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内特私家侦探事务所》 引 子 ……归还给恺撒1 1《圣经》中“是恺撒的当归给缺撒,是上帝的当归给上帝”,已成为谚语,意为应物归其主——译注 这是几个案件的故事。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几年里,公众舆论因为只知道这些案件的片断与矛盾的说法,就更加为之震动。这个名叫吉姆-巴尔内特的怪人,以最有趣的方式介入侦破那些最离奇荒谬的案件,他究竟是什么人呢?神秘莫测的巴尔内特私家侦探事务所,吸引委托人似乎只是为了更安全地掠夺他们的钱财,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天的境况使得该问题的种种细节已展现在世人面前,并已确实得到了解决。让我们把欠恺撒的归还给恺撒,把吉姆-巴尔内特所干的坏事,归咎于那干坏事的人,即劣性不改的亚森-罗平。他仍将依然故我…… 一、水往下冲 圣日耳曼关厢阿塞尔曼男爵夫人豪华公馆楼下院子的门铃响了。女仆带着一个信封很快回来了。 “夫人约定四点钟召见的那位先生来了。” 阿塞尔曼男爵夫人拆开信封,看见一张名片上印着这样的字句: 巴尔内特私家侦探事务所,免费提供情况。 “请把这位先生领到我的小客厅。” 瓦莱丽——美丽的瓦莱丽,三十多年来,大家都这样称呼她,可惜!——是个矮胖成熟的妇人,穿着华丽,精心化妆,保持着自命不凡的神态。她脸上满是傲气,有时显得冷酷,时常流露出某种天真,仍不失其魅力。她是银行家阿塞尔曼的太太,生活奢华,交际广泛,公馆富丽堂皇,总之有关她的一切,令她趾高气扬。报刊社交新闻栏指责她的某些鲜闻。有人甚至肯定地说丈夫打算跟她离婚。 她首先到阿塞尔曼男爵的房间里去,年老的男爵身体不好,几个星期以来,由于心脏病发作而卧床不起。她来探问丈夫的病情,漫不经心地垫好他背后的枕头。他喃喃地问道: “有人拉门铃吗?” “是的,”她说道,“是那个侦探,别人介绍给我,来帮我们查那件事的。他看起来非常能干。” “那太好了,”银行家说道“这件事使我很担心,我费尽心思,一点儿也弄不明白。” 瓦莱丽也满脸愁容地走出房间,来到她的小客厅。在那里她看见一个古怪的人,身材匀称,肩膀宽阔,十分壮实,但是穿着一件黑色,或者确切地说,暗绿色男礼服,衣料像雨伞绸面那样发亮。坚毅的脸,轮廓分明,虽然年轻,却被粗糙发红的皮肤,有如红砖的皮肤,弄得失色不少。冷峻嘲讽的双眼,单片眼镜时而戴在右眼,时而戴在左眼,身上洋溢着愉快青春的活力。 “巴尔内特先生吗?”她说道。 他俯身向着她,在她来不及缩回她的手的时候,就吻了起来,从收圆的嘴唇里发出轻微的咂舌声,仿佛在细细品尝这芬芳的手。 “吉姆-巴尔内特为您效劳,男爵夫人。我收到您的来信,我刷了刷礼服……” 她目瞪口呆,犹豫不决:是否要把这个闯入者撵出家门外。但是,他表现得那么潇洒,俨然是个熟知社交礼节的大贵人,她只能说道: “听说你惯于弄清最复杂的事件……” 他自负地笑了,说道: “这算是本人的天赋吧,看得透彻与理解深刻的天赋。” 那人声音甜美动人,语调横蛮,显露出略带奚落与暗暗嘲笑的神情。他似乎十分确信自己和自己的才华,以致别人不能逃避他的自信的影响。瓦莱丽从一开始就感到,这个陌生人,平凡的侦探,私家侦探事务所的老板,对自己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她想报复一下,便影射道: “我们之间恐怕还是……确定一些条件为好吧……” “根本用不着。”巴尔内特明确表态道。 “然而,”这回轮到她笑了,说道,“您工作不是为了荣誉吧?” “巴尔内特侦探事务所是完全免费的,男爵夫人。” 她显得有些不愉快。 “我宁愿双方事先达成一致,起码确定一笔津贴,一种报酬的数额吧。” “给点小费吧。”他冷笑道。 她坚持道: “那我却不能……” “欠我的人情?一个漂亮的女人从来不欠任何人的人情的。” 他也许为了补救一下刚才赌气而出言不逊,连忙说道: “况且,什么也别担心,男爵夫人。不管我能够替您效什么劳,我都会设法使我们互不欠帐。” 这含糊不清的话意味着什么?这个人打算他自己付钱吗?又是什么性质的支付? 瓦莱丽窘困得战抖了一下,脸也涨红了。巴尔内特的确使她困惑不安,这跟人们遇见一个侵入屋内的盗贼而感到的焦虑恐慌根本不可类比。她也想到……天呀,是的……她想自己也许是在跟一个有情人打交道,他大概选择这种奇特的方式进入她家里。但是怎样才能弄清呢?唉,不管怎样,该如何对付呢?她惊慌失措而又克制着自己,同时保持自信,不管可能发生什么事情,她完全准备好屈从。因此,当侦探问她是什么原因促使她请求巴尔内情侦探事务所帮助时,她直截了当地讲了,就像是他要求她讲似的。解释并不长,因为巴尔内特先生似乎急于想知道。 “上上星期天,”她说道,“我邀集几个朋友来打桥牌。晚上我睡得比较早,像平常一样睡着了。将近四点钟——正好是四点十分——我被一种声音吵醒了,接着听见又响起一声,我觉得那像是关门的声音,从我的小客厅里传出的。” “也就是说从这个房间?”巴尔内特打断她的话。 “是的,这个房间一边挨着我的卧室(巴尔内特对那个房间恭敬地鞠了一躬),另一边挨着通向后楼梯的走廊。我并不胆小。等了一会儿,我就起床了。” 巴尔内特对着想象中起床的男爵夫人再次致意。 “那么,”他说道,“您就起床了?……” “我起床了,我走进小客厅,点燃蜡烛。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是这个小玻璃柜连同里面放的东西,小摆设和小雕像一起倒了下来,有的小玩意儿已经摔碎了。我连忙跑到丈夫的卧室里,他正坐在床上看书。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很不安,拉铃把家里的总管叫了来,总管立即进行调查。第二天早上,警探来继续调查。” “结果呢?”巴尔内特问道。 “结果就是,对于有人进屋里来以及那个人的离开一事,毫无线索。他是怎样进来的?又是怎样离开的呢?是个不解之谜。但是,在一个墩状软座后面,一堆破碎的小摆设残碴中,发现了半截蜡烛和一个很脏的木柄凿子。然而,我们都知道,前一天下午,有一个管子工来修理过我丈夫套间盥洗室里洗脸盆的水龙头。调查人员去问过管子工的老板,他认出了那件工具,并且在管子工家里找到了另外半截蜡烛。” “因此,”吉姆-巴尔内特插嘴道,“这件事可以确定了吧?” “可以,但是另一件事却又对此予以否定,它同样确凿无疑,真叫人困惑不解。调查证明,那个管子工当晚乘坐六点钟开往布鲁塞尔的快车走了,并于半夜到达那里,因此,在事故发生前三个小时,他就不在巴黎了。” “真见鬼!那个管子工回来了吗?” “没有。听说他在安特卫普胡乱花了通钱,以后就不见踪影了。” “就是这些吗?” “绝对就是这些。” “是谁管这件案子呢?” “是贝舒警探。” 巴尔内特显得特别高兴。 “贝舒?啊!那个了不起的贝舒!他是我的好朋友,男爵夫人。我们经常在一起工作。” “的确,就是他对我谈起巴尔内特侦探事务所的。” “可能是因为他没能破案吧?” “是的。” “这个正直的贝舒!我多么高兴替他效劳呀!……也为您效劳,男爵夫人,请相信……尤其是为您效劳!……” 巴尔内特走向窗子,把前额贴在窗子上,思考了一阵子,在窗玻璃上敲了敲,用嘴轻轻地吹了一小段舞曲。然后,他回到阿塞尔曼夫人身旁,又说道: “贝舒认为,夫人您也认为,有人企图行窃,不是吗?” “是的,这企图却没有得逞,因为什么东西也没有丢失。” “就算是这样吧。不管怎样,这个企图有明确的目的,你应该知道吧。有什么目的呢?” “我不知道,”瓦莱丽稍稍犹豫了一下就辩驳道。 侦探微微一笑。 “男爵夫人,请允许我尊敬地对您表示不满意!” 他不等夫人回答,嘲讽地把一个手指伸向挂在小客厅四周布帘中的一块,布帘下面是墙踢脚板,像盘问一个藏起了某个东西的小孩那样问道: “布帘后面有什么东西?” “什么也没有,”她回答道,窘迫不安,“……这是什么意思?” 巴尔内特语气严肃地说道: “意思就是说,通过最马虎的检查也能够发现,布帘的边缘有点破旧。男爵夫人,有些地方与墙踢脚板之间留有空隙,男爵夫人,完全有理由假设有一个保险柜就藏在后面。” 瓦莱丽战栗起来。怎么巴尔内特能够从这点蛛丝马迹就猜到……她迅速拉开那块被指过的布帘,一个小钢门露了出来,她连忙按了保险箱锁盘上的三个按钮,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使她浑身颤抖。尽管假设是不可能的,她心里想,那个可疑的家伙会不会在他单独在小客厅的短时间里抢走她的东西呢? 借助从她口袋里掏出来的钥匙,她打开了保险柜,立即流露出满意的微笑。那里只放着一件东西,一串非常漂亮的珍珠项链,她赶紧拿起项链,那三行珍珠围着她的手腕展开来。 巴尔内特笑了起来。 “您现在大可放心啦,男爵夫人。啊!因为盗贼们真是太机灵,太大胆!应该小心些才好,男爵夫人,真的,这件首饰很漂亮呀,我明白为什么有人偷了您的东西。” 她不同意,说道: “但是,我并没有丢东西呀。即使有人想偷走它,也没有得手呀。” “您相信吗?男爵夫人。” “如果我相信丢了东西,那才怪呢!既然它还在这里!既然它正在我手里!一件被偷的东西是会消失了的。然而,它却在这里。” 他心平气和地纠正刚才的说法: “这里是一串项链。但是您肯定这就是您的那串项链吗?您肯定这条项链很值钱吗?” “怎么!”她恼怒地说道,“不到半个月前,珠宝商估计它值五十万法郎呢。” “半个月……也就是说在出事的那个晚上之前五天……但是,现在呢?……请注意,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没有鉴定过它……我只是假设……而且,我问问您是否非常肯定,而没有一点疑问呢?” 瓦莱丽没有动。他说的疑问是什么意思?关于什么?对方的执着劲头真叫她难受,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感到惶恐不安。她用那摊开的手掌,掂量着那堆珍珠的分量,现在她似乎觉得那串珍珠变得越来越轻了。她端详着,看出珍珠的色泽不同了,有陌生的反光,珠粒非常不均匀,表面粗糙,所有的细节都令人生疑。因此,在她的思想深处,事情真相开始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叫人害怕。 巴尔内特于是开心地笑了。 “好极了!好极了!您正在思考吧!您的思路是对的!只要再努点力,男爵夫人,您会弄明白的。这一切是那么合乎逻辑!那个人没有偷东西,只是掉了包。这样,什么也没有不见。如果没有那玻璃柜摔下来发出的该死的响声,一切都会在暗中发生,不为人知。您也许会蒙在鼓里,一直到出现新情况,因为真项链早已不见了,您却把一串假珍珠挂在您白皙的脖子上。” 他讲话随便的样子,她并不反感。她想着别的许多事情。巴尔内特对她鞠了一躬,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开门见山地说道: “因此,可以得出第一点结论:项链不见了。不要中断这正确的思路。既然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被偷了,男爵夫人,那就要找出是谁偷的。因此顺理成章地需要进行有效的侦查,一旦我们知道了盗贼是谁,就离取回被盗的东西不远了……那是我们合作的第三阶段。” 他亲切地拍了拍瓦莱丽的双手。 “要有信心,男爵夫人。我们继续向前去。首先,如果您允许我的话,作一点假设。假设是最好的办法。假设您的丈夫,尽管抱病在身,能够在那个夜晚从他的卧室步履艰难地来到这里,他带着蜡烛,还非常偶然地带来管子工忘了带走的凿子,打开了保险柜,笨手笨脚地弄倒了玻璃柜,他害怕得连忙逃开,于是您就听见了,这一切该是多么清楚呀!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找不到有人潜入屋内然后逃走的任何痕迹,那是多么自然!保险柜没有被撬开,也是多么自然,因为阿塞尔曼男爵多年来有权进入您的闺房,好多个晚上他陪您来到这里,看着您开锁,记住锁盘转动的响声与间歇时间,数着锁盘移动了几格,就这样逐渐知道了开这个锁的三十字母组合。” 吉姆-巴尔内特所谓的“一点假设”,逐渐展现在美丽的瓦莱而面前,她连续地听着那话语,越听越感到毛骨悚然。她简直看见那些话语变成活生生的画面,她记起来了…… 她惊慌失措,喃喃地说道: “您疯了。我丈夫不可能……那天晚上,如果有人来过,那也绝对不是他……根本不可能……” 他坚持地说道: “有跟您的项链样子相同的链子吗?” “有的……为了谨慎起见,四年前在买这条项链的时候,他叫人仿做了一条。” “那条项链在谁那里?” “在我丈夫那里。”她答道,声音很低。 吉姆-巴尔内特愉快地总结道: “您拿在手里的正是那条仿制品!他正是用它换走了您的真项链。他拿走了那些真正的珍珠。出于什么动机?阿塞尔曼男爵富甲一方,完全不可能控告他偷窃他人财物。我们应该从感情纠葛方面去考虑作案动机……为了报复……需要使对方痛苦,造成伤害,也许是需要惩罚?