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渡过愤怒的河)》 第一章 圈套 1 一个女人跑进了派出所,脸色苍白。 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岁年纪,穿着斜纹紧身裤,一副秀气的脸型,衬映着丰满的前胸和臀部,风韵动人。从她的神态打扮上,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已婚的女子。 “发现那个强盗啦,快来人哪——!” 慌慌张张跑进来的这个女人,声音颤抖着喊道。 “强盗?” 有三名警察正在派出所。年轻的冈本最先看到了她,站起身来。 “在那边!” 这个女人指着纷乱的市街,转身跑了出去。她快步穿过新宿车站地下广场闹市区。此时正值傍晚时分,人涌如流,轰轰做响的脚步声和嘈杂声,充满了整个地下。在人群的一个角落里,一个男人正在打着公共电话。她象投出一支细细的长枪似的,朝着他尖声大叫: “就是他!就是他到我家抢劫!” 周围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都朝向了这个女人。她的手指定了那个高个子的男人。他放下电话。转过头来,看到这个脸色苍白的女人正在指着自己。在她身背后,站着脸色阴沉的警察。一刹那间,他略微显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然而却丝毫没有想要逃跑的样子。 “喂!你,到派出所来一下。” 冈本不由分说他用力摁住了这个男人的肩膀,他的本能告诉他,一个罪犯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中。这个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因为这里是各色各样的人物的集散地。这儿有刚刚犯罪的人,也有圣洁的人!有流浪汉,也有握有权桶的要人。被害人在这里发现了罪犯,扭送到派出所,这种事并不罕见。 高个子男人被冈本紧紧拉住,他迷悯而诧异地注视着这女人。 “请详细讲讲吧。” 冈本带着他进了派出所,松了一口气,向那个女人说道。她的脸色依然那样苍白,干燥的嘴唇微微抖动。 “事情就发生在五天前的深夜,他闯进了我的公寓!” 她纤细的手指哆嗦着,指向这个男人,声音尖厉而颤抖。随后,又把视线转向冈本。她自称名叫水泽惠子,独身,住在西大久保的公寓,离新宿车站不太远。 “弄错了吧?你也许认错了人……” 这个男人的语气沉着而平静。看上去,他有三十岁左右年纪,相貌可谓仪表堂堂,而且目光锐利。那种锐利的目光,令人想到具有某种职业的性质。而且,正是那种充满智慧的锐利。 冈本也不由得想到,别是看错了人吧?按照冈本的理论,只要仔细观察犯罪分子的面孔,总会在某一个地方,找出一丝不能掩饰的痕迹。但这个人却没有这种痕迹,而且说话也很流利。要是心慌意乱。那声音听起来就会像刺伤声带一样。 “什么认错了人?就是他!” 水泽惠子身体前倾,又伸出纤细的指头。在她的指尖上,掩藏着利剑一样的锋芒。 五天前,九月十二日深夜,水泽惠子被一阵铃声吵醒。安装在门锁上的铃,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挣开了眼睛。在黑暗之中,发现枕旁有一个男人正在翻弄手提包。她刚想要喊叫,一阵恐惧袭来,顿时使她缄口吞声。她悄悄地伸出手,一下子扭亮了台灯。这个男人惊恐万状,但在一刹那间,他立刻堵住了水泽惠子的嘴。刚要冲出喉咙的喊叫,变成了微弱的呻吟。 “你要叫,就宰了你!”这句话,使水泽惠子再也不敢做声。 他把水泽惠子的手绑在背后,抢走了刚从银行支取的十二万日元现款,又把放在枕边的一枚纯绿宝石戒指装进腰包。 然而,事情还不止于此。他的目光落在了水泽惠子的睡衣上。水泽惠子吓得直往后赠。“别动!要是不想受伤的话。”说着,他轻而易举地抓住水泽惠子,摁倒在床铺上。不能因呼喊、抵抗而送命!——水泽惠子只有这一个念头。这个男人的眼睛和他的整个面孔,都燃烧着兽欲,浮现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水泽惠子的睡衣被拽开了。 “畜生!” 看着颤声喊叫的水泽惠子,冈本彻底打消了认为这个女人可能是认错了人那一丝念头,断定他就是这个忘却了羞耻和体面的女人的仇敌。 “你的住址、姓名?”冈本转向这个男人,厉声斥问。 “在这儿不能说。”他语气平静地答道。 “为什么?!”冈本顿时气急败坏地瞪起了眼睛。 “到警察署去说。”这个男人低声说。 冈本刚要大喝一声“少开玩笑!”然而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面前这个人的言行举止,使他感到不能不这样做。 到了新宿警察署的审查室,可这个人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 “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姓名?” 目光冷酷得象豹子一样的刑警小川,向他问道。 “因为某种原因,我不能说。希望你们立刻审查那个女人控告的证据。弄清楚是认错了人,也就算了。” “恐怕不会那么轻易了事吧!”小川微微一笑。那是冷漠、嘲讽的一笑。 “是吗……” “是这样。” 小川把一支烟递向他面前,好象是在喂一只捕捉到的老鼠。 “真是没有办法。”这个男人说着,掏出了自己的烟,“那就请把警视厅侦查一科的矢村警长叫来吧。” “叫矢村警长来?” 小川正要点烟的手停在了半空,注视着这个人。——他竟然会认识那个高个子,那个瘦削可怕、沉默不语、不善交际的矢村。 “嗯,好吧。” 小川拿着烟,稍稍考虑了一下,然后。拿起了电话。 大约一小时后,警视厅的矢村来了。 “怎么回事?这是……” 矢村眯起眼睛,朝向这个男人。那一束目光。就象老鹰一样锐利。在这鹰一般的眼睛里。映出了东京地方检察厅刑事部检察官——杜丘冬人。 “事情的经过,请问一下那位刑警吧。” 杜丘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即便是水泽惠子这个女人认错了人,错把现任检察官看成了抢劫强xx犯,传扬出去也会引起轩然大波。因此,他没有露出自己的姓名。 “矢村警长——”长着一双豹子眼的小川。眉宇间堆起了不满的皱纹。“请先说明一下他的身分,如何?” “这里有不便说的原因。”失村只这样说了一句。 小川按捺住无名怒火,向矢村谈了事情的经过。 杜丘默然地听着。矢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三十岁上下,外貌似乎枯木一般。而实际却如同蝮蛇。蝮蛇似的眼睛令人战栗。而且。正像蝮蛇面颊两侧长着能够进行红外线跟踪的器官、在黑暗中扑食猎物也会百发百中一样,矢村追踪罪犯的灵敏和蝮蛇般的无情,也都隐藏在他瘦削的面颊上。 然而。今天他竟没有贸然地说出杜丘的名字。 “那么。是你干的吗?”矢村冷峻的目光,向杜丘射去。 “你不相信我?”杜丘有些愕然。 “我谁也不相信。” “是这样……” 从矢村的目光中,杜丘感觉到那里有一只要穷追到底的魔爪。如同自己讨厌矢村一样,矢村也明显地讨厌自己。大约在二个月之前,发生了一起人命案。主张是自杀的矢村和主张是他杀的杜丘针锋相对,各不相让,在两个人之间由此而掘起了一条难以填平的深沟。 杜丘之所以叫来矢村,绝不是因为他是自己人。而是感到处理这件猝然而至的事件,矢村最合适不过。尽管两人闹得水火难容,但是,不管个人的成见如何,对于矢村敏锐的洞察力,杜丘是深信不疑的。然而,当看到此刻矢村别有深意的目光时,杜丘立刻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的严重性。 这时,另外一名刑警带进来一个职员模样的年轻男人。 他一看到杜丘,立刻现出一副吃惊的神色。 “就是这个人,没错!偷东西的就是他!” 这个男人大叫大嚷起来。 “虽然不知姓名住址,但现在已经可以认定了。”小川说,“大约在闯入水泽惠子的公寓前一小时左右,你到这位寺叮俊明的公寓内盗窃。这时,碰到了刚回来的寺叮,你被迫了出来。这两个公寓是在同一条街上,我们也收到了他的被害报告。” “怎么可能呢。”杜丘只有这一句话。“怎么可能呢……” “那天晚上,那个时间,你在哪儿?”矢村慢慢地转过头来。 “矢村警长。”小川说。“请你不要多加干预。” “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有原因。—— “原因我们也有。”小川毫不退让。 “不在现场的证明,我提不出……”杜丘说着,语尾有些含混不清起来。“那时,我正在跟踪一个案件的嫌疑犯。对啦,那个时间,我想我是在新宿的歌舞伎街。” “跟踪嫌疑犯?”小川感到事情有些复杂化了。 “向署长请示一下吧。”矢村说。在他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热情。 2 立即逮捕,——杜丘冬人被关进了拘留所。 “调查从明天开始。这个人明天送到警视厅去。” 矢村说完,走了。在他瘦长的身体上,显出一种不徇私情的气质。 杜丘斜倚在拘留所的墙壁上。时近深秋,如同监牢一般的拘留所,墙壁冰冷,刺人肌肤。 ——这是怎么回事? 他合上双眼。肯定是水泽惠子和寺町俊明这两个人,把我和谁弄错了。难道有个人和我长的这么象?不,哪有这种事。杜丘否定了这个想法。除非是双胞胎,否则,就不会那么相象。而自己并没有孪生兄弟。 他感到,在自己的周围,充满了恶意的脚步声。就好象远去的看守细微的脚步声,透过墙壁和铁栅传了过来,使他感到震耳欲聋。 姑且不论寺町俊明怎样,水泽惠子说她是被绑上后再强xx的。要是有这么长时间的接触,那就不仅仅是十分相像的问题,对于犯罪分子是完全可以认准的。他看到自己的身上,已经笼罩了一层阴影。毫无疑问,这件事自己肯定没干。所以,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论水泽惠子还是寺町俊明,都是诬告。 ——这是为什么? 杜丘百思不解。 他不记得从前见过这两个人,也不记得曾经把他们当做嫌疑犯调查过。在杜丘看来,他们不过是毫不相干的陌路人,不过是那些萍水相逢、擦肩而过的几万几十万人流中的两个。而这两个人,却从人海中无缘无故地认出他来。为此,他们必须有相当周到的准备。这是一个什么人精心策划的阴谋。他知道杜丘那段时间肯定会在新宿车站地下广场的闹市上露面,而且也掌握他拿不出证据,证明他在五天前的深夜不在发案现场。 不知是谁,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张开了一张可怕的网,而这张网正在慢慢地收紧。想到这,他感到一阵战栗。 ——怎么办? 这种不安之感,越来越强烈了。起初,他认为不过是一笑了之的误会而已。现在,这种镇静慢慢地消失了。既然有人精心策划了如此狡诈的阴谋,那么,这个罗网就不会被容易冲破。因为他提不出有利于自己的证据。 他甚至想象到了令人沮丧的报纸大字标题。现任检察官抢劫强xx——有两个人做证而没有相反的证据,社会是很容易相信的。人们会认为,犯罪的检察官,是由于繁重的工作,导致了精神失常,因而扰乱社会。人们将怎样想,这没有什么关系,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不能打破这魔鬼的罗网,结果将会如何呢? 做为检察官,他很清楚这种前景。 打破不了吗?——他知道这里有一只看不见的魔爪。杜丘绞尽脑汁,把焦躁的触角伸向一切可能伸到的每一个角落。然而,最终还是无计可施。只要两名控告者不声明自己的控告是错误的。什么都无济于事。 问题非常简单明了。越是简单明了,越是难于打破。可能做到的,也只能是律师放弃无罪的辩护,在承认犯罪的前提下,主张他属于精神失常而提出酌情减刑的意见。 他回想起,在矢村背向自己的枯木般的脊背上,有一种冷冰冰的东西。自己从一个对侦查有着指挥权的检察官!一落而成了抢劫强xx犯。警视厅在取证调直上,肯定是不会留情面的,必须有这个思想准备。 从拘留所出来,已是第二天午后了。 他的上司伊藤守检察长,同矢村一道前来。 “事情挺严重啊……”五十岁出头的伊藤。脸色阴沉。“目前,还在控制新闻报导,可是……,这是检察厅有史以来没有过的丑闻。” “可是,检察长——!” 杜丘口气强硬,望着伊藤。看到伊藤铁青的脸色,杜丘心中强力抑制着的、对于那只无端地紧紧扼住自己的魔爪所产生的满腔愤怒,骤然爆发出来。在伊藤那双陷入忧虑的眼睛里,丝毫也没有对部下的体贴。 “我明白。”伊藤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先不要说你冤枉。你应该严格维护你的检察官身分。像刑事警察似的深夜进行侦查,有这种必要吗?” “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案件。” “不,我早就说过,要把跟踪这类事情,让专门的刑警来干。” “专门的刑警就是那位矢村警长。你以为他会服从我对侦查的指挥吗?就说我主张他杀的那个案件……” “算了。”伊藤在眼前摆了一下手。“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要对你的住所进行搜查。” “搜查住宅?” “秘密进行。虽然相信你是无罪的,但也必须进行调查。” “的确。”杜丘慢慢地摇摇头。“可是,侦查一科的矢村警长怎么来了?如果是抢劫强xx……” “这件事,除了上级之外,只有我和矢村知道。目前还不能扩散。虽然不能隐瞒到底,但是,在大家都知道之前,我们需要一段时间。所以,请矢村来了。” “哦,是这样。” 杜丘看看矢村,点了点头。矢村的目光依然冰冷。 “请伸出双手。”矢村说道。 “要戴手铐?”一刹那间,杜丘打了个寒战。 “这是规矩,你应该知道。” 矢村毫不容情。他取出手铐,不加思索地戴到杜丘的手腕上。 杜丘感到手上好象碰到了一条蛇。这种感触,象一股寒流直冲肺腑。 “矢村,”伊膝看不下去了,说道,“我来负责,手铐就算了吧。” 他感到这实在有些冷酷无情。 “我主张自己的责任自己负。” “这我明白。但这副样子,也太引人注目了,这不行!就算我替你负一次责任吧。” “好吧。”矢村摘下手铐。 被戴上了手铐的屈辱,在皮肤上留下了痕迹。 杜丘冬人的住宅,在目黑区学艺大学车站附近。自三年前母亲去世后,他就独身生活了。有一个五十坪左右的院子,院于前面的路直通车站。过往行人络绎不绝,电车轰轰做响,毫无清静之感。所以,近来杜丘正想把这套住宅卖掉,住到公寓去。 三个人乘坐伪装巡逻车到达这里时,已经快到三点了。 杜丘在车上沉默不语。伊藤和夫村也没有说什么。沉默,使杜丘心中的阴影越来越浓。搜查住宅,肯定要一无所获。那里当然不会有犯罪的物证。但是,自然也不会有否定犯罪的证据。只能是徒劳的搜查。对于这次徒劳的搜查,身宽体胖的伊藤只担心一件事——万一堆满赃物的话…… 矢村在想什么,无从得知。反正,矢村是不会有一丝善意的。 发生一个案件,就要组织侦查。警察有自行侦查权,可以独立侦查。检察官也有侦查权。而且,检察官还拥有对侦查人员的指挥权。也可以申请惩办不服从指挥的侦查人员。于是,在侦查人员和检察官之间,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道鸿沟。没有一个侦查员不对检察官怨气冲大。一旦出了什么事,使检察官身败名裂,侦查员无不拍手称快。对于杜丘的嫌疑问题,指望警视厅的侦查人员采取与人为善的态度进行调查,是不可能的。 矢村不同于一般的侦查员。一当上警长,对于检察官的指挥权,干脆可以置之不理。每当年轻的检察官叱责侦查员时,立刻就会遭到矢村这样老手的强烈抗议。要是哪个新提升的检察官想出出风头,那就瞧着吧,准有一大堆尖酸刻薄的话语等着你。使警察大为反感的检察官的生活,也不是那么惬意的。 由于在一个案件中,和矢村共事过一段时间,有了一些联系,杜丘得知矢村的性格极其古怪,他把检察官看做路旁的石子,既无尊敬,也无憎恶。矢村的兴趣所在,只是追踪罪犯。阴沉这两个字,大概最能形容矢村的性格了。使人感到难于合作的态度,说得好听,是技术保守,说得难听,就是冷酷无情。由此可见,他将怎样对待处于嫌疑犯地位的杜丘,是显而易见的。 杜丘的绝望之感越发强烈起来,简直无法摆脱。 门被打开了。尽管只离开了一夜工夫,屋里就发出了一股霉菌的气味。霉菌似乎也嗅到了主人的倒运,立刻乘虚而入。” “请随便检查吧。”“好吧,这不是信任不信任你的事,不过是看看放心……” 伊藤好象表示歉意似地说着,从身边的桌子开始搜查。矢村打开了衣柜,翻着那些衣服的口袋。 杜丘站在一旁看着。虽说不过是为了看看放心,但两个人却一丝不漏,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使人感到像是在追踪猎物的猪大。当发现他们特别注重搜查小件物品时,杜丘更加感到自己的嫌疑之重。两人搜查的目标,似乎并非大批的赃物,而是水泽惠子所说的那个被抢走的纯绿宝石戒指。他只有母亲留下来的戒指,当然不会再出来一个水泽惠子的戒指。要是找不到戒指就可以解除嫌疑,那就好啦。杜丘想到这,苦笑了一下。 搜查完卧室,又开始搜查客室。 仍然是那样严密细致,一丝不漏。 “这儿的钞票是怎么回事?!” 伊藤掀起地毯,紧张地喊道。只见他把十来张一万日元的钞票拿在手里。 “这是你故意藏的吗?” “不,我没有往那个地方藏过钱……” 杜丘摇摇头。室内开始笼罩起一层低暗的阴云。自己根本没有要把钱藏起来的必要,可是,为什么那个地方却出现了钞票…… 钞票正好是十张。伊藤拿着钱,轻轻地坐到沙发上,从衣兜里掏出记着数字的便条,对照着这些钞票。 杜丘感到自己的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 ——圈套! 他真想大喊,这是谁设下的圈套!地毯下是根本不能放钱的。很明显,只要看一下发现钱的地方,不用看伊藤的表情就会明白,这些钞票的号码,一定和失窃的钞票号码一致。 一瞬间,杜丘立刻明白了,自已被新宿的大街上一个身分不明的人,套上了一个无形的恶意的罗网。这个看不见、逃不脱的罗网,越来越收紧了…… “与抢去的钞票号码恰好相符……” 伊藤面向杜丘,目光里充满了陷入绝望的阴沉!阴沉之中,又涌上一股强烈的愤怒。 “这是圈套!” “圈套?”矢村接过话来。 沉闷而紧张的空气,弥漫在狭窄的客室里。 “你为检察厅的历史留下了污点……” 伊藤的声音,犹如病如膏盲的呻吟。他想像得出,这个发现,将会造成怎样的一场轩然大波,剧烈地扩散开去。昏暗的、漫长的冬天就要来了…… “到哪儿去?”矢村挡住向门口走去的杜丘。 “要吐,没想跑。” 确实,令人作呕的东西堵满了他的胸膛,就象有一团乱糟糟的渣滓。他想喝一口威士忌。杜丘走出客室,一眼看见了脱在门前的鞋,他灵机一动穿在了脚上。一穿上鞋,在他心中就涌起了一个不可遏止的念头:一定要进出去。他走出正门,看见伪装巡逻车被一辆后来的汽车挤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他向车站飞跑而去。 矢村听见了关门的声音,来到外面。在很远的前边,他看见杜丘正在拼命奔跑的身影! “混蛋——!”矢村低声骂了一句,朝巡逻车跑去。 3 为什么要逃跑呢?杜丘自己也不太清楚,可以说是毫无目的。只是一时的冲动,促使他踏出了这一步。而踏出这一步之后,他才看清,在他的背后,漫无边际的浓重的黑暗,正在汹涌赶来。这种使他抛弃了人生,不,甚至是使他抛弃了生存的黑暗,在他逃跑的脚步下,逐渐膨涨伸展,从背后滚滚而来。 退路已经没有了。只有前进,为了生存,只有不顾一切地跑下去,摆脱从背后袭来的、将要把他吞噬的黑暗的触角。 杜丘发现,街上已布下了警戒线。他在车站乘上了出租汽车。从车窗望去,在夕阳西下的街道上,巡逻车飞驰而来。 能够想象得出矢村警长怒不可遏的面孔。就连杜丘自己,在脚没伸到鞋里之前,也根本没有想到要逃跑。因此,矢村的疏忽也是情有可原的。矢村一定后悔没有给杜丘戴上手铐。应该说,完全是由于伊藤检察长的请求,才给杜丘创造了逃跑的机会。然而!这并不能解脱矢村的过失。人们也许会认为,尽管采取了立即逮捕的措拖,却没有按照正常的手续去做,而只委派了侦查一科的一位警长和一位检察官两个人,想要不露声色地了结此事。而且,对于杜丘的逃跑,恐怕也会有人认为是早有预谋的。 从被激怒了的、具有蝮蛇般性格的矢村手中,能够逃脱吗?再说,逃到哪里好呢?杜丘对此茫然无知。由于害怕被当成真的抢劫强xx犯,他拔腿而逃。但是,这种作法并没有使事态有任何转机。他现在不过是逃之夭夭——象走在一条细钢丝上,只有那么一线的自由。 现在还看不到这条钢丝的尽头。而且,付了车钱之后,杜丘的口袋里,就只剩下几个可怜的小钱了。 ——必须想法弄点钱! 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使杜丘陷入困境。尽管绞尽脑汁,还是无法可想。银行里虽然有些存款,但是没有带着取款卡片。即便是带了,去银行也太危险。要时刻提防警察盯梢。明天一早,报纸上关于因抢劫强xx被捕的检察官逃跑的报导,就会占满社会版的整个版面。电视也会出现他的镜头,周刊杂志更得大肆宣扬。在一切地方,都能认出杜丘。 也可以廉价把自己的住宅出卖,但这需要从家里拿出图章和所有权证明书。 和亲朋好友联系,也很危险。 在所有的这些方案中,都透出了矢村那张冷酷的面孔,杜丘感到不寒而栗。 ——无法逃脱吗? 连今天吃晚饭和睡觉的地方,都足以使杜丘大伤脑筋了。象流浪汉那样,睡在电话亭里或是楼角下,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是不行,但这维持不了几天。当前最主要的是填饱肚子。如果不去讨饭,就得去垃圾箱觅食。但这些杜丘办不到。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如此。且不说故事里面的描写,就是眼前面临的这种突如其来的境遇,就足以表明了逃亡生活的艰难。杜丘看到了,在那些畏罪潜逃的犯人胆大妄为的背后,是一张充满恐怖的真实面孔。 他在品川换上电车,在池袋下了车,夹在人流里来到新宿西口。这里是星点点地有几个警察。他们以乎比平时更加留神地注视着人群。 从西口出来,又走上了七号环形线的大街。忽然,从对面走来两个警察。他有些忐忑不安,停住了脚步。没有一条胡同可以躲避,整个东京都布下了警戒。但还没有发出照片。通报上大概也只能说到这种程度——身高一米七十七,身穿蓝色薄西装,行为可疑的男人。就这样和他们面对面地走过去,也许还发现不了。但杜丘对自己的行动是否会引起对方的疑心,一点儿也拿不准。 第一线的警察从人群中搜寻他们要找的犯人,主要根据一个人在他意识到警察到来时的目光和听到喊声时的慌乱动作来判定。 就象有什么把他吸了进去,杜丘走进旁边的一家茶馆。他要了一杯咖啡。他的钱也只够买一杯咖啡的了。他用两只手捧着待者递过来的热乎乎的咖啡杯子,用它来取暖。这使他冰冷的心多少感到一丝暖意。当他看到沾在匙子上的浓液时,感到这颜色简直像自己此刻的心绪——黯然无光。 一个长腿的警察,从外面走过去了。 杜丘还从来没有体会到,警察的样子竟然如此可怕。不仅仅是警察。人群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杜丘颇有感触地想到,只要人群中有一位素不相识的人,用手指着大声地叫。告发他们事先想要算计的人,立刻,这个被指的人从此就被加上了无法洗清的罪名,一直把他逼得失去人生的权利。恐怖政治的恶梦,闪动着犹如网片植物的子叶一般的黑色眼睛,等待着牺牲者的到来! 是逃犯吗?——杜丘在心里默默自问。到前天为止的那一段人生,已经在黑暗里消失了。他回想起,至今为止,他已经把几十个同样经历了自己现在所体会到的那种恐惧的犯人交付审判了。在这些人当中,或许有由于恶意的、偶然的各种证言和证据,而未能逃脱的无辜者。只有逃跑,才是斩断不讲道理的缆绳的唯一方法。为了搞到逃跑所必需的钱款,或者由于忍受不了饥饿的袭击,可能导致犯罪而使自己堕身泥潭。他充分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 摆在杜丘面前的只有这一条路。如果不逃跑,势必会被当成罪犯。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去,查明是谁设置的陷饼。为此要有一笔钱,而为了搞到它,只好去干违法的事了。 他站起身来,挂了一个电话。对方立刻答应和他会面。 虽然不能保证这样做毫无危险,然而,为了得到一笔逃跑所需的资金,杜丘别无他路。 离开茶馆,他避开警觉的警察,向千早相走去。 看到写着江藤信吉的门牌,摁了摁电铃。 杜丘被让进客厅。一会儿,江藤进来了。 “这个,这个……” 年过五十的江藤,隔着眼镜眯起了眼睛,从而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承蒙杜丘检察官不弃,屈尊来访。” “为了一点私事,”杜丘的视线离开江藤,“正好到附近来……” “啊,太好啦。”江藤脸上笑容可掬。笑里藏刀,是他的特点。“能陪我少许吗?” “可以。”看到江藤拿出威士忌,杜丘点点头。 “我是刑事案件的律师,而你是负责办案的检察官,所以,在这儿我们还是不谈公务为好吧。” “说得对。” 江藤的意思很明显。他只想和杜丘喝点酒,礼节地客套几句,然后就要送客。杜丘拿着酒杯。装满酒杯的琥珀色液体,使他感到屈辱。然而,这液体还是烧着他的喉咙,伴随着一阵塞满食道的恶心,落到了胃里。 “真高兴。” 江藤看到杜丘脸色很不好,却没明说,反倒说了句真高兴。对此,杜丘未加反对。 “该走啦。” 杜丘喝干了酒,说道。在这里呆了还不到五分钟。 “啊,啊。”江藤也不挽留,他把杜丘送到了门口。 杜丘点点头刚要走。 “杜丘检察官……”杜丘回过头,江藤把一个纸包递了过来。“你落下的东西。” 杜丘一声没响,接过了纸包。纸包相当沉。 他来到大道上,寻找旅馆。有一所旅馆,门口种植着花草,他走了进去。到了自己包下的房间,他要了一杯啤酒,一边喝着,一边打开了纸包。里面是一百张面额一万元的钞票。 等到明天早晨,江藤就会知道自己是逃跑的抢劫强xx犯了,杜丘想象着江藤那副悔恨交加的样子,暗暗一笑。这是一阵冷笑,它发自那颗已化为顽石的冷若冰霜的心中,凝集着走过了一段寂寞的旅程而置身于风吹日晒的荒野之上时的那种冷峻的感情。到底还是犯了渎职罪。不,现在已经不是检察官了,那这又该是个什么罪名呢? 这一百万日元,是一个案件中的嫌疑对象、某公司的经理通过江藤送他的,请他缓颊通融。江藤曾多次邀杜丘喝酒,杜丘都拒绝了。虽然检察官和律师在一起喝喝酒并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做为一个负有监督执行法律、保证公正判决的职责的人,必须保持应有的尊严。 他不想堕落到那种地步,和毫无道德的律师打交道。 而这种正义感,却由于不到半天时间的逃亡,而沾满了灰尘,受到了拈污。这是在多么短暂的一瞬间发生的变化啊,杜丘心中充满了不可言状的空虚。被追捕者是没有正义的。正义和法律,常常在追捕者一边。杜丘知道,自己的身上,已经被打上了烙印。那是难以消徐的烙印。 杜丘也深深懂得,自己已失去了明天。 而且,过去也被一笔勾销…… 杜丘拒绝了。他还有着这种抵抗力,不用骗来的钱找女人。但这种抵抗力,已不过是残留下来的一点渣滓而已。他感到,在逃亡生活中,这一点点抵抗力迟早也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上了床刚打个吨,他就在梦中醒来。他梦见自己在闹市上,水泽惠子正指着他大叫着。 ——水泽惠子! 百思不得一解的苦恼,又袭上心头。大脑的每一个细胞都紧张地活动起来。水泽惠子也好,寺町俊明也好,都是素不相识的人。所以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什么人雇用了他们两人来进行诬告,设置圈套。可是,又实在想不出这个人是谁。 杜丘正在搞的案子有四个。其中之一,就是通过江藤律师来进行贿赂的那个,所以可以排除。另外三件中的两件,还没有严重到要陷害办案的检察官这种地步。要说有可能的话,那就只能是最后一个了。 那件事发生在八月二十九日。厚生省医务局医事科技术官朝云忠志,在世田谷区自家院子里死亡。经确定系服用毒药阿托品致死。警视厅侦查一科的矢村警长。根据各种现象,断定为自杀。只有杜丘一个人,主张有他杀嫌疑。区区一名检察官,还不能直接否定警视厅的判断。所以,为了取得根据,杜丘开始独自侦查。 朝云死的前一天晚上,有三位来客,一直呆到快到早晨三点钟。这三人是厚生省药事局药事科科长北岛龙二、朝云的同事青山帧介、还有东邦制药公司营业部长酒井义广。 杜丘把重点放在了酒井身上。被指认为抢劫犯的那个晚上,他正是在跟踪酒井。很可能就是酒井雇用了水泽惠子和寺町俊明设置了陷讲,这种推断并非站不住脚。他现在只得这样想了。 由于警视厅断定为自杀,所以没有立案侦查。这样大的案件。只有一个检察官来搞,要从他杀的线索。一获取证据,可能性是很小的。所以,酒并即使是罪犯,也大可不必害怕。除非是抓住一鳞半爪的证据,否则。利用侦查指挥权命令矢村采取行动,杜丘是做不到的。这是尽人皆知的。况且,跟踪不过是刚刚开始。 如果能接着搞下去的话,他就会明白。肯定是他的跟踪侦查已经触及到了那个案件关健性的某一点了,尽管社丘自己现在还丝毫没有察觉。 ——果然是这样吗? 不管怎样绞尽脑汁地思索,甚至想得有些不着边际,也还是想不出一丝端倪。 可是,除了做这种解释之外,就再也找不出设置陷饼的主使者了。况且,他根本想不到,过去调查过的犯人,竟然会对他进行报复。 ——只有找到水泽和寺町,才能搞清真相。 黑暗中,杜丘的眼睛放出了光彩。 起初,他满以为这是一场误会,只要追问一下这两个人,就很容易得到解决。但是,当从自己的家里发现了所谓抢来的钱时,这种希望就彻底破灭了。在搜查住宅之前,矢村冷漠的视线和检察长目光中的恼火。都分明显示出,他们并没有相信这两个人的告发。正是在这种前提之下进行搜查的。所以,杜丘越发感到,这两个人是不会轻易说出真相的,一旦说出真相,他们就会以诬告罪被判刑。他们必定要拼死防备,这是显而易见的。 事情很清楚,杜丘只有进行反击。幸运的是,手里还有从江藤那里骗来的一百万日元,正好做为进出去的资金。不管那两个人能不能坦白,但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坦白。进行反击的话,落入矢村网里的危险性就大了,那家伙可能正准备好等着呢。一旦被抓住,也就谈不上什么反击了。可是,这样销声匿迹,沉冤就永无昭雪之日。 对于这种危险,杜丘心里十分清楚。能否逃脱包围圈,并没有什么把握。但是,绝不能象胆小的狐狸似的,心惊胆战地倦缩进洞里。要接受挑战,尽管自己已是一个被剥夺了权利的弱狼。在和警视厅这样的对手较量之中,很难说胜负如何。但是,不管怎么样,也只有背水一战了。而且,如果戳穿了两个人的诬告,也许还能够揭发出他们背后那个更大的主使者,彻底暴露出企图吞噬自己的厚生省医务局医事科和制药公司的丑恶面目。 已经遭到暗算的杜丘,在黑暗中静静地瞪起哪双斗志旺盛的眼睛。 4 现任检察官是抢劫强xx犯!——看到印着这条大字标题的报纸,是在第二天早晨。整个报导,占据了将近社会版的一半。 在不厌其详的报导之后,附带还说了矢村在执行逮捕时,未给杜丘戴手铐这一失职情况。明显地流露出记者的弦外之音,那是在谴责他们事先早有合谋。 报上还登了他的照片。杜丘扔下报纸走开了。他想,登出了照片之后,这一两天是很危险的。 报纸上的照片,往往给人一种与实际不相一致的印象。特别是对于抢劫强xx犯这一类犯人,人们总是抱着先入为主的观点来看照片,觉得他的相貌险恶狠毒,怎么看都象个犯罪分子。但实际上,真的碰到本人一看,倒觉得象个好人。这种情形是屡见不鲜的!这种视觉的差异,为罪犯的逃跑带来了方便。但是,杜丘已经不能相信自己的相貌了。他自己觉得,在这仅仅三天之间,自己的脸上就开始露出了一副凶相。而失魂落魄的神态,更加深了人们对他的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现在很可能与照片十分相似。 在电影院和弹子房,杜丘消磨了一整天时间。以前他从来不玩台球,可是,今天进来一看,觉得这倒是满好的一个消磨时间的方法。而且,以前还从来没有在弹子房里逮捕过犯人呢。 晚报也在继续报导这件事。警视厅和检察厅碍于面子,都各自发表了一通谈话,表示要逮捕逃跑的检察官。与此不同的另一则消息,引起了杜丘的注意。消息说,为了躲避记者们的烦扰,两名证人都迁出公寓,去向不明,无法采访。 ——去向不明…… 杜丘的心情骤然蒙上了层阴影。连新闻记者多方搜寻都未能发现去向,正在逃亡之中的自己又怎么能找得到呢?可是,为什么去向不明呢?被强xx的水泽惠子,要避开报纸和周刊杂志还在情理之中,而寺町俊明这个男人就大可不必了。警察对此尚未表态。是否把去向告诉警察了呢?还是连警察也没有告诉,悄悄地…… 这回可难办了,杜丘想。反击的第一步尚未迈出,就受到了挫折。这样一来,接下去的一系列步骤就都落空了。 ——去找找公寓的管理员吗? 要想得到点什么线索的话,也只有去找管理员了。即使不知道去处,也许还会知道什么人给拉的行李吧。 第二天等了一整天,将近半夜时,杜丘前往水泽惠子住过的新宿西大久保的公寓。这所公寓坐落在与歌舞伎街相连的旅馆街的尽头,是一幢旧的洋灰面二层建筑。说不定警察已经在这一带布下了网,杜丘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这条街。但看样子,好象还没布置警戒。矢村竟没有在这里设下埋伏,令人有些迷惑不解。这次杜丘是安然地通过了。尽管矢村怒不可遏,但他的职责毕竟只是追捕杀人犯。也许,对于抢劫强xx这种下贱的犯人,矢村不会永远如此失策吧。 杜丘狠了狠心,敲起了公寓入口的管理室的门。也可能出来的是警察,他做好了逃跑的准备。来开门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看上去似乎很固执。 “您是管理员吗?” 杜丘敏捷地向室内扫视了一跟,里面没有什么人。 “我是房主人,您是啊位?” “有话对您说。”杜丘一边说,一边强行走进门,“您不必担心,只想问您点事。” “没什么可担心的,要打架的话,我也不能输给你。”老人爽朗地说。 “我就是被控告来这儿抢劫过的检察官杜丘。 他看看老人的反应。话说得如此坦率,是不无道理的。不管周刊杂志那些记者们怎样追根究底地盘问,老人只是一口咬定说,只知道水泽惠子是独身生活,至于她的去向,则毫无所知。由此可见,老人即使了解什么情况,也不会轻易出口的。杜丘有这种预感。所以,他断定,只能用真实来换取老人的回答。说出对自己不利的真实情况,能够打动人心,特别是对于这种固执的人更是如此。他在当检察官的生涯中,了解到这一点。 “啊,请进来吧。”老人并没有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稍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托起下巴,说道:“那么,你想打听什么事呢?” “水泽惠子的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回答你和回答警察、新闻记者一样。” “警察也来调查她搬到哪儿去了?”杜丘感到有些奇怪。 “是的。想找水泽惠子干什么呢?”隔着矮桌,老人用干枯的眼睛盯着杜丘。 “我,是无辜的。” “这我知道。” “什么,您说什么?” “我会一点看相。再说,你要是犯人,就不会再找水泽惠子啦。不过……”老人止住了话头,看着杜丘,“你干的也太冒失啦,一会儿警察就要来的。” “警察?”杜丘直起腰来。 “要跑吗?” “我不想被抓住。” “那个,是那样。他们很想抓住你。每隔二十分钟……” 老人闭上了嘴,门外响起了自行车停下来的声音。杜丘拿起鞋。奔向窗户。老人摆摆手,叫住了他,又指了指壁橱。一瞬间,杜丘犹豫了一下。不知谁在敲门,要碰运气了。他钻进壁橱。老人要是出卖自己,也只好听之任之。 门开了。他似乎感到自己的心脏激烈跳动的声音,几乎传进在门口说话的警察耳里。 门重新关上。响起了一阵自行车远去的声音,杜丘从壁橱里走出来。 “这下,我也成了同案犯了。”老人低声地笑着。 “是啊。” “我讨厌政府那些人,我就要这么干……” 老人说着,不知为什么,眼里浮现出一种孤寂的神情。 “多亏你救了我,后会有期……” “没什么。”老人说。“每天都很寂寞呀。嗯,据我所知,水泽惠子是九月九日搬来的,九月十九日就走啦,也就这些……” “九月九日?” 水泽惠子九月九日搬来,十二日被抢劫,十七日在新宿车站向警察指认了犯人,十九日就失踪了……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显然是有计划的阴谋。 “您知道她搬家时在哪托运行李吗?” “没用托运。她来的时候,只带了随身的东西,走的时候也那么简单。说是夫妻吵架,要分开过。我想,也许是言归于好了,所以害怕报纸和周刊杂志采访,就逃跑了。” “是这样吗?” 这就毫无办法了,如同断了线的蚕丝。警察也没料到她会逃走,所以,肯定没有严格审查过她的户口什么的。一般来说,在被害者的登记卡片上,只记载现住址、职业和年龄。 现在,水泽惠子隐瞒了去向。如果确实是夫妻吵架而暂时住在这里,即使用假名报案,也是出于某种考虑,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遇到强xx问题,这么做也是聪明的。 但是,寺町俊明也失踪了。既然在杜丘的住宅里已经发现了抢劫的一叠钞票,为什么不尽力搜寻这两个人的去向呢?也许是暗中做了布置? “检察官——”老人的眼睛里露出了慈祥的目光,就象看管自己的孙子似的,“我想,水泽惠子是被害者,不能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所以,有件事我谁也没告诉。” “什么事?” “搬走的时候,她有一个包,上面有寄出的地址,我看了一眼。 “是什么地方?” “石川县能登半岛西面,有一处名胜,叫能登金刚,那儿有个生神村。小包上写的地址就是那儿。我就生在离那儿不太远的轮岛,所以记得很清楚。” “没看到收件人姓名吗?” “我只看了地名啊。” “多承指教,谢谢您。” 杜丘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由衷地感到老人的好心。即便是不把他当成犯人,但与一个被警察追踪的人发生关系。没有如此好心,也是办不到的。 在绝望的深渊中行将沉没的杜丘,得到了一线光明。他觉得自己象一条渴望人们善意相待的野狗。只在几天之内,就染上了飘摇不定的野狗的那种气味。谁知从此以后,这条野狗将继续跑向何处呢? 杜丘诚恳地向老人道谢之后,离开了公寓。 他走过一条小胡同,然后向左拐,想去新宿车站。突然,从大楼的拐角过来二个骑着自行车的警察。他吓了一跳。此刻逃跑的话,就会引起怀疑,而且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正当他思量如何应付的时候,警察已经来到身旁。手电筒的光线,正对着杜丘的脸照过来。杜丘闭上眼睛,好象用一只手去遮光似的。把脸扭向一旁。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好象停止了流动。可是。警察什么也没说,自行车链条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渐渐地远去了。 第二章 伸出魔爪 1 杜丘到达位于能登丰岛最南端的羽咋时,已经是午后了。半岛的西侧不通火车,也乘上了公共汽车。 不时地可以从车窗里看到夕阳映照下的日本海。海水茫茫,无边无际。再有三四天就该到十月了。海面上掀起一阵阵暗灰色的波浪,预示着冬天即将到来。到处是阴沉而昏暗的景象,格外使人感到凄凉令落。 这个季节,也许不会有什么游客了,廖廖无几的乘客,看上去都像是本地人。 杜丘把脸靠近车窗,路两旁林子里的树木,都相当矮小。因此,整个半岛似乎给人以一种庭院式盆景的感觉。大概是被称为日本海气候的冬季内严寒,抑制了树木的生长。 能登金刚有一座旅馆,就是金刚旅馆。看上去,它就象栖息在悬崖绝壁之上的一只白色的海鸟。 杜丘走进旅馆。 从房间里往下看,下面就是海。弯弯曲曲的海岸一直向前延伸,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岬角。能看到的陆地就在那里消失,再往前,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了。 他要来了啤酒,靠在窗台上喝着。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眺望着海面。这种情景,忽然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象自己是来这里出差办案。他没有去细想果真如此的话,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只感到,有一种什么东西刺在了自己记忆的细胞上。仅仅几天之间,就把分别未久的过去,隔在了极其遥远的彼岸。 过去的时日,如同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是人们心中的幻影,在那里不管什么都能看到。对于目前的杜丘来说,检察官生活只不过是飘摇在记忆中的海市蜃楼而已。 不只是因为他当了检察官才如此,就是当了警察乃至普通的职员,也都一样。职业说穿了,只是飘摇不定、不能依靠的东西。只要一步走错,你就立刻被权力、金钱、以至家庭所抛弃。过去已成为虚幻不定的海市蜃楼。等待他的,可以说,只有那被迫踏上的、痛苦的旅程,那是一场茫无目的的追踪。就是到达了旅程的终点,杜丘也仍然不能得救。 即便是明天能够见到水泽惠子,追问的结果又使她供出了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杜丘也不能再回到检察官生活中去了。从江藤律师那里骗取的钱款,已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是他自己断送了自己的明天。 ——但是,她真的能坦白吗? 就连这一点,也是毫无把握的。水泽惠子已经回到了此地,这大概不会错。如果是分居之后再回到丈夫那里的话,恐怕就不会寄行李来了,很可能这里是她的老家,她也许想先在老家暂避一时,观察一下动静,因此才回来的。 可是,见到她以后。怎么问呢?——他很清楚,用一般的办法是难以奏效的。女人,即使把确凿的证据摆在面前,她也能若无其事地矢口否认。女人的嘴要比证据更强硬,她们与易于屈服的男人大不相同。应该说,男人的易于屈服是出于理智,他不能否认必须遵循的东西。女人则不然,也可以说女人是没有理智的,一句谎言,她可以一直带进坟墓。女人就是如此固执。 况且,杜丘现在已经不再是检察官了,他不过是一个被警察追踪的逃犯。甚至可报会被人家反扭住胳膊,以去喊来警察相威胁。这一点,杜丘也完全想到了。 初冬的低沉的潮声,犹如遥远的雷鸣,隐隐约约从海上传来。 第二天,二十七日,他一早就离开了旅馆。 生神是个小小的村落。在这个就象飘落到海边断崖上似的小村里,一户户农舍疏疏落落地散布在树荫之下。 他没有去村公所。虽说警视厅也在寻找水泽惠子,但那不可贸然轻信。也许警视厅已经知道了水泽惠子的家乡,正在这儿张网以待。 他若无其事地向一个在田里干活的人打听水泽惠子。那人想了一会,回说不认识,他又去位于249号国道旁边的一个杂货铺打听,也说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杜丘发现,这里的人家意外地分散。 风从海面上吹来,自西而东穿过整个半岛。杜丘的嘴里刮进了土,牙齿一动就嚓嚓作响。 他问了好多人,结果是,连姓水泽这个姓的都没有。 ——果然是假名? 因为已经预料到水泽惠子可能是个假名,所以并没有太令人灰心。公寓的房主清楚地看到了生神这个地址,所以,伪称水泽惠子的这个人,很有可能就在这里。当人们回说没有姓水泽的人时,他就打听有没有最近从东京回来的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杜丘想,她的真实姓名也不可能和假名相似。除了那些临时起意进行犯罪的以外,有预谋的罪犯所用的假名,一般都和真名完全不同。 有个女人很像!一个在地里干活的老人说,他有个邻居叫加代,好象是五、六天前从东京回来的,年龄也相仿。今天一大早,家里人都出去旅行,要在外面住一宿,她留下看家。 杜丘道了谢,就去找老人说的那一家。 那所房子就在一片防风林的环绕之中,象是一户农家。门口挂着手冢民雄的木牌。他向屋里喊了两声,没人回答。 除了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几声猫叫之外,院子大门内外寂然无声。院子里有一只鸡,歪起脑袋望着杜丘。一阵风穿过防风林,传来了沙沙的响声。 他又喊了一声,打开了屋门。在宽敞的外压左边,是铺了地板的起居室,屋里修了一座地炉。从微开的隔扇缝隙里望去,能看到里边是一间铺席子的房间。一双女人的光脚,横在隔扇的缝隙里。 她向那女人喊了好几声,却不见回答。 杜丘的双脚像被钉在了那里,而女人的那双脚也一动不动。死了——恐怕不会错。只从缝隙里露出的这一部分就能行出来,她是刚刚死去,惨白的皮肤就说明了这一事实。 他的腿有些瑟瑟发抖,但这并不是由于害怕尸体。提起尸体,就是被惨杀的也见过有几十具了。他也到过解剖现场,这是检察官的职责。而且,在东京都的监察医院里,他还摆开过死者鲜血淋漓的内脏。把心脏或者肺切下来,扔到秤上称,要不了多久,就解剖完一具,甚至比解剖一只兔子的时间还要短。 他的腿之所以发抖别有原故。如果这是加代,那他一直追到这儿来的希望。也就化为泡影了。——这种不安之感,袭上杜丘的心田。 唯一的证人死了吗? 他进去看了看。果然,女人死了,是被勒死的,脖子上用过膝袜缠了两圈。杜丘凝视着由于淤血而呈现青紫色的脸。这是水泽惠子!——虽然样子有些改变,但还能认出脸型。不错,肯定就是这个女人,在新宿的闹市上,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声大叫,一口咬定自己是抢劫强xx犯。他摸了摸尸体,尸体还没有硬,也没有出现死人所特有的那种铅一样的尸冷。 杜丘木然地俯视着尸体。有人暗中抢先来到这里,把她杀一了。水泽惠子一死,沉冤昭雪的日子也就化为乌有。它将和尸体一起,永远地消失。另外一个证人寺町俊明。最后也可能承认那是误会,从而使自己得以解脱。但是,即使能够让寺町俊明证明那是个误会,也不能洗清强xx水泽惠子、抢劫钱款的罪名。 ——是谁杀了她? 这看不见的敌人是何等阴险狡猾,杜丘出了一身冷汗。 他转身走出屋。不能在这里久留!被谁看见就难以逃脱了。 刚要走出屋子,他一眼看见了挂在柱子上的书信夹。在几张明信片中,有一张上写着手冢民雄转横路加代。发信人是北海道样似郡小海边横路敬二,于九月二十二日在千岁邮局发出。杜丘把它装进衣兜。 院子里的鸡还在歪着脑袋。 来到公路上,他乘上公共汽车。在车里拿出明信片来看。上面写的很简单: “来到故乡,更加感到大自然的雄伟。秋天景色宜人,病好得很快。我想,不久咱们就可以在一起了。注意睡觉不要着凉。” 只有这么廖廖数语。 从字面上看来,横路敬二和横路加代(水泽惠子)是夫妇,结婚以后住在东京,但由于横路得病,必须换换地方。因而横路回到了故乡北海道,而妻子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嗯?这个姓横路的人,是否就是那个去向不明的寺町俊明呢?杜丘突然受到一点启发。假如真是因病要去外地。那么,夫妇各自回到自己的故乡,不就很奇怪了吗?的确有点蹊跷!真是得了病,也必须有人照顾啊。 ——他们是夫妇吗? 杜丘疑惑的目光,凝视着车窗。水泽惠子和寺町俊明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公寓。而且,在同一天晚上只是在不同的时间被抢劫。此后又同时去向不明。即便是事出偶然,也太过于巧合了。 横路夫妇一定是被谁收买了,分别使用假名住进公寓,达到目的后,又各自回到故乡,暂时观察动静,一待事件平息之后…… 危险! 杜丘暗自叫道。收买人现在已经杀害了水泽惠子,下一步就要把魔手伸向寺町俊明。只有把两个人都杀掉,才能使失踪的知情人彻底销声匿迹。 一想到这,杜丘突然环视一下四周。他似乎觉得自己在被谁监视着。杀害水泽惠子的犯罪分子,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灭口,而是在伺机灭口之后,再把罪责转嫁给杜丘,现在不能不这样设想。尸体还没有冷却,人刚刚被杀死,而恰在此时,杜丘找上门,犯罪分子则从后门逃之夭夭。 杜丘察觉到,自己的脸上慢慢失去了血色。自己不是向开杂货铺的一些人,都打听过水泽惠子的事吗!杜丘现在才明白,由于一时粗心大意,已经把杀害水泽惠子的嫌疑搞到自己的头上,又中了那个罪犯的阴谋诡计。对于杜丘来说,他有作案动机,可以说有强烈的动机。人们会认为他是在追踪着曾经指控自己是抢劫强xx犯的水泽惠子,对她进行报复…… 他没发现公共汽车里的乘客中,有谁象这个犯罪分子。 ——杀人嫌疑。混杂着凝固的血,一个东西慢慢地沉下去了。一旦成为杀人嫌疑犯,就要发出通缉令,贴满全国各地。往哪里逃好呢?逃到哪里安全呢? 哪里也不安全! 杜丘在心里暗自摘咕。正在逃跑之中的抢劫强xx嫌疑犯,又加上了杀人嫌疑,现在连一寸安全的地方也没有了。杜丘从自身的经验中深知这一点。强大的国家权力将全部动员起来,凶狠地扑向自己。那时,机场、车站、旅馆、街头,所有的地方,都将闪动着搜捕犯人的锐利目光。 杜丘估计到,在这种情况未发生之前,还能有一段时间。首先得要发现尸体。据说家里人都出门旅行了,还要在外面住一宿。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明天晚上之前,可能还发现不了。等到明天晚上,警察才能前来,推算死亡时间,开始进行调查。不出一个小时。就能弄清楚杜丘的体貌特征。本县境内自不必说,对各邻县的警察,也要发出紧急通缉令。横路加代住过的东京,也会发出通报。 杜丘紧锁的愁眉,稍稍舒展开来。虽然不知道横路加代曾住在哪里,但是,肯定他们是夫妇双双离家外出,使用假名住进了公寓,后来又离开那里。即使是警视厅,也不会那么容易地把死者与新宿公寓里的水泽惠子联系起来。等到他们把横路加代同水泽惠子联系起来,也就摸不到杜丘的影踪了。 即使有什么人去了横路加代的家,提前发现了尸体,仅仅根据模模糊糊的体貌特征而发出的紧急通缉令,大概也并不能对他构成太大威胁。 应该去北海道。 杜丘下了这个决心。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是唯一可能的抉择。在杀人犯的魔爪伸向横路敬二之前,而且,在自己因杀害横路加代的嫌疑而被全国通缉之前,必须把最后一线希望,抓在自己的手里。