备拼出所有的力气看一看最终到底是参议院首要人物胜,还是一个小小的警视正胜。不管怎么说他安高是绝不会轻易服输的。 青森县警刑事官中烟警视进来了。 “嘿,远泽可真卖劲啊。” 安高听到中烟的声音回过头来。在转过头来的一刹那间,安高脑子里似乎闪过一个什么念头。他总觉得那是个非常有价值的念头,把视线在空间停留了一会儿,回忆那闪光似的一闪而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念头,结果没有成功。 “你怎么啦?” “啊,没什么?” 安高摇摇头。 “巡逻车来消息了,出了个怪现象。” “嗬?” “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说突然出现了不少捕野狗的人。” “捕野狗的?” “是的,他们回答警察说他们是日本动物爱护协会以预支现金的方式雇来的,对象是寻找格罗,目的是把它保护起来。” “……” “还有,巡逻车在萱野茶室发现一辆被抛弃的出租小汽车,结果查明借者是北守礼子。” “北守礼子?” “是的。” 中烟点点头,只见安高温厚的表情眼看着阴沉了下来。 “中烟先生,能不能马上在县内布置紧急搜查关卡?此外再借我一辆巡逻车?我有驾驶执照。” “好啦好啦,请吧。” 中烟看了一眼安高硬是递过来的驾驶执照苦笑着说。 安高借下院子里停着的一辆巡逻车。没人开,安高自己开着走了。 安高开上四号公路,在那儿向右拐了个弯。据说萱野茶室在距此车行二十分钟左右的地方。安高加快了车速。 安高感到事态紧急了。中烟说市内突然增加了不少捕野狗的人,这不可能是什么动物爱护协会的委托,是杀害永山雄吉的那个组织开始对格罗下手了。那个组织虽然杀了永山,但由于格罗的缘故,凶手两次险些露馅。警察方面正千方百计想保护凶杀的唯一目击者格罗。格罗一旦被警察保护起来,他们的组织不久就得暴露。他们肯定下了杀死格罗的指令。 北守礼子的突然失踪也是一件简单的事。那两个凶手还潜伏在市内,他们肯定已派人设法保护凶手脱离险境。礼子很可能已和那个组织发生过什么接触,要不就是他们下了杀害格罗的主人北守礼子的指令。 这并不奇怪。只要杀了主人,格罗便成了无主的野狗。它受警察保护的可能性是小的。或者他们是想抓住北守礼子,把格罗引来? 萱野茶室不一会儿就到了。 车还原封不动地停在原处。旁边停着巡逻车。安高一面听取警察的情况介绍,一面察看起那辆车来。没有殴斗的痕迹,也没有像是礼子留下的东西。 “附近有人家吗?” 他问警察。 “前面有一家叫酸汤的温泉疗养所,此外就没有了。” “谢谢。” 安高上了巡逻车。 车朝酸汤温泉疗养所驰去,这条路是青森十和田线,一直往前可到猿仓温泉,从那儿往左拐是十和田,往右拐便是奥入濑谷和十和田沏。如果那个组织绑架了北守礼子,是不会回青森的,因为这太危险。 ——他们把她绑架到哪里去了呢? 安高脸上浮出忧郁的神情,如果不及时把人救出来,有可能再次发生凶杀事件。不,说不定北守礼子此刻已经被害了。 焦躁在安高心中涡卷翻腾。 3 北守礼子双手反绑倒在地上。 这是一所像是看林人住的小屋子,好像很久没有人使用了,屋子已开始腐朽。 她的嘴被堵着。 眼前站着三个男人。 “剥下她的衣服,要一丝不挂!” —个矮个子命令他的同伙说。此人看来像是个首领或大哥之类的人物,生得窄额头,一脸凶残。 其余两个开始剥起礼子的衣服来。 “先跟你讲清楚,想逃、呼救都是没用的。要是让我们发现你有这样的心思,那就杀了你!明白了吗?” 矮个子两道淫猥的目光死盯着一丝不挂的礼子的身子。 礼子点点头,她知道已经没指望了,与其送命不如暂且忍受。 “快,把她的衣服拖在地上到各处去走一遍,范围越大越好,让她身上的气味留在地面上。” 那人命令部下道。 两个部下把礼子的衣眼分成两股拖着走了。 “你那条格罗正向这里跑来,它不可能去登八甲田山,一定会从这一带经过。它要到了这一带准能嗅到你的气味寻上来。我们要用你来当诱饵把格罗杀了。至于你,想死还是想活就看你自己的了。” 那家伙在礼子身边蹲下来。 礼子闭上了眼,心想,格罗这下子完了。这家伙说格罗就在自己后面朝这儿跑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它将经过眼下这块八甲田山山麓的平原基本上是肯定的。一到这儿,格罗一定能嗅到自己日夜想念着的主人身上的气味,它那种欣喜若狂的样子是可以想见的。 格罗是猎狗,嗅觉比普通狗强多了。它根本用不着顺礼子的内衣留在地面上的一丝气味一路寻来,只要被它抓住一丝气味,它就会一直线地直取目标,说不定还会一路欢叫着狂奔而来。要是这样的话,她是绝对没有办法救格罗了。格罗一进小屋就会被枪打死。 紧闭着的眼睛里渗出了泪水。比起自己落入敌手,她更想到的是格罗的命运。格罗为回到自己的故乡从北海道的中标津一路南下,吃尽千辛万苦,渡过了津轻海峡。从青森到东京仍隔千山万水,可格罗依然受本能的驱使从青森出发了。 现在它还不知道死亡正在等待着它,仍旧一个劲地飞奔。想到格罗的不幸,她再也忍不住泪水了。 猎狗敏锐的嗅觉实在太可悲了。无论怎么灵敏,也是无法嗅到就在眼前的死的气息的。 “你老实点!” 那家伙声音发干了。 礼子闭上了眼睛。再挣扎也是难逃凌辱的。先是反绑着两手被奸,然后是格罗在自己眼前被枪杀,说不定自己也会被当场杀害。想到这些,礼子对这几个家伙,不,是他们那个组织的残忍,恨得心尖儿直打战。 那家伙准备开始他的罪恶活动。礼子仍然紧闭双眼,咬着牙。 那家伙慢慢地玩弄着她,礼子被迫听从那家伙的任意摆布。 “怎么样,还不错吧?” 礼子没有任何表示,压在背下被缚的双臂痛极了。 万簌俱寂,身边只有风微微吹过的声音。这里是八甲田山脚下宽大的潮湿地带,四周有池沼群。据说从春季到秋季这一带的风景极为秀丽,四周一片树林,树不高,都是些天然的庭园木和原封不动地能用来装点园林的秀树。 状况可说是绝望的。若在春秋季节还可能有观光的游客涉足,可时下已是十一月,眼看着就要下雪了,谁都不会上这儿来。 那家伙把礼子的身子翻来覆去地,一处不漏地窥视着,玩弄着。现在对礼子来说,屈辱已经不存在了。在这样的处境下不管什么姿态都只好任凭那家伙摆布。 礼子的身体冻得冰凉,这地方的十一月已近严冬,寒冷的空气冻得她赤裸的身体一个劲地直抖。 那家伙十分粗野。 礼子长时间地受着那家伙的折磨,此时礼子的双手仍被反绑着,身子擦着地面。这样的姿势实在非常痛苦,那家伙紧紧压住礼子的身体,礼子已筋疲力尽……。 酸汤是厚生省指定的温泉疗养所,有几处比学校校舍规模更大一些的建筑物。这是个强硫磺泉,全国各地经常有人到这儿来长期疗养。 整个温泉疗养所弥漫着硫磺的气昧。 安高找到了那里的经理。 安高问他附近有没有无人居住的山里小屋。 绑架犯不可能把北守礼子带回青森市去,因为青森市正处在为搜捕那两名凶手的紧急戒严状态中,没有这样的傻瓜会回到那里去。而且他们也不大可能进十和田湖以及十和田市,带着被绑架的女人在公路上行动是极其危险的。 如果山里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他们肯定会上那儿去。 “在地狱沼边儿上应该有一座监护湿原植物群的守林人小屋,不过现在还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经理不十分肯定地说。 安高请他画了张地图,离开了疗养所。他开着车,检查了一下手枪。 有一辆车从后面猛追了上来,是辆小汽车。小汽车一越过安高立即停住了。 车上下来一个高个子男人,那人大步朝安高走来。 “他们在哪里?” 那人打开助手席的门坐了进来,客套几句,开口就问。来人是警察厅派来的特派员藏田弘行。 “就在附近。” 安高驱车向前。 “有一件事已经弄清了。” 藏田取出手枪察看了一下子弹。 “什么事?” “潜伏在青森市的两个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全都逃出去了。” “逃出去了?” 安高看看藏田。 “是乘远泽要一的竞选车逃走的。车上还坐着青森县知事。凶手一开始化装成远泽的帮手混在那批人中。” “……” 安高觉得心里格登一响。在听远泽的竞选演说时,因为中烟打招呼回过头去的一瞬间,他脑子已曾刷地闪过一个东西。当时那只是一道没有具体形象的光似的念头,可现在他知道它是什么了。 就是那辆竞选车。念头是当他的视线离开那辆用木板围起来的小型卡车的时候产生的。 ——莫非是因为我老了? 安高自嘲地想。当年的敏锐已经消失,所以没能及时抓住那闪光的实质。要是早年的自己,那闪光早就在一瞬间变成具体的概念——查一查那辆竞选车!一发现自己的神经已迟钝,已失去了当年的敏锐感,安高感慨无限,在心里暗骂自已老朽无能。 “你怎么知道的?” 安高再看看藏田,藏田很年轻,深受刑事局长的青睐,当上了局长秘藏的探员。既然如此,对此他似乎应该早有察觉呀。 “很对不起,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竞选车已朝弘前市方向开出三十来分钟了。我赶紧开车追上去,可他们的计划十分周密,一入青森就有一架直升飞机接应他们。那架直升机是一家和远泽有关系的航空公司的,远泽上了直升飞机回弘前去了。” “是吗?坐的直升飞机?” 安高点点头。 他突然想到远泽今天在青森的演说可能也是有阴谋的。凶手轻松地离开函馆到了青森,在青森遇上了格罗被咬伤了手脚,只好潜伏在市内。于是有人向远泽报告,说这次因为两人都带了明显的伤,很难突出县警的包围网…… 永山雄吉凶杀事件竟然能叫远泽如此挖空心思,其背景究竟是什么? “这个情况你已经跟县警讲了吧?” “没有,我只是向刑事局长报告了一下。” “相泽先生?” “是的。” “弘前市?……” 安高小声自语。他觉得事情八成已放虎归山了。 “到了,这儿好像就是地狱沼。” 安高停住车。路旁有一块小牌子,薄暮中隐稳可以看清上面的字:地狱沼。 4 安高则行和藏田弘行弃车而出。 “安高先生。” 藏田站在薄暮微映的路牌旁喊了一声。 “什么事?” “眼下这件事让我去对付吧。” “为什么?” “我受过特别训练。” “你是说我这个老头子会碍你的手脚?” “不,不,我只是想万一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向刑事局长……” “好啦,好啦。” 安高左手轻轻一挥。 藏田的意思他不是不明白。他们两个虽然身高差不多,但藏田年轻,一身绷紧的肌肉蕴藏着猫科动物似的弹跳力和韧劲。若是碰上格斗和枪战,他一定能冷静地把敌人制伏。 如今的自己是否还有这样的能力?安高对此不敢自信。脑子已经迟钝了,放跑那辆竞选车就是证明。可是安高也曾经受过和藏田一样的特别训练。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角色,与之作一死战的魄力还是有的。 安高穿着大衣,竖着领子,柬着腰带,这件大衣和他肥胖的身材很般配,和他的年龄也相称,看上去很有几分威严。暮色渐浓,地上已没有了影子,灌木丛里浮现着他腰部以上的身影。 此人果然不同凡响,藏田想。北守礼子被囚禁在小屋里,里面有多少人还不清楚。若换了一般人,一定会和县警联系,派几十个人来包围这所小屋子。这是日本警察的坏习惯。其实几十个人包围还不如一个身手不凡的人行动更能解决问题。虽然喊人也能找到借口,说是为了不想出人命,可实际上不过是怕死而已。安高没有这样去做,而是准备单枪匹马地攻入敌阵,藏田对此不无感触。 安高站住了。 安高用手枪指指前方。 薄暮中出现一座小屋。 安高无言地指指小屋另一侧。 藏田服从他的指示,他们准备夹击。 等藏田绕到小屋另一侧,安高慢慢地逼近小屋。 走到离小屋十米左右的地方,安高听到子弹擦着右肩飞过,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消音手枪发出轻微的声响。安高一弯腰向前跑去。他没有躲避,径直向小屋冲去。他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如果躲进树丛,那就很难再接近小屋了。一给对方时间,他们会乘机做好准备,给进攻带来麻烦。他们很可能会将人质北守礼子作挡箭牌进行反击。当然,前提是礼子还没遇害。 安高并不怎么怕子弹。向来如此。打中了就打中了,没打中就是自己的运气。若是害怕子弹,那就无法去面临危险了。 他到了小屋。 “出来!”安高大吼,“不出来统统打死!” 子弹穿过板壁打出来,安高不时变换位置。 “来吧!进来就打死这个女人!” 屋子里传出吼叫声。 藏田听到消音手枪的声音站住了。他觉得情况不妙,虽然事到如今只能这么办了,但安高的这种打法也太正面化了。藏田原想采取奇袭的办法。偷偷接近小屋,一脚把门踢开,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门被踢开的一瞬间。这是藏田的打法,而且也常用。 藏田潜入灌木丛。 “喂,警察,”里面的人又喊叫了,“现在我们带着女人出来了。如果你们不想她死,那就老老实实别动,不然的话我就把这女的开膛剖腹!她光着身子,一刀插进去五脏六肺马上流出。” 安高没有作声,身体靠在板壁上。里面的人会拿人质当盾牌,这一点他早就想到了。因为再拖下去就有被团团包围的危险。 门开了,涌出一团人影。北守礼子被一个男人挟抱着,身上一丝不挂。雪白的裸体浮现在薄暮中。三个男人用她的裸体作挡箭牌,后退着想溜进灌木林。 挟持北守礼子的家伙左臂挟着她的脖子,右手握着的匕首指定了她的下腹部。 安高举起枪,只能开枪把他们打倒。如果就这样让他们逃走,女人肯定会被杀。如果这样,安高的进攻方式就完全失败了。他自以为是的单独行动将受到追究。责任什么的倒也无所谓,可北守礼子却是因他送命,这可使他受不了。 挟着礼子的那个家伙脖子以上的部分暴露着。安高瞄准那张脸。那张脸正渐渐沉入暮色。安高暗暗祈祷:子弹射进那张白乎乎、轮廓模糊的脸的中心部位! 枪声一响,那家伙不动了。 那家伙依然挟着北守礼子站立着。 也许是被枪声惊起的吧,近处飞起几只乌鸦在他头上飞过。仿佛是被乌鸦的翅膀扇着了似地,那人和礼子—起慢慢地往后倒下了。 这时候,另外两个家伙已经窜进了灌木林。 一先一后响起两声枪响。 那两个人消失在灌木丛深处。 安高跑近倒地的北守礼子。 北守礼子的脖子仍被那个家伙挟着,昏了过去。那个家伙的匕首掉在地上。北守礼子的下腹部渗出了鲜血。 藏田站在一旁。 安高无言地抱起礼子。失去意识的身体沉甸甸的。安高把她抱进小屋。 藏田走进灌木丛,那两个家伙死了。藏田用脚把他们踢翻过来查看了一下伤口,一颗子弹打碎了后脑壳,另—个人从背后被射中心脏。 ——这家伙果然有一手。 藏田转身离开。 藏田瞄准的是目标的背部,打碎后脑壳的是安高。挟着北守礼子的家伙被子弹穿透了眉心。枪稳得惊人,这点准头藏田虽然也有,但面对挟着人质的暴徒,能不能打出这样的成绩就难说了。 这个安高确非等闲之辈,藏田想。虽然在刑事局长相泽那儿听说过安高则行的过去,但安高如今已垂垂老矣。他曾看不起安高——这老头儿还能干出什么事来? 藏田叹了口气。 他走进小屋。 北守礼子已穿上衣服。 “听说格罗可能马上会来这儿。” 安高说明道。 “那么我先告辞了。” 藏田向安高略点点头说。 “那两个人怎么样!” “当场身死。” “是吗?” 安高点点头。 “我要回东京去了,弄清死者的身份以后也许会有线索的。” “嗯。”安高叼上香烟。“能不能和县警联系一下。叫他们过三个小时到这儿来?” 如果马上来人的话,格罗也许会察觉到这儿出了什么事改道的。 藏田出去了。 这时候已是一片漆黑,只有安高嘴上的香烟火是红色的。 5 时间在过去。 三十分,一小时。还是没有格罗接近的迹象。 “难道它走的不是这条线?” 北守礼子小声自语。 不安越来越浓。据那个被击毙的家伙说,格罗曾和礼子的车并行前进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它势必会穿过钵森山麓,来到这个八甲田山山麓。莫非它走的是另一条路? 这也是有看充分的可能性的。格罗亲眼看见自己的恩人永山雄吉被人杀害,为永山报仇时又遭枪击,这次又在附近遭到刚才那伙人的手枪袭击。它很可能已对人类彻底不信任了。 也许它觉得沿公路走危险,改道进山了。 如果这样,在这儿再等也没用。 两小时过去了。 “看来没希望了。” 安高则行侧耳倾听着渡过池沼地吹来宣告冬天来临的风声。四周没有一丝生物的声音。不知道那两个家伙拖着礼子的内衣走过哪些地方,但对狗来说是没有固定的道路的。无论是荒野还是森林,都无法阻挡狗的前进,格罗不一定会通过这一带,而且时间也过去太久了。 “我们走吧。” “是。” “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我不能这样就回去,格罗被他们盯上了,如果我扔下它自顾回去,格罗太可怜了。我还得去租辆汽车继续南下找它。也许能在什么地方遇上它……” “我和你一起找吧。不要紧吧?” “什么,您……” “如果不妨碍您的话。” 不能就此罢手回道警。安高如今已卷入了事件的漩涡。通产省航空局武器科长永山雄吉的被害是有背景的。因为事情牵涉到前参议院主席远泽要一。受着这个远泽的指令,某个组织正在大肆活动。这个组织正在为掩护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竭尽全力,凶手一落网就得追到远泽要一身上,所以远泽才这样发疯似地跳出来捣乱。 远泽为什么非要杀害永山? 安高盯住了这团黑雾。 他已经下决心驱散这团黑雾把远泽送上法庭。反正远泽迟早也会对警察厅施加压力把安高断送的。安高面临着的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决斗。 安高的对手还不止远泽一人,而是以远泽为首的一个政治集团,而且很可能是极上层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以说他的对手就是国家权力本身。尽管对手很可能是个决非一介小小的警视正所能与之对抗的庞然大物,但安高仍决定拼死一搏。 要斗就必须稳扎稳打,安高一点也不焦躁,脚踏大地一步一步前进着。至今掌握的线索是远泽要一,那个受远泽指挥的组织,以及属于该组织的两名凶手和三具尸体,仅此而已。 调查一下那三具尸体的身份,可以知道他们所属的组织。只要知道那个组织的名称,到时侯安高自有妙着。 总之,目前最重要的是保护北守礼子,安高下了结论。 那个组织受命捕杀格罗,已经派出大量野狗捕捉员。如果把北守礼子弄到手,说不定可以用她作诱杀格罗的钓饵。那个组织继续追杀格罗,礼子的危险是充分存在的。若是让格罗死在敌手,就是对安高来说也是一个惨重的损失。 认识那两名凶手的只有格罗。 安高用肩膀架着礼子出了小屋。一轮寒月像冻住了似地嵌在夜空中。 北守礼子被安高用右手支腰搀着渡过了池沼地带。安高的形象在她心里虽然是刚才余晖未尽时瞥见的—个模糊的轮廓,但她已发现他是个相当沉着的人,说他只是—个老年警察却又有些异乎常人的感觉。他的谈吐也比一般警察温和,而且还有—种泰山崩于前面色不变的气度。 走着走着,礼子忽然想起了慈父这个词。 北守礼子在少女时代就失去了父亲。父亲死于交通事故。 她觉得安高搂着她的腰部的温暖的大手,正在替她消除被三名暴徒奸污的屈辱。 格罗经过八甲田山山麓已是凌晨五点左右了。由于是避开道路前进的,它累了。在山岳地带穿行是艰苦的,一会儿断崖挡道,一会儿又是深深的溪谷阻路,必须左回右转地绕过去。 在穿过森林的时候,格罗路过一道土坎。忽然,格罗停住脚步,翘起鼻子嗅着周围的空气。 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野兔的气味。 格罗蹑手蹑脚地搜索起来,猎狗的本能恢复了。不,它实在太饿了。连续的奔走消耗了它大量的脂肪。脂肪一少毛就会失去光泽,不仅仅是光泽,毛也会消瘦。失去脂肪的毛沾水易湿,软答答的。 野兔睡在土坎下一个小洞里。野兔喜欢在这样的地方做窝,格罗是知道的,这是它的主人北守数重教给它的知识,曾有过几次收获。 野兔洞有两个出入口,多的甚至有四五个,野兔遭到袭击不知会从哪个洞窜出来。野兔的腿可比狗快多了。 格罗迂回着来到野兔窝上方。野兔一到夜晚就出去觅食,格罗静等它出来。因为不知道它会从哪个洞口出来,只好采取等的办法。 格罗伏在地上等着,野兔的听觉异常灵敏,不能出粗气。 等了将近四十多分钟的时候,格罗下方的斜面上倏地探出一颗兔脑袋。野兔略看了看四周的情形便一下子跳了出来。这一跳总有好几尺远,这是为了不在洞口留下足迹。这时候格罗也一跳而起,它的位置高,野兔正想蹦第二蹦,格罗已到了它的头顶。 野兔被格罗一口就咬死了。 格罗饱餐一顿。 空腹一填饱,疲劳更疾了。 格罗在吃剩的野兔旁边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经半夜了。 格罗三口两口吞下吃剩的肉,笔直朝南出发。 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八甲田山山脚下的池沼地带。到这儿路平坦了。格罗穿过灌木林。途中,格罗忽然站住了,地面上留着一丝它所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一下子就使格罗发了狂。一点不错,这是北守礼子的气味!格罗昂奋已极,顺着嗅线左一拐右一拐飞快地追上去。它跑得很快,鼻子擦着地嗅着灌木丛里的枝叶。嗅线弯弯曲曲地伸展着。格罗拼命辨别着哪一路气味更强些。嗅着嗅着,它伸出舌头舔了舔沾在一根小树枝上的气味。 格罗放出了咆哮,它向着上空猛烈地吠叫着。这就是它从中标津和北守数重离别二十八天来日夜思念着的气味!它吠叫了好几十遍。每一次停下来它就注意四周的气氛。 湿地带阗无人声。 格罗又狂奔起来,它发现左方气昧较强。 一穿出灌木林,格罗闻到了人血的气味。血腥味里还混杂着硝烟。可是格罗忘却了警戒,因为那里也有着强烈的气味。它一直线地奔向小屋。小屋里留着强烈的气味,但是气味又从小屋出去了。格罗离开小屋紧追而去。气味穿过池沼地带,到了路上。 格罗在道路上前前后后地搜寻着。气味在某一点上消失了。气味消失的地方混进了复杂的汽车味。可是格罗仍然没有灰心。它喉咙“丝丝”地发着哀呼,在附近两三百米的范围内发狂似地来回兜着圈子。 这地方为什么出现北守礼子的气味格罗是无法理解的。格罗能理解的只是气味,气味是狗所能理解的一切,因为气味意味着实物的存在。 黑暗中,一条狗发疯似地来回狂奔着。 第五章 死斗 1 起风了。 风向着冬天猛吹。大地已经冻结,大雪就在眼前。这一点格罗是知道的,大雪一封山,路更难走了。“雪拥兰关马不前”——这对狗也是一样,雪将阻止它前进。 艰难的旅程夺走了它体毛里的脂肪。脂肪一脱落毛就吸水,湿漉漉的身体很不容易干。格罗体内的能量正在急速地消失。 在翻山越岭的时候遇上暴风雪格罗就更惨了。四肢插进深雪里,前进一百米得花上半小时。 前面到底还有多少路?格罗不知道,它只知道方位。本能只告诉它故乡在南方,但不知道故乡还有多少路程。是几百公里,还是几千公里? 格罗在深夜的山地上飞驰。 它怕又要下雪。 格罗从地狱沼出发经驹峰、乘安岳山麓一路南下。它一面在夜的原始森林中穿行,一面沉浸在强烈的乡愁之中。它在想着残留在地狱沼池沼地带里的北守礼子的气味。格罗不明白北守礼子的气味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既然有气味,那就必然有北守礼子其人。格罗对北守礼子出现在那里产生了怀疑。 ——为什么? 格罗凭本能知道,故乡离此地还远着呢,北守礼子是不可能跑到这样的荒山野岭里来的。气味在道路上消失曾引起格罗一时错乱,使它发疯似地狂奔了一阵。可是这种错乱不久便平静了。 北守礼子的气味说明她曾来过附近什么地方。是追寻北守礼子?还是继续南下?必须作出抉择。格罗决定还是继续南下,北守礼子的气味在路上中断,它无法追寻。它虽然作也了继续朝东京进发的决定,可奔驰在夜山路上的格罗的体内,对于主人激烈的思念之情仍在涡卷翻腾着。 黎明前格罗到了十和田湖附近。此处离奥入濑溪谷不远,附近有个十和田八幡平国立公园。 格罗累极了。因为昨夜捉了头野兔,肚子倒并不怎么饿,可脚掌已经磨破了。城市里的狗脚掌都薄,连打几天猎一般总是要磨破脚掌。格罗虽然经过锻炼,可一连几天奔波下来少不得也磨破了脚掌。 必须休息一下。 格罗停了脚步。 它觉得气氛有些异样。 它立在原地翘起鼻子嗅着周围的气味。格罗的背毛竖了起来,那气味里含着一股阴毒。是同族的气味,而且数量还不少。它们在前方树林里等着,不仅仅只是等,还有一股怒气。 是一群野狗。格罗站着一动不动。 逃是没有用的,凭现在这副样子要想甩掉这一大群同类是不可能的,只有拼!和野狗群遭遇还是第一次。一嗅到它们的气味,格罗就明白只有跟它们死斗了。这群野狗和普通的犬类不同,有一种野生动物死守领域的气势。这种气氛只有同类之间才能感觉出来。 格罗等着。 不一会儿,前方树林里出来了几条狗,左右两方也有几条,布成一个扇形包围圈。格罗看了看打头的,那是一条洋狗和日本狗的混血儿,身躯甚是雄伟,比格罗足足大一号。看来这家伙是这帮野狗的首领。 最近野狗越来越多了。这里所说的不是流浪在市镇街头的野狗,而是在山岳地带划地成帮的野狗。这些野狗群不是被人们扔掉的小狗长大后结成的集团,极大多数是和主人失散后集结在一起的猎狗。被人们扔掉的小狗是不可能在山野里活下来的,不是被其它动物吃掉,就是饿死,别无它路。 出猎中的猎狗经常有和主人失散的事情,这些狗往往结成帮伙。因为原先是猎狗,都有一手打猎的本领。它们本来就善于捕捉猎物,野兽一旦被这种野狗团团围住,一般都成了它们的口中之食,就连熊也不例外。 野狗集团捕猎所有的野兽,鹿呀野猪的不用说了,就是猴子,有时候它们也照样包围起来格杀勿论。 格罗遇上的就是这样的集团中的一个。那为首的狗慢慢地逼近了,嘴唇半咧着,露出白森森的牙,发出低低的怒号。 格罗没有动,细长的、阿拉斯加狼似的眼睛闪着光。其余的野狗也缩小了包围圈,蠢蠢欲动。 那首领是条黑毛大狗,也许是条数代遗传下来的野狗吧,它已经没有了被人类豢养的犬类特有的略带圆形感觉的特征,嘴鼻尖尖的,样子畸形,有一种被大型化了的狐狸的感觉。听说动物一旦和人类社会断绝了连带感便会急速地返回到它们的先祖状态中去,这条为首的野狗就是这样。 首领狗走到格罗近旁站住了,低下头翻眼看着格罗。其间它仍然在怒号,利牙几乎连根都露了出来。 格罗曾和被称为地上最强大的动物棕熊交过手,当然不会害怕。若论斗志,这些野狗则根本无法相比,只是它累极了,没有主动出击的冲动。那首领狗又进了几步,在离格罗只有两三步的地方站住了,立定的四肢上充满着跳跃感。 那首领狗发出一串怒号,随即朝格罗扑了上来。格罗正等着它。它用脑袋狠狠往对方脸上一击。头盖骨坚硬的狗都有这一手。 首领狗被格罗一击便有些立脚不稳,不过这个不够体面的动作却紧连着下一招,首领狗一口咬住了格罗的左耳。 格罗一拧身,耳朵被撕裂了,但它并没有怯阵。格罗有着即使被野猪的长牙划破肚子也会拖着内脏继续进攻的猎狗的斗志,耳朵受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格罗的牙咬进了首领狗的脖子。 格罗把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四肢上。血从它的牙缝里往下滴。首领狗惨叫了,但格罗仍咬紧不放。首领狗痛苦万状,拼命撕咬格罗背上的皮。格罗仍然不放开它。 它四肢绷紧,腿上凝聚着全力,头拼命地左右摇拽。 首领狗的喉管破裂了。 首领狗哀号了两三声,死了。格罗松了牙。 首领狗尸横当场。 格罗准备迎接第二个对手。 有两条狗走近它,但没有要厮斗的样子。它们摇着尾巴,都是母狗。 格罗穿过它们中间走了。它没有兴趣和它们交朋友,漫漫旅途在催促他急急离去。 野狗群跟了上来。格罗在半路上停住脚步朝后面转过身怒叫几声。听到格罗的怒叫,野狗群止步不跟了。 格罗跑起来。 格罗来到一个能望见十和田湖的山腰,找了个灌木丛躺了下来。它已经奄奄一息了。被咬破的耳朵和连皮带肉被撕去一块的背上结着软乎乎的血块,而且脚掌擦破了,正出血。 格罗呼吸粗重。 整个身子烧得火烫火烫的。 2 从十和田湖畔沿103号公路南下,就到鹿角市了。从鹿角市朝田泽湖南下的途中向左拐便进入八幡平楯状火山线。 十一月五日。 安高则行和北守礼子驱车行驶在八幡平收费公路上。 安高开车。车是北守礼子租的,他们准备在盛冈市下车。 救出北守礼子后三天过去了,安高越来越焦急不安。从青森到八幡平足足花了三天时间。其间他每天都和警察厅的相泽刑事局长联系一次,为的是知道在八甲山山脚下被击毙的三个人所属的组织。 昨天他终于知道了这个组织的名字: 八州帮 八州帮是关东一带很有势力的一个大规模暴力集团,警察厅正在进行的大规模暴力集团溃灭战斗就有它的名字。 可是,事关重要的八州帮和原参议院主席远泽要一的关系尚未摸清。警方对每个暴力集团都派有专门的探员,如果这些暴力集团将介入某个大事件,即便抓不住内容实质,情报总还是有的。这条情报至今没来。 “再等一等吧,”相泽说,“现在特别探员正在全力搜索。” 这个特别探员怕就是藏田弘行吧? 安高很想亲自去一趟东京。藏田虽然精明能干,但安高也有自己的一套本领,杀害永山雄吉的两名凶手自从乘远泽的车突出青森市重围以后一直没有消息。刑事局长虽然下令弘前市及其临近的各县县警紧急警戒,但至今一无所获。 他认为凶手逃进了东京。 时间隔得越久,搜查就越困难,因为痕迹一天比一天淡,被格罗咬伤的伤痕也会一天天平复。要弄清这个事件,必须先抓住那两名凶手,但这并不容易。他们留在现场的只是一只哪里都能买到的鞋,其它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指纹之类有力的罪证,也没有目击者。唯一的目击者就是格罗。 如果格罗在身边,只要带着它去会会那个组织的成员,凶手马上就能找到。 格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是中止对格罗的寻找去东京用自己的方法摸清八州帮的底细,还是再茫无目标地找一阵子格罗? 安高举棋不定。 若是去东京,有一件事他放心不下——八州帮组织起来的野狗捕捉员正在四处搜寻格罗,而且那个组织还急急派出专人去杀害格罗。那个组织已经知道北守礼子在寻找格罗的情况了,虽然失败了一次,再次绑架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万一北守礼子再被绑架,格罗被诱杀……他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他们即使绑架了北守礼子,也未必一定能引来格罗。除非他们知道格罗的下落,不然就只好靠运气和偶然了。不过从他们突然派出大量捕狗人,派专人追杀的现象看,那个组织已把杀害格罗当作了头等要事。从远泽要一不择手段地帮助两名凶手突围的情况看也可以明白这一点。 “我想,要是在盛冈还是找不到格罗,只好暂时算了。” 北守礼子坐在助手席上。她看着安高的铡脸。这是—张温厚的脸。三天来他们一直在一起,虽然睡觉的房间不是一个,但除此以外都在一起。这是个礼仪周全的正人君子。 礼子忽然产生了想去抚摸—下他那夹着银丝的头发的冲动。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但她觉得对方具有温和从容,慢慢地把女性吸引过去的男性厚重的魅力。 礼子觉得再找下去也是白费劲儿。如果格罗走的是大路,那倒还有几分希望。可它如今八成正在山岳地带飞奔,是对于人类的不信任使它远离人烟的。停止寻找固然是痛苦的,可就是这样耗费时日一直开到东京,只怕也毫无意义。 “是啊,也许没有希望找到它了。” 安高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北守礼子回了东京,那倒也好,格罗就不可能遭到那个组织的诱杀了。过几十天,几个月它自然会回到它的故乡。这样安高也可以暂时放开格罗,着手调查八州帮。 “我们要分手了。” “以后也许还有机会见面的。” 车驰上了山顶的公路。 安高边开车边欣赏窗外的风景。这是一片荒凉的景色,作为日本的风景倒也实在不可多得。白骨似的树林连绵不断,树木被风雪压弯了,尖端也被雪裹住了,样子十分奇妙。树木全枯了,成了白骨,宛如树的亡灵。 冬日的寒风呼号着穿过这些化为白骨的树枝。自从驰上收费公路后还没有遇到过一辆车。 “景色虽然美丽,可惜有些萧条凄凉。” “唔。” 有两辆小汽车赶过了他们。 时近黄昏,天空灰蒙蒙的。安高忽然把留在脑子里的北守礼子的裸体横陈在冬日的天空中。这是个无缘无故浮现出来的裸体,白得耀眼。黑的可不行,安高心中暗想,健康的自然不必说,就是有些病态的,女人的皮肤也是白的好。 湿原小屋昏暗的光线中看到过的礼子洁白的裸体、rx房。 安高苦笑了一下,已经不是想女人的年龄了。他已经多年没碰过女人了。他不知道十多年前和他离婚的妻子如今住在哪里。他身边只有几条他养着的狗,平时的生活由一个老年的女佣照料。 “啊呀!” 