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虐》 第一章(1-2) 第一章 1 八月中旬的一天深夜,一个三人的强盗团伙闯入浅间屋当铺。 一阵响动把老板藤兵卫从熟睡中惊醒过来,他睁开眼,发现屋里有两个强盗。 “别动!”一个强盗低声喝道。“动一动就要你的命!”这声音尖厉得如同刀子一般直逼过来。 藤兵卫和妻子松子正睡在床上。 不由分说,他和妻子已被推翻在地,反剪双臂上了绑,嘴也被堵上了。 然后,他们被连推带搡地带到里屋,女儿竹代已在里面。不用说,她也上了绑。竹代刚满十八岁。她坐在那里,衣不蔽体,雪白的大腿露在外面,rx房也一副跃跃欲出的样子。 藤兵卫和松子被推倒在竹代旁边。 “钱放在哪里?全都交出来!不然,就先要了你女儿的命!” 一个家伙用刀尖逼住竹代的脸,另一个家伙把堵在藤兵卫嘴上的东西拿下来。 “我去拿,我去拿……” 藤兵卫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竹代的脸被刀子紧紧逼着,完全失去了血色。藤兵卫把两个贼带到金库里,把所有的现款都交给了他们。浅间屋在静冈市也是屈指可数的当铺,除了典当物品放贷以外,还兼营以公司为对象的金融业。金库里面有刚回收的四千余元现金,把这么大一笔巨款拱手送人,这比让他去死还难受。但眼下又实在无可奈何,除了忍痛交出来以外别无他法。 然后,他又被带回里屋。 那个留下来看守竹代的家伙,这时正把她按倒在地,掀起睡衣,强行分开她的两腿。竹代衣衫褴褛,白白的大腿完全暴露了出来。藤兵卫倒抽一口冷气,他回头看看那个半老的瘦高个儿男人。虽然戴着面覃,但看得出来,他是头儿,抢去的钱都在他怀里揣着。 藤兵卫过去跪倒在他面前,不住地磕头,恳求他饶了自己的女儿。 那强盗漠然地轻轻摇了摇头。 这时,另外一个强盗把松子也按倒在地上。他甩脚踩住松子,扒去她的睡衣,衣服被撕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刺耳。眨眼工夫,松子便被剥了个精光。那盗贼精赤着下身,横跨到松子身上,他背对着松子骑在她的胸脯上,屁股压扁了松子的双乳。他—手搬起松子的一条腿,把另一只手伸到了松子的两腿中间。 藤兵卫目睹了这一暴行。 松子三十九岁。 骑在竹代小腹上的那个家伙,两手紧抓着她的rx房。这家伙动作极其粗暴,仿佛是为了发泄对女人身体的仇恨似的。 松子被翻转身子,趴伏在地上。那个强盗把手从她的股间伸进去一阵乱抠乱摸。很快他又抽回手。 这两个盗贼就象在进行一场战争,面罩下面喘气如牛,就象为了发泄怒气似的。他们一刻不停,动作令人眼花缭乱,那样子十分可怕。 趴在竹代身上的那个家伙呻吟着完了事。看到此,另一个家伙一把推开松子,拉开竹代身上的那个家伙,把竹代按倒在地,从后面抱住了她。 被拉下的那个家伙又赶忙抱住了松子。 那个高个儿头目在一边看着,一言不发。 惨状目不忍睹。 “我先走一步了。” 终于,高个儿贼首转身离去。 藤兵卫挣扎了一下。妻女就在自己眼前遭人凌辱,他不能无动于衷。松子和竹代被反绑着双手,面孔紧贴塌塌米上,背后的男人如同饿狼一样。 猛然,藤兵卫觉得背后捆缚着手的绳子有些松动。开完金库以后,给他重新上绑的是那个刚刚离开的半老的盗贼。当时他模糊觉得绑得有点儿松。他试着挣了挣,竟然毫不费力就挣脱了。 眼前正有个家伙抱着松子施暴,刀子就插在塌塌米上。 ——夺过刀子杀了他! 藤兵卫血气直往上涌,眼前的暴行太惨无人道了。他来不及细想,挣开绳子,旋即便朝刀子扑过去。就在他快要抓住刀子柄的当口,脸上挨了重重的一脚。出脚之快,令人猝不及防,是抱住松子的那个贼踢来的。 藤兵卫扑倒在地,刀子落在了贼人手里。他在地上滚了几滚,起身刚欲逃跑,却已经来不及了。刀子刺入了他的背部,藤兵卫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傻瓜!” 杀死藤兵卫的那个家伙咕哝了一句,重又抱住松子。他一边发泄,一边在松子赤裸的臀部擦去刀上的血迹。 “怎么搞的?居然给他挣脱了,真败兴。” 骑在竹代身上的那个贼看看同伙说道。 “鬼知道。” “谁绑的?” “老大。” 抱着松手的那个贼说完又剧烈动作起来。 静冈警察署得到消息时,已是午夜两点多钟。 当时保安科值班警官是志乃夫正昭。 警察们一边警戒,一边迅速向浅间屋逼近。当他们进入躺着藤兵卫尸体的里间屋的时候,松子和竹代正相互帮着解开绑缚在手臂上的绳索。报案的是松子。 志乃夫分别向松子和竹代讯问了案情。 弄清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整整花去了一个小时。关于案犯的情况,志乃夫已经心中有数。毫无疑问,这件事是有“疾风”之称的德造与秋和安三人所为。 疾风德造及其同伙早有前科。他们在警视厅管辖的区域内作案,记录在案的有三次。大阪两次,名古屋一次,静冈一次。 作案手法大同小异。每次作案,必然实施强xx。他们把所有人都集中到一间屋里,扒光女人的衣服进行强xx。有三人就三人,有五人两对半,所有女人无一幸免。有敢反抗者一律杀死。在此之前,他们在东京和大阪已经杀了两人。动手强xx的是安和秋。他俩都是三十多岁,性欲之旺盛令人瞠目。逢到只有一个女人的时候,他俩便轮流强xx,不到两次以上决不肯罢手。 松子和竹代便被轮流强xx了两次。头目模样的德造没有加入强xx。他总是站在一边看。安和秋生于东京,籍贯很清楚,但是德造却来路不明。据估计他年龄六十岁上下。连那些犯人们也只知道似乎有一个叫疾风德造的人,很有手段,凶猛得如狼一般。德造是个瘦高个,警察曾追捕过他两次,都因为他跑得快,被他溜掉了。狼一样狡猾的德造是在三年前开始与安和秋勾搭上的。三年之间,他们曾作案七次,加上这次已有八次,杀了三个人。 警察们都有些被激怒了。 了解完案情后,志乃夫感到很蹊跷。藤兵卫是自己挣脱绳子上前夺刀的。直到现在为止,受害者自己解开绳索的例子还未曾有过。一般绳子都是捆得很结实,一个人要想挣脱近乎不可能。 藤兵卫是怎么挣脱绳索的呢? 松子还记得安和秋之间的一段对话。 “怎么搞的?竟让他挣脱了,真是怪事。” “活见鬼!” “谁绑的?” “老大。” 安和秋对此也大惑不解。 ——难道是疾风德造老糊涂了吗? 这绝不可能,志乃夫想。德造何时开始抢劫犯罪,目前尚不清楚。有好几起案件疑为德造所为,但都无法证实。因为警方还从来没有抓到过德造。在罪犯们中间也盛传德造行踪不定,十分诡秘。这样的人,刚到六十岁就如此昏愦无用,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安和秋恶名昭著。三年前,德造之所以决定与他们结伙为盗,恐怕是考虑到自己老迈的缘故。不过,这次事件中,藤兵卫挣脱绳子却未必是因为德造老迈所致。 首先,连同案犯安和秋也大惑不解。 ——难道是德造想出卖自己的同伙? 突然,志乃夫心中一亮。 藤兵卫挣脱绳子以后,必然会往外跑,因为他的脚是自由的。这样一来,安和秋便很有可能被抓住。德造是不是心怀此意而有意为之呢?抢来的钱在德造手里,也许是他看不惯安和秋的恶行,想和他们散伙。 可是出乎他的预料,藤兵卫眼见自己的妻女惨遭暴行,忍无可忍,奋而反抗了。 志乃夫走出屋子。 刚到大门口,一个警察迎面跑了进来。 “疾风德造在浅间山杀死了一名警察。” 因为害怕,那人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疾风德造?” “正在浅间神社附近进行搜查的警察发现了一个行迹可疑的人,刚要上前盘查——” 许是由于紧张的缘故,那个警察话说得很急,连声调都变了。 这件事发生在大正九年八月十七日。 2 在一所破败的寺院里,龙海正拿了把扫帚在扫地。 这座寺叫常福寺,位于仙丈岳山麓。北上的秋叶公路离此约有二里远。这里是进入仙丈岳腹地的入口处。 季节虽刚进入九月中旬,可位于山中的寺院周围,却已有了浓浓的秋意。天高云淡,空中有无数的红蜻蜓在飞来飞去。龙海稍一停手,它们便直欲收翅往扫帚把上落。 龙海在寺院的角上把落叶收拢起来点燃。他一边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一边不时地抬眼瞅瞅通往寺院来的山道。这时,有个高个子男人正朝这边大步走来。他背着两个小包裹,头上戴着打鸟帽,夹衣的底襟撩了起来,下边的裤子不是紧腿裤,脚上套着一双水袜子。这身装束,一看便知这是个常在外旅行的人。 这人脊背挺直,前倾着身子,急急地朝前赶路。这种步态也只有那些常出门旅行的人才有。 随即,龙海又把视线从那人身上转回到火堆上。 直到眼前的落叶变成了一堆灰烬,龙海这才转过身来。但他马上收住了脚步。在寺院一角的石佛旁边,站着刚才的那个人。他嘴里噙着一片草叶,正看着龙海。黝黑的皮肤一望而知是太阳晒的。他看上去十分精悍、干练,只是目光阴冷,脸上满布着刀刻一般的皱纹。 “好久没见到你了,竹绪。” 还是龙海先开口招呼道。 “你这一向还不错吧?” 被称作竹绪的那个人,把衔在嘴里的草叶放到旁边石佛的掌心里,问道。 “还好。进屋吧。” 龙海说着朝方丈走去。方丈里面砌着个炉子,俩人围着火炉坐下来。龙海把酒拿出来,默默地斟满了两只酒杯。 “有五年没见面了吧……” 龙海低声说道。 “大概是吧。” 竹绪点点头,简短答道。 “你一切都还好吧?” “……” 竹绪没有答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疾风德造可真了不得。” 龙海把酒杯送到唇边,看了眼竹绪。 “上个月一伙强盗抢劫了静冈的一家当铺,当铺老板当场被杀,前去搜捕的警察也被杀死一个。你知道不?” “听说了。” 竹绪把目光投向方丈的窗子,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上那如刀刻般的皱纹,有如阴影一般,给人一种悲凉的感觉。 “你也见老了。” 龙海放下酒杯说。 “嗯。是啊!” 竹绪的脸稍稍扭曲了一下。 “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龙海把酒杯添满。 “不一定。” 竹绪盯着窗外如血的枫叶答道。 “你也不年轻了,难道你就不想安静安静?” “……” “如果你愿意,有座古寺你倒不妨权且住下。” “古寺?” 竹绪收回目光。 “沿秋叶公路往南走不远,就到了地藏岭。那里有座古寺。几经洪水袭击,村子里的施主都弃村他往了。现在寺里空无一人,也没有谁去进香。不过,你一个人去住还是没有问题的。寺里还有田地可以自足。” 远处有个知了,清脆的声音使这里显得更加幽静。 “我住那里行吗?” “那座寺名叫蓬莱寺,现在归我管。谁去住都可以,没啥行不行的。即使是坏人,也是一样。” “坏人?” 竹绪手里端着酒杯,望着炭火愣了下神。 “你杀没杀人?” 龙海也以同样的口吻问道。 “没有。”竹绪摇摇头。“我没有杀人。” “我们俩上次分手是什么时候……” 龙海回想着。 “你是不是一直连个一起喝茶的朋友都没有?” 竹绪问道。 “这么座破寺,根本就没有人来。我养了条狗,只有它和我作伴。况且,我对着她的魂灵盟过誓的。作为一个和尚,我怎么可以违背誓言呢?” 龙海苦笑着说道。 “你是说美代子吧?事情都已过去这么久了,不要再想它了。” 竹绪说完,一口喝干了酒杯里的酒。 龙海——原名青叶久重,三十多年前,杀死了美代子。 起因是由于美代子和人私通。龙海那时是警视厅的一名警察。母亲卧病在床,家境很苦。无奈,只好让美代子到一家高级饭馆帮工。在那里,一个客人看中了她。这人是一家公司的老板,他曾经几次通过女佣人给美代子小费。虽然美代子拒绝接受,但他以美代子家里太苦为由,硬塞给她。打那以后,美代子又多次接受了他给的小费。她本不想要,但一想到家里的窘况。只好半推半就地收下。 一天,那人提出请她到另一家饭馆吃饭的邀请,美代子没好意思拒绝。饭后,那人拦腰抱住了她,虽然她竭力想挣脱,终因力气没有男人大,最后还是被脱光衣服,失了贞操。 事后,那人问她是否愿意离开丈夫,并表示愿意纳她为妾。 美代子回到家里时已是深夜。丈夫青叶正焦燥地等她回来。一进家门,丈夫便连声质问她和谁到什么地方鬼混去了,美代子无言以对。青叶一副怒不遏的样子,美代子意识到可能是女佣人或者其他什么人告了密。终于,她架不住丈夫追问,承认了和男人睡觉的事。 青叶满脸杀气,一把抽出剑来。美代子在剑下合掌祈祷。暴怒的青叶一剑刺穿了她的胸脯。然后手提血刀冲出门去。他想去连奸夫也一起杀掉。但是由于附近的人去报了案,青叶被闻讯赶来的警察抓了起来。 为此,青叶过了好多年的铁窗生活。刑满释放后青叶皈依佛门,出家当了和尚。他决意终生祈祷,向美代子的灵魂忏悔,除此之外,他已别无他求。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竹绪离开古寺,是在当天过午以后。 龙海把他送到山路口。 竹绪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一直朝前走去,直到消失在一片灌木丛中。 ——难道他就是疾风德造? 望着竹绪的背影惭惭消逝,龙海不由得心中暗自思忖。竹绪和美代子是兄妹,他俩父母早亡。龙海杀死美代子的时候,竹绪也在警视厅供职,隶属专管强盗、杀人的保安科。 龙海刑满释放的时候,竹绪已经离开警视厅,不知去向。龙海虽多方打听,终未得到他的半点儿消息。直到几年后才见到了他,是他主动找到龙海出家的这座寺里来的。彼此言语不多,因为双方都没什么好谈的。当龙海问及他的近况时,竹绪支吾其词。 现在龙海知道了,竹绪就是疾风德造。 ——发生了什么事呢? 龙海在想,是什么变故,使得竹绪从警视厅保安科的警察一变而为罪犯疾风德造的呢?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疾风德造少言寡语,偶尔也来看看他。有时一年来一次,有时连着几年都不见他的踪影。即使来也是当天来当天走,从不多作停留。每次见到德造,龙海都觉得他越变越阴鸷。渐渐的,德造脸上的皱纹越变越深,这使龙海深切地感到人生的无常。 ——疾风德造,现在你老了,也该安静安静啦。 龙海低声自语。 第一章(3-4) 3 蓬莱寺沉浸在初冬的氛围当中。 夕阳西下,德造坐在正殿窗外的走廊上。周围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经风一吹,便哗哗地滚动起来。 来到寺里转眼三天已经过去了。寺里破败不堪,这是德造事先已经预料到的。家具及一应物品都没有,地上虽铺着塌塌米,但已经朽烂变糟了。屋里的隔扇上残留着的纸已经发黄,看上去跟黄土的颜色差不多。 德造住在寺厨里面,原先地上铺着的塌塌米,因为看着不顺眼,拿出去扔了,他在地板上铺上一领席子睡在上面。席子、一床棉被以及锅碗瓢勺之类的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都是从离此很远的一个村子里买来的。 德造没打算在此长住下去。安稳的日子,他早已舍弃了。每个人都有明天,但德造没有。虽说上了年纪,但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找一个比较固定的能够安身的地方。迄今为止的这种动荡不安的生活,他早已习惯了。从一开始,他就一直这样过着得过且过的生活。 他偶尔也想过找个地方休憩一下,如果能够的话。确实,他有这样的打算。当龙海劝他在寺里暂住一时的时候,他猛然间也觉得有点儿累了。两三个月——对,就两三个月。已经奔波了大半生了。自他浪迹江湖以来已有三十余年,他有点儿厌倦了。他突然觉得很需要过上两、三个月安适自在的生活。这也许是由于年龄的关系。终于他原谅了自己的怠情,住进了这座废寺。 但是,德造心里清楚,这两三个月危险四伏,决不可能一帆风顺、高枕无忧。安和秋肯定在发狂般地寻找他的下落。不用说,警察也在追踪他。警察并不可怕,最令他担心的是安和秋。德造十分了解他们两人残忍的性格。这两人杀人狠本不当回事。只要发现了德造的蛛丝马迹,他们便一定会杀奔前来。其主要目的,便是逼他说出钱的下落。这是安和秋的一贯伎俩。 德造带着从浅间当铺抢劫来的四千元现金离开现场后,没有到事先约好的见面地点碰头,便独自一人逃之夭夭。事先他并没想过要这么干,只是当他看到安和秋发狂般地强xx母女二人的时候,对于这种卑鄙的行径,他再也不能忍受了。在和他们结伙之前,他虽知道他们有强xx的恶癖,但却没想到他俩会如此无耻下作。 抢钱还情有可原。实在控制不住,必欲强xx女人,那就换个地方也行。忍无可忍的是,他们竟把所有的家庭人员都赶到同一间屋里,当面对女人实施强xx,这简直比要她们的命还要残酷。 当时,德造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们。其实他早就有心要离开他们。他之所以松开绑缚浅间当铺老板藤兵卫的绳索,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这样做,并不是出于为了让人抓住安和秋这样一种明确的企图。但是,如果他俩真被抓住了,那更是求之不得,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这种念头。安和秋在与德造结伙以来的三年内,杀死了两个人。如果抓住,被叛死刑无疑。即使是判了他们死刑,他们也是罪有应得,德造心中暗想。 出乎意料的是,藤兵卫居然扑向了匕首。 他松开了藤兵卫身上的绳子,安和秋不会不怀疑。他俩在这方面,嗅觉一向是很敏锐的。两人比狐狸还要狡猾,疑心很重。而且,德造独吞了四千元现金。一升米才四十文钱。手头有了这么一笔巨款,十年之内,可以啥也不干,坐等吃喝了。安和秋于心不甘,他们决不会就此作罢。为了追踪出卖他们、掠走巨款的德造,他们必然会使出浑身解数,把整个人生都作为赌注押上去。 这一点,德造异常清楚。 安和秋在黑道上熟人很多。而罪犯的耳朵都是极尖的,安和秋肯定会混迹于他们中间,打探消息。不定什么时候,德造的行迹就会被他们发现。 虽说只有两三个月,但德造必须考虑好在安和秋到来之时,如何对付他们。当然,警察说不准也会跟踪而来的。 能够采取的对策只有一个,那就是选择好退路。蓬莱寺位于奥茶臼山山麓。寺后便是大片的原始森林。只要躲入深山,对方就无计可施了。不过,那样一来,连德造自己说不定也会迷失方向。奥茶臼山的山脊紧连着赤石山脉的主峰赤石岳。 这里是有名的山岳地带。德造对山是全然陌生的,他真担心一走进去便再也出不来。 为此,他觉得有必要预先进山踏勘一下。 ——明天就进山。 暮色渐重,远处的山脉笼罩在夜幕之下。德造凝眸远望,心中自语道。 他做好了进山探查的准备。 即便是呆在寺里也无事可做。如果要动手修补那些损坏的地方,要做的事情可就实在太多了。但德造根本没心思去管这些事。不管怎么说,他不过是在这里暂避一时。 每天早晨,带上干粮进山。最初几天,他先在寺的周遭溜达,天黑之前,再背着干柴返回寺里。烧火需要柴禾。虽刚进入九月下旬,但每逢早晚的时候,便感到寒气袭人。照此下去,再过一个月,如不生火,肯定会冻得受不了的。德造思忖着。 进山后,实际情况要比想象的艰苦得多。因对山里的情况不了解,到处都是河流、山涧和断崖。根据地貌可以明白各处的地理情况,但这需要有判断力。没有在山里生活过,便不可能具备这种洞见。 德造不厌其烦地出入于深山之中。 这已经是德造来到蓬莱寺的第十三天了。 那天,德造照例早早地进了山。过午时分,登上了奥茶臼山的支脉,然后折返。他是初次到这里。 下边是一片丛生着山白竹的斜坡,根本就无路可循。德造沿着若有若无的野兽踩出来的小道在山里转悠了这么多天,对山里渐渐地多少有了些了解。他想穿过这片山白竹,说不定就能有近路。突过去以后,如果无路可走,大不了再返回来。 没走多远,德造猛然停下脚步。他感到周围似乎有什么动静。一种也许根本说不上是动静的动静。他凭的完全是自己直觉。一阵恐怖袭来,德造头皮直发紧。 他立即探手入怀,匕首就插在他缠在腰里的白布带上。他的手握住了刀柄。 四周毫无动静,只有风轻轻地吹着。山白竹的叶子随风摇曳,晚秋的阳光把原野染成了一片焦黄色。 德造站在那里好一阵儿,什么也没有发生。 德造转过身去。他觉得山白竹丛中潜藏着什么东西,不知是人还是野兽。他想决不会是人。如果谁尾追他,那么,他早就应该下手了。多半是野兽,这一带熊、鹿、野猪很多。 突然,他收住正往回走的脚步,发现右手的树丛中有东西动了一下,一个褐色的小东西。 德造走近前去。 褐色的小东西是一只狗仔。它的旁边是一只母狗的尸体。尸体已经腐烂,正发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母狗的牙齿呲露在外,一副心有不甘的神情。这是一只体格健壮的母狗。狗仔用四只小短腿不停地围着母狗爬来爬去。它摇晃着身体,颤抖着,似乎马上就要倒下去。 德造造默默地看着,眉头紧锁。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他不由地长出了一口气。山白竹丛中,一只狗仔的动静,他凭直觉捕捉到了。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很满意,这说明他心里没有丝毫的麻痹大意。 但他紧锁的眉头并没舒展开。因为他看到了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狗仔很快就要死了。从尸体上散发出来的腐臭气味推断,母狗大概死于两三天前。狗一死,便没了奶水,狗仔拼命吮吸着想唤醒母亲。这样不知已有几天了,很快它就会无力地倒下。也许明天,它就会追随它的母亲而去。死的阴影已经笼罩在瘦弱的狗仔身上。 要没看到就好了,德造暗想。 终于,德造迈步走开,他对狗仔不感兴趣。对狗、猫都不感兴趣。狗仔也许明天就要死了。虽然他觉得可怜,但也仅此而已。德造无计可施,这个生命与他无关。对于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一向漠然置之,这是他的处世哲学。 走出山白竹丛林,德造停下了脚步。他有一种割舍不掉的感觉,这真不可思议。狗仔不知母亲已死,拚命地要唤醒它。他会爬来爬去,一直呼唤下去,直到精疲力尽倒下去。也许在今夜,也许在明天,腿一软,倒下后它将不再起来。狗仔发出一阵低低的哀鸣,终于合上了眼睛。 德造的眼前不禁浮现出这样一幕悲惨的场景。 千脆让它痛痛快快地死了得了。 德造下了决心。死神在慢慢地逼近它。狗仔在死之前,精神上受到极度的折磨,灵魂在悲哀当中痛苦地挣扎。虽说是与己无关的生命,但明知其灵魂会受创伤却置之不理也太不近情理了。如果帮它结束生命,其灵魂还可得到安息。 德造又回头走去。 小狗仔步履蹒跚来回爬着。 德造一把抓起小狗。小狗皮包骨头轻得象一团棉絮一般。德造正要摔出去,他突然发现小狗正在发怒。他低低地吼叫着,德造把举起的手又放下来,看着手里的小狗。它龇着牙,不,是张牙舞爪在发怒。 你这个小狗——。 德造愣怔了一下说道。濒死的一只拳头大的小狗,对人的介入极为愤怒。不必多管闲事!它以吼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德造有一会儿静静地看着小狗。在死的阴影笼罩下的小狗,一边微微地发抖,一边低声吼着。 我问你…… 德造低语道。 你讨厌人是吗?你是不是说你不需要谁帮忙,自己去死? 风呼呼地吹过原野,山白竹在不停地摇曳。 失去光泽的小狗的绒毛在风中翻动。 德造觉得吹过的风格外凄怆。 德造掏出手帕把小狗包起来。不知为何,他不再想抛下小狗独自离去了。从小狗的禀性当中,德造感到一种酷似自己的东西,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4 时令一入十月,蓬莱寺周围早已是一派冬天的景象。山上的树抖落掉所剩无几的几片叶子,做好了入冬的准备。漫山遍野都是红枫树,枫叶落光之后,寺院便显得明朗起来,灿烂的阳光照彻了庙内各处。 德造与狗仔已经难舍难分了。 他给狗取名“戈罗”。虽才有十天,但戈罗已经令人刮目相看了。带回来的当天,德造便把寄生在它身上的虱子全部消除掉。另外,还给它洗了澡,每天用蒿绳擦它的身体。在德造的精心照料下,不过十日,戈罗已十分健壮,显得非比寻常。 戈罗的肚子吃起来了,腰背变得滚圆滚圆的,腿也显得异常壮健。就象一个瘪了的气球慢慢地膨胀了起来一样,并且渐渐变得活泼好动起来。一看到苍蝇、蜻蜓、虫子之类的东西,便满场跑着追逐,直到最后捉住撕碎,吞下肚去。没有它不能吃的东西。 一天,一条黄颔蛇穿庭而过。戈罗一见便飞奔过去咬住它的尾巴。但它现在还不是蛇的对手,结果反被蛇咬伤了鼻头。 德造在一边静静地观战。戈罗虽被咬了,但却没有发出哀鸣。若是一般的狗,早就“汪”地一声惨叫着逃跑了。戈罗跳后一步,仰了个屁股蹲。但它若无其事,喉管里发出一声威胁的低嗥。 德造帮它拔掉鼻头上的黄颔蛇的透明牙齿。 再勇敢,也应该量力而行啊! 德造留神观察。果然,戈罗强悍的本性日益显露出来。它并不是蛮勇,在它身上有一种尚不为人知的东西。它没有发出惨叫这一点,便是个佐证。当时,它发出的不是哀鸣,而是怒嗥,德造觉得这才是戈罗的本性。戈罗是一匹公狗。从母狗的尸体推断,可知它是一种大型野狗。野犬与家犬不同,它具有英勇无畏的性格。它必须追逐猎狗,直到把猎狗捕杀,否则,便不能活命。优胜劣败,适者生存。 宁死也不发出悲鸣,这是何等英雄的性格! 不过,有一件事使德造大伤脑筋。 戈罗不吃饭。带它回来的当天,德造喂它吃生鸡蛋,鸡蛋是很珍贵的表西,但也没有办法。戈罗风卷残云般地一扫而光。随后又给它粥吃,在粥里加些肉汁,它也多少吃点儿。在粥里加生鸡蛋,它也吃,但很明显,它不爱吃。它只想吃肉汁和生鸡蛋。 对于蔬菜之类的东西,它更是一口不尝。 德造没有养狗的经验。但他知道,一般人家养狗都是在饭里面加些汤喂养的。虽说是野犬,但对饭和蔬菜全然不感兴趣,也真够奇怪的。 单是奇怪倒也没有什么。只吃鸡蛋和肉使德造很为难。花钱德造不怕,手头有从浅间当铺抢来的四千元巨款。对于德造这样的光棍汉来说,有这四千元,一辈子都不愁吃穿了。每天给戈罗吃内和鸡蛋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要购进这些东西需要跑很远的路到山脚下的村子里去。而肉就只有饭田町才有卖的。 每次靠往回背,数量总是有限的。 但要雇牲口驮运,那又无疑是在告诉警察自己所住的地方。 德造不得不小心。 还有一件事,令德造感到担心。 他开始喜欢上戈罗了。他常常盯着戈罗看。他发现自己总把一天当中的大半时间花在戈罗身上。自从带戈罗回来以后,德造就再也没进过山。 这使德造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安。 另一个德造在注视着他,并对他说:你老了,德造。老得连戒心都没了,溺爱小狗便是你老迈的证明。你明知道没有可以安身的地方,却养着这么一只小狗,究竟意欲何为呢?面对这一连串的发问,德造无言以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戈罗也日渐长大起来。 十月底的时候,德造去了饭田町。 他去那里是为了买粮食。 德造正走在町井的路上。天不亮的时候他就出了寺,一直走到将近过午才到了镇上。他感到有点儿饿了,便留神注意哪里有卖面条的饭铺。突然,拴在路边的一条狗冲他咬了起来。德造大吃一惊。那条狗脖子上拴着绳子,发狂般地冲他吠叫着直扑过来。 狗的主人走出来,喝退了它。 狗停住不咬了。它象中了魔似的,十分惶惑地抬眼瞅瞅德造,又闻闻他身上的气味。 德造又迈步朝前走。 走到面条馆前的时候,又有一只狗冲他咬起来。这只狗叫得也很凶。德造脸色苍白,惹人注意是十分危险的。也许警察会因此跑过来,如果受到怀疑,便一切都完了。 德造想赶快走过去。正在冲他狂吠乱叫的那只狗看到德造到了身旁,猛然停住不咬了。它伸出鼻头嗅了嗅,脸上也象着了魔似的困惑起来。 德造赶紧离开了饭田町。 他背上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裹,额上沁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出这么多汗并不全因为背上的东西。德造预感到了凶兆,他已经分明听到了正在向他迫近的这种凶兆的足音。 他不明白这两条狗为什么会冲着他咬。而且是近乎发狂,可猛然间又哑然无声,着了魔似地直瞪着他。这是为什么呢,德造感到十分费解。 他怎么想也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时如果有警察在场——这么一想,他感到后背直发凉。 德造想这肯定是凶兆。也许是德造尚不清楚的,一种无法躲避的命运的征兆。那两条狗也许是在冲着跟在德造背后的死神的影子狂叫。 ——终于来了。 德造心中暗道。另一个德造的担心就要成为现实了。 自从他接受住在常福寺的龙海的劝告,决定选择蓬莱寺憩息两三个月的时候,他的命运就注定了。他漂泊一生的念头,当时突然动摇了。就在他发生动摇的那一刻死神乘虚而入。 他遇上了濒死的小狗。当时死神一直在窥视他如何动作,当时如果他捧死了小狗,那么死神便会离他而去。当看到他把小狗救下来之后,死神不由满意地发出了笑声。 ——事情果然如此吗? 当时在山白竹丛中,德造不知何故有某种预感。这种预感不是无意识当中感觉到了小狗的存在的那种预感。使德造混身打了个冷颤的预感是死神。当时,隐身子后的死神为了看一看德造作何反应,在他的面前放了一条小狗。 自那以后,德造再没进山探寻过逃路,他把全副心思都放到小狗身上了。 ——垂垂老矣,疾风德造。 他听到了另一个德造的声音。 德造用手指甲揩了把汗。 ——杀死戈罗? 德造阴沉的目光盯着尘土飞扬的街道。杀死戈罗,离开蓬莱寺,路上旅途。他的命运注定他必须不停地漂泊。违反了这一铁的规则,在某处停留下来,那结果必然是自取灭亡。 德造的眼睛重又象来蓬莱寺之前一样,露出了凶光。 回到蓬莱寺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在石阶的上边,戈罗蹲下身子正等着他。德造手里提着马灯,戈罗的双目受了灯光的照射,绿莹莹地闪着光,一种象星光一样的寒光。 戈罗稍稍摇了摇尾巴。跟拚命朝主人摇尾乞怜的那些普通的狗不同,它只是缓缓地摇两下而已。德造救了它的命,收养了它,可它并不知道尽心竭力去报答。 德造与戈罗隔着马灯站立着,四目冷冷相对。 常福寺的龙海十一月中旬到这里来了一趟。 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龙海来的时候领着一条浑身白毛的大个儿猎狗。这种狗常用于捕猎野猪,名叫纪州犬。在日本犬当中,这种狗最厉害,没有哪种狗能斗得过纪州犬。当然,龙海养这条狗既不是为了狩猎,也不是为了拿狗去争斗。这其狗是只母狗,名叫那智号纯种的纪州犬。 一个月前,那智号生下四只小狗。三只已送给熟识的猎人。剩下的这一只他想送给竹绪喂养,今天特意抱了来。 刚一登上石阶,那智号便站了下来,站下的同时,它浑身毛发倒竖,口里发出可怖的怒号。 龙海吃了一惊,他还以为是那智号发现了野猪之类的。可他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只在方丈前面拴着一只小狗。 “怎么啦,嗯?” 龙海拉了拉狗,可那智号四足象扎了根一样重重地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肯动,只是一个劲地大声怒号。 听到拘叫声,德造走出来。 德造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光景。龙海牵着那条狗怒目相向,样子看上去很凶狠。很明显,它是冲着戈罗来的。戈罗也盯着面前这只狗,可它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种怪事也有。” 龙海拼命拉着那智号,把它拉到方丈旁边。那智号的凶相令人不解。对方不过是一只连那智号的一半大也没有的小狗,对这样一只小狗,它根本没有必要如此怒号。可恰恰相反,那智号的那副凶样是前所未有的。 龙海也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那智号,你疯啦!” 最后,总算把它拴到了柱子上。 把那智号拴住后,龙海走到戈罗面前。 “真不可思议。” 他看着狗对竹绪说道。戈罗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虽然唇吻稍嫌长了些,但也不过一只小狗而已。 “这只狗你是从哪里讨来的?” “山里捡的。” “是只野狗?” “大概是吧。” 龙海带来的那只母狗不断地在叫着。 “我不知道。这次又给你带来了一只小狗。养养小狗什么的,可以散散心。这是那智号生的。虽然是只母狗,可它是纯种的。” 龙海从怀里把小狗抓出来,放在戈罗旁边,小狗又肥又胖。很快就跟戈罗亲热上了。戈罗以冷冷的目光看着小狗。 “真奇怪。” 龙海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什么奇怪?” “我总觉得,你养的这只狗有点儿笨拙。” 戈罗的腿异乎寻常地粗大,粗大意味着将来个头大。但事实上情况有些异样,不知怎的看上去与那智号迥然不同。它给人的感觉是迟钝、笨拙。 “也许因为是野犬的缘故吧。” 德造为难地看着龙海送来的那只小狗说道。 第一章(5-6) 5 新的一年来到了。 年前下了场雪。蓬莱寺覆盖着一层白雪。头场雪还没有化尽,紧接着又下了几场雪,地上重重叠叠地积了好几层。 直到三月中旬,雪才慢慢地融化。 与此同时,山谷里的树木都绽出了新芽。光秃秃的干枯的树枝上陡然间绿意盎然,有了无限生机,这真是生命的奇观! 季节在德造眼里犹如变魔术一样变幻无穷,奇妙无比。 蓬莱寺一片破败景象。当白雪覆盖着这座废寺的时候,他断了烧柴。出于无奈,只好烧掉方丈地上铺的木板和天井上的木板,现在看上去光秃秃的极不雅观。因为他根本没打算在这里过冬,所以过冬的柴禾准备得很少。自从在饭田町看到了死神的影子之后,德造就一直处心积虑要杀掉戈罗,离开这里。结果却一直下不了手。岂止是没有下手,他甚至又收养了龙海送来的纪州犬。 当时如果他想拒绝的话,完全可以拒绝。可是,德造什么也没有说。他默默地喂养龙海留给他的那只小狗。对自己不可卜知的未来的一切,他象一个局外人一样,采取旁观者的态度。 这并不是因为他变得懦弱了,而是因为他不想与难以逃脱的命运做无谓的抗争。实际上,倒不如说他在等待那一时刻更合适些。既然是定数,那就干脆坦然迎接,给它一个最后了结。命定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那样的话,倒不如决一死战,见个分晓。 即使是行踪无定,也不见得就安全。 看着残雪消融后的山寺,德造不由苦笑起来。方丈摇摇欲坠,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龙海要看到这样的情形,不知会作何感想。把自己的住居一点点拆开来烧掉,连德造自己都感到太不象话了。 他为龙海抱来的那只小狗取名为“希罗”。 戈罗与希罗相处得很好。戈罗已经跟成年狗差不多大了。捡来以后已过去了差不多快七个月。据龙海说,狗一年就长大了。但身体发育则要持续将近两年时间。真是那样的话,戈罗会长成一条体格高大的狗。现在,它就已经长得比希罗的母亲还要大了。 冬天的时候,德造看着戈罗和希罗嬉耍打闹,不知不觉地时光就过去了。龙海眼力还真不错。戈罗行动笨拙,德造以前从没注意到。现在这一点愈加明显地显现了出来。它没有希罗那样敏捷,跑的时候也没有希罗快。因为它块儿头大,所以行动的时候就不够灵活。另外,戈罗也不象希罗那样喜欢打闹。希罗是一条地道的狗,它见什么咬什么,还噙在嘴里到处乱跑。或者挖个坑藏起来。戈罗从不这样。也许是为了锻炼牙齿,它常常去咬啮木片之类的东西。但它不象希罗那样咬着独自到处跑。 对于希罗的挑战,戈罗常常不为所动,漠然处之。即便希罗去咬它的尾巴和腿,戈罗也根本不加理睬。 也许是环境使然,德造想。戈罗身上流着的是代代相传的野犬的血,生存的艰难已经溶进了它的血肉里面。在那个世界里面稽有不慎,便会送命。与其相比,不得不说,处在人类保护之下的希罗,则具有先天的乐天血统。这一点从希罗无忧无虑地玩耍的姿态里便可看出来。两相对照,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果说希罗是京城里的王公贵族,那么戈罗便是出生入死、腥风血雨的战场上的勇敢的武士。 这种区别从容貌上也可以看出来。希罗于威严之中见端庄,具有不逊色于任何同类的忧雅气质。 而戈罗则显得很阴郁。第一脸长,可能因为是公狗的缘故,唇吻又细又长,跟狐狸的嘴差不多。其次眼窝很深,因为深而显得很阴险。眼睛却象刀子一样的又细又长。希罗的眼睛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是圆的,但与之相比便显得很圆。 从体毛上看也有显著的区别。戈罗的毛呈茶褐色,显得很驳杂。尤其是背部,色素很重。乍看上去,其纹理象是菱形。仔细一瞅,便不见了纹路。这样杂色的狗德造还从来未看见过。而且,其尾巴又粗又大,且又是垂在地上的,这一点也有点儿象狐狸。 最主要的不同是戈罗从不吱声,而希罗则常爱吠叫。德造从来未听到过戈罗吠叫,嗥叫也只是偶尔听到过。他曾经以为戈罗是个哑巴。直到听到了它的嗥叫,德造才知道它原来并不是哑巴。 真是只奇怪的狗。 戈罗和希罗是放养在外面的。 它们俩经常一块儿进山。先回来的总是希罗。戈罗在进山之后,常常一夜不归。它总是不知不觉地就回来了,根本用不着为它操心。即使回来了,也不象希罗那样在德造面前摇头摆尾地亲热一番。一回来,它就找个阴影的地方蹲下来。同样是卧,希罗喜欢阳光下,喜欢开阔些的地方,而戈罗则总是挑选阴影的地方。 两个一阴一阳,随着它们的不断成长,阴阳的分别也越来越明显。 总有一天,戈罗会离去——德造有一种预感。一连几代都是野狗,它和人的联系早已经淡漠,甚或已经不存在。戈罗的血液里面对人的亲近感已经消失殆尽。进山之后,夜里不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许是它正在寻找同类。戈罗并不认为希罗是同类。它认为只有那些跟自己一样的、有着同样的阴郁的外貌的野犬才是其同类。 ——它要回到同伴那里去。 德造把戈罗放养在外面。每个人都存自己的住处,同样道理,狗也应当有它们各自的去处。 这只狗跟自己很相像,德造暗想。