尽管找到横路敬二并不能解除自己的全部嫌疑,但如果他再被杀害,那么,所有的证据就都不复存在了。 他在羽咋换乘了火车。从这儿到小松机场,先折回东京,再乘喷气式飞机去北海道,这是最省时间的。能不能抢在杀人犯之前把模路敬二掌握在手中,事关重大。它关系到自己是否一辈子都要做一个逃犯的问题。 2 “我还是不能相信。” 伊藤检察长手扶着前额说。在苍白的前额上,留下了轻微的指痕,说明他对眼前发生的事情确实感到困惑不解。 “信不信由你。”矢村警长毫不客气地说。 “真的是杜丘杀了横路加代?这个杜丘……” 伊藤又说起了这件事。报界现在正紧紧咬住这件事不放,认为他们事先串通,故意不拿逮捕证,同时还让无关的人秘密搜查住宅,给杜丘逃跑创造机会。社会舆论也都异口同声地这样说。伊藤为此被总检察长叫去,受到一顿严厉斥责,并且严令,必须全力以赴,逮捕让丘冬人,以便查清犯罪事实,严明法纪。如不尽早逮捕,检察厅的威信将扫地以尽。 伊藤每天都亲临检察厅,东京地方检察厅内部成立特搜班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但他们的主要任务不是侦查,而是抓人,所以必须借助矢村的力量。矢村看着伊藤的脸,没再说下去。当时如果戴上手拷,杜丘就跑不掉了,这件事就足以使伊藤抬不起头来。 现在竟然又杀害了证人。伊藤的脸色更加抑郁,简直像得了一场重病。 “今天就要抓住这个家伙。” “今天?能这么顺利?” “没问题!”矢村点点头,眼睛仍然看着别处。 接到五川县警察署的液告,是在昨天,也就是二十七日的半夜。曾把手冢家的地址告诉杜丘的那位老人,当天晚上去手冢家串门,发现了尸体。经过县里的警察调查得知,曾有一个男人到处打听叫水泽惠子的女人住在什么地方。提到水泽惠子,一个侦查员记起在报纸上有过报道。县里的警察搞不清水泽惠子和横路加代是否是同一个人,于是把指纹送到了警视厅,结果与被害者登记上的指纹相同。又把杜丘的照片用传真电报发到县里,让证人辨认,证实了这正是打听手家家的那个人。从大门上取下来的指纹,也是杜丘的。 矢村说今天就要抓住杜丘,原因是这样,县警察署把手冢家正在旅行的人叫了回来,询问了详细情况,得知加代的丈夫正在北海道养病。家里人说,有一张明信片上有他的地址,可是,一找明信片却不翼而飞。矢村听到这个情况,立刻断定杜丘是到北海道去了。这样说来,横路敬二和寺町俊明或许就是一个人。根据手冢民雄的证言,对横路住过的品川区进行了调查,找到了他的居住登记,得知他的原籍是北海道样似郡小海边。 已经与北海道警察署取得了联系,石川县警察署当然也派人去,现在是万事俱备。 “但是,矢村君,就是杜丘君确实是报复杀人犯,可控告他进行抢劫的两个人却是夫妇,又使用假名分别居住,果真如此。又怎么解释呢?” “肯定幕后有问题。不过,杜丘那家伙现在杀人了。” 对于抢劫、强xx这类下贱的犯罪,矢村不感兴趣。尽管对杜丘言而无信借机逃跑大为恼火,但他并不想积极参与此案。反正杜丘早晚得落个可悲的下场,被什么地方的警察逮捕归案。然而,杜丘现在杀人了。根据原来的案情性质,是不属于矢村管辖的。但是,处理杀人案件则是矢村的工作范围。矢村的眼里浮现出杜丘那已经完成了复仇,却仍在继续逃跑的高大身影。这是一个富有血气的男人!北海道的警察要是万一扑空的话,杜丘还可能以某种形式,成为与自己打交道的对手。 “横路敬二是个什么人,干什么的,还不知道吗?” “目前还不知道。北海道的警察逮捕了杜丘,一切就都清楚了。 “那就好啦……”伊藤不无担心地说:“我想,你应该去一趟北海道。” 如果从这儿再逃脱的话,在总检察长面前,伊藤就无法交代了。 “北海道警察也不是饭桶。”矢村扭着脸说:“要不,你带着特搜班的人一块去,亲临指挥,不更好吗?” 伊藤没有回答。 3 九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到达千岁机场的第二天,杜丘看到了电视。那是在等火车时,在一家茶馆里看到的。 “石川县一妇女被杀。” 看到关于这一案件的电视报导,杜丘顿时紧张起来。他万没想到,发现的竟这样快。报道还谈到了他到处寻找水泽惠子,而未能找到,以及石川县警察是怎样查出了他就是杜丘。这些内容使杜丘大为不安。 报导说:“在石川县能登半岛的生神村,一位年轻的妇女白天被杀。昨天,即二十七日午后六点半左右,住在同一条街,从事农业生产的五十川平治,去邻居手冢家串门时,发现手冢的次女、二十六岁的横路加代已被人勒死。她新近刚从东京回来。 “据县警察署的调查,当天中午前后,曾有一男子在附近一带转来转去,打听水泽惠子的住址。据证实,此人高个子,三十岁左右。五十川告诉他,这里没有姓水泽的,有个邻居名叫加代,很象他说的那个人。这时,该人向五十川道了谢,然后朝手冢家走去。 “据推断,死亡时间系在此人来过之后,下午一点左右。 “此人是谁?县警察署在警视厅的协助下,于当天夜间查明了他的身分。他就是不久前轰动一时的逃亡检察官。原东京地方检察厅刑事部检察官杜丘冬人,现年三十一岁。他曾在九月十二日深夜,闯入新宿区的水泽惠子住室内行抢劫,抢去钱款之后又将该妇女强xx,因此被警视厅逮捕,但在搜查住宅时乘机逃跑。据警察调查,认为杜丘系因为被指控而恼羞成怒,因而追踪该妇女,最后勒死了她。手冢家大门玻璃上和室内的隔扇上,都留有杜丘的指纹,由此可以断定此案确为杜丘所为。 “一个现任的检察官,本应奉公守法洁身自爱,但现在不仅犯下了抢劫强xx罪,而且又非法潜逃,甚至疯狂进行报复杀人,不禁使检察当局极为被动。为此,以检察总长的名义下达了即刻逮捕的严格命令,并在东京地方检察厅内部设立了特搜班。同时,为防止出现警视厅所发生的那种疏忽大意,挽回警察的威信,警察厅也下达指示,要求尽早捕获。 “被杀害的横路加代,就是化名水泽惠子住在新宿公寓里的那个妇女。和她一起同时指控杜丘的寺町俊明,也在同一时间去向不明。这一情况不能不令人产生怀疑。检察当局认为,即使杀害了横路加代,杜丘的抢劫强xx嫌疑是否成立,仍然存在问题。 “目前尚未得知横路加代的丈夫横路敬二的去向,县警察纷正在搜寻中。” 杜丘扭过脸去听着电视的广播。橱窗外面,是一片北海道所特有的那种橙黄色的、秋天的明亮而耀眼的阳光。 “检察总长,警察厅……” 杜丘暗自念叨着。他似乎看见了矢村那张永远象蛇一样冰冷的脸。矢村或许就站在追踪的最前列呢。因为,并不是凡属于县警察署管辖之内的事,都必须由县里自己处理。事情一关系到检察当局和警视厅的威信,进行追踪的首要人物必定是矢村。 瘦削的双颊隐藏着愤怒的矢村正在全力追来的身影隐约可见,令人胆寒。 女招待送来了水。杜丘装出往街上看的样子,扭过脸去。电视机里刚刚播放过他的照片,也许一看到自己,她就会发出一声怪叫,——杜丘想到这,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冷汗也是对自己疏忽大意的咒骂。原来估计,警视厅判明横路加代就是水泽惠子至少需要几天时间,而实际上当天晚上就弄清楚了。到处询问水泽惠子的住址,这种做法实在是太疏忽了。只要有谁记得打听水泽惠子的这个人。那么,立刻就会想到杀人犯就是杜丘。这一点,就连小孩也都明白。杜丘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发现自己这种疏忽大意,他懊悔不迭。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能因为自己一时失误而伏首就擒,他为自己失去了自信而深感恐慌。 但是,警察为什么声称尚不知道横路敬二的住址呢?杜丘对此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加代家的人,竟会不知道横路的父母家住在哪里,这未免有些可笑。在这种情况下,警视厅肯定要调查横路的户籍。 ——这里有阴谋! 杜丘的眼底闪现出矢村那张脸——那脸上流露着轻蔑的神色。 北海道的警察正在张网以待吗? 或许,横路的父母家已不在北海道了,此刻他是在朋友家或是旅馆里疗养?如果是这样。那么,警察的说法就可以解释即使已经埋伏了警察,也顾不了那么许多。 在收款处,杜丘仍然扭过脸去付款。服务员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她看看帐单,接过了钱。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却盯住杜丘的侧面使劲看着,那目光似乎表明,她已经注意到了什么。杜丘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这女人不会喊起来吧…… 女人一边慢慢地仔细算帐,一边打量着杜丘。 “谢谢光临,请多加小心。” “谢谢。”杜丘点点头,走了出来。 他向车站走去。自己的身影映在商店的橱窗上,尽管表情是那样严峻而冷酷,但内心却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孤独和冷落。 从千岁来到苫小牧,然后乘上了日高本线的列车。已经过了旅行的旺季,车内空空荡荡。他并不是初次来到北海道。在学生时代,曾经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周游了整个北海道。即便是初次,现在也毫无游山玩水的心情了。他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茶馆里的收款员说“请多加小心”,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一直在心里捉摸着这句话。这是对旅行者顺口说出的一句普通的客套话呢,还是由于刚刚在电视里看到的犯人就在眼前,这才特意说的呢?大概是属于后一种情况,杜丘想。从她的语气上,就使人想到这一点。如果真是这样,从这件事上倒可以看出老百姓通常所采取的立场。明明知道是个凶犯,却说“请多加小心”,这种情况,在当检察官时是根本不可想象的。那时,如果遇到这种人,自己一定会严厉责备他没有履行报告的义务。 他感到,在老百姓的思想中,存在着一种对逃亡者赞助的因素。因为逃跑的人并不都是罪犯。由于种种原因而逃跑的人们,也许正因为有着这种小小的善意的赞助,才忍受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太单调啦,北海道的海岸线。” 坐在对面的一位年老的绅士,和杜丘搭起话来。 杜丘微微一笑,算做回答。他想安静一会儿。 “我从东京一个人出来旅行,姓大内。”大内操着关西口音说了起来。”老伴去世啦。您也是从东京来的吧?” “啊,是啊。” “到哪儿去呀?” “想到终点……” “我也是啊。今晚打算就住在样似,明天从襟裳呷出发。经黄金道路去带广。怎么,和您好象在哪儿见过似的,哦,咱们在一个旅店住过吧。” “啊,是吗?” 杜丘含糊其词地回答了一句,把视线投向海面。没有什么景色可观赏的海面,一望无际。怎么才能摆脱这位老人呢?杜丘焦躁起来。 “看过今天的报纸了吧?” “没有。”杜丘很怕老人的絮叨。 “怎么样?看看吧。那位逃跑的检察官,竟然杀了人呢。” “啊,这事看过了,不用啦。” 杜丘慌忙制止要上行李架去取包裹的大内,紧张得说话时嘴都有点笨拙。 “是吗?”大内坐下,“不管怎么说,这个检察官多少也有点太越轨了……” 有了可以闲聊的人,大内露出了喜悦的神色。 “啊,是啊。” “不过,现在的这个社会,到处都是互相倾轧啊。我是个退休的银行分行行长,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过去有一句老话,‘现金窗口,当面点清’,你知道吧?” “不知道。” “就是那样。我们那个时候,在窗口,即使错付出去多少现金,也不往回退。就是顾客发觉了还回来,我们也要说‘本银行决无差错’,拒绝收款,表现出很有信用的气魄。可是现在呢?这是去年的事了——我常去的一个店的老板,有一次从银行取款,不知怎么弄错了,是六十几万日元,付给了六十七万日元,多付了点。结果呢,老板回到家里一看,有两个银行职员早已在家里等他了。简直像从他口袋里硬往出掏似的,把多的那部分钱收回去了。只不过值一千日元一盒的点心……” “真不上算。” 说的是这种事,杜丘松了一口气。 “老板很是不满。当然,返还是应该的,可是,在我们那个时候,即使银行倒闭,也绝干不出这种下作的事。如果多付的要讨还,那么顾客回去发现钱不够,再来找帐也不能拒绝啦。这是合乎情理的吧,可是……” “要是这样说,当然是对的。” 这是合乎情理的事。 “这是社会上互相倾轧所致啊。虽然这位逃跑的检察官有些越轨行为,但也可以说是出于无奈吧。不过,我认为,做为一个检察官,犯了罪就应该严惩自己,不这样,怎么能追究别人的罪责呢。” 杜丘点点头。 ——越轨吗? 为了摆脱莫须有的罪名而逃跑,这是越轨吗?可是,社会已经把犯罪的烙印,深深打在杜丘身上。 “然而,也有人说这位逃跑的检察官是清白无辜的……”大内还不想转移话题:“人哪,不论是谁,都不能预见以后的事情。不,连明天要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就是被人称为铁饭碗的银行职员也难免不出事,也有陷入酒色的圈套之中而失足的人。我也有过那么几次险事呢。现在想起来,被人遗弃,还不如做一个逃犯,真是让人寒心哪。你就是一个地位稳定的检查官,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吗? 杜丘向窗外看去。 列车沿着单调的海岸线,不停地奔驰着。 车轮的声音,并不能使人感到这是朝着弄清事实真相的方向前进。在杜丘听来,它是那样沉重,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小海边位于海边川上游。从地图上看,这儿有两条路,一条越过郡境,通向幌别川;另一条经过爱萨曼别川和塔克内,走向日高山脉。日高山脉从襟裳呷开始,中经广尾岳、乐古岳,再从神威岳向北去,把平原分成了两部分,而小海边正位于日高山脉的西南。 杜丘没有到终点样似,而在离样似约有三站的一个小站下了车。不知道那里设下了什么埋伏没有,最好还是避开样似站为妙。 乘公共汽车到达样似时,已经是日落时分。他从西样似郊外路上了沿着海边川的一条路。路两旁是很大一片针叶树树林。像赤杨这类的阔叶树,现在已经落叶了。一到九月下旬,北海道就是初冬天气。这里没有晚秋,秋天的帷幕刚刚落下,冬天就紧接着来临。 哪儿也没有看见警察的影子,只有运木材的汽车偶尔通过,而且,还是相隔好长一段时间才有一辆。太阳落山了。他感到自己走路的声音很响。 ——横路敬二还在吗? 这是杜丘最担心的问题。横路如果看到了电视或报纸,就有可能赶到妻子的娘家去。也许,寺町俊明和横路敬二就是同一个人。那他得知妻子已死之后,自己反倒要藏起来了。杜丘估计到了这种情况。因为横路不仅害怕那个已经杀害自己妻子的复仇者,而且更要避免使真相大白于天下。此外,还有杀人犯,——象杀害横路加代那样,杀人犯也许已经抢先了一步,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首先要查明情况,然后才能决定下一步如何行动。 杜丘掀起了外衣领子。天色渐晚,路上已经映不出影子了,有些寒气袭人。 村落沿着河流,稀稀落落地散布在岸边。日高山脉的西南部,是北海道降雪最少、气候温和的地方。山脉挡住了北风,阿伊努族人的村落布满了这一带。这些星星点点的村落,就是阿伊努族的居民点。 天黑了,杜丘向一位阿伊努老人问路。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犀利地向着杜丘的打扮看了一眼,随后用手指指河的上游。老人的表情给人的印象是阴暗的,似乎对坎坷的人生满含着愠怒。杜丘对此并不感到奇怪。过去来北海道的时候,也多次遇到过这样的阿伊努族老人。有时,他们的眼里甚至闪出残忍凶暴的目光。杜丘说不清对他们应如何评价。 杂树林里响起了风声。杜丘要去的村子,就在那一片叶子落光了的杂树林旁边。在一个漏出了灯光的门前,他敲了敲门。 “横路敬二家在哪儿? “就在前边。”说话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语气含糊不清。“你们认识吗?” 她的神情分明显示出,已经从报纸、电视上知道了发生的事情。杜丘感到,有一只可怕的触角,正在从周围无边的黑暗中向他伸来,使他惶恐不安。 “啊啊,是朋友。” “就是红屋顶的那家。”说完,女人关上了门。 趁着浓重的夜色,杜丘久久地凝视着横路家这座红屋顶的房子。 危险的预感,使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横路的家就在这里,明明知道就在这里,警察为什么还要发表去向不明呢?也许,横路敬二曾一度回到这里,立刻又闻风逃跑,真的去向不明了吗? 这是一座红色屋顶的小房子,窗户里灯影撞撞。虽然看不见人影,但里面有人住。 杜丘有些犹豫起来。既然连附近的人都知道横路加代被害的事,那横路就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他也许去了石川县,但逃跑的可能性更大。看来,现在不能再去敲眼前的这个危险之门了。 不,等一等。报导中尽管说了横路加代,担并没有提到北海道。所以,横路本人或家里人不说的话,村里的人就不会知道这件事。刚才那位妇女的神态,不过是自己多疑的猜测而已。 杜丘又等了半小时,没有发现任何风吹草动。当他习惯了这种危险的气息之后,心里重新恢复了平静。 他真希望自己有野兽的嗅觉。 杜丘迈开了脚步。既然已经来了,就绝没有半途而退的道理。他慢慢地走过去,敲敲门。“谁呀?”在离门较远的地方响起了嘶哑的声音。 “请问……” 杜丘刚说出这两个字,立刻闭住了嘴。门旁传来了几声隐约可辨的哗啦哗啦的声响,这是金属的碰击声,手铐!杜丘倏地转过身来。那也许不是手铐,但却有人紧靠着门旁藏在那里,而回答的声音又远离门口。 就在杜丘跑出来的一刹那间,房门大开,纷乱杂沓的脚步声轰然而起。“站住,杜丘!”“不要跑?”“再跑开枪啦!” 夹杂着乱哄哄的一片叫喊,在黑暗中响起了枪声。 杜丘不顾一切地跑起来。必须跑得远远的,他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脚步声逼近了,就象一群狰狞的野兽的声音。沿着大路跑会被抓住,杜丘拼命地跑进森林。 森林里漆黑一片,辨不清方向。杜丘朝着与大路垂直的山顶跑去。手电的光线把森林切成几条,喊叫声就响在耳边。看不见脚下,只能在稀疏的星光下,摸索着前进。 他感到,已经拉开一段距离了。但这还不是胜利,只不过是使追踪者暂时失去了目标而已。 灌木丛漫山遍野,阻碍了光线,为杜丘开辟了一条逃跑的道路。追踪者的声音渐渐远去,杜丘心里开始踏实了。他曾经热衷于打猎,在当时,走山路对他来说是习以为常的。这些记忆,连翩浮现在他的脑海。 ——胜利了。 已经过了半小时,这使他确信这一点。追来的人声和手电光都消失了。他的脚被扎得疼痛难忍,只能瞒珊而行。但他仍然没有歇息,借着星光,继续向山顶奔去。森林中没有道路,他在灌木从中钻来钻去,坚持向高处攀登。心须远离这一带,哪怕多走出一步也好。等到天亮,护林的搜索队就要出动了。虽然这一带的警察可能没有警犬,但那可以用直升飞机运来。被它追上就不太容易逃脱了。 杜丘继续走着。他准备一直走到早晨,不,就是到了早晨也要继续走下去,无论如何也要走到甩开搜索队为止。至于甩开以后怎么办,也只好到时候再说了。 漆黑的夜,是看不清地图的。 杜丘思索着记忆中的地图。登上山顶以后,从样似川上游越过郡境,就该进入日高山一带了。为了摆脱带着警犬的搜索队,必须跑到那一带去。 第二天上午,他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小棚子。小棚子已经有些腐朽破败了,似乎还是在发掘矿床的鼎盛时期留下来的遗物。尽管它已经破得连小棚子都称不上,然而,此刻也不能有更大的奢求了。杜丘简直象跌倒一样躺了进去。一路上,虽然也曾稍微歇歇脚,但是没合一眼,实在是有些筋疲力尽。肚子也在辘辘作响。尽管今天早晨只吃了几个野草莓和猕猴桃,但空肚子毕竟还是比较容易对付过去的,眼前的当务之急是睡觉。 此刻,对于追踪队的恐怖,似乎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睡得象一摊烂泥。 ——杜丘梦见,大雪从天而降。在风雪中,杜丘迷了路。他走啊,走啊,走来走去还是一片荒野。刺骨的寒风向他袭来。饥肠辘辘。照这样下去,非冻死不可。在暴风雪中,他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野兽的咆哮。他想,必须赶快同家。对于家庭温暖的记忆,使他最大限度地发挥了所剩无几的能量。 忽然间,杜丘停住了脚步。他想起来,自己现在已经无家可归。是的,哪儿也没有他能回去的家了。过去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到,暴风雪甚至一直吹到他的心里。不仅没有家,就连暂且栖身之处也没有。上哪儿去呢?只好走到哪儿算哪儿了。杜丘茫然地站在凄迷冷落的寒风之中。 野兽的咆哮声越来越近。 杜丘拼命地挣扎着,从梦中惊醒了。天上真的飘起雪花来。梦中听到的野兽吼叫,原来是风吹在小棚子的烂木板上,发出的阵阵声响。 他感到毛骨悚然。自己面对着的,是比梦境更加凄惨悲凉的现实。杜丘站起来,走出小棚子。 这里群山环抱。眼前除了起伏的山峦、铅灰色的天空和飘舞的雪花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他完全迷失了方向,也推测不出自己已经逃到哪儿来了。 看看手表,已是午后。他回到小棚子里查看地图,想搞清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但这根本办不到。唯一用眼睛所能确定的东西。就是小棚子外面服一片覆盖在山坡上的无边无际的巨大的松林。 根据所走的时间推测这里好象是样似川的上游,或者是越过郡境的幌别川上游一带。 “怎么办呢?”杜丘无精打采地自语着。不管这是哪儿,无论如何也要先到山脚下的村子里去。翻越日高山脉,目前是根本办不到的。 ——但是,何时翻越日高山脉呢? 今天或是明天下山。肯定有警察在那里等着呢。为了躲开他们,最好三四天之内先不要下山。这样一来,警察就会认为自己已经越过日高山脉。逃到别处去了。但是,没有一点食物,在山上又怎么度过这三四天时间呢?不,那是不可想象的。发疯一般地狂奔,已使体力消耗殆尽。 地图上,往河流旁边稀稀落落地有些小村落。沿着河边走剜哪个村落去,也许能弄到食物吧?也只好如此了,杜丘想。山上能弄到的所谓食物,只有今天早晨吃的那几个猕猴桃和野草莓。熟透了的猕猴桃,就象本州的木天蓼一样,果肉如同刚刚发酵的黄油,吃起来很香。但这并不是到处都有,早已被小鸟、小动物、黑熊吃得几乎一个不剩。 ——熊! 杜丘不由自主地环视着四周,浑身一阵战栗。先前只顾拼命地逃跑,却忘记了这里正是人称陆上一霸的狰狞猛兽——熊的王国。 他想起了梦中野兽的咆哮,那很可能就是真的野兽的吼叫声…… 第三章 追踪 1 要找到食物已经毫无指望了。杜丘找到一条河,喝足了水。河水甜极了。他沿着河流,来到山下的一个小村落。这个村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已经能看见有几处地方像锯木厂一样。杜丘洗洗脸,抖掉身上的灰尘,然后又洗去鞋上的泥污,尽可能地整理了一下装束,朝村落走去。 一个骑摩托的年轻人,在路上与杜丘迎面而过。刚刚过去不久,又停下车来回头张望,露出一副满腹狐疑的神色,随后开车扬长而去。 杜丘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村口的布告牌。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那个骑摩托的青年要停下车。布告牌上正贴着一张通缉令,上面写着逃进山去的杜丘的衣着打扮,还写明他在某时某处可能下山,必须严加监视。 摩托车的声音又转了回来。 杜丘一闪身从大路站进森林,隐蔽起来。正是刚才遇见的那个年轻人。摩托车卷起一片尘土,驶进了村落。显而易见,这个年轻人一定是想起了通缉令上写的相貌和服装来了。 杜丘不顾一切地在森林中奔跑起来。已经听见有好几台摩托车在街上奔驰的声响,肯定是那些疯狂的家伙发现了猎物,立刻驾车追来。连喊叫声也听得清清楚楚了,那是人类在捕捉自己的同类时的欢呼声。就连狗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狂吠。 ——放出狗来了? 杜丘拼命地跑着,简直是连滚带爬。脚象被竹签子扎了一样剧痛,胸口憋得透不过气来。但是绝不能停留。这帮人要比警察更熟悉山路,跑得也快,而且凶猛异常。摩托车有节奏的声响,正说明了这一点。这种有节奏的啥啥声,宛如儿童们做游戏时唱的一首歌,充满了追捕逃亡者的无比快意。 不久,跑在前头的狗追了上来。真不知被他们抓住将会怎样。人捕捉人——这里充满了那种人捕捉动物时所无法比拟的残忍的喜悦。 穿过了森林,他又登上了山崖。追进森林里来的那些年轻人,旁若无人地高声大叫,彼此呼应。抢在最前头的是狗的叫声,杜丘边跑边想,已经不行啦。他深知阿伊努族人用来猎熊的狗有多么凶猛。杜丘并不象狐狸那样机灵,他无法防备这每狗。白天不同于夜晚,没有借以隐身的黑暗,即便是黑夜,在狗的面前也无计可施。他踉踉跄跄地跑着,体力的消耗己达到了极点。尽管如此,杜丘还是向前跑去。 跑着跑着,一个凶狠的念头掠过脑海。难道不应该站住,和这帮家伙血战一场吗?——这帮家伙凭什么要追上来?他们有什么权力非得要捕捉一个与自己无关而且又无罪的人不可呢?这伙人并不是警察。他们为什么要让狗跑在前头追呢?难道这帮家伙没有想过,逃犯也许是无辜的吗?这帮家伙,只凭一纸告示,就认准了逃犯是恶魔,于是,一心一意地来捕捉恶魔,体味着追捕的乐趣。如果这也叫做百姓的话,那么,这样的百姓不正是恶魔吗?这样的百姓所支持的国家权力,又能是什么呢?杜丘思索着。 这里没有什么路,杜丘用两手分开树丛往前走。会不会被这群比流氓更可怕的年青人包围呢?这种不安的心绪油然而生。 身后传来一阵响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只狗,一只白毛的阿伊努狗象箭一般直奔而来。有着狩猎经验的杜丘,非常了解阿伊努狗,那绝非警犬之类的狗可比,就是面对大熊也毫不退缩,是一种不怕死的狗。 杜丘想拣一段木棒拿在手里。只要有根棒子,一只狗还能对付。可是却找不到。狗已经追上来了,但它只是追到跟前,用眼角看了看杜丘,就转身跑远了。 杜丘松了口气,毫无血色的铁青的脸上,堆满了苦笑。狗其实并不知道它自己在追什么。男人们在骚乱中把它们放了出来,于是它们就兴奋地去搜寻猎物,各自奔跑着。猎狗心目中的猎物,可能是鹿,也可能是狐狸,反正不是杜丘。 捕捉人的狗,只有警犬。 这只狗很快又转回来,站在那里,对着杜丘摇了两下尾巴,随后急匆匆地朝着对面的森林跑去了。 傍晚时分,杜丘又找到一个小棚子。看来,这种开采矿床时留下的朽烂的小棚子,几乎到处都有。虽然叫做小棚子,其实连露水都遮不住。四壁百孔千疮,破洞累累。从里面仰视夜空,星星都历历可数。 杜丘躺下身来。全身疲惫得一动也动不了。他出神地望着思星,渐渐地,在他的眼里,星星越来越亮了,也越来越坚硬了。 ——只有去自首了? 他想,为了不致饿死,也只好如此了。在城市会怎么样且不说,反正在这山里是毫无办法。或许警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打算对他采取饥饿战术的吧。自己是不想默默无闻地倒毙山中的。与其饿死,还不如无辜入狱。 杜丘把破烂不堪的外衣,盖在头上和前脚。大雪漫天飞舞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宣告了严冬的到来。今夜将是一个更加寒冷的夜。 不知是什么声音把他惊醒了。也许是饥饿和寒冷使他醒来。远处山峰上,动物的啼叫声划破夜空。 “嘎伊——哟,嘎伊——哟!” 这是虾夷鹿的叫声。杜丘起身来到外面。在冰冷的月光下,一片黑黝黝的山峦隐约可见,如果没有看错的话,远处的山峰大概就是批利卡山一带。批利卡山是阿伊努语,意思就是女神山。鹿的叫声并不是从那么远的地方传来的,它们就在眼前的山峰上啼叫。这是在宣布鹿的交尾期已经到来。 “鹿在交尾吗?” 杜丘自言自语地叨念着。鹿能在如此严酷的自然界中觅食、交尾、生存,真是令人钦佩。而人呢,在这山里只过了一两天,就要被迫做出抉择,或者饿死,或者屈从于权力、放弃自由。而人最终所选择的却是被剥夺自由这条路,因为觉得这条路毕竟要比饿死强得多。 “嘎伊——哟,嘎伊——哟,嘎伊——哟!” 在另外的山峰上,又有别的鹿在啼叫。叫三声的,是三叉角的公鹿。那声音强劲有力,清脆响亮,划破了漫漫长夜里的浓重的黑暗,越过一座座长满茂密的虾夷松的山峰,消失了。然而,那激越的鸣声,却像被冰冷的月光粘附在一座座山峰上,仍然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这是多么令人感到有些超凡入圣的情景。 三叉角公鹿雄壮的叫声,深深地震动了杜丘。他面对着余韵末消的山巅,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愤怒,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逃跑的信念重新占据了他的头脑。不,这不是逃跑,而是追踪,必须穷追到底。逃跑不过是权宜之计,而根本目的却是穷追到底。如果在这儿就纵失败,那设置陷讲的人就正中下怀了。绝不能这样! ——穷追到底! 陷害自己的这个阴谋的内幕到底是什么,这当然也要揭露,但现在杜丘已经没有想要揭露阴谋、洗清罪责、以期求得自身安泰那种急切的心情了。洗不洗清罪责,那是无所谓的,关键是要穷追到底,直到剥掉导演了这场丧尽天良的阴谋剧的人的假面具。在这短暂的瞬间,杜丘暗自下定了决心。他用自己今后的人生,做了这最后的赌注。 与其害怕饿死而交出自己的自由,莫不如一直活下去,直到饿死。杜丘下了这个决心,反倒觉得不那么饥饿难忍了。 ——明天,向密林深处进发! 警察可能不会封锁所有的地方。他可以吃一些野草毒和野香草,再找点猕猴桃充饥,不管要用多长时间,也要寻找一个警戒比较薄弱的村落跑过去。绝不能因微不足道的饥饿而舍弃自由。 既然警察已在横路家设下了埋伏,那就大体上可以确定,横路敬二和寺町俊明就是一个人。尽管还没弄清模路目前的状况。但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杜丘回到小棚子里。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离开小棚子。根据阳光确定了方向,决定朝西北走。穿过野兽往来的小径,先后跨过了三条小河。从地图上看,日高山脉发源的无数条河,展开了许许多多支流。从昨天被警察追赶逃出的那个位置,计算了一下走过的距离,刚刚渡过的这条河很可能是幌别川上游的美那春别川或守漫川。 地图上没有标明这一带有村落。如果真有的话,杜丘很希望是个老人占多数的阿伊努族村落。对于那些有着以捕人为乐趣、极端残忍的年轻人的村落,杜丘再也不想误人其中了。 他走得很慢。两脚有些不听使唤,瑟瑟发抖。一路上,他只吃了一点点野草毒和猕猴桃。生香章难以下咽,可他没有精神去生火。再说,火柴和香烟也都没有了。 只有水很丰富。灌满了水的肚子,每走一步,都要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长在芦苇里的七度灶草,结着通红的果实。衬托着它的,是露出在连绵的峰峦之上的一片湛蓝色的晴空。然而,杜丘此时毫无诗意。他看见了几只兔子,于是拣起块石头想打死它,可走了几步立刻又把石头扔掉了。 杜丘迷了路。不,说迷路是不恰当的。因为他一直是在不断地判断着那些猎人走过的小路,并沿着它走下去。要说迷路,只能说是从最开始就迷了路。即便如此,他也并没有乱走一气,总是看准了山势,判断出哪是猪人走的小路,尽可能地朝西北方向走。自己过去打猎的经验发挥了作用。但是,现在走错的这条路,分明是一条野兽常走的小道,已经被鹿踏得坚硬无比。 走野兽的路可是件险事,说不定在哪儿就会碰上熊。杜丘站住脚,想往回走。忽然,他大吃一惊,吓得缩成一团。就在眼前,大约十几厘米的地方,扯着一条细线。顺着钱慢慢地看去,线的一端消失在繁茂的树丛中。“别碰线,”杜丘叮嘱着自己,小心翼翼地钻进茂密的树丛。在树丛深处,一棵粗大的落叶松上,固定着一枝旧的村田枪1,这条线就连在板机上。1村田经芳于1880年设计的一种猎枪。——译者 这种预先设下猎枪的作法,在狞猎法上是被禁止的。由于设置时做过精心计算,因此只要路过的野兽碰上细线,枪就会自动发射而命中。杜丘把枪从固定支架上摘下,打开弹仓,里面装着一粒铅弹,是打鹿或熊用的。 杜丘全身冷汗涔涔,卸下猎枪之后,更加感到筋疲力尽。刚才如果碰在线上,子弹肯定要射穿腹部。 他坐了下来。他知道,一旦坐下,就不容易站起来了,所以从早晨开始就一直不停地走。在太阳落山之前,要找一个睡觉的地方,而且必须找到食物。但是,现在可以稍微歇一下了,因为手里已经有了枪。 ——可以得到猎物了。 杜丘查看了一下子弹。这是自造的子弹,但看来总算还能使。又看了看枪。枪已经有年月了,相当旧,而且上了锈。不过撞针倒是新换的,还没大磨损,看来击发是没问题的。必须要它一发必中。 打什么呢?只能打鹿。兔子太小了,消耗仅有的一颗子弹不合算。打鹿正好,要是能打到一只鹿的话…… 杜丘想起昨夜公鹿的雄壮叫声。正是那些鹿,把自己从绝望的深渊中救了出来。现在要射击它们,他有些下不得手。如果没有回响在群峰之上的那强有力的鹿鸣,现在,自己也许已经摇摇晃晃地去自首了。 “真没办法。”杜丘自语着。 3 他听到一阵淙淙的流水声,好象附近有一条小河。除了流水声,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什么声音。杜丘站住了。 确实只有流水的声音。 他想,也许是错觉,于是又向前走去。 即使要打鹿,在这个无雪的季节,也绝非一件易事。如果有一条狗的话还可以,否则,就只能藏在野兽往来的小路上,等候鹿的到来。这是需要耐力的事,稍一急躁就要徒劳。还不如先找个阿伊努村落,解决一下饥饿,再睡上一觉,然后打鹿不迟。尽管这样,杜丘还是极为留心地上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上猎物呢。 他来到一片草原上,前面是一片稀疏的落叶松林。有一条狭窄的林间小道穿过松林。漏漏的流水声,就在前头。是往下去还是往上去?杜丘思忖着。 正在这时,他又听到一阵声响。那是从山坡上传米的,好象有人惊叫。杜丘隐蔽在落叶松的阴影里,做出随时逃跑的姿势,注视着事态变化。这回,清楚地听见惊叫声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救命啊!” 那是疯了一般的颤抖的叫声,绝非无缘无故。杜丘走出树荫。这个女人被人侮辱的场面,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登上山坡。这也许有危险,但绝不能见死不救。 登上平缓的山坡后,惊叫声更清楚了,好象就在耳边。突然,匆征赶到的杜丘大吃一惊,骤然停住了脚步。一阵可怕的吼声,震耳欲聋地传来。 有着狩猎经验的杜丘,颇知熊的凶暴。如果贸然冲过去,势必被害。看来,这个怒吼的庞然大物,绝不是村田枪所能对付得了的。连续不断的吼声,使人战栗不已。但是,此刻也绝不能见死不救,偷偷溜走。 他检查了一下上膛的子弹。幸好,风从上面刮来,是顶风。杜丘悄悄地靠近前去。 一个可怕的情景,展现在他面前。 有个姑娘攀登在松例上。一只看来有一百二、三十贯1重的金毛熊,一边高声怒吼着,一边啃着树干,用利爪哗啦哗啦地抓着。一会儿,它又好起来,两只强劲的熊掌抱住树干,拼命地摇动。1日本重量单位,一贯为3.75公斤。——译者 树干已布满伤痕。那棵不太粗的落叶松树干,几乎被弄掉了一圈。而且,能还在一个劲地摇着。在高处拼命搂住树干的姑娘,被剧烈地晃动着,眼看就要掉下来了。 显然,她已支持不了多久了。熊很可能咬断树干,把树推倒。它正发疯地暴跳着。 杜丘迅速看好地形。想用村田枪一枪打死它,是不可能的,只能打伤。如果打一枪它就逃掉,那是再好不过的。然而,吃人的熊,在枪响的瞬间,就会掉头袭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子弹装的是发烟火药,它就会朝着烟猛扑过去。射击之后迅即转移,这是猎熊的诀窍。现在这支村田枪的子弹,很可能装的就是发烟火药。要是再有一发就好了,然而却没有。 是富有时间弃枪上树呢?要想来得及,就得从远处射击,而那是否能把熊打伤都值得怀疑。 当熊掉头袭来的时候,只能跳进奔流的河里。那条河就在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比起经过训练的赛跑运动员来,熊当然要快得多。但只有二十米,不会逃不掉。只要跳进河里,就可以得救,而那个姑娘也能乘机跑掉。 只有这么办了。杜丘扔掉上衣,向熊靠近。熊只顾去咬树上的人,丝毫没有察觉。惊叫不已的姑娘,拼命地抱住树干,也没有发现杜丘。 还剩三十米远。这支村田枪也许打不响,再靠近就太危险了。他的腿微微发抖。惊天动地的吼叫,使他耳边的空气都震动起来。 瞄准了。他从背后瞄准了熊的脊柱。如果能命中。当然也可以一弹毙命。但是,隔着二十米远,连来福枪也很难打准,这支村田枪就更不行了。 杜丘瞄准攀着树干站起来的熊,扣动了扳机。“砰——”随着一声枪响,硝烟弥漫。杜丘不管是否击中,立刻扔下枪,跑向河边。一刹那间,只见能掉转头,以排山倒海之势猛扑过来,杜丘不顾一切地跑着。就要跳进河里之前,他回头看去,熊正吼叫着扑上他掩护射击的那棵树,把树干都咬裂了。 熊也立刻发现了杜丘,于是猛冲过来。杜丘跳进河里。但河却很浅,不能游泳。糟糕!不过已经晚了。熊能看见腾起的水花。他胡乱地拨开水向前游着。与其说是游泳,不如说是脚登河底,手扒石头。水流湍急,偶尔还要呛上一口。 无论如何,总算游了过来。忽然,杜丘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熊已经不见了。他顿时感到全身酥软,四肢无力。 他好不容易走到岸边,一上岸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一头躺倒在草地上。鞋脱不掉,手脚全是伤,脸上还流着血。现在,连扬一下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寒冷已无所谓,他只是困,眼皮沉得很。他意识到,一睡着就会冻死,熊也可能再来。他告诫自己,不能睡过去。虽然在告诫着自己,但已经爬不起来了,只是挣开双眼,注视着天空。薄暮来临,但水鸟还在昂首高飞。不知它们是在飞向无边的暗夜,还是想从黑夜远远地逃去。 ——那个姑娘跑掉了吗? 恐怕一看熊跳进河里,她就一溜烟跑回家去了。此刻,他忽然记起,那姑娘在暗色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红毛衣。这是从潜在的意识中升起的记忆。大概是个阿伊努族姑娘吧。只要找到她,也许能给自己一些食物。 ——可现在已经不行了。 杜丘想。现在已经无力去寻找阿伊努族的村落了。他预感到自己就要死去。不被熊吃掉,就算万幸。他仰望着灰暗的天空,那些穿空而过的水鸟,已经飞得无影无踪。 久久地注视过天空之后,杜丘合上双跟。他感到,漫长的逃亡生活就要成为过去。 刚要跌进沉睡的深渊时,他恍惚听到有什么在响,声音很大。 熊?!杜丘想,又是熊来了。他勉勉强强抬起上身。已经没有一丝逃跑的力气了。如果熊朝自己扑来的话,只有再跳进河里去。黄昏已开始笼罩河面,暗灰色的河水显得更加寒冷。 “呼——”他听到一声动物的喘息。但那并不是熊。他看到河滩上有个人骑在马上,那姿势好象美国西部剧里的牧童。那人从马鞍上拨出枪。朝空中放了两枪。 听到枪声,杜丘又无力地躺下了。 “不要紧吧?” 那个男人跳下马来,扶起杜丘。 杜丘“啊啊”两声,点点头。 顿时,人喊马嘶,飞驰而来。有十几匹马跑下了河滩。其中一匹马上骑着的就是那个姑娘。 “太好啦!没让熊吃掉哇!”她跑到跟前,说道。 “没……吃掉。”杜丘在人们簇拥下,有气无力地回答。 “睡得好吗?”远波真由美走进房间,问道。 “谢谢,睡得很好。” 杜丘叼着一支烟,正从窗子里看着外面的景色,他转过身来,轻轻点点头。 “您的衣服太破了,光穿这套吧,是父亲打猎的衣服。鞋也合脚吧。只是您的钱湿了,给您换了张新的。” 杜丘从真由美手中接过衣服、鞋和没有折痕的纸币,走进旁边的屋子。厚运动服式的狩猎服,和自己的那套西装不同,活动自如。半长靴,再穿上厚袜子,也没什么不合脚。杜丘本打算等恢复了体力再说,可一有了这身衣服,顿时又鼓起了逃跑的劲头。 “正合身!”真由美从上看到下,“可是,我还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哪!” “我姓前田。”杜丘低下眼睛,回答说。 他记起,被接到真由美的父亲经营的这个日高牧场时,好象曾经对谁说过自己姓前田。 “前田君,你为什么要在山里呀?你好象不是本地人。” 真由美微微歪起头,问杜丘。——在山里的遭遇,真是一场可怕的幻梦。正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忽听一声枪响,往树下一看。只见一位身穿西装的男人,向河边飞奔而去。熊用快得可怕的速度,紧追不放。在河里溅起团团水花。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树上跳下来就跑回家,只记得那个男人穿着西装。 “是旅行的,迷路了……” 杜丘简单地答道。他自己也明知,这种说法根本不能令人相信。或许,这个姑娘早已知道了他的身份。她看来有二十二、三岁,一双眼睛又黑又大。身体的线条从紧身衫里清晰地显露出来,使杜丘有点不敢正视。 “那么,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到那种地方去呢?” “我是骑马去探望一位住在山里的阿伊努老人哪!熊一扑来,我就摔下马,从马鞍上拿来福枪来不及了,才拼命爬上树的。”她微微耸耸肩,“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好吗?” “什么呢?” “听说,从前日高山一带的阿伊努人,一碰上熊,就把袍子前面卷起来,让熊看下身。嘴里念叨着,‘你想看的,在这里,已经为你把衣襟掖起。’要是女人就弯下腰,屁股对着熊,男人就站着让它看前边。” “熊能跑吗?” “我来不及试验哪!” “啊。” 杜丘笑了笑。真是个大胆而开朗的姑娘。他望着窗外,心想,大概正是这广阔的牧场,才培养出了她如此开朗的性格吧。窗外是一片草原,环绕着层层森林,一望无际。 “在北海道,这要算得上第二大牧场了,这是父亲的骄傲啊。不过,他参加了道知事竞选,眼下正忙着那些事呢……” “养马,还是养牛?” “养马。已经发出去好多英国纯种马啦。你会骑马吗?” “不会。” “你的工作呢,律师?” “像吗?” “不知道。” 究竟是什么职业,真由美想象不出。但一看面貌就知道,肯定不是工人。只是在精明聪慧的相貌中,流露出一丝冷酷的神情。 “您父亲在家吗?” “在。” “想去问候他老人家。另外,希望能把这套衣服送给我。可是……” “怎么,你要走?……” “我还有事。再说,也不能总给你们添麻烦哪。” 警察迟早会来的。必须赶在警察之前离开这里。他不想让真由美看到自己那时的狼狈相。 “请求您也不行吗?您这样的人,父亲也一定要挽留的。” 不知为什么,真由美对于就这样把他送走,感到有些惆怅。当然是他救了自己的命。但是,对于自己来说,怎么都能得救,因为一看见马跑回来,救护队立刻就出发了。可他呢,用只有一颗子弹的村田枪,就把凶暴的熊引到河里,该是多么英勇而又果敢哪!她由衷地敬佩。熊尽管不能上树,可却善于游水。弄不好,他就会被吃掉的。而且,在他额头上显露出的含蓄的神情,也深深吸引了她。 “您的盛情,我领了。” 澡也洗了,胡子也刮了,奔向明天的追踪的力气加足了。 “看来,是留不住啦。” 真由美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她原以为,这或许只是对一个过路人的一见钟情。可此刻她却感到,在这个对自己神秘的旅程只字不漏的前田身上,还有一种别的吸引她的东西。 杜丘随着真由美走下楼来。这是一座城堡似的宏大的西洋式建筑。也许是出于经营牧场这种职业的考虑,室内的设计是可以穿鞋的。 远波善纪正在客厅里。 他是个高个子,五十岁上下,体格强壮。 “是前田君吧,”远波起身迎来,“真不知该怎样感谢您才好。” “得救的是我,”杜丘依然站着说道,“我该走了。” “您就走吗?”远波点点头,毫无挽留之意。 “爸爸!”真由美插嘴说,“为什么不挽留?真无礼。” 她一直认为,父亲不是不懂人情的人,他一定会挽留客人,给他以应有的招待。可现在……真由美不由得大为生气。 “各人有各人要办的事,真由美。挽留客人,有时也会给客人添麻烦的。” 远波深褐色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但目光却很锋利。 “明白了。那我用马送你,等一等。”真由美走了出去。 “我也失陪了。请稍候,真由美就牵马来。”远波打个招呼,也出去了。 杜丘原想步行走,但一想,光是离开这个广阔的牧场,也要走好长一段路,于是决定还是骑马走。 从远波离开时的目光中,杜丘感到好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抓紧自己的心。那儿有报纸!在社会版上,引人注目地登载着一个逃亡的检察官摆脱警察、潜入日高山一带的详细报导。还有照片。这本身并没有什么奇怪。可那一部分内容却被远波折叠过来,留下了仔细读过的痕迹。 ——告密了? 他很怀疑。于是拿起报纸站了起来。杜丘并没有那种天真的想法,以为自己救了远波的女儿,远波就不会再去告密。他脑海中掠过了那些热衷于追踪捕捉的男人们的残忍神态。天真的幻想是危险的。他离开客厅,奔向大门。也不知有多少房间的庞大的楼房,寂静无声,好象没有一个人。他越发感到,远波全家都在屏息以待呢。 远波参加了道知事竞选,如果在自己家里逮捕了尽人皆知的逃亡检察官,那无疑会远近闻名。即使是思想正直的人,一旦参加了竞选,也会不惜采取谋略手段的。 杜丘拿着报纸,走出大门。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中间,有一条汽车道。他知道,牧场的出口就在前面几公里的地方。但他没有向那边去,而朝着与汽车道垂直的方向跑起来。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尽早脱离这个牧场。 跑了两公里左右,他回过头,看到有一匹马追来了。杜丘停住脚。在草原上,谁也跑不过马。 马急驰而来,奔走如飞。可以看到在马上的真由美,头发上下飞舞着。马跑近杜丘身边,踏起一阵烟尘。真由美手握绳绳弓身马上,左手凌空扬鞭,壮美无比。 “快!警察来了,有人告密?快上马!” 杜丘来不及细问,抓住直由美的手,跳上马背。马又全力飞奔起来。 “街上全被封锁啦!”真由美人声喊着,“来了三百机动队。哪儿都出不去了。这个牧场所有交通要道,也立刻要封锁啦!” “上哪去好呢?!” “哪儿都不行!” 真由美的腰部剧烈地抖动着,杜丘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 “只有一个地方,到幌别川上游去!深山里有个没人知道的阿伊努老人的小棚子,到那去!一直躲到解除警戒。如果老人肯带路,可以穿过肖洛坎别山谷,再翻越批利卡山走出郡境。只要没有走出日高山脉,到哪儿都危险。你就先在那里避一避吧。” “为什么要救我?” “我喜欢你!” “我要是杀人犯?” “我不管!” “我……” 杜丘刚要喊出“我无罪。”但又吞了回去。向一个姑娘做无谓的表白,又有什么用呢。有罪无罪,都无关紧要。从真由美急速跃动的身上,他感到那里有一股强烈的激愤,即使他终生逃亡,她也要舍身相报。 3 “把杜丘围在北海道了。”矢村警长声音低沉。瘦削的双颊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冷笑。 “围在北海道了?……”伊藤检察长仰起无精打采的脸。 “是的。” “真可笑,还不如说围在日本了。” “不是那样。”矢村轻蔑地看看伊藤。 “他杀了横路加代,又去追她的丈夫。可是横路早就闻风逃跑了。杀了老婆,就不会放过丈夫。” “这回成了报复杀人犯了吧?” “不,”矢村慢慢地摇摇头,“加代可能是他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杀害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拼命洗清自己的罪责。为此,他必须抓住横路敬二。横路为了逃脱,只有回到东京,这样才能得到陷害无辜的那个黑幕的庇护。追踪横路的不光是杜丘,我们也在追。所以,他想追上横路,揭开黑幕,必须尽快地回到东京。” “等一等。你是说,杜丘是冤枉的……” “只是抢劫强xx罪是冤枉的。因为寺町俊明和横路敬二很象是一个人,那个横路连妻子出丧都不参加,躲得无影无踪。” “要是那样,根本用不着逃跑。真愚蠢……” “那种情况,就是我也得逃。不跑就得背黑锅。” “啊,倒也是。”伊藤忧心忡忡地点点头。 “医生有误诊,罪人也有冤枉的。” “但是我想,审判时,在不能证明无罪之前,也是应该怀怀疑的。” “他杀害了横路加代。这说明,他已经知道俩个证人是夫妻关系了。这在逃跑当时是不可能知道的。” “看来是那样。问题是雇用那对夫妻的幕后人是谁。” “横路当过三年出租汽车司机。在那之前,曾经经营贩卖试验用的小动物,但规模太小,无法弄清真实情况。” “与那个东邦制药公司没什么联系吗?” “刚查过。据东邦制药公司说,和他们没有交易。即便有,估计数量也很小,从帐簿上查不出什么痕迹。” “如果东邦制药公司就是黑幕……” 对于厚生省医务技术官朝云忠志的自杀,只有杜丘一个人特反对意见。伊藤的脑海中,浮现出杜丘暗中跟踪酒井营业部长的情景。他看了看矢村的表情。 “如果横路和杜丘唯一的联系就在东邦的话,朝云之死可能正如杜丘所说,是有阴谋的……”矢村的脸上现出了负疚的神情,“如果是我判断错误,我承担责任。” “那个就不要说啦。” “不,”矢村固执地摇摇头,“任何时候,我都满怀信心。如果杜丘正确,我必须承担责任。即使如此,也要抓住杜丘。只能由我来揭露杀害朝云的罪犯。不是杜丘,也不是你,一定是我!” “这我知道。” 看着矢村瘦削的脸颊上满布着抑郁的神情,伊藤点点头。尽管自己是检察长,但在第一线战斗的只能是矢村,这在侦查上是不言而喻的。如果真的让年轻的检察官吞下了一杯苦酒,矢村是敢于引咎辞职的。对于渐露端倪的朝云之死的背景所产生的悔恨,堆积在他的双颊上。 “你是说,把他围在北海道啦?” 如不尽早逮捕杜丘,就是伊藤,也要陷入被追究责任的窘境。