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笑佳人》 一、序幕:奇怪的伤口 整出惨剧,连同序幕和它所包含的突变曲折,可以用几页文字概述出来,而不会遗漏任何凸现真情的细枝末节。 这出惨剧是极其自然地发生的。重大事件即将发生时,命运有时会事先发出威胁恐吓,但在这出惨剧里事先没有显出一星半点的迹象。没有一丝气流预示暴风骤雨将临。也没有一丝恐慌。甚至在观看这出小剧的困惑不解的观众当中,也没有一丝不安。这出小剧因为包裹了浓厚的神秘色彩而显得那样悲惨。 事情是这样的:德-儒韦尔夫妇在奥韦涅的沃尔尼城堡招待宾客。那是一座巍峨的建筑物,顶上建了一些小塔,铺着棕红的瓦片。主宾一起去维希听了一场音乐会。演唱者是令人赞赏的歌唱家伊丽莎白-奥尔南。次日,八月十三日,伊丽莎白应德-儒韦尔夫人邀请,来城堡吃午饭。还在她与银行家奥尔南离婚之前,德-儒韦尔夫人就认识她了。城堡离维希城只有十二公里。 席间气氛十分欢乐。城堡的主人殷勤有礼,善于调动宾客的情绪。陪客共有八个,每个人都表现得热情洋溢,谈吐诙谐有趣。他们中有三对年轻夫妇,一位退休将军,还有德-埃勒蒙侯爵。这是个四十左右的绅士,风度翩翩,富有魅力,任何女人见了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席间,主宾中有十人表现出的敬意,表现出想讨人喜欢、想引人注目的努力,却都是对伊丽莎白-奥尔南而来的。似乎有她在场,主宾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只可能是让她微笑,引她注目。然而她却并不努力取悦于人,也不竭力引人注目。她只偶尔说几句话,谈吐富有见识,通情达理,却缺乏诙谐和灵气。不过就是不诙谐机趣也无所谓。她模样长得好,相貌秀美胜过一切。即使她能说出最深刻的话,这些话和她美貌的光辉一比,也会显得黯然失色。面对着她,人们想到的就只是她的美貌,她那双蓝眼睛、那两片肉嘟嘟的嘴唇、那光彩照人的脸色、那端正的面庞。她作为抒情艺术家,尽管在舞台上歌喉曼妙,才艺出众,但她征服观众,首先凭的还是美貌。 她总是身穿朴素的衣裙。不过,即使她穿的衣裙更雅致,人家也不会多注意几分,因为人家一心想到的,是她身体的优雅,动作的协调,肩膀的秀美。她的脖颈上,戴着绝美的项链。那些钻石、红宝石、纯绿宝石杂乱地串在一起,流光溢彩,熠熠生辉。若是有人称赞这些项链,她会嫣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打消人家的赞叹: “这是戏台上用的首饰……不过我承认,它们仿造得很好,可以乱真。” “我发誓,您要不说,我真以为……”于是赞叹者这样说。 她又肯定地说: “我也一样……大家都被骗过了……” 吃过午饭,德-埃勒蒙侯爵使了个心眼,把她拉到一边,单独说起话来,她饶有兴趣地听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气。 其他宾客则聚在女主人周围。那两人的单独交谈似乎令女主人不快。她低声说: “侯爵是白费时问。我认识伊丽莎白有一些年头了。那些追求者没一个有希望得手的。这是一座美丽的雕像,只是冷漠无情。算了吧,我的好伙计,你尽可演你的戏,使出你的花招……不会有效果的。” 他们都坐在平台上城堡的阴影里。一个凹形的花园从他们脚下伸展开去。一行行笔直的树木,一块块绿茵茵的草坪,一条条铺着黄沙的小径,一个个种着修剪整齐的紫杉的花坛都沐浴在阳光里。花园尽头,是一些小土丘,上面散布着古城堡、塔楼、角堡和小教堂的废墟。一条条小路穿过一丛丛的月桂、黄杨和枸骨叶冬青,通向这些小丘。 那地方显得雄伟、壮丽。尤其是人们知道,过了这片神奇的残垣断壁,便是悬崖绝壁,陡峭凌空,就更觉得这景色分外壮美。山丘背面,有一道围着庄园的深沟,一道喧腾的激流飞泻而下,冲到五十米深的沟底,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多美的环境!”伊丽莎白-奥尔南赞道,“想起舞台上那些纸板布景,那些摇摇颤颤的帆布屋墙,那些剪贴的树木,就觉得没味!……要是在这里演戏就带劲了。” “伊丽莎白,至少,没有谁阻止您唱上一曲吧?”德-儒韦尔夫人说。 “地方这么大,声音散了。” “您的声音不会散。”让-德-埃勒蒙提出不同看法。“您要是唱,那可太美了!就让我们享受享受……” 她吟吟笑着,想找一些借口推托。可是大伙围着她,一个劲要她唱,甚至再三央求。 “不行,不行。”她说,“我真不该这么说……我要在这儿唱,准会出丑的……会显得那样差劲!……” 可是她的拒绝软弱无力。侯爵抓住她的手,试图把她拖到土丘上。 “来吧……我给您引路……来吧……这会让我们快乐的!” 她仍然犹豫了一阵,然后,下了决心说: “好吧。您陪我去废墟脚下。” 突然打定主意以后,她就从花园里往废墟走,慢步款款而行,仍然是戏台上的节奏。走过草坪,她登上通往对面平台五级台阶。上面的台阶更窄,安着栏杆,其间交错摆着一盆盆老鹳草和古代的石花盆。一条种着桃叶珊瑚的小道通向左边。她转了弯,后面跟着侯爵,两人双双消失在灌木丛后面。 过了一会儿,大家看见她独自一人攀登上面的陡峭的阶梯。让-德-埃勒蒙从凹形花园里踅了回来。终于,她在一个更高的土台上露面了。那里有三座哥特式拱廊,是一个小教堂的残存部分,深处,横出一堵爬满常春藤的隔断墙。 她停住脚步,站在一个像基座的土丘上,显得异常高大。她伸出双臂,开始唱起来。她的声音立即充满了这座蓝天作盖,枝叶和花岗岩作墙的巨大剧场。她的动作使得整个凹谷充满活力。 德-儒韦尔夫妇和宾客都感到这是毕生难得的享受,聚精会神地听她唱着,看她表演。城堡里的仆人雇工,紧挨着庄园围墙的田庄员工,还有附近村子的十来个农民,都聚在门口和灌木丛角落里,如痴如醉地听着看着。每个人都觉得这一刻真是美妙无比。 至于伊丽莎白-奥尔南唱的什么,大家都不大清楚。大家只听到一串串音符从她歌喉里流出来,在天地之间飘散。歌声浑厚、庄严,有时悲伤凝重,然而充满了活力和希望。可是,突然…… 可是,必须想到,她的演唱是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进行的,因此在同样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没有任何理由不继续唱下去,直到唱完为止。从情理上说,不唱下去也是不行的。可是事情是突然发生的,猝不及防。观众的感觉虽然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就是他们都肯定地表示,事情是突然发生的,就像一颗炸弹爆炸,事先大家既没有觉察出来,也没有预料到(大家在证词中也是这么说的)。 是的,灾祸是突然降临的。那曼妙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在四围有遮栏的环境里歌唱的女人、那活泼泼的雕像在废墟的基座上摇晃了几下,就颓然倒下去,没有一声叫喊,没有一个惊恐的动作,也没有自卫或绝望的行动、大家立刻就确信,既没有发生什么搏斗,也不会有什么弥留的情景,等大家赶过去,一定会发现她是一下就断了气的。 果然,等大家爬上那高处的平台,发现伊丽莎白躺在地上,面色死灰,了无生气……她是脑充血,还是心脏病发作?都不是。她袒露的肩头和胸部有几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 大家立即看到了她身上流淌的鲜血,同时,也注意到了那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个人惊恐地失声叫了出来: “她那几串项链不见了!” 围绕她的死亡立即开展了调查。当时,这场调查也曾着实牵动了公众的心。不过,现在要回忆那些细节,大家也许会觉得枯燥乏味。再说,这场调查也是毫无结果,不久就草草收场了。负责调查的法官和警察一开始就碰了一鼻子灰。一切努力都是枉然。他们都觉得查不出名堂,只知这是一起凶杀案,一桩抢劫罪。仅此而已。 无可争议,这确实是一起凶杀案。诚然,没有发现凶器、弹头,也没有抓到凶手。但没有一人想到要否认这是凶杀案。四十二个目击者当中,有五人肯定地说看到什么地方发出一道光。可是发光的方向和地点,五个人却说法不一。另外三十七人什么也没见到。同时,有三人声称听到了沉闷的枪响,其他三十九人却什么也没听到。 不管怎样,大家毫不怀疑这是一起凶杀案,因为伤口摆在那儿。这是一道可怕的伤口。一颗罪恶的子弹,从左边肩头射进去,从脖子下部穿出来。是子弹吗?如果是子弹,那么射击者一定藏在比歌唱家高的地方,而且子弹射进肌体,一定大肆破坏了肌体内部,然而情况并非这样。 似乎还不如说,这殷殷流血的伤口,是被什么钝器造成的,比如锤子或者棍棒。可是使锤子或棍棒杀人的是谁呢?而且,大家怎么没有看见呢? 另一方面,那些项链到哪儿去了呢?如果这是杀人抢劫罪,那么,这两桩罪行的作案人究竟是谁呢?在歌唱家倒下,尸体躺在地上的时候,几个在城堡最高一层窗口观看的仆人,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和那个土台;再说,花园里如果有一个人来来去去走动,在灌木丛中逃窜,没命地奔跑,这些人无疑可以看见他……还有,土台背后,废墟下面,是悬崖绝壁,从那里是无法上下的……那么,凶手是出于什么奇迹,竟然逃脱了呢? 莫非他是躲在常春藤下面,抑或藏在哪个洞穴里?警方搜索了两个星期,并从巴黎请来一位年轻警察来帮忙。这人名叫戈热莱,雄心勃勃,顽强执着,破过好些大案要案。可是他来了也是白搭。搜索毫无结果。于是案子被挂起来了。这使得戈热莱十分不快,因为他原先打算一查到底,决不半途而废的。 德-儒韦尔夫妇被这个惨案吓坏了,离开了沃尔尼,宣布永不回来,并将城堡连同家具,原封不动地发卖。 六个月以后,有人买下了城堡。买主是谁,公众不得而知。是公证人奥迪加先生秘密谈成的交易。 所有的仆人、雇农、园丁,统统被打发走了。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携带妻子搬进了大门上方的塔楼。他叫勒巴东,原来是个警察,退休后没事干,就接受了这个差使。这可是要靠得住的人才能担任的职务。 村里的人试图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却是枉然。他们的好奇心受了挫折。他一丝不苟地执行警卫的任务。大家最多注意到,有一位先生来过几次,也许是每年一次,每次来的季节都不同,都是晚上坐汽车来,在城堡过一夜,次日在溶溶夜色中离去。也许,这就是城堡的主人,来和勒巴东商量事儿的。可是这都是揣测,不能肯定。这方面的情况,大家也就知道这么多。 十一年后,勒巴东警察死了。 留下他妻子一个人住在大门上的塔楼里。她与丈夫一样言语不多。城堡里发生的事儿,一句也不在外面说。不过,城堡里真发生过什么事儿吗? 又过去了四年。 二、金发克拉拉 圣拉扎尔火车站。在禁止闲人进入月台的栅门和候车大厅的出入口之间,旅客们潮水一般,分成出发和到达的两股人流,急速地朝着出口与进站通道涌去。一些圆形指示牌,配着一动不动的指针,指示着火车的目的地。一些职员在检票打孔。 有两个男人,一副散步者的悠闲神气,在人群之中信步走着,似乎与这熙熙攘攘的人流无关,他们操心的事,完全不是在人流中拥来挤去,进站或者出站。其中一个是胖子,强壮,面相凶恶、残忍。另一个则单瘦,文弱。两人都戴着圆顶礼帽,唇上蓄着胡子。 他们走到一个出口站住了。那里守着四个职员,指示牌上却没有指示任何目的地。那个瘦男人趋向前,彬彬有礼地问道: “请问十五点四十七的火车什么时候到?” 职员用讥讽的语气回答道: “十五点四十七。” 那胖男人耸耸肩,似乎为同伴说的蠢话感到遗憾。接着他问道: “是利齐约来的火车,对吧?” “不错,是三六八次火车。”职员回答,“十分钟后到站。” “不会晚点吧?” “不会。” 两人走开了,靠在一根柱子上。 过了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 “真叫人心烦。”那胖子说,“警察总署派来的人,我没见到。” “您真需要他?” “当然!他要是不把逮捕证送来,你怎样对付那位女旅客?” “也许他在找我们呢?说不定他不认识我们?” “笨蛋!他当然不认识你,弗拉芒……可是我,戈热莱,戈热莱探长,自从沃尔尼城堡惨案发生以来,一直在进行调查工作的戈热莱,他会不认识!” 那个叫弗拉芒的人生气了,暗暗讽刺说: “沃尔尼城堡惨案,老八辈子的事了,都十五年了!” “那圣奥诺莱街的盗窃案呢?还有我设圈套逮住大个子保尔那个案子,都是十字军东征时的事吗?才过去两个月哩!” “您逮住了他……您逮住了他……可他照样到处跑,那大个子保尔……” “可我的计策还是妙吧。那样妙,使得人家还是要请我出马。喏,来看看署里的任务令是不是特别指定我的?” 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纸,展开,和瘦子一起念道: 警察总署 任务令(紧急) 有人看见大个子保尔的情妇,名叫金发克拉拉的女人,坐在三六八次火车上。该次火车十五点四十七分到。立即委派戈热莱探长前去执行逮捕任务。逮捕证将在火车到站之前送到圣拉扎尔火车站交给他。 该小姐特征:一头金色鬈发,蓝眼睛,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问。漂亮。衣着朴素,体态优雅。 六月四日 “你看到了吧……我的名字写在上面。因为我一直对付大个子保尔,所以上面把他的女友也交给我来对付。” “您认识她吗?” “不怎么认识。不过,那回我撞破门,在窝里把她和大个子保尔逮住的时候,我还是见了她一眼。只是那天运气不好。我拦腰抱住大个子保尔的时候,她跳窗跑了。等到我去追她,大个子保尔又溜了。” “您就一个人?” “我们有三个。但大个子保尔一开始就打死了两个。” “真是个厉害角色!” “可还是被我抓住了!……” “我要是您,就不会放了他。” “你要是我,伙计,早被他干掉了,和那两个一样。再说,你的笨也是有名的了。” 这句话是戈热莱探长的一句口头禅。在他看来,那些下属都是些笨蛋。他自己则是一贯正确的常胜将军。 弗拉芒似乎表示同意,说道: “不管怎么说,您是有运气。一开始就碰上了沃尔尼惨案……今天,又与大个子保尔和克拉拉交上了手……您知道您的功劳簿里还缺了什么吗?” “什么?” “逮捕亚森-罗平。” “那家伙,有两次我跟他失之交臂,”戈热莱抱怨道,“第三次他准跑不了。至于沃尔尼惨案,我一直在留意……就像注意大个子保尔那样。至于金发克拉拉……” 他抓住同事的胳膊。 “当心!火车到了……” “可是逮捕证还没送来!……” 戈热莱扫了一眼周围,不见有人向他走来。多么叫人觉得意外呵! 然而,那边,一条铁路尽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火车头。慢慢地,后面的车厢也一节节出现了。整列火车沿着月台慢慢驶过来,最后停住了。车门打开,一串串旅客顿时涌出来,挤满了月台。 在出站口,人流在检票员的维持下,排起了长队。弗拉芒想走过去,被戈热莱阻止了。有什么必要?这是唯一的出口。人群不得不排队等候,逐个出来。一个特征如此明确的女人,怎么会看不见呢? 果然,这个女人出现了。两个警察立即肯定是她,是和描述的特征相同的女人,是那个被称作金发克拉拉的女人。 “是的,是的,”戈热莱喃喃说道,“我认出她来了。啊!臭婊子,你这回别想跑了。” 那张面庞围着金色的鬈发,一副似笑似惊的表情,确实漂亮。两只碧蓝碧蓝的眼睛,隔老远就看得到。一张嘴巴似乎永远含着笑意,一张一合之间,露出满口白得发亮的牙齿。 她穿一件灰色袍子,露出白衬衣领子,看上去像个小寄宿生。神态谨慎,似乎想尽量不招人显眼。她提着一只小手提箱,一只提包。两件行李干干净净,只是十分寒伧。 “小姐,您的车票?” “我的车票?” 这可麻烦了。她的车票?她把它塞在哪儿了?衣袋里?提包里?箱子里?她经不住后面人的催促、嘲弄,有些惊慌、尴尬。她把箱子放下,打开包找起来。最后发现票别在袖饰下面了。 于是,她从围拢来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出了车站。 “妈的!”戈热莱骂道,“多可惜,没有逮捕证!不然她就跑不了了!” “您还是可以逮她吧。” “你真笨!我们跟着她走。别出错,嗯?紧跟着她别放。” 其实戈热莱十分小心,并没有“紧跟”这个女子。须知这年轻女子已经狡猾地从他手上溜走过一次。而且,他不能引起她的警觉。他远远跟在后面,发现金发克拉拉迟疑了一下(或是假装,或是自然的),就像头一次进车站大厅的人一样,朝前走着。她好像是不敢去打听,只是无目的地漫步走着,戈热莱嘀咕道: “真厉害!” “什么厉害?” “她是装样子,想让别人觉得她不知道走出车站的路!她的迟疑,实际上只表明她已发觉被人跟上了,要采取措施。” “确实,”弗拉芒观察道,“她那神气,就好像有人在追捕她似的。话说回来,她那模样儿也真可爱……气质真优雅!……” “别动心了,弗拉芒!追求这姑娘的人太多了。大个子保尔爱她爱得发疯。瞧,她找到楼梯了……我们加快点步子。” 她下了楼,来到外面,在罗马胡同前面停下,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戈热莱加快步子,见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把上面的地址念给司机听。虽然她声音很低,他还是听清了: “请送我去伏尔太沿河街六十三号。” 她上了车。戈热莱也叫住一辆车,正要上车之际,久等不至的那位警察总署的特使赶到了。 “啊!是您,莱诺?”他说,“逮捕证带来了?” “在这儿。”那警察道。 他又传达了上头的几句补充说明。 等他说完,戈热莱发现他拦住的出租车已经开走了,而克拉拉那辆车已经拐过了广场角。 他失去了三四分钟时问。但没有关系!他知道了地址。 这时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戈热莱对司机说:“司机,快送我去伏尔太沿河街六十三号。” 还在两个侦探靠着立柱,监视三六八次列车到站的时候,就有一名男子在他们两人周围转悠。这人年纪相当大了,面孔瘦削、黧黑、毛茸茸的,穿一件太长的,而且打了补丁的橄榄绿外套。在戈热莱报出地址时,他悄悄地溜到了出租车旁边。 等侦探的车一走,他也拦住一辆出租车,吩咐道: “司机,伏尔太沿河街六十三号。” 三、位夹层的先生 伏尔太沿河街六十三号是一幢单独的楼房。楼面古老、灰暗,开着高高的窗户,朝向塞纳河。几乎整个底层和底层与二楼之间的夹层的四分之三被一个古董商和一个书商的店铺占了。再上,二三楼是德-埃勒蒙侯爵宽敞明亮的套房。他的家族拥有这幢楼房已达一个多世纪之久了。侯爵从前十分富有,后来投机失败,变得有些拮据,只好紧缩家庭开支,裁减仆人。 这就是他要从夹层隔出一套四间小住房的原因。有一个人对这套房间感兴趣,塞了一笔酬金给侯爵的管家,就租下了这套房子。新来的房客叫拉乌尔先生,租下房子一个多月来,只每天下午来一两个钟头,很少在这里过夜。 他的脚下是门房,头上是侯爵秘书的房子。他那套房子一进去是一间阴暗的前厅,再过去是客厅。右边是一间卧室,左边是浴室。 这天下午,客厅里空空荡荡。寥寥几件家具,似乎是随便凑起来的,胡乱地摆着。没有任何布置,谈不上丝毫舒适。给人的感觉是一个临时住所、一个匆匆过客的临时驻脚处。 从两个窗户都可见到塞纳河的美好风光。两个窗户之间,摆着一把扶手椅。椅背又宽又高,衬着软垫,对着门口。 右边,紧挨着扶手椅,是一张独脚小圆桌,上面放了一个外表像酒匣的小盒子。 靠墙放着一架座钟。座钟敲响四点,声音透过狭小的罩子。过了两分钟,在天花板上,间隔均匀地敲了三下,就像剧场里的三声开幕铃似的,一会又响了三声。接着,从酒匣那边什么地方,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铃声,像是电话铃,但声音低沉。 一阵静默。 然后一切重又开始。天花板上,传来三声鞋跟响,然后又是三声。接着,沉闷的电话铃又响起来。不过,这一次,铃声没有终止,源源不断地从酒匣里传出来,好像那是一只八音盒。 “妈的,吵死了。”客厅里一个人被吵醒了,扯着嘶哑的嗓音骂道。 现在,那把扶手椅转向了窗户。从扶手椅右边,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来,伸向独脚圆桌上的小盒子,掀开盖,抓起里面的电话听筒。 听筒移到扶手椅的左边。那蜷缩在椅子里令别人看不见的先生声音清晰多了,抱怨道: “是啊,我是,拉乌尔,……你就不能让我好好睡一会儿,库维尔?我这念头多傻,把你的办公室和我的接上电话!您没事跟我说话,对吧?算了,我要睡觉。” 他挂上电话。可是那脚跟又踏起来,电话铃再次响起来。他无可奈何,只好接电话。于是夹层的拉乌尔先生,和德-埃勒蒙侯爵的秘书库维尔先生低声交谈起来。 “说吧……快说……侯爵在家吗?” “在。瓦尔泰克斯刚走。” “瓦尔泰克斯!瓦尔泰克斯今天又来了!妈的!我厌恶这家伙。尤其是他显然在追逐与我们一样的目的。他大概知道这目的,而我们却不知道。你在门外听到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听到。” “你总是什么也听不到。那么,你为什么吵醒我呢?让我睡吧,妈的!我要到五点才有个约会,和漂亮的奥尔加去喝茶。” 他又挂上电话。但这番通话大概完全吵醒他了,他点燃了一支烟,不过没有离开椅子。 一个个蓝色的烟圈从椅背上升起。座钟指着四点十分。 突然,从前厅传来门铃声。与此同时,在两个窗户之间,天花板的突饰下面,一块板子滑移开了。显然,这个机关是由电铃控制的。 一面小镜子似的长方形在墙上显露出来,像电影银幕一样,上面映出一个金色鬈发姑娘的姣好面容。 拉乌尔先生跳起来,低声赞道: “啊!好漂亮的姑娘!” 他打量她一会儿。不,他不认识她……从未见过她。 他按了一个弹簧,让木板复位。然后他对着另一面镜子,端详自己的面容。镜中显出的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先生,样子精神,身体健美,风度优雅,衣着无可挑剔。这样一位先生,接待任何漂亮姑娘来访,都会处于优势。 他跑到前厅。 一位金发姑娘手拿一个信封,站在门口等他开门。那只手提箱放在身边楼梯间的地毯上。 “夫人,有什么事?” “是小姐。”来人低声说。 拉乌尔又问: “小姐,您有什么事?” “德-埃勒蒙侯爵住在这儿吗?” 拉乌尔先生明白她找错了楼层。但他见到年轻姑娘跨进门来,在前厅走了两三步,就提起手提箱,肯定地说: “正是本人,小姐。” 她走到客厅门口站住,有些困惑地低语: “啊!……人家告诉我,侯爵上……上了年纪……” “我是他儿子。”拉乌尔先生冷冷地肯定道。 “可是他没有儿子……” “这不可能吧?既然如此,就算我不是他儿子吧。再说这也无关紧要。我和德-埃勒蒙侯爵关系很好,尽管我还不认识他。” 他巧妙地让她进了客厅,然后把门关上。 她抗议道: “可是,先生,我得离开……我弄错了楼层。” “正好……您就歇歇吧……这楼梯可是笔陡的,像绝壁……” 他神态那样轻松,风度那样洒脱,使她忍不住笑起来,但仍然试着走出去。 可这时候,楼梯间的门铃又响了,两个窗子间的银幕又出现了,映出一张阴沉的,蓄着浓髭的脸盘。 “嘘!警察!”拉乌尔先生叫道,立即关了银幕,“这家伙来这儿干什么?” 姑娘看到这张面孔,惊慌失措,坐立不安。 “我求求您,先生,让我出去吧。” “可这是戈热莱探长!一个坏家伙!……一个恶人……他那张脸我认得……您可不能叫他看见,以后也不能撞上他……” “先生,他看不看见我,我完全不在乎……我只想出去。” “小姐,您无论如何不能出去。我不愿意让您受牵累……” “我不会受牵累……” “会,会……喏,请进我的卧室去躲一躲。不去?……那为什么?可是你非这样做不可……” 他开始笑起来,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自己也觉得有趣,便殷勤地把手伸给姑娘,扶她在大扶手椅上坐下。 “小姐,别动。您坐在这儿,谁也看不到。过三分钟就没事了。您不愿进我的卧室躲一躲,在这把大扶手椅上躺躺还是愿意的,对吧?” 她不由自主地服从了,因为他那天真快活的神气中杂着几分果断和专横。 拉乌尔先生当即跳起来,似乎要表示他的快乐。事情的发展太令人欣慰了。他走过去开门。 戈热莱探长一步跨进来。后面跟着同事弗拉芒。他立即粗声粗气地大声问: “有个女人进来了。门房看见她上来,听见她按了门铃。” 拉乌尔轻轻地拉住他,不让他往前走,并彬彬有礼地说: “能告诉我……?” “司法警察探长戈热莱。” “戈热莱!”拉乌尔先生惊叫道,“差点把亚森-罗平捉住的人!” “有一天,我肯定会把他捉拿归案的。”侦探神气十足地说,“可是,今天,我办的是另外一件事……或确切地说,是追捕另一个猎物。刚才有一个女人上楼来了,对吗?” “一个金发女郎?很漂亮的?”拉乌尔问。 “您愿这么说也可以算……” “那么,我说的就不是她了。这个女人太漂亮了,漂亮得惹眼……笑起来甜蜜蜜的……脸蛋儿好嫩呵……” “她在这儿吗?” “她从这儿走了。三分钟以前,她按我的门铃,问我是不是伏尔太大街六十三号的弗罗珊先生。我告诉她找错了地方,又告诉她去伏尔太大街该怎么走。她就马上去了。” “走不多远!”戈热莱抱怨道,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背向门口的扶手椅,又在各间房间门口仔细瞧了瞧。 “打开看看?”拉乌尔先生问。 “不用了。我们去那边找她。” “戈热莱侦探,跟您打交道,我觉得很踏实。” “我也一样。”戈热莱天真地说。 他戴上帽子,又补充一句: “除非她要了花招……我看那是个臭婊子!” “婊子,那个漂亮的金发女郎?” “怎么不是,刚才,我在圣拉扎尔火车站差点在她的火车到站时就逮着她了。人家早告诉我她坐哪次车来……这是她第二次溜走了。” “我觉得她是那样庄重,那样和善!” 戈热莱作了个不同意的动作,不由自主地说道: “我告诉您,那是个圣女!您知道她是谁?就是大个子保尔的情妇。” “-?那著名大盗?窃贼……也许还是杀人犯……大个子保尔,差点叫您逮住的家伙?” “我会逮着他的,他的情妇、那狡猾的金发克拉拉也逃不脱。” “不可能!那个漂亮的金发女郎,会是各家报纸都提到的、你们追缉了六个星期的克拉拉……” “正是她。因此,您就明白,逮住她有多么重要的意义。走吧,弗拉芒。好,先生,我们就去那个地址,伏尔太大街六十三号,弗罗珊先生。没错吧?” “完全没错。正是我刚才说的地址。” 拉乌尔先生恭恭敬敬,十分殷勤地把他们送出来,扶着楼梯栏杆,俯身说道: “祝你们走运。你们到了那儿,也把亚森-罗平逮住吧。那都是一类东西。” 他回到客厅,发现那姑娘站着,脸色有些苍白,神色有些惊恐。 “小姐,您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有人竟在火车站守候我!……有人把我的消息通知了他们!……” “那么,您是不是金发克拉拉,著名的大个子保尔的情妇?” 她耸耸肩。 “我连大个子保尔是谁都不知道。” “您不读报吗?” “很少读。” “可您怎么叫金发克拉拉呢?” “我不知道,我叫昂托尼娜。” “既然如此,您有什么可怕的?” “是没什么可怕。不过,有人想逮捕我……有人想……” 她停住话头,换上一副笑脸,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不安是多么幼稚。她说: “我从我的家乡省份来,不是吗?刚碰到一点复杂情况,就慌了神。再见了,先生。” “您就这么急着要走?再待一会儿,我有好多话要跟您说。您的微笑真叫人快乐……叫人发疯……特别是您微翘的美唇。” “我没功夫听您说,先生。再见了!” “怎么?我刚救了您的命,您就……” “您救了我的命?” “当然!坐牢……重罪法庭……绞架。这总值点什么东西吧。您要在德-埃勒蒙侯爵家待多久?” “也许,半个钟头……” “那好!您下来时我会留神的。我们在这里一块喝茶,作为好伙伴。” “在这里喝茶!哦!先生,您想乘我找错楼层的机会……我求您……” 她那坦诚的目光,使他觉得自己的提议不太合适,也就不再坚持。 “不管您愿不愿意,小姐,偶然的机会使我们走到一起,我偶然帮了您的忙。这种相遇不可避免地会带来以后的交往……很多交往……” 他站在楼梯间,目送她登楼。她回转身来,亲切地向他挥手示意。他寻思: “是啊,她很可爱……啊!那清纯的微笑!可是,她上侯爵家干什么呢?……再者,她平时干些什么呢?她有什么生活秘密呢?她是大个子保尔的情妇吗?也可能是和大个子保尔同时卷到什么案子里了……不过,说她是大个子保尔的情妇……只有警察才会编造这种谎言!……” 他还想到,戈热莱在伏尔太大街碰钉子以后,也许会踅回来。如果是这样,他和年轻姑娘相会就有危险。这是无论如何要避免的。 可是,他走进房间时,突然一拍额头,自言自语:“萨普莱洛特!我都忘了……” 他跑到没有掩藏的那架电话机旁边。那是市内通话用的。 “旺多姆00-00!喂!……小姐,请快点。喂!是柏威兹裁缝店吗?……王后在那儿,是吗?(不耐烦)我问您王后陛下在不在那儿……正在试衣服?那好,请报告她,拉乌尔先生要与她通电话……” 他变得暴躁起来: “别找麻烦,好吗?……我命令您去报告王后陛下!要是您不报告,王后陛下可要生气的!” 他激动地轻拍着话筒,等待王后来接电话。电话线那头,有人抓起了话筒。于是他问道: “是你吗,奥尔加?我是拉乌尔-?什么?你衣服试了一半就出来了?……半光着身子?嗬,那些撞见你的家伙可大饱眼福了,天姿国色般的奥尔加。你的肩膀是中欧最美的肩膀。可我求求你,奥尔加,发r音时别卷大舌头!……我有什么话要告诉你?……好吧,我也是这样发音了……是这样,我不能来喝茶了……不是,亲爱的,你放心。不是和什么女人。是谈生意的约会……哟,你可真不讲道理……哟哟,心肝宝贝……喏,今晚……吃晚饭……我来接你?……行……亲爱的奥尔加……” 他挂上电话,立即走回门口,站在微微打开的门后面,观察楼梯间的动静。 四、住二楼的先生 德-埃勒蒙侯爵坐在书房的写字台后面,正在整理文件。他的书房很大,堆满了书。他读得很少,却喜欢那些装帧精美的书壳。 自从沃尔尼城堡发生惨案,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不过让-德-埃勒蒙老得更快一些。他的须发全白了,脸上皱纹密布,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叫女人一见动心的英俊男人了。他的气派仍然高贵,身板笔挺,不过从前的和善殷勤、讨人喜欢的面容,如今变得严肃庄重,有时甚至显得忧愁。这都是金钱引来的烦恼。他身边的人,圈子里的人和他经常出入的沙龙里的人都这样认为。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毫无所知。让-德-埃勒蒙口紧得很,心里话难得向人吐露。 他听到大门口有人按铃,便侧耳谛听。只见贴身仆人敲门进来,报告说有一个年轻女子求见。 “很抱歉。”他说,“我没有时问。” 仆人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又回来说: “这女子坚持要见您,侯爵先生。她说她是泰莱兹夫人的女儿,还带来了她母亲的一封信。” 侯爵犹豫片刻,嘴里喃喃念着:“泰莱兹……泰莱兹……”脑子里在竭力回忆往事。 然后他果断回答: “让她进来。” 他立即起身,迎着年轻姑娘走过去,伸出手,热情地接待她。 “欢迎欢迎,小姐。我当然没有忘记您母亲……不过,上帝呵,您多像她呀!同样的头发……同样有些腼腆的表情……尤其是微笑。大家最喜欢她的微笑!……这么说,是您母亲让您来的?” “妈妈去世五年了,先生。她死前给您写了一封信,我答应她,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把信送到您手上……” 她郑重地说着,原本快乐的脸蛋因为忧伤而黯淡下来。她拿出母亲在上面写了地址的信封。侯爵接过来,打开,扫了一眼信纸,浑身打了个哆嗦,便走开一点,读道: 如果您能够为我女儿做点事情,那就做一做吧……以纪念过去一段日子。这段日子她也了解,不过她以为您在其中扮演的只是一个朋友的角色。我恳求您不要向她说穿。昂托尼娜很傲,就像我原来那样,她只会要求您给她一个挣钱糊口的活儿。我就先替她谢谢您了——泰莱兹 侯爵半晌没有作声。他忆起那段美妙的艳遇。那是在法国中部那座水城开始的。一开头是那样美妙。当时泰莱兹陪着一个英国家庭在那儿居住,给他们当家庭教师。可是由于让-德-埃勒蒙的一时任性,这段艳情很快就结束了。那时他天性无忧无虑,又极为自私,不愿屈尊降贵,来垂青于这个对他如此信任、如此全心奉献的女子。他能记起的,不过就是几个钟头的模糊经历。难道泰莱兹十分珍惜这段艳遇,不惜为此付出终生?难道在他突然无言与她分手之后,给她留下了悲苦的岁月,还有这个姑娘?…… 泰莱兹的情况,他一无所知。她从未给他写过信。可是忽然一下,这封信从已逝的岁月里冒出来,搅得人措手不及,极为心慌……他十分激动,靠近年轻姑娘,问道: “您多大了,昂托尼娜?” “二十三岁。”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时间是相符的。他压低声音重复了一句: “二十三岁!” 为了不使谈话冷场,也为了满足泰莱兹的意愿,不致引起年轻姑娘的怀疑,他说: “我曾是您母亲的朋友,昂托尼娜。而且是一个知己……” “我求求您,别提这件事了,先生。” “那个时期给您母亲留下了痛苦的回忆,对吧?” “我母亲从来不提那个时期。” “那好。不过我还要问一句。她的日子过得不太苦吧?” 她十分肯定地回答: “她过得十分幸福,先生,也给了我种种快乐。我今天来找您,是因为我和收留我的人闹不和了。” “孩子,这些事,您以后慢慢说给我听。今天最要紧的事,就是商量您将来怎么办。您有什么打算吗?” “我的打算就是不要由任何人来赡养……” “也不由任何人来管束吗?” “我并不是怕服从。” “您会干些什么事呢?”. “什么都会,又什么都不会。” “这等于没说。您愿意作我的秘书吗?” “您有秘书吧?” “是有一个。但我信不过他。那家伙在门外偷听我与人的谈话,又翻我的文件。您来顶替他好了。” “我不愿顶替任何人。” “唉,这就难办了。”德-埃勒蒙侯爵笑着说。 他们坐在一起,聊了好一会儿。侯爵十分专注,十分亲热,年轻姑娘则无拘无束,快快活活,但有时似乎,也显得谨慎和克制,这使侯爵有些困惑,不解内幕。到最后,年轻姑娘答应不逼他马上作出决定,给他一些时间来更好地了解她,来好好想一想。他原打算第二天为生意上的事坐汽车出门,然后去外国住二十来天。现在她同意陪他坐汽车去旅行。 她在一张纸条上给他留了准备在巴黎下榻的旅馆地址。他讲好第二天早上去接她。 在前厅,他吻了她的手。这时秘书库维尔似乎偶然路过。于是侯爵只是简单地道了别: “再见,孩子。您会来看我的,对吗?” 她提起小箱子,走下楼去,显得快乐,轻松,似乎都要唱起来了。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是那样出乎意料,那样匆促,那样毫不连贯,那样让她心慌。在下到这一层楼梯的最后九级时,楼梯间相当暗——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夹层门口叫嚷,也听清了几句话: “先生,您捉弄了我……根本就没有伏尔太大街六十三号……” “不可能,侦探先生!伏尔太大街可是有的,对吗?” “另外,我刚才来的时候,口袋里有一份重要文件,我想知道它的下落。” “一张逮捕证吧?是逮捕克拉拉小姐的?” 年轻姑娘听出戈热莱侦探的声音后,不该惊叫一声,继续往下走,而应该悄悄地退回二楼。探长听到那声惊叫,转过身来,看到了那想溜走的姑娘,便想扑过去抓她。 可是,有两只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前厅里面拖,使他没有扑成。