不怕严酷,不惧黑暗,铁骨铮铮,决不妥协。这种惊人的相似之处实在可悲。而且,正因为彼此酷似,反倒更容易互相排斥。 德造只想在古寺里暂避一时,所以他把方丈里的木板全部拆下来烧掉,根本不考虑将来。与此相同,戈罗也把德造对它的收养当作权宜之计。两下都想打破目前的安稳处境。戈罗如刀一样的双眸在看德造时没有丝毫的亲热,而德造的眼睛也是同样冷酷无情。 春意阑珊,初夏将临。 德造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蓬莱寺里人迹罕至。自从这里变为废寺以后,连基石也被人搬走了。没有哪个好事者来拜访。只有一年四季循环往复,不曾忘记了这里。 静冈浅间当铺老板藤兵卫被杀一事,虽然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但偏僻的伊那谷深处却无人知晓。偶尔德造到饭田町去,间或也读读报,但却迟迟没见到此一事件已经了结的消息。 德造寄希望于安和秋被抓获。一旦被抓住,安和秋便不可能活着走出监狱。藤兵卫被杀,完全是安和秋二人所为,这一点其家属作为目击者可以作证。浅间山杀死警察一事也必为两人中的一人所为,只要一拷问他们自会招供。 但是,安和秋也决非寻常之辈。处在地狱边缘的他俩现在肯定正在躲避警察的追踪。而与此同时,他们肯定也在寻找德造的去向。德造可以想象出安和秋的形象。两人肯定比阎罗王还要面目狰狞。对德造的憎恨和对四千元钱的贪欲,使得他俩的眼睛如凶神恶煞一般,阴险可怕。 德造默默地盯着这眼睛,一天天地熬着日子。 日子过得出奇地慢。来到蓬莱寺里已快九个月了。这九个月,德造跟换了个人似的有气无力、萎靡不振。安和秋,还有警察一天天地在逼近,可他的防范十分松懈,戒心也一天天地被消磨殆尽。他常常望着在太阳照射下投射在地上的自己的影子出神。以前他挺胸直腰,身板笔直。可现在的他却弓腰曲背,甚至有些佝偻了。 他定定的双眸阴沉沉的。 这种灰暗的眼神,并不单是因为弯腰驼背所引致的。他越来越后悔,当初根本就不该喂养戈罗和希罗。 他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可喂它们了。尤其是戈罗更令他感到难办。希罗吃饭,在饭里掺上些干鱼,或者在食物上面加些肉汁,它都吃。可戈罗除了肉和鱼以外,什么也不吃。 经过将近一年的喂养,戈罗的骨架已基本长成,一副高大结实、成风凛凛的样子。纪州犬据说在日本犬当中体格最大,可戈罗长得比纪州犬要大多了。正因为此,戈罗的食量也出奇的大。 买鱼买肉德造有的是钱,戈罗和希罗即便吃的再多也不至于使德造为难。德造犯愁的是路途太远,往返一趟实在是太不易了。从饭田町把肉背回来,要花很大的气力。雇牛马大量往回驮运,必然会引来警察的注意。 前且,德造每到村子和镇子,就会有一场轩然大波。不知什么原因,就象鬼神随体了一般,所有的狗见了德造都狂吠不已,就跟发了疯似的。那光景就象是看破了德造是某种鬼怪的化身似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德造百思不得其解。自从那次在饭田町首次被狗追着咬之后,所有的狗都开始盯上了他。每次都令德造心惊胆战,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狗的叫声又急又凶,如临大敌,就象是有强盗来了似的。 每次到村子和镇上去,德造都小心避开那些有狗的人家。即使是这样,放养在外面的那些狗他还是无法躲过,这些狗都围着德造,一个劲地咬个不停。 这究竟是为什么。德造不明就里。最初他认为可能是凶兆,现在看来不象是什么凶兆,因为只有狗看破了德造的真面目。全日本的狗似乎都知道他的底细。不久,人们就会注意到这一异常情况,事实上,这也不可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 自打开春以后,德造就把喂给戈罗的食物减少了一半。按理说,现在正是加大喂食量的时候。戈罗没有表示不服,它在吃完那些不多的狗食之后,就默默地跑到背阴处蹲下来。 戈罗骨格很大,但瘦得厉害。这一瘦便更显得阴森可怕。德造在—旁默默地看着它。 连一只狗也不能养活,德造深感苦恼。 实际上,处理办法很简单,要么打死,要么赶跑。但是德造没有这样做,他为狗食不济而苦思焦虑。他想,也许自己是真的老了。 6 ——去偷牛! 因为是梅雨季节,连日的阴雨把伊那谷与世隔绝了。这时德造想到了偷牛这个主意。德造也觉得奇怪,自己居然会冒出这么个念头。他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才能弄到一大块肉。想着想着,眼前浮现出一个庞然大物,是牛的身体。 夜半,雨下得正急。 德造蹑手蹑脚地向牛棚摸过去……。 这个村子离蓬莱寺很远。中间隔着好几个村落。牛丢了以后,牛主人决不会想到离得远远的蓬莱寺的。 他想,偷牛这事一定很简单。一般牛棚都不上锁,进去开了栅门牵出来就完事了。外面紧连着山,身后的足迹顷刻之间就会被雨水冲刷掉。翻过山回到蓬莱寺,就大功告成了。 进去,德造在关西时,曾和一个偷牛贼住在一起。这个人在偷牛贼当中是个老油子。他告诉德造一些绝招——悄悄走近牛棚,递上一束草。趁牛伸出长舌头想把草卷入口中这一时机,用锥子猛地扎上去,然后用带子上下绾住,牵了就走!这样一来,牛不跳也不叫,老老实实地听从摆布,你牵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这时,他的耳边望响起了这段话。 但是,德造并不打算依计而行。一个外行人的动作绝不可能会如此麻利。他只想牵着牛走,不叫的牛也是有的。据说有些牛甚至很乐意跟着走。 牛棚白天的时候德造已经去看好了,位于房后的一块地边上,里边喂着三头牛。 德造蹑手蹑脚走过去。栅栏门上系着一个绳结,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开进到了里面。德造大步走近前去。 三个牛槽一字排开,白天德造已经看好,最左边那条黑牛个头最大。只有这个牛眼珠是红的,看上去象是充血了似的。其余的两头眼睛都很清澈。宰杀红眼珠的牛不使人觉得可怜,德造暗自想道。 牛圈口也有个简易木栅,开了栅门以后,德造叫了叫牛。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叫,他只好连声“嘘嘘”。 猛然,德造惊恐地蹬大了眼睛,黑暗当中,传来沉重的鼻息声。同时,他感到牛好象跳了起来。一个黑影朝他扑过来,鼻息当中充满怒气。不,应该说是杀气。 德造大骇,掉头发足狂奔。连他自已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小屋的。等他回过劲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外边的那块地里。田里种的什么,他也弄不清楚,田埂子和地上的烂泥使他趔趔趄趄地直想跌跤。 牛越追越近了,牛蹄子声嗒嗒地震得地直响。喘息声如打雷一般。德造边跑边想,这下全完了。无论如何是跑不过牛的,尖锐的牛角已经抵住了他的后脊。 德造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牛角顶住了他的身体,肩胛骨那里一阵剧痛,随即,德造便被远远地摔了出去,然后又重重地横倒在地上。德造不顾一切地往前爬着,前面有棵树,他一下子靠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牛角又顶了过来。树干剧烈摇晃了一下,大滴大滴的雨珠落了下来。牛的鼻息扑面而来,德造感到一种呛人的、带有焦糊味的、充满怒气的气息直冲鼻子。 德造弃树而逃。面前就是一片林子。德造直奔林子而去。关健就看能不能逃进这片林子。此举真可以说是生死攸关。身后的大地在颤抖,牛气势汹汹地又逼了上来。 德造发疯般的死命狂奔。牛角又顶住了他的后背,德造的身体一下子被挑飞了出去。 落下的时候,下面正好是个水塘。 德造游到岸边,抓住一丛乱草。 比暗夜还要黑的黑牛挺着尖角围着水塘跑了好一阵。 直到几分钟以后,德造才上了岸。黑牛早已经跑得不知去向了。 德造进到林子里边。 背上一阵锐痛。德造检查了一下伤势,牛角似乎没有顶穿皮肤。多亏了身上的这件蓑衣。 双腿抖得厉害,手也在不住地发抖。德造浑身的力气都已经用尽了。他靠在一棵树上,重重地出了口气。 ——也许是自己作不了盗牛贼。 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出了这句话,象是在自我解嘲。 他迈步往回走。死的影子已经笼罩住了他。他已经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那个影子的存在。那个影子象梅雨一样悄无声息地浸入了他的肌体,冷冰冰、潮乎乎的。 梅雨期一过,象期待已久似的,太阳终于露出了喜脸。 蓬莱寺周围绿意盎然。空气中充满了草木的气息,弥漫在空中的青草气都让人感到难闻起来。 德造依然如故。方丈徒有空架,德造就把席子铺在过廊上睡。 他什么也不想做。每天如同行尸走肉,百无聊赖地打发日子。一切照旧,从来不曾有人到过这里。现在德造已经完全懈怠了下来。 死的影子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但他已经习惯了。他想反正也没有到这里来。怠情把他的警惕性消磨得干干净净。 他似乎已经屈服于夏天。每天凝望着自己佝偻的身影,送走一个个流水般的日子。 戈罗和希罗也没什么大的变化。 他俩结伴进山,回来时常常是希罗一个。 最初的时候,戈罗只在山里逗留一夜,可近来它连续两天两夜不归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甚至连续三个晚上不下山。 怎么着都行,德造想。戈罗吃不饱,也许它是在山里寻找补充的食物。戈罗没希罗跑得快,要捕获猎物相当费劲。但即便如此,它也肯定会拼命去追的。他能捉到的,也许只有蛇和老鼠。大概正是靠了这些东西,它才忍受住饥饿的。 不管怎么说,戈罗又恢复了野狗的本性。自立的训练是必要的。这一点也许它靠本能巳经敏锐地嗅出来了。 一天又一天,日子过得单调、乏味。 终于,夏天过去了。 山里的秋天来得很快。山顶上刚刚被红叶染红,可转眼一看,才发现寺庙周围的绿色已经褪尽了。 十月的一天,德造带上戈罗和希罗进了山。 此次进山并没有特别的意味。初冬的气息,总算使德造懈怠的心重又振作了起来。又得过冬了,这使德造很焦急。到了这时候,他已不打算离开蓬莱寺了。虽然死的影子死死地纠缠着他,但他还是决定把这座寺庙作为据点长住下来,一年平平稳稳的日子,已经磨平了德造心里的锐角。 这次德造想登上高山观看一下周围的情况。他打算下山以后,明天就开始砍柴。他还买来了木工用具打算修补一下寺里的房屋。他甚至想稍稍平整一下土地,准备明年开春以后,在已经荒芜的田里耕种。 对平稳的生活的小小的希求,渐渐地在德造磨掉锐角的心里萌生出来。 寺后的那座山直连着奥茶臼山。 德造黎明时分出了家门,翻过山粱到达山顶的时候,天已过午。 这是座石山。山上到处蜕岩突兀,怪石耸立。岩石与岩石之间的缝隙里面满布青苔,散发着些微绿意。爬地松布满岩石,随处可见。 缭绕的云雾飘来荡去。 德造望着云雾当中时隐时现的赤石岳。赤石岳十分雄伟,它是赤石山脉的主峰。山顶上覆盖着一层白雪,德造简直看得出了神。 德造从他坐着的岩石上站起身。突然,响起了一阵吼叫声。吼声在裸露的岩石上空回荡,声量之大震得大气都在颤抖。德造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推断肯定是有什么猛兽袭来了。 未及考虑,德造就把身体贴在了岩石上面,手里紧紧攥着刀子。 云雾倏忽散去,德造终于弄清了这吼声的由来。原来是戈罗发出的。在不远处的岩石上,分别站立着戈罗和希罗,吼声是从戈罗的肚子里发出的。每叫一声,它就收一下腹。 啦、啦、啦、啦——。 山鸣谷应,吼叫声听起来不是“鸣”而象是“啦”。 这声音穿云裂石,极其可怕。 希罗大为骇惧,它夹起尾巴看着戈罗。 戈罗的吼声是对着空中发出的。前面是一道深渊,不知有多深。云雾从中翻涌出来又被风吹散开去。从这一侧到深渊的另一侧约有十多米宽。对岸也是岩峰,唯有那里是独立出来的。 德造放下刀子,心中暗嗔了声。戈罗的吼声他还是首次听到。他为戈罗那骇人的声量所震憾,但随即又为被戈罗吓了一跳而大为光火。 吼声仍在继续。 德造走过去。戈罗到底是在对什么怒吼,他想看个究竟。刚迈出一步,他又停了下来。 随着吼声,从对岸狭窄的岩石中,有什么东西窜了出来。德造开始以为是熊,可是那东西头上长着角,浑身的毛很长,最班羚。 班羚站在悬崖边上,角对着戈罗,头垂得很低。它的两只前蹄使劲趵着悬崖边上的岩石,发出嗒嗒的坚硬的声音。班羚边趵边气哼哼地发泄着怒气。同时还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威吓。 德造无言地看着这一切。他曾听人说过,班羚常常栖息在高山之巅或岩峰上。眼前的班羚就潜伏在岩峰之上,是戈罗的吼声把它招引了出来。戈罗的这种能力,或者说是气魄,使德造大为震动。这是戈罗迄今尚不为他所知的一面。 戈罗停止了吼叫。 班羚上翻着眼珠瞪视着戈罗。 希罗远远地站在一旁观战。 双方就这样互相对峙着,谷底云雾不断升腾,又不断消散。 德造心里很满意。戈罗并不只是一只笨拙的狗,它有很多地方是纯种狗希罗所望尘莫及的。笨是笨了些,但这笨拙当中也许正潜藏着某种适合山野生活的能力。 现在这种状态,倘若中间没有深渊阻隔,戈罗肯定早就跟班羚干起来了。兴许能把班羚咬翻在地也未可知。 云雾几度升起又飘散。 罢手吧!德造几欲喊出声来。就在这一刹那,戈罗沉下身子,在一旁的德造都看得呆了。戈罗奋力腾空跃起,缭绕的云雾包围了它的身体。“戈罗——”,德造不禁在心中暗叫一声。戈罗要跳过十几米宽的深渊!就在这时,一股雾气从深渊中飞腾起来。德造眼瞅着戈罗被深渊吞没,不,应该说毫无疑问要被吞没。狗不可能具有跃过深渊的卓越弹跳能力。 退一步讲,即使能跳到悬崖对岸,也终不免被严阵以待的班羚顶下深渊。戈罗注定命丧于此! 德造的眼睛瞪直了。 云雾仍在飘动。 德造看到了一幕令他难以置信的场景——戈罗正紧紧地咬住班羚的喉管不放,班羚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挣脱出来。但是戈罗完全控制住了它,它的右前肢伸到了班羚的前肢中间,左后肢的利爪深深地扎进了班羚的右后肢的大腿里面。班羚一动也不能动,只有前肢还在微弱地挣扎。它的左后肢虽偶尔蹬一下岩石,但身体丝毫也动不了,只稍微左右摇晃一下。 戈罗粗大的尾巴象一柄大扫帚似的,猛地击打着岩石。班羚扭动了一下身体,这已不过是最后的垂死挣扎。当面前的云雾再度消教的时候,班羚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它那被咬断的脖子上流出的血染红了山岩,也染红了戈罗。 戈罗开始舔舐班羚的血。 德造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睛一眨也不眨。 希罗站到他身边,它也在凝神看着。德造曾听人说起纪州犬是用于捕猎大型野兽的优秀猎犬。猎人往往先放出它们与野猪和黑熊搏斗,然后伺机捕杀猎物。可现在,希罗却畏畏缩缩的。不知是因为小,还是因为深渊太可怕,抑或是慑于戈罗的吼声,它不住地往后退。 戈罗对德造和希罗漠不关心,它蹲在猎物的旁边,慢慢地舔着血。 一团云雾升起,接着又是一团。 良久,德造伫立着一动不动。戈罗撕开猎物的肚腹,贪婪地吃着它的内脏。它始终没瞅过德造一眼。 “走,希罗!” 德造终于扭过头来。戈罗对德造和希罗全不在意,它全副身心都在猎物身上。在缭绕的云雾当中,它的身姿时隐时现。德造不禁有些气恨,虽然看不清戈罗的表情,但德造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它脸上一定毫无表情,闪亮的双眸发射出寒月一般的光芒。 德造不想叫回它。这会儿要叫回它,说不定它会落入深渊。吃饱了肚子,身体变重了,行动肯定不灵便。虽然德造对它挺来气,但却并不希望它落入深渊。 希罗要走不走的,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快走,希罗!” 德造喝斥道,声音听起来满含愠怒。 当夜,戈罗没有回来。 这是德造事先已经料到的。一头班羚够它吃几天的了。回到德造身边,能得到的食物也是有限的。所以,在它未吃完斑羚之前,它是不会回来的。 ——既然没有东西喂它,倒不妨让它自己出去觅食。 为此,德造一直听之任之,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不过,不由着它也不行。无论如何,戈罗与人有许多不相容之处。到目前为止,戈罗一直把这里作为暂时的落脚点,现在该是它离开这里的时候了。既然它已具备独立生存下去的能力,它也就没有理由再呆在德造身边了。 德造一直把戈罗当作碍手碍脚的累赘,甚至曾经想杀了它。戈罗恐怕也清楚这一点。这一年当中,他俩可说是互相敌视。沟通感情不必说了,彼此根本也没有试图去做。 双方一直这样相处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戈罗仍然没有回来。 ——不会是掉到悬崖下边去了吧? 虽然有点儿不安,但德造强自压抑了下去。如果掉下那个吞云吐雾、深不见底的崖谷,那么即使去找也没有用。德造竭力使自己相信,戈罗没有掉下悬崖,而是出走了。直到现在,德造一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现在老了,他想在破寺里栖下身来。也许确实老了,他修理寺庙,收检柴薪,甚至还想在田地上耕种。他感到自己已经年老无用。可悲的是,他心里虽然知道这一点,却驾驭不了自己,这使他感到莫可奈何。 戈罗鄙薄这一切,它毅然地走了。它决心到处流浪,这是何等的悲壮!德造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 为了忘记戈罗,德造决意不再去想它。 戈罗外出未归的第六天晚上。 德造正在寺厨里喝烧酒,希罗陪伴着他。戈罗离去之后,希罗便常常到寺厨里来。德造也希望它这样。本来他住的地方也不讲究,不怕弄脏了。况且,喝酒的时候能有个伴儿,心里也觉得舒坦一些。 戈罗离开后,许是因为孤单的缘故,希罗终日显得无精打采,怏怏不乐。一听到响动,它便兴冲冲地跑出去看个究竟。但每次它都失望而归,十分沮丧。 德造把酒盅送到唇边,记不清这已是第几杯了。他抬起头来。 恰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咆哮。从声音传来的方位上推测,就在上次去过的寺后山上的那个深渊附近。 呜——呜噢——。 德造握紧酒杯,遥望远方。咆哮声哀切悲凉,令人心悸。这声悠长的咆哮,尖厉地划过夜空,回荡在寒月下无边的旷野之上,给人一种异样的力量之感,别有一番哀婉凄绝的韵味。尤其是结尾的那一声咆哮,听起来十分凄怆。 叫声过后,余韵悠悠,经久不息。 紧接着,又传来了一声咆哮,声调如前一样悲凉。这声音在夜空中久久回荡,最后终于归于沉寂。 德造坐在那里没动地方。 甚至连希罗什么时候跑出去的,他也没在意。 两声咆哮过后,便再没有动静了。 德造凝然不动,望空发怔。 他早知道咆哮声是戈罗发出的。除戈罗以外,没有其它狗能有如此大的声量。德造想起了在云雾缭绕的山顶上戈罗那惊心动魄的长嗥。 德造想,戈罗是在用咆哮向他辞行。 ——别了! 德造轻声自语。 德造知道戈罗迟早是要离开的。去了也好,他心里这样想着,对戈罗不辞而别的无情无义的举动便不以为意了。 但是,戈罗来向他告别了。 ——终于要出发了。 德造再次低语。 顷刻间,他好象失去了五脏六腑似的,心里感到揪痛。 第一章(7-9) 7 雨后初晴。 仓田长卫正沿着远山川岸边的林子向前走着。他一大早出来打兔子,现在正往回走。他的身后,跟着打兔子用的柴犬。 红土经雨一淋,变成了一片烂泥。走着走着,长卫停下了脚步。面前的地上印着一个硕大的狗爪印,看上去还挺新鲜的。长卫的视线落在了这个狗爪印上。足印之大,使他大感惊奇。“这狗可真大。”长卫心里想着,继续朝前走去。 猛然,他又站了下来。与此同时,他面色大变。泥地上清清楚楚地印着个爪印。他蹲下身子,仔细地端详着,好久好久没有动。 站起身来的时候,他脸色灰白。 他打开枪膛,取出打兔子的子弹,换上打猛兽用的子弹。 ——狼! 长卫自言自语道。毫无疑问,这是狼的爪印。狗爪印都曾椭圆形,可地上的爪印,相对而言,则显得棱角分明,而且,指趾之间有蹼状皮膜。 长卫的视线顺着狼爪印消失的方向看去。 ——该不会…… 长卫摇头否定。狼爪印是朝着长卫家那个方向去的。刚刚从长野市回到故里来的五岁的孙女秋子在家。秋子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她不愿在家里玩耍,总爱到外边去。狼的足迹径奔那里而去。 ——总不至于……。长卫心中不禁犯了嘀咕。狼在大白天不会到有人家的地方去的,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他心中这样想着,抬脚追去。 这时,后面的柴犬“齐鼻”快步跑上前来。齐鼻猫腰急跑着,想快点儿赶上长卫。突然它停下脚步,伸长鼻子,象有什么发现似的到处乱闻。只见它垂下卷着的尾巴,背上的毛也倒竖了起来。 长卫看着它。 齐鼻伸鼻凑向杂草的叶尖。背上的毛全都直立了起来。尾巴也紧紧地夹在了两股中间。突然,齐鼻象是给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似的,一个急蹿,钻到了长卫的胯下。 “快追!” 长卫吼喝一声,快步跑了起来。 秋子一个人在家门口的小河边正兴致勃勃地玩着竹叶船。猛然,她抬头看见身边站着一只大狗。那狗定定地看着她。虽然狗个头很大,但却瘦骨嶙峋,身上的肋骨历历可见。狗默默地看着秋子。 “过来。” 秋子招手叫狗。 狗没有动,细长的双眸紧盯着秋子。 秋子回到屋里,问妈妈讨来吃剩的鱼拿出来。狗站在原地没动,秋子把鱼放到狗的面前。 静子出来的时候,狗正在吃鱼。秋子蹲在狗的旁边。静子不由脸色大变。这条狗眼窝深陷,细长的双眸阴森可怕,看上去令人心里直发毛。 她刚要叫秋子,近处传来了一声枪响。紧接着,又是一声。 狗掉头就跑。旁边的一片灌木丛,狗钻到里面。灌木丛枝繁叶茂,狗悄无声息地穿行其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秋子的父亲仓田克久,翌日,即十月十三日回到了家乡。 仓田从父亲长卫那里听到狼的消息时,十分纳闷。 日本狼已经灭绝,目前虽尚未成定论,但山野当中狼早已销声匿迹却是公认的事实。 “不会是野狗吧?” 克久问父亲。 妻子静子说她看到狗脖子上戴着项圈。狼脖子上不可能套项圈。可能是谁家养的狗跑了出来。 “不可能!”长卫摇摇头。“肯定是狼。” 长卫不爱说话,从不多嘴多舌。既然他如此断言,便决不会是虚言妄语。长卫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做了半辈子猎人。在他小时候,曾见过几回狼,他无论如何不会把狗爪印误以为是狼瓜印。 “好吧。” 仓田点点头。 为了保险起见,仓田在长卫带领下,到现场把足印拍了下来。 翌日,他便回了长野市。 仓田在信浓日报社工作。 他查阅了有关日本狼的一些资料。 他总算弄清楚了一件事。经向国立科学博物馆询问,查明明治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三日(1905年),在奈良县的鹫家口曾有一只狼被打死。 那张狼皮被一个名叫阿尔科姆·安德森的人带回英国。据悉,安德森是受大英博物馆的委托寻找日本狼的。 那只狼便是最后一只。打那以后,日本狼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国立科学博物馆虽没有宣布日本狼已经灭绝,但根据分析,日本狼存在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这种分析不无道理。狼是纯食肉动物,而且狼这种动物过的是高度的社会生活。它不象老虎和豹子那样可以独立生存。因此,便形成了群体社会。另外,过群体生活的动物还有狮子等,因为它们单独很难获取猎物,便只能依靠集体的力量,共同出动围捕猎物。只所以会如此,全由它们跑不快所使然。 狼也跑不快。捕猎时,它们全靠共同包围。这一类的食肉动物,个体一减少,便会急剧走向绝灭的危境。 它们跟杂食性的熊和野猪等动物不同,要独立生存下去是绝难办到的。 导致日本狼灭绝的起因是由洋犬带进来的犬瘟热和狂犬病。这种病由家犬传染给了狼,并逐渐蔓延开来。患了狂犬病的狼甚至在村子和镇上到处乱蹿,其修状目不忍睹。其后,狼便濒临灭绝了。 若是熊或者野猪之类,只要能有几头幸存下来,便会再度繁盛起来。但是,这对过着社会生活的纯食肉兽狼族动物来说,则几近不可能。数量一减少,混血杂种的弊害便不可避免。这样,当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必将导致其更快的灭亡。 仓田的调查极其详细。 如果这些查出来的材料属实,那么父亲看到的足迹就不是狼留下的。因为仅仅一头狼生存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个被认为是最后一只的日本狼被打死之后,十七年已经过去了。在此期间,全日本再没有出现过打死狼的报道。 那么,父亲看到的爪印究竟是什么东西留下来的呢? 仓田把照片交各地的猎手辨认。因为是照片,所以没有实物那么鲜明。但作为判断的基准还是可以的。 不是狗——所有参加鉴定的人都断然否认。但由此便认定是狼亦缺乏证据,谁也没见到过狼的爪印。据说狼趾间有蹼。照片上的足迹,确有蹼状皮膜。 结果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国立科学博物馆经过鉴定,断定其决不可能是狼留下来的。科学家们否定了狼趾间有蹼之说。而且,日本狼的身体与小型犬大小相当,出土的狼齿可资证明。 沧田对此两说都持怀疑态度。 对科学家的鉴定,仓田并不十分信服。经查证,狼特别喜欢食狗。据说在日本,狗的唯一天敌就是狼,因此,狗对狼极端恐惧。父亲带的那条柴犬从爪印上闻出狼的气味以后,极力往父亲胯下躲避这一事实。便足以证明狼天敌说是对的。 由此可知,科学家所做出的日本狼只相当于小型犬大小的推断,其证据尚嫌不足。食犬狼跟小型犬差不多大小,这种说法实在令人难以苟同。 还有,经调查,祭祀狼的神社有好几个。追根溯源,发现狼曾经是用“犬神”来表示的。狼一出现,周围的鹿和野猪便望风而选。因此,狼是被农民作为守护神加以供奉的。 这对科学家关于狼与小型犬大小相当的说法也是一个反驳。 十月二十日。 《信浓日报》刊载了追踪日本狼的报道。报上登出了拍摄下来的足迹的照片,断定其为日本列岛最后一只日本狼的瓜印。有发现或者捕获者可得到一笔赏金,条件是必须生擒活捉。另外,据狼脖子上的项圈推断,有人曾经饲养过这只狼。报纸呼吁狼主人尽快出面予以配合。 只要狼主人愿意帮忙,那么捕捉狼就不是件难事。 8 德造身子前倾,正急急地赶路。 他急步如飞,一气走到天龙川河畔,才停下了脚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是《信浓日报》。 他眼盯着那篇报道看了好久。 然后,他把报纸揉成一团远远地抛了出去。纸团在寒风的吹送下,飘落到河面上。德造目送着它,直到河水把它冲得无影无踪。 他抬头看着远方,眼前浮现出戈罗的身姿。 ——狼! 德造坐到土堤上,口中嘀咕了一句。 《信浓日报》的报道中提到的日本狼必为德造饲养的戈罗无疑。报纸上还有目击者母女二人的谈话。说狼一脸凶相,还说狼脖子上戴着项圈。戈罗长得是挺怕人,它脖子上的项圈是德造套上去的。 十月五日,戈罗在寺后的山上咆哮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德造早料到它不会再回来了。七天以后,戈罗在远山川露了面。从奥茶臼山流出的水汇成上村川向南蜿蜒而去,途中与远山川合流,距蓬莱寺约有四里。戈罗边捕猎边走,七天时间南下四里。 ——戈罗居然会是狼。 德造刚从报纸上得知戈罗是狼时。心中不由得大为紧张,现在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德造眼前往事历历再现。以前看来象谜一样不可解的东西,明白了戈罗的身世之后,便都豁然冰释,真相大白了。首先狼体格高大。 它的魁梧的身体,笨拙的举止,满脸的凶相,还有阴暗、忧郁的性格——所有这一切,都与狗迥然有别。 希罗的母亲那智号看到戈罗时,毛发倒竖,吼声不止,现在看来毫不奇怪。自己的天敌狼就在眼前,狗能无动于衷吗? 以前,狗一看到德造就拚命乱咬,现在答案也不言自明了。狗从德造身上闻出了戈罗的气味,它们既感到狂怒又十分害怕。 不是死神在作祟——德造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以前一直认为狗冲他咬是因为看到了附着在他身上的死神的影子。他当时也只能这么解释。 当明白这一切都起因于带在身上的戈罗的气味以后,德造不禁苦笑了。自己整日蜷伏在破寺里面,听着死神的足音渐渐逼近,静候死神的降临。现在想想,那样子可真够滑稽的。 一幕幕场景在他眼前出现—— 初见戈罗的情景,班羚被扑倒的那一瞬间,还有戈罗向他告别时发出的那声哀绝的咆哮。 ——原来如此。 德造失声说道。 报道中称,戈罗概有可能是最后一只日本狼。虽然人们以为日本狼在很久以前已经绝迹。德造认为这种说法不无道理。戈罗常常神情渺茫,它究竟在想些什么,实在叫人有点儿捉摸不透。当希罗扑到它身上亲昵地打闹时,它很少理会。它常常蹲在阴影里,望着寥远的天边出神。戈罗所心驰神往的地方,大概就是同族所栖息的世界吧。 一入夜,戈罗便到山里去。希罗回来,戈罗却常常滞留不归。笨拙的戈罗究竟为什么出去去游荡,德造不明就里。 现在德造才知道它原来是在寻找同类。但是,日本狼早已灭绝,戈罗的母亲不知何故侥幸活了下来。报道中说,狼过的是高度的社会生活,它们严守一夫一妻制。狼崽父母死了,同伴们便会担负起抚养它的责任。如果它的父狼还活着,尚有同族存在,那它们就决不会对戈罗置之不理。看来父狼和伙伴们都已死绝,戈罗无肄是景后的一只狼了。 天天夜里,戈罗在山野里东奔西跑、呼唤同类,岂不知同类早已不存在了。 戈罗很少与希罗一起嬉戏,它那凝望茫茫远方的双眸,有着无限的悲哀。也许正是因此之故,德造才觉得它是一条阴郁的狗。 戈罗漠视并拒绝与德造亲近,这也许是由于狼族的本性使然。 德造定定地盯着水面。 那夜空中长长的咆哮仿佛又在耳边震荡。 这声声咆哮,既是狼向德造和希罗告别,也是它在不得不为寻找已不存在的同类而塔上征途时所发出的悲壮的呐喊。 德造眼瞅着水面,陷入了沉思。 冬日的河水,显得黑沉沉的。 9 有人在使劲敲门。 源藏抬起上身坐起来。 “源藏!” 敲门声十分急骤。一个发抖的声音在叫。 源藏走到前面打开门。 一个人提着马灯闯了进来,是安吉。 “她,她从马车上掉下去啦!” “冷静点!她是谁,快说!” 源藏一把揪住安吉的衣领,把他提起来靠在门框上。 “浪江她……” 安吉声音嘶哑,听起来象是在撕破沙袋的声音。 “浪江,她怎么啦?” “她、她死了。” 安吉用手按住脖子答道。 “怎么死的?”源藏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十分严峻。 “这,……” 安吉问源藏要来一瓢水,就着瓢仰脖一口气喝了下去。 安吉是个马车夫。以南木曾村为据点,远到中津川、饭田一带,都属他拉脚的范围。 在从饭田町返回的时候,嫁到那里的源藏的妹妹浪江搭乘他的马车来看哥哥。 路上要经过大平山。 路很难走。在下大平山的时候,太阳落了山。不过,天黑以后,马也能辨清道路。安吉把马灯挂到车辕上,手里拉着缰绳,哼着小调。 马铃声在严寒的空气当中叮叮当当地传得很远。 “马上天要下雪了吧?” 浪江开口说道。浪江怀有身孕。她今年三十三岁,比源藏小十一岁。如今只他兄妹二人,父母双亡。浪江下边原有个叫广子的妹妹,可她七岁时神秘失踪,此后便再无音信。 “看样子是要下了。” “我哥哥他还好吧?” “源藏吗,他还是老样子。除了猎枪和狗以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听说最近松本连队想请他去做射击教练,还派专人来请过他呢。” “松本连队?” “是啊,听说源藏发明的两眼射法极为有名。如今谁都不知道他是位百里挑一的好猎手。人家再三邀请他,可他就是不去。” “也真是的,哥哥真是个怪人。” 浪江叹了口气。这时,马的神态突然显得异常起来。 接着,就站住不肯往前走了。马呼吸急促,耳朵向后耷拉着。 “怎么回事?!” 可是,不管安吉怎么赶,马站着就是不动。 马不安地摆着脑袋。 “出了什么事?” 浪江不禁有些惶惑。 “不知道。” 安吉挺直身子。 正在这时,只见一个黑糊糊的东西跑到路中央,影影绰绰地有些看不太清。马灯的亮光照见了它,但由于天黑,有些朦朦胧胧的。马紧张得前蹄腾空直立起来。安吉歪倒在车上。 他惊恐地大叫一声。终于看清了,黑暗中,两只绿萤萤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马,看上去就象是鬼魂出世了一样,令人心惊胆寒。 歪倒在车架上的安吉刚要起身,前蹄腾空的马往后一退,马车一下子技推到了路边上。安吉和浪江都不由得大声惊叫起来。 车后轮已经掉下了悬崖。 安吉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悬崖下边。他被远远地抛入了一片灌木丛中,马灯倒在近旁的地上。安吉提起马灯去找浪江,他在马车下边找到了浪江,她已经死了。 马正发出垂死的呻吟。 源藏飞奔出门。 距离现场约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源藏顶着寒风,撒开腿拼命跑着。 到达出事地点以后,源藏只瞥了一眼浪江的尸体,便在地面上仔细搜索起来。马车翻下的地方是一块湿地。源藏聚精会神地来回查看,就象在寻针一样。 湿地上有几个足印。足印直到马的尸体附近。 源藏顺着足迹追过去。足迹在灌木丛中消失了。在进入繁密的灌木丛之前,地上的几个爪印十分明显。源藏象要吞下去似的,仔细端详着。 这时,村里人也赶来了。 大家对盯着足迹出神的源藏深表同情,都一片连声地安慰着他。源藏一言不发。 终于,他抬起头来。 满天的繁星象凝住了一样发着寒光。在远方的星空下面,南木曾岳在黑沉沉的夜幕中巍然屹立。 ——狼! 源藏切齿痛骂了一句。 他回到路上,看也没看一眼那些正抬着浪江尸体的人们,挟裹着一阵风飞奔下山。 村人中不知谁望着他的背影说道:“难道是狼造的孽?” “对,狼原是要吃马的。” 另一个村人答道。 “源藏不会不报仇。妹妹死了,他决不肯就此善罢甘休。” 村人的声音微微地有些发抖。 第二章(1-2) 第二章 1 在奥三界与砂小屋山中间,有个狩猎小屋。 这是中户源藏狩猎时住的小窝棚。它是用圆木搭成的,看上去很简朴。小屋周围稀疏地是一片松林。这片松林一直向上延伸,直通向奥山界岳山顶。 深夜。 源藏候在小屋里面。 一弯上弦月挂在天幕上。苍茫的月光照射着松林。源藏透过小窗口,凝望着外面。数日前,奥三界岳一带下了一场雪,现在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即使有,也是东一片,西一片的,散见于各处。月光照射在雪上,泛着冰冷的光。 源藏的双眸也是冰冷冰冷的。 源藏正在等待狼的到来。 狼害死了妹妹浪江以后,正奔西北方向而来。它最先在远山川露面,接着又从那里登上了大平山。途中横着一条天龙川,村落也很多。狼——不如说所有的野生动物,从保存自己的本能出发,必然要避开这些地形。可是,这只狼却铤而走险,特意取道这一危险地带,朝西北方向进发。 杀死妹妹的这头狼,据说是日本狼中的最后一头,它为了寻找同类正自彷徨。如果是那样的话,狼往西北来便是必然的了。 飞弹国据说是上古原住民族最后留居的土地。人要生存下去,野生动物必不可少。源藏听人说,直到明治初期,这里一直是野狼成群出没的地方。 狼越过天龙川取道西北,许是受到了本能的召唤。彷徨着的狼的潜意识层次中也许还存留着对狼族曾经繁衍生息的这块士地的幻影。 ——来得正好! 源藏凝眸看着地上的残雪。 他的双眼里寒光闪闪。但他那阴冷的目光,并不单是出于对狼的仇恨。 源藏一直在猎杀野兽,现在他已经厌倦了。因为他之所以屠杀野兽,并不是由于仇恨。而且恰恰相反,源藏喜欢一切生物。除人以外的生物,他大抵是喜欢的。正因为喜欢,他才去屠杀它们。人类正是出于对野兽的兴趣。才拿起了枪。对那些漠不关心的东西,人是不会想到拿枪去对付它们的。 但是,源藏是以杀生为职业的。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不能自拔了,因为他没有其它办法可以谋生。即便是他厌倦了屠杀,就他的处境来看,他也离不开枪了。 在源藏的脑海当中仍不断闪现无数的野兽临终时痛苦的神情。不杀生就难以生存下去,他真为自己感到悲哀。 虽然妹妹被狼害死了,但他并不认为他与狼有不共戴天之仇。狼是为了生存下去才去袭击马的。浪江搭上了一条性命,只能说是她运气不好。源藏深知,被杀的不光是野兽,人也有被动物吃掉的时候。 源藏紧盯着雪地的双眸里边,没有狼。他正在回忆遥远的过去。 那里有一个少女的幻像。 源藏已经四十多岁了,到了这个年龄,却还在追求一个幻像,未免太傻了。他也深知这一点,但他仍在心中描划着少女的肖像。 那个少女站在深秋的荒野上。 少女肌肤雪白,姿容美丽。她头上扎着三个长长的小辫,辫梢上扎着丝带。身上穿着带花的、色彩斑斓的衣服,源藏简直都看呆了。 “叔叔,”少女叫道,声音十分清脆。“叔叔,你为什么要闭上一只眼睛?” 源藏吃惊地回过头来。这里是深秋的荒野,附近没有村落。在深山之中的荒野上,源藏怎么也料不到竟会有少女出现。 那时,源藏刚好三十岁。 源藏除了枪抵肩训练以外,别无他念。他给自己做出规定,每天做一千次枪抵肩动作。 这样做的目的在于练习用肩膀抵住枪托。如果动作迟缓,不准确,便永远成不了好猎手。 源藏曾在父亲指导下,做过射击训练。