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沧海》 序 章 八月十三日。有人在四国岛最南端的足摺岬发现了一具腐烂的女尸。 拂晓时分,一位名叫西田久吉的渔民出足摺港拦网捕鱼,在岬的尖端,龟呼岩的近旁,看见了那具溺死者的尸首。这时,黑潮正在接近,情况与往年不同,很是异常,令人望而生畏。潮水碧蓝碧蓝的,发黑,近乎青花鱼背的颜色了,泛着泡沫,汹涌地冲刷着龟呼岩。 那具尸体,就漂浮在这略显黑色的潮水中,一丝不挂,虽说因为是一具腐烂的尸体,难以想像其生前的面目,但直感还是告诉西田,这是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他甚至进一步想,女子生前定是个美人。 他把这事告诉了警部派出所的峰岸警部,还有四国第三十八号佛常、金刚福寺的住持。 “你也真够浪漫的,啊?一看到女尸,便不加分辨地认定是妙龄美女,要我看,说不定是老太太呢!” 峰岸这样说着,笑了。 “不过,确实是少女……” “好吧。算了,算了。” 峰岸一面点头,一面说,似乎没有兴趣去为此争个不休,据验尸法医的判断,死者年龄二十五、六岁,身高一五九米,死亡大约十天。简单的现场解剖以后,尸体葬在了无人葬祀的坟地里。腐烂,又给龟咬得乱七八糟,死者的样子很惨,即使有什么线索,恐怕也是难以调查,更何况唯一的证据是牙齿,象是拔过虫牙,镶了新牙。 “真可怜。”将尸体埋葬之后,峰岸这样说了一声。“死去十来天了。也许是从冲绳附近乘着黑潮、滑着南西诸岛,飘泊到这儿来的。” “好象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异常高xdx潮已经持续十多天了……” 西田说。异常高xdx潮同溺死者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但话虽如此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压迫人们的神经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八月十七日的二号小型台风,纵贯四国,掠过纪伊半岛,消失在日本海。受其影响,沿岸的潮位普遍升高。就其本身而言,这不足为奇,因为台风袭击,常常带来这种必然的现象,但是,这一次,情况却是极端异常,令人不安。 台风过后的第二天,八月十九日。足摺港的满潮潮位线无声无息中被潮水吞没了,而且潮水依旧在逼近,其势不减。人们表情冷漠,默默无语地注视着这一切,心里祈祷着。潮水那奔腾汹涌的势头,让人联想到海洋是否要吞没陆地。海流这样逼近海岸,实属历年罕见的异常现象。深蓝透明的潮水,愈涌愈高,眼看就要没过防波堤了,那光景,令人不寒而栗。后来,潮水冲过了防波堤,往日的海港,沦为一片汪洋,被吞噬的防波堤,蜿蜓在海水的下面,象是一条黑黑的巨蟒。潮位超过平日的满潮水位多达一百二十公分,这可是足折港有史以来最异常的高xdx潮。高xdx潮就这样停住了,不再继续上涨,但也没有退下去的势头。第二天、第三天,一直保持着同样的潮位。人们急躁万分,盼着黎明,去看海港,仍旧是一片汪洋,没有它的踪影。 “会不会,有什么大灾难要来临?” 西田眼望着大海,嘴里嘟嚷着。 渔民们每天集中在同一个高台上,整日呆呆地盯着大海。谁都满怀忧虑:这会不会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并非仅仅足摺岬这样。南起冲绳北止千叶,异常高xdx潮涉及了整个太平洋沿岸。据报道,在静冈县烧津市的大街上有鱼儿在游动,有人在街心钓到了鸡鱼,横滨市也遭了水淹,东京同样未能幸免,因为水闸操作不当,江东区一带也进了大水。 异常高xdx潮整整持续了十一个日夜。从昨天,突然消失了。 在高xdx潮退去以后的海面上,漂着那具“妙龄美女”的尸首。 据法医验定,尸首已有十来天了。这正和异常高xdx潮开始的日子相一致。西田因这种偶然的巧合而产生奇怪的想法,也就不足为怪了。 “不要给我来迷信的那一套!反正,从齿型判断可以证明死者是个女的……” 峰岸对满脸不服气的西田说。 “我,想起了一件事。” 供养舍利塔的和尚插了一句。 “噢,什么事?” 峰岸忙问。 “大约二十多年以前,有一位女子渡海奔补陀落1死去了。本寺挂着补陀落东门的敕匾,从这个岬可以看到海上的观音普萨。这个女的会不会也是渡海奔补陀落而来的呢?” “渡海拜补陀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眼前的和尚体格魁梧,峰岸一脸怪讶地看着他那红红的脸膛。 “补陀落山,乃印度南海岸虚幻的佛之净士……” 和尚指着脚下浩渺的太平洋,作了说明。 以前,和尚们有一种从纪州熊野补陀落山寺乘小舟渡大海奔圣地的信仰。虽说是渡海,其实根本到不了印度,大都葬身于渺茫的熊野滩了,说到底,那无非是种自杀而已,据说,那是一种圆寂。后来,这种信仰演化成了一种宗教习惯。代代住持必须渡海,这成为不成文的惯例。但这种信仰过于凄惨,后来被德川幕府禁止了,那是第二十三个渡海和尚出发以后的事。 1补陀落:观音现身的灵地。 这里有嵯峨天皇补陀落东门的敕匾,与熊野相比,离印度更近一些,当然也就有同样的信仰。但是,渡海奔圣地一去不归的和尚同样很多。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二十多年前,又有一位女子,乘船渡海奔补陀落,无奈体质衰弱,虽说被救了上来,不久还是死去了。 现在这个身世不明的女性,会不会也是因为奔向虚幻的圣地而死去的呢?长时间不退的异常高xdx潮,说不定在为女性的亡灵而…… “难道,和尚……” 峰岸看着和尚,眼里尽是疑惑。 “唉呀,我也不明白……” 和尚一本正经地看着太平洋。 “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又年轻,又漂亮……”两眼盯着大海,低语了一声。“为了死而渡海,也实在太可惜了……” 一辆汽车开进了山门。车里满是团体朝拜山庙的人。见此情景,和尚整了整袈裟。 第一章 医务法庭 1 家中静悄悄的。 要是平日,自己的淘气包儿子阿透一定会在胡同里吵吵闹闹的;若是在家中的话,也早该跑出来迎接爸爸了。然而今天一反往常,死一样的寂静,让人猛地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大门口喊了几声,没有回答。 门也没锁,会不会扔下门出去了呢?仓田明夫脸上浮现出不满的表情。虽说家里没有多少特别贵重的东西,但也总不该这样大意啊!其实,仓田并没生气,他只不过想用这种不满表情去冲淡先前那种不祥的预感而己。 一脚踏进屋里,仓田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象是僵在了那儿,不动了。六张榻榻米的房子,里面的光景简直惨不忍睹。妻子年子躺在血泊里,胸上扎着一把不锈钢菜刀,满脸是血,正冲着仓田。旁边趴着的,是刚满四岁的独生儿子阿透,脖子上紧紧的勒着一条丝带。 “到底,……还是,真的这么做了……” 仓田感到自己的视网膜里面也渐渐充血了。视野之内,一片血海,渐渐地,别的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了,只是红红的一片。视网膜象是晃动了几下,仓田失去了重心。 门外,北风凶猛地吼叫着。 二月的中旬。 前年春天,仓田年子因患子宫肿瘤住进了位于新宿区的中央医院。那是一家享有盛名的大型综合医院。 仓田在新宿的落合租了房子。从那儿去医院要用二十分钟。 诊断结果是良性肿瘤。医生说,做肿瘤切除手术,便可轻而易举地治好。让肿瘤长在体内,总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因而。仓田没有对医生主张作切除手术的建议提出异议。 中央医院在社会上享有很高的盛誉。t大医学系教授每月一次来这儿诊断,是一家权威性的医院。六层高的建筑,充满着现代社会的气息,绐病人以难得的安心感。 给年子诊断的主治医生是妇产科的岩田医师,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老成持重。 “不用担心的,手术后半月,身体便可以康复的。” 岩田医师对跟随照顾年子的仓田这样说。 手术定于住院后的第五天进行。 执刀医生由岩田来担任。但是,手术的前一天,岩田医师的故乡出了点意外事故,他不在医院。本来,仓田只知道手术是外科医生的职责范围,这次,他终于明白了,即使同属外科,又可以分出脑外科、胸外科、内脏外科等等许多种,而且,不同分科的医生只能各司其职。比如说,让内脏外科医生做妇产科手术就不太容易,当然,如果是简单的手术,即使不是妇产科医生,也是同样可以胜任的。而且,切除年子的良性子宫肿瘤,是很简单的手术。 最后,决定由井上五郎医师来执刀。 井上的专业是脑外科,第一次看到井上,虽说谈不上什么特别的理由,仓田总觉得有几丝不安涌上心头。看上去井上年纪只有二十几岁,一副冷冷的铁面孔。即使开口说话,也不能给人带来哪怕些许温暖的感觉。多余的话一句不说,井上真可谓一个名副其实的少占言语的主儿。同那个态度和善的岩田医师相比,简直令人想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仓田是个出租汽车司机,和井上照面,总是感到发怵。想就年子的手术问些什么,也是心有余悸,顾虑重重的。 “请问……”好容易挤出这么两个字,又只好咽了回去。 不过,话虽如此,仓田并不觉得井上是一个不可信赖的医师。相反,他倒是私下里认为,与岩田医师相比,井上的本领一定更高一筹,因为他是脑外科医师,至少,一个能够医治极其复杂的大脑的医师,总比那些专治排泄器官的医生更高明、更伟大。 仓田甚至觉得,高个子的井上医师表情冷峻、沉默寡言,是青年医生所特有的一种姿态,而且,这也是其自身内部孕蕴的力量的一种简洁化外现。 手术很平安。 手术后的第二天,岩田医师回到了医院。 仓田被岩田叫了去。 “有一件事,必须跟你说开。”岩田的表情没入了那幅宽边眼镜的后面。 “好象井上医师把您夫人的子宫给切除了。”岩田说。 “子宫?……” 仓田的脉搏猛地停住了,继之又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本来只是一个切除肿瘤的手术,是没有这种计划的。但是……”岩田扶了一下眼镜,“切开一看,肿瘤已经四处扩散,延及了整个子宫。以前那是我的误诊,不过,这种情况也是经常有的……” 听上去,岩田的声音里没有力量。 肿瘤扩散到了整个子宫!井上凭自己的判断,实施了手术,对子宫实施了整体切除,只留下了产道的三分之二。当然,卵管、卵巢也都没了。剩下的,只有那条缩短了的产道。 “这么说,难道是,癌……” “不!”仓田的怀疑被岩田一口否定了,只有这个字里充满了力量。“不是癌,所以,我也认为手术是成功的。夫人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只是,子宫、卵巢没了……” “没了这些,会怎么样?”仓田红着脸,这样问了一句。他头脑中首先浮现出的是不能过性生活。妻子二十七岁,自己也才三十二岁,——如果不能同房,那以后可怎么办? “不能生孩子了。” 原来如此!仓田轻轻的松了口气,看着岩田。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虽说也想再生一个,但自己是个出租车司机,靠租房子住,这种情况下,两个孩子,负担便过重了。因而,听了岩田的话,他也没受到多么大的打击。 “那,那个地方呢?” “这个,不用担心。” 仓田想,还是问个明白的好,因为医疗失误的问题,常常存在大书特书的情况。 “你听我说。”岩田在一张记录纸上用铅笔划着线,“同房的快感部位根本不在子宫这儿。你看,这儿和这儿集中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神经。开始出现需的强调产道保留了三分之二,是不会感到不适的,当然,精神上的作用应另当别论。” 听了岩田这样详尽的说明,仓田总算明白了。当然,妻子从子宫到卵巢、卵管的整个女性机能都放切除了,他的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的。仅仅留下了产道的三分之二,那样子一定够惨的。这正如一座神社一样,只有鸟居和参道的一部分孤零零地留在那儿,而那华丽美妙的里院却消失了。 但不管怎么说,岩田医师关于快感部位的图示说明,虽说令人迷惑,总算展开了仓田那紧锁的眉头。果真这样的话,自己便仍然还可以…… “就是这么回事。”岩田最后加了一句。 年子出院了。 那天,仓田去买了两瓶威士忌,还有一些糕点。糕点是送给护士室的,威士忌送给了岩田医师和井上医师。岩田医师一脸复杂的表情,收下了礼物;井上说了一声“噢”,板着一张近乎没有表情的面孔,接过了威士忌。仓田说这是做手术的一点心意,井上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看那样子,早已把什么年子手术之类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仓田真是想不通,悻悻地走出了医务室。接受了礼物,连句表示谢意的话都没有,——这究竟是怎么一个医师?本来,关于出院有些什么规矩,仓田一无所知,只好向年子同病房的一位病人打听。最初,他很是不满。因为自己已交了住院费,另外又有近七千元的开支,这可真是咬着牙出的。但是,仓田认定了这是一场少有的灾难,也就心安理得了。 2 出院以后,过了大约四个月,年子开始感到身体情况异常。 她说感到混身无力。当然其中也有夏天天热的原因。尤其是,这年的夏天格外热,手术后年子的身体很虚弱,对这炎热的天气有所感应也是正常的。继之,又开始失眠,因为睡不着,她常常为一些小事而焦躁不已。 见好又去请岩田医师诊断。服用精神安定剂。好象是由于药物的作用,不久,身体状况又好转起来。 以前,仓田还为子宫的切除而深抱那方面的担心。正象岩田医师所说的那样,丝毫没有感到有什么障碍。通过年子的反应,仓田知道,女性的快感部位确实并不在那里面。手术前后没有什么变化,每次都象以前那样迎来共同的快感高xdx潮。 有所变化的倒是仓田本人。最初并没有感判什么。因为妻子的病巢切除了。虽说他为妻子不能再生孩子而稍感不满,死了那份心,也就无关紧要了。因为他仍能获得性的满足。 但是,这种满足感渐渐开始淡漠了,仓田对此也是无能为力。每次同房,他总会小自主地想起听取岩田说明脑海中浮现出的鸟居和参道,里院消失了,失去了,再也不会有了。即使没有了里院也没有什么障碍。年子能愉快地迎接他,他自己也可以…… 然而,仓田醒了。 ——难道是因为生殖器? 确实,有这方面的不满。以前,那神秘的地方,带给的他的是怎样一种忘我的境界!而观在呢?年子所有的女性机能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有底的短袋子,空虚得令人无可适从。那里院的神韵缥渺,失去了,永运失去了…… “你怎么啦?不是很好吗?我是个女人呀!” 凭女人特有的直感,年子领会到了仓田感觉上的微妙变化。也提出了抗议。再也不能恢复到那已经丧失掉的机能了!——那声音里含着胆怯和焦躁。 “我就变得这么令人讨厌了吗?” 她又加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 虽说也能得到性的满足,但总有一种不可开脱的虚落感。不过,仓田并没有把这种感觉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便意味着否定了年子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的存在。 “唉,我还是死了好!” 年子象是看透了仓田的心思,叹着气,又歇斯底里地叫了出来。 这种喊叫,涨红了年子本是苍白的脸颊。 这是出院以后一年多的事。 岩田医师说,这是更年期障碍的一种。 不要悲观。——岩田这样劝慰他们。他心里明白,子宫、卵巢都切除了,这是迟早要出现的现象。脑垂体、副肾不再产生荷尔蒙,不仅如此,来自卵巢的黄体荷尔蒙也失去了源泉。一言蔽之,年子已经丧失了其女性的本能特征。当然,更谈不上有月经了。正常情况下,五十岁前后才出现的更年期症状,开始无情地侵蚀这个失去女性特征的年轻的肢体。 不要悲观?!难道仅仅用一个“是”来回答,便能了结吗?! 些许小事也会使年子脸红、变得焦躁。孩子一哭,也就会无情地责骂。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性的欲望全部消失了。如同一支吹灭的腊烛。 有一天,仓田硬行拖住了本来有些讨厌了的年子。年子迎接了他,但很疼。仓田突然停住了,他猛地吃了一惊,——感觉不同了!不知从何时起,年子那儿失去了以往的柔润,感觉上倒象一只平滑的薄塑料筒了。 一动,那“塑料”破裂了。年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出血了。 只好去医院。 “老人性xx道炎。”诊断以后,岩田象是很同情地说了一声。 “老人性xx道炎?” 听到这话,仓田感到一股冷气贯穿了自己的全身。 “本来,xx道壁是由厚而韧的褶儿围成的,现在呢,变薄而且延伸了,因为没有分泌物,处于一种瘦衰的状态。真遗憾……” “不过,先生,您不是说过对同房没有什么障碍吗?” 仓田抗议了。他满腹不解的疑惑。 “是的,……但是,我没预料到会来的这么快。” 仓田脸上依旧是不解的神色。 “这——”,仓田又突然把已到嘴角的话咽了下去,静静地看着仓田。 “良性子宫肿瘤,真的有全部切除的必要吗?” 这句话一直在肚子里憋着,他终于说了出来。 “你若这样问的话,我也难以回答。因为,手术并不是由我做的……” 这是迟早要问的问题。失去了褶儿,变得平滑,象张湿透了的纸,一动就破——老人性xx道炎,这简直令人无地从容。不到三十岁的年子,成了一块干瘪的柔体,——哪里会有这等傻事? “要是我,不会全部切除。” “这么说,井上医师做了不必要的切除……” “话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手术时我不在场。就我本人来讲,是信任井上医师的。” “井上医师有妇产科手术的经验吗?如果不是专家,怎么能……” “不管怎么说,……”岩出医师无意中拉开了桌子的抽屉,又关上了。“看来,你在怀疑手术。这样的话,请你直接去找井上医师和院长。我能说的,就这么多。” 一反刚才,岩田的脸上突然浮现出冷冷的表情。 仓田长时间地看着岩田侧过去的脸。 “我的手术,没有失误。” 井上完全是一副不理睬的态度,象是对过去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 “果真,卵巢、子宫,等等,都是非切除不可的吗?” 仓田的声音颤抖了。岩田医师“要是我,不会全部切除的话语,刺痛了他本来就酸涩了的内心,促使他的内心萌生了疑惑的幼芽。他感到,井上医师想就此撒手。 “你也真够啰嗦的!” 井上把视线投向窗外,冷冷地说。 “这有关我妻子的性命!”声音响亮,依旧颤抖着。“先生,您做过妇产科的手术吗?” “做过。” 井上低低的声音。 “这样,你就应该明白施行全部切除手术会对我妻子产生什么样的不良影响,为什么不跟家属打声招呼,就动那样的手术?” “切开一看,肿瘤严重恶化,没有时间中止手术叫唤家属,我就作出了全部切除的判断。” “但是……” “你回去吧!” 井上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过身子,俯视着外面。透过那背的是一般不可一世的傲慢,看着这一切,仓田紧握的拳手颤抖了。他真想声嘶力竭地叫上一阵,然而,他再也找不出一句话可说了。 他回去了。 眼看着,年子日益丧失着其固有的女性特征,象是侵蚀健康肌体的癌症那样。如果是癌症,也有抑制病势恶化的余地可言。但是,由于女性机能的丧失而导致的体质变化,却是无法控制的。象是ph试纸上染了酸,年子那本来健康的皮肤,渐渐褪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 这是由于皮下脂肪锐减导致的。本来,女性的皮肤下是丰富的脂肪,使得女性的皮肤丰润,而且充满活力,但是,那些脂肪消失以后,情况便不同了。眼看着自己昔日那细腻的皮肤上渐渐生出密密的黑毛,肌肤渐趋男性化,年子悲伤地哭了。但这没有什么用,老化现象日趋严重,年子的肌肤上稀稀落落地出现了老人性色素的斑痕。 象是一种什么毒素! 同房,已经完全不可能了。年子本身的快感部位早已丧失殆尽。勉强行事,便疼不可忍。 “我已不是女人了!我既不是女人,也不男人了——” 连声音都沙哑了。年子用这种沙哑的声音没命般地喊叫着。 华丽的里院消失了,只剩下鸟居和参道衰落在荒芜之中。仓田又一次想起了那幅萧杀的风景。太可怜了。 去重新买一个女人来吧!——年子开始这样说。仓田假装没听见。她就一直这样说,直到仓田离开家门。他用玩弹球盘来稍磨时光,回到家中时,年子默然地呆坐在那儿。 年子不再照镜子。 随着皮下脂肪的消失,皮肤变得粗糙起来,年子的整个身体都成了黑色。 “不久,我就要死了。” “你在傻说些什么呀!” “不要用无用的话来安慰我!我很快就成为老太婆了。还是死了的好……” 死,这个可怕的字眼,开始从年子的嘴里冒出来。年轻的女人,不到三十岁,转眼之间失去了青春,这也难怪。头疼、焦躁、肩膀酸痛,——这些症状都在袭击着年子的身心哪! “有没有,子宫移植……” “半夜三更,她坐起身来,这样说。仓田的心里难过极了。年子闪动着眼睛,象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了自己那切掉了的子宫。 “只要有了子宫……” 年子小声嘀咕着,那声音抑郁极了。 3 办完了妻子和孩子的丧事,仓田精疲力尽了,干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他整整睡了几天。几年以前,妻子在附近神社的墙根折了一块棣棠的枝子,插在院子里,生了根,每年发芽。今年依旧如往年,但让人伤感,仓田的心里空极了…… 第六天,仓田蓦地起来了。他象是被什么迷住了似的,直奔中央医院。 虽说知道了妻子和孩子的不幸,但是,别说花圈,医院连封唁电都没发。从心底里说。仓田并不是奢望得到这些东西,但是,在这家医院接受手术治疗的人,因手术而导致了那么悲惨的结果,手术的正确与否估且不论,略表哀掉之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只不过这样想而已。哪怕是发一份唁电,献给二人的亡灵,也可算作医院歉意的表示。从而消除仓田内心的怨恨呀! 但是,半个字的问候都没有。 仓田先生见了事务长。 “我想要妻子的病历卡。” 他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说。 “夫人的病历卡……”瘦瘦的事务长本是一副疑惑的表情,听到病历卡,又紧张了起来,“要那个干什么?” “要请其他医院给证一下。” “你,你是不是存心跟我们医院找喳儿?” “我想方设法见到诸位先生,但没能得到令我心服的解释,岩田主治医师说:‘要是我,不会全部切除’;而井上医师又说‘没有失误’,为何会有这儿大的差别?最初说的是仅仅切除肿瘤,而妻子在接受良性肿瘤手术时却是子宫、卵巢都被切除了,干干巴巴,绝望之余自杀身亡了。而且,手术是由主治医师以外的人做的,我想查一下病历卡,难道不行吗?” 虽说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但声音还是颤抖了。 “如果那样的话,”事务长象是下了什么决心,面带愠色,“我不能给你病历卡。” “为什么?病历卡不是病人与疾病作斗争的记录吗?” “医院有义务将病所卡保存五年。” “这就是借口吗?病历卡本来就是病人自己的东西,难道我要看一下,你们就觉得可怕吗?” “可怕?”事务长的表情一下变了。浮出一脸僵硬与冷漠,象是被混凝土建成的医院同化了。“为什么我们要感到可怕?医院已经给贵夫人治了病,来致谢本是合情合理的。我这样说也许很失礼,贵夫人自杀恐怕是精神上的问题吧?那是妇产科手术,是不可能预见到近两年后病人精神方面的变化的。你那样说,是否言过其辞?而且,想必你在手术前是签署了誓约书的……” 透过事务长那僵硬的表情,仓田猛地意识到了医院这种治外法权上沉重的威压,面对这种威压,他退缩了。 ——同意手术。万一手术效果不佳,不想提出异议。 特此誓约。 仓田明失 手术以前,仓田在这份誓约书上签了字。 “但是,那是针对仅仅切除肿瘤的誓约书。我是说,从子宫到卵巢施行全部切除手术,是不是太过分了?” 仓田子想,是否就此罢休,他是个一味的的大老实人,从不喜欢争斗。与医院这样一个庞大的机构僵持不下,对于平日的仓田来说,这真是梦而不及的事。但是,现在,仓母背后是妻子的亡灵!要是有了子宫……黑暗中这样茫然若失地小声嘀咕的妻子,还有,那被妻子勒死的儿子的亡灵…… “这怎么可能……” 事务长的眼中突然浮出了轻蔑的神色,仓田觉察到了。——你不就是出租车司机之类的货色嘛! “这个你也不明白,我能见院长吗?” 他本来想这会给事务长一口回绝的,但事务长答应了。 仓田回到了候诊室。那里有二十多个等着取药的病人,放了一台电视机,象是为了防止病人随便乱调频道,放得很高。电视里正在播放面向主妇的电视剧。仓田呆呆地凝视着画面。出场的女性个个肢体丰润。牛仔裤下的轮廊,丰满的胸,——从这半润的肢体中切除子宫和卵巢,于是渐渐地失去了青春的活力和气息——仓田心里描绘着这样一幅画面,一幅与妻子的遭遇相重叠的画面。 等了一个多小时,事务长来叫他。 院长室位于第六层——最上层。 院长濑田周平在里面,等在那儿的还有井上医师和岩田医师。 仓田有点缩手缩脚的。院长室由一间类似特别诊断室的房子和一间宽敞的接待室构成。那是一间豪华的接待室。铺着地毯,走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请坐下吧!” 听了院长的招呼,仓田坐了下去,前倾着身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濑田院长。看上去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决非想像中的那种肥胖型,恰恰相反,属那种健壮型的人,显得很结实。肤色微黑。那双老鹰一样的眼睛里透出一股锐利的光。好斗型人种,——也许这是一种最恰如其分的描述。 “你的意思我听说过了,我也觉得不幸,”濑田的话出人意料地和蔼,“听了事务长说的,我又向井上、岩田两位医师询问了有关详细的情况,我也只能认为手术是成功的,没有失误。” 濑田把十指交叉起来,搭在腿上,这样说。 “只是,要是这样的话——”仓田的声音嘶哑了。他怯场了。两个拳头在抖。“最初的诊断是什么?良性肿瘤,手术轻而易举……” “那是我的误诊,”岩田回答说,“不切开看,谁也说不透,而且医师也不是全能的……” “但是,先生为什么不说‘要是我,不会全部切除?’你不是有什么根据的吗?” “你!我不记得说过这样的话,那时我不在,手术时我也不在现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样说着,岩田医师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成了一张苍白的脸。 “你!你!!先生!!!你确实说过,‘要是我’……” 眼前顿时一片灰暗。耳边象是响起了波涛一样的声音,从身上喉地流失了什么,——三人在在合伙否认过失! “你,你们!卑鄙!!” 他语塞了。 “请你冷静一下。”濑田说,“我们在夫人的手术上没出什么差错,这一点是可以进行医学证明的。面对夫人的不幸,你惊慌失措,因而抱有一种幻影,把医院当成了魔窟一样的去处。随着时间的流逝,你的这种幻影也会逐渐消失的。我们是有才能的医师团,我本人也是医学界的名流。” “这跟切除我妻子的子宫没有丝毫的关系!妻子曾经说过,‘要是没了子宫’。……” “你的心情嘛,我是可能理解的。”濑田慢吞吞地说着,点了点头。 “但是,你必须忍受这种悲哀,你说呢?” “……” “我们想,你今天来也不会有什么别的用意。从我们这方面来说,夫人的不幸也将有助于我们改进今后的医疗工作,对那些大范围子宫切除手术的人配置社会福利工作者,过去我们在精神方面的医疗上确实做得不够,不过……” “这,这是什么?”仓田抬起头,说了这么一句,又给卡住了。 “说是香奠,也言过其辞了。就算作香钱,献在死者的亡灵之前吧?” 濑田摘下眼镜擦着,象是这件事便可就此完结了。 岩田的脸一直扭向一边,不知在看什么。而井上从一开始便是一言未发,将那张紧绷绷的脸转向窗户,象是一尊没有一丝表情的冷冷的石刻。 “我不是为这个,才来的——!” 仓田一把推开事务长手中的纸包,颤抖着这样大喊了一声。又闭口不语了。 “是吗?——”濑田低声说。“那么你想要干什么?” 话语坐已不再含有一丝和气。 “希望你们赔礼道歉!” 仓田吼叫者说。 “赔礼道歉……” “不错,想让井上医师赔礼遭歉!” 濑田的眼光又闪动了,锐利的眼光。 “非赔礼道歉不可!向我妻子和孩子的亡灵!否则,我就……” 井上纹丝不动。侧着脸,象是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听任何一个人的话。真想冲上去揍他一顿!仓田抑制住了这种冲动,只是盯着井上,眼里燃着仇恨的烈焰。 即使是个专业医生,也不过是那样做罢了。而井上医师是随随便便地动手术将子宫、卵巢全给切除了!仓田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井上做手术时的姿志,没有一点感情。 4 对于此时的仓田来说,就连根麦秸,恐怕也要当作救命草来紧紧抱住而不撒手了。后来,他知道有一个医务纠纷处理委员会,便去拜访。那是二月末。 结果,惨败而归。 委员会认为,这种事情根本不属于有无医疗过失的那一类,充其量不过是一种被害妄想症而已。纠纷委员会看了来自中央医院的病历卡的复印件以后,更认定了仓田的被害妄想症,于是置之不理。 仓田又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一种强烈的困惑的感觉遍布全身,他回到了家中。墙角下的几株棣棠使劲地鼓起了花骨朵儿,很精神,那是妻子栽下的,每年开花,并引以为乐。以前总是只开谎花,看来,今年的花儿依旧不会结果。 几天之后他才知道,医务纠纷处理委员会由医师会员构成,是压师一方的防波壁。 一切都难以令人置信。那一改前言,侧过一张冷冷的脸的岩田医师的态度,给仓田带来的,与其说是对医师的不信任,倒不如说是对整个人间的疑惑。就连那位温厚的岩田医师,一看到要起纠纷了,也是一下于丢下弱者而避三舍。仅仅从这一点上,便足以说明井上医师的过失。会不会是故意那样做的呢?专业外的手术,经验又不足,是因为全部切除要比把一处处的肿瘤逐以切除容易,还是……或许是因为大范围子宫切除更困难,而井上医师以前对此没有兴趣?冷冷的,象是对病人的情况没有任何兴趣——看到井上的那种表情仓田心里固执地认为,也许他真是故意那样干的。 ——妻子,被井上医师杀死了! 仓田的心里凝固的是不舒畅的心情,甚至比肿瘤更坚固。 进入三月后,仓田开始拜访律师。 报复井上医师!仓田执拗地这样想着,他知道,除了诉讼打官司,别无他路可择。妻子因为手术,带着孩子去了。但因为这是走出医疗机关大门以后发生的事,便不成其为刑事案件,甚至连道义上的责任都不能追究!面对这样不讲道理的世道,仓田都要气炸了! 律师摇着头。 “恐怕没有胜诉的希望。” 中年律师的脸上没挂一丝笑意。 “不过,岩田医师说过……” “有无录音暂且不论,是否说过的问题是一种得不出结论的争论。而且,诉讼开始后,医院还会邀请许多大学教授以及其他超一流的医学权威来做证人。除非把钳子什么的落在了肚子里,不然是没有什么用的,你通过什么方式来证明井上的过失?” “不过,岩田医师说过,要是他……” “所以说,就需要这方面的证据。这就是说,在诉讼以前,必须进行保全证据的假处分申请,类似保存病历卡作为证据什么的,你就拿着这个去医务纠纷处理委员会,他们当然就会准备下一步的诉讼,重弄一份病历卡”…” “病历卡?” “这可是常识呀!” “……” 仓田一下又回想起了拒收香钱时那绝硬的表情。 “死心了吗?” “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受理吗?” 在这里遇到的,又是不加理睬的白眼。仓田的第二只脚又落空了。 “最初就承认了败诉,这种诉讼是不能受理的。” 非常冷淡地,拒绝了。他甚至在心里愤愤地想:律师、医院是不是暗中勾结好的呢? 仓田走了。但他没死心。妻子、孩子的惨死,却又没有追究责任的办法,这种不讲理的世道结构,真是令人难以忍受!在什么地方,一定会有个人可以代为辩解,让医院败诉——仓田没有丢掉这种希望。他四处奔波,春天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出汗了。汗痕上残留着盐的结晶, 那是他的报复心的外现…… 他被第五个律师拒绝了。 仓田不再寄希望于律师了。以法治国,纯属一派胡言!他这样想,穷人没有平等的法律。仓田奔法务局去了。尽管自己有人权受侵害的足够心证,但没有一个人想帮忙。这能称得上法治国家吗?他满腹义愤,又在想,会不会哪儿有一个公共救济机关?—— “恐怕没有呢?!”法务局的人告诉他。“除了自己来努力自已……” “……” “是的,只有自己写诉状,并且自己以辩护人的身份同对方的律师进行论战,来证明对方的过失。诉状的写法、书面准备等有关事项,我们可以教你。” 象是什么事情很可笑,那人脸上浮现出了几丝笑意。 “多谢了!” 仓田勃然大怒。不是为了让这样一个狗屁芝麻官嘲笑才来这儿的!他盯着那个男人。甚至意识到自已心里积压的报复心的结晶之上点了火。妻子孩子的死,岂用你用嘲笑来葬送! 仓田坐下身。 对方满脸不快地转移了视线。 五月中旬,东京地裁根据民法七百零九条对中央医院院长以及井上医师提出了控诉。要求他们赔偿由于医疗过失导致的损害。 仓田暂时辞掉了出租汽车公司的任职。 只有全身心地致力于诉讼。他充分利用所有的机会,去首都或律师会社主办的免费律师商谈所求教;向电视或报纸法律商谈专题写信求教。其中夹杂许多无用的劝阻,但与此同时,又有许多人给了他珍贵的建议和忠告。 有人告诉他必读的法律书以及必须收集的材料。对于没有学历的仓田来说,法律书实在太难了。他就向附近一学生请教。这些有关法律的书籍中,有一处给他增添了无尽的勇气。过去,在医疗失误的裁判中,原告必须对被告即医师一方的过失提出立证,而在最近的裁判中,出现了过失推认论的剖例,如果原告是外行,对医师的专业分类进行挑战,提出立证的作业很困难,则无需进行完全的因果立证,可以大致推定过失,如果医师一方不能提出推翻这些推定的反证的话,便需承认过失。 在暗无天日的心的荒野中,仓田看到了一盏灯在闪光。 收集状况证据。他去拜访曾和妻于住同一病房的病人。从他们那儿得到了岩田和妻子会话的证言,岩田曾对妻子说过,肿瘤是轻度、良性的。 他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打赢官司。他只想通过这种报复,来告慰因为失去子宫而死去的妻子以及自己那刚满州岁的儿子的在天之灵。——仅仅为此而已。如果能将那个随便夺走女人的性命却没有一丝歉意的井上医师推到法庭上去,并促使他反省,仓田的目的便达到了。 仓田只在想,在法庭上将积压在心底的那些稀溜溜的不快,倾吐个精光。 第一次公审定在六月末。 公审的前儿天,仓田在《医事界》上读了一篇始料不及的报道:中央医院院长濑田周平是十一月末t大医学系教授选举的优胜候补者。报上说,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只有一人,虽说结果难以预料,但优胜者很可能是濑田周平。 ——t大医学系教授…… 仓田猛地一怔。t大医学系教授,是位居日本医学界最高峰的一人。而自己却以这个濑田周平为诉讼对象…… 刹那间,一种无力之感涌上来,并且很快遍布了全身,并郁闷在胸中。他停住了脚步,再也不想迈出。 对方是日本医学界的巨擘,而自己呢?一介出租车司机…… 仓田一副呆然若失的样子。 官司没赢。 那是一次极其简单的官司,甚至称不上诉讼。 开庭的同时,迎接仓田的便是溃败。 初次公审,法庭上的旁听人很少。四、五个新闻记者。被告濑田周平、井上医师都没露面。三个律师以代理人的身份出庭。 三个被告方的律师不时地极力憋住脸上浮出的笑意,他们闲得无聊,象是观察一个珍稀动物一样,端祥着仓田的一举动。 裁判长也是一个样,一声不吭地只是看着仓田。众目暖睽之下,仓田感到血往上涌,头脑发胀。他记住的那些有关法庭的事项,也因此而在不知不觉中象淡雪一样地融化,消失了。 书面准备、答辩书是由被告方律师提出来的。 “本次公审,原告一方没有律师,是一次不合常规的公审。因此,由我来主持讯问,担任诉讼指挥。” 裁判长这样宣布。 裁判长宣读了根据被告方书面准备的反论要点。 “——仓田年子接受大范围子宫切除手术,病灶确实存在。这一点通过手术的结果便可明显看出。原告主张不需要进行大范围子宫切除手术,这种意见毫无医学根据,因而不成问题; 本案的大范围子宫切除手术,最初由岩田医师诊断属单纯良性肿瘤,但是手术开始后才发现,筋层内、粘膜下、甚至浆膜下都漫延了肿瘤,对实行大范围子宫切除手术,从医学上来看,毫无错误可言。原告主张应只对肿瘤施行切除手术,但这会留下病灶; 原告主张,被告人井上医师在没有经验的情况下做了专业以外的子宫肿瘤切除手术,这也毫无根据。井上医师东北大学医学系毕业以后,曾担任过半年的妇产科医生,做过几十例手术,是一位熟练的外科医生。 本案原告的——” 拖拖拉拉,被告人的反论要点罗列了好多。而且,医学用语渐趋增多,利用许多难以理解的术语叙述了几个子宫肿瘤的手术病例,来突出自己的正当性。 最后的结论归结为:原告的主张难于理解,非常令人遗憾。 “怎么样?”黑脸膛、尖下巴的裁判长问,“被告方研讨了原告提出的证据。这些能否攻倒被告书面准备上的反论呢?我本人不想预先判断。原告人没有律师,被告人有三位专家,而且,我估计在下一步的公审中许多高明的医学专家还会来为被告做证人,如果原告方有继续维持法庭诉讼能力的话,当然应另当别论;如果没有的话,和解怎么样?” 象是满脸苦笑,裁判长对仓田说。 “杀!” 仓田叫着,猛地跳了起来。他甚至连自已都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这样地大喊大叫,他知道自己面如土色。 “杀——”裁判长为之一怔。呆呆地盯着仓田,“你,你!不要出言不慎!” “什么慎不慎!”仓田的声音颤抖着,他指着裁判长问。“我的老婆孩子都给人杀了,我能默不作声吗!法庭,难道就不能给弱者以公正的裁判吗!你们,是些什么东西!难道只知道讥笑我吗?!这也算个裁判官吗!他妈的,我要杀,把井上杀了!” 这种愤懑之情不断地从他的内心涌出来,象一股滚滚而来的洪流。如果眼前的这些便是法律和学问的话,他想把它们踏个稀巴烂!两个人被夺走了性命,却没有半个人认真对待!如果说这就是裁判,他再也不会相信法律了。只有靠自己,用自己的双手—— 法庭警备员跑过来,抓住了面色苍白、挥舞着双臂的仓田。 记者一哄而散。 5 他走出警察署时,已是夜里。天,渐渐沥沥的,梅雨的季节。 仓田总算平静了下来,去日比谷的停车场,开出停在那儿的小型汽车,回家。 头脑里清清楚楚地记着在警察署看到的晚报。报道是向着仓田的。一个不知该怎么斗争的平民,在法庭上只好喊出“杀——”。报道描写了仓田那种深深的万般无奈。 ——杀了他。 仓田口里嘟嚷着。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他铁了心。那是一种驱不散,拂不去的杀机。仓田猛地觉得似乎这种杀机从最初便产生了,并且象一股脑涌而出的瘴气,渐渐地膨大了起来,甚至要爆炸了。没想到能胜,即使输了也无关紧要,这就是他的全部心情。他只想消散心头积蓄的那些稀溜的不快。而那可恨的裁判长又无情地在他的心头上盖了个厚厚的盖子。他闷极了。 仓田猛地加大了油门。 心头上盖子的下面,有东西在沸腾,在翻滚。 视野中渐渐浮现出了医院那观代化的建筑,灯火通明,门前有一个停车处,铺着草皮。旋转门旁的水银灯在蒙蒙的细雨之中,点缀着夜晚的画框。他看到有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两手插在雨衣的口袋里,正要进门。 ——井上! 仓田冒着烈焰般的双眼紧紧盯着那个人的背影 就在这一瞬间,传来了可怕声音,一辆巨型卡车迎面开来,急刹车!玻璃破碎,车体轧坏,震耳欲聋的声音。仓田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苏醒过来了吗?” 男人的声音。 感觉,似乎颠簸在汪洋大海中的一条船上,晕,意识,模模糊糊的。最初,一团亮光逐渐进入视野内,又渐渐向外扩散,浮现出了一张男人的面孔,又过了片刻,他才知道,那声音是井上医师的。 “有什么了不起?你这小子!” 明白那人是井上时,他真想破口大骂。但是,也许是因为麻醉的原因吧?有气无力。一说话,浑身上下一阵痉挛般的痛楚。 “我来看望你,”井上的睑上没挂一丝笑意,“发生了交通事故,你被抬到了这儿,很不幸我值班,截掉了你的右臂。” “右臂——截掉!” 仓田呻吟着,这时,他才意识到右肩象是被强行按在了那儿一样的麻木。想动一动指头,但没有神经。 “粉碎性骨折,只好截肢了。不仅是胳膊,肋骨也取掉了四根。” 井上做事务性的说明。 “是……,是你干的吧!” 仓田想坐起来,但身体被皮带固定在了床上。 “别起来。” 护士汤川理惠按住了仓田。仓田早就认识她了,那是妻子住院的时候。 “请你说话客气一点,是先生救了你的命。” “杀!还是把我杀了吧,你……” “不能杀!不过,你不想活的话,请随便。我,是不会劝止的。” “您在说什么呀?!对这样一个重伤病人。” 汤川理惠责备井上,听上去,那口气很强硬,近乎斥责了。 “你给我闭嘴!”井上冷冷的声音。“这家伙说过要杀死我的。要杀我,就赶紧好起来,快快出院。截掉了你的有臂也许很不如意,但一只胳膊也是可以杀人的。” “是的,能杀!杀你这样的小子,还需用两只胳膊?!你一定是故意截断了我的……” 仓田把憎恶的目光投向高个子的井上医师。虽说那目光并不具有杀伤力,但还是令人难以忍受。 “难道你还想诉讼,说我故意伤害不成?!” “先生!”汤川理惠严肃地说,“你要是对病人采取这种态度,我可要去报告院长了。” 严肃的态度,凛然的语调。 “好吧,给病人注射镇静剂,让他做梦去吧。”井上丢下这么一句,出去了。 “给我换一个主治医师!” 仓田对正在注射的汤川理惠说。 “手术中井上医师执刀,所以不能随便更换医生。” “遇到这种主治医师,我宁愿死了。那家伙,一定是故意截断了我的胳膊,一定是这样。” 仓田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望着天花板,嘀咕道。 “仓田,”汤川理惠的口气突然硬了起来,“夫人真可惜。不过你若是怨恨井上先生的技术可就是你的错了。我听参加夫人手术的同事说,将子宫全部切除是正确的。” “撒谎,你们都不可信!” “不,那是真的。即使内心痛苦,也该正视现实。”象是在劝导他,汤川理惠低下头看着仓田的双眼,替他擦掉额头的汗珠,“截断你的右臂时,我也在场,这也是真的。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好,那就是井上的性格,要怨要恨的不应是技术,而应是他的性格。” “性格?……” “是的,井上医师少言寡语,而且,一副不信任人的样子。说明解释的不足和外科技术的高明之间的差距,常常成为病人憎恨他的原因。” “会有这等事!” 仓田一口否定,这解释是用花言巧语来蒙人,就连裁判官也不例外。如果说井上的手术是正确的话,那岩田医师为什么要那样…… ——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由岩田医师执刀的话,妻子便可不会失去子宫,治好病,而且如果是其他医师,自己的右臂也许不用截掉,——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因果,化作一团乌云,笼罩在仓田的眼前。 注射的药物生效了。自己的身体渐渐消失在浓浓乌云之中。 ——右臂没有了。 笼罩在四周的乌云,是令人恐惧的绝望感。抽掉了四根助骨,又没了右臂,自己简直如同一个活尸了。除了开出租车,仓田没有其他任何求生的技术可言。开车,要是没了右胳膊…… ——怎么办才好呢?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想挥动右臂驱散那笼罩在眼前,正在吞没自已的乌云。右臂的手指碰到床了!洗褪了色的床单碰到了手指,手指摸索到了床单—— “胳膊!还有右胳膊!右臂不是还在这儿吗!你们!尽撒谎!为,为什么!要撒谎?!” 扭转着脑袋,仓田大叫着。 汤川理惠看了看仓田的脸。眼睛半闭着,颧骨高高地突着,眼窝深陷。那是一张落魄不堪的脸。 “别撒谎了!看!手指不是动了吗!我抓住了床,还有床单!” 仓田用“指头”“揪住”床单,一个劲儿地叫个不停。 汤川埋惠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她悄悄地巡视仓田身上的被子,仓田的右臂从肩膀头截掉了。她又看了一下仓田指头可及的大约位置处的床单,仓田象是正用自已对右臀的执念猛抓那儿的床单。汤川理惠甚至感到自己也看到了一只虚幻的胳膊。 她出了病房,直奔医务室。 井上正在那儿喝咖啡。 “请不要嘲笑我,我,看到了仓田胳膊的,幻影……” 汤川报告了仓田的幻觉,以及由此触发的自已看到的那个奇怪的幻影。 “别管他,那小子出现了梵托姆症状。” 井上若无其事地说。 “梵托姆?” “即幻影肢症状。过了几年以后,病人仍会对截掉了的手腿产生一种活生生的感觉。尤其是手足都切掉的人,更易出现这种症状。指尖甚至会有痛疼的感觉。可以说,这是精神病的一种,或者说是再生愿望的一种反映。我们可以认为,人在低级动物阶段时,肢体也可以象蜥蜴的尾巴那样进行再生。梵托姆症状便可认为是那种记忆的突然性复苏,那家伙失去了胳膊,很快就产生了这种感觉。” “是的,感觉到根本没有了的东西吗?” 汤川的脸色苍白。 “是的,可以用根本不存在的手指去抓东西感受疼痛。” “人的身体,可真是一种残酷的……” 汤川理惠嘀咕了一声。 “不是身体,残酷的是精神!” 井上这么扔下一句,出去了。 八月二日,仓田明夫出院。 汤川理惠把他送到医院的大门口。 “多多保重,不要胡思乱想的了。” “……” 仓田没有回答,脸色苍白,微微一笑,转过身去,走了。汤川理惠目送着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阳光闪动的大街上。看上去,失去的右胳膊反而更重,有点高高地向上耸着。 仓田年子豁出命来寻求失去的子宫,仓田会不会再去寻找失去的…… 残酷的是精神!她猛地记起了井上说过的那句话。 直至出院的今天,仓田也没有把内心积压的精神告诉井上医师。 第二章 虚幻的胳膊 1 晚上,妻子感到临产。广屋良一把妻子抱上车。妻子心神不定,担心会不会生在车上。本来该叫救护车的,因为中央医院近在咫尺。也就作罢了。 “你说突然感到临产,还不到预产期吧?” “我感到就要生下来!” “小家伙这么冒失,看来定是个男孩。” “因为是你的罢。” “我倒更喜欢女孩。” “不要不慌不忙的,啊,又疼起来了。” “忍一下,就到了。” 汽车沿着中央医院的围墙旁的过道,穿过胡同,来到了大门口。 “临产,快来!” 广屋对着夜间值班室大喊。 护士出来,心平气和地把妻子弄上了电梯。 “你可以回去了,请明天来办理住院手续。” 她们把广屋凉在了电梯外面。 一下就给顶回来了,——他这样想着。出了大门。不知是哪座大楼的楼顶上养着狗,狗的狂吠从高高的夜空飘落下来。 广屋乘上车,又沿着医院的围墙,顺原路返回。危险!他猛地剁住了车子,离车不远的前方有一个醉汉躺在那儿,眼看就要轧上去了,他使劲地按汽车喇叭,想让那家伙走开,但那人没动。 广屋无可奈何,下了车。在汽车头灯的照耀下,来到了那男人的旁边。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男人趴在地上,脸扭向右侧,仔细看时,那人的脸象一个猛地摔到地上的果实,破裂了。 黑红黑红的鲜血,渗在柏油马路上,血迹正在扩大。看上去,那男人脱窍的魂儿早已归阴了。 把车子丢在那儿,广屋跑回了医院。 时间,八月十二日晚上九点。 2 四十分钟以后,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冬村刚刑警到了中央医院。 所辖署的搜查员也来了不少。窄窄的胡同,被鉴定罪证的课员和搜查员挤了个水泄不通。 “你来了?” 猪狩敬介打着招呼,来到了冬村的身边,猪狩长得很壮,柔道三段话动员的胳膊,又粗又短的脖子,一副威风凛凛的魁梧身材,但两道稀稀落落的眉毛都拧到一起来了。 “连坐下屁股喝杯啤酒都不成,真他妈……” “哼!” 冬村也是刚倒好酒的,肯塔基波旁威士忌。就那样放住那儿,赶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死了的家伙,是这家医院的外科医生叫井上五郞。到楼顶上去看看吧,象是从上面落下来的。” “会不会是自杀呢?” “难说。那样的话,我们可就省事了。” 猪狩晃着胖胖的身子,上了电梯。 冬村和猪狩来到了六层大楼的楼顶上。 太空深邃得发黑,几颗星星,稀稀落落的,闪着寒光。 同普通的楼顶没有什么人的差别,只是外缘围着的不是铁丝网,而是一圈混凝土的墙。 “从这儿掉下去,刚好落在那块儿。” 猪狩俯视着下面拥挤的胡同。在投光器的照耀下,胡同里一片通明。 “掉下去的时间大约是什么时候?” 冬村叼着一支香烟。 “有个男的,送临产的妻子来医院,经过这条路,来时还没有发现尸体,回家途中发现了。发现的时候正在流血。掉下去的时候大约是八点五十到九点十分钟之间。” 猪狩背着墙,这样说。 “那么,别人有什么看法呢?” 冬村叼着烟,划了一根火柴。那晃动着的小小火焰下,浮现出他那紧绷绷的脸的剪影。 瘦多了!猪狩看着冬村的脸,心里想。看上去冷冷的,说是一脸凶相也许更贴切。一年以前的冬村,不是这个样子的。 “有待调查,下去看看吧。” “好吧。” 冬村把香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碎了。 “还是没有消息吗?” 一边走着,猪狩问了一句。 “是的,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再提这事了。都过去一年的事了。” 冬村趣味索然地回答。 “是过去的事了吗?” 猪狩嘟嚷着,停住了脚步。遥远的夜空有飞机的翼灯闪亮,听不到飞机的声音。夜这么深了,飞往哪儿去呢?转眼间,翼灯消失在夜空的尽头,象是融入了苍茫的黑海。 一年以前,一个影子从冬村的眼前消失在夜的尽头,就总刚才的翼灯一样。 第二天下午,所辖署召开了专门会议。会议期间得知井上的死不是自杀。 离中央医院不远,有一家笹冈渔具店,年轻的店主打来了电话,说,十二日早晨井上还通过电话报名参加笹冈渔鱼具店组织的十三日举行的钓鱼同好会。虽说井上算不上个钓鱼偏热狂,但他经常来鱼具店,同店主混熟了,这以前,他还参加过两次同好会。 笹冈从井上那儿听说,井上二十五岁,独身一人,住在目白台的公寓。少言寡语,极少露笑,是个冷男人。笹冈想,这一定是与脑外科专业相称的理智型的冷漠。钓鱼并非他的拿手好戏,仅仅是特别爱好而已。 想在夜间自杀的人,早上是不可能报名参加钓鱼同好会的。 “原来是这样,”猪狩对冬村说,“看来,我们又有令人伤脑筋的事儿干了。” 面对那些分不清自杀他杀的案子,猪狩只能自认傻眼。他所擅长的是逮捕个犯人啦什么的,这可谓他大放异彩的绝手活儿。 “想想办法,我想是能解决的。” 冬村一字一顿地说。 “我想也是的。” 想想办法,我想是能解决的——冬村是一个值得依靠的搭挡。三十出头,对靠直觉搜查有一套特殊的本领,是搜查一课课长手下的一匹黑马。但这也是一年前的历史了。现在,他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和那个厌烦人间的井上医师在性格上有某些惊人的相似之处。一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改变了冬村,使他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虽说这是事实,但猪狩却在心里想,冬村是否本来就有孤独癖呢? 