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大而可怕的事件》 序 言 元月四日发生的重大而可怕的事件,其后果对西方两大国家影响之深刻比战争更为厉害。五十年来,许多书籍、回忆录、研究资料、真实的叙述和虚构的故事都由此事而起。一些见证人叙述了他们的印象,报纸收集了他们的文章。科学家发表了有关的著作。小说家从中想象出一些从未经历过的悲剧。诗人也吟唱有关它的内容。这悲惨的日子以及这日子之前和之后的情况都已显露无遗。同样显露出的还有此事对全世界二十世纪中的精神、社会、经济、政治方面的影响。 但仅缺少西门-迪博克的叙述。奇怪的是,只是通过一些常被认为是离奇古怪的报道才知道了他首先由于偶然机会,接着由于他那倔强的勇气,后来由于他那明智的热情使他投入冒险行动中时所起的作用。 今天,当各国人民聚集在英雄战斗过的场地上的高耸的雕像四周时,似乎已可以对传说提供一种不会使现实显得逊色的装饰。要是我们觉得这现实大接近这英雄人物的私生活,我们应当感到不安么? 西门-迪博克是完全属于历史的人物,在他身上,西方的心灵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 一、求婚 “啊!这真可怕!”西门-迪博克大声说,“爱德华,您听着。” 年轻人把他的朋友从摆在小楼阳台上的桌子旁拉开,指给他看《最后消息报》,那上面有一则一位骑摩托车的人刚带到新湾的电报,这电报是用粗大字体印出来的: 五月二十九日布洛涅:一条刚进入港口的渔船的船主和船员今早宣称,在距英国和法国同样距离的地方,他们看见一只大船被巨大的倾盆大雨掀起,船身直立起来,船头倾斜,在几秒钟内就沉没了。 当时波涛汹涌,而直到此前为止一直十分平静的大海已那么不正常地翻腾起来,渔夫们不得不赶快划船逃跑,以免被风暴卷走。海洋当局已派遣两艘拖船到出事地点。 “喂,您怎么想的,罗勒斯顿?” “的确,很可怕,”那英国人说,“前天是‘敦刻尔克城号’沉没,今天是另一艘,但都在同一海域中。这里有偶合……” “这正是第二份电报所指出的。”西门继续念下去: 下午三时伦敦:在福克斯通与布洛涅之间沉没的船是鹿特丹-美国公司的横渡大西洋的“布拉邦特号”,它载有乘客一千二百人和八百名船员。没有找到一位幸存者。尸体开始浮出海面。 无可置疑,这可怕的灾难是像“敦刻尔克城号”在前天的沉没一样,是由于一星期来使加来海峡动荡的神秘的现象引起的,这海峡的好几艘船,在“布拉邦特号”和“敦刻尔克城号”沉没前,几乎遇难。 两个年轻人沉默下来。靠在俱乐部阳台的栏杆上,他们望着峭岩外的圆形的大洋。这时的海洋平静宜人,不发怒也不阴险,近处显出绿色或黄色的细纹,远处澄蓝得像天空,更远一点在静止的云彩下,像屋顶青石板那样呈灰色。 但在布赖顿上空,已向山冈斜照的太阳显现了,这时在海上现出一道金色的光带。 “阴险,阴险的海洋!”西门-迪博克低声地说(他的英语很好,但他总是和他的朋友说法语),“这阴险的海洋,它多美多吸引人!谁会想到它有那种毁坏和杀人的恶毒的任性!爱德华,今晚您要渡过英法海峡么?” “是的,通过组黑文和迪埃普。” “一切将会顺利,”西门说,“海上已发生两次沉船,它该满足了。但什么事使您急着要走?” “明天早上我要在迪埃曾和一队水手见面,为了装备我的游艇的事。从那里,大概下午到巴黎去,在一星期内再到挪威去旅行。您呢,西门?” 西门-迪博克没有回答。他转身对着俱乐部的小楼,它的窗子上的爬山虎和忍冬正处在太阳的照射下。玩球儿的人已离开高尔夫球场,分散在彩色的大阳伞下。大家在喝茶。《最后消息报》在手与手之间传递,大家兴奋地评论着。有的桌旁坐着年轻男女,而他们的父母,或是一些老年的绅士在吃糕点和饮酒。 在左边,越过天竺癸的花坛可以看到高尔夫球场那稍微起伏的天鹅绒似的绿色草地。在很远的一端,一位由两个球童伴着的最后玩球者显出他高大的身影。 “巴克菲勒勋爵的女儿和她的三位女友一直在用眼睛盯着您。”爱德华说。 西门微笑起来。 “巴克菲勒小姐看我,那是因为她知道我爱她。她的三位女友看我,是因为她们知道我爱巴克菲勒小姐。一位爱恋中的男士总是构成一种形象,它对那被爱的人是愉快的,对没有被爱的人是不快的。” 西门说这些话时没有一点虚荣的语气。人们不会遇到一个比他更有自然吸引力和更富有朴素的魅力的人了。他脸上的表情、蓝色的眼睛、他的微笑、从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某些特别的东西混合着力量、机灵、健康的愉快、自信、对生活的信心,一切都具有特别的有利条件,使他神情潇洒,令人着迷。 他非常喜欢运动。他是和那些崇尚体育和理性方法的战争年代的法国青年一起成长的。他的举动和他的态度表现出经过逻辑训练的和谐,而且显出能遵守智力活动的规律地从事艺术研究,拥有各种形式的美感。 事实上,学业的结束对他来说并不像对许多人一样,是新生活的开始。即使由于精力过度充沛,他不得不把精力分散一些于对体育的雄心壮志上和在欧洲与美洲的运动场上打破纪录上,他也从不让自己的身体显得比头脑更重要。在任何情况下,他每天都保留两三个小时单独静处,阅读并沉思有益于精神的事。他继续怀着学生的热情延长着学校生活和体育活动,直至形势命令他选择他的道路。 他非常热爱的父亲对此感到奇怪: “西门,你到底要怎样?你的目的何在?” “我训练自己。” “目标在哪里?” “我还不清楚。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总有一个时刻会到来,因此应当作好准备,武装自己,整理好思想,训练好肌肉。我将作好准备。” 这样,他到了三十岁。就在这年年初,在尼斯,由于爱德华罗勒斯顿的介绍,他认识了巴克菲勒小姐。 “我肯定会在迪埃普见到您父亲,”爱德华说,“他会感到惊讶,因为您没有如上月约定的和我一起回去。我该对他怎样说呢?” “请对他说我还要在这里停留一些时间……或是不要说什么……我将给他写信……也许是明天写……或许是后天写……” 他抓住爱德华的手臂说: “你听着,”他有时对他的同伴用“你”而不用“您”说话,“听着,要是我向巴克菲勒小姐的父亲提出求婚的事,你认为他会怎样?” 爱德华-罗勒斯顿显出惊讶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会儿说: “巴克菲勒小姐的父亲被称为巴克菲勒勋爵。也许您不知道巴克菲勒小姐的母亲,那位可敬的康斯坦斯夫人已逝世六年多,她是英国乔治三世的一个儿子的曾孙女,因此按她的血统应列为皇家第八位。” 爱德华-罗勒斯顿怀着极大的热忱说这些话,以致那不尊重这些的法国人西门不禁笑起来。 “哎哟,第八位!那么巴克菲勒小姐可以达到十六位,她的儿女会是第三十二位!我的机会少了。关于皇家血统的事,我只能宣布我的曾祖父是猪肉熟食商人,他曾投票赞成把路易十六砍头。这不算什么。” 他拖住他的友人说: “帮帮忙。巴克菲勒小姐这时是单独一个人。你去管着她的女友们,这样我可以和她说几分钟的话,时间不会再多……” 爱德华-罗勒斯顿是西门的运动伙伴,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但脸色过于苍白,身体过于瘦削,由于身材过高他习惯于弯腰。西门知道他有许多缺点,其中的一些缺点是喜欢饮威士忌酒,到小酒店去闲逛,生活随便。但这是一个忠心的朋友,西门感到他怀有真实的感情和忠诚。 他们两人走过去。爱德华坐在三位女友的旁边,巴克菲勒小姐则迎着西门-迪博克走来。 她穿着一件非常朴素的布衣裙,没有任何时髦的装饰。从她衣袖的细纱中看到的手臂、裸露的脖子、面孔、前额都具有太阳和新鲜空气在浅褐色皮肤的人的身上引起的柔暖感觉。在她那几乎是漆黑的眼睛里有金色的闪光。她那像金属般发亮的头发在颈背上结成一个沉重的髻。这些细节只有长久观察才会看到,只有当人们为她美丽的全貌显示出的奇特形象而分心时才会看到。 西门-迪博克还没有达到这种地步。在巴克菲勒小姐的温柔眼光之下,他脸色有点发白起来。 他对她说: “伊莎伯勒,您下决心了么?” “像昨天一样没下决心,”她微笑着说,“明天我会更下不了决心,当行动的时刻到来时。” “但是……我们相识已有四个月了。”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当无法挽回的行动将完成时,我询问您的理智……” “更确切的是我的爱情。西门,自从我爱上您后,我还没有发现在我的理智和爱情之间有任何不相符之处。因此,明早我和您一起离开……” “伊莎伯勒……” “您宁可我明晚和我父亲一起走么?他向我建议,他强求我去作三四年的旅行。您选择吧。” 他们两人虽然在说这样严重的话,但在他们内心深处颤抖的感情并没有使他们的面容改样。在他们两人靠近时,他们似乎感到了和平与力量为他们提供的幸福。像西门一样,巴克菲勒小姐身材高大、仪态万方。他们模糊地感到他们会组成特殊的一对,命运会为他们准备更高尚、更激动、更强有力的生活。 “好吧,”西门说,“但请允许我至少向您父亲进行一些解释。他还不知道……” “西门,他什么都知道。正是由于他和我的继母都不喜欢我们恋爱,他想使我远离您。” “伊莎伯勒,我还是要去做。” “那您就去对他说吧。如果他拒绝,今天就先不要再来看我了,西门。明天,中午稍前,我将在纽黑文港口。您在船的舷梯前等我。” 西门又说: “您看到《最后消息报》了么?” “看到了。” “这次渡海您不害怕么?” 她微笑起来。这时他俯身向前,吻了她的手,再没有说什么别的话。 巴克菲勒勋爵是英国的贵族,最初与英国国王乔治三世的一个儿子的曾孙女结婚,她死后又与福勒贡布里泽公爵夫人结婚。由于他的第二位妻子或由于他自己的财产,他拥有一座城堡和它的近郊,从布赖顿到福克斯通,他几乎可以不用走出他的家门。现在他停留在高尔夫球场上,他那在远处的身影在起伏的场地上时隐时现。百门决定利用这机会去见他。 他坚决地走去。虽然伊莎伯勒已警告过他,虽然他通过伊莎伯勒和爱德华知道了巴克菲勒勋爵的真实天性和偏见,但他记得这位勋爵一直对他是很客气的。 这一次的握手充满善意。勋爵的面孔比起那又瘦又长的身体显得圆滚滚、胖乎乎的、过分红润,有点粗俗,但不缺文雅,显出满意的神气。 “年轻人,您大概是来和我告别的吧?您知道我们要走了,对么?” “正是这样,巴克菲勒勋爵,正是因为这样,我有几句话要对您说。” “好极了!好极了!我听您说。” 他用双手造了一个小沙堆,在这沙堆顶上放上他的球,然后挺起身来,拿住他的一个球童递给他的球棒,摆好姿势,身体挺直,左脚稍为向前,两腿稍微弯曲。他作了两三次模拟的动作以保证方向准确,又想了一想并计算了一下,然后突然挥动球棒,向下打去。 小球在空间跳动,立即斜向左面飞去,接着在避开一丛阻挡的树后,又回到右边,落在离球穴几米远的草场上。 “好极了!”西门-迪博克大声说,“打了一个漂亮的球!” “不坏,不坏。”巴克菲勒勋爵说,同时又往前走。 西门不让自己对这种开始谈话的奇特方式感到不安。他直截了当地解释: “巴克菲勒勋爵,您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他是迪埃普的船主,他拥有法国最大的商船队,对这方面,我不多说了。” “迪博克先生是位优秀人物,”巴克菲勒勋爵同意地说,“上月在迪埃普我有幸和他握过手。是位优秀人物。” 西门高兴地继续说: “至于我,我是他的独生儿子。我的财产由于是来自母亲方面,所以是独立的。二十岁时我曾乘飞机连续不着陆地横穿撒哈拉。二十二岁时我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在剑术和游泳两项运动中获得好成绩。二十五岁时我是全能运动的世界冠军。在此中间还搀杂着在摩洛哥竞赛中获得四次嘉奖令,预备役中尉的头衔、军事勋章、营救勋章。还有,不过我忘记了……我还是文学学士,我对希腊美学的研究获得法兰西学院的桂冠。现在,我二十九岁。” 巴克菲勒勋爵用眼角看看他,低声地说: “不错,年轻人,不错。” “对于将来,”西门立即继续说,“我将简短地说。我不喜欢计划,但是人们提议我在八月的即将举行的选举中竞选议员。当然,我对政治不甚感兴趣……但是,必要时……还有,我还年轻……我总会在阳光下占有一席之地,对么?只是,有一件事……巴克菲勒勋爵,至少是从您的观点来看……我的姓名是西门-迪博克……这个姓没有贵族的缀字……也没有头衔……不是么?” 他毫不尴尬地说,语气愉快而开朗。巴克菲勒勋爵也没有显出不耐烦,脸上一直保持着和蔼。西门笑着说: “我了解地位的重要,我很想向您提供一份比较复杂地具有纹章、题铭和羊皮证件的族谱。可惜做不到!不过,必要时我们可以追溯我们的祖上到十四世纪。对,巴克菲勒勋爵,在一三五二年,马修尔-迪博克这位迪埃普附近布朗克梅斯尼城堡的农仆由于偷窃被罚打五十棍,但迪博克家的人从父到子继续勇敢地耕作。博克的农庄现在还在,博克是树丛的意思……” “对……对……我知道……”巴克菲勒勋爵插话说。 “啊!您知道?”年轻人有点窘迫地说。 巴克菲勒以老绅士的姿态、打断别人说话的语气,显出他要说的话的重要性。 巴克菲勒勋爵说: “对,我知道……出于偶然……上个月我经过迪埃普时,我调查了我的家史,我家原是诺曼底人。巴克菲勒这个字,您也许不晓得,是英语巴克维勒这个字的讹用。在征服者纪尧姆的军队中曾经有一个名叫巴克维勒的人。您知道在那地方有一个这样命名的郊区么?在十五世纪时有一个在伦敦签署、在巴克维勒登记的文件,通过这文件,巴克维勒伯爵,即奥普格尔和古雷勒侯爵,批准给予他的臣属布朗克梅斯尼对博克农庄拥有司法权……就是在这个农庄里,可怜的马修尔挨了棍打。奇怪的偶合,有趣得很……年轻人,您认为怎样?” 这一次,西门被击中要害。他不可能怀着更多的礼貌和坦率作出适当的回答。通过显示族谱的历史这件小事,巴克菲勒勋爵表示出,在他看来,年轻的迪博克的地位还比不上在有势力的英国贵族巴克菲勒伯爵、布朗克梅斯尼领主眼中的十五世纪的农仆。西门-迪博克的头衔和成绩:世界冠军、奥林匹克的胜利者、法兰西学院的桂冠、全能体育健将,这一切都在一位英国贵族的天平上毫无重量。这贵族意识到他的优越地位,对向他女儿求婚的人持此优越感作出判断。但西门-迪博克的优点是属于那种人们以出于不自然的客气和有礼的握手的恩惠而慨慷地确认的。 这位老绅士的表现和心意是那么明显,他的傲慢、偏见、严格、固执是那么清晰可见,以致西门不愿忍受被拒绝的屈辱。他用相当无礼的讽刺的口吻说: “巴克菲勒勋爵,当然我无意像这样就变为您的女婿……在一两天之间就变成您的女婿,而没有获得这样特别受宠爱的优点。我提出的要求首先是在作为一个农仆后代的西门-迪博克为了得以与一位巴克菲勒家的小姐结婚所应完成的条件上的。我认为,既然巴克菲勒家族有一位祖先曾是胜利者纪尧姆的战友,西门-迪博克为了重新获得尊重也应征服……例如一个王国,像英国的一个胜利的私生子那样。是这样么?” “年轻人,差不多是这样。”老贵族有点儿由于受到攻击而困惑地回答。 “也许,”西门继续说,“他还应当完成一些超人的行动,国际性的壮举,关心人类的幸福?首先要当胜利者纪尧姆,接着当赫尔克里和唐吉诃德1……那时也许可以相互理解。” 1胜利者纪尧姆(1027-1087)本为诺曼底公爵,后来成为英国国王。赫尔克里是罗马和希腊传说中的大力士。唐吉诃德是西班牙十七世纪小说家塞万提斯的杰作中的主人翁——译注 “年轻人,可以相互理解。” “这就是一切了么?” “不完全是。” 巴克菲勒勋爵恢复了镇静,怀着好意地说: “在很长的时间内,我要保证巴克菲勒小姐的自由。您得在一定时间内取得胜利。迪博克先生,您是否认为我把这时间定为两个月是过于苛求?” “巴克菲勒勋爵,这太宽容了,”西门大声说,“二十来天就足够了。想想看,在二十天内表现我可以与胜利者纪尧姆相比,与唐吉诃德对抗,这对我足足有余。我从内心深处感谢您。巴克菲勒勋爵,不久会再见面。” 西门-迪博克相当满意这场谈话,因为可以摆脱面对老绅士的拘束了。他回到俱乐部的小楼。在谈话中,伊莎伯勒的名字甚至没有被提过。 “怎样,”爱德华-罗勒斯顿问他道,“您提出要求了么?” “差不多。” “回答呢?” “很好,爱德华,很好,那个你看到的在那里把一个小球打入一个小洞的人,不可能不成为西门-迪博克的岳父。只要一点……我不清楚是什么……一个神奇的,一件改变世界面貌的大事。这就是一切。” “西门,”爱德华说,“像这种事件是罕有的。” “那么,我的好罗勒斯顿,希望事情按照我的和巴克菲勒小姐的意愿发生!” “这是什么意思?” 西门没有回答。他看见伊莎伯勒从小楼中走出。 少女看见他时就停了下来。她离他有二十步远,表情严肃但微笑着。他们彼此交换的眼光中含有两个年轻人在生活的开始所互相允诺的柔情、忠诚、幸福和肯定。 二、渡海 翌日,在纽黑文港,西门-迪博克得知前一天晚上六时左右,有一条八人驾驶的渔船在可以看见锡福德那个几公里远的小港口前沉没了。从海岸上人们可以看到飓风。 “船长,怎样?”西门问那位他在迪埃普认识的船长,此人将在这天的渡船上执行任务。“您认为怎样?又是沉船!您不认为这已开始令人不安么?” “我知道,很不幸!”船长回答,“十五位乘客放弃登船,他们害怕了。但是,这不过是偶然事件……” “船长,这些偶然事件重复发生,现在在英法海峡到处发生……” “迪博克先生,在全英法海峡上,也许同时有几千条船。每条船都冒有自己的危险,但应承认这危险是微小的。” “今晚渡海会顺利么?”西门想到他的朋友爱德华时间道。 “很顺利,在两个方向中都顺利。我们的船也是如此。‘玛丽王后号’是一条坚实的船,两小时可走六十四海里。迪博克先生,请放心,我们会顺利离开,顺利到达。” 船长的话虽然向年轻人作了保证,但不能抹去他心中的担心,这种担心在平时是不会触动他的。他选了两个舱房,中间有一个客厅将它们隔开。由于还有二十五分钟要等待,他便到海港码头去了。 他在那里看见的是一片混乱。靠近售票处、酒吧间、厅堂的地方,人们在黑色的台子上写着电报,一些脸带忧心忡忡的神情的旅客来来往往。有的人围着一些消息灵通人士,而那些人正在高声地说话而且打着手势。很多人要求退票。 “瞧,石灰岩老爹。”西门思忖着,他从那些坐在酒吧间的人中认出了他从前的老师。 他过去看见这位老师在迪埃普的街道上出现时总是习惯于走开,现在却走上前去坐在了老师的旁边。 “身体好吗,亲爱的老师?” “是你,迪博克。” 老师头上戴着一顶过时的旧得发黄的高帽儿,像神甫般的脸上那肥大的双颊下垂到肮脏的假领上。作为领带的是黑色的带子。背心、上衣和外套上有退淡了的绿色斑点,衣服上的四个纽扣已掉了三个,这些衣着显得比帽子更古旧。 石炭岩老爹——大家只知道他的这个绰号——曾在迪埃普中学教授自然科学长达二十五年之久。他首先是一位具有真实价值的地理学家,他获得这绰号是由于他对诺曼底河岸沉积岩形成的研究。他的研究现已扩展到海洋深处,虽然已六十多岁,他仍拼命地热情地进行研究。去年九月,西门还看见这位身体肥胖、沉重、因风湿病而行动困难的人,穿上潜水服对圣瓦莱里一安一戈地域进行第四十八次潜水。从勒阿弗尔到敦刻尔克,从朴次茅斯到多佛尔,整个英法海峡对他没有任何秘密。 “亲爱的老师,您一会儿回迪埃普么?” “正相反,我是从那儿来的。我知道了英国轮船沉没的事后,我在晚上渡过海峡……你知道……在锡福德和丘克梅尔河口之间的地域么?今早我已开始对那些游历过古罗马营地和看到一些事物的人进行调查。” “怎样?”西门焦急地问。 “他们在离海岸一英里的地方看见波涛以极快的速度围着一个中心旋转,这中心向深处陷下。突然间,一条混杂着沙石的水柱直喷起来,然后像烟火那样落下洒到四面八方。这真壮观。” “船呢?” “船么?”石灰岩老爹似乎不了解这无关重要的细节,“啊!对,船么,它消失了。” 年轻人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又说: “亲爱的老师,坦率地回答我。您认为渡海有危险么?” “你疯了么?这好像是问我打雷时是否应当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当然,雷会落在这儿或那儿的……但周围总有空地。还有,你不是擅于游泳么?只要有点危险,你就立即潜入水中……不要犹豫!” “亲爱的老师,您的想法如何?您如何解释这一切现象?” “怎样解释?啊,这很简单。首先,你应记起一九一二年在索姆河发生的真正的地震。这是第一点。第二点,这震动与英法海峡的一个地域的动荡偶合,这动荡发生时没有人发觉,但引起了我极大的注意,成为我近来研究的起点。还有,这种动荡在圣瓦莱里对面发生,我在那里看见目前的龙卷风的先兆。我记得,看见你在这同一地点潜水曾使我惊讶。从这里得出结果……” “得出什么结果?” 石灰岩老爹中断了谈话,接着抓住年轻人的手,突然改变了话题。 “迪博克,你看过我写的关于英法海峡的峭崖的小册子么?没有看过,对么?要是你看了,你就会知道有一章标题为《二○○○年英法海峡将发生的事正在实现中》。你会知道,我预言了一切。不但是有关沉船和龙卷风的事,而且还有一些故事的预言。对,迪博克,不论二○○○年或三○○○年或下星期,我都认真地预言有一天将发生空前的使人惊愕但又是那么自然的事。” 他兴奋起来,汗珠从他的双颊和前额流下。他从上衣内袋里拿出一个摩洛哥皮制的狭长带锁的皮包,这皮包既破又旧,样子和发绿的外套及发黄的帽子很相称。 “你想知道真相么?”他大声说,“就在这里面。这皮包里装有我的一切观察,一切假设。” 他把钥匙插进锁里,这时船码头那边响起惊呼的声音。酒吧间桌子旁的人都走光了。西门也不再管石灰岩老爹,跟上了那些跑入电报室的人群。 那里有来自法国的电报。其中之一报告每周来往于加来、勒阿弗尔和瑟堡之间的航船沉没的消息,并宣布在英法海峡底下的隧道倒塌,幸而没有人遇险。另一份电报,人们随着它的译出看到:“迪埃普附近的阿利灯塔看守人在清早看见五股水和沙几乎是同时在离海岸两海里的地方喷出,使沃勒和普尔维尔之间的海面动荡。” 这些电文引起惊慌的叫声。海底隧道的坍塌,使十年的工程化为乌有,几十亿法郎付诸东流……显然是一场灾难。但第二封电文的内容似乎更可怕。沃勒!普尔维尔!迪埃普!这是船只要经过的海岸的洋面!就是在这些遭到灾难的地域,这船将在两小时后到达——出发时经黑斯廷斯和锡福德,到达时经沃勒、普尔维尔和迪埃普! 人群冲向售票处,包围了码头经理和副经理的办公室。二百位乘客冲到船上去取回他们的包裹和箱子。那些惊慌的人们,在箱子的重压下弯着腰,冲上即将离开的火车,好像海堤、码头、峭崖的堡垒都保护不了他们免遭可怕的灾难。 西门发起抖来。别人的惊惧使他深受感染。这连续发生的神秘的现象意味着什么?他似乎只能接受一种自然的解释。什么样的看不见的风暴使一个平静的海洋深处变得如此波涛汹涌?为什么这些突然而来的飓风发生在有限的圆圈中而且只影响一定的地域? 在西门的身旁,嘈杂声加强了,出现了各种场面。其中有一场面使他感到难过,因为它是发生在法国人之间的,他更清楚他们所说的话。这是一家人:父亲、母亲都还年轻,还有六个儿女,最小的只有几个月,睡在母亲怀里。妻子绝望地恳求她的丈夫: “我们呆下来,我求你,没有什么强迫我们……” “我的可怜人,是有事必须走……你看到我合伙人的信……而且,说实在的,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我求你……我有预感……你知道我不会错……” “你愿让我单独渡海么?” “啊!那不行。” 西门再也没听下去。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可爱的妻子的呼喊,当母亲的痛苦的表情,这时候她正用眼睛看着她的六个儿女。 他走掉了。时钟已指向十一点半,巴克菲勒小姐大概在路上了。当他走到码头时,他看见了一辆从街道转角处出来的汽车,在车门口出现了伊莎伯勒浅棕色的面孔。一下子他的许多坏想法都消失了。虽然此前他只须等少女二十分钟,虽然他不怕痛苦,但他知道这最后的二十分钟是难过和焦急的。她会遵守诺言么?不会有意外的阻碍吧?现在伊莎伯勒到来了。 在前一天,他们为小心谨慎起见,决定在上船之前不再相见。但西门一看见她从汽车上下来,就跑上前去相迎了。她穿着灰布大衣,手里拿着一条用布带捆着的花格子旅行毯子,后面跟着一个船员拿着她的旅行袋。西门对她说: “对不起,伊莎伯勒。但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我不得不和您商量。电报宣称发生了一系列的不幸事故,而且正是在我们要经过的路途上。” 伊莎伯勒似乎并不担心。 “西门,您对我说话的语气是这样平静,似乎和您所说的不合适。” “我很高兴见到您。”他低声说。 他们的眼光长久地深情地联在一起。接着她说: “西门,要是您单独一人,您干什么?” 他犹豫着没回答。 “您要走,”她说,“我也是……” 她走上舷桥。 半小时后,“玛丽王后号”离开了纽黑文港口。这时候,一向能控制住自己,甚至在最热切激动的时刻也认为自己能控制住感情的西门却感到双腿发抖,眼里充满了泪水。幸福的感受使他几乎支持不住。 西门从来没有恋爱过。爱情是他不急于等待的事情之一,他认为不必作什么准备去那些会损害感情的热烈的冒险中寻找它。 “爱情,”他曾说,“应当是与生活混和在一起而不是加上去的。它不是目标而是行动的原则,是最高尚的事物。” 自从巴克菲勒小姐的美貌使他着迷的第一天起,他很快就知道了,直至他生存的最后一刻,别的女人在他看来都不算什么了。同样的不可抗拒和审慎的感情冲动也使少女倾心于西门。她在法国南部长大,说法语像她的母语一样。她在西门身上没有引起那种不同种族几乎都会产生的不舒服的感觉。使他们联结的力量比使他们分开的力量要强得多。 奇怪的是,在恋爱的四个月中,虽然爱情像不断绽开的、一直是美丽的鲜花,但他们没有过长谈,而一般的恋人往往渴望相互询问,一方想方设法深入到对方那未知的心灵中。他们很少谈话,更少谈自己,好像他们让那日常的甜蜜生活自己去揭开神秘的面纱。 西门只知道伊莎伯勒并不幸福。她十五岁时就失去了她爱慕的母亲,她在父亲身旁没有得到能安慰她的感情和抚慰。还有,她母亲死后,巴克菲勒勋爵立即陷于福勒孔布里泽伯爵夫人的统治下。这位伯爵夫人生性傲慢、虚荣、专横,几乎一直住在她在戛纳的别墅或黑斯廷斯附近的巴图城堡中,但她的恶毒的行动或远或近,或通过语言或书信,施加在她的丈夫和他的女儿身上,对这位少女,她怀着一种病态的妒忌来折磨她。 很自然地,伊莎伯勒和西门有了相互允诺,也很自然地碰撞到巴克菲勒勋爵的顽固的意志和他的妻子的仇恨,他们只有一种解决办法:离开。这种办法的提出没有通过夸大的言词,没有痛苦的斗争或反抗就被接受了。双方都自由地做了决定。在他们看来,这种行动很简单。他们诚实地决定延长他们的订婚期,直至一切阻碍排除。他们朝着未来走去,像朝向一个光明的令人感到热爱的地方走去。 在海洋上,在微风持续地吹动下,海开始轻轻起伏。云彩在西边散汗,而且相当遥远,使人觉得安心,相信会平静地渡海和享受灿烂的阳光。渡船不管波涛的袭击,在向目的地驶去,好像没有任何力量能使它离开规定的航道。 伊莎伯勒和西门坐在后部甲板的一条凳子上。少女脱去了大衣,露出了脖子,她那穿着细麻布衬衣的手臂和肩膀迎着风吹。再没有比阳光在她的金色头发上闪动更可爱的了。严肃而耽于幻想使她闪着青春和幸福的光亮。西门狂热地看着她。 “伊莎伯勒,你不后悔么?”他问。 “一点也不。” “不害怕么?” “在您身边为什么会害怕呢?没有任何事威胁我们。” 他指指海洋。 “也许是它。” “不是的。” 他向她叙述了前一天和巴克菲勒勋爵的谈话以及他们同意的三个条件。她觉得很有意思,说道: “我可以向您提出一个条件么?” “伊莎伯勒,什么条件?” “忠诚,”她严肃地说,“绝对的忠诚。始终不懈。要不我不会原谅你的。” 他吻她的手并说道: “没有忠诚就没有爱情。我爱您。” 在他们四周旅客很少。头等舱的乘客更加惊慌。但除这对未婚夫妇外,那些坚持的人由于某些迹象而透露出他们秘密的不安和恐慌。在他们左边是两个年纪很老的牧师,一个较年轻的人伴随着他们。这三个人无动于衷,这些人是对着‘大力神号’沉没而唱赞美诗的英雄们的兄弟。但他们的手合拢着像在作祷告。在他们有边站着那对法国夫妇,西门曾听到他们痛苦的谈话。父亲和母亲紧紧相互靠着,用热切的眼光看着天边。四个大的男孩,身体全都很健壮结实,两颊红润,他们走来走去打听消息,再带回给父母。坐在父母亲脚下的一个小女孩不说话,一直在哭。母亲在喂第六个小孩,他不时转向伊莎伯勒并微笑。 这时微风变得凉爽。西门俯身对少女说: “伊莎伯勒,您不觉得冷么?”他问道。 “不冷……习惯了。” “虽然您把箱子留在下面了,您却带着这格子旅行毯上来的。为什么您不打开它?” 的确,那旅行毯一直用皮带捆着。伊莎伯勒甚至把这带子的一条狭长的布带绕在了固定那把凳子的一条铁棍上。 “我的箱子里没有贵重的东西。”她说。 “这旅行毯子也不贵重,我想。” “很贵重。” “真的,为什么?” “那里面有一个我母亲很重视的小型肖像,因为它是被英王乔治杀死的她的祖上的肖像。” “这肖像只有纪念的价值吧?” “不。我的母亲用最美的珍珠镶在它四周,这使它今天具有难以估计的价值。她为我将来作准备,把它变为了我个人的财产。” 西门笑了起来。 “这真是个保险箱……” “的确,是这样,”她也笑起来说,“肖像是钉在这旅行毯子的中间,有带子捆好,没人会想到去找它。您想,我变得迷信起来,这个珍宝像是护身符那样……” 他们沉默了很久。海岸线看不见了。浪涛越来越汹涌,“玛丽王后号”有点颠簸起来。 这时候,他们越过了一条白色的漂亮的游艇。 “这是保泽伯爵的‘海狸号’,”四个男孩中的一个大声说,“他到迪埃普去。” 在游艇的布篷下,有两位女人和两位男士在进午餐。伊莎伯勒低下头去以免被看见。 这轻率的举动使她觉得不愉快,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起话来——这其间他们交谈的话将铭刻在他们的记忆中。 “西门,您认为我有权利离开,对么?” “啊!”他惊讶地说,“难道我们不是互相爱恋着么?” “是的,”她低声说,“我不得不在一个女人身边生活,这女人的唯一欢乐就是咒骂我的生母……” 她再没说下去。西门把他的手搁在她的手上,再没有比这种抚摸的甜蜜更能使她安心的了。 那四个走开的男孩子又跑回来。 “我们看见和我们同时离开纽黑文港口的从迪埃普开出的船只。它叫‘戈城号’。在一刻钟内我们就会交叉驶过。妈妈,你看,不会有危险。” “现在是这样,但以后呢?当我们驶近迪埃普时……” “为什么?”丈夫提出异议说,“其他的船只没有发出特别的信号。奇异的现象已移动、远去……” 他的妻子不回答。她的脸上仍然保持着可怜的表情。在她的膝下,小女孩不停地流着沉默的眼泪…… 船长从西门身旁走过并打招呼。 几分钟又过去了。 西门低声地说着爱恋的话,但伊莎伯勒没有听清。那小女孩的哭泣终于使她不安起来。 不久,一阵风掀起波浪。白色的泡沫到处涌起。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风迅速横吹过,掀起的波涛涌上来。但为什么起伏的波涛只在一个地域出现,而且正是在船只要经过的地方? 那对夫妇站了起来。其他人俯向舷墙。人们看见船长急促地爬上船尾的楼梯上。 这一切突然地发生。 在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伊莎伯勒和西门一点也没有感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千百声可怕的呼喊从整条船上响起,从右到左,从船头到船尾,甚至从船底,好像人们的头脑萦绕着一些可能发生的事件,好像从离岸的时刻起,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窥视着微小的预示信号。 可怕的景象!好像船头对准一个目标中心似的,在三百米远的前方,一个麦束形的水柱冲出了海面,在天空散开岩石、泥流、水柱,然后在汹涌的波涛的圆形中和半露的深渊中落下。飓风带着野兽的吼叫在混乱中旋转。 突然间,在惊呆的人群中出现了一片沉寂,这是在不可避免的灾难来临之前的死亡的沉寂。接着,一声撕裂空间的响雷传来。接着,船长站在他的岗位上,大声发号施令,试图盖过所有可怕的声音。 在一秒钟内,人们还希望着得救。船只拼命挣扎,好像要在一条切线上滑出它将掉进去的可怕圆圈之外。徒然的希望!这圆圈又再扩大了。水波涌起迫近。一堆石头压坏了船的烟窗。 呼喊声和旅客的惊惧又发生了,大家盲目地涌向救生艇,一片混乱…… 西门不再犹豫。伊莎伯勒是个游泳能手。必须试试冒险。 “来吧,”他对站在他旁边用手搂着他的少女说,“来吧,快。” 当她本能地抗拒所建议的行动时,他更用力地抓住她。 她恳求他说: “啊!这多可怕……这些小孩子……那哭泣的小女孩……我们不能救他们么?” “来吧。”他以主宰者的口吻说。 她还在抗拒。于是他双手捧着她的头,吻她的嘴唇。 “来吧,亲爱的,来吧。” 少女支持不住了。他扶起她,跨过舷墙。 “不要害怕,”他说,“我负责一切。” “我不害怕,”她说,“和你在一起我不害怕……” 他们两人向前冲去…… 三、西门,永别了 那条驶过“玛丽王后号”的游艇“海狸号”二十分钟后救了他们。至于那从迪埃普开来的船“戈城号”,经后来的调查,当时船员和乘客强迫船长逃离了出事的地点。人们看到了巨大的龙卷风,船头被抛到波浪之上,船身整个立起来,然后像落在弹坑里那样掉下,海洋在翻滚,好像在疯狂的力量的攻击下爆裂开,波浪在圆圈内疯狂地旋转。这一切是那样可怕,以致女人们晕倒,男人则用手枪威胁船长离开。 “海狸号”开始时也曾逃走,但保泽伯爵从望远镜中看到了西门手上挥动的手帕,便不顾他的朋友们的拼命反对,在获得水手们同意后绕了个急弯,但同时也避开和危险的区域接触。 海面平静下来了。这次爆发经历了大概不过一分钟。现在大家可以说海怪休息了,像野兽饱餐肉食后那样满足了。狂风平息了。旋风分散成为对抗的气流,互相斗争,彼此消灭,再没有翻滚的波涛,没有浮起的泡沫。轻拍的小浪在沉没的船上展开一条巨大的起皱的尸布,在这尸布下演完了五百人死亡的悲剧。 到了这种时候,营救就比较容易了。伊莎伯勒和西门两人在还能坚持一些时间时被救起,并被送到游艇的两个舱房里,人们给他们拿来了替换的衣服。伊莎伯勒甚至没有晕倒。船马上就开走了,大家都想赶紧离开那可怕的地点。海面突然的平静似乎和它的汹涌一样危险。 直到法国海面,一直平安无事。天气正常。但给人以沉闷和威胁感。西门-迪博克换好衣服后立即去会见伯爵和他的朋友们。关于巴克菲勒小姐,他感到一点尴尬,他谈到她时把她当为在“玛丽王后号”上偶然碰到的一位女友,在发生沉船事件时他正在她身旁。 其余的事,人家没有问他。大家仍然感到担心,总想到会发生什么事,还有别的事件在酝酿中。大家都感到看不见的暗藏的敌人在周围。 西门两次下到伊莎伯勒的舱房去,但房门关着,没有一点声音。西门知道她从疲乏中恢复过来后,已经忘记危险,但还在对她所看见的事感到害怕。至于他自己,他仍然感到沉重,仍摆脱不了那可怕的景象,这景象不像是一件真实事件的回忆,而像是恶梦。这是真的么?那三个面孔严肃的牧师、四个幸福快乐的男孩子、他们的父母、那啼哭的小女孩、那向伊莎伯勒微笑的婴儿,还有船长和那些乘“玛丽王后号”的许多旅客都不再活着了? 下午四时左右,那显得更黑更浓厚的云彩占满了天空。人们已感到飓风以急剧的速度卷起,将通过大西洋吹入英法海峡的狭窄通道里,把它们摧毁的力量与大海深处显现的神秘力量已混和起来。天边变暗了。云彩在天边裂开。 不过游艇已接近迪埃普。 伯爵和西门-迪博克用望远镜看着,发出同样的叫喊声,同时被意外的景象所震动。在沿着广阔沙滩边上的像砖石建造的高大堡垒的一行建筑物中,他们清楚地看到中间的两个大宾馆“皇家”和“阿斯多里亚”的屋顶和顶层已坍塌。不久他们又看见其它的房子在摇晃、倾斜、裂开、半坍倒。忽然从一所房子里冒出了火焰,几分钟后,变为一场大火。 从海滩的一端到另一端,从每条街道里涌出一些惊慌的人群,在卵石上跑。他们发出惊恐的叫声。 “无可置疑,”伯爵低声说,“发生了地震,强烈的震动大概与使‘玛丽王后号’沉没的飓风相呼应。” 在更近处,他们看见海水已涨起,扫过了沙滩,一些烂泥的痕迹留在草地上,左边和右边都有沉船的遗骸。 他们还看见海堤的顶端和灯塔都被摧毁了,防波堤已被冲走,在港口里一些船只到处漂流。 无线电中宣布了“玛丽王后号”的沉没,引起了更大的惊慌。 没有人有信心在逃离海洋的同时避开陆地上的危险。在码头上,在防波堤的碎堆上,旅客的家人聚集着,在发呆而绝望地等待着。 在这嘈杂声中,游艇的到来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每个人都为自己活着,对不是自身的危险和自己家人的危险,人人都不在有好奇心或注意力。几位新闻记者焦急地、心不在焉地在打听消息。港口的官员跑到西门和伯爵身旁进行草率的调查。西门尽可能回避问题。他自由地把巴克菲勒小姐带到附近的一个旅馆,把她安顿好,请她允许他去打听消息。他有点担心,因为他相信他父亲在迪埃普。 迪博克家的房子是在峭崖左边的宽阔的岸上的第一道拐弯处。这房子深藏在树丛中,到处是花和爬藤植物,它的意大利式的阳台俯瞰着城市和大海。西门很快便放下心来,他的父亲因事留在了巴黎,第二天才能回来。人们在迪埃普这一边只感到了很轻的震动。 西门于是回到巴克菲勒小姐住的旅馆。但她把自己关在房里,说想休息,并让人通知西门她想单独一个人呆到傍晚。西门对这回答感到相当惊讶,他只是后来才明白了这回答的真正意思。他到爱德华家也没找到他的朋友,于是回到自己家里,吃了晚饭后,又到迪埃普的街上去散步。 遭破坏的情况并没有人们所想的那么严重。这就是被人们习惯地称为迪埃普第一次地震的情况,是与所预报的那次大地震不同的,只是发生了最初的两次晃动,四十秒钟后,又发生了一次强烈的震动,还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和一系列的爆炸声,但就仅此而已,没有人受伤。至于海浪,被不适当地称为涨潮,奔上了海滩,但并不高,冲劲儿也有限。然而西门所遇见的和交谈的人们均对这几秒钟感到惊慌,时间的流逝似乎也不能使其减退。有些人继续奔跑,但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另一些人——数目更大——目瞪口呆,不回答问题或只是用不连贯的句子回答。 在这个几世纪以来土地已形成了不改变的地貌的平静的区域中,任何火山爆发均被认为是不可能的,因此现在发生的这种现象使人觉得特别可怕、不合逻辑、不正常,与自然规律和安全环境极端矛盾,这种安全,我们每个人都有权利认为是不可改变的而且是命定的。 西门从前一天起一直在这种混乱的气氛中游荡,他记起石灰岩老爹没有完成的预言,这老头曾看见那巨大的龙卷风和“玛丽王后号”的沉没。西门在想: “发生了什么事?将发生什么事?下一次的袭击将以何种意外方式出现?将由什么可怕的敌人发起?” 虽然他想在这天晚上或翌日早晨离开迪埃普,但他觉得在他父亲快要回来之时,而且有许多征兆显出即将发生巨大的混乱时离去,像是临阵逃走。 “伊莎伯勒会给我提供意见的,”他想,“我们一起商量必要的决定。” 黑夜来临。晚上九时他回到旅馆,并请人通知巴克菲勒小姐。但他一下惊呆了,她不在旅馆里。一小时之前。她队房间里出来,把一封给西门-迪博克的信交到柜台,然后很快离开了旅馆。 西门心烦意乱,要求得到说明,但没有人能问他说明什么。只有一个侍役说少女和一个似乎在街上等她的水手汇合后,两人一起走了。 西门拿着信走出来,想到咖啡店去或返回旅馆里去看,但他没有勇气再等待,他在路灯下拆开信封,开始阅读: 西门: 我怀着信心给您写信,肯定我全部的话都会得到理解,不会引起您的怨恨和痛苦,或在痛苦带来的最初打击后,不会引起真正的悲伤。 西门,我们做错了事。即使我们的爱情,我们伟大真诚的爱情控制了我们的思想,成为我们生活的目标是对的,但这爱情成为我们唯一的规则、唯一的责任是不对的。我们离开时完成了一种行动,这种行动只允许那些其命运固执地与梦想作对,毁灭了一切欢乐的人采取,这种解放和反抗的行为只是那些除死亡外没有别的办法的人有权采取。西门,这是我们的情况么?我们做了什么以取得幸福?我们经过什么考验了么?我们尝试过什么样的努力了么?我们流过什么眼泪了么? 西门,我思索了很多。我想到那些死去的可怜的人们,对他们的回忆使我一直颤抖。我想到我们俩,我想到我的母亲,她的死我曾目睹……您可记得……我们曾谈到她和她死时留给我的珠宝。这些珠宝已丢失了,这使我十分痛苦! 西门,我不想考虑这件事,更不想考虑那可怕的一天的不幸,把它看作是对我们的警告。但我想,至少它使我们以另一种态度来看待生活,使我们怀着更高尚更勇敢的心灵去和各种阻碍作斗争。我们还活着,而许多别的人已死去,这事实不容许我们接受怯懦、撒谎、莫棱两可的事,接受那不是充满阳光和亮光的事。 西门,战胜您自己。至于我,我将通过信心和坚持而配得上您。如果我们彼此匹配,我们会成功的,我们不会为我们现在应付出代价的幸福而脸红。今天我由于过分的谦卑和羞愧而多次感到这一点。 西门,不要想方设法来见我,行么? 西门惊愕了一会儿。正如他的未婚妻巴克菲勒小姐所预见的,最初的打击是非常痛苦的。各种想法在他脑海里碰撞,他无法抓住。他不试图去理解也不思忖自己是否赞同少女的想法。他只感到痛苦,好像他从来不知人们会那样痛苦一般。 突然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在各种不连贯的推测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可以肯定的是,伊莎伯勒决定在她逃走的消息传开之前服从了她的父亲,想好了与巴克菲勒勋爵重聚的计划。但她怎样执行这计划呢?西门记起:伊莎伯勒离开旅馆的方式很特别,她突然步行,由一个拿着她的箱子的水手伴随着。迪埃普至纽黑文的航船的码头是在旅馆的附近,夜间开行的船将在一两小时内起锚。 “啊!这可能么?”他想起海洋的不平静和“玛丽王后号”的沉没,颤栗着低声说。 他飞跑着冲去。不论伊莎伯勒的意愿如何,他想要见她,要是她拒绝他的爱情,至少要恳求她不要冒立即渡海的危险。 西门一到码头就看见了海港码头后面的船的烟囱。无可置疑,伊莎伯勒在上面,在一个舱房里。码头上有很多人和很多堆放着的行李。西门朝甲板走去,但一个站岗的职员拦住了他。 “我没有船票,”西门说,“我是在寻找一位夫人的,她已登船,今晚航行。” “船上没有旅客。”职员说。 “啊!为什么?” “船不渡海了。已接到巴黎的命令,一切船只都暂时停航。” “啊!”西门高兴得跳起来,“航行暂停。” “是的,但只是限于航线上。” “怎么?限于航线?……” “对,船舶公司只管航线。要是有的船愿意出海,那只和它自己有关,别人不能拦阻。” “但是,”西门已感到不安地说,“我想不久前没有船只冒险走了吧?” “有的,几乎在一个小时前,有一只船。” “啊!您看见了么?” “是的,一只游艇,属于一个英国人的。” “爱德华-罗勒斯顿,也许是他?”西门有点随便地大声说。 “对,我想是……罗勒斯顿。对,对,是那不久前装备了他的船的那个英国人。” 这突然说出的事实使西门想到,逗留在迪埃普的爱德华偶然知道了巴克菲勒小姐的到来,到旅馆去找了她,在她的要求下策划了离开的事。只有他能对这样的事冒险,只有他能通过钞票使水手们服从。 这位年轻的英国人的行为表现出忠诚和勇敢,以致西门立即镇静下来。他对他既不生气也不仇恨。他控制住自己的惊慌,决定坚定自己的信心。 在城市上空云层十分低地飘过,人们可以在黑夜中看见黑色的形象。 他走过海滩,停在沿海大道边上的阳台上,看着远处沙滩上的巨浪的白色泡沫,听着它们围着岩石剧烈搏斗的声音。但预言的暴风雨还没有发生,它在不停的烦扰的威胁中更显得可怕,它似乎在等待增援,控制住自己的冲劲儿以便变得更为猛烈。 “伊莎伯勒会来得及到达的。”西门说。 他十分平静,对现在和对将来一样充满信心。他完全同意伊莎伯勒的想法,赞成她的离去,并不感到难过。 “瞧,”他想,“行动的时刻已到。” 他现在知道多年来准备面对的目标了:那就是要征服一个他最爱的女人,为了征服她,他必须在世界上取得以他的优势可以取得的地位。 堆积的物质已够多!他的责任是使用它们,甚至浪费它们,像一个浪子抛金子一样,不用担心会用尽他的财产。 “行动时刻已到,”他重复说,“要是我有一点价值,那就应当去证明。要是我有理由等候和致富,应当去证明。” 他开始在大道上走,头部高抬,胸膛扩展,踏在地面上的脚步声清晰有力。风开始猛刮起来。汹涌的波涛在海上翻滚。这些在西门-迪博克看来都已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他那四季都穿得很少的身体上看不到一点时间的磨损,在经过了许多考验的一天行将结束时,这身体没表现出一点疲乏的痕迹。 的确,他没有感到虚弱。他的肌肉具有无限的能量。他的腿、双臂、身躯、整个经过耐心训练的人体可以支持最剧烈、最顽强的打击。通过他的眼睛、耳朵和鼻孔,他能敏锐地参与外部世界的各种活动,没有任何缺陷,神经保持平衡,一旦受到打击就显出意志的力量,一旦接到警告,才能就发挥出来。他的感官总是保持清醒,并受着理智的控制。他的头脑活跃,思路明晰而又具逻辑性。他已将一切准备好了。 他准备好了,像一个身体状态处于最好时刻的运动员,他要进入竞技场中,表现出非凡的成绩。出于可喜的偶合,形势似乎让他占有了一个活动的场地,在这场地中,这非凡的成绩可以辉煌地完成。怎样完成?他不清楚。什么时候?他说不出。但他本能地、深切地感到新的道路将在他面前展开。 在一个小时中,他热情、激动、充满希望地散步。突然间一阵暴雨像从浪涛顶上腾起,打落在海滩上。大雨从四方八面乱糟糟地落下。 这是暴风雨来临了。但伊莎伯勒还在海上。西门耸耸肩,拒绝着又回到心里的不安。既然他们俩从“玛丽王后号”的沉没中逃了出来,现在就不是其中一人抵偿这幸遇的时候。不论发生什么下,伊莎伯勒会平安到达那里的。命运会保护他们。 在席卷海滩的大雨下,通过淹了水的街道,西门回到迪博克家的别墅。一种不可屈服的力量支持着他。他自豪地想着美丽的未婚妻,她也是不在乎众多的考验,像他一样不知疲劳地突然在可怕的黑夜中离去…… 四、灾难 接下来的五天发生的事。其记忆将压在许多代人的心中。狂风、龙卷风、洪水、河流泛滥、大海翻腾……英法海峡的岸边,特别是费康、迪埃普和特雷港受到人们难以想象的最猛烈的袭击。 虽然从科学角度看来,不可能承认这一连串的暴风雨和六月四日发生的可怕事件,也就是第五天或最后一天发生的事之间有一点联系,但这偶合多么奇怪!人群从那时起怎能不相信这些现象是彼此相联的? 迪埃普——这个头几起地震的中心——及其周围,已成为地狱。可以说在这一地点汇合了一切攻击、破坏、侵蚀、杀害的力量。在龙卷风的旋涡中,在泛滥的河流的泡沫中,在连根拔起的大树的冲击下,峭崖崩塌。脚手架、墙壁、教堂钟楼、工厂烟囱,所有能被风卷起的物质都被卷走,死亡的人数在增加。从第一天起,二十户人家遭有丧事,第二天达到四十户。至于受害人数目的多少,由于巨大的地震伴随着可怕的事件,牺牲者的人数永远也无法说出确切的数目。 在这危险的时期中,每个人只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西门也是通过他体验到的事件而认识灾难的。伊莎伯勒的一份电报使他放下心来后,他阅读报纸就只是为了肯定他与巴克菲勒小姐的出逃没有引起怀疑。至于其余的事,例如有关“玛丽王后号”沉没的细节,那些称赞他镇静和勇敢以及伊莎伯勒的勇气的文章,有关对英法海峡的地震予以解释的研究文章等,这一切他都没有时间去关心了。 他不离开与他有深厚感情的父亲。他把他自己爱情的秘密,前一天发生的意外事故和他的计划都向父亲谈了。他们父子一起到城里闲逛,或是到乡间去,两人都被大雨淋湿,看不清路,在大风下摇摇晃晃,在屋瓦和石板的敲打下低下头来。在大路上,树和电线杆像麦穗那样被折断。稻草捆儿、油菜花束、木棍、栅栏、铁栏等都像秋天的落叶那样被风四面吹散。大自然好像在对自己无情地开战,只为了摧毁和蹂躏。 大海继续带着巨人的波涛翻腾,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无线电宣布着从美国或德国来的大船遇到的危险,再没有船只敢于走那可怕的航道。 第四天,六月三日星期二,亦即最后一天的前一天,形势有点儿缓解。 最后的袭击在酝酿中,老迪博克先生精疲力竭,下午睡着没有起床。西门也躺在床上,没有脱衣服,一直睡到傍晚。但晚上九点钟时,一阵震动使他们惊醒过来。 西门以为他的窗子突然打开是由于风吹的。第二次震动比较明显,又打开了他的门。他感到自身在旋转,而他房间的墙壁在转动。 他赶忙下楼到花园里找到他的父亲和仆人们。他们全都惊慌万分,说话已不连贯。过了很久——在这期间有些人想逃跑,另一些人则下跪,一阵猛烈的夹着冰雹的大雨又使他们回到家中。 晚上十时大家开始吃饭,老迪博克一言不发。仆人们脸色苍白地在发抖。在西门恐惧的内心深处保留着事物颤动的可怕印象。 十点五十分时,发生了相当微弱的震动,但延时很长,而且相互紧联着像铃响一般,使挂在墙上的陶器掉下和挂钟停止走动。 大家又再跑出去,聚集在一个茅草小亭下,任凭雨水斜打。 半个小时后,又再次震动,可以说一直不停,首先是微弱和遥远,接着越来越明显,像从人们身体深处发出的发热的颤抖,它使整个人摇摇晃晃。 到了最后,这简直成为苦刑。两个仆人哭了起来,老迪博克先生用手搂着西门的脖子,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些令人害怕和精神错乱的话。西门忍受不了这种地震的可恨的感觉,受不了失去支撑点的身体的眩晕。他好像生活在一个解体的世界里,他的头脑只记录着一些荒唐古怪的印象。 从城市里传来不断的呼喊声。在大路上,人群逃向高地。一个教堂的钟楼在空中发出可怕的警钟声,这时大钟正敲响午夜十二时的钟声。 “让我们逃吧!让我们逃吧!”老迪博克先生大声说。 西门不同意: “父亲,您瞧,这是无用的。我们害怕什么?” 但是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人人都在不由自主地乱跑,像一个出了毛病的功能反常的机器那样作出一些无意识的动作。仆人们惊愕地走进来,好像在将要离开时再看看家里。西门看见一个仆人像做恶梦似的把他管理的镀金的烛台和银盒都扔到一个布袋里,另一仆人把面包和干糕点塞满自己的口袋。西门在本能的引导下走到楼下的小房间去,穿上一件皮上衣,把短靴换为打猎的长靴。他听见父亲对他说: “对……拿我的钱袋……里面有钱和许多钞票……还是你……” 突然间,电灯熄灭了,同时在远处响起一声奇怪的雷响,与平常的雷声不同而且奇怪!这雷声又再响起,但稍为不那么刺耳了,还伴随着地下的震动。后来这雷声又再次响起,发出一联串的比炮声还强烈的声音。 于是人们又疯狂地到处乱跑。但逃跑的人还没有走出花园,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大地在他们身下跳起来,立即又塌陷下去,又再像一只抽搐的野兽那样跳起来。 西门和他的父亲被推到一起,接着又被突然分开和推倒在地上。他们四周发出巨大的坍塌的声音,所有的东西在难以相信的混乱中崩落了。似乎黑暗加强了。突然间,一个响声在他们近旁响起,像是能触到他们的爆裂的声音。接着,从土地深处发出了叫喊的声音。 “停下来!”西门抓住与他汇合的父亲说,“停下来!” 西门感到在他前面几厘米处有一个可怕的深渊半开着,就是从这裂口中传出了他们的仆人的嚎叫声。 又发生了三次震动…… 过了一会儿,西门意识到他父亲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臂,正用疯狂的力量拖住他。父子两人爬上一条大道,像瞎子那样摸索着,在地震震倒的许多阻碍物中间跑。 老迪博克先生的目标是科德海岸的峭崖,在那高地上可以完全安全。但在横过一条小路时,他们碰到一些慌乱的人,他们说峭崖已倒塌,造成很多人死伤。所有的人只想跑到海边去。跟着这些人,迪博克父子摇摇晃晃地走在通往甫尔维尔山谷的小径上,这离迪埃普三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海滩。一大群村民拥塞在阶地上,或为躲避风雨挤在被风吹翻的木棚下。由于海在低处,有些人还沿着卵石的斜坡走下,越过沙线,冒险走到岩石旁,好像那里就再没有什么危险了。在极力穿过云幕的月亮的模糊光线下,这些人像幽灵一般游荡着。 “西门,来吧,”老迪博克先生说,“让我们到那里去。” 西门拦住他。 “父亲,我们在这儿很好。还有,似乎已平静下来了。休息休息吧。” “好,好……你要是这样认为的话,”老迪博克先生十分疲惫地说,“接着我们要回迪埃普去……我想知道我的船只有没有过分受损。” 一阵带雨的狂风吹过。 “你别动,”西门说,“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木棚……我去看看……” 他走了。在那木棚下已躺着三个人,他们把木棚捆在阶地的支撑点上。别的人也想到这里躲避,于是发生了拳斗。西门挺身劝阻。大地又颤动起来,人们听到右边和左边的峭崖倒塌的声音。 “你在哪里?父亲!”西门大声说,赶快回到他留下父亲的地方。 那里没有人!西门呼唤着,但暴风雨的响声盖过了他的声音,他不知到那里去找父亲。老迪博克先生是否又害怕起来朝海走去?或者是担心他的船只,回到迪埃普去了,像他已表示过的意图那样? 西门开始不自主地在卵石和沙上跑——是否应当把那无意识的使我们追随我们命运的道路的决定称为偶然?接着,他走过粘糊糊的错踪复杂的岩石,越过海带和海藻结成的网,踉跄地在海滩上走,那里海水刚退下去,海浪还在轻拍着。西门走到他从远处看见的那些幽灵的近旁。 他一一走近,但没有看到他的父亲。他准备回到那有木棚的坡地去,而这时发生了一件小事,使他改变了他的决定。月亮完全显露了,但不久又被笼罩起来,接着又几次穿过乱蓬蓬的云层再露出来,光闪闪的美丽的月色在天空中散开。这时西门已斜穿过海滩的右边,他看到了峭崖倒塌后海岸被埋在难以想象的巨大混乱物中的情景。白色的东西彼此相叠,像石灰山一般。在离西门三百米远的地方,他似乎看见一大块由于自身的重量而滚入了大海的巨石。 经过思考后,他认为不可能看清什么,因为距离太远。但这像一头蹲着的野兽的巨大身影是什么东西?在他的童年时代,西门多次带着他的赛艇到这海域来或在这海域里钓瘦虾,他肯定地知道这水面上不应有东西突起的。 这是什么呢?是沙洲么?这东西的线条似乎更生硬,灰白的颜色像没有海带和海藻覆盖的裸露的岩石。 西门向前走去。事实上是强烈的好奇心推动着他,但后来他意识到是更神秘的更强有力的冒险精神在引诱着他:朝着新的土地走去,这土地他无法归咎于来自最近发生的地震。 他朝那里走去。这是海浪一直卷动的沙城,但有很多地方显露出岩石。西门经过努力坚持,达到了半露的岬角。 这里是由沉淀物和积聚物构成的坚硬的土地,正用石灰岩老爹所说过的。西门知道,在大地震的影响下,海底突然上升以致高出海浪,其高度因不同地域而异,但肯定高出最大的涨潮的水平线。 这岬角相当狭窄,在断断续续的月光下,西门看见两边都有海浪的泡沫回旋在这新礁石的边上。这岬角不匀称,三四十米的宽度,但远些地方达一两百米,它几乎随着峭崖旧有的线条继续像一道上堤那样伸延。 西门毫不犹豫,继续在路上跑。崎岖不平的地面,起先布满水洼,到处是被海浪推上来的石头,但逐渐变为平坦。西门跑得相当快,虽然经常受到半露出地面的许多东西的阻碍,这些东西有空罐头盒、旧水桶、废铁、覆盖着水草和小贝壳的变了形的工具,海浪没能冲走它们。 几分钟后,西门看见迪埃普出现在右边。景象之凄凉,他的猜想多于眼见。没有完全熄灭的大火使天空变为紫红色,城市像被一些野蛮人在几个星期中驻扎过一般。土地还在微震,破坏会更利害。 这时候,灰色云层织成的细网在被暴风雨赶走的黑云上展开,月亮隐没了。西门不知如何是好。所有的灯塔部倒塌了,在这浓厚的黑暗中他怎么走?他担心起他的父亲来,也许他更热切地想他那遥远之地的未婚妻,想到要为她而去征服。当这征服的念头在他心中与那些危险的景象和奇特的事混杂在一起时,他说不出为什么他感到自己走上这条路并没有错。再往前走,那就是向可怕的未知走去。刚出现的地面会坍塌。海浪会再冲上消失的土地,截断他的后路。一个无法测量的深渊会在他脚下张开。再往前走是发疯…… 但他仍然走着。 五、处女地 这时不过是凌晨一点钟。暴雨已减弱,狂风已平息。西门马上加快脚步,利用天空出现的模糊的光线越过碰上的一些小障碍物。要是他过于偏离那一边或这一边,附近的波涛声就会唤醒他。 这样他从迪埃普前经过,他循着一个他认为是与诺曼底海岸平行的方向走,虽然这方向根据曲线和突然中断的线条而有变化。最开始他是在意识不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走,一心只想走到某地,认为他的探索将会随时中断。他似乎并不觉得是深入了一些没有界限的地域,而是一直走向一个相近的目标,但这目标很快就离开了他,这目标就是那神奇的半岛的尖端。 “瞧,我到了……”他想,“新地到这里为止。” 但新地在黑暗中继续伸延。他走远一点时重复说: “就是在那里……海浪的渣滓形成了一个圆圈……我看见了……” 但圆圈打开了,留出一条通道,西门通过它继续往前走。 两点钟……两点半钟。有时候西门走到海水及膝的地方,或是陷入很厚的沙层中。这是半岛的低谷,是比较低的地方。西门想,这里的沙层可能很深,会阻碍他的通过。他更快地离去。他前面有一个高起的斜坡,引导他走到高达十或十五米的土丘上。