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口棺材岛》 序幕 战争造成那么大的动乱,以致今天很少有人会记得几年前发生的轰动一时的戴日蒙事件。 那么让我们来回忆一下事件的始末吧: 一九○二年六月,对布列塔尼巨石建筑研究获得赞誉的安托万-戴日蒙先生带着他的女儿韦萝妮克在森林里散步,遭到四个人的突然袭击,他被人用木棍当头一棒击倒。 一阵短暂的搏斗之后,尽管他拼命抵抗,但是漂亮的韦萝妮克——她的朋友们这么称呼她——还是被拽走,塞进一辆汽车里,这场快速袭击的目击者看到汽车朝圣克卢方向开去。 这是一次劫持事件。第二天人们就知道了真相。一个名声很坏却很有风度,自称有王家血统的波兰贵族青年阿历克西-沃尔斯基爱着韦萝妮克-戴日蒙,韦萝妮克也爱着他。可是这事却遭到韦萝妮克父亲的拒绝,阿历克西甚至多次受到他的侮辱,于是他便策划了这次劫持事件,不过韦萝妮克决非同谋。 安托万-戴日蒙公开发誓要进行最无情的报复。安托万-戴日蒙性情粗暴、沉默寡言、自私吝啬,使他的女儿很不幸。 他同意他们结婚,并在两个月后在尼斯举行了婚礼。可是第二年就传出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戴日蒙先生遵照自己要复仇的诺言,把他女儿和沃尔斯基婚后生的孩子劫持到维尔弗朗什,登上他新买的游艇。 海浪很大,船沉没在意大利海岸。驾驶游艇的四名水手被人救到一只小船上。据目击者说,戴日蒙先生和孩子在海浪中丧生。 韦萝妮克得到他们的死讯,便进了加尔梅利特修道院。 这就是当时的情况。现在这件最令人厌恶和离奇的事件又呈现在十四年后的今天。这件事是真的,尽管某些细节表面上初看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战争使情况变得复杂,以致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正如下面将要说的——也带上了反常的、不合逻辑的、甚至神奇的色彩。只有真理的灿烂光芒才能还这些事件的真实和本来面目。 一、荒芜的小屋 五月的一天早上,一位穿着宽松的灰白衣服、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的妇人,乘车来到位于布列塔尼中心区风景秀丽的法乌埃村,面纱遮住了她的面庞,使人无法目睹她的美貌和风采。 这位妇人在大旅店匆匆用完午餐。正午时分,她请老板照看她的行李,并打听了一些这个地方的情况,然后穿过村子走进田野。 她面前很快就出现两条路,一条通往甘拜尔勒,一条通往甘拜尔。她选择了到甘拜尔的路。她下到一个小山谷,又爬上坡,看到右边一条林间小道的路口竖着一块指路牌:洛克利夫,三公里。 “就是这儿。”她自语道。 可是,她向四周望了望,吃了一惊,她没有发现自己要寻找的东西。难道是她弄错了别人告诉的情况吗? 四周没有一个人,即使透过树林边的草地和起伏的山丘,一直到布列塔尼乡村的地平线,也看不见一个人影。离村不远处,春天嫩绿的草地上有一座小城堡,那灰墙上的所有护窗板全部关闭着。中午教堂的三声钟声在空中回荡。然后是一片沉寂的平静。 于是她在斜坡的一块浅草地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封很厚的信,把它打开。 第一页信纸的上端印有事务所名号: 杜特莱伊事务所 咨询办公室 内容机密 保守秘密 接下来是收信人姓名、地址: 贝桑松时装店韦萝妮克夫人 她读道: 夫人: 我完成了一九一七年五月您交给我的双重任务,我是多么高兴。我从来不曾忘记,十四年前发生的那些使您伤心的惨痛事件时,我是在怎样的条件下,尽我所能来帮助您的。的确由于我,才取得了有关您敬爱的父亲安托万-戴日家先生及您心爱的儿子弗朗索瓦之死的确证——这是我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苦差。自然,今后还会有更多出色的表现。 请不要忘记,也是由于我,应您的请求,并看到让您摆脱您丈夫的仇恨或者爱情是多么必要,便为您进加尔梅利特修道院进行了必要的交涉。又是我,在您隐居修道院后感到那种宗教生活违反您的个性时,又为您在远离您曾在那里度过童年生活和数周婚后生活的城市贝桑松谋到这份女帽商的低下工作。为了生活和不再怀念,您有兴趣,同时也需要工作。您应当做到,您已经做到了。 现在我们来谈正事,谈我们关心的双重任务。 首先谈第一个问题,您那位证件证明有波兰血统,自称为王子的丈夫在战乱中的结局怎样呢?我简单说明一下。战争一开始,沃尔斯基先生就作为嫌疑犯被关进加邦特拉附近的一个集中营里。后来,他逃了出来到达瑞士,又回到法国,被指控为间谍和确认为德国人,再次被捕。本来不可避免地要判他死刑,但他又一次逃跑了,隐藏在枫丹白露森林里,最后不知被谁刺杀了。 夫人,我这样直截了当地谈,是因为我知道您是怎样蔑视这个无耻背叛您的人,也知道您已经从报纸上获知大部分事实,只是不能肯定其绝对可靠性。 不过,有证明材料,我已看过,不要再怀疑,阿历克西-沃尔斯基被埋在枫丹白露。 夫人,请允许我顺便向您指出,他死得很怪。您肯定记得,您对我说过有关沃尔斯基先生相信奇妙预测的事。沃尔斯基实在是个聪明人,却为虚伪和迷信所害,常常处在对他生命预测的幻觉和恐怖之中。这是几个通晓玄学的人做的预测;国王之子沃尔斯基,你将死于朋友手下,你的妻子将被钉在十字架上。夫人,我在写这句话的时候都笑了。被钉在十字架上!这种极刑已经过时了,所以我对您感到放心。然而您是否想到沃尔斯基先生挨的一刀却是与命运预测相一致呢? 我想的够多了。现在来谈谈…… 韦萝妮克把信放在膝盖上。杜特莱伊先生自负的语气和随便开的玩笑挫伤了她细腻敏感的性格,而且阿历克西-沃尔斯基的惨状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一想到这可恶的男人她就不安地战栗。她控制住自己,继续往下读: 现在来谈我的另一个任务,夫人,这项任务对您来说是最重要的,因为其他的都已成为过去。 让我们来弄清情况。三个星期以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您中止了您那单调的生活,于一个星期四的晚上,带着您的女职工去看电影。一个不可思议的细节使您感到吃惊:正片名为《布列塔尼传说》,影片在表现朝圣的场面时,镜头掠过一条公路,对着一间废弃的小茅屋。这间小屋在影片中毫无意义,很显然它是被无意中摄入的。但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件吸引了您的注意。在涂着柏油的旧门板上,有三个手写的字母:v.d’h,1而这三个字母完全是您以前做姑娘时以及在亲友中写信时用的签名,但这十四年来您从未用过!韦萝妮克-戴日蒙!绝对没错。两个大写字母中间用小写字母d和省音符号’分开,甚至连h字母的最后一笔从三个字母下面画过来的花缀也同您以前的手笔一模一样! 1v.d’h.即韦萝妮克-戴日蒙名字的法文首写字母——译注 夫人,这种惊人的巧合使您惊慌失措,于是您决定求助于我。我的帮助您从前已得到过,您已知道这种帮助是有效的。 按照您的预计,我已完成了这项工作。 那么,我就还是按我的习惯,长话短说。 夫人,请在巴黎乘晚上的快车,第二天早晨到达甘拜尔勒,从那儿再乘汽车到法乌埃。如果您有时间,不妨在午餐前或午餐后去参观一下坐落在风景奇特的景区圣巴尔伯教堂,它正是电影《布列塔尼传说》的题材。然后步行到甘拜尔勒公路。在上完第一道坡之后,在通往洛克利夫的小道前面一点的地方,有一个树木环绕的半圆形地带,写有您名字的废弃的小屋就在这里。小屋毫无特色,里面空无一物,连地板也没有,只有一块朽木板做凳子。屋顶只剩下一个虫蛀的木框框,还漏雨。毫无疑问,它被摄入电影镜头纯属偶然。最后,我再补充一点,电影《布列塔尼传说》是去年九月拍摄的,这意味着门上的字至少已经写了八个月了。 好,就这些,夫人,我的双重任务已经完成。由于我的谨慎,没有向您披露我是如何努力,通过怎样巧妙的方式,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的。否则您会觉得我向您仅仅索要五百法郎的咨询费是可笑的。 顺致…… 韦萝妮克把信叠好,好大一会儿都沉浸在信里述说的情况之中,这封信使她感到同她婚后那段可怕的日子一样地痛苦。尤其有一个念头与她为了逃避现实而隐居修道院的念头一样苦苦地缠绕着她。这就是她认定自己的一切不幸,父亲的死,儿子的死,都是因为爱上沃尔斯基的错误造成的。虽然她曾经拒绝过这个人的爱情,但为了使戴日蒙先生免遭沃尔斯基的报复,她还是迫不得已地决定同他结婚。无论如何她爱过他,开初,她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会脸色发白。而对此,现在在她看来是不可饶恕的怯懦,她一直感到悔恨,时间流逝也没有冲淡它。 “好啦,”她自言自语地说,“想得太多了,我不是到这儿来哭的。” 离开隐居地贝桑松是为了了解情况的需要,这又使她打起精神来,她站起身来决心采取行动。 “在通往洛克利夫的小道前面一点的地方,有一个树木环绕的半圆形地带……” 杜特莱伊先生信中这么写的。那么她是走过了。她赶紧往回走,很快她就发现右边一片树丛遮住了那间小屋,走近以后才看见它。 它不过是牧羊人或养路工的一种歇息的地方,它在恶劣天气的摧残下,变得破烂不堪。韦萝妮克走过去,看到门上的字经过日晒雨淋,已远没有电影里清晰了。但三个字母和那个花缀依然辨认得出来,同时她还发现下边有个箭头标记和一个数字9号,这是杜特莱伊先生根本没有提到的。 她越来越激动。尽管人们无法模仿她的签名方式,可那确确实实是她少女时代的签名。然而是谁把她的签名这样写在布列塔尼的这间她才头一次来的废弃小屋呢? 韦萝妮克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认识任何人了。随着那一连串事件的发生,她整个少女时代也随着她所爱和所熟悉的人的死亡而完结。那么除了她自己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怎么还会有人记得她的签名呢?特别是为什么把她的名字写在这里?写在这么一个地方?这又是什么意思? 韦萝妮克围着小屋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别的记号,四周的树上也没有什么标记。她记得杜特莱伊曾经打开门看过,里面什么也没有。不过她还是想要亲自确证一下,他有没有弄错。 门仅仅用一根木闩闩着,上面有一个螺钉,可以转动。她拉开门闩,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她不知道,打开面前的这扇门,对她来说需要的不是体力,而是精神的和意志的力量。对于她来说,仿佛一个小的举动就将使她进入一个她无时不在担心的现实和多难的世界。 “怎么办?”她对自己说,“有什么能阻止我?” 她猛地拉开门。 她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小屋里有一具男人的尸体。与此同时,就在她瞥见尸体的一刹那,她就看到那是非正常死亡,因为死者缺了一只手。 这是一位者人,灰白胡须成扇形散开,长长的白发拖在脑后。黑色的嘴唇和肿胀的皮肤的颜色使韦萝妮克想到死者是被毒死的,因为身体表面上没有任何致命伤口,只有胳膊上有个伤痕,很明显是刀砍的,而且已经好几天了。他身上穿的是布列塔尼农民服装,干净但很旧。尸体是坐在地上的,头靠着木凳,腿是蜷着的。 这些情况都是韦萝妮克处于麻木状态下观察到并在后来回忆起来的,因为当时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发抖,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尸体,口中不停地说: “一具尸体……一具尸体……” 她突然想到可能自己弄错了,这个男人并没有死。可是当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接触到他冰冷的皮肤时,他竟然扭动了一下。 这个动作倒使她从麻木中醒过来。她决定行动,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要返回法乌埃去报警。首先她得查看尸体,看看他身上有没有能证明身份的标志。 口袋里空空如也。外衣和衬衫都没有什么标记。然而在她摆弄尸体进行研究的时候,死者的头耷拉下来,并牵动上身压到腿上,这样就露出了凳子。 她看见凳子底下有一卷纸,是一张很薄的绘画纸,被弄得皱皱巴巴,几乎被搓烂了。 她拾起纸卷,把它摊开。但纸卷还没有完全展平,她的手就颤抖起来,并且喃喃自语地说: “啊!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 她竭力保持必要的镇静,用眼睛盯着以便能看得清楚,并使头脑清醒过来。 她的镇静顶多只维持了几秒钟。在这一短暂的时间内,她透过似乎越来越浓的迷雾看到了一幅红色的画面,画着四个女人被钉死在四棵树干做的十字架上。 这幅画的前部中心位置画着第一个女人,戴着修女头巾,躯体僵硬,面部带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引起的那种表情,但是这张脸还是认得出来,这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女人,就是她!毫无疑问,就是她,就是她自己,韦萝妮克-戴日蒙! 她全身一阵哆嗦,站了起来,硬撑着跌跌撞撞地走出屋外,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韦萝妮克身体很好,她身材高大,体格强壮,体型匀称优美,各种折磨都没能损坏她那健全的精神,健康和优良的体魄。只有今天这样特殊的意想不到的情况,加上坐两晚火车后的疲乏,才使她这样神经紧张失去控制力。 这种状态也不过是两三分钟的事,很快她就恢复了清醒的意识和坚强的意志。 她站起身来,又回到小屋里,抓起那张纸,当然心里还是有种不可名状的不安,不过这回她的眼睛看得见,头脑也清醒,她聚精会神地看着。 开始是一些看来毫无意义,至少她还不明白的细节。左边是一窄条十五行的字,不成文,而是一些不成形的字母,一些竖的笔划往往拉得很长,显然是为填补空白而画上去的。 然而有几个地方的几个字认得出来。 韦萝妮克读道:“四个女人钉死在十字架上,”稍微离开一点的地方写着:“三十口棺材……”最后一行字是这样写的: 天主宝石赐生或赐死 整个这行字用两条规则的线条框起来,一条是用黑墨水划的,另一条是用红墨水划的。上边仍然是用红墨水画的两把交叉的用树枝条捆扎的镰刀,下边是一口棺材的轮廓。 右边部分是最主要的部分,画满了用红笔画的画,并加有一行行的说明,看起来像一页书,或者说更像一页书的复制品——有点像那种不懂绘画规则而用原始方法画的古画的大书复制品。 这就是画着四个女人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画。 其中三个女人在画面上显得很远,而且一个比一个小,身上穿着布列塔尼服装,头上戴的头巾也是布列塔尼式的,头巾的打法很特别,是当地的风俗,特别是有一个大黑结,两个结翅张开,就像阿尔萨斯的领结。画面中心画的是令人恐怖的东西,韦萝妮克惊吓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它。那是一个大十字架,一棵树干,下边的枝条被砍掉,树干的左右两边是女人的两只胳膊。 手和脚并没有钉钉子,而是用绳子一圈圈地绑住,从肩膀一直绑到两条并拢的大腿。被害者穿的不是布列塔尼服装,而是裹的一块直拖到地的裹尸布,使得她那因受折磨而瘦削的躯体显得更加细长了。 脸上的表情很凄惨,是一种顺从的、痛苦的和有点忧伤的表情。这肯定是韦萝妮克的面庞,尤其像她二十来岁时的面容。韦萝妮克记得在那些忧伤的日子里,她从镜子里看到那双失望的眼睛流着泪的样子。 同她一样浓密的鬈发,弯弯曲曲拖到腰问。 那上面的签名是:v.d’h. 韦萝妮克站在那里想了好久,她回想过去,极力想在迷惑中找到眼前的现实与年轻时代的联系。然而一点线索都没有。她读到的这些字和看到的画对她都不起作用,都不能提供任何解释。 她又把那页纸审视了几遍,然后,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地把纸撕得粉碎,让纸片随风吹走。当最后一块纸片飞走的时候,她已拿定主意。她推开尸体,关上门,急忙朝村子走去,以便此事尽快有个法律结论。 可是,一小时后,当她带着法乌埃村村长,乡村警察以及一群好奇者回到那里时,小屋空空的,尸体不见了。 所有这一切实在太奇怪了,韦萝妮克很清楚,她思想混乱,对人们向她提出的问题,对她目击的真实性,对她此举的动机以及她的神智等等的猜测、怀疑,她是无法作出答复的,于是她索性放弃辩白的努力。旅店老板娘也在场,她向她打听了沿路哪个村庄最近,是否可以到达火车站以便乘车到巴黎。 她记住了两个地名:斯卡埃和罗斯波尔登。她雇了一辆车,让车夫替她取了行李再去追她,于是她就出发了。她以她的落落大方、善良美丽消除了人们的敌意。 可以说她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路很长,走了一程又一程。她只想赶快摆脱这些不可思议的事件,回到宁静和忘却中去。她大步大步地走着,竟然没想到这种劳乏毫无用处,因为一辆车正在追赶她。 她上坡又下坡,什么也不想,不想去为那么多谜寻找答案。过去的生活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从她被沃尔斯基劫持到父亲、儿子的死……她对过去的这些事极为恐惧。 她只愿想她在贝桑松她为自己安排的狭小的生活天地。那里没有忧伤,没有幻想,也没有回忆;她相信,在她那间自己选择的简陋房子里,做那些日常琐事,会忘掉那座废弃的小屋、断臂的男尸以及那幅有着神秘签名的令人恐怖的画。 可是,快到斯卡埃镇的地方,就在她听到身后的马铃声时,她看见通往罗斯波尔登的岔路口上,有一座倒塌了一半的房子还剩一堵墙。 这堵墙上有白粉笔画的一个箭头和一个号码10,还有那个该死的签名:v.d’h.。 二、大西洋岸边 韦萝妮克的精神状态此刻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同她刚刚决心要逃避灾难的威胁——她以为是来自不幸的过去——一样,她又下决心要沿着面前这条可怕的道路走到底。 这一改变犹如她在黑暗中突然见到一线光明。她猛然醒悟到问题十分简单,那个箭头指明方向,那个号码10是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的一系列过程中的第十个。 这会不会是某个人为了指点另一个人的信号呢?这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是一个能引导韦萝妮克去揭开谜底的办法:她少女时代的签名是怎样奇迹般地出现在错综复杂的悲剧性的情境之中的? 从法乌埃来的车追上了她,她上了车并告诉车夫朝罗斯波尔登方向走。 她到那里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她的估计没有错,她有两次在交叉路口看见了自己的签名和两个数字11和12。 韦萝妮克在罗斯波尔登过夜,第二天又开始了她的搜寻。 她在一座公墓的墙上发现的12号,把她引上孔卡尔诺方向的路,但并没有看到什么签名。 她想可能是自己走错了路,又转回来,花了一天时间,徒劳无益。 次日找到的已经很模糊的13,把她引向福埃斯南方向。后来她又离开了这个方向,按照标志沿着乡间小路走,于是她又一次迷了路。 最后,在离开法乌埃四天后,来到大西洋岸边的贝梅伊大海滩。 她在一个村子里过了两夜,她格外谨慎地提出的一些问题,没有得到任何一点答案。最后一天早晨,她漫步在沙滩里露出水面的岩石堆中和长着树和灌木的低矮的悬崖上,发现在两棵光秃秃的橡树之间,有一个用泥巴和树枝筑成的庇护所,大概是供海关人员栖身的。一块小的糙石巨柱挡在门口。这块糙石巨柱上,有一个签名,并紧挨着一个号码17。 没有箭头。下面只有一个句号。就这些。 庇护所内有三个打碎的瓶子和一些空罐头盒。 “这就是目标所在,”韦萝妮克心里想,“有人在这里吃过饭,食品可能是事先放在这里的。” 这时候,她发觉离她不远处,一个圆弧形的小海湾,像只贝壳蜷缩在附近的岩石中间,那里飘动着一只小艇,是一只以油为燃料的小艇,她瞧见了它的发动机。 她听见从村子方向传来的说话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说话声。 从她站的地方,首先只看到那个年纪很大的男人,他两手抱着半打装满食品的口袋,有面条、干菜,他把东西放在地上说: “那么,您一路上还好吧,奥诺丽娜太太?” “很好。” “那您都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到巴黎……走了一个星期……给主人买东西……” “您高兴回来吗?” “当然高兴。” “您瞧瞧,奥诺丽娜太太,您的船还在原来的地方,我每天都来看看。今天早晨我才把帆卸下。它一直走得很快吗?” “快极了。” “您是个值得骄傲的舵手。嗯,奥诺丽娜太太,谁知道您会干这一行?” “这是由于战争。我们岛上的所有年轻人都走了,其他的人也都下海捕鱼去了。再说,同从前一样,每两周就有一次船上服务工作。因此我就干起了这个差事。” “那么油料呢?……” “我们储备有,这点不用担心。” “那好,我就走了,奥诺丽娜太太。要我帮您装船吗?” “不用了,您忙去吧。” “那么,我这就走,”那人又重复说,“下次,奥诺丽娜太太,我预先把包裹准备好。” 他走了,走不远又喊道: “无论如何,您得当心您那个该死的岛周围的那些暗礁。这个岛的名声真不好!要不,人家不会无缘无故地管它叫三十口棺材岛。祝您好运,奥诺丽娜太太。” 他消失在一块岩石后面的拐弯处。 韦萝妮克打了一个哆嗦。三十口棺材!这些字她曾在那幅恐怖的画上看到过。 她探身看了看。那女人朝小艇走了几步,把自己带来的食品放到船上,然后又返回来。 韦萝妮克这时看见了她的正面。她穿的布列塔尼服装,头巾上面是两个黑丝绒的结翅。 “啊!”韦萝妮克结结巴巴地说,“……画上的头巾……钉在十字架上的三个女人的头巾!……” 这位布列塔尼妇女年约四十,一张瘦削的脸,颧骨突出,由于风吹日晒而显得黝黑,但是精神饱满,两只黑亮的大眼睛透着机灵和温和。一条粗的金项链挂在胸前,一件丝绒上衣紧裹着她的上身。 她一边把她的包裹装船,一边小声呼着歌,装船的时候,她还得跪在泊船的那块大石头上。装完船,她看了看天空,天上飘着乌云。但她并不显得担心,她解开缆绳,继续唱着她的歌,声音比刚才大,韦萝妮克听清了歌词。这是一首慢节奏的单调的摇篮曲,她唱歌的时候带着微笑,露着一口漂亮洁白的牙齿。 妈妈摇着孩子说: 别哭了,宝贝, 你哭的时候, 慈悲的圣母也会哭。 你要是唱和笑, 圣母也会笑。 合十吧,祈祷, 慈悲的圣母马利亚…… 没等她唱完,韦萝妮克已经站到她跟前,苍白的面孔抽搐着。 她愣住了,问道: “出了什么事啦?” 韦萝妮克声音颤抖地说: “这首歌是谁教给您的?……您是从哪儿学来的?……这是我母亲唱过的……是她家乡的,萨瓦地区的歌……她死后……我再也不曾听人唱过……因此……我要……我想……” 她没有说话,这位布列塔尼妇女惊奇地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她,似乎她正好也想马上回问她。 韦萝妮克又说了一遍: “是谁教给您的?……” “那边的一个人教的,”被称为奥诺丽娜太太的女人终于答话了。 “是那边?” “是的,是我们岛上的一个人。” 韦萝妮克怀着一种惧怕的心理答道: “是那个三十口棺材岛吗?” “这是别人取的名字。它叫萨莱克岛。” 两人互相对视着,怀着一种疑惑和想交谈了解的愿望,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然而两人都感到对方不是坏人。 还是韦萝妮克先开口: “请原谅,不过,您看,有些事情真是令人困惑不解……” 布列塔尼妇女表示赞同地点点头。韦萝妮克接着说: “如此令人困惑,如此令人不安……那么,您知道我为什么到这个海滩来吗?我有必要告诉您。可能唯有您才能给我提供解释……情况是这样……是一次偶然的事件——很小的偶然事件,而一切事情又都是由它而起——使我第一次来到了布列塔尼,并让我看见了那座荒芜的破屋子的门上写着我少女时代的签名。而这种签名我已有十四五年不用了。当我沿路走下去时,我又发现好几处地方有这种签名以及每次不同的号码。我就这样来到贝梅伊海滩上的这个地方,这里是有人预定的里程的终点……那么究竟是谁呢?我不知道。” “您的签名?在这个地方?”奥诺丽娜急切地说,“是在哪儿?” “就在我们上头的这块石头上,在庇护所的门口。” “我在这里没看见过。是些什么字?” “v.d’h.。” 布列塔尼妇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她瘦削的脸上依然流露出异常激动的表情,她轻声地说: “韦萝妮克……韦萝妮克-戴日蒙。” “啊!”年轻女人喊道,“您知道我的名字!……您知道!……” 奥诺丽娜握住她的两手,粗糙的脸上显出了笑容。两眼流着热泪,不停地说: “韦萝妮克小姐……韦萝妮克太太,原来是您,韦萝妮克?……啊!我的上帝!这可能吗?圣母马利亚保佑您!” 韦萝妮克惊讶不已,反复地说: “您知道我的名字……您知道我是谁……那么请您给我揭开这个谜底好吗?”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奥诺丽娜回答道: “我什么都无法解释……我也一点都不明白……不过我们可以一起来研究……那么,是布列塔尼的哪个村呢?” “法乌埃。” “法乌埃……我知道。那座荒芜的小屋在哪儿呢?……” “离那个村庄两公里。” “您打开门了?……” “是的。这是最吓人的事。屋里有……” “您说……有什么?” “先是看见一具男尸,是一个胡须灰白,留着长长的白发,穿着当地人服装的老人……啊!这个死人,我永远忘不掉……他肯定是被害死的……毒死的……我不懂……” 奥诺丽娜听得很起劲,但是这桩罪案对她没有什么启发,她只简单地问了一句: “那是谁干的呢?进行调查了吗?” “当我领着村里的人回到那里的时候,尸体不见了。” “不见了?那又是谁把他弄走的呢?” “我一无所知。” “您对此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不过,第一次的时候,我在那个小屋里发现一幅画……这幅画我虽然撕掉了,可它像梦魇一样仍然留在记忆里,时常涌现出来……驱赶不走……您听我说……那是一张纸,很明显是一张旧画的复制品,上面画着,哎!好吓人的……恐怖的……四个女人钉在十字架上!其中的一个就是我,还写着我的名字……而其他三个都戴着您这样的头巾……” 奥诺丽娜使劲抓住她的手说: “您说什么,四个女人钉在十字架上?” “是的,还有三十口棺材,因而与你们岛有关。” 布列塔尼妇女用手捂着她的嘴。 “闭嘴!闭嘴!啊呀!不要说这些事。不,不,不应该说……您看,那是地狱的事……谈论它就是亵渎……不要说了……以后再说……也许换个年头可以……以后……以后……” 她吓得浑身颤抖,仿佛被席卷大地和摧残树木的狂风吹打着一般。突然,她双膝跪在岩石上,祈祷很长时间,弯着腰,头埋在手中。她是那样地虔诚,使得韦萝妮克不敢再问她什么了。 她终于站了起来,停了一会,又说: “是的,这一切是很可怕。然而,我不认为我们的职责因而会有所改变,甚至可以动摇。” 她很郑重地对年轻女人说: “您应当同我到那里去。” “到那里,你们的岛上?”韦萝妮克问道,显出有些勉强的神情。 奥诺丽娜又抓住她的手,用刚才那样庄重的声音,在韦萝妮克看来还带有神秘色彩和难以言说的语气,继续说: “您就叫韦萝妮克-戴日蒙?” “是的。” “您父亲叫……?” “叫安托万-戴日蒙。” “您跟一个叫沃尔斯基的所谓波兰人结婚?” “对,阿历克西-沃尔斯基。” “您是在一次劫持事件和与您父亲断绝关系后嫁给他的?” “是的。” “您同他生了一个孩子?” “是的,一个儿子,叫弗朗索瓦。” “可以这样说,您并不认识您的儿子,您父亲从您手中把他夺走了。是吗?” “是的。” “于是两个人,您的父亲和您的儿子,在一次沉船灾难中失踪了?” “是的,他们都死了。” “您知道什么呢?” 韦萝妮克不认为这个问题有什么特别的,便答道: “我请人做了调查,法庭也进行了调查,两个调查出于不容置疑的同一个证人,四个水手中的一个。” “谁能肯定他们没有说谎呢?” “他们为什么会说谎呢?”韦萝妮克吃惊地问道。 “他们的证人可能被收买了……事先被授意了……” “那是谁?” “是您的父亲。” “这是什么怪论!怎么会!我的父亲已经死了。” “我再对您说一遍:您懂什么?” 这回韦萝妮克惊呆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她轻声地说。 “稍等一下。您知道四个水手的名字吗?” “我原来知道,但现在记不得了。” “您记得是布列塔尼人的名字吗?” “确实如此。可我不明白……” “您从未到过布列塔尼,您父亲因为写书倒是常来这里。甚至您母亲在世时就到这里来逗留过。因此,他与当地人保持着联系。我们假定,他早就认识这四个水手;这四个人忠于他,或者被他收买,他专门雇了他们来制造这起事件……他们先把您的父亲和您的儿子载到意大利的某个小港口,然后这四个水性很好的水手,在众目所视之下,在岸边弄翻了他们的小艇。假定……” “可这些人还活着!”韦萝妮克越来越激动地喊道,“我们可以去问问他们!” “有两个已经寿终正寝好几年。第三位叫马格诺克的人是一个老头,您在萨莱克可以找到他。至于第四位,就是刚才您可能看见的那个。他在这一事件中得到了钱,在贝梅伊买下了一家食杂店。” “啊!就这个人,我们可以马上找他谈谈,”韦萝妮克激动地说,“走,找他去。” “为什么要找他呢?我知道的比他多。” “您知道……您知道……” “您不知道的,我全知道。我可以回答您的所有问题。问吧。” 可是,韦萝妮克不敢问她那个至关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已在她下意识里萌发出来。她害怕那种不会一点也不可能的真实,她已经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她悲伤地支支吾吾地说道: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父亲要这样做,为什么他要让人以为他和我那可怜的儿子已经死了?” “您的父亲曾发誓要报复……” “是对沃尔斯基,还是对我?……对他的女儿?……这样的报复!……” “您爱您的丈夫。受他控制后,您不但没有逃出来,反而同意嫁给他。这等于是公开地侮辱了您父亲……您了解您的父亲,他性情暴躁,爱记仇……他天生有点……按他自己的说法,有点精神失常。” “后来呢?……” “后来嘛!……后来嘛……随着岁月的流逝,由于对孩子的爱,他开始悔恨了……他到处寻找您……我也为此跑了些路!首先到了查尔特勒的加尔梅利特修道院,可您早就离开了那儿……您到底在哪里?到哪儿找您呢?” “在报纸登一条启事……” “登过一条,由于那起事件,措辞十分谨慎。有人回了信,约定相见。您知道是谁来赴约的吗?是沃尔斯基。这个沃尔斯基也在找您,他一直爱着您,同时又恨您。你父亲害怕了,不敢公开行动。” 韦萝妮克一言不发,无力地瘫坐在石头上,低着脑袋。 她咕咕哝哝地说: “您谈到我父亲,好像现在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您经常都看见他……” “每天都看见。” “可是还有,”韦萝妮克压低声音说,“还有,您只字不提我的儿子……我担心……他是不是没能活下来?……也许当时就死了?……因此您就不谈他?” 她极力把头拾起来。奥诺丽娜笑了。 “啊!我恳求您,”韦萝妮克央求着,“告诉我实情……这是一种不应该再有希望的恐怖……我乞求您了……” 奥诺丽娜一把搂住她的脖子说: “可是,可怜的夫人,如果我漂亮的弗朗索瓦死了,我会同您说这些吗?” “他活着?他还活着?”年轻女人欣喜若狂地喊着。 “当然-!而且他身体健壮!啊!这是个结实的小伙子,像铁墩子!我有权利为他感到自豪,因为是我一手把他带大的,您的弗朗索瓦。” 她感到韦萝妮克感情很压抑,有点失去控制,既痛苦又高兴,因此对她说: “哭吧,好太太,哭一哭,会好受些。现在流泪比过去流泪好,您说对不对?哭吧,让过去的苦难烟消云散。我呢,我要回村子去。您还有行李在旅店吧?他们认识我。我去把它取来就走。” 半小时后,布列塔尼妇女返回来,看见韦萝妮克还站在那儿并示意叫她快点,还大声喊道: “快点!……我的上帝,您这么慢!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 但是奥诺丽娜并没有快一点,也没有答话,粗糙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喂,我们走吗?”韦萝妮克走近她说,“是不是晚了?该不是有了什么问题?怎么啦?您好像变了一个人……” “不是……不是……” “那么,我们快走吧。” 奥诺丽娜在韦萝妮克帮助下,把行李和食品袋放到船上,然而她突然站在韦萝妮克面前说道: “那么,您能肯定那幅画上画的钉在十字架上的女人就是您吗?” “绝对是的……何况那头上还有我名字的缩写字母……” “真奇怪,”布列塔尼妇女念叨着,而且显得很不安。 “为什么?……可能是一个认识我的人……开玩笑……也许是这个偶然的幻想、巧合,使人想起过去的事情。” “哎!让我担心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未来?” “您还记得那个预言吗?……” “我不知道。” “是的,是的。这个预言就是针对沃尔斯基和您的……” “啊!您知道了?” “我知道。一想起那幅画和想起一些您不知道的更为可怕的许多事情,我心里就特别难受。” 韦萝妮克笑出了声: “怎么!您就是为这个犹豫不决?……就只为这件事情吗?” “别笑!人们看见地狱之火是不会笑的。” 布列塔尼妇女说这些话的时候闭着眼睛,划着十字。接着她又说道: “显然……您是在笑我……您认为我是一个乡村妇女,迷信,信鬼,信鬼火。这点我不完全否认。可是,这事儿……这事儿……对有些真事,您缺乏判断力!您可以同马格诺克谈谈,如果您能得到他的信任的话。” “马格诺克?” “就是四个水手之一。他是您儿子的老朋友。他也抚养了您儿子。马格诺克知道的比所有的学者,比您的父亲还要清楚。但是……” “但是……” “但是马格诺克要拿命运作赌注,要深入到人们无权过问的领域中去。” “他干了什么?” “他想亲自,您听着(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到黑暗中探个究竟。” “好嘛!”韦萝妮克很激动,不由得说了一声。 “好嘛!他的手被火烧伤了。留下一个可怕的伤疤,他给我看,我亲眼看见了。有点像癌症的创口一样……是那么样的痛苦……他只好用左手拿起斧头,把自己的右手砍掉了……” 韦萝妮克惊呆了。她想起了法乌埃的尸体,喃喃地说: “是右手?您肯定马格诺克被砍断的是右手吗?” “十天前,我出发的头一天,一斧头砍断的……我帮他护理的……您为什么问我这个?” “因为,”韦萝妮克声音都变了,“因为我在那座荒芜的小屋里看见的,后来又失踪了的老人尸体的右手是新砍掉的。” 奥诺丽娜吓了一跳,而且表现出一种惊慌和不安的神情,与她平时的那种镇静态度形成鲜明的对照。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您肯定吗?是的,是的,就是那样子……是他……是马格诺克……一头长长的白发的老人?是吗?还有向两边张开的大胡子?啊!多可怕!” 她克制着自己,向四周望了望,她怕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她又划了个十字,然后慢慢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他是将要死去的人中的第一个……他曾同我说过……马格诺克老头有着一双能知过去和未来的眼睛。别人看不到的,他看得到。‘第一个受难者将是我,奥诺丽娜太太。在仆人失踪几天后,就将轮到他的主人了……’” “他的主人,是?……”韦萝妮克轻轻地问。 奥诺丽娜猛地挺直身子,握紧拳头: “我要保护他,保护那个人,”她宣称,“我要拯救他,您父亲不会成为第二个受害者。不,不,我要及时赶到,让我走吧。” “我们一块儿走,”韦萝妮克坚定地说。 “我请求您,”奥诺丽娜恳求她,“不要固执,让我去办事。今天晚上,甚至晚饭前,我就会把您父亲和儿子带给您……” “那又是为什么?” “那里太危险了……对于您的父亲……尤其对于您。您想想那四个十字架吧!十字架就将竖在那里……噢!您不应当去那里!……那个该诅咒的岛。” “那么我的儿子呢?” “今天几小时后,您就可以见到。” 韦萝妮克忽然笑起来: “几小时以后!那会令人发疯!怎么!我已经十四年没有见到他了,又突然听说他还活着,您不让我去拥抱他,却让我等待!可我一小时也等不得了!我宁愿冒一千次死的危险,也不愿意等待。” 奥诺丽娜看了看她,可能心里已经明白,韦萝妮克的决心是无法阻拦的,因此她没有再坚持。她第三次划了个十字,简单地说了句: “听天由命吧。” 于是两人在堆满包裹的狭窄的甲板上坐下来。奥诺丽娜开动马达,握住舵,熟练地驾着小船穿行于与水面相平的岩石和暗礁中问。 三、沃尔斯基之子 韦萝妮克坐在右舷的一把椅子上,向奥诺丽娜笑着。这笑里带着不安、捉摸不定和疑惑,就像一束阳光将要冲破风暴中最后几片乌云一样,毕竟是幸福的。 幸福感从她那令人赞美的脸上流露出来,这张脸既有高贵的表情,也有某些饱受不幸或爱情折磨的女人特有的腼腆,既有庄重的习性,也有女人的风韵。 她那乌黑的头发——鬓角处稍浅一些——在颈部低低地挽了一个结。她的皮肤像南方妇女那样显得灰暗,她有着一双明亮的蓝色大眼睛,眼球就像冬天的天空一样呈淡蓝色。她身材高大,肩膀宽阔,上身很匀称。 她的说话声音很好听,在谈到儿子的时候,声音有点像男声,听起来既轻松又愉快。韦萝妮克的话题一直没有离开她的儿子。布列塔尼妇女想要换个话题,谈使她感到不安的问题,都没有插上嘴,有时她这样说: “瞧,我有两件事没弄清楚。是谁制订的这条路线,把您从法乌埃引到我总在这里上岸的地方?这使人感到,某个人已经从法乌埃来到萨莱克岛。然后,另一个问题是马格诺克老爹是怎样离开岛上的呢?是他自己去的?或者是人家把他的尸体运到那儿的?那又是通过什么方式运去的?” “那有什么困难?……”韦萝妮克反驳说。 “当然有困难。您想想看!除了我每两周到贝梅伊或蓬-拉贝采购食品外,只有两只渔船,他们总是到很远的地方,直至到欧迪埃纳沿岸卖鱼。那么马格诺克怎样渡海呢?再则他是不是自杀的?为什么他的尸体会不见了呢?” 可韦萝妮克又反驳说: “我求您啦……现在这些事都不重要。一切都将水落石出。我们来谈弗朗索瓦吧。您说他到了萨莱克岛?……” 奥诺丽娜只好向这位乞求者让步了。 “他是从您那儿夺走几天之后,由可怜的马格诺克抱来的。戴日蒙先生让他说是一个陌生的妇人交给他的,马格诺克把孩子交给他女儿哺养。后来他女儿死了。我当时在外面,在巴黎做了十来年佣人。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长成一个可以在野地里和海边上到处跑的漂亮小男孩了。于是我就到您父亲那里做事,他在萨莱克安了家。马格诺克的女儿死后,他就把孩子接回家了。”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弗朗索瓦……就是弗朗索瓦。戴日蒙先生让人家叫他安托万先生。孩子叫他爷爷。从来没人说闲话。” “那么他的性格怎么样?”韦萝妮克有点担心的样子。 “啊!这一点上,真是谢天谢地!”奥诺丽娜说,“一点也不像父亲……也一点不像爷爷,戴日蒙先生自己也承认。他是一个温和、可爱、乐于助人的好孩子。从不发脾气……总是那么乖。正因为如此,才赢得了爷爷的喜爱,才使戴日蒙先生思念起您来,这个孩子时时唤起他对被抛弃的女儿的回忆。他常说,‘同他妈妈一模一样。韦萝妮克也是这样和气、可爱、亲切温柔。’于是他开始同我一起寻找您,他慢慢地信任我了。” 韦萝妮克洋溢着喜悦的神色。她的儿子像她!她的儿子很乖,笑眯眯的! “可是,”她说,“他认识我吗?知道他母亲还活着吗?” “他知道!开始戴日蒙先生想保密;但我很快就告诉了他一切。” “一切?” “不是一切。他以为,他的父亲在一次海难中丧生,戴日蒙先生和他弗朗索瓦都失踪了,您就进了修道院,人们无法找到您。每当我外出回来,他都要打听消息!他希望着,他是多么希望找到他的妈妈!啊!他是那么地爱她!他老唱那首您刚才听到的歌曲,那是他爷爷教给他的。” “我的弗朗索瓦……我的小弗朗索瓦!……” “嗯!是的,他爱您,”布列塔尼妇女继续说道:“他叫我奥诺丽娜妈妈,而叫您,才叫妈妈。为了去寻找您,他急着快点长大,快点完成学业。” “他在学习?还是在工作?……” “原来是跟爷爷学,后来,两年前我从巴黎带回来一个好小伙子,叫斯特凡-马鲁,因打仗而残废,胸前挂满了勋章,内脏做了手术后退伍。弗朗索瓦发自内心地喜欢他。” 小船在平静的海上迅速前行,划出一道道白浪。乌云已消失在天边。傍晚的天空预示着平静和晴朗。 “说下去!说下去!”韦萝妮克不停地喊道,她还没有听够,“我儿子穿什么衣服?” “穿短裤,露着两条光腿;上身一件宽大的双面绒衬衫,钉着金色钮扣;头戴一顶贝雷帽,同他的大朋友斯特凡先生一样,不过他的贝雷帽是红色的,他喜欢这种帽子。” “除了马鲁先生,还有别的朋友吗?” “从前所有的男孩都是他的朋友。可是后来只剩下三四个小水手,其他的孩子由于他们的父亲打仗去了,就随着母亲离开了小岛,上岸到孔卡尔诺、洛里昂等地方做工去了,只剩下些老人在萨莱克岛,岛上不过三十来人。” “那么他和谁一起玩?同谁一起散步呢?” “噢,那他有一个最好的伙伴。” “啊!是谁?” “马格诺克给他的一条小狗。” “狗呀?” “最滑稽的是,它长得很丑,很可笑,一半像卷毛狗,一半像狐狸,但是好玩极了,可爱极了!嗨!真是个‘杜瓦边’1先生。” 1杜瓦边是法语。“一切顺利”的译音;这里是指小狗的名字——译注 “‘一切顺利’?” “弗朗索瓦这么称呼它,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它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生活得很满意……有独立性,有时会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不见;可是当你需要它的时候,当你忧伤不顺心的时候,它就会像你希望的那样,来到你身边。‘杜瓦边’不喜欢眼泪、训斥和吵架。只要它看见您哭或要哭的样子,它就会坐在您的面前,用后腿直立,一只眼闭起,一只眼半开,看起来实在好笑,真让人忍俊不禁。‘行了,老朋友!’弗朗索瓦说,‘你是对的,一切顺利。不用担心,是吗?’等您心里平静了,‘杜瓦边’就会一路小跑走开去。它的任务完成了。” 韦萝妮克笑着,同时一边流着眼泪;很长时间没有吱声,她想到十四年来她所失去的快乐,她一直当着没有孩子的母亲,为活着的儿子服丧,想到这一切,不觉慢慢变得伤感起来,失望淹没了她的快乐。人们给了刚生下的孩子一切照顾关怀,一切抚爱,人们看着他长大,听着他说话,从中感到自豪;使一个母亲感到惬意的和得到赞美的一切,都流露出日益增长的爱心,可这一切她都没有经历过。 “已经走了一半路了。”奥诺丽娜说。 小船在朝着格勒南群岛行驶。右边就是邦马尔角,她们在离它十五海里远与海岸平行前进。海角只显出一条很模糊的线条,分不出哪是地平线。 韦萝妮克回忆着悲惨的过去,她已经记不起她的母亲了,只回忆她在自私而阴郁的父亲身边度过的漫长的童年时代,她想起她的婚姻。哎!特别是她的婚姻!她记得与沃尔斯基的初遇,那时她只有十七岁。不久她就对这个古怪的男人产生了惧怕,既怕他,又被他所吸引,正像这个年纪的人遇到的那种神秘的不可思议的魅力! 然后,就是可怕的劫持和接踵而来的更可恶的事情,他把她关闭了几周,他用尽其可能的恶毒手段来威胁她、控制她。就这样在他胁迫下同意结合,尽管这是违背一个少女的天性和意愿的,可是在她看来,经历了这场丑闻之后只好同意,因为她的父亲已经赞同。 一想起她婚后的生活,她就感到气愤。她从不,即使在昔日的恶梦像幽灵般缠绕她的时候,她也从不在心灵深处去唤起对它的回忆:屈辱、失望、心灵的创伤、丈夫的背叛和可耻的生活;他恬不知耻、酗酒、赌博、偷盗朋友的财物、敲诈勒索,她至今还保留着这种印象,他具有恶毒、残忍的天性和反复无常的习性,令她怕得发抖。 “您想得太多了,韦萝妮克太太,”奥诺丽娜说。 “既不是幻想,也不是回忆,”她答道,“而是悔恨。” “悔恨,您,韦萝妮克夫人?您一生受尽了折磨。” “折磨是一种惩罚。” “可是一切都已过去,韦萝妮克夫人,您很快就要见到您的儿子和您的父亲了。好啦,想些高兴的事吧。” “我还高兴得了吗?” “您会高兴的!您就要看到了,而且很快!瞧,萨莱克岛到了。” 奥诺丽娜从凳子下的一个箱子里拿出一个大海螺,她用它做号角,按照从前水手的姿态,把它放在嘴边,鼓起腮帮吹起来,吹得很响,像牛似的吼叫响彻天空。 韦萝妮克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她。 “我在喊他,”奥诺丽娜说。 “弗朗索瓦!您在呼喊弗朗索瓦!” “每次回来都是如此。他听到号角声,就从我们住的那个悬崖上跑下来,一直跑到码头上。” “这么说,我就要见到他啦?”韦萝妮克脸色都白了。 “您马上就要见到他了。把您的面纱叠成双层的,不让他看清您的面孔。我像对来萨莱克岛旅游的陌生人那样同您说话。” 小岛看得清清楚楚了,可是周围被许多暗礁挡住。 “哎,暗礁,这倒不缺!就像鲱鱼群一样挤满了。”奥诺丽娜大声说道。她不得不把发动机熄了,改用两叶短桨。“瞧,刚才海上风平浪静,可这儿从来不会安静。” 果然,无数的细浪互相碰撞,碎成浪花,又一齐向岩石进行不懈的、无情的冲击。在激流漩涡上只有小船才能航行。在浪花翻腾的任何地方,您都无法辨认出海是蓝色的还是绿色的。 “岛周围都这样,在这样的情况下,”奥诺丽娜接着说,“可以说只有坐船才能到达萨莱克。啊!德国人没法在我们这里建立潜艇基地。为防止万一,洛里昂的军官,两年前曾来过,想搞搞清楚,西边有几个岩洞,只有落潮的时候才能进去。结果白费功夫。在我们这里什么都干不成。您想,这周围全是岩石,尖尖的,像阴险的人一样在暗中伤人。这虽然很危险,但更可怕的是另外一些看得见的,叫得出名字的大石头,它们记述着罪恶的海难史。哎!就是那些石头!……”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她的手迟疑着,好像害怕那个准备好的动作,指着那些露出水面的各种各样的巨大礁石,有的像蹲着的动物,有的像建有雉堞的城堡主塔,有的像巨针,有的像狮身人面像的脑袋,有的像高大的金字塔,所有这些石头都是带有红色纹路的黑色花岗岩,就像是用血浸泡过的。 她悄声地说: “这些石头多少世纪以来,一直守护着小岛,可是它们却像猛兽一样喜欢作恶,制造死亡。这些石头……这些石头……不,最好永远不要谈论它们,也不要想它们。一共有三十头野兽……对,三十,韦萝妮克夫人,一共有三十个……” 她划了一个十字,平静了一些,接着又说: “一共三十个。您父亲说,人家把萨莱克岛叫三十口棺材岛,是因为老百姓把暗礁和棺材两个字弄混淆了1。也许……明摆着……但无论如何,这是真棺材,韦萝妮克夫人,假如能把它们打开的话,一定会发现里面有很多很多的白骨……戴日蒙先生自己说的,萨莱克这个词来源于石棺这个词,按他的说法是棺材一词的学名。……还有更……” 1法语中“暗礁”与“棺材”两个词的写法与读音相似——译注 奥诺丽娜说到这里停住了,好像她又想到其他事,然后,指着一块暗礁说:“瞧,韦萝妮克夫人,在那块拦路石后面,有一片开阔地,从那里您可以看到我们的小码头,在码头的站台上,就会出现弗朗索瓦的红帽子。” 韦萝妮克心不在焉地听奥诺丽娜的讲解。她把身子探出船外,想尽早看见她儿子的身影。而布列塔尼妇女老是忧心忡忡,又继续说下去: “还有更可怕的事。萨莱克岛有许多石桌坟,毫无特色,却十分相像。您父亲为此选择这里安居。可您知道一共是多少个石桌坟吗?三十!三十!与大礁石数目一样多。这三十个石桌坟分布在岛子周围的岩石上,正好对着三十个暗礁,它们的名字也与暗礁相同!多尔-埃-罗克,多尔-凯尔里图等等,您说说看怎么回事?” 她说这些名字时,同说所有这些事一样,带着恐惧的声音,好像是怕它们听到一样,她觉得它们是有生命的,可怕而神圣的。 “韦萝妮克夫人,您说说看?噢!这些事好神秘,最好还是保持沉默。等以后我们离开小岛,等您的小弗朗索瓦回到您的怀抱,在您和您父亲之中的时候,我再跟您说……” 韦萝妮克沉默不语,她的眼睛在朝布列塔尼妇女指的那个地方搜寻。背对着她的同伴,两手撑着船边,拼命注视着那里。她将要从那个狭窄的空间里看到她重新找到的儿子,她不愿错过一秒钟,因为弗朗索瓦随时可能出现。 她们来到那块岩石前,奥诺丽娜的一叶桨已经碰到岩壁,她们顺着岩壁到了另一头。 “啊!”韦萝妮克伤心地说,“他不在那里。” “弗朗索瓦不在那里?不可能!”奥诺丽娜大声说。 可是,她也看见了这一情况,她们前面三四百米处,有几块大石头是用作沙滩上的堤坝的。三个妇女,一个小女孩和几个老水手在等船。没有一个男孩,没有红帽子。 “奇怪,”奥诺丽娜小声说。“这是第一次没有来接我。” “可能是生病了?”韦萝妮克插了一句。 “不,弗朗索瓦从不生病。” “那么?” “您不担心出什么事吗?”韦萝妮克惊慌地问道。 “对于他,倒不会……不过您父亲,马格诺克对我说过不要离开他,他正受到威胁。” “可是弗朗索瓦在那里可以保护他,还有他的老师马鲁先生。喂,您答话……您想想看?” 沉默了一会儿后,奥诺丽娜耸了耸肩膀,说: “蠢货!我在胡思乱想,是的,真荒唐。别怪我,我毕竟是个布列塔尼妇女。除了有几年时间外,我这一生都是在这种传说的故事氛围中度过的……不要再谈它了。” 萨莱克岛是个起伏不平的狭长高原,长满古老的树木,四周围绕着看得见的不太高的破碎的岩石,宛如一个由参差不齐、形色各异的花边组成的花环。