父亲少言寡语,十分固执,且清高自负。源藏十五岁的时候随父亲进了山。父亲是职业猎手,源藏和父亲一起在山里起早贪黑是家常便饭。在此前一年,母亲出奔了。她带着三岁的浪江和刚生下不久的广子离家出走。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源藏一无所知。 二年之后,人们风传母亲在饭田町开了个茶馆,专做茶水生意。据说她嫁给一个商人做妾,才开了茶馆。 源藏对母亲完全丧失了感情。 几年之后,广子突然失踪。这个消息是从警察那里听说的。警察来调查广子有否到这边来过。 母亲及两个妹妹源藏都没去找过。他从未想过要去见她们。但当他听到七岁的广子失踪的消息时,他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他虽然没去想过,但对妹妹的爱却一直埋藏在他的内心深处。人们说失踪的孩子毫无例外都被带到山里去了。源藏一边在山里走,一边在搜寻广子的身姿。好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未见到广子。 广子失踪的时候,源藏的父亲已经过世。因为破伤风,没过多久就死了。源藏跟父亲学打猎共三年时间。父亲很严厉。最初的一年时间只让他练习竹枪。源藏奇怪地问父亲为什么要练竹枪。 枪不瞄就打不准,而竹枪根本用不着瞄。这是因为竹枪是手臂的延长,变成了手臂本身。枪也不能瞄。它也应该是手臂的延长乃至是手臂本身。 父亲这样告诉他。 当时,源藏对这段话干脆不懂。翌年初次试着打枪,他对父亲的话才有所领悟。打飞鸟时最能说明问题。眼睛虽盯着飞鸟,枪却瞄不住,渐渐习惯后,虽然枪和眼能及时追踪猎物但命中率很低。因为眼睛是通过枪上的准星和表尺上的缺口去捕捉猎物的。动作却往往不能随猎物的移动而移动。 竹枪上没有准星和缺口,父亲教他象用竹枪突刺一样去射击。道理虽很简单,但实践起来却很困难。 说到底,必须熟练用枪才行。直到熟练得能把枪作为手臂的一部分为止。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对枪再怎么熟练,一动真格的,仍然枪是枪,手臂是手臂,难以协调。 此后,源藏便开始了枪抵肩训练。闭上眼睛把枪抵在肩上。抵住,再放下。检验一下通过准星缺口,有没有照准假定的猎物。如果闭着眼睛做到了这一点,那么枪和竹枪一样已经成为手臂的一部分。 为此,源藏规定自己每天必须做一千次枪抵肩练习。 父亲死后不久,源藏开始取得长足的进步。打猎时也很顺手,只要他开枪,猎物十之有八是逃不掉的。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很久。 但是,源藏并不因此而感到满足。一发必中,百发百中是他的宏愿。他接了父亲的班,也成了一名猎手。源藏比他父亲还要沉默寡言,性格乖僻。他带着狗默默地进了山。但是许多年过去了,源藏的宏愿始终未能成就。其间有时虽也能十有九中,但却一直未能做到发发不空。 当少女叫他的时候,他正在做规定的一千次枪抵肩训练。 听到少女喊他,源藏回过头来。 “为什么只用一只眼瞄准?” 少女又问。 “枪就应该用一只眼去瞄。” 源藏没好气地答道。 “放着两只眼不用,真可惜。” 少女仰望着源藏,脸上显出迷惑的样子。 源藏的脸一下子羞红了。少女太漂亮了,所以源藏竟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他不敢正视少女那如湖水一般清澈明亮的大眼,便赶忙移开了视线。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又做了两三个枪抵肩动作。然后,又转头回视。 少女不见了。 源藏环顾四周,哪里也看不到少女的影子,茫茫的原野在脚下伸延。广大的草原上,盛开着秋日的草花,微风轻拂,摇曳多姿。 看着看着,源藏不禁凛然一惊。 数秒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如何这是不可能的。 源藏的眼睛在追寻十四年前的那个少女。 少女的身姿至今仍历历在目。她看上去有六、七岁的样子,面容、三条辫子、缎带、衣服的花纹等,源藏仍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源藏想,少女该不会是广子吧?广子和源藏相差十四岁。源藏三十岁,如果是广子,她就必须是十六岁才行,假若广子还活着的话。源藏觉得站在深秋的原野上的这个少女绝不会是活在世上的人,也许是灵魂。他相信那是广子的灵魂特意来见他的。源藏不知道广子长的什么模样。她刚生下来,母亲就带着她们姐妹私奔了。虽然他不知道广子的容貌,但他断定必为广子无疑。失踪的广子变为精魂来跟哥哥相会来了。 她是为解除哥哥的烦恼而来。 源藏得到少女的点拨,发明了两眼射法。 枪向来都是用一只眼睛描准的。用双眼瞄准准星缺口便不清楚,枪身也好象成了两个。这怎么能行呢?最初源藏根本不信。但他猛然想起来,父亲曾教他把枪想象成竹枪。竹枪不能用一只眼去刺,那样便没了远近感。这是为何?他不禁自问,为什么竹枪靠两眼,而枪却要用一只眼去瞄准呢?他试着在枪身被看做两个的情况下,用两只眼去射鸟。 结果他恍然大悟。 枪已经完全成了他的手臂的一部分,他根本就无须瞄准。他终于明白射取猎物时通过准星缺口去瞄准完全是多余的。 如果用两眼,就无须瞄准。他可以完全不去管准星缺口,只要看准猎物就行了。因为是两眼,所以视野开阔,连猎物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比如鸟,只一瞬间,便可确知其飞翔角度。用一只眼看,鸟是在向右做水平飞行。可用两只眼一看,便可看出飞翔角度的不同。地形、风还有其它一些因素往往会使人对其飞翔角度作出错误判断。 源藏的手臂已经非同寻常,可独目射法限制住了他。一转入双眼射法,他马上便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把枪当竹枪去使,连父亲也没有达到此一境界。他虽已达到这一步,但他自己终究没能想到两眼射法。 放着两只眼不用,太可惜了——少女的声音仍在源藏耳边回响,并印入了他的脑海。 现在源藏不再认为少女是广子的化身。这种变化起始于什么时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源藏对少女产生了刻骨铭心的爱,他终日都在思念那个少女。他渴望见到她。他在山野里转悠,根本不是为了打猎。等到走得累了的时候,他就睡在野外。 这种思念愈来愈强烈了。 源藏越来越感到不能自持。如能再见那个少女一面,他宁愿舍弃性命。 他深为自己感到悲哀。 他那双注视着积雪的双眸显得十分灰暗。 2 在窝棚里,卧在地上的两头纪州犬站起身来。 源藏留神观察着。这两只狗一个叫泷号,另一个叫赤姬号。泷号是公狗,赤姬号是母狗。它们都是源藏的爱犬,用于捕野猪和熊。这两只狗不知已为他捕获过多少猎物。 正是夜半时分。 轻轻地刮起一阵风,泷号和赤姬号警觉地扬起鼻子迎风嗅着。 狼正在不断靠近,两头纪州犬已经闻出来了。它们紧盯着户外,长长的眼睛十分尖厉,嘴也微微地张开了。 ——来啦! 源藏疾扫了一眼墙上的枪。 他想根本无须用枪。两头纪州犬就能把狼咬死。这并不是他的过高估计,泷号和赤姬号确实具备这样的实力。一开始扑斗,纪州犬便斗志陡增。尤其是泷号,狂暴起来的时候,连源藏也难以近前。赤姬号是只母狗,虽不及泷号厉害,但也经历了无数次的实战考验。 源藏对狼一无所知。他出生在明治初期,虽说那时狼并不少见,但平常还是不容易看到。即使是深山里的樵夫,一生当中见到狼的机会也不过一两次而已。 虽不了解狼的底细,但他深知自己的纪州犬本领高强。纪州犬没有一个是胆小鬼,这个评价由来已久。泷号和赤姬号两个一起上阵挫败一头狼应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报纸上说,在远山川,猎人的狗惊恐万分。不过,要知道,当时那只狗不过是只小型的柴犬而已。 源藏站在那里,留神注意着窗外的动静。 为了引狼上钩,在老松林边上,他把一头鹿悬挂在树枝上。 狼在靠近鹿肉的时候,小心谨慎,心怀戒备,这一点从狗的神态上便可看出来。据说狼曾被人抚养。靠人养大的狼,独立捕猎肯定十分困难。因此,用鹿肉作诱饵,它肯定会上圈套的。狼从远山川出发,越过天龙川,登上大平山,直线奔西北而来。源藏判断,奥三界岳附近一带,是狼的必经之地。 从奥三界岳到砂小屋山,源藏拖着鹿肉,把气味弄得到处都是。 赤姬号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号。 源藏没有看到狼的影子,但它无疑就在鹿肉附近。 “冲上去!” 源藏打开板门。 泷号和赤姬号箭一般地射了出去。源藏带上枪和马灯随后跟出小屋。这时,两头纪州犬早已疾飞进了松林。源藏沉着冷静地快步跑着。在微弱的月光下,根本不可能看得见狼。黑暗当中枪也没有什么用处。 接近老松林的时候,源藏听到了一阵怒号。怒号声听起十分杂乱。 大概狗和狼已经遭遇上了,源藏想。 听说狼跑不快。泷号和赤姬号生来就是追踪、捕杀猎物的。狼绝难摆脱得掉。狼被左右夹击,死斗不会持续太久。如果只有一只狗,狼可能会占上风,狼曾以狗的天敌著称。由此可知,它的牙齿一定是相当尖利的。但是受到两头纪州犬的夹击,狼即使有通天的本领,也莫可奈何了。即便是一对一,泷号也能够制服住狼,源藏想。 狼曾捕食过犬的传闻,可能指的是小型犬。或者,也许是几头狼合围住一只犬。 林中又传来了一阵阵的怒号。声音虽然不高,但听起来十分骇人、急迫。 这未免太残酷了,源藏不禁有些可怜起狼来。不知是谁大了这条狼。现在,狼为了寻找同类,离开主人的身边,开始了没有结局的远征。这种流浪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徒劳的。源藏深知这一点,因此他很有些于心不忍。如果可能,他真不愿杀它。狼族最后这点儿骨血被活括咬死,他也深感痛心。源藏喜欢生物,尤其喜欢狗。亲手杀掉这条狼,他的心里很不好受。 他的眼前浮现出匆匆瞥了一眼的浪江的遗容。浪江怀着第二胎孩子。母亲死后,浪江找到了哥哥。从那以后,她以各种理由常来看哥哥。广子神秘失踪,剩下的亲骨肉也就他们兄妹二人了。 现在,浪江也死了。 这仇不能不报。不过,说是仇未免牵强了些。浪江并不是直接被狼咬死的。饥饿的狼只是袭击了马。浪江偏巧不走运气。谁都有走运和倒霉的时候。命运不可违。源藏以一种无奈的心情审视自己。明知怪不得狼,却又不得不去杀死狼。 他厌倦了屠杀。其实,他应当以妹妹的死为契机,与枪绝缘。放下猎枪,远离杀戮,默默地为妹妹祈祷冥福。他也很想这样做。 可他不能。他深为此感到悲哀。他的身上沾满了鲜血,他讨厌自己。他想,只要自己放下猎枪,便不愁见不到少女。 源藏停下脚步。 他听到了一声悲鸣。一声尖厉的、行将断气的呼叫。源藏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好象是赤姬号的声音。泷号即使被咬破了肚子,它也绝不会叫出声的。 源藏撒腿就跑。 他的步子踉踉跄跄。 ——不! 他左手提灯,右手握枪,脚下的雪被他踢得到处飞扬。“不!”他大声叫着。“这不可能!”他的叫声昕起来就象在吐血。 怒吼声越来越远。 “赤——” 源藏跑进前去,只叫出半句,便噎住了。 眼前的惨景触目惊心。赤姬号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已经死了。作为纪州犬特征的全身白毛上,沾满了鲜血。咬断了的脖子上,撕裂的肉拖拉在地。它刚断气不久,血还在往外流淌。 源藏从赤姬号的尸体上移开视线。 怒号已听不到了。去追狼的泷号没有一点儿动静。源藏搜索了一下四周。得赶快去追。泷号现在处境十分危险,赤姬号的尸体就是证明。源藏闹不懂狼是怎么咬死赤姬号的。毫无疑问,赤姬号和泷号肯定是一起出击的。长于死斗的两只纪州犬形成了夹击之势。狼如扑向其中的一方,另一方就会发动攻击。受伤也许不可避免,但却绝不可能被咬死。但现实是这种绝不能发生的事居然发生了。 “泷号!” 源藏放声大叫。“回来,泷号!”源藏对着黑暗的松林声嘶力竭地叫着。泷号竟不是狼的对手,真令人难以置信。狼轻而易举便咬死了赤姬号。看来,即便是泷号亦不能与之匹敌。 “回来,泷号!” 源藏继续叫着。他提着马灯边叫边搜索着。 终于,他发现了地上的足印。在尚未化尽的雪地上,留着两条足印,一条是泷号的,另一条是狼的。两条足迹相互交叉着沿着松林向前延伸。源藏顺着足迹追去。越追他越感到绝望。泷号已不能生还了。每次追捕猎物,只要不迷失目标,就决不返回,这是泷号的脾气。追捕猛兽的猎犬都有一个特点,它们把自己的生死完全置之度外。即使是面对强敌,只要一息尚存也要战斗到底。为了给死了的赤姬号复仇,泷号义无反顾地跟在狼的后面穷追不舍,源藏深知它的心情。 叫着叫着,他猛地忍不住大放悲声。 足迹直线伸向山腰。源藏用身体压断树枝,拨开灌木丛,追踪向前。他面色大变,体中的血好象凝固了,失去了热力,浑身的肌肉直发紧。动作越来越不灵活,手脚好象也在抽筋。 只有脑袋在发热。血管由于愤怒都快要胀破了。 足迹一度消失,接着又在雪地上出现了。 “泷——” 源藏哭也似地喊道。 马灯的光亮,照出了横卧在地上的尸骸。倒在腐叶上面的尸体,象一块破布片一样。一瞬,源藏闭上了双眼。他低声祷告:但愿是狼。实际上,这不过是在欺骗自己而已。源藏深知决不会是狼。 是泷号的尸体。泷号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不只是被咬死,它被开膛破肚,里面的内脏全被吃光了,全身只剩下一副骨架。同样,它的脖子也被咬断了。 源藏屈膝跪倒在地。他的腿在不停地发抖,怎么也站立不稳。他跪在泷号旁边,瞩望着它那失去内脏的尸骸。 源藏就这样一动不动。很久很久,他象僵住了似的,注视着尸骸。 “泷号——”终于,他叫了一声,很快便泣不成声。“你怎么死了,老伙计。” 源藏声泪俱下,他一把抱住泷号的尸体。 就这样,他抱着泷号的尸体,下了山。 对狼的憎恶,象毒素一样在源藏周身扩散开来。如果仅仅是咬死,他还可以忍受。双方你死我活,必有一方要死。猎犬也不大可能总胜。 被猪牙咬伤,并因此送命的纪州犬决不在少数。狗越勇敢就越早死。因为它不怕死,不怕尖厉的牙齿。 但是,杀死泷号的是狼。狼和犬属于同一种属,它不单咬死了泷号,而且咬死之后,还把泷号的内脏也吃了。源藏觉得就象自己被狼肆意凌辱,任意践踏,被吃掉了一样。狼把泷号的内脏全部吃掉,泷号的灵魂进入狼的肚腹之中,慢慢被融化,最后经过消化又被排泄出来。 这不是凌辱还能是什么?! 源藏回到赤姬号的尸体旁边,把泷号的尸体并排放好。失去灵魂的两具尸体惨不忍睹。两只拘的牙齿都露在外面,惨白的牙齿完全失去了生气。 源藏绕场走了一圈。泷号和赤姬号一起出来追狼。它们从左右,或是从前后夹击狼。在此情况下,狼是怎样躲避,又是怎样咬断了赤姬号的喉管的呢?为什么泷号未能阻止狼咬死赤姬号?源藏十分困惑,百思不解。 他仔细地查看着地上的足印。 终于,源藏停下了脚步。他那无比黯然的目光落在脚下的地上。那里出现了狼的足印。足印到此为止,再往前就看不到了。地上的四个足印很深,狼是从这里用力跳跃出去的。 源藏抬起头,视线转向赤姬号的尸体。这中间有十来米那么宽,地上没有狼的足印。 源藏无言地端量着这段距离。 狼看到两只狗从小屋里跑了出来。它知道难以逃脱,遂隐入林中,埋伏起来。两头狗顺着足印相继鱼贯追了过来。早就等在那里的狼从暗中一跃而起。先发制人,跑在前面赤姬号绝难料到袭击会从天而降。等它意识到时已经被扑倒在地。 在赤姬号倒下的周围,足印凌乱不堪。这是赤姬号、泷殊和狼殊死搏斗的痕迹。从那里,狼和泷号的足迹伸延出来,直向山里跑去。 惨状历历如在眼前,源藏没法再想下去了。 源藏瞅着狼所跳跃的距离,半天没动地方。狼的跳跃能力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这就是日本狼?! 源藏的心被震憾了。 第二章(3) 3 十一月三十日傍晚时分,静冈警察署警官志乃夫正昭来到饭田町。 志乃夫接到了密报,是关于杀害浅间藤兵卫的犯人安和秋的情况。说是两人为寻找疾风德造已经动身去了长野县的饭田町。告密者甚至还提供了两人要住的旅馆的房间号码。 虽然告密者拒绝报出姓名,但从能指出旅馆这一点来看,这个消息来源应当说是相当可靠的。志乃夫傍晚进入饭田町,他先到饭田警察署,目的是想借用几个警察。他顺便问了一下内藤屋旅馆所在的位置,得知内藤屋是一家老式旅馆,位于镇北一侧密集的住家当中。 饭田警察署派出二十个警察协助行动。在与担任指挥的警官中根一起商讨完具体的行动方案以后,志乃夫走出警察署。他计划扮作住客混入旅馆里边。安和秋什么时候来到旅馆尚不太清楚,告密者只是说可能会在月末前后。安和秋一住进旅馆,他就派人去通知警察署。铁壁合围,万无一失。 听说安和秋因为德造一古脑卷走了所有的钱,一直在拚命寻找德造的下落,志乃夫也得到了这个情报。从藤兵卫绑绳松开这一点来看,这个传闻多半是真的。德造想出卖安和秋。既然安和秋是为了寻找德造而来饭田町的,那也就是说德造极有可能就在附近一带。弄好了,幸许能一网打尽也未可知。 终于,志乃夫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 德造一伙杀死了浅间藤兵卫,轮奸了他的妻女,更有甚者,还刺杀了警察。他们所犯下的罪行是不可饶恕的。内务大臣特别指示,为了挽回警察的面子,也应该尽早将他们拿获归案。 但是,德造一伙行踪诡密,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零三个月,案情侦破仍毫无进展。静冈警察署正为此感到忧心忡忡。 志乃夫一副商人打扮住进了内藤屋。 志乃夫正昭刚住进内藤屋,德造紧跟着住了进来。 德造一副长途旅行的打扮。他还带来了希罗,一进旅馆,他就把它拴到院里,他告诉女招待为希罗准备好晚食,然后上了二楼的房间。 女招待很快给他拿来了两壶酒,下酒菜是沙丁干鱼。 德造自斟自饮着。 昨天,他看了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得知中户源藏受挫的消息。 报上说,源藏为给妹妹报仇。以鹿为诱饵在奥三界岳伏击直奔西北而去的狼。他放出了两条纪州犬。他对这两条狗极为珍爱。可这两头纪州犬竟全部丧生于狼口。第二天早晨,源藏找到了狼的血迹。狼也遭到了重创。源藏追踪至奥三界岳的北棱,断定狼潜匿于此处。但是,这里是原始森林,人根本进不去。况且即使进去了,也不可能会找到狼。源藏只好呆在外面,等狼出来。狼伤口痊愈得好几天。时间长了,狼不吃东西肯定受不了,最后总会出来的。 ——一定要杀死狼! 源藏立下誓愿,出了村子。出来时,他封门闭户,把家里的门窗全钉死了。村里人部惊讶地问他所为何故,源藏不言语。他一身长途旅行的打扮出了村。 以上这些是《信浓日报》的报道的概要。 报道的内容也涉及到了有关源藏本人的一些情况。 源藏创出了两眼射法。他的射击技术简真是出神入化。这话传到松本连队,连队为此事专门派教官前去找源藏加以证实。结果发现源藏的枪法比传说的还要神。松本连队特地邀请他担任临时教练。 但是,源藏拒绝了。少言寡语,性格孤癖,这是村里人对源藏的一致评价。 ——源藏? 德造在心里默念道。 决不能让他得手。源藏即使有三头六臂,也决不容他杀了戈罗。德造看完新闻报道以后,就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回到寺里,第二天一早,德造就带着希罗出发了。他决意不再回寺。德造总算与怠惰彻底诀别了。他重又到了回居无定所的状态。 德造抛掉怠情这一转变,起因在于戈罗。戈罗放弃安逸,走向漫无边际的荒野,踏上了悲壮的行程。刚刚出去不久,即陷入了困境。戈罗跑不快,很难捕到猎物。瘦骨嶙峋的它,靠近人家得到少女施舍的鱼骨头。和人完全断绝了亲近感的戈罗,却无法忍受饥饿的侵袭,打熬不住靠近了人家,结果暴露出狼的本来面目。 邃尔受挫,步履维艰。 饥饿的戈罗,在大平山袭击马车,结果导致源藏妹妹丧生崖下。 现在,它身受重伤。躲在奥三界的北棱养息,源藏正虎视耽耽地等着它。这样下去,戈罗必死无疑。它虽能斗过狗,却斗不过人。况且对方是可怕的、身怀绝技的源藏。源野对野生动物了如指掌,对山野无所不知。如果坐视不管,奥山界岳会成为戈罗的葬身之地。 决不让戈罗死——当德造决意四处漂流的时候,才猛然觉察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对戈罗的感情竟是如此的炽烈而深沉。德造喃喃自语着“决不让你死”,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掉落下来的泪水,溶化了德造内心深处的坚冰。泪水浸润的视网膜上,出现了戈罗的孤影——为寻找早已灭绝的同类,它不得不在无边的荒野上踽踽独行。背负着这样的命运,实在可哀可叹! 当德造得知戈罗是狼,得知戈罗为寻找同类踏上了征途以后,他也没怎么理会。他根本就不太在意。本来,戈罗对德造并不仰赖,德造对戈罗也没有多少感情。相互之间关系十分冷淡。彼此都把那里当做人生的中转站,暂时的落脚地而已。不过如此。因此德造对于戈罗的流浪,采取了放任不管的态度。 德造现在才明白,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恐惧感不断地侵袭着德造的心,对戈罗的爱也因此被埋没了。怠惰的生活使德造常常面对死的阴影,听到死的足音在迫近。死的威胁,使他对戈罗的爱受到了压制。 丢掉怠惰,离开废寺。当他决意再度四处流荡时,他才终于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这时他恍惚看到了戈罗不安的孤影。那片茫茫的山野在召唤着戈罗,它必须去闯荡。戈罗的孤影引得德造止不住要流泪。戈罗并没弃下德造。德造由于不断的威胁,对戈罗不管不问,漠然置之。与此相同,戈罗也不得不如此。丢下德造,放弃安稳,望乡之念促使它踏上远征的路途。 几十年来,德造第一次落了泪。 决不能让戈罗把命丢在奥三界岳。戈罗才刚刚踏上寻找同类的征途,不能让它上路不久就死。无论它走到哪里,它都无法找到同伴。这没有关系。应当让戈罗去流浪,直到它对同类的存在不抱希望,尝够了孤寂的滋味为止。戈罗作为虽后一头日本狼降临到世间,为了脑中的望乡之念,它踏上了旅途。它刚路上旅途不久,就抱憾死去,德造不能忍受。 明早,带上希罗去奥三界岳。他知道源藏这样的对手肯定很难对付。源藏对山里了如指掌,德造对山里却一无所知。即便如此,德造仍然要与之对抗。源藏是鼎鼎大名的神枪手,德造也以疾风怪盗著称。德造决不会轻易认输的。 听说源藏钉上家门,带着出远门的东西出了村子。如果在奥三界岳杀不死戈罗。他会一直迫下去的。很显然,他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报道上说源藏十分固执,是个宁折不弯的汉子。如果这样,德造想,走南闯北是自己最得意的事。不论源藏走到哪儿,他都一定奉陪。 两壶酒都喝光了。 安和秋走进内藤屋旅馆。 太阳刚刚落山。女招待把他俩领到楼下最里边的那个房间。 “快去拿酒来!” 秋说着捏了一把女招待的屁股。女招待是个四十出头,皮肤黝黑的胖女人。丰满的屁股惹人注目。 “屁股长得不赖,五毛钱一晚上,干不干?” “五毛钱?就这么点儿?” 一升米也要四毛钱。女招待诧异地看看秋。 “两人一块钱,这行了吧。” “——” 女招待没有答话。 “下了班以后,到这儿来。” 秋拍拍女人的屁股说道。 安正朝院里看着,那里拴着一条狗,象是纪州犬。 “你看什么?” “狗。” “看它做什么?” “不做什么。” “花五毛钱抱抱这婆娘,实在没多大劲。明天出去溜达溜达,找个漂亮的小媳妇亲热亲热。” 秋说着在火盆前盘腿坐下来。 “德造这个混蛋,”安骂了一句。“抓住他以后,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马上就可以抓到他了。我决不放过这个狗杂种!到时,我要挖出他的眼珠子。” “可是,他到底躲藏在饭田町什么地方呢?” 安也在火盆前坐下来。 三天前,他们得到消息,说是一个月前有个象德造的人曾经在饭田町的杂货店里买过东西。 “马上就清楚了。” 秋掏出一支烟,凑在火盆上点燃吸着。 “这个狗淫妇,怎么这么慢!我去催她快把酒端来。” “好吧。” 安点点头。 秋走到走廊上。这个店是专门留宿过往商人的。地方虽很大,可看上去还是住得满满当当的。人们左来右往的熙熙攘攘。秋抬脚刚要走向结帐处,却猛地停下了脚步。有个人正从接梯上往下走。那人脊背挺直,跟木桩似的。 秋赶忙退回屋里。 “德、德造!” “看来他小子已有提防。” 安说着赶忙把刀子攥到手里。 “不,他好象还没有发现咱们。” 秋的脸色十分苍白。 德造来到院中,他是出来看希罗的。希罗正在吃食。德造拍拍它的脑袋,出了院子。不,是刚要出去,便停下了脚步。旅馆的前面是一条下坡道,在那条路的拐角上站着个男人,德造退后一步,又瞅了瞅坡道上方,那里也站着一个男人。两个人正在说着什么。在旅馆对面的民宅的二门旁边,也有几个人。 德造面色陡变。他赶忙回头解开了拴住希罗的绳子。 “喂,听到草笛声时,就快来。听不到的话你就得靠自己活下去了。明白啦?” 德造急步回到房间。他本来可以马上逃走的,但他身上已换上了旅馆的棉袍子,况且他的行李还在旅馆房间里。他装着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间里。 他急速地换了衣服。他计划从楼后面房坡上跳到下边的小胡同里。能不能跑得掉还很难说。他觉得好象已被团团包围了。 一定要逃走——德造给自己打气。打倒警察,从重围中多路而逃!如果不能逃出去,戈罗就会被杀死在奥三界岳,希罗也会成为丧家之犬。 背后的门开了。 听到响动,德造跳后一步,右手里握着寒光闪闪的匕首。 “你跑不了啦,德造!” 安和秋拔出匕首,堵在门口。 “是吗?是你们俩!” “怎么样?没想到,是吧?” 秋恶狠狠地瞪着他。 志乃夫和中根一起呆在旅馆的一个房间里。中根也是一身商人打扮。他们正等包围完毕的联络信号。按理说应该已经完毕。志乃夫踌躇满志。他们在旅馆里张网以待安和秋,没想到连德造也钻进来了。这下可以一网打尽了。他按撩不住内心的激动,恨不得马上冲出来。德造一伙残忍无比,滑得象泥鳅一样。这次为了不放跑他们,他动员了所有的警察,力争全部抓获。 “太慢了。” 中根看看怀表。 正在这时,旅馆里响起一声惨叫。 志乃夫站起来。惨叫声过后,又传来了怒吼声。很显然,旅馆里发生了什么突然变故。志乃夫抓起绳索,他身上只带着这样东西。他用身体撞开门,飞奔出去。 走廊上烟雾弥漫,黑烟之中正升腾起一片大火。翻腾的烈焰中不断地冒出滚滚浓烟。 志乃夫跑到门外。 “别让他们跑了!把住在旅馆的旅客全抓起来!” 志乃夫对着包围在外面的警察大喊道。但是志乃夫的喊叫完全淹没在一片狂喊之中。黑烟笼罩着内藤屋。房客们正从二楼往下跳。楼下也有不少人在往外跑,狭窄的通道很快被人流堵住了。 内藤屋周围住户密集,周围人家当中男女老少全都涌了出来。整个内藤屋烟雾腾腾,道路也被弥漫的黑烟遮挡住了。 志乃夫心急如火,他拨开人流,挤挤碰碰地往前跑着。这火肯定是德造一伙放的。而且不仅仅是放了火。当他听到惨叫,迅速跑到走廊上时,黑烟已经弥漫开来。当时,他闻到有一股油味。德造他们无疑是把几瓶灯油全倒出来放了火,黑烟和火势显得异乎寻常地迅猛。 志乃夫边跑边注意搜寻安、秋和德造三人的身影。他象疯了一样,拨开人流往前冲着。但他越来越绝望了。人们都象发了疯一样拥了出来,挤满了道路。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越烧越猛。火势迅速蔓延,周围的人家很快地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房屋燃烧,整个镇子都在燃烧,无怪人们要疯了。 狂志乃夫彻底绝望了。对德造一伙,现在已完全失去了控制。 问题还不仅限于此。招致大火燃烧的原因在于志乃夫。要是他一个人逮捕他们就好了。或者把饭田署的警察叫来两三个予以配合,迅速采取行动,事态也不致会闹成这样,饭田町有被这场大火焚毁的危险。如果那样,志乃夫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他的头脑里,一场更猛烈的大火在燃烧。突然他的视线落在了一头白狗身上。那狗正要钻进一条巷子里去,志乃夫紧随其后。德造带来了一条白狗,志乃夫曾看见他把狗拴在旅馆的院中央。是不是那条狗他不敢断定。如果是德造牵来的那条狗,那么说不定它会和德造在某处会合。 志乃夫攥着绳子的手不禁有些发抖。 狗穿过一条巷子又一条巷子向前跑着。人流、悲鸣和怒吼吓得它连尾巴也夹了起来。它避开人群,不停地穿着胡同。看得出它明显地不象是当地的狗。对这里它很不熟悉,不知该往哪跑才好。 紧追其后的志乃夫的双眸里面又重新射出冷峻的光。 可是,志乃夫景后失望了。 狗一跑到没有人家的地方,便不再往前跑,反倒趴了下来。它双眼盯着不断翻腾的火焰,发出了两三声凄凉的叫声。 志乃夫躲在暗影里看着它,究竟是不是德造的狗,他开始怀疑、动摇了。也许是本地的狗,发现着火以后,出于本能,逃离火场。面对这场劫难,它也不由地感到悲哀。 志乃夫阴沉的目光注视着腾腾的烈焰。火焰照彻了黑暗,染红了半边天空。周围的人家淹没在火海之中。风势越来越猛,腾起的火灰四处飘散,大火愈烧愈旺了。 志乃夫感到一切都完了。他的四肢变得冰冷起来。浑身的肌肉在收缩,象有无数的针在刺疼着他。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笛声。“也许是哨音。”志乃夫重又振作起来。如果是哨音,那就说明有人在追德造。然而他马上又泄气了。那袅袅的声音,好象是草笛发出的。 他刚要叹气,随即又咽了下去。狗一听到草笛声,便冲入了黑暗当中。志乃夫紧紧跟上。看着狗那急切的样子,他那冰封的血管重又沸腾起来。草笛的声音在召唤着狗。看它疾跑的样子,肯定没错。志乃夫拼命地在后面追着。 草笛的声音仍在不断地传来,听起来有一种凄绝的韵味。这条白狗为草笛所导引,看来是显而易见了。 吹笛的人肯定是德造!德造是否有吹草笛的习惯,志乃夫也不知道。但是,在烈火熊熊燃烧的火场附近吹草笛,肯定不是一般人。毫无疑问,德造吹笛子是为了唤狗。 ——看你还往哪里跑,德造! 志乃夫心中暗道。 到了镇外,狗跑入了一块草地。 “别动!德造!” 志乃夫大喝一声。他看见狗的白影子跳到一个人的面前。他声既出口,人亦随后袭到。那个人影一闪,躲开了。志乃夫紧追着,他一心只想抓住德造,杀了他。揍扁他!撕碎他!强烈的憎恶在驱动着志乃夫。 德造被草绊了一跤。 虽然他站了起来,但志乃夫趁他立脚未稳,已从后面扑了上来。两个人马上抱在一起,在地上滚起来。滚着滚着,德造拔出了匕首,志乃夫摁住他的手,匕首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随后两人便狠命地厮打起来,相互都急于置对方于死地。 但是,渐渐的现役刑警志乃夫占了上风,德造显然有些气力不支。渐渐地,德造的右手腕被志乃夫捆住了。到了这种境地,德造已是莫可奈何了。作为警察,志乃夫绑人是很有一套的,握在他手中的绳子缓急自在,运用自如。 “你跑不了啦!疾风德造!” 志乃夫冲着黑暗大叫道。 “希罗!”德造急促地喘着气,“快上!” 还没等德造声音落地,希罗已扑了过来。怒号声中,狗张牙舞爪袭向志乃夫。志乃夫丢掉绳索,狗咬破了他的手腕。他使劲地踢打着,但狗全然不惧。它发出一声声吼叫,一个劲地向志乃夫猛扑。志乃夫觉得性命不保,他的大腿被咬得鲜血淋漓。 德造扑到志乃夫身上。 “你跑不了啦!” 德造叫着,把志乃夫摁倒在地。当警察时学的柔道,这时用上了。 希罗收敛起牙齿的时候,德造已经把志乃夫的手背到身后捆了起来。 德遗一把提起志乃夫,把他捆在附近一棵树上。 “下手吧!” 志乃夫喘着粗气怒吼着。 “快杀了我,德造!你要放了我,对你没有好处。我会继续去追你的。只要我不死,我就会去追捕你。不论你到哪里,我都不放过你,直到杀了你为止!” 志乃夫大声叫骂着。 “我不杀你。” 德造把行李扛到肩上。 “你想追就追好了。我早做好逃命的准备。我觉得那样的人生,才够味儿。如果陷在了你的手里,要砍要杀,悉听尊便。你杀了我,我也决无半句怨言。” “你杀死了警察,烧毁了饭田町!你睁开眼好好看看,看看这场可怕的地狱之火!我是静冈警察署的志乃夫正昭。你要好好记住我的名字。” “杀死警察的是安和秋,在旅馆里放火的也是他们。不过,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走,希罗!” 德造说完,转身离去。 夜空被火光映照得红彤彤的。 第二章(4) 4 仓田克久到达奥三界岳的时候,是十二月二日,他是和父亲仓田长卫一起去的。 天将黑时,他们找到了源藏狩猎的小屋。 源藏不在。克久、长卫父子俩进到小屋里面,等他回来。这天,凛冽的寒风使劲地刮着,小屋完全淹没在狂风之中。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枯枝上光秃秃的。风吹过去,发出呜呜的低号。 小屋里面除了几件简单的炊具之外,别无他物。墙上挂着用兽皮制成的睡袋。另外,就是一些诸如登山,走雪地时防滑用的踏雪套鞋之类的零星物品。 小屋中央砌着个火炉,火炉里面的木头已经烧成了灰烬。很显然,源藏清早出去以后一直未归。 仓田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这正体现了源藏的性格。听说源藏一年当中大半时间是在这个小屋里渡过的。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可仍然没有结婚的意思。现在,村里人已不再给他提亲。实际上,即使给他提亲,他也不会理会。 说得难听点儿,源藏的性格是放荡不羁,说得中听点儿,就是性格固执、孤傲。大概没有比这样古怪的人更难打交道的了。仓田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太阳落山时,源藏回来了。 “你们是谁?” 源藏眼睛充血,脸庞瘦削得象刀劈斧削出来的一般。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的。他的脸象熊面一样毫无表情。 他个头很高。 仓田先作了自我介绍。和源藏见面,这还是第一次。《信浓日报》上登载的有关源藏和狼的报道,是由通信部的人采写的。 仓田告诉源藏说,希望他在活捉狼的过程中予以合作。源藏的妹妹死在狼的手里,而且,他的两头爱犬又被狼咬死了。要源藏配合活捉狼这个要求,对他来说是太苛刻了。这一点仓田也不是不知道。 但明知如此,也还是得说。 《信浓日报》决定其编辑方针是追踪捕狼行动,迅速作出报导。仓田越调查越发现,对日本狼的真实面目的认识愈加模糊,愈加不着边际。什么地方也找不到保存完整的日本狼的骨架。狼牙、狼的头盖骨虽有,但都是些残缺不全的断片,即使把他们全部拼对起来,也不可能复制出日本狼的原貌。据记载,直到明治初期,狼的家族一直是十分庞大的。在短短的半个世纪之内,狼很快全部灭绝,居然连一具完整的骨架也找不出来,岂非咄咄怪事?但是现实就是这样。 不过在探知日本狼的真实面目方面,可资利用的资料并非没有。 江户中期画家所画的狼画中。卷帙浩繁,多达四千卷的《津轻藩御日记》这本古书里面,可见到狼的全貌。尤其是《津轻藩御日记》里保存着十分详尽的资料。藩侯令人把狼捉来,从狼胡子的数目到胡子的长短都作了详尽的调查并记载了下来。 从这些资料里得到的日本狼的相貌与科学家所描述的日本狼的相貌毫无共同之处。画家笔下的日本狼也是如此。科学家认为这些都不足为凭。科学家只相信头盖骨和牙齿。他们从牙的大小、磨耗情况推测狼的年龄和身体结构。 结果,科学家所描述的狼的形象与把民间传说的种种资料作为依据画出的日本狼的形象迥然不同。 如果能活捉到正在四处漂流的狼,那么谁对谁错,立即就能见分晓。仓田一再强调此举的重大意义,他竭力想说服源藏。 “我不能接受。” 源藏断然答道。 “无论如何也要杀死狼?” 仓田还不死心。 “对。” 源藏开始做晚饭。 “那么你能不能让我和父亲在这里住下?” “——” 源藏充血的眼睛望着他。 “父亲和我想活捉狼,把跳网带来了。我们想尽自己的最大的努力。” “随你们的便。” 源藏说着收回目光。 仓田父子与源藏同床异梦,过了一夜。 说是“同床”,其实源藏夜里根本就没呆在小屋里。整整一夜都没见他的面,直到早上他才回来。他躺下来。一眼未合。下午出了小屋。傍晚回来,不久又出去。 克久与长卫父子俩默默地看着他忙进忙出的,不过,即使跟他说话,他也很少理茬。况且,双方确实也无话可谈。源藏固执己见。为打死狼,他把一切都赌上了。在源藏的眼中,杀狼没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区别。他把自我存在的价值全睹在狼身上了。 狼躲在北棱,已有四天了。听说狼也受了重伤。这也并不奇怪,源藏的狗决不会白白地送了性命。源藏几天来一直在等狼出洞。如果判断不错的话,这两三天狼就该出来了。狼直奔西北方向而来。出了北棱以后,估计它会继续向御岳山飞弹方面挺进。一旦放跑了它,这么广漠的山野,即使是以山为家的源藏,要再想捕杀它就决非易事了。 决不能让狼活着从奥三界岳出去!源藏的举动,清楚地表明他已下定决心。为此!源藏迎着刺骨的寒风,日夜守候在野外。 “对源藏来说,我们不是他的仇敌。” 长卫咕哝了一句。 长卫看好地形,下了跳网。狼肚子正饿。一出北棱,它必然会被肉所诱惑,只要它一碰肉,埋在土中的跳网就会把它罩住。 但是,长卫对捕获狼不抱什么希望。源藏在更靠近北棱的地方安置了鹿肉。那里是源藏的地盘,长卫不得靠近前去。源藏天天夜里守望着那块肉。他断定狼必定会利用夜幕溜出北棱。长卫也持同样看法。不管怎么说,狼如上圈套,也只能是源藏的那块肉。源藏拖着那块肉在附近一带兜了一圈,他是想方设法要诱狼上钩了。长卫想,这确实是切实可行的好办法。 猎人都具备一种独特的判断能力。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能够读懂所追踪的猎物的心思。他们甚至知道猎物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果没有这种本领,就别想打到猎物。源藏已经摸准了狼的行动路线。