他急促地从另一面的斜坡下来。在茫茫的大海前他迷失了方向,被它围住和吸引住。西门有一种幻觉,似乎自己是在海面上奔跑,在静止的凝住的大浪旁边走着。 他停下来。在他前面,一点火光穿过黑暗在闪动,但很远很远。他又四次看见这火光有规律地间歇闪动。四分钟后,一联串的闪光又出现,然后是一片平静。 “一个灯塔,”西门低声说,“一个没有被地震摧毁的灯塔。” 正好高地冲着这火光,西门估计他会走到特雷港,也许偏北一点,如果灯塔标示着索姆河口,这是很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得以同样的速度再走五六小时。 像他刚才看见断断续续的火光那样突然,他再也看不见了,到处寻找也没看见,他觉得心里沉重,好像在这些闪烁的小火点熄灭后,他再没有希望走出那使他窒息的黑暗,也无法知道他所追寻的巨大秘密了。他怎么办?他在什么地方?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作出这样的努力有什么用? “跑吧,”他大声说,“再不要想了。当我到达时,我会了解的。现在只要跑,像一个粗鲁汉子那样跑。” 他高声地说话使自己清醒起来,他开始用运动员的步伐走,以抵抗使他觉得惭愧的虚弱无力。 这时是三点一刻。在清晨的新鲜空气中,他感到很舒服。此外,他看到包围他的黑影变得稀薄了,像一层雾气般散去,逐渐往后退却。 这是黎明的曙光。太阳很快升起,最后西门看见了新地,它像他推测的那样呈灰色,有时呈黄色,有一些沙带,低凹处充满海水,水里有各种不同的在挣扎或已死亡的小鱼,还有一联串的小岛和不整齐的海滩,一些积聚着小砾石的沙滩和各种植物,像平原起伏而缓和的高地和低地。 在这些地方中间,有许多看不清其真实形状的东西,各种结成一体或勾联在一起,或由于腐蚀、磨损、袭击而被分解的渣滓,这些渣滓变成堆或涨大起来。 这些是沉船的残骸,无数的、发亮的、粘糊糊的残骸,各种外形,各种物质,有几个月的、几年的,甚至几世纪的残骸,它们证实了一联串的上千的沉船事件。有多少木头和铁,有多少人成百成十地被淹没。青春、健康、财富、希望,每个残骸都表示梦想的破灭,现实的破灭,每个残骸令人想起活着的人的悲伤,母亲和妻子的哀悼。 死亡的场地无限地伸延,像巨大而悲伤的坟地,在这坟地里,带有一排排无穷无尽的墓石和纪念碑。在西门的左边和右边,只有一层不透明的雾从水面上升起,像晚间的纱幕一样掩蔽了天边,使西门看不见前面百步远的东西。但从这雾气里不停地冒出新地,这新地是难以相信和神奇的地域,西门不由得想象它们是在他走近时从深渊里浮起来为他提供一条通道的。 四点钟稍过,暴风雨又重来,一些阴云送来了一大阵雨和冰雹。大风在雾中吹开一个洞,把雾向北和向南吹去。在西门的右边,沿着一条分开海浪和黑色天空的浅红色光带,出现了海岸线。 这模糊的海岸线,人们会把它当为一条不动的瘦长的云,不过西门认识它的外貌,他一点也不怀疑,这是在特雷港和基伊厄之间的赛纳河下游和索姆河上的峭岸。 他休息了几分钟。为了减轻负担,他脱掉那过于沉重的鞋子和过暖的皮外套。当他从外套里拿出他父亲的钱包时,他发现在一个口袋里有两块饼干和一块朱古力,这是他不知不觉中放进去的。 吃完了这些食物,他立即又动身,但不是以一个不知要到哪里去而计算着自己力量的探险者那样的谨慎的步履行走,而是以一个有行进计划,不顾困难阻碍而前行的运动员的步伐行走。一种特别的轻快支持着他。他高兴地消耗着多年来聚积的力量,为一件他还不清楚的但预感其伟大的事业而用掉这些力量。他两肘紧贴着腰部,头部向后仰。他的赤脚在沙上留下细微的痕迹。风吹着他的面孔,使他的头发飞舞。多大的快感! 四个小时中他保持着这速度。为什么要有保留?他一直期待着新地改变方向,他突然转向右边,开始走上索姆河岸。 他安全地前行。 有的时候,前进变得困难了。海已涨潮,它的波浪有时爬到显露出来的一部分沙上,那里没有礁石阻挡它们。这些波浪在比较狭窄的地域,在一边和另一边,形成了真正的小河,在这些小河里索姆河的水几乎齐及膝盖。此外,虽然他曾吃了一点食物,但此时饥饿又开始折磨他。他不得不放慢脚步。这样又过了一个小时。 大风已远去。返回的雾气似乎窒息了风,加紧了包围。西门又在那使道路不清而移动的雾气中行走。他没有那么自信了,突然感到孤单和悲伤,很快就觉得疲劳,但他不愿却步。 他意识到这是不对的,他要像服从最急迫的职责那样加把劲。他用坚持不懈的声音对自己下命令: “前进!再坚持十分钟……必须是这样……再坚持十分钟……” 他的两旁出现了一些事物,在别的情况下这会吸引他的注意力。一个铁箱、三门旧大炮、一些武器、子弹、一只潜水艇。巨大的鱼躺在沙上不动。有时一只白色的海鸥在空中盘旋。 他走到一条船的残骸旁边。从它的保存情况看来,这是一条不久前沉没的船。这条船是翻转着的,龙骨深陷在沙的凹处,黑色的船头有一条粉红色的带子,上面写着“加来港圣母号”。 西门想起,“圣母号”是在纽黑文张贴的电报中宣告的沉没的两条船之一。它是在法国北部和西部航行的船,它是在从加来开往哈佛的航线上沉没的。西门从这里得到一个无可置疑的证明:他一直是沿着法国海岸走的,并且经过一些沿海的地方,他记得它们的名称是:里登、迪埃普、巴苏尔、巴亚斯、维哥伊埃等。 这是早上十点钟。按照他保持的平常的步伐,计算的道路的弯曲和斜度,西门认为他已笔直地走了六十公里,他大概已到杜凯顶上高地的附近。 “我坚持有什么坏处?”他想,“最多是再走十五古里,越过加来海峡,走到北海的地方……在任何情况下,我的命运没什么光明之处。这将是恼人的地方,如果我不能在一个地点靠岸。不过……不管十五古里是向前走,还是十五古里往后走,总不能空着肚子走。” 幸运的是,当他感到他不习惯的疲劳时,这问题自行解决了。围着船的残骸走了一周后,他钻入到船尾下,发现一堆显然是所运货物一部分的木箱,它们都多少有点散开或打开了。西门很容易就掀开了其中一个箱子的盖子,那里面有糖浆、酒瓶、装着肉食的白铁罐头,还有鱼、蔬菜和水果罐头。 “太好了!”他笑着说,“我可以饱吃一顿。再加上休息一会儿,我就可以拔腿飞跑了。” 午餐吃得饱饱的,再加上在木箱堆中,在船下面睡了很长的午觉,使他感到很舒服。他醒过来时,看到他的手表显示已过十二点钟。他担心浪费了时间,突然想起别的人也许正在同一道路上快跑,现在追上了他甚至超过了他。他可不愿是这样。他决心冒险走到极限,单独一个人享有光荣,没有同伴来争夺。带上一些不可少的食物,他又以坚定的步伐重新上路。 “我会到达,”他想,“我能到达。那里有一个空前的现象,可以创立一块土地以深刻改换这世界一部分的生存条件。我要第一个到达,瞧……瞧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想要。” 踏上从来没人到过的土地,这多么迷人!他将去寻找这种迷人的地方,直到天涯海角。他是在古老欧洲最古老的地域中体验他的神奇的冒险。英法海峡!法国海岸!在这三四十世纪古老的人类居住的地域中,为寻求一块处女地!为细看没有人看见过的景象!在高卢人、罗马人、法兰克族人、撒克逊人之后来到,第一个来到!在很多在他之后来到的人之前来到,在他揭幕的新路上第一个来到。 一个小时过去,一个半小时过去,一直是一些沙丘,一些残骸,一些雾幕。西门一直感到目标逃脱了。海潮低落,露出更多的小岛。海浪卷到很远的地方,接着又卷到广阔的岸边,好像新地无限地扩大。 下午二时左右,西门走到更高的起伏地域,接着出现了一联串的洼地,他的脚陷得更深。他被一个可怕的景象吸引住,一只船的桅杆伸出地面,破碎和褪色的船旗在风中作响。他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走。几分钟后,他陷入齐膝的沙里,接着又陷到他的臀部。他一直毫不担心地笑着。 到了后来,他再不能前进了,他想后退:他作出的努力是徒劳的。他企图像在楼梯上一级一级地走那样举起他的腿,但他做不到。他用双手支撑在沙面上,它陷了下去。 他这时汗流满面。他突然明白了可怕的事实:他陷在流沙之中了。 这事发生得很快。陷入沙中并不像希望与不安混在一起那么缓慢。西门像从天上掉下,他的臀部、上身、全身逐渐埋没……他伸开的双臂使跌落的速度一时放慢。他挺直身体,极力挣扎,但徒劳无功,沙像海水一样淹到他的肩膀,他的颈部。 他开始大叫起来。但在这孤单、广阔的土地上,他呼唤谁呢?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从这最可怕的死亡中救出来。这时他闭上了眼睛,他那充满了沙子味道的嘴巴用抽搐的嘴唇喃喃说话,他在惊惧中完全泄气了。 六、胜利 直到后来他也并不真正清楚使他得救的偶然是什么,他最多是似乎感到他的一只脚碰到了一点坚硬的东西可以作为支撑,又有一种东西使他能一步、两步、三步地向前走,逐步从那坟墓里爬出来,活着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他碰到他看见旗子的那条沉船的一条板了么?他不清楚。他永不能忘记的是那一刻的恐惧和接着而来的意志和力量的崩溃,使他长久躺在船骸上,两脚无力,全身因焦虑和担心而发抖。 在命令他向前走和去发现什么的模糊不清的意识的不可抗拒的影响下他无意识地又开始走,但他已没有原来的劲头。他的眼睛盯着地面。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但他断定某些地方是危险的,便绕弯避开,甚至像看见一个深渊似地朝后跳去。西门-迪博克害怕了。 还有,从船骸的一块木板上他看到了“勒阿弗尔号”的名字,这就是说,港口是在他的后面。他担心地想,新地是否改变了方向向后撤退了,不会引导他到英法海峡最宽阔的部分了。 想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朝着什么走去,他倍感疲劳。他感到沉重、失去了勇气和可怕的孤单。他对得到援助不抱希望,不论是来自那没有船只敢来冒险的大海或来自空间,那里的大雾使飞机不能飞。他怎么办? 但是他继续向前走着,几小时又过去了。土地在他眼前无限地展开单调的、同样的景象:同样凄凉的沙丘,同样没有阳光照射的阴暗的景物。 “我会到达,”他固执地重复说,“我要到达,我要做到。” 四点钟了。他经常看手表,好像在一个他不清楚的时刻等待着一件神奇的事发生。由于过分地胡乱用劲儿而疲倦,由于被可怕的死亡吓得精疲力竭,他在使他的身体感到难受和头脑失调的重负下逐渐弯下腰来。他害怕了。他害怕沙的陷阱,他害怕黑夜的威胁、暴风雨,特别是饥饿,因为他全部的食物都留在了流沙的深渊里。 多么难受!他多次想要躺下,放弃斗争。只有对伊莎伯勒的怀念支持着他。他向前走……向前走…… 突然间,一个令人惊讶的景象使他停下脚步。这可能么?他犹豫起来。这样的现实似乎使他难以相信。但怎么能怀疑他的眼睛所看见的呢? 他俯下身去。对,是一些脚印!在地面上出现的脚印!是两只赤脚的清晰的脚印,似乎是不久前…… 他的惊愕立即变为高兴,因为他突然清楚地想到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新地正如他所推测的是在法国北部的某一点上,这一点不会是很遥远,因为他已走了很长的距离,从这一点,他的一个同类到来…… 他非常高兴周围有人。他回想起《鲁宾孙漂流记》1的故事,鲁宾孙就曾在那荒凉的岛上发现赤脚留在沙上的痕迹。 1这部小说是美国十七世纪小说家笛福的著名冒险小说,叙述一位船长因船只失事而在一个孤岛上生活了二十八年的故事,其间他遇到一个名为星期五的土著男子——译注 “这是星期五的脚印,”他笑着想,“在我的土地上也有一个星期五。让我们去找他。” 在他经过的岔路上,脚印转向左边,向海边去了。正在西门惊讶没有遇到任何人也没有看见任何人影时,他发现了那个陌生人的脚印是在围着不成形的船骸走了一圈后又返身走了,因此是和他同一走向的。 二十分钟后,痕迹被一条横渠截断,他找不到了。再找到时,西门已在向一个相当高的沙丘的低部走下去,这些沙丘突然变为陡峭的崖石。 到了这崖石转弯处,西门突然向后退了几步。地面上有一具脸朝下趴着的男人的尸体。尸体的双手交叉,身上奇怪地穿着一件很短的浅黄褐色的皮上衣,裤子也是皮制的,裤脚口肥大而且分开,像墨西哥人的装束。在背部的中间、两肩胛的中央有一个从上到下插入的匕首的刀柄。 使西门惊讶的是,当他把尸身翻过来时,他看到的是一个颜色似砖头、颧骨很高的面孔,头发又长又黑……无可置疑,这是一个印地安人的面孔。鲜血从他的嘴巴里流出,那可怕的咧开的嘴已变了形。它的眼睛张大着,完全翻白,看不见眼珠。它的手指像野兽的爪子那样弯曲地插入土地里。它的肉体还有点儿温度。 西门想: “真见鬼,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样的偶然,我在这荒僻的地方竟遇到一个印地安人。” 在死者的口袋里,没有任何可提供情况的文件。但在死者的近旁,在发生搏斗的地方,出现了另一些脚印,是一个穿着鞋底有格子的胶鞋的人留下的,他来了又走了。在十米远的地方,西门拾到一枚价值为一百法郎的金币,上面印着拿破仑一世的头像和一八○七年这个日期。 西门跟着第二个人的脚印走到海边。在那里曾有一只船停泊过。不难重现那场悲剧。两个人曾在新海岸上登陆,各人分头去寻找新发现。其中的一个印地安人在一条船骸里找到一些金币,这些金币也许是装在一个箱子里。另一个人为了占有这些钱财,杀了他的同伴,登船走了。 在这处女地上,西门第一次碰到生命的迹象、犯罪的行为、圈套、人的兽牲、杀人的罪恶。一个人找到金币,另一个同类袭击并杀害了他。 西门立即继续前行。可以肯定,这两个更勇敢的人无疑比来自大陆的其他人走在了前面。他很想赶快见到这些人,问他们从什么地方来,他们越过了什么地点,他们看见了什么神秘的事物。 想到这种见面,西门高兴起来,抗拒了休息的需要。但这几乎是持续不断的行走多么让人难忍!从迪埃普开始,他已走了十六个钟头……从大地震使他离开家门后,他已走了十八个钟头。在平时,这种尝试是在合理、科学的安排下进行。但目前他完成这一行程是在怎样的条件下啊! 他继续走,继续走。休息么?要是有在他之后从迪埃普出发的人赶上他呢? 沿途景象没有变化。船骸像坟墓似地在大路上排列着。在那不断出现的公墓上飘浮着雾气。 一个小时后,他不得不停下来,大海拦住了他的去路。 大海面对着他!西门又生气又失望。这难道是他行程的结束?难道大自然的这些灾难最终是创造一个毫无理由地拦截在那里的半岛? 但是从岸上高处看去,他发现在不远处有一圈逐渐从雾里显出的黑色块,他想这是在充满海水的洼地后面的一块新地。 “到那里去。”西门想。 他脱掉衣服,把它们扎成一个包裹围在脖子上,就入水游泳。对这位游泳能手来说,横渡不过是一种游戏。他登陆后将身体晒干,就又重新穿上衣服。 在五百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平缓的斜坡把他引导到一个沙冈的一块礁石上。那沙冈相当结实,他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他一直走到这沙同的最高点。 这是六月四日晚上六点十分,就在这个地方——后来人们竖立了一个花岗岩石柱,上面用金字刻着两个名字和一个日期——在沙丘围成的像杂技场的阶梯看台的广阔场地上,西门看见一个人向他走来。 西门先于那人停下了脚步,他十分激动。那人慢慢地前行,像一个正在散步的人,四面看看,找寻道路。他抬起头来时,看见了西门,觉得很惊讶,便挥动了他的便帽。这时西门向他快步走去,怀着拥抱他的强烈愿望伸开双臂。 从远处看这人很年轻。他穿着渔夫的衣服,一件栗色的布上衣和一条布裤子,光着脚,高个子,宽肩膀。西门对他大声说: “我从迪埃普来……您呢,从哪个城市来?您在路上很久了么?您单独一个人么?” 他看见那水手在微笑,那剃光的鼻烟色的面孔带着高兴和开朗的表情。 他们彼此走近,相互握手。西门重复说: “我在凌晨一点钟离开迪埃普。您呢?从哪个港口来?” 那人笑起来,回答的话西门听不懂。他虽然不懂,但他知道这种掺杂着土语的语言,他想这大概是在加来或敦刻尔克受雇的英国渔夫。 他一字一音地对他说,手指着天边。 “加来?郭刻尔克?” 那人努力重复着这两个地名——好像要努力抓住含义、最后,他脸上的表情明朗起来,他用头表示不是的。 然后,他转过身去,指着他走的方向上的一点说了两次: “黑斯廷斯……黑斯廷斯……” 西门颤栗起来。他并没有立即意识到这不平常的事实,虽然他有点感觉到而且有点惊讶。无可置疑,这水手指的黑斯廷斯这个城市是他的故乡或平时居住地。但此时他从何处来? 西门坚持问: “布洛涅?维默勒?” “不是的……不是的,”水手重复说,“黑斯廷斯……英国……” 他的手坚持指着天边的同一点,顽固地重复说: “英国……英国……” “什么!您说什么?”西门大声说。 他猛力地抓住那人的两肩。 “您说什么?在您身后是英国么?您是从英国来的么?不是的,对么?这不是真的吧?” 水手用脚踩地说: “是英国,”他重复着,指点着他踏过的土地,说那是通向英国的。 西门感到恼火。他拿出手表,用食指在表面上转了几转。 “您什么时候离开的?走了多少时间?” “三小时。”英国人展开手指说。 “三小时……”西门低声说,“我们离英国海岸只有三小时……” 这一次,他不得不接受这一重大事实,确切事实。与此同时,他看到了他出错的原因。由于从索姆河口以后,法国海岸线便是垂直的,因此跟随着与法国海岸完全平行的线路,不可避免地会走到英国海岸,走到福克斯通,走到多佛尔或是到黑斯廷斯,如果方向稍为偏左的话。对这一点,西门没有意识到。由于三次证明法国是在他右边而不是在他后面,他怀着一种肯定法国在不远处的想法向前走,认为法国海岸不久就会从雾中出现。 但这是英国海岸!从雾里出现的是一个英国人! 多大的奇迹!他多么激动地拥抱着这个人,细看着他友好的面孔!他本能地感到几个小时来实现的事对现在和将来都具有不平常的影响。在这件事中,他与英国人的相遇是一种先兆。 那水手也感到了他们相遇的重要性。他严肃地安静地微笑,在沉默中点点头。他们两人面对着面,眼睛对着眼睛,他们怀着从未离开、一直共同奋斗、一起获得共同行动的报偿的人那种特别的柔情互相望着。 英国人在纸上写出他的名字:威廉-布朗。西门带着他天性容易显出的热情和激动对他说; “威廉-布朗,我们虽然不说同一种语言,您不懂我说的,我也不懂您说的,但我们比相爱的两兄弟联系得更密切。我们的拥抱具有我们不能想象的价值。您和我,我们两人代表着世界上两个最伟大、最高尚的国家,在我们身上这两个国家混合在一起。” 他哭了起来,英国人则含着泪微笑。他们长久地拥抱。 这一天中西门感到的情绪、过度的疲劳、强烈的感受,使他有点迷醉,从这迷醉中他吸取了一些没有想到的力量。 “来吧,”他拉着水手走并对他说,“来吧……给我指路。” 西门不愿在困难时靠威廉-布朗的支持,他想单独靠自己最终取得辉煌事业的光荣。 这最后的阶段还有三个多小时。 他们不久遇到了三个英国人,威廉-布朗对他们说了几句话,这些人继续往前走,并发出惊讶声。后来其中两人停下来听威廉-布朗解释。他们返回身来,和西门与布郎两人一起走到海边。他们四人被呼唤声吸引住了。 西门跑过去,最先遇到的是一个躺在沙地上的年轻女人,海浪刚刚浸到她身上。 她被绳子横捆着双腿,手臂靠着身体不能动,胸上贴着潮湿的丝绸上衣,绳子勒着她肩膀上裸露的肌肉。她的相当短的黑发用一条细金链束在前额上,脸上发光,嘴唇鲜红,皮肤是深棕色,像是在阳光下晒成这颜色。西门这样的艺术家一时迷醉了,他想起在西班牙或南美遇见的某些典型的女人。他赶快割断绳子,接着,当他的伙伴们走近时,在能询问她之前,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盖上她那漂亮的肩膀。 她用眼光表示感谢,好像这体贴的动作对她是一种最可贵的致意。 “我感谢您,我感谢您,”她低声说,“您是法国人,对么?” 一群人很快到来,后面跟着人数更多的一群人。威廉向他们叙述了西门的险遇。西门和少妇被隔开了,他无法再知道有关她的事。人们紧围着他,向他提问。新的人群不断地加入围拥着他们的人群之中。 在西门看来,这些人都是过于兴奋、态度古怪。他得知地震也毁坏了英国海岸。黑斯廷斯像地震中心的迪埃普一样,部分被摧毁了。 八点钟左右,他们到达一个深洼地的边沿,这洼地至少有一公里宽。它在中午时充满海水,阻碍了那些从黑斯廷斯逃出的、在新地上冒险的人们的去路,但这偶然对西门是幸运的。 几分钟后,雾变得稀薄了一些。西门看见了黑斯廷斯和圣莱奥纳尔海滩边的连续不断的房屋和旅馆。这时候,已有三四百人在随着他走,还有很多人无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他们神情发呆地在海岸上到处走。 西门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以致不久他在黄昏的浓影中就只能看见人头和肩膀在躜动了。他尽可能地回答人们向他提出的无数问题。他的回答从一个人的口中传到另一个的口中,引起了惊讶和钦佩的呼声。 渐渐地,黑斯廷斯的窗子里亮起了灯光。西门虽然已疲惫不堪,但没有屈服,仍然在很快地前行,一种精神的力量好像随着使用而复苏,一直在支持着他。他忽然笑起来,同时在想——这无疑是最使他兴奋的、给他加上最后一鞭的想法——他,西门-迪博克,出身古老的诺曼底家族,现在英国登陆,在十一世纪时诺曼底公爵、胜利者纪尧姆登陆时同样的地点。黑斯廷斯!哈罗德国王1和他爱的天鹅脖子的伊迪丝!过去的美丽的传奇又再出现。处女岛第二次被征服,而且是被一个诺曼底人征服! 1英国国王,一○六六年登位,后被胜利者纪尧姆杀死于黑斯廷斯——译注 “巴克菲勒勋爵,”西门想,“我相信命运对我有利!” 新地在黑斯廷斯与圣莱奥纳尔之间开始出现,中间有起伏的冈峦和裂缝,到处竖立着岩石和峭崖。在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有被摧毁的防波堤、坍塌的灯塔和翻了个儿或被打碎的船只。但西门没有看见这一切,他那疲乏的眼睛只能通过雾分辨出某些东西。 他们到达了。这时会发生什么事呢?他模糊地感到人们带他走过处于成堆破瓦残垣之间的坑坑洼洼的街道,一直到一个奇怪的、破烂的俱乐部的大厅中,它的墙壁摇摇晃晃,天花板开了洞,但灯光辉煌。 城市当局在那里集会迎接他。大家喝了香槟酒。带着宗教的热诚,人们唱起了欢乐的颂歌。这动人的景象证明了一个民族的力量,他们正在一个坍塌的城市里欢度这临时的节日。每个人都感到有伟大的事件刚刚发生,这伟大的事件超越了可怕的灾难和死亡:法国和英国联接起来了。 法国和英国联接起来了,经过那分开两国的古老隧道深处的道路从法国走到英国的第一个人就在这里。怎么能不庆祝呢?他的冲劲中带着生命和法国的无限的热情,他是英雄人物和最神秘的未来的预言者。 人们向他站着的讲台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人群涌到他身旁,和他握手,和他拥抱。大家要求他说一些大家听得见和猜得到的话。西门对这些人俯下身来,他们狂热的话和他的兴奋混在一起。西门低声说了一些赞扬两国人民的话。 人群中的热情是这样强烈,以致西门被拥在人群中,甚至迷失在那些寻找他的人中。他那时只想进入见到的头一家旅馆,躺到床上。一只手抓住了他,同时一个声音对他说: “跟我来,我带您去。” 他认出是那个被他解救的女人。她的脸也是由于激动而变了样。 “您干的事真漂亮,”她说,“我想别的男人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您是在所有的男人之上……” 人潮又把他和那个女人分开了,虽然她的手抓住他的手臂。他被翻倒的椅子绊倒了。他站了起来,但觉得力气已尽,他向门口走去。忽然间他挺直了身子,他的两腿注入了新的力量:巴克菲勒勋爵和伊莎伯勒站在他面前。 伊莎伯勒热切地向他伸出手。 “西门,我们刚才在那里。我们看见您了。西门,我为您感到自豪。” 他惊愕起来。 “伊莎伯勒!可能是您么?” 她微笑起来,很高兴看见他站在她面前发窘。 “西门,这是可能的,甚至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因为我们居住在距这里一英里的巴图。地震没有伤及城堡,我们到黑斯廷斯来是为了帮助不幸者,我们因此得知您的到来……得知西门,您的胜利。” 巴克菲勒勋爵没有说话,他装作向旁边看着。西门对他说: “巴克菲勒勋爵,我是否可以认为您能把今天作为我追寻目标的第一阶段?” 老绅士怀着傲慢和憎恨,不作回答。 “当然,”西门说,“我没有征服英国。但一联串对我有利的事件使我能够问您,您所提出的第一个条件是否实现了?” 这次巴克菲勒勋爵似乎决定回答了。正当他要回答时——他的脸上没有多少和蔼友好的表示——伊莎伯勒插话说: “西门,不要问我父亲,您所完成的可钦佩的工作,他会正确评价的。但您和我两人太严重地冒犯了他,以致他还不能原谅我们。让时间来抹去这坏的记忆吧。” “时间……时间……”西门笑着说,“我只有十多天的时间来胜利完成对我的考验。在征服英国之后,我要获取赫尔克里或堂吉诃德的桂冠。” “好吧,”她说,“您赶快上床去睡。这是您现在最应做的事……” 接着她拖走了巴克菲勒勋爵。 七、目光锐利的人 “我的孩子,你说什么?我已宣布了事件了么?读读我关于二○○○年英法海峡的小册子,你就会知道。你记得有一天早上在纽黑文的码头上我对你预言的事么?……现在英法两国像从前始新世时代那样联结起来了。” 西门被石灰岩老爹惊醒,他睁大了困倦的眼睛,无意识地看了看他睡觉的旅馆房间,那走来走去的老教师,还有一个坐在阴影里的大概是石灰岩老爹的朋友的人。 “啊!现在几点钟了?”西门低声问。 “我的孩子,晚上七点钟。” “什么?七点钟!从昨晚在俱乐部的集会到现在,我一直睡着么?” “这有什么!今早我一直在这周围游荡,我得知了你的冒险。西门-迪博克?我认识,我跑来,我敲门,我进入房间,但没能使你醒来。我走了又回来,直到我决心坐在你床头等待。” 西门从床上跳起来。他的新衣服和所需衣物在浴室里,他还看见了挂在墙上的、他曾用来盖上那个被解救的女人的裸露的肩膀的外衣。 “谁把这件衣服带来的?” “什么?”石灰岩老爹说。 西门转身问他: “老师,当您在这里时,没有人进入这房间么?” “有的,许多人。人们随便进来……一些好奇的人……一些钦佩你的人……” “其中有一个女人么?” “说实在的……我没注意到……为什么……” “为什么?”西门反回一句,又进一步说明,“晚上有好几次我在睡眠中感到有一个女人走近前俯身对着我……” 石灰岩老爹耸耸肩。 “我的孩子,你在做梦。当一个人十分疲乏时,常会像这样做恶梦……” “但这不是恶梦。”西门笑着说。 “总之是胡思乱想,”石灰岩老爹大声说,“什么是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两国的突然连接……嗯!这真够重大的!你认为怎样?这不仅是一座从一个海岸搭到另一个海岸的桥,这不仅是一条隧道,这是血肉相连……一种固定的连接……一个地峡!……正如人们已称之为诺曼底地峡的连接。” 西门开玩笑地说: “啊!一个地峡……最多是一条沟渠。” “你胡说些什么?”石灰岩老爹大声说,“你不知道今晚发生的事么?当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睡着了!……你没发觉地面还在颤抖……微微地颤抖……但还是颤抖……没有发觉?你没醒过来。我的孩子,要知道那超过预见的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这不仅是你从迪埃普到黑斯廷斯越过的一条大地的带子……那不过是一种尝试,不过是现象的小开头。从那时起……对,从那时起,我的孩子……你听着呢么?是这样……在法国,从费康到格里内角……在英国,从布赖顿西部到福克斯通,都连成了一块,像焊接起来一样……宽约二十五到三十古里。在太阳下出现了一块土地,等于法国两省,英国两郡。在两小时中大自然工作得颇有成绩。你认为怎样?” 西门惊愕地听着。 “这可能么?您肯定么?那就变成一种难以名状的灾祸了……想想看……沿海的城市全部消隐了……商业、航行也完了。” 西门想到他的父亲和封闭在迪埃普港口的船只。 “您能肯定么?” “当然!”石灰岩老爹肯定地说,任何另外的思考在他看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当然!从各方面来的许多电报都证实了这一消息。你该看看晚报……我向你发誓这是一次革命!地震么?死伤的人么?大家都不大谈了……你的英法两岸的长途冒险么?这已是古老的故事!