不是吗?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可能有点不太检点,尽管没有越轨违法,但是丈夫十分苛责……请原谅,男爵夫人。我并不想探究您夫妻俩的秘密,只是想寻找您的项链在什么地方,这跟您的意见一致。” “算了!”瓦莱丽大叫起来,急忙后退,“算了!算了!” 她忽然觉得忍受不了,这个私家侦探真叫她难受,在几分钟的谈话里面,不时近乎开玩笑,完全违背调查的规则,魔鬼般轻而易举地揭开了她的隐秘,嘲弄地向她指出命运为她安排的深渊。她不愿意再听他那讽刺的声音。 “算了!”她固执地重复道。 他弯了弯腰。 “随您的便,夫人。我绝对不想惹您生气。我来这里是要替您效劳,并且要使您高兴。我们谈到这里已经差不多,而且我确信您可以不需要我帮忙,尤其是因为您丈夫不能够出门,他肯定不会贸然把珍珠交给别人,而会把珍珠藏在他卧室里的某个角落。您只要仔细搜查就可以找到的。我的朋友贝舒,在我看来完全胜任这小小的专业工作。最后讲一句,如果您需要我,今晚九点到十点打电话到事务所。向您致意,夫人。” 他再次吻了她的手,她一点也不敢表示反对。然后,他蹦跳着走开,满意地左摇右摆着身子。不久,院子的大门又重新关上了。 那天晚上,瓦莱丽委托贝舒警探进行搜查,贝舒经常来阿塞尔曼公馆,对此并不见怪,搜查开始了。受人尊敬的贝舒,是著名的侦探加厄马尔的高足。他按照常规方法工作,把卧室、盥洗室、办公室划分成小块,逐块搜查。三行珍珠有好大一堆,不可能查不到,尤其是对于像他这样的专业人士来说,更应易于反掌。然而,经过一个星期昼夜艰苦工作,他还利用阿塞尔曼先生有服食安眠药的习惯,搜查了他的床以及床底下,还是劳而无功,贝舒警探泄气了。他断定项链不可能藏在公馆内。 瓦莱丽虽然很不情愿,还是想重新跟巴尔内特侦探事务所联系,请求那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人来帮忙。那个人吻她的手,称呼她“亲爱的男爵夫人”,如果他能帮她达到目的,那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有件事突如其来,谁也不相信它竟然来得这么快,使情况变化了。一天傍晚,仆人匆匆忙忙来找瓦莱丽,因为她丈夫心脏病大发作,他躺在靠近盥洗室门边的沙发上,十分虚弱,胸闷极了,变了形的脸显示出他正忍受极大的痛苦。 瓦莱丽惊呆了,打电话给医生。伯爵含糊不清地说道: “太迟了……太迟了……” “不会的,”她说道,“我保证你会好的。” 他试图起身。 “我要喝水……”他一面请求,一面摇摇晃晃向盥洗室走去。 “玻璃水瓶里有水呀,我的朋友。” “不……不……不要瓶里的水……” “你为什么有这种古怪念头?” “我想喝别的水……那里的……” 他无力地倒下了。她很快打开他指着的洗脸盆上的水龙头,然后去拿一只玻璃杯,装满水端过来,但是他却始终不肯喝。 接着,他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水在旁边轻轻地流着。垂死者的脸颊深深下陷。 他向她示意有话要说。她俯下身去听。大概他怕仆人们听见,命令道: “靠得更近些……靠得更近些……” 她犹豫不决,好像害怕听见他即将出口的话。她丈夫的目光是那么威严专横,一下子把她制伏了。她跪了下去,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巴。他低声咕哝着不连贯的话,她顶多只能猜个大概意思。 “那些珍珠……那串项链……你要知道,在我离去之前……就这样……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跟我结婚……因为看中了我的财产……” 她很气愤,表示了抗议,他在最后的时候还残忍地加罪于她。但是他已经抓住她的手腕,他含糊不清地重复他的话,声音好像讲胡话一样: “……因为看中了我的财产,你的行为作出了证明……你不是一个好妻子,因此我要惩罚你。就在这个时候,我正在惩罚你……我感到既痛苦又快乐……但是非要这样做不可……我愿意去死,因为珍珠都已经消失不见了……你没有听见它们掉下去,随着水流冲走了吗?啊!瓦莱丽,多么巧妙厉害的惩罚呀!……水往下冲……水往下冲……” 他再也没有力气了。仆人们把他抬到床上。不久,医生赶来了。两位年老的堂姐妹,虽然没有人去通知,也来到了,一直留在死者的卧室内。她们似乎十分留意瓦莱丽的一举一动,守护着那些柜子和抽屉,防备别人趁机下手。 弥留的时间拖得较长。阿塞尔曼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断气,并没有说别的什么话。根据两位堂姐妹的正式请求,这卧室里全部家具立刻贴上了封条。漫长的守灵期开始了。 出殡两天以后,瓦莱丽接待了她丈夫的公证人的来访,他要跟她单独面谈。 公证人神情严肃悲伤,立即说道: “我要完成的使命是艰难的,男爵夫人,我希望能够尽早执行,并且事先向您保证,我不同意,也不能同意那已经有损于您的事。但是我遇到一个不屈不挠的意志的反对。您知道阿塞尔曼先生的固执,虽然我作了努力……” “先生,请您讲下去,说明原因吧。”瓦莱丽恳求道。 “是这样的,男爵夫人。是这样的:我手头上有一份二十年前阿塞尔曼先生立的第一份遗嘱,当时指定您为唯一合法继承人。但是我应该告诉您,上个月,他委托我另立一份……把他的财产全部留给他的两个堂姐妹。” “那么,您有那后一份遗嘱吗?” “他让我看过以后,就把遗嘱锁进这个写字台里。他希望在他去世后一个星期才能公开遗嘱的内容。遗嘱只能在那一天启封。” 阿塞尔曼夫人于是明白了,为什么她丈夫几年以前建议她卖掉所有的珠宝首饰,用那笔钱买一串珍珠项链,那正是在他俩的矛盾激化的时候发生的。既然这串项链是假的,瓦莱丽又被剥夺了继承权,没有什么财产,她将陷入绝境。 在遗嘱启封的前一个晚上,一辆汽车停在拉博尔德街一家简陋的店铺前,店铺的招牌上写着: 巴尔内特私家侦探事务所 两点至三点钟营业 免费提供情况 一个身着丧服的女人下了汽车,上前敲门。 “请进,”里面有人高声应道。 她进了屋。 “是谁呀?”那个她熟悉的声音,从隔开事务所与后间的布帘后面传出来,又问道。 “阿塞尔曼男爵夫人,”她回答道。 “啊!很对不起,男爵夫人。您请坐。我马上就来。” 瓦莱丽-阿塞尔曼等待着,一面审视这间办公室。这差不多是空荡荡的:一张桌子,两把旧图椅,墙上没有什么装饰,没有卷宗,也没有一点儿废纸,一部电话机就是唯一的装饰品与唯一的工具。一个烟灰缸里,满是高级香烟的烟头,整个房间里散发出微妙的清香。 后面的那个帘子被掀起来了,吉姆-巴尔内特冲出来,动作敏捷,满脸微笑。他仍然穿着磨损了的男礼服,戴着同样的现成领带,穿着不合身的外套。单片眼镜系在黑绳末端。 他趋前去吻那只伸出来的戴着手套的手。 “您好吗?男爵夫人。这对我来说是真正的快乐……但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您穿着丧服?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吧?啊!天哪,我真糊涂!我记起来了……阿塞尔曼男爵夫人,不是吗?多大的灾难呀!一个那么有魅力的男人,他多么爱您!那么,我们上次谈到哪里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小的记事本,翻阅起来。 “阿塞尔曼男爵夫人……好极了……我记起来了……假珍珠。丈夫是窃贼……漂亮的女人……很漂亮的女人……她应该给我打电话…… 那么,亲爱的夫人,”他总结道,语气越来越随便,“我一直在等您的电话。” 瓦莱丽再次被这个人弄得狼狈不堪。她不愿意装出一副被丈夫去世吓坏了的女人的样子。她仍然感到痛苦,而且对前途焦虑不安,对贫穷感到恐惧。她刚刚度过了可怕的半个月,破产与不幸的景象在脑际萦回,总在做恶梦,悔恨不已,忧虑不安,非常失望;这一切在她憔悴的脸上无情地留下了印迹……她现在面对一个愉快、放肆、眨巴着眼睛的小人,他看起来完全不理解她眼下的处境。 为了给谈话定适宜的基调,她非常庄重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避免指责她的丈夫,只是把公证人的话重复了一遍。 “好极了!很好!……”侦探打断她的话,赞同地微笑着……“好极了!……这一切都串起了,叫人赞叹。看到这动人的戏剧在哪方面展开,真是件乐事!” “乐事?”瓦莱丽问道,越来越心慌意乱。 “是的,这件乐事,我的朋友贝舒警探应该有强烈的感觉……因为,我设想,他已经给您解释过了吧?……” “什么?” “怎么,什么?那是戏中情节的组结,事件的原动力!嗯,不是相当离奇滑稽吗?贝舒大概要发笑吧!” 吉姆-巴尔内特由衷地笑了,总之,他笑了。 “啊!在洗脸盆上设圈套!而且,这是一个发明!这与其说是场戏,倒不如说是场滑稽歌舞剧!但是,设计得多么巧妙啊!我老实对您说,当初您对我提到一个管子工时,我就立即觉察到其中的奥秘,我马上看出修理洗脸盆与阿塞尔曼男爵的计划之间的关系。我想道:‘啊,妈的,关键就在这里!男爵在策划掉换项链的同时,已经准备好藏匿真珍珠的好地方!’因为,在他看来,那是最重要的,不是吗?如果他只是夺取珍珠扔到塞纳河里,就像人们想摆脱没有什么价值的一包东西那样,那只算报了一半的仇。为了彻底报仇,干得干脆漂亮,他应该把珍珠藏在他随手可取的地方,放在离他最近又真的难以接近的隐藏处。果然他就这样做了。” 吉姆-巴尔内特很开心,笑着继续说道: “就像这样做了,全凭他下达的指令。您听听银行家对管子工的谈话吧: “喂,朋友,你仔细看了我洗脸盆下面的排水管吗?它一直向下直到墙踢脚板,从我的盥洗室斜斜地通到外面,斜度几乎看不出来,不是吗?那么你把那斜度减小一点,你甚至在这点,在这暗角里把管子升高点,形成一个如死胡同的弯头,必要时可以把一个东西放进那里。如果拧开水笼头,水流出来,马上填满那个弯头,便能冲走那个东西。明白了吗,我的朋友?明白了?那么,你在管子靠墙的那边、为了不让别人发觉,给我钻一个一厘米见方的洞……就在这个地方……好极了!对了!现在你用一个橡皮塞子替我把这个洞堵上。行了吗?好极了,朋友。余下的事情就是我要谢谢你,了结我俩之间的这件小事。大家意见一致,不是吗?不对别人说一个字。守口如瓶。拿着这笔钱,买一张今晚六点去布鲁塞尔的火车票吧。这里有三张支票,要在那边领取,一个月一张。三个月后,你自由地回来,再见,朋友!……’ 他一边说,一边握着管子工的手。 当天晚上,您听见小客厅里有响声的那个晚上,他偷换了项链,把真项链藏进了预先准备好了的隐藏处,也就是说那排水管的弯头!那么,您明白了吧?男爵感到自己快不行了,就把你叫来:‘请给我倒一杯水。不,不要水瓶里的……而要那里的水。’您照办了。而这就是惩罚,由您亲手拧开水笼头执行惩罚。水流出来,冲走了珍珠,男爵狂喜地嘟哝道:‘你听见吗?它们离去了……它们跌进黑暗里了。’” 男爵夫人一言不发地听着,大惊失色;她的丈夫对她的仇恨与怨恨在这个故事中显露得无以复加,更加叫她害怕。她记起了一件事,是从那些事实中推断出来的,非常准确,准确得吓人。 “那么,你早就知道了?”她喃喃地说道……“你早就知道了真相?” “当然-,”他说道,“我是干这一行的嘛。” “但是,你什么也没有说啊!” “怎么!正是男爵夫人您阻止我说出我所知道的,或者说我将要知道的,是您把我撵走的,态度还有点粗暴。我是个谨慎的人,我没有坚持。然后,我不应该证实一下吗?” “你作了证实吗?”瓦莱丽结结巴巴地问道。 “哦!作了。只是出于好奇罢了。” “哪一天?” “就在当天晚上。” “当天晚上?你能够潜入我家吗?到了那个卧室?但是,我没有听见……” “我惯于无声无息地行动……阿塞尔曼男爵照样什么也没有听见……然而……” “然而?” “我为了弄个明白,我把排水管上的那个洞弄大了……您知道吗?……就是他先前放珍珠进去的那个洞。” 她浑身打颤。 “结果呢?……结果呢?……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 “见到珍珠?” “珍珠都在那里。” 瓦莱丽低声地声音哽塞地问: “结果,如果珍珠都在那里,结果你能够……把它们拿走……” 他坦率地承认道: “天哪,我相信如果没有我吉姆-巴尔内特,它们恐怕就要遭到阿塞尔曼先生在他死前安排的命运,他已经描述过这种命运……您还记得吧……‘它们走了……它们掉进黑暗里……水往下冲……’于是,他的报复就会成功,那真是遗憾。一串这么漂亮的项链……一件宝贵的收藏品!” 瓦莱丽不是一个爱突然发脾气,易于动怒,从而打破其心理平衡的女人。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她气愤极了,一下子冲向巴尔内特先生,试图抓住他的衣领。 “这是盗窃!你只是个冒险家……我早就料到了……一个冒险家!一个骗子!” “骗子”这个词使那青年人高兴极了。 “骗子!……妙不可言……”他低语道。 但是,瓦莱丽没有住嘴。她气得发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高声说道: “我不是好欺负的!