从那以后。猪狩也开始感到有点不安了。冬村的动作、思考方法上总是透出几丝懈怠的意思。冬村会不会在什么时候下放弃搜查员的生涯呢?——他的不安越来越浓了。因为,在他的眼中,冬村不负责任的表现越来越明显了。 “那么,咱们走吧!” 两人的屁股刚离开座位,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电话是一个名叫筱条雪的女人打来的。她是一幢大楼的主人,大楼就与中央医院隔着一条胡同。筱条雪在电话中说,出事的时候,她在楼顶上养的狗猛叫了一阵。 猪狩和冬村离开所辖署,去拜访筱条雪。 “是的,没错,就是八点五十五分。” 筱条雪六十多岁了,摇着头这样断言。摇着头断言,这也真可谓一种奇妙的习惯了。猪狩心里想。 六层的大楼象是叠起的火柴盒,筱条雪在楼顶建了房子,住在这儿,尽管小一点,还有一个庭院。狗就养在这个狭窄的庭院里,是一条名叫次郎的纯种日本牡狗。次郞很少叫,只有在直升飞机从空中飞过时才会叫上几声。 昨夜八点五十五分,它一反往常,狂叫了好一阵子。 筱条雪初时正在屋里看电视,通过电视屏幕的显示,她清楚地记得狗叫的时间。听到狗那样不寻常地狂叫,她出屋来到了院里,次郎正冲着中央医院的楼顶叫着。定神看时,那并没有人影,一定是住院的的人爬上楼顶,在那儿拥抱或什么的,筱条当时这样想。 “说不定次郎看到有谁在医院的楼顶上打架才叫起来的,但我当时肯定那是男女幽会。不管怎么说,狗的眼睛在夜间是很尖的。” 筱条又摇起了头。 猪狩和冬村来到了院子里,院子大约有十坪宽窄,有一个用石头围起来的池子,里面有鲤鱼在游动。次郎带歪着脑袋看这两个人,象是拿不定主意该叫还是该不叫,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一眼便可以看出:这是一只好奇心极其强烈的狗。 从院子里可以看到中央医院的楼顶。两处相距不到三十米。 “要是狗能言事,告诉我们它看到谁打架就好了。” 猪狩透过铁丝网,看到医院的楼顶。 “不可能是打架……” 冬村说。 “噢,你这是什么意思?” 猪狩看着冬村那张侧着的脸。 “如果是打架的话,狗一叫,杀人的打算便会游移不定了,因为同时还有被狗的主人看见的可能。说不定井上和谁说话了,狗看到了这一切,井上被出乎意料料地推了下去。这时狗才开始叫了起来。我是这样认为的。” “噢——” 猪狩摇着他那肥胖的大脑袋,也许真的是这样。井上医师个子很高、体格又壮。虽说是个脑外科医生,用胳膊他推下去恐怕决易事,出其不童,也许更……” “猪狩。” “什么事?” “我想验证一下,请两个人到那楼顶上去,他们按照刚才说的做一遍看看。” “好吧!” 猪狩下了楼。去请所辅署的刑警作演演示,自己又回到了楼顶上。冬村一边和条交谈着,一边透过铁丝网看着医院的楼顶。次郎呢,从两人的身体中间探出脑袋来,也是望着医院的楼顶。 “我本该有一块土地的,筱条说,“建这楼的那会儿,我出条件,要住在楼顶。我想,越高,空气就一定越新鲜的。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又懒得带次郎去散步了。因此,就很少带它下去。无可奈何,次郎和哪儿的一只乌鸦成了好朋友,每次那乌鸦都找次郎玩。” “乌鸦?” “虽说仅仅是只乌鸦,但对次郎来说,可是位必须款待的好朋友。次郎对什么都抱好奇心。” 两个搜查员上了中央医院的楼顶,来到井下掉下去的大致位置,依着墙,点了烟,次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人。 猪狩举手示意,那两个人便按照想像中的井上与犯人打架的动作比划了起来。突然,狗叫了起来。 猪狩又举起了一只手,两位搜查员停止了格斗离开了楼顶。 “这只狗看到了犯人。”猪狩哼哼唧唧地说,“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抽取狗的记忆呢?” “科学恐怕还没到这个水平。” 冬村笑了。 “狗的记忆姑且不论,确定了井上被推下的时问是八点五十五分的话,只要调查案件发生时不在现场的人,问题便可比较简单地解决。” “还是……” 冬村的回答很暧昧。 3 两人到了中央医院,要求见院长。 “怎么样?” 院长濑田周平向冬村和猪狩打招呼。一眼便可以看出,在这以前,他一直在那儿闭目沉思,忍耐着什么不幸的事。冷气设备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总让人感到那不是自杀。” 猪狩说。 “那么说,是他杀了……” “是的。” “果然……” 濑田年不足五十,一副精悍的风采。虽说是院长,却没有一般人想像中的那种将军肚之类的福态,也许在他那本该长些肥肉地方,蕴藏着一股锐气。不过,眼下的苦恼压过了这股锐气,在他的额头上浮现出的是一片浓浓的阴影。 “果然?您的意思是?” 猪狩平日那双圆圆的柔和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样一来,现出的倒是一脸凶恶的表情了。 “正如我昨天说明过的那样,井上君不幸遭难的时候,我在院长室里。”濑田同时看着他们两个人,那炯炯的目光让人想到他坚强的意志。“我曾说过,我那时在考虑有关医院经营方面的事情,事实上不是这样,也许你们还不晓得,我已被推选为下一期t大第一内科教授。” “t大第一内科教授?” 猪狩把刚刚放到嘴上的香烟又重新装回了烟盒中。 “选举安排在十一月份。我昨夜在考虑这件事儿来着。既然是选举,要想取胜,都需要劳心劳力。” 濑田这样说着,淡淡地,没有丝毫妄自尊大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的。” 猪狩点了点头,深深地。t大教授,日本医学界最高峰的地位!在猪狩的眼中,濑田的身体突然膨胀了起来。 冬村一直直默默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昨天晚上,你们的调查结束以后,我召集了在医院的所有人,听取各自的情况,当然病人例外。抓住井上之死的真相,也是我院长的责任,而且,还必须把握这次事件的始末,充分考虑到它可能对我的选举产生的影响。尽管我这样说,很是难为情……” “这个,请您不必挂在心上,”猪狩说,“因为我们不是女孩子;男人,必要的的严峻。” “谢谢。” 猪狩注意到濑田的脸上掠过一丝表情,那表情象是心头曾悬着一块石头,而现在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但猪狩知到底是因为什么。他总觉得,濑田额头上那苦涩的阴影里反射出了其思考的冷酷,而这种冷酷,是与教授的身份相称的一种理性的反映。 “但是,没有人能想出井上非自杀不可的理由。当然,也没有人看到他爬上楼顶。你们知道,这六层上集中了院长室、女病房、护士值勤办公室。不过,通向楼顶的梯子在另一侧的角上,如果谁想爬上去,也是可以蔽人眼目的,尤其是晚上,就更不用说了。但是,那儿写了一个一个禁止登梯的牌子,所以,病人是不会上楼顶的。” “知道了。” “结果,在我的调查中,没有任何人看到有谁上楼顶。我昨天晚上想,会不会他自己只顾考虑问题时,不慎失脚掉下去的呢?不过,好象这又不不能……” 濑田眼镜的背后闪过了什么。 “——事实上,今天早上我又向来上班的医务人员听取了同样的情况。据一个叫松泽治一的内科老医师讲,昨天傍晚时分,他在医院的旁边看到过一个男人。” “噢——” 这样应了一声,猪狩又开始后悔自己的用词不当。 “请看一下这个。” 濑田把一张旧报纸递给猪狩。 在法庭上大喊“杀——” 走投无路的医疗过失受害者 是一篇关于仓田明夫的报道。 报道论述了仓田决心打官司以前的大致情况。 “犯人会不会是这个名叫仓田明夫的家伙?” 猪狩又把报纸递给了冬村。 “很难说,”濑田用手抵住了额头,说着。声音很低,“那个仓田君没了右胳膊……” “没了右胳膊……” “是给井上君截掉的。” 濑田君说明了来龙去脉。 “妻子的子宫被切除,在官司打输的同一天,又被同一个医师将右胳膊……” 猪狩听到这儿,才突然意识到官司的另一方就是该医院的院长。 “太谢谢了。” “没什么。”濑田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井上君是位优秀的外科医师,手术上是不会出现失误的。只不过,他只关心医疗行为本身,而对病人疾病以外的事情就不闻不问了。这便产生了纠纷,一切开仓田年子的腹部,井上便意识到应该做大范围子宫切除手术。手术就这样继续进行,没有跟家属打招呼。截掉右胳膊时,又是同样的情况,病人本人失去了知觉,当时是除了截肢没有其他办法供选择。也就是说,在这两者之间,出现了一个不幸的因缘,又在同一家医院被同一个医师截掉了右胳膊。但归根结底,这种不幸的因缘产生于井上对仓田年子手术后情况说说明的不充分。一位不能令人口服心服的医师,称得上医但不是师。岩田医师也经常这样说,他说,应该对仓田年子进行社会福利方面的术后服务。在欧美,社会福利工作者拥有与医师相同的权威。如果给那位女病人解除了烦恼,也许可以带给她生的希望,不,不是也许,这是完全可能的。但我们没那样做,其原因在我院长本人……,这些暂且不说。就是那个仓田君,昨天晚上曾站在医院的附近。” 濑田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变得微弱起来。 “咱们走吧,冬村君。”猪狩催促冬村说。 “有没有哪位护士比较熟悉仓田明夫的情况?” 冬村站起身,问了一句。 “第二外科有一名叫汤川理惠的护士,应该熟悉仓田的情况。” 冬村点头致谢,出去了。 “要是昨天晚上就告诉我们便好了。”猪狩不满地说,“不过,很令人吃惊。” “什么?” “那个濑田院长是下一期t大教授。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尽管这样,却一点架子不摆。” “是呀……” “是呀,你好象对此很冷漠是不?那可是下一期的教授,最好是和他认识一下,万一患个大病什么的……” “你这家伙,可真是个权威主义者哪!” “不!是现实主义。你好象讨厌那个院长,是吗?” “是喜是厌。我还没考虑过呢。” “哼!反正,你这小子,从那件事以后,一下子象是成了一个非常冷酷的男人!” “又提那个了不是?!”冬村停住了脚步,“你给我搜查仓田去!” “你没生气吧?” “即使生你的气,你都看不出来,一头笨猪。” “好,好,好,那可是本人的长处。” “我去找护士。” 丢下猪狩,冬村迈开大步,走了。 猪狩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至此,他才意识到,在了解到的性格方面,冬村同那个被人从楼顶推下来的井上之间,存在某种程度的相似之处。高高的个子,寡言少语。井上只治病人的患部但不治病人的内心。说是没有兴趣。而冬村呢,也有相似的一面,一开始追捕罪犯,便透出一股可怕的冷漠,使人想起一条冷酷的猎狗。 一年前,他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次令人费解的事件,彻底改变了冬村。 ——冬村的老婆,究竟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猪狩在肚子里嘀咕着。虽说冷酷,办案时还没有什么,但是,近来一段时阀,冬村的身上总是笼罩着懈怠的影子。猪狩是多么希望它们尽快烟消云散。 “是不是仓田杀的,我不清楚,不过,他是恨井上的。” 考虑了一会儿,汤川作出这样回答。 “能不能把你曾经觉察到的什么告诉我?” 中央医院的楼顶上。冬村依靠着混凝土的墙壁,把视线投向了汤川理惠的下半身。 二十四、五的年纪。丰满的前胸,给人以朴素典雅的感觉。她的下本身透着一股特别的魅力。女人的腿有两类,一类仅仅用来走路,另一类象征性的本身。汤川理惠的该属于后者。 “到出院,他都没跟井上先生说一句话。” “能看出他对井上的怀恨在心的吗?” “看得出来,”汤川理惠把身体靠在稍微离开冬村一点的墙上,“他一直用一种冷冷的目光盯着井上先生。” 冬村点了点头,把视线投向对面的楼顶。那儿有一条狗。 筱条雪的爱犬次郎,正透过铁丝网子,盯着这边。 “而且,他还失去了积极生存的希望。不吃药,除了止痛的注射和滴注以外,一慨拒绝。我想,他会不会想紧随夫人和孩子而去呢?” 一双水灵的的大眼睛,缠绕着几丝朦胧。 “你说是怀恨,会不会是失去希望的冷漠呢?二者的表情是很相象的。” “不!”汤川理惠一口否定了,“仓田患了梵托姆症状,并且深受其苦……” “梵托姆?是幻影截肢吗?” “您知道吗?” 汤川理惠惊奇地看着冬村:“真奇怪,怎么刑警也会知道这种事?” 我对变态心理学感兴趣。” “这样,我们谈话就方便多了。”汤川说明了仓田最初的幻觉。“医生告诉我,这是一种极其少见的症状。一般情况下,幻觉要几年以后才会产生。而仓田的幻觉产生在截肢后不久。并且,他说,到出院为止,有过三次这样的感受。” “原来是这样。” “井上先生对此也很感兴趣,我记得他说过不仅对外科医学,对精神医学来说,这都可成为珍贵的研究材料。” “是——学术界报告吗?” “是的。不过,仓田对井上闭口不语,弄得井上也不知如何是好。那是出院的前几天,仓田把他的幻觉告诉了我,他说……” 汤川欲言又止,避开了冬村的视线。 “他说什么啦?” “仓田用一种很抑郁的声音说,‘手的感觉又恢复了!恢复了!它要我杀死井上!’” 汤川的声音也很低沉。 “他的意思是说,为了让他杀死井上医师,裁掉的胳膊又恢复了知觉吗?” 冬村感到有点令人害怕。 “是的,仓田经常梦见妻子和孩子,被恶梦缠住。一般情况下,在梦中才能再到失去的胳膊,而他呢?不做梦醒着时也是一个样。而且还自己解释说,恢复知觉是妻子孩儿的亡灵化作杀死井上的力量回到了他的胳膊上。我跟他解释那是幻影肢症状,他根本就听不进去。我刚才肯定了他对井上的憎恨,究竟是这种憎恨唤起了幻影肢呢,还是幻影肢加深了他对井的上憎恨?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发现每产生幻影肢时,仓田总是念念不忘井上先生。” 汤川的脑海中,又突然浮现出仓田的背影,没了右胳膊,反而向上提着右肩,消失在人群里……难道是紧紧抱住那种幻影的感觉,用自己的双臂将井上从这儿推下去的? “虚幻的胳膊?” 冬村在脑海中勾划出一幅井上同仓田面对面的情景。仓田没了右胳膊。没了右胳膊的仓田深信妻子孩子的灵魂的力量回到了自已身上,并用自己坚信不移的虚幻的胳膊,将井上医师推下去。难道真的是灵魂的力晕把井上推入死亡之境的不成? 4 从中央医院出来,冬村又奔向井上医师的公寓。公寓位于月白台。昨天晚上,刚刚住这儿调查过是否会留有遗书。房间的规格是3ldk,由寝室、接待间和书房组成。冬村又一次察看了室内。 桌子上,放了半瓶喝剩的威士忌,两三只盘子。冰箱里冷冻着啤酒,有一些冷冻食品。看到这一切,冬村苦笑了一声。和自己的公寓太相似了。独身男人的房子,总有共同的地方。想整理,但东西一旦放下了,就会被十人蒙上一层怠惰的色彩,——只好那么放着了。 和冬村的房子不同的是,寝室里、书房里都是大部头的医学书。看上去,井上有在床上读书的习惯。 书架的一端有块玻璃碎片,象汽车车灯上或是什么地方的。昨天晚上没注意到。这突然引起了冬村的思索:为什么会保存这样一块碎玻璃块呢?井上没有汽车驾驶机照,他对汽车没有兴趣。 冬村把玻璃片拿在手里,端详着。会不会是什么纪念?比如说,第一次学开汽车时,出了事故,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用手帕包了,放在口袋里。 看一下手表,下午五点多。 冬村给刚设置的搜查本部拨了电话,接电话的是猪狩。 “那家伙不在。不过,不用担心,所辖署的搜查员已布下了一张大网,跑不了他,只有一只胳膊。今天就到这儿了,我也正要回去。” 听猪狩那口气,俨然问题已纬解决了。 冬村出了井上的房子。 自己的住处位于中野区野方,冬村回到那儿时,已是夜里七点多钟了。 公寓的第五层。同井上的房子一样,也是3ldk。很少扫地,也是乱七八糟的。他略微收拾了一下接待室的桌子,拿出了威士忌。 几杯加冰的威士忌,他感到微醉了。 电话铃响了起来。 一丝胜过酒醉的期待倏地从脑海中一掠而过。 不知那个冒失鬼拨错了号码。冬村只好付之以苦笑。 ——去他的吧。该忘掉她了! 冬村自言自语地说,他已空空地期待了整整一个春秋,然而没有任何结果。已经没有任何可能性了。他心里明白。 妻子水津离开家时是去年八月七日。与其说是离开家,莫不说是失踪更合适一些。什么理由也不清楚。冬村回到家里时,妻子不见了。什么也没拿走。就连个手提包都没带,牛仔加t恤,——一身平日家里常穿的衣服。走了,无影无踪。 水津刚刚二十六岁,结婚两年了。父母住在静冈;上有哥哥,下有妹妹,是个性格内向的女人,属于传统型的那一类。交际范围也很窄。就凭这些,她的失踪就够令人费解的了。 冬村请了假,开始寻找妻子的踪迹。在自家周围打听线索,又去了亲戚、熟人所有的地方。当然,不是自然死亡人的文件也查了,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一丝踪迹。 已经不在人世了,——半年以后,冬村这样想。一定被谁拐到哪儿杀害了。自己身为搜查员,面对对爱妻的失踪却是无能为力,找不到一点线索。他感到了难以忍受的焦躁。同时,他又下意识地认为,虽说不能看见,在自己的周围,到处都存在着恶意和中伤。这更加激起了他的愤慨。可以说,这是对不合理现象的一种强烈不满。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这种愤慨发泄给了对犯罪的追查。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忘却自已作为一个搜查员丈夫却不能找到失踪的妻子的难言之隐。 电话又响了。从搜查本部打来的。仓田明夫抓到了。 冬村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说不猪狩也去,而且,即使呆在家里也是无所事事。 到达搜查本部时已是九点多。新闻记者围了上来。告诉他仓田矢口否认。冬村来到审问室,见到了仓田。 仓田脸色苍白,坐在椅子上,没了胳膊的右肩,反而略略地向上耸着。整个身体被一团灰色笼罩着。 “你哪儿做错了?” 冬村平和地问一句。仓田慢慢地摇着头,否定了。 “可能你刚才受到了严厉的审问,能否再回答一次?” 默默地,仓田点了点头。木然的眼神。 “那么,你听着。杀死井上医师的是你吗?” “不是。”仓田否定了,但口气并不硬。“我想杀他。并且去过医院旁边,这些都是事实。不单单昨天,以前我也去过多次。但不知给谁先下了手。” “这么说,有不少人对井上怀恨在心啦?” “……” “好吧!”冬村递给仓田一支香烟。“井上被人从楼顶上推下去的时间是八点五十五分前后,有关你不在现场的证据……” “我拿不出这样的证据来。” “为什么?” “虽说我一直在伺机杀井上,但一直没有机会。昨天我离开医院旁边后,是步行回家的。回到家里时,已经九点多了。” “原来是这样……” “刑警,难道非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不可吗?” 猛地,仓田投过来挑战的目光。 “噢,不是这样的。不能证明不在现场的情况也是很普遍的。” “……” 仓田默然了。一张冷峻的脸侧向审问室的窗户。那张侧着的脸在凝视着自己无可奈何的人生。 “右胳膊的感觉,还时有恢复吗?” “您——知道?” 仓田反问了一句。 “听护士说的。那是精神病的一种……” “精神病?!不,不是!” 仓田极力否定。 “好,你听我说,能够感触到或者看到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是精神病患者常有的症状。感到截掉的手象是仍然存在,这种现象叫幻影肢。虽说不能一口断言它是精神病,至少也是与此相近的东西,这是仅凭简单的记忆不能解释清楚的定论。你一心想杀死井上,或者说,想获得杀死井上的力量,于是胳膊和手指都恢复了以前的感觉。” 冬村避开了仓田的视线。 “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的。夫人和孩子的死,把你带进了最不幸的时期。你发誓要报复。这只有靠右胳膊,但不幸的是,它又被截掉了。于是,你就想使用虚幻的胳膊,它也无可非议。也许是你的诚心,唤起了虚幻,你认为那即是妻子和孩子灵魂附上了你的身体。” “……” 仓田没有回答。步履艰难的人生之旅,一无所获,带给他的都是无尽的苦痛。他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一层倦色…… “你的右胳膊恢复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也许在这种感觉之下,你听到一种什么超自然的声音命令你去杀死井上,这个我也可以理解。不过即使感觉上有强有力的杀意,恐怕对杀害能力也是毫无用处的。用事实上根本不存在的胳膊,是不可能把人推下去的。用一支胳膊把井上从楼顶推下,我觉得也是不可能的。而且,因为对方是你,井上也会提防的。” “……” 也许又想起了妻子和孩子那悲惨的影子吧?仓田的脸上挂下了两行泪。 “可能你会被释放。我一听说,便觉得犯人不可能是你。从这儿出去的话,就去精神科吧!夫人想得到失去的子宫,绝望之余自杀了;你在寻求更危险的东西。也许是你的幸运,你怀恨已久的井上医师死了。你也该丢掉那可怕的咒语了。为了让你认识到你自己的胳膊真正失去了,借助精神科医生的帮助,你可以丢掉幻觉,或者……” “不——!”仓田瞪着冬村。象是猛地发怒了,那视线里透着火焰。“那不是精神病!是为杀死井上,妻和孩子给我的力量!那小子给我截掉了胳膊,他以为这样我就可以服输了吗!那种力量不是我凭空想出来的,是妻子给的。不然的话,我的手指为什么会恢复感觉、象是抓住了井上杀死了他?” 仓田叫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把右肩转向冬村,让他看着,从肩以下,胳膊没了,一只空荡荡的袖子。仓田把根本不存在的右胳膊前端紧握的拳头伸到冬村面前,目光落在了与拳头相当的大致位置。 “冷静一下,仓田君。” 仓田满脸是汗。冬村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作为证明……”仓田用左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作为证明,刑警,我用我的双手成功地把那小子推了下去。那不是精神病,也不是简单的感觉,是妻子给我的神圣的力量。我成功地把井上推下去了,不是吗?” “我请你冷静一下。” 冬村指了指椅子。 “我很冷静。”仓田坐下了,“我坦白,是我杀死了井上。” 仓田眼里平静的湖面上,一条疯狂的船儿冒着熊熊的的火焰飞快地掠了过来。但是,那是刹那间的事,一切又很快恢复了平静,依旧是先前那呆滞的目光。 “你说井上是你杀死的,这是认真考虑后的回答吗?” “没错。杀死井上的,就是我!”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了。不过,你现在很兴奋,冷静下来,请你再说一遍。” 冬村觉察到了掠过仓田眼中那燃烧着的烈焰。他不相信仓田的自供。 “刑警——” “什么?” “我一点也不兴奋。请赶紧把调查记录拿来。” 仓田低下了头。 “一旦招供,会是什么后果,我想你是知道的吧?” “这个我知道。井上是我杀的,我总算给妻子和孩儿报了仇。” “好吧,你等一下。” 冬村离开了座位。 出了门寻找猪狩。没影。又回到审问室。 “仓田!” 冬村大叫了一声。仓田趴在地板上。颈动脉附近,鲜血咕嘟咕嘟地直往外涌。 冬村全明白了。仓田打开了桌子的抽屉,拿出了里面削铅笔用的剃刀,切断了自己的颈动脉。 血液很快在地板上四处漫延开来。 已经没救了。冬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突然,冬村看到血泊中的仓田的嘴在微微地动着,他忙蹲了下去。 “球……” 是不是真的在说这个,冬村没听清楚。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这几个字。象是还想说什么,仓田的嘴唇在颤抖地动着,不大功夫,便停止了。 仓田自杀的消息很快被新闻界获悉。冬村被闻风赶来的记者围作一团。输了官司的仓田在法庭上人喊“杀了井上”,当天又被井上截掉了右臂。他用剩下的一只胳膊杀死了井上,结果,自己又在审问室自杀,记者置搜查本部人员的制止于不顾,大肆宣传。这前所未闻的热门消息,在新闻界狂躁一时。 冬村答应举行记者招待会。没有跟本部的检查官以及搜查一课长联系,取得他们的指示更没有研究善后对策,在这种情况下举行记者招待会可能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冬村心里非常清楚。 “仓田明夫是用桌子抽屉里的剃刀自杀的。在这以前,他招供了犯罪行为,但他的招供没有真实性,是不可信的。” “这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一个记者大声问。 “我想他姓是着谁的罪名自杀的。这是我的直感。” “请问,仓田的自杀是否与刑警过于冷酷的审问有关?” “不是。仓田的自杀纯属发作性自杀。” “但是,嫌疑犯在审问室自杀实属前所未有。你能简单地断言是发作性自杀吗?” “你是说,由于我的审问过于残酷,逼得他自杀了吗?” 冬村发怒了。 “不管怎么说,将剃刀放住审问室,也太玩忽职守了。” “这个责任由我来负——” “请稍等一下,”一个记者大声制止了同行。“你身上散发着一股酒精味。也许你喝酒了吧?” 这一声指摘,引起了片刻的寂静。 “嫌疑犯被抓来时,我早已回到了家里。接到电话时……” 冬村猛然意识到,自己已被逼入了困境,象是站在了危险悬崖的边缘。 “好,记者招待会就此结束。” 猪狩飞也似的走来,硬挤到冬村和记者之间。 “走开,走开!你们这些少心肝的。以后听取权威人士的讲话吧,记者招待会结束。” 猪狩把记者轰了出去。回来时,已是满头大汗了。 “你给我少说话,我已下定了决心。” 冬村说。 “明白了。我什么也不说。” 猪狩叹了一口气。 第三章 路迪拉的宗谱 1 根据法务大臣的委托,保护人权委员被定额分配到各市町村或各区。从有关自由人权思想的启蒙,到侵犯人权事件的调查和救济,以及对有关机关的劝告,都是他们的职责范围。委员没有报酬,接受任命的大都是律师,有丰富学识经验的人,有文化教养的人。 以仓田明夫事件为主要议题,在警视厅召开了拥护人权委员会。一般情况下,是区的保护人权委员参与该区警察署的调查,但这次情况不同。一个仅仅被当作嫌疑犯的市民,也许真的存在问题,在审问宦被迫自杀,并且负责审讯的警察还喝了酒,这便不再是仅靠一家警察署便可轻易解决的问题了,保护人权委员联合会参与了调查。冬村被传询了。 八月十五日,仓田自杀后的第三天。 “——所以,我们要说的,并不是在审问室放了成为凶器的东西,这是警视厅的失误,问题是……” 精力充沛而喋喋不休的是现任律师、人权保护委员联合会会长桐野。出席者有五人。律师、大学教授、法学家、作家、评论家——都是社会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冬村默默地听着。对于各警察署来说,人权保护委员是使人发怵的存在。 “——问题是针对嫌疑犯严重的人权侵犯。最近一个时期,常常有人惊呼警察的法西斯化。喝了酒进行刑事审讯毫无道理可言,而且,你强行责难嫌疑者,导致了他的自杀。这确属历代未有的奇闻。究竟这次事件的影响会引起怎样的风波,我想,你们不会不知呢?” 金丝眼镜的里面,闪着桐野锐利的目光。 “你那时喝了酒。这点你承认吧?” “承认。” 冬村冷静地回答。 “关于这点,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听上去,桐野的腔调里满含着讥讽。 “下班后,我在家里休息。那时来了有关逮捕的联络,我是想尽快把问题解决了的。就这些。” “这样的语,我问你,担任审讯的搜查员就你一个吗?这么说其他搜查员都是呆子吗?” “忘记拿走审问室内成为自杀器具的东西。这个,我想承担责任,我认为这便足够了。” 冬村根本没有心思去论争。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过失。 “根据我们的调查,一年前,你的妻子失踪了。从那以后,你变了,未必再能称得上一个搜查员。确切一点说,你变得冷酷无情起来,有这样一种传闻……” “我想请你住口!不要谈及与此无关的事情。那是你权限以外的事!” “噢——”冬村的反击,使得桐野一楞,“那么,我就问你权限内的事。是不是急于争功,便对仓田进行了精神上的拷问?” 锐利的目光扫着冬村。 “你估计错了。” “估计错了?!你可真是难以对付。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冬村挑起了眉头,“需要什么样的证据?你是说,应该一张张地摄影吗?” “少给我胡扯!”桐野一口否绝了。“你该清楚,我们并不是拥护权力一方的,保护弱者,才是我们的职责,而那个弱者在审问室里被喝了酒的警察官逼得自杀了!你现在所处的立场,并不是向我们要证据。这是过失的推认论。我们在弱者一边,想推认你把嫌疑犯逼上死路的过失。你应该做的是,对我们的推认提出反证,如果提不出,你便输了。因为在拥有权力的一方,与行使权力保持的关照是必要的。我想,这样的简单的法律概念你不会不明白吧?” 桐野的嘴里渐渐流出了法律。这股洪水象是要把冬村冲倒,冬村甚至想到自己不能坚持到最后。虽说是一股浊流,但其流向是正确的。嫌疑犯在审问室里自杀身亡,确实是重大的过失。更况自已还喝了酒。如果不能作出令人心服口服的说明,世人定会断定警察的法西斯化无异。但是,自己又不能进行令人信服的说明。 “怎么样?” 桐野问。完全是稳操胜券的口气。 “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我们只能认为你严重地侵犯人权。” “随便!” 冬村做好了思想准备,在只有两人的密室里,一方死去了。死人无口。越是解释,越会给人以逃避责任的感觉,而且,不管人权保护委员联合会的裁定如何,使嫌疑犯致死,警视厅内部的处置也都是逃脱不了的。 “你!……”知名作家运野投过来谴责的目光,“你也过于傲慢一点了吧?瞧你那无所谓的态度!在审讯过程中究竞有什么对话,你只字不提。我历来坚持对人不抱成见的信仰,看了你的态度,总让我脑海中浮现出你们而对嫌疑犯的那种冷酷的姿态。” “所以,我说请随便。” “你可是引起这次事件的权力一方的人,不要采取这种自暴自弃的态度!” 远野皱了一下眉头。 “我的生活是追查那些狡猾的活着的罪犯,不象你们这些人,以沙龙时的山南海北为乐。我想请你们知道两者间的差别。” 冬村想尽快结束这次“传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远野那本是红润的脸,一下子涂上了一层苍白。 “难道将想自杀的人的腰带、领带全部没收,将他监禁起来,便是彻底的人权尊重吗?我不明白。越是小说中出现的人物,越不单纯,这点我们都懂得,对于冲动的行动,即使你们说该追究权力一方的责任,我也无话可答。因此,我说过,请你随便。” “你是在侮辱我吧?”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盯着我的态度而不放。是想让我堆一脸笑,阿谀奉承吗?我同你一样有等同的人权,我们能够做的,只有对等谈话。请不要那样自高自大。” 冬村的一席话,直截了当! 第二天,十六日,冬村被能见搜查一课长叫去了。 “你,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一见到冬村,能见就大叫了一阵。 “什么事?” “别给我装蒜!你不是存心和人权保护委员会的那帮人找茬吗?!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找茬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不管怎么说,我的处境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冬村淡淡地说。人权保护委员会传讯他以前,他就横下了一条心。他不想去拚命挣扎。 “这怎么能行!你这种无视四周的态度是会招来灾难的。不要忘记,问题不仅仅在你冬村一个人。如果你不去找茬儿,问题总是可以收拾的。” “你在说‘总是’吗?” “……” 能见抬起头,看着威然地站在那儿的冬村,象是在搜罗什么话要说。 “你还是先坐下吧?” 冬村坐到了椅子上。 “那伙人,本来是气势凶凶要去告发的,好容易才给我们制止住了。” “给您添麻烦了。” “不过,警视厅的处分,你是逃脱不掉的。” “这个我知道。” 报界的攻击刚刚告一段落,周刊杂志的诽谤一波又起。报纸上登载过各种各样的读者来信;各种各样的所谓经验谈,纷纷扬扬,莫衷一是。读过这些文章,让人想到想象中世纪以后的警察再也没有进步。许多警察官为这种言论的暴力而深感愤慨。政党也纷纷发表谈话,指责这是一种右倾化危险的兆候。 善意的表述,一条没有。 但是,冬村并不感到畏惧,不管别人怎么说,对仓田的审讯态度如何,他自己的心里最清楚明了。 “也许,会把你派到乡村警察所去。” 能见盯着冬村那张精悍中透着冷漠的脸。虽说依依不舍,但又万般无奈。手中的这匹黑马,在审讯过程中有了过失。从妻子莫明其妙地失踪以后,冬村完全变了。冷酣无情,单枪匹马者的性格,象是旷野中的一条狼了。虽说他的搜查工作很是出色,但是,在这样一个无视配合的人的身上正往往透着危险,这种危险和表里融为一体,便表现明显的狼的阴影。 “调转工作的辞令,什么时候才能下来?” “不清楚。也许是下次变动的时候,也许就在近几天。不过,不管怎么说,你得马上离开现在的工作岗位。” “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我请求,由我在年内,不,在十月底以前,专搞井上被害事件这个案子。” “你认为这有可能批准吗?” 能见不耐烦地叨了一支香烟。 “既然您是课长,我想是有可能的。” 冬村不肯罢休。 “首先,杀害井上的凶手不是已经自杀身亡了吗?” “他的招供是在撒谎,仓田不是真正的犯人。” “他只是你的直感。临死的人是不会说谎的。” “如果有这种情况呢?如果就这样将这个案子一放了之,真正的犯人会嘲笑我们的。” 冬村把锐利的目光投向能见。搜查本部认定仓田便是犯人,早已解散了。没有一个人怀疑仓田杀人说。如果冬村就此屈服。仓田的污名便再也不会洗清了。 “没用的。我不能无视搜查总部的意向,采纳受处分的你的意见。”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是的。你也真啰嗦。” “明白了。” 冬村转过了身子。 “你想干什么?” “提交辞职书!”冬村回过头来,说了一声,“哪怕是辞职,我也想去证明仓田的清白。” 冬村出去了。 “这小子——” 能见把香烟捻在烟灰缸里。 2 “干得漂亮!” 猪狩嚷道。 冬村的家里。太阳刚刚落下山。 桌子上摆放着威士忌。两个人竞赛一样地对饮,已经空出了一个瓶子。 “什么?” “什么?!仓田真的没有证据吗?要是你判断错误的话,可要给课长丢脸的。” “不管他,必须以此作赌注。如果事情就此结束,要是真正的犯人出来呢?那个时候,才真正丢脸呢!” “也是。多亏我不是课长。这……” 下午晚些时候,猪狩被课长叫去了。能见将冬村的辞职表扔了过来。告诉那小子,让他放开手干吧,如果失败了,就开除他,期限是十月低。你也去。赶紧走吧。——能见愁眉苦脸地这样说。 “我看你也当不了课长。” “我只能给你当个卫兵,打个下手。”猪狩将剩下的威士忌全部倒进了自己的杯子,“你还是先给我讲一讲仓田不是犯人的理由吧!” “我的根据是筱条雪养的那条叫次郎的狗的反应。说话时,狗没叫;打起来的时候,狗猛然叫了起来。这就是说,那晚上,井上同那人说了一会话。如果狗一开始就叫的话,凶手便不可能把井上推下去了。而且,如果同井上说话的人是仓田明夫的话,情况便会变得不自然起来。因为井上对仓田是心怀戒心的,再说,仓田仅靠一只左胳膊也不太可能将井上推下楼去。凶手一定是一个不会让井上产生戒心的人。” “确实,这样分析合理合理。” “再就是我的直感。仓田被取掉了四根肋骨又失去了右胳膊,如同一具活尸,为了给妻子报仇雪恨,也许他宁愿死,不过,他没有机会报仇,于是很自哀。意外的是,井上被谁先手杀死了,我觉得仓田明夫有可能知道凶手是谁。” “你是说球之谜吗?” “是的。球之谜里一定含有什么意思,这暂且不论。那天晚上,我跟他谈到了幻影肢。为了报复,也许是妻子孩子的亡灵宿在了他的右臂上,——这些话,成了仓田自杀的引爆剂。本来就想死去的仓田,顶着谁的罪名,奔妻子孩儿的地方而……” “怎么变得阴郁起来了?” 猪狩说着,站了起来。 “到哪儿去?” “回去看看老婆孩子,多少有些担心。从明天开始真正的搜查,明天见。” 门开了。又闭上了。 老婆,孩子…… 冬村自己在那儿嘀咕着。 第二天一早,冬村和猪狩去了中央医院。 必须从医院工作人员不在现场的证据开始,进行重新调查。井上死后的第二天,仑田的存在暴露出来,转移了逮捕的重点,所以,其他方面有可能被忽视了。 整整一个上午都是用来进行重新调查,结果,一无所获。 院长在院长室,护士在护士值班室,值班医师也都在各自的医务室里。谁都没看到井上医师上楼顶时的影子。而且,各人不在现场的的证据也没有不明确的地方。住院的病人也是一样。 “刑警。” 刚从六层的护士执勤办公室出来,冬村被身后的一个人叫住了。同头看时,一个脸颊微红,见习护士模样的人站在那儿。 “我看到了,不过……” “我不会跟别人说的,请放心。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他们来到了楼顶上。 冬村依着墙,他对少女的嘴角抱有多少强烈的期待!究竟,这个少女看到了什么呢?—— “打架。”面前这个叫盐谷的见习护士避开冬村那期待的目光,“那是今年五月二十一日晚上六点钟左右。在离这医院不远处的一座公园里有一个人和井上先生打架了……” “请说下去。” “那儿有两个男人,我听到一个说,‘你这小子,竟然……’我觉得害怕,就加快了脚步,想穿越过去,我又听到另一个男人说,‘不要信口开河’,听到这声音时,我大吃一惊,那是井上先生的声音。” 盐谷把手放在胸口上,看上去很紧张。 “确实是井上先生吗?” “没错。”盐谷闪着充满少女青春气息的大眼睛,“当时,公园里很黑,但路灯亮着。第二天上班时,井上先生左眼戴着眼罩,脸上也有伤。” “你把看到打架的事告诉井上医师了吗?” 平和地说着话,冬村的脑海里已浮现出了一个没有面孔的男人的影像,象雕刻一样的影像。 “没有。”盐谷摇了摇头。眼睛依旧看着冬村,“我是见习的护士,跟井上先生不熟,不会说这些的,而且,井上很少说话,怪可怕的,所以……” “另外一个男人是谁,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从声音上听,大约多大年龄?” “不很清楚,好象比井上医师年轻一些。” “是五月二十一日的晚上,这没错吧?” “是的。”看着冬村,她自信地点了点头,“井上先生给人杀了以后,我才记起曾记过日记。那天晚上我回公园对面的护士学院,途中遇到了井上同人打架的事,本想早就告诉您……” “你听到的话,就那些吗?” “嗯。听出是井上先生,我就赶紧回去了。” “谢谢你,提供了这么多情况。” 冬村拍了拍盐谷的肩头。 “只是,会有什么用处……” “我想会的。噢,我还想问一点,你听说过井上先生的女性关系吗?” “没听说过。” 慢慢地摇了摇头。盐谷的中学生制服很是合身。 送走了盐谷,冬村又朝对面的大楼顶上望去。象是散步去了,没有狗的影子。 “我四处查询,那个井上象是一个同性恋者。” 猪狩擦着脖子上的汗。 “为什么?” “大多数男人,都有一二条桃色新闻,但这个叫井上的家伙好象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动静,或许,他是与同性恋者发生纠葛,结果给人宰了。” “同性恋……” “象你所说的那样,说仓田是犯人确实有些勉强。一只胳膊,又会引起井上的戒心,而且,推下井上以后走出医院又没被任何人看到,这就更奇怪了。如果是女的,比如说这家医院里的某个护士,不管在哪层楼被人看到,都不会令人生疑。” “就这样吗?” “所以说,如果有什么艳事,是不可能没有传闻的。因而,我怀疑他是否同性恋者,并把可能的双方,列了一个名单。你看。” 猪狩展开了一张纸片。 濑田周平院长48岁 奥平保妇产科医师32岁 松泽治一内科医师56岁 关一成儿科医师33岁 广田谦一外科医师34岁 “这些都是那天晚上的值班医师。我想,这六个人中会不会有谁和井上调情呢?” “你又想这些令人发疹的事儿。” 瞥了猪狩一眼,冬村皱了一下眉头。 “噢噢,是的。”猪狩苦笑了一声,用他粗粗的手指弹拨着那张纸片。“院长,不可能,这把年纪了;内科医师松泽好象也不是那个年龄了。如果井上搞同性恋的话,对方可能就在剩下的三个人之中,其他不值班的医师,恐怕不太可能……” 猪狩似乎想留意一下冬村的反应,看了他一眼。 “看你那表情,又不是想搂你。” “当然啰,我能让你抱吗?” “不过,近来乱七八糟的同性恋者多了起来,我当然不懂,听说这些人某些部位有明显的特征。据解剖医生的报告,井上好象没有被鸡奸的迹象,所以……” 猪狩的声音低了下去。 “恐怕没有办法调查这三个人是否具有那种特征……” “你扮个同性恋者,就好办了。” “我?!别拿我开心!” 猪狩扭着脖子,在那儿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天气太热了,让人骂娘。 “我在想,将井上推下去的会不会是女的……” 冬村把从盐谷护士那儿听到的事情,向猪狩作了说明。 “那个年轻的男人说,‘你这小子,竟然……’你认为这里面会含有什么意思?” “‘你这小子,竟然……’,”猪狩手捏着下巴,“这似乎是某个人信赖的对方背叛了自己情况下的话。‘你这小子,竟然背叛了我’——象是该这样接下去的。” “那么背叛的内容呢?” “会是什么呢?……” 猪狩抬起了胳膊,陷入了沉思。 “对方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按常识来说,不会是因为钱,至于地位的争夺。恐怕也不太可能。别的,至于责难井上的手术或治疗的过失也是难以理解。如果是这些方面的感情纠葛,他会借助法律来解决,而不可能动用武力。年轻的男人约井上去夜里的公园,而井上没有拒绝, 去了。这说明两者之间的矛盾不是特别明显但含有很阴暗的一面。只好借助殴打的力法来解决,问题的原因恐怕是,女人。” 冬村想像了一幅情景。 “你的意思是说井上夺了那个年轻男人的女人吗?”猪狩放下了胳膊,“确实,很少有哪个家伙诉讼自己的女人给人家夺了。一般都是动手来解决。但是,找出那个年轻的男人,恐怕不太容易。因为唯一的线索是声音……” “也并非没有别的线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面大楼顶上的狗又在那儿窥视这边。 “还有吗?” “‘竟然——’,这正如你说的那样,是说对信赖的反动。这种话特别适用于友人知已之间,不过,就目前我们所了解到的井上的性格来分析推断,他不可能有这么亲密的朋友。这么说,竟然一词说不定是指医师,比如说,因为些许事情,井上奸污了或夺了身为患者的有夫之妇,从男人的眼中看,医师应该是一种严正的职业,基于这种立场,说出‘竟然’这个字眼来,会不会是这样呢……” “很有可能。也许我们还可以想像那句话适用于其他场合的情况,但象你说的那样,似乎更妥当些……” 猪狩也在左思右想。 “不过,你刚才说怀疑是女人推下去的,如果那个有夫之妇是犯人的话,她出入医院,是总会给人看到的。我的意思是说,如果犯人果真是女的,就很可能是医院里的护士……” “是说男色吗?” “是的。‘竟然’一词,很可能指同性恋者之间感情上的纠纷,不过……” 猪狩欲言又止。 “先调查一下看看吧!” 冬村站起身来。 3 盐谷护士一口肯定那声音不是名单上某个医师的。这话是可以相信的,因为她能马上分辩出井上的声音,也就不可能听不出其他医师的了。 猪狩把名单撕破,扔了。 二人要求见濑田院长。 等了三十分钟。 “你真是太可惜了。” 一看到冬村,濑田就轻声说了一句,象是满含同情和安慰。 “没什么。” “仓田明夫的自杀,并不是你的责任,但是,社会这玩意儿,有时会盲目地寻求牺牲品,一旦把找到的牺牲品屠杀了,也就安心了。请不要将那事放在心上。” “我没介意。只是,由于我的一时疏忽,使得没有犯罪事实的仓田自杀死去,我感到很过不去。” “没有犯罪事实?!……你的意思是……” 濑田吃了一惊。 “他下定了决心自杀,就顶着替他杀死井上犯人的罪名去了。” “难道,你——仓田不是自杀了,并且在自杀前招供了吗?根据新闻报导,你不是这样说过的吗?……” “他招供了,这是事实。” “那,你刚才为什么又说他没有犯罪事实?你认为仓田到死为止,还要撒……” “是的,我确信。” “请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说,你将从现在开始进行重新调查啦?” 濑田满脸困惑。 “所以,我才来打扰您。” “我想顺便问一下,以便作为参考,是谁主张仓田没有犯罪事实?” “我。” “噢,是你……” 濑田舒了一口长气,象是很放心地把目光移向天花板,许久没有说话。 “没办法,”好一会儿,濑田有气无力地说,“你们的手里捏有强制搜查权,不过,有一点我想让你们先搞清楚,进行再搜查,如果证实仓田便是真正的犯人,也许你们便会罢休了,但是,你们有人会为此受到打击,难以解除痛苦。我希望你们记住的就是,任何情况下使用强制权时,必须深思熟虑。” “我们会尽量少给您添麻烦的,不过,我们想调查下井上医师治疗过的患者的病历卡,这一年来的……” 冬村郑重地说道。 “病历卡……”濑田看着冬村,眼里闪着亮光,“病历卡么,好,当然可以,就这样告诉事务长吧。” 点头的同时,眼里的亮消失了,蒙上来的是一层浓浓的苦恼的神色。 “麻烦您了。” 冬村站起身来,行了礼。 只要能够在教授选举中击败竞争对手,濑田周平蕴藏着战斗姿态的身体里,马上就会充满令人敬畏的威严。因为,权威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希望。但是,现在他还没爬上巨峰的顶点。对选举不利的因素,不断出现,带给他的是无尽的烦恼和忧虑。濑田一定在后悔,为什么当初仓田要求医院陪礼的时候不去答应他的要求。没能做到哪一点的医学权威,在奔上巨峰顶点的濑田脚下,布下了好多绊脚石。 “弄不好,懒田院长会落选,”来到走廊里,猪狩缩着本来就短的肥脖子,“那家伙,很恨你。仓田招供后死了,为什么你又不相信那招供?如果再搜查失败了,就拿你冬村治罪——这就是他的眼神,真不幸,我总觉得这家伙可怜。因为受杀人事件的牵连,白白丢掉眼看到手的医学界最高峰的教授职位……” “如果你觉得不幸,你可以走开,不要再作我的搭档。” “我并非这个意思。这可切断了他通向t大教授的门路,不过,也没办法。” “从现往开始,我将尽全力追查杀死井上医师的真正凶手。不过,我不能保证在期限内解决这个案子。万一不能,我就会被开除的。濑田说过,社会需要牺牲品,我冬村已下定了决心去作这种牺牲品,不知是谁放在那儿的剃刃,给我招来了厄运,但,作为一个搜查员,我有追踪犯人的本能,只不过,我不想自取灭亡而已。” “……” “我觉得,仓田君是目前医学界不正当治疗的牺牲者。他本人,不,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即使不去选择那条悲惨的死路,救济办法也总是有的。但事实上呢,有关方面却是熟视无睹。现在的医疗可以成功地进行子宫切除手术,却不能消除手术后病人不安全的心境。不幸就在这儿,他们根本就不想这样做,通过这次事件,我倒觉得,对于病人来说,更重要的是手术以后的事情。濑田院长后侮当初应该进行社会福利方面的治疗,但病人死了,后悔又有什么用!不过,濑田院长在服用后悔药的同时,又犯霉一个同样的错误,当仓田要求他们陪礼时,他没有充分考虑到仓田的病,而是冷冷地把他推到了一边。正是因为这个,才导致了仓田必须失去右胳膊,也异致了他必须在审问室切断自已的喉咙。把仓田逼入这种境地的是井上,也有濑田院长的责任。而且,仓田的自杀,很可能给他的教授选举拖后腿。这样的人,即便成了教授,我认为也是毫无益处的!” 声音很低,但字字千斤。 “我想,通过追查杀害井上的真正凶手,用仓田的自杀,来揭露应该敲响警钟的医疗的弊端,哪怕是一点也可以,医师的冷漠和独断,都应揭发出来。世间的舆论将仓田的自杀归结为警察的法西斯化,并将我当了牺牲品,事实上,应该将仓田的观,归为医师和病人之间,归为医疗的弊端!方向全错了!人权保护委员会、政党、报界,无一例外!想用牺牲我,来掩盖仓田的悲惨……” “我不很清楚,但我只想抓住真正的犯人,别让你被解雇,就这些。” “谢谢你。犯人,一定躲在什么地方!” 不找到真正的凶手誓不罢休的坚强斗志,支持着冬村,将双脚迈向那搜查的荒漠。 从井上医师治疗过的患者中抽出的病历卡近四十份,都是二十到三十岁间的女性患者。 冬村和猪狩分头走访这些患者。 日夜兼程,走访了二十来个。 没有任何反应。就因问题与杀人事件的瓜葛,即使真有那种事情,恐怕也会隐而不宣的。冬村和猪狩只好借助直感了。琢磨着对方表情里隐藏的东西,四处奔波,腿都累直了。 在看破犯人表情的直感方面,猪狩抱有不亚于冬村的自信。虽说他极不擅长推理,但他能读懂试图隐瞒什么事情的人表情上流露出的影子。 猪狩默不做声地走着。对于经不起酷暑的他来说,这可真是件苦差事。汗水不停地往外流,再加上点尘埃,刚刚一天,雪白的衬衫就成了黑的。 第二天下午,他去走访了一家位于神田的中型食品批发店,见到了担任经理的深江博。深江二十七岁,白白的,看上去是个老实青年,但从一开始便显得不怎么稳重。象是铁了心:不看你的眼。 猪狩知道,冬村的直感没有错。冬村曾料想,因为女人!眼前的这个深江并非病历卡上的名字。病历卡上写着深江洋子,她的丈夫是深江博。 “你知道中央医院的井上医师吗?” “知道。在报上读到这个人的事。” 深江一直顽固地回避着猪狩的视线。 “夫人曾是井上医师的患者吧?” “这个,我不晓得。我只知道,大约是今年四月份,出了汽车事故,她住进了那家医院。至于医师……” “能见见夫人吗?” “分开了。” “你的意思是?” “六月初我们就分开了。她娘家在千叶市,是否在那儿,我不清楚。” “噢。分手的原因是什么?” 深江和猪狩的目光碰在了一起,深江赶紧避开了。 “有必要问及这些吗?” “作为参考,想问一下。” “性格不合。” 深江的口气很硬,听上去闷声闷气的。 猪狩结束了走访。 当天晚上,冬村和猪狩去拜访深江,公寓位于新宿区的户琢。 深江开了门。看到猪狩时,他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起来,二人明白其中原因。 “我们打过交道了。” 猪狩说。 深江没说话。 公寓算不上宽敞。有一套会客室,安装了冷气设备,里面空气清凉。 “今年五月二十一日晚,你在中央医院附近的公园里动手打了井上医师,没错吧?” 冬村开口便问:“可以说明一下原因吗?” “那是……”深江的嘴唇哆嗦着,“那是,那小子不对!” 猛地,眼睛里涌上了愤怒的神色,象是杯中的液体在动荡。这些,都给冬村觉察到了。 “是说井上医师吗?” “是的!那小子强xx了我老婆!” “强xx——”冬村的眉毛动了一下,“能详细说明一下吗?” 深江低下了头。 洋子因撞车事故而受伤是在四月末。左胸和头部都受了伤,两处伤都是给玻璃弄破的。伤势不很严重,住了半个月的医院,就治好了。 洋子是新宿一家商事会社的打字员,深江所在公司的一位营业员在百货店买东西时看到了洋子的身影,和一个高个子男人在一起。时间是正午,那个营业员知道她在商事会社就职便认为她一定得和上司吃午饭。他漫不经心地跟行了一会,看到两人出了百货店,奔歌舞伎町去了。 营业员感到有些兴奋。正中他的直感。两个人走到旅馆前,很快就消失在大门内,男人用手搂着洋子的肩,洋子紧紧偎依在男人的身上,消失了。营业员的眼中,只留下了洋子牛仔裤紧裹着的臀,兴奋象冰块一样,一下子凝固在营业员的心里。他憋了一个多星期,后来实在憋不住,告诉了深江。 洋子刚刚二十四岁,肌肉丰满,皮肤光润,长一副漂亮的脸儿。一米六三的个子,穿条合身的中仔裤,越发显出她那匀称的身材。 她不承认。坚持说,一定是看错人了。有人认为,女人的口舌胜过证据。