在海峡这一边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英国不再是一个岛国,它属于欧洲的一部分,它与法国紧紧相连!” 西门说: “这是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 “我的孩子,是最重大的事件。自从世界形成后,人类组成了国家,没有一个物理现象比这更为重要的了。可以说我已预言一切,包括原因和结果,这些原因只有我知道。” “这些原因是什么?”西门问道,“为什么会为我提供一条通道?为什么会……” 石灰岩老爹用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这使西门想起他的老教师过去开始向他解释什么时的姿态。老头儿拿起一支笔和一张纸就开始说: “你知道什么是断层么?不知道,对么?什么是地垒?也不知道。啊!迪埃普中学的地理课白花了时间!迪博克同学,伸长耳朵听着。我会简单扼要地说。地壳——这就是围着内部有火,由凝固物、火山爆发或沉积的岩石组成的圆球的外壳,是像书本那样一页页地堆叠起来的。想想看,有一些力量在两侧压着这些地层,发生了折叠,有时甚至发生裂缝,这地层的两壁相互迫近,向下沉或往上升。人们称这些裂缝为断层,这断层横穿地壳,分开两个高地,这高地之一朝着一个裂口上移去。 “断层显出一个边沿,一个由于下沉而产生的下翼和一个由于上升而产生的上翼。经过千万年后,这上翼在不可抗拒的波动力量的影响下,突然上升,出现一些落差的现象,有时这落差相当巨大,人们称之为地垒,这就是不久前发生的现象。 “在地理地图上,标记着在法国有一个断层称为鲁昂,它是巴黎盆地的一个重要的开裂所致。这断层与折叠的土地平行,在这个地域中,这些折叠曾从东北部到西北部影响到白垩纪和第三纪的地面,这断层从凡尔赛一直伸延到鲁昂以外一百二十公里远,到了马罗姆就看不见了。但是,西门,我却在隆格维尔的露天采石场离迪埃普不远处再次找到它。最后我又再次找到它。你知它在哪里?在英国,在黑斯廷斯与纽黑文之间的伊斯特本。同样的结构,同样的布局。不可能弄错。它从法国伸延到英国,它从英法海峡下面通过! “啊,这就是我所研究的这个断层,我称之为石灰岩老爹的断层。我是怎样检查它、分析它、研究它、辨认它。突然间——是在一九一二年——地震摇撼了下塞纳河和索姆河的高地,不正常地激荡大洋的波涛——我收集有证据。在诺曼底,在索姆河发生地震!在大海中发生地震!你明白这种现象的奇特么?这现象由于是沿着一个断层发生的,它具有重要的价值。我们可以推测,沿着这断层发生了地震,被囚的力量想穿过地壳逃出,向没有抵抗力的地点发起攻击,这些地点正是在断层的路线上。 “这种假设不可置信么?就算是这样也值得检查。这就是我做的。我对法国海岸进行了潜水考察。在第四次潜水考察中,在迪埃普的里登——那里的深度不过二十米——我发现在一个断层的两个山峦中有火山爆发的痕迹,这断层的组合物完全与英国——诺曼底的断层相同。 “我下定决心。只要等待……一百或二百年……或几个小时……但在我看来,肯定有一天阻挡内在力量的脆弱的障碍会却步,巨大的变化会发生。现在已发生了。” 西门怀着增强的兴趣听着。石灰岩老爹一边说一边用笔画粗线条的画,他的袖口或手指在纸上高兴地涂抹着墨水,从额头流下的汗也掺杂在墨水中。石灰岩老爹总是流许多的汗水。 他重复说: “现在已经发生了,还带着一系列的预兆和伴随的现象:海底火山爆发、旋风、船只被抛到空中或被可怕的吮吸力吸进去;接着是不断加强的地震、飓风、龙卷风,一切见鬼的事相继而来;接着是大地震。不久,出现了断层的一翼,从一个岸边到另一岸边宽约二十五到三十古里。后来,西门-迪博克,你跨过海峡,走了过去。我的孩子,在这故事中,这也许是最令人奇怪的事。” 西门长久地沉默无言。后来他说: “就算是这样吧,您解释了狭长陆地带的出现,我曾经从那里走过,我的眼睛可以说不停地衡量它的宽度。但怎么解释这现在充满加来海峡和英法海峡一部分的巨大的地域的出现?” “也许英国——诺曼底的断层在受到影响的山峦中有一些分支。” “我对您重复说,我曾看见一条狭窄的地带。” “这就是说,您只是看见和走过高出的地域的最高点,这高点组成一线顶瘠,但这地域全都高起,您大概看到了海浪不是退下而是在沙滩的好几公里的区域内翻卷。” “是这样。但海过去是在那里,现在不在了。” “它不在那里是因为退潮。像这样规模的现象影响到它们的直接的行动范围,对其他的现象也会有决定作用,但其他现象会影响到头一个现象。要是英法海峡下面的陆地这样的分开,增高了某一部分,它很可能在海底的另一部分引起坍塌和火山爆发,海水就从中穿过地壳流出。要注意到,只要水面低下两三米,那些刚被淹没的几公里的海滩就会变干了。” “全是假设,亲爱的老师。” “不是的,”石灰岩老爹用拳头敲着桌子大声说,“不是的。关于这方面,我有肯定的资料和证明,在有用时我会拿出来,不会耽搁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著名的有锁的皮袋,西门曾在纽黑文看见的那个油腻腻的褪色的摩洛哥皮包。他说: “我的孩子,事实会从这皮包里出来,里面有许多笔记,共有四百一十五张,要好好看看。现在现象已发生,神秘的原因已全部找到,除了我在现实生活中所观察到的,人们不会有所知了。人们假设、推论,但看不见,我却看见了。” 西门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此时打断他的话说: “亲爱的老师,在等待时我饿了,您愿一起吃午饭么?” “谢谢,我要乘火车到多佛尔以便今晚渡海。听说多佛尔——加来的渡船已复航,我急于要发表一份回忆录和占领阵地。”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唉呀!来不及了……只要我不误火车!再见,我的孩子。” 他走掉了。 那个坐在阴影里的人在他们谈话时一直没有动弹,使西门大为惊讶的是,在石灰岩老爹走后仍然没有动。西门打开电灯后,惊讶地发现,面前坐着一个样子完全与他前一天在船骸旁看到的那个尸体一样的人。同样是砖头的脸色,同样突出的颧骨,同样长的头发,同样的浅黄褐色的皮上衣。但这人年轻得多,风度翩翩,脸容漂亮。 “一个真正的印地安领袖,”西门想,“我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对,我是见过他。但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那陌生人没有吭声。西门问他道: “您可以告诉我想要我做什么吗?……” 那人站起来。他走到西门搁着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的小圆桌旁边,拿起西门前一天发现的有拿破仑一世头像的金币,用很纯粹的、但带有与他的外貌相配的喉音的法语说: “您昨天在路上在离一个死尸不远处拾到这金币的,对么?” 他的推测是这样正确,这样出乎意外,西门只有肯定说: “的确……离一个不久前死于刀下的人的不远处。” “也许您能看出凶手的脚印?” “是的。” “这是海浴时穿的或打网球时穿的鞋印,鞋底是有格子的胶底的?” “对,对,”西门说,越来越发愣。“您怎么会知道的?” 那个西门在内心称之为印地安人的人没有回答问题,但继续说:“先生,昨天我的一位叫巴迪阿尔里诺的朋友和他的-女多洛雷在早晨的地震后想去探索新地,他们在残垣断壁中发现港口有一条狭窄的航道通向当时还流通的海洋。有一个人坐在船上,提出要把我的朋友和朋友的-女带去。划了很久后,他们看见几条大船的残骸,他们登了岸。巴迪阿尔里诺把-女留在船上,从一边走了,而他们的同伴走另一个方向。一小时后,那同伴单独回来,带着一个裂开的小木箱,从中流出一些金币。看到他的一个衣袖上带血,多洛雷害怕起来,想要下船。他向她扑去。虽然她拼命反抗,他还是把她捆住了。他重新划桨,沿着新的海岸回去。在路上他决定摆脱她,把她从船上扔了下去。幸而她滚在一条沙带上,几分钟后,这沙带露了出来,不久与坚实的土地相连起来。不过,如果没有您救她,她已死了。” “对,一个西班牙女人,对么?”西门低声说,“很漂亮……我在俱乐部又一次见到她。” “整个晚上,”印地安人继续安静地说,“我们到处找那凶手,在俱乐部的集会上,在酒吧间,在小旅馆,到处找。今早我们又开始……找到这里来,是为了带来您借给我朋友的-女的衣服。” “愿来是您?” “但在到达冲着您的房间的通道上时,我听见呻吟声,我看见不远的地方——通道当时很暗——有一个人卧在地上,受了伤,半死不活。在一个仆人的帮助下,我把他抬到一个可作护理室的房间,我看到他的两肩之间被扎了一刀……像我的朋友那样!我是否找到凶手的踪迹了?在这大旅馆中拥挤着各种来此避难的人,要调查是很困难的。但最后,在九点钟稍前,我看见一个女佣人从外面进来,手执一封信。她问看门人西门-迪博克先生住在哪里。看门人说在三层楼第四十四号房问。” “但我没有收到这封信。”西门说。 “看门人幸而弄错了房间号数。您住的是四十三号。” “这女佣人怎样了?谁打发她来的?” “我拿到了信封的一角,”印地安人说,“上面还可以看到巴克菲勒勋爵的封蜡的信章。因此我跑到巴图城堡去。” “您看见……” “巴克菲勒勋爵、夫人和女儿早上就乘汽车到伦敦去了。但我看见女佣人,就是她曾带着她女主人的信到旅馆去找您。在登上旅馆楼梯时,她被一个男人赶上。那人对她说:‘西门-迪博克先生在睡觉,他吩咐我守住门。我把信带去给他。’那女佣人交出那信,接受了一个路易的小费。瞧,就是这个路易,上面有拿破仑一世的头像和一八○七年的日期,这金币完全和您在我朋友尸身旁拾到的一样。” “那么,”西门焦急地问,“那个人呢?” “那个人拿到信后,敲了那个紧邻着您的四十四号房间的门。您邻房的人打开房门时,被扼住喉咙,凶手用另一只手在他后颈旁的肩膀上插了一刀。” “这怎么可能?他是代替了我?……” “对,他是代替您受刺的。不过他没有死,会得救的。” 西门烦乱不安。 “这真可怕!”他低声说,“同样的打击方式……” 沉默了一会儿,西门问道: “对于信的内容,您知道什么吗?” “女佣人从巴克菲勒勋爵和他女儿交谈的几句话中知道是有关‘玛丽王后号’残骸的事,就在这条船上,巴克菲勒小姐险些遇难,现在这条船要打捞。巴克菲勒小姐失去了一个小肖像。” “对,是这样,”西门沉吟地说,“对,这可能是真的。但可惜这封信没有交到我手里。那女佣人不应把这封信给别人。” “她为什么要怀疑呢?” “怎么!一个随便什么人经过……” “但她认识他。” “她认识这人?” “当然,她在巴克菲勒勋爵家见过他……这是常来的客人。” “那她能告诉您他的名字么?” “她告诉了我他的名字。” “他姓什么?” “姓罗勒斯顿。” 西门跳了起来,大声说: “罗勒斯顿!这不可能!……罗勒斯顿!简直是发疯了!这人长得怎样?他身体特征如何?” “女佣人和我见到的那人身材高大,这使他能控制他的受害者,而且从肩上播下一刀。他很瘦……有点驼背……脸色苍白……” “不要说了!”西门下令说,他被这属于爱德华的特征所激动。“不要说了……这人是我的一位朋友,我对他像对我自己一样负责!罗勒斯顿,会是一个凶手!算了吧。” 西门神经质地笑起来,而那印地安人却无动于衷地说: “那个女佣人除了告诉我一些情况外,还和我谈及罗勒斯顿这爱饮威士忌酒的人常去一间声名不好的小酒店。她提供的情报是正确的。那小酒店的一个侍役得到我的丰厚的小费后,告诉我罗勒斯顿刚才中午时曾来过,并雇用了六七个准备什么工作都干的流氓,他们探索的目标是‘玛丽王后号’的残骸。我于是打定了主意。这件复杂的事很有意义,我立即作好了必要的准备,但同时还经常到这里来看您是否醒过来了,好把事情经过告诉您。此外,我还请您的朋友石灰岩老爹保护您,把您的那个大家都可以拿到的皮包放在这抽屉里。我从中取了十万法郎以便建立我们共同的事业。” 西门对这个奇怪的人所做的事和举动不再惊讶。他本可以拿走钱袋里全部的钱,但他只拿了十张一万的。这是一个诚实可靠的人。 “我们的事业?”西门问道,“您是什么意思?” “迪博克先生,我可以简单地解释。”印地安人回答,他事先就知道会成功。“是这样,巴克菲勒小姐在‘玛丽王后号’沉没时丢失了一个价值连城的小肖像,她的信就是要求您去找回这件东西。那封信被罗勒斯顿拦截了,这样他知道了这件贵重物品的存在井且同时知道了您对巴克菲勒小姐的感情,这就是为什么他想让您吃一刀。不管怎样,他招募了六七个最坏的流氓,朝‘玛丽王后号’残骸去了。迪博克先生,您让他自由行动么?” 西门没有立即回答。他在思索。他怎么会不注意到这印地安人所说的事实的逻辑性?他怎能忘记爱德华的习惯、他的生活方式、他对威士忌酒的喜爱,还有他的挥霍?但西门仍再次肯定说: “罗勒斯顿不可能……” “就算是这样吧,”印地安人说,“但他们已去征服‘玛丽王后号’了。迪博克先生,您让他们自由活动么?我可不让。我要为我的朋友巴迪阿尔里诺之死报仇。您要考虑到巴克菲勒小姐的信。我们一起走吧。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的四个伙伴已得到通知。我购买了武器、马匹和足够的食物。我重复说,一切准备好了。您还需要什么?” 西门脱去睡衣,穿上衣服。 “我跟您去。” “噢!噢!”印地安人微笑着说,“您以为在夜晚可以在新地上采取冒险行动么?想想那些水流、流沙,还有其他,还有可怕的浓雾。不行,不行。明天早上四点钟启行。在这时间内,迪博克先生,好好吃东西和睡觉。” 西门提出异议: “睡觉!我已睡了二十四小时了。” “这还不够。您十分疲倦,而探索工作会很艰难并危险。你可以相信我这个‘目光锐利的人’。” “‘目光锐利的人’?” “安东尼奥或‘目光锐利的人’,这都是我的名字,”印地安人解释说,“迪博克先生,明天早上见。” 西门温顺地服从了。一个人几天来生活在一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上,此时接受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名叫“目光锐利的人”的印地安人的劝告难道不是最好吗? 他吃完饭后,看了看下午的报纸。消息很多,重大而相互矛盾。有人认为南安普敦和勒阿弗尔被封了。有人谈到英国舰队在波斯特茅斯停着不动了。河道堵塞的河流已泛滥。到处是一片惊慌,交通阻塞,港口被沙淤塞,船只翻倾,商业中断,出现了成片的废墟、饥饿、绝望,当局显得无能,政府表现的慌乱。 西门很晚才睡着,睡得不安隐。 一两小时后,他好像听见有人打开他的房间,他记起他没有闩上门。轻轻的脚步声擦过地毯,接着他觉得有人俯身向他,这人是个妇女。新鲜的气息吹拂着他的脸,在黑暗中他好像看见一个迅速走远的阴影。 他想亮灯,但没有电。 阴影走出去了。是那个他解救过的少妇来了么?为什么她会来? 八、战斗的小径上 早上四点钟,街上几乎无人迹,只有几辆载着水果和蔬菜的马车在已毁坏的房屋和塌陷的行人道上走着。但在一条大道上,走出了一队人马,西门立即认出带头的是石灰岩老爹。他跨在一匹大马上,戴着那肮脏的高帽子,黑色上衣的衣裾下垂到带有鼓起的口袋的马鞍两侧。 接着是自称为“目光锐利的人”的安东尼奥出现,他也是骑着马。接着出现了第三个骑马的人,他像其他人一样坐在沉重的口袋后面。最后是三个步行的人,其中一个拉着第四匹马的缰绳。这些步行的人,脸色像烧过的泥土,头发很长,穿着和“目光锐利的人”一样,软护腿套带着皮条流苏,天鹅绒的裤子,法兰绒的腰带,有颜色鲜艳的带子的大毡帽……总之,这是一群衣着颜色纷呈的不协调的人,像是邻近的马戏班里的牛仔的华丽俗气的旧衣服混和着弗尼摩尔-科柏1笔下的印地安人的衣服,以及古期塔夫-艾马尔2小说里的侦察兵的衣服。他们肩上荷着长枪,腰间插着小手枪和刀子。 1弗尼摩尔-科柏是美国十九世纪小说家,以写印地安人著称——译注 2古斯塔夫-艾马尔是法国十九世纪历史学家——译注 “天晓得!”西门大声叫,“这真是军队出征!我们要到野蛮人那里去么?” “我们要到一个地域去,”安东尼奥认真地解释,“那里既没有居民也没有旅舍,但那里已有一些像猛兽那样危险的来客,因此不得不带着两天的粮食和喂马的燕麦及稻草。这里有我们的护送人。这是马查尼兄弟,最大的和最小的两兄弟。这是福尔赛达。这是石灰岩老爹。这是在马背上的我的一位朋友。最后是为您准备的一匹叫奥朗多三世的马,它是格拉西乌和契吉塔的混种马。” 印地安人令人把一匹瘦削、神经质的好马带上前来,它挺直的长腿立在地上。 西门骑上马,觉得很有兴趣。 “您呢,亲爱的老师,”他对石灰岩老爹说,“您也骑马?” “我没有劲头儿。”老头儿说,“在进入旅馆时,我遇到安东尼奥,他招募了我。我研究科学,负责地质学、地理学、山岳形态学、地层学、古生物学的观察等,我有工作好干。” “那就上路吧!”西门下令。 他立即和安东尼奥一起带头动身。他说: “请告诉我,您的那些伙伴是从哪里来的。您呢,‘目光锐利的人’。要是还有印地安人存在,他们不会在欧洲的道路上闲逛的。应承认你们全是伪装打扮的。” “他们和我都一样不是伪装的,”安东尼奥说,“我们都是从那边来的。就我来说,我是外号为‘长枪’的最后一个印地安人领袖的孙子,我的祖父曾掠夺了一个加拿大以设陷阱捕捉皮毛兽的猎人的孙女。我的母亲是墨西哥人。您看,即使有混血血统,渊源是无可争论的。” “但是,安东尼奥,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明白英国政府怎么会款待墨西哥人或印第安苏人的后裔。” “除了英国政府,还有一些公司。”印地安人说。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有一些公司对我们不灭绝有兴趣。” “真的!什么公司?” “电影公司。” 西门拍拍自己的前额。 “我真傻!我怎么没想到?那么您是……” “出演美国西部、草原、墨西哥边境的电影,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西门大声说,“我曾在银幕上看见您,对么?我也看见……对,我现在明白过来了,我曾看见漂亮的多洛雷,她也是在演电影,对么?但你们到欧洲来干什么?” “一家英国公司要我来,我从那边带了几个伙伴来,他们都是像我一样的印地安人、墨西哥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儿。但是,迪博克先生,这些伙伴中的一个,最好的——我承认,其他的不值得推荐,我顺便忠告您要留心福尔赛达和马查尼兄弟——一个,前天被罗勒斯顿杀死了。我爱巴迪阿尔里诺就像儿子爱父亲一样。我发誓要为他报仇。就是这样。” “‘目光锐利的人’,‘长枪’的孙子,”西门说,“我们将为您的朋友报仇,但罗勒斯顿没有犯罪……” 对于像西门这样一个人,由于有空中或海上航行的实践,他对方向的感觉十分灵敏。他从来不离开指南针。对他来说,现在的这个游戏已到达某一点上,这个点的经纬度他几乎可以准确计算出来。他计算出,要是他们没有走偏,他们已走了五十公里左有了,于是他直向南部走去。 几乎是立即,这一小队人马便离开了前一天西门走过的山脊线的左边,走在一连串的较低的沙丘上,但这些沙丘俯瞰着一片广袤的黄泥地,这泥地上蜿蜒着一些小水流。这里有海流从海岸边带来的烂泥,它们又被水流推到大海中去。 “这是很好的冲积地,”石灰岩老爹说,“水流集中起来。一部分的沙将被吸收了。” “在五年内,”西门说,“我们将看见牛群在海床上放牧,五年之后,铁路会伸延到这里,大厦会建立起来。” “也许,但目前情况不大好,”老教师说,“瞧,昨夜的这页报纸。在法国和英国,混乱已达到极点。社会活动和经济生活突然中止,再没有为公众服务的事了。信件和电报有时送有时不送。大家不知确切情况,人们相信最奇特的事。发疯和自杀似乎增加了。发生罪行!单独的犯罪,成群的犯罪,反叛,抢掠商店和教堂。一片混乱,一片黑暗。” 那层烂泥由于海底涌浪的冲击不是很厚,但可以反复踏上去没有一点危险。一些脚印已踏在上面,沙丘的还潮湿的地面上也留有一些印记。他们走过一条船骸,周围已有一些人设立了帐篷。有些人在探索船壳,有些人用斧头在砍木头,有些人在打破那些还较为完整的食物箱。一些平民妇女,穿得破破烂烂,神色像被围困的猎物,坐在木柱上等待着。小孩子们在奔跑、游戏,已经有——社会组织的开始——一个商人背着啤酒小桶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同时有两个少女坐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柜台后面售茶和威士忌。 稍远一点,他们看见了第二批帐篷。从各方面来的人,单独的或成群的,像他们一样在寻找和发现什么。 “好极了!”西门大声说,“草原带着神秘和陷阱在我们面前伸延。我们现在走在战斗的小径上,带领我们的是一位印地安领袖。” 两小时的快步行进后,草原上出现一些起伏的平原,上面沙土和烂泥以同等比例交错着,一些不太顺畅的浅河在寻找着有利的河床。上空浮荡着低垂、不透明的静止的雾,像结实的天花板。 “多么神奇,石灰岩老爹,”西门大声说。这时他们正沿着一条细长的石带走着,这石带在他们前面伸延着,像是一个大公园中起伏的草地中间的一条低陷的山路。“这冒险行动多么神奇!当然,这是可怕的冒险:地震、超人的痛苦、死亡,但这是我这种时代的人所能想象的最不平常和最出色的冒险。这一切都是那么出奇!” “出奇,的确,”石灰岩老爹这个忠于他的职守、进行科学调查的人说,“出奇!在这地点出现的砾石构成你所说的从未见过的景象。还有,你看在那边躺着的肚皮朝天的金色的大鱼群……” “看见了,看见了,我的老师,”西门说,“这样的风暴不可能不是一个新时代的前序。要是我像人们有时看风景那样半闭着眼睛看未来,我会窥见……啊!我所窥见的一切!……我所想象的一切!……充满多么疯狂、激动、仇恨、爱恋、强烈和不辞辛劳的努力的戏剧。我们进入一个这样的时期,精力充溢,意志和愿愿像甘美的酒那样上升到头上。” 年轻人的热情最终使石灰岩老爹感到不舒服了,他离开这感情充溢的同伴,低声地说: “西门,弗尼摩尔-科柏小说的回忆使你晕头转向。我的孩子,你变得过分多话了。” 西门并没有晕头转向,只是在他内心生出了一种狂热。经过前一天的遭遇,他需要回到一个可以例外地行动的世界里。 事实上,伊莎伯勒的形象一直在他的思想和梦幻中出现。他只想到他出征的明确目标,他为获得一件东西而要进行的斗争。那藏在格子旅行毯里的宝贵的小肖像是否一定能被他找到?罗勒斯顿呢?他那队流氓呢?那背上的一刀呢?是虚构还是恶梦?唯一的现实是伊莎伯勒。唯一的目标是要表现出自己像一个为他的贵妇而战斗的中古时期的勇敢骑士。 但是,在船骸的四周,再没有帐篷也没有正在发掘的人群了,只有小群的走来走去的人,好像人群害怕远离海岸。地面变得高低不平,正如石灰岩老爹所解释的,是由一些经过地震摇撼和支持它们的积层混和起来的古老的沙带组成的。他们必须绕过的不是一些碎裂的岩石或结实的峭崖,而是一些隆起的土地,这些土地还没有定形,从中可以想象出时间的作用。时间会使这些土地分开、分类、区别,使混乱变得有序,使它具有持久的外形。 他们穿过一滩清澈的水,这些水积在一些低矮的山冈围成的圆圈中,水底铺着白色的小石头。接着他们走下两个很高的烂泥坡间的一条狭道,一股水流从那里像小瀑布般流下。走出狭道时,一个印地安人的马滑了一下。人们看到地上有一个人跪着在呻吟,在痛苦地抽搐,满脸是血,另一个人躺在他旁边,苍白的面孔朝向天空。 安东尼奥和西门立即跳下马。当那受伤的人的头被抬起来时,西门大声说: “我认识他……这是威廉,巴克菲勒勋爵的秘书。我也认识另一个人……查利,房间的仆役。他们遭到了袭击。威廉,发生什么事了?是我,西门-迪博克。” 那人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喃喃地说: “巴克菲勒……巴克菲勒勋爵……” “威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昨天……”秘书回答说。 “昨天,你们受到袭击。谁干的?” “罗勒斯顿……” 西门发抖起来。 “罗勒斯顿!是他杀了查利么?” “是的……我……我受伤了……我整夜呼喊。刚才有另一个人……” 安东尼奥说: “您又再次受到袭击,对么?是一个想劫掠您的游荡的人干的,对么?……当他听见我们来到时,他袭击了您,然后逃跑了?他不会走远。” “在那边……在那边……”威廉结结巴巴地说,试图伸出手臂。 印地安人指着在山同一侧的朝左走去的脚印。 “这是痕迹。”他说。 “我去。”西门跳上马说。 印地安人提出异议: “有什么用?……” “有用,有用,必须征罚这坏蛋。” 西门骑马快跑,后面跟着那个骑第四匹马的印地安人的伙伴,西门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不久,在五百步远的前方,在山脊上,有一个人出现了,一个在一些大石后拼命逃走的人。 两分钟后,西门来到这些大石旁边,大声说: “我看到他了!他绕过了我们刚走过的池塘。直奔过去吧。” 西门下了另一斜坡,策马进入水中。这个地方的烂泥很深,两个骑马的人很艰难才得以出来。当他们来到对岸时,那逃跑的人看见他们只有两人,就回过身来,拿起枪瞄准他们。 “停下!”他大声说,“要不然我就开枪。” 西门跑得太快,已无法停下来。当枪声响起时,他离的手最多二十米。但此时另一位骑马的人跑上前,使他的马像一座堡垒那样直立在西门前面。马的腹部被打中,跌倒在地。 “谢谢,伙伴,您救了我一命。”西门大声说。他放弃了追赶,下马帮助他的同伴。 这同伴处境不佳,被压在马下,差点儿让垂死的马踢了一脚。他无法和西门的营救行动合作。在把他解救出来后,西门看见这伙伴已晕过去了。 “奇怪,”西门想,“这些汉子不会从马上跌下来就晕过去的。” 他跪到他身旁,看到他呼吸困难。他解开他的衬衣的上排衣扣,胸膛便裸露出来。他感到惊讶,他第一次看到这伙伴的样子,因为在大毡帽下,此人一直和其他同行的印地安人一样。现在大毡帽掉下来了。西门拿掉围着他的前额和脖子的桔黄色的丝围巾。黑色的鬈发披了下来。 “是少妇多洛雷……”西门低声说。 在他的眼前又重新出现了她美貌热情的形象,自从前一天以来,他已好几次想起,但在钦慕中并没有渗杂不安。他无意掩饰这种钦慕之心,那少妇醒来时从他眼中看到了这一点。她微笑起来。 “好多了,”她说,“只是头晕而已。” “您不难受么?” “不,我已习惯于这种事故。在拍电影时,我经常得从马上跌下来……这可怜的马死了,是么?” 西门对她说: “您救了我一命。” “我们的帐两清了。”她说。 她脸上那严肃的表情很适合她那有点严峻的面孔,她那漂亮的面孔由于同时具有热情与腼腆、高尚与肉感、沉思与挑逗的这些相反的表情而令人困惑。 西门直截了当对她说: “是您在白天,后来又在晚上进入我的房间的么?……昨夜……” 她脸红起来,但她说: “是我。” 看到西门动了一动,她补充说: “我有点担心。在城里和在旅馆中发生了谋杀事件。我应当看守着曾救过我的您……” 西门重复说: “我感谢您。” “不必感谢。我是不由自主干的……两天以来……在我看来,您似乎与其他的男人完全不同……不过我不应向您谈这些。请不要见怪……” 她向他伸出手,但突然间她侧耳倾听,注意听了一会儿。她穿好衣服,把头藏在围巾下,戴上大毡帽。 “这是安东尼奥,”她说,声音有点变样,“他也许听见了枪声。希望他不会怀疑您认出我来了。” “为什么?”西门惊讶地问。 她有点尴尬地回答: “这样好一些……安东尼奥十分专横……他禁止我来……他只是在派三个伴随的印地安人时认出我来的,我骑了第四个印地安人的马……于是……” 她还没有说完,一个骑马的人出现在山脊上。当他到来时,多洛雷从马鞍上解下布袋,搁到西门的马上。安东尼奥不发一言。大家都没有进行解释。安东尼奥一眼就看到了发生之事,他仔细看了看死去的马,直呼少妇的名字以表示他没有受骗。他对她说: “多洛雷,你骑我的马。” 这话是否表示他对一位伙伴的熟习或用“你”称呼以在其他人面前表示他对一位妇女的权利和意图?声音并不专横,但西门发现他们之间的眼神有怒气和怀疑的表情。他不大注意、更少考虑多洛雷和安东尼奥的行为的秘密原因,他想的是弄清遇见威廉所引起的问题。 “他又说什么话了么?”他问走近前的安东尼奥。 “没有。他没再说话就死了。” “啊!他死了……您没发现什么?” “没有。” “您怎样推测的?威廉和查利是否是由巴克菲勒勋爵和他的女儿派往‘玛丽王后号’的?是否要找到我并帮助我寻找?或者他们是为自己而来的。” 不久他们就和三个步行护送者汇合了。石灰岩老爹手里拿着一串贝壳,正在给他们上地质课,三个步行的人在打瞌睡。 “我先走,”安东尼奥对西门说,“你们的马需要休息。一小时后,你们朝着有白色小石头的方向走,我会沿路扔下一把把的小石头。您可以让马常步走,我的三个伙伴能够跑的。” 