风雨、阳光、冰雪、浓雾,天上降下的及地上渗出的水,都在不断地加工这个花环。 唯一一个登陆地点,是在岛的东岸上头一片低洼地方,那里有几间渔民的房子,大部分是战后留下的,这就组成了一个村庄。那儿的一片洼地,有小防波堤保护。这里的海面很平静,有两只船就泊在那里。 靠岸的时候,奥诺丽娜又进行了最后一次努力: “您瞧,韦萝妮克夫人,我们已经到了。那么……是否真要劳驾您下去?您留在这里……两小时后我把您父亲和您儿子带到这儿来,然后我们到贝梅伊或蓬-拉贝去吃晚饭。好吗?” 韦萝妮克站起身来,没有答话就跳上了码头。 “喂!孩子们,”奥诺丽娜走到韦萝妮克身边,没有再坚持要她留下,“怎么弗朗索瓦没有来呢?” “他正午时来过了,”一个女人回答,“他以为您明天回来。” “那倒是……不过他应当听见我到了……好吧,总会看见的。” 几个男人帮她卸船,她对他们说: “不要把它送到隐修院去。行李也不要送去……除非……拿着,如果我五点钟没下来,那么请叫一个孩子把它送给我。” “不,我亲自送去,”一个水手说。 “随你便,柯雷如。噢!你怎么没提马格诺克?” “马格诺克走了。是我把他送到蓬-拉贝的。” “什么时候,柯雷如?” “肯定是您走后的第二天,奥诺丽娜太太。” “他去干什么?” “他对我说是要去……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是关于他的断手……朝圣……” “朝圣?可能是去法乌埃吧?去圣巴尔伯教堂,是吗?” “是的……就是那里……圣巴尔伯教堂……他说过这个名字。” 奥诺丽娜没再问下去。现在还怀疑马格诺克的死吗?她同韦萝妮克一起走开了。韦萝妮克把面纱放下,两人走上了一条石子路,间或有几级台阶。小路通过一片橡树林并伸向岛的北端。 “总之,”奥诺丽娜说,“我不能肯定,戴日蒙先生是否愿意走。我讲的所有故事,他一向认为是无稽之谈,尽管他自己也对很多事情感到奇怪。” “他住得远吗?”韦萝妮克问。 “得走四十分钟。等会儿您就会看到,它差不多紧靠另一个岛了,本笃会修士们在那里建了一个修道院。” “不会只有弗朗索瓦和马鲁先生同他住在那里吧?” “战前,还有另外两个男的,战后,我和马格诺克几乎包揽了全部的活计,还有一个女厨子玛丽-勒戈夫。” “您外出的时候,她在那里吗?” “那当然。” 她们来到一处高地。她们沿着通向海岸的小路,在陡峭的山坡上爬上爬下。到处是古老的橡树,透过稀疏的树叶,可以看到枝头上的橡子。远远看去,大西洋呈灰绿色,它像一条白色的腰带围着小岛。 韦萝妮克又问: “您有什么打算,奥诺丽娜太太?” “我先一个人进去,同您父亲说一下。然后我就到花园门口来找您。在弗朗索瓦面前,您要装成他母亲的一个朋友,让他慢慢地猜。” “您说我父亲会欢迎我吗?” “他会张开臂膀欢迎您的,韦萝妮克夫人,”布列塔尼妇女大声说,“我们都会感到高兴,只要……只要没有出事……真奇怪,弗朗索瓦没有跑出来!从岛上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我们的小船……差不多从格勒南群岛都能看到……” 她又回到戴日蒙先生称之为无稽之谈的话题上,而后两人静悄悄地走着路,韦萝妮克焦急不安。 忽然,奥诺丽娜划了个十字。 “像我这样划十字吧,韦萝妮克夫人,”她说,“修道士们使这地方成为圣地,但古代一些不良的东西依然留存下来,并且带来不幸,特别是在这片树林里,‘大橡树林’中。” “古代”毫无疑问是指德落伊教祭司和用人祭祀的时代。事实上,她们进入的是一片稀稀拉拉一棵不挨一棵的橡树林,那些树矗立在长满青苔的石丘上,犹如一尊尊古代的神,每一尊神都有一个祭坛,有它神秘的祭礼和它可怕的威严。 韦萝妮克像布列塔尼妇女一样划了个十字,不觉战战兢兢地说: “多凄凉!这孤独的高地连一朵花都没有。” “只要下点力气,就会变得漂亮了。待会儿您会看到马格诺克种的花,在岛的心头,在仙女石桌坟的右边……被称为鲜花盛开的骷髅地的地方。” “那些花好看吗?” “我告诉您,很好看。只不过,他要到别的地方去寻土,备好土,进行耕作,他把那些只有他认识的树叶掺和进去……” 接着她又小声地说: “您会看到马格诺克种的鲜花……世界上无与伦比……奇异的鲜花……” 在一座山丘的拐弯处,路突然低凹下去。一道很宽的壕沟把岛分成两部分,另一部分在对面,比这边略矮一点,面积也小得多。 “这就是那座隐修院,那边。”布列塔尼妇女说。 也是一些破碎的岩石,像一道陡墙围着小岛,这道陡峭的墙底下凹进去处宛如一个花环。这道墙通过一块五十米长有城墙厚的岩石与主岛相连,这块岩石顶部细薄,就像一把锋利的斧头。 这岩石顶部不可能有路,而且中间还有一道很宽的裂缝。于是人们在两头搭了一个木桥,直接支在岩石上,越过那条裂缝。 她们一先一后地走上了木桥,桥很窄,也不太稳固,人走起来或风一吹,直摇晃。 “喂,瞧那儿,那就是小岛的顶端,”奥诺丽娜说,“那就是隐修院的一角。” 通向那里的小路,穿过一片草地,草地上成梅花形地种着小松树。右边的一条路,伸向一片密密的灌木丛中。 韦萝妮克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座隐修院,它那低矮的门楼渐渐地露了出来,一会儿,布列塔尼妇女干脆站住,转身朝右边那片林子喊道: “斯特凡先生!” “您喊谁?”韦萝妮克问:“马鲁先生?” “是的,弗朗索瓦的老师。他从木桥那头跑过来了……我从一道缝中看见他……斯特凡先生!……可是他为什么不回答?您看见一个人影了吗?” “没有。” “肯定是他,戴着白帽子……而且他看见我们在桥上。我们等他过来吧。” “为什么要等呢?万一出了什么事,有什么危险,隐修院……” “说得对……快走吧。” 她们加快脚步,怀着一种预感,随后竟然跑起来,她们是那样地担心,而且这种担心越是接近事实越是强烈。 小岛又缩小了,它被隐修院那道低矮的墙挡住了。这时屋内传来叫喊声。 奥诺丽娜喊道: “有人在呼救!您听到了吗?是女人的声音!……是女厨子!……是玛丽-勒戈夫……” 她赶紧朝栅栏门跑过去,抓起钥匙就开门,可是慌手慌脚地把钥匙套进锁中打不开。 “从墙中的缺口进去!”她命令道:“……在右边!……” 她们奔跑着,跨过围墙,穿过一片宽阔的草坪,这里的小路弯弯曲曲,在常春藤和青苔之中时隐时现。 “我们来了!我们来了!”奥诺丽娜大声嚷道,“我们到家啦!”然后又嘀咕着说: “不叫啦!好可怕……哎!可怜的玛丽-勒戈夫……” 她一把抓住韦萝妮克的胳膊。 “我们绕过去。正门在另一头……这里的门总是关着的,窗户都安有护窗板。” 韦萝妮克的脚绊着了树根,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当她爬起来时,布列塔尼妇女已经离开她,朝房子的左侧跑去。韦萝妮克没有跟着她,而是无意识地直朝着房子走去,她登上台阶,对着关闭着的房门拼命地敲打。 她认为像奥诺丽娜那样绕一个圈是浪费时间,无补于事。然而当她认为在这里是空耗力气,准备重下决心离开的时候。房门里面从她的头顶又传来了叫喊声。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韦萝妮克听出像父亲的声音。她倒退了几步。突然二楼的一个窗户打开了,她看见戴日豪先生那张恐惧而惊慌的面孔,气喘吁吁地喊着: “救命啊!救命啊!你这没良心的……救命啊!” “父亲!父亲!”韦萝妮克绝望地喊道,“是我啊!” 他低下了头,好像没看见女儿,他想赶紧从窗台跳下去。可是身后响起枪声,一块玻璃被打得粉碎。 “凶手!凶手!”他一边喊着一边缩回身子。 韦萝妮克惊恐万状,无能为力地打量她周围。怎样拯救父亲?墙太高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攀登上去。忽然她发现离她二十米的地方,就在房子的墙脚下有一架梯子。虽然梯子很重,她还是以惊人的力气把它搬了起来,靠在打开的窗子下面。 在生命攸关的最严峻时刻,在思想极度混乱和激动不已的时刻,甚至身体由于不安而发抖的时刻,韦萝妮克还是保持着逻辑思维,联想到为什么听不到奥诺丽娜的声音?为什么她迟迟不来救援? 她也想到弗朗索瓦。那么弗朗索瓦在哪里呢?难道也跟着斯特凡-马鲁先生不可思议地逃出去了?是去找人来救援?还有,戴日蒙先生喊他没良心和凶手的人是谁呢? 梯子搭不到窗口,韦萝妮克立刻就明白,她要爬进这个窗口要费多大的劲。上面,人们在搏斗,里面还混杂着她父亲发出的窒息的叫喊声。韦萝妮克向上爬去。她好不容易抓着窗户的横档。一条狭窄的挑檐帮了她的忙,她把膝盖跪在上面,把头探过去看,她看见了房间里发生的惨剧。 这时候,戴日蒙先生又退到窗口,退得比刚才还靠后,她差不多看见他的脸。他没有动弹,目光惊恐不安,两手张开,好像表示一种无可名状的动作,在等待着即将发生的可怕的事件。 他结结巴巴地说: “凶手……凶手……原来是你吗?哎!该死的!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他肯定是求救于他的外孙,而弗朗索瓦肯定也遭到袭击,可能受了伤,可能死了! 韦萝妮克又使出加倍的力气,终于站到了挑檐上。 “我来了!……我来了……”她想喊。 可是她的声音在喉咙里消失了。她看清了!……她看见了!……离她父亲五步远的地方,背靠墙站着一个人,拿着手枪对着戴日蒙先生正在瞄准。而这个人……噢!太可怕了!……韦萝妮克认出了奥诺丽娜说过的那顶红帽子,钉着金色钮扣的双面绒衬衫……尤其是从这张发怒而抽搐的年轻的脸上,又看到了酷似沃尔斯基充满仇恨和凶残的表情。 这孩子根本没有看见她。他的眼睛没有离开他要袭击的目标,他似乎在体验那种拖延致命动作带给他的野蛮的快乐。 韦萝妮克还是默不作声。此刻语言和喊叫都无法挽救这场危险。她所要做的就是跳到她父亲和她儿子中问。她爬着,抓住窗户,翻过去。 太晚了。枪声响了。戴日蒙先生在痛苦的呻吟中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当孩子的手还举着,老人往地上倒的时刻,里边的门开了。奥诺丽娜出现了,那可怕的场面使她惊呆了。 “弗朗索瓦!”她喊道,“……你!你!” 孩子朝她冲过去。布列塔尼妇女想拦住他的去路。但并没有发生搏斗,孩子向后退了一步,突然举起手中的枪射击。 奥诺丽娜跪倒下来,倒在了门口。他从她身上跨过去逃走了,她还在说: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不,这不是真的,……哎!这可能吗?弗朗索瓦……” 门外一阵笑声。是那孩子在笑。韦萝妮克听见了,这可怕的、凶恶的笑声,同沃尔斯基一模一样,这一切使她感到如此痛苦,犹如当年面对沃尔斯基那样! 她没有去追凶手,也没有叫他。 她身边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她: “韦萝妮克……韦萝妮克……” 戴日蒙先生躺在地上,用垂死的目光望着她。 她跪在他身边,想解开他浸透鲜血的背心和衬衫,为他包扎伤口,但他推开她的手。他明白,包扎已无济于事,他想同她说话,她把身子俯得更近。 “韦萝妮克……原谅我……韦萝妮克……” 请求原谅,是他昏迷中想到的第一件事。她吻了吻他的额头,哭着说: “别说了,父亲……你不要再伤神了……” 然而他还有事要同她说,他的嘴唇徒劳地发出几个音节,合不成话,她失望地听着。生命之火行将熄灭,脑子已进入黑暗之中。韦萝妮克把耳朵贴在他的唇边,他正在竭尽最后的一点力气,说了这么几个字: “当心……当心……天主宝石。” 突然,他坐起来,眼里放着光芒,好像快要熄灭的火焰被最后一点火星点燃。韦萝妮克觉得,她父亲在望着她的时候,才刚刚明白她来的目的,并看到了威胁她的危险。他用那嘶哑和恐惧的、清晰可辨的声音说: “别呆在这儿,你呆在这儿只有死亡……逃离这个岛吧……走……” 他的脑袋耷拉下去。嘴里还在咕咕哝哝地说: “啊!十字架……萨莱克岛的四个十字架……我的女儿,将受到钉上十字架的极刑……” 以后就一切都完结了。 一片寂静,一片沉寂,年轻女人感到了一种沉重的,越来越重的压力。 “逃离这个岛!……”一个声音重复着说,“走,这是您父亲的命令,韦萝妮克夫人。” 奥诺丽娜面色苍白地来到她身边,两只手在胸前按住一条浸着血的红毛巾。 “应当给您包扎!”韦萝妮克喊道,“……等等……让我看看。……” “等会儿……等会儿会有人来照看我……”布列塔尼妇女吃力地说,“哎!那个没良心的!我要是早点赶到!可是门被堵住了……” 韦萝妮克恳求她: “让我来包扎……听话……” “刚才……玛丽-勒戈夫厨娘,在楼梯口,她先受伤了……可能是致命的,去看看她……” 韦萝妮克从里边的门出去,她儿子就是从这扇门逃出去的。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楼梯平台。在上面几级楼梯上,玛丽-勒戈夫缩成一团,正在咽气。 她很快就死了,一直没有苏醒过,她是莫名其妙的惨剧的第三个受害者。 按照老马格诺克的预言,戴日蒙是第二个受害者。 四、萨莱克岛的受害者 韦萝妮克替奥诺丽娜包扎好伤口——伤口不太深,看来不会威胁这位布列塔尼妇女的生命,她又把玛丽-勒戈夫的遗体搬进那间放满书和家具,用作工作室的大房间里,她的父亲也躺在这里。她把戴日蒙先生的眼睛合上,并替他盖上一条床单,然后开始祈祷。可是她说不出一句祈祷的话,她的脑子没有一点思维。满脑子装的就是那些接二连三的不幸。她坐在那里,头埋在手里,呆了足有一个小时,而奥诺丽娜则在那里发烧昏睡。 她极力消除她对儿子的印象,就像摒弃沃尔斯基的印象那样。可是这两个形象混在一起,萦绕着她,闭上眼睛还在她跟前跳动,就像一些光亮在闭着眼睛后,还在不停地复现,成倍地增多,然后又集中到一起。这是一张残酷的、冷笑的、伪装的可憎面孔。 她并不像母亲哭儿子那么伤心。她的儿子十四年前已经死了,刚刚复生的这个,当她所有的母爱就要为他迸发之时,却突然变成了陌生人,更糟的是变成了一个跟沃尔斯基一样的儿子!她怎么会痛苦呢? 然而,这是她心灵深处多大的创伤啊!多大的震动啊!如同地壳的激变震撼着平静地区乃至地心!简直像地狱般可怕!多么疯狂和可怕的场面!是对命运骇人听闻的嘲笑!她的儿子枪杀了她的父亲,正当她经历了那么多年的分离和悲哀,即将拥抱他们并生活在温馨和亲密之中的时候!她的儿子是凶手!她的儿子制造死亡!她的儿子举着罪恶的手枪怀著作恶的喜悦,用整个的心灵去杀人。 而这种行为的动机,她却一点也没有考虑。为什么她的儿子要这样干?为什么他的老师斯特凡-马鲁——毫无疑问地是同谋,可能还是策划者——要在惨剧发生前逃走呢?对这么多的问题,她都没有去寻求答案。她只想着那可怕的场面,那场杀戮以及死亡。她甚至问自己,死亡是不是她唯一的逃避和唯一的解脱。 “韦萝妮克夫人,”布列塔尼妇女轻声地说。 “什么事?”年轻女人从惊恐中清醒过来。 “您没听见?” “什么?” “楼下有人按门铃。可能是人家给您送行李来了。” 她急忙站起来。 “我应当怎么说?怎样解释呢?……我是否要控告这个孩子……” “什么也不要说,我请求您。让我来说。” “您身子太弱了,可怜的奥诺丽娜。” “不,不,这不是好多了嘛。” 韦萝妮克下了楼,在楼梯口铺着黑白两色地砖的门厅里,拉开大门门闩。 来的正是一个水手。 “我敲了厨房的门,”来人说,“玛丽-勒戈夫不在吗?奥诺丽娜太太呢?……” “奥诺丽娜太太在楼上,她要和您说话。” 水手看了看她觉得这个年轻女人脸色那么苍白,神情那么忧郁,一声不响地跟着她上了楼。 奥诺丽娜在二楼开着的门前等着。 “啊!是你吗,柯雷如!……你好好地听着……这不是故事,知道吗?” “怎么啦,奥诺丽娜太太?您受伤了?出了事了?” 她推开门,指着裹尸布下的两具尸体说: “安托万先生和玛丽-勒戈夫……两人都被杀害了……” 那人的脸色变了样,喃喃地说: “杀害……怎么可能?……是谁杀害的?” “我不知道,我们到达以后才看到的。” “可是……小弗朗索瓦?……斯特凡先生?……” “他们都失踪了……肯定也被杀害了。” “可是……可是……马格诺克?” “马格诺克?……你为什么说到他,柯雷如?” “我是说……我是说……因为如果马格诺克还活着……这一切……就会是另一码事。马格诺克总是说,可能他是第一个。马格诺克只说肯定的事。马格诺克看事情看得透彻。” 奥诺丽娜想了想说: “马格诺克也被人杀害了。” 这下,柯雷如完全失去了冷静,脸上流露出韦萝妮克曾多次在奥诺丽娜脸上看到的那种极端的恐惧。他划着十字,声音低沉地说: “那么……那么……瞧这事情终于发生了,奥诺丽娜太太?……马格诺克早就说过……就在早些天,在船上他对我说,‘现在还不晚……所有的人都得走。’” 水手突然转过身,朝楼梯跑去。 “等等,柯雷加,”奥诺丽娜命令道。 “必须得走,马格诺克说的。大家都得走。” “等着,”奥诺丽娜又说。 看到水手迟疑不决地站在那里,她接着说: “我们同意,应当走。我们明天傍晚就走。不过在走之前,应当料理一下安托万先生和玛丽-勒戈夫的后事。你去帮我把阿尔希纳姊妹找来守灵。虽然她们是坏女人,可她们熟悉这种事。她们三人至少得来两人。每人给双倍的报酬。” “完了以后呢,奥诺丽娜太太?” “这事完了以后,你就同所有的老人负责棺木的事,明天一早,就把他们下葬到教堂公墓的宝地。” “那完了以后呢?奥诺丽娜太太?” “完了以后,你就没事了,其他人也没事了。你们就可以准备行李走了。” “可是您呢,奥诺丽娜太太?” “我,我有船,少废话。我们说好了?” “说好了。只过一夜,我猜从今天到明天大概不会再有什么事发生?……” “不会的……吓会的……走吧,柯雷如……快点。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说马格诺克死了。否则就无法支配他们了。” “好的,奥诺丽娜太太。” 水手急匆匆地走了。 一个钟头后,阿尔希纳两姐妹来了,这是两个骨瘦如柴,皮肤皱巴巴的老太婆,活像个巫婆,戴的帽子上面的两个黑丝绒结翅满是油污。奥诺丽娜被抬到这层楼的左侧尽头她自己的房间里。 为死者守夜活动开始了。 这一夜,韦萝妮克先在父亲灵边守护,然后又到奥诺丽娜的病床前,她的病情很严重。韦萝妮克最后睡着了,布列塔尼妇女叫醒了她,她发着高烧,但神智还清醒,布列塔尼妇女对她说: “弗朗索瓦肯定是藏起来了……斯特凡先生也一样……岛上有一些安全藏身的地方,马格诺克告诉过他们。因此别人看不见他们,也不了解他们。” “您能肯定吗?” “当然……因此,喏……明天,所有的人都离开萨莱克以后,就剩下我们两人,我一吹螺号,他就来这儿。” 韦萝妮克厌恶地说: “我不愿见他!……我恨他!……我像诅咒他父亲一样地诅咒他……您想想,我亲眼看见他杀死我父亲!他枪杀了玛丽-勒戈夫……他还想杀死您!不,不,这是仇恨,我厌恶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布列塔尼妇女用习惯的动作握住她的手,喃喃地说: “先别指责他……他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您说什么!他不知道?可我看见他的眼睛!沃尔斯基的眼睛……” “他不知道……他疯了。” “他疯了?您说的?” “是的,韦萝妮克夫人。我了解孩子。再没有谁像他那么善良了。他干出这种事,一定是一时的精神错乱……像斯特凡一样。他们现在一定在绝望地哭泣。” “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您不相信,是因为您不了解过去的一切……以及即将发生的事情……如果您知道……哎!有些事情……有些事情……” 她的声音小到听不见了。她默不作声,但她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她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 一直到清晨平安无事。将近五时许,韦萝妮克听见钉棺材的声音,就在这时,她房间的门开了,阿尔希纳两姐妹像阵风似地冲了进来,两人都惊慌失措。 她们从柯雷如那里知道了真相,柯雷如为了给自己壮胆,喝多了酒,满口胡言乱语。 “马格诺克死了!”她们叫喊着,“马格诺克死了,你们什么也不说,我们走!快,给我们钱!” 结了账,她们撒腿就跑。一小时以后,从她们那里获得消息的其他妇女又跑去喊正在干活的丈夫,她们都是一样的说法: “一定得走!应当做好准备……否则就来不及了……两只船就能带走所有的人。” 奥诺丽娜运用自己的权威进行劝解,而韦萝妮克给大家散钱。葬礼匆忙地进行着。离她们房子不远处,有一座老教堂,曾由戴日蒙先生关照加固,每个月由蓬-拉贝的神甫来做弥撒。教堂旁边是萨莱克岛的修士们的公墓。两个尸体就安葬在这里。一个平时负责圣器室工作的老人,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所有的人似乎都有点精神错乱。他们的说话,他们的举止都是断断续续,一顿一挫的。他们一心只想着离开的事,根本没有理会韦萝妮克的祈祷和痛哭。 八点以前,葬礼就结束了。男人们和女人们散开了。韦萝妮克感到自己仿佛生活在一个恶梦中,所有这些事情一件一件之间互相没有什么逻辑性,也没有什么联系。韦萝妮克又回到奥诺丽娜身边,奥诺丽娜因身体不支没有参加主人的葬礼。 “我感觉好多了,”布列塔尼妇女说,“我们今天或明天走,同弗朗索瓦一起。” 看到韦萝妮克愤怒的样子,她又说: “同弗朗索瓦一起走,我同您说的,还有斯特凡先生。而且是尽快地走。我也要走……带着您和弗朗索瓦……岛上有死神……死神是这里的主人……把它留在萨莱克……我们所有的人都走。” 韦萝妮克不想使她不高兴。但是九点左右,又听见匆匆的脚步声。原来是柯雷如,他从村子里来,一进门就喊: “您的船被偷走了,奥诺丽娜太太!船不见了!” “那不可能!”布列塔尼妇女反驳说。 水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船不见了。今天早上,我就猜想会有什么事……当然,无疑我也是多喝了一点……我并没有想到这点。但是,还有其他人也看见了。缆绳被割断……这是夜里发生的事情,人家驾着船走了,不声不响地走了。” 两个女人互相对视着,两人同时感到,弗朗索瓦和斯特凡-马鲁逃走了。 奥诺丽娜低声嘟哝着: “对……对……是这么回事……他会驾船。” 韦萝妮克知道孩子走了,再也见不到他了,也许心里倒感到轻快一些。然而奥诺丽娜害怕了,她喊道: “那么……那么……我们怎么办呢?……” “必须马上走,奥诺丽娜太太。船已经准备好了……每个人都能坐上船……十一点钟以后,村子里便没有人了。” 韦萝妮克问道: “奥诺丽娜不能走……” “不……我好多了……”布列塔尼妇女说。 “不行。那是开玩笑。我们再等一两天……后天您再回来,柯雷如。” 她把水手推到门口,他正好也只想着赶快离开。 “好吧,就这样,后天,我再来……再说,也不能把一切都带走……还得一次次地回来取东西……保重,奥诺丽娜太太。” 他很快就跑出去了。 “柯雷如!柯雷如!” 奥诺丽娜从床上坐起来,绝望地叫喊着: “不,不,你别走,柯雷如……等等我,你把我背到船上去。” 她听了听,水手没有返回来,她便要起床。 “我怕……我不愿一个人留下……” 韦萝妮克把她留在床上。 “您不是一个人留下,奥诺丽娜。我不离开您。” 两个女人之间进行了一场真正的搏斗,而奥诺丽娜被使劲按到床上,她软弱无力地呻吟着: “我怕……我怕……这个岛是被诅咒的……留下来就是冒犯天主……马格诺克的死是一个警告……我怕……” 她满口谵语,但依然保持着一半清醒,因而在那些表现出布列塔尼妇女迷信的头脑中还有一些明白的、理智的话语。 她抓住韦萝妮克的肩膀说: “我对您说……这个岛是该诅咒的……有一天马格诺克告诉我:‘萨莱克,是一座地狱之门,这个门现在关闭着。但一旦它打开了,所有的灾难都将像暴风雨般地降临。’” 在韦萝妮克的劝说下,她平静了一点,用一种越来越微弱柔和的声音继续说: “他非常热爱这个岛……同我们大家一样。他是用一种我难以理解的语言来谈论它的:‘它的门是双重的,奥诺丽娜,它也向天堂开。’是的,是的,这个岛很好住……我们热爱它……马格诺克在这里种了很多花……噢!这些花……开得好大……比普通花高大三倍,也漂亮得多。” 沉闷的时刻在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这间卧室在这座房子一侧的尽头,窗子朝着小岛的左右两边,通过岩石,可以看到海洋。 韦萝妮克坐在那里,眼睛直盯着被越来越强烈的海风翻起的白浪。太阳从弥漫着布列塔尼的浓雾中升起。不过,从两边越过那被黑色的暗礁撞碎的银色浪花,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大西洋。 昏迷的布列塔尼妇女还在低声地说: “别人说,这座门是一块石头……来自很远的地方,从一个陌生的地方来的……是天主宝石。人家还说,这是一块宝石……是由金子和银子混合而成的。天主宝石……是赐生或赐死的石头……马格诺克见到了……他打开了门,而且把胳膊伸过去……于是他的手……他的手化为灰烬。” 韦萝妮克心情沉重。她也一样越来越感到害怕,仿佛祸水在一点点地漫延和渗透。几天来,她怀着恐惧的心情目睹的一桩桩可怕的事情,好像还在变本加厉,她在等待着已经预示并将席卷一切的风暴。 她等待着,她毫不怀疑,她命中注定的可怕打击,必然会在无可抗拒的力量推动下,向她不断袭来。 “您没有看见船只吗?”奥诺丽娜问。 韦萝妮克答道: “从这儿看不见。” “不,不,这是船只的必经之路,船只装得很满,岬头有一条宽阔的通道。”果然,过了一会儿,韦萝妮克看见从岬角的拐弯处冲出一只船头。 这只船装载很重,吃水很深,满载着箱子和包裹,妇女和孩子就坐在上头,四个男人使劲摇着桨。 “这是柯雷如的船,”奥诺丽娜说,她衣服没穿好就从床上跳起来,“……瞧,又有一只,喏。” 第二只船驶出来了,也装得很重。只有三个男人划船,另外还有一个妇女。 她们两人离船太远,太约七八百米,所以看不清船上人的面孔。而且听不见装满逃亡者的船上的任何说话声。 “天哪!天哪!”奥诺丽娜呻吟着,“但愿他们逃出地狱!” “您怕什么,奥诺丽娜?没有什么危险。” “不,只要他们还没有离开岛屿,就会有危险。” “他们已经离开了。” “岛的周围,还是属于岛。那些棺材就在那里窥视着。” “可是大海并不凶恶。” “还有其他的东西……大海不是敌人。” “那么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两条船向北岬角驶去。他们前面有两条航道,布列塔尼妇女用两座暗礁的名字称呼:魔鬼之石和萨莱克之牙。 很快就看见柯雷如走的是魔鬼之石。 “他们到达这个航道,”布列塔尼妇女指出,“再过一百米,他们才算得救了……” 她差不多是冷笑地说: “啊!魔鬼的一切阴谋诡计就要被挫败了,韦萝妮克夫人,我想,我们会得救,萨莱克的所有人都将得救。” 韦萝妮克沉默不语,她仍然感到紧张,因为这是由一种模糊的无法抑制的预感造成的,显得更加难以承受。她在那里划定了一条危险线,现在,柯雷如还没有越过。 奥诺丽娜烧得浑身颤抖,她嘀嘀咕咕地说: “我怕……我怕……” “别怕,”韦萝妮克生硬地说,“这是胡说。哪里有什么危险?” “啊!”布列塔尼妇女叫喊起来,“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啦?” “什么?出什么事了?” 她们两人把脸贴着玻璃,拼命朝那儿看。那儿,有个东西从萨莱克之牙冲出来。立刻,她们就认出来,正是她们原来用过,柯雷如发现不见了的那条船。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奥诺丽娜惊慌地说,“弗朗索瓦和斯特凡!……” 韦萝妮克认出了那孩子。他站在船头,对那两条船上的人打着手势。男人们挥动着他们的桨,而女人们摇着手作为回答。奥诺丽娜不顾韦萝妮克的反对把两扇窗子打开,她们在马达的嗡嗡声中听见一些讲话,但听不清讲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布列塔尼妇女不停地说,“……弗朗索瓦和斯特凡……他们为什么不上岸来?” “也许,”韦萝妮克解释说,“他们害怕上岸引起人的注意和受到审问……” “不是的,大家都认识他们,特别是弗朗索瓦,他经常同我在一起。而且身份证件都在船上。不,不,他们是藏在岩石后面等着。” “可是,奥诺丽娜,既然他们藏起来,为什么现在又要露面呢?” “啊!是咯……是咯……我不晓得……我看有点奇怪……柯雷如和其他人会想些什么?” 两只船,第二条船紧跟着第一条船,差不多都停下来了。船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向他们疾驶而来的船,它在靠近第二条船的时候减速,然后与那两条船平行前进,保持十五到二十米的距离。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布列塔尼妇女喃喃地说。 马达熄了,小船慢慢地靠近了那两条船。 忽然,她们看见弗朗索瓦弯下身子,然后又站起来,把胳膊举到前面,像是扔了一样东西过去。 与此同时,斯特凡-马鲁也做了一个同样的动作。 一桩可怕的事件突然发生了。 “啊!”韦萝妮克叫了一声。 她把眼睛捂住,一会儿她又抬起头,心惊肉跳地看着那可怕的场面。 两个东西从很近的距离扔出去,一个在前是弗朗索瓦扔的,一个在后是斯特凡扔的。 接着从两条船上串起两条火舌,随后是两股浓烟。 爆炸声响彻天空。一会儿就看不见黑烟中的一切。后来烟雾被风吹散,韦萝妮克和布列塔尼妇女才看见两只船正在迅速地下沉,船上的人都跳入了大海。 这场面——多么残酷的场面!——没有持续很长时问。她们看见一个妇女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个浮标上,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还看见一些无疑是在爆炸中丧生的一动不动的躯体,还有两个男人互相撕扭着,可能已经发疯。但所有这一切也都同船一起消失了。 几个漩涡,几个黑点漂浮着。就这些。 奥诺丽娜和韦萝妮克没有说话,她们被吓哑了。这件事是处于焦急不安的她们难以想象得到的。 最后,奥诺丽娜用手抱着头,声音低沉地——韦萝妮克应当记住这声调——说道: “我的头要爆炸了……哎!可怜的萨莱克岛的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童年时代的朋友……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大海也永远不能让死者返回萨莱克……它把他们留下了……它早准备好了棺材,成千上万口看不见的棺材……啊!我的头要炸开了……我疯了……像弗朗索瓦一样疯了……我可怜的弗朗索瓦!” 韦萝妮克没有搭话。她脸色苍白,用十个手指抓住窗台,朝外边看,仿佛要把即将投身的海底看穿。她儿子将会怎么办?他会去援救这些人吗?现在可以听见他们的呼救声了,他会毫不迟疑地去搭救他们吗?人可能有失常的时候,可是一旦看到惨象,就会平静下来。 小船已退到边上,以避免卷入漩涡。弗朗索瓦和斯特凡——总是看见他们的红帽子和白帽子——一个站在船头,一个站在船尾,手里拿着……由于离得太远,她们看不清他们手里拿的东西。好像是一根长棍子…… “是救人用的篙竿……”韦萝妮克低声说。 “也许是枪,”奥诺丽娜说。 水面上浮动着几个黑点。一共有九个,是九个幸存者的头,他们的胳膊在划动着,看得出他们是在求救。 有几个人游离了船只,而另外四个向船只靠近,其中两人很快就要够着船了。 突然,弗朗索瓦和斯特凡同时做了一个射手瞄准的动作。 冒出两道火光,接着是两声枪响。 两个浮动的人头消失了。 “哎!没良心的东西!”韦萝妮克嗫嚅着,全身瘫软地跪下来。 她的身边,奥诺丽娜叫喊起来: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由于刮着风,声音显得那么微弱,根本传不到,可是布列塔尼妇女还是不断地叫喊: “弗朗索瓦!……斯特凡!……” 接着,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又跑到走廊里找什么东西,然后又回到窗前,不停地喊着: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听着……” 最后她找来了给他发信号的螺号。可是当她将螺号放到嘴边的时候,只能吹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听不到的低音。 “哎!该死的东西!”她轻声地说着,把螺号扔掉了。“我没有力气了……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韦萝妮克看着她那惊恐的神色,头发蓬乱,脸上热汗淋漓。韦萝妮克恳求她: “奥诺丽娜,我求求您!” “可是您看他们!您看他们!” 那里,小船在行进,两个射击者站在那儿,手里拿着杀人的武器。两个幸存者向后面逃跑。 这两个人被击中,他们的头也消失了。 “您看他们,”布列塔尼妇女声音嘶哑地一字一顿地说,“……简直是追猎……是在追捕猎物!……哎!可怜的萨莱克岛的人们!……” 又是一声枪响,一个黑点没入水中。 韦萝妮克痛苦到了绝望的地步,她摇动着窗框,如同摇动着囚禁她的监狱的铁窗一般。 “沃尔斯基!……沃尔斯基!……”她头脑中又浮现出她对丈夫的回忆,“这是沃尔斯基的儿子。”她呻吟着。 猛然间她的喉头被人扼住,她看到眼前布列塔尼妇女那张陌生的脸。 “他是你的儿子,”奥诺丽娜嘟哝着说,“……你这该死的……你是恶魔的母亲,你将受到惩罚……” 然后,她大笑起来,跺着脚,进入一种狂喜状态。 “十字架!对,十字架……你将钉在十字架上……手上钉着钉子……绝妙的惩罚!……手上钉着钉子!” 她疯了。 韦萝妮克挣脱了她,想让她镇静下来,可是奥诺丽娜勃然大怒,把她推开,使她失去平衡;同时她又很快地跳上窗台,站在窗台上,举起双臂高声喊着:“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房子的这边,由于地势不同,楼层并不高。这布列塔尼女人跳到小路上,穿过小路,跨过树丛,朝着伸向大海的崖顶上跑去。 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呼唤了三声由她抚养大的孩子的名字,便一头栽下去,跌入深渊。 远处,对人的追猎已经结束。一个接一个的人头没入了大海。屠杀已经完毕。 于是弗朗索瓦和斯特凡驾小船逃向布列塔尼海岸,向着贝梅伊和孔卡尔诺海滩驶去。 韦萝妮克孤身一人地留在了三十口棺材岛。 五、四个女人被钉在十字架上 韦萝妮克孤单单地留在三十口棺材岛。她两只胳膊撑在窗台上,头埋在双臂中,她昏昏沉沉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到太阳落进仿佛在海上憩息的云层里。 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幅幅图画闪现在她混乱的思维中,她竭力想避开它,但有时画面又很清晰,使她又重新看到了那些残酷的场面。 她根本不想去为此寻求答案,也不想去假设说明这场惨剧的原因。她同意关于弗朗索瓦和斯特凡发疯的看法,因为无法找到这种行为的其他理由。既然认为两个凶手是疯了,她也就不考虑他们还会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和确定的目标。 加之,她亲眼看见奥诺丽娜的发疯,更促使她认为,所发生的一切事件,都是由于精神错乱引起的,而岛上的居民都是精神错乱的牺牲品。她自己也有一阵子脑子迟钝,如堕迷雾中,仿佛一些看不见的幽灵在她身边游荡。 她昏昏欲睡,昏沉中那些景象又显现出来,她感到非常伤心,于是抽泣起来。此外,她仿佛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在她的下意识里像是敌人,敌人来了,她睁开了眼睛。 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一只怪模怪样的动物坐在那里,它身上长着奶油咖啡色的长毛,前腿像胳膊那样交叉在胸前。 原来是一只狗,很快她就想到是弗朗索瓦的狗,奥诺丽娜说过是一只勇敢、忠诚和滑稽的动物。她还想起了它的名字:“一切顺利”。 这个名字还没有叫出来,她已感到愤慨,想立刻把这个名字可笑的动物赶走。还叫什么“一切顺利”呢!她想到了这场可怕事件的牺牲者,萨莱克岛上的所有死去的人,她父亲被杀害,奥诺丽娜自杀,弗朗索瓦疯了。什么“杜瓦边”。 可是狗一动不动。它扮着怪样子,正如奥诺丽娜形容的那样,头向前倾着,一只眼睛闭起,嘴巴一直咧到耳朵根,两只前腿交叉,真是叫人忍不住要笑。 此刻,韦萝妮克想到,这是“杜瓦边”对痛苦的人表示同情的方式。“杜瓦边”不能见到别人流泪。当你哭的时候,它会做各种怪样,直到你破涕为笑,并抚摸它为止。 韦萝妮克笑不起来,而是把它拉到身边,对它说: “不,可怜的小狗,不是一切顺利,相反是一切都不顺利。要紧的是必须活下去,对吗?不要像别人那样发疯……” 生存的需要迫使她行动。她下楼到厨房,找到一点食品,把一大半给了小狗吃,然后她又回到楼上。 夜降临了,她打开二楼一间平时没人住的房间的门。由于体力的消耗和强烈刺激使她极度的疲劳,她很快就睡着了。“杜瓦边”就睡在她的床头。 第二天,她醒得很晚,有着一种异常平静和安全的感觉。仿佛现在的生活又同她在贝桑松的生活一样温馨和宁静。她在这里度过的几天恐怖日子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不会再来困扰她了。在这场大难中死去的人,对于她如同陌路人,她不会再见面了。她的心不再流血。丧事办得问心无愧。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和自由自在的休息,孤独倒是一种抚慰,使她感到很自在,以至当汽船来到并停泊在这个不祥之地时,她也一点没觉察。无疑,那天有人看见了爆炸的火光,听见了爆炸声。韦萝妮克仍一动也没有动。 她看见一只小艇离开了汽船,她以为是有人上岸到村子进行调查了。可是她害怕这牵涉到对她儿子的调查,她不希望人们找到她,询问她并披露她的姓名、身份、历史。她害怕别人让她回到刚刚摆脱的地狱般的环境中去。她宁愿等一两个星期,偶然能有一只船经过小岛收容她。 然而,没有人到隐修院来,汽艇也远离去了,没有什么打扰年轻女人的这种孤身一人的生活。 她这样度过了三天。似乎命运不再向她发动攻击。她形单影只,她就是她自己的主人,带给她巨大安慰的“杜瓦边”失踪了。 隐修院占据小岛的一头,是在原来修道院的旧址上,原修道院十五世纪被废弃,渐渐倒塌,变成废墟。 这座房子是十八世纪的时候,由一个富有的船主使用原修道院的材料以及教堂的石头建起来的,无论是从建筑方面或装饰方面看,都无奇特之处。再说韦萝妮克也不敢走进任何一间房问。一想到她父亲和儿子就使她在门前止步。 可是第二天,春光明媚,她到花园走了走。花园一直伸展到小岛的尖端,跟房前的草坪一样,地上满是凹凸不平的废墟和常春藤。她发现这里所有的小径都通往高大橡树围绕的一个陡峭的呷角。她走着走着,突然看见这些橡树环绕着一块面对大海的半圆形空地。 在这块空地中央,有一座椭圆形的很矮的石桌坟,它支在两条几乎是正方体的岩石腿上。这地方气势雄伟,视野开阔。 “这是奥诺丽娜说的仙女石桌坟,”她想,“我离马格诺克的鲜花盛开的骷髅地不远了。” 她绕空地转了一圈。两条石腿内侧刻有难于辨认的记号。但石腿朝向大海的外侧,很平滑,像是专为雕刻用的,上面记载的一些东西又使她不安地颤抖起来。 右边,深深地刻着四个女人被痛苦地钉在十字架上的图画,笔法原始而笨拙。左边则刻着一行行的字,可能由于恶劣气候的侵蚀,也许有人故意用手刮掉过,字迹已经模糊了。不过有些字还认得出,与韦萝妮克在马格诺克尸体旁发现的那张画上看见的一样:“四个女人钉死在十字架上……三十口棺材……天主宝石赐生或赐死。” 韦萝妮克战战兢兢地走开了。这个岛到处充满神秘。她决心逃离这儿,以至离开萨莱克岛。 她沿着空地的一条小路,经过右边的最后一棵橡树,它无疑是被雷电袭击过,只剩一个村干和几根枯枝。 她又下了几级石阶,穿过一片草地,草地上排列着四行糙石巨柱,她站住脚,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她惊叫起来,赞叹不已。 “马格诺克的花,”她说。 她走的这条路上的最后两块巨石,像一扇敞开的门的门框,门前是蔚为壮观的景象。一片长方形的空地——最多五十米长,有几级台阶通到那里,两边是两行同样高的巨石,间隔相等,就像庙里的柱子一样。这座庙宇的中殿和偏殿都铺着大块的花岗岩石板,大小不规则,有的已经破碎,石缝中长出了草,就像彩绘玻璃残片上的铅条。 空地中央有一块面积很小的正方形地方,围绕着古老的基督石像长满了鲜花。那是什么样的鲜花啊!是令人难以想象的、神奇的花,梦幻般的花,奇迹般的花,是大出平常的许多倍的花。 这些花,韦萝妮克都认识,然而,它们的硕大无比和美丽夺目,使她惊呆了。花的种类繁多,但每种花只有几株。可以说,一束花汇集了所有的颜色,所有的芳香和所有的美丽。 更奇怪的是,在平时,这些花并不能同时开放,是按月相继开放的,可是这里的花,却是同时含苞,一齐开放!这些生机盎然的花朵,都在同一天开放,盛开期不会超过两到三周,它们硕大、华丽、光彩夺目,傲然挂在强壮的枝头上。 这些花有弗吉尼亚的昙花、毛茛、萱草、耧斗菜、血红色的委陵菜、比主教的红袍还要红的鸢尾花!还有翠崔花、福绿考、倒挂金钟、乌头等。 而更有甚者——噢!引起这个年轻女人多大的不安啊!在那个绚丽的花篮上面,一条花带绕着基督塑像的底座,是些蓝色、白色、紫色的鲜花,仿佛为了亲近救世主的身躯而向上长高,这些花正是婆婆纳花1…… 1婆婆纳花,法语称为韦萝妮克——译注 她激动不已。走近以后,她看见底座上插着一个小牌牌,上面有几个字:妈妈的花。 韦萝妮克不相信什么圣迹。这些花确实绚丽夺目,别的地方的花无法相比,这点她还是承认的。可是她不相信,这种反常现象是超自然的力量或是马格诺克有什么秘方。不,可能有某种原因,而且很简单,事情终会弄明白的。 然而,在这种异教的美丽装饰中,仿佛由于她的到来才发生的奇迹里,基督被簇拥在百花丛中,鲜花用它们的色彩和芳香作为祭品,韦萝妮克跪下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她又来到鲜花盛开的骷髅地。现在,这些环绕着她的神秘现象,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她的儿子从中起了作用,使她在婆婆纳花面前,思念儿子,而不再仇恨和绝望。 但是第五天的时候,她发现食品已经吃完,于是,中午时分,她下山到村子里去。 到了山下,她看见大部分人家的门敞开着,房子的主人走的时候,肯定还想第二次回来取生活用品的。 她的心紧缩着,她不敢走进门去。窗台上摆着天竺葵花。大挂钟的铜摆依然在空落落的房间里报着时问。她走开了。 在离码头不远的货棚里,她看到奥诺丽娜从船上运来的食品袋和箱子。 “好了,”她心里想着,“我不会饿死了。足够我吃几个星期,至于以后……” 她往篮子里装了些巧克力、饼干、罐头、大米、火柴等。在她就要起身回隐修院时,忽然心血来潮,想到小岛的另一边去看看,回头再来拿篮子。 她走上通向高地的浓荫密布的小道。这里的景色也一样,一样的平地,一样的没有作物、没有牧草,只有一片老橡树林。岛变得狭窄,可以毫无障碍地望见两边的大海,和看见远处布列塔尼海岸。 这里也有一排岩石,作为一栋住宅的围墙,这栋住宅外表很简陋,有一座长方形的破房子,屋顶已经修补过,屋里存放着杂物,一个维护很差的脏院子,里面堆满了废铁和柴草。 韦萝妮克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吃惊地停下来,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呻吟。她凝神静气地倾听,又听到了刚才的呻吟声,但比刚才更清晰;她还听到别的声音,痛苦的喊叫和呼救,是一个女人的喊叫声。不是所有居民都逃离了吗?当她知道在萨莱克不再是孤身一人的时候,心里感到高兴,不过还有点悲伤,她担心,也许事情还会把她卷入死亡和恐怖之中。 韦萝妮克可以断定,声音不是来自住房,而是从院子右边堆放杂物的屋里传出来的。院子只有一个栅栏门,她只一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一走进屋子,叫声就更大了。里面的人一定是听见开门声。韦萝妮克加快了脚步。尽管屋子的房顶破烂不堪,但它的墙壁很厚,几个拱形的老门都用铁条加固,有人从里面敲门,叫喊声更为急迫。 “救命啊!……救命啊!……” 里面发生了搏斗,另一个不太尖锐的声音喊道: “住口,克蕾蒙丝,也许是他们……” “不,不,热尔特律德,不是他们!人们是不会听到他们声音的!……请开门吧,钥匙应该就在门上……” 其实韦萝妮克正在想办法进去,听这么一说,真的就看见锁孔里插着一把大钥匙。转了一下钥匙门就开了。 她马上认出是阿尔希纳姐妹,半露着骨瘦如柴的身体,一副巫婆的凶相。她们挤在一间装满盥洗用具的洗衣房里。韦萝妮克还看到房间角落里的干草上躺着一个女人,声音极其微弱地在哼哼,她可能就是第三个姐妹。 这时,前面两姐妹中的一个已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另一位则两眼闪着渴望的光芒,她抓住韦萝妮克的胳膊,急促地说: “您看见他们了吗,嗯?……他们在这儿吗?……他们怎么没有杀死您?……大家走了以后,他们就成了萨莱克的主人……该轮到我们了……瞧我们关在这里已经六天了……出发的那天早晨……我们打点行装准备上船……我们三人到洗衣房来取晾干的衬衣。他们来了……我们没听见……他们是从来不让人听见的……而后,突然门被关上了……咔嚓一响,钥匙一转,就完了……我们有苹果、面包、特别是有烧酒……倒不觉得难受……只是他们会不会再回来杀我们呢?现在是不是轮到我们了?噢,我的好太太,我们每天都在听!我们多害怕啊!大姐已经疯了……听她……她在说胡话……另一个人克蕾蒙丝也不行了……而我……我……热尔特律德……” 她还有力气,因为她拧韦萝妮克的胳膊。 “那么柯雷如呢?他回来了吗?是不是又走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这并不困难……他知道我们在哪里,而且只要有一点声音,我们就会叫的……那么?……那么?……” 韦萝妮克没有马上回答,可是她有什么理由要隐瞒事实真相呢? 她说道: “两只船都沉没了。” “什么?” “两只船在萨莱克岛附近沉没。船上的人全死了……事情就发生在隐修院前面……刚刚出魔鬼航道。” 韦萝妮克没有多说,避免提别人名字和提及弗朗索瓦和他的老师所扮演的角色。可是克雷蒙丝站起身来,一脸的困惑,浑身无力地靠在门上。 热尔特律德轻声地说: “那么奥诺丽娜呢?” “奥诺丽娜死了。” “死了?” 两姐妹同时喊出来。然后她们默默无言地相互对视着。她们像是在思考着,热尔特律德还像数数似的掰着手指头。两人脸上越来越恐怖。 热尔特律德由于恐惧,两眼盯着韦萝妮克,喉头像是被掐住了一样,说道: “对了……对了……数目正好……您知道船上除了我和两个姐妹之外,一共是多少人吗?二十人……那么您算算……二十,再加第一个死去的马格诺克……再加上后来死的安托万先生……还有失踪的小弗朗索瓦和斯特凡,他们也死了……还有奥诺丽娜和玛丽-勒戈夫也死了……那么算算看……一共二十六个……二十六……正好,是不是?三十减二十六……您明白了吗?三十口棺材肯定要装满……那么三十减二十六……还剩四……对不对?” 她说不下去了,舌头不听使唤了。不过她嘴里吐出的几个可怕的字句,韦萝妮克还是听清了: “嗯?您明白吗!……还剩四个……我们四个,三个阿尔希纳姐妹先关在这里……而后您……对不对?四个十字架……您懂吗?四个女人钉在十字架上……正好这个数……我们四个……这岛上只剩下我们四人……四个女人……” 她耸了耸肩膀: “那么,又会怎么样?既然岛上只有我们,你们又怕什么呢?” “怕他们!是怕他们!” 她不耐烦地说: “可是所有的人都走了啊!” 热尔特律德惊慌地说: “小声点,他们会听见的!” “谁?” “他们……先人……” “什么样的先人……” “对,那些祭祀的人……杀男人和女人的人……他们向神明献殷勤……” “可这一切已经进行完了!您是说,德落伊教徒?可是您看,现在已没有德落伊教徒了。” “小声点!小声点!还有的……还有神灵。” “还有神灵?”韦萝妮克被这些迷信的说法吓得毛骨悚然。 “是的,是有神灵,不过是些血肉之躯的神灵……他们用手关门,并把您监禁起来……他们把船弄沉了,同时,还杀死了安托万先生,玛丽-勒戈夫和其他人……他们一共杀死了二十六个……” 韦萝妮克没有答话……也无法回答。她自己知道,是谁杀了戴日蒙先生和玛丽-勒戈夫以及其他人,又是谁把船弄沉了。 她问道: “你们三人是几点钟被关在这里的?” “十点半钟……我们同柯雷如约好十一点在村子里会面。” 韦萝妮克想了想,弗朗索瓦和斯特凡不可能在十点半钟到达这里,而一个小时后出现在岩石后面,去弄沉两只船。那么是否可以设想在岛上还有一个或几个他们的同伙呢? 她说: “无论如何应该作出决定。你们不能老是这样,应该休息,应该吃饭……” 第二个姐妹站起来,也用同样低沉而激烈的语气说: “首先应该躲起来,要能够防备他们。” “怎么办呢?”韦萝妮克问,不管怎样,她也觉得是需要一个隐藏的地方,以防可能有的敌人。 “怎么办?这些事,特别是今年以来谈得很多,而马格诺克曾说过,一旦遭到袭击,全岛的人都躲到隐修院去。” “到隐修院?为什么?” “因为可以自卫。那里岩石很陡。到处都可以隐蔽。” “还有那座桥呢?” “马格诺克和奥诺丽娜都预想好了。在桥的左边二十步的地方有一个小窝棚。他们选好那个地方存放食品和汽油。在桥上倒上三四桶汽油,划根火柴,就大功告成。管它呢,断了交通,就不会有袭击。” “那么为什么大家不到隐修院去,而要坐船逃走呢?” “坐船,逃走,更妥当……然而我们现在已别无选择。” “我们就走吗?” “马上走,天还亮着,比晚上走好些。” “可您的姐妹,躺在地上?” “我们有辆两轮车,我们把她推去。走近路到隐修院,不必经过村子。” 尽管韦萝妮克厌恶同阿尔希纳姐妹生活在一起,但由于无法控制的恐惧,使她让步了。 “好吧,”她说,“咱们走吧。我把你们领到隐修院,而后我再回村里找食物。” “噢!不等好久,”一个姐妹说,“等桥一烧断,我们就在仙女石桌坟的小丘上点燃一堆火,那么隔岸就能看见烟火。今天,起雾了,等明天……” 韦萝妮克没有表示异议,她现在同意离开萨莱克岛,即使要接受一场调查,披露自己的名字。 