当然,长卫也了如指掌。但是,长卫有点儿怕源藏的才干在自己之上。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败北的思想准备。 长卫觉得,源藏不单是为妹妹惨死、爱犬丧生这件事对狼进行报复。但他究竟还有什么想法,长卫觉得也还是个谜。 狼躲在北棱已经到了第五天。 傍晚,回到小屋的源藏,脸色十分难看。 “混帐东西!”源藏怒视着长卫,“你干的好事!快给我滚!不许再靠近北棱,不然,我就要了你的命!” “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卫被源藏弄得摸不着头脑。 “快滚吧!” 源藏充血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长卫。 “能不能告诉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们父子俩是不是贼?” 源藏冷冷地看着他们父子俩。 源藏用作诱饵的鹿肉不见了。狼没有吃,旁边的地上,留有人的脚印。这脚印不是源藏的,源藏一直注意不去靠近肉。 “不对,不是我们干的。” 仓田抗议道。 “不是你们,还能是谁?” “不知道。但是,绝对不是我们。” “我去看看。” 长卫站起来。 长卫回来的时候,已将近半夜了。 他面容憔悴,冲仓田摇摇头。 “是被人偷去的吧?” 仓田问道。 “不仅如此,跳网也被切断了。” 长卫坐下来。 “到底会是谁干的呢?” “不知道。” 长卫摇摇头。 用作诱饵的一、二十斤肉是从山下的林子里带上来的。现在被人一偷走,真是无计可施了。 源藏一言不发。他足用了半头鹿,如今全被盗走,他手头也没有预备。看来,除了下山,已别无他法。狼今夜或明天肯定要离开北棱。 “有人想横插一杠,或者是有人为保护狼……” 长卫自言自语道。 “保护狼——会不会是狼的主人?” 仓田看看长卫。 源藏无言地站起身来。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寒风凛冽的夜幕之中。 “他是不是去取肉?” “不。”长卫摇摇头。“如果是去取肉的话,他不会带枪的。” “是这样——” 仓田不再言语。 翌日中午,源藏回到小屋来。 “狼昨晚出了北棱。” 源藏边对仓田说,边开始收拾东西。 “狼已出了北棱?” “是的。”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一个大皮包里面。 “那么,是谁偷的肉?” “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是一个带着狗的人干的。” 源藏说着没有停手。 在阿寺川上游,源藏发现了人和狗的足迹。在未融尽的雪地上,有人和狗停下来歇脚的痕迹。看样子是今天早晨留下来的。从那人的脚印可以看出,他穿着套靴。狗蹄印看上去和纪州犬差不多大小。他们是沿着阿寺川往下去的,这人必为盗肉之人,猎人是不会到那一带去的。 在更上游的地方,发现了狼的足迹。狼正沿着紧连着井出小路山的支尾根北上。足迹是昨天半夜留下来的,看上去还挺新。据此推断,狼没有遇上带狗的那个人。 带狗的人偷肉的目的不象是为了抢去狼。如果是为捕狼,他决不会为此匆忙地去河的下游。既然不是为了抢去狼,那么他偷走肉的动机就只有一个——救狼,这事极有可能是狼主人干的。而且,这个人对山里的情况很熟悉。 “有一点十分清楚。” 源藏停下正忙着的手。 “什么?” “带着狗的那个人吹草笛。” “吹草笛?” “对。” 在他所歇息的地方,扔着几枚青草叶子。有一枚有吹破的痕迹。那人肯定是用这个呼唤狼的。源藏推测,狼主人在养狼的过程中,曾用草笛训练过它。 “可是,这也就是说,主人是把狼和狗放在一起饲养的。” “——” 源藏无言以对。这似乎是根本不可船的事。他有些迷惑。如果狼和狗一起长大,那它就决不至于连泷号的内脏都吃掉。但是,联系前后的情况进行分析,那人就是狼的主人的判断,便不难得出。 外面飘起了雪花。 第二章(5-6) 5 从早上开始,外面开始下起了雨夹雪。 仓田克久站在报社的窗口,看着雨雪朦朦的街头。再过半个月,雨夹雪就会变成雪片。他在想象着被白雪覆盖的山峦会是什么样子。——狼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自打上次回来,他就再没有得到狼的半点儿消息。狼不见了,源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源藏出了奥三界岳的小屋,向着御岳山方面,消失在老松林里。在雪花飘扬、一片萧索的气象当中,渐行渐远的源藏的背影至今还留在仓田的脑海里。 转眼又过去了将近十天。狼去了何方,尾追它的源藏又去了何方,现在全无消息。那个偷走仓田父子和源藏的饵肉,被认为是狼主人的带着狗的人也如石沉大海。报纸上曾一再催促狼主人出头申明,可一直未见回音。 一切都沉寂下来了。 《信浓日报》关于觅狼的报道也被迫打上了终止符。狼脖子上套着项圈,这说明狼有养主。这样的话,狼靠近人家的可能性极大。捕获狼就不是一件特别难办的事。但是,狼虽非出自本意,却使源藏妹妹致死,还吃掉了源藏的爱犬。狼现在直奔西北,消失在漠漠的群山之中。它的后面,源藏死死地咬住不放。面对这种情况,《信浓日报》也一筹莫展,爱莫能助。 最后一匹日本狼。自从它降生的那天起,它可悲的命运就已决定了。命运的安排实在是太残酷了。为寻找同类,它必须无止境地流浪下去,不得不放弃安稳的生活。何处是故乡? 也许正是基于这种考虑,狼主人把它放了出来。狼主人肯定从狼的双眸中看到了那不可抑止的、如饥似渴般的望乡之念。狼主人自己不敢露面,其中也必有某种隐情。他明知狼终会被源藏杀死,却又无可奈何。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偷偷潜入奥三界岳,拿走饵肉。对自己一手养大的狼,他竟无力保护它免遭伤害,亦深可痛哉! 还有源藏。源藏身背大旅行包,带着猎枪轻装出发,高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漫天的飞雪当中。不杀死狼,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从他的背影上,可以想见他的信念执着和坚定。能否杀死狼,源藏自己也不敢打保票。虽说他久居深山,练就了一双锐利的双眼,但在如此广漠的山野里追踪一头狼,无疑于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也许他一开始就知道杀死狼的希望是很渺茫的。但明知其不可为,又不得不为之。推察其心,亦复可叹。 三者各各不同。 勤杂工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子。看其装束打扮,可知是远道而来的。 “您贵姓?” 仓田边问,边指指椅子,示意他坐下。 “志乃夫。我想打听一下有关狼主人的一些情况。” 这个人正是志乃夫正昭。 志乃夫是在两天前看到《信浓日报》上报道的有关狼的消息的。报上说,源藏与仓田父子欲在奥三界岳捕狼。这时,有人来偷走了饵肉。据判断这人很可能是狼主人。这样,捕获狼的行动便告失败。这个人带着一条纪州犬,据称他曾用草笛召唤过狼。 志乃夫久久地盯着报纸,报纸在他手里微微地抖动着。报纸后面浮现出德造的面容。德造带着一条白狗,他是用草笛叫的狗。 ——肯定是他! 志乃夫不由地喊出了声音。 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狼是德造养大的。所以《信浓时报》虽再三吁请,狼主人始终没有反应。当他得知源藏要在奥三界岳杀死的狼的消息以后,便从藏匿的地方动身了。那天晚上,他住进饭田町正是为此。 ——是他! 志乃夫又说一遍。 他的脸色也随之大变。 那天,志乃夫出了静冈。他已经向警察署提出了辞职报告。上司虽再三挽留,但他执意不肯留下来。饭田町一场大火,烧毁了六十余家房屋。志乃夫被人发现时,还被绑在树上。 要么,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要么,拚死去迫杀德造。对志乃夫来说,二者必居其一。 “我也没有见到狼主人,了解到的情况都写在报纸上了,其余的一概不知。” 仓田不过是把源藏的推测写进了报道。偷走饵肉,割破跳网都是事实。但他既未见到人的足迹,也未见到狗的足迹。一切都只是源藏的推测而已。 “那个叫源藏的,可靠吗?” “可靠。” 源藏目光锐利。对这一点,仓田毫下怀疑。不,也许目光锐利这种说法对源藏并不恰当。源藏不喜与人交往,他的大半生都是在与世隔绝的山里度过的。可以说他自己已经化作了自然的一部分。正因为此,他观察自然的眼光,便极为严厉。对于人和野兽留在山野上的痕迹,即使是一根毫毛,也休想从他的眼皮底下溜掉。如果没有这样的眼力,那么他就决不可能连带着狗的那个人曾经吹过草笛这样小的事情都会发现了。甚至,也不可能发现阿寺川上游人和狗的痕迹。 发现狼已经离开也是同样。 源藏身材高大,膂力过人。当他知道有人为抢狼设置障碍,破坏他的捕杀计划时,他彻夜在山上疾奔的身影历历如在仓田眼前。当时源藏一定焦燥得如火烧火燎一般。因为他很清楚,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狼就要离开那里。 如果源藏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那他就决不会对奔向御岳山方面去的狼紧迫不舍,踏上漫天飞雪的山峦。连父亲对源藏都挺害怕。父亲长卫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连他也说源藏这人了不得。 对这一切,仓田都向志乃夫做了说明。 当他解释这些时,他注意到这个自称志乃夫的人神态黯然。而且他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志乃夫这个名字。这样的姓氏不是很常见,他记得他曾经觉得这个姓很新鲜。 “你刚才说你姓志乃夫,是不是——” “对,”志乃夫点点头。“我不久前还在静冈警察署供职。” “这么说,前些日子,在饭田町——” “是的。” 志乃夫一点儿不加隐瞒。 “对狼的主人,你是不是有些怀疑?” “是的。不过,目前还不能证实。” “明白了。” 仓田点点头,把视线从志乃夫身上移开。 志乃夫一直在追查杀死浅间藤兵卫和警察的罪魁祸首。毫无疑问,凶手是疾风德造与安和秋三个人。但是,结果,志乃夫反被德造绑了起来。 ——德造带着一条白狗。 仓田脊背后不禁一阵发凉。 “请你告诉我,源藏去追狼,你认为在杀死狼之前,他会一直追下去吗?” “我认为是这样。如果中途退却,他一开始的时候,就不不会去追。” 源藏把家全封起来了。如果在奥三界岳杀死狼的计划遭到挫败,他打算一直追下去。仓田有种预感,也许,源藏会在追踪狼的过程中湮没无闻,销声匿迹。 “狼主人去了奥三界岳。狼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是源藏还在追击。狼主人会怎么办呢?” 志乃夫直盯着仓田问道。 “——” “他会不会尾随源藏呢?” “你是说德造吗?” “我没有说是德造。” 志乃夫冷冷地纠正他。 “依我看,他也许会去追的。” 仓田望着空中,沉思着说道。 仓田只从报纸上了解到了一点儿德造的情况。据说他已五十多岁,他居然把警察制住了。眼前的志乃夫四十五岁左右年纪,看那魁梧的样子,决不可能束手就擒。虽说有狗帮忙,但是能迫志乃夫就范,并把他绑起来的人,决不会是等闲之辈。且潜入陌生的奥三界岳这种举动,也非一般人所能做到。 ——他肯定会去追。 仓田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德造从报上看到了有关源藏的报道。即使为此他仍然来了。这说明他做好了与源藏一争高下的思想准备。为了保护狼平安无事,即使是杀掉源藏他也在所不惜。也许只有德造才能做到这一点。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源藏既已踏上了追踪狼的征途,德造便决不会按兵不动。 他的眼前浮现出德造带着狗,在山野里迎风冒雪、穿山越岭紧追源藏的身姿。 “再见。” 志乃夫站起身来。 “你也要进山——” “是的。” 志乃夫微微点一下头。 “德造的事,我一定保密。不过,关于狼的情报,你能不能提供给我?” 仓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 “如果有消息,我会跟你联系的。” 志乃夫点点头,转身离去。 仓田目送着他的背影。 志乃夫刚一离开,他就叹了口气。 ——最后一匹日本狼? 他在心中自语。 最后一匹狼受着望乡之念的驱使,为寻找业已灭绝的同类径奔西北而来。源藏为追杀它紧随其后。而盗贼德造又在追源藏,警察志乃夫为抓捕德造也踏上了漫长的旅程。 不久,山上就要下雪了。 三个男人,还有一头狼,都将被雪的世界埋没。 仓田的视线落在下着雨夹雪的街头上。 他觉得这帮男人的行动很有一种悲壮之感。 日本列岛最后一匹狼真是命运多舛,可怜亦复可叹。 6 以烧炭为生的助国的小屋,在王泷川上游。 助国烧炭之余,还用套子捕猎野物,捕获对象主要是野兔。他把用铁丝做的套子放在兔子必经的路上。这事儿他做起来一点儿不费劲。兔子一碰上套子,就会被套住。有时一晚上就能套住两只。不过,有时却会一连好几天毫无所获。 这天,助国天还没亮就出了小屋。他手里提着一根用青冈栎制成的六尺长的术棒,腰里别着一把磨得飞快的镰刀。 事出有因。连着两个晚上,有两处被套住的兔子给东西吃掉了。套子附近被撕破的兔子的皮毛狼藉不堪,遍地都是。助国闹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夺去了野兔。因为是草地,所以地上根本没留下足迹。 捕食兔子的野兽不少。如果是中了圈套的野兔,占便宜的就更多了。狐狸、貂,还有猪和熊。如果是在白天,乌鸦和猛禽也会插足。当然,野狗、野猫如果见了,是它们的运气。它们会一拥而上。 不管是什么东西吃掉的,助国都忍无可忍了。如果是被过路的野兽吃了,那倒还罢了。但是已连续两个晚上一连两次被劫掠。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对方好象已经在坐地生根了。要逮住活蹦乱跳的野兔,决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中了套子的兔子这种现成的食物,则可以手到擒来,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它赖在这里不走,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样下去,助国不可能会赚到钱。 ——必须除掉这个家伙。 冬天的野兔值钱。肉和皮毛加起来,一只可卖到一块多钱,和一草袋木炭的价钱差不多。这可不是个小收入。 昨晚上,助国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把野兔肉挂在树枝上,下边放着好几个套子。如果是狐狸,为够到肉跳上跳下的当口,必然会被套子套住腿。如果有夹子就好了,可惜助国没有。 他急急忙忙地赶往安置套子的地方。 昨晚上,助国没有在别处下套子。所以,他想,这家伙肯定会上圈套。 “狗东西!” 助国大叫道。来到套子近前,助国发现在熹微的晨光中,一个大个子野犬模样的东西被夹住了腿。一瞬间,助国热血上涌,他挥起六尺长的木棒就扑了上去。 跑到野犬身边的时候,助国停下了脚步。 野犬张牙舞爪,尖利的牙齿看上去十分怕人。上翻的嘴唇下边,两排牙齿在朦胧的晨雾中发着白光。 啦、啦、啦、啦—— 野犬嚎叫一声,头向下低垂着。这叫声震动着大地,从脚下传到了他的全身。听起来既象“啦”又象“啊”,给人一种凄怆悲凉之感。 助国咽了口唾沫。他看着野犬,感到一阵恐惧。如果再靠前,恐怕就会遭到攻击。野犬伏下头,眼睛直盯着助国。那双眸子阴森可怕。幽灵似的,令人直发悚。助国浑身象僵住了一样和野犬对峙着。 野犬的左后肢和右前肢被套子套住了。肉被拖到了地上。 “我宰了你!” 助国低喝了一声,挥起了六尺棒。野犬两条腿上带着套子,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脱落的。虽然他感到心里很恐惧,但是在此情况下,野犬只有坐以待毙了。 “叫你贪嘴!” 助国边叫边挥棒打了上去。但是,他不得不边打边后退。野犬非但不往后退,反倒直往前扑。突然它沉下身子,差跳跃了起来。助国不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跳起来的野犬,后肢上的套子脱落了。助国看到以后,不由得叫出了声。但是,前肢上的套子还在牵制着它,还没等它的身体落地,助国的棒子又打了上去。棒子打在什么部位不清楚,但手感告诉他确实打上了。 野犬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助国挥起六尺棒,什么也不说,发疯般地一阵乱打。他认为已经把野犬打死了。其实,棒子全打空了,野犬不停地跳着向后退去。 助国“啊”地一声大惊失色,野犬前肢上的套子也脱落了。 晨雾当中,野犬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助国。 助国拔出镰刀,全身的血液凝固了。很明显,野犬准备反击了。如果它反扑过来,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真后悔,当初真不该打它。 突然,野犬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直盯着野犬的助国还以为是大地在颤抖。野犬的腿打了个趔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接着,它慢慢支撑不住,歪身倒在了地上。 助国扭头撒腿就跑。此刻,他只想到要跑,别的什么也顾下上了。他拼命地往回跑着,脊背阵阵地发凉。 一回到小屋,他便紧闭屋门,插上门闩,一下子瘫软了下来。全身的肌肉仍处于紧张状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大口喘着粗气,呆呆地望着空中。 ——跟牛犊差不多。 助国跟前重又浮现出野犬的身姿。现在想起来,其个头可与牛相比。还有那一双鬼魂似的夺人魂魄的眼睛。那双眼睛至今仍在他脑海里发出幽光。助国想该不会是妖怪吧。 那天,助国没离开小屋。整整一天,他只在小屋近旁把烧炭用的原木截了截。他想也许野犬已经死了,但他却没有勇气去查看。即使光是看看尸体,也够令人恐怖的。他甚至不再打算下套子捕野兔了。 翌日一早,助国到山里去砍伐原木。烧炭当中最重要的活儿就是砍伐原木。窑周围的原木伐完以后,就得把窑移到有原木的地方去。为此,烧炭的人必须不断地换地方。 刚一进山,助国就愣住了。野犬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它挡住助国的去路,站住不动了。它把视线盯在助国身上,深深的眼窝里面嵌着刀子般细长的双眸。眼光阴鸷,牙齿露在外面。 助国惊叫一声,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叫了句什么。他一把抱住身旁的一棵树。现在要跑回小屋是不可能的了,那样野犬会很快把它撕碎。于是他便拚命地向树上爬去。 野犬一动不动,眼瞅着助国往树上爬。 助国抱住树干骑在树枝上。野犬绝不可能会上树,因此,他目前可以说是脱离了险境。但他想也许已经完了。他身上只带着一柄斧头。装有锯、绳、干粮的背板在上树前他已经撂下了。野犬很显然是为着昨天的事进行报复。如果野犬在下边守上一、两天,助国便无路可逃了。一打瞌睡便有从树上掉下来的危险。掉下去那可就完了,野犬肯定会把他撕成碎片的。在树上连续两天两夜不眨一眼,难保不掉下去。 即使呼救,也别指望会有人来,烧炭的小屋与有人家的地方相距很远。 “求求你!”助国喊了一声。“是我不好,请别见怪。我求你了,放我走吧。” 野犬毫无反应。两只眼睛寒星一样,仰望着助国。这只野犬面目狰狞,唇吻很长,眼窝深路。它个头很大,但仔细一瞧,则会发现其实很瘦。象头饿狼似的,一副凶恶残暴的样子。 “唉,求求你,走开吧。我再也、再也不那么干了,求求你。” 助国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道。 野犬盯着助国,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野犬看来是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助国这样想。 第二章(7-8) 7 中户源藏朝山顶爬去。 此处位于长野与岐阜县境的臼巢山。山上只有一些伐木人走过的小路。小路周围一派衰草连天,枯木败叶的冬天的景象。风从光秃秃的树梢上吹过,时而象野兽在咆哮,时而又如女人在悲泣。 源藏耳听呼呼风声,向山上走来。 出了奥三界岳已有七天了。狼的足迹遍寻不见。山上有的地方冰消雪化,有的地方仍然白雪皑皑。源藏的眼睛从大自然中获得了大量的讯息。发现有动物的足迹,源藏便能从这些足迹中推察其行动,读出其心理。这个野兽是老的,还是年青的,是饥肠辘辘,还是刚刚饱餐一顿,是被追赶,还是被追逐;甚至连是不是在发情期,他都能了解个一清二楚。源藏可以读懂大地上的大量的奇妙无比的文字。 但是,这些文字当中,始终没有出现狼的情报。虽然没有任何足迹,但源藏凭直觉判断狼是从这一带通过的。如果没有这样敏锐的洞察力,那么在这样广裹的山野中去追逐一头狼是不可想象的。源藏是在凭直觉往前走。这种直觉肯定会在什么地方与狼的情报相碰触的。对山野进行全面的搜索是不可能的,而且那也不叫追踪,只能称之为调查。源藏是在进行追踪。 源藏虽然自信正在进行追踪,但是镌刻在他脸上的苦恼却是显而易见的。每天早上源藏都用砍柴刀刮胡子。他身上也只有这一处十分讲穷。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上泛着青光,看上去有一片阴翳,这种阴翳似乎很快便笼罩住了他的整个身体。 刺骨的寒风吹过,源藏仿佛清楚地听到了泷号和赤姬号的叫声,那叫声听起来哀惋凄切。 风没有带来死去的浪江的声音,却载来了七岁时失踪的广子的体臭。源藏的记忆当中从没有过广子的面影。刚生下来不满周岁,母亲就抱着她出走了。源藏却从风中闻到了她的体臭,委实令他奇怪。 广子的体臭唤出了一个精魂。站在晚秋荒野上的少女的精魂。少女用缎带绾着三根长辫,皮肤白净。有时候,源藏会昕听到她在丛林深处呼喊的声音。每一听到,源藏却象发了疯一样,拨开树丛顺着声音飞跑过去,但总也没能见到少女。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这种念头就隐藏在源藏的面影下面。 终于,他登上了山顶。从山顶上可以望见御岳山。他朝御岳山方向警了一眼。源藏什么也不信仰,他之所以投去一瞥,只是为了看看追踪的路线。前路茫茫,山道多歧。源藏决定出御岳山西侧到歧阜去。 他刚想转身从北边下山,却猛然站住了。 在荒地的一隅,一具散乱的尸骨映入他的眼底。 源藏走近前去。 他在风中伫立良久,凝神细看。 ——狼。 终于,他沉吟道。 尸骨是一只老鹿。地上还有两只乌鸦的尸体,内脏已经腐烂。 一头老鹿朝山顶上走来,大约是在四、五天前。鹿已经老态龙钟了。从它那一只残缺不全的牙齿上,即可推知。它连吃草都觉得费劲。同伴们也抛弃了它。它摇摇晃晃地登上山来。 山顶上,大群的乌鸦在等着它。有几只出去侦察的乌鸦早就盯上了这头老鹿。山顶上的鸦群是在等待老鹿的到达。 老鹿爬到了山顶,停下歇歇脚。它的四肢已经在颤抖。鸦群哑然无声,守望着它。所有的树上都落满了乌鸦,就象一个个小小的黑色僧侣。它们沉默着,静候老鹿倒毙于地。 但是,老鹿仍在颤颤巍巍地往前走着。 一只乌鸦不耐烦了,它率先对老鹿发起了攻击。其它乌鸦也群起而攻之。很快,老鹿便被啄瞎了双眼。失去双眼的老鹿四处瞎撞,用鹿角拒敌。但它很快便筋疲力尽了。 鸦群迅速扑上来,围住了倒在地上的老鹿。 这时,一只狼跟在鹿的后面追上了山顶。狼袭向大群乌鸦,乌鸦四散逃开。狼开始大吃大嚼刚被乌鸦扑倒在地上的老鹿。乌鸦遮天蔽日落在树梢上,苦着脸看着狼。 一只乌鸦生气了,它怒叫着向狼冲击。跟着又有几只紧随其后。它们只不过是在示威,目的是为了把狼赶跑。可怜的乌鸦不知狼的跳跃能力,狼蹭地一下窜起来咬死了一只乌鸦,接着又是一只。鸦群终于沉默了下来。对手早有提防,它们只好又板起脸耐下性子等待。 狼饱餐一顿之后,下了山。 鸦群又群集到残骸上面。 ——狼真该死! 源藏再次骂道。 源藏根据乌鸦的尸体和老鹿的尸骨,在心中描画出了这样一副图景。这是大自然留下的文字。虽然没有狼的痕迹,但除了狼以外,这种痕迹是留不下来的。一头野犬,是无法接近大群乌鸦的,野犬成群时,乌鸦便不会靠近。乌鸦的尸体,就是狼出现在这里的最好的证明。 源藏抬头望着远方。 在他即将踏上的山北边遥远的地方,御岳高原在冬日的晴空下,绵延不绝。 翌日,源藏来到王泷川的干流上。 他想沿河而上,从三浦山的鞍部进入歧阜。根本就无路可偱。但即使这样,也难不住源藏。他顺着樵夫、野兽走的路往上攀登。根据地形,他就能判断出山的走势。 在河边上,碰到了两个猎人。 “从哪里来?” 其中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猎人问道。 “臼巢山。” “噢,是和我们一起的。你看到狼的足迹了吗?” “狼——” 源藏刚迈出的步子,又停了下来。 “三天前,狼袭击了一个烧炭的。” “以后呢?” “烧炭人虽然没出什么事……” 一天一夜,狼在树下面守望着烧炭的助国。狼去了以后,助国跑回村里,当时他已经神经错乱了。他只说在山里遭到了山狗的袭击,其它的便不知道了。他躺在床上直发高烧,满口胡话,不停地向狼赔着不是。高烧退下以后,他仍然有些神志不清。 “那么,发现踪迹了吗?” 源藏脸色铁青。 “到今天已经两天了。我们在河岸一带搜索,可哪里也没有狼的足迹。” 那人脸上显出不安的详子。 源藏道了声谢,告别了他们。 烧炭的助国所在的村子里,来了一个中年男人。 这是源藏和猎人相遇当天傍晚的事。他径直朝猎人的家里走去。见到源藏的猎人名叫虎雄。 那人向虎雄询问了狼袭击助国这一事件的原委。虎雄向他说明的时候,添油加醋地融进了自己的推测。 “没有别的人向你打听狼的事情吗?” “别的人?没有谁问过。” 虎雄看着那人的脸摇摇头。这人的脸刀劈斧削般地棱角分明,看样子不象是乡下的人。他目光阴冷,只说自己名叫志乃夫,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虎雄想大概会是警察方面的人。狼袭击助国的事已经通过当地驻警报告了警察,也许是下来调查此事的人。 “好象没有谁问过——” 虎雄忽然想起白天见到的那个猎人。 “啊,对了。我在山里见了一个猎人,看样子不象本地人。” “他长什么样?” “个头很高,看上去觉得有些冷冰冰的……” 那人的眼神异常地严厉,虎雄回想着。 “那个人朝哪里走的?” “看样子他是想沿王泷川向北走。据他说,他是从臼巢山下来的。” “有没有人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他带着一只狗,大概是纪州犬。因为他不是猎人,身上可能没带枪。” “这个——” 虎雄沉吟了一下,摇摇头。 志乃夫道了谢,走出门去。 西边的太阳正要下山。 ——向北? 志乃夫自语着朝王泷川方向走去。 虎雄遇到的那个猎人无疑是源藏。志乃夫没见过源藏。但他能想象出他的面貌。放荡不羁且又十分自负。他今天第一次得悉了源藏的行踪。出了奥三界岳以后,源藏就销声匿迹了。 源藏是从臼巢山下来的,而狼在几天之前,到了王泷川,它极有可能也是从臼巢山下来的。源藏的追踪如此地准确无误,这真令志乃夫哑然失惊。 他在想,自己是否也能如此准确地追踪德造。德造也不见了行迹。有关他的线索就是在奥三界岳破坏了源藏和仓田长卫的捕狼行动之后,留在阿寺川上游的足迹。志乃夫想,德造肯定也在寻找狼的下落。但是,德造不可能象源藏那样,在茫茫的山野追踪一头狼。德造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得知狼的消息以后,迅速赶到那里。平常时候他肯定就躲在什么地方。 报纸上登出了狼的消息。狼袭击了烧炭人。这个消息从村里传到警察那里,再由警察那里传到报社。 ——德造闻讯一定会赶来。 志乃夫确信这一点。 但即使德造来了,要抓住他也决非易事。源藏追狼有绝招。志乃夫追德造也有绝招。德造带着一条狗,而这条狼又是和狗一起养大的。只要他带着这条狗,他就极有可能抢在源藏前面找到狼。源藏再怎么能耐,也抵不上狗的嗅觉。狗只要发现狼的足迹,很快便会追上去。在这一点上,德造占有明显的优势。 要找到德造决不会一帆风顺。志乃夫拿定主意,紧盯住源藏。找到源藏之后,顺藤摸瓜,总会见到德造的。 ——一定要杀了他! 屈辱搅得志乃夫不得安宁。 夜幕之下,凄风在枯木梢头怒号。志乃夫迈步朝王泷川走去。 8 椹谷在御岳山的五合目附近往下流去。 源藏来到靠近椹谷的山粱上。 从臼巢山上下来,已是第六天了。 去了奥三界岳山以后,这是第十三天,源藏不清楚具体时日,但他估摸着已到了十二月中旬。 椹谷周围的山上已经下了雪。雪不太厚。大雪封山,还需要一段时间。其间,雪融化了再积起来。这样反复几次,进山的时候,不穿踏雪套鞋便寸步难行了。 源藏在等下雪。当雪把整座山都覆盖起来的时候,狼也就无处可逃了。因为在它后面的雪地上,必然要留下一条足迹。这条足迹是最致命的东西。它给自己留下一条难以逃脱的死亡之线,到处流浪。 在王泷川上游,没有发现狼的任何痕迹。源藏估计,在和烧炭人遭遇之后,狼沿王泷川上溯出了县境。他的直觉使他得出了这样的判断。 烧炭人!源藏想起猎人讲的话,气得脸都扭歪了。据说烧炭人曾用金属丝做的套子捉住了狼。当他挥起六尺棒要打死它的时候,遭到了抵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源藏脸色大变。如果狼被这个烧炭的用兔套子杀死,那源藏的苦苦追踪便失去了赖以存在的目标。何去何从,源藏将感到迷惘、困惑。源藏还有何面目回去见家乡父老?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满怀惆怅,毫无目的地四处漂流的身影。 狼甩脱套子,反击了烧炭人。这使源藏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快慰。如果狼靠近饵肉,被套子擒往打死的话,源藏便失去了立足之地。他不敢想象泷号和赤姬号居然会被这样没用的家伙咬死!他风餐露宿,一路追踪的狼不该是这个熊样。 一度中了圈套的狼以后再也不会上当了,源藏对此感到放心。狼向烧炭人发起反击,这也使源藏感到很痛快。狼并不想整死烧炭人。如果他想要他的命,那只消它纵身一跃,把烧炭人扑倒在地,然后撕碎他就行了。狼在树下守了一天一夜,然后飘然而去的举动,颇有戏谑的意昧。如果它没有自信,它决不会这样逗趣。狼心里充满了自信,这使源藏心情为之一爽。 狼命该如此,它不得不如此。 在紧靠椹谷的山粱上,大地在夕阳的映照下,变成了火红色。 源藏拨开白雪覆盏的茂密的山白竹丛向前走着。突然他的身体僵住了。前方传来了野兽的怒吼声。与此同时,源藏从肩上摘下枪,从子弹带里掏出子弹,弹壳是黄铜做的。一颗装入枪膛,另三颗夹在左手指缝中间。其动作十分麻利,神速已极。 是狼在吼叫。 骇人的怒号声来自前方的丛林中。这样可怖的叫声,源藏可说是闻所未闻。大气在颤抖,除非是狼,别的野兽是决难有这样的啸叫的。握在源藏右手里的枪已经化成了他手臂的一部分。枪在他手里是那样的灵活自如,就象被赋予了生命一样,黑色的枪身直指发出吼声的地方。 源藏从动静上判断,狼可能正在追一头鹿或野猪。 当他明白是狼的那一瞬间,他一下子愣住了,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常态。只要狼一出现他肯定弹无虚发。实际上。他做梦也没想过会击不中。 前边山脊左侧的树丛晃动了一下,从里面奔出一只金色斑斓的庞然大物。原来是一头公鹿。在赤红色阳光的辉映下,鹿身上象是涂上了一层金色。它向前小跳几步,直冲源藏隐身的地方而来。源藏把握在手里的猎枪的枪口掉转了一下,指向鹿的后边。但这么轻微的一动,居然也被这头金色巨鹿捕捉到了,它突然改变了方向。与此同时,它用力跳跃了起来。 在一团金色当中,雪花纷纷腾飞起来。溅落的雪花也染上了一片金色。周围一带全被光包围了。在这片金光的洪水当中,鹿不停地跳跃着。划出一个个美丽的弧线。二、三十米远的距离只几下就被它跳了过去。它身后溅起的雪花受到金光的反射,弄得源藏一阵目眩,在眩目的金光中,山脊上跑出一头野兽,它象一道黑色的闪电,紧迫不舍。 源藏也紧赶上去。 巨鹿在北侧的断崖上消失了。一瞬间,那头黑兽也消失了。源藏跑着,扭歪的脸好象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十分难看。他往前跑着,身后雪花乱飞。北侧是绝壁,源藏早就知道,他此刻也并没有忘。在他的脑海中,一团金色火焰在疯狂地燃烧,头脑象要炸裂了似的。来到绝壁边上时,连眼睛也燃烧了起来。在他燃烧的双眼中,几近垂直的冰封雪冻的断崖的斜坡上,飞奔而下的牡鹿和紧随其后的狼只是两个小小的黑点。 源藏再也控制不住自已。他瞄准狼扣动了扳机。而在他击发的当口,一个前冲,他的身体滑下了绝壁。 源藏躺在小屋里。 小屋位于什么地方,源藏自己也模糊不清。看样子象是烧炭人废弃不用的小屋。实际上能不能称它为小屋还真是个问题。小屋是用几块木板随便钉起来的,寒风顺着木板缝直往里灌,连外面风雪迷漫的景象都能看得见。 他身上正在发烧,而且热度挺高。忽而神志清醒,忽而又懵懵懂懂的直犯迷糊。 他从北壁滚下了约有百来米远。当时的情景他记得很清楚。他拼命地用手乱抓一通。开始他抓到了一块岩角,他就势一滚倒在了一丛灌木上。下滑的势头总算止住了,但他的胸部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感到呼吸困难,身上受了好几处伤。擦伤的地方就更多了。四肢瘫软无力,他已无力爬上悬崖。这时,夕阳西沉,残照渐消。在暗夜当中是绝不可能爬上去的。 他干脆死了这份心,把自己绑缚在灌木上度过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开始往上爬。他浑身直发冷。爬到悬崖顶上整整费了两个小时。等到他找到旅行包和枪的时候,身上已发起了高烧。 再往后,他就朦朦胧胧地有点儿记不得了。 连怎么找到的小屋,他也没有一点儿印象。 他恍惚觉得,他在小屋里已躺了将近一个昼夜。 透过木板缝源藏木然地看着外面悠悠飘落的雪花。 是老了吗?他不禁自问。他知道鹿能够从近乎垂直的悬崖上跑下去。如果是青羊,不止是垂直的绝壁,即使是凹进去峭壁,它也下得去。但他绝没想到狼也会如此轻捷。狗是绝对做不到的。不过还好,他不相信自己老了。正因为这个念头过于强烈的缘故,才导致他从绝壁上滑落了下来。他当时的精神状态竟至达到了如此迷狂的地步。 他在想,他耗费半生精力苦练绝技究竟是为了什么?杀死狼——对。就是为这个。如果当时他把狼杀死了,那么这艰苦的,没有结局的旅行便可宣告终结。他渴望杀死狼。但是,应当在什么情况下开枪,对他来说该是十分清楚的。在明白即使开枪也无益于事的时候。他是不会开枪的,这是他的准则。撇开准则,差点儿丧命,他觉得自己当时真是有点儿忘乎所以了。 他的脑海里重又浮现出当时头脑中疯狂燃烧的金色火焰。 他在想,难到自己真的对狼怀有如此深的仇恨,竟至达到忘却一切,奋不顾身冲下绝璧的地步? 他把目光从外面飘落的雪片上收回来,闭上眼。 耳边唯有风在呼呼作响。他侧耳听着外面的风声。猛然,他听到风声里夹杂有某种声音,似乎是动物的脚爪踏在雪地上的声音。源藏伸手抓过挂地墙上的枪。枪里面子弹早已上了膛。 ——狼? 源藏想这也许是幻觉,大概是因为发高烧引起的。狼是绝不可能反扑过来的。他可不是那个下套子的猎人。狼对火药味应当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而且,源藏身上因为杀过难以数计的动物,透出一股血腥气。在源藏的肉体当中,凄怆的风狂吹不止,狼不可能感觉不出这一点。 ——肯定是幻觉。 源藏放开枪。 恰在这时,只听“呼哧”一声,传来了动物翕动鼻翼的呼气声。 ——狼来啦? 源藏心中想着,却没伸手去抓枪。 来吧,狼!来把我撕碎了吧!要撕要咬,悉听尊便!有多大能耐你就用多大的能耐! 源藏躺在那里,安然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第三章(1-2) 第三章 1 足音似有若无,到门口停住了。 源藏躺着一动也不动,猎枪就挂在旁边的板壁上。两眼盯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他想象着正在悄悄向他逼近的狼的身姿。狼眼窝深陷,表情阴郁,牙齿露在外边。沉下头,一副凶相毕露的样子。它正要扑上来咬死源藏。对正在追踪它的源藏,狼开始发动反击。 这畜生可真够阴险狡猾的! 小屋的板门被打开了。源藏凝望着空中,视线一动不动。他在等待着狼向他扑过来。 风从洞开的门口刮了进来。狼肯定就站在风中。不看源藏也能感觉得出来。狼满含怒气的呼吸直冲他而来。 “来吧!” 源藏嘀咕了一句。来吧,咬吧!你这个狡猾的畜生!对追踪的猎人胆敢反戈一击。你知道对手受了伤,正发着高烧,便悄然逼近,打算致他于死地。居心真够险恶的!既然这样,你来吧!快扑过来把我撕碎吧!我乃堂堂七尺男子汉碎吧!我乃堂堂七尺男子汉,只靠两只手和你徒手相搏。我要把你撕成两半!就象你把泷号的五脏都吃掉了一样。我也要以牙还牙,把你开膛破肚,食肉寝皮。 狼进到了小屋里面。 源藏从远方收回思绪,猛地睁开眼睛。 “快来吧,你这个混蛋!” 他发出一声低吼。 同时,他扭转头朝狼望去。 突然,他哑然了。他一直以为是狼,没曾想居然是赤姬号。纪州犬赤姬号早已被狼咬死了,可是现在,它正低头俯视着源藏。 “你,你……” 源藏呻吟着。 德造紧跟希罗之后进了小屋。