他抵拒着,相信自己能挣脱出来,因为他个子高大,肌肉结实,比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对手要强。然而,他大吃一惊,不仅未能挣脱,反而不得不乖乖地跟着对手走。他火了,抗议道: “您就不能让我安静点吗?” “可您得跟我来,”拉乌尔大声说,“……逮捕证在我这儿。您刚才不是向我索讨吗?” “逮捕证,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在乎!我必须还给您。您刚才索讨过了。” “可是,妈的,那姑娘趁这当口跑了!” “您的同伴不在吗?” “他在街上,不错,可是他笨得很!” 突然,他发现自已被拖进了前厅,关在门里面了。他气得直跺脚,破口大骂。他使劲擂门,又去扭锁。可是门推不开,锁扭不动。似乎这是把特制的锁,任你把钥匙转多少因,它就是不开。 “这是您的逮捕证,探长先生。”拉乌尔说。 戈热莱差一点就要揪住他的领口了。 “您好大胆呐,您!我头一次来的时候,这逮捕证是放在外套口装里的。” “大概是掉出来了。”拉乌尔先生平声静气地说,“我是在这儿地上拾起来。” “笑话!不管怎么说,您总不能否认,您编出什么伏尔太大街骗了我。您也不能不承认,您把我们引到那儿去的时候,那女娃子就在这附近。对吧?” “甚至就在这里。” “-?” “就在这间房子里。” “您说什么?” “就在这把扶手椅上。椅背朝着你们。” “嗬,真的!嗬,真的!”戈热莱交抱起双臂,连声说,“她就在这把扶手椅上……您竟敢……?说到底,您是疯了吧?谁让您这么……?” “我的感情让我这么做的。”拉乌尔先生温柔地说,“我说,侦探先生,您是个诚实人。您也许有妻子有孩子……因此,您可能会把那个漂亮的金发女郎交出去,让人把她投入监狱!可是,处在我的位置……您也会这么干,把我打发到伏尔太大街去逛街。您说是吧?” 戈热莱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曾在这里!大个子保尔的情妇曾在这里!亲爱的先生,这可是您干的好事。” “如果您能证实她是大个子保尔的情妇,那我确实干得不好。可恰恰是这点需要证明。” “可既然您承认了……” “是的,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我承认。在别的场合……什么也不承认。” “我作为探长的证词……” “算了吧,您永远没有勇气说出自己像小学生一样被人骗了。” 戈热莱没有回过神来。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他似乎有意与他对着来。他想盘问他姓甚名谁,要他拿出身份证件来看看。可是他觉得自已被这个怪人的不寻常方式震住了,只是问道: “那么,您是大个子保尔情妇的朋友?” “我?我三分钟前才见到她。” “那么……?” “因为她向我诉苦。” “这难道是说得过去的理由?……” “对。我不希望别人纠缠向我诉苦的人。” 戈热莱握紧拳头,朝拉乌尔先生那边挥了挥,可拉乌尔毫不惊慌,匆匆走到前厅门口,只轻轻一拨,就把门锁拨开了,似乎这是天底下最好开的锁。 戈热莱侦探戴上帽子,挺着胸,板着脸,从大敞的门口走出来,似乎他善于等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拉乌尔先生从窗户看见戈热莱和他的同事慢慢走了,这表明如果不发生新情况,漂亮的金发女郎暂无危险。于是他轻轻地敲击天花板。五分钟后,德-埃勒蒙侯爵的秘书库维尔先生走下楼来。拉乌尔先生立即把他迎进来,一把抓住他就问: “你见到上面有个金发女郎吗?” “见到了,先生。侯爵接待了她。” “你去偷听了吗?” “听了。” “听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听到。” “白痴!” 戈热莱骂弗拉芒的话,拉乌尔也常常用来骂库维尔。不过他的语气和善,充满友情。库维尔是个可敬的绅士,蓄着一大把白胡须,总是穿一身黑礼服,扎着白蝴蝶结,像是外省的法官,或是葬仪的主持人。他用语准确。措辞讲究分寸,语调有几分夸张。 “侯爵先生和那姑娘说话,声音小得很,就是最尖的耳朵也听不清。” “老伙计,”拉乌尔打断他的话,“你真是婆婆妈妈,-嗦得很,叫我恼火。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好了,用不着多说。” 库维尔低下头,把这种粗暴对待当作友情的表示。 “库维尔先生,”拉乌尔又说,“我从不记住给人的恩惠,不过我可以说,本来我并不认识你,光是凭你这把可敬的白胡子给我的好印象,我就把你,还有你那年老的爹娘救出了贫困,又给你安排了在我身边这样轻松的差使。” “先生,您的大恩大德,我真是感激不尽呐。” “别说了。我这么说,不是要听到你几声谢谢。我是有话跟你说。我往下说。我雇你干了几件事。你老实承认,这些事,你都干得糟透了,笨拙得出奇,糊涂得出名。可是我没怨你半句。我仍然敬重你这一把白胡子,敬重你忠厚老实人的模样。不过我在观察你。几个星期来,我把你安排在这个位置,为的是保护德-埃勒蒙侯爵,粉碎那些威胁着他的阴谋。你的任务就是,查找桌子里的暗屉,收集可疑的文件,偷听侯爵与客人的谈话。可是这几件,你哪一样做到了?一样也没做到。这还不说,更糟的是侯爵无疑对你有了防备。最后,你每次使用我们的专用电话,总是选我睡着的时候,向我说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蠢话。在这种情况下……” “在这种情况下,您要打发我走了。”库维尔可怜巴巴地说。 “不。不过我要亲自来干。因为我遇到的最动人的金发女郎卷进了这件事,所以我要亲自来干了。” “先生,我能不能提醒您一句,奥尔加王后陛下还在呢?” “博罗斯蒂里亚的奥尔加王后陛下,我才不在乎哩。对我来说,只有昂托尼娜,也就是金发克拉拉才要紧。我必须把这一切处理好。必须知道瓦尔泰克斯先生在玩什么阴谋。侯爵的秘密就在这里。还要弄清所谓大个子保尔的情妇今天为什么突然来访。” “……情妇?” “这你就不要打听了。” “那我应该弄清楚什么?” “你在我身边究竟该扮演什么角色。” 库维尔喃喃道: “我宁愿不知道……” “真相不应该叫人害怕。”拉乌尔严肃地说,“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亚森-罗平,大盗。” 库维尔没有说话。也许他认为拉乌尔先生不应该把身份向他挑明。不过这样做虽然摧残着他那正直的本性,却丝毫不能打消他对拉乌尔先生的感激和尊敬。 拉乌尔继续说: “告诉你,我像从前一样,投入埃勒蒙冒险活动时……既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也不清楚事件的底细,只从一点迹象出发,靠的是运气和嗅觉、我原是通过情报网,得知一个叫埃勒蒙的先生破了产,把在外省的城堡庄园一处处卖了。连他书柜里一些最珍贵的典籍也不留下,这事使一些贵族觉得惊愕。的确,据我调查,埃勒蒙先生的外公酷爱旅行,算得上勇敢的征服者,在印度拥有大片庄园,是个大富豪,回法国时号称亿万富翁。他回国后不久就过世了,把万贯家财留给了女儿,也就是侯爵的母亲。 “这笔财富到哪儿去了呢?我们本可以设想让-德-埃勒蒙虽然比较俭省也可以把它挥霍精光,不过偶然的机会让我得到了一份资料,它似乎作了另一种解释。这是一封信,四分之三被撕掉了,看上去写了有些年月了。在侯爵的签名下面,除了一些细节外,还特别提到: 我交给您办的事似乎未有结果。我外公的遗产仍然没有找到。我要提醒您恪守我们的两条协议:第一是守口如瓶,第二是找到财产提成百分之十,最多不超过一百万……只是,唉!我找您的事务所帮忙寻找,是希望能马上得到结果,谁知时间过了…… “这一段信没写日期,也没写地址。但信上提到的显然是一家侦探事务所。到底是哪一家呢?我没有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寻找这家事务所,因为我觉得把你安插在现场,与侯爵合作要有效得多。” 库维尔斗胆说: “先生,既然您已打算与侯爵合作,难道不觉得,直接向侯爵说出意图,告诉他,您如有百分之十的提成,保证能查找出来更有效吗?……” 拉乌尔瞪了他一眼。 “白痴!请一家事务所办一件事情,许了一百万酬金,那么这笔生意该有两三千万。有这个价钱,我独自干了。” “可您不是说合作吗?……” “我说的合作,就是找到的财产全部归我。” “那侯爵呢?……” “给他百分之十。对他来说,这是一笔意外之财。他是个光棍,又没有孩子。只是,我得亲自动手干才行。我这些话总的意思,就是问你什么时候能把我领进侯爵家?” 库维尔慌了,胆怯地推托道: “这事可严重了。先生,您不觉得我这样做对不住侯爵吗?……” “背叛……我允许你背叛。老伙计,你想怎么办呢?命运残酷地把你置放在恪尽职责和感恩图报之间,放在侯爵和亚森-罗平之问。你选择吧。” 库维尔闭上眼睛,回答道: “今晚,侯爵在外面吃饭,要凌晨一点才回。” “仆人们呢?” “他们住在楼上,和我一样。” “把钥匙给我。” 库维尔的内心又开始了冲突。迄今为止,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在协助保护侯爵。可是交出套房的钥匙,为盗窃活动提供方便,参与一次可怕的诈骗……库维尔正直的心一时委决不下。 拉乌尔伸出手。库维尔交出了钥匙。 “谢谢。”拉乌尔说,同时自满于嘲弄了库维尔的迂腐,“十点钟,你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仆人们那边要有什么动静,你就赶快下来报告我。不过这种情况不大可能。明天见吧。” 库维尔走了。拉乌尔收拾一下,准备出门,去与漂亮的奥尔加一起吃晚饭,可是一下就睡着了,到十点半钟才醒。他跳起来去抓电话机,要特罗卡代罗大旅馆。 “喂……喂……特罗卡代罗大旅馆吗?请接王后陛下的套房……喂……喂……请问是谁?……打字员?……是你,朱莉?怎么样,亲爱的?喂,王后是否在等我,嗯?……请让王后接电话……啊!你在纠缠我……我把你安插在王后身边,可不是为了听你抱怨……快,让她来接,好吗?……(安静了一会,拉乌尔又开口道)喂……喂……是你吗,奥尔加?……亲爱的,你想想,我的约会拖了时间……再说,我很高兴。生意谈成了。不,亲爱的,这可怪不得我……我们星期五再一起吃饭,好吗?……我会来接你的……你不怨恨我吧,嗯?你知道,你是最重要的……啊!亲爱的奥尔加!……” 五、入室行窃 亚森。罗平夜间行窃,从不穿上特别的,暗色深灰色的服装。“我就是一身平常的装扮,”他说,“手插在衣袋里,不带武器,就像去买香烟一样心情平静,就像去行善一样良心轻松。” 最多他也像是去做一番柔体练习,练无声的原地起跳,或者在黑暗中行走不碰翻物体。他今晚做的就是这些事,而且会成功。一切会顺利。从精神和身体上说,他能够对付一切意外情况。 他吃了几块干糕点,喝了一杯水,就出门进了楼梯问。 这时是十一点一刻。一片漆黑。万籁俱寂。不用担心碰到什么房客,因为这幢楼房里再无其他房客;也不用担心会碰见仆人,因为仆人都睡了,而且有库维尔在上面监视。在这样安全的条件下动手,是多么惬意的事呵!甚至免除了砸门撬锁那类小麻烦:他掌握了钥匙。甚至用不着摸清方向;他有一张平面图。 因此,他像进自己家一样进去了。而且,走完通向书房的走廊后,他也像在自己家一样开了这间房的灯。光线足才好工作。 两个窗户之间挂着一面大镜子。他的模样映在镜子上,迎面向他走来。他忽然冒出个心血来潮的念头,准备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人演戏,便向镜中的自己打了个招呼,做出讨人喜欢的模样。 接着他坐下来,打量屋里的摆设。他不能浪费时间,像没有头脑的人那样,把抽屉和书柜乱翻一气。他首先要动脑子,要用眼睛观察。要判断桌子柜子的正确比例,测出它们的尺寸和容量。这件家具有这样的线条不正常,那把扶手椅不应该是这个形状。库维尔看不出藏东西的地方,可是什么秘密都别想逃过亚森-罗平的眼睛。 认真察看了十分钟以后,他径直走到写字台旁边,跪下来,摸摸光滑的木头,看看嵌着的铜条。然后他站起来,做了几个变戏法的动作,抽出一个屉子,完全取下来,压住一端,使劲推另一端,嘴里念念有词,打着响舌。 抽屉那一端脱开了,露出里面的暗屉。 他又打了个响舌,心想: “瞧!我一动手……!那个白胡子笨蛋花了四十天,什么也没发现,我只用四十秒就找到了。我多么了不起!” 不过,他的发现要有意义,有结果才好。其实他所希望的,就是找到小昂托尼娜带给侯爵的那封信。他很快就发现那封信不在抽屉里。 他首先发现的是一只黄色的大信封,里面放着十来张一千法郎的钞票。这东西是不能动的。他的邻居,房主,法兰西古老贵族的代表的钱是不能塞进口袋的!他厌恶地把信封推开。 接下来作的粗略检查,使他发现抽屉里余下的只是一些信和相片。女人的信。女人的相片。显然,这是一些纪念品,是侯爵猎艳的圣物,是过去一段岁月的痕迹。对他来说,这段岁月代表了全部幸福和爱情,因此,他狠不下心来烧掉它们。 拿这些信怎么办?他本应该都读一遍,从中找出可能使他感兴趣的东西。可是这不是一下看得完的,而且,也许没有用处。再说,他也有些顾虑。他自己也是个情种,也是个爱征服女人的人,自认为十分高尚,不愿粗暴地闯入女人吐露真情、倾诉隐情的内心世界。 但他怎么忍得住不去端详那些相片呢?那里面有一百多帧相片……或是一日的艳遇,或是一年的来往……都是长久爱情或一时激情的证明……个个漂亮,妩媚,温柔多情,眼睛给你希望,姿态自然大方,脸上的笑容有时含有忧伤,有时含有凄惶。相片上有名字,有日期,有题辞,还有对交往中某一插曲的暗示。那些贵妇、演员、单纯而轻佻的少女,就是这样从暗地里冒了出来,她们互不相识,然而在这个男人的回忆中又是如此接近。 拉乌尔没有把她们全部端详一遍。抽屉里处有一张更大的相片,用两层纸包着,隐隐地显现出来,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立即拿起来,揭开两层保护纸,细细端详。 拉乌尔立即就对这女人赞叹不已。这委实是最漂亮的一个,美得异常。五官出奇地端庄俊秀,独具魅力,表情也与众不同。两只肩膀裸在外面,真是妙不可言。气质高雅,头颅的姿势很美,使人认为她善于应付公众场合,或许善于在大庭广众出头露面。 “显然,这是个演员。”拉乌尔下结论说。 他的眼睛不离相片。他把它翻过来,希望在背面发现姓名题词等。可是他马上打了个哆嗦。一个大大的签名横划过相纸,一开始就映入他的眼帘:伊丽莎白-奥尔南。下面有一行宇:“想你,直到彼世。” 伊丽莎白-奥尔南!拉乌尔对当代社交界和演艺界的生活了如指掌,不可能不知道这位大歌唱家的名字。他虽然记不起十五年前发生的那场惨剧的细节,却知道美丽的少妇在一个花园里露天演唱时,不明不白地受伤死亡。 因此,伊丽莎白-奥尔南也是他情妇中的一员。不过从侯爵保存她的相片的方式,以及把她的相片与别人的分开这一点来看,她在侯爵生活中占据了极重要的位置。 另外,在两张保护纸之间,还有一个未封口的小信封。他拿出来检查。里面装的东西既向他解释了一切,又让他更为惊愕。一共三件东西:一只发夹;一封十行字的信,里面第一次倾诉了她对侯爵的爱情,并与他定下头次约会;还有她的一张相片,背面的名字让拉乌尔颇为困惑:伊丽莎白-瓦尔泰克斯。 在这张相片上,她还是个年轻姑娘。瓦尔泰克斯显然是她娘家的姓,是在嫁给银行家奥尔南之前用的。上面的日期也证明了这点。 “这样看来,”拉乌尔寻思,“现在这个瓦尔泰克斯,估计也就三十来岁,就是伊丽莎白-奥尔南的亲戚了。是她的侄儿或者堂弟。他与德-埃勒蒙有来往,骗侯爵的钱,而侯爵也没有勇气拒绝。他难道仅仅满足于演这种‘借钱人’的角色?还有没有别的动机?是否凭更好的条件也在追逐同一个目标?这些都是谜。不过,无论如何,既然我已经置身于这场游戏的中心,我就要解开这些谜。” 他又开始搜查,把其他相片又拿起来看,这时发生了一个情况,使他停止工作: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响动。 他凝神谛听。那是一声轻微的吱嘎声,换了别人是听不到的。那声音来自楼梯口的大门。什么人把钥匙插入了锁眼,扭开锁,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来。通往书房的过道响起了勉强可以听到的脚步声。 因此,有人朝书房走来了。 不过五秒钟,拉乌尔就将一切物品放回,关上抽屉,关了电灯,闪到一架四叶屏风后面躲起来。 这种警报对他来说其实是一种快乐。首先,是冒险的快乐。其次,是带来好处的机会,是撞见什么有利事物的希望,因为,如果是一位陌生人潜入侯爵的房间,那他拉乌尔就可以弄清这次深夜来访的原因。多有好处的事情! 门把手被一只小心翼翼的手抓住了。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但拉乌尔觉察到了那无形的运动。一缕微弱的电筒光射了进来。 透过屏风缝隙,拉乌尔看见一团人形走进来。他感到,不如说肯定来者是个女人,身材修长。穿着紧身裙,没戴帽子。 那人走路的姿态,模糊的身影都证实了这种感觉。那女人停住脚步,转头左右看看,似乎在确定方向。然后,她径直朝写字台走来,拿电筒上下照了一遍,确知是写字台后,就把电筒放下。 “她肯定知道那暗屉。”拉乌尔想,“她动起手来轻车熟路。” 这期间她的脸仍处在黑暗中。果然,她绕到写字台正面,弯下身,抽出主屉,按规矩操作一番,便取出了暗屉,也像拉乌尔刚才那样,翻拣起来。她没有理睬那些钞票,只是拿起那些相片来端详,似乎她来的目的,就是专找某个人的相片。 她翻得很快,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她用一只手急躁地翻着。拉乌尔看出那只手白皙纤细。 她找到了。照他所判断,这是一张中等大小的,一张13x18厘米的相片。她端详了很久,又翻过来看背面的题词,然后叹息一声。 拉乌尔见她看得十分专心,便决定采取行动。他悄悄地走近开关,没有让她看见和听见,趁她的身子弯下去时,猛一下开亮电灯,然后迅速朝那女人冲过去。那女人吓得惊叫一声,夺路而逃。 “别跑,美人儿。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臂,不顾她的抗拒,猛一下扳过她的脸来。 “昂托尼娜!”他认出是下午那位走错门的小姐,不免大吃一惊,低声叫道。 他一秒钟也没有想到是她。昂托尼娜这个外省小姑娘,样子天真,眼睛单纯,让他一见动心!此刻,面对着他,姑娘十分慌乱,神色紧张。而这个未曾料到的结果搞得拉乌尔极为窘迫,只好嘲弄道: “这么说,您下午来找侯爵,就为的是这个!您下午是来侦察情况……晚上来动手……” 她似乎没有听明白,结结巴巴道: “我没有偷……我没有碰那些钞票……” “我也没有……不过,我们总不是来祈求圣母保佑的吧?” 他抓紧她的胳膊。她竭力挣扎,一边嘟嘟囔囔: “您是谁?我不认识您……” 他哈哈大笑。 “啊!这可不大友好。怎么?下午我们才在夹层见了面,您就不知我是谁了。您的记性这么差!而我还以为给您留下了深刻印象哩,漂亮的昂托尼娜!” 她立即答道: “我不叫昂托尼娜。” “当然!我也不叫拉乌尔。干我们这一行的,每个人有十几个名字。” “干什么行的?” “偷盗!” 她来气了: “不!不!我可不是贼!” “怎么不是?您之所以不偷钱,只偷一张相片,那是表明那张相片对您有价值,您只能靠偷窃才能把它弄到手……拿给我看看,那张珍贵的相片。刚才您见到我,把它塞到口袋里去了。” 他试图逼她交出来。而她则在他有力的手臂下使劲挣扎。他跟她较劲,不免冲动起来,如果不是她猛一用力,挣脱出来,他也许会抱着她亲吻。 “嗨!真会装样子。”他说,“谁想得到,大个子保尔的情妇会这样纯真?” 她似乎大惑不解,嗫嚅道: “-?您说什么?……大个子保尔……是谁?……我不知您想说什么。” “不,”他换了口气,以“你”来称呼她,“你很清楚,漂亮的克拉拉。” 她越来越慌乱,重复道: “克拉拉……克拉拉……是谁?” “你想一想……金发克拉拉?” “金发克拉拉?” “下午,戈热莱要逮捕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这样惊恐。来,你放心,昂托尼娜或者克拉拉。下午我两次把你从警察手里救出来,这就说明我不是你的敌人……来,笑一笑,漂亮的金发女人……你的笑容是这样醉人!……” 那姑娘感到一阵虚弱,两行眼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流下来。她没有力气推开拉乌尔,任由他抓起自己的手,友好地轻轻抚摸,并不觉得不快。 “放心吧,昂托尼娜……是的,昂托尼娜……我喜欢这个名字。如果对大个子保尔来说,你是克拉拉,那么对于我,你就仍是下午来的那个名叫昂托尼娜的外省姑娘。我多么喜欢你是这样呵!可是你别哭……一切会安排好的!大个子保尔大概纠缠你了,是吧?在寻找你?……你害怕了?别怕……我在这儿……只是你得把事情说给我听……” 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什么也不能说……” “说吧,孩子……” “不……我不认识您。” “你不认识我。不过你信任我。你得承认。” “也许是的……我也不知是为什么……我觉得……” “你觉得我可以保护你,让你安全,对吗?不过要这样你就必须帮助我。你是怎样认识大个子保尔的?为什么来这儿?为什么找这张相片?” 她声音很低地说: “求求您,别问我……哪天我会告诉您的。” “可是你必须马上告诉我……已经耽搁一天……一个钟头……这可够多的了。” 他仍在抚摸她,她却没有注意。不过,他吻她的手,并且嘴唇逐步往手臂上移的时候,她是那样厌恶地祈求他别这样,他便不再坚持,并且停止以“你”相称。 “请您答应……”他说。 “再见您?我答应了。” “并且信任我,好吗?” “好。” “另外,我能帮您什么吗?” “能。能。”她立即说,“陪我走一走。” “您害怕什么事情?……” 他觉得她在战抖。她低沉地说: “刚才进门时,我觉得有人在监视这座房子。” “是警察?” “不是。” “谁呢?” “大个子保尔……他的朋友……” 她恐惧地说出这个名字。 “您能肯定?” “不能……但我觉得认出了他……远远地……靠着码头栏杆……我也认出了他的主要同伙,他们叫那家伙阿拉伯人。” “他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您了,大个子保尔?” “好几个星期了。” “他不可能知道您今天来这里吧?” “不可能知道。” “那么,他在那儿干什么?” “他也在房子周围转悠。” “这就是说,在侯爵周围……?和您一样的原因?” “我不知道……有一天,他在我面前说,他对侯爵恨得要死。”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您认识他的同伙?” “只认识阿拉伯人。” “他在哪儿去找阿拉伯人?” “不知道。也许是在蒙马特尔的一家酒吧。有一天,我听他低声说过那酒吧的名字……” “您记得吗?” “记得……螯虾酒吧。” 他没有再问下去。凭直觉,他知道今天她不会再答话了。 六、第一次冲突 “走吧。”拉乌尔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怕。一切有我负责。” 他检查了一下室内,看是否弄乱了什么。然后他关了电灯,牵着昂托尼娜的手,在黑暗中领着她走出门口,轻轻地带上门,陪着她走下楼梯。 他急于走到外面看看,生怕年轻姑娘搞错了,因为他渴望与跟踪她的人斗一斗,好好教训他们。可是他牵着的这只手冰凉冰凉,他只好停下来,把它焐在自己的两只手中。 “您要是了解我深一点,就知道在我身边是不存在危险的。您别动。等您的手焐热了,您就会发现自己不慌了,充满了勇气。” 他们就这样手握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默了几分钟之后,她平静地说: “我们走吧。” 他敲敲门房的门,请他打开大门。然后两人走了出去。 夜雾茫茫。光亮都消散在阴影中。此刻街上的行人已寥寥无几。不过拉乌尔目光敏锐,立即看到有两条人影穿过马路,在人行道上一闪后,就躲在路边停着的一辆汽车后面。汽车旁边,还有两条人影,似乎在等什么人。他正准备拉着年轻女子,往相反方向走,忽然改变了主意,因为机会太好了。再说,这时四个人已迅速分开,向他们包抄过来。 “肯定是他们。”昂托尼娜说,又开始恐慌起来。 “大个子保尔,就是高高的那个?” “是的。” “太好了。”他说,“我们会说明白的。” “您不怕?” “不怕,只要您不叫。” 这会儿,码头上已是一片冷清,毫无人迹。那高男人要利用这时机动手。他和一个同伙突然跑回人行道。另两个同伙则沿着屋墙走过来……汽车马达也响起来。无疑有个司机在里面,准备开动。 蓦地,响起一声轻微的哨声。 于是开始了突然袭击。三个男子向年轻女子猛冲过来,试图把她拖上汽车。人称大个子保尔的那家伙则站在拉乌尔面前,拿手枪对着他的脸。 但还没等大个子保尔来得及开枪,拉乌尔手背一翻,击在他手腕上,打掉了手枪。他嘲笑道: “笨蛋!先开枪后瞄准。” 他又去追另外三个强盗。有一个在人行道上回过头来,正赶上拉乌尔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他下巴上。他踉跄了几步,猛一下倒在地上。 另两个同伙不顾一切,钻进汽车,慌忙逃走了。昂托尼娜挣脱那几个歹徒的拖拽以后,朝另一个方向逃跑。大个子保尔跟在后面追,忽然一下碰到了拉乌尔。 “此路不通!”拉乌尔喝道,“放这个金发姑娘走。大个子保尔,她和你已是过去的事了,你必须算了。” 大个子保尔试图强行通过,想从对手左右两边找到空子。尽管拉乌尔处处拦着他,他却一直在寻找机会,却又不愿动手。 “过不去……过不去……挺好玩的,像孩子们捉迷藏,-?有一个大孩子,个子高高的,想跑,一个矮一点的,不想跑。在这期间,那小姐就不见了……现在,好了……她没有危险了……真正的战斗开始了。准备好了吗,大个子保尔?” 他一个箭步扑向敌人,抓住他的小臂,按得他一时无法动弹。 “哎哟!就让你尝尝铁铐子一样的滋味,-?说吧,大个子保尔,你们也不是团伙里的头等角色。您那些同伙多笨呀!只要我手指轻轻一弹,他们就吓跑了。只是,还不能就这么完事。我得就着亮光看看您的嘴脸。” 大个子保尔拼命挣扎,却发现自己软弱得很,毫无气力,不免大吃一惊。不管他怎么使劲,也挣不脱那两只像铁钳似地卡着他的手。他痛得简直站不住了。 “来,”拉乌尔打趣道,“让先生看看你的面孔……别做怪样子。让我看看认不认得你……嚯,怎么,伙计?您不满?不愿意跟我来?” 拉乌尔把他慢慢地扳转过来,就像搬一个重物,得一步步挪。大个子保尔不管情不情愿,还是转了过来,面对着电灯光。 拉乌尔又使了一把劲,达到目的了。他看到那人的面孔,大吃一惊,脱口叫道: “瓦尔泰克斯!” 然后又大笑起来,重复说: “瓦尔泰克斯!……瓦尔泰克斯!……喂,我真没料到!这么说,瓦尔泰克斯就是大个子保尔?大个子保尔就是瓦尔泰克斯?瓦尔泰克斯穿着剪裁合体的衣服,戴着圆顶礼帽。保尔穿着螺旋形的长裤,戴着鸭舌帽。天呐!这真有趣!你与侯爵保持来往,又是强盗团伙的头子。” 大个子保尔恼羞成怒,咆哮道: “我也认得你……你是住在夹层的家伙……” “是啊……叫拉乌尔先生……愿意为你效劳。我们两人现在搅到一件事上面了。你是运气不好。也不用说从今以后,金发克拉拉归我了。” 大个子保尔一听克拉拉这个名字,勃然大怒,吼道: “不准你提她……” “你不许我提她?还是看看你自己这副糟样吧,老伙计!你也不想想你比我高了半个头,舞刀动拳应该样样都行,可现在被我两只铁钳一样的手抓着,动也动不得,一副可怜相!你还是反抗反抗吧,傻高个!真的,你这样子真可怜。” 他把大个子放了。那家伙嘟嘟囔囔道: “好吧,我会找你的。” “为什么找我?我就在这儿。滚吧。” “你要是碰一碰那个姑娘……” “我已经碰了,老伙计。我和她,我们成了伙伴。” 大个子保尔一听来了气,咬牙切齿道: “你撒谎!这不是真的!” “我们现在才不过开了个头。下面的事以后再说。我会通知你的。” 他们彼此打量对方,准备动手,可是,大个子保尔大概觉得等到更好的机会再动手更稳当,就骂了几句,走开了。最后的威胁是: “我会剥了你的皮,小家伙。” 对他的话,拉乌尔笑着回击: “还是要开溜啊。再见吧,胆小鬼!” 拉乌尔看着他一瘸一瘸地走远。这大概是大个子保尔装出来的,因为瓦尔泰克斯并不跛。 “这家伙我得好生提防。”拉乌尔寻思,“他是杀人放火都干得出来的家伙。又是戈热莱,又是瓦尔泰克斯……天响,我得把眼睛睁大点!” 拉乌尔走回大楼,发现临大街的大门口坐着一个人,正在哼哼唧唧,不免吃了一惊。他觉得那就是下巴上挨了他一脚的家伙。果然,那家伙也认出他来了,起身就走,可是没走几步又倒了下去,坐在地上。 拉乌尔仔细打量他。见他脸色黧黑,头发长而稍稍鬈曲,从鸭舌帽下露出来,便对他说: “伙计,跟你说两句话。显然你就是大个子保尔的团伙里那叫阿拉伯人的人。你想不想挣千把个法郎呀?” 那家伙的颌骨给踢坏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回答说: “要是叫我背叛大个子保尔,你干脆别开口。” “好极了,你很忠诚。不过,我不问他的事,只问金发克拉拉的事。你知道她住在哪儿吗?” “不知道。就是大个子保尔也不清楚。” “那么你们为什么守在侯爵的房子门口呢?” “她下午来了这里。” “你们怎么知道呢?” “是我打探到的。我跟踪戈热莱侦探,看见他守在圣拉扎尔大车站,等一班火车到达。原来是那姑娘,装扮成外省女子回巴黎来了。戈热莱听到她吩咐出租车司机去哪儿。我又听到戈热莱吩咐另一个司机。这样大家都到了这儿。然后我跑去报告大个子保尔。我们就守在这儿。守了一晚上。” “这么说,大个子保尔估计她还会来?” “可能吧。他的事,从不跟我说。每天同一时刻,我们在一家酒吧见面。他向我发布命令,我传达给弟兄的,大家一起执行。” “你要肯多说一些,再加一千法郎。” “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撒谎。你知道他真名叫瓦尔泰克斯,过的是两重身份的生活。因此,我肯定可以在侯爵家再见到他,也可以向警方告发。” “他也可以再找到你。我们知道你住在夹层;下午那姑娘见了你。这游戏是有危险的。” “我可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就好。大个子保尔满心怨恨呐。他痴恋着那姑娘。防着点吧。叫侯爵也防着点。大个子保尔在这方面可有些阴狠主意。” “什么主意?” “我说得够多了。” “好吧。这是两千法郎。再加二十法郎,坐这辆拉客的出租车回去吧。” 拉乌尔老是想着白天的事情,躺了好久才睡着。想起那金发姑娘动人的模样,他就觉得高兴。他卷进的这桩冒险活动里,有很多扑朔迷离的谜。可最诱人的,最难弄明白的,还是这姑娘。昂托尼娜?……克拉拉?……哪一个才是那漂亮女子的真名呢?她的微笑既真诚又神秘,她既有最天真的目光,又有最淫荡的眼风,既有最清纯的外表,又有最令人不安的神气。她忧伤也好,快乐也好,都打动人。她的眼泪和微笑来自同一处源泉。那源泉时而清澈明净,时而晦暗浑浊。 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给库维尔秘书: “侯爵呢?” “一早出去了,先生。仆人替他安排好了汽车。他带走了两只装得满满的箱子。” “这么说,要出去一阵……” “几天吧,他告诉我的。我想,那位金发女郎陪他去。” “他给你留了地址吗?” “没有,先生。他总是神神秘秘的,不让我知道他去哪儿。他很容易瞒住我,因为,首先,他自己开车,其次……” “你真是个笨蛋。你这么一说,我就打算放弃这套夹层的房子了。你自己拆去专线电话吧,还有那些可能带出事情的东西。然后,我再悄悄地搬走。再见。你有三四天会听不到我的消息。我有活儿……啊!还提醒一句。当心戈热莱!他可能会监视这栋楼。你防着点。这是个粗鲁自负的家伙,可是顽固得很,而且有头脑……” 七、城堡待售 沃尔尼城堡仍保留着贵族的乡村别墅外表,房顶上耸着一些小塔,铺着大块大块的红瓦。可是缺了好些瓦。好些窗子上挂着的护窗板都又残又破,一幅凄凉景象,花园里的小径,大部分为荆棘和-麻所侵占,那巨大的废墟上爬满了常春藤,绿茸茸的一堆,完全见不到那残垣断壁了。藤蔓甚至爬满了花岗岩的围墙,叫半坍的塔楼和主塔也完全变了模样。 尤其是,当年伊丽莎白-奥尔南站在上面演唱的小教堂土台,如今已完全淹没在这起伏的绿浪之中。 外面,在门口那座塔楼墙上,进正院那道实心大门左右两边,都张贴着城堡待售的海报。列出了住房、杂屋、田庄和草场的具体情况。三个月来,在贴出海报和在地方报纸上刊登广告之后,城堡的大门经常在固定的时刻打开,让有可能买下城堡的人进来参观。勒巴东寡妇不得不在当地雇了一个男人清扫整理平台,给通往废墟的道路除草。有些好奇的人赶来,在那幕惨案发生的地方凭吊一番。不过勒巴东寡妇和年轻的公证人,老奥迪加先生的儿子和接班人仍然遵守当年的命令,守口如瓶。这座城堡当年的买主,如今的卖主究竟是谁,大家都不得而知。 这天上午,也就是德-埃勒蒙离开巴黎的第三天上午,城堡二楼一扇窗子的护窗板,被突然一下推开了,露出了昂托尼娜那长满金发的脑袋。这时的她显得朝气蓬勃,穿一套灰色裙袍,戴一顶宽边草帽,帽沿垂落,挨着肩膀。她满面笑容,朝着六月的阳光,朝着郁郁葱葱的树木,朝着未经修剪的草坪,朝着蓝湛湛的晴空微笑。她叫着: “教父!……教父!” 她瞧见德-埃勒蒙侯爵坐在离底层二十步远一把虫蛀的长椅上,衔着烟斗在吸烟。长椅上方是一丛崖柏,遮住阳光的照晒。 “哦!你起来了。”他快乐地叫道,“你知道,才十点钟哩。” “我在这里睡得香极了。再说,教父,您看看我在一只柜子里找到了什么……一顶旧草帽。” 她回到房间,快步跑下楼梯,穿过平台,走到侯爵跟前,伸出额头让他亲吻。 “上帝呵,教父——您愿意让我称您教父吗?——上帝呵,我多幸福呀!……这儿多么美!您待我多么好!我忽然一下,来到了仙境。” “昂托尼娜,照你说的那一点儿身世这也是你该享受的……我说一点儿身世,是因为你不喜欢说自己的事。对吗?” 昂托尼娜明朗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她说: “过去的事,说出来没意思。只有眼下的事才要紧。要是眼前的生活能够长久延续下去,那该多好呵!” “为什么不能呢?” “为什么?因为城堡下午就要拍卖了。因为我们明晚就要回巴黎。多可惜呵!在这里,呼吸是这么舒服!我从心眼里欢喜!” 侯爵不作声了。姑娘伸出手,按住他的手,温柔地问道: “也许,您是不得不卖掉?” “是啊。”他说,“有什么办法?自我头脑一时发热,从我朋友儒韦尔夫妇手里把它买下以来,我总共来了不到十次,每次也只住二十四个钟头。我现在手头又紧,于是决定把它出手算了。除非发生奇迹……” 他笑着补充道: “再说,你既然喜欢这地方,总有个办法来住。” 她望着他,没有听明白。他又笑起来。 “嗨!从前天起,我就觉得奥迪加公证人,就是那老公证人的儿子和接班人,来了好多次。哈!我知道,他那样子并不太讨人喜欢,不过,他对我的教女还是很有热情嘛!……” 她的脸一红。 “教父,别拿我开心了。我甚至都没认真瞧过奥迪加公证人一眼……我一来就喜欢上这城堡,还不是因为跟您在一起?” “真的?” “绝对是真的,教父。” 他很感动。从一开始,他知道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女儿,他这个老单身汉心肠就变软了。她的纯真和妩媚又使他感到不安。另外,她好像被神秘的命运所包围,对往事保持着沉默,她似深藏着秘密。有时候,她十分随便,感情外露,易于激动,但和他在一起,常常又变了,对她自发地称为教父的人所注意所关心的事情,她显得有所保留,似乎漠不关心,甚至几乎带有敌意,这些都令人不解。 奇怪的是,自他们到达城堡以来,他给年轻姑娘留下的,也是这种印象。他时而快乐,时而沉默,行为之中前后矛盾,对比强烈。 