北守礼子发现前方有两辆小汽车堵住了道路。与此同时,她浑身的肌肤猛一收缩,被暴力绑架的恐怖闪光似地复活了。被带进小屋剥光衣服、双手反绑地被三个男人凌辱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的脑际。 “你别下车。” 安高刹住车,随手取出手枪检查了—下子弹。 “我去对付他们。你留在车上,如果发现情况不妙就掉头去公路收费处呼救。” “求求你,别下去,你会遭到毒手的。” 那辆车里走下来五个人,一辆朝前开走了,八成是去望风的。 “不要紧。” “他们有五个人!万一你出了事,我……” 礼子面无人色地拦住安高。 “我是警察。” 安高故意笑了笑,温和地拉开礼子紧拽着他手臂的手。 “如果发生枪战,你就赶快逃,听清了吗?” 见北守礼子点点头,安高下了车。他穿着大衣,衣领竖着,双手插在口袋里朝前迎了上去。 双方的距离不到二十米。 那五个人靠在车上等着,安高走近他们。 “有什么事?” 他问。 “什么事?”其中一人故作吃惊地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吗?” 安高温和地点点头。 “恕我冒昧,失礼了。” 安高返身欲回。 他感到背后有动静,等着对方的招数。他一回头,见一个家伙拔出匕首朝他扑上来。安高左手挡开那家伙,用手枪碰了那家伙的眉心一下。没等那家伙倒下,左右两方又有人扑了上来。一个人举刀朝安高握着手枪的右手劈来,安高只觉得上臂受到了猛烈的冲击。与此同时另一个人举刀朝他的腹部刺来。安高抬起膝盖一挡,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安高停止了呼吸,双膝一软,但仍然举枪对着他们。那几个家伙绕到车后,慌忙上了车。安高一翻身,双手握枪躺着朝驾驶座上的家伙开了枪,可是子弹打飞了。他正想开第二枪,右臂麻木了,像灌满了铅似地重。不用说,没有右手,他左手也可以开枪,但没有成功,举着的枪垂下了。 一阵刺耳的发动声,车开走了。 安高左手抚胸,匕首还插在胸脯上。 “在这样的地方……” 安高呻吟似的说了一声。 3 北守礼子朝他奔来。 安高倒在路面上。 “你可别死,求求你,别死!” 北守礼子扑在安高身上。 一阵风吹过路面。 安高没有回答,闭着眼。 “你别死——” 北守礼子哭喊着。安高快死了,匕首插在胸口上。有没有刺中心脏,没有医学知识的北守礼子是看不出来的。被刺伤的右臂淌出的血染红了柏油路面,大衣渗满了血。 旁边有一把匕首。北守礼子捡起匕首,削下一片衬衣替安高包扎手臂。这样一来出血倒是停止了,但安高仍然一动不动。 北守礼子朝汽车跑去,把车开到安高旁边。她抱起安高,想把他放到车上去,可是安高太重,她抱不起来。失去了意识的人体重得简直像铅,北守礼子拖着安高,心想,也许他已经死了。 她从背后抱住安高的双肩,自己先跨上车,然后把安高拖上去。匕首仍然插着。那儿一滴血也没淌出来,好像是肌肉收缩把匕首紧紧咬住了。 总算把安高在车上横放下来了。 北守礼子驱车疾驶。 “别死,你别死——” 她像念咒语似地不住小声叨念着。 手枪已检起来放在一边,那帮家伙说不定还埋伏在什么地方,北守礼子已经想好了,到时候就开枪和他们打。后座上的安高一动也不动,也许已经死了。北守礼子要替安高报仇。 荒凉的夕景中,北守礼子驾驶的车发了疯似地疾驰着。路上没有第二辆车。车不时发出刺耳的刹车声,顺着盘山道跌跌撞撞地冲下山去。 安高则行醒来了。 起初他还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过了一会视线的焦点才恢复。视线中出现了北守礼子的脸。 北守礼子什么也没说,一个劲地淌眼泪,无语地凝视着安高。 “谢谢,好像是你救了我。” 安高道谢说。 “这是什么地方?” “盛冈市立医院。” 北守礼子旁边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医师。医师回答了安高的问题。 “我是岩手县警的儿岛。” 另—个初老的男人自我介绍说。 这个人安高认识,记得他的官职好像是警视,任岩手县警刑事部长之职。 “是这位女士把你从八幡平运下来的。在山脚的医院做了些急救措施后才用急救车把你送到这里的。” 儿岛说明道。 “真太谢谢你了。我的伤怎么样?” 安高问医师。 “幸好没刺中心脏。没把匕首拔出来救了你的命,如果拔了匕首,你恐怕早已因失血过多死了。过半个月就可以出院。” “半个月?” 安高想,这事可麻烦了。 “很遗憾,”儿岛插进来说,“凶手没有抓住,所以我们在等你的意识恢复,能告诉我那几个人的外貌长相吗?” “这……” 安高微微摇摇头,拒绝了。 “这事还是由我来处理吧。伤好我就去东京,我要亲手了结这件事。就是抓住了刺杀我的凶手也解决不了问题,因为背后牵涉到一桩重大的案子。” “是吗?” 儿岛二话没说答应了。 对安高则行的过去儿岛是清楚的。这是个曾被称作奇才的搜查官,如今这个安高瞟上了杀害永山雄吉的案子。按理说破案不是身为北海道警刑事官、持有警视正官阶的安高的职责。然而安高却不管这一套,自己站了出来。 谁都无法阻止安高的活动。北海道警本部长也好,警察厅刑事局长也好,谁都不吱声。 ——安高要干什么? 奇才衰退了,还是依然如故?他们静观事态的发展。也只有如此。 “那么我先告辞了。” 房内只剩下北守礼子一个。 “看来我是欠下你的债了。” 安高望着天花板说。 侧脸上带着—丝微笑。安高的微笑尤能显出他的厚重。 “彼此彼此吧,我也欠着你的救命之恩呀。” “彼此彼此?……我没事了,你回去吧,到时候我到东京会去府上登门道谢的。” “不,”北守礼子摇摇头,“我不回去。” “不回去?” “是的,我已经和我丈夫打过招呼了,我要留在这里伺候你。” “这……” 安高想谢绝,但终于还是闭上了嘴。他没住过院,出院还得半个月,他不想在医院里呆这么长时间。按医师说的日期打个对折怕足够了吧?尽管如此,这对于安高来说也已经够长了。如果北守礼子留下来,将为他消除这可怕的无聊,不,还不止这点,看着她为他插花、削果皮的身影也是一种愉快的享受。 安高明白自己心里隐隐地萌发出一种情绪。 他对此感到为难。 他开始觉得北守礼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女性。 4 阿形充介,五十岁。 通产省航空局局长。 阿形充介乘坐的小汽车顺东名高速公路而下。 一辆小汽车尾随着它。车上是警察厅刑事局搜查第一科的藏田弘行。 藏田开始调查阿形周围的情况已是第四天了。这四天里阿形显得相当慌乱。 十一月五日参议院议员竞选结束,原参议院主席远泽要一当选。前天,阿形到远泽家去过。第二天,远泽的私人秘书到通产省回访阿形。 显然,他们是在策划着什么。远泽是个曾出任过执政党干事长的大人物,藏田认为阿形是为永山雄吉凶杀事件去找远泽的。远泽的竞选活动结束了,他曾利用竞选之便帮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逃走。现在竞选已经结束,他们要着手把事件彻底抹消了。 阿形乘着自己的小汽车离开了通产省。 ——他要去哪里? 阿形的车速相当快。 十一月五日,某暴力团组织在八幡平袭击了北海道警刑事官安高则行。那个组织肯定是八州帮。不知是谁对八州帮下了指令,要他们干掉安高。可是那几个家伙失败了,没来得及补上一刀。 由于暗杀安高的失败,阿形和远泽的狼狈是可以想象的。 安高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探员,远泽即使对警察厅长官施加压力,长官轻易也动不了安高。 这一下他们可真是捋了虎须了,藏田想。差一点送了命的安高是绝对不会不反击的。安高一直是个温和敦厚的刑事官,可现在就不再是了,他将使出浑身解数进行反击。 杀害安高未遂使得阿形手足无措,于是便急急找到远泽家里去了。藏田估计他今天的远出和此事不无关系。 ——安高则行? 他心里嘀咕一声,想起了八甲山山麓那间小屋的情景,安高在薄暮中射穿了暴徒的眉心,又敲碎了另一个人的后脑勺,他想起自己曾为安高的枪法之准感到吃惊。而且安高行事果断,令人生畏。 可是安高被五个人围住刺伤右臂和胸脯,要不是运气好早就当场死亡了。藏田觉得要是换了自己就不至于吃这样的亏,心里稍稍找到了些安慰。如果是他藏田,区区五个人是伤不了他的。安高枪法虽然惊人,可手脚毕竟不行了。他觉得他有点可怜。 藏田准备在安高出院之前摸清事件的全貌。尽管安高曾经显露过奇才,可他决不会输给已经五十出头的安高。摸清事件的全貌,然后向刑事局长报告,他的事情就算完了,其余的事就让安高去干吧。安高也许抓住罪证,逮捕凶手,到那时候藏田只须在一旁静观就是了。 阿形的车离开了高速公路。 藏田跟在后面心里忽然一动——他这是去找哪个重要人物? 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阿形在正常办公日子特意赶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恐怕不是没有缘故的。 阿形驰上与东名高速公路并行的厚木街。 藏田继续跟踪。 对于特别探员的藏田来说跟踪并不是一件难事。枪枝、爆炸物之类的使用技巧自不待说,就是在格斗、跟踪、攻入建筑物、开保险柜等方面,他的水平也都是第一流的。 ——? 在行三十来分钟以后,藏田减速徐行。阿形的车进了鹤卷温泉。 “原来他是到温泉来的?……” 藏田小声自语,但是马上改变了自己的想法。阿形独自一人来温泉,此举本身就很可疑。 阿形进了温泉旅馆。藏田看清以后过了一会儿也进了旅馆。 他塞给旅馆经理几张钞票,成功地住进了阿形隔壁的房间。 这是一家日本风格的略有些豪华的旅馆,面临走廊排列着荻、菊等名称的房间。阿形进的是萩间。 有阳台。藏田想窥视隔壁的情形,可是两个房间之间有突出的墙遮着,什么也甭想看见。房间在三楼,脚下一片黑暗。 藏田趴在隔墙上,两手握着带利爪的钢制爬墙器。他让利爪微微刺入水泥壁面,双膝贴墙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移动着。 不一会儿藏田的身形便被黑暗吞没了。 阿形充介和田沼良—面对面隔桌而坐。 “你是田沼良一?” “是的。” 田沼的口气一点不客气。 “是吗?” 阿形这是和田沼初次见面。 这是个相貌阴险的人,一双眼睛很有特征,眼光冷冷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冷,冷漠中还带着野生动物的阴惨。 年龄看上去在三十上下。 “事情糟了。” 阿形开口说,声音很低。 “是那个老家伙的事吗?” 田沼没有朝阿形看,视线停在空间一动不动。 “是的。那人不是个普通探员,这事应该跟你们交待过的,可你们——” 阿形一肚子火。八州帮和阿形并无关系,是远泽介绍的。八州帮干的是海运方面的营生,所以特别巴结远泽,因为远泽是海运界的首领。 “你不用担心,我去收拾他。” 对田沼这样出言不恭阿形很恼火,但还是忍住了。他们的帮首曾向他道过歉,说这一次定出一张绝对的王牌去把事情办妥。这张王牌就是田沼。听说田沼是个专干暗杀的人,喜欢独来独往,如今暂时寄身在八州帮。 “有把握吗?” “用不着怀疑我的本领。” “这我知道。只是如果这次再失手,那我们……” “我希望你不要说下去了。” “好,我不说。拜托了。” 阿形把一只皮包交给田沼。 田沼接过皮包,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喂……” 阿形喊了—声,可田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阿形吃着当地的名菜,等着。 他心里燃烧着阴惨的喜悦。 今天可以抱一抱旧日的部下永山雄吉的妻子了。当他听说田沼霸占了永山顺子时真是馋得连口水都快淌出来了。永山顺子曾跟她的丈夫到他家去拜过两次年,他忘不了顺子当时的风姿。他把这事跟八州帮帮首一说,不料田沼竟痛快地答应了。 永山雄吉的逃亡是因为害怕遭到八州帮的暗杀,结果八州帮还是杀了永山。因为永山的存在对他们是一个致命的威胁。阿形从远泽那儿得到指令后便向八州帮有意无意透露了希望他们干掉永山的意思。这样他就可以霸占永山的妻子了。 有人小声敲门。 永山顺子进来了。 “你是永山顺子吧?” “是的。” 顺子不看阿形的脸,默默地在一旁坐下。对方是已故丈夫的上司——航空局长,这田沼已经告诉过她了。田沼命令她说:“听说阿形想和你睡一觉,你就去吧。” 顺子一时答应不下。 她以为到温泉只是和田沼睡觉,谁知田沼竟要她和阿形…… 顺子已经成了对田沼不敢有半点违抗的女人。和以前一样,她每星期两次到千驮谷附近的田沼那里去,目的是供田沼虐弄。田沼的玩法越来越残酷,但她必须什么都忍受,因为是她自己要求继续当田沼的性奴的。 田沼只要稍不顺心便是—顿耳光。被打也好,被踩在地上也好,顺子还是心甘情愿地侍候田沼,因为她忘不了一阵踢打之后的那种在屈辱的体位下留下的印象。—顿拳打脚踢之后,被虐型的欲火便在她体内升起。 田沼已经成了顺子绝对的君主。 “—起洗个澡吧,跟我来。” 阿形站起身一把抓住顺子的手臂。 顺子被带进了浴室。 “站着别动,我来帮你脱。” 阿形那么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还声音带颤。 顺子闭着眼睛站着。阿形和杀害他的丈夫的人是一伙的,这她已经想象到了,如今却要供这个阿形玩弄了。不过她觉得丈夫的死好象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了。供阿形玩弄是田沼的命令,她必须服从。 顺子被脱得一丝不挂,阿形从背后抱住她,她感到一阵战栗。 藏田弘行一直在隔壁窃听。贴在窗边的高灵敏度窃听器把所有的声音都收了进来。那个叫田沼良一的杀手走了,进来一个叫永山顺子的女人。她猜想这女人好像是被害的永山雄吉的妻子。 洗完澡以后阿形开始对顺子下手了。传来顺子的呻吟声。 藏田关掉开关。离开了旅馆。 时已深夜。 他开着车出了温泉街,他感到很疲劳。他觉得自己知道了—件很不愉快的事。被杀害的永山的妻子已成了杀手们的性奴,心甘情愿地供他们泄欲! 他忽然想起了在八甲田山山麓的小屋子里被剥得精赤条条、两手反绑着受污的北守礼子的身体。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脑子里有一个黑色的东西一掠而过,那不是肉眼看到的,而是他脑子看到的。 一声枪响。 藏田的胸脯接受了子弹。 当场身死。 失控的汽车摇摇晃晃地在深夜的街道上窜行。 5 花卷市西北侧有一道汤泽坝。 从坝上流下的丰泽川在下游和北上川汇合。 从汤泽坝到花卷市之间是个很大的温泉乡。 丰泽川河滩上有三个少女正在那儿玩。 时间是十一月十一日下午。 三个少女一会儿扔石子,—会儿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正玩得起劲。其中一个——加田克子——突然发现河中央有一块红红的石头。水流冲得那块石头不住地摇动,样子简直美极了。 这地方水不深,最多只没到膝盖。 克子撩起裙子一步一步朝河心走去。冬季的河水激得少女白皙的双脚像刀扎似地疼。 水已经没到膝盖了。少女想把那块石头拿起来,可是石头太大,她拿不动。克子死了心,正打算退回来,撩着的裙子一松落下来浸到水里。 少女慌了神,惊叫一声慌忙一直身。这个动作破坏了身体的平衡,克子一脚踏在一块长苔的石头上,一滑,仰面朝天地倒在水里。 克子拼命挣扎。因为是仰面倒下的,她呛了几口水,这几口水一喝可就坏了事。克子心一慌,动作失去了冷静。等她好不容易翻身想站起来的时候,人已被冲到深水处。她刚站起身子脚一滑又跌倒了。若是镇定一点还是能走回岸上的,可她已吓昏了头。两次、三次,她站起来又跌倒,小小的身体渐渐被卷入河心的激流。 岸上两个少女像冻住了似地僵视着水里的克子。 克子被急速的水流时浮时沉地冲向下游。 两个女少一起哭喊起来。 她们哭喊着跑离河滩,上路朝镇里跑去。志户平温泉就在附近,两个少女几分钟以后就跑到那里了。 克子还在水里朝下游漂去。 她喝了不少水,身子几乎已经沉下去了。现在她已经没有力气挣扎,意识也已半朦胧。 能望见河流的山腰里有一条狗。 那狗伏在树丛里。从三个少女在河滩上玩的时候起,它就一直在看着她们。克子被卷入河心浮浮沉沉地朝下游冲去它也看到了。 那条狗自己也已经精疲力尽,体毛干枯,身上的脂肪落尽。它瘦得皮包骨头,形同饿狼。 它是格罗。 格罗已饿得奄奄一息,它知道自己快死了,情形和从北海道中标津摇摇晃晃来到去来牛时—样。 脚掌磨破又长好,长好了又磨破,如今被石头磨破的皮垂挂着,可是它没有时间等它长好。那场和野狗魁首的恶斗使格罗陷入了困境。耳朵已经长好,背上的伤口也愈合了,可是这两处伤意想不到的消耗了它大量的体力。再加上它的脚掌也受了伤,它几乎失去了奔跑的能力,不会跑就捕不到猎物,捕不到猎物身体就更衰弱。 恶性循环,每况愈下。 到去来牛海滨时就是这副样子,体力的衰弱引起了相应的恶果,死亡正在逼近。如果到有人家住着的地方去也许还有什么办法,但格罗对人已极度不信,友人被杀,还遭过两次抢击。 格罗默默地看着下方,看着那濒死的少女的双眼里闪出了悲哀的神色。这悲哀不是为那少女而生的,它那双微绿的眼睛里浮现出来的是回不到故乡的自身的悲哀。当然它还能走,但它遇见的尽是陌生的土地,展现在它面前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苍茫大地。 它不知道已翻过了几道山。它渡过河流、越过平原、穿过铁路,也穿过公路,可是跑啊跑啊,怎么也到不了自己熟悉的街道。 故乡没有找到,体力已经衰弱。 格罗站了起来。 他慢吞吞地钻出灌木丛。前面是一片杂木林,它钻过树下的杂草跑下山坡。 等格罗在河滩上站定时,少女已冲出去好远了。格罗跑到河边喝了几口水。 它离开河边向下游方向跑去。磨破了的脚掌疼极了,跑起来略有一些一瘸一拐的样子。 在河流快要拐弯的地方格罗追上了少女。它跳进河里,水流很急,格罗游了起来。激流助了格罗一把力,它飞快地朝少女游去。它游到少女旁边咬住了她的衣服。 它想把她拖回岸边,可是少女太重了。激流想把她拖进死亡的深渊。要把少女从死亡的深渊拖回来是难的,可是格罗没有灰心,还是死命地挣扎着往岸边游。 岸边有个男人一直在观望。 他开车经过这里,见有一条狗跳进激流,把车停住了。 他还以为那条狗是想过河,可是狗到了河中心后笔直地向下游方向游去。 ——是条蠢狗! 那人想,再往前就是瀑布了。瀑布虽不怎么高,但下面是一个岩场,落下去断然没救。 狗靠近了一件东西。也许是破烂、垃圾什么的吧,那人想。那东西一浮一沉的。狗咬着那东西拼命往岸上拖。那人心想,这条狗算是蠢极了,这不是找死吗? 那人很有兴趣地观望着。 突然,狗和狗咬着的东西一起在激流中消失了。那里有一块大石头,水到这里形成一个很急的漩涡。它们是被漩涡卷住了。 “死了?” 那人喃喃自语。接下去马上就是瀑布,完了,他想。他又看了一会儿,不见那条狗出现。 那人正要回车上去,突然停住了脚步。狗又露出了脑袋,嘴里仍然咬着那东西没命地往岸上挣。可是河水的冲力仍在把狗从河滩上卷回去,狗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接近了瀑布。这时候那人突然身子一震。狗咬着的东西被激流冲得浮了上来,水上出现了一双少女白皙的脚。 那人冲下河滩没命地狂奔,他一面走一面冲狗大声喊,要它坚持一会儿。 那人冲进河里,狗和少女已经冲到离瀑布十来米左右的地方。那人冲进齐胸的水里,摇摇晃晃地总算抓住了少女和狗。抓是抓住了,但他自己也险些被激流冲倒。要是立脚不住,自己也有可能被冲向瀑布。他拖着狗和少女,小心翼翼地朝岸边靠近。 听到两个少女的哭诉。有十几个人跑着赶到了河边。 人群中有加田克子的父亲加田吉之进。加田是个大高个,是这个镇的镇长。他抱着克子放声大哭。 克子死过去了。 这时候,镇上的医师赶到了。 医师从加田怀里夺过克子,把她放在河滩上做起了人工呼吸。他不时地往克子嘴里吹气,边吹边按她的胸脯。 不到一分钟,克子的肺开始活动了。医师一看克子恢复了呼吸功能便开始控水。 “喂,你这样干有把握吗?” 加田气急败坏地问道。 “放心,没事,我可以保证。” 那个老医师看上去确实有两下子。 “出了事我可找你!” 加田狂吠似地吼叫着。 克子吐出大量河水,呼吸已经正常了。 人们围着怀抱克子的加田离去。 河滩上只剩下那人和狗。 那人看了看狗。狗躺在沙滩上,瘦得皮包骨头。也许是体力耗尽了吧,它一动也没有动,双眼半开半闭。 那人脱下衣服拧水。 “这帮人真太不像话!” 那人对加田十分不满。连谢都不谢一声,哪有这样的人! 那人穿上拧干的衣服,在狗面前蹲了下来。 狗看着面前的陌生人,细长的眼睛充满了悲哀。 “我可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别担心,我来照料你。” 那人把狗抱起来。 6 安高则行躺在床上。 北守礼子在为他准备晚饭。他看着她的身影。对于北守礼子这种忘我而热情的照料该怎么解释呢?安高困惑了。他劝过她回东京去,可她就是不答应,说她丈夫也嘱咐她好好照料他。 ——莫非是爱情? 不会吧,安高苦笑了。安高已经五十三岁,怎么看也不像是对女性有吸引力的人了。要说爱情,安高对她倒是有那么点意思。他偷偷地设想着北守礼子的肉体。北守礼子穿着紧腿裤,她的背影往往使安高感到痛苦。她的肢体是美的,丰满好看的臀部蕴藏着生命的活力。他觉得她的青春似乎都凝缩在那个部位上了。 有时安高发现自己在胡思乱想,连自己也不免感到吃惊。 要是那个离了婚的妻子有这个女人那样温柔…… 安高摇摇头,甩掉自己的妄想和过去。在心里描绘北守礼子的裸体,这和自己的年龄是不相称的。 “你怎么啦?” 北守礼子回过头来问独自摇头的安高。 “啊,不,没什么。” 安高脸红了。 “吃完晚饭以后我给你用热水擦擦身子。” “不,不用了。” 安高不想第二次再让北守礼子看到自己的裸体。礼子帮他擦洗衰弱的身体一处都不漏,他忍不住那种痛苦。 “不行,你该洗洗了。” “不,不,你就放过我吧,我可是个男人啊。” “你怕羞?” 北守礼子吃惊了。 安高是个怕羞的人。把他的衣服裤子扒光以后,他会彼狈得差点叫出声来。他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可骨格粗大,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经过锻炼的人。他的粗大的骨格里蕴藏着无穷的胆魄,这一点对北守礼子很有吸引力。年轻人身上没有的,安高有。北守礼子既把安高看作是早已离她而去的父亲,又把安高看作是个普通的异性,她想,如果安高对她说他想爱爱她,闭上眼睛把身子都交给他也未尝不可。 “麻烦你把报纸拿来。” “好的。” 安高打开北守礼子拿给他的晚报。 他的伤口已经愈合,医生说再过十天就能出院。他不想再在医院里住十天,在这十天里他们会乘机把事件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的。今天是十一月十三日,十一月八日警察厅刑事局特别探员藏田弘行被他们干掉了。 听到藏田的死讯,安高就知道敌人已经红了眼。凡追踪这个事件的,一律格杀勿论。安高和藏田首当其冲。安高侥幸捡了一条命,可藏田死了。 藏田的死是前车之鉴。 藏田是一弹毙命的。藏田是在行车中中的弹,既然事先没有估计到敌人的伏击,那也是防不胜防的。不过那个一弹结果藏田的枪手的本领倒确实不能等闲视之,他感觉到那个组织已经打出了王牌。 总有一天,这个人也会站在安高的面前,安高把枪放在枕边。他并不害怕杀手,他怕的是出院还得那么长时间。必须尽快出院,偷偷潜入东京。 翻动报纸的手停住了。 上面有关于格罗的报道。 安高默默地把报纸递给一旁的礼子,礼子看起那篇报道来。 狗救出一落水少女 己查明该流浪犬即格罗 铅字在眼睛里跳动。 “我马上出发。” 礼子放下报纸,脸色苍白。 “你快准备一下。” 安高也起床了。 “不行,你不能动。” “不,”安高若无其事地止住她,按铃喊护士。“如果像一个人去,只能和格罗一起送命。这事你不能一个人去。” “可是……” “你是担心我?我已经好了。” 护士进来了。 “我现在马上出院,请通知院长一下。” “不行,这简直是胡闹。” “紧急警务,还能管那么多?” 安高若无其事地打断护士,动手穿衣服。 安高穿好衣服,把手枪插进腰带。 “走吧。” 他们走出了病房。 从看到报纸到离开,总共还不到五分钟。不能有一刻的犹豫,那个组织为寻找格罗的下落已在全国布下了大网,那篇报道一定有人看到过了,一得到这个消息势必立即派出杀手。 幸好格罗被保护着的花卷市和盛冈市是近邻,开车用不到三十分钟就能到。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他连帐也没结就离开了医院。 医院附近有个交通岗亭。安高在那里与岩手县警的儿岛警视联系一下,托他赶紧叫花卷署立即派人去保护格罗。 他们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直奔花卷市。 “这一下你的旅途也好结束了。” 他搂住向他靠过来的北守礼子的肩膀。 “嗯。” 和安高离别固然很难过,可能和格罗见面又使她激动万分。格罗在北海道中标津失踪是十月八日,今天是十一月十三日,已经整整一个多月过去了。在这期间,格罗吃尽了千辛万苦,总算来到了眼下这个岩手县。多么劲烈的归巢本能!被归乡信念驱驶着在山野里日夜穿行的格罗那颗荒凉的心马上就能得到安慰了!它的旅行就要结束了!她要紧紧的抱着它。想到这里,礼子反而感到心里一阵阵发酸。 礼子是为了照料安高的病才留在盛冈市的。格罗从八甲田山山麓直线南下,来到了花卷市……能在这里邂逅相遇,应该说是因缘非浅,冥冥中一定有一样东西在暗中把她们拉到一起。 据报道说,格罗发现一个少女掉进激流,便勇敢地跳下水去救人。它被激流卷住,自己也半死不活的。 格罗救下的少女的父亲是那里的镇长。镇长事后受到了那位目击者的谴责,才知道了格罗的功劳。要不是格罗,他女儿无疑早被卷进瀑布当场死亡了。 那镇长是个以奇行怪癖出了名的人物。他一知格罗的功劳,立即把格罗带到自己家里,把格罗请进客厅,像待女儿一样地待格罗。 今晚,他借下了温泉旅馆的大宴会厅,要请格罗坐在上首,遍邀镇上所有的艺人,开一个盛大的感谢会。 报道在最后几行中写道:在这位奇行累累的镇长的奇行中,为一条狗遍请艺人召开盛大的欢迎会,又可谓是奇行中的奇行。 ——格罗! 礼子在心里喊了一声。 报道说格罗已经瘦弱不堪。是的,它正在艰苦卓绝的旅途中。他们让它坐在考究的坐垫上,面对着众多艺人,格罗将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 “五点钟……” 安高看着表,把官名告诉司机,要他加快车速。 报道上说宴会将在五点半开始。 第六章 花卷庄风波 1 温泉旅馆花卷庄面临丰泽川。 丰泽川的急流在花卷庄眼下流过。流水清澄,水量丰富。 冬日的气氛已经很浓了。流水声在夏天听上去似乎有些倦怠,可如今听去却犹如长剑相击,清越而寒气逼人。 旅馆二楼有个大宴会厅。 宴会厅的入口处挂着一幅很大的布幕: 流浪犬格罗大欢迎会 同样的幕布旅馆大门口也有一幅。 花卷庄从中午起就为宴会忙开了,说什么这也是一场遍邀全艺人共游的盛会,与会者超过四十名,至于被邀的宾客则更是五花八门,各色人物都有。从镇议会议员到镇上的有识之士、新闻记者他都请到了,甚至连花卷市的知名人士也都发了请贴。被邀者几乎如数答复将应邀出席,别人发出的邀请或许会有各式各样的忌讳,可加田吉之进的招待会尽可放心大胆地参加,决不用避人耳目。 加田是个奇行怪癖的大名人,在花卷市早已享有盛名。而且他在金钱问题上洁白无瑕,公私之间连一元钱的混同都没有过。 加田有山林。他自己说为筹集这个盛会所需的巨资,他变卖了一部分山林。因为有的人盛宴请客往往是因为贪污或其它诸如此类的事有求于人。既然如此,那就不妨来个一醉方休,大大地热闹一番吧!与会者谁都这么想,人人喜形于色。 宴会五点半开始,五点钟客人就差不多到齐了。人们知道会前要举行一个向格罗赠呈感谢状的仪式。这份感谢状还附带现金一百万元。感谢状和现金赠呈完以后交旅馆放进保险箱等格罗的主人来拿。 加田说,他为救了他女儿一命的格罗举行盛大宴会,赠呈感谢状和一百万元现金根本不是什么奇行,花数百万元挽回女儿一命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听他这么一说倒也确实是这么一回事,相比之下加田的神经似乎倒还比常人更正常一些。 五点正,加田陪着女儿克子和格罗步入会场。 格罗的坐位设在上首,椅子上铺着厚厚的垫子。格罗被克子牵到桌子前,在坐垫上坐了下来。它的两旁是克子和她的父亲。 最初发现格罗并救助它的人叫铃木康雄,此刻也坐在克子旁边。 格罗坐下以后看了看眼前的人们,它当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但格罗一点也不慌乱。它凭直感知道这些人根本没有加害于它的意思。只要知道这一点,其余就什么都甭管了。至于来了那么多人它毫无兴趣。狗和人之间毕竟还是有所区别的。 经过两天的休息,疲劳已基本消除,吃的也尽是些营养丰富的东西,兽医还给它治了伤。 加田站起来致辞了。 加田的致辞简洁而深得要领,只是讲到格罗的时候语气顿时变得热切异常了。 “……在北海道中标津从棕熊嘴下救出主人,而后又不幸与主人失散的格罗,一路朝着故乡南下而来。它热切地想念它的故乡,想念它的主人!奄奄一息的格罗得救于一个流浪者,而后它又从棕熊掌下救了那个流浪者。为了行将饿毙的旅伴,它拼死斗海狗,还从暴徒手中救出两名女大学生。就这样,格罗吃尽了千辛万苦到达了函馆。在函馆格罗唯一的亲友、那个流浪者被人杀害了。也不是谁教的,格罗自己偷偷地溜上了渡轮。对于格罗知道上了渡轮就可以踏上本土的非凡本能,本人不胜敬佩之至!想到格罗密友遇害孤身潜入渡轮的心情,本人又禁不住热泪涟涟!之后,格罗在青森码头发现了杀害它亲友的凶手,果断地对之进攻,谁知此举竞引起那个混帐警察朝它开枪!尽管如此,格罗第二天在码头发现凶手想逃亡北海道,又舍命加以阻挠。这一连串的事件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清楚,那个被害的流浪者是原通产省航空局武器科长。事件似乎有着巨大的背景。这且不去管它,不管事件将怎样进展,为揭开这个事件带来线索的,正是格罗不懈的斗争。” 加田一口气地讲着,近一百五十人的来宾没有一点声音。 “据报纸所讲,那个想来杀害格罗的组织已潜入青森。已陷入对人类极端不信任的格罗离开青森一路南下,越过一道又一道的大山,终于来到了我们这个镇上,发现我女儿掉进了河里。当时格罗已精疲力尽奄奄一息,瘦弱的身上还到处是伤。格罗失去了对人类的信任,一路上远避着有人居住的地方。我想,既然如此,格罗为什么还会冒着被淹死的危险去救我的女儿?这不得不使我想到,在格罗对人类的不信任中,依然还存在着被人类豢养的犬类天生对人类的感情。犬类有着和人类长期共同生活的历史,正是这种命运共同体似的感情使格罗奋不顾身地跳进了激流。要不是格罗偶然路过这里,我女儿是绝对没有生还的希望的。一想到自己也已经快要死了,但仍然不忍看着一个少女淹死的格罗的心境,我……” 加田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加田虽是个和流泪极不相称的魁伟的男子汉,可在场所有的人都不觉得加田这种泪语咽噎的样子有什么过分之处。 “盛冈署打电话告诉我说,北海道警的安高警视正带着格罗的主人过一会儿就能赶到这里,在他们赶到之前,花卷署已派人守在屋外保护格罗的安全。可是诸位,无论什么样的暗杀组织找上门来,只要不肖加田吉之进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他们碰格罗一根毫毛!难道我不应该这样做吗?诸君!” 加田的语气十分慷慨激昂。 掌声雷动。 感谢状和礼金赠呈仪式开始了。 加田跪在格罗面前,恭恭敬敬地把感谢状和钱双手捧上。这才是加田这个怪人的真面目。新闻记者的闪光灯嚓嚓地闪着。 格罗这时候已经躺在坐垫上了。它觉得其间似乎有什么缘故,把鼻子凑上去嗅了嗅加田奉献在它面前的感谢状和一叠钞票,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笑声四起。 宴会开始了。 菜早已准备就绪。桌子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女侍和艺妓们如数出动,搬上酒来。干杯!干杯! 女人的娇声和欢笑声充满了宴会厅。 可是欢笑声马上渐次消失了。 加田觉察到了这一点。虽然加田周围还是一片笑语欢声,可他已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 他站起来看了看。 