您把它还给我,马上就还!不然,我就报警。” “啊!忘恩负义的计划!”他惊呼道,“像您这样漂亮的女人,怎么能够对一个非常忠诚与十分廉洁的男人如此绝情!” 她耸了耸肩膀,并且命令道: “还我项链!” “它由您支配,见鬼!您以为吉姆-巴尔内特抢劫赏脸雇用自己的人吗?喔唷!巴尔内特私家侦探事务所怎么会呢?它受到欢迎,正是基于它廉正的声誉与彻底无私的精神。我没有向委托人要过一个铜板。如果我留下您的珍珠,那我就是一个窃贼,一个骗子。而我是一个正直的人。您的项链在这里。” 他拿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着找到的珍珠,把布袋放在桌子上。 “亲爱的男爵夫人”惊呆了,用颤抖的手一把抓住这宝贵的项链。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是这个人归还了项链,她能接受这个想法吗?……她突然害怕他只不过是故作高姿态,于是连忙向门外逃去,迈着一冲一冲的步伐,也不说声“谢谢”。 “您是多么匆忙!”他笑着说道,“你连数也不数一下!总共三百四十五颗。一颗也不少……都是真的,这次可不是假的……” “是的,是的……”瓦莱丽说道,“……我知道……” “您确信,不是吗?这正是您的珠宝首饰商估价五十万法郎的那串珍珠吗?” “我确信……正是那串珍珠。” “您保证是那串吗?” “我保证,”她毫不含糊地回答道。 “在这种情况下,我向您买这串珍珠。” “你向我买这串珍珠?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您因为没有财产了就会被迫买掉珍珠。您卖给我的话,我会比别人出更高的价钱……是原价的二十倍。我不是出五十万,而是出一千万。哈!哈!您都惊呆了!一千万,这是个可观的数字啊。” “一千万!” “据说,这正是阿塞尔曼先生遗产的总价值。” 瓦莱丽在门前停下脚步。 “我丈夫的遗产,”她说道,“……我明白其中的关系……请说明原由。” 吉姆-巴尔内特抑扬顿挫地柔声说道: “解释只有几个字。您要作出选择:是要珍珠项链,还是要遗产?” “珍珠项链……遗产?……”她重复道,不明白其中的涵义。 “天哪,是的。这遗产,就像我对您说过的那样,取决于两份遗嘱,第一份遗嘱对您有利,而第二份则对两个年老的堂姐妹有利,她们富比王侯,但似乎恶毒甚于巫婆。只要找不到第二份遗嘱,那么第一份就有效。” 她暗哑地说道: “明天写字台就要启封。遗嘱就放在那里。” “遗嘱就放在那里……或者不在那里了,”巴尔内特冷笑道,“我甚至承认,依我的愚见,它不在那里了。” “这可能吗?” “很可能……甚至差不多是肯定的……我相信,我确实记得,就在我们交谈的那天晚上,当我去触摸洗脸盆排水管的时候,我乘机到您丈夫的卧室作了一番小小的搜查。他睡得多香甜呀!” “你就拿走了遗嘱?”她问道,浑身战栗不已。 “我觉得事情就是这样的,这就是那份草草写好的东西,对吧?” 他展开一张印花公文纸,她认出纸上有阿塞尔曼先生的笔迹,能够读出下面的句子: “银行家莱昂-约瑟夫-阿塞尔曼签字于下并宣布,由于妻子没有忘记的某些事实,她不能对我的财产提出丝毫的要求,而……” 她读不下去了,声音哽塞。她十分虚弱,倒在圈椅里,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偷了这份文件!……我不愿意充当你的同谋!……应该让我可怜的丈夫的遗愿得以实现!……应该那样做!” 吉姆-巴尔内特激动地打了个手势: “啊!您做得很对,亲爱的朋友!为了义务而牺牲!我向您充分证明……尤其是因为那义务实在太严酷,因为那两个年老的堂姐妹不配享受这利益,而您本人又要为阿塞尔曼先生小小的怨恨做出牺牲。怎么?为了那种年轻人的小过失,您要接受如此不公平的对待!美丽的瓦莱丽将要被剥夺她有权享受的奢华生活,沦落为赤贫的人!我仍然请您三思,男爵夫人。好好权衡一下您的行动吧,您会明白其全部意义的。如果您选择项链,那就是说——为了我俩之间没有什么误会——如果这项链离开了这个房间,公证人明天理所当然地会收到这第二份遗嘱,您就无权继承遗产。” “如果不呢?” “如果不呢,第二份遗嘱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没有了,您就继承了全部遗产。多亏了吉姆,您还是能得到那一千万法郎。” 他话音里充满了挖苦。瓦莱丽觉得被人抓住了,扼住了喉咙,像个猎物一样落到这个凶恶可怕的人的手里,动弹不得。如果她不把项链留给他,遗嘱就要公开。面对一个这样的对手,任何祈求都无济于事。他绝对不会让步的。 吉姆-巴尔内特到被布帘遮住后间去了一下,又厚颜无耻地回来,脸上涂满了油,然后慢慢地将油擦去,仿佛演员卸妆一般。 另一副面孔就这样出现了,更加年轻,皮肤白皙健康,现成结的领带换成了时髦的领带。剪裁考究适身的上衣代替了油腻发亮的旧礼服。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别人不能揭发他,也不能背叛他。他从来没有如此有把握,瓦莱丽不敢对别人透露一个字,甚至不敢对警探贝舒讲。秘密是揭不开的。 他俯身向着她,微笑道: “选择吧!我觉得您对事情的了解更清楚了。好极了!总之以后有谁知道富裕的阿塞尔曼夫人戴着假项链?您的女朋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您的男朋友中,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因此,您取得了双重胜利:同时保住了您的合法财产与大家都以为是真的那串项链。这难道不吸引人吗?您的生活难道不是又恢复了那美妙乐趣吗?那可爱的生活变化多彩,叫人开心,令人愉快,像您这样年纪的人不是有权随心所欲地玩各种花样?” 瓦莱丽这时根本不想随心所欲地去玩什么花样。她向吉姆-巴尔内特投去一道仇恨与愤怒的目光,站了起来,昂首挺胸,被贵妇人的尊严所支持,准备艰难地离开一个敌视她的客厅,她走了。 她在桌子上留下装着珍珠的小袋子。 “这就是被人们称为诚实的女人!”巴尔内特抱起双臂,一本正经地表示愤慨道,“她丈夫剥夺她的继承权,惩罚她的放荡行为……而她却不计较丈夫的用心!有一份遗嘱……而她却避开……!有一个公证人……而她却跟他开玩笑,加以嘲弄!两个老堂姐妹……她断了她俩的财路!多么可恶!扮演伸张正义者的角色多么好呀!既执行了惩罚,又使物归其所!” 吉姆-巴尔内特迅速使那项链物归其所,也就是说放进他的口袋里。然后,他穿好衣服,嘴里叼着雪茄,戴上单片眼镜,离开了巴尔内特私家侦探事务所。 二、乔治国王的情书 有人在敲门。 巴尔内特在他的私家侦探事务所里,正坐在圈椅里打盹,等待着委托人。他答应道: “请进。” 一见到来人,他马上亲热地打招呼: “啊!贝舒警探!你来看我,真是客气。你好吧?我亲爱的朋友!” 贝舒警探从着装到举止,都有别于保安局普通的成员。他刻意打扮,裤线笔直,领带系得漂亮,假衣领也上了光。他又高又瘦,身体虚弱,脸色苍白,却有双粗壮的胳膊,二头肌突出,他似乎靠施诡计而获得过一次拳击冠军,勉勉强强保持次轻量级拳击手的体形。他为此感到很自豪。此外,在他年轻快活的脸上显得非常满足。他的目光中不乏智慧与敏锐。 “我路过这里,”他回答道,“既然知道你特殊的习惯,我想:‘哎,吉姆-巴尔内特正在上班。如果我停下来进去看看……’” “以便向他讨教……”吉姆-巴尔内特补充道。 “也许吧,”警探承认道,“巴尔内特的洞察力总是令人惊讶。” 然而,他还是犹豫不决的,巴尔内特对他说道: “到底有什么事?今天大概难以进行咨询的了。” 贝舒一拳打在桌子上(这一拳头的力量之中还包括了他胳膊可怕的力量)。 “好吧,是的,我有点犹疑。已经有三次了,巴尔内特,我们有机会一起调查棘手的案子,你作为私家侦探,我作为警探,我相信三次看到求你帮助的人,例如阿塞尔曼夫人,跟你分手的时候都怀着某种怨恨。” “就像我乘机敲诈了他们那样……”巴尔内特打断他的话。 “不……我不想说……” 巴尔内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贝舒警探,你不知道我这个事务所的格言:‘免费提供情况’。那么,我向你保证,以名誉担保,我从来不向委托人要一个铜板,你明白吗?我从来没收取他们一个小钱。” 贝舒更加畅快地呼吸着。 “谢谢,”他说道,“你明白,我的职业道德心只允许我在某些条件下进行合作。但是,实际上(原谅我不谨慎)巴尔内特侦探事务所究竟有什么经费来源?” “我得到好几个慈善家的资助,但是他们不愿意透露姓名。” 贝舒不再坚持。巴尔内特接着说道: “那么,贝舒,你那案子是在哪里发生的呢?” “在马尔利1附近。涉及沃舍雷尔老汉被谋杀一事。你听说了吗?” 1巴黎西郊的一个森林,东端有路易十四的行宫——译注 “听得不详细。” “我不觉得惊奇。报章对此并不感兴趣,尽管这件案子非常奇怪……” “捅了一刀,不是吗?” “是的,捅在两个肩膀之问。” “留在刀上的指纹呢?” “没有指纹。刀柄上大概包着纸,找到了纸焚烧后的灰。” “没有什么线索?” “一点线索也没有。现场乱七八糟。家具都打翻了。还有一张桌子的抽屉被砸碎了。但是无法搞清砸碎抽屉的原因,以及拿走了什么东西。” “调查进行到哪里了?” “现在,我们要退休的公务员勒博克跟戈迪三弟兄对质。那三兄弟是最坏的无赖,专门偷庄稼和偷猎。我们在这两个方面,都没找到任何证据,他们互相指控对方是凶手。我们一起坐汽车到那里去,你愿意吗?什么也比不上亲临审讯现场。” “走吧。” “还有一句话,巴尔内特。调查此案的福尔梅里先生,希望公众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并想在巴黎谋得一席之地。他是个吹毛求疵、敏感易怒的法官。你有时会对司法机关的代表流露出嘲笑的神情,他可受不了这个。” “我向你保证,贝舒,我会对他表示出他应得的尊敬。” 从丰蒂纳镇到马尔利森林的途中,在矮林中间一块狭长的土地上一堵不高的围墙里,坐落着一所两层小楼房和一个小菜园。一个星期前,“茅屋”里还住着退休的书商,沃舍雷尔老汉,他只是为了不时去巴黎塞纳河沿旧书摊搜集旧书,才离开他那种植了鲜花和蔬菜的小园地。他很吝啬,却被人家看作富人,尽管他生活很一般。他不接待客人,除了他的朋友勒博克先生之外,这位先生住在丰蒂纳镇。 调查罪案和审讯勒博克先生,已经在进行。法官们在园子里散步,吉姆-巴尔内特和警探下了小汽车。贝舒向守在“茅屋”门口的警察表明了身份,领着巴尔内特会见预审法官和代理检察长,这两人正停在一个墙角。戈迪三兄弟开始作证。这三个农场工人,年纪差不多,面貌完全不同,相同的只是阴险固执的表情。老大信誓旦旦地说道: “是的,法官先生,我们正是从这里跳进来救人的。” “你们是从丰蒂纳来的吗?” “是从丰蒂纳来的,两点正前来上工。我们在矮林边缘,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同德尼兹大妈聊天时,听见了呼救声。我说:‘有人呼救,是在茅屋那边。’” “沃舍雷尔老汉,您明白吗,法官先生,如果人们认识他就好了!我们就跑过去。我们跳过围墙……墙头上的玻璃碴扎得人可不好受……我们穿过园子……” “房子的门打开时,你们的确切位置在哪里?” “就在这里,”戈迪兄弟中的老大说道,他领着大家朝一个花坛走去。 “总之,离门前台阶十五米远,”法官指着通往门厅的两级台阶说道,“你们看见有人从那里出来……” “……正是勒博克先生本人……我看见他就像现在看见您一样……他一下子冲出来,就像一个逃命的人,他一看见我们,又回房子里去了。” “你肯定那个人就是他?” “我肯定,以上帝的名义起誓!” “你们也肯定吗?”法官对另外两个人问道。 他俩肯定地答道: “我们肯定,以上帝的名义起誓!” “你们不可能看错吧?” “他住在我们家附近已经有五年了,就在丰蒂纳镇入口处,”老大高声说道,“我还给他家送过牛奶。” 法官下达了命令。门厅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穿着褐色人字斜纹布的衣服,戴一顶草帽,红润的脸微微笑着。 “勒博克先生……”三兄弟同时喊道。 代理检察长旁白道: “从这个距离,显然完全不可能看错的,戈迪三兄弟显然不可能弄错逃跑者的身份,即认错凶手的。” “当然啦,”法官说道,“但是,他们说的都是真话吗?他们见到的确实是勒博克先生吗?继续审问,您愿意吗?” 大家都进了屋,到了一间大厅里,墙边摆满了书柜。只有几件家具。一张大桌子,其中一个抽屉被砸碎了。沃舍雷尔老汉的一幅全身肖像画,没有在画框里,属于彩色速写之类的作品,大概出自画室艺徒的手笔,艺徒特别以追求人物侧影为乐事。地上躺着个人体模型,代表遇害者。 法官接着问道: “戈迪,当你们来到时,没有再见到勒博克先生吗?” “没有。我们听见这里有呻吟声,于是我们马上进来了。” “那么,沃舍雷尔先生还活着?” “啊!恐怕他快不行了。