其实,不管他们有多么强烈的意愿来彼此接近和亲近,他们也不可能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打碎横亘在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之间的所有障碍。让-德-埃勒蒙常常试图了解她,望着她说: “你真像你妈!我在你脸上又看到了她那粲然的笑容。” 她不喜欢听他提起母亲,总是问他别的事情,岔开话题。这样一来,他就给她简要地讲了城堡那场惨剧,以及伊丽莎白-奥尔南的死。年轻姑娘听了心情很不平静。 勒巴东寡妇给他们送上午饭,服侍他们用餐。 两点钟,公证人奥迪加先生过来喝咖啡,同时检查拍卖的准备工作是否完成。拍卖会将于下午四点,在一个临时打开的客厅举行。奥迪加先生是个皮肤白皙的年轻人,看上去有些笨拙。性格腼腆,酷爱诗歌,喜欢使用华丽词藻,交谈中随意引出一些自己创作的亚历山大体诗句,一边还添上一句:“正如诗人所说。” 然后,他瞟一眼年轻姑娘,看看效果如何。 昂托尼娜忍了好久,见这年轻人没完没了地玩这套小花招,把那几句破诗引过来引过去,终于恼了,丢下两个男人,自己走进花园。 临近拍卖会的时刻,正院聚满了人。人们围着城堡一翼,在平台上和凹形花园前,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开始聊天。他们大部分是附近的富裕农民,邻近小镇的市民,以及本地区的几位绅士。照奥迪加先生的预见,他们大都是来看热闹的,只有五六个人可能是买主。 昂托尼娜碰到几个趁机来参观废墟的人。因为好久以来这里就不向游客开放了。她也徜徉其间,就像一个为壮丽的景观所吸引,出来走一走的女人。一只小钟敲响了,把那些人都召回城堡,剩下她一个人,在野草萋萋,藤蔓遍地的小径上瞎闯。 她甚至不知不觉离开了小径,来到围着小土丘的土台上。十五年前那起谋杀案就是在土丘上发生的。侯爵虽然把惨案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她,她却不可能在一片更生的荆棘、蕨草和藤蔓丛中找到确切的地点。 昂托尼娜好不容易才走出土台,到了一处比较好走的地方,她突然一下站住了,差点叫出声来。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也和她一样,由于意外而站住了。才过去四天,这个人强壮的身体,宽厚的肩膀和冷峻的面孔,她都不可能忘记。 这是戈热莱侦探。 她在侯爵家的楼梯间只是匆匆瞥了他一眼,却不会认错:是他。是那个警察。她听过他粗鲁的嗓音,凶恶的语调。他在火车站跟踪她,宣称要逮捕她。 那张冷峻的面孔上浮出野蛮的表情。歪嘴撇出一丝狞笑。他低声说: “哈,真有运气!金发小妞,那天,我逮捕您三次都扑了空……您来这儿干什么,小姐?这么说,您也对拍卖感兴趣?” 他往前走了一步。昂托尼娜害怕极了,想拔腿逃跑。不过,且不说她没有力气,就是有力气,这枝枝蔓蔓扯扯拉拉,她又怎么跑呢? 他又走了一步,嘲弄道: “没法跑吧。被包围了。对我戈热莱说,这是多么痛快的报复,-?这么多年来,我戈热莱一直盯着这个城堡的迷案。城堡拍卖这一天,我认为不能错过机会要来看看。这一下,迎面撞着了大个子保尔的情妇。假如真有什么天意,那您得承认,它对我真是厚爱得很!” 他又走了一步。昂托尼娜强撑起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 “我觉得有人害怕了。有人做出了怪样子哩!确实,形势不妙,十分不妙。有人得向戈热莱说明白,金发克拉拉和大个子保尔的来往,和城堡的惨案有什么关系,大个子保尔在这件事里充当了什么角色。这一切很有意思。至于戈热莱的看法,我就不多说了。” 他又走了三步,从皮夹里抽出逮捕证,带着冷酷的嘲弄神气,展开说: “要不要给您念一念?不必了,对吗?您乖乖地跟我走,上我的汽车,到维希以后换乘火车去巴黎。真的,我不参加拍卖会也不会觉得遗憾了。我逮着了一只猎物,够了。哎!什么鬼事……?” 他没有把话说完。发生了什么突然的事让他目瞪口呆。那金发女郎漂亮面孔上的恐怖表情慢慢消失了,好像——真是不可思议的现象——好像浮现了一丝隐隐的微笑。这可信吗?可能认为她的眼睛不再盯着他的眼睛了吗?她不再像被追猎的野兽,不再像吓呆了的一个劲发抖的鸟。确实,她的眼睛望着哪儿?她在朝谁微笑? 戈热莱转过头去,嘀咕道: “妈的!这家伙来这儿干什么?” 其实,戈热莱只看见从小教堂遗址一根柱子后面伸出一条胳膊,一只手,举着一把手枪,对准他这个方向……不过,他根据年轻姑娘突然平静下来这点判断,相信这条胳膊,这只手是拉乌尔先生的。这位先生似乎热衷于保护她。金发克拉拉既然在沃尔尼城堡,那就可以推测拉乌尔先生也在这里。而且,藏在柱子后面不出来,光伸出手枪吓人,这也是拉乌尔先生那种爱开玩笑的方式。 再说,戈热莱也没有时间犹豫。他是非常勇敢的人,在危险面前从不后退。就算这女孩子乘机逃跑——她是会这样做的——他也可以在花园里,在这个地区抓到她的。于是他朝那只手扑过去,一边叫道: “伙计,你跑不了。” 那只手收回去了。等戈热莱跑到那根廊柱旁边,看到的只是拱廊间披挂的常春藤的幕帘。不过他没有放慢速度,因为敌人不可能跑掉。但在他经过时,从藤蔓中突然伸出一只胳膊来。它虽然没有挥舞武器,却带了一只拳头。那拳头直接往戈热莱的下巴揍来。 这一击又准又狠,立即奏效;戈热莱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就像那一次,那个阿拉伯人挨了一脚倒下一样。不过戈热莱什么也不明白。他已失去知觉。 昂托尼娜气喘吁吁地跑到平台,心跳得太厉害,只得坐下来喘口气再进城堡。里面,参观者们已相继就座。她十分信任那个保护她的陌生人,所以很快镇定下来。她相信拉乌尔会制伏那个警察,但又不会伤害他。可是拉乌尔怎么会在这儿,再次为保护她而战斗呢? 她眼睛盯着废墟,盯着她遇到那警察的方向,凝神谛听。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见到半条人影,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 她放了心,决定找个安全的地方,既可以躲开戈热莱的再次攻击,又可以从城堡另外的出口逃出去。不过城堡里的拍卖会吸引了她,让她忘记了危险。 走过前厅和候见厅,就是大客厅。宾客们三五成群,围着几个人站着。公证人估计他们有买下城堡的意图,便请他们坐下。在一张桌子上,立着三支作圣事用的小蜡烛。 奥迪加先生庄严地打着手势,夸张地说着话,不时与德-埃勒蒙侯爵说上几句。人们刚刚得知侯爵是城堡的主人。 离拍卖开始还有一会儿。奥迪加先生感到需要事先作些说明。他突出介绍了城堡的位置,重大的历史价值,壮美的外观和优美的环境,断言买下来决不会吃亏。 接下来他重申了拍卖的规矩。每一支蜡烛能点一分钟左右。在最后一支蜡烛熄灭之前,大家尽可以说话,但如果等太久,就可能要出大价钱了。 四点钟敲响了。 奥迪加先生拿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擦燃,将火苗凑近第一支蜡烛。一切动作,都像个要从大礼帽中变出十二只兔子的魔术师在表演。 第一支蜡烛点燃了。 大客厅里顿时鸦雀无声。一张张面孔都很紧张,尤其是坐着的女人们,她们的表情十分特别,有的是漠不关心,有的是伤心沮丧,还有的是灰心泄气。 第一支蜡烛熄了。公证人走上来。 “女士们先生们,还有两支。” 擦着第二根火柴,燃起第二团火苗,然后第二次熄灭。 奥迪加先生操起忧伤的声音说: “最后一支……但愿没有人误会……前两支都烧尽了。只剩这一支了。我宣布起价为八十万法郎。低于此价恕不接受。” 第三支蜡烛点燃了。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叫道: “八十二万五千。” 另一个声音回答道: “八十五万。” 有位太太匆匆作了个手势。公证人替她报道: “八十七万五千。” “九十万。”一位竞买者叫道。 接下来一阵沉默。 公证人有些惊愕,连声问道: “九十万?……九十万?……没人再报了……女士们先生们,这个价太低了……城堡……” 又一阵沉默。 蜡烛要熄了。溶化的烛油里,还剩下一星残火。 这时,大厅深处,靠门厅这边,一个声音清晰地吐出: “九十五万。” 人群闪开了。一位讨人喜欢的先生满面笑容,从容不迫地走上前来,不慌不忙地又说了一句: “九十五万法郎。” 昂托尼娜一眼就认出他是拉乌尔先生。 八、奇怪的合作者 公证人尽管声称自己冷静,还是免不了有些惊愕。一次竞价超出了两个价位,这可不多见。 他轻轻地问: “九十五万法郎?……没有人再出价了?……九十五万法郎?……成交。” 大家都拥到新来者周围。奥迪加先生有些不放心,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再次让他确认,并打听他的姓名和有关情况。他看到拉乌尔的目光,才知道这位先生不是那类由人牵着鼻子走的人。有一些习俗,一些礼节是应该遵从的。不过用不着当众作这类说明。 于是公证人急忙把大家都推出去,好腾出客厅来结清这笔特殊方式的交易。等他走回来时,拉乌尔已经坐在桌前,拿着钢笔,在签署一张支票。 让-德-埃勒蒙和昂托尼娜站在稍远的地方,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拉乌尔站起身,仍是不慌不忙,随随便便的样子,带着能纵横捭阖的那种潇洒神态,对公证人说: “奥迪加先生,过一会儿,我去您的事务所拜访。您将有充足的时间来检查我的身份证件。您需要了解什么情况,可以告诉我吗?” 公证人对这种方式有些惊讶,回答道: “首先是姓名,先生。” “这是我的名片:堂路易-佩雷纳,葡萄牙王国臣民,原籍法国。这是我的护照和所有必要的材料。按照规矩,我开了一张支票,预付一半金额,开户行是里斯本葡萄牙信贷银行。另一半金额,待我和德-埃勒蒙先生谈妥定下日期,到期再付。” “我们要谈谈?”侯爵惊愕地问。 “对,先生,我有好些有趣的事儿要告诉您哩。” 公证人越来越困惑,准备提出异议,因为,说到底,谁可以证明他户头上有足够的资金呢?谁能保证,在支票给付之前,他帐上的资金不会用完呢?谁可以……?可是他没有开口。面对着这样一个人,他感到惶恐不安,不知说什么好。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也许是个办事无所顾忌的人,无论如何,对一个照章办事的司法助理人员来说,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人。 总之,他认为还是思考一下为宜,就说: “先生,您会在我的事务所找到我的。” 说完他就挟着公文包离开了。让-德-埃勒蒙想和他说几句话,一直陪他走到前面平台。昂托尼娜听了拉乌尔的说明,显然有些不安,也想出去。可是拉乌尔把门关上,把姑娘推了回来。她十分惊慌,就向另一道门,直接对着前厅的那道门跑去。拉乌尔追上去,一把搂住她的腰。 “喂!您今天是怎么啦?”他笑着问,“一副惊慌的样子。难道我们不认识了?刚才我把戈热莱引开了,那一夜把大个子保尔赶走了,难道这一切对小姐来说都算不了什么?” 他想在她脖子上吻一下,可是小姐一躲,只碰到了衣领。 “放开我。”她结结巴巴地说,“放开我……这真可恶……” 她固执地转过身往门口走,想打开门出去。她拼命挣扎着。拉乌尔来气了。搂住她的脖颈,把她的头往后扳,粗鲁地寻找她拼命躲闪的嘴巴。 她叫起来: “啊!多么没羞啊!我要叫了……多没羞啊!” 他忽然退开了。侯爵的脚步声在前厅的石地板上响了起来。拉乌尔冷笑道: “算您走运!没想到受到您的粗暴拒绝!见鬼!那一夜在侯爵的书房里,您柔顺得多。好吧,漂亮妞,您知道,我们还会见面的。” 她不再想去开门,也退开几步。当让-德-埃勒蒙推门进来时,发现她面对自己,犹犹豫豫,十分气愤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啦?” “没……没有什么。”她说,仍然气喘吁吁的,“我有事想跟您说。” “什么事?” “不……一件小事……我弄错了。您放心,教父……” 侯爵转过身,无声的询问拉乌尔,拉乌尔笑眯眯地回答说: “我猜,小姐是想告诉您发生了一个小误会。再说,我本希望亲自来消除这个误会。” “先生,我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侯爵说。 “是这样。刚才我说出了自己的真名:堂路易-佩雷纳。可是在巴黎,由于个人的原因,我用的是假名拉乌尔先生。侯爵先生,我就是用这个名字租住了您的房子,伏尔太沿河街的夹层。前不久的一天,这位小姐上您家,却按了我的门铃。我指出她找错了门,并报出我的假名。于是,今天,她就觉得有些诧异……” 让-德-埃勒蒙似乎也很诧异。这个怪人的行为至少是颇为可疑的,其个人身份似乎也有问题。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先生,您究竟是谁呢?您要求与我谈一谈……谈什么呢?” “谈什么?”拉乌尔说,一直到谈话结束,他都假装不望姑娘一眼,“谈一桩生意……” “我不做生意!”德-埃勒蒙硬梆梆地丢过去一句话。 “我也不做生意。”拉乌尔肯定地说,“但是我关心别人的生意。” 这就变得严重了。他是否准备搞讹诈了呢?他是否冤家对头准备摊牌,来进行威胁呢?德-埃勒蒙摸摸口袋里的手枪,又用眼光征询教女的意见。她紧张地专心听着他的话。 “说干脆点,”侯爵说,“您想干什么?” “找回您应得的遗产。” “遗产?” “您外公的遗产。下落不明。您委托一家代理机构寻找,却没有结果。” “啊!好哇,”侯爵笑着叫道,“您是个侦探代理人!” “不是,但是个业余爱好者,喜欢给别人帮忙。我有个怪毛病,喜欢作这类调查。这是一种爱好,一种收集情况,弄清问题,解开谜团的需要。说实在的,我都无法告诉您,我在生活中取得了多么惊人的业绩。一些几百年的老案叫我破了,一些历史遗留下来的宝窟被我掘开了,一些暗不见光的谜团被我窥破……” “好家伙!”侯爵高兴地赞道,“当然,您也赚了一笔小小的佣金,-?” “没赚一文佣金。” “您干活是免费的?” “纯粹是图快乐。” 拉乌尔笑吟吟地说完这番话。这与他那时对库维尔说的话,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他得两三千万……百分之十留给侯爵……其实,现在只要能在侯爵面前,尤其是在年轻姑娘面前显示本事,扮演一个好角色,别说是要钱,让他贴钱都愿意。 他昂着头,在屋里踱来踱去,为自己斗赢了德-埃勒蒙,显得高尚伟大而得意。 侯爵被他占了上风,有些困惑,不再合讥带讽地说: “您有线索要告诉我?” “恰恰相反,我是来向您了解情况的。”拉乌尔快活地说,“我的目的很简单:向您提供我的合作。先生,您也明白,在我经办的那些案子中,总有一段摸索的时间。要是人们一开始就把情况都告诉我,这段时间会要短得多。可惜这种情况很少。人们不是保持沉默,就是故弄玄虚。这一来,就迫使我事事都得去查清楚。时间就这样耽误了。您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应该让我少走弯路,把情况告诉我,比如,这笔神秘的遗产是什么东西,您是否请求司法当局介入?” “您想知道的就是这些?” “当然不止这些!”拉乌尔叫起来。 “那还想知道什么?” “您还没买下沃尔尼城堡时,在这里发生的惨案。我能当着小姐的面问您么?” 侯爵浑身一震,立即低声回答: “当然可以。伊丽莎白-奥尔南是怎么死的,我自己已经告诉了教女。” “不过,您向司法当局隐瞒的秘密,您大概没有告诉她。” “什么秘密?” “您曾是伊丽莎白-奥尔南的情人。” 拉乌尔不给让-德-埃勒蒙留下恢复镇定的时间,马上接着说: “因为最不可思议,最叫我困惑的正是这一点。一个女人被杀死,身上的首饰被抢走。警方作调查,询问您,就像询问所有在场的人。您却不说出您与那女人有私情!为什么要隐瞒这点?为什么您随后又要买下这座城堡?您作了搜查吗?您知道了什么当时报上没有披露的情况吗?总之,在沃尔尼城堡惨案和您外公的遗产被劫之间有什么联系?两件事是不是同一批人所为,是不是同一个起因,同步发展的?先生,这就是我要问的话。我希望得到明确回答,好使工作取得进展。” 接下来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侯爵先生有些犹豫,到后来显然打定了主意,坚决不说。拉乌尔见了,微微耸耸肩膀。 “真遗憾!”他大声说,“您不回答我的问题,真遗憾!您不明白,一件事情永不可能了结归档吗?那些卷进这件事情的人,那些您还不知道的、要想从中获利的人都正惦记着这件事。我这么一说,您难道不应该思考思考吗?” 他在侯爵身边坐下来,又一字一句地强调说: “先生,有好几方面的人,已经为了调查您的过去,分别开展了活动,我就了解其中四方面的活动。第一是我这方面的活动。我先在伏尔太沿河街租了夹层住下,然后来到这里买下城堡,以免它落入别人之手,因为我希望主宰调查工作。第二是金发克拉拉的活动。她原先是那个著名盗匪大个子保尔的情妇。她有天夜里潜入您巴黎寓所的书房,抽出写字台的暗屉,在那堆相片中找什么东西。” 拉乌尔停了一下。他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望年轻姑娘一眼,而是朝侯爵倾侧身子,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他直视侯爵的眼睛,趁侯爵沮丧的时机,又低声说: “我们来说第三方面,行吗?……肯定这是最危险的……我们来谈瓦尔泰克斯。” 侯爵吓了一跳。 “您说什么?瓦尔泰克斯?” “对,瓦尔泰克斯,伊丽莎白-奥尔南的侄儿或是堂弟,反正是亲戚。” “荒谬!不可能!”德-埃勒蒙抗议道,“您说瓦尔泰克斯是赌棍,放荡家伙,品行不好,这我同意。可他算是危险人物吗?好吧,您说吧。” 拉乌尔还是面向侯爵,说下去: “瓦尔泰克斯还有一个名字,先生。确切地说是一个绰号。他这个绰号在黑社会是尽人皆知。” “黑社会?” “瓦尔泰克斯是警方通缉的罪犯。” “不可能!” “瓦尔泰克斯就是大个子保尔!” 侯爵受到极大的震惊,愤怒得透不过气来: “大个子保尔!那盗匪头子?……算了吧,这叫人无法相信……瓦尔泰克斯不是大个子保尔……您凭什么断定……?不,不,瓦尔泰克斯不是大个子保尔!” “瓦尔泰克斯不是别人,就是大个子保尔!” 拉乌尔毫不退让地说,“就是我刚才跟您说的那一夜,我知道大个子保尔带了同伙,守在码头上,监视他过去的女友。当克拉拉从您家里出来时,他打算将她劫持……我当时在场。我与他打了起来,看清了他的面目,认出他就是瓦尔泰克斯。他在您周围活动,我都监视他一个月了。这是第三方面!我们来说第四方面:警方……警方从官方的角度已经放弃了调查,可是那个固执的报复心重的侦探个人还在继续进行调查,我指的是从前在这里作调查时,检察院那个不起眼的助手,就是戈热莱探长。” 拉乌尔两次壮起胆子往年轻姑娘那边瞟了一眼。昂托尼娜坐在背光的地方,他看不大清楚。不过他觉察得出,他这番话与她扮演的角色,她的神秘角色大有关联,让她感到多么惊慌,多么惶恐! 拉乌尔这番话似乎让侯爵彻底慌了神,他点头说: “我记起了这个戈热莱,尽管他没问过我。我认为他并不知道我与伊丽莎白-奥尔南有私情。” “他不知道。”拉乌尔肯定道,“可是,他也看到了拍卖的广告,就来了。” “您确信如此?” “我在废墟碰见了他。” “那么,他参加了拍卖会?” “他没参加。” “怎么!” “他没离开废墟。” “那是怎么回事?” “是的,我更愿意让他留在那儿。我给他嘴上堵了一团布,眼睛上蒙了一块布,手上脚上绑了绳子。” 侯爵身子一震。 “这种行为,完全与我无关!” 拉乌尔微微一笑: “先生,没您的事。责任由我独自承担。我告诉您,纯粹是因为尊敬您。我觉得这样做对我们大家的安全,对事情的进展都有益,就义不容辞地做了。” 于是让-德-埃勒蒙明白,他这位合作者要把他拖向何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跟去的,可是形势和这位对话者的意志又迫使他不能不跟着走。有什么办法逃避呢? 拉乌尔又说: “先生,形势就是如此。很严重。至少,有可能变很严重。尤其是瓦尔泰克斯方面。所以我不得不从现在起就来干预。大个子保尔从前的女友受到他的威胁,而且据我所知,他也决定对您下手。因此,我准备进攻,明晚让警方把他逮捕。那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警方会查明大个子保尔和瓦尔泰克斯的身份?他会不会说出您和伊丽莎白-奥尔南的私情,在事情过去十五年以后,又把您扯进那桩疑案?这一切,都是未知数。这也是我想知道那些情况的原因……” 拉乌尔等着。但是,这一次,侯爵没有犹豫多久。他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说不出来。” 拉乌尔站起来。 “好吧。我自己去查清楚。不过要不少时问。而且如人们所说,会有麻烦,可能还要吃些苦头。您就存心让我这样。先生,您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明天,坐汽车,早上八点。” “好。我估计戈热莱挣脱束缚,也只能坐明早十点维希那班火车了。因此,眼下用不着担心什么,只要您交待看守城堡的女人,不要把您和小姐的情况告诉戈热莱就是了。您会留在巴黎吗?” “只待一夜。然后去外地过三个星期。” “三个星期?那我们二十五天以后见一次面,好吗?七月三日,星期三,下午四点,在城堡前面,平台一张长椅上,合适吗?” “行。”德-埃勒蒙说,“在这段时间我好好想一想。” “想什么?” “您说出的情况,还有您提出的建议。” 拉乌尔笑起来: “先生,那太晚了。” “太晚了?” “天呐!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处理德-埃勒蒙的事。二十五天,事情早解决了。” “什么事情解决了?” “让-德-埃勒蒙的事情。七月三日,下午四点,我会把那场惨剧的真相,以及使那案子变得错综复杂的所有谜团的谜底都告诉您。我也会把您外公的遗产交给您……这将使得小姐可以保留这座城堡,并在里面居住。她似乎十分喜欢这座城堡,只要愿意,把我刚才签署的支票退还我就行了。” “那么……那么……”德-埃勒蒙十分感动,语无伦次地说,“您认为真能做到这点?” “只有一个障碍能阻止我。” “什么障碍?” “我不在人世。” 拉乌尔抓起帽子,向昂托尼娜和侯爵深施一礼,再没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了出来。他上身有些摇摆。大概,他对自己比较满意的时候,身子是有些摆的。 他的脚步声在前厅响起。不久,塔楼门砰然关上了。 只到这时,侯爵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仍若有所思地嗫嚅道: “不行……不行……心里话,不能对随便什么人说的……当然,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告诉他,但我确实没有与那人合作。” 他见昂托尼娜不开口,就问: “你跟我看法一样,对吗?” 她有些尴尬地回答: “我不知道,教父……我没什么看法……” “怎么?一个冒险家,一个用假名的家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来管我的事儿……不把警察放在眼里……却毫无顾忌,要把大个子保尔交给它。” 他停止数落拉乌尔的行为,思索了一两分钟,下结论说: “终究还是个厉害角色。有可能干成的……一个不寻常的人……” “不寻常的人。”年轻姑娘小声重复道。 九、缉捕大个子保尔 拉乌尔与公证人奥迪加晤谈的时间不长。公证人提了一些完全不必要的问题,拉乌尔明确而不容置辩地作了回答。公证人对自己的精明和多谋善断感到高兴,答应尽快地办好一切必要手续。 拉乌尔坐在方向盘前,公开地驾着汽车出了村子,来到维希,开了一个房间,又去吃了晚饭。晚上将近十一点,他又回到沃尔尼。他观察过庄园周围的地形。围墙很高,除了他,一般人都难以越过。但在侧面有一个缺口。他钻了进去,走到废墟,在常春藤下面找到了戈热莱侦探。那塞口的布和绳子都没有动过。他附在侦探耳边说: “我是下午那位让您睡几个钟头、养足精神的朋友。我发现您喜欢这儿,就给您带来了一些甜品、火腿、奶酪和红葡萄酒。” 拉乌尔好意地给他解开嘴上那块布。戈热莱对他破口大骂,可是声音嘶哑,哽塞,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拉乌尔赞同地说: “戈热莱先生,您饿了,不能再费力骂了。请原谅让您受了苦。” 他又给戈热莱嘴上系上那块布,细心地检查了手上脚上绑的绳子,走开了。 花园里一片静寂。平台上空空荡荡。灯光都熄了。拉乌尔下午就发现一个车棚顶下,有一架梯子。他把它取下来。他知道让-德-埃勒蒙睡哪个房间,就架好梯子,爬上去。夜里天气燠热。护窗板里面的窗户都打开了。他轻轻易易地把护窗板的插销撬开,爬了进去。 他听出侯爵呼吸均匀,就拧亮电筒,照见侯爵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椅子上。 在上衣口袋里,他摸到了皮夹;在皮夹里找到了昂托尼娜的母亲写给侯爵的信。拉乌尔就是为此信而来的。他展开信读了。 “果然如我所料,”他寻思,“那妙人儿从前是魅力十足的侯爵的情妇之一。昂托尼娜是他们的女儿。行,我总算不虚此行了。” 他把东西放回原处,又从窗口出来,下了楼梯。 右边,过去三个窗户,是昂托尼娜的卧室。他把梯子搬过去,又爬了上去。那里也是关了护窗板,开了窗户。他翻过窗子,拧亮电筒找床铺。昂托尼娜面朝墙壁睡着了。一头金发披散开来。 他等了一分钟,接着又一分钟,再一分钟。他为什么不动?她毫无防备地躺在床上,他为什么趑趄不前,不敢走近?那一夜,在侯爵的书房,他清清楚楚地感到,昂托尼娜在他面前是多么软弱,听任他抓着手,抚摸胳膊。为什么他不利用这个机会?尽管下午姑娘的行为无法解释,他却知道她没有力气抵拒。 他没有犹豫多久。然后他下来了。 “嗨,”他离开城堡时心想,“有些时候,最狡猾的人也变成了傻瓜。因为我只要愿意,就……只是,人不能总是……” 他回到维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驱车赶往巴黎,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现在,他深入了事情的心脏,插到了德-埃勒蒙侯爵父女之间,昂托尼娜由他支配,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堡成了他的产业。自从他积极介入以来,才不过寥寥几天,事情就有了多大的转机!当然,作为效力的回报,他并不打算娶德-埃勒蒙侯爵的女儿…… “不,不,我是个卑微小人,没有雄心壮志,显赫的门第于我无关紧要。不,我所追求的……无论如何,我到底图个什么?侯爵的遗产?城堡?成功的欣喜?笑话!我真正的目的,是昂托尼娜。就是这回事。没有别的。” 他继续低声自语: “我是个多么贪心的人!几百万钱财,百分之多少的佣金,我都不看重了。为了装点自己的形象,为了叫美人儿动心,我把一切都扔进水里。去你的,傻瓜!堂吉诃德!哗众取宠的角色!” 不过,拉乌尔想念她的程度,连他自己也吃惊。只是他想着的,不是那个惴惴不安,令人迷惑,叫他在沃尔尼城堡不敢正视的昂托尼娜,也不是在头一夜,潜入侯爵书房翻寻相片时的那个阴郁悲伤,受厄运掌握的昂托尼娜,他想着的是另一个,是一开始出现在他客厅银幕上的那个昂托尼娜!那一刻,在那找错门的短暂时间里,昂托尼娜绰约迷人,无忧无虑,快快活活,满怀希望。在苦难沉重的命运中,那只是转瞬即逝的一刻。然而那一刻的温馨和愉悦,他却深深地领略到了。 “只不过,”他常常有些恼火地琢磨,“只不过,她这些行动有什么暗中的原因呢?她想方设法,获取侯爵的信任,是有什么秘密的意图呢?她猜到侯爵是自己的父亲了?她想为母亲报仇?她想得到财产?” 拉乌尔总是想着那不可理解、性格多变的妙人儿,想着她的种种事情,不免一反惯例,把车开得极慢。他在途中吃了午饭,将近下午三点才到巴黎,打算看看库维尔的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了。但刚上完一半楼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大步大步跨上最后几级,冲向房门,像疯子一样闯进去,撞开正在收拾房间的库维尔,扑到市内电话机旁,埋怨道: “见鬼,我全忘了,本来要跟奥尔加一起吃午饭的。喂,小姐!喂!特罗卡代罗大旅馆吗……请接王后陛下的套房……喂!请问是谁?按摩小姐?……哦,是你呀,夏洛特?亲爱的,怎么样?对你的位子还满意吧?你说什么?国王明天到?奥尔加大概生气了吧!……你让她接电话……快,亲爱的。” 他等了几秒钟,接着,用愉快的语调,柔声地说: “终于把你等来了,美丽的奥尔加!两个钟头来,我一直试着与你……你说我傻不傻?-!你说什么?我,一个坏蛋!……唉,奥尔加,你别生气。我的汽车抛锚了,怪不得我。离巴黎八十公里……你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喂,亲爱的,你怎么样?在做按摩?……啊!美丽的奥尔加,我不在你那儿,真遗憾……” 他听到那边咔嗒一响,美丽的奥尔加生了气,把电话挂上了。 “真走运,”他自我解嘲道,“她气疯了。唉!我也开始腻烦了,这位陛下。” “博罗斯蒂里亚工后!”库维尔用责备的口气嘀咕道,“连王后也玩腻了!” “我有比她更好的了,库维尔。”拉乌尔叫道,“那天来的姑娘,你知道是谁?不知道?嗬!你可不大机灵!……是德-埃勒蒙侯爵的私生女。侯爵真是个迷人的家伙。我们一起在乡间住了两天。我很讨他喜欢。他把女儿许给我了。你将作我的男傧相。啊!顺便告诉你,他要把你赶出门。” “嗯?” “或至少,他可能把你赶出门。因此,你不如先提出来。给他留一句话,告诉他你妹妹病了。” “我没有妹妹。” “那正好。这就不会给她带来厄运了。然后,带着你那些破衣服溜走。” “去哪儿躲呢?” “去桥下。除非你更愿意住在我们奥特伊那幢小房子车库顶上。愿意?那么,去吧。快一点。尤其当心,别把我岳父家里弄乱了。不然我会让人把你关进牢房的。” 库维尔吓坏了,赶忙离开。拉乌尔仍留了很久,检查是否散落了什么可疑的东西,又把废纸烧掉,到了四点半钟,才又坐汽车走了。到里昂火车站,他打听维希来的快车在哪个站台进站,然后便来到人家指示的站台出口站着。 在下了车匆匆朝出口走来的人群中,他看到了戈热莱那壮实的身躯。侦探拿出证件向检票员晃了晃,便通过了。一出站,便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个亲热的面孔在对着他笑。一张笑吟吟的嘴对他说话: “怎么样,侦探先生?” 戈热莱不是轻易就大惊小怪的人。他当了那么久的警察,奇人奇事还见得少吗?不过他还是觉得困惑,似乎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拉乌尔觉得奇怪: “亲爱的朋友,怎么啦?我想,您没病吧?我来接您,是想让您高兴呀!总之,这还是表明了我的友好和亲热吧……” 戈热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拖到一边,声音气得发颤,说: “好大的胆子!你以为昨夜在废墟,我没觉察出是你吗?混蛋!无赖!……再说,你得跟我去警察总署,到那儿把话说清楚。” 他开始扯开嗓门,惹得好些行人都驻足观看。 “你要乐意,去就去嘛,老伙计。”拉乌尔说,“可你要好好想一想,我来这儿,同你说话,是有要紧事的。我可不是来自投虎口的!老虎要咬人,可没有什么乐趣!” 这番话震住了戈热莱。他忍住说: “你想说什么?有话快说吧!” “我得同你说一个人的事情。” “谁的事情?” “你憎恨的一个人。你的私敌。一个被你逮住又溜了的家伙。你时时都盼望逮住他。逮住他是你职业的光荣。要我说出他的名字吗?” 戈热莱脸稍稍一白,低声问: “大个子保尔?” “是大个子保尔!”拉乌尔肯定道。 “那又如何?” “怎么,那又如何?” “你来车站接我,就是为了跟我说大个子保尔的事?” “对。” “这么说,你有什么情况要告诉我?” “比这好得多,有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东西?” “逮捕他的机会。” 戈热莱没有出声。不过拉乌尔注意到一些细微的迹象,如鼻孔直颤,眼皮直眨,表明他内心十分激动。他小声问: “八天以后?十五天以后?” “今晚。” 鼻孔和眼皮又是一个劲地颤和眨。 “什么价?” “三个半法郎。” “别说便话……你要什么?” “让我和克拉拉安宁。” “我答应你。”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戈热莱假惺惺地笑着肯定。 “另外,除你以外,还得派五个人。” “天呐?这么说,那帮家伙人不少?” “可能不少。” “我带五个壮小伙子来。” “你认识阿拉伯人吗?” “当然!一个可怕的家伙。” “他是大个子保尔的左右手。” “说下去吧。” “他们每晚聚在一起喝酒。” “在哪儿?” “蒙马特尔,螯虾酒吧。” “我知道那地方。” “我也知道。他们下到一个地下室。在那儿,可以从一道暗门逃跑。” “正是这样。” 拉乌尔又详细说清楚: “六点三刻在那儿见。你们大伙拿着枪冲进地下室。我先进去。不过当心!别朝一个头戴英国马夫帽的好人开枪。那就是我。我装成那模样等你们。另外,安排两个人把守暗门,防止有人逃走。行吗?” 戈热莱久久地打量他。为什么不一块去那酒吧呢?难道这是什么花招?是变着法子害他? 戈热莱仇恨大个子保尔,但也同样憎恨这家伙。这家伙昨夜在城堡废墟是那样轻易地捉弄了他,让他吃了那么多苦头,受了那么多屈辱。不过,从另一方面看,这家伙的提议又是多么大的诱惑!缉获大个子保尔!……这样一桩功勋会引起多大的轰动! “好吧!”戈热莱心想,“改天再抓这家伙吧……还有那金发克拉拉。” 于是,他大声补上一句: “说好了,六点三刻,发起突然攻击。” 十、螯虾酒吧 经常光顾螯虾酒吧的,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潦倒沦落的画家,一事无成的报人,丢了饭碗的职员。另外,一些脸色苍白、样子可疑的年轻男子,一些戴着有羽毛饰的帽子、穿着颜色鲜艳的胸衣、涂脂抹粉的姑娘也不厌恶这地方。不过来这儿的人基本上还算是安分的。如果想找一个更有意思的节目,或者更特别的气氛,那就不必进来,只须从外面走进一条死胡同,来到店堂后面。一个肥得流油的大胖子倒靠在扶手椅上,在那儿等你。那就是老板。 每个新来的人都必须在这把扶手椅前面停下,与老板说几句话,再朝一道小门走去。进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然后又是一道用铁钉加固的门。推开这道门,音乐声飘然而出,夹杂着烟草味和热烘烘的发霉的气味。 爬下十五级台阶,或不如说,爬下砌在墙上的直落落的十五根梯棍,便下到一个宽敞的穹顶地下室。这天晚上,里面有四五对舞伴在翩翩起舞。一个盲人在拉着小提琴给他们伴舞。 里处,一张锌皮柜台后面,端坐着老板娘。她比老板还胖,佩带着玻璃小饰物。 十二三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有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个男人,在默默地吸烟。这是阿拉伯人和大个子保尔。阿拉伯人穿着橄榄绿外套,戴着一顶脏兮兮的毡帽。大个子保尔戴着鸭舌帽。穿着无领衬衫,扎一条栗色绸围巾,脸上化了妆,显得苍老憔悴,灰头土脸,邋邋遢遢。 “你涂抹得真差!”阿拉伯人嘲弄说,“像个百岁老东西,就要咽气的样子。” “让我安静点好不好。”