不管是为了揭露朝云之死的背景也好,还是为了什么别的也好,只要矢村能一心去抓杜丘就好办了。 “那儿的警察采取的措施相当严密。他该交恶运了。肯定是牧场主的姑娘把他藏到了山里。我去看看。” “你去吗?” “是的。我要单独行动,这样容易追上。不行的话,就解除包围。另在摆渡码头、飞机场、渔港,所有能逃出去的地方都做好布置,引他出来。希望你也下令这样做。” “好的。这儿的特搜班全体出动,他们认识杜丘。尽一切努力吧。”伊藤松了口气。 瘦长的矢村,心情有些沉郁。 4 按照真由美在地上画的地图,杜丘去找阿伊努老人的小窝棚。真由美告诉他,老人名叫横幸吉。 “小心熊啊!虽然这一带是幸吉的领地,熊也害怕他,不敢来,可你也得小心!”真由美在马上摇着手。 “你更要小心,有前车之鉴哪!” “我不要紧,上次是掉下马来,没空儿拿枪。今天可以用来福枪,枪法准着呢。”真由美拿起马鞍上的枪,晃了晃。“喂!我不来你可不要下山哪,不来就说明警戒还很严!” “好的,谢谢。” 杜丘向勒马走去又回过头来的真由美扬手回答,随后踏进森林。一声嘶鸣,接着响起了一阵疾驰而去的马蹄声。 他沿着林中小溪溯流而上。一串串通红的野草苞掉在地上,装点着初冬的河岸。当这些果实纷纷撒落之后,取而代之的将是一片茫茫白雪吧。密林深处,只有啄木鸟敲打树洞发出的清脆声响,如同鼓声阵阵,在林中回荡。除此之外,寂然无声!每走一步,都更加感到寂静,就连脚步声也象被森林吸了进去似的。偶尔踏到小树枝上,才有点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才是逃亡者从一个神秘的境地踏进另一个神秘的境地的脚步声。 正如设置陷讲人所计划的那样,他被警察追踪着。杜丘再次体验到这个国家的警察权力之大。那权力不仅仅限于穿制服的警察,天真的年轻人还组成可怕的集团,维护着这权力。也不仅仅是年轻人,大部分人的心里都佩戴着警察的证章。一旦抓到逃亡者,他们就可以在酒席饮宴上炫耀它好多天。 能逃出日高山吗? 必须尽早潜回东京。杜丘看了从远波家拿来的报纸,明白了这一点。那些人利用横路夫妇设下圈套,再杀害加代,藏起横路敬二,这个谜底已经渐渐地显露出来。 ——东邦制药公司营业部长酒井义广。 据报导,横路敬二离开北海道老家不知去向时,正是加代被害的当晚。此后一直下落不明,连妻子出丧也没参加。当看到警视厅关于横路经历的调查上说他曾“贩卖医用实验动物”时,杜丘立刻确信,利用横路夫妇的就是东邦制药公司。 经营医用实验动物,当然也就能经营药理用实验动物。而且后一种可能性更大。最近以来,医学上用的都是无菌饲养的小动物。无菌的要求,个人经营是无法做到的。而药理使用的则无须要求严格的无菌。 横路与东邦制药公司——说他们有某种联系,并不是毫无根据的。 疑点还不止于此。朝云家院子里那些奇怪的景象,至今还留在杜丘的眼底。 厚生省医务局医事科技术官朝云忠志的尸体,是在八月二十九日早晨发现的。 接到报告,杜丘和矢村一同前往现场。 朝云住在世田谷区新代田。在厚生省医务局医事科工作的人,几乎人人都是持有医师执照的医生,朝云也是如此。 那天早晨,女佣人悦子六点钟按时起床,去取牛奶和报纸。院子有五十坪左右,种植着一些花草。在一个角落里养了一只日本猴。没有孩子的朝云,很喜欢这只猴子。近来,这只猴子常得病,食欲不住。朝云很挂心,常亲自去照料。所以悦子这天早晨也顺便往那边看了看。这一着非同小可,牛奶和报纸都从悦子的手里掉到地上。 朝云和猴子都死在花丛中。朝云翻着白眼,那两只白眼正对着悦子。 悦子大声惊叫着跑到大街上。朝云的妻子当时正在乡下,不在家。 杜丘和矢村赶到时,现场勘验已经开始了。 “怎么样?”矢村问部下。 “也可能是他杀。”中年刑警细江说,杜丘也和这个刑警面熟。估计死尸时间,是早五点到六点之间,也就是说,悦子发现时是刚刚被害。猴子也是这样。经法医鉴定,喝下去的毒药可能是阿托品。 “阿托品,那是什么?”这是不常听见的药品,矢村皱了皱眉头。 “具体不太清楚,好象是一种烈性药。” 虽然弄清了喝下去的可能是阿托品,但却没有找到喝阿托品所用的容器。对现场的每一片草叶都进行了仔细检查,仍然毫无踪影。因此可以推测这是他杀,是杀人犯把容器带走了。 “可奇怪的是,谁也没有进过院子。” 细江侧着头,说道。朝云家的院墙是钢筋预制板的。高高的墙上密密麻麻地埋着一排玻璃碎片。只要有人越墙,必然会留下痕迹,因为玻璃要被弄碎。而且,院内墙边松软的土地上,没有任何脚印,也没有使用过任何工具的痕迹。大门一直锁着,是悦子打开门跑到街上去的。 假设凶手是在院内,又怎么逃跑的呢! “容器?”矢村抱着胳搏,“毒药不能是固体的吗?” “不,像是液体。” “屋子里边呢?” “都仔细检查过了,没有那种药。当然也没有装药的容器。另外,根据法医鉴定和现场勘验推断,毒药就是在他死的地方喝下去的。” “明白了。” 矢村点点头,朝法医和鉴定员那边走去。尸体还在现场。“在这儿喝的根据是什么?” “这个,有好多现象可以说明。”鉴定科一个老鉴定员答道。 阿托品是从日本野生的天仙子等茄科植物的根茎中提炼出来的,具有与度若碱和菲沃斯相似的化学结构式。经常与麻醉药并用,或用于散瞳、防止结核病患者盗汗、治疗肠和支气管痉挛等等。不过,因为是烈性药,常用量仅为0.001克,致死量是0.005克。超过致死量时,大多因延髓中毒引起猝死。 如果在室内喝下去,走不到院子就得死去。可是,朝云是穿着拖鞋死的。任何一种毒药的致死量,对不同的人稍有差别。但如果从服药到死亡存在一段间隙,那就要陷入狂躁状态。菲沃斯和莫若碱都有相同的幻觉作用,它的特点是刺激大脑兴奋,服后大吵大闹,同居人对此不可能没有察觉。因此,可以断定是在院子里吞服,作用于延髓后立即死亡。 “猴子好象折腾得挺厉害。” 地面上有猴子乱抓乱挠、满地打滚的痕迹。一眼就能看出,它不象朝云死的那么容易。 “是的。一般认为,阿托品混在食物里对于猴子、狗、兔子、鸟等动物就不起作用。如果吃下提炼的纯阿托品,可能就出现眼前这种现象。” “是这样。”矢村点点头,“怎么确定是阿托品呢?” “这个吗,没解剖之前还确定不了,但也可以看得出来。” 鉴定员指指朝云的眼睛。 “眼睛?” “是的,瞳孔扩大了。” 瞳孔扩大是一般死尸的特征。但在朝云的扩大了的瞳孔中间,有一块水汪汪的黑点。这就是阿托品的作用。瞳孔周围有一圈红膜,内含色素细胞,有黑色、褐色、茶褐色、蓝色等等。阿托品就作用于虹膜括约肌,使虹膜成为紧缩的环形。因为这种药能使眼睛看来有如一股清泉,所以,过去的贵妇人为了使自己的眼睛澄清如水,都把含有阿托品的茛菪草视为珍宝。 此刻,朝云正透过扩大了的瞳孔中那股神秘的清泉,凝视着死亡的世界。 “是这样……”矢村不再说什么了。 朝云是在早晨五点到六点钟之间死的。从猴子身上二拴着绳子这点看来,当时他正在逗弄猴子。就在这个地方,他喝下阿托品,侵蚀了延髓,和猴子一起死去了。但是,没有容器,朝云和猴子又用什么喝的阿托品呢! 也许是凶手花言巧语骗他喝下阿托品,然后把容器带走,但却没留下任何出入住宅的痕迹。 ——这是密室中的犯罪。 也许,矢村并不这样想吧?杜丘看着矢村阴沉的胳,想道。当然,矢村的脸上从来也没有过一丝柔和的表情。 “阿托品的气味和颜色?”杜丘问。 “无色无味。” “是吗。”杜丘细心地观察着周围。“猴子的嘴、鼻子都沾上了蜘蛛网,这是为什么?” “蜘蛛网吗?”细江在旁边答道,“我们来的时候,满是扯破的蜘蛛网。可能是猴子太痛苦了,脸撞到蜘蛛网上了吧。” 杜丘默默地点点头,向空中望去。旁边有棵高大的银杏树,树枝和屋顶之间挂了三个蜘蛛网。蛛网很奇特,好象只织了一半就不织了。而且破裂得相当厉害,留下一些奇形怪状的几何图案,三个蛛网一模一样。 “这是受到公害影响的蜘蛛,”一个鉴定员说着,把照相机对准了蛛网。“由于环境污染,它们把结网的方法都忘啦。” 杜丘仍然默默地观察着银杏树。 “检察官,”细江说,“从墙上跳到这棵银杏树上是不可能的,已经查过了。” “搞得怎么样啦?”矢村有些不耐烦地说。 酷热的阳光开始洒向大地。 第二天,矢村打来电话。 “朝云是自杀,”矢村说,“在朝云的两只手上,发现了相当数量的阿托品。他是在屋里把阿托品倒在手掌上,到外面喝下去的。这就是结论。” “猴子呢?” “可能也学着他的样子喝的。猴子的手掌上也有药。” “即使是在室内倒在手掌上的,那先前的容器呢?” “那好解释。例如用杯子把药倒在手掌上,然后把杯子放到水槽里,用胳膊肘拧开水龙头冲洗一阵,再关上水龙头,这样就可以了。那个水槽里确实有一只杯子倒着。” “我反对自杀的看法。如此复杂的自杀,闻所未闻。” “那么,你是说,犯人进了院子,把药放到朝云手上让他喝下去,然后又让猴子喝的了?要知道,朝云是医生!而且犯人的出入地点又怎么解释?再说,他也有自杀的动机。” “那么微不足道的动机就引起自杀,我不那么看。” “好吧,”矢村有些冷笑似地说,“我们这里的见解是一致的。你们那里随便好了。” 矢村放下了电话。 事情就从这开始了。 杜丘开始独自追查朝云的死因。他了解到,朝云死的前一天晚上,有三个人来过他家。从十点多一直谈到凌晨三点。 一个是朝云的同事青山祯介,另一个是厚生省药事局药事科长北岛龙二,再一个就是东邦制药公司营业部长酒井义广。 三天前的晚上,这三个人也来过一次。 另外。据女佣人证实,出事的那天晚上三点之前她来送茶时,酒井义广说他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到院子里去了一趟。从客厅可以直接走到院子。 杜丘就在跟踪那个酒井的时候,冒出来了那件所谓“抢劫强xx案”。 雇用横路夫妇的就是酒井,或者说就是他们那个集团。事到如今,已经不能不这样怀疑了。此外再也想不出还能有别人。但是,也还不能完全断定就是酒井。因为警视厅认定为自杀,没有设立侦查总部,所以酒井可以说安然无事。仅仅因为一个年轻的检察官的活动,就设置一个很可能是自掘坟墓的陷阱来陷害检察官,似乎无此必要。 ——但这也是可能的。 横路敬二曾经经营实验用小动物,而酒井则是制药公门审实权的营业部长。他们过去就有过某种联系,所以现在有这种关系也毫不奇怪。还有那个厚生省药事科长也是一样。如果横路与酒井没有什么联系,杜丘的推论就是不值一提的无稽之谈。但如果能够了解到其间的其种联系,这个推论就能达到预期的结果。 ——那个蜘蛛网…… 杜丘感到奇怪的景象,就是挂在院子里银杏树上的那三个既象几何图案又不象几何图案、只织了一半的蜘蛛网。供实验用的小动物,当然也有蜘蛛在内。 近来在城市里,蜘蛛已很少见。然而,朝云家里却布满了蜘蛛网,又是那么奇特,这是怎么回事?经营实验用小动物。制药公司、药事科长、医务技术官之死,再加上为检察官设下的圈套…… 杜丘看见一条奇异的蛇从冬眠中醒来,从他眼前蜿蜒爬过。这令人战栗的蛇,要爬到哪里去呢? 这条蛇袭击了横路加代,咬死了她,现在又要逼近横路敬二了。它一屈一伸地活动着躯体,向前爬去。 不能让它肆意横行! 必须尽快回到东京,杜丘想道。 此刻,真由美所说的榛老人的那个小窝棚,已经出现在一个小池塘边上。 第四章 金毛熊 小窝棚是用茅草盖的,俗称叩拜小窝棚,形状就象一个人合掌而拜。 榛老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杜丘告诉他,自己是远波真由美介绍来的,现在正被警察追踪。听了这后一句话,老人表情依然无动于衷,只是指了指那张圆木拼成的床。 风雪在老人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皮肤象锈铁一样,闪出黝黑的光泽。小窝棚中间挂着熏烤的兽肉。可能是由于熏烤兽肉,茅草和柱子都熏得黑亮黑亮的,令人感到连这个小窝棚也快成为熏烤制品了。 杜丘在这个小窝棚里过了三天。尽管还没有发现追踪队的迹象,他还是时刻警惕着。这位脱离红尘的老人,在深山老林里修建了这所茅屋。这个地方,大概只有真由美知道。 这三天,老人几乎一言不发。但看来并不是出于厌烦。他把熊皮睡袋让给杜丘用,又默默地端出食物。一日三餐,几乎全是熏兽肉。最初的两顿,他吃得很香,似乎感到比其他任何一种熏制食品都更有味道。但吃到第二天的时候,他有些倒了胃口,再加上本来就不太喜欢肉食。 “好象腻啦。”第三天晚上,老人竟然开口说起话来。 “嗯,有点。”杜丘不加掩饰地答道。 “这里也只有这个了。” “这就满不错。” 比起只有猕猴桃和野草莓充饥的日子,已经是天壤之别了。这里毕竟有熏兽肉,小窝棚尽管狭窄还有股难闻的气味,但屋前的水塘却清澈透底,对岸一簇簇芦苇和背后那一片松林的影子,清晰可见地倒映在水中。 “大马哈鱼就要上来啦。” “大马哈鱼?……” “是啊。咱们偷着去打点,也得做些现鱼啦。还能弄到大马哈鱼子,象你们爱玩的弹子球那么大。”老人的眼里充溢着安祥的目光。 “象弹子球那样的鱼子?你见过弹子球吗?” “在札幌的时候,有时从早玩到晚呢。那是老婆和女儿死以前很久的事了。” 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里。蒙上了一层追怀往事的暗影。 “夫人和女儿都不在了吗?” “五年前,被熊吃了……”老人的声音嘶哑而平缓。 “被熊……” “我的运气不好。那只熊,我找了它四年,到现在还没碰上,真够倒霉的……”老人的声音低落下来。 “提起熊,真由美倒碰上一个,差点丧命。” “她碰上熊了,什么时候?”老人急促地问道。 “四天前。” 杜丘把来这之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那熊什么样?”老人的双眼炯炯发光。 “金色的毛,一百二、三十贯重,很吓人。” “打中了吗?” “好象打流血了,似乎不是要害。” “啊!”老人悲愤地发出一声近乎哀鸣的喊声,“是那个东西,那就是我要找的熊。这一带,那么大的熊只有它了。” 老人眼中的光芒猝然隐去了。 “它有什么记号吗?” “不,没有。”老人摇摇头,“虽然没有记号,但我一看就能认出来。它要吃人的时候,眼睛象疯了似的冒着火。” “要吃人的时候……” 杜丘想起了当时那只熊要吃掉爬到树上的真由美时,一边拼命地撕咬树干,一边大声吼叫的情景。 “是啊,一般的熊遇上人都要躲开,它可不同,我亲眼对过它发疯的样子。” 老人失去光泽的眼睛里,浮现出无限的凄楚与哀伤。 ——遭遇到那只能,是在六年前。从很早开始,榛幸吉就来日高牧场做工了。妻子和女儿就住在牧场附近。女儿嫁给了样似町锯木场的一个同族青年,因为要生小孩,回到了娘家。那时,阿伊努族的风俗习惯已逐渐淡漠,尤其是青年人。幸吉这一代人虽然还有一点老习惯,但他从年轻时起就不住在村里。他当过矿工,后来又被雇到牧场。 年轻的牧童们前来找幸吉,商量一起去偷捕大马哈鱼,幸吉答应了。大马哈鱼在所有的河里都是禁止捕捞的。监督员看得很紧。尽管被抓住会受重罚,但别具一格的神秘趣味,还是令人神往的。 说起来,不仅是河,整个北海道原本都是阿伊努人的。从早春开始,就有大群的鳝鱼、面条鱼、大马哈鱼来到这吸。幸吉年青的时候就热衷于捕鱼。每当河水上涨,河面常常是一层大马哈鱼游来游去。但幸吉并不因此而认为偷捕大马哈鱼是理所当然的事,那里别有动人心弦之处。也并非阿伊努人才这样,任何人都如此。较洁的月光象银色的水滴一样倾洒而下,在笼罩着一片夜色的河里,和大马哈鱼分个高低胜负,是很有诗意的。 那天,干完了活,四个人出发了。中途把车子放在幸吉家,徒步朝山里走去。尽管这时在受到保护的河里,大马哈鱼已不多了,但也还颇能捞到几条。 就在半路上,他们碰上了熊,立刻躲进路边的林子里。这是一只金毛熊。长金毛的熊,性格格外凶残,更加令人可怕。四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谁都没带枪来。也不是头一次碰上熊,为此就不能去捕鱼可太令人恼火了。他们想,或许能把它吓跑。这时,相距有七十米左右。 “混帐东西!”一个叫保田的、原籍是四国的年轻人喊道,“我们是砂累山的后代,快滚开!” 在阿伊努人的传说中,砂累山能吸熊血,这么一喊就能把熊吓跑。 熊狂怒地暴跳起来,如同一座长满金毛的小山。 附近是一片平地,他们四散而逃。幸吉大喊一声,“上树!”随后跑进森林,找到一棵虾夷松,迅速爬了上去。身躯庞大的熊是上不了树的。另外两个人也爬到附近的树上。只有最年轻的保田还在拼命地跑。他活泼好性,平素对自己的两条腿很自信,常说自己跑得过熊。幸吉发现,熊的速度要比他快一倍,熊掌踏地通通做响,眼看着追上去了。 随着一声惨叫,四周静了下来。 熊回来了。它抓住保田的一条腿,把他扛在肩上。倒挂着的保田还有口气,摇晃的胳膊不时地打着熊腿。熊用它那又小又圆、象冒火一样残酷的眼睛看看树上的幸吉,走了过去。 三个人跑回来后,追踪队立即从牧场出发了。但天色已晚,什么也看不见。直到第二天,才发现了保田的两条小腿。这正是对他徒劳无益的奔跑所做的报偿。 人们只好把他那鲜血淋漓的衣服,和两条小腿一起埋葬了。 猎友会的人在山上转了一个星期,也没有碰到那只金毛熊。 对于保田之死,幸吉并未感到有太大责任。值得谴责的倒是保田一味乱跑这种做法。对于那只把保田倒拖而去的熊,幸吉心中升起一股无比的愤恨。真是残忍的野兽!然而,幸吉还没有产生杀掉金毛熊讨还血债的想法。尽管年轻时他曾打过三只熊,但如今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了。 到了第二年冬天,熊的事已经被淡忘了。从那以后,也一直没再看见它。估计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十月份的最后一大,下了初雪。晚上,他从牧场回到家,发现房门破碎,雪花吹进了屋里。一股血腥味夹杂着熊的气味飘出门外。 幸吉大叫着冲进屋里。金毛熊几乎占据了整个外屋,直立着朝幸吉扑来。对于这双烈火般的眼睛,幸吉记忆犹新。他把挂在墙上的厚刃刀拿在手里,心里盘算着,即便打不过它,也要砍伤它的脸。然而不知为什么,金毛熊却撒下幸吉,一溜烟跑了。 幸吉向屋里只一瞥,立刻捂上了眼睛。老婆和女儿双双被咬死在地下,肚子都被吃掉了。女儿即将临月的肚子,只剩下了连着两条腿的骨盆。 当他拿着厚刃刀跑出来时,金毛熊早已消失在大雪之中。 幸吉从此离开了牧场,漫山遍野地去找金毛能。四年之间,他曾多次发现金毛熊的行踪,看到它的粪便、脚印、留在树上的爪痕以及金色的毛,但却一次也没碰上。金毛熊似乎知道幸吉在追踪它,本能地感到辛吉是个危险的对手,因而总是避开他。 枪固然使熊害怕,但顶多也不过是用村田枪。只要没击中要害,对那么个庞然大物是无所谓的。它会猛然反扑过来弄死对手,然后在自己的伤口上塞满草末,止住流血,这样很快就能长好。与其说金毛能怕枪,莫如说它更怕幸吉誓死报仇的坚定意志。也许事实正是如此。 幸吉做好精神准备,只要一碰上金毛熊,不惜端枪和它肉搏,不这样就没有把握打死它。金毛熊好象猜透了幸吉的心思,所以始终戒备。 那只金毛熊偏偏又袭击了牧场的真由美,幸吉内心深处极为震动。他似乎看到了熊把真由美从树上拽下来,剥去衣服,贪婪地吃掉的情景。只有恶魔才能如此残忍。 “我明天开始找它。越冬前,它要竭力寻找食物。错过这个机会,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碰上它啦。” “我也一块去,行吗?” 尽管着急,但看来目前一时跑不出去。呆在小窝棚里,莫如和老人出去找熊,还能分散一下忧虑。 “好吧。” 幸吉点点头。直到现在,他也不想去问杜丘为什么被警察追踪。 想到追踪能的幸吉和被警察困在山里的自己,杜丘感到北海道真是个残忍的地方。不,要说残忍,城市可能比金毛熊更残忍。它会在某一天,转瞬之间把一个人变成逃犯。老人追踪的熊,还能看到它的真面目!而在新宿的闹市上,悄悄地把符号般的外衣罩在杜丘身上的那个鬼怒的真面目,却仍掩藏在黑暗之中。 “可以吸烟吗?” 在神威岳山脚下的索埃马茨河谷休息时,杜丘间道。有许多动物,对香烟的气味很戒备。杜丘知道能、鹿、野猪都是这样。 看到老人点点头,他点着了一支烟。但只吸上两口就熄了。因为在这种地方,香烟是珍贵的东西。 “听说熊喜欢香烟味。” “熊喜欢香烟……” 杜丘刚要问,熊怎么会喜欢香烟,但又停住了。他忽然想起,曾在哪儿还听说过喜欢香烟的动物。当时自己还认为不可能。那是…… “是猴子!” 杜丘竟脱口而出。他看看老人,老人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北海道并没有猴子。 “啊,我想起来猴子吸烟的事。”杜丘苦笑了一下,脸上随即变得冰冷。 朝云忠志养的猴子…… 杜丘忽然记起朝云死后,他妻子从乡下回来时那次谈话的情况。 “听说猴子常得病?”杜丘问。 “是的。很长时间以来就不喜欢吃东西,丈夫很担心,请兽医来看过。可什么病也没查出来,也许得了神轻衰弱。” 朝云节子还不到四十岁,戴着眼镜。 “是猴子得的那种神经衰弱吗?” “说是因为总挂着它,引起了荷尔蒙失调。可能是这个原因吧,惟要在它旁边吸烟,它就使劲大口大口地呼吸,好象要把飘过来的烟抓住,吃进肚里去似的。虽然它不会吸烟……” “这真是怪事啊!” 杜丘多少懂一些动物知识,他感到有些奇怪。猴子真的是要吸烟吗? “听说,上野动物园的猴子得神经衰弱时,都吃黄土或者揪别的猴子身上的毛吃。” “有这事。”杜丘确曾听人说过。 “因为我们没有孩子,所以丈夫就把猴子当成孩子,几乎是嘴对嘴地喂它香蕉什么的。它不吃东西,丈夫很担心,酒井来的时候,还问过他有没有什么好药呢……” “东邦制药公司的酒井吗?” “是的。” “那么,给药了吗?” “他想了好一阵。对猴子吸烟也没想出该怎么办。” “啊。你们家院子里蜘蛛网挺多啊……” 杜丘一边抬头看着挂在树枝上的那些奇形怪状的蜘蛛网,一边随便问道。 “唉,”朝云节子也看看那些蜘蛛网,“这是这两三天突然才有的。” “那位酒井和猴子熟悉吗?” “曾和猴子玩过两三次。好象猴子也和他熟了。” “你丈夫和酒井是……” “他是我丈夫到厚生省以后认识的,交往不太深。” “听说他昨晚在这儿呆到将近后半夜三点钟,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朝云节子不安地摇摇她那纤细的脖子,“我是在那前一天下乡去的。” “问了一下酒井,还有你丈夫的同事青山和药事科长北岛他们三个人,据他们讲,你丈夫要辞掉厚生省的工作。他们三人是来劝他改变主意的。三天前的晚上,也说的这件事吗?” “丈夫从来不对我讲这些事。”说着,她悲伤地低下头。“他是要辞去厚生省的工作,因为他本来就把那个地方当做暂时的栖身之处……” “是这样……” 朝云节子又断断续续地讲了丈夫先前为什么要去厚生省,那是因为对医务界充满了仇恨。 ——猴子吸烟。 对这个怪现象,当时不过是说说而已,杜丘现在已经有些忘记了。神经衰弱,这个现代文明所产生的病名,可以加在一切不明原因的症状之上,用它来进行解释。现在,取而代之的则是植物神经紊乱,一切不明的症状又都可以归入这个范畴之内。 ——但是,果真如此吗? 如果野熊也喜欢烟,那么那只猴子也许不是神经衰弱。 ——药物。 朝云和猴子是服阿托品而死的。不同剂量的阿托品,会产生不同的作用。在一定剂量下,它成为恐怖幻觉剂,给予大脑异样的刺激,使人产生奇妙的幻觉,发出狂叫到处乱跑。适当的剂量还能促进性欲,很可能给猴子吃下了这种药物。如果是这样,必定是出于某种目的。猴子不是在吸烟,而是误认为那是别的什么东西。 ——是幻觉吗? 一瞬间,杜丘觉得心脏好象一阵痉挛。他想起,朝云节子说过她丈夫不久前也有些神经衰弱。 朝云忠志之所以得神经衰弱症,起因是极其明显的。 在进入厚生省之前,朝云是一家小医院的代理院长。院长得了癌症,躺倒了。朝云接受院长的请求,做了代理院长。院长是他学生时代的上年级同学。朝云做了代理院长后,发生了医师会辞退健康保险医生问题。因为老院长是位有志气的人,始终奉行即使医院倒台也不搞利润主义的方针,所以受到患者的拥护,但医院收支出现了赤字。而且,地区医师会也盯住了他。因为他对其他医院的医生发生的医疗事故,也直言不讳地提出批评。 当然,这位院长说过,他反对辞退健康保险医生,因为那是无视受到健康保险医疗的那些国民的权利。朝云对此也有同感。 因为实际是朝云管理医院,医师会马上对他施加压力。朝云严词拒绝,竟遭到撤消会员权的处分。 老院长死后,医院被债权人封闭了。朝云预定稍过一段时间之后重新开业,并为此进行了一些准备。 筹措资金刚刚有些眉目的时候,医师会又开始报复了。医师会长撤回了银行贷款时所必需的担保,因此贷款停止了。不仅如此,地区医师会下属的医生配备委员会还送来了不谁开业的通知。 遭到这种否决,医生就不能开业。这也和烟摊酒店一样,各有其几百米以内的势力范围。这就是停止会员权处分在起作用了。一般说来,只要附近的医生同意,也就可以开业。可是,医生配备委员会这个类似垄断组织的幽灵却挡在路上。虽然病人很多,而医生又是那样缺乏。 没有医科大学的县,为了得到医生,千方百计地想设立大学。但由于医师会的压力却屡遭破产,这是人所共知的。至于个人开业更是困难重重。 开业的希望已成为泡影。 把全副精力都倾注于开业上的朝云,此时绝望了。医师会险恶的用心,非语言所能形容。不仅是医师会,所谓医生这个职业集团中的人所具有的排外性,也令人无法忍受。这难道就是治病救人的医生的所做所为吗?他把所有这些积愤,统统告诉了妻子。 既定的方针破灭了。他开始神经衰弱,人服引起的北躁日甚一日。尽管有的医院也邀请他去工作,但他都抓绝了。就在这时,厚生省医务局医事科向他发出邀请。 起初,他丝毫没有去厚生省的打算,因为那是官方机构,工资少得可怜。那里简直就蒙医生的养老院,去不得。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进了厚生省。 朝云从不对节子闲谈工作上的事情。因为他拒绝了工资高的医院而去了厚生省,所以,节子认为那里的工作干起来一定很顺心。但是,不久,节子渐渐发觉,似乎事情并不象自己想象的那样。他仍没有从苦恼中解脱出来。自从有些神经衰弱以来,他性欲减退了。如果有了孩子还无所谓,可是现在连生孩子的希望也没有了。他自己也诊断出是由于神经衰弱所致,曾半开玩笑地问酒井,是否有什么药可治,酒井回说没有。节子认为,如果开起来医院,丈夫的病就会好,所以仍把希望寄托在开业上。 “过几天,医师会会同意咱们开业的。” “混蛋!难道还要我呈上检讨书,三拜九叩地求他们吗?”朝云勃然大怒。 近来,他经常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节子感到,正在气头上的丈夫,不可能向医师会赔礼道歉,因此,也就不可能让他快活起来。 节子说,大约在死前半个月,他好象有什么心事。 矢村警长了解到这些情况后,认为朝云当时是神经衰弱发作,图谋自杀。而且,还检查出他手掌上留有阿托品残液,院子里根本没有外人出入的痕迹,完全如同封闭的密室一样。只要不使用直升飞机,凶手是不可能进出的。 ——但是…… 姑且不谈朝云的神经衰弱症状,猴子出现的那种情况也很可疑。猴子不可能吸烟,一定是把烟当成别的东西了。可能是由于凶手事先偷偷地给它服用了阿托品,因此产生了幻觉……那种阿托品,没给朝云使用吗? 药品有着令人可怕的一面。如果把神经科用于麻醉的巴比妥酸诱导体和用于兴奋的天非他明合起来用的话,就会使人失去自己的意志,任人随意驱使。如果酒井有这种动机的话,他完全可以做到。他是一个药物专家,任何一种药品他都可以运用自如。另外,尽管手掌上发现了阿托品,可是哪儿都没发现容器,这不是一个尚未揭晓的谜吗?正因为这个谜,自己才不知不觉地卷进了一场搏斗,不得不走上被迫逃亡的道路。 还有喜欢烟味的动物——鸫鸟! 杜丘茫然若失的视线,投向山谷对面的杂树林。在灰暗的杂树林中,像七度灶草那样的红珍珠般的野果,闪着艳丽的光彩。 那是跟踪酒井义广时的事。 跟踪酒井共有二次。在第二次跟踪时,发现酒井傍晚到新宿与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漂亮女人会面。他们在茶馆碰头,吃了饭。她显然不是他妻子。杜丘以为,他们肯定要去旅馆过夜。 他心里泛起一般强烈的厌恶感。年近五十的酒井是个紫红脸,看起来很有力气,脖子上厚厚的脂肪,更显出他的蛮横无理与寡廉鲜耻的品性。处于制药公司一个重要的部长地位的人,是不该搞女人的。现在不得不对酒井和这个漂亮女人的风流逸事进行跟踪监视,使杜丘感到不快,但这种不快,很快又化为斗志。 可是,酒井和那个女人饭后就分手了。杜丘毫不犹豫地跟上了那个女人,她乘上一辆私人出租汽车,驶向世田谷区,在经堂的天祖神社附近下了车。杜丘叫住了那辆出租汽车的司机,让车稍等一下。他尾随着那个女人,看准了她走进的那所房子。 门牌上写着:武川洋子。 杜丘回到私人出租汽车那里,向司机打听刚才那个女人可曾说了什么。 虽然已开始了独自侦查,但尚未发现任何嫌疑。要想在感觉之网上捞出些蛛丝马迹,只有进行艰苦的调查。 司机是个坦率的人,回答说: “啊,说过鸫鸟的事。” “鸫鸟?” “是一种小鸟啊。她说,好象是谁用汽枪打下来的,伤了翅膀不能飞了。她拣了起来,是个好人哪。” “就说这些吗?” “嗯,她朝我借火柴。吸烟的时候,好象突然想起来飞似的,说:‘司机,鸫鸟还吸烟,多有趣……’就这么说起来了。” “鸫鸟吸烟?”杜丘议为,这不过是无聊的闲扯。 “她说,香烟冒出的烟一飘过来,那只鸫鸟就啪啦啪啦地扇着受伤的翅膀,不停地啄烟。” “奇怪!再没说别的吗?” “就说了这些。” 那只鸫鸟也会吸烟? 这个女人饲养鸫鸟。她和酒井有来往;朝云饲养猴子,他也和酒井有来往。那只猴子也吸烟……这两种吸烟的动物之间,站着酒井。酒井又是制药公司的营业部长! ——这中间肯定有问题,杜丘想。而当时向司机打听的时候,自己对于鸫鸟和猴子吸烟这事却丝毫没在意,认为是无聊的闲谈,轻易放过了它。 两个人饲养的动物都想要吸烟,这不可能是偶然的联系,一定是某种药品所致。小剂量的阿托品可以成为恐怖幻觉剂。也可以认为是阿托品使它们产生了幻觉,把烟误认为是别的东西。 但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让鸫鸟和猴子产生幻觉呢?是进行某种试验吗?——比如,试验一下如何用阿托品毒死猴子和朝云而不留下容器。二,容器不是那么容易处理掉的。所以,如果是进行试验,和肯定是幻觉试验。给猴子和鸫鸟服用一定量的阿托品后,就出现了把烟看成是一种其他东西的现象。这种现象,不也可以用到朝云身上吗? ——可是,熊喜欢烟又是怎么回事呢…… 杜丘的思绪有些混乱了。 推论出的这两个证据,在熊的身上怎么解释呢?如果从野生的熊也喜欢烟这点出发,又怎么解释刚才的推论呢?如果不能证明熊也是吃下阿托品产生了幻觉,那么,关于幻觉试验的推论就是不可靠的。 当然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茛菪若这种植物就含有阿托品。在横跨山梨、长野两县的深山老林里就有野生的直著,称为天仙子,根茎里含有大量阿托品。熊吃了北海道深山老林中的天仙子根茎,于是被幻觉支配,一看到谁吸烟,就摇摇晃晃地…… 杜丘露出一丝苦笑,能有那么凑巧吗? 幸吉站起来。 “熊吸烟这件事,”杜丘边走边问,“是古来的传说吗?” “就算是传说吧,”老人信口说过,“阿伊努人冬大要举行熊祭,用的能都是从小养大的能息。据说那个熊就起劲地吸烟。” “你说什么,那是养的熊吗?” “当然。山里的熊哪能出来吸烟呢。” 幸吉沉着地向前走去。那天,他们没有发现熊的踪迹。回去时,杜丘先进到小窝栅里,看看不在的时候是否有人来过,——他留意记住了临走时东西的摆放位置。 杜丘环顾四周,目光在一个地方停住了。靠墙放的那个装零散东西的木箱,被人挪动过一下。外间的空水桶也稍有移动。 ——有谁来过! 自从杜丘来这里以后,这是第一次发现东西的位置有变化。 幸吉也走进来。他什么也没说。 杜丘来到外面,仔细地察看小窝棚周围。要弄清是谁的痕迹,十分困难。他目光疑惧而阴沉地望着虾夷松林。太阳就要落山了,夜影从松林里珊珊而来。 已经露出了危险的信号。有谁来过,这不会错。到底是谁光顾了这所山中小屋呢?而且这位不速之客只留下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痕迹,就悄然告退了。 有人逼近了…… 整整一夜,杜丘未能安眠。他象动物一样,即使在朦胧中,那根防备着危险的神经也始终保持着清醒。 幸吉什么也没说。难道他没有发觉有谁来过吗?杜丘没有向他提起这件事。 3 红色的野果掉落在地上,为山野涂上了初冬的色彩。 日高山的大风猛烈地吹过虾夷松林之后,山葡萄、猕猴桃、野草毒,就都结束了生命,纷纷落地。狐狸寻找着掉落的猕猴桃,在小窝棚前面水塘边的湿地上留下了一行足迹,好象要躲开冬天似的,笔直地向远处伸展而去。 奇怪的来访者再也没有什么动静。杜丘开始觉得,那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幸吉没有做声,可能也是出于这个缘故。幸吉具有动物般的嗅觉。如果有人在他不在时偷偷来过。恐怕逃不出他的眼睛。虽说东西动了,但也只是动了那么一点点,况且已过去十来天,还没发现任何异常。这不能不说是逃亡者的神经过敏,稍有风吹草动就要心惊肉跳。 但是,杜丘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 真由美还没来,什么音信也没有。这种糊里糊徐的状态,使杜丘焦躁不安。自从去找横路敬二,逃进了山里,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天了。 下山吗? 他没有一天不在想这件事。焦躁的心绪日甚一日。不赶快回到东京,证据也会随同时间一起消失。而这段时间,也难保横路敬二不重演他妻子加代的命运。 横路敬二是那么迅速地销声匿迹。也可能,他已经被害了。如果横路不在了,杜丘的嫌疑就无法澄清。那就如同留在横路夫妇尸体上的黑紫色的尸斑,永远不能消除了,因为不可能追到地狱里去。看到这一点,杜丘越加对日前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感到痛苦。 ——假如证据真的被消灭掉…… 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揭开杀害朝云的真相。只有揭外真相才能迫使事件的幕后人坦白雇用横路夫妇的阴谋。这是唯一的办法。 ——这可能吗? 好在,已经发现了横路和酒井义广的联系,还了解到以酒井为纽带的猴子和鸫鸟都吸烟这一不可思议的事实。要从中得出结论。目前还为时过早。从饲养的熊也喜欢吸烟这件事,引起了他的回忆,使他想起了猴子和鸫鸟。然而,引起回忆的这个基点——熊的吸烟,现在反倒开始妨碍他做出进一步的推论。不过,对于猴子、鸫鸟、熊三者具有共性,杜丘仍然极为怀疑。不管是否使用了阿托品进行幻觉试验,三者都喜欢烟这件事,无论如何是很奇怪的。所有的专业书上,都没有关于这种习性的记载。如果书上没有记载就说明确实没有这种习性,那么,三者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共同的谜。 这个谜的基点,就是它们都是由人饲养的动物。此外,围绕着朝云忠志之死,还有一些无法解释的谜。目前掌握的,只有阿托品的容器不明和猴子与鹤乌吸烟。但仅从这两件事看来。就可以断定有某种秘密隐藏在这种联系之中。为了取得推断这个秘密的根据,必须回到东京。 但是。能逃出去吗?——一想到这。杜丘不禁感到一阵绝望。仅仅为了一个潜逃的检察官,据说就动员了近三百人的机动队。为了挽回检察厅的威信,已经求助于警察厅布下了天罗地网。即使碰运气跑出去了,山下的道路、车站上也肯定是警戒重重。一下雪,山里就不能住了,而大雪又即将来临。恐怕,警察当局也正在等待着那一时机吧。 此刻下山有危险吗? 远波真由美没来联系,这就足以证明这一点。真由美说过,在她没来联系之前,一定要藏在山里。可以想见,真由美之所以迟迟不来,肯定是由于牧场受到了监视。 ——真由美。 在马背上她身体的激烈的跃动,至今仍在杜丘的手上留下清晰的感觉。当时自己如果不路过那里,恐怕真由美肯定会被金毛熊吃掉吧?稍微差一点,就要发生那种惨不忍睹的事情。她或许也会被熊扛着一条腿,活生生地拖走。真由美这个大牧场主的女儿竟然也会发生那种事情——人不知鬼不觉地被熊吃掉,落得个无影无踪。 他想起了那一天,在那个大城市的闹市上。自己刚刚走到街角,就突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悄悄地罩上下一件眼睛看不见的、符咒般的黑色外套。没转过街角前,他还是他自己,可一转过这个街角,自己的“过去”就已经消失了,就是想掉头回去,也再不能回到自己的“过去”中去了。这件外套,已把过去的一切彻底吞噬。不知这外套代表着何人的意志,想挣脱也挣脱不了。自从被罩上符咒般的外套以后,连已经习惯了的视野都觉得变了。一个五彩绽纷的世界,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灰暗,或者比这还要糟糕。转过街角之前的昨天和明天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活着的今天。 为了活着的今天,必须继续承受着在那一瞬间开始的潜逃的命运…… 失去明天,是多么轻而易举的啊。 且不说为什么被罩上了符咒般的外套,总之,事到如今,一个男子汉所应该有的明天,已经不复存在了。如果说有。也只不过是胶片上的一个镜头而已,接下去就是潜逃的场面了。也许应该想到,再看下去,就是监狱和饥饿。 把人生简单地归结为逃亡,而在逃亡中过着“今天”,看来,也只有如此了。幸吉在一心追踪那只熊,而熊却从幸吉手中逃掉,转向了另一个目标。 幸吉也很焦急。 幸吉没有狗,要追上金毛熊杀死它,也并非一件易事。这样沿着它的足迹追下去,一旦被它发觉,那么个庞然大物,也会不出一声地悄悄溜走。金毛能具有这种狡猾的天性。 “一下雪,这家伙可能就要进洞了。” 那时要把它打死将更困难,幸吉脸上的愁云,说明了这一点。 有一天,在寻找金毛熊的归途中,幸吉拿出一条钓鱼线,拴在一根柳条上,钓起嘉鱼来。杜丘以为,幸吉也吃腻了熏鹿肉、鳟鱼和大马哈鱼了。在水流急湍的岩石后面,不时地看见有四十厘米长的大嘉鱼游动,猛了看还以为是蹲鱼呢。杜丘没在河里钓过鱼,他心想,那么大的鱼能钓上来吗?如果能钓上来,今晚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很久没有过的美餐了。 过了快半小时,幸吉才钓上来一条不到二十厘米长的小鱼,当时就剖开鱼肚。肚子里没有食,弄出许多砂子来。 “低气压来了。” 幸吉把砂子倒在手心上,抬头望着天空。云层奔腾翻滚着急速远去。 “低气压,为什么?” “在风暴之前,河里的嘉鱼都要吞下砂子,防止被水冲走。衡量一下鱼的重量和砂子的重量,就能估计出风暴的大小。快回去吧。” 幸吉站起来。 杜丘跟着幸吉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想,住在山里,是需要有这方面的知识。通过计算鱼和砂子的重量,就可以预测出由于低气压而引起的河水流量激增的程度,这很有说服力。 杜丘知道,这样一来,打金毛熊更加困难了。对山里的变化,金毛熊比幸吉更有适应性。那只曾经怒吼着扑向自己的金毛熊,还没等幸吉接近它发出袭击,就不动声色地溜走了。一想到这件事,杜丘立刻感到一阵战栗。在幸吉与金毛熊之间,展开了一场杜丘看不见的殊死搏斗。 相形之下,杜丘深想自己追踪的劲头大为逊色。 低气压是在黄昏后到来的。狂风怒吼着穿过虾夷松林,再次唤醒了已失去生命的落叶,使它们迎风飘舞。随后,刷刷地响起了一片雨滴落地的沉重声响。 第二天一早,低气压过去了。 暴雨是在天没亮的时候停止的。走出小窝栅一看,池水上涨,把繁密的芦苇淹没了一半。吹过地面的残风,伸出了冬天的魔爪,好象要把整个池塘凌空抓起。 “该死的东西!” 杜丘听到幸吉咬牙切齿地自语。他向站在小窝棚旁边的幸吉走过去。一只大得惊人的熊脚印,清清楚楚地印在泥土上。 “又是金毛熊!”幸吉说。“这是雨后来的,偷看小窝棚……” 幸吉指着脚印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又是?” “先是十多天前,它趁我们不在,进了小窝棚。我闻到了它留下的气味,怕你提心,就没说……” 杜丘不觉一惊。果然,那不是错觉。但来访者却是金毛熊。 “可是,它为啥要来呢?” “我也不知道,所以对你也就没说。”幸吉慢慢地摇着头。 金毛熊两腿直立,窥视着小窝棚,没有吼叫,只是用又小又圆的褐色眼睛,盯住熟睡的幸吉和杜丘——想到这种情景,杜丘不觉毛骨悚然。金毛熊到底是为什么呢? 从离去的足迹上,杜丘感到这绝不能等闲视之。 幸吉毛烘烘的脸上,一片苍白。 4 “它在打我的主意。”四天后的夜晚,幸吉说。 “打你的主意?” “对。这我清楚……”幸吉皱纹深陷的前额上,浮上一层阴影。“看来。它决心要要害我了……” 在浮上幸吉前额的阴影中,杜丘看到有一丝胆怯,似乎在惧怕地下的黑暗。他感到十分意外。金毛熊要来袭击幸吉,幸吉本应该奋起应战才对。 “可能你不知道,这四天,我在路上两次闻到它的气味。每次都闻到在它愤怒的时候发出的油焦味。” “我没注意,可是……” 尽管从早到晚都和幸吉在一起,杜丘却什么也没察觉。 “我是阿伊努人,”幸吉的眼睛里闪动着摇曳而黯淡的目光,“连我自己也没想过自己就是阿伊努人。大家都对我挺好,特别是真由美,那样尊敬我。不仅对我,还有我老婆。可是,现在我却感到了自己身上的阿伊努人的血液。也不知这是为什么。我只知道,那只一直被我追赶的金毛熊,突然开始扑向我了。这我很清楚,它在偷偷地注视着我。我忽然有些怕起金毛熊来了。虽说是毫无根据的事,可我总觉得,自己也许要死在它手里……” “不可能吧?” 幸吉的话,忽然使杜丘感到一阵发抖。 “不”幸吉摇摇头,“我自己明白,但是,就是死在它手里,我也不能白死。” “有不祥之兆吗?我愿尽点微力,随时跟你在一起。” “你吗,那没用。”幸吉淡淡地说,“被追踪的人,稍有风吹草动就要胆战心惊,那不同于追踪的人。四五天前我就感到了这点。” 幸吉摇看头,好象在说,弄不清自己怎么也突然有了被追踪者的心理。 从那天起,幸吉绝少说话。就是出去寻找金毛能,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戒备。以往都是扛着村田枪走,现在则拿在手里。 从幸吉的神态上,杜丘发现,即将同金毛熊决战了。金毛熊出自某种理由,下决心要伤害追踪它的人。它停止了逃跑。在这转变的瞬间,恐怖缠住了幸吉。这种警觉,也许是出于阿伊努人的血统。假如幸吉所说,追踪者与被追踪者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杜丘对此深有所感。的确,金毛熊没有吼叫,悄然接近的行动,说不出有多么令人恐怖。 “别动!”听到幸吉压低嗓门的声音,杜丘骤然停住了。“好象有人……” 幸吉敏锐的目光透过虾夷松林,投向了小窝棚。杜丘却毫无察觉。 这是在幸吉说过自己也许被害以后,过了两天的中午,他们正在往回走时。幸吉听到了动静。杜庄不由得心头一阵紧张。他知道,尽管自己从未提起过这件事,但幸吉却一直在替他留心提防着追踪者。 两人悄声静气地靠近了能够看见小窝棚的地方。杜丘发现,在对面的池塘边上,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正是矢村。 “是警视厅的警察。” “啊,那你藏起来吧。” 幸吉独自朝小窝棚走去。矢村看见幸吉,也慢慢地踱到小窝棚跟前。 “我是警察,”矢村瞥了一眼幸吉,“杜丘是在这儿吧。” “嗯,”幸吉歪起头,“他是什么人哪?” “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 矢村目光灼灼地看着幸吉。一切迹象都说明,显然不是幸吉一个人住在这里。 “那些熟悉的猎人,常来我这儿。” “是这样。”矢村点点头,过不一会儿,又问道,“听说你是打熊的,有狩猎证吗?” “我给老婆和女儿报仇,难道也必须向政府要那张纸片子吗?” 幸吉扭过脸去。矢村没有回答他,目光离开了表情生硬的幸吉,走出小窝棚。 “请等等!”幸吉从后边追出来。 “你一个人来的吗?” “怎么样?” “熊就躲在这附近,碰上它会咬死你的,现在正是它要吃人的时候。” “熊?”矢村瘦削的脸颊上掠过一丝冷笑,“我小心就是了。” “手枪打不死它。当然,吃了你倒不关我什么事,可是……” 矢村转身走了,好象表明,熊对于他来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幸吉看着夫村的背影,没有再说下去。 矢村从池塘边向虾夷松林走去。看到那个瘦高的身影确已消失在森林里,杜丘回到小窝栅。 “可怕的男人,眼睛和金毛熊一样。” 这是幸吉对矢村的印象。杜丘默默地点点头。矢村站在池塘边上的姿态,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矢村终于来了——这说明警察对于逮捕自己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但他们还是只能依靠矢村。矢村只身来到小窝棚,肯定是通过调查他从牧场逃走的情况后,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因为矢村尽管目光锐利,也不可能在盘问中识破真由美的秘密。 矢村看到小窝棚之后,无疑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再不走就要糟糕,几乎一刻也不应该犹豫了。可是,下山是不可能——能越过日高山吗? 幸吉沉默不悟,他避开了杜丘焦躁的目光。杜丘不能再有所依靠了,要由自己来决定怎么办。幸吉仍是一声不响,准备午后再去找熊,他要和步步进逼的熊决一雌雄。那神态似乎在说,男人各有各的路。 杜丘来到外面,抬头仰望着起伏的群山。现在只有越过日高山去带广了,他决定明天一大早就离开这里。在遥远的山峰之上,飘浮着形如魔爪似的乌云。 矢村也许遇上了金毛熊。他觉得,似乎有一阵杂乱无章的鼓声,远远地传来。 矢村沿着猎人的盘山小路慢慢地往下走。到底是北海道,高大的虾夷松林无边无际地伸展着,草原在它的衬映下也显出特有的风格。地势不那么险峻,很多地方甚至坦荡如砥。 ——杜丘肯定来这儿了。 矢村揪下一片草叶,叼在嘴上。和榛幸吉住在一起的那个人。肯定就是杜丘。他藏在幸吉这里,伺机逃走。 ——不能让他逃跑。矢村暗自决定,明天一大早,包括机动队在内全部出动搜山。只要以小窝棚为中心,大范围撤卜包围网,就能逮捕他。逮捕以后,必须让他说出他对朝云忠志死亡之谜已经搞到了什么程度。杜丘之所以陷入横路夫妇的圈套,肯定是由于他已经接近了朝云事件的真相。那以前的事情矢村也知道,但从那以后的事情,还是一片迷雾。虽经多次调查研究,至今仍未找到他杀的根据。这恐怕杜丘也不能掌握。然而,可能尽管他自己还没意识到,事实上却逼近了真相,于是才落入陷讲。 矢村目光严肃地望着天空。一个年轻的检察官,侦查的眼力竟会高于自己,这是他未曾料到的。然而,杜丘刚刚接触到朝云之死的隐秘,就不得不杀人潜逃,疲于奔窜。 冬天的薄云,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发现右边电个东西在树丛里轻轻地移动。他想那可能是只松鼠。有好几只松鼠,在松枝上跳上跳下。他停住脚,透过树丛向里面看去。 那里有两只阴森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眼睛,好象在燃烧着。熊!虽然看不清它的个头,但从眼睛的大小和位置看,这肯定是个相当大的熊。 矢村死死地盯住它,不慌不忙,慢慢地拔出手枪。距离只有七、八米远。枪的口径很小,但只要击中要害,再凶猛的熊也得完蛋。他很自信自己的枪法。 就在瞄准未发的一刹那,熊的眼睛却突然移动了一下。枪响了,击发的声浪震动了手腕。 可怕的吼叫,立刻惊天动地而起,好象要把树丛连根拔起。矢村觉得自己的整个视线都被熊挡住了。熊两腿直立着,一跳一跳地扑过来,眼看就到眼前了。 矢村边跑边放了一枪,但不知打中没有。吼叫声越来越大,已经逼近他的身边。矢村从来不知道,熊竟然如此敏捷。他总算找到一棵虾夷松掩护身体。“咣!”熊的前掌打在树干上,离他的身体几乎只有毫厘之差。眼前的树干被打得四分五裂,碎屑飞扬。震耳欲聋的吼声就在耳边,恶浊的热气扑面而来。 矢村又拼命地跑到附近的一棵树下。这棵树很细,但已来不及再往远处跑了。他掩到树干后面,顾不得瞄准,连放了三枪。熊的耳朵好象被打穿了,鲜血飞溅。 熊越发狂怒了。它张开血盆大口,怒吼一声,向树干扑来。喀嚓!一声闷响,树干弯曲了。就在这同时,矢村的左臂也受到猛烈的一击。顷刻间,一只熊掌伸了过来,把他连同树干一起紧紧抓住。 完了! 恐怖袭上他的全身,手枪也丢在下地上。他拼命挣扎,但毫无作用。他知道自己的后背上,正掼着一只熊掌,外衣都被揪了起来。当那张凶恶的大嘴伸来时,他好不容易总算躲了过去。熊喀嚓喀嚓地咬着树干,两三口就把树干咬裂了。这声音就在矢村耳边。熊的整个身躯都在树干上,把树干弯成了弓形,发出令人恐怖的声响。 正当此时,传来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 熊从矢村身边跑开了。矢村无力地瘫倒在地上,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得救了。熊飞快地钻进了树丛,庞大的身躯犹如一座小山。 杜丘走近矢村眼前,而幸吉则向熊逃走的那片树丛追去。 “不要紧吧?”杜丘扶起矢村,查看伤势。 “不知道,总算……”矢村惨白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 “流血过多。” 杜丘放下矢村,撕下一条沾满鲜血的外衣,把他的左臂上部勒住。胳膊上的肉被熊撕掉,露出了鲜血淋漓的骨头。后背的右侧也有抓痕,但不象左臂那么深。 “要救我吗?” “不想救,可也没办法。” “就是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放你。”矢村的脸痛苦地抽搐着,越发苍白,冷汗淋淋。 “这我知道。还能走吗?” “松开我!” 矢村狠狠地甩开了杜丘正在扶着他的手,然而,东倒西歪地没走上两王步,腿就支撑不住了。 “别固执了。”杜丘搀起他的胳膊。“先把你送回小窝棚,到山下镇子太远了,再说我还不想被抓住。反正也死不了,让幸吉先给你治治,忍受点吧。” “啊,啊。”矢村微微点点头。 5 幸吉的治疗很有些野蛮,简直是目不忍睹。他先把矢村的胳博用清水洗净,然后用点燃的松明烧灼伤口,发出一股焦糊的肉味。 尽管矢村使劲地咬住一块布,拼命地忍耐着,最后还是昏厥过去。 “熊掌是个细菌窝,但这么一来就不怕了,再让医生治治就会好的。明天我送你进城。” 幸吉把采来的草药搞成粘稠的汁,涂到伤口上,再用先前的那块布包扎好。 “熊打着了吗?”从昏迷中醒来的矢村问道。 “跑啦。”幸吉说。“明天把你送进城,还得派警察来抓他了?” “那,是我的职责。”矢村有疼痛难忍,嘴脸歪斜着答道。 “这个,我不想要你的,”杜丘把手枪递给矢村,“还给你吧。” 矢村抓住枪看看弹仓,把枪插到腰带上。 “还想跑吗?” “打算跑!” “这,不行!”矢村说着话疼得汗流满面。 “别说啦。”幸吉说,“过一会草药起作用,疼得就轻了,快睡吧。只是……” “只是什么?” 对于矢村的追问,幸吉只是摇摇头不做回答。他心想,让全毛熊把这个家伙吃掉就好了。一种说不上是悔恨的心思,涌上心头。如果金毛熊正在吃他,那不正是打死它的好时机吗? “只问你一件事。