即使不是这样,都有点气晕了的深江扒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揍了一顿,并且拿出剪子,要剪掉她的头发,她终于招了。 “最初,我是被他强xx的。” 洋子光着身子,一边啜泣着,承认了。深江低下头看着洋子那白白的身体,感到肺都要炸了。井上自由地搂抱这个本属自己的肌体! “我是被沾污了的女人……” 第二天,洋子临走时这样说,这便是他们分手的话语。语中含着刺儿,刺痛了深江本在流血的心。 ——小批发店的经理,没有出头之日的男人人!而与此相比,井上是优秀的脑外科医生,大有前途—— 这便是话中的刺儿。 4 “所以,你就打了井上?” “除此以外,我还能干什么?”深江生气地说,“那小子的事,我全知道。他是一个色鬼,曾把一个叫汤川的护士引到自己住处。对他怀恨在心的人不止仓田一个,许多男人对他怒目而视。我还是先把他怎么强xx我老婆的告诉你们吧。” 深江说话很快。 “等一下。”冬村挥手制止了深江,“许多男人对井上怒目而视,护士汤川去井上公寓,这些都是事实吧?” “千真万确。” 深江很兴奋,声音有些颤抖了。 “让我冷静一下,听我把事情逐一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 “是啊,深江君,”猪狩很是温和地说,“喝点咖啡,慢慢地说。我来。” “不,还是我来吧!” 深江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过于兴奋,动作显得不灵活。 深江冲来了咖啡。摇晃着杯子,褐色的液体溅到了桌面上,深江也不想去擦,只是静静地看着。 “从最初说起,”深江一口气喝了半杯咖啡,“你们知道,现在哪家医院都是患者拥挤不堪,为了排号诊断和治疗,很多人早上七点以前就去医院等候,但这一点也不稀奇。而且,等候那么长时间,医师和患者交谈的时间只不过两三分钟,诸如此类的事情……” 象是稍微恢复了平静。 “有一天,井上和我那个已分手的老婆说,‘等着排号很累,下午来吧,’意思是说,门诊病人两小时左右便可完事,下午来可以直接来医务室。只要是病人,谁都是一样,医生告知给以特别治疗恐怕没人不欣喜万分。老婆得意洋洋地这样说,虽说我隐隐约约感到有点不妙,老婆却说‘井上先生是个绅士’,没听我的话。谁都希望能够接受特别治疗,对老婆来说,不用一切手续,径自去医务室接受医疗是件非常得意的事情,就这样持续了几次,结果,有一个晚上,井上让老婆去接受治疗,那一定是他托辞花言巧语的结果,老婆被强xx了。她承认那是自己的疏忽,不过,在那种经过周密计划的地方乘隙而入……” 深江又低下了头。 “她没反抗吗?” 那一定是一次极其巧妙的诱惑,冬村想患者众多,这是事实。在这种状况下,为了哪怕稍微讨好一点医师接受治疗而送礼物给医师,已成为极其普通的常事。辛辛苦苦地等了两三个小时却只能跟医生说上两二三分钟的话,很多人将此归结为没送礼物,并为此而深感不安。对于只能依赖医生的病人来说,哪怕是和医生说上一分钟与病情无关的话,也是种难以形容的珍贵记忆。 “反抗又有什么用?被脱光了衣服,按倒在值班用的床上……” “你逼迫妻子招供,她和你分手了。所以你就叫出井上,把他接揍了一顿……” “是的。那时我甚至想,如果可能的话,把那小子宰了!” “你没杀他吗?” “要是有那种勇气的话……”那语气是在嘲弄自己,“那天晚上叫出井上,是为了让他还我老婆。” “你的意思是说,井上和夫人……” “我也这样想。不过,井上否认了。那家伙还若无其事地说,‘我承认抱过你的妻子,因为我是男人,至于那些说三道四的,毫无根据。我是独身主义者。’我一下就火了,就动手打了他。” “这么说,你非常爱你的妻子啦?” 猪狩肯定地点着头,问了一句。 “我……是一个无用的男人……” “后来呢?” “我不知妻子是否成了井上的,就去观察井上的公寓。从五月末到六月六日,我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坚持观察,但没有看到老婆的影子。不管怎么说,老婆是没了。” 深江停了一下。 “就在这段时间里,你看到了护士和男人的影子?” “是的。有一天晚上,护士汤川来了,三小时后又回去了。我才知道,老婆并不在他那儿。我也曾在那家医院住过,认识汤川。” “男人呢?” “那个男人,我看到过两次。都是在傍晚时分,象是在从隐蔽处窥视出入公寓的人,因为我也是怀有同样的目的的,所以,一眼便可看得出来。两次都是看到井上回到住宅,那个男人便走了。这时我才知道,他也在盯着井上。” “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确实感到了什么,冬村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捏了起来。 “那人衣裳褴褛,象个流浪汉。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失业多时的工人,我不是在他身边看的,年龄说不清楚。中等个子,看上去,三十左右。” “有什么明显特征?” “特征……”深江把视线投向远方,思考着,“看他的服装是个工人模样,所以,我认为他不可能象我一样被偷了老婆……” “确切些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开始观察时是五月三十日,停止观察时是六月六日,是的,那是六日,也就是最后那个晚上,汤川来的,没错。” “就这样吗?” 冬村松了一口气。踏破铁鞋,好容易有点贵重的资料,又有头无尾。也许深江停止观察以后,那个工人模样的男人仍然持续监视片上。 ——工人模样…… 他感到,案件调查开始蒙上一层复杂的阴影,假设那个男人便是真正的犯人的话,仓田会不会知道他呢? “在你观察的那段时间内,没看到仓田的影子吗?” “没有。” “关于井上医师的死,仓田临死时时说过‘球’这个字眼,就这一点,你能想起些什么吗?” “球?!……” 深江显出诧异的神色。 “井上被害的那天晚上,你不在现场的证明,有吗?” “我就在这儿,但我投法证明,不过……” “好吧,我也没有认为是你干的。” 冬村站了起来。 走出屋子,被冷气关闭的肌肉毛孔又渐渐张开了。闷乎乎的热气,笼罩着夜晚的街。 “汤川理惠……”猪狩嘟嚷着说,“那小子,不是同性恋,畜生!谈到女人,汤川,深江的老婆……也许还有许多。再就是那个工人模样的男人,究竟这个叫井上的小子是怎样一个人物……” “优秀的脑外科医师!”一边大步流星地走着,冬村说,“美国有一份资料,说是有名的外科医师血统内出现凶杀犯罪者比率很高,你知道吗?” “不知道!” “拉丁语里是路里斯,法语里是鲁鸠。虽说都是红色的意思,但据说它们都出自梵语的路迪拉,听说路迪拉中含有血液意思。” “你在说什么?” “很久以前,血液色是受人尊敬的。因为这是一种神秘的色彩,所以古代人特别偏爱红色,不过,外科医师对血却是不怀一丝恐惧,就象井上随意切掉仓田妻子的子宫一样,只知道用刀切用刀割,因为他们对血液没有畏惧的感觉。” “所以,就说外科医师宗谱中凶杀犯罪者的出现率高吗?但是,我不明白,井上放掉别人的血液,自己不也是喋血道路吗!” “也计需要对由井上执刀治疗的患者进行逐一调查。” 冬村把目光投向远处,象是在欣赏热气笼罩下夜的街中的一幅风景画。 第四章 泥娃娃 1 看到冬村刑警来到护士执勤办公室,汤川理惠马上意识到有什么要紧的事。 “有点事想问一下,能抽点时间出来吗?” 话语虽然很恭敬,但含有不容分说的口气。 “好的。” 汤川的脸色稍微有些苍白,点了点头,她早就意识到这个高个子刑警迟早要来的。她给护士长打了电话,得到了许可,刚要走出办公室,护士保科京子跑了进来,眼里噙着泪水。 汤川让冬村在那儿等着,自己去问京子到底怎么了。 一个正输液的男患者,因为要小便,要求保科京子中止输液。按照规则,输液过程中,是不许出去的。京子就递给他一个尿瓶,男患者试了一下,但撒不出来。于是他又要求出去,京子拒绝后,那人怒吼了起来,大叫“把医生给我叫来,你这笨蛋!”护士保科不知如何是好,认真地跟医师说了,反倒又被医师斥责了一通,说她“连这么点事都处理不了”。 “好吧,我替你去看一下。” 汤川代替保科去了病房。她觉得,安慰患者同样是自己的义务范围,也是自己的职责。 男人面色苍白,满脸是汗。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一眼便可看出,他憋不住了。 “你紧靠着试一试,是能行的。” 汤川递过去的尿瓶,被男人粗暴地推开了。 “能撒出来,我还求你干什么?!赶紧让我出去!”男人叫着,“求求你,让我出去。” “如果你这样任性的话,”汤川的嗓门不自主地高了起来,“我只好拿管子来导尿了。” 若是在平日,汤川是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这种话的,因为有刑警在等她,她很着急。 “看我的吧!”男人的声音变了,“你们这些东西,除了打针,没别的本事!” 男人自己扯掉了管子,拔下静脉注射针,下了床,径自走出病房,进了厕所。 “那你就出院吧!” 她对着男人的背后喊了一声。 “啊,好,这就出。” 一边心情舒畅地方便着,男人回答了一声。 汤川猛地觉察到,冬村就站在楼道里。自己的脸上掠了一丝什么。 她把事情交给同事来处理,和冬村出了医院,来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你都听到了?” “是的。”冬村点了点头,“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中断?” “因为那是规矩?” 汤川更加深了对冬村刑警的印象:言语恭敬,内心冷摸。她突然想起了井上医师,——感觉上太相似了。 “规矩?这规矩是不是为了省事才制订的呢?” “不仅仅因为这个,一旦中断,就有可能被细菌感染……” 汤川心里明白,自己没有充分的理由去反驳冬村刑警。难道仅仅因为他是毫不客气地对私事刨根问底的刑警?她知道,这是不得已的事情。要不,就是刚才不自觉地对患者的斥责被他听到了?那确实是不该说的话,那样的话脱口而出,污染了医院这种特殊的环境。她开始感到后悔了。 大量的滴注确实很折腾人,护士可以轻易地递上一个尿瓶,但对第一次住院的男人来说,却是一件令人发窘的事,常常有人满头大汗却不能完事的。只有用管子导尿,才能撒出来。但是,这样又会伤害男人特有的自豪感。对男人来说,这是不能让步的事。在这种心境之下,即使憋得浑身发抖,也不能撒到尿瓶里去。因此,有的男人说,如果不让出院,即使死了也心甘,在他们的眼中,小便同死处于同一个概念。 汤川也想,应该让他们去。虽说有可能被细菌感染,但是,只要注意,是不用担心出什么问题的。不过,不让去是规矩。这种规矩是医院从自己的考虑制订的,根本没有考虑患者的人格。从来,医院都被当作无视患者人格的地方。而自己却又横眉竖眼地拿人出气,虽说没有办法,但也总不能那样做。看一下自己,她心里感到很不是味道。 她不禁为自己失去女性的温柔而深感不安起来。 加大输液量,在液体中加入营养剂和止痛剂一类的药物。这种处方,是否必要,令人怀疑。那些不论如何都需要的患者暂且不论,为了检查,需要抽血,血液减少就要进行痛苦的输液。不能出去方便,汗流满面地哀求也被置之不理。这种做法到底会产生什么效果?——是不会有任何效果的。 “医院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我觉得刑警所反而更好一些。”冬村苦笑着说。“要是我,也会象那个患者那样做的。一想到这个,真不想得病。” “还有呢!”用勺子摇动着杯中的咖啡,汤川的情绪渐渐好了起来,“我是说大的。” “大的?什么意思?” “按照规则,大便也是不许出去的,可臭了,同一病房的病人都很反感,不得不中止滴注。万一腹泻,那就更绝了。” 说着说着,她笑了起来。 “这就放心了。” “真讨厌!说这种风凉话!”汤川笑出了声,又猛地止住了。“我想听听你要跟我说的……” “你和井上医师的关系。” 冬村也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有肉体关系。前后大约半年。” “为什么你没说!” “这总不能算是可以引以为自豪的事儿。而且,这种事情,自己也没有非说出不可的义务,不是吗?” “当然。”冬村盯着咖啡杯,过了片刻。“井上在医务室奸污有夫之妇,这个你知道吗?” “知道。” 汤川理惠点了点头。那细长的脸上,显出了痛苦阴影。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继续跟他来往?” 汤川理惠长得很美。当个护士真令人感到有点惋惜。虽说她的嘴唇不加粉饰,却蕴含着特有的一股魅力,能够唤起人的情欲,让人禁不住想去吻。与那些湿漉漉、油光光、刺人眼目的涂着口红的嘴唇相比,越发给人以清洁新的感觉。那是一副只有干诸加时装模特儿之类的职业才能充分发挥魅力的容貌。就是这个漂亮的汤川,却是闭上双眼,任凭井上去施行他的邪恶。冬村真有点莫明其妙。 “冬村刑警……” 刚端起咖啡杯放在唇边,没喝,又放在了桌子上,发出轻轻的一声,环顾四周,门口那边有三组顾客。 “如果你怀疑我,我也拿不出不在现场的证据。那天我休班,在公寓里,但没确人能为我作证。不过,我从未想过要杀井上先生。我只想,从我这方面疏远他……” “能说明一下吗?” “好吧。”汤川点了点头,“因为我终于认识了他的性格……” 汤川来中央医院是一年前,分配到脑外科。井上医师在那儿。 同事们都知道,井上独身。三十前后独身的男医师,自然是护士们议论的对象。但关于那方面的新闻,井上一点没有。少言寡语,冷漠的性格。大多数医师都可以很高兴地加入到护士们的竞争对象中来,唯独井上例外。即使在病例研讨会上,他也很少发言。因为他的专业是脑外科。本来的专业是脑外科,在这种集中了外科、放射科等医师的研讨会上,虽然可以说没有发言的必要,但他确实特别古怪,孤独癖明显。 他很能喝酒。有一种传闻,说他在值班的晚上可以喝完近一瓶的威士忌。拿个制冰缸放在冰箱里制冰,并在上面用红墨水写了“井上专用”四个字。有一次,冰被一个护士用了,又给加了水。但没弄好,冰没成。井上查出了那个用冰的护士,当面把她臭骂了一通。那是一个独身的护士,长得很可爱。 从那晚上,人们给井上定了论。对女人,趣味淡然。事实上,即使他向那位小姐求婚,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也一定令人沉重得头疼。井上喜欢在个大玻璃杯中放些奇形怪状的冰块,再倒入威士忌,仔细端详着,有人说,那眼神酷似在盯着一个美女富于魅力的肌肤。 汤川对井上并没什么兴趣。即使排除掉他的冷漠,那孤独癖就不能令人心满意足。多嘴长舌,和每个护士都有往来的医师不乏其人,只有一个人特别例外,井上,——格外显眼,个子很高,美男子。 有一天,井上给正在值班的汤川理惠打来了电话。井上休息,说是从自己家里打来的。他问汤川能否把医务室的一份文件给他送去。汤川答应了。下班以后,就拿着井上说的那份文件,去了月白台的公寓。井上好象喝了威士忌,汤川一进客厅就被井上紧紧抱住了,井上什么也没说。想把她按倒在那儿,她反抗了,但没用。井上最后还是脱光了她的衣服,然后用那满是酒气的嘴去吻她……“你是喜欢我的!”井上说。 这就是开始汤川被他强xx了,但她并没恨他。她想,男女之间的那层隔膜,也许常常需要用暴力来打破。她甚至曾经有过这种渴望。从那以后,她就想尽力走入井上的心中,她用休息日来照顾井上,以便在这个过程中消除他性格中那些令人不快的东西。而且,她还想知道,井上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性格。 然而,井上拒绝了,他明言,不想结婚。也就不让她给自已扫地洗衣服收拾房间。看那样子,他怀有一种恐惧,担心一旦这样便会成为束缚,失去自由。他依旧是少言寡语的。 有一点令人难以忍受。她终于明白,只有借助酒力,井上才能唤起自己的情欲。否则,便不能…… 脱光汤川的衣服,一边四处吻着她,一边寻求麻醉一言地大口喝着威士忌,——汤川心里明白,他是多么焦躁! 汤川终于能用一种清醒的目光来看待这一切。如其说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病根,母宁说是一种失去青春活力的忧虑!她甚至感到,酒精都沉淀到了自己的体内…… 不论是对过去的经历,还是将来的打算,井上只字不提,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悠然自得地听音乐,——只有这样而已。 井上对有夫之妇进行特别诊断,这事汤川知道。而且,她知道了,就连他巧设口辞强xx患者时也要喝酒。于是下决心,想疏远他。井上没有元气去拯救自己。作为一个外科医师,他的医术是高明的,能治好病人的病,但不能治病人,井上就是这样一个医师。 “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井上性格的破裂和变化。我没有找到这些原因。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就是他高明的医术。他给仓田截掉右臂时精湛的医术给仓田带来了幻影肢,也许这是一个比喻的说法。截掉了胳膊,却给他留下了感觉……” 汤川的脸上浮现出笑意,让你感到,那笑是透明的。 “正是这种感觉,成为仓田想杀死井上的超自然的能为,真有讽刺意味。” 咖啡凉了。 医院里又渐渐活跃了起来,充满了生机。候诊室里也是一样。 冬村和猪狩要求见内科的松泽医师。他们坐在候诊室的凳子上等着。 “难道教授一来,病就能治好吗?” 旁边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传入了耳朵。 “教授来,带个大队伍,倒神气。要是为病人着想的话,还不如将这凳子换成沙发,更实惠些。” “确实是这样。怪不得医院这么轻视客人,按理说,越是兴盛越应宽待人才是的。” “你这酒鬼,尽想好事!” “就算吧!’男人苦笑着说,“前几天我向先生问药名,你猜怎么着?那才真叫气势汹汹的呢!” “这个。我倒想听听。” “我说,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连自己吃的药都不知是什么的,是会产生副作用的。那家伙一下变了脸,大叫了一声‘你认为知道了药名,就能治好病吗!’,那腔调象是我要抢他的处方笺似的……” “你小子,也真够有勇气的。要是我,就不会这样跟医生说话,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将医生给的药原原本本地扔掉。” “我也要扔的,不过,那实在太可惜了。要是全民都来扔的话,还不如赠给黑非洲呢!” “我也这么想的!” “不过,我觉得要做买卖,再也没有比医生更绝妙的了。”那个职员模样的年轻男人喋喋不休,‘明明知道病人在扔药,仍然大量地开给你,而对药名和病状只字不提。你一问,他就火。尤其是教授或者那大队伍,只知道对患者无关紧要的地方使牛劲。没的时候就有,有的时候就没,——看我,在说什么!也许只有医生才能回答。所以,今后我还想故意激怒医生,这很有趣儿。药名、病历卡,都用德语写,这也很奇怪。你说,要是对方是德国人,他们可就要为难了吧?因为再也没法隐瞒什么了。” “那样的话,说不定会竖着写呢!” 两个人莫明奇妙的笑声传了过来。 “这可不是笑话。很久以前,我曾请中医看过病。那家伙,用什么语写都不让你看呢!为了不要你看见,故意把个病历卡折过去,拚命地写啊写的。你要想偷偷看一眼,他折得更厉害了,结果,拿着病历卡将身子背了过去,让你哭笑不得。要是病历卡用日语写的话,说不定全日本的医生都会那么干吧?” “没错,”一起说话的那个人附和了一声,“在医生看来,你给他的印象说不定是个低级趣味的恶棍呢?!” “很可能。不过,也许医生比我更可耻。我有一次去附近一个新开业的医生那儿看病……虽说出了次杀人事件,这与那个相比,要好一些。” “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患者在窗口问‘先生,要喝酒吗?’手里提着威士忌,为什么那样问显然是一清二楚。‘是的,嗯,不过,’这是医生老婆的回答。‘要喝酒吗?’,‘是的,嗯,不过。’这么说着,就收下了,那可是个大清早呢,有好多患者等在那儿,‘嗯’和‘不过’,象是多少含有点害羞的样子,如果你是一个没送礼物的患者,你能不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吗?那儿的医生妄自尊大,那样子令人惊讶。即使给患者做皮下注射,得要护士去给胳膊消毒,准备注射器,猛地给你插进去,剩下的还得由护士收拾。我觉得这实在太过分了。你说药,他又丢下一句‘不用药了,’便出去了。这是医生一种可耻的意识,那种家伙能治好病吗?” “……” 听到这儿,冬村和猪狩站了起来。 他们两个向位于二层的第二内科走过去。 “也真是,”猪狩开始发表他的感想,“其实,也不仅仅限于那样的医师,尽管如此,还是大清早的酒呢!要是我们那样做,非给开除不可。” “一说到酒,你可又大发感想了!” “什么呀!我是在说收贿。” “不过,我还是想千万小心别得病。我小时候的那位医师可真是充满人情味的,就象白秋说的那样,给人的是一种‘医师的药,难以忘怀的夜……’的感觉。一想到这个,总让人产生一种怀旧的想往。” “确实这样。医师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与母亲的气息是同一种东西,这种记忆我也曾经有过的。” “但是,现在不同了,医师和病人之间象是相互对立,相互憎恨,我这样说,也许有点太夸张了。” 用日语写病历卡的医师、一提药名就动怒的医师,——类似在一般社会中已完全遗物化的特权意识。仍然象抗菌素都不能杀死的病毒一样,在一部分医师的世界里滋长、蔓延。 在去医务室的途中,遇到了教授复诊的队伍。其中的一个矮个子的男人,冬村听说过他的名字,是t大教授。后面紧跟着濑田院长,他的个子很高,又是一种肌肉发达型的人,看上去象是要从后面扑倒矮个子的t大教授。还跟了许多可能与教授队伍复诊有关的医师和护士。 教授带个大队伍,还不如换一下椅子更有利于治病,——刚才的男人这样说。究竟这稀有的教授复诊对治病会产生多大效果?冬村不知道。如果这种所谓教授复诊仅仅是为了向病人作宣传的话,那就是蠢事儿了。 “要是死鬼仓田看到这光景,会怎么想呢?” 猪狩小声问。 “恐怕会把这种医师的利己主义联想为节肢动物,说它们在爬行吧?” 冬村也是小声回答。 松泽医师在第二内科医疗部。 这是一位老医师,给人以老朽的感觉。 “辛苦了。”松泽的目光含着温和的笑,迎接冬村,“这有点不方便,我们去楼顶吧!” 自己先站起身,出了医疗部。 “这好象打扰了教授复诊吧?” 一边走着,冬村问。 “还多亏了你们呢,我总算从那种吵闹之中脱出了身来。” “对那个没兴趣吗?” “兴趣?”松泽看了一眼并行的冬村,“你看我这把年纪,象是对那种事有兴趣?” “看不出。” “所以嘛!” 残暑,真是名副其实的秋老虎。强烈的阳光包围着楼顶。三个人来到了烟筒的背凉地。 “有什么事,只管问吧!” 松泽很随便地拿出了香烟。 “您知道井上医师和汤川理惠的关系吗?” “知道一些。从汤川那儿听说的。她还请我给她出主意呢!” “如果方便的话。能否……” “家是想清算同井上的关系,她很苦恼。” “怎么?” “我回答说应该清算。我还曾经担心会不会汤川也染上井上君的阴郁呢!搂抱女人的火热,拒绝女人的冷漠,对井上来说,是同一层次的东西。” “产生这种阴郁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么……” 松泽象是陷入了沉思,把目光转向对面的大楼。 对面大楼顶上的铁丝网子旁边,有一条狗,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这边,象是在凝视着了。冬村想起了那条叫次郎的狗。深粟色的眼睛,在大楼的顶上,抑制着对同类的关心,专心致志地将视线执拗地投向其他大楼顶上晃动的人影。它那纹丝不动的姿态,象是很阴郁,——连狗都融入了这个疯狂的现代社会。 “听说,井上医师在临床病例研讨会上也很少发言!” “这是常有的事。越是对自已的技术感到自信的人,越容易清高自负。井上君从来无视什么协调之说,他的性格是如何变为现在这个样子的不很清楚,不过,他刚来这家医院时就是这个样子的。要想探究他的性格,看来只能追溯他来这儿以前的情况。” “您刚才说对教授复诊没有兴趣。如果井上医师还活着的话,他会抱什么态度?” “这个问题问得好。他从来都是扭过脸去不予理睬的。” “这能行吗?” “无所谓行与不行。权威有时也不顶用。比如说,我就是这个样子的。不管你是医学界什么样的权威,都不能强迫我干什么。要是仗势欺人,我只好辞职。关于这一点,你好象也有点相似。” “我?……” “听说,你受到了簇拥而来的攻击。而你却怀揣辞职报告开始了对真正犯人的追查。我想对于下定了决心的男人来说,权威只不过是一块虚胖的肥肉,可有可无。” “井上医师也是忌讳那些虚胖的肉啦?” “我有这种感觉。不负担任何多余的东西,去走自己的人生之路,也许这就是那人的一贯作风,而且……” “而且,井上与支配这家医院的t大夫毫无关系。他是东北大学出身的,也象是由前任院长介绍来的。” “是不是可以说,对于教授复诊,选举什么的,他都是个局外人?——不过,现任院长同井上的关系不错。有没有学阀方面的斗争?比如说,把井上解雇了,招进一个同自己一个鼻孔出气的人什么的。” “这个我不清楚。因为对这种事情我本人从不感兴趣。不过,两年前院长更换后的一段时间,我记得井上疏远了手术。就这样。” “是一段时间吗?” “没错,大约三个月。那以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至于他与院长是否有什么纠葛,我没听说过。” 冬村沉默了。放心地将目光投向远处炎炎烈日照耀下新宿的高层大厦。他似乎看到了井上那透着清高的背影正急匆匆地向另一个世界奔去。对手术怀有狂热的执著,对人间没有丝毫的兴趣,——想到井上那冷漠的态度,冬村突然联想到了医道的荒芜。楼下的医师们正热衷于教授复诊的闹剧,而井上却背叛了他们。也许,他是荒芜的医师界出生的一个异端吧? ——要去追溯异端性格的形成吗? 看来,只有这样做了。 “说仓田不是犯人,您相信吗?” “我想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否定仓田犯人说。” 也许是在掩饰推理杀人事件的难为情吧?松泽脸上的皱纹稍微动了一下。“仓田君对由井上执刀截掉的右臂产生了幻影肢。他说这是妻子的亡灵为了报复井上而附上了自己的身体。但是,他同时又知道,自己的命是由井上医师执刀救活的。不管有多么深的血海仇恨,要下决心去杀死救过自己命的医生,恐怕可不太容易……” “……” “我要说的只有一点,同仓田夫妇一样,落得个悲惨结局出院的患者并不少见,但是至少患者杀死主治医生事件至今为止一件也没见过。有吗?” “没有。” 冬村摇了摇头。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杀人事件非常多,但为什么唯独没有患者杀医师的呢?我真感到不可思议。” 松泽笑了。 3 在新宿的人群里,冬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有一个跟踪者。 他没看到那人的脸,也没有看到那人的打扮。 只是种直感,不知是谁,躲在人群里,透过来执拗的目光,直感上,冬村遇到了那目光,但没能找到那个人。 “有人跟踪,不要回头。” 冬村对猪狩说。 “跟踪者?是怎样一个家伙?” “不清楚。象是巧妙地跟在我们后面,也许从我们出了医院后他就一直盯着我们。” “真是胡闹!抓住他问个明白。” “不,不行!要是让他意识到我们已觉察到有人跟踪,说不定马上就会停止跟踪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就这样径直去上野乘列车。难道他也要跟到仙台不成?不管怎么说,我就装作没意识到,让他跟下去。他一旦粗心大意,我便可以记住他的面孔了。万一失败,也就无法挽回了。” “明白了。不知他会不会跟踪我,你回来以前,只要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我就一直静静地等着。” “就这么办。虽说不知是谁派来的,但通过跟踪者的露面,我们可以推测犯人开始动摇了。” “这一定是嫁祸于人。”猪狩哼哼唧唧地说,“越来越有意思了,不过,你还是小心的好。因为单纯跟踪我们是没有任何益处可言的。说不定会有什么出乎意外的企图。” “这个,我会当心的。” “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是八月十九,估计二十一日能回来。” “好吧。” “再见!” 来到新宿车站,冬村和猪狩分了手。出了站台,乘上了山手线,车上很拥挤。跟踪者会怎样呢?就这个拥挤劲,可真是无可奈何。上野站也是一样,推推搡搡的,潮水般的人流。站台上也是满满的,尽是乘客。冬村再也没有遇到那种从远处透过来的目光。也许是已经习惯了那种直感吧?即便存在危险的兆头,恐怕也很难马上感觉到。 又乘上了列车。 弄了一个靠窗的座席。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地掠过。 ——跟踪者? 不管跟踪者是从什么地方派来的,这都证明了真正的犯人一定躲在某一个黑暗角落里。而且,真正的犯人开始为冬村的行动而产生动摇了,这是种有效用的反应。只是,象猪狩说的那样,犯人那边采取派遣跟踪者这种冒险的行动窥探冬村的动静,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的。那么,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 ——是想杀死我吗? 冬村想。万一真是这样呢?也许犯人会这样想:如果杀死了冬村,刑警便会放弃对井上被害事件的搜查。事实上,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因为仓田招供之后,死掉了…… 冬村买了威士忌,喝了起来。 ——到底是谁杀死了井上呢? 突然,脑海中回响起松泽医师的话。他说,不明白为什么患者不杀医师。确实,迄今为止,从没有过类似的案例。不管结果有多么悲惨,患者充其量不过将医师的的过失当作索取赔偿的对象罢了。仓田也是一样,把妻子的死提交了法庭。从患者方面说,存在这样一种观念:医师即使出现什么过失也是由于善意导致的,而决不是恶意故意犯下的错误。 不过,从松泽医师内心对患者不存杀意的怀疑来看,有可能被杀死的医师也是有的。当然,不能原原本本地生吞活剥松泽医师的话。松泽在叙述对仓田无罪的心证的同时,也许又暗示了杀害井上的凶手存在于医师同患者的关系之外。这种暗示同冬村的直感是一致的。冬村甚至想过凶手是仓田,或者是被夺去了妻子的深江的话,是不可能找到间隙将井上推下楼去的。若是女人,则可能。 问题的要点就在于井上对女人不存在介心。 冬村的视线模糊了。汤川理惠?难以想象。那天晚上她在公寓。虽说没人证明,如果不值班的汤川在医院,并且又被别人发现的话,就难以解释清楚。所以,如果真的汤川是凶手的话,她也会值班的晚上下手,或者选择别的地方。而且,还有心证。 冬村认为她清白无罪。汤川对井上绝望了,这是真的。如果可以相信她口头上说的,——她说想离开井上,那么,面对那个诅咒一样地大口喝威士忌等待性欲产生的井上,汤川是没有足够的理由对他心怀杀机的。 深江洋子也是一样。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她忘掉了井上的事。井上只不过导致了她同丈夫的分手。她,同其他男人同居了。 这样一来,医师与患者这条线索还是不能丢掉的。 过去没有案例,只能意味着难以理解。将器械遗忘到病人体内的医师,接错了氧气瓶的医师,丢下病人使之致死的医师,胡乱地切开病巢的医师,为作研究进行人体实验的医师,——仅仅是每天报纸上登载的,便不胜枚举。这么说,如果出现某一个患者对医生产生杀机的情况,也并非不可思议。 哪个工人模样窥视井上公寓的男人到底是谁呢?还有,仓田弥留之际说尽的“球”里到底含有什么意思? 冬村猛地抬起了头。 ——跟踪者,莫非是…… 妻子水津突然消失到黑暗之中去了。跟踪者会不会就是从黑暗中窜出来的呢? 他摇着头,否定了。那没能找出任何理由的失踪,整整一年了。这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是被诱拐、监禁,然后施以暴刑,惨遭杀害,他的脑海中不时浮现出妻子那苍白的肢体…… 他感到妻子的幻影在冲击着自己。这种不合道理、令人难以接受的怪事,象一阵剧烈的疼痛折腾着冬村,他甚至感到了肉体的苦痛。也许正是妻子这种令人费解的失踪给他的心上投下了永久的阴影,促使他不能不采取积极的行动。结果,他参与了这次杀人事件的调查,冒着被解雇的危险,着手追查不知有无的犯人…… 冬村微微地笑了起来。 列车过了福岛。 到仙台时,已是傍晚时分,繁华的街上早已是一片灿烂的灯火。 第二天是八月二十日。晚上,冬村去拜访了东北大学医学系外科的长部副教授。 长部选了仙台站附近清水小路的一家小菜馆。 “在小菜馆接受刑警的访问,也真够萧洒的吧?” 长部订了酒和菜,笑了。 “而且,象是有点敷衍了事的。” “哪里哪里。” 长部给冬村斟了啤酒。 长部副教授曾是井上的同事,而且两人的关系不错。额头中央有些纹纹,象是平家蟹的甲壳了。从他那额头扩展开去,整张脸都是酒气满面的,很红润。 “因为你是追查杀害井上犯人的刑警,看来我不能粗略地讲哪!” 长部倒着啤酒,气喘吁吁地说。长部这人,喝起酒来,从来不在乎酒友是何许人。一开酒瓶,就是心情愉快的样子,于是满面春风。而且,他对冬村刑警也很有好感。他知道,除了特殊情况,刑警从不喝别人请的酒,更不用说工作过程中了。看上去,冬村并没忧虑和不安的神色。冬村那端庄的容貌,高高的个头,总让长部感到他与井上有些相似。不过,井上内心的深处象是有一个阴暗的洞窟,很阴郁;而眼前的这个冬村刑警似乎也含有与井上一脉相承的阴影,透着内心深处追踪猎物的冷漠。 “从何谈起呢?” 加了酒,长部问。 “井上医师和您曾是同事,您是副教授,而井上医师却去了东京命归九泉,一明一暗,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那家伙,只所以离开大学,是有他个人原因的。” “能说明一下吗?” “这有关死者的名誉,还是不说的好……” 长部含糊其辞,喝了一阵酒。 “不过,说归说。”咚的一声放下杯子,“好人!” 长部那散着酒光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苦涩的阴影。 竹森弓子—— 大学医院的护士。当时二十四的竹森弓子姿容端丽,与众不同。个子又高,生长在东北,肤色白净,两只深彻透明的大眼腈让人想到山中的湖水,使她的存在格外显眼。 很多独身医师想把竹森弓子弄到手。竹森弓子生于农家,家里不怎么富裕。即使得到了弓子,恐怕也不会有结婚的打算。但是,不少男人认为,即使那样也值了。长部便起其中的一人。 井上没有表示出对竹森弓子的关心。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次偶然的变故,给井上的性格蒙上了暗暗的阴影。青年医师特有的那种夏日的光亮消失了,染上的是一层阴郁的色彩,令人感到东北特有的冬的气息。 但是,长部认为,井上才是最危险的强敌。虽说井上没有流露出关心,但不能断言他对竹森弓子没有兴趣。弄不好,会恰恰相反。 结果,正如长部担心的那样。竹森弓子自己靠近了唯一无视自己的井上医师。也许,男女之间容易出现这种结局。作为一名脑外科医师,井上的前途大有希望。高高的个子,白晰的脸庞,透着孤独癖,——那或许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冷漠。 竹森弓子投入了井上的怀抱之中。 有人看到井上和竹森弓子从市内的旅馆里出来。 长部咽下了这杯苦酒。本来,长部就没有向竹森弓子表白过什么,这种事对他来说是不擅长中的不擅长。既没有井上那透着凛然的冷漠,又感到自己的拙笨,也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每当想到井上脱光竹森弓子的衣服,贪婪地侵蚀她那清白的肉体,长部的心中象是打翻了醋瓶,难受极了。长部带酒了。 有一天—— 医院的值班室半夜起了火。多亏发现的早,没有酿成大祸。来救火的有护士和住院患者。火是由于倒了煤油炉引起的,有幸的是里面的油不多。 从火中,救出了一丝不挂的竹森弓子。一同救出的井上也是赤身裸体。他喝醉了。 竹森弓子肩部、脸的右侧都被火烧伤了。尽管及时得到了处置,并住了院,但留下了很深的伤痕。一个多月就出出院了,但是右脸侧留斑痕瘤。虽说也做了整容手术,但那伤痕太重,是无望恢复到以前的容貌的。看上去,象是美貌内侧隐藏已久的邪恶的妖性意外地抛头露面了。 竹森弓子辞去了医院的工作。 不言而喻,有人对井上提出了谴责,要求处分他。井上打出了辞职报告。 但是,井上只不过对医院负责而已。竹森弓子的父母派人来要求他与弓子结婚,但被他拒绝了。如果说生了孩子,尚有责任可言,而事情还没发展到那种地步。愉快是他们相互的事情;炉子倒,也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责任,那时,他们俩正在亲热。 竹森家扬言要打官司。井上已久付之冷淡,把这件事丢在一旁,离开了东京。 “我当时也是主张井上应该承担责任的。”长部额头上那蟹甲壳一样的纹纹在酒劲的冲击下,越发明显,象是该隐的印了。“不过,那小子冷笑了几声,就动用了毫无用处的暴力……” 长部久久地盯着酒杯。 “那个竹森弓子,就是现在你的……?” 看他说话的那样子,冬村心里暗暗思忖,会不会是这样呢? “那样的话,岂不成了通俗乐剧!”长部打消了什么念头似的看着冬村,“竹森弓子紧随井上之后去东京了。” “紧随井上之后去东京?!” 冬村鹦鹉学舌地应了一句。 长部一边用筷子夹着烧鱼,点了点头。他巧妙地夹开盘中油乎乎的烤沙丁鱼,送到口里一块。眼看着,只剩了一盘沙丁鱼骨头。 长部很满足地又一次拿起了酒壶。 “再来一杯!” 冬村点了点头。 顾客开始多了起来。 4 竹森弓子的家在山形县境内,位于南北走向的奥羽山脉的山脚,离作并温泉不远。那儿不同于肥沃的仙台平原,是山地。 中等程度的农家。房子的四周是密密的防护林。 竹森弓子的长兄竹森有志接待了冬村。昨夜从长部副教授那儿听到的竹森弓子的形象,以压倒酒醉之势深深地印在了冬村的脑子里。但眼前的这个长兄个子不高,跟弓子的形象没有丝毫相融之处。 一听到冬村是为了井上医师的事而来的,竹森那积蓄已久的憎恨又明显地浮现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家弓子杀了井上吗?” 话语一开始,便冒着挑战的火药味儿。 “不是。”冬村坚定地摇了摇头。“只是想了解一些你妹妹的近况,作为参考。 “是按摩,按摩!” 竹森沉默了一会,冷不丁地冒了一句。 “按摩?您在说推拿吗?” “不用这么客气,也是可以的。” 话,象是扔过来的。 言语是否过于客气姑且不论,但竹森有志仍象刚发生的事情一样对井上的事耿耿于怀,这倒|上冬村深感为难,以至于不知所措了。难道这就是在东北阳光不足的自然条件下养育出来的农民所特有的性情吗?—— “从两年前开始,她就在东京新宿操起了按摩的职业。脸上有那么块伤痕,除此之外还能干什么?要是不受那小子的骗,弓子怎么也可以嫁个人。这都是因为给那该杀的骗了?” “请冷静一下。” 冬村长叹了一口气。如果真如长部所言,说不定弓子真的可以嫁给一个有辉煌前程的男人。但是,因为半边脸上留下了伤痕,除了推拿以外,生存之路便别无他择了。 “你妹妹去东京以后,和井上有过交往吗?” “我妹妹真傻!——”竹森的声音猛地沉了下去。“那男人是一个无用的人,根本不值得追求,而她却……” 查明了井上就职中央医院,弓子想方没法见到了井上,结果自然很惨。井上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丝毫的改变。如果不能结婚,就给自己的脸整形,恢复到原来的那个样子,——弓子哭了。东京,集中了科学技术的精英,要是想尽办法,采取积极的措施,恐怕至少可以恢复一些。——这种责任压迫着井上。他告诉弓子,可以先当一个护士,在大学医院上班,并在这个过程中,寻求权威的诊断。 然而,弓子绝望了。那煤油的烈焰,烧毁的不仅仅是她昔日那副迷人的容貌,同时也燃尽了她生的希望。弓子在给母亲的信中,流露出了这一点。 “我去过东京,安慰我妹妹。经过几番周折,她总算在n大医院当个护士。不过,事不过半年,妹妹终于明白了斑痕瘤的根治根本是不可能的。她经受不了在人们面前暴露自己那张难看的脸的耻辱,辞职了。 “辞职以后呢?” “一年多没有音信,她迁出了公寓。我们也曾请求警察帮忙查找,自己也拼命地找线索,但结果什么也没找到,仍然是去向不明。有一天突然来了一封信,是她写来的,信中说自己通过了推拿师的国家考试……” 这次他没说按摩。 “真不易啊!” 冬村应了一声。他想象着,在步入推拿的世界以前,竹森弓子的内心可能经过了一条多么曲折的道路。那一定是特别强的虚荣心吧? 仓田明夫,他的妻子和孩子。竹森弓子。另外还有深江洋子,以及用明彻的目光看穿井上的性格,并想疏远他的汤川理惠。——这些,都是横穿井上那短暂的生命轨迹的人。冬村突然想到了蒙在他们身上那层浓重的黑影。 “弓子总算忘了那个鸟男的事。她是没有必要去杀死他的。与这个事相比……” 不知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请说下去。” 声音很低,却是一种不容犹豫的口气。冬村这样说了一句。 “刑警,你知道一个叫花尾雄幸的小孩的事情吗?” 竹森放低了声音问。 “昨天晚上,我问了长部副教授。他那孩子接受了由井上执刀的手术,结果不佳。” 长部告诉冬村,花尾雄幸是一个九岁的少年。施行了脑肿瘤切除手术,结果很坏。即使不做手术,结果仅此而已。断送了少年的前途,井上对此很是苦恼。尤其是说服了持反对意见的孩子的父母给孩子做了手术,——仅此一点,便足以把井上逼入一个困窘的境地。当然,孩子的父母很恨他,也许就因为这点,使井上变得阴郁了?这是长部的猜测。 “那哪里是结果不佳?那是明摆着的医疗过失!那可怜的孩子被井上当了研究材料!” “研究材料?” “具体情况不太清楚。我们因为弓子产的事控告井上的时候,雄幸君的父求跟我们联系过,我们还见过面。听他的口气,他比我们更恨井上。我记得他说过,雄幸君是给那小子杀死的。” “杀死?昨天晚上长部并没说那孩子死的事啊!” “和杀死还不一样吗?对雄幸君胡乱地进行了手术,不到三年,那孩子完全变成了一个植物人。不能说话,让他朝右,多少天就那样朝着右方,要是父母不给弄回来的话,就会一直那样呆下去。当然更不用说会自己动了。简直象一个喘气的泥人,花尾放声大哭了。” 竹森的眼里,又透出了先前那愤怒的烈焰。 “有这么严重吗?” 长部说明了手术的失败,但没能涉入手术后患者的状态。虽说这是在了解别人的事情,冬村却突然对井上的所作所为感到一种无言的愤慨。 冬村觉得,透过竹森那阴郁的双眼深处,看到了井上的死之谜。 “我没有见过雄幸君。不过,听花尾说,那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又是独生子。而且,在井上诊断以前,看不出那孩子有任何脑肿瘤的迹象,是一个蛮精神的孩子,所以他的父母哭得死去活来的……” “请稍候一下。在井上医师诊断以前没有任何病情的前兆,那为什么要让井上医师……” “棒球。雄幸君和伙伴们在草地上练习投球,投球的时候,一个球打中了他的头的一侧……” “球?!” 一种类似恶寒的感觉传遍了冬村的全身。 ——球! 浑身是血的仓田明夫在“球”的呻吟声中死去。当时听到这个后,冬村不敢确信他是否真的在说球。如果说了的话,“球”这个词里到底含有什么意思?不过,在到此为止的搜查过程中从没出现过这个词,也许这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字眼里是仓田苦闷的呻吟?冬村这时才开始这样想。难道他说的就是这个球吗?…… “是的。同伴投的球打在了他的头上,他也没有什么特别异样的感觉。第二天,他说头痛,但没有发烧。这样持续了两三天,他父亲就带他去了医院,谁能料到那便是厄运的开始?花尾极力说那也许只是感冒或者是偏头痛,但是,井上为了作研究材料,就托辞说是脑肿瘤,结果给雄幸开了刀。后来呢,手术失败了,井上又给取了一个古怪的病名,说什么那种病十万人之中才有一例。虽说做过x光检查,但不管他说什么肿瘤、什么肌肉的,都令人难以……” “原来是这样。”冬村长吁短叹地说了这么一句,“那个花尾现在的情况怎样?” “不清楚。”竹森摇了摇头。看那眼神象是意识到了自己多了话并且为之后悔。“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的面,因为我们也没有真的去打官司。” “知道了。” 行了礼,冬村站了起来。 “刑警,”冬村被竹森不安的声音叫住了,“我们说了井上那小子的恶毒。至于花尾的事……” 冬村告诉他不用担心,出了竹森的家。 那个窥视井上公寓的工人模样的男人,会是花尾吗?—— 冬村觉得,在杀害井上的动机迷茫的密林中,终于找到了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他的心跳得很厉害。 5 花尾雄幸的父亲是花尾幸司,住在藏王町。 冬村奔向藏王町。在藏王町下了车,打听花尾幸司的住所,得知花尾住在町外。冬村想去那儿,突然,他意识到有人。那儿正是繁华街道中心,有银行的大街。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有个人的身影闪进银行旁边的胡同。一瞬间,冬村跑了起来,但马上又打消了追的念头。要想抓住那人,就必须竭尽全力,而且绝对不能失败。万一失败,已经伸出魔爪的对手就会躲将起来。 冬村又向町外走去。 ——难道是跟踪者? 万万没有想到,那人居然会跟踪到仙台来。究竟,他的目的是什么?这不是错觉,冬村很自信。那视线同在新宿的人群中遇到过的执拗视线一模一样,因此,冬村想,那一定是相当巧妙的跟踪。列车上、昨天一整天的行动,冬村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些,——那人的跟踪技术也真可谓精湛了。 眼下,要是在东京,一定还是被称作秋老虎的残暑季节吧?而这儿,早已是一片浓浓的秋色了,道路旁的树叶黄黄的,引人注目。短短的残暑一去,很快便是冬天了,冬村心里想。红蜻蜓从房檐上边上掠过。他感到,就象这变化的季节一样,井上被害之谜也越来越来深奥而不可解了。 跟踪者这么执拗地跟踪自己,其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派遣跟踪的人又是谁?而且,这技艺高明的跟踪者的本来面目又是—— 在这当儿,一切都找不到答案。 町外有十来栋新建待售的住宅,那是在旱地上建起来的。花尾的家就在其中一栋。门锁着,象是不在家。邻居的主妇透过篱笆看到了冬村。主妇的脸红红的,看上去很年轻。 “花尾出去了,”主妇说,“具体情况你可以去房主那儿打听……” 具体情况这个字眼里含着什么意思。冬村道了谢。为了去拜访主妇告诉他的房主,冬村又朝町上走去。 房主在町的中心部开了一家杂货店。一个不到三十的男人出来接持了冬村。那人叫富野充,不知什么原因,看了冬村的名片,脸上明朗了起来。 “我们去咖啡馆吧。” 富野象是要把冬村赶出去的样子,自已也出了店。 “事实上,我一直在等着呢!” 叫了咖啡,富野看着冬村的脸,那样子象是在窥视。 “等什么?” “什么?!等冬村呀!单枪匹马,追查杀害井上医师犯人的刑警。也就是你呀!我在周刊杂志上读过有关文章,就想你一定会来的。而且,我还跟老婆打了赌呢!如果不来,就是笨蛋。” “笨蛋?” 这个叫富野的青年一副老实模样。面对这家伙,冬村略微感到有点吃惊。 “不要放在心上,因为你已经来了。” “谢谢你。” “那么,”富野的声音很低,“你是不是认为花尾就是凶手?” “那样的话……” “隐瞒也没用。因为动机已经很明显了。” 富野的眼里闪着好奇的眼光。那张脸象是对杂货店的经营感到厌倦了。 “花尾一家,因为井上,被弄了个七零八落,老婆也疯了。” “疯了——” “刚刚三十岁,人很老实。自己的孩子成了植物人,有一天她照顾孩子时突然大叫了一声‘这不是我的孩子!’,冷不防傻笑了起来,抱起雄幸君,扔在了房前……” “……” 冬村默默地喝着咖啡。 “两份蛋糕。”富野叫了服务员,“她住进了白石市郊外的精神病院。那是去年十一月。后来,就只好由父亲来照顾雄幸君了。幸司在一家制造鱼具卷筒的公司里当一个工场主任的差儿,性情很温和,还不到四十岁,没办法,只好辞掉了公司里的事。儿童福利医院不收养不能动的孩子,而且孩子很可怜,幸司也放心不下。吃蛋糕吧!” 富野拿起了蛋糕。 “就在这段时间里,有一天,父子俩不见了踪影,这便是结局。”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四月末。他送来了房租,好象第二天就要出门。当我们意识到他们不见了的时候,十来天已经过去了。” “有过联系没有?” “杳无音信。” 富野吃光了蛋糕。 “房子的押金呢?” “孩子住院时急需用钱,我已退还给他了。只是,被褥家俱什么的都还在我那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蛋糕还行吗?” “很合我的口味。”冬村端详着手中的蛋糕,“你知道花尾的亲戚吗?” “听说他出生在山形市的关泽。当时我也很纳闷,打电话问了那边的村公所,好象花尾的父母早已过世,花尾并没有回去。” 一点也看不出富野的困惑。 “刑警,” “什么?” “我想刑警必然要追查花尾的,当然,也就要去精神医院和关泽看看喽?” 富野闪着眼睛。 “也许。” “我可以出车。” ‘你想干什么?” “因为这已足骑虎难下的事儿啦!追查花尾的行踪。” “那,店怎么办?” “那个么,”富野漠不经心地说,“有老婆在便足够了。那不是男人的事儿。”听那口气,象是拍了板。 “你本是个刑警的料儿,”冬村苦笑了一声。 “听听你这种薄情话,要是你不带命令状的话,是不会让你贸然步入花尾家的,总得有个……” 富野抱起胳膊,盯着天花板。 “真是拿你没办法。” 冬村又苦笑了一声。自己的意图已被富野看了出来。 “那就在这儿等我吧!我去拿点盒饭,咖啡什么的,可不许你溜了,就这样。” 叮咛再三,富野小跑着出去了。 过了三十来分钟,富野开车来到了咖啡馆前。那是一辆美洲虎双座汽车,看上去象是一头野兽。 “这玩意儿,用于追踪,顶合适不过了。” 追踪什么?富野粗声粗气地只管一个劲儿地嚷。 “我给老婆和妈妈下了命令。男人的世界各种各样。我告诉她们一段时间内不回来。” 汽车开始滑动,却没有声音。 “一段时间?!” 冬村一怔,看了看他的脸。 “先去精神病院。接下来韶山,寻找踪迹,一路南下。” “南下?!到哪儿去?” “东京,大阪,或者是港口城市横滨、神户什么的,鹿儿岛也行。” “不要开玩笑,正经点,你这小子……” 冬村开始为坐上他的车而深感后悔了。 “玩笑?”富野又叫了起来。“我在报纸、杂志上读到了关于你的报道文章。单枪匹马,说不定会来寻找花尾的。我早就做好了准备,等待你的到来。本来我想像中的你是一个仅穿一件军服式雨衣的,这样子也不赖。要是再提个包什么的,倒象个收款员了,真是……” “……” 冬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有时,我开着这家伙,只要有路,就走。不过,最终都是哪儿也没去成。不管开到哪儿去,都没能找到自己的世界。这里说的不是距离,我说的是另一个世界。但是,和冬村一起的话,我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另一种境罪了。” “进入了,又是怎样的感觉?” 冬村象是在呻吟了。 “这是同你追查杀人犯一样的感觉。你逮捕犯人时是什么感觉?就是,卖杂货那差事,一点谜都没有。” “那当然了。难道货架上的锅里会有什么谜不成?” “有的,以前有过的。分福锅就是这样的,因为过于单调,既没谜又没梦。有个家伙就在锅底下关了只狐狸。” “那……”放倒座位,冬村观赏着路旁的景色,“你真想去东京吗?” “哪儿都行。” 富野钢铁一般的誓言。 6 拽索完毕花尾的家以后,又驱车前往精神病院。虽说是家地处县中心的医院,却不怎么大。