大个子保尔说。 “不,就不。”另一个说,“你给自己披上一张百年老皮,也就罢了。可你别显出这胆小怕死的样子。总之,你这样怕全没有理由!” “不对,理由有一大堆。” “什么理由?” “我觉得被人盯上了。” “被谁?你在一张床上从没睡过三晚……连自己的影子都信不过。你周围都是自己的伙伴。你瞧瞧他们,总共二十几个顾客,就有十二三个小伙子或者姑娘愿为你两肋插刀。” “因为我给了他们钱。” “那又怎么样?他们不是把你当国王一样护卫?” 其他顾客或单个或成双结队来到。有的坐下来,有的立即上场跳舞。阿拉伯人和大个子保尔以怀疑的眼光盯着他们。阿拉伯人向一个女侍使了个眼色,低声问道: “对面这英国佬模样的是什么人?” “老板说,是个马夫。” “来过吧?” “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 盲人拉出一首探戈。一个女人,脸上像涂了层石膏,用颤抖的次女低音唱起来,唱到庄严深沉的地方,全场一片肃静,充满伤感。 “你知道你挂记的是什么?”阿拉伯人低声问,“是克拉拉。她逃走后,你就打蔫了,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大个子保尔使劲按他的手。 “你住口吧……我想的不是她为什么逃跑,……而是那个混蛋。那家伙可能恋上她了。” “拉乌尔。” “啊!我真恨不得干掉他,那家伙!” “要干掉他,首先得找到他。四天来,我四处奔走打听,累得要死……阿什么也没找到!” “可必须把他找到。不然……” “不然,他会宰了你?其实你还是怕。” 大个子保尔跳起来。 “怕?你疯了。只是我觉得,我知道,我和他之间有一笔帐要算的。两人之中总有一个要趴在地上。” “那你希望他趴在地上,是吗?” “当然!” 阿拉伯人耸耸肩。 “傻瓜!为一个女人……你总是为女人的事惹麻烦。” “对我来说,克拉拉不是女人,是我的命根子……没有她我活不下去。” “她可从没有爱过你。” “正是……想到她爱另一个人,我就受不了!……你确实肯定,那天下午,她是从拉乌尔房里出来的?” “是的,我跟你说了……我从门房口里套出了话。给一张钞票,想知道什么就能问出什么。” 大个子保尔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骂了几句。阿拉伯人继续说: “然后,她又上了侯爵家。她下来的时候,在夹层楼道里有人推搡起来了。戈热莱去了那儿。可是那小妮子跑了。晚上,她和拉乌尔潜入侯爵的套房找东西。” “找什么呢?”大个子保尔沉吟道,“她一定是拿我那把钥匙进去的。我还以为丢了呢?……但他们找什么呢?他们策划什么阴谋对付侯爵呢?有一回,她告诉我,她母亲认识那老头子,临死前告诉了她好些那老头的事……我问她那是些什么事?她不愿回答我……那是个怪女孩!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倒不是她喜欢撒谎……不。她就像她名字的意义那样,克拉拉也就是意味着清纯。但她也有心计,藏得住话。” 阿拉伯人嘲笑道: “老伙计,打起精神吧……你都要哭了。你不是告诉我,今晚有一家娱乐场新开张,你要去参加?” “是啊。去蓝色娱乐场。” “那好,另找一只母鸡吧。这是救你的办法。” 这时地下室里挤满了顾客。烟雾腾腾。有十五对在跳舞唱歌。盲人尽量把琴拉响一点,石膏脸妇人尽量把嗓子扯大一点。姑娘们袒露出肩膀,立即被老板娘训斥几句。她要求女人衣着检点。 “什么时候了?”大个子保尔问。 “七点差二十……不到二十。” 又过了片刻。大个子保尔说: “我发现那马夫望了我两次了。” “也许是警察总署的家伙。”阿拉伯人打趣道,“你去请他喝一杯吧。” 他们不作声了。提琴加上了弱音器,奏出如泣如诉的曲子,接着戛然而止。在静寂之后,石膏脸女歌手将再唱出几个凝重的音符就结束这一曲探戈。常客们都熟悉这个曲子,非常有礼貌地等着。她唱出了一个又一个音符,突然从天花板上响起一声尖厉的哨音。受惊的顾客立即朝柜台涌去。 猛地,楼梯口的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个人,两个人。接着戈热莱出现了。他举着枪对准众人,喝道: “举起手来!谁敢动就……” 他开了一枪,吓吓大家。他的三个手下溜到楼梯下面,也叫道: “举起手来!” 四十多位顾客都服从了,对着警察乖乖地举起双手。可是涌向柜台想夺路逃走的人流实在太猛,以致那个英国马夫虽然第一个站起,却无法从人群中开出一条路,到达大个子保尔身边。老板娘拼命抗议,可是无济于事,她的柜台还是被人流推翻了。柜台下面有一道暗门。逃跑者你推我挤,哭爹叫娘,一个个钻进门里逃跑。可是有几秒钟,人流卡在门口不动了。原来有两个人争先恐后,打了起来。英国马夫站到一把椅子上,认出了阿拉伯人和大个子保尔。 两个人在人群中拼命挤,都不愿被逼过来的警察抓住。有人朝他们开了两枪,没有击中。阿拉伯人在推挤中跪倒在地。大个子保尔则钻入黑乎乎的出口,把门推上了,把正好赶到的警察挡在门外。 戈热莱得意地笑着,跑了过来。有五个歹徒没来得及跑出去。 “真是一场精彩好戏。”他低声说。 “尤其是,如果大个子保尔在外边被逮住,那就更精彩了……” 戈热莱打量这个英国佬,认出是拉乌尔,便肯定地说: “他跑不了。我派弗拉芒守在外面。那是个壮实小伙子!” “快去,侦探先生。还是去看看好。” 戈热莱作了些吩咐。他的手下把几个歹徒捆绑起来,把其他顾客赶到一个角落,拿手枪比着,不许他们乱动。 拉乌尔拉住侦探。 “等一等。您吩咐他们,让他们准许我和阿拉伯人说几句话。他在那儿。应该从他嘴里问出点情况……不过,用不了多久。” 戈热莱表示同意了,接着走开了。 拉乌尔走到阿拉伯人身边蹲下,低声对他说: “你还认得我吗,嗯?是我,拉乌尔,伏尔太沿河街那个人,上次给你两千法郎的。你还想要两千吗?” 阿拉伯人嘟嘟囔囔: “可是……我不愿背叛……” “是啊,是大个子保尔把你拦住了,没让你逃跑。不过他不拦也没用,因为他也跑不了,在出口就会被逮住的。” 阿拉伯人大怒,忿忿地说: “废话!还有一个出口,新开的,……一道楼梯通向死胡同。” “妈的!”拉乌尔气恼地说,“这就是信赖戈热莱的结果!” “这么说,你是警察?” “不是。不过有时也合手干干。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眼下什么也不要帮,因为他们会把钞票搜去的。可是他们没有证据,拿我没办法。我出来后,请把钱给我寄到七十九局,a、r、b、e信箱留局待领。” “这么说,你信得过我?” “必须相信你。” “你说得有理。你要多少?” “五千。” “乖乖!你的胃口可不小。” “一分也不能少。” “好吧。只要你说出的情况靠得住,……只要你不提金发克拉拉,我就给。你说,在哪儿找得到大个子保尔?” “是的,该他倒楣……他害了我……今晚,……十点钟……可以在蓝色娱乐场找到他……那是一家新开的夜总会。” “他一个人去那儿?” “对。” “他去那儿干什么?” “他还是希望找到那个金发小妞……他那个情妇,嗯?……只是,这是场盛大的晚会……你看到的不会是大个子保尔。” “那么是瓦尔泰克斯?” “对,瓦尔泰克斯……” 拉乌尔又问了几个问题,但阿拉伯人似乎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再不开口。 再说,戈热莱这时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拉乌尔拖着他就走,一边嘲弄他: “你在发牢骚,嗯?有什么办法?你们办起事来,总是像一群傻瓜,也不彻底摸清情况。不过,没关系,你也不必苦恼了。” “阿拉伯人说了。” “没有。不过没关系。我来挽回你办的傻事。今晚十点,我们在蓝色娱乐场检票口见。你换上便装,免得引人注意。” 戈热莱有些困惑。 “是啊,”拉乌尔坚持说,“换上便装,礼服和皮鞋。在面颊上鼻子上补点粉,嗯?你的面颊红通通的!……你的鼻子是个酒糟鼻!等会儿见,朋友……” 拉乌尔走回停在邻近一条街上的汽车,开车穿过巴黎,回到奥特伊的寓所。在那一段时间,那里是他的主要住所,活动中心。在一条人迹稀少的林荫大道旁边,有一座相当小的花园。花园里有一座没有特点的小楼,色彩灰旧,毫不引人注目。两层楼面窄窄的,每一边只有一个房问。 背面那间房朝向一个院子。院里有一个废弃的车库。院子入口在另一条街。拉乌尔的所有住所都这样开了侧门,这是最基本的保安措施。楼下是餐厅,由两间房组成,很深,摆了不多几件家具。二楼有一间舒适豪华的卧室,附带浴室。两个仆人,即忠心耿耿的贴身男仆和老厨娘,则住在空车库楼上。拉乌尔把汽车停在百米远处。 八点钟,他上桌吃饭。库维尔走过来,告诉他侯爵六点到家了,年轻姑娘没有露面。拉乌尔有些不安。 “那么,她一定在巴黎哪个角落,孤孤单单,没人保护,弄不好,还会落到瓦尔泰克斯手里。现在是去争取成功的关键时刻。库维尔,你和我一起吃饭。然后,你陪我去音乐厅。穿上礼服。你打扮一下,还是挺帅的。” 拉乌尔打扮了很久,还不时停下来,做些柔体练习。他估计晚会一定十分隆重。 “好。”看到库维尔,他夸赞道,“你像个大公……” 秘书漂亮的长须一直垂到一件精美的衬衣硬胸上,圆滚滚的肚子上面,挺着一副外交家的胸脯。 十一、蓝色娱乐场 蓝色娱乐场是在香榭丽舍大道一家著名咖啡音乐厅原址上建成的一家新娱乐设施。它的开张是社交界的一大盛事。寄出了两千张请柬,邀请名流显贵,艺术家和名声很好的接近上流社会圈子的女人光临。 大道边高大的树木下面,亮着一片月亮般蓝幽幽的冷光,照着后面建有原始式立柱、贴满广告海报的前厅。拉乌尔在钟响十点时,手持请柬来到,这时,来宾已从检票员面前川流而过,涌入大厅。 拉乌尔吩咐库维尔: “不要显出认识我的样子。不要靠近我。但要在我身边,尤其在戈热莱身边转。戈热莱是我的对头,我像防备鼠疫一样防备他。他要是能够一箭双雕,把拉乌尔和大个子保尔都拿获,是决不会错过机会的。因此,时时盯着他,耳朵也要多留神。他肯定带了警察,会向他们发号施令,那时不仅要听清他的话,连他没说出来的意思也要摸清楚。” 库维尔一本正经地点头答应,那齐刷刷的漂亮胡须向前一拂一摆地,仿佛在向敌人挑衅: “明白了。”他郑重地说,“可是,要是我来不及通知您,他们就动手了,那怎么办?” “你就伸开双手,甩出你那胡须,保护我逃走。” “要是他们硬要闯过去呢?” “不可能。你那部胡须太让人肃然起敬了。” “可是……?” “如果他们不尊敬你,你就打死也不让他们过。喏,先不说了,那就是戈热莱……离开我,别让他见到,跟在他身边。” 戈热莱按照吩咐,穿着怪模怪样的便装,衣服闪闪发亮,紧巴巴的,袖笼处——作响,一顶折叠礼帽出了故障,他也就干脆不打开,就这么瘪瘪塌塌地戴着,一张脸上扑了不少面粉;肩上神气地披着一件颜色分明、折痕鲜明的旧雨衣。拉乌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说: “好家伙!都认不出来了。地地道道的绅士……这样别人就不会注意你了。” “他在嘲弄我哩。”戈热莱大概这样想,因为他脸上显出生气的表情。 “你的人呢?” “有四个,”戈热莱肯定道,“他们又带了七个。” “跟你一样化了装吧?” 拉乌尔环顾四周,立即注意有六七个男子,都能够看出,是警察伪装成大绅士模样的。于是他站在戈热莱前面,使这个侦探无法向手下示意指出谁是拉乌尔。 宾客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拉乌尔低声说: “喏,那儿……” “在哪儿?”戈热莱立即问。 “检票口附近,在两个女士后面……一个大个子,系一条白丝围巾。” 戈热莱转过头,小声说: “可这不是他……不是大个子保尔……” “是他,装扮成绅士模样。” 侦探仔细看了看: “确实……也许……啊!坏蛋!” “是啊,但是,是个出身贵族的坏蛋,嗯?他这副模样,你从没碰见过吧?……” “碰见过……碰见过……我想……是在赌场……可我没有想到。他的真名叫什么?” “他要是高兴,会告诉你的……但尤其要当心,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骚动……不要太匆忙……等他离开时再抓,这样也就知道他来这儿是干什么了。” 戈热莱走过去与自己的人说话,告诉他们大个子保尔是谁,又走近拉乌尔。他们两人一起走进去,也不说话。大个子保尔走向左边。他们走向右边。 圆形大厅渐渐热闹起来。里面有二十道色调深浅不一的蓝光,时而交叉,时而碰撞,时而融合,构成一片迷幻多变的世界。宾客挤在桌子周围,人数超过了容纳能力的一倍。大家又唱又闹。一家香槟酒店的人跑过来跑过去,恨不得立即把所有伸过来的酒杯斟满。 节目的新颖之处在于,大家在场中央的舞池里跳舞,每一曲终了,就穿插一个咖啡音乐厅的节目。演唱在大厅里边一个小台上进行。节目串接非常快,间不容缓,十分紧凑。逢上叠句,全场观众就齐声高唱。 戈热莱和拉乌尔站在右边过道上,手拿节目单,把脸遮去一半,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瓦尔泰克斯。那家伙站在二十步开外,伛起背,尽量不显得高大。戈热莱监督他的人在他身后转悠。 演完一个印度的杂耍节目,便开始了一曲探戈。一曲华尔兹跳完,又插上一个小喜剧。接下来是走钢丝,唱歌,单杠表演,其间一直穿插着舞曲。人群变得兴奋,陶醉,欢欢喜喜,闹闹哄哄。一群小丑上场了,人群更是叫呀,骂呀,沸反盈天。 这时台上亮出一块大木牌,上面用彩笔绘出一个蒙面女郎的窈窕身姿。与此同时,二十个灯光宇屏同时打出节目名称《蒙面舞女》。乐队奏响乐曲。蒙面女郎从后台跳出来。她上身披着一条条绸带,在肩头和胸脯上交叉,下身穿一条蓝色宽幅裙,上面缀满金片,稍微动一动,赤裸的大腿就露了出来。 有一刻她在台上一动不动,就像一尊极优美的希腊塔纳格拉出土的陶俑。一条金丝织的薄如蝉翼的纱巾,遮住了她的整个面部和部分头部。有几圈松松的金发从里面露出来。 “妈的!”拉乌尔咬牙骂道。 “什么?”戈热莱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 可是拉乌尔极为专注地盯着那金色的头发,那姣美的身段…… 她跳起舞来,开始时十分舒缓,以着不见的动作渐渐移动,保持着固定的身姿,看不出身体有半点颤动。她就这样踮着赤脚尖,绕着舞台转了两圈。 “别瞧她,给我盯着大个子保尔的脑袋。”戈热莱低声道。 拉乌尔被禁止看那舞女,于是转过来看大个子保尔。只见那家伙看得十分专心,连脸都扭歪了,紧张得近乎痛苦。为了看得更清楚,他又挺直了身子。他的眼睛疯狂地盯着蒙面舞女。 戈热莱发出一声暗笑: “你说,他那副模样,是因为那头金发么?那金发让他想起了克拉拉……除非……除非……” 他迟疑了一下,不知要不要说出这突然冒出的想法。最后,他还是说了出来: “除非……是啊……也许这就是她,他的女友……也是您的女友。这真有趣!” “您疯了!”拉乌尔冷冷地回答。 不过,他一开始也冒出了这个念头。首先,他只看到那发式和颜色完全一致,鬈发也是那样松松的。后来,瓦尔泰克斯的激动,他盯着那金色的纱巾想窥出里面那张面孔的努力给拉乌尔留下很深印象。于是他明白了,瓦尔泰克斯之所以有这种神态,是因为他了解,他应该了解克拉拉作为舞女的才华,是因为他大概在别的地方,别的舞台上见过她跳舞,是因为他熟悉她那清纯的优雅气质和那梦一般朦胧的形象。 “是她……是她……”拉乌尔自语道。 不过,这可能吗?怎么想得到,德-埃勒蒙侯爵的女儿这个外省姑娘,竟拥有这种才华,竟从事这门职业?怎么想得到,从沃尔尼回来后,她竟有时间回家修饰打扮,穿上舞服来到这儿! 不过,他刚开始怀疑这点,就又被自己的理由驳倒。在他乱纷纷的头脑中,一些可能的事实极为合情合理地串接在一起。不,这也许不是她,但是,他能够不明不白,就一口否认不可能是她吗? 舞台上,在观众越来越兴奋的情绪中,她的动作渐渐变得热烈奔放。她旋转着,动作准确到位,倏地一下停住,接着又随着乐队的节奏翩翩舞起来。她的两条腿高高地弹起,这使得公众格外激动。她那两条修长舒展的玉腿,比起弯曲的手臂来,更有活力,更为柔软,更加灵活自如。 戈热莱指出: “大个子保尔似乎想去后台。我想大家是可以随意去那儿的。” 确实,过道尽头,无论是左边还是右边,都有人爬过一道栏杆,进入后台。一个检票员守在栏杆上,尽力劝阻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可是不起作用。 “是啊,”拉乌尔也看出了大个子保尔的企图,“是啊,他试图去后台接近她。喂,你的人应该守着旁边马路的演员出入口,一旦有情况,就要冲进来。” 戈热莱同意这个意见,就走开去布置人马。过了三分钟,正当侦探努力集合手下时,拉乌尔离开了大厅,赶在警察之前,绕娱乐场走了一圈。库维尔来到外面,走到他面前,向他报告了自己听到的情况。 “我刚听到戈热莱下命令,先生。他命手下逮捕您和蒙面舞女。” 拉乌尔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他不清楚那舞女是不是昂托尼娜。不过戈热莱弄清这一点没有任何危险。如果真是昂托尼娜,那么她夹在警方和大个子保尔之间,那就完了。 他开始跑起来。他害怕。他见到过大个子保尔那冷酷而带有威胁意味的面容,心想假如那歹徒面对昂托尼娜,真可能干出种种暴行。 拉乌尔和库维尔进了那道小门。“警察。”拉乌尔扬扬名片,对门房说。门房让他们通过了。 他们上了一道楼梯,过了一条走廊,来到演员化妆室。 恰好在这时,那个舞女从一间化妆室里出来。刚才在观众的喝彩声中,她回来披上了一条披肩,准备演出下面的节目。她锁好门,从后台挂满的服装中穿行。她一回到台上,掌声又噼噼啪啪响起来。拉乌尔觉得全体观众都站起来,热烈地欢呼她再度出台。 这时,他突然发现大个子保尔就在旁边,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额上青筋直暴,狠狠地看着那舞女经过。于是拉乌尔确信她就是昂托尼娜。他真切地感到了不幸女人即将面临的危险…… 他搜索戈热莱的眼睛。这蠢东西在干什么?他难道不明白战场在这儿,在这狭窄的场地上,不明白这里将发生什么事,他和他的手下必须到场? 他决定立即拉开战幕,把敌人尚未找准目的的威胁引到自己身上。于是他轻轻地拍拍瓦尔泰克斯的肩膀。那家伙扭头一看,立即认出了拉乌尔那张他又恨又怕的嘲弄人的面孔。 “您……您……”他满怀仇恨,嗫嚅道,“您是为她来的吧?……陪她来的?” 他还是压住了冲动。虽说他们离大群观众远一点,但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不断,还有想上前偷看表演的,还有布景的拉幕的,替演员管理服装的……声音大了会被人家听到的。 拉乌尔冷笑着,用同样的语气低声说: “对,我是陪她来的。她把保护她的担子交给了我……似乎有些坏蛋在找她。你想这不是让我来玩一回吗?” “为什么是让你来玩一回呢?”另一个低声问。 “因为我干什么事,总是要干成。这成了习惯。” 瓦尔泰克斯气得发抖。 “你干成了吗?” “当然!” “笑话!除非我死了你才干得成。可我还活着!还在这儿!” “我也在这儿。而且,刚才,我也在地下室里。” “-!什么?” “那个马夫就是我。” “混蛋!” “是我把警察领来的,把你堵在窝里。” “可是没抓住我。”瓦尔泰克斯说,努力装出笑容。 “刚才,是没抓住。可是今晚,是瓮中捉鳖,你跑不了。” 瓦尔泰克斯向他逼过来,瞪着他的眼睛。 “你说什么?” “戈热莱在这儿,带了他的人。” “你撒谎!” “他在这儿。我告诉你,是要让你快逃。走吧,还来得及……” 瓦尔泰克斯惊恐地察看四周,像一头被追捕的野兽。显然,他接受了逃跑的想法。拉乌尔觉得轻松,因为他首先考虑的,是解除昂托尼娜受到的威胁。瓦尔泰克斯溜走,也是调开警察保护年轻姑娘的一个办法。 “走吧,走,快走……唉,还呆着不动,太傻了……快走吧。” 可是为时太晚。那舞女跳下舞台,在后台出现了。与此同时,戈热莱领着五个警察,从楼梯口出来,穿过演员化妆室,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戈热莱见到敌人,立即朝他扑过来。 瓦尔泰克斯一脸凶相,尚在犹豫。他看看向这边走过来,又惊恐地停下的舞女,又看看离他只有五六步远的戈热莱。怎么办?拉乌尔朝他扑过来。他闪身挣脱出来,冷不防把手伸进口袋,抽出一支手枪,对准舞女。 在一片喧嚷和恐慌之中,枪声响了。拉乌尔立即把伸出去的双手又收了回来。子弹大概穿过布景,射向空中。可是舞女吓得晕倒在地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里,引起了一阵混乱。在推搡之中,人们看见戈热莱扑到大个子保尔身上,把他拦腰抱住,叫他的手下: “弗拉芒,快来帮我!其余的人,去抓拉乌尔和舞女!” 这时大家看到突然出现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小个子先生,胸前飘着一部白胡子。他气愤地分开两腿,拦住那几个警察,斥责他们行为粗暴。而一个十分潇洒的先生则趁着混乱,弯下身,抱起蒙着金色纱巾的舞女,背在背上。他就是拉乌尔。他得到库维尔大无畏的保护,相信自己可以抢在警察前面,大群观众会使他们行动困难。于是他背着人就朝大厅跑。他觉得只有从这边才能逃走。 他没有估计错。后台发生的事情,观众一点都不知道。一支滑稽可笑的黑人爵士乐队正在大声吼着一曲探戈。一些人又走进舞池跳起来。观众笑着唱着。当拉乌尔从右边栏杆挂满的黑礼服中走出来,双手托着一个女人走下楼梯时,观众一眼便认出那是蒙面舞女。他们以为这是开玩笑,以为是某个杂技演员,打扮成绅士模样,托着战利品绕场一周,以显示自己的力气。一排排的观众自动为他闪开,待他通过以后又迅速合拢,而且更紧密,更加阻拦了那些随后试图通过的人。一些椅子桌子被移了地方。 这时从后台传出喊声: “抓住他!……抓住他!” 大家笑得更开心了,越来越以为是玩笑。爵士乐队发狂一般地奏着乐器,扯着喉咙高唱。没有一个人拦路。拉乌尔微笑着,头稍向后仰,举重若轻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大厅门口。狂热的观众使劲为他鼓掌。 有一道门为他打开了。他走了出去。观众以为他会绕娱乐场一圈,再走回舞台。检票员和警察都被这出乎意料的节目吸引了,谁都没想到这里面有问题。不过,拉乌尔一走到外边,就把舞女放下来,重新背在肩上,跑过一块块灯光照亮的地方和树下一片片暗处,朝邻街飞跑。 跑出五十余步,他才听到有人在叫: “抓住他!抓住他!” 他不再加快步子。他的汽车就在不远处,停在那一长溜汽车阵里。那些司机有的睡觉,有的扎堆聊天。他们听到叫喊,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一个个面面相觑,互相探问,都觉得不安,却没有一个行动。 拉乌尔把舞女塞进汽车。她仍然昏迷不醒,但至少不动也不作声。他开始发动汽车。好在发动机一下就转起来了。 “我如果走运,”他寻思,“就不要碰上塞车,一帆风顺。” 永远都得相信运气。这是拉乌尔的一条原则……运气再一次偏爱他。汽车没有被堵住。汽车起动时警察离他只有二十来步远了,可是他一下就把他们甩远了。 他小心翼翼地,然而高速地驶到协和广场,驶过塞纳河,顺着河岸行驶。他的另一条原则,就是不能滥用机遇。 “唔!我们到了。”他自语道。 自他采取行动以来,他这是第一回问自己: “她是昂托尼娜吗?” 他刚才正是坚信她是昂托尼娜,才果断出面干预的。而现在,他的信心离他而去。信心曾突然产生现又同样突然消失了。不可能,不可能。她不可能是昂托尼娜。表明她不是昂托尼娜的证据太多了。刚才,他认为她是,是未经思考。他那些肯定的证据必然是经不起检查的。大个子保尔是个疯子,精神错乱,他的情绪不能反映事实真相。 拉乌尔忽然笑了起来,有时候,某个女人的秘密搅得他心慌意乱时,他真希望自己天真单纯!一个真正的中学生……不过是一个对冒险着迷的中学生。无论如何,是昂托尼娜还是别的女人,这点并不要紧!反正他救的是一个女人,而且是最热情、最可爱的女人。他提出什么要求,她能拒绝吗? 他又加快速度。他迫切需要弄清她的身份。她为什么要用一块纱巾蒙面?难道是怕丑陋的面容或者可怕的残疾会破坏美好躯体的形象?另一方面,如果她面容姣美,那她又是出于什么理由,什么担心,才不让观众欣赏呢?是由于精神失常?还是心血来潮?还是为了爱情? 他又一次驶过塞纳河,沿着河堤行驶。汽车驶进奥特伊,驶过外省的一些街道。接着,到了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他把车停下。 那女人不曾动弹。 他俯下身,对她说: “您能站起来,上楼吗?明白我的话了吗?” 没有回答。 他推开花园栅栏门,摁响门铃,然后抓着舞女的两条手臂,把她抱在胸前。他感到她的身子紧贴着自己的身子,她的嘴离自己的嘴这样近,他闻到了她的呼吸,觉得陶醉。 “啊!你是谁?你是谁?”他嗫嚅着,充满了欲望和好奇心,“是昂托尼娜,还是个陌生女人?” 他的仆人出来了。 “把汽车开到车库里。别来打搅我。” 他进了小屋,匆匆上楼,好像抱的是一个很轻的东西。进了房间,他把女人放在长沙发上,跪下来,解开她头上的金色纱巾。 他高兴地叫起来: “昂托尼娜!” 他盯着她看了两三分钟,然后,取来嗅盐让她闻,又在她太阳穴上和额头上拍了冷水。她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他好久,慢慢地恢复了意识。 “昂托尼娜!昂托尼娜!”他动情地连声叫道。 她含着眼泪朝他微笑。这笑容里含着苦涩,但又含有多么深的柔情! 他寻找她的嘴唇。她会推开他,就像在沃尔尼城堡客厅里那样,还是欢迎他呢? 她没有抵拒。 十二、双面笑佳人 仆人把早饭给他们送到房间里的独脚小圆桌上,侍候他们用完。卧室窗户打开了,下面就是花园。从那里升起女贞树的花香。窗户左右两边各有一株栗子树。透过枝叶,可以看见林荫大道,树冠上方,是艳阳高照的蓝天。于是拉乌尔喃喃说起话来。 他胜利的喜悦——斗败戈热莱、大个子保尔,以及征服可爱的克拉拉的喜悦——全部化作可笑的激情,滑稽的吹嘘,化作荒唐、有趣,质朴坦率,大言不惭的话语,滔滔不绝,不可抗拒地奔泻而出。 “说吧……再说下去……”昂托尼娜时刻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饱含忧伤,又饱含青春的欢乐。 他说完了,可她还在要求: “说吧……说给我听……把我知道的也说给我听……喏,把你在沃尔尼城堡废墟上和戈热莱斗的事再说一遍,还有客厅里拍卖会的情景、你和侯爵的谈话。” “可你在那儿,昂托尼娜!” “那没关系!凡是你干的事,凡是你说的话,都叫我激动。再说,我还有好些事情没弄明白……比如说,那一夜你到了我房间,是真的?” “是到了你房问。” “你不敢靠近我?” “确实不敢!我那时怕你。你在沃尔尼城堡时很不好接近。” “在那之前,你去了侯爵的房间?” “是的,去了你教父的房问。我想看你母亲那封信是什么内容。这样我才得知你是他女儿。” “我呢,”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在他巴黎的书桌里翻出了妈妈的相片,就知道了这件事。那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吧?不过这无关紧要。今天是该你说话。再说下去吧……给我说说……” 他又开始说起来。他给她叙述拍卖会的情况。他模仿各人的声音神气,一会儿是拘泥可笑的公证人奥迪加先生,一会儿是焦急的感到震惊的德-埃勒蒙侯爵,他也模仿了优雅柔和的昂托尼娜。 她抗议道; “不,这不是我……我可不是这样。” “你前天,还有那次来我家,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一副神气,还有这样……喏,这样……” 她笑起来,可是没有让步。 “不……你没有看清楚……我是现在这样子。” “正是,”他叫起来,“我知道,你今早就是这模样,眼睛亮亮的,牙齿白得耀眼……跟那天那副外省小妞,还有城堡里那个小女孩模样完全是两码事。你变得不同了,但我还是发现了你那份矜持和腼腆。它们没有变。我还是见到了你的金发。昨晚我就认出你的头发……还有你罩着舞蹈服的苗条可爱的身姿。” 她仍穿着那套舞蹈服,上身是绸带结成的短衣,下面是缀满亮片的蓝裙,模样儿是那样惹人怜爱,他一下来了激情,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是啊,”他说,“我猜出是你。只有你才有这种媚人的样子。不过,你蒙住面,还是让我琢磨了很久!我抱你逃出来时,心里好怕呀!幸好是你!是你!明天我抱的仍然是你,等我们远走高飞,到别处生活时,我一辈子拥抱的都是你。” 有人轻叩房门。 “进来。” 是仆人。他送来报纸和几封信。信已被库维尔拆阅,并分了类。 “啊!很好,我们来看看对蓝色娱乐场、戈热莱和大个子保尔,报上是怎么说的……大概,螯虾酒吧的事也会提到。多有历史意义的一天呐!” 仆人走了出去。拉乌尔立即展开报纸读新闻。 “好家伙!我们上了头版……” 他一眼见到报道那事件的标题,脸色就阴了下来,快活顿时消失了。他骂道: “啊!这群白痴!这戈热莱竟有这么蠢!” 他小声念道: 在警方搜捕蒙马特尔一家酒吧的行动中漏网的大个子保尔,在蓝色娱乐场开业晚会上被捕,但再度从戈热莱探长及其部下手中逃脱。 “啊!”昂托尼娜惊恐地说,“真可怕!” “可怕?”他说,“为什么可怕?有朝一日他会再次落入法网的……这事由我负责……” 其实,他得知这个消息十分烦恼,十分愤怒。一切要从头开始。那危险的匪徒再度逍遥法外,这就意味着昂托尼娜会再次受到一个冷酷敌人的追踪,威胁。这家伙肯定不会放过她,只要有机会就会把她置于死地。 他匆匆读完文章。里面提到了阿拉伯人和几个小喽罗被捕。警察围绕他们大吹大擂。文章还提到大个子保尔企图杀死蒙面舞女,但一个观众将她救走。文章怀疑那观众是大个子保尔的情敌,但没有提供任何能使人想到是拉乌尔的细节。 至于蒙面舞女,谁也没有见过她的真面目。娱乐场经理是凭柏林一家经纪人事务所的证明聘用她的。去年冬天她在那儿表演,当时“没有蒙面”,大获成功。拉乌尔继续念: “两个星期前,”经理在接受采访时补充说,“她不知从什么地方给我打电话,说她在开业那天将准时参加演出,只是出于个人的原因,要蒙面表演。我同意了,觉得这样也许别具魅力,想等演出当晚再问她原因,谁知她昨晚八时才到,似乎一切都装扮停当,而且一来就把自己关在化妆室里。” 拉乌尔念完问她: “这些都是真的?” “是的。”克拉拉说。 “你跳了多久了?” “我从小就跳。只为自己高兴,不给别人看。母亲死后,我拜一个老舞蹈家为师,上了一些课,以后就四处旅行。” “你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克拉拉?” “你别问我。我是独自一人,有许多男人向我献殷勤……我有时不能保护自己。” “你是在哪儿认识大个子保尔的?” “瓦尔泰克斯?在柏林。我并不爱他。但他对我有影响。我没有提防他……有一夜,他撬开我的门锁,闯入我的房问。他极为强暴……” “这混蛋!……你和他混了多久?” “几个月。然后,在巴黎,他犯了案。警方包围了他的住所。当时我正好和他在一起,这样才知道他就是大个子保尔。我吓坏了,就趁他反抗时跑了。” “到外省躲起来了?” 她迟疑了一下,回答道: “是的。我本想改变生活,另找点活干。可是做不到。我没有经济来源,只好通知娱乐场,说要去那儿表演。” “可是……你为什么去见侯爵呢?” “最后一次努力,想摆脱这种放荡的生活,求得他的保护。” “这样,就有了去沃尔尼城堡的旅行?” “是的。昨晚,回到巴黎,我独自一人,一时头脑发热,就又去了娱乐场……跳舞的快乐……还有,不能不遵守诺言……再说,我签的协议也不过一星期。我更不愿……我是那样害怕!……你明白,我害怕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没有理由,”他说,“因为有我在哩。现在,你不是到这儿来啦?” 她在他怀里缩作一团。他喃喃道: “你真是奇怪的小姑娘!是这样出人意料!……是这样不可思议!……” 这一天,和随后的两天,他们都没有离开过小屋。他们从报纸上阅读有关他们这个事件的所有消息。这些消息常常是编造出来的,因为警察经常得不到任何结果。此次亦然。唯一符合事实的推测,就是那蒙面舞女可能是金发克拉拉,从前报道大个子保尔的消息时曾被提到过的女子。至于瓦尔泰克斯的名字,根本不见提起。戈热莱和他的手下也未发现对手的真实身份。他们从阿拉伯人嘴里什么也没得到。 这期间,拉乌尔与昂托尼娜感情越来越深。昂托尼娜仍有许多事儿要问,他则有问必答,努力满足她永不疲倦的好奇心。反过来,她似乎是越来越把自己关闭在神秘之中,又把这种神秘当作自己的避难所,躲在其中。有关她本人,她的过去,她的母亲,她眼下的工作,她隐秘的内心,她对侯爵的意图,在他身边扮演的角色,等等,她都缄口不言,保持沉默。惊疑的、执拗的、痛苦的沉默……或者是躲躲闪闪,支支吾吾,欲言忽止。 “别,别,拉乌尔,我求求你,别问了。我的生活,我的想法,没有什么意思……你就爱我这个样子吧。” “可恰恰是我不清楚你是什么样子。” “那就爱我在你面前出现的这个样子吧。” 她跟他说这话的那天,他把她领到一面镜子前,打趣说: “今天你在我眼前的模样,是一头秀美的头发,两只无比纯净的眼睛,叫人心旷神怡的微笑……可是还有叫我不安的表情,我认为从中看出——你不怨恨我吧?——看出一些想法,……可你清秀的面容又让我怀疑自己看错了……到明天,你在我眼睛里又换了模样。同样的头发,同样的眼睛,但笑容却不同了。我从你的表情里看到的,是纯真,是健康。你就是这样时刻变化,一时是外省小妞……一时是遭受命运折磨迫害的妇人。” “不错,”她说,“我身上是有两个女人……” “对,”他漫不经心地说,“两个女人互相搏斗……有时互相排斥……两个女人的微笑完全不同。因为,你两副面容的区别就在于笑容。有时是天真的,青春的微笑,嘴角微微翘起……有时是苦涩的、看破红尘的微笑。” “拉乌尔,你更喜欢哪一种呢?” “从昨晚以来,喜欢第二种……更神秘更隐晦的那种……” 由于她不说话,他便快活地叫她: “昂托尼娜?……昂托尼娜,要不,叫你双面笑佳人?” 他们一起走到打开的窗户前。她对他说: “拉乌尔,我有个请求。” “我预先就答应你。” “那好,别再叫我昂托尼娜了。” 他觉得不解。 “不再叫你昂托尼娜?为什么?” “这是从前那个外省小妞的名字……真诚纯朴地面对生活的小女孩。自从我叫克拉拉,金发克拉拉以后,就失去了这个名字……” “那么……?” “叫我克拉拉……直到我又变回原来的我。” 他笑起来。 “原来的你?亲爱的,我都搞糊涂了!你若还是那个外省小妞,就不会在这儿,也不会爱上我!” “下会再爱你,拉乌尔!” “轮到我向你提问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就是你。”她动情地说。 “你有把握吗?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有那么多的身份,扮过那么多角色,连我本人也认不出自己了。你明白吗,我的小克拉拉——既然你希望我这样称呼你——你明白吗?在我面前你别脸红,因为,不管你可能干了什么,我都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拉乌尔……” “如果……像我这样的冒险家生涯……并不总是十分美好的。你是否听说过亚森-罗平呢?” 她浑身一颤: “什么?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拿来作个比较……还是你说得有理……我们彼此指责又有何益?克拉拉和昂托尼娜,两个名字一样温柔一样纯洁。克拉拉,我最爱的就是你这个人。至于我,虽是个不驯服的臣民,却是个诚实的,有情有义的人,尽管可能不会永远忠诚,却迷人,专注,有许多优点……” 拉乌尔笑着,搂着她亲吻;吻一下,说一声: “克拉拉……温柔的克拉拉……忧伤的克拉拉……谜一般的克拉拉……” 她摇着头,说: “是啊,你爱我……可你刚才说了,你是个用情不专的人……上帝啊,你会让我痛苦的!” “你会幸福的!”