列席者中有几个人朝他走来。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加田大喝一声,同时一下子站到格罗前面护住格罗。 那几个人一言不发继续走近。 “把他们押起来!” 加田喊道。 “警察在干什么?快叫警察!” 那几个人闻声站住了。最初他们也有些害怕。若真的动起手来,人数相差悬殊,他们一下子就会被打翻在地。 可是围着这几个入侵者的人们像被太阳晒化了的淡雪似地松开了包围圈。岂止是松开,甚至有人吓得往后退了。 加田发现几个不速之客的手里都握着手枪、匕首。 “你们是来杀害格罗的!” 加田跨上几步怒斥道。 “要开枪就开吧!来,朝我开!警察马上会把你们包围起来!” “让开,老东西!” 一个家伙闷声闷气地喝道。 2 五点十分,镇警部派出所接到一个电话,报案者自称是镇上的人。说离镇子三公里左右的河滩上有一具被害女尸。 派出所紧急出动,连值班警察也赶到现场去了。 因此,派出所里空无一人。 安高则行和北守礼子赶到花卷庄旅馆已是五点三十分了。 大门口一片混乱。 “出什么事了?” 安高抓住一个经理模样的人打听道。给他看了警察证。 “大宴会厅里有五六个杀手,担任警戒的警察刚才被他们打倒了。” 那个自称是经理的人颤声回答说。他已吓得面无人色。 “没和警察联系?” “派出所一个人也没有。已经向花卷署通报了,可……” “别担心。” 安高拔出手枪,填上子弹。 “快带我去,”安高催那经理。“礼子,你呆在这里。” 他不让礼子跟着。一场枪战是势所难免的了。他有些不安。对方有好几个人,而且八成都有枪,说不定被打昏的警察的枪也被他们带走了。一个对六个,从常识上来说是不明智的,何况那个组织为保全自己已经红了眼。连特别探员藏田都被他们干掉了,那张王牌说不定也在其中。 但是形势不允许有丝毫犹豫。 为藏田报仇,为自己遭到的袭击报仇,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安高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北守礼子呆在当场不知所措。 ——格罗会被他们杀害的! 她心里火烧似地焦急。她目送着安高高大的背影。安高半竖着领子。身体虽有些肥胖,可他那大步流星的样子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是大病初愈。他有着磐石般的重量感,一种由他非凡的经历所形成的重量感。 ——可千万不能失败。 礼子祈祷似地目送着安高。 “再不让开我宰了你!” 暴徒朝加田举起手枪。 “开枪吧!我就是死也不会把格罗交给你们这班恶棍!” 加田寸步不让。 大宴会厅乱成一团。屋子里有一百五十多个男男女女,全员都站着,形成一道人墙。 人墙后格罗在怒鸣。 克子紧握拴在格罗脖子上的细绳子,格罗四肢绷紧地站着。它怒号着要冲上去,背毛竖了起来,嘴里发着低低的,但又充满杀气的怒呜。 “你不能出去,格罗。” 克子死死拉住格罗。 “动手,还不快动手!” 和加田对峙着的家伙喊道。 三名暴徒舞着匕首冲向格罗所在的人墙。人们发出一阵惊叫,人墙左右分开了。散开的人墙缝里,一团褐色的东西扑向手舞匕首的暴徒。 “畜生!” 那家伙骂了一声仰天跌倒。格罗飞身扑上那家伙的身子,把牙齿狠狠地嵌进了那人的额头。大厅里响起一声凄厉的绝叫。 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发生在一瞬间。 带手枪的三个家伙跪在地上瞄准了格罗。枪响了,响的是从警察手里夺来的那支。枪声中格罗的腹毛飘下一片。 格罗往后一跳,动作极其迅速。在第二声枪响之前格罗已跑到窗边。不知是谁为放香烟的烟雾开了一扇吊窗,格罗跑到那里,四周都是人,其它已无路可逃了。 又是一声枪响。 与此同时,格罗的身影消失了。窗外有个小小的阳台,格罗跳上阳台,轻轻地一跃而下,下面是一片黑暗。黑暗底处,丰泽川哗哗地流着,河面在旅馆的灯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越过阳台围栅的格罗的身影被黑暗吞没了。紧接着,闪着暗光的河面上传来一声投进一块重石似的声音。水沫四溅,转而又恢复了平静。 安高则行踏进大厅正是这个当儿。已有大半男女逃出了大厅。 “都不许动!我是警察。把枪扔掉!” 安高用他宏亮的大嗓门一声怒喝。 阳台上有三个,附近又有三个,其中一个抱着血淋淋的额头蹲在地上。 安高的枪口对准了阳台上一个拿枪的家伙。 那人转身把枪口对准了安高。 安高扣动扳机,那家伙的心脏被射穿,顿时倒地。与此同时安高迅速伏地。安高的枪又一响,第二个家伙被击碎额头,手里的消音手枪落地。 一个同伙抬起了那支手枪朝安高开了一枪。这家伙好像是第一次摸枪,子弹飞到桌子上,打碎了一把酒壶。 安高瞄准那人的眉心。 那人身子一弹,倒在阳台上。 满头是血的家伙跑到阳台上,三个人跨过围栅跃进黑暗中。 安高瞄着最后一个家伙开了一枪,不知道有没有命中。 五点四十五分警部派出所的人才回来。 旅馆的人等着他们。 警察队以旅馆为中心布下了紧急警戒线。 五点五十分,花卷署来的援兵赶到。 五点五十五分,花卷市全城设卡。 警察队沿河搜索。 安高和礼子离开花卷庄旅馆是五点四十分。 两个人从旅馆旁边下了丰泽川。公路和河是分开的,他们没有用车。他们沿着河流朝下游走去。 从派出所借来一盏强力电灯,两个人用灯照着一路寻去。 格罗跳河有好几个目击者。阳台围栅的下方就是河,格罗无疑是掉进了河里。大宴会厅在二楼,估计格罗不会受伤,只是被河水冲走了。被子弹打落的毛留在地板上,没有出血的迹象。格罗是不会淹死的。 那三个跳阳台的家伙也是同样。旅馆旁边正巧有一处水比较深,如果水浅,那三个家伙非受伤不可。可他们也是影踪全无。 “格罗——!格罗——!” 礼子走走停停,一路喊着格罗。 格罗不可能走得太远。它很可能在略下游处上了岸,找个地方在休息,要不就是顺着河朝下游去了。狗在累了的时候往往喜欢走下坡路。格罗一面养力一面沿河而下的可能是很大的。 一想到格罗,礼子简直就要发疯了。由于救了那少女一命,格罗对人类的不信任情绪刚得到一点缓解,不料紧接着又是枪击。一想到格罗跳进黑夜的丰泽川后又必然再次远离人世,重新去过那孤苦的生涯,礼子真感到揪心似的难过。 呼喊格罗的声音无力地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丰泽川分别流入大河、北上川两条河。到北上川大约有十公里路。礼子决定通宵步行一直寻到北上川,她怎么也打消不了万一格罗落水时昏了过去顺流而下被搁在哪一处岸边的担扰。 走了大约两个小时。 呼喊格罗的声音渐渐嘶哑了。而且路也没有一条好路,脚下越来越艰难。 照在河面上的寒嗖嗖的灯光什么也没有捕捉到,一路的呼喊也没有收到任何反应。寒气澈骨。 “歇一会儿吧。” 安高提议道。他们在河堤上坐了下来。安高脱下风衣把她裹起来。礼子拒绝了,她只要求安高紧紧地抱着她。大衣就罩在他们两个身上。安高强烈的男性气体味和温暖把礼子裹住了。 星星在寒空中冻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礼子哭了。 是什么使她这样伤心?她自己也不知道。 3 十一月十三日,晚上八点。 从花卷温泉开出一辆吉普车。 开吉普的是个青年人,叫高科英雄。高科住在桦岭附近。桦岭在通往以河童(传说中一种非人非兽的怪物)传说闻名的远野市的猿石川畔。 猿石川和北上川合流,途中有一个田濑湖。据说湖里至今还住着河童。 桦岭就在田濑湖附近。 高科是去拜访一个经营温泉的朋友的。如今是在归途中。 公路和丰泽川平行。 高科发现前方有个东西在动,就在前车灯光闪过的一刹那。他发现了那个动着的东西。高科看出那像是条狗猫或者狐狸一类的,赶紧踩住刹车。 有没有撞着它不知道,但他没有感到冲击。他下了车用手电筒照了照,路边是庄稼地。电筒照到了地里一双闪光的眼晴,那眼光发绿,有点像狼。 他走近去。 原来是一条狗,一条浑身是泥的狗横倒在地上。高科知道这是自己把它撞下公路去的。那条狗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好像什么地方受了伤,就是不能如愿。 “嗨,是我闯的祸。” 高科说了一声走下庄稼地。 高科是个喜欢动物的人,他不忍抛下被自己撞伤的狗。他在狗身边蹲了下来。先轻轻地摸摸它的脑袋,让它安心。若是野狗,不这么先试一下是很危险的。 狗没有发怒。 “好,好。” 高科把狗抱起来。 他把它抱上吉普车。 狗身上没有外伤,像是跌打伤。他把它横放在座位上,狗安安静静地躺着,看样子好像是乘惯车子的。从这一点上他猜到这是一条有人养着的狗,不过样子却太狼狈了。它全身是泥,身上的毛湿漉漉的像是掉进河里去过。也许是因为身上湿了躺在地上才弄得浑身是泥的吧。 他准备把狗带回家去帮它洗澡,这样狗也好受一点。如果是跌打伤上点药就会好的。看样子没伤着骨头,不然它一定会疼得叫起来。 他开上4号公路朝北上市驶去。 途中受到两次检查。 他从北上市拐入107号公路。 狗躺着一动不动,看来不仅是被撞了一下,它本来就已经累得不行了。这条狗中等身材,很瘦,显得委顿疲乏。 高科打开收音机。 电台正播放临时新闻: 袭击花卷庄旅馆的六名暴徒和赶到现场的北海道警刑事官安高则行发生枪战,三名当场击毙,其余三人跳进了流浪犬格罗避弹逃命的丰泽川…… 听着新闻的高科脸色骤变。 听完事件的详细经过,高科关上收音机。 “格罗就是你?” 躺在助手席上的格罗听到叫它的名字,微微摇了摇尾巴。 “原来是这样……” 高科苍白的脸对着被车灯划破的路面。 加田吉之进暴跳如雷。 盛大的宴会被搅成了一锅粥。三名暴力团员毙命的大厅里血迹四溅,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刹那间。六名暴力团员打倒担任警卫的警察,手持手枪、匕首杀进人群,格罗咬破了其中一名的额头,遭到乱枪射击。格罗跃进急流,安高警视正随即赶到。 三名暴力团员跳河逃生,安高警视正追了下去,等警察队赶到,事情早已结束了。 不久,大厅里只剩下加田孤身一人。宾客们全都走光了,加田把自己关在族馆的一个房间里。大厅仿佛遭受了一场风暴疯狂的袭击。加田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茫然不知所措。 晚上七点。 没有暴力团员被捕的消息。 说去追格罗的安高和格罗的主人北守礼子也没有送来发现格罗的消息。问了一下派出所,回答说他们两个下落不明,只知道他们好像是顺流而下追格罗去了。 加田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自己该怎么办?他心里充满着怒气,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格罗是女儿的救命恩人,暴力团竟闯到为格罗庆功的宴会上来了。格罗虽然机警地逃出了危险,可如今下落不明。他想起自己在庆功宴会上的致辞上说过的那句只要有他在就不允许别人碰格罗一根毫毛的豪言壮语来。 晚上八点三十分。 派出所送来消息,说盛冈市的暴力团东北帮正在花卷市纠集人员。 听到这个消息加田脸色一变。 加田抓起电话。 电话是打到北上市去的。北上市是本地暴力团北上帮的根据地,帮首池田元治和加田有深交。池田办事从不贪得无厌,在这一点上很有些声誉。目前他和东北帮处在对立关系中。东北帮投靠的是以关东一带为基地的八州帮。 虽然没有弄清那六名暴力团员是哪个组织派来的,但幕后是东北帮这一点绝对错不了。他们在花卷市大量集结帮徒,除了为救出那三个暴徒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目的——找到格罗,杀死它。 北上帮帮首接电话了。 “是我,加田吉之进。有件重大的事情要托你帮忙。” “什么事?” 四十出头的池田是个果断过人的人。 “东北帮正在花卷市纠集人员。” “我已经知道了。警察已经严厉地吩咐我们不要随意乱动。我目前正在动员部下,以防不测。” “听说我宴会上的事了吗?” “刚听一个年轻人告诉我,我正想去你那儿安慰……” “这倒不必,我要托你点事是帮我救出格罗。我非把格罗救出来不可,不然我还算是个什么男子汉!现在东北帮为杀害格罗正在大肆纠集人马。格罗体力衰竭,处境非常危险。请你派人守住丰泽川至北上川一带地区,用实力击溃东北帮!钱由我出,即使卖光山林我也拍这个胸脯。死人、伤员一切由我负责料理,你就给我把男子汉的面子找回来!” “好,遵命。” “你答应了?” “就是为了北上帮的面子,我也得打出个样子来给您看看。我决不让他们把格罗杀了,您放心吧。” “那好,一切都拜托了。” 如田切断电话。 4 晚上九点。 花卷市警察暑慌了神。 丰泽川和北上川汇合的地段出现一派异样的光景。东北帮和北上帮都不断往那儿输送人员,摆开了对阵厮杀的架势。 到晚上十点左右人数已猛增到了数百人。 警察派出巡逻车命令他们解散,可双方都拒不服从。 时宗署长出马了。 两派组织在从公路到丰泽川的地区摆开了对阵决战的架势。时宗署长叫来北上帮的帮首池田和东北帮的帮首中司,命令他们立即撤退。 “这里是北上帮的地盘,应该叫东北帮先退出去。他们撤,我们也撤。” 池田瞪着中司。 “这是什么话?我们是接到北上帮的决斗书才赶来的,应该叫他们先向我们赔礼道歉然后马上退离此地!” “决斗书?是你们想杀狗!那六个家伙怕也是你手下的吧?” “胡说八道!” 巨汉中司站了起来。 “慢着,听到没有!” 时宗插进两人之间。 这两派组织本来就互相仇视,再大的本事也无法使他们和解。时宗费了一番口舌,结果还是白费劲。 “你们要是敢挑起恶斗,我第一批就先抓你们两个!都给我听清楚了!” 时宗苦劝无效,最后发了火。 “马上向北上、盛冈两署紧急呼救!” 时宗大声命令一旁的警备部长道。 可是就算北上、盛冈两署倾巢而出也解决不了问题。岩手县警总共不过一千两三百人,机动队只有二三十个,三个署合起来也没有暴力团人数多。 而且等这些援兵赶到得要两小时左右。 时宗让他的五十来个署员担任警戒,自己则插在两阵中问。他豁出去了。要是真的冲突起来,势必酿成空前的惨剧,他这顶署长的帽子显然是丢定了。 一触即发的气氛中,时间在流逝。 晚上九点三十分。 加田吉之进在旅馆的房间里接电话。 “我是加田吉之进。” “加田君,是我,县知事根来。” “啊,根来先生,半夜三更的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和根来也是至交。根来是保守党方面的人,说起来还是加田的顶头上司。每次竞选加田总要为根来奔走活动。 “听说你让北上帮和东北帮干仗?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根来少有地露出不悦的口气。 “为什么?根来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今晚我为感谢救了我女儿一命的格罗开了个盛大的宴会。” “这我知道,报纸上早就沸沸扬扬了。” “我们正在开宴会,有几名歹徒冲进来要杀害格罗,他们的背后就是东北帮。东北帮为了杀害格罗已在花卷市布下了天罗地网,我能不闻不问吗?” “不就是为了一条狗嘛。” “一条狗?” “是的,县警本部长要求我说服你让北上帮撤退。别再胡闹了,这有损你的名誉。” “……” “你马上——” “慢着,”加田大声说:“根来先生,那东北帮你打算怎么办?” 加田对根来的来意怀疑了。 “东北帮我也叫他们解散。” “怎么个解散法?” “我找相应的人……” “根来先生,” 加田的声音失去了力度。 “什么?” “一定是中央那个人物向你施加压力,要你把格罗杀了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加田。尽管你我交情不薄,你说这样的话不太不懂礼貌了吗?我只是受县警之托说服你别闹出大事来,不信你就去挑起这场武斗试试,你也会因教唆罪受审的!” “请便!”加田怒吼道,“我救格罗是救定了!我要再次向北上帮发出请求,坚决给我顶住!听我说,根来先生,我把男子汉的面子都押在这上面了。很遗憾,我跟你的交情看来要从此一刀两断了。想不到东北帮竟有个县知事在作后台!” “等一等,加田……” “不,不用多说了!” 加田呼的一声放下电话。 阴沉的目光盯视着空间。 凭刚才那一句“不就是一条狗吗”和不去阻止领先行动的东北帮却偏偏打电话来叫解散北上帮的举动,他已看清县知事肚子里的文章了。 被害的永山雄吉是通产省航空局的武器科长,犯罪的背景相当复杂。为此,仅仅只为杀死一条狗竟使一个暴力团倾巢而出。这是因为中央政界的某个人物不择手段地想抹消这个事件,知事根来一定是秉承了那个人的旨意才这样的——决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根来是加田的上司。但对于加田来说,县知事也好、大臣也好,他都无所谓。既然赌上了男子汉的面子,那就说什么也得拼到底。你红了眼,我也发了疯,非得制住那个想杀害格罗的东北帮不可! 光凭人数不多的北上帮加田还有些放心,他想命心腹把镇上的年轻人也动员起来。就是卖光山林也得把人马拉起来。 他正要拨号,电话响了,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对方说他叫高科英雄,住在桦岭。 “有什么事吗?” “我把格罗保护起来了。” “格罗?不会吧,我说你,啊不,先生,这是真的吗?” 加田语无伦次了。 “真的,是格罗,没错。” “那好,高科先生,我该怎么感谢你呢?我马上就到您那儿去……” “不行,”高科打断他说,“为了格罗,几百名暴力团马上就要开仗了。据我看把格罗交给警察也不安全,要是有人强攻警察署把格罗杀了,那就糟了。杀一条狗并不犯什么罪,不是吗?总之,那个追踪着格罗的组织是会不择手段的。东北帮倾巢而出也是这个目的。他们根本没把警察放在眼里。” “唔。” “格罗的健康状况糟透了,东西也不太想吃。我看像是精神方面的原因,如果能见到它的主人我想会好的。如果再有个安高警视正在一旁那就安全了。” “被你这么一说倒也是。好,我马上找他们两个。” “不过请注意,这个消息只能告诉他们两个,对其他人一律不能说。” “明白了。格罗就拜托你了。” 加田切断了电话。 他给警部派出所、花卷署挂了电话,要求他们立即找到安高警视正和他联系,因为事关重大,除非安高本人,对别人不要说。 这事安排定以后,他又打电话找到他的心腹。 “听着,你马上赶到北上帮帮首池田元治那里去悄悄地告诉他,桦岭的一个叫高科英雄的人在保护着格罗,要他在安高警视正赶到以前把高科家团团围住保护起来。快!” 命令完以后他撂下电话,要旅馆服务员马上给他要辆车。 “唔,事情快结束了。活该!格罗已经被我救出了!” 加田小声自语,脑子里浮现出知事狼狈不堪的样子。 晚上十点二十分。 北上帮帮首池田元治在离丰泽川和北上川汇合处两公里的上游布下了阵营。东北帮也在那里旗鼓相对地摆开了阵势。 丰泽川离公路有好大一段距离。东北帮在从河道到公路之间配备了五百多个会员。 池田也紧贴着东北帮布上了近两百名会员。他对部下命令说:“一发现格罗你们就给我往里冲!拿出一个拼两个的气魄往里冲!我们的人没有一个是怕死的!为了保我们北上帮的脸面,给我狠狠地打!” 北上帮和依附于关东大暴力团伞下的东北帮从来就是冤家死对头,如今东北帮竟肆无忌惮地在北上帮的地盘里大肆纠集人马,如果对此逆来顺受,以后的面子还往那儿搁! 池田静等着打起来。他已偷偷地准备了十几把日本长刀,若论刀功东北帮可就差远了。双方一动手他就率先舞刀杀入敌阵,杀他个人仰马翻、血雨腥风! 就在这当口一个部下领着一个年轻人过来了。那年轻人附在池田耳边说了几句话。 把少得可怜的几个警察战战兢兢地布在阵地边上的时宗看着这样一副奇妙的景象: 北上帮不声不响地开始撤退了。不一会儿北上帮的人像退潮似地走了个干干净净。 “怎么了?喂,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时宗问旁边的警备部长。 “一下子全走光了。” 警备部长呆呆地答道。 北上帮见状也是满腹狐疑。 格罗躺着。 高科英雄看着格罗。他给它洗了个澡,满身污泥的身体,现在已经很干净了。可是格罗一点没有精神,鼻子干了,还好像在发烧。他摸了摸它的耳朵,很烫。 他给他拿来牛奶和生肉,可格罗没有食欲,只稍稍吃了点生肉就躺下了。 也难怪,它是从北海道的中标津一路走来的,疲劳还未恢复却又一次受到暴徒的袭击,不得不跳水逃命。 它这样疲劳委顿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过,苦难的旅程马上就要结束了,再过几个小时它的主人就会赶到这里来。它的长期流浪生活也好就此告终,它马上就能被抱在主人温暖的怀抱里回家了。 高科在心里设想着格罗见到北守礼子时高兴的样子。高科自己也养过狗,只要隔几天不见,狗见了他就会高兴的发疯似的,甚至还会滴下几滴尿来。 他想格罗见了北守礼子八成会高兴得在地上一个劲地直打滚。 这时候它的积劳和热度也会一下子消失的。 高科看了看表,快半夜了。“睡一会儿吧,”他小声自语。北守礼子和安高警视正可能要到天亮才能赶到这里。 他把门关了个结结实实。 高科的家独门独户。房子虽然不大,但是新建的。他开春就结婚,房子是为结婚盖的。这地方虽叫桦岭,其实就在猿石川畔。高科家附近还有一个宽广的贮水湖,湖水碧绿,水平如镜。湖边有各种形状的沙洲,沙洲上长着树木,有的甚至长在水里。水生植物形成群落映在无波的湖面上,看上去很有几分神秘感。 高科上了床。 格罗躺在砌有地炉的客堂里。 高科正要睡去,忽然听到附近有汽车停下的声音,而且还不止一辆。 格罗已经起来了,嗅着门外的气氛。它已经神经过敏、表情很紧张。 高科急忙穿好衣服。 看来要出事!门外吵吵嚷嚷的,听脚步声有好几十个人。 ——莫非是东北帮! 高科脸色骤变,如果是东北帮闻讯赶来收拾格罗那就糟了。 格罗呜呜地发着威。 高科抓起电话。 门铃响了。 “格罗,跟我来。” 高科把格罗带到后门口。如果来的是东北帮,那只好把格罗放出去。等他们闯进来格罗必死无疑。从气氛上看包围房子的人不少,就是放出去也不知道能不能逃脱,但此外已没有办法了。 “谁呀?” 高科走到大门口问道。 “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您,我是北上帮的池田,受加田先生之托到这儿来保护格罗。” 声音不高,却听得很清楚。一听说是北上帮,高科放了心。北上帮对格罗来说应该是自己人,而且池田这个名字他也不是没听说过。 高科开门走到外面。 门外站着好几个人。 房子周围围着许多北上帮的会员。 “格罗在里面吗?” 池田问道。这是个高个子。 “是的。” “在它主人来到之前由我们来担任护卫,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好对付。” “是吗,请进。” “不,我们就在外面,不打扰了,您请进吧。” “是吗。” 高科进了屋。池田是个相当果断的人,虽说是流氓集团的头目,名声倒不怎么坏。 格罗蹲在后门口,高科走近去摸摸它的头。 “别担心,是自己人。” 嘴上虽这么说,可高科心里还是有点担心。北上帮和东北帮摆开了决成的阵势,刚才广播里还兴奋地说马上就要有一场血战开始了。对北上帮的主动撤退东北帮会怎么看?他们肯定不会没有想法。一会儿弄清楚情况后一定也会涌到这里来。 听说北上帮是受加田镇长之托赶来保护格罗的,高科觉得加田吉之进这个人很不会办事,自己那样叮咛过叫他除了北守礼子和安高警视正对谁也别说,他还是把事情捅了出去。 ——快点来吧! 他祝愿安高警视正快一点赶到。 高科烧开水冲了杯咖啡。 咖啡还没喝完,门外突然骚乱起来。 高科站了起来。 有人按门铃。 门口是北上帮的一个年轻会员。 “东北帮嗅出了气味,正偷偷地朝湖边集结。” “东北帮?” 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高科站着不知该怎么才好了。 那年轻会员激奋异常。 “这次非把那帮家伙揍扁了不可!帮首叫我转告你,叫你放心,不用怕。” “是吗……” 那会员走了。 高科走到院子里透过铁栅望了望湖畔。湖畔,汽车的车灯交叉来同地晃动着。是东北帮!他们在湖畔摆开了阵地,看那样子一旦力量部署完毕就准备进攻了。 高科的脊梁直发冷。 东北帮一定是在按照中央政界的那个头目不惜一切代价杀死格罗的指令行动,那股异样的热烈劲实在怕人。 那个被害的原通产省航空局武器科长永山雄吉究竟知道了什么秘密? 为了杀死一条一路流浪着回故乡去的狗,现在在这个河童传说发源地的猿石河畔,几百个人即将展开一场厮杀! 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高科回到房间抓起了电话。 5 接到高科英雄所在的和贺郡中心派出所的紧急报告,花卷署长吓得脸都白了。 盛冈署、北上署的增援部队早己撤走,自己署也解除了警备状态,警察们都回家去了。 “快!”时宗吼叫着:“马上和盛冈、北上两署紧急联络!这次格罗已经有了下落,血斗马上就会开场,快。” 放下电话,时宗立即做起出门准备。 “他娘的,没一个好东西!” 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刚才还以为事情平息了,谁知道又来了。 他刚做好准备电话又响了。 “派出所来电说去现场的两座桥都已被炸坏,路断了!” “什么,把桥也炸了?” “往那儿运人的事……” “命令全体人员全副武装立即出发!” 他走进警署把干部们召集在一起研究起形势来。 其时,中心派出所不住有消息送来。 情况已进入最恶状态。 就在离现场三公里的地方,通往高科家的路上的桥被炸坏了。 据派出所来的电话说,在猿石河畔的沙滩上有东北帮的两百人和围着高科家的约一百五十个北上帮的人正对峙着,目前双方头目正在严厉交涉,一方叫交出格罗,一方坚决不肯。 形势危急,一触即发。 他们既然下了炸桥阻止警察的决心,看来血战势在难免。东北帮和北上帮双方都红了眼。虽然事情的发端是格罗的一条命,可如今两派之间由来已久的对立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可以说格罗的命只是双方动武的借口。 猿石河畔将成为决斗的战场。 即便派警察赶去,徒步赶到那里是要一段时间的。 没有这个时间。 “已是凌晨一点了……” 时宗狂躁他看了手表。盛冈、北上两署紧急集合起来的警察队要赶到现场起码得将近两小时。 也许在这两小时内一切都结束了。 “接县知事和县警本部长,请他们出动。” 这毕竟不是小小一个署长所能左右得了的事。如果知事或者本部长出现在现场或许还能镇住。 凌晨一点。 北上帮帮首池田和东北帮帮首中司在河滩上对峙着。 双方都带着五名手下。 “你们要是不把格罗交出来,我们东北帮是绝不会离开这里的。” 中司一双阴毒的眼睛死死盯着池田。 “格罗绝不会给你们的,想要那就拿出本事来!” “到时候血流遍地可不是我们的本意!这事你闭上一只眼不就完了吗?” “我眼睛睁大着呢。我奉劝你们还是早点离开。你也许忘了吧,这里可是我们北上帮的地盘。实话对你说了吧,我的本意并不只是保护格罗。你公然带人闯进我的地盘,我岂能容你!现在告诉你,我再给你一个钟头,你们必须在这一小时之内一个不剩地滚出这个地方,超过一分钟,我就先要了你的命!” “笑话!” 中司阴阳怪气地笑了。 “那么这样吧,我也给你一点时间吧。一个钟头。限你在一小时内交出格罗,如果你敢超过一分钟,我就不客气了。别把我们东北帮看扁了!” “嘿,你们这帮钻到八洲帮的大红伞下狐假虎威的家伙,根本不值得一提。脏货!” “嘴巴倒挺硬的。好了,别啰嗦了,时间从现在开始算起。” 中司扔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池田也返身回营。 回到自己的阵营里后池田召集手下人说:“大家听着,再过一个小时就杀进东北帮去。一百个冲锋,剩下的五十个守住这所房子,决不能让那些家伙杀了格罗。冲锋我打头,我要亲手宰了中司那小子。” 池田已经下了这个决,心。 厮杀起来就什么也不管了,也许北上帮以后会被警察强令解散,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是为了当地暴力团的面子,今天也非把东北帮砸趴下不可! 高科英雄在房里听着池田的演说。 从窗户里可以望见沙洲上的情景。东北帮的车灯还在忙忙碌碌地开来开去,北上帮的的车灯围在高科家四周。 决战眼看着就要开始了。 要等警察赶到还早着呢。路上的桥被炸坏了,车不通,派出所告诉他警察的先头部队将步行赶来。而且即使来了,中心派出所也只不过二十来个人。 盛冈署、北上署的援兵刚紧急召集完毕,因为没有桥,到这儿也得三点左右。 ——还有一个小时。 在这以前派出所的人能不能赶到?就是到了只怕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唯一可行的是把格罗交给警察队,这样至少可以保全格罗的性命。东北帮再猖厥总也不至于敢袭击警察队。 不过这是在警察队及时赶到这一前提下的事情,如果混战在警察赶到以前就开始,东北帮攻进屋来的话…… 到那时只好把格罗放到无边的夜色中去了。把精疲力竭、连食欲都没有的格罗再次放入荒野实在于心不忍,可除此之外已别无它路了。 只好托生死于格罗自身了。 “格罗,万一情况不对,我把你放出去,你就拼命往山里逃。你已经好几次死里逃生了,我想这点本领你还是有的,你在山里等着,等事情平静以后再回我这儿来。” 高科嘱咐格罗说。 格罗默默地听着,微带绿色的双眼里没有光彩。 令人窒息的时间在流逝。 五分……十分……他等着警察队的脚步声。 一点三十分。 警察队没有来。 时间走得多么沉重。 远处有个好像扩音器似的声音在呼唤着什么。 安高则行搂着礼子,一件大衣罩在他俩头上,河西上吹来的夜风吹得大衣啪嗒啪嗒直响。为此,安高没有听到那个声音。 “好像是在喊你的名字。” 北守礼子听到了夜风中传来的呼喊声音。 “我的名字?” “是的。” 安高从背后抱着她,两手搂在她rx房下面的地方。那是一双大而温暖的手。 那双手始终没有去触碰rx房,礼子的心里稍稍有些不满足。 “也许是巡逻车吧,看看去。” 安高站起身来。 他们在河滩上坐了总共还不到十分钟。 两人走到公路上没见巡逻车的影子。 “继续搜索吧。” 安高搂着礼子的肩膀。 丰泽川搜了还不到一半,预定天亮时到达北上川。 他们正要走下河床,像是刚才开过去的那辆巡逻车叉回过来了。车灯一照住他们两人,就一个急刹车停住了。 “您是安高警视正吧?” 扩音器喊道。 安高转过身来。 “情况糟透了。” 那警察一口气把情况介绍了一遍。 “快用无线电话联络。” 安高指着无线通讯器说。 “我是北海道警的安高。马上给我接通岩手县警本部长。” 安高看了一下表,凌晨一点十分。 守在办公室的县警本部长立即接通了。 “我是安高。离这里最近的自卫队基地在什么地方?” “第九特科连,在县内……” “请他们派一架直升飞机,再给我带一枝自动枪来,一点四十分前赶到花卷署。” “自动枪……” “要快,暴力团的决斗由我来阻止。” 安高切断电话。 巡逻车呼啸着往花卷市疾驰。 6 安高则行和北守礼子走进花卷署。 花卷署正处在动乱前夜的紧张中,全体署员都已集合完毕。 时宗署长满眼血丝地迎接安高。 “情况怎么样?” 安高问时宗。 几个干部围在一处,电话不住打来。 “中心派出所的警察队和本署的先头部队已汇合,共计四十几名警察,目下正在桥被炸毁的地方泅渡。” 时宗说明道。 “到达现场要什么时候?” “先头部队到达现场时间大约两点。” 时宗指着贴在墙上的地图说。 渡河倒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是过了河以后必须步行赶到现场去。 “北上署也正在出动人马,盛冈方面的力量也马上就能赶到河边,预定二十分钟以后全体人马在渡河地点集中。问题在后面,不管跑得怎么快……” 浑身湿淋淋地跑完到现场的两公里路可不怎么轻松。而且,听说北上帮和东北帮一到两点就开仗。 时宗狂躁得快要发疯了。 厮斗现场虽在中心派出所管辖内,但事情的根源却在花卷署的管区。时宗受北上帮、东北帮假解散所骗解除警戒是有责任的。 “要是最终还是劝不住他们,我非狠狠地揍他们个落花流水不可!” 时宗恨得牙痒痒的。 “我看不至于要这样。” 安高说着叼上一支烟。 “你……” 时宗气冲冲地看着安高。 他看不惯安高的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可是安高是整个警察厅内有名的人物,他有着辉煌的功迹,而且现在也仍然宝刀不老。从函馆开始追踪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至今,他已经连毙五名歹徒了。 他的行动力、机敏、果断,决不是一般的。按理说当上了警视正,只须坐在办公室翻翻报告就行了。