冬村让富野在外面等着,自已在事务员的引导下去看望花尾清子。说是看望,莫如说是观察。 花尾清子正在那儿摆弄粘土。 “患者,大都有类似个性的特征。”中年的事务员跟冬村作了说明,“这个患者喜欢粘土工艺,只要有块粘土在手,她便不吵不闹了。” 花尾清子正在那儿专心致志地捏弄一块粘土,脸长长的。面色苍白,正象富野所说的那样,看上去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妇女。 “你丈夫花尾幸司四月末离开了家,连孩子都去向都不明,他们来这儿找过你吗?” 一边看着她在那儿捏弄粘土,冬村问。不知想用那块粘土做个什么东西,用细细的手指头一心一意地揉搓着。 “那以后没来过。在那以前,每个月来三次。记得那男的温和慈祥,一边呼唤着妻子的名字,眼里浮着泪花,让她吃自己带来的东西。” “当然,对于他妻子来说……” “一无所知。” 事务长淡淡地摇了摇头。 “好象在做一个娃娃吧?” 冬村注意到花尾清子捏弄的泥玩意儿象个偶人。而且渐渐有个形状了。 “那,那是什么?” 看了一会,冬村又问了声。 “老二。” 事务员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xxxx……” 花尾清子捏了一个人约十五公分高的泥娃娃,当然,难以谈得上精巧,胳膊腿都很不自然。脑袋也只不过是粘上的一块泥团而已。如果就这样放着的话,很难想像得出那是一个泥娃蛙。不过,透过这未细致加工的土块,冬村联想到了花尾清子脑海中自己孩子的模样。也许不是这个样子的,冬村还是看到了那土块里孕含着的清子魔法一样的虔诚。 花尾清子在泥娃娃的两条腿间捏上了办事员所说的老二。大得出奇,甚至比泥娃娃本身还大了。花尾清子开始摸弄那玩意儿,苍白的脸上渐渐透出了红晕。 冬村背过脸去。 “据说,女人一旦发疯,出现色情狂的比率是很高的。”办事员难以启唇地说,“这是同男人相比而言。这到底为什么呢?我想,情欲这东西,从本身上说,会不会是女人专有的呢?这个患者,每次捏泥人儿,总忘不了做上那玩意儿。也许与做泥人儿相比,那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如果没有泥人儿原形,那玩意儿也无非是个土块而已。” 花尾清子还在那儿不停地摸弄着。阴暗之中,眼睛里闪着真挚的目光,令人产生寒气逼人的联想。 冬村回转身,走开了。他再也不能忍心看下去。 “这不是色情的东西,而是对自己失去孩子的执谜。你想过吗?孩子是个男孩,我觉得将男性用那个来象征也无可非议,当然……” 一边走着,冬村问。 “这个,没法说。” 办事员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向办事员道了谢,冬村出了精神病院。 美洲虎双座汽车又飞了起来。 “怎么样?” “她不知花尾幸司的去向。” “就这些吗?”富野满脸不满,“可我们是搭挡呀!” “搭挡?!” 出乎意料地被这家伙给缠上了!冬村叹了一口气。但不知何故,他并没想下车和他分手。一边喝着富野准备的热咖啡,作了简单的说明。 “这便是冬村的不对了。”富野话音未落,“她对孩子的执迷,在疯狂的瞬间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她都把孩子扔出去了。”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据说,远古时代人是雌雄同体的,这就是平日说的阴阳人。现在那些进化得落后的动物中仍存在许多雌雄同体的情况,”富野得意洋洋地嚷个不休,“还有证据呢,男女的那地方都有对方的痕迹呢!” “万万没想到……” 这种事,冬村从未听说过。 “女人那儿有个东西,医学上叫什么阴蒂,一兴备就会勃起,那是男人那玩意儿的残余。我有个朋友是妇产科的医生,听了他的讲义,我还特意在老婆那儿做过试验呢!” “你这不要脸的家伙!” 冬村死盯盯地看着富野的侧脸。圆圆的、白皙的面孔,属于美男子那一类。虽说看不出他是否喜欢冒险,但眼的深处却栖藏着各种各样狂热的饥渴。 “所以说,花尾的老婆造那玩意儿,是开天辟地时遥远记忆的突然性复苏,还有,以前在许多地方还时兴过男根崇拜呢,竖起巨大的石刻男根,女人们也纷纷前往参拜。那反映出女人对自己过去失去的男根的留恋。” “这样的话,男人该怎么办呢?也要去崇拜女阴喽?” “那种潮乎乎的东西是不会成为男人崇拜对象的。” 富野淡淡地说。 冬村无言以对。他想也许果真如富野所说的那样,也许花尾清子的举动无非是对难以舍弃的孩子的执迷情感的过分捕捉。办事员也没肯定。不过,要是井上尚在人世,他看到那种情景,又会如何感想呢? 井上给花尾雄幸做的手术失败了。那是一次说服了恼人的双亲而施行的手术。说不定,本来他是胸有成竹的。那奇怪的病名,究竟是搪塞失败的借口呢?还是事实就是那样?不得而知。长部副教授说,手术虽然失败了,但不存在医疗过失,然而。井上还是因为这次手术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令人想到东北地方的冬。听说花尾夫妇每天都去医院给他施加压力,说“还我们雄幸!”虽然说手术是失败的,井上善意的努力却都遭到了地狱的折磨,被抱怨之声围了个风雨不透。纠缠医师这种职业的便是这种冤孽之症。而井上医师残遭的正是这种病症的侵蚀。 对人不信任的—— 将竹森弓子逼入困境;制造了灭绝仓田全家的原由;花尾清子在在阴暗的病房里静静地捏造xxxx。——而最后井上自己也将自己的血倾吐而尽…… ——究竟是谁之过。 冬村得不出结论。 双座汽车飞快地向奥羽山脉奔去。 筛谷岭位于藏王国立公园的中心部,道路经过该岭直通山形市。翻过山岭,山形一边的地势变得险峻起来。 关泽是靠近山岭的一个小村落。 把车子停靠在路边。富野下车去探听线索,冬村在车上等着。富野曾向村公所打听过有关花尾父母的情况,得知他们都已过世了。因而冬村对此地没有过多的期待。 花尾幸司不可能来这儿。那么,他会带着那个沦为植物人的孩子去哪儿呢? 车窗外,奥羽山脉开始笼罩在薄暮下。 “果然,他没来过这儿。”富野回来了,“没有房子,墓地倒是有,去看看吧,顺便。” “去看也不会有什么作用的。” 冬村不冷不热地说。 “你真不像个刑警,”富野象是在谴责他了。“过后,你也许会为此而感到后悔的,我想。” “好吧,听你的。” 冬村无可奈何地下了车。 “你是不是在想借口和我这个搭挡分手?”富野说。 “没有。”冬村忙回答。事实上,他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呢。 “不过,你还是回夫人那儿去的好……” “没用。不办完这个案子,我是不会回去的。” 富野边走边说。 “你想办完这个案子?” “不行吗?” “噢,没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还与花尾的家俱……” “没错……” 富野非常老实地点了点头。 “你在东京有地方住吗?” “冬村不是独身吗?” “就算吧……” “萍水相逢本乃前世之缘也。真有点出乎意料吧?” “这个么,因为我们是搭挡罢!” 今夜一定要和这小子分手! 冬村默默下定了决心。 花尾家的墓地在山崖下面。四周围着竹林。晚风吹过,刷刷作响。冬村站在山崖下,叼着香烟。富野自由自在地环顾四周,附近不远有一个腐朽的水磨房。他过去行了看,苦笑着出来了。富野是个很正直的年轻人,性格也不坏,守着父母留下来的遗产,却没能建立起基业。一般情况下趋于公认的是以财产为自豪,间以女色,而富野却去调查妻子的那个地方,对人类的过去深感兴趣。 冬村眺望着远处山顶上的暮色。 “喂!” 竹林里传出了富野紧张的叫喊声。 冬村搓灭了香烟,跑进了竹林。 “你看,这个!” 富野指的是一块碑石。旁边有一堆土馒头形的隆起,上面散布着几枝枯萎的野菊。 富野的脸苍白了。 “这里面一定埋着什么人!” 富野看着冬村的脸,嘟嚷的一声。 “虽说不太合适,你还是去给我借了一把铁锹来吧!” 冬村说。 “铁锹?我的车上常备着呢!” 富野跑了出去。 又一阵风掠过竹林。不知为什么,冬村突然想到了那个捏弄泥娃娃的花尾清子。风的声音很凄凉,象是鬼魂在啾啾地哭啼。 富野拎着折叠铁锹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冬村接过铁锹,开始挖了起来。薄暮迫近,晚风沙沙作响。寓野满眼恐慌的神色。 冬村的动作渐渐变得小心谨慎起来。挖了大约三尺,看到开始腐烂的被子了。一碰,那被子就破了,里面露出腐烂的尸体。在一旁看着的富野低低地叫了一声。 “是雄幸君!” 一般腐臭扩散了开来。 确认是雄幸之后,冬村又照原样埋好。突然,他听到什么声音。那声音很奇怪,难以分辨。不过,他猛地意识到,危险已迫在眉睫了。 “快跑——,离开这儿!” 冬村推了富野一把,自己也跑了起来。发出声音的物体清楚了。象是岩石从高高屹立的悬崖上滚落下来的声音。 冬村回头看了一眼,已无隙可逃了。巨大的石头正压倒竹林,向眼前滚滚而来。不能再动了!左右都是飞迸的岩石,眼前的竹子被折断,竹梢抽打着冬村的脸。正当不知所措之际,响声嘎然而止,四周又是一阵静悄悄。 巨大的岩石在距冬村一米多远的地方停止了滚动。 “没事吧?” “噢,没什么。” 富野抱住了身旁的一棵竹子。 冬村跑出了竹林,离道路还有四百来米,环顾四周没人,也没车。道路是弯曲的他冲那弯曲处跑去。上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前方停着一辆单人摩托车。一个男人正向那摩托车跑去。那人跨上车,发动了起来。扬起了一阵尘土。转眼间,便飞上那段急坡,消失得踪影两无。 没看到摩托车的号码,也没看清那人的面孔,中等个子,不胖不瘦,没有什么明显特征的体形。只是,那人动作敏捷异常,简直象个山中兽。 冬村站在那儿,没动。眼看着那人消失在藏王孤立的群山之中。 第五章 铁蝎子 1 “那个叫富野的家伙,也真够邪门的。” 猪狩喝干了杯中的酒,说了一句。 新宿繁华大街大厦地下室的一个酒吧。 “有点古怪得过分了。” 冬村刚回到东京不久。 “不过,你还是很巧妙地同他分手了。” “哪里是分手?我让他对花尾幸司的亲戚朋友进行彻底的搜查。由他负责东北方面。” “东北方面?”猪狩猛地笑了出来,“那么说,你就是关东方面喽?” “就算这样吧!” “把他带来就好了。那家伙又有钱又大方,接纳他也没什么。” “不要尽说蠢话——” “好吧,不过……”猪狩的表情又严肃了起来,“也许那个叫花尾的就是真正的凶手。老婆在精神病院摸弄粘土捏出来的xxxx,孩子变成了一个植物人。井上的手术刀刚放下,转眼之间,花尾一家便被涂上了一层地狱的色彩。花尾四月份带着孩子出奔了。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把他埋掉,从此踏上了杀死井上报仇雪恨的征程。那个窥视井上公寓的工人模样的,一定是那家伙!” “很可能。”冬村点了点头。“我想,花尾幸司有可能在伺机杀井上的过程中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仓田明失同井上打官司的事,并去找了仓田。根据仓田临终前没说完的‘球’来判断,便可得出这样的结论:仓田知道井上被杀,便认为是花尾幸司干的。” “一定是这样,现在的问题是只要抓住花尾,案子便可以了结了。唉,你怎么啦?看你那副表情……” 猪狩盯着冬村陷入沉思的脸。 “花尾幸司不可能是凶手……” “你想说什么?” “如果犯人是花尾的话,跟踪者又如何解释才好?” 冬村用冷冷的眼光看着猪狩。 “富野那家伙不也是认为杀死井上的就是花尾吗?你想推翻仓田杀人说,于是开始了再搜查,对花尾来说,这是放心不下的事,所以便跟踪你了。结果呢?他看到你发现了他亲手杀死埋掉的孩子的坟墓,并看到你动手挖了起来,这样一来,除了杀你,再也没有……” “从逻辑上说,该是这个样的。” “难道这还不够充分吗?” 猪狩象是有些不耐烦了。 “有一个很大的疑惑解释不通。如果被花尾叫出来,井上一定会戒意的。因为他知道对方是心怀杀机的。虽然这只能说是我的直感,我想如果犯人真的是花尾的话,他杀死井上之后也不至于那么手忙脚乱的,更不会贸然跟踪刑警,伺机……” 冬村在想,如果真是花尾的话,他也许早就自杀了。妻子昼夜不分地用粘泥捏造泥娃娃,孩子变成了植物人,连动都不能动一下。——他狠着心肠杀死了自己的爱子,埋到了先祖的坟场,想一想此时此刻花尾的心情,他是不可能为了保全自己而去袭击刑警的。 “况且,跟踪者动作敏捷,象山中兽一样。据富野藏,花尾是一个胆小怕事过于老实的人。” “这些我不清楚。不过,那小了可是生在奥羽山脉,又在那儿长大的。” ‘这个我知道。” “好,算了。”猪狩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我从明早开始部署对花尾的全面调查。至于那个竹森弓子……” “当然,也要去看看。” “这就去吗?” “不能。喝了酒便不能去搜查了。” “你可变得聪明多了,啊?!” 猪狩又在自己的杯中倒了威士忌。 第二天下午,冬村和猪狩去江东区深川的公寓,拜访竹森弓子。那是弓子的哥哥竹森有志告诉他们的地址。 竹森弓子不在那儿。半年以前就离开了公寓。说是搬到新宿方向去了。到区机关查寻居民登记,还是原封不动地记着。 “我有一种不样的预感,”出了区机关,猪狩说,“好象她的长兄不可能跟我们撒这种谎……” “象是不太……” 冬村点了点头。竹森弓子没跟老家联系,这是为什么呢?—— “真是太热了!”猪狩把他那扇肥肥的大手放在圆圆的脑袋上,遮着炎炎的烈日。“真烦人!凉快一下该多好!” 污浊的炎热气浪象是粘到了马路的柏油上。夏天,真难熬哪! “才八月十三,本该这个样子的。” 冬村看着猪狩黑红的胸膛上冒出的汗珠,苦笑了一声。 “听预报说,今年的夏很长……” “你在嘟嚷些什么?” “要是气象厅不明白,还是别说的好。尽说些无用的话,还叫什么预报!这次也是一样,你去仙台的那几天,小型台风袭击了中部地方,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整个太平洋沿岸出现了不同寻常的高xdx潮。海拔零米地带都遭了水淹,闹了个一塌糊涂,说是水闸操作失误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急,你听我说。听说在烧律市的街上还能钓到鱼呢!横滨也是,因为水淹,交通机关全部陷入了瘫痪,这还不算,那异常的高xdx潮还一直持续着,你说奇怪不?潮水一点儿退却的意思都没有。什么台风影响啦,什么气压啦,气象厅发表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解释来支吾搪塞,那真是一个白痴的机关。” “我也知道,气象厅是个没用的机关。” 也许给炎热的天气折腾火了,猪狩半是认真地破口大骂。 “还是少废话吧。如果可能的话,去东京湾看看,怎么样?” “恐怕没这个时间了。” 冬村大声笑了起来。 “也是,我们连游泳、喝啤酒的自由都没有。你打算怎么办?竹森弓子的事。” “她持有推拿许可证,去那边调查一下看吧!” “弄不好她根本就没有许可证。” “很可能。” 二人出了新宿。去推拿行会查了花名册。没找到竹森弓子的名字。 “果然不出所料,”猪狩说,“我们通过县警察局,把竹森有志整一顿!” “不,竹森的哥哥是不可能撒谎的。” “为什么?” “你怎么认为?” 薄暮降临,二人在一个街头停下脚步。冬村看着猪狩。 “你是说——按摩吗?” 猪狩不自信地问。 “还是先去调查一下吧!” “怎么调查?” “当个客人。因为她的脸上有明显的斑痕瘤,所以很容易调查得到。” “我,也要去吧?” “你还是回去吧,老婆在家里等着呢。而且,与女人相比,酒更有魅力,对不?” “别乱扯了。我先回去向头汇报一下,有什么情况,赶紧联络。” 猪狩扬了扬他的大手,走了。 冬村向歌舞伎町走去。 ——会不会有跟踪者呢? 他留心了,但没发现有。那个一心想杀刑警的跟踪者到底是谁呢?冬村一点头绪都没有。虽说曾经跟猪狩否定了,但不能一口断定那人不是花尾幸司。 先去餐馆吃了点东西,消磨着时间。九点多,他走上西大欠保的旅馆街。那儿的情人旅馆栉次鳞比,霓虹灯渲染着夜的街景,很是显眼。 他步入了其中的一家。女招待似乎并来因为这只有单身一人的顾客而露出哪怕是一丝怀疑的神色,冬村被领进了屋内。进屋以后,冬村给了女招待一张千元日钞。 “我想要推拿……” “好的,好的,这儿有个姑娘,又年轻,又漂亮。” 女招待洋洋得意。 “不不,怎么说呢?——这儿有个脸上有严重烧伤的姑娘吗?” “您这客人,也真古怪呀!不过,那个姑娘的服务还是令人满意的,只是我心里没底,我去问一问吧!” 女招待把钞票塞进衣袋里,进去了。 床头上安设着镜子,床中央装饰的是鲜艳的牡丹,窗明几净的浴室。冬村环视了一下房间,从冰箱中拿出啤酒,喝了起来。刚喝完一瓶,来电话了,是刚才的女招待,她说那姑娘很快就会来的。 又开了一瓶啤酒。难道就是这个样子的吗?虽说他为自己的直感而略感安心,感觉上却总有几丝不快。在大学医院里被青年医师们瞩目的美女护士,沦落为卖淫妇。不,也许说沦落用词有些不当。现在这种社会,许多女办事员、有夫之妇,与情人旅馆签约赚钱已成为一种动向。从外表上看,女人们根本没有阴郁,大多数是性格开朗。不知谁曾说过,卖淫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许真的是这样。 但是,对冬村来说,竹森弓子沦落到这种地步的过程,又怎能不令人感到无尽的忧郁呢? 他喝完第三瓶啤酒时,一个女的进来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脸的右侧留着一块紫色的伤痕。冬村转移了视线。那样的伤痕,对于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说,也实在过于残酷了。 “就您一个吗?” 女的环视了一下房间,满是疑惑地问了一声。 “一个?一个人行吗?” 他不明白那女的问“一个”真正的含意是什么。 “也不是不行。”女的并着腿坐下了。“您,想搂抱我吗?” 女的侧着身,将有伤痕的那边脸隐了起来。从左侧看去,鼻梁儿高高的,脸色白白的,象是一尊线条清晰的雕像,绐人以假面具的感觉。 “我是这么想。” “要那样的话,请先付一万元。” “好的,喝一点怎么样” 冬村给她倒了啤酒,女人没礼貌地接过了杯子。 “财运不错吧?” “嗯,还凑乎。” 女人暧昧地点了点头。并不是不讨人喜欢,却不露一丝笑容。 “不过,请让我问一下,刚才你问我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这个,还不明白吗?” “你这么回答,我倒更想问了。” “好吧。我告诉您。”女人淡谈的口气,“我这样一张脸,要抱我这种女人的,也实在是没什么好奇事儿干了吧?” “不过……” “为了观赏客人干哪个,才把我叫来的。” “你是说,客人……” “是的。客人是成双成对的,他们让我自始至终在一边看着他们干那个的全过程。” “……” “近来这种客人多了起来。并不仅仅是让我在旁边看,如果看的是个漂亮女人的话,女客人就会不高兴的。换成我,女客人就不在乎了。” “仅仅,在一边看吗?” 冬村茫然地看着那女人。这可是第一次听说。 “有时我也得干,担任挨欺负的角色。女客人喝着酒,眼里闪着光,对自己的同伴说,‘喂,你把那人给我整一顿。’这样,男人就会把我按在地毯上,玩我,女客人就在旁瞪着眼,一直看着。都是这块伤疤的作用,女客人把受玩弄的我当作一头母畜来看待。所以,一旦开始虐待我,就想把我玩到最后,真受不了。甚至还要我出声地哭……” “但是,这……” 话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这么做很来钱。反正是必须卑鄙地活着,还不如用这种邪恶来挣点钱。” 女人笑了起来。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那笑声象是在敲击一块石头,很奇特。 “那样干每次能赚到两万。不过,单单抱我的话,一万就可以了。是平日的半价。” “你是竹森弓子吧?” 冬村问。 那女人猛地一怔,从正面看着冬村。一瞬间,冬村看到,那假面具象是在动了。 “你,你……” 她调转屁股,作好了逃跑的准备。 “跑也没用。我是搜查一课的,调查井上医师被害事件。请你坐下来。” “你是……冬……冬村刑警吧?” 竹森半起半坐,问了一声。 “你知道?” “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竹森坐下了。用一种深缩的目光盯着冬村,又是目中无人的样子。 “对杀死井上的那个人,我拍手叫好。” “难道,不是你杀的吗?” “怎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话很冷谈。 “至少,你对井上是心怀杀机吧?” 冬村喝干了剩下的啤酒。 “照顾客人干那个,象一个丑恶的动物一样,受玩弄,受虐待,这就是我竹森弓子啊!”她尖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这样一张丑陋的脸,什么都得应付,也许你不知道。女客人会怎样对待我,你想像得出吗?那些卑鄙的女人,用脚指头来玩我,有时,还得按照她们的要求出声在地上爬给她们看,这就是我的工作!如果我不想杀死井上,我还算个人吗!” 声音低低的,却震人心肺。 “再喝点吧?” “谢谢。” 竹森弓子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虽然需要井上被杀时间我不在现场的证据,但我不能证明。” “为什么?” “那时,正和客人睡觉呢,是初次来的客人,不知那谁。认识的只有那些常客。我再也没见过那位客人。” “你能证明你当时在这座旅馆内吗?” “我想情人旅馆会有住宿登记的。那也是招呼我们的记录。”她自己倒了啤酒,笑了,“你是说想逮捕卖淫嫌疑吗?” “没这个意思。” “真有意思。周刊杂志说你单枪匹马。尽管这样,你还是想抱女人,是吗?” “因为我是男人。” 那是一种斩钉截铁的腔调。 “你抱抱我也没什么。即使是这样……”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这样可以让我又一次复燃对井上的仇恨之火。这种仇恨可以使我忘掉屈辱,也可以让我大发横财。怎么样,抱抱我,打消你认为我是凶手的念头……” “要是能够这样的话……” 冬村有气无力地说。 2 长野县下伊那郡岛森町中平—— 中平并非町村的名字,而是一庄山的称呼,位于中央阿尔卑斯连峰中的本高森山上,俗称伊那谷。沿着天龙川的低地有一个村落,伊那谷是离这村落相当远的山腹。 虽说有林间道路,但被给风吹倒的树给拦断了,灌木从生,现在已不成其为道路了,除了冬季的猎人以外,几乎没人来这儿。甚至近乎人迹未踏了。当然,也就没有人家。 冬村去中平时,是八月底。 昨天,二十九日,冬村终于打听到了花尾幸司的下落,是富野从藏王町打来电话联系的。花尾有一个远亲在东京经营土木工程业,老家在仙台,花尾出去以前,曾经去过那儿。 东北土木建设株式会社。 事务所位于涩谷区。冬村去拜访时,花尾的那个亲戚已转让了股票,离开企业了。冬村得知,花尾打听到了这个亲戚,来这个会社开了介绍信,加入了东北土木。 “六月中旬时,花尾君还在静岗的工事现场。说不定,现定在长野。” 中年的人事负责人这样告诉冬村。 “说不定,是什么意思?” “六月开始动工建设中中平高尔夫球场,但高森町一带的农民采取了反对行动,发起了强烈的反对运动,进入八月后,工事就中止了。他们担心会导致泥石流或洪水。虽然说经过安全性计算,但也说服不了当地农民。好象他们还成立了保护自然会。” “那么,就那样中止了吗?” “没有,施工主方正努力地进行劝导和分化瓦解工作,因为施工主方都不是平庸之辈,附近的市长、町长什么的。所以,我们就没有撤回机械,现在,处于一种开店休业的状态。好多工人因为不清楚这段时间内的补偿如何计算,纷纷离开工地,走了。不过,那些负责工事机械的人是有不公开补偿的。象花尾君这样的单纯工人,就只好随己之便了。” 漫不经心的口气。 “工地有电话吗?” “你也真逗,那儿可是大深山,哪里能有什么电话。” 冬村出了事务所。 径直去新宿,乘上了中央线。 在饭田线的山吹站下了车,乘上出租。车开到半道便停住了。那儿的林间道路是为了推土机、动力铲通过才开通的。坑坑洼洼的,除了卡车和吉普,别的车几乎无法通行。 只好走。路,沿向原生林的深处。沿着溪川,蛇行而入。深山的景色,越来越浓了。 到处都是轧烂的蛇。 冬村从没摸过高尔夫。而且,他也没有心思去玩这个,虽说不是因为这个,他却为在这大深山中修建高尔夫球场而感到百思不解其意了,不禁为其中渗透着的施工主方的特权意识皱起了眉头。 伊那地方无平地。因而也就没有高尔夫球场。要玩高尔夫,只好去邻县。脸面人物以及那些高尔夫狂为此深感屈辱。 南信地方非得有个高尔夫球场不可!冬村乘坐的那辆出租车的司机告诉他,这是长久以来的梦了。 林中的道路还算可以。繁盛的青草,告诉经过这个地方的每个人:这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然而,为了能使大卡车通过,在这原生林中开出混凝土道路,伐掉大面积山林,露出黑红的土地,——一想到这些,总让人心里隐隐作痛。植物被砍伐,枯萎死亡;动物遭驱赶,无家可归。而且,一旦遇到暴雨,惨遭灾难的山脚的居民就业难以计数了。建成这样一个球场,充其量可以满足几百、几千个高尔夫爱好者的愿望,而其代价也实在太惨重了。 这怎能不令人去痛恨那种按照自己的主张行事的臭不可闻的特权意识! 走了一个来小时,眼前现出一块地方,看来就是工地了。四周崇山峻岭,群山环抱,里面只有这一块很平整的丘陵地,蜿蜒地起伏着。几座山的树木都被无情地伐倒了,推土机刨出了一个大荒。从旁边看去,四周是浓浓的一团绿,中间张开了一个大口。那红土的肌肤,象是山脉患了皮肤病。中心部停了五台推土机,两台动力铲,还有自动卸货车、吉普等。旁边有一座简易工棚。没有人影儿。 从冬村站的这个位置,可以遥望远处的伊那谷。夕阳,暗淡无光地将余辉涂上一川。那对面便是南阿尔卑斯山脉。锐峰、赤石岳、亲岳、盐见岳的山巅,沐浴在夕阳下,南北绵延,成为一体。真可谓一幅绝妙的风景画。面对这一切,施工主为了南信的威信,极力建球场的心情似乎不再难于理懈了。 踏着黑江的泥土,冬村走近了孤零零的工棚。十二、三条汉子正在里面玩花牌赌博。肥大过膝的衬裤,红线围腰子,——这群汉子,看上去谁都有那么一两个特征。 “干什么?” 那一圈中有一个缠头布的汉子,格外健壮,冷冷地问了冬村一句。 “我想找个人。” “找谁?” 他们都停下了手中的花牌,看着冬村。这么个大深山到底找谁?——全都是怀疑的眼神。 “我听说这里有一个叫花尾幸司的。” “没有这个人。” 缠头布冷冷地回答,又回过头去,面对花牌。其余的人也都是同样的动作。 “我听说他在这儿。” “你可真啰嗦!你,是花尾的什么人?” “亲戚。” “那小子不知去哪儿了。不光他,大部分工人都走了。你已看到了,在这儿也没钱。我们都给町上那些混账东西给坑了。”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工事终止时是八月三日。那家伙走时好象是十日吧?” “你听说过,他要去哪儿吗?” “这怎么可能呢?”缠头布嚷着,象是生气了,“我又不是监督。” “监督在哪儿?” “东京。回去抱老婆去了。” “多谢了。”冬村点了点头。” “提醒一下,不快回去的话,天一黑,山道就看不见了。” 冬村出了工棚。出来的时候,那群汉子又专心致志地扎到胜负的决定之中去了。冬村觉得,他们的动作有些不太和谐。尽管他们热衷于决定胜负,却总让人感到他们的动作不自然、不灵活。这是一种直感,他感到,在听到花尾这个名字时,男人们的脸上都掠过了肉眼看不见的一丝什么东西。这种过于细微的东西,促使男人们又若无其事地转向花牌。 ——其中必有奥妙! 冬村半道儿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窗子那儿有一张脸,正看着自己,猛地缩了回去。冬村站了一小会,心里盘算着是否需要折回去。明确自己的身份、讯问他们。 结果,他还是丢掉了这种想法。他想,如果他们知道了自己是个警察,便会象文蛤一样地闭口而不言语了。也许那是个极不高明的做法。虽说男人们佯装热衷于花牌的胜负,其中必有什么问题,但查明这些问题最现实的办法,似乎应该暗中监视。 冬村加快了脚步,走上了光秃秃的斜坡。正象缠头布说的那样,太阳就要落山了。 ——花尾会不会窝藏在哪儿呢? 冬村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他想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花尾犯了杀人之罪,求救于这群人,结果却遭到了抛弃;反过来,如果他们协力窝藏呢?就必须有其相应的充分理由。 ——跟踪者! 突然,冬村停住了脚步。那个一心想杀死自己的跟踪者会不会是从这帮家伙中派出来的呢?他想起了那个人的身影:象山中兽一样敏捷地跨上摩托车,消失在尘埃之中。虽说是在山中养成的动作也好,说是推落巨石所必要的技术也好,甚至说是推落山石要杀死他同富野两个人的残酷也好,他总觉得其中含有与刚才那群汉子相共通的东西。 冬村又迈开了脚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迄今为止调查到的井上的过去之中,一定还埋藏着尚来发掘出的什么东西。说不定在哪儿,井上曾和这群人中的某一个有过纠葛,不然,男人们便不可能窝藏花尾。会不会是因为他们对杀死井上有利害一致的共通部分,从而协力合作,并也置开始重新调查的刑警予于死地呢? 他顺手采了一片路旁的草叶,叨在口里。 一大堆疑惑,头脑里一片空白。又是一片繁杂的混乱。首先必须弄清的是,通过男人们的动作而获得的直感是否正确。如果有出人,那么,刚才考虑的一切便属空想了。万一刚才的直感正中要害,哪怕其中夹杂些许错误,便意昧自己向以前根本理不出头绪的事件真相逼近了大大的一步。 “不会错的——” 自言自语地嘟嚷了一句。冬村一贯认为,搜查的基本始终是直感。虽说不能无视推理,但是,引导推理的还是直感。而且,他从来都是对自己的直感抱有很高的自信。路旁有几张大蜘蛛网。冬村想弄几根蜘蛛丝,横拦在路上。取了几根丝,接成一根,拉在一米来高的地方。此时,原生林深处的暮色渐趋浓了起来,不知从哪儿,传来什么东西“吱吱”的叫声。 3 冬村住在一家小旅馆照,等到十一点,给猪狩打了电话。 “哪边很有趣吧?明天我乘头班车来支援你。” 听着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冬村象是看到了猪狩那张憋着牛劲的脸。 “好吧,你还是来吧。万一跟踪者就在那帮汉子中的话,我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事态会如何变化,还很难说。” “你跟县警察局联系过吗?” “还没有。一直没这个时间。” “这样的话,在我到来之前,你不要采取什么冒险的行动。否则的话,会有危险的。在山里,不是那帮人的对手。手枪带了吗?” “没有,我放起来了。” “唉,你要赤手空拳地跟他们来吗?” “事态还没有发展到这种地步。” 冬村挂上了电话。 第二天。拂晓。冬村出了旅馆。出租车把他拉到半道儿,他又象昨天那样,步行进山了。路两旁,夏季繁盛的青草上,还挂着湿淋淋的露珠儿。几只噪鹛,象是引路似的,从树林间飞过。动物的叫声,象是临终时的哀鸣,令人毛骨悚然,联想到这是一种不祥的征兆。 过了一夜,他对自己的直感也没有什么怀疑。如果自己的直感不可靠的话,先前的自信,早会象无边无际的梦一样,淡薄下去,烟消云散了。 昨天在路上拉的蜘蛛丝原封未动地挂在那儿。这证明,冬村下山以后,没有人或车从这儿通过。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工地,大概因为这儿是南阿尔卑斯山驹岳附近的缘故吧?太阳刚刚从山顶上探出圆圆的脑袋来。阳光洒在露珠上,原生林的四周,很快便弥漫在淡淡的灰白色晨雾之中。 穿过黑红色的土地的一端,他来到一个一眼便可以看到工棚的位置。工棚象是尚未从睡梦之中醒过来。 冬村藏身于推土机挖出的一个坑里。从这儿可直接看到工棚,也可以勉勉强强地看清出人工棚的人的面孔。他拿着花尾的照片。花尾身高一百六十公分,是一个身材短小、略有点水蛇腰的人。如果他出入那儿,马上便可以分辨出来。不过,花尾昨天不在工棚。因为夜里也没人从路上走过,因而基本上可以肯定他不在那儿。他会不会从哪儿回来,或者有谁去联络呢?无论如何,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要知道有什么动态,只能在这儿监视着,别无选择。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男人们起来来。一会儿,升起了烟,象是炊烟。在旅馆里时,冬村听说过,工事中止以后,主管伙食的妇女也下山了,男人们只好自己动手做饭,粮食也是从町上买来的。这帮鲁莽汉,即便下山,町上也是既无酒吧,又无小酒馆。当然,那种职业的女人也就更不可能有了。而且,由于高尔夫球场反对派的眼很尖,他们也就很少下山去。 九点钟左右,象是吃完饭了,但还是没人出来。 ——难道他们又开始赌博了吗? 外面的阳光直晃眼睛。阴凉地里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凉快。男人们不肯出来,也是不言自明的事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冬村也越来越急躁了。热浪夺去了体内的水分,肌肤象是被灼烧了一样,火辣辣地疼。周围黑红的土地上方,烈火一样熊熊燃烧着的阳炎,包围了冬村的整个躯体,皮肤越来越疼了,简直跟剥掉了一样。照这样下去,弄不好会中暑的。要等着猪狩来,同县警取得联系,对这帮人进行正面讯问吗? 这样想着,他又等了一个来小时。男人们一直没有什么动静。阳光,更毒了。 冬村站起身来。身体再也不能坚持下去了。他想,即使是监视,也还是该先去树荫下休息一会。转过身子以后,冬村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同工棚之间的低地上,是一块五百坪左右的平整地。象盛用来建更衣室的地方。仅仅打了桩。也许很早就中止了。那儿也同样升起了腾腾的 阳炎。 冬村突然觉得,在那随风摇曳的阳炎中,有一个人影。他慌忙地又一次定神看时,人影消失了。 ——难道是错觉吗? 也许是因为过于炎热的缘故吧?眼前什么障碍物也没有,是一块平地,看上去象个运动场。如果说有人影的话,也是一目了然的。别说人影,就连只老鼠的影子都没有。冬村苦笑了一声,移开了视线。就在这时,又一次看到了人影。这一次,更清楚了。一个人横躺着。而且,位于距地面一米左右的阳炎之中,象一个火葬的死人,浮在烈炎之中。 ——难道! 冬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因为这太不可能了!难道是给热晕了产生的错觉?要不,就是单纯的幻觉。他想证实自已的眼睛,又一次看那儿时,什么也没有。 “躺在空中的人,这是不可能的事!” 嘀咕着,冬村又按同一角度将视线慢慢移回去。这时,又看到了。在阳炎腾腾的燃烧的空间中,横卧着一个人。 冬村迈出了脚步。是自身内部产生了什么不可捉摸的变化吗?还是那儿确实有什么东西?这种不解的疑问,促使着他必须去把事情弄个清楚。他想,那是一个类似幻影的东西。极其平整的地上,连根树木都没有,是不可能投下人影的。而且,象个死人一样地横卧在空间,这更不可思议了。 结果,什么也没有。他目测了距离,来到相应的位置,那儿什么都没有。 冬村环视了一下四周。会不会附近有一个物体,由于大气微妙的折射而产生的投影呢?三次,都看到了浮在空中的人。三次,都是一瞬间的幻影,盯着看时,就消失了。他想那也许是视角变化时产生的细微歪曲,同大气极其微妙的折射率在那一点重合而产生的幻象吧?不过,即使真是这样的话,大气到底从哪儿折射过来那样一个奇妙的图像呢?树木、岩石、工具,——什么也没有。大气折射也好,投影也好,而图像的原体怎么也没找到。 冬村茫然地站在那儿。 ——会不会是海市蜃搂呢? 根据看到海市蜃楼的人的心态,所有的东西都能看到。冬村在寻找花尾。会不会是这种执着的愿望,凝结在海市蜃楼中,并浮现出去向不明人的形像呢? 恐怕,唯一妥当的推测只有这个了。至于海市蜃楼现象能否在这儿产生,他不知道。如果可以断定不能产生的话,便只能认为,那是因为过于炎热而产生的幻觉了。 冬村死心了。正要回到原来的那个监视位置,突然听到远处有推土机发动的隆隆声。也许,那些男人看到了自己刚才的情景,冬村心里想。 他停了下来。眼睛盯住了眼前黑红的地面。一瞬间,身体,不,整个身心都给吸引住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象是恐怖,透过了他的脊梁,他猛地打了一个冷颤。地面上,画了一个人的形状!不,说是画的,也许不甚贴切,不是画的,而是一个阴影,仅此而已。那儿象薄暮一 样,暗暗的,是从地里渗出的影子。 原来,就是这个影子导致了那个横卧在空中的人像! 这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若有若无,若无若有,仔细看时,人影的一部分是泥上微微的隆起,这个微微的隆起,在强烈阳光的照耀下,形成了一个人影,象是用什么画的一样。 ——难道就是这样?! 浮现在阳炎中,——这一定是大气的三棱镜效果,还是别的什么。或者说,人影隆起的这部分同其他部分相比,土中的湿度不同,被阳炎折射后,这浮现到了空中。 冬村蹲下身,用手轻轻地触摸那些阴影部分。虽说人影浮到空中的谜团解开了,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地上会有这样一个人形。似乎这并非出自人之手,这种令人想到半面阴影像的阴影,是人手不能画出米的。简直象一个男人以同样的姿态躺在这儿,在一种强烈阳光的作用下,瞬间蒸发而形成的影子。冬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原子弹爆炸时印在石头上的人影。 这时,冬村猛地意识到什么东西逼了过来,发着隆隆的声音,听上去象是地声。 4 声音象是从不远的前方传来。冬村完全被那个人影吸引住了,他根本没能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站起身来的时候,看到一台巨型推土机正发着隆隆的响声冲这边开了过来。一看它那向前推进的方式,就很不寻常,象是一匹险恶的毒蝎子,摇着尾巴,晃着夹子,袭了过来。 冬村迎着斜坡跑了起来。那又大又长的铁铲象个铁块,它轻轻的一击,再加上履带的蹂躏,辗烂冬村,置他于死地,可能比轧烂一朵野花更显得轻而易举。冬村一边跑着,掏手枪,没有。他没想,面对这样一个两万多公斤的铁制庞然大物,即使有枪,又有何用!推土机以所料不及的速度,逼了过来。那铁铲高高地举起来,灵活地摇动着,毫不费力地追击着,冬村一个劲地猛跑。 他觉得,甚至可以看到缠着头布的司机那张残忍扭曲的脸了,如果给追上了,挨一铁铲,可就完了。即使能跑开一点,铁铲也能随车体旋转,从这种旋转中跑出的回旋余地便微乎其微了。 总算,跑开了一段距离,这是托了斜上坡的洪福。但是,冬村的双脚也象用钉手固定住了似的,停住了。——前方,还有推土机等候在那儿!环顾四周,翻越山峰的右侧有两台,左侧有两台,象是为了切断他的退路,等在那儿,时刻准备着出击。冬村匆匆地目测了一下间隙,有 相当长的一段,——竭尽全力,是可以跑着穿过去的。 轰鸣声又从背后传了过来。冬村又跑了起来。到原生林,直线距离大约七百米。他只有跑,跑,再跑,跑到那儿,穿过去! 前方的推土机慢慢地蠕动了起来,象是要跟拼命奔跑着的猎物保持一致的步调。唉呀!那家伙个头格外大,是一台联合推土机,但是,冬村心里并非十二分地害怕。因为那台联合推土机的守备线格外长,因而他可以佯装向右跑,而突然转身向相反的方向。 六百、五百、四百——联合推土机朝着冬村的“到达地点”慢慢地开着,轰鸣着。三百,二百——突然,推土机的速度加快了,履带扬起了红红的尘土。冬村向着前方做最后冲刺。腿象灌了铅,很重;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象是顷刻之间就要断气。全身都在燃烧,热极了。不远处,便是凉快的原生林。只要跑进那里面,便可告一段落。即使他们还要追下去的话,仅仅是人追人,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一百米——冬村猛地改变了方向。逆着联合推土机的方向转了个大硬弯。八十米、七十米,再有一可气,便可逃出脚下的这块平整地了。联合推土机象是明白了冬村意图,开始倒行,不过怎么也可以躲过去。尽管双腿累得不听使唤了,冬村还是拚命地跑,跑,跑。 联合推土机的驾驶员站了起来,向冬村的前方投了一个短棒状的东西。冬村看到了强烈阳光中浮现出的那个东西,猛地站住了。 达那炸药——! 那东西旋转着,落在了前面十米左右的地方。冬村看到了烈日照射下那短短的导火线。很短,象是在落地之前便有可能爆炸了。冬村忙回转身,刚跑了两三步,咚的一声巨响,炸药爆炸了。冲击波震动大地,同时从背后袭来了一阵热乎乎的暴风。冬村被冲倒了。炸药扬起了一阵褐色的尘埃,遮灭蔽日,冬村判断了一下方向,又跑了起来。 这次,不是奔向原生林,而是相反的方向。他不知那家伙准备了多少炸药。这时,他才知道,为什么那会有那么长的一块间隙了。他们想用炸药制服自己,除掉自己。 前方的动力铲扬着铁夹子冲了过来。避开,向左方跑去。他只有拚命跑,奔上那高低不平的山脚了。动力铲改变了方向,全力向间隙那边奔去。斜前方,又出现了一台动力铲。 向左,再向左,冬村改变着角度。这是在一块开阔的平缓地里,热气笼罩着,一点物阴也没有。喉咙,在冒烟,膝盖,在颤抖。因为刚才的暴风,弄得自己满头是土,随着不停的跑动,头上的土落在脸上,很快就要把眼睛给糊上了,一边跑着。脱下衬衫,用里面胡乱地擦着脸和头。 然后,扔掉了衬衫。 总算在相反的方向看到了山脚下的原生林。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绝望突然袭击了冬村,他停下了脚步。沿着原生林的边缘,有三台自动卸货车和一台吉普守候着,动力铲,推土机倒没什么,与卡车、吉普车赛跑,是没有指望获胜的。即使它们不能象在平坦地上开得那样快,追上自己,恐怕也用不了三、两分钟。眼看就要给轧死了! ——怎么办?! 右侧,动力铲;右前方,还是。背后的原生林旁有四台推土机带着炸药堵住了退路,——完全包围状态。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杀我!! 他叫了起来,但喉咙里象是抓进了砂子,沙哑了。是因为这些家伙对井上怀有一筹莫展的仇恨,于是和花尾共谋把他杀死了吗?还是,因为自己发现了地上那个奇怪的的影子?那个人形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会不会是这帮人杀死了谁,埋在了那个地方?不,这不可能。要是真的埋了人的话,是不可能在地面上出现那样一个幻妙的阴影的!更何况,那个人影还躺在大气之中! ——自报姓名,说自己是搜查员? 冬村踉踉跄跄地迈开脚步。此时此刻,这种考虑是毫无用处的!这些小子布下了这样大的一张网来杀害自己,毫无疑问,他们一定知道了自己是个搜查员。如果自已那样做,说不定会加强他们的杀机。也许,这个阵势本来就是因为他们知道了自己是个搜查员才布下的。 迈出的脚步,乱了。用尽全力,两条腿象绑了竹竿一样支撑着。体内的水分也没了。他感觉到,每呼吸一次,呼吸道的粘膜上便会出现无数的裂缝。 他试着爬了两三步,又站了起来,奔向推土机守备着的原生林。死里求生之路,唯此一条了。只有去从炸药之中求生存。即使是给炸死,也要比在渐渐缩小的包围圈中惨透遭履带的蹂躏好一些。 背后,动力铲的轰鸣声。冬村又咬着牙跑了起来。万一能够逃出这块死亡之地,跟他们没完!——这种忿忿之气,好不容易才使他迈开那木棒一样的双腿。即使把他们一个个绞死,也难解心头之恨,难报心底之仇。 联合推士机又开始动起来。那可谓一个巨大的铁块,一眼便可看出是一头心怀杀机的野兽,排土板扬在空中,象一个血盆大口。它开了起来,想去堵断冬村的退路。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了,冬村已没有犹豫的余地了。——除了突破这条防线以外,别无他路可择。 推土机的声音更响了。背后的两台动力铲也是保持着一定的间隔追了上来。 五十米——推土机上的男人又站起身来,投出了包达那炸药。落花二十多米的前方,爆炸了。冬村俯卧在地,听到了那撕破耳膜的炸裂声。随着那声巨响,他向那个腾然而起的烟的漩涡中奔去。暴风卷起的尘土,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他紧闭着双眼,意识到小石块之类的东西刺痛了自己半裸的肌体。但是,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些了。那家伙想用炸药迫使自己退回去!回去?动力铲迫在眉睫,无路可逃了。他不分青红皂白地用力跑了起来。 过了爆炸点。那儿给刚才的炸药掘了一个巨大的乳钵型洞穴。右边,联合推土机的履带辗着大地,发出隆隆的的响声。 亮光一闪。前方几米远的地方。随着那声震耳欲聋的炸裂,土砂的龙卷风同时升了起来。瞬间,冬村被冲击波引起的暴风弹出老远,摔到了地上。一阵揪心的剧痛,袭过左半身。他还没死,活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是被暴风激的,还是被土迷上了?他不知道!爬。恍惚看到前方象是原生林一样蒙蒙的一片绿幕。他冲着那儿,拚命地爬,爬,爬,然后,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跑了起来。 背后,又响起了一阵炸裂声。热浪把冬村弹开,重重地把他冲倒在地。冬村又在地上向前爬动了起来。一边爬,一边想:完了!绿色的屏幕永远飘挂在那不远的前方。履带的声音倒是渐渐逼近了,——炸药就要直接命中自己,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 还是爬,咬紧牙关爬。他觉得慢极了。炸药就要响起爆炸声了,履带就要从自己的身上辗过去了!或许,是这种死亡临近的恐怖打乱了他时间上、空间上的感觉。他觉得爬了几十分钟,又突然落到了原生林树下繁生的羊齿丛中。 5 他又在这羊齿丛中没命地爬行了起来。他听到了男人们的声音。追上来了!好拔开了丛生的羊齿,前面挡着的是山白竹,密密麻麻的,比冬村的个子还高出许多。冬村硬是钻到了山白竹的根底下,但空隙很小,不可能前行了,恐怕只有蛇,才能弯曲着身子行得通。 钻进去,一动不动地停住了。一会儿,男人的声音便近了,听上去慌慌张张的,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要是让那家伙逃了,下次可要由他来追我们了。男人们弄得树中沙沙作响,从一动不动的冬村身边过去了。 这下不用担心被他们发现了。这是一块杂生各种树木的高木林带,白天也是阴森森的,不见天日,别说是人,就连牛马这样的大动物进了这里面,恐怕也很难找得到。 男人们过去了,又听了一会儿动静,冬村才从裤子上撕下一块布,包扎了一下伤口,呆在那儿,休息了一会。他不能分辩东西南北了,不管如何,只有往下爬了。这儿还算不上大深山,走它两二三个小时,想必能够遇到联系盐尻市和饭田市的国铁一百五十三号线。 伤势很重。仅轻伤和擦伤就有数十处,这些地方的血都给红土止住了。问题是左胳膊靠肩处的裂伤。虽说刚才用布条扎住肩头算止住了血,但是裂伤很深,伤口塞满了土。必须马上冲洗消毒,接受医生的理疗,万一染上破伤风什么的,便只能束手待毙了。 有动静,很近!沙沙的,象是用手拨开杂草的的声音。 ——难道是那帮人又回来了?! 冬村迸住了呼吸。那声音听上去很单调,只有一个人,小心翼翼的,慢慢地向冬村潜伏的这个方向靠近。冬村环视了一下近身的地方,想找个石头什么的作武器,但很不巧,没有。就凭一只胳膊和来者斗,是没指望取胜的。冬村心里祈祷着,希望那人的路线偏离开去,——但是,听上去,那分开山白竹沙沙的声响,同冬村爬过来路线分寸不差。 冬村用力分开山白竹——只有逃了。多少有点儿沙沙作响,但这无可奈何。很可能是,这个追踪者循着地面上、草叶上的血迹,象猎狗一样在追了过来。而且,这个家伙还一定是个谙习此术,沉着而又无情的人。不过血已经止住了,没了血迹,那人就会在这迷茫的山白竹从中迷失方向,说不定会从近旁经过,也觉察不到冬村。 冬村停了下来。与此同时,追踪者那沙沙的声音也一下子消失了。冬村象是冻在那儿似的,一动不动,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深山里静寂极了,只有虫子的低鸣在回响,据刚才的声音判断,追踪者就在距自己不到四米远的地方。 几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 他紧张的身体慢慢松弛了下来。脑海又浮现出几年前那次与刚才极其相似的经历。那是一次打猎遇到的事。猎狗循着猎物的气味钻进了草丛,冬村支起了猎枪等候在草丛的入口处。几分钟过去了,猎狗回来了,草丛里沙沙作响,“没找到吗?”冬村这样问猎狗。就住这时,不远的地方传来了脚步声,又猛地消失了。就这样,冬村吓出了一身冷汗,那家伙就是猎物。为了避免将自己的狗当作猎物射杀了,他突然想起在狗的脖子上系一只铃铛。这次,他才真正感觉到了野兽那令人咋舌的逃跑技术。野生动物知道了危险的存在后,要么向枯枝的山林中逃,要么向繁盛的树林中奔,一点声音都不出。就连那形体巨大的熊也不例外。 那不是追踪者——! 紧张消除了,他又猛地感到伤口的疼痛和严重的疲劳在无止境地侵蚀和折磨着自己身体,难受极了。他住哪躺了三十来分钟,恢复了一下体力。然后,冬村又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因为,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的危险地带,而且,还必须找一条清溪,给伤口消毒。 山白竹划破了半裸的上半身,树叶碰到了四处的伤口,疼得他扎心,冬村真想喊出来。爬的话,也只能用右臂,反而更费劲;走呢,也是一步三寸,慢极了。 历尽艰辛,过了近一个小时,终于从那丛生的山白竹中钻了出来。冬村看了一眼背后,倏地一股恶寒掠掠过他的全身。——在密密麻麻的山白竹中留下了一条清清楚楚的道。自己刚才通过的地方,山白竹的叶子碧绿碧绿的,很是显眼。因为过时抖落了叶子上积下的尘土。他没有迷路。要是给一个有眼力的人看,自己逃走的路是一目了然的。 象是有一个无影的敌人在追赶着自己,冬村急匆匆地沿着荆棘丛生的斜坡往下赶。 没有路,没有砍伐的样子,也没有水流。最终,斜面通到一个悬崖,走不通了。只好沿着崖的上沿横向而行了。悬崖的下面仍然是绵延的原生林,再前面是什么,看不见。 不知不觉地,恳崖消失了。他继续走着,象是徘徊于山中了,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几声野生猿猴的哀鸣。曾几度被悬崖拦住去路,不能前行,只好绕道走。他甚至感到,似乎是在上坡,而不是在下坡了。 走了将近三个小时。手表坏了。象是在暴风冲到自己时候坏的。不知道是几点了,从太阳看,大约是下午三点钟左右。他并没有为不能下山而感到恐惧,也许是因为出血过多的缘故吧,他明显地感到体力急剧下降。傍晚之一定要想办法找个人家,否则,伤口里留着泥土,太危险了。即使可以幸免患破伤风,细菌的无情侵蚀也有可能使自己失去胳膊。而且由于捆得太紧,左胳膊基本处于假死状态,象灌了铅一样,很重。 突然,传来了小河流水的声音。 冬村萌生了新的希望,加快了脚步。头上,脸上,身上,都是尘埃。喉咙也干裂了。最主要的是伤口的消毒,他多么希望有条小河,一头扎进去。 流水响声渐渐大了起来。听上去,象是一条急流,终于,溪谷映入了朦胧的眼帘。溪谷将山谷削成了v字形,很深。他跑了过去,但流水在高高耸立的岩壁的下面,遗憾的是没有下去的山路。不过,冬村还是安心了。沿着溪谷,滑着一条窄窄的山路往下走,这条小路象是伐木的路,被夏日繁盛的青草盖着。从这儿下去,一定能走到有人居住的村落,急流冲击着岩石,从右手传来哗哗的响声。冬村听着水流声,尽力支撑着就要倒下去的疲备的身体,拨开那繁盛的青草。 往下走了二十多分钟,是一架渡河的吊桥。