他趴在地上,两个肩膀之间插着一把刀……我们跪了下去……可怜的先生说了几句话……” “你们听见了他说的话吗?” “没有听见,顶多听见一个字……是勒博克这个名字,他重复了好几次……‘勒博克先生……勒博克先生……’接着他蜷曲着身子,死了。于是我们四下奔跑。但是,勒博克先生已经不见了。他大概已经从厨房的窗户跳出去了,那个窗户是敞开的,他然后从那条直通他家后面的铺石小路走了,小路是有遮盖的……于是,我们三人到了宪兵队……报告了事情的经过……” 法官还问了几个问题,把三兄弟对勒博克斩钉截铁般的指控又落实了一遍,然后转身向着勒博克。 勒博克一直在听着,没有插话,甚至没有因丝毫愤怒而破坏其泰然自若的神情。戈迪兄弟讲述的故事,可以说在他看来是那么荒谬,以致他不怀疑对他个人的诬蔑也就是对正义的诬蔑,认为不必反驳这种胡说八道。 “您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勒博克先生。” “没有什么新意见。” “您执意坚持?……” “我执意坚持您和我都知道的东西,预审法官先生,也就是说,真相。所有直接或间接被您询问过的人,众口一词地回答道:‘勒博克先生白天从来不走出他的家门。中午,有人从客栈来送午饭给他。一点钟到四点钟,他在窗前阅读,抽着烟斗。’而且,那天天气晴朗。我的窗户开着,五个过路的人——五个人一看见我,就像每天下午看见我那样,他们是透过我园子的栅栏门看见的” “我已约他们傍晚时作证。” “太好了,他们的证词将跟我说的一致,既然我没有耶稣无所不在的天赋,我不可能同时在这里又在我家里。法官先生,您会承认,别人没有看见我从‘茅屋’里出来,我的朋友沃舍雷尔不可能在临死前说出我的名字,归根结底,戈迪三兄弟是可憎的坏蛋。” “您反过来要控告他们,对吧,犯了谋杀罪吗?” “啊!只是假设而已……” “然而,一位老妇人,德尼兹大妈经常在树林中拾柴,她宣称在听到呼救声的时候,她正同那三兄弟聊天。” “她只同两个人聊天,那第三个人在哪里呢?” “稍微靠后一点。” “她看见了他吗?” “她相信看见了……她不太有把握。” “那么,法官先生,谁能向您证明第三个戈迪不是在这里,正在执行谋杀计划呢?谁能证实另外两个戈迪,埋伏在附近,跳过墙来不是为了抢救受害者,而是为了制止他的叫喊与结果他的性命呢?” “在这种情况下,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控告您本人呢?” “我有一个小猎场。戈迪兄弟是偷猎者,他们劣性不改。由于我的举报,他们两次被当场捉住并被判刑。今天,他们要不顾一切代价控告我,是为了反控告,他们要报仇。” “像您所说的那样,只是个假设而已。他们为什么会杀人呢?” “我不知道。” “您想象不出抽屉里被盗走的是什么东西?” “想象不出,预审法官先生。我的朋友沃舍雷尔并不富裕,尽管有人说他有钱,他把自己微薄的积蓄放在一个证券经纪人那里,家里什么也没有放。” “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没有。” “他的书呢?” “不值钱,你可以查实的。他为此感到遗憾。他曾想搜集孤本书与古代的精装书。可是他没有钱去买。” “他从来没有跟您谈起戈迪兄弟吗?” “从来没有。虽然我非常想替我死去的可怜的朋友报仇,我不愿意讲任何与事实不符的话。” 审问继续进行。预审法官接连逼问戈迪兄弟几个问题。总之,对质并没有得到任何结果。搞清楚了若干次要问题之后,法官们回到丰蒂纳。 勒博克先生的产业,位于村镇边缘,并不比“茅屋”的范围大。很高的树篱修剪得很整齐,围成园子。透过入口处的栅栏门,可以看到一块圆圆的小草坪,一座刷成白色的砖房子。跟“茅屋”一样,从栅栏门到房子之间的距离为十五米至二十米。 预审法官请勒博克先生坐到凶案发生那天他所在的地方。勒博克先生就坐在窗子那里,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嘴里叼着烟斗。 在这点上,出现错误是不可能的,所有经过栅栏门的人,朝房子望一眼,不可能看不清楚勒博克先生。五个被召见的证人,丰蒂纳镇的农民或店主作了证,勒博克先生在案发那天,从中午至四点钟,都在家里,是不容置疑的,就像他现在坐在法官们面前一样。 法官们对警探并不掩饰他们的困惑。贝舒曾对预审法官介绍过他的朋友巴尔内特,说他是具有非凡的洞察力的侦探,预审法官于是忍不住地问道: “案件错综复杂,先生,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是呀,您有什么看法?”贝舒帮腔道,向巴尔内特使了个眼色,重申他出于礼貌的推荐。 吉姆-巴尔内特旁观在“茅屋”的讯问全过程时,一言不发,贝舒问了他几次,也是白问。他只是摇摇头,嘟哝着发出几个单音节。 这时他友好地回答道: “复杂得很呐,预审法官先生。” “是吗?其实,天平并不倾向这敌对的任何一方。一方面,勒博克先生不在现场,那天下午,他完全不可能离开他的家,确凿无疑。但是,另一方面,三兄弟的陈述,我认为是确实可信的。” “确实可信,一点不假。在右边或者在左边,肯定有可耻的行为和卑鄙可笑的举动。但是,究竟是在右边,还是在左边?戈迪三兄弟是否无辜?他们是可疑的人物,长相粗鲁。笑容可掬的勒博克先生可能是罪犯吗?他满脸天真与宁静的神态。或者应该假设一下,悲剧中所有的演员的各个方面,是否跟他们扮演的角色相符合?勒博克先生无辜吗?戈迪兄弟有罪吗?” “总之,”福尔梅里先生满意地说道,“您也不比我们有更多的进展。” “噢!不对,我有很大进展,”吉姆-巴尔内特断言道。 福尔梅里先生抿紧嘴唇。 “在这种情况下,”他说道,“请把您的发现告诉我们吧。” “到了适当的时候。我不会不讲的。今天我只请求您,预审法官先生,再召见另一个证人。” “另一个证人?” “是的。” “他的姓名?住址?”福尔梅里先生突然摸不着头脑,发问道。 “我不知道。” “嗯?您说什么呀?” 福尔梅里先生开始私忖,这个“非凡的”侦探是否在嘲笑他。贝舒非常不安。 吉姆-巴尔内特终于俯身向着福尔梅里,指了指勒博克先生。勒博克正在十步开外的阳台上,一直认真地抽烟斗。巴尔内特完全信赖地低声说道: “在勒博克先生皮夹子的暗袋里,有一张名片,上面刺着呈菱形的四个小洞。名片将告诉我们那个人的姓名与住址。” 这个荒谬的说法,根本不是为了使福尔梅里安心,但是贝舒警探却毫不犹豫。他不找任何借口,就要勒博克先生交出他的皮夹子,打开皮夹子,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上面果然刺有呈菱形的四个小洞,印着一个姓名:伊丽莎白-洛文达尔小姐,还有她的住址:巴黎旺多姆大酒店。 两位法官惊奇地对望了一眼。贝舒高兴极了。然而,勒博克先生一点也不窘迫,高声说道: “天哪!我到处寻找这张名片!我可怜的朋友沃舍雷尔也在寻找它呀!” “他有什么理由寻找这张名片?” “噢!这您就问得太多了,预审法官先生,大概他曾经需要名片上的住址吧。” “但是,这四个洞是什么意思?” “我用锥子刺了四个洞,记下我在玩纸牌时赢了四分。我俩经常玩纸牌,我大概在无意之中把这张名片放进了皮夹子里面。” 他解释得很有道理,讲得十分自然。福尔梅里法官完全相信这个解释。但是他需要知道,吉姆-巴尔内特怎么能够猜到,这张名片放在一个他素不相识的人的皮夹子的暗袋里呢? 巴尔内特对此只字不提。他友善地微笑着,坚持要求召见伊丽莎白-洛文达尔。大家同意他的要求。 洛文达尔小姐不在巴黎,一个星期以后才会来。预审在这个星期里没有进展,尽管福尔梅里继续顽强地进行调查。他回想起讨厌的巴尔内特,就激发起一股拼命的劲头来。 “你激怒了他,”贝舒警探对巴尔内特说道,“大家在‘茅屋’碰头那天的下午。他气得决定拒绝同你合作。” “要我走开吗?” “不必。有了新情况。” “是哪个方面的?” “我相信他已确定了位置。” “太好了。那肯定是个坏位置。大家会哄堂大笑的。” “我请你,巴尔内特,尊重别人。” “尊重别人,并且大公无私。我向你,贝舒,保证做到。我的事务所免费提供服务。手中无分文,荷包里也无分文。但是,我肯定地对你说,你的这个福尔梅里使我心烦。” 勒博克失生已经等候了半小时,洛文达尔小姐下了汽车。接着福尔梅里先生来到,非常愉快,立即高声喊道: “您好,巴尔内特先生。您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吧?” “也许是吧.预审法官先生。” “那么,我也一样……我也一样!但是我们首先要了结与您的证人有关的事,要迅速办好。您的证人,毫无价值。总之,白白浪费时间!” 伊丽莎白-洛文达尔是个英国老妇人,灰灰的头发乱蓬蓬的,举止怪僻,不讲究衣着,讲一口地道的法语,讲得太快如放连珠炮,别人难以听懂。 她一进屋,没等别人提问,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这个可怜的沃舍雷尔先生!被谋杀了!一个那么正直的先生,那么好奇的收藏家!那么,你们想知道我是否认识他?不太认识。为了谈一笔生意,我只来过这里一次。我想向他买点东西。我们在价钱方面没有达成一致。我跟兄弟们商量之后,我还要来看他的。我的兄弟都是知名人士……是最大的……你们是怎么讲的?……是伦敦最大的食品杂货商……” 福尔梅里先生试图把这迅疾的谈话引导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小姐,您想买什么东西?” “一张薄纸片……很轻薄的……纸片,今天称作洋葱皮的薄型书写纸。” “它值钱吗?” “对于我来说,它值很多钱。我错误地对他说道:‘亲爱的沃舍雷尔先生,您知道,我祖母的母亲,漂亮的多罗泰有个求爱者,就是英王乔治四世。她保留了他写的十八封情书,藏在理查森1出版社印行的十八册牛皮精装的理查森的著作里……每册藏一封情书。在她去世的时候,我们家族找到那十八册书中的十七册,缺了第十四册中收藏的那第十四封信……最重要最有趣的一封,众所周知,它证明漂亮非凡的多罗泰在她的长子出世前九个月就没有对丈夫尽责。那么,我的好先生沃舍雷尔,您明白,找到这封信我们将是多么高兴!洛文达尔一家,是乔治国王的后裔!是当今英王的亲戚!这件事将给我们带来荣誉与爵位!’” 1理查森(1689-1761)英国小说家、出版家。主要著作有《帕美勒》、《克拉莎》等——译注 伊丽莎白-洛文达尔吸了口气,继续讲述她同沃舍雷尔老汉交涉的情况,说道: “‘而且,我善良的沃舍雷尔先生,在我们开始寻找和刊登启事已经三十年之后,我知道一批图书在一次公开拍卖中卖掉了,其中有理查森著作的第十四册。我跑到购买者家里去,他是伏尔泰沿河街的一个旧书商,他指点我来找您,从昨天起那本书就属于您了。’ “‘的确是这样,’这位善良的沃舍雷尔先生对我说道,他把理查森著作的第十四册拿给我看。 “‘请看,’他对我说道,‘第十四封信应该藏在这册书的书脊内,书壳下面。’ 他观看着,脸色变得非常苍白,对我说道: “您出多少钱买这封信?’ 在这点上,我看出了自己愚蠢。如果我不提起那封信,我只花五十法郎就可以得到这本书。我出一千法郎。善良的沃舍雷尔开始战栗起来,并且索价一万法郎。我同意了。他昏头转向。我也一样。您知道,这就跟公开拍卖竞出高价一样。……两万……三万……最后,他要五万,像疯子一般叫喊,两眼通红: “五万!……少一个仔儿也不行!买下我所有的书,我都愿意!……最漂亮的书!……五万!’ 他希望我马上付订金,给一张支票。我答应他以后再来。他把那本书扔进这张桌子的抽屉里,上了锁,就让我走了。” 伊丽莎白-洛文达尔说了些无关重要的细节来补充她的故事,但是谁也没有听。已经好一阵子了,有某种东西更加引起吉姆-巴尔内特和贝舒警探的注意,那就是福尔梅里法官的脸在抽搐。毫无疑问,他格外激动,过分高兴震撼着他,使他痛苦。最后,他喃喃地说道,声音低沉,拿腔作势:“总之,小姐,您要求收回理查森著作的第十四册吗?” “是的,先生。” “这就是那本书,”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抽出一本牛皮精装书,那动作富有戏剧性。 “这怎么可能呢?!”英国女人狂喜地喊道。 “这就是那本书,”他重复道,“乔治国王的情书却不在书里面。我本应该见到它在那里的。我会找到它的,既然我能够找到人家寻找了许多年的那本书,既然偷书的人必然是偷信的人。” 福尔梅里来回走动了一阵,双手背在身后,回味着自己的胜利。 忽然,他轻轻地敲了一下桌子,总结道: “我们终于知道了谋杀的动机。有一个人偷听了沃舍雷尔和洛文达尔小姐的谈话,记住了沃舍雷尔藏这本书的地方。几天以后,那个人为了偷这本书,为了以后卖第十四封信,就杀了人。那个人是谁呢?农场工人戈迪,我一直认为他是作案者。昨天,在一次搜查中,我发现他家壁炉有条砖缝异常。我叫人检查那可疑的地方,掏空砖缝,发现有本书藏在那里。显然是从沃舍雷尔的书房偷来的。洛文达尔小姐意外的揭发,证明我的推理是正确的。我就要下令逮捕戈迪三兄弟,他们是十恶不赦的坏蛋,谋杀沃舍雷尔老汉的凶手,诬告勒博克先生的罪人。” 福尔梅里,始终神情严肃庄重,向勒博克先生伸出一只手,表示敬意,勒博克则对他千恩万谢。然后,他像一个高尚文雅的君子,把伊丽莎白-洛文达尔小姐一直送到汽车旁,回来向着大家,搓着双手,高声说道: “好吧,我相信这个案子将引起轰动,福尔梅里的耳朵也在响1。