要上第一线首先动作就不灵了,而且思路也变钝,哪里还有舞刀弄枪的本领。 在这一点上,时宗是佩服安高的。 可是眼下是近四百人的暴力团死斗,安高单枪匹马地挤进去能有什么用?再说这又不是他分内的事。 安高太不自量力了。 正是对安高这种轻敌派头所怀的不安,使时宗加倍焦躁起来。 “和先头部队联络上了吗?” 对时宗的焦躁,安高视若无睹。 “联络上了。” 时宗没好气的回答道。 “能不能让他们停止前进?” “停止前进?” “是的。” 安高看了一下表,凌晨一点四十分。 直升飞机的声音接近了。 “骚乱由我来平息,请命令警察以现场为中心拉开包围网,必须以炸毁桥梁、佩带凶器集结等罪名抓他一批。” “可是……” “你让四十名警察冲进去,警察也将受牵连。而且警察队一冲可能促使混战爆发。怎么样?北上帮和东北帮我一定让他们解散。” 直升飞机到达了。 安高走出房间。 安高带着北守礼子跑向飞机。 陆上自卫队的直升飞机上坐着前田县警本部长和中川盛冈警察署长。 “自动枪已由我负全部责任借来了。不过安高先生,你真的要使用它?” 前田本部长脸色惨白。 “那还用说!” 安高怒冲冲地喊道。 “你们二位下去吧,所有的责任由北海道警来负。我正在追踪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解散那帮混蛋,保护格罗是我的职责。” “不过……” “没时间了!” 安高像训人似地放粗了喉咙。 两个人慑于他的威压,下了飞机。 安高和北守礼子上了飞机。 这是一架喷气式直升飞机,飞机留下一阵轰鸣飞上了夜空。 前田目送着直升飞机。 “这家伙要动真格的了。” 中川署长小声嘀咕。 “时宗君。” 前田没有回答中川的话,叫住了走近的时宗署长。 “把花卷市以及北上市所有的急救车集中起来,叫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被破坏的桥头。” “是。” 时宗转身就走。 “你负责担任北上署、花卷署和盛冈署全体警官的总指挥。拉开大包围网,一个不漏地给我统统抓起来。” “明白了。” “要死人。” 看着直升飞机的翼灯消失的夜空,前田小声说道。 “您认识他?” 中川问。 “认识。那家伙经历过无数出生入死的场面,该怎么去阻止四百名暴徒的厮杀他是清楚的。他会毫不犹豫地采取必要的措施。” “是吗?” 中川点点头。 从盛冈署开来的装运兵力的汽车成列地到达了。 一点四十分。 高科英雄在后门口和格罗对面地坐着。 警察队还没赶到。 时钟响着沉重的声音。简直是心脏剧跳的声音。 从窗口可以看见在湖畔对峙的两个阵地里刺眼的灯火。灯火孕育着一触即发的危机,照亮着流传着河童传说的湖面。 一点四十五分。 心脏愈跳愈剧,心脏的压力上升。动脉痛苦地—张一缩。 高科抚摸着格罗的脑袋。 他已下了决心,到一点五十分就把格罗放到屋外的夜幕中去。格罗是否能冲破紧守北上帮外围的东北帮的包围圈,就看格罗自己对生死的嗅觉能力了。 只要一有瞬间的犹豫,它就会被杀。格罗嗅出了自己死的气息以后一定会像黄鼠狼似的灵敏地冲破黑暗的吧。也许它能闯出包围圈去。 可是如果格罗嗅不到自己的尸臭,那就什么都完了。如果给它放出去它也逃不了命,或者甚至贪图安逸不肯离开的话…… 高科最担心的是格罗的病态,它的鼻子还干着,这说明它在发烧,全身没有一丝生气。 “格罗,你可别死啊,好容易撑到这个地步了。” 高科嘱咐格罗。 高科后悔得直咬牙。如果不把事情告诉加田吉之进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己只要把格罗的伤养好,然后悄悄地和东京的北守家联系一下就行了。 一点五十分。 “没希望了。” 高科呻吟一声。 “格罗,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警察队不会来了。听我的话,不管怎样也要活下去。” 格罗无言地凝视着空间的一点,耳朵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一点五十分。 对峙着的北上帮帮首池田看了—下手表。 “最后五分钟。” 池田对周围的手下说。 “我信号—发你们就冲进去,以北上帮的名誉起誓,可不能怕死!” 篝火四处闪动,火光映在深夜的湖面上,像幽灵似地燃着。湖滩上充满了凄绝的气氛。 “守护房子的人没问题吧?” 池田问负责守房子的部下。 即使打赢了,如果格罗没保住,那也算丢了面子。东北帮派了和这里人数相当的人远远地包围着房子。如果人数相等那是断无败阵之理的。可是在湖畔对峙的主力部队却比东北帮人少,这一点就得靠勇气和魄力去弥补了。 狮子奋迅——池田脑子只有这么一句话。 一点五十分。 首批出发的警察队被无线电话喊回,在被炸毁的桥头摆好了阵势。 盛冈署、花卷署、北上署三署的混成部队正乘在车上飞速赶来。 “一点五十五分。” 高科喃喃自语。 警察队还没赶到。 高科面色惨白,看了看外面的动静。 篝火在窗外四周燃着。 担任保护的北上帮人群的周围充满着逼人的杀气。 一点五十五分。 一个人来到北上帮的阵地。 是东北帮的中司派来的使者。 “有话要对你们帮首说。” 那人高声大喊,脸上的伤疤被篝火光照得一闪一闪的。 “再过五分钟我们就发起总攻!如果你们把格罗交出来……” 池田没允许他把话说完,大喊一声: “揍这小子。” 人影移动,篝火晃了起来。 那人一下子被揍翻在地。几个人挟着他把他扔进了湖里。 那人的惨叫声和水声传到了东北帮的阵地上。人们忽的一下都站了起来。 “混蛋!”中司大骂一声,“池田,你这不讲信义的东西!” 中司举起日本长刀冲了过来。 呐喊声骤起。 北上帮的人也奋身站起。 “混蛋!” 池田拔出长刀。 池田一刀劈向篝火,刀身一闪。 这一阵呐喊声把包围高科家的东北帮别动队引入了狂乱。 “上啊……!” 一人高喊道。 高科用手搭住了后门门把,一阵雪崩似的声音朝屋子里压过来。 不能再犹豫了! 高科打开后门,把格罗推出门外。 “跑,快跑!” 高科大喊。格罗被篝火的火光映得身子通红,背毛竖立着。它没有动,紧盯着前方厮打成一团的人影。 有几人离开人群朝这里跑来。 “把狗关到家里去,混蛋!不许放它出来!” 那人手里拿着闪光的刀和棍棒。 格罗见状发出了怒鸣。 直升飞机划破了夜空。 脚下是一片黑沉沉的湖面。湖面上映着无数点篝火。 “就是那儿!” 安高指着两阵的交接点。 “不用担心,螺旋桨伤了人由我负责,降落!” 篝火中,两个阵营像波涛似地涌向交接点。直升飞机降落在交接点上。 人潮眼看着就要相撞。 安高打开机门,举起自动枪对准正下方一阵扫射。子弹如一条横线泻在两阵交接的中心线上。 直升飞机飞舞而下。 安高走下地面。 人潮围着直升飞机停住了。 “我是北海道警的安高警视正。双方都放下武器!” 安高凛然一喝。 “北海道警?狗拿耗子管什么闲事!” 东北帮阵里发出喊声。 “是他们先发起挑衅的!” 接着又是一片骂声。 “我只给你们五秒钟,过五秒钟我就开枪!” “开枪?少来这一套,臭警察!打呀!开枪呀!” 六七个家伙挺身上前,手里提着长刀。 “五秒!” 安高举起自动枪。在枪口平举的同时,响起一阵刺耳的扫射声,那六七个人连声音都没喊出来就瘫倒了。 “双方都扔下武器退开。快!给你们一分钟,不退下的一律打死!” 寂静。谁都没说一句话。他们被安高的气势压倒,连动都不会动了。警察竟会毫不犹豫地一口气扫死几个人,他们想都没有想过。这一着降住了他们。 “撤!” 第一个打破寂静的是北上帮的池田。池母此时已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撤退了,因为他的任务就是在安高到来以前保护格罗。 池田对安高这个人物敬畏不已。一个多么可怕的人物!他只觉通身上下透着一股凉气。 他是早有思想准备的,除非—下子有几百个警察赶到,不然就得和东北帮见个高下。可如今竞被安高单枪匹马地解散了,他觉得他算是开了眼界,看了真正的男子汉无畏的刚毅。 北上帮撤了。 东北帮也相继撤了。 像潮水退去似地一下子走了个精光。 北守礼子下了直升飞机。 她攀住安高的肩膀。她心里有一股热,然而这股热反而使她的身体变冷了,她微微地打着战。 “你把他们都打死了。” “都是些该死的家伙。” 安高支撑着北守礼子朝高科家走去。 “可是,你会被判罪的……” “没什么了不起的,还是快去拥抱你的格罗吧。 “嗯。” 高科家一片寂静。 安高敲门,无人应声。 他打开门走了进去,屋里没有人。 安高和北守礼子相视一眼。 双方的神色都很黯淡。 这时候,高科在森林里。 他陷入了虚脱状态,呆坐在无边的黑暗中,身子一动不动。 脑子里还留着残像—— 格罗被篝火照得满身通红。几个家伙跑近来,格罗在怒鸣。“快跑呀!”高科大喊,可格罗在他喊出声来以前就行动了。 格罗朝人群左侧的篝火的死角窜了出去。 它的行动快如闪电。只见它双肩一拱,接着使如一根棒子似地把身子拉得长长的。 眨眼之间,格罗无影无踪。 就在格罗消失的一瞬间。夜空里,一架直升飞机飘然降落。高科听到了自动枪的扫射声,他顿时明白是安高到了。 正要开始乱斗的两个阵营静了下来,不一会儿,围着高科家的两派都撤走了。 高科拿着手电跑出去。他在格罗消失的黑暗中摸索,可是哪儿都不见格罗的影子。疏林向前伸展着。疏林被公路切断,对面是一片无边的森林。高科喊叫着格罗的名字跑进森林,仍毫无结果。 莽莽林海,再往前就是山岳地带。北上高地——一直伸到太平洋的北上高地。 体衰力竭的格罗消失在夜的北上高地之中了。 他深藏感自己是多么无力。 第七章 海和女儿 1 十一月十四日,首相召见警察厅长藤波彦三郎。 国家公安委员长上村悟介也在场。 野本首相是个小个子。日本的首相历代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老人当首首本来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外表看上去总有一股惯于弄权谋术的感觉。只有那些在政界的恶斗中巧妙取胜的人才能登上首相的宝座。也不知为什么,这些人总是抹不掉身上丑恶的痕迹。 也许权力这东西本来就是非由丑恶的人来掌握不可的。 首相的心情很坏。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嗯?” 首相劈头盖脑就是这么一句。 “您是指……” 其实藤波不问也知道指的是什么,从昨夜到今晨,不,直到现在,电视、报纸正在为北海道警札幌中央署刑事官安高则行广施喉舌忙得不亦乐乎。 不,不仅是昨天、今天,安高则行自从追踪流浪犬格罗追到青森的时候起就成了新闻机构的注目人物。 “那个人是不是太狂妄了?” 首相皱起眉头。 “哎,哎……” “什么哎呀啊的,你们究竟要杀多少人才算完?你们警察的工作该不会是杀人吧,要不最近的政策变了?” “您责备得完全正确,不过我认为安高警视正还是依法办事的。” 从接受首相召见的时候起他就作好了据理力争的准备。 “你是说杀人也是依法办事?” “安高君第一次开枪打死的两个人是绑架妇女的暴行犯,后来的三个人也是袭击警察夺取手枪的凶犯,第三次射杀的是一批炸毁架设在国道上的桥梁、正准备开始暴力械斗的不法之徒。我以为这并非该受指责的行为。 舆论界对安高的果断赞不绝口,虽然其中也有诽谤安高是个神经不正常的刑事官的调子。可正因为警察部门目前都处于优柔寡断的状态,安高的举动就显得熠熠闪光了。还有人极口称赞说正因为有安高这样的警视正,警察才受到国民的信赖。 到底哪一种说法对,藤波也吃不准。诚然,安高的果断提高了警察部门的威信,可这个人也太独断独行、太引人注目了。 这样的人在目前的警察部门并不怎么受欢迎,也就是说警察部门不需要英雄,需要的是那些一切行动服从统制,在统制中不断创造实绩的人。 安高是个无视统制的人。 他擅自揽下了该由探警去执行的任务,这样的做法是不值得称道的。 但是,这和首相的责难却又是两码事。 “你是说用自卫队的自动枪一口气杀死好几个人也是依法办事?” 首相的声音低沉而险恶。 “这……” 藤波无言以对了。 安高从自卫队借了自动枪打死六个人的事岩手县警部长已经向他报告了,听到这个消息藤波吓得变了脸色。警察使用自卫队的武器,此事如果传出去将引起政治纠纷,因为这等于意昧着自卫队的出动。尽管是出于情况紧迫,但听了安高的话便把自动枪借他的县警本部长和自卫队仍然有责任,此举太欠考虑了。 藤波严令把自动枪一事神不知鬼不觉地隐下。 他下了彻底的死命令。自然,和陆上自卫队方面也互相通了气。自卫队也为此事觉得相当被动,当然也十分赞成彻底隐下这件事,他们甚至把从被击毙的暴力团员身上取出来的子弹也调了包。如此周密的行动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 “我为你们的糊涂感到吃惊。这事将成为重大政治事件,你们难道连这么点常识都没有?” “……” “公安委员长上村君也在为此事担心。” “真是对不起。” 藤波连连赔不是。事情既然已经露了馅,再掩饰也没用,该引咎自责争取主动。 “这事责任在我。” “你就是剖腹自杀,又能怎么样?” 首相一双满是深深的皱纹的眼睛盯着藤波。 “不过……” “你一剖腹,事件越发败露,不是吗?” “嗯。” “我看这样吧,”首相忽然口气一转,“让安高君回道警去,以后不要再抛头露面,如果安高君不接受这样的处理,国家公安委员会将罢免安高的职务……” “……” 首相一双小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藤波。 藤波感到一阵战栗。 藤波从那双混浊的眼睛里看到了某个人物的形象。 ——远泽要一。 据已遭暗杀的警察厅刑事局藏田特别探员的调查报告,远泽要一和永山雄吉凶杀案有牵连。报告说远泽曾把杀害永山的凶手藏在竞选车里躲过了青森县警的搜捕。 目前暴力团正为杀死凶案唯一的目击者、“证人”格罗大肆活动。这个暴力团无疑是受命于远泽的八州帮。 安高乘直升飞机降落在猿石川,用自动枪打死了六个人,被杀者是八州帮伞下的东北帮成员。东北帮把安高使用的好像是自动枪一事告诉了八州帮,八州帮又把它告诉了远泽。于是远泽就以此为把柄想迫使安高中止追查。 要不,首相也是远泽的同谋? 不管是远泽也好,首相也好,一时都无法干涉凶案的侦破。他们只好用不安和沉重的眼光静观安高的活动。这时候,抓住安高短处的消息来了。 ——是这么一出戏吗? 滕波避开了首相的视线。 “怎么样?” “明白了。” 藤波低下脑袋。 这个脑袋还真不能不低。不管安高被罢免也好,不罢免也好,事件八成是要不了了之了。凡和执政党大人物有牵连的案子最终都是这个结局——抓几个小半拉子往监狱里一关了事。 安高的手自然也够不到置身在云端里的大人物身上。 说不定安高的罢免倒是可以幸免的。 “那就拜托你啦。” 首相露出了笑容。 这个笑容和一句“拜托”强烈地意味着要他停止对事件的深究。 一班老狐狸。 2 格罗去向不明。 安高则行和北守礼子把车停在通往陆前高田的340号公路旁。 周围的群山已彻底做好了入冬的准备。群树像怕落后似地,每过一阵风便抖落一批残叶。群峰连绵的北上高原。 “没希望了。” 礼子把视线投向寒风呼啸的晚景。 “格罗可能已经进入这片北上高地了,它会跑到太平洋岸去呢还是穿过北上高地继续向南?可怜的格罗,它连吃的也没有呀……” 今天是十一月十六日。 格罗离开高科家是十一月十四日凌晨两点,已经两天过去了。 北守礼子和安高在高科家住了一夜,他们放不下格罗有回来的可能这一线希望。听高科说格罗连东西也不想吃,还发着烧。为救加田吉之进的女儿它已冒过一回死,正在快要恢复的时候又遭到袭击,只好跳河逃生。从河里上来以后又被高科的车撞了一下。灾难一个接着一个,怎么能不发烧呢?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格罗是凭它的精神力量活下来的。 礼子似乎看见了格罗发烧发得摇摇晃晃,拖着饥饿的身体在寸草不生的北上高地漂泊流浪的情景。 “我们在这里等一夜试试看吧,如果格罗不回来,明天就开车到远野市,从陆前高田进北上高地,如果运气好……” 安高虽然这么说,可他自己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运气。北上高地浩如潮海,肯定以徒劳告终。 如果有运气的话,不管是在青森车站、一万石码头,还是八甲田山山麓,还有这次的花卷村旅馆,格罗早就和北守礼子相逢了。正因为没有这样的运气,所以在高科家也只以十分钟之差扑了个空。 不仅是北北守礼子和安高运气不济,格罗自己命也太薄了。如果到陆前高田仍然没有格罗的消息,安高觉得应该上京了。 “看来马上要下雪。” 安高开着车看着铅灰色的天空。 车窗刮水器上粘着一片枯叶。 安高回到高科家,有客人在等他。 “你在干什么呀,安高?” 来客一见安高便是高声大嗓门的一句。 “你呢?” 安高和那人面对面地坐了下来。来者是北海道警察本部长细江十五郎警视监。 “这就是对老朋友的见面问候?” 高科英雄和北守礼子怕呆在屋里不便,出去了。 “看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了吧?” 安高叼上一支烟。 “那还用说,我这个当本部长的都不得不找到这儿来了,你得替我想想。” “这……”安高微微一笑:“什么事?” “我是来带你回去的。若是派别人来,你肯定不会听,我嘛,这点面子总还是有的。” “只怕也难以从命。” 安高轻轻地闭上眼睛,慢慢摇了摇头。 “连我也……” “是的。” 安高点点头。 “安高,别再杀人了。” “本部长。” 安高看住了细江的长脸。 “有谁给你施加压力了?” “首相。” 细江也盯住了安高的脸。 “结果又是个政治解决?” “这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是首相把长官喊去,叫让你住手……” “如果不服从就罢免我?” 安高平静地问。 “听说是这样。国家公安委员长好像也在场。” 北守礼子送来了咖啡。 细江向她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接过咖啡。他发现礼子长得不错,长脸蛋,五官秀美,身材也很丰满。她穿着紧腿裤,若是换上和服还能更动人一些。 “那可是个有夫之妇啊。” 细江用下巴指指北守礼子刚走出的门。 “这方面你不用为我担心。” “你懂吗,男人和女人这玩意儿……” “怎么,你吃醋了?” “吃醋,我这个年龄?” “那么,道公安委员会——” 安高把话题拉了回来。 有权罢免警视正以上官级公务员的只有国家公安委员会。而且,国家公安委员会也不能独断独行,要罢免一名公安官员还必须取得其所属都道府县公安委员会的同意。 如果北海道公安委员会不同意罢免,国家公安委员会也只好干瞪眼。 “只能同意。” 虽说彼此是独立的,但都道府县公安委员会是决不会敢贸然和国家公安委员会作对的。 细江对此也无可奈何。 “本部长。” “怎么?” “道公安委员会将查问罢免的理由,是不是?” “这只是形式而已。” “如果我拒绝接受查问,事情会怎么样?” “……” “道公安委员会的态度不是等待我接受调查,就是以我拒绝接受调查为理由同意罢免,两者必居其一。我想请本部长做做他们的工作,作出等待的决定。” “可是……” “这么点小事你是能办到的。” 安高挥手止住细江。 “但是,你为什么非要闹到这个地步?牛脾气再发下去你可真的会被罢免的。还是好好想一想吧。” 一旦被罢免,退职金什么的统统报销了。 “首先,我必须为藏田弘行报仇。” “他又不是你的部下。” “那我为我自己报仇,我受到了他们的袭击。” 安高端起咖啡。 “真拿你没办法。” “这事还有关我们北海道警的面子,而且杀害永山雄吉的指令很可能是政府执政党的某个大人物下的。目前我虽然才抓住一点微乎其微的蛛丝马迹,但这条线的那一头系着一头巨大的丑怪是绝对不会错的。我认为揭开这个案子才是我们道警的英雄本色,决不能因为受到压力就让案子不了了之,尤其是敌人还竟敢杀害警官,连我也受到了袭击。我活到今天还从未做过面对挑战不敢站起来应战的事,我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今后也无法改变自己。” 安高停住话,慢慢地呷了口咖啡。 “我决不中止搜查。如果这样,罢免是势所难免的。我并不害怕被罢免,这个思想准备我在着手侦破这个案子时就做好了。在目前这个当口我没有时间去接受调查。如果接受调查后被罢免,岂不太窝囊了?” 安高苦笑起来。 一旦失去警察身份,侦破就更难了。手枪没有了,就是有也无权开枪打死向他袭击的暴力团成员。对方可是个连对警察都敢下手的强敌。目前还只是序曲,不久真正的强敌就要登场。那个暗杀藏田弘行的可怕的集团将堵住他的去路,罢免就意味着放弃侦破。 “是吗?……” 细江双臂抱起。 要想改变安高的主张是极其困难的,这他在动身前就想到了。安高是个九条牛拉不回头的老顽固,他也是奉长官之命不得不前来说动说动看的。 ——安高要毁了。 细江想。敢于违抗警察厅最高长官的命令,也拒不服从道警本部长细江的命令,他的前程是毁定了。 而且安高杀人也太多。杀人是第一线上的探警的事,上级警官是不能开枪打人的。 当然,安高如果最终逮住了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揭穿以远泽要一为首的政治家、政府权贵们的贪污事实,那就又作别论了。到那时候谁都别想碰安高一指头。 还有,即使安高免遭罢免,敌人也太强大了。只身对付巨敌的探警几乎都要落个变成一具横陈在海面、阴沟或者铁路上的尸体的下场。这一点曾干过特别搜查员的安高心里应该是十分清楚的。 莫非安高是因为老了,在追寻年轻时的梦。 细江看了看安高的脸。 他的脸是温厚的,风度也不凡。这是一副很适合于衔着高级烟嘴、神气地安度晚年的相貌。 细江缓缓摇了摇头。 3 340号公路从陆前高田市一直向北伸展。340号公路在中途分为两股,一股和通远野市的283号线相接。 十一日十七日。 格罗来到340号公路附近的大股川上游。大股川和气仙川相汇。 离开猿石川贮水湖附近的高科家已经是第三天了。 一路上尽是山。翻过一座,又是一座。 北上高地找不到一块像样的平地。格罗在荒凉的北山高地上走了三天,途中没有碰到一处城镇或村子。即使有,格罗也不准备接近。人类是危险的。虽然人有好人坏人之分,而且格罗也不是区别不出,但总的来说它对人类还是不信任的成分多。 它累极了。 低烧总算退了,可原先的体力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原因就是那次救落水的少女。等少女脱险,它自己已经耗尽所有的体力,趴在地上连动也不会动了。 在十和田湖畔和野狗首领的恶斗给它留下了恶果,耳朵和背被咬破,脚底还挂着磨破的皮。 如今它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它几乎在贴地爬着。它已经失去了奔跑的能力。 捕不到猎物。 离开高科家到现在只捕了两只野鼠,它追过好几次野兔,但每次都没有成功。野兔和狗的奔跑速度本来就有距离,何况格罗现在又是这样一副样子。栖息在山野里的动物中能跑过野兔的只有狐狸。 因此猎狗捕捉野兔只有靠伏击或乘其不备。这两者都需要有充足的力气,凭格罗这种精疲力竭的样子根本就没有成功的指望。 一路上它吃了不少柿子。 柿子熟了,成串地挂在枝头。格罗伏在树下等柿子掉下来,有时候小鸟啄食柿子会落下几个。它等了三个来小时,吃了十几个熟柿子。 柿子诱人的甜美解了它的一时之饥。 可柿子毕竟只是柿子,很难转为能量。 狗本来就是食肉动物。 寒风在山野上呼啸。 眼前,大股川在奔流,河面相当宽。格罗趴在岸边久久地凝视着急流。必须过河,故乡在对岸的远方。 河风吹动格罗的体毛。 格罗长时间地凝视着河面。 渡河的勇气最终还是没有鼓起。 它沿河朝上游方向走去。 脚步艰难、沉重。 上游有几户人家。 人家寥寥无几,称不上村落,无非是座落在享有日本的西藏之称的北上高地上的一个穷村的分居点。几家人家彼此隔得很远,有的在河边,有的在山腰,简直像是为了避免吵架而故意分散着似的。 山本家建在近河处,屋后是陡山。 家里有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八岁的孩子。父母下地干活去了。 时间已经很晚了。 山本家屋后下来一头月轮熊,这头熊叫半熊。一般的月轮熊胸脯上有一块新月形的白毛,而这头熊的月形只有半个,故而得名。 这是头性情凶暴的熊。 猎人已经追踪它好几个月了,打猎队是村里出面特意请来的。 四年前的七月底,这头熊第一次出现在村子里。它闯进一个叫上由的农民家里打死了山羊。上由举棍朝它打去,结果反而被咬碎右肩负了重伤。 半熊拖着山羊逃进山里。 第二天从陆前高田来了个打猎队,可是半熊没有找到。 十几天后,一个叫关野的农民发现乌鸦群聚,爬上山坡一看,原来那里有一具山羊的尸骸,死羊身上爬满了蛆虫,上面还盖着一些草。 乌鸦是想吃羊尸聚集起来在它上方飞舞的,四周的树枝上也停着不少。 看着山羊的腐尸和群飞的乌鸦,关野突然通身一凉。 ——乌鸦为什么不扑向羊尸? 馋嘴的乌鸦放着羊尸不去啄食,却一个劲儿地在上空乱飞乱叫,他觉得情况有些反常。 莫非半熊就在附近? 关野小心翼翼地朝四周张望着。 他身旁有个灌木丛,树叶间有一双冷冷的眼睛正盯着他。 关野大叫一声,叫了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抱住身旁一棵树发疯似地爬了上去。 半熊出来了,抬头望着树上的关野。半熊身躯相当大,关野想起半熊是爬树能手,差点昏死过去。 可是半熊没有袭击关野。它扒开盖在死羊身上的草开始舔吃蛆虫。 半熊津津有味地一口一口舔蛆吃,一会儿把羊尸翻个身,把下侧的蛆也吃掉。 关野明白了。 半熊是利用羊尸繁殖蛆虫,然后以此为食。 人们这才知道半熊的头脑并不简单。 那一年半熊一共从农民家里夺去两只山羊,六只鸡。 从那以后的四年中村子里不断有人受损,村人们下决心要弄死这头野兽,但始终未能得手。半熊的狡猾之处就在利用河水,一遭到猎犬的追踪它就逃进河里,利用河水消除猎犬的嗅源。 糟糕的是大股川的上游支流遍布,半熊能从这条支流跑到那条支流甩掉猎犬的追踪。 人们给它取了个别名叫“刺客”。 一般说来月轮熊不袭击人,它们身躯小,性格也温和,连袭击家畜之事也极少发生。 可是这头半熊却不是这样,它狡猾,而且生性凶暴。 半熊悄悄地溜进了山本家的院子。 山本家养着两头猪。 半熊饿了,它马上就要开始冬眠,在冬眠以前必须储备足够的脂肪。因为整个冬天它都得靠皮下脂肪来维持生命。不言而喻,从秋季到初冬是熊活动最猖狂的季节,它们为了积储皮下脂肪不顾一切地活动着。 尤其是今年的夏季不热,山上野果结得少,这使半熊非常恼火。 4 半熊走进院子的时候山本家的小儿子良彦正在挂满柿子屋檐下玩。 “熊来啦?” 八岁的良彦大叫一声逃进屋里。 半熊对良彦看都不看一眼,径直朝院角的猪圈走去。 七十多岁的老婆婆走到屋檐下敲着空罐大骂半熊。两头猪是家里最贵重的财产,老太婆急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猪乱了起来,在狭小的猪圈里乱窜。 半熊开始砸猪圈门。 不过山本家对半熊已早有防备。 猪圈门是用螺栓串成的粗木头做的,若是用钉子的用不了几下就会被半熊砸散。合页也相当坚固。 半熊气坏了,叭喳叭喳咬得木头直往下掉碎片,不过光凭牙齿咬终究难以攻破原木制成的木门,把爪子从缝里伸进去又够不着。 半熊发出咆哮。 老太婆仍然敲着空罐头扯着嗓子大骂。 “去,你这个畜生!快滚出去!” 老太婆返身进屋搬出些瓦罐、玻璃瓶之类会发出声响的东西朝半熊扔去: “叫你吃,叫你吃我家的猪!” 半熊咆哮着抓着门。 老太婆扔出去的东西还没够到一半距离。虽然没被扔着,半熊却对老太婆发火了。 这时格罗正在河岸上休息。 它并拢前足,把下巴搁在上面。细长而略带绿色的眼睛里映着流云。 云层由北向南飞快地流去。 圆眼睛的狗都是胆小鬼。 细长眼睛的狗残留着犬族的狩猎本能。 可是,正因为格罗眼睛细长、相貌精悍,那副疲劳委顿地伏在河岸上的样子看上去显得尤其充满悲哀。 风顺着河面刮过。那在枯草间呼号的风声已完全是冬天的声音了。 流水声也犹如利器相击,铿锵激越。 夏天的倦怠感已荡然无存。 风带过来了一丝气味。发出气味的东西在距此一公里以上的上游处。格罗翘起了鼻子,把气味粒子收集到鼻子的粘膜上。 是熊的气味,其中还有猪的气味。猪的气味它早已嗅到了,但总不能去吃猪。 格罗伏在地上嗅了一会儿熊的气味。 它没有和熊斗的力气。 猪的气味意味着有人家。或避开,或从一旁通过,格罗的去从仅此而已。 过了一会儿格罗站起来了。 背毛也竖了起来。 它嗅到了熊的怒气。微弱的气粒子中有着熊的怒气。 在一般情况下,野兽睡着的时候是不发出气味的,就是有也相当微弱,等它醒过来气味就大了。这一点在猎野猪时表现得最明显。不知道野猪睡在什么地方时,格罗就怒叫几声。 野猪一醒便大量发出气味,格罗就抓住气味逼上去。 野兽在发怒的时候也同样,尤其是狂怒的时候,气味最浓。这是因为野兽在狂怒时顾不上收敛自己的气味了。 而且,如果野兽呜咽、号叫,气味就更强烈。 格罗起身向前走去。 半熊知道已无法捣毁猪圈门,便把目标转到老太婆身上。 “走!你这饿不死的东西,出去,还不出去!” 老太婆跺着脚大骂不止。 半熊直立起来,迈着两条腿朝老太婆走去。它走得不快,步子还有些滑稽。 “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老太婆从半熊深凹的小圆眼里看到一股冷冰冰的怒气。 “良彦!” 老太婆大喊。 “快躲进壁橱里去!” 半熊已来到跟前。 老太婆逃进屋里拉上移门。她相信半熊不会闯进房子里来,只是那两只小圆眼里的怒气太吓人了。 移门被推倒了! 老太婆跌坐在地,没命地爬着朝别的房间逃去。 半熊扑到老太婆的背上,打了她一掌。 老太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奶奶——” 良彦哭喊起来。 半熊放开老太婆奔良彦来了。良彦逃了几步跌倒了。半熊咬破良彦的右脚。良彦这时已哭不出声来了,只是没命地往院子里爬。 老太婆也爬出院子来了。 半熊在后面追着,它想吃掉其中一个,咬良彦右脚时尝到的血味引起了它的狂乱。 良彦和老太婆没命地爬着。 半熊直立着身子在后面追。 格罗站在院子门口看到了这副景象。 怒号从格罗嘴里发出。 那怒号威烈无比。格罗龇着嘴,牙齿露了出来,鼻梁挤出皱纹。 “啦、啦、啦、啦……” 良彦听到的是这样的声音,而不是“呜、呜、呜”。良彦和老太婆都以为是来了一头狼。怒号冲击着大地。 格罗把全身的力气凝聚在四肢上。 和棕熊相比,月轮熊的体重只有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可是它仍然是格罗的强敌,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半熊用两条腿站立着,心里恼火极了。狗是半熊最感头痛的动物。 半熊竖起毛,身体仿佛增大了一倍。 它已经无暇顾及良彦和老太婆了,一摇一摆地向格罗走来。 格罗低下身子,慢慢地迎上去。 粗大的尾巴左右扫动。 距离越来越近。 半熊呜呜怒号着朝格罗一扑,格罗跳开了,趁半熊还没摆好姿势,它绕到半熊背后一口咬住半熊的后腿。格罗牙关运劲紧咬猛撕。 半熊的脚裂开了口子,半熊高声咆哮,想砸格罗,想用牙把它撕碎,可任凭它怎么转动身子,就是捞不着格罗一下。 半熊咚咚咚地砸起地面来。 格罗向半熊的另一只脚发起了进攻。那只脚也被咬破了。皮肉绽开,鲜血四溅。 良彦和老太婆互相搂在一起看着这场凄绝的恶斗。半熊想抓住狗,一次又一次地转动着身子,每转一圈狗的身体便被腾空拎起来一次。可是不管它怎么甩,那狗就是不松口,狗从脸到前半身都沾满了血。 格罗的体力慢慢使尽了,但猎犬劲烈的本能不让它停止这场恶斗。它知道光咬脚并不能分出胜负,必须先咬破半熊的脚,等它衰弱下来后再咬破它的喉管。但能不能如愿以偿格罗心里没有底。 熊的战法是抱住对方,然后用强有力的牙把对方撕碎。 而且,熊还有着搭钩似的利爪。 若从正面进攻,那就意味着死亡,一瞬间的差池便能分生死。 半熊猛烈地咆哮着。 半熊急躁起来了。 它发现自己做错了,本该在见到狗的时候逃走的。狗本来就是最难缠的对手。 半熊已抢过好几家人家的山羊和鸡了,可对养狗的人家它却敬而远之,狗一闹准得砸锅。 想吃掉老太婆和少年其中一个的狂怒使它疏忽了狗的接近,这使半熊陷入了困境。 半熊终于明白了对方是一条猎狗。若是普通狗,不管怎么高大凶猛,是不会主动迎上来的,最多只是一边猛叫一边往后退。 猎狗就不然,尤其是猎兽犬,都是些最敢玩命的角色。 半熊急了。也许对手是个死不认输的角色,斗志特别顽强。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猎狗,不分个死活决不会松口。碰上这样的狗就甭想再回山里去了,因为猎狗背后还有背猎枪的人。 狡猾的半熊是知道这一点的。 半熊右脚拖着狗爬出了院子。死亡的恐怖使半熊不顾一切地想逃命。 格罗被半熊拖着,它知道这是半熊放弃了争斗想逃了,猎兽犬的本能不让格罗就此罢休。