他发现小屋里有个人躺在睡袋里面,神志不清。这个人双眼紧闭,眼窝深陷,消瘦的脸上颧骨高耸。他的整个脸在微微地颤抖,四肢也在不住发抖。 德造做梦也没想到会是源藏。他想,恐怕是猎人为了追捕在这里暂住一时,不意偶感风寒而已。这人正在发高烧,德造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一下温度,竟如火炭一般地烫手。 德造叫了他几声,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既然遇到了这种事,德造是不会见死不救的。德造到外面捡了些柴禾。因为下了雪,干点的树枝很难找。他把柴禾抱到小屋里面。屋虽小,里面还是砌了个很简单的火炉子。费了好失劲才把火点着了。火焰升腾起来的时候,德造已经烧开了饭盒里的水。然后他把退热的草药藏入滚沸的开水里面。自打他决定过流浪生活之后,他身上便一直带着几味草药。他把煎好的草药的药汤喂病人喝下去,这可真难为他了。德造把他抱起来,把饭盒抵到他的唇上。那人意识不清,牙齿在微微打颤。德造用饭盒强行分开他的嘴,把药给他灌了下去。 虽然抛撒了不少,但药总算喝了下去。 然后德造又扶那人躺下,用手帕包了雪放到他的前额上。 处置完这一切后,德造在火炉边坐下来,开始准备做晚饭。正是日暮时分,外面的雪好象也停了。只是风却越猛,木板缝里不断有风穿过来,横卧在炉边的希罗浑身的毛都被风吹散了。由于风的缘故,烟都跑得无影无踪。 晚饭是用饭盒做的。焙了几块干鱼就算是菜了。德造先喂了希罗。虽然饭里只有几块干鱼,但希罗还是狼吞虎咽,如风卷残云一般一扫而光,吃得十分香甜。德造看看它,抿了一口烧酒。 戈罗到底跑哪里去了呢? 他的思绪又到了戈罗身上。往事历历再现。戈罗只吃干鱼,至于饭,它是一口不尝的。即便那样,也从来未看到它有饥饿的表示。 当时若能让它吃饱肚子就好了——德造追悔莫及。正处于成长发育阶段的戈罗总是很瘦,从没看到过它胖乎乎地到处乱跑,在地上翻滚扑打的样子。德造最前浮现出它强忍饥饿蹲在树荫里的情景。这种刚性是狼族的骄傲。追忆着这一切,德造心中有无限感慨。狼有狼的骄傲,戈罗也许正是有了这种骄傲,才战胜饥饿的。 一想到此,德造便鼻头发酸,热泪盈眶。对德造来说,眼泪是最大的敌人。眼泪是心肠软的产物。虽然明知如此,但德造却没去责怪自己。他已经彻底抛开了世间的一切,他再也不会去工作,也再不会去哪里定居。对他来说,这样流浪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 他感到极度的不安。每当想起戈罗的时候,酸楚的泪水便止不住地往下淌。 ——他只想看戈罗一眼。 德造一直在试图想象见到戈罗时的场景。见到戈罗时,它将是怎样一副神情呢?德造感到恐惶不安。戈罗是决不至于忘掉德造和希罗的。相逢时,戈罗是一阵狂喜还是一如既往,只稍稍摇摇尾巴呢?也许它那象刀子一样长长的眸子里会浮上一丝淡淡的乡愁,然后迅速掉头离去。 和希罗相见时,戈罗会作何表示呢? 不尽的思绪滚滚而来。但是,看来要见到戈罗是一件颇费周折的事。德造根据报纸上的消息,来到了御山。狼在五泷川上游差点儿被烧炭夫助国打死。复仇之后,便没有了消息。依德造看来,它十有八九一直向北,通过御岳上山附近,到达了正弹路。 为此,德造也赶到了正弹一带。 德造认为见到戈罗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如果在某个地方,双方的足迹能交叉就好了。只要戈罗有一点蛛丝马迹,希罗便会顺着气味跟上去。反之,如果戈罗看到了希罗和德造的足迹,它会跑来的。德造已经孤注一掷了。 但是,一差二错,双方的足迹始终没有变叉。德造深深感到山野之广大。对源藏来说肯定也是如此。源藏不可能没到这一带。但是,源藏再怎么厉害,要在广漠的山野里捕捉一头狼,谈何容易! 德造看着火炭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那人仍然没有醒过来。 只在德造喂他喝药时,他才睁开眼。但即使醒了,他也仍然不说一句话。 热度渐渐退了下去。 那人自已爬起来的时候,已是两天以后的中午。他带着山刀出了门,跟德造连个招呼也没有打。这家伙太不近人情了,德造不禁有些生气。如果没有德造悉心照料,他肯定早就冻死了。 过了三十分钟,那人回到了小屋里。脸上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下巴颌直发青,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他瞅也没瞅德造,默默地顾自收拾着行李。 “俗话说:萍水相逢事有缘。” 德造正在煮粥,是为这个人做的。他把饭从火上端下来说道。 “粥煮好了,吃完再走吧。” “你煮的粥,我不吃。”那人正把枪往背上扛。 “为什么?你认识我吗?” “你是狼主人,我没弄弄错吧?” 一切都清楚了。德造站起来,把右手伸到怀里。 “喂,”那人用枪顶住德造的胸口。“我已经看到了。别动!我知道,你不好对付。” “这么说,你就是源藏了?” 德造的脸失去了血色。 “是又怎么样?” 源藏说着,枪仍然顶在德造的胸口上。他紧紧地盯着这位狼主人。这人已稍稍有些显老,脸上镌刻着深深的皱纹,其相貌看上去十分精干,身上没有一点儿赘肉。阴暗的月光,暗藏着某种杀机。源藏明白这人绝非平庸之辈。矫捷的身手显示出他非凡的决断能力。如果不是被枪逼住,这人肯定早一刀刺过来了。 “你想开枪打我吗?” 德造浑身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觉得源藏伸过来的猎枪就象活物一样,快速迅捷。因为没想到是源藏,他一时很失态,一股凉意传遍全身。怎么自己就没想到这上面呢?其实从这个人的面貌形态上是完全可以看得出来的。他深悔自己的粗心。 “如果你知道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就是我源藏的话,你会动手杀死我的吧?” 源藏说着并没有拿开猎枪。 “我想大概会的。” 德造在想,如果自己知道,也许会杀了他。 “我也是。当我明白你就是狼主人的时候,我曾经想杀死你,奥三界岳的事我可没有忘。但是,我不能杀你。不过,你救了我,我也不领你的情。” 源藏说着收回枪。 然后他背起旅行包,扛起枪,转过身去。 德造无言地看着他。 源藏走出小屋。目送他离去,德造长出一口气。此时他浑身冷汗淋漓。好半天,他盯着源藏离去的门口一动也不动。 ——这就是源藏? 他心中暗自想着。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帮助恶魔治好了病,真是自作自受。 2 在椹谷的下游有个小村庄。 村子里有一家小杂货店。 源藏正在那家店里买东西。身上带的火柴、烟之类的小零碎物都快用光了。他边往包里装着,边探问有关狼的消息。 但是,在杂货店里,他没有听到关于狼的消息。 源藏出了店门,径直朝北走去。他是在椹谷的上游遇上狼的。狼会不会继续北上呢?想到这里,源藏不禁有些惶惑。在此之前,狼好象认准了目的地似的,径朝西北方向而来。如果它继续北上,那说明它的目的地还要靠北。源藏在想,狼的目的地会不会是正弹国呢?那里曾是狼族繁衍生存过的地方。仅此而己。源藏把一切都赌在这上面了。如果狼继续北上,源藏难保不迷失目标,他为此感到很不安。 源藏在一定程度上能读懂野兽的心思。对自己追踪的猎物的内心活动,他自信了如指掌。这种能力,是在常年的捕猎中培养出来的。凭着这种感觉,他把狼和正弹国联系到了一起。如果狼过了正弹国仍然继续北上,源藏就不明白其理由为何了。狼在望乡之念的驱使下踏上了旅途,这样说来,那块土地是不是在更遥远的地方呢? 源藏觉得把狼和北方联系在一起的推断不能成立。 源藏对狼所知甚少,而有关狼族的学问,他更是一无所知,这使他十分焦虑。 他的眼前浮现出狼主人的面孔。 那人是不是在北国的某个地方把狼养大的——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一想法。如果狼是在北方长大的,它现在正朝那里去的话,那人在这一带盘桓不去就令人费解了。因为他知道狼的去向,他只需直接去那里就行了。 狼主人是在看到报纸上的消息之后,领着狗前来的。那人自己也不明白狼究竟要到哪里去。对行踪不定的狼,他必须全力去找寻。 从他的抻色中可以看出他的焦虑和疲惫之色。并且,那人看上去有罪犯的嫌疑。他伸手入怀,动作之快捷,非同寻常。 ——当时真该把他打倒在地,问问他。 事后源藏直感到后悔。当时也许真该让他供出狼长大的地方,狼的性格等有关情况。 “喂!” 听到背后有人叫,源藏转过身。 “叫我吗?”源藏的态度十分生硬。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和源藏年龄相仿,手里握着木刀。 “看样子,你就是中户源藏吧?” “你是谁?”这人看上去相当傲慢。源藏觉得他仿佛跟谁很相像。脸颊象刀劈斧削般的有棱有角。看上去,显得十分疲惫。 “我是静冈警察署的志乃夫正昭。” “你有什么事?” “你见到疾风德造了吗?” “疾风德造?他是什么人?” “也许说是狼主人,你就会明白了。” “那人就是疾风……” 刚说到半截,源藏赶紧闭上了嘴。 “你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 志乃夫声调都变了。 “源藏!”志乃夫怒气冲冲地喊道。“知情不报并没有什么好处。他是杀人强盗的罪魁社员。他们一伙已杀了好几个人。甚至还杀死了警察。” “……” “什么地方?” “在椹谷的上游一个破败的小屋里面。” “什么时间?” “今天早晨。” 源藏说完,转身便欲离去。 “等等!” “你还有什么事?” “给我带路,源藏。” “带路?” 源藏掉头就走。 “德造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只有你知道德造在什么地方,你理当帮助我。” “你把村里的人叫来一个就行了。” “我没那闲工夫。” “我不干。” “你要不干,就是强迫你,我也在所不惜。”志乃夫简直是在喊。 “强迫?” 源藏看到了浮现在志乃夫脸上的腾腾杀气,一种不知是杀气还是怒气的阴沉沉的东西。源藏盯着志乃夫一言不发。 “我知道这样做未免太无礼。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正因此我才求你帮忙的。不抓住德造我决不罢休。为达到目的,我会不惜采用一切手段。即使是强迫,拖也要把你拖去给我带路。” “到底是怎么回事?”源藏问道。 “饭田盯大火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听说了。” “当时的警官就是我。” “原来如此……” 饭田町失火一事源藏早有所闻。据说是由于静冈警察署的警察为在内藤屋把一帮贼盗一网打尽引发的。听人讲当时警官反被贼盗制服,被发现的时候还绑在树上。 “带不带?” “好。走吧。” 源藏点头,迈开了步子。 带志乃夫到椹谷的小屋去,对源藏来说并没有绕远。虽然他决定北上看看,但并没有一定的目的地。 他与德造并没有什么情分。当然,与志乃夫也没有。他们二人与源藏都无缘无故。不过,志乃夫暗藏着的杀机对他有所触动。 背着饭田盯大火的黑锅,且又被贼首绑了起来,遭到无情的嘲弄。无怪乎他要杀气腾腾了。从志乃夫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他是紧随源藏和德造之后,翻过一山又一山,追踪而来的。他的脸颊成了锐角形,头发乱蓬蓬的长得很长,真可以说是敝衣蓬发。看他那身装束,跟乞丐差不多。其中唯有一点引人注目,他的双眸寒光羽闪,令人不寒而粟。 源藏被他的坚定不移的目光打动了。 如果德造在小屋里面,那就不妨让他们相见。他们两个人要交上手,很难预测谁会是胜者。德造也不是好对付的。他伸手拔刀的动作给源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论哪一方胜了都无所谓,源藏可以从容不迫地离开那里。 当源藏正在发高烧时,德造救了他。这一点他没有忘记。但在奥三界岳德造偷去了他的饵肉。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由此便一笔勾销了。而且,德造还是杀人抢劫团伙的首魁。入户为盗,奸人妻女,最后再把人家杀掉,这样的人真可以说是无恶不作。源藏对此十分厌恶。 俩人默默地走着。 走着走着,源藏猛然醒悟过来,就是志乃夫的面容。乍一看他直觉得象—个人,却一直没有想起来究竟象谁。现在清楚了。志乃夫的脸与德造很相象。双方的脸都显得很阴沉。外表看上去都很精悍,但疲劳和精神上的荒漠惹人注目。在他们的内部,有某种相一致的可怕的东西在作崇,致使他们给人的感觉惊人的相似。 “你见没见到狼?” 志乃夫问道。 “没见到。” 源藏的回答很简短。 “你杀狼,为的什么。” “那么你杀德造,又为的什么?” “德造和我,两个人中必有一个要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俩不能并存。” “我和狼也是如此。” “我明白了。” 志乃夫想杀死德造。对深解此意的源藏,志乃夫感到一阵冷彻骨髓的寒意,志乃夫与德造必有一个要死,同样,源藏与狼也是不共戴天的关系。为了杀狼这一目的,源藏翻山越岭,在广漠的田野上奔波。在志乃夫看来,源藏也是个悲剧性人物。 “喂。” 志乃去招呼一声停下脚步。 志乃夫与源藏正沿着羊肠小道向山顶上攀登。路的右侧是山,左侧是条溪流。从前面的拐弯处跑出一条狗,一条白色的大型犬。狗看看源藏和志乃夫,便停下脚步。 那狗死死地盯住志乃夫,嘴唇稍稍上翻。 源藏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这条狗是德造所养的希罗。很显然,德造正顺着山路往下走。他的命运是注定了,志乃夫攥紧手中的木刀。 周围的一切就象凝固了一样。 德造露出了头。在山路拐角处,他站下来。他手里握着一根青冈栎做的拐杖,无言地盯视着源藏和志乃夫。 他把噙在嘴里的一片草叶吐出来。 “当初要杀了你就好了,源藏!” 德造低声叫道。 “疾风德造,”志乃夫跨前一步。“是束手就缚,还是以死相搏。两条路任你选。” “快动手吧。”德造扔掉旅行包,“我早就跟你说过。如果你来的话,我就杀了你。你竟然一直追到这里,果然有种!” “好,我这就成全你!” 志乃夫大步逼上去。嘎然一声,两根栎木棒打在一起,棒子应声从各自的手中飞了出去,源藏就在旁边观战。志乃夫一把抓住德造的前胸,德造顺势挥起拳头猛击志乃夫的脸部。即使这样,志乃夫也不肯松开抓着德造前胸的手。 德造的身体被甩向空中,然后重重地落地一片茂密的枯草上。他倒在地上,“嗖”地一声拔出了匕首。只见寒光一闪,志乃夫连忙趋后闪避。 希罗站在旁边,横眉怒目,张牙舞爪的。 志乃夫刚想去拣木刀,德造乘机扑了上来。这时,志乃夫急挥木刀,德造乘机扑了上来。这时,志乃夫急挥木刀打掉了德造手里的匕首。紧接着又是一下狠狠地打在他的头上。而几乎与此同时,德造也抓起一块石头飞掷过来。石头打中了志乃夫的胸部,木刀也随之脱手。但他自己也遭到重创,他摇晃了一下,便颓然坐在了地上。志乃夫猛扑过去,用脚猛踹他的下巴。德造不迭闪避。 很快,德造的右手便被绳子套住了,而另外一端就挽在志乃夫的左手臂上。 恰在这时,希罗疾扑过去,尖利的牙齿咬进了志乃夫的左腕。鲜血喷涌而出。志乃夫撇开德造拣起木刀,朝着扑上来的希罗猛击过去。 希罗急忙往后退。 它的后腿落入了溪流,前足扒住了岸边的野草。但它没能上岸,被水流冲走了。 “好小子!” 德造大吼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他拣起匕首,想割断绳索,但是志乃夫猛拽绳子把他掀翻在地。等他倒下以后,志乃夫又放松绳子。绳子在志乃夫手里运用自如。 德造在地上翻滚着。说时迟,那时快,他将手里的匕首掷了出去,正中志乃夫的大腿。 “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喊声还未落地,德造已翻身跳下悬崖。 志乃夫紧紧抓着捕绳。瞬间绷紧的绳子把志乃夫挣到了悬崖边上。志乃夫硬挺住不动。 “源藏!”志乃夫喊道。“快来帮一把!” 德造跳入溪流,想和志乃夫同归于尽。虽然志乃夫没有被拽下去,但靠他一个人之力为是不可能把德造拉上来的。因为仅是维持目前的状况已是够他受的了。时间久了,连志乃夫也会被拽下悬崖的。绳子已经紧绷到了最大限度,要想解开手上的绳子已不能够。 源藏—动不动。 志乃夫脸上大汗淋漓,太阳正照着他。 源藏走过来端枪对着绳子。 “你要干什么?混蛋!” 志乃夫喘着粗气喝问。 “我不会帮你拉他上来的。但如果你要我把绳子弄断,我乐意帮忙。” “别动!如果你弄断了绳子,我会杀了你!” “好吧!” 源藏收回枪。 志乃夫的脸渐渐失去了血色。他两手紧抓着绳子,双脚蹬在草丛里,往后仰着的身体渐渐向前弯曲。看这架势,他是死也不肯放手的。即使被拽入河中,他也在所不惜。匕首还扎在他的腿上,因为用力的缘故,血不停地涌出来。 他的脚越来越靠近悬崖边缘。 源藏又端起枪。 志乃夫的叫声被枪声淹没了。他的身体一下子往后仰倒了。 源藏把枪扛到背上。 志乃夫倒在地上,望空无语。 源藏迈开大步,转身离去。 第三章(3) 3 源藏正奋力登山。 这是座无名的小山包。地上东一块西一块有些残雪,天上没有风。午后朗朗的阳光照在山上和源藏身上,暖洋洋的。 这里是歧阜县的武仪郡。 站在山坡上,可以望得见他刚走过来的和福井县交界处的那座主干山脉。山上白雪覆盖,云雾缭绕。 源藏面容憔悴。刮得青青的下巴上毫无光泽。投向四周的目光也黯淡无神。在他的眼中。周围的景色不过是经霜后的荒野,满目凄凉,毫无生机。 追逐狼的行迹,离开奥山界岳,是在十二月初的时候。如今时光飞逝,转眼已是翌年二月。为追踪狼已整整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自椹谷遭遇以来,哪里也没有狼的消息。好象狼突然一下子从地球上消失了似的。源藏继续北上,沿途越过飞弹山脉,进入富山县,紧接着又从那里进入新县境内。他就这样默然地向前走着。 但是,他再也没有听到有关狼的消息。 源藏很有些日暮途穷的感觉。他原以为狼的目标是飞弹同。但是,狼到那里以后又继续北上了。一切迹象都表明狼只能是北上了。源藏以椹谷为中心花了十余天的工夫,搜索了县境上的主干山脉,没有发现狼盘桓留下的一丝线索。如果狼在这一带活动,那么鹿和野猪群会发生异常变化的。但据当地猎人说没有发现这些动物有什么异常。看样子,狼只是从这里经过而已。如今,连源藏也闹不明白狼的意图了。狼之北上的原因,连源藏也开始失去了信心,因为他不懂印在大地上的文字。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源藏感到迷惘,他束手无策。 现在跟流浪汉差不多。过了富山,又来到新宿,他只是在走,可是毫无目的可言。 然后,他又折转南下。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放弃了搜索狼的企图。他想狼已经死了。要不就是早已完全回复野性,跑入深山,与世隔绝。他的内心有个声音在说——干脆随它去吧。他终于开始感到厌倦了。虽然如此,源藏一点儿也没有回家的意思。 两头纪州犬都已经不在了。家里空空荡荡,徒有四壁。回到这样冰冷的家里,无疑会使他感到更加凄苦。 设有了故乡,没有了家园。不,他感到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德造和志乃夫也完全销声匿迹了。源藏每到一村都注意看看报纸。关于德造,报纸上只字没提。他想德造决不会是死了。吊在悬崖上,也许胳搏上受点儿伤,但他决不会轻易就死,他大概和希罗一起隐伏下来了。 志乃夫不知怎么样了?在那样的状态下,如果他和德造一起坠入溪流,两人可能都会送命。他虽明知如此,仍然执意不肯放开绳子。这一举动真令人悚然而惧。 德造自己舍身跳入溪涧,想把志乃夫也一起拖入地狱。虽说是个恶棍,却也实在令人感佩。这场殊死博斗,是两个真正男子汉之间的较最。 深夜。 源藏住进了一个破陋的小窝棚里。这是一个无人的小屋,位于山岭的下面,里面有几垛稻草。源藏铺开稻草,睡了上去。 这是个无风的夜晚,源藏很快便入睡了。梦中忽然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来。是梦还是真,源藏也闹不清。他耳听足音渐渐走近,却仍然迷迷糊糊的。 突然,源藏跳了起来。小屋里面一下子亮堂起来,黑暗当中挂着一盏马灯。光从那里发出,照彻了整个小屋。 有个女人站在摇曳的光影下。她直盯盯地看着源藏。这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岁上下,皮肤白皙,胸部高高耸起。女人惊恐地张着嘴八,呆立在那里。 源藏也在凝视着她。 深山中的小屋里,不可能会有女人来,而且是在夜里。源藏判断不出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大概不会是在作梦。他是在灯光照亮小屋的一刹那间跳起来的。但是,究竟是不是梦境还很难说。 女人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同时,她的嘴张开了。 就在女人刚要喊出声的时候,源藏一把抱住了她。为什么会这样做,他连自己也没闹清楚。他使劲捂住女人的嘴,不让她叫出声。女人在源藏的臂弯里拚命地挣扎着,就象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她用脚踢,用胳膊肘拐,用屁股顶,甚至还试图把源藏背起来甩出去。 当那个女人又踢又蹬的时候,源藏的手抓住了她的rx房。他并不是有意识地去抓,无意当中手就伸到了那里。 女人仍在拚命挣扎。 他在制服女人的抵抗时,半边身子都酥了。高耸的rx房的感触,麻醉了他的感觉。在内心深处,瞬间,他失去了思考能力,一股欲火腾地燃烧起来。 拚命抵抗着的女人的屁股也在挑逗他。 源藏把女人按倒在稻草上。女人试图抓挠源藏的脸,她的两手被源藏按住了。于是,她就用脚踢,张开口到处乱咬。源藏简直有点儿难以应付。当然,只要他拳头一挥,女人马上就会安静下来。但他不愿意那样做。 他抓过一根稻草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绑住了女人的右手,然后又把女人翻转进来,把她的左手背到后面。然后骑在她的背上,捆住了她的双手。女人把脸深埋在稻草堆里。 源藏从女人背上下来,站起来松了口气。女人双手被反绑起来以后,便停止了反抗。她把脸深伏在稻草里一动不动。源藏把她翻过来。女人嘴里啃满了稻草,切齿怒目。她狠命噙住这些稻草,大概到了最大限度,脸上一副倔犟不屈的样子。 源藏在女人身旁蹲下来,三两把扯开她胸前的衣服,白白的肌肤露了出来。rx房象两座小山包似的。乳头就象熟透了的桑果,有点发黑。源藏伸手抓住她的双乳,一阵疼痛传遍他的全身。 女人嘴里含着稻草,怒视着源藏,露在外面的牙齿雪白雪白。源藏开始动手抚弄她。他一只手揉搓着女人的rx房,另一只手则从她的胸部滑向腹部……女人表情十分愤怒。源藏全然不以为然。他现在已经失去了理智,剩下的只有欲望。他的身心都象燃烧的火一样。他解下女人的腰带。里面是一条绯红色的内裙,下面什么也没有穿。源藏噙住乳头,象要把它咬掉似地拚命吮吸着。一只手则伸向了女人的下部。他的手指相当饥渴,不,可以说是饥渴已极。他用手来回抚摸着,五根手指头充满了快乐。 源藏已经忘记了一切。他的嘴唇从女人的双乳上开始向下滑。他脱光了身上的衣服…… 女人嘴里仍然衔着稻草,死死地盯着源藏。表情漠然,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终于,他进入了女人身体的最深处。 一声低低的咆哮,源藏下意识地抓紧了女人的两个rx房。 女人嘴里仍然噙着稻草。 源藏从女人身上爬下来,收拾好包和枪以后,他给女人解开了绑缚。 女人吐掉嘴里的稻草。 “对不起。” 源藏低下头道歉。 那女人也不穿衣服,只是无言地怒视着源藏。 源藏背起旅行包。 “等等!”女人总算开口了。 “放下行李坐到那儿!” 女人指指稻草。 源藏看着地上的女人,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女人满脸怒气,也许是她在考虑报复。但是,源藏还是依言而行了。事情完了以后,他的意识当中有一种拂试不掉的罪恶之感。睡梦当中,女人突然闯了进来,他终于不能自己。发狂起来走后,其势竟如狂涛巨澜般的不可遏止。 女人十分生气,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要惩罚自己的话,那就只有接受这种惩罚了。 “把两手背过去。” 女人拿过绳子。 源藏依言背过双手,女人牢牢她把他绑住。 “你要杀死我吗?” 枪和子弹在旁边放着。如果女人决意要杀他的话,那实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怕死了?” 女人抓过枪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 “我死不足惜。” “既然这样,我就杀了你。”女人把子弹推上膛。“你粗暴地强xx了一个弱女子,一点儿也不替受害人考虑。” “如果我能考虑的括,我就不会去强xx女人了。” “快闭嘴!” 女人给了他一枪托。这一下打得相当狠。源藏滚倒在地。 “开枪吧!” 源藏坐直身子,看看女人,然后闭上了眼睛。他一点儿也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如果被这个女人杀死,他死而无悔。即使被杀了,他也不恨她。这个女人就象一团火。也许说不定,遇到这个女人,死在她手里,是上天的旨意。他甚至觉得自己也许是为此才流落到此的。 源藏被女人扑倒在地。 女人以疯狂的动作,撕扯开源藏的下半身。女人的爱抚十分执拗…… “你觉得很舒服,是吧?” 女人跨到源藏身上,问道。 “嗯。” “我也是!” 女人叫道。声音就象挤出来的。 女人从源藏身上站起来,拉起源藏给他解开绳子。她在源藏面前趴下身子。 源藏用力抱住她。 “哎呀,我的乖乖!” 女人尖声叫起来。 源藏和朱美躲在小屋里面窥视着外面。 朱美二十几岁。她住在附近的村子里,新寡不久。 她丈夫龙吉一边种庄稼,一边打猎。去年年底,龙吉被野猪咬死,带去的猎犬半死不活地回到了家。朱美一看便知道丈夫已遭不测。 搜索队出去,找到了龙吉的尸体。他的左腿和肚子上裂开了一条大口子,显然是被野猪的厉齿挑破的,他肚子上的伤口多达八处。看样子他象是被野猪咬住了腿,倒地之后被活活咬死的。其惨状目不忍睹。 狗的腹部也有一条大裂口,在龙吉的尸体收容之前它就死了。这一带野猪很多。打两一头野猪能卖不少钱。 但同时又是一项相当危险的活计。受伤的野猪疯狂反扑的例子并不少见。野猪的牙齿跟剃刀一样锋利无比。被其咬断腿的猎人为数不少。还有人被野猪啃住脚脖子,咬碎了骨头。有好几头猎犬丧生于猎口之下。 龙吉被害以后,朱美发誓一定要复仇。 说是要复仇,但朱美一点儿狩猎经验也没有。她绝不可能养起猎犬,一切都从头学起。 朱美想到用陷井。以前,一直在山芋地里种山芋,可最近已经弃耕了。因为野猪常来糟踏、毁坏。虽然设有栅栏和驱鸟器,但最后总有大半山芋被吃掉。因为没有有效的办法防止野猪的骚扰,这块地就只好任其荒芜了。 朱美在地当中挖了个陷坑,坑上面用细竹子蓬上,上面盖上土和干草,中间堆些山芋。 野猪的嗅觉很敏锐,朱美想它们一定会上圈套的。陷坑挖了已将近十日了,每天夜里,朱美都到小屋里来,等待野猪落入陷井。有三次,野猪靠近了陷坑,来者是一公一母两头野猪和几只小野猪。野猪只围着陷坑转了一圈便走开了。第二次、第三次也是如此。每回都是在陷坑边转悠一下便走开了。 朱美耐心地等待着。野猪虽明知是个圈套仍然三度光临此地。山芋是它们最喜食的东西,它们不能不为之垂涎。随着转悠的次数的增多,警戒心理逐渐开始松懈,不怕它不上钩。 源藏闻着朱美身上的气味,不禁想,这女人真不可思议。她说杀了野猪之后,她便离开夫家。因为没有生孩子,所以离开也没有拖累。她和死去的丈夫是恋爱结婚的。因为夫家的反对,他们就私奔了。这是个深藏不露的刚烈女子。 她发誓不报野猪杀夫之仇就不离开夫家。 从这里源藏看出她对丈夫的思慕之深,同时也显露了她身上充溢着的野性。朱美自己并不知道,这乃是奔跑在山野里的野生动物的本性。 源藏打算帮她杀掉野猪。他知道野猪是绝不会上朱美的圈套的。如果这么简单能捕获野兽,那就不用费神费力,只消等在这里就行了。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朱美癫狂的裸体。 夜已过半,苍茫的月色笼罩着荒凉的大地。 朱美也真够孤凄的了,源藏在想。她独自一人来到小屋里,眼前一片荒凉的景象,她会想些什么呢——。 猛地,他又想起了狼。他觉得朱美与流浪的狼有异常相似的地方。 “来了!” 朱美碰碰源藏的手腕,源藏也看见了那在灰朦朦的月光下面移动着的黑色的影子。它们从西边进了荒地,正向东而来。中间相距约有二十米左右。 源藏猛地站起,打开小屋的门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猪早就知道小屋里面潜匿有人,要想悄悄靠近戒心很强的野猪,是不可能的。 月光下,黑影掉头就跑。 源藏瞄准黑影开了枪。 有两头野猪,其中一头消失在夜幕之中。 源藏站在被打死的野猪的旁边,这是一头个头很大的公野猪。朱美跑过来,她手里拿着一把镰刀。一到跟前,她便挥起镰刀砍向猪的头颅。她头发凌乱,一下接一下狠狠地砍下去。 第三章(4) 4 长良川上游的支流当中,有一条叫那比川。在那比川的深处,有个温泉疗养地。 有个头发蓬乱的人正在疗养院的院后劈着柴禾。 “救,救命!” 一声微弱的呼救声传了进来。男人闻声转过头,院后紧连着一片杂树从。一个人蹲在那里。 “出了什么事?” 男人放下手中斧头,跑近前问道。 “我,遭到罪犯的袭击——快与警察联系——” 那人右腕上鲜血淋淋,上边用布条绑着止住了血。他脸色苍白。 “喂,你不是角田君吗?” 劈柴的男人问道。 “你是谁?” 角田看了面前的男人,以前好象从未见过这个人。这个人看样子已过中年,浑身衣衫不整。“志乃夫,志乃夫正昭。” “原来是警官先生!” 对方一说是志乃夫。角田才想了起来。志乃夫和以前相比判若两人。过去的神采完全不见了,完全是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 “到底怎么回事?” 志乃夫查看了一下角田的伤势。 “我追捕犯人,在前边的村子里……” 角田气吁吁地说起来。 角田追捕的犯人名叫中川要吉,是个相扑二级力士。一年前,他一直是相扑选手。大约三个月以前,中川在静冈市挑起了一起伤害事件。起因在于女人。他正在练功的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有个女人想要见他。这个女人名叫野沟秋子,年龄不到三十岁。中川和她睡了一觉。 历来又曾多次与她发生关系。 就在这个时候,中川被相扑队开除了。原因是他品行不端,动不动就跟人打架。这次因为跟师兄打架被赶了出来。中川依靠秋子的关系来到静冈。秋子的丈夫野沟清助开了个驳船批发店。这家批发店相当有影响。秋子找了个机会,把中川介绍给丈夫,替他谋到了船上装卸工的差使。几天后,中川把秋子叫出来,逼着她与之发生关系。秋子已对这个被相扑队开除的人失去了兴趣,她很冷淡地拒绝了他。中川说只这一次,秋子也就其好答应了他。 但后来秋子再也甩不掉他了。因为中川的纠缠,秋子又多次到中川的住处,两人一直保持着这种关系。有一次,野沟清助出现在两人的卧室当中,秋子浑身不住地发抖。“中川,你小子深更半夜到此作甚!”野沟叫喊着扑了上去。中川几下就把他打得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秋子是我的女人!”中川一边气势汹汹地叫着,一边转向秋子抓过她的手腕,逼她承认这回事。 “秋子!”野沟怒喝一声。秋子脸色苍白,只是一个劲儿地发抖。 “你是我的女人,快说!”中川对着秋子的脸猛击数拳。秋子踉跄后退。“快说!你说不说?”中川凶相毕露。“是。”秋子无奈只好颤抖着答道。就这样,秋子被中川拐走了。 直到翌日午后,野沟才向警察报了案。这事实在有失体面。他把手下的人集中起来,等待中川与之联系。但是没有半点儿消息。直到向警察报了案,他才得知中川是在把和他一起的一个装卸工打了个半死之后逃出来的。临逃跑时闯入野沟家里,顺手牵羊把秋子也带去了。中川和秋子潜匿的地点一直没找到。 大约在一个月以前,角田得到了一个情报。说是位于歧阜长良川上游的某个支流上,有一处地方藏污纳垢,那是犯人聚居的村落。 具体位置不甚了解。即使是这么个村落,也不能保证中川就在那里。角田决定去碰碰运气。 角田打扮成商人模样沿长良川上溯。 “中川在吗?” “是的,警官先生。” “别再称我警官了,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志乃夫苦笑着纠正他。 “里面有个叫高圾的开垦村,中川和秋子就在那里……” 一个月后,角田来到了村子里,中川就住在这里。这里的居民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二十来人。角田不能断定这是不是犯罪团伙。外面传闻说,在这个被放弃的开垦地,有行踪诡秘的外地人迁居到此生活。 但是,中川就在这里。他住在跟窝棚差不多的家里,角田扮作商人走近前去。秋子就跟仆人似地被驱使,脸和手都变得很粗糙。她对中川怕得要命。一听到中川叫地,便显得诚惶诚恐,十分不安。 角田找个机会问她是不是野沟秋子。秋子瞪大眼睛看着角田,象躲避瘟疫似的忙不迭地向后退。这情景被中川看到了,他马上过来找角田的茬儿。说角田勾引他的女人,他决不会善罢甘休。角田身上带着行商用的妇女化妆品之类的东西。他虽然知道中川是冲着这东西而来的。但不愿屈服于他的淫威。看秋子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可知她平日所受的虐待。 角田为自己分辩了几句。 “混蛋!”中川骂骂咧咧地追打过来,两人抱成了一团。虽然角田也学过点儿柔道,但终非中川的对手。他最后被打倒在地,不省人事。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被绑在一根木桩上。右手腕鲜血淋淋。他模糊记得倒下的时候,一根竹片刺了他的手。 到了夜里,角田的遭遇更加惨了。中川喝得醉醺醺的,招乎秋子过来。秋子连忙脱得赤条条的,伏在中川的身上,抚弄他。中川靠在柱子上,就当着角田的面让秋子干这种事。 “怎么样,这个色鬼。”中川淫笑着。“我的这个女人屁股相当丰满,是吧?这个屁股可真够味儿,干起来还的蛮舒服的。让给你玩一下如何?可惜你连一分钱也没有。” “不过,”中川继续往下说道。“即使你一文不给,也不妨给你点儿甜头尝尝。喂,去逗弄逗弄他。” 被子诺诺连声,来到角田面前。角田的叫骂反倒使得中川更来劲儿了。秋子按照中川的旨意,开始抚弄起来。角田闭上眼睛。中川无疑是要杀死他了。 角田看看中川,中川的脸扭歪了。秋子的脸不停地前后扭动着。 “滚过来!”中川连声调都变了。秋子回到中川面前,中川劈手就是一耳光。“你这个混蛋,还真对那混小子有了意思。”中川骂着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没有,我只是照你说的去做。”秋子竭力为自己辩解。“你还嘴硬,你当我是瞎子吗?那小子觉得舒服,我叫你去陪他玩个痛快。”中川拽住秋子的头发把她提溜了起来。 “没有。” “什么没有,快说!你说不说?”中川暴跳如雷。“是的、是的。”终于,秋子点头招认了。“光说是的是什么意思!说得具体一点儿!”中川又对着她的脸挥拳打去,秋子一迭连声的喊了起来:“我第一次和男人睡觉。心情很舒服!我想和这个人做那种事!我真希望他跟我一块上床!” “好,既然这样,你再来一遍!”秋子接到命令复又来到角田面前。 中川站在旁边看着。 “混蛋!”中川终于忍不住一把推翻秋子。骑在趴在地上的秋子的身上边动作,嘴里边念念有词:“你想和那人来事?你想让那人这样干,是吧?” “最后,直到天快亮时,我总算挣脱了绳索。……” 角田抬起苍白的脸。 “伤势不算太重,可能是失血过多。到旅馆里面包扎一下就没事了……” “警官先生……” “我去把那家伙抓来。你在这里等着。” “警官……” “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别再这么称呼我。我现在只是靠给人劈柴维持生计。” “可是……” “别多说了。” 志乃夫把角田拖起来。 三十分钟之后,志乃夫出了温泉疗养院。 角田不安地目送他离去。他虽然极力劝说志乃夫别去,但志乃夫根本不听。志乃夫一个人决不是他们的对手。村子里住的全都是些不法之徒,弄不好有可能会被他们围住打死。只有通报警察,动用大兵力,把他们一网打尽才是可行办法。 他一直凝望着志乃夫身影消失的那片林子。 志乃夫从警察署辞职以后,已将达三个月,署内盛传他是去捉拿疾风德造一伙了。虽然志乃夫头脑很冷静,但他另一方面也是个十分固执的人。在饭匝町丢了面子,对志乃夫来说是比死还令他难要的耻辱。他毕生之精力去追逐逃犯,其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看到自己原来的上司如此落魄潦倒的样子,角田心里感到很难受。志乃夫没有见到德造一伙,相反却落到为混上顿饭而到处漂流的悲惨境地。 得赶快派人去报告警察,角田收回视线。 他看到在通往疗养院的山路上有个高个子男人正走过来。他的背架上放着不少东西,看样子是个搬运的力夫。 角田等待那人走近。 “我是静冈警察署的角田。你现在是回村里还是往镇上去?” 角田站在那人面前。等走近了才看清这人不是力夫,是个猎人。猎枪绑在背架上。 “我回村里去——” 那人态度很冷淡。 “离有电话的地方远吗?” “我不清楚。” 那人说着抬腿就走。 “等一下。有个警官遇到了危险。拜托您了,您能不能到有电话的镇子里去一趟?现在已刻不容缓。” 角田走到那人面前拉住他。 “警官遇到了危险——什么地方的警官?” “静冈警察署原来的警官,名叫志乃夫。