他快活地说,“再说,我也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不专。难道我骗过你吗?” 轮到她笑起来。 蓝色娱乐场的事件,公众和报纸议论了一个星期。接着,由于调查毫无进展,种种假设相继落空,大家也就不再关心这个话题了。再说,戈热莱拒绝一切采访。记者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克拉拉稍稍放心之后,便在每天傍晚出门走走,不是在环城大道一带的商店里购物,就是去树林散步。拉乌尔也选择这个时刻去赶约。他不陪伴她,怕招人注意。 有时,他也从伏尔太沿河街经过,看看六十三号。他估计大个子保尔会在这边转悠,警察也可能在这里设下圈套。 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这以后,他就派库维尔假装在河堤边的旧书摊上翻书,监视这一带的动静。有一天,就是他带走克拉拉的第十五天,他来到这儿,隔着老远,看见克拉拉从六十三号出来,钻进一辆出租车,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拉乌尔没有试图跟踪。他向库维尔使了个眼色。库维尔走过来,受命去向看门女人打听情况。过了几分钟,他走回来,告诉拉乌尔侯爵尚未回来,但那金发女子已经有两次在同一时刻从门房前面经过,上楼按响侯爵家的门铃。因为仆人也不在家,她就走了。 “怪事,”拉乌尔想,“她什么也没告诉我。她要干什么呢?” 他回到奥特伊那幢小屋。 一刻钟以后,克拉拉也回来了,气色鲜润,精神饱满。 他问她: “去树林散步了吧?” “对。”她说,“空气新鲜,对我很有好处。走一走真惬意。” “你没去巴黎吗?” “没去。为什么问这话?” “因为我见到了你。” 她毫无察觉地说: “你见到我……在想象中吧!” “见到活生生的你。” “不可能。” “我向你肯定……我的眼力很好,从不看错人。” 她望着他。他是说真的,甚至相当郑重,声音里有一丝指责的意味。 “拉乌尔,你在哪儿见到我了?” “我看见你从伏尔太沿河街那所房子里出来,上了汽车。” 她显出尴尬的微笑。 “你确信是我?” “肯定是你。问看门女人,她也说你这是第三次去了。” 她一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拉乌尔又说: “这几次登门造访其实很自然,但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见她不回答,拉乌尔在她身边坐下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说: “克拉拉,你总是神秘兮兮的,太不应该了!你要是知道,老是这样互相戒备,会把我们引到何种地步,就不会这样了!” “唉!拉乌尔,我根本没有戒备你!” “你没有戒备我。但你的所作所为却好像是在戒备我。这样下去,事情就危险了。亲爱的,我们好好聊一回吧。你难道不明白,你今天不愿告诉我的事情,我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谁知道到那天是不是太迟了呢?说吧,亲爱的。” 她已经准备服从了。她的面容有一瞬间放松了,眼睛里流露出悲伤和无奈的神情,似乎她预先就为自己要说的话感到害怕。到后来,她却没有了勇气,双手捂面,泪雨滂沱。 “对不起,”她含糊不清地说,“请你明白,我说不说无关紧要……这对现在的事将来的事毫无影响……对你来说,这只是一点芝麻小事……可对我就要紧了!……你知道,女人都是孩子……有些怪念头!……也许我错了……可我不能……请原谅。”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说: “算了。不过我坚决要求你不要再去那边。不然,你哪天会碰上大个子保尔,或者他的哪个同伙。你愿意发生这种事?” 她立即着急地说: “那你也别去了。你和我一样有危险。” 他答应了。年轻姑娘保证不再去,甚至答应十五天内不出小屋…… 十三、埋伏 拉乌尔说对了,伏尔太沿河街那座房子已经被人监视,不过不是经常的,持久的。不然,拉乌尔担心的冲突早就发生了。从警方的角度来看,戈热莱不该把监视任务交给下面的警察小队,自己只在沿河街短暂地露一露面。再说,他那班人执行他的命令也极为不力。因此,金发女郎的几次造访,以及库维尔常常冒失的转悠才没有被发现。另外,看门女人也背叛了戈热莱。她通过库维尔收了拉乌尔的钱,又通过瓦尔泰克斯的一个同伙收了他的钱,因此给警方提供的情报都是空空泛泛互相矛盾的。 瓦尔泰克斯的监视则紧得多。三四天来,一个蹩脚画家,留着灰白的长头发,戴着宽边毡帽,伛偻着背,拿着一个颜料盒、一个画架和一张折叠椅,每天上午十点,来到德-埃勒蒙公馆对面五十米开外的人行道上,把那一团团颜料往画布上涂,说是描绘塞纳河两岸的风光以及卢浮宫的轮廓。这就是大个子保尔,就是瓦尔泰克斯。他的装束越是古怪,他的画越是吸引人围观,警察就越没有想到要查查他的身份。 不过大个子保尔五点半就离开了,所以没有看到金发女郎,因为她是那个时刻以后才去的。 拉乌尔去沿河街的次日,大个子保尔得知了这个情况。他看了看表,在画布上涂了最后一笔。这时一个声音在他旁边小声说: “别动。是我,索斯泰纳。” 本来有三四个人在围观,这时都陆续离去。但又有一些人停下步子来看。 索斯泰纳看上去像个壮壮实实的钓鱼人,他俯下身子,带着行家里手的兴致欣赏着作品,用只有瓦尔泰克斯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您读了下午的报纸吗?” “没有。” “阿拉伯人又被提审了。您说得对,是他出卖了您,并供出了蓝色娱乐场的晚会。不过他不愿说得太多,也拒绝与您作对。他没有供出瓦尔泰克斯这个名字,也没说出拉乌尔和那小妞。因此,这方面都还安全。” 索斯泰纳直起身,换了一个角度审视画面,又望望塞纳河,然后又俯身看画。他手上拿了个望远镜,隔一阵子就拿来朝远处望望。他接着说: “侯爵后天从瑞士回来。那小妞昨日来这儿,跟看门女人说的,让她转告几个仆人。这么看来,小妞和侯爵有联系。她住在哪儿?没法打探到。至于库维尔,他又让人搬走了几件家具。我能肯定是他。因此,他是在给拉乌尔干。据看门女人说,他也在这一带转悠。” 画家尖起耳朵在听,却拿着一支笔在空中比划,似乎在测量尺寸。那同伙大概把这当作一个信号,因为他朝指示的方向瞧了一眼,发现一个衣服不整的老头在栏杆边一个书摊上翻书。那老头转过头时,露出一部整齐漂亮的白胡子,别人一眼就认得出。 索斯泰纳小声说: “我看到了。这是库维尔。我去盯着他。今晚,还是在昨天的酒吧见面吧。” 他走过去,慢慢接近库维尔。库维尔拐了几个弯,无疑是想摆脱有可能跟踪的人。可是他没有想到要仔细察看一下别人的面孔,也就没有注意到大个子保尔和他的同伙。他往奥特伊那边走,把那个钓鱼人模样的家伙也带了过去。 大个子保尔还等了一个钟头。克拉拉这一天没来。但戈热莱却出现在街当头,于是他赶紧收拾行头,溜走了。 晚上,他的团伙成员在蒙马特尔小比斯特罗酒吧聚集,这地方取代螯虾酒吧,成了他们约会的地方。 索斯泰纳与他们会合。 “行了。”他说,“他们住在奥特伊,摩洛哥林荫大道二十七号一座小屋里。我看见库维尔在花园栅门口按铃。栅门自动开了。八点差一刻时,我又看见那小妞回来了。同样一套程序,她一按铃,门就开了。” “他呢,你见到了吗?” “没有。不过,他肯定住在那里。” 大个子保尔思索片刻,说: “不过……动手之前……我想亲自去摸清情况……明早把汽车给我准备好。十点钟动身。我向上帝发誓,如果情况真是这样,克拉拉可别想逃走。哼!那婊子!” 次日早上,一辆出租汽车开到大个子保尔租住的公寓门前停住,接他上了车。开车的是挺着肚子,红着脸膛,戴一顶草帽的索斯泰纳。 “上路吧!” 司机技术娴熟,很快就来到奥特伊的摩洛哥林荫大道。这是条宽阔的道路,两边种着小树,是从新近划成小块出卖的旧花园和旧庄园中间开拓出来的。拉乌尔的小楼就是这样一处产业的遗址。 汽车驶过去一段距离才停下来。大个子保尔缩在汽车里,通过后面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三十步外小楼的栅门和二楼打开的窗户。司机坐在驾驶座上看报纸。 他们不时地说上几句话。大个子保尔不耐烦地说: “妈的!这楼里似乎没住人。都一个钟头了,还不见有人动弹。” “当然呐!”那胖子索斯泰纳嘲弄道,“人家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哪里会这么着急起床……” 又过了二十分钟。接着敲响了十一点半的钟声。 “啊!贱货!”大个子保尔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咬牙切齿骂道,“还有那混蛋!” 在小楼的一个窗口,露出拉乌尔和克拉拉的身影,他们手肘撑在小阳台的栏杆上。从车上看得见他们紧偎在一起的上身,洋溢着欢乐和微笑的脸,还有金发克拉拉那一头耀眼的秀发。 “走吧!”大个子保尔吩咐道,一张脸恨得直抽搐。“我看够了……臭婊子!……这一来,她就给自己判了死刑!” 汽车启动了,朝奥特伊平民区驶去。 “停下!”大个子保尔吼道,“跟我来。” 他跳到人行道上,进了一家咖啡馆。里面有寥寥几个顾客。 “来两杯苦艾酒……再借笔墨用用。”他吩咐。 他咧着嘴,一脸凶相,想了好久,然后,断断续续地小声说出自己的想法: “是这样……对……是这样……叫她落进陷阱……算准了……既然她爱他,她就会落进陷阱……然后,我就逮住她……她得让步……不然,就该她倒楣了!” 一阵沉默。然后他问: “可惜我没有他的笔迹……你没有吗?” “没有。不过……我有库维尔的一封信,从夹层的书桌上偷来的。” 大个子保尔的脸豁然开朗。 “给我。” 他研究了笔迹,照抄了一些单词,全力模仿了大写字母的写法,然后,取了一张信笺,匆匆写了几行字,署上库维尔的名字。 在一个信封上,他也同样模仿库维尔的笔迹,写了下面这个地址: 摩洛哥林荫大道二十七号 克拉拉小姐收 “多少号?二十七号……好……现在,听我说,记住我的每一句话。我要走开。是的,如果我留在这里,会做出蠢事。现在,你吃饭。饭后,你仍然去守在那儿。按理说,拉乌尔和克拉拉应该出门,各走各的路。拉乌尔先出来,然后克拉拉会出来散步。拉乌尔出门一个钟头,一个半钟头以后,你开车到小楼门口,按铃。等门一打开,你就显得不安的样子,把这封信交给那小妞。你念念吧。” 索斯泰纳念完信,摇摇头。 “地点选得不好。在伏尔太沿河街见面!多不合适!她不会去的。” “她会去的。因为她想不到人家会骗她。她怎么可能想到我会选那个地方设陷阱呢?” “就算是吧。可是戈热莱呢?戈热莱可能会见到她……见到您,老板……” “你说得有理。喏,你把这封快信送到邮局去。” 他写道:“有人向警方报告,大个子保尔及其同伙每天饮开胃酒时在蒙马特尔小比斯特罗酒吧聚会。” “如果拉乌尔不出门,或者很晚才出门呢?” “那就该我们倒楣。只好推到明天再说。” 他们分开了。索斯泰纳吃过午饭,又回去看守那幢小楼。 拉乌尔和克拉拉在楼前小花园角落里待了四个多钟头。天气燠热。他们坐在一株老接骨木的树荫里,平心静气地交谈。 拉乌尔要出门的时候,担心地问道: “今天漂亮的金发女郎不开心。是为什么事发愁吗?有什么预感?” “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就不愿相信什么预感了。不过,我们每次分开,我都有些忧愁。” “只分开几个钟头嘛。” “这已经够久了。再说你的生活……这样神秘!……” “要不要我把我的生活全告诉你,让你知道我干的好事?只是,你就得听一听那些坏事了!” 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不。我宁愿不知道。” “你说得有理!”他笑着说,“我也一样,不愿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不过我很清醒,哪怕是闭上眼睛,也把事情看得清楚。等会儿见,亲爱的。别忘了,你答应我不出门的。” “你也别忘了,你答应说不去沿河街那边的。” 克拉拉又压低声音补上一句: “其实,最让我不放心的……就是你冒的危险……” “我从不冒险。” “不对。我每次想象你在这小屋外边的生活,就看到你在匪徒和警察中间,匪徒们朝你扑过来,警察则恨你……” 他接过她的话说完: “就看到狗要咬我,瓦片要砸在我头上,火要烧在我身上!” “是这样!是这样!”她说,也变得高兴起来。 她深情地吻他,把他送到花园的栅门口。 “拉乌尔,快去快回!只有一件事要紧,就是守在我身边。” 她坐在花园里,努力静下心来读书或者提起兴致做刺绣活。接下来,她回到房间,想休息休息,睡一会。可是她像丢了魂似的,干什么事都没有心思。 她不时地照照镜子。变化真大呀!这么多衰老的迹象!眼睛周围都有了黑圈。嘴皮松耷耷的,笑容也有了几分凄楚。 “有什么关系,”她寻思,“反正他爱我这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好像漫无止境。 时钟敲响了五点半。 这时驶来一辆汽车,停下了。她听到声音,把身子探出窗外。果然,汽车停在栅门口。一个大胖子司机下了车,按响门铃。 她看到贴身男仆穿过花园,又拿着一封信走回来,边走边端详信封。 他上了楼,敲敲门,把信递给克拉拉。 “摩洛哥林荫大道二十七号,克拉拉小姐收。” 她拆开信展读,立即哽塞地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说: “我去……我去。” 仆人提醒道: “我想提醒太太您,主人刚才……” 他毫不犹豫,抓过信纸读道: 小姐,主人在楼梯平台受了伤,现在躲在夹层的书房里休息。一切还好。只是他想见您。致意——库维尔 笔迹模仿得很像,仆人原本熟悉库维尔的字,也就上了当,没有想到劝克拉拉别去。再说,克拉拉急成那副样子,他能劝得住吗? 克拉拉穿上外衣,跑过花园,隐隐看到索斯泰纳敦厚的面孔,问了一句,不等他答话就上了车。 十四、争斗 克拉拉一刻也未曾想到,这里面有诡计和陷阱。拉乌尔受了伤,甚至死了也说不定。因为她只想着这件事,再也顾不上考虑别的。即使她能够思考,可是在脑子里一片纷乱的情况下,她也只可能想到一些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拉乌尔到六十三号造访,碰上戈热莱和大个子保尔,发生冲突,动起手来,受伤后被抬到夹层休养。她想到的只是惨剧、灾难。她显然认为拉乌尔受了重伤,伤口很大,汩汩地往外冒血。 可是受伤,这只是最好的假设,她都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可以说,她一直认为他死了。她觉得,倘若交手的结果不是这么严重,库维尔信中的措辞会有一些区别。不,拉乌尔肯定死了。她无权怀疑这种结局。她突然发现,这个事件其实酝酿已久了。命运在让她接近拉乌尔的同时,就已经要求他不可避免地死亡了。一个克拉拉所爱的男人,一个爱克拉拉的男人,命中注定是要死的。 她一刻也不曾想象她到达死者身边时会是什么样的情况。不管拉乌尔是与戈热莱,还是与大个子保尔发生冲突,伏尔太沿河街那幢房子的夹层肯定已处于警察的控制之下。因此,警察只要见到金发克拉拉,就立即会把这只久追不获的猎物逮住。她甚至没有想到有这种可能,或者这种可能在她看来是无关紧要。如果拉乌尔不在人世了,那她被捕坐牢又有什么关系? 她脑中萦绕不去的念头,她不再有能力把它们串起来,因此它们只是以零乱的句子,或更确切地说,以瞬息即逝的图像,毫无逻辑地连在一起,在她脑海里闪过。眼前的风景,塞纳河两岸的风光,房屋,街道,人行道,行人,杂糅在一起,缓缓地展开,急得她不时朝司机喊: “快!快开!您怎么都没动呐……” 索斯泰纳转过那张友善的面孔对着她,似乎在说: “您放心,少奶奶,我们到了……” 确实,他们到了。 她跳到人行道上。 她递钱给他。他不要。她把钱往座位上一扔,也不看看周围的情况,就往一楼前厅跑。看门女人这时在天井里,她没见到,就匆匆往楼上跑。楼里这么安静,也没有人来迎接,她不免觉得诧异。 楼梯平台上也没有人。没有一丝声响。 这种状况让她觉得意外,却没有缓除她的冲动。她仍旧不顾一切地往厄运设下的陷阱冲,那份疯狂,几乎含有自我了结的希望,含有与拉乌尔同赴黄泉的无意识的愿望。 门微微打开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她也不大清楚了,只知道有一只手伸到她脸上,寻找她的嘴,把一条绸围巾揉成一团,塞进会堵住,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凶狠地往前一推。她失去平衡,踉跄几步,跌进大房间,扑在地板上。 这时,瓦尔泰克斯一下平静下来,不慌不忙地插上保险销,又随手把客厅门带上,稍稍朝地上的女子欠下身来。 克拉拉并没有昏过去。她很快就摆脱了麻木的状态,明白自己落进了陷阱。她睁开眼睛,惊骇地望着瓦尔泰克斯。 面对这个软弱无力,毫无生气,伤心绝望的对手,瓦尔泰克斯嘿嘿笑起来。这种笑声,她从不曾听过,它是那样残忍,因此,除非是昏了头,才会去祈求他怜悯。 他把她提起来,放到长沙发上坐下。屋里就剩了这张沙发和那把大扶手椅可以坐坐。接下来,他打开相连的两间卧室的门,说: “卧室里没人。套房门关紧了。谁也不可能来救你。克拉拉,没有任何人,包括你的好朋友。尤其是他,更不可能来救你,因为我让警察去盯着他了。因此,你完了。你知道剩下该干什么事。” 他复问一句: “你知道剩下该干什么事吗,嗯?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吗?” 你撩开一幅窗帘。汽车停在外边。索斯泰纳在人行道上望风。瓦尔泰克斯冷笑道: “各方向都有人看守。管保一个钟头无事。而一个钟头里,要发生多少事呀!多少事,可我只要一件就够了。然后,我答应你,我们就一起走。我们的汽车就在楼下……我们可以坐火车……然后是美好的旅途生活……同意吗?” 瓦尔泰克斯朝前走一步。 克拉拉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她垂下眼睛盯着双手,想强忍着不抖,可是她的双手仍像树叶一般直颤。双腿也是这样。整个身体都是如此。她觉得全身发烧,又觉得凉透了心。 “你害怕,嗯?”他问。 她含糊说道: “我不怕死。” “是的,可你怕将要发生的事儿。” 她摇摇头。 “不会发生什么事儿。” “会,”他说,“会发生极为重要的事。它是我唯一想干的事。你想想我们已经发生过什么事,第一次……以后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接着干的事。你不爱我……我甚至要说你恨我。可你是最软弱的……每次闹得斗得疲倦了,没有力气了……你就……你还记得吧?” 他走过来。克拉拉在沙发上连连往后挪,一边伸出双手推开他。他打趣道: “你准备了吗……像从前那样……太好了……我并不祈求你同意……相反……当我吻你的时候,我倒愿意是强逼的……我老早就丢掉自尊心了……” 他的脸因为淫邪与仇恨而变得残忍,凶狠可憎。他的手指紧缩着,准备扼住,准备掐住这个脆弱的脖子。它很快就会抽搐,发出临终的粗重喘息…… 克拉拉在沙发上站起来,跳到扶手椅背后,躲开他的攻击。桌子抽屉微微打开了,里面放着一把手枪。她伸手去抓,却来不及,被他拦住了。于是她在房间里奔逃,差点摔倒,最后还是被那可怖的手指抓住了。那只手立即掐住她的喉咙,把她所有的力气都夺去了。 她两腿发软,跪下去,倒在沙发上。她的腰弯了。她觉得自己要失去知觉了…… 可是那只可怕的手松了一点。前厅的门铃响了,在这间房里响起轻轻的回声。大个子保尔朝那边扭过头,侧耳倾听。没有新的动静。保险销插上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他正准备再度抓紧猎物,突然恐惧地咕噜了一声。两个窗户间跳跃着一束亮光,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一下惊住了,目瞪口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超现实的不可思议的奇迹。 “他!……他!……”他惊慌地嗫嚅道。 这是幻觉还是恶梦?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墙上有一块光亮的地方,像是电影银幕,上面映出拉乌尔得意的面孔。不是一幅肖像画,而是活生生的面孔,眼睛是动的,带著作自我介绍时那种亲切愉快的微笑,仿佛在说: “怎么?是啊,是我。您没有料到我会来,-?那么看到我您高兴吗?我也许迟到了几分钟。不过我会追回来的,我就进来了。” 果然,响起了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保险锁的钥匙也插进去了,接下来是推门的声音……瓦尔泰克斯直起身子,恐慌地望着门口。克拉拉听到声音,紧张的面容松弛下来。 门被推开了,不像是被强行闯入的人或发起攻击的人猛力撞开的,而像是被一个心情愉快回家来,发现家里井井有条,东西都在原位,几个好朋友正在亲热地谈论自己的人轻轻推开的。 他毫不为难,也无防备,从瓦尔泰克斯身边走过,关掉银幕,然后对对手说: “别显出这副上断头台的神气了。以后你可能会有这个命,但眼前你没有任何危险。” 接着对克拉拉说: “小姑娘,你看,不听拉乌尔的话,吃苦头了吧。先生大概给你写了一封信,对吧?拿给我看看。” 她把一张揉皱了的纸递给他。拉乌尔往上面扫了一眼。 “只怪我疏忽了。”他说,“我本应该预见到这种圈套。这是老一套了,恋爱的女人免不了一头撞进来。不过,小姑娘,现在用不着害怕了。快别皱眉了,笑起来。你看得明明白白,他是不侵害人的!一只绵羊……一只发呆的绵羊……这是因为,他大个子保尔想起了我们前几次交手,不想冒险投入一场新战斗。对不对,瓦尔泰克斯,嗯?你学乖了,是吧?学乖了,但又变得愚蠢了。怎么样,鬼东西!你把司机留在沿河街上了吧?尤其是他有一副特别的嘴脸,你那司机!……我立即认出他就是今早把车停在摩洛哥林荫大道的那家伙。下一次你要玩什么花招,先听听我的意见。” 瓦尔泰克斯努力使自己从沮丧中恢复过来。他握紧拳头,眉头紧蹙,被拉乌尔的挖苦激怒了。拉乌尔见他这副模样,越发得意地说下去: “说真的,老伙计,你反抗反抗吧!因为我跟你说了,今天你还不会上断头台。你还有时间习惯它。今天,只要你办一道小手续,就是轻轻地,恭恭敬敬地把你的手脚捆起来。完事后,我就打电话给警察总署,戈热莱会来取货的。你瞧,计划很简单……” 拉乌尔每说一句,瓦尔泰克斯就增加一分愤怒。尤其是看到拉乌尔和克拉拉亲密融洽的样子,就更是怒不可遏。克拉拉不再害怕,甚至笑起来,并与情人一起嘲弄瓦尔泰克斯。 想到自己这荒唐可笑的处境,想到在一个姑娘面前受了侮辱,他又鼓起了勇气。轮到他进攻了。他知道自己掌握了杀手锏,决定使出来,就怀着满腔怒火,准备一招击中要害。 他坐在扶手椅上,脚拍着地,字斟句酌地说: “这么说,你是想……把我交给司法当局-?你先在蒙马特尔的酒吧,后来在蓝色娱乐场试过了,现在,你偶然碰上了我,又想利用这个机会,对不对?好吧。我不相信你办得成。不过,无论如何你得知道,你若办成了,会引来什么后果。她也该知道。尤其是她。” 他转向克拉拉,只见她仍坐在长沙发上,一动不动,神态安静多了,只是仍然紧张、焦灼。 “老伙计,去你的吧,你这套鬼话别来吓我。”拉乌尔说。 “对你来说,也许是鬼话,”瓦尔泰克斯说,“可对她来说,就非同小可了。喏,你瞧,她这副认真听我说话的样子。她知道我不是说着玩的,我不会浪费时间来说一通废话。我只说几句话,可句句都要紧。” 他低下头,直视克拉拉的眼睛: “你知道侯爵是你什么人?” “侯爵吗?”她问。 “对。有一天,你告诉我,他认识你母亲。” “是的,他认识她。” “那时,我就觉察到,你有几分怀疑,但没有证据。” “什么证据?” “别装傻了。那一夜你来德-埃勒蒙家寻找的,就是我说的证据。我在你之前不久也翻了那个暗屉。你在那暗屉里找到了你母亲的相片。后面的题辞确凿无疑地表明了她与侯爵的关系。你母亲是侯爵的情妇。是一千零一个情妇中的一个。而你是让-德-埃勒蒙的女儿。” 克拉拉没有抗议。她在等着下文。瓦尔泰克斯继续说: “我向你承认,这只是个次要问题,我所以提出来,只是表明这个事实是真的。让-德-埃勒蒙是你父亲。我不知道你对他怀有什么感情,但这个事实可以影响你的行为。让-德-埃勒蒙是你父亲。而……” 瓦尔泰克斯的言语神态变得严肃起来,几乎到了一本正经的地步。 “而你父亲在沃尔尼城堡惨案中究竟充当了什么角色,你知道吗?这个惨案,你听说了,对吗?而且是听你的情郎说的。(说情郎这两个字时,瓦尔泰克斯显出多么气恼的样子!)你知道,我姑妈,一个叫伊丽莎白-奥尔南的女士,被人杀死,身上的首饰被抢走了。在这件事里,你父亲充当了什么角色,你知道吗?” 拉乌尔耸耸肩膀。 “真是问得蠢。德-埃勒蒙侯爵充当的角色,只是一个客人,只不过处在现场罢了。” “这是警察的说法。事实不是这样。” “照你看,事实如何呢?” “伊丽莎白-奥尔南是被侯爵杀死的,首饰也被他盗走了。” 瓦尔泰克斯站起来,一边用拳头击着桌子,一边说出这句话。拉乌尔听了哈哈大笑。 “啊!这瓦尔泰克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好一个幽默家,一个真正的幽默家!……” 克拉拉很气愤,结结巴巴地说道: “您撒谎!……撒谎!您无权……” 瓦尔泰克斯狂怒地凶猛地把自己的话又说了一遍。不过,他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又坐下来,详细讲出指控侯爵的理由: “我那时才二十岁,对伊丽莎白-奥尔南的私情一无所知。十年以后,我在家里偶然翻出一些信件,对此才有所了解。我弄不明白,这件事,侯爵为什么对司法当局一字不提呢?于是我独自作了调查。一天早上,我越墙进了城堡。你们说我看见了什么?让-德-埃勒蒙,他和看守城堡的人一起在废墟上散步,逐赶野物。让-德-埃勒蒙原来他是城堡的秘密主人!从那以后,我就四处寻访,把当时巴黎和奥韦涅的报纸都查遍了。我到沃尔尼来了十次,四处打听,询问村民,悄悄进入侯爵的生活,趁他不在时潜入他家,翻抽屉,拆信件。我这么干的想法就是要剥去这人的层层伪装,查明被他掩藏的极为严重的罪恶真情。当然检察院没有这个想法。” “老伙计,那你找到了新东西-?你真聪明!” “我找到了新东西。”瓦尔泰克斯郑重其事地说,“甚至,我还把好些细节联系起来了。它们合情合理地再现出让-德-埃勒蒙的行为。” “说下去吧。” “是让-德-埃勒蒙向德-儒韦尔夫人建议请伊丽莎白-奥尔南去的。是他说服伊丽莎白-奥尔南去废墟唱歌的,是他指出废墟上演唱效果最好的地方,最后又是他领伊丽莎白-奥尔南穿过花园,一直走到台阶脚下。” “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吧?” “不,有时大家看不见。从他们转过第一层平台拐角,到伊丽莎白-奥尔南独自一人从一条灌木丛中的小路尽头出现,这中间的时间,比实际上走完这一小段路所需要的时间大约多了一分钟。这一分钟里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根据仆人的见证作出的假设是正确的话(司法当局根本没有仔细询问仆人),这一分钟里发生的事就很容易弄清楚了。因为要知道,伊丽莎白从灌木丛中出来以及后来站在废墟顶上的时候,大家已经发现她的项链不在颈上了。” 拉乌尔又耸耸肩。 “他抢走那些项链,难道伊丽莎白-奥尔南不抗议?” “不,他没抢,是她交给他的。她认为这些首饰与她要唱的歌不协调。这倒是完全符合伊丽莎白-奥尔南的性格。” “侯爵接下这些项链,就回到城堡,将她杀死,这样就不必归还项链了!他通过圣灵的威力,把她杀死了!” “不,他是让人把她杀死的。” 拉乌尔不耐烦了。 “可是,人们是不会为夺取演戏用的首饰,一些人造的红蓝宝石,而杀死心爱的女人的。” “当然是这样。可如果这些宝石是真的价值连城,那人们就会狠心下手了。” “哦!可伊丽莎白本人曾经声称这些宝石是假的。” “她是迫不得已。” “为什么?” “她已经嫁了人……这些首饰,是一个美洲人给她的。她曾是这美洲人的情妇。对丈夫,对嫉妒她的同伴,伊丽莎白-奥尔南只能保守秘密。这一点,我有纸写笔载的证据。另外,这些宝石无与伦比的美丽,我也有材料证明。” 拉乌尔觉得尴尬,不作声了,只是察看克拉拉的神色,见她把两手捂着脸,便问: “那么究竟是谁杀的呢?” “是谁也不曾注意的一个人。大家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城堡里……加西尤,一个可怜的牧羊人。如人所说,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他并没有疯,但是头脑简单。有证据表明,德-埃勒蒙在德-儒韦尔家作客期间,经常去见加西尤,送了他一些衣服、雪茄,还有钱。他这样做是为什么?目的何在?于是我也去拜访这位加西尤先生……我从他口里掏出一些情况。他试图跟我谈一个唱歌的女人……她唱着唱着就栽倒了……这些话说得没头没尾,前言不搭后语。有一天,我无意中撞见他在挥舞一个粗大的投石器。他看见一只鸟在他头上飞过,就使劲投出一块石子,击毙了飞鸟。这件事揭开了一个谜。我心里有底了。” 一阵沉默。接着拉乌尔问: “以后呢?” “以后?真相摆在这儿,不能不承认。加西龙受侯爵唆使、收买,那天躲在废墟高处一堵墙后面,用投石器把伊丽莎白-奥尔南击伤致死,自己溜走了。” “这是推测?” “不,是确信。” “有证据?” “有,而且是不容否认的。” “这就是说……?”拉乌尔用漫不经意的口气问道。 “这就是说,如果司法当局什么时候逮住我,我就要指控侯爵杀死了伊丽莎白-奥尔南。我要拿出所有的材料,证明那个时期德-埃勒蒙手头拮据,已经通过一家代理机构,寻找一份失去的遗产,却毫无结果;十五年来,他能够维持体面的生活,全靠那窃来的财宝。另外,作为伊丽莎白-奥尔南的侄子,我要求收回那些项链,至少,要得到等价的赔偿。” “你一个铜板也别想得到。” “就算是吧。可是德-埃勒蒙会名声扫地,会要坐牢。他是那样害怕,尽管不知道我究竟了解他多少底细,可我只要开口要钱,他从不拒绝。” 十五、谋杀 拉乌尔一边思索,一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克拉拉陷于沉思,仍然一动不动,双手捂着面孔。瓦尔泰克斯站着,交抱双手,一副倨傲神气。 拉乌尔走到他面前停下。 “说来说去,你不过是个搞敲诈的家伙。” “我首先想的是为我姑妈伊丽莎白报仇。今日,我收集的资料成了我的护身符。我要利用它们。你让我过去。” 拉乌尔眼睛一直盯着他。 “还有呢?”他问。 “还有?” 瓦尔泰克斯以为他稳操胜券,他的威胁奏效,可以坐享胜利成果了。克拉拉的神态让他生出这种想法。 “还有,”瓦尔泰克斯说,“要我的情妇回来。我要求她一个钟头后回到我家里。地址我就给她。” “你的情妇?” “就是这位。”瓦尔泰克斯指着年轻女人说。 拉乌尔的脸一下白了。他加重语气说: “这么说,你一直在打她的主意?……你还没死心?” “我不是不死心,”瓦尔泰克斯也激动起来,说,“我是要。她本是属于我的,我把她要回来。她本是我的情人……你挖了我的墙角。”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拉乌尔的面色是那样可怕。他下意识地伸手去口袋里摸枪。 两个不共戴天的情敌互相警惕地盯着对方。突然,拉乌尔原地跳起来,往瓦尔泰克斯踝骨处狠狠踹了两脚,紧跟着两只铁钳一般的手死死抓住他的两条胳膊。 瓦尔泰克斯痛得弯下身子,没有力气反抗,一下倒在地上。 “拉乌尔!拉乌尔!”年轻女人叫喊着冲过来,“……别,我求求你……你们别打了……” 拉乌尔怒不可遏,把对手狠揍了一顿。他只想惩罚这家伙,别的事情一概没想。至于瓦尔泰克斯的解释,恐吓,他根本顾不上了。他逮住的,是一个跟他争夺克拉拉的情敌,一个曾经做过她的情人,以此大吹大擂,甚至拿过去做本钱来讨价还价的家伙。而这段过去,在拉乌尔看来,就意味着要挨一顿拳打脚踢,要揍得他再也耍不起威风。 “别,别,拉乌尔,我求求你,”克拉拉哀求道,“别,放了他。让他走,别把他交给司法当局。我求你了……为我父亲的事情……别……让他走。” 拉乌尔一边打,一边回答: “克拉拉,你放心。他决不可能指控侯爵的。首先,他说的事是不是真的?其次,就算是真的,他也不会说的……因为说了对他没有好处。” “不,”年轻女人哭着求他,“……不……他会报复的。” “没关系!这是头凶恶的野兽……我们得先下手为强,把他打发掉……不然,哪天他又会对你下手的……” 她不让步,阻止他揍瓦尔泰克斯。她搬出让-德-埃勒蒙,说他们无权让侯爵去承受一场告密的后果。 到后来,拉乌尔还是住了手。他的怒火渐渐弱了下来。 他说: “好吧。让他走吧!你听见了吗,瓦尔泰克斯?快滚吧!如果你胆敢碰一下克拉拉或者侯爵,那你就完了。好了,快滚!” 瓦尔泰克斯有几秒钟趴着不动。难道拉乌尔下手太重了,打得他喘不过气来,走不动?他撑着手肘爬起来,又倒下去,再撑起来,爬到扶手椅旁边,挣扎着站起来,可是身子打了个趔趄,又跪倒在地。可这一切都是假装出来的。其实,他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靠近独脚小圆桌。突然,他把手伸进抽屉,抓住露出枪柄的手枪,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转身对着拉乌尔举起手臂。 这个动作虽然来得那样突然,那样快速,他却来不及开枪。有人已经抢在他前面动了手。只见克拉拉一个箭步插在两个男人之间,从胸衣里抽出一把刀,一下扎进瓦尔泰克斯的胸脯。动作之快,叫他想都没想到要抵挡,叫拉乌尔想制止也来不及。 瓦尔泰克斯开始似乎浑然无党,一点也没感到痛。不过,他平时那张蜡黄的脸,一下子变得毫无血色。接着他的高大身躯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忽然栽下去,上身和手臂扑到长沙发上,发出几声粗重的叹息,打了几个呃逆,便一动不动,归于寂静了。 克拉拉手持那把血淋淋的刀子,瞪着惊恐的大眼睛,注视着瓦尔泰克斯踉跄着栽倒下去。当瓦尔泰克斯倒地时,拉乌尔不得不把她扶住。她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你不会再爱我了……啊!多可怕啊!” 他低声说: “不对,我爱你……我爱你……可你为什么要拿刀扎他呢?” “他要朝你开枪……” “可是,小妹妹……枪里没上子弹……我放在那里……正是为了引诱他,让他别用自己的……” 他扶年轻女郎在扶手椅上坐下,把椅子转过来,让她见不到瓦尔泰克斯的躯体。然后他弯下身,仔细检查瓦尔泰克斯的状态,听了听心脏,小声说: “还有心跳……但正在咽气。” 现在,他只想着她,想着他无论如何必须救助,必须带走的女子,便立即说: “亲爱的,快走……你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就要来人了……” 她闻之一震: “我走开?……把你一个人留下?” “你想一想,要是人家见到你在这儿怎么办?” “那么,你呢?” “我不能扔下这人不管。……” 他有些犹豫。他知道瓦尔泰克斯没救了,但他下不了决心离开,他心慌意乱,打不定主意。 她不肯让步: “我不走了……是我杀的他……该留下该逮捕的是我……” 他一听这话慌了: “决不行!决不行!逮捕你?我不同意……我不愿意……这家伙是个坏蛋。该他倒楣!……我们走吧……我无权把你留在这里……” 他跑到窗口,刚撩起窗帘,便退后说道: “戈热莱!” “什么!”她惶恐地问,“戈热莱?……他来了?” “没有……他在监视房子,带了两个手下……逃不出去了。” 