告诉我,”杜丘对双目紧闭的矢村说,“你认为横路加代是我杀的吗?” “啊。”矢村仍旧闭着眼睛,他的颧骨显得很突出。“这事不要说啦,这样做不光明正大,等到逮捕以后再问吧。” “好吧。” 杜丘闭上了嘴。他想,这个人对于违反法律的行为毫无正义感,只有自己的信念。尽管这种信念缺乏正义。也还是不折不扣地去实行。 追踪者,——杜丘觉得,矢村永远是个追踪者。看到他那苍白的高颧骨,更加深了这种感觉。听说矢村至今还是单身汉,但不知过去都干过什么。看到他那忘却一切、把整个生命都倾注到一心一意的追踪中去的样子,杜丘觉得这个人也向自己一样,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在他们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些共同点。也许,正是命运的安排,让他们以这些共同点为纽带,在逃亡和追踪这种无休止的搏斗中,刻下越来越深的伤痕。 第二天早晨,矢村拒绝了幸吉的护送。 “因为那只熊挨了枪子儿,正要报复呢。并不是我非要送你不可……” 幸吉拿起枪出去了。 杜丘站在小窝棚前送走了矢村。矢村没打招呼,也没回头,径自走了。瘦高的身躯有些微微向左倾斜。 矢村走后,过去了五天。杜丘处处留神,什么事也没发生,警察也没来。 “也许,他并没说出你在这儿。”幸吉说。 也可能矢村没有说,但这绝非出于善意和报答,杜丘清楚这一点。矢村不是那种温情脉脉的人。他一定感到,即使大队人马前来也无济于事。几十人几百人的机动队一接近森林,就会被立刻发觉。有幸吉这个阿伊努人,不管行动如何隐蔽,也躲不过他敏锐的眼睛。矢村肯定要在山下布置严密的警戒,同时也等待自己伤势痊愈。一下雪,杜丘就非得下山不可,这他们非常清楚。他们不做徒劳的事。 这儿天就要下雪了。据说,每年都是十月末到十一月初这段时间下雪。十月份只剩下三天了。 寒冷使树皮一天天地绷紧、发黑,泥土也坚硬起来。 “真由美看来也没办法了。看来,只有翻越日高山。趁着还没下雪,明天或是哪天,我就送你走。”清晨,幸吉走出小窝棚,遥望着远处的山岭对杜丘说,“只要到了带广或十胜町,总会有办法的,北海道大着呢。” “那你呢?” “我还回来。”幸吉凄然一笑,“雪深之前,我都要找它。它饿得出来吃人,看来是过冬的脂肪不足啦。这样的话,就是下了雪,它可能也不会进洞。这是个好机会。” “那就麻烦您了。” 只要山下城镇没有解除警戒,就只有翻越日高山这一条路了,也只能依靠幸吉带路。 这一天。他们在肖洛坎别河谷上游转了一圈,回来时快到傍晚了。那里也没有金毛熊的踪迹。当然这只是杜丘的感觉。杜丘也有打猎的经验,并不外行。他能根据野兽踩过的草的弯曲程度,判断出野兽经过的大致时间。如果是雪地上的脚印,那么挖起踏过的雪,根据结冻的情况,也能计算出野兽经过的时间。尽管如此,杜丘也丝毫没有发觉金毛熊的行踪。 “它埋伏着!”幸吉发现了它。 午后这么晚了,杜丘不太相信。幸吉的视线投向路旁的草叶,那儿冒出一股奇怪的蒸气。杜丘感到,就是一棵草动,现在也能引起幸吉的幻觉。那种追踪者的果敢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幸吉眼中完全消失了。 肖洛坎别河谷穿行在原始森林的缝隙中,两岸是茂密的山毛榉和烨树,在那后面就是郁郁苍苍一望无际的虾夷松林。 幸吉站的地方,正是河岸上野兽走的一条小路。 “这是它的气味!” 幸吉低低说了一句,立刻叉开双腿牢牢地站住。杜丘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怖。幸吉已经摆好了射击的姿势。 还没出现什么异常。左侧是灌木丛,叶子落光了,只剩卜杂乱的枝条交错着,根本遮不住金毛熊巨大的躯体。右侧就是山谷。 “别动!” 幸吉紧张的声音,就像把杜丘钉在那里。杜丘的腿有些瑟瑟发抖,似乎也闻到了那种油焦味——金毛熊愤怒时发出的一股臭味。他吓得根根汗手倒竖。 “嗷——” 树丛分开了一道缝。转瞬之间,从枝条交错的地方,如同一座黑褐色小山似的金毛熊跳了出来。它站起身凶猛地扑上来。狂怒的眼睛,闪着幽灵一般的火焰。杜丘就象碰到了一块滚动的大岩石,一下子被弹开了。他发出一声惨叫,犹如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掉进了山谷。 就在他行将掉下去之前,枪响了。幸吉怀着必死的决心,把枪对准了金毛熊。杜丘清楚地看见,那枪口刺入了金毛熊胸前的硬毛里。枪弹撕裂了熊肉,发出一声钝响。那是金毛熊的肉体吞噬了枪声。幸吉的枪好象一支长矛——这只是杜丘在那一瞬间的感觉。 也许,那是杜丘在掉进山谷时的幻觉。他顺着灌木丛滚下来。在滚落的途中,他听到坡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如同夜鹰的长鸣。紧接着就传来金毛熊沉闷的嚎叫。 随后,又恢复了异样的寂静。 杜丘全身僵直,好象血液都凝固了。连耳朵也僵硬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身边的小溪无声无息地向前流去。他真想就这样顺着溪流逃出去。他甚至心里升起了希望被警察捉去的愿望。然而,杜丘还是迈出了哆哆嗦嗦的腿。幸吉被害的惨状,仿佛就在自己的眼前。如果就这样逃跑,那么,自己就将在自己身上永世打上一个懦夫的烙印。 颤抖的双腿绵软无力。他几乎是在爬着寻找能够上山的斜坡。 当他爬到山上,幸吉早已不见了,只有枪扔在那里。旁边七零八落地扔着被撕碎的上衣和子弹带,上面沾满了鲜血。草叶上也染上了斑斑血迹,形成一条血线,一直伸进树丛。 杜丘抬起枪,顿时浑身血液沸腾起来。沸腾的热血奔流,充满着对金毛熊的仇恨。他的耳朵又听见了声音,那声音就在附近,是一阵低低的哼叫声。 杜丘装上子弹,顺着那条血线追去。 其实用不着追,就在树丛后面的山坡上,金毛熊正叼着幸吉的脑袋。幸吉的头、身、腿都被分开了。金毛能的头上也沾满了血,点点滴落着。 它扔下幸吉的脑袋,直起身来。幸吉的脑袋在地上轱辘地滚了几圈。杜丘端枪走上前去,竟没有感到一丝恐怖。他忘记了一切,连金毛熊张牙舞爪的吼叫都没听见。他把枪口瞄准了它的鼻子。金毛熊咆哮着,沾满鲜血的牙和嘴一片殷红。 对着那张血盆大口,杜丘放了一枪。 “当”的一声,金毛熊颓然而倒,眼睛和嘴里喷出了鲜血。成了瞎子的金毛熊,又咆哮起来,吼声惊天动地。杜丘重新新推上子弹。金毛熊一边咆哮,一边用熊掌敲打着地面,张牙舞爪地朝杜丘爬来,地面展得咯咯做响。 杜丘对准它的额头又打一枪。金毛熊立刻前额迸裂,一动不动了。 它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从嘴里吐出一个血块,然后才死去。 那吐出来的,是幸吉的内脏。内脏还在蠕动。 杜丘埋好幸吉和熊的尸体,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他在埋下的地方插上了树枝,然后回到小窝栅。 只好走了。必须在大雪到来之前翻越日高山,找到一条逃跑的路。他把幸吉留下的熏肉和熏鱼装进皮口袋,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从幸吉那里,已经对地形有了大致的了解,边找边走,还不至于过不去。他决定把睡袋和村田枪也都带上。 他走出小窝棚,又回头看了看。 失去了主人的小窝棚,显得更加矮小了,好象要被即将来临的严冬压倒似的,孤零零地抛在那里,活像一出追踪剧演出结束后扔下的一个小道具。先是幸吉追踪金毛熊,不久,金毛熊又进攻幸吉!而最后,逃亡者和追踪者又都双双死去。杜丘忽然感到,这也许正是一种暗示。矢村受伤了,而自己即使能从这里安然地越过日高山,也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就是潜入了东京,不知道又要被那个影子似的人逼到哪一步。漫漫途程,真要比远处那膜肪的山峦还要遥远而渺茫。 也许,也要象幸吉那样死掉。——但是,绝不能白死。 几年来一直躲避幸吉的金毛熊,会一反常态地扑向幸吉。自己也一定要使那个影子般的人意识到这种恐怖。这是杜丘从这段山林生活中得到的唯一启示。要在那个影子般的人周围布满阴森的恐怖——象金毛熊逼近时那种无声的恐怖。 杜丘举起一只手向小窝棚告别,然后朝着隐约可见的日高山走去。一只鹰凌空翱翔,犹如他的先导。 突然,他听到一阵声响。 杜丘跑进森林。虽然声音还很远,但清楚地听出那是动物发出的声音,它通过地面传进耳鼓。是熊?要不然就是警察。如果是警察,自己跑进森林就平安无事了。 他藏起身观察着动静。 出现在池塘边的,是骑在马上的真由美。她从马鞍上摘下来福枪,下了马,看看小窝棚,又转回来,站在池塘前面。 杜丘看准没有跟踪她的人,悄悄地走过来,穿着紧身衫的身影清晰地映在池面上。 “啊,在这儿呢!”真由美转过身,放下来福枪跑过来,“太好啦!可见到你了。” 杜丘紧紧地抱住真由美。香气袭人,甚至使他感到有些晕眩。香味象乙醚一样,渗入他身体的每个角落。 “警察解除警戒了!”真由美激动不已地说。 “解除了?”杜丘稍稍离开一些,问她。 “嗯。昨天,警察都撤走了。也可能是援兵之计,起码山下看不见警察了。” “熊咬的那个矢村警长怎么样了,知道吗?”杜丘猜测这也许是矢村的计策。 “他呀,找医生看过,第二天就回东京了。” 矢村回去了为什么?因为杜丘救了他的命?矢村不象那种人。放松追踪了吗?不,矢村也不是那种人。 “警戒虽然解除了,但日高铁路线还危险得很,在车上被抓住就坏了。你有好办法吗?” “谢谢你,多方照顾。现在我打算超过日高山去带广。” “这是没用的冒险哪!”真由美拉过缰绳,说道,“就是到了带广,也很少有去本州的船。还不如听我的。” “你想怎么办?” “今晚要往千岁送一批英国纯种马。把牵引车改装一下,即使检查也能混过去。到那儿坐飞机太困难,可以坐船去本州。只要到了千岁,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你……” “是我给作添了麻烦呀。父亲出卖了女儿的救命恩人,太可恨了。现在首要的是要逃出去。” “谢谢。” 杜丘低下了头。 “只是,还有个条件。” “什么呢?” “喜欢我吗?” “是的。” “这就好啦。”真由美放下心来,脸上露出一丝羞怯。“啊!幸吉怎么了?” 她好象这才注意到杜丘手里拿着的村田枪和那身打扮。 “死啦。”杜丘沉郁地答道。 第五章 逃脱 到了约定的时间,庞大的牵引车露出了身影。杜丘从潜伏的森林里来到路上,发出信号。 车前灯熄了,从驾驶室里跳下两个男人,一个约莫有五十来岁,另一个和杜丘年龄相仿。 “你是杜丘啦?”年长的那位低声问道。 “是的。” “受一位小姐之命,来帮你的忙。”他没有掩饰并不情愿的口吻,“真不愿意干这个差事。你别忘了,我们是出于不得已。你进到车里,不到地方绝不能出来,行吧?” 杜丘感到,这是先给了他下马威。 “麻烦您了。” “好吧。” 他又向那个板着面孔、脸色阴沉的年轻人说了几句什么,就走回牵引车那边去了。这是个高顶棚的大型牵引车。车门的锁打开了,里面装着纯种马。他们两人在黑暗中默默地拉出五匹纯种马。那是些肌肉健壮的马,鼻子里呼着白气。这使杜丘感到冬天已经来临。 “喂,进这里去。” 在车尾灯的光亮中,年轻人朝杜丘扬扬下巴。这个长着厚嘴唇、相貌愚笨的人,说起话来也很粗鲁。杜丘走进车里,看见在最前面的车厢壁上用板子挡成一个夹层,敞开了一条缝。 “那儿有脑一个人的地方。”年长的人说。 尽管杜丘事先已想到了各种情况,但还是掠过一丝恐怖这是圈套吧?他犹豫了一下。虽然是真由美的主意,但如果这两个人告诉了她父亲,那就要自投罗网。爬进一半时,他停住了。然而很快做出了决断,即便留在这里,也不会有自己所希望的明天!自己的明天将会如何,那是要经过一番冲杀搏斗才能确定的。 他全身都进到车里。那个年轻人立刻在后面冷酷地关严板子。这里勉强总算可以躺下,大概是出于真由美的吩咐,里面铺上了一块折叠的蓬布。 “你要解手的话,也只好躺着啦。另外,如果停车,那可能是遇到检查,你绝不能出声。一早就到千岁,让你在郊外下车。” 关上板子以后,年轻人说了这番话好像说完又扑哧一笑。 接着响起了装马的声音。大概是装完了,杜丘听到他们走过车厢旁边,说着话。 “好了吗?”年长的问。“把杀人犯关在里边了……”年轻人下面说了些什么听不清,随后又是一阵笑声。忽然,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袭来,几乎要把这狭小的空间挤碎。后来的那一阵笑声,也许正意味着这是一个圈套。难道不该出去吗?杜丘试推推板子。厚厚的板壁坚如囚笼,纹丝不动。而且,里面仅能容身,使不上劲。“喂——!”杜丘喊了起来。正在他刚要喊出“有话要说”时,发动机响了。牵引车车头离得很远,喊也听不见。 马开始骚动。杜丘不做声了。想到即将来临的命运,他合上了跟睛。 恐惧几乎使他窒息,肺急需大量氧气。于是,他大口大口地喘起来。 牵引车开动?响起一阵马蹄的错乱声。车的速度越来越快,马蹄声随之渐渐消失。高速行驶产生的逆风透过板壁,送来了马身上那股浓烈的焦臭味。 现在就是着急也没用了。即便这是圈套,或是那商人随时出卖自己,事到如今也只好听之任之。杜丘想睡上一觉,因为要有好几个小时动也不能动。 牵引车不时地扭曲转动,发出单调的旋律。 好象已经来到沿海岸的23号国道了。交错驶过的卡车,发出阵阵惊心动魄的轰鸣,随即远去了。每当这时,就响起一阵纯种马杂乱的蹄踏声。杜丘想到了那些马,它们那黝黑的眸子,好象已经注定了自己的命运。它们被人养成骏马,拉出去卖掉。而从此以后,就是拼命地奔跑,直到跑完自己生命的途程,被注射一针药剂杀掉为止,那黑色的瞳仁总是充溢着希望,人们都以此来夸耀纯种马的血缘。然而此刻,在杜丘看来,那瞳仁里充满的,却是纯种马那无家可归、终生奔波的深切悲哀。 大约行驶了两个小时,车停下了。似乎遇到了检查。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但一句也听不清。还有一辆接一辆汽车发出的刹车声。从车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拿着涂有发光漆的棒子、摇着红灯的武装警察。杜丘在黑暗中紧张地瞪大了眼睛。 车门打开了。但随即又被关上,安然无事。 车重新开动。杜丘出了一身冷汗。他已做好了万一落入圈套或是万一被出卖的思想准备。尽管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但他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可怜地束手就擒。无论如何,要象幸吉和金毛熊那样,经过一场拼死决战之后再被抓住。如果现在被捕,就如同从洞里抱出一只失去反抗能力的动物一样。矢村那轻蔑嘲笑的面孔,在眼前时隐时现。他实在不想成为一条被倒抱着尾巴的狐狸。 被严密关闭所引起的恐怖感越来越厉害。他感到,这样下去,空间将更加狭窄,成为束缚身体的桂桔。他记起了孩提时钻洞玩时产生的那种恐怖。死掉也好,被捕也好,都等到出去以后自由自在时再发生吧!他真想这样大叫。 牵引车风驰电掣地驶向充满不安的黑夜。 黎明前,到了千岁。车停了,响起开门声。马牵出去以后,板壁打开了。 “能走吗?”年长的人问道,“快出来!” 这声音,把杜丘从梦幻中唤醒。不是圈套!他抱住肩膀,下了牵引车。 “多谢您的关照。”对于自己先前的疑心,杜丘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快走吧。被人发现,我们也要受连累。”话里没有一丝怜恤与安慰。 “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是千岁市内的工场街。”一直往前走,就到街中心,可以叫辆出租汽车去车站。跟你说,以后不要再给那位小姐添麻烦了。” “啊,知道。” 杜丘走开了。这里没有人行道,按照那人的指点,他来到一条大路上。 先前来过一次千岁了,还能辨出大致的方向。他朝车站走去。 站前有个昼夜茶馆,在薄雾中逐出了暖洋洋的灯光。杜丘的脚步不觉被吸引了过去。茶馆唤起了他对于咖啡的记忆。最后一次喝不加糖的黑咖啡是在什么时候,已经想不起来了。 刚要走进茶馆,他又猛然间站住了。他想起来,这正是到横路敬二家之前去的那家茶馆。也正是在这儿,他听到了对他的通缉令。 ——那个姑娘还往吗? 别胡思乱想了,杜丘警告自己。再要思绪缠绵,那是危险的。就连能嗅出潜伏的金毛熊气味的幸吉,都免不了被熊吃掉。幸吉死去时的惨状,又浮上脑海。杜丘刚要转身走开,看见两个警察从车站向这边走来,他只好推门进了茶馆。 店里回荡着低沉的爵士乐。音乐的旋律已经显示出,通宵达旦的欢愉,行将走向最终的疲惫,夜的残迹正在不断地沉积下来。 杜丘仍在上次那个靠窗的角落里坐下来。 女招待走过来,正要问他要什么,一见到他,禁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啊——你还好吗?” 她的两眼瞪得初圆的,问道。杜丘在目光中表示出谢意。 “来杯咖啡吧。” “就来。” 她转身去拿咖啡。杜丘看见,警察正从橱窗前面走边。乳白色的朝雾渐渐俺没了警察的腿。 稍许,女招待端来了咖啡。“坐一会儿,可以吗?” 这姑娘看来也就二十刚出头,她看着杜丘的脸,问道。 “嗯!请吧。”杜丘只好答应,因为她毕竟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姑娘坐到座位上,就象摆上了一只花瓶,纤细的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下班了。我叫平井千鹤。” 对千鹤的自我介绍,杜丘点点头,眼睛看着咖啡。她似乎并不是那种好奇多事的女人,杜丘松了口气。然而,千鹤的目光中却流露出痛苦和哀伤。她已经认出了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呢? “旅行愉快吗?” “是的,还好……” 杜丘模棱两可地答道。旅行这句话,使他想起了自己在离开这里又回到这里的那段时间里的遭逢际遇,那些已成为过去的事情。那好象是短暂的一瞬,却又那样模糊不清。 客人不多了,没有谁注意到他们两人。 “关于您的事,我一直在看报。” “别担心,我是您的朋友。” “朋友,您说什么!” “我哥哥就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关进监狱的。” “那……”杜丘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知道,平井千鹤不会是敌人。 “我和哥哥先前住在知床的罗白町。有一天,哥哥以前的恋人被杀了,他们就把哥哥抓起来。那个女的过去是哥哥的恋人,但那时早已抛弃了哥哥,跟了别人……”她的声音很细。 “真可怜。” “现场有哥哥的指纹,是在那个女人的屋子里。哥哥承认去过。过去的情况和现场的证据都对他不利,但人不是他杀的。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说着说着就哭了……” 杜丘默默地点点头。 “然而,怎么也不行。那一面是国家权力,我和哥哥再反对又能怎么样。我原来在农协工作,可是……” “被解雇了?” “杀人犯的妹妹,谁都冷眼相看。我失去了明天的希望。只好远离家门。所以,我很关心您的事。” “谢谢。” “您和我哥哥不一样,现在还有斗争的力量。可是一旦被捕,就什么都完了。” 她的瞳孔里射出一股强光。 “可您怎么知道我无罪呢……” “很简单,”千鹤摇着头,“您那天是那么突然地逃跑,那就说明问题。等你发现是怎么回事时,已经停不住脚了——不从谁手里,接过不祥的接力棒,拼命地跑下去。从这副样子,就可以猜想到您的情况。又读了报上的报道……” “不祥的接力棒……”杜丘喝下一口已不太热的咖啡。” “不知是谁递过来的。千鹤停了停,又说:“可能是黑暗的统治者吧。可你一接过它,就得跑啊跑,一直跑到死。” “也许是这样……” 千鹤的话,使杜丘顿时感到自己接过来的那枝接力棒所具有的分量,它充满了死尸的不祥之兆。那件在新宿的街角不知被谁悄悄披上的符咒般的外套,此刻依然紧紧地裹在杜丘身上。千鹤把它称作黑暗的统治者递来的不祥的接力棒。那黑暗的统治者,究竟是谁呢? “我在附近租了一套公寓,如果您要用,请用好了。” “谢谢您的好意,可我必须走了,失陪了。您哥哥令人同情。” 千鹤脸上现出凄凉的神情。杜丘站起来向她告别。此刻,杜丘还没有力量帮助她出谋划策。 杜丘离开茶馆,向车站走去。 千鹤关于黑暗的统治者的议论,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她把陷入于意想不到的逆境的破坏者,称为黑暗的统治者,“而她哥哥则从那里接过不祥的接力棒。明明是和平生活中的兄妹,现在却一个被投入监狱,一个在外流浪,被迫分离。对于无力反抗的兄妹说来,也只能把难以抗拒的恶运描绘成黑暗的统治者。 千鹤所说的黑暗的统治者,就是命运。 这命运就躲藏在街角,它会出其不意地落到过路人身上,而所谓命运,在杜丘看来,就是一只令人厌恶的壁虱。它随时准备爬到狗或人的身上,屏息静气地躲在树叶底下,一感受到走边的动物的呼吸就立刻粘上去。而后则咬开宿主的皮肤。贪婪地吸食血浆,把自己胀得滚圆。这就是恶毒的命运真面目;在这命运面前,千鹤的哥哥饮泣屈服。 ——但我绝不屈服! 必须剥掉黑暗的统治者借以隐身的那可恶的黑外套,露出它的真面目。杜丘似乎看到了它那丑陋不堪的本相。当剥掉黑暗统治者的外衣之后,在它的肌体上,肯定会有无数只壁虱翻滚蠕动。 杜丘乘上了始发车。车站并没有警察,这早在意料之中。封锁警戒只能限于以幌别川为中心的一个小范围内。只要把通往外界的公路、铁路以及小道控制住也就完全可以了。当然,如果知道他已经逃出来了,那又另当别论,否则,是不可能在广大的北海道整个铁道线上设置警戒的。即便动员了北海道的全部警察,也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现在的关键是要回到本州。到本州有三个办法,乘飞机、渡船和客轮。首先,乘飞机根本谈不上。渡船在钏路、苫小牧、小樽、室兰、函馆等地都有。千岁离苫小牧很近,到室兰也不远。但杜丘决定还是避开渡船。 渡船的开航次数少,因而易于监视。从这点看,青函客轮是最安全的。因为它开航次数多,客流量大,而且与渡船相比,航行距离也短。在长距离航行中,万一船上得到追捕的通知,那时再跑就来不及了。 列车向函馆驶去。 随着列车的行进,矢村回东京这件事也越来越使杜丘感到不安。 这家伙为什么要回东京呢? 既然矢村来到了北海道,那么毫无疑问,东京地方检察厅特搜班的人肯定也来了。因为这关系到警察当局和检察当局的威信。但矢村受了一点伤就半途而归,令人不解。他不是个临阵逃脱的人,他肯定是想出了什么新的策略。什么策略呢?也许,矢村估计到自己要在幸吉带领下翻越日高山,因此解除了包围,改为沿路盘查。当然,他们在控制着去本州的各条道路,准备在那些地方逮捕杜丘。 能逃走吗? 杜丘很有把握。他觉得,在连接本州和北海道的大门函馆的繁华市街土,要认出一个罪犯来并不那么容易。只要到了函馆,总会有办法去本州。 只要到了本州,潜入东京就不成问题。 朝云和猴子服用阿托品用的容器这个谜,怎么才能揭开呢? “是烟吗?”杜丘自言自语着。 2 杜丘到了函馆。 路上没有太多的警察,星星点点地看到那么几个,也不象是在执行特别警戒的样子。看来问题不大了,杜丘想,只要能随着人流乘上船,就能顺利到达本州。 临近中午,他吃过饭,心情平静下来,不慌不忙地朝栈桥走去。 他混在人群里往前走着走着,却突然站住了。检票口附近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好象是在核对乘船人数,按动着计算器。这个人他很觉面熟。 ——特搜班的! 杜丘一跟就看清了,那正是他过去的一个同事。另一个,好象是北海道的刑事警察。 杜丘离开上船的人流,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返身往回走。就在这一瞬间,杜丘觉得那个特搜班的人好象朝他看了一眼。他感觉到了背后投来的锐利的目光,随即加快了脚步。他似乎觉得,那两个人已经朝这边来了。快跑!他焦急地在心里喊道。 回头一看,那两个人果然已朝这边走来,如同食肉动物发现了猎物。 “杜丘,站住!” 尖厉的叫声,从人群中传来。杜丘跑起来。后面紧追不放的脚步声,就象踏在杜丘的心上。他扔掉船票,跑出了码头。 街上的行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跑过去。此刻,只要后面追来的大喊一声“站住!抓住他!”行人就会横眉立目地挡住自己的去路。想到这种情景,杜丘冒了一身冷汗。 他离开大道,躲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停住了脚步。冷汗一直凉到心里。” 巡逻车出动了,听声音不止一辆。彼此呼应着,拉响警笛,飞快地远去,来势相当凶猛。它们是在造成一种紧张的气氛,同时迅速驶往预定地点张开包围网。 杜丘想象得出,在那张紧急通缉令上,肯定详细写着他的服装、相貌、身高。——即使没有这些,本地的警察也能从照片上记住潜逃检察官的相貌,因为这里是他逃跑的必经之路。现在如果在函馆所在的龟田半岛上撒下包围网,扼住半岛与大陆相连的咽喉,那他就无路可逃了。 杜丘加快了脚步。必须赶在包围半岛之前逃出去。应该上山,只要跑到山上总会有办法,——但是,现在每走一步,腿都更加沉重。而且,就是走得再快,也不可能在警察布置好之前走出去。要是能坐上一辆出租汽车就好了,但那太危险。 杜丘想起了矢村,他明白了为什么要解除警戒。那正是引诱他下山,以便在海边捉住他。在通往本州的主要地点,都布置了特搜班人员守候着…… 路口上,警察随处可见。 杜丘看见前面正有一个警察,于是站住了。那条路是通往五棱郭方向的。 杜丘到了函馆。 ——这是最后一站了吗? 历尽千辛万苦,总算跑到了这里,但这里却很可能成为自己逃亡的终点站。他感到自己的双脚好象有千斤重。 他靠在一棵已经落叶的树上,点起一枝烟。 自己现在已成了一只被迫得走投无路的野兽了。当北海道还是虾夷鹿成群的时候,人们为了捕鹿,就一齐出动,逐渐地把鹿逼进半岛。鹿一进了半岛,就再也无处可逃了,只好纷纷跳进海里。于是人们乘上船,把跳进海里的成百上千只鹿全都打死。这种情景,现在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只要扼住半岛与大陆相连的咽喉,自己也势必和鹿落得同样下场。 前面的警察好象发现了他。杜丘扔掉香烟,向左边拐去。包围圈很快就要形成,到那时就插翅难逃了。旅馆、饮食店,所有的地方都要贴上通缉照片。不等被警察抓住,先就要被市民包围。 杜丘正在快步走过的那条街也出现了警察。他一会儿朝右拐,一会儿又朝左拐,千方百计地躲避着。他很快迷失了方向,转来转去反倒使自己陷入了迷途。这样下去,最终很可能有一条死胡同挡住他的去路。他似乎听见了正从四面八方慢慢地向那条小胡同围拢的警察们的脚步声。他甚至想到,刚才看到的那几个警察之所以没有向自己追来,正是因为他们在执行着把他赶进死胡同的计划。就连行人无意的目光,他也觉得和那个计划有关。 杜丘渐渐地又走到一条大路上。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天黑再走,然而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藏身之处。 也许是感到杜丘形迹可疑,拴在路旁树上的一条狗狂叫起来。有个中年妇女走出来,象是狗的主人,怀疑惊惧地打量着杜丘。杜丘低头掩面而过,她却死死地盯住他。杜丘回头发现,她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惊慌失措地跑进了屋里。杜丘总算脱了身。他猜想她一定是记起了通缉的照片。可现要跑的话太危险了,一跑起来,路上的人就可能大叫着从后面追上来。 现在进哪条胡同都有危险了,只有藏到大楼顶上,还有可能躲过去。 “你是——” 杜丘觉得有一辆车开过来,停在自己的身旁,于是瞟了一眼。司机刚一打招呼,杜丘立刻吓得周身冰冷。尽管不能十分肯定,但他估计那是一辆伪装巡逻车。他装做没听见,大步走开了。 “杜丘君——” 他停住脚,身上有些微微发抖。 “是我呀!” 杜丘慢慢地转过头来。 “你……” “是啊,我是日高牧场的远波。上来吧!” “可是……” “后视镜里看着警察了,快上吧!” 杜丘迟疑了片刻,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即使这是圈套,也只好上车以后再说了。如果刚才那个中年妇女报告了警察,这一带很快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我从收音机里听到啦。警察封锁得很紧,你走不出函馆一步。要求从普通市民到出租汽车司机,一切人都要协助追捕。”远波把他那酱紫色的丰满的脸转向社丘。 “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杜丘看着转瞬即逝的车外。那个刚才还认为无法通过的路口,已经远远地被抛在后面。 “要帮帮你的忙。” “帮忙?!” “是啊。请相信好啦。”远波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近于苦笑的笑容。“我知道,是我女儿真由美帮你逃出来的。” “是这样。” “可找早就知道,你一到函馆就会寸步难行。” “因为我现在是公安委员哪。” “公安委员!” 杜丘看着远波的侧脸。远波松弛的下颚一动不动,大牧场主的威严,就呈现在这下颚上。 “当我知道你就是潜逃的检察官时,没有制止秘书的告密。因为那时我还想着如果竞选和公安委员的身份。我女儿责备了我。她说,父亲出卖了她的救命恩人,是不能原谅的。我觉得,你一旦跑出北海道,她肯定也要去东京。但她对我什么也没说。” “给您女儿添麻烦了。” “不”远波憨声说道,“我发现是自己错啦。你不仅救了我女儿,还救了矢村警长,替幸吉报了仇。这绝不是一个奸污妇女、行凶杀人的罪犯所能做出的。当我看到这一点,就决心帮助你。我这次就是为此而来的,要设法救你出去。警察一发出搜捕的命令,我就开着车到处找你,能遇上你,真是幸运哪。” “可是……”杜丘感到自己该下车了,“我不能连累你们父女两人犯资助潜逃罪。让我下车,我自己逃出去。” “是不可能的。”远波凝视着前方,慢慢地摇摇头。“别小看北海道警察,他们全都集中到这个半岛上来了。现在听我的好了。” “你想怎么办?” “把你装到汽车行李箱里,带到飞机场。虽然要经过检查,可因为是我的车,恐怕还不至于连行李箱都打开看。但这也不是绝对的。行不行,由你决定。此外,再没有逃出去的办法了。” 远波把车开进一条胡同。这是条仓库街,没有行人。远波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杜丘。 这不会是圈套。可尽管如此,杜庄还是有些由于。一旦箱盖被打开,潜逃生活也就结束。他又问想起被密闭在牵引车上的恐怖。那就会象一条青虫似的被抓出来…… “怎么样?”远波催促地问,“我觉得,你出去后,可能还有些事要办。” “好吧。”杜庄决定了。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接受这个办法。只要有一线希望,也不妨试试看。“不过,只要穿过封锁线就行了,坐飞机有危险。” 要是在飞机上被发现,那就如同被堵在密室里一样。 “不是送你去本州,”远波笑了笑,“机场有我的私人飞机,暂时先带你回牧场。” “你有私人飞机?” 杜丘这才重新想起,日高牧场是北海道的第二大牧场。 “有。但不能用它送你去本州。那样我就不能参加知事竞选了。虽然也并不是非想当知事不可,但现在已经到了选举的最高xdx潮,欲罢不能了。所以,先把你带回牧场。到了那儿,你可以偷我的飞机走。” “偷飞机?”远波的话使他大惑不解。 “对!是你自己逃出了这条警戒线,然后又来到我的牧场,而在那里你偷走了飞机,驾机逃跑了。我想,计划就是这样。不这样干,你跑不出北海道。” “可是……”杜丘惊异地看着远彼,“我可从没开过飞讥呀。” “问题就在这里。”远波的语气忽然严峻起来。”驾驶的方法,我到牧场教你。不过,最后还得靠你自己飞上天。必须做好遇险的思想准备,稍有不慎就要粉身碎骨。但如果不用私人飞机,也很难逃出北海道。值不值得拿性命做赌注,你自己衡量吧。我被你潜逃的固执念头打动了。你甚至敢于和吃人的改决一胜负。听女儿说,之所以要如此,是因为你正在追踪罪犯寻找证据。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那么,盗窃了飞机,不会遇到自卫队的紧急拦截吗?” “如果是未经批准的飞行,立刻就会遭到千岁基地的战斗机紧急拦截,那也就是一刹那的工夫。不过,在你要起飞的前一天,我可以先去申请到达仙台的飞行许可,然后再制造一个适当的借口,使飞机被盗两三小时之后才发现。”远波哧哧地笑起来,笑声很大。 “谢谢。这样一来,飞机难免要损坏吧。” “那没什么,我担心的倒是你的生死。”’ “我是死而无怨。” “当然。可我也不喜欢你死。”’远波下了车,打开行李箱,“碰碰运气吗?” “嗯。”杜丘点点头,进到里面。 远波随即锁好,回到司机座上。 小胡同里,一个小女孩抱着个小猫。她看见一个男人被装进行李箱,吓得使劲地搂紧了那只猫。 很快就遇到了检查。 车停了,可以听到纷坛杂沓的脚步声。远波在粗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就是警察粗暴的问话。远波说明自己的身份。这时,一阵脚步声走近,随后响起了手掌拍箱子的声音。 “怎么锁上啦!”拍箱子的人高声吆喝着。 杜丘缩紧身子,气也不敢出,好象呼吸都停止了。又传来了接二连三的汽车刹车声。 “好啦,这辆车可以走了。”另一个人说道。车开走了。 函馆机场在市区的尽头,从市中心到那儿用不了半小时。车外传来一阵好象是渡河的声音。一会儿,车停了。车门被打开。 “成功啦。”远波打开行李箱,笑着说。杜丘敏捷地爬出来。 “前面就是机场,到了这儿就没问题啦。除了开往本州的飞机,别的飞机没有警戒,我特意把飞机停在一个警戒不到的地方。到了机场,你和我一起搬东西,然后上飞机。” “拜托了。”杜丘坐进汽车里。 小女孩抱着小猫回到家。 “有个男的给关进车里了。”女孩告诉母亲。 “多危险哪,你可别远走啦。” 母亲叮嘱着孩子。过了好一阵,她忽然想起了电视新闻,于是又把孩子找来,仔细地盘问情况。这时,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女孩只记得那辆车是绿色的。 警察调查的结果,得知穿越警戒线而没有检查汽车行李箱的,只有公安委员远波的车。飞机场上恰好停着一辆绿色的长途出租汽车。远波的小型飞机的飞行许可,是由函馆机场到日高牧场。 一道紧急命令,发向日高牧场的地方警察。 飞机顺利地飞行着。 穿过函馆所在的龟田半岛后,来到海面上空。右面已经临近本州。傍晚时分,看上去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与龟田半岛似乎只有一步之隔。 也许此刻太平洋上正值风平浪静,从二千五百英尺的高空着去,海面就象铺着一张草席,一丝不动。连接本州和北海边的渡船,宛如一颗豆粒。 ——仅有咫尺之间…… 这种感觉不仅油然而生。杜丘联想到人的渺小。也就是刚才,还在对能否从函馆街上一个小角落里逃出来感到绝望,真是不可思议。 “会开汽车吧?”远波叼着香烟,轻松自如地握着操纵杆,问杜丘。 “会开。” “那就好了。开飞机,比开汽车简单多了,只要记住基本要领就可以。现在开始教你吧,首先,看挡风玻璃。” 透过扇形的挡风玻璃的中心线,可以看到陆地的水平线。 “水平飞行时,让中心线与水平线重合就可以了。机头要是向下,就把操纵杆往里拉!机头要是向上,就往外推。”远波实际操作给他看。 “由于发动机转矩的影响,飞机经常左右倾斜。这种赛斯纳177型飞机主要是往左斜。把操纵杆往右拉,飞机就向右!把操纵杆往左拉,飞机就向左,很容易纠正倾斜的毛病。脚呢,只要轻轻地踏着踏板就可以了。” 和汽车一样,飞机上也有两块踏板,轻轻一踏,垂直尾翼上的舵就会转动。 杜丘感到这确实很简单。只要转动操纵杆,飞机就能转弯,因为操纵杆是与装在主翼上的副翼连动的。 “让我掌握一下操纵杆,好吗?” 远波点点头。杜丘换到了驾驶席上。他照远波说的试了试,飞机上下左右剧烈地摆动。远波让他放松一些。杜丘很快就领悟了那些与汽车上的方向盘和刹车踏板相同的操纵方法,轻轻地操纵着,让飞机在蔚蓝色的、平坦如席的太平洋上空,宛如蝴蝶一般轻盈地飞行。 “这就是诀窍。”远波放心了,“除了起降之外,正常飞行都是如此,使飞机保持水平,时速一百五十英里左右。以后你飞行的时候,当然不可能依靠无线电自动导航,只能靠自己的视力。你看那边。”远波指着本州,“紧靠青森县的山上,气流复杂多变,所以要避开它,沿海岸飞行。把高度降到一千英尺左右,一边看着大地的景色一边飞行,就没什么问题。” 虽说没问题,但杜丘还是感到有些慌乱。现在有远波在跟前,所以才能象一颗豆粒那样飘浮在辽阔的天空。如果只剩了自己一个人的话…… “啊,是襟裳呷,这边是日高山。牧场就在那儿。”远波用手指着,“减低高度,向牧场飞吧。” “明白了。” 他把操纵杆向前推去。机头向下,迅速地朝海面下降。由于重力的作用,觉得身体好象被紧紧贴在座位上。 “一千五百英尺了,行了。” 杜丘拉起操纵杆,使机头恢复水平。刚才看来还是豆粒大小的渡船,此刻着得一清二楚了。甚至能看见海面上渐渐的波纹。 “关键是起降了。起飞问题不大,只要一开油门,飞机就开始滑行。时速达到六十五英里时,机头升起。这时再拉操纵杆,就自然离陆了。接着继续上升到一千五百英尺,然后恢复水平,保持巡航速度。困难的是着陆,你先看看我的动作。”远波过来开始操纵,“不管什么,只要练习两三次就没有不会的。重要的是有胆量,不怕死。这在你不成问题。”远波的话里毫无虚情假意。 临近黄昏,在辽阔的牧场一角,机头开始接近地面。回旋几周之后,就朝着短短的跑道落下去。远波关小了油门。飞机的轰轰声小了,也开始慢了下来。但尽管这样,还是以惊人的速度冲向跑道。速度表上,指针指在时速九十公里的地方。就在杜丘直起身体的瞬间,“恍”的一声,飞机受到一下轻微的震动,着陆了。 “要关小油门往下降落。在外行人觉得眼看就要碰到地面的时候,再拉起操纵杆。这样,飞机就能保持水平着陆。关键是不要过早地拉操纵杆。喂,你看,就是这样。” 在跑道的一端,远波把飞机调过头来。 “一般的要领你都明白了。明天早晨开始练习,午后就可以起飞去东京。” “远彼先生,”杜丘走下飞机,说道,“帮助我逃走,你不后悔吗?” “要是后悔,就不去函馆啦。我这个人哪,越是紧要关头越是顽固不化。” 远波的脸上布满了褐色的皱纹,已经露出了暮年的影子。当然,那也表现出一个人用毕生精力造就了一个偌大的牧场所具有的气概。 “搞不好,会牵连你的。” “我也想到这一点。”看到前来接他们的汽车亮着的前灯,远波的声音低了下来。“知事竞选就算啦。说起来,真由美没有母亲,一生下她来就死了。没有你,这一个女儿可能已经被熊吃掉了。我不能不帮助你逃跑啊。” “可是……” “你害怕逃跑吗?” “不。” “那就用不着说什么‘可是’了。你要跑出去,寻找陷害你的罪犯,这也是为了真由美。再说,我也不是在放跑一个真正的罪犯哪。”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不容置辩。 前来接他们的车停到跟前。 坐到饭桌前不大一会,就出现了紧急情况。 “不行!”接电话的远波恍的一声扔下话筒,“警察出动了,据说已经控制交通要道,大队人马随后就到。” “怎么回事?爸爸。”真由美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也不清楚。看来,救出杜丘君这件事暴露了。” “怎么办哪?”真由美的声音急切而颤抖。 “不给你们麻烦了。”杜丘站起身来,“我此刻就走。” “那没用!”远波摆了摆手,“道路都封锁了。” “我想法冲出去。” “不行!即使运气好跑出去了,数九寒天的,在山里又能维持几天!求求你,爸爸!快用飞机送他去本州吧!” “不,我不同意!”杜丘坚决地说,“再不能麻烦你们。无论如何,我得走!”杜丘起身朝外走去。 “等等!”远波把他喊住,就是警察不知道,我做为一个公安委员,也不能亲自开飞机送你出去。不过,要是你自己开的话,那是另一回事了。” “自己开?那怎么行!”真由美喊道。“还没练习起降哪,而且现在还是夜晚!” “有月亮。”远波说,“不着陆,水上降落。虽然也有危险,但只要有胆量就行,勇者无难事。起飞就象刚才说的那样,很简单。现在有月亮,可以依靠视力沿海岸低空飞行,海面有反光。” “你认为行吗?”杜丘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波。 “那不行!简直是送死!”真由美的脸色苍白。 “已经没有时间了。”远波冷静地说,“怎么办,赶快决定吧。当然,现在起飞,死的可能性很大。可如果顺利的话,就能到本州,否则肯定要被捕。” “遇到自卫队的紧急拦截怎么办?” “这我可以立刻去申请到仙台的飞行许可,事后就说是你胁迫我去申请的。” “那好吧。” 杜丘决定了。现在是需要坚决果断的时候,要是在这里被捕,自己的明天就无可期待了。既然明天已无可期待,那就应该让今天更有价值。让自己独自飞上那深途而幽暗的天空,确实专人可怕,而想到将殒命于无边的暗夜,更使他感到强烈的恐惧。但是,此刻也只有破釜沉舟了。 “把飞机借给我吧。” “不行!不行!那不行!”真由美喊道。 “并不是非死不可。”远波一边大步走着,一边说,“没时间了,边走边讲解吧。” 远波的声音果断而坚决。 4 “可以了吧。”远波声音嘶哑地说,“小心谨慎是必要的,不能害怕。如果害怕,就落下来好了。” “请放心。”杜丘勉强笑了笑。要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透过挡风玻璃望去,茫茫夜空,只有稀稀落落的寒星闪烁不定。就座月光下黑沉沉的日高山,在无边无际的夜空里也显得微不足道。“续航距离是多少?” “就是外行驾驶,也能飞到东京。但飞行许可只到仙台,再往远飞就会遇上紧急拦截,不过那也不必害怕。另外,水上降落时,机舱在外面很危险,所以起飞后一定别忘按一下收拢纽。” “如果我能活着,早晚赌您的飞机。” “别担心啦。卖上三匹纯种马。就能买一架,再说还有保险。”远波破颜一笑,他感到有必要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十一月九号,真由美要去东京,替我去送纯种马。预定住在翅叮的k旅馆,直到十五号。去找她吧,到时候还要听听你的夜空历险记呢。” “那么,我出发了。” ——为了明天。 杜丘凝视着笼罩在一片黑暗中的辽阔的草原。 “不能起飞呀!求求你!”真由美忍不住哭了起来。 “什么不能起飞,真不吉利!”远波抱住真由美的肩膀,“一个男子汉,有时需要向着死亡飞行,特别是现在的杜丘引不能征服夜空的人,就没有明天。好啦,快走吧。” 杜丘插进了钥匙,发动机起动了。飞行跑道洒满了月光,显出一片灰白的颜色。 远波和真由美站在那里定睛守望。杜丘从机门伸出一只手摇动着,向父女两人告别。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打开了前照灯照亮跑道。踏着踏板的脚,微微抖动起来。 “起飞!”杜丘命令自己,声音有些颤抖。 油门全部打开,一刹那间隆隆声划破了黑暗。那是面对着死亡发出的轰鸣。在发动机震耳欲聋的响声中,赛斯纳177飞机慢慢滑动了。他无暇去看窗外。顷刻之间,跑道已被远远抛在了后面。而在他的脑海里,也不再有那父女两人了。飞机的速度急速升高,象一只巨大的鸟在吼叫。随风翻卷的草原从他眼底一掠而过。飞机冲进了可怕而又浓重的黑暗。杜丘握紧操纵杆的手在抖动,脸上的条条神经也都紧张地绷起。 机头呼地一下升起来了。他感到,与其说这是一架飞机,莫如说它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杜丘拉起操纵杆,飘然而起的感觉传遍全身。在这一瞬间,他好象感到自己正在被拖进黑暗的深渊,极度的恐怖感袭上心头。飞机倾斜着朝着星空冉冉上升。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天空一片昏暗,到处都是漆黑的暗夜。飞机象一只扇动着翅膀的巨大的怪鸟,升入空中。再也不能回到地面了,这种不安的心绪缠绕着他。 杜丘定睛注视着高度表。高度表显示出,飞机正在急剧上升,简直令人担心是否会冲出大气层。指针指向一千五百英尺。这正是需要的高度,他把操纵杆向前推去。 机体眼看就要恢复水平了。然而,由于恢复过猛,机头骤然向下低垂。他慌忙拉起操纵杆,可机头又抬得过高,使机身失去了平衡,机翼也左右摇摆起来。 ——不行! 飞机好象一只被狂风吹打舞弄的蝴蝶,在天上摇来摆去。天空一片漆黑,看不见水平目标。杜丘充血的眼睛盯住水平仪。机身始终在剧烈地摆动。 地面上,父女两人还在目不转睛地守望着。 “摆动严重。”远波说道,“他缺乏镇静。” 真由美惊恐地依在父亲身上。 飞机上摇曳不定的灯光,好象在发出求救的呼喊。 “不行,他头脑混乱?!” 远波忽然想起,精明强干的杜丘,临出发前脸上曾流露出踌躇不安的神情。未经练习就让他飞上夜空,这未免……远波有些后悔起来。赛斯纳177型飞机是比较易于操纵的,这本身就有了五分成功的可能性。再加上杜丘沉着冷静,成功的可能性就能有八分。他原以为,这在杜正是不成问题的,可现在…… “关小油门!”远波朝着夜空大喊。 飞机尚在努力恢复水平飞行,但发动机却一直在全速运转。如果那种轰轰声继续下去,发动机就会因过热而损毁。此时只要关小油门,腕力放松,飞机就能自然进入正常状态。但现在,杜丘紧张的腕力,却把飞机弄得如同一只往恶魔手中不住翻腾的黑天鹅。 “要是掉下来,就是你的责任,爸爸!”真由美嘶声喊道。 飞机摇摆着,象一只失去声纳的编幅,在日高牧场上空左右盘旋,发疯一般地上下飞舞。 “真的不行吗?”远波自言自语着。他看见已陷入混乱、失去自持的杜丘脸上现出绝望而狂乱的表情,很快就会真的发疯,而那时飞机就要一头栽下,机毁人亡。 “只好用无线电引导了。” 远波让真由美上了汽车,全速驶回家。必须尽快和雷达苏地取得联系,请求无线电援助。为了防备出现这种紧急情况,他早已使飞机上的无线电一直处于接收状态。 忽然间,轰轰声小了,远波停下汽车。飞机已恢复平衡。 “行啦!” 远波不由自主地高声喊道。飞机驶往千岁方向,经过一次危险的摇摆之后,开始大转弯。发动机的响声和机翼的灯光都表明,机体已经恢复了水平。 转瞬之间,飞机飞过他们头上,发出嗡嗡的响声凌空而去,直奔海岸线。 “飞向襟裳呷,再从襟裳呷一直飞到下北半岛!别弄错了方向!” 远波对着飞机声早已消失了的夜空,大声地喊着。他感到全身涌起了一股久未感受到的热流。 他在心里默默祝愿杜丘,能顺利地发现下北半岛。不能依靠自动导航的杜丘,如果夜间迷失在太平洋上,就很难辨别出方向。那一切就都完了,只能变成一片海藻般的碎屑。 但愿杜丘能在发现下北半岛后千万小心,不要碰上恐山。 真由美出神地向夜空凝望着。那里已经寂然无声了。 “放心吧。他一定能回到东京。而且,总还能……” “晚上还不到九点,警视厅就接到了报告。矢村警长立刻前往警视厅。伊藤检察长已经先到了。 “据说杜丘偷了一架赛斯纳逃跑了。他会开飞机吗?” “他好像根本不会。”伊藤答道。 “哼!真小看了他!”矢村咬着牙说道。 “夜间飞行,想自杀吗?” “这个人,真有些令人不解。”伊藤脸色苍白,声音无力,“他确实从北海道飞到了下北半岛。三泽雷达站已确认此事,但不知怎么,后来又从雷达上消失了。” 自从特搜班的人在函馆发现了杜丘,警察采取了严密包围以来,伊藤一直没有离开过地方检察厅。他希望抓住杜丘在此一举。但是,杜丘却又冲破了包围圈,而且穿过夜空,向东京飞来。如果杜丘重新潜入东京,伊藤就无地自容了。他要是一个小小的公司职员,或许还能求得工会的帮助。但是,伊藤却是一个身居要职的官员,他必须承担责任。 “也许杜丘降落到什么地方了吧?”他倒很希望如此。 “不,“矢村摇摇头,“到什么地方,那是他的事,可我们不能疏忽。请求自卫队飞认搜索了吧?” “三泽基地派出了喷气式飞机,命令他立即着陆,他拒绝了,改为低空飞行,经过仙台。此后的踪影,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 “要来东京!”矢村一字一顿地说着,“这个家伙,无视飞行管理,朝这里飞来了。请求各地雷达站严密监视!” “已经说好了,可是……”伊藤思虑重重。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杜丘真的向东京飞来,他到底想在哪儿着陆呢?” “没带降落伞吗?” “民用飞机上没有。据说,这种赛斯纳177型飞机的续航距离,能到东京。” “也许在哪个小机场上……” 矢村欲言又止。杜丘当然不会干那种蠢事。在整个日本列岛,不论去什么地方,都逃不脱雷达的追踪。只要请求紧急着陆,那么肯定会有警察等在机场。 “咳!他想在东京附近的海面上降落。之所以从雷达上消失,是因为他靠海面飞行,躲过了雷达。” “怎么可能呢,被迫降落到海面上……”伊藤觉得似乎不会有这种事情。 “不,你不懂!”矢村重起电话,拨叫了海上自卫队。 他想起了杜丘。听说,杜丘追上那头曾经袭击过自己、又吃掉了幸吉的金毛熊,开枪打死了它。而且,在那不久前,还从熊口里救出了远波真由美,自己跳进河里险些丧生。矢村想,他做一个检察官,真是屈了才。他千方百计地躲过北海道警察的严密追踪,最后又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冒冒失失地飞上夜空。是什么东西把杜丘逼到这种地步呢?他好象并不单纯是为了洗清无辜的罪名。在他的身上,凝集着一个男子汉执拗的气质。 但是,只要他来了,也绝不能放过。 矢村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不论是什么,也要从空中拽下来。 电话打通了。 “果然,要落在海上!”矢村放下电话,说道。 “怎么知道的?” “就在于他驾驶的那种飞机。据说,赛斯纳177型飞机的轮子是可以收进去的,那是一架高级飞机。飞机的轮子伸出在外面,是不能在海面上降落的。因为轮子一旦受到激烈冲击,机身就会翻转,拦腰折断。但是,这种飞机则不然,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如果沉着冷静,不会出什么问题。这个家伙,一定是这么回事。这是那个叫远波的牧场主给他出的主意。杜丘是在拿性命做赌注,想进行一场大搏斗啊。” “不会吧?杜丘君怎么会……” “不,你不了解他。”矢村平静地摇摇头。 “那怎么办呢?” “让厚木海上自卫队派出空中侦察机。但是,不好办的是,听说今夜太平洋沿岸的海上风平浪静,还有月光。他也许已经乘机在什么地方降落了。”“只好向沿岸各县的警察发出紧急命令。” 矢村拿起电话。在他瘦削的脸颊上,那双深陷的眼睛炯炯发光。 