桥不知什么时候架的,那是一座用藤蔓编起来的吊桥,古色苍然。设有桥板,过桥的着脚点,只不过是拿两根藤蔓打起来的环儿。这很可能是许久以前本地的猎人架起来的。冬村用脚踏着,试了试其强度。 虽说晃晃荡荡的,象个秋千,但是似乎还没有腐烂。他小心冀冀地迈开了脚。到对岸有二十来米,高度有十多米。下面是奔涌的激流,泛着白白的泡沫的水潭,如同一幅绝妙的丹青,碧绿碧绿的,绿得发黑。 吊桥承受着冬村的重量,渐渐摆了起来。走到中心部时,摆幅已达两三米了。因为只能使用右胳膊,更加重了吊桥的摇摆。他感到一阵目眩,象是晕船。 脚,开始发抖,着脚点只是个藤蔓的绳索缆。间隙只有三十来公分。要是某一步的藤蔓腐烂的话,自己就没命了。吊桥摆得渐趋厉害,他动动扭曲身子,失脚。 总算蹭到了中心部,无意中冬村回头看了一眼。 “住手!干什么!住手!!” 冬村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周围的风景,瞬时间凝固了。——一个人站在吊桥的那一头,手中拿着刀,放在藤蔓架线的一根上。 “喂!住手!给我住手!” 吊桥几乎不能过。冬村的双手紧抓住男人要切割的那根架线,这根架线无声无息之中被切断了,甩上了冬村失去支点的身体。冬村惨叫一声,紧紧抓住了脚下的回线。那男人又将手中的刀放在了这根藤蔓上,把它切断了,冬村的身体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好容易才用手抓住了藤蔓。 只剩下两根藤了!男人把刀架在了其中的一根上。 ——跟踪者! 他没有去确认那个男人的脸面,没这个时间!不过,他还是闪了一念:这个跟踪到奥羽山脉中来的男人正要置自己于死地!转眼间就要毫不犹豫地切断自己的生命之线,太残忍了!——没错,就是那个跟踪者。 四根回线被切断了三根。这联系着生命的藤蔓,轻而易举地缠到了冬村悬在空中的身上。那男人把刀对准了最后一根……白刃一闪,这最后一根支撑着冬村体重的藤蔓也被切断了!冬村的身体被深谷吞噬了。就在这一瞬间,冬村猛地意识到,山白竹丛中的声音不是什么野生动物,而是这个跟踪者!他一定在哪儿看到冬村被围困,后来,得知冬村逃跑了,又循着血迹,跟了过来。 溪谷,深深的,没有止境…… 第六章 守护犬的记忆 1 猪狩敬介到达高森镇已是午后。冬村没在旅馆里。只留下一张简短的条子:我去工棚监视了。 因为事先与县警察局联系过,所以有一辆警部派出所的吉普车来接站。开车的是位叫做冰川的见习警察,和猪狩的年龄相仿。冰川跟猪狩说起了在工棚里的那伙人的事儿。他说:“那帮家伙还挺老实的,没给我们找什么麻烦。” “那真是求之不得了。”猪狩边点头边说:“可是,高尔夫球场建得怎么样了?” “怎么说呢?反正我们都不是玩高尔夫球的那号人。” “我也一样。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喝完酒后在白天睡大觉。” 吉普车开上了颠簸的土路。 “你今晚住这儿吗?”冰川问道。 “那要看情况再说了。” “要是住下,一块儿喝一顿怎么样?” “行啊!” 猪狩早就巴望着能在出差的旅馆里开怀畅饮一番了。 过了大约三十分钟,吉普车开到了工地。 工棚里一个人也没有。动力铲、推土机、翻斗车、吉普车等作业车都集中停放在拓开的一大片空地上。冰川将车开到它们中间停下。 下了吉普,猪狩发现地上有许多杂乱的脚印,都朝着原始森林方向。仔细观察了这些脚印,他感到有些不妙。 “猪狩——” 这时,去查看那些工作车的冰川手里拿着样儿东西跑了过来。 “你看,甘油炸药。而且说来真怪,每辆车都没有上锁。” 猪狩接过了甘油炸药。 “这……” 看着看着,猪狩不禁眉头紧锁。每个甘油炸药的导火都短得出奇。这真是头一回看见。看来这是为追赶某人掷方便而特意弄成的。 这么说,他们莫非是在追冬村…… “应该能找到些线索。” 猪狩嘴里低声嘟囔着,将四周察看了一遍,只见不远处有个研磨坑形状的挖得很深的坑。二人一声不发,快步跑到坑前。 “血!” 冰川指着地面喊道。只见斑斑血痕向原始森林方向延伸着。 “赶快呼援。” 冰川奔向吉普车用无线电联络。 猪狩跟踪着血迹。突然,血迹在长着羊齿草叶形的山竹林中消失了。 “支援部队马上就到。”冰川跑过来说。“血迹呢?” “中断了。看来象是止住血后又逃掉的。” “那伙人会不会是去追这个流血的人了呢?怎么办?” “他们一定都在这座山里。现在我们只能在这儿等着有人从山里出来了。” 在毫无足迹的深山里乱闯是无济于事的。猪狩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祈祷冬村平安无事。冬村是不会轻易破捉住的,但看来他一定是受了重伤。 两人回到了吉普车里。 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个说话的声音。从原始森林中走出了一群男子。看样子,他们并没注意到隐藏在大型动力铲后面的吉普车。 “不许动!警察。” 两人持枪冲到那群男子面前。 “会说话的混蛋,出来一个!” 其中一个长着四方脸,看来身强力壮的人走了出来。 猪狩喊道:“你们这群混蛋追杀的是我的同事,警视厅的警官。你们把他怎么样了?嗯,要是不老实交待,我就杀了这家伙给你们看看。” 那男子歪着头问道:“您说什么?” 猪狩冲上去照着那家伙的眉心就是一枪托,动作干净利落。那男子毫无声息在瘫倒在地。 “下面就是你们了,过来!”猪狩将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家伙擒了过来。“不开口就杀了你们。” 冰川用手枪对着那帮家伙。猪狩的脸气得变了形,青筋突暴,目光凶狠。他以为自己的搭挡恐怕已经被这伙人杀害了,禁不住血往上涌。已经无法挽回了,大概这帮家伙用甘油炸药将冬村炸死了。 “我要空手把你们掐死!” 猪狩将手枪扔给冰川,一把抓住那家伙的衣领。 “我说。” 那家伙战战兢兢地说。 “快说。你们是不是把他杀了?” “他跑掉了。” “没捉住……” 猪狩松了手。连他自己也感觉到青筋暴露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 “好!听着。你们为什么要谋害我的搭挡?” “这个……”那家伙的衣领己被猪狩紧紧抓住了,他指躺在地上翻白眼的男子说:“您请问浮田吧!” “我要问你!丑话在先,我可不象一般的警察那么客气。” “是,是!他杀了花尾,并把他埋了。” “埋在哪儿?” 那家伙指着高尔夫俱乐部的方向。 “我们不知道他是警察,以为他是死者的亲戚,所以才……” 许多辆大型警用吉普车飞驰而来。那家伙脸色铁青,面部肌肉吓得弓搐起来,不敢再往下说了。 浮田茂雄——就是那个被猪狩用枪托打倒在地的四方脸的男子。 搜查对到达五分钟后开始寻找冬村。挖掘花尾尸体的工作交给了县警察署的鉴尸人员去办了。这段时间里,猪狩在工棚里进行了现场审讯。 “花尾那家伙实在太差劲了。”浮田用自暴自弃的眼光望着猪狩。 “怎么太差劲?” “哼,那家伙简直丢尽了人格,跟个废物一样。” 浮田捂着贴了橡皮膏的额头,皱着眉头说。 花尾来工地的时候是五月中旬。这是静冈县内的一个工地工棚。他来当勤杂工。他身材矮小,表情阴郁,少言寡语,休息时不和任何人闲谈,总是一个人呆呆地想得出神。来这儿十几天之后,他开始喝起酒来。他喝的酒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酒。他自斟自饮,喝闷酒,喝醉了就哭。他常常是流着泪喝酒。没有一点儿男子汉的气度。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浮田在供述中时不时加上这么一句。花尾喝酒时既不向别人敬酒,也不把别人当作酒友。每天晚上独自坐在墙角喝酒,醉后便声泪俱下。 这还算是好的呢。一个月后,动不动一醉就是两天,也不上工了。不但一醉就休班两天,而且一出门就两三天,时常见不到人影儿。既然是勤杂工,少一个对于整个工棚的人来说也无妨大局,但对于花尾自己来说,活干得很少了,工钱自然也要减少,而他又不愿节酒,所以一喝就便先赊帐。 介绍人是以前的工头,所以花尾赊帐最初两三次监工头还是默许了,但后来就拒绝了。这样一来,花尾便坐在发呆,谁也不给他酒喝。 从那开始,工人们买来存着的酒啊,威士忌什么的便开始减少。有一天,花尾偷就被当场捉住。当时他正在往自己的酒瓶里倒酒和威士忌。 浮田很很地教训了花尾一顿。他把花尾打得鼻口出血,而后绑在柱子上,此后,花尾好象接受了教训,有一段时间工作很认真。 花尾再次出事,是在工程队迁到现在这个工地之后。这次偷的不是酒。时不时有人的零花钱从口袋里被偷走。被偷的金额虽说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大数目,但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大家合计着把偷钱的花尾当场捉住,然后将他开除掉就算了。监工也同意了。大家都烦透了平日少言寡语,独斟自饮时常躺在角落里抹眼泪的没点男子气的花尾。 这时候正是高尔夫球场工程停了的日子,因为在这里建高尔夫球场是否会有前途,时机是不是成热,这些还都没有个头绪。所以那些没有一技之长的劳务人员都纷纷各寻工作去了,只有花尾不愿走。他总是静静地坐在工棚里。并不是因为他自已有钱需要照看着。要说花尾能干得来的行当。那就只有偷盗这行了。 零花钱被偷之后,大家开始暗暗地监视着花尾,并注意保管好自己的东西。花尾偷了钱后,就买威士忌和白酒,在那里舔着喝。 最初,浮田打了花尾一顿。别的人则趁着花尾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的时候,一个一个地过来揍他。他们就是要让他尝尝苦头,好把他撵走。所以尽管有人手下留情,但大家还是一起对他又踢又打。最后,终于把花尾连同他那肮脏的小行要李卷儿一块儿赶了出去。 花尾抱着行李,久久地蹲在工棚小屋的屋檐下。 “真是个顽固到底的家伙。” 浮田于是走出门去给了花尾一脚。花尾就这样抱着行李死了。 这是八月七日的事儿。 太家商量后,决定把他埋在俱乐部大楼的地基处。如果以后工程复工,那里是最先要浇注混凝土的地方。 “八月七日……” 猪狩低声念叨着站了起来。 井上是八月十二日死的。花尾是在井上死的五天前死的。冬村是在追踪已经不复存在的人的过程中险遭暗算的。冬村去仙台侦查是徒劳的了。那么,难道杀害井上的真正凶手不是仓田明夫而是另有其人? 会不会是那个尾随盯梢的人…… 那个从新宿熙熙攘攘的街道开始就一直盯梢冬村到奥羽山脉的男人的身影,猛然又在猪狩的脑海里闪过。假如盯梢的人既不认识工棚的这伙人,又与花尾毫无关系,那么冬村就不会追踪一个根本不存的犯人啦。 冬村是否平安无事呢?…… 2 有人在挤压着自己的胸膛。力量很大,好象那块闷在胸口的东西被推压着从气管里排了出来。冬村终于苏醒了过来。 “您醒过来了?” 一位年轻的女子骑在冬村的身上,笑着说道。 “您是………” 这时好象换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似的,听来语调挺怪,声音嘶哑。 “敷岛由纪子。你刚从地狱里回到人世间,最好先这样好好躺一会儿吧。” “可,我这是……” 冬村有些恢复了记忆。 “你是从上游被河水骨碌碌地冲下来的,简直跟桃太郞一样。喂,地狱一游,有何感受啊?” “你怎么不问我去天堂看了一圈感觉如何呢?” “看水出你有去天堂的福份。” 敷岛由纪子在冬村身旁坐了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 冬村从河里被救上来的时候,上半身裸露着,还光着脚。而且,左手的手腕处有很深的裂口,身上还多处擦伤,已并停止了呼吸。由纪子立即将他的肺部恢复功能,很幸运,他的肺开始动了。而后只要推压他的胸部就能使他起死回生了。 “我想河上游大慨是有宇宙人的基地一类的东西,才值得你做出这次舍命的大冒险吧。” “嗯,就算是吧。”冬村苦笑着。那尾随者尽管不是宇宙人,可至今不识其真面目,却也跟宇宙人差不多。正是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把吊桥砍断的。 “你在哪儿学的人工呼吸?” “我曾有过用自携式水中呼吸器潜水的经验。” “谢谢你救了我。我叫冬村,直是太感谢了。” 冬村还记得自己在激流中翻滚的情景。好象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了一下,连游泳、或者抱住一块礁石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便被浪涛席卷着漂到了下游。这期间,胸口好象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便开始失去了意识。 “站起来,扶住我的肩膀。若不趁着宇宙人还没赶来之前逃走,就要……” 敷岛由纪子帮助冬村站了起来。高个子,浑身肌肉壮实得快要蹦出来似的。虽然他给人一种深沉的感觉,但就风度而言是极其精悍的。看上去象大城市里的人。他到这深山来到底要干什么呢? “你的职业是?” “警官。” 冬村脚步不稳。他试图放开由纪子走几步,却做不到。 “你是警视厅的?” “搜查一课的课员。你呢?” “已经做别人的妻子啰。在这附近有幢别墅。可你不厌做了妻子的人吧?” 敷岛由纪子搂住踉踉跄跄的冬村的裸腰,用力捏了捏。 “你丈夫也一块儿吗?” 她二十六,七左右,两条丰满的大腿被牛仔裤裹着,胸部隆起,紧绷绷的。那张清秀的脸长得很美。 “就我一个人。” “你要是有汽车的话,能不能送我到城里去?” “不行。”敷岛由纪子用强硬的语调说。“你要住在别墅里,直到伤好为止才行。” “可是,还有事等着我呢。” “是我救了你的命。这你还说要走?” “……” “还是别走吧。” “嗯。” 冬村点头默许。虽说点了头,可他却没有心思住下去。在别人的别墅里与别人的妻子一块儿过夜,肯定会成为丑闻的题材。冬村可不想卷进那些无谓的事件中而葬送自己。他打算待伤一好,就立即返回工地。他必须解开那浮荡在阳炎中的人影之谜,而且还有件更重要的事:一定要报复。要把那个极其顽固的尾随者的真面目揭开。要做的事堆积如山。 二十分钟后到了别墅。 别墅座落在河岸旁。那条河叫松川,是中央阿尔卑斯山脉的念丈缶落下的清流。别墅的面横卧着一块巨石,清流从巨石上淌过去,清沏蔚蓝。别墅背靠着起伏平缓的丘陵,连绵不断的赤松林烟没在群山中。 别墅前有个三百坪左右的庭院,用铁丝网围着。别墅是一幢漂亮的二层楼山庄式建筑。 冬村被引进二楼的卧室里。穿上了看来象是敷岛的丈夫的睡袍。由纪子刚下楼没一会儿,就拿着消毒药上楼来了。 “大概一小时之后,有大夫来给你看伤。快,先把衣服脱掉。” 说话间,已将冬村的衣服脱掉了。由纪子开始给冬村身上的擦伤消毒。直痛得冬村想呻吟几声。 “为什么就你一个人……” “你是问他来不来别墅,是吗?” “嗳。” “或许是因为我讨厌和丈夫在一起吧。”由纪子仍然没停住那只消毒的手说。“与其这么说,还不如说我要考虑些事情呢……” “考虑什么?” “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还在爱我。我丈夫出身于有钱人家,而且也确确实实爱过我。但是,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感到很不放心。我能做的事好象就只有让丈夫抱着,满足他的性欲而已……” “你过分怀疑他了。” “你是这么想?” 消毒完了,由纪子便在床边坐了下来。 “其实,我对女人的心思一窍不通。” 冬村横卧着,旁边是由纪子的臀部。那种女性身上特有的柔和气息给冬村以安息感,从安息感中冬村又萌生了某种欲望。冬村估计把手伸过去也不会被拒绝的。可他还是抑制住了这种冲动。 “在宇宙人的基地里乱闯的先生,当然是不会懂的啦!” 由纪子低声地窃笑着。那是种让人感到孤独的笑声。 “对了。你刚才在河边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可真高兴。是我用自己的双手把已经停止呼吸的人救活了。这种令我如此高兴的事儿,还是头一次!所以呀,我是不会让你就这样逃掉的,真希望你能住下。” “谢谢!可我得避免让你丈夫心生疑虑……” “当然。我是在全面考虑之后才留你的。留你住宿,丈夫会怎么想呢?那大概会闹得满城风雨。” “这多不合适。” “根本不。” 由纪子慢慢地摇头。看来她是个颇有心计的女人。或者与其说有心计,还不如说她在丈夫的爱中迷失了自己的方向,于是才会认真地去寻找真正的自我吧。冬村觉得这女人要找到的东西是类似于印有“危险品”的红色标记的炸药一类的东西。 由纪子换了个坐姿,直视冬村的脸庞,问道:“冬村先生,你的夫人呢?” “一年前无缘无故地失踪了。” “无缘无故地失踪——” “至少说我还没有找到失踪的理由。或者说,我也许也是象你一样出来寻找的。” “线索吗?” “什么线索都没有。大概她已不在人世了。” “是吗……” 由纪子边说边点着头。这时,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大概是医生来了,由纪子说着跑出屋去。 进来的是位身材矮小、胖墩墩的医生。他察看伤口之后,手脚利索地进行了治疗。 “伤势不必担心。”他一边注射,一边问道:“您是警视厅的那位警官吧?” “是啊……” “警察们正在大吵大嚷地在找您呢。还出动了搜索队。” “这么说,高尔夫球场那边……” “想杀您的那伙人全都被逮捕了。听说还挖出了尸体,电视新闻正在作大肆宣扬呢。” “是吗?”冬村紧张的神经一下了松驰了。一定是自己逃脱的时候,猪狩赶来了。这小在——可他却被剥夺了出勤值班的权力。想到这些,冬村的脸上浮现出了暗然的神色。 “我已经跟警察进行了联系。因为我们有义务报告你嘛。”医生说道。 3 猪狩到别墅时已是夜幕降临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猪狩朝冬村和由纪子各看了一眼。 这是间豪华宽敞的起居室。里面摆有一套高级沙发。睡袍的冬村就坐在其中的一个上面。 “你倒很安稳。” “喂,你先别发火。我这是下了地狱又活回来的。” 冬村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莫非是在这山里发现尾随者了?” “是的。但不是工棚里的家伙。” “就是!那时因为我已经把他们都逮捕起来了嘛!你这家伙真够固执的。”猪狩嘟囔着,“夫人,有没有威士忌之类……” 这时候,要是没有威士忌,对于猪狩来说真是耐不住的寂寞。 由纪子提着杰克·丹尼尔牌威士忌酒瓶和放了冰的冰桶来了。 “杰克·丹尼尔牌!”猪狩顿时瞪圆了眼。 “您别客气,请!可是,冬村先生还是不能让他喝酒。” “说的是。给受伤的人喝酒精,那太荒唐了。” 猪狩往玻璃杯里放入冰决,然后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对着另外两人,满脸都是感激的笑容。 见了酒猪狩暂时忘掉了坐在冬村身旁的由纪子那两只从长袍下伸出来的洁白美妙、撩人肠怀的小腿。 “喂,刚才你说挖出了死人。是谁?花尾?” “对。八月七日被杀的。他是把妻子送进精神病院,并亲手杀死孩子之后,为杀井上而去东京的。要是到了东京就好了。在还没到目的地之前,他的酒瘾又犯了,于是又是偷别人的酒,又是拿别人的钱——就是说,是由于他经受不住苦难的磨炼。每次喝醉后,他都呆呆地一个人抹眼泪。结果在偷盗现场被当场捉住。给打了一顿。据说他待人接物做得很不地道。”猪行又斟满了一杯威士忌。 “是这样。”冬村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是,还有一点我不明白。尸体的谜……” 冬村将那个浮荡在春阳中的人影跟猪狩说明了一遍。 “这么说,你是在空中看到人的形状才知道有人的尸体,而后陷入被追杀的窘境的吧?” “是的。” “真令人发惨。我挺讨厌鬼神呀、冤魂呀之类的事儿。”猪狩缩了缩脖子说道,“这家伙一定是个冤鬼。我还没听说过埋在里的尸体会怨怨悠悠地在太阳底下现出形来呢。可是,那尸体是在地表现出的浅浅的一个人的形状吧?” “正是这点令人费解。死尸的形状在阳光下忽忽悠悠地浮荡或许是大气在捣鬼,问题是为什么泥土会自然地显出在地下的人的形状。那伙人是绝不会有意埋成那个样子的。” 真是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啊! “会不会是这样——花尾的尸体是埋在深七十厘米的土中的。当时正值酷暑,尸体很快便开始腐烂。于是又是生蛆,又是被土中那些专吃死尸的虫子咬得千疮百孔。这时,鼹鼠又来了,来吃这些虫子,便在尸体的周围窜来窜去。如果埋得很浅,那便会隆起一个人的形状。如果埋得深,那就会出现微妙的阴影。但只是冤魂显灵这事儿我怎么也想不透。而且,按你的说法,你是在那坟的上空看到那横卧着的人影的。那莫非是花尾的阴魂未散?” “这些话真叫人毛骨悚然……” 由纪子不禁将长袍的衣领拉了拉紧。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是挺叫人心寒的,夫人。” 猪狩又在倒杰克·丹尼尔酒。 “会是鼹鼠的影子吗?……” 冬村又将阳光下的人影想了一遍。的确,花尾死而有撼,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他由于过度悲伤,最后用本该刺向井上的刀子刺向了自己的胸膛。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猪狩放下酒杯,又叼起了香烟。“这事件真是太阴郁太悲惨了。仓田的妻子因为失去了子宫而携着孩子自杀了。仓田却由于看到自己失去的胳膊失而复得的幻象而自杀了。竹森弓子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随后,花尾的妻子整天抱着个xxxx不放,孩子还成了植物人。而且花尾也被殴打致死。所有这一切都与井上有关。难道说这一切责任都在井上身上?” “我原来一直觉得命里注定该当个医生。可是运气不好,投错了庙门,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医生就是有时候会突然陷入满耳怨嗟之声的境地的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只是,杀害井上的凶手是谁,真想弄个水落石出。” “快了,就要知道了。” “你尽在那儿给自己打气。以后要追查什么,怎么追查?线索全都断了。” 所有的线索都被中途切断了。要是没有那个神秘的跟踪者,猪狩都要断定仓田明夫就是杀害井上的凶手了。他的杀人动机明确,又没有旁证说案发时不在现场,而且他是供认这后自杀的。 “明摆着我们得从头开始。但是,现在还有一线希望。” “是什么?那个尾随盯梢的家伙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让我也喝一杯。” “这可得经过夫人批准喔。这酒又不是我的。”猪狩开玩笑似地说着,将酒瓶拿开了。 “可以。但只许喝一杯。”由纪子起身另拿了只酒杯来,“让这位先生美滋滋地喝而让你看着,我们也于心不忍。看来,你们都挺喜欢喝酒。” 冬村从由纪子那里接过加有小冰块的威士忌,喝了一口,波旁牌威士忌的芳香即刻在口里扩散开来,一瞬间,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 “狗。” “狗?”猪狩鹦鹉学舌般地重复着问了一遍。 “对。那条养在医院对面楼顶上的叫做次郎的看家狗。把它借来,试试把它的记忆取出来。” “我说你是不是发神经啊?” 猪狩满脸疑惑地看着冬村,心里嘀咕着他是不是受伤时给f打坏了头脑…… “那条狗看到井上与凶犯搏斗后被推下去才狂吠起来的。它一定会记得凶犯的脸形。因为耶条狗一直在大楼的的顶层养着,平日能引起它的兴趣的东西很少。它只能和驯服了的乌鸦嘻嘻,或者对着直升飞机狂吠一阵,除此之外,便只有紧盯着对面医院的屋顶了。” “这么说来,把它……” “拉到医院的大门口守着。如果看到犯人,它一定会作出点反应的。” “那谁去守着大门口呢?” “当然是我去啰!”冬村爽快地说。 听到这儿,猪狩突然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你等着瞧吧。准会成为笑柄。报纸和周刊杂志就会这样写着:虽然警察能干似只狼,可最终还得靠只看家狗来仰仗。” 冬村用锐利的目光盯着猪狩,“我可不在乎这些。” 猪狩止住笑。冬村仍旧定睛注视着他。猪狩感到有一种执念深藏在冬村的眼睛里,这是一种为自己的存在而力拚志搏的执着信念。猪狩心里一颤,刚才的话或许不应该说。 “跟踪我的人不是花尾,也不是工棚那伙人,与竹森弓子更没关系。犯人仍呆在我们至今为止的调查范围以外的地方。从他执拗要杀我这点来看,就可以说井上被杀事件的背后还隐藏着一般的医生与患者间的纠纷以外的更大的内情。回想起来,我被卷入社会性的事件中,这次是第三次差点儿送了命,要不是敷岛小姐救我。早就没命了。现在哪儿还顾得上担心会不会成为别人的笑柄呢。我一定要找出真正的凶手,然后报仇!” 一句一句地,冬村象是在自己对自己说。 “我明白了。刚才算我没笑。” 猪狩真诚地道了歉。冬村的行动的成功率不会很高,猪狩想。但他没有说出口。假使凶手真的隐藏在出入医院的人当中,可当传出警察牵着狗等在门口的风闻之后,那家伙也就不会抛头露面的。再说,牵着狗,到底要站几天才行呢? 难道冬村真的想坠入一个没有光明的世界里去吗?猪狩为这位年轻的搭挡的前途感到有些危惧。这家伙自己把自己束缚得太死了。因此,在他的前进中,可贵的棱角正失去光泽。 “吃夜宵吗?” 由纪子一口快活的腔调,她明白,眼前这位自己亲自呼气救活的男子正被迫要进行一番在女子看来是难以想象的苦头。看着跟前这位男子那刚毅的侧脸,由纪子突然觉得,这张吸引人的脸与当时近乎赤裸,处于假死状态,从近乎人迹未至的山里被激流冲下来的情景是多么的吻合啊。 夜深了,蛙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 4 九月八日—— 冬村刚到家,就有一张留言在等着他了。用备忘纸片写好从门下塞进来的。是仙台的富野写的。 “给新宿的k饭店打电话。”上面就这么几个字。 “这小子。”冬村嘟嚷着看了看时间。夜已经很深了。他决定明天早晨再打电话。富野这家伙,要是这会儿跟他联络,说不准会马上就来的。这家伙一定是从报纸上得知高尔夫球场的事件,认为花尾被杀与自己也有关系,便找出诸多理由说服妻子,然后到东京来的。 第二天一早,冬村便给富野挂了电话。叫他来自己家里谈。因为要待伤口完全愈合,还得两、三天时间,冬村是不能到处乱跑的。 快九点时,富野来到了冬村家里。紧接着,猪狩也来看冬村来了。 “原来你就是冬村君的伙伴啊。” 猪狩一本正经,用厚厚的大手握住富野那白皮高贵的手,差点没把人家的手捏散架。 “你是来东京谈生意的吧?” 冬村先试着问道。 “生意?哪儿的话。”富野刚想说什么却被这么一问,他马上否定道,“知道你差点被杀,我老婆就嚷着要我来看望你。” 富野打开带来的小包裹,取出两瓶威士忌放在桌子上。 “哟,这不又是杰克·丹尼尔牌吗?” 猪狩高兴得嚷了起来。 “你喜欢这酒?” “谈不上特别喜欢。”猪狩正说着,猛然间满脸严肃的表情,“冬村君,将我们先前说的牵着那条狗守在医院门口的任务交给他办,你看怎么样?” “那哪儿成?” “喂,你听我说。如果是他牵着狗悄悄地站在那里的话,是没人会有什么想法的。还以为他在散步……如果你去做的话,消息马上便会传开,这样会打草惊蛇的。” “……” “你们在说什么呢?”富野的眼神中有些好奇。 猪狩将事情跟他解释了一遍。 “就交给我吧。这类工作正合我的性格。” 富野答应很干脆。井上事件已经发展成为花尾被杀,冬村也险遭暗算的大事件了。再说调查花尾的行踪与自己也有关系,自己哪里还能忍受当个被蒙在鼓里的局外人呢?老婆轻蔑地说我即使上东京也帮不上忙,可是她说错了。富野这样想着。 冬村一声不吭。 “那么你是想出些钱,然后叫我允许你领我的狗出去散步,是吗?”筱条雪不满地看着这位自称富野的男子。白皮嫩肉,还算长了个福相。可是,还是谨慎些好。阿雪这样想着。 “你要是想瞅准机会勒死我的话,那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吧。我家里可没什么可偷的东西。” 富野一听,连忙反驳道: “您别开玩笑了。我象那种人吗?” 一边说着,他一边粗略地打量了一下筱条雪。阿雪脖颈细长,或许她见到神色凶恶的人便会神经紧张,变得话象只长颈鹅吧。 富野跟她说警察想在井上事件的神秘搜查中借次郎用用,而这个自称是富野的人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刑警一类的人。 “可是啊,我的次郎还能帮上警察什么忙呢?” “这要做做看才能知道。”富野把见面礼递了过去。 “既然这样,好吧,那就要看你和次郎是不是合得来啰。” 手脚迟钝的阿雪站起身来。 当初建这幢大楼的时候,单身一人的阿雪是以在屋顶造间住宅为条件才提供土地所有权的。越是高层,空气就越清新,这对下自己和次郎的健康当然就很有利。景致也不错。最初住起来还好,渐渐地,阿雪也懒得领次郎出去散步了。早晚加起来才散步一次,这阵子差不多把带次郎散步的事儿置之一边了。 富野跟着阿雪来到庭院。粗略一看,有一个貌似假山的东西,裁的树花繁枝茂。次郞曾大字形正四肢朝天躺着。不知道它是在睡觉还是在观察天空。 “那可是次郎的特技。喂,次郎。” 阿雪这么一喊,次郎立刻一骨碌爬起来,朝这边跑了过来。皮毛黑白相间,甚至脸上边是半黑半白的。长着一对深深的褐色眼睛。它来到富野身旁,仰头望着他。嘴唇微微翘着。看上去它正思量着该吠还是不该吠。 富野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块火腿扔给次郎。次郎张开大嘴一口吞了下去。然后,摇了两下尾巴。 “看来它对你还挺满意。” 其实,满意的倒不如说是阿雪。将那么一大块火腿拿来喂狗,决不是贫困之人的所为。 他们谈了一会儿,富野使牵着次郎出去散步了。次郎也已没有敌意了。它自己拉着绳子往电梯走去。进了电梯就一直盯着指示灯直到指示灯最后熄灭,它才垂下视线。或许这是它的习惯,竟跟人毫无两样。富野放心了。正象冬村所说的,这狗的记忆中似乎充满了对人的气味的记忆。那褐色深邃的眼睛也招人喜欢。一般说来,狗有的瞳孔很浅,有的斜着眼睛看人。而次郎的眼中则充满看神秘的色彩。 ——靠这条狗有可能嗅出真正的罪犯。 这样一想富野即刻感到心神振奋。富野他们那儿的工商会议所的成员们,不外乎是些与富野年龄差不多的商店老板,还有老板的大少爷们。,经常以警察的名义去南朝鲜呀、台湾、香港等地买女人回来玩。富野是从不干这等事儿的。有个老婆已经足够了。他喜欢那些需要查根问底的案件。要是能驾着美州虎牌汽车,为了追查案件而毫无目的地驰骋,这才适合他的性格呢。 一出大街,次郎就欢快地东跑西跑。或许是很少由主人领着出门的缘故,次郎现在跑起来的拉力,阿拙的手是根本受不了的。 那天,富野和次郎玩了近半天。富野觉得有必要先把次郎充分驯服。因为从现在开始的几天中,就要和次郎共同成暗中埋伏的任务了。 第二天一大早,富野就领着次郎出去了。先拉它溜达一圈,然后就朝医院的便门走去。耶扇门是专门供医护士以及与医院有关的人进出的,还配有专用的停车场。 富野牵着次郎表情镇定的地走进便门,在大楼的正门前停住了脚步。这可以说也是一种挑战。没有什么特别定好的目标,在这个医院里进进出出的每个人都是被怀疑的对象,一旦牵狗到这里进行监视的意图暴露,毫无疑问会招致众人的讨厌。即使不是心里有鬼,但遭狗乱吠一通,心里也总会不太舒服的,而且,有些狗往往会对陌生人乱叫,这当然不是表示欢迎。但是,富野对这些都不感到操心,或者说紧张。他生来就是个慢性子。再加上他好我行我素,别人怎么想就让他怎么想。他现在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次郎果真会对某个人手狂吠一通吗? 护士们上班,值夜班的护士们也都下班回家了。到了九点前,医生们也来上班了。结果,尽管有将近五十人进出内门,可次郎却毫无动静。它根本不是见到陌生人都叫。别说叫,就连有的护士朝它招手打招呼,它也只欢快地摇摇尾巴表示还礼而已。一看就知道它是打心眼里高兴才摇尾巴的。没有人强迫它。长期以来,它住在高层楼顶的人工花木丛中,看到的只是天空中飘荡的浮云。偶尔与乌鸦打打交道,寒喧几句。它能跨出大门获得自由,其心情是可想而知的。那双炯炯有种的眼睛盯着每一个过往行人。 次郎的眼睛变得炯炯有神了,可富野的目光却失去神采。次郎肯定是看到了与井上医生格斗并杀了他的凶犯。那记忆也肯定储存在它脑子的某个角落里。但问题是要把它取出来,并不象冬村所想象的那么容易。如同被幽禁的囚犯从窗口望到外面的世界一样,次郎曾经对对面屋顶上发生过的那一幕怀有极大的兴趣。但现在它被解放了,它会不会脑中充斥了新鲜的感兴趣的事物而对于昔日的记忆却将它冻结起来呢?或许它已经全给忘了。 但富野并不灰心丧气。事情哪有一、两天之内就能得到完美解决的? 第三天,富野又在同一时间领着次郎站在医院的便门前。来上班的男女女,没有一个人对富野和守护犬次郎今天仍和昨天一样站在那里感到奇怪。 终于,有一个白皮嫩肉的护士士前问道,她看上去二十四、五岁。 “你站在那儿干嘛?” “在找人。” “找人?找什么人?” “那人的模样我不知道。可这次郎认识。”富野装出一副冷酷无情的脸孔。” 护士摸着探着鼻子的次郎的额头,一边说道:“冒昧问一下,你是宫城县附近出生的人吧?” “嗳?”富野吃惊不小,“这么说,你也是……” “你还是不行啊,尽管你想遮遮掩掩,”护士笑得挺滑稽的,“可一听口音,我就听出来了。我是白石市的。” “我是藏王镇的。”富野不冷不热地答道。 “是吗?”护士盯着富野,‘你在找谁呢?” “你问我找谁……”富野心想,今儿是撞上爱管闲事的女人了。“好了,请你走开吧。” “嗯……”护士看着富野,好象有话要说,但结果还是扭着被牛仔裤裹着的臀部,消失在大楼里。 “怎么回事,这家伙。屁股倒是挺大的……”富野嘟囔着。 又走来了一群上班的护士。其中好几个人抚摸着次郎的头说:“哎呀,多可受的狗啊!”每逢这种场面,次郎总是摇着尾巴,伸出长长的舌头想要添对方的手。 护士们交接班结束后,医生们便来上班了。大多数都是开车而来,他们其中没有任何人对富野和次郎站在那里感兴趣。看来喜欢狗的当中女性居多。 上班的医生都快来齐了,次郎还是毫无动静,它只顾在那里好奇地东张西望,富野身倚着墙蹲了下来,点着根烟。他思量着:这狗莫非是个呆物,只会呆呆地看。什么对杀人犯的记忆呀,根本就没有。会不会是因为冬村靠狗的记忆来寻找罪犯的想法本身就太荒唐了? 十点过后,医生的出勤已经停止了。这时开来了一辆轿车。是由戴白手套的司机驾驶的。一位上了年纪的高个子男人,敏捷地从司机打开的车门下了车。这男人昨天没见过。个子高高的,长得挺壮实,肤色微黑,从整体上给人一处精悍的感觉。富野暗想这人是位与医院无关的人物。 男人下了车之后,便漫不经心地朝医院的大门走来,步幅很大,步伐中充满着说不出的信心。 富野正出神地望着那男人走近身旁,忽然听到一种低沉的吼声。他看了一眼次郎,不禁微微地打了一个寒颤。次郎5鼓起腮帮,从喉咙的深处迸发出一种类似于在地上曳沙袋的声音,同时紧盯着那男人。深邃的褐色瞳孔简直要把那人吞掉似的。 ——这家伙,是凶犯?! 富野连忙拉紧缰绳走开了。他担心次郎一时性起咬住那男人。那人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富野和次郎一眼,就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当他从身旁经过的时候,或许是他听到了次郎那低沉的吼声,那张一闪而过的侧脸好象皱了一下眉头。 次郎则朝着男人消失的那道门伸着鼻子,似乎在嗅着远方的记忆,它的鼻尖高高耸起,并微微地抽动了几下,那喉咙深处的吼声也悄无声息了。 ——就是他! 富野望着那扇如同洞窟一般黑古隆冬的大门,从心底里喊着。次郎的吼声也消失了,刚才它高高扬起鼻子嗅过的气味并非只是刚刚走过的那个男人的气味。可见守护犬的鼻子正朝着它自己记忆中的角落里嗅着过去的记忆。那个男人的气味给了次郎的大脑回路以微微的震撼。 富野的心也微微地震撼起来。尽管不知道这男人的身分,但终于查出了冬村身陷困境追赶的、杀害井上医生的凶手了,这罪犯既不是仓田明夫,也不是花尾幸司和竹森弓子。至今为止还从未被列入搜查对象的男人。这个埋伏在怀疑死角里的男人,白日里竞从自己面前道貌岸然地走过,象一个从幽冥里走出来的幽灵似的。 那男人虽想堂而皇之地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却骗不过次郎的记忆和眼睛。——次郎是一直凝视着对面楼顶上两个男人在谈话的。当凶犯趁井上不备,将他推下楼上时,次郎便猛然狂吠起来,一边吠着,一边将那男人的长相和气味储存在记忆之中,这记忆在刚才,又重新恢复了。 但是,富野对刚才的无端猜测感到不知所措。次郎这样吼叫,是不是另有原因呢? 富野走近刚才那辆轿车。 “早上好!”他走上前去,与中年的瘦司机搭话。司机正在吸烟。“刚才那位先生是谁啊?” “是院长呀,怎么啦?” “没什么。”富野陪上一脸笑容,牵着次郎离开了医院。 5 “莫非……”猪狩这么说了半句。 “可是,次郎的确低声吼着来着。” 冬村看了一眼猪狩,又瞧了瞧富野。 这是冬村的公寓。阳光前面,可以望见新宿的高层建筑。 “叫没叫倒没什么,关键在那人是院长啊!” 猪狩看着冬村,一脸疑惑不解的表情。 “如果对方是院长的话……”冬村又开始自言自语了。曾经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次郎能对在那所医院中工作的人中的某一个有所反应,可谁能想到:莫非这个人竟是院长濑田周平? “这条叫次郎的狗,会不会因为什么原因,一直盯着院子呢?” 冬村猜测着:或许在散步途中曾被院长踩着了脚,也说不准它曾被院长踢过几脚呢! “可是,还有哇。”猪狩把视线固定在什么地方,说,“或许是因为有什么会令狗讨厌的气味。譬如说。撒在花坛周围的驱逐狗类的药品,而院长便用过这种东西,或许身上粘了那种气味。不是听说过,为拍电影,那些和狗做搭档的演员们在身上抹讨狗喜欢的气味的事儿吗?” “嗯,”冬村点了点头,把视线投向富野,“你认为呢?” “绝对不是那么回事。次郎低声吼叫之后,那伸出鼻子嗅到的东西,是遥远的记忆。”富野断言道。 “这绝对不是次郎一时的情绪。”冬村的语调坚毅而又生硬。 冬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濑田周平那张精悍而又暗藏心计的脸。濑田为了取得教授选举的成功,已经鼓足了勇气,而井上被害事件却又作为一次意外变故为他的竞选投下了阴影。他脸上那隐藏的黑暗,说明他或许有亲手杀害井上的嫌疑。濑田所在的院长室位于六楼。从那儿上楼顶毫无费力。 ——这么说来,尾随者是濑田派出来的? 那家伙尾随我至奥羽山脉,而且,在去中央阿尔卑斯山的途中,——他循着我受重伤后留下的血迹,毫不留情地将吊桥的绳索砍断,让我落入激流中。冬村又想起了尾随者那残无人道的执念。倘若是濑田派出来的尾随者…… 冬村忽地感到一股强烈的憎恨感在冲击自己的心头,伴着的是强烈的斗志。 “嘿,你打算怎么办?” 猪狩看到冬村的两眼中透出炯炯的目光。这和在敷岛由纪子的别墅里看到的情景一样。 “将濑田作重点进行侦察。明天,再带次郎去进行一次核实。” “好啊。可是冬村君,这次搜查有必要将意图保密。对手是一只没有丝毫破绽的鹰,我们手头没有任何证据,而且,选举临近了,弄不好,他有可能指控我们妨害罪呢!” “有压力?” “对手是个大人物,一旦有个差失……” “我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既然这么说,就这样定了。” 但是,猪狩暗自思忖,有的东西不能完全信赖狗的记忆。 第二天,同样时间。富野牵着次郎站在医院的里屋门旁边。冬村和猪狩则在停车场角落里的一间小杂物屋里隐蔽着。 富野今天有点紧张。因为挑战的对手是下届t大医学部的正式候补教授,既是大人物,又是院长,所以不能蛮干。冬村进行的是一场有可能毁掉自己前程的危险赌博,富野为此捏了一把汗,感到深深的紧张。说到底,富野祈祷着能够出现昨天那样的反应。 护士和医生都上班后的一个小时左右,濑田的专用车缓缓开进了医院的大门。 濑田从司机打开的车门里走了出来。手持一根细长的手杖。他昨天没拿这个。 獭田开始走过来,面无表情。富野避开视线。而次郎的反应却通过手中的缰绳传上来。富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了看次郎,次郎的嘴唇分明在鼓着,正用毫无动摇的目光紧盯着濑田,就好象昨天恢复的记忆已经充斥全身的每一根血管。 随着濑田越走越近,次郎从喉咙里发出的吼声也一声高过一声。 濑田皱了一下眉头。 “汪汪汪……” 次郎发出低沉的吼声,向前冲去。次郎的缰绳长度够不到门口。原以为被次郞吼得紧皱眉头的濑田会无声无息地走过去,没想到濑田却停住了脚步。没等别人反应过来,濑田已用极其灵活麻利的手法举起手杖朝次郎打来。手杖打在皮肉上发出钝响。 次郎马上开始反攻。它猛地叫着,对濑田发起袭击。牵着缰绳的富野差一点被它拽了个趔趄。他费了老大劲儿才总算把次郎制住。 “这是怎么回事?” 濑田把手杖往富野面前一横,气得额头的青筋直蹦,脸色险恶。 “实在对不起。”富野连赔不是,“我是让它在这等人的。” 次郎依旧怒气冲冲。紧盯着懒田,背上的毛根根直立了起来。 “到底在等谁?” “等,等个护士。” “别装蒜了。”濑田竖决地打断了富野的话,拿着下杖、捏得紧紧的拳头已经苍白,“请你把理由说清楚。” “……” 富野一时变成了哑巴。 猪狩按住冬村,自己从小屋的阴暗处了出来。 “噢,原来与你有关。”濑田眼尖,一眼就看见了猪狩,“你肯定就是警视厅的那个刑警吧。你能不能把理由给说明一下?” “要说理由嘛,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是这样,这个人可以说是我的朋友吧。今天碰巧在路上遇到……” 猪狩只有脸上陪着苦笑,说些漫无边际的话。 “这种混帐话根本就不通。跟你说过了,一定得把把现由说清楚!”濑田的语调有些激昂。 “要是您这么说也……” 决不能吐露实情。 “我觉得我一直在竭力帮助你们搞搜查。可是你们却放出野狗来咬我,还想动武。真令我莫名其妙。你们既然这样无义,那么从今往后我就拒绝协助。而且,对你们唆使野狗咬人一事,我还要追究警视厅的责任。” “先生,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放狗咬人……” 猪狩不知所措了。要是把利用民间人士和守护犬进行调查的事儿暴露了。那猪狩和冬村都会陷入困境的。 “还是由我来说明吧。” 冬村再也忍耐不住默守一旁了。他大步走了出来。 “你这是——噢,我明白了,归根结底还是由你策划的吧?” 濑田那双猛禽般凶狠的眼睛盯向了冬村。 “不知您知不知道,这狗就养在对面的那幢楼顶上。那天晚上井上医生被人推下楼去时,它是目击者。我们想如果狗有记忆的话,它看到罪犯就一定会有某些反应的。” “真是愚昧透顶。”濑田发泄般地说着,“你们的行为只能说是些类似儿戏的把戏。亏你们还是侦察员呢。竞干出这等事来。” “是不是象儿戏,得做做看才能知道。” 冬村沉着地应答着。 “干了结果又怎么样呢?这狗对着我乱叫,就是说我是凶犯了?” 濑田的脸部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不知不觉,刚才那付稳重的模样全都荡然无存了。他终于露出了隐藏着的好斗的真面目。 “我可没这么说。可是,狗对您叫总会有点理由吧?这狗与人为善,它对其他进出医院的那么多人都没叫。唯独您是例外。” “所以说你这是无聊。赶快停止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设想吧。狗想对谁叫,这是无关紧要的。你知道狗最喜欢对什么人叫吗?那就是你们警官!” 濑田的眼中流露出一种轻蔑的神色。 “我原来对你的立场持同情态度,一直给予你协作,但这些都只能到此为止了。看来是你将自己卑劣至极的性格置之不理,而给清白无辜的人信口捏造罪行,关其入狱。杀害井上的凶手,不也是因为忍受不了你那无视人权的拷问才自杀的吗?将事实如实坦白又如何呢?你真是丢 尽脸了。” “纵使我捉不住真正的凶手,这也是因为侦察经验不够,而并不等于说犯人不会是别的人。这点请您记住。” “我记着。那么,就希望你们唯一的王牌——那条狗的记忆能在荧光屏上显示出来。如果那上面现出我的形状,那你们再来找我好了。” 说完,濑田也不等对方回话,就转身走进楼里了。 “咳嘿——”猪狩缩了缩脖子,“这下可热闹了。他那么气势汹汹地打断话题。” “没办法。要是告我们唆使野狗咬人,那可担当不起。但有必要将我们的怀疑明确地体现出来。” “今儿也真是的。我也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出了一身冷汗。” 三人走出门外。朝前走没多远,就是当初井上和深江博打架的那个小公园。 “这下全清楚了,杀害井上的凶犯是濑田周平!”冬村暗想。真是绕了好大的一个弯子啊。 “濑田昨天听到狗的吼声时便已经看破了这条狗的来历。同时,也看破了我们的意图。濑田若是杀人凶手,那他一定会很留意对他杀人现场来说是唯一的目击者的狗。他知道狗会记得他,所以他为除心头之患而来了个顺势反击。每天都受站在门口的那条狗的挑战,它只朝他一个人吼叫,于是弄得他神经紧张,所以他要打狗。越是这样,狗就更要朝他吼。同时,看来他在打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与我们决一死战了。由此看来事情就更清楚了,怀疑象他这种攻击型的男人是完全成立的。” “你这真象战书。” “我们只有接受挑战。” “可是,你打算怎样发动攻势呢?狗只能对怀疑对象叫叫而已。” “假定是濑田干的话,动机可能是为了教授选举。可以想象,井上医生手中可能把握着濑田的什么把柄。当初我们没有想到会与教授选举有关,所以一直假定定井上被害与患者有关……” 冬村重新想起了老医生松泽说过的话:没有患者会杀害医生的先例。这话是不是真有道理呢? “那……” “我去会会濑田的竞争对手吧。或许会有些情报。对濑田暗藏的内心——即濑田和井上的关系,他可能会知道点什么。” “要是那样,就赶快行动。”猪狩川粗嗓门直嚷嚷,从长条凳站起来,“没几天了。一定得在他当选之前拿出结果来。” “等等。我干什么好?” 富野不放心地问道。 “你已经帮了不少忙了。要是事件查清了那有一半功劳是你的。现在我希望你马上回到仙台去。也许还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到时我们再联系吧。今天晚上我请你喝一顿,作为我对你的感谢。” 冬村递给富野一张一千日元的钞票。 “我说过一切费用由我出,况且你不是还给了那条狗好大一块火腿吗?承蒙帮忙,太谢谢你了!” “你告诉他有一半是我出的。” 猪狩顽皮地缩了缩脖子。 次郞将前爪搭在富野身上,把鼻子凑到千元钞票跟前。富野看得出,它正流露出一种闻到火腿香味的神色。 第七章 黑潮的障碍 1 秋庭惠介——濑田周平的竞争对手,t大医学部教授的另一候选人。九月十四日的早晨,他们走访了刚满四十八岁的秋庭惠介。秋庭个子不高,稍显肥胖。他与濑田是同行这自不必说,年龄也和濑田相仿,同时也是t大所属某医院的院长。只是体形与濑田形成了对照,濑出是高个子,精悍的风貌。相比之下,秋庭就逊色多了,他是矮胖子,而且头发稀少。 “关于濑田君的医院里发生的事嘛……” 秋庭先后打量了一下冬村和猪狩。他虽然身材矮小,但目光锐利。 “那你们想问我些什么呢?” “您大概知道被杀害的井上医生吧,为此特来登门造访。”冬村问道。 “事发后看报纸才知道有这么个人。” 秋庭反应冷淡。 “有传闻说,井上医生是由于教授选举而被卷进去的……” 冬村放出了观测气球。 “等一下。”秋庭苦笑着打断话题,“你说的不是什么传闻,大概是你自己编造的吧。” “……” “你的看法已经过时了,的确,在大学纷争以前,教授手里掌握着强大的权力,但现在医学部也变得民主了,你们所津津乐道的大学学派内部的纷争等等已经成为过去了。” 秋庭一针见血地指出。 “但是,当选教授和落选肯定会有很大的差别的吧?” 秋庭虽然个子不高,但与濑田相比,给人一种很不不错的开放感。谈话间用词也比较粗鲁。或许他胆识过人。 “那是。不能说毫无区别。但是,你放的观测气球是落空了。或许你想象是我利用井上君搜集搞垮獭田周平的材料。要是为那目的,你说我买通大学的理事不是更快吗?什么选举都会有收买的现象发生的。” “可是,收买要花费金钱。如果井上医生掌握了不利于濑田周平选教授的致命的把柄,事情又会怎样?” “某些致命把柄?指什么?” 秋庭一下子降低了声调。 “比方说进行人体实验,重大的医疗事故,我想会有许多。这种事一旦公开出来,濑田肯定会失去理事们的支持的。” “你是说我利用井上君去搜集材料,然后井上被杀?” “我可没这么说。比方说,我还可以想象井上医生不受何人的委托,而是单枪匹马干的。目的是进行威胁。” “那可太有趣了。如果濑田君有这样的秘密,那我得到t大医学部第一内科教授的交椅真是易如反掌。但遗憾是他不会有这类过失的。他医术高明,而且和我是亲密的朋友。你的推论有缺陷。即使他不是我的知己,他出现了失误,我也会庇护他的。因为我们不能破坏医学部传统第一内科教授候选人的形象。你懂吗?一般都是内部处理而决不会让他公诸于世的。很遗憾,你的想象不能成立。但是,你们竟然会胡乱臆测是我派井上君去做暗探,而濑田君则除他灭口,而且你们还能若无其事地跟我说,我真是服你们了,既然你们这么坦率地说出来,我也不觉得生气了。” 秋庭笑了。那是毫正顾忌的笑。 “我征周刊杂志、报纸上看到过你们的事,这次的高尔夫球场事件我也听说了。从濑田君那儿听来了不少消息。你们认为濑田君是个怪人,算是说对了。他被你们这样的人咬住不放,处境也一定很艰难吧。但你们一直是按着井上君的病人为线索追查的,怎么突然瞄准了濑田君呢?” “并不是什么瞄准濑田院长。井上医生被害事件还如坠云海,没理出头绪呢。现在正在对包括院长在内的有关人员全体进行再调查。” 冬村暗自思量:看秋庭那无忧无虑的笑容,莫非他对教授选举并没采取什么战略?看来自己的想象是陈旧了点。这么说来井上是出于自身的考虑而抓住濑田的弱点进行威胁的?井上并不是一个学阀,而更象一只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狼,所以也有这种可能性。 “濑田君也真是个不走运的人。虽说没有强大的权力,但教授的位置的确是高高在上。理事们也认为他比我更有人缘,而且他还有管理医学部的政治手腕。单凭学问是成不了教授的。理事会肯定会选他的。要是没有卷入杀人事件……” 秋庭的语调沉重,但饱含真情。或许他在为朋应担心。 “说起来,案发当晚,我打过电话约濑田君出去。想请他出去喝一杯,相互鼓励鼓励。但他不在。要是电话打通,他肯定会跟我一块儿喝酒的。也不至于被你们无缘无故地怀疑了。当然,濑田君是决不会有杀人嫌疑的……” “您说打电话,是从这儿打出去的吗?” “不是,是从那家常去的酒吧打的。” “就是说濑田院长不在医院?” 濑田的证言是这样的:那天从傍晚开始一直在医院室里。 “我给院长室挂了直通电话,可没打通。我曾想叫个人帮我找找他,但最后还是算了。因为第二天就听说发生了杀人事件,所以记得很清楚。” “几点打的电话?” “嗯……”秋庭想了一会儿,“老板娘说是九点差十分。最初我比酒吧的老板娘打的电活,她说没打通,所以我又去打了一遍,可还是没打通。我当时想他可能已经回家了。” “没给他家里打电话?” 冬村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老婆特别爱吃醋。要是她知道约濑田去酒吧,那可不得了,非要闹个天翻地覆不可。这在我们朋友之间是尽人皆知的呀。” 秋庭又笑了起来。 冬村看了看猪狩,猪狩无声地点了点头。 “秋庭先生——” 冬村用有力的目光看着秋庭。 “什么事儿?问得这样突然。” 秋庭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的神色。他似乎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失言的地方。 “刚才您的证言没什么出入吧?” “是没什么出入,可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您的话我们将作为证据。因此想再核实一遍。