她们等那两个姐妹喝完一杯烧酒之后就动身了。疯姐妹蹲在两轮车里轻声怪气地发笑,她向韦萝妮克说些话,仿佛要让她也发笑。 “我们还没有见到他们……他们整装待发……” “住口,老神经病,”热尔特律德命令道,“你会让我们倒霉的。” “对,对,我们去玩……那才滑稽……我要在脖子上戴一个十字架……手上也戴一个……瞧……到处都是十字架……我们肯定会上十字架……肯定睡着了。” “住口,老神经病,”热尔特律德又说了一句,并给了她一耳光。 “当然……当然……他们会打你的,我看见他们藏在那儿了……” 开始路很难走,后来到了西部高地,岩石更高,但是没有那么多沟沟壑壑,树木也稀疏一些,橡树被狂风吹弯了。 “我们快到荒野了,人称黑色荒原,”克蕾蒙丝-阿尔希纳说,“他们就住在下边。” 韦萝妮克又耸了耸肩。 “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们比别人知道得多,”热尔特律德说,“……别人叫我们巫婆,那是真的……马格诺克也是,……他精通此道,也向我们讨教有关医药、吉祥石以及圣让草方面的事情……” “蒿草、马鞭草之类的,”疯子讥笑道,“我们是在太阳落山以后采摘……” “关干传说方面的事,”热尔特律德又说,“我们也知道,这个岛上流传了几百年的事。人们一直传说,这底下有一座城市和街道,他们从前就住在那儿。现在还在……我就亲眼见过。” 韦萝妮克没有回答。 “我和我的姐妹,是的,看见过一个……有两次,那是六月满月之后的第六个夜晚。他穿着白色衣服……爬到大橡树上面,用一把金色的砍刀,采集槲寄生……金子在月光下放光……我看见了,我同您说……还有别人也看见了……他并不只一个人。他们有好几个,是先人留下守护他们的珍宝的……对!对,我肯定是珍宝……听说那是一块石头,非常神奇,人碰了它就会致死,睡在它上面又可以复活……这都是真的,马格诺克说是真的……这些先人守护着宝石……天主宝石……今年他们肯定是要拿所有的人作祭礼……是的,所有的……三十个死人,三十口棺材……” “四个女人钉在十字架上,”疯女人低声地喝道。 “不能再迟疑了……月圆之后第六天又快到了。我们应当在他们采槲寄生之前走。喏,大橡树,从这儿就看得见。过桥之前的那片树林里……它统治着别人。” “他们藏在后面,”疯女人说,她在两轮车上转来转去,“他们在等我们。” “你够了,别动……好不好?你们看见大橡树林吗?……那儿……最后一块荒地的上面?还有……还有……” 她话还没说完,就把车弄翻了。 克蕾蒙丝说: “好吧,怎么样?你是怎么啦?” “我看见一样东西……”热尔特律德结结巴巴地说,“我看见一团白色在移动……” “一样东西?你说什么?他们大白天也出来?你眼睛发花吧?” 她们两人看了一下,然后又出发了。只一会儿就离开了大橡树林。 她们穿过阴暗的、高低不平的荒地,地面布满了像坟垛一样的石头。 “这是他们的公墓,”热尔特律德咕哝地说。 她们一句话也不说。好几次,热尔特律德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克蕾蒙丝没有力气推车了。两人的腿直打哆嗦,她们不安地巡视着四周。 过了一片洼地,又上坡。她们走到了第一天韦萝妮克与奥诺丽娜走过的路上,而后进入桥前面的树林。 走完一段路,阿尔希纳姐妹们越来越紧张,韦萝妮克心里明白,是要过大橡树了;她果真看见了它,它比别的树要粗壮,矗立在泥土和树根筑成的土台上,比其他树的间隔也远一些。她不由得想到树干后面可能藏着好几个人,树把他们挡住了。 尽管她们害怕,姐妹们还是加速前进,不去看那棵致命的树。 她们走过大橡树。韦萝妮克才轻松下来。一切危险过去了,她想同阿尔希纳姐妹们开玩笑,她们中的克蕾蒙丝突然晕倒了,在地上呻吟。 就在这时,有样东西掉在地上,这件东西砸中她的背。这是一把斧头,一把石斧。 “啊!雷石!雷石!”热尔特律德叫道。 她稍微抬头望了一下,仿佛她相信了那些古老的民间传说,她想,斧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雷发射出来的。 可是,就在这时候,疯人从车子里跳出来,在地上蹦着,又一头栽下去。一样东西在空中呼啸而来。疯女人痛苦地抽搐着。热尔特律德和韦萝妮克看见一支箭射进她的肩膀,箭杆还在抖动。 热尔特律德叫着逃开了。 韦萝妮克犹豫不决,克蕾蒙丝和疯人在地上打滚,疯人傻笑着说: “在橡树后面,他们藏在那儿……我看见他们了。” 克蕾蒙丝语不成句地喊着: “救命啊!帮帮忙……把我带走……我怕。” 这时又一支箭嗖地一声落到远处。 韦萝妮克也逃开了,跑到最后几棵树跟前,急忙朝通向木桥的小山坡跑去。 她拼命跑着,因为害怕——这是合乎情理的,也是为了能找到武器进行自卫。她想起来,她父亲的书房里有一个玻璃柜,装满了步枪和手枪,每支枪都标明“上膛”,无疑是为弗朗索瓦写的。她正是想要拿一支来对付敌人。她甚至头也不回一下,看看是否有人追赶她。她只为着一个目的,一个对她有利的目的奔跑着。 她比热尔特律德跑得轻快,她赶上了她。 热尔特律德气喘吁吁地说: “桥……应当把它烧了……汽油就在那里……” 韦萝妮克没有答话。断桥是次要的,最大的问题是她要拿起武器抵御敌人。 可是,当热尔特律德刚到桥上的时候,一阵眩晕,差点跌进深渊,一支箭射中她的腰部。 “救救我!救救我!”她大声请求,“……请不要抛弃我……” “我一会儿就来,”韦萝妮克说,她没有看见箭,以为热尔特律德没走好跌倒了,“……我就回来,我去拿枪……您等着我……” 她脑子里想的是,她们两人一旦有了武器,就再回到树林里去救其他两姐妹。因此她加快脚步,跨过小桥,来到房子围墙外;她穿过草坪,上楼到她父亲的书房里。她直喘气,不得不站了一会,而后才拿了两支枪,心怦怦地直跳,她只得放慢了脚步。 她很奇怪,路上没碰到热尔特律德,四处望去也没有瞧见她。于是她喊她,也没有回答。这时候她才想到,布列塔尼妇女同她的姐妹一样受了伤。 她又跑起来。可是当她跑到桥头时,耳边响起嗡嗡的呻吟声,她爬到通向大橡树的陡坡对面,她看见了…… 她看见的情景使她呆呆地站在桥头。在桥的另一头,热尔特律德爬在地上挣扎着,用弯曲的指头在地上或草里抓住树根,一点一点地,不断地在往土坡上爬。 韦萝妮克明白了,不幸的人胳膊和身上被绳子捆住了,就像捆一只软弱的猎物一样。她是被看不见的手从高处射中的。 韦萝妮克扛着枪,可是朝哪个敌人瞄准呢?要同什么样的敌人拼搏呢?是谁躲在树干和像城堡一样的石头后面呢? 热尔特律德在这些石头中间,在树干之间呻吟。她已喊不出声了,精疲力尽,肯定都昏过去了,看不见了。 韦萝妮克没有动。她明白必须自信,自信才有力量,自信才能行动。如果是投入一场事先已被打败的战斗,她就不能解救阿尔希纳姐妹,而她要做一个胜利者,新的和最后的牺牲者。 她又害怕了。一切都按事情本身不可改变的逻辑规律进行,可她并不明白它的意义,事实上它们是互相关联的,就像一个锁链上的每个环一样。她怕,怕这些幽灵,本能地下意识地怕,就像阿尔希纳姐妹,像奥诺丽娜和所有在可怕的灾难中死去的人们一样地怕。 为了不让躲在橡树后面的人看见,她利用荆棘灌木作掩护,弯着腰来到阿尔希纳姐妹说的左边那个小窝棚里。窝棚像个小亭子,是尖屋顶,还有彩色玻璃窗。小亭子的一半地方堆放着汽油桶。 她在那里控制着木桥,任何人走过,她都看得见。但是没有人从树林里出来。 夜来临了,夜雾很浓,月光撒下了银白色,使韦萝妮克刚好能看清对岸。 过了一小时后,她放心一点了,便第一次提了两桶汽油倒在桥梁上。 她来回这样走了十次,尖起耳朵听,背着枪,随时准备自卫。她有点随便地也是摸索着有选择地倒汽油,尽量找腐烂得厉害的地方倒。 她有一盒火柴,她在房里找到的唯一一盒。她拿出一根火柴,又迟疑了一会儿,她想马上就要发生大火,心里害怕了。 “如果,”她想,“对岸看见了大火……可是雾这么大……” 她猛地擦了根火柴,很快就点着了她事先准备好的浸过汽油的纸团。 一条大火苗烧了她的手指头,于是她把纸扔到桥上积满汽油的坑洼里,然后急忙向小亭子跑去。 立即燃起了大火,那尖舌一下伸到她倒过汽油的所有地方。刹那间,大小岛屿的岩石,连接两岛的崖顶,周围的大树,石柱,大橡树林,深邃的大海,所有的一切都被映照得通明透亮。 “他们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了……他们正朝我躲着的小亭子注视……”韦萝妮克心里想,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大橡树。 可是树林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也没有一点说话声。隐藏在大树后的人,也没见他们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几分钟以后,随着一声巨响和一阵冲天的火光,桥的一半已断裂,另一半桥在继续燃烧,不时有一段烧着的木桥掉下深渊,照亮着黑暗的深处。 每掉下去一块木头,韦萝妮克就感到一阵安慰。她那紧张的神经开始松弛下来。随着隔断她与敌人之间的鸿沟的扩大,她愈感到安全。不过她还呆在小亭子里,决心等到天明,看一看是否还有可能通行。 雾越来越浓,黑暗笼罩着一切。半夜,她听到对岸传来声音,她估计是从山丘上面发出的声音,是伐木工人伐木的声音,斧子有节奏地砍在树枝上,然后把它弄断。 韦萝妮克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想,他们可能再建一座步行桥。于是她握紧了她的枪。 一个小时以后,她好像听见呻吟声,甚至是被窒息的叫喊声,而后就是长时间的树叶飒飒声,以及人来人往的声音。然后,这些声音都停止了。又重新恢复了深沉的寂静,一切移动的、令人不安的、颤抖的与活着的东西,在寂静中交织在一起。 疲乏和饥饿开始折磨着韦萝妮克,使她变得思想迟钝。她甚至想到自己没有从村子里带任何吃的东西,她已没有什么吃的了。她并不发愁,因为她决定,雾一散开——这不要多久了——就用汽油点旺火。她甚至想到,最好是到岛的尽头那座石桌坟上。 可是,又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是否把火柴忘在桥上了?她在口袋里找了一下,没有找到。怎么找也没有用。 对此,她并不太忧虑。现在她已逃脱了敌人的袭击,她感到一阵喜悦,在她看来,仿佛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 她就这样度过了几个小时,漫长的几个小时,刺骨的浓雾和寒冷,使得黎明的时间更加难挨。 天边一抹晨曦。万物从黑暗中苏醒,恢复了它们的本来面目。于是韦萝妮克看到了这座桥整个儿地崩塌了,一条从崖顶连接两岛的五十米长的桥被斩断了,只剩下不可逾越的崖顶。 她得救了。 可是,当她抬头看对面山坡时,那场面使她不由自主地吓得大叫了一声。大橡树林山丘最前面的三棵树干被砍去了下面的树枝。在三棵光秃秃的树干上,阿尔希纳三姐妹的胳膊向后面伸张着,大腿从破裙子下面露出来,被头巾中的黑结翅遮着的青灰色的面孔下边的脖子被绳索捆绑着。 她们被钉上了十字架。 六、杜瓦边 韦萝妮克既没有再回头看那残忍可怕的场面,也没有考虑自已被发现后,可能会怎样,她迈着机械的沉重的步子径直回到隐修院。 只有一个目的和一个希望支撑着她:离开萨莱克岛。她似乎被恐惧吓够了。如果她只是看到三具尸体,三个女人被勒死或被枪杀,或是吊死,她也不至于这样的反感。而这种刑罚真是太过分了。简直是无耻之极,是渎圣行为,是弥天大罪,是应入地狱的勾当。 后来她又想到自己,她是第四个,最后一个被害者。似乎命运引导她走向这个结局,如死刑犯被推向断头台一样。她怎么能不吓得发抖呢?她怎么会不从大橡树林山坡上三姐妹被钉上十字架的刑罚中获得警告呢? 她用这些话安慰自己: “一切都将弄清楚……在这些残酷的神秘中,隐藏着十分简单的原因,表面看起来是神明所作,其实就是像我一样的自然人所为,他们为着一个罪恶的目的,按照预定的计划执行。当然,由于战争,由于战争造成了一种特殊的环境,才使这类事件得以发生。不过无论如何,这里并没有什么神奇的和超出常人生活规律的东西。” 这些自我安慰的话也徒劳无益!她的神经阻碍了她进行推理。最后她因受到过分的打击而动摇了,她同她亲眼看见死去的所有萨莱克人产生了一样的看法,一样的感觉,一样感到软弱无力;遭到同样的恐怖,为同样的梦魇所困扰;并且由于本身存在着旧意识,相信死后复活的迷信,她已经精神失常了。 这些迫害她的看不见的人是谁呢?是谁负责在萨莱克岛把三十口棺材装满人的呢?又是谁杀害了不幸的萨莱克岛的所有居民呢?什么人住在洞穴里,在预定的时间出来采集圣果和圣草呢?是什么人使用斧头和弓箭来残害女人?是为了什么可怕的需要?要干什么怪诞的事情?依据怎样不可思议的计划?是魔鬼、恶神和死亡教的祭司,把男人、女人和孩子供给嗜血成性的神明…… “够了,够了!我变成疯子了!”她大声说,“走吧!……只有让我离开这座地狱!……” 可是,可以说,命运好像是在故意捉弄人。她想找点吃的,却在她父亲书房的一个壁柜里,突然发现了一张钉在墙上的画,所画的内容与她在那个被废弃的窝棚里,马格诺克尸体旁发现的那个纸卷一模一样。 在壁柜的一个隔板上,放着一个画夹,她打开画夹,看见里面有好几张这样的草图,也是用红笔画的。每张画上的第一个女人头上,都签着v.d’h.的名字。有一张上面签的是安托万-戴日蒙。 那么在马格诺克身旁发现的那张画是父亲画的吗?是她的父亲试图在草图上把那个女人画得酷似自己的女儿! “够了!够了!”韦萝妮克又说道,“我不要再想了……我不愿再想了。” 她身体很虚弱,继续在屋里搜寻,可是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 她也没有找到可以在岛的岬角上点火的东西。现在雾散了,要是发出信号,肯定能被发现。 她试着用两块火石磨擦生火,运气不好,没有成功。 有三天时间,她都是依靠水和野草维持生活的。她焦急不安,精疲力尽了,忍不住哭起来,几乎每次哭的时候,“杜瓦边”都会突然出现,而狗是那样的乖巧,使得她又埋怨这可怜的小动物取这么个荒唐的名字,并且把它赶走。“杜瓦边”受惊后,就离她远远地坐着,扮着各种滑稽相。她又把它赶走,仿佛因为它是弗朗索瓦的狗而有罪。 稍有一点声响,她就吓得从头到脚地颤抖,而且直冒冷汗。大橡树后的人在干什么呢?他们会从什么地方来进攻她呢?她把胳膊抱在自己的胸前,一想到会落到这些怪物手里,浑身就发抖。她也不能不想到,自己很漂亮,他们可能会被她的年轻美貌所诱惑…… 到了第四天,一个巨大的希望支持着她。她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一个高倍放大镜。她利用晴天,用放大镜把光聚在一张纸上,把纸烧着,而后点燃蜡烛。 她以为得救了。她找来所有的蜡烛,首先要让这珍贵的火种维持到晚上。 十一点钟左右,她提着灯到小亭子去,想点火,但天还不够黑,对岸可能看不到信号。 她害怕别人看见她的光,特别担心出现阿尔希纳姐妹的悲剧。月光撒满骷髅地。她从隐修院一出来,就走上一条更靠左边的长满灌木的另一条路。她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弄响了树叶和碰着了石头。当她走到一个开阔地,离小亭子不远的地方,她感到很疲倦,于是不得不坐下来,头嗡的一声,心好像都不跳了。 因此,她还没有看清这是行刑的地方。但是无论如何,她还是用眼睛扫视着山坡,她好像看见有个白影子在动。这是树林的中心,一条路的尽头,这条路从这里的灌木丛中穿过。 影子又动了一下,那里很亮,尽管距离很远,韦萝妮克依然看得明白,那是一个穿着袍子的男人,他站在一棵孤零零的并且比别的树要高些的树枝中问。 她想起了阿尔希纳姐妹的话: “月圆之后的第六天来临的时候,他们将到大橡树林来采集圣果。” 她马上就想起了书中或她父亲讲述的故事中的一些描写,她好像参加过一次德落伊教的祭礼,这种祭礼,给她的幼年留下深刻的印象。可同时,她又感到极其衰弱,以致她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是在醒着的,以及感到这种奇异的景象是真实的。四个白色的影子聚集在树下,伸出双手好像是在接从树上掉下来的树叶。树上大祭司的金镰刀闪着光,他在砍一束槲寄生。 然后大祭司从橡树上下来,五个影子沿路走来,绕过树林,来到山丘顶上。 韦萝妮克始终惊恐地注视着这些人,她探着头,看见了三个被痛苦地挂在树上的尸体。远远看去,她们头巾上的黑结翅就像乌鸦。那些人停在受难者面前,像是举行了不可思议的某种仪式。最后,大祭司走出队列,他手里拿着一束槲寄生,从山坡上下来,朝第一个桥供的地方走去。 韦萝妮克全身无力,视觉模糊,好像那些事情在眼前晃动,她的眼睛紧盯着大祭司的镰刀在白色胡须下的胸口前摆动的光点。他要干什么?尽管桥已不复存在了,她心里还是充满着不安。她的膝盖已支持不了,但是眼睛仍盯着那可怕的场面。 祭司在深渊旁边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伸出那只拿着槲寄生的手。以前是以圣草作为辟邪物的,在他看来,用它可以改变自然的规律,他在深渊上边向前跨了一步。 于是他就这样在月光下把一片白光投进了深渊。 韦萝妮克对发生的这些一点都不明白,她也无法弄明白,即使她没有幻觉,随着奇特的仪式开始,她衰弱的神经就开始产生幻觉了。 她退让了,不想抵抗,她知道在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中已经被打败。最不堪忍受的结局是被抓住。可是为什么不能逃避饿死和被折磨死呢?与其受罪,还不如在不知不觉中消除痛苦,跳出残酷的生活,到达越来越渴望的消失。 “就这样,就这样,”她自言自语着,“离开萨莱克岛,或者死,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要走。” 一阵树叶的摇曳声音,使她睁开了眼睛。蜡烛已经熄灭了。灯后面坐着“杜瓦边”,两只前腿在空中挥动着。 韦萝妮克看见它脖子上的绳子系着一包饼干。 “告诉我,你的故事,我可怜的‘杜瓦边’,”韦萝妮克在隐修院自己的房间休息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对它说:“因为我决不相信你会寻找食物,并有意给我送来。这是一次偶然事件,对吗?你在这一带游荡,听见我哭,你就来了。可是是谁把饼干系在你脖子上的呢?这么说,我们在萨莱克岛还有一位朋友,他关心着我们?为什么他不露面呢?说呀,‘杜瓦边’。” 她拥抱着这只善良的狗,接着又对它说: “这些饼干是给谁的呢?给你的主人弗朗索瓦?或者是给奥诺丽娜的?不,那么?是给斯特凡先生的?” 狗摇摇尾巴向门口走去。它像是真的听懂了。韦萝妮克一直跟它走到斯特凡-马鲁的房问。“杜瓦边”爬进老师的床下边。 床下有三盒饼干,两包巧克力和两盒罐头。所有的包盒上都有一根绳子,头上都打了一个结,“杜瓦边”可以把头从里面伸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呢?”韦萝妮克惊讶地说,“是你把这些东西藏在下面的吗?那么又是谁给你的呢?是不是这个岛上真有一个认识我们,认识斯特凡-马鲁的朋友?你可以带我到那个朋友那里去吗?他肯定住在岛的这边,因为与岛的另一边交通断绝,你也过不去,是吗?” 韦萝妮克思考着。她看到“杜瓦边”存放食品的床下,还有一只小帆布箱。她想斯特凡-马鲁为什么把这只箱子藏在这里。她认为有必要打开看看,寻找这位老师的一些线索,诸如他扮演什么角色,他的个性,也许还有他的过去,他与戴日蒙先生和弗朗索瓦的关系等等。 “是的,”她说,“我有权利,也有责任这么做。” 她毫不迟疑地用一把大剪刀把箱锁撬开了。 箱子里只有一个记事本,用橡胶封住了。当她启开记事本橡胶后惊呆了。 第一页上有她的照片,她少女时代的照片,以及她的亲笔签名和赠言:送给我的朋友斯特凡。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喃喃自语地说,“我记得很清楚这张照片……那时我是十六岁……可是我怎么会送给他了呢?那么我认识他?” 她很想了解得更多些,于是她便读第二页,一段前言似的文字: 韦萝妮克,我愿生活在您身边。我之所以教养您的儿子——我本来应当憎恨,他是另一个人的儿子,而我却爱着他,因为他是你的儿子,这同我长期以来保持着的衷情是一致的。我毫不怀疑,您会重做您儿子的母亲。那时,您将会为弗朗索瓦感到自豪。我尽力从他身上涤除他父亲的痕迹,而弘扬您高贵和庄重的品德。这是一个伟大的目标,我为之奉献出我的身心。我高兴这样做。您的微笑将是对我的报偿。 韦萝妮克心头荡漾着~种特别的感觉。她的生命又升起了一线祥和的光明。这个对她来说讳莫如深的新奥秘,如同马格诺克的鲜花一样,令人感到温馨和安慰。 于是,她每天翻着记事本,每天了解其对儿子的教育。从中她看到学生的进步和老师的教学方法。学生和蔼可亲、聪明、用功、温顺、体贴人、重感情,同时自觉和肯动脑筋。老师则亲切、耐心,字里行间隐含着某种深情。 每天的诉说,表现出感情越来越奔放,表达得也越来越无拘无束。 弗朗索瓦,我爱的儿子——我可以这样称呼,是吗?弗朗索瓦,在你身上可以看到你的母亲。你纯洁的眼睛像她一样清澈透明。你的心灵同她一样正直和纯朴。你不知道恶,甚至可以说也不知道善,因为善良已溶进了你美丽的天性之中…… 孩子的一些作业,也被抄录在记事本里。孩子在作业里谈到他母亲时表现出热烈的爱,并渴望马上找到她。 “弗朗索瓦,我们会找到她的,”斯特凡在作业后面批道,“那时候,你就会懂得什么是美丽,什么是光明,什么是生活的魅力,怎样才叫赏心悦目。” 接下来是些关于韦萝妮克的趣闻轶事,有些细节连她自己都忘掉了,或者有些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事情。 有一天,在杜伊勒利宫——那时她十六岁——很多人围在她周围看她,惊叹她的美貌。她的女友们为她受到赞美而感到高兴…… 你展开她的右手看看,弗朗索瓦,在她的掌心中有一道长长的白色伤疤,那是她小时候被铁栅栏尖儿划破的…… 最后几页不是为孩子写的,肯定也没有让他读过。爱情是用毫不掩饰的词句表达出来的,表现得坦诚、炽热、疯狂、痛苦,崇敬中怀着企望。 韦萝妮克合上记事本。她不能再读下去了。 “是的,是的,我承认。‘杜瓦边’,”她轻声地说,小狗扮着滑稽相,“是的,我的眼睛满含着泪水。尽管我不像别的女人,我对你说句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话,我还是动心了。是的,我回想起这张如此爱我的陌生的脸庞……定是哪个童年时代的朋友,我未曾察觉到他对我的暗恋,甚至连他的名字我也一点想不起来……” 她把狗拉到跟前。 “两颗善良的心,是吧,‘杜瓦边’?不会是老师或学生犯下我所目睹的那种滔天大罪。如果他们做了我的敌人的同谋,那一定是身不由己和不知情罢了。我不相信有什么春药、咒语和迷魂草之类的东西。但不管怎样,这里总有某种奥秘,是吗?我的小乖狗?那个在鲜花盛开的骷髅地种植婆婆纳花,并写上‘妈妈的花’的孩子是无罪的,对吧?奥诺丽娜极力谈论他是有道理的,是吗?他会回来找我的,是吧?他和斯特凡都会回来的,是吗?……” 令韦萝妮克感到宽慰的几个小时过去了。生活中她不再孤独。现实已不令她恐惧,她对未来满怀信心。 第二天早上,她告诉“杜瓦边”,要它留在自己身边,不要走开: “现在,我的乖乖,你领着我去吧。去哪里?到那个给斯特凡-马鲁送食物的陌生朋友那里去。走吧。” “杜瓦边”只等韦萝妮克一声令下,就直冲通往石桌坟下面的草坪跑去,走到半路上,又停下来,韦萝妮克跟上后,它又向右转,走到一条通向悬崖旁的废墟上的小道。 它又停下来。 “就这儿吗?”韦萝妮克问道。 小狗趴下来。在两块靠在一起,爬满长春藤的大石头底下,有一丛荆棘,荆棘下面有一条像兔子洞穴似的小通道。“杜瓦边”钻了进去,不见了,过后又回来找韦萝妮克。韦萝妮克刚才回隐修院拿了一把砍刀来砍荆棘。 半小时后,她终于清理出来阶梯的第一级台阶。她跟着“杜瓦边”走下台阶,接着又走进一条长长的岩石地道,右边有些小孔透着亮光。她踮起脚看,这些小孔正好对着海面。 她这样走了十分钟,又下了几级台阶。地道变得狭窄了。小孔,所有的小孔都是开在顶上,无疑是为了不让人从下边看见,现在光仍从左右两边照进来。 韦萝妮克这才明白“杜瓦边”可以从岛的另一个地方来往。地道沿着狭窄的岩石地带连接着萨莱克岛和隐修院。而地道两边是拍打岩石的海浪。 然后它又上了几级台阶,来到大橡树林的山岗下,上面有一个叉路口。“杜瓦边”选择了右边的地道,通向大西洋岸的地道。 左边又有两条小路,都是黑洞洞的。这个岛一定有着许多这样看不见的通道,韦萝妮克想到她正在朝阿尔希纳姐妹说的黑色荒原下的敌人住处走去,心里不禁一惊。 “杜瓦边”一路小跑地在她前面走,时不时地回头来等她。 她小声地对它说: “是的,是的,我的乖乖,我来了,放心吧,我不怕,你领我去找的是一个朋友……一个在那里避难的朋友……可是为什么他不出来呢?你为什么不给他作向导呢?” 地道到处都一样,四壁是细小的凿痕,是拱顶,花岗岩地面,由于海风的不断吹拂很干燥。四壁没有任何记号和标记。只有几处地方露出黑色的火石顶尖。 “是在这里吗?”韦萝妮克问“杜瓦边”,它正停在那里。 地道到了头,像间房子那么宽,光线从一扇狭窄的窗户射进来,显得很昏暗。 “杜瓦边”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它站在那里,前腿搭在地道尽头的墙上,竖起耳朵听。 韦萝妮克发现,这里的墙壁不是花岗岩的,而是用大小不同的石头加上水泥建筑的。这一工程明显地是建于另一个时代,无疑是比较近的时代。人们筑起了一道真正的墙堵住了地道,地道肯定连着另一边。 她又问: “是这儿吗?” 然后她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听见了轻轻的说话声。 她靠近墙壁,一会儿她打了个哆嗦。声音提高了,歌声听得更清晰。有人在唱一首儿歌,她听出来,歌词是这样的: 妈妈摇着孩子说: 别哭了,宝贝, 你哭的时候, 慈悲的圣母也会哭。 韦萝妮克轻声地说: “这个歌谣……这个歌谣……” 这正是奥诺丽娜在贝梅伊唱过的那个歌谣。那么现在还有谁会唱呢?留在岛上的一个孩子?弗朗索瓦的朋友? 歌声继续唱道: 你要是唱和笑, 圣母也会笑。 合十吧,祈祷, 慈悲的圣母马利亚…… 唱完最后一句后,静寂了一会儿。“杜瓦边”更仔细地听,像是就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真的,就在它呆着的地方,传来了有人小心翼翼地移动石头的声音。“杜瓦边”急得拼命地摇着尾巴,好像在肚子里吼叫,因为它懂得打破沉寂是危险的。突然它头顶的一块石头从上面搬开了,露出一个相当宽的洞口。 “杜瓦边”两条前腿伸直,后腿一蹬,一下子就窜了上去,身子一曲一伸爬行着,消失在里面。 “噢!是‘杜瓦边’先生。”孩子的声音说,“事情进行得如何?‘杜瓦边’先生,为什么你昨天没来看你的主人?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同奥诺丽娜散步了吗?哎!你要是能说话,嗯,我可怜的老伙计,你就能告诉我这一切!那么首先,让我们来看看……” 韦萝妮克的心猛烈地跳动,她跪在墙根。刚才说话的难道是她的儿子吗?她一定以为弗朗索瓦又回来了,并且藏起来了。她想看看他,但看不见,墙很厚,洞口有一个拐弯。然而里面说的一字一句,每个音调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去瞧瞧,”孩子说,“为什么奥诺丽娜不来救我呢?为什么你不带她来这儿?可你,你已找到我了……还有外祖父,他一定担心我!……可是,出了那样的事?那么,你毕竟不改初衷,嗯,我的老伙计,‘杜瓦边’,是吗?一切会越来越好,是吗?” 韦萝妮克听不懂。从她儿子——她毫不怀疑这就是弗朗索瓦——的说话中,好像根本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是他忘记了?他的脑子里没有保持他发疯时干的事情的记忆? “是的,那是一种疯狂行为,”韦萝妮克坚持认为,“是的,他当时是疯了。奥诺丽娜没有说错……他疯了……而现在他的理智已经恢复了。啊!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她听着,用整个身心和颤抖的灵魂倾听着那可能带给她愉悦和失望的一字一句。 也许黑暗即将笼罩她,迷雾越来越浓重;或者就是她苦苦挣扎了十五年的没有尽头的黑夜即将结束,光明即将重现。 “当然,”孩子继续说,“我们一致同意,‘杜瓦边’。只不过,若是你能带给我一些确切的消息,那么我就会高兴得不得了。一方面,尽管我让你带了很多信给外祖父和奥诺丽娜,可是都杳无音信;另一方面,也没有斯特凡的消息,这使我很不安。他在哪里?人家把他关在什么地方了?他不会饿死了吧?喏,‘杜瓦边’,请回答,前天你把饼干送到什么地方去了?……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了?你好像神色不安?你往那儿瞧什么?你要走?不?那又为什么?” 孩子停住口。过了一会儿,又用很低的声音问: “你带人来了?……有人在墙根下?” 小狗低沉地叫了一声。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静默,弗朗索瓦也在听。 韦萝妮克如此激动,以至于担心弗朗索瓦会听到她的心跳。 他轻轻地问: “是你吗,奥诺丽娜?” 又没有声音了,他又说: “是的,是你,我肯定……我听见你的呼吸……你为什么不回答?” 韦萝妮克一阵激动。从她听说斯特凡被关起来,同弗朗索瓦一样都是敌人的受害者时起,她眼前豁然明亮起来,头脑中便闪过一些模糊的猜想。那么她怎样回答这种呼叫呢?是她的儿子在问她话,她的儿子! 她喃喃地说: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啊!”他说,“……有人答话了……我知道……是你吧,奥诺丽娜?” “不是,弗朗索瓦,”她说。 “怎么不是?” “是奥诺丽娜的朋友。” “我不认识您吧?” “不……不过我是您的朋友。” 他犹豫着,他是不是不相信呢? “为什么奥诺丽娜不陪您一起来呢?” 韦萝妮克没料到他会提这样的问题,但她很快就明白,如果刚才她无意间作的假设是正确的话,那么就还不能把真相告诉孩子。 于是她答道: “奥诺丽娜外出回来又走了。” “是去找我吗?” “是的,是的,”她急忙说,“她以为您和您的老师被从萨莱克绑架走了。” “那么外祖父呢?” “也走了,在岛上的人走了以后走的。” “哎!总是为棺材和十字架的故事吗?” “正是的。他们以为,您的失踪便是灾难的开始,恐惧驱赶着他们离开岛屿。” “可是您呢,夫人?” “我认识奥诺丽娜很久了。我和她一起从巴黎来,到萨莱克休息休息。我没有理由离开这里,所有这些迷信说法吓不住我。” 孩子不说话了。在他看来,这些回答似是而非,论据不足,他的疑心在加重。他坦率地说: “听着,夫人,我应当告诉您一件事。我被关在这里已经十天,开始几天没看见任何人,也没听见任何声音,可是从前天开始,每天早晨,我的房门上的小窗口就被打开,一个女人的手就伸了过来,给我送食物。一个女人的手……那么……是不是这样?” “那么,您是不是以为这个女人是我呢?对吗?” “是的,我不能不这样认为。” “您认识这个女人的手吗?” “噢!当然,一双干瘦的手,胳膊皮肤是黄色的。” “瞧,这是我的手,”韦萝妮克说,“可以像‘杜瓦边’一样从洞口伸过去。” 她挽起衣袖,真的,裸露着胳膊,一弯曲便顺利地伸了进去。 “噢!”弗朗索瓦很快就说,“这不是我见过的那只手。” 接着他又低声地说: “这只手是多么漂亮啊!” 忽然,韦萝妮克感觉到,她的手被握在他手里,而后他大声喊道: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翻转着这只手,并掰开她的指头,露出手掌。他咕咕哝哝地说: “伤疤……伤疤在这里……白色的……” 这时韦萝妮克心里发慌。她想起斯特凡-马鲁的记事本,一些细节弗朗索瓦一定读过。其中有一个细节就是讲这个伤疤的,这是以前留下的旧伤疤。 她感觉到孩子在吻她的手,先是轻轻地,后来就是热烈地和着眼泪的狂吻,而她听到他在轻轻地叫着: “噢!妈妈……亲爱的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七、弗朗索瓦和斯特凡 母亲和儿子就这样长时间地跪在分开他们的墙的两边,而且他们离得那么近。他们可以通过欣喜若狂的眼睛互相看着,可以掉着泪水热吻着。 他们同时说着话,互相询问着,随意回答着。他们沉浸在喜悦之中。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很多的话要向对方倾诉,并被对方接受。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割断他们的联系,他们之间的深情和信任已把母子两人联结在一起了。 “噢!是的,我的老伙计‘杜瓦边’,”弗朗索瓦说,“你可以扮鬼脸了,我们真的在哭,因为这些眼泪是流不完的,是吗,妈妈?” 对于韦萝妮克来说,曾经令她恐怖的那些可怕的情景已烟消云散了。什么她儿子是凶手,她儿子杀人等等的想法,都不对,她绝不容许这么想了。她甚至不能承认她儿子发疯的托辞。一切将会通过另一种方法得到解释,她甚至并不急于知道。她只想她的儿子,他就在这儿,她通过墙就看见他了,她的心同他一起跳动。他还活着,他是一个温顺、亲切、可爱、纯洁的孩子,同母亲想象中的一样。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她不停地这么说,仿佛她永远说不够这句话……“我的儿子,是你!我以为你死了,死了千万次了,确死无疑了……然而你还活着!你还在这儿!我摸到你啦!噢!天哪!这是可能的吗?我有一个儿子……我的儿子还活着……” 他也怀着同样热烈的感情说: “妈妈……妈妈……我等了你这么长时间!而对我来说,你并没有死,可我却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看着岁月在企盼中流逝,这有多伤心啊!” 整整谈了一个小时,谈过去,谈现在发生的事,谈了无数他们认为是世上最令人关切的事情;然后他们很快又转到别的话题,力图对彼此生活上和心灵上的秘密了解得更多。 最后由弗朗索瓦首先来理清他们谈话的思路。 “你听着,妈妈,我们要说的话太多了,我们今天不要说了,甚至以后也不要说。现在让我们来谈谈非谈不可的事,三言两语,因为时间不多了。” “什么?”韦萝妮克不安地说,“我不离开你。” “为了我们不再分开,所以我们先要聚集在一起。然而有许多障碍需要打开,这就是把我们分开的这堵墙。此外,我随时受人监视,一旦听到有人到来的脚步声,我就不得不叫你走,就像我让‘杜瓦边’走开一样。” “你受到什么人的监视?” “就是我和斯特凡两人发现了黑色荒原高地下的岩洞入口的那天,抓我们的那些人。” “你看清了那些人吗?” “没有,他们藏在暗处。” “可是这是些什么人呢?这些敌人是谁呢?” “我不知道。” “你怀疑是……” “德落伊教徒?”他笑笑说,“……传说中的先人?我想不是的。神灵?更不是。他们是道地的现代人,有血有肉的身躯。” “那么他们就生活在那里面?” “可能是。” “你们看见了他们吗?” “没有,恰好相反,他们似乎是在等待我们,窥探我们。我们沿着一条石阶走下去,接着是一条很长的过道,两旁大约有八十个岩洞,或者说是八十个小房间,木门都是朝向大海,门总是开着的。我们往回走的时候,正在黑暗中上石阶时,突然从旁边上来人把我们捉住,接着,用绳索捆住,蒙上眼睛,把嘴塞住。这些只用了分把钟时问。我猜他们是把我们带到了过道的尽头。等我挣脱了绳索,扯掉了蒙眼布以后,才发现我被关进一间小房间,肯定是靠尽头的一间,我被关在这里已十天了。” “我可怜的孩子,你受罪了!” “不,妈妈,无论如何饿不着。在屋角,总是有一杯水,另一角落则铺着睡觉用的稻草。我便静静地等待。” “等谁呢?” “你别笑,妈妈,好吗?” “笑什么,亲爱的?” “笑我要跟你说的事情。” “你怎么这样认为呢?……” “好吧,我是等那个人,他听我谈萨莱克岛的一切故事,他答应替我带外祖父来。” “那人是谁呢,我的孩子?” 孩子迟疑了一下说: “不,肯定你笑我,妈妈。我以后再告诉你吧。再说,他没有来……尽管有时我以为……是的,你想想,我成功地搬开了这墙上的两块石头,然后又把这个洞堵上,而看守居然一无所知,听,我听见了声音……有人在抓墙……” “是‘杜瓦边’吧?” “是‘杜瓦边’,它突然从对面一条路走过来。你在这儿看到,它很受欢迎是吗?只是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没有任何人跟它来这儿。无论是奥诺丽娜,还是外祖父。我没有铅笔也没有纸给他们写信,可是只要跟着‘杜瓦边’就可找到我。” “这不可能,”韦萝妮克说,“因为大家都以为你离开了萨莱克,无疑是被绑架的,所以你的外祖父走了。” “正是这点,他们为什么这样认为呢?外祖父根据最近发现的资料,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曾经指给我们看过地道可能的洞口。他没同你说过吗?” 韦萝妮克倾听着她儿子的叙述,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既是人们把他绑架关押在这里,那么那个杀害戴日蒙先生、玛丽-勒戈夫、奥诺丽娜、柯雷如及其同伴的恶魔就该不是他啦。她已经模模糊糊地看到的事实真相,现在更加清楚了。虽然还隔着一层薄雾,但已看得见,至少大部分情况是这样。弗朗索瓦不是罪犯。是另一个人穿上他的衣服,扮成他的样子,还有一个人则装扮成斯特凡,而犯下的罪恶。噢!其他的并不重要,比如似是而非和互相矛盾的东西,证据和亲眼所见等等,韦萝妮克都不去想了。唯一重要的是她心爱的儿子是无辜的。 因此,她也不想向他透露任何使他扫兴的事情。她肯定地说: “不,我没有看见你的外祖父。奥诺丽娜事先与你外祖父说了我要来的事,可是突然出了事情……” “难道你一个人呆在岛上吗?可怜的妈妈?你就是希望找到我,是吗?” “是的,”她犹豫了一下说道。 “你一个人,还有‘杜瓦边’呢?” “是的,头几天,我没有太注意到它。只是今天早上我才想到跟它走。” “是从什么路走来的呢?” “是从距马格诺克花园不远处,隐蔽在两块石头之间的地道洞口来的。” “怎么,两个岛是相通的吗?” “是的,是由木桥下面的悬崖连在一起的。” “多么奇怪!这是斯特凡,我和任何其他人都没有想到的……唯有这位杰出的‘杜瓦边’才找到了他的主人。”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 “听……” 过了一会,他又说: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得赶紧点。” “我该怎么办呢?” “很简单,妈妈。我在挖这个洞的时候,发现只要再把相邻的三四块石头搬开,那么这个洞就可拓得相当宽。这些石头很坚固,必须要用某种工具才行。” “那好,我就去拿……” “就这样,妈妈,你回隐修院去。在房子的左边地下室,有一个工具房,马格诺克在那里存放他花园的工具。你可以找到一把短柄的十字镐。天黑的时候送来。我晚上就可以动手,明天早上,我就可以拥抱妈妈啦。” “噢!但愿你说的是真的!” “我担保。我们剩下要做的就是救斯特凡。” “你的老师?你知道他被关在哪里?” “差不多知道。根据外祖父给我们讲的,地道分为上下两层,每层的最后一间可以用作牢房。我现在住着一间,斯特凡住着我下边的另一问。我担心的是……” “你担心什么?” “是这样的,根据外祖父说的,这两个牢房以前是刑讯室……外祖父称之为‘死囚牢’。” “你说什么?多可怕!” “你为什么怕,妈妈?你看到,他们并不想折磨我。只是我不知道斯特凡的命运如何,为防万一,我就打发‘杜瓦边’送点吃的给他,‘杜瓦边’肯定找到了路。” “不,”她说,“‘杜瓦边’不懂这些。” “你怎么知道的,妈妈?” “它以为你是让它把东西送到斯特凡-马鲁的房间去,它把东西放到他的床底下了。” “哎!”孩子不安地叹道,“斯特凡怎么样了呢?” 他很快又补充说: “你看,妈妈,如果要救斯特凡,并且救我们自己的话,我们就得赶快。” “你担心什么呢?” “什么也不,我们要赶紧行动。” “可是,还是……” “什么也不,我向你保证。肯定我们会扫平所有障得的。” “假如还有别的……我们预想不到的危险呢?……” “到时候,”弗朗索瓦笑笑说,“那个该来的人就会来保护我们。” “你看,亲爱的,你自己也承认需要救助……” “可是,并不,妈妈,我想让你放心。什么事都不会有的。瞧,你怎么会愿意让一个刚刚找到妈妈的孩子又失去妈妈呢?这能忍受得了吗?在现实生活中是有可能的,但我们不是生活在现实中,我们是生活在传奇故事中,而在故事里,总是一切都安排好了的。你问‘杜瓦边’,是不是,老伙计,我们将取得胜利,我们定将欢聚一堂,对吗?这是你的看法,‘杜瓦边’对吗?那么,走吧,老伙计,领着妈妈。而我,我来把洞堵住,怕有人来查房。当这个洞堵着的时候,千万别进来,‘杜瓦边’,知道吗?那就意味着有危险。走吧,妈妈,再来的时候,不要弄出声响。” 这次行程时间不长。韦萝妮克找到了工具。四十分钟以后她就带着工具来了,并把它塞进洞口。 “还没有人来过,”弗朗索瓦说,“但,不会要好久了,因此,你最好不要呆在这里。我可能整晚都要工作,特别是可能有人巡逻,我还得停下来。那么明天早上七点钟等着你。噢!关于斯特凡的事,我考虑了一下。我刚才听到了声音,证实了我的看法,他被关在我的底下房问。我房间的窗户很窄,我钻不出去。你呆的那个地方,有没有宽一点的窗子?” “没有,不过可以掀掉两边的石块,把窗口扩大。” “好的。你到马格诺克的工具房里去找一个竹梯,梯子头上有铁钩,你明天早上顺便带来就是。你还拿点吃的和盖被来,把它放在洞口的树丛中。” “这干什么呢?亲爱的?” “你会知道的。我有我的打算。再见妈妈,好好休息,积蓄力量。明天可能会很累。” 韦萝妮克听从儿子的劝告。第二天满怀着希望,重新踏上去地道的路。这回,“杜瓦边”又闹独立性了,没有陪她一道来。 “轻轻地,妈妈,”弗朗索瓦细声细气地说,她差点没听见,“我被看得很紧,我觉得过道里有人走动。我的活差不多干完了,石头已经动了。还有两个小时就完工。你的梯子呢?” “在这儿。” “推开窗子旁的石块……这样可以争取时间……因为,真的,我怕斯特凡……千万别弄出声音。” 韦萝妮克走开了。 窗户一点也不高,最多离地一米高,正如她所估计的那样,是用一些碎石块码起来的。她掀掉石块以后,窗口就变得很宽了。她很容易地就把她带来的竹梯放在窗外,并把铁钩挂在窗台上。 这里俯视着三四十米深的大海,大海泛着白色的浪花,它由萨莱克岛成千上万的岩石守护着。她看不到岩底,因为窗子下边的花岗岩稍微有点突出,梯子并不是完全垂直地挂住的。 “这对弗朗索瓦有帮助,”她想。 但她仍然感到这么干太危险,她心里想是否应当代儿子去冒这种险。更何况弗朗索瓦可能搞错了,斯特凡可能不在这儿,或者可能是一个窗口很小无法进去的牢房。要是这样,将浪费多少时间!这对孩子是多么无谓的冒险! 这时,她需要真诚和立即行动来表达她对儿子的爱,她义无返顾地下定决心,犹如一个人开初承受一项义不容辞的责任一样。她毫不迟疑,既没有发觉梯子的铁钩没有完全张开,没有完全挂住厚厚的窗台,也没有看一看她脚下的深渊,一切在她脚下都变得矮小了。必须行动,她在行动。 她用别针把裙子别好,跨过窗户,转过脸,趴在窗台上,用脚在悬崖上探索着,踩着梯子。她全身都在颤抖,她的心在胸膛里像敲鼓似的猛烈跳动。她壮着胆子,抓着梯子的横杠往下爬。 梯子不长,一共二十级,她知道,她数过。当她下到二十级的时候,她朝左边望了望,无比喜悦地轻声喊道: “噢!弗朗索瓦……我的儿子……” 她瞧见了离她至多一米远的一个凹陷处,像是挖在悬崖上的一个洞口。 她叫道: “斯特凡……斯特凡……”可是声音太小,即使斯特凡-马鲁在那里也听不见。 她停了一会儿,她的两腿直哆嗦,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既不能再爬回去,又不能这样悬在那里。她借助几块粗糙不平的石头,冒着把挂钩弄出来的危险,挪动了一下梯子的位置,她奇迹般地成功了,她抓住一块突出在花岗石外边的尖石,把脚伸进了洞口。她拼尽全力,猛一跳,保持身体平衡,她跳进洞里了。 她立刻就看见一个人躺在稻草上,身上捆着绳子。 洞很小,也不深,特别是洞的上部分,与其说是朝向大海,还不如说是朝向天空的,从远处看就像一个石坑。周围毫无遮拦,阳光可以直射进来。 韦萝妮克走过去,那人一动不动,他睡着了。 她俯下身去,尽管她不一定认识他,但她似乎觉得有一种朦胧的记忆,慢慢从童年的画面中涌现出来。印象肯定不深,但这张温柔的脸庞,线条匀称,金色的头发向后梳着,露出宽阔而苍白的前额,面孔有点像女孩子,这使她回忆起在战前死去的一个修道院里的女朋友可爱的面孔。 她轻巧地为他解去两只手腕上的绳子。 那人还是没醒,他伸开胳膊,好像准备好已经熟悉了的姿势,而且并不妨碍他的睡眠。这一定是人家这样帮他解开绳子让他准备吃饭的姿势,而且那是在夜里,因此他喃喃地说: “到时间了……可我不饿……天还亮着呢……” 他对自己的这种反应感到很惊讶。他睁开了眼睛,他立刻坐了起来,看看在大白天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 他并不感到太意外,因为他没有感到这是现实,他可能以为是一个梦,一个幻觉,他轻轻地说: “韦萝妮克……韦萝妮克……” 她被斯特凡的目光看得有点窘迫,她忙去解绳子,当他确实感受到这位少妇在自己的手上和腿上解开束缚时,才明白过来她出现在这儿的事实,而激动地说: “您!……您!……这是可能的吗?噢!说一句话……只说一句话……真的是您吗?……” 紧接着,他又说: “是她,……就是她……瞧,她在这儿……” 很快他又不安地说: “您!……夜里……前些天的夜里……到这儿来的是您吗?是另外一个女人,是吗?或许是一个敌人?哎!请原谅,我向您问这个……可是,这……我不明白……您从哪儿来的呢?” “从那儿。”她说着,用手指着大海。 “噢!”他说,“真是奇迹!” 他用痴情的目光看着她,仿佛是看上天的显圣,因为这种情景太意外了,使他未能掩饰住自己目光中的激情。 她则心慌意乱地重复着: “是的,从那儿……弗朗索瓦告诉我的……” “我不是问他,”他说,“您在这儿,他肯定已经自由了。” “还没有,”她说,“不过一小时后,他可以自由了。” 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说: “他将自由……您将会看到他……但是不要吓他……有些事他还不知道……” 她发现他不是在听她讲的话,而是在听她说话的声音,可能这声音使他进入一种如痴如醉的境况中,他默不作声,只是笑着。因此她也笑了,逼问他,叫他回答。 “您很快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您认识我,是吗?我自己好像……是的,您使我记起从前一个死去的女友……” “玛德琳娜-弗朗?” “是的,叫玛德琳娜-弗朗。” “也许您还会想起这个朋友的弟弟,一个腼腆的中学生,他经常到学校会客室去,从远处望着您……” “对,对,”她用肯定的语气说,“……真的,我想起来了……我们还一起谈过几次话……您爱脸红……是的,是的,是这样的……我们叫您斯特凡……而您的名字是马鲁,对吗?……” “玛德琳娜和我,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姐弟。” “哎!”她说,“您看我搞错了。” 她向他伸出手去。 “好吧,斯特凡,既然我们是老朋友了,现在又重新认识了,让我们以后再去回忆吧。眼下,没有什么比走更紧急的了。您还有力气吧?” “力气,有,我并没有太受苦……可是怎么从这儿出去呢?” “从我刚才来的路走……有架梯子通到上面的牢房走道……” 他站起身来。 “您这么勇敢?……这么大胆?……”他说道,终于明白了她大胆做的一切。 “噢!这并不很难,”她说,“弗朗索瓦很担心!他断定你们两人都是关在以前的刑讯室……死囚牢里……” 他们像是大梦初醒似的,猛然间发觉,在这里说话简直是发疯。 “走吧!弗朗索瓦的判断是对的,……哎!如果您知道您是冒着怎么样的危险!我请求您……我请求您……” 他惊慌失措了,仿佛被即将来临的危险吓坏了。她尽量安慰他,但他请求她: “您再耽搁一秒钟就没命了。不要留在这里……我被判处死刑,一种最可怕的刑罚。您看看我们呆着的这个地面……这种地板……不,这是无用的……啊!我请求您……走吧……” “同您一起走,”她说。 “是的,同我一起。可是必须救您才对。” 她停了一会,然后语气坚决地说: “为了我们都能得救,斯特凡,首先让我们保持镇静。我刚才来时所做的一切,在重复做的时候应当控制我们的动作,我们的情绪……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他说,他被她的镇静折服了。 “那么,跟着我。” 她一直走到悬崖边上,俯下身去。 “拉着我的手,”她说,“为了使我不失去平衡。” 她转过身去,贴着岩壁,用另一只手摸索着。 没有摸着梯子,她抬了一下头。 梯子挪动了。肯定是韦萝妮克猛地往洞口跳时,梯子右边的挂钩滑出来了,梯子只剩下一个挂钩,因此它像一个钟摆在晃动着。 梯子下边的几级横杠现在已经够不着了。 八、不安 韦萝妮克虽然表现得很勇敢,但假如是她一个人,那么她性格中的软弱也会在和命运抗争中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来。然而,她面对斯特凡,觉得他比自己更软弱,那肯定是长期囚禁中受到损害的缘故。她不得不尽力地克制自己,故意把话说得很干脆: “梯子移动了……够不着。” 斯特凡吃惊地看着她。 “这样……这样……您就完了。” “为什么我们完了?”她笑着说。 “没有逃脱的可能了。” “怎么?不。还有弗朗索瓦哩!” “弗朗索瓦?” “当然。最多再有一个小时,弗朗索瓦就可以逃出来了。他看到梯子,知道我走的路线,他会叫我们的。我们会很容易地听到他的喊声。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 “耐心等待!”他惊恐地说,“……等一个小时!可这段时间里,他们会来的。他们的监视是连续不断的。” “那好吧,我们别说话。” 他指着那个有着小窗的门。 “他们每次都要打开这个窗口,”他说,“他们会透过铁栏杆看见我们。” “那里有一个护窗板,我们把它关上。” “那么他们就会进来。” “那就别关。满怀信心地等待,斯特凡。” “只是我为您担心。” “别担心,既不要为我,也不要为您……从最坏的情况想,我们有能力自卫。”她补充说,并向他出示自己从父亲武器柜中拿来的手枪,她一直带着它。 “哎!”他说,“我怕的是,我们根本无法自卫。他们有其他方法。” “什么方法?” 他没有回答,迅速地朝地上扫了一眼,而韦萝妮克也察看了一下地板的结构。 墙壁四周一圈是本身粗糙而不规则的花岗岩。在花岗岩里,嵌着一大块正方形的木板,四边有很深的裂缝。主梁已经磨损,裂了很多口子,但是仍然很厚重结实。第四边几乎紧挨着悬崖壁,最多相距二十厘米宽。 “那是一个活门门洞吗?”她说着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不,不,它太沉重了。”他回答。 “那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只不过是古代遗迹而已,不起任何作用。不过……” “不过什么?……” “昨天夜里……确切地说是今天早晨,那个下边有噼噼啪啪的声音……说不定人家在做试验,但很快就停止了,再说这时间也太久了……不,它已没有用了,他们也无法使用它们。” “他们是谁?” 没等他回答,她又说: “听着,斯特凡,我们还有点时间,可能比我预计的时间短些。弗朗索瓦随时可能获得自由,他会来救我们的。我们先利用这点时间聊聊我们各自的情况。我们安安心心地来谈。眼下没有危险威胁我们。这样又不浪费时问。” 韦萝妮克装着很放心的样子,实际上她并不感到安全。弗朗索瓦逃得出来,她对此毫不怀疑,可是谁能担保,孩子一定会走近窗前,看见那张挂在那里的竹梯呢?他没有看见妈妈,会不会沿着地道跑回隐修院去呢? 而她仍然克制着自己,认为有必要做些解释,她马上在一块当作坐凳的花岗岩上坐下来,开始向斯特凡讲述她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一些事件,从她在一间荒郊的小屋发现马格诺克的尸体讲起。 斯特凡怀着恐惧听她讲述骇人听闻的故事,没有打断她,只是用手势表示愤怒,脸上充满着绝望的忧伤。戴日蒙先生的死,尤其是奥诺丽娜的死使他怒不可遏。这是他最爱的两个人。 “喏,斯特凡,”韦萝妮克在谈到她对阿尔希纳姐妹遇难感到不安,谈到发现地道以及同弗朗索瓦的会见的时候,说道:“这一切都是您要了解的。我向弗朗索瓦隐瞒的这一切,您应当知道,这样我们才能与我们的敌人进行斗争。” 他点了点头。 “是什么样的敌人呢?”他说,“尽管您说了这么多,可是我还是要提出同您一样的问题。我认为,我们卷进的这场大悲剧,演了许多年,许多世纪;我们只是在悲剧要结束的时候,在几代人经过准备而发生这场空前劫难之时被卷入的。也许我错了,可能这只是一些毫无关联的灾难事件和荒唐的巧合,我们在中间受捉弄,再不可能有别的解释。事实上,我知道的并不比您多。也是同样的云遮雾罩包围着我。我同您一样的痛苦和悲哀。这一切都是发疯、无节制的疯狂、反常的激动,是野蛮罪行,是蛮族时代的暴烈。” 韦萝妮克赞同地说: “对,是蛮族时代,这点最使我难以理解,感受尤为强烈!过去和现在之间,今天加害我们的人与先前住在洞穴里的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为什么他们作用于我们的行动总是如此令人难于理解?我通过奥诺丽娜和阿尔希纳姐妹的述说,才知道听到的所有传说究竟有些什么关系。” 他们的说话声音放得很低,耳朵还一边在倾听。斯特凡听到走道上有声音。韦萝妮克则朝悬崖那边看,想要听听弗朗索瓦的信号。 “传说很复杂,”斯特凡说,“传说是很难说清的,人们无法肯定哪些是迷信,哪些是真的。在这些胡言乱语中,最多可以理出两种思路,一种是三十口棺材的预言,一种是关于财宝,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神奇石头的传说。” “那么,我在马格诺克的那张画上看到的以及在仙女石桌坟上发现的那些话,是一种预言吗?”韦萝妮克说。 “是的,那是一种预言,可以上溯到无限久远的年代,几个世纪以来,它一直笼罩在萨莱克的历史和生活中。老早人们就相信,总有一天,一年之内,围绕着岛子的三十个暗礁——大家叫它们三十口棺材,会找到三十个受难者,无论男女都是暴死,在这三十个死难者中,有四个女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那是已经定论、无可争议、世代相传的传说,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它是通过仙女石桌坟上的石刻短句流传下来的: 三十口棺材,三十具尸体…… 四个女人钉死在十字架上……” “不管怎样,人们还是照样正常、平静地生活着。为什么恐怖会在今年突然爆发呢?” “这主要是由于马格诺克。马格诺克是一个神秘的怪人,他是巫师,又是土法接骨医生,一个江湖郎中。他既知天文,又知道草药的性能,因而人们都愿意向他请教远古和未来的事情。然而,马格诺克不久前宣称一九一七年是不祥之年。” “为什么?” “可能是预感,预见,先知发觉,随您选择哪种解释。马格诺克不反对使用最古老的巫术,他会用鸟的翅膀或鸡的内脏来回答你的问题。不过他的预言是建立在某种可靠的事情上的。他曾说,根据他童年时代从萨莱克岛的老人那里知道的情况,上世纪初仙女石桌坟上刻的最后一行字,并没有被磨损掉,人们可以看到‘女人十字架’短句: 萨莱克岛,十四加三年…… “十四加三年,就是十七年,这种说法,最近几年来,使马格诺克及其朋友们反响更加强烈;这个数字分成两个部分,恰恰一九一四年爆发了战争。从此,马格诺克越来越重视并相信他的预见,同时也愈来愈担心,他甚至宣称,他死后,便是戴日蒙先生的死,便是灾难临头的信号。于是一九一七年的到来便在萨莱克岛引起了真正的恐怖。灾难临头了。” “可是……可是……”韦萝妮克说道,“所有这些都是荒唐的。” “的确很荒唐,不过,自从马格诺克把刻在石桌坟上的片言只语的预言同纯粹的预言进行对比后,一切就赋予了格外令人恐慌的意义!” “他真的这么做了吗?” “是的。他在隐修院的废墟下,在一间隐蔽室周围的乱石堆里,找到一本很破旧的弥撒经,里面有几页还很完好。特别是其中有一页,您已经看到,或者确切地说,您已在那个荒郊小屋中看见了它的复制品。” “复本是我父亲搞的吗?” “是您父亲搞的,他书房的壁柜中所有的复制品都是他搞的。您还记得戴日蒙先生喜爱画画,画水彩画吧。他复制了那页彩色画,而且在画上配着仙女石桌坟上的预言诗。” “那么你说说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女人为什么那么像我呢?” “我从没见过原画,那是马格诺克给戴日蒙先生看的,他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他的房间里。而且戴日蒙先生也说像。他说,他一边想着您由于他的过错而受苦难时,情不自禁地在复制画时强化了相像的程度。” “也许是这样的,”韦萝妮克小声说,“他是否还记得人家给沃尔斯基作过的另一个预言:‘你将死在一个朋友手中,你的妻子将上十字架。’对吗?这种奇妙的巧合对他影响那么深……竟至于在那人的头上写上了我少女时代的签名:v.d’h.……” 然后她又轻轻地说了一句: “一切都应了预言所说……” 他们都不说话了。他们怎么会不想想这些文字,几个世纪以来就留在了弥撒经和石桌坟上了呢?如果说画中萨莱克岛的三十口棺材,还只装了二十七个受难者的话,那么不正好还有三个人去补充祭品数吗?三个人被监禁着,听凭祭司的主宰。假如说大橡树旁的山岗还只有三个十字架,那么第四个不是很快就会出现吗? “弗朗索瓦多慢,”韦萝妮克过了一会儿说道。 她走到崖壁看看。梯子没有动,还是够不到。 斯特凡说: “他们马上就要到门口了……可是怎么还没有来。” 但是他们彼此都不想表露出自己的不安,韦萝妮克又镇静地说: “财宝?天主宝石的事呢?” “这也是一个难解之谜,”斯特凡说,“是刻在石桌坟上的最后一句话: 天主宝石赐生或赔死。 “天主宝石是什么呢?传说是一块奇异的宝石,据戴日蒙先生说,这不过是远古时代流传的一种信仰。萨莱克人历来就相信有能创造奇迹的石头。中世纪的时候,人们带着畸形孱弱的孩子到这儿来,在那块石头上躺几天几夜,起来时,就变得身强体壮;那些不孕的妇女用这种方式就可以恢复生育;同样,老人、伤员和身心衰弱的人都能得到康复。不过,朝圣的地方发生了变化,据说,石头也换了地方,有人说石头不见了。到十八世纪,人们就到石桌坟朝拜,有时还把患瘰疬的孩子放在石桌坟上。” “可是,”韦萝妮克说,“既然石头能赐生或赐死,那么它也有坏作用?” “是的,如果未经看护和供奉它的人允许去接触它,就会降灾。这方面的神奇性更复杂,说是有一种宝石,一种神奇的首饰,它会发出火来,烧使用它的人,使他遭受入地狱的刑罚。” “就像奥诺丽娜说的,马格诺克就是这样……”韦萝妮克困惑不解地说。 “是的,”斯特凡答道,“但是那是现代的事了,在此之前,我同您说的都是过去的神话,两个传说,预言的传说和宝石的传说。马格诺克的遭遇拉开了现代故事的序幕,它同古代的传说一样难以理解。马格诺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疑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已经有一个星期闷闷不乐,也不干活,一天早上,他跑进戴日豪先生的书房,喊叫着: “‘我摸它了!……我完了!……我摸它了!……我用手拿它……它就像火一样地烧我,可我想留着它……哎!这几天已烂到了我的骨头。这是地狱!这是地狱!’” “他让我们看他的手掌,全部烧坏了,像患癌症一样。我们要给他治疗,他却像疯了一样,结结巴巴地说: “‘我是第一个受难者……圣火即将烧到我的心脏……在我之后,将会是别人……’” “就在当天晚上,他就是一斧头,把手砍断了。又过了一星期,当恐怖在岛上传播开后,他就离开了。” “他到哪里去了呢?” “到法乌埃教堂朝圣去了,就是您发现他的尸体的地方。” “您看是谁杀死的呢?” “肯定是那些通过一路书写信号进行联络的人,他们隐藏在地道内的小房子里干着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那么就是袭击您和弗朗索瓦的那些人咯?” “对,他们穿着从我们身上剥下来的衣服,装扮成我和弗朗索瓦的样子。” “什么目的?” “为了轻易地进入隐修院,然后,如果不成的话,就改变搜索方向。” “您被关在这里以后,见过他们吗?” “我只看见过,或者准确地说是隐约看见过一个女人。她是夜里来,给我送吃的和喝的,帮我解开手上的绳子,并把腿上的绳子放松,两个小时以后她再来。” “她和您谈话了吗?” “只说过一次,第一天夜里,她轻声地对我说,如果我喊叫,如果我试图逃跑,那么弗朗索瓦就将替我偿命……” “可是,在受到袭击时,您没能看出来?……” “关于这点,我比弗朗索瓦知道得少些。” “你们一点也没有预见到这次袭击吗?” “一点也没有想到。那天早晨,戴日蒙先生收到关于他对这些事情调查的两封重要信件。其中一封信是布列塔尼的一个老贵族写的,他同保皇党有关系,这封信还附有他从其曾祖父的文书中找到的珍贵资料:从前朱安党1人在萨莱克岛占据过的地道房间的图纸。很明显这些小岩洞就是传说中的德落伊教徒的住处。图纸上标明了入口在黑色荒原上,里边有两层,每层末尾一间是刑讯室。我和弗朗索瓦因此前来侦察,往回走的时候遭到了袭击。” 1朱安党: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发动叛乱的保皇党——译注 “从那以后,您再没有发现什么了?” “没有。” “可是弗朗索瓦谈到他在等待救助……有人答应帮忙?” “噢!这完全是孩子气,是弗朗索瓦的想法,牵涉到戴日蒙先生当天上午收到的第二封信的内容。” “那是些什么内容呢?……” 斯特凡没有马上回答。有某种迹象表明有人在门口窥视他们。但当他走到小窗口看时,走道里没有一个人。 “噢!”他说,“如果肯定有人来救我们,那么就要赶快,否则过一会儿,他们就会来了。” “那么真的会有人来救我们?” “嗯!”他说,“我们还不应该抱太大的希望,甚至这事有点怪。您知道,有好几次,军官和专员们来萨莱克视察,对岛四周进行勘查,看是不是有潜艇基地。最后一次,从巴黎来的特派员、荣誉军人帕特里斯-贝尔瓦上尉与戴日蒙先生进行了接触。戴日蒙先生向他讲述了萨莱克岛的传说以及我们不由自主地感到的恐惧。这是马格诺克走后的第二天。故事使贝尔瓦上尉很感兴趣,他答应同巴黎的一位朋友谈谈,那是一个西班牙或葡萄牙贵族,叫堂路易-佩雷纳,是个杰出的人,擅长侦破最复杂的疑案和采取最果断的行动。” “贝尔瓦上尉走后几天,戴日蒙先生收到这位堂路易-佩雷纳的信,就是我同您说到的那封信。遗憾的是,他只给我们读了开头的部分: 先生,我认为马格诺克事件相当严重,请您一有情况,就拍电报给帕特里斯-贝尔瓦。即使我认为有情况表明,您已濒临深渊,或者您真的坠入深渊,您一点也不要害怕,只要及时得到通知。从此时起,无论发生什么事,甚至您感到一切都完了,就是一切都完了,一切有我担待。 关于天主宝石之谜,那是幼稚可笑的。看了您提供给贝尔瓦的十分充足的材料,我真的感到惊讶,竟然把它叫做第二个不解之谜。下面几句话,就是使几代人困惑不解的原因……” “那又怎么回事呢?”韦萝妮克渴望知道。 “我同您说过,戴日蒙先生没有告诉我们信的结尾部分。他在我们面前读信时,惊愕地说,‘这怎么可能呢?……当然,当然,是这样的……真奇怪!……’于是我们问他,他回答说,‘我今天晚上再告诉你们,孩子们,等你们从黑色荒原回来之后。你们只要知道,这人真是了不起就行了,他没有多费笔墨卖关子,而是直截了当地向我披露了天主宝石的秘密,以及它所在的确切地方,讲得非常符合逻辑,叫人无可置疑’。” “那么晚上呢?” “晚上,我和弗朗索瓦被绑架了,戴日蒙被杀害了。” 韦萝妮克想了想说: “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想窃取这封如此重要的信呢?因为依我看来,最终只有盗取天主宝石才是唯一能说明我们遭受一切灾难的原因。” “我也这样认为,可是戴日蒙先生根据堂路易-佩雷纳的意见,当着我们的面把信撕了。” “这么说,这位堂路易-佩雷纳还是没有预见到。” “没有。” “那么弗朗索瓦呢?” “弗朗索瓦不知道外祖父死了,因而也不怀疑戴日蒙先生会发现他和我失踪了,肯定会报告堂路易-佩雷纳的,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到来。弗朗索瓦还有另一个等待他的原因。” “有道理吗?” “不,弗朗索瓦还很年幼。他读了很多惊险小说,引发了他的想象力。当贝尔瓦上尉同他讲了许多有关堂路易-佩雷纳的神奇事迹后,弗朗索瓦相信,堂路易-佩雷纳正是亚森-罗平。因此他绝对相信和肯定,一旦遇到危险,那种神奇的援助就会应时出现。” 韦萝妮克忍不住笑了…… “他真是个孩子,但是有些孩子的直觉还是应当引起重视……何况这样会使他勇敢和乐观。在他这种年龄,怎么会承受得了没有希望的考验呢?” 她心里又涌起了不安,小声说道: “援救来自何处那无关紧要,只要它来得及时,我的儿子不致成为这些恐怖者的牺牲品!”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敌人是看不见的,无所不在的,他们的心上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敌人遍布岛上,是岛的主人,地道的主人,控制着陆地和树林,控制着周围的海面,控制着石桌坟和棺材。他把残酷的现在与残酷的过去联在一起,他按照古代宗教仪式延续着历史,他把曾经千百次预言过的灾难变成真实。 “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这一切意味着什么?”韦萝妮克无望地问道,“现代人与过去人到底有什么关系?怎样解释现代人又用同样野蛮的手段干那些勾当?” 又是一阵沉默。因为除了那些已经说过的话和难以解答的问题之外,一个想法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她说: “哎!要是弗朗索瓦在这儿多好!我们三人一起进行斗争多好!他怎么啦?是什么把他留在那房里了?遇到了什么意外阻碍?……” 斯特凡安慰道: “阻碍?为什么这样想?没有什么阻碍的……只不过这活儿费时间些……”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这活费时间,很难……噢!我肯定,他不会气馁的!他多开朗啊!多自信啊!他对我说,‘重逢的母子不能再分离。人们可以迫害我们,但我们永远不分离。我们终将胜利。’他说得对,是吗?斯特凡?我不能刚找到儿子又失去他!……不,不,这太不公正了,那是不能容忍的……” 斯特凡惊讶地看着她,她突然不说话了。韦萝妮克想听他说。 “怎么啦?”斯特凡问。 “声音……”她说。 同她一样,他也听到了。 “是的……是的……是真的……” “我们听见的是弗朗索瓦的声音,”她说,“……可能是上面的……” 她要起身,他把她按住了。 “不,这是走道里的脚步声……” “那?……那?……”韦萝妮克说。 他们惊慌地互相对视着,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怎么办…… 脚步声临近了。敌人肯定没有发现什么,因为这是那种一点也不掩饰自己走近的脚步。 斯特凡慢吞吞地说: “不要让人家看见我站着……我回到我原来的位置上……您大致上把我捆一下……” 他们犹豫着,似乎异想天开地希望危险自己离去。突然,韦萝妮克从麻木中惊醒过来,意志十分坚定。 “快……他们来了……躺下……” 他顺从了。她只用了几秒钟就把绳子绕在他身上,同她开始看见的一样,但没来得及打结。 “把脸转到岩石那边,”她说,“把手藏起来……不然会暴露。” “那么您呢?” “别怕。” 她弯下腰,靠着门底下躺着。门上的窥视小窗口装有铁栏杆并向里面凹,因此他们看不见她。 就在这时,敌人在门外停下来。尽管门很厚,韦萝妮克还是听到裙子的——声。 上面有人在看她。 多么可怕的一分钟啊!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会引起敌人的警觉。 “噢!”韦萝妮克心想,“为什么她停在这里?是不是发现我在这里了呢?……是我的衣服?……” 她又想,是不是斯特凡躺的姿势不自然,或者绳子捆得同原来的不一样。 突然,外边一阵响声,人们轻轻地吹了两声口哨。 于是从走廊的远处,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在寂静中,声音显得越来越响,然后同第一人一样在门口停下来。他们进行了交谈,商量了一下。 韦萝妮克不声不响地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手枪,用手扣着扳机。假如有人进来,她就挺身站起,毫不迟疑地连续击发。任何犹豫都会失掉弗朗索瓦。 九、死囚牢 如果门是朝外面开,敌人也很容易被发现的话,那么她的估计是正确的。因此,韦萝妮克察看门板。忽然,她发现这个门不合常规,它下边有一个粗大坚固的门闩。可不可以把它利用起来呢? 她来不及考虑这种打算的利与弊,便已经听到钥匙的声音,并且紧接着就是开锁的声音。 即将出现的清清楚楚的场面,使韦萝妮克心慌意乱。面对入侵者的突然出现,她会惊慌失措,她可能瞄不准,打不中。那么他们就会把门再关上,毫不迟疑地跑到弗朗索瓦的房里去。 这一想法使她发疯,赶忙无意识地把下边的门闩闩上,同时又把小窗口的铁护板关上。这样一来,外边既进不来,也看不见了。 但是她立刻又明白了这一举动有多荒唐,这根本不能阻止敌人的威胁。斯特凡一下跳到她跟前,说: “我的天哪!您这是干什么?他们知道我是不能动的,那么他们就会知道不只我一个人在这里。” “对呀,”她试图为自己辩白,“他们就会来砸门,那么我们就有了充分的时问。” “充分的时间干什么?” “逃跑。” “怎么逃?” “弗朗索瓦会叫我们……弗朗索瓦……” 她话还没说完,他们就听到脚步声迅速地朝走廊远处走去。毫无疑问,敌人不管斯特凡,他们认为他是不可能逃跑的,于是到上面去了。 他们猜想,这两个朋友之间有了默契,这孩子现在在斯特凡这里,所以把门堵住了? 韦萝妮克这么做,会使得事情朝着她更加担心的方面发展:弗朗索瓦正当准备逃走的时候被抓住。 她吓得发呆。 “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她轻轻地说,“在上面等着不是省事得多!我们两人一道来救您会更保险些……” 在胡思乱想中,闪出一个念头:她不是因为知道斯特凡爱她,才急着要来救他的吗?不是那种不体面的好奇心驱使她这么做的吗?真是可怕的念头,她赶紧避开它,说: “不,我应当来,这是命运使然。” “别这样想,”斯特凡说,“一切将会好起来。” “太晚了!”她摇摇头说。 “为什么?谁能说弗朗索瓦还没离开小房子?刚才您自己还估计他已经走了……” 她没有回答。她脸色苍白地抽搐着。由于极度的痛苦,使她产生一种威胁她的不祥的感觉。危险到处存在,灾难又要临头了,比从前更可怕。 “死亡包围着我们,”她说。 他勉强地笑了笑。 “您同萨莱克人说的一样。您同他们一样害怕……” “他们怕是有道理的。而您自己对这一切不也感到恐惧吗?” 她冲到门口,拔掉门闩,想把门打开,可是,面对这扇用铁板加固的如此厚重的大门,她无能为力。 斯特凡抓住她的胳膊。 “等会儿……您听……有人说话……” “是的,”她说,“他们是在上面敲打……在我们上边……弗朗索瓦的房子……” “不,不对,您听……” 一阵长时间的静寂,然后又从厚厚的岩石里传出响声。是从他们下面传来的。 “我早晨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斯特凡惊慌地说,“……是我刚才同您说过的那种声音……噢!我明白了!……” “明白了!您说什么?……” 这声音有节奏地不停地响着,后来就停止了。接着是一种不间断的粗重的声音,夹杂着刺耳的吱嘎声和突然的噼啪声。仿佛有人在开动一部机器,像海上打捞船只的那种绞盘的声音。 韦萝妮克倾听着,惊慌地等待即将发生的事情,从斯特凡的眼神中,揣度事情的征兆。他站在她面前,凝望着她,就像在危难中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 突然,她摇晃了一下,只好用一只手扶着墙壁。这时,岩洞和整个悬崖都在空中震荡。 “噢!”她喃喃地说,“是我在发抖吗?……是我吓得全身发抖吗?” 她使劲地抓着斯特凡的两手,问他: “回答我……我想知道……” 他没有回答。在他满含泪水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有无限深情的爱和无限的失望。他一心只想着她。 而且,他有必要解释眼下发生的事吗?真相不正在随着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而越来越清楚了吗?事情很奇怪,它异乎寻常,超出了人们对罪恶的想象程度。韦萝妮克已开始看到怪事的征兆,但仍不肯去证实它。 这块装在岩洞中间的正方形的巨大地板,像一个逆转的翻板活门。它沿着以悬崖边做接合点的不动的轴向上翻起。向上的时候,毫无知觉,就像揭开一个大盖子似的,也像岩洞从外到里的大跳板,坡度很小,人们可以很容易保持平衡…… 开始,韦萝妮克以为敌人是要把他们碾死在无情的地板和拱形花岗岩顶中问。但很快她就明白了,这台像吊桥似的可恶的机器是要把他们推向深渊。它将毫不留情地完成它的使命。结局是命中注定的,无可选择的。不管他们怎样拼命抓住岩壁,吊桥终会要竖起来,笔直地竖起来,成为陡峭的岩壁的一部分。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说。 他们的手紧握在一起。斯特凡无声地哭泣着。 她呻吟着: “毫无办法了,是吗?” “毫无办法。”他说。 “但是,地板边上有空处。岩洞是圆的,我们可以……” “空处太小,如果我们站在地板与岩壁之间,我们可能被压得粉碎,这些我都考虑好久了。” “那怎么办呢?” “必须等待。” “等待什么?等待谁?” “弗朗索瓦。” “噢!弗朗索瓦,”他抽泣着说,“可能他也被注定……或许他在寻找我们时,落入陷阱。总而言之,我们见不到他了……他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死之前还不能见他母亲一面……” 她紧紧地抓住这个年轻人的手,说: “斯特凡,如果我们中有人能逃出死亡——我但愿是您……” “那将是您,”他坚定地说,“我甚至感到惊讶,敌人让您与我一起受刑罚。肯定他们不知道您在这儿。” “我也奇怪,”韦萝妮克说,“……为我预备好另一种刑罚……可我不在乎,反正我再见不着我的儿子了!斯特凡,我把他托付给你,好吗?我已经知道您为他所做的一切……” 地板在继续缓慢地升高,不均匀地颤动着,有时突然地跳动。坡度越来越陡。再有几分钟,他们就不能这样平静自在地谈话了。 斯特凡回答道: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向您发誓,我一定坚决完成任务。我向您发誓,以表怀念……” “对我的怀念,”她说,语气坚决,“为了怀念您认识的……所爱的韦萝妮克。” 他满怀激情地看着她: “那么您已经知道?” “是的,我坦白地告诉您,我读过您的日记本……我知道您爱我……那么我接受您的爱……” 她忧伤地微笑着。 “可怜的爱情,您曾把它献给了一个不知去向的女人,而现在您将它献给一个即将死去的女人……” “不,不,”他充满渴望地说,“别这样想……救援可能即将到来……我已感觉到了,我的爱情不是属于过去,而是属于未来的。” 他想吻她的手。 “拥抱我吧,”她说着,把脸伸过去。 他们都把一只脚踏在悬崖边上,跳板第四边顶在窄窄的花岗岩石上。 他们神情庄重地拥抱在一起。 “抱紧点吧,”韦萝妮克说。 她尽可能地向后仰,把头抬起来,用低沉的嗓音喊道: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上面洞口没有任何人。梯子还是一个钩子挂在那里,仍然够不着。 韦萝妮克朝海上望了望。那里,岩石突出不多,她看到飞溅着浪花的暗礁中间,有一湾平静深邃的小湖,它深不见底。她想死在那里可能比撞在尖利的岩石上的死要舒服些,于是她突然想到要快些死去,避免缓慢的等待,她对斯特凡说: “为什么还要等待?与其这样受苦,还不如死掉……” “不,不,”他对要失去韦萝妮克这点,心里感到愤慨。 “您还指望什么呢?” “为了您,要坚持到最后一秒钟。” “我不再企求什么了。”她说。 他也不再有任何希望,但是他尽力解除韦萝妮克的苦难,由他一人来承受一切最痛苦的考验! 地板在继续升高,震动消失,地板的坡度在增加,已经到了小窗下,也就是有门的一半高了。这时,突然有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好像突然又开动了一个机关,整个小窗口被盖住了。人已经无法站立了。 他们顺着倾斜坡度躺倒,用脚抵在花岗岩窄边上。 又震动了两下,每震动一下,地板上端就猛往上一升,已经接触到洞顶了。这个大家伙一点点地沿着洞顶向洞外翻转。很明显,这个翻板将准确地扣到洞口,像吊桥一样把它封得严严实实。岩石在当初开凿时已经计算好,使这种惨事做得不留余地。 他们没有说一句话,手握在一起,听天由命。他们的死已经由命运决定了。从遥远的世纪以来,人们建造了这个机器,无疑又经过重建和修补校正;多少世纪以来,它在一个个看不见的操纵者手中,把死亡带给罪犯、无辜者,带给阿尔莫里克1人、高卢2人、法兰西人和外族人。这个怪物把战俘、犯渎圣罪的修士、受迫害的农民、朱安党人、共和国士兵和大革命的战士,一个一个地投向深渊。 1即市列塔尼人在公元七世纪前的旧称——译注 2即古代法国的称呼——译注 今天,轮到他们了。 他们的仇恨和愤怒甚至都得不到宽慰。恨谁呢?他们死得不明不白,在无情的黑暗中,他们连一张敌人的面孔都看不见。他们不过是为一个自己毫无所知的阴谋而死,可以说,仅仅是为了凑那个数字,为了实现那个荒唐的预言,那个愚蠢的意志,如同执行凶神和狂热的祭司们的命令一样。离奇的是,他们被当作了赎罪的祭礼以及为某一残酷的宗教神明做祭品。 他们身下的这块地板在升高,只要几分钟就将变成垂直的。死亡迫在眉睫。 有很多次斯特凡拉住韦萝妮克,不断增加的恐惧扰乱了年轻女人的心,她想跳下悬崖去…… “我求您,”她小声说,“放开我……我受不了啦……” 因为她没能再见到儿子,她要坚持到底。可是弗朗索瓦的形象现在扰乱着她,孩子肯定跟她一样被抓住了,正在受折磨,像他母亲一样,成为恶神祭坛上的贡品。 “不,不,他就会来的,”斯特凡肯定地说,“……您会得救的……我想……我相信……” 她茫然地答道: “他像我们这样被关起来了……他们正在用火烧他……用箭射他……撕他的肉……哎!我可怜的孩子!……” “他就会来了,我的朋友……他不是同您说过吗,没有什么能把重逢的母子分开……” “我们只有在死亡中重逢……死亡将使我们团聚。死神快点降临吧!……我不愿让他受苦……” 实在是太痛苦了,她用力挣脱斯特凡的手,正想跳下去。可是她又随即大叫一声倒在了吊桥上,斯特凡也惊叫了一声。 有个东西从他们眼前晃过,然后就消失了。是从左边过来的。 “梯子……那是梯子……对吗?”斯特凡喃喃地说。 “是的,是弗朗索瓦……”韦萝妮克说,心里充满喜悦和希望,“……他得救了……他来救我们了……” 这时翻板几乎垂直了,在他们的身后无情地抖动着。岩洞在他们身后消失了。他们贴着崖壁,紧紧地抓住它的突出部分。 韦萝妮克又低头看了看。梯子又摆过来了,然后又停下来,用两个铁钩固定住。 上边洞口里伸出一张孩子的脸,他笑着并打着手势。 “妈妈,妈妈……快……” 呼唤急切而热烈。向他们伸出两只胳膊。韦萝妮克呻吟着。 “啊!是你……是你呀,亲爱的……” “快,妈妈,我扶住梯子……快……没有任何危险……” “我来了,亲爱的……我来了……” 她抓住最近的一级横杠。这回,在斯特凡的帮助下,她没费什么力气就登上了最下面一级。她对斯特凡说: “您呢,斯特凡?您跟上来了吗?” “我来得及,”他说,“您快上……” “不,您答应我……” “我向您发誓,您快上去……” 她爬了四级,又停下来说: “您来呀,斯特凡?” 他已经转身向着悬崖,左手插在翻板与悬崖之间的窄缝中,右手抓住梯子,他把脚放到了最下一级梯子,他也得救了。 韦萝妮克爬得多么轻捷!虽然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对她也不在话下,因为她儿子在等着她,她终于能把他拥到怀里了。 “我来了……我来了……”她说,“……我来了,亲爱的。” 她很快就把上半身伸进了窗口。孩子拉了她一把。她跨过了窗台。她终于来到了她儿子身边!他们互相拥抱着。 “啊!……妈妈!……这是真的吗?妈妈!……” 但是她的胳膊还没有搂紧,就向后退了。为什么?她不知道。一种局促不安的感觉阻止了她的激动。 “来,来,”她说着,便把他拉到窗前明亮的地方,“来,让我看看你。” 孩子顺从她走过去,她只看了他两三秒钟,没有再多看,突然惊跳起来喊道: “原来是你?原来凶手是你?” 太可怕了!她又见到了那个当着她的面杀害戴日蒙先生和奥诺丽娜的恶魔的面孔! “你认识我啦?”他讥讽地说道。 听到这个与孩子同样的声音,韦萝妮克明白自己弄错了。这不是弗朗索瓦,而是另一个孩子,他穿上弗朗索瓦平常穿的衣服,扮成弗朗索瓦的样子。 他又讥讽地说: “啊!你开始明白了,夫人!你认出我了,是吗?” 那张可恶的面孔抽搐着,变得凶狠、残酷,一脸无耻相。 “沃尔斯基!……沃尔斯基!……”韦萝妮克吞吞吐吐地说,“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沃尔斯基……” 他大声笑着: “为什么不是呢?……你以为我会同你一样背弃爸爸?” “沃尔斯基的儿子?……他的儿子!……”韦萝妮克反复念叨着。 “天哪!是的,他的儿子!……你想怎样?他当然可以有两个儿子,他是正直的男人!先有我,然后才有那个温柔的弗朗索瓦。” “沃尔斯基的儿子!”韦萝妮克又重复说了一次。 “一个厉害的小伙子,夫人,我发誓,我配得上我的爸爸,我训练有素。你已经看到了,嗯?这还不算完……这仅仅是开始……喏,你是不是想让我再试试?那么,你瞧着这个傻瓜教师吧……不,是看看我动手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一下跳到窗台上。斯特凡的头刚露出来,那孩子搬起一块石头,用全身力气向他砸去。 韦萝妮克开始的时候还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过了一会,她冲上前去,抓住那孩子的胳膊。太晚了。斯特凡不见了,竹梯的挂钩松脱了。人们听到好大的响声,接着是落入水中的声音。 韦萝妮克立即跑到窗口。看见竹梯在那片平静的小湖上漂浮着。根本看不出斯特凡落水的地方,水面上没有浪花,连一丝波纹都没有。 她喊道: “斯特凡!……斯特凡!……” 没有回音。四周一片寂静,海风停了,大海也像沉睡了一样。 “啊!卑鄙的家伙,你干的什么事?”韦萝妮克一字一顿地说。 “别哭,夫人,”他说,“……这位斯特凡先生把你的儿子教成一个傻瓜。你现在应当笑。是不是还要拥抱?你愿意吗?爸爸的太太?瞧,怎么,你板着脸!嗯!你恨我? 他走过来,伸开胳膊。她急忙掏出枪对着他。 “滚开……滚开些,否则我会像打死一头疯狗一样打死你。滚开……” 那孩子的脸变得更加残忍。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咬着牙说: “噢!你会要偿还我的,漂亮的太太!怎么样!我要拥抱你……我完全是好意……而你要向我开枪?你将以血……流着的鲜红的血来偿还,血……血……” 这个字,他说起来好像很开心,他一直重复说了几次,然后又发出一阵凶恶的笑声,接着就朝通往隐修院的地道跑去,嘴里还喊着: “你儿子的血,韦萝妮克妈妈……你心爱的弗朗索瓦的血……” 十、逃跑 韦萝妮克浑身打颤,不知所措,听着那孩子的脚步声消失。怎么办呢?斯特凡被害使她一时竟忘了弗朗索瓦,而现在她又感到不安了。她的儿子怎么样了呢?她是不是应当回隐修院去找他,保护他不受威胁? “你瞧,你瞧,”她说,“我都昏了头……什么?好好想想……几小时前,弗朗索瓦隔着牢房的墙壁同我说话……那肯定是他……肯定是弗朗索瓦,他昨天还抓住我的手亲吻……作为一个母亲是不会搞错的,我当时由于爱抚而激动……但是从……从那天早晨起,他难道还没有离开牢房吗?” 她沉思默想了一阵,然后慢慢地说: “是这样的……事情是这样的……我和斯特凡在下边一层被发现了,于是他们马上发出警报。这个恶魔,沃尔斯基的儿子,便赶紧去查看弗朗索瓦。他们发现牢房没人,看见墙上挖了个洞,他就爬了过去。是的,就这么回事……否则他从哪条路来的?……到这里以后,首先跑到窗口看,他想到窗子是朝海的,弗朗索瓦选择从这儿跳跑。很快,他又发现了那个竹梯。然后低头望去,看见了我,认出了我,于是喊我……而现在……现在他到隐修院去了,那肯定会碰上弗朗索瓦……” 然而韦萝妮克并没有动,她预感到危险不在隐修院,而在这里,牢房里。她心想,弗朗索瓦真的逃走了吗?会不会在洞没挖完,就被他们抓住了,并且打死了呢? 这太可怕了!她连忙低头看了看,那个洞口是加宽了,她想从那里过去,可是那个洞只够一个孩子的宽度,对于她来说显得太窄,她的肩膀过不去。但她坚持要过去,她的衣服被挂破,皮肉也被尖利的岩石割破,她终于坚忍不拔地钻了过去。 牢房是空的。朝走廊的门敞开着,韦萝妮克感到——仅仅是感到,因为只有从窗口透进的微光——有人从这扇门走出去了。她从那个模模糊糊几乎看不见的身影,断定是一个女人躲在走廊里,这个女人是被她的突然到来吓走的。 “这是他们的同伙,”韦萝妮克想,“是同那个杀害斯特凡的孩子一起上来的,也肯定是她带走了弗朗索瓦……甚至可能弗朗索瓦还在这里,就在我身边,而她监视着我……” 这时,韦萝妮克已适应了黑暗的光线,她清楚地看见,那扇朝里敞开的门板上,一只女人的手正在拉门。 “为什么她不一下就把门关上呢?”韦萝妮克心里想,“既然她明显地想在我们之间设置一道障碍,为什么呢?” 韦萝妮克找到了答案,因为她听见门下边有一块石头被压得咯咯响。一旦障碍排除,门就会关上。韦萝妮克毫不迟疑地走向前,抓住门上的大铁把手往里拉。那只手不见了,但仍在拉门。肯定在门的另一边还有一个把手。 很快就响起了一声哨音。那女人在求救。几乎与此同时,在走廊里离那女人不远的地方,听见一声呼唤: “妈妈!妈妈!” 啊!这喊声使韦萝妮克多么激动!她的儿子,她的真正的儿子在喊她,她的儿子还在牢房,他还活着!这是多么异乎寻常的喜悦啊! “我在这儿,孩子。” “快,妈妈,他们把我捆住了。哨声,这是他们的信号……他们就要来了。” “我在这儿……我来救你!……” 她对救出儿子毫不怀疑。她好像力大无比,任你什么都不能抵挡她体内爆发出来的无穷力量。因此,敌手越来越衰弱,渐渐地松开了把手。 门开得大大的,战斗一下就结束了,韦萝妮克走过去。 那女人已逃到走廊里,并且用绳子拖着孩子,强迫被绳子捆绑着的孩子往前走。结果白费力气!她很快就丢下了孩子。韦萝妮克来到她跟前,手里举着枪。 那女人放开了孩子,从敞开的牢房里射出的光照见了她。她身穿白色毛料衣裙,系着腰带,胳膊半裸着,脸还显得年轻,但是憔悴、瘦瘪。金黄色的头发中夹着白发,两眼闪着可怕的仇恨目光。 两个女人对视着,一言不发,就像两个仇敌即将展开拼搏之前互相估量着。韦萝妮克得意地微笑着,近似于一种挑衅性的微笑。最后,她说: “如果您敢用指头碰一下我的孩子,我就打死您。走吧!” 那女人并不害怕。她好像在想,在听,期待着救援。没有任何人来。于是她又低头看着弗朗索瓦,动了一下,想拉走她的战利品。 “别动!”韦萝妮克厉声喝道,“别碰他,否则我开枪了!” 那女人耸了耸肩膀,说道: “用不着威胁。如果我想杀死你的儿子,他早就死了。可是时间还不到,那也不该由我来处死他。” 韦萝妮克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说道: “那么由谁来处死呢?” “我的儿子。你知道……你刚才见到的。” “那是您的儿子,凶手……恶魔……” “他是……的儿子……” “住口!住口!”韦萝妮克命令道,她知道这个女人是沃尔斯基的情妇,怕她在弗朗索瓦面前讲出来,“不要提这个名字。” “该提的时候就要提,”那女人说,“啊!我吃了你多少苦头,韦萝妮克,现在轮到你啦,你这刚刚开始!……” “滚!”韦萝妮克吼道,武器始终举在手里。 “别威胁我,”她又说了一次。 “滚开,否则我就开枪。我以我儿子的头发誓” 那女人后退着,毕竟她还是害怕的。但她又产生了一股怒气,无能为力地举起两只拳头,用沙哑的声音喊道: “我要报仇……你瞧着吧,韦萝妮克……十字架……明白吗……十字架已竖起来了……你将被钉在十字架上……就是那样的报仇!” 她那干瘪的骨节突出的拳头晃动着,又说: “啊!我多恨你!十五年的仇恨!但是十字架将为我复仇……我,我将亲手把你钉上去……十字架竖起来了……等着瞧……十字架已竖起来了……” 她慢慢地在手枪的逼使下挺直身躯走了。 “妈妈,不要打死她,好吗?”弗朗索瓦说,他猜想母亲的心里正进行着斗争。 韦萝妮克如梦初醒似的答道: “不,不,别害怕……然而,我们可能应当……” “噢!我求你,放她走,妈妈,我们也走吧。” 那女人还没有消失,她便把他扶起来靠着自己,一直把他抱进牢房,就像抱一个很小的小孩一样。 “妈妈……妈妈……”他说。 “是的,我的宝贝,你妈妈在这儿,没有任何人能从我手里夺走你,我向你发誓。” 这回,她不顾尖利的石头划伤皮肉,差不多一下子就从弗朗索瓦挖的墙洞钻了出去,然后她又把孩子拉了出来,到这时她才抽时间替他解开绳子。 “这里不再有危险了,”她说,“至少暂时没有,因为他们只能从这间小屋进攻我们,而我则可以保卫这个出口的。” 噢!他们抱得多紧啊!现在没有任何障碍能够分开他们的嘴唇和他们的胳膊,他们彼此望着,凝视着。 “天哪!你长得多么漂亮,我的弗朗索瓦,”韦萝妮克说。 她根本看不出他与那个恶魔孩子有什么相似之处,她奇怪,奥诺丽娜会把两人搞混。她不停地赞叹他那高贵、真诚和温柔的面孔。 “而你,妈妈,”他说,“你说,我怎么会想象得到有一个你这么漂亮的母亲呢?即使在我的梦里,当你像仙女一样出现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美。可是斯特凡常常同我讲……” 她打断了他: “赶快,孩子,我们必须躲避他们的追捕。必须离开这儿。” “对,”他说,“尤其是要离开萨莱克。我拟定了一个逃跑计划,肯定会成功。不过,在此之前,斯特凡……他怎样了呢?我刚才听见我房子底下有声音,我同您说过的那种声音,我怕……” 她没有回答他,拉着他的手就走。 “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孩子,一些悲伤的事,你不能不知道。不过要等一会儿……我们暂且躲到隐修院去,这个女人在找人救援,他们会来追我们。” “她可不是一个人,妈妈,我正在挖墙洞的时候,她突然跑进我的房子抓住了我。还有一个人陪着她……” “一个孩子,是吗?一个同你一样高的男孩,是吗?” “我一点也没看清。他们,那个女人和他冲到我面前,捆住我往走廊里拖,然后那女人走开了一会,他又回到屋里去了。他很熟悉这条地道以及通往隐修院的洞口。” “是的,我知道,但我们会很容易地制服他,我们把这个洞口堵住。” “可是还有连接两岛的桥。”弗朗索瓦反驳说。 “不,”她说,“我已把它烧掉了。隐修院与外界已经隔绝。” 他们走得很快,韦萝妮克急急忙忙,而弗朗索瓦对他母亲说的话有点忧心忡忡。 “是的,是的……”他说,“其实我心里明白,有很多事我不知道,你怕吓着我而隐瞒了,妈妈。你烧了这座桥……用事先预备好的汽油,是吗?是跟马格诺克商量的,在危险时刻,对吗?……他们也威胁到你,斗争开始针对你了,是吗?还有那个女人怀着切齿的仇恨说的那些话!……还有……特别是,斯特凡怎么样了呢?刚才,他们在我的房里低声谈到他……所有这些使我不安……我没有看见你拿来的那个梯子……” “我求你,宝贝,别浪费时间了。那个女人会找来救援的人了……他们正在跟踪我们。” 孩子干脆站住: “什么?你听到什么声音了?” “有人走路的声音。” “你肯定吗?” “有人正迎着我们走来……” “啊!”他低沉地说,“是凶手从隐修院回来……” 她摸着手枪,随时准备好。她突然把弗朗索瓦推向右边的一个黑暗角落里,那是她刚才来的时候发现的,可能这是地道的另一个出口,大概已经被堵死了。 “那儿……那儿……”她说,“我们到那儿就好了……他看不见我们。” 脚步声逼近了。 “缩进去些,”她说,“不要动……” 孩子小声地说: “你手里拿的什么?手枪……啊!妈妈,你不要开枪,好吗?……” “我应当……我应当……”韦萝妮克说,“这是一个恶魔!……同他的母亲一样……我早就应该……我们可能后悔……” 她不觉又补充了一句: “他杀死了你的外祖父。” “啊!妈妈……妈妈……” 她扶着他,以免他跌倒,在寂静中,她听见孩子在哭泣,嘴里还断断续续地说着: “无论如何……不要开枪……妈妈……” “他来了……宝贝……不要做声……他来了……瞧他……” 他走过去了。他走得很慢,弯着腰,耳朵专心地听着。韦萝妮克看到他同她的儿子一样高大,这次她看得更仔细,她对奥诺丽娜和戴日蒙先生看错人,一点也不奇怪了,他们俩确实长得很相像,加上弗朗索瓦那顶红帽子,那就更像一个人了。 他走远了。 “你认识他吗?”韦萝妮克问道。 “不认识,妈妈。” “你肯定从没看见过他吗?” “肯定。” “就是他同那个女人扑向你的,知道吗?” “我毫不怀疑。他甚至无缘无故地打我嘴巴,怀着真正的仇恨打的。” “啊!”她说,“这一切都令人难以理解。那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逃脱这场恶梦呢?” “快点,妈妈,路上没人了,趁此机会快走。” 在亮处,她看见孩子脸色苍白,双手冰冷,然而他快乐地笑着。 他们又出发了,很快他们穿过了连接两岛的悬崖,又上了阶梯,走出了洞口,来到马格诺克花园的右边。天已经黑下来了。 “我们得救了。”韦萝妮克说。 “是的,”孩子说,“可是,必须使他们无法从原路来追我们。那么只有堵住洞口。” 怎么堵呢? “等着,我到隐修院去找工具来。” “噢!不行,我们不要分开,弗朗索瓦。” “那么我们两人一起去,妈妈。” “如果此时敌人来了怎么办?不行,得守着这个出口。” “那么,你帮我一下,妈妈……” 他们赶忙察看了一下,洞口上边的一块石头不很稳固。他们毫不费劲地挪动了它,并把它搬开。石头便沿着阶梯滚了下去,很快洞口就被土石填满了,如果不说通过是不可能的话,那么至少也十分困难了。 “那我们就呆在这里吧。”弗朗索瓦说,“直到我们能够执行我的计划为止。放心吧,妈妈,我的主意很好,我们的目的就要达到了。” 此外,首先他们都认为需要休息。他们两个都精疲力尽了。 “躺下,妈妈……来,在这里……这块岩石下边有一块青苔地毯,那儿真像一个窝儿,也不凉,你在那里像个王后一样。” “啊!宝贝,我的宝贝,”韦萝妮克心中充满幸福地说道。 现在两人正好交谈。韦萝妮克毫不迟疑地向儿子倾诉了一切。孩子听说自己所爱的人以及熟悉的人惨死的事情,很伤心,把他重见母亲的喜悦冲淡了。因此,她一面说着,一面安慰他,帮他擦干眼泪,她觉得她可以把他失掉的所有爱所有情都补偿给他。特别是斯特凡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 “但,你能肯定吗?”他说,“因此毕竟没有人向我们证实他被淹死。斯特凡游泳游得很好……因而……肯定,肯定,妈妈,不要绝望……相反……喏,瞧,正好来了一位朋友,它总是在悲伤的时刻来到,向你表明,不是一切都无望。” “杜瓦边”真的跑来了。看到它的主人,并不感到意外。没有什么事情会使它感到过分的惊奇,事情总是自自然然地发生着,既不妨碍它的习惯,也不影响它的活动。唯有眼泪才会引起它的关注。而韦萝妮克和弗朗索瓦并没有哭泣。 “你看,妈妈,‘杜瓦边’赞同我的意见,什么也不会失去……可是,说真的,我的老伙计‘杜瓦边’,你嗅觉灵敏。嗯!那么你说说,我们不带你离开小岛,怎么样?” 韦萝妮克看看她的儿子。 “离开岛屿?” “是的,越早越好。这是我的打算,你觉得怎么样?” “可是怎么离开呢?” “坐船。” “这儿哪来的船呢?” “我有。”。 “在哪儿?” “就在这附近,在萨莱克岬角上。” “那可怎么弄下去呢?悬崖陡壁的。” “就在那个最陡峭的叫做暗道的地方,这个名称吸引了我和斯特凡的兴趣。既然叫暗道,那么它必然有出入口。后来我们搞清楚了,中世纪的修士时代,隐修院一带围着围墙。因此可以想见当时那个暗道是控制出入海的。我们同马格诺克一起进行过考察,果然,我们发现在一个悬崖上有一道裂缝,或者叫一道沟,里面填满了沙子,两边用一堆堆的碎石筑的围墙拦挡着。一条小路蜿蜒其中,靠海的墙上有窗口,顺小路而下直到小海湾,这就是暗道的出入口。我们已把它修复好,我的船就挂在悬崖脚下。” 韦萝妮克的脸色有了变化。 “那么,这次我们真的得救了!” “一点问题也没有。” “敌人不会到这儿来吗?” “怎么会?” “他们有一条汽艇。” “既然他们现在没有来,那么他们就不知道有这个海湾,也不知道有这个出入口,那个出入口看不见,并且有无数暗礁保护着。” “那么有谁能阻止我们马上动身呢?” “黑夜,妈妈。尽管我是个好水手,熟谙离开萨莱克的所有航道,但我也不能担保万一触礁的可能。不,必须等到天明。” “要等这么长时间啊!” “耐心等几个小时,妈妈。我们在一起等!天一亮,我们就上船,沿着悬崖底下一直划船到牢房下面,把斯特凡接上船,他肯定在某个海滩上等我们,然后我们四个一起逃走,是吗,‘杜瓦边’?中午时,我们将在蓬一拉贝上岸。这就是我的计划。” 韦萝妮克洋溢着喜悦,赞不绝口。她感到惊讶,一个孩子居然表现得这样沉着! “很好,亲爱的,你说得对。好运绝对地转向了我们。” 一夜平安。然而出了一点令人惊慌的事,在被堵地道的碎石底下发出了声音,一道光从缝隙中射了出来,吓得他们出发前一直保持着警戒。但他们良好的情绪没有受到影响。 “当然,当然,我放心,”弗朗索瓦说,“从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起,我就感到,我们将永远在一起了。再者,最后我们还有一个崇高的愿望,是吗?斯特凡同你说过吗?说出来你会笑的,我对一个从未见过的救星满怀着信心……好吧,我告诉你,妈妈,即使将来匕首放到我头上,我也坚信,你听着,我绝对相信,会有一只手将它制止。” “哎!”她说,“这只天意的手并没有制止住我同你说过的那些灾难。” “但他会阻止威胁我母亲的灾难,”孩子肯定地说。 “怎么阻止法呢?这个陌生的朋友没有得到预报。” “他还是会来的。他不需要预报就能知道有大危险。他一定会来。因此,妈妈,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定信心。” “我坚定信心,亲爱的,我答应你。” “你得干好,”他笑着说,“因为我成了头儿了,怎样的头儿呢?嗯,妈妈。从昨天夜里开始,为了事情能成功,也为了使我的母亲不致挨冻受馈,万一我们下午上不了船,那么我们需要吃的和睡的!那么,我准备的这些东西,今晚就可以派上用场了,为了谨慎起见,我们不能放弃现在这个据点,不能回隐修院去睡觉。你拿来的包裹放在哪儿啦,妈妈?” 两个人晚饭吃得很开心,胃口好极了。然后弗朗索瓦安排好妈妈,给她裹好衣服,自己也睡下了,他们互相依偎着,充满幸福,毫不担心。 清晨,清新的空气唤醒了韦萝妮克,一抹红霞挂在天边。 弗朗索瓦睡得很安详,仿佛一个受到保护从不做噩梦的孩子一样。她长时间地不厌其烦地端详着他,太阳已经升起在地平线上了,她还在凝视着他。 “干吧,妈妈,”他刚睁开眼睛就拥抱了她说,“地道里没有人吧?没有,那么我们上船时间充裕。” 他们带上被子和食品就走,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岛上的岬角处的暗道走去。岬角外面堆积如山的岩石间,平静的海面发出噼啪的撞击声。 “但愿你的船还在那儿,”韦萝妮克说。 “你低头看一下,妈妈。你看,它在那儿,挂在那块凸起的岩石上。我们只要转动滑轮,把它放下到水里就行了。啊!一切就绪,亲爱的母亲……一点不用担心……只是……只是……” 他停住了口,想了想。