6 当从舷窗左边看见了襟裳呷的灯塔,超过了黑夜笼罩的太平洋,开始飞向下北半岛时,杜丘恢复了平静。但是,与其说恢复平静,莫不如说是由一种听天由命、自暴自弃的心绪代替了先前的惶恐不安。茫茫的暗夜,漫无边际。飞机划破夜空的轰鸣声,听起来使人感到是那么凄凉而孤独。 在暗夜中,杜丘不知哪儿是本州。他极为担心,这样不停地飞行,很可能使他最终看不见陆地,迷失在浩瀚的太平洋之上。尽管面前的仪表琳琅满目,但杜丘却只能认出速度表、高度表和水平仪这三样。真是名副其实的盲目飞行。 他看见在遥远的海面上有一盏船舶灯,然而却一闪即逝。只能追过它,独自前行,这使他感到一阵寂寞。 尽管方向不明,但飞行还算顺利。速度表指着巡航速度,时速一百五十英里。机头的前方闪动着星光,机身也不再摇摆不定了。 “飞行中的赛斯纳177,请回答!” 起飞将近半小时后,在小型飞机专用频率118.5兆周上,传来了无线电呼叫。 “这里是三泽指挥塔,赛斯纳177,请回答!” 杜丘没有回答。为了便于接收各指挥塔的呼叫,远波事先已调好了无线电接收机。 “这里是三泽指挥塔,赛斯纳177,现在指示航线,请回答!” 杜丘仍没有回答。已经进入了三泽指挥塔的控制范围,这使他放下心来。 突然,机头前方有一片黑影挡住了去路。 “赛斯纳177,向左转!前方是恐山!” 无线电里厉声喊道,杜丘迅速急转弯。飞机发出轰鸣声,从山边擦身而过。他吓出了一身冷汗。飞机很快从山间钻了出来。 他按照这条路线,一直飞到海面。海面上象铺着一层银白色的木板,海岸线清晰可见。他调整了方向,使飞机沿着海岸线飞行。 杜丘感到彻底放心了,总算没有迷失在太平洋上,终于看到了本州的海岸线。现在,只要海岸线不从自己的眼中消失,就毫无问题。他把高度稍稍降低,依稀看见岸边好象是渔船上的灯光在闪动。 三泽指挥塔拼命地呼叫。看来,北海道警察已和他们取得联系,他们了解了事情的真相。现在,太平洋沿岸的各个雷达站,一定都在把目标对准了赛斯纳177。从三泽到仙台的松岛,乃至水户的百里基地,各地的雷达肯定在不停地捕捉这架飞机。 被雷达网重重包围的杜丘,此刻忽然想起了矢村。警视厅肯定也接到了报告,对于这次夜航,矢村将如何对付呢?他的脸上肯定充满着无可奈何的恨怒。 尽管飞行许可只到仙台,但杜丘根本没打算在仙台降落,因为那无异于自投罗网。警察肯定认为他要在机场降落,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是在根本没有掌握着陆技术的情况下起飞的。如果将计就计降落在海面上,就可以安然跑掉。 但是,真的能在海面顺利降落吗? 一到本州,这种担忧就占据了他的整个头脑,使他感到极度不安。确如远波所说,赛斯纳177型飞机很容易操纵,起飞也很顺利,谁都能开。如果是在白天,即使完全依靠视力飞行,也未尝不是一次愉快的飞行。这和在山地飞行不同,没有起伏不平的地势,也没有复杂气流的干扰。唯一懂得担心的是雾,但今天的海面分外晴朗。现在只剩了最后的一道难关,即水面降落。他想着远波教给的要领。尽管远波说过,只要沉着应付就有成功的把握,但是,要以九十公里的时速冲向海面,能否平安无事,仍颇为令人担心。 不管怎样,也只有背水一战了。飞机不能总在空中停留。续航距离只有一千三百公里,也许勉强能坚持到东京附近,但必须在汽油燃尽之前实行水面降落。 他暗暗下定决心。也许,会因为降落时海面风高浪急,或者一时操作失误,而使自己葬身海底。但这些住起飞前早已有所预料,所以,即便出现那种结局,他也毫无悔意。 “赛斯纳177,请回答!这里是自卫队机。” 杜丘吃了一惊,抬眼看去,在离自己相当远的高空,响着喷气式飞机尖厉的呼啸。 “请回答!现在指示着陆地点,立即回答!” 杜丘一声不响。肯定是自卫队飞机从三泽基地飞来了。难道逃不脱了?——不管飞到哪儿,都将摆脱不了自卫队飞机的追击,即使水面降落成功,也会落到警察的包围之中。 “不回答吗?杜丘!你要清楚,你现在既无许可又无经验,是在冒险驾驶!没有我们的指示,着陆很危险!为什么不说话?!” 粗暴的语言,也都冲口而出。 杜丘依然沉默不语。 一会儿,喷气式飞机的啸叫声再次袭来。这次确实是朝向自己冲来了,杜丘不由自主地握住操纵杆。猛烈的冲击过后,凶猛的气流震撼着机身,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 ——要进行空中解体! 杜丘猛然间想到了这一点。无论怎样改变机身的姿势,只要再这样剧烈地冲击两二次,飞机势必在空中被解体。气流是那样的凶猛异常,令人惊惧。 杜丘熄灭了灯光。要想逃跑只有低空飞行,因为喷气式飞机不能飞得太低。他果断地下降,只看着机头贴近了银色的海面。水平线迅速升离,他感到一阵晕眩。就要冲上海面的时候,他拉起了操纵杆,飞机恢复了水平。海水就在眼下,朵朵浪花历历往日。高度表指着一百五十英尺。 “停止无谓的抵抗!”无线电里大声喝道,“我们能贴水面飞行,听从我们的指挥!” 杜丘一声不响,继续飞行。此刻,他根本无暇回答,只是死死地盯住映在挡风玻璃上的黑乎乎的水平线和高度表。只要稍有差池,就要被海面吞噬。 “赛斯纳——”自卫队的飞机还在不停地呼叫。“他没有求援吗?”过了一会儿,传来了轻轻的耳语声。 飞机的声音远去了。 不知他们是无可奈何地回去了,还是仍在什么地方搜寻。因为无线电的频率不同,收听不到。 杜丘不顾一切地继续飞着。银色的海面上起伏的波涛,在他眼底滚滚退去。 黑沉沉的大地上出现了一座城镇,万家灯火映入眼帘。已经到了宫古?也许是釜石,或者是松岛?渔火犹如散落在大地上的无数颗宝石,闪闪发光。 飞机发出的轰鸣,把这一切都远远地留在了后面。 7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各地的雷达站、报社、警察厅和检察厅的首脑机关,甚至连首相官邪也来了电话。因为目前尚不能证实是远波善纪教唆逃跑,所以上级指示要慎重行事。 厚木海上自卫队也来了电话。 “自卫队都干什么去了!”矢村放下电话,怨气冲天地说。 “没有发现吗?”伊藤失望地问。 “出动了侦察机,但哪儿也没发现。怎么会没有呢?他肯定穿过了雷达网,沿海岸超低空飞过来了。三泽的那些人说,曾经捕捉到一次,可那也是白费。 “这么说,是在海上的一个地方降落了?” “肯定如此。” “能在什么地方呢?” “那我怎么知道。”矢村用右手翻开了日本地图,他的左臂还不能自如地活动。从三泽到房总半岛,这长长的海岸线上,哪儿都能降落。但东京是他的目的地,他肯定要尽可能地靠近。如此看来,降落地点只能是九十九里滨一带。 矢村出神地看着地图。透过地图,他似乎看见了那泛着白沫的海面,看见了飞机滑翔而下的暗影,看见杜正正从飞机上跳下来,爬上沙滩朝大街奔去,高大的身躯迅即消失在黑夜中。 输了!矢村有些垂头丧气。杜丘毫无驾驶经验就飞上了夜空,而且躲过了自卫队飞机的追击,又钻出了雷达网,而后则在东京附近的海上降落,可以说他已经成了亡命徒了。必须重新看待杜丘这个人,矢村想。 “新闻报导将会怎么说,可想而知。” 伊藤充血的眼睛,转向矢村。那些人将要报导警察在北海道多次逮捕的失败,报导杜丘驾机冲过雷达网潜入东京。别说检察厅和警视厅,就连自卫队都被杜丘一个人给捉弄了。可以想见得到,所有的人都将异口同声地指责他们无能。相反,恐怕杜丘则要被看成英雄。 “嗯,”矢村伏在地图上,“要进了警视厅的辖区,就不能再让他为所欲为了。” “让他进入东京?”伊藤的话里露出一丝胆怯。 “只好如此。虽然要求太平洋沿岸的各县警察封锁道路,但不一定奏效。地方警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矢村认为,要想抓住杜丘,只有在警视厅辖区内才行。 “或许是这样。可他一旦潜入东京,再杀了横路敬二怎么办?” “……”矢村没有回答。 “不管你怎么想,我只能采取在杜丘潜入东京之前抓住他这个作战方针。”伊藤从座位上站起身。 8 自卫队飞机和指挥塔的呼叫声都没有了。 杜丘知道,飞机已进入雷达发现不了的地方。自卫队飞机一定是无计可施,飞回了基地。而各指挥塔的雷达,也发现不了超低空飞行的飞机。 他一直保持着这个高度飞行着。 杜丘想,如果再被雷达发现,那碰到的就不是战斗机,而是侦察机了。虽然雷达上捕捉不到,但只要沿海岸飞行,仍有可能被它发现。一旦被侦察机紧紧盯住,就无法摆脱。最好的办法,也只有继续保持低空飞行。 没有呼号。也没有追踪的飞机,只有渔船上的点点灯火一闪即逝。还有一些好象是村落的灯光。 杜丘看看手表,从牧场起飞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小时。他记起,飞机的续航时间是四小时。由于一直以时速二百五十英里的巡航速度飞行,估计此刻已到东京附近了。仅从岸上的地形,还看不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过了一会,发动机“噗”的一响。这是点火不良的声音。接着又是“哗”的一响。发动机失灵了!杜丘有些惊慌。也许是由于精神作用,他感到自己好象被飞机拖着似的,沉重无比。突然间,他想起看看汽油表,表针指在0上。 ——燃料没了! 一股寒气袭上身来。发动机很快就要停转,飞机势必失速坠落。已经无暇考虑了,只有立刻降落。他把机头朝向海岸。海浪冲激着,泛起层层白沫。 点火不良的声响,一声接一声。杜丘关小了油门。刻不容缓了。他掉转机头,使机身与泛着泡沫的海岸平行,做好水上降落准备。就在即将失速之际,飞机开始倾斜着降落。 ——关小油门,飞到低空,然后滑行降落,在贴近海面时关闭油门继续下降,而在就要冲上海面的一刹那使劲拉起操纵杆。 这就是远波教给他的水面降落要领。必须在着水之前的一刹那抬起机头,成水平姿势降落在水面。或者干脆让机头扬起,机尾先着水。这是远波说过的一个诀窍。 另外,在拉起操纵杆的一刹那,一定不要发生目测错误。由于害怕而过早拉起,就会失败。觉得好像即将冲上了海面,而实际上还有好几米远的距离。 此刻,杜丘已经没有时间反复思索远波的这些指导了。 因为本来飞得就不高,所以转瞬之间就接近了海面。简直就象要被抛进海里似的,飞机以九十公里的时速,风驰电掣般地朝海面冲去。杜丘紧紧地握住操纵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海面。海面似乎活了,急速向上涌起,水平线也在倾斜跳动。 对于高速冲来的物体,水的密度也会相对增大。一颗高速射入的子弹,会散成碎片。飞机以九十公里的时速冲下去,抬起机头稍晚瞬息,机身恐怕就被撞得粉碎。 杜丘双目紧闭。他准备迎接死神。 飞机朝着地狱直冲而去。 第六章 潜入东京 1 各家报纸的晨报,都别出心裁地争相报导了杜丘冬人逃出北海道的消息。 《潜逃检察官一事,暴露当局无能》 《夜间飞行,轻率一举,潜入东京》 《令人怀疑的自卫队防空网》 《破釜沉舟,竟至逃脱》 五花八门的标题,充斥着版面,而内容则大体相同。凡是得知杜丘从北海道逃脱的各家报纸,都要求分社全力以赴了解赛斯纳177飞机的去向。在这方面,他们要比警察和自卫队的消息灵通得多。报上报导了来自太平洋沿岸各渔港的目击者们的谈话。 最后的目击者,是茨城北部的一个渔夫。 将近半夜十一点时,有一架飞机一掠而过,低得几乎要碰到渔船。飞机沿着海岸线,消失在那柯凑方向。——这就是最后的目击者提供的情况,也是有关飞机的最后消息。 据报纸报导,从夜里十一点开始,茨城、栅木、千叶、琪玉各县警察部同时开始了搜查。 当天早晨,矢村对部下发出指示:监视东邦制药公司营业部长酒井义广! 立刻,酒井义广被侦察一科的科员暗中监视起来。 矢村认为,杜丘肯定要在酒井的身边出现。 上午,得知赛斯纳在水面的降落地点。据警视厅接到的报告说,一只渔船在位于茨城县大洗叮以南的夏海海岸,发现了一架沉没的飞机,飞机落入水深四米的海中,尾翼突出海面。 “水深四米?” 听到这个报告,矢村自言自语地说。他吃惊地想:杜丘所为,与其说是勇敢莫不如说是拼命。黑沉沉的海岸线,稍一疏忽,就可能撞到乱石之上。再说,在水深只有四米的地方,也难保没有暗礁。可尽管如此,杜丘还是安然地在海面降落了。——我是做不到。 杜丘没有落入包围圈。沙滩上有一趟足迹,还有好象换下了湿衣服的痕迹。一个防水尼龙袋扔在那里。 尽管迹象表明,杜丘已经安然逃离了海上,但却一直没有得到他来到51号国道以后的消息。杜丘很可能一度北上,到达水户市,然后经由石岗、土浦进入东京;也可能在公路上搭上一辆汽车到达鹿岛,然后经由佐原、成田再进人东京。可是,在这两条线路上都没有发现杜丘。 警方估计,杜丘低空飞行通过茨城北部时不到十一点,如果降落时是十一点半,来到51号国道搭汽车到达离水户最近的铁路,最早也得将近凌晨一点。穿着湿透的衣服无法行动,再换上准备好的衣服也需要一些时间。而且,那段时间没有火车通过。他只能潜伏下来或者搭汽车逃走。然而,杜丘却没有落入这个事先布置好的网里。 当天晚上直到第二天,都没有消息。接着,又照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五天。在酒井义广的周围,也没有发现杜丘的踪影。跟踪酒井是未经批谁的,也无法监视他的全部行动。 矢村焦急地等待着。 十一月四日,发现了横路敬二的尸体。 尸体躺在新宿区西大久保的一所公寓里,就在死者用寺町俊明的假名控告杜丘时所住的那所公寓附近。 曾经处理过杜丘事件的新宿警察署刑警小川,觉得死掉的这个人有些面熟,好象就是先前姓寺町的人。经过指纹鉴定,证明正是“寺町。” 一接到报告,矢村立刻前往现场。 “死因?”矢村问先来的细江。 “后头部受打击。象是神志昏迷后被勒死的。” “真残暴!凶器找到了吗?” “是石头一类的东西,没找到,也可能是罪犯带走了。” “其他情况呢?矢村脸色阴沉地问。难道是杜丘干的?”他想。 “推断死亡时间为三日晚九点前后。” 横路住进这所公寓,大约是在十天前。用的是多田公夫的假名,是一个经营不动产的人介绍来的。来时只带了一套行李。公寓的位置好,住着许多夜间工作的男人。至于谁都干些什么,连管理人也不知道。对模路当然也不例外,连他是否去上过班都不清楚。住在这里的人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来往。 有的房间里,一个屋竟然挤着三个好象小酒馆待者模样的人。有的房间里,通宵达旦地打麻将。这里人来人往,出出入入络绎不绝。至于在那段时间里,横路的房间有谁来过,什么时候走的,根本就无从得知。 “尽力查找吧!”矢村说完,转身走了。 回到警视厅,他叫来了昨晚监视酒井的那个侦查员。 “三号晚上九点前后?”年轻的侦查员翻看着记录,心中无数地说。 “就是昨晚的事,也没记住吗?”矢村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酒井昨天一点钟离开银座的公司,走访了一圈主顾,但三点以后就无法跟踪了。” “晚间也是如此?” “是的。 “好了,增加侦查员,继续监视。”矢村摆厂一下手,让那个侦查员退出去了。 让两个侦查员轮换监视全天的活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由于无法跟踪而出现空白,是难免的。 矢村阴沉着脸,叼着一枝烟。电话铃响了。 “矢村君吗?”说话的是伊藤检察长。 “是我。” “杀害横路敬二的,是杜丘吗?”伊藤声音颤抖地问。 “目前正在侦查。” “矢村君,”伊藤的声音庄重起来。“我要使用侦查指挥权。我认为,横路被杀与杜丘有关,所以要求你专门进行逮捕杜丘的工作。希望你尽早逮捕他。” “明白啦。”矢村冷淡地说,“你到底也受不了啦,靠这么一道命令就能抓住犯人,不是太轻而易举了吗?” 不管怎么说,伊藤说,“杜丘潜入东京了。我所担心的事情,不是已经发生了吗?只要是在警视厅辖区内就不能让他为所欲为,这是你说过的话。” “ok。”矢村粗暴地挂上电话。 哼,这个杜丘各人。他轻轻地把右手放在被熊咬过的左臂肌肉上。这时,细江进来了。他把一份小报递给矢村,矢村默默地打开来看。这是一份名为(药界)的产业界报纸。 大字标题:《东邦制药公司a·z研制中止了吗》 “这个a·z是什么东西?”矢村放下报纸,问道。 “据说是神经阻断药。细江在椅子上坐下来,“问了一下产业界报纸的记者,说是东邦制药公司在研制治疗精神病的药物方面,一向是独占鳖头。这个a·z,就是一种最新型的药物,已经通过药理试验阶段,马上要正式投入生产。但不知为什么,产业界却突然传出了停止研制的消息。真是少有的事,已经投入了那么大的力量。” “神经阻断药是……” “简单说,就是一种类似麻醉剂的药,据说可以抑制兴奋。由于神经阻断药的出现,为那些采用任何治疗方法都不见效的难治的精神病,开辟了一条治愈的道路。麻醉剂的应用范围很广,比如可以用它引出潜在时精神病病灶,使病人产生幻觉。由于治疗精神病药物的发达,精神病院也不那么黯然无光了,听说在欧美国家的出院率已经大大增加。” “那么……”’ “不知道是否和这次事件有关。但我想还是先汇报一下为好……” “明白了。请继续注意动向。” “是。”细江拿着报纸出去了。 ——神经阻断药? 矢村感到,事件的内幕颇为复杂。细江是个老练的侦查员,从不夸大其词,具有灵敏的嗅觉。看来,在停止a·z的研制上,他已嗅出了什么。就要看到冰山的一角了吗? 然而,为了摆脱罪行,酒井义广也使用了一种强力的“阻断药”。 2 在酒店里,坐在杜丘旁边的一个男人,对杜丘点了点头。 这是长野市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酒馆。晚上九点钟前后,正是营业的高峰。来这儿的顾客大多是工人。这个人侧杜庆的年龄相仿,不象是工人,但脸却被太阳晒得黝黑,他们并排坐在柜台前的一个角落里,想避也避不开。杜正只待使劲低下头,喝着酒。 这个男人反来复去地扭动着拇指,似乎在显示他的手指的灵活。 “您在旅行吧?”迟疑了片刻,他和杜丘搭起话来。 “是的。”杜丘答道。尽管他已经把外衣的领子高高地翻起来,但还是觉得这个人的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脸。 “那位潜逃的检察官,多半是跑掉了。” 当电视新闻报告了杜丘下落不明的消息后,这个男人说道。 刚喝下去的酒,顿时产生一股灼热,使杜丘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想,这里很危险,必须找机会迅速离开。 “真了不起,是个男子汉!”这个人一饮而尽,“俺要是有那个胆量的话……” 他的声音里充满哀伤和叹息,看来有些醉了。 “为什么?” 杜丘的话刚一出口,立刻后悔自己多言。 “我呀,是偷偷溜出来的。”他把话里的俺换成了我,说完又忽然轻轮一笑,“我老婆真是个温顺的女人哪……” “那你为什么还要出走呢?”杜丘对他话里的弦外之音发生了兴趣。 “过于温顺,也让人受不了啊,老婆嘛。说这种事,你讨厌吧?” “不,请说下去。” 说话之间,那人已喝光了五瓶酒。 “我老婆以为,我在公司里会步步高升,一辈子都能赚大钱。可那公司却是个沾亲带故的家天下,长工资不行,高升更无望。顶多当个科长,还得对上司低三下四,稍有违抗,立刻就被解职。一当了科长,那你就失去了人生的一切乐趣。” 他又要了一瓶酒,继续说: “我老婆毫不怀疑,只要依靠自己的丈夫,钱就会源源而来。这比整天唠叨丈夫不中用还厉害,终于使我忍受不了。可我并不讨厌我老婆,她其实是个好女人,是个能干的老婆……” “啊,是啊。”杜丘接受了他往自己杯子里斟的酒。 “她对我那么坚信不疑,那么温顺,真使我受不了。我焦躁不安。到后来,连去公司上班都感到很痛苦。” “因此,你就偷偷溜出来了?” “我是在打发着浑浑噩噩的人生,可我老婆还对我寄以无限的希望,真是可笑……”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杜丘。 “您太太可能正为您得意呢。” “她是个美人儿,很快就能找上个男人。请看这个。”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金属丝编成的小人。那是用金丝和银丝做的,精致无比。是个女人像,胸前有着用螺旋形金属丝做成的rx房,极其生动。 “这是我做的,是我老婆的像。我一边做些饰针、耳环什么的,在街头卖掉,一边周游四方,这就是我的工作。 这还是我从公司回来的路上,在新宿看见一个人做这种东西卖,才想起来干这个的。那是个杂货商人,经找苦苦哀求,才做了他的徒弟。当我看到用细细的金银丝什么都能做出来,就象听到四处叫卖冒着蓝色火焰的蜡烛那个童话故事一样入迷。唉,我老婆的这个像,是我的赎罪物啊。” 杜丘把像拿在手里看化。在这个只用金属丝编成的人象里,好象蕴含着一种奇贤的生命力。能够做出如此精巧的人像,那手指上一定具有神奇的法术。杜丘感到,这男人真是个怪人,明明深爱着自己的老婆,却又外出流浪,在路上倾尽心思做了这么个人像。明明猜想到自己不在家,老婆会搞上别的男人,但自己却又毫无回转的意思。 “看到那位逃亡的检察官孤注一掷的行动,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人家那才是在度着真正的人生。虽然象我这样,四处卖点小东西也过得去,可我觉得,象他那样对自己的仇敌穷追不舍,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要是换上了我,立刻就会被警察逮住……” “他也许只是在逃避警察。” “不,”这个人使劲摇了摇已经醉意十足的脑袋,“他是无罪的。无罪的人有时也不得不逃跑,我就是这样。但我没有仇敌,所以也不去追击。只是觉得自己好象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也不知追过来的是什么……”他象个纸糊的老虎似的,脑袋左摇右摆地说。 杜丘得知横路敬二的死讯,是在列车过了甲府以后。 ——横路被杀! 晚秋的骄阳。在杜丘的跟里顿时失去了光辉。 唯一的证人被杀了,怎么办?杜丘茫然地看看车窗外。外面是一片葡萄地。先前那种满怀希望的紧张心情,顷刻之间无影无踪。松一座沙筑的城堡,那么轻易地土崩瓦解了。而一旦坍塌之后,连一点残骸都不会留下,徒劳的希望将化做一阵狂风,把残留的沙子吹得一干二净。 他又拿起报纸看下去。 一条新闻的标题:《杀人犯是逃亡检察官杜丘冬人吗?》 报上登载了杀人现场的说明。虽然侦查总部没有发表肯定性的意见,但通篇内容都暗示出,杜丘冬人就是凶手。横路加代是被勒死的,横路是个男人,所以在打昏后被勒死——犯罪手段一致。而且,杜丘之所以要去北海道,执拗地在山上漂泊流浪,又极其冒险地独自夜航潜回东京,唯一目的就是要执意报复横路敬二。报导上明显暗示出这一点。 ——是执意吗? 确实是执意。为了报复,也是为了搞清真相。但是,这些都已成为泡影。横路夫妇不在人世了,只要杀害朝云忠志的罪犯不交代,自己无辜的罪名就终生不能洗雪。 他感到浑身瘫软无力。 可以想象得到,凶手一直是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时机,来杀害横路敬二。自己又中了奸计了。人们会认为。是乘坐赛斯纳177型飞机在茨城水面降落后去向不明的杜丘,潜入了东京行凶杀人。殊不知,他正在为潜入东京而东躲西藏,绕着大圈子刚刚来到这里。即使一口咬定说杀害横路敬二的不是自己,也无法证明自己当时不在现场。如果说有证明,那就是昨晚遇到的那个卖小玩意儿的人。但他不可能看清杜丘的脸,而且也根本想不到那就是逃亡的检察官。况且当时他已酩酊大醉。 杜丘心里很清楚,自己一旦被捕就将有口难辨。这坚如钢铁的圈套,就要完全收拢了。越挣扎,套得就越紧。 又一条新闻的标题,《全力逮捕杜丘吗?》 报纸上报导了已成立专门搜查班的消息。 一旦认定横路敬二的被害是杜丘所为,那么无论是检察厅还是警视厅,都要被逼得走投无路而采取最极端的作法。 ——大反击就来了…… 杜丘感到一般彻骨的寒意。和北海道不同,现在已经踏进了拥有巨大权力的警视厅和东京地方检查厅的势力范围。杜丘深知这个权力机构所具有的能量,它会在人们身上套上难以解脱的金箍。 ——坐这列火车大概有危险! 杜丘想,他们既然认为杀害横路的凶手就是自己,那么早已怒不可遏的警视厅一定要全力以赴进行逮捕。只要列车一到东京,警察立刻就会冲上车来。他们不会在别处,肯定是在八王子车站。 杜丘站起身来,已经刻不容缓。列车驶入大月站,他下了车。在逃亡生活的旅程中,杜丘的感觉已变得象动物一样敏锐。一预感到有危险,立刻就能随机应变。他已经学会了运用思考神经做出最迅速的反应。 他来到出站口,把到达东京的车票递过去,然后漫不经心地踱步而出。检票员疑惑地看了看这个高个子男人。 他经过20号国道,向猿桥方向走去。这时中午刚过。 毕竟到了晚秋,阳光也装上了一层黄褐色。红叶半落的山峦,色彩斑澜地紧贴在公路两旁。 他打算从猿桥上山,超过山梨县和东京的分界线。这条分界线,是从阵场、景信起始,经过三头山,一直通到云取出、秩父山地的一条山岭。如果能从那里进入西多摩郡,到达五日市,就有把握潜入东京了。 为了不被抓住,杜丘不惜选择了长途迂回的道路。他在太平洋沿岸的地岛滩海而降落,然后往别号国道搭上一辆卡车,到了水产。通常的话,应该在水户住上一宿,然后直奔东京。但杜丘却搭上了另一辆去福岛县白河的卡车,连夜到了白河。接着从白河继续北上,到达郡山,经过新海,又前往长野市。从太平洋沿岸,一直绕到了日本海。 他从报纸上得知,只有这条路线可行。因为茨城、杨木。千叶、琦玉都设下了警戒线,直接去东京势必要自投罗网。 如果去自投罗网,为什么还要拼死驾机夜航呢?躲过雷达,躲过自卫队的飞机,不顾一切地飞过来,就全都成为毫无意义的事。不,那样,逃亡生活就将被无谓地葬送。要果断坚决,但更重要的是有动物般的谨慎与小心。杜丘现在已经能够嗅出某种程度的危险气味了。 他沿着小溪,登上一条伸进河谷的山路。小溪两岸,竹鸡咕咕咽、咕咕咽的叫声此起彼伏,空气清爽宜人。 潜入东京以后,又该怎么办? 此刻,他绞尽脑汁想着的,只有这件事。如果横路还活着,就可以设法找到他,让他承认诬告,弄清指使者,由此就可以深入到那座隐蔽着最阴险而狠毒的犯罪动机的森林。可是现在,这种希望已如烟消云散。如果想要追下去,就只有从朝云忠志的死因入手了。 能够揭出真相吗?他毫无把握。 要揭出真相,就必须弄清朝云和猴子喝下阿托品时所用的容器是什么。只要弄清它,就能弄清罪犯是如何使朝云和猴子喝下阿托品的。但是,目前唯一的一条线索,只是香烟冒出的烟。他想到了猴子和熊,想起在新宿与酒井义广相会的武川洋子养的那只受伤的鸫鸟…… “是香烟冒出的烟?”杜丘叼着烟卷,自言自语地说。烟怎么能裹住阿托品液体呢!他苦笑了一下。 阿托品也是幻觉剂?他想起了这个似乎终生难解的课题。 当然,能否最终解开且又另当别论,可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悄然退去,是绝对不行的。横路夫妇已成隔世之人,时至今日已经不能再指望洗雪沉冤了,这恐怕已成定局。 看到希望的破灭,反倒使杜正心情轻松厂许多。即使沉冤得以昭雪,一度失去的过去,也不会象蜥蜴的尼巴一样再生。而自己也根本不想再回到过去去。回想起来,检察官的那段生活,简直就象长着一条长长的尾骨。尽管自己以此为荣,可在别人看来,那条尾骨却是无用的赘疣。丑恶可憎。也许自己正是在检察官那正义的招牌下,已经把一些无辜者推入了负罪的深渊。 从逃亡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懂得了莫须有的罪名所具有的分量。即使那是一种人们争相从事的职业,对于杜丘来说,也毫无留恋。他已经看到了行使正义的权力的真实内容。这种权力,不过是由边远地区那些天真的年轻人乐此不疲的追踪堆积而成。 此刻,在杜丘看来,他之所以要回到东京,与其说是明冤,勿宁说是报复。这是一个男子汉的报复。从榛幸吉那里,杜丘学到了这一点。仇敌既然是一头野兽,幸吉本来自认命苦就算了,可他却钻进深山四年之久。在最后的时刻,把村田枪当做一杆扎枪,刺向巨大的熊,与之搏斗而至丧生。别人也许会认为这是无益的牺牲,但对于幸吉来说,并无有益无益之分,他只有战斗。 杜丘现在也是如此。在一场搏斗之后,他也许会被打倒在地,但他绝不会因此而停止搏斗。他抬起执意报复的双腿,坚定地迈向东京。 即使没有明天,今天也必须生存。 走了已经快两个小时了。出路顺着小溪弯弯曲曲向前伸展,远离了村落。他坐下歇息片刻。这儿离县境已经很近了,越过县境,就是奥多摩湖。从那里再沿着秋川支流抄近路走,就能到数马。他准备在数马住一宿。 背后的树丛里忽然传出一阵李寨的响声,好象一只野兽正在走近。杜丘条件反射似的一下跳起来。立刻,他又对自己如此神经过敏哑然失笑。这里不是北海道,没有熊。 走出来的是一只猎犬。还很小,摇着尾巴,走近杜丘。杜丘摸摸它的脑袋,它立刻趴下来,似乎在表示它很疲劳了。 “迷路的狗?” 项圈上挂着东京都的许可证,好象是带出来打猎时和主人失散了。迷路的狗多半是西洋狗,日本狗一般是不会跟主人失散的。这也可能是由于它嗅觉敏锐,回家的本领特别强。日本狗跟主人失散后,立刻会寻找它的主人。如果找不到,就独自回到停车的地方。西洋狗往往不这样,也许它的根性就是大大咧咧,一旦与主人失散,不管碰到谁都能跟着走。 这条小狗看来就是这样。 杜丘刚一走,它就跑到前面。赶跑它太可怜了,他索性带着它往前走去。杜丘想,狗也可以,有个同伴毕竟是件愉快的事,他走起路来也有了劲头。领着它边走边找它的主人吧,这要是一只优良血统的猎犬,那价钱是很高的,又这么招人喜爱,主人肯定也在到处找它。 ——打猎? 假借狩猎运动的名义做着屠杀动物的游戏,杜丘在很早以前就不干了。可是现在想起来,人生也和打猎一样。男人猪取女人,女人猎取男人,还有什么猎取权势,追逐敌人。在欲望面前,一切都成了猎物。打猪还有规则的约束,可人类相猎却连规则也没有,只有残酷的追逐。为了不被别人猎取,下级要逢迎上司,溜须拍马,同事之间则尔虞我诈,互相排挤。 杜丘想起那个卖小玩意儿的人来,他说自己正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追逐着。这莫名其妙的东西,也许就是人生吧。 狗在路边嗅到了什么,钻进树丛中去了。 如果自己也有这种嗅觉就好了,杜丘心想。应用巴甫格夫的条件反射学说进行硫酸试验的结果,证明狗的嗅觉灵敏度是人的一亿倍。如果具有这样的嗅觉,那么立刻就能嗅出朝云忠志死亡之谜。 在一块路标上写着,通往东京都。杜丘越过了这条边界。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从东京逃出时是九月下旬,今天是十一月五日,已经过去将近五十天了。五十多天却一事无成,只得重新抄小路进入东京。 从这里往前,就是敌人的大本营。矢村的面孔,忽然浮现在他眼前。 那只狗又追了上来,吐着长长的舌头,由于猎物跑掉而引起的遗憾,化做汗水津津而出。 杜丘从奥多摩湖的尽头,走上一条人无人迹的小路。听人说,从前这也是一条避开关卡的小路,小偷以及形形色色的罪犯,都从这里落荒而逃。古往今来,罪犯选择的道路是何其相似。 东京都筹资修筑的一条从数马到奥多摩的观光游览道路,无情地削平了山坡,直穿而过。 杜丘停住脚步。路旁有个蜘蛛网,从一根树枝拉到另一根树枝上,形成了一个美丽的几何图案。杜丘凝神望去,想起了朝云忠志死亡时挂在院子里的那些令人迷惑不解的蜘蛛网。 那是受公害影响的蜘蛛吗? 鉴定员是这么说过,还拍下了照片。可是,真是那样吗?那好象是半途扔掉的蜘蛛网,散散乱乱的,既说不上是几何图案,也说不上是别的什么图案。 与那些蜘蛛网相比,眼前的这个蜘蛛网可以说是一个精致而严谨的杰作。不知这是一种什么蜘蛛,全身漆黑,正在捕捉粘在网上的一只小昆虫。 这时,突然飞来一只小鸟,很像是只鸟,从他眼前掠过,向蜘蛛扑去。转瞬之间,蜘蛛被小鸟啄走了。 小鸟吃蜘蛛?看到这种残忍的食物链,杜丘不由得想道。 他继续往前走去。 从右面山坡上的树林里,走下一个男人,很象是打猎的,却没带猎枪。杜丘加快了脚步。他要尽量避免与人交谈。 “请稍等等!”那个人在后面招呼杜丘。 杜丘放慢了脚步。狗没有任何反应,可见来人并不是它的主人。 “怎么?” “这只狗是你的吗?”这个人看来有四十岁左右,他指指站在一旁的狗。 在他胳膊上,戴着侍猎监督员的臂章,也许就是本地的猎友会会长吧。杜丘不由自主地把目光从臂章上移开。权威——那上面散发着权威的气味。 “不,不是。“杜丘简短地答道。 “是跑丢的狗啦?”这人眯起眼睛看着狗,“挺漂亮啊。” “它硬跟来的。请你先看管一下,帮助找到失主,怎么样?”对于他那寻根究底的目光,杜丘感到极为不安。 “那可以。您去哪儿呢?”这个人似乎对杜丘那套与走山路极不相称的装束产生了怀疑。 “啊,前面有车等我。”杜丘含糊其词地回答。 “我也往那边去,一起走吧。今天我是来这边巡视的。” “不,我得赶快走。再见。” 趁着他给狗系带子。杜丘扔下他大步走去。“请等等!”这个人又高声喊道。 “还有事吗?” “还没请问尊姓。”他快步追过来。 “不值得报姓名,只要把狗送回去就行了。” “那么……”他追上了杜丘。 要跑开已经不可能了。这下子麻烦了,杜丘皱起眉头。 “车在什么地方?” “不远,就在前面。” 不知道这个人只是好说话,还是起了什么疑心,杜丘进退维谷。穿着新买的深兰色西装,外面罩着一件风雨衣,这种装束走在山路上,难免不引起怀疑。如果发现前面并没有车,那就会更加深怀疑了。杜丘感到,这个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脚上那双经过长途跋涉、翻山越岭而沾满了灰尘的鞋上,这使他越发焦急不安起来。 “咱们好象在哪儿见过?”这个人突然冒出这句话。 “不会的。”杜丘一口否定了。他真想对他大喝一声,别罗索了! “我是前面数马那儿的人。”这个人说道。 数马?杜丘知道,自己遇上了无法摆脱的窘境,必须找个借口赶快离开。如果和他一起到了数马,将会如何是可想而知的。疲劳和饥饿都跑到了九霄云外。全怪这只狗,如果不带着它,就不会陷入这种危险的境地。真是干了一件可怕的蠢事!杜丘心里想着。 ——没办法了? “喂,等等!” 听到他紧张的声音,杜丘回头看去。 狗使劲地挣脱着带子,竭力要冲向路过的树丛,眼睛瞪得圆圆的,摇着尾巴大张着嘴。 “这东西挺大啊,可能是头猎吧!”这个人说。 “我走啦!” 杜丘撇下那个人和狗,快步走开了。他出了一身冷汗。在那个人和狗追上来之前,必须走得远远的。他小跑着向前走去。 3 五日夜间十点多,矢村警长接到一份情况报告。提供情况的人,是住在数马的狩猎监督员。他发现了一个和逃亡的检察官杜丘极为相似的人,沿着南秋川走过去。当回到家吃晚饭时,他忽然想起报纸上的照片,于是马上报告了警察。可是,警察认为,杜丘根本就不可能超过都境,来到这一带更是无稽之谈。总之对这一情况表现极为冷淡。不过,到底还是派巡逻车去五日市,取来了通缉的照片,但这已是事过三小时之后了。监督员看了照片,肯定那人就是杜丘。 “混蛋!”矢村咒骂着下层警察组织。如果立刻报告,也许在警戒线上就把杜丘抓住了。 矢村脸色阴郁地看着地图。从数马有一条路通往奥多摩湖,从那里以后又分成两条,一条是到达山梨县盐山市的青梅大道,另一条是连接大月市的公路。另外,如果翻过大菩萨岭,经过天目山栖云寺,还可以到达20号国道。 “他从哪条路来的呢?” 矢村向那些连日来为搜寻杜丘而疲惫不堪的侦查员问道。 “他肯定知道直接坐车到东京是危险的,闪此就在盐山或者大月下了车,步行越过都境。我看就见这样。”细江答道。 “又从哪里上的火车呢?”矢村的脸色依然阴郁。 “如果坐的是中央线……”细江毫无把握地望着矢村,“那他好象就是从水户到郡山,再到新海,最后到长野,这样绕过来的吧。” “是这样。”矢村沉吟着说,“他是从东北绕了一圈。” “那么,这样说……” “是的,”矢村阴沉的面孔上又蒙上了一层抑郁的神情,“他要是今天到东京,杀害横路的就是别人了。” “不过……”细江眯起眼睛,注视着空中,“也可以认为,他杀了横路以后,为了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又搞了那些活动。” “不,”矢村摇摇头,“尽管他现在确实是个亡命徒,可他并不是那种卑劣小人。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是那个监督员贸然认定,而那个人又和杜丘长得一模一样。” “那么,该怎么办?” “旅馆、饭店全部清查。各条道路也要同时检查,火车、飞机当然更要重点注意。不能让他离开辖区一步,要逼着他露面。” 在矢村的眉宇间,凝集着一胜势不可挡的气概。 电话响了。矢村从侦查员手中接过电话。“什么?”他厉声四道。“酒井义广会见青山祯介和北岛龙二了吗?……见了三个人,另一个还不清楚是谁?……什么,象是城北医院的院长?那不是精神病院吗?好的,明天查一下,看他是不是那个院长,要是他的话,就加强力量,紧紧盯住城北医院。……是的,直到发现线索为止。” “有动静了吗?”细江问。 青山侦介是朝云忠志的同事,北岛龙二是厚生省的药事科长。他们就是在朝云死前去他家一直呆到半夜的三个人中的两个。 “是的。”矢村慢慢地点点头。“精神病院的院长出场,也许和那个a·z的停止研制有点关系…… “做人体实验吗?”细江柔和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 “听说那个精神病院经营得相当混乱,需要秘密侦查一下。” “如果搞不到什么。加点压力行吗?” “那恐怕不行。”矢村目光冰冷地说。 4 武川洋子的住宅。 虽然外观并不那么讲究、但看得出这是一座中等以上的建筑。两层小楼包括院子在内,约有二百坪左右,周围砌着大谷石的围墙。伊然一座高级官吏的宅邪。 它坐落在世田谷区经堂的天租神社附近。 武川洋子从家里出来,已是晚上六点多钟了。杜丘慢慢地从暗处走出。对于女人的服装,杜丘不感兴趣。比起浮华市俗的装饰来,他更喜欢简洁的自然美。从这点看来,武川洋子倒很对他的口味。她只穿着年青姑娘那样的紧身衬衫。 来到大街上,武川洋子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杜丘随后也叫了一辆车。 到了涩谷,车在原宿停下来。她走进一间大厦里的酒吧间。稍过片刻,杜丘也走了进去。这里有着异国的风格,不过好象也并非如此。东京的街道本身就具有多种风格,杂乱不堪,这种通宵宴乐的酒吧间就更说不清是哪国风格了。也许正是这种不知是哪国风格的风格,才可谓纯东京风格吧。这个酒吧间就是如此。 酒吧间里有十来个女招待。可能是位置适宜,有许多外国客人来到这里。 武川洋子面向柜台,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女招待并排坐下。从杜丘坐的地方,听不见她们的谈话。 他要了一杯威士忌。 传来了邻座外国人的谈话声,他轻轻向他们一瞥。看他们专心谈话时的那副一丝不苟的神态,好象是间谍正在精心策划什么阴谋,实际谈话的内容却充满了色情。 “您从哪儿来呀?”女招待向闷头独座的杜丘问道。 “本地人。” “您的工作?” 这个二十六、七岁的胖乎乎的女人,也为自己这种唐突的问话啼啼笑起来。 “无职业。” “真羡慕,可你也不像啊。” 杜丘默默地喝着酒。 “倒觉得你像个警察,有那么一股冷酷劲儿。”她把手放在杜丘的腿上。 ——警察? 没有人会因为说自己像个警察而生气,这在杜丘早有所闻。警察这个词,今男人感到某种陶醉。但这陶醉也只是瞬息即逝,因为现在多数男人可能都已失掉了追踪的本能。男人本来天生具有喜好无情的追踪这种刺激作风,也只在那追踪的瞬间,才显露出自己的英姿。 警察?杜丘在心里又暗自说了一遍。他心想,警察算个什么东西,既无能而又阴险。 “那边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杜丘用下巴点点和武川洋子说话的女人。 “他是三穗,认识吗?” “不。旁边那位呢?” “听说是三穗在银座时代的朋友,现在是个非常有钱的寡妇。哎,你要是向她求爱的话……” “没那个意思。和三穗倒想说几句。不,等她们说完的。” “好吧,你是看准三穗啦。” “嗯。”杜丘含糊地回答。 她起身去取威士忌,好象和三穗耳语了一阵。三穗拿着一杯威士忌走到桌前。 “是哪一位?”三穗略微歪起头,瞟着杜丘的脸。 “初次见面。” “有您这样的男人叫我,真高兴啊。”三穗露出雪白的牙。 她和武川洋子年纪似乎相仿,脸色稍有些抑郁,但这正表现了她的个性。胸脯鼓得高高的。 “嗯,有件事想求求您。” “什么呢?”三穗的眼里忽然闪出好奇和警惕的目光。 “想听听你认识的一个人所说的话。如果能告诉我,就给你十万元。现在先给五万,剩下的等你告诉我以后再付。” “一个人所说的话?” 听到给十万元,三穗压低了嗓门。他的表情看来不象在开玩笑。 “不要你在这儿立刻就说。” “你是私人侦探?” “不,”杜丘摇摇头。灯光很暗,他不怕她看出自己。“因为某种原因,想向你了解一个人的情况,然后还要给你追加酬金。怎么样?” “那么,想了解谁呢?”三穗感到有些害怕。 “在这儿不能说。告诉我似的电话,在电话里详细谈,你了解的情况也用电话告诉我。与你见面只有今晚一次。当然,这绝不会给你添麻烦。” “那不就再拿不到钱了吗?”三穗半开玩笑地问。 “我相信你,现在就给你十万元。” “好吧。”对他爽快的谈吐,三穗很赞许。“尽管有点害怕,可我看你还不像坏人。不知能不能了解到你要的情况,不行的话再把钱还你,只要你能到这里来。” “那不必担心。” 杜丘注意地看看周围,把钱递给她。三穗灵巧地把钱插进前胸衣服里,又把电话号码写在纸片上递了过去。 “相信找吗?” “当然。恐怕你还不会为那么一点钱就逃跑。希望你不要对别人说。” “知道啦。”三穗看了一眼杜丘,“不打电话,闭店以后见面也行。要不,就到找住的房间……” “多谢,不必了。” “别那么死板嘛,我看你好像有点孤单。你不是坏人哪。” “谢谢。还是给你打电话吧。”杜丘离开了座位。 三穗送他出门。这位未通姓名的人的高大身影随风消失了,他点头告别时的面容,还久久地留在她的脑海中。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在他精明容智的神情中,隐隐透露着凄凉和悲哀。这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 他打来电话,是在次日清晨,而三穗却整夜都在期待着。 “我想了解的,是武川洋子。” “武川洋子?” 三穗左思右想,猜测着他那果断有力的卢音将会说出谁的名字。猛然间听到这个名字,一时不知所措。她原以为,他可能是要打听来客中的那些公司大员们的品行呢。 “是的。不能告诉你原因。我想了解她结婚后搬进现在住的这所房子以来的情况。” 他的声音沉着而镇定。 “要是这事,那用不着调查。”三穗说。她以为,这是准备和洋子结婚的人在进行调查。 “洋子先前在银座的酒吧间工作时,有个客人叫武川吉晴,在运输省海运局做事,五十来岁,被洋子迷住了。他是个怪癖的人,好象在那以前一直独身,没有什么家累。除了有一座大住宅之外,还有一处地产,所以洋子就同意结婚了。不管是谁,都会做那种决定……” “武川吉晴什么时候死的?” “今年八月初吧。结婚已经两年了,洋子为此成了百万富翁。” “八月初……”他的声音猛然一顿。 “是啊。” “你知道死在哪个医院吗?”他的声音有些急促。 “那个,是叫城北医院的精神病院吧。” “精神病院?” “详细我也不知道,好象是在死前三个月左右入院的。哎呀,那真是个有怪癖的人,爱吃醋得厉害,后来越发不得了了。” “是吗?”他好象从中悟出了什么,“还有,在银座的酒吧间,有个叫酒井义广的去过吗?” “东邦制药公司的酒井部长?” “是老主顾吧?” “嗯……”三穗突然感到一阵不安,看来他是搞品行调查了。”酒井部长曾是洋子的客人。怎么?” “没什么。”杜丘说,“你知道武川洋子养过受伤的鸫鸟吗?”“什么鸫鸟?”突然提起这种奇怪的事。三穗颇感莫名其妙。 “你不知道吗?”他的声音有些沉郁。 “嗯,没听说过呀。” “那么,你见到武川洋子要不露声色地打听一下,好吗?” “就是那个鸫鸟的事?” 她以为他可能在开恶意的玩笑,可他的回答却是郑重其事而又相当肯定。 “要问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的。现在怎么样了,都喂它些什么。而且,那只鸫鸟还喜欢香烟冒出的烟,要设法让她主动说出这个情况,你自己不要先提起。希望你能把烟的事仔细打听一下。” “鸫鸟喜欢烟,真的吗?” “真的。再详细了解一下武川吉晴在精神病院时的病情,越详细越好。还要了解死尸原因和死亡诊断书上记载的病名。” “那,这么多事,我能打听出来吗?” “当然能,”他语气坚决地说,“你去看望她,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闲聊,就打听出来了。对于你,她恐怕不会有什么隐瞒或是怀疑。” “请等一下。那些事,跟什么犯罪有关系吗?” “我什么也不能说。但这绝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就是了。啊,还有,武川洋子和酒井义广现在还有来往吗?如果不来往了,是什么时候开始断的?这些也了解一下。” 也许这会出卖洋子的,三穗心头涌上一阵恐惧。 “你什么时候去见武川洋子?” “啊,明天吧。” 三穗有些心慌意乱她答道。这个曾一起工作过的洋子,现在竟然拥有亿万家财,而且又自由自在,常上自己工作的酒吧间来饮酒做乐。不知什么时候,三穗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妒意。而现在,这神嫉妒的心理被这个男人的声音引得更加炽烈。说不定,是洋子有计划地杀害了武川吉晴…… “那么,明晚给你去电话。如果能使我得到尽可能详细的情况,还要再给你五万元酬金。”他说了声“抱歉”,放下了电话。 声音的余韵,在她耳边久久不消。三穗思索着,这是个什么人呢?他和无赖以及私人侦探有着截然不同的品性,规规矩矩却又流露着黯然的情调。 第七章 包围圈 1 下班后,三穗回到新宿的公寓,那个男人才打来电话。 “是我。” “都等你好半天啦!”三穗急不可耐地说。这个电话真有些让人心焦,等得她坐立不安。“我先问你,不来和我一块吃饭吗?现在就来吧!不然的话。可就不跟你说那件事啦!” 她有些醉了,趁着醉说了句真话。她希望这是交往的开端。男人,有着使她神往的东西。 “今晚恐怕不行。”电话那端的男人,脸上似乎掠过一丝冷笑。“明晚再去吧。不过,你还得再说说……” “好吧。”她很有些失望。会拒绝来一个女人公寓的邀请,这种男人也实在少有。在这点上,她感到了他刚毅的气质。她期待着明天晚上。 “那只鸫鸟是被汽枪打下来的,她七月中旬拣的,听说到八月末就死了。香烟的事嘛,是这样的,烟一钻进鸟笼,鸫鸟就扇起断了的翅膀,使劲一张一合的。” “是这样……”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忧郁。 “那么,死的时候什么样?” 三穗躺到床上,通过空间的电线,把洋子的话向他叙述了一遍。 据洋子说,鸫鸟的翅膀断了,不大愿意吃食。喂它鱼饵。才吃一点点。也就是在死前的五、六天,它用它那小嘴,一口口地啄香烟冒出的烟,好象感到自己非死不可,就吸上烟了。 死的前一天晚上,洋子把鸟笼挂到窗前。一轮明月升上天空,月光就像透过香烟的过滤嘴冒出的一缕淡蓝色的轻烟,从院子里的树丛中飘浮而下,落到鸫鸟身边,于是,正蹲在笼子里的鸫鸟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急促地扇动起翅膀来。 它扑打的相当激烈。洋子还以为是猫或蛇什么的来了呢。可到跟前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洋子眼看着已经衰弱不堪的鸫鸟又突然发出一阵狂乱。那简直就是一种发疯般的狂乱。 哦!洋子想,它是在拼命啄着淡蓝色的月光啊,就和啄烟一样。 ——它把月光也当成了烟吧? 洋子想道。她感到不能让它太累了,就把鸟笼拿回屋,分开鸫鸟折断的翅膀,把断的地方重新用橡皮膏贴好。 第二天一早,鸫鸟就悄悄死去了。 “你等等。鸫鸟把淡蓝色的月光当成了烟,是那样说的吗?” 他象背诵一样复述了一遍,问道。 “洋子就是那样说的呀!吃月光而死,倒是相当浪漫的事。” “是月光……”隐约传来了男人自言自语的声音。“武川吉晴的死因嘛,大概是肝机能障碍,是一种肝病吧。” “他人院前病情怎样?” “怎么说呢,那,那……”三穗吞吞吐吐起来。 “不便出口吗?” “是有点……” “我可以多给你酬劳!” “钱是好东西。我竭力为你效劳好啦,为你这位至今还不知姓名的人,——真奇怪!” “多谢!” “好啦,明天晚上就能见面啦。我跟你说,武川这人是个酵罐子。就是女朋友打来电话,他也气得要命。他说这不过是由女人打头阵,后面肯定有男人。象他这样一直独身的男人,又娶了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而且活泼好动的洋子,处处都要疑神疑鬼,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洋子上街买菜回来稍晚一点。也要怀疑她是不是上旅馆了……就那么五分钟、十分钟时间,也能去乱搞?真想得出!”三穗笑了起来。 “洋子一回来晚点,武川吉晴就让她脱下衣服,检查一番。他一边念叨着:‘没有一点痕迹吗?’一边看。真的没有,倒觉得有点不甘心似的。 “我一死,财产还不是你的。’武川吉晴总说这个,设法让洋子谅解自己异乎寻常的嫉妒心理。有时候,他甚至对洋子说,想把她关起来。 “洋子也想找一个年青的男人哪。有时候,几乎想得发疯。但是被管得很紧,身体和欲望都被紧紧地束缚着。听说,武川很让人捉摸不透,和洋子结婚以后,几乎从不出门,当然也不常让洋子出去。嗯,就这样,他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三穗说。 洋子一再叮嘱三穗,不让她向外说的也就是这件事。然而对三稳说来,根本就没想替她保职。她是赚钱的特务。不,她感到,还是钱比什么都好。探听出来的消息多多益善,拿它做为和男人交往的见面礼,这正是三穗的打算。她已经在几个男人身上碰了钉子,这次不想再碰了。洋子即使因此而倒霉,也与她三穗毫不相干。 “然后又怎么了?”男人的语气不慌不忙。 “本来他就是个怪僻的人,当然嫉妒心也就越来越厉害。有一天,他拿出缝衣针,照着自己的胳膊狠命地扎进去……”“缝衣针,扎胳膊?”“可不是!哎呀,真吓人!”说到这件事,三穗皱起了眉头。 “洋子发现时,武川正接二连三地狠命向皮肤里扎着,血肉模糊一片。洋子吓坏了,问他:‘你是怎么啦?’武川瞪起发疯一般的踉睛,说,‘蚂蚁钻进皮肤里去了!’ “‘说些什么呀,你!’洋子说。 “可武川还是不停手。就象追赶四处逃窜的虫子似的,在皮肤上不顾一切地到处乱扎。‘进嘴啦!’武川又很快大张着嘴,开始扎牙龈。噗嗤噗嗤,一会儿,满嘴都是血。 “‘快抓出来,快把蚂蚁抓出来!’武川厉声尘叫,用针扎着。 “结果,嫉妒的黑虫子真的活动起来,钻到他皮肤下面去了。因为娶了一个年青女人,惹得睡着的虫子也爬起来。” 嫉妒实在是令人可怕的东西,三穗想。它损害了别人,又变成小黑虫,向自身内部袭来,真吓人。 杜丘沉默着。 “喂,你听着我的话吗?” “啊啊,听着呢。”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洋子的话,就是这些。” “跟你说过的酒井义广。怎么样了?” “那件事吗?听说洋子从结婚到现在,还没和酒井部长见过面呢!