当然,其中也包含着若能杀死半熊就能一果饥腹的意识。意识也好,什么也好,沾在身上的血使格罗忘却了一切。 格罗被半熊拖到了路上。 这时候,下地干活的山本常雄脸色大变地跑来了,妻子幸子也跟在身后。山本夫妇走到附近听到了熊的咆哮。 一见半熊,山本举起了铁锹。 半熊一避,掉下了河滩。 半熊朝河里逃去。 格罗在后面追。 半熊跳进激流,格罗紧急不舍。渡河的半熊突然方向一变向格罗袭击。 山本见状屏住了呼吸。在水里熊的动作可比狗灵敏多了,水花飞溅,半熊全身扑向格罗。水花被染成了红色。 “这个畜生!” 山本大喊一声,举锹赶进水里。 老太婆和少年以及少年的母亲看着这一切。 半熊掉头就逃。 水被掀起来,摔碎。半熊跳上了对岸。 狗浮在水里。 山本扔下铁锹,把狗抱起。 他一直把狗抱回家里。狗的背部裂开了,伤得不十分重。幸运的是这一下是在水里挨的。可是,狗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 它的腹部一起一伏,瘦极了,肋骨根根突出。 山本叫妻子照料狗,开车把老母和儿子送到医院去。儿子的脚被咬,老母的腰部受伤,好在隔着衣服,伤口不怎么深。山本开车直奔山脚下的镇子,一边向老母和儿子问经过情形。 山本对半熊一向深恶痛绝。如今这种憎恨渐渐转化为对那条救了自己的老母和儿子的狗无以表达的感激。 那条狗不是村子里的。 是哪来的狗呢?山本想,唔,也许附近来了猎人,他漠然想道。忽然,他停了车。 他走进附近的农家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吩咐妻子千万不要把狗的事传开去。他妻子感到奇怪,他没有多说,只告诉她照办就是了。 山本回到车上。 对老母和儿子他也一句没说。 ——是格罗! 山本想。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就确信了。除了格罗哪里还有这样本领的狗!格罗在北海道斗过棕熊,据说棕熊是地面上最强大的野兽,只须一击就可以使月轮熊当场毙命。 能使狡猾残暴的半熊满身是血的只有格罗。 听说一般猎狗的本领只是围着月轮熊狂吠不让它溜走,等猎人来收拾它。偶然也会咬住对方的后脚,但熊一反击它们便惨叫着逃开,熊如果想逃,它们又飞快地围上来。 能像那条狗那样咬得半熊鲜血淋漓的,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是格罗以外的狗。 据说格罗在花卷市救了一个少女,被暴力团追踪。围绕着格罗,在流传河童传说的猿石川畔,两个暴力团差一点爆发一场血斗。 结果格罗逃脱了人类丑恶的争斗,消失在北上高地。 这是三天以前的事情。 从北上高地南下正好要经过这一带。 ——没错,那就是格罗。 山本感到身子微微发抖。 东北帮在追踪格罗。如果得到格罗在这里的消息,东北帮势必蜂涌而至。绝对不能把格罗的事说出去,一说,格罗就没命了。 ——怎么办? 北海道警察札幌中央署的刑事官安高警视正也在寻找格罗。安高是个刚烈正真的男子汉,他已经连歼数名暴力团员,正严厉地追查事件的真相。格罗的主人北守礼子和他在一起。 应该把格罗交给安高警视正和北守礼子。 山本的脸色紧张得发青。 东北帮竟不顾背上炸毁国道桥梁的罪名也要将格罗置于死地,其决心之大是可以想见的。 若让东北帮昕到风声,势必是一场腥风血雨! 幸子听丈夫叫她千万不要把格罗的事说出去,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可她还是照丈夫的话去做了。 格罗卧在檐下铺着的坐垫上,不时舔舔背上的伤口。它只稍稍舔吃了些幸子给它的牛奶。 幸子拿给它熟鱼,可它一点都不想吃。它的样子实在委顿已极。 丈夫回来已是傍晚时分了。 格罗仍然卧着。 山本把在镇里买的一公斤上等牛肉放在格罗面前。这是他所想得出的表达谢意的方式。要不是格罗,老母和孩子早就被半熊咬死了。 山本把格罗的情况向妻子说了。 “我已经打电话和警察署联系了,要他们悄悄地和安高警视正和格罗的主人联络,消息如果泄露出去杀手马上会赶来。” “不会出事吧?” 妻子一听说是格罗,不安地皱起了眉头。 “没事,这次格罗一定能跟它主人见面了。” 山本已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格罗回到它主人身边。 必须把格罗拴起来,如果用绳子,有被它咬断的危险。 山本没有拴狗的锁,只好找一根十六号铁丝穿住它的脖圈拴在柱子上。 他们这样做,格罗连动也不动。 到后半夜的时候,格罗动了。它喝了许多牛奶,也吃了牛肉。 由于睡了这么一阵,它有些歇过气来,但这决不是恢复了健康。被熊爪抓破的背火燎似地作痛,引起全身皮肤紧缩。它又发烧了,仿佛在和熊死斗时燃烧着肌肉的能量已变成了热度留在它的肌肉里。呼出来的气很烫。 它吞吃起生肉来,几乎连嚼都不嚼。冰凉的牛肉有消解残存在肌肉间的余热的功能。一公斤牛肉落肚,格罗镇静下来了。它感到一直在折磨着它的火烧似的热度慢慢消退了。 格罗躺着。 月亮挂在天空。 苍白的月光倾泻在院子里,其中一片照在屋檐下。 5 十一月十七月,下午四点。 气仙郡佐田镇中心派出所给岩手县警察本部送来了消息: “发现格罗下落!” 这条消息立即流进了猿石川河畔高科英雄家的电话。 可是,安高警视正和北守礼子一早就离开了高科英雄家。 据说是开车奔远野市方向去了。 县警立即和远野市警察署联络: 马上找到安高警视正! 下午四点十五分。 县知事根来广教接到县警本部某人物打来的电话。 根来立即把消息电告东京。 根来知事的通话对象是原参议院主席远泽要一。 远泽立即把消息转达给通产省航空局长阿形充介。 阿形给八明帮去了电话。 下午六点。 东京羽田机场一架“塞斯纳”双引擎起飞。 飞机上有四名乘客。 其中之一是田沼良一。 就是那个开枪打死警察厅刑事局长直辖特别探员藏田弘行的田沼良一。 晚上八点。 安高则行和北守礼子到了陆前高田市。 他们刚在旅馆落下脚。 他们开了个双人房间。是北守礼子提出这么做的,说一个人呆一个房间心里害怕。 不过这仅仅是借口。 她决定停止对格罗的搜寻了。 北守礼子和安高则行一大早就离开了高科家经340号公路南下。 最初他们是决定奔远野市的,340号公路也通远野市。 他们一路讨论,觉得绕到远野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格罗从猿石川的贮水湖进了北上高地,它的目的是南下,按理不会跑到位子东面的远野市去。很可能是沿340号公路南下了。 礼子和安高自北而南沿340号公路的各村落一路打听消息。 所有的村落都知道格罗的大名。全日本的新闻机关都在抢登格罗的消息,对围绕格罗展开的猿石川畔两大势力的决斗报道得尤为详尽。 格罗若是经过这些村落是不可能不被人发现的,尤其是340号公路沿途的村落,因为这是格罗南下的必经之路。 可是,哪儿都没有发现格罗的踪迹。 格罗是在山里向南进发——只能这样认为了。从高科家逃出的格罗冲破了北上帮和东北帮的双重包围。北上帮倒没什么,东北帮可是专冲格罗来的。 钻出包围圈的格罗已完全失去了对人类的信任。人都是为了要杀我——不懂事的格罗一定这么在想,说不定对那个在四面临敌的情形下放了它的高科英雄也不十分信任。 格罗进村的希望几乎等于零。 而且,安高的处境也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对格罗的找寻。 经国家安全委员会指示,北海道公安委员会正在讨论安高的罢免问题。如果拒绝接受审问,罢免是明摆着的,就看道警本部长细江十五郎能把道公安委员会的审问会推迟多久了,可细江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 不管怎么说,压力是首相亲自施加的。 安高必须火速上京,以最快的速度了结永山雄吉凶杀案。 “你能行吗?” 北守礼子在车中问道。 “能行。” 安高只回答两个字。 “可你怎么入手呢?” “进行非合法搜查。” 安高低着下巴开着车。这个姿势使他的下巴略呈双下巴的样子。 “非合法搜查?……” “也就是和藏田君一样的方法,这种把戏我以前老玩。” “……” “首相想动用国家公安委员会把我击溃,可我是个警视正,不是那么好欺侮的。我有我的思想,我要亲手断送想罢免我的人。一个男子汉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和人决一胜负。” “可你这样做太危险了。” 礼子想起了安高在八幡平遇刺的情形,心里很害怕。 “我这个人生来命大。” 安高笑了。 “动物也是这样,打不死的动物特别凶猛,有的动物连中数弹非但不死反而更加狂暴。我这是听一个打熊的猎人说的。” “……” 安高抹去了笑容。 侧脸上浮出利刃似的厉色。 “我要扫平八州帮,看情形得宰他几个。必须为藏田君报仇。” “嗯。” 礼子点点头,她无话可说了。以警视正的地位为赌本举起孤剑的男子汉,他的意志不是礼子所能完全理解的。 礼子想在陆前高田市依偎在安高怀里睡一觉。 就算是最后的饯别吧。 这一夜的恩爱将永远铭刻在她心中。 他们在外面吃饭回到旅馆已经十点多了。 礼子和安高对饮着兑水的威士忌,旅馆座落在白滨崎,窗外可以望见大海。 礼子喝下了第四杯酒。 她醉了,醉的她的目的。喝干第五杯,礼子站了起来。 她手里拿着酒杯,默默地坐上安高的膝头。 安高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用左手挽住礼子的腹部。 “重吗?” “一种宝贵的的重量感。我从来没有迷恋过一个女人,这种重量感也许会永远留在我心里。” “你不会觉得我轻浮?” “哪里。” 安高把酒杯放在桌子上。 他解开礼子的上衣,双手摸着礼子的rx房。那是一对很丰满的rx房。 礼子也放下酒杯,视线投落到放下的酒杯上。琥珀色的液体里闪过格罗的身影。格罗充满孤愁的身影正穿行在荒凉萧瑟的山野间。 她感到一阵心痛,也许是犯罪感。 格罗的身影消失了。 接下来映在酒杯上的是自己被缩小了的白白的双乳,安高正摸着它们。 一种疼痛似的麻痹感裹住了礼子。 电话响了。 礼子从安高的膝头上下来,合上衣襟。 安高接电话。 电话是陆前高田市警察署打来的。 安高瞄了一眼手表,晚上十一点二十分。 安高放下电话。 “准备一下,格罗有下落了。” 安高脱下睡衣往地上一摔。 第八章 太平洋上 1 山本夫妇并没有睡着。 老母和儿子都住院了。虽说伤势不重,但医生说熊爪是细菌的巢穴,大意不得,他就听从医生的意见让他们住了院。 而且,因为已和警察联系过了,安高警视正和北守礼子很可能在半夜或者明天一早赶来领走格罗。此外,他们已担心东北帮会通过什么渠道得到消息。 十点多时他们去看过格罗。它睡着了,牛肉原封不动。 山本夫妇在床上互相紧抱着。他们庆幸免去了一场灾难,而且想到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有一种解放感。 夫妇两个互相爱抚了一个来小时,双方的配合难得地好,三十四五岁的幸子一再贪欢。 事儿完了已快十一点了。 格罗还在睡。 夫妇俩虽然对格罗不吃东西有些担心,但由于日间的劳累和房事的疲劳,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他们被汽车喇叭声惊醒过来。 两个人慌忙出去。 门口停着两辆巡逻车。 “格罗在哪里?” 灯光中浮现出来的女人担忧地问。 事实上北守礼子也真的十分担忧,她凭直觉知道格罗不在这里。如果被藏在附近,格罗听到喇叭声早就警觉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不会嗅不到礼子的气味。 山本看看廊下。 格罗不见了。 他走近去一看,铁丝落在地上,上面留着被咬断的痕迹。 牛奶和牛肉也被吃得一干二净。 “十二点以前它还在这里的。” 山本不知说什么好了。 “路在哪里?” 安高则行问道。 “从这里翻山向南的路在哪里?” “山上的小路经过雄泷,雌泷直通蛇山。” 山本神不守舍地回答说。 “大路呢?” “山林道经白系泷可到泉街道。” 泉街道就是陆前高田通往水泽市的343号公路。那地方离这儿直线有十几公里。 “能不能给我们带带路?” “马上走?” “嗯,现在就走。” “……” 山本不作声。 “格罗不是救了你的老母和儿子吗?” 安高小声说。 “知道了,我给你们带路。” 山本进屋收拾。 “山里的夜路你能走吗?” 安高问礼子。 “会。” 如果格罗十二点以前还在这里,才过去一个多小时,它不会走得太远,而且说不定正在途中什么地方休息,所以礼子不反对连夜翻山。 安高从警察那里借了两支电筒。 山本收拾完毕走在头里,安高和礼子跟在他后面踏进了深夜的荒山。 巡逻车返回去了。 山本的妻子幸子锁上门。 她觉得奇怪。格罗既然喝了牛奶、吃了牛肉,为什么又要咬断铁丝逃走? 幸子上床睡觉。 她刚入睡不久,又被汽车声惊醒。 拉开移门一看,停着两辆小汽车。 “我是县警本部的。” 院子里站着好几个男人。 幸子出去开了大门。 “格罗在哪里?” 一个高个子男人问。此人三十岁上下,皮肤白得有些病态,说话的声音和眼神总给人一种蛇似的阴森感。 “这不刚才……警察已经来过了……” 幸子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 说着说着,幸子看出这几个人不是警察来了。这几个人身上透着和警察不同的气氛。 幸子的声音发抖了。 那高个子直眼盯着幸子,眼光冷得叫人发抖。 “喂,你们!” 他转向其余几个人。 “一半人去343号公路,无论如何要弄到安高和北守礼子的消息,快去动员东北帮的人。” 那人发完命令又转向幸子: “婆娘,弄点酒菜来!” 那人不等回答径自走进屋里。 有三个人跟了进来。 四人走进砌有地炉的里屋,在草垫子上坐下来。 “喂,还不快去拿酒?下酒菜干的也行。” “是。” 若违抗他们准得被杀。从刚才那番说话就可以知道他们是追杀格罗的凶手。 她生起火,烫上酒。又烤了点下酒菜。 酒只有一升,一会儿就喝光了。 最初说话的那家伙一直盯着幸子看。他看的不是脸,而是腰部上下。一阵被锥子刺着似的恐怖使幸子腰腹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 那人喝酒不转脸,脸色反而越喝越青。 “婆娘,过来!” 那人喝道。 幸子吓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人像是个急性子,站起来走到幸子身旁,一把抓住幸子的脖子。幸子吓得一声尖叫。 那人像捧小猫似地把幸子抱进隔壁房间。那是他们夫妇的卧室。 “饶了我,饶了我吧!” 幸子被推倒在被子上哭喊着。 “闭嘴,把衣服全脱了!听着,我们来过的事撕破你的嘴也不许往外说!你要是敢说出去,就把你男人和孩子都干掉!” 那人一把抓住幸子的衣襟轻轻地打了她几个耳光。 “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 “那好,脱光!” “是。” 房门半开着,其余几个家伙也依在门口咽着口水看着她。 她不敢违抗,闭着眼睛脱下了睡衣。 2 所谓山路不过是个名称而已。 根本没有一截像样的路,看上去不知有多少年没人走过了。 灌木丛遮住路面,被风吹倒的树横在路上,而且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没有一段是平的。 就连担任向导的山本也不时迷失方向。三支手电筒勉强照亮着脚下,淡淡的手电光反而衬托了黑暗的深度。 北守礼子每走一百米到两百米就要停下来朝无边的黑暗喊几声: “格罗——!格罗——!” 没有应声。 她边走边喊。 安高则行拉着她的手。 能遇上格罗的,安高想。因为它的身体还吃不消远行。 咬断铁丝逃出山本家应该说是格罗的聪明之处。一连串的经历使格罗懂得了停留在一个地方是危险的。 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二次元的本能。 嗅出危险气氛的本能正逐渐在格罗身上恢复。这本来是野兽才具有的能力,在一路的旅行中,这种已失去了的野生本能回到格罗身上来了。 月轮熊凶猛的反击使格罗负了伤。动物能自己把伤治好。比如熊,在中弹以后一面逃一面还能抓些蓬蒿之类的植物塞住弹洞,除了止血,蓬蒿还是一种治伤的草药。 狗则靠舌头舔。狗的唾液有杀菌力和再生力。 受了伤的野兽一般不会毫无必要地跑到老远的地方去,只要有个安全的藏身之所,它们就潜伏在附近一意治伤。 从山本家逃出来的格罗应该在附近哪个地方休息。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在这里仍然碰不到那就完了,他必须放弃对格罗的寻找。 明天安高必须上东京去。到东京后就立即开始非合法搜查。该打的打,该吓的吓,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揭开原通产省航空局武器科长永山雄吉的失踪和被害的背景。 背景中有原参议院主席远泽要一也好,有首相也好,这和他安高无关。 赌上了生死的搏斗是许胜不许败的。 只要敢进行非合法搜查,安高对于破案是有自信的。只要先制服八明帮,背景就浮出来了。是谁杀的永山雄吉也能通过拷问让他们吐出来。只要恢复旧日的安高的风格,办这点事简直是举手之劳。可是,因为关系到北海道警的声誉,他开始时并没有动过进行非合法的搜查的念头。正因为如此,他才把所有的力量都放在寻找格罗这个永山雄吉凶杀案唯一的目击者上。 现在他已经没有去走这条漫漫长路的时间了。 安高一放弃对格罗的寻找,北守礼子也只好就此罢休。如果北守礼子一个人继续寻找,那等于是自杀行为。那个一心想杀死格罗的组织一定会盯住她。 安高和礼子一上京,格罗只能继续独自在荒野上流浪。但说不定也没什么不好,格罗是一开始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才离开北海道中标津的牧场的。 礼子想的也和安高一样。 如果在这里碰不到格罗,那就只好靠格罗自身的力量回家了。如果回京后丈夫北守数重能接着再来找就好了,可是丈夫身上的石膏还不到拆的时候。 岩手县到东京很远,对于只能靠自己四条腿跑路的格罗来说可谓是遥远的距离。一想到格罗必须继续在那连绵不断无边无际的荒山野岭中漂泊,北守礼子心里难过极了。 ——但愿今天能相逢。 她暗暗祈祷。主人就在眼前,如果格罗躲在附近的黑暗中休息,听到礼子的喊声一定会吠叫着跑来。 “格罗——!格罗——!” 礼子尽力向着黑暗呼喊着。 但是,黑暗只知道吞吃她的声音。 凌晨四点,他们越过了蛇山和生出山之间的山脊。 那里有一条河,是矢作川。矢作川在下游和气仙川汇合流向陆前高田的广田湾。 三人沿河而下。 黎明前。 他们和向导山本作别。 山本说沿河没多少路就到林道了,林道经白系泷通343号公路,沿途还有人家。 山本带着十分惋惜的表情回去了。 “看来没希望了。” 礼子一边踏着流动着乳白色晨霭的山路下山一边说。她的声音有点嘶哑。 哪儿也没有格罗,她的呼喊被山壁恶作剧似地拖着长长的尾音尽数吸收了。 格罗究竟从哪儿走了?莫非它竟拖着疲劳困顿的身体自山本家直奔北上高地了?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安高安慰她说。 这仅仅是安慰而已。安高不认为格罗会跑远,他觉得要碰到该在至蛇山以内的范围。格罗没走这条路,可是等他发现这一点时已来不及了。在茫无边际的大山里找一条狗没有相当的运气是不行的,他对运气寄托了一丝希望。然而这一丝希望如今也破灭了。 他打算找到公路那儿为止,要再没有只好死心。 “格罗——!格罗——!” 礼子扯着嘶哑的嗓子一路喊着,声音里充满了悲哀。 晨霭渐渐稀薄。 下方传来人声。 小路已接近林道。 “是砍柴的吧?” “好像是。” 人声顺路上来了。 不一会儿,透过晨霭可以望见前方有几个人影晃动。 “去跟他们打听打听,万一有什么消息呢!” “好的。” 礼子靠安高搀扶着走着,她累极了,两条腿直发软。 那几个人都是山里人打份。 “请问。” 迎面而过之前安高开了口。 “什么事?” 有个人停住脚步。晨霭已快退尽,能看清对方的相貌。安高一见那人的相貌立即把手伸进怀里想拔枪,他一眼就看出来者决非善良之辈。 那家伙一把拉住安高的右臂。 与此同时,其他几个人也一齐扑向安高。事情来得太突然,一点抵抗的余地都没有。那几个人把安高按倒在地。 礼子也一样,被一个家伙抓住头发按倒了。 “事情很顺手。” 一个人像是松了口气似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 安高被人从地上拉起,问道。 “想报答报答你。” 那家伙啪的一声给了安高一个重重的耳光。 “报答什么?” 安高扭着被打的脸问。 “报答你杀了我们几个兄弟的大恩呀,难道你忘了?” 那人嘲笑道。 “既然如此,放了那女人,这事和她无关。” “不行,这个女人我们另有用处。” 那家伙摸摸礼子的脸,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一只注射器和一支针剂。 3 片濑京子住在一间快要倒塌的小屋里。 这房子原先是鱼网仓库,坐落在气仙沼湾一角。小屋是从屋主那儿借的,不收租金。 房子略经改装,为看到眼前展现的大海,还开了一扇玻璃窗。 屋里很潮湿,有时使人产生睡在刚从海里收上来的鱼网里似的感觉。 十一月十九日,清晨。 岁末已渐渐临近。 片濑京子倚在窗口眺望着大海。远处的海面被晨雾裹住了,只能看清近处海边的情景。 已是焚风季节了。当地人习惯把东北风叫作焚风。大海发了狂,波涛猛烈地扑向海岸,大声咆哮着。 这是最让人担心渔船在海上出事的季节。 片濑京子把茫然的视线投向大海,她并没有在看什么。 她没有必要看,也没有这个气力。只是睁着双眼而已。 风景能映入眼帘当然好,不映入也无所谓。 晨雾中,渔船破浪远去。 片濑京子长时间地这样呆望着。 她体内沉积着懈怠的沉重,她觉得如果一动不动地呆着,这种沉重感会使她陷进地里去。 视角边上有一件什么东西在动。 片濑京子慢慢腾腾地把视线朝那里转过去。 是一条狗。那狗垂着头在海边上走,步子很慢很慢。 看了一会儿,片濑京子发现那条狗马上就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也许不一定对,但那狗因为生病或者饥饿已奄奄一息是肯定的。 片濑京子是懂的。 她茫然看着,不打算招呼它,也不觉得它可怜。生物都有着各自的寿命。 寿命不是生物自己所能左右的。 不一会儿那条狗朝岸上走来了。那狗骨架挺大,虽是条日本狗,看上去有些像洋狗。它像狼狗似地拖着尾巴,尾巴又粗又大。 它好像下过水,浑身湿淋淋,身上的毛蔫答答的不见丝毫精神。 狗瘦极了,肋骨根根突出。 那狗的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片濑京子曾见过临死的狗。那条狗站着,四肢开始发抖,颤抖越来越厉害,最后终于站不住了。狗倒下去以后四肢仍然抽搐。 眼前这条狗四肢没有发抖。四肢虽然不抖,可它那副瘦弱的样了唤起了片濑京子旧日的回忆。 那狗打算离去,可不知为什么又回头看看大海。它也许是到海边来寻找死鱼的,可是什么也没找到。狗回首看着大海的眼睛里流露出不死心的神色。 狗蹲坐了下来。 它伏倒了。 它好像累极了,伏在地上着大海。 片濑京子离开了窗口。屋角是厨房,有个容量不大的冰箱。她从冰箱里拿出些肉片。 她出了小屋朝狗走去。 狗伏在地上看着片濑京子走近,好像没有要逃的样子。 片濑京子在狗前面蹲下,无言地把肉片递到狗的面前,肉片就放在她手掌上。 狗抬眼看看片濑京子。这是一双细长的眼睛,乍一看有些带绿,仔细看去瞳孔是琥珀色的。狗目不转睛地看了片濑京子一会,似乎想看清对方是否怀着什么歹意。 “吃吧。” 片濑京子对狗说,这句话充满着叫狗抛弃猜疑的意思。 狗已经快饿死了,即使心里有怀疑也毫无意义,猜疑心什么的该是健康的生物才能有的。 狗轻轻地叼起肉片,叼着又看了片濑京子一会。 肉片消失了,是一口吞下去的。 片濑京子仍然蹲在地上。狗戴着脖图,脖圈脏极了。这条狗原先是有人养着的,如今成了被抛弃的流浪狗。 被抛弃以后还戴着脖圈,这尤其使人感到可怜,似乎这条狗还在念念不忘它的主人。这或者说不定是这条快要饿毙的流浪狗唯一引以为豪的东西,仿佛是一枚在告诉别人“我以前可不是这副样子”的可怜的勋章。 “这玩意儿还戴着它干什么!” 片濑京子碰了碰脖圈,想把它解下来。正要解开搭扣,她的手忽然停住了。 脖圈上挂着一块金属小牌,肮脏的牌子上还能辨认出东京都目黑区的字样。 片濑京子缩回手。 “你就是格罗?” 狗没有回答。 “你是格罗吧。” 片濑京子自言自语地点点头。 关于格罗的事她在电视上已经看过了。它在大股川上游的农家和熊搏斗大约是前天的事吧?电视报道说格罗救下了差一点被熊咬死的老太婆和少年,当晚咬断铁丝离开了那里,就此下落不明。 报道说它的主人晚到了一步,又追它的踪迹去了。 “跟我来。” 片濑京子站起身来对格罗招招手。格罗好像在判断该怎么办,见片濑京子不动也站了起来。 4 片濑京子把格罗带回小屋。 她找了根细绳子把格罗拴在屋子外面。 她开始做饭。 饭是为格罗做的。 片濑京子没有食欲。她一天只吃一顿,有时甚至不吃,她身上干瘦干瘦的,瘦就瘦吧,她根本不在乎。 死期已经迫近了。 她患了胃癌。当发现是癌时已经晚了,癌细胞已周身扩散。 她每天服镇痛药苟延残喘。 医生告诉她朋友说她在三个月之内要死,片濑京子知道这件事。 两个月前她出了院。反正难逃一死,她不愿死在死臭弥漫的医院的病床上。赖子那里毫无意思。 片濑京子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虽然还有叔父一类的亲戚,但这些人和她陌同路人。 她想在能看见大海的地方死去。 她想到该给黑木帮雄打个电话。 黑木在一家渔业公司工作,住在气仙沼,经常根据市价用船把鱼送到东京。说他是个渔夫,更不如说是个鱼类搬运业者。 黑木每次来东京都要到片濑京子店里去。片濑京子是土耳其浴室的擦背姑娘。黑木每次都指名要京子,耐心地等她空出手来。 黑木给了她一张名片。 他邀她到气仙沼去玩,邀了不止一次。他很喜欢她。 片濑京子在电话里把真情告诉了黑木。 黑木默默地听着。 她说她在金钱上决不会给他添麻烦,她有足够游玩五六年的积蓄。当然,她是治不了那么久的,所以钱绝对没问题。 她托他为她在海边上找一所房子,但不要旅馆、饭店一类的地方,真的找不到,搭在海边的小窝棚也行。 “明白了。” 黑木这样回答。 第二天来回音了,说适当的房子找不到,如果放鱼网的小屋也行的话倒有一间。 片濑京子回答说这已经很理想了。 只要能遮风避雨就行。医生说她三个月之内要死,只有十天好活了也说不定。要不,难道还有三四个月好活? 她马上从东京搬到这儿来了。 那是在两个月以前。 奇怪的是她还活着,十天以前她还没有将死的预感,只是疼。 疼得也不剧烈。据医生说有少数病人在临死的两周前、甚至临终前都不感觉疼痛。 片濑京子希望自己也是这样。可是未能如愿。她疼。 虽然时时感到疼痛,但移居到气仙沼以后,片濑京子没有死的实感。胃口也没差多少。 黑木常常到小屋来。 黑木要了她的身子。她的身躯还有着足够的使男性喜悦的魅力。片濑京子任凭黑木摆布,他想爱几回就让他爱几回。 片濑京子躺在黑木怀里觉得世上的事真是太奇妙了,自己已经和上千个男性发生过关系。因为片濑京子在土耳其浴室已经干了三年。她曾听医生说,土耳其浴室的姑娘患子宫癌的最多。 她还足以使黑木欢悦。 她虽然一点也没感到死亡的阴影在逼近,可是正如医生预言的那样,到第三个月头上死亡的阴影飘然而近了。从半介月前她开始失去食欲。 这是个渐渐逼近的黑影。 从十天前开始,疼痛加剧。 她知道胃袋里栖着死神,一个铅似的冰冷而沉重的死神。 饭烧好了。 是一锅肉粥。 等粥凉下来以后,她把它给了格罗。 格罗大口大口地吃着。 见格罗吃了,片濑京子回到小屋里。 格罗只用细绳子拴着。它如果想走,随时都可以走。片濑京子不想违背任何事物。 片濑京子躺在被窝里想到格罗所走的路程。路漫长得吓人。 她觉得这是一条毅力极强的狗。它每次都逃脱了灾难,简直像有什么东西附在它身上似的。不用说,附在它身上的是归巢的本能。但并不是全部。 ——生命力。 片濑京子想。 她忽然想到,要是自己还有去经历那么漫长的旅途的时间该有多好。 在能进行旅行的时间里她都在干活。所谓干活,无非是使男性愉悦。 我这一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呀!她感到脊梁上掠过一道恐怖似的寒意。 夜里,黑木到小屋来了。 小屋的窗户亮着灯光。 起风了,冬天的海风吹过小屋呼啸着,气氛十分荒凉、凄怆。 片濑京子为什么希望在这样一所僻地的小屋里死去?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懂的。死亡本来就是一种荒凉、一种凄怆,也许片濑京子是想和环境同化。 他这么想,可事实上黑木并没有真正理解。 片濑京子有数百万元存款,如果只有三个月的寿命,尽可以住在豪华的大饭店里。可以眺望大海的饭店各地都有。或者在医院里让医生、护士侍候着死去。 一想到京子拒绝这些优越的条件搬进这间小屋的心情,黑木心里真不是滋味。 他敲敲门。 没等片濑京子应声,先传来了狗的低鸣。 片濑京子摸摸格罗的头,让它平静下来。 黑木进来了。 “你养了条狗?” 黑木漫不经心地问。 狗养不养还不是一样,使黑木用故作平静的口气说话的是京子的病容。 他已经七天没来了,今天才从东京回来。他给她带来了粮食和土产,可不料京子已瘦得使他感到这些东西似乎已用不着了。 京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丝毫的精神。黑木从京子的形相上看到死亡已现出了它的影子。 “好像是被人抛弃的。” 京子没有说出它是格罗。她不打算说。如果现在去和警察联系,它的主人可能马上会来领它,可她怕那些杀手们可能会抢先一步赶到这里。 她不想惹事,她只想先帮助格罗恢复健康。休养几天以后它就会强健起来的。格罗本来就是个强者,只要恢复了健康,它会勇敢地踏上征途的。 这几天日子自己总还是能活的吧! 黑木摊开他带来的粮食和土产。 他劝片濑京子吃一点。 “谢谢你,可是我不想吃。只要你来看我就高兴了。” “可是不吃东西怎么行,就是硬吃也得吃点下去。” “为死亡而吃?” “别说这样的话好不好。” 黑木抱住京子的肩头,肩头的肉消失了,尽是骨头。 “这次去东京怎么样,还好吗?” “你不在了,只觉得寂寞。” 黑木解开火腿包,切了一块给格罗。他并不讨厌狗,再说他见京子养起了狗,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似乎轻了点。 每想到片濑京子一个人朝死亡走去,他心里就难受得什么似的。 “这条狗很聪明。也许叫太郎吧?” 京子把它的脖圈解下扔掉了,换了根细绳子。 “好像是的。” 格罗虽然最初还发过威,现在对黑木已经放心了。它躺着,啃着火腿。 “有件事想拜托你。” 片濑京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要是我死了……” “不许说这样的话,不许你说。” “不,我有话要和你说。如果我死了,这条太郎还在这里的话,你能不能把它带到东京去?随船把它带去就行了。” “为什么?” “你别问理由。” “行,这没什么。” 黑木奇怪地打量起格罗来。 “好吧,如果我差不多了,我会把理由写下来告诉你的,这事可就拜托你了。” “当然可以。” 黑木收起吃的东西,自己烫上一壶酒,隔着小炕桌和片濑京子对饮起来。 酒精是片濑京子唯一的营养,同时也是麻醉剂。 屋外响着波涛撞击的重音。 片濑京子听着波涛,把杯子里的酒送到嘴边,两眼仍然看着黑木。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因为你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呀。” 黑木二十七岁,还是独身。肤色虽然黑了点,但另有一股海上男儿的精悍。在土耳其浴室工作时男人的相貌对片濑京子来说根本与己无关,可现在不同了,黑木的温柔给片濑京子带来莫大的快乐。 喝完酒,两个人一起钻进被窝。 格罗睡在屋角。 “算了吧,我这么个身子你就别碰了,你有这样的心我已经很满足了。” 片濑京子拒绝道。 可是黑木不听,搂着京子硬是要让她兴奋起来。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天——他觉得这是他能对京子所作的唯一的安慰。 格罗把下巴搁在并拢的前足上,看着眼前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的裸身。 门外是一片暴风雨似的波涛声。 5 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个地下仓库,以前好像当过渔具仓库或冷冻鱼贮藏库。