我有什么办法呢?福尔梅里雄心勃勃,首都在吸引他。” 1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被别人议论”——译注 大家开始向戈迪的房子走去,福尔梅里已下令把那三兄弟戒备森严地押解到那里。天气晴朗。福尔梅里由贝舒警探和吉姆-巴尔内特左右相伴,走在勒博克前面,兴高采烈,嘲笑地说道: “嗯,我亲爱的巴尔内特,事情已圆满结束,而且偏偏跟您的预见相反!您到最后还敌视勒博克先生吗?” “我承认,确实如此,预审法官先生,”巴尔内特坦言道,“我受了那张该死的名片的影响。您想一想吧,在对质的那天,名片是在‘茅屋’的地板上,勒博克先生走过去,把右脚轻轻地踩在名片上。在离开的时候,他的鞋底上附着的名片就被他带走了,到了外面他才取下名片,藏进他的皮夹子里。然而,他右脚鞋底留在湿地上的痕迹,使我看出那鞋底有四个尖打排列成菱形;因此我知道勒博克先生耍了个小花招,因为他知道自己把那张名片留在地板上了,又不想让人家知道伊丽莎白-洛文达尔的姓名住址。其实,正是多亏了这张名片……” 福尔梅里放声大笑。 “但是,这完全是幼稚的想法,我亲爱的巴尔内特!这是无用的小题大作!人怎么能够这样走入歧途?我的一个原则,知道吧,巴尔内特,那就是不要在鸡蛋里挑骨头。满足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事实,不要不惜一切代价地让事实去适合先入之见。” 大家接近了勒博克先生的房子,必须先经过这房子才能到达戈迪的家。福尔梅里挽着巴尔内特的胳膊,继续亲切地给他上警察心理课。 “您最大的错误,巴尔内特,就是不愿意承认,那不可触犯而又那么简单的原则,即人不可能同时身处两个地方。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勒博克先生在窗子那里抽烟斗时,不可能同时在‘茅屋’搞谋杀。瞧,勒博克先生在我们后面,不是吗?房子的栅栏门在十步开外,在我们前面?那么,不可能想象会出现一个奇迹:勒博克先生同时在我们的后面,又在他的窗子那里。” 福尔梅里预审法官,突然原地跳了起来,惊恐地大喊一声。 “出了什么事?”贝舒问他道。 他向那房子伸出手指。 “那边……那边……” 透过栅栏门的铁条,大家看见在草坪的另一边,二十米远处,勒博克先生在他那打开的窗子那里抽着烟斗……然而这时勒博克先生的确在这一大群人旁边,站在人行道上! 多么可怕的景象!难道是幻觉!可怕的幽灵!难以置信的相似!谁在那边扮演勒博克先生呢?而福尔梅里正抓着真正的勒博克先生的胳膊呢! 贝舒推开栅栏门,跑了过去。福尔梅里也向勒博克先生的鬼影冲过去,呼唤着,威吓着。但是那鬼影无动于衷,呆立不动。它怎么会受震动?又怎么会活动呢?大家跑到近处一看,原来那只是一幅画像,刚好跟窗框同样大小的油画,显然同“茅屋”里沃舍雷尔老汉的肖像画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两幅画的背景与画法完全一样,画面上画的是勒博克正在抽烟斗。 福尔梅里转过身来。在他旁边,那个笑容满面、心平气和、有酒糟鼻的勒博克先生,不能顶住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倒下了,就像被重锤打击了一般。他痛哭流涕,傻呵呵地认了罪。 “我失去了理智……我杀了他,我并不愿意那样做。我想跟他对半分……他拒绝了我……于是我失去理智……我杀了他,我并不愿意那样做……” 他不往下说了。在寂静中,响起了吉姆-巴尔内特的声音,尖酸刻薄,充满恶意与嘲笑: “嗯!您有什么说吗?预审法官先生。受您袒护的勒博克是个坏蛋!他制造的不在现场的假象是多么高明!每天从他家门前经过的不专心的人,怎么会相信从远处看到的不是真正的勒博克呢!而我呢,我一开始就怀疑,从第一天起,看见沃舍雷尔老汉的肖像画、我就猜到这个把戏。为什么同一个画家不给朋友勒博克也意外地画一幅肖像画呢?我寻找那幅画,不用多久就找到了,因为勒博克肯定我们不会愚蠢到发现不了他的把戏,就把油画卷了起来,放在库房的一个角落,一堆弃置的用具下面。刚才他被您召见,我只要把油画钉在这里就行了。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在‘茅屋’杀人,又同时在自己家里吸烟斗了!” 吉姆-巴尔内特冷酷无情。他尖锐的声音使那倒楣的福尔梅里痛苦不堪。 “这正人君子,难道就应该犯罪杀人!嗯,他在名片问题上闪避得多漂亮!说什么那四个小洞是记录他玩纸牌赢了四分!那本书是他在另一个下午(我尾随着他)放进戈迪家壁炉砖缝里的!他还给您寄了一封匿名信!我设想,正是这左右了您的判断,预审法官先生!该死的勒博克,你那高尚的小老头的嘴脸,确实使我笑了个痛快。恶棍,去你的!” 福尔梅里,脸色惨白,极力克制自己。他观察着勒博克。最后,他喃喃地说道: “我并不感到惊奇……看错了……阿谀奉承的家伙。坏透了的强盗!” 他突然怒气冲冲。 “是的,一个强盗!我要把你领到小路上去1!……首先,那封信,第十四号情书,在哪里?” 1这句带威胁性的话,意思是“要折磨你”,“让你吃苦头。”——译注 勒博克先生不能拒绝,结结巴巴地答道: “藏在挂在左面房间墙上的烟斗里……这个烟斗的烟灰没有掏出来……信就藏在烟灰中……” 大家迅速地冲进房问。贝舒马上找到了烟斗,摇出烟灰。但是,烟斗里什么也没有,根本没有信,勒博克先生显得局促不安,福尔梅里愤怒到了极点。 “说谎的家伙!伪君子!无耻之徒!啊!你对所说的话有把握吗,混蛋,你一定要交出这封信!” 这时,贝舒和巴尔内特两人的目光相遇。巴尔内特微笑着。贝舒捏紧了拳头。他明白了巴尔内特侦探事务所用特别的方式来提供免费服务。巴尔内特有充分理由发誓对顾客分文不取,同时又过着私家侦探舒适的生活,这事可以得到解释了。 他走近巴尔内特,悄声说道: “你真了不起。简直跟亚森-罗平一样。” “什么?”巴尔内特问道,一副天真的神态。 “你偷走了情书。” “啊!你猜测过?” “当然啦!”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收集英国国王的手迹。” 三个月以后,伊丽莎白-洛文达尔在伦敦接待了来访的某位很高雅的绅士,他保证替她弄到乔治国王的情书。他索要十万法郎的酬金。 他们进行了艰巨的谈判。伊丽莎白跟她的兄弟们(伦敦最大的食品杂货商)进行了磋商。他们讨论了那个问题,起初一口拒绝,但是最终作出了让步。 那位很高雅的绅士于是领取了十万法郎,然后回到法国,还带回整整一火车厢的上等辛香作料,人们永远不会知道这批货物后来怎么样了。 三、一局纸牌赌博 吉姆-巴尔内特走出火车站的时候,遇见了贝舒警探,贝舒抓着他的胳膊,很快把他带走了。 “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形势随时都可能恶化。” “我觉得是场很大的不幸,”吉姆-巴尔内特合乎逻辑地说道,“如果我知道是什么样的形势就好了。我接到你的电报就来了,一点情况都不知道。” “我本来希望你能得知一点情况的。”警探说道。 “那么说,你不再提防我了,贝舒?” “我始终提防着你,巴尔内特,怀疑巴尔内特侦探事务所同顾客结帐的方式。但是迄今为止这案里还没有发现有什么油水,我的朋友。你应该例外地不要钱工作一次吧。” 吉姆-巴尔内特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这个前景似乎并不使他烦恼。贝舒斜着眼看他,已经感到不安,那神态仿佛在说:“你呀,我的好好先生,要是我可以不用你帮忙就好了!……” 他们来到院子里。一辆豪华小汽车在旁边等候,巴尔内特看见一位美貌忧伤的妇人,脸色苍白得引人注意。她愁泪盈眶,嘴唇因焦虑而痉挛。她立即推开车门,贝舒作了介绍。 “吉姆-巴尔内特,夫人,他就是我对您说过的唯一能救您的人。富热莱夫人,工程师富热莱的妻子,她丈夫即将被控告。” “被控犯了什么罪?” “谋杀罪。” 吉姆-巴尔内特轻轻咂了咂舌头。贝舒表示反感。 “请您原谅我的朋友巴尔内特,夫人,案子越是严重,他越是高兴自在。” 小汽车已经朝着鲁昂的塞纳河沿河马路驶去。小汽车向左拐了个弯,然后停在一幢大楼房前面,四楼是诺尔曼俱乐部的所在地。 “正是在这里,”贝舒说道,“鲁昂及其附近一带的工商巨头聚会,聊天,看报纸,玩桥牌,打扑克。星期五是证券交易所的营业日,来会所的人最多。因为中午以前,除了服务人员外,没有别的人,所以我有充裕的时间,告诉你在这里发生的悲剧。” 三个大厅沿着楼房的正面一字排开,摆设了舒适的家具,铺着地毯。第三个大厅跟一个较小的圆亭式房间相通,小房间唯一的窗子开向一个大阳台,从阳台上可以俯瞰整个塞纳河沿河马路。 他们坐下来了,富热莱夫人坐在靠后一点的沙发上,旁边就是一扇窗户。贝舒叙述道: “四个星期以前,一个星期五,四个俱乐部成员,吃完了丰盛的晚餐以后,开始玩扑克牌。这四个是朋友,鲁昂附近工业重镇马罗姆的棉纺厂主和制造厂主。阿尔弗雷德-奥瓦尔、拉乌尔-迪潘和路易-巴蒂内,三个人均已结婚育孩子,获得过勋章。第四个人未婚,年纪要小些,名叫马克西姆-蒂耶埃。将近午夜时,另一个年轻人,保罗-埃斯坦,一个很有钱的食利者,来跟他们一起玩牌。三个大厅渐渐人去楼空,他们这五个人开始玩起‘巴卡拉’1来。保罗-埃斯坦喜欢也善于玩这种赌博,便做庄家。” 1巴卡拉,是当时流行的一种纸牌赌博,是从意大利传过来的玩法——译注 贝舒指着一张桌子,继续说道: “他们在那张桌子上玩牌。起初,牌局很安静地进行,他们为消磨时间而玩,不甚在意,自从保罗-埃斯坦叫了两瓶香槟酒以后,他们渐渐玩得兴起。牌局立即变得对庄家有利,变得突兀,不公平,庄家的运气惹人讨厌,也叫人生气。保罗翻牌时得心应手,要翻‘九’就翻出‘九’;他及时抛出‘劈柴’2。其他的人气得要命,加强了进攻。然而徒劳无功。再坚持下去也是没有用的。荒谬之举的结果,就是每个人固执地违背情理,在四个小时里,马罗姆镇的工厂主把他们从鲁昂带来的钱全部输光了,而那些钱是准备用来支付工人们的工资的。马克西姆-蒂耶埃还欠保罗-埃斯坦八万法郎,口头保证如数奉还。” 2劈柴,指巴卡拉牌中毫无价值的牌:如10、k、q和j——译注 贝舒警探叹了一口气,然后又说道: “突然,事态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应该承认那是戏剧性的变化,由于保罗-埃斯坦特别通融,又没有私心,促成了这个变化。他把自己赢得的钱分为四份,正好跟每位输家输掉的数目相等,又将那四份又各分为三份,建议他的对手再玩最后的三盘。这样他们四个人可以翻本或者加倍输钱。这样经过整整一夜的苦战,结果谁也不输,谁也不赢。 “‘太好了,’保罗-埃斯坦说道,站了起来,‘我有点惭愧。但是,喔唷!头疼得厉害!没有人想去阳台那儿吸一支香烟吗?’ 他走进那个圆形房问。四个朋友留在桌子边愉快地聊天,谈论已经结束的战斗中的惊险场面。几分钟以后,他们决定离开。他们穿过第二个大厅和第一个大厅,通知在候见厅打盹的值班的服务员道:‘埃斯坦先生还在里面,约瑟夫。但是他很快也会走的。’ “他们刚好在四点三十五分离开。阿尔弗雷德-奥瓦尔的小汽车,像每个星期五晚上那样,载着他们到马罗姆镇去。服务员约瑟夫等了一个小时。他值夜班值得太累,就去找保罗-埃斯坦,发现他躺在圆形房间里,蜷曲着身子,一动不动:他已经死了。” 贝舒警探作了第二次停顿。富热莱夫人低下了头。吉姆-巴尔内特同警探一起到那孤立的圆形房间去,仔细检查了一番,说道: “现在你直截了当地说吧,贝舒。调查显示了什么?……” “调查显示,”贝舒回答道,“保罗-埃斯坦被一件致命的工具击中太阳穴,大概只击了一下就打死他了。这里没有任何搏斗的迹象,只是保罗-埃斯坦的手表碎了,指针指示四点五十五分,也就是说在那四个玩牌的人离开二十分钟以后。没有任何偷窃的迹象:戒指、钞票,都没有不见。总之,没有迹象表明有袭击者,约瑟夫一直没有离开他的岗位,外人不可能进入与离开候见厅。” “那么,”巴尔内特说道,“毫无线索吗?” “还是有的。” 贝舒犹豫了一下,又高声说道: “有线索,甚至是很重要的线索。那天下午,一位鲁昂的同行告诉预审法官,圆形房间的阳台跟邻近楼房四楼阳台相距很近。检察官们来到那栋楼房调查,四楼的住户是富热莱工程师。他从早上起就不在家。富热莱夫人把检察官们领到她丈夫的房问。这个房间的阳台跟圆形房间的阳台接近。你看,巴尔内特。” 巴尔内特走过来,说道: “相距一米二左右。很容易越过,但是没有什么证明有人曾经越过。” “有证明,”贝舒肯定地说。“你看见沿着栏杆放着一排准备种花的木箱里,还保存着上个夏季的泥土吗?搜查过这些栽花箱了。其中最近的一个,差不多装满泥土,在表面一层新近翻动过的泥土下面,藏着一只指节防卫器。法医证实,受害人的伤口跟这个器具的形状完全吻合。在这金属器具上没有找到任何指纹,因为从早上起雨下个不停。但是对富热莱工程师的控罪看来已成定案。他发现保罗-埃斯坦正在被照亮的圆形房间里,就越过阳台,然后作案杀人,再把凶器藏起来。” “但是,为什么他要作案杀人?