打给濑田先生的电话,是井上医生被害案发当晚八时五十分,是吧?” “是的,可是……” “这事您跟濑田讲过吗?” “记不清了。好象案发的第二天晚上,我曾打电话就井上君的事儿慰问他,可能当时说到了打电话的事儿……” “酒吧的名字是?” “银座第六条街上的‘花猫’酒吧。” “那我们告辞了。” 冬村一边行礼,一边站起身来。 “请等一下。 秋庭用很强的声调止住冬村。 “我好象说漏嘴了。说出来的话也无法收回了,但我想知道我的证言对井上医生被害事件会起什么影响?” “濑田的不在现场的申述理由不充分。他曾作过证言,说从傍晚开始直到事件发生、并产生骚乱为止,他一直呆在院长室里。” “等等。案发时间是几点?” “从八点五十分到九点之间。” “啊……” 秋庭发出简短的叹气声,而后将张开的手掌拍在额头上。 冬村和猪狩向外走去。 “我原以为那狗的叫声不可信。”猪狩开口说话了,“可现在看来,那条狗是不会无缘无故地乱叫的。” “看来是这样。” 冬村点点头。 “狗娘养的!”猪狩嘟嚷着,“那手杖是拚了死命高高抡起打下来的,到底是知道追查到自己头上了……” 冬村又想起了那张抡手杖时的扭曲的脸孔。 “看来,濑田是黔驴技穷了。”猪狩加快步伐赶上冬村,“看来濑田到了垮台的时候了。现在只能做些垂死挣扎了。派跟踪者,抡手杖,小花招可真不少。” “是吗……” 冬村把目光投向街道,向前走去。 2 濑田走进了手术室。 “还要等近一个小时呢。没别的事儿,还不如去咖啡店坐坐呢。” 猪狩看了看手表。 “我到楼顶上看看。你在咖啡店等我,好吗?” 冬村和猪狩分手后,径自走上楼顶。 楼顶沐浴在秋阳下。不知从哪儿来了几只红蜻蜓,在楼顶上从西向东低飞着。 冬村无意识地来到井上被推下去的地方站住。 事件是八月十二日发生的,迄今为止己过了近四十天。气候也由残暑逐渐转换为秋天。 ——还有两个月。 十一月底濑田的选举将进行。当他成了教授,终日在大学里闭门不出,就很难逮捕他了,事情也就更难对付了。如果疏忽大意,濑田就会躲在干预不到的权威的保护伞下。 ——有这种可能吗? 冬村的眼前浮现出濑田那紧绷的脸。他正在摆出背水一战的架势,伺机向冬村反攻呢。 背靠墙壁的冬村发现在墙角那个烟囱的阴影里,有个人影在动。 走近一看,是一位年轻的护士在哭泣。 “出了什么事?” 尽管冬村知道自己是多管闲事,但还是开声问了一句。 女护士转过身来。眼圈哭得红肿。看样子还不满二十岁,脸上仍留着少女的天真。胸前别着个胸牌,上面写着“道见奇子”。 “请放心,我是警察。” “我知道。”稍停片刻,道见奇子接着说,“您是负责调查井上医生被害事件的刑警先生吧?” 或许被别人看见自己在哭而感到不好意思,或许已经哭够了,道见奇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开朗多了。那表情,还没有完全脱离少女的天真烂漫。 “我干不了。” 道见奇子抬起那双闪烁着泪花的眼睛看着冬村。 “什么干不了?” 冬村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不知所措,连忙问道。 “我被主任训斥了一顿,可是,无论怎么挨训斥,我已经对厌那种勾当了。我不适合当护士。” “那种勾当是指什么?要是你觉得合适,就说给我听听好吗?” 冬村倚靠在墙上,满脸笑容地望着道见奇子。红蜻蜓收住翅膀,无声地从两人中间飞过,道见奇子的目光久久地跟着远去的蜻蜒。 “刑警先生,您有夫人吗?” 道见奇子收回目光,定睛看着冬村问道。瞳孔清澄明亮,闪烁着她那个年龄常有的纯真。 “没有。” “您讨厌婴儿吗?” “婴儿?”冬村又被唐突的问题搞得糊里糊涂,“谈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 “医院里在杀婴儿。” “杀婴儿——” “对。” 道见奇子认真地点着头。 冬村默然地叨起一根烟。那少女的天真无邪中自然而然地流露着一种忧郁。清纯的面孔上满是苦恼。 道见奇子大约在两小时以前被教务主任训了一顿。昨天下午,参加妇产科实习的道见奇子中途擅自放弃了实习。她见到了不该见的场面。那个患者是位二十三、四岁的姑娘,被幔布罩住半拉身子,还露出一双苍白的脚。 当时只有医生和护士,加上在预备护士培训所上学的道见奇子和另一位学生。道见奇子并非第一次参加妇产科实习。她已经有三次经历了。三次都是人工流产。患者横躺在手术台上,医生毫不费力地将血淋淋的胎芽取出,然后装进塑料袋扔进水桶里。对不满三个月胎儿做人流是无可指责的。道见奇子她们这些见习学生的工作就是给器具消毒等收拾性杂活。 第一次,道见奇子便受到了心灵的冲击。那血淋淋的肉块,和横卧在手术台上的女人的下半身,都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哀。象奇子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平常都会自我陶醉于抚摸自己身体的那个神秘部分。每次在浴盘里赤裸着身体,总会自然而然地想到那段从光滑洁白的大腿根部开始到丰满的骨盆的身体,将来总有一天会孕育生命的。而那种神秘感就这样被崩溃得无影无踪了,奇子认为做人工流产是在将性欲留下的残渣抛弃掉。曾经为自己是个女性而感到自豪的她,在心中打下了屈辱的烙印。 自从有了那次经历,奇子讨厌起妇产科的实习了。奇子十六岁初中一毕业,就考上了预备护士培训所。她知道作为一个女人,自己的内心已受了某种创伤。这是绝望和怀疑粘连在一起的难看的伤。现实迫使她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患者的两腿之间凝缩着成年人的世界的丑陋。那患者手术后即将出院时曾经与奇子相遇过。患者穿着高跟鞋、牛仔裤。裤腿长得拖地,象个没事人一样走开了。 然后,是昨天的手术。 当看到患者被扩张开的两腿之间取出了血红的肉块时,道见奇子被惊得瞠目结舌。那可不是平常那种血淋淋的胎芽呀!虽然手、脚、耳、目尚发育不全,但已齐备,已经长成人的形状,蠕动着。这是婴儿!当看到护士将婴儿装入塑料袋扔进水捅时,道见奇子的情绪极坏,呕吐起来。就这样,她离开手术室回到宿舍。 “为这挨了一顿训斥?” 冬村多少感到有些失望。他本来期待着从“杀婴儿”这句话中引出能致使濑田下马的线索。 “主任跟我说:很快就会适应的。他说一开始谁都是这样的——可是,我觉得根本适应不了。于是,我就想从培训学校退学转到别的职业上去。” 道见奇子垂下眼帘。那脖子和肩膀虽然瘦小,却好象积存着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姑娘来说过于沉重的烦恼。 冬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说十六岁,那已经开始进入青春期了。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同时感情波动也很激烈。让这样的少女去做人工流产手术的助手,这难道不是行政管理方面出了毛病吗?就连生产镜头的电影也是禁止未成年者入场的。可是,医院却单方面让这些少女从头至尾地看着血淋淋的胎儿被取来的整个过程,甚至还让她们参与杀害遗弃完全可以说是婴儿的胎儿,当然是适应不了的。相反,在此之前一个天真无邪地成长起来的少女那种纯洁的感受,便会被严严实实地束缚起来,就如同那老丑无力的树皮一样。 实际上,奇子当她必须直视摆在眼前的患者两条大腿之间那凝缩着的女性特有的世界时,她,这个连高中都没有上过的少女那般温柔的感觉被完全打破了——这难道就是医院的所谓对护士人数不足的补偿?! “不单是做人工流产,我还要为护士预校的学生们做静脉注射;护士不够的时候还要拉我去顶班。我曾经一个人在小儿病房里值夜班直到天亮——啊,这样让人孤单害怕的事儿我以前根本就没想过。现在境况忽然变得这么惨。我也无能为力,只有顺从。” 奇子拚命地倾诉着苦水。 “这可太残酷了。” “怨天怨地都无济于事,谁让我们是培训预校的学生来着。护士预校的学生们只配做邦手。当我们与即将晋升为正式护士的人一起实习的时候,护士长只是一个劲的教她们,而对我们不闻不问。 可虽说如此,到了进行扫除的时候,她倒是“准看护小姐”地叫个不停,还加上了“小姐”二字!另外,那些从护士预校中毕业获得了晋升为正式护士的资格之后,经学习当上了护士的人中,有许多都看不起昔日里的老朋友了。当然啰,仅凭中学文凭是不成的,但我又没有上过高中,护士晋级的机会也因为家事错过了,所以,我已经完全绝望了。 道见奇子那双幼猫一样明彻的眼睛里阴郁密布。她或许是从哪儿的乡下农舍中来的孩子吧,似乎还未曾交下能够象今天这样倾诉感情的朋友。冬村没有兄弟姐妹,而如果她肯做冬村的妹妹,冬村肯定会立刻带她回家的。 “可是呢,天无绝人之路嘛。应该抱着不败的信念重新振作起来。” “再怎么振作奋斗都没用了。” 奇子眼睛凝视着冬村,缓缓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呢?” “我觉得自己再没有能力进取了。在医院里见习、工作,还要去预校学习,于是上午要进行病房呀、医务室呀的清洁工作,洗器械呀,手术衣呀什么的,还要协助大夫诊视,弄得筋疲力竭。而下午从预校下课后,夜里还有夜班。此外,预校里还规定在修完各项学科之后有一年半的临床实习。所谓的护士预校,根本名不符实,我们干脆是被当作下等杂役护班员使用的。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让我美美地睡个大觉啊!” 奇子不无凄惨地叹息道。 “那很艰苦啊。”冬村略有几分诧异。 “毕业后,据说还有义务在负责委托培养的诊所,或者医院呆上两年,多的要呆五年。和我同在一个护士预校的朋友们,对将来都不抱什么希望。大家都被护士预校同化了。” “怎么搞的,这帮预校的干部们?” “反正都是青一色的阴沉面孔。跟一个模子铸出来似的。” “是吗,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劳动法中已明文规定禁止未成年人从事夜间劳动。难道这条在医疗系统中就不适用?否则这个医院的制度就只能说是学徒制度了。以护士不足为由对这样年轻的少女进行肉体上的摧残,这真是坑害了她们。几年前曾经出过一起医疗事故。一位由护士预校毕业的十七岁的女学生因点滴输血中操作失误而引起空气栓塞血管,致使患者死亡。让这些失去进取心,一副护士预校同化后的阴郁模样,而且睡眠不足的少女们进行静脉注射呀,甚至点滴输血的操作,这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相反,那些医生们则靠平民百姓养活着,成为高额工资所得者,有的在夜生活方面倒是大显神通,其中还不乏偷漏税金之人。 “因为我又困又累,所以时常干出冒冒失失的事儿来,失败一个接着一个。” 道见奇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脸上绽出一朵笑容,还现出两个酒窝。但那明快的笑容之中还有几丝羞怯。 “想起什么来了?”冬村问道。奇子那副并没有完全被护士预校同化了脸颊上那少女的笑颜,让冬村松了口气,他原想就此结束谈话的。 “曾经有一次,我在夜里很晚的时候去院长室打扫房间。当时我正在琢磨别的事,把敲门的事忘记了。更主要的是没料到院长先生会在医院呆到那么晚。可实际上,他当时还没走……” 奇子放低了声音。 “然后,便挨了训斥?” 冬村心想:就这么点儿小事儿啊。 “是被护士长训了一顿,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只因为你没敲门?” “不是那么回事……” 道见奇子仿佛不愿通过自己的口把那事说出来,一脸犹豫的表情。 “——院长先生当时正在……那个……” 说着说着,奇子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那个?” “哎呀你真是的,刑警先生。” 道见奇子猛然闭紧了双眼,可能每当感到害羞时她都是这么个毛病:小鼻子上现出了几缕皱纹。 “莫非是在……性交?” “嗯。” 她重新睁开眼睛。冬村这才初次发现,她有着一对圆圆的眼睛,其中正流露着对某事感到吃惊的神色。 “和谁?” 冬村禁不住也学着道见奇子的样子闭紧双眼。他在想:难道濑田周平竟然会但院长室里乱搞——他微微感到血往上涌。 “日野克子。是个护士。” “请原谅我的怀疑态度。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我绝没有说谎。” “真可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月中旬。从那以后,护士长总是白着眼看我。而且,又因为我终于奈不住从手术室里跑了出来。便又挨了顿骂……” “那么那个日野克子呢……?” “已经辞职了。” “辞职?什么时候?” “上个月的中旬。因为我也时常遭日野小姐的白眼,所以她辞职了,我还感到松了口气呢。” 奇子表情悲哀。或许她想起了由于自己的粗心、马虎的性格,而招致的一件件意想不到的麻烦了吧。 “我的问题有点出格,你看能不能回答:两个人虽然发生性关系,但依你的感觉,他们是开玩笑的调情呢,还是真格的……” “真格的。院长先生已经脱了裤子,日野小姐……” “懂了。另外,知道此事的人除护士长和你这外,还有别人吗?你与谁提起过吗?” “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我曾说过要严守秘密……不好,我已经跟您说了。” 道见奇子慌忙地止住了话头。 3 “记得我说过不会再为你们提供帮助的。” 濑田以一副险恶的表情接待冬村和猪狩。脸上丝毫没有和悦的样子。 “我们不是求你的帮助。而是为公事而来。” 濑田向冬村投来一束咄咄逼人的目光。 “好吧。坐。”濑田用下颏朝沙发方向扬了扬,“那我倒要听听是什么大事。” 濑田锐气十足,但那锐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心劳。 “您在井上医生被害当晚,从六点开始直到事件发生为止,一直呆在院长室里。您的证言是这样的吧。” “是。那又怎么样?” 濑田虽然多少有些紧张,但仍不失冷静。 “那证言根本不是事实。” “不是事实?你在胡说些什么?好好斟酌一下再说。” “没什么可斟酌的。请您想好了回答我。”冬村表情镇定。“秋庭惠介先生那天晚八点五十分时给这里打过电话,想请你出去喝酒。” “……” 濑田紧簇着的眉头仿佛一下子静止了。 “怎么样?” “肯定是出了什么差错。拔错号码的可能也是有的。” “不是拨错了号码,而是您当时根本不在这儿。” “这么说,你是怀疑我住说谎了?” “原来我就是这么说的。”冬村寸步不让。 猪狩静静地看着,他觉得冬村过于针锋相对了。对方终归与自已不同,即使对方是想蒙混过关,却弄得驴唇不对马嘴,那也没必要不给对方丝毫余地。猪狩担心冬村过于锋针相对,有可能将事情搞僵。冬村是被尾随者推到濒死的境地过的。其心中燃烧的报复的火焰也可想而知。 “看来你是早有精神准备的了。”濑田稍稍改变了口气。 “当然。” “好啊。”濑田用稳健的动作从桌上取了香烟,“如果秋庭君的记忆有差错,你怎么办?小仅如此,还应该想到他会不会故意记错?提醒你一句:选举已经近住眼前了。不知你是否能看清对方内心的企图?” “不能。如果我能做到看清对方内心的企图及心中所想的话,也不会让您自在到今天。” “你还是重新做起吧。电话是挂过还是没,我没时间和你们争论。此外,别记了我刚才说过的话。”濑田冷冷地说道。 “濑田先生——”这回轮到冬村把语气缓和下来了。“挂过电话的不只是秋庭先生,花猫酒吧的老板娘先挂过,而后才是秋庭先生挂的电话。这在法庭上也该是可以引为旁证的证词吧。请您不要忽视。” “没有物证,什么都是徒劳。有可能电话号码根本不是正确号码,还有可能是秋庭喝晕了头记错了。如果去请才智出众的律师辨护,我想是绝不会败诉的。” “……” 冬村无言以对。见此情景猪狩感到局促不安,猛然间,他感到濑田的辩解也是有道理的。尽管电话挂的号码也是对的,但也有可能是挂给别处了,那么就是说,本来可以认定是确实的秋庭和花猫酒吧老板娘的证言也变得黯然失色了。 “看来你是无话可说了。”望着冬村的忧郁神色,濑田随之转守为攻。他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冬村,“我没有杀害井上君的动机。即使有使我进退两难铤而走险的动机,那么那些含糊其词的证言又能起什么作用吗——十有八九,杀害井上君的凶犯就是被你拷问折磨致死的仓田明夫,你们热衷于捏造假想的凶犯。还唆使野狗咬人,而且全盘接受那个秋庭君的,或许是为谋个人私利而作的证言。顺便说一句,那些支离破碎的所谓背景情况的证言,对于我们根本不适用。这不同于那些打脚工的人争吵打架一类事件,请你不要忘记我所处的地位。” 濑田力图一发击中要害。他当初的那种畏惧的,心神疲惫的样子已经在强硬的语气中完全消失了。 “就是说您为人的人格有信用,是吗?”冬村反驳道。 “裁判法官至少会这么想的。” “我将证明你的人格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好。” “能做得到吗?”濑田一种讥讽的语调。 “您曾经在院长室里与一个名叫日野克子的护士小姐发生了关系,性关系并不一定是坏事,但如果是将护士拉进院长办公室来干这些勾当,那么这就足以成为怀疑您所谓人格的证据了。您或许认为有关那个电话的证词是不是可以使我重新振作起来呢?” “……”濑田沉默了。嘴唇微微地哆嗦着,他用带滞的目光看着冬村。 “您以为如何?” “是那个见习护士说的吧。”濑田顿时变得言语软弱无力,脸色铁青了。 “问题并不在于是谁说的。总之,这是证明您并非那般高尚清白。您还对秋庭先生的证言进行诽谤,说是谋求个人私利。不管您说的是否属实,做为大学教授,却相互推脱陷害,就这一点而论,恐怕还不如做粗活的人呢。我再问一遍,那天晚上您在哪儿?” “……” 无言,斜着眼看冬村的那双鹰眼,慢慢地合上了眼睑。濑田眼窝深陷。 “您如果不肯讲,那就劳驾请随我们到警视厅走一趟。”冬村的声音脆似寒山野岭中折断树枝的声响,语气中饱含着坚定的决心。看到冬村脸上的那股沉着冷静的劲儿,好似在向猎物扑去的一刹那摆好的架势,猪狩一直提在胸口的斯特终于落了地。 “我说。”濑田睁开了眼睛,但已失去了光泽。“说来有些难为情,那天晚上电话打来的时候,日野君也正好在这儿的。” 濑田声音低沉,仿佛已是气息奄奄了。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 “请说下去。” “电话的确打来过。响了二、三次,但当时我没接电话。因为我当时的状态下不能接电话……” “正在发生性关系是吗?”冬村毫无留情地追问下去。 “嗯。日野君是院长的贴身护士。经常守候在隔壁的诊断室里,那天也是一样……” “以上所述没有差错吧。” “我不会撒谎。”濑田表情稍显抽搐,“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但被认定有杀人嫌疑,那么只有实话实说了。——我也的确运气不好,眼看着教授选举近在眼前,这类事儿若是传到理事们的耳朵里……” “这点您尽可放心,我们会替您保密的。” “若能如此,那就谢谢你们了。”濑田浮现出自嘲、或者说是卑屈的表情。“我的丑事现已败露,那么我只有和盘托出了。我之所以要在院长室里干那种事的原因,是我老婆。她是个特爱嫉妒、醋意十足的女人,经常盯我的梢。所以我无法利用旅馆搞这种事。在我当选教授之前,我不想和老婆发生什么摩擦。她是我老前辈的女儿。” 眼前这人,难道就是曾经高举着手杖,伺机反击的男子吗?濑田满脸堆着一副软弱无力的笑容。 “懂了。我们到哪儿能找到那个叫日野克子的?” “去她的公寓吧。如果她不在那里,我就不知道她的去向了。她是八月十六日辞职的。从那以后再未见过面。” “公寓在哪儿?” “问问办公室主任便能知道了。她的情况连我也不清楚。哎,那种丑事还让个见习护士撞见了,情况真是越临近选举而越发变得糟糕。拿那女人来说,她虽然和我有肉体关系,但结婚是不可能的。我们经过深谈之后统一了各自的利害关系。但决定分手了。同时,我给了她些钱,算是补偿费吧。她倒是说过要回老家的……” 濑田将放在膝盖上的那双长手的手指交叉起来,眼睛盯着看,好象是这双手给他带来了恶运似的。 “还请不要责怪那位见习护士。” “我知道。”濑田点头说道。 4 日野克子住西武——新宿地铁线中井车站附近靠近河边的一幢公寓中。 她的房间在二楼的顶头。 门上贴着张在广告的背面用水彩笔写成的条子:找日野小姐的人请到管理室来。” 冬村和猪狩走进管理员室。 “你们是日野的朋友?”正在洗衣服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疾言厉色地嚷嚷着。 “我们是警察。”说着,猪狩亮出了警察证件给她看,因为现在许多主妇们都不敢相信那些声称自己是警察却空口无凭的人。 “出了什么事?” 这位房东太太似乎非常迷惑,皱起眉头。 “嗯,说起来……” “哎呀,日野小姐出门之后根本就没有回来过,也没交房租。虽然如此,我也不能把她的家具什么的扔出门去吧?” “从何时开始没有回来过?” “八月十九日。那前一天晚上还来借过电视园地周刊呢。然后就没影了。” “没联络过?” “要不然我也不会为她放心不下的了。” “能把她的房间打开看看吗?” “行倒是行。不会一开门就见到个死尸吧。” 房东太太拿着钥匙出来了。他们走进房间。这是个六席半榻榻米的起居室,外加两席榻榻米的厨房和厕所的小房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是个普通的二十五岁女性的生活水准。 “这位就是日野小姐。” 房东太太指着桌上立着的一张四寸照片说。 容貌平平常常。给人一处争强好胜的感觉。身材苗条。冬村将照片装入口袋。 “看来她未曾有过要去哪里的迹象?”猪狩说道。那些晾干的衣服、冰箱的样子足以说明问题。 “她去借电视周刊时没说过什么吗?” “她说把工作辞了。有一段时间啊,她还过得直滋润。当时要是问她在哪儿工作就好了,也省得现在后悔了。现在她下落不明,我却连她的亲戚情况和工作单位都一概不知。” “不知是否见过有个男人常出入这里?” “没见过有那样的人。”房东太太毫无表情地答了一句。 两人走出公寓。 “弄清楚了吗?”猪狩边走边咕哝。 “大概有点眉目。” 两人并肩走过妙正寺河。河水清沏见底,一尘不染。岸边立着个掉了胳膊的小偶人。 “这小东西真有趣。”猪狩猛然冒出这么一句。 濑田在将井上推下楼后的第二天晚上接到秋庭打来的电话,说他前一天晚上八点五十左右打来电话时濑田不在。濑田原想以打错号码一类借口搪塞过去,但为防备万一,便与日野统一口径,就说当时正在发生性关系,既然被见习护士见到过,那么这证词足以让人相信。可是,日野克子则抓住了濑田的把柄,对他进行要挟。 “濑田有可能成为举世瞩目的教授。他当然不肯让一个名叫日野克子的小小护士牵着鼻子,听她支配啰。” “嗯。” “濑田这家伙貌似精悍,可到底也有破绽。” “但是,在未发现日野克子的尸体之前,也不能说他露出了破绽吧。” “哪倒也是。可他已经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头了。” 这一高一矮两个男子在黄昏时分的阳光里洒下长长的身影。 五点之前他们又赶回到中央医院。这里已经寂静无声了。冬村和猪狩走进六楼院长办公室,濑田还在。 濑田察看着冬村和猪狩的表情。而他自己白昼时显露出的怯弱神情早已作了伪装。濑田的眉宇间清楚地流露出晦涩和不痛快。 “开门见山吧。我们去过日野克子那儿,她没失踪。不知您是否知道这事?” “喂,我说——”眼看着濑田的额头又青筋暴跳了,他眼中燃起难以名状的恼火: “调查情况如何啊?我说过她的情况我一概不知。怎么还来这儿纠缠不休?” “事实到底是不能否定的。只能认为日野是失踪了。”冬村简洁地作了说明。 “她过去的一切情况都查清了吗?是不是她还有个丈夫?由于某种原因回乡下老家去了吧?” “我们正委托她祖籍的山梨县警署进行调查。但……” “但是什么?” “直说了吧。我们想知道在日野克子失踪的八月十九到二十日这两天中您的行踪。” 冬村直盯盯地看着濑田,毫不犹豫地。冬村和濑田之间可以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别无其它选择。 “是这样啊——”濑田用冷漠而炯炯的目光招架着冬村的视线:“你肯定以为是我把日野君怎么样了吧?” “您巴望着我不是这样想的,是吧?” 濑田背过脸去,望着窗外的日暮。停了一会,才开口说道:“你是无论如何也要把我弄成杀害井上的凶犯,是吗?” “正是这样。” “心直口快,很好。”濑出微微一笑。“那么,我也做好思想准备了。看来不得不接受你的挑战。就算是你的妄想是对的,我杀了井上君,又杀了日野克子。那么拿出证据来。” 濑田直视冬村,目光咄咄逼人。畏惧,软弱,早已荡然无存。猛然间,濑田似一只在枯树枝上整理过羽毛的秃鹫,重新又现出犀利的目光。 “请告诉我八月十九日,二十日两天的行踪。” “好,”濑田抽出备忘录,“八月十九日,早晨八点钟出家门,去伊东市。在伊东第二游艇港停靠着远东制药公司的摩托艇,乘上它出海的时间是十点左右。归港时间我想是十二点左右。在游客招待所吃过中饭后就回来了,到家的时间是晚六点左右。我喜欢大海,每年总要去伊东游艇港三、四次。最近由于忙着教授选举,却赶上井上君出事。那天去是为了松弛一下神经。这么回答,你满意了?” “八月二十日呢?” “正常办工。晚上有个聚会——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那以后几天也没有什么疑点。但这样一来,你可就不好办了吧。另外,八月十九日前后几天的行踪记录明天上午写给你看。” “好吧。”冬村起身施礼,准备告辞。 “加油干吧。”背后传来濑田的声音,“可有一点你要记住:在这场较量中我是赢定了。你还是有些精神准备的好。” “我会的。” 冬村边往外走边应答着。 5 从山梨县警署得到答复的时候,已是九月十六日了。 日野克子的老家坐落在国道20号线的途径之地——韭崎。日野自从正月回东京之后,七月末以来已经杳无音信。 第二天,九月十七日,冬村和猪狩乘车向伊东市出发了。 “那个小子,打那以后一直没露过面啊。”猪狩又想起尾随盯梢的家伙。 “我一直留心地找,但没有发现丝毫迹象。” 车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 “要是能逮住那家伙,倒也是个捷径。不如我再出趟差,引他出动如何?” “那不是徒劳无功吗?现在都已经明摆着要和濑田对着干了。他今后肯定不敢轻易铤而走险。” 这点濑田肯定也很清楚。 “对。”猪狩点头称是。“那家伙似只恶虎。” “虎——” “对。他是个不好对付的敌手。如果稍出差错,便会被他撕成碎片。要想置之于死地,只有一发命中。” “一发命中——”冬村帐然地望着车窗外流动的景色。日野克子的失踪使他不禁联想起自己的妻子。 日野克子失踪前还晾着洗过的衣服,妻子失踪时不也是同样的情形吗?虽没有察觉任何迹象,但冬村总觉得她是有了外遇,结果被人杀害而灭口…… “那个敷岛由纪子,以后没有联系过?” “她挂来过电话。我早晚还是要拜访答谢一下的。” “真是个出色的女子。可是,你小子可别做插足的第三者喔。” “我才不会象你对酒精那么着迷呢。” “喔哎,你竟瞎说些什么?”猪狩又猛然想起那会儿一直喝着的杰克·丹尼尔牌洋酒的味道。 九点钟抵达伊东第二游艇港。 在栈桥的避风处有个游艇停泊湾,一幢白色的建筑物,样式潇洒,它投在水中的倒影摇摇荡荡。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几位水手模样的年轻人正在门廊里谈笑。海水虽蓝,却漂浮着重油和沥青,散发出阵阵油腥。 冬村和猪狩走访了事务所。负责接待的是位男子,后脑勺上扣着一顶水手帽。 “您要曾经停留过的游艇记录?有有。” 带水手帽的那位从口袋里弄出颗口香糖,放到嘴里,然后才拿出记录簿。 “远东号——噢,有了。八月十九日确实曾经出过港。根据记录来看,它是十点出港,十二点归港的。” “知道使用者的名字吗?” “叫獭田周平。他肯定是在出港前一天要与船主预约过的。” “你见过那个濑田吗?” “没有,”水手帽嚼着口香糖顺窗向外面码头望了望,随手指着一个男子说,“主管是那个人,叫吉川。您们请去问问他。” 冬村、猪狩走出事务所来到码头,那个叫吉川的同样扣着顶水手帽。冬村把濑田的照片拿给他看,他稍稍想了一会儿,这时,“想不起来了?八月十九九日——就是通天潮开始出现的那天……”猪狩提醒了一句。 “通天潮——啊,想起来了,对,那天潮水都漫到事务所里了,弄得人心惶惶的。所以呢,我就对那位先生说,您今天是不是就先不要出海了。我想就是这位先生。他不是单身一人来的。”吉川抬眼向远方跳望。视线所及之处,海鸥风度潇洒,尽情的翱翔。 “你是说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冬村的神经绷紧了。 “嗯。和一位漂亮的姑娘在一起。”吉川摘下水手帽拭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随即又把帽子扣在后脑勺上。 “那位姑娘是不是——”说着,冬村将从日野的公寓中来的照片让吉川鉴别。吉川眼睛虽然有些近视,但对这位女游客的形象比对男游客看得仔细,仿佛记忆犹新。他侃侃而谈:“就是这位小姐。”吉川说道,“不过,要是连她的大腿和屁股一起照出来的话……” “她的腿和臀部有什么特征吗?”冬村插话问道。 “噢不,只是那部分长得很匀称,她身段苗条,而且屁股丰满得……” “大腿和屁股都无关紧要,关键是脸长得什么样?脸。”猪狩苦笑着提醒他。 这句话弄得吉川面红耳赤,他急忙断言道:“没错,就是这位小姐。” “另外,这位小姐也上船了,是不是?” “嗯。两个人一起出海了。可回来的时候却只有男的一个人。” “什么?”猪狩好象被人当胸打了一拳,面色很难看。 他看着冬村。 “那位先生说游艇一直开到城羽岛附近。中途小姐晕船,在镰仓附近的沙滩让她下艇上岸了。” “是吗——”猪狩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艘远东号,”冬村收起照片问道,“续航距离和机器质量如何?” “时速可达30节(即每小时30海里)。可以航行大约三小时。续航距离可达160公里。”吉川应答得十分流利。 “160公里——”冬村听后便开始往回走。走回休息室,从自动售货机中买了杯咖啡,然后在靠海边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一定是这么回事?” “这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单程航程是80公里吧。那尸体一定在80公里之外海岸的某个地方埋着的。咱们搜查吧。你说怎么查吧。要不要动用警察机动队?” 猪狩一口气把咖啡喝了个底朝上。 “或者,另找个借口把濑田抓起来,逼他坦白。” “我们找不到借口。搜查科的科长能见是不会轻易发搜查证的。” “濑田这家伙是在搞清情况之后就动手了。他特意在游艇码头载着日野克子上气艇,——哎呀,我们去找吧。这濑田真是让人讨厌透了!” “象他这样竞能给人好印象的罪犯,实在不多见。” “嗯——倒也是。”猪狩开始“当,当”用杯叩打着桌窗面。 窗外,频频有海鸥一掠而过,冬村望着海鸥,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 “会不会是黑潮……” “黑潮?是怎么回事?” “黑潮幅宽有二、三十海里之多,浪速听说可达一天三十海里。从冲绳到九州,然后是四国、纪州,和日本的太平洋沿岸一直北上,在千叶附近的海域左转弯横渡太平洋。——我说,你知不知道从这儿到加拿大的距离有多远?” “我哪儿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那个八月十九日被抛进黑潮流域中的尸体,现在漂浮在何处,这是我所关心的。” “既然如此,就造个筏子出海找吧。可是有一条,就象狗永远够不到自己的尾巴一样,我们也永远不会追上那具尸体的吧。” 猪狩放声大笑起来。 6 冬村和猪狞从伊东回来,到警视厅后便着手列出身份不明的死者清单,同时委托在全体警察系统之内在全国寻找日野克子的行踪。不能否定她仍然活着的可能性。当然,还与海上保安厅联系过了,请求协助查找那天濑田乘坐摩托艇的目击者。 在已知的身份不明尸体一览表中,没有发现有可能是日野克子的女性。这是意料之中的。濑田既然不怕别人看见,特意带日野乘艇出海,那他一定是计划将日野扔进黑潮的流域之中。尸体能漂到美国沿岸的可能性很小,或订早已葬身鱼腹了。尸体能被航行中的船只发现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大海这么辽阔,别说浮尸,就连乘木筏的漂流者放的无线电电信标,都不容易被发现。 除非尸体被打捞上来,否则就是能认定濑田构成杀人罪。即使濑田自首说他杀害了日野克子后把她扔进了太平洋,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濑田过得逍遥自在。海上保安厅的答复毫无价值。濑田知道会是这样的。 全国范围内查寻日野克子行踪的报告也根本就没有。 九月二十七日,冬村去医院“拜访”濑田。 濑田表情明快,畏惧感早已无影无踪了。换句话说,他已鼓足力量要全力拚斗一场呢。 “坐吧。”濑田大方地说道,“可看你的神情,似乎还是没找到日野君的下落,也没发现她的尸体吧。” 那双曾燃烧过憎恨和畏惧的目光中,而今却变得只有理性的坚韧劲儿了。 “你用摩托艇带着日野克子出了海。而据说途中她下了汽艇。请告诉我她下汽艇的地点。” “不知这是谁做的证言?!那女子并非是日野君。”濑田脸上甚至挂上了一丝笑容。 “不是日野?那么是谁?” “在码头认识的——倒不如说是她上来搭话之后才认识的。我连她的名字都没问。我喜欢有神秘色彩的恋爱。对方似乎也一样。但船到城羽岛途中,她说晕船,便让她在镰仓下船了。她付过乘船费用就与我分了手。仅此而已。” 濑田没有转移视线。相反,双眼的焦点紧紧盯住冬村,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那位女士下船时有人看见吗?” “告诉你,那里是很少有人光顾的海滨。至于寻找见证人,以判断我的证词的真伪,这不是你的责任吗?举出证据的责任不是在我。而是在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好的话,还是趁早停止对我莫须有的怀疑吧!” “无论如何。我要盯住你不放。”冬村起身告辞。猛然间他感到全身乏力。 “我只希望你别再逞能了,顺便说一句,证明我带着一个女子上船的是游艇船坞的那个小伙子吧。但当时他只是光顾着看女性的下半身了。容貌如何他只不过是一带而过。而且是四十多天前的记忆了。从你拿照片给他看直到他点头称是为止,如果另拿一张女人的照片给他看,那么同样会是殊途同归,结果是相同的。我的顾问律师会毫不费力,易如反掌地将这种证言攻破。就算你搜寻到死尸也好,但如果不能确认那就是日野克子,那也全然徒劳无功。” “我会记住的。” “那么,以后再来。看你衰弱无力地走出门去,我很痛快。” 冬村将这声音抛在背后,走出门去。刚一出门,那种浸透全身的无力感便一下子释放出来了。 冬村很清楚濑田的精神支柱是什么——日野克子的尸体已全部消失。八月十九日扔进黑潮,今天是九月二十七日,至今未发现尸体,那么他的担心已经没有了,这种自信便如同强健的肌肉,支撑着濑田。 冬村边走边想:看来是不可能指望日野克子的尸体会埋在摩托艇二小时行程之内的某个地方了。如果是埋在陆地,那么濑田不会那般无视游艇码头的小伙子的证词,而仍采取这段强硬态度。 ——这就是结局? 搜查虽经历了一番波折,但最终是以虎头蛇尾的形式收场,这便让人事后想起来总不是个滋味。能够推翻濑田将井上推下楼的那段时间里的证言的唯一证人,却死去了。这简直是作梦。梦境幻想中有多少条证据,却都不能摆在现实之中加以推敲。 冬村有种感觉:濑田有可能当选为医学界权威的t大医学部的第一内科教授。其竞选内情冬村是一窍不通的,但他预感到濑田周平有可能当选。濑田那副很有理智的、精干的外貌,加上他拿定主意之后即显露出的敏锐的进攻姿态——无论就哪方面来说,都没有令人感到不安之处。 冬村苦笑着,眼前似乎浮现出当选了教授的濑田周平从此从医院消失,而自己却丢人显眼,失去警察资格,在那儿闭门思过的情景。 搜查一课的能见科长,正等着回到警视厅的冬村呢。这时眼看着就要下班了。 “坐吧。”能见手中拿着一份文件,“你是认为仓田明夫不是凶犯而有另有其人?” “是的。” 冬村感到气氛有些非同寻常。 “你逐个筛选可疑者,而后逐个地排除。最后剩下了濑田周平。你把濑田当做真正的凶犯,与其针锋相对,是不是这样?” “科长,您想说什么?”冬村强烈感到心神不安,但还是反问了一句。 “如果不是濑田杀了日野克子,那会怎么样?” “……” “在这个案件搜查中,你当初并不缺乏冷静的态度啊,所以我至今为止一直考虑到你的工作成绩,对你所说的十分信赖。可是你怎么……” “请等一下。您手中那份文件是什么?” 虽然能见说的拐弯捧角,但冬村还是听出话中有音。 “这是高知县警察署的情况报告。是有关在全国警察系统通报过的日野克子的去向报告。据信是日野克子的浮尸在高知县的足指岬被渔船发现,日期是八月二十日。解剖结果表明,已经死去十天左右,死因是溺水而死。但总归日子过得太久了,死尸已经腐烂。勉勉强强才保持了原形完好,但身份不明,据报告说,经记录之后就埋了。” 能见止住话头望着冬村。 “那个浮尸……” 冬村顿然感到仿佛遭受到突然的冲击,一股电流漾过全身。 “据说是还在查找的日野克子。血型相同,身材年龄也都相仿。” “但是,仅凭这一点就断定是日野克子……” 冬村的声音紧张得有些发颤。 “当然,仅凭这些不能断定那就是日野克子。”能见盯着冬村,目光炯炯。 “死尸有两颗假牙。日野克子在来东京之前,在甲府市在同样的部位也曾镶过两颗假牙。把从尸体上采下的齿形送到山梨县警署,经委托查寻,证明其齿形与日野克子的一致。” “……” 冬村呆呆地望着气色红润的能见。能见的轮廓变得模糊,轮廓的背后浮现出濑田的摸样。濑田正高举手杖,朝着次郎猛打下去—— “听说濑田在八月十九日以后有完整的行踪记录?” “有的。医院、大学,会场——临近选举,他的每一分钟都已被编入日程,那份行踪表也是他自己制做后交来的。假如他要带着日野克子出门的话,那也只能是十九日那天。” 冬村的额头渐渐渗出了冷汗。 “所以说,濑田不可能是凶犯。假如死亡时间已经有十天的话,那么八月十九日到二十日之间,日野克子是在高知县的西南端。假设在死亡天数之上另加三天估算误差的话,那么就成了八月十七日到八月二十三日之间溺死的。在这期间濑田有可能去高知吗?” “没有这种可能。为证实濑田提出的行踪表,我们曾做了细致周密的检查,结果未发现漏洞。” “那么就是说濑田是无辜的,就像他的证词说的那样,在伊东乘摩托艇的那个女的不是日野克子。” “……” “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 冬村低着头答道。 “若是没有,那就去向濑田道歉。”能见叱责道。 “道歉?……” “对。你对清白的人枉加怀疑,明目张胆地向他挑战,而这时正是濑田面临着十分重要的教授选举。而你连这点认识都没有,那又成何体统?你依靠法律权利来仗势欺人,不顾情面,这种作法真是下策之下策。” 能见喊得声音都沙哑了。 “请您不要误解。”冬村愤愤不平地说,“您认为不会有那样的事,但这并不等于濑田不是真正的罪犯。” “你还这么说?!” “杀害日野克子的就是濑田,不会是别人。” “那就是说濑田去了高知,是不是?” 第八章 大祸临头 1 在新宿的一家饭店的酒吧。夜幕初降,顾客逐渐稀少。 在那扇望得见夜景的窗前,冬村和由纪子对面而坐。 由纪子问道:“您的工作有进展吗?” “别说进展,我现在是海中行船,突然间遇到了麻烦,仿佛坠入永无光明的黑暗之国了。” 冬村的耳畔仿佛响起黑暗之国的雾中那凄惨地鸣叫着的汽笛声。他午后给高知县警署挂了电话,细问了详情。检查结果更加证明濑田的清白无辜。 在高知县警署的身份确认过程中,大家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与以往不同,现在对下落不明及身份不明的尸体的查询工作均已得到重视。因为在许多场合下,这类工作均与刑事案件有关,警视厅已经下达了一级通告。 县警署首先怀疑死者不是来足摺岬旅行的游客,便以足摺岬为中心,对通贯全海岸线的南部各级旅宿设施进行了检查,但没有找到符合情况的人。 当然,与旅游和交通有关的方面也都查过了。 搜查的主要着眼点,指向与船舶有关的方面。尸体是在死后大约十天之后被打捞上来的。如果想象尸体漂流了十天,那么它的入水地理论上应该是九州以南,西南诸岛到冲绳一带。因为这是黑潮自南向北的潮路。既然黑潮是海流,那么它便会常年地按照一定的方向流动。尸体是随着黑潮漂浮而来的。目前只能做这样的解释。 高速轮渡,定期航船及不定期的观光船——在被调查范围中没有发现在航行中去向不明的旅客。 沿着黑潮潮路的各县警署的答复中,也没有发现符合情况的人。 现在已经无从着手进行浮尸的行踪调查了。 “如果黑潮调转了流向,从东京流向高知的话,就会是濑田院长于八月十九日将尸体遗弃在伊东海面的情况啦吧。”由纪子用柔弱的手指拔弄着火柴盒,一边看着冬村。她的眼神光采眩目。 “哈,按你那么说,这件案子即刻就可以结案啰。” 冬村的目光从由纪子丰满的隆起的rx房上移开。那天夜里冬村和猪狩住在阿尔卑斯山(注:此山为日本人命名的阿尔卑斯山,在日本境内)山角下的由纪子的别墅里,由纪子曾来到冬村的卧室吻过冬村。 那时,由纪子的双唇和压在他身上的沉甸甸的rx房给他的感觉至今仍荡漾在冬村心灵的深处。 “濑田院长虚构了不在现场的证明,乘飞机带着日野小姐到高知的可能性没有吗?” “不可能啊!即使坐飞机的话,到高知机场也还要花两个小时多一点呢。然后还要坐火车到中村市,从中村市出发到足摺岬只能乘汽车或者出租车,往返也需要近三个小时。这全程一天是做不下来的。而濑田在此期间的日程中,除去十九日的两个小时行踪不明之外,别无漏洞。” “说到底,是濑田院长十九日在伊东海面上杀害了日野小姐啰。可是那尸体为什么会到六百公里之外的足摺岬呢?” “问题正在于此啊。濑田除十九日之外,根本没有作案时间,他肯定是十九日作的案。但尸体为什么会逆潮而上,经过十天漂到足摺岬了呢?”冬村似乎看到酒杯中濑田那毫无顾忌的笑容,仿佛听到对方那无声的挑战——你如何解开这个谜呀?!” “会不会是用船在伊东海那里等着,然后把尸体运走?” “不会。”冬村缓缓地摇着头说,“濑田是不会找同谋的。作案找同谋是最愚蠢的举动。同案犯或者会一时失言走透了风声,也许会借机敲诈——日野克子正是因为这才被杀的。” “这么说来,用船运是不可能的啦。” “就现在看是这样。” “不过,不会永远是这样吧。” 由纪子脸上绽开一朵笑容。 “嗯,或许吧。” 除非解开这个怪得出奇的谜,否则是无法向濑田施加压力的。就连他杀害井上的动机还都不清楚,而且退一步,即使知道了他的杀人动机,仅凭这点也不会把濑田怎样的。必须戳穿濑田为了防止秋庭挂过电话一事在法庭上成为证词而编造出的正在与日野克子性交的谎言。而戳穿其谎言的责任就在于警方。现在案件的全部关键已经集在中在日野克子被杀案件上了,只要能破了日野案件之谜,那么濑田就定会一败涂地。 除此之外,如果抓住尾随的家伙,从尾随者口中追查案件的真相,也有希望破案。但就冬村的感觉来说,既然濑田已经摆出决战的姿态,那他是不会再让尾随者抛头露面啦。 “我这边暂且不说,你还是先回家去吧……” “我不,”由纪子打断了冬村的话,“我已经把实情跟丈夫说了。” “实情?”冬村感到由纪子眼中深藏着咄咄逼人的神色,他感到自己在畏缩,仿佛怕发生什么事。 “我被你深深地吸引了。我不愿将这份感情痛苦地埋藏在心里,所以便坦率地说出了心里话。丈夫听后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便开始纠缠不休地问:你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有没有与那人发生肉体关系?我便回答说,难道没有肉体关系就不会被吸引了吗?他明知道没有那么回事,却总感到无谓的恐慌。我脑中所想的东西,说丈夫难以置信也好,难以想像也好,他竟然说:你会舍得万贯家财而非要委身于一个穷警官?……” “他说我是个穷警官,倒是句至理名言啊!” 冬村苦笑着不知如何作答。他的心绪仿佛凝固了,骤然想不出像样的回答来。 “我难道令你讨厌吗?” 由纪子语气平静,却字字重似千金。 “我要是对你说:我不喜欢你,净给我添麻烦,还是回家去的好,总该可以了吧。”冬村深知如若不反早从中脱身,那么就会处于危险的处境的。 “我要追求自已的人生。我对于丈夫来说,可有可无。既不要我给出主意,又不要我的支持,他只要我做个妻子就行了,也不管我为什么而活着。” “若是换了我,你认为我会需要你的支持吗?” “我是这样想的。”由纪子点了点头,脸色有些苍白。“至少我曾救过你的命,今后我想也会给你做些事的。” “你在偶然的地方偶然地救了我的命,所以那也许只可以说是一时的冲动。我希望你能冷静地考虑一下,你看我现在还是个穷警官,而假如案件没有解决,我被搁职,那时你看到的将是个无依无靠的单身汉。” “现在还是有希望的。” “那就是说,不是盲目的啰。” “你那时处于假死状态,从阿尔卑斯山谷里漂荡下来的时候,我感到参与了自已的人生冒险。当时我想:如果能用自己的手把你救活该多好。当时我曾想:你或来自深山之中鲜为人知的世外桃源呢。” 由纪子的瞳孔里更是神彩荡漾。 “你是不是还在作梦呢?” “没有。”由纪子使劲地晃着脑袋。 “那我来问你:如果漂流下来的是另一个男子,那你对他这样吗?” “别说这种让人家伤心的话。” “……”冬村止住了话头。 稍过片刻,由纪子仿佛自言自语地下了决心说道:“现在让我去看看你的房间,好吗?” “那倒没什么关系……”冬村虽然心里想着要一可回绝,却口不应心,说出可的竟是另一番话。由纪子的双唇和rx房给他的感受仍在他心灵深处激荡,眼前这两条细长的腿和纤细的腰肢差点使冬村一下子失去自制力。 调查有可能陷入僵局。濑田构筑的城府过于坚固,很难找出将它攻克的线索。 冬村催促由纪子离开座位,两人走出门外想找辆出租车,但总是找不到一辆空车,两人便并排在路上走。由纪子的身躯以重得难以摆脱的力量蚕蚀着冬村的心灵。冬村无法抗拒,而同时那想像中濑田的含有轻蔑的目光也越来越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冬村正在走向失败!他感到这力量如同一股狂流,自己也无能为力。 突然,他听到身后有一处声音在逼近,在死亡到来前的一刹那,冬村感受到了危险的存在。他已没有时间转身。冬村猛地把由纪子推向一方,自己也全力跳开,一辆汽车带着呼啸的风声擦身而过,车头灯的光芒晃得冬村什么看不清。等他爬起身来的时候,那辆灯已经关掉尾灯,消失在街角的黑暗中。 冬村按住右腕,感受到钻心的疼痛。他跳开时碰到民家的木板墙了,那板墙上支出来的钉子从他的右腕一直划到到胳膊肘,划出一道相当深的口子。 由纪子紧跑过来,撕开她衬衫的袖子,用两手紧紧捏住他的胳膊止住出血。由纪子安然无恙。 “你快回家吧!咱们改天再见。就这样定了。” “我陪你去医院。” “记住未知之事不要声张。好了,我还有工作要做。” 由纪子点了点头。 走出街口,冬村拦住了一辆出租车。而后他让由纪子上车,目送出租车远去。透过后车窗。刚才还能望见由纪子那张白皙的脸,而不久,那脸庞也消失在夜幕之中。 2 出租车一直开到中央医院。 一位年轻的外科值班医生,对伤口进行了消毒和缝合,做帮手的护士是汤川理惠。处置之后,冬村走出处置室,汤川理惠追了出来。 “我有话对您说。”扬川的脸色或许由于紧张而略显苍白。 “那我就洗耳恭听。” “请在前面的咖啡店里等我。”汤川说要去告诉同僚为她代个班,而冬村则向咖啡店走去。 冬村要了杯咖啡,他虽然对由纪子说有许多工作要做,可实际上是无事可做,只是有些事必须要考虑清楚。 那个尾随者的真正身份是什么呢——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迄今为止,冬村的心绪全牵在濑田身上了。因此,濑田受人嫌疑,肯定不会轻举枉动。但如果尾随者被抓住,那么也就等于濑田自掘了坟墓。 虽然如此,那家伙还是再次现了身形。达说明他一定怀有异乎寻常的杀人动机。说他是固执已见也不贴切,某种程度上说,那家伙性格有些异常,抱有“偏执狂”型的杀机。而且,他是个竟敢尾随刑警,又不易被人发现的主儿。 假如他不是被濑田派遣而来的刺客,那么这刺客是谁派来的呢?他的目的何在? 冬村冥思苦想。 那刺客的目的如果是想杀我这个追查井上被杀案的真正凶犯的话,那么,濑田就不是真正的凶犯了。果真如此吗? 会不会与失踪的妻子有关——冬村马上就把这个想法否定了。 已经过了一年,不管怎么样都找不出有什么理由与妻子失踪有关,或者有什么原因而让人必须要杀掉自己。 ——那么,到底那人是谁呢? 冬村束手无策。他没有把那个有着特别性格和能力的尾随者加以重视。冬村头脑中显示的犯人的画像除了濑田周平之外别无他人。现在又要在那个形象之外,另外设想一个形象,冬村还做不到。 ——设个圈套捉住那小子。冬村咬牙切齿地想着。他三次险些死在那小子手里,就算他是固执已见,也决不能饶恕了那小子。 脱去白大挂穿起便服的汤川理惠走进门来。 “让您久等啦!” 汤川坐下后,先要了稀牛奶。她的声音显得比刚才还生硬,她的举止也似乎很笨拙。汤川一直沉默不语,直到牛奶送到桌上,她拿起来喝了一口之后,才开口说到:“我有事想请教您。” 对于冬村来说,他看不出汤川为何烦闷,于是便用沉着的语气回答道: “如果我能回答你的话。” “刑警先生,您是不是认为杀害井上先生的凶手就是院长。”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担心隔墙有耳似的。 “远没有这样定案,现在正在调查。” “可是,您不是已经查出了日野小姐的下落了吗?真可怜,她怎么会去自杀呢?” “你认为她是自杀吗?” “报纸上都这么说。”汤川低头看着杯子,小声地嘟囔着。 “倒也是啊。” “据说您对院长先生有怀疑,要对院长所说的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词重新调查,这是真的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想告诉您一件事。” 四周无人,扬川却仍然用几乎所不到的声音悄声说道。 “那我就跟你说了吧!调查濑田院长的事确有其事。” “是吗,真的是这么回事儿?”汤川抬眼望着冬村。“院长先生说他在井上先生被推下楼去的时候,也就是秋庭先生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是与日野小姐在一起吧。但是,能够证明这件事的日野小姐却下落不明。这一定使您陷入困境了吧?” 她的说法竟会这样正确,不禁使冬村心中一震。 “你怎么知道的?” “世界太小啦嘛,风声传得很快。传闻刚从秋庭先生的医院传出来,当天我们医院就听说了。” “是嘛!”冬村头脑中浮现出秋庭的模样,秋庭可能不是有意散布谣言,但他肯定知道,只要把事情跟他的亲信那么一说便会造成现在的结果的。 “可是您已经无法从日野小姐的口中得到证言了吧。” “我正为这事犯难呢。” 这汤川理惠到底想说什么呀—— “在和我关系不错患者当中有个叫坂本的老先生。这个坂本老人在八月二十日后的一天曾对我说,他想见见日野小姐……” “……” “坂本老人八月十二日晚上在从厕所回病房的途中,突然病情发作,躺倒在地。他是胃癌晚期,发作时伴随着剧痛和呕吐。当时正赶上下班的日野小姐走过。她便抱着坂本老人将他送回病房,并把他吐的东西收拾干净,问题出在……”汤川理惠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犹豫。 “在什么地方?” “坂本先生去厕所的时间。每天晚上坂本先生都是准时在九点差十分时去厕所,五分钟后回病房,然后再过五分钟即到熄灯时间。这点同病房的患者们可以作证。” 冬村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惊得说不出话来。 “住院病房在二楼。日野小姐八点五十五分时将坂本老先生送回房间,加上后来收拾的时间,而后在病房大约呆了五分钟。” “你能肯定吗?”冬村用杯中余下的咖啡润了润嗓子。 “确实与否我说不清,这是坂本先生跟我说的。坂本先生打那以后病情恶化了。一直卧床不起,后来等他病情暂时有所缓解,已经是二十日以后了。