一个水泥结构的阴冷的地牢。 安高则行和北守礼子被关在里面。 屋里有个小电炉,再有就是毯子和被子。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有的只是水泥的四壁。 安高和礼子都被上了手铐,手铐还带着铁链,铁链的一头穿在埋在水泥墙里的铁环上。 睡着时也好,醒来时也好,都是这副模样。 落入敌手是十八日早晨,该过去两三天了,正确的时间不知道。手表被拿走了。因为是地牢,没有阳光。 “你不冷吗?” 安高问礼子道。 “不冷。” 北守礼子钻在被窝里。 “挺住,机会总会来的。” 机会到底会不会来,安高自己也不知道。 留下来的目的是诱杀格罗。 一等格罗有消息,他们就会把礼子带走。 如果没有格罗的消息,礼子最终是被释放还是被害不得而知。 安高自己生死难料,从常识角度看安高会被杀。杀格罗需要礼子,但安高在这点上却毫无用处。那个组织既然已为刺杀安高派出了杀手,在如今这样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情况下,按理是不会犹豫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至今没有下手? 安高和北守礼子失踪之事陆前高田警署是知道的,也许他们是觉得不便在当地下手才没有动手的。八州帮指挥动用东北帮之事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如果在这里下手将引起麻烦。 再说还有个安高的地位问题。杀了警视正,警察部门就是为了面子也会彻底清查。 也许他们是在寻找适当的杀害场所吧,安高想。 门开了,下来一个人。 “喂!” 那人用脚踢了一下北守礼子的被窝。 安高在一旁看着。 北守礼子站起来了,脸色煞白,在那人下巴示意下跟着出去了。 太惨了,想反抗也反抗不了,不管怎么样的屈辱都只好忍受。礼子如今已成了一头没有意志的母性动物,这对安高来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自己还算是在保护她的,结果还是使她落到这样的境地。安高痛切地感到自己是老朽无能了。 在这里已经被囚禁几天了不知道,其间礼子已被带走了两次,一带走就三四个小时不回。 回来后礼子也闭口不说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不说安高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北守礼子被带进二楼一个房间。 这是个日本式房问,铺着铺席。一个高个子男人趴在地上翻看着淫秽画报。 这是个两眼冰冷的家伙,性格也冷冰的,给人一种蛇似的感觉。 “先去洗个澡!” 那人两眼不离画报命令道。 “是。” 若是不应声那人会动手打人。 隔壁就是浴室。北守礼子进了浴盆。好像那人刚洗过澡,水是热的。 她什么也没想,想了也没用。只要把身子洗干净给那个人送去就行了。被带到这里时北守礼子就被那人奸污,今天已是第三次了。 那家伙欲望很强。 礼子洗好澡出去。 她回到房间里,一丝不挂、规规矩矩坐在那人身旁,等着他开口。这一切都是按那人的命令做的。 “进来!” 那人命令道。 北守礼子钻进被窝。 “警察正在寻找你和安高。” 那人捏住了北守礼子的rx房。 “是。” “没有格罗的消息。那条瘟狗说不定笔直朝仙台方向跑了。” “是。” 那人今天难得地爱说话。 “事到如今留下你们已经没有用了,只好杀了你们。” “请不要杀害我们,我决不把事情说出去。” “真的?” “是。” “你倒也算了,可安高非干掉不可。我的任务就是干掉那家伙。” “……” “我可以让你暂时当一段时间我的女人,怎么样?” “请让我当你的女人。” “想当?” “是。” “喜欢我吗?” “是,喜欢。” “是吗……” 那人放开rx房。 北守礼子为了求生尽力使这人感到快乐,不能使对方产生丝毫的不快。 “我们后天夜里出发。杀掉安高,你就留下做我的女人。” 那人叼上香烟。 “可是在这里不能杀,县警的眼睛都快出血了。北海道也派来大量的探警,拉开了大网。我们得把安高带回去,让他的尸体在东京湾上浮起来。看来得在东京下手。” 北守礼子没有回答,也回答不了。 “你不久也得被干掉,如果你不想死,那就实心实意地当我的女人,能做到吗?” “能,我发誓。” “我可有办法治你,在你身上刺上纹身,让你无法再在另一个世界上露面。” 那人让礼子躺下。 “是。” 北守礼子对警察正在拉开大网搜查这事寄托了一丝希望。这家伙说后天晚上出发,虽然不知道走哪条路,但被警察网住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即使路上不出事,这家伙说要让安高活到东京。路途遥远,路上会有什么办法的。不,必须寻找一切机会设法逃出去。不然的话,安高将被杀,尸浮东京湾;自己则永远当这个家伙的奴隶,若是浑身被刺上花纹,那就只好至死死心塌地了。 十一月十八日,上午十点。 陆前高田警察开始了对安高则行和北守礼子的搜索。 安高说好早上和警署联络的,可是一直没有消息来。警方怀疑他们可能夜里在山上出了事,派巡逻车到大股川上游的山本家打听了一下。山本已经回家了,说是和安高、礼子在通泉街道的林道上分手的。 只是山本说话时的表情十分黯淡,警官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文章,一再盘问。 结果了解到有几个人曾来过山本家,喝了一通酒,还轮奸了山本的妻子。此外还了解到那批家伙有几个抢先绕到泉街道去伏击安高和北守礼子了。 警署发出了紧急戒严令。 紧急戒严令还发到邻县宫城县的气仙沼警署。 俗称泉街道的343号公路从陆前高田通水泽市,与之平行的还有一条从气仙沼市到一关的284号公路。连接这两条公路的还有几条县建公路。 陆前高田市和气仙沼市警察的广域盘查于上午十一时开始了。 此外,为保险起见,岩手、宫城两县也在自己管区内展开了全城盘查。 安高和北守礼子已被绑架是毫无疑问的。 第二天,北海道警也派来了几名探警。 十九日,二十日。 哪里都没有安高警视正和北守礼子的消息。 盘查在继续进行。 6 东北风吹着。 大海在呼啸,不,它是在发怒。怒声直传大地。风并不怎么大,可撞碎在荒矶上的涛声却很响。 沉重的波涛声传到了傍海而建的片濑京子的小屋。 片濑京子从早晨起就没下过床。 格罗在她旁边。 黑木邦雄买来的粮食如数当了格罗的口粮,片濑京子几乎一点食欲都没有。 自从前天和黑木亲热过以来,食欲越发没有了。她觉得自己已急速地燃尽了。片濑京子被黑木压在身下燃起了欲望,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这具尽是骨头的身躯哪个角落里还蕴藏着如此强烈的欲望? ——死期临近了。 片濑京子明白了。 也许是回光返照——最后亮起的烛光。 片濑京子凝视着屋顶。 枕边有个威士忌酒瓶,酒已喝去大半。从早晨起片濑京子就喝酒。疼痛已蔓延到全部内脏,光用药压不下去,辅之以酒精总算止住了。不,应该说是使感觉麻痹。 格罗伏在地上。 耳朵不时因外面的声音动几下。它打着轻微的呼噜。整整三天,格罗几乎都在睡,除了吃东西和到外面拉撒,它一直在屋里躺着。 片濑京子知道格罗疲劳积得太深了,她不禁对沉睡不醒的疲劳羡慕起来。片濑京子没有疲劳,正因为没有疲劳,她无法入睡。 她听了整整一夜的涛声。 片濑京子在听上去似乎千篇一律的涛声和风声中听出了喜怒哀乐。躲着也听,起来也听,她听懂了。 虽然听懂了,可对她的病并没有丝毫帮助。 到了没救的地步才去留心世间的一切,也许人本来就是这样。 下午很晚的时候片濑京子才起床。 走路都艰难了。 她从冰箱里拿出火腿给格罗。 “吃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再过一两天格罗的粮食也要没有了,估计黑木在这以前会来,不过来不来也无所谓。 虽不能说充分,格罗的体力已经恢复,继续出发旅行已无问题。 “我如果死了,你就自顾回东京吧。” 片濑京子已忘记她曾托黑木把格罗带回东京的事了。 她看着格罗吃火腿,拿起威士忌酒瓶对着嘴喝了一口。 她一直都醉着,醉能模糊她的思维感觉。 门外寒风呼啸。 “把身体养得棒棒地走,格罗,可不兴败给那些坏蛋。” 她又举瓶喝了一口。 “对了,”片濑京子忽然心生一念,“反正死了以后也没事好做,我就把阴魂附在你身上去对付那些坏蛋。” 这个想法使片濑京子很高兴。 她低声笑了。 她笑着,咕嘟咕嘟地猛喝威士忌。 喝着喝着,她头晕了。 “我把门打开,好让你到时候能出去。” 片濑京子爬着把门开了一条缝。她的意识已渐渐开始模糊,唯有让格罗随时都能出去的念头非常清楚。 风吹进屋里。 被风一吹,片濑京子回到被窝。 她不感到冷。 格罗从门缝里出去了。 它站在暮色苍茫的海边。风很大,铅灰色的海面上,白色的波涛正呈横一字形朝岸边涌来。 格罗蹲坐下来凝视大海。 细长的双眼饱含乡愁。 晚上八点。 黑木朝片濑京子的小屋走来。 船半夜起程,目的地是东京。 黑木心情沉重。 傍晚时分船主把他喊去,令他把三个陌生人藏在船舱里绝对秘密地送到东京。船主的表情也相当尴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黑木不清楚,但那三个人一定和什么犯罪事件有关这一点明摆着的。 船主说这事决不会给黑木添麻烦,黑木只得应允。 小屋里没有亮着灯。 门也开着一条缝。 黑木猛地站住了。 “京子!” 他喊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走进小屋,点上灯。 “……” 他说不出话来。 片濑京子已经死了。尸体僵硬、干瘦,像一具木乃伊。似乎为自己的死感到吃惊的眼睛望着屋顶。 太郎蹲坐在她枕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片濑京子,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声音,粗大的尾巴微微晃动着。那细细的声音黑木听上去既像是在哀悼片濑京子的死,又像是在哀求她活过来。 一个空威士忌酒瓶滚落在枕边。 黑木弯下腰去。 “你终于还是死了,京子……” 一块手帕盖上片濑京子的脸。 凄怆的夜风灌满了小屋。 想到京子最终只有一只捡的流浪狗送终,黑木止不住潸然泪下。 京子脸上一盖上手帕,太郎不再盯着看了。 “是吗……” 黑木带着哭声对太郎点点头。 是一宿一饭的恩义使太郎为京子送终的,黑木想。门开着,也许是片濑京子为了让太郎能出去而开着的。可是太郎并没有舍她而去,它守望着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的片濑京子,频频地奉献着哀思。 “我要遵守诺言,把你带到东京去。” 黑木小声说道,忽然想起片濑京子对他说过的话来。 片漱京子说过她会留下遗书告诉他为什么要把太郎送到东京去的。 可是哪儿也找不到这样一纸遗言。 黑木合掌朝遗体深深地低下头去。 7 十一月二十二日,深夜。 北陆丸驶离了气仙沼港。 黑木邦雄在掌舵室里。 船上一共四个人,黑木是船长,其余轮机手、报务员、甲板员各一人。 从掌舵室里常望见船头上放着一只特别的狗窝,太郎被关在里面。 海上波涛汹涌。 北陆丸沿海岸向南驶着。黑木心情忧郁。 船舱里有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黑木没和他们打过照面。黑木带着太郎上船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在船舵里了。 甲板员时边神情紧张地告诉他: “一个稍老的男人和一个少妇漠样的人都戴着手铐!” “还有一个呢?” “人瘦瘦高高的,看上去很不舒服。他不许人靠近,是个阴森可怕的家伙。” “管它呢,到时候只要给他们拿点吃的去就是了。事先就这样说好的。” 这是船主说的,说那几个人决不会找他们麻烦。 唯一的船舱被他们占去了,连打个盹的地方都没有。没办法,人们只能在狭小的吃饭处打盹。 黑木有点不安,暗暗祈祷千万别出事。 黑木心里把舵固定住,不时去看看太郎。太郎睡着,海风吹拂着它的体毛。 黑木带着足够的火腿之类的食物,他觉得把太郎平安无事地送到东京是他对片濑京子唯一的祭奠。举目无亲的片濑京子临死前捡了一条流浪狗,然后在这条流浪狗的陪伴下咽了气。黑木如今真有点见太郎如见京子的感觉。 可是黑木心里有个疑团。片濑京子托他把太郎带到东京,当时并没有说明缘故,只说会把理由写在遗书上,可是她连遗书也没来得及写就死了。 ——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光把太郎送上岸,太郎不是落入野狗捕捉员之手就是被车压死,或者饿死。 可这是片濑京子的遗言,不管怎么得先把它送上岸再说,黑木想。太郎如果离去就算了,如果它不想离船,把它带回气仙沼去养着也行。 黑木心里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无法参加京子的葬礼。京子的葬礼,他临行前已委托一个有交情的寺院办理了。看着太郎他的心里稍微好受一点。 他对太郎抱着睹物如见人的感情,总算得到了一丝自慰。 北陆丸顺利地破浪前进。 船上装的货物是冷冻鱼。 码头上的灯火和作业的渔火四处可见。这是他平日见惯了的三陆海面的夜景,可黑木总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事。 船舱在船的下部。 是个细长的六铺席大小的房间。 安高则行将身体靠在舱壁上。他的手被反铐着连在铁环上。 眼前,北守礼子正被一个男人抱着睡在那儿,用的是船员的被褥。 船一出气仙沼,那人就叫北守礼子铺好被子,脱得赤条条钻进了被窝。 北守礼子听从那人的命令。 那人伸着右臂,北守礼子枕着他的右臂依偎在他身上。 海面上好像风浪很大,船舱不住地摇晃。引擎声震荡着安高的身体。 安高也死了心。若是在陆上说不定还有一点希望,可如今走的是水路,这意味着一切都完了。 那人曾对礼子说过要让安高尸浮东京湾。若在气仙沼下手,东北帮将受到彻底的侦查,杀害一个警视正对警察来说可不是一件小事。再加上猿石川那场械斗,东北帮真的有被彻底捣毁的危险。 如果在东京就没有问题了。 就这样连一枪的仇都未报就成溺尸实在有点不甘心。可在眼下这种双手被反铐的状态下又能干什么呢。 “安高警视正!” 那人第一次对他开口。安高在被带进这个船舱时才和他第一次见面,这个人一句活也没对安高说。 “什么?” “你的尸体将浮在东京湾上。船一到东京湾我就把你绑在锚上沉进水里,等你死了就把尸体扔掉。” “噢。” 安高点点头。 “你杀东北帮的人杀得可不算少。” “……” “人再强也有死的时候。” “是吧。” “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那人叼上一支烟。 “那就听听吧。” “田沼良一。” “名字不错。” “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晚辈中有个叫藏田弘行的吧?” “嗯。” “藏田是我干掉的。” “是吗。” 安高早有这样的直觉。这个叫田沼的家伙有一股异样的阴气,一张病态的白脸,一看就知道是个职业杀手。 “藏田虽然被我杀了,可对付你的那几个人倒反而吃了亏,说你老家伙不好对付,所以我才出马的。” “辛苦啦。” “不一定。” 拧灭香烟,田沼掀开被子。 安高看着。 “我还有这样的享受。这个女人已发誓要跟我了。她好像很喜欢我。我只对有夫之妇感兴趣,我就喜欢把别人的老婆夺过来当我的奴隶。” 北守礼子紧闭双眼。 “低级趣味。” 安高小声说。 “你恐怕很喜欢这个女人吧?” 田沼继续摆弄着她。 “也许吧。” “你看,这个女人现在就是样副样子,归我了。” 田沼的声音兴奋起来了…… 8 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六点多,宫城县警得到了有关安高则行和北守礼子的情报。 情报是气仙沼市一个像是当地暴力团成员模样的人通过告密电话捅给他们的。 电话里说,安高和北守礼子好像在昨夜被一条船带走了。 调查的时间范围是十一月二十二日清晨到二十三日上午六点。虽然告密电话说是二十二日半夜开的船,但还是小心一点好。 除去小渔船不算,其间一共有四十五条船离港,从北海道到九州,目的地相当分散。 搜查阵混乱了,其中有的船已抵达目的地。派巡逻艇对所有航行中的船只进行检查是不可能的,要确认各船现在的位置并不容易。当然,用无线电呼叫是能够解决问题的,可这样一来罪犯有可能闻讯后立即把安高和北守礼子沉入海底,然后摆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警方向各船抵达港所属的警署发出紧急搜捕通知,同时对可能和东北帮有联系的船舶公司、船主、关系机关进行彻底搜查。 对当地的暴力团也发出了协助的请求。 晚上九点。 北陆丸船主松冈治平自首了。 松冈说他因为有把柄捏在东北帮手里,万不得已才答应下来的。 北陆丸离港时间是二十二日夜晚十一点二十分,到达东京港的预定时间是二十四日晚上十一点左右。 该船时速十海里,推算目前正在茨城县的北茨城海面一带航行。 警察厅通过海上保安厅第三管区海上保安本部发出了临检北陆丸的请求。 晚上九点十分。 停泊在铫子港的第三管区所属巡逻艇出动了。 二十三日,下午四点。 黑木不知道陆地上已闹翻了天。 北陆丸顺利地航行着。 船舱里那个伤脑筋的客人果然和事先说好的一样,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里面。 那人只到甲板上来过一次。 那人身材高瘦,叼着香烟从船尾朝船头走来。 那人看到船首附近的狗窝,走了过去。他站在狗窝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太郎。 黑木固定好船舵走到甲板上。 “喂,”黑木的口气一点不带客气,“不是说好不出来的吗?” 黑木讨厌这类人。那人回过头无言地看着黑木。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和甲板员介绍的一模一样。 “你没听见吗?老兄?” 黑木见那人已把视线转到太郎身上去了,便不客气了。 太郎轻轻地低呜着。 “这狗是你的吗?” 那人问。 “是的,” “平时都带在船上?” “是的。” 黑木没兴趣和他多说。 “回你的船舱去吧。” “知道了,你这人真够啰嗦的。” 那人的视线在黑木的脸上停了一停,返身走了。 “开什么玩笑!” 黑木对那人的背影骂了一句。 “太郎,出来。” 黑木把太郎从狗窝里放了出来,他觉得老是把它关在里面太可怜了。太郎听话地出来了,它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跟着黑木进了掌舵室。 田沼一走出船舱,北守礼子赶紧跪在安高面前。 “请您愿谅我。” 她深深地低下头去。 “不,不。”安高微笑着说:“你根本用不着向我道歉。你就把我在一旁的事忘了吧。” “可是……” 北守礼子对自己产生了厌恶,她觉得简直不能原谅。在明知道要在东京湾被淹死的安高面前,北守礼子竟任凭田沼摆弄。 田沼要她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 在百依百顺的过程中,北守礼子被田沼俘虏了,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 行为长时间地反复着。 田沼把北守礼子折腾得快要晕过去了。 “被人胁迫,也是没办法的事。” 安高轻轻摇摇头。 “我是个卑劣的胆小鬼,我只想求生,竟答应做他的女人……” 北守礼子垂下了脑袋。 她没有勇气正视安高那张温厚的,浮现着一抹寂寞失意神色的脸。如果办得到的话,她真想反抗田沼,和安高一起去死。 “死我一个已经够多的了。” “……” 田沼进来了。 晚上十点。 北陆丸驶入了鹿岛滩海面。 黑木在掌舵室喝着咖啡。若在平时,他早和甲板员轮流小睡几个小时去了,可今天他没有这样做。 太郎睡在他脚下。 黑木发现前方有一个光点。那不是船舶的灯,那光点高出了水平线。 “直升飞机?” 他看出了那是飞机的翼灯,而且那架飞机是在超低空飞行。深更半夜的难道出了什么事?黑木感到奇怪。 直升飞机立刻飞到了北陆丸的正上方,刚一过头又马上飞回来了。 黑木走到外面一看,看不清楚,好像是海上保安厅的直升飞机。 “警察!” 黑木明白了事态。 警察一定通过什么渠道查清了北陆丸搭载三个男女离港的情况,和海上保安厅进行联系…… 刚才那人突然走进掌航室。 “那架直升飞机是哪里的?” 那人的声音十分凶狠。 “保安厅的。” “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冲你来的吗?” “船长!” 报务员通过传声管喊道。 “第三管区的巡逻艇已开到我们身边,下令要我们停船。” “知道了。” “这里是哪里?” 那人用手枪抵住了黑木的腰部。 “鹿岛滩海面。” “离海边的距离?” “约两海里。” “那好,朝海边冲,要全速!你要是竟敢不听我的命令我就杀了你。我也会掌舵。” “知道了。” 黑木下了全速指令。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家伙充满了杀气。黑木可不想死,他把舵扳向鹿岛滩。 直升飞机远去了。 “船长,停船命令!” 那人把嘴凑近传声管: “和巡逻艇的距离是多少?” “约一海里。” “切断讯号!不听就杀了你。” 那人用冷冰冰的声音命令道。 北陆丸在深夜的海面上一直线地朝鹿岛滩驰去。在和巡逻艇接触前能到达海滩,那人多半会逃上岸去消失在黑暗中。这对黑木毫无关系。 那人下了船舱。 黑木没改变航向,他看不出冒险有什么价值。 能望见陆地了。黑黝黝的陆地模糊地出现在前方。 太郎从半开的门里出来了。 黑木把船速降到微速。鹿岛滩是个浅滩,他可不希望搁浅。 太郎在船尾。 那人开门出来了。太郎看着吧。那人正想关门,太郎嗅到了从楼梯里飘出来的气味。这气味流遍了太郎的全身。是主人北守礼子的气味!就是那股曾残留在八甲田山山麓沼泽地带的气味! 太郎吠叫着冲上去,那人在它鼻子尖前关了门。太郎发疯似地撞到门上。 “你——你就是格罗!” 那人见状拔出了手枪。 子弹朝格罗飞去。因为是在黑暗中,没有击中。格罗往后跳开,那人追上来。格罗高声怒鸣着跑向桅杆下的一小片阴影。那人敏捷地追着,一连开了几枪。 格罗朝反侧跑去。那人追着开了第四枪。已无处可逃了,格罗像是被枪弹击中了似地在黑暗中猛地跳起。 格罗的身影消失在夜的大海里。 黑木自始至终看着这一切。 那人咂了咂嘴走进掌舵室。 他命令机房全速前进。黑木在一旁看着,没有阻止。 “再不停船我们要开炮了!” 已追到近前的巡逻艇用麦克风喊着,探照灯已罩定了北陆丸。 突然,发动机的声音变了,船身一震。已明白了事态严重的轮机手在全速前进的状态下来了急倒车。 “见鬼!” 那人出了掌舵室。 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夜海中。 9 只有波涛是白色的。 宽广的鹿滩岛。隐隐地可以望见海岸线。这是个辽阔的沙滩,沙滩被裹在黑暗里,只有形成一字形的白色的波涛在黑暗中浮现着。 格罗摇摇晃晃地上了沙滩。 它是被波涛跌打翻滚地卷上岸来的。 力气已经用完了。 宽广的沙滩背后是一列沙丘,沙丘背后是松林。 格罗登上沙丘。 海上亮着灯火,那是北陆丸上的灯光。刚才还一直线冲向海滩的北陆丸现在已退到远处的海面上停住了。 巡逻艇已和北陆丸接舷。 巡逻艇上放下一条舢板,正向陆地飞快地驶来。 格罗趴在沙丘上看着那条舢板,船上好像有六七个人。格罗把鼻子指向海面。狗的视力并不怎么样,和人类相仿,而且还是色盲,所以辨别能力还在人类以下。 鼻子是狗唯一可靠的感觉器官。 格罗翘着鼻子,拼命辨别吹来的海风所包含的气味。 海风中没有它日夜思念的北守礼子的气味。 格罗收紧肚子,发出细细的尖叫呼喊被幽禁在北陆丸上的北守礼子。北守礼子是不是被幽禁着格罗是不知道的。 格岁只是嗅到了她的气味,而且这不像八甲田山脚下沼泽地时那样是残留的气味,这是北守礼子本人身上发出来的强烈的气味。 北守礼子为什么会在船上格罗也不知道,它知道的只是北守礼子的存在。 这是它自从北海道的中标津开始一直追寻着的故乡的气味,是它想念的主人的气味。 可是现在没有这种气味。从停泊在远处海面上的北陆丸飘出的气味被强烈的海风吹散了。 格罗没有动。 北守礼子就在北陆丸上,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舢板靠岸了。 舢板上下来几个人。人们交错晃动着手电光向沙丘上跑来,各人手里都握着手枪。手枪意味着什么,格罗已领教过多次了。 一个握着手枪笔直朝格罗躲着的沙丘跑来。 格罗站了起来。 低低的怒号从格罗的嘴里发出。格罗是猎狗,知道枪是不可与之对抗的。 格罗后退着。 只能逃。它跑下沙丘,躲进松林,那儿已看不到海了。 只能听到寂寞的海风。 格罗伏下身子。 它打算等那批人走了重新回到沙丘上去。在那儿等,能遇到北守礼子,格罗能懂的就是这些。 格罗躲起来没多久,远处传来了巡逻车的咆哮声,而且还不止一辆两辆。巡逻车有十几辆,甚至更多。 巡逻车呼啸着急速驰近。 茨城县警接到巡逻艇的消息出动了。 格罗站了起来。 巡逻车在格罗近旁的路上飞驰而过,紧接着传来了人声。人还不少,四处有灯光闪动,一片骚动不安的气氛。格罗钻过黑缝低着身子跑出了松林。 人声已逼近身旁。 格罗不知道人们是在搜索绑架监禁安高警视正和北守礼子的罪犯,还以为和以前一样,这些人是来迫杀它的。 路对面有一片田野。 格罗在田野里飞奔。田野大极了,怎么跑也不见尽头。 不一会儿格罗停住了脚步。 它跑不动了。刚才被波涛卷了一阵,还喝了不少海水,这一阵折腾夺去了它的体力。格罗伏在地角粗粗地喘着气。寒风呼啸着。身上湿淋淋的,还沾满了沙子。 格罗开始在田畦中间挖起洞来。土壤里含着沙,它挖了个很深的洞。钻进洞里,蜷起身子,把鼻子藏在肚子里。寒风吹不着它了。 巡逻车的咆哮仍可听见,但人声却传不到这里。 格罗睡着了。 醒来时天还没亮。 格罗向沙丘跑去。这一觉使它的体力恢复了。格罗强劲的四肢在地里踢起一溜尘烟。 它登上了沙丘。 鹿岛滩上波涛汹涌。太阳正从海面升起,金色的阳光中连一条船的影子都没有。 海鸥被染成了金色,低低地翱翔着。 海浪一个接一个地扑向海岸。 看了一会儿,格罗走下海滩。 它站在海滩上凝眸注视着大海,心头涌起一阵悲伤。这是一种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愤怒的复杂的感情。 突然,格罗吠叫起来。向着大海,向着翻卷着扑来的波涛,格罗狂怒地吠叫着。 吠叫声被海风撕碎了。 过了一会儿,格罗返身离开海滩。 它的身影是那样地惆怅。它迈着无力的脚步离开水边,登上沙丘。 辽阔的海滩上,极目处没有一丝生物的足迹。昨夜的波涛把一切都洗去了,海风又在上面刻上了风纹。 荒凉极目,满目萧条。 海滩上只留着格罗从沙丘到水边往复的足迹。 海鸥朝沙滩飞舞而下。 第九章 武器出口 1 十一月二十四日。 安高则行走出横浜的第三管区海上保安本部。 时已午后。 他喊住一辆出租汽车朝东京开去。北守礼子和他在一起。 海上保安厅的审讯很简单地结束了。他们两个都是被害者,再加上安高又是警视正,对方的态度很客气。 只是保安厅对绑架监禁他们两个的罪犯的姓名着实叮问了一阵,发生在海面上的犯罪由海上保安厅负责,必须对罪犯进行追踪、逮捕、送检。 可是安高没有回答,说那人没说自己的姓名,只把人相描述了一番。礼子见安高不说,也回答说不知道对方姓名。 “现在你打算怎么?” 礼子问。 “找到田沼这小子,然后顺藤摸瓜一个个收拾他们。 “是吗?” 礼子低下了头。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充满了污辱,不敢再正视安高的脸。 “你应该回家好好休养休养。” “嗯。” “格罗可能不久会有消息的,到时候希望你丈夫能出马。到那时他该能开车了吧。” “我想是的。” “这次的旅行真是太漫长了,你辛苦啦……此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 安高轻轻地把手搭在北守礼子的肩膀上。 “人生太复杂了,把一切都忘了吧。” 安高的声音很低。 “我们没有机会再见面了吗?” 北守礼子抓住安高的手。 “如果可能的话,过几天我会去府上拜访。” “我等着你。” 厚厚的手掌。北守礼子百感交集,紧紧地把握着。她握着,看着窗外流过的景色。 她电感到这次旅行实在是太长了,从青森到这里,经历了多少事情啊。她甚至感到这简直是一次为接受男人的凌辱的旅行。在八甲田山脚下那座半朽的小屋里,她被剥得一丝不挂,反绑着受了好几个人的糟塌,在气仙沼也是同样。甚至昨天也还在双手被铐着的安高面前任人污辱。 想到这些她羞愧万分。 她深深地认识了女人的脆弱和权力的走狗——那伙禽兽的残害。离家一步就有这么多危险,何况被卷进了凶杀事件。她深切地看到了市民的脆弱无力。 要不是巡逻艇赶到,安高无疑是要尸浮东京湾了,而自己也只好永远当那个蛇一样的家伙的女人。 一设想自己不知被田沼弄到哪个角落,只作为一个奴隶侍候田沼的生活,心里真比吞下了活苍蝇还腻歪。 对于田沼的憎恶中还充满着对和权力勾结在一起的犯罪的无比憎恨,若提北守礼子在这次旅行中所得到的,也许只是憎恨。 格罗终于还是没有找到,这是因为运气实在太坏了。每次都只差几步,最后已经在一条船上了还是未能见着。自己被田沼搂着睡觉的时候,格罗正在甲板上。 可是格罗还活着。据北陆丸船长说,格罗不是中弹,是自己跳进海里去的。 保安官们追踪田沼上岸时曾用手电筒在沙滩上搜寻过田沼的脚印,据说当时发现过狗的脚印。 ——格罗会回来的。 北守礼子怀着祈祷似的心情相信这一点。格罗现在已进入了关东平原。能从北海道的中标津一直走到那里的格罗是不会在那里倒下的。格罗一定会回来的,不然,格罗这一番苦难的经历也实在太令人心碎了。 安高在目黑区让北守礼子下了车,叫出租汽车开到世田谷去。在函馆被害的永山雄吉的家在世田谷代田桥附近。他要去的就是那里。 安高已下定了决心。 警察厅长官已经给第三管区保安本部打了电话,命令安高去警察厅。安高拒绝了,事到如今再去见长宫还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时间已经不多了,北海道公安委员会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向国家公安委员会答复罢免安高的问题。 常规搜查不顶用了。 ——豁出去啦! 彻底进行非合法搜查,只能这样了。安高曾是警察厅首屈一指的搜查官,东京是他的老窝。此刻,他总算进入了犯罪中心部的东京。 安高咬紧了牙关。他要让围绕在永山雄吉凶杀案四周的犯罪集团看看,他安高会给他们端上些什么菜来。 忽然,安高觉得有一丝寂寞感悄悄地爬上了心头。 视网膜里出现了北守礼子下车后那张浮着阴霾的白皙的侧脸。侧脸模糊了,眼前浮现出丰腴的肢体被田沼蹂躏着的景象。 安高脸上浮出苦笑。 他甩掉了杂念。 永山顺子在家。 才三十出头的永山顺子,皮肤看上去已很粗糙。其实她的皮肤也并非粗糙得不行,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废感,使人联想到永山雄吉的失踪、被害引起的悲惨的境遇。 “我是北海道警的安高则行。” 安高报出姓名。 “北海道警……安高……” 永山顺子的脸上露出了恐惧。 安高无言地看着顺子,心想,我的推测没有错。 永山顺子低下了头。 她的神色显然很狼狈。自从永山雄吉被害以来,永山顺子和警察的接触按说是不会少的,可她目前的惊慌非同一般。 安高脑子里已有一个设想。田沼在北陆丸的船舱里一面污辱北守礼子一面说出自己的兴趣,说他就是喜欢霸占有夫之妇。还说什么夺人之妻作自己的奴隶是至高无上的快乐。 既然如此,永山顺子是不是也曾落在他的手里过? 如果永山顺子和田沼有过这样的关系,从她那里可以打听到田沼的住址。 霸占被杀害的人的妻子,对田沼来说是一件能充分满足自己欲望的事。 安高是怀着一丝的希望来访的。 “请抬起头来。” 安高声色俱厉。 永山顺子显然是害怕,抬起了头,但不敢看安高。 “田沼良一在哪里?” 永山顺子身子一抖,吓得差点喊出声来。 “我不、不知道有这样……” “你怕什么?你是田沼的女人,这我早就知道了。我不是来谴责你当了你丈夫敌人的女人这件事的,把他的住址告诉我。” 安高单刀直入,紧追不放。 “我不、不认识这个人……” 永山顺子颤声否认。 “你如果现在告诉我,我对谁也不说出去。你要是不想说,那我就让警察来对付你。喜欢哪一条路自己挑。” 安高一脸严肃,把对方逼得死死的。 永山顶子低下了头,搁在膝头上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说不说?” 