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韦萝妮克问。 “噢!没问题,稍微耽搁一下……” “可是,究竟……” 他开始笑了。 “真的,作为一个出征的首领,我承认有点可笑。你想想,我居然忘记了一件事,没有桨。它们放在了隐修院里。” “这多可怕呀!”韦萝妮克喊道。 “有什么可怕的?我跑到隐修院去拿,十分钟就回来。” 韦萝妮克脑子里又闪出了种种担心的事。 “这段时间,他们从地道里出来了怎么办?” “瞧,瞧,妈妈,”他笑着说,“你答应过要坚定信心的。他们要挖开地道,得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也会听见的。用不着说了,亲爱的妈妈。一会儿见。” 他飞快地跑了。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他没有回答。 “哎!”她想着,又生起一种预感,“我曾发誓不再离开他一秒钟。” 她远远地跟着他,走到仙女石桌坟与鲜花盛开的骷髅地之间的一个山坡上停下来。从那里她瞧见了地道的出口,也看见她儿子沿着草坪向前跑。 他先进入隐修院的地下室,肯定桨没放在那里,他很快就出来向大门走去,打开门进去了。 “充其量一分钟就够了,”韦萝妮克心里想,“桨页应当放在门厅里……一定是放在楼下。最多两分钟就够了。” 她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一边观察着地道的出口。 可是三四分钟过去了,大门仍然没有打开。 韦萝妮克的信心动摇了。她想到自己没有陪着儿子简直是发疯,而且她本不该顺从一个孩子的意志。她离开地道口,也不顾自己会遇到什么威胁,开始朝隐修院走去。然而她产生了一种在梦中遇到的那种可怕的感觉,两条腿好像瘫痪了一样,总是走不动,而敌人正在向前推进,并向她发起进攻。 突然,她在石桌坟前,看见了一个奇怪的场面,她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右边橡树脚下,半圆形的地上堆着一些刚砍下的树枝,它们的树叶还是鲜绿的。 她抬头一看,惊呆了。 有一棵橡树被砍掉了树枝。在那高四五米的粗大树干上,用一支箭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v.d’h.。 “第四个十字架……”韦萝妮克喃喃自语着,“……十字架标出了我的名字!……” 她想,她父亲已经死了,那么她少女时代的签名一定是一个敌人写的,而且肯定是个主要的敌人,这时,在刚刚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之后,她第一次想到了迫害她的那个女人和孩子。她不禁构想了这个敌人的形象。 这只是短暂的、假设的和不确切的印象,她还没有完全形成意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使她大惊失色,她突然明白了,既然十字架已经竖起,那么那些恶魔,荒原上和地道里的那些人,那个女人和孩子的同谋一定已经来了。毫无疑问,他们在已经烧毁的桥上又架起了一座天桥。他们控制了隐修院。弗朗索瓦又落入他们手中! 于是她拼尽全身力气往前冲去。现在她也穿过布满废墟的草坪,向大门奔去。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她叫得撕心裂肺。她大声地宣告她的到来。她就这样地一路跑到隐修院。 有一扇门半开着,她推开门冲进门厅,喊着: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喊声从上到下,响彻整个房子,可是毫无回音。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她冲上楼去,随意地打开房门,跑进她儿子的房间,斯特凡的、后来又是奥诺丽娜的房间,一个人都没有。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你没听见吗?他们正在折磨你!……噢!弗朗索瓦,我求求你……” 她回到楼梯口,面前就是戴日蒙先生的书房。 她冲到门口,立刻又退了出来,像是被地狱的景象吓住了。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手臂交叉着,好像是在等着她。他就是她刚刚想到那女人和那孩子时出现的那个男人。他是第三个恶魔! 她只是怀着一种无比的恐惧说了一句: “沃尔斯基!……沃尔斯基!……” 一、天祸 沃尔斯基!沃尔斯基!那个使她的记忆充满恐怖和羞耻的卑鄙家伙,那个恶魔沃尔斯基居然还没有死!所谓这个间谍被他的同伙杀死并埋在枫丹白露公墓之说纯系谎言,是讹传!只有一个事实,沃尔斯基还活着! 韦萝妮克见过无数的场面,但是没有哪个比眼下这个场面更可恶:沃尔斯基两手叉着稳稳地站在那里,脑袋长在两个肩膀中问。他活着,活生生的! 平时她有勇气忍受一切,但就是不能接受他。她觉得自己有力量有勇气对付任何敌人,但这个敌人都不在其内。沃尔斯基,这个无耻之徒,永无休止地作恶,手段无比残忍,丧心病狂地进行犯罪勾当。 而这个人还爱她。 她突然脸红了。沃尔斯基正贪婪地盯着她破烂的上衣下裸露的双臂和肌肤,仿佛盯住一个猎物一样,任你怎样也不能把他的视线移开。韦萝妮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边找不到任何可以遮挡的东西。面对他的兽欲,她挺起了胸,向他投去蔑视的目光,使他怯懦地转过脸去。 她立刻激动地喊道: “我的儿子!弗朗索瓦在哪里?我要见他。” 他答道: “我们的儿子对我来说是神圣的,夫人。他一点也用不着怕他的父亲。” “我要见他。” 他举起手起誓道: “您将见到他,我发誓。” “那么,他可能死了!”她低沉地说。 “他活着,像您和我一样,夫人。” 又是一阵沉默。很明显,沃尔斯基在字斟句酌,准备开始他们之间不可调和的斗争。 他身强体壮,胸肌发达,两腿有点罗圈,脖子很粗,肌腱突出,头特别小,两边贴着两缕金发。这副模样使人想到他从前的粗犷有力和某种与众不同,但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变了,变得像个江湖擂台上的粗俗的职业斗士。往日令女人痴迷的魅力已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一副粗暴、残忍的面容。他用故作镇定的笑容来掩饰他的冷酷。 他把胳膊放下来,顺手拖过一把椅子,向韦萝妮克鞠了一躬: “我们将进行一次谈话,夫人,时间会很长,还有点痛苦。您坐下来好吗?”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他并不感到-促不安,又说: “这张小圆桌上准备了吃的东西,您吃块饼干,喝点陈酒,或是香槟,这对您或许不会没有好处……” 他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想以这种完全日耳曼式半开化礼节,来表明他对文明的细枝末节毫不陌生,表明他熟谙礼仪中的一切文雅之道,甚至在对一个被征服的女人有权施以粗暴的时候,他也不会忽视这种雅致。就从这些细微处,曾使韦萝妮克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了她丈夫的本性。 她耸了耸肩膀,仍保持沉默。 “那么,”他说,“您是要让我这么站着,像一个绅士一样显示自己的教养。此外,还要请您原谅,在您面前,我穿着太随便。集中营和地洞的生活不宜于穿制服。” 的确,他穿了一条补丁裤,一件撕破了的红羊毛背心。外面罩着一件半敞开的白亚麻祭服,腰上系着一条绳子。实际上这身装束是精心设计的,加上他那戏剧性的表演动作和踌躇满志、洋洋得意的神情,使他显得十分怪诞。 他对自己的开场白感到满意,于是开始迈起方步,手背在身后,仿佛遇到最严峻的情况时,正不急不忙地思考着问题似的。然后,他停下来,慢条斯理地说: “我认为,夫人,我们得抓紧时间,先用几分钟陈述一下我们过去的共同生活。您看好吗?” 韦萝妮克没有作声。他又用同样的语气说: “当年您爱我的时候……” 她做了一个反感的表示。他仍坚持说: “可是,韦萝妮克……” “噢!”她厌恶地说,“我不许您……不许您提这个名字!……我不许您……” 他笑了笑,用一种屈尊俯就的口气说: “请不要埋怨我,夫人,不管使用什么方式,我对您是尊敬的。我接着说吧。当年您爱我的时候,应当承认,我还是一个无情无义、放荡不羁而又不失风度的人,做事爱走极端,本不具备同您结婚所要求的品格。这些品格在您的影响下本来很容易获得,因为我爱您爱得发疯。您身上的那种纯洁令我如醉如痴,您的魅力和天真是我在别的女人身上不曾见过的。如果您耐心一点,温柔一点,您是可以改变我的。不幸的是,从我们不愉快的订婚时刻起,您就只想着您父亲的痛苦和怨恨;结婚以后,我们之间就存在着不可弥补的不和。您被迫接受了一个强加于您的未婚夫。您对丈夫只有怨恨和厌恶。这正是沃尔斯基这样的男人所不能容许的。多少女人,多少高贵的女人赞美我的高尚,因此我没有理由责备自己。您这个小资产阶级的女人却抱怨我,这就更糟糕。沃尔斯基是那种随心所欲、凭感情办事的人。这种性格,这种感情您不喜欢,是吗?随您去吧,夫人,我自由了,我又恢复了我的生活。只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只不过我一直爱着您。一年之后事情有了急剧的变化,失去儿子使您进了修道院,而我,独自一人怀着这未能满足的、炽热而痛苦的爱情。我就这样生活着,您可以想象到:我试图通过放荡、暴力和冒险的生活把您忘掉,可是都没有成功。后来,突然又有了希望,人们向我指出了一些线索,我又全身心地投入寻找您,我又一次陷入失望和孤独。于是我又找到了您的父亲和您的儿子。得知他们隐居在这里,我就监视他们,或者我亲自监视或者由完全忠实于我的那些人来监视。我把找到您当成我努力的唯一目的,当成我行动的最高尚的理由,这时,战争爆发了。八天后,由于没有能逃出国境,我被投进了集中营……” 他停住了。他那张冷酷的脸变得更加冷酷了,接着他又吼起来: “噢!在那里我过的是地狱般的生活!沃尔斯基!沃尔斯基!国王的儿子,竟然同咖啡馆的跑堂和日耳曼的流氓混在一起!沃尔斯基成了俘虏,受人耻骂和憎恨!沃尔斯基浑身长满虱子,沾满脏污!我忍受了,我的上帝!我们且不说它。为了逃脱死亡,我的所作所为是对的。如果有另一个人代替我去挨匕首,如果是另一个人用我的名字埋在法兰西的一个角落里,我都无怨无悔。要么是他,要么是我,必须作出选择。我选择了。这可能不只是对生活的渴望驱使我,还有其他,特别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一线意想不到的光明,从我的黑暗生活中油然升起,它已经令我目眩。不过,这点是我的秘密。如果您想知道,那么我们以后再谈。现在……” 面对这个自我欣赏的演员的夸夸其谈,韦萝妮克无动于衷。他满口谎言的表白丝毫没有打动她。她好像没听。 他走近她身旁,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又用一种挑衅性的语气说: “您好像并不觉得我的话确实重要,夫人。可我的话确实重要,而且会越来越重要。但是,在说那些可怕的事情以前,我希望最好不要说它,我想唤起的不是您和解的愿望——我们之间不存在和解的可能——而是想要唤醒您的理智,唤起您面对现实……因为您毕竟不了解您所处的现实情况,您儿子所处的情况……” 他肯定,她一点都没有听。毫无疑问,她的思想都集中到她的儿子身上了,她听见的这些话,对她毫无意义。他生气了,语气中表现出不耐烦,他继续说: “我的建议很简单,我希望您不会拒绝。我以弗朗索瓦的名义,并本着人道主义的感情和怜悯心,我请您把现实与我刚刚扼要叙述的过去联系起来。从社会角度看,连接我们的纽带从来没有断绝过。从法律方面看,您始终……” 他把话打住了,看了韦萝妮克一下,然后用手使劲压住她的肩膀,喊道: “听着,你这可恶的女人!沃尔斯基在说话。” 韦萝妮克失去平衡,急忙又抓住椅背,重新叉着胳膊,两眼充满着鄙视的目光,挺立在她的敌人面前。 这回,沃尔斯基控制住自己。刚才的动作是一时冲动,是情不自禁的。但他的声音里透着专横和恶意。 “我重复说一遍,过去是永恒的。不管您愿意不愿意,夫人,您仍然是沃尔斯基的妻子。正是基于这个无可否认的事实,我才请您今天来这样看待您自己。我们来确定一下:即使我得不到您的爱情,我也不会同意恢复我们之间存在过的敌对关系。我也不想再要一个从前那样傲慢和冷漠的妻子。我要的……我要一个妻子……一个温顺的、忠诚的、专一的、真心诚意的妻子……” “一个奴隶,”韦萝妮克轻声地说。 “对!是的,”他叫起来,“奴隶,就是您说的。我说到做到。奴隶!为什么不呢?奴隶要懂得自己的职责,就是盲目服从。手和脚捆在一起。这个角色,您高兴吗?身体和心灵都属于我,您愿意吗?至于您的心灵,我并不在乎。我所要的……我所要的……您很清楚……是吗?我要的是我不曾得到的。您的丈夫?啊!啊!我当过您的丈夫吗?即使我在生活中寻找,在感情和愉悦的高xdx潮中寻求,我所得到的,记忆中只有两个敌人之间的无情斗争,别无其他。我望着您总像是一个陌生人似的,现在和从前一样的陌生。好啦,既然时来运转,我抓到您了,那么以后就不要再这样。从明天起,甚至从今夜起就不要再这样了,韦萝妮克。我是主人,必须毫不回避地接受,您接受吗?” 他没等回答,又提高嗓音说: “您接受吗?不要回避,也不要作虚伪的许诺。您究竟接受不接受,如果接受,您就跪下来,划个十字,大声宣布:‘我接受。我将做一个温顺的妻子。我将听从您的一切命令,牺牲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您是我的主人。’” 她耸耸肩膀,一句话也没回答。沃尔斯基暴跳起来,额头上的青筋都涨起来了。但他还是控制着自己。 “那么好吧。况且我早有所料。不过您拒绝的后果是严重的,我想进行最后一次尝试。也许,您以为是在拒绝我这个逃亡者,一个看起来穷途潦倒的人。或许事实将改变您的主意,这个事实是光辉灿烂的,美妙神奇的。正如我同您说的,意想不到的光明从我黑暗的生活中升起,国王的儿子沃尔斯基被光明照耀……” 他总喜欢用第三人称来谈论自己,韦萝妮克非常了解这点,那是他难以容忍的虚荣心的表现。她观察着,从他的眼睛里又看到了他兴奋的时候特有的光芒,这种目光是由酗酒习惯带来的,此外,她似乎还从这目光中看出了他短暂的神经错乱。事实上,他不早就疯了吗?时间的推移是不是加重了他的错乱呢? 他接着又说了起来,韦萝妮克这一次认真听着: “战争期间,我把一个忠于我的人留在了这里,让他跟踪您的父亲,继续我已开始的监视工作。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发现了荒原下的山洞以及山洞的一个出口。我最后一次从战场逃出来,就隐居到这个安全地点,我在这里通过截获的信件,了解到您父亲对萨莱克秘密的探索和他的一些发现。您知道,我加强了对他的监视。特别是随着事情的越来越明朗,我发现了一些与我生活奇怪的巧合和联系的事情。怀疑很快消除,命运驱使我到这里来单枪匹马完成一项必将成功的使命……这项使命只有我才有权参与。明白吗?多少世纪以来,就注定是沃尔斯基。沃尔斯基是命运的选择。沃尔斯基载入史册了。沃尔斯基具备必要的品格,必不可少的方式和衔头。我已准备就绪,我毫不犹豫地遵照命运的指示开始行动。义无返顾地上路了:路的尽头光明的灯塔已经点燃。因此,我将沿着预先开辟的路走下去。今天,沃尔斯基只需要摘取劳动的成果。沃尔斯基只要伸伸手就行了。这只手的目标就是财富、荣誉和无限的权力。几小时后,国王之子沃尔斯基就将成为世界之王。他要献给您的将是王位。” 他越来越表现得像个喜剧演员,夸夸其谈,故作庄重。 他向韦萝妮克弯下腰说: “您想当王后皇后吗?像沃尔斯基统治着男人的世界那样,高居于一切女人之上吗?犹如您已经是美丽的王后一样,成为金钱和权力的王后,您愿意吗?您虽为沃尔斯基的奴隶,但却是沃尔斯基统治下所有人的主人,您愿意吗?您要放明白些:对于您来说,不只是作出一个决定的问题,而是要从两个决定中选择一个。请您明白,拒绝是要付出代价的。要么您就接受我献给您的王位,要么……”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斩钉截铁地说: “要么就是上十字架。” 韦萝妮克浑身颤抖。她又听见这个恐怖的字眼。现在她知道那个陌生的杀手是谁了! “十字架,”他又重复了一遍,脸上带着得意的冷笑,“由您选择,一种是享尽人生的欢乐和荣华富贵,一种是最野蛮刑罚下的死亡。选择吧!在两者之间选择一种,没有别的办法。这种和那种。请注意,这里并不是显示我无谓的残忍和威权。不是,我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命令高于我个人之上,它来自命运本身。为了履行神的意志,韦萝妮克-戴日蒙必死,而且死于十字架上。这是明白无误的。人不能违背命运。除了沃尔斯基,任何人都无能为力,因为任何人不具有沃尔斯基那样的果敢和足智多谋。既然沃尔斯基能够在枫丹白露的森林里,用一个假沃尔斯基替代真沃尔斯基,既然他能够逃脱童年时代就注定要死于朋友刀下的命运,那么他就有足够的智谋去实现神的意志,以及使他所爱的人活下去。但是她必须服从。我把活路留给我的妻子,把死亡留给我的敌人。您是什么人呢?是我的妻子,还是我的敌人?您选择什么?同我生活在一起,享尽人间的一切欢乐和荣华……还是死亡?” “死亡,”韦萝妮克干干脆脆地回答。 他做了一个威胁性的动作。 “那不仅仅是死的问题。还是酷刑。您选择什么?” “酷刑。” 他又恶意地坚持说: “可您不是一个人!您考虑考虑,还有您儿子。您死了,他还活着。您一死,就留下一个孤儿。更糟的是,您死后把他留给了我。我是父亲,我有一切权利。您选择什么?” “死,”她又说了一遍。 “您选择死,那好。但是如果是他死呢?如果我把他带到这里来,带到您面前,您的弗朗索瓦,如果我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我最后再问您一次,您回答什么?” 韦萝妮克闭上眼睛。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苦过,沃尔斯基抓到了她的痛处。 她依然小声说: “我愿意死。” 沃尔斯基发火了,毫不顾忌礼貌和礼节,用侮辱性的语言大骂起来: “啊!您这个坏女人,竟然这么恨我!一切,一切,她能忍受一切,包括她心爱的儿子的死,就是不肯让步。一个母亲居然会杀儿子!因为这样,等于您杀死他——您的儿子,为了您不归顺我。您为了不把您的生命献给我,宁愿夺去他的生命。啊!真是深仇大恨!不,不,这不可能,我不相信有这么大的仇恨,仇恨是有限的。一个像您这样的母亲!不,不,这一定有原因……可能是一种爱?不,韦萝妮克不爱别人。是这样吗?那么是希求我的怜悯?我的软弱?噢!您并不了解我。沃尔斯基会软弱?沃尔斯基会发慈悲心?可您是看见我所作所为的。我在完成可怕的使命时,可曾手软过?萨莱克难道不是像预言的那样遭到了浩劫?船只不是沉没了?而人不是都丧生了吗?阿尔希纳姐妹不是被钉在了老橡树干上了吗?我,我,手软吗?听着,当我还是孩子时,我这两只手就捏死过狗和小鸟,我这两只手活剥过山羊皮,给活生生的家禽拔毛。啊!怜悯?您知道我的母亲是怎么称呼我的吗?‘阿迪拉1’,每当她那神秘的灵感来了的时候,就从我的手掌上预卜未来,或者用塔罗纸牌占卜,‘阿迪拉沃尔斯基,天祸也,你将成为神的工具,成为刀刃,匕首尖,枪弹,绳结。天祸!天祸!你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在天书上。它在你诞生时的星宿里闪耀着。天祸!天祸!……’而您指望我两眼泪汪汪?得了吧!刽子手会哭泣吗?软弱的人才会哭,害怕受到惩罚的人、罪有应得的人才会哭。而我,我!你们的祖宗只怕一件事,那就是怕天塌下来压着头。我怕什么呢,我?我是上帝的同谋!他在众人中选择了我。是上帝开化了我,日耳曼的上帝,老德国上帝,对于他来说,当关系到他儿子的重大事情时,就不管好坏了。而我心怀恶念,我喜欢恶,我愿意恶。您死定了,韦萝妮克,我看见您钉在十字架上,我将大笑……” 1阿迪拉(395-453),匈奴国王,以残酷著称——译注 他已经笑了。他大步地踱来踱去,脚踏在地上发出响声,他向上举起手。而韦萝妮克浑身不安地颤抖着,她从他充血的眼睛里看到他失去理智的疯狂。 他又走了几步,然后逼近她,用带着威胁的克制语气说: “跪下,韦萝妮克,哀求我的爱,只有我的爱才能拯救您。沃尔斯基既不怜悯,也不惧怕。但他爱您,他对爱任何时候都不会退却。珍惜它吧,韦萝妮克,向过去呼救吧!再恢复到从前孩子似的温顺吧,也许有一天会是我来向您下跪。韦萝妮克,不要抛弃我……您不应当抛弃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不要使爱您的人落空……我多么爱您,韦萝妮克,我多么爱您……” 她差点叫出来。她感到有双可恶的手抓着她裸露的胳膊。她想挣脱他,可是他更用力地抓住不放,而且气喘吁吁地又说: “别抛弃我……这是荒唐……是发疯……你知道,我是无所不能的……怎么样?……十字架,那是可怕的……您的儿子就要死在您面前……您愿意吗?……接受不可避免的事……沃尔斯基将救您……沃尔斯基将让您过最美好的生活……啊!您这样地仇恨我!……可是,好吧,我接受您的恨……我爱您的恨……我爱您蔑视我的嘴唇……比您主动送上嘴唇更爱……” 他不说话了。因为他们之间正进行着不妥协的斗争。韦萝妮克的手被抓得越来越紧,她想挣脱也没用。她软弱无力,注定要失败。她的两腿摇摇晃晃。她面前,沃尔斯基那双充血的眼睛紧盯着她,她吸着恶魔喘出的气息。 她惊吓不已,狠命地咬了他一口,趁他慌乱之机,用力挣脱了出来,退后一步,掏出手枪,接连射出几发子弹。 两颗子弹从沃尔斯基的耳边呼啸而过,子弹打得他身后的墙土飞扬。她射击太快,没有击中。 “啊!您这可恶的女人!”他喊道,“差一点我就被击中了。” 他把她拦腰抱住,用一个不可抗拒的动作,把她放倒在长沙发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把她牢牢地捆住。接着是一阵短暂的缓和与沉默。沃尔斯基擦去额头上的汗,然后倒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 “现在好了吧,”他说着把一只脚踏在她身上,“这样就好了,对吧?各就各位,美人儿,您呢,像个猎物被绳子捆着,而我却站着,可以任意蹂躏您。嗯,现在可不是开玩笑,您该明白事情是认真的了。噢!别怕,坏女人,沃尔斯基不是那种欺骗女人的人。不,不,那是玩火,那样会断送我的情欲。我不会那么傻的!以后怎样才能忘掉您呢?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我忘却和得以平静:那就是您的死。既然我们说定了,那就一切都好办。已经达成一致意见,是吗?您愿意死,对吗?” “是的,”她语气坚决地说。 “您愿意让您儿子死吗?” “是的,”她说。 他搓着手。 “很好,我们算达成协议了,废话少说。现在说正经的,说算数的话,因为您以为我前面说的那些是废话,是吗?嗯?甚至您所目睹的萨莱克岛的冒险行动的前面部分,都还只是孩子的游戏。现在正戏开始了,因为您已把全身心都投入进来了,这才是最可怕的,我的美人。您美丽的眼睛曾经哭泣过,但它不是我所要求的血泪。可怜的人。您愿意吗?我再说一遍,沃尔斯基不是残酷的。他只是服从,而您是命运不济。您的眼泪?有什么甩!您必须哭得比别人多千倍才行。您死?废话!您得在死之前,千万次地死去活来。您那可怜的心流淌的血要远远超过世上最可怜的女人和母亲的心流的血。您是否有所准备,韦萝妮克?您即将听到的是真正残酷的话,而且会一句比一句更残酷。啊!命运对您不公,我的美人儿……” 第二杯酒又一饮而尽,然后他背对她坐下,低下头耳语似的说: “听着,亲爱的,我要向您做一个小小的忏悔。在遇到您以前,我曾结过婚……噢!请别生气!对于一个妻子来说,有比重婚更大的灾难,对于一个丈夫来说有比重婚更大的罪孽。那就是第一次结婚,我就有了一个儿子……您认识他,您在地道里同他说过几句客气话……我们私下里说,那是个真正的无赖,这个出众的雷诺尔德,是个坏透了的东西,我从他身上又看到了我最优良的天性和品质最大限度地得到了继承。他就是第二个我,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有时我都有点畏惧。这个该死的恶魔!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十五岁多一点——跟他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使。然而,这家伙注定要同我的另一个儿子,我们亲爱的弗朗索瓦进行搏斗。是的,这是命运一次又一次的捉弄,我是一个具有远见卓识、对事洞察入微的评论家。当然,这不是一场长时间的平常的斗争。相反……它是短暂的、激烈的、决定性的争斗,比如说是决斗吧。对,就是一场决斗,您明白,是一场严肃的决斗……决不只是以抓破皮肉而告终……不,不是的,是一场,可以说是一场生死的决斗,一定会有一方留在场上,有胜者就有败者,简言之,就是一个活着,一个死去。” 韦萝妮克略微转动了一下头,她看见他在笑。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他在发疯,他想到同是他的儿子的两个人之间进行生死搏斗,居然他还会笑。这实在是太荒谬绝伦了,反而使得韦萝妮克不感到痛苦了。它已超出了人所能忍受的痛苦限度。 “还有更妙的,韦萝妮克,”他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还有更妙的……是的,命运设想了一个精彩场面,我也反感,但是我依然要像一个忠实的仆从那样去执行。它让您去观看这场决斗……肯定地,您,弗朗索瓦的妈妈,一定要去看他们决斗。说真的,我想,命运是不是会在残酷的形式下,通过我来降福给您呢,您愿意吗?而我则亲自将这求之不得,甚至不公正的恩惠赐给您,因为,毕竟雷诺尔德比弗朗索瓦更健壮,更训练有素,从逻辑上讲,弗朗索瓦一定会被打死。可是如果让他知道,他是当着母亲的面进行搏斗的话,他将增添多少勇气和力量啊!他就会像勇士一样,自豪地拼搏去争取胜利。儿子的胜利将可以拯救母亲……至少他会这么想!事实上,好处太大了!您还可能感激我呢,韦萝妮克,假如这场决斗——我敢肯定——不使您心跳加剧的话……除非……除非我不把这个恶毒的计划奉行到底……啊!那时候,我可怜的小乖乖……” 他又一把抓住她,让她站在他面前,脸对着脸愤怒地对她说: “怎么样,您还不妥协吗?” “不,不,”她喊道。 “您永远不妥协吗?” “永远!永远!永远!”她越来越使劲地喊道。 “您恨我胜过一切吗?” “我对你的恨胜过我对儿子的爱。” “您说谎!您说谎!”他咬牙切齿地说,“您说谎!您的儿子才是高于一切的……” “我对你的恨高于一切,是的!” 韦萝妮克克制住的反抗和诅咒这时一齐暴发了出来,她不顾他会怎样对待她,她还是冲着他喊道: “我恨你!我恨你!让我看着我的儿子死去吧!让我看着他咽气吧!我宁愿忍受一切,也不愿看到你和你的存在。我恨你!你杀死了我的父亲!你是一个邪恶的凶手……一个愚蠢而野蛮的疯子,犯罪狂……我恨你……” 他用力把她提起,拖到窗前的地上,结结巴巴地说: “跪下!跪下!惩罚已经开始。您嘲笑我吗?您这坏女人。好吧!等着瞧!” 他让她跪下后,又把她推到墙边,打开窗子,用绳子捆住她的脖子和胳膊之后,把她的头固定在窗框上,最后用头巾堵住她的嘴。 “现在请看,”他喊道,“……幕布就要拉开了!小弗朗索瓦要登台了!啊!您恨我!……啊!您宁愿爱地狱,不肯要沃尔斯基的一个吻!好吧!亲爱的,您就要尝到地狱的滋味了。我给您讲一个小故事,完全是我编造的,而且不俗气。接下来,您知道,现在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事情已无可挽回了。您再哀求我,请求宽恕,都无用了……都太晚了!决斗,然后就上十字架。瞧,这就是布告。祈祷吧,韦萝妮克,乞求苍天吧!求救吧,即使它捉弄了您。我知道,您的孩子在等一个救星,一个职业演员,冒险的堂吉诃德。让这个人来吧!沃尔斯基将给予应有的接待。让他来吧!那样更好!更好玩。让神明亲自来参加,让他们保护您!我不在乎。这不是他们的事,是我的事。这不再是萨莱克问题,财宝问题,大秘密的问题,以及天主宝石的所有秘密的事儿!这是我的事!您唾弃沃尔斯基,沃尔斯基要报复。他要复仇!现在壮丽的时刻到了,多么惬意!像别人行善一样地大大方方地作恶!作恶!枪杀、拷打、粉碎、杀死、蹂躏!……啊!残暴的快乐,这就是沃尔斯基!……” 他在房间里捶胸顿足,拍桌打椅。一双惊慌的眼睛四处搜寻。他想马上开始毁灭性行动,扼杀一个猎物,使他那双嗜杀成性的手有事可做,以便执行他那疯狂的想象臆造出来的命令。 他突然间掏出手枪,愚蠢地傻乎乎地对着镜子开枪,打坏了画框和窗玻璃。 然后还是那样手舞足蹈,其情其景,令人毛骨悚然;他打开门一路喊着走了出去: “沃尔斯基要报仇!沃尔斯基要报仇!” 二、哥尔戈达山1 1哥尔戈达山系基督教传说中耶稣受难的地方,据说耶稣自己背着十字架攀上山顶,然后被人钉在十字架上——译注 二三十分钟过去了,韦萝妮克依然一个人呆着。绳索陷进了皮肉,窗框划破了她的额头。被堵着的嘴出不来气,两条腿弯着跪在那里,支撑着全身的重量。这种姿势令人难以忍受,折磨没有尽头……然而,她之所以能够忍受,那是她已失去了明显的知觉。她肉体上的痛苦超越了她的意识,她受到精神上的痛苦太多了,使她对肉体的这种感觉麻木了。 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偶尔她说一句:“我快死了。”她已经体味到了冥冥之中的安息,仿佛人们在暴风雨到来之前,体味到的避风港的宁静。从现在这一刻起到她得到解脱之前,肯定还会经受一些暴行。但她的头脑已不再思索了,就连她儿子的命运也只是在心中一闪而过,很快便消逝了。 实际上,虽然她的意识不很清醒,她还是希望出现奇迹。这种奇迹会出现在沃尔斯基身上吗?虽然不可能指望恶魔宽宏大量,但是面对这种不值得犯的弥天大罪,他会不会有所动摇呢?父亲是不杀儿子的,除非他有不可不杀的理由;但是沃尔斯基没有理由去杀一个无知的孩子。他的仇恨是人为的。 这种对出现奇迹的渴望,抚慰着她那麻木的心灵。房子里重新响起的各种声音:争论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等,在她看来,似乎不是在为已经宣布的事情作准备,而是为产生摧毁沃尔斯基的全部计划这一奇迹发信号。她亲爱的弗朗索瓦不是说过吗,任何力量都不能把他们分开,即使暂时一切显得无望,他们也必须保持信心么? “我的弗朗索瓦,”她反复地说,“我的弗朗索瓦,你不会死……我们会再见面的……你答应过我。” 外面,大橡树上面的蓝天下,滚动着可怕的乌云。她面前,她父亲出现过的这个窗子外面,她同奥诺丽娜到来的那天,穿过的那片草坪中间,出现了一块新平整的沙地,就像竞技场一样。那是不是她儿子要在那里同人决斗呢?她突然产生了这种预感,心立刻紧缩起来。 “噢!请原谅,我的弗朗索瓦,”她说,“原谅我……这一切都是对我从前所犯的过错的惩罚……这是赎罪……儿子替母亲赎罪……原谅我……原谅我……” 这时,楼下的一扇门开了,楼梯上传来了说话声,她听出来有沃尔斯基的声音。 “那么,”他说,“就这么定了,我们各自一边,你们两个从左边,我从右边。你们领着这个孩子,我领着另外一个,我们将在决斗场上见。你们权且充当第一个孩子的证人,我算第二个孩子的证人,一切都符合规则。” 韦萝妮克闭上眼睛,因为她不愿看见她的儿子受到虐待,像奴隶一样被带上决斗场。她听见人们从两边走进草坪的脚步声。恶魔沃尔斯基大笑着,夸夸其谈。 队伍绕场分站两边。 “不要再靠近了,”沃尔斯基命令道。“双方对手各就各位。双方停在那儿。好。不许说话,听见了吗?谁说话,我就把谁打死,毫不留情。准备好了吗?向前走!” 于是可怕的决斗就开始了。按照沃尔斯基的意愿,决斗在母亲面前举行,儿子当着她的面来决斗。她怎么能不看呢?她睁开了眼睛。 她很快就看见他们两个互相扭打,又互相推开。可是她对所看到的这个场面没有马上明白过来,至少她不明白它的确切含义。她望着两个孩子,哪个是弗朗索瓦,哪个是雷诺尔德呢? “啊!”她喃喃地说,“这个很凶……不,我搞错了……这不可能……” 她没有搞错。两个孩子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丝绒短裤,一样的白法兰绒衬衣,一样的皮腰带。头上都蒙着红丝巾,像风帽一样,眼睛的地方留了两个孔。 到底哪一个是弗朗索瓦?哪一个是雷诺尔德呢? 这时她想起了沃尔斯基莫明其妙的威胁。叫做完全执行他所拟定的计划,这也就是他说的那个小故事中提到的情节。不只是儿子在母亲面前决斗,可她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是她的儿子。 真是穷凶极恶的策划。正像沃尔斯基说过的那样,再没有什么比这使韦萝妮克更痛苦的了。 实际上,她期盼的奇迹就在她身上,在她赋予儿子的爱之中。她的儿子在她面前搏斗,她相信她的儿子不会死。她保护着他免遭敌人的袭击和暗算。她将使匕首刺不中,并使儿子躲过死亡。她赋予他不屈不挠的毅力,进攻的意志,用不尽的力量,算计并掌握有利时机的才能。可是现在两人都蒙着脸,那么该向谁施加影响呢?为谁祈祷?又该反对谁呢? 她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任何标记可供她辨认。有一个高一点,瘦一点和更敏捷一点。那么他是弗朗索瓦吗?另一个则矮胖一些,强壮一些,也更笨拙一些。那么这是雷诺尔德吗?她不敢断定。哪怕他露出一点脸部,甚至看到他一瞬间的表情,那她就会看明真相。可是又如何能透过面具呢? 决斗继续进行着,这对她来说,比能着见她儿子的面孔更为可怕。 “好!”沃尔斯基喊道,他为一次攻击叫好。 他像个业余爱好者那样欣赏着决斗,装出不偏不倚的样子评论着那一招一式,但却希望占优势者取胜。然而他要处以死刑的是他的一个儿子。 他对面站着他的两个同伙,相貌粗野,都是秃顶,大鼻子上都架着眼镜,一个精瘦精瘦的,另一个也很瘦,但肚子却很大。那两人没有鼓掌,只是用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冷眼旁观,也许他们对别人强加给他们的差事不大满意。 “很好!”沃尔斯基称赞道:“回刺得很好!你们都是棒小子,我该把勋章赠给谁呢。” 他围着两个对手东奔西窜,用嘶哑的嗓子为他们加油,韦萝妮克从中回想起过去他在酒精作用下的一些情景。这个不幸的女人竭力用她被捆绑的手向他示意: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我受不了啦……可怜可怜我吧!” 这种刑罚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着,身体为之震颤,几乎快要晕过去了。这时,一件事唤醒了她。两个孩子中的一个在猛地一击之后往后一跳,迅速地包扎好流血的右腕。韦萝妮克从这个孩子手中看见了她儿子用的蓝条小手帕。 她立即确信无疑,这个孩子——又瘦又敏捷——比另一个有风度,气质更高贵,举止更和谐。 “这是弗朗索瓦……”她喃喃地说,“……是的,是的,是他……是你吗,我的乖孩子?……我认出你了……那一个粗俗而笨拙……是你,我的孩子……啊!我的弗朗索瓦……我心爱的弗朗索瓦!……” 的确,如果说两个人拼杀得旗鼓相当的话,那么这个孩子是在竭力使自己不那么野蛮和缺乏理智。可以说,他只是努力去刺伤对方,攻击是为了使自己免遭死亡。韦萝妮克心急如焚,她轻声地嘀咕着,好像说给他听似的。 “不要宽容他,我的宝贝!他也是一个恶魔……啊!我的天,你若是仁慈,你就完了。弗朗索瓦,弗朗索瓦,当心!” 刀光在她视为儿子的头上闪烁,她被堵住的嘴喊叫着想提醒他。弗朗索瓦避开了这一击,她相信是她的喊声被他听见,于是她继续本能地提醒他,给他出主意。 “休息一下……喘口气……特别要看住他……他在准备了……他就要向你冲过来……他冲过来了!啊!宝贝,他差点就要刺着你的脖子了。当心啊,我的宝贝,他是个阴险的家伙……他会使出各种诡计……” 不幸的母亲虽然不愿意承认,可她还是感觉到了那个她视为儿子的孩子开始乏力了。有些招数表现得没有抵抗力,而另一个孩子反而显得激烈而有力量。弗朗索瓦在向后退,已经退到赛场边上了。 “喂!小家伙,”沃尔斯基嘲笑地说,“你不是想逃走吧?加把劲呀,见鬼!腿站牢……记住定好的条件。” 孩子重新振作起来冲过去,这回是另一个孩子后退了。沃尔斯基拍着手。而韦萝妮克却喃喃地说: “他这是为我拼命。恶魔对他说过,‘你母亲的命运就靠着你啦。如果你胜利了,她就得救了。’他发誓要取胜。他知道我在看着他。他猜到我会来。他在听我说话。我心爱的宝贝,我为你祈福。” 已经进入决斗的最后阶段。韦萝妮克浑身颤抖着,她由于激动,过分的期盼和担忧而精疲力尽。她的儿子一次次失利,又一次次冲上去。但是有一次两人咬得很紧的时候,他身体失去平衡,仰面倒在了地上,他的右胳膊被压在身子底下。 对手立刻扑了过去,用膝盖抵住他的胸膛,举起胳膊,匕首闪着寒光。 “救命啊!救命啊!”韦萝妮克窒息地喊着。 她不顾绳子勒痛的皮肉,靠墙支撑着身子。她的额头被窗框划破,她感到自己将随着儿子的死去而死去!沃尔斯基走了过去,一动不动地站在决斗者身旁,一脸冷酷的表情。 二十秒钟过去了,三十秒钟过去了。弗朗索瓦用左手抵挡对手。然而胜利者的胳膊逼得越来越近,刀尖离脖子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了。 沃尔斯基弯下腰去。这时他站在雷诺尔德身后,雷诺尔德和弗朗索瓦都看不见他,他十分专注地看着他们,好像他原先就打算好要在这种时刻进行干预似的。那么他会帮谁呢?他会想到弗朗索瓦吗? 韦萝妮克屏住呼吸,两眼睁得大大的紧盯着看,似乎她也处在生死关头。 刀尖已经接触到脖子了,可能已划破了皮肤,但也只是刚刚能刺着的程度,弗朗索瓦使劲顶住了他。 沃尔斯基腰弯得更低了,他控制着这场肉搏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突然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小刀,把它打开,等待着。又过去了几秒钟。匕首还在向下压去,此时,他朝雷诺尔德肩膀上猛刺一刀。 孩子痛得叫了一声,立刻松了手,这时弗朗索瓦获得自由,用那只挣脱出来的右手撑地站了起来,重新发起了进攻,他没有看见沃尔斯基,也不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他逃脱死亡之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冲去,怀着对敌人的仇恨,朝他的脸猛刺过去。这回雷诺尔德重重地倒了下去。 这一切只有十秒钟的事。可是这个戏剧性的变化太出人意料了,使得韦萝妮克不知所措,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高兴。她以为刚才死去的是真正的弗朗索瓦,并且是被沃尔斯基杀死的,因而她也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韦萝妮克也一点点地恢复了知觉。她听见钟声响了四下。她说: “弗朗索瓦已经死了两个小时了,因为死去的肯定是他……” 她毫不怀疑决斗的结果。沃尔斯基决不会让弗朗索瓦得胜,而让自己的儿子死去。因此她刚才的祈祷一定不利于她可怜的儿子,她是在为恶魔做祈祷! “弗朗索瓦死了,”她反复念叨着,“是沃尔斯基杀死的……” 这时门被推开了,沃尔斯基的声音传了进来。 他走了进来,步子有点踉跄。 “非常抱歉,亲爱的夫人,我想沃尔斯基一定睡着了。这是您爸爸的过错,韦萝妮克!他在酒窖里藏着一瓶该死的苏密尔酒,孔拉和奥托两人找到了,把我弄得醉醺醺的。别哭了,我们要把时间挽回来……而且一定得在半夜解决。那么……” 他靠近了一些,大声说: “怎么!这个混蛋沃尔斯基把您捆在这儿?这个沃尔斯基多野蛮!您这样多不舒服!天哪,您脸色这么苍白!喂!您说话呀,您没有死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抓住韦萝妮克的手,韦萝妮克拼命地挣开。 “好啊!您还是憎恨这个微不足道的沃尔斯基。那好,会有办法的,您是要顽抗到底,韦萝妮克。” 他注意地听着。 “什么?谁叫我?是你吗,奥托?上来吧。那么奥托,有什么事吗?我睡着了,你知道。该死的苏密尔酒……” 奥托是他的一个同伙,跑了进来。他就是那个大腹便便的家伙。 “有什么新情况吗?”他问道,“是的,我在岛上看见一个人。” 沃尔斯基开始笑起来: “你也醉了,奥托……这该死的苏密尔酒……” “我没有醉……我看见……孔拉也看见了。” “噢!噢!”沃尔斯基神情严肃地说,“是孔拉和你一起-!那么你们看见什么了呢?” “一个白色人影,看见我们走过去,就躲起来了。” “在哪儿?” “在村子和荒原之间的一个小栗树林子里。” “在岛的那边吗?” “是的。” “很好,我们当心一点就是。” “怎么当心?他们可能有好些人……” “他们有十个人也成不了气候,孔拉在哪里?” “他在我们新修的天桥附近。他守在那儿。” “孔拉是个机灵人。原来的桥被烧掉,把我们隔在岛的那边,这个天桥若是再被烧掉,会造成同样的障碍。韦萝妮克,我想一定是来人救您了……您所期盼的奇迹……希望的救助……可是太晚了,美人儿。” 他解开窗框上的绳子,把她抱到沙发上,把嘴里塞的东西取出来。 “睡吧,闺女,您尽情地休息吧。到哥尔戈达山的路还只走了一半,上山的路很难走。” 他开着玩笑走开了。韦萝妮克听见他同两个叫奥托和孔拉的人说话,知道这两个人是配角,对这事一无所知。 “您虐待的这个坏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奥托问。 “这与你无关。” “可是,我和孔拉总该知道点情况嘛。” “为什么,天哪?” “为了了解情况。” “你和孔拉,是两个白痴,”沃尔斯基答道,“我在把你们带出来,并让你们给我当差的时候,已将我的计划尽可能地告诉你们了。你们接受了我的条件。你们应该而且必须跟我干到底……” “否则呢?” “否则的话,留神后果!我不喜欢耍赖的人……” 又过去了几个小时。现在,在韦萝妮克看来,那种她渴望的结局不可避免了。她并不希望奥托刚才讲的那种救援出现。她真的联想都不想了。她的儿子已经死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去同他相聚,哪怕是受最可怕的刑罚。再说,这种刑罚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受刑的人,体力是有限的,她已经达到这种极限了,那么她的死就不会拖得很久。 她开始祈祷。她脑海中又涌现出对过去的记忆,她认为过去的错误导致了今天的种种不幸。 她就这样祈祷着,精疲力竭,疲惫不堪,神经衰弱,对什么都不在意,最后竟昏然入睡了。 沃尔斯基回来她都没有醒,他不得不摇醒她。 “时间到了,孩子。祈祷吧。” 他的说话声音很低,怕被他的同伙听见,他贴着她的耳朵讲述了从前的一些事,一些毫无意义的事,语气中带着极力讨好的味道。最后,他大声说: “现在天还太亮。奥托,你到壁橱里找点吃的来,我饿了。” 他们开始吃起来,但是一会儿沃尔斯基又站起来说: “别望着我,孩子。您的眼睛使我不自在。您说对吗?我一个人的时候并不敏感,可是当您那具有穿透力的美丽的目光看着我的时候,我就敏感起来,闭上您的眼睛,我的美人儿。” 他用一块手帕把韦萝妮克的眼睛蒙住,在脑后打了一个结。可还是不行,他又从窗子上取下窗帘,把她的头连同脖子整个儿地包住。然后再坐下来继续吃喝。他们三个人几乎没有说话,闭口不谈他们在岛上的行动以及下午决斗的事。况且韦萝妮克对那些细节已不感兴趣,即使她听到了,也丝毫不会激动。一切对她都是不相干的。她听到的只言片语,也是毫无意义的。她只想着死。 夜幕降临了,沃尔斯基下令出发。 “您下定决心了吗?”奥托问,语气里带着敌意。 “早下定了。你为什么问这个?” “不为什么……但是,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怎样呢?” “好吧,我们直说了吧,这个事儿我们只有一半的兴趣。” “不行!你现在才知道啊,先生,以前是开玩笑似的就把阿尔希纳姐妹吊了起来!” “那天我喝醉了。是您把我们灌醉的。” “那么,你再醉一次吧,伙计。喏,这是白兰地。盛满你的酒壶吧,让我们安静一点……孔拉,架子准备好了吗?……” 他又转向韦萝妮克。 “照顾你,亲爱的……是你儿子玩过的两个高跷,把它捆起来……既适用又舒服……” 八点半钟,这支灾难的队伍就上路了。沃尔斯基手里拿着灯走在前面。两个同伙抬着架子。 下午,可怕的乌云更加密集,在小岛的上空翻滚,又浓又黑。天很快就黑下来。狂风呼啸着,灯里的烛光被吹得忽闪忽闪的跳动。 “哎呀,”沃尔斯基轻声说,“好凄惨……真是攀登哥尔戈达山之夜。” 他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窜到他身边,吓了一跳,赶紧闪到一边。 “这是什么东西?快昏……原来是一只狗……” “是那个孩子的狗,”奥托说。 “啊!是的,那个有名的‘杜瓦边’吧?……它来得正好,这畜生。确实一切都好……等一会儿吧,该死的畜生。” 他踢了它一脚,“杜瓦边”闪开了,没踢中,狗叫了几声,又继续随着这队人往前走。 路很难走,绕过屋前草坪,通往仙女石桌坟的小路看不见了,他们三人中总有人走偏了道,常常被荆棘和常春藤绊倒。 “停!”沃尔斯基下了命令,“歇口气,伙计们,奥托把酒壶递给我,我的心好激动。” 他喝了几大口。 “你喝吧,奥托……什么,你不喝?那是为什么?” “我看岛上有人了,他们肯定在寻找我们。” “让他们去找好了!” “如果他们坐船来,就会走悬崖上的那条路,这女人和她的孩子今天早晨就想从那里逃跑,但被我们发现了,是吗?” “我们怕的是从陆地上的进攻,而不是海上。那座桥既然被烧了,就没有通道了。” “假如他们发现了黑色荒原下地道的洞口,然后沿着地道走到这里来,那可怎么办呢?” “他们能发现得了这个洞口吗?” “我不知道。” “好吧,就算他们发现了,那么我们当时不是从这边把洞口堵——住,并把梯子毁掉,把里面上上下下弄得乱七八糟了吗?他们要打开那个洞,得有大半天的工夫才行。而我们半夜就能干完,不等天明,我们就离开萨莱克了。” “这就干完了……这就干完了……这就是说我们的良心上又多了一个罪恶。可是……” “可是什么呢?” “财宝呢?” “啊!财宝,这个被遗忘的字眼,财宝,原来是这个把你弄得心神不定,是吗?强盗。好吧,你放心,就像你口袋里已经装上了你的那一份儿。” “您这是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以为我呆在这儿,干这件肮脏的事儿心里高兴呀?” 他们继续赶路。走了一刻钟后,开始掉雨点了,还响了声雷。暴风雨似乎还很远。 他们艰难地完成了崎岖不平的攀登,这中间,沃尔斯基不得不帮同伙一把。 “我们终于到了,”他说,“奥托,把酒壶拿来……好……谢谢……" 他们把韦萝妮克放在被砍掉下面树枝的橡树底下。一束光照见了上面的名字:v.d’h。沃尔斯基拾起事先带来的一根绳子,把梯子靠在树干上。 “我们像对阿尔希纳姐妹那样干,”他说,“我去把绳子缠到留下来的粗树枝上。用它当滑轮。” 他突然中断了说话,向旁边一闪,因为此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他喃喃地说: “什么东西?怎么啦?你们刚才听到步的一声响吗?” “听到了,”孔拉说,“从我耳边飞过去的。好像扔过来一个东西。” “你疯了?” “我也听见了,”奥托说,“像是有东西打到树上。” “哪棵树?” “当然是这棵橡树!好像有人向我们射击。” “并没有枪声。” “那么,是一块石头,是一块石头打到树上了。” “这很容易证实,”沃尔斯基说。 他用灯一照,立刻就骂了起来: “见鬼!你们看……在名字的下边……” 他们朝那里看去,在他手指的地方,有一支箭,箭尾还在颤动。 “一支箭!”孔拉喊道,“怎么可能呢?一支箭!” 奥托咕哝道: “我们完了,有人向我们射箭。” “射箭的离我们不远,”沃尔斯基观察着,“睁大眼睛……找一找……” 他用灯在四周黑暗处照了一圈。 “停一下,”孔拉着急地说,“……靠右边一点……您看到了吗?” “是的……是的……我看见了。” 离他们四十步的地方,在雷击过的橡树干那边,靠鲜花盛开的骷髅地方向,他们发现一团白色的东西,似乎有一个人影在晃动,至少他们这样认为,并立即躲进了灌木丛中。 “别说话,别动,”沃尔斯基命令道,“不要让他知道我们发现了他。孔拉,你陪着我。奥托,你留在这里,握紧枪,看好了。如果有人来抢这位夫人,你就鸣放两枪,我们会赶快跑回来,懂吗?” “懂了。” 他朝韦萝妮克弯下腰去,把头巾松了松。她的眼睛和嘴仍然被蒙着。她呼吸困难,心跳很弱,很慢。 “我们来得及,”他轻声地说,“不过,如果要让她按原定方式死的话,我们还得抓紧时问。她好像不感到痛了……她已经失去了知觉……” 沃尔斯基放下灯笼,然后领着同伙轻轻地走了,两个人选择最黑暗的地方走,朝着白影子移动。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一方面,看起来这个影子没有动,可是又与他们同时移动着,这使两者间的距离保持不变;另一方面,这个白影子旁边还有一个小黑影在跟着跳动着。 “是那只讨厌的狗!”沃尔斯基骂道。 他加快了脚步,但距离并不缩短。他跑,那影子也跑。最令人奇怪的是,这个神秘的人跑起来,没有任何声音,连脚下带动的树叶或泥土的声音都没有。 “真见鬼!”沃尔斯基咒骂着,“他在捉弄我们,我们朝他开枪,怎么样,孔拉?” “太远了。子弹射不到他。” “可是,怎么!我们不能老这样……” 陌生人领着他们到岬角,然后又下到地道口,经过隐修院附近,沿着酉边悬崖一直走到正在冒烟的天桥边。然后又转回来,经过房子的另一边,踏上草坪。 狗不时地发出欢快的叫声。 沃尔斯基怒气难消,不管他怎么样拼命追,总是追不上。