他到罪犯聚居的一个村子里去逮捕凶犯,恐怕不能生还。麻烦您去报告一下。” “村子在什么地方?” “在里边的一个叫做高圾的地方。” “那个人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刚走不久。我差点被贼人杀,好不容易才逃到这里。警官先生受雇在这里干活,他听了以后……” “是这样……” 没等角田说完,男人说放下背架,把行李推给了角田。 “这里边是野猪肉。请交给这里的老板,钱我随后来取。” “喂,等等,你等一下!” 角田慌了神。那人背起猎枪大步朝远处走去。 这人是源藏。 ——志乃夫。 源藏心中暗道。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志乃夫。他以为志乃夫早已放弃追踪德造,回家了。没想到他竟跑到这样一个偏僻的山旮旯里给温泉疗养院当雇工。这人可真有意思。 长此以往,他肯定要逐渐湮没无闻了。现在源藏也是如此。这些日子,源藏一直住在朱美的小窝棚里边。他现在觉得已经和朱美分不开了,他离不开朱美的照顾。当然生活上,他不用朱美照顾。打了野猪之后,就卖给从附近的村子或镇子里来的买主。但是现在如果没有朱美,他觉得简直有些活不下去了。 朱美每到夜里,都到小屋里来。她说她已经告诉了丈夫家里。不用说,丈夫一家和亲戚们都没有好脸色。朱美说她只想一个人走,什么东西她都不要。 源藏始终没有表态。 在稻草堆中,俩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相亲相爱。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将近半个月之久。 如果他放弃追逐狼的行动,他就可以带着朱美回故乡了。源藏首经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但是源藏也有他自己的苦衷,他不能这样做。如果半途而返,那么自己出来追踪的目的何在呢?他无以回答自己。 在得知志乃夫和自己一样之后,源藏感到有些释然了。 志乃夫进入高圾村的时候,天已过午。 他经直朝中川家走去。家门前,有个象秋子的女人正朝树上的晾衣绳上搭晒衣服,看样子象是中川的档布这类的东西。从背影上看,虽是严寒季节,她却只穿着一件夹衣,腰里围着薄薄的带子。风把她有些脏污的夹衣的衣襟吹起来,露在外面的白白的小腿瑟缩着,令人不忍看下去。 驳船批发商的妻子,竟落入这步田地。 志乃夫双眉紧锁。听完角田的话,他被激怒了。志乃夫对这种凭着暴力,剥夺人身自由,为所欲为的行为极为憎恨。这种疾恶如仇的品性也许是与生惧来的。恃强凌弱,强嫣人意,这是绝不能容忍的事。一个人不得不做另一个人的奴隶,志乃夫单只想象一下,就气得心直发颤。德造一伙,区别而言,安和秋每闯入一家,都要大肆凌虐。对他们恶行的愤慨,在志乃夫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剌伤的痕迹。 用暴力夺人自由,对人进行凌虐,是对人的灵魂的玷污。 “中川要吉在家吗?” 志乃夫站在秋子的背后问道。他的手里拄着一根道上捡来的木棒。 秋子转过脸,在她转身之前,志乃夫发现,突然被人一问,秋子的脊背都收紧了。后来不断的惊吓,已经使她有点儿条件反射了。 秋子无言地点点头。她皮肤很粗糙,消瘦的脸上只有两个眼珠显得格外大。 “快出来,中川要吉!” 志乃夫冲着小屋喊道。 “谁在外面嚷嚷?” 随着声音,走出一个彪形大汉。中川的手里握着一根大棒。 “你被捕了!” “放屁!” 中川先下手了。他手里的棍棒带着风声打下来。志乃夫从下面架住。一声闷响,中川手里的木棒飞了出去。他踉踉跄跄地差点栽倒,但很快他竞敏捷地稳住脚步飞快地朝着志乃夫撞过来。志乃夫躲闪不及,被他撞了个满怀。志乃夫脚下一滑,跪在了地上。他跪着身子,挥起木捧平打出去,正中中川的小腿上。 中川把木捧高举过顶,准备凌空劈下。突然挨了这么重重的一击,他惨叫了一声,扔下棒子一屁股蹲在地上,抱着右足在地上不停地打滚。他一边嚎叫着一边在地上挣扎,他那巨大的身体在风中象球一样滚动着。 志乃夫站起身来。 “我是警察!快收拾一下跟我走。”志乃夫对着呆愣在那里的秋子喊道。 秋子摇摇头,看那样子她都快哭出来了。 “你在这活地狱里还没受够?” 秋子没有回答,她慢慢地跪了下去。 听到中川的叫声,有七八个男人围拢过来。 志乃夫朝中川追过去。中川跑不到哪里去。他的右腿小腿骨被志乃夫打断了。中川被那帮人围在中间,不停地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 “我是静冈警察署的警官志乃夫,别干扰我执行任务。” 志乃夫对着这伙人高声叫道。 “他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休想带走他!” 有个三十岁左右的人说着拔出匕首气势汹汹地朝志乃夫扑过来。 “有敢违抗者,与其同罪!” “少来这一套!即使是罪犯,你也不能把他的腿打断,警官先生!而且,你要知道,在这里,警官屁用不顶!” “是吗?” “是的。警官先生!你当心点儿。你敢一个人前来不能不使人佩眼你的胆量。不过,你别想顺顺当当离开这里……” 还没等这人说完,志乃夫已经扑过去,挥棒打在他握着匕首的手腕上。匕首“嗖”地一声飞了出去,那人也应声倒在地上。他的骨头断了。和中川一样,他也在地上打起滚来。 围观的那帮家伙见状一齐拔出匕首。 志乃夫紧跑数步,来到一块草地上。他这样做是为了防止被包围住。志乃夫是个剑道三段高手。只要手里的棒子在,他就不怕这帮家伙手里的匕首。 这帮家伙紧追不舍。 志乃夫猛地转过身朝着他们冲过来。众毛贼一个个纷纷闪避。志乃夫一边跑一边挥扫着一个中年男人。那人刚想逃跑,棒子已经打中了他的肩胛骨。突出重围以后,志乃夫停下脚步,这时一阵乱石袭来,几块石头同时飞到。志乃夫躲之不及,被一块石头击中胸部。 遭此重创,他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那帮家伙又紧逼过来。 志乃夫的木棒掉在地上,他刚伸手去捡,有个家伙飞起一脚把它踢飞了出去。那个家伙回转身来握着匕首照准志乃夫的胸口刺来。 一声枪响,那人猝然倒地。 “谁敢动就打死谁!” 源藏端枪站在二十多米远的地方喝道。 “他妈的……” 另外一个家伙骂着又向志乃夫扑过去。又一声枪响,子弹打中了那人握着匕首的手腕,他也倒下了。 “站起来!志乃夫。” 源藏一动不动。在这样的距离之内,源藏保证弹无虚发,枪枪必中。即使是跑动着的目标也不例外。志乃夫站起来,走出包围圈。 “源藏,你来得正好!” 在志乃夫抬眼看源藏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无意中扫见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秋子的身影。她两肩下陷,弯腰曲背,两手按在地上,象凝住了一般。 凄凉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第三章(5-6) 5 在伊吹山地的北边,福井、滋贺。岐阜三县的交界处,有座山叫三国岳。安藏山位于三国岳西南,滋贺县最北部。 二月二十日。地处安藏山山麓的半明村,有个少女的失踪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少女名叫叶子,刚满八岁。 那天,叶子和邻家的孩子在一起玩耍。可是到了傍晚,叶子没有回家。直到夜里,也不见她回来。她的父母慌忙挨家挨户地去找她的小伙伴们打听,结果发现叶子失踪了。 这是个小村子。村里人提着马灯,点着松明子找遍了全村的各个角落,哪里也没见到她的踪影。 大概是被山神领走了,众人窃窃私语。过去曾多次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旦被山神领走,这个人就永远不会在世上露面。一发现有谁失踪,村里人便全体出动进山。一边猛敲钟、鼓之类的东西,一边跑着高喊:“放人!放人!”大家都相信失踪的人是被山神领走的。 明天村里人又要依例全体出动进山去。大家匆匆地做着准备。 翌日大早,村里便开始骚动起来。村里的猎人发现了叶子留在雪地上的足迹。小小的足迹直通向山里。 搜索队随后紧追上去。 在安藏山的中腹,有个夜叉池。叶子的足迹时有时无,直奔夜叉池而去。追踪的人都感到鬼气森森,心头直发毛。叶子是在傍晚之前和小伙伴们分手的。她究竟在想什么呢?她爬上夕阳下的山路,到夜叉池去干什么呢?一种超自然的摄人魂魄的东西压得人们透不过气来。 ——神在召唤她。 大家心里都这么想。 足迹到了夜叉池畔。走在搜索队最前面的是通晓山情、富于经验的猎手。他叫又八郎,五十来岁年纪。又八郎细心地顺着足迹往前走着。动物留下的足迹可以提供给人丰富的讯息。又八郎具有读懂它的能力。映现在又八郎眼里的叶子的足迹没有丝毫的犹豫。好象夜叉池就是目的地,一路上她毫不迟疑,顺着池畔走着。 又八郎感到阴森可怖。叶子到达这里的时间是昨天黄昏时分。一个八岁的少女独自一人在夜幕下的湖畔行走,那情景真让人不寒而栗。 夜叉池波诡云谲,波浪翻腾。 绕池走了半圈的时候,又八郎停下了脚步。 “都停住!” 又八郎挥手止住大家,他的声音在微微的发抖。他看到叶子的足迹后面紧跟着野兽的足印。野兽的足迹和叶子的足迹叠印在了一起。又八郎蹲下身子,久久地端详着地上的足迹。 “是狼!叶子被狼……” 他猛地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他顺着足迹纵目望去。叶子和狼的足迹离开池畔上了山。山顶上白雪覆盖,阴布密布。 “叶子!叶子!” 叶子的父亲哭喊着朝山顶奔去。 安藏山西边有个大黑山,海拔三百二十米,属私人所有。半明村的猎人五助正在小黑山旁边的那座山上走着,身后跟着打野猪的猎犬“戈罗哈赤”是一头大型杂种犬,它有个癖好,见什么咬什么。五助已经年过五十,他是个很普通的猎手。加之“戈罗哈赤”也不是什么名贵的猎犬,所以他所获无几。到目前为止,他只打到了三头野猪。 这天出猎,他没抱什么指望。 这一带野猪很多,这与这里特殊的地形有关。除了琵琶湖北岸有一块开阔地之外,其余全是人迹罕至的山峦。山势险峻,无路可通,这为野猪的生息创造了极好的条件。 从日本海上吹来的风为西北的两白山地和铃鹿山地所阻,骤然变冷,降而为雪。 夏天的时候,躲在深山里的野猪也为冰雪所苦,不得不离开老窝。 五助在山谷里坐下来。 “戈罗哈赤”钻入山坡上的草丛中。五助一边掏出烟袋抽着烟,一边在想着叶子失踪的事。叶子是前天失踪的。五助也参加了搜索。因为叶子的足迹和狼的足迹在山顶上被雪淹没,搜索无法再继续下去,大家只好返回。 《中央新闻》以“少女遭狼袭击”的大字标题报道了这件事。五助并没有看到这篇报道。听人讲报纸是说,流浪中的最后一匹狼袭击了一名少女。狼究竟吃没吃叶子,五助也不敢断定。据说,以前狼也常爱跟在人的后面,谁也不清楚它跟踪人的目的是什么。只是跟踪而已,从没听说过有人被偷袭。 不管怎么说,叶子生还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了。 远处传来戈罗哈赤的吠叫声。戈罗哈赤的叫声很独特,它嘴里总象唾沫很多,声音听起来呜噜呜噜的。 五助闻声跳起身来。 叫声化作悲鸣,随之又恢复原样。五助边跑边想,大概是碰上野猪了。戈罗哈赤的叫声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如果是猪以外的其它野兽,早就该跑远了。而野猪则十分蛮横,毫不在乎。狗一近身,它就用屁股去蹲,故意挑逗。不时传来的戈罗哈赤的悲鸣,告诉他狗跑得离野猪太远,遭到了野猪的利牙的威胁。 五助目此欲裂。 戈罗哈赤又发出一声尖厉的悲鸣。 ——也许是“白胡子”。 五助向前跑着,头皮直以炸。戈罗哈赤在同一个地方叫得时间太长了。再怎么蛮横的野猪,也不会跟狗周旋这么久的,因为它们知道猎人就在附近。 只有白胡子,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这头野猪看上去约有二百多斤重,脸上和下巴上长满了仙人一般的白胡子,它的绰号很有一套,在此之前,已有好几条猎犬丧生于它的齿下。 如果真是白胡子,那戈罗哈赤的处境就危险了。戈罗哈赤性情凶暴,对手再强,它也不会退缩。 ——但是,这次能打死白胡子也未可知。 恐惧和欲望同时涌上他的心头。 五助拨开茅草,疾步循着叫声奔去。 许是觉察到了五助已经靠近,野猪开始跑起来。这头野猪个头可真够大的。五助端枪瞄准。刚要开枪,他看见戈罗哈赤咬住了野猪的后腿。野猪猛地回过头来,摇晃着脑袋用牙一挑,戈罗哈赤发出一声悲鸣。 戈罗哈赤被甩出去好几米远。 眼见戈罗哈赤的血撒向空中,五助扣动了扳机。 白胡子被打断了前肢。它脖子上的棕毛倒竖起来,拼命向前狂奔着,两边的茅草被它的牙齿挑得到处飞散,它的身后随之出现了一条路。 地上的雪飞溅起来,到处乱崩。 五助紧追过去。白胡子跑过去的地方血迹斑斑。地上的芦草也都被踏开了。五助瞅瞅四周,转身朝戈罗哈赤奔去。 戈罗哈赤的肚子上裂了个大口子,已经气绝。它的嘴里还咬着一块白胡子身上的肉。脸上一副倔犟不屈的表情。它把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五助为戈罗哈赤合上双眼站起来,他顺着血印去追白胡子。血印出了茅草丛,沿溪流而下。突然血迹不见了,野猪显然已跳进了溪流。跳到水里,可以使伤口冷却,身体变凉,气味也随之消除。大部分野兽在被追赶的时候,都要跳入溪流。这样做,目的之一是为了伤口和身体得到冷却,但更重要的是可以藉此除掉气味,摆脱追踪的猎犬。 问题是要弄清楚它是从哪里上的岸。 五助对溪流两岸做了周密的调查。 五助来到对岸,发现岩石上有血迹。这里是小黑山。注目良久,五助转身离去。 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 翌日,天还没亮,五助就进了小黑山。雪虽然住了,但昨天的踪迹却被埋没了。他虽打算搜索白胡子,但他心里清楚,十有八九只能是徒劳。如果有猎犬那还好说,但现在戈罗哈赤已经死掉,五助只有靠侥幸了。他希望白胡子已经死在什么地方了。但是,他连子弹打在什么部位都不清楚,这种期待显然只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在山里转悠了三个多小时,一无所获。地上除了一层新雪之外,别无他物。 正要回去的时候,五助猛的停下了脚步。山坡上是一片杂树丛。有什么东西从斜坡的上方往下冲来。灌木丛被弄得东倒西歪的动静很大。五助瞪大了眼睛。他想肯定的白胡子。不管是野猪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跑起来都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虽然五助还有些怀疑,但看样子只能是白胡子。 看到白胡子从灌木丛中跳出来,五助不禁慌了手脚。白胡子带着一溜雪烟直奔五助而来。五助意识到野猪可能是要复仇,他拔腿就跑,可是由于太紧张,一脚踏了个空,踉跄欲倒。枪口一下子插到了雪地里。这下五助更慌了。枪口里一灌进去雪,就不能再射击了。如果开枪,极有可能枪身炸裂,身负重伤。火药产生的空气膨胀压力极高,如果枪口有阻塞物,枪身便有炸裂的危险。 既然不能开枪,就只有坐而待毙了。五助趴在雪地里,绝望地看着扑来的白胡子。 但是,白胡子对他视若无睹。它卷起一股白烟从五助近旁飞奔而过。五助呆愣愣地看着。不明白白胡子究竟是在追什么东西还是被什么东西追赶。它脖子上和脊背上的棕毛根根竖立。猛然,有个黑影映入了五助的眼帘。黑影从坡顶上扑扑腾腾地卷着雪朝白胡子冲过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它企图挡住白胡子的去路。 黑影一跃而起。跳跃时,身下卷起了一溜白烟。黑影象鹰一样从空中向白胡子发起了攻击。五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脚下踩的不知是石头还是木头滚了一下,五助向后一仰,倒在了斜坡上。随即使头朝下直朝坡底滑下去。枪也脱了手,他象一个雪球一样怎么也收势不住,一直滑到山坡底下。 过了一个多小时,五助才找到枪回到原处。 五助查看了一下白胡子的身体。白胡子鼻头被咬破,脖子也被咬断了。流出的血把周围的地面都染红了。从血泊当中,有一条痕迹伸向这处。痕迹近旁也淌着不少血。 五助盯着足迹审视了好久。 ——狼。 这些足印和在夜叉池畔留下的足印一模一样。 五助又回到白胡子的尸体旁边,查看了一下弹着点。猪的左前肢齐根断掉。原来白胡子是在用三条腿奔跑。他听说过猪三条腿照样能跑。虽说野猪的一条腿断了,但仅一头日本狼就咬死了这么一头野猪,也着实太令人吃惊了。五助简直看傻了眼。 象是为了追悼死去的白胡子似的,天上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从漫天飞雪当中走来了一个人。 “又是你。” 那人在五助面前站住。 “哥。” 五助皱了皱眉头。这人是五助的哥哥十助,小黑山是他的财产。 “把猪留下快点儿走开!” 十助的口气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有狼,是吃掉叶子的那条狼!喏,你看。狼去了山顶上,它受了重伤。现在把猎人都集中起来……” “这是我的山,谁也不许进!” “可是现在……” “少废话,你快走吧!” “好,我走……” 五助十分生气。不过生气也没用。十助一出来干涉,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十助肥胖的脸上满是横肉。鹰钩鼻居中而坐。圆圆的小腿深陷在眼窝里面。 十助在这一带相当出名。 小黑山周围溪流环绕,是个独立的小山。全山归十助所有。十助把全副心血倾注到了小黑山上。他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一点点购进,现在整座山都成了他的。十助视小黑山为掌上明珠,珍爱备至。他在山上植树、除草,花了不少功夫。当然收入也相当可观。他可以从山上采到松蘑和竹笋。 不管是谁,十助都不容许进山。在溪岸边,到处都可以看到“严禁入山”的木牌。十助并不因此而放心。他手执双筒望远镜,每天沿着溪流到处巡视。发现有人进山,他便追上来将其赶出去。另外,他还在自家住宅的屋背上安装了望远镜,进行监视。 两年前的冬天。 五助在小黑山射杀了一头受伤的野猪。野猪是在中弹后,被追赶到这里来的。恰在这时,邻村的三个猎人在狗的引导下追了过来。三个人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便砍下树枝准备把猪抬走。 五助对他们不近常理的举动十分生气。野猪即使受了伤也不会马上倒下。虽然受伤的部位不同,情况也不同。但一般情况下,猪在挨第一枪之后能跑好几里远。所以最后射倒野猪的人有权利得到七份。鹿抵抗力差,与之相反,打第一枪的人可以得到七份,补枪的人可得到三份。这是猎人当中普遍公认的不成文规定。接道理五助可以分得七份。 三个猎人的话激怒了五助。“没有你那一枪,猪也会死的”——他们这样回答五助。五助一气之下上前拦住他们,不让他们把猪抬走。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这时十助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当他发现三个猎人砍了他的树枝之后,气得脸色都变了。 他大喊大叫道:“把猪和树枝都给我放下!被砍坏的树也得赔偿!”如此大叫了一遍之后,他威胁说:如果不答应,就告到法院,一定要评出个是非曲直。 吵到后来,三个猎人丢下猪走了。这时只剩下五助和十助两个人。十助对五助大发雷霆,要他即刻离开。五助也不示弱,他坚持自己对猪的所有权。双方你争我夺,相持不下。谁也不肯做出让步。因为解决不了,所以这事闹到村长那里。村长和驻村警察居中调停,判为各得一半。猪也实在不能久放了。五助同意了,可十助却只是不肯。在自己山上猎获的东西当然属于自己,而且那几个贼盗还砍了他的树,踩折了他的小树苗。他坚持要上告法庭。 调解未能成功。就这样猪最后也腐烂变臭了。 十助既然出面了,那白胡子只能不了了之了。狼也是同样。近乡人当中,没有谁甘愿为平治狼去和十助发生纠纷。 ——难道就这样善罢甘休? 五助恨恨地看了看十助粗短的脖子。只要能找到惩治十助的办法,即使是与恶魔结盟,五助也干。 6 源藏二月二十一日离开了小窝棚。 当天,他到了美浓。在那里,他买了张报纸。上面报道了狼的最新消息。 袭击少女的恶狼已被包围。 恶战巨猪,带伤避匿林中。 据猜测,在夜叉池畔,少女被日本狼追上,并在风雪弥漫的山岭上惨遭不幸。两天之后,狼又在附近的小黑山露了面——报上赫然这样写道。 源藏匆匆看完报道,扬起脸来。 事情的经过,报上有详细的记述。 十助和五助为白胡子争持不下。十助的蛮横无理激怒了半明村和邻村的猎人们,他们联合起来执意要杀死躲在小黑山上的恶狼。十助拼死阻拦。没有办法,大家只好把小黑山团团围住,采用守株待兔的战术。报上还说狼在与白胡子的殊死搏斗中受了重伤。等侍痊愈,需要十来天时间。在此期间,狼可能不会出小黑山山顶附近的原始森林。 ——真令人奇怪。 夜幕即将降临,源藏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 据说小黑山海拔三百二十米,周围为溪流所环绕。即使山势再陡峭,海拔既然有三百米,那它的山麓的面积肯定不会小。纵然把当地的猎人都集中起来,也不会有多少人。凭这些人很难保证不使狼逃脱。要形成包围,至少得有上百人才行。而且,小黑山的主人十助与猎人们的纷争也让人觉得十分蹊跷。 报上说以半明村的猪人们为主体,为给叶子报仇,猎人们拥上小黑山,而十助仅一个人就把他们拦住了。这是不可能的。十助怎么挡也没用,大家一拥而入不就完了?而且,如果想悄无声息地进去,那么一大片山麓,哪里不可以进去?事情很简单。进山去把潜匿在山顶跗近的狼找出来杀死就行了,何必如此大造声势? 其中必有缘故——源藏暗想。 ——德造? 刚走几步,源藏猛然停下脚步。 他的眼前浮现出投身溪川后销声置迹的德造的面容。德造也在寻找狼。为了不让源藏杀死狼,他带着狗奔波在横无际涯的山野之上。志乃夫知道这一点,他死死地盯住德造不放。德造一听到狼的下落,便会动身前往。他知到源藏一直在追杀狼,所以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即使明知志乃夫会闻讯赶来,德造也不会按兵不动的。 ——会不会是警察设下的圈套? 志乃夫因流浪而疲惫不堪的阴暗的脸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志乃夫也许已经不堪流浪之苦,放弃了漫无边际、无休无止的追踪。被认为遭狼袭击的半明村的叶子失踪一事,志乃夫一定从报上看到了。他料定狼肯定会在附近一带再次露面,遂向静冈警察署求援。静冈警察暑在半明村周围张网以待,在得知狼与白胡子的恶战当中身负重伤之后,即大肆报道,极力渲染。报纸上一报道,源藏必会前来。自然,德造也不会不来。因为即使是源藏不来,狼也极有可能被当地的猎人打死。 ——事情很可能会是这样。 源藏重又迈步前行。他在想,志乃夫这老兄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点儿,这样的人可真少见。即使是潦倒得如同乞丐一般,为一顿饭给人劈柴,做体力活,他也不放弃自已的初衷。 但是,他可能也认识到了自己一个人的局限。 ——狼和德造完了! 源藏心中暗道。 虽说是在配合警察的行动,但很显然,半明村的猎人们恨不得马上就把狼打死。因为他们深信是狼吃掉了叶子,所以他们都同仇敌忾。张网的目标是德造,但狼也极有可能在劫难逃。狼真会吃了少女?——源藏不禁自问。他是从买猪肉的人那里听到狼袭击少女的消息的。他对这一事一直持怀疑的态度。他不相信狼会害死少女。如果要吃人的话,它早就吃了。 但是,走在夜叉池畔的少女被狼追踪却是事实。想到此,源藏的心凉了半截。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少女独自一人走向夜叉池的?而狼跟在少女背后又是出于何故? 源藏似乎听到了深夜当中吹过夜叉池的凄怆的风声。 忽然,他闻到了朱美的气昧。 源藏环顾四周,哪里也没有朱美的影子,事实上也不可能有。源藏象是为了摆脱这种气味似的加快了步代。 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在朽腐不堪的小屋前,朱美为他送行时那眼泪模糊的脸。 半明村笼罩在灰蒙蒙的雪雾之中。 天上没有风,四周围静悄悄地,纷飞的雪花直落地面。 《信浓日报》的仓田克久从叶子家里出来,已是午后将晚的时候。他顶风冒雪走在雪地里,耳边仍回响着叶子母亲的啜泣声。 吹草笛是叶子的拿手好戏——她的母亲说着,止不住的眼泪扑籁籁往下掉。这句话,使仓田茅塞顿开。狼跟踪叶子的理由找到了。叶子的精神发生异常,深夜登上夜叉池。她边走边吹草笛,正从附近经过的狼听到了笛声。 狼驻足细听。 狼以为是德造。它虽然离开德造,为寻找同类,在山野里走南闯北,但它对自己的养主德造并不曾忘怀。狼想兴许会是德造这种想法驱使它到池畔去探个明白。结果却发现是个少女。少女对狼毫无察觉,她边吹草笛边离开池畔朝山顶走去——。 仓田的脑海里清楚地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 仓田确信,狼根本没有袭击叶子。狼从池畔跟着叶子爬上山冈,并不是为了要袭击她。它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少女的亲近感。犬科动物都对人有一种亲近感。这一点谁也无法解释清楚,但这种亲近感确实存在。狼袭击人类的例子世界上还从未有过。 在西伯利亚,有狼群袭击列车的记载。在欧洲,有狼群袭击村庄,人和狼展开了凄绝的殊死搏斗的记载。但这些狼都患了狂犬病。江户末期,患了狂犬病的狼也曾跑到村子里,疯狂地对着人和牛马乱咬。 没患狂犬病的狼袭击人的例子还未曾有过。不仅是狼,所有的犬科动物都是如此。非洲大陆上的豺狗和西伯利亚荒原上的鬟狗都属犬科,据说连猛兽见了它们都躲得远远的,但它们却从不袭击人。 狼对人的亲近感尤其强烈,甚至有“护送狼”之称。它常常悄无声息地跟在人的后面,却毫无偷袭之意图,不知不觉间便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它是想要盐。因此,有些地方的人进山有带盐巴的习惯。 狼跟在人的后面是不是就为了要盐,谁也不清楚。食草动物从草木当中获取盐分,而肉食动物则靠喝草食动物的血获取盐分。谁也不知道狼对盐分是不是有更多的需求。 西方的动物学家用亲近感一词来说明犬科动物对人的兴趣。 仓田进行过详细的调查,他现在对这一点也深信不疑。 他相信狼决无袭击叶子的企图。 但这句话他并没对叶子的父母说起。在现在的情况下,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深夜之中,少女独自往山上走去,一匹恶狼紧随其后——这样的图景实在是太可怕了。对狼的恨他可以从叶子的双亲的痛哭当中看出来。其实,这也是事所必然。 叶子怕是回不来了,仓田思忖着。自打失踪之后,已经六天过去了。在风雪弥漫的山野里,她不可能会活下来。 狼和德造都在劫难逃。在冰雪地里,最后一匹日本狼将灭亡,而狼的主人也将落入警察设下的圈套当中。一到半明村,仓田便动身前往小黑山。在各个紧要的关口,都有很多猎人把守。猎人们有一百好几十个人,其中有百分之七十是警察装扮的。剩下的百分之三十是附近的猎人和警察找来的年轻人。一切都是警察事先安排的。当然,猎人们为叶子复仇之心也很急切。但是,如没有警察的约请,为杀一头狼,这么一连好几天昼夜戒严,是不可能的。 只要把狼堵在这里,德造就一定会来。狼是吸引德造的诱饵。 仓田到处寻找志乃夫正昭。 他一定要找到设圈套的志乃夫。仓田没有理由去责难志乃夫,而且他也不想那样做。他只想提请志乃夫关照一下狼。 志乃夫找寻不见。谁也不知道志乃夫在什么地方。搜查本部设在村长家里。静冈滋贺两地警察的搜查总部都设在此处,志乃夫肯定在这里。 志乃夫不得不这么做,对于他的变节,仓田感到可悲。 夜里有个人来到搜查本部。 这个人打扮和乞丐没有两样。他要求会见静冈署的负责人。 静冈警察署保安科的吉成警官出来接待了他。 “还是你。” 那人压低声音说。 “我们一直等待你来,志乃夫警官。” 吉成轻轻地点头致意。 “你是叛卖。” 志乃夫表情黯然。 “叛卖?” 吉成早料到他会如此说。志乃夫怒气冲冲的脸上疲惫不堪,与从前相比判若两人。 “我曾经帮过你的部下角田的忙,你就这样报答我?” 志乃夫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 角田一问,志乃夫便把追捕德造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失口说出狼的主人就是德造。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只好叮嘱角田别把这话告诉别人。 “我只是想帮您一把……” “别说了!” 志乃夫打断了他。对自己原来的部下吉成品性,志乃夫是再清楚不过了。他肯定拚命追问角田,志乃夫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跑到歧阜深山当中的温泉疗养院给人劈柴的?德造说不定就在那一带。不光是吉成,整个静冈警察署的人都知道志乃夫是为了追捕德造才出来的。如果可能的话,吉成想赶在前面抓到德造。 角田说出来以后,吉成便开始寻找机会。 刚升为警官的吉成立功心切。而且内务省严令一定要把德造一伙逮捕归案。至于志乃夫追捕德造是何动机,吉成根本没有想过。 “请您耐下性子听我讲完。我打算让您逮捕德造。” “果真如此?” “至少我是这种打算。眼下两暑联合行动,共投入警察一百二十人,加上猎人、青年队、消防队等四十余人的配合,参加包围的共计一百六十人。小黑山已被团团围住,没有一处死角。山的四周溪流环绕,对包围十分有利。包围圈昼夜换防,严阵以待。只要德造一露面,就跑不了他。您从此便一劳永逸,不用再四处奔波了。——唉唉,您要去哪里?” 志乃夫已经站起身来。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志乃夫迈步出了屋子。 外面正下着雪。志乃夫冒着雪朝小黑山走去。刺骨的寒风直吹得他通体透凉,这风好阴冷,好凄怆,志乃夫觉得浑身的热量一点点被吸走了。 他在想,自己追踪德造究竟是为什么?追踪的目标马上就没有了,不,应该说马上就要消失了。 只要德造到这里来,就必然要落入圈套。好在六十多人严加警戒,一被发现。他就是插翅也难以逃脱。 ——但是,德造真会来吗? 他有些吃不准。德造决不会轻易上钩。也许他会看出报道背后警方设置的圈套。即使不是如此,他也会有所警戒的。即便来了,如果包围的态势被他窥破,他也会悄然离去的。志乃夫想但愿如此。德造只能是志乃夫的猎物,而且只能是志乃夫一个人的猎物。 饭田町的那场大火一直在志乃夫的脑海中燃烧。那痛楚的一幕他将没齿不忘。当时,自己被绑在树上,眼望着大伙,屈辱象火一样地炙烤着他的身体。在他的心里和视网膜上,耻辱的烙印象镌刻上去的一般,永远也不会消失。如果警察逮捕了德造,志乃夫内心便会为失落感所充斥。失去了精神支柱的志乃夫将何去何从呢? 看来,结局大概只能如此。 德造肯定要来。看到包围网以后,他会觉察到警方设下的圈套。但即使如此,他也决不会退缩。小黑山上有自己养大的狼。如果丢下不管,它就会被人杀死。德造肯定会舍命潜入小黑山。 志乃夫想起了在椹谷与德造进行的格斗。德造跃身入谷,决心与志乃夫同归于尽。这不是一个寻常人物的举动,它显示了德造所具有的果敢精神。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决不会去和神枪手源藏进行较量,如果有必要,德造将不惜杀死源藏以救狼。为了保护亲手养大的狼,德造已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了,他随时准备舍弃自己的生命。 雪花变得浓密起来。 在雪花织成的帷幕当中,志乃夫踽龋前行。 源藏到达小黑山山麓的时候,雪已停住了。 他径奔小黑山而去。包围的人一见,“呼拉”一下上来把他围住了。他们盘问了一番,源藏据实相告。 “你就是中户源藏?本部正有事找你。快随我们走一趟。” 一个警察说着伸手抓住源藏的手腕。 “放手!” 源藏低喝一声,一把推开警察。 “干什么?你想抗拒?” “我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抓我?” “你到本部问问,自然就知道了!” 警察脸色大变。不只是他,另外几个人也向源藏逼来。 “我要上山去。” “这座山禁止任何人入内!” “别过来!” 源藏把枪口对准他。 “你敢威胁警察!” “少啰嗦!” 丢下这句话,源藏跳入溪流里面。 就象等待源藏进入黑山似的,天上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很快,雪越来越大。雪加风,整整持续了两天。 第二天午后,源藏在高山顶不远的地方,驻足停立。这里是原始森林。小黑山自山腰以上全是原始森林。树林被暴风雪所包围,狂风在树枝间呼叫,好象树木自己在哭号一般。雪粒铺天盖地打过来,搅得四周围天昏地暗。 源藏定定地看着地上,目光阴冷。 在一棵大树背后,残留着一个脚印。这是踏雪套鞋的印痕。源藏盯着看了好半天。 ——德造! 终于,源藏自语了一声。 肯定是德造留下的。猎人不可能会进来。猎人们都死死地把守在山麓下面。源藏一进入小黑山,就起了暴风雪。暴风雪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警戒必然要松懈下来。德造便可乘机摆脱监视。 德造乘下雪的工夫溜进了小黑山。也许老谋深算的德造早就潜伏在附近,等待暴风雪的来临。 源藏又迈动步子。 他眼睛充血,显得十分焦燥。小黑山只有一点点儿大小。狼隐伏在山腰以上的原始森林当中,潜伏场所更是狭小。德造吹着草笛,不须半日即可转过来。如果赶得巧,他很有可能马上就见到狼。现在也许德造和狼已经汇合一处了。那个残留下来的脚印大概是三、四十分钟以前留下韵。如果过去一个小时的话,那么即使是在大树背后,脚印也会荡然无存的。 如果让德造带狼出去,那就什么都完了。德造纵使长三头六臂,带着狼从这重重包围中溜出去,也是没有指望的。狼注定要被打死。 源藏在林中穿行着。 他在雪地上艰难地跋涉,整个神经全都集中到了耳朵上。林中寒风怒号,他想从这声音中分辨出草笛的声音,但这根本无济于事。耳边只听风声呼啸,就如成百上千的鸟在狂噪。源藏恍然大悟,在这样的情况下,吹草笛只能是徒劳。细细的草笛之声根本就传不出去。 搜索本部进入了紧张状态。 黎明时分,包围人员发现了雪地上进入小黑山的足印。足印从溪边直通到山坡上。其实与其说是足迹,还不如说是一条深沟。看上去象是熊划拉出来的。夜里,更加上暴风雪,无法进行监视。接到报告以后,本部大为震动。德造必然已乘隙进入了小黑山。 吉成和大津署的烟田警官临时从邻近的村子里强行召集了不少人。德造这是自投罗网。如果再让他跑了,实在有损警察名誉。 过午以后,动员起来的人陆续到场。本部连稍稍休息的时间都没给,就把他们投入了包围阵中。新加入一百人,总人数已达二百六十名。半明村的女人们全力以赴烧水做饭。二百六十人全部上阵,昼夜戒严。如果吃不到热乎的东西,这么冷的天谁也受不了。小黑山山麓进入了临战状态。绝对不能放过!就是一只老鼠,也不能让它跑出小黑山——本部下达了这样的死命令。 吉成现在已忘掉了志乃夫。听说志乃夫在包围阵中不停地走动,那就随他去好了。吉成也双眸充血。 一种难以遏制的兴奋在他心头激荡。 源藏停下脚步。 他看到前面树丛当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举枪直指过去。树林当中依然阴风怒号,小小的雪花化作雾状随风飘荡。刚才的动静发自于前面不远处迷朦的雪雾当中。 ——狼? 源藏凝神细看。 什么东西又动了一下。 源藏的枪口悄悄一转。 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向那个移动的东西。随之源藏又放下枪来。原来是条狗。是德造带在身边的那条纪州犬。狗也发现了源藏,透过雪幕,可以看见它正窥视源藏。 源藏十分惊讶。他万没有想到德造会如此疏忽大意。他一个人尚且不容易混出包围网,他居然连狗也带了进来。对德造的意图源藏有点儿弄不明白了。 德造可以把狗寄养起来。他只消吹吹草笛,就能够把狼叫出来。 德造想带着狗和狼从包围网中突出去,他想得也太简单了。源藏不禁有点儿来气。 ——或者,德造老糊涂了? 源藏又迈动步子。 狗已经消失在雪织成的帷幕当中。它的身后留下了一道深沟。源藏尾追其后。树林当中一片混沌,深深的印痕象一条通向冥界的路。 源藏停下脚步,同时急速地掣身后退。在他刚刚走过一棵大树的时候,从树干背后,突然有个黑影向他扑来。 “看刀!” 黑影发出一声低喊。 正是德造,他右手当中的匕首划破了源藏的身体。源藏横倒在雪地上。 “老子跟你拼了,源藏!” 德造朝源藏直扑过去。 倒地时,源藏的枪口插到了雪地里。他端枪迎向德造,却不敢开枪。枪口灌进雪以后,如果开枪,枪身肯定要炸裂。德造的匕首直向他的胸口刺过来。 源藏就地一滚,躲开了匕首。德造一刀刺了个空,也倒在了地上。他们都穿着踏雪套鞋,雪又很厚,行动起来极不灵便。 “混蛋!德造!” 源藏挑掉背包,滚了几滚,终于站起身来。 德造也已经站了起来。 “开枪吧,源藏!” 德造想自己必死无疑了。他没能刺死源藏,匕首只划破了源藏身上的熊皮大衣。 源藏端枪站在那里。他手里有枪,德造只能徒唤奈何了。 我命休矣!德造已经死了心。 “杀鸡焉用宰牛刀,收拾你我用不着枪!” 源藏放下枪。然后,朝前迈出一步。 “你也太不自知了,源藏!” 德造也朝前迈出一步。 两人中间狂风怒号。树梢上不断落下来的雪遮住了视线。 “你这个可恶的强盗!” 源藏又上前一步。 “胡说八道!