他认识保罗-埃斯坦吗?” “不认识。” “那么为什么呢?” 贝舒打了个手势。富热莱夫人往前走来,她听见了巴尔内特的提问。她忧愁痛苦的脸部皱缩着。因为失眠,她眼皮干涩,难以睁开,露出倦意。她极力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声音颤抖地说道: “这该由我来回答,先生。我用几句话,绝对坦诚地回答,您就会明白我的恐惧。不,我的丈夫不认识保罗-埃斯坦。但是,我却认识他。我在巴黎遇见过他好几次,那是在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家里,他很快就向我求爱。我对丈夫的感情很深厚,做个好妻子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因此,我极力抵制保罗-埃斯坦对我的吸引。我只是同意在附近的乡间见过他几次。” “您给他写过信吗?……” “写过。” “那些信在他家的人手里吗?” “在他父亲手里。” “他的父亲要不惜一切代价报仇,威胁您说要把那些信交给法院?” “是的。那些信证明我和他的关系是无可指摘的。但是,那些信终究证明我背着丈夫见过他。其中有一封信内写着这样的话:‘我求求您,保罗,请您理智些。我的丈夫妒嫉心特别重,又很粗暴。如果他怀疑我有冒失行为,他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于是,先生,……这封信又给控告增加了新的分量,不是吗?……妒嫉,正是人家寻找的动机。这将解释谋杀和在我丈夫房间前面发现了凶器。” “但是,夫人您肯定富热莱先生毫无嫌疑吗?” “毫无嫌疑。” “那么,您认为他是无辜的?” “噢,毫无疑问。”她激动地说道。 巴尔内特盯着她看,他明白这个女人的自信大概感动了贝舒,以致他倾向于帮助她,不顾事实,不顾检察官们的意见,也不顾他谨慎的职业习惯。 巴尔内特又提了几个问题,长时间地思考着,然后总结道: “我不能给您任何希望,夫人。从各方面的情况考虑得出的必然结果来看,您的丈夫是有罪的。然而,我将试一试,推翻这个必然的结果。” “请您去见见我的丈夫,”富热莱夫人恳求道,“他的解释将使您……” “没有用,夫人。从一开始我就认定您的丈夫与此案无涉,我顺着您所坚信的那方面去努力,唯有这样,我的帮助才是正确的。” 谈话结束了。巴尔内特立即投入战斗,由贝舒警探陪同,到受害者的父亲家里去,开门见山地对他说道: “先生,富热莱夫人委托我前来交涉。您是不是把她写给您儿子的信全都交给了检察院?” “今天要交,先生。” “您不迟疑地使您儿子最爱的女人名誉受影响,把她毁了?” “如果这个女人的丈夫杀死了我的儿子,正是为了这个女人,我感到遗憾。但是为了我的儿子,这个仇是要报的。” “请您等五天吧,先生,下星期二,凶手就会被揭穿。” 这五天里,吉姆-巴尔内特的工作常常使贝舒警探困惑不解。巴尔内特亲自去或者叫贝舒去做不寻常的交涉,询问与动员许多下级职员,花费了大量金钱。然而,他似乎不太满意,而且跟他平时的习惯相反,总是沉默寡言,脾气相当暴躁。 星期二早上,他来见富热莱夫人,对她说道: “贝舒从检察院获悉,马上就要演示案发那晚的经过情形。您的丈夫将被传唤。您也要到场。我恳求您,不论发生什么情况,您都要保持镇静,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 她悄声说道: “我可以抱希望吗?……” “我本人一无所知。就像我对您说过的那样,我把赌注下在‘您的确信’上,也就是说,下在富热莱先生是无辜的这点上。他的无辜,我尽量通过论证一种可能的假设来加以证明。但是,这将是艰巨的。即使我发现了真相,就像我相信的那样,真相可能在最后一刻都无法大白。” 负责调查这个案子的检察长和预审法官都很认真,只注重事实,而不依照先入为主的意见去解释事实。 “跟这些人打交道,”贝舒说道,“我不担心你会跟他们有冲突,也不担心你轻易嘲笑人,巴尔内特。他们非常友善地给我随意行事的一切行动自由……或者更确切地说,给你随意行事的自由,请你不要忘记。” “贝舒警探,”巴尔内特反驳道,“我只是在对胜利确有把握的时候,才会嘲笑的。今天的情形却不一样。” 第三个大厅里挤满了人。法官们在一边交谈,就在圆形房间的门口,他们进了那房间,不久又出来。工厂主们等待着。警察和警探来来往往。保罗-埃斯坦的父亲和服务员约瑟夫在一旁站着。富热莱夫妇待在一个角落,丈夫脸色忧郁,惶惶不安,妻子比平时更加苍白:大家知道工程师必然会被逮捕。 一个法官走向四个玩牌者,对他们说道: “先生们,预审即将进行,要重演那个星期五晚上聚会的情景,因此请你们再坐到那张桌子周围,跟那个晚上一样玩牌。贝舒警探,您来当庄家。您已经请四个先生带来跟当晚数目相同的钞票了吗?” 贝舒作了肯定的回答,然后在中间就座,阿尔弗雷德和拉乌尔-迪潘坐在他左边,路易-巴蒂内和马克西姆-蒂耶埃坐在他右边。桌子上放了六副纸牌,他洗牌,然后发牌。 出现了奇怪的事:跟发生惨剧的那天晚上一样,形势对庄家有利。庄家口舒跟保罗-埃斯坦一样轻而易举地大获全胜。当他翻出“八”或“九”,“劈柴”就轮流出现在两个押注的赌盘上,牌局就这样有规律地进行着,运气坚持一股冲劲,总之,没有上次玩牌时的那些停顿与转变。 这种连贯性,可以说是机械性的,似乎由于某种巫术在作怪,四个玩牌的人越是反复受到同一事情的冲击,就越发困惑不解。马克西姆-蒂耶埃心慌意乱,已经两次失误。吉姆-巴尔内特很不耐烦,专横地代替他,坐在贝舒的右边。 十分钟以后——牌局进展得很快,什么也不能使其放慢速度——四个人从皮夹子里拿出的钞票,有一半已经堆放在绿毯上,就在贝舒的面前。马克西姆-蒂耶埃,通过吉姆-巴尔内特开始输钱了。 牌局进展的速度在加快,疾速达到了顶点。突然,贝舒也像保罗-埃斯坦那样做,把自己赢的钱按照四个对手所输的数目分为四份,建议最后再玩三次“翻本或者加倍输钱”。 他的对手的目光都朝向他,显然因为回忆起发生惨剧的那个晚上而激动。 贝舒三次向两个押注赌盘发牌。 三次,贝舒赢了,而不像保罗-埃斯坦那样输了。 在场的人大吃一惊。运气本来应该转换,以便使牌局重现的奇迹继续到底,为什么运气还是对庄家有利呢?当人们走出已知的事实,发现不同的事实,是否应该相信这另一种情景正是真实情景呢? “我很抱歉,”贝舒说道,始终扮演庄家的角色,把那四份钞票放进衣袋里,站了起来。 他也像保罗-埃斯坦一样,说头疼得厉害,希望有人陪他到阳台上去。他向阳台走去,一面点燃一支香烟。人们通过圆形房间的门,远远看见他。 其余的人没有动,脸部挛缩,赌桌上纸牌狼藉。 后来,吉姆-巴尔内特也站起来了。不知他怎样成功地使自己的脸部和侧影变得跟马克西姆-蒂耶埃一模一样?他刚才把蒂耶埃赶出牌局,取而代之。蒂耶埃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单身男子,穿着绷紧的上衣,下巴剃得光光的,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一副病态,显得不安。吉姆-巴尔内特正是这个样子。他缓步走向圆形房间,迈着自动木偶般的步伐,忽而严厉无情,忽而犹豫惊慌,那神色就像一个可能会干出可怕的事情的人,可能也像一个没有做完那事就逃走的胆小鬼。 四个玩牌的人没有看清他的脸。但是法官们却看见他了。法官们已经把吉姆-巴尔内特给忘记了,受到他逼真扮相的影响,只想到那人是马克西姆-蒂耶埃,输光赌本的赌徒,去追赶赢了的对手。有什么企图?尽管他极力克制着,但是他的脸部流露出他思想十分混乱。他将去请求,或者命令,或者威胁?当他进了圆形房间,他平静下来。 他把那房门关上了。 戏剧——想象的或者重编的——表演如此生动,以致人们都在静静地等待。另外三个玩牌者也在等待,眼睛都盯着那关上的门,在门的后面,发生着出事那个晚上所发生过的事情,也就在门后,根本不是巴尔内特和贝舒扮演着凶手与受害者的角色,而是马克西姆-蒂耶埃和保罗-埃斯坦在搏斗。 接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凶手——可以用别的名词称呼他吗?——出来了。他摇摇晃晃,眼睛迷迷糊糊的,向他的朋友走过来,手里拿着四份钞票。他把一份钞票扔到赌桌上,把其余三份强行塞进三个玩牌者的衣袋里,对他们说道: “我刚才跟保罗-埃斯坦解释过了,他委托我把钱还给你们。他不想要这些钱。咱们走吧。” 在离他四步远的地方,马克西姆-蒂耶埃,真正的马克西姆-蒂耶埃,脸色变得惨白,相貌大不同前,手扶在椅背上。吉姆-巴尔内特对他说道: “就是这样,对吧,马克西姆-蒂耶埃先生?剧情的重要部分大体重现了吧?我很好地扮演了那天晚上你所扮演的角色了吗?对吧,我充分重现了罪行?……你所犯的罪行?” 马克西姆-蒂耶埃似乎已听不见了。他低着头,两只胳膊摆来摆去,像个人体模特儿,只要有点风就能够把他刮倒。他晃来晃去,像一个醉鬼。他双膝一软,就倒坐在椅子上。 这时,巴尔内特一个箭步冲向他,抓住他的衣领。 “你承认吗?嗯?不能不承认吧。我掌握了所有的证据。因此,那个指节防卫器……我可以确定,你总是把它戴在一只手上的。而且,你赌输了,对你打击很大。是的,我的调查表明你的生意不景气。没有钱支付月底到期的欠款。这意味着破产。于是……于是你就袭击,不知道怎么处理那凶器,你就跨越阳台,把它埋进花卉箱的泥土里。” 用不着巴尔内特费力,马克西姆-蒂耶埃毫不反抗。他犯了罪,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包袱,几个星期以来,负罪感把他压垮了。他不由自主地结结巴巴地说了话,像说胡话的病人那样没有知觉,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说出了可怕的话语。 大厅里充满了嘈杂的议论声,预审法官俯身在罪犯的上方,记录着其非所愿的坦白。保罗-埃斯坦的父亲要扑向凶手。富热莱工程师发狂地叫喊。但是,马克西姆-蒂耶埃的朋友也许是全场最气愤的人。尤其是他们之中最年长最权威的阿尔弗雷德-奥瓦尔,破口大骂蒂耶埃。 “你真是个无耻之徒!你要我们相信这个倒楣鬼把钱还给我们,你把他打死了,然后抢走了钱。” 他把一沓钞票扔到马克西姆-蒂耶埃的头上。另外两个人也满腔怒火,气愤得把钱扔到地上用脚去踩。 局面又渐渐恢复了平静。人们把马克西姆-蒂耶埃带到另一个大厅,他几乎昏迷不醒,不住地呻吟。一位警探把七零八落的钞票收集起来,交给法官们。法官们请富热莱夫妇和保罗-埃斯坦的父亲回家去,并且称赞吉姆-巴尔内特洞若观火,向他道贺。 “这一切,”他说道,“包括马克西姆-蒂耶埃的昏倒,只不过是这场悲剧平庸普通的一面。那使悲剧具有特殊性的东西,使之显得神秘莫测的东西,其实只不过是一件社会新闻,而不是刑事案件本身。虽然这与我无关,但如果你们肯允许我……” 于是,吉姆-巴尔内特转身向着正在低声交谈的那三个朋友走过去,轻轻地拍拍奥瓦尔先生的肩膀。 “先生,您愿意我跟您说一句话吗?我相信您能够对这个还很不清楚的案件作某些说明。” “关于什么?”阿尔弗雷德-奥瓦尔回答道。 “关于您和您的朋友扮演过的角色,先生。” “我们没有扮演任何角色。” “当然不是扮演积极的角色。然而,有某些矛盾解释不清,我只要向您指出来就够了。案发后第二天早上,你们声称这局牌赌最后三次都对你们有利,这使得你们可以翻本,决定你们可以平静地离开。然而,这个说法与事实完全不符。” 奥瓦尔先生摇了摇头,辩驳道: “其中的确有误会。真相是最后玩了三次,我们只是输得更多。保罗-埃斯坦站了起来,马克西姆好像完全控制住了自己,跟着他到了圆形房间去吸一支香烟,而我们三个人留下来聊天。当他回来的时候,可能是七八分钟以后吧,他对我们说,保罗-埃斯坦从来没有把这局牌看得那么认真,这是一局模拟性的赌博,是在喝了香槟酒有了醉意的时候,闹着玩的,他坚持要把钱还给我们,但是有个条件:完全不让别人知道。如果以后有人提到这局赌牌的时候,就说结果被视作正好不输不赢,打了个平手。” “你们竟然会接受这样的提议!没有任何动机的礼物!”巴尔内特大声说道,“而你们接受了这份礼物,却不谢谢保罗-埃斯坦!你们认为保罗-埃斯坦是个嗜赌如命之徒,却会对输赢无所谓,根本不利用他的好运气!竟然有这样似是而非的事情!” “那时已是凌晨四点钟。我们头脑过分发热。马克西姆-蒂耶埃不给我们思考的时间。而且,我们为什么不相信他呢?既然我们不知道他已经打死了人并抢走了钱。” “但是,第二天,你们已经知道保罗-埃斯坦被打死了。” “是的,但是他也许是在我们离开以后才被打死的。这一点也不会改变他表达过的意愿。” “你们一刻也没有怀疑马克西姆-蒂耶埃吗?” “有什么权利怀疑?他是我们的人。他的父亲是我的老友,他一出世我就认识他。不,不,我们丝毫不怀疑。” “你们就那么有把握?” 吉姆-巴尔内特语带讥诮地讲出这句话。阿尔弗雷德-奥瓦尔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傲慢地反驳道: “您提的问题,先生,我觉得像是在审问。那么,我们在这里是什么身份?” “从预审的角度来看,是证人。