永山顺子点点头。 “他住在千驮谷公寓里,用的是假名。房间在五楼左边尽头。” 她抬起头来。 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永山顺子死心了,她早知道迟早会发生这样的事的。田沼是一条隐栖在黑暗中的巨蛇,迟早有一天要落网。 现在永山顺子已奉田沼之命在干卖淫的营生了,每星期两次和田沼指定的人睡觉。一般都是去旅馆,有时就在田沼的房间里进行,田沼则躲在壁橱里看。 如今永山顺子的身心都已荒芜了。在明明已能离开田沼的时候她却哀求田沼再让她当一阵子奴隶,这就是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的开端。 田沼的异常功能引出她潜伏在心底里的欲火,所以当时她离不开他。 第一次她奉命和丈夫原先的上司通产省航空局长阿形充介在鹤卷温泉睡了一夜。田沼对她说阿形自从在一次拜年时见了顺子后始终不能忘怀,才向他提出要求的。 一旦开了口,便再也收不住了。 永山顺子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阿形充介?……” 安高小声嘀咕。 他透过会客室的玻璃看着院子。冬天停滞在狭小的院子里。 这是一条十分有价值的情报。就在阿形在鹤卷温泉搂抱顺子的那天晚上,特别探员藏田弘行被人用枪暗杀了。开枪的是田沼。这是田沼在船上亲口说的。 那么,阿形在其中又是个什么角色?…… “求求您!” 永山顺子突然离开椅子,两手支地跪了下来。 “请无论如何救救我!” 她用额头擦着地面。 一见到安高,顺子心里就想,能拯救我的只有这个人。 她一眼就认出来客是安高警视正了,因为报纸上写得清清楚楚,说安高虽是个出生入死的勇将,容貌却生得温厚可亲,十分深沉。 她想依赖安高,把自己从毁灭中拔救出来。 “请回到椅子上去。” 安高的声音变温和了。 “我去逮捕那帮家伙的,你仍然可以回到平静的生活中去,我可以向你保证。不过,能不能弄杯咖啡来喝呀?” 安高露出了笑脸。 永山顺子双眼噙满了泪水。嘴唇紧紧地咬着。 2 第二天,二十五日近午时分,永山顺子出门了。 她去千驮谷找田沼良一。她先打了个电话试试田沼在不在,田沼对她说了“来吧”两个字。在鹿岛滩好容易逃出包围网的田沼说话声音发暗。 他的处境十分危险。绑架了安高警视正和北守礼子以后,他打算让北守礼子当自己的性奴,安高则行让他尸浮东京湾。田沼已经向安高宣告了自己的决定。当时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被海上保安厅追捕的境地,可既然已经报出了姓名,那就插翅也难逃了。 自暴自弃的阴暗从声音里流露出来了。 永山顺子一路上想着那个按说也不免沦为田沼性奴的叫北守礼子的女人。如果安高被杀,一切如田沼的安排,北守礼子八成也得被关进千驮谷公寓的一角,被迫卖淫。没日没夜地接客,要不了多久灵魂就会破碎麻木。 逃回丈夫身边去的念头连动都甭动,性交场面已被从各个角度拍摄下来成了威胁的材料。 只能一辈子当田沼的奴隶,一直到死! 想到这里,永山顺子对自己的脆弱感到无法容忍了。当初是怕女儿被杀而不得已依了田沼的,可后来知道田沼和杀害丈夫的凶手是一丘之貉以后也没离开他。 结果,落得个被迫向丈夫的上司奉献肉体的下场,接下去更是一片泥沼。 到了。她敲门。 田沼摘下门链。 房间里铺着被褥,枕边滚落着威士忌瓶子。有三只玻璃杯。昨夜好像有旁人来过,还放着一些吃剩的干鱿鱼。 一只手枪放在一旁。 田沼穿着睡衣盘腿坐在被子上看着永山顺子。 “脱光!” 冰冷阳暗的眼光。 也许是睡眠不足吧,焦躁的眼睛充着血。田沼的双颊已陷了下去,一脸的晦气相。 “是。” “拉开窗帘!” “是。” 拉开窗帘后,她一件一件地脱着,脱光以后就规规矩矩地坐在田沼面前。 冬日的阳光斜照进屋里,照在顺子的背上。 窗外岁末的寒风正刮着,田沼总算没有下打开窗户的命令。 “过两三天我就要离开这地方了,我很快会打电话给你的,等我的消息。” “是。” 永山顺子点点头。 田沼只允许女人作简短的回答,拒绝思想交流。田沼的主义是女人只要是工具就行了。 “躺下。” 永山顺子受命在田沼面前躺下。 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烘暖了她的肌肤。 …… 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我去看看。” 永山顺子光着身子走到门口,不出声地打开了锁,摘下了门链。 “是报纸推销员。” 她回到屋里告诉田沼。 田沼一声不响地抓住永山的头发,把她拉倒在地。…… 安高则行站在走廊上。 敲过门他又等了两三分钟。 安高没有手枪。如果到警察厅借一支手枪是办得到的,但他没有兴趣这样做。 他要杀死田沼,不杀不足以平愤。田沼杀死了特别探员藏田弘行,这个仇非报不可,糟塌北守礼子的帐也不能不算。 若要逮捕他,凭非法持枪这一点就足够了。 但是他不想这样做。 他要让他吃点苦头,让他说出谁是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然后干掉他。 安高慢慢地转动门把。 门开了。传来永山顺子“啊!……啊!……”的泣叫声。 安高举步踏进房去。 这是个厨房。六铺席大小的房间里充满明亮的阳光。阳光下永山顺子被压在地上。 安高站在背后。 “喂!” 和安高出声的同时,田沼回过头来,看着安高的眼光呆住了。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田沼朝手枪伸过手去。永山顺子抢先一步抓过手枪。 “你!” “住手!” 安高阻止田沼揪永山顺子的头发,飞腿朝田沼手臂踢去。 “混蛋!” 田沼短促地喊了一声扑向安高。安高闪身一躲,就势往田沼脖颈一掌劈下。田沼一个踉跄仆倒在地。 “给你枪!” 永山顺子把枪递给安高,安高却把它放进口袋。 田沼活动了,他爬近水池抓住一把菜刀。 “我活劈了你!” 田沼狂喊着奔上来。 “你到阳台上去。” 永山顺子光着身子跑到阳台上。 安高抓起棉被,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棉被挡住了菜刀。 安高飞起一腿,田沼摇摇晃晃跪倒在地。安高勾起脚背从旁对准田沼的股间又是一脚。 田沼扔掉菜刀惨叫一声滚倒在地上,双手捂住了小肚子。 安高捡起菜刀。 “不中用的家伙!” 安高用皮鞋后跟朝田沼的下巴猛踢一脚。 “杀死永山雄吉的是谁?” “不知道!” 田沼吼道。 “不说我杀了你!” 安高揪住田沼的头发把他拉起来,抬膝猛撞他的下巴。 田沼的身子飞了开去,头撞在墙上,死狗似地趴在地上。田沼一丝不挂,安高把脚尖伸进他的股间要踩碎他的睾丸。 “别、别,”田沼趴着昂起头来说,“是八州帮的山崎长重和三上房雄干的。” 血淋淋的嘴吧里吐出一颗被击断的牙齿。 “山崎长重、三上房雄?” 安高拿出笔记本。 “站起来!” 安高脱下大衣。 “等,等一等,你要干什么?” “杀了你!” “你要杀人?” “是的,让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处?遗憾的是这里不是东京湾,没办法,只好把你从五楼上摔下去算啦。” “你这混蛋!” 田沼的斗志上来了。 安高对准田沼的额头一掌劈下,田沼居然没有倒下。田沼挤出身上所有的力气扭住安高。 安高抬膝朝田沼的股间一击。 田沼的动作停止了,手臂垂了下来。 安高转身扛起田沼走近阳台,一使劲,把田沼摔了出去。田沼此时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体在阳台的铁栅上一撞,随即被空间吞没了。 响起了一声惨叫,声音是从缩在阳台角落里的永山顺子嘴里发出来的。 田沼摔在水泥地上,血流满面当场身死。赤裸裸的身躯向着天空,样子实在难看极了。 安高回到房间里。 他抓起电话喊通警察厅。 他给警视厅也去了电话。 他接通相泽刑事局长,把事情简单地说明了一下。 “你等在那儿,我这就去!” 相泽咂了咂嘴。 “请穿上衣服。” 安高放下电话温和地对永山顺子说。永山顺子光着身子失神落魄地坐着。坐的姿势像个幼儿。 “请在警察来之前离开这里,把什么都忘掉吧。” 永山顺子猛地醒过神来,慌忙穿上衣服。 “嗯……,关于我的事……” “放心吧。” 安高叼上一支烟。 永山顺子行了个低头礼,出去了。 3 大约四十分钟以后,警察厅刑事局长相泽晋作赶来了。 这时警察的现场情况调查已经结束。 过了一会儿,相泽和安高走出了房间。 他们走迸附近一家咖啡馆。 “你为什么这样发了疯似的?” 相泽的情绪很坏。 “这不是发疯,这才刚进入逮捕阶段。” 安高若无其事地答道。 “这事应该交给警察去办才是。” “我就是这个警察,你忘了?” “……” 相泽面嚣尴尬,喝起送来的咖啡。 他面对面地看着安高。他们已经一年没见面了,安高脸上那股温厚的神态已经不见踪影,面颊也陷了下去,现出了冷峻。他觉得他正在向旧日的安高恢复。 “下一步你作何打算?” 稍停一会以后相泽问道。 “逮捕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 “还要杀人?” “不,”安高摇了摇头,“杀其它人说不定,这两个人我不会杀,我要把他们抓起来带回道警问清楚是谁逼他们干的。” “再往后呢?” “多半是逮捕原参议院主席远泽要一。” “果然是这么回事……” 相泽一再微微点头。 他原本是为劝阻安高来的,看来这事不会成功。安高有一股顽固得使人想起冷石的脾气。 虽然是一条很可惜的汉子,但安高已经没救了。相泽从警视厅的刑事那儿了解到安高是下意识杀死田沼的。听说田沼良一是绑架安高和北守礼子的罪犯,还杀死了特别探员藏田弘行,此外还有一条非法持枪罪。如果安高说田沼是和他发生殴斗时自己失足掉下阳台的,自然顺理成章。 相泽回头给警视厅刑事部长挂个电话,事情就算了结了。 现在的问题不在这里。 安高心里藏着块冷石。他已经豁出来了。今后也许还会动手杀掉几个人。这种决心已在他脸上流露出来。 必须避免这样的事发生。这不是一个身为国家公务员的警视正应该做的事情。掌权的官员最忌双手直接染血。 即使安高逮捕了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道公安委员会也会向国家公安委员长表示同意罢免安高。是安高自己逼他们不得不这样做的。 他杀人太多了。八甲田山两个,花卷市郊温泉三个,猿石川河畔六个,再加上这个田沼良一,共计十二个。 这是个没救的数目。 ——安高为什么非要如此穷追猛打? 相泽实在不明白。安高是自己卷进这个事件的,明明派个探员去青森就行,安高却硬是坐直升飞机赶了去,并且就此一泻千里,仿佛是在为自身报仇似的。 据说安高一开始只是因为对那条叫格罗的狗产生了兴趣才插手案件的,可是安高后来的行为却叫相泽无法理解。 推测起来,也许是原参议院主席远泽要一利用竞选车帮助罪犯潜逃的行为惹怒了安高。 另外,后辈藏田弘行又遭到了暗杀。 一一莫非是一种洁癖心理? 如果是的话,真是一种危险的洁癖。 ——或者是对那个叫北守礼子的少妇的情恋? 相泽摇摇头。 他觉得安高心里的真相还更单纯得多。曾当过特别探员的安高随着岁月的流逝当上了官儿,如今是北海道警察札幌中央署的刑事官。 莫不是过去的自身在一头扎进侦破的安高身上又复活了?地位虽然已经高了,但燃烧不尽的搜查官时代的记忆却仍然潜伏在他脑子里,如今正熊熊地燃烧着。 “你呀,真是个有福不会享的家伙。” 相泽忽然露出了微笑。 “好像是吧。” 安高点点头。 “我总觉得这一辈子太没有作为了,看来对我最合适的还是探员生活。警部、警视、警视正,官一级级往上升,可每次我都觉得自己又少了些什么,心里真不是滋味。现在我懂了,人类中好像有那么一种人,除非是适应自己天性的环境,不然人家呆得下去,他就偏呆不下去。” “不过,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好像是的。” 安高朝马路看了看。寒风穿街而行。他想起了在寒风中跑着远去的永山顺子。那幅被田沼抱着的姿态仍未在他脑子里消失。 女人也好,男人也好,很容易在人生的道路上失足。 “我再问一遍,你不想把事情交给警视厅去办吗?” “不行。” 安高慢慢摇了摇头。 “要是你悬崖勒马,事情还有可能挽回。” 相泽目光强烈地盯着安高。 “叫国家公安委员长收回罢免请求?” “是的。” “这么一来远泽要一可就高枕无忧啰……” “世界上什么事情没有?” “我非得把远泽这家伙击倒不可。” “那帮子人说不定今天就会强逼着公安委员会答复,他们也豁出去了。万一真得被罢免,那就什么都完了。” “到时候再说吧。” “你也太倔了。” “吃口饭的积蓄我还是有的。” 安高不易觉察地笑了笑。 相泽觉得他的微笑中饱含着阴郁。 “真对你没办法。” 相泽从口袋里拿出手枪放在桌子上。 “别再让人夺走了。你也上了年纪啦,多留心点身体。另外,他们可能不管道公安委员会的答复,从今天起就对你派出杀手,你要多留心点。” “好吧。” 安高若无其事地把手枪插进腰带。 4 通产省航空局。 局长阿形充介在办公室里。 时间是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 阿形神色颓唐。阿形五十岁,和他的年龄相应,皮肤有些松塌。这张松塌的脸黑沉沉的,显得毫无生气。局长室一个人也没有,阿形凝视着空间的一点。 恐惧甚至从他的皮肤里透了出来。 昨天,田沼良一被干掉了,听说是和寻上门去的北海道警的安高警视正搏斗时从五楼跌下去摔死的。 可以想象田沼不是跌下去摔死的,而是安高杀死的。报道说田沼绑架了安高和北守礼子,并且霸占了北守礼子。而且田沼还打算把安高淹死在东京湾。 另外,田沼还杀害了警察厅的特别探员藏田弘行。 司以想见,这是安高的复仇。 田沼的死使阿形陷入了恐怖的黑暗。田沼是八州帮的王牌杀手,他先杀了紧盯着阿形的藏田,回头又去对付安高。 能干掉谁都不是他对手的安高的,只有田沼。阿形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田沼的身上了。 安高不死,阿形必亡。不仅是阿形一个人,远泽要一以及和远泽串在一起的几名政府高官也得遭到毁灭。 如今田沼反死于安高之手,安高正向贪污的真相步步逼近。 已经没有办法了。 安高马上就要揭开杀害原航空局武器科长永山雄吉的内幕了。 如果最后还有一丝希望的话,那就是八州帮倾巢而出干掉安高。远泽要一下了这个指令,阿形刚向八州帮头目下令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干掉安高。 ——可是,他们能得手吗? 真是个可怕的人物。 阿形觉得已难逃灭顶之灾了。 内部互通电话响了。 “有一位叫安高则行的先生想见您……” 阿形听到这几个字脸色顿时大变。 “告诉他我不在……” 可是他未能把话讲完。 门开了。 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门口。 阿形吓得差点站起来。不用问,来者正是那个他在报纸上早已熟悉了的安高警视正。安高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言不发地站着。 “你是阿形充介吧?” 安高走近。 “你怎么未经许可就……” 阿形的声音发干。 “我在问你是不是阿形充介!” 安高截住他的话头。 “是的。” 阿形点点头。 “有事情要问你。” 安高拉过一把椅子。 “是你雇用杀手田沼杀害了探员藏田君的吧?” “这是从哪里说起……” 阿形觉得脸部的血液不知退到哪里去了。安高太单刀直入了。他的嘴餍抖动着,被安高的双眼成逼得垂下了眼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装蒜?十一月八日夜晚你在鹤卷温泉和田沼见了面,为的就是叫他杀害我和藏田君。藏田君一直盯着你,田沼知道了就杀了他。” “哪有这样的事!” “是吗?”步高叼上一支烟,“戏该收场了,你已经赤裸裸地暴露了,不许再给我装糊涂!” “……” “你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你正在寒风中簌簌发抖,不久就得冻死,谁都不会来救你。” 安高的视线盯住了阿形,一无言地盯着。阿形的身子颤抖了。 “你有什么证据?” 阿形壮着胆反问。安高说他正精赤条条,他觉得好像真的是那样,寒风正吹着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是被人一脚踢开扔进寒风中了。 “你在鹤卷温泉奸污了永山雄吉的妻子。杀害永山雄吉的指令也是你下的,你让他们杀死她丈夫,然后要求田沼把永山的妻子让给你一回。” “……” 阿形的双目呆住了,死鱼似的看着安高。 “你这个肮脏的东西!” 安高啐了他一口。 “有永山顺子作证,光凭这点就可以逮捕你。请求逮捕证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跟我到警察署去跑一趟怎么样?” “……” “如果你愿意在这儿坦白,我可以给你几天时间。其间你喜欢自杀还是潜逃随你的便。为你这样的人开庭简直是浪费。” 阿形的手指明显地颤抖着。 对阿形,只要让他明白自己已处在绝境中就足够了。阿形是高级官员,和暴力团员不同,他是忍受不了绝望的,这种人的神经很脆弱。 安高打算把他逼进死角,让他吐出杀害永山雄吉的背景,这是一条最有效的捷径。无视刑事诉讼法擅自进行非合法搜查的安高早已作好了准备,该下手就下手,决不手软。 “何去何从,回答!” “……” 阿形脸如死灰,低着头。 若有永山顺子作证,事情就彻底完蛋了。安高所说的逮捕证只怕不是吓唬,自己和田沼在鹤卷温泉会面的事既已暴露,再抵赖也无济于事,再说藏田确实是在鹤卷温泉附近遇刺的。 从职业杀手手里借奸被杀部下的妻子…这条消息一见报,焉能不身败名裂。 苦苦钻营来的地位如今已崩溃了。 逮捕、法庭受审、监狱,一系列阴惨的光景在他眼前闪烁。 —一逃亡。 安高这句话越来越有分量了。安高是怀着大不了丢了警视正这顶乌纱帽的决心在进行复仇性的侦破,这一点从他的表情中也可以看出。安高可怕得像一头饿狼,也许他叫自己自杀或者逃亡是出于真心的。安高的目标可能是远泽要一。如今他正在通过逮捕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最后把远泽逮捕起来。 “站起来,跟我上警视厅。” 安高站了起来。 “请等一等。” 阿形哀求似地喊道。 他准备逃亡。得先躲起来看看情形。人生是完了,什么都不剩。幕已经落下,何苦继续为远泽尽忠卖命。 他需要时间。 “你打算说?” 安高坐下来。 “嗯。” 阿形喉咙发紧,缩回下巴咽了口口水。 安高拿出一架小型盒式录音机放在桌子上。 “这是一件和武器出口有关的贪污事件。” 阿形小声说起来。 他的声音暗哑。 这里所说的武器,究竟是不是一般武器还是个疑问。 两年前,东南亚某国和通产省航空局武器科洽谈武器买卖。 他们想买的是护卫舰。这种ddh型护卫舰是一种总吨数五千两百吨,能搭载三架直升飞机的新型战舰。 日本在武器出口上有三个原则: 不能向巴黎统筹委员会明令禁止向其提供武器的国家——社会主义诸国出口;不能向国际纠纷当事国出口;对其它国家它应自慎。 事实上武器出口几乎是不可能的。 目前,日本除了核武器什么武器都造。 当然,寻上门来的客户很多,可是经通产省武器科同意的出口却一例都没有过。 护卫舰什么的那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那个国家说什么也想买护卫舰。那是个小国,正和它的邻国打仗,很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 被通产省航空局武器科拒绝后,他们把情况告诉了某商社的社长,这个社长又找上了远泽要一。 一天,阿形被通产大臣召到一家饭馆里。 席上,原参议院主席远泽也在场。 过了几天,阿形和远泽又见了面。 把护卫舰上的大炮、鱼雷等设备拆去不就成了一条普通船了吗?远泽这样说。再把对方国的使用意图从军舰改为巡逻艇,问题就解决了。 武器尽可以事后再装上去。万一到时候有问题,只要推说对经过改造的船只概不负责,事情就交待过去了。 远泽是政界的大人物。 远泽的提案是经过通产大臣默许的,阿形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一点也不担心,凡和政界上层人物有牵连的事件都将不成为事件。 他喊来武器科长永山雄吉,和他商量起来。 护卫舰正由xx重工和xx造船公司在广岛、长崎坞里建造。 正巧又碰上造船业的不景气。 经过几次交涉,决定接受这笔生意。 ddh型护卫舰每艘价格为四百二十七亿八千五百万元。 其中回扣为二十亿。 阿形拿到了其中的两千万。武器科长永山雄吉得一千万。 护卫舰造好后交货了。 永山雄吉用这一千万为女儿买钢琴、买汽车,还改建了房子。 此举唤来了厄运。 永山家附近住着一个造船业界报的记者。这家报纸虽说名义上是造船业界的专业报纸,实际上是一家以敲诈赞助金为生的无赖报纸。 那记者叫大桥忠则,是个四十上下的男人。 大桥见永山突然一下子花钱如流水起来,便起了疑心,想从中捞一票。大桥凭着他天生的嗅觉开始对永山进行仔细顽强的调查。 他跑到通产省机关调查武器科批准的贸易实态。他冒用一家大报的名义要求了解武器出口现状。 当然,已交付对方的护卫舰不是武器,没有武器科的批准文件。可是大桥并不死心,缠着科员山南海北地攀谈起来,结果从那科员嘴里套出了护卫舰的消息。那科员轻描淡写地把护卫舰当作战舰拆下武器也就成了普通船只的一例说了出来。 大桥死死盯住这一点。 他又转到其它部门继续调查,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总算渐渐接近目标了。 他推定永山挥霍的是那笔买卖的回扣。 一天,大桥等着了去机关的永山,说有事要和他说,永山让他上了车。他相信他那张新闻记者的名片。 大桥开始谈起自己的调查。 “把护卫舰当作普通船只出口,手段可算是够高明的了。我想其中一定有好几十亿的回扣,您看呢?” 大桥说。 永山回答说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大桥便威胁地说他要把这事彻底滑查清楚。 大桥下车时还深有含意地告诉永山,如果想起了什么请打电话找他。 永山吓得脸都白了。 大桥下车后,他的身子止不住抖了起来。 他把情况报告了阿形。 阿形吃了气得大骂,说天下哪有这样使钱的混蛋。可问题并不是骂一顿就可以解决的,事情若败露,从造船界到远泽,通产省机械情报产业局长,甚至通产大臣都得被牵出来。在这桩贪污事件上染指的有十几个人。 这可是件要让一大批人下监狱的大事。 阿形马上向远泽作了紧急报告。 两天后。 大桥忠则的尸体被发现了。 大桥是在车站前喝醉后的归途中被人击中后头部致死的,头盖骨陷没性骨折。 警察开始调查。大桥的笔记本上记着永山雄吉的电话号码。探员找到了通产省,永山说大桥是新闻记者,也许曾来机关采访过,具体记不起来。 可是探员并没有就此放手。 通产省科长和造船业报记者? 他立即想到了贪污,因为他已掌握大桥是个恐吓专家的情况。 永山的烦恼开始了。他本来就不是神经坚强的人,每天提心吊胆,担心这事总有一天要露馅。 幸运的是永山正巧有不在作案现场的证明,但这一点也未能使他定下心来。他觉得警察会以别的理由逮捕他,进行彻底审讯,他不相信自己能挺过去。 此外,他对那个一下子就把大桥干掉了的组织也很害怕,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找到自己。永山一死,这事就算彻底干净了。想到这点,他害怕得像掉了魂似的。 强迫观念在剧烈地折磨着他。 阿形一直在一旁观察着永山。 如果永山是个经受不住压迫感的人,那就只好把他干掉。远泽已对他下了命令,叫他注意永山的举动。 阿形开始觉得永山对他们有危险了。他发现永山喝得烂醉如泥的次数增多了,而且往往都是在车站前的小吃摊一类的地方喝的柜台酒。 他这是想借酒力冲淡内心的强迫观念。渐渐地永山开始自我崩溃了。这可是一蚁之穴。一蚁之穴可以毁堤。阿形发现永山身上已出现了无数的蚁穴,他的精神状态已残破得如同一张被毛虫啃得只剩叶脉的破叶。 他向远泽发出了危险讯号。 两天以后,永山突然失踪了。 阿形事后才知道派去对付永山的杀手没有成功。与其说是杀手失败,更不如说是永山太敏感了。还没等那杀手走近,永山就凭胆小鬼畸形灵敏的嗅觉嗅出对方是什么人来了。 他惊叫一声拔腿就逃,那杀手追了上去。虽然已经喝醉,可永山的腿竟是惊人地快。 就这样被他逃走了。 永山没有再回家。 “这就是全部经过。” 阿形结束了交待。 安高默默地听着。他觉得阿形突然衰老了,他的皮肤毫无生气,业已萎缩。他没有高级官员的感觉,颤抖着的手指正宣告他人生的结束。 安高收起录音机。 “去向警察自首也好、自杀也好,一切悉听尊便。” 安高扔下一句话走出了办公室。 安高脑子里忽然闪过阿形在温泉旅馆搂着被他派人杀害了的旧部下之妻的情形。 无论是被搂着的永山顺子,还是搂着她的阿形,都显得那么可怜。一对可怜的男女。 安高用厅内的公用电话喊通了警察厅刑事局长相泽。 他要求对方派员保护永山顺子和的她女儿,说完搁上了电话。 安高在第二天的晨报上看到了通产省航空局长阿形充介的死讯。 阿形在四谷一家高级公寓里藏着个情妇。 下午三点七分,阿形的尸体被人在该公寓的后院里发现。据推断是从六楼阳台上失足跌下来的。死者胃里有大量酒精,估计他到那里时那女人不在,他独自喝过一通酒。 ——失足跌死? 安高扔下报纸。 阿形曾把永山雄吉情绪不稳定的情况向远泽报告过,这一次也一定向远泽报告了他己向安高坦白的情况。他没想到这样反而招来杀身之祸,也真有点可怜。 毁灭拉开了序幕。 第十章 进攻 1 八州帮的总部在品川区。 这是目黑川河口附近的一角,周围工厂很多。八州帮本来就是一个吃住海运界逐渐发展起来的暴力集团。 他们凭势力控制着码头工人,发源于中世纪的基尔特(同业工会)至今仍保留着,成了他们的财源之一。 八州帮在目黑川河岸上有一幢四层楼房。 四楼作了帮首的住宅,一楼是“全国码头装卸工会”,二楼三楼贼用作八州帮的干部办公处。 这是一幢暴力团专用的楼房。 附近的居民对此都抱着畏惧心理。 由于镇会的请求,这里成了常有巡逻车问津的重点警备区。 十一月二十七日,傍晚。 不知哪个性急鬼放起了圣诞音乐。音乐声像是从商店街那里随风飘过来的,音乐声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仿佛是在哀叹一年光阴的逝去。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在目黑川沿岸的大堤上走着。他竖着大衣领子,慢慢地走着。 他是安高则行。 音乐使人想起了诞圣节。圣诞节也好,新春也好,和眼下的安高纯属无缘。尽管无缘,但多少还是牵动了他的思绪。 安高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着。不知怎么地想起节日的菜肴来。 安高没有妻子,饭菜由一个早来晚归的老妇人做。正月的头五天那老妇人休息,安高便吃着节日的菜肴,和他养着的两条阿伊努犬作伴在家。那两条狗是他唯一的谈话对手,这五天的狗食由安高亲自做。这样的情况已持续了好几年。 安高每天都用车把两条狗带到野外去,让狗在冰冻萧条的原野上飞驰。这是安高最喜欢看的情景。 运动回来以后,安高便就着圣诞菜肴喝冷啤酒、喝威士忌,看看书,整天昏昏沉沉。 ——那两条狗怎样了? 安高想起了他的狗。 安高离开北海道是十一月一日,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七日,已经二十七天过去了。尽管那两条狗有老女佣的孙子照料,可把他们撇下那么多日子,安高心里很有些负疚的感觉。也许那两条狗以为它们的主人已经死了。 “快了。” 安高小声自语。 案件的全貌业已掌握,这也全靠非合法搜查。若按刑事诉讼法的程序去办,要弄到安高这三天里掌握的材料得花几个月时间。 甚至说不定花上几年时间也摸不着真相。 得用拳脚来叫他们吐出实情。如果还不说,那就像对付田沼良一那样把他们干掉。安高已经做好了这个思想准备。在一直升到警视正的漫长岁月中积聚起来的重量感支撑着安高,如今这股重量感已化成一团气裹住了安高的身体。 正因为有这样一团杀气,能阻挡他的只有罢免和刺客。刑事局长相泽正在为刺客一事担忧,可是安高决无止步的意思。他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怎么还能虑及自身的安危。 还剩最后几天了。 昨夜,北海道警本部长细江警视监给他来了个电话,说国家公安委员长已强令马上作出对安高罢免一事的答复,北海道公安委员会处境相当被动。他们尊重细江的意见—直拖着没有回答,再叫他们拖下去就有点强人所难了。最多只能再拖几天。 安高打算在这几天里结束这个案子。先逮捕在函馆刺杀永山雄吉的凶手,逼出真情,再逮捕指使他们的人,事情就算了结了。 他也可以回北海道去了。 可是,在完成这一系列的任务之前,北海道公安委员会能不能顶住国家公安委员会的催逼? 远泽要一害怕逼近他老巢的死亡的阴影,正发疯似地在罢免上下死劲,除了杀掉安高、罢免安高以外,远泽是没有第三条可保平安的路的。 胜负就得在这几天内决定。 安高不认为自己会败给远泽,即使败了他也毫不后悔。他很自负,觉得自己已经为破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余下的事只要交给警视厅和道警探员们接下去办,案情迟早会真相大白。即使被罢免,安高的积蓄还是有的,他可以和那两条狗作伴,怡然自乐地过日子。 ——狗。 安高忽然抬起了视线。 铅灰色混浊的冬空。冬空中映出一条狗的身影。那是消失的鹿岛滩上的格罗的身影。 格罗自那以后一直没有消息。田沼良一已招认出杀害永山雄吉的山崎长重和三上房雄两个人,安高就是去逮捕这两个人的。可是他们肯定不会老老实实招供,目前拿得出的证据是一只可能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丢弃在凶杀现场的鞋,和他们手脚上被格罗咬伤的伤痕。关于伤痕,他们一定早就想好了遁辞说是被别的狗咬的。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死不认帐,手头的证据将虽有如无。 这两个人和田沼不同,因为必须把他们送上法庭,不能采用揍个半死不活逼取口供的手段。这样做要是被法庭知道了,法官立即会以违反刑事诉讼法的理由宣告他们无罪。这样一来远泽要一可就高枕无忧了。 在凶手拒不招认的情况下唯一有效的证据是格罗。当着法官的面让格罗嗅—下留在现场的鞋,格罗也许立即能认出混在一大堆人中的凶手。 不用说,即使不嗅鞋,格罗也能立即认出山崎长重和三上房雄,扑上去咬他们。这一举动就足以把他们打入无可逃脱的地狱。 格罗如今在哪里呢? 对这桩摇撼政财两界的重大案件有着极其重要的证言作用的格罗,在广漠的鹿岛滩上消失了。 安高认为它正在向东京前进。 他希望事实真的如此。从北海道边缘出发驰过死的荒野,历尽苦难的格罗如果终于还是在途中倒下了,这实在太可怜了。 瘦弱的格罗的影像背后忽然浮出了北守礼子的影子。 那迫不得已答应做田沼的女奴、唯命是从地把雪白的肉体奉献出去,任田沼恣意糟塌的肢体…… 安高摇摇头。 一辆巡逻车缓缓在安高身边驶过。 能看见“八州帮大楼”的牌子了。 安高若无其事地迈步向前。 2 一楼办公室里有三个男人。 一见旁若无人地迈进去的安高,那三个人虎视眈眈地盯住了来者。安高竖着大衣领子,两手插在口袋里,大约这副样子在他们看来有点目中无人。 “喂,你是干什么的?” 其中一个人问道,那表情分明在说“你小子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山崎长重和三上房雄在不在?” 安高走到三个人面前。 “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又重复了一句。 那人好像从安高的风度神态上猜不出来者是何许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便虚张声势地问。 “我想见见山崎和三上。” 安高仍然把手插在口袋里。 “这小子,好大的口气!”另一个气红了脸。 说着一拳朝安高当胸打来。 安高没有闪避,在对方的拳头到来之前一脚踢中那人的膝头。 “你竟敢动手!” 那人跌坐在地狂喊。 最先开口的那个人想从抽屉里掏手枪。 安高用枪柄狠狠地砸了一下那人的额头。手枪在口袋里时已握在手里了。那人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下了。 