他走了几步后又返身回来,把西门拉到一边,盯住他的眼睛说: “迪博克先生,当心多洛雷。这是一个应该当心的女人。我曾看见许多男人为她晕头转向。” 西门微笑起来,不禁说道: “‘目光锐利的人’也许是其中之一。” 印地安人重复说: “迪博克先生,当心。” 他说完这句概括他对多洛雷的想法的话就走了。 西门吃东西,躺下,抽几支香烟。多洛雷坐在沙上缝她穿的宽大的裤子的褶子,使它看起来像裙子。 当西门一小时后准备启程时,他听见一些嘈杂的声音。 在不远处,多洛雷和三个印地安人之一的福尔赛达正面对面站着用一种西门不懂的语言在吵架,而马查尼兄弟看着他们在冷笑。 多洛雷两臂交叉在胸前,动也不动地轻蔑地站着。福尔赛达则手舞足蹈,脸上抽搐,眼睛发光。 突然间,他抓住她的双臂,把她拉近,想吻她的嘴唇。 西门跳了起来。但他无须去干预,那印地安人已在向后退,因为多洛雷正用一把尖刀指着他的喉咙,刀柄顶着他的胸膛,刀尖威胁着他。 这事用不着解释。那印地安人一边抱怨一边走了。石灰岩老爹没有看见此事,他正在批评西门对断层的看法。当多洛雷抽打她的马时,西门只是在想: “见鬼!这些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他没花时间去弄清。 这一小队人马在三个小时后才赶上安东尼奥,他正弯腰看着地上的痕迹。 “是这样,”他直起身来对西门说,“我分辨出十三个不同的脚印,是一些不是一起旅行的人留下的。除了这十三个强盗之外——这样冒险得有胆量——在我们前面还有两队人。首先是四个骑马的人,在他们后面——我说不出是隔多少时间——有七个组成罗勒斯顿这一帮子的步行者。瞧,这里有格子的胶底鞋印。” “对,对,的确是这样。”西门认出了前一天看见的鞋印。“您得出什么结论?” “我的结论是,正如我们知道的,罗勒斯顿正兴高采烈,这些流氓成群地向‘玛丽王后号’走去,它是最近沉没的大船,而且是离这部分海岸最近的。您想想看,对这些劫掠者来说有多少战利品!”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西门现在不安地想起伊莎伯勒给他的任务能否完成。 从北方来的五个其他痕迹——印地安人认为是从伊斯特本来的——逐一和前面的痕迹汇合起来,最后杂乱成一堆,安东尼奥只好放弃它们,不去研究了。但那胶鞋印和四匹马的踏痕到处出现。 他们又走了很久。景物毫无变化:平原、沙丘、烂泥地、河流、海浪留下的水注,里面躲着许多鱼。这些景物十分单调,既不美也不宏伟,但奇怪得像从未见过的东西,像一切不成形的东西。 “我们走近了。”西门说。 “对,”印地安人说,“痕迹从各方面出现,甚至是那些转向北方、带着战利品的流氓的痕迹。” 那时已是下午四时。那动也不动的云雾弥漫的天空没有一条裂缝。大滴的雨水落下来。他们第一次听见头上有飞机的隆隆声。他们沿着一个山谷走。山冈连接。忽然间出现了一堆东西,这是“玛丽王后号”,已成两截儿,几乎像小孩玩具那样破损了。 再没有比一条巨大的船变为没有生命的两半儿的景象更可悲的了,它令人想起更可怕的毁坏和毁灭。在船骸四周,没有一个人影。 西门的情绪十分激动。他面对着的正是一条他曾看见它可怕地沉没的大船的残骸。他怀着一种神圣的恐惧走上前,像走入一个巨大的坟墓中,那里有一些我们认识的人的阴魂。他想起三个牧师、法国人一家和船长。他颤栗起来,想到他用尽意志和不可抗拒的爱情力量拖着伊莎伯勒跳入大海的情景。 他们停下来。西门把他的马留给印地安人照料,由安东尼奥伴随着前行。他走下一个峭陡的斜坡,这斜坡是由于船的后部砸在沙上形成的。他用双手抓住悬在舵边的绳子,在几秒钟内,在脚和膝盖的帮助下爬上了舷墙。 虽然甲板猛烈倾向右舷,一些粘糊糊的烂泥从机舱的通道平台渗出,他还是跳到他和巴克菲勒小姐曾坐过的地方。板凳已被冲走,但铁柱仍在那里,少女曾挂在一条柱上的格子旅行毯还在那里,但已破碎不堪,浸满了水,仍像船沉没之前那样用皮带捆着。 西门从潮湿的折缝中间伸进手去,像他曾看见少女所做的那样,但他找不到东西。他想把皮带拿掉,但皮带已由于潮湿而发涨,扣子紧咬在铁环中。于是他拿起刀子,割断皮带,打开旅行毯,但那镶着珍珠的小肖像不在里面。 在同一地方有用一枚英国扣针固定的一页纸。 西门打开这张纸,里面的字写得很仓促,显然是伊莎伯勒写给他的: “我希望看见您。您没有接到我的信么?我们曾在这里度过夜晚——十分可怕!——我们将离开了。我十分担心,我感到有人在我们四周走来走去。为什么您不在这里呢?” “啊!”西门低声说,“这是可能的!” 他把信给刚来和他汇合的安东尼奥看,并立即接着说: “巴克菲勒小姐!……她在这儿过了一夜……和她父亲一起……现在他们走了!但到哪儿去?怎么能把他们从许多陷阱里救出来?” 印地安人看了信,慢慢地说: “他们没有朝北方回去,否则我会看见他们的足迹的。” “那会怎样?” “我不知道。” “但这是可怕的!安东尼奥,您想想威胁他们的一切……罗勒斯顿在追赶他们!想想这到处是强盗和劫掠者的野蛮的地域!……啊!真可怕!” 一、船骸的侧面 这样愉快开始的探险突然变为可怕的悲剧!西门原本是把它看作像小说里所叙述的那样有声有色的探险的。这不是电影里的印地安人或马戏班里的牛仔,也不是在神奇的地域里好玩儿的发现,而是真正的危险。无情的强盗在那些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其活动的地域里抢劫。伊莎伯勒和她的父亲在周围有最坏的强盗走来走去时能怎么办呢? “我的天!”西门大声说,“巴克菲勒勋爵怎么这样不谨慎地来冒这种旅行的风险?安东尼奥,那女佣人却告诉您,巴克菲勒勋爵带着他的夫人和女儿乘火车到伦敦会……” “是误解,”印地安人说,“他可能是送巴克菲勒夫人到车站去,然后与巴克菲勒小姐进行探险。” “那么他们是两个人?” “不是的,他们有两个仆人陪伴着。我们发现的足迹是四个骑马的人。” “他们多么不谨慎!” “不谨慎,对的。巴克菲勒小姐在被截去的信里已通知您,想靠您采取必要的保护手段。此外,巴克菲勒勋爵命令他的秘书威廉和仆人查利去和他汇合。这两个不幸的人在路上被罗勒斯顿和他的六个同谋者所杀害。” “我担心的就是这些人,”西门声音变了调儿,“巴克菲勒勋爵和他的女儿是否能逃脱?巴克菲勒小姐对我说的动身,是否在这帮人到来之前就实现了?怎么才能知道?到哪里去寻找?” “在这儿。”安东尼奥说。 “在这荒凉的船骸上?” “在这船骸里有很多人,”印地安人说,“瞧,那边有一个男孩子在窥视我们,去问问他。” 一个脸色苍白、瘦削的小流氓,正靠着折断的船桅的柱子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吸着一支大雪茄烟。西门走近前去低声说: “这是巴克菲勒勋爵爱抽的哈瓦那雪茄烟……你从哪里偷来的?” 那小男孩说: “我的名字叫福瓦德-吉姆。我没有偷东西。是人家给我的。” “谁给的?” “爸爸。” “你父亲在哪里?” “您听……” 他们侧耳倾听。在船骸的侧面有一些嘈杂的声音传来,像是斧头有规律的砍伐声。 “是父亲在砍破船身。”小孩傻笑着说。 “回答我,”西门命令说,“你看见一位老绅士和一位小姐骑马到过此地么?” “我不知道,”小孩漫不经心地说,“您问我父亲吧。” 西门拉着安东尼奥一起走。不远的地方有一道陷入甲板的楼梯,根据显现的字迹,这是走向头等舱的。当他们走下楼梯时,走在前头的西门碰到一些东西,几乎跌倒。靠着手电筒的光照,他看见一个妇女的尸体。虽然脸孔已浮肿胀大,一半被腐蚀,已难以辨认,但有些标志,像衣服的颜色、衣料等使西门能认出是他曾看见的那位和丈夫、孩子在一起的法国妇女。他俯身细看,发现其右手腕已被砍去,右手少了两个手指。 “这可怜的女人!”西门低声说,“由于无法脱下她的手镯和戒指,强盗们摧残了她。” 接着他又说: “想想看,在那天晚上,伊莎伯勒就在这地狱中度过!” 他们随着斧子的声音走的过道,引导他们到了船骸的后部。在那里的一个拐弯处一个人出现了,他手里拿着一大块铁正猛力地敲舱房的木板。天花板顶上的磨光玻璃透进来的发白的光照出了那人无法想象的难看的面孔;苍白、凶狠、一双带血的眼睛,额上完全光秃,汗从那里滴下。 “伙计们,天地广阔!每人自己去想办法。这里有大家的商品。” “爸爸不想讲话。”那小男孩尖声说。他陪伴着他们,不高兴地喷出一大口一大口的烟。 印地安人递给他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 “吉姆,你有话要对我们说的,说吧。” “好得很,”男孩子说,“我开始了解问题了。来吧。” 在他引导下,安东尼奥和西门走到另一个通道上,在那里他们看到同样严重的破坏。到处是面孔可怕的坏人强行打开小房间,拉掉、撬掉、砍破、抢掠。到处看见他们在阴影中跪着前进,爬着找战利品,在找不到金和银时,就找可以出卖的铜杆或金属块。 这些人像野兽,吃人的猛兽,和那些在战场四周走来走去的野兽一样。一些被摧残的、剥光的尸体显出了这伙儿人的凶恶。再没有戒指、手镯、手表、钱袋、男人领带上的扣子、女人上衣的扣针。 在这死亡和可怕盗窃的场地上,不时出现吵架的声音。两个人的身体滚在一起,呼叫和痛苦的嚎叫变为垂死的喘气。这是两个抢劫者的搏斗,这是杀害。 吉姆停步在一个宽阔的舱房前,这下面有水,而高处的一部分有一些几乎是干的藤椅。 “他们是在这里度过夜晚的。”吉姆说。 “谁?”西门问道。 “三个骑马来的人。当时我和爸爸是最先到船骸上的。我看见他们来到。” “但他们是四个人。” “有一个睡在外边看马。其他三人在您没有找到东西的旅行毯子里拿了一些东西,他们在这里吃和睡。今天早上,他们走后,爸爸来搜查舱房,找到了那老绅士的烟盒。” “他们都走了?” 吉姆没有吭声。 “顽童,回答我。在别的人来到之前,他们骑马走了,对么?这样他们就避免危险了?” 吉姆伸出手来。 “两张钞票,”他说。 西门真想扼住他的喉咙,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给了他钞票,但拿出了手枪。 “说吧!” 男孩耸耸肩膀。 “是钞票让我说话的。没有这些……是这样,当老绅士今早想动身时,他没有找到那个在船骸龙骨旁边看马的仆人,您就是从那里上来的。” “马呢?” “消失了。” “就是说被盗了?” “耐心点。那老绅士、他的女儿和另一位先生沿着船骸去找马蹄的痕迹。他们走到‘玛丽王后号’的另一部分,就是放在左舷的救生艇的地方。这时候——我在甲板上像刚才那样,我看见一切像映电影——在救生艇后面,有六七个坏蛋站起来,他们向前扑去,前头是一个高大的人,每只手上拿着一把小枪。双方都不是单独行动的。老绅士自卫。枪声响起,我看见一些人在混战中倒下。” “后来呢?后来呢?……”西门焦急地问。 “后来么?我不知道了……像看电影,换了景色。爸爸需要我,抓住我的脖子,我看不见影片的结尾。” 现在轮到西门抓住男孩的脖子了。他把他提到楼梯上面,到甲板上可以看到整个船骸的地方。他问道: “救生艇就在那边么?” “就在那边。” 西门向龙骨走去,滑了下去,后面跟着印地安人和吉姆。他们沿着船走到沉船时被翻出“玛丽王后号”船侧的救生艇。在离残骸二十米的沙地上,就在这个地方发生了袭击,此时还可以看贝遗痕。在洼地里,吉姆称之为坏蛋的一个人的尸体半露出来。 在救生艇的另一边,有一个呻吟声传来。西门和印地安人急忙跑去,看见一个人蹲在地上,前额扎着一条染血的手帕。 “啊!罗勒斯顿,”西门大声叫起来,立刻停步,不知所措……“爱德华-罗勒斯顿!” 罗勒斯顿!受到所有人指控的人,是他组织一切,招募了黑斯廷斯的流氓来到船骸边偷盗小肖像!罗勒斯顿,多洛雷的叔叔的谋杀者!威廉和查利的谋杀者!罗勒斯顿,迫害伊莎伯勒的人! 但西门犹豫起来,由于看到了他的朋友而深感不安。他担心印地安人生气,便抓住他的手臂说: “安东尼奥,您等一等……首先,您是否能肯定?” 在几秒钟里,他们两人都动也不动。西门想着,罗勒斯顿出现在战场上就是一个令人相信的证据。但安东尼奥说: “我在旅馆过道上遇到的人不是他。” “啊!”西门说,“我可以肯定!不论外表如何,我不能接受……” 他跑到他的朋友旁边,说道: “爱德华,受伤了么?不太严重吧,我的老朋友。” 那英国人低声说: “西门,是您么?我认不出您了。我的眼睛模模糊糊。” “你痛苦吗?” “当然,我痛苦。子弹大概打到了头里,后来又移动了。从今天早上起,我半死地躺在这里。不过我会脱离危险的。” 西门焦急地问: “伊莎伯勒呢?她怎样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英国人费劲儿地说,“是的……是的,我不知道……” “但你从什么地方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本和巴克菲勒勋爵及伊莎伯勒在一起的。” “啊!”西门说,“是你陪伴着他们的?” “是的,我们一起在‘玛丽王后号’上过了一夜……今早我们在这里被一帮人袭击。我们后退着战斗,我摔倒了,巴克菲勒勋爵和伊莎伯勒向‘玛丽王后号’退去,因为在那里防守比较容易。还有,罗勒斯顿和他的伙伴们无法射击他们。” “罗勒斯顿?”西门重复说。 “这是我的一个堂兄……一个可怕的粗汉,什么都干得出来……强盗……骗子……疯子……一个真正的疯子……酗酒……” “这个人的外形很像你,对么?”西门问道,明白了自己所犯的错误。 “可以这样说……” “他袭击你是为了偷那小肖像和珍珠么?” “是为了这个,还为了另一件他心里重视的事。” “什么事?” “他爱伊莎伯勒。他还没有这样堕落时曾向她求过婚,而巴克菲勒勋爵把他赶出了门外。” “啊!”西门低声说,“多可怕,要是这样一个人占有了伊莎伯勒!” 他站了起来。精疲力竭的爱德华对他说: “西门,救救伊莎伯勒。” “爱德华,你呢?……我们不能让你……” “首先救她。我堂兄发了誓要报复,一定要娶伊莎伯勒。” “怎么办?到哪儿去找她?”西门绝望地大声说。 这时候,吉姆气喘吁吁地跑来,他后面跟着一个人,西门认出是巴克菲勒勋爵的仆人。 “这仆人!”吉姆大声说,“就是看马的那个……我在岩石中发现他……您看,就是那边。他被捆住了,那些马系在岩洞里……” 西门赶紧问: “巴克菲勒小姐呢?” “被绑架了,”仆人回答,“巴克菲勒勋爵也被绑架了。” “哎哟!”西门惶惶不安地说。 仆人又说: “是维尔弗雷德-罗勒斯顿干的……他是那帮人的头人。今天黎明,当我在照料马时,他走近前来问我巴克菲勒勋爵是否在那里。然后,他立即在他的伙伴的帮助下把我打翻在地,把我抬到这个地方,就在这里他们准备了对巴克菲勒勋爵的埋伏。他们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说话,因此我知道威廉和查利——他们两人本应和我们汇合以壮大保护队伍的——遭到他们的袭击而且无疑是被打死了。我还知道,这罗勒斯顿想把巴克菲勒小姐留为人质,送勋爵到巴黎的银行那里去取赎金。后来他们留下我一人。我听见两声枪响,后来他们带了勋爵和巴克菲勒小姐回来,他们把这两人的手脚都捆住。” “这一切发生在什么时间?”西门焦急得发抖。 “也许是九点钟。” “那么他们比我们早一天行动。” “不是的。他们在马背上的布袋里装了一些食物。他们停下来吃和饮,然后睡觉。到了下午两点钟,他们把勋爵和小姐横捆在两匹马上,然后动身走了。” “朝哪个方向?” “这一边。”仆人伸开手臂指着说。 “安东尼奥,”西门大声说,“我们必须在夜晚到来之前赶上他们。这些强盗的护送队是步行的,我们骑马三个小时就可赶上。” “我们的马已很疲劳了。”印地安人不同意地说。 “即使把它们累垮,也要赶到。” 西门-迪博克又对仆人下指示: “把爱德华先生抬到船骸中藏起来,好好照料,不要离开一秒钟。吉姆,我可以依靠你么?” “可以。” “可以依靠你父亲么?” “那说不定。” “如果受伤的人不到两天就可以平安地到达布赖顿,给他五十镑。” “一百镑,”吉姆说,“少一个便士也不行。” “好,就算一百镑。” 晚上六点钟,西门和安东尼奥回到印地安人的营地。他们很快地给马重新套上笼头和配上马鞍。这时在周围走动的石灰岩老爹跑来大声说: “西门,我的断层!我向你发誓,我们现在是在我的断层上面,就是我在马罗姆和迪埃普的里登附近的巴黎盆地的断层……就是这断层的爆发引起地震的。你上来,让我给你提供我的证据。那里有始新世和上新世文杂的地质,它们真正是典型的。真见鬼,你听我说!” 西门站在他面前,脸上的肌肉紧缩,粗暴地说: “这不是听您说空话的时候!” “你说什么?”老头儿惊愕地低声说。 “我要您别来烦我。” 年轻人一下子跳上了马。 “安东尼奥,您来么?” “好的,我们的伙伴们跟着来。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留下标记,我希望明天我们就可以汇合。” 他们正在说话时,多洛雷骑马走到他们旁边。 “不要这样,”安东尼奥说,“你去伴随其他的人。石灰岩老先生不能一直步行。” 少妇没有回答。 “我要你和别的人在一起。”印地安人更严厉地说。 但她策马前行,赶上了西门。 在一个多小时中,他们朝着按西门的看法是朝南和东南的方向走,也就是朝法国走。印地安人也认为是这样。 “要紧的是,”他说,“我们走的是近海岸,我们的马匹的粮食只够应付到明晚。水的问题也值得担心。” “明天的事我不在乎。”西门回答。 他们比他所希望的前行速度慢得多。那些质量平庸的马匹缺乏热情。此外,还得不时停下来分辨那些在湿沙上交错的痕迹,或注意在岩石组成的场地上出现的痕迹。每次停下来西门就生气。 在他们四周出现的景物,与他们在下午开始时所看见的相同,没有什么起伏,单调、阴沉,到处是船骸的坟场和船只的骨架。从各方面来的游荡的人交错而过。安东尼奥向他们打听情况。其中一人说,他曾遇见两个骑马的人和四个围着两匹马步行的人,这两匹马上捆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的棕色的头发垂落到地上。 “有多少时间了?”西门声音嘶哑地问。 “四十分钟,最多五十分钟。” 西门用力策马使其飞奔起来,同时他弯下身注意着那些强盗的痕迹。安东尼奥费劲儿地跟着他,而多洛雷身体挺直,面孔严肃,眼睛盯着远处,不费什么劲儿就赶上了他。 但太阳落下了,大家感到黑夜似乎使堆积的厚云突然低垂。 “我们将会到达……必须是这样……”西门重复说,“我肯定不到十分钟就会看见他们……” 他用几句话告诉了多洛雷他所知道的有关他的未婚妻被绑架的事。一想到伊莎伯勒,他就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西门凌乱的头脑中看见伊莎伯勒像一个被那些野蛮人开心地折磨的女俘虏,她的流血的头部在大路的碎石上裂开。他的想象跟随着痛苦,他感到在和死亡争速度。他以锐利的眼光搜索着天边,他几乎没有听见在一百步之后的印发安人对他发出的尖声呼唤。 多洛雷转过身来,平静地说: “安东尼奥的马摔倒了。” “安东尼奥会跟我们汇合的。”西门说。 他们两人进入一个有点起伏的地区已有一些时间了,那里有一些像小峭崖的沙丘。一个陡峭的斜坡通向一个充满水的长山谷,在边沿部分,强盗们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辨。他们把对岸的一个地点作为目标往前走,这地点从远处看似乎有痕迹留下。 在他们右边,没过马膝的海水平静地流着。当他们渡过水流三分之一时,多洛雷用她的长缓绳鞭打了一下西门的马。 “我们要快走,”她命令说,“瞧……左边……” 在左边,整个山谷的宽度被涨高的水流充满,这水流的两端涌起带有泡沫的长波浪。这种现象十分自然:在大地震后,水流寻找平衡,侵入低洼的地方。汇流很慢,他们不用担心,但他们的马似乎逐渐陷入深水中。在水流的推动下,他们不得不斜向右边走,于是,他们到达对岸的时间增加了,他们要根据新的水流的情况随时变动方向。当走到岸边时,为了避免不断涌来的水流赶上,他们让马加快了步伐,走在干泥形成的小峭崖似的两堵墙之间,在那些干泥上,许多的贝壳像马赛克那样镶嵌着。 半个小时后他们才登上了不受水流冲击的高地。他们的马却拒绝前进了。 黑暗渐浓。怎么去找伊莎伯勒和那些绑架她的人的踪迹呢?他们留在广阔的水洼中的痕迹怎么能被安东尼奥和他的伙伴们找到? “我们已和别的人分开了……”西门说,“我不知道我们的队伍怎样才能重组起来。” “不论怎样,明天以前就可以重新组成。”多洛雷说。 “不可能在明天以前……” 他们两人单独地在黑夜里,在这神秘的土地深处走着。 西门在高地上走来走去,像一个不知如何采取行动的人,但这人知道眼下无法采取任何行动。多洛雷卸下马鞍,解下布袋并说: “我们有足够的食物,但我们没有水喝,存水的瓶子是在安东尼奥的马鞍上。” 她打开两匹马的被盖后,补充说: “西门,我们就在这里睡觉。” 二、沿着电缆 西门躺在她旁边很长时间没有睡着,但他的不安的心情在少妇温柔而匀称的呼吸节奏声中渐渐安宁下来,也就睡着了。 当他第二天醒来时,时间已不早。多洛雷正在山冈旁的小河中俯身洗脸和手臂。她的动作很慢,她揩试手臂,梳理头发,把头发在后颈上结成髻,这一切动作都很和谐与庄重。 西门起来后,她拿了一个水杯盛了水给他。 “喝吧,”她说,“这是淡水,正和我想的相反。晚上我听见我们的马在这里喝水。” “这很容易解释,”西门说,“原来的旧海岸的河流到处渗透,直至水流变大,它们不得不开辟一条新路。根据这条河流的方向和它的流量,这是法国的一条河,无疑是索姆河,它在勒阿弗尔和南安普敦之间入海。除非是……” 西门对自己提出的看法没有把握。事实上,自从他在老是不动的和低矮的云层下心不在焉地把指南针还给安东尼奥后,他就再也不知怎样取向了。昨天晚上之前,他是跟着伊莎伯勒留下的痕迹走的,犹豫不定地选择着走向,而现在这痕迹也已消失,没有什么标志可以使他选择了。 多洛雷的一个发现使他不再犹豫了。在探索四周时,她看见一条横过河流的海底电缆。 “好极了,”西门说,“电缆显然是像我们一样从英国来的。跟随着它,我们就会到达法国。我们肯定是在和我们的敌人走同一个方向的路,我们终将会收集到一些情况。” “法国虽然离这儿还远,”多洛雷说,“但我们的马也许走不了半天了。” “那是它们倒霉,”西门大声说,“我们步行走完全程。重要的是要走到法国海岸。我们走吧。” 在两百步远处,在一个低地的凹陷处,电缆露出河面,笔直地伸延到一个沙带上,过后又再出现,像我们在起伏的平原中看见的一段道路。 “它会引导你们到迪埃普的,”一个被西门拦住的法国游荡者说,“我是从那里来的,你们只要跟着它走。” 他们沉默地跟着它走。这两个沉默寡言的人只说必须说的话。多洛雷似乎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只关心马匹和探索行动的细节。至于西门,他不关心她。奇怪的是,他还没有感觉到,哪怕是一时感觉到,把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少妇联结起来的冒险的奇特和令人不安。她一直不让人了解自己,她的神秘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甚至安东尼奥的谜似的话他也记不起来了。虽然他意识到她很美,他有时感到看她很愉快,并经常感到多洛雷的眼睛在盯着他,但他并不放在心上。他不让自己把对伊莎伯勒-巴克菲勒的爱恋引起的思索和对少女所遭遇的危险的想法有丝毫混合。 这种危险,现在他认为没有那么可怕。既然罗勒斯顿的计划是要将巴克菲勒勋爵带到巴黎银行去找赎金,可以推想,伊莎伯勒作为人质会得到适当的照顾,至少到赎金付后、罗勒斯顿提出另外的要求之前。但这时候,他西门却不在那里。 他们走入一个完全不同的地区,那里既没有沙地也没有烂泥,只有灰色的石板,这些石板上有坚硬、尖锐的小片岩。这些石板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甚至马蹄铁也踩不出印迹。了解情况的唯一渠道只能是那些游荡者。 这种人越来越多。自从出现新地以来,两天整已过去,这已是第三天。从海岸各省的各个地方,各种不怕冒险的人、胆大的人、流浪者、游民、偷猎者、鲁莽的人来到此地。从被破坏了的城市中大量倾流出一些贫困的人,一些饥饿的人和逃犯。这些带着枪和剑、短粗木棍或镰刀的强盗们,面带既防范又威胁的神色互相观察着,用眼光估计对方的力量,随时准备扑上去或自卫。 对西门的问题,他们喃喃地回答: “一个捆住的女人?一队人?一些马匹?没看见。” 他们继续走下去。但两个小时后,西门惊讶地看见三个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的人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们肩上抬着一些包裹,每个人扛着一条棍子的一端。这不是安东尼奥的印地安人队伍么? “是的,”多洛雷低声说,“这是福尔赛达和马查尼兄弟。” 当西门想去和他们汇合时,多洛雷面露厌恶地说: “不要去,这些是坏人。和他们在一起没有好处。” 但西门没听她的。当他的声音可以被听到时,他大声叫喊起来: “安东尼奥在这里么?” 三个人放下包裹,西门和多洛雷也下了马,那手上拿着短枪的福尔赛达把枪放进了口袋里。这是一个巨人般的大汉。 “啊,是你,多洛雷,”他招呼了西门后说。“说实在的,安东尼奥不在这里。我们没找到他。” 他微微一笑,嘴巴歪着,眼光虚假。 “这就是说,”西门指着那些布袋说,“马查尼和您,你们认为到海岸边去搜索更简单一些,是么?” “也许是。”他用诡诈的口气说。 “安东尼奥交托给你们的那位老教师呢?” “到了‘玛丽王后号’后不久,我们就没见到他了。他那时在寻找贝壳,于是我和马查尼继续前行。” 西门变得不耐烦起来。多洛雷打断他的话。 “福尔赛达,”她严肃地说,“安东尼奥是你们的头人,我们四个人一起为他工作。他曾问过你们是否愿意跟他和我一起来为我叔叔之死报仇。你们没有权利丢弃安东尼奥。” 那些印地安人笑着彼此看看。显然那些权利、应诺、义务、交情的责任、成规、礼仪等都突然成为他们不能理解的东西。在乱糟糟的情况中,在处女地的中心,只有欲望的满足是最重要的。他们没有看到新形势,他们甚至不去讨论就急于得出结论。 马查尼兄弟重新拿起包裹。福尔赛达走近多洛雷,用半闭的闪亮的眼睛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他的脸上同时显出犹豫和粗鲁,毫不掩饰想把少妇当一件猎物那样抓住的欲望。 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他重新拾起包裹,和他的同伴们一起走了。 西门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遇上了多洛雷的眼睛。她有点儿脸红起来,低声地说: “以前,福尔赛达是一个让人尊敬的伙伴……正如您所说的,草原上的空气影响了他,像影响其他人一样。” 他们四周出现了一层干的海藻和海带,在它们下面,在几公里长的起伏冈峦中,电缆不见了。多洛雷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下。她把马带到远处去以免妨碍西门休息。 但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在西门躺到地上想要睡觉时,他被一些袭击者进攻,被塞住嘴巴捆绑起来。他已无力抵抗。这是三个返回来的印地安人进行的攻击。 福尔赛达拿了西门的钱袋和手表。他检查了一下绳子是否结实,然后便在马查尼兄弟的掩护下,从海藻和海带底下爬到少妇照料马匹的地方。 西门好几次看见他们的身体像蛇一般灵活地起伏。多洛雷因为正忙于照料马匹,身体背向着他们。她一点也没有想到危险。西门徒然地在绳中挣扎和从被塞住的口中发出呼唤。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那些印地安人达到目的。 马查尼兄弟中最小的一个爬得最快。他突然扑到多洛雷身上,把她推倒。这时他的哥哥跳上一匹马,福尔赛达抓住另一匹马的缰绳,用嘶哑的胜利的声音命令道: “把她扶起来,拿走她的马枪……好……把她带到这里来……把她捆起来……” 多洛雷被横捆在马鞍上。但当福尔赛达解开围着她腰身的一条绳子时,她从马的颈部挺起身来,控制住马查尼弟弟,举起手臂给他当胸一刀。这印地安人扑倒在福尔赛达身上。当后者脱身出来想要搏斗时,多洛雷已先他一步拾起马枪瞄准着他。 “走吧,”她说,“马查尼,你也滚蛋吧。” 年长的马查尼顺从地打马走掉了。福尔赛达生气得脸上肌肉直抽搐,他拉着第二匹马逐步后退。多洛雷命令道: “留下马,福尔赛达。马上松开……要不我就开枪。” 他放下马缰,然后在二十步远处突然回转身体,急速地逃跑了。 