但是,依我看……” “依您看呢?” “我就来给您解释,先生。” 巴尔内特说道,发声平稳用词准确: “整个案件其实由你们对他的信任的心理因素所支配。从物质上讲,犯罪只能从外部或从内部实施。然而,调查突然转向外部,原因是人们先验地不怀疑令人尊敬、素有廉洁美誉的四个人,他们是富甲一方的工厂主,荣获过勋章,好名声无可指摘。如果你们当中的一个,比如说马克西姆-蒂耶埃独自和保罗-埃斯坦玩一局双人赌牌,人们就必定怀疑他。但是,你们是四个人一起玩,于是马克西姆-蒂耶埃因三个朋友的沉默而暂时得救。人们根本想象不出,像你们这样三个重要人物会是同谋。然而这就是事实,是我立即预感到的事实。” 阿尔弗雷德-奥瓦尔大为震惊。 “但是,您疯了,先生!说我们是凶杀的同谋?” “噢!我没有发疯。当然你们不是同谋凶杀。你们显然不知道他跟着保罗-埃斯坦到圆形房间里,将会做什么事。但是,你们知道他到那里去时,怀着特殊的心态。而当他从那里回来,你们就知道了那里发生了意外的事。” “我们一无所知!” “不,你们知道发生了突如其来的事。也许不是犯罪,但决不是通过谈话把钱要回来了。突如其来的事,我重复一遍,这使得马克西姆-蒂耶埃给你们把钱拿回来了。” “哪里会是这样的!” “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像你们的朋友那样胆小的人,只有当他的面部表情显露出惊慌失措与精神错乱,才会谋财害命。而这种表情,在他作案后回来时,你们不可能觉察不出来。” “我肯定地告诉您,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你们不愿意去看。” “为什么?” “因为他替你们带回来输了的钱。是的,我知道,你们三个人都很富裕。但是这局‘巴卡拉’使你们心理失去平衡。像所有偶尔参加赌博的人那样,你们觉得自己的钱被人家抢走了,当那些钱又还给了你们,你们接收了,而不愿意知道你们的朋友是采用什么方式得到钱的。你们不顾一切地保持了沉默。那天夜里,在把你们载往马罗姆的小汽车里,尽管你们原可以共同商议一下,把当晚的聚会描述得不那么危险,也许会有益处;然而你们谁也没有吭声,都不言语,我这是从你们的司机那里得知的。第二天,以及案发以后的日子,你们彼此避而不见,你们深怕知道彼此的想法。” “全是假设!” “确凿无疑!我对你们周围的人作过缜密的调查,获得了确实可靠的证据。控告你们的朋友,那就等于揭发你们当初的过错,那就等于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你们本人和家庭,给你们过去一贯受人尊敬与享有好名声的光荣史投下阴影。那就会引起丑闻。于是你们就守口如瓶,欺骗司法机关,使你们的朋友马克西姆免受法律制裁。” 有人作出了如此强烈的控告;悲剧被这样解释,鲜明突出地展现在大家面前,奥瓦尔先生不由得犹豫了片刻。但是,这时出现了意外的转折,吉姆-巴尔内特见好就收。他笑了起来,说道: “先生,您且放心。我能够打倒你们的朋友马克西姆,因为他心虚,充满了懊悔;因为我刚才在玩牌时作弊,洗牌时让庄家占便宜,总之因为重演他的罪行使他震惊。我指控他的证据与指控你们的证据是一样多的。而你们不是那些该打倒的人。尤其是因为你们的同谋行为,我重复一遍,是不明确的,不坚定的,而且是在目光难以深入的地方进行的。因此,你们完全不用担心。只是……” 他更加靠近他的对话者,面对面地说道: “只是,我曾希望不让你们处在过于舒适的平静之中。由于你们保持沉默与灵机应变,使你们三人终于能够躲藏在暗处,不让人家看见你们的行为,而你们正是或多或少自愿充当同谋的。我反对你们这样做。在你们的良心深处,你们永远不应该忘记,你们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干坏事;如果你们阻止你们的朋友跟随保罗-埃斯坦到圆形房间里去,就像你们本来应该做的那样,保罗-埃斯坦就不会死;如果你们说出自己所知道的情况,马克西姆-蒂耶埃也就不会差点逃脱他应得的惩罚。接着,你们自己设法应付司法机关吧,先生们。我还想到,司法机关将是很宽容的。晚安。” 吉姆-巴尔内特戴上帽子,不屑一顾对手们的抗议,对预审法官说道: “我曾答应富热莱夫人要帮助她的丈夫,答应保罗-埃斯坦的父亲要揭露罪犯。这些都做到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当官们跟他握手时缺乏热情。巴尔内特的指控大概不能完全令他们满意,他们几乎没有准备好跟随他朝这条路走下去。 巴尔内特同贝舒警探在楼梯平台处相聚,对他说道: “我要对付的那三个绅士难以进攻。人们永远不敢冒昧碰他们。当然啦!这些大资产者,有的是金钱与好名声,是社会的支柱,只有我巧妙的推断跟他们作对……说实在的,我认为司法机关不敢惹他们。没有关系!我办好了这个案子。” “诚实地办案。”贝舒称赞道。 “诚实地办案?” “怎么不!你本来可以轻易地顺手牵羊拿走所有的钞票。我一时间还很担心呢。”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贝舒警探!”巴尔内特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离开贝舒,走出了那座楼房,到邻近的大楼去,富热莱夫妇忙不迭地向他道谢。他总是那么严肃地拒绝一切酬报,在拜访保罗-埃斯坦的父亲时也表现出同样的无私精神。 “巴尔内特侦探事务所是免费服务的,”他说道。“这是它有力量与行为高尚的体现。我们为荣誉而工作。” 吉姆-巴尔内特结清酒店的帐单,叫人把行李送到火车站。接着,由于他假设贝舒会跟他一起回巴黎,经过沿河马路时,特地到俱乐部去,在二楼,他停步了:警探贝舒正下楼。 他走得很快,当他看见巴尔内特时,愤怒地喊道: “啊!你来了!” 他一连跳下几级楼梯踏板,抓住巴尔内特上衣的翻领,问道: “你把那些票子怎么样了?” “什么票子?”巴尔内特反问道,现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你在圆形房间拿在手里的钞票,那时你正扮演马克西姆-蒂耶埃。” “怎么?我可是把四份钱都归还了的呀!你甚至立即来向我道贺,我亲爱的朋友。” “我只相信我所知道的事情。”贝舒大声说道。 “那么你知道些什么?” “你归还的钱统统是假的。” 贝舒勃然大怒,继续怒叱道: “你只是个骗子!啊!你以为人们会就此罢休!你归还真钞票,立即归还!那些票子是伪造的,你很清楚,你这个骗子!” 他的声音都哽塞了。他发狂地摇晃着吉姆-巴尔内特,巴尔内特放声大笑,并且嘟哝道: “啊!一群强盗……他们并不使我感到吃惊……那么,他们扔到马克西姆头上的票子全是伪造的了?多么坏的流氓呀!要他们带着他们的钱来,他们就带来假钞票!” “但是,你还没有弄明白,”贝舒怒不可遏,大声说道,“这些钱是属于受害人的继承者的!保罗-埃斯坦赢了钱,别人要把钱还给他!” 巴尔内特高兴得不得了。 “啊,是这样!这可是丑闻!轮到他们被偷窃了!而且是两次!对窃贼是多么严厉的惩罚!” “你撒谎!你撒谎!”贝舒咬牙切齿道。“是你把钱掉换了……是你把钱拿走了……无赖……骗子!” 法官们离开诺尔曼俱乐部的时候,发现贝舒警探在指手画脚,说不出话来,处在难以置信的过分激动状态。吉姆-巴尔内特在他对面,靠着墙,笑得直不起腰来,流出了眼泪,笑个不停!……笑个不停!…… 四、金牙人 吉姆-巴尔内特轻轻掀起事务所办公室临街橱窗的帘子,发出爽朗的笑声,然后不得不坐下,仿佛他这一笑就使他的双腿无法伸直似的。 “哎呀!这真滑稽!要是我从来没有期待过这件事就好了!……贝舒来看我!天哪!这是多么滑稽!” “是什么事滑稽呀?”贝舒警探一进屋就问道。 他凝视着这个大笑中喘着气、发出轻轻感叹的人,又恭敬地问道: “是什么事滑稽呀?” “当然是你的来访-!怎么!从诺尔曼俱乐部的那件事以后,你还敢来这里。可恶的贝舒!” 贝舒的样子显得那么尴尬,巴尔内特本想克制住自己。可是,他不能够,于是继续快活地大笑,阵阵呛咳!使他憋得发慌。 “对不起,我的老朋友贝舒……这很好笑!那么,你就是司法机关的合格代表,你现在还给我送来一只要拔毛的鸟1呢!也许是一个百万富翁?一名部长?你真是太好了!因此,你瞧,我要像你那天做的那样,亲热地‘以你相称’。咱俩难道不是好朋友吗?喂,别像湿淋淋的猫那样胆小……把你的小故事讲给我听。是关于哪方面的?有什么人请求帮助吗?” 1意思是说:“一个可以骗财的对象。”——译者 贝舒极力恢复了平静,说道: “是的,巴黎附近一个正直的本堂神甫。” “你的正直的神甫,他杀死了谁?杀了他的一个教徒?” “不是的,刚好相反。” “嗯?是他的一个教徒把他杀了?我能够帮他什么忙?” “不对……不对……只是……” “见鬼!你今天讲话吞吞吐吐的,贝舒!算了吧,咱们别谈了,你领我到那个郊区本堂神甫那里去吧。我的旅行箱总是准备好了的,必要时可以随时跟你走。” 瓦纳伊这个小村庄,分散在三个树木葱茏的山丘形成的谷地与山坡上,古老的罗马式教堂坐落在绿树环抱之中。从教堂后部圆室开始,一座漂亮的乡村公墓向前伸展,右边与一个大农庄的篱笆相邻,一座宅邸耸立在那庄园中,左边则跟本堂神甫的住所一墙之隔。 贝舒领巴尔内特来到本堂神甫住所的餐厅里,把他介绍给德索尔神甫,说他这个私家侦探认为“不可能”这个词是不存在的。德索尔从外及内来看,确实是个正直的本堂神甫,胖得恰到好处,皮肤红润油亮,已届中年,平常显然是平静的脸,现出了他不应该有的忧虑。巴尔内特注意到他那肥胖的手,手腕有一圈肉,滚圆的肚子把油腻发亮的可怜的开司米长袍绷得紧紧的。 “本堂神甫先生,”巴尔内特说道,“我对困扰您的那件事完全不知情。我的朋友,贝舒警探只是对我说,他从前有机会认识您。现在请您给我解释一下,但是不要讲那些无用的细节。” 德索尔神甫大概已经准备好要讲的事,因为他马上毫不犹豫地开始讲述,从他那双层下巴深处发出悦耳的低音说道: “您要知道,巴尔内特先生,这个教区平凡的主持教士同时兼任宗教财产的保管员,教产是瓦纳伊城堡的领主老爷十八世纪留下来的。两个金圣体显供台,两副十字架,一些烛台,一个圣体盒,总共有——可惜!我应该说,曾经有过——九件贵重物品,周围八十公里的人都前来欣赏过。对于我来说……” 德索尔神甫揩拭了额上微微沁出的汗珠,接着说道: “对于我来说,我应该说,我认为保管教产始终充满了危险,我小心翼翼地执行这项任务,总是感到害怕。您可以从这里,透过这扇窗户,望见教堂的后部圆室和墙壁厚实的圣器室,那几件贵重的圣器就放在圣器室内。圣器室只有一道门,是用整块厚橡木制成的,朝向祭坛周围的过道。只有一枚大钥匙,归我保管。装着宝物的保险柜的钥匙也由我掌管。陪同参观者欣赏宝物的只有我本人。而且,由于我卧室的窗子离从高处透光照亮圣器室的有栅栏围起来的天窗不到十五米,每天晚上,我瞒着众人,装好报警装置,把警铃与长绳联结起来,只要有偷盗的任何举动,我都会醒来。此外,每天傍晚,我都谨慎地把最珍贵的那件镶满宝石的圣体盒拿到我的卧室里,以防万一。然而,那天晚上……” 德索尔神甫第二次用手绢揩去额头上的汗。随着讲述那件不幸事件的进展,神甫的汗越出越多。他又说道: “然而,那天晚上,将近半夜一点钟,不是报警的铃声,而是有某种东西跌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把我惊醒,使我急忙起床,半睡半醒地在黑暗中摇摇晃晃往前走。我想起了圣体盒。不会有人把它偷走了吧?我高声喊道: “谁?……” 没有人答应我,但是我肯定有人站在我面前或者在我的身边,而且我也肯定有人跨越窗子进了房间,因为我感觉到从外面吹进一阵凉风。我摸索着,拿到了手电筒,推动开关,举起来照着。于是,我在转瞬之间,看见在一顶灰色垂边帽的下面,翻起的栗色衣领的上面,有一张如做怪相的丑脸。在那个丑脸上张开的嘴巴里,我清楚地看见,左边有两颗金牙。我的手臂受到突然的猛击,那人使我的手电筒脱手落地……我朝那个方向猛扑过去。但是,他在哪里呢?我不是在团团转吗?总之,我撞在壁炉的大理石台面上,正好跟窗子相对的地方。等到我终于找到了火柴,卧室里只剩下我自己。在阳台的边缘,靠着一把梯子,有人把梯子从我的库房里偷了出来。圣体盒已经不在平时收藏它的地方。我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向圣器室跑去。宝物都不见了。” 德索尔神甫第三次擦去脸上的汗。他已经汗流满面,直往下滴。 “当然,”巴尔内特说道,“那个天窗已被撬坏了,报警的绳子也被割断了吧?这证明,那个作案的人熟悉周围环境和您的生活习惯,对吧?本堂神甫先生,接着您去追捕盗贼了吗?” “我错误地大呼捉贼,我感到很遗憾,因为我的上司不愿意声张此事,会责备我把此事公开而惹起议论纷纷。幸好,只有我的邻居一个人听见我的喊声。德-格拉维埃尔男爵二十年来亲自经营在公墓另一边的农庄,他同意我的意见,在报警与提出控告之前,应该努力去找回被盗的物品。因为他有一辆小汽车,我就请他去巴黎找贝舒警探。” “我是早上八点钟到这里来的,”贝舒说道,充满骄傲。“到了十一点钟,就解决了问题。” “嗯?你说什么?”