武川看得太严,一点机会都没有。武川住院以后的情况就不知道了。他们原来就有关系,这大概武川也知道。还是酒井部长让精神病院去接的武川呢,可能洋子在电话里和酒井商量过。” “全明白了。”男人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多亏你,帮了我大忙。” “有用处吗?” “很有用,多谢。” “等等,这么就拉倒可不行!你答应过的,可得来呀!”三秘觉出他要挂断电话,有些老慌。 “遵命就是。明晚在店里等我,送你点礼物。” “不不,明晚店里不营业,还是到我这儿来吧。” 男人思索了片刻。同意晚上九点钟去找她,向她问了地址,三穗告诉他,住在西新宿七号公寓大楼,然后挂断了电话。 三穗从床上站起来,向房间四周环视了一圈。这还是在银座时买下的一套两个房间的公寓住宅。她想,应该打扫一下,插上一些花,再把自己漂漂亮亮地打扮一番好迎接他,想到这,她心里有些嘣嘣跳起来。 她的跟前,又浮现出那个消失在风尘中的颀长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三穗比平时起来早多了。 到了下午,就动手收拾房间。在她心中,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油然而生。接着就应该去买花,准备饭菜。她决定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一定能过得很愉快,因为他不是普通的男人。在别的那些人身上,都沾满着浅薄心理、金钱欲、性欲等等这些肮脏的油污,而他却截然不同。洋子所追求的,也许和自己的想法正相反。 ——他能在这儿住下吗? 她买下了一些鲜花,又去市场。 市场旁边有一个派出所。走过那前面时,三稳停住了脚步。她的目光,落到了一张通缉人犯的照片上。 “强xx、抢劫、杀人嫌疑犯—一原东京地方检察厅检察官杜丘冬人,二十一岁。” 她眼前一黑,感到天旅地转。 《逃亡的检察官……》 那些报纸上的大字标题,都象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重重叠叠,她的腿不住地颤抖,一步步地挪回了家。 “他是那个逃亡的检察官!” 她自言自语着。那不会错!尽管他精明强悍,有着一副男人的风度,但不知为什么,总觉用在他身上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怪不得,一让他上这儿来就推三阻四的,原来如此!除非是到酒吧间那种明暗的地方,否则就该露出了真相。盗窃飞机、从北海道潜入东京,看到报纸的这些大字标题,也就是前不几天的事,还有一张照片,怎么当时竟没注意呢…… 三穗变得面无血色。他不象是个坏人哪!尽管毫无根据,她还是要那样想,不然的话,自己也太不幸了。然而,袭上身来的那种无力感,却怎么也摆脱不掉。强xx、抢劫、杀人——突然间,三穗恍然大悟。接受了杜丘的十万元,那不成了杜丘的同伙了吗? ——杜丘要是被捕的话…… 她眼前浮现出警察登门的情景。 2 “杜丘的运气该到头啦。”侦查员细江向矢村说道。 “嗯。怎么办呢……”矢村透过停在新宿警察署对面的警车车窗,冷漠地凝视着窗外。 “怎么,还有什么心事吗?” 细江向矢村那枯槁的面容瞥了一眼。在他的眉宇间,凝集着一片阴郁。根据三穗的密告,以新宿警察署为中心,已经布下了层层罗网。只要杜丘去找三穗,那他就要陷入其中,而决无逃脱的可能。逮捕杜丘已在眼前,而矢村的表情却是那样沉闷,令人不解。 “没什么。”矢村简短地答道:“对于逮捕他,我不感兴趣。” “这是从何说起?”对于矢村的话,细江颇感诧异。 “从三穗的检举看,武川洋子和酒井义广的关系是搞清了。武川吉晴既然死于城北医院,那就可以设想,肯定与a·z药物有某种关系。但这只是猜测而已。在武川吉晴的死因上,并没查出什么疑点。即使有关系,现在也调查不出。在武川死的前后,还死了三个人,也都是同一症状。但现在都已化为灰烬,我们一点线头也没抓住。” “既然这样,要是逮捕了杜丘呢……” “我看,那也没用。他早已是一个亡命徒。至于他掌握的线索,和我们知道的一模一样。尽管他已经逼近了能够揭开那伙人的罪行的关键,其中的奥妙究竟如何,他还是莫名其妙。正因为如此,那伙人才设置了这个圈套,使杜丘不能再接触那个关键问题。就是现在也还是如在五里雾中。如果抓到一点什么线索,那就会一举击中要害。” 现实的情况是,对于城北精神病院来说,就是进行吹毛求疵的检查,也很难使它田出马脚,而在停止a·z药物的研制上也不会嗅出可疑的气味来。 “那你说……” “放虎归山,这是上策。拖得太久就要贻误时机,应该放他出去活动。” “可是,现在已经不行了。” 机动巡逻队被派往新宿。 “是啊,他已经无路可逃了。”汽车和摩托车,驶入了夕阳中的新宿。 3 前面有个女人,若无其事地看着杜丘。看起来,顶多也只有二十六、七岁,似乎已经出嫁了。出嫁的人,更显露出俏丽多姿的风韵。那种神态,令人感到好象是烟花柳巷的姑娘,在等候和谁相约会面。 这是在新宿一家百货陆店的楼顶上。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天,没有一点烟尘,冬天的太阳发出融融的日光,铺满各处。杜丘的半面脸晒着太阳,倚在长椅上。星期六的午后,孩子们坐着儿童车,集聚到这里,老人,还有年轻的母亲们看护着他们,熙熙攘攘。 杜丘从女人那边转过脸去,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凄苦。女人的视线中蕴含着什么东西,不得而知。即便不知道,此刻的杜丘,对于一个女人对自己的注视,也并没有什么恶感。当然,他从没有在街头巷尾四出渔色的逸事,但他确信自己的相貌还是颇能打动女人的,他以此自豪。和他擦肩而过的女人们,常常频频回首,凝神注视。这尽管说不上是值得夸耀的事,但也常常成为鼓舞他生活的力量。 而现在却不同了。当女人沐浴着初冬的懒散的阳光时,大概也想着引逗一下男人。在混杂的人群中,单凭着偶然的一瞥,也许认不出他这个逃亡的检察官。可以想象,感情的烈焰正在女人胸中燃烧。然而此刻,却不能再那么想了。在女人眼里的光焰中,他看到的是监狱。他甚至看到了杀气腾腾的景象。 走在街上也是如此。从人们的回顾和不时注视的目光中,他感到充满了杀机。 如果照照镜子,那里的自己,大概还不会象一只穷凶极恶的饿狼吧?想到这,杜丘有些不寒而栗。 在冬日明媚的阳光中,杜丘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那深深陷入只有今天、没有了明天的逃亡生活的身影。 ——已经十一月九号了吗? 杜丘看了一眼手中报纸上的日期,忽然抬起了眼睛。 这是和远波真由美约好见面的日子啊! 坐上赛斯纳飞机从牧场进出来时,远波说过,真由美十一月九号要到东京,送交十批英国纯种马,在醵町的k旅馆一直住到十五号。要是杜丘能够平安潜入东京,就可以去见她。 在杜丘仰视的目光对面,可以看到新宿西口的高层建筑。在如同刀削一般齐整的侧壁上,洒满了桔红色的阳光,艳丽异常。 ——打个电话吗? 早就说过,真由美要替父亲来一趟东京,送一批英国纯种马。说不定,她正在等着电话呢。 杜丘翻起外衣领子,站起身来。对面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在热带鱼市场旁边,有一台公用电话。 “您是榛先生吗?远波小姐是今天早上到的。可她现在出去啦!过了七点就能回来。她让我告诉您,她等着您回话。啊,——她的房间是六楼613号。”服务员直截了当地答道。 杜丘请她转告真由美,说他现在要去新宿,八点左右再给她打电话,然后放下了电话。 他又回到先前那个地方。 当他自称姓榛的时候,想起了死于金毛熊之口的榛幸吉。幸吉的惨死、与金毛熊的恶战、平生第一次驾驶赛斯纳冲上夜空,这一切一切都已留在了遥远的记忆里。按理说,无论是金毛熊怒吼着扑来,还是幸吉日出厂仍在儒动的内脏死去,或者是升起在深逸的夜空时产生的那种几乎要把身体压扁了似的恐惧,这一幕幕可怕的情景,都会变成一场恶梦,轮番出现在沉睡中。 然而,那些却一次也没有侵袭过梦境。对于逃亡者说来,就是在梦中大概也不会有往事的追忆吧。看到的梦,肯定是明天也许就要来临的恐惧。梦见最多的,是来往的行人们正在用手指点着自己。有女招待。有售票员,都是素昧平生的人们。他们突然对着他发出憎恶的喊叫。这些人像要把暗夜挤破一样,纷坛杂沓地拥入梦境之中。 夜,——对于逃亡者说来,那是走向明天的不安和通往梦中恐惧的地狱。这样的夜,又要来临了。 杜丘准备去赴三穗的约会。吃饭倒是小事,必须把五万元给她。杜丘想,十五万元是值得的。是三穗去谈,武川洋子才一古脑说了出来;要是自己去问,不,假定是矢村去讯问,洋子也要象收拢的贝壳那样紧紧地闭上嘴。 “蚂蚁爬动的感觉……” 从昨晚开始,杜丘就反复咕哝着这句话。 皮肤产生刺痒的感觉,如同蚂蚁在爬动,这是植物神经紊乱引起的症状。而扭神分裂症的早期症状,也有相似的感觉。这一点杜丘是知道的。精神分裂症再发展下去,就不仅是有蚂蚁爬动感了,甚至有时还看到小动物的幻影。看到蛇在墙上爬,床上有青蛙、晰锡。 武川吉睛是个古怪的人,五十多岁还是独身,又娶了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女人,于是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嫉妒心理。可以推想,正是在他这古怪性格的裂痕中,深深埋下了精神分裂症的病根。认为皮肤下钻进了蚂蚁,为弄死它们,于是就用针从身上直扎到牙龈,搞得血肉模糊,这是精神分裂症已经严重的证据吗? “不,完全不是。” 三穗的话,给了杜丘认定武川吉晴不是精神分裂症的证据。那证据如冰冷的岩石一样确凿。 武川吉晴不是精神分裂症。之所以扎自己,那是药物的作用。 ——可卡因! 就杜丘所知,那是典型的可卡因中毒的晚期症状。 在麻醉剂中,可卡因与海洛因、吗啡不相上下。但在中毒症状晚期出现小动物的幻影这点上,可卡因却显示了其独有的残酷性。在被子里、饭桌上、田上,在一切地方,到处都有蛇、蝎子、蜘蛛、青蛙在爬着。中难者惊恐万状,夜不能寐。如果仅感觉在屋里爬还好办,但不仅如此。不久就和武川一样,总感到有蚂蚁、蚯蚓、虱子、臭虫钻进了皮肤下面。可卡因产生的幻觉,是属于皮肤和粘膜部位的幻觉。所以总觉得有东西钻进皮肤和体内。而且,还会感到牙龈和喉咙里塞满了烂线头、碎玻璃片、砂子等等。中毒者想要弄出那些东西,就使劲扎自己的全身乃至牙龈,但无济于事,那些虫子好象灵巧地逃来逃走,而烂线头也更牢固地粘在喉咙上。 武川吉晴肯定是可卡因中毒!——当然,精神分裂症在不同程度上也并非完全没有上述症状。出现幻觉,也是精神分裂症的特征。在那种幻觉里,也有形形色色的东西。但杜丘断定武川吉睛是可卡因中毒,当然还有另外的根据。 那就是鸫鸟的摔死。 据洋子说,鸫鸟总爱啄烟。当它看到如同轻烟一般的淡蓝色的月光时。就拼命啄起来,可能把月光也当成烟了。然而,事实究竟如何呢?假如鸫鸟确实看错了,那就发生了一个问题,鸫鸟为什么那么喜欢烟呢?烟里当然谈不上有什么营养。 鸫鸟也并不是在啄烟,是否也由于可卡因中毒引起麻醉,杜丘不得而知。有关可卡因的知识,杜丘只是在搞麻醉品案件时学到了一点,当然不会象药理学家那样渊博。但小鸟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啄烟的。肯定是设法把可卡因掺进饲料喂给了它,和武川吉睛通过口服或注射进入体内的药物完全相同。鸫鸟由于可卡因麻醉而产生幻觉,把烟错当成了别的东西,月光也是如此。 ——猴子也吃了可卡因…… 杜丘忽然联想起那件事。但还是不能透过无边的幽暗,看到一丝微光。他感到,尽管还有胜利的希望,但黑暗是那样浓重,完全掩没了它。 这件事的发端,就是洋子。洋子被武川古晴看中了。武川是个退职官吏,家财万贯,于是洋子动了心。和武川这样的老头子结婚,不过是为了财产,至于肉体上的要求,找酒井义广或是别的男人都可以满足。这就是洋子的想法。 可是,武川却是个嫉妒鬼。 但愿武川早死才好!即便不是洋子,谁在那种情况下都会这样想。当洋了向酒井表露了如此心迹之后,酒井就为她出了主意,让她给武川喝可卡因。酒井是制药公司的董事,可卡因可以源源供应。于是,不知不觉之间,可卡因就进入了武川体内。在所有的麻醉剂中,可卡因的麻醉效果可谓最佳。麻醉之初,可以使人心胸开阔,甚至出现艺术才能。当然也增进性欲。对于洋子说来,用可卡因使丈夫麻醉,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事。 但不久,可卡因就会露出狰狞面目。使经常服用者产生幻觉——房间倾倒、窗帘闪闪发光、地毯飘动、尘土也都带着金色的光芒跳来蹦去。金色和银色的蜜蜂嗡嗡地飞舞。到了这种地步,成为一个无用的废人也就为时不远了。 如果动手杀死武川,那太危险了。只要等他变成废人,送进精神病院。也就如愿以偿了;精神病院当然能看出他是可卡因中毒,但那可以由酒井事先打通关节。因为制药公司和精神病院通过药品的纽带紧密相连。事实上,也正是在酒井的介绍下,城北医院才收留了武川。 洋子的目的,在于得到武川的财产。而酒井的目的,在于得到洋子和那些财产。 这就是事情的始末根由,但足,这又和杀害朝云有什么联系呢? 精神病院…… 如果有联系,就只能在那里。朝云忠志是厚生省医务局医事科科员。而医事科对医务界是有监督权的。 武川吉晴住进城北医院后死亡。如果确死于肝机能障碍,并没什么了不起。但有些疑点说明并非如此,而这些疑点又为朝云忠志所知。——对于医务界的阴险狠毒,朝云恨之入骨。之所以要进入厚生省,也是因为他早就有心对医务界内部的种种弊端予以彻底揭露。这种假设是很可能的。 朝云肯定抓住了一些把柄。 可想而知,那些把柄,绝不仅限于酒并和洋子蓄意谋害武川并着手实施了这一计划。朝云抓到的把辆,包括武川之死在内肯定是颇有分足的。否则的话,如果仅是武川一人死亡,即使是杀害,大概也小会传到朝云耳朵里。 朝云拒绝私下里悄悄地了结此用。 酒井义广、医事科科员青山祯介、药事科科长北岛龙二,他们三人一起劝说朝云,但朝云却一口回绝。这就迫使酒井不得不杀人灭口。因为朝云一旦把内幕公之于众,杀害武川的真相也就大白于天下了。 ——药事科长! 杜丘皱起了眉头。 朝云死的前一大,药事科长也去了。和他并不同属一科的药事科长,为什么也要去呢?…… ——药?…… 杜丘感到,他已经摸倒了大概的线索。 可是,还有一个不解之谜。这就是,尽管酒井迫不得已非害朝云不可,但为什么又要连猴子一块害死呢?杜丘为此深深苦恼。 不一块害死猴子,就不能保证不露痕迹地杀死朝云吗? 这是符合逻辑的推测。不能认为猴子是偶然吃下阿托品的。没有容器盛装的阿托品液体,猴子当然喝不了。但解剖时,却根本末发现有胶囊一类的东西。 酒井肯定从洋子那里,听到了鸫乌对烟有异常反应这件事,连月光都看成了某种幻影。酒并由此而产生了凶残的犯罪意图,于是,他在猴子身上做了同样的试验,结果和鸫鸟完全相同。 杀害朝云的阿托品容器之谜,就隐藏在那个试验之中。正因为如此,猴子才同时被害。朝云家和武川家,那一段时间同时发现了猴子和鸫鸟对烟的反应。如果不是药的作用,它们就不会对烟那么敏感了。 熊也是如此?杜丘想到这,微微点点头。 为什么熊也要吸烟呢? 4 三穗在接电话。 “现在就去你那儿,好吗?”杜丘在电话里说。 “啊啊,——啊,好啊!我等着你!” 杜丘放下电话。他感到在三穗的声音里,隐约透出一丝不安的成分。开头“啊啊”那两声回答,令人感到好象是在向站在旁边的什么人打招呼。 杜丘略停了片刻。风吹草动,也会使逃亡者胆战心惊。他断定自己不过是敏感多疑,于是迈动了双脚。三穗这个女人也许并无他意,否则是不会把那么重要的情况告诉自己的,正因为有好感,她才请自己去吃饭。当然,沉缅于这种好意是极其危险的,杜丘看到了这一点。 他很清楚,这是在追求女人。如果一旦被诱惑,则将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不仅把和女人接触看做是一种欲望的满足,而且还想以女人的肌肤聊以解除逃亡生活的窘迫,这种想法必须抛弃。 三穗住的公寓,在新宿大桥附近,穿过青梅大道不远就到。星期六晚上八点多,依然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车辆行人都被无数的霓虹灯染成五光十色,犹如千万朵鲜花在黑夜中怒放。 杜丘快步走过。女人,酒精,音乐,这些和他都毫不相干。他木然地穿过这黑夜的花园。 那座公寓是个八层建筑,又细又高,不很宽敞,更不雄伟。 他在公寓前面一闪而过。迤俪的闹市街,把它的触手一直伸到这一带。饭馆、酒吧间比比皆是,伊然是一个其大无比的胃。第二天一早就会看到,到处是狼藉的呕吐物,垃圾成山,从塑料桶里流出的脏污的棕色液体污染了整条街道。这是一条消化不良的街道。 经过大楼十几分钟后,当他重新折回来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刚才没有的一个小吃摊摆了出来,有三个人正在摊前吃东西,他觉得其中的一个很面熟。 ——矢村在守候! 那个已过中年的男人,正是矢村的部下细江。不光是他,另外两人也好象是侦查一科的科员。立刻,杜丘发现,连那个摆小吃摊的也是个侦探,面熟得很。 另一边有个男人正在和女人站着谈话。从他的侧影。杜丘立刻认出那正是地方检察厅特搜班的人。 杜丘悄悄抽身往回走,心里蹦蹦跳个不停。他认定是三穗出卖了他。矢村要是暗中设下了监视哨。那就肯定不止这一处。整个地区肯定都设下了埋伏。只要一个信号,就会全体出动四面包围。 “杜丘!站住!” 细江尖厉的喊声,如同利刃从背后飞来。小吃摊似乎裂成了碎片飞上了天。 杜丘奔跑起来。跑是很危险的,但也顾不得了。后面追来的脚步声,令人想到一只敏捷的吃人野营正在逼近自己。可逃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从车辆的间隙中钻出去,穿过青梅大道。要是跑上人行道,转眼就会陷入重围。 尽管他明知那很危险,但还是跑上了快车道,因为在车道上是不可能被抓住的。无论如何也要逃出去。向前冲击的身体,在汽车前灯的光柱中穿行着。 在他背后的大叫刊,和汽车发出的刺耳的嘎嘎声混杂交织在一起。一阵嘎嘎声掠过他的外衣,冲向了柏油路的一侧。接着就是一声汽车撞击的破碎的声响。杜丘无暇回顾,仍然向对面猛跑。愤怒的喊声和迅速转动方向盘、猛然踏下刹车板时汽车发出的响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杜丘总算跑过了这条路。 一转过小田急商店,他不再跑了,在杂乱无章的人流中,艰难地向前移动。 巡逻车的咆哮声震耳欲聋。青梅大道,甲州大道,所有的街道上都奔跑着警车,喇叭长鸣,声如鼎沸。一辆辆白色摩托车,从近旁的新宿警察署飞驰而出,警笛声响成一片,扑向追踪的目标。 杜丘已经走到了车站,又远远地绕了回来。所有的出入口上都有警察在把守。他重新来到先前走过的那条路。 “他成了瓮中之鳖了!”在临时设置在新宿警察署的指挥部里,负责防范的东警长说。 “但愿如此,不能让他再跑掉了。”伊藤检察长紧张得脸上肌肉都有些抽搐。 矢村一言不发。 “暗中部署的机动队、交通机动队、警备防范力量都一齐出动了,他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就该收网抓人了。” “这次不会再偷直升飞机逃跑吧?”伊藤郑重其事地问道。 “怎么可能呢,你放心好了。”东警长笑厂笑,脸上充满了自信。 “怎么啦,矢村君?”伊藤向始终沉默的矢村投去了关注的目光。 矢村没有回答,只向他们一瞥,随即又把视线转向窗外。新宿的霓虹灯和喧闹的夜景映在窗上,分外清晰。在闪烁的灯光中,传来巡逻车阵阵断续的声响。 杜丘混在人丛中,向歌舞伎街走去。到处都闪动着警察的身影,已经布下严密警戒。但是,不会在人海中一一盘问,那是不可能的。如果强制进行搜查,势必引起骚动。在这人群云集的新宿,年青人和那些鼓动家随处可见。只要有谁喊一声“警察是法西斯!”,立刻就会掀起一阵喧嚣的浪潮,并有迅速扩大难以控制之虞。经济萧条、失业、酗酒、赌博、女人、斗殴,在这一切混乱之上,再加上反警察的情绪,使这条街经常蕴蓄着骚动的暗流。 警察在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杜丘在纷杂的人群中走出歌舞位街,准备去西大久保。但他立刻发现已不可能。在每条小胡同里都停着巡逻车,手拿步话机的搜索队员三五成群地游动。杜丘又挤入人群中。 包围圈已经合拢了。以新宿车站为中心,从西口直到歌舞伎街,所有的出口都被严密封锁,连一只蚂蚁也休想爬出去。出口一经封锁,无理纠缠和聚众闹事当然也就不可能发生了。很快,密用的人群就会减少,四散而行。只有不敢在警察面前公开通过的人被留在里面,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 ——绝望了? 走到与青梅大道相连的马路上,杜丘停住了脚步。已经再也无路可走了。以前拼死才得以逃脱的时光,弹指间成为过去,他知道,再次冲破重围的幸运,已经从自己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浑身好象失去了重量,只有两只脚沉重无比。 逃亡的起点是新宿,逃亡的终点也该是新宿。连续的环节终于要被切断。他深深感到,这是一场徒劳无益的循环。 杜丘走近了公用电话。他想,应该告诉远波真由美,他不能赴约了。虽然这好象毫无意义,但除此之外已经再无事可做,只能等待束手就擒。这里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东京警视厅和东京地方检察厅的脚下,远非乡间警察可比。连万一的希望也毫不存枉。 在电话里,真由美迫不及待他尖声问道: “现在你在哪儿?” 杜丘草草说了事情的经过,最后说: “不能去了,很遗憾。真是对不起。” “不,不。你还得遵守诺言哪!” 沉默了片刻,杜丘答道: “可是,已经出不去了。算了吧。” 有两个警察。从公共电话旁走过。 “半小时以后。”真由美急急忙忙地说,“你从那儿穿过马路,到对面那个街角上等着,我救你出去!” “算了吧!”杜丘一边注视着警察,一边匆匆答道,“那是不可能的,这儿不是北海道。” “别说了,我自有安排!” “你有安排?” “是啊。我从新宿回来就看见已经戒严了。再一想你让服务员传给我的话,估计包围的肯定是你。不管怎样,半小时后你一定要到刚才说的那个地方。在那之前,怎么也不要被抓住!” “不行啊!喂!喂!”杜丘喊。 可是,真由美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走进西餐馆和游戏场大楼!那里面的人挨肩擦背拥挤不堪,正可以躲开警察的视线。在重围中游荡上三十分钟或一小时是毫无问题的。星期六的晚上,八点刚过,仍然是人流拥挤的高峰。 但,半小时后,真由美究竟要干什么呢? 不论什么计划,只要不用直升飞机,休想逃出重围。每个出口都堵得水泄不通。连机动队都出动了,包围圈至少要有几百人。 毫无希望。他打算等上半小时,真由美来了劝劝她,放弃营救的计划。在日高牧场,真由美可以让自己跑到榛幸吉的窝棚里去。可是在这儿,一旦搞不好就可能以资助潜逃罪把她判刑。 时间过了五分钟,又过了十分钟。 他走出大楼。一面创览着闹市街两旁接连不断的商店,一面躲开警察,回到原来的地方。 快过二十分钟了。由于严加盘查,大街两侧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杜丘在车辆之间穿行着,走向约定的地点。 到处都有司机从挤住的车里下来,向警察大发雷霆。还有的车拼命按喇叭。人们簇拥在街道上,似乎在急切等待着,要看一着警察如临大敌的出动究竟是为了什么,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有些青年四处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汹涌的人流,在人行道上拥来挤去,喧闹异常。 在喧闹的人群后面,传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响声。响声相当远,好象来自与明治大街交叉的那个十字路口。不知出了什么事,响声如山崩地裂,冲击着人行道上拥挤的人群。还未搞清是怎么回事,可有人已经大叫大嚷起来。 “暴动啦!”站在杜丘身旁的男人们喊着。街上的气氛十分异常。远处传来的响声,如闪电一般迅速掀起了一阵骚动,向近处席卷而来。杜丘周围的人也开始挨挨挤挤,纷纷跷起脚尖向远看,想要弄个究竟。甚至有人跑向阻在人流中的汽车,不顾一切地爬上车顶。 “革命啦!”一个长发披肩的男子大叫道。 ——真的是暴动! 杜丘一动没动。且不说革命,就是一触即发的暴动,也能引起一阵来历不明的旋风,盘旋扩展,迅速涌来。那一阵响声,已经和女人们尖厉的哀叫、男人们狂暴的怒吼浑然成为一体,使整条街道如巨大的坩埚在沸腾鸣响。 杜丘还是一动不动。然而,他的身体却象一段弹簧,被挤来挤去。事态不同寻常。不管是历动也好,还是什么别的也好,总之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必须利用这个机会逃出去!他决定先把这个沸腾的坩埚看清楚,然后再乘机混进去。 在呼喊与哀叫中,杜丘似乎听到一阵马蹄声响。 ——马!这怎么可能! 但,这并不是错觉。 “马!冲过来啦!” “快跑啊!不得了啦!” 人声鼎沸。挤在人行道上的人们,潮水一般涌向快车道。混乱中,马蹄声更清楚了,那绝非一两匹马的声音。杜丘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马蹄声已经说明了一切。这是真由美放出了英国纯种马,要在包围圈里冲开一个缺口。 ——这是干什么!疯狂的举动! 说时迟,那时快,马群已经冲上了人行道。 哒哒的马蹄声,响彻了整条街。人们惊叫着闪出一条路。一群英国纯种马飞奔而来。路灯、霓虹灯,再加上人们的呼喊,使这些英国纯种马兴奋异常,瞪大的黑眼睛闪射着光芒,耳朵翻转着,鼻孔张开呼呼做响,马鬃在背上翻腾飞舞。来势异常凶猛。 在最前面的一匹马上,隐伏着一个男子,灵巧地引导着马群。 是真由美来了吗? 马上的男子掠过杜丘的身边,伸出了手。顾不得了,事到如今已不能再犹豫。杜丘一把抓住那只手腕,双脚离开了地面。 “紧紧抓住,就要通过警戒线了!” 那个男子模样的人,正是真由美。 “马!”无线电通话器里响起了喊声。“不知哪个混蛋,放出几十匹赛马。现在西口一带一片混乱!” “什么?马?”伊藤站起身,骤然变了脸色。 四面八方一齐传来通话,异口同声地报告说,马群造成了严重混乱。 一场轩然大波。 等到综合各种情报,搞清了真相,已是一小时以后了。 这些马,是从北海道日高牧场运来的,从两台大型牵引车上共放出了十匹。两名司机被抓住,讲出了有关情况。他们迷了路,走到新宿时,来了两个陌生的男人,拿刀威胁他们放掉马匹。其中一人在一匹马上装上了马鞍,然后骑上去,跑在这群马的最前头。另一个人帮他上马之后,就溜掉了。 十匹马穿过角苗大街,钻出架空铁桥,从西口冲了出去,以后就各自跑散了。有四匹马跑到青梅大道,在其中的一匹马上骑着两个男人。警察企图拦住他们,由于马蹄几乎就要踏上身体而退缩了,他们轻而易举地跑过去。冲过了警戒线的马钻进了胡同,在狭窄的小巷里飞快穿行,摆脱了警察的追踪。 在架空铁桥前,有人看到一个很象杜丘的人被拉上马去。 结果,有六匹马在新宿警察署后面的公园里被警察追上。但包括骑着两个男人的那匹马在内的另外四匹马,却始终没有发现。 “唉,”伊藤发出一声哀叹,“又是这个日高牧场!”他手扶前额,一下伏在桌子上。 无线电通话器又响了。细江向矢村请求指示,矢村站了起来。 “到哪儿去,矢村君?究竟怎么办好呢?”伊藤有气无力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矢村漫不经心地说着,走了出去。细江把汽车开到警察署大门前。 “那两个司机在哪儿?” “在公园,收拢马匹呢。” “到那儿去。” 公园近在咫尺。马匹已经聚拢在一块了。 矢村把一个司机叫到一旁。 “谁来送的马?老头儿,还是他女儿?” “是小姐。” “小姐一定是人美女吧?” “何以见得?” “只有美人才敢这么做的。” “去吧。”矢村对细江说:“你在门口守候,我进去看看。” “说的是,不过你要当心。” 矢村进了门。并且了楼。他走到真由美的房门口,想敲门,但想了一下没敲,而是扭动了一下门。门没反锁,矢村轻轻推开门就进去了。 房里没有人,但卫生间里有水声。可以想像有人在洗澡,到底是杜丘,还是真由美?矢村没有细想,他点上一支烟,在床边坐下来,任烟雾在阴沉着的脸上缭绕着。心里却在推测,可是能真由美吧,那女人的身子一定妙不可言吧?不过,矢村并非一个好色之徒,这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就过去了。 水声停了,卫牛间的门轻轻地响动了一下就开了。 真由美走了出来。 “啊……” 一声女人的尖叫。如果不是这一声尖叫,矢村的目光不会这么快被吸引过去。真由美出来的时候,是一丝不挂的,矢村想,她的衣服一定没带进浴室吧。她是什么?一幅裸女出浴图。颀长的身子一脱去了衣物,就显得更迷人。她的肌肤很白且嫩,而又极富张力,有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光泽徐在她肌肤上几乎称得上是一种圣洁之光。真由美被这一惊,忘了可以返回浴室躲避,而是手足无措地想遮掩羞处。矢村两眼亮亮的,但淫邪成份很少。 “你……干什么?” “我是矢村警长。” 矢村站起来,真由美又一声惊叫。 “别过来,别过来,我要叫人了……” “远波小姐。我是警察。不必害怕。哦,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好吧,你赶快穿衣吧。”矢村在床上坐下来。他用眼角瞟了一眼真由美,看到她披上了外衣。 “请说吧。”真由美坐到沙发上。 “有几句话,要告诉杜丘。”矢村点起一支烟,“要是见到他,就请转告。” “好啊。” “是三穗那个女人报告的,才发现了他的行踪。今天下午我到城北医院去了一趟。因为不久前,酒井义广和那两个人与城北医院院长堂塔康竹见过面,所以进行了秘密侦查。”矢村提高了嗓门,让浴室里也能听到。 “在武川吉晴死的前后,其他三个入院的患者也死了。死亡通知书上写的病名,似乎都无懈可击。这是一份抄件,放在你这儿,交给杜丘。”他把抄的一张纸递给真由美。 “后来,东邦制药公司正在研制的神经阻断药a·z下马了。可以想象,其中必有缘故。可现在证据都没了,尸体也都化为灰烬、据医院方面解释说,城北精神病院的死亡率是很高的,有时一个月要死十几个。武川吉晴的精神分裂症,也只在病历卡片上看到,到底什么病不得而知……” “请等一等。”真由美说:“矢村先生,你放了他吧!” “不,”矢村摇摇头:“不能放。不过,老实说,也追得筋疲力竭了。机灵得象只老鼠。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还要感谢你的裸体。”矢村仍然板着面孔,说道。 “讨厌!” “并不讨厌。就是看到了你的裸体,恐怕也不会引出他来。可是,地方检察厅特搜班可气坏了,还是小心为妙。” 矢村慢慢站起身来。他从前门走出楼。 “怎么样?”细江走到跟前问。 “不在呀。”矢村毫不在意地说。 5 “没事吧!”远波真由美开着租来的汽车,眼前掠过一片阴云。她转过脸问杜丘。 “不知道。没办法,只好试试了。”“杜丘用大衣领子遮住脸颊,凝视着前方。 汽车向武藏野市驶去。 他这个人对自己过于严厉了。真由美看着杜丘的侧影,想道。为了调查城北精神病院,竟然报出要住院。还说什么要搞清那件连机智老练的矢村都没搞清的事,就只有这么办。真由美有一个大学时代的女友,结婚后就住在东京,叫津山弘美。真由美见到了她,于是就借用了她的名字。现在是津山弘美正在送她新婚的丈夫去精神病院。 对于精神病院,人们议论纷纷。几年前,甚至连医师协会的会长也毫无顾忌地信口开河,说精神病院是人类的畜圈。因此,更使人强烈感到,精神病院是留在现代社会里的一个黑暗的角落。当然,那可能只是对一部分医院而言。不过,对于城北医院来说,那种恐惧感却要更加强烈。一旦入院,很可能不准出院。再说,医院要是记起了通缉照片,那就会立刻把杜丘送交警察。 更可怕的是,当他们一旦认出杜丘,就要把他拖进酒井义广和医院共同策划的陪讲中去。即使不致被害,也要落得和武川吉晴同样下场。用药物把他变成真正的精神病,或是无意识的白痴。要充分考虑到这种危险性。 “一旦有危险,就让矢村来救你吧。” “不能指望他,他早晚要把我抓走。” “可是,他袒护了你呀!” “他没那么好心。先不逮捕我,是放长线钓大鱼。你看,后面有盯梢的车跟着……” “盯梢?” “先前见过的,没错。那是矢村的部下。” 一辆黄绿色的小汽车,在隔着两辆车的后面紧紧尾随着。 “甩掉吧?” “甩掉。让他们跟到医院就坏事了。” 真由美让车子慢了下来,到路口时停了停,造成了一点交通混乱,然后乘机混入车群,跑掉了。就在交通堵塞又畅通的瞬间,黄绿色小汽车看不见了。 “这下要气坏了那个矢村警长……” “管他呢。但是,第五天你一定要来要求出院。医院不准,我就自己想法出去。” “那,容易吗?” “我想,机会总是有的。虽然还得要你祖忙,可是我想,要不能出院,你就先回北海道。我嘛,不必担心,对付这些还有一套。” 杜丘忽然笑了笑!浮上他脸颊的,是湖合应松的纯江的笑容。真由美看在跟里。 就在昨夜,矢村走出旅馆房间后,杜丘上了床。虽然她期待着他和她象一般男女那样在一起,但杜丘却立刻发出了平静的鼾声。在那熟睡的脸上,也浮现着现在这种毫无掩饰的凄楚。这个在无止境的追踪与逃亡中生活的人,心中似乎有着某种信念。 “追踪与逃亡的终点站,是在哪里呢?” “要是有终点站的话,我想,会在你胸中亮起信号灯的。” 杜丘想起了在夜空中看到的幽暗的牧场,跟前浮现出车灯在黑暗中射出的凄然冷落的光束。 “那好吧,我等着你打开信号灯。” “谢谢你。” 已经看到城北医院了。 “主意没变吧。”真由美问道。 “变不了。” 杜丘和真由美一起进了大门。 门厅和候诊室都一律刷成了天蓝色,给人以一种现代化的、清洁的舒适感。然而,真由美却产生了一种与此相反的不安的感觉。她感到那好出是某种植物的变态的伪装,令人恐怖。只要这个楼房轻轻一动,也许就要立刻化为魔鬼的世界。 因为事先打过电话,所以杜丘很快被带到隔壁房间里。 真由美感到浑身无力,一个人回到汽车上。据说有一种草叫含羞草,轻轻一碰就会颓然而倒。现在她就正是这样。 “出现过幻觉吗?” 院长堂塔康竹问道。他有五十多岁,身宽体胖,前额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看上去脾气很暴躁。 “是的。时常感到人不在身边,却能听到他的声音,而说的话又总象在骂我——不过模模糊糊,听不清到底说什么。” “好的。分裂症。”院长满意地点点头:“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他摆摆手,护理员把杜丘领走了。转眼之间,就做出了诊断。 杜丘换好衣服,走过只铺着几块木板的、潮湿阴暗的走廊,被送进了一排保护室中的一个。生锈的铁栅门,在身后发出沉重的响声。 四块席子那么大的房间,住着三个患者。一个是五十多岁秃头顶的男人,另一个四十步左右象个职员,还有一个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房间角落里有个便所,是水泥砌成的一个坑,散发出臭气。 杜丘把身子靠在墙上。 尽管常听说,精神病院有很多敷衍塞责、草率马虎的事,但这个城北医院却要比那严重得多。单从诊断过程,还不能揭露它的假相。同其他疾病比起来,精神病的诊断标准是相当含混的。这种含混,在法庭上经常引起争执。不管是意志丧失也好,还是分裂症也好,只要做出鉴定,死刑犯也可以宣判无罪。检察官的观点经常和鉴定医生对立。对于鉴定医生,杜丘也并不信任。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但绝大多数大都是竭力坚持己见,甚至不惜公开争斗。 堂塔康竹也正是这样一个人。 对精神病院的这种情太,杜丘早有所知,并不惊奇。武川吉晴死于这个医院,先后还有三人死去,这成为朝云忠志被害的根源,而它又使自己这个检察官落入陷阱。这是个魔窟,在进来之前,他就一清二楚。 晚饭送来了。冰冷的大麦饭加上冰冷的酱汤,一条干鱼和两块咸萝卜。铝饭盒从未仔细擦洗过,粘满了黑渍。 杜丘毫无食欲。 少年向这边看了一眼,杜丘朝他点点头。他微笑着,向杜丘那份饭伸出了筷子。 先吃完的那个职员模样的人,脱下裤子在墙角蹲下来。一阵比刚才更浓烈的恶臭,扑鼻而来。 “总那个样子!” 秃头皱起了眉头。少年仍闷头吃着。 护土来给杜丘采血。她是个面部青肿的中年妇女,不知为什么,满脸不高兴地盯着杜丘,一言不发。少年伸出两手欢迎护土,那样子给杜丘留下深深的印象。 “这个医院,好象经常有患者死掉吧?”开灯以后,杜丘随便问道。 “让护理员听见,会把你打个半死的。”自称姓畸中的秃头消声说道,“死人嘛,也有几个。” “真的吗?” “不久你就知道了。咕嘟咕嘟地给你灌镇静剂,让你整天迷迷糊糊,动也动不了。身上一拧都会淌出药水来……” “不吃不行吧?”杜丘问。 叫土井的那个职员模样的人,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不吃?护理员看着你吃,吃完还让你张开嘴巴,检查检查!” “……”真可怕,杜丘想。 “你呀,和家人见面时,只要有一句话说到这件事,那可就要倒霉了。”畸中说。 杜丘想现在就打听武川吉晴的情况,但感到对这三个人的性格还不摸底,怕有危险。畸中和土井都是酒精中毒,已经住院一年多,时间是太长了。一般最多只住三个月。杜丘只问了问这件事。 他们两人都再三要求出院,但是不准,于是商量一起逃跑。后来被发现了,把他们关进了保护室,到现在有两个月了。尽管向院长苦苦哀求,然而却毫不理睬。死也好,活也好,反正不让你出去。说到这儿,畸中耸了耸肩。 他接着又说,家属如果来请求出院,医院就以肝脏发生恶化为由加以拒绝。实际上,药的副作用,也确实逐渐破坏了肝脏。 “不对院长溜须拍马,那是不行的。”土井说:“看到他了吧,这小子连护士来都举双手欢迎。”他用下巴点了点那个少年。 次日清晨,护理员来了,给杜丘照相,正面和侧面的各一张。为什么要照相?——杜丘有些紧张起来。但他没有问。照片会暴露自己的身分,他掠过一丝忧虑。 一旦发现了他是逃亡的检察官,院长肯定要和酒井联系,秘密筹划对策。恐怕不会送给警察,也许要用药物把自己变成一个无意识的白痴,或者施行脑白质切除术,破坏自己的思维机能。一个被扣上了抢劫、强xx、杀人罪名的现任检察官,潜入到这里,大概不会那么平安无事。 尽管事先对此有所考虑!但杜丘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碟。对真由美说的有办法逃出去,也只是在身分未暴露的时候才行。万一被认出来,吃上药,身体就动不了了。 “那照片,是为防备逃跑准备的。”土井说。 拍照这辟事说明,已经决定让他长期住院了。手续简单得令人吃惊。真由美只要求情吸院确诊,而现在却在没有任何诊断的情况下,就拍好了防止逃跑的照片。 对于一些精神病院在营业中的弊端,杜丘也颇由所知。护理员不仅殴打患者以致死亡,而且为了精简人员,还从患者中挑选身强力壮的做为助手。这些助手成为患者的头头,肆意横行,甚至不亚于当年奥斯威辛德国集中营里的纳粹看守。有时,他们也被患者打死。对如此黑暗的精神病院,警察的触角只能涉及到一部分,而且也确实仅仅是一部分而已。尽管杜丘已经想象到这种黑暗还要严重几十倍,但当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仍然不能不感到毛骨悚然。 据说,这里有一种政治责任。由于医疗收入很低,因此,必须尽可能地安排患者入院治疗和休养,以便靠药品来赚钱。这在一般医院里普遍如此。在扣除了一定数额的保他功之后,也只有让病人大量服药这一条生财之道了。投给患者药物简直象喂马一样。近来,由于讨厌药物而扔掉不吃的患者增多了,但拒绝投药的患者还没有。拒绝投药,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管是把药扔了还是吃了,医生和制药厂都一样赚钱。这确实是一种政治责任。 不过,精神病院却又另当别论。人身监禁,强制服药,简直是肆无忌惮地无视人权。为了多收患者,在一间只有四张席子大的小屋里关上三个人,还要挖个坑修成厕所。对于经营这种医院的人说来,别说是人权思想,他们根本没有人性。 杜丘感到,他已经发现了酒井义广和堂塔康竹密谋犯罪的起因。与这里相比,监狱简直是个文明的地方。就在这阴森的精神病院中,滋生出杀害朝云忠志的霉菌。 6 “武川吉晴?……”畸中转过头来,“就是住在保护室的那个老头吧?” “啊,听说那个老头,原先还是个高级官吏什么的。”土井接口说。 “对高级官吏,也同样待遇吗?”杜丘明知故问道。 “那当然。等进到这儿,最后……”土井压低了声音,“我照顾过他好多次,听护理员说。那老头是严重的分裂症。”“你照顾过他?” “这个嘛,一进到大房间就那样,给重患者收拾屎尿啊,什么不得干!谁都得干,你也不例外。那你,和那老头认识?”土井忽然投过探询的目光。 “不,听邻居说过,说是死在这儿了……” 杜丘忽然想到了出院,用什么借口才能出院呢!目前毫无头绪。杜丘抑制着不安的心理。 “那个,他吃的肯定是一种特效药。” 到底是当过小公司经理的畸中,比只当过消防队员的土井精明多了。畸中低声说了这句话。 “特效药?……” “所谓的大剂量疗法,指的就是那个。用普通的药,数量就显得太多,吃不进去。于是把它浓缩十几倍,成为特效药,给你吃下去。一用上那种药,什么样的硬汉子,都得变成一摊泥,动弹不得。我听说,那个老头就是……” “不,”土井兴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都说那是试验新药。” “真的吗,那个?”杜丘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 “三天就死了四个人哪!不光是又在保护室的那个老头。还有,那些没死的患者,也都发高烧,后来就浑身长疙瘩。治了一个多月呢。” “你看见了吗?” “当然看见了。”土井伸着下巴,眼睛挤成三角形,“那些人吃了药,屎尿都出来了,我去收拾的。浑身疙瘩起的一片一片的,真吓人!” “闭上嘴吧,别说了!”少年脸色苍白地说。 “这小子才没有种呢!”土井奚落着他,“他以为把丈母娘踢一边去就拉倒了,没想到却挨了一顿嘴巴,于是就暴跳如雷,拿着菜刀乱砍。邻居来的时候,就象疯了一样瞪起眼睛。后来害怕了,眼睛也直了,结果被带到这儿。人家只看了一眼,就说是精神病。现在一心想出去,都想给护士舔屁股。” “每天晚上都舔那孩子屁股的,是谁呀?”畸中撇着嘴说。 “你说什么!要不是你,能跑不出去?” “得啦得啦。”杜丘两边劝说着。 警察和检察官都全然不晓的世界,就存在于这里。 大房间的伙伴来送饭了。 杜丘只把最中间没沾饭盒的饭吃了几口,身子又靠在墙上。 闻着土井排便发出的恶臭,杜丘想,只有冒险潜进这里,才能有所收获。 他猜中了,——武川洋子想让深怀嫉妒的丈夫闭上嘴,于是找酒井义广,而酒井义广则让她悄悄地给武川长期服用可卡因。只要几周时间,就出现可卡因中毒症状。 认为自己皮肤里有很多虫子、喉咙里塞满了线头和碎玻璃的武川,把全身搞得血肉模糊,被抬进了精神病院。 恰值此时,东邦制药公司开始实验矢村所说的那种神经阻断药a·z实验的对象,则是保护室里关的那些老人,也包括武川在内。那些老人里,象武川那样的“分裂症”患者很少。据说,近来有很多人家,由于老年人年老体弱,多少有些昏馈糊涂,感到麻烦得很,于是就把他们送进精神病院。也可以说,现在已经没有照顾老人的家庭一了。本来应该在亲属的守护下安然迎接死神来临的老人,在现代社会里,却都集中到这个垃圾堆里来了。那些老人即使死去,也不会有什么人提出异议。 新药也好,特效药也好,都一古脑用到这些实验对象身上了。 可是,却出现了医药事故。三天就死了四个人,还有若干人发高烧。此事被厚生省医务局医事科的朝云得知,朝云则扬言要予以揭露。尽管他看到了厚生省医药科长也参与其中,仍明确地表示出这一态度。厚生省既是医生的靠山,也是制药公司的靠山。于是,他们群起而攻之,让朝云改变主意。 朝云被害了。 如果不杀害朝云,用人体进行新药实验这件事要暴露,四个人的死亡要暴露,恐怕用可卡因把武川变成废人这件事也要暴露。即使可以用赔偿的方法,把用人体进行新药a·z的实验这件事掩盖过去,但由于违反了麻醉品管理法也一定要被判刑。不是从事麻醉品的买卖,而是用它杀人,这是不能赦免的。 于是,朝云忠志被杀害了。 矢村曾长和杜丘勘验了现场。 矢村认定是自杀。 杜丘主张是他杀。 杜丘跟踪酒井义广,掉进了陷讲…… 为什么呢?……杜丘暗自思索。他在刚刚斤始跟踪的时候,并没有掌握什么根据。唯一的疑点,也只是没有发现装阿托品的容器而已。对于制定了如此周密的谋杀计划的犯罪分子,仅仅掌握了那么一点点情况。刚开始跟踪,就下决心搞掉检察官,肯定是发现他已经触及到了犯罪的一环。 杜丘设想着可能的情况。如果在当时,他已经退到了城北医院,对于酒井和堂塔说来,那事态就严重了,已构成了某种威胁。但当时能否深入到城北医院,还是个疑问。退一百步说,就算追到了城北医院,能否正面向崎中和土井问清楚,也还根本谈不上。 犯罪分子并不是贸然地陷害检察官,假使检察官被陷害,警察为此在朝云一案上则势必倒向他杀说,那就要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结论只有一个,杜丘想。那就是,尽管杜丘自己还没注意,而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摸到了犯罪分子周密策划的谋杀计划的一环。犯罪分子害怕那个伤口化脓溃烂。而独自坚持他杀说并着手跟踪侦查的杜丘,一旦发现那个伤口,他们就要遭秧了…… 只要发现那个伤口,罪行也就真相大白。那伤口肯定是杜丘已经碰到的某件事。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必要不顾一切地设置陷讲。即使只能应付一时,暂时转移一下视线,对犯罪分子也是有利的。他们可以治愈那些在人体实验中发高烧出丘疹的患者,再把尸体烧掉,使他无从调查。于是,杜丘在当时无意中碰到的、标明犯罪的伤口,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烟消云散了。 ——那个伤口是什么呢? 香烟冒出的烟? 他几十次反复回想着案件现场的状况,尽可能地回忆出每一个细节。关键的情节只有一个,那就是朝云妻子讲的猴子吸烟这件事。鸫鸟也喜欢吸烟,而武川吉晴则死于狂乱。如果证实了鸫鸟和猴子之所以出现幻觉是由于可卡因而不是阿托品,那么可卡因就是连接武川、鸫鸟、猴子以及朝云被害的关键。 ——但是,这样一来,熊又怎么解释呢? 无论如何也不能设想,能是吃了可卡因或是什么别的东西。 杜丘在无意中碰到的犯罪的伤口,到底是什么呢?尽管已经搜集了众多的材料,在眼前呈现出了纵横交错的犯罪情节,但也正是这些劳枝末节的东西,深深地掩盖了问题的要害。 在保护室里,杜丘象滚了一身粪便的猪一样,过了四天。幸而,还没有给杜丘服用大量的镇静药。到第五天,“妻子”就要来问诊断结果了。当提出要求坚决要出院时,医院则要向她说明病情,正式决定住院治疗。大概他们准备在那之后,再开始大量投药。 大量投药——这件事本身绝不是坏事。对于精神分裂症和严重的忧郁型精神病患者,应该给他们吃大量的镇静药。可以说,多亏发明了神经阻断药和抗忧郁药,才使精神病院的面貌为之改观。由于大量投药。治愈率大为提高,那些狂暴失常的患者也随之逐渐绝迹。这样一来,病房也可以开放了,变得和普通的医院没有什么区别,阴森的气氛一扫而光。这都是镇静药空前发展的结果。 这些,杜丘早有所闻。也许,真的就是那样。但是,那是对施行正确治疗方法的精神病院而盲。对于那些根本不予诊断就大量收容患者、无限制地投给镇静药而不许有任何怨言、一心只为赚钱的医院,是不在此列的。那是在刃用环物,以其代替约束疯子的保险衣1。1保险衣为给精神病患者穿用,以约束其行动的特制衣服。——译者 一看就知道,同室的三个人都服用了相当剂量的药。尽管他们对药物已经有些抵抗力,但一躺下还是立刻就沉沉入睡,和一段圆木没什么两样。杜丘的药量虽然少些,但也是一有睡意,不管什么时候倒头便睡。 第五天的午后,怒容满面的护理员来叫杜丘。 出院吗?刚这么一想,他立刻发现并非如此。事态迅速恶化了。他被命令迁进一间要比先前的屋子小一圈的房间里。 “进去!”杜丘刚走进去,铁门随即发出沉重的声响,关闭了。 这象是一个单人房间。厕所坑里升起一股难闻的腐臭味。 护理员恶狠狠地从外面盯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杜丘靠在板壁上,思索着其中的原委。真由美不能不来要求出院。肯定是来过了,而如预想的那样,没有答应。 然而,还不止于此。如果只是那样,大概不会换到这个单人房间来。 ——身份暴露了? 这种可能性相当大。护理员的眼里好象也闪出凶残的目光。 必须尽早进出去,他这样想着。既然已经打发走了“妻子”,恐怕今晚就要吃药了。药物将引起瘫痪、大小便失禁,那时想逃也不行了。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在几乎没有吃饭的情况下又吃了药,所以浑身无力。但他估计,即便无力,打倒一两个护理员再跑出去,还是可能的。他咬了咬牙,决定破釜沉舟,拼死跑出去。这里并不是精神病院,而是敌人的营垒。一旦陷入其中,最后的结局,难免变成一个无用的白痴。 但无论怎样,也得等到夜幕降临。白天逃跑过于引人注目。 ——堂塔会怎样对付我呢? 杜丘想象着,当堂塔一旦得知逃亡的检察官潜入了他的医院,将会何等的惊愕。 杜丘身上蕴蓄着沉静而愤怒的力量,静候对手的挑战。 “出来,诊察!” 护理员粗暴的吼声,在夜色中回响。杜丘被两个男人拖了出来。这种作法,明显地充满了恶意。 他被带进院长室。 “坐下!”院长冷酷的目光盯着杜丘:“你到底是什么人?说出你的真名字!” “津山皎二……” “胡说!津山怎么会打听起武川吉晴的事?” 杜丘大吃一惊。他想起来,崎中和土井上午曾被叫出去诊察过。也许问过他们了? “我有个朋友,他认识武川。” “津山皎二,已经打过电话了!”院长的额头上青筋暴跳,深陷的眼窝里闪出野兽一般残忍的目光,“不说的话,我可以让你说!” 堂塔用下巴点点桌子上的电击治疗器。 “现在它就放在那儿。这家伙是110伏的交流电,平时用它来进行麻醉。现在要是放在你脑袋上,想想会出现什么结果?我想那是不言而喻的。你就要人事不行,全身痉挛。搞不好,一星期也恢复不了记忆。就象雷击一样强烈。用过一次,保证你下次再见到,就会乖乖地伏首听命。”堂塔的脸上,布满了阴险和狠毒。 “的确。” 杜丘慢慢地点了点头。在无麻醉的情况下使用电击疗法,不管谁都要变得呆头呆脑,服服帖帖。对此他早有所闻。挨上那一下子,就根本谈不上逃跑了。杜丘一边点头,一边窥测方向。在他背后,有两个护理员站在那里。 堂塔使了个眼色,一个护理员立刻抓住了杜丘的两只胳膊。 