使西门激动的不仅是事件的本身——它像悲剧里的故事——而是少妇所表现出的特别的镇静。当她来解救他时,她的手冰凉,嘴唇发抖。 “他死了,”她低声说,“那年轻的马查尼死了……” “您不得不自卫。”西门说。 “对……对……但杀人,多么可怕!……我不由自主地扎向他……像在电影里一样。您看,这场面,我们四人,马查尔兄弟、福尔赛达和我,曾重复过多少次……这场面以同样的动作和词句出现……甚至是刀刺!……是年轻的马查尼教我用刀的,他经常对我说:‘好极啦,多洛雷,要是你在现实生活中被绑架,我可怜你的敌人。’” “我们快走吧,”西门说,“马查尼很可能要为他的弟弟报仇,而像福尔赛达那样的人也是不会放手的……” 他们继续前行,走到电缆所在的地方。西门和多洛雷并肩步行着。他稍侧过头就看见她那阴沉的脸上的一头黑发,她丢失了大毡帽,留在马鞍上的开襟背心也被马查尼偷去了。她的上身紧裹着一件丝衬衫,肩上横扛着马枪。 有条纹的石块的区域又再次伸延到很远,到处是同样的残骸和游荡的海盗的身影。天空飘浮着云层,不时听见一架飞机隆隆的响声。 到了中午,西门估计他们还有五六古里路要走,那么,在黑夜来临前,他们可以抵达迪埃普。已下马的多洛雷也和西门一样步行。她说: “对,我们会到达……马呢,不行,它会在这之前摔倒。” “这没关系,”西门说,“要紧的是我们到达。” 现在地上的石块和一部分沙土已掺杂起来,地上还有一些脚印和两匹马的痕迹,这些痕迹沿着电缆迎面而来。 “我们却没有遇到骑马的人,”西门说,“您认为怎样?” 多洛雷没有回答。但不久当他们走到一个斜坡顶上时,她指给他看一条宽阔的河流,它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直流到天边。走近一些,他们看到它从他们右边流到他们左边。再走近些,它使他们想起今早他们离开的那条河。同样的颜色,同样的海岸,同样的弯曲度。困惑起来的西门细看四周,想发现不同的东西,但景物完全一样,不论是整体或细节。 “这是什么意思?”西门低声说,“这是难以解释的海市蜃楼……不能承认我们搞错了……” 但是搞错的证明却在增加。两匹马留下的痕迹使他们远离了电缆,他们下到河岸边。在一个留有营地遗痕的空地上,他们认出了他们度过前一夜的地方。 在印地安人的袭击和年轻的马查尼死后,他们两人在心情不安的情况下迷失了方向,心不在焉地信任了他们直到那时唯一依靠的标志海底电缆。但他们重新上路时,由于没有任何标志向他们显示他们是走反了方向,于是他们又重新走上已走过的路。在经过费力而无效的努力后,他们又回到了他们几小时前离开的地方。 西门一时感到支持不住。在他眼里,可怕的延误具有一种无法挽救的重要性。六月四日的地震使这地域充满野蛮现象,他们得和一些性质不同的阻碍作斗争。当那些游荡的人、不守规矩的人已能一下子适应这新情况时,他西门却在徒然地寻找解决特别情况向他提出的问题的办法。到哪儿去?怎么办?对谁自卫?怎样营救伊莎伯勒? 正如他在茫茫大海中迷失方向一样,他在新地上也找不到方向。他沿着河道向上走,心不在焉地跟着两个痕迹走,它们印在某些地方潮湿的沙土上。他认出那是多洛雷的凉鞋留下的脚印。 “往这边走没有用,”她说,“今早我已探索过周围的地方了。” 西门不理会少妇的话,继续往前走,没有其他目的,只是想行动和移动而已。一刻钟后,他走到一个地方,那里的岸边像一个可以涉水而过的河流岸边那样被踏过而且到处是烂泥。 西门突然停下来。两匹马曾经走过这里,它们的蹄印可以看见。 “啊!”他惊愕地说,“这是罗勒斯顿留下的痕迹!……这是他穿的胶底鞋的清晰印痕!这可能是……” 几乎是立即,西门的推测明确起来。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不久前扎营的痕迹。西门说: “显然……显然……他们昨夜就是在这里的。像我们一样,他们得避开河水突然上涨,像我们一样,他们在一个山冈的背面扎营。啊!”西门绝望地说,“我们当时离他们不过一千或一千二百米远!我们本可以在他们睡着时突然袭击他们。没有什么能通知我们,这真是可怕……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蹲下去俯身在地面上,仔细查看了几分钟。接着他站起来,眼睛望着多洛雷的眼睛,低声对她说: “有一件奇怪的事……您怎样解释?……” 少妇棕色的脸变成紫红色,西门看出她已猜到他要对她说的话: “多洛雷,今早我睡着时您已到过这里。您的脚印几次盖过您的敌人的脚印,这证明您在他们离开后到这里来过。为什么您不告诉我?” 她一声不响,眼睛一直盯着西门,严肃的脸上带着一种对抗和担心的表情。西门突然抓住她的手说: “可是……可是……您知道实情!从今早起,您已知道他们沿着河走远了……瞧……从那边走的……可以看到他们朝东走的痕迹……但您什么也不对我说。还有……对……那电缆,是您指给我看的……是您使我朝南走……朝法国走去……正是由于您,我们浪费了几乎一整天!” 西门靠近她,眼睛盯着她的眼睛,用手抓住少妇的手指说: “为什么您这样干?这是无可名状的背叛……说呀,为什么?您知道我爱巴克菲勒小姐,而她正遇到最可怕的危险,浪费了一天,她会受到羞辱,遭到死亡……为什么您这样干?” 他沉默下来。他感到了她那与平时一样的无动于衷的外表下的激动情绪。他以一个男人的力量控制住了她。多洛雷的膝头无力地弯下了。她内心只有服从和柔情,在目前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任何克制都不能妨碍她的招供,拦阻她的冲动。她低声说: “请原谅……我没有意识到,我只想到您……想到您和我……对,自从我们相遇的最初时刻起,我被一种比什么都强烈的感情控制住……我不知为什么……是您的行动的方式……您的文雅和体贴,当您把您的上衣披到我肩上……我不习惯于人们这样对待我……您好像完全和别的人不同……在俱乐部的那天晚上,您的胜利使我心醉……从那时候起,我的整个生命朝着您走去……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男人们……男人们对我非常严峻……强暴……可怕……他们像粗鲁的汉子一般追求我……我讨厌他们……您……您……您不一样……我在您身旁感到自己像一个女奴……我想讨您欢心……您的每一个动作使我心醉……在您身旁,我感到了从来没有感到过的幸福……” 她在他面前弯下身,垂下头。西门面对这种自然流露爱情的表现感到困惑,他一点儿也没预料到,这种表现既热烈又谦逊。但此时他对伊莎伯勒怀着柔情,因此对这种表现感到不舒服,好像聆听这少妇的讲话是犯错误。但她对他说话时是如此温柔,西门看到这美丽而自豪的女人尊敬地在他面前弯腰是如此奇特,他忍不住产生了一种感情。 “我爱着另一个女人,”西门重复说,为了在他们的爱恋之间竖起一个阻碍。“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她和我分开。” “我知道,”她说,“但我仍然希望……我不知希望什么……我没有目的……我只愿我们两人尽量长时间单独在一起。现在完结了。我向您发誓,我们将与巴克菲勒小姐汇合……让我带您去……找似乎比您更知道……” 她是真诚的么?怎么联结这种忠诚的建议与她刚承认的感情?西门对她说: “什么能向我证明?” “什么能向您证明我的忠诚么?”她说,“那就是完全承认我做的坏事和我要补救的心愿。今早,当我单独到这里时,我在地上到处寻找有什么可以为我们提供情况的东西。在这石头的边沿上,我找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 “您找到了一张纸?”西门焦急地大声说,“是巴克菲勒小姐写的,对么?” “是的。” “当然是写给我的。”西门越来越激动地说。 “上面没有地址。但这些内容的确是写给您的,像昨天那几行字一样。您瞧……” 她拿出一张纸,它已有点潮湿和发皱,上面可以看到伊莎伯勒匆忙写下的字迹: “放弃去迪埃普的方向。听说有一个黄金的资源……据说涌出的是黄金。我们将往那边走。目前没有可担心之处。” 多洛雷补充说: “他们在日出之前已沿着河的上流走了。如果这条河是索姆河,我们可以推测他们在某一地点渡河,这样他们会放慢速度。因此,西门,我们会找到他们的。” 三、并肩而行 那精疲力竭的马已不再能为他们所用了。他们把布袋里的东西倒空和将被单像士兵的大衣似地围在多洛雷身上以后,就把马丢弃了。 他们重新上路。此后一直由多洛雷带领着前行。西门在看到伊莎伯勒的信后安心下来,顺从地让她带领着。他多次看到多洛雷的明智、她的判断和本能的准确性。 他感到得到了她的理解,已没有那么担心,说话也多了,像前一天那样又沉迷于新世界在他身上唤醒的热情。那些仍然不明确的岸线、弯曲的河流、水流多变的颜色、山谷和山顶变化的形状、像小孩的面孔那样不明确的线条,这一切,在一两小时之中,使他惊奇和激动。 “您瞧,您瞧,”他大声说,“这些景物对自己在大白天出现好像感到惊奇。直到此前,它们被压在大海下,埋在黑暗中,亮光似乎使它们感到尴尬。每一件事物应当学会保持自己,争得地位,适应生存的不同条件,服从其他的规律,根据其他的意愿而改变,最终过地上的生活。每件事物都应认识风、雨、寒冷、冬春、美丽而灿烂的阳光,这阳光使它变为肥沃,从它身上收取它外形、颜色、作用、美丽、吸引力及各方面能提供的一切。这就是我们眼前的还在创造中的世界。” 多洛雷带着心醉的表情听着,表现出她对西门所说的话有极大的兴趣。西门不知不觉间变得更细心更友好了。偶然使他获得的同伴逐渐呈现出女人的面貌。有时他想到她向他透露的爱情,他想她是否假装效忠,其实只是想方设法留在他身旁,利用一切使他们联结在一起的机会。但他对自己的力量是那么有把握,觉得伊莎伯勒在很好地保护着他,他不想费心去分析这个神秘的心灵的秘密。 他们三次处身在一群碰到河流拦阻的游荡的人中间,三次看到流血的斗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倒下了,西门却没有尝试去保卫他们或惩罚有罪者。 “这是强有力的人的天下,”他说,“没有警察!没有法官!没有刽子手!没有断头台!那么何必感到拘束?所有的社会和精神的获得,所有的文明的巧妙,这一切都会立即消失。剩下的只是最原始的本能,它们滥用力量,夺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生气或贪婪的推动下就杀人。这有什么关系!我们是生在洞穴时代。每个人应自己设法应付!” 在他们前面响起了歌声,好像是河流传来的响亮的回声。他们侧耳倾听。这是法国乡村的歌曲,人们用拖长的声音按照单调的旋律在唱。歌声迫近了。从雾中出现了一条大船,上面满是男人、女人、小孩、篮子和家具。在六根桨的用力划动下,船走得很快。这是些流亡的水手们在寻找他们可以重建家园的新地。 “从法国来的么?”当他们驶过时,西门大声问。 “从海上基伊厄来的。”一个唱歌的人说。 “这是索姆河了,对么?” “是索姆河。” “但它流向北方。” “对,但在离这里几古里的地方,它突然转弯。” “你们大概遇到过一群人,他们带着捆在马上的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女。” “没有看见。”那人说。 他又开始唱歌。女人的声音伴着他合唱,大船走远了。 “罗勒斯顿可能改向法国去了。”西门说。 “不可能,”多洛雷提出异议,“因为他现在的目标是人们告诉他的黄金资源。” “要是这样,他们现在怎样了?” 经过在充满碎贝壳的地面上困难地一小时行走后,他们才能得到回答。在这地面上,千千万万的软体动物的贝壳经过几个世纪已堆积的很高。它们在脚下咯咯作响,有时没过人的踝骨。有些地方,伸延几百米的地面上全是死鱼,人们不得不踩过去。这些死鱼形成一堆腐烂的肉浆,发出一股难以忍受的臭味。 一个坚硬的斜坡引导他们到了一个俯瞰河流的崎岖的岬角。在那里,有十来个头发花白、穿着褴褛、十分肮脏、面孔难看、举动粗鲁的人正在砍开一匹马的尸体,并在一堆湿柴烧的小火上烤马肉。这大概是一群为了抢劫而联合起来的流浪者。一只牧羊犬伴着他们。其中一人说,他在早上曾看见一群有武装的人横渡了索姆河,他们利用了河中间沉没的一条大船的船骸,他们把一些脆弱的板匆忙地搭到船骸上作桥用。 “瞧,”这人说,“这桥搭在峭崖的一端上。就是靠它他们首先把少女滑下,接着是把捆住的老头儿滑下。” “但是,”西门问道,“马匹没有经过那里么?” “马匹?它们已精疲力竭了……于是他们把它们抛弃了。我的两个同伴带走了三匹,带到法国去……要是他们能到达,他们可真好运。第四匹马,现在正在烤着……必须吃东西。” “那些人,”西门说,“他们到哪儿去了?” “去拾黄金。他们谈过有一个滚出金币的溪流……真正的金币……我们也要去。我们缺少的是武器……真正的武器。” 那些流浪汉站了起来。无需共同商定行动计划,他们就把多洛雷和西门包围了起来。那个说话的人把手搁在西门的步枪上。 “太好啦!这样的武器,很适合现在用……特别是为了塞满钞票的钱袋……这是真的。”接着他又用威胁的语调说:“我的伙伴们和我,我们用棍子和刀子来谈这一切。” “短枪更好用。”西门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他的小手枪一边说。 那些流浪汉的包围圈散开了。 “停下来!”西门对他们说,“谁向前一步,我就打死他。” 西门往后退,一直用手枪瞄准着他们,同时拖上多洛雷往岬角的一端走去。那些流浪汉没有动。 “瞧!”西门低声说,“我们用不着怕他们。” 那个像一个巨大龟壳的大船拦住了河流的一部分。船在沉没时,在斜坡上留下了大量的木板和厚板,现在虽然已腐烂,但还可用,罗勒斯顿那帮人就是用它们在河流的一个分支上搭了一条十多米长的桥。 多洛雷和西门急忙走过去。他们轻松地沿着几乎是扁平的船底走,然后攀着锚的铁索滑过去。但当多洛雷触到地面时,她还没有放开手的铁索强烈地震动了一下,彼岸回响起了枪声。 “啊!”她说,“我真幸运,子弹打中了一个铁环。” 西门掉过头来。在他们后面,流浪汉一个跟一个地冒险走过木桥。 “谁放的枪?”西门问道,“这些家伙没有枪。” 多洛雷猛地推了他一下,使他处于船骸的保护下。 “谁放枪么?”她说,“是福尔赛达或马查尼。” “您看见他们了么?” “对,在岬角后部。他们只要说几句话就可以和流浪者取得谅解,使他们攻击我们。” 他们两人跑到龙骨的另一边,躲避着射击的人们。西门荷起枪。 “放枪!”多洛雷大声说,她看见西门在犹豫。 枪响了,第一个流浪者倒下,他抱着腿痛苦地大叫。其他的人拖着他往后退,在岬角上再也没有人了。即使流浪的人们不敢再到桥上去冒险,对多洛雷和西门来说,离开那由船骸组成的保护区也一样危险。只要他们一露面,就会遭到福尔赛达和马查尼的枪击。 “我们等到晚上吧。”多洛雷作出决定。 在几个小时中,他们拿着枪监视着岬角,那里经常有一个身躯出现,挥动着手臂。有好几次一条马枪的枪筒对着他们,使他们在威胁下不得不躲藏起来。当夜色变浓时,在肯定了罗勒斯顿的痕迹是继续沿着索姆河上行后,他们继续上路了。 他们迅速前进,毫不怀疑两个印地安人和那些流浪者会跟踪他们。的确,他们听见这些人在河上发出的声音,他们在同一地方还看到了闪烁的火光。 “他们知道,”多洛雷说,“罗勒斯顿走这个方向,而在寻找他的我们,不会离开这个方向。” 经过两个小时的摸索行走,在河流的不时发亮的波浪的指引下,他们走到一个乱糟糟的荒僻的地方,西门用他的手电筒偷偷地照了一下。这是和一条拖船一起沉没的一些巨石,像大理石块一般。河水浸没了其中的一部分。 “我想,”西门说,“我们可以在这里停下来,至少直至天亮。” “好,”她说,“天亮时您离开。” 西门对这回答感到奇怪,说道: “多洛雷,我想您也会离开。” “当然,不过我们分开不是更好一些么?罗勒斯顿的痕迹不久会离开河流,这会延误您的跟踪和发现,要是我不走另一条路来引开福尔赛达,他必然会跟上您的。” 西门不理解少妇的计划。他对她说: “多洛雷,那您怎么打算?” “我走我的那边,我要使他们跟着我,因为他们寻找的是我。” “这样您会落在马查尼的手中,他正想为他弟弟报仇,在福尔赛达手中……” “我会从他们手中逃脱的。” “在这地区聚集着许多粗鲁汉子,您能逃脱他们么?” “应当与罗勒斯顿汇合的是您而不是我,我会妨碍您的行动。让我们分开吧。” “不行,”西门提出异议,“我们没有权利分开,您可以相信,我不会抛弃您。” 多洛雷的建议使西门困惑不解。这少妇怀着什么动机?为什么她愿意为他牺牲自己?在沉寂和阴影中,他长久地想着她和他们度过的奇特的冒险。他去追寻他所爱的女人时,却发现由于形势而与另一个女人联结起来,这女人追踪着他,她的获救要靠他,她的命运与他的命运密切相联,但他只认得她那美丽的面孔和匀称的身材。他曾救了她一命,但只知她的名字。他保护她,捍卫她,但他不清楚她的心灵。 他感到她来在了他身旁。他听见她低声地犹豫着说: “您拒绝我的建议是为了使我摆脱福尔赛达么?” “当然,”西门说,“会有可怕的危险……” 她声音更低地带着承认的口气说: “不应当让福尔赛达的威胁影响您的行动……我会发生什么事并不重要……您不知道我的经历,您可以想象我是在墨西哥街头卖香烟的少女,或者在洛杉矶的酒吧间里跳舞的女人。” “不要说了,”西门说,把手捂在她的嘴上,“我们之间不应当有秘密。” 她坚持说: “但您很清楚,巴克菲勒小姐遭遇和我一样的危险。您留在我身旁,牺牲的会是她。” “不要说了,”他生气地说,“我不抛弃您是出于职责,如果我不这样做,巴克菲勒小姐不会原谅我的。” 他对少妇生起气来,测想她自认为是伊莎伯勒的战胜者,她想肯定这种胜利,向西门证明他应当离开她。 “不行,不行,”西门想,“我不是为她留下来,我是为职责留下的。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不会抛弃一个女人的。她会理解么?” 半夜时分,他们不得不离开躲藏处,因为河水突然涨起,到了海滩高处。 没有其他的事打扰他们的睡眠。但早上,当黑暗还未完全消退时,他们被一阵急促低沉的犬吠声惊醒。一条狗向他们急速跑来,西门几乎来不及拔出他的手枪。 “不要放枪,”多洛雷大声说,手里拿着刀子。 太晚了,那狗翻了个筋斗,抽搐起来,无力地摔倒在地。多洛雷低下身看了一看说: “我认得它,这是流浪人的狗。他们跟着我们的踪迹。这条狗走在他们前头。” “但我们的踪迹不可能跟上,因为几乎看不出来。” “福尔赛达和马查尼像您一样有手电筒。此外,枪声会使他们知道情况。” “那就尽快走吧。”西门建议。 “他们会追上我们的……除非是您放弃去找罗勒斯顿。” 西门抓住他的手枪。 “对,那只要在这里等待他们,然后逐一解决他们。” “对,”她说,“要是不幸……” “不幸什么?” “昨天,您向流浪者放枪后,您没有再上子弹,对么?” “是的,但我的子弹带是在我睡的沙地上。” “我的子弹带也是一样,两条子弹带都被涨潮浸湿了。现在只剩下您的勃朗宁自动手枪的六颗子弹。” 四、战斗 说到底,他们得救的最可靠的机会是潜入河中,从左岸逃走。但这种决定会使西门离开罗勒斯顿,他只是到了最后关头才愿意采用。福尔赛达已预料到这一点。当白天相当明亮时,他们看到彼岸有两个朝索姆河走的流浪人。在这种情况下,怎么靠岸? 不久以后,他们看到他们的退却已被人知道了,敌人利用了他们的犹豫不决。在与他们同一边的河岸上,上游五百米处出现了一支枪的枪筒。在下游,也有一样的威胁。 “是福尔赛达和马查尼,”多洛雷说,“我们左右两侧都受到威胁。” “但我们前面没有人。” “有的,其他的流浪人。” “我没有看见他们。” “他们隐蔽着,躲藏得很好。” “向他们跑去,走过去。” “那得横穿过一个空旷的地方,会遭到马查尼和福尔赛达交叉的火力。他们都是出色的射手,肯定会打中我们。” “那怎么办?” “那我们就在这里自卫。” 她的建议很好。那些像小孩积木般的大理石块乱糟糟地堆起,构成一个真正的堡垒。多洛雷和西门爬到顶上,选择了一个四面有保护的小地方,从那里可以看见敌人的一部分举动。 “他们向前来了。”多洛雷仔细看后说。 河流沿岸堆积着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树干和大树根,马查尼和福尔赛达就是利用它们走近前来。每向前跳一步,他们都用带着的宽阔的木板撑住。多洛雷指给西门看,在空旷的平原上有一些别的东西在移动,由各种物质堆积成的地盾、成捆的短绳、船只的破板、木桥的碎片、锅炉的铁片。这一切慢慢地移动着,像乌龟那样爬着,朝着同一目标移动,随着导向中心的光线走。这中心就是堡垒。在马查尼和福尔赛达的命令下,流浪人围住了它。堡垒上不时露出一只脚或一个头。 “啊!”西门生气地说,“要是我有几颗子弹,我会回击这侵略!” 多洛雷拿着两支没用的马枪,希望它们会使敌人胆怯。由于被围的人无所作为,侵略者的信心大增。也许那两个印地安人已发现被围困者的现状,因为他们不再费劲掩藏。 多洛雷说:“为了表现才能,福尔赛达对一只沿河而飞的海鸥开了一枪。” 马查尼也作出回答。一架飞机的声音传来,它比其他的飞机飞得低,突然像从云层中掉下来,静静地滑翔,越过河流,飞到大理石块上空。当快到他身旁时,马查尼拿起枪慢慢地瞄准。枪声一响,被打中的飞机便向前、向两侧轮流倾斜,像是要翻个儿,又像一只受伤的鸟那样曲曲折折地飞远消失了。 西门把头伸出来,两个印地安人放的两枪打到附近的石壁上,生出了一点火光。 “我求求您,”多洛雷恳求说,“要小心谨慎。” 从年轻人的前额上滴下一点血。她用手帕轻轻地拭干,低声地说: “您瞧,西门……这些人会战胜我们的……您不是一直拒绝离开我么?您冒生命的危险,而结局无法改变。” 他粗鲁地推开她。 “我的生命没有危险……您的生命也一样……这一小撮坏蛋永不会到达我们这里。” 他犯错误了。有些流浪者离他们已不到八十米远。可以听见他们之间在说话,他们那带灰毛的难看的面孔从地盾上显露出来,像从魔匣里伸出的魔鬼的头。 福尔赛达大声向他们下令: “向前进!……用不着害怕!……他们没有枪支弹药……向前进!那法国人的口袋里塞满钞票!” 七个流浪人一起跑向前。西门赶紧瞄准、放枪。他们停下来。没有人被打中。福尔赛达高兴地说: “他们失败了!……勃朗宁自动手枪的子弹打不中!进攻吧!” 他用一块钢板保护着自己,迅速走近。马查尼和流浪人在三四十米处组成一个包围圈。 “准备好!”福尔赛达大声说。“拿起刀子!……” 多洛雷提醒西门注意,他们不应当再停留在观察的地方,大部分的敌人可以在不被看见的情况下走到堡垒的脚下,潜入大理石块中问。他们从一个像烟囱似的间隙中从上而下滑下来。 “他们在那里!他们在那里!”多洛雷说,“要放枪……瞧,这里有一条裂缝。” 通过这条裂缝,西门看见两个走在别人前头的身材高大的坏蛋。两声枪响,这两个人倒下。匪帮再次停步,犹豫不决。 多洛雷和西门利用这机会躲到河畔。那里有三块大石构成一座岗亭似的建筑,前面是一片空地。 “进攻!”福尔赛达和他的手下人汇合时说。“他们被包围了。马查尼和我的枪正控制住他们。要是那个法国人动一动,我们就打死他!” 为了免受枪击,西门和多洛雷不得不站起来,露出半个身子。在印地安人的威胁下,惊恐的多洛雷跳到西门前边,以她的身体作堡垒保护他。 “停下!”福尔赛达控制住他的手下人的冲动并命令说,“你,多洛雷,放弃你的法国人。要是你放弃他,他的性命会有安全保证!让他走吧!我要的是你。” 西门用左手抓住少妇,猛烈地拉住她: “不要动,”他说,“我禁止您离开我。我对您负责到底。只要我还活着,这些坏蛋就得不到您。” 少妇紧靠在他的肩上,他伸出了右臂。 “好极了,迪博克先生!”福尔赛达冷笑着说,“你似乎坚持不放美丽的多洛雷。这些法国人,总是这样,像中古的骑士!” 他作了一个手势,集合了流浪者,准备进行最后的攻击。 “伙伴们,来吧!再作一次努力,所有的钞票归你们。马查尼和我只保留这少妇。你同意么,马查尼?” 他们一起向前冲。在福尔赛达的命令下,他们一起抛出他们拿着的木头和铁块,像是投出火箭一般。多洛雷没有被打中,但西门的手臂被打中了,他在刚才放枪打倒马查尼时,掉了他的勃朗宁自动手枪。一个流浪者扑向滚在地上的武器,与此同时,福尔赛达和多洛雷搏斗起来。他用双手抱住她的腰,避开她的刀子。 “啊!西门,我完蛋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尝试抓住他。 但西门得应付五个流浪人。他已失去武器,只有拳头和脚。他三次遭到枪击,那个拾起勃朗宁自动手枪的人笨拙地射出最后的子弹。在其他粗鲁汉的重击下,西门一时顶不住,被推翻在地。其中两人抓住他的腿,还有两人试图扼住他的喉咙,第五个人一直用那没有子弹的手枪瞄准着他。 “西门,救救我……救救我。”多洛雷大声呼喊。福尔赛达用一条被单把她包裹起来,并用绳子捆好带着她走了。 西门拼命地挣扎,并在很短的时间内摆脱了他的袭击者。在他们来得及再次进攻前,他突然想到一个办法。他把自己的钱袋向他们扔去,并大声说: “无赖,住手,你们去分吧,三百万……” 钞票一捆捆从钱袋里滚出来,散开在地上。那些流浪人毫不犹豫地扑到地上。西门可以自由行动了。 离这里五十米远处,福尔赛达肩上荷着少妇急忙逃走。他沿河而走。更远一点,有两个流浪人在河的另一边,靠着一个他们找到的木筏和两根杆子作为桨渡过这河。要是福尔赛达赶上他们,他就得救了。 “他赶不上。”西门想,同时用眼睛估计着距离。 他突然把一个袭击者的刀子夺过来,开始跑去追。 福尔赛达一直认为西门是在与流浪者作斗争,因此一点也不着急。他把多洛雷搭在他脖子上,让她的腿、头部、手臂垂在他前面,用他的手臂压在他胸前,手里还拿着一支枪。他对两个划木筏的人大声说: “这是少妇!……这是我的……你们可以分享她的珠宝……” 那两个人警告他: “当心!” 他转过头来,看见西门离他二十步远。他肩膀一动,想把多洛雷扔到地上,像摆脱一个沉重的负担。少妇摔下来,但她作了这样的动作:她在摔下时用手握紧了枪筒,落下时把印地安人也拽倒了。 福尔赛达要拿回他的枪需要几秒钟,但他来不及了。西门在他能瞄准之前就扑到他身上。他摇摇晃晃起来,臀部吃了一刀,跪在地上求饶。 西门解救了多洛雷,对那两个惊慌地推那木筏要登陆的流浪人下令: “你们去照料受伤的人……在那边还有另一个印地安人大概没有死。照料他,你们的生命会安全。” 其他的流浪者手里拿着钞票在远处分散了,他们行动的如此迅速,以致西门放弃了去追赶他们的念头。 现在,西门成为战场的主宰。死亡、受伤或逃走,他的敌人们失败了。奇特的冒险继续着,像在一个野蛮的地域和从未见过的背景下。 他深切地感到他在法国和英国之间的海峡土地上,在那充满死亡、罪行、诡计和暴力的地域中所体验的神奇。他胜利了。 他不禁微笑起来,双手放在福尔赛达的枪上,同时对多洛雷说: “草原!弗尼摩尔-科柏小说里的草原!……美国的西部!……这里什么都有:苏人的袭击,意想不到的地堡,绑架,白种人的头目作为胜利者出现的战斗……” 多洛雷挺立在他面前。她那薄丝上衣在搏斗中撕裂了,碎块从她裸露的内衣周围垂下。西门用不大肯定的语调说: “瞧这漂亮的印地安女人……” 不知多洛雷是出于激动还是她长久斗争以后过度疲劳,她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了,好像要摔倒。西门用双手抱住她。 “您没有受伤吧?” “没有……有点头晕……我曾十分害怕……其实我不必害怕,因为您在这里,而且答应救我。啊!西门,我多么感谢您!” “我只是做了别的人也会做的事,多洛雷。用不着感谢我。” 他想脱身,但多洛雷不放。沉默了一会儿,她说: “那个头目称之为漂亮的印地安女人的人,在她的国家里,人们还给她一个名字。我要告诉您么?” “多洛雷,什么名字?” 她眼睛盯着他,低声说: “‘头目的报酬’。” 怎么他没有想过,这美丽的女人有这样一个外号,她是人们争相劫掠的猎物,是人们不惜一切代价去营救的女俘,她用那润红的嘴唇和棕色的肩膀提供了最好的报酬。 她用双臂抱着他的脖子,他感到了她的抚摸。他们两人一时动也不动,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但伊莎伯勒的形象飘过西门的脑海,他记起她要求他作出的誓言:“忠诚,绝对忠诚。始终不懈。要不我不会原谅你的。”他重新站了起来,并说: “多洛雷,您休息吧!前面的路程还长。” 她也站了起来,走到河边,在清水中洗完脸后,立即开始工作。她把受伤者留下的弹药和食物全收集起来。 “好了,”她在一切准备好即将动身时说,“马查尼和福尔赛达不会死的,我们用不着担心他们。他们会得到两个流浪人的照料。他们四个人是能自卫的。” 他们再没有交谈。在一个小时里,他们朝河的上游走,到达了那些基伊厄来的人曾告诉他们的河流大转弯的开始地点。在这从法国索姆河直接流来的河弯处,他们在部分泥沙地上发现了罗勒斯顿的痕迹。这痕迹离开河流继续直走,一直坚持向北的方向。 “当然这是去找黄金资源的方向,”西门说,“罗勒斯顿至少比我们多前进了一天。” “对,”多洛雷说,“但他那帮人数目很多,他们没有马,两个俘虏也使他们放慢速度。” 他们遇见好几个流浪者,这些人都知道那无疑是从草原一端传到另一端的奇特的消息,大家都在寻找黄金的泉源,但没有一个人能提供一点情况。 有一个老妇人走过,她拄着一根拐杖跛行着。这像悍妇的人带着一个布包,从中露出一只小狗的头。 小狗凶猛地吠叫。那老妇用尖声低唱着歌。 多洛雷向她问话。她简短而有节奏地像继续唱歌似地回答说,她已走了三天……一直没有停过……她的鞋子都跑烂了……当她疲乏时,她让她的狗背着她走。 “是的,让我的狗背着我走……”她重复说,“我的狄克,不对么?” 西门低声说: “她是个疯子。” 老妇点点头,用信任的口气对他们说: “对,疯子…我以前不疯……是黄金……大量的黄金使我发疯……黄金像喷泉那样直冲上天……那些金块和深亮的石头……像大雨那般落下……只要张开帽子或口袋,它们就会落到里面……我有一满口袋……你们要看么?” 她低声地笑,拖住了他们。她抓住小狗的脖子,把它扔到地上,打开布袋。接着又像唱歌般说: “你们是些诚实的人,对么?……对其他的人我不会拿出来给他们看……但你们不会对我干坏事……” 多洛雷和西门好奇地俯身看。那老妇用她瘦骨嶙峋的手指首先把盖狄克用的碎布拿开,然后拨开几块颜色似火的小石头,在这些石头下面有一个藏金币的地方。她抓了一把,在手心里敲响,这是有各种头像和大小不一的古老金币。 西门激动地说: “她从那边来!……她从那里回来的!……” 他摇着老妇说: “在什么地方?您走了多少时间?您看见一群人带着两个俘虏,一个老头和一位少女么?” 但老妇拾起她的小狗,合起布袋,她听也不想听。只是在走远时,她在狗吠的伴奏下唱歌似地说: “一些骑马的人……他们快跑着……这是昨天发生的事……一个棕色头发的少女……” 西门耸耸肩膀。 “她胡言乱语,罗勒斯顿已没有马……” “对,”多洛雷说,“但巴克菲勒小姐的头发是棕色的……” 他们十分惊讶地看到不远的地方有罗勒斯顿的痕迹,它连接着另一种从法国方面来的痕迹,这是由许多马踏成的——根据多洛雷的估计,大概有十来匹,它们的脚印比强盗们的更旧一些。显然这就是那疯老妇看见的骑马人留下的。 多洛雷和西门只好跟随着那潮湿的沙地上的伸延在他们前面的老路。充满贝壳的地区已结束。平原上到处是巨大的圆石,这些圆石是积聚在石灰岩里的石卵构成的,这些巨大的石头被海底的波涛和海底的水流磨光了。它们紧紧地堆在一起,组成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以致那些骑马的人和后来的罗勒斯顿得绕过去走。 西门和多洛雷走过此地后便到了一个宽阔的洼地,再要走下去得通过一些圆形的阶地,在这阶地深处还有一些圆石。 在这些石头中间,有一些死尸,他们估计有五具。 这些尸体是一些年轻人的,穿着讲究,脚上穿着有马刺的靴子。四个是被子弹打死的,第五个是在两肩间的背部吃了一刀而死的。 西门和多洛雷互相望望,接着分开去调查…… 在沙地上还有一些缰绳、一条马鞍肚带、两袋麦子和半满的罐头、展开的被单、用酒精烧的小炉子。 受害人的口袋已被掏空。但西门在一件背心里找到一张纸,上面写着十个人的名字:保尔-科米埃、阿蒙-达尔诺等,接着还写着:厄森林的猎队。 多洛雷在周围探索。她所收集到的情况和西门所见的事实,使他们知道了发生的事情。那些骑马的人——一群诺曼底的猎人——前一天晚上在这地点扎营,早上突然受到罗勒斯顿匪帮的袭击,大部分被杀死。 对于像他们和罗勒斯顿这样的人,袭击必然导致抢劫,但目标是在抢马。经过一番搏斗,强盗们骑马逃走了。 “这里有五具尸体,”多洛雷说,“名单上是十个人。其余的五人到哪儿去了?” 西门大声说: “走散了,受伤了,垂死了,我怎么会知道?我们在周围搜查可能会找到他们。但我们有可能这样做么?我们有权利耽搁么?这关系到营救巴克菲勒小姐和她的父亲。多洛雷,您想想看,罗勒斯顿不过比我们先走了三十个钟头,但他和他的手下人骑上了良马,而我们……还有到哪里去找他们呢?” 西门生气地紧握着拳头。 “啊!要是我知道那黄金资源在哪里就好了,离我们有多远?一天的步行?两天?我们在这个可诅咒的地区里一无所知,随便行走,多么可怕!” 五、头目的报酬 在两个小时中,他们从别处看见了另外三具尸体。经常有不知从哪儿来的枪声响起。单独的流浪者变得稀少了,更多遇到的是由各阶层、各民族组成的人群,他们为了自卫联结起来。但在这些人群中,一旦有一点战利品要争夺,或甚至有一点希望可获得战利品,战斗就爆发了。没有任何纪律得到遵守,除非是暴力强加的纪律。 当一队流浪人群走近时,西门就装着拿起枪来准备射击。他只是从远处问话,带着不让人信任的讨厌的神气。 多洛雷不安地看着他,避免和他说话。有一次,她不得不告诉他搞错了方向,并向他证实了他的错误。但当他们之间需要解释时,西门是不耐烦地听着。他低声抱怨说: “怎样?我们往右边或左边走有什么要紧!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什么可以证明罗勒斯顿在他的探险中带着巴克菲勒小姐,他也许把她囚禁在什么地方,等回来时再带走女俘……因此,我要是跟着他走,我会离巴克菲勒小姐更远。” 但是需要行动的想法推动着他,目的肯定会达到。他没有勇气专心去进行调查研究,也没有放慢前进速度。 多洛雷走在他旁边,有时走在他前头,不知疲劳地走着。她脱下了袜子和鞋子。西门看见她的赤脚在沙上留下轻盈的痕迹。她的臀部像年轻的美国女子那般摆动着。在她身上,一切显出优美、能干、灵活。 她的注意力比较集中,对外在的事物更为留心,用她那尖锐的眼光搜索着天边。她伸出手大声说: “瞧,那边,飞机……” 这是平原上的一个很长的斜坡,那里雾和地面混在一起,因此难以肯定是飞机在雾里飞还是在地面上滑行,可以说像悬在大洋边上的有帆的船。逐渐地真相显露出来:飞机停在地上不动。 “无可置疑,”西门看了看方向后说,“这是横飞过河的飞机。它被马查尼的子弹打中了,到这里才勉强着陆。” 现在飞行员的身影显现出来了。很奇怪,他也不动,坐在他的位置上,弯下的头几乎看不见。飞机的一个轮子已损坏了一半,但飞机似乎没有受到很大的损伤。但为什么飞行员动也不动? 他们大声呼唤。他既不回答也不回转过头来。当他们走到他旁边时,他们看到他的胸靠着操纵杆,双臂分垂两边,在座位下面,血在滴流。 西门爬上飞机,紧接着说: “他死了。马查尼的子弹从他的头部后面斜着打中……伤情不重,但他只是过了很久才感觉到,他流了大量的血,也许自己不知道……他成功地着陆……后来……后来,我不知道……大量的出血……血栓栓塞……” 多洛雷和西门汇合。两人把尸体放下。没有流浪者经过这里,因为他们找到了他的文件、手表和钱袋。 那些文件没有什么重要性,但那固定在操纵杆上的地图绘出了英法海峡和旧日的海岸,上面用红铅笔写着:大量黄金。西门低声说: “他也要到那里去。在法国,人们都知道这件事了……这是准确的地点……离这里四十公里远……在布洛涅与黑斯廷斯之间……离巴苏雷勒沙滩不远……” 西门又怀着希望说: “要是我能使飞机飞行,半个小时后,我也会到达……那时我就可以解救伊莎伯勒……” 西门怀着一种水不泄气的热情开始工作。飞机受的伤不严重,只是轮子和操纵杆坏了,油管弯曲了……困难在于西门在修理箱内只找到一些不够用的工具,没有一件零件。这并不使他灰心,他采用绑扎和临时的措施,不考虑是否坚实,只要飞机能在需要的时间里飞行就行。 “总之,”他对尽力帮助他的多洛雷说,“只要它能飞四十分钟。要是我能起飞,我肯定能坚持下去。当然,我能应付更困难的事。” 他高兴地说着愉快的话。他唱歌,笑起来,嘲讽罗勒斯顿,想象着这匪帮的头目看见从天上降下无情的天使时的样子。但是,虽然他工作很卖劲儿,到了晚上六点钟时,他还是意识到了在黑夜来临之前他不可能修好了。在这种情况下,最好还是推迟到第二天再动身。他停下修理工作,仔细检查飞机,多洛雷则走去准备扎营。当黄昏来临时,他结束了工作。他高兴地微笑着,朝右边大路走去,他曾看见少妇朝那条路走的。 在飞机跌落的山脊线后,平原突然低陷,在两个沙丘间有一条较深的裂沟,把西门引向一个更低的平原。这平原像一个喷泉山池,低凹处闪烁着清澈的水,它底下的黑色石块可以清楚地看到。 这是西门觉得雅致和富有诗意并富有人情味儿的景物。在这个湖泊的一端,出现了一件几天前被海水埋没的难以置信的事物,它像是人用手建立起来的一个建筑物,被安放在一些像充满精美雕刻的石柱上。 多洛雷走了出来。她的动作既缓慢而又严肃。她走到浸着水的石头中间,让水杯盛满了水,仰头嗽了几口。在她旁边,从一个放在小炉子上的盆子里升起一些蒸气,在空中摇荡着。 多洛雷看看西门微笑着说: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有茶、白面包和牛油。” “这可能么?”西门笑着说,“准是海底有居民,他们种植了麦子。” “不是的,是那不幸的飞行员的箱子里的一些食物。” “原来是这样。但这房子呢?这史前的宫殿呢?” 这是很原始的宫殿,被一些相互堆叠的巨石围着,大石上有块巨大无比的石板,它像那悬在石棚之上的天花板一样。这一切都是粗大、不成形的,还带着一些雕塑,而当近看这些雕塑时才知道它们只是软体动物挖的无数洞穴。 “穿石的软体动物,石灰岩老爹会这样说。我的天,对着这些几千万年前的遗址,他会怎样兴奋。也许在近旁还有别的遗址埋在沙土中……也许是整个儿一个村庄,谁知道!这无可否认地证明,在被大洋侵入之前,这土地上有人居住。既然人类的出现要提前到一个无法接受的年代,那被认可的想法不是要推翻么?啊!石灰岩老爹,这是怎样的一些假设啊!” 西门不作假设。即使对这些现象作科学的解释对他来说也并不重要,但他还是感到惊奇,这时刻多么激动人心!在他面前,在多洛雷面前,出现了另一个时代,他们像是在这个时代生活的两个人,周围的荒漠是同样的,荒蛮是同样的,危险是同样的,埋伏也是同样的。 还有同样的平静。在他们面前,展示着由沙土、雾和水组成的宁静的景物。一条注入湖泊的小河上的薄雾和-片沉静混和在一起。 西门看看他的同伴。再没有比她更能适合这包围着他们的景物的人了。她具有原始的典雅,有点粗糙,有点荒蛮,具有各种神秘的诗意。 黑夜的面纱展开在湖泊上和河岸上。 “我们进去吧。”当他们吃完饭后她说。 “让我们进去吧!”西门说。 她走在前面,转过身来把手伸给他,把他引人用石板围起来的房间中。 西门把灯挂在石壁凸出的地方。细砂铺在地上像地毯。两条被子分别铺开。 西门犹豫不定。多洛雷紧紧用手抓住他,他在一时的软弱中不由自主地留了下来。她立即把灯熄灭了。他以为他是单独一个人在那里,因为他只听见湖水拍击海滩的石头时的无限轻柔的声音。 这时候,事实上是这时候,西门看到了形势三天以来使他接近多洛雷时设下的陷阱。他曾经像一个男人那样保卫她,这少妇的美貌没有一刻影响到他的决定或激起他的勇气。即使她丑陋年老,她也能获得他同样的保护。 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他想着她时并不是作为一个冒险或遇险的同伴,而是作为一个最美最有诱惑力的女人。他想她也会睡不着,像他一样辗转不安,并且通过她的眼睛的阴影在寻找他。只要她动一动,她头发里的幽香就和着温暖的气息飘荡在空气中。 她轻声地说: “西门……西门……” 他心脏紧缩,没有作答。她重复呼唤了几次年轻人的名字,接着认为他无疑是睡着了,就起来走出洞穴,赤脚轻踏在沙上。 她要干什么?一分钟过去了。有一阵衣裙——的响声。接着西门听见她在海滩上的脚步声,不久又听见有人搅动水的声音和流到地上的水滴声。黑暗中,多洛雷在洗澡。 西门接着看见了像一只天鹅在池塘上滑行那样轻快和难以觉察的现象,沉寂和平静的水面并没有改变。多洛雷大概游到海中去了,当她返回时,又响起溅水的声音和她重新穿上衣服的——声。 西门突然站起来,意图在她进来之前就走掉。但她比他预料的还要快,他们在洞穴门口相遇了。西门向后退去,她对他说: “您要走?西门。” “是的,”他说,一边找着借口……“我担心飞机……偷农作物的人……” “的确……的确……”她犹豫地说,“但我想首先……感谢您……” 他们的声音透露出同样的尴尬,同样的深切的不安。昏黑使他们互相看不清,西门是多么想看清在他面前的少妇。 “我对您的行动正如我应当做的那样。”他说。 “与别的男人不一样……这是使我感动之处……一开始我就产生好感……” 也许她本能地感到,过于温柔的话会伤他,因此她不继续吐露爱情。只是,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 “这是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后夜晚……以后我们一生都要分开了……在一切事情上都要分开……因此……抱我抱紧一点……只要几秒钟……” 西门没有动。他对她所要求的亲热的表示很害怕,更由于他热切地想顺从,而且在各种不好的想法的进攻下意志变得软弱。为什么要抗拒?在平常这也许是对爱情的一种过失和罪行,但在这个动荡的时期就不再是这样了,在这时期,自然力量和偶然在一定的时间中会引起不正常的生存条件。在这时候,吻多洛雷的嘴唇会比摘一朵献给她的鲜花更坏么? 阴暗给他们在一起造成了方便。他们两人单独相处,年轻又自由。多洛雷的双手拼命往前伸,他能不把自己的手给她,服从那侵入他内心的甜密的陶醉么? “西门,”她用恳求的声音说,“西门……我要求您的很少!……不要拒绝我……您不可能拒绝,对么?当您为我冒生命危险时,这是因为您身上……有一种感情……一种东西……我没有搞错,对么?” 西门沉默不语。他不愿和她谈到伊莎伯勒,把少女的名字掺杂在她们两人之间的决斗中。 多洛雷继续恳求: “西门,我队来只爱您一个人……其他的男人……无关重要……您,您的眼光从第一次起就使我感到舒服……像我生活中的太阳……我会很幸福的,要是我们之间有……一种回忆……您会忘记的,您……这对您是不重要的……但对我,这是改变了我的生活……使我的生活变得更美……我有力量变为另一个女人……我求您,伸手给我……拥抱我……” 西门仍然不动。比那富有诱惑力的冲动更强的东西控制住了他,那就是他对伊莎伯勒的承诺,他对这少女的爱情。伊莎伯勒的形象和多洛雷的形象混和起来,在他的动摇的思想中,在他那昏暗的意识中,斗争在继续进行…… 多洛雷等待着。她跪了下来,低声说出一些模糊不清的话,一些他无法知晓的语言,一些呼唤激情的语言,他感到其中的悲伤像祷告或呻吟那样向他传来。 最后,她扑在他脚下哭起来。这时西门走了出去,碰也没有碰她…… 晚间的冷空气轻拂着他的脸。他迅速走开,同时怀着一个信徒念诵经文时的热诚呼唤着伊莎伯勒的名字。他回到高原上。当他快到飞机旁时,他躺在了沙丘的斜坡上,在睡着之前很久的时间里,他继续想到多洛雷,好像想一个在记忆中已隐没的人。那少妇重新成为陌生人。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这样自然而热烈地爱他,为什么在这本能非常强烈的天性中,会掺入这样高尚、谦逊、忠诚和体贴的感情。 从黎明开始,西门对飞机进行了最后一次检查。经过几次试飞后,他满怀希望。他又再次下到湖边,但他再也找不到多洛雷。在一个钟头里,他寻找她,呼唤她,但徒劳无功。她消失了,甚至没有在沙地上留下脚印。 飞升到云层上,在充满阳光的晴朗无云的天空中,西门发出欢呼。神秘的多洛雷对他已无关重要,与她一起面临的危险或窥视着她的人都不算一回事。他已逾越一切障碍,逃脱了一切陷阱。他已取得胜利,最大的胜利也许就是抗拒了多洛雷的诱惑。 一切结束了。伊莎伯勒也胜利了。在她和他之间,没有插入别的东西。他紧握着操纵杆,发动机隆隆地响。地图和指南针就在他的眼前。他在半径一百米的圆圈中向下降,地点准确,不过右也不过左,不太前也不太后。 这次飞行没有超过他预计的四十分钟。最多是三十分钟,他就飞完了航程。他只看见在他底下涌起云海的白浪。现在,他只需加速到达。一些欢呼声,更确切说是一些嚎叫声从地面传来,好像有许多人聚集在那里。接着西门进人起伏的云层中,他继续像一只猛禽那样旋转着穿过。 他毫不怀疑罗勒斯顿会出现,他们之间会发生重大的斗争,这斗争会有有利的结局和使伊莎伯勒获得解放。但他担心着陆,他可能在这最后的危险中失败。 从云雾中显现出来的地面,使西门看见后心安起来。一片几乎是平的空间像一个竞技场似地伸展着,在那里他只看见四个沙丘,它们组成许多小山风,对这些小山同他可以容易地避开。人群站在这竞技场之外,除了有几个人在四面奔跑、手舞足蹈。 接近地面时他感到没有那么平坦,有许多沙色的小石头在一些地方堆得相当高。他全神贯注,避免碰到阻障,让飞机不带一点震动地滑动,平静地着陆。 许多人围着飞机。西门以为人们要帮助他下飞机。他的幻想不久就破灭了。几秒钟后,二十多个人对飞机进行了袭击。西门的脸被两支枪筒抵住不能动。他被捆上,嘴巴里塞上了东西,被从头到脚裹在一条被单里不能动,即使企图抵抗也做不到。 “和其他的人一起投到船舱底下,”一个嘶哑的声音命令道,“要是他抗拒,用勃朗宁手枪对待。” 手枪是用不着了。西门被包裹的方式已使他完全无力抵抗。无可奈何,他只看见那些抬着他的人走了一百三十步,走近了大声嚎叫的人群。 “你们结束嚎叫了么?”一个人冷笑着说,“大家走远一点。瞧!轻机枪要扫射了。” 人们爬上一道楼梯。西门被绳子拖着走。一只粗鲁的手搜索他的口袋,拿走了他的武器和文件。他感到被人再次抬起,从半空中扔下。 这掉落并没造成什么损伤,因为他落在一堆俘虏中,他们挤在船舱底,在口中塞着东西的状况下咒骂着。 西门用手肘和膝盖勉强在地板上占有了一个位置。这时大概是早上九点钟左右,从这时候起,时间对他已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保卫他从那些争夺的人那里获得的位置,以免给旧有的占据者或新来的人抢去。那些被口中所塞物阻住的声音在生气地抱怨,或是呻吟、喘气,他们精疲力竭。这真像地狱!那里有垂死者和死尸,有法国人和英国人的喘息,有带血的、粘糊糊的破烂衣服和尸体的臭味。 在下午时分,也许是晚上,一阵巨大的声音响起,像放烟花似的,接着很多人带着造反的愤怒和激动大声叫喊起来。突然间,一个比人群的嘈杂声更强的尖锐声发出了命令。顿时一片沉寂。接着一阵短促急迫的枪声,然后是轻机枪可怕的哒哒响。 这持续了至少两三分钟。嘈杂声又响起,它持续到西门再也听不见烟火的劈啪响和枪弹的爆裂声。人们大概还在斗争。在诅咒和痛苦的叫喊声中,人们结束了那些受伤者的生命,一堆垂死的人被扔到坑里。黄昏和黑夜过去了。西门自从和多洛雷在湖边吃了一顿饭后一直没有吃过东西,而且由于缺乏空气,胸上压着死去的和活着的人,嘴里的填塞物搞得下巴生痛,那像密封的风雪帽般套着他的头部的被单,这一切使他难以忍受。人们是否让他在这里死于饥饿,窒息,在这些腐烂和粘糊糊的人肉堆中,在死亡的含糊的呻吟声中? 西门的眼睛虽然被逮住,但他感到了太阳升起。他的睡着的邻人乱躜乱动,像酒桶底的粘糊糊的虫子。接着,从上边响起一个抱怨的声音: “不方便寻找!……头目得有女仆!像在烂泥里逮住一条虫那样难……” 另一个声音大声说: “行啦!瞧!朝左看……就是他……我认出捆住他的腰身的那条绳子……忍耐一点,我把他钩住……” 西门感到一件东西钩住了他身上的绳子,这大概是篙杆上的铁钩。他被钩住,拖起来,从死尸上面拖到坑外。人们把他的腿解开,并对他说: “赶快,站起来,演员!” 西门的眼睛一直被蒙着,双臂被抓住拖到船骸外面。他们走过竞技场,他感到了脚下踩的小石头。他们登上通向另一条船骸甲板的一道楼梯,在那里停下来。 就在那里,人们拿走了那风雪帽似的被单和塞在他口里的东西,于是西门看见了他所处的场地:这里围有一层层路障,由各种东西堆成:小船、木箱、包裹、石头、沙坝。一条鱼雷艇的骨架连接着一些生铁管。在一艘潜水艇后面有一些连续不断的战壕。 沿着路障,荷枪的看守在站岗。一群流浪者在离轻机枪约一百米远的地方转来转去,大声叫喊。围障内平展着一片硫磺色的小石场地,很像那发疯老妇放在她布袋里的一样。是否掺杂在这些石头中的是一些金币?一些下了决心和武装得很好的强盗是否已联合起来占有了这宝贵的场地?相隔不远处有一些小山冈竖立着,像熄灭的小火山口的圆截台。 看守西门的人要他转过头去,把他捆在一根折断的桅杆脚下,靠近一群被另外一些守卫用锁链捆住的像牲畜一般的俘虏。另一边是匪帮的参谋,他这时正在主持法庭。 在一个圆圈的中央,有一个相当高的讲台,旁边是十来具尸体和一些垂死者,其中有的在可怕的抽搐中挣扎。讲台上,一个人在坐着喝酒,更确切地说,是躺在一个似王座的座位里。在他近旁,有一张矮凳和几瓶香槟,还有滴着血的刀子。在他的两旁有一群持枪的人。他穿着黑色的制服,上面有勋章和钻石、宝石点缀着。他的颈上挂着绿色宝石项链。他的前额上戴着黄金和宝石的冠冕。 当他停下喝酒时,他的面孔显露出来。西门颤抖起来。根据他想起的他的朋友爱德华的身体特征的细节,他知道这人是维尔弗雷德-罗勒斯顿。在那些珠宝和项链中,有一个饰着珍珠的小肖像——巴克菲勒小姐拥有的小肖像和珍珠。 六、地狱 维尔弗雷德-罗勒斯顿的面孔是一付流氓面孔,特别是一付酗酒者的面孔,他的堂弟爱德华的高尚的面容被这位堂兄放荡的生活习惯毁坏了。他那细小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发出奇特的光。他不断地咧嘴使他的下巴像大猩猩似的。他笑着说: “西门-迪博克先生么?请原谅。在您之前,我要打发几个坏蛋到一个更好的世界去。三分钟后,就会轮到您,西门-迪博克先生。” 他对他的同党说: “这些人中的第一个……” 人们把一个害怕得发抖的可怜人推向前来。 “他偷了多少黄金?”他问道。 “两个英国金币,爵爷,是从路障外掉下来的。” “把他杀了。” 一声枪响。那可怜人倒下了。 二个人被跟着执行了死刑,都是草率行事。每一次行刑,刽子手和参加的人都大笑,而且蹦蹦跳跳,就地旋转。 轮到第四个受害者时——他没有偷盗,只是人家怀疑他偷盗——刽子手的枪失效了。这时罗勒斯顿从他的座位上跳起来,直立在受害者之前,比受害者高出一个头。他把刀子插到他的两肩之问。 这时大家狂热起来。守卫们大喊大叫,在讲台上疯狂地乱蹦乱跳。罗勒斯顿重新回到座位上。 接下来的两次是用斧子砍的,两颗头颅跳到地上。 这些恶魔使人感到像在非洲中心的黑人朝廷中。这些强盗代表的人类,脱离了管制他们的行动的一切规范,放任自流,不怕警察,回复到原始野蛮时代。罗勒斯顿这个酗酒的野蛮人的头目,出于凶狠和古怪的本能,为杀人而杀人,因为这是日常生活中无法享受的一种肉欲,看到血比喝香槟更使他陶醉。 “轮到法国人了。”暴君大笑着高声说,“轮到迪博克先生了!我来负责干!” 他从座位上走下来,站在西门面前,手里拿着染血的刀子。 “啊!迪博克先生,”他低声地说,“头一次在黑斯廷斯旅馆您逃脱了我的手!对,我袭击的似乎是另一个人。算您走运。但是,亲爱的先生,为什么您不让人忘记,反而追踪着我和巴克菲勒小姐?” 提起少女的名字,他忽然大怒起来: “巴克菲勒小姐!我的未婚妻!您不知道我爱她么?巴克菲勒小姐!我曾向地狱发誓,要是有人胆敢以我的敌人的身份出现,我将在他背上插入刀子。这人是您么,迪博克先生?但是,我可怜的年轻人,您不该愚蠢到让别人逮住自己!” 他的眼里闪着一种残酷的欢快。他慢慢地举起手臂,同时窥视着西门眼中的死亡的痛苦。但他突然停下手来,因为时间还没有到。他低声说: “一个想法!……一个不坏的想法……对,一点不坏。对……应当让迪博克先生参加一个小小的仪式,这会让他高兴地知道他亲爱的伊莎伯勒的命运有了保证。忍耐点儿,迪博克先生!” 他和他的守卫们商量了一阵子,这些人表示热烈同意,并获得了几杯香槟的报酬。接着准备工作开始。三个守卫走到一侧,其余的同党把尸体排成一个圆圈,这样在放在讲台上的一个小桌子的周围就组成了一个观众的长廊。 西门就站在这长廊中。人们重新给他塞上了嘴。 这一切像是疯子演出的一个不连贯的场面,它不比恶梦里的古怪幻象更具意义。西门既不感到受威胁的恐惧,也不感到得到解放的高兴。他像生活在非现实和幻象中。 守卫们荷着枪排成队。罗勒斯顿拿掉冠冕,像要表示对某人尊敬而脱掉帽子似的。他把那镶着钻石的制服扔在甲板上,像把鲜花扔到一位正在行走的皇后的脚下。那三个被打发去办事的同党返回来了。 在他们前面走着由两个红脸的胖女人押送着的一个妇女。 西门绝望地颤抖起来:他认出了伊莎伯勒,但她有了很大变化,脸色苍白!她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她的腿拒绝支撑她的身体,她的充满悲伤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但她拒绝她的随行者扶持。一个和别的俘虏一样被牵着的人跟在她后面,这是一个白发老神甫。 罗勒斯顿赶快迎接他称为未婚妻的女人的到来,伸手牵她,带她到一张椅子旁坐下,然后自己坐到她旁边。那神甫站在桌子后面,处在一把手枪的威胁下。 仪式很简短,一切细节都已事先安排好。神甫喃喃说了几句惯例的话。罗勒斯顿宣布他选择了伊莎伯勒-巴克菲勒为妻。当伊莎伯勒被问时,她垂下头表示同意。罗勒斯顿在她的手指上戴上婚戒,接着他从自己的制服上取下那镶着珍珠的小肖像,把它扣在少妇的上衣上。 “我亲爱的,这是结婚的礼物。”他讽刺地说。 他吻了她的手。她似乎感到一阵头晕,一时要跌倒在地,但她又立即挺起身体。 “我亲爱的,今晚再见。”罗勒斯顿说,“您的亲爱的丈夫今晚来看您,并要求享有他的权利。今晚再见,亲爱的。” 他向两个肥胖的女人示意带走女俘。 人们打开几瓶香槟酒,但神甫却只获得一刀作为报酬。罗勒斯顿举起酒杯大声说: “为我的妻子干杯!您认为怎样,迪博克先生?她将会很幸福,对么?今天晚上她将成为罗勒斯顿国王的妻子!迪博克先生,您可以安心死去了。” 他手持着刀子走近,这时在竞技场的一侧响起一连串伴随着嘈杂声的爆裂声。烟火像前一天晚上那样燃起。不久,场面改变了。罗勒斯顿突然清醒起来,在船骸边沿俯下身子,大声地发出命令: “到路障上去!人人站好岗位!……自由射击!不要怜悯!” 甲板上响起那些冲向楼梯的同党的脚步声。有几个得宠的守卫留在罗勒斯顿的身旁。最后几个俘虏彼此捆在一起,新的绳子加固了把西门绑在桅杆脚上的绳子。 但他可以转过头来,看到整个竞技场的情况。场地上空无一人,但是从场中央竖起的四个火山口中喷出了巨大的水花、蒸气、沙土、小石,散满在地面上。在这些小石中滚着一些同样颜色的金币。 这种难以想象的景象使西门想起冰岛的间歇热喷泉。这种现象当然要用自然的原因来解释,在这火山爆发形成的地方,一个奇怪的偶然竟能把过去沉没的西班牙殖民者运输掠夺来的金银的大帆船的财富积聚起来。这些财宝像在地面上汇集的雨水一般,慢慢地流入广阔的洼地底,现在又沸腾着由于大地震而集中起来的新的活力。 西门感到空气都发热了,这条水柱的温度大概相当高,这就是为什么比怕那些小石更利害,无人敢到中央地区来冒险的原因。 此外,罗勒斯顿的队伍已守在路障线上,那里从一开始就枪声大作。许多集中在一百米远的地方的流浪者立即动摇起来,分开的发怒的队伍冲向开阔地带。他们在无情的打击下翻身倒下,但另外一些人一边嚎叫一边奔过来,被那些像奇迹的雨般落下的金币弄得神魂颠倒,其中有的人滚到金币旁。 有些人突然改变了主意。这是一场屠杀的游戏。那些避开了子弹的人沿着围墙被俘虏了,被抓到一边准备行刑。 突然间一切平静下来,像被截断的喷泉,水流降低、变小,最后消失了。留在路障边的队伍加快了袭击者溃退的速度,与此同时,那些组成卫队的同党们拾起金子装在草包里,集合在罗勒斯顿在那里东奔西跑的船骸脚下。收集金子的工作进行得很快。草包迅速抬来,令人反感的怪诞的瓜分开始了。他们的眼睛发出贪婪的光,双手发抖。金币的出现,触摸金币的感觉及金币发出的声响使这些人发狂。饿兽争夺一个血淋淋的猎物的场面也不会比这里更凶狠、更起劲。每个人都把战利品放在自己口袋里或将四角结起来的手帕中。罗斯斯顿把他的金子藏在一个布袋里,用双手抱着。 “把俘虏杀掉!新的俘虏和其他人一样!”他又醉醺醺地大声说,“马上执行!接着把他们全都吊起来,让人们到处都可以看见,再没有人敢来攻击我们。伙计们,杀死他们。头一个是迪博克先生!谁负责杀他?我没有力气了。” 同党们向前冲去。其中一个比较敏捷的抓住西门的喉咙,把他的头部贴着折断的桅杆,用枪筒对着西门的太阳穴放了四枪。 “好极了!好极了!”罗勒斯顿大声说。 “好极了!”其他的人在刽子手旁一边大喊一边跺脚。 这刽子手用一块已染着鲜血的布盖住西门的头部,围着桅杆打了个结。这块布的两端拉到前额的高度,竖起来像两个驴耳朵,这引起一阵大笑声。 西门一点也不惊讶自己感到还活着,意识到他没有被这四枪击中。难以相信的恶梦继续着,不合逻辑的行动和紊乱的形势相继发生,无法预见或理解。