这样追了一刻钟,他最后大骂起来: “你若不是孬种,你就站住!……你想干什么?把我们引入圈套?为什么呢?……你想救那个女人吗?她现在不行了,不必费神了。啊!你这个混蛋,我会把你逮住的!” 突然,孔拉扯着他的衣服。 “怎么啦,孔拉?” “您瞧,他像是不动了。” 果然,那白影子才开始在黑暗中变得越来越清晰,通过树丛可以看见,现在那影子是胳膊张开,腰有点弯,两腿弯曲,好像趴在地上。 “他可能摔倒了,”孔拉说。 沃尔斯基走上前去,喊道: “是不是让我开枪呢?无赖?我的枪已经瞄准了。举起手来,否则我要开枪了。” 一点动静也没有。 “那你就活该了!你要是顽抗,你就完了。我数三下,就开枪。” 他一直走到离影子二十米远的地方,一面数着数,胳膊高举着: “一……二……你准备好了吗,孔拉?射击,快!” 两发子弹射了过去。 那儿传出一声痛苦的叫声。 那影子好像倒了下去。两人朝前跑了过去。 “啊!你完蛋了,无赖!你看见了沃尔斯基不是好惹的吧!啊!混蛋,你让我追得好苦啊!你的帐要算。” 离那人几步远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担心受到伏击。陌生人仍然没有动,于是沃尔斯基从近处看了看,那人看来毫无活力,变了形态,很像一具尸体。那么只要跳到他身上就行了。沃尔斯基便这么做了,并且还一边开着玩笑: “这次围猎不错,孔拉,快收拾猎物吧。” 可是,他大吃一惊,因为当他去收拾猎物时,手里抓到的不是什么猎物,而是抓到一件衣服,衣服下并没有人,这件衣服的主人把它挂在树丛上,趁机逃走了。那只狗也不见了。 “见鬼,活见鬼!”沃尔斯基骂道,“他耍弄我们,这个坏蛋!可他妈的,这是为了什么呢?” 他气急败坏,像平时发脾气时那样,用脚去践踏衣眼。这时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究竟为了什么?可是,他妈的,我刚才说过……一个陷阱……一个诡计,调虎离山,好让他的同伙去袭击奥托。啊!我多傻!” 他又在黑暗中上路了,当他看见石桌坟时,便喊道: “奥托!奥托!” “站住!谁呀?”奥托惊讶地问道。 “是我……见鬼,别开枪!” “谁呀?是你?” “喂!是的,是我,蠢货。” “刚才响了两枪,是吗?” “弄错了……待会儿告诉你……” 他来到橡树旁,立刻拿起灯笼,去照韦萝妮克。她没有动,躺在树底下,头上还是包着布。 “啊!”他说,“让我歇口气。真见鬼,真是好怕人!” “怕什么?” “怕有人把她从这儿抢走呗!” “哎,我,我不是在这里吗?” “你呀,你不比别人勇敢多少……万一有人袭击你……” “我会开枪……你们就听见信号了。” “谁知道!好歹没出事吧?” “什么事也没有。” “那女人没怎么闹过吗?” “开始的时候,有一点,她在头中底下呻吟,把我都听得烦了。” “后来呢?” “噢!后来……她没闹多久……我一拳把她打晕了。” “啊!畜生!”沃尔斯基嚷道,“如果你把她打死了,那么你也得死。” 他急忙蹲下去,把耳朵贴在不幸女人的胸口上。 “没死,”他听了一会儿后说,“心脏还在跳动……不过可能持续不了多久。开始干吧,伙计们,十分钟内结束。” 三、主啊,主啊,你为何将我抛弃? 准备时间不长,沃尔斯基也亲自参加。他把梯子靠在树干上,用绳子的一头拴住不幸者的身体,另一头搭在上面的树枝上,然后爬到梯子的最顶上一级,向他的同伙发令: “站好,你们只管拉绳子,先把她立起来,还得有一个人扶住她保持平衡。” 他等了一下。奥托和孔拉小声交谈着。他又喊道: “我说,你们能不能快一点……要是有人用子弹和箭射我,我可就成了一个好靶子了。准备好了吗?” 两个同伙没有回答。 “喂!她已经僵了,她!还怎么啦?奥托……孔拉……” 他跳到地上,训斥他们。 “你们两个真是开玩笑。像这样干下去,到明天早晨还完不了……一切都给耽搁了。你们倒是说话呀,奥托。” 他拿灯照着奥托的脸。 “喂,怎么回事?你想拒绝吗?倒是说呀?你,孔拉呢?你们是要罢工啦?” 奥托摇摇头。 “罢工……那有点过分。不过,我和孔拉想要你说明点情况。” “什么情况?关于什么方面的?关于这个该处死的女人吗?关于两个孩子吗?毫无必要,伙计们。我雇你们来做事时说过:‘你们只管闭着眼睛干,要完成的事很艰难,要流很多血的。可是干完以后会有一笔可观的酬金。’” “全部问题就在这里。”奥托说。 “说具体点,蠢家伙。” “这应由您来说清楚,再看看我们的协议内容。是些什么来着?” “你比我更熟悉。” “我正是为了让您记得,我才请您重复的。” “我的记忆力很好,财宝属于我,而我将从我的财宝中提出二十万法郎分给你们。” “是这样,又不是这样。我们回头再来谈这件事。我们先谈谈著名的财宝问题。几周来我们累得精疲力尽,成天生活在血腥和噩梦之中,干着种种罪恶勾当……可到头来,一无所得!” 沃尔斯基耸耸肩膀。 “越来越蠢,可怜的奥托。你知道,首先得做很多事。现在除了一件事,基本都完成了。这件事情干完了,财宝就属于我们了。” “我们又知道什么呢?” “你以为,我不是像我活着一样。有把握,才去干这些事吗?这一切事情都是不可改变的,都是按事先定下的次序进行的。最后一件事也将在预定的时间进行,然后大门就将为我敞开。” “地狱之门,”奥托嘲笑道,“我听到马格诺克这样称呼它。” “不管怎么称呼它,但它的门为我的财宝而开。” “就算是吧,”奥托说,“就算您沃尔斯基信心十足,我也希望您是对的。可是谁能肯定我们能得到自己的那一份呢?” “你们肯定会得到自己的那一份,道理很简单,财宝的拥有者既然有那么一笔惊人的财富,我怎么会为了二十万法郎的一笔小钱而自找麻烦呢?” “这么说,我们得到您的承诺了?” “当然。” “您的承诺同我们协议的条文一样有效吗?” “那当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您已开始用最卑鄙的手段耍弄我们,没有尊重我们协议中的条款。” “嗯!你在胡说什么?你知道你是在同谁说话?” “同你,沃尔斯基!” 沃尔斯基抓住他的同伙。 “说什么!你竟敢对我这样无礼!对我称‘你’,对我,我!” “为什么不敢,既然你偷了我的东西?” 沃尔斯基控制着自己,气得声音发抖地说: “你说,可你要小心点,孩子,你是在玩火,说吧。” “喏,”奥托说,“除了财宝,除了这二十万法郎,我们还商定——你还举手发了誓——我们三人无论谁在行动中找到了现金,都将分成两份,一份给你,一份归我和孔拉。是这样的吗?” “是的。” “那么,给我吧。”奥托说着伸出手。 “拿什么给你?我什么也没找到。” “你撒谎。在处置阿尔希纳姐妹的时候,你从她们的衬衣里找到了她们的私房钱,而我们在她们家里什么也没找到。” “真是胡说八道!”沃尔斯基有点尴尬地说。 “这是确切的事实。” “拿出证据来。” “那么请把你用别针别在你衬衣里的小包包拿出来。” 奥托用手指着沃尔斯基的胸口,补充说道: “掏出来吧!就是那个用细绳捆着的小包包,里面共有五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沃尔斯基没有回答。他惊得目瞪口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想搞清楚,他的对手是如何抓到这些把柄的。 “你承认吗?”奥托问道。 “为什么不承认呢?”他答道,“我是想以后一块儿结算。” “马上就结算,这样好些。” “假如我拒绝呢?” “你不会拒绝的。” “那么,我拒绝!” “那么,沃尔斯基……你当心好了!” “我还怕什么,你们只有两个人。” “我们至少有三个人。” “第三个人在哪儿?” “第三个人就是孔拉刚才和我说的那个不速之客,他耍弄了你,身穿白衣服射箭的就是他。” “你要叫他来吗?” “当然!” 沃尔斯基感到力量悬殊。两个伙计包围着他,紧紧地抓住他,他让步了。 “给,小偷!给,强盗!”他掏出小包,拿出钱,喊道。 “用不着数,”奥托说,突然一把从他手里把钱夺走。 “可是……” “就这样,一半归孔拉,一半归我。” “啊!畜生!强盗中的强盗!你要偿还的。我并不在乎这钱,可是你在树林里抢夺我!啊!我可不愿像你那样,伙计。” 他不停地骂着,突然大笑起来,那是一种不怀好意的勉强的笑。 “总之,真的,你干得不错,奥托!可是你从哪里,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呢?以后你告诉我好吗,嗯?现在一分钟都不要耽搁了。我们各方面都意见一致,是吗?那么你还干吗?” “没有不愿意干,既然您处理事情这么干脆,”奥托说。 接着这个伙计又以一种阿谀的口气说: “您还是有风度,沃尔斯基……大绅士风度!” “那么你这个受雇于人的仆从。你拿了钱了,快点干吧,事情很紧急。” 事情正如这个可恶的人说的,很快就进行完毕。沃尔斯基又爬上梯子,重新给孔拉和奥托下达命令,他们顺从地执行了。 他们把受害者立起来,然后扶着她保持平衡,一边拉着绳子。沃尔斯基接住这个不幸的女人,由于她的膝盖是弯曲的,他强行把它弄直。于是就这样把她紧贴在树干上,她的裙子紧贴着两腿,左右两手向两边伸开,身子和胳膊都用绳子捆着。 她好像并没有从昏迷中醒来,连一声抱怨都没有。沃尔斯基想对她说几句话,但这些话只是在喉咙里嘟哝,无法说出来。接着,他他想把她的头扶正,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没有勇气去碰这个垂死的人,她的头又垂到了胸前,垂得很低。 他很快就从树上下来了,结结巴巴地说: “烧酒,奥托……你的酒壶呢?啊!该死的,真叫卑鄙!” “现在还来得及,”孔拉说。 沃尔斯基咽下几口酒,大声说道: “还来得及……干什么?救她?听着,孔拉,与其救她,还不如说,我更乐意……是的,我更乐意代替她。放弃我的事业?啊!你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事业,以及我怀着什么目的!否则……” 他又喝了一口酒。 “好酒,不过,为了我的心得到安宁,最好是喝朗姆酒。你有吗?孔拉!” “还剩了一点……” “给我。” 因为怕人看见,他们把灯蒙住,靠着树干坐下来,决心安静一会儿。可是刚喝的这口酒上了头。沃尔斯基十分兴奋,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要不要我给你们讲一讲这件事情。将在这里死去的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是无所谓的,你们无须知道。你们只要知道她是死在十字架上的第四个女人,是命运特意的安排。不过,在此沃尔斯基胜利在即的时候,有一件事我可以同你们说,甚至还要带着几分自豪地告诉你们,因为,如果说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一切事件都是全凭我和我的意志进行的话,那么即将发生的这件事,也要靠最坚强的意志,靠为沃尔斯基效劳的意志!” 他重复说了好几遍,仿佛这个名字说起来嘴巴很舒服: “为沃尔斯基!……为沃尔斯基……” 他站起身来,心情激动地在地上手舞足蹈起来。 “沃尔斯基,国王的儿子,沃尔斯基,命运的宠儿,准备好,你的机遇来到了。要么你只是一个双手沾满别人鲜血的罪大恶极的卑劣的冒险家,要么就是诸神宠幸的杰出的预言家。要么是超人,要么就是强盗。这是命运注定的。我们献给诸神的神圣祭品是跳动的心脏,这是一个崇高的时刻。你们俩在那儿听着。” 他又爬上梯子,想听一听这颗衰弱的心脏的跳动。可是韦萝妮克的头向左边垂着,使他无法把耳朵贴到胸口上,但他不敢去动她。静寂中,他只听见不均匀的呼吸声。 他低声地说: “韦萝妮克,你听见了吗?……韦萝妮克……韦萝妮克……” 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又说: “你应当知道……是的,连我自己也被我所干的事吓坏了。可是,这是命运……你还记得那个预言吗?‘你的妻子将死在十字架上。’而你名字本身,韦萝妮克,就使人想到这个预言!……你想想,圣韦萝妮克用一块布替耶稣揩面,这块布上留下了救世主的圣迹……韦萝妮克,你听见了吗,韦萝妮克?……” 他又急急忙忙爬下梯子,从孔拉手中抓过朗姆酒,一饮而尽。 于是,他又兴奋得发狂,讲了好一阵胡话,他的同伙一点都听不懂。然后他又开始向看不见的敌人挑衅,咒骂神明,说些渎神的话。 “沃尔斯基最了不起,沃尔斯基掌握着命运。神秘事件和神秘力量都要听我的。一切按我的决定进行。用最神秘的方式,使用法术告诉我最大的秘密。沃尔斯基在期待着训示。沃尔斯基收到了神意的愉悦的声音,不知道是谁,也看不见,他将带给沃尔斯基荣誉和祝福。让他准备好!让他从黑暗中走出来!让他从地狱中走出来!这就是沃尔斯基!在钟声里,在颂歌声中,向宇宙发出了命运的信号,而大地裂开了,命运投进去熊熊的火焰。” 他不说话了,静静地像是在观察他所谓的天空征兆。似乎这一切自然现象响应了强盗的召唤。 他的这些浮夸的言辞和他滑稽蹩脚的表演使他的同伙大惊失色。 奥托轻声地说: “真吓死我了。” “这是因为喝了朗姆酒,”孔拉说,“但不管怎么说,他讲的那些事怪吓人的。” “这些事情总在我身边游荡,”沃尔斯基说,他的耳朵在搜索着最微小的声音,“现在的这些事情是多少世纪流传下来的。好比神奇的分娩一样。而我同你们两个人说,你们两个就是见证人。奥托和孔拉,你们两个都准备好:大地就要颤抖了,在沃尔斯基应当获得宝石的地方,一道烈焰冲天而起。” “他不知道在说什么。”孔拉嘀咕道。 “瞧他又上梯子了,”奥托小声说。“他要是中了箭就活该!” 沃尔斯基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情绪。受难者已濒临死亡,已痛苦至极、奄奄一息了。 沃尔斯基开始时低声自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了: “韦萝妮克……韦萝妮克……你已经完成了您的使命……您已经攀登到了顶峰……光荣属于您!我的胜利部分要归于您的功绩……光荣属于您!听着!您已经听见了,是吗?隆隆雷声越来越近了。我的敌人已经被打败,您不必期望救援了!这是您最后一次的心脏跳动……这是您最后的怨恨……‘主啊,主啊,您为何将我抛弃?’‘主啊,主啊,你为什么将我抛弃?’” 他像发疯一样大笑,笑得就像开玩笑时那样。随后他安静了下来。雷声停止了。沃尔斯基俯下身去,突然间,他在梯子上吼叫起来: “‘主啊,主啊,你为何将我抛弃?’诸神将她抛弃了……死神完成了他的使命。四个女人中的最后一个死了。韦萝妮克死了!” 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叫了两次: “韦萝妮克死了!韦萝妮克死了!”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忽然,大地抖动了,但不是由于雷声轰鸣引起的,而是大地深处的震动,它还引起了多次回荡,就像声音穿过树林和山谷的回声一样。 几乎与此同时,就在他们身旁附近的半圆形橡树林的另一端,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在滚滚的浓烟中,迸发出红色、黄色、紫色的烈焰。 沃尔斯基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同伙都惊得发呆。最后,他们中的一个慢吞吞地说: “这是那棵腐烂了的已经被雷火烧过的橡树。” 尽管大火差不多很快就熄灭了,可这三个人仍然保持着那棵老橡树被火舌整个吞噬时变得透明和五颜六色的印象…… “这儿就是通向天主宝石的入口,”沃尔斯基严肃地说,“命运正如我预言的那样发话了,它是在我的逼使下发话的,我以前是它的仆人,现在是它的主人。” 他手里拿着灯笼往前走。他们都惊奇地发现那棵橡树根本没留下任何火烧的痕迹,只有一大堆枯叶,被下面几根树枝隔开,就像炉子没有点着火一样。 “真是一个奇迹,”沃尔斯基说,“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我们怎么办呢?”孔拉问道。 “进入已经向我们指明的洞口去。带上梯子,孔拉,用手摸索一下这堆树叶。树是空的,我们试试看……” “尽管树是空的,”奥托说,“它也总该有根,我不能肯定有通过树根的路。” “再来一次,试一试。清理开树叶,孔拉……把它弄走……” “不,”孔拉断然回答。 “怎么不呢?为什么不呢?” “您总该记得马格诺克吧!您想想,他不就是碰到宝石,而被迫把手剁掉的吗?” “可天主宝石不在这儿!”沃尔斯基冷笑道。 “您难道不知道?马格诺克常说的地狱之门,不就是指的这里吗?” 沃尔斯基耸耸肩膀。 “那么你呢?你也怕吗,奥托?” 奥托没有回答,而沃尔斯基也不敢贸然一试,他终于说道: “的确,不必性急。我们等天明以后,用斧子把树砍倒,那样就更好探明究竟,决定该怎么着手。” 事情就这么商量好了。可是刚才的信号不光他们看见,还有别人也会看见,不能让别人占先。于是他们就在这棵树的对面,巨大的仙女石桌坟下边过夜。 “奥托,”沃尔斯基命令道,“到隐修院去找点喝的东西,再带一把斧子、绳子等有用的东西来。” 雨,瓢泼似的下起来。他们赶忙移到石桌坟下面,大家轮流守夜和睡觉。 一夜无事。风暴特别强烈,他们听见海浪的呼啸。后来,一切渐渐平静下来。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开始伐树,砍了一阵之后,再用绳子一拉,树就倒了。 于是他们看清了,树里边是一些破碎岩石和腐烂物,树的根部有一条通道在沙石堆中向前延伸。 他们用镐头清理了一下场地,很快就露出了几级台阶,台阶有点破损。接着他们看见沿着陡峭的墙壁有一道阶梯,直通到黑暗处。他们用灯笼的烛光探照,发现下面有个岩洞。 沃尔斯基第一个走下去。其他人小心翼翼地跟着。阶梯的开始几级是用泥土和石子做的,后面是直接在岩石上凿的。他们进去的这个岩洞毫无特别之处,而且更像是一个门厅。果然,它紧连着一个拱形的地下室,墙壁是用石头砌成的,显得很粗糙。地下室四周矗立着未成型的十二个糙石巨柱雕塑,每根柱石上都有一个马头骨骼。沃尔斯基用手摸了一下其中的一个马头,马头立刻像灰土一样掉下来。 “二十个世纪以来,”他说,“还没有人进过这个地下室。我们是第一批踏上这块土地的人,第一个见到它藏着古迹的人。” 他又夸大其词地补充说: “这是一个大首领的墓穴。用他心爱的马和武器陪葬的……喏,这是斧头,一把火石刀……我们还会发现一些当时的陪葬品,比如这块木炭,这边的烧焦的骨头,足可以证实……” 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低声说: “我是第一个走进这里的人……我被期待着。一个沉睡的世界由于我的到来而苏醒。” 孔拉打断他的话: “那儿还有一个洞口,还有一条道路,可以看到很远地方的亮光。” 一条走道引着他们走到另一个房间,从这里又到达第三个厅。 这三个墓穴一模一样。一样地粗糙,一样的立柱,一样的马头。 “是三个首领的墓穴,”沃尔斯基说,“很明显,这三个墓穴是在一个国王墓穴的前面,他们生前曾是国王的随从,死后做国王的侍卫。肯定附近还会有一个墓穴……” 他不敢去冒险,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由于过度的兴奋和虚荣心,他在自我陶醉。 “我即将知道,”他说,“沃尔斯基达到目的了,他只消举手之劳便可得到他千辛万苦、历经战斗所应得到的报偿了。天主宝石就在这儿。许多世纪以来,人们就想揭开岛上的这个秘密,可是没有人成功。沃尔斯基来了,天主宝石属于他。那么宝石请出来吧,给我无穷的力量吧!在它和沃尔斯基之间,除了我的意志,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而我要得到它!预言家从黑暗深处走了出来。他来了。在这个死亡的王国里,如果有哪个幽灵把我引向神奇的宝石,将金冠戴在我的头上,那么这个幽灵就站出来吧!沃尔斯基来了。” 他走了进去。 这第四间墓穴比前三间大得多,成帽状的屋顶,有一处凹陷。在这个凹陷处的中央有一个圆洞,不太大,像是一个很细的管口,有一道微光从那里射进来,照到地上形成一个明亮的光盘。 光盘的中心是由一些石头组成的砧板似的图形。在这块砧板上面,仿佛为了供展览似的放着一根金属棍棒。 这间墓穴的其余方面和别的几间一样,有着同样的糙石巨柱,马头的装饰,以及祭奠的痕迹。 沃尔斯基眼睛盯着那根金属棍子。奇怪这根光闪闪的金属棍棒洁净得一尘不染。沃尔斯基伸出手去。 “别,别,”孔拉急忙喊道。 “为什么?” “马格诺克可能正是碰到它,才把手烧坏了的。” “你怕了。” “可是……” “我什么都不怕,”沃尔斯基说着,抓起了那根棍子。 这不过是根用铅做的权杖,做工很粗糙,却反映了一定的工艺水平。在权杖柄上,绕着一条时而凹进时而凸起的蛇的浮雕,蛇头特别大——与蛇身不成比例,它构成了权杖柄的球形雕饰,上面缀满了银钉和祖母绿似的透明的石子。 “难道这就是天主宝石吗?”沃尔斯基自言自语地说。 他抚弄着权杖,怀着敬畏的心情仔仔细细地看着它,很快他就发现权杖柄的球形雕饰微微有点活动。他转动着它,向右转一下,又向左转一下,他终于起动了一个开关,蛇头就脱落下来。 蛇头里面是空的,那里放着一块细小的石头,淡红色,带有金黄色条纹,像血管似的。 “是它!噢!就是它!”沃尔斯基欣喜若狂地说。 “别碰它!”孔拉惊恐地又说了一遍。 “他只烧马格诺克,不会烧沃尔斯基,”他郑重地答道。 他感到无比骄傲和喜悦,他把这块神奇的石头放在手心里,握住它,捏得紧紧的。 “让它烧我吧,我愿意!让它嵌进我的血肉之中吧,我将感到幸福。” 孔拉向他做了个手势,并把指头放在嘴唇上。 “你怎么啦?”他问,“你听见什么了吗?” “是的,”孔拉说。 “我也听见了,”奥托肯定地说。 果然,他们听见一个有节奏的声音,音调时高时低,像走了调的乐曲一样。 “声音就在附近!”沃尔斯基咕哝着说,“……好像就在这间屋子里。” 就在这间屋子里,他们很快肯定了,并且毫不怀疑,这声音就像人打鼾。 孔拉大胆提出这个假设,他还第一个笑起来。沃尔斯基也对他说: “真的,我认为你说得对……这很像鼾声……那么这儿有人吗?” “是从这边来的,”奥托说,“从这个黑暗角落里传来的。” 那边是光线照不到的石柱后面。那后边有很多昏暗的停尸问。沃尔斯基用灯照了其中的一个,他立刻吓得惊叫起来。 “有人……真的……有人……瞧……” 两个同伙往前走去。在一个墙角的一堆砾石上,一个人在睡觉,那是一个白胡子老人,留着一头长长的白发,脸上和手上的皮肤皱纹密布,闭着的眼皮周围有一道蓝圈。他看上去至少经历过一个世纪。 他穿着一件缀满补丁的一直拖到脚面的亚麻布破长袍,脖子上挂着一串高卢人称为蛇卵、实际是海胆穿起来的念珠,垂在胸前。手边放着一把翡翠的斧子,上面画着一些难以辨认的符号。地上排列着尖尖的火石,宽大的戒指,两枚碧玉耳坠,两条蓝色珐琅项链。 老人鼾声不断。 沃尔斯基轻轻地说: “这又是奇迹……他是一个祭司……像古代的祭司……德落伊教时代的祭司。” “那是怎么回事?”奥托问。 “看来,他在等待我!” 孔拉说出一个惊人的想法: “我呀,我看一斧头把他砍死拉倒。” 沃尔斯基火了: “你敢动他一根头发,我就叫你死。” “可是……” “可是什么?” “他可能是一个敌人……可能就是昨天晚上我们追的那个人……想想看……白衣服。” “你真是个蠢家伙!他这么大年纪,你想想他能用那么快的速度同我们跑吗?” 他俯下身去,轻轻地抓起老人的胳膊,说: “醒醒……我来了……” 毫无反应,那人没有醒。 沃尔斯基不停地叫着。 那人在石床上动了一下,说了几个字,又睡着了。 沃尔斯基有点不耐烦了,又叫了一次,叫得更用力,声音更高: “喂,怎么样,我们来了!我们不可能在这儿停留很久,喂!” 他用力摇了一下老人。老人生气地推开这个不速之客,好一会儿还没有醒过来。最后,老人厌烦了,就翻了个身,愤怒地骂道: “啊!讨厌!” 四、德落伊教老祭司 这三个同伙都非常熟谙法语的精妙之处,对于各种行话也无所不知,对老人这声出人意料的叹息的真正含义也一点儿没弄错。 沃尔斯基向孔拉和奥托: “嗯?他说什么?” “是的,是的,您听得很明白……他说的是这个……”奥托答道。 最后,沃尔斯基又试着在老人肩膀上拍了拍,那人在床上翻了个身,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好像又睡着了。忽然间他醒了,坐了起来,大声说: “到底是怎么啦!我难道不能在这个角落里安稳睡一觉吗?” 一道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惊讶地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干什么?” 沃尔斯基把灯放在墙壁的凸出处,他的脸被照得清清楚楚。老人继续大发脾气,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但看了看对方,心情便慢慢平静下来,表情也显得和蔼可亲,面带微笑,伸出双手,大声说: “啊!原来是你,沃尔斯基?你好吗?老伙计?” 沃尔斯基全身一哆嗦。老人竟然认识他,还直呼他的名字,不过这倒不怎么使他感到惊讶,因为他有一种神秘的信念,他作为一个预言家期待被人认出。可是,他作为一个先知,作为一个享有盛誉的出色传教士,被这个肩负圣职的陌生老人,称为老伙计,实在有点尴尬。 他犹豫着,心里不安,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个什么人,他问道: “您是谁?您为什么在这儿?您怎么来到这里的?” 看到那人吃惊地瞧着他,他又更大声地问: “请回答我,您究竟是谁?” “是问我吗?”老人用嘶哑的颤抖的声音说:“我是什么人?你难道是以高卢神多培代斯的名义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吗?那么,你不认识我-?那么想想看……那个塞若纳克斯……嗯!你想起来了吗?……维蕾达1的父亲?……夏多布里昂在他的《殉教者》2第一卷中提到的那个受雷顿人爱戴的法官塞若纳克斯?啊!我看你开始回忆起来了。” 1维蕾达,公元一世纪时日耳曼女祭司、女先知——译注 2《殉教者》是一部宗教历史小说——译注 “您在对我胡说些什么啊!”沃尔斯基大声说。 “我没有胡说!我是在说明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以及当初导致我来这里的伤心的往事。我对维蕾达所干的丑行厌倦了,她同那个该死的于多尔‘失足’了,我就进了——按现在的说法——苦修院。也就是说我光荣地通过了德落伊教的学位考试。此后,我又干了几件荒唐事——噢!那也没什么……去了三四趟首都,先到马比耶,后到红磨坊3——从此以后,我就不得不接受这个卑微的职务,正如你看到的,长眠的岗位……守护天主宝石……一个远离火线的岗位,就这样!” 3马比耶和红磨坊均为巴黎夜生活比较活跃的地区——译注 沃尔斯基听着听着,越来越惊讶,越来越不安。他向他的同伙征求意见。 “砍死他,”孔拉说,“这是我的想法,我没有改变。” “你呢,奥托?” “我说应当小心。” “当然应当小心。” 可是,德落伊老人听见了这句话。他撑着身旁的棍子站了起来,喊道: “这是什么意思?小心我!它是硬的,它!把我当骗子!你没有看见我的斧子,和斧把上有个(x)符号吗?嗯!(x)是最神秘的太阳符。喂!这是什么?(他指着他的海胆念珠)嗯!这是什么?兔子屎?‘你们有胆量!你们喊兔子屎、蛇卵,它们就会在鸣叫中把体内的唾液泡沫射到空中。’这是布里纳说的!我希望,你不要把布里纳当成骗子。好一个顾主!要小心我,那么我有各种老德落伊的证件,所有的执照,所有的公证书,由布里纳和夏多布里昂签字的证明。有这样的胆量!没有,说真的,在我那个年代,你可以找得到真正的老德落伊人和老古董,年近百岁的白胡子老头。我,是一个骗子!我拥有各种传说,还懂得些过去的习俗!你想不想让我跳老德落伊祭司舞,像当年给凯撒大帝跳的那样?你想看吗?” 不等回答,老人把棍子一扔,就开始跳起古怪的击脚舞和疯狂的快步舞来,跳得特别灵活。这场面非常滑稽,人们看他跳着,旋转着,手一边舞动着,一边弓腰曲背,两腿在长袍下左蹦右跳,胡子随着身体的摆动而飘舞,嘴里不时地用颤抖的声音宣布着舞名: “《老德落伊祭司舞》或称为《于勒-凯撒的欢乐》。喂!……《神圣的槲寄生之舞》,俗称《圣槲寄生舞》!……由布里纳配乐的《蛇卵华尔兹》……嘿!嘿!忧愁烦恼没有了!……《沃尔斯卡舞》,或《三十口棺材探戈舞》!……红色先知颂歌!颂歌!颂歌!光荣属于先知!” 他又蹦跳了一阵后,突然停在沃尔斯基面前,郑重地说: “别说废话了!我们来认真地谈谈。我受托向你移交天主宝石。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你准备收货吗?” 三个同伙都惊得目瞪口呆。沃尔斯基只觉得无法弄明白这个该死的人究竟是谁。 “喂!让我安静一点!”他怒吼道,“您想干什么?你的目的何在?” “什么,我的目的?我刚才对你说过,向你移交天主宝石。” “可是,您有什么权利?以什么名义呢?” 德落伊老人点了点头。 “是的,我知道……事情并不完全如你想象的那样。很明显,对吗?你急急忙忙赶到这里,你为完成了你的使命而感到快乐和自豪。你想一想……你填满了三十口棺材。四个女人被钉在十字架上,制造沉船,双手沾满鲜血,口袋里装满罪恶。这决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你期待着一个正式的接收仪式,排场很大,有古代的唱诗班,有高卢僧侣和古代克尔特族人吟诵你的勋绩,搭起圣体供奉台,摆上活人祭品,总之,一切都是装模作样,高卢人的大排场……可是与这一切相反,你看到的是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睡大觉的老德落伊祭司,而且他直截了当地向你交货。这是多么掉价,老爷们!您想怎么样呢?沃尔斯基?我只能做我能做的,每个人要根据自己的情况行事。我并没有滚在钱堆里,我,前面早已和你说过。除了能浆洗几件白长衫,只有十三法郎四十生了买点孟加拉焰火,放点焰火,夜间搞点小地震。” 沃尔斯基一惊,他突然明白了,怒气冲冲地问道: “您说什么来着?怎么!原来……” “当然是我!你以为是谁呢?是圣-奥古斯丁吗?你想到是神明显灵,想到昨天晚上,岛上神明关照,给你派了一个穿白袍的天使,把你引到橡树下面……你果真这样想,那你就太异想天开了。” 沃尔斯基握紧拳头。原来昨晚他追赶的那个穿白衣的人,就是这个骗子! “啊!”他吼叫着,“我可不大喜欢别人耍弄我!” “耍弄你!”老人叫道,“你真是开玩笑,孩子,那么是谁把我当野兽一样地追赶,直累得我气喘嘘嘘的?是谁把我的白长袍打穿了两个洞?瞧你这个家伙!因此我也学会了作怪!” “够了,够了,”沃尔斯基愤怒地说,“够了!我最后再问一遍,您到底要我怎样?” “我说得口干舌燥了。我是受托向你移交天主宝石的。” “受谁的托?” “啊!这个,我当真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有一天萨莱克岛将出现一个叫沃尔斯基的日耳曼王子,他将杀死三十个人,当第三十个受害者咽气的时候,我就按预先的约定发信号。我不过是这道命令的奴隶,于是我准备好我的小包袱,我在布勒斯一家五金店里买了两个法郎七十五生了一个的孟加拉焰火,又买了几个爆竹。到了所说的那个时间,我就拿着一根蜡烛,爬上我的-望台,作好准备。当你在树上喊‘她死了!她死了!’时,我就知道时间到了,于是我就燃放孟加拉焰火,并用我的爆竹震动了大地。就这样,你听明白了吧。” 沃尔斯基举起拳头走向前去。这一通话,这种镇定自若的态度,这种饶舌,这种心平气和的挖苦人的语气,这一切使他怒气冲天。 “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打死你,”他吼道,“我听够了!” “你是叫沃尔斯基吗?” “是的,又怎样?” “你是日耳曼王子,对吗?” “是的,是的,怎么样?” “你杀死了三十个人,是吗?” “对!对!对!” “那好!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有一颗天主宝石要交给你。我无论如何要交给你。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必须把它吞下去,你的宝石。” “我才不在乎天主宝石哩!”沃尔斯基跺着脚说,“我也不在乎你。我不需要任何人。天主宝石!我已经有了,已经在我手里了。我拥有它了。” “拿出来看看。” “这个,这是什么?”沃尔斯基从口袋里拿出权杖球形雕饰里面的小圆粒。 “这个?”老人吃惊地问道,“你哪里弄到的?” “从这根权杖的球形雕饰里面,我一想,就把它卸下来了。” “可这是什么?” “这是天主宝石的碎片。” “你胡说。” “那么,你说这是什么?” “这呀,这是裤子上的纽扣。” “嗯?” “裤子上的纽扣。” “怎么见得?” “那是坏了扣眼的扣子,是萨哈拉的黑人用的那种裤扣子。我有一副这种扣子。” “拿出来看看,见鬼吧!” “是我放在那里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换下那颗宝石,马格诺克想偷它,烧了手,不得不把手砍掉。” 沃尔斯基不说话了。他困惑不解。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付这个古怪的对手。 德落伊老人走近他,慈父般地用温和的口气对他说: “不行,你瞧,孩子,没有我的帮助,你拿不到它。只有我掌握着开锁的钥匙和密码。你为什么还犹豫呢?” “我不认识您。” “孩子!如果我是让你做一件不正当的事,或者有碍于你的名誉的事,那么我理解你的顾虑。可是我的建议决不会伤害哪怕是最敏感的心灵。嗯?怎么样?还是不行?我以高卢神多塔代斯的名义问你,你到底要怎么样?不信神的沃尔斯基,你想可能还有奇迹吧?老爷,为什么你不早说呢?这些奇迹,我可以炮制出几十打。每天早晨,我喝牛奶咖啡的时候,我就玩点小小的奇迹。你想想,一个德落伊祭司!奇迹吗?我的铺子里多的是,多得连我坐的地方都没有了。你想要什么?想要起死回生?想要秃发再生?想预知未来?总之,奇迹多得让你无法选择。喏,你那第三十个受难者是几点咽的气?” “我怎么知道?” “十一点五十二分。你当时太激动了,连你的表都停了。你看看。” 这实在有点荒谬。一个人感情的变化根本不可能对表产生影响。可是,当沃尔斯基情不自禁地掏出表来看时:它正好停在十一点五十二分。他准备给表上弦,可是它已经碎了。 德落伊老人没等他运过神来,又接着说: “你感到惊讶,嗯?但这对一个稍微懂点法术的德落伊祭司来说,是最简单,最容易不过的事。一个德落伊祭司可以看见人家看不见的东西,他甚至可以让使他高兴的人也看见。沃尔斯基,你想见识一下看不见的东西吗?你姓什么?我不是问你现在沃尔斯基这个姓,而是你真正的姓,你爸爸姓什么?” “对此我要保密,”沃尔斯基断然拒绝了,“这是个秘密,我从来不向任何人透露。” “那么你为什么要写它呢?” “我从来没有写过。” “沃尔斯基,你父亲的姓,用红笔写在你随身带的小本子的第十四页。你看看吧。” 沃尔斯基像一个受别人支配的机器人一样,从背心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夹子,里面装着一个白纸本,他翻到第十四页,无比惊讶地咕哝着: “这怎么可能!是谁写的!您知道上面写着这个?……” “你想让我证实吗?” “我再次要求保密!我不许您……” “随你的便好了,老伙计。我所做的这些,不过是为了向你证实我的本领。这一切对我算不了什么!一旦我开始制造奇迹,那么我就一发而不可收了。为了开开玩笑,我再来一个。你脖子上贴衬衣里面挂着一条银项链,上面有一个椭圆形的颈饰,对吗?” “是的,”沃尔斯基答道,眼里放着光芒。 “这个项饰是一个框框,原来里面嵌着一张照片,是吗?” “对,对……一张……” “是一张你母亲的照片……我知道,后来你把它弄丢了。” “是去年丢的。” “那是你以为丢了。” “得了吧!像框是空的。” “你以为是空的,它并没有空。你再瞧瞧。” 沃尔斯基惊得两眼圆睁,机械地解开衬衣扣子,把银链拉出来。颈饰露了出来,金框里嵌着一个女人的肖像。 “是她……是她……”他大惊失色地说。 “没错吧?” “没错。” “那么你对此有何说法?嗯,这不是假的……不是吹的吧。德落伊老人精力充沛,你跟着他吧,好吗?” “好。” 沃尔斯基信服了。这个人被征服了。他生性迷信,遗传性的对神秘力量的信仰,以及性情急躁和精神失常,这些都使他绝对顺从老祭司。怀疑还是有的,但是不足以阻止他的服从。他问道: “远吗?” “就在旁边那间大厅里。” 奥托和孔拉听着两人对话,有点莫名其妙。孔拉试图反对。可是沃尔斯基堵住了他的嘴。 “如果你怕,就走开。再说,”他装模作样地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手里握着手枪跟着,一有情况,就开火。” “向我开火吗?”德落伊老人冷笑道。 “向任何一个敌人开火。” “好吧,你前头走吧,火1沃尔斯基。” 1法语中,人名前加火表示已故的、死去的意思——译注 看到对方想反驳,他大声笑起来。 “火沃尔斯基……你不感到滑稽吗?噢!我也并不感到滑稽……只不过是开开玩笑……那么,你为什么不走前头?” 他把他们领到墓穴的尽头,在一片黑暗中,灯光照着墙根凹进去的一条缝,这条缝向下深入进去。 沃尔斯基犹豫一下走了进去。他不得不跪着,用两只手在这条狭窄而曲折的过道里爬行,一分钟后他就爬到了一间大厅的门口。 其他人也跟着他。德落伊老人庄严地宣布: “这就是天主宝石大厅。” 大厅高大而庄严,与上面的墓穴面积大小都一样。矗立着同样数量的糙石巨柱,像大庙里的巨柱一般,这些石柱的位置和排列形式也都和上面的一样,石柱上的雕饰缺乏艺术性和对称性。地面铺着不规则的大石板,上面切割出一系列沟槽,沟槽里排列着一个个互不相挨的圆形光圈,光是从上面照射下来的。 大厅中央,马格诺克的花园下面,有一个四五米高的巨石砌成的断头台,高台的上面是一个由两条坚固的腿支撑着的石桌坟,石桌坟上是一个花岗岩做的椭圆形桌面。 “就是它吗?”沃尔斯基声音哽咽地说。 德落伊祭司没有直接回答。 “你说怎么样?它是我们古代建筑的杰作,多么精巧啊!为防止守不住秘密的人看见和渎神者的探索,祖先做得多么谨慎!你知道光是从哪儿来的吗?我们是在岛的深层处,没有朝天的窗户。光线是从巨石柱上面射进来的。这些石柱里面从上到下都是空心管道,下面大上面小,光就从这儿射下来。正午红日当头的时候,那景色才奇妙呢。如果你是一个艺术家,你会赞不绝口的。” “这就是它吗?”沃尔斯基又问了一句。 “总之,它是一块神圣的石头,”德落伊老祭司平心静气地说,“它位居最重要的地下祭坛。不过下面还有一个,被石桌坟挡着,从这儿看不见。人们就在这石头上宰杀选择的祭品。血顺着断头台流向沟槽,沿着崖壁,流向大海。” 沃尔斯基越来越激动地问道: “那么,它就在那儿?我们往前走吧。” “用不着动,”老人说,声音镇定得使人害怕,“这还不是。还有第三块,这第三块,你只要抬抬头就能看见。” “在哪儿?您肯定吗?” “当然!好好看……在那石桌上面,是的,在天花板的拱顶里,像一块镶嵌画的大石板……是吗?你从这儿看得见吗?一块单独的大石板……同下边的一样成长方形,做工也一样……像两姐妹似的……但只有一个是真的,有制作标记……” 沃尔斯基有点失望。他原来期待着一次复杂一点的见面,在一种比较神秘的场所。 “天主宝石在那儿吗?”他说,“可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是从远处看,可是从近处看,就不一样……上面有彩色条纹,有光彩夺目的脉络,有一粒特殊的宝石……那才是天主宝石。并且它的价值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的神奇的性能。” “怎么个神奇呢?”沃尔斯基问。 “它能赐死或赐生,你已知道,它还能给人很多别的东西。” “给人什么东西?” “唉呀!你问得太多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什么!您不知道……” 德落伊老祭司俯下身去,诡秘地说: “听着,沃尔斯基,我承认,我有点吹牛了,我的角色非常重要——守护天主宝石,这是最重要的岗位,可我受到一个高于我的力量的控制。” “什么力量?” 沃尔斯基看着他,又感到了不安。 “维蕾达?” “或者至少我是这么叫的,她是最后一个德落伊女祭司,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 “她在哪里?” “在这儿。” “这儿?” “是的,在祭坛石桌上。她睡着了。” “怎么!她在睡觉?” “她已睡了好多世纪了,一直这么睡着。我一直看见她睡在这儿,睡得那么端庄和宁静,就像树林中的睡美人一样。维蕾达在等待着神指派一个人来唤醒她,这个人……” “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就是你,沃尔斯基。” 沃尔斯基皱着眉头。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到底是什么?这个神秘人物到底想干什么? 德落伊老人接着说: “这使你有点担忧,对吗?喏,你并不会因为双手沾满鲜血和背上背着三十口棺材就无权当可爱的王子。你太谦虚了,孩子。你想不想听我同你说件事?维蕾达美丽非凡,是一种超凡脱俗的美。啊!小伙子,你动心了吗?没有?还没有吗?” 沃尔斯基犹豫着。他的确感到身边的危险在不断增加,就像上涨的潮水一样,即将汹涌澎湃了。但老人没有放过他。 “我再说最后一句话,沃尔斯基——我小声地说,不要让你的同伙听到——当你用裹尸布包裹你母亲的时候,你按照她的意愿把那枚她从不离手的戒指,戴在她的食指上,那是一枚有魔法的戒指,中间嵌着一颗绿松石,周围是一圈嵌在金珠中的小绿松石。我没说错吧?” “没错,”沃尔斯基惊慌失措地说,“没错,可是当时只有我一人在场,这是一个秘密,任何人都不知道……” “沃尔斯基,如果说这枚戒指现在在维蕾达的食指上,你信不信?你会不会认为你的母亲从坟墓中出来,委派维蕾达来见你,并让她亲自把这枚神奇的宝石交给你呢?” 沃尔斯基已经在向坟头走去。他很快登上阶梯。他的头已经伸向石桌了。 “啊!”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说道,“戒指……戒指在她手上。” 女祭司躺在用两根石柱支撑着的石桌祭台上,一件洁白的衣裙一直盖到脚上。她的上半身和头朝着另一边,脸上的面纱遮住了头发。她美丽的胳膊几乎是裸露的伸展在石桌祭台上。食指戴着那枚绿松石戒指。 “是你母亲的戒指吗?”老祭司问。 “是的,毫无疑问。” 沃尔斯基急急忙忙地走到石桌坟前,弯下腰,差不多跪下去仔细察看戒指上的绿松石。 “数量也是对的……其中的一颗有裂缝……还有一颗被压下的金叶子遮住了一半。” “你用不着这么谨小慎微,”老人说,“她听不见,你的声音吵不醒她。你最好站起来,用手轻轻抚摩她的额头。只有这种富于魅力的抚摩才能把她从沉睡中唤醒。” 沃尔斯基站了起来。但他迟迟不敢去碰这个女人。她使他无比畏惧,又令他无比的尊敬。 “你们两个不要去靠近,”老祭司对奥托和孔拉说。“维蕾达的眼睛睁开时,只应当看见沃尔斯基,而不要被其他场面惊动……喂,沃尔斯基,你怕吗?” “我不怕。” “你是不舒服了。杀人要比使人复活容易,是吗?好吧,拿点勇气出来!揭开她的面纱,摸摸她的额头。天主宝石唾手可得。行动吧,你就是世界的主人。” 沃尔斯基行动了。他站在祭台前,俯视这个女祭司。他俯身在一动不动的身躯上,看着洁白的衣裙随着呼吸的节奏均匀地起伏着。他迟疑不决地用手揭去面纱,然后腰弯得更下,以便用另一只手去抚摩露出的额头。 可是,这时他的手停住了,他呆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极力想去探索一件弄不明白的事情,但终究还是不知其所以然的样子。 “喂,怎么啦,伙计?”德落伊祭司喊道,“你像是发呆了?事情不好吗?要我帮助你吗?” 沃尔斯基没有答话。他迷惘地看着,脸上的表情从惊讶、惧怕,渐渐地变成极大的恐惧,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一双惊恐的眼睛仿佛看见了最恐怖的场面。 老人放声大笑。 “耶稣-马利亚,你沃尔斯基多难看!但愿这位女祭司不要睁开她的神眼,不要看到你这副尊容!睡吧,维蕾达。睡一个纯洁无梦的觉。” 沃尔斯基越发生气,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好像在闪电之下,看清了部分真相。有一句话已到了嘴边,但不肯说出来,好像说出来会使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一个死了的女人复活。是的,这个女人死了,尽管她还呼吸着,可是她不可能没有死,因为是他把她杀害了。然而,最后他还是开口了,每个音节都使他感到莫大的痛苦: “韦萝妮克……韦萝妮克……” “你觉得像她,对吗?”老祭司讥笑道,“真的,可能你是对的,……是有点像……嗯!如果不是你亲手把那一个绑在十字架上,如果你没有亲眼看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你会发誓说这两个女人是一个人,韦萝妮克还活着,而且没有受过一点伤……甚至连一点伤痕都没有……手腕上也没有绳子勒过的伤痕……不过,你看看,沃尔斯基,她是多么平静!多么安详!说实话,我开始还以为你搞错了,你捆的是另一个女人!你想想……好啦!你倒怪起我来了!快来救我吧,多塔代斯。先知要杀我了。” 沃尔斯基站了起来,面对着老祭司。他那用仇恨和愤怒铸成的脸上,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无比仇恨和愤怒的表情……老祭司不仅仅把他当孩子一样耍弄了一个多小时,而且还制造了一个最大的奇迹。因而,他成了他的最无情最危险的敌人。必须立刻摆脱这个人,既然机会来临。 “我完了,”老人说,“你打算怎么吃掉我?见鬼啦,他那副吃人的样子!……救命啊!抓凶手啊!噢!他那双铁爪会把我掐死啊!要不就是用匕首?或者用绳子?不,是用手枪。这样更好,更痛快。来吧,阿历克西。你那七颗子弹中有两颗已经打穿了我的第一件长袍。剩下五颗,来吧,阿历克西。” 老祭司的每句话都在给沃尔斯基火上加油。他想赶快收场,便命令道: “奥托……孔拉……准备好了没有?……” 他伸出胳膊。两个同伙也举起了武器。老人离他们四步远,向他们笑着求饶。 “我求求你们了,好心的先生们,可怜我这个穷光蛋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会像一张画片一样乖……我好心的先生们……” 沃尔斯基又重复了一遍: “奥托……孔拉……注意!……我数数……一……二……三……开枪!” 三个人同时开枪。老祭司在原地旋转了一圈,然后稳稳地站住,面对他的敌人,用悲惨的声音喊道: “打中了!打穿了!肯定死了!……全输了,老祭司!……致命的结局!啊!可怜的饶舌老祭司!” “开枪!”沃尔斯基吼道,“你们倒是开枪呀,蠢货!开枪!” “开枪!开枪!”老祭司重复着,“砰!砰!砰!朝心脏打!……双倍地打!……三倍地打!你来,孔拉,砰!砰!……你来,奥托。” 枪声砰砰地在大厅里回响。那几个同伙对准靶心疯狂地射击,他们惊得目瞪口呆,气得火冒三丈,那个刀枪不入的老人跳着,蹦着,一会儿蹲下去,一会儿跳起来,灵巧得令人吃惊。 “我们在洞穴里玩得多带劲啊!你真笨,我的沃尔斯基!该死的先知,去你的吧!什么破尿片子!不,你们怎么会信以为真呢?孟加拉焰火!爆竹,裤扣!还有你老娘的戒指!笨蛋!傻瓜!” 沃尔斯基停下来。他明白了,三支手枪都卸去了子弹,可是怎么卸掉的呢?使用什么样的闻所未闻的神奇法术?这整个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面前这个魔鬼到底是什么人? 他扔掉了他那支无用的手枪,看看老人。要不要抓住他,把他掐死呢?他又看看那女人,他准备朝她扑去。可是,很明显,他感到要长时间地对付这两个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现实的怪人,有点无能为力。 于是,他很快转过身,叫了他的两个同伙,从原路往回走,老祭司追在后面大加挖苦: “好哇!瞧,他溜了!那么,留下的天主宝石我该怎么办?可他像兔子似的逃跑了!你屁股后面着火了吗?噢!噢!去你的吧,先知!……” 五、地下祭厅 沃尔斯基从来没有怕过,而这回逃走,可能并不因为真正感到害怕。但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他惊慌失措的头脑里,是一堆互相矛盾,互不关联的思想,但占主导地位的思想是,感觉到了一次无法挽回的失败,而且是超自然力量造成的。 沃尔斯基相信魔法和奇迹,沃尔斯基这个命运之子,被剥夺了使命,而且由另一个命运之子所取代。现在两股神奇力量狭路相逢,一股来自沃尔斯基,另一股来自老祭司,后一股力量吞没了前一股力量。韦萝妮克的复活,老祭司其人,他的高论,他的玩笑,他的旋转舞蹈,他的行为以及刀枪不入的本领等等,这一切都像是魔法和神话,这是在远古时代的墓穴中的那种特殊气氛造成的,它使人精神错乱和感到窒息。 他急于想回到地面来,想呼吸新鲜空气和看见外面。而首先他想看见的是那棵砍光了树枝的橡树,韦萝妮克就捆在那里,并在那里咽气的。 “她确实死了,”他在最大的一间即第三间墓室相联的狭窄的过道里爬行时,咬牙切齿地说,“……她确实死了……我懂得什么是死亡……我经常亲手制造死亡,我是不会搞错的。那么,这个魔鬼是怎么使她复活的呢?” 他突然在他曾经拾起权杖的地方停下来。 “除非我……”他说。 孔拉跟在后面说: “快走,不要说废话了。” 沃尔斯基被人推着往前走,一边继续说: “你想听我告诉你我的想法吗,孔拉?喂,人家指给我们看的那个睡着的女人,不是韦萝妮克。她真的活了吗?啊!这个老巫师什么都干得出来。他可以造一个面孔……一个像她一样的蜡人。” “你疯了,快走!” “我没有疯。这个女人没有活,她死在树上,是真的死了。你可以爬到树上去看,我担保。奇迹是存在的,但这样的奇迹不会有!” 三个人没有灯笼,一路在墙上石头上磕磕碰碰地往前走。他们的脚步声在墓穴里回荡。孔拉不停地唠叨着: “我早说过,应当砸碎他的脑袋。” 奥托上气不接下气,一声不吭。 