房间里有几秒钟慌乱。拉乌尔拿了块台布盖在瓦尔泰克斯身上。克拉拉走过来又走过去,不知干什么好,也不知该说什么。那坏蛋在台布下颤动了几下。 “我们完了……我们完了……”年轻女子喃喃地说。 “你胡说什么呀?”拉乌尔说,极为不安的时刻过去之后,他立即恢复了镇定,控制了情绪。 他苦苦思索,又看着表,然后抓起市内电话,用粗鲁的声音说: “喂!喂!小姐,没听到我的声音吗?我不是要您接通哪个电话!喂!请值班的人来接电话……喂!值班的人吗?啊,是你,卡罗莉纳?多走运!亲爱的,你好啊……是这样……你往这儿打电话,别断,让电话铃响五分钟……房间里有一个伤员……得让看门女人听见铃声,上楼来。同意了,嗯?不是,卡罗莉纳,你放心……一切都很好……只是个小的意外事件,算不了什么……再见!” 他挂上话筒。电话铃响起来了。这时,他抓住情妇的手,对她说: “来。过两分钟,看门女人就要来了,她会干必须干的事。她肯定认识戈热莱,可能会去找他。来吧,我们从上面逃走。” 他的声音如此平静,他的手抓得这样紧,不容拒绝,以致克拉拉都没想到抗议。 他收起刀子,擦去电话机上的指纹,扯掉瓦尔泰克斯身上的台布,拆散控制墙上银幕的一套机关,领着克拉拉,让门大敞着就走了。 电话铃尖厉而固执地响个不停。他们来到四楼,也就是让-德-埃勒蒙的套房顶上,仆人住的楼层。 拉乌尔立即开始撞门。门没锁死,也没上插销,稍用点力就开了。 他们刚走进去,尚未把门合上,就听到楼道里一声惊叫。是看门女人发出的。她听到电话铃响个不停,就走上来看看,还只走到夹层敞开的门口,就见里面的客厅一片狼藉,长沙发上躺着瓦尔泰克斯的尸体,还在抽动。 “一切都安排得恰到好处。”拉乌尔说,又恢复了不慌不忙说挖苦话的习惯。“这下该看门女人行动了。她有责任。至于我们,就与事情没有干系了。” 四楼有仆人的卧室和阁楼问。仆人的卧室此刻没有人。阁楼间放着废置的箱箱和旧家具。这些房间门上锁着挂锁。拉乌尔扭开一把,打开阁楼间的门。里面有一个采光用的天窗。天窗不高,伸手可及。 克拉拉一声不吭,哭丧着脸,对他吩咐的事,一律机械地服从。有两三次,她反复说: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你不会再爱我了……” 我们看得出,她唯一想着的事,是她杀了人,以及她杀人这件事对拉乌尔的爱情的影响。至于她自己的安全,戈热莱探长可能正在进行的追捕,以及他们从屋顶出逃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她连念头都没闪一下。 “我们到了。”拉乌尔说,他正好相反,一门心思考虑的是怎样尽量扩大成功的机会。办事总有个轻重缓急嘛。“一切情况都对我们有利。邻楼的五楼正好与这座楼的屋顶一样高。你得承认……” 由于她什么也不说,他只好换个话题,来说明自己满意确有理由。 “瓦尔泰克斯这家伙太笨了,反而证明我们的反击是迫不得已,是被逼出来的。因此,我们是正当防卫。他攻击我们……我们为了免遭毒手,只好这样。因此,形势对我们是有利的。” 形势尽管有利,可也得躲避起来再说。拉乌尔深明此理,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他跳过了一道窄窄的朝向一间空房子的天井,又帮助克拉拉跳了过来。他们真有运气:他们进入的那套房间没有住人,只散乱地放了几件家具,以及搬家未来得及带走的一些杂物。一条走廊把他们领到套房门口。门轻易就打开了。一道楼梯……他们下了一层楼,接着又下一层,最后来到夹层的楼梯平台上。拉乌尔小声说: “我们商量一下。巴黎的每一栋房子都有看门人。我们走出去,不知会不会被这栋房子的看门人看见。无论如何,我们最好不一起走。你先出门。出门后就是一条直通码头的街。你向左拐弯,背向塞纳河。在右边第三条街五号,有一所小房子,叫郊区日本会馆。你进去,到候见厅等我。我过两分钟就到。” 他搂住她的脖子,把她的头稍向后扳,深情地吻她。 “来,亲爱的,勇敢一点……别这么愁眉苦脸了。想一想,你救了我一命哩。是的,你救了我的命。手枪里是有子弹的。” 他很自然地说这句谎言,可是却不能解除克拉拉心中的包袱。她低着头走了,样子很可怜。 他探头往下看,见她出门往左边走了。 他数到一百下。为保险起见,又数了一百下。然后他就戴着帽子,架着眼镜走了出去。 他走上一条行人川流不息的窄街,一直走到第三条横街。左边一家店铺门口,挂着郊区日本会馆的招牌。门面十分简朴,但是客厅上方装了一排玻璃窗,陈设颇为高雅。 他没见到克拉拉。再说,客厅里也没有一个客人。 拉乌尔十分不安,又回到外面,满街寻找,匆匆走回原来的楼房,又匆匆走回会馆。 不见克拉拉的影子。 他嘀咕道: “真想不到!……我要等下去……我要等下去……” 他等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有时匆匆跑到邻街看看,跑去跑回。 还是不见她的人影。 到后来,他冒出一个想法:克拉拉可能回奥特伊那幢小屋去了,就走了。他想,刚才克拉拉在沮丧之中,大概没有听清会合的地点,或者没有记住,就干脆回去了。她在那儿一定等得不耐烦了。 他跳上一辆出租汽车,并照他在紧急时刻的惯例,亲自开车。 在花园里,他遇见仆人,然后在楼梯上又遇到了库维尔。 “克拉拉呢?” “她不在家。” 这对他不啻当头一棒。她去哪儿了?干什么?回家没找着人,他更加焦急不安。尤其是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心中越来越膨胀,它是那样合乎逻辑,以致他越是琢磨,越觉得可怜的克拉拉肯定是走出了那一步。她失手杀了人,以为情人从此会对她憎恶,难道就不会生出轻生的念头?难道她不正是为此逃出来的?她的种种行为难道不表明了她不愿,不敢再见到他? 他想象着克拉拉独自一人,在暗夜游荡的情景。她沿着塞纳河踯躅。黑森森的河水被这里那里的灯光照着,闪着点点波光,在吸引着她。她慢慢地下到水里,奋身一跃,不见了。 对拉乌尔来说,这一夜可怕极了。不管他如何惯于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也免不了作出种种假设。这些假设由黑暗配合,便像是确凿的事实。于是他悔恨不已,怪自己没有嗅出瓦尔泰克斯的陷阱,怪自己不该把事情弄得复杂,不该与克拉拉分开出门。 他直到早上才睡着。八点钟,他从床上跳下地,似乎有什么使命呼唤他投入战斗。是什么使命? 他按铃唤人。 “有什么消息没有?”他问:“……太太的?” “没有。”仆人回答。 “这可能吗?” “先生问库维尔就知道了。” 库维尔进来了。 “这么说……她没回来?” “没有。” “没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 “你撒谎!……你撒谎!”他一把抓住秘书,吼道,“你撒谎!……是的,你的样子很为难。发生什么事儿了?说呀,蠢东西。你以为我怕知道真相吗?” 库维尔从口袋里抽出一份报纸。拉乌尔打开一看,立即骂了一句。 头版一栏文字上方,用大字赫然印着: 大个子保尔被杀。被杀者昔日的情妇,金发克拉拉被戈热莱探长在作案现场当场抓获。警方认为她是杀人凶手。她的新情夫拉乌尔是同谋。拉乌尔是在蓝色娱乐场开业当晚将她带走的,目前在逃,下落不明。 十六、佐佐特 这一次,偶然照顾了戈热莱探长。大个子保尔写的快信送到警察总署,他正好不在署里。他打听清楚那著名的金发女郎几次来伏尔太沿河街的时刻以后,每天就在那时刻来这里守株待兔。看门女人从夹层窗户向他呼叫的时候,他正好在那里。 戈热莱像龙卷风似地闯进拉乌尔的夹层套问。不过,他一进房就收住了脚。倒不是大个子保尔断气的景象吓住了他,而是看到了那张可恶的扶手椅。椅背对着门。上次,拉乌尔就是用这张扶手椅骗过了他。 “停下!”他吩咐随来的两名手下。 他握着手枪,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接近扶手椅。只要椅子那边稍有动静,他就开枪。 戈热莱的两名手下惊异地看着他这样行动。直到他发现椅子那边没有人,才对手下说: “正因为我们小心行事,才没有出事。” 他自以为这种作法很好,对此颇为得意。 放心以后,他才开始顾及那垂死的人。检查一番以后,他说: “还有心跳……可是很微弱……赶快叫医生……邻楼就有一位。” 他用电话向奥费弗尔河街报告发生了杀人案,大个子保尔正在落气,要求进行预审侦察,并补充说,伤者似乎经不起搬运。无论如何,来一辆救护车是必要的。他也同样通知了警察分局。然后开始向看门女人问话。从这个女人的回答里,从她描述的特征里,他更加确信金发克拉拉和她的情人拉乌尔是杀人凶手。 这让他极为不安。当医生赶到时,他语无伦次地说: “太晚了……他死了……不过,还是试试吧……让大个子保尔活着,对司法机关,对我本人,都是至关重要的事情……对您也一样,大夫。” 但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更增加了忙乱。他的主要下属弗拉芒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克拉拉!我逮住她了……” “嗯?你说什么?” “金发克拉拉!我逮住她了。” “妈的!……” “她在码头上走来走去,我把她逮住了。” “她现在在哪儿?” “关在看门女人的房子里……” 戈热莱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抓住年轻女子,又拖着她三步两跨回到夹层,凶狠地把她推到长沙发前。大个子保尔正在那里咽气。 “瞧,臭婊子,这是你干的好事……” 克拉拉惊恐地往后退。戈热莱压着她跪下来,吩咐手下: “搜她的身!刀子她一定带在身上……啊!这次,你可叫我逮着了,小妞妞,还有你的同谋,-?英俊的拉乌尔……啊!你以为杀人是这么随意的么?警察只是对付狗的么?……” 戈热莱见没有搜到刀子,更加恼怒。可怜的姑娘吓坏了,拼命挣扎,想挣脱出来。最后她精神崩溃,晕了过去。戈热莱一肚子的怨恨和怒火,仍不罢休。他把她抱起来,对弗拉芒说: “你留下,弗拉芒。救护车应该在下面……我过十分钟把她带回来……啊!您来了,警察分局长。”他对新来的人说,“我是戈热菜侦探……这里发生的事情,我这位同事会告诉您的。问题在于缉捕拉乌尔,本案的同谋和唆使者。我呢,先把这个杀人凶手送走。” 救护车果然停在下面。从一辆出租汽车里,又下来三个侦探。他让他们去找弗拉芒,然后把克拉拉送上救护车,让她躺在垫子上,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司法警察局。克拉拉一直昏迷不醒,被送进一间小房问。房里有两把椅子,一张帆布床。 这天晚上,戈热莱等了两个钟头,才能到克拉拉身边准备进行审问。这场审问,他盼了那么久,还没开始,就感到满心欢喜了。简单地吃过晚饭,他就准备开审。可是请来看护克拉拉的护士不同意,说年轻女人还不能回答他的讯问。 他又回到伏尔太沿河街,但没有了解到什么新情况。让-德-埃勒蒙在旅途中的地址不详,但他将在后天上午回来。 到了晚上九点,他终于可以靠近克拉拉那张病床了。不过他的一腔希望立即化为泡影。克拉拉拒不回答。他问也好,逼也好,推测惨案的发生经过也好,拿成堆的罪名吓唬她也好,又搬出拉乌尔,说马上就要将他缉拿归案也好,她反正不开口,甚至也不哭,脸上木然,丝毫看不出内心活动。 次日上午,下午,情形亦是如此,她仍然不说一字。检察院指定了一位预审法官。这位法官准备推迟到第二天开始初审。听到这个消息,她回答戈热莱说——这是她第一次答话——她是无辜的,她不认识大个子保尔,她不知道这案子是怎么发生的,她在出庭之前就会获得自由。 这是否意味着,她相信拉乌尔无所不能,会来救她?戈热莱十分担心,便加强了看守,派了两名警察站岗。至于他本人,准备回家吃过晚饭,到晚上十点钟,再来这里,对克拉拉最后一次施加压力,那时她精疲力竭,一定无力抵抗。 戈热莱探长住在圣昂图瓦纳郊区一座旧楼里。有三间房子,布置得温馨雅致,让人感觉到有一个颇有情趣的女人在此收拾整理。的确,戈热莱结婚十年了。 即使是两情相悦结为眷属,婚后的日子仍可能变得不幸福。戈热莱夫人是个优雅迷人的红头发女人。要不是她对丈夫拥有绝对的权威,戈热莱恐怕早已忍受不了她那种性格了。她是个能干的家庭主妇,但比较轻浮,贪图快活,喜欢和男人打情骂俏,似乎不大顾及戈热莱先生的面子,本街区的舞厅她经常光顾,却不容丈夫规劝一句。再说,劝了也无济于事,她总有办法把你的话顶回来。 这天晚上,戈热莱先生匆匆回家吃晚饭,发现妻子还没回家。这种情况相当少见,偶有一次,夫妻之间总免不了大吵一场。对于不守时的事情,戈热莱向来难以容忍。 戈热莱站在门口,一下来了气,先就咬牙切齿地骂起来,把本来准备晚间要向克拉拉发作的怒火都倾发出来。 到九点钟,人还没回来。戈热莱不耐烦了,问小保姆,得知妻子是穿了“跳舞的裙服”出去的。 “这么说,她是跳舞去了?” “是的。圣昂图瓦纳街。” 他尽管醋意大发,也只好耐着性子等下去。舞厅这时休场了,可是戈热莱夫人还没回来,他能这样等下去吗? 到九点半,他想着审讯的事,心里着急,突然打定主意,到圣昂图瓦纳街的舞厅去找人。他到的时候,还没开始跳舞,桌子旁边都坐着喝饮料的人。戈热莱去问舞厅经理。那人记起确实见过漂亮的戈热莱夫人,她由几个男子陪着,就在那边的桌子上,临出门前还喝了一杯鸡尾酒。 “喏……正好是和那边那位先生……” 戈热莱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立即觉得脚下发软。那先生的背影,体形,他都熟悉,确实熟悉。 他准备去叫警察。这是在这种场合下他能想出的唯一办法,他的意识也只可能告诉他这个办法。不过有什么念头超过了他的责任感,制止了他去求助武力的想法。本来对歹徒和凶手,像戈热莱这样的好警察应去叫警察的。但另一种不可抵挡的念头——弄清戈热莱夫人的下落制止了他。他打定主意,怀着一肚子怒气,却又显出打怕了的样子,来到那人旁边坐下。 在那儿,他竭力克制自己,才没去揪住对方的领口。他在等对方发话。到后来,由于拉乌尔不开口,戈热莱终于忍不住,便骂道: “混蛋!” “贱种!” “混蛋的混蛋!”戈热莱又骂一句。 “贱种的贱种!”拉乌尔回敬一句。 然后是一阵沉默。一个侍者走过来,问他们要点什么饮料。 “两杯牛奶咖啡。”拉乌尔吩咐。 两杯咖啡给两位先生送上来了。拉乌尔拿起杯子,友好地与邻座的杯子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戈热莱尽管竭力忍着,还是恨不得揪住拉乌尔的领子,或者把手枪比着对方的鼻子。这些动作是他这一行的基本功,使出来他并不厌恶,可是,他就是动不了手。 面对这可恶的拉乌尔,他觉得自己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他记起在城堡废墟、在里昂火车站大厅或在蓝色娱乐场后台与这个家伙的较量,便觉得十分泄气,本来他就是疯了也不敢向这个人发起进攻,现在则更没有胆量了。 拉乌尔十分友好地告诉他: “她晚饭吃得很好……尤其吃了不少水果……她喜欢吃水果。” “谁?”戈热莱问,以为他指的是克拉拉。 “谁?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姓什么?” “戈热莱夫人。” 戈热莱一阵头晕,断断续续地说: “这么说,果然是你,混蛋?……果然是你干的,这可恶的事……劫持佐佐特!” “佐佐特?……多美的名字!这是你和她亲热时取的名字吧,嗯?佐佐特……太相称了,就像戴的手套一样……啊!这名字让人看到多么美丽的景象啊!戈热莱的佐佐特!佐佐特的领饰1!佐佐特,怪不得她神气十足-!” 1按法语的组词规则,戈热莱gorgeret的阴性形式为戈热莱特gorgererte,而gorgerertte的意思是领饰。拉乌尔在此玩了个文字游戏——译注 “她在哪儿?”戈热莱眼睛都要鼓出来了,“你是怎么把她劫持的,混蛋?” “我没有劫持她。”拉乌尔平静地回答,“我请她喝了一杯鸡尾酒。后来又喝了一杯。然后我们跳了一曲性感的探戈。她有些醉了,就同意坐我的汽车去万塞纳树林史一圈……然后在我一个朋友的小房间又喝了一杯,那地方安全,不会被一些冒失鬼打扰……” “那么?……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 “怎么?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希望发生什么鬼事?对我来说,佐佐特神圣不可侵犯。老朋友戈热莱的妻子,我决不会碰!佐佐特这个领饰,我决不会夺走!我决不会朝她觊觎地望一眼!” 戈热莱又一次意识到,对手使自己陷入极为可怕的境地。对戈热莱来说,抓住对手,把他交给司法当局,不可避免地会使事情陷于可笑的僵局。更不说没有迹象表明,抓住拉乌尔,就能找回佐佐特。戈热莱侧过身,把脸转向那张可怕的脸: “你想干什么?你肯定有目的……” “那当然!” “什么目的?” “你什么时候去见金发克拉拉?” “过一会儿就去。” “再去审问她?” “对。” “别审了。” “为什么?” “因为这种讨厌的事儿,警察怎么进行,我是知道的。还是古时用酷刑拷打来审问的遗风。要审问,也只有预审法官有权这样做。你就让她安静点吧。” “你就要求这点!” “不。” “还有什么?” “报上说大个子保尔没有危险了。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希望把他救活?” “对。” “克拉拉知道吗?” “不知道。” “她以为他死了?” “对。” “你为什么瞒着她?” 戈热莱的目光阴险。 “因为这一点显然是她的痛处。只要她相信他死了,我就有把握让她开口。” “混蛋!”拉乌尔低声骂了一句。 他立即吩咐道: “回去见克拉拉。不许审问她。只许告诉她:大个子保尔没死。医生把他救活了。别的话都不要说。” “以后呢?” “以后?你再来这里见我,并且要以你妻子的头作保证,把这句话传达到了。一个钟头以后,佐佐特会回到家里。” “我要不答应呢?” 拉乌尔一字一顿地说: “你若不答应,我就去见佐佐特……” 戈热莱听出了他的意思,气得握紧拳头。但他想了想,严肃地说: “你向我提的要求很难办。我的职责是细心调查,查明真相。我如果饶了克拉拉,那就是渎职。” “反正由你选择,克拉拉……或者佐佐特。” “问题不能这么提……” “我就要这么提。” “可……” “何去何从,由你决定。” 戈热莱仍不让步: “为什么要我传这句话给她?” 拉乌尔不该回答这句话,尤其不该激动得发颤。 “我怕她想不开。你知道吗,对她来说,杀人这个念头……” “这么说你是真心爱她?” “当然!要是失去……” 他立即住了口。戈热莱眼睛一亮,说: “好吧!你留在这里。我二十分钟后回来,向你报告。然后你……” “……就放了佐佐特。” “你保证吗?” “保证。” 戈热莱站起来,唤道: “堂倌,两杯牛奶咖啡多少钱?” 他付了钱,立即走了。 十七、惶惶不安 从得知金发克拉拉被捕到戈热莱在圣昂图瓦纳街区的舞厅里与他见面止,这几个钟头对拉乌尔来说,真是漫长而又痛苦。 行动,必须赶快行动。可是朝哪个方向行动?他一直生着气,不时陷入一阵阵焦灼的危机。这与他的本性完全不合。从一开始他就担心克拉拉寻短见,因而产生了这种危机。 拉乌尔担心大个子保尔的同伙,尤其是那个胖司机会把他在奥特伊的住所报告警方,便把自己的大本营搬到了圣路易岛一个朋友家。这位朋友腾出一半房间给他使用。那儿离警察总署不远。拉乌尔在警察总署肯定有密探和同伙,因而得知克拉拉被关在司法警察局。 可是他能指望干点什么呢?劫狱?且不说这种事几乎不可能成功,就是要干,也需要相当长的准备时问。不过,将近中午,负责买报和摘出重要消息的库维尔——他表现多么积极,因为拉乌尔责怪他掉以轻心,把敌人引到了奥特伊的小屋,他要将功折罪!——送来《本日新闻》。那上面登了这条最新消息: 与今早人们宣称的消息截然相反,大个子保尔没死!他的伤势虽重,但体质甚好,死里逃生并非没有可能…… 拉乌尔立即叫起来: “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克拉拉!首先,得让她平静下来。那件事肯定是她最大的灾难,是造成她精神失常的原因。需要时,还得编造一些好消息……” 司法警察局有个官员,拉乌尔认识已久,知道可以请他帮忙。下午三点,拉乌尔与他秘密见了面。他同意通过一个利用职务之便可以接近克拉拉的女职员,把一张纸条传递给她。 另外,拉乌尔也从他那里了解了戈热莱本人及其家庭的一些情况。 六点钟,拉乌尔还没有得到他在司法警察局的关系的回音,便进了圣昂图瓦纳街区的舞厅,一进门,根据人家告诉他的特征,立即认出了迷人的戈热莱夫人。他过去向她献殷勤,当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戈热莱夫人十分欢喜地接受了他的殷勤。一个钟头以后,他把毫无戒备的佐佐特带到圣路易岛朋友家关了起来。九点半,戈热莱被引人陷阱,在圣昂图瓦纳街区舞厅与他见了面。 因此,迄今为止,一切都按拉乌尔的意愿取得了成功。可是,与戈热莱的谈话,却给他留下了一个艰难的印象。总之,他一开始取得了胜利,可到后来,事情却摆脱了他和他的控制。他本来把戈热莱抓在手里,却又误信这侦探会听话而让他走了,根本无法检查这家伙是不是按自己吩咐的做了。因为究竟怎样确知话传到克拉拉那里了呢?凭戈热莱的保证?可是如果戈热莱认为他是被强迫作的保证,人家让他干的是渎职行为,那又怎么办? 戈热莱被迫坐到他身边,忍气吞声地与他讨价还价,其心理活动拉乌尔一清二楚,可是,一旦来到外边,又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冷静下来,作另外的考虑,做出另外的行动来呢?警察的职责,就是缉捕罪犯。戈热莱当时没办法立即做到,但他会不会利用这二十分钟调集人马来抓他? “这是显而易见的,”拉乌尔想,“他搬救兵去了。好吧!混蛋,我叫你这一夜别想安生!堂倌,给我拿纸笔来。” 堂倌递给他一张纸。他在上面一挥而就: “算来算去,我还是回佐佐特身边为妙。” 在信封上写的名字是:“戈热莱侦探”。 他把信交给老板,回到停在百米开外的汽车上,监视舞厅门口。 他果然没有料错。到了讲定的时刻,戈热莱出现了。他布置带来的人包围住舞厅,便带着弗拉芒走了进去。 拉乌尔发动汽车上了路,心想:“这一晚真是糟蹋了。最多争取了一点时问。这么晚了,他不可能再去折磨克拉拉了。” 他踅了个弯,上了圣路易岛,得知佐佐特哭闹了很久,最后还是安静下来,大概已经睡着了。 警察总署方面没有任何消息,不知给克拉拉传递信息的尝试是否成功。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对朋友说,“我们把佐佐持留到明天中午,哪怕只是为了给戈热莱添点烦恼也要这样做。中午以后我来接她。我们把汽车窗户达严,让她看不到是从哪儿出去的。夜里你要有什么情况告诉我,就往奥特伊打电话。我回那儿休息。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他的所有伙伴都出门活动去了。库维尔和仆人住在车库上面。小楼里没有别人。他靠在卧室一把扶手椅上,睡了一个钟头,醒来时精神充沛,头脑清醒。 是一个恶梦把他惊醒的。他在梦中又见到克拉拉沿着塞纳河踯躅,并朝有诱惑力的河水俯下身去。 他脚一跺就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够了!够了!现在的问题不是泄气,而是看清形势。喏,我们现在处于什么状态?跟戈热莱那次谈判,显然是白费力气了。我走得太快了点,没有作好准备。人一堕入爱河,爱得过了头,听任激情驱使,就难免干傻事。这些事别再想了。静下心来,制订一个行动方案吧。” 尽管他自言自语说出的这些话和这些词是那样合乎情理,那样使人振作,却没有使他静下心来。当然,他很清楚,他会想方设法营救出克拉拉的,他的情妇总有一天会回到他身边,而且不会为她的不慎之举付出过重的代价。可是将来的事算得了什么?当务之急,是要消除眼前的威胁。 在这可怕的夜晚,这种威胁每分每秒都高悬在眼前。只有等预审法官接过案子,这一夜才会结束。对克拉拉来说,预审法官着手调查的时刻,就是她得救的时刻,因为到那时她才会得知大个子保尔没有死。可是,她有力量坚持到那一刻吗?…… 这无情的顽念一直折磨着拉乌尔。他的所有努力无非一个目的:或者通过司法警察局的职员,或者通过戈热莱,把大个子保尔没死的消息传递给克拉拉。如果他的努力未获成功,难道克拉拉不会一时胡思乱想失去理智,不会以头撞墙,走上绝路吗?坐牢也好,与司法当局斗争也好,判刑也好,克拉拉都受得住……可是,一个人死于她的手这种念头,她受得了吗?…… 他记起克拉拉见到那个人摇摇晃晃,在她面前倒下时的恐怖: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你不会再爱我了。” 他寻思那不幸女子逃出屋子,只是为了去寻死,是受疯狂的念头驱使,想了结自己。她会认为自己犯了杀人罪,成了杀人凶手。即使被捕和被监禁,也不足以使她减轻负罪感。 拉乌尔受着这种念头的啮噬。夜色渐深,他也越来越焦灼难熬,越来越认为克拉拉就会寻短见,甚至想到她已经寻了短见。他想象着最出人意料最残酷的自杀方式。每次脑海中浮现出惨相,听到抱怨和惨叫,他又换上别的形式,还是拿想象,拿想象中见到听到的东西来折磨自己。 后来,当拉乌尔了解了简单的、自然而然的事实,当整个谜,连同谜底一古脑儿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一直觉得困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觉察出来。“确实,”他想,“事实本就和每天出现的极普通极平常的生活场景一样。从第一天起,他就应该凭着合情合理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看得见摸得着的常识来判断事实,才可以在形势使得真相大白之前看清事实本身。” 有时光线会照亮各方面的问题,让人看清真相。不过,在临近这种光明时刻的时候,他却以为自己处在最黑暗的时期。他的痛苦遮住了任何前景,让他见不到半点希望之光。尽管他习惯于亲自作出反应,并在走到接近水落石出时站稳脚跟,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是数着那无穷无尽,无以数计的分分秒秒。 两点钟……两点半钟…… 拉乌尔从打开的窗户看到树梢上现出一抹曙色。他稚气地寻思,只要克拉拉没死,她就没有勇气在大白天走上绝路了。自杀是黑暗和静寂中的行为。 附近教堂的大钟敲响了三点。 他看看表,注视着时针的运动。 三点过五分……三点过十分…… 突然,他吓了一跳。 靠林荫大道的栅门口,有人按响了门铃。是朋友,还是某个来送消息的人? 平时,遇到夜里有人按铃,他要先问明来人的身份才摁开门钮。不过,这一次,他在房里就摁了。 黑暗中,他看不清是什么人进了门,穿过花园。有人上了楼梯,脚步缓慢,他勉强可以听到。 他觉得不安,不敢走到门口去看,怕加快了事件的进程。这事件是凶是吉尚不清楚。也许又是一件灾祸。 门被一只绵软无力的手推开了。 是克拉拉…… 十八、两种微笑之谜得到了解答 拉乌尔的生活,也就是亚森-罗平的生活,肯定充满了意外事件,或悲或喜的插曲,无法形容的冲突和不合情理不切实际的戏剧性情节。但是金发克拉拉的突然出现让他大吃一惊。亚森-罗平后来承认,他一生中从未这样惊愕过。 克拉拉一脸苍白,神色忧伤,精疲力竭,两眼因为高烧而闪闪发亮,袍子脏兮兮皱巴巴的,领子撕破了,她这样一副样子出现在拉乌尔眼前,简直像是做梦。说她活着,是的,但说她自由了,那是不可能的,是的,一千个不可能!到手的猎物,警方不会无缘无故释放的,尤其是一个确凿无疑的罪犯,可以说是现行犯罪时被抓获的。另外,一个女人从警察总署逃出来,似无先例,尤其是像她这样被戈热莱严加看守的女人。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俩四目相视,一声不吭。他是大惑不解,心不在焉,全部心思都用来思索一个不可理解的事实。而她可怜兮兮,满面愧色,低三下四,似乎在说:“你要我吗?你同意让我这杀人凶手留在你身边吗?……我能扑进你的怀抱吗?……或许,我该离开?……” 到后来,她不安地战抖着,小声说: “我没有勇气自杀……我想死……好几次我弯身想跳下水,……可我没有勇气……” 他热烈地打量她,没有动,几乎没有听她说什么,只是在琢磨,琢磨……问题毫不掩饰毫不客气地提出来了:克拉拉站在他对面,然而克拉拉又关在警察总署的一间牢房里。除了这两句毫不连贯的话,他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拉乌尔大概把自己的思想关在这个狭窄的圈子里,并不试图出来。 面对着一个自动揭示的真相,亚森-罗平这样的人不可能始终处在某种限制之内。如果说这真相迄今为止没有显露,正是因为它极为简单的话,那么他就会想方设法弄清真相。 曙光照亮了树梢上方的天空,照进室内,与电灯光融为一体。克拉拉的脸被照亮了。她又说道: “我没有勇气自杀……我本应该这样做,对吗?那样你就会原谅我……可我实在没有勇气……” 他仍久久地注视着这张沮丧和苦恼的面庞,慢慢地,表情变得专注起来,脸色更为平静,几乎浮现出微笑。猛一下,谁也不会意料到他突然地大笑起来。这可不是在伤感中插进来的、短暂的、含蓄的笑,这是前仰后合,似乎永不终结的放声大笑。 此外,相应于这不合时宜的快乐,他竟然还不禁舞蹈起来,这突出了拉乌尔天真戆直的个性。这一阵快乐表示: “我所以笑,是因为命运使你处于这样一种境地,你没法不笑。” 克拉拉像被判处死刑的人,沮丧到了极点,似乎对他这不合时宜的欢笑十分惊愕,以致他大步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像时装模特儿似地转了几圈,又把她搂在胸口,深情地吻她,最后,把她放在床上,让她躺下,说: “现在,孩子,哭吧。等你哭够了,觉得没有理由自杀了,我们再聊吧。” 可是她一蹦而起,扳着他的肩膀,问: “那么,你原谅我吗?你宽恕我吗?” “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宽恕的。” “有。我杀了人。” “没有。你没有杀人。” “你说什么?”她问。 “除非有人死了,才算杀了人。” “有人死了。” “没有。” “啊!拉乌尔,你说什么?难道我没有刺中瓦尔泰克斯吗?” “你刺中了。可那家伙命大。你没读报纸吗?” “没读。我不想读……我怕见到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自然被提到了。可这并不意味着瓦尔泰克斯死了。” “这可能吗?” “昨晚,戈热莱朋友告诉我,瓦尔泰克斯活下来了。” 她松了他的肩膀,眼泪夺眶而出,终于痛快地哭了出来。他对此早有所料。这样,她的苦闷绝望就全宣泄出来了。她躺回床上,像孩子一般抽泣着,哼哼唧唧,喃喃怨诉。 拉乌尔任她去哭,自己则专心思索问题,渐渐把错综复杂的谜团解开了,脑子里豁然亮了起来。不过,还有许多地方没弄明白。 他在房间里久久地踱步。他又一次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外省小女子的模样。那次她找错了楼层,进了他家的门。那时她那张清纯稚嫩的脸蛋多么可爱呀!她那表情,那微微开启的嘴形是多么纯真!那清秀天真的外省小姑娘,与眼前这个在残酷的命运打击下使劲挣扎的女子相差多么远!两者的形象不但没有叠合在一起,反而截然分开。两种微笑也被区分开来。一种是外省小姑娘的微笑,一种是金发克拉拉的微笑。可怜的克拉拉。诚然,她更吸引人,更激起情欲,却与纯洁这个概念相去甚远! 拉乌尔在床边坐下,深情地抚摸她的额头。 “你不太累吗?回答我几个问题不要紧吧?” “不要紧。” “首先问你一个,它概括了其他几个问题。你知道我刚才悟出了什么,对吧?” “对。” “那么,克拉拉,既然你知道了,又何必不告诉我呢?何必耍那么多花招,绕那么多弯子,让我犯错误呢?” “因为我爱你。” “因为你爱我。”他重复一句,好像没有品出这句肯定的话里隐含的意思。 他觉察到她十分痛苦,为了让她散散心,就开玩笑说: “亲爱的小女孩,这一切太复杂了。要是谁听你说话,准会以为你有点……有点……” “有点疯?”她说,“你知道我不疯,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坦白说……坦白说……” 他耸耸肩,亲切地命令说: “亲爱的,说吧。等你从头到尾把故事说出来,你就会发现,你信不过我是多么不对。我们眼下的困境,我们奋力抵挡的惨剧,都是因为你不肯把情况说出来。” 她服从了,拿被单擦去脸上淌着的最后几滴泪水,小声地说了起来: “我不会撒谎的,拉乌尔。我要如实地把我的童年说给你听……一个并不幸福的小女孩的童年。我母亲名叫阿尔芒德-莫兰,她很爱好……只是,生活……她过的那种生活,不允许她花很多功夫照料我。我们住在巴黎一套房子里,客人来往很多……总有一位先生订了……带了很多礼物来……一些食品、香槟酒还有……每次来的先生都不一样。在这些先生里,有的待我很好,有的则讨厌……我有时去客厅里待着……有时留在配膳室和仆人们在一起……后来我们搬了几次家。每搬一次,房子就要小一些,到最后只剩下一间卧室。” 她停顿一下,接着声音更低地说下去: “可怜的妈妈病倒了,一下子老了许多。我照料她……操持家务……我不能再上学,就自个儿读课本。她看着我忙碌,总是很伤心的样子。有一天,她到了接近说胡话的状态,对我说了下面这番话。这些话,我一句也忘不了: “‘克拉拉,该把你的身世告诉你了,还有你父亲的姓名……我那时很年轻,住在巴黎,生活非常严肃,在一个大户人家做裁缝。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男人,爱上了他,被他引诱失了身。我非常痛苦,因为他还有别的情妇……在你出生前几个月,他离开了我。以后一两年,他还给我寄了钱……然后,他就出门旅游去了……我从没试图找过他,他也没有再听人说起过我。他是个侯爵,……十分富有……我会告诉你他的姓名……’ “那天,可怜的妈妈像说梦话似的,还给我讲了父亲的一些事。 “‘在我之前,他有一个情妇,是一位在外省当家庭教师的小姐。我偶然听说他得知那位小姐怀孕后,就把她甩了。几年前有一次,我出门徒步旅行,从多维尔去利齐约,路上碰到一个小女孩,十二岁左右,跟你像极了。我去打听她的情况,得知她名叫昂托尼娜,昂托尼娜-戈蒂耶……’ “我的过去,母亲就告诉了我这些。她还没把父亲的名字告诉我就死了。我那时有十七岁了。在她留下的文件中,我只找到一份材料,一张路易十六式的大写字台的照片。上面有她亲笔标出的暗屉位置,以及打开暗屉的方法。那时我对这张照片并未多加注意。正如我告诉你的,我得工作。后来我就干上了跳舞这一行……一年半以前,我认识了瓦尔泰克斯。” 克拉拉停住话头,似乎力气耗尽了。可是她仍想说下去。 “瓦尔泰克斯并不十分外向,从不告诉我他那些事情。有一天,我在伏尔太沿河街等他,他才跟我提到了德-埃勒蒙侯爵。他与侯爵经常来往。那会儿他刚从侯爵家出来,十分欣赏地谈起他家的古老家具,尤其对一张精美的路易十六式的写字台赞不绝口。一个侯爵……一张写字台……我有些偶然地问了这张写字台的样子,心里的揣测渐渐变得明确,我觉得这就是照片上的那张写字台,侯爵可能就是曾经爱过我母亲的人。以后我尽力打听来的一些情况都肯定了我的感觉。 “其实,我没有任何计划,我不过出于好奇,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罢了。因此,有一次,瓦尔泰克斯带着暧昧的微笑对我说:‘喏,你看,这把钥匙……是德-埃勒蒙侯爵那套房间的门钥匙……他插在锁上忘了取……我得还给他……’于是,我几乎瞒着他,收起了那把钥匙。一个月以后,瓦尔泰克斯被警察包围了,我逃了出来,躲在巴黎。” “你为什么不立即去见德-埃勒蒙侯爵呢?”拉乌尔问。 “我当时如果确知他是我父亲的话,我会去向他求救的。