在死亡时刻,由于发生了与引导他到死亡门前的情况同样荒谬的情况,他得救了。是枪没有子弹,还是刽子手有怜悯心?没有一种解释可以作出满意的回答。 不管怎样,西门动也不动以免引起注意。他像死尸那样被直立地绑着,船帆掩盖着他那活人的脸。 可怕的法庭重新活动,判决加快,同时用了大量的奠酒。对每一个受害者都给予一杯烈酒,饮一杯酒意味着一种死亡。下流的玩笑、亵渎、哄笑、唱歌,全混成一种可怕的嘈杂声,但罗勒斯顿的刺耳的声音凌驾于一切之上: “现在把他们吊起来!把死尸吊起来。动手吧,伙计们。当我从我的妻子那里回来时,我想看见他们在绳子的一端吊着。王后在等我。为她干杯,伙计们!” 大家嘈杂地碰杯,同时唱着歌直到楼梯的一端,接着他们返回,立即开始那罗勒斯顿命令的恐吓那些流浪者的脏肮工作。他们冷笑和叫嚷的声音使西门能感觉到那些令人恶心的情节。死者被由脚部或头部吊起来,挂在船骸周围或高处凸出的地方,并在他们的手臂之间插上一面染血的破布做的旗子。 快轮到西门了。他与刽子手之间还相隔几个死人,他们嘶哑的喘气声他都可以听到了。这一次,什么也不能解救他了。人们若发现他还活着,不是吊死他就是用刀杀死他,这种结局无法避免。 要不是想起伊莎伯勒的危险处境和罗勒斯顿的威胁使他发怒,他会不尝试逃脱。他想,这时候那醉熏熏和有点不正常的罗斯斯顿正在那个他已渴望多年的少女身旁。她能作什么抵抗呢?被俘,被绑,她是事先被征服的猎物。 西门生气地呻吟。他挺立身体,希望把绳子崩断。等待突然使他不能忍耐,他宁可激起那些粗鲁汉的怒气,冒一场战斗的危险,也许有可能得到获救的机会。他的获救不就是伊莎伯勒的解放么? 一件想不到的事,一种不是粗鲁而是偷偷的谨慎的接触的感觉使他渐渐平静下来。在他背后有一只手解开了捆他手的绳子,同时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对他说: “不要动……不要说话……” 他头上蒙着的布被慢慢地掀开。那声音说: “您像强盗帮里的人那样行动……没人会注意到您……和他们一样行动……特别是不要犹豫不决。” 西门服从着这声音,没有回过头来。两个离他不远的刽子手在拖一个死尸。西门想到,要是想营救伊莎伯勒,他就不应当有所犹豫,于是他和两个刽子手在一起,帮助他们去拖那死尸,把它吊在放救生艇的一根铁杆上。 但行动使他精疲力竭。饥饿和口喝折磨着他。他一时头晕,正想找东西靠住时,一个人轻轻抓住他的手臂,拖他到罗斯斯顿呆过的讲台旁。 这是一个水手,他赤着脚,穿着一条蓝布裤子和工作服上衣,背上荷着一支马枪,一条布带掩着面孔的一部分。 西门低声说: “安东尼奥!” “喝下去,”印地安人拿着一瓶香槟酒说,“还有……这里有一盒饼干……您得有力气……” 经过一天半以来可怕的恶梦的惊扰,西门再也不会感到惊讶了。安东尼奥居然能钻入这些同谋者中间!但这也是合乎逻辑的,因为印地安人的目的正是要向罗勒斯顿报仇。 “是您对我放空枪,”西门说,“使我得救的么?” “是的,”印地安人回答,“我是昨天到达的,当时罗斯斯顿开始驱散那些围着金币泉源的三四千人。他招募了那些带着武器的人,而我正带着马枪,我就被招聘了。此后,我东奔西跑,在人们建立的战壕四周,在船骸中,到处走。当人们把从飞行员身上搜得的文件带给罗勒斯顿时,我正在他的讲台近旁,我得知那飞行员就是您。于是我留心起来。当他要杀您时,我提出要当刽子手。只是,我不敢让您知道我在场。” “他现在就在巴克菲勒小姐身旁,对么?”西门焦急地问。 “是的。” “您曾和她说过话么?” “没有,但我知道她在哪里。” “我们赶快去吧。”西门说。 安东尼奥抓住他。 “还有一句话。多洛雷怎样了?” 他盯着西门的眼睛问道。西门回答: “多洛雷已离开我了。” “为什么?”安东尼奥声音尖锐地问,“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一个单独的女人肯定会遭到死亡……您却让她这样……” 西门没有低下眼睛。他说: “我对多洛雷尽了我的责任……甚至超出我的责任。是她自己离开的。” 安东尼奥想了一会儿,接着说: “好,我理解。” 他们走开了,没有让那些强盗和刽子手们注意到。那条船——西门看到褪了色的小旗子上写着“敦刻尔克城号”,他记起这条船是在地震开始时沉没的——船身没有过分损坏,船骸只是稍倾向右舷,在烟囱和艉楼之间,甲板是空的。他们从一个凹陷的楼梯井前走过。安东尼奥说: “这是罗斯斯顿的巢穴。” “这样的话,我们下去。”西门焦急地说。 “等一等,在走道上有六个同党,还有两个看守着巴克菲勒勋爵和他女儿的女人。我们继续前行。” 走了不远,他停步在浸着水的巨大篷布前。这篷布盖在集中放置旅客的口袋和箱子的框架上。安东尼奥掀开篷布,钻到底下,并向西门示意,让他也同样钻进去。 “您瞧。”他说。 框架是玻璃的,有厚实的栅栏保护着四周,通过这玻璃可以看到一条广阔的走道,它通向甲板下的那一层舱房。在这走道上坐着一个男人,两个妇人守在他身旁。当西门的眼睛适应了那使事物模糊不清的半明半暗光线时,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孔,认出了是巴克菲勒勋爵。他被捆在椅子上,由两个肥胖女人看守着,罗勒斯顿也曾把伊莎伯勒交给她们看管。其中的一个妇女的肥大的手中握着绕着勋爵脖子的绳子的两端,让绳子压在他的喉咙上。只要这只手突然扭转,在几秒钟内勋爵就会被扼死。 七、为黄金而斗争 “不要出声。”安东尼奥猜到了西门的反感,低声说。 “为什么?”西门说,“她们不会听见。” “她们会听见。窗玻璃大部分没有了。” 西门以同样低的声音说: “巴克菲勒小姐怎样了?……” “今早我看见她,捆在另一把椅子上,像她的父亲现在那样。” “她现在怎样?” “我不清楚。我想罗勒斯顿把她带到他的舱房里去了。” “这舱房在哪里?” “他占有三四个舱房,有些是在那边。” “啊!”西门低声说,“真可怕!没有别的出口处么?” “没有。” “我们不能……” “有一点声音就会使巴克菲勒小姐完蛋。”安东尼奥说。 “为什么?” “我可以肯定……这一切都是组织好的……以父亲的死亡作威胁,这是一种讹诈手段。还有……” 一个肥胖女人走近一个舱房,侧耳细听,返身回来时冷笑道: “那少女在抵抗。头目得采取高明的手段。你决定了么?” “当然,”另一个女人用头指点她的手,“我们每人可得到二十块的补贴,这很值得干!只要命令一下,喀嚓一响,事情就办好了。” 老巴克菲勒的脸无动于衷。他眼睛闭起,好像是睡着了。西门心神不安起来。 “您听见么?伊莎伯勒和罗勒斯顿两人在斗争……” “巴克菲勒小姐会抵抗的。处死的命令还没有发出。”安东尼奥说。 一个看守着过道进口处的人在闲荡中走过来侧耳倾听。安东尼奥认得他。 “这是最早的一个同谋。罗勒斯顿把从黑斯廷斯带来的忠实同谋都留在身边。” 那人摇摇头说: “罗勒斯顿做错了。一个头目不应像这样忙于小事。” “他爱那少女。” “这样爱的方式太荒唐……四个小时来,他一直在折磨她。” “为什么她要拒绝呢?她首先是他的妻子。她刚才承认了的。” “她承认了,因为,从早上起,人们就扼住了她父亲的喉咙。” “对,她刚才承认了,以免人们扼得更紧。” “老头儿怎样了?”那人俯身向前说。 “谁知道!”那个拿着绳子的人低声说,“他对他的女儿说不要让步,他宁可死去。从那时起,他好像是睡着了。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这一切,”看守一边走一边说,“并不认真。罗勒斯顿大概在甲板上。您看到发生的事了么?……我们可能受到袭击、侵略……” “要是这样,我有结束这老头的生命的命令。” “这不会使我们获胜。” 不长的时间过去了。两个女人低声在谈话。西门有时好像听见舱房那边有声音响起。 “听着,”他说,“这是罗勒斯顿,对么?” 印地安人说: “对。” “要采取行动……要采取行动。”西门说。 突然间,舱房的门打开,罗勒斯顿出现了。他愤怒地对两个妇人大声说: “你们准备好了么?算好三分钟。三分钟后把他勒死。” 他又转过身去说: “伊莎伯勒,你明白么?三分钟,我的孩子,快拿定主意。” 他把门关上。 西门尽快抓起安东尼奥的马枪。但是由于门挡着,他在强盗重新关上门之前不能瞄准。 “您要失败了。”安东尼奥说,一边退出篷布,一边拿走他的武器。 西门挺立起来,脸上的肌肉紧缩。 “三分钟!啊!这不幸的女人……” 安东尼奥尝试把他控制住。 “让我们想一个办法。舱房大概有舷窗。” “太晚了,她将被杀死。要马上采取行动。” 他思索了一下,接着突然跑到甲板上,走到楼梯井口,往下跳去。过道的口上有一个比较宽阔的平台,守卫们在那里玩儿牌和喝酒。 他们站了起来。其中有一人命令说: “停下!禁止走过去。” “大家都上甲板上去!人人守着自己的岗位!”西门重复着罗勒斯顿的命令大声说,“快跑!不要怜悯!瞧,金子!金子重新像雨那般落下!” 那些守卫跳起来,从楼梯跑上去。西门在过道上奔跑,遇到一个被喊叫声引来的女人,他向她说同样的话: “金子!金子像雨落下!头目在哪里?” “在他的舱房里,”她说,“去通知他。” 她说完就跑了。另外一个手拿着绳子的妇女犹豫不决,西门一拳打到她的下巴上,使她倒下。接着,他没有顾及巴克菲勒勋爵就向舱房跑去。这时候,罗勒斯顿打开了房门,大声问道: “什么事?黄金?” 西门抓住门把手使他不能把门关上,他看见活着的伊莎伯勒在舱房底。 “您是谁?”强盗不安地问。 “西门-迪博克。” 沉寂了一会儿。这是西门认为不可避免的斗争之前的暂时的休息。罗勒斯顿向后退去,眼神儿慌张。 “迪博克……迪博克……刚才杀死的那个人么?” “就是他,”在过道上一个声音说,“是我安东尼奥杀的……我是你杀害的巴迪阿尔里诺的朋友。” “啊!”罗勒斯顿倒在地上低声地说,“我完蛋了!” 酒醉、惊愕,特别是天生的懦弱使他瘫痪不能动了。没有一点抵抗,他就让安东尼奥推翻在地,解除了武装。与此同时,西门和伊莎伯勒相互拥抱。 “我的父亲呢?……”少女低声说。 “他活着。不用担心。” 他们两人一起跑去解救他。老绅士这时已精疲力竭,他几乎不能握西门的手和拥抱他的女儿。她也由于神经紧张而抖动得支持不住,扑倒在西门的怀里说: “啊!西门,你来得正是时候……否则我会自杀……啊!多么可怕!怎能忘记?……” 虽然她很难过,可她还有力量抓住安东尼奥正要打击罗勒斯顿的手。 “不要这样,我求您……西门,您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对么?我们没有权利……” 安东尼奥不同意地说: “小姐,您错了。像这样的一个恶魔,应当清除他。” “我求求您……” “好吧。不过我会找到他的。他和我,我们有帐要清算。迪博克先生,帮帮忙把他捆起来。” 印地安人急忙行动。他知道西门使那些守卫远离的诡计,推测到这些守卫不久就会在一些伙伴的保护下返回。他把罗勒斯顿推到走道的一端,把他扔进一个黑暗的小房问。 “这样,”他说,“同谋者找不到他们的头目,就会在外边寻找。” 他把那个开始从惊愕中醒来的胖女人捆绑并关起来。接着,虽然巴克菲勒勋爵和伊莎伯勒已精疲力竭,他还是把他们带到楼梯旁。 西门不得不背着伊莎伯勒。但当他走到“敦刻尔克城号”的甲板出口处时,他惊讶地听到劈里啪啦的声音和看见喷向天空的夹着小石子的水柱。出于一种幸运的偶然,发生了他预言的现象,引起了他们得以利用的骚乱。伊莎伯勒和巴克菲勒勋爵躲在篷布下,船骸的这一部分没有人到来。接着,安东尼奥和西门跑到楼梯旁去打听消息。一群强盗涌到那里大声叫喊: “头目!罗勒斯顿!” 好几个强盗问安东尼奥,他也装作同样地不安。 “罗勒斯顿么?我正到处寻找他。他大概在路障那边。” 强盗们向后退,跑到甲板上。在讲台的下面,强盗们进行了秘密商谈,接着有些人跑到被围起的场地上,另一些人学罗勒斯顿的样子大声叫喊: “人人守住岗位!不要怜悯!朝那边射击!” 西门低声说: “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动乱,”安东尼奥说,“出现了犹豫。瞧围地的外面,人群在攻击几个地点。” “可是有人向上面射击。” “对,那是随便乱射击。罗勒斯顿不在场已产生影响。他是一个头目,您没看见他怎样组织队伍,在几个小时里,他所招募的两三百人会按照他们每人的能力而被分配工作。他不只是以恐怖的手段来领导的。” 喷发持续得不久,西门感到落下的黄金没有那么稠密了,但它仍吸引着那些负责收集的人和不理会头目的命令而越过路障的人。 “瞧,”安东尼奥说,“进攻加倍凶猛了。对方知道那些受围的人松懈了。” 人们从四方八面入侵前沿地带,一小部分人在最前面,但随着枪声的稀疏,涌来的人越来越多、越勇敢。轻机枪已不起作用,不是被抛弃就是损坏了。那些停留在讲台前的同谋者已不能保持他们的权威,无法恢复纪律,他们跳入竞技场中,奔向战壕。这些人是最坚决的,那些进攻者犹豫起来。 在两个小时中,胜利和失败交替着。当黑夜来临时,战斗的结果还未明确。 西门和安东尼奥在被抛弃的船骸部分把必要的武器和食物收集起来。他们打算晚间逃跑,如果形势许可的话。安东尼奥前去侦察,西门看护着两个身体不好的正在休息的人。 巴克菲勒勋爵虽然可以走动,但仍然十分虚弱,在睡眠中不断受恶梦的烦扰。但西门的出现使伊莎伯勒恢复了全部的精力和生活的力量。他们靠近地坐着,手握着手,互相诉说悲惨日子的经过。少女诉说了她受的一切苦:罗勒斯顿的残酷,他对她的粗暴的殷勤,他不断地威胁,要是她不屈服,就杀死巴克菲勒勋爵,还有营地里每晚发生的狂欢,不断流出的血,施行的苦刑,垂死者的呻吟,强盗们的欢笑…… 当回忆起某些事情时,她颤抖起来,紧靠着西门,好像害怕单独一个人。在他们四周,亮光闪闪,枪声似乎更近了。由于上百场的战斗、痛苦、胜利组成的可怕而混乱的嘈杂声在黑暗的平原上响起,那里好像散布着一种暗淡的光。 一个钟头后,安东尼奥回来说,逃跑不可能。 “战壕的一半,”他说,“由攻击者占有了,他们甚至钻入围地的内部。这些人和被围的人一样,不让任何人通过。” “为什么?” “他们担心人们会带走黄金。他们好像有一种纪律,他们服从头目们的命令,那就是从被围的人那里取回其积聚的巨大胜利品。由于进攻者与受围者的比例是十或二十对一,可以想象会发生一 火雨和石块的落下在场地中央留下了一个无人的圆圈,但在攻击者中有几个狂热的人却有勇气冲进去。西门在一个短促的幻觉中好像看见——这可能么?——石灰岩老爹拿着一把用边沿垂下的一个金属圆盘做的奇怪的雨伞,向右向左两边奔跑。 胜利者的拥挤和嘈杂变得更厉害了。可以看到成群的男女挥动着木棍、旧剑、镰刀、半截刀、斧头等在制服那些逃跑者。西门和安东尼奥有两次不得不进行战斗。 “情势十分严重,”西门把伊莎伯勒拖到一边说,“我们将冒一切危险,找到一个突破口。伊莎伯勒,吻吻我,像沉船那天一样。” 伊莎伯勒吻他并说: “西门,我信任您。” 经过多方努力,两次和想阻拦他们的强盗斗争后,他们跑到了路障处,不怎么困难就越过去了。但是,在外面的空地上,西门遇到了汹涌而至的流浪者,在这些人中间,有些人似乎是逃跑而不是去争夺猎物,好像从后面来的一个巨大的危险在威胁着他们。这些人很凶狠,准备好屠杀。他们翻转死尸,拼命攻击活着的人。 “当心!”西门大声说。 这是三四十个流氓和一群年轻人,其中有两个西门认出曾经追踪过他。当这两人看见西门时,他们带来了一队他们领导的人。一个不幸的偶然使安东尼奥滑了一交并摔倒。巴克菲勒勋爵也摔在地上。西门和伊莎伯勒陷在动荡的人群中,感到周围的人体使他们透不过气来。西门紧紧抓住少女,用手枪瞄准,连续射了三枪,伊莎伯勒也发了三枪。两个人的身体滚倒地上。一秒钟的犹豫后,一个新的打击使他们俩分开了。 “西门,西门!”少女惊慌地呼喊道。 一个流氓大声吼叫: “那少女!带走她。可以用她换黄金。” 西门想走到她身旁,二十只手抵挡了他拼命使出的力量。西门一面自卫,一面看见伊莎伯勒被两个高大的流氓推在前面,朝路障那边走去。她摇摇晃晃,他们想去扶住她。突然间两个人接连着翻倒。两声枪响传来。 “西门!安东尼奥!”一个声音大声喊叫着。 透过混乱的人群,西门看见多洛雷笔直地坐在一匹全身是泡沫的马上,肩上荷着枪,在瞄准射击。三个最近的攻击者被打中了。西门这时脱出身来跑向伊莎伯勒,并与多洛雷汇合。与此同时,安东尼奥也把巴克菲勒勋爵带到了多洛雷身边。 他们四人又在一起了,但每个人后面都跟着一群猛追的流浪者,十来个从雾里出现的人也加了进去。这些后来者认为敌方人数很少,赢得这场战争就意味着获得一些财宝。 “他们超过了一百人了,”安东尼奥说,“我们糟糕了。” “是得救了!”多洛雷不停地射击并说着。 “什么?” “要坚持……坚持一分钟……” 多洛雷的答话在嘈杂声中结束。攻击者冲了过来。西门这一小群人背靠着马,对着各方面射击。西门左手用小手枪射击,同时右手抓住长枪的枪筒,抡得圆圆得来驱走敌人。 但这怎能抵抗冲向他们的不断更新的人群?他们被人浪淹没了。老巴克菲勒被人打了一棍,安东尼奥的一只手臂被石头打麻木了。任何抵抗都变得无用。在这可怕的时刻,人们倒下了,肉体被踩在靴子下,被毒手撕碎。 “伊莎伯勒,”西门低声呼唤,同时把她热切地紧搂着。 他们俩一起跪倒地上。猛兽们向他们扑来,使他们头上一片黑暗。 在不远处号角声响起,传出了军乐的欢快声音。另一个号角回应着,这是法国人进攻的号声。 一阵令人害怕的沉默,枪劫的人们静止下来。西门这时虽然已支持不住,但他感到他身上受到的压力轻减了。猛兽们逃走了。 西门扶着伊莎伯勒,半站了起来。第一件使他惊讶的事是安东尼奥的态度。这印地安人脸上肌肉紧张地注视着多洛雷。他慢慢地偷偷地像一只猫科动物走向它的猎物似地朝她走了几步,在西门出来阻挡之前,他跳上并坐在她骑的马的后部,用双臂抱着少妇的手臂,粗暴地用脚后跟踢着马沿着路障朝北方飞奔而去。 在相反的方向,一些穿着天蓝制服的人从雾中出现。 八 新地的高级专员 “我的断层!……你不是和我一样相信这是成为死胡同的断层的分支么?所有爆发的力量积聚不动在这死胡同中,遇到一个适当的地方!……以致所有这些力量……你明白么?” 由于石灰岩老爹在假设中又搅入一些其它的话,西门更不能理解了,何况西门只顾着伊莎伯勒,只听这少女所说的话。 他们三个人在路障外边的一些帐篷之间聚在一起。围着这些帐篷有一些穿着短工作服、戴着蓝色橄榄帽的士兵来来往往准备着饭食。伊莎伯勒的面容比较平静,眼里没有什么不安。西门怀着无限的柔情细看她。早上,雾气终于消失了。自他们在“玛丽王后号”的甲板上一起旅行的那天算起,太阳这是第一次在晴朗无云的天空中闪闪发光。可以说,在那一天和目前这一天之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分离他们俩。一切不愉快的回忆消失了。伊莎伯勒撕破的衣服,她的苍白的脸色,她受伤的手腕,都只能唤起遥远的回忆,现在在他们之前展开的是光明的前途。 路障里面,有几个士兵在竞技场中走着,整理死尸,更远处,另外有一些人正站在“敦刻尔克城号”的残骸上放下吊在刑架上的可怕身躯。在潜水艇近旁,许多哨兵守卫着一个封闭的地方,那里关押着几十个俘虏,还不停地有新的俘虏加入。 “当然,”石灰岩老爹说,“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但在研究现象产生的原因之前,我不会走。” “而我,”西门笑着对他说,“我的老师,我很想知道,您是怎样到这里来的?” 石灰岩老爹对这个问题是没有多大兴趣的,他只是含糊地回答: “我怎么知道!我是跟着一堆人来……” “一些抢劫者和凶手。” “啊!你认为是这样?也许是……有时我觉得似乎……不过我一直全神贯注!多少事物要观察!还有,我是单独一个人……至少是最后一天。” “啊!那您原来和谁在一起?” “和多洛雷在一起。我们一起走了最后一段路程,是她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当看见路障时,她离开我走了。后来,我没有机会进入这围圈离近点儿细看现象。我一旦前进,嘭的一声,轻机枪就响起。突然间,人群冲破了堤坝。现在使我心烦的是,这些爆裂声似乎没有那么猛烈了,人们应当预见到不久就会结束。说实在的,在另一方面……” 但西门不再听他说。他看见在竞技场里那个早上曾经与他交谈过的上尉正在指挥队伍,要立即去追踪那些逃遁者。西门把伊莎伯勒带到为她保留的帐篷里,巴克菲勒勋爵正在那里休息。西门走去和上尉汇合,这军官说: “迪博克先生,一切已准备好。我派遣了一些队伍到北方去,全部的强盗会落在我手里或落在英军的手里,有人告诉我他们到达的消息了。这是多么野蛮残酷的斗争!我很高兴及时赶到!” 西门以自己的名义和巴克菲勒勋爵及他女儿的名义向他表示感谢。 “应感谢的不是我,”上尉说,“而是那个我只知称为多洛雷的奇怪的女人,是她带我到这里的。” 上尉说,他在他驻营的布洛涅前沿地带进行了三个小时军事行动后,他接到新近上任的军事长官的命令,要他朝黑斯廷斯方向深入挺进,并占领直通古老的海岸的道路的一半,无情地消灭一切过激行为。 “今天早上,”上尉说,“当我们在离这里三四公里的地方巡逻时,看见一队偷盗农作物的人。而在他们前面,一个女人骑马飞奔。她迅速地告诉了我在路障里面发生的情况。她已越过路障,但西门在路障里面遇到了危险。于是,她抓到一匹马,返回来恳求我去营救您。您知道,听到西门-迪博克这个名字,我赶快按照她指示的方向走去。您也清楚为什么看到她有危险,我就去追赶那带走她的男人。” “后来呢,上尉?” “后来她单独地骑着马安静地返回来了。她已摆脱了那个印地安人,我的士兵们在附近找到了他,由于落马他受了伤。他要求见您。” 西门简短地叙述了安东尼奥在这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好极了,”军官说,“秘密揭开了。” “什么秘密?” “噢!这是作出可怕的事的某种记号。” 他把西门拖向船骸,使他走下甲板的楼梯。 宽阔的通道堆满了空的口袋和篮子。所有的金子已消失了。罗勒斯顿住的舱房的门已损坏。但在这些舱房的最后一个门前,在前天晚上安东尼奥关罗勒斯顿的小房间前,西门在军官的手电筒的照射下,看见一个吊在天花板上的死尸。它的膝盖已弯曲并被捆起,以免两脚触到地面。 “瞧这个坏蛋罗勒斯顿,”上尉说,“他显然值得这样。不过……好好地看看……” 他把电筒的光照向死尸的上身,已凝固的几乎变黑的血盖在已难以辨认的脸上。垂下的头部显出难看的伤疤,头颅上的皮肤、头发已全都被撕掉,只有肉暴露在外。 “这是安东尼奥干的事。”西门说,同时想起,当他表示担心那些强盗终究会找到他们的头目并把他放出来时安东尼奥的冷笑。按照印地安人祖辈的习惯,安东尼奥把那个他要惩罚的人的头发带皮剖下。我们不是在野蛮时代么? 几分钟后,当他们从船骸走出来时,他们看见安东尼奥和多洛雷在谈话,两人站在潜水艇近旁。多洛雷抓着马的缰绳。那印地安人指手画脚,好像很兴奋。 “她要走了,”军官说,“我已给她签了安全通行证。” 西门穿过竞技场,走到少妇身旁。 “您要走么,多洛雷?” “是的。” “朝哪个目标?” “我的马想去的地方……直至它能去的地方。” “您不想等几分钟么?” “不想。” “我想谢谢您……巴克菲勒小姐也一样……” “希望巴克菲勒小姐幸福!” 她骑上马。 安东尼奥急忙抓住马缰,好像决心要留住多洛雷,并且用一种变了样的声音和西门不懂的语言说话。 她动也不动。她那严峻的美丽的面孔一点也没有变样。她等待着,眼睛望着天边,直至印地安人疲乏地放下缰绳。于是她策马走远了。她的目光一直没有与西门的眼光相遇。 她走掉了,直到最后都保持着神秘。当然,在洞穴里过的那个晚上,西门的拒绝,他的行动,使她深深感到受辱,最好的证明就是这不辞而别的举动。但,从另一方面看,单独地穿过这可怕的地域,同时营救那看不起她的男人和这男人最爱的女人,这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和勇气! 一只手搁在西门的肩上。 “是您,伊莎伯勒!”他说。 “是的……我刚才站在远一点的地方……我看见了多洛雷的离去。” 少女似乎有点踌躇。最后她一边注视着他一边低声说: “西门,您没有对我说过,她是如此美丽。” 他有点尴尬,用眼睛盯着少女的眼睛说: “伊莎伯勒,那是因为我没有机会告诉您。” 下午五点钟左右,英军和法军的联系建立了,决定把巴克菲勒勋爵和他的女儿交由回黑斯廷斯的英军护送,这支军队备有担架。西门要求勋爵答应不久接受他的访问后就和他们告别了。 西门认为在这动荡的日子里,他的任务还没有完结。的确,甚至下午还没过完,就有一架飞机看到帐篷而着陆了。机上的人要求上尉立即派遣部队,因为法军和英军的一支部队似乎要发生一场难以避免的冲突,两军都在一个俯瞰全区的山顶上插下自己的国旗。西门一刻也不犹豫,立即坐到两个飞行员的旁边。 没有必要再详细地叙述在这件后果可能不堪设想的事件中西门所起的作用,他置身于敌对双方的方式,他的恳求和威胁,他最后命令法军后撤的权威和说服力。这一切已成为历史,只要回忆第三天英国总理大臣在众议院的一次会议上的讲话就够了: “我要向可尊敬的西门-迪博克致谢。没有他,英国的荣誉会受到污损,法国人的鲜血会在英国人手中白流。曾第一个跳跃过古老的英法海峡的神奇人物西门-迪博克知道,最少在几个小时中应对一个伟大的国家采取忍耐的态度,这个国家多少世纪以来已习惯于在海洋的安全保护下,却突然看到自已被解除了武装、没有防卫和堡垒了。我们不要忘记,就在那天早上,德国怀着习惯的鲁莽向法国提出同盟的建议,要两国的军队联合起来立即入侵英国,‘打倒大英帝国!’但西门-迪博克的回答却实现了这奇迹:法国军队向后撤!让我们向西门-迪博克致敬!” 对于西门的行为,法国方面也立即表示感谢,任命他为法国新领地的高级专员。在四天中,他到处活动,飞到他征服的土地上,重新建立秩序,实现和睦、纪律和安全。全部的抢劫者和破坏者都被消灭了。飞机在天上飞行。运输食物的货车到处行驶,保证了旅客的交通。混乱的状态重新变得有序。 有一天,西门到黑斯廷斯附近的巴图城堡去敲门。那里也恢复了平静。仆人们也恢复了工作。只有墙上的一些裂缝,草坪中的一些裂口使人想起那可怕的时刻。 健康状况显得很好的巴克菲勒勋爵在图书室里接见了西门,像在布赖顿的高尔夫球场上那样友好地接待。 “年轻人,我们现在情况怎样?” “我求婚到现在是第二十天了,”西门笑着说,“您曾经给我二十天的时间来完成一些事业,现在到了约定日期,我前来问问,按照您的看法,我是否已实现了我们之间订好的条件。” 巴克菲勒勋爵给他一支雪茄烟,并用自己的打火机为他点烟。 他没有别的回答。西门的事业,当巴克菲勒勋爵濒于死亡时西门对他的营救,显然是值得一支好雪茄作为报酬的,特别是巴克菲勒小姐的婚姻的报偿。但西门不应还要求感谢、称赞和没完没了的感情倾吐。巴克菲勒勋爵到底是勋爵,而西门-迪博克不过是一个小人物。 “年轻人,再见……啊,顺便提一提,我已使那卑鄙的罗勒斯顿强加于伊莎伯勒的婚姻无效了……这婚姻当然是无效的,但我还是办了必要的手续。巴克菲勒小姐将告诉您这一切。您会在花园里找到她。” 她并不在花园里,而是事先等候在阳台上。 西门告诉她他与巴克菲勒勋爵会晤的情况。 “对,”她说,“我父亲接受了。他认为考验足够了。” “伊莎伯勒,您呢?” 她微笑着说: “我没有权利比我的父亲更苛刻。但是不要忘记,在他提出的条件之外,我还添加了一个条件。” “伊莎伯勒,什么条件?” “您不记得了?……在‘玛丽王后号’的甲板上?” “伊莎伯勒,您怀疑我么?” 她抓住他的双手并说: “西门,我有时难过地想起,在这次巨大的冒险中,是另一个女人而不是我倍伴着您度过危险,是她,您保护她,捍卫她。” 西门摇摇头说: “不对,伊莎伯勒,我只有一个伴侣,那就是您伊莎伯勒,只有您一人。您是我唯一的目标、唯一的思想、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意志。” 思索了一会儿后,她说:“从那边回来时,我和安东尼奥长久地谈到她。西门,您知道这位少妇不但长得很美,而且具有很高尚、高雅的情感。我不知道她的过去,但据安东尼奥说,她经历过相当艰难的岁月。但后来……后来,不论她过着一种什么生活, 还是伊莎伯勒和西门常喜欢的散步把他们带到了石灰岩老爹的身旁。他居住在池塘石洞旁的一所木头建的现代化别墅里,他继续研究新的土地。黄金资源已竭尽,再也不使他发生兴趣,而且这问题已解决了。但建立一个始新世时代地区是多么难以解决的谜! “在这个时代曾有猴子出现,”石灰岩老爹说,“这是无可置疑的。但是人类,那能够建设的人类,能装饰他们的房子和雕刻石头的人类,我承认,还没有存在。这种现象难倒一切想法。西门,你认为怎样?” 西门没有回答。在池塘上荡漾着一条小艇。西门坐到伊莎伯勒身旁,悠闲地划桨。在这给人快感的夜晚的清水中,永远也不会浮现多洛雷的形象。西门是一个只爱一个女人的男人,而这个女人是他征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