剩下的一个人嘴里喊叫着什么,按了按桌子上的按钮。 “过来!” 安高用手枪招呼那人过来。那人虽然满脸咬牙切齿的样子,但还是被手枪吸住似地过来了。 “坐好,你们两个也坐好!” 安高拉过椅子命三个人坐下。 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有七八个人拥进屋来。好几个人手里拿着日本刀,其中两个还握着手枪。 “你是什么人?” 拿枪的人问道。 “把枪放下!这不是什么殴斗,我是北海道警的安高则行。” “安高……警视正……” 那人小声呻吟一声看着手里的手枪。 “认识吗?” “……” “山崎长重和三上房雄是谁?出来!我有逮捕证,我以杀害永山雄吉的嫌疑逮捕你们。” “他们两个都不在。” 那人把枪垂下了。现在再缩回去已不可能,只好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把手枪和刀全部放在桌子上!我要对你们全体进行身体检查。谁要是敢耍滑头我就开枪打死他!” 那些人谁都没有动,手枪和刀仍然拿在手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还不放下!” 安高大喝一声。 那些人被他的气势压倒了,纷纷把手枪和日本刀放在桌子上。 “首先,所有的人都把右臂伸出来!” 安高让三个人质也和他们的同伙排在一起。 “你以为你这样做我们会放过你?” “什么放过不放过的,你们杀我没杀成,心里早该有准备了。照我的吩咐做!” 安高怒斥。 人们磨磨蹭蹭地卷起袖子。 其中有一个人手腕带伤。 “就是你,出列!” 安高用手枪一指。 “姓名?” “三上房雄。” 那人的声音有些发颤。 “在那儿趴着!全员,伸出右脚!” “我是山崎。” 那个额头被砸、窒息过一阵的家伙死了心,自己报出了姓名。 “过来!”安高手一招“把脚伸出来!” 那人伸出右脚。 果然是山崎长重。脚上清晰地留着格罗咬伤的痕迹。 安高用手铐把他们两个铐在一起。 “全体人员都趴在地上!我以违反枪刀法的名义逮捕你们!” 安高抓起一旁的电话。 一个人溜近窗户朝外面看了看,见外面既没有巡逻车也没有警察,表情一变,回到桌边猛地抓起手枪。 安高正等着这一招。 没等那人开始,安高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右肩。 “干掉他!” 那人一边倒下一边喊。 人群乱了,纷纷拿起刀和手枪一片怒骂。安高冷静地看着这副情景,枪口对准了拿手枪的家伙的胸膛。 那人身子一跳。与此同时,一个家伙挥舞着日本刀扑了上来。 安高左手握定一把椅子。 当的一声,日本刀被荡开了,是安高用椅子打的,那家伙踉踉跄跄倒在桌子上,刀从他手上落地。 那家伙根本不懂什么刀法,只知道乱砍乱舞。安高捡起刀。 有三个人手里拿着日本刀,脸色苍白,拿刀的手发着抖。 安高把手枪放进口袋。 “过来,让我教你们几招!” 安高踏上两三步,举刀往空中一劈。风孕育着杀气裂开了。 那三个人朝后面退着。 “你,”安高指定一人,“我先砍下你的右臂!” “别,别动手!” 被指的家伙扔掉手里的刀。 其余两个也学了他的样。 晚上七点,安高把山崎长重和三上房雄带进警视厅。他借用警视厅的审讯室分别审讯这两个家伙。 山崎和三上年龄都在三十上下,这两个家伙都长着一副职业杀手阴恶的相貌。 “坦白吧。” 第一个叫的是山崎。 “叫我说什么?” 山崎撇撇嘴。 “是谁指示你去杀害永山雄吉的?” “不知道。为什么一定是我们杀的?根据呢?” 山崎突然正言厉色起来。 “在青森车站里你们被永山雄吉带着的格罗咬伤过。” 安高两眼直逼山崎。 “你是说我脚上的伤吗?”山崎拍拍腿,“那是被我们帮首养着的德国狼狗咬的。三上也被它咬过。那狗可凶了。” 山崎好像就等着安高提这个问题似的。 “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告诉你当时给我治伤的医生,他那儿应该有病历。” “你们居然还拉拢败类医生。” “拉拢?” “好了,别说了,你和三上都犯有非法持枪罪。离起诉还有二十天时间,我要把你们带回北海道去彻底把你肚子里的东西挤出来,你认为你吃得消那分苦头吗?” “没干就是没干,有什么好说的!” 山崎把头一扭。 这时候门开了,一个探员伸进头来朝安高递了个眼色。 安高走出审讯室。 “搜查一科长说要马上和您见见。” “搜查一科长?” 安高立即产生了一个不祥的预感。 他走进一科长办公室。 “辛苦啦!” 迎上前来的一科长东野是安高的晚辈,安高认识他。这是个秀才型的人物,身材细长,年龄大约该四十五前后了。 “什么事?” 安高拉过一把椅子。把山崎和三上带到这里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打过照面了。” “出了件伤脑筋的事。” 东野的表情像是刚喝下一杯苦汁。 “……” 安高不出声。 “我们正在审讯以违反枪刀法逮捕的八州帮成员,那三把日本刀和三支手枪的持有者已痛快地交待了。” “……” “这么一来,您逮捕的山崎和三上和这件事就无关了。” “怎么会呢,”安高摇摇头,“他们谁带着枪我是亲眼看见的。” “可是那三个自供者把武器的来路也交待得清清楚楚。而且扣起来的那支手枪上没有指纹。如果有指纹那倒还有办法。” “……” 安高没有回答。 惯使手枪的杀手从来不赤手使枪,用枪时一定戴手套。因为他们的枪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因突然事故落于人手,若留下指纹马上会被发现前科。 由此可见八州帮早已不顾一切要保那两个家伙,甚至已经为他们备好了替身。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山崎和三上交给他们。 “还有更糟的事情呢。” 东野伏下眼睑。 “刚才平泉检事正来电,说那个佐佐木律师要来这里会见山崎和三上。而且东京地方检察厅认为光凭伤痕拘留他们两个是不妥当的。” “……” 安高一言不发,猛地站起身来。平泉检事正是东京地方检察厅的头面人物,而那个佐佐木律师曾经又当过检察总长。如果地方检察厅认为光凭伤痕不能充分构成拘留的理由,警视厅最多只能拘留四十八小时,到后天晚上必须释放他们。 安高背上闪过一道寒气。 从远泽要一到佐佐木律师,从佐佐木到平泉检事正…… 按刑事诉讼法规定,律师有权要求会见被告,但在拘留期间一般说来检察官是会加以阻碍的。先在会面许可证上一拖再拖。实在拖不下去就把被拘留者转到别的署去。这样就必须再重新申请会面许可证。这样做是为防止律师给嫌疑犯出坏点子。 连检察厅都卷进去了?安高感到自己的脸色正在渐渐地苍白下去。 3 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十一点。 东京地方检察厅。 平泉检事正和安高则行对面而坐。 五十来岁的平泉皱着眉头,仿佛患着面部神经痛的毛病。也许他本来就是这副样子,可在安高看来这是他肚子里有鬼的缘故。 远泽要一通过检察总长佐佐木律师给他施加了压力,平泉未敢抵制,所以苦着脸。 “这就是你最后的回答?” 安高锐利的目光盯住了平泉。 东京地方检察厅否认了拘留昨夜被捕的山崎长重和三上房雄的理由——这是一个公式性的决定。 一大早,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的检察官审讯了山崎和三上,作出了以上的决定。 安高是为了平泉收回这个决定才要求面见平泉的。 “山崎长重和三上房雄并没有违反枪刀法,这是事实。作为地方检察厅,我们只能根据事实办事。” 平泉口气坚决,反复强调这一点。 “检察厅屈服于政治家的压力而无视法律,这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您该是清楚的吧?” “无视法律?” 平泉神色大变。 “您不相信我这个警视正说的话,反倒去相信杀人犯及其一伙的暴力团员的话。” “说话请慎重一点。手枪和日本刀的持有者已经明确,而且山崎和三上的咬伤是他们帮首养的狗所致,有医生的证词,也有病历。” 平泉被追得恼羞成怒了。 “你打算辞去检察官的职务去当暴力团专用的辩护律师?” 安高狠狠地骂了一句,双眼燃着怒火死死盯着对方。 “你想侮辱我?” 平泉的声音发抖。 “你自己看吧。”安高寸步不让,“那两个人还犯有妨碍执行公务罪。如果地方检察厅以这个理由拘留他们,最大程度能拘留二十天,可你们连这点也没做到!” “不是我不做到,他们目前不是还在拘留中吗?我们正在对他们进行审查。” 平泉的拳头在发抖。 “你只同意拘留三天,这是什么意思?” 对他们两个人的妨碍执行公务嫌疑,地方检察厅只同意拘留三天,这使安高实在忍无可忍。他看透了里面的鬼把戏。 “他们全员自供山崎和三上没有妨碍执行公务,是其它人干的……” “住嘴!”安高打断他说,“你不懂什么叫正义!” “这是侮辱,我饶不了你!我不算数也是东京地方检察厅堂堂的检事正,我要对你一再的暴言起诉!” 平泉面无人色。 “你去告吧。你是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检事正,我是警察厅所属的警视正,我接受你的挑战。我要在法庭上把你的失节行为公布于众!” 安高两道逼人的目光死死盯着平泉。 “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平泉举起颤抖的拳头砸着桌子。 “我当然会出去,但在临走前我得把话说清楚。我从北海道就开始追踪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了。他们杀害了特别探员,还不止一次地派杀手来对付我,因为不杀死我,远泽要一就得被捕。不仅仅是远泽一人,好几个内阁国务大臣都和那桩武器出口贪污事件有牵涉。现届政府将被摧毁,所以他们发疯似地向我下毒手。关于参与这次贪污的人员名单,我保存着通产省航空局长阿形充介临死前的交待录音。按理说地方检察厅应该全力以赴解开这桩案子,可你却在竭尽全力想把这件事情埋葬在黑暗中。我知道你背后有政府在作祟,你屈服于政府的压力,甘当枉法的奴才。为这件事已经出现了好几个牺牲者,这些牺牲者的心头之恨你根本不理解!追踪罪犯至今的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不懂。一个搜查官的信念是什么你根本一点都不理解!什么暴言、侮辱,你想用这点鸡零狗碎的玩艺儿来成胁我?有胆量你就来!我是拼着一条命追踪到这个地步的,今后还要继续追下去。你想放掉山崎和三上,我偏要把他们扔进监狱。你包庇的那些政治高官也一样。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看看搜查官的意志是什么。你好好儿地记住了!” 安高义正词严地训斥一通后站起身来。 平泉一言不发,把脸扭向一旁,滞留着苦涩的侧脸幽鬼似地阴惨。 安高出了东京地方检察厅。 马路上刮着寒风。 他竖起了衣领。 他踏着栽着悬铃木行道树的人行道走着。枯叶缠在他的脚下翻卷着。走着走着,安高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寂寞感,他觉得仿佛什么都要离他而去了。 ——还有四五天。 他心中暗自嘀咕。 国家公安委员长给北海道公安委员会的答复限期越来越近。 答复一上,肯定罢免。自己一罢免,远泽要一便可高枕无忧。远泽追求的也是这一点。远泽通过对东京地方检察厅施加压力的手段来争取这几天时间。远泽也不顾一切了。只要坚持到安高被罢免,那就万事大吉了。 ——我真的能胜吗? 安高自问。 他杀了田沼良一又从阿形充介那里取得了口供,背景已经历历在目。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也抓住了!他相信能一气呵成把案子破了。这条漫长得吓人的征途最后的冲刺就是那场闯八州帮本部。 可是形势急转直下了,脚下的地基开始崩溃。安高业已建起了一座雄伟的建筑物,一座由犯罪构成的建筑。可是这座千真万确是存在着的建筑物正在急速地消逝。因为它的地基是流沙,如今这座建筑物正要乘着流沙逝去。 一座虚幻的城堡。 东京地方检察厅打算只拘留三天便把山崎和三上放掉。而且这三天的审讯也不让安高进行,而且地方检察厅搜查部的检察官来审讯,审讯内容也只局限于妨碍执行公务嫌疑。 安高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最后的阶段上检察厅会蹦出来挡道。 按理说地方检察厅必须请求最大期限的拘留,在拘留期间由探员和检察官针对主题事件的嫌疑进行彻底的调查。 想不到地方检察厅竟滥用职权,反而想把事件掩盖掉。这可真是个不好对付的强敌。 要粉碎地方检察厅的阴谋,必须乘罢免宣布前山崎和三上被拘留的三天时间内抓住他们杀害永山雄吉的证据。 一旦罢免构成事实,并且山崎和三上也被释放,要想再接近犯罪的根源就不那么容易了。 到时候山崎和三上一定会销声匿迹躲起来。 要想在短短的四五天时间内抓到山崎和三上的确凿罪证是不可能的。 胜负已定,安高想,自己败了。远泽动用了政府和检察厅帮他藏匿犯人,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不过,失败并不是永远的。 安高在心里对自己说。 被罢免以后还要继续干,安高早已下了决心。正如刚才训谕平泉时所说的那样,一个搜查官的意志是不可摧毁的。 一个被罢免的接近老年的男人,竖着大衣领子,落魄地踽踽独步——这一想象唤起了他的寂寞感。 安高忽然停住了脚步。一条瘦狗穿过马路。 ——格罗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要是有格罗在身边,就能轻而易举地证实山崎和三上的罪行。 可是,这个引得他心尖儿打颤的希望立即在茫漠中消失了。 自那以后格罗—直没有消息。 甚至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安高举步朝国会走去。 4 参议院议员会馆。 安高则行踏进远泽要一的办公室。 远泽要一正等着他。 远泽一听说安高来了,以为他是来赔罪道歉的。 安高的罢免即将在几天内决定。 尽管安高生性傲慢,面临罢免他也总不得不好好想想。一被罢免,连一分钱退职金都甭想拿。罢免一个官升到警视正的人物,这在警察厅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 人都是爱自己的。 安高进来了。 “是你啊,坐吧。” 远泽趾高气扬。他和安高在青森竞选演讲时见过一面。当时安高还是一表温厚的风度,如今已判若两人。 只见他双颊深陷,目露暗光。 一眼看去有些潦倒晦气的感觉。 “找我什么事啊?” 远泽叼上一支烟。 “我是来警告你的。” 安高坐了下来。 “警告我?” 远泽皱起了眉头。 安高无言地取出录音机,放在桌子上,按下按钮。 录音机里流出阿形充介的声音。 远泽也一言不发听着阿形的讲话。阿形向安高坦白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关于录音的内容,地方检察厅也已经和他通过气了。 他一声不响听完录音。 安高收起录音机。 “这就是警告?” “是的。” 安高点点头。 “听人说你曾故意把一个叫田沼的人推下阳台摔死。在找这个阿形的时候你也通过威胁让他把你杜撰出来的事情说了一遍。听说他在死以前,也就是你离开以后立即把你威胁他的事对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部下说了。阿形好像很害怕,其实他的害怕也不奇怪,因为你无缘无故地杀了许多人。你是个嗜血成性的人,他当然怕你了。我已经把他那个部下的话通报给地方检察厅了,地方检察厅也许会因此对你起诉。” “也就是说磁带里录着的内容你是一概不知了?” “我怎么会知道!” 远泽面露愠色。 “反正过几天就清楚了。” 安高的视线罩着远泽的脸。 “你今天是故意为说这些话才来的吗?” “是的。” “你这个地方是不是有毛病?” 远泽指指脑袋。 “不正常的是你。” “……” “你趁竞选的机会,利用竞选车帮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逃走。杀害永山雄吉的指令也是你下的。阿形自供后可能也是你下令把他干掉的。阿形一死,他的自供分量自然就轻了,你要的就是这一点。你收买阿形的部下,让他捏造我胁迫阿形什么的谎言也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的小动作太多了,小动作越多,漏洞就越大。” “真是极有趣的推理,讲下去讲下去,我正感到无聊。” 远泽取出一支雪茄。 “你倒真能沉得住气。” “不错,看你一个人演独角戏也不赖。不,不是独角戏,是耍猴。可惜这里没有猴子。” 远泽得意地笑笑。 “我看你就是一只猴子。” “什么,我是猴子?” “是的。你以为你在耍着你周围的一班猴子,可事实上你却正跳得起劲。只不过自己是很难发现自己在跳罢了。反正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自己腰上拴着根带子。” “要到什么时候?” 远泽的笑容没有消失。 这不是没有消失,这是僵笑,安高心里很清楚。 “我刚才得到消息,千叶县—个农民收养了格罗。在两三天里我会把格罗领来。这样你的被捕就是时间问题了。我要当着法官的面明确地证实山崎和三上的罪行,然后把他们带回北海道彻底审问。已经无路可逃了,你也总有一天要被押到北海道去的。” “这更有趣了。” 不知什么时候远泽的笑容消失了。 “你策动对我的罢免,对地方检察厅施加压力……总之你跳得太欢了,你马上就要跳不起来了。现在你知道腰上拴着根绳子了吧?我就是为告诉你这点才来的。” 安高站了起来。 他抓着门把手看看远泽。 “当然,如果把我杀了,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安高丢下这句话,走了。 远泽像块化石似地一动不动。 他知道安高这是在向他示威。如果发现格罗是真的,安高决不会特意跑来告诉他。 安高面临着一堵巨壁——地方检察厅,而且罢免也没有几天了。安高已无万分之一的得胜希望。阿形的供词由于本人已死也失去了作证能力。供词若是第三者取得倒也不至于完全失效,可取证人就是安高。这样一份在密室里对安高这个疯子似的人物吐露的自供,法官是不会承认其法律作用的。 只要山崎和三上一放,事情就算完结了。远泽想。 不久,山崎和三上也将死于突然的不幸事故。远泽拼命动员自己相信安高无非是想借此举,出出心中的闷气而已。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其中还有吞咽不下的东西,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他抓起电话。 接这个电话的是八州帮帮首伊冈广重。 伊冈搁下电话,立即从会员中选出六名精兵,把他们召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这次无论如何也得把安高干掉!” 他对部下严令。 “不过你们要小心,对方可不是普通角色。稍有疏忽反而会吃他的亏。一切都要仔细周到。听着,你们先去把格罗的主人北守礼子绑架起来,然后用那女人作钓饵把安高引出来。安高对那个女人该有些意思,肯定会出来,你们就盯住这样的机会。万一不成功就控制住那女的,这等于解除了那家伙的武器。而且把那个女人弄来在发现格罗踪迹时还有用处。听明白了?千万要小心行事。” 伊冈对安高也怀恨在心。安高杀了他好几个手下,即使远泽不请他,他也不会让安高活下去。 绑架北守礼子不会没有用处,即使杀不了安高,至少也能控制他的活动。只要扬言说要杀掉北守礼子,安高就不敢轻举妄动。他不会对北守礼子见死不救。 安高来到新宿。 时近黄昏。他走进一家咖啡馆。 发现安高身影的女人老远就伸手跟他打招呼。 “好久不见了。” 安高在那女人对面坐了下来。 “我一直在报纸上留意你的活动。” 那女人是北守礼子。 皮肤粗糙感业已消除,恢复了原先的细腻。北守礼子曾两次死里逃生,一次是在八甲田山脚下,一次是从气仙沼到鹿岛滩。两次都遭到了男人的兽行。 置身于奴隶状态的恐怖使她的皮肤变糙。 其残影如今还未褪尽。虽然北守礼子朝安高看着的双眼已充满了生气,可在她的表情深处,在轮廓内部,都似乎还隐现着当时的暗影。 “谢谢。” 安高要了两份咖啡。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北守礼子心里有一种仿佛见到了父亲似的安定感。 “格罗有没有消息?” 他不过是问问而已,消息自然不会有。 安高心绪沉重地望着摇头不语的北守礼子。 他有求于礼子。 这是一个很可能使她再度陷入险境的要求。 “喝完咖啡我们再喝点酒好吗?” 安高见北守礼子撒娇似地提出这样的建议,放了心。 5 从早晨起天就一直阴沉沉的。 空气冷得不行。 上午八点多,北守礼子离开了家。 她自己开着车朝千叶县驰去。 这次出门是受安高则行的委托。此行多少有些危险,这她心里已作好了准备。 安高已山穷水尽了。既然知道了安高的处境,哪能不帮个忙呢。能为三四天后就要被罢免的安高出点力的只有自己。 后面应该有车在跟着她,因为交通量太大,她辨不出是哪辆。 安高跟她说过,有两辆车在保护着她。 如果另外还有尾随车,那就准是八州帮的车了。 北守礼子一面开一面心里害怕,怕出个什么差错又落入八州帮之手。 若被他们抓住,最终又得被当作性的奴隶,一想到这件事脊梁骨就发冷。 她不想再次落入这样的境地。 安高则行开着一辆小型汽车。他在后面偷偷地跟着北守礼子的车。为跟踪方便,他已吩咐过礼子,在拐弯、过十字路时开得慢一点。 紧挨着北守礼子,另外还有一辆车盯着。 车上坐着警察厅的两名特别探员。他们是被田沼良一暗杀了的藏田弘行的同事。安高虽然从来不屑借他人之力,可如今已经没有讲这个风度的时间了。 安高已发现另外还有两辆车在跟踪礼子。 那无疑是八州帮。特别探员已告诉过他,八州帮从昨夜开始监视了北守家。 “这老猴子。” 安高低低嘀咕一声。 对远泽要一的威胁奏效了,猴子又开始了它拙劣的舞蹈。 可是这同时也是一种危险的舞蹈。 被地方检察厅当头一堵,安高束手无策了。至今努力的结果如数被国家权力冻结。 此外,罢免也日近一日。 不能束手待毙,总得找点事干。安高思考起自己在罢免宣布前该做些什么来。 唯一能做的是诱出八州帮。为此,他特意去找了远泽。他以为事到如今远泽不会上窜下跳了,可事实并非如此。心怀鬼胎的远泽还是那么焦躁不安。远泽并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家伙。 发现格罗的话也许是真的——远泽这么想。他当然也估计到这是安高在骗他,但不证实一下总还是不放心。 远泽不仅只是想证实一下,从八州帮如临大敌似地监视和跟踪的情形中,安高看出八州帮还有绑架礼子的企图。 这正中安高的下怀,安高要的就是这一点。 那么有声有色地把远泽吓上一通后,远泽一定会再次策动暗杀安高。光在地方检察厅做手脚还不能说万无一失,此外还有个格罗的生死问题。要想彻底逃进安全地带,杀死安高是最简捷、最保险的方法。 可是要干掉安高并不容易,至今已有好几个职业杀手败在他的手下。 那些家伙将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场?安高冷静地分析着。 ——在北守礼子身上做文章。 安高得出了结论——绑架北守礼子、诱杀安高,或者声称要杀害北守礼子牵制安高的行动。而且在发现格罗下落的时候北守礼子还能派用场。 对他们来说,北守礼子是一张王牌。 敌人果然如安高预料的一样行动了。 被逼进绝境的安高最后下了一着妙棋。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但是,这一着棋虽无疑是妙着、奇着,然而到底有没有起死回生之力却又难说了。 没有直接的成果。 这只是安高不肯拱手认输,总要再干它点什么,这个目的总算达到了。 此举也不能说一点没有希望。逮捕绑架犯,穷追猛打,强迫他们交待出指使者。第一能追到八州帮帮首身上,然后把帮首抓起来。说不定能挤出八州帮为保山崎和三上故意作伪证的供词来。 如果这样,地方检察厅的坚壁算是攻破了。 说是破罐破摔也行,这是安高最后的反击了。 为了进行这一反击,他请北守礼子作钓饵。 安高如今已经成了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黑豹,黑豹闪烁的双目中充满着不可摧毁的意志。 这是一种即使一再中弹也非把仇报了不解的黑豹的意志。 直到从新机场汽车道出51号公路,开上去印幡沼的公路时,北守礼子才清楚地发现跟踪车的存在。 有两辆小汽车远远地跟着她。 去印幡沼是安高布置的,他还交给她一份到目的地的详细地图。 她凭直觉知道那辆车是八州帮的车。两辆车上好像都坐着好几个人。 如果是护卫车,是不可能坐那么多人的。 北守礼子的皮肤上起了微微的鸡皮疙瘩。 没见护卫车的影子。护卫车究竟有没有来? 她想,因为目的地是明确的,护卫车一定是在前方开路或在一直后面小心跟踪着,可心里还是有些害怕。 万一护卫车没找到自己呢? 她想起了印幡沼满目荒凉的风景。如果没人保护,北守礼子会被那些家伙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捉住的。 一旦被他们拖上车,那就又得再次被带进没有阳光的世界里去。 她想起了从气仙沼到鹿岛滩的那段死的旅程来。若不是遇救,自己现在早已成了田沼良一的奴隶,身上被刺上纹身,永无出头之日,她一面受田沼的虐待,一面侍候田沼。 这样的生活想想就叫人周身发冷。 那些家伙也许会在沼边的树丛里轮奸自己。 她一阵战栗。 小路向前伸展着。 不知什么时候起,跟在后面的车只剩一辆了。 她开上一段直线路。周围是田野,可以看清一直后方的情形。 视野中只有一辆车跟在后面。 北守礼子越发害怕了。 刚才明明有两辆车的,少一辆说明他们发现了护卫车,去对付护卫车去了。 这是完全可能的。只要把护卫车引开,他们就可以得手了。 ——要不要向人呼救? 北守礼子慌忙向四周打量。 周围不见一个人影,也不见一辆车。 跟踪车在荒凉的田野里执拗地跟着。 恐怖如一阵风似地掠过她的皮肤。 被安高杀了的田沼良一无机质的表情浮现在她的脑际。 田沼以冰一样的表情盯着北守礼子。 ——要被他们抓住了。 她差点喊出声来。 北守礼子一踩加速器。 迎面也没有车来。广漠的田野内只有自己和跟踪者两辆车。 路仅此一条。 车像喘息似地破风疾驰。 安高觉得气氛有些异样。 他不知道异样在什么地方,只感到有一股尸臭似的气氛正在向他逼近。 皮肤收缩了。 路正拐弯,两侧是高高的苇丛。 他拔出手枪。 打开车窗,作好随时能射击的准备。 风在车内旋转。 就在那一瞬间,安高听到了手枪的发射声。一连四响。 与此同时,方向盘向右打去。 安高踩住刹车,将身伏下。 车横着停在路面上,两只后轮都被手枪子弹射穿了。 护卫车怎么了! 他心里猛地升起一股不安。如果护卫车也和自己一样遭到了袭击,那就绝望了。他无法去救她。北守礼子遭到袭击后被拖进车里去的刺耳的呼喊声在脑子中炸裂着。 安高感到有一股仿佛要陷进地里去似的沉重绝望感。 安高打开车门。敌人躲在芦苇丛里,这时露身是极其危险的,可安高脑子里已经没有了自己。绝望感在旋转。绝望转瞬间化为愤怒直往上涌。 他朝子弹飞来的芦苇丛冲去,大衣兜着风啪啪翻卷着。 他一面朝芦苇丛里开枪一面跑。 没有人应战。 安高冲进苇丛,飞快地分开芦苇搜寻狙击者。可是苇丛里阋无一人。 安高走上公路,双眼布满愤怒的血丝。 前方有两个人跑来。 安高也跑上去。 “怎么了!” 安高一声怒喝。那两个是担任护卫的特别探员。 两个人是听到枪声跑过来的。目标丢了,他们的车胎也被打穿了。两人吓得面无人色。 “快追!” 安高跑起来。虽然现在跑上去已不起什么作用,可此外还能干什么呢。 途中有一辆被丢弃的小汽车,车是狙击者的,可是没有钥匙。 因为方向盘是锁着的,即使直接接上电瓶,没有钥匙也无法开。 三个男子翻飞着大衣在无人的道路上猛跑。 车破风疾驰着。 北守礼子已是周身冷汗。 跟踪车也加了速,距离越来越近。车上有两个男人,两车已接近得差不多能从后视镜里看清那两个人的相貌了。 现在跟踪车已露出了残忍的本性,戏弄似地紧紧咬着礼子的车。那气势仿佛在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你已经在我们手里了,我们马上就要让你变成我们的奴隶。 车的性能还是跟踪车好。 北守礼子已陷入半狂乱状态。恶寒布遍了她的全身。头发散乱着,但她没有时间去拢一拢,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把方向盘的手在颤抖。 跟踪车鸣起了警笛。一阵残忍的警笛。停下!他们在命令。 车挨近了。 “别靠近我!” 北守礼子狂喊。 “放了我,求求你们!” 跟踪车拐上对向车道,两车并行了。 安高和两名探员跑着。 四周是原野,不见一户人家。 安高的腿开始不带劲了。 我这是在干什么蠢事!他既没有自责,也没有悔恨,他只感到自己老而无用了。太蠢了!自己意气用事的执念竟把好端端一个有夫之妇推向死亡的深渊。 安高拔着两只不带劲的腿跑着,心里充满了落魄感,充满残酷的孤愁。 大衣真重。 跟踪车越过前头。 北守礼子哭了。头发挂落在沾满了泪水和汗水的脸上。 越过前头的跟踪车踩住刹车横着堵住去路。 北守礼子一边哭一边把方向盘打到右边,泪水模糊了视线。朦胧的视野是一片一望无边的草原。草原紧接着路基。 车身一悬。北守礼子惊叫着紧紧抓住方向盘。草原比路低一截。车身一震,熄火了。 北守礼子走下车来。 一望无际的草原四处都是茂密的芒草。她朝芒草丛跑去。心里害怕、两腿发软。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她一面跑一面回头看,眼泪已经不流了,周身的血液冷却了。 —个家伙抓住了她的脖颈。 北守礼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倒在地上。那家伙就势骑在她身上。 “叫你再跑!” 那家伙一连给了北守礼子几个耳光。 “敢不听话就杀了你!” “我听我听,放开我。” 北守礼子两手捂住脸蛋。 那家伙喘着粗气,压在礼子身上看了一会,卷起她的毛衣伸进手去摸她的身子。 “唔,身子倒不错。” 两手紧紧地摸着她的胸部。 一条狗朝草原走来。 这是条瘦狗,垂着头,一步一步像是要踏进大地似地走着。 不久,狗在芒草丛中躺了下来。 双眸充满着孤愁感。这是一双细长的眼睛。 那狗伸出前肢把下巴搁在上面。它困倦已极,无尽旅途的劳顿夺去了它体毛的光泽。 寒风吹动着它的体毛。 忽然,狗抬起了头。狗朝着上风方向翘起鼻子。寒风中带着一丝唤起它的乡愁的气味。 狗一跃而起,动作极其敏捷。狗从草丛中窜了出去。风是从很远的右方吹来的。狗朝着风头箭一般疾驰,瘦瘠的身体一缩一伸,疾如劲风。它悄没声息地一连越过几个芒草丛。 气味越来越强。 在芒草原尽头,狗停止了脚步。 大约二十米的前方,一个女人被按在地上,一个男人压在她身上。 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支手枪看着。 狗悄悄地钻出草丛,爬着朝那人背后靠近过去。它爬行了十米左右,突然姿势一变朝前猛冲。 等拿手枪那家伙发现背后有声音回过头来的时候,狗已把全身力量凝聚在四肢上猛然跃起。手枪从他手上飞了开去。那家伙的手被狗使劲咬住了,鲜血直淌,惊叫一声倒在地上。 压在北守礼子身上的家伙慌忙站起来拔出匕首。 “格罗!” 北守礼子放声绝叫。 格罗没有朝北守礼子看,正和拿匕首的家伙对阵。长长的尾巴慢慢地左右扫动着,放出沉重的怒鸣,利牙尽露。 北守礼子捡起手枪。 就在她近旁,拿枪那家伙呻吟着在地上翻滚。格罗咬住他以后又猛烈地摇拽了几下,那家伙的右臂断了。 北守礼子坐在地上,双手把着枪对准那家伙。她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瞄不准。 “混蛋!”那家伙呻吟着说,“我要把你和这条狗零刀碎剐!” 拿匕首的家伙沉着身,手握匕首一步一步逼上去。格罗慢慢后退着。怒号声重重地击着大地。那家伙一点一点缩短着双方的距离。 格罗一个迂回。 一阵风吹过。 饱含着凄怆感的寒风。 一辆小型卡车在路上停了下来。北守礼子看着。有三个飞快地朝草原疾奔而来。 一阵几乎要使她晕过去了的绝望感裹住了她的身体。 “住手!” 安高喝道。 凛然威严的怒喝。 拿匕首的家伙化石似地僵住了。 “格罗!” 北守礼子爬过去抱住格罗。 安高站在一旁俯视着她们。 寒风中,一条瘦狗和一个女人正为他们的邂逅重逢无语地哽咽着。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