可是,为了弄清这一点,必须先进他房里,检查写字台,抽出暗屉翻一翻。那一阵我经常去沿河街一带转悠,经常看见侯爵出门,却不敢上前搭话。我了解他的习惯……我看熟了库维尔,还有你拉乌尔,以及所有仆人的面孔……我口袋里装着钥匙。可是我还下不了决心。这种行为与我的本性不合!最后,一天下午,我被命运所驱使,来到了沿河街那幢房子,当天夜里,命运又促使我们彼此接近……” 她最后又停顿了一下。她的叙述到了整个谜团最不好理解的地方。 “那天下午四点半,我乔装改扮,守在沿河街那幢楼房对面的人行道上,头发用围巾包扎起来。我看见了瓦尔泰克斯,他显然刚从侯爵家出来,走开了。我走近那幢房子。这时一辆出租汽车开到街边停住。从车上下来一位少妇,也许是一位姑娘,提着箱子。和我一样,也是一头金发。外貌与我有些相像,一样的脸型,一样颜色的头发,一样的表情。真的很像。同一个家族的气质。一见之下大家都免不了吃惊。我立即想起母亲从前在去利齐约的路上遇见的小姑娘。我那天见到的难道不就是那个姑娘?这姑娘与我相像,像我的同胞姊妹,或者同父异母的姊妹,她来找德-埃勒蒙侯爵,不正好向我证明,德-埃勒蒙侯爵也是我的父亲?当晚,我知道德-埃勒蒙侯爵出了门,尚未回来,就没怎么迟疑,上了楼,进了屋,认出了路易十六式的写字台,打开了暗屉,找到了妈妈的相片。于是我打定了主意。” 拉乌尔插问一句: “就算是这样吧。可是谁使你决定冒用昂托尼娜这个名字呢?” “是你。” “我?” “对……五分钟以后,当你称我昂托尼娜……我从你嘴里得知昂托尼娜见过你了。可你以为去见你的是我,你把我误当成她了。” “可是,克拉拉,你为什么不指出我的错误?问题就在这里。” “是的,问题就在这里。”她说,“可是你好好想想。我深更半夜潜入别人家里。你把我当场抓住了。我利用你的错误,让你以为这件事是另一个女人所为,不是很自然么?我当时并未想到还会再见到你。” “可你后来又见到了我,你可以告诉我嘛。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们是两个人,一个是克拉拉,一个是昂托尼娜?” 她脸红了。 “这倒是实话。可是我后来再见到你时,也就是蓝色娱乐场开业那天晚上,你已经救了我的命,让我逃脱了瓦尔泰克斯的毒手和警察的追捕,我爱上了你……” “可这也不应该妨碍你说出来呀。” “恰恰妨碍了。” “为什么?” “我起了嫉妒心。” “嫉妒?” “对。而且是陡然生起的。当我感觉到征服你的是她,而不是我,就陡生出嫉妒。而且,尽管我作出了种种努力,可你想着我的时候,其实想的仍然是她。‘外省小姑娘……’你说。你迷上的就是那种幻觉。在我的举止神态,在我的眼神里寻找她的身影。你爱的,不是我这个有些粗野、热烈多情、性情反复无常的女人。你爱的是另一个,清纯天真的,于是……于是我就让你把两个女人搞混,一个是你渴望的,另一个是你一见就喜欢的。喏,拉乌尔,你记得,那天晚上,在沃尔尼城堡,你进了昂托尼娜的房间……却不敢走近她的床铺。你本能地尊重外省小姑娘……而过了两天,在蓝色娱乐场开业那天晚上,你本能地把我拥入了怀抱。不过,对你来说,昂托尼娜和克拉拉是同一个女人。” 他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若有所思地说: “我把你们混作一人了。说来说去,这还是离奇得很!” “离奇?一点也不离奇。”她说,“其实,你只见过昂托尼娜一面,就是在你的夹层。当晚,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状况下,你见到的是我!后来,你只不过在沃尔尼城堡又碰到她一次,可是你没有仔细看她。你和她的来往就这些。从那以来,你怎么分得清她和我呢?因为你看到的只是我。我是这样当心,把你和她会面的情形问得仔仔细细,以便说起那些事情来,就好像亲身经历一般:某句话是我说的,某件事是我知道的!而且我在衣着上费了不少心思,看上去就和她初到巴黎那天一样!” 他慢吞吞地说: “是啊……她的衣着十分简朴。” 他思索片刻,把整个事件从头至尾回顾一遍,又补充道: “谁都可能把你们误当作一个人的……喏,那天,戈热莱在火车站,也把昂托尼娜当作克拉拉了。就在前天,他逮捕了她,以为是你。” 克拉拉打了个哆嗦。 “你说什么?昂托尼娜被逮捕了?” “这么说你不知道?”他说,“确实,从前天以来,发生的事情你都不知道。这么说吧,那天我们逃出去半个钟头以后,昂托尼娜到了沿河街,大概是想上侯爵家。弗拉芒看见她,就把她交给了戈热莱。戈热莱把她带到司法警察局讯问。他把她当成了克拉拉,你说不是吗?” 克拉拉下了床,跪在地上。脸上刚有了点血色又消失了。她面色如土,浑身发抖,含糊不清地问: “她被抓了?被当作是我抓去的?是替我坐了牢?” “还有呢?”他快乐地说,“你就不会替她生病?” 她站起来,急躁地整整衣服,戴上帽子。 “你要干什么?”拉乌尔问……“你去哪儿?” “那儿。” “哪儿?” “对。因为她在那儿。杀伤人的不是她,而是我……金发克拉拉是我,不是她。我能让她替我受过,代我受审吗?……” “替你服刑?替你上断头台?” 拉乌尔又乐了起来,笑嘻嘻地逼她取下帽子,脱了外衣,说道: “你真有趣!你以为他们要把她长久关下去吗?可是她会为自己辩护的,会说明这是误会,会拿出不在现场的证据,会借重侯爵的名声……戈热莱再蠢,也得睁开眼看看。” “我要去。”她固执地说。 “好吧。我们一起去。我陪你去。再说,不管怎么样,这举动也够潇洒的。‘戈热莱先生,是我们。我们是来替换那姑娘的。’戈热莱会怎么回答呢?‘那姑娘吗?我们把她放了。一桩误会。不过亲爱的朋友,既然你们来了,那就请进吧。’” 她被他说服了。他又让她躺下去,抱在胸口轻轻地摇着。她已经精疲力竭,渐渐入眠。不过,在睡着之前,她还努力思考了一番,说: “她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为什么不立即说明情况?……这里面总有什么原因……” 她睡着了。拉乌尔也昏昏沉沉进入梦乡。他一觉醒来,外面已有了市声。他想道: “对呀,这个昂托尼娜,她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她要把事情说清楚本是很容易的嘛。因为她现在应该明白了,有一个与她相像的女人,另一个昂托尼娜存在,而且我是这另一个昂托尼娜的同伙和情人。可她并没有表示抗议。这是为什么?” 于是他想到那个充满无言温顺,叫人动心的外省小女子…… 八点钟,拉乌尔打电话给圣路易岛那位朋友。那人告诉他: “警察总署的那位职员在这儿,今早可以与被囚禁的女子联系上。” “很好。用我的笔迹写张条子。” 小姐,感谢您保持沉默。戈热莱大概告诉您我被捕了,大个子保尔已经死了。这是谎言。一切都好。现在,您应该开口说话,争取自由。我求您不要忘记我们七月三日的约会。致敬。亚森-罗平 拉乌尔补问一句: “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很好。”另一个肯定地回答,却带有惊诧之情。 “把所有伙伴都打发走。事情完了。我与克拉拉出门旅行。把佐佐特送回她那个街区。再见。” 他挂上电话,呼唤库维尔。 “让人准备好那辆大汽车,收拾好行李,转移所有文件。情况紧急。等那女子醒来,大家都撤离此地。” 十九、戈热莱失去理智 戈热莱夫妇的谈话是不和谐的。佐佐特乐于找到一个机会,激起丈夫去嫉妒一个想象中的传奇般的人物,便相当残忍地编造出许多细节,把那人描绘得具有高尚绅士的种种优良品质,殷勤,举止高雅,谈吐风趣,风度翩翩。 “什么,一个迷人的王子!”探长咬牙切齿地说。 “比王子还可爱。”戈热莱夫人狡黠地回他一句。 “可是我要再次告诉你,你那可爱的王子不是别人,是拉乌尔,杀害大个子保尔的凶手,金发克拉拉的同伙。是啊,你是和一个杀人凶手过的夜!” “杀人凶手?可你跟我说这些太有意思了!我很快活。” “贱货!” “这能怪我吗?是他把我劫走的!” “你自己愿意被劫走,他才把你劫走的。你为什么跟着他上汽车?为什么上他家里?为什么喝他的鸡尾酒?” 她承认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有一种威势,迫使你服从他的意志,不可能抵拒。” “喏!喏!你没有抵拒……你说实话了吧。” “他没有向我提什么要求。” “对呀,不是吗?他只用吻一吻你的手就行了。喂,我向上帝发誓,克拉拉要为他付出代价的。我要狠狠地骂那女人,毫不客气。” 戈热莱怒气冲冲地走了,在大街上指手画脚,吆五喝六。这恶魔一样的家伙让他失去了冷静。他认为妻子的贞操受到了严重损害,而且,这罪恶的私情将会继续发展。佐佐特声称没有认出那家伙住的街区,这难道不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一条路线,一去一回跑了两次,难道没有记住一点特征? 他的助手弗拉芒在司法警察局门口等他,告诉他检察院要等戈热莱提供了新材料才准备开审。 “好极了!”他大声说,“这命令很明确,嗯?弗拉芒,我们再去逼一逼那小妞。必须让她开口。不然……” 可是,面对着一幕最出乎意料最不同凡响的场景,戈热莱的战斗热情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那对手一改常态,变得笑容可掬,热情友善,活泼诙谐,温柔驯服。他不由得寻思,从前天起,她是不是在演戏,假装出虚脱昏迷状态。她坐在一把椅子上,袍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十分亲热地迎接他: “戈热莱先生,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效劳吗?” 如果这位姑娘不回答,戈热莱会火冒三丈,忍不住破口大骂,并加以威胁,可是这位对手不仅作了回答,而且答的话让他大惑不解。 “侦探先生,我完全听您吩咐。既然我再过几个钟头就要出去,我也不想长久为难您。首先……” 戈热莱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仔细打量了年轻姑娘,小声的郑重其事地问: “您与拉乌尔通了消息!……您知道他没有被捕!……您知道大个子保尔没死!……拉乌尔答应救您!……” 他十分惊慌,可以说他是在乞求否定的答复。可是年轻女子没有否认。她快活地说: “也许是的……这并不是不可能的……这人是那么神!” 戈热莱来火了,说: “不管他有多么神,都没法阻止我逮住你克拉拉,也挽救不了你灭亡的命运。” 年轻女子没有立即回答。她相当尊严地望着他,缓缓地说: “侦探先生,请不要用‘你’来称呼我,也不要趁我在你们掌握之中就对我进行威胁恐吓。我们之间有场误会,不能再让它延续下去了。我不是被您称作克拉拉的人。我名叫昂托尼娜。 “昂托尼娜和克拉拉是一回事。” “对您来说是一回事,侦探先生,可实际上不是。” “那么,难道克拉拉不存在?” “存在,但不是我。” 戈热莱并不明白有这种分别,扑哧一笑,说: “这又是您为自己辩护的新伎俩!可怜的小姐,这没有用。因为,事情总要说得过去。您是不是那个我从圣拉扎尔车站一直跟到伏尔太沿河街的人?” “是。” “我在拉乌尔先生住的夹层见到的,是不是您?” “是。” “我在沃尔尼城堡撞见的,是不是您?” “是。” “那么,此刻在我面前的,是不是您?” “是我。” “这又怎么说呢?” “这就是说,在您面前的不是克拉拉,因为我不是克拉拉。” 戈热莱像滑稽剧演员似地做了个失望的动作,两手捧头,叫道: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昂托尼娜笑了。 “侦探先生,您所以不明白,是因为您不愿实事求是地看待问题。自我被关进这里以来,我想了很多,终于想明白了。这就是我要自杀的原因。” “出于什么意图?” “有个人三次把我从您的无端迫害下救了出来。第一天两次,在沃尔尼城堡是第三次。我不愿阻碍他的行动。” “还救了第四次,在蓝色娱乐场,对不对,小姑娘?” “哦!这件事,”她笑着说,“与克拉拉有关。同样,拿刀子刺伤大个子的,也是她。” 戈热莱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但立即消失了。他还没有完全明白事实真相。再说,年轻女子也很狡黠,没有十分明白地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更严肃一些地说: “侦探先生,我们来作结论。我来到巴黎后,一直住在克利希林荫大道尽头的双鸽旅社,在大个子保尔被刺的时刻,也就是说傍晚六点钟,我还在与老板娘聊天,然后才去坐地铁的。我特意要求这位者板娘为我作证。我也要请德-埃勒蒙侯爵出面作证。” “侯爵不在巴黎。” “他今天回来。那天案子发生后半个钟头你们把我抓住了。其实我正是去把这消息告诉仆人。” 戈热莱感到有些尴尬,一声不响地进了司法警察局长的办公室,把情况报告了。 “戈热莱,打电话给双鸽旅社老板。” 他执行了命令。局长和他各拿一个耳机。戈热莱问: “双鸽旅社吗?这里是警察总署。太太,请问住店的客人中,有没有一个昂托尼娜-戈蒂耶小姐。” “有啊,先生。” “她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等一等。我查查登记簿……六月四日星期五。” 戈热莱对局长说: “正是那天。” 他又问: “她离开过吗?” “离开了五天。六月十日回来的。” 戈热莱嗫嚅道: “蓝色娱乐场开业那天……她回来那天晚上,太太,又出去过吗?” “没有,先生。昂托尼娜小姐住进来后,晚上从没出去过。除了几次晚饭前……其余时间都在我的事务室做针线活。” “现在她在旅社里吗?” “不在,先生。前天六点一刻,她离开我去搭地铁,晚上没回来,也没告诉我一声。我觉得很奇怪。” 戈热莱挂上电话,样子相当狼狈。 沉默一会儿,局长问他:“戈热莱,恐怕您走得太快了点儿。赶快跑去那家旅馆,把她住的房间搜一遍。我呢,把德-埃勒蒙侯爵召来问一问。” 戈热莱没有搜出任何东西。年轻姑娘简单的行李上缝着她姓名打头的两个字:昂-戈。出生证明书上写着昂托尼娜-戈蒂耶,父亲不详,出生于利齐约。 “妈的……妈的……”侦探小声骂道。 戈热莱有三个钟头心情烦乱得很。他和弗拉芒一起吃饭,却咽不下去。他没法表达一个理性的看法。弗拉芒同情地给他打气: “瞧,老朋友,您话都说不清了。要是克拉拉没干这事,您也不会坚持查下去了!” “这么说,傻瓜,你认为不是她干的?” “不,是她。” “在蓝色娱乐场跳舞的是她?” “是她。” “那么,这两点你怎么解释呢:第一,蓝色娱乐场开业那晚,她没在外面过夜;第二,人家刺伤大个子保尔时,她还在双鸽旅社?” “我解释不了。我只作调查。” “调查什么?” “调查人们解释不了的事情。” 戈热莱和弗拉芒两人都没想到要把昂托尼娜和克拉拉区分开来。 两点半钟,德-埃勒蒙侯爵来到司法警察局,被带进了局长办公室。当时局长正在与戈热莱交谈。 昨晚从瑞士蒂罗尔回来后,让-德-埃勒蒙读了法国报纸,才获悉在他的楼房里发生的惨剧,并得知警方逮捕了一位叫克拉拉的小姐,还指控他的房客拉乌尔是同谋。 他补充说: “我本以为一个叫昂托尼娜-戈蒂耶的姑娘会去火车站接我。她是我近几个星期来新聘的秘书。我早把火车到站的时刻通知她了。据仆人告诉我的情况,我想是有人把她卷进了那起案件。” 局长答道: “的确,这位小姐是在司法当局的看管之下。” “这么说,她是被捕了?” “不是。只是由司法机关看管而已。” “可究竟为了什么?” “据负责追捕大个子保尔的戈热莱探长说,昂托尼娜-戈蒂耶就是金发克拉拉。” 侯爵大吃一惊。 “-!”他气愤地叫起来,“昂托尼娜会是金发克拉拉?真是疯了!开这种恶毒的玩笑是什么意图?你们抓错人了。我要求你们立即将她释放,并且赔礼道歉。她的本性那样单纯,这种伤害,可叫她吃大苦头了。” 局长望望戈热莱。这家伙毫不在乎。只有在上司不满意的示意下,他才站起来,走近侯爵,漫不经意似地问道: “这么说,先生,您对惨案本身并不了解,是吗?” “是的。” “您不认识大个子保尔?” 让-德-埃勒蒙认为戈热莱还没有查明大个子保尔的身份,就肯定地说: “不认识。” “您不认识金发克拉拉?” “我认识昂托尼娜,不认识金发克拉拉。” “昂托尼娜不是克拉拉?” 侯爵耸耸肩膀,未作回答。 “侯爵先生,再问一句。您带昂托尼娜-戈蒂耶去沃尔尼城堡旅行时,没有离开过她吧?” “没有。” “因此,我在沃尔尼城堡碰见昂托尼娜-戈蒂耶那天,您也在那里?” 德-埃勒蒙中了圈套。他不能否认。 “我在那里。” “你们那天干的事可以告诉我吗?” 侯爵有片刻显得为难。末了,他说: “我是作为业主待在那里的。” “什么!”戈热莱叫了起来,“作为业主?” “当然。我买下城堡有十五年了。” 戈热莱没有转过弯来。 “您买下了城堡?……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它?为什么秘不外宣?” 戈热莱请局长到一边去说话。他推着局长走到窗边,轻轻说: “这些家伙都是同谋,我们得去查一查。那天不仅那个金发漂亮女子在沃尔尼城堡,拉乌尔也在那里。” “拉乌尔!” “对,我不意撞见他们在一起。因此,局长,您看……?德-埃勒蒙侯爵……金发姑娘……还有拉乌尔!……都是同谋。不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情况。” “什么?” “侯爵是从前沃尔尼城堡发生的一起惨案的目击者。女歌唱家伊丽莎白-奥尔南被杀死,项链被抢走。” “啊!事情变复杂了。” 戈热莱更加倾过身去。 “局长,还有更重要的情况。昨天,我找到了大个子保尔最后住的那家旅馆。他的箱子还留在客房里。我在他的文件中发现了极为重要的东西。我等到查出了结果才向您汇报。首先,侯爵是伊丽莎白-奥尔南的情夫。可是在问他时他什么也没说。为什么?其次,大个子保尔真名叫瓦尔泰克斯。而瓦尔泰克斯是伊丽莎白-奥尔南的侄儿。据我了解,瓦尔泰克斯经常上德-埃勒蒙侯爵家。对这些情况,您怎么看?” 局长似乎对这些情况很感兴趣。他对戈热莱说: “案情有了变化。我想我们应该改变战术。我们也许不应该和侯爵正面交锋。眼下先把昂托尼娜放了。对整个案情,尤其是侯爵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作一番深入调查。您的意见呢,戈热莱?” “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局长。我们只有先让出阵地,才可能抓到拉乌尔。再说……” “再说……?” “我也许有别的事情要向您报告。” 昂托尼娜立即被释放了。戈热莱告诉德-埃勒蒙,他过五六天将登门拜访,了解一些情况,然后他把侯爵领到昂托尼娜的房问。那姑娘一见教父,便扑到他怀里,又哭又笑。 “蹩脚的演员!”戈热莱切齿骂道。 这样,在这天下午,戈热莱完全恢复了冷静。随着他发现一些事实并向局长作出报告,他的头脑也清醒了,能够用通常的办法来思考推理了。 紧接着,已经搭好的房子几乎立即被一件新的事件摧毁了。戈热莱风风火火地闯进局长办公室,连门也没敲,似乎发狂了。他挥着一个绿色小本子,手指颤抖着,努力指着其中几页,含糊不清地叫着: “查到了!真是戏剧性的情节!谁又能料到呢!……这一下真相大白了……” 他的上级试图让他安静下来。他勉强克制住内心的激动,说: “我跟您说过,我可能有别的情况要向您报告……喏……我在大个子保尔……确切地说是瓦尔泰克斯……的箱子里找到了这个本子……记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一些数字……一些地址……其中这里那里,记着一些话,虽然用橡皮擦去了,但是留下了痕迹,因此,这是一些要紧的话……昨天我把它们交给司法检验处辨读……其中有一句……极为重要……喏,这一句,司法检验处已经写在下面了……其实,稍微留点心,就可以看明白的……” 局长接过小本子,念那一句重新写出来的记录: 拉乌尔的住址:奥特伊,摩洛哥林荫大道二十七号。留神一个车库,它在后面开门。我觉得拉乌尔就是亚森-罗平。有待查证。 戈热莱大声说: “局长,毫无疑问!这才是谜底!……这是侦破案子的关键!抓住这一点,其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真相大白。只有亚森-罗平才玩得出这种阴谋。也只有他才能让我们受挫,才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拉乌尔就是亚森-罗平。” “那么,怎么办?” “局长,我去跑一趟。与这个混蛋打交道,不能耽误一分钟。那姑娘已经放了……他应该得到讯息……他会逃走的。我去跑一趟!” “带几个人去。” “我需要十个。” “您要愿意,带二十个也行。”局长也兴奋起来。“戈热莱,要快……” “是的,局长。”戈热莱边往外跑,边嘟嘟哝哝地说,“突然袭击……增援部队,嗯?全面戒备!……” 他拉住弗拉芒,带上一路碰到的四个警察,跳上院子里停着的一辆汽车。 另一辆汽车载着六个人,跟在这辆汽车后面出发了。第三辆汽车…… 确实,这场动员太慌张了。本应该让所有教堂的钟楼都敲响警钟,让所有的战鼓都擂起进军鼓,让所有的军号都吹响冲锋号,让所有的号角和汽笛都发出进攻的信号。 在警察总署的每一条走廊,每一间办公室,人们都在互相传告:“拉乌尔就是亚森-罗平……亚森-罗平就是拉乌尔。” 这时是四点稍过几分。 算上堵车耗费的时间,从警察总署到摩洛哥林荫大道,最快也得十五分钟…… 二十、是奥斯特利茨,还是滑铁卢? 四点整,克拉拉躺在奥特伊卧房的床上,还没有醒。将近中午时分,她肚子饿了,醒了一会.迷迷糊糊地吃了一些东西,又睡着了。 拉乌尔有些坐立不安。倒不是他为什么事情心烦,而是他一作出决定,只要这些决定是理智的审慎的,就要立即付诸实行。他不喜欢拖拖拉拉。他想到大个子保尔死里逃生,会给目前的处境增加几分危险,而侯爵的证词和昂托尼娜的申明会使局势变得更为复杂。 一切都准备停当,只等开路。他已把仆人打发走了。每次遇到危险,他总喜欢独自应付。行李已经装上了汽车。 四点十分,他突然想起来: “见鬼!我总不能不向奥尔加道声别就走吧。她对我已经有了什么样的想法呢?她读了报吗?也许把我和拉乌尔作了比较?赶快把这古老的故事了结吧……” 他抓起电话,说: “是特罗卡代罗大饭店吗?……喂……请接王后陛下的房问。” 拉乌尔太性急了,犯了个大错误,没问接电话的是谁。他以为博罗斯蒂里亚国王不在巴黎了,也没听出是秘书还是按摩师的声音,就以为是王后本人在接电话,便用最温柔缠绵的口气,一口气说道: “是你吗,奥尔加?亲爱的,近来身体怎样?嗯,你大概在怨恨我,把我当作没有教养的人吧?可别怨恨我,奥尔加。我是忙昏了头,好些事儿要操心……亲爱的,我听不清……别像男人似地粗喉咙大嗓子说话……是这样……唉!我得立即出一趟门,临时定的……去瑞典沿岸考察。多不合时宜!可你为什么不回答,不跟你的小拉乌尔说话呀?你生气了吗?” 小拉乌尔吓了一跳。毫无疑问,耳机里传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国王本人的声音。他已经把拉乌尔的话全听清了,气得大发雷霆,破口大骂,吐出的大舌音比他妻子的还要多: “您是个混蛋,先生!我鄙视您这个小人!” 拉乌尔吓出了一身冷汗。博罗斯蒂里亚国王!另外,他转身一望,发现克拉拉已经醒了。刚才的通话,她想必一字不漏全听了去。 “你跟谁打电话?”她不安地问,“这奥尔加是谁?” 他还在为刚才的事发愣,没有立即回答。唉!奥尔加的丈夫对她的荒唐事不闻不问,他又不是不知道。只是多一件少一件而已。不必再想了。 “奥尔加是谁?”他对克拉拉说,“一个老表姐,老是埋三怨四的,隔一阵子我就得安慰她一下。你这不是看到结果了!……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 “是啊。我们得出门。巴黎的空气不利于健康。” 看见她在思考,他又坚持说: “我求你,克拉拉。我们在这儿没什么可干的了。再拖延下去会有危险。” 她盯着他,说: “你担心了?” “开始担心了。” “担心什么?” “什么也不……什么又都担心。” 她明白形势严峻,赶紧穿好衣服。库维尔有花园门的钥匙,这时买了下午的报纸送来了。拉乌尔拿起报纸扫了一眼。 “一切都好。”他说,“大个子保尔的伤不是致命的,但一个星期之内还不能说话……阿拉伯人仍然保持沉默。” “昂托尼娜呢?”克拉拉问。 “放了。”拉乌尔冷冷地说。 “报上宣布了?” “对。侯爵的说明很起作用。他们就把她放了。” 他是那样镇定,克拉拉也就相信了。 库维尔向他们两人告辞。 “这里没留下什么会引出麻烦的文件纸片吧?”拉乌尔问他,“没落下什么吧?” “没有,先生。” “再细细检查一遍,然后出发,老伙计。别忘了,你们每天都要到我们圣路易岛的新总部来看看。再说,你现在先别走,等我们上了汽车再离开不迟。” 这时克拉拉经不起拉乌尔的催促,匆匆收拾停当。她戴好帽子,抓住他的双手。 “有什么事?”他问。 “能向我发誓吗,这奥尔加……?” “怎么!你还在想她啊?”拉乌尔笑道。 “想一想……” “可我向你保证,这是个老婶婶,有遗产给……” “你刚才告诉我是一个老表姐。” “她既是我婶婶,又是我表姐。她的继父娶的第三任太太,是我姨爹的妹妹。” 她嫣然一笑,伸手堵住他的嘴。 “亲爱的,别撒谎了。其实,我对这事不在乎。我嫉妒的只有一个人。” “库维尔?我向你保证,我对他的友情……” “住嘴吧……别笑……”她央求说,“你很清楚我指的是谁。” 他一把把她搂在胸前。 “你在嫉妒你自己。你在嫉妒你的影子。” “你说得对,我的影子。只是这个影子表情不同,眼睛更温柔……” “你的眼睛最温柔。”拉乌尔动情地吻她,“那么情意绵绵的眼睛……” “流了太多伤心泪的眼睛。” “还没笑够的眼睛。你缺少的,就是欢笑。我会让你学会怎么欢笑的。” “再说一句话。你知道昂托尼娜为什么不说出来,让他们错了两天?” “不知道。” “因为她担心说出什么事,可能对你不利。” “为什么要担心这点呢?” “因为她爱你。” 他一听此话,欢喜地跳起舞来。 “啊!你真好,告诉我这个消息!你真以为她爱我吗?你要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不可抵挡的!昂托尼娜爱我。奥尔加爱我。佐佐特爱我。库维尔爱我。戈热莱爱我。” 他把她抱起来,往楼梯口走去,忽然又停住了: “电话!” 果然,离他们不远,电话铃声响了。 拉乌尔拿起听筒。是库维尔……库维尔气喘吁吁,语无伦次地说: “戈热莱!……带有两个人……我一出门,就远远看见他们……他们在撬铁门……于是,我走进一家咖啡馆……” 拉乌尔挂上电话,木然站了三四秒钟。然后,他一把抱起克拉拉,扛在肩上。 “戈热莱。”他简短地说了声。 他背着人冲下楼梯。 走到前厅门口,他屏息听了听。外面鹅卵石地上,响起了脚步声。透过有铁栏杆护卫的毛玻璃,他看见好几条人影。他放下克拉拉,吩咐道: “退到餐厅里。” “走车库那边?”她问。 “不。他们包围了房子。他们不止进来三个人……三个人,我一口就吃了。” 他甚至连门闩都不插上。他一步步往后退,面对着门外试图撬开门的进攻者。 “我怕。”克拉拉说。 “人一怕,就会干傻事。想想你刺的那一刀。昂托尼娜就不怕,关在牢里也不开口。” 他又换了更温柔的口气说: “你觉得害怕,我却相反,觉得好玩。你以为我把你找到了,又会让你落入那个莽夫蛮汉的手么?克拉拉,笑起来。你是在看戏哩。戏还挺滑稽哩。” 两扇门一下开了。戈热莱几大步就冲到餐厅门口,用手枪对着对手。 拉乌尔站在克拉拉前面,挡着她。 “举起手来!”戈热莱喝道,“不然我就开枪了。” 拉乌尔离他大约有五步远,冷笑道: “你总是改不了!总是这一套愚蠢的办法。你以为你会对我开枪!对我拉乌尔!” “对你亚森-罗平开枪。”戈热莱得意地说。 “哟,你知道我的名字了?” “这么说你承认了?” “贵族头衔,人们总是承认的。” 戈热莱又喝一声: “举起手!快,不然我开枪了。” “也朝克拉拉开枪?” “她要在这儿,也朝她开。” 拉乌尔立即闪开。 “她在这儿,傻瓜。” 戈热莱的眼睛睁得溜圆,举枪的手臂落了下来。克拉拉!他刚还给德-埃勒蒙侯爵的金发小女子!这是可能的吗?……不,他立即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假如这真是克拉拉——这无疑就是克拉拉——那就应该得出结论,另一个女人…… “算了吧!”拉乌尔打趣道,“你着急了……再耐心等一下……啊唷!行了!……是啊,笨蛋,有两个……一个从她的村庄里来巴黎,你把她当作克拉拉,另一个……” “是大个子保尔的情妇。” “你怎么这样粗鲁!”拉乌尔回击道,“像可爱的佐佐特的丈夫吗?” 戈热莱恼羞成怒,命令手下说: “把这家伙抓起来。你若动一下,我就打死你,混蛋!” 两个手下冲上来。拉乌尔一下蹦开,朝两人肚子上各踢了一脚,踢得他们连连后退。 “这就是我的手段!”拉乌尔叫道,“这叫铁腿双飞。” 这时响了一枪,不过戈热莱是朝空中打的,没有伤人。 拉乌尔哈哈大笑。 “你这一枪把我墙上的突饰打坏了!多么笨呐!你也太蠢了,不采取一点措施,就一头扎进来。我猜出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告诉你我住在什么地方,你就像牛看见了红色一样冲了过来。可怜的老朋友,你本应该带上二十个小伙子。” “我要一百有一百,要一千有一千。”戈热莱咆哮道。他听到林荫大道那边传来汽车停车的声音,便扭过头去张望。 “太好了。”拉乌尔说,“我都开始厌烦了。” “好吧,坏蛋,你彻底完了!” 戈热莱想走出餐厅,去迎接援军。可是怪了,那张门自他进来以后就关上了,他怎么扭也扭不开锁。 “别白费力气了。”拉乌尔劝他,“门自动锁上了。这是实心门,有棺材板那么厚哩。” 他悄声对克拉拉说: “当心,亲爱的,你看我怎么动作。” 房间右边本有一堵隔墙,后来拆掉了,两间房并成了一间,现在还剩一段墙垛子。拉乌尔跑到那一边。 戈热莱明白他耽误了时间,打算不惜一切挽回来,便大叫着,朝拉乌尔冲过来: “杀死他!他想逃走!” 拉乌尔接了一只按钮。正当警察举枪瞄准之际,一道铁幕从天花板上齐刷刷地落下来,像一堵墙一样,把房间隔成两部分。与此同时,窗户的护窗板合上了。 “哎哟!”拉乌尔冷笑道,“断头台!戈热莱的脖子斩断了。再见吧,戈热莱。” 他从餐橱上拿起水瓶,倒了两杯水。 “喝吧,亲爱的。” “我们走吧,逃吧。”克拉拉哀求道。 “你别走,克拉拉姑娘。” 他坚持让她把水喝下,自己也把杯中的水喝尽。他很平静,不慌不忙地说: “那边,你听见了吗?他们像沙丁鱼一样,装在罐头盒子里。铁幕落下来后,所有的护窗板也关上了。电线也切断了。里面一团漆黑。外面的人攻不进去。里面的人却如坐监狱-!这机关巧不巧?” 她那模样儿根本提不起兴致。他吻她的嘴,又唤起了她的热情。 “现在,”他说,“给我们的,是野外,是自由,休息。老实人勤勤恳恳地劳动之后,是应该得到这些的。” 他走进一个小房问。那是配膳室。在配膳室和厨房之间,有一个壁橱。他打开橱门,里面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他领克拉拉走下去。 “我得给你介绍一个办法,供你参考。”拉乌尔用交流学术观点的口气说,“一所设施齐全的房子应该有三个出口:一个正式出口,一个隐蔽的但还是可以看见的出口,这是应付警察的;第三个是隐蔽的看不见的出口,这是撤退时用的。这样,当戈热莱的手下监视车库的时候,我们就从地下钻出去。这事安排得妙不妙?这座小楼,是一个银行家卖给我的。” 他们在地下走了三分钟,又登上一座楼梯,来到一座门窗紧闭,没有家具的小房子。房子外面,是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 街边停着一辆大型轿车,由库维尔看着。箱子提包都装上车了。拉乌尔最后吩咐了库维尔一些事情。 汽车立即启动了。 一个钟头以后,戈热莱满脸愧色,向局长汇报了行动结果。他们商定,向报界发布的消息不提亚森-罗平,如果不慎走露消息,他们就予以辟谣。 次日,戈热莱又充满信心地回来,报告说那金发女郎——不是克拉拉,而是被抓进来又放出去的姑娘——在侯爵家住了一夜,刚才与侯爵一同乘汽车出门了。 次日,他获悉两个旅行者到了沃尔尼城堡。根据可靠情报,城堡十五年来的主人让-德-埃勒蒙,通过一个外地人之手,在第二次拍卖中再度买下了城堡。根据人家描绘的身体特征,那外地人像是拉乌尔。 于是戈热莱和局长作出了安排。 二十一、拉乌尔行动并且说话 “奥迪加尊长,”昂托尼娜说,“您对我说的话太客气了,可是……” “别叫我奥迪加尊长,小姐。” “您总不是要我叫您的小名吧?”她笑着问。 “您如果叫我小名,我将十分高兴。”他甜甜地说,“这表明您满足了我的愿望。” “亲爱的先生,您的愿望,我既不可能这么快地满足,也不可能拒绝。我来了才四天,我们也刚刚了解。” “小姐,您认为到什么时候才算了解够了,可以给我答复了呢?” “四年?三年?这不算多吧?” 他做了个气恼的动作。他明白,这个美丽的小姐永远也不会答应他。对他来说,如果有这位妙人儿相伴,沃尔尼枯燥的生活会变得多么有趣呵。 谈话结束了。奥迪加先生神态庄严,有些愠怒,向昂托尼娜告辞,走出城堡。 昂托尼娜独自一人,在废墟上走了一圈,又在花园和树林里散步。她轻快地走着,嘴角微微上翘,浮现出平时那种微笑。她穿着新连衣裙,戴着宽边大草帽,一路上唱个不停,采着野花,准备送给德-埃勒蒙侯爵。 侯爵在平台边那条石凳上等她。他们喜欢坐在上面。他对她说: “你真漂亮!看不到半点担惊受怕和憔悴的模样了。嗯!可是你什么苦头都吃过了。” “教父,这些事别谈了。这都是陈谷子烂芝麻,我记不起来了。” “那么,你觉得十分幸福?” “十分幸福,教父,既然和您在一起……而且是在我喜欢的这座城堡里。” “可这座城堡不属于我们了。我们明天就离开。” “它属于您。我们不走。” 侯爵挪揄道: “这么说,你仍然相信那个人?” “比任何时候都相信。” “可我不相信。” “教父,您其实是相信的,不然您不会四次跟我说您不相信他。” 德-埃勒蒙交抱起双臂。 “一个月前随口订的约会,以后又发生了这么多事件,你以为他还会来吗?” “今天是七月三日了。我在警察总署时,他让人传了个条子给我,确认了这次约会。” “这只是个承诺而已。” “可是他的承诺,他都遵守的。” “那么,他四点钟会来?” “四点钟会来。也就是说,再过二十分钟,他就会在这里。” 德-埃勒蒙点点头,愉快地坦白说: “其实,要不要告诉你呢?唉!我也抱有希望哩。信任真是个怪东西!信任谁呢?一个冒险家式的人物,不请自到,主动来管我的事儿,而且方式极不寻常,招惹得警察都去追捕他。总之,你读了近几天的报纸吧……报上说了些什么?说我的房客拉乌尔先生,那与你相像的神秘的克拉拉的情人,似乎就是亚森-罗平。警方予以否认。不过警方过去长期把什么案子都看成是亚森-罗平作的,现在怕闹出笑话,又什么都不是他作的了。我们的合作者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想了想,更为严肃地说: “教父,我们信任那个来过这儿的人。我们没法不信任他。” “显然是的……显然是的……我承认,那是个厉害角色……而且我也承认,他给我留下了那样的回忆,以致……” “……以致您希望再见到他,并通过他了解事情真相……至于他叫拉乌尔还是亚森-罗平,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让我们如愿就行了。” 她变得兴奋起来。侯爵吃惊地望着她,发现她两颊现出红晕,两眼也变得晶亮晶亮。 “昂托尼娜,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教父。” “那好,我寻思如果拉乌尔先生因为形势严峻,不能前来,奥迪加先生是否可以受到更好的接待……” 他的话没有说完。昂托尼娜的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睛不知朝哪儿望。 “啊!教父!”她尽力装出笑容,“您尽想些坏主意!” 侯爵站起身。村里教堂的钟楼轻敲了一下钟,表示四点差五分。