只晚了那么一刹那,杜丘后悔莫及。 “我可不是只让你说说‘的确’什么的那种人。名字要是忘记了,能不能给我想出来呀?” 堂塔把电击治疗器拿在手里,伸到杜丘眼前。 “等一等!” 杜丘本想大喊一声,却没有喊出来。电极“啪”地一下触到了脸上。在那一瞬间,杜丘跳了起来。这是不可思议的一瞬,简直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这是放到你脸上,要是放在你脑门上,一通电,你就要全身痉挛,小便失禁,昏死过去。怎么样,试试吧?” 杜丘默视着堂塔。他看着堂塔那凹陷而暴虐的眼睛。 “趴下!老老实实地听我管好了!不然的话,一辈子也不让你出去!” 杜丘摇了摇头。 “那么,你是想来点武力才行啦?” 堂塔的眼睛里,好象有一种捉摸不定的目光。杜丘刚刚闪过这个想法,突然间电极触到了他的前额。 他觉得好象被拖进了雷电交加的云层中,脑袋里有如翻江倒海一般,随后就不省人事了。 “挺不住的家伙!” 堂塔向哀叫着昏死过去的杜丘踢了一脚。 第八章 蛛网 1 远波真由美推迟了归期,等待着杜丘的消息。 她提出出院的要求被堂塔拒绝时,是十一月十四日。十五,十六,十七,又在热躁中过去了三天,杜丘依然杳无音信。先前曾经约好,一旦逃出,就往津山家打个电话。可那电话却迟迟没来。 正在寻找逃跑的机会?也许,已经暴露了身分、吃了药,一动也不能动了?一想到这些,她就坐立不安。 应该尽快把他救出来。 ——要是被做了脑白质切除术怎么办? 所谓脑白质切除术,就是把脑前叶的白质部分切除。要在前额上开一个洞,从那里把脑前叶神经切断。脑前叶是高级神经活动集中的地方,因此,一经手术,就要改变性格成为呆痴者。这种脑白质切除术,曾在精神病院流行一时。不管什么样的人,只要做了手术,对医院就百依百顺。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梦,也没有自寻烦恼的事,成为半植物性的东西。这对于医院来说,倒是极为相宜的。 不过,脑白质切除术已经被禁止了。因为它严重侵害了人权。加之,手术的死亡率也相当高。但尽管如此,它还没有完全绝迹。报纸上也经常看到某些记者大声疾呼,对仍在毫不介意地进行着野蛮的手术的医院加以指责。 谁也不能保证杜丘不被做那种手术。万一暴露了身分,对于堂塔来说,杜丘就成了最危险的敌人。堂塔会毫不踌躇地毁掉杜丘的思维机能。此后即便出了问题,也可以说他确实得了分裂症,因行为暴厉而施行了脑白质切除术,以此搪塞过去。尽管这也可能多少受到一些非难,是绝不会纠缠不休。说杜丘得了分裂症,所以才去抢劫、强xx、杀人,这反倒易于被社会上的人们所理解。 也许,那个为给幸吉报仇而与凶猛的金毛熊奋勇搏斗、不经过练习就驾机冲上恐怖的夜空的杜丘,他的英勇果敢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想到这些,真由美简直不堪忍受。 明天再等一整天,要是仍无消息,就再去城北医院,坚决要求出院。她在心里暗自打算。事到如今已不能指望杜丘自己逃出来了。如果医院拒绝,就不能再犹豫,只好去求矢村警长救出他来。 值得庆幸的是,杜丘的记忆力还没减退。把他送回单人房间后,门上又加了锁。 “你可以考虑到明天晚上,到那时再想不出,那就再电上你几次!”护理员嘲讽地说完,扬长而去。 “明天晚上?” 杜丘有气无力地自语着。他听说进行几次电击疗法,和做脑白质切除术没什么两样,也要落得个白痴的下场。 必须尽早逃出去!他发现,这种焦虑的心绪,正在把他慢慢引向绝望的黑暗中,这是药在作怪。杜丘从昏迷中苏醒后,他们把药送到他眼前。“要是不吃……”堂塔拿起了电击治疗器,眼里充满了凶残的目光。杜丘只好被迫喝下了大量镇静剂一类的东西。此刻、那些药已经象毒汁一样流遍全身。身体和感觉,都将被拖入困倦和绝望的深渊。 杜丘很后悔如此冒失地来到城北精神病院。现在是无可奈何了。 第二天直到天快亮,他才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在比喂猫狗的食盆还脏的饭盒里装满了饭,只有漂浮着碎萝卜的大酱汤,没有菜。杜丘拿过饭盒。尽管头昏昏沉沉,身体勉强能动而且毫无食欲,他还是强迫自己吃下去。必须防止体力衰竭,那怕是一点一滴。 杜丘在饭里倒上汤,吃了下去。他感到好象吃了垃圾一样。 白天又吃了药。两个护理员手拿木刀,叉腿站在一旁,只要杜丘稍有犹豫,就立刻毫不留情地大打出手。 药的作用,使杜丘又昏昏欲睡。每次吃完药,都要张开嘴,动动舌头,详细地查看。看来,无论如何也无法躲过这一关了。杜丘知道,随着睡眠的来临,药性也就渐渐发作。他感到,肝脏已经被毒药侵袭了。身体为此会严重衰弱,根本无法对付两个男人。 一直睡到夜间,他又被带到院长室。身体摇摇晃晃。 “怎么样,想好啦?” 堂塔脸上现出一丝冷笑。 杜丘沉默着。 “顽固分子。”堂塔拿起了电击治疗器,“要是喜欢这个,那就再来几十次吧?” 堂塔声音狂暴,简直象对待一个不驯服的动物。 “等等。”杜丘说,他的舌头已不太灵活了,“我说吧。” 说出名字,无异于接受了死刑宣判,不知将会受到怎样阴险狠毒的虐待。·然而不致于在电击疗法之下变成白痴。 “到底想明白啦?” “啊,啊,”杜丘略微点点头,说,“我是,杜丘冬人。” “杜丘……冬人!” 堂塔凹陷的眼睛,立刻瞪得滚圆,闪过一丝惊愕,嘴巴不自觉地张开着。 “真的吗?” “真的。” “那……”堂塔嘴里嘟囔着什么。 “我潜入此地的原因,你应该知道。”杜丘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那当然,不不,怎么回事,我猜不出。”堂塔惊慌地否定着,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把我交给警察吗?要不,就此让我出院?” “那当然……”堂塔重复着说,“你是逃亡的检察官也是杀人犯,警察正在竭力逮捕你……” 堂塔的眼睛里,又闪出天生的残忍和狡诈。 “不过,你得了分裂症,现在是我的患者。”“的确……” “收回你的‘的确’吧!该怎么办,这要由我决定。好啦,带走!” 堂塔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可一世的表情。然而,在那不可一世的表情之下,恐惧却布满了全身,难以掩饰。 杜丘被送回了房间。药,又吃了进去。 护理员立刻小心翼翼起来。明显可以看出,是在绝对警惕以防逃跑。 第二天,安然无事。但药似乎换了。下午吃药后,杜丘有些站立不稳,像是要瘫痪。这样下去,势必导致大小便失禁。他想着想着,不禁灰心丧气起来。也许,不会是吃了毒药吧? 这天晚上,他没有被叫到堂塔那儿去。 如何处置他,大概是不会不同酒井义厂商量的。象得了梦游症一样迷迷糊糊的技丘,竭力思索着。恐怕,他们要做出决定也得一两天以后。或是施行脑白质切除术,彻底改变性格,或是用药物、电击疗法,使他成为白痴,再不就是永远把他埋葬在黑暗之中。不管怎样,都不会交给警察,因为那样做就要勒住他们自己的脖子。 必须停止服药。只要不再吃药怎么都行。 ——但是,怎么办呢? 杜丘茫然地想着。在药物的作用下,他感到房间在旋转。 2 杜丘还是没有消息。 十一月十九日早晨,远波真由美奔向城北医院。不能再犹豫了。 “真是不通事理,你这个人哪。”堂塔看着真由美,皱起了眉头。 “没那个道理。”真由美的脸色铁青,”让我丈夫出院好了,你没有强制住院的权力。” “我要向你说明,你丈夫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正处于危险状态!” “我不想跟你争论什么分裂症。人家说这种病诊断报不容易,不是吗?了解过去的症状,生活环境,对于诊断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而你却对我这个妻子不问一声,在我丈夫仅仅出现了幻觉这种轻微的症状时,就认定他是重症患者。”她毫无畏惧地说着。 “同样,我也不想和你这个外行人争论什么分裂症。你一定要领走吗?”堂塔冷酷地问道。 “连妻子的要求都置之不理,凭你一句话就可以监禁我的丈夫,你有这个权力吗?” “对于危险患者,可以强制入院。” “你凭什么一口咬定他有危险?” 真由美大喊起来。要制服老好臣清而又厚颜无耻的堂搭,真由美的力量是办不到的。 “你既然怀疑我的诊断,可以请东京都的鉴定医生。我做为神经科的医生,也是知名的。在诊断上我当然有把握。” 堂塔泰然自若地说着。在那轰然的态度里,真由美感觉出,医院已经与行政部门同流合污了。 “强制入院是要得到行政部门同意的。” “我现在正要向东京都提出要求。”堂塔毫不退缩。 “真是岂有此理!”真由美喊道,“无论如何,我做为一个妻子,选择医院的权力还是有的!” “妻子……”堂塔的目光落在真由美的胸前,慢慢地扫视着她的身体,“真正的津山皎二还在他自己家里,已经打过电话了。也问过患者,他并没有妻子。” “那……” 一股寒流袭上身来。已经认出他是杜丘冬人啦? “回去吧!你是无关的人,什么权力也没有。你再想想看,要是那个人是个罪犯怎么办?你要成为冒名顶替隐匿罪犯的人了。” “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堂塔露出一丝卑鄙的笑容。很快,脸上又显出死板而僵硬的表情。 真由美走出医院。 ——杜丘落入敌手了。 她头脑里只想着这一件事,她象被什么追赶着似的离开了医院。 她向最先映入眼帘的一台公用电话跑去。接通了警视厅,她要找侦查一科的矢村警长。 “矢村探亲去了。” “探亲?——他家在哪儿呀?”一阵不安,袭上真由美心头。 “九州。他接到母亲病危的电报,昨晚刚走。” “不能找回来吗?”真由美不加思索地冲口而出。 “找回来?!你到底和矢村什么关系?——不,你有什么急事啊?要是那么着急,非得把他从病危的母亲跟前叫回来不可,能不能跟我说说?” 这是一个令人气闷的、年轻人的声音。 “矢村警长要不在就糟啦!”真由美哭出了声,“不管怎样,能给他打个电话也好!” “你到底有什么事……” “……”真由美挂断了电话。 如果是能够公开的事,那就可以跑去找东京地方检察厅,或者干脆去找所在地的警察也行。可那样即使救出了杜丘,也还得被抓走。如果能够查出那个犯罪的证据,就是逮捕了也没关系,但现在却并非如此。对于杜丘所说的那个关键线索——香烟冒出的烟,人们只会一笑置之。直由美想到了这一点。 ——紧要关头,矢村警长又不在。 真由美叫来一辆出租汽车。 只有回旅馆给父亲打电话了。他与中央政界人物关系密切,从精神病院里把杜丘弄出来这点小事,大概还办得到。她心里涌起一股希望。 一回旅馆,她立刻打了电话。可父亲到札幌去了,不在家。 她吩咐家人火速查明他的住处,再给她打个电话,然后就放下了电话。 这会儿要是出了什么事……既然堂塔康竹已经认出了杜丘冬人,就不能安然无恙地出来了。她不能眼看着他们巧妙地利用俨然有着治外法权似的精神病院,把杜丘搞成呆头呆脑的白痴。然而,真由美也想到了向警察报告会有什么危险。她手足无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电话铃声怎么也不响。过了将近三小时,直到午后很晚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爸爸!” 可是,电话里传来的却只接线员的声音。 “是我,矢村。”接着传来了矢村老练的声调,“什么事?” “杜丘可坏事啦!” “他怎么了?”矢村的声音还是不紧不慢。 真由美扼要地说了说情况。 “这些,还跟谁说过吗?” “没,谁也没有……” “明白了。”他的声音低沉但却有力,犹如一支离弦的箭发出的响声,“我这就回去,你立刻离开那家旅馆,搬到涩谷的t旅馆去,那儿危险了。登记的时候用榛这个姓。” “好吧,立刻就搬。还有,你母亲?” “死了。”矢村放下了电话。 3 东京地方检察厅特搜班召开紧急会议,是在十一月十九日午后。 前往警视厅的特搜班人员获悉,矢村警长行动异常。有个自称姓远波的女人打电话找他,似乎有什么急事,好象一刻也不能耽误,但没说完就放下了电话。侦查一科还是给矢村的老家打了电话。矢村只是回说“知道了。”此外什么也没讲。 特搜班猜想,那个电话也许是远波真由美打的,于是向北海道发出询问,得知她正在东京办事。接着又到她所住的旅馆调查,而她则刚刚结帐离开。特搜班却在那里发现了一个重大情况。在杜丘冲出重围逃之夭夭的那天晚上,矢村来过这家旅馆,好象与真由美见了面。 “远波真由美放出了马,救出杜丘,然后带着他回到自己住的旅馆。而矢村在包围失败之后,又去找边远波真由美。那么说,他是见着杜丘了。”伊藤检察长咬住嘴唇。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要放走杜丘呢?”特搜班的一个人问。 “不知道。”伊藤面带不悦之色,摇了摇头,“也许他是出于某种考虑。但即便如此,也是对我们的背叛,这绝对不能容忍。” 尽管伊藤由于先前没让给杜丘戴手铐造成了过失,自觉理亏,但对于矢村这一明显的背叛行为,还是不能漠视。 “要请求给予惩处。不过事先必须抓到证据。远波真由美突然离去,说明她已经与矢村取得了联系。矢村很可能今晚乘班机回未,要在机场监视,然后跟踪追查。”伊藤慷慨激昂地说着。 “你认为他能和杜丘见面吗?” “很可能。” “要是那样……” “没关系,那就逮捕矢村。”伊藤的眼里射出冷酷的目光。 特搜班人员的脸上,都浮现出一层阴云。 矢村到达羽田机场时,已是深夜了。他从机场给远波真由美打了电话,让她旅馆等候。然后坐上一辆出租汽车,一直奔向城北医院。 机会来了,矢村想。杜丘前往城北医院进行秘密调查,他是知道的。尽管当时侦察员的汽车被甩掉了。但侦查员还是认出了杜丘那辆向武藏野方向驶去的汽车。 矢村曾对城北医院正面进攻,但没有突破。虽然可能有大量疑点,但仅凭着一些由无源渺的猜测,即使是矢村也感到无计可施。对酒井义厂也同样如此。不仅解开阿托品容器之谜毫无头绪,而且连缩小范围也做不到。尽管派出侦查员进行了缜密的内部侦查,然而没有发现酒井露出一点马脚。所有这一切,都与朝云忠志的被害紧密相连。那是问题的总根子。只要一挖出这个总根子,枝叶自然就会干枯落下。横路夫妇、武川吉晴——那都是枝叶而已。 结果,矢村放弃了追查,他不得不放弃。杀害朝云这个总根子,他是挖不出来的。他只好采取让杜丘钻进去的办法。落入圈套的杜丘,能像野兽那样,以生命做赌注去逼近敌人,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出色地解决警察颇感束手无策的难题。他肯定能成功地潜入城北医院,矢村这样期待着杜丘精明强干的活动。然而现在,他却被抓了进去…… ——这正是机会。 如果救出来,就得逮捕他。特别是从医院带出来,就更不能放走他了。只好在逮捕之后,让他说出事情的真相,再用正面进攻突破那个难题。 ——对杜丘来说,可太悲惨了。 几辆汽车正在交替着跟踪矢村,他毫无察觉。 到了城北医院,时间己近夜半,大门前依然灯火辉煌,令人感到一种喧闹的气氛。 “想见见堂塔院长,警视厅的。”矢村说。 出来接待的护理员脸上变了颜色。 到接待室稍等了一会儿,堂塔走了进来。尽管他双眉紧皱,跟里还是闪现出惊恐的目光。 “这么晚,究竟有什么事啊?”堂塔故做镇静。 “把津山皎二交出来!” “哎呀,不知道有这个人哪!”堂塔深陷的眼睛朝天花板看去。 “你是装傻吧?”矢村突然间停住了话头,“想让医院来个人仰马翻?” “就是搜查,也没那个人哪!” “你不要打错主意,不光是那个人。偷税漏税、违反医师法、违反精神卫生法、侵犯人权、伤害、暴行……只要一个一个问问患者,搞垮你易如反掌!你还是不要小看警察为好。”矢村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请等一等。”故做镇静的表情,从堂塔脸上一扫而光,“我误会了。” “误会了吗?……”矢村又坐下来。 “说真的吧。其实,津山皎二今晚九点多逃走了。” “逃走?不可信哪。” “这就是证据。” 堂塔取下假牙,让矢村看。有两颗牙齿折断了。 “这是怎么回事,嗯?”矢村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他把我当人质,使用电击疗法,把电击治疗器放到我脸上,弄断了我的牙。”堂塔气呼呼地收起了假牙。 “你这个人,也太粗心大意了。” 杜丘冬人被认出后,要从严密的警戒中逃出去绝非容易。特别是从精神病院逃跑,就更难了,何况还吃下了大量药物。他能逃脱,正反映了坚韧不拔的性格。矢村突然感到一阵焦燥。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设想落空了——他本以为能把东摇西晃的杜丘救出去。 “是啊,是太大意了……”堂塔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给杜丘服用药物,那是毫无疑问的。为了熄灭他的反抗心理,给他吃下了近四百毫升的药。照理说,他应该变得迷迷糊糊,可他并没有瘫软无力,真有点不可思议。 八点多钟,杜丘被带进了院长室。他步履瞒珊。护理员让他坐在椅子上,他筋疲力竭地倒了下去。可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一跃而起。神速的动作,令人感到他刚才好象藏在了哪儿。他掐住了堂塔的脖子。 “不要动!” 杜丘用另一只手握住了电击治疗器。一个护理员扑上来,被他用电击治疗器打在脸上,摔倒在房间角落里。“不要发疯!” “不是发疯。”杜丘说道,“只是回敬一下罢了。” “住手!” 堂塔被掐住脖子,发出哀叫。电击治疗器从他前额上擦过。牙齿喀嚓喀嚓地响起来,似乎什么地方发生了骨折。他翻着白眼,感到金光乱冒。 “想救院长,就别吵嚷!”杜丘扯下电击治疗器的引线,拿起桌上的剪子顶住堂塔的后背,“给我准备衣服、汽车。要是报告警察,我就扎死堂塔!” “不,不要向警察说!” 堂塔叫道。杜丘已经把剪子尖扎上了他的后背,他觉得血就要流出来了。只要扑哧一声,就会扎进去。堂塔吓得冷汗直流。 此后,堂塔被拖进了汽车。 杜丘一言不发地开着车跑了一会儿,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车。“再见啦!”说完,杜丘跳下车,拉了拉外衣领子,颀长的身影转瞬消失在黑暗中。 堂塔想开动汽车追上杜丘,撞死他。可是,汽车钥匙早被杜丘拔走了。 “你看看这儿!” 堂塔掀起后背,让矢村看那上面粘着的一块渗出血迹的橡皮膏。由于优裕的生活而积存下来的脂肪,好象黄色的鱼冻。 矢村背过脸去,站在那里。 鬼东西!杜丘又一次成功地逃跑了,矢村似乎有些气愤,暗暗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4 由于电车向下坡驶去,他感到一阵晕眩。在那瞬间,似乎全身重量都离开了身体。但晕眩过后,身体又象要被大地吸进去一样,有千斤重。 杜丘下了电车。此时已到电车收车的时刻了。大量热量从身体里跑掉,全身感到寒冷无比。他脚步绵软无力地走到一条靠近酒吧间的路上。 杜丘把身体依在大楼的墙上,几乎就要瘫倒在地。必须寻找旅馆。尽管望穿双眼,周围却连一家旅馆或饭店都没有。 右面有个女人,正在等着出租汽车。从左面来了个警察,骑着自行车。 杜丘走起来,以免碰上例行的询问。他使尽了全身力气,和警察慢慢地擦肩而过。 警察刚一走过,他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了。走进一条小胡同,颓然地倒在一座楼房墙壁下。 睡魔立刻征服了他。 “醒醒!怎么啦?” 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睁开眼睛看了看,好象就是方才等出租汽车的那个女人。大约二十岁上下,瘦长脸,眼睛盯着他看着。 杜丘微微摇摇头。 女人发现,这个男子的嘴唇在瑟瑟发抖。在暗淡的路灯光下,他的脸色更加显得苍白而冰冷,面容礁悻。锐利的眼睛和鼻子两侧形成的深深的暗影,使她顿时产生了一种凄惨之感。 “你,是被警察追踪的吧?”女人问道。 “不是。” “你不说我也知道,早就看出来啦!” “再往前,走一下吧。”杜丘吃力地说出了这句话。 “好象发烧啦!”她突然摸了摸他的前额,“不行,相当热!你有去的地方吗!” 杜丘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是盖着被子睡的。这个房间只有六张席子大,还连着一间小小的厨房。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枕头旁放着药和冰袋,自己身上穿着睡衣。 他眼望天花板,有好一阵,才回想起遇到一个女人的事。 传来开门的声音。 “你醒啦?”一个女人在枕边坐下来。她说自己叫京子。 “给你添麻烦了。” 杜丘的眼睛仍然看着天花板,说道。自称京子的这个女人,有一副瘦长的面孔。不仅皮肤粗糙,表情也相当粗俗。 “可不是,麻烦透了!”京了毫无顾忌地说通,“找医生给你打针,又用热水给你胜身,换衣服……你身上那个味啊!” “让你受累了。”杜丘心里涌上一股气恼的心绪,但他强忍住了,“你我素不相识,不该让你干那些。” “放心好了,那不会伤害你的自尊心。我习惯了。” “习惯了?” “为男人服务,是我的工作。什么事都得干,甚至没有什么廉耻没有性欲也要和男人在一起。光有一点难闻的味儿,那就要烧高香啦!” “味啊,味啊,不要再说那个了!” 在自己昏睡期间,这个女人都干了些什么,可想而知。杜丘似乎产生了一种屈辱感。身上散发臭味,那是必然的。因为十多天来根本没有洗过澡,而且还是和便所在一起。 便所,一想到便所,杜丘立刻涌上一阵恶心。他急忙用手捂住嘴。 “要吐?”京子关心地看着他。 “不,不要紧。” 为了把浮上脑海的这一幕令人作呕的情景消除掉,杜丘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但这却使那些情景更加鲜明地浮现出来。 ——连续服用镇静药,就会使逃跑的希望化为泡影。堂塔正是这样打算的。给杜丘大量投药,足以使他四肢麻痹,大小便失禁。而堂塔则可以乘机与酒井义广商定对策。所谓的对策,无非是破坏杜丘的高级神经活动,把他改造成一个白痴而已。因为杜丘住进这家医院是有证人的,所以还不能把他弄死。或者,故意造成机会让他逃出去,再像杀害横路夫妇那样把他干掉。对于酒井和堂塔来说,杜丘是极其危险的人物,杀掉杜丘,事不宜迟。不过,这多少总要有些风险。比较稳妥的还是做手术。以病情恶化为由,就可以合法地施行脑白质切除术。 必须分秒必争,尽快逃出去。与其被破坏掉高级神经成为一个白痴而生存,勿宁让自己死去。 ——药怎么处理呢? 不吃是不行的。杜丘想到,倒可以吃了再吐出来,但往外吐是很困难的。尽管有的人饮酒过度时可以毫不费力地吐个一干二净,而杜丘却并不擅长。即便是把手伸到嗓子眼里,身体弯成两段使尽全身力气,吃下去的东西还是不能返出喉咙。就是吐出来,也只是一点点。一天要吃三次药,如果不迅速吐出来,那就危险了。药一发挥作用,从神经到肌肉都要松弛开来,不要说恢复活动机能,就连希望恢复机能的想法都不能产生了。 他下决心,一定要在下次堂塔叫他出土时逃走。一旦宣布了对他的判决,显然将要更加严厉地监视。 杜丘瞥了一眼便所。在那方形的水泥坑底,积存着一些返上来的脏水。他用铝杯子舀出来,顿时感到恶臭扑鼻。等到护理员让他吃下药,看了看他的嘴走开以后,杜丘立刻闭上眼睛把那些脏水喝下去。 剧烈的呕吐冲口而出,几乎连胃都要一齐吐出来。胃里一下变得空荡荡的了。 早、午、晚,他都要喝脏水。一想到如果逃跑失败就要被弄成一个白痴,成为任堂塔驱使的奴隶,他就不顾一切地把它喝下去。 “真对不起。”杜丘向京子表示歉意,“不是埋怨你,那么脏,有些难为情。” “没什么值得道歉的,你和我身份不同啊。” “身份?……”她说的什么?杜丘思索着。 “我是个夜女郎。你从前是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检察官,杜丘冬人先生……” “你知道了?”杜丘看着京子,她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 “在浴池和交通岗楼上,看到你的照片了。” “是吗?”杜丘掀开被子,下了床。脑袋还有些昏沉沉的,“把我的衣服拿来吧。” “拿出去洗啦!” “洗了,什么时候?” “前天哪!” “什么,前天?” “是啊!你整整睡两天了。医生说,你身体衰弱,又得了肺炎,目前需要静卧休养。所以,就把你的衣服送出去洗了。” “你为什么……”杜丘坐到被子上。 “要问我为啥隐藏犯罪分子,那很简单。你没有罪,这在杂志、报纸卜都写厂。真是那样,你也许还能官复原职。而我呢,早晚会则为卖淫洲,被送到地方检察厅。那时候,就有求于你杜丘检察官大人了……” “别说了!”杜丘的嗓音低沉而有力。 “实在是……”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京子木然呆坐,刚开口又停住了。 “实在是什么?”杜丘和蔼地问道。 “侍候一个没有欲望的男人吗?哼,那才不呢!要有欲望才成,现在也可以,等你身体好了,天天都行。不要钱,情愿效劳。让我护理你恢复健康,然后你一走了之……不,绝不是那样!那种浪漫的事,不成!要那么想,什么也不能干了。无聊吗?那,尽管无聊好了。在马路上喊男人,拉一个搭伴的人来,那,那是我的工作。我也想找一个情人,找个像你这样的、绝不肯当情人的堂堂的男子汉。”京子一口气说到这,才停了停。 “那,那当然是不成的。”京子放声大笑起来,“可实在是这样啊!大概是由于我干了这一行,我做着一个奇怪的梦……” “奇怪的梦?” “在梦里,我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谁了。既无家可归,又没有故乡可回,只剩只身一人,怎么办呢。这个梦,真像死一样寂寞。从前我也有丈夫,也时常在梦里见到。一醒来,我就想,哦,我也有过丈夫的,于是就心安理得了。不过,现在是谁也没有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京子的目光,呆呆地盯住她自己的膝盖。 “我想,这种情形总不会长此以往的,可在梦里总是出现让人感到前途渺茫的恐惧。一知道你是逃亡的检察官,我就想,恐怕你也在梦里失去了对未来的希望。可以说,我们是同病相怜。我这个和你身分不同的同病者,能够看到你这个不属于下层阶级的知识分子同样堕入没有未来的迷雾中,也就毫无遗憾了。人哪,谁也不会只有幸福。我有过嫉妒之心,可都被你填平了。啊,请别见怪。”京子半途停住了。 “未来?”杜丘心里想着。 冬天的柔弱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落在京子的半边脸上。 近来,专门以卖淫为业的女人多起来了,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也都拿到了按摩师的营业证,把客人叫到旅馆里去。 三十岁上下的这个女人。没有那种快活劲儿。她也不会有快活的未来了,正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未来消失了,于是,只有那令人生厌的过去,潜滋暗长起来。那潜滋暗长的过去的黑暗,也正是未来的本相。 不管对谁说来,结果都会一样。当他还担任着做为国家公务员的检察官这种职务时,那他就绝不会像京子那样,整天做着无家可归的梦。因为他充满信心,他已经预料到、或者自信能够得到一个光明的未来。然而谁都不能想像,那个未来,会像从魔术师的手指头上消失那样,突然地变得无影无踪。 人也许都是逃亡者。不光是那些犯了罪,被警察到处追捕的人。失去了明天,也失去了昨天,那就是踏上了逃亡的旅途。而对于逃亡者来说,只剩下了今天还在活着。犹如聚光灯照亮了黑暗的一点一样,只有那么一点点光亮。那就是被四面隔绝、无路可通的今天…… 此刻,当杜丘想起,从前在处理落到京子这种地步的人时,自己也曾一味地引用过冷酷无情的法律条文,不由得感到脊梁上一阵发冷。 他想,那是过于无知的表现,不必追悔,也无须不安。 5 因为要潜入城北医院,杜丘把余下的那二十万元钱,经远波真由美之手存放在津山弘美那里。要是逃出来,就可以和津山联系取走。 第二天早上,杜丘让京子给津山打了电话。 “她说,用挂号信把钱寄到我这儿。”京子回来说。 “麻烦你了。钱一到,我就该走了。窝藏罪犯这件事一露出去,你恐怕也要牵连到隐匿罪犯的罪名里去。” “你非要走不可,那也没办法。”京子点点头。也许是因为瘦弱,她的睫毛又细又长,足见是个福薄的人,“会有这么奇怪的法律,照顾一下不能动弹的病人,倒犯了罪……” “嗯,法律嘛,说不定什么地方就会出现难以莲解的东西。” “你是检察官,所以总感到法律是可怕的。我就不以为然,因为我本来就生活在法律之外。” “不,”杜丘苦笑着说,“逃亡生活本身就是严重违法。诈骗、违反枪支管理法、违反狩猪法、抢劫飞机、违反航空法……还有刑法第九十七条的潜逃罪,细数起来够多的。以后大概还会继续有犯罪的事。” “以后还有?”京子诧异地看着杜丘。 “直到追出真正的犯人为止。” “是那样。”京子仰起脸,笑了,“假使最后证明你无罪,那按照刚才那些罪名你也得进监狱呀!” “我不进监狱。” “那,逃亡一辈子?” “打算那样。” “看来,将来在地方检察厅一个房间里,被官复原职的杜丘检察官大人开导一番,说上几句‘正经过日子吧!’之类的话,那一幕是不会有啦!” “与其干那种事,还不如做你的情人。”这倒是杜丘的真实思想。 “真的?”京子的声音突然有些硬咽了。 “你不是当情人的那种男人哪!只一晚上,行吧?” “你说什么?” “一到晚上,我就得上街。一想到回来就能看到你,那就不管别的男人怎么纠缠,我都能忍耐。情人是必不可少的呀。即使是连打带骂,谁也还是都有情人。我也该有,然而却没有……” “要是那样的话……”杜丘点了点头。 “太好啦!” 她放下心来,说着,脱下外衣露出了苍白的身体,穿上衬裙,钻进了被子里。 “抱着自己心爱的人,多么温柔啊!” “那,那个……” “紧紧抱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京子把腿搭在杜丘身上,说道。 过了一会儿,京子闭上了眼睛,把脸贴在杜丘胸前。一阵女人的气息,扑鼻而来。 冬日的柔弱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射进来。有一只苍蝇,无力地落在阳光下。 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准是卖报的。”京子把先前一直交叉在胸前的双手,羞怯地轻轻放在杜丘的腰间。 似乎感到有开门的声音。杜丘屏息静听。 瘦长的矢村警长进来了,板着面孔望着他们。 “干什么?”矢村声音低沉地问。 “没干什么。” “那,就起来吧。”矢村仍然盯住他们,说道。 “干什么的,你!闯到人家房间里!”京子对矢村大声吵嚷起来。 “安静点,我是警察!” “警、警察?” 京子的目光,从眉头紧皱的矢村转向了杜丘。杜丘脸色苍白,点了点头,“他是警视厅的。” “来、来抓你的?!”京子踢开被子,坐了起来。 “是的。”杜丘摘下挂在墙上的外衣,穿起来,“警长!只有一个要求,行吗?” “什么?” “这个女人,希望你能放了她。” “好吧。”说完,矢村转身走了。 “多谢你的关照。”杜丘换好衣服,拉住京子的手说,“别搞坏身体,我要说的只有这句话。” 京子深深地点点头。她发现杜丘毫无血色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矢村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京子说: “你就当没这回事,把它忘掉!” 京子点点头。矢村和杜丘并肩走出走廊。 “你样子变得太难看了。”矢村边走边说。 “大概还没像你那样。”杜丘掠过一丝苦笑,“不过,哼,不可能不难看哪。我说,不用戴上手铐吗?” “啊!” “有机会,我可要跑啦。” “跑吧!”矢村低声说,“我正好没带手枪。” “即使带了,你那胳膊也不行。” “那只熊……”矢村轻轻按了按左臂,“那真是个凶家伙。” 没有警车,也没看到警察,只有一辆伪装巡逻车停在那里。司机座位上坐的是细江。他把车开到跟前,没打一声招呼,只是向杜丘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到哪儿?”杜丘问。 一个过路的女人,惊奇地看着杜丘。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仔细地看了看。 “别出声,跟我来!否则就戴上手铐。” “不,就这样吧。” 杜丘上了那辆车。他无意中向公寓扫了一眼,在二楼一扇窗子窗帘后面,穿着睡衣的京子正躲在那里窥视着。 刚才过路的那个女人,已经走开了。 “这是你的钱。”车刚一开,矢村把一个信封递给杜丘,“津山弘美给你的。” “是吗?”杜丘想到了矢村是怎样拿到它的。“远波真由美怎么样了?” “地方检察厅特搜班都找红了眼,可她这会儿大概正飞往北海道吧。本来说一起给你送钱来,可我逼着她回去了。我不想让她看到你在那种地方。” “我……” “好了好了。”矢村说道。 车开到目白台一所高级公寓门前。这是一所相当漂亮的公寓,有一间传达室,在u形楼房的中间庭院里还有一个喷水池。 “你住在这儿?” “对。” 细江开车回去了,两人上了电梯。 “问一下,是把我逮捕了吗?” “对。也可以放了你,不过多半是准备把你关起来。”矢村冷冷地答道。 这是位于十一层的一个房间,在阳台上,可以从新宿区一直看到中野区。 “坐那边。” 桌子上放着三瓶没喝完的戚士忌,杯盘狼藉。黑皮沙发上散乱地扔着一些报纸和杂志,搞得一塌糊涂。 “夫人……没有吗?” “别说没用的。”矢村拿一块冰放进自己的杯子,又兑上了威士忌。 “不请我喝点吗?” “想喝自便,别往醉里喝就行。” “粗鲁,本性不改。” 杜丘也在冰里加上了威士忌。很久没有喝过酒了,酒的香气,在嘴里充溢、散开,沁人肺腑。 一个和逃亡的杜丘相像的人,同一个目光凶狠的人一道,坐上汽车走了。当特搜班得到这个情报时,已是上午十点多。据说,报告人是在目睹了这一情况二十分钟后打来的电话。由于该人是家庭主妇,所以对于汽车的种类、牌号都没记住。 ——是矢村! 伊藤猜想着。目光凶狠,正是矢村的特征。除了矢村以外,也再没人能够那么轻易地找到杜丘。特搜班给侦查一科打了电话,矢村不在。为了慎重起见,又问了有无抓到杜丘的消息,回说没有。 特搜班的人把矢村的照片拿给报告人看,证实那个人正是矢村。 听到这个报告,伊藤眼里火星乱冒,他下决心拼个你死我活。矢村已经和杜丘有了接触,这是明显的。他没有理由也不应该这样做。之所以如此,肯定是要追根溯源,搞清杀害朝云忠志的案件。不过,伊藤与夫村早已分道扬镖了。无论如何也要尽快逮捕杜丘,这涉及到维护检察厅的威信问题,而伊藤的使命也正在于此。矢村的活动,势必葬去伊藤的前途。 ——要求惩处,搞掉他! 伊藤抓起电话机、拨叫了警视厅的领导部门。 6 “是你杀的横路夫妇吗?” 矢村把杯子放在嘴边,犀利的目光凝视着杜丘。 “真是荒谬透顶。这就和你不可能被真由美的裸体吓跑一样,我当然也不可能杀他们。” “她倒是很漂亮啊。”矢村毫无笑容地说,“把情况全讲出来吧。” “我知道。”杜丘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关键是杀害朝云的动机。从三穗那里,听到武川吉晴的情况了吧?” “说是因为精神分裂症住院,死于肝机能障碍。” “等等,三穗没说住院前的症状吗?” “没听说。有什么问题吗?” “是这样……”怪不得矢村还能让酒井自由自在。杜丘想到了告密的三穗心中的苦衷。“武川吉晴并不是精神分裂症,那是可卡因中毒。” “什么,可卡因?”矢村顿时现出凶狠的表情,“可卡因中毒,有证据吗?” “尽管没有证据,但那症状肯定是可卡因中毒的末期症状,这没错。”杜丘把从三穗那里听来的武川的症状,说了一遍。 “这个女人!”矢村的眉宇间,显露出不可遏止的愤怒。 “不要责备三穗了吧,多亏了她,才开始接触到真相。” “这我明白。” “那就好。说起来,武川洋子喂的鸫鸟出现了幻觉,而朝云的猴子也出现了同样的幻觉,真是稀奇得很。我想,难道不是以某种借口,往饲料里混入了可卡因,才产生了幻觉吗?” “香烟冒出的烟?”矢村的目光投向远方。 “对,是烟。按照我的推理就是如此。武川洋子对丈夫的嫉妒心理不堪忍耐,她根本没有和青年男子见面的机会。于是她就求救于酒井义广。酒井义广暗自谋划,用可卡因使武川吉晴成为废人,送进精神病院,而把洋子和财产据为己有。据说,武川吉晴和洋子结婚后,越发性情古怪了,几乎从不出门。即使出现了可卡因中毒症状,外人也无从得知。由可卡因引起中毒,势必侵害神经,这是毫无疑问的。同时,在城北医院,还有一些即使死掉也无人问津的老年患者,服用着东邦制药公司的新药。就是你说过的a·z,进行人体实验。武川吉睛也被弄到那里。随后,包括武川在内的四个人死亡,其他患者持续高烧,出现严重丘疹……” “等等,用a·z进行人体实验,确实吗?” “确实。在你的暗示下,我潜入医院证实了此事,百分之九十九的准确。你知道,制药公司这种企业,如果不能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新药,是难以维持营业的。每一种药,都有它的使用寿命,一般是两三年左右。所以,制出新药,这是一道无声的命令。但是,做为一种新药,不经过从动物实验到临床使用实例报告这样一些繁琐的手续,是不许可大量生产的。于是,酒井想到利用城北医院的患者,进行这项实验。而实验却出现了问题。” “因此就停止了a·z的研制?” “大概是吧。现在,精神病院里普遍使用着所谓大剂量投药疗法。据说,由于药物的进步,不管严重到什么程度的精神病,都有治愈的可能。药品的大量消耗,使镇静药的研究得到了发展。不过,象神经阻断药这一类的镇静药。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化学的保险衣’。只要大量服用,不管多么狂暴的患者,都能使他大小便失禁,整天昏昏沉沉。这样也就相当省事了。我敢断定,堂塔正是采取了这种恶魔一般的经营方针。以大量用药取代保险衣,目的不过是为了赚钱。他的头脑里根本没有治疗的概念。正因为他是这种人,所以当然能和酒井勾结在一起。令人吃惊的是,比起实验用的白鼠和鼷鼠来,患者的待遇简直要更糟糕些。也许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待遇。用于禁闭老人的所谓保护室,粪便满地,惨不忍睹。而且进去的老人多得成群。他们都是被家庭所抛弃的人。对于一个家庭说来,抚养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很感拖累,于是只要老人稍有一点糊涂就立刻送进精神病院,这似乎成了现今的一种社会风气。只有一父一子的家庭,可能确有困难。然而,就是颇有余暇的家庭,现在世群起效尤。普通医院不收老人患者,所以就都赶到了精神病院。做为一个老人,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糊涂,就被塞进精神病院,也真可叹。” “堂塔是在满不在乎地搞人体实验吗?” “那当然。不管是谁,连武川吉晴也都打入实验对象中去了。刚刚还用一个年轻妇女做实验,真是惨得很。” “这个混蛋!”矢村用力把杯子放到桌上,发出一声震响。 “你用电击治疗器回敬了堂塔?” “照理说,对他必须采用治精神病的疗法。”想起翻着白眼、露出假牙的堂塔,杜丘脸上掠过一丝冷笑。 “对那次人体实验造成死亡,朝云忠志肯定通过某种渠道知道了。堂塔很难笼络住他。于是酒井起动了和他关系密切的药事科长,从中说劝。朝云断然拒绝。同属于厚生省的医事科和药事科之间发生了冲突,事情就不易轻易了结了。对于停止a·z的研制,厚生省肯定施加了压力。尽管停止了a·z的研制,但如果朝云以违反医师法检举城北医院,那么,从发高烧、出疹子的患者那里,照样还会透露出那四个人的死因。厚生省的朝云,简直就象钻进他们肚子里的一条毒虫。不仅如此,朝云甚至发现了酒井利用可卡因把武川吉晴搞成废人的计划。这些,就成了堂塔杀害他的动机。” “正因为如此——为了害死朝云,才给鸫鸟和猴子吃可传因,进行试验,其结果,就和阿托品容器之谜发生了联系。是吗?”矢村又倒上一些威士忌,感到有些困惑不解。 “就是那样。否则,鸫鸟和猴子也就不会产生幻觉,因而也就没必要把猴子也一块害死了。把猴子和人一块害死,这应该说是难以突破的关键。” “那么……” “目前,我的推理只能到这一步。” “不想说啦?”矢村凶狠的目光,投向了杜丘。 “我是要被你逮捕的。且不说抢劫、强xx,连横路加代被杀的现场也有我的指纹。根据这一点,就可以把我关起来,而我却不能证明自己无罪,一切对我都不利。法院也要审判我。因此,我只好投命地逃跑,但结果却输给了你。要是信不过我说的话,关起我来好了。那你也就永远休想抓训这。系列犯罪事件的真正罪犯!” “……”矢村不知从那儿翻出一支刚吸了一个头、光秃秃的雪茄烟,叼在嘴上。他一言不发,斜眼看着杜丘,喷着烟圈。 “只有一点我敢断定,那就是,这伙人之所以要设下圈套陷害我,就是因为我这个坚持认为朝云之死是出于他杀的人,在无意中摸到了犯罪的关键之点,摸到了这伙人所恐惧的某种真实情况,而那是他们最不愿意被人抓到的东西。于是,他们惊慌失措。当时,由于他们用以进行人体实验的患者正处于出现丘疹时期。他们唯恐一旦进行调查,就要由此而打开缺口,罪行尽露。鉴于这种种考虑,只有使我落入圈套,才能从容处理好这个脓疮。你听清楚了吗?” “听着呢。” “想来想去,只有那烟可疑。猴子和烟,还有武川洋子对汽车司机说的鸫鸟和烟,都有传入我耳朵里的可能性。在酒井发现我在跟踪他以后,对这种可能性势必极为恐惧。假如果真如此,那么,香烟冒出的烟肯定是关键所在。在逃亡的每时每刻,不,是在我得知了武川吉晴服用可卡因一事之后,我更加特别注意起这一点来了。这里肯定有些奥妙。可是……杜丘说了从使幸吉那儿听来的、关于熊和烟的事。 “据说,熊也有那种情况。这可就象可卡因中毒的人感到喉咙里塞满了乱线头一样,怎么也弄不掉了。” 越是弄不掉,就越想弄掉,甚至想用针把它抠出来。 “那,”矢村放下雪茄烟,端起杯子,“以后打算怎么办哪?” “有什么法子?对我来说,只有紧追酒井义广不放,搞清这个关键。还得从你们那个国家权力之下,逃掉……”杜丘缄口不言了。 “什么?!”矢村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为了搞清那个烟!”杜丘压低嗓门说。 “不!关键是蜘蛛网!” “蜘蛛网?” “是啊。” 杜丘抬起迷蒙的眼睛,目光越过矢村,向曾经拣到过一条狗的那条郊区小路望去。他想起路过那个相当规整的几何图案似的蜘蛛网,想起了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那只小鸟,扑打着翅膀,啄着正在捕捉昆虫的蜘蛛。 那个蜘蛛网的形状,在雪茄烟缓缓升起、又渐渐四散的一股青烟中,重新浮现出来。刚从矢村手中冒出的那股青烟,简直就跟蜘蛛网一样。 “蜘蛛网……” 杜丘自言自语着,视线又从通往郊区的小路转向矢村。猴子也好,鸫鸟也好,并不是看到厂香烟冒出的烟,而是看到了烟里出现的蜘蛛网的幻影,不是这样吗? “看过朝云家院子里的蜘蛛网吧?” “啊,看过。鉴定员说那是受到公害影响的蜘蛛,好象还照了相。”矢村答道。 “仔细听我说,”杜丘盯住矢村的眼睛,“我在山里看到小鸟啄蜘蛛网,那是在吃蜘蛛。能够吃掉那么奇形怪状的蜘蛛,看来也是一种残忍的小鸟,同时也说明生存斗争的残酷性。可不管怎样,蜘蛛毕竟是小鸟的食物。刚才,我又在这支雪茄慢慢散开的青烟中,看到了蜘蛛网的形状。我想,小鸟难道不能发生错觉,去啄它吗?……” “离奇的设想!小鸟要是被可卡因,醉了,就什么也不明白了。” “不,不是可卡因。” “能是什么,你说?”矢村气急败坏地放下杯子。 “想想看,”杜丘慢慢地摇摇头,“明显的是,熊和可卡因根本无关,更不用说阿托品了。在那里,熊、猴子、鸫鸟都有一个共同点,现在需要重新加以注意,——它们都在被人饲养着。” “共同点又是什么呢?” “那我怎么能知道。”杜丘向杯子里倒了些威士忌,“不过,烟被看成蜘蛛网,这是很可能的。” “等等,”矢村拿过酒瓶,“别那么咕嘟咕嘟地喝!——假使那就是蜘蛛网,熊、猴子、鸫鸟要吃的也是蜘蛛,根本不可能吃蜘蛛网吧?” “那么说也可以。”杜丘手握酒杯,陷入沉思。 “就是那样。”看着杜丘沉郁的面容,矢村说道,“那院子里的蜘蛛网,根本不是什么几何图案,倒象那些抽象派胡诌出来的画。” “那就算了吧。”矢村在自己的杯子里倒上威士忌,“阿托品容器之谜,和那个乱七八糟的蜘蛛网,怎么能联系上呢?” “不知道……”杜丘沉思着,摇摇头,“可我记得,我是仔细看过那院子里的蜘蛛网。女佣人当时看到了我,她可能在无意中向那伙人说过我是个奇怪的检察官。要是那样,他们就会知道我看出来了——烟这个关键线索,实际上是院子里的蜘蛛网。而且,我还主张是他杀……” 这次,轮到矢村手握酒杯,沉默不语了。 “那个院子是有点蹊跷。”杜丘沉吟着说,“谜底就在案件的现场,那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但无论是我还是你,当时都没有注意。” 杜丘想起了朝云家院子里那个近于荒诞的蜘蛛网,似乎在俯视着他,发出嘲笑。 杜丘把矢村面前的酒瓶拿到自己跟前,矢村仍没有做声。 “喂,我说,想把我怎么办?”杜丘倒着威士忌,问道。 “老实说……”矢村从冥想的深渊中站起身来,突然说道,“我不想在这个案子上丢丑。” “那正和我一样。不过,有一点是不同的。” “我曾和阿伊努老人幸吉一起追击过那头金毛熊。起初,金毛熊巧妙地四处逃窜,可是,有一天却突然掉过头来扑向我们。那么个庞然大物,却悄无声息地偷偷跑到我们旁边,当时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使我终生难忘。在它追来的时候,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我想让那些陷害我的罪犯也尝尝这种恐惧滋味,于是拼死跑了回来。但现在也许已给我挖好了坟墓。即便如此,我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破釜沉舟干到底。对于我这个既失去了过去、又没有了未来的人说来,只有豁出性命,尽力求得生存。这一点和你是不同的。” “这我知道。”矢村黯然失色的眼睛望着杜丘,“听说你杀了那头熊,又鲁莽地冲上夜空,我就想到满路加代不可能是你杀的。我的行动并不是姑息犯罪。尽管我想尽早地摘清你一直要揭开的那个内幕,但杀害朝云之谜却始终依然如旧。横路敬二也被害死了,这方面的线索一个也没留下。现在是山穷水尽,这是实话。所以,抓住你是想让你说出你所掌握的情况。在旅馆之所以放走你,主要是想让你潜入东京以后,立刻去搅起武川吉晴与精神病院这潭死水,当然也有迅速摆脱这个赤身裸体姑娘这个因素。让你再活动活动,四处去掀起一些波浪,我想这是聪明的作法。不过,这已经结束了。搞清了酒井义广杀害朝云的动机,又搞清了那个案件的关键,即便这样,我还是不能彻底解决这个案件。” 电话铃响了起来。矢村拿起话筒,默默地听了一会儿,说了句“知道了,”就放下了电话。 “你这种人净说丧气话。”杜丘接着矢村刚才的话说。 “不,”矢村坚定地摇摇头,“即使你说的正确,着手解决这个案件的也不是你。你还在逃亡。熊和烟,还有小鸟和蜘蛛,你应该摆脱这些杂七杂人的东西了。我想,把你放了。” “真的吗?……” “嗯。刚才的电话,是细江来的。听说伊藤检察长向公安委员会告了我,还向警视厅领导提出抗议,要把我从这个案件调开……”矢村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为什么,伊藤为什么要那么干?” “好象有人看见我把你带出来,向当局报告了,去精神病院也跟踪了我。连东京都检察厅对我也半信半疑,急急忙忙地询问我的去向。现在,特搜班的那些人就要来这儿了。” “那怎么办?”杜丘向前探起身子。 “反正都一样。你跑吧!靠近伊豆半岛海呷有个叫人间的地方,那里有个东邦制药公司的药理研究所,在面向大海的断崖绝壁上。” “药理研究所?” “为了调查横路敬二和酒井的联系,我去过那里、可什么也没弄到。不过,要是问题出在蜘蛛网上,倒有重新考虑的必要。听说那里饲养了一些昆虫。我只能和你说这么多,此后的事请你自便。不过,绝不可大意。研究所的墙上通着电,警戒是够严密的。再想潜回东京,就更难了。一旦被抓住,可能受到私刑拷问。如果送交警察,你就罪责难逃。光是那些零星的罪名也够你受的,随便哪一个,都没你的好。” “你怎么办?” “我吗,不要管我好了。” “公开和检察厅对抗,你不能取胜。”杜丘发现,在矢村脸上笼罩着一层沉重的阴云。 “就是不能取胜,也绝不能违背我在侦查上所持有的信念。已经摘到今天这种程度,现在就更不打算改变主意了。”矢村的声音,沉而冷静。 第九章 最后的堡垒 1 以三岛市为起点的136号国道,沿着伊豆半岛的西海岸,通往海岬附近的南伊豆町。 杜丘要在这条路中途的下贺茂下车,转向海岸,沿县道前往人间村。 下了公共汽车,杜丘沿着沙砾路走向海岸。 十一月末,近海的寒风凛例。路旁的灌木枝条,都一律朝向陆地弯曲着。尽管南来的洋流带来了温暖的气候,可这些树木却分明显示着海风的严酷。这里几乎没有乔木,也许是海风刮起的盐分,在某种程度上抑制了树木的生长。 洋流散发出浓烈的臭氧气味。 没走多久,出现了一个用铁模黎严密包围起来的地方。旁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私有土地,严禁入内 东邦制药公司药理研究所 杜丘沿着铁蒺藜走着。这道铁蒺藜,穿过繁茂的灌木丛,伸向很远很远,一直到断屋为止。那是一片险峻而又陡峭的绝壁,它似乎在向人们表明,寒冬的波涛是怎样凶猛狂暴地席卷而来。断崖总有二十多米高,向下望去,阴森而深透,如同无底的深渊。 房屋就建筑在断崖之上。一栋二层楼房,是类似小学校的钢梁结构建筑,另外一栋好象是一处别墅住宅。房子四周是宽敞的庭院,院子外面则足高墙,墙的两端也到断崖为止。高墙之上,装设着电线。 杜丘燃起一枝烟吸着。 这是一个防守相当严密的地方。外有铁蒺藜环绕,内有高墙包围,甚至还设置了电线。这电线,很可能就是矢村说过的那种弱电流报警装置。而且,它的背后还有着断崖绝壁这个险要之地,万无一失。 ——难以潜入吗?杜丘感到,一个研究所竟然如此森严戒备,这是始所未料的。研制神经阻断药a·z等等形形色色的新药,进行药理实验,无疑是在这里进行的。对于制药厂来说,药理实验所就相当于一条大动脉。如果不能源源不断地生产新药,药厂也就难以维持了,这是制药厂命中注定的特性。因为,在更新周期极为迅速的现代社会里,即使是费尽心机研制出一种新药,它的寿命充其量也不过二、三年而已。而且,在尚未更新之前,其他厂家也都纷纷起而效仿,使该种药品大量涌入市场。因此,研制新药成为刻不容缓的事,一旦停滞,就要引起动脉硬化。 在急于求成的心理支配下,药厂有时就把那些刚刚进人基础实验阶段的新药,立刻投入人体实验。而这正是发生前述事件的根本原因。当然,这种犯罪行为,也只有像堂塔那样把患者看成是土拨鼠的缺德医生和贪赃枉法的厚生省官员密切勾结,与制药厂形成三位一体时,才能顺利进行。 