他们就这样摸黑来到了第一个墓穴的门厅,但惊讶地发现第一个大厅黑乎乎的,他们刚才在枯死的橡树底下挖了通道,应当有光照进来…… “真奇怪,”孔拉说。 “啊!”奥托说,“只要找到那道墙上的阶梯就行。喏,我找到了,一级……又一级……” 他上了阶梯,可立刻就停下来了。 “无法前进了……好像塌方了。” “不可能!”沃尔斯基说,“慢,等着……我还有一个打火机。” 他打燃了打火机,三个伙伴异口同声地怒吼起来,阶梯的上部以及前厅的一半都填满了沙子和石头,中间是那棵枯死的橡树。逃跑无望了。 沃尔斯基浑身瘫软,倒在了阶梯上。 “我们完了……这是那个该死的老头干的……这说明不只他一个人。” 他哀叹,胡言乱语,感到无法继续这场力量悬殊的斗争。而孔拉却发火了: “到底怎么啦,我都认不出您了,沃尔斯基。” “没有一点办法对付这个老头。” “没办法?首先,我已向你重复二十遍了,就是掐断他的脖子。嗅,我当时就忍不住了!……” “你当时碰都不敢碰他。我们的子弹打中他了吗?” “我们的子弹……我们的子弹……”孔拉喃喃地说,“……一切都值得怀疑。把您的打火机拿来……我这儿还有一支从隐修院拿来的手枪,昨天早晨我亲自上的子弹。我来看看。” 他检查了武器,很快就发现,他放在弹夹中的七颗子弹,换成了七颗空壳弹,那当然只能放空枪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说,“您的老祭司并没有什么魔法。如果我们的手枪是真枪实弹,那么我们打死他,就像打死一条狗一样的容易。” 可是,这种解释使沃尔斯基更加迷惑。 “那么子弹是如何卸掉的呢?是什么时候从我们口袋里把武器拿走,然后又原样放回的呢?我的手枪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呀!” “我的也一样,”孔拉承认。 “我敢打赌,要是有人碰它,我是不会看不见的。那么?……那么,这是不是证明这个魔鬼具有特异功能呢?什么!应当正视现实。他是一个掌握着奥秘的人……他有方法……方法……” 孔拉耸了耸肩膀。 “沃尔斯基,这件事把您整垮了……您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原来您不过是个软弱的人。嘿,要是我,我不会象您那样俯首低眉。完蛋了?为什么?如果他追我们,我们有三个人。” “他不会来的。他把我们关在这里,就像关在一个没有出口的地洞里一样。” “那么,要是他不来,我就回去找他!我有刀子就足够了。” “你错啦,孔拉。” “我怎么错啦?我对付得过那个人,尤其他是个老头。他只有一个睡着了的女人做帮手。” “孔拉,这不是一般的男人,也不是普通的女人。你要当心点。” “我会当心的,那我走了。” “你走吧……走吧……可你的打算是什么呢?” “我没有什么打算。或者说我只有一个打算,那就是消灭这个老头。” “无论如何,你要小心……别正面进攻,而是要出其不意 “当然!”孔拉一边走一边说,“我不会傻到送货上门的地步。您放心吧,我保证抓住他,这个可恶的家伙!” 孔拉的勇敢抚慰了沃尔斯基。 “总之,”孔拉走开之后,他说,“他是对的。这个老祭司没有来追我们,是因为他有其他主意。他肯定没料到这突然的反击,孔拉一定会给他一个攻其不备。你说呢,奥托?” 奥托同意这种看法。 “只要耐心等待就是了。”他答道。 一刻钟过去了,沃尔斯基逐渐恢复了镇定。他刚才表现的软弱,是由于过高的期望遭到太大的挫折之后引起的反应,也是由于酒性发作引起的乏力和气馁的结果。可现在投入战斗的欲望又重新激励着他,他决心与他的敌人斗到底。 “谁知道,”他说,“孔拉是不是把他干掉了呢?……” 他现在又信心十足了,他想立刻出发去战斗。 “走吧,奥托,现在是最后的历程了。消灭了这个老头就完事大吉。你的匕首呢?用不着了,用我的两手就足够了。” “这个老祭司有同伙吗?” “我们去看看。” 他又一次踏上去墓穴的路,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察看每条路的叉道口。他们没有听到一点声音。他们朝着透着亮光的三墓室走去。 “孔拉一定成功了,”沃尔斯基说,“否则,他不会再战,而回来找我们了。” 奥托赞同他的意见。 “当然,他不回来是个好兆头。那个老祭司这一刻够他受的了。孔拉身强力壮。” 他们进入第三间墓室。一切原封未动,权杖放在石砧上,被沃尔斯基拧开的球形雕饰,在不远处的地上放着。他们瞥了一眼老祭司睡觉的那个昏暗的角落时,他惊奇地又看见那个老头不完全在原来的地方,而是睡在黑影与走道的入口之问。 “活见鬼!他在干什么?”他小声嘀咕道,他被这意外的发现弄得不知所措。“不,他可能睡着了!” 老祭司的确像睡着了。不过为什么他是这种姿势睡觉呢?趴在地上,两手在胸前交叉,鼻子贴在地上。 这是不是一个有戒备的人,或者知道危险要来临的人,就摆出这种挨打的姿势呢?为什么?沃尔斯基慢慢地从黑暗中看清了墓穴的深处。为什么他的白袍子上有危险的印迹……是红色的,毫无疑问。这是为什么呢?…… 奥托低声说: “他这姿势有点怪。” 沃尔斯基也想到这点,他肯定地说: “是的,像具尸体的样子。” “尸体的样子,”奥托赞同地说,“说得对极了。” 过了一会,沃尔斯基向后退了一步。 “噢!”他说,“这是真的吗?” “什么?”奥托问道。 “你瞧,……两个肩膀之间……” “怎么啦?……” “刀子……” “什么刀子?孔拉的刀子?” “孔拉的刀子,”沃尔斯基肯定地说,“……孔拉的匕首……我认识……正好插在他背上。” 接着他又颤抖着补充说: “红色斑点就是从这儿出来的……这是血……是从伤口里流出来的。” “这么说,”奥托看了看说,“他死了?” “他死了……是的,老祭司死了……孔拉出其不意地把他杀死了……老祭司死了!” 沃尔斯基犹豫了很久,他准备扑到这个一动不动的身躯上,再把他打一顿。但是他更不敢动死了的老祭司。他的全部勇气,只不过是冲过去把匕首拔出来。 “啊!强盗,”他叫喊着,“你罪有应得,孔拉是好样的。孔拉,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孔拉在哪里呢?” “在天主宝石厅。啊!奥托,我要再去看看老祭司放在那儿的那个女人,也找她算帐去!” “您以为那是个活女人吗?”奥托讥笑道。 “当然是活的!……跟这个老祭司刚才一样。这个巫师不过是一个江湖骗子而已,只懂得一些雕虫小技,没有一点真能耐……喏,这就是证明!……” “江湖骗子,就算这样吧,”他的同伙反驳道,“可是,不管怎么样,是他用信号把您引到这个洞穴来的!可目的何在呢?他在这儿干什么呢?他是不是当真知道天主宝石的秘密?并且知道获得它的方法以及确切位置?” “你说得有道理,谜实在太多了,”沃尔斯基说,他宁愿不去太多地想事情的细节,“但是,这些谜终究会揭开谜底的,我暂时不去想,因为这已经不再是这个令人恐怖的家伙提出来的。” 他们第三次穿越狭窄的通道。沃尔斯基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进大厅,昂着头,目光镇定。 再也没有障碍了,也不再有敌人。不管天主宝石是嵌在拱顶的石板之内,或者是在别的地方,毫无疑问,他会找到它。躺在那里的神秘女人看起来像韦萝妮克,但她不可能是韦萝妮克,他要揭穿这个女人的真实面目。 “如果她还在那里的话,”他喃喃地说,“不过我怀疑她已不在了。她扮演的神秘角色是老祭司一手炮制的,而老祭司以为我走了……” 他走上前,登上几级台阶。 那女人还在那里。 她还睡在石桌坟下面的桌子上,和原来一样蒙着面纱。胳膊不再向下垂。手露在外面。手指上仍然戴着那颗绿松石戒指。 奥托说: “她不动,她依然沉睡着。” “也许她真的睡着了,”沃尔斯基说,“我去看看,让开。” 他走上前。他没有放下孔拉的刀,因而可能使他产生了要杀死她的念头,因为他低头看了看他的武器,似乎才意识到他握有武器,并可使用它。 他离那女人只有三步远时,他看到了那露在外面的两只手腕布满伤痕,像一块块青紫的血污,那肯定是由于绳子勒得太紧造成的。可是一小时前,老祭司向他展示的是无任何伤痕的手啊! 这个情况又引起了他的不安,首先向他证明这正是他亲自捆上十字架的那个女人,又被人解下来,呈现在自己的眼前;其次,他眼前又一次出现了奇迹,韦萝妮克的胳膊以两种不同的情况出现,一种是活生生的美丽无瑕的,一种是一动不动的伤痕累累的。 他那颤抖的手握着匕首,就像抓着救命的稻草一般。他混乱的脑海中,又一次闪过要刺杀她的念头。不是为了杀她,因为她已经死了,而是为了杀死那个看不见的、总在他后面兴妖作怪的敌人,他要一刀下去斩断魔法。 他举起胳膊,选择好位置。脸上现出极其残忍的表情和洋溢着犯罪的欢乐。他猛地刺下去,像发疯似的,十下,二十下,竭尽全身力气,疯狂地刺杀。 “喏,杀,”他口中念念有词,“……再杀一下……那么,再受最后一刀……你这专和我作对的恶魔……我要消灭你……杀了你,我就自由了!……杀了你,我就成为世界的主人了!……” 他停下来,喘着气。他已精疲力尽。当他两眼昏花,视而不见地看那个被他刺得通体鳞伤的可怕的躯体时,他似乎感到有点异样,在他与上面照下来的太阳光之间有一个影子。 “你知道,你让我回想起什么了吗?”一个声音在问。 他目瞪口呆了。这声音决不是奥托的声音。当他低着头呆在那儿,疯狂地把匕首刺进死者的时候,那声音还在继续说话: “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沃尔斯基?你让我想起了我们家乡的斗牛——我是西班牙人,斗牛的爱好者。怎样?那儿的斗牛,当它们斗死一头无用的老牛以后,它们还要不停地翻动着它的尸体,还要用角不停地刺。你就像斗牛一样,沃尔斯基,你杀红了眼。你为了保护自己不受活着的敌人伤害,你拼命刺杀不再活着的敌人,拼命刺杀的正是死神本身。你多残忍!” 沃尔斯基抬起头。 一个男人站在他面前,身体靠着石桌坟的一根柱子。这个人中等身材,很瘦,但很健美,虽然两鬓已经花白,却还显得年轻。他身穿一件深蓝色金扣短上衣,头上戴着一顶黑鸭舌海员帽。 “用不着想了,”他说,“你不认识我。我是堂路易-佩雷纳,西班牙的大贵族,拥有很多领地,身为萨莱克王子。是的,你不必惊讶,萨莱克王子的头衔,是我自己加冕的,我有权得到这个头衔。” 沃尔斯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那人接着说: “你好像对西班牙贵族不太熟悉。但请回忆一下……你的儿子弗朗索瓦怀着纯真的信念等待着的那位先生……嗯?你明白了吗?好,你的同伙,忠实的奥托好像想起来了……可能我的另一个名字,会使你明白点……那就是更加响亮的……罗平……亚森-罗平,” 沃尔斯基看着这个新对手,听着他的每句话,看着他的每个动作,心中的恐惧和疑惑不断增加。即使他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熟悉他的声音,可他还是感到自已被一种具有威力的意志所控制,被一种无情的讥讽所鞭挞。这怎么可能呢? “一切都是可能的,甚至包括你现在想的,”堂路易-佩雷纳又说,“不过我再重复说一遍,你的所作所为是多么野蛮啊!怎么!你俨然一副江洋大盗的样子,摆出大冒险家的架势,你甚至身陷罪恶深渊而不能自拔!你只有在随便杀人的时候才是勇往直前的。但是一遇到点挫折,就垂头丧气。沃尔斯基杀人,但杀的是什么人?他一无所知。韦萝妮克-戴日蒙是死了还是活着?她到底是被你捆在橡树的十字架上,还是躺在这里的祭台上?你是在树上杀死她的,还是在这厅里杀死她的?这都是谜?你甚至在杀人之前,都没想到看一看。对于你来说,重要的就是举起手就杀,陶醉在血腥之中,把活人变成肉酱。可是,你去看看,蠢家伙。杀人者是不害怕的,是不把受害者的脸遮住的。看看去吧,蠢货。” 他俯下身,掀开蒙在尸体头部的面纱。 沃尔斯基闭上眼睛,跪了下来,上身压在死者的腿上,他一动不动,眼睛紧闭着。 “看见了吗,嗯?”堂路易讥讽地说:“你不敢看,那你猜到了,或者你就要猜到了,是吗?卑鄙的家伙。是不是你那愚蠢的脑瓜又在算计着什么。现在萨莱克岛上有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中,一个是韦萝妮克,另一个叫艾尔弗丽德,是吗?我没弄错吧?……艾尔弗丽德和韦萝妮克……你的两个妻子……一个是弗朗索瓦的母亲,一个是雷诺尔德的母亲……那么,被你捆到十字架上去的,也就是你刚杀的这个女人,不是弗朗索瓦的母亲,便是雷诺尔德的母亲……那个躺在这里,两腕都是伤痕的女人,不是韦萝妮克,便是艾尔弗丽德。这绝不会错……艾尔弗丽德,你的妻子和同伙……艾尔弗丽德,死心塌地的人……你现在心里非常清楚,所以你宁愿相信我的话,而不愿去看一眼这个死者——你的顺从的被你折磨致死的同伙那青灰色的面孔。胆小鬼,看一眼吧!” 沃尔斯基把头埋在弯曲的胳膊里。他没有哭,沃尔斯基是从不哭泣的。然而他肩膀抽动着,那模样表明他绝望已极。 他这样呆了很长时问。后来肩膀停止了颤动,可他身子还是没动。 “说真的,我太可怜你了,我的老伙计,”堂路易又说,“你对你的艾尔弗丽德这么执着吗?这是一种习惯,是吗,嗯?还是因为她是你的偶像?你怎么会这样,人不能蠢到这种程度!人要明白自己在干什么!要心中有数!要考虑问题,真见鬼!你像一个投进水里的婴儿一样,你在罪恶的海洋里挣扎,所似毫不奇怪,你会沉下去被淹死。因此德落伊教老祭司是死还是活?是孔拉用匕首刺进了他的背脊,或者是我扮演了这个看不见的角色?总之,现在有一个老祭司和一个西班牙贵族,或者两个人原来是一个?所有这一切,对于你,我可怜的孩子,这是一件弄不清楚的事。然而又必须弄清楚。你要我帮忙吗?” 如果沃尔斯基不加考虑就行动,那么就很容易弄明白。他抬起头,考虑了一会儿,心里很清楚是怎样令人失望的答案,那些情况使他陷入绝境。正如堂路易说的,肯定要弄清楚,可是他手里握着匕首而无情的意志又想使用它。他紧盯着堂路易的眼睛,没有藏住他的杀机,他举起匕首,站起身来。 “当心一点,”堂路易说,“你的刀子像你的枪一样,被人调了包,刀是用锡箔做的。” 这种玩笑毫无作用。任你什么力量既不能加速,也不能推迟沃尔斯基丧失理智进行最后决斗的冲刺。他绕过祭桌,站到堂路易跟前。 “原来就是你,”他说,“这几天来,就是你在破坏我的计划吗?” “不过是二十四小时而已,并没有那么久。我到萨莱克岛才二十四小时。” “那么,你决心干到底吗?” “可能还会走得更远。” “为什么?为了什么利益吗?” “出于业余爱好,因为你令我讨厌。” “难道没有和解的可能吗?” “没有。” “你拒绝参加我的行动吗?” “你说得对!” “你可以分得一半。” “我更想获得全部。” “就是天主宝石吗?……” “天主宝石属于我。” 任何话都是多余的。这种对手必须干掉他,否则,他就会干掉你,二者必居其一,没有第三种选择。 堂路易一直靠在石柱上,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沃尔斯基比他高出一个头,同时沃尔斯基感到从各方面看,无论是在体力,肌肉或体重上,他都要胜他一筹。这种力量对比,还犹豫什么呢?此外,还有一点也是不容忽视的,即在匕首刺着以前,堂路易可能不会提防和躲避。如果他现在还一动不动的话,那么防守必然来不及。然而他没有动。沃尔斯基就像刺杀一只预定要杀死的猎物一样,信心十足地刺了过去。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地,事情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发生,他莫名其妙地被打倒了——仅仅用了三四秒钟,他就躺到了地上,丢了武器,战败了,两条腿像给棍子打断了似的,右胳膊动弹不得,痛得直叫唤。 堂路易用不着把他捆起来。他用一只脚踏在这个庞大的身躯上,弯着腰说道: “现在,我没有话要说,我给你留着以后再说,你会觉得话有点长,不过它能向你证明,我了解这件事的始末,也就是说知道得比你多得多,只剩一个疑点,将要由你来澄清;你的儿子弗朗索瓦-戴日蒙现在在哪里?” 见他没有回答,堂路易又问: “弗朗索瓦-戴日蒙在哪里?” 无疑,沃尔斯基认为,命运又给了他一张意想不到的王牌,而现在还没有输,因为他坚持沉默。 “你拒绝回答,是吗?”堂路易问道,“一……二……三……你拒绝,是吗?很好!” 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四个男人从大厅的一角拥出来,这四个人,面孔黝黑,长得像摩洛哥的阿拉伯人。他们同堂路易一样穿着短上衣,戴着黑鸭舌海员帽。 第五个人也随之而来,这是一位法国残废军人,右腿是一条木制的假腿。 “啊!是您吗,帕特里斯?”堂路易说。 他按礼节作介绍道: “这是帕特里斯-贝尔瓦上尉,我最要好的朋友。这是沃尔斯基先生,德国佬。” 他接着说: “有新情况吗,我的上尉?你没找着弗朗索瓦吗?” “没有。” “我们将在一小时之内找到他,然后我们就出发。我们的人都上船了吗?” “是的。” “那边一切都顺利吗?” “很顺利。” 他命令那四个人: “把这个德国佬包装一下,放到石桌坟上,不用捆,他已不能动了。啊!稍等。” 他附在沃尔斯基耳边说: “临走之前,你好好看看拱顶石板中间的天主宝石。老祭司没有说谎,它确实是多少世纪以来人们要寻找的宝石……我发现了它,是我从遥远的地方……通过书信往来。向它告别吧,沃尔斯基!你永远也看不到它了,即使你在世界上还能看见别的什么。” 他做了个手势。 四个摩洛哥人急忙抓起沃尔斯基,把他抬到大厅后面靠走道的一边。 堂路易转过身来向着奥托。他一动不动地目睹着这一切: “我看你倒是一个明智的小伙子,奥托你认清形势。你不想搅和了吧?” “不啦。” “那么,我们让你放心。你不怕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他挽住上尉的胳膊,一边说着一边走了。 人们离开了天主宝石厅,穿过一套三间的墓穴。这三间墓穴,一间比一间高,最后也有一间门厅。门厅的尽头依墙立着一个梯子,人们新近在那堵用砂石筑成的墙上开了一个洞口。 他们从那里到了露天,走上一条陡峭的小路,小路上有石阶沿崖壁盘旋而上,一直通到前一天早晨弗朗索瓦领着韦萝妮克去的那个悬崖前面。这是通往暗道的路。从上面望下去,可以看到两个铁钩悬挂着一只小船,这是韦萝妮克的儿子准备乘它逃走的。在不远处的小海湾里,有一条潜艇的轮廓。堂路易和帕特里斯-贝尔瓦转过身去,继续朝半圆形的橡树林走去,走到仙女石桌坟前停下来。摩洛哥人在等着他们。他们把沃尔斯基放在最后一个受害者死去的同一棵树下坐着。在这棵树上仅仅留下了v.d’h.几个字,作为这场可恶的极刑的见证。 “不太累吧,沃尔斯基?”堂路易问,“腿好些了吗?” 沃尔斯基轻蔑地耸耸肩膀。 “是的,我知道,”堂路易又说,“你对你最后的王牌满有信心,我也有几张王牌,但我玩起来是有一定技巧的。你身后的这棵树,就向你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你还想要别的证明吗?正当你陷入罪恶的泥潭中和杀人如麻的时候,我却使他们一个个复活。你看看正从隐修院走来的这个人。你看见了吗?他和我一样也穿着金扣短上衣……他是你的受害者之一,是吗?你把他关进死囚牢,准备把他扔下海去,是你那宝贝雷诺尔德当着韦萝妮克的面把他推向深渊的。你该记得吧?斯特凡-马鲁?……他死了,是吗?不,他根本没死……我用魔棍一下就把他救活了。瞧,他来了。我要同他握手,我还要同他说话……” 他真的朝这个人迎上去,同他握手,对他说: “您看,斯特凡,我同您说了,正午时分一切将结束,我们将在石桌坟前会面。现在已是正午时分了。” 斯特凡看起来很健康,没有一点伤痕。沃尔斯基吃惊地瞧着他,并结巴着说: “老师……斯特凡-马鲁……” “就是他,”堂路易说,“你又怎么样?这事情你干得多蠢。你和你的宝贝雷诺尔德把人扔进海里,居然想不到低头看一看他究竟怎么样。我,我在下面接住了他……你感到惊奇吗?我的伙计……这只不过是开头,我袋子里还有好多招数呢。你想想,我是德落伊教老祭司的学生啊!……那么,斯特凡,我们现在该干什么啦?搜查的情况呢?” “毫无结果。” “弗朗索瓦呢?” “无法找到他。” “那么‘杜瓦边’呢?您是按我们商定的那样,放它去寻找它主人的踪迹的吧?” “是的,可是它只领我从暗道到弗朗索瓦放船的地方。” “那里没有藏身的地方吗?” “没有。” 堂路易不说话了,在石桌坟前踱来踱去。他在决定投入行动的最后时刻,显得有些犹豫。 最后,他转向沃尔斯基,对他说: “我没有时间在这里泡着。两小时之内,我必须离岛。你想用弗朗索瓦的自由换多少钱?” 沃尔斯基答道: “弗朗索瓦同雷诺尔德进行决斗,他战败了。” “你说谎,是弗朗索瓦胜利了。” “你知道什么?你看见决斗了?” “没有!否则,我就会干预。可是我知道谁是胜利者。” “除我之外,没人知道。他们都戴着面具。” “那么,如果弗朗索瓦死了,那你也就完了。” 沃尔斯基想了想。 “证据是确凿的,”他说,并问道: “总之,你给我什么?” “自由。” “还有呢?” “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天主宝石。” “休想!” 堂路易的话语气激昂,并做了个斩钉截铁的动作,说道: “休想!最多给你自由,是的,因为我了解你,你已经一无所有,你一定会到别的地方去寻死。但是天主宝石可以救你,给你带来财富、力量和作恶的本领……” “正因为如此,我需要它,”沃尔斯基说:“你向我证明了它的价值,你使我在弗朗索瓦身上要价更高。” “我会找到弗朗索瓦的。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如果必要,我可以再在岛上呆上两天或者三天。” “你找不到他的,即使找到了,也晚了。” “为什么?” “弗朗索瓦从昨天起就没有吃东西了。” 他是用冷酷、恶毒的语气说出这话来的。沉默了一会,堂路易又说: “这样,你如果不想他死,你就说出来。” “那有什么关系?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不能抛弃我的使命,我不能半途而废。我即将达到目的了;谁要阻拦我达到目的,谁就该倒霉。” “你说谎。你不会让这个孩子死掉的,他是你的儿子。” “我已经让一个儿子死掉了。” 帕特里斯和斯特凡听着,浑身颤抖了一下,而堂路易却坦率地笑了。 “很好!你这人不虚伪。说话干脆,有说服力。真他妈的!好一个德国佬的灵魂!好一个虚荣心、残忍、阴险和神秘主义的大杂烩!他总是有使命要完成,即使是偷盗、杀人也行。你,你不仅是一个恶棍,而且是一个超级恶棍!” 他笑着补充说: “因此,我就把你当超级恶棍来对待。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告不告诉我,弗朗索瓦在哪儿?” “不。” “那好。” 他镇定自若地转向四个摩洛哥人。 “动手,孩子们。” 事情干得很快。动作确实准确得惊人,就像预先按军事演习反复进行过分解训练一样,他们从地上拎起沃尔斯基,用绳子把他捆在树上,不管他如何呼喊,威胁和吼叫,绳子牢牢地把他捆上,就像他捆自己的受害者一样。 “叫吧,伙计,”堂路易平静地说,“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你唤醒的只会是阿尔希纳姐妹和三十口棺材里的人!只要你高兴,你就叫吧。不过在上帝面前多丢人!瞧你那鬼相!” 他往后退了几步,欣赏这个场面。 “真的妙极了!你演得很不错,一切都符合分寸……符合v.d’h.这几个字:沃尔斯基-德-奥恩佐莱恩1!因为我猜想,作为国王的儿子,你一定到过这个高贵的房子。现在,沃尔斯基,你只要用一只耳朵听着就行,我就要向你发表我曾答应过的演讲。” 1这个姓名的缩写字母即:v.d’h 沃尔斯基在树上挣扎着,想把绳子弄断,可是他越使劲,反而勒得越痛,他只好老实呆着。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愤,他开始诅咒和大骂起来: “强盗!凶手!你才是凶手!是你害了弗朗索瓦!弗朗索瓦被他的兄弟刺伤了,伤口烂了,可能感染了……” 斯特凡和帕特里斯在堂路易身旁劝阻……斯特凡很担心。 “怎么知道呢?”他说,“同这样一个魔鬼打交道,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要是孩子真的生病了呢?……” “一派胡言!讹诈!”堂路易说,“孩子身体很好。” “你能肯定吗?” “基本上肯定,至少可以等一个小时。一小时之后,这个恶棍就会开口了。他顶不了多久时问。在树上吊着,他才会开口。” “要是他不开口呢?” “这又怎样?” “是这样,如果他也死在树上呢?用力太猛,造成动脉破裂,或者血栓之类的?” “那又如何呢?” “那样,他一死就使我们失去了了解弗朗索瓦下落的希望。” 但是堂路易毫不动摇。 “他死不了!不,不,”他喊道,“沃尔斯基这样的人是不会死于中风的!不,不,他会开口的。一小时之内,他就会说话的。这段时间正好够我作一篇演说的!” 帕特里斯不禁笑了起来。 “那么您要发表演说-?” “是一篇什么样的演说啊!”堂路易叹道,“一篇天主宝石探险记!一篇历史题材的论文,通观史前时代到三十桩罪案的历史!天哪,我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做这种的报告,我可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堂路易亲自上阵去吹嘘吧!” 他站到沃尔斯基跟前。 “你真走运!你在前排包厢,你可以一句不漏地收进耳朵。嗯!让人在糊涂中明白一点,岂不是好事?自从人们陷入困境以来,就需要有人指点迷津。就说我吧,我敢说,一开始我也不知所措……你想想吧!这是一个千古之谜,加上你的搅和!” “强盗!小偷!”沃尔斯基咬牙切齿地说。 “骂人!为什么?你要是不自在,就同我们说说弗朗索瓦的事。” “休想!他死了。” “不会的,你会说的。我允许你打断我的话。你只要用口哨吹吹《我有好烟》或者《妈妈,小船儿水上行》的小曲,我就立刻派人去找,如果你没有撒谎的话,我就让你放心地呆在这里,奥托替你解开绳子,而且你们可以坐上弗朗索瓦的船离开这里。就这样说定了,好吗?” 他转身对着斯特凡-马鲁和帕特里斯-贝尔瓦。 “坐下来,我的朋友们,因为我说的话有点长,而且为了讲得动听,我需要听众……既是听众,又是法官。” “我们只有两个人,”帕特里斯说。 “你们共有三个人。” “还有谁?” “瞧第三个在这里。” 原来是“杜瓦边”。它一路小跑走来,并不显得比平时更急。它向斯特凡表示亲热,又向堂路易摇摇尾巴,好像说,“你呀,我可认识你,我们是朋友……”然后坐在地上,它像人一样,不愿打搅别人。 “很好,‘杜瓦边’,”堂路易喊道,“你也想知道这个故事。这种好奇心会带给你荣誉,而且你会对我感到满意的。” 堂路易显得高兴。他有了听众,有了法庭。沃尔斯基在树上扭动着。这种时刻真是妙不可言。 他两脚一碰,这可能使沃尔斯基想到老祭司的那个旋转舞动作,然后,他又直起身,微微点了点头,像个演讲人似的,用手做了个喝水的动作,然后把两只手放在假设的桌子上,最后以一种从容的声音开始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公元前七百三十二年七月二十五日……” 六、波希米亚王的盖墓石板 堂路易在讲完这头一句后,就停下来品味着这句话所产生的反应,贝尔瓦上尉了解他的朋友,会心地笑了笑。斯特凡则依然担心着。“杜瓦边”一动未动。 堂路易又接着说: “我首先要向你们说明,女士们,先生们,我之所以把日期说得这么确切,是有点为了使你们感到惊讶。实际上,多少个世纪以后的今天,我是无法知道我将讲述的这件事的确切日期的。不过我可以肯定,这件事发生在欧洲的一个国家,今天的波希米亚地方,就是在现在的工业小城若阿希姆斯塔尔的位置上。我想,已讲得比较明确了。就在这一天的早晨,一两个世纪以来一直定居在多瑙河与易北河源头之间的海西尼森林里的克尔特人部落,进行了一次大行动。士兵们在其妻子的帮助下卷起帐篷,收起斧头、弓箭,收拾好陶瓷、青铜与红铜器皿,驮在牛马背上。 “酋长们反复仔细地检查完毕,既不混乱,也不喧闹。大队人马一清早就朝易北河的一条支流埃日河方向进发,黄昏时就到达了。由提前派去的上百名优秀士兵看守的船只在那里等着他们。其中有一只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大船引人注目。一块赭石色的布帘遮住了船身。一个酋长,你们叫国王也行,登上了后船台,并发表了演讲,恕我在此不全文赘述了,我只简要地概括如下:‘部落的这次迁移是为了躲避相邻部落的贪得无厌的掠夺。离开自己居住的地方,总是有些难过的。但是对部落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我们带走了祖先遗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财富,那就是保佑着我们,使我们成为令人生畏的强中之强的神,一句话,就是我们先王们的盖墓石板。’ “酋长十分庄严地揭开那赭石色的布帘,露出了一块两米长,一米宽的粒状花岗岩石板,颜色很深,里面有闪闪发光的闪光片。 “无论男人、女人都发出众口一词的赞叹,他们伸着双手,趴在地上,鼻子贴到地面。 “于是酋长从花岗岩石板上抓起一根球饰精美的金属权杖,挥动着它,说道:‘在这块神奇的石板得到安全保障之前,这很具有神威的权杖就不离开我了。这根神威的权杖来自于神奇的石板。它也有赐生或赐死的天火。虽然这神奇的石板盖住了我先王的坟墓,但是这根神威的权杖曾伴随他们度过了不幸或欢乐的日子!让天火为我们指路吧!神啊!照耀着我们吧!’他说完这番话后,整个部落就出发了。” 堂路易停顿了一下,他得意地又重复道: “他说完,整个部落就出发了。” 帕特里斯听得很高兴,斯特凡受到他的影响,也开始有了笑容。而堂路易告诉他们: “不要笑!这些都是很真实的。这不是糊弄孩子的变戏法的故事,而是真实的故事,许多细节你们将会看到,它将做出明确的、自然的、甚至是科学的解释……是的,科学的解释,我不担心用词不当,女士们,先生们……我现在是在科学范围内谈问题,而沃尔斯基对自己的乐观和怀疑论会感到遗憾的。” 堂路易又装着喝了第二杯水,然后继续说: “部落沿着易北河走了几个星期,几个月,一天晚上九点半钟时,到达海边上一个叫弗里松的地方。部落在这里住了几个星期,几个月,还是觉得不安全,于是决定再次迁移。 “这次迁移是走海路。三十条船——请注意三十这个数字,也正是三十个家庭的数字。在海上航行好多星期,好多个月,从这个海岸到那个海岸,先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岸,然后在撒克逊人中住下来,后来又被赶走。他们便又从海上走了。我同你们说,真的,那种场面才奇特、感人而壮观哩!这个流浪的部落,带着他们先王的盖墓石板,四处寻找安全的、永久的、最后的栖身之所,把他们的崇拜物隐藏起来,免遭敌人掠夺,并按宗教仪式进行庆典活动,祈求它保障他们的强大。 “最后到了爱尔兰岛。他们在这个绿色的岛屿上居住了半个世纪到一个世纪以后,在与当地比较开化的居民接触中,他们的习俗变得文明一些了。一天,一个大酋长的孙子或曾孙接见了他派往邻国的一个使者。这个使者从欧洲大陆来,他发现了一个很好的栖息之地。那是一个几乎无法靠岸的岛屿,有三十块礁石守护着,并有三十座花岗岩建筑。 “三十!这个数字真是上天注定的!这难道不是神明的召唤与命令?三十条船又下海开始了远征。 “这次远征很成功,他们占领了岛屿,干净彻底地消灭了当地的土著居民。部落就在岛上定居下来,波希米亚的盖墓石板也就放在了……今天所在的地方,也就是我刚让我的伙计沃尔斯基看的那里。这里还有一段插话,那是极高的历史评价,我只简要地说说。” 堂路易用讲课的声调说: “萨莱克岛,同整个法国和西欧一样,几千年来一直居住着利古里亚人,因此穴居人的后裔还部分沿袭了祖先的风俗和习惯。这些利古里亚人都是些大建筑师,在细石器时代,受到西方文明的影响,在岛上建起了巨大的花岗岩建筑和建造了巨大的墓室。 “我们的这个部落在这里找到并完全适应了这一套经过人的耐心加工的天然洞穴和山洞,以及巨大建筑群,它冲击着克尔特人的神秘思想和迷信思想。 “因此,经过最后的长途跋涉之后,天主宝石开始安息和接受拜祭的阶段,我们称之为德落伊教祭司时代。这个时代延续了一千到一千五百年。我们的这个部落,后来可能在布列塔尼国王的管辖下,同化到相邻的部落里了。但是,逐渐地,酋长的权力转移到了祭司手中,而这些祭司,也就是德落伊教祭司,到后来几代人权力越来越大。 “我可以肯定,他们的权力来自于那块神奇的石板。他们是公认的宗教祭司以及高卢青年的教师(我在这里说,毫无疑问,黑色荒原下的那些小房间就是一座修道院,或者是一所德落伊大学)。虽然他们遵循当时的习俗,主持用活人祭祖的活动,指挥采摘槲寄生、马鞭草和各种神奇的植物。但是,他们在萨莱克的所为,主要是为了守护和控制这颗赐生或赐死的宝石。它被安放在地下祭室的上面,当时在地面肯定可以看见它。我完全相信,我们现在看见的建在鲜花盛开的骷髅地的仙女石桌坟是为了遮蔽天主宝石而建的。病人、残疾人和病残儿童就是躺在石板上恢复健康的。不育妇女在这块圣石上恢复了生育能力,老人又焕发出活力。 “在我看来,这块石板在布列塔尼的传说和神话中占着主导地位。它是一切迷信、信仰,一切忧虑和希望的根源。由于它或者德落伊祭司手中挥舞的权杖,可以任意地烧伤皮肉,或者治愈疾病,因而诞生了许多美丽的传说;比如圆桌骑士的传说1,和魔法师梅兰2的传说。它是一切谜的谜底,是一切象征的核心。它既神秘,又明了,既是谜,又是谜底……” 1这是《布列塔尼诗史》中的故事,布列塔尼国王阿尔杜斯每年把自己最优秀的骑士召集拢来,围坐在圆桌旁,聚会一次——译注 2梅兰是《布列塔尼诗史》中的传奇人物——译注 堂路易有点激动地说完最后几句后,笑着说: “你先别动,沃尔斯基。我们再留点激情谈谈你的罪行。我们刚才讲到了德落伊教的鼎盛时期。这个时期一直延续到德落伊教以后。在德落伊教消失以后的漫长的世纪里,神奇的石板又被巫师们和占卜者们所利用。那么现在我们就讲到了第三个时期,宗教时期,也就是逐渐从使萨莱克富有,受到朝拜与庆典的盛势中衰落下去的时期。 “事实上,教会不能容忍这种原始的拜物教。当教会刚刚有了权力以后,便向着那块吸引着众多的信徒,并使一个如此可恶的宗教继续下去的花岗岩石板开战。斗争力量悬殊,旧势力被打败了。石桌坟被移到了我们现在的地方,波希米亚王的盖墓石板被盖上了一层土,而且就在出现渎圣奇迹的地方竖起了一个耶稣受难像。 “从那以后,就被人遗忘了!” “我说的是习俗被遗忘。宗教仪式和已不复存在的一套祭典礼仪的被遗忘。而天主宝石并没有被忘记。人们不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可是人们还是不停地谈论它,并相信确实有那么个叫做天主宝石的东西存在。这些离奇而又可怕的故事一代传一代,越来越失真,逐渐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越来越令人可怕的传说,但却使想象的头脑中,始终保持着对天主宝石这个名字的记忆。 “由于在人们记忆中保持着这个印象,事情又被载入地方史志,那么不时地有好奇人试图恢复奇迹,那也是合乎逻辑的。有两个这样的好奇者,一个是十五世纪中叶的本笃会修士托马斯,另一个则是当今的马格诺克先生,他们两个起了重要作用。托马斯修士是个诗人兼装饰画师,对于他,我们知道得很少,看过他的诗后,我们可以断定他是一个蹩脚诗人,但他是一个写实的、不是没有天才的装饰画师。他留下了一本弥撒经,他歌颂了在萨莱克隐修院的生活,并画了岛上的三十个石桌坟,还都配上了诗文、宗教引语以及附有诺斯特拉达姆1式的预言。这本弥撒经被马格诺克先生发现了,书中有一页钉在十字架上的女人的插画和有关萨莱克岛的预言。我本人昨天夜里在马格诺克的房间里找到了这本书,并进行了研究。 1诺斯特拉达姆(1503-1566),法国医生和星相学家,是国王查理九世的御医,着有《占星术百例》——译注 “马格诺克是个怪人,是落后于时代的巫师的后代,我怀疑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装神弄鬼。我肯定,每个月月圆后的第六天晚上看见的穿白袍的德落伊祭司——采摘槲寄生的——不是别人,正是马格诺克。他也懂得一些验方,认识一些治病的草药,他懂得如何耕作土地使花卉开得茂盛。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曾探察过地下墓室和祭室,他偷走了权杖球形雕饰里的宝石。他是从我们刚才出来的、位于暗道上的那个洞口进入墓室去的,每次出来,都重新塞上一些砾石、土块。也是他,把弥撒经上的那一页给了戴日蒙先生。至于他是否将他最后探察的结果都告诉了戴日蒙先生,而戴日蒙先生究竟知道不知道,这都无关紧要了。现在是出现了另一个人,他后来介入了这件事,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就是命运派来解开这几百年之谜,执行神秘力量下达的命令以及把天主宝石装进衣兜的使者……这人就是沃尔斯基。” 堂路易装作喝了第三杯水,向沃尔斯基的同伙奥托做了个手势说: “奥托,如果他渴的话,你也给他喝点。你渴吗?沃尔斯基?” 沃尔斯基在树上似乎已精疲力尽了,已无力反抗了。斯特凡和帕特里斯怕他就要死去,又一次进行劝阻。 “不,不,”堂路易大声喊道,“他还好得很,他可以坚持到我演讲完毕,渴望着知道个究竟就能坚持下去,是吗?沃尔斯基,这使你感兴趣吗?” “小偷!凶手!”那可怜的人小声地说。 “好极了!你是坚决拒绝说出弗朗索瓦藏在哪里-?” “凶手!……强盗!……” “那么,你呆着吧,伙计。随你的便。受点苦对你的健康更有好处。再说,你是怎样折磨别人的,恶棍!” 堂路易的这几句话说得坚强有力,语气中带着出人意料的愤怒,他见过无数的罪案,同无数罪犯进行过斗争。而眼前这个家伙真是罪大恶极了。 堂路易又说: “大约三十五年前,一个匈牙利血统的美貌超群的波希米亚女人,在巴伐利亚湖一带水域以算卦、纸牌算命、看手相、占卜和通灵术等很快赢得了盛誉。她引起了国王路易二世的注意,这个贝莱特市的缔造者,瓦格纳1的朋友,是一个戴王冠的疯子,以其反复无常和性情古怪而著称。这个疯子与那个女预言家之间的私通持续了好几年,中间也有过动摇和狂热,后因国王的反复无常而中断,最终是以悲剧而告结束。一个神秘的晚上,巴伐利亚王路易二世从船上跳进了斯塔恩贝湖。到底是官方说的因国王精神失常而投水自尽是真的呢?还是传说的遭人暗害是真的?为什么自杀?又为什么被暗害?这些问题始终没有弄清楚。不过一个事实是存在的:波希米亚女人当时正陪着路易二世在湖上游玩,第二天,她被剥夺了首饰和贵重物品后,被驱逐出境了。” 1瓦格纳(1813-1883),德国著名作曲家。一八七六年主持建造了贝莱特市的著名现代剧院。从一八八二年起,贝莱特市每年举行一次国际瓦格纳戏剧节——译注 “这段风情给她留下了一个四岁的小魔鬼,他叫阿历克西-沃尔斯基。这个小魔鬼同他的母亲生活在波希米亚离若阿希姆斯塔尔村不远的地方。不久,他使从母亲那里学会了催眠暗示术、天眼通和诈骗伎俩。他生性粗暴,缺少才智,常受幻觉和噩梦的折磨,相信巫术、预言、梦幻和秘术,把传说当历史,把谎言当事实。有一个山村里的传说对他影响最深。这个传说讲的是一块石头的神奇动力,在古时候的一个夜晚,它被恶神抢走,并说有一天它将由一个国王的儿子找回去。当地农民还指给他看这块石头在山坡上留下的印痕。” “‘国王的儿子就是你,’他母亲对他说,‘如果你能找到这块被盗走的石头,你就可以逃过匕首对你的威胁,并且你将成为国王。’” “这个预言,再加上波希米亚女人另一个不无荒诞的预言,他儿子的妻子将死在十字架上,而他自己将死于朋友手中,这些预言在预见的时刻,对沃尔斯基有着最直接的影响。我接着就讲这个预见的时刻,我们且不谈我们三人昨天白天和晚上的谈话给我们的提示,以及我们已经重复过很多次的话。又何必呢,我们真的不需要去重复您,斯特凡与韦萝妮克在地道里的谈话细节。又何必告诉你们,您,帕特里斯,你,沃尔斯基,还有你,‘杜瓦边’,那些众所周知的事情呢。比如你的结婚,沃尔斯基,确切地说,是你的两次结婚,先与艾尔弗丽德,后与韦萝妮克-戴日蒙;比如外祖父劫走弗朗索瓦,韦萝妮克失踪,你为找到她进行的调查;又如你在战争期间的表现,你被关进集中营等等。这些事与下面即将说到的事比起来,可以说是无足轻重。我们刚才弄清了天主宝石的历史渊源。那么现在我们是要弄清围绕着天主宝石,被你沃尔斯基搅和得乱七八糟的现代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沃尔斯基被关押在布列塔尼的蓬蒂维附近的集中营。他那时的名字,不再叫沃尔斯基,而是洛特巴赫。十五个月前,当军事法庭以间谍罪判处他死刑的时候,他第一次逃出了集中营,住在枫丹白露森林里,在那里遇见了他从前的老仆人洛特巴赫,同他一样,他也是个德国人,也是从集中营逃出来的。他把他杀了,给他换上自己的衣服,还把他化装得像他沃尔斯基一样。军事法庭弄错了,把假沃尔斯基埋在了枫丹白露。那个真正的沃尔斯基呢,很不走运,他又第二次被捕,以洛特巴赫的名字关进了蓬蒂维集中营。” “这就是沃尔斯基其人。另一方面,他的第一个妻子艾尔弗丽德——他一切罪恶的同谋——也是个德国人(我拥有关于她以及他们过去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材料,我认为没有必要提它),这个艾尔弗丽德,他的同谋,同她的儿子一起藏在萨莱克岛的地下房间里,让她监视戴日蒙先生,并通过他找到韦萝妮克-戴日蒙。这个贱妇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我不清楚。是出于盲目的忠诚,是对沃尔斯基的畏惧,还是天生的坏,也许是出于对取代了她的情敌的仇恨。管她怎么样!她总算遭到了最可怕的惩罚。” “我们只谈她所起的作用,且不说三年来她是如何在地下生活,她只在晚上出来为自己和她的儿子偷吃的,她耐心地等待着有一天能够救出她的主子先生,为他效劳。” “我也不了解他们具体干的事情,以及沃尔斯基和艾尔弗丽德联络的方式。但我用最可靠的方式了解到,沃尔斯基的逃跑是由他的第一个妻子长期精心策划的。所有的细节都有周密的安排,采取了一切防范措施。于去年的九月十四日,沃尔斯基带着他的两个同伙逃出来了,这两个同伙就是他在押期间认识并被他招募雇佣的,这就是奥托先生和孔拉先生。” “他们旅途顺利。在每个路口,都留有一个箭头,写一个序号,并写上v.d’h.的签名(首写字母很明显是沃尔斯基选用的),以指明路线。他们不时地歇在一个废弃的窝棚里,一块石头下或干草堆、麦垛里。他们经过盖默内、法乌埃、罗斯波尔登,然后到了贝梅伊海滩。” “艾尔弗丽德和雷诺尔德晚上到那里用奥诺丽娜的汽艇接他们三人,并把他们带到黑色荒原下的德落伊祭司的房子脚下。他们上岸后,住宿都准备好了,正如你们所看到的那样,相当舒适。冬天过去了,一天又一天,沃尔斯基原来还模糊的计划有了更明确的轮廓。” “奇怪的是,他战前第一次来到萨莱克时,并没有听到关于小岛的秘密。是艾尔弗丽德从蓬蒂维写的信中告诉他关于天主宝石的传说的。你们可以想象得到,这个秘密对沃尔斯基这样的人会产生多大的影响。这个天主宝石不就是那个被人从他的故乡盗走,将被一个国王之子找到,而且会赋予他权力和王位的神奇石头吗?他厉来又听到一些情况更使他坚信不疑。不过对他在萨莱克的地下生活发生重大影响的是最近几个月发现了托马斯的预言。这个预言的一些片断已经在左邻右舍中流传,于是他夜晚就到人家窗户下或谷仓上去偷听农民的谈话,东鳞西爪地去搜集。萨莱克岛的人历来就怕那些与那块看不见的石头有关的可怕事件。就是沉船啦,女人钉在十字架上啦之类的事。况且,沃尔斯基不是已经知道仙女石桌坟……三十口棺材的三十个受害者,四个女人受极刑,天主宝石赐生或赐死之类的事了吗?这在一个他这样智力低下的人看来,是多么令人不安的巧合啊!” “但是,马格诺克在那本附有彩画的弥撒经中找到的那个预言,才是整个事件的核心。我们还记得,马格诺克从经书中撕掉的那一页,乐于画画的戴日蒙先生又临摹了好几次,并情不自禁地把那个为主的女人画得像他的女儿韦萝妮克。一天晚上,马格诺克正在灯下将临摹的画与原画进行对照,正好沃尔斯基也看到了。他立刻在黑暗中拿出铅笔把这份无比珍贵的资料上的十五行诗抄录在他的小本子上。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一切,明白了一切。眩目的光芒照得他晕头转向。东鳞西爪的东西拼凑到了一起,变成了牢不可破的真理。毫无疑问,这个预言就是针对他的!这个预言,就是他要实现的使命!” “我再重复一遍:一切就为了这个。从这时起,一盏灯照亮了沃尔斯基前进的道路。他手里捏着阿里亚娜的线。预言对于他来说,是毋庸置疑的,它就是摩西十诫(不可动摇的原则),它就是圣经。然而这些分行诗是多么愚蠢,无与伦比的愚蠢,它毫无韵律可言。没有一句有灵感的话!没有一句闪光的话!也没有这个女预卜者精神病发作的痕迹和引起幻觉的痕迹!既没有音节,也没有韵律。不过它足以吊起沃尔斯基的胃口,和煽起新教徒的热情!” “斯特凡,帕特里斯,你们听听托马斯修士的预言吧!这个德国佬把它分别写在小本子的十页纸上,好让它反复地融化在他的血肉之中,铭刻在他的躯体里。其中的一页是这样写的,帕特里斯,斯特凡,你们听着!你也听着,忠实的奥托。还有你,沃尔斯基,这是你最后一次听到托马斯修士的限韵诗吧!我开始念: 在萨莱克岛上,十四加三年, 将有沉船,死人和杀害, 利箭、毒药、呻吟、恐惧和死牢,四个女人将上十字架, 为填满三十口棺材,三十人遭惨杀。 亚伯在母亲面前杀死该隐1, 他们的父亲是阿拉马尼2的后裔, 执行命运指示的残酷王子, 在六月的一个夜晚,用千倍的折磨和痛苦, 慢慢地杀死自己的妻子。 在宝石藏匿的地方, 将放出烟火和巨响, 而他终将找到那块从北方蛮族中盗走的石头, 天主宝石赐生或赐死。” 1该隐和亚伯分别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和次子,该隐出于嫉妒而杀死弟弟亚伯。此处系作者影射弗朗索瓦将杀死雷诺尔德,所以故意说成是亚伯杀死了该隐——译注 2阿拉马尼即今日的德国——译注 堂路易-佩雷纳用夸张的语气朗读,有意突出诗文的愚蠢和韵脚的低劣。他最后用低沉的声音结束了朗诵,随着他沉闷的声音,出现一片不安的寂静。整个故事充满着恐怖气氛。 他接着说下去: “你们已经弄清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对吗?斯特凡,您就是一个受害者,您已经或正在了解到其他受害者了,是吗?您也是,帕特里斯,是吗?十五世纪的时候,一个精神错乱的小修士,满脑子的幻觉,他把自己的噩梦变成一个预言,我们权且叫它荒诞之言吧,它毫无根据,其内容纯粹是为了押韵和声调的需要而安排的,在诗人心目中,肯定并不认为比平时胡扯的话更有价值。无论是天主宝石的历史、民俗和传说,都不能给他提供任何预言的依据。这个预言,不过是这个可爱的人,为了给他精心绘制的画面的空白处随便配点文字而编出来的,他并没有恶意。他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便动手用工具把其中的某些半句诗刻在了仙女石桌坟上。 “然而,四个世纪之后,这篇预言竟落到了一个自负和疯狂的犯罪狂手中。这个恶棍是怎样对待它的呢?认为那是一时的兴致或孩子气?觉得那是毫无意义的心血来潮?都不是。他认为那是一份具有很高价值的文件,就像他的那些最无耻的同胞所编的文件一样,不过他的这份文件是原文。这是《旧约》和《新约》,是《圣经》,它是萨莱克法律的说明和注脚!它是夭主宝石的福音书。这本福音书指定他,沃尔斯基,他,这个超级恶棍为执行神意的弥赛亚1。 1意即“救世主”——译注 “对于沃尔斯基来说,他一点也没有搞错。他当然高兴,因为他可窃取财宝和权力。然而这还是次要的。尤其重要的是,他带着那自命不凡的种族的神秘冲动和总是自诩为担负着使命的使者,这使命便是烧、杀、抢劫。沃尔斯基从托马斯修士的预言书信中,看到了自己的使命。托马斯修士明确了他应当做的,并明明白白地称沃尔斯基为命运之人。他不是国王的儿子吗?那就是‘阿拉马尼王子’。他不正是从被盗走宝石的北方蛮族的国度来的吗?他不正好也有一个预言要死在十字架上的妻子吗?他不是正好有两个儿子,一个像阿贝尔一样温柔可爱,一个像卡安一样,残酷、凶险,难以驾驭吗? “这些证据对他已足够了。从此,他口袋里便装着他的动员令和路条。神明已经向他指明了方向,他应当上路了。他上路了。在他前进的路上,有活着的人,这岂不妙哉!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只有所有这些活着的人都被消灭,而且按照托马斯修士指明的方式去消灭之后,他的使命才能完成,天主宝石才会到手,而命运的使者沃尔斯基就将戴上王冠。所以,就挽起袖子,举起锋利的屠刀,干吧!沃尔斯基把托马斯的梦魇变成了现实!” 七、执行天意的残酷王子 堂路易又转向沃尔斯基说: “我们是一致的吧,伙计?我所说的这些是完全符合事实的吧?” 沃尔斯基闭上眼睛,头低垂着,他额头上青筋暴起。为了阻止斯特凡说情,堂路易大声说道: “你该说话了吧,伙计!嗯,真的痛得难受了吧?脑子开窍了吗?想想……吹一支口哨曲子《妈妈,小船……》我的演讲立即就完……你不愿意吗?你还没有考虑成熟?那就活该。您,斯特凡,用不着为弗朗索瓦担心,一切有我。可千万不要可怜这个恶魔,我求您。啊!不要,千万不要!我们不要忘了,他准备和策划好了这一切,他是冷酷的、肆无忌惮的。千万不要忘记……我可要动火了。千万不要……” 堂路易打开沃尔斯基的小本子上抄录着预言的那页,一边看一边说: “事情的总体情况已经介绍,剩下的就无关紧要了。不过,还有些具体的事情要搞清楚,要把沃尔斯基设计制造的鬼机器拆掉,最后还要谈谈那位德落伊老祭司扮演的角色……我们现在是六月份。这是定好了的杀害三十个人的时问。很明显,这个时间是托马斯修士为了与‘该隐’和‘命运’两个词押韵,而选择了‘六月’;同样‘十四加三年’是为了与‘恐惧’和‘十字架’押韵。同样托马斯使用了‘三十’这个数字,是为了与岛屿周围的暗礁和石桌坟的数字相一致。可沃尔斯基把它当成了圣旨。六月十七日这天,必须死三十个人。那么就要有那么多人……他会找到那么多人,但前提是,岛上的二十九个居民——我们待一会儿就要讲到沃尔斯基手里控制着第三十个受害者——都愿意留在岛上坐以待毙。然而,沃尔斯基忽然听说,奥诺丽娜与马格诺克离岛了。奥诺丽娜到时会回来的。可马格诺克呢?沃尔斯基毫不犹豫地派出艾尔弗丽德和孔拉跟踪他,并下令把他杀死。