他曾托我向当时的那位小姐道谢,等我弄清日野小姐在护士中心工作去找她时,她已经辞职了。” 冬村听后兴奋得直想放声大叫。 “谢谢你告诉我的这些情况了。非常感谢。” “我不是抱着为井上先生报仇的心理来说这番话的。虽然那一方是院长,但我想法律面前是会一视同仁的。” “太谢谢你了。” “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吧。”汤川或许由于已经倾吐了自己心里话的缘故吧,语调也轻松缓和下来了。她的瞳孔中深藏着深邃的目光,仿佛隐藏着许多种秘色彩。 “同住的患者们并不能肯定那个女护士就是日野小姐。因为日野小姐平日里是院长的贴身护士,只与患者们见过面。而且,坂本先生的病床就在病房门口的位置。此外,病床之间还都有间壁……” “可坂本先生的病情……” 冬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汤川注视着冬村,缓缓地左右晃了晃头说道: “三天前他已经进入病危状态……” “还有救吗?” “希望渺茫。” “我听说有关日野和院长的传闻是在前天,那时坂本先生经处于失去意识的状态了。” “那么就是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冬村焦急地问道。 “很遗憾,您跟我说也没用啊。” “那么主治医是谁?” “松泽先生。” “是吗?!……”冬村哀叹了一声,仿佛那绝望中的一线光亮突然又黯淡失色了。 3 “希望很渺茫啊!”松泽大夫面对着冬村和猪狩说道。 “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猪狩带着威胁的神色拦在松泽面前问道。松泽刚到医院,就被人们拦住大门口了。只要能让坂本说话,濑田的所谓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谎言即可被戳穿。冬村他们当然是不肯轻易屈服的。无论如何他们也要争取得到坂本的证词。 “十点钟后病人的家属来医脘。”松泽看了看表说:“病人至多也活不过明天。他是胃癌晚期,所以虽然还可以动手术抢救,但手术之后能不能救活还是个问题。病人的身体毕竟太虚弱了。” 松泽说着便想从猪狩的身旁挤过去。 “那么,手术的事儿呢?”猪狩又绕到松泽的面前。 “做不做手术,要由他的家属拿主意而不是我们。即使手术成功,也只能延续几天或个把月。”松泽苦笑着说道,随手取出一只烟。 “患者的证词如果与日野克子有关,那么你们追查的案件就会变得不那么错误复杂了吧。”松泽望着冬村问。 “哎——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子,结果在即将抓住真正罪犯的关头,却又要断线索。” “虽说人生中总有不走运的时候,但即便如此,那个患者却偏偏又是唯一的证人……” “如果他们家属同意做手术,那么就有可能暂时挽救他的生命,是不是这样?”猪狩执拗地要得到答复。 “可能性很小,我看只有百分之二十。嗯,肿瘤长在胃的末端的叫做幽门的地方,阻碍了食物进入肠道。所以食物便在发酵之后导致恶心和呕吐,要经过手术将切开一个口,然后与肠道连接。但有可能引起手术后的感染。” “您看无论如何都做手术行吗?” “这点请原谅——关键在于手术给患者带来的压力会导致死亡。患者十分虚弱,或许他打上麻醉药后就会不行啦。” “手术成功的可能性仅仅有百分之二十吗?” 但这与绝望比较起来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希望呢。 “如果做手术,我会全力以赴的,但他家属那方的意见……” “也可能不同意做手术呢。” 猪狩不无担心地说。 “正是这样。我是没说的,医生挽救病人的生命,这是我的义务。但从本意上说手术并不是为了延缓徒劳无益的痛苦。疾病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超过一定限度,那么所延缓的不是患者的生命而是病魔的生命。而且患者已是上六十的人了——不管怎么说,请十一点钟再来吧,到那时是否做手术是会有结果的。” “那么拜托了!”猪狩深深地鞠了一躬,让开道路。 两人走出医院,走进一家咖啡店,猪狩要了一杯咖啡。 “可能性还有百分之二十呢。这与买彩票比起来概率还挺高嘛。” “反过来说,死亡的可能性有百分之八十。他的家人会是否会反对手术?” 冬村有些灰心丧气,他真希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该有多好。这残酷的现实。 “莫非我们得求患者的家属为了警察的调查而答应做手术……”猪狩无精打采地说。 “如果患者家属不同意,或者即使同意做手术,而仍然没救活的话怎么办?”冬村一副很棘手的样子。 “到那时我们可就听天由命了。” “哎,喝咖啡吧。” 猪狩闷声闷气地把咖啡一饮而尽。 “天无绝人之路啊!我们还有尾随者这条线索,无论如何,我得逮住那个把你弄得够呛的混蛋。” “肯定能抓住他。我被那小子弄得浑身是伤。决不能放过他。” ‘那是当然。但是如果那家伙不是濑田派的,那这事该怎么看呢?” 猪狩眉头紧皱,视线毫无目的地停在空中。 “濑田难道真与井上案件毫无瓜葛?” “绝不会。井上和日野克子都是濑田杀的。”冬村斩钉截铁地说道。 昨天晚上,冬村还因为弄不清尾随者的真面目而在与濑田进行心理战时,有些信心不足。但今天听了汤川理惠讲的情况,心中的迷惑已经解开了。 獭田听说秋庭曾给自己打过电话,所以就求日野克子帮忙为自己开脱,却没想到反遭敲诈。于是他便于十六日逼日野辞职,十九日又找了个借口拉着日野去伊东海。这点已从游艇码头的水员的陈述中得到证实。濑田是十九日上午十点到十二点之间杀害了日野克子。这与推测的死亡时间相符,所以可以肯定凶手是他。因为濑田除十九日有两小时时间去向不明外,别无可能作案的时间。因此他只能是借游艇出海的机会杀人。 但是,为什么尸体会漂到距出事地点六百公里之外的足摺岬呢? 这是推测中无法解释的谜点。 八月十九日的确太平洋沿岸的通天潮出现的日子,猪狩曾这么说过,报纸也有记载。据记载这次黑潮的潮路异常接近陆地,一直到伊豆达岛附近,濑田肯定是乘着摩托艇开到了黑潮之中的。 黑潮是太平洋中的环流,按常规说,尸体肯定是被遗弃在黑潮之中。这样尸体便不容易被发现,——那么,怎么尸体却逆黑潮而上漂到了六百公里之外的足摺岬的呢? “赶紧去医院看看吧。”猪狩看了看手表说道。 回到医院后,在去三楼医务室的途中他们碰到了松泽医生,他正迎面走过来。 松泽只简单地说了句“有话对你们说,这就去搂顶。”便进了电梯,冬村和猪狩急忙尾随其后也进了电梯。 松泽医生按了按电钮,表情严肃。冬村预感到事情不妙。他们从六楼走上屋顶。 这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灿烂耀眼,微风轻拂。 “手术不做了。”松泽背靠着墙,叨起一支烟。 “手术,不做了?!”猪狩仿佛当胸挨了一拳,“那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是家属的要求。” “啊——!”猪狩哑口无言。 “出了什么事?”冬村迷惑不解。 松泽的脸上毫无表情,却难以掩饰其心中的困惑。微风吹拂冬村的发梢,他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是出了事。”松泽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久久地盯着这两个人。 “你们能告诉我你们要追查的人是谁吗?” “濑田院长。”冬村答道。 “真是这样啊,”松泽低声叨咕了一句。“其实家属是希望能做手术的。我也是这个意见。连手术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可是院长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院长……”冬村听了这话倒吸了一口凉气。 “院长今天本来是不上班的,可突然来了医院,并插手那个患者的治疗方案。他对患者的家属说病人已经病入膏盲,手术也已无济于事。于是他说服了家属放弃要求做手术的要求。” “这个畜生!他要杀人灭口啊!”猪狩的脸涨得通红。 “这我可不清楚。”松泽特别平静地说道:“院长也有院长的考虑。他认为病人经受不住手术,这也不能算错,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会突然介入此事呢?——按常规,决定是否需要手术时,是要召集各部门医生进行临床病例会诊的,而这个患者的情形却没有必要这样做,所以我想院长介入此事是根本没必要的。会不会有人向院长说:这个患者掌握了您的情况。而警方也把赌注压在了这个患者身上了?” “……”冬村望了望猪狩,两人此时都被气得满脸铁青,面无血色。 “总之,就因为这个,我想已经不可能有与坂本交谈的机会了。真是可惜。”松泽站直了身子。 “绝不能让这个畜生得逞!”猪狩愤愤不平地嚷道。 “那你想怎么办?” “我去求病人的家属。濑田为销毁罪证而利用自己的院长地位,想要置患者于死地;我们呢,则一定要使手术顺利进行,让獭田一败涂地。冬村君,你在这儿等着,我要改变病人家属作出的决定。” 猪狩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你还是别去了。”冬村见猪狩这么激昂,直感到放心不下,他担心猪狩一旦心血来潮,那是谁也拦不住的。 “不,绝不能就此罢休。说我象只盯住死尸不松口的秃鹫也好,我绝不会就此罢手!”说着,猪狩踏着纷乱的脚步朝楼梯走去。 “我说,我也去吧。”松泽微微一笑说道:“看样子这位警官一念既下便势不可挡了。如果他的劝说成功,那我是非要做主刀医生不可啰。” “松泽医生——”冬村叫住已经走开了的松泽,“您曾说过,患者是不会杀害给他治过病的医生的。看来这活没错儿。” “是啊,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也早就没了性命了。可是……”松泽似乎想说什么,可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走下楼梯,这时楼顶正洒满阳光。 4 二十分钟后,猪狩跑了上来,嘴里嚷着: “成了!患者家属这就去请主治医生为患者进行手术。” ‘那可太好了!”冬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下总算抓到线索了。这事多亏了猪狩。他能说服家属以警方的利益为重。这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真得谢谢猪狩那大胆的想法。 “但是还没到悠闲自在的时候。病人家属提出的要求或许会被濑田否决呢。现在是事关重大的殊死搏斗。濑田不管怎么说还是个院长,手中有权——他要是说一句没必要做手术,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就是说无计可施了?” “这回该看你的了。找到院长后要竭力地对他冷嘲热讽,说什么都行。对他说:你对患者所说的都是言过其实这一类的话来伤他的自尊心,威吓他,让他发火,对他唠唠叨叨不停地说。这些方面我都不行,而且那家伙我也对付不了。换了你才成。喂,快去呀!” 猪狩一边说着,一边拔腿迈步要陪冬村下楼。 “可是…我说,你让我想想。” 冬村有些犹豫不决。 “没时间琢磨了,咱们和那小子是不共戴天呢!要是他拒不同意手术,让患者等死,我们就完蛋了。喂,快去呀!” “好,我懂了。”已经容不得冬村再犹豫了。 下了六楼,他们便直接去敲院长室的门。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哪一位?” 冬村也不搭话,径直推开了房门。 “你们是什么人?未经允许就闯了进来?!” 与濑田相向而坐的四十岁左右的胖女人的目光中充满了责备。 “好了,护士长,你先下去吧。”獭田站起身瞥了冬村和猪狩一眼,对那女人轻轻地扬了扬下巴。 “又是你们俩!有什么事?说吧。不过要简明扼要点儿。”望着护士长走出房门,濑田才开口说话。一双冷若冰霜眼睛里闪着寒光。 “您可能已经听说了。您证词中最重要的部分已经不攻自破了。”冬村开门见山。 “那倒是可喜可贺。你得到什么证据了?”濑田眼中丝毫没有惊慌的神色。 “您一定又要说我们存心与您过不去吧?” 把濑田惹怒也好,让他大发雷霆也好,只要能让濑田揭去那层故作镇定的伪装。 “那我倒要听听你们要怎么与我过不去?”濑田对冬村的试探毫不理会。 “你说你与日野克子发生性关系,这都是假话,你撒了谎。” “你为什么说我是在撒谎?” “你心里最清楚。” 冬村抽出一支香烟点燃。 “我和你没有什么可说的。如果你来是为了说这些逞能的废话,那么现在你可以走了。” “那么我告诉你:秋庭挂电话来的时候,日野克子正照顾住院的一位叫坂本兼夫的患者,地点是二楼住院处。” “你竟会相信这些胡言乱语?” 濑田轻轻皱了眉头。 “我可不认为这是胡言乱语。” “你也真行——”濑田张开食指和拇指按住额头,轻轻的揉搓着:“选举越是接近尾声,这千奇百怪的流言蜚语。别人知道你总觉得我是杀人嫌疑犯,于是那些与我作对的人肯定会利用这点的。于是谣言即刻会象真事儿似的被添枝加叶地传开,说什么将要成为教授的人还有杀人嫌疑呀,还添枝加叶说得有声有色的。这些谣言正是出自那些与我作对的人之口。日野君死后便谣言四起,而真相尚未查清,这便给他们以可乘之机。你们心急如焚,急于从小道消息中找到些什么,结果得到的却是被歪曲了的情报,你们被人操纵了。” “既然是被歪曲了的情报,那你为什么还要妨碍我们的调查?” 冬村终于放出了早已想好了的攻心之箭。 猪狩感到这一招将决定胜负。现在正处在探明濑田是会成为教授,还是被证明是杀人凶手的交界线上。也可以说是事关濑田是否被冬村诋毁了名誉的关头。尽管双方的话都很直截了当,但却都慎重避免把事情完全搞僵。双方都想把不会轻易屈服的对手最终驳倒。 “请别笑。你说我妨碍警方调查,我还要告诉你们故意妨碍我的教授选举呢。如果这样的话,你有什么可说的?” “为什么您反对为坂本兼夫动手术?” 冬村继续施放攻心的利箭。 “你是不是想和我进行医学上的争论?” 濑田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焦燥的神色。 ‘我不打算这么做。但如果你说你清白无辜,那你就应该支持对患者进行手术,患者家属也是这样期望的。而如果且患者经手术能够再次开口作证,那么那些恶意的谣言也就会荡然无存了。” “你好象很喜欢曲解事实。”濑田的话很有份量。“我反对患者动手术,只是出于纯医学方面的判断,患者过于虚弱,做手术太勉强。要是做的话,百分之九十九,不,是百分之百得死。” “但是主刀的松泽医生……” “松泽君视力不好。”濑田的话说得简短有力,语气中隐含着某种强硬的东西,似乎是不允许别人涉足自己的领域。 “但是病人家属要求动手术。” “经过我的劝阻,他们已放弃了那种想法。没有哪个人会象傻瓜似的同意剖腹自尽的!” “可如果家属要求动手术,你怎么办?就病人现在的情况的确也活不过明天。但假设有百分之十的希望,那家属也会企望手术能让患者起死回生。这也是真情实感吧。” “这都没用。医生自有医生的伦理。” 濑田冷冰冰地下了断言。 “您不认为决定该由病人的家属下吗?” 冬村不肯罢休,以一种咄咄逼人的语气问道。 “你——”濑田的腔调都变了,“你认为我是惧怕患者的证词而拒不同意手术?你骨子里是这么想的吧!”濑田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是这么想的。” “是吗?那么,你说服病人的家属了?” “是的。” “懂了。” 濑田的表情陡然变了,刚才那种焦燥狂怒等种种表情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种剽悍的目光。眼中充满着一种危险的紧张的神色,仿佛是竭尽全力地抑止住水坝中那一触即发的滚滚潮水。 “如果病人家属再次要求进行手术的话,我收回反对意见。你们等着吧,完全可以马上进行手术。” 濑田赌气般地按下对讲机的按纽:“叫第二内科的松泽君立刻到院长室来!”他的举动严肃得令人吃惊。 冬村和猪狩“腾”地站起身。 “等一下。”獭田果断地止住二人迈出的脚步。 “什么事儿?’ “顺便告诉你们一句:你们一直认为是我杀了日野克子,但你们却无法将伊东海和足摺岬联系在一起。为了解开迷惑,你们就到我的身边来打探情报,是这样吧?” “正是。我们想,你是不是会在足摺岬留下了足迹,或者是否出生地与那里有关……” 他们的确正在调查濑田的出生地和经历。 “好,从现在开始我与你们正式决战。我要进行一次有遗憾的较量,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告诉你吧,两年以前从九州参加医学会回东京的途中我曾到过足摺岬。你就省得麻烦去调查了。” “两年以前?到过足摺岬?” 真搞不清濑田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是的。在我还是医科大的学生时代,家里曾有个叫上野胜子的女佣。她就是生在足摺岬,因病回到故乡后的二年,她就去逝了。那是昭和四十二年。去逝的前一年夏天,我曾在她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我去的那次是去扫墓。这就是我的足摺岬之行。如何把它与日野克子的浮尸之事胡乱联系起来,这要看你们的本事了。你们可以走了。” “懂了。”冬村略施一礼,退出门外。 “这是怎么回事?”走出门外,猪狩扭动了一下短粗的勃颈,不安地问道:“这家伙是不是有些自暴自弃?还是他另有打算,想自己亲手主刀来杀人灭口?” “猜不透。哎呀,如果是他主刀手术的话,那可就危险了。” “怎么搞的?我们这不是自投罗网了吗?”猪狩嘀咕着。“他连自己去过足摺岬的经历都合盘托出了。虽然这事儿早晚会弄清的,但可见他已经下了决心,我们不可等闲视之。说不定,我们已经把他逼到了极其危险的境地。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便已经走投无路,如果他要主刀,那么他是院长,谁地说不出什么来的。” “嗯。”冬村沉思不语,脸色苍白。濑田可能真要决战了。为了封住患者的嘴,他只有杀人。濑田如果拒绝亲自给患者动手术,容易引起怀疑。没有比亲自动手除掉危害自己的祸根的作法更可靠的了。 “好象是我们自己上了圈套……”猪狩长吁一声,好似重重的一声牛的悲鸣。 “事到如今,看来只有等看着手术的结果了。”冬村边说边朝手术室方向走去。 患者被送进手术室的时间是十二点零五分。 家属有三位,并排坐在靠近手术室的木制长椅上。护士们紧张地运送着各类器具,此后的走廊里便一下子静止得宛如一幅油画。走廊里毫无生机,患者家属们正襟危坐,三个人并肩靠坐在一起,中间是位少女,他们紧张地等着或许是最坏的消息。 冬村和猪狩站有稍远一些的拐角处。他们只看见患者和忙碌的护士们进了手术室还没见到主刀医生的影子。两人焦急地等待着。但等待归等待,他们俩心里都没底。局势已全部掌握在濑田手中,他们站在那里似乎只是为了亲眼看到濑田走进手术室来亲自解决这唯一与濑田有关的证人了。 二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从走廊的尽头现出身形—— “嗳?那不是松泽先生吗?” 由年轻的助手陪着走来的医生的确是松泽,松泽走过来了,步履轻快。 “手术一会儿就完。” 松泽边走边跟他们两人说道。 “主刀的医生,是你?”冬村问道。 “怎么,有什么不满意吗?”松泽说着,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松泽的背影远去了。冬村目送松泽远去,嘴里小声地嘀咕起来。 “事情是越来越离奇了。”猪狩仿佛盯着空中的某种无形的东西,正看得入迷。 松泽一走进手术室,那盏写着“手术中”的几个字的红灯便亮了。 不安的冬村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濑田放弃了亲自主刀的机会。很显然,如果由他亲自动手,肯定会置患者于死地。只要濑田除掉这个能够出示证词的人,那他便可以说彻底地根除祸患了。 不管怎么说,濑田应该亲自动手解决这一切,若说原因,他身为院长代替主治医师松泽来做手术也未尝不可。而且,濑田肯定早有思想准备。他招呼都不打就突然出现在医院,参与反对进行手术,这都很说明问题。看来他已想好要全力阻止冬村他们。 ——那么,现在又如何解释眼前的情形? 濑田如果委托松泽主刀,那患者还有百分之二十生还的希挚。一旦患者能够出示证词,濑田即刻会陷入困境。虽然警方不能仅凭否定濑田的所谓案发不在现场的谎言而逮捕濑田。但濑田也等于被逼上了绝路。濑田竟然斗胆选择了冒险这条路,可见他已经认定患者坂本九成九得死。而且即使万一他的赌注下错了,他仍然会信心十足。因为假设警方得到了患者的证词,便凭那些证词也无法弄清井上医师和日野克子的被杀真相。 可见,濑田肯定已经认定:即使案发不在现场的谎言被戳穿,杀害井上医生的动机也不会败露,至于这个证词与日野克子被杀案,也有相当大的距离。 “这家伙真的是清白无辜?我,有点拿不准了……”猪狩心里没底,望着冬村。 “绝不会。” “那么,为什么他不亲自动手结束这一切?对于他来说,现在是生死关头啊!——或者,他已经认定自己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会赢?” “嗯——,也真有可能是这样。” 被猪狩这么一提示,冬村猛然想起濑田刚才的表情,濑田竭力掩饰住的潜在的东西,会不会是支撑着他的神经防线的医学判断? 濑田认定患者已经死定了。 ——难道他在用自己的权威性的医学判断打赌?! 冬村心中暗叹不已。他仿佛理会了濑田的心意。濑田是个不敢在刀刃上铤而走险的人。他敢自动说出自已的有关足摺岬的经历,加上他的那副自信的表情,都已说明他绝非等闲之辈。虽然他犯了罪,但至少他不是个卑劣的人。看不出他是如何爬上能参加教授选举的高位上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经常在进行着自我剖析。于是他终于磨练成为一个无情无意,对人毫不宽容的冷酷的人。 而今,濑田的头上正高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这方利剑是会在濑田头上当头落下呢,还是濑田以敏锐的医学洞察力而避免灭亡的下场呢—— 冬村被濑田敢于这般铤而走险的气魄占了上峰! 三十分种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 “时间不短了。”猪狩又开始焦燥不安了。 又过了一会,松泽医生走出了手术室。患者家属们早已等不急了,都站起身来。 远远望去,松泽医生缓缓地把头左右摇了摇。那动作很轻。家属们得到这样的结果后,都无声无息地坐倒在椅子上了。 松泽走过来了,脚步声很沉重。 “看来是不行了。”猪狩嘀咕了一句。 冬村感到头重脚轻。 5 十月九日—— 随着深秋而来的寒风,吹着新宿的街道。霓红灯光昏暗朦胧。或许由于已是深秋,那灯光看起来气氛紧张,冷穆肃杀。 “她会来吗。” 猪狩冲着正盯着手中的酒杯出神的冬村发问。 “会来吧。不来也没什么关系。” “嗯……” 猪狩沉默了。他没什么话题可说了。 他们在等敖岛由纪子,然后冬村将和由纪子去赶夜里九点的一班船,乘“向日葵i号”从有明码头出发去高知。此去高知有公务在身——寻找日野克子可能留下的踪迹。坂本已经死了,那么戳穿濑田的谎言已经是不可能了。说是大伤元气,受到重创也好,冬村这一段败得很惨。濑田那铜墙铁壁般坚固的自负感在他的外貌上表露无遗。这自负感总是挡在冬村的面前。 而今面临的有两条路,其一,找到日野克子曾经有留下过的踪迹,解开其死亡之谜。濑田已经明确说过,他曾到过足摺岬。这事他如果闭口不谈,冬村他们很可能无从查知。可濑田却主动说出这段或许于自己不利的往事,说明濑田肯定有极大的自信,认为他会赢定了。就如同他认定坂本将必死无疑。时至今日,所有的线索都行不通了,只有对濑田那铁壁铜墙般坚固的自信发出攻击。县警察署虽已经过周密的搜查,也未曾发现什么线索。事到如今,十有八九是找不到日野克子曾经留下的踪迹。如果——哪儿都找不到线索。那就说明还是濑田在八月十九在伊东河附近洋面上杀害日野克子的判断正确。冬村现在面临的,是如何将濑田的足摺岬之行与日野克子的浮尸漂泊了六百余公里而到足摺岬的事件联系起来。 另一条道路,就是寻找尾随者。 一般来说,从东京去高知都是乘飞机或者火车。乘船要用将近一天时间。即使如此,他们仍选择了乘船这条路线,旨在引诱尾随者出洞。如果在船上的话,尾随者可以有许多地方便于实施袭击。冬村要给尾随者以可乘之机以便引诱他发动突袭——这样那家伙便插翅难逃了。关键是尾随者会不会上钩。 那家伙性格怪戾、固执,他有可能上钩。冬村也正是将赌注押在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之上,而选择了乘船去高知这条路。 猪狩则认为此番旅行将一无所获。就算是有一丝希望,能够捕到尾随者,也无法解释濑田除十九日的二小时去向不明之外别无下手机会。却怎么将在伊东海杀害了的日野的尸体运到足摺岬的呢。或许有那么一辆大型卡车,隐藏在暗处负责接应?所有这一切事情仿佛都被巨大的黑幕掩盖着而让冬村无从下手。 冬村也知道,今日的举动成败参半,但他认定此番行动是他搜查此案的最后一招了。因此,他决定请由纪子,这位已是人妻的女子同伴。虽然他知道此番旅行中让别人的妻子陪着,将会有什么后果,但他深知此去高知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行动——如果败给濑田,那么只有辞去警察的职务——这点是必须作好思想准备的。所以他虽知成功的希望渺茫,但却仍要带着由纪子同去。他已经深深地沉溺在救过自己性命的由纪子的恋情之中不能自拔。 敷岛由纪子来了。身着牛仔裤配齐腰的短上衣,手提小型的旅行提包。由纪子用眼光向猪狩打了招呼,猪猪狩则点头示意。 “那么。就这样。”边说着,冬村毫不造作地站起身来,与由纪子并肩走出咖啡店。猪狩透过窗子望去,冬村和由纪子冒着小雨,站在路旁物色出租车。由纪子的手轻轻地揽住冬村的胳膊。没过一会儿,出租车来了,两人他消失在车中。出租车缓缓而去。 “走了……”猪狩轻声嘀咕了一句。猛然间他萌发了一种失落感,仿佛在他的生活之路中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他感到怅然若失。 第二天,猪狩上班之前先去拜访坂本兼夫的家,听说坂本在当天上午十点钟出殡。 坂本兼夫的家坐落在新宿的东大久保。 那是幢二层楼的小单元。坂本生前好象是个铁匠,门口挂着幌子。街坊的男人们来了许多。猪狩随着他们在接待处敬上香奠钱,签了名。包里虽然只有一千日元,但那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燃起一拄香后,猪狩开始冥福祈祷。他打心眼儿里对坂本充满歉意。坂本实际上等于是为了警方而被送上手术台的。猪狩为自己强行地让人接受手术而感到很脸红。 每个人都低着头鞠躬,然后走出门外。 “刑警先生。” 猪狩停住脚步,扭过他短粗的脖颈。 “您不是——”猪狩一见那人,急忙行礼。这不是坂本的儿子吗。 “承蒙您光临,家父也会欢迎您来的。” 坂本的儿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好象已经继承了父业。他深深地朝猪狩鞠了一躬。 “哪里的话。这次给您添麻烦。” “刑警先生?” “嗳——?” “家里人,还曾为您是否能参加殡葬仪式而打过赌呢。” “您是说……?”猪狩已经作好准备去听病人家属们说的不是了。 “别人说,家父的死是被警方在搜查中利用了。因为我们曾经想过让家父动手术,但后来听说一上手术台便很难生还,就不再指望手术了。若不是您当时求到我们……” “我深感内疚。” “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其实,我是说在整理家父的遗物时找到了一本日记。上面详详细细地记载着家父入院后的心境,自己身后的家族事务处理。我们没有跟他说起他已身患绝症,但由日记可见家父已经猜到了。——而且,日记中还写着有关日野护士的事。家父也正是为能给她作证而接受手术的。” “那么——”猪狩激动得声音都嘶哑了。 “不知是否有用。但家里人已经决定,如果您要是不来烧香参加出殡,也就没有必要把日记送给您看了。” “嗳,您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能不来为令尊的亡灵烧柱香呢?” 猪狩仿佛打了个寒战似的。一股安心之后的震颤通遍全身。他暗自庆幸多亏今天来了。 “就是这本。您可以把它带回去看。用过后请还给我。” 猪狩接过那用个小小的杂记帐本作成的日记。 “真太谢谢您了。” “您得感谢家父。最重要的是能够抓住凶犯。家父生前也喜欢看电视中的警匪、侦察片呢。说不定家父在天之灵还认认为,能为警方追查成功而被开肠破肚也值了。” 年轻的坂本的脸上首次现出开心的笑容。随后,他就转身离去了。 猪狩走出坂本家的门,走了一阵儿,直到看不见坂本家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打开日记本。 片刻过后,猪狩合上日记,仰起头凝视着苍茫的天空。天空中乌云正匆匆掠过。 用元珠笔写的日记到八月十一二日中断了。那天正是坂本跌倒的日子,也是井上被害的日子。 日记再次开始续写的时候已是八月二十日了,八月二十一日的日记上,详细地记载了坂本被日野克子抱着回病房的来龙去脉。 同时,还有一些感谢日野护士的热情照顾一类的话。从中可见,日野不仅把坂本送回病房,还在三天后的八月十五日来看望过坂本。当时她手中拿着一束美丽的花。她在把花插在花瓶后,还对坂本鼓励道:“打起精神来喔。” 十六日,听说日野从医院辞职了,坂本写了些很感伤的话。 猪狩迈开了脚步朝前走。 “这都是怎么回事?”——猪狩叨咕了一遍。这坂本不论动手术还是接受治疗,都自己动笔把事情明白地记录下来,放在枕边。 走着走着,猪狩猛然联想到许多东西,那些日记中记述的事件的背景后面隐藏的东西。 坂本兼夫知道自己患了胃癌。身体也日益虚弱,后来出现病痛和恶心的感觉,而且越来越重。日野就是在这个时候帮助了坂本并去看望他,为他送去束鲜花。 “拿出精神来喔。”这句听似大人讲给孩子听的话,虽说是护士们遣词用句的特征,但它让人感受到的和蔼、亲切、热情,宛若余音缭绕,三日而不绝,这种情感,是坂本和笔所表现不出的。 这样好的护士,竞于十六日辞职了——日记的字里行间充满着哀婉的失望感。 ——日野克子真是这么好心的女人? 猪狩迷惑了。他原想日野是个竟答应在院长室里与院长性交,而濑用拉她共同伪造案发不在现场的假证词时趁机敲竹杠的坏女人。看来印象中的日野与实际的日野根本对不上号。 ——嗳,算了算了。人嘛,总是有长处也有缺点嘛。猪狩只能这么理解了。 不知不觉,猪狩油然而生一股冲动,他真想一下跑到冬村他们那儿参与他们的行踪调查。 “这家伙!”猪狩不由得想起正在旅船上的冬村。 刚一回到厅里,猪狩就迫不及待地冲到能见课长那儿去汇报。 “到底还是……濑田犯了罪吗?” 能见从日记本中移开视线,表情冷酷险恶。 “我去叫冬村君回来!” “慢着!让他去吧。” “为什么?” “虽然推翻了濑田的证词,但仅凭这点东西,也没有稳操胜券。杀害井上的动机是什么,这至今还没搞清,要逮捕濑田,那么无论如何也要有他杀害日野克子的证据。而且,根据游艇港的水手们出示的证词,必须还要配有说明濑田的确是在伊东冲附近洋面上杀害了日野克子。这次就是让冬村找这类证据去的。” “……” “事情的确难办。冬村君也曾说过,濑田是不一定去找同谋的,他是单枪匹马在伊东作的案。但尸体为什么会漂到六百公里之外的足摺岬的呢?其中定会有破绽。” “破绽?……” “对。”能见盯着猪狩涨红了的脸答道。 第九章 没有标记的路 1 向日葵i号的特等舱专门为新婚夫妇准备的。两床席梦思,还有简易的侧桌,附带浴室、洗手间、空调。 透过宽大的玻璃窗,从床上便可望见太平洋。被船体冲开的波浪,泛出白色泡沫,而大海被夜幕笼罩。时而,可以看见远处闪亮的光点,宛若萤火虫的亮光。那或许是迎面驰过的夜行船的船弦灯光吧。是由于海上雾霭升腾,还是距离太远的缘故,那光点简直就象萤火虫。 “真美阿——!”由纪子望着大海出神。她那件浴后穿的碎白道花纹的布睡衣,体现出她身段的曲线,这使她越发显得娇媚动人了。 冬村坐在侧桌旁喝着啤酒。他只是无意地点点头,算是对由纪子的话作答。这时的大海不会是美的。因为什么也看不见。冬村懂得,由纪子实际上是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她或许望见黑暗的尽处,浮现着丈夫的脸。别管那是怎样的一种爱的方式,她的丈夫曾爱过她由纪子。而有一天,由纪子用尖刻的言词断绝了与丈夫的爱情。她丈夫或许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当他知道了妻子心灵深处隐藏着的思想的时候,很难想象,她丈夫会怎么想。 “你先睡吧。我去船里四处溜达溜达。” “加小心啊。这儿可不是河,你如果掉进水里可就没办法回到船上啰。” “别担心,我不会只知道傻站着的。” 冬村站起身,把手放在由纪子的肩上。她的肩膀柔软之中透着强烈的肉感。由纪子拉住冬村的胳膊,身体慢慢到在冬村的怀里,冬村在床边坐下。由纪子紧绷绷的胸脯上有一道深深的乳沟,冬村望着她的隆起的雪白的肌肤弯下腰,吻着她的rx房,由纪子一动不动。冬村仰起脸,他们的嘴唇紧贴在一起了。由纪子的舌尖的抽动,说明她已经激情荡漾了。他们的嘴唇分开的时候,由纪子喘着气说:“抱紧我。” “不,不能这样。” “为什么?”由纪子紧闭算眼,身子一动也不动。 “我的话可能让你扫兴。我曾下过决心,在这次旅途中不能拥抱你。对我来说,这次旅途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任务了。我已做好了失败的准备。虽说濑田和我是死对头,但他真是个有骨气的男子汉。如果不是站在今天的位置上,他或许会迎得人们的尊敬。为此即使我失败了,也不想做事虎头蛇尾。不管追查到何处,只要尽我所能,如果沉溺于爱怜你的身体之中,也不见得将公事丢在一旁,但那样等于我给自己套上了枷锁。这个枷锁除非到我真正一败涂地的时候,或者是将濑田打败的时候,才能得到解脱。如果你对我不满意,在船到胜浦港,到那时下船也没有关系。明天早晨到胜浦港,到那时候为止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冬村走出船舱,关门的时候还能望见由纪子的下半身。由纪子依然一动不动。 冬村走到酒吧。细长的酒吧里有十几个顾客,冬村在柜台的一端坐下来。要了杯威士忌。酒吧的隔壁就是日本料理馆,对面有夜总会,这里是船舱的中枢部分。这里走动着的旅客络绎不绝,这艘船真是名副其实的豪华船。排水量一万三千吨,船上有摇摆舞俱乐部,又有日光花园游泳池、散步场,设施装备得无微不至。 冬村喝了好几杯,晚饭已经和由纪子一起吃过了。他已经在船上走了一圈,现在只是静静地等着。 不知道尾随者是否上了船,因为那家伙不是每天都盯冬村的梢,所以上船的概率很小,冬村只有一线希望:希望自己走远,希望让那家伙已察觉到冬村的这次旅行。 冬村在酒吧喝了一个多小时,他曾几次问自己:由纪子会不会在胜浦港下船,他真想转身回到船舱,忘掉一切,与由纪子尽情地体味一下欢娱。但冬村终于抑制住这种欲望。他心想着由纪子若是下船倒还好些。其实,并非是冬村邀由纪子来的,而是由纪子提出要与他同行,冬村没有回绝。冬村简直是失去了理智,心里没数,只是想着能有与由纪子在一起的机会,便没有回绝她的请求。他只是想让它顺其自然。他想到没有比接受曾经救过自己性命并深爱自己的女人的爱更重要的东西了。 但这种想法随着进入船舱,望着并排的两张床而消退了。那种必须投身于追查中的悲哀感而打消了心中的欲望。冬村感到濑田那秃鹫般敏锐的目光正藏在那种悲哀感后面。与濑田坚韧不拔的精神比较起来,冬村感到自己微不足道了。自已竟然超越了便衣警察所具有的性质。而败一个男人的脚下,束手无策,他感到屈辱。冬村感到即使不给自己套上精神负担,那也同样挺不起腰来。 冬村走出酒吧。 来到甲板,夜风使他打了个寒战,日光花园里寥无人影,刚才还有许多人络绎不绝地来欣赏夜幕下的太平洋,而现在却都散尽了。他从甲板上又上了一层,来到最高处甲板,倚着栏杆点燃一支香烟。眼前是无际无边的黑暗的世界。水平线在不远处就与夜空溶为一体,那种大海的广漠感与在内海航行的感觉截然不同。 没有见到尾随者的迹踪,如果那家伙已经上船,那应该抛头露面了。如果实施袭击的话尾随者只能利用夜幕的掩护。而且肯定要选择没有人愿意去的甲板处动手。 冬村在那儿站了近十分钟。曾有一对男女出现过,两个抱得正紧,一见到冬村,便急急忙忙地走下舷梯去了。打那以后,再没有旁人了。 ——真的会白费心机吗? 莫非在有明码头上船的三百旅客中没有夹杂着那个尾随者?冬村返转身准备回去了,当初他已经想到这次冒险成功的概率很低,只有一线希望,所以并不很失望。对方肯定也会想到如果在船上动手,那么一旦失手危险会很大。 就在冬村即将走过烟囱附近的一堆物件旁边的时候,他的眼睛余光发现有个人影,还未在冬村反应过来的时候,头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击。冬村昏倒在地。就在昏倒的一刹那,他曾试图用右手去拔枪,可最终还是昏昏沉沉,仿佛被抛进梦的深渊,他意识到自己被拖过去,恍惚之中,他感到有人想把他从船舷旁扔进海里。 之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当他再度醒过来的时候,正躺在医务室里,身旁有船医和护士,还有由纪子。冬村用手摸了摸头,包着绷带。 “有轻微出血,一会就可以把绷带拆掉了。”六十岁左右的船医说道。 大副走了进来,“实在是遗憾,经现场调查,未发现可疑痕迹。您对凶手不知有没有印象……” 大副先对冬村遭到的不幸做了一番郑重的道歉,之后回道。 “是谁发现的?” “这位夫人找这位客人的时候来到甲板。犯人见此情景便跑掉了。因为天黑,这位夫人什么也没有……” “行啦,我想他是搞错人了。” 由纪子拉着冬村走回房间。 “你啊!怎么总是遭人暗算呢?” “嗯,看样子是这么回事。” 冬村笑着答道。 由纪子坐在床边。望着冬村说: “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所以刚才有的话就没有说。” “没看清脸。”由纪子看到的只是消失在夜色中的人影,当时,那人正想把冬村拉起来。由纪子跑过去喊了一声,那男的便放下冬村,从左舷侧的铁梯子上跑下去了。一刹那的印象:那人是个中等个儿,身体结实的男人。有一个特征是他跑下舷梯的时候没有发出皮鞋特有的响声。由纪子听到的是类似运动鞋的声音。 “运动鞋……” “也许是皮鞋底下粘了橡胶。这些对你是否有启发?” “多谢。至少比什么都没看见强多了。” “至今为止,已经救过你两次了。这第三次等待你的会是怎样危险的境遇呢?”由纪子语调很欢快。 “第三次我恐怕不会再死里逃生了。” 冬村无力地笑了笑。多亏了由纪子,否则冬村这次肯定会被扔进夜色中的太平洋了。冬村强烈感受到的,与其说是对尾随者的愤怒,不如说是由于失去宝贵的机会的无力感。就凭这点收获,哪儿能制服濑田呢? 冬村服了镇痛剂之后才睡着了。 第一天傍晚,船到高知。 冬村和由纪子比其他乘客提早下了船。为的是能在那从吊桥上蜂拥而至的乘客之中,辨认出象尾随者的人,仅凭橡胶底的皮鞋和中等身材的男子这点线索,假使找到了与其特征相符的那个人,也无法拿他怎么样的。但冬村仍然坚持要看看那个可能是尾随者的人的模样,哪怕只看一眼。 由纪子在冬村的手上给信号的时候,是第八位旅客下船的时候。那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算是个矮个子男子,朝出租车停车场方向走去,穿着一双贴着厚厚橡胶底的皮鞋。经过冬村的面前的时候,没有看出有任何反应。看侧脸那人眼神阴郁,晦暗天光。只在胳膊上搭了件风衣。 不知为什么,那人的背影虽不大,却使人感到其中隐藏着执拗的东西。 “我不敢肯定,但却感觉得他很象那个……” 那人搭乘了出租,一直没有回头看一眼。 冬村也走到出租车场。他想起了奥野山脉的山岭发生过的事件,当时那家伙拼命的朝单车跑上的背影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有些象,但又不能肯定,实在让人感到焦急。 2 再次看到那男子的时候是在高知车站,他正站在开往中村市的下行线,离站台不远处,胳膊上搭着雨衣。 “是那个男的,一定跟我们去一个地方。” 由纪子的腔调中略带恐怖感,她说着,从铁道旁的白线旁边后退了许多。 “是不是跟着我们来的。” 那男人是乘出租汽车走的。 “不知道,乘船来高知,然后继续坐船去高知的人也很多。”话虽这么说,但假如这家伙就是那个尾随盯梢的人,冬村也没有想到他会从船上直跟踪到这儿。既然知道冬村此行的目标是足摺岬,他先去那儿,然后等待下手,不是更好吗? 列车进站了。 坐稳后,由纪子便悄悄地东张西望。但仍未见到那男人的影子。“别担心,肯定还会有第三次袭击的。” “我没有自信了。哎,还是要干下去吧!” “别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我啊,正在为自己感到烦恼呢!” 冬村觉得自己真是没有用。虽然遇到了绝好的机会,却让尾随者钻了空子,而且他冬村还差点被扔进大海里喂鱼。 不过坐上这趟火车的那男子是不是,冬村还很难说,但至少可以说尾随者已经到了高知市。而且如果他到了高知,便肯定他心怀杀意,所以会在足摺岬看到他。冬村想,由纪子所说的第三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就是在足摺岬等着我呢! “从那人也去足摺岬这点看,他还是与濑田院长有关啰。” “按常识看我想不会,我认为濑田不是那种冒失的男人。但,如果问我那男人的真面目是什么,我也说不清。不管怎么样,这个谜将会在足摺岬揭开。” 列车中传来单调的车轮旋转的声音。 “这次旅行真是充满韵味。”过了好久,由纪子说了一句。 “嗯,充满韵昧的旅行。”冬村若有所思。 “我回东京之后就开始工作。迄今为止,我还一直是个服装设计师呢。” “如果你回到丈夫那里,不是更可以过舒适悠雅的庭园别墅的生活吗?” “我不要舒适悠闲的生活。只想重新开始人生。” “我呢,或许也要重新开始人生呢。” “那可要等你活着从足摺岬回来之后再说。” 由纪子抿着嘴笑起来。 “你真不打算第三次救我啦?” “是啦,不到时候是不会知道的啰。” 由纪子的手放在冬村的膝上。 到达中村车站的时间是夜里九点多了。有三十来个乘客下了车。这里是中村线的终站。从这里开始便再也没有铁路。汽车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但去足摺岬方向的班次也已经过点了。冬村在车站把下车的乘客仔细察看了一遍,他想确认一下那个人是否已经中途下车。 那人还在,他是混在人群中出了站。依旧是高知港见到的那副面孔,忧郁阴沉的侧脸。看样子他不象旅行的游客。一出站台便毫不犹豫地朝街上走去。 “看样子是当地人。” “嗯。” 冬村边答着,边朝出租车站走去,心中暗自思量:这男子从东京乘船到高知港,然后又转乘火车直到终点站的中村站,走的竟是与自己同样的路线。或许这也并不值得奇怪,但有一点未免太可疑了。就算他是回归探亲也好,告老还乡也好,从东京回来的人,总不至于仅带一件风雨衣吧。而且,冬村感到那男子的一脸阴郁的愁云也的确可疑。看上去,他并不象那种找不到职业、或者干体力活儿的人。而且他的风貌也与南方的这个顶端城市住的人很不相称。 冬村他们开上租来的汽车,便离开了中村。 开过四方十川,汽车沿着宽阔的河口行驶。这条公路是直通土佐清水市的围道321号线,根本不用担心会迷路。这条路上车辆很少,路上除了冬村那辆轿车和超过去的一辆卡车之外,没有后续的车辆。几乎没有从对面开来的车。 四十分钟左右之后,车进清水市。土佐清水,日本五大海港之一,是鲣鱼、金枪鱼等的产地。宽阔的海港是曾峡湾形状的。那条足摺盘山公路从很远的地方一直婉延到海角而来。 汽车开上了盘山公路。 “我已经在海角的顶端的海岸旅馆里预定了房间。从旅馆房里便直接可以看到黑潮的航流。明天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你一定很疲乏了吧?” “谢谢你。” 由纪子的声音,也许是由于心理作用,冬村听起来十分可爱。男女在旅馆里同住一个房间过夜,中间无法间隔开来,就这么分开睡。这真是一次韵昧十足的旅行。 公路保养收费处没人。冬村记起在租赁汽车的地方曾有人讲起过:在夜里九点之后,是很少有通行车辆,所以收费处下班了。 确实,从清水开出来之后,拐了不知几个转弯了,其间连个车影儿都没遇见过。 车的右边,开始出现洒满月光的大海了。从飞机上看,海面会是鳞光闪闪,斑斑点点的,而眼前展开的这幅景象也是那个样子:黑暗之中,海上浮涌过来一层层银色波浪。 “那个叫日野的小姐,就是漂浮在这儿的吧?” 冬村刚要作答,他的声音却被吞没了。在前方的类似远眺台的小型空场上停着辆大卡车,引擎轰轰作响。冬村刚刚反应过来:“这不是在盘山公路上超过我们那辆卡车吗?”的时候,卡车那强烈的灯光已直向冬村的轿车横扫过来。同时,耳鼓里响起柴油机的喷吸声,车灯随之猛烈震动起来—— 冬村加大油门想要甩掉卡车。已经开到山顶了,前方的路变得平坦得多了。 “坐到后而的座席上去,快!拿着这个。” 冬村把手枪递给由纪子。“打开枪机保险装置,对,就那样。现在你透过后车窗瞄准那个开车的!用双手握住手枪!我喊开枪你就扣动扳机,别犹豫!” “可是……这……怎么回事?这一切?” 由纪子慌乱地移到后排座,拿枪摆好姿势,叫道。 “那家伙,一直埋伏着的。他要毫不留情地把我们压扁。” “真的吗?” “要是不想去死,就按我说的去做!” 冬村看到卡车“轰隆隆”地发动的情形,便已感到肌肤阵阵发冷。柴油机的轰鸣声中充满着肃杀的气氛,如同肉食动物就要开始杀生。没错儿,它是在超车之后,停在那里埋伏的! “为什么不加大油门甩掉它?!” 后面的卡车正以憾天动地的气势一点点地逼近!逼近! “没用。”这辆轿车的马力赛不过卡车。如果盲目地加大油门狂奔乱跑,在盘山公路的急转弯处就有可能连车带人一起栽下去!唯一的一条路,就是用手枪开枪打死他!” “可是……” “难道你想等死?!” 小轿车的轮胎发出悲鸣,车子转过了两个转弯。在转弯处,轿车差点被离心力掀翻而做个抛物线,然后被摔进深谷。 “它赶上来了?” 卡车的前灯如同怪兽的圆睁的眼睛,耀眼的灯光扑射而来。卡车越逼越近! “开枪!” “噢——不行!” 就在由纪子犹豫的一刹那,轿车发出破裂的悲鸣,卡车撞到了小轿车上!轿车的后保险扛被撞偏,车体发出刺耳的声音横着打滑。冬村拼命地操纵着方向盘和制动器,他根本没有时间回头看一眼。前车灯照射路面右侧下就是万丈的黑暗,那里就是深渊!只要冬村出现半点差错,那么就会连车带人顺着车灯的光芒飞出车道、坠入深渊。 轿车打着滑撞向绝壁,冬村便把全身的劲都使了出来,总算煞往了车。而另有几次,冬村的车都撞到了公路护栏,护栏外便是深渊。每次冬村都要将车头摆动得蟒蛇摆头,勉勉强强地扳正车头让它重新开上公路。 前方是急剧的下坡。在几处拐弯的地方,带着惯性的车体好象什么地方烧着了似的,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冬村感到方向盘特别地重,仿佛是在把车轮硬拉过来。冬村打满右舵。 “不行,不行了!什么地方着了!” 由纪子带着哭腔嚷起来,轿车的后部卷起黑烟,透过黑烟,由纪子双手紧握手枪,枪口对准卡车的驾驶台。卡车就在身边不远处,正呼啸而来!卡车的前灯把她晃得头晕目眩,手指仿佛冻僵了似的无法瞄准。她曾几次想要扣动板机而手指就是不听使唤。 “快开枪啊,开枪!!” “不行啊——!我开不了枪啊,开不了枪!”由纪子都急哭了。 正在这时,又响起一阵可怕的撞击声。冬村死命地把住方向盘——轿车被撞得跳了起来,好象车后部的保险杠又被撞到了。在反作用力下,车头摇摆着向悬崖边冲去。 而轿车却终于没有失去控制。这与其说是由于冬村拼命扳动方向盘的缘故,倒不如说是由于轿车被轰鸣作响的巨型卡车一气掀出了十多米而有时间再度进行调整的缘故。 “快跳车!别无脱险的出路了!照现在这样下去,不是即刻被挤下断崖,就是被烈火烧成灰。” 冬村咬牙切齿地狂怒叱责道。已经到了必须争取每秒钟的时候,冬村心里清楚,挡泥板正在勒进轮胎,那么轮胎将被割裂。再只消一分钟,这辆车可能就动不了了。而身后的卡车正重新狂怒而来。仿佛是只巨大的铁锤,就要砸将下来。“只要由纪子能够逃脱厄运,自己总会有办法的。”冬村想道。他或许可以从驾驶席中跳出去,然后死死抓住公路的护栏。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要比这样等死强! “打开车门!” ——由纪子没有回答。她两手紧握手枪,直对着卡车驾驶席,这时的卡车真的如同铁锤,已经抡足马力,跟看着就要砸下来。眼前的车灯耀眼的光芒如同几百条利箭,将驾驶席掩盖起来,刺得由纪子看不清楚东西。她便朝着那光芒的中心部位,扣动了扳机!轿车内登时弥漫着手枪发出的脆响。 不知道子弹打着了哪儿,只见卡车的光芒以更大的宽幅袭压而来,发出的撞破铁板的声音更加尖利剌耳。 由纪子抹了一把眼泪,再次瞄准——她顺着灯光的方向扣动了扳机。 与此同时,冬村的车硬是拖着被割得伤痕累累的轮,拐过了一个u形转弯。 而身后,伴随着由纪子的厉声尖叫,传来爆裂的狂响,冬村稍稍回转过身——眼前是一幅凄惨得目不忍睹的情景——卡车直挺挺地冲出公路护栏,护栏则象铁制的小工艺品,一下被撞得七零八落。卡车的前灯发出直刺夜空的强光,车身从突出的足摺岬的崖角上直冲出去,坠入深渊…… 3 前野纪一郎,四十岁。 这是写在汽车驾驶证上的尾随者的名字。 住所是东京都练马区。 清水警察局的调查于翌日的傍晚时分结束。 午后晚些时候,猪狩给清水督署挂来了电话说,前野纪一郎是职业画家。 “虽说是画家,但他只是徒有其名,这几年他早已与绘画无缘了,那叫什么来着——对了,叫艺术嬉皮派。前野曾是穿着皱皱巴巴的服装去国外周游的一伙人中的一员。这三年中好象从中、近东一直放浪游荡到亚洲。另外这家伙没有妻妇儿女,母亲也在很早以前去世了,因此对他的成长过程是一无所知。户口上写着他是私生子……” “和濑田的关系呢?” “问题就出在这儿。据说他与濑田根本没有见过面。眼下,正全力以赴地搜寻他画家时代的朋友呢。” 猪狩说以后一有消息就取得联络,之后就挂了电话。 冬村在现场调查和听取结果之后,便与负责(调查)搜索日野克子的情况的西泽警部见了面。在西泽的说明之中毫无新进展。 “由于是死后约十天才被发现,所以假设她是乘黑潮而来。那么入水地应是西南诸岛一带,但同时,从濑户内海漂泊出来,乘上丰后水流漂泊到此地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我们尽可能地作了调查,也向各县警察署询问过情况,并在搜索其行踪和确定入水地等方面的问题上……” 西泽开始述说在对溺死尸体的调查之中是如何困难重重。的确,海水与陆地不同,在海水中寻找物证是难上加难。 冬村致了谢之后走出清水市警察局。 他乘上出租车去足摺岬。车窗外的右侧,海水正沉浸在暮色苍茫之中。一望无际的海面虚无漂渺。 日野克子到底在什么地方入水的呢?——这个问题搞不清楚也就罢了,濑田只有十九日在伊东河附近洋面的两个小时机会来动手杀人。那么,在那儿被杀的死尸怎么会到足摺岬来的呢?是不是可以把它与濑田的足摺岬之行的微妙迷幕扩展开来呢?冬村也正是为了赴足摺岬进行实地观察,并解开悬而未决的迷惑而来的。 另一个目的,即逮捕尾随者,只成功了一半,由于尾随者当场死亡,无法取得他的供述。但或许在些后的调查中会知晓他执拗的杀人动机。猪狩电话中说,根据坂本兼夫的日记,濑田的所谓有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词已经不成立。无比精悍的濑田,也终于向自取灭亡的烈焰前迈进了一步。假如再证明尾随者前野纪一郎确是濑田所雇,——这当然不太可能——那么濑田就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 但,即便如此濑田仍然有其最后的王牌足以抵抗,除非找到他杀害日野克子,或者说可能杀害井上的证据。 足摺岬已是夜幕降临了。昼的晴空已被涂刷成墨色的世界。 由纪子还在旅馆里的客房里睡着。