那个使乌黑恶浊的血液环流不已的大动脉,现在就在眼前。 由于上述原因,采取如此森严的警戒,是可以理解的。 杜丘把烟头抛下断崖。从烟头转瞬即逝的傻下,吹来一股清风,灌木丛立刻沙沙做响。那沙沙的响声,忽然使他想起北海道的山峦。离开那儿快有两个月了。要是从朝云忠志死时算起,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有希望吗? 他思索着。要揭开三个月前朝云死亡的内幕,相当困难。即使假定烟或是蜘蛛网就是关键之点,而潜入研究所后,就能由此而搞清阿托品容器之谜吗? 而现在,连潜入都不可能,戒备森严。即便是设法潜入进去,对于化学和药理学,杜丘也是一窍不通。说不定,在化学方程式里或是什么地方,就包含着他所寻找的证据,而他则可能轻轻放过全然不晓。 他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必须干下去。只有这一个盲目的、执拗的念头。 “蛛网会与药理研究所有关?” 杜丘自问。矢村是这样认为的。对于这种想入非非,杜丘露出一丝冷笑,但随即就消失了。阳光刚好被遮住,在阴影中,楼房似乎呈现出另一种姿态。无论成功与否,现在已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对于杜丘说来,这个研究所就是最后一个希望所在,那迷离恍椒的最后的希望,使楼房显示出狞狰的面孔。他感到,整个研究所就像一头狡猾的野兽,隐蔽着它的真面目。 ——这就是最后的堡垒吗? 就是这个堡垒,掩护着一群黑暗的主宰者,他们在新宿的街头,给杜丘披上了可诅咒的外套。 不拔除这个堡垒,杜丘就要永远失去解脱的希望,而矢村也同样会失去解脱的希望。杜丘仍将继续他那无休止的逃亡生活,而矢村则将受到免职处分,搞不好,甚至会以资助潜逃罪被起诉、判刑。 ——矢村! 他感到,人们各有各的生存方式。至今还是追踪者的矢村,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也在预想着明天的逃亡。他头脑里浮现出矢村那强悍的、具有峻蛇一般性格的面容。与其说矢村性格倔强,莫如说他顽固不化。 杜丘折回脚步。想起了矢村铁青的面孔,骤然使他斗志倍增。他沿着铁漠萎往回走,走回到树着“严禁大内”的牌子附近时,听到一阵汽车声。他隐身在灌木从中。眼前的沙砾路上,两辆挂着东京牌照的汽车缓缓驶来。 ——酒井义广! 杜丘屏息静气地伏在繁茂的灌木丛中。汽车在铁蔡黎前停了,车窗里露出了酒井赤红肥满的面庞。不光是酒井,从助手席上回头笑着的那个人,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堂塔康竹! 绝不会认错,那正是城北精神病院院长堂塔。骄横做作的胖脸上那双细小的眼睛,此刻乐得走了样。酒井身旁还有两个年青女人,从侧脸一看就不象正派女人。这儿就要热闹了,且不说堂塔乐得合不拢嘴,只须看看这两个艺妓模样的女人就可想而知。 第二辆车也接着停了,后座上坐着一男一女。那女人和前辆车上的两个好象是同伴,而那个男人——杜丘注视着他的侧面,不由心蹦蹦地跳起来,他也认识他。 ——厚生省药事科长! 果然,那正是北岛龙二。朝云死去的前夜,就是他与青山祯介、酒井义广三人一起到了朝云家。 正门大开,两个穿着制服的守卫守在铁蒺藜旁。 汽车驶进了研究所院子深处。 杜丘木然地站在那里。 酒井,堂塔,还有北岛,他们聚集此处,究竟为了什么?每人都带一个艺妓,看样子不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是来满足肉欲?可是,这儿是东邦制药公司的神圣的药理研究所,在这儿搞乌七八糟的事,简直不可思议。 他看了看表,时间刚过午。 2 “那悬崖上搭着一架铁梯子,干什么的?”杜丘问渔夫。 那渔夫是杜丘从附近的渔港雇来的青年,名叫平尾。他们坐着一只小小的钓鱼船,来到研究所前面的海面。在陡峭的悬崖上,架着一架铁梯子,顺着梯子登上去,就是研究所的院里。与其说这是一个非常情况下的出入口,倒不如说它是一个秘密物品的输送口更好些。 “那些人钓鱼的时候,就从这儿下来,还有一艘漂亮的大汽船呢!” “汽船?” “平常总停在妻良港。” “真气派。我要是个研究员嘛。”杜丘真是这么想的。 “那是专门接待大人物和贵客的!”平尾微黑的脸上轻轻抽搐了一下,说道。对研究所,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好感。 “真是接待客人的?那条路上来的车里还有艺妓,当然也就有住的地方了。” “有哇!相当高级哪!还从村里雇了两个做饭的女人,大门总是关得紧紧的,因为领进去艺妓了。” “这些家伙,真是胆大妄为。” 杜丘地首沉思着。他感到这里总有点溪跷。虽说这儿有接待客人的住宿设备,但酒井为什么却偏偏要选中研究所做为满足欲望的地方呢?在伊豆半岛上,适宜的温泉饭店就有好几家。 “瞧着吧,一招来艺妓,那帮人明天又该猎鲨鱼了。”平尾的语气十拿九稳。 “猎鲨鱼?” “是啊,猎鲨鱼。他们和那些艺妓一边叽叽嘎嘎地乱闹,一边猎鲨鱼,把这一带搞得乌烟瘴气。” “近海也没有凶猛的鲨鱼可打啊。” 自从打猎罢手以后,有三年多时间,杜丘热衷于携带水下呼吸器潜水,而且精于此道。他曾在很多海域驰骋,从太平洋沿岸直到日本海,可哪儿也没听说过猎鲨鱼。 “有鲨鱼,吃人的大鲨鱼成群结队。……你知道有黑潮吗?” “不知道。”杜丘摇摇头,“那好象是从太平洋过来的一股洋流吧。” “黑潮没有固定路线,人们都认为是沿着四国到纪州的海岸,一直流到千叶海滩,中心在八丈岛南面,可实际上已经靠近了伊豆半岛。”平尾手指海面,向他解释着。 “想起来了。这股黑潮在纪州海滩盘旋流过的时候,海湾内侧就有大片冷水积聚,给渔业和沿海农作物带来巨大危害……是这样吧?” “说得对。”平尾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接近伊豆半岛的黑潮也带来了凶暴的吃人的鲨鱼,这只有打鱼的人才知道。” “的确是黑潮带来的?” “嗯,黑潮带来了各式各样的东西。甚至连只有在南方的海里才有的热带鱼群,也在这一带游动,总能见到。” “这还是头一次听说。” “黑潮有三十海里到五十海里宽,流速差不多也是三十到五十海里。从热带鱼到椰子,什么都带来。我是不希望它光带来吃人的鲨鱼……” “那种虎头鲨也有吗?” “嗯。”平尾点点头,又指着悬崖上说,“三十多年前,也是来了吃人的鲨鱼群,听说把渔民都吃了,这事早就有。据说,为了使鲨鱼不至袭击渔民,在研究所的那片悬崖上,还修了一座鲨角冢呢”“……” “那帮人不仅铲平了鲨鱼家,现在还养起吃人的鲨鱼来啦。” “养鲨鱼?” “他们往海里扔实验动物的尸骸,把鲨鱼招引过来。因为有了吃的,鲨鱼就在这一带安下身来。这么一来,那帮人招待客人时,就可以猎鲨鱼了。鲨鱼有四、五米长,相当有趣。但得有专门会捕捉的人,才能保证不出危险。啊哈,来啦!” 顺着平尾的手看去,在悬崖与渔船之间,鲨鱼可怕的三角形背鳍时隐时现,往复游弋着,相当大。 “那种鲨鱼有很多吗?” “多着哪!悬崖下面是深渊,上面总扔食物,成了鲨鱼的乐园了。”平尾有些气呼呼地说。 杜丘脸色苍白地注视着吃人的鲨鱼游动的背鳍。 ——到头来,只得作罢? 即使夜幕沉沉,也不可能从前面潜入。切断弱电流报警装置是绝对不行的,那报警器会响声大作,警戒人员就要蜂拥而出。那么,从海上?眼前的景象又令人胆寒。 黑潮带来鲨鱼实属事出偶然,但他们连这偶然的情况也加以利用,借鲨鱼之力,使研究所的警戒臻于完善。起初,当杜丘看到崖上有一架铁梯子时,感到成功在即。他认为,虽然表面上戒备森严,可这里却有机可乘,只要爬上铁梯子,就可以顺利潜入。但没想到,这里却有吃人的鲨鱼。 当夜深人静时,可以悄悄地划船前来,爬上铁梯子,但是如果运气不好,被发现追赶,就只能再从铁梯子上爬下来。梯子架在垂直的峭壁上,在黑暗中只要一脚踩空,或是上面有东西砸下来,就只好跳入深渊了。而在那个深渊中,凶猛的虎头鲨正在成群结队地迎候着。 看来,只能作罢了。 ——绝望了吗? 和熊奋战,驾驶赛斯纳冲上夜空,潜入精神病院,自己曾越过了多少艰险危难。但是,这儿却没有脱险的机会。在水里想要逃脱吃人的鲨鱼群的袭击,简直是妄想。 杜丘凝视着游动着的鲨鱼的背鳍。 “还往前去吗?”平尾向陷入沉思的杜丘问道。 “不,先回去吧。” 杜丘告诉平尾,为了拍一部科教影片的外景,需要找一处悬崖。 “能借我一条划浆的小船吗?明天一早还你。” “小船,夜里坐小船到悬崖底下转?那太危险啦!叫那些鲨鱼撞上,小船都会撞翻的!” 平尾指了指那些令人恐怖地游动着的三角形鲨鱼鳍。转眼间,犹如风帆一般的鲨鱼鳍又多了三个。 “我留神点。我想详细观察一下黑暗中的悬崖从破晓到日出的变化,这是编写剧本必需的。” 尽管话已出口,但杜丘对于自己能否潜入、是不是就此罢手,还犹疑不定。 “小船倒有……”平尾露出了不得不赞成的表情,目光从杜丘移向了鲨鱼。 “他们来了!”平尾喊道。 只见,在二十多米高的断崖上,出现了十来个人影,向海里投着东西。看样子,象是猎狗的尸骸。崖下的海面上,五六只鲨鱼劈波斩浪急速游击。 传来一阵女人娇媚的叫声。 杜丘突然感到不寒而栗。能把对自己做出了贡献的实验动物的尸骸,漫不经心地扔给鲨鱼,这样的人,心是残忍的。他们是一群神经麻痹的人。为了保住自身、满足私欲,酒井可以不惜杀人;为了一己的利益,堂塔可以若无其事地进行人体实验;而做为厚生省药事科长的北岛龙二,则无所顾忌地向从事不法活动的同业界贪婪地索取贿赂,还以同业界的保护者自居,实在过于无耻。 ——必须彻底揭发他们! 把杜丘逼进逃亡生活的元凶,此刻正在悬崖上,由艺妓陪伴着,怡然自得地向鲨鱼扔着动物尸骸。杜丘感到心里一阵刺痛。他觉得自己也正在被扔下那个深渊。 “这帮混蛋,把他们喂鲨鱼才好!”平尾恶声咒骂着。 3 杜丘划着小船出港时,已经过了午夜一点。 这是一个没有月色的夜,只有星星发出幽光。海上风平浪静,漆黑一片。船浆的每一次划动,都使海中那些夜光虫发出的稀薄的、银溶液一般的微光飘摇不已。 他划了将近一小时,看见了白天看好的那片断崖。在闪烁的星光中,断崖已和大海溶为一体,浑然不分。杜丘轻轻地把船划近一块岩石尖角。仰首望去,断崖犹如帝王的城堡,巍然耸立;漆黑的岩层高悬着,好象淡青色的天花板。 他尽量不出一声地划着浆,绕过岩石尖角。转过去,就是鲨鱼出没的深潭了。 除了微波荡漾发出的细碎的水声,潭里死一般的寂静。杜丘用惯于黑暗的眼睛仔细搜寻,却未发现鲨鱼的踪影。 ——它们都睡了? 鲨鱼是否有夜间活动的习性,杜丘毫无所知,但愿它们昼出夜伏才好。小船无声地划进了潭里。 船靠了岸。在铁梯子下面,有一块平整的岩石,是用水泥抹平的。风平很静时,这儿大概是停靠汽船的,上面埋着一根柱子。杜丘把小船拴在桩子上,又卸下了船上的东西。他在伊东市潜水用具商店租来了一套潜水用具,为了防备万一,还准备了猎鱼枪和水下灯。 他换上潜水服。那是带有帽罩和轻便鞋的简易潜水服。在深冬的海里潜水,没有它是不行的。穿上合成橡胶的轻便鞋,走起路来毫无声响,对于潜入研究所是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这也是考虑到万一可能出现的情况。当迫不得已海上逃走时,穿普通外衣极不灵活,在游到小船之前,难以躲过鲨鱼的进攻。而且,寒冷也将把他的身体冻僵。 换上潜水服,身体顿时感到轻了许多。潜水服紧贴着皮肤裹住身体,使他从紧迫的压力中产生出一种漂浮感。 杜丘仰头看看铁梯子。在黑漆漆的悬崖上方,只有星星在闪动。敌人的营寨,正在黑暗的幽冥中沉睡。 他的脚踏上了铁梯子。两手刚一触到梯子上,立刻有一股冷气袭上全身。他慢慢地爬上去。随着身体的上升,他感到头上好象有一块令人恐怖的黑布正在急速绞紧,在最上面形成了一个圆锥形的狭小的尖角。回头望去,在远远的深潭之上,映不出一丝星光,甚至连小船的影子也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了。 有陷阱吗?也许,等他爬到顶上,铁梯子就要被警卫推向夜空。这种不祥的念头,一闪而过。 他似乎感到,自己即将从二十多米高的昏黑的高空,哀号看跌进鲨鱼群集的深渊。 杜丘咬紧牙关。恐惧,加上漂浮感,使他的手脚感觉失常。爬到中途,他忽然想起了从日高牧场草原,冲向无依无靠的夜空时的情景,想起了起飞的一刹那间那种不堪忍受的孤独感。和那一刻想比,与其说这是断崖绝壁,勿宁说它就是平坦的大地。 爬到顶了!他向周围扫了一眼。万赖俱寂,研究所仍在沉睡之中。大楼门就在跟前,他踏着草坪向门口走去。轻轻一转把手,门开了,他溜进去。 ——成功了! 对于如此轻易的成功,他感到有些扫兴。前面那样戒备森严,围上铁蒺藜,甚至在高墙上装上电线,可背后却留下明显的漏洞。也许,他们根本没想到有人竟敢从鲨鱼成群的海上钻进来? 或许,这又是一个圈套。 他用电筒照杠向前走。尽管是瓷砖铺的地面,但穿着合成橡胶的轻便鞋,一丝声音也没有。长长的走廊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一个食房间。有几扇门上挂着研制科的牌子,发出一股浓烈的药味。 另外几扇门上,挂着资料室的牌子。他试着转了转把手,竟然也没上领,于是推门进去。 在手电光下,他看到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台复杂的机器,象是缩微胶卷阅读器。再里面是一个书架,塞满了世界各国的药物学文献和书籍。面对着这些,杜丘感到无从下手。刚刚潜入这里,在他心里就过早地产生了一种失望感。如果是个内行的专家来到这里,情况就不同了,而杜丘却完全是个门外汉。即使进来了,又能发现什么呢? 他离开资料室。凹字形的走廊,仍是一片寂静,好象又已设下的圈套。整座大楼都死一般的沉寂。有一条楼梯通向二楼,但他没去,继续往前走。沿着走廊向左拐,是药理研究科,有几扇门上挂料牌子。 传来一丝细微的声响,杜丘停住了脚步。声音就来自跟前的一个房间。 ——是警卫室? 没有别的动静,只有细微的声响,还断续地在静溢的夜色中回响。那好象是一间实验动物饲养室,杜丘放下心来。他悄悄走近前,把门推开一道缝,用电筒照了照。那是小白鼠的饲养室,笼子里养着大批小白鼠。有些还做着记号,标明正在进行某种实验。 他顺次打开那一排房间,有的屋里是兔子,也有的屋里是老鼠,房间里都装着暖气。 杜丘打开第四个房间,一看到那些东西,他差点喊出声来。 ——蜘蛛! 那里有数不清的蜘蛛,每个小笼子里装着一只。有小蜘蛛,也有凶狠的大蜘蛛,甚至还有长满长毛的南美毒蜘蛛,都无声地伏在笼子里。在手电光下,它们的姿态更加令人恐怖。 寒气袭来,杜丘骤然感到一阵战栗。 这战栗,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他想起了朝云家树上受公害影响的蜘蛛拉起的那些蛛网。在市区,大蜘蛛并不多见,但却偏偏在朝云家拉了那么多网。尽管还搞不清其中的奥妙,但是,与跟前这令人厌恶的景像,难道没有什么联系吗? 和矢村的谈话,也浮现在脑海。矢村认为朝云案件的关键是要搞清蜘蛛网,这到底有什么根据呢? 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掠过全身,他凝神注视着隐蔽着凶险和邪恶的夜色。 ——这研究所里肯定有奥妙。 在蜘蛛那可怕的形象刺激下,他似乎产生出一种预感。 尽管矢村来这里进行过调查,但他并未发现横路敬二与东邦制药公司有联系的证据。即使有证据,也早被酒井付之一炬了。矢村知道从正面难以攻破,所以暗示杜丘潜入内部。然而,且不说矢村,就连杜丘自己也没抱什么希望,因为明知证据肯定早已被破坏了。 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此刻,杜丘感到自己内心涌出一股预见力。他越来越感到,在烟与蜘蛛网、蜘蛛网与朝云家、横路与酒井之间,隐藏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这儿就是连接酒井与横路的链条中关键的一环,这儿有解井朝云案件中阿托品容器之谜的钥匙!在这种预见力的作用下,对于蜘蛛那奇丑无比的圆鼓鼓的大肚子,杜丘也不再感到那么厌恶了。 他愣在那儿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离开饲养室,沿走廊向前走去。再前面就是大门,左面是办公室,屋门没上锁,他走了进去。杜丘准备对办公室彻底搜索一番。研制科、资料科、药理研究科,他都没有碰。此刻,充满他头脑的预见力告诉他,发现线索的可能性,只存在于办公室。 办公室有四十平方米大小。研究所依然在沉睡,杜丘想到了酒井、堂塔和北岛,他们此刻可能正在那一幢房子里,搂着女人酣然入梦。 办公室里有五台投影机,还有一排铁书架和文件柜,有几个柜子和抽屉锁着。工作日志、出缺席登记簿、帐簿、传票——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然而,能说明与横路来往关系的,却只字皆无。他粗略翻了翻,不禁大失所望。解开阿托品容器之谜,难道毫无希望了? 他看看手表。时间一分一种地过去,已快四点了。他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懊恼的焦躁。最晚四点半之前,他必须离开这里。 ——希望过高了? 还有两个上锁的抽屉没有打开。他用带来的螺丝刀撬了下,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响声,但抽屉却没有打开。 ——有人来了? 杜丘立刻蹲下身。他听到有点声音传来,像是人的脚步声。 4 杜丘关了电筒,蹲伏在桌子阴影里。 难道听错了?那声音再没出现。他静静地等了几分钟,放下心来,可刚一挪动身体,突然感到有个东西碰在他脸上。定睛一看,原来是挂在桌子腿上的几本记事本。他摘下一本,用电筒照了照。 封面上写着:蜘蛛饲养簿。 看到这几个写得歪歪扭扭的字,杜丘立刻紧张起来。他把本子放在地板上,用电筒照着翻看。这很象办事员记的饲养日志,相当杂乱,不过还能看出,上面记着很久以前开始购进蜘蛛的情况。手上的污垢,已经把本子弄得肮脏不堪。 上面也记了一些有关雌蜘蛛的生育、交尾等略微有趣的事,杜丘详细查看着,然而,却没有任何一处露出横路的名字。 翻开另一页时,杜丘愕然呆住了,眼睛死死地盯在本了上。那上面写着—— “八月二十六日,送酒井部长大蜘蛛十只。原定送关西产大蜘蛛,但因无货,送去东北产的、正投给黄菪碱的那种。 ——八月二十六日送了大蜘蛛?那不正是朝云死的前三天吗?朝云的妻子说过,也就在那两三天时间,院子里突然出了很多蜘蛛网…… ——这是为什么? 杜丘关了电筒,出神地凝视着黑暗。他似乎看见,在黑暗的尽头,有一团疑云如同黑点一般浮现出来,向着他急速靠近,越来越大,形成了一片汹涌的黑色波涛。 在黑色波涛的彼岸,朝云家的宅邸清晰可见。就在那院子里出现市区少见的人蜘蛛拉起蛛网的同一天,酒井义广接到了送给他的十只大蜘蛛! ——难道是偶然的巧合? 忽然间,朝云宅邸的幻影不见了,黑色的波涛也无影无踪。杜丘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象一架转动的水车,发出咚咚的响声。他想起,在朝云死前三天的晚上。酒井义广、北岛龙二还有青山祯介,一同到了朝云家,直到很晚…… ——他到过朝云家的院子! 酒井往院子里放了十只大蜘蛛!那是为什么呢?目的何在?不知不觉间,他的脉搏仿佛停滞了。 杜丘长出一口气,清醒过来。他把记录本装进带来的塑料袋,用一个胶筋套封住口,塞进贴胸的上衣里。只一瞬间,他做完了这一切。 突然,有一个东西从黑暗中跑来。那是一只狗,它发出尖厉的狂吠。杜丘愕然僵立。狗肯定嗅到了他的气味。他急忙离开办公室。狗在大门外疯狂地咆哮着,用前腿敲打着玻璃门,玻璃眼看要被撞碎了。月光下,露出它狰狞的身影。 杜丘大步跑出走廊。一刻也不能犹豫,等那些人出来撤掉铁梯子,就是死路一条了。 他向门口跑去。窗外,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声乱成一团。来得竟如此迅速,杜丘惊异地停住了脚。此刻已不容踌躇,无论如何也要冲出去。 “谁?!不要动!” 已跑出大楼的杜丘,不得不停了脚。大楼内外顷刻间灯火齐明。在明亮的灯光下,三名守卫正扼守着铁梯子。他们手中端着猎鱼枪,枪筒里伸出的箭链闪着寒光。 杜丘转过身。铁梯子这条路已经绝望了,只好跳墙逃走。他向大墙跑去,狗也从后面追来。杜丘一直跑到墙脚下,但墙相当高,拼命跳也够不到顶。狗汪汪叫着扑上来,咬住他的小腿。杜丘握紧拳头对准狗头狠命砸去,把它打了个趔趄。狗发出一阵哀叫。他又趁势狠踢了两脚。 他已经无路可逃了,端着猎鱼枪的守卫直逼眼前。 另外一幢房子也喧闹起来,跑出几个男人。 “不老实就关起来!” 年青的守卫举枪说道。被逼到墙边的杜丘,还在顽强地一步步挪动着。 “你是瓮中之鳖了,放老实点!” 此刻,杜丘确实已成瓮中之鳖。 “怎么啦,你们干什么?” 从另一幢房子出来的三个人,跑近守卫跟前。问话的正是酒井。 “啊,是这家伙!”堂塔定睛一看,大叫着跑开了。他凑近酒井,耳语了几句。 “什么?!”酒井厉声高叫。声音里充满惊愕。却依然失厉刺耳。 “你们走吧,到那边去,别让那几个女人出来。酒井向守卫说道。 他们三人从守卫手中接过猪鱼枪,立刻逼住了杜丘。 “这家伙,又进这儿来了,可恶!”堂塔恶狠狠地说道。 “大概,这是杜丘检察官吧?”酒井油腔滑调、神气十足地说,“欢迎你光临此地,杜丘先生。” 这是一句充满着冷酷和嘲讽的欢迎词。 “好久不见啦。”杜丘在陆边活动了一下后背,说道。 “是好久不见啦。告诉你,要是聪明,就不要再垂死挣扎,那没用。这边是高墙,那边是悬崖,下边有虎头鲨。想必你都知道吧?” “知道。” “看来,白天坐船侦查的就是你啦?在铁蒺藜外面转游的也是你!我们早就发现了,估计也没别人。” 大腹便便的酒井,全身上下都在嘲弄着杜丘,几乎要把他挤成碎片,真不愧是名副其实的主谋人物。 “怎么,干什么?你们想劝降?” “不,不。”酒井立刻摇摇头,“你是个堂堂的男子汉,让你投降,如此无礼的话是难以出口的。恐怕,你也不会那样打算。” 酒井嘴里象含着棉絮一样,闷声闷气地笑了两声。 “嗯,是那样。”杜丘还在慢慢地向旁边挪动着。 “所以,我想指给你一条路。你是抢劫犯,被追得四处逃窜,而你又是硬汉子,绝不育投降。为了逃命,就得拼命斗争,你已经斗争过,将来还得斗争,直到一死方休。如此说来,死——这大概就是你的归宿了。是吧?” “的确。” “你还说什么的确!”堂塔气急败坏地说,“今天就是你的末日,这两个字你再也说不成了!” “这我想到了。不过,你们想害死我,警察是饶不过你们的!你们这些人不久也会内哄,害我这件事,就会要你们的命!” “不必担心。”酒井说,“我们自己不会反目成仇。况且,也不能干杀你这种蠢事。你抵抗到最后,就要从悬崖失足落水,而后则成为鲨鱼的美餐,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杜丘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从围墙的尽头能不能跑出去?杜丘悄悄地移近那里。可是,围墙的尽头一直伸出悬崖外,希望成了泡影。 此刻,他背后就是悬崖。他向那里瞥了一狠,黑洞洞的深渊,不见一丝星光,只有令人绝望的峭壁无情地高耸着。 那里隐伏着吃人的鲨鱼! “我看,杀人是你酒井的拿手好戏。”杜丘一边窥测时机,一边冷静地说道,“你把武川吉晴搞成可卡因中毒,而后则让堂塔把他杀掉,朝云忠志得知此事,也被杀掉,而且,连横路夫妇也全被杀害了。堂塔还把不可胜数的患者推上新药实验台,凶残地害死。而北岛则收受贿赂,放跑杀人犯,并且亲自参与杀害朝云。身为厚生省官员,真是胆大包天。看来,我肯定要死在你手了,你也亲自尝尝杀人的味道。” “住嘴,住嘴!”北岛声音颤抖地喊道,“我不知道什么杀害朝云!我只和他们一块去过他家,事先也没商量。至于这次,是他们请我来猎鲨鱼……” “还有和女人睡觉?” “那……”十足官僚式的弱不经风的北岛,拿枪的手不住抖动。 “好了,别说了。”酒井制止了瑟瑟发抖的北岛。 “喂,你还有什么说的?”酒井把枪托抵在肩上,瞄准了杜丘,“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痛痛快快进监狱多好,可你太顽固。你是自寻死路啊。不过,你到底还是连可卡因中毒都搞清了,佩服得很。顺便告诉你,杀害朝云确有其事,但证据你们一辈子体想得到。没找到证据就死,你可能很遗憾,但只有这一点不能告诉你。” 杜丘感到脊背一阵发冷。只要酒井扣动扳机,那就万事皆体。他深知这种猎鱼枪的威力,一旦打中,锐利无比的三角形箭镞,就会穿透身体。在近处,它要比手枪的威力大得多。 酒井就要射击了,因为他已经不打自招地供认了杀害朝云的罪行。满布杀机的红脸膛,在灯光中凶恶地扭曲着。 “在你肚子上穿个窟窿吧,然后你就下去。鲨鱼对血腥味最敏感,它们会处理得干干净净!” 酒井瞄准了杜丘的腹部。 杜丘的脸上痉挛地抽搐着。 就在酒井即将扣动板机的一刹那,杜丘的双脚猛蹬了一下悬崖。随即猎鱼枪响了。顿时,他感到全身飘飘摇摇地堕入幽暗的夜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神经象一根铁丝那样被扭曲卷缩起来,集聚在额头上,留在了空中,而身体飞速掠过悬崖奔腾而下。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划破空气发出的声响在耳际轰鸣。 “啊,他跳下去啦!”酒井嚎叫着。没有射中的箭镞,挣断了系着它的那根结实的尼龙绳,发出一声钝响,飞向黑暗中。 “告诉警卫。快用无线电叫汽船!让它快来!”酒井向北岛愤怒地嚷道。 5 杜丘的身体掠过悬崖,垂直落下去,他准备就这样一直落到水里。 开始,他想俯冲入水,因为这种姿式很容易保持不变。但是,从二十多米高的悬崖上,头朝下潜入水中,入水时的冲击势必造成脑震荡。而脚朝下并拢两腿,就不会出现这个问题。不过,水如果不深,就有触礁的危险。在自己如同标枪一样笔直冲下去时,海水有没有能承受二十米落差的深度,他毫无把握。只要有一块岩石伸出,就得一命呜呼。而且,能否正好落进水中也是问题。最令人担心的是,一旦落到那片平整的岩石上,势必粉身碎骨。 但是,想到要被猎鱼枪射穿腹部,成为鲨鱼的美餐,他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跳崖这条路。 他身体微微弯曲着向下落去。尽管拼命改变姿势,仍是徒劳。头部很重,越着急上身越下垂,简直成了一只大虾。 最后,他的整个上身好不容易横了过来。 转瞬之间,他已落到海里,摔在发硬的海面上。而此时,他恰好横着蜷缩在一起,这种姿势救了他的命。尽管如此,面部和腹部还是被重重地拍打了一下,呼吸骤然停止,引起轻微的脑震荡。但很快他就恢复清醒。身体飞一般向海底沉去。他感到,一旦碰上礁石,腿骨和脊椎势必撞得粉碎,于是伸开了两臂,减低下沉的速度。 耳里感到剧痛,是水的压力把鼓膜冲破了吧?杜丘咽下口吐沫,耳底毫无感觉。此时,下沉的速度慢了,周围布满气泡,模糊一片,膝腾陇脱。这大概是海底了,好象是一片黑颗辍的礁石呈现在眼前。他身边就是陡峭的岩壁,他几乎是紧贴着岩壁沉下来的。杜丘向上看了看,看不到海面,只有无边的黑暗,层层叠叠,令人窒息地压在上面。他估计自己至少下沉了十米以上。 此刻,鲨鱼还未露面。 他的脚碰到了海底的礁石。刚刚站稳,下沉的力量也随之消失。他弯下身,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脚上,拼命蹬了一下礁石。不这样,就不能源上海面。杜丘一口气浮上来。简易潜水服具有一定的浮力,再加上他自身的力量,使他迅速升起。 在岩壁旁边,他浮出水面。崖上还在喧闹不止。他向那块平整的岩石游去,几乎无暇思索是否已脱离危险。手持猎鱼枪的那些人已顺铁梯子爬下来。他急忙带好水下呼吸器。 铁梯子那边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杜丘赶紧解开小船的缆绳,头上脚步声已经很近了。就在他刚刚踏上小船的瞬间,“嗖”的一声,有个东西从他耳边擦过。那是猎鱼枪发射出的箭镞,杜丘立刻蜷身伏倒。紧接着又是一阵飕飕的鸣响,第二枝箭镞穿透了船舷,海水从破洞里涌进小船。 杜丘躲在岩石阴影里,向铁梯子望去。在逐渐来临的微明中,他看清有一团黑色的人影正在拾级而下,杜丘也端起了猎鱼枪,然而,他却不能开枪,无论如何他也不想杀人。 怎么办?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坐小船走,箭镞就会追踪而来。而且,小船半途就要沉没,现在划动已相当吃力了,不会坚持很久。只有下海逃走一条路了。 ——可是,那里有鲨鱼! 刚才总算运气,没有丧命,可大腿却被狗咬伤,血流进了衣服里。他知道,血腥味正是鲨鱼的诱饵。 不下海,和在悬崖上时没什么两样,难免一死。他横下一条心,看了看小船,缆绳也许有点用处,于是拔下插在腿边的航海刀迅速割下,拿着它潜入了海底。他一口气向下潜,同时敏捷地沿着岩壁向旁边移动,警觉的视线向周围扫视。黎明已珊珊而来,但海中却依然漆黑。不知何时,就会有凶猛的鲨鱼,冲破黑暗的帷幕,向他扑来。而他却只带着一枝猎鱼枪、一个水下灯,再加上腰间的一卷缆绳。尽管还有一把航海刀,可用它来同几米长的庞然大物较量,简直是开玩笑。 ——鲨鱼! 杜丘停下来,愕然地看着。在前面一片混浊的海水中,露出一个巨大的身躯,好象是一条大船的船底,从他身旁一闪而过。 总算过去了。鲨鱼的出现,说明它们已经嗅出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杜丘踩水游近海底的一块礁石,极度的紧张,使他手脚感到一阵剧痛,全身酥软。只有大脑还算清醒,但也正在被恐怖征服着。他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大叫一声,疯狂地浮上海面,可他还是抑制住了,但心脏却急遽跳动不已。 恐怖加速了心律,氧气的消耗也倍增。即使运气好,躲过鲨鱼的袭击,但氧气一断,也只好浮出水面。那就无法防备任何袭击,成了一只没脚的螃蟹,只能束手待毙。 死神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 ——鲨鱼又来了! 他搞不清究竟过了多长时间,当他拼命睁开眼睛,从氧气面罩里向外看去,发现有一条鲨鱼正在逼近自己。只能看到头部,庞大的身躯好象已溶化在黑暗的海水中。那扁平的、妖怪般的脑袋,正对准杜丘直冲过来。他好不容易举起了猎鱼枪,心脏好象停止了跳动。 鲨鱼的头倾斜着,张开利齿林立的大嘴,箭一般地冲来。那凶猛的气势,甚至连岩石也要咬得粉碎。杜丘狠狠地扣动了板机,身体向一边门去。箭镞好象被吸进了洞窟,消失在鲨鱼口中。 鲨鱼翻腾着,搅动海水,掀起阵阵旋涡,冲激着杜丘。他拼命地挣扎,以保持身体的稳定。海中浮游的尘埃和细小破碎的海草,在旋涡中掘卷起伏。黑暗中,鲨鱼消失了。 ——又过去了! 杜丘刚一闪念,又一个怪异的大家伙从对面袭来。已经躲避不及了,他把猪鱼枪向鲨鱼口中刺去,自己则仰身躲开。“嘎”的一声,鲨鱼咬住了枪身,庞大的身躯游了过去,鱼身紧贴着杜丘的外衣,把他拖出很远。他借以掩身的那块岩石也无影无踪。 杜丘总算站稳了身钵。险恶的境遇,使他感到必死无疑。在泛出点点微明的青黑的海水中,不知有多少虎头鲨穿行而过,在海底投下了巨大的身影。凶暴异常的鲨鱼,闻到了同伴的血腥气,成群结队地奔来。 他忽然发现那支猎鱼枪已被鲨鱼从中间咬断了。一股寒流袭上他的全身。 他拔出航海刀。这勉强可以做为一件武器,多少使最先袭来的鲨鱼受点轻伤。而那时,自己的身体也将被咬成两段。即使如此,他还是握起了航海刀,一步步向后退去。 马上要离开人世了,他想。 一条大鲨鱼从前面几米远的地方穿过,又转身游来。它忽左忽右,迂回向杜丘包抄。杜丘全身僵直,一动也动不了。几秒钟后,自己的血肉就将构成一幅地狱的图画。已经万事皆休,他茫然地注视着鲨鱼。 忽然,不知什么地方发出一声爆响,传入他的耳中。那确乎是爆炸的声音,隆隆声已经渗入他的意识中。——难道是谁来搭救? 一丝渺茫的希望,从心中涌起。把杜丘从失魂落魄中拉回来。他想起自己还带着一个水下灯。那是进行水下摄影等工体时用的,它发出的强光,可以做为求救的信号。他刚拿出水下打,就有一条鲨鱼转到他跟前,鱼头对准他冲过来。后面还不止一条。 鲨鱼,鲨鱼,……整个视线之内全是鲨鱼。水下灯突然在鲨鱼跟前亮了起来,而鲨鱼的黑眼睛顿时鼓起,显出惊愕的样子。接着,庞大的躯体迅速向后转去。灯光向四处散射,周围一片通明。起初,他对于灯光的作用毫无所知。他感到奇怪,还以为是一种幻影。眨眼之间,魔鬼一般的鲨鱼群,向着幽深的海中仓皇逃去,跑得无影无踪。 “这小子,点上了水下灯!”酒井在汽船上大叫。 “酒井,鲨鱼跑了吗?”北岛口齿不清地问道。 “不知道,大概是!” “怎么办哪!让他逃掉,我就完了!总得想、想个祛子啊!北岛双手紧紧抓住船舷。 “住嘴!事到如今,埋怨也没用。”堂塔咆哮着说,“没出息的家伙!怎么办,与其身败名裂,不如趁早投海自尽!” “真,真想不到,害了我呀!” “哪儿死不一样!”堂塔怒吼着,“住嘴吧!” “忍耐一下,现在是翻脸的时候吗?”酒井劝解着,“还得追那小子。看,他游过来啦!” 在六、七米深的水中,有一片光亮急速移动着。 “朝那儿开枪,怎么样?”堂塔举起了猎鱼枪。 “水太深,没用。别着慌,看,越游越近了。我们在这儿堵着他,打他个措手不及。” 果然,那片光亮渐渐地浮上来,向一块礁石游去。 “这回跑不了啦!他还指出自己的位置……”酒井端起猎鱼枪,诅咒似地自语着。 尽管水中光线很弱,还是模糊地看出有个人影。 “开枪!” 酒井和堂塔瞄准了水中的人影,同时开了枪。箭镞冲开一层水藻,飞进水中。不知是否命中,但人影确实停住了,灯光也同时消失。 “畜生!再叫你交好运!”堂塔恶声咒骂。 “确,确实是,打上啦?”北岛趴在船舷上,使劲往水中看着。 “别担心。”酒井很有把握地说,很可能打中了。他从此玩完,去喂鲨鱼。不然的话,他肯定要在附近浮上来,因为氧气没了。那就再开枪打他,跑不了他。” 汽船关了发动机,停在那儿有十几分钟。 “哎!浮上来啦,那不是!” 在微明的天色中,堂塔发现在离船二十多米远的一个小海湾里,浮出一个人影。 “是他!想藏在礁石后逃跑,没那么便宜!。” 酒井命令立刻发动。船在进入全速行驶的一瞬间,离合器突然出现撞击声,发出一声巨响。 “怎么啦?开不动啦!”堂塔焦躁万分,大叫起来。 “不行啦!好象推进轴或是传动齿轮断了。”酒井气喘吁吁地跑向船的后部,用灯照着察看推进器。他发现有一条缆绳,紧紧地绕在推进器上。正是它引起了超负荷,而使传动齿轮折断。 “畜生,混蛋!偷偷游过来把缆绳挂在推进器上啦!坏透顶了!”酒井恨得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第十章 失去明天的战士 半夜时分,响起一阵电话铃声。 矢村当地一声放下酒杯。 杜丘从这儿离开已经三天了。这中间一直音信沓然。他潜入研究所后,矢村曾委托静冈县警察秘密调查。观察研究所的动静,但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是我,杜丘。有好消息。” “你还活着哪?”听到杜丘的声音,矢村放下心来。 “那当然。” “快说说经过。” “总算找到杀害朝云的证据了。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为了确证那件事,需要一只猴子,给我找一只猴子来。” “要猴子?” “是的,尽量能找一只和朝云那只同类的,不管是得了神经衰弱还是什么病,经常生病的就行。希望你在后天早上能弄来。” “明白了,找一只猴子。可是,证据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 “那好。当心别让人抓住。” “这已经无所谓了。”杜丘笑了笑,放下电话。 电话铃声把伊藤吵醒。 他伸出已经开始有了老年色斑的、无力的手臂。拿起听筒。矢村把杜丘带走,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尽管翻天覆地地搜查,仍是毫无下落。 “我是矢村。” 伊藤听着电话,看了看表,此时是清晨三点。 “有何贯干?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事到如今,你道歉也没用。” “道歉?让我吗?”矢村的声音有些惊异,“我没那个意思。” “那么,有何贵干?请不要耽误我的时间,有事到办公室去说。”伊藤放下电话。一听是矢村,他就不由得心头火起。 是矢村把杜丘放走的。伊腾早下了决心,只要抓到一鳞半爪的证据,就立刻呈请逮捕矢村。 电话又响了。 “还是请你听一听,这是为你好。”又是矢村打来的。 “说吧。”伊藤冷冷地答道。 “朝云忠志的案子搞清了。” “这就拿证据给你看。听见啦?” “啊啊……”伊藤的声音嘶哑起来,“听见了。” “那么,你就起来谁备走一趟,我让细江绕道去接你。不过,只许你一个人去,不准叫特搜班跟踪。”说完,矢村放下电话。 “先请看看这个。”杜丘把一个本子递给矢村,“这是三天前的晚上,从东邦制药公司的研究所拼命搞到的。正好那天晚上堂塔、北岛和酒井也一块去了,还带着艺妓。他们用猎鱼枪向我射击,我几乎丧命。我一逃走,他们可能要狗急跳墙了。”杜丘扼要讲了事情的经过。 “恶运和你有不解之缘,可你又总是死里逃生……”矢村愕然地看着杜丘,心里捉摸着他这个人。 “杀害朝云忠志的,就是酒井义广。”杜丘面向他们三人说道,“至于动机吗……” “不,动机不用说了,这在路上我已向检察长说过。你只解释一下杀害手段和证据就行。”矢村说。 “等等!”伊藤插嘴说,“在这之前,我必须先问一件事。就算杀害朝云是酒井干的,杀害横路夫妇的,难道不是你吗?当然还有抢劫、强xx……” “并非如此。” “你敢起誓?” 伊藤向杜丘逼近。如此轻易地了结此事,他很不甘心。他筹划已久,要逮捕杜丘,通过严厉的审讯,搞清事实真相。 “起誓又怎么样?”矢村生气地说道。 “请你不要多言。我现在是代表检察厅说话,含糊其词是不行的。按理说,应该即刻下令逮捕杜丘。” 伊藤的内心是矛盾的,矢村对他投下了冷漠的目光。 “我起誓,伊藤先生。” 看着这位一不如意就焦躁不安、面色苍白的伊藤,杜丘露出一丝苦笑。 “但愿你的誓言不是谎话。”伊藤勉强点点头。他很后悔,没与特搜班打相呼。 “酒井义广是被迫走上杀害朝云这条路的。”杜丘开始讲起来,“他知道,完全可以把朝云杀掉而又伪装成自杀,因为朝云有自杀动机。据说朝云一直为不能自行开业而苦恼。实际上,矢村警长也确实把这看成了自杀。和心爱的猴子一起,在与外界隔绝的院子里饮鸩而死。认为是自杀不无道理。问题在于,怎么才能伪装成自杀。酒井发明了一个举世无双的杀人方法。他从鸫鸟得到了启发,武川洋子说起过,受伤的鸫乌拼命地啄烟,甚至连烟雾一般的淡蓝色月光也啄。酒井由此想到了朝云家的猴子。朝云的猴子由于神经衰弱引起食欲不振,朝云曾问过酒井,有无药物可治。当然,他也知道猴子喜欢烟。这一点成为一个重要的关键所在。因为酒井肯定很清楚,那些烟雾实际上应该是蜘蛛网,不论鸫乌还是猴子,都把烟错当成了蜘蛛网……” “酒井怎么会知道对于烟这些动物竟想成是蜘蛛网呢?”矢村问。 “酒井经常和猴子在一块,朝云的妻子说过这一点。他肯定看到过猴子吃土蜘蛛或者蜘蛛网,于是想到猴子肯定是把烟错当成蜘蛛网了。下面还要说到,蜘蛛是一种重要的药理实驰用的动物,与酒井有直接联系。有一种蜘蛛,拉出的蛛网象轻烟一样,朦朦胧胧,若有若无,酒井对此了如指掌。因此,眼看出烟实际上应该是蜘蛛网,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这点不容置疑。” “说下去。” “猴子和鸫鸟为什么要吃蜘蛛网,这是这件事的关键。鸫鸟受了伤,猴子得了神经衰弱,因此都食欲不振,营养失调。为了补充营养,它们想吃蜘蛛,甚至把烟看成了蛛网的幻影。我打电话问过动物园,他们说那儿没有喜欢烟的猴子。那是当然的,因为他们养了各种昆虫给它们吃,注意营养调节。然而,尽管如此,据说也还是时常出现得神经衰弱的猴子。一般说来,人工饲养的猴子,只喂水果、青菜等干净清洁的食物,绝不会喂它们虫子,当然就要缺乏营养,经常生病。” “熊也是那样吗?” “是的。”杜丘点点头,“它们三者的共同点,就在于都是正在被人饲养着。这使我想到它们都同样缺少某种营养。调查发现,野生的熊和猴厂郊人殷吞食蚜蚂和各种昆虫,甚至可以说虫子倒成了主食,水果还在其次。当然也吃蜘蛛,而且是最爱吃的。总之,当酒井发现这些动物把烟错当成蜘蛛网时,他的犯罪计划也就酝酿成熟了。正如记事本上记的那样,酒井在动手的前三天,要了十只大蜘蛛,当夜放进了朝云家院子里。记事本上写着酒井本来要关西产的,但刚好没有,职员就用关东产的对付给他,这反而要了酒井的命……” “为什么?”矢村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关东产的和关西产的在外形上无任何区别,但习性却截然不同。关西产的大蜘蛛每天清晨都把前一天的网全部收回,大部分蜘蛛都如此。但关东产的,特别是其中东北产的大蜘蛛,绝大部分都不收回自己的网,拉出来以后就扔下不管了……” “可是,”细江说,“朝云家院子里那些奇怪的蜘蛛网,不象是新拉的呀!” “对,那是酒井放进蜘蛛那天晚上拉的。如果是关西产大蜘蛛,次日清晨就收回去了,我们当然也就无从看见。但那却不是关西产的,酒井的过失就在这里。蜘蛛网是唯一的犯罪证据,所以,当蜘蛛网在侦查员头上飘来飘去时,酒井肯定吓得不知所措。鉴定员说这是少见的受公害影响的蜘蛛,还拍了照片。而我又格外注意,花了很长时间去观察那些奇怪的蜘蛛网。当时,酒井可能也很快发现了职员给他的是关东产的大蜘蛛,但已经无可奈何了。” “稍等等。”矢村想伸受伤的左臂打个手势,但结果不行,还是挥了挥右手。酒井拿去那些大蜘蛛是肯定的了。但他是怎么用的,你系统地说说。必须首先证明放进朝云家院子里的,就是酒井拿的那些蜘蛛,只凭推论……” “不是推论。刚才说过,那些奇怪的蜘蛛网,是放进蜘蛛的当晚拉的,这有证据。那个记事本上写着,给酒井的是‘正投给茛菪碱的’蜘蛛,而那些奇怪的蜘蛛网,正是喂了茛菪碱后产生条件反射的结果。” “条件反射?” “对。那不是什么受公害影响的蜘蛛,而是在做药理实验的蜘蛛。吃一种药,就拉出一种形状的蜘蛛网,药物不同,蛛网的形状也就不同。给蜘蛛吃的药,主要是作用于中枢神经的麻醉药,如茛若减、吗啡、安非他明,以及阿托品、咖啡因、番木鳖碱、墨斯卡灵亚硫酸等等。这些药品在人体实验中都可以产生幻觉,在作用上无明显区别。可是,给蜘蛛吃下去,却会拉出不同形状的网,有的乱七八糟,有的奇妙无比。这成为区分药物的标志,只要看网的形状,就能确定药的成分,丝毫不差。因此,在研究细菌毒性以及法医学领域里,蜘蛛成为不可缺少的珍贵的实验动物。” “那么说,朝云家那些奇怪的蜘蛛网,就是茛菪碱的作用啦?” “是的。如果把吃了茛菪碱的大蜘蛛拉的网,同鉴定员在朝云家照的蜘蛛网照片对比一下,肯定会象同一个指纹那样一丝不差。酒井无论怎样抵赖,也难逃罪责。酒井万没料到,给他拿的竟然是喂直若碱的大蜘蛛。也许他知道这一点。但以为是关西产的大蜘蛛,第二天早上就会收回蛛网,从而使杀人的证据一扫而光。可事实并非如此……好啦,重要的是要说明酒井是怎样用蜘蛛杀害朝云的。现在做个实验看看,把猴子带来吧。” 细江招招手,车上那个人领着猴子走来。 杜丘把大家领到树林深处。 在低垂的树枝和山白竹之间,挂着一个规整的蜘蛛网。朝雾留下了它的足迹,把细小的水珠散落在网上,使这个几何图形微微下沉。 杜丘让大家停下,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香水喷雾器,走近蛛网,紧贴着它喷起来。薄云似的雾范落上蛛网,和水珠溶为一体,形成了大的水滴。 “真是漂亮的装饰品!”矢村自言自语。 不仅是矢村,大家都默然凝视着挂满银色水珠的蛛网。它唤醒了人门儿时的记忆。从夏到秋,每天早上都能看到这漂亮的装饰品,门后、草丛、山间,到处都有。水滴如同珍珠一般。滚滚坠落。每当此刻,总是从幼小的心灵中发出天真的通想,用手接住它,也许会变成一颗颗晶莹的宝石。 “让猴子靠近些。”杜丘催促着。 猴子靠近了蜘蛛网。当它发现了蛛网,猛然挣脱带子,敏捷地冲上去,一把抓住了蛛网,水珠滴滴喀略地掉落了。它一边抓着一边往嘴里塞,转瞬之间,蛛网不见了。 “把蛛网吃了……”伊藤说道。 猴子看看大家,又舔起手掌。 细江让那人把猴子领走了。 “阿托品?”沉默片刻,矢村说道,声音里似乎隐含着沉痛。 “如果喷雾器里放进阿托品液体,那猴子就死了。”杜丘平静地说。 “致死量是0.05的克,”细江的声音粗重,“这当然不会留下容器了。哎呀,”他好象忽然想起什么,端了口气,看着杜丘,“是我最先到的现场,我记得,检查朝云和猴子的尸体时,是我把那些破蜘蛛网掸掉啦,真是的!”细江懊悔地把拳头打在另一只手掌上。 酒井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估计警察一来,肯定会掸掉那些碍手碍脚的蜘蛛网,也就是说,警察会帮他把‘容器’消除掉。” “这个鬼东西!”细江铁青着脸,说道。 “刚才已看到,即使没有蜘蛛,猴子也吃蛛网。是网上沾着脏东西,猴子错当成了蜘蛛吃的,还是明知上面没有蜘蛛,因为蛛网本身也有营养才吃,这就不得而知了。据说,蜘蛛网是由天门冬氨酸、谷氨酸、甘氨酸、赖氨酸、异白氨酸之类的氨基酸构成的蛋白质,我想不是没有营养的。这是题外话了,在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里有句台词,说过蛛丝能止血。蛛丝里也许有一种我们不知道的物质,所以使得那些动物着了迷,甚至把烟也当成蛛网吃进去。——总而言之,酒井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在三天之前把蜘蛛放进朝云家,然后在害死朝云那天早上三点钟之前,借口谈话累了走进院子。这时,十只大蜘蛛横七竖八地拉起很多网,他从低处选了两个网,先把蜘蛛弄死,然后在网上喷上阿托品。那时正是夏秋之际,露水很多。但他没发现留在夜空的那些蜘蛛网,他确信那些关西产的大蜘蛛每天早上都会把网收回去。等到清晨,朝云领着猴子出来运动时,猴子就会把阿托品当成露水喝下去死掉。而剩下来的破蜘蛛网球片,警察自然会把它们收拾掉……” “猴子的死弄明白了,但朝云怎么也会和猴子一样干那种事呢?”伊藤急急问道。 杜丘这种条理清晰的分析,使伊藤忘却前嫌。 “朝云象喜欢孩子一样喜欢猴子,矢村答道,“甚至嘴对嘴地喂它香蕉,这就是一个隐蔽很深的因素。要是能把朝云找来,你问他自己好啦。” 说完,矢村阴沉的目光转向天空。装阿托品的容器诚然是消失了,没想到那容器竟是警察亲手弄掉的蜘蛛网…… “的确,朝云忠志何以也吃露水,真实意图尚不清楚。但可以大致推想出来。” 旭日东升。冬天的阳光洒在他们四个人身上。 “关键的一点,是朝云性欲减退。据他妻子说,朝云自我诊断是患了神经衰弱。而在现代,即使是轻微的神经衰弱,也往往失去世欲。而他们夫妇又那么想要个孩子,朝云就问酒井是否有药,酒井则很可能若无其事地暗示他,露水很有效…… “露水?”伊藤眼里现出不安的神色。 “我要是酒井,我就会跟他说:‘我们家乡自古流传着,喝了蛛网上的露水,就会得个宝贝’……”说着,杜丘笑了笑。 “这不是笑谈。”矢村严肃地说,“如果酒井做了那种暗示,可以说是既轻而易举又万元一失的得意算盘。朝云是猴子的主人,当然知道猴子吃蜘蛛网。经常生病、食欲不振的猴子,只有蜘蛛网才能引起它强烈的食欲。朝云做为一个医生,很可能已经发现猴子是从蜘蛛网上寻找自己缺少的营养。加上酒井那么一说,当他在院子里看到挂在蛛网上的美丽的珍珠时,就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这恐怕并不奇怪。露水对任何人都有一种诱人的魅力,可以说,酒井正是巧妙地利用了人们的这种心理。” “……”伊藤一声不响地点点头。 “问题在于镇静药a·z的研制。”杜丘似乎是在对自己低语,“现代社会,可以称为精神病的时代?人们失去了生存的价值。尽管我还看不明白,但我想,这不能仅仅归咎于政治责任。这正如某种动物,在高度繁盛之后,必将代之以衰败。老鼠在一定的空间里过量繁殖,就会造成种族的消亡。当今的世界,精神病患者倍增。治愈的努力也许成为徒劳,但医学还是向它发起了挑战。神经阻断药的发明,就是代表性的例证。对于不久前还无能为力的那些诸如分裂症一类的重病,也已有了明显疗效。针对忧郁症,也发明了抗忧郁药。总之,可以说,已经能用药物在某种程度上支配神经科领域了。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象治疗身体其他疾病一样,用药物治疗精神病的时代即将到来。因此,发展镇静药,研制a·z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好……” “这要排除厚生省和制药公司之间的肮脏关系,而且,也不发生由于武川津子和酒井义广的贪欲而杀害武川吉晴的事件。”矢村说。 “是这样。但是,就我个人来说,也还不是完全没有疑义。”杜丘半面脸朝着阳光,显得另外半面险更加阴暗。 “所谓精神病,不过是走投无路时的一种自我逃避。这种落伍者不断出现幻觉。以此逃避现实,保护自己。用药物能够治疗,是难以置信的。为了不发生精神病,必须给人们以生存的希望。但这却是不可能的。人们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将会如何,这种不安的心理与日俱增。我就是一个没有了明天,也没有了昨天,只生活在今天——无止境的逃亡生活中的人。然而,这样的人却不止我一个。我想,城市生活者的大部分,不都是只知道今天吗?不,就连今天也不知会怎样。唉,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杜丘有些感到难堪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是精神病患者的增加,引起了药物的发展,这正如疯狗追赶自己的尾巴。我是再不想回到那种生活中去了,那是个腐臭的泥塘。” “腐臭的泥塘?我倒喜欢那个地方……”矢村沉吟着说。 “我要寻找另外一个世界。”杜丘的目光越过丘陵。 起风了。 “你已经夺回了明天……”矢村点上一支烟,说道。 “不可能!”杜丘慢慢摇摇头,转身走去。至少,现在已经脱去了魔鬼的外衣,他感到多少有些轻松了。 “到哪儿去?杜丘先生!”伊藤急忙喊道。 杜丘毫不理睬,大步地远去。 “逮捕他!不,把他领回来,矢村先生!” “他永远是一个逃亡者……” 矢村没有动。现在如果逮捕了他,即使澄清了一切嫌疑,酌情予以处理,杜丘也要失去他的光彩。矢村明白这一点,他目送着杜丘,看着那颀长的身影,穿过光秃秃的树林,渐渐远去了。 “永远的逃亡者……” 伊藤目送着杜丘,自言自语着。杜丘的身影终子化为一个光点,消失了。为了维护检察厅的名誉而把一个没有任何权力的逃亡者抓回来,伊藤难以迈开脚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