你惨无人道地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生命!你拿枪杀害这些生灵,有什么乐趣!动物也有自由生存的权利,你却一直在屠杀它们。你于心何忍?源藏!” “……” 德造的喊叫声发自肺腑,源藏无言以对。 “你怎么不说话?源藏!” “你快闭嘴!” “你身上没有一丝慈悲。今天我一定要杀了你!我生来还从未杀过生。今天我很高兴能开开杀戒!” “德造,你少废话!” “哼!” 德造照着地上的雪飞起一脚。 源藏也不甘示弱。他抬起穿着踏雪套鞋的脚踢在德造握刀的右腕上。匕首飞落在雪地里,源藏自己也因用力过猛,收势不住,摔倒在地。 德造骑在源藏身上,两手紧紧地卡住了他的脖子。源藏又把他掀翻在地,两人抱在一起在雪地上滚来滚去。 一大块雪落下来,劈头盖脑地把源藏和德造埋住了。腾起的雪烟在四周飞散开去。 林中的风吹得更紧、更急了。 第四章(1-2) 第四章 1 源藏和德造都躺倒在雪地上。 双方都已耗尽了体力。殊死搏斗持续了二十来分钟。由于雪深地滑,谁的杀手都未能奏效。雪把力量全吸跑了,拳头打在身上也不能形成多大打击。大部分时候两人都是抱在一起,互相卡着脖子在地上翻滚。其实,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呢?因为脚上穿着踏雪套鞋,双方的行动都显得很笨拙、迟缓。虽是死斗,但在旁观者看来,准还会以为他们是在打着玩儿。 最后,双方都精疲力尽,不知不觉间便都停了手。 源藏仰面朝天躺在雪地上。狂风夹着雪花在树梢头肆虐,雪烟在昏暗的树林间滚荡。呜呜怪叫的风声,宛如脱僵的野马。 德造也仰卧在地上,漠然看着眼前这荒凉的景象。 “喂。”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源藏先开了口。 “你,见到狼了吗?” “还没有。”德造的声音有气无力。“源藏还在,只有杀了这小子才行。” 双方都气喘吁吁的。 “你可以……把狼带过来。” 沉默了片刻,源藏重又开了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德造不禁感到有些惊讶。 “再过不久,太阳就要落山了。要带着狗和狼冲出包围网,需要夜幕和暴风雪的掩护。” “……” “我并没有放弃杀狼的计划。但是,听了你的话,我确实有点儿动心。你质问我,你拿枪屠杀这些动物有什么乐趣,动物也应当有它们生存的权利。这些话对我触动很大。其实,如果可能,我真不愿伤害它们。我久有此心,可我除此而外别无生路。要生存下去,就得有东西填饱肚子,可我一无所有。你迫于生计,只好走上盗窃这条路,我也是一样……” “……” 雪花渐渐地开始盖住躺在地上的德造和源藏。 “一个窃贼的话,居然打动了我,想想真有点儿不可思议。” “窃贼?不要这样损我了。” 德造苦笑一下。 “你太疏忽大意了。把狗带来实在是蠢而又蠢。你带着狗和狼,怎么能逃脱?” “我哪还顾得了这许多。” “这也许是做贼的毛病,不计一切。” “……” “我去把包围的人引开,你乘此机会赶紧溜掉。” “你究竟为什么要帮狼?” “我这不是帮狼,只是在帮你。” “就算是吧,这又是为什么?”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源藏说着,抓把雪塞到嘴里。 “唔,原来是这样……” “你快走!” “我现在还不能走。” 德造坐直身子。他猛然发现不远处站着两头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戈罗和希罗。它俩正并头看着德造,希罗傍依着戈罗。戈罗褐色的身体因沾满了雪花而变成了白色。纪州犬希罗在日本犬当中应属大型之列,可戈罗看上去远较希罗为大。在昏暗的树林里,戈罗的双眸森森地闪着寒光。 德造喉头哽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戈罗。几个月以来到处寻找的戈罗如今就站立在他的眼前。是它自己来的。肯定是它从风中嗅出了德造和希罗的气味,自己找来的。 “戈罗,你……”” 德造好容易才爆出一声呼唤。这声呼唤包含着德造多少感慨!此刻,一切言语都成了多余。 德造挣扎着站起来。戈罗看着德造走近,摇了摇尾巴。跟从前一样,它的粗状的尾巴只极不灵活地摇了两三下。它那如苍穹一般泛着蓝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德造,眼窝显得更深,相貌也愈加凶险。但是,几个月的流浪确实给它平添了不少威严。它身体虽然很瘦,却显得很有重量感。 “戈罗。” 德造伸出手招呼道。戈罗的眸子里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这是情感在涌动。德造轻轻地拍拍戈罗的头,戈罗默然承受,一动不动。对德造它所做的唯一的表示是它摇动的两三下尾巴以及它双眸当中一掠而过的情感的涌动。 德造取出绳子。戈罗脖子上没有绳。德造往它脖子上拴绳子的时候,它也没有动。 希罗扭头舔着戈罗的唇吻,戈罗一动不动地由它去舔。德造查看了一下戈罗的伤口。伤口位于左肋腹,约有一寸来长,连肚里内脏的活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许是戈罗不断舔舐的缘故,伤口两端已经开始愈合。 德造牵着戈罗,走到行李旁边。 源藏站在树荫里,背对着这边。 “你不见见狼?” 德造问了一句。 “我不想看。” 源藏漠然答道。 德造便不再说什么。他把肉从包里取出来放在戈罗面前,戈罗只几口便一扫而光。 “没别的事的话,我们就下山。” 源藏催促道。 风狂雪猛,夜色渐渐浓重起来。 “走吧。” 德造背起旅行包。 “你跟在我后面,别太靠前。” 源藏说着迈动了步子。 德造踩着源藏的脚印跟在后面。戈罗没有表示抗拒,它被德造牵着,顺从地跟着走。德造心潮起伏,感慨万端。牵在手里的是他亲手养大的最后一匹日本狼。他拣了一只濒死的狗仔,这是一只倨傲的小狗。长大之后,戈罗抛下德造回到了漠漠荒野之中。为寻找同类,它先是直奔西北,然后又转而南下来到琵琶湖北岸这一带。戈罗走完了这么长的行程,可无论哪里都没有同族的气息。流浪途中,源藏的爱犬毙命其口,巨猪也不是它的对手。日本狼身上潜存的神奇之力,使戈罗一次比一次更深地陷入围境。理在它更因担了吃掉少女的恶名,遭到了人们的切齿痛恨。 他妈的,德造真想大骂一声,出出心中的恶气。戈罗决无吃掉少女之理。如果能够,德造愿拿自己的脑袋担保。它曾被人抚养,而且是和狗一起长大的,它不可能吃人。源藏的的狗被它吃掉,是在它遭到狗的袭击,进行了殊死的搏斗之后,而且当时它也实在是饿急了。如其不然,吃掉猎狗,害死少女,变得极其残暴的戈罗,在和希罗邂逅相遇之后,决不可能会如此的温情脉脉。 源藏朝林子外面走去。狂风飞沙走后,刮得天昏地暗。稍一疏忽,在前面大步走着的源藏便不见了影子。德造牵着戈罗踏着源藏的脚印拚命跟上。两个男人,一条狗和一条狼,完全被暴风雪的呼号声淹没了。 德造心中也掀起了一场狂飙。 总算又见到了戈罗。经过漫长的流浪生活,戈罗定然已经接受了哪里也没有同族存在的严酷事实,也许它对寻找同族已心灰意懒。这样的话,从此以后,彼此或者可以厮守一处,寻个地方安然度日了。不过,只要有源藏在,他们便无宁日。德造深知,源藏决不会轻易就改变主意。况且志乃夫正昭也在紧追不舍,安和秋更是虎视眈耽。再说,狼自从出来流浪以后,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现在已经是名闻天下。蓬莱寺的生活已成为过去,要想再倒回去已不能够。 如今,能不能逃出小黑山尚是个未知数。若能逃出去,德造打算把戈罗放了。带着戈罗走,会要了他俩的命。德造深感痛楚。 他甚至没有余暇去体会重逢的感伤。这次邂逅来得太突然、太短促了。 夜的帷幕笼罩着小黑山,只有地上的积雪泛着白光。但是,就连这点儿微光也被暴风雪吞噬了。 源藏停下来。 “跟上了?” “唉。” “你在这儿别动。下边就是溪流。我先过到对岸开枪把他们引开。听到枪声,你赶紧趟过去。溪对岸是山,你就往山里跑。有人叫你你也别停。一直往前跑。我先说好,无论如何要保证狼的安全。” “我知道。” 源藏离去,长长的身影随即消失在暴风雪中。 德造原地等着。戈罗和希罗依偎着站在德造旁边,睫毛和须子上都凝上了白霜。德造蹲下身子,希罗舔舔德造的脸。德造伸出手臂拦过戈罗。戈罗站着一动不动,德造也不再动。希罗转到前面又舐了舐戈罗的鼻子,戈罗也回舐着它。希罗的尾巴一直摇个不停,戈罗却不然。看到戈罗回舐希罗,德造突然情动于衷,差点儿没掉下泪来。 德造与源藏在山顶上进行殊死搏斗的时候,希罗可能就去寻找戈罗了。可以想见,它们相见时会是怎样一副场景。当时它们大概也是象现在这样亲热的互相舔舐的吧。它们当时不知有多欣喜。戈罗小时候就有点儿武士风度。当希罗象公卿贵族一样优雅地走近它时,它很威武地迎上前去,然后互相舔舐以表示彼此心中的绵绵情意。 究竟是谁给戈罗安上了食狗吃人的恶名?德造的心在呐喊。 一声枪响划破夜空。紧接着,又是一声。 德造冲到白雪覆盖的山坡上,到处是一片呐喊声。这时枪声又响了。德造跳入溪流,拼命泅向对岸。刚一上岸,眼前就有几个人影跑了过去。 德造牵着戈罗上了山。 2 源藏放枪的时候,志乃夫正昭就在附近。 连续两声枪响过后,喊声骤起:“狼下山了!德造逃跑了!”混乱中,又是一声枪响。 志乃夫拔腿就跑。 周围的警戒哨也跟着跑过来。枪声和喊叫声是从溪流对岸的小黑山传来的。志乃夫边跑边想,这事肯定是源藏干的。源藏这样做,用的是调虎离山计。“狼跑了!德造跑了!”源藏肯定不会这么喊。事情的经过目前虽不清楚,但显易见,是源藏放走了狼和德造。 沿着溪岸有一条路。跑着跑着,志乃夫的视线转到了小黑山对面的山上。很快他就发现了雪地上的踪迹。踏雪套鞋留下的印迹和动物的足印直朝山里伸延而去。 志乃夫紧追上去。 坡陡路滑,志乃夫步履维艰。他绝望地看着黑黑的树林,很懊悔自己没带踏雪套鞋。 原以为在撒下包围网的溪岸边的小路上即可将德造拿获,所以谁也没有准备踏雪套鞋。雪深过膝,怎么动弹也寸步难行。而且,暴风雪也越来越猛烈了。 没有踏雪套鞋,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足迹消失的前方是安藏山。再往前便是伊吹山地,那里是广大的山岳地带。 志乃夫悻悻而归。 德造拚尽全力顺着山坡往上攀爬。虽然脚上穿着踏雪套鞋,但却怎么也走不快。因为怕后面有人追踪,他没敢停留片刻。两腿已僵硬得如同木桩—般,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他用双手扶着腿,继续向上攀登。 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走了多长时间。德造浑身已经筋疲力尽,他在林子当中蹲下身子。腿实在是一步也挪不动了,身体已到了极限。他背靠树干,在雪地上坐下来。戈罗的脖子上还拴着绳子,德造已没有气力再牵着它走了。他给它解开绳子,从包里取出干肉给了戈罗和希罗。他切了十来斤干肉带了来,现在全都喂了它们。德造自己也拿起一块放到嘴里嚼着。 然后,又打开酒瓶呷了一口酒。 戈罗吃完干肉,返身消失在暴风雪之中。希罗随后追去。目送戈罗离去,德造不禁闭上了双眼。他早料到戈罗会走,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它不能跟人一起生活,也不能跟狗一起生活。即便它对德造和希罗很有感情,它也不得不这样。野生动物的本能把戈罗引向荒漠的世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德造又喝了口酒。 他在想,源藏如今不知怎么样了?警方很快就会知道是他用计放走了德造。一经识破,源藏便会遭到逮捕。有人胆敢与警方作对,警方岂肯善罢甘休?源藏深知这一点,却搅乱包围网,打乱了警方的部署。他这样做所为何来?德造推察其意,猛然—— 源藏会不会是喜欢狼? 这个念头从德造脑际一闪而过。源藏放出两头爱犬去追狼,他想,两头纪州犬咬死狼根本就不在话下。他对自己的两头纪州犬的实力不无自信。不然,他也不会把狗放出来。可是他却遭到了惨败。 源藏必须复仇。他要杀死狼以祭奠惨死的爱犬。对自己骄妄的悔恨,只有杀了狼才能得到平息。他之复仇,之所以要踏上遥远的路途也正因为此。 但是,在复仇之心的背后,对不费收获之力就咬死了久经战阵的两头纪州犬的日本狼,源藏会不会产生了敬慕之心?凶悍的猎犬令源藏心醉。狼虽属犬科动物,但比之于狗,却高高凌驾于其上。源藏正是为此才穷追不舍的。如果不是狼,而是熊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源藏会不会去追呢?他驱动自已踏上埋没自己的无际无人的旅途吗? 德造想起了在椹谷上游的小屋里和源藏的巧遇。当时源藏被从濒死的边缘救了下来。当他发现救他性命的是德造时,一声不吭就往外走。这种态度,与其说是对狼主人的憎恨,倒勿宁说是嫉妒更合适些。 德造觉得他对源藏的底细已有了初步了解。 风雪仍未止息。由于暴风雪,夜显得愈加黑暗了。 半瓶酒下肚,睡意渐渐袭来。昨晚德造一夜没睡,醉意更加深了疲劳。他得等希罗回来。其实即使现在希罗回来,他也够呛再往前挪动一步了。双腿象灌了铅一样沉重。天这样黑,又起了暴风雪,追踪也极端困难。很快,足迹就会被风刮得荡然无存,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追上来。 德造对形势作了乐观的估计。这样睡过去,肯定要被冻死,他拿出睡袋,钻了进去。 一觉醒来,德造发现天已大亮。 他赶忙从睡袋里爬出来,心里直后悔自己太大意了。他还为自己已经被捕了,可环视四周,不见一个人影。暴风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只有雪泛着微光。 “希罗!” 德造忽然发现希罗不见了踪影。也许它还在雪里蒙头大睡,德造这样想着叫了一声。但是四周连一丝动静也没有。德造不由得不安起来。他叫了几声,又等了一会儿,可哪里也没有希罗的影子。 德造扒开地上的雪,露出了埋在积雪下面的草。他揪下一面草叶放在嘴唇上,对着四周吹了起来。尖厉的草笛声划过雪原。在澄彻的大气当中,尖尖的草笛声可以传出很远。 德造吹了一阵儿,等了等看有没有什么反应。 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太阳渐渐升了起来。到处都是皑皑的白雪。这是个无声的世界。微风不动,小鸟不啼,寂静得可以听得见德造自己呼吸的声音。 ——糟了! 德造自言自语道。 他忆起了昨夜的光景。吃完干肉,戈罗消失在暴风雪之中,希罗紧迫上去。在冲入风雪的壁障之前,希罗回头望了望德造。希罗当时那探寻的目光,德造至今还记得。它是在用眼神征求德造的意见。德造现在才算完全明白了。 ——希罗跑掉了。 德造叹了一口气。 猛然,他感到一阵极度的不安和怅惘,一种近于被抛弃的感觉袭上心头。他呆呆地僵立在那里。霎那间,人生变成了虚幻缥缈的东西,一种被从人世间排挤出来的情绪充溢于整个胸间。 德造绝没想到希罗会跟戈罗跑掉。希罗是狗,戈罗与它并非同类,它很清楚。没有德造希罗就活不下去。以前不论干什么,德造都和希罗在一起。可如今,这个希罗却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是为什么? 德造不禁自问。 对于这个问题,他无从知道答案。 德造穿上踏雪套鞋,把睡袋叠好,背起背包。在山坡的尽头,横亘着山脊,德造迈步朝那里走去。 来到山脊上,他又一次吹起了草笛。 他停立着,良久良久,不见丝毫反应。 一行脚印从林中一直延伸到山脊。新雪之上除了自己这行歪歪扭扭的脚印之外,再没有别的痕迹,就好象所有的活物都已死绝,只有自己还活着一样。这行脚印看上去是那样的孤独,谁也不知道它要去向哪里。这足印东扭西歪,毫无意昧,步态显得异常的苍老。 德造顺着山脊朝东走去。 他时不时地吹吹草笛,虽然他很清楚吹也没有用。希罗已经离他而去。它要么远远地跑掉,要么就呆在德造身边。既然已不在身边,吹草笛便没有用。 希罗居然会离他而去,德造怎么也扭不过劲。他把希罗从一捧那么点儿喂养大,虽然没有施以厚爱,却也从未象对待戈罗那样刻薄。他给它足够的东西吃,希罗爱怎样就怎样,完全由着它的性子。 希罗抛弃他是毫无理由的。 ——抑或是……。 有时候,德造觉得希罗的存在是个沉重的负担。没有希罗,就找不到戈罗。从这个意义上讲,带上希罗又是必要的。但是,带上希罗太引人注目。安和秋知道德造带着希罗,志乃夫也知道。而且,为寻找戈罗,在荒凉的山野上流浪的日子里,德造真想到旅馆里美美地睡上一觉。他需要好好地洗个澡,躺在软软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晚,以解除浑身的疲劳。而且,为了买东西,也需要到村子或镇子上去。每当这种时候,他对希罗就有一种不耐烦的情绪。如果没有希罗,他爱什么时候住旅馆就什么时候去住,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于村子或镇子上。即使突然有什么变故,他也可以溜掉,不用顾忌希罗的安危。因为这条狗,他的行动不知受到了多少限制。 他忽然醒悟到,也许希罗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德造含在嘴里的草叶掉到了地上。 和戈罗一样,希罗肯定察觉了德造的意思。因为饲料的问题,还有来自世间的不断的干扰,德造对戈罗总以冷眼相待。戈罗出奔之后,德造有一种得到解脱的感觉。也许戈罗正是靠它动物的直觉领悟到了这一点才出走的。 德造一直以为它是为寻找同类而踏上旅途的。但现在看来,事实也许并非如此。不,也许只是原因之一。但从根本上说,真正的原因恐怕在于它意识到了它与德造是两个互不相容的存在。 希罗的出走更证明了这一点。 狗天生是离不开人的。俗语说:“养狗三日,三年恩义。”希罗抛下德造跟狼走,大概是确实认清了德造的本质。 ——强盗? 德造不禁自嘲。 也许希罗和戈罗都清楚德造是强盗。 在阳光的照射下,地上的雪泛着白光,刺人眼目。 第四章(3-4) 3 蓬莱寺周围春意阑珊。 寺后的辛夷树上,白色的花瓣已开始败落。旁边的棣棠树上,黄色的花朵错落有致,开得正盛。木瓜也绽开了桃色的花朵。 德造远远地望着。 没有人来过的迹象。这座废寺跟德造出去时一模一样。所不同的只是,走时白雪覆盖,如今已冰消雪化、春暖花开。也正因为被雪覆盖的缘故,时光的流逝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经过长久观察,确信无人之后,德造出了林子。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方丈,从破烂的纸隔扇中时往里窥视了一下。这下德造放心了,一切依然如故。 他又转到正殿,地板已被当作柴禾烧尽了,看上去异常寒伧,就跟德造的内心一样。在正殿的另一侧,放着个洗手盆。旁边是一株曲曲弯弯的古梅,上边正开着淡红色的小花,德造的内心因此而稍稍得到了一点儿慰藉。 德造在正殿的过廊里坐下来,嘴里噙着烟,眼瞅着院里出神。 戈罗和希罗在暴风雪中消失以后,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德造脑海里浮现出所到之处看到的伊吹山地各个山峰的的景色。出了县境之后,德造经过长途跋涉,一直走到歧阜县,哪里都没有戈罗和希罗的消息。 志乃夫正昭和源藏也都毫无音讯。源藏自出了小黑山之后再没露面。看样子他乘着暴风雪之机,安全地冲出了包围网。 唯一有消息的,是在安藏山失踪的叶子。叶子在五里外的山里为樵夫所救。她患了丧失记忆的精神分裂症。樵夫把叶子领回村里,并与警察取得了联系。那个村子很偏僻,有关狼和叶子失踪的事虽闹得沸反盈天,这里的人们却一无所知。直到小黑山的包围行动归于失败的翌日,警方才派人前去联系。 很显然,警察的意图是诱捕德造。警察把叶子获救的消息封锁起来,煽起人们对狼的憎恨,从而促其参加包围行动。 听到这个消息,德造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戈罗不可会袭击少女,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呢?德造虽深信不疑,但他总还是有些不安。那么,戈罗跟在少女后面又该作何解释呢?德造百思不得其解。 坐在春意融融的废寺里,德造浮想联翩,心潮起伏。 他已沉浸在了缥渺的思绪当中。猛然,他恍惚觉得戈罗正拾级而上。戈罗纵然不会回来,希罗却极有可能离开戈罗回到故乡来。德造想,希罗和戈罗久别重逢,许是由于一时情热,它才随戈罗而去的。兴尽以后,它自会想起德造来的。在归心的驱动下,希罗极有可能返回故乡。 德造回到寺里的理由也正在于此。 一想到回到寺里的希罗翘首企盼他的情景。德造便不由得要迈步朝这里走。 德造知道,在暴风雪中联翩而去的戈罗和希罗对他并没有多少依恋。他虽明白这一点,却又不能忘情。一不留意,便会想到上面。 德造简直有些不能自持了。 他把衔在嘴里的烟点上。 常福寺的住持龙海来访蓬莱寺,是在三月末的时候。 他是到饭田町办事回来顺道来的。这已是他第四次到蓬莱寺来。第一次他带来了一条小狗。第二次是在源藏妹妹在太平山因狼而死之后。龙海当时猛然记起了德造养的那条狗,想起了纪州犬对着那只小狗狺狺狂吠的情景。 那条狗实在有些蹊跷,龙海特来看看。结果德造不在,狗也不见了。看样子,德造象是出了远门。狼就是德造养的那条狗,龙海对此深信不疑。《信浓日报》一心一意要找到狼的主人。德造肯定是察觉到了危险才出去的。他刚这么想着,饭田町便起了大火。当龙海得知德造带着一条白狗的时候,他断定德造必是去寻找狼了。 下雪之前他又来了一次,德造仍未回来。 今天第四次来访,他也没想到德造会在。琵琶湖北岸的那场大围捕刚刚过去不久。据说德造靠了源藏的帮助,带着狼冲了出来,狗也在一起。龙海想德造决不可能重返寺里。 可是,德造回来了。 正殿后面是一片荒地,德造正在挥锹铲土。 “你打算在这里种什么,竹笋?” 德造正全神贯注地翻地,龙海来到了他的背后,他也没察觉。听到声音,他撒腿就跑。 “原来是你。” 跑出几步,他才回过神来,缓缓转过身子。 一看他的脸,龙海把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德造的模样完全变了。在此之前,刚入秋的时候他见过德造。当时德造与初访常福寺时没有什么两样。他全身冷竣,象一柄利剑一样寒气逼人。那阴冷的面孔,更令人不由得凛然而惧。 现在这一切都荡然无存了。那种象利剑一样的东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德造显出了老态,看上去跟一个老农差不多。他脸上肌肉松弛,皱纹密布。以前皱纹里掩藏着的阴翳,如今象在春日映照下的残雪一样,消融殆尽。 “什么时候回来的?” 龙海闭口不提德造容貌方面的变化。 “半个多月以前。” 他和龙海并肩回到寺里,拿出白酒在正殿的过廊上坐下来。 “你打算种地?” “不。”德造摇摇头。“我只是瞎忙乎。” “闲得无聊是吧?” 龙海环视了一下四周,方丈里面的隔扇已经重新换过,寺里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房子虽破,但荒凉之中透出一种难以言状的静谧。树抽新芽,花吐幽芳,一切都是那样的恬然、安适。 “来,喝!” “噫,我给你的狗那去了?” “……” 德造没言语。 他的视线投向了春霞灿烂的赤石山脉。 “听说那个叫德造的强盗,曾经养过狼。” 龙海也把视线投向山脉。 “嗯。” 德造只稍稍点了点头。 “听说狼是和纪州犬一起长大的。” “嗯。” “那东西竟会是狼,我当初也没有看出来。不过,说它是狗,又总觉得不太对劲。” “……” “我喜欢狗。住在破寺里,终日以狗为伴。狼也属犬科动物,如果知道那东西就是狼,说不定可以及早采取措施,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真太遗憾了。” “……” “狼和狗到哪里去了?” 龙海斟满一盅酒。 “听说刮起了一场暴风雪。”德造接口说道。“在风雪交加的夜里,那个强盗拿出干肉喂了狗和狼。狼吃完之后,便没入了风雪之中。狗随后紧追上去。听说狗临去前,还看了一眼。然后,狗也消失在风雪之中。贼以为狗一定是要回来的。可直等到早晨,狗和狼都没有回来。暴风雪过去了,地上什么痕迹也没有,天地间只是一片茫茫的白雪……” 德造讲述着,声调低而平淡。 “是这样……”龙海点点头。“也就是说狼和狗都离贼而去。贼无奈,只好回到养育狼和狗的家里,他想狼和狗也许会回来的。” “……” “可惜,不如意事常八九,你说呢?” 龙海抬头看看德造。 龙海知道,德造自养了狼和狗之后就开始变了。人称疾风德造为怪盗,警察从未抓住过他。他始终以一所不住为准则。也许诀窍就在于此。德造从未养过猫狗之类的东西,他住在一个与猫狗之类的东西无缘的世界里,他本该永远与它们无缘的。 但是,一住进破寺,他便开始进山踏勘。结果捡回一只濒死的野狗崽子。他抱它回家,喂它东西吃,虽深感困惑,却还是收养了它。养狗的话,他便会有生命危险。他虽深知这一点,却仍然以阴沉的目光看着小狗一天天长大起来。当时德造自己也把握不了自己。他之收养另一只小狗,恐怕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另一个自己在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命运。 德造当时完全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 这种精神状态给德造种下了苦果。他连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已发生了变化。他第一次用心观察小狗的动作、行为等等,这一切强烈地吸引了他。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这些动物打交道。动物是怎么样一种东西,怎样饲养它们,直到老了以后,德造才算明白了。 两只小狗,把潜藏于德造心中和相貌上的如同利剑一样的东西赶得无影无踪。 但是,德造自己却不知道这些东西已经丧失殆尽。直到现在,他也还没觉察到这一点。但是龙海—看便知,狼和狗把德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狼和狗离去之后,德造悄然回到了寺里,此一行动本身就表明了这一点。狗离他而去,他却割舍不掉。以前德造做事干脆果断,从不犹豫。而今的德造迷惘不知所措,区区两个畜牲,已使他烦恼不堪,不能自拔。 而且,这种迷惘还把德造身上的那股锐气夺去了。男人一旦失去锐气,面部表情马上就会松驰下来。 德造那松驰的表情,给了龙海一种不祥的预感。其实,当初还是龙海劝德造安静下来,住进废寺的。德造正努力这样做。他翻挖土地,糊隔扇,把寺内打扫得干干净净。这固然不错,也应该这样。但是,这座废寺太过于静谧,这种静谧当中有着潜在的危险。同是寂静和安谧,倘若是因为德造而造成的,那就必须得有一种象绷紧了的弦一样的感觉才行。 “我也想见见狗和狼。” 龙海低声说道。 狼和狗究竟去了哪里呢?龙海想着,眼前浮现出它们一前一后钻入暴风雪之中的身姿,凄怆之感油然而生。狗和狼究竟为了什么抛弃德造,消失在雪幕之中的呢? 4 阳光照在野竹法师的山脊上。 时令已届四月中旬,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高空中,一个白色的小东西悠悠地飘落下来。 源藏注目看着。过了好大一会儿,那东西才慢慢地降了下来,原来是一贝白色蝴蝶。蝴蝶收住翅膀,落在一株蒲公英的花上,就好象好不容易才算到了地球上似的。 源藏苦笑一下。 这里是纪州路,南边可以望见大塔山,再过去犬概就是熊野滩了。源藏还从未见到过太平洋。 蝴蝶象死了一般一动不动。源藏想,它对太空也许仍然余惊未尽吧。 ——狼! 源藏把视线从蝴蝶身上移开,思绪又回到狼身上。 报上登出狼的消息,大概是在七天之前。 野竹法师山的北边,精尾岭、四过岭、三日森山、狼屺山群峰耸寺。过去便是熊野大道。据称狼就在从野竹法师山到狼屺山这一带。 在发源于野竹法师山的一条河的上游,有个猎人最先发现了狼的行迹。泥地上狼的足迹清晰可辨,看样子还挺新。猎犬上前嗅了嗅,马上夹紧尾巴,直往后缩。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和狼的足迹一起,还留下了狗的足迹。 居然会有这种事,猎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想,大概是有先有后,不会是同时留下的。会不会是狼顺着足迹在追踪狗呢? 但一直追迹下去,猎人开始越来越感到迷惑不解。地上现了狼和狗打闹的痕迹,接着又一前一后向前跑去。 几天以后,另外一个猎人听到了狼的咆哮声。当时他睡在山中的一个小屋里面。附近山粱上传来狼嗥声,声量大得惊人,余韵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与此相呼应,对面的山峰上也响起了咆哮声。但是,很明显是一只狗在远吠。 听到狼嗥,猎犬使劲地扒小屋的门,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 狼和狗捉对捕猎——这个传闻迅速传开了。 源藏从报上看到这一消息以后,破口大骂了一声德造。除了德造的纪州犬以外,不会再有狗与狼为伍。但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源藏感到困惑不解。 从小黑山突围之后,德造一直没有消息,志乃夫正昭也湮没无闻,狼也再没有动静。好象一切都归于沉寂、销声匿迹了似的。源藏想也许是德造把狼带回到了原来避居的家里。但是,狼太引人注目了。如果家在长野,要带狼回去,根本就办不到。 而且,狼还有寻找同类的使命。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德造把狼带到安全地带放走,自己带纪州犬返回。 据说狼和纪州犬结伴在纪伊南端狩猎。源藏闹不明白德造把纪州犬留在狼身边是何居心,他也想过,也许是狗丢下德造跟狼跑了,但是家养的狗绝不可能会这样。 而且,狼在纪州似乎停下了流浪的脚步。这也颇令源藏费解。狼从信浓南端一直北上到达飞弹国,后又一转南下来到了纪伊半岛。它在这里安营扎寨,似乎在这里找到了归宿,这又是为何呢? 德造——源藏猛的恍然大悟了,肯定是德造在操纵着狼和狗。德造不会把狗放走,而且狗也不会离开他。德造是个头脑精细的人。他带着狼流落到纪伊南端,开始在哪里利用用狼和狗狩猎。对他来说,干这种事根本不在话下。狼也为与德造和狗的重逢感到高兴。狼受尽了千辛万苦。由于跑不快,独自捕猎殊觉不易。现在好了,有了纪州犬,让它去驱赶,狼只需隐伏下来,找机会出击就行了。 显然,德造是这场好戏的幕后导演。德造靠揩狼和狗油,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这个魔鬼一样的家伙! ——或者,德造已经死了? 那是一座神秘莫测、全然陌生的山。德造是不是被暴风雪卷走,冻死荒野了?要么是遇上雪崩丧了命,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既然德造死了,狗就只有离开德造与狼结伴一途了。 不过很快,源藏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想起了在小黑山和德造的相遇。当时狂风怒吼,大雪纷飞,德造在树林之间穿行。他是个少见的本领高强的男人。他携狗潜入包围网,在风雪弥漫的树林中首先发现源藏,遂手执匕首隐身树后,出其不意地加以狙击。连以山为家的源藏也险遭他的暗算,这样的人不可能轻易就死。 德造操纵着狼和狗,各种迹象表明。 ——一定要除掉狼! 这样做也未免太残酷了。源藏在前往野竹法师途中,曾多次这样自问。按照他的本心,他并不想杀狼。这个想法日渐抬头,并逐渐占了上风。同狼的主人德造结识也是一个原因。如果德造是个令他讨厌的人,那他的杀机便不会衰减。可是,德造会舍命救狼的坚韧不拨的精神,深令源藏感佩。 当然,对狼源藏也有不忍之心。在小黑山的原始森林中,源藏瞥了狼一眼。狼的身姿深深地印入了他的脑海之中。狼看上去要比纪州犬大多了,它身上落满了雪。当时天很黑,因此源藏没能看清它的面目,况且他也没想细看。他怕看了之后,便下不了杀手。但是,他猜测狼的样子一定很凶,丝毫没有狗的温和之感。长长的唇吻,深深的眼窝里面,细长的眸子如刀一般,用那眸子紧紧地盯着源藏。如果在山中相遇,它那狰狞的面目肯定会令源藏脊背发凉、不寒而栗的。 这条狼曾经咬死了两头纪州犬。可现在它却和德造的纪州犬并肩而立。在狗的带领下,它不紧不慢来到德造面前。看到它的那瞬间,源藏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象烈火一样的东西在脑袋里迅速升腾起来。 源藏满怀杀狼的热望,来到了琵琶湖北岸的小黑山。为杀狼,他风餐露宿,一路追迹而来。被咬死的赤姬号和泷号的幻影总在他面前晃动,这种悲哀只有杀狼之后才会消失。 而现在,德造毫不费力就把狼叫到了身边。自己日思夜梦,四处寻找的仇敌就在眼前。那条源藏无法逾越的鸿沟,德造无形当中已经填平了。它使人感到,他与狼亲密无间,感到人和动物之间的心灵的沟通。德造与狼之间的深厚的联系,正如源藏和赤姬号、泷号的关系一样。 源藏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心中的这团火。 如果自己处在德造的立场——他选样想,他也会不顾生命危险,千方百计保持狼不受伤害。 自从见到狼以后,梦中他常会把两头纪州犬和狼混淆不清。 醒来之后,源藏常常感到悲哀。 来到野竹法师山,已有七天了。 源藏游游荡荡的,一直走到了大塔山。那里原始森一望无际,各种植物十分繁杂。针叶树有桧树、杉树、花柏、离野等。阔叶树有山毛榉、红材栎,还有羊齿、铃竹等。这里是野兽绝好的栖息地。五天之内,源藏就发现了七、八头鹿和二十多头野猪的踪迹。小动物也很多。 但是,哪里都没有狼的踪迹。当地猎人所听到的咆哮生也没有再出现。 源藏有些忍不住劲了。德造不知躲在哪里。如能找到德造的潜伏地点,狼必然就在附近。源藏开始留意德造可能隐身的地形。 第八天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来到野竹法师山的翌日和第三天一直下雨。七天当中有四天是阴雨天天。纪州以多雨著称。在黑潮流经的地方,有很多突出的半岛,所以多雨。据说尤其是在四月和九月,阴雨连绵,终日不绝。 虽然天下着雨,源藏还是出去了。 从早上开始,他默默地只是走。走着走着,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何不吹草笛试试?他知到德造是靠吹草笛同狼和狗进行联络的。吹法可能有些特别,但音色上基本上不会有太大的差别。笛声说不定会把狼或者狗引来。 源藏从灌木丛中揪下一片叶子,放到嘴里,但随之他的手凝住不动了,仿佛是把毒药放到了嘴里。他这不是在冒充德造诱杀狼吗? 他试着吹了吹,声音听起来异常刺耳。 通过解读大地上的所留下的自然文字追踪猎物,是源藏的可拿手好戏。这种绝技在长期的流浪当中遭到了玷污。这难听的笛音就是最好的说明。 源藏凝望着飘落的雨滴。雨下得令人心情烦闷。衣服潮乎乎的都快生霉了。雨无声无息地下着,更加深了阴郁的气氛。他想起了山国的晴朗的天空。你可一定得回来——临走时朱美一再叮嘱他。在大雨涝沱的黑暗的树林中,朱美音容若隐若现。 他又吹了一下,声音还是老样子。由于用力过猛,叶子吹破了。他换一片厚一点儿的叶子又吹起来。 ——何时才能有个结局呢? 这个念头使源藏越来越急躁。 一连两天,源藏都在练习吹草笛。 终于,他可以吹出童谣之类的小曲了。 翌日,源藏便开始吹着草笛到处游荡。大塔山周围山谷纵横,有大杉谷、法师谷、王谷小猿谷等。源藏在那一带边吹边走。当然,他也没忘了去辨识大地留下的各种自然文字。但是,连日阴雨,大地上被雨水冲刷过,根本找不到什么踪迹。而且他一开始吹草笛,就依赖上了。 开始吹草笛以后,第三天夜里。 源藏睡在岩洞里,夜空显出少有的晴朗。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微光闪烁。源藏开始有点儿睡意朦胧了。 有个微小的声音传来,听动静象是小石子在滚动。源藏伸手抓住身边的猎枪,躺着一动不动盯着岩洞的入口处。洞口附近站着个什么东西,星光下只见一团模模糊糊的白影。那影子一动不动。源藏知道这不是狼。狼身上的毛是褐色,不是白色。 肯定是德造带的那头纪州犬。除了家犬以外,再没有什么野兽会亲近人。狗是听到草笛的声音之后,悄然跟来的。狗的嗅觉十分灵敏,它知道不是德造。它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走近呢?源藏有点儿纳闷。 “是你啊。” 源藏亲切地招呼道。与声音相反,他心跳得很厉害。如果是狗,源藏有办法接近它。只要能和狗混熟,狼就会被召引过来。 狗好象动了一下。 象是为了阻止它似的,不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怒号。狗的身影随之突然消失。源藏一动不动地等了老半天,可此后再就没有什么动静了。 源藏盯着漆黑的岩洞的洞顶。 怒号声是狼发出的。很显然,狼和狗靠近了岩洞。狗刚想接近源藏,被狼喝止住,转身跑掉了。狼和狗轻手轻脚摸到岩洞旁边是为着什么目的呢?源藏觉得很费心思。 源藏吹草笛的目的在于诱狼上钩。狼和狗还以为是德造在吹,根本就不存什么戒心。它们根本没有鼻子去嗅便一径奔来。等到了近处,闻到了气味,才重新警觉起来。但这时为时已晚,狼早已倒在了枪弹之下。源藏一边吹草笛,一边这样打着如意算盘。 狼和狗不知在什么地方听到了草笛声,它们误以为是德造。于是,草笛的音调明显不同。于是它们小心翼翼地嗅嗅气味,明白了吹草笛的不是主人。一般情况下,它们会马上离去,不会再靠近的。可是,狗跟源藏很熟。在椹谷的小屋里面,他们在一起呆了两天。自那以后,还见过两次面。 ——大概是有些旧情难忘吧? 兴许会是这样。由于亲近感,到了晚上,它便带狼一起来了。