她是先被送上警察局的吉普车送回旅馆,而后在某位警官劝慰下同意叫来医生,打了镇静剂。她枕边还放着精神分定剂。这会儿她的呼吸恬静,但时而流露出仿佛因痛苦而引起的痉挛。这并不奇怪,她开枪射杀了那个尾随者。她把子弹都打光了,其中有一枪射穿了前野纪一郎的脑袋。 冬村久久地注视着她的睡容。他曾三次被眼前的这位女子搭救过。第一次是在阿尔卑斯山的松川,第二次在“向日葵1号”上,而昨天夜里,如果没有由纪子冬村肯定难逃厄运。他根本没有机会开枪。 他轻轻地把手放在她额头,她的额头冰凉,渗着冷汗。 冬村简单吃了几口饭后便去洗了个澡。由纪子依然沉睡不醒。 一小时之后,冬村下楼到旅馆的酒吧。吊灯中垂散下来的蓝色柔光造出清新的气氛。或许是进入淡季的缘故,客人在坐的只有四桌,有两桌是一男一女,另有一桌上三个男子凑在一起,好象彼此很熟,还有一桌上有一位同由纪子年龄相仿的女子,坐在窗前,手握一只大酒杯,望着大海出神。 冬村走到与那女子隔桌的靠窗子的位子上坐下了。透过玻璃窗,大海的夜色一览无遗,海上浪潮滚涌,还可以隐隐地听到北上的黑潮发出的阵阵涛声。 他要了杯威士忌,一面望着海上浪潮,一面品味着威士忌的滋味。他在为明天要做的事做打算。他打算直访曾经做过濑田家女佣的上野胜子的左邻右舍,然后要去见见发现溺死女尸的渔夫。他并不对这些举动抱着能发现点什么的期望。他只想在足摺岬转一转,寻找一时的精神依托。 自从冬村走进酒吧时开始,他便发现那三个男子一直盯望着坐在窗边的那位女子。虽然那女子故做不知,但看得出她被那帮男子的放肆的审视看怕了。看来这几个小子不怀好意。好象是从哪个大城市里来的样子,醉意朦胧的脸上的都毫不掩饰地现出色迷迷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三个男子站起身来走到女子的跟前,在窗边的桌旁围坐成一圈,把那女子圈在当中。那女子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却被他们三个圈在当中,按坐在椅子上。那女子被吓坏了,脸色苍白,于是她便向酒吧的侍者求救,酒吧的侍者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家伙站起身轻轻一推,将侍者推搡到一旁,见此情景,侍者敢怒不敢言。转身走开了。见到恃者不肯帮助,那女子便板起面孔,转过身去面朝着大海。那伙男子的声音透过立体的音乐声传了过来,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那女子猛地站起身,又被按坐在椅子上。看来,那帮家伙肯定是在进行赤裸裸地挑逗。 冬村站起身,走到他们的桌前,打量着那三个男子。 “别再搞恶作剧,出去!” “你算老几,跟这儿逞强?我们可不光是想让她陪我们喝喝酒的。”其中一个家伙威吓道。 “我说过了,少废话,滚出去!” “呵,有意思!怎么着,要打架?!” 其中一个歪着脑袋说道。 冬村亮出警察证件,举到那家伙的鼻子下。 “警视厅的……”那家伙站起身来。 “对。你们要是不走,我就赶你们出去,虽然这是份外的事儿,但你们滋事,我也得管。” 那伙家伙一听,连忙站起身来,匆匆结了帐,溜走了。 冬村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那位女子站起身走上前来道谢了。 “刚才多亏了您,太谢谢了。” “请坐吧。” 那女子点点头,在对面坐下。 “一听您是警视厅的,我就放心了。” “那伙人肯定是那种想在旅途中也要拿女人寻欢的,这种家伙哪儿都有。” “我叫伊能良子。娘家在土佐清水市。” 伊能良子作了自我介绍,冬村也随之自我介绍了一下。 “您是出差吧?” 伊能良子说了句“我请客”,便拿来了瓶威士忌。 “嗯。”冬村应答着。他忽然想要伊能看看日野克子的照片。“我正在查找这个女子的行踪。” 冬村又拿出濑田周平的照片,把事情经过简单地做了介绍。 “真对不起,我好象帮不了您什么忙。” 伊能良子露出真诚的遗憾表情,把照片还给冬村。 “县警署已经仔仔细细地搜查过了,所以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嗳,对了,你是清水人。为什么要在家门口住旅馆呢?” 冬村收起照片,拿起酒杯,重新把伊能良子打量了一番。她一副清秀面庞,好象有点象古装戏中描出的脸形,隐藏着一种冷峻之美。只是鼻子中部稍显凹陷,于是虽然鼻子总体上看还柔和,但却给人一种难于接近的感觉。她的胸部高耸着,而脸庞让人一看便联想到她丰满的肉体。那帮家伙的欲望被唤起的原因,大概就是她表面上的那冷峻之美和深藏于内心的丰富情感的不平衡吧。 “因为我丈夫是在这儿遇难的……” 伊能良子的目光投向暗黑的大海。 她把两年前丈夫伊能光司在南方渔场被暴风卷走的情形简略地说了一遍——伊能光司是纪州熊野世家人后代。伊能他们家是有名的开拓远洋渔业的先驱。伊能则被暴风卷走,尸骨未存,或许正是由于难以确定光司是否已经不在人世,伊能良子在娘家和婆家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于是她便有时回到娘家,回家之后就这样在看得见夺走丈夫的黑潮的这家足摺岬角旅馆里住下。她的娘家在土佐清水,也是代代的远洋渔业世家。 “虽然每次听着黑潮的隆隆吼声时便总是认定丈夫已经不会生还了……” 伊能良子收回视线,把大酒杯里的酒轻轻振荡着。 “又是黑潮……”冬村望着大海,“难对付的海潮啊!它把什么都拒之潮外。” “您说黑潮把什么都拒之潮外?” 看来伊能良子对黑潮把什么都拒之潮外的说法很感兴趣。 “跟你这么说吧,刚才照片上的那位女子在伊豆半岛附近洋面也是落入了黑潮的潮流之中。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情理上讲不通。”“她落入伊豆半岛——带黑潮的潮流之中——那么,为什么尸骨却在足摺岬……?” 伊能良子望着冬村,眼中充满疑惑。 “为什么呢?——只能认为在八月十九日开始的通天潮之后的几天中,黑潮在做逆向流动。可是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除非地球的自转逆转方向……” 冬村说着,咧嘴要笑,而当他看到伊能良子的眼睛时,但望见那瞳孔中浮现出的竟是黑潮奔流时的那种深邃的蓝色潮流一样的东西。冬村的笑凝固了。 伊能良子盯着冬村问: “如果这个问题事关整个案件的侦破,那或许我还能帮上忙。” “你是说……” 冬村感到一股强撼的冲击波。伊能良子眼中浮现出的真挚自信的目光使冬村感到长存在心中的那无边的黑暗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道闪光。 “伊能的父亲曾说起过有关回流潮的事。” “回流潮?” 良子把拿起来的酒杯重新放下。 “我之所以嫁到纪州的伊能家,实际上也是由于回流潮……” 伊能良子久久地凝望着窗外的海面,那里仍然可以传来黑潮的低低的澎湃之声。 “——五年时的初秋时候,伊能光司的船刚出纪州的胜蒲港就在海上出了机械故障。他的远洋船当然是配备无线电联络机的,但当时他认为可以自行修理,也就没有请求帮助。或许您不知道,在纪伊半岛顶端的潮岬,常年为黑潮的潮流以每小时三海里的速度北上。原以为乘上黑潮的流速,肯定会从远州滩漂到伊豆半岛方向的,可谁想到不知那次为什么船却转过室户岬一直漂到了足摺岬海域。” “……” 冬村默然地望着伊能良子的嘴唇,他感到不知不觉之中他又动情了。 “结果发动机没修成,他的船在足摺岬附近海面上漂浮时被我娘家的船拖到清水港,在船坞得到很好的修理。” “然后便以此为缘,嫁到伊能家去了?” “是的。” “可是,为什么船会逆流漂泊到此?” 冬村将杯子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他不是喉咙发干,确切地说是心灵沙漠酷渴难耐。 “经常有黑潮通过潮岬海,虽说如此,但有时黑潮也会随其潮路改变航道。既有形成于远州滩方面的黑潮逆流通过熊野滩,然后又向掠过潮岬冲的岬角的情况,有时也会出现在岬角西侧产生的逆流朝室户岬附近海面流动的情况。但这些情况并不能说明黑潮的支流是一条直线似的掠过足摺岬朝九州方而奔涌的潮流。它只不过是偶而造出几个漩涡。除非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 “某种特殊的情况?” “所以伊能的父辈称之为‘回流潮’嘛!” 伊能良子第一次现出淡然的一笑。当她的脸上绽出笑容时,那冷峻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冻结住她胸口的郁闷仿佛一触及到那将她和丈夫情牵到一起的海流时,便都融化消解了。不,不如说是郁闷在冬村心中的巨大的疑团出现了迎刃而解的曙光。 ——从潮岬开始到九州为止,真的存在着一条连贯的逆流! “真的会有这种难以想象的现象?海流,按着教科书上来说,无论是黑潮,墨西哥湾流,索马里海流还是别的什么海流,都与气象一样,是地球自转而引起的。那么为什么它会出现逆流呢?” “我丈夫伊能正是被从纪州流来的回流潮送到足摺的。若是没有回流潮,恐怕我们今生今世都难得相见,真是所谓的‘人生未知何处有姻缘’啊,我便向又义父详细问了回流潮的情况。——不知,我刚才说了这么多,于您有点用处吧?” 伊能良子意识到自己将身世唠叨得太多了,说了这么久,才想起来要问冬村。 “请您继续说下去,本来我已经不知所措,无计可施了,可一听你这么一说,我又重新有了希望。” 冬村平静的语调很吸引人。 良子又说起来了: “五年前的当时,通天潮正袭击着纪州一带海岸。这里的清水港也不例外,新闻报道过,我也记忆犹新。海面‘呼啦’一下子涨高了一米!当时的情形简直让人觉得,大海就要吞没防波堤了,实际上加上赶上满潮期,那堤防已眼看要被吞没了。但义父说,每当出现通天潮,便会在海上的某个地方出现与黑潮逆向流动的逆流带。从前的经验丰富的渔夫们都知道这现象,他们称这逆流为‘回流潮’。” 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便去查海上保安厅每月一次的日本近海海流图,但义父所说的‘回流潮’根本没有记载。虽说黑潮呈蛇形运动奔流,回转,同时还不断制造出漩涡,短距离反流,但黑潮的主流如怒涛一般奔腾北去。” “宛若怒涛一般……” “噢,请原谅,可能我说得太抽象了,但那听起来的确就象怒涛。” 伊能良子的视线重新投向窗外深遂的大海。的的确确可以听到潮音,虽说现在听起来不象狂涛怒吼,或许当黑潮狂怒之时会是怒涛的样子。发出惊心动魂的咆哮,一刻不停地狂奔北上,北上吧。 “虽然海流图中没有记载,但伊能船发动机出故障后,的确是赶上了回流潮而漂到足摺岬的。我深信义父说的话,相信是这海流图上都没有的谜一样的海流有意将伊能送到我的身边,我觉得这太有浪漫色彩了——但是,仍旧是黑潮,如今却把伊能从我的身边夺走。 伊能良子将酒一饮而尽。 “还有一点要告诉您,回流潮好象是随着通天潮的消失的。消失之后,就若同普通的黑潮一样,继续向北流——我这话或许会帮您些忙,照片上的那个小姐,按被认定的死亡时间即20日开始,到月末之间漂流到足摺的。而那会儿正是通贯从千叶直到冲绳的太平洋沿岸的全部海域盛行通天潮,弄得人心惶惶之时啊。” “嗳?!”冬村发出短促的惊叹声,仿佛顿悟了什么。 4 土佐高知,人称青色的城市。 因为这里有黑潮,当冬村和由纪子站在位于四国最南端的足摺岬的顶端,而在他们的视野之下,蔚蓝,清澈的潮水,仿佛能将五脏六腑染蓝,它们蜂拥而来——站在离海面高达八十米的绝壁之上,他们眼前那片深遂的海洋,宛若一件精细的玻璃工艺品。 “那就是龟呼岩,渔夫据说在那儿发现的浮尸。”冬村指着海中突出的的一块岩石说。 “这么说,日野小姐是被从伊东海面投进黑潮,而后乘黑潮的逆流流漂冲到龟呼岩的啰?” 由纪子探问道。她这会儿已经从射杀尾随者而带来的刺激中恢复过来了,至少已经恢复了明快的表情。岬角长满了槟榔树,低矮灌木,山茶树原始林等等亚热带植物,葱葱郁郁,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由纪子那包藏着苦恼的冷艳之美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现在只能推测到这一步。” “虽说流动的大海是不会留下痕迹的——但在这茫茫大海之中我想仍会有蛛丝马迹的。” 虽然这种蛛丝马迹隐蔽难寻——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什么?” “虽说从纪州到足摺岬形成了回流潮,但日野小姐是由伊东海漂流而来的,那么就是说她一下逆流漂浮了六百公里啰。” “是的。” “或许这在理论上还可以找证据,但海上保安厅的涨流圈上没有标注吧。如果不能进行理论性证明,那么这也不会成为论据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 “那所谓的回流潮,会不会是丧夫的伊能良子假想的故事呢。你没注意到她是在深夜的旅馆酒吧里呆望着黑潮这一细节吗?” “莫作她是在臆想?” 冬村望着大海,心中暗自思量:伊能良子当时的确是沉浸在了一种独特的气氛之中了。——但她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臆造出如此动人的故事。而且,从理论上讲,回流潮在通天潮开始时出现,又与通天潮一同消失这点中,不也可以让人感到很合乎逻辑吗? 总之,现在冬村只能顺着伊能良子所说的现象一直追下上。因为十九日濑田出海,而那天正是通天潮开始,也就是说回流潮也开始出现的日子。 “对不起啦,刚才我所说的一切可能是由嫉妒心引起的胡乱推测呢。” 由纪子望着想得入神的冬村笑了起来。 “那倒没关系。” 说着,冬村拉着由纪子离开岬角,朝离岬角很近的金刚福寺走去。约好了在那儿和西田久吉,那个发现浮尸的渔夫,还有寺院的住持见面。 寺院住持五十岁左右,花白头发的,胖墩墩的,与西田的年龄相仿,但西田又黑又瘦,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您是说‘回流潮“的事儿?” 西田听了冬树的话后便开口说道。 “所说的回流潮确实是有啊!” “你是说黑潮确有逆流吗?” 冬村被西田这一番若无其事的回答吸引住了。 “不是黑潮。这儿的渔民都说那是亲潮。” “亲潮?” 说起亲潮,那可就是寒流了。从北海南下到房总半岛附近,在那儿与黑潮相遇而形成巨大的漩涡。也就是所说的咆哮的海潮交汇。据说,由于寒暖交汇导致了那里一年中雾霭蒸腾。 但是做为寒流,亲潮怎么会南下到日本南端的足摺岬呢? “我们管它叫亲潮,保安厅的水路处和气象厅,还有水产厅的当官儿的听了后都说我们是瞎扯。他们说,亲潮怎么会跑到足摺岬了呢?亲潮根本不会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 西田好象很容易激动,说着说着便现出对官方机关的见解不满的神情,更竭力地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要说证据,秋刀鱼随亲潮游来,这足以证明。您知道,秋刀鱼是亲潮的鱼种,那么说来,秋刀鱼难道会是逆黑潮而上近千公里而游到这儿来的?!这绝不可能。肯定是随潮流游来的,而那海流就是亲潮!是亲潮,从房总海岸开始沿岸逆黑潮而下了!” “……”冬村默默地听着。 西田这会儿竭力地说明着自己的观点,说得嘴边都泛白沫了。 这话听起来虽然很神,但据说大群的秋刀鱼的确是被亲潮沿太平洋沿岸送到足摺岬的,因此,据西田说,种子岛还有秋刀鱼的鱼场呢。 西田又在水温上找证据。黑潮的水温是22c~23c,亲潮有16c左右。而当秋鱼游来时的沿岸北温果然下降到16c,当然,习惯生活在黑潮中的鲫鱼则成批地死去,因为水温太低。甚奄重达几十斤的高级海鱼也都翻白而死。死去的小鱼更是不计其数。 “我们这儿把亲潮叫做‘下潮’,别名还叫‘腐蚀潮’。黑潮叫做‘上潮’。亲潮有一条流道逆黑潮而下,这现象很早以前就听说过。” 西田正说在兴头上将住持倒的茶一饮而尽,却不小心呛得直咳。 “别着急忙慌地说。” 住持这么责备着西田,住持刚才拣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这会儿有些着急。他接过话头: “渔夫们称之为‘亲潮’的海流没有被承认,但虽说如此,亲潮的确有从纪州向足摺岬流动的与黑潮相逆的潮。您只要听我说说以前的传说,便什么都清楚了。” “好,我听着呢。” “先说说女鹿岬的传说吧……” 在足摺岬和土佐清水之间有个镇子名叫松尾。曾经有个女人被一只鹿驮着漂流到那里一块海中岩石上。那时正是源化和平家在屋岛檀浦一带两军对垒撕杀之后,那女子是平家的武将之妻。她逃到吉野川一,被强盗追杀,被逼无奈投海自尽。眼看着她就要溺死的时候,一只鹿游了过来,把她驮走了。就这样,那女子被带出纪伊水道,越过室户岬,足摺岬,一直漂到松尾镇。最后,那个女人和鹿都慢慢地停止了呼吸死去了。 这是乡土志上写着的故事。假设这是那种广为流传的平家遗落之人的传说中的一个也好,反正从这个传说中可见,从纪伊水道开始向南,自古以来就有流过足摺岬的反向潮流。正是因为有人知道这个传说,这件故事才得以流传下来的啊。 住持说得面红耳赤,他看来也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主儿。 冬村的脑海中猛然又浮现出那个回流潮为月下老人的伊能良子的冷艳面孔中的寄托在回流潮之中的乡情。 这个海流图中没有标出的海中逆流,正逐渐地露出其庐山真面目。 “我说,虽说咱说的都是传说故事,但这可都是确有其事的历史事实呢。” “对啦,忘了说鲣鱼的事儿……” “得了,你就别说话了。”住持一下将西田的话题堵住了。他要亲自把这事儿说给冬村。 “这儿啊,是有名的鲣鱼鱼场——” 但是,最初捕捞鲣鱼的并不是高知县人,创业的是纪州印南的渔夫们。据说那是宽文年间@的事儿。熊野的渔夫抢占了印南渔夫的渔场,印南的渔夫们出于无奈,便向土佐蔼的藩厅提出请求,希望能迁到土佐来。他们才是捕鲣鱼的始祖呢。问题是,就当时的手摇鱼船来说,他们是靠什么东西逆北上的黑潮而下,掠过室户岬、足摺岬而到土佐荡的呢?大家都相传着,纪州的渔夫是巧妙地乘黑潮之中一条反向潮流而抵达土佐藩的。” “现在,在足摺土浦一带还有他们的五十座坟呢。”住持说。 “是啊。”西田接下去说道。“至今这儿的渔船的形状与纪州的渔船型状相同呢。还有那些歌瑶,出如什么‘串本在此岸,大岛在彼岸’啦,‘土佐高知一桥牵’啦,两地的曲调都完全相同呢!是吧,住持?” “歌嘛,怎么唱倒也说明不了问题。”住持反驳道。“但说起纪州和足摺岬之间类似的地方来,首先要数渡海奔补陀落(补陀落:佛教传说中观音现身的灵地。)的传说了。” “渡海奔浦院落?是指熊野一带的渡海信仰吗?” 冬村被住持这些跳跃性很大的话弄得不知所措。 “对。您说想看看上野胜子的墓地,是吧?而上野胜子正是二十几年前为求能渡海去见信仰中的观音菩萨而死的。这种渡海信仰在熊野和足摺岬流传得很广。” “上野胜子?” 上野胜子就是当年濑田家的女佣。濑田说过,当年上野辞去女佣的工作而返乡回足摺岬——的时候是三十一岁。濑田说她二年前曾在参加九州的学术会后的归途中特意到足摺岬扫墓释慰过,但是他却没有说过二十几年前上野是投海而死的…… ——难道这渡海奔补陀落的信仰中有什么蹊巧? 据说渡海奔补陀落的风俗是熊野一带人的信仰,观音现身的灵地相传在印度南方海上的一处佛教净土上。而据说如果从那里乘上小船,横渡茫茫的大海,就能被送到那圣灵之地。 当初,这只不过是个别人的信仰,而到了后来,熊野的观音现身圣山寺的护院住持的每一代都必须乘船渡海都已成为不成文的规短,所以住持们便一个个地乘上一叶小舟消失在熊野的海上去了。历史记载,由于这种不成文的规定过于残酷,德川幕府在第二十三代住持即将渡海的时候下令禁止了这种信仰。 然而,这种渡海奔补陀落的信仰仍然在足摺岬的民间流传,而且二十几年以前上野胜子就是这样渡海而死了。 “住持,上野会不会是由于神经错乱才做出渡海而去的举动呢?” “不,不是那么回事,警官您有所不知。我也曾认为她是中了邪气,但这儿却有文章证明她的心迹。” 住持将珍藏着的一本杂志拿出来放在桌上。封面上写着《医学界》几个字。昭和四十四年(1969年)年刊。 “这是一个叫濑田周平的医生就人生观、生命观而写的随笔。其中他忏悔地写道过,上野胜子为求见补陀落而渡海身亡一事全是他的过错——” “濑田周平!”冬村一把抓过杂志,急匆匆地浏览了一遍。随笔的大要是这样的: 上野胜子由于身患胃癌,便从濑田家辞去了工作,返回故里足摺岬。当时濑田是医科大的学生,所以他曾请教授为上野会诊。教授告诉他:病人还有一年余生。濑田却将诊断结果,告诉了上野胜子。因为濑田认为死亡既然已经不可避免,那么就应该直面死亡而毫不回避。 上野胜子于是辞职回家了。 那年夏天,濑田去足摺的上野胜子家作客。他是应邀去玩的。当时的足摺岬与现在不同,人烟稀少,交通仍不方便,是个冷落的寒村僻舍。上野的家是间小瓦房,房顶压了许多大石头,怕的是狂风将瓦片掀掉。 上野胜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那儿。她已经到了胃癌晚期,被病魔蚕食。折磨得面如土色,饭也不想吃,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虽然如此,她还是弄来鱼什么的来招待濑田。 濑田在那儿住了一个月。他去时带去了医学书和其它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叫做《必问的话题》,里面有一段记载着足摺观音的传说。濑田曾将那段传说读给上野胜子听—— 〈那个岬角有一殿堂,以观音菩萨为本尊。堂中既无相隔的厢房,亦无住持僧丈,只有修行者和路人聚集于此,毫无上下尊卑之分。但说起往事,这里还真曾住过一位僧丈。他在此修炼身心。有一名服侍的小法师,很有慈悲心肠。有一日,又来了一个小法师。虽不知其从何处而来。却要每天供他食粮。每值吃斋之时,僧丈的小法师总要分自己的一份食粮给过路的这个小法师。僧丈闻知后警告小法师:“再一再二,不得再三,不要再分食粮给他。”而后,又不觉到了进斋之时,好心的小法师再次将他的食粮分一半给他的同伴:“我真是想帮你,可是那样一定会遭僧丈责骂。今后你可要好自为之了。我最后再分给你一次口粮吧。”对方听后开口答道:“你的大恩我没齿难忘。不知你随我去我的容身之处看看。”小法师接受了邀请,决定与其同住。僧丈得知,十分疑惑,便悄悄尾随他们直到岬角,当他见到二人乘上一叶小舟,撑起船篙向南飘浮而去之时,憎丈开始慌了神,哭叫着:“你们把我一个撇下,到底要去哪儿呀?”那个过路的小法师的回答顺风飘来:“此行奔往补陀落世界——”说话这一瞬间,二人已经成了两个菩萨,站在船尾,顺风而去。而一心想修炼成佛的但又自私的僧丈心痛欲绝,但他也只能顿足捶胸,呼天抢地后悔个不行。渊由于这个僧丈站在岬角捶胸顿足的传说,从此这个岬角被人们称为足摺岬——> 注:顿足——这里的顿足的词共用日语写成,即为“足摺”二字,“足摺”的意思即为“顿足”。 上野胜子曾经问:什么观音菩萨现身形的补陀落世界(二万圣灵境界)。濑田便把熊野的渡海信仰跟她说了一遍。听着听着,上野的眼泪扑籁籁地滚落下来。那些天里,濑田不止一次地将上面那段故事读给她听。回东京的时候,濑田还把书留在了上野家。 两个月后深秋的一个夜晚,上野胜子乘上运货的驳船驶进茫漠的黑潮之中。当时曾经派出搜索队进行寻找,却一无所获。两天后,一艘货物船将在远离纪州的东南部海上漂泊着的驳船拖曳回来了。但此时上野胜子身体已经极其虚弱,不久便死了。 随笔的中心则是说濑田的忏悔心情。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他懊悔自己太年轻,说话轻率不懂事。竟然会若无其事地将死期告诉了患者,而且还仿佛是催她死去似的三番几次地告诉她渡海求奔补陀落的信仰,甚至还认为上野流泪是足以使她心灵得以净化的有益举动。 当他得知两个月后上野胜子竟真的乘驳船渡海漂泊而死之时,他再度揣摩上野当时痛苦的心,上野感到极度的悲哀。他悔恨自己早读领会到自己对于别人的生命抱着的观点是多么地荒廖,自以为是。 在随笔的最后,濑田涉及到了海流。 他写道:无论是从熊野,还是足摺下水,如渡海求拜补陀落的小船即刻便会被黑潮攫住,度卷向房总海冲去,就象上野的驳船一样。假如当年那些要向南方的圣士漂渡的小船在人们目送的视线之内便开始顺黑潮北上的话,这无疑会贬低渡海信仰的价值,同时只会导致渡海的僧侣们威望德尚扫地,落得个贻笑大方。 那么,看来渡海僧侣们已经发现了这条与黑潮逆向而行的海流潮路。当年纪州而南地区的渔夫们不也是利用这条无形中的逆流,才得以摇着小船便得以安抵足摺的吗? 濑田的随笔有如上的记述。 冬村垂下眼睑,他在沉思默想…… ——濑田一定知道这条与黑潮反向的逆流! 冬村的视线中散失了焦点,西田和住持的脸都变得模糊不清。冬村的思绪猛然间活跃了! 5 冬村刚回到旅馆便发现,猪狩发来的电话留言在那儿等着他呢。上写着:特急,立即与我联系。 冬村即刻进行了联络。 “什么事啊,这么急?”坐在旅馆游廊的藤椅上的由纪子关切地询问。 “运输部的通天潮专门调查委员会请求我协力帮助。” “运输部——?”由纪子的语调很惊诧。 “他们说或许能在侦破日野克子案件中为我们做些贡献。同时,也希望获得我们的情况,即使尚未详细查明的也行。另外前野纪一郎虽经多方调查,仍未发现与濑田有幸牵连。与井上医师和日野克子也似乎没有瓜葛。” “是吗?” 面前的大海风平浪静,黑潮、亲潮特别地接近。寒暖流界线分明,宛若有一道玻璃屏障将其一分两半,根本不是人们想象中那么搅和在一起,混浊不清的样子。 “在这寒暖流交汇处时常会涌出一大群小鱼来,活蹦乱跳地闹个不停,这时候,海鸥便以为来了大鱼群,一下子便一窝蜂似地飞下来。 “海鸥也会看错?” 由纪子看来,这条足以使海鸥判断失误的寒暖流交汇线正象是这大海本身,一刻不停地运动着、变化着。 “嗯。”冬村随便地点了点头,视线却没有离开海面:“我说——你,今后打算怎么办?不想回你丈夫那儿去吗?” “我早就打主意不回去了。”由纪子平静地说道。“只拦能和你在一起,我总会感到人生特别地短暂。因此,我如果不好好地生活一番,那么有朝一日我会终日后悔莫及,心中惴惴不安。” “我是个穷警官,还说不准能否战胜濑田,至今前途未卜呢。” “假如有一天我们没有生路了,活不下去了,那就去找那条无形的反向潮流,之后投海去求见观音菩萨,凭我们这副样子嘛,或许还能成个菩萨呢。只是有一点:没有人会为我们吟咏‘脱胎换骨,千秋长存’的颂经还送灵的人啰。” 由纪子一脸明快的笑容,长长的睫毛在南国的阳光下反射出无数晶莹的珠光。 十月十三日。 猪狩去羽田机场迎接归来的冬村。 “啊呀,辛苦了。这么快就回来了。现在就请即刻去调查委员会吧。会议已经结束了,但保安厅水路部的海洋水文部长还在等你呢。对丁,你们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猪狩调皮地望着冬村二人的脸色。 冬村将由纪子送上了出租车,把自己房间的钥匙交给了她。 “我为你们准备饭菜。”由纪子说道。 猪狩抬起肥厚的手掌说道:“请吧!” 两人登上警车。 “听说你是全托了她的福才得以活着回来?” “嗯。” “那么说来,我是无能为力啰。她人也真不错。”猪狩一个人说个不停。 到运输省的小会议室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办公桌的对面坐着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他就是海洋水文课课长。也许是由于他是与之打交道的缘故,他与一般的部里的课长形象大不相同,容貌、举止都不古板,倒可以说是个平易近人的人物。 “我叫夏云。”海洋水文课长笑着做自我介绍,“这姓挺怪的吧!当年祖先被准许可以取姓,可能一时不知所措,仰头看到夏天的云彩而起的名字吧!言归正传,能否在不妨碍你的情况下谈谈日野克子事件的搜查情况进展如何?根据你所说内容,也许有可能进行相互的协同合作,因此,想问问你。” 夏云变得认真起来。 “您知道的情况有多少?”冬村问道。 “那个判定是一个叫日野克子的女人在伊豆半岛附近洋面上入水的,但虽然如此,浮尸却在足摺岬被发现了——我们掌握的情况就这么多。我们为解开持续的通天潮之谜成立了委员会,从各方面收集有关的数据资料,但终于由于论据不足,没法进行更深入的假设。因此日野克子的浮尸之谜便被搁置下来。” “那么,我只把与事件有关的情况说明一下,日野克子是八月十九日上午,与某男子从伊东港出发乘摩托艇出海了。两小时后那男人回来了,还说女的已经先下艇了,当然没有旁证,那男人肯定有理由杀害日野,但没有证据。——不久,死尸于八月三十日在离出事地点约六百公里的足摺岬被打捞上来。县警察署从足摺岬一带开始,纵贯九州地区,搜寻日野克子的行踪,但一无所获。而且,被人认定是杀人凶犯的那男的除了十九日外都有完整的行踪证明。行踪证明的事暂且不说,单说那男子十九日在伊豆半岛附近的洋面上杀害了日野克子。但要证叫这点时,我们却无法解开为什么浮尸会漂到足摺岬去的呢?现在搜查已经开始了。” “是吗?对了,谜底解开了吗?” 夏云兴致勃勃地望着冬村。 “没有。”冬村摇摇头,“但,其中一部分已经查明。” “您所指的一部分是……” “有关你们正在追究着的通天潮之谜。我已经获得了两、三个证据,从纪伊半岛的潮岬附近到足摺岬一段,确有与黑潮正好相反方向的回潮流。” “请等一等,的确有黑潮的逆流吧?”夏云的表情中猛然闪过一丝惊惶。 “不知是否是黑潮的逆流,但渔夫们从水温和鱼类分布状况来看,认定它是亲潮。” 冬村将从伊能良子口中听说的“回流潮”及西田的所谓“亲潮”说法,以及住持提到的从鲣鱼引起来的一系列传说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回流潮还引起一段姻缘啊?”夏云边点头边做记录说道:“亲潮现下的说法尚待调查,但暂且按他们的说法,加上其中的传说,无疑是很珍贵的资料。我们将立即派调查员去调查,搜集五年前伊能家的渔船被冲到足摺岬的证据和历史传说的古代文献。说不定,还会帮你们解开你们的疑点呢。关于日野克子确在伊豆半岛一带洋面上被杀,被抛进黑潮的理论性证据……” “你是说将日野克子送到足摺岬的回流潮是从伊东附近洋面上升起的……” 冬村暗想,这种假定在滔滔不绝北上而去的黑潮之中,安置一条越过六百公里的反向潮流,这有些太荒唐了。虽然如此,夏云还说有可能找到理论性的证据……。 “她乘上了黑潮的反向流。” “黑潮的反向潮流?会有那样的事?” “我给您解释一下,”夏云轻轻地咳了咳。“您知道,八月十九日开始的通天潮,从千叶开始到太平洋沿岸,连续停留了十天以上……。” 黑潮虽然势头小,但却在它自己走向的流域中。夏云的表情似乎一下了变得很兴奋。 通天潮就其本身来说并不稀奇,时常有这种现象,它显著的一面表现在由台风引起的高xdx潮。当台风经过时低气压引起海浪。而且,如同风将海水吹进海湾的深处,那么当然会引起海浪的狂潮,昭和四十五年八月,在土佐湾形成的十号台风引起了海浪狂潮,其最大气象偏差竟达2.35米,海水都漫进了高知市区。所谓最大气象偏差就是海浪处于狂潮时的海面高度,从中减去当时的天文潮位(即天体运行时引起的很规律的涨潮和落潮)之值。 还有并排直接由台风引起的通天潮。这回就是这种情况。八月十九日开始,二十九日结束,持续的时间特别长。最大气象偏差达1.20米。而且在满潮时,横滨市的部分地区发了水,从清水到明津市一带,街心游动着鸡鱼,还漂浮着水母,东京也发生了下街一带水漫防波堤的骚乱。在大孤湾和伊势湾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继土佐湾和有明湾之后,西南诸岛直到冲绳都遭了灾。类似的事件在昭和四十六年八月也发生过。 幸亏,那次没有处于大潮期。如果那时是在潮位较高的阴历初一到十五前后出现,加上台风的袭击,那么太平洋沿岸的绝大部分都市都将被水淹没,肯定会造成毁灭性打击。 政府紧急进行了大规模的原因判明的调查。 各处资料汇总到运输部的通天潮调查委员会。由与有关的各部、厅的技术人员以及学者组成的委员会,推出一个最终的结论。这个推论是对上一次,即昭和四十六年八月的通天潮之后设立调查委员会得出的推论的完善。 推论是:黑潮的反向潮流是通天潮。 “你知道天气图中的气压和风的关系吧,这在力学方面可以解释。在北半球,海流的流向总是向气压较高的一方,向右偏流动着的,这已得到证明。此外,如果出现气压较高的地带,那么它便会产生向左偏的潮流。这是由于地球自转的影响。按这种说法,日本的所有太平洋沿岸地区,都会出现这种通天潮,形成高压区,因而高压带朝左偏,肯定会形成向四国、九州方向流动的潮流。相反,黑潮却在北上,于是,便形成沿着海岸的一支黑潮的长长的反向潮注。” 夏云的说明已经进入核心的部分。 “请等一下。”冬村抬直手打断了夏云的说明。“假设有使高压带各偏的海流,那么是在海岸形成高压后,黑潮便开始反向流动?还是黑潮出现反向流动之后才形成通天潮的呢?” “这一点还没有弄清。就如同问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一样。”夏云苦笑。“涨岸的水位升高时,海面便是在朝海的中央倾斜。台风引起的海面倾斜在台风消退时也同时消失。但如果出现黑潮反向潮流,那么在沿海边涛流与在太平洋中北上的黑潮之间,便会产生力学性的平衡。正基于这个原因,通天潮才可能持续十多天不退。” “我插一句话。”猪狩说道:“海面有时还会出现倾斜的吗?” 水面还会出现倾斜,这种事情猪狩连想都没想过。 “会的,比如说从美国的太平洋沿沿岸开始,海面逐渐升高,到日本海一侧便会有一米左右的落差。这就如同是一堵水墙。按这么说,日本的大多数都市要遭水淹。而之所以没有被水淹没,是由于黑潮北上形成的水流的阻挡。同样道理,黑潮也是由于黑潮的逆向潮的阻挡而得以两者同时共存。用种通俗的讲法,这就如同在水桶里倒入水后画着圈摇晃它产生的效果一样,水面肯定会出现倾斜的吧。” “嗯……那倒也是。”猪狩摇晃着脑袋说道。 “同样,风也会造成海面斜倾的。比如说,受地球自转的影响,北半球的风向北吹时,海水便被牵引而向东流。海水便如此这般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东牵引,这便会导致某些海域水面的升高或降低。这也就是海面倾斜,于是,也就是说处于高水位的一方海水便在做向右偏的流动。” “……”冬村赞同地点了头。虽然并不能理解其理论的本身,但他已经有了感性认识。 “那么,言归正传。委员会的推论是:通天潮据推想,是促成黑潮的反向海岸潮流的原动力。之所以说是推想是由于没有对反向潮流进行实地测量。或许你们听说过,黑潮是会随意改变航道的。有时它刚刚才与海岸异常地接近,却突然又‘唰’地一下流到八丈岛的南端,所以很难捕捉其流经的航道。同时,它又会到处弄些小型反向潮流呀、漩涡什么的,因此测量起来很困难。昭和四十六年的那次通天潮也是一样。当时只有一份关于在野岛崎海域发现黑潮产生反向潮流的报告。而这一次,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 中央已经下达了严格的命令,要求无论如何要探明通天潮的原因。结果迄今为止已经可以确认,在野岛岬朝伊豆半岛方向有一股逆潮,在室户岬一带的部分地区也确认有逆潮。但目前在哪一海域里都只是部分的海潮得以确认。如果能将各部分的潮流都加以确认,那么推论就可能成立,过去的多次通天潮的真相便可探明,同时可以消除国民中的不安情绪,即认为通天潮会不会是太平洋沿岸出现的大地震前兆等说法。所以我们在尽可能多地收集各种资料,范围扩得很广,因此,也找到你们正在追查的杀人事件上来了。” “回流潮真的可逆流上千公里吗?” 冬村深深地呼了口气。虽然他只能假定事实就是如此,但心里却总有种对这种看法持自我否定的态度。难道那以排山倒海之势怒吼着奔腾北上的黑潮真的被付与了意志,而让其中一股在野岛崎附近洋面转了个圈又反转回来了吗? ——那么濑田周平,会不会知道这条无形的长蛇似的回流的存在?从他那篇随笔来看,他肯定知道的,因为在他五年前写成的随笔中便指出了那些渡海奔补陀落的僧人们暗中知晓的无形海流的存在。假如,濑田知道这条海流,并将尸体投弃于其中的话,那么这个案件实在可以称之为濑田导演的别具风格的超时空谜疑! 冬村不禁联想起濑田那副精悍的外貌中隐藏着的自信:“你说是我将日野克子投弃在伊豆半岛附近的洋面上,那么把证据拿出来呀?!” 而这时的夏云正说得十分起劲: “你想像中的罪犯于八月十九日将日野克子带到伊豆半岛附近的黑潮海域。因为凶犯除十九日之外有无懈可击的行踪证明,所以凶犯行凶的日子只可能是十九日。虽然如此,浮尸却在足摺岬被发现,而足摺岬一带根本没有死者的行踪记录——可见日野克子是被投进伊豆附近洋面的黑潮逆向潮流之中,然后漂泊了十几天到足摺岬,而那时正是通天潮消退的日期。当然,逆向潮流也随之消失。日野克子的尸体漂到足摺岬,这便是黑潮反向潮流存在的有力证明,同时也证明了凶犯的确是在伊豆半岛杀害了日野,并将她的尸体投入黑潮逆流之中。” “靠你从伊能良子那儿听来的,伊能光司被从纪伊半岛流向足摺岬的逆潮冲走的传说,一定程度上可以证明野岛崎、远州滩、室户滩等国几处海域有黑潮存在的可能。此外,纪州渔夫们移居他乡时的风波,以及补陀落渡海僧们没有顺黑潮北上之谜等等迹象也成为黑潮逆流存在的间接证明。而将以上情况汇总,能直接证明确有黑潮逆流存在,要算日野克子的浮尸了吧。看来,我们根据日野克子的浮尸的暗示,终于将曾经力学原理证明,但尚来能够掌握其来龙去脉的无形的逆流弄了个水落石出。为此,我谨向你们的案件搜查工作表示感谢!” 夏云的吐字,清晰,明快。 “哪儿的话,该道谢的是我们。但是,虽然传说中有关于从纪州到足摺岬奔流着回流潮的故事,但是至于回流潮是否从千叶的附近海域便形成了,还说不准……” 经力学证明有可能存在,冬村仍然对夏云的判断将信将疑。 “那么就在凶犯自供之后再讨论吧,只要肯定凶犯是在伊东海面上投弃的尸体,那么我们至此便可以说通天潮调查委员会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了。” 夏云望着冬村,脸上现出微笑。 “懂了。”冬村起身告辞,走出门去。 “这个什么‘回流潮’,简直弄得人心烦透了。”猪狩摇晃着脑袋喟叹道。 “怎么了?”冬村不解地问道。 “那帮学者的大脑构造呗,得人理不出个头绪!濑田也好,委员会的这帮中人也好,都是一样地绞尽脑汁,还都说得头头是道。” “我也是有这种感觉。” 冬村望着夕阳中流逝的秋风,仿佛其中浮现出濑田的模样。 “他妈的,利用地球自转中的力量制造假象——一想起来就气不打一处来!” 猪狩恶狠狠地骂道。 6 十月十五日—— 冬村和猪狩再度来“拜访”中央医院的院长濑田周平。 这次是要把濑田带回警视厅收审。 濑田正在开会,两人便向院长室走去。 “你猜濑田进来时会是什么脸色?” “猜不出。” “我还是第一次带这样的大人物回厅收审呢。还真确点紧张嗳。” “这可与你的形象不符呢。” “哎哎,虽说是杀了人,但他终归是个大人物嘛。当然与把普通的杀人犯们扭送归案不同啰。” “濑田的确是身份不同一般。可是……” 冬村话说到一半,濑田已经走进门来。 濑田默默地坐下身来。脸上略带憔悴的神色,那束向冬村投过来的目光中流露着深深的抑郁。濑田完全没有了几天以前的精神劲儿,目光不再炯炯有神。似乎他已经感受到冬村的此次来访中已经怀着必胜的信心,要在濑田这艘即将沉没在苍茫大海之中的巨型船体上再加上一把促其毁灭的力量。 “有什么事就说吧。” 濑田开口问道,表情极其平静。 “请您跟我们到警视厅去。” 冬村边说,边仔仔细细地观察濑田的反应。令他感到吃惊的是,濑田几乎毫无反应,甚至可以说冬村的一席话倒让他安心了。仿佛濑田的心中油然而生的是一处难言的轻松感。 “你是说,终于抓住我的把柄了?” 濑田把长长的手指交叉着放在膝盖上,微微一笑。 “正是这样。我早就说过会这样。” “你们是马上就带走我,还是出于某种原因而要将我带走?能否问问有什么理由?” 濑田笑得很轻松。仿佛手中还存着一张决定胜负的王牌。 “既然您提出来了,我想说说理由也不碍事。” “冬村君——”猪狩猛然象预感到将有坏事要发生似的,“还是等把他带到厅里之后再说吧。” 这当然无可非议,濑田的微笑之中潜藏着异乎寻常的东西。 “不用担心吧,对方是濑田先生。我相信他是个做事求真儿的人。” “说得正对。说吧。” 濑田收敛起笑容平静地说道。 “对您实行收审的根据是井上医师被杀时您做的所谓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词。当时日野克子正在照顾一位老年患者,有证据足以为证。” “有什么证据?” “患者的日记。其中详细记载了许多事。” “日记……” 濑田轻缓地点了点头说。 “您不打算反驳我的观点?” 冬村也被濑田的镇静劲儿弄得很不耐烦。他望着濑田的脸庞:那副脸庞上不再是充满攻击性的神色,相反,却平静如水,甚至还有一丝孤寂。这是为什么? “我不愿为此费口舌。”濑田缓缓地摇动着脑袋,“我不相信仅凭支言片语就能带走我。” “您说得很对,但您已经成为杀害日野克子的嫌疑犯了。” “说说理由吧。”濑田倚靠到沙发上,轻轻地合上双眼。他的眼窝深陷,眼睛四周都出现了一圈黑眼圈。与其说他是完全放弃了反击的力量倒不如说他是在积蓄着能量。 “您曾请求日野克子帮您出示案发不在现场的证词,没想到反遭敲诈,于是您便找借口将她开除,而三天后的八月十九日,您带她去伊东第二游艇港乘摩托艇出海,在太平洋上将她杀死而后将尸体投入黑潮。可是,尸体却在距案发地点六百公里的足摺岬被发现,而同时,您除了十九日之外却根本没有离开了过东京——是这样吧?” “嗯。” 濑田闭着眼睛点了点头,阳光照射在他的一半脸上,而那另一半脸却掩饰在阴影之中。 “我们曾假设您的证词属实,并假设日野克子或许是一个人去足摺岬自杀,或许是由于自己不小心而掉进海里淹死的,为此进行了彻底的踪迹调查。但哪都在不到任何线索。其理由很简单,因为您是将她投弃在伊东海附近洋面的黑潮之中的,当然别的地方不会有过她的行踪。” “你这推论能成立吗?只能说算是个劣等的谬论……”濑田眼皮都没抬一下。 “当然能成立。日野克子被杀的那天正是通天潮开始的日子,而你确切知道通天潮能够持续一段时间,知道根据力学原理通天潮会存在反向潮流,便将尸体投弃于反向潮流之中,制造了日野之死与你无关的假象。” “由通天潮引起的反向潮流——?”濑田睁开双眼,再度恢复了攻击的姿态。“你仔细地说说清楚!” 濑田虽然掩饰不住心中的惊奇,却仍在竭力表现出他是那般莫测高深。 “好吧。”冬村便将从夏云那儿听来的有关反流存在的证据,和自己调查中发现在从纪州到足摺岬之间存在着“回流潮”一事儿说了一遍。 “你曾就上野胜子渡海求奔补陀落这事写过随笔,其中涉及到渡海僧人们深知的所谓虚幻无形的黑潮反向潮流。这不能说您不知道黑潮反向潮的存在吧。当然,是从纪州向南的海域中。但可以判定,您在研究纪州以南的黑潮反向潮流过程中弄清楚了黑潮的反向潮流的存在是致使通天潮持续多天不退的原因的吧!” “你……读过那篇……随笔了?” 濑田的表情中掩饰不住他的确十分窝火。 而后,他那副惊愕之后的进攻姿态中,已经失去了咄咄逼人的神采。 “拜读了。那是金刚福寺的住持不知从哪儿搞来。随笔中清楚地体现出您青年时代的苦闷。或许是将上野胜子逼上渡海求奔补陀落的绝路之后的忏悔懊恨之情吧。而时至今日,你却又将日野克子杀害并投弃在同一条黑潮之中。那篇充满懊悔之情的随笔却成了今日揭露你杀害日野克子的线索。” “是吗——”好久好久之后,濑田以低沉的语调开口说道:“我承认,是我,杀害了井上医师,还有日野克子了。只能这样了,看来我是逃不过去的。” 濑田的视线凝望着天空,仿佛是只强健的秃鹫终于预感到灭亡的来临,而漠然地把目光投向远方那片虚无漂渺的旷野。 “咦?”猪狩一听这话,惊呀得禁不住轻轻地惊叹了一声。濑田还远没有到失败的境地呢,他还完全可以抵挡一阵!猪狩深知,其中必有蹊巧。 他望了望冬村,看冬村的侧脸,仿佛也一下失去了血色,和猪狩一样地惊诧。 “但是,你的推论之中也有偏差,为你纠正一下吧。其实我并不知道还存着黑潮的反向潮流。” “不知道?”冬村现出不解的神情,“真的?” 濑田这是在说真话吗? “真的,日野的存在对我十分不利,所以我便诱使她与我十九日一同出海。我已将当时黑潮将异常接近海洋的情况计算在内了,所以按预计,流通八丈岛南部的主潮流当时正应该掠过海岸北上。如果将死尸投弃在黑潮主潮之中的话,那么不用上几天便无法再寻其踪影。死尸便会乘上太平洋环流,被鱼类咬食,那么十天之后便会完全地被大海消灭掉了,到那时即使派出几十艘的搜索船也不会找到尸体的。由于黑潮的水温高达23c,死尸也极易腐败。除此之外,死尸将以每天六、七十公里的速度随潮流远离日本而去。我原想这样做根本不会出什么差错。” 濑田视线的焦点仿佛落在了遥远的一处景致之上。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至少,我曾相信计划完美无缺。那么既使是警视厅的高手们也无法插手这件没有死尸为证的杀人事件吧,我认为你永远也不可能在这起案件中战胜我。但是当我看到报纸上说,那具漂泊了十一天之后漂到足摺岬的溺水尸体经确认就是日野克子,我完全被搞糊涂了,明明是北上的黑潮怎么会转向南下的呢?这根本不可能。的确,我是知道从纪州流向足摺岬的反向潮流。正如您推测的那样,但我投弃尸体进了伊东海附近的黑潮主潮流中,既使出了千差万错,也不应该逆流到纪州的。我曾苦苦地思索为什么死尸会到足摺岬啊?!甚至曾一度认为死尸会不会绕太平洋环流一周之后又回来了,所以假设虽近乎荒唐,却仍然认认真真地思考过。还查询过太平洋环流的长度,结果我便断定,排除所有自然因素,那么就说明有人从中作梗。可能有人知道了我将日野推进黑潮中,于是便抱着某种目的将日野的死尸运到了足摺岬——当我意识到只能这样判断的时候,我感到我可能完了。于是便总有那个搬死尸的人沉重的脚步声回荡住我内心深处,那臆想中的恐怖的脚步声,仿佛是恶魔的脚步,无时不刻地发出‘咣,咣’的响声尾随着我。而当你来告诉我你要向那个患者取证,并说我和日野克子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词纯属捏造之时,我心中恐怖的脚步声便变成了现实中你的脚步声。说实话,当时我都绝望了。这倒不是由于那患者是否能救活。而是我感到那个将日野克子的尸体搬到足摺岬的人找到了我。我己经能够预见到,患者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会死。这点能力我还是有的。但是,虽然在患者的生死预测上我是赌赢了,但从那时开始我已经知道会有今天……但是,我根本没有想到那无时不刻地响彻我心深处的恐怖的搬运死尸者的脚步,竟会是受地球自转的影响而出现在北半球的自然现象‘发出’的……” 濑田脸上没有一丝自嘲的神情,悟出死期将近的秃鹫,仍不失其威风凛凛之气,双眼紧盯着空间中的一点,表情端庄安详。 “这才象你,最后关头仍不失风度。”冬村对濑田说道。尽管声音有些颤抖,“那么接着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我曾经五次险遭那个执拗的尾随者的暗算,那个叫前野纪一郞的人,他是谁?” “我的弟弟。” 濑田平静地答道。 “你的弟弟?!” “他是我父亲和别的女人生的。父亲死前我们根本没有交往。父亲死后,我将父亲的遗产分了一半给他。虽然遗嘱中没这条,但我仍认为有义务这样做。他便用这笔钱做为学费而修成了画家。但说实话,他没什么真才实学,迫不得已,他便到各国去放浪。他要追求与他相适应的东西,但是仅凭放浪是不会长什么才能的,倒不如说放浪只使他更加真切地认识到自已的价值。我则总是给这样不争气的弟弟以经济资助,或许由于我一直没有个兄弟的缘故吧……” “于是,你便托付你弟弟来杀我?” “不是那么回事,当我闻知他的死讯时,才知道他一直在准备对你下手。听到他的死讯时,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惊愕和悲痛。后面我将会讲到,我一直在被井上君胁迫的着。我把我的处境讲给纪一郞听过,当时我说:‘别说当什么教授啦,我今后的前途都掌握在井上的手里了。’我原本只是说说而已,纪一郞听后也没有作声。此后不久,井上君死了。听了那消息之后纪一郎也什么都没向我问起过。但大概他能推测出杀死井上的罪行是我犯下的。纪一郞是个善解人意的男子汉。 虽说他从放浪的游荡生活中回心转意,却因为没什么本事一直过得很清苦。而我则给予了他经济上的援助,于是他便要拚了性命为使我能如愿以偿成为教授而决意要杀你。或许他是为了报我拉他脱离苦海贫穷之恩吧。反正他肯定是以为如果杀了你,我便安泰无事了。而实际上他的看法也真没错,此后,他便作未曾与我提及过一个字的情况下开始盯你的梢。当我闻知他的死讯之后才知道真实情况时,我追悔莫及,后悔我给了他经济、生活方面上的帮助。如果当初让他自然的发展,那么他肯定会走出一条适合他自己的路的……”濑田被身边的悲哀情调所笼罩着,好似巨型大船行将崩溃而沉入海底。 “是吗?” 冬村轻轻地点了点头,心头油然而生无可奈何的孤寂之感。冬村的心中仿佛不是认为濑田是罪有应得,而是为濑田而惋惜。 “说说井上君的事儿吧。在我来中央医院工作不久,有一次与井上君一同去伊东游艇港。回来的路上,我开车撞倒了一位老太婆,她当场就死了。井上君便说:人已经死了,我们还是赶紧逃掉吧。于是我们使逃离了现场。而当时,井上君拾起了一枚撞碎了的车灯玻璃藏了起来。 眼看我已经成为教授选举的正式候选人了,井上才第一次把旧事重提,他说:如果把那片玻璃交送警察,那么它便会成为你杀人的物证,因为这块玻璃与事故现场残留的玻璃片一致。随后,他便向我勒索一笔巨款。 当时我们是在医院的屋顶上就这件事进行交涉的,他根本没有让步的意思。你知道,勒索、敲诈是无休无止的,既使我当了教授,他仍会来纠缠的。我一想到这点,几乎是失去了理智,完全是一时冲动,一把将井上君拎了起来。但我并没有要杀死他的明确的意念,只是我已经恨透了他。没想到,井上君被吓坏了,是他自己一下从楼上掉下去的。 但是,虽说我是一时冲动而作出了蠢事,但不能说我骨子里根本没想过,如果杀了井上,那么警方会将注意力集中到仓田明夫君的身上的。而后,一切都是按意料之中进行着的。唯有一点令我放心不下,那就是对面楼顶的那条狗。但我心想,总不致于由于某种原因而唤起狗的记忆,而使它露出犬牙对我狂咬,也不致于因此而引起警察的怀疑而追查到我吧。 可是结果怎么样呢?你们真的牵着狗站到医院门前来辩认凶手来了。我就是从那时开始认识到,你们是令我望而生畏的对手。” “因此你终于甘败下风了?” 冬村问道。 “甘败下风……” 濑田嘴里重复着这几个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类似胃肠药的小瓶,慢慢地往手里倒出几粒药片,而后将它们送入口中。而后,他缓缓地倚靠在沙发上,凝望着冬村。 但濑田的眼中却现出异乎寻常的眼神。 ‘你怎么了?……” 冬村起身问道。而猪狩已先于冬村之前一跃而起了。 “他服毒了!!”猪狩高声叫道。“冬村君,快去叫医生!” “没有。别费事了。” 濑田用低沉有力的声音止住了猪狩已经迈开步准备去找人的脚步。濑田的声音虽然低沉,却仍然不失镇定,仿佛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分量。 “在桌子下面……,我放置了一台录音机……,这次……,我再不忍心让你们……,背……将凶犯拷问……致死的黑锅……了。那么……” 濑田的话停住了,他双目紧紧盯着空间中的一点,眼光炯炯有神。冬村和猪狩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濑田。不久,药性发作后的剧痛便贯穿濑田的全身,这是濑田死前,遭受的最后一击。但既便如此,濑田仍然没有瘫作一团。他圆睁双眼,冥望着虚幻的天空。血,顺着嘴角流淌了下来。濑田呼出了他最后的一口气,头慢慢地垂下,猛地一沉,他扑倒在地。 宛若一只强健的秃鹫,绝命之后猛地从枯枝上坠下来。缥渺的冬村的荒野,在冬村感觉的荧光屏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疾风驰过清冷的街道,深秋也将过去了。 冬村和猪狩无言而行。高个的冬村,矮胖的猪狩,两个对照性的身影落在孤色的晚秋中阳光洒落的街道之上。 高个儿的身影点燃了一只烟,矮胖的身影也随之将一只香烟点燃。落叶和尘埃仿佛被这对身影牵引着,随秋风打着漩涡滚动着,时而又停下来,而后,又开始它们那风中的舞蹈。 两个沉默无言的身影,不久,就消失在街角的阴影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