他毫不犹豫,是因为他根据偷听到的一些话,猜想马格诺克会带走那块珍贵的石头,神奇的宝石,那东西不能触摸,而只能放在铅盒里。(这是马格诺克说的。) “于是艾尔弗丽德和孔拉出发了。一天早晨,在旅店里,艾尔弗丽德把毒药放进了马格诺克喝的咖啡里(预言里不是说有人被毒死吗?)。马格诺克又上路了。可是几小时后,他腹痛难忍,差不多很快就死在山坡底下。艾尔弗丽德和孔拉跑过去,在他口袋里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一无所获。没有什么首饰,更没有什么宝石。沃尔斯基的希望没有实现。而尸体还留在那里。怎么办呢?他们暂时把他扔到了一个塌了一半的小屋里。几个月前沃尔斯基同他的同伙曾经过那里。而韦萝妮克-戴日蒙就在那里发现了马格诺克的尸体……可一小时以后,尸体不见了。原来艾尔弗丽德和孔拉在附近监视着,是他们把尸体抬走,并临时把他藏在一座废弃的小城堡的地窖里。 “这是其一。顺便提一下,马格诺克关于三十个受害者死的顺序,从他开始的预言看,根本不存在。托马斯预言中根本没有谈这一点。这种情况是沃尔斯基碰巧了。在萨莱克,他劫持了弗朗索瓦和斯特凡-马鲁,然后为了谨慎起见,使得在岛上来往不引人注意,并为了更容易进入隐修院,他穿上斯特凡的衣服,而雷诺尔德则穿上弗朗索瓦的衣服。事情很容易办到,在隐修院里,只有一个老人戴日蒙先生和一个妇女玛丽-勒戈夫。他们杀害了这两个人以后,又搜遍了所有房间,而重点是马格诺克的房问。‘谁知道呢?’沃尔斯基心里想他现在还不知道艾尔弗丽德执行任务的结果——‘谁知道马格诺克是不是把神奇的首饰留在了隐修院呢?’ “沃尔斯基抓住第一个受害者厨娘玛丽-勒戈夫,朝她脖子上刺了一刀。一股鲜血喷到这强盗的脸上,他害怕了,胆怯心虚了,他让雷诺尔德杀了戴日蒙先生以后就逃跑了。 “孩子与老人搏斗了很久。穿过了房间,偶然间被韦萝妮克发现。戴日蒙先生被杀害了。这时奥诺丽娜赶来,她也倒了下去,成了第四个受害者。 “事情在急剧地变化。当天夜里,一片恐怖。萨莱克的居民看到马格诺克的预言成真,威胁着他们的如此漫长时间的灾难即将来临,大家都恐慌了,决定离开岛屿。这正是沃尔斯基父子所期盼的。他们守候在偷来的汽艇上,向逃亡者们冲过去,这就是托马斯修士预言的罪大恶极的捕杀: 将有沉船、死人和杀害。 “奥诺丽娜目睹了这场惨剧,她那本来受到很大刺激的神经,便完全崩溃了,她从悬崖上跳进了深渊。 “这以后平静了几天,韦萝妮克-戴日蒙未受到袭扰,她探察了隐修院与萨莱克岛。实际上,沃尔斯基父子在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捕杀之后,把奥托一人留在岛上,奥托整日在地下小屋里喝酒,而他们父子则乘汽艇去找艾尔弗丽德和孔拉,把马格诺克的尸体拉了回来,投进萨莱克岛附近的海里。因为马格诺克有指定的冥宅,他必须去填那三十口棺材。 “到这时为止,也就是沃尔斯基回到萨莱克岛之时,沃尔斯基已经有了二十四具尸体了。斯特凡和弗朗索瓦由奥托看守着,已是瓮中之鳖。剩下的四个受极刑的女人,阿尔希纳三姐妹已被锁在食物贮藏室。现在该轮到处理她们了。韦萝妮克试图解救她们,可是已经晚了。她们被那帮匪徒发现,百发百中的雷诺尔德瞄准了她们,阿尔希纳姐妹中箭落入敌手(利箭也是预言中注定的),当晚她们就被捆在了三棵橡树上,在捆绑之前,沃尔斯基从她们身上搜得了五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结果,死人总数已达二十九人,谁是第三十个呢?第四个女人是谁?” 堂路易停了一下,又说: “对这个问题,预言说得很明确,有两处提到,互为补充: 亚伯在母亲面前杀死该隐。 “隔了几行又说: 在六月的一个夜晚……杀死自己的妻子。 “沃尔斯基从他获悉这份资料起,他就按照自己的方式,理解这两句诗。实际上当时他找遍了全法国也没有找到韦萝妮克,他无法控制住她,只好曲解命运的旨意。第四个受极刑的肯定将是他的一个妻子,而且是第一个妻子艾尔弗丽德。这绝不违背预言,因为迫不得已时,可以是该隐的母亲,也可以是亚伯的母亲。这里顺便提一下,以前专为他而作的那个预言并没有特别指定是哪个:‘沃尔斯基的妻子将死在十字架上。’哪个妻子呢?只有艾尔弗丽德了。 “因此,那个亲爱的、忠实的同谋妻子将遭厄运。沃尔斯基真是心如刀绞!沃尔斯基不是要服从莫洛克神1的旨意吗?既然沃尔斯基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决心献出自己的儿子雷诺尔德,那么如果不献出自己的妻子艾尔弗丽德,那是不能饶恕的。献出她来就万事大吉了。 1莫洛克神是《圣经》中提到的一个恶神,祭奠时,先把孩子杀死,再用火烧——译注 “孰料,突然之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当他追踪阿尔希纳三姐妹的时候,他发现并认出了韦萝妮克-戴日蒙。 “沃尔斯基这种人怎么会不把这看成是上苍的恩赐呢?这个他一刻也未曾忘却的妻子,在这幕大戏中应该出场的时候,及时地送上门来了。上苍把一个神奇的猎物赐给他,供他杀戮……或征服。这有多妙啊!真是无异于天空大放异彩!沃尔斯基利令智昏,他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上帝的选民、使者和‘执行命运旨意’的人。他自诩为守护天主宝石的大祭司。他就是德落伊教祭司,大祭司。因此,在韦萝妮克烧桥的那天夜晚——月圆后的第六天——他就学着大祭司那样用金斧去采圣槲寄生。 “对隐修院的围困开始了。这点我就不讲了。韦萝妮克-戴日蒙已经都向您说了,斯特凡,我们都了解她所受的折磨,可爱的‘杜瓦边’所起的作用,地道和地下小屋室的发现,为了解救弗朗索瓦和被沃尔斯基关在刑讯室、预言中称为死囚的您,她进行了努力。您和戴日蒙夫人被发现。小恶魔雷诺尔德将您抛进大海。弗朗索瓦和他母亲逃了出来。不幸的是沃尔斯基和他那帮人又追到了隐修院,弗朗索瓦被抓住了,他的母亲也……然后,接着就是那些悲惨的场面,我不多讲了,沃尔斯基与韦萝妮克之间的会晤,两兄弟亚伯和该隐在韦萝妮克-戴日蒙面前的决斗。预言里不是有吗? 亚伯在母亲面前杀死该隐。 “预言中还要她遭受极残酷的痛苦和让沃尔斯基无所不用其极。这位‘残酷王子’让两个决斗者戴上面具,当亚伯快要被打败的时候,他便亲手把该隐刺伤以便让这个所谓的亚伯杀死他。 “这个恶魔疯了。他疯了,醉了。目的就要达到了,他喝呀,喝呀,因为那天晚上,韦萝妮克-戴日蒙就要受极刑了。 在六月的一个夜晚,用千倍的折磨和痛苦,慢慢地杀死自己的妻子。 “千倍的折磨,韦萝妮克受过了,她将是慢慢地死去。时间到了,吃过晚饭,送葬队伍出发了。一切准备就绪,梯子竖起,绳子弄好,然后……然后,就是老祭司上场了!” 堂路易还没把祭司两个字说完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啊!这下可就滑稽了。从这时起,悲剧近似喜剧,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剧变得滑稽可笑。啊!这位德落伊老祭司多怪啊!对于您斯特凡,对于您帕特里斯,你们都在幕后,这故事已索然乏味了。可是对于沃尔斯基……是多么引人入胜的情节啊!……我说,奥托,把梯子靠在树干上,让你的主子把脚踏在最上一级。好。嗯,这样轻松一点吧,沃尔斯基?注意,我的关心不是出于荒唐的同情。不是的。我是怕你咽了气,此外,我想让你舒服一点,好听完老祭司的忏悔词。” 又是一阵大笑。肯定是德落伊老祭司引起他发笑。 “老祭司的到来,”他说,“使事情有条有理。杂乱无章的事情变得紧凑起来。犯罪时缺乏条理,惩罚时却符合逻辑。现在不再需要托马斯修士的韵脚,而需要良知,由一个懂得应该怎么办、而没有时间可浪费的人,按严厉的方式进行。老祭司真值得我们钦佩。 “这位老祭司,我们还可以称他——你大概猜到了吧,是吗?——堂路易-佩雷纳,或者亚森-罗平,昨天中午时分,他通过潜艇‘水晶瓶塞’的潜望镜看见了萨莱克海岸,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什么事?”斯特凡-马鲁情不自禁地喊道。 “真是一无所知,”堂路易肯定地说。 “怎么!你不是知道沃尔斯基过去的一切,不是知道他在萨莱克的一切所作所为,不是知道他的计划,艾尔弗丽德起的作用以及马格诺克被毒死等等的情况吗?” “这一切,”堂路易说,“都是我从昨天起在这儿听说的。” “那是通过谁?我们可没离开过您。” “请相信我吧,我同你们说,老祭司昨天在萨莱克上岸的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老祭司自信受到神明的厚爱,不比你沃尔斯基差。果然,他一上岸就很快发现我们的朋友在一个孤零零的小海滩上,他很幸运坠落在一个很深的湖中,因此逃脱了你和你儿子为他安排的命运。接下来是营救和谈话,只半个小时,老祭司就对情况了如指掌。接下来是立即进行搜寻……最后找到地下小屋,在你,沃尔斯基的房里,找到一件很有用的白袍子,又找到一张纸上抄录的那个预言。好极了,老祭司知道了敌人的计划。 “他首先沿着弗朗索瓦和他母亲逃跑时经过的地道,但由于洞口坍塌过不去,又折回来从黑色荒原洞口出来。他对岛屿进行探察,遇上了奥托和孔拉。敌人烧了天桥。当时已是晚上六点钟,怎么到隐修院去呢?斯特凡说,‘走暗道上去。’老祭司又回到‘水晶瓶塞’上。按照斯特凡指引的航路——他熟悉所有的航道——绕过小岛,这里说明一下,我亲爱的沃尔斯基,‘水晶瓶塞’是一艘很听话的潜艇,它是根据老祭司的设计制造的,可以在任何地方行驶。最后我们在弗朗索瓦挂船的地方上了岸。在那里碰上了‘杜瓦边’,它在船下面睡着了。老祭司作了自我介绍,很快就产生了好感。大家又一起上路。可是走到半道上,‘杜瓦边’忽然向叉道上拐去,那个地方的崖壁好像是用碎石均匀地补过。在这些碎石中间,有一个洞,老祭司早就料到这是马格诺克挖的,是为了从那里进入地下墓穴和祭室去。因此老祭司一下就深入到了整个问题的核心,上上下下的情况都掌握了。这还不过是晚上八点半钟的事。 “至于弗朗索瓦,不必太着急。预言里是说:‘亚伯在母亲面前杀死该隐。’可是,韦萝妮克-戴日蒙,她是不是就在‘六月的一个夜晚’,遭受了可怕的酷刑呢?是不是救她为时已晚呢?” 堂路易转向斯特凡: “您还记得,斯特凡,您和老祭司所经历过的焦虑不安,以及您看到那棵写着v.d’h.签名的大树时的喜悦心情吗?这棵树上还没有受害者,韦萝妮克会得救。果然,从隐修院那边传来了说话声。这是送葬队伍。在漆黑中,沿着草坪走得很慢。灯一摇一晃的,中途停了一会儿。沃尔斯基一路上夸夸其谈。目标临近了,进攻就要开始了,韦萝妮克就要得救了。 “可是,就在这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你会开心的,沃尔斯基……是的,我们,我和我的朋友们发现了一件怪事……一个女人在石桌坟附近转来转去,看到我们就躲了起来。我们抓住了她。斯特凡用手电一照认出了她。你知道她是谁吗,沃尔斯基?你万万想不到,她是艾尔弗丽德!对,艾尔弗丽德,你的同伙,你最先想要把她钉到十字架上的女人!这很奇怪,是吗?她非常激动,都快疯了,她告诉我们,她同意让两个孩子决斗,但必须答应让她的儿子取胜,把韦萝妮克的儿子杀死。可是你一早就把她关在屋里,晚上她逃出来一看,原来是她儿子雷诺尔德的尸体。她当时是要去看她的情敌受酷刑,然后向你报仇,她要杀死你,我的老伙计。 “好!老祭司赞成。当你朝石桌坟走来的时候,斯特凡注视着你,老祭司继续审问艾尔弗丽德。突然,没想到她听见了你的声音,就开始反抗。态度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王子的声音使她变得无限的温情起来。她要见你,要提醒你注意危险,要救你。她手里拿着匕首朝老祭司扑去。老祭司为了自卫,只好把她打晕,面对这个垂死的女人,他很快想出了一个利用她的主意。一眨眼的工夫,就把这个可恶的女人捆好了。将由你,沃尔斯基去惩罚她,让她去遭受你原先为她安排的命运。于是老祭司把袍子给了斯特凡穿,嘱咐了几句。等你一到,老祭司就朝你那边射了一箭,当你去追那个穿白袍子人的时候,他就变戏法,把韦萝妮克换成了艾尔弗丽德,也就是说用你的第一个妻子换了韦萝妮克。怎么样换的!那就与你无关了。总之戏法变完了,而且你看是多么成功!” 堂路易喘了一口气。语气亲热、恳切,真像在给沃尔斯基讲笑话故事,应当使沃尔斯基第一个发笑的好笑话。 “这还没完,”他继续说,“帕特里斯-贝尔瓦和几个摩洛哥人——为了收拾你,船上还有十八个——在地下墓室进行了工作。预言里不是说了吗?一旦那位妻子咽了气, 在宝石藏匿的地方, 将放出烟火和巨响。 “当然,托马斯修士根本不知道宝石藏在什么地方,世界上也没人知道。而老祭司却猜到了,他想让沃尔斯基得到信号,然后自投罗网。为此,必须在仙女石桌坟附近找一个出口。贝尔瓦上尉找到了这个出口,马格诺克早就在这方面下过功夫。他们清理出一个旧阶梯。并把那棵枯树里面也清扫了一下。从潜艇里取来了炸药和信号烟火放在那里。当你从树上像传令官一样呼喊:‘她死了!第四个女人死在十字架上了!’的时候,‘砰!砰!’雷鸣般的巨响,又是烟,又是火,真是地动山摇……这可好了,你越来越觉得自己是神的宠儿,命运的骄子了,你燃烧着贵族的欲望,恨不得钻进火里,把天主宝石吞掉。第二天,你从烧酒和朗姆酒中清醒过来以后,嘴边挂着发自内心的微笑回来了。你执行托马斯修土的预言,杀死了三十个人。 他终将找到那块从北方蛮族手中盗走的石头, 天主宝石赐生或赐死。 “老祭司只管干,只管把天堂的钥匙交给你就行了。不过,当然首先还有一段插曲,来点蹦跳和旋转,说句玩笑。然后就到睡美人守护的天主宝石那儿去!” 堂路易又蹦跳了好几下,他好像偏爱这种舞蹈。然后他对沃尔斯基说: “我的老伙计,我似乎觉得你已经听腻了,你宁愿马上告诉我弗朗索瓦在哪里,而不愿听我再说下去。遗憾得很!你还必须清楚睡美人和韦萝妮克-戴日蒙的出现是怎么回事。两分钟就够了。请原谅。” 堂路易不再以老祭司的身份说话了,而是以第一人称说: “是的,我为什么把韦萝妮克救出来后,又抬到这个地方呢?我的回答很简单:你让我把她抬到哪里去呢?抬到潜艇里去吗?那你的意见有点荒唐。那天夜里风浪很大,韦萝妮克需要休息。抬到隐修院去吗?绝对不行。那儿离‘剧场’太远,我不放心。事实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躲避风浪,又可防止你的袭击,那就是地下祭室。因此我把她放在那里,当你见到她时,她在麻醉剂的作用下安静地睡着了。我承认,想让你看到这场小戏是我下定了决心的。我的决心得到了报偿!不过,你回想一下,你当时的那副嘴脸!真可怕呀!韦萝妮克又复活了!一具活死尸!这场面实在可怕,你拔腿就跑。下面我简单点说。你发现出口被堵住了,你又改变了主意。让孔拉回来偷袭我,当时我正忙于把韦萝妮克抬到潜艇上去。孔拉遭到我手下的一个摩洛哥人的致命一击。因而又演出了第二出幕间喜剧。给孔拉穿上老祭司的白袍子,躺在一间墓室里。你当然是首先冲上去打他。当你发现艾尔弗丽德的尸体取代了韦萝妮克-戴日蒙躺在祭桌上时,快……你又冲了过去,把那个已被你钉在十字架上的女人剁成了肉酱。你总干蠢事!那么,结局也带着喜剧色彩。你被吊在树上,而我送给你长篇大论的演说是给你最后一击,我的结论是,如果说你是以三十条人命作代价夺取天主宝石的话,那么我则是以我的德行赢得了它。这就是全部的故事,我的乖乖沃尔斯基。除了一些细小的次要的事情或者你无须知道的重要事情外,你知道得和我差不多了。你呆着很舒眼,你有时间考虑问题。我等待着你对弗朗索瓦问题的答复,我完全相信你。来吧,唱一曲你的歌吧——‘妈妈,在水上走的小船有腿吗?……’怎么样?说吧?” 堂路易爬上几级梯子,斯特凡和帕特里斯也不安地走过去听。这下沃尔斯基肯定要开口了。他睁开眼睛,看了堂路易一眼,目光中充满着仇恨和恐惧。在他眼里与这个非凡的人物作对是徒劳的,乞求他怜悯也是无用的。堂路易代表着胜利,在这个强者面前,他只有屈服和忍受。再说,他已经抵抗到精疲力尽了。惩罚已变得难以忍受了。 “你大声一点,”堂路易说,“我听不见。弗朗索瓦-戴日蒙在哪儿?” 他又上了一级梯子。沃尔斯基含糊不清地说: “我能获得自由吗?” “用我的名誉担保。我们都将离开这儿,留下奥托,他会放开你的。” “马上吗?” “马上。” “那么……” “那么?” “喏……弗朗索瓦还活着。” “废话,我从不怀疑这点。可他在哪儿?” “被捆在船里……” “是挂在悬崖脚下的那只小船吗?” “是的。” 堂路易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真是个大傻瓜!……请别介意,我是说我自己。是的,我早该想到这一点!‘杜瓦边’不是安静地睡在这只船下面吗,就像一只乖狗伴着它的主人睡觉一样!当把它放出去追踪弗朗索瓦的踪迹时,它不是把斯特凡领到了这只船跟前吗?真是!有时最聪明的人会笨得像头驴!那么你,沃尔斯基,你知道那里有暗道和小船-?” “昨天才知道的。” “那么你,狡猾的家伙,你打算乘这只船溜走-?” “是的。” “好吧!你可以和奥托乘它走,沃尔斯基。我把它留给你,斯特凡!” 可是斯特凡-马鲁同“杜瓦边”一道已经朝悬崖跑去。 “把弗朗索瓦解开,斯特凡,”堂路易喊道。 然后他又向着摩洛哥人说: “你们去帮帮他,然后把潜艇发动起来。十分钟后就出发。” 他转过脸来朝沃尔斯基说: “再见,亲爱的朋友。啊!还有一句话。在所有井然有序的故事中,都贯穿有爱情的情节。而我们的故事好像没有,因为我不敢把你对那个姓你的姓的圣洁女人的感情称为爱。然而,我要向你指出一种十分纯洁而高尚的爱。他刚才看到了斯特凡跑去救弗朗索瓦的急切心情了吧?很明显,他很爱自己的学生,他也更爱学生的母亲。既然韦萝妮克-戴日蒙感到高兴的事,也会使你感到高兴,那么我愿意向你承认,她对斯特凡并非无动于衷,这种令人赞美的爱,打动了这个女人的心,她今天早晨见到斯特凡时,是那样由衷的喜悦,这样他们终将结合……当然要等她成为寡妇以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们的幸福还有一个障碍,那就是你。你是一个完美的绅士,你肯定不愿……我不必多说了。我希望你懂得人情世故,希望你尽早死去。再见,伙计。我不同你握手了,但是我的心意留在这儿!奥托,十分钟以后,如果你没有相反的意见,就请放了你的主子,到悬崖底下找小船。祝你们好运,朋友们。” 这事就算了结了。堂路易和沃尔斯基之间的这场战斗是早成定局了的。从交手开始,一个对手就压倒了另一个对手,尽管这另一个对手浑身是胆,具有犯罪经验,也不过像一个散了架的木偶一样,变得滑稽可笑而荒唐。沃尔斯基眼看完成了自己的计划,就要达到甚至超越自己的目的了,成为胜利者和控制事件的主人了。可是一下子被吊在了树上,呆在那里,活像只小虫被针钉在了软木塞上,喘不过气来。 堂路易没再理睬他的受刑者,拉着帕特里斯-贝尔瓦就走,贝尔瓦忍不住对他说: “就这样,太便宜了这些无耻之徒。” “唔!他们不要好久就会在别的地方被抓到,”堂路易讥笑着说,“您想他们还会干什么?” “他们首先会去拿天主宝石。” “不可能!得有二十个人才能拿动它,还要脚手架、器具什么的。我自己暂时都放弃了。等战后我再回来。” “可是,堂路易,这块神奇的石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您真是好奇,”堂路易却没有回答。 他们走了,堂路易一边搓着手,一边说: “我干得不错。从我们登上萨莱克岛开始,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便已解开存在了二十四个世纪的谜,一个小时等于一个世纪。祝贺你罗平1。” 1此处又用的是第三人称——译注 “我也祝贺你,堂路易,”帕特里斯-贝尔瓦说,“不过对于您这样的行家来说,我的祝贺是无足轻重的。” 当他们来到海边那块小沙滩上时,弗朗索瓦的船已经卸下来了,里面没人。在右边的不远处,“水晶瓶塞”静静地漂浮在海上。 弗朗索瓦朝他们跑来,跑到离堂路易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睁大眼睛打量着他。 “那么,”他小声地说,“是您?……我所期盼的人就是您吗?……” “是的,”堂路易笑着说,“我可不知道你在等我……不过,我肯定是我……” “您……您……堂路易-佩雷纳……也就是……” “嘘!用不著称名……叫佩雷纳就行了……还有,不要谈论我,好吗?我,我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正巧碰上。可你……我的孩子,唉呀,你好不容易脱离危险啊!……你就这样在船里过夜了?” “是的,有防雨布盖着,把我牢牢地捆在底下,嘴被堵住了。” “着急了吗?” “一点都没有。我来这儿不到一刻钟,‘杜瓦边’就来了。因此……” “那么那个人……那个强盗……他用什么威胁你了吗?” “没有。决斗以后,人家都忙着料理我的对手去了,他把我领到这地方,说准备带我去看妈妈,让我们两个都到船上。然后就到了这只船边,他什么也没说,一把抓住我。” “你知道这人是谁吗?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关于他,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迫害我和妈妈。” “他迫害你们的原因,我会告诉你,我的小弗朗索瓦。但现在你不用怕他了。” “啊!您把他杀死了吗?” “没有,但我使他不能反击了。所有这些我都会向你说明的。而我认为眼下最迫切的事是去找你的母亲。” “斯特凡告诉我,她在潜艇里休息,她也是您救出来的。她在等我是吗?” “是的,昨天夜里,我和她进行了交谈,我答应她要找到你。我感到她很信任我。那么,斯特凡,您最好先走一步,您让她有点准备……” 在右边,由一道岩石组成的天然防波堤的尽头,“水晶瓶塞”漂浮在平静的水面上。有十来个摩洛哥人在潜艇上忙活着。他们中两个人扶着舷梯,堂路易和弗朗索瓦从上面走了过去。 在一间当作客厅的船舱里,韦萝妮克躺在一条长椅上。她苍白的脸上仍留有她饱受痛苦折磨的痕迹。她显得很虚弱,很疲倦。但是满含泪水的双眼闪耀着喜悦的光芒。 弗朗索瓦扑进她的怀抱。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杜瓦边”在他们对面坐下,趴着两只前爪,望着他们,头侧向一边。 “妈妈,”弗朗索瓦说,“堂路易在那儿……” 她拉着堂路易的手,长时间地亲吻着;弗朗索瓦喃喃地说: “你救了妈妈……您救了我们……” “你想让我高兴吗?小弗朗索瓦?那好,就不要道谢了。如果你一定要谢的话,那你就谢谢你的朋友‘杜瓦边’好了。在这场悲剧中,它好像没有起重要作用。可是同那个迫害你们的坏蛋比起来,它却是一个谨慎、机灵、谦虚而默不作声的善良的神明。” “您也是。” “噢!我呀,我既不谦虚,也不沉默,因此我称赞‘杜瓦边’。走,‘杜瓦边’,跟着我,别做鬼脸了。要不,你就得在这里过夜了,因为他们,母亲和儿子会一起哭上几个小时的……” 八、天主宝石 “水晶瓶塞”在水上行驶。斯特凡、帕特里斯和“杜瓦边”围着堂路易坐着,说着话。 “沃尔斯基真是个恶棍!”堂路易说,“我见过许多恶棍,可从没见过他这样的。” “那么,既然这样……”帕特里斯-贝尔瓦说。 “既然这样?”堂路易重复了一句。 “我还是坚持我对您说过的,既然这样,您已把这个恶魔抓到手中了,您还把他放掉!且不论这样做很不道德……您想想,他还将干坏事,那是不可避免的!您,对他将犯的罪行负有重大责任,难道不是吗?” “您也这样认为吗,斯特凡?”堂路易问道。 “我不大知道我的意见是什么,”斯特凡答道,“既然为了救出弗朗索瓦,我是准备做出一切让步的。可不管怎样……” “不管怎样,您希望有另外的解决办法,是吗?” “我承认。只要这个人活着,还有自由,那么戴日蒙夫人和她的儿子就将受到他的威胁。” “可是还有什么解决办法呢?为了立刻救出弗朗索瓦,我答应给他自由。那我是否应该答应他活下来,然后又把他送交法庭呢?” “可能应该这样,”贝尔瓦上尉说。 “就算该这样吧!这样一来,法庭将进行预审,最终会发现这个家伙的真实身份,而使韦萝妮克重新有了一个丈夫,弗朗索瓦有了一个父亲。你们希望这样吗?” “不,不!”斯特凡急忙大声说。 “确实不行。”帕特里斯-贝尔瓦很为难地说,“不行,这个办法不好,可是,我有点奇怪,您,堂路易竟然想不出一个我们大家都满意的上策来。” “只有一个办法,”堂路易-佩雷纳果断地说,“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让他死去。” 一阵寂静。 堂路易接着说: “朋友们,我把你们召集到一起,组成一个法庭,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并不是像你们认为的那样,辩论已经结束,你们法官的任务已经完成。不,事情在继续,法庭还没有开庭。因此,我请你们明确地回答:你们是否认为沃尔斯基应该死?” “是的,”帕特里斯答道。 斯特凡也赞同地说: “是的,毫无疑问。” “朋友们,”堂路易接着说,“你们的回答并非庄重。我请你们根据法律和良知来表态,就像你们面前站着那个罪犯。我再问一遍:沃尔斯基该判什么刑?” 他们两个举起手来,一前一后地说: “死刑!” 堂路易吹了一声哨子,一个摩洛哥人跑了过来。 “拿两副望远镜来,哈奇。” 望远镜拿来了,堂路易给斯特凡和帕特里斯各一副。 “我们离萨莱克还只一海里。瞧海岬那里,那只船开动了。” “对,”帕特里斯看了一会儿说。 “您看见了吗,斯特凡?” “看见了,只有……” “只有……” “上面只有一个乘客。” “真的,只有一个乘客,”帕特里斯说。 他们放下望远镜,接着,一个人说: “是一个人逃走的……沃尔斯基肯定……他杀死了同伙奥托。” 堂路易笑道: “除非他的同伙奥托没有杀死他……” “可是……您为什么这样说?” “怎么不是,您还记得沃尔斯基年轻时人家对他的预言吗:‘你的妻子将上十字架,而你,你将死于一个朋友之手。’” “我不认为一个预言就能说明问题。” “我还有别的证据。” “什么证据?” “我亲爱的朋友们,这就是我们最后应当弄清楚的问题。比如说,你们想我是怎样把戴日蒙夫人换成艾尔弗丽德-沃尔斯基的吗?” 斯特凡摇摇头。 “我承认我弄不明白。” “这再简单不过了!当一位先生在大厅里给你们变戏法时,他也许猜到你们的心思,你们一定会这么想,他一定是在上面做了假,或者串通了一个帮忙的,对吗?你们不用到远处去找。” “嗯!你也串通了一个帮忙的?” “不错,是的。” “谁呢?” “奥托。” “奥托!可是您并没有离开过我们!也没有和他说过话呀?” “如果没有他同谋,我如何能实现调包计呢?实际上,我有两个同谋,艾尔弗丽德和奥托,他们两人都背叛了沃尔斯基,有的想报复,有的是出于畏惧和贪心。当您吸引着沃尔斯基离开仙女石桌坟的时候,斯特凡,我便走近了奥托。我们之间很快就谈妥了,我给了他几张钞票,并答应他安全脱离这个事件。另外,我还告诉他,沃尔斯基从阿尔希纳姐妹身上拿走了五万法郎。” “您是怎么知道的呢?”斯特凡问。 “通过我的第一个同谋艾尔弗而德,当你们注视着沃尔斯基走来的时候,我一直在审问她,她还向我简短地披露了沃尔斯基的事情。” “您与奥托毕竟只有一面之交。” “艾尔弗丽德死后及在枯树洞里燃放烟火之后两小时,我们在仙女石桌坟第二次见面。沃尔斯基酒醉睡着了,奥托在警戒。你们会想到,我抓住这个机会了解了事件的有关情况,以及奥托两年来暗中不断搜集的他所憎恨的主子沃尔斯基及其一伙的情况。然后他下了沃尔斯基和孔拉手枪的子弹,确切地说是留下了空弹壳。最后他把沃尔斯基的手表和笔记本给了我,还有一个相框颈饰和一张沃尔斯基母亲的像片,奥托几个月前从上面拿下来的。所有这些东西,第二天我在墓室里见到沃尔斯基,并为他表演巫师的游戏时,都用上了。喏,这就是我和奥托的合作。” “好吧,”帕特里斯说,“但是您没有让他杀死沃尔斯基呀?” “当然没有。” “这又有谁向我们证明呢?” “你们以为,沃尔斯基最后还会猜不到他失败的原因是由于内外串通吗?你们以为,奥托也不会料到这一点?请你们相信,对于这一点,不要有任何怀疑:沃尔斯基一旦从树上解下来,他会把他的同伙杀掉,既复了仇,又夺回阿尔希纳姐妹的五万法郎。奥托会先下手为强。沃尔斯基还在树上,无能为力,动弹不得,像只落水狗,奥托杀死了他。我不这样想。奥托是个懦夫,他根本没有杀他。他干脆让沃尔斯基呆在树上。这样,惩罚就完成了。你们现在满意了吗,我的朋友们,你们伸张正义的要求,如愿以偿了!” 帕特里斯和斯特凡沉默不语,他们对堂路易向他们描述的场面感到害怕。 “好了吧,”他笑着说,“我们刚才在橡树底下,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让你们表示态度,是对的。我看,我的两个法官在那种时刻,一定会动摇不定的。” “我的第三个法官‘杜瓦边’也会这样,你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爱流眼泪的家伙,是吗?而我同你们一样,朋友们。我们都不是那种与事判决和惩罚的人。可是不管怎样,你们想想沃尔斯基是什么样的人,想想他的三十个受害者,以及他的极端残忍的手段,你们应该祝贺我,在终审时选择了盲目的命运做法官,选择了奥托为行刑刽子手。真是天理昭彰!……” 萨莱克海岸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消失在海天之间的浓雾中。 三个人都保持着沉默。他们三人都在想,由于一个人的疯狂,萨莱克变成了荒芜的死岛。不久之后,来岛的旅游者会发现无法解释的悲剧痕迹,地道的出口、地下修士小屋以及死囚牢、天主宝石厅、地下墓室、孔拉的尸体、艾尔弗丽德的尸体、阿尔希纳姐妹的骷髅,最后,在岛的尽头,在刻着有关三十口棺材和四个十字架预言的仙女石桌坟旁,发现沃尔斯基那高大的尸体,孤零零地摊在那里,被乌鸦和野鸟啄食得支离破碎…… 尾声 靠近阿尔卡雄,有一个风景秀丽的穆洛村,那里的松树一直栽到海湾边上。这个村里有座别墅。 韦萝妮克坐在花园里。经过一周的愉快的休息,她那美丽的脸庞又恢复了红润,使她忘却了痛苦。她微笑着看着她的儿子,他站在离她稍远的地方,正在听堂路易-佩雷纳说话和询问一些问题。她又看着斯特凡,他们的目光温情脉脉地对视着。 人们觉得,由于他们彼此对孩子的爱,形成一条紧密联系他们的纽带,虽然心照不宣,但那种内心的感情越来越深。斯特凡一次也没提过在黑色荒原下的小屋里表白过的感情。而韦萝妮克却念念不忘,她深深感激他对她儿子的培养,感激之情中又掺进了一种特殊的情感,她心里觉得陶醉。 当天晚上“水晶瓶塞”把大家送到穆洛别墅后,堂路易就乘火车去巴黎了。今天,堂路易出人意外地在帕特里斯的陪同下,吃中饭的时候回来了。他们在花园的摇椅里坐了一个小时了,孩子睑上红扑扑的,欢蹦乱跳,不停地向他的救命恩人提问题。 “那么,您怎么办的?……您怎么知道的呀?……是谁给您指路的?……” “我的宝贝,”韦萝妮克说,“你不怕惹得堂路易厌烦吗?” “不会,夫人,”堂路易说着,站起身来走近韦萝妮克,用弗朗索瓦听不见的声音说,“不会的,弗朗索瓦是不会令我讨厌的,我甚至乐于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我承认,他有点使我为难,我怕说些不恰当的话。那么他对这场悲剧知道了些什么呢?” “我所知道的他全知道,不过除了沃尔斯基的名字外。” “可是他知道沃尔斯基是个什么角色吗?” “知道,不过知道得少一些。沃尔斯基是个逃犯,他专门搜集萨莱克的传说,他为了得到天主宝石,便根据与宝石有关的预言去干——我隐瞒了关于弗朗索瓦的预言诗句。” “那么艾尔弗丽德这个角色呢?她对您的仇恨?她那样地威胁您?” “我对弗朗索瓦说,她说的是疯话,我听不懂她的意思。” 堂路易笑了。 “这种解释太笼统了,”他说,“我想,弗朗索瓦很清楚,尽管这个悲剧的某些情节应该或还将对他隐瞒。但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沃尔斯基是他的父亲,是吗?” “他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 “那么——我想说的就是这个问题——那么他姓什么呢?” “您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对,他要是问自己是谁的儿子呢?因为,您同我一样了解同一个事实,即弗朗索瓦-沃尔斯基在十四年前同他的外祖父在海难中丧生。沃尔斯基一年前被一个同伙杀害。从法律上讲,他们两人都不存在了,那么……” 韦萝妮克笑着摇摇头。 “那么,我也不知道了。情况的确错综复杂。但一切都会顺利解决的。” “为什么?” “因为您在这儿。” 他也笑了。 “我所干的事情和采取的措施对我已不再有用。一切从一开始就解决了。还有什么要费心的呢?” “我说得对吧?” “说得对,”他神情庄重地说,“那个受过那么多折磨的女人,不应该再烦恼了。今后再没有什么可伤害她了,我向您发誓。您违背父亲的意愿,曾与一个远房的表亲结婚,他死了,留给您一个儿子弗朗索瓦。您的父亲为了报复,把这个儿子劫走,并带到了萨莱克岛。您的父亲已经去世,戴日蒙这个姓已经消失,再没有什么可以唤起您对这场婚事的回忆。” “可是我的姓还存在。从法律上说,户籍登记本上我叫韦萝妮克-戴日蒙。” “您结婚后,娘家的姓就该消失,换成夫家的姓。” “那么要我姓沃尔斯基不成?” “不是的,因为您没有嫁给沃尔斯基先生,而是一个叫什么的表兄……” “叫什么?” “让-马鲁。这是您同让-马鲁的结婚证上的合法的名字。这次婚姻在您的身份登记中有记载,另一个材料也可证明。” 韦萝妮克惊愕地看着堂路易: “为什么?……为什么姓这个姓?” “为什么?为了您的儿子不再叫戴日蒙,这个姓会使人想起过去的事;也不姓沃尔斯基,因为它让人想起一个叛徒的名字。瞧,这是他的出生证,弗朗索瓦-马鲁。” 她红着脸难为情地重复着说: “为什么您这样肯定地选择这个姓呢?” “我想这个姓适合弗朗索瓦。这是斯特凡的姓,弗朗索瓦将长期同他生活在一起。您可以说斯特凡是您丈夫的一个亲戚,这样也可以解释你们的亲密关系了。这也是我的计划。请相信,这不会有任何危险。当处在您这样痛苦的无法解脱的困境时,就必须使用一些特殊的方式和求助于果断的、以至有点不合法的措施。对于这些,我是毫不迟疑的,因为我有幸掌握了一些大家所不能有的本领。您同意我的看法吗?” 韦萝妮克点点头。 “是的,是的。”她说。 他欠起身来又说: “再说,即使有某些不合适,将来肯定会逐渐淡忘。我只提一下斯特凡对弗朗索瓦母亲的感情,不算冒昧吧?只要有一天,弗朗索瓦的母亲或出于理智,或出于感激,表示愿意接受这种感情,那就够了;那时弗朗索瓦如果已经采用了马鲁这个姓,一切就变得简单了。这样一来,过去就将志得一干二净,对公众或对弗朗索瓦都会是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去追寻已经淡忘的秘密,他们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我认为这是很重要的理由,我高兴地看到您赞同我的意见。” 堂路易向韦萝妮克打了个招呼,没再犹豫,也没有注意她羞涩的表情,转身就朝弗朗索瓦走去,大声喊道: “现在,我的孩子,我现在由你支配。既然你不想有任何弄不明白的事情,那么我们又来谈天主宝石和对它垂涎三尺的那些强盗吧。噢,对,就讲那个强盗的事,”堂路易重复说了一遍,他认为现在没有理由不坦率地谈沃尔斯基了,“这个强盗是我遇上的最可怕的强盗,因为他认为自己负有……使命,总之是一个有病的人,一个疯子……” “那首先我弄不明白的是,”弗朗索瓦说,“您过了一夜才去抓他,他和他的同伙当时正在仙女石桌坟下睡觉哩。” “很好,孩子,”堂路易笑着说,“你戳到了我的弱点上了。如果我当时采取了行动,那么悲剧可以提前十二到十五个小时结束。只是你还能不能得救呢?那强盗会开口吗?会说出你在哪里吗?我看不会。为了使他开口,就得先‘烹煮’一下,使他昏头昏脑,焦急不安,让他发疯,然后用无数事实使他内心感到失败已无可挽回。否则,他不会开口,我们就无法找到你……再说,这段时间,我的计划尚不很明确,我也不大知道怎样才能达到目的,直到很晚了,我才想到,不是用酷刑——这点我做不到——而是把他捆在他原先想叫你母亲死在那里的那棵树上。这件事使我为难,犹豫,我最后是出于孩子式的天真,我惭愧地承认,决定把预言执行到底,想看看这个使者在德落伊老祭司面前如何表现,总之,想开开心。你有什么办法呢,故事太惨了,掺点令人高兴的情节我看有必要。因此我开怀大笑了。这是我犯的错误,抱歉,抱歉。” 孩子也笑了。堂路易把孩子拉到自己跟前站着,亲吻他,并又问道: “你原谅我吗?” “是的,但您还得回答我的问题。我还有两个问题,第一个,不太重要……” “说吧。” “关于戒指的问题。那枚您先戴在妈妈手指上,后来又戴在艾尔弗丽德手上的戒指是从哪里来的?” “我在当天夜里,只用几分钟时间用一枚旧戒指和一些彩色石头制造出来的。” “可那强盗认出来是他母亲的戒指。” “他以为认识,是因为戒指做得很像,所以他相信了。” “您又怎么知道的呢?您是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呢?” “从他口里知道的。” “怎么可能呢?” “天哪,是真的!是他在仙女石桌坟下睡觉时说梦话泄露出来的……是酒鬼做噩梦……他断断续续地讲出了他母亲的全部故事,艾尔弗丽德也知道一些。你看,就这么简单!命运是何等宠爱我啊!” “但是天主宝石的谜就不简单了!”弗朗索瓦大声说,“可您把它解开了!人们寻求了多少世纪,而您几小时就找到了!” “不,只几分钟就找到了,弗朗索瓦。我只读读你外祖父写给贝尔瓦上尉的信就行了。通过信件往来,我告诉你外祖父天主宝石藏匿的地方以及它神妙的功用。” “对啦,堂路易,”孩子喊道,“这正是我要问的。请允许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人们凭什么相信天主宝石的威力呢?它到底有些什么所谓的威力呢?” 斯特凡和帕特里斯把椅子移过来。韦萝妮克也站起来,专心听着。他们都懂得,堂路易在等着他们聚在一起,好当着他们揭开神秘的面纱。他开始笑了。 “你们不要指望听到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他说,“事情之所以神秘,是由于它被黑暗笼罩着,当我们驱散了黑暗之后,就会看到赤裸裸的事实本身。然而,这个事实的确有些奇特之处,而且非同一般。” “肯定是这样的,”帕特里斯-贝尔瓦说,“因为这个事实在萨莱克岛,以至整个布列塔尼,构成了一个神奇的传说。” “的确,”堂路易说,“而且这个传说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它甚至还影响到我们今天,你们中间每个人都无法摆脱这种奇迹的困扰。” “怎么?”上尉反驳道,“我就不相信什么奇迹。” “我也不信。” “不,不,你们是相信的,你们把奇迹当成可能的事。否则你们早就明白事情的真相了。” “这是为什么?” 堂路易顺手从他跟前的一棵玫瑰枝条上摘下一朵花,问弗朗索瓦: “我能不能把这朵稀有的大玫瑰花再变大两倍呢?能不能把它的树也变高两倍呢?” “当然不能,”弗朗索瓦说。 “那为什么你相信,你们大家都相信,马格诺克可以在特定的时间,在萨莱克岛的一个地方取土呢?你们毫不犹豫地潜意识里相信这是一个奇迹。” 斯特凡说: “我们相信,是因为我们亲眼看见。” “可你们把它当成奇迹予以接受,也就是说,你们相信马格诺克使用特殊手段制造的怪事,也就是超自然现象。而我在戴日豪先生的信中读到这些细节时,我立刻……该怎么说呢?……我就‘跳’起来……我马上就把这些硕大无比的鲜花同鲜花盛开的骷髅地联系起来了。我很快就相信:‘不,马格诺克不是巫师。他不过是在耶稣受难像附近清理出了一块荒地,在上面铺了一层腐殖土,使那儿开出了不同寻常的花朵。天主宝石就在那下面,它在中世纪的时候就能使鲜花开得不同一般,在德落伊教的时代可以使病人康复,使孩子变得强壮。’” “所以,”帕特里斯说,“是有奇迹。” “如果你相信超自然力量的解释,那就是奇迹。如果你进行研究并找到能够产生所谓奇迹的物理原因,那么这就是自然现象。” “可是并不存在物理原因啊!” “既然你们看到了硕大无比的鲜花,那就存在物理原因。” “那么,”帕特里斯讥笑地说,“那么真有一块石头能祛病强身啦?它就是天主宝石?” “并不只有一块专门的石头。而是有很多石头、石块、岩石以及这种坡这种山,它们里面含有各种金属的矿层,比如二氧化铀、银、铅、铜、镍、钴等等。这些矿石能放射出一种具有特殊功能的特殊光,人们叫它放射线。这种矿是沥青铀矿,这种矿欧洲没有,只有波希米亚北部有,在若阿希姆斯塔尔小城附近进行开采……这些放射性物体就是:铀、钍、氦等,而我们说的这块石头,主要含有……” “镭。”弗朗索瓦打断他的话。 “你说得对,我的孩子,是镭。到处都有一些放射性现象,可以说整个自然界无所不在,比如温泉的开发利用就是的。但是像镭这样单纯的放射体,就具有更确切的功用。毫无疑问,镭的光和射线具有类似电流通过一样的能力。由于两种东西的作用,使植物所需的营养成份易于吸收,从而促进它的生长。 “同样,毫无疑问,镭的射线可以对人的活组织产生物理作用,产生或大或小的改变,杀死一些细胞或滋生另外一些细胞,甚至控制它的演变。镭疗在很多情况下可以治愈或减轻关节炎、神经错乱、溃疡、肿瘤、湿疹、伤口粘连等等。总之,镭是真正起作用的治疗因素。” “这么说,”斯特凡说,“你认为天主宝石……” “我认为天主宝石就是一块来自若阿希姆斯塔尔矿层的含镭的沥青铀矿石。我很早就知道波希米亚的这个传说,就是讲的从一个山上取来的神奇石头的故事。我在一次旅行中,看见了这块石头留下来的坑。它的大小同天主宝石差不多。” “不过,”斯特凡说,“镭在岩石中不过是微粒状态。您想想看,一千四百吨的大块岩石,从开采、冲洗到加工处理,最后才提炼出那么一克的镭。而您把这神奇的功用加在重不过两吨的天主宝石上……” “但是这块宝石肯定含有大量的镭。大自然不会吝啬的,它不会稀罕镭的。它可能——这是它乐意的——很慷慨地在天主宝石里聚集了大量的镭,使它能够产生我们所知道的表面看来十分奇特的现象……何况传说中含有民间夸张的成份呢!” 斯特凡越来越信服了。但还是说: “最后一个问题。除天主宝石外,还有马格诺克在铅制的权杖里找到的那小块石头,他因触摸它而烧坏了手。按您的说法,这难道是一粒镭的矿石吗?” “肯定是的。可能正是由于这点,镭在故事中的存在和作用,才明显地暴露出来。伟大的物理学家亨利-贝克莱因为在他的背心口袋里放了一个盛有一粒镭的小试管,过了几天他的皮肤便出现了化脓性溃疡。居里又重复了一次试验,是同样的结果。马格诺克的情况更严重,因为他是把它放在手里观看。所以手上出现了一个像癌一样的创面。因为他知道并且也向人传播过这块神奇的石头能像地狱之火一样灼人,能赐生或赐死,所以他很害怕,便把手砍掉了。” “就算是这么回事,”斯特凡问,“那么这粒纯净的镭石粒又是哪儿来的呢?它不可能是天主宝石的碎片,因为,尽管矿层里含镭量很高,也不可能有一颗单纯的镭嵌在里面,它是含在其他物质中间的,必须把它们溶解,然后通过一系列工序,把含镭量很高的产品集中起来,再进行分步结晶,所有这一切以及各个工序,要求大规模的设备、工厂、实验室、学者、专家,总之,要有一个有别于——您得承认这一点——我们克尔特族祖先当时所处的未开化时代的文明社会……” 堂路易笑着拍拍年轻人的肩膀。 “很好,斯特凡,我很高兴看到弗朗索瓦的老师和朋友是一个头脑敏锐、逻辑性强的人。您的见解非常正确,我马上就要讲了。我可以运用一些合理的假设来回答这个问题。假设有一个分解镭的天然方法,设想在一个花岗岩矿脉断裂层,底下是一个含镭的矿床,它裂开了一道沟,那么河水缓慢地从那里流过,把镭一点一点地带走,于是这些含镭的水,长时间地穿过一条狭窄的河道,在那里淤积起来,集中起来,经过无数个世纪之后,水一滴一滴地过滤,随后水被蒸发了,于是在河道出口处形成了含镭量极高的很小的钟乳石。某一天,某个克尔特士兵弄断了钟乳石尖……可是有必要这样刨根究底去借助假设吗?人们不能把这归功于一个神明和大自然无所不能的本领吗?对于大自然来说,用它自己的方式制造出一颗镭,难道比使樱桃成熟,使玫瑰开放……或者赐给可爱的‘杜瓦边’以生命更稀奇吗?小弗朗索瓦,你认为呢?我们看法一致吗?” “我们总是一致的,”孩子回答。 “那么你对天主宝石的奇迹不感到遗憾-?” “不过总是存在奇迹的!” “你说得对,弗朗索瓦,奇迹永远存在,它会更加美丽,更加光彩夺目。科学并不扼杀奇迹,它只会使奇迹变得纯洁和高尚。这个放在魔棍顶端的狡猾、任性、凶恶和令人费解的小东西,随着一个未开化的首领或一个德落伊祭司的愚昧、幻想和胡乱使用,到底是怎么回事?同时它又具有善良、明智、公正以及今天通过一颗镭向我们展示的种种神奇,又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堂路易突然停住,笑起来: “瞧,我又激动了,我在为科学唱颂歌。请原谅,夫人。”他站起身,走到韦萝妮克跟前,“请告诉我,我的解释是不是使您感到厌烦了?没有,是吗?不太厌烦?我的话讲完了……或者说差不多讲完了。只剩一点需要明确,或者需要作出一个决定。” 他坐在她身边。 “好吧,喏,现在我们获得了天主宝石,也就是说一笔真正的财宝,我们该怎么处理它呢?” 韦萝妮克浑身一抖。 “噢!这个问题不是问题。我根本不要这个来自萨莱克的东西,也不要来自隐修院的任何东西。我们将靠劳动为生。” “可是隐修院是属于您的。” “不,不,韦萝妮克-戴日蒙已经不存在了,隐修院不再属于任何人。把那些东西都拍卖掉!我不要过去的东西。” “您怎么生活呢?” “还跟我过去一样,靠劳动。我相信弗朗索瓦会赞同我的,是吗,孩子?” 接着,她又本能地转向斯特凡,好像他也有权发表意见,她补充说: “您也同意我的意见,是吗,朋友?” “完全同意,”他说。 她接着又说: “此外,即使我不怀疑我父亲对我的深厚感情,可是我没有任何凭据了解他对我的遗愿。” “也许我这儿有这些凭据,”堂路易说。 “怎么?” “我和帕特里斯曾回过萨莱克,在马格诺克房间的写字台抽屉里,发现了一个封好的信封,没有写地址,我们把它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张两万法郎的债券,并在一张纸上写着: 我死以后,马格诺克将把这张债券交给斯特凡-马鲁,我把我的外孙弗朗索瓦托付给他,待弗朗索瓦长到十八岁的时候,这张债券就属于他自己了。此外,我相信,他将尽力去找到自己的母亲,让她为我的亡魂祈祷。我为他们母子祝福。 “这是债券,”堂路易说,“……这是信,信的日期是今年四月。” 韦萝妮克愣住了。她望着堂路易,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这大概都是这个怪人编造出来的故事,以便维持他们母子的生活需要。念头一闪而过。不管怎样,戴日蒙先生的举动是很自然的事情,预计到他死后,外孙会遇到很多困难,他关怀外孙是正当的。她轻声地说: “我没有权利拒绝……” “您当然无权拒绝,”堂路易大声说,“这件事与您无关,是您父亲直接给弗朗索瓦和斯特凡的。因此,我们对这个问题意见是一致的。剩下来天主宝石的问题,我现在重新把它提出来。我们拿它怎么办呢?它究竟属于谁?” “属于您,”韦萝妮克明确地说。 “属于我?” “是的,是您发现的,应当属于您;又是您认识了它的全部价值,应当属于您。” 堂路易说: “我应当提醒您,这块石头无疑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虽然大自然制造了很多伟大的奇迹,但是它能够把那么多的珍贵物质集中到一个如此小的体积之内,那还是由于各种情况的神奇巧合而成的。因此它是宝中之宝。” “那太好了,”韦萝妮克说,“您会比别人更懂得利用它。” 堂路易想了想,笑着说: “您说得很对,我承认,我期待过这种结果。首先我认为我有足够的财产证书,我有权拥有天主宝石。其次因为我需要这块石头。天哪,真是的,那块波希米亚王的盖墓石板,它的神奇威力还没有用完,它还可以像对我们的高卢祖先那样,对许多民族展示它的神奇;恰好,我正在进行一项伟大的事业,它的作用对我是很宝贵的。几年之后,我的事业完成了,我将把它运回法国,我想为它建立一个国家实验室。这样科学将澄清天主宝石所造的罪恶,消除萨莱克悲剧的影响。您赞成吗,夫人?” 她向他伸出手说: “由衷地赞成。”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接着堂路易-佩雷纳又说: “噢!是的,悲剧,难以形容的悲剧。我目睹过一些可怕的悲剧,我甚至亲身经历过,我至今还保留着令人不安的回忆。可是萨莱克的悲剧超过了所有一切。它超过了现实的可能,超过了人能忍受的痛苦程度。它违背逻辑,它是一个疯子制造出来的……它是在一个疯狂的、迷惘的时代发生的。战争使一个恶魔设计、准备和制造的罪恶能够在平静和安全的环境中得逞。要是和平时期,恶魔们就不可能有时间去实现他们的疯狂梦想。今天,在这个孤岛上,这个恶魔却找到了特殊的、非常的条件……” “不要再谈这些啦,好吗?”韦萝妮克声音颤抖地说。 堂路易吻了吻年轻女人的手,然后把“杜瓦边”抱在怀里。 “您说得对,我们不谈它了。否则,又要流泪,‘杜瓦边’又要难过了。‘杜瓦边’,可爱的‘杜瓦边’,我们再也不谈那件可怕的事了。不过,我们还会怀念那些美好的和动人的故事的,是吗,‘杜瓦边’?你会同我一样记得马格诺克的花园里盛开的硕大无比的鲜花。还有天主宝石的传说,克尔特部落驮着他们先王的盖墓石板到处流浪的史诗。那块含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盖墓石板里,神奇的生机勃勃的原子一刻不停地在撞击着,颇为壮观,是吗,‘杜瓦边’?不过,可爱的‘杜瓦边’,如果我是一个小说家,并受托讲述三十口棺材岛的故事,那么我不会回避可怕的事实,而且我会让你在其中扮演一个更重要的角色。我将取消堂路易这个令人讨厌的夸夸其谈的人物,而让你成为一个沉默、勇敢的救星。让你同那个罪大恶极的魔鬼搏斗,挫败他的阴谋。最后,你以你美好的天性惩罚邪恶,让真、善、美取得胜利。这种结果会更好些,因为没有什么比你更好,更可爱了,‘杜瓦边’,没有谁比你更有说服力地向我们证明,生活中的一切都将顺利,以及万事都会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