要么就是,在小黑山的树林当中,源藏和德造拚死搏斗,狗至少目击了最初的情景,邃视探藏为敌——不,不会的,源藏马上予以否定。纪州犬不被逼急了,是不会对人怀有敌意的。源藏不认为德造的狗是充满敌意而来。 由于亲切感,狗才前来的——这是唯一的一种解释。狼也许同样如此。狼只在小黑山同源藏见了一面。它虽然不明白是源藏救了它的命,但它对源藏没有仇恨。它没有阻挡狗走近岩洞,说明它和狗都知道是源藏,感到分外的亲切。 ——一点儿不错。 源藏自言自语道。 对,对……源藏心中不停地念叨着。果然如此,狼和狗便自然会去接近他。它们走近源藏,根本没提防他暗藏的杀机。 源藏心中不由得“呀”地一声惊叫起来。狼和狗被草笛召引而来,它们明知是源藏,却还是迅速靠近了他……。 ——德造死了! 德造死了,狼和狗才一起来找他。正因为德造已死,狼和狗对源藏才倍感亲切,抑制不住怀恋之情靠近了他。 ——可怜的畜牲。 源藏眼前浮现出德造的面容。他的脸虽然阴暗。但却棱角分明,很有刚性。他那笔直的脊粱、机敏的动作,间不容发的决断能力……。 ——德造,难道你竟真的冻死在暴风雪之中了? ——阴冷的风从源藏心底刮过。 第四章(5) 5 发源于大塔山和野竹法师山的这条河流名叫安川,河口一段又叫日里川。 河流的上游有个叫安的庄子,这里是备长炭的集散地。这一带有很多人以烧炭为业,南纪一带是备长炭的产地。烧备长炭必须用栳女槠做原木,只有南纪才出产这种树。 在野竹法师山靠近山麓的深谷里,住着—个烧炭的中年人。虽然天下着雨,那人却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他虽穿着雨衣,雨水照样顺着脖子往下淌,连日的大雨把人的心都给浇透了。 他正在砍伐用于烧炭的栳女槠。伐木是很危险的。雨水锯口处溜进去,锯被夹住了。要锯锯不动,拉又拉不出来。那人直起腰来,无可奈何地看看烟雨苍茫的山谷。 这是一张十分阴郁的脸。 正是志乃夫正昭。他来到这里已近二十天了。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等德造的消息。他哪里也去不了,因为袋里的钱已经见了底。他来这里时就已经快要一文不剩了。得有饭资才行,至少在去追德造之前是这样。 他的师傅是中田喜作。烧炭人一般都要师徒两人合伙干。师傅提供原木和资金给徒弟,烧出的炭百分之二十归徒弟所有。一个拥有几百亩林地的师傅便可做甩手掌柜,优哉游哉地过日子。 中田有四五个徒弟,是个小老板。他自己也动手干。听完志乃夫的情况,中田雇下他,分派他去砍伐原木。中田包管吃住。志乃夫带有德造的照片,他把照片交中田看过。到炭市上来的人四面八方的都有,中田答应给他留意一下。 风卷着雨,雨夹着风。雨点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大雨从昨天一直下到现在,天空阴沉沉的象涂了墨似的,雨铺天盖地,瓢泼而下。 德造逃出小黑山之后不知去向。当时志乃夫虽借来踏雪套鞋追了上去,但风大雪猛,足迹被埋没,无法辨认。而且当时天昏地暗,一片迷朦,只好作罢。源藏也去向不明,只有狼有点儿消息。听说狼和狗在一块儿。是德造把狗放了出来,还是狼和狗跟德造在一起?抑或是德造死了——目前尚无法得出结论。 还有一点志乃夫始终不明白。源藏怎么一下子倒戈站到了德造一边,把德造和狼都放跑了。 志乃夫有很多事都弄不懂的。 一如这倾盆大雨一样,无头无绪,不知来自何方。 回到小屋里,志乃夫躺下来想休息一下。 刚躺下没多大一会儿,板门被推开了。 “是老板派我来的。” 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进来说道。 “什么事?” “他说让你快点儿去……” 那人把毛巾拧干,擦了擦满脸的雨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强盗,在旅馆里……” “强盗?” “是的。” 那人点点头。 离此二里远的稻作村,昨天夜里出了件事。 深夜,强盗闯进了一户农家。两人都蒙着脸。家里除了一个老太太和一对不满三十岁的年轻夫妇以外,还有一个四岁的小女孩。 除了那个年轻媳妇,其他人全被两个贼绑了起来。两个贼命令他们把钱交出来。年轻媳妇名叫花子。家里仅有十几元钱,把这些钱全交了出来。贼又命她拿酒给他们吃。她连忙把酒和可以下酒的菜全端了出来。两个贼命她在旁边斟酒,开始吃喝起来。他们只把眼睛、鼻子和嘴露在外面,说话恶声恶气的。看这样子,她想,自己是在劫难逃,定然要遭受污辱了。 果然,她马上便被扑翻在地,被扒个精光。两个贼把她夹在中间,一个上半身,一个下半身。……下半身的那个人伸手抚弄着她的xx毛和大腿,另一个家伙则紧紧地抓住了她的rx房。二贼动作猥褒不堪,十分粗暴。 这一切就当着她丈夫的面。 她被折腾得差点儿没昏过去。外面大雨如注,一个贼贪婪地吸住她的舌头,然后,又让她去吸咂他的舌头。她大叉着双腿,一个家伙扑到了她的身上。另一个家伙站到一旁。那家伙先是用正常的体位,然后又从背后奸污了她。之后,另一个家伙又上来了……。 她浑身象散了架似的。持续的时间太长了,这么长时间地受辱,她实在是支持不住。 贼又把她丈夫拉过来,命她脱去他的衣服,她怎么恳求也没有用。丈夫浑身赤裸,在贼的威迫下,她骑到了丈夫身上。“腰扭得还不够味道!”贼在旁边高喊着,怒目而视。 三个小时后贼才离去。 如果去报告驻村警察,那他们就没有面目再在村里呆下去了。而到设有派出所的镇上去,则需要走好几个小时。 今天一早,夫妇俩来到安村,因为亲戚中田家有法事。出去到镇上独此一家的旅馆办事。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她觉得很眼熟。这人不象当地人。她想也许是来买东西的。那人也看了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只一瞬,就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要飞离屋脊的那么一刹那的时间,她的眼睛——认出了他。 这人正是昨夜的两个贼之一。 她一下子僵住了。那人走到她身边,若无其事的俯在她耳边说道:“老老实实跟我到屋里来,不然……”那人丢下这句话,走了过去。象被念了咒似的。要不听他的话,他再闯入自己的家里也说不定,而且这事极有可能被张扬出去。她和丈夫屈服于他们的淫威,怕的就是这个。她直勾勾地看着那人的背影,脸上失去了血色。到了房门口,那人又回头看了看,她犹犹豫豫,鬼使神差般地跟那人进了房间。 那人关上房门,转身扑到了她的身上。他撩起她的衣服,把手伸向她的秘处。她闭上了眼睛……。她伸出手臂,使劲搂住男人的屁股。体内有一股不可遏止的火一样的东西迅速燃烧升腾起来。她使劲咬住衣服袖子,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这两天,我一直在这儿。你可要放明白点儿。” 干完事,那人威吓她。 点点头,走了出去。 事情也真巧,丈夫就在外面。他把她拖到旅馆后面,质问她对方是谁。她只好以实相告。丈夫听完怒不可遏,一拳把她打倒在地,用脚很命踹她。她被打了个半死,丈夫丢下她跑掉了。她想丈夫肯定是跑回了家,他没有胆量去找那两个贼算账。 她满身沾满了雨水和泥巴,步履蹒跚地向中田家走去。 志乃夫到达中田家的时候,已是夜间。他被带到里间的客厅里,屋里已坐了七八个男人。 “你以前干过警察,只有你才能制伏他们。” 中田脸色大变。 “还有我们帮忙……” “不用了。”志乃夫拦住他们,“我一个人就够了。” “话虽如此,但对方是穷凶极恶的犯人,带上匕首……” “不用担心。” 志乃夫说完,出了中田家。 他直奔旅馆而去,从作案手法看,这两个人极有可能是安和秋。但是,事情难道会这么巧?他想。 他走到旅馆里面,那两人的房间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旅馆里面住满了做木炭生意的商人。志乃夫出其不意地闯入了房间里面,两个男人正在喝酒。 “你干什么?混蛋!进来怎么也不先放个屁……” “你俩就是强xx抢劫犯吧!” 在志乃夫问话的当口,两人拔出了匕首。 “闭嘴!” 志乃夫手里攥着一根短木棒,他挥棒击中了那个扑过来的家伙的手腕。另一个家伙转身欲逃,被志乃夫一棒打中了后脑勺,一声不吭就倒在了地上。那个先挨了一棒的家伙捂着手腕,乘隙从对面的门口跑了出去,志乃夫紧随其后。那人跑上接梯,顺势跑进了一个房间,志乃夫的棒子又击了他的脑后部。 那个房间里有一个男客。他端起酒杯正要喝,发现有人闯了进来。见势不好,端起桌上的菜就打了过来。 志乃夫把酒菜打落在地的时候,那人已从窗口跳了出去。 “站住,德造!” 志乃夫也一跃从窗口跳了出去。黑暗当中,德造正冒着大雨奔逃。志乃夫越追越近,德造猛地停步转过身来。前面是断崖,德造自己跑到了绝路上。 “德造,你完蛋了!” “也许是吧。” 德造急促地喘着气。 “我真恨不得把你宰了!” “有本事你就来吧。” 德造拔出匕首。 志乃夫步步逼近。四周一团漆黑,德造的身影在雨中模模糊糊,很难分辨。如果不是打在德造身上的雨点溅起的白沫,便无法判断他所站的位置。志乃夫挺棒逼过去。 德造也在往前逼进。他决意干掉志乃夫。为了逃跑,他已别无选择。只是黑暗会帮谁的忙,实在无法卜知。稍一不慎,就会丢了性命。 眼前刀光一闪,志乃夫赶忙掣身后退。他无法确知双方之间的距离,木棒打出去,却扑了个空。 木棒从德造眼前扫地,打在他的身上。如果让他有机会再打过来,那可就糟了。德造想着飞脚去踢地上的污泥,可他一点儿没使上劲。大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脚下一惜,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个嘴啃泥。他刚想站起来重新摆好架势,志乃夫的棒子又已打在了他的右肩上。 德造又扑倒在地上。 肚子上挨了几脚,他差点儿没气绝过去。 大地剧烈晃动起来,地层深处传来了可怕的呜呜声。咕咚、咕咚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直鸣。志乃夫毫无察觉,他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他背过去把德造的手绑的结结实实。这时,他才切实感到他已抓住了德造,而不是在做梦。他一把把德造拽起来。 “帮帮忙杀了我,怎么样?” “是要杀你。但现在杀了你,也太便宜了你了。快走!我要把你带回旅馆,让大伙儿都瞧瞧。” “那好……” 德造脑海里浮现出戈罗和希罗的身影。这影子只一闪,随即便消失了。已到了这步田地,想什么都没有用。源藏的脸也从头脑中一闪而过,戈罗终会被源藏杀死,希罗跟它在一起,容易被人发现。希罗对人没有戒心,总有一天希罗也会死的。 一场恶梦结束了——他暗想。 旅馆里面挤满了人。两个抢劫强xx犯被捆得结结实实,赤条条地倒在水泥地上。他们身上被揍得伤痕累累。 中田指挥着这些人,意气扬扬,十分兴奋。 志乃夫把德造也推倒在水泥地上。 “他也是一伙的?” 中田问道。 “一个抢劫杀人犯。” “揍他!”有人喊了一声。“宰了他!” “扒光他的衣服,揍扁他!” 因为强xx了当地人的妻子,人们群情激愤。 “别乱来!” 当两三人上来揪住德造撕扯他的衣服时,志乃夫上前制止了他们。 “不好了!” 有人惊恐地大叫起来。 “刚才不——不是地震——山、山洪——” 紧接着,一陈齐哭乱叫。尖叫声被大地的剧烈震动所吞没。咕咚、咕咚、咕咚,巨大的声音在逼近,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人们纷纷四散奔逃。 “能不能给我把绳子解开,我不想这样绑着双手去死。” 德造看看志乃夫。 志乃夫没有言语。 “跑也没有用,山洪已经冲下来了。” 德造在门槛上坐下,整个房子都在摇动。 志乃夫一声不响地给德造松了绑。 “如果能活下来,我们再较量较量。” 志乃夫说着挨着德造坐下来。 “大鹿村有个叫蓬莱寺的废寺,我就住在那里。如果你能幸存,就到哪里去找我。” 德造话音未落,山洪已袭来了。巨大的水头从黑暗和豪雨的世界里疾扑过来。透过旅馆大开着的门户,这一切可以看得很清楚。 “喂!” 志乃夫倒在了德造身上。 德造也靠住了志乃夫。 整个旅馆都在摇摆,但却没有倒塌下来。旅馆本应在一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旅馆被水冲走了!” 志乃夫颤声说道。 德造没有答话。他早觉察到了房子在疾速奔驰,却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房子浮在迅速流动的泥石流上面,不,是被推了上去。外面雨骤风狂。整个房子夹裹着风,在黑暗中疾驰。 德造闭上了眼睛。 第四章(6) 6 四月二十三日。 三日森山的南面一片喧腾,一群人为猎鹿来到这里。 为首的是石打贯之,田边市的一个富商。石打家自江户中期以来一直做木材生意,在纪州可说是妇孺皆知。而且,石打还是贵族院议员。 那天他雇了五名当地猎人作前导。随行的还有市会议员、县厅职员、市政人员多人。加上哄赶的人,闹闹嚷嚷的总有四十多个人。 带来的五条猎犬全是清一色的纪州犬。他们打算把山团团围定,把山里的鹿全赶出来。 中午,哄赶的人一齐跑到山梁上。这里是鹿安歇的地方。和田川从山麓流过,他们的计划是把鹿赶到河里去。鹿被追赶的时候,全速奔跑,体温骤然上升。腿一发热,便无法快跑。为了降温,可以肯定地说,它们往河里跳。 人们称之为“鹿跳河”。它们之所以跳河,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消除嗅线。 石打贯之他们守在河边,静待猎物入彀。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有鹿的影子。石打等得很不耐烦。一直到下午将晚的时候,哄赶的人才回来告诉他出了变故。 派去哄赶的人在去山脊途中,看到几头鹿从对面山粱上跑了过去。鹿跑得非常快,后面紧追着一条纪州犬。鹿的身影时隐时现,正全速向前奔跑。 这群鹿没有朝和田川方向,而是直奔南边的四迁山而去。狗很巧妙地把它们往那个方向赶。 哄赶的人把猎犬放了出去。这次出猎没什么指望了,很显然已经有人占了先。他们放出狗只是闲玩玩,根本没当回事。山上幸许还有鹿。 没料想,五条猎犬一放出去,便径直顺着山粱朝南追去。它们闻到了鹿的气味。哄赶的人使劲吹哨子想把它们召回来,可根本无济于事。 没办法,大家只好坐下来,等狗回来。 三十分钟之后,有两条狗跑了回来,另外三条仍没见影。又等了一个小时,哄赶的人有些不耐烦,便牵着两头狗作向导,前去查看。狗把它们带到从四过岭东流的一条溪流附近,便再也不肯往前走了。看样子象是受了惊吓。大家开始分头搜索前进。 在溪流旁边,一头牡鹿被咬死在地上。离此不远,三条狗的尸骸狼藉不堪。三条狗被什么东西撕裂了身体,倒毙于地。 鹿只被吃掉了内脏。 此事必是狼干的。曾有传言说狼和狗搭伙捕猎。看来,那狗就是刚才的纪州犬了。狗把鹿赶到河边,狼以逸待劳,突然出击。狼和狗把猎物扑翻在地,正在美餐的时候,五条纪州犬闯了进来。 厮杀的激烈程度,只消看看那三头倒在血泊之中的狗的尸骸,便不难想象了。 石打听完说明,脸色铁青。五条猎犬全是石打亲手养的。 “不宰了这条狼,我决不罢休!” 石打脸色煞白,咬牙切齿地说。 在纪州,石打说一不二,没有他办不到的事。他刚满五十岁,身材矮小。但就是这个小矮子,拥有大片的山林,广多的土地,二十来个会社。仅小妾就多达八人,这是力量的象征。 源藏对这一切毫无所知。 这件事就发生在源藏开始练习吹草笛的当天。 狼和狗到岩洞来过两天之后,源藏离开大塔山转到野竹法师山。在那里,他遇上了十几个带着纪州犬的猎人,问他有没有发现狼的足迹。源藏这才得知了事件的经过情形。石打回去以后,雇了近五十名猎手搜索狼的行踪。他吩咐猎人们,一经发现,就团团围住,一一击毙。 源藏听完,一声没吱便转身离开了。 一股寒气袭上他的心头。石打凭藉财力企图致狼于死地。他每天派五十个猎手带狗进山搜索,照此下去,狼可就没几天活头了。从大塔山到狼屺山是狼和狗的狩猎场。这是一个相当宽阔的地带。但要逃过五十个猎人和狗的眼睛,则又是显得太狭小了。猎人还好对付,若被狗发现了蛛丝马迹,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源藏心急火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样下去,狼必死无疑。自己千辛万苦,一路追迹到这里。这个阔姥凭一时冲动便可致狼于死地。源藏势必会因此隐入十分隐密的境地。他会迷失了自己。几个月来,日夜追踪,餐风露宿,这一切都将毁于一旦,徒劳无功。妹妹死了,赤姬号和泷号也命丧狼口,他如今已是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源藏不禁怨恨起石打来。自己追杀狼情有可原。石打却雇来这么多猎手去剿杀狼。用什么办法才能防止石打的行动呢?他思来想去,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万全之策。石打是贵族院议员,由于上交的利税多,狩猎方面也享受特殊待遇。处于最下层的源藏对此望尘莫及,要阻止他根本不可能。 源藏苦思无计。 ——看来只有鸣枪儆戒了。 他抬头望望烟雨迷朦的森林。 源藏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他一直随身携带着制造子弹的工具,火药和发火金也很充足,估计做四五百发子弹还是不成问题的。他可以用这些子弹在山谷里和峰顶上到处乱放一通。狼和狗惧不惧枪声,源藏不敢肯定,也许它们还不知道枪的厉害。不过,凭本能它们会感到危险在逼近,在自己的领地里到处是枪声,它们说不定会放弃它,转而寻求一个更为安全的落脚点。 源藏把枪从肩上摘下来,对着黑压压的森林扣动了扳机。他不停地把夹在左手指间的子弹装进枪膛,对着周围的森林开火。一连串枪声撕裂了雨幕,在林间回荡。 从此,源藏开始到处奔波,拚命放枪。 他急匆匆地从野竹法师山向北而去。他花了四天时间,足迹遍及椿尾山、四过山、三日森山、狼屺山。除了吃饭以外,他从未停下脚步。即便如此,狼说不定也已经撞进了包围网。他马不停蹄,穿峡谷,越山腰,过山梁,忙得不亦乐乎。 他怒气冲冲,东奔西走,腿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但是,渐渐地,他的脸上愈来愈显明地出现了绝望感,或者可以说是无力感。枪声被森林吸走,显得苍白、单调,根本就传不了多远。他在想,自己这样何苦来呢?这样做又有什么用?无力感与恐惧感与日俱增,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 从狼屺山折返,第三天,源藏又回到了大塔山的南面,来回共花了七天时间。火药消耗殆尽,弹带里的子弹也所剩无几。 这是个难得的晴天。 源藏找块石头坐下来。他眺望着四周的景色,呆呆地出了神。这些天,他玩命地到处跑,现在看来似乎是白忙乎了。别说是狼,就连一根狼毛也没有见着。连那些剿狼的猎手,自打上次路遇之后,也再没见着。 他有一种类似于演独角戏的感觉。由于某种原因,自己被卷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他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梦境。 仔细审视一下,源藏发现自己早已不能读懂大地上的文字。他与自然已发生了隔膜,连接自然和他的那根纽带已经崩断,原来那种敏锐的感觉,如今已丧失殆尽。一颗心也好象悬浮在空中一样老也沉静不下来。 怎么会这样的,源藏也如堕雾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追踪者的身份发生了逆转。他发疯般地在多雨林里狂奔,迷失了追踪的目标。 ——我这是怎么了? 他呆呆地自问。 背后好象有什么动静。 源藏懒懒地回过头来。 “你——” 他惊异地张大了嘴巴,原来是德造。 “你还活着。” “是啊,我还活着。” 德造点点头,挨着源藏在石头上坐下。 “既然活着,放出狗来是什么意思?” 源藏声色俱厉。 “是它自己跟戈罗走的。” 德造苦笑着答道。 “它自己逃掉的?” 源藏愣了一下,看看德造。 “这伤呢?” 德造的右手腕吊在脖子上。 “遇到山洪暴发受的伤。” 德造把事情经过简单讲了一下。 山洪推着旅馆向前跑了好几十米远,冲入了安川。一瞬间土崩瓦懈,泥石流和洪水一拥而入。此后的一切德造就不知道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被冲到了河岸上。这里离安庄约有一里远,位居下游。他遍体磷伤。但除了手臂骨折以外,全身竟奇迹般地没受大伤。此事发生在十二天以前。 “这么说,志乃夫已经死了?” “不知道。”德造摇摇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会到蓬莱寺找我的。” “你想束手就擒?” “不。”德造微微地笑了笑,“通过决斗决出胜负。” “你真是不要命了。” “我不见得就一定输。” “是这样……” 源藏不再言语。德造表情过分安详。以前的那种精悍和决断已踪影不见。脸上那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已然消失。德造变了,源藏在想。 “哎,你……”德造问道,“你那样发疯一样的放空枪,什么意思呢?”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四迁山看到了。当时你正边放空枪边往北边去。来到大塔山以后,又听你放着空枪回来了。” “可是,狼呢?” 源藏的愁眉舒展开了。只要德造还活着,就可以吹草笛把狼唤回来。 “戈罗和希罗都不知去向。” 德造摇头答道。为了治伤,德造去了镇上。在那里,他听到了关于石打的传闻。他等不及伤好,便买了些必需品进了山。听说石打的狗是在四迁山被狼咬死的,德造便从狼屺山开始了搜索。在四迁山,他看到了源藏。从野竹法师到大塔山,德造边吹草笛边走,但是始终未见回音。 德造断定戈罗和希罗已经离开此地。草笛的声音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它们如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肯定会听到。这笛声它们太熟悉了。它们会拚命跑来的。 石打雇来的猎人分成几伙挨山搜索。狼和狗凭本能嗅出了危险,它们肯定已经转移了,德造暗自想道。 “原来如此……” 源藏想这极有可能。也许自己放的空枪,也使狼和狗戒备了起来。 他向德造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当然,吹草笛诱狼一事,他瞒住没说。 “戈罗又被你救了一命。” 德造低声谢道。 源藏没吱声,德造也沉默了下来。 “喂。” 稍顿了顿,德造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很低沉。 “你,改没改变杀狼的决心?” “没有。” “可你并不想杀它。” “不想杀也要杀。” 源藏态度很生硬。 “喔……” 德造住了口。一种悲凉的感觉在咬啮着他的心。源藏执拗的态度令他胆寒,一股凄怆的风从他的心中刮过。 源藏这种固执己见,不可理喻的性格,正是他孤独的体现。 突然,德造想到了志乃夫。志乃夫和源藏何其相似。 “源藏。” 不知该说不该说。犹豫了半天,德造还是开了口。 “不知你留意没有,我的那只纪州犬是只母狗。” “是母狗又怎么样?” 源藏爱搭不理的。 “如果它怀上了狼崽,你怎么办?” “怀上狼崽?……” 源藏莫名其妙地看看德造。 “当我听说戈罗和希罗在南纪搭伴捕猎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从小黑山救出戈罗的时候,希罗正处在发情期……” “希罗之离我而去,也为的这个。考虑到这一点,我……” “但是,狼和狗能生仔吗?” 源藏喉咙直发干。 “可以。它们是同一个祖先。” 德造缓缓点了点头。在去南纪之前,他找龙海问过这种可能是否存在。据龙海说,外国已有好几例。 “那么,纪州犬和狼生下的……” 源藏嘟哝了一句。 “希罗恐怕已经怀孕了,我想。” 德造说着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 源藏冲着德造的后背怒声问道。 “我这就回蓬莱寺等志乃夫。” “喂,那狼和狗怎么办?你这个老糊涂!” “我也许老糊涂了。不过,戈罗和希罗不在这里,凭我的感觉,我敢肯定。要在这里,就拜托你了。” 丢下这句话,德造拔腿就走。 源藏脸色铁青,目送德造远去。 第四章(7-8) 7 源藏在岩棚里燃起一堆火。 架在火上的鹿肉烤得正香。 繁星满天。源藏靠在岩石上,眼望着火陷入了沉思。这是德造见到他的当天夜里。德造的话仍在他耳边回响。他满脑袋是这句话。 纪州犬怀上了狼崽——。 源藏说死也想不到会有这等事。狼是狗的天敌。本来不共戴天的仇敌却做了夫妻,这是不可想像的。如果德造的话不错,纪州犬就将生下一窝有半日本狼血统的狗仔。狼是狩猎型野兽,捕猎是它的天性。跟它在一起的纪州犬,在犬科动物中,亦具有强烈的捕猎本能。两相结合,生下的崽会什么样子呢?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不去。 火焰升腾。看着看着,慢慢地,火里幻化出几只摇摇摆摆、胖胖乎乎的小狗来。 好象有什么响动。 “源藏,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旁边站着一个人。 “我在法师山上游睡觉,看到这里燃起了火,我想没准会是你……” “你没有死于山洪?” 来人是志乃夫正昭。 “你知道山洪的事,看来德造还活着。” 志乃夫在火旁坐下。 “吃吧。” 源藏把刀子递给他。 志乃夫看上去跟乞丐没有什么两样。他用刀割下一大块鹿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又切了一块,看样子实在是饿极了。 “德造下午才从这里走的。他说他要回寺里等你。” “这是我们约好的。” “他说要和你一决胜负。” “我正巴不得这样。德造有抢来的钱,你可以随便去打鹿和野猪。只有我过着乞丐一样的生活。我得杀了德造,赶快结束这一切。” “你想再回去干警察?” “不。”志乃夫摇摇头。“你呢?狼和狗已经杀掉了吗?” “……” 源藏无言地摇了摇头。 “你也实在是太固执了。” 志乃夫注意到源藏双肩下陷,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有一种空虚的、孤凄的阴影。他以前可不是这样。 “你才真叫固执呢。如果你放弃对德造的成见,不就啥事没有了?” “放弃成见?” “对。” “真令我吃惊。我没想到这话会出自你的口中。” “你在外漂泊流浪了这么久。我认为,在漫游的过程中,人慢慢地就会消气,变得心平气和。” “喂,我说你这是怎么了?” 志乃夫把正在切肉的手停下来。 “我很正常。” “莫名其妙!” “我不认为德造坏。如果他是个恶棍,他决不会甘冒生命危险来救狼的。我在小黑山就已经认定了。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果没有这种准备,他是难于突破包围网的。” “你救德造和狼,就为的这个?” 源藏的双眸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炯炯的光芒。源藏本来是很少说话的。现在他按撩不住激动的心情,滔滔不绝说了下去。 “我一直以打猎为生。除此而外,我没有别的办法谋生。在小黑山,风雨之中,我与德造殊死搏斗时,他愤怒地叫道:你屠杀动物有什么乐趣?你的慈悲心哪里去了?我当时真想冲他喊——我拿起枪,不是为了屠杀动物取乐!但我终于没有叫出来。当时我强烈地感到德造决不可能会是坏人。为了自己养育的一条狼,他万死不辞。为了一头野兽,德造甘冒生命危险,这不能不令我悚然。这样的人哪里去找?还有谁会象他那样在暴风雪之中追踪我呢?德造为了狼,置生死于不顾,他的心中没有罪恶,纯净得如同水晶一般。我认为,即使不是狼,而是一条狗,他也会那样做的。” 源藏一开口,便象打开了的闸门。 志乃夫被他洪水般汹涌的话语压倒,一时竟无言以对。 “德遂说,狗肯定已怀上了了狼的孩子。他把一切都托给我,回了寺里……” “唔……” 志乃夫切下一片肉。 他终于弄清了源藏脸上阴影的意味。源藏的地位已发生了逆转,他正从追杀一方转向救护一方。他闪烁的双眸正是他内心矛盾的体现。源藏不是在说服志乃夫,而是在说自己。 志乃夫把视线投向夜空。 当山洪袭来的时候,志乃夫给德造松了绑。为什么给他松绑,志乃夫从未深究。他对德造十分恼恨。不过,除恼恨以外,还有别的一种东西。正如源藏所说,人在漫游过程中,会慢慢地忘掉仇恨。而志乃夫,他一边把仇恨一点点地抛到路边,一边又从山野捡起其他一些东西。现在这些捡来的东西都在他的体内集聚了起来。 “唉,”源藏打破沉默。“德造他不会跑掉的,你愿不愿和我一道走?我想各处转转,看有没有狼和狗的消息。而且,我也正要到德造那里去一趟。如果你跟我在一起,保你不饿肚子。” “好吧。” 志乃夫收回目光,把视线投向火堆。 火光照亮了志乃夫的脸,也照亮了源藏的脸。两人的脸都被映得通红通红的,仿佛发怒了一般。 8 五月十三日。 两个亲都大学学生下了赤石山脉的大泽岳,到北又泽去。他们是牧野和川北。 山路顺涧边而下,看上去极其崎岖陡峻。涧下是一条湍急的溪流,水深达15米左右。两壁的悬崖全是红岩。 牧野和川北在一块可以俯视溪流的岩石上坐下来,肚子饿了,也实在累坏了,他们把盒饭打开。 川北不经意地往对岸扫了一眼。他猛然发现树林边什么东西在奔跑,看样子象是鹿。川北碰碰牧野的手臂,用手指给他看。 一头牡鹿从密密丝丝的树林里奔了出来。它正在全速奔跑,奔跑当中不时地跳跃两下,动作十分轻捷。 没跑多远,鹿突然又改变了方向。鹿前面突然跳出一团褐色的东西,挡住了它的去路。那东西猛地跃起向鹿袭来。鹿急转回头。那个野兽似已跳到了鹿的背上,可一瞬之差被鹿闪避开了。鹿的身体象球一样地高高弹起,落在了十米开外的地方。 这时,鹿的面前又出现了一条白色的狗。鹿受到前后夹击,进退两难。它无路可逃,跳上了一个岩盘。岩盘上面有一点儿地方,鹿一个直扑,冲到了崖边上。 狗和那头褐色的野兽紧迫过来。 鹿纵身跃向空中。这是一个高达十几米的断崖,下边是一个盆子一般的绿色的深潭,看上去比鹿的身体还小。鹿硕大的身躯直朝下面的深渊坠落下去。 潭中溅起高高的水柱,鹿的身体随之消失了。 狗和那褐色野兽跑到悬崖边上。狗蹲坐下来,而那褐色的东西却毫不狁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它的体毛被风吹起,粗大的尾巴水平伸开,直挺挺的象一块板,挟裹着一阵风。 随之,水面上又腾起了一条水柱。 狗返身跑走了。 “狼!” 牧野颤抖着声音叫道。那条白狗个子就不小,可与那个褐色的东西相比,则显得相形见绌。 鹿爬上岸。 狼虽然浮上了水面,可它的肚子好象遭了水击,游到岸边,它便不再动弹。 鹿乘隙向下游跑去。 牧野和川北象被冻住了一样僵立在那里,眼睛都看呆了。 溪岸边,一头月轮熊慢慢腾腾地起来。它边走边追逐过来。正在这时,那头牡鹿从岩石后边猛地窜出,撞到了它的面前。熊骇然大惊,猛地跳了起来。鹿也极为狼狈。为避开熊,它跳入了溪流。 熊紧跟着也跳了进去。 熊照准鹿的鼻子一把掌猛拍过去,然后又拍打着水扑到了鹿身上。双方都沉入了水底。等浮上水面的时候,鹿已经死了。熊咬住它的脖子,把它拖上岸。 鹿体内流出的鲜血,在水面上划出一条红线。 狼转过岩角。 熊正在舔舐鹿身上的血。一看到狼,它马上敏捷地跳起身来,这与它那肥硕的身体很不相称。它张开大口,露出牙齿。狼也张牙舞爪地一脸凶相。双方都在怒吼,都想以吼声震慑、压倒对方。因为溪流的喧哗无法听到。 狼冲了上去,熊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严阵以待。它看准机会,劈面就是一掌,不想竟被狼躲过。狼跑出不远,又折转身来。熊怒目而视,待狼又扑过来时,熊腾地直立了起来。 在离熊两米远的地方,狼突然跃起,从熊的头顶一掠而过。就在越过的那一刹那间,狼的胯下突然冒出一股褐色的液体。那液体象箭一样直射到熊的脸上。 熊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它闹不清狼在哪里,只好在原地团团乱转。乘此机会,狼一跃跳到熊背上,狠狠地咬住了熊的脖子。熊摇晃着身体落入了溪流。狼也一起掉了下去。 狗从上游跑来,见景也跃身跳进了溪流。 熊、狼和狗扑扑腾腾地打作一处,河面上水花四溅。 很快,水面上便平静了下来。熊败下阵来,鲜血淋淋地朝下游逃去。 狼和狗上岸以后,晃动一下身体,抖落掉身上的水。飞腾的水珠因为阳光的照耀,描画出一个个小小的彩虹。 “快跑!” 川北抓住牧野的手腕,低声叫道。 两人丢下盒饭,仓惶逃跑。 五月十五日。 德造躺在寺厨里面。 从南纪回来已有半个月了,他一直在等志乃夫。他想也许今日,也许明日,志乃夫就会来的。可左等右等,志乃夫一直没有露面。德造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自己大难不死就是个奇迹。奇迹不可能同时发生在两个人身上。也许他确已经死了。 源藏也没有来。 德造想,源藏此刻也许正为寻找戈罗的踪迹在林中踟躇。 突然,他跃身跳起,手里攥着把匕首。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几乎与此同时。隔扇被推开,后门也被打开了。 “德造!” 安的脸在剧烈地抽搐。他手里握着一支削得很尖的竹枪。堵住后门的秋手里也是一杆竹枪。 “这次我看你还往哪里逃!” 安扭歪着脸,冷笑道。 “你放明白点儿!你休想再跑!快把刀子放下,带我到藏钱的地方去!老实点儿的话,我们可以叫你痛痛快快地死。不然,就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 “狗杂种,果然来了!” 德造的声音在发颤。 “钱在哪里?快说!” 秋喝问道。 “我不会交给你们的!” “难道你想把它带到地狱里去吗?!” “带到地狱里也比交给你们强!” “快给我住嘴,王八羔子!” 秋闯进屋里。 “秋,不要杀了他!别让他跑了就行!” 安叫着也步步紧逼过来。 德造背靠着墙壁。 秋凶相毕露,他猫着腰挺枪冲了上来,另一边安也在逼近。 德造猛地弯下腰,抓起地上的酒瓶子朝秋打过去,随即又把菜碟之类的东西砸向安。 “混蛋!” 秋从左侧挺枪刺来。德造总算闪避开了。但是安的竹枪却刺入他的左肋腹。德造用左手攥住竹枪,把匕首朝安投去。匕首打在墙上,落到了地上。德造感到一种透不过气来的难受。秋恼羞成怒,挺枪突刺过来。竹枪刺穿了德造的肚子。 “叫你别杀了他——笨蛋!” 安颤声喊着,拔出竹枪。 秋也把竹枪拔出来。 德造颓然倒在地上,两个伤口血流如柱。 “钱!快说!钱在哪里?!” 秋暴跳如雷。他一边叫,一边用竹枪刺德造的大腿。 德造说不出话。他呼吸困难,即使想说也出不了声。 “王八蛋!” 秋又用竹枪猛击他的另一条腿。 “我叫你别杀了他!……” 安刚要发火,突然咽下了后边的话。 他感到背后似乎有什么动静,便回过头来,刚回过头,便看到有两个褐色的和白色的东西朝他扑了过来。安不由的朝后退去。那团褐色的东西早已冲上来,尖利的牙齿咬住了他的半边脸。安倒在了地上。 德造看到,戈罗撕掉了安的半边脸。希罗也咬住了秋的右手腕。秋用枪去剌它,却未刺着。 ——戈罗——希罗——。 德造心中在呼喊,但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声。 秋倒了下去,右腕被撕裂了。 戈罗咬断了安的脖子。安的悲鸣还没有落地,它又已向秋扑去。它咬住了秋的头,秋的头部被咬破,血流飞迸进而出。秋把左手里的匕首刺向戈罗,匕首深深地没入了戈罗的肋腹,直达肩部。戈罗摇晃了一下。秋的脑袋已开了瓢。 屋里到处是血。 德造倒在血泊之中,希罗来到他身边。 戈罗挤尽全力朝德造身边靠过来。但它的后肢颓然无力,虽几经努力,试图站起来,却未能成功。最后终于匍匐在地上。 德造听得见希罗悲痛的声音。呜,呜。希罗低声号泣。它摇着尾巴舔舔德造的脸,然后又到戈罗身边舔舔戈罗的脸。 ——希罗,戈罗,你们可回来了! 德造眼中淌下一大颗泪珠。 他已到了垂死阶段。 惭惭地,他神志不清了。可他那失去知觉的眼睛,仍紧紧地盯着戈罗。 志乃夫和源藏在飞跑。 在秋叶街道的茶店里,志乃夫打听了一下蓬莱寺的位置。茶店的老太告诉他说,两三个小时之前曾有人向他打听过,这附近有没有远离村庄的废寺或者不住人的房子之类的东西。 老太告诉他们附近是有座废寺。 听完老太的话,志乃夫和源藏把东西存起来撒腿就跑。 听老太说到蓬莱寺有二里路。 他们一气赶到。 刚跑上石阶,便看到了这幕惨剧。 “德造!” 志乃夫抱起德造。德造的脉膊已经停止了跳动。他身上还是热的,看样子刚刚断气不久。 源藏查看了一下狼的伤势,他的旁边蹲着那头纪州犬。纪州犬身上的白毛全被血染红了,只有脸部还是白的。 “德造已经死了。狼不要紧吧?” 志乃夫大口喘着说。 “不清楚。我这就把狼送到医生那里去。你先帮我照料一下这条狗。” 源藏拿出被子把狼裹起来。刀子仍插在狼肚子上。如果拔出来,狼可能会失血过多。志乃夫把狗用绳子拴住。源藏怀抱着被子和狼,朝外走去。 志乃夫瞥了一眼狼,它长长的眸子放射着蓝光。 源藏大步走下石阶。 志乃夫环视了一下屋内。究竟出了什么事,他还没来得及细看。一个人失去了半边脸,喉管被咬断。另一个人脑袋开花,倒毙于地。狼的凶残从这两具尸体上可见一斑。 纪州犬一边哀哀低呜,一边舔舐德造的脸。 外面起了风。风从洞开的门中穿堂而过,纪州犬的体毛被吹得翻卷起来。虽然是初夏的风,志乃夫却有一种凄怆之感。 德造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志乃夫给他合上了眼皮。猛然,他觉得德造的眼睛与源藏抱走的狼的眼睛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