他沿着城堡正面,走到右边墙角站住。昂托尼娜跟在后面。从那里可以看见入口塔楼低矮的拱道当头那道用铁钉加固的实心大门。 “他要在那儿摁门铃的。” 他又笑着补充一句: “你读过《基督山伯爵》吗?记得书中是怎样介绍这位主人公出场的吗?他在世界各地结识的一些人等他吃午饭。早在几个月之前,他就答应这天中午来,并保证不管旅途有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情,他都准时赶到。正午的钟声敲响了。最后一声未落,膳食总管就进来通报:‘基督山伯爵先生到。’此刻我们等他,也带着同样的信任,同样的焦急。” 拱道下的铃声响了。看门女人步下台阶去开门。 “这是不是基督山伯爵呢?”让-德-埃勒蒙说,“他提前到了。比起迟到来,这也不会更潇洒。” 门开了。 进来的不是他们预料中的人,而是另一个。他们见了大吃一惊。来的是戈热莱。 “啊!教父,”昂托尼娜两腿发软,嗫嚅道,“不管怎样,我怕这个人……他来这儿干什么?我怕。” “他是为谁来的?”让-德-埃勒蒙说,他似乎也觉得意外,不舒服,“为你?为我?我们没犯什么事呀。” 昂托尼娜没有回答。戈热莱和看门女人说了几句话,看见了侯爵,便向他走来。 他手持一根粗木棍,当作手杖。手柄是铁的。他身躯胖大,样子粗俗,笨重,脖子粗壮。平时冷峻的面孔此时尽量显得和善亲切。 教堂敲响了四点钟。 “侯爵先生,我能与您谈一谈吗?”他说,声调中那种尊敬显得夸张。 “谈什么?”德-埃勒蒙冷冷地问。 “谈……我们的事儿。” “什么事儿?我们之间的事早说过了。你们对我教女的行为那样恶劣,我根本不想与你们继续来往。” “我们之间的事没有全部说出来。”戈热莱反驳道,样子严肃了点,“我们的来往也没有结束。这话,我当着司法警察局长的面跟您说过。我需要了解一些情况。” 德-埃勒蒙侯爵转过身,朝三十米外站在拱道里的看门女人喊道: “您关上门。如果有人敲门,不要开……不管什么人都不要开,明白吗?另外,把钥匙给我。” 昂托尼娜握紧他的手,表示赞同。把门关闭,拉乌尔如果来了,也不可能与戈热莱发生冲突了。 看门女人上来把钥匙交给侯爵,又转身退了下去。侦探微微一笑,说: “侯爵先生,我看出来了,您原来指望来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我。现在您希望阻止他来。也许这样做太晚了。” “先生,我现在心情不好,”让-德-埃勒蒙说,“任何人来我都不欢迎。” “从我算起?” “从您算起。因此我们快点结束。请随我到书房去。” 他领着侦探和昂托尼娜穿过院子,走到城堡。 可是他们刚转过屋角,就发现有位先生坐在平台的长椅上,正在吸烟。 侯爵与昂托尼娜都大吃一惊,停住脚步。 戈热莱也像他们一样站住,但十分镇定。莫非他知道拉乌尔在这围墙里面。 拉乌尔看见他们,扔掉卷烟。站起身来,快活地对侯爵说: “先生,我要提请您注意,约会地点是定在这凳子上的。刚才四点钟敲最后一响时,我已经坐在上面了。” 他穿着浅色的旅行套装,身材匀称,和颜悦色,风度翩翩,委实让人生出好感。他摘下帽子,朝昂托尼娜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姐,我还要向您致歉,由于几个粗夫莽汉办案草率,让您受惊吃苦了。我希望您不会恨我,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侯爵的利益。” 至于戈热莱,拉乌尔一个字也没提,仿佛他没看见侦探,仿佛侦探那粗大的身躯是隐而不显的。 戈热莱没有说话。他也十分镇静,保持一副不惊不怪的神态,仿佛这种情况完全是正常的。他在等着事态发展。德-埃勒蒙侯爵和昂托尼娜也在等着。 其实,这出戏的演员只有一个,就是拉乌尔。其余的人只须听,只须看,只须耐心地等待他请他们上场的时机。 这一切并不让他不快。他喜欢出风头,喜欢发表演说,尤其在危险时刻,在他排练的戏到了最后一幕,按照规矩,要求他动作简洁质朴的时候更要如此露一手。他两手背在后面,踱来踱去,忽儿显得自命不凡,忽儿显得若有所思,忽儿轻松,忽儿阴沉,忽儿满面春风。到后来,他停住脚步,对侯爵说: “先生,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确实,我觉得我们的约会是私下的,有外人在场,我们就不能自由商讨要议的问题。不过,细细一想,又不是这回事。我们要说的话,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哪怕是当着怀疑您,竟冒昧地问您情况的低级警方人员的面说也行。因此,我准备如实地说明情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说明真相,维护正义。诚实的人是有权昂首挺胸的。” 他停住话头。尽管这是个紧要关头,尽管昂托尼娜觉得是那样不安,那样慌乱,但她还是不得不抿紧嘴巴,免得显出笑容来。拉乌尔夸张的语气,眼睛难以觉察的眨动,嘴唇的上翘,上身的摇晃,无不含有一种可笑的意味,驱走了不利情况带来的不快。面对危险,他显得多么沉着,多么潇洒!她感觉到,他说的话句句有用,都是针对对手而发的,目的在干扰乱对手的神智。 “新近发生的事,我们就不要管了。”他继续说道,“金发克拉拉和昂托尼娜-戈蒂耶这两个人,她们的相似,她们和大个子保尔,以及拉乌尔的所作所为,拉乌尔这个十全十美的绅士和戈热莱侦探的一时冲突,前者对后者具有的压倒性优势,这些问题已经彻底了结。世上任何强权都别想再提它。今天我们感兴趣的,是沃尔尼惨案,是伊丽莎白-奥尔南的死,是收回您的财产。先生,前面稍微-嗦了一点,您不会有意见吧。现在,我们可以用几句短话来解决这几个问题了。这样,您就免得遭受什么人侮辱性的盘问了。” 侯爵趁他停顿的功夫,反驳道: “我没有什么事要遭受盘问的。” “先生,沃尔尼城堡的惨案,司法当局一点也不清楚。但我确信,他们试图在您身上做文章。他们不知该朝哪儿走,就希望弄清您在惨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可我根本没扮演什么角色。” “这我相信。可是司法当局寻思,您和伊丽莎白-奥尔南有私情,为什么不说出来呢?这沃尔尼城堡,您为什么要秘密地买下来呢?即使有时来这里也是在夜里,这是为什么呢?尤其是,根据一些给人印象很深的证据,人家指控您……” 侯爵吓了一跳: “人家指控我!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指控我?指控我什么?” 他愤怒地责问拉乌尔,好像忽然发现拉乌尔是冤家对头,正准备攻击自己似的。他厉声重复一句: “我再问一遍,是谁指控我?” “瓦尔泰克斯。” “那强盗?” “那强盗搜集了一批可怕的材料,准备指控您。他伤一好,就会报告司法当局的。” 昂托尼娜一脸苍白,惶惶不安。戈热莱也撕下了无动于衷的假面,贪婪地听着。 德-埃勒蒙侯爵走近拉乌尔,专横地命令道: “说……我命令您快说……那混蛋指控我什么?” “杀了伊丽莎白-奥尔南。” 这可怕的话一说出来,顿时一片沉默。不过侯爵的表情反倒轻松了,露出自然的笑容。 “您说说明白。”他说。 拉乌尔解释道: “先生,您当年认识本地的一个牧羊人,加西尤老爹。那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有点疯。您在德-儒韦尔夫妇家作客期间,经常去和他聊天。加西尤老爹有一点过人之处,就是身手非常敏捷。他用投石器套上石头一掷,就能击毙猎物。您收买了那个半疯子,就请求伊丽莎白-奥尔南去废墟土台上唱歌,让那羊倌趁机用石头击杀了她。” “这真是荒谬!”侯爵叫起来,“妈的,我总得有个动机呀!我爱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让人杀她?” “为了占有那几串项链。她上台唱歌时交给您保管。” “那几串项链是假的。” “是真的。先生,这就是您的行为中最叫人弄不明白的地方。那几串项链,是阿根廷一位亿万富翁送给伊丽莎白-奥尔南的。” 这一次,侯爵忍不住了,身子一挺,勃然大怒地说: “谎话!在我之前,伊丽莎白没爱过任何人!这样一个女人,我会让人把她杀死?我爱这个女人,从未忘记她!什么!我买下这座城堡,难道不是为了她,为了纪念她,为了让她死难的地方不落到别人手里?我不时来这里,难道不是在废墟上为她祈祷?假如是我让人杀了她,难道会在心中保留这种可怕的回忆么?瞧,这样的指控是多么荒谬!” “答得好,先生!”拉乌尔搓着两手赞道,“唉!要是二十五天以前,您也是这样冲动地回答我,那我们可以避免多少不幸的事件呵!我再说一遍,答得好,先生!请您相信,瓦尔泰克斯那可恶家伙的指控,他搜集的假材料,我个人是一刻也没当过真。至于加西尤,还有那投石器,统统是笑话!这一切都是敲诈,不过这敲诈做得很巧妙,会给您造成很大压力,我们得小心提防才是。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拿出事实真相,百分之百的事实真相,无法改变的事实真相。我们今天就把它交给司法当局,来反击那个指控。” “事实真相,可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走到这一步,您只需明确地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可以查明真相了。失去的那几串项链是真的还是假的?” 侯爵不再犹豫,明确回答: “真的。” “它们是属于您的,对吗?您让一家私人侦探社去秘密调查过一笔失落的遗产。我记得德-埃勒蒙家的财产来自一位在印度作过大富豪的先人,便推测这位先人把巨额财产换成了珍贵的宝石,对吗?” “对。” “我还推测埃勒蒙大富豪的继承人从不提到用这些宝石做成的项链.是为了免付继承遗产税,对吧?” “我想是这样。”侯爵说。 “大概,您把它们借给伊丽莎白-奥尔南佩戴?” “对。她只要一离婚,就会嫁给我。我出于爱情,出于自豪,乐于看到她戴着那几串项链。” “她知道它们是真的?她那天戴的珠宝都是您的,无一例外?” “不,有一串珍珠项链,是我送给她的。那串珍珠价值连城,完全归她所有了。” “您是亲手交给她的吗?” “我是让一个珠宝商送去的。” 拉乌尔点点头。 “您瞧,先生,瓦尔泰克斯对您构成了多大的威胁呀。只要他搜集一份文件,证明那串珍珠是他姑妈的,那您就吃不消了。那样一份文件该有多大的分量啊!” 拉乌尔又补充道: “现在要干的事,就是发现那串珍珠项链和其他项链的下落了。我再问几句,发生惨案那天,您把伊丽莎白-奥尔南领到通往废墟的坡道下边,对吗?” “甚至领到稍上边一点。” “对。领到桃叶珊瑚中间的那条横路上,这里见得到的那条对吧?” “不错。” “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没看见你们。走那么一截路,是用不了那么多时间的。” “不错。有两星期我没有机会与伊丽莎白单独见面。我们吻了很久。” “后来呢?” “后来,由于她想唱的几支歌都很凄伤,她觉得衣着打扮应该朴素,就要把项链交给我。我没有同意。伊丽莎白没有坚持。她目送我离开。我走到桃叶珊瑚中的小路尽头时,她还站在那儿没动。” “她来到废墟顶部的土台上时,还戴着项链吗?” “作为我个人来说,我不知道。这一点所有宾客都没有明确地指出来。只是在惨案发生后大家才注意到项链不见了。” “好吧。可是瓦尔泰克斯的材料里有相反的证词。在惨案发生当时,伊丽莎白-奥尔南的项链已经不见了。” 侯爵便问: “这就是说,它们是在桃叶珊瑚中的小路和废墟顶部的土台之间被抢走的,对吗?” 大家都没作声。过了一会,拉乌尔一字一顿缓缓地说: “项链没被抢走。” “怎么,它们没被抢走!可伊丽莎白-奥尔南为什么又遭了暗杀呢?” “伊丽莎白-奥尔南不是遭的暗杀。” 作出这样惊人的肯定,拉乌尔得意极了。他的快乐从他炯炯有神的眼光里看得出来。 侯爵惊叫起来: “什么?我可是亲眼见了伤口……那是一桩凶杀案,从来没人怀疑过。那案子是谁干的呢?” 拉乌尔举起手,伸出食指,说: “英仙座。” “什么意思?” “您问是谁犯下的案子,我就十分郑重地回答,是英仙座!” 他把话说完: “现在,请陪我去废墟上看看吧。” 二十二、英仙座凶杀案 让-德-埃勒蒙并没有立即答应拉乌尔的要求。他仍有些犹豫,看得出内心十分激动。 “这么说,”他说,“我们就要达到目的了?……我作了那么多的调查,为不能替伊丽莎白报仇而那么痛苦!……是真的吗,我们就要知道她的死的真相了?” “这个真相,我已经知道了。”拉乌尔肯定道,“其余的事,比如丢失的项链,我相信可以证实……” 昂托尼娜深信不疑,她明朗的面容表明她对拉乌尔毫无保留地信任。她抓起让-德-埃勒蒙的手,把自己的愉悦和信任传达给他。 至于戈热莱,他脸上每一股肌肉都绷得紧紧的,牙巴骨咬得铁紧。他也不能不承认,他费了那么多功夫调查的问题,现在被这可恶的对手解决了。他既希望又害怕对手成功,因为这成功毕竟让他脸上无光。 让-德-埃勒蒙又走上了十五年前领那位女歌唱家走过的路。昂托尼娜紧跟着他。后面是拉乌尔和戈热莱。 四个人当中,最从容的当然是拉乌尔。他欣喜地看着昂托尼娜在自己前面行走,并注意到她与克拉拉的不同的几个细微之处:腰肢没有那样柔软,步态没有那样起伏,但更有节奏,更见纯朴,那里面少了几分得意,多了一些自豪;少了几分养成的妩媚,多了一些天然的风韵。他明白,他从昂托尼娜步态上发现的这些特点,在她的神态甚至面盘上也能见到。小路上杂草丛生。有两次她不得不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行走。他发现姑娘的脸红了。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从凹处的花园里,有一道石梯往上延伸。侯爵步上石阶,来到第二层平台。平台左右两侧都栽着一行行桃叶珊瑚。在开裂的长满苔藓的基座上,摆着一只只古老的花盆。他往左走,来到通往废墟的坡道台阶上。拉乌尔拉他停下。 “你们就是在这儿亲吻的吧。” “对。” “在哪个确切地点?” “就在我站的地方。” “从城堡见得到吗?” “见不到。这些小灌木未经剪枝和照料,叶子都落了。可从前不是这样。它们从上到下构成一道厚厚的屏障。” “那么,您走到树篱尽头回头的时候,伊丽莎白-奥尔南是站在这儿喽?” “对。我还清楚地记得她那模样儿。她向我送来飞吻。我好像又看到了她充满激情的动作、她的神态,这古老的基座在这儿,周围一片绿色。我什么也没忘记。” “您下到花园以后,又再次回头望了吗?” “望了,想看到她走出小路。” “看到了吗?” “没有马上看到。但只等了一会儿。” “按正常情况,您应该马上见到她?她应该走出了小道?” “对。” 拉乌尔微微笑起来。 “您为什么笑?”德-埃勒蒙问。 昂托尼娜也朝他倾过身子,用她的身体向他发问。 “我所以笑,是因为案子越显得复杂,人们就希望情节也同样复杂。人们从不寻求简单的想法,总是追求荒诞的拐弯抹角的情节。您后来作了搜查,您来找什么呢?项链?” “不是,既然它们已经被抢走了。我来找的是可以使我们追查出凶手的痕迹。” “您就没有一次问过自己,项链是否没被抢走呢?” “没有。” “戈热莱和他手下也没有这样问过。人们总不向自己提出真正的问题,而是热衷于把同一个问题提了又提。” “什么是真正的问题呢?” “您迫使我回答的问题真是幼稚极了:伊丽莎白-奥尔南既然不愿意戴着项链唱歌,就不会把它们放在什么地方吗?” “不可能!人家不会把如此贵重的财物放在什么地方,让路过的人去打主意的。” “有谁路过?您很清楚,她也很清楚,大家都聚在城堡周围。” “那么,照您的意思,她把项链放在什么地方了?” “对,准备十分钟后下来时再戴上。” “可是惨案发生后,我们跑来时应该看到。” “为什么……如果放在看不到的地方呢?” “哪儿?” “比如说在这个花盆里。它就在她手边。当时这花盆和别的花盆一样,种了一些肉质植物,或者一些喜阴植物。她只要踞起脚,伸出手,把项链放在花盆的泥土里即可。这动作很自然,而且只是暂时存放。只是后来由于偶然,也由于人们的愚蠢,这种存放才变成永久性的了。” “怎么……永久性的?” “对呀!植物枯萎了,叶子掉落,也同样腐烂了,形成了一层腐殖土,盖住了存放的项链,就像是一个最安全的藏物处。” 德-埃勒蒙和昂托尼娜都不作声。拉乌尔从容不迫的自信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您说得多么肯定!”德-埃勒蒙说。 “我这么肯定,是因为这是事实。您很容易弄清是否如此。” 侯爵有些迟疑。他脸色极为苍白。过了一会儿,他才做出伊丽莎白-奥尔南当年做过的动作,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在花盆里多年堆积成的湿润腐殖土里摸索,不一会儿,便战抖着低声说: “对……它们在这儿……摸到了项链……宝石的表面……宝石的托座……上帝啊!我一想起她当年戴着这些东西的样子,就难受得很!” 他十分激动,简直支持不住,几乎不敢再摸下去。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把项链一条一条抽出来。一共五条。尽管上面沾满了泥垢,可是鲜红的红宝石,碧绿的祖母绿,深蓝的蓝宝石依然晶莹夺目,那小块小块的黄金依然闪烁生辉。他嗫嚅道: “少了一条……本来有六条……” 他想了想,又说: “不错……是少了一条……少了我给她的那条珍珠项链……这很奇怪,对不对?难道在这些项链放在这儿之前它就被盗走了?” 他只是随意提出这个问题,并没有太看重,因为在他看来,这最后一个谜是无法解开的了。可是这时拉乌尔的目光碰上了戈热莱的目光。侦探心想: “是他窃走了珍珠……他给我们表演了巫师的戏法,其实在今早,或在昨日,他就把一切都翻过了,预先就把他那份战利品提走了……” 拉乌尔点点头,微微笑着,似乎在说: “是这样,老伙计……你发现了秘密……可有什么办法呢?总得过日子呀!” 天真的昂托尼娜没有作任何猜测。她帮侯爵把宝石项链理清,包好。完事之后,侯爵拖着拉乌尔朝废墟走去。 “往下说吧。”他说,“跟我说说她,说说发生了什么事。她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她?她死得那么惨,我永远也忘不掉……我的痛苦一直未消……我多想弄清这些谜呀!” 他连声问着拉乌尔,就好像拉乌尔掌握了所有事实真相,就好像真相是一块布蒙着的东西,人们可以随意把市揭开。大概,拉乌尔只要愿意,就可以使黑暗充满光明,就可揭示出最为隐秘的真相。 他们来到废墟顶上的平台,在伊丽莎白-奥尔南殒命的土丘旁站住。在那儿看得见整个城堡、花园和入口的塔楼。 昂托尼娜离拉乌尔很近,小声对他说: “我为教父感到欣慰,谢谢您……可是我怕……” “您怕……?” “是啊……怕戈热莱……您应该走!” 他温和地回答。 “您让我多么快乐呵!可是,只要我没把所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因为戈热莱很想知道那些情况。您说,我应该在这之前走吗?” 拉乌尔感觉到她放了心。这时候爵又连连向他发问,于是他说: “惨案是怎么发生的?先生,您看,为了达到目的,我走的路与我让您走的路截然相反。是啊,我的思考出自于一个相反的出发点。我所以说也许没有抢劫项链的强盗,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推测也许没有杀人凶手。而我所以作这种假设,是因为如果有杀人凶手,大家不可能看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四十个人的面杀人,不可能逃过众人的眼睛。若是开枪杀的,应该听到枪响;若是棒子打的,应该看到棒子;若是石头击的,应该看到投石的动作。然而,什么也没见到,什么也没听到。这一来,就应该考虑,那次死亡,也许不是人为的,也就是说,不是由某人的意志造成的。” 侯爵问道: “难道那次死亡是一次事故吗?” “那次死亡是一次事故,因而是偶然造成的。偶然的出现是不受限制的,可能具有最异常最特别的形式。我从前卷入过一个冒险事件,那里面一个男人的名誉和财产取决于一份文件。那文件藏在一个高高的没有楼梯可上的塔顶上。有一天早上,有人看见塔楼每面墙上,都有一条极长的绳子,它中间揽在塔尖上,两头垂下来。我发现那绳子是从一个热气球上扔下来的。原来夜里有一只热气球从那里飘过。球上的乘客为了减轻重量,就把球上带的器材扔下来,正好落在塔上,这样就给某些人提供了一个十分方便的攀登办法。当然这是奇迹。但世界是由无数事物组合而成的,这就使得大自然每时每刻都产生出成千上万个奇迹。” “因此……?” “因此,伊丽莎白-奥尔南的死是由一个物理现象引起的。这个物理现象十分常见,但是置人于死地的后果却是极为少有。我作出这种假设是在听到瓦尔泰克斯指控羊倌加西龙之后。他说伊丽莎白-奥尔南是被加西尤用投石器掷石子击死的。我却认为加西尤可能不在现场,而伊丽莎白-奥尔南却是被石子击死的。而且我认为这是唯一说得通的解释。” “是从天上扔下来的石子吧?”侯爵不无讽刺意味地说。 “为什么不是呢?” “算了吧!是谁扔的呢,那块石子?” “亲爱的先生,我刚才告诉您了,是英仙座!” 侯爵好话央求道: “我求求您,说正经的吧。” “可我正经得很。”拉乌尔肯定道,“而且我说话极有分寸,并不是以假设,而是以无可争辩的事实为依据。每天,有成百万上千万这样的石头,如火流星、陨石、陨星、解体的行星碎片等等,以极高的速度穿过太空,进入大气层时发热燃烧,落到地球上。每天,这样的石子有好多吨。这样的石子人们拾到几百万块,大大小小各种形状都有。只要其中一枚,出于可怕但可能的,而且已被证实的偶然,击中一个人,就会引起死亡,无缘无故,有时不可思议的死亡。这种……” 拉乌尔停顿一下,又说: “这种陨石雨虽然一年到头都有,但在一些固定的时期尤为经常、密集。最著名的就是八月份,确切地说八月九日至十四日这段时间的陨石雨。它似乎来自英仙座。英仙座流星群就是得名于此。它指的就是八月这段时间的流星群。我戏称英仙座是杀人凶手,原因也在这里。” 拉乌尔不给侯爵质疑和提出异议的时间,马上接着说: “我手下一个忠诚能干的人,四天前的夜里翻过围墙缺口,来到废墟,一早就在这土丘周围寻找。我本人昨天和今天早上也来这里寻找。” “找着了。” “对。” 拉乌尔拿出一颗核桃大小的圆石子,上面凹凸不平,坑坑洼洼,不过棱角都被高温烧平了,在表面留下一层黑亮的釉质。 拉乌尔刚刚停住话,又说开了: “这颗陨石,我相信最初调查的警察也看见了,只是他们没有留心。因为他们找的是枪弹或者某种人造的投掷物。在我看来,这颗陨石在这儿无可争议地证明了事实。我还有别的证据。首先,是惨案发生的日子。八月十三日,正处在地球从英仙座流星群下经过的时期。而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日子是我首先想到的一点理由。 “其次,我有无可否认的证据。它不但是合情合理的,而且是合乎科学原理的证据。昨天,我把这块石头带到维希,送到一家化学与生物学实验室。科学家在表层发现了碳化的人体组织碎片……是的,人体皮肉的碎片,一个活人身上的细胞。它们一接触燃烧的陨石就碳化了,紧紧地附着在石头表面,岁月的流逝也未能将它们销蚀。这些提取物保存在化学家那儿。他将写成一份正式报告,交给您,德-埃勒蒙先生,也交给戈热莱先生,如果他感兴趣的话。” 拉乌尔朝戈热莱先生转过身: “再说,这个案子,司法当局已经搁置十五年了,也不会再捡起来。戈热莱先生可能注意到有些巧合,并发现您在其中也起过一些作用。他没有别的证据,只有瓦尔泰克斯交给他的假证据。在这样一个案件里,他表现得那样可怜,他也不敢坚持办下去。对吗,戈热莱先生?” 拉乌尔完全转过身,面对着侦探,似乎突然一下看见了他,对他说: “老伙计,你说怎么样?我的解释,你觉得站得住脚吗?是否符合事实?没有抢劫,没有谋杀。这么一来,什么,你起不了任何作用了?司法当局……警察……都成了摆设了?你们陷在这个案子里,摸呀滚呀,理头绪,找弹头没找到,把那些珍贵的项链扔在那儿不管,就当它们是一些石头串起来的似的……然后你们昂首挺胸,面含微笑,完成了差使,心安理得地走了。而我这样一个小人物,头脑虽简单,人却很热心,居然把这个案子拿下来了。再见吧,胖伙计。请向戈热莱夫人问好。把这件事说给她听。她听了会开心的,也会更加敬佩我。你应该帮我做这事。” 戈热莱缓缓地举起手,重重地拍在拉乌尔的肩膀上。拉乌尔似乎大吃一惊,叫道: “-?你要干什么?你就这样把我逮住了。好家伙,你真有胆子!怎么,我帮你解决了难题,你却要拿手铐来感谢我?……如果你面前的不是一位绅士,而是一个大盗,你又会干出什么事儿来呢?” 戈热莱一直咬紧牙关,越来越装出控制全局的大人物派头,对旁的事不闻不同,不屑一顾,对于别人会怎么想怎么说,也一概不管。拉乌尔爱饶舌就让他饶舌好了……再说这是多便宜的事!拉乌尔的话,戈热莱大可利用,可以记下他透露的情况,对他的论据作出判断取舍,只用在脑子里来一番加工,就成了自己的东西。 最后,他捏住一只金属大口哨,不慌不忙地送到嘴边,吹出一声尖厉的的啸叫。哨音碰到周围的山岩,纷纷发出回音,在山谷间久久地回荡。 拉乌尔面露惊愕之色。 “这么说是来真的?” 戈热莱傲慢地冷笑道: “你想来真的?” “又来规规矩矩地打一场?” “对。不过这一次我时间充裕,作了准备。伙计,从昨天起,我就开始监视庄园。今天一早,我就知道你潜藏在里面。城堡的所有入口,左右两边通往废墟,连接陡峭岬角的围墙,我都派人把守。乡警队,巴黎来的侦探,本地警察局的人马,都守在这里。” 入口塔楼的铃声响了。 戈热莱宣布: “第一次冲击开始了。等这队人马一进城堡,我就吹响第二声哨子,发动进攻。你要企图逃跑,警察就会把你像狗一样乱枪打死。命令是毫不含糊的。” 侯爵插话道: “侦探先生,没有我的准许,那些人不能进我的城堡。这位先生与我有约。他是我的客人。他帮了我的忙。门是不会开的。再说,钥匙在我这里。” “侯爵先生,他们会破门而入的!” “用什么破?羊角撞锤吗?斧头吗?”拉乌尔冷笑道,“天黑之前你完不了事。等他们进来,还到哪儿去找我?” “用炸药!”戈热莱吼道。 “莫非你口袋里就装了?” 拉乌尔把他拉到一边。 “戈热莱,听我说两句。根据我这一个钟头来的表现,我本指望我们可以像两个好伙伴,手挽手从这里走出去。既然你不肯,那我就求你放弃进攻方案,不要毁坏这些有历史价值的大门,也不要当着一位女士的面侮辱我。我是极希望得到她的尊重的。” 戈热莱拿眼角瞟着他。 “你在嘲弄我?” 拉乌尔大惑不解。 “戈热莱,我没有嘲弄你。只不过,我希望你考虑一下战斗的后果。” “我全考虑过了。” “但漏了一条!” “哪一条?” “你若执迷不悟,那好,过两个月……” “过两个月?” “我将带佐佐特出门游玩半个月。” 戈热莱身子一震,一脸气得通红,低声朝他叫道: “那我首先宰了你!” “那就来吧。”拉乌尔快活地叫道。 他又对让-德-埃勒蒙说: “先生,我求求您,陪戈热莱先生走一趟,叫人把城堡的大门全部打开。我向您保证,一滴血也不会流,一切都会和和平平,体体面面地解决——是绅士之间打交道。” 拉乌尔对让-德-埃勒蒙很有影响。于是他就接受了这样一个解决办法。其实,这个办法也使他摆脱了困境。 “你来吗,昂托尼娜?”他边走边问。 戈热莱要求道: “你也来,拉乌尔。” “不,我留在这儿。” “你也许指望趁我去那边时开溜吧?” “戈热莱,你得碰一碰这个运气。” “那么,我也留下……我紧盯着你。” “那好,我就像上次那样,把你捆起来,堵住嘴巴。由你选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被捕之前,吸最后一支烟。” 戈热莱有点犹豫。不过他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一切都预见到了。对手决不可能逃走。于是他追上了德-埃勒蒙侯爵。 昂托尼娜想跟他们走,可是没有力气。她一脸苍白,表明她内心极为不安。甚至她嘴唇上那微笑的形状也不见了。 “小姐,您怎么啦?”拉乌尔温和地问道。 她绝望地恳求他: “您到什么地方躲一躲吧……这里应该有一些安全可靠的隐蔽所。” “为什么要躲?” “怎么?他们要抓您!” “别想。我就要离开。” “可是没有出口。” “这理由不能阻止我离开。” “他们会杀了您。” “您为这事担心,是吗?假如从前有一天在这城堡里对您非礼过的人遭遇不幸,您会觉得遗憾,是吧?不……您别回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只有几分钟……可我有许多话要跟您说!……” 拉乌尔没有碰她,她下意识地让他领着稍稍走远了一点,走到花园里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位置。在从前的主塔残留的一大面墙和一大堆残砖碎石之间,有一块空地,大约有十米宽,当头用石头垒着一道矮墙。下面便是悬崖绝壁。那形状就像一间单独的房子。宽大的窗子朝向一片神奇的起伏不平的原野,窗子下边是万丈深渊,奔腾着湍急的江流…… 这时昂托尼娜开口说话,声音平静了一点儿: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可我没那么害怕了……我希望替德-埃勒蒙先生感谢您……正如您上次提出的,他把城堡保住了,对不对?” “对。” “另外有一件事……我想弄清楚。……只有您一个人可以告诉我……德-埃德蒙先生是我父亲吗?” “是的。您母亲写给他的信,就是您带交的那一封,我看到了。那封信说得很明白。” “我其实已经知道了真相,只是我没有证据。这就使我们的关系受了些束缚。我很高兴,因为我可以尽我的儿女之情去爱他了。他也是克拉拉的父亲。对吗?” “对。克拉拉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妹……” “我去告诉他。” “我想他已经猜出来了。” “我认为没有。不管怎样,他怎样对待我,我希望他也怎样对待她。有一天,我会见到克拉拉的,对吗?如果她愿意给我写信……” 她说得很实在,既不夸张,也不过于严肃。嘴角又翘了起来,再次流露出那迷人的笑意。拉乌尔浑身一颤,两眼死死地盯着那两片漂亮的嘴唇。她嗫嚅道: “您很爱她,对吗?” 他深情地望着她,轻轻地吐出这番话: “我是怀着对您的回忆爱上她的。而且我为这种回忆没有延续下去而懊恼。我在她身上爱上的,是那个初来乍到巴黎、误进我家的小姑娘的最初形象。那姑娘有一种微笑,叫我一辈子忘不了,还有一种特殊的品质,一开始就让我怦然心动。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追求这一点。我原来以为你们是一个人,叫昂托尼娜或者克拉拉,现在我才知道你们是两个人,我怀着这美丽的形象……它就是我爱情的形象……就是我的爱本身……您是不可能从我心目中收回这个形象的。” “上帝啊!”她红着脸叫起来,“您有权跟我这样说话吗?” “有权,既然我们不该再见面了。相貌上相似的偶然性,以实在的连系把我们绑在一起。自从我爱上克拉拉,也就爱上了您,我对她的爱慕中,一丝一毫都糅合着对您的好感……对您的喜爱……” 她一下变得慌乱起来。她并不试图掩饰,只是喃喃道: “您走吧,我求求您。” 他朝护墙走了一步。她一见大惊失色。 “不!不!不要走这边!” “没有别的出口。” “可这边太危险了!怎么!我不愿意您走这边!……不!不!……我求求您。” 想到这可怕的危险,她模样大变,转眼之间,与刚才判若二人,满脸惊恐惶乱之色,并充满一个女人不知不觉中芳心大乱的恳求之意。 这时从城堡,也许还从凹形花园传来一声声呼喊。难道戈热莱和他的手下没有朝废墟走过来? “留下吧……留下吧……”她说,“我会救您的……啊!多可怕啊!” 拉乌尔已经将一条腿跨过了矮墙。 “昂托尼娜,别怕……我察看过峭壁。我也许不是第一个冒险从这里上下的。我向您保证,这对我来说只是游戏。” 她再次受到他的影响,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朝我笑笑吧,昂托尼娜。” 她勉强笑了一下。 “啊!”拉乌尔说,“您的眼里有这股笑意,我还怎么会出事呢?昂托尼娜,您放心。把您的手伸给我,来保护我。” 她站在他面前,向他伸过手去。可是不等他在上面印上一吻,她又把手缩了回来,而把身子倾过去,不过有几秒钟犹豫不决,垂着眼帘不知如何是好。到最后,她下了决心,把身子更靠过去。把嘴唇伸给他。 这个动作是如此纯洁,充满可爱的稚气,以致拉乌尔发现了她只把这看作兄妹之情的表现;这里面有一股冲动,但她并不明白其深层的原因。他轻轻碰了碰那两片温软含笑的嘴唇,那里透出姑娘纯洁的气息。 她觉察到自己的激动,有些吃惊,就直起身子,摇晃了两下,嘟哝着说: “走吧……我不再怕了……走吧……我不会忘记的……” 她朝废墟转过身去。她没有勇气朝深渊望,更不敢看着拉乌尔抠着绝壁凹凸不平的表面往下爬。她一边听着那些越来越近的粗鲁人声;一边等着拉乌尔发来安全抵达的信号。她并不过于担心,因为她坚信拉乌尔会成功。 平台下面,走过一些人影。他们弯着腰,砍倒小灌木。 侯爵唤道: “昂托尼娜!……昂托尼娜!……” 几分钟过去了。昂托尼娜的心揪得紧紧的。接着,从下面山谷里传来汽车的轰鸣,还有一声欢快的汽车喇叭,激起一声声回音。 她那甜美的微笑消失了,换上了一脸忧伤,两眼噙满泪水,喃喃地念道: “永别了!……永别了!……” 二十公里以外,克拉拉在旅店房间里苦苦等待,一见到拉乌尔,就激动地朝他扑过来: “你见到她了?” “你先得问我是不是见到戈热莱了,”拉乌尔笑道,“问我怎样逃脱他那可怕的包围的。真险呐。可我也干得漂亮。” “她呢?……跟我说一说她……” “我找回了项链……找到了石头……” “可她呢?……见到她了吗?老实说吧?” “谁?……哦!昂托尼娜-戈蒂耶?……是啊,她在那儿……偶然。” “你跟她说话了吗?” “没有……没有……是她跟我说话。” “说什么?” “唔!说你,单单说你。她猜出你是她姊妹,希望哪天见到你……” “她像我吗?” “像……不像……无论如何,只是泛泛地像。亲爱的,这些事,我来跟你细细说。” 这天她什么也没让他说。在开往西班牙的汽车上,她不时地向他提问: “她漂亮吗?比我强,或者,比我差?有些土气的美,对吗?” 拉乌尔尽力回答,不过有时还是有些心不在焉。他在回想逃脱戈热莱的围捕的方式,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确实,命运格外偏爱他。这次传奇般的逃跑,从千仞绝壁爬下来,他确实未作准备,因为他并不知道戈热莱会来那一手,这也就更具有惊人的色彩!而那带有清纯微笑的童贞女给予的一吻,又是多么甜蜜的奖赏!…… “昂托尼娜!昂托尼娜!……”他在心底连声呼唤。 瓦尔泰克斯本来已宣布要揭露耸人听闻的罪行。可是到头来又改变了主意,不揭露了。再说,戈热莱发现了一些非常确凿的罪证。事关两起杀人案。瓦尔泰克斯,又名大个子保尔在其中的罪行得到证实,于是这强盗发疯了。一天早晨,有人发现他吊死了。 至于阿拉伯人,他也没有领到告密的赏金。作为两起杀人罪的同谋,他被判服苦役。有一次他试图逃跑,被当场击毙。 也许不必记这一笔,三个月以后,佐佐特离家出走半个月,然后回到家里,未向戈热莱作半句解释。 “扔给你一句话。”她对戈热莱说,“你要我吗?” 这次从外边回来后,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迷人。两只眼睛亮亮的,浑身上下充满喜气。戈热莱欢喜得不得了,张开双臂迎接她,连声请她原谅。 还有一件事值得注意,应该提一提。几个月以后,正好是在奥尔加王后陪同国王离开巴黎回国半年之际,多瑙河畔博罗斯蒂里亚王国的大钟一齐敲响,宣告一个重大喜事降临。在等待十年之后,眼看生子无望了,奥尔加王后却生出了一个继承人。 国王出现在阳台上,怀抱婴儿,让狂欢的臣民瞻仰这位王子。陛下兴高采烈。那份自豪既合法,又合情合理。家族的前途从此可保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