巴尔内特惊讶地问道,“你抓到了罪犯?” 贝舒把食指伸向天花板,故作庄重姿态。 “在那上面,关在顶楼,由德-格拉维埃尔男爵看管。” “真没想到!干得真漂亮!讲给我听,贝舒,简单地讲,行吗?” “一个简单的案子,”警探说道,由于渴望得到夸奖,有点像在讲蹩脚法语,“第一,在湿地上有许多脚印,分布在教堂与本堂神甫住宅之间;第二,检查脚印证实作案者仅为一人,他首先把偷到的贵重物品搬运至某个地方,然后回来准备侵入本堂神甫住宅;第三,第二次偷窃企图落空后,又去取赃物,从大路上逃走了。人们跟踪到伊波利特客栈附近,就不见脚印了。” “你马上就去询问客栈老板……”巴尔内特说道。 “客栈老板回答说,”贝舒继续道,“‘一个戴灰色帽子、穿着栗色外套、有两颗金牙的男人吗?但那是韦尔尼松先生,旅行推销饰针的……我们都称他为“三月四日先生”,因为他每年三月四日都到这里来。昨天中午,他坐着马车跑来,把马车放入车库,吃过午饭就去拜访他的主顾。’ “他是什么时候回客栈的?’ “凌晨两点正,像往常一样。’ “他现在走了吗?’ “已经走了有四十分钟了,朝着尚蒂伊方向。’” “接着,”巴尔内特说道,“你就去追捕他了?” “男爵用他的汽车载我去追。我们赶上了韦尔尼松先生,不理睬他的抗议,强迫他驾着马车掉头往回走。” “啊!他招供了吗?”巴尔内特问道。 “他招供了一半。他回答道:‘什么也不要对我的妻子说……别告诉我的妻子!……’” “那些宝物呢?” “马车厢里什么也没有找到。” “那么,罪证确凿吗?” “确凿。他的鞋子跟公墓里的脚印完全相符。此外,本堂神甫先生肯定傍晚在公墓遇见过这个人。因此,没有疑问。”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不妥呢?你为什么要叫我来?” “这个嘛,是本堂神甫先生有异议……”贝舒很不满地说道,“在一个次要问题上,我俩的看法不一致。” “次要问题……这是您说的,”德索尔神甫发表意见道,他的手绢仿佛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本堂神甫先生!”巴尔内特问道。 “啊,是这样的,”德索尔神甫说道,“这涉及到……” “涉及到什么?” “涉及到金牙齿。韦尔尼松先生确实有两颗金牙。只是……” “只是什么?” “这金牙是在右边……而我见到的那人的金牙是在左边。” 吉姆-巴尔内特不能再保持严肃了。他突然笑得浑身乱晃。由于德索尔神甫正注视着他,神情惊愕,于是他大声说道: “在右边?多么大的灾难!但是,您有把握,肯定没有弄错吗?” “上帝为我作证。” “那时您遇见过这个人吗?……” “在公墓里。这确是同一个人。但是在夜晚恐怕就不是同一个人了,既然他的金牙是在左边,而那个人的金牙在右边。” “他大概把金牙的位置掉换了吧,”巴尔内特打趣道,笑得更加厉害。“那么,把那个人带到这里来吧。” 两分钟以后,韦尔尼松先生进来了,可怜巴巴的,弯着腰,满脸愁容,唇髭下垂,德-格拉维埃尔男爵是个肩膀宽阔的健壮乡绅,手里捏着一支左轮手枪,押解着韦尔尼松。韦尔尼松似乎十分震惊,立即开始唉声叹气地说道: “我根本不明白你们的事件……珍贵物品,一把砸烂的锁?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招认吧,”贝舒命令道,“不要结结巴巴地讲!” “我什么都肯招认,只是千万别告诉我的妻子。千万不要告诉她。下星期,我要跟她在我们家里相见,在阿拉斯1附近。我应该到那里去,什么也不要让她知道。” 1法国北方加来海峡省的城市——译注 激动与恐惧使他的嘴巴斜斜地张开,在那条缝里,可以见到两颗金属假牙。吉姆-巴尔内特走过去,把两个指头伸进那条缝里,严肃地总结道: “假牙是固定的,的确是在右边。而本堂神甫先生看见的是左边的假牙。” 贝舒警探勃然大怒。 “这推翻不了定论!……我们抓住了盗贼。多年来他到这个村子里来,就是为了策划这次行动。他正是罪犯!本堂神甫先生也许看错了。” 德索尔神甫庄重地伸出双臂: “上帝为我作证,金牙确实是在左边。” “在右边!” “在左边!” “算了吧,别争了,”巴尔内特一面说,一面把他俩拉到旁边。“总之,本堂神甫先生,您有什么要求?” “给我一个确实可信的解释。” “否则呢?” “否则,我就告到法院去,从一开始我就应该这么做。如果这个人没犯罪,我们就无权扣留他。然而,袭击我的那个家伙的金牙,是在左边的。” “在右边!”贝舒大声说道。 “在左边!”神甫坚持道。 “不在右边,也不在左边,”巴尔内特劝阻道,开心极了。“本堂神甫先生,明天早上我把罪犯交给您,就在这里,九点钟,他亲自告诉您宝物在什么地方。您在这把图椅里过夜,男爵先生在另一把圈椅里休息,韦尔尼松就捆绑在第三把圈椅里。贝舒,八点三刻钟,叫醒我。准备好烤面包片,巧克力,连壳溏心蛋等等。” 这天傍晚,差不多到处都能见到吉姆-巴尔内特。有人看见他在公墓里逐一查看坟墓,检查本堂神甫的卧室。有人看见他在邮局打电话。有人看见他在伊波利特客栈里,跟客栈老板一起吃晚饭。有人看见他在大路上和田野里。 他凌晨两点钟才回来。男爵和警探紧挨着镶金牙的人睡熟了,鼾声如雷,似乎在进行比赛,谁都想压倒对方的鼾声。韦尔尼松听见巴尔内特回来的响声,唉声叹气地说道: “千万不要告诉我的妻子……” 吉姆-巴尔内特朝地板上一倒,立刻就睡着了。 八点三刻钟,贝舒把他叫醒。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巴尔内特吞下四片烤面包,巧克力,几只连壳溏心蛋,叫他的听众坐在他身旁,说道: “本堂神甫先生,我的诺言在预定的时刻就兑现。而贝舒你呢,我将让你看到,所有的职业技巧,诸如脚印指纹、香烟头和其他废话等,在一个依靠一点直觉与经验的清醒的头脑所提供的直接论据面前,就没有什么分量了。我先从韦尔尼松先生讲起。” “我甘愿忍受一切侮辱,只要别告诉我的妻子。”韦尔尼松结结巴巴地说道,仿佛被失眠与不安弄得颓唐不堪。 吉姆-巴尔内特说道: “十八年前,亚历山大-韦尔尼松作为一家饰针厂的推销员到处旅行,在这里,瓦纳伊村遇见了一位名叫安热莉克的小姐,她是附近的裁缝。他俩一见钟情。韦尔尼份请了几个星期的假,追求安热莉克小姐并把她带走,安热莉克非常爱他,对他温柔体贴,使他幸福。不幸她在两年后离开人世。他感到万分悲痛,难以自慰。尽管他后来经不住奥诺里娜小姐大献殷勤,跟她结了婚,但是他对安热莉克的思念更加强烈,尤其是因为奥诺里娜,这个妒嫉心很重又爱吵闹的女人,不停地折磨他,指责他有外遇,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向她透漏了全部细节。从此,亚历山大-韦尔尼松每年都要到瓦纳伊来作一次神秘感人的朝拜。韦尔尼松先生,我俩的看法一致吧?” “随便你们怎么样做,”韦尔尼松回答道,“只是……” 吉姆-巴尔内特继续道: “因此,韦尔尼松每年都乘坐马车来一趟瓦纳伊,不让奥诺里娜知道。他在安热莉克去世的忌日,来到她所希望安葬的公墓里,跪在她的坟墓前默哀。他到当年他俩相遇那天一起漫步过的地方去散步,一直到他该回客栈的时候才回到客栈。你们可以看见离此不远的一个普通的十字架,那上面的铭文把韦尔尼松先生的习惯告诉了我: 安热莉克 长眠于此 殁于三月四日 挚爱她的亚历山大哀泣! “你们现在该明白,为什么韦尔尼松那么害怕韦尔尼松夫人知道他的不幸遭遇。当暴躁易怒的韦尔尼松夫人得知不忠的韦尔尼松先生,由于已故心上人的过错,涉嫌偷窃案,她会说些什么呢?” 韦尔尼松痛哭流涕,正像那碑文所写的那样。他想到韦尔尼松夫人的报复,预先就大哭一场。这显然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心事,故事的其余部分,他仍然百思不得其解。贝舒、德-格拉维埃尔男爵和德索尔神甫,正全神贯注,听得入迷。 “就这样,”巴尔内特继续说道,“一个问题得到了澄清,即韦尔尼松先生定期出现在瓦纳伊的原因。这个结果理所当然地引导我们去解开宝物失窃之谜。这两件事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你们都同意,对吧,如此值钱的宝物必然会引起人们的想象,激起贪婪的欲望。偷盗的想法就会在众多参观者与本地的好人的脑袋里萌生。偷盗的困难在于本堂神甫先生采取了谨慎的防范措施,但是对于有机会了解那些防范措施,并且多年来能够研究地形、制定计划并且能够避免被控告的危险的某个人来说,偷盗并不困难。因为关键在于不被怀疑。那么,为了不被怀疑,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嫁祸于某个人……比如说,让人家去怀疑那个在固定的日期,悄悄地到公墓去的人,那个躲躲闪闪、有古怪的习惯、一下子就令人生疑的人!于是,阴谋就缓慢地、不慌不忙地形成了。灰色的帽子,栗色的外套,鞋印,金牙,这一切都仔细地注意到了。罪犯将是这个陌生人,而不是真正的盗贼,即那个年复一年躲在暗处策划其阴谋的家伙,他也许是本堂神甫家里的常客。” 巴尔内特保持了一会儿沉默。真相已初露端倪。韦尔尼松的脸上显出受害者的神色。巴尔内特向他伸出了手。 “韦尔尼松夫人将完全不知道您来瞻仰墓地。韦尔尼松先生,请原谅两天来对您所犯的错误。对不起,我昨天夜里搜查了您的马车,发现行李箱的夹层里,您放在这并不高明的藏匿处的安热莉克小姐写的信件,以及记录您的隐私的笔记。您自由了,韦尔尼松先生。” 韦尔尼松站了起来。 “等一等。”贝舒抗议道,这样的结局使他气愤不已。 “请讲,贝舒。” “那么,金牙呢?”警探大声问道。“因为不应该规避这个问题。本堂神甫先生亲眼看见,那个盗贼的嘴巴里有两颗金牙。而韦尔尼松先生嘴里有两颗金牙,在右边!这是事实!” “我看见的金牙是在左边,”神甫纠正道。 “或者在右边,本堂神甫先生。” “在左边!我肯定。” 吉姆-巴尔内特又大笑起来。 “安静,见鬼!你们为一点小事争吵不休。贝舒,你这个保安局的警探,怎么会对这个可怜的小问题大惊小怪?!但是这是简单幼稚的技术!只有中学生才觉得这是神秘的!本堂神甫先生,这个大厅跟您的卧室的布局完全一样,对吗?” “完全一样。我的卧室在楼上。” “请关上百叶窗,本堂神甫先生,拉上窗帘。韦尔尼松先生,把您的帽子和外套借给我用一下。” 吉姆-巴尔内特戴好灰色垂边帽,穿上栗色翻领外套;然后,当大厅里完全处在黑暗里,他从衣袋里抽出一个手电筒,站在本堂神甫面前,往自己张开的嘴巴里照。 “男人!有两颗金牙的男人!”德索尔神甫看着巴尔内特,喃喃地说道。 “我的金牙在哪边?本堂神甫先生!” “在右边,而我看到的是在左边。” 吉姆-巴尔内特熄灭手电筒,抓住神甫的双肩,像转陀螺一样,把他转了好几圈。接着,他突然打开手电筒,用专横急切的口气说道: “请看着您的正前方……正前方。您看见了金牙,嗯?在哪一边?” “在左边。”神甫惊讶地说道。 吉姆-巴尔内特拉开窗帘,推开百叶窗。 “在右边……战者在左边……您都没有把握。那么,本堂神甫先生,这就是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当您猛地起床,头脑还很混乱,没有发现自己背朝着窗子,面对壁炉,那人不在您的对面,而在您的旁边,而当您开亮了手电筒,没有照着那个人,却照着映在镜子里他的面影。这正是我把您转了好几圈,使您头昏眼花所产生的现象。您现在明白了吧?我不必提醒您,您在镜子中看到的是虚象,它跟实物正好左右位置相反。因此您看到在左边的金牙,其实是在右边。” “是的,”贝舒警探胜利地高声说道,“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有道理。本堂神甫先生说他看见金牙,并没有错。因此,有必要请你向我们推荐一个有金牙的人来代替韦尔尼松先生。” “没有必要。” “然而盗贼是有金牙的!” “我有金牙吗?”巴尔内特问道。 他从嘴巴里取出一小片金箔,上面保留着两颗牙齿的痕迹。 “瞧,这就是证据。它很有说服力,不是吗?只要加上那些鞋印,一顶灰色帽子,一件栗色外套,以及两颗金牙,人家就给你们制造出一个无可争论的韦尔尼松先生来。真是易如反掌!只要弄到一点金箔……就像这样的,三个月前,德-格拉维埃尔男爵先生在瓦纳伊的同一个店铺也买过一张金箔呢。” 这漫不经心说出的句子,令在场的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寂静持久不息。其实,贝舒已被巴尔内特的推断逐渐引向了目的,不很惊讶。但是,德索尔神甫却惊呆了。他偷偷地观察着他一向尊敬的教民德-格拉维埃尔男爵。男爵的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 巴尔内特把帽子和外套还给韦尔尼松先生。韦尔尼松一面退下,一面嘀咕道: “您对我保证,对吧,韦尔尼松夫人将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了,那可不得了……您该想想!……” 巴尔内特送他出去,然后回来,样子很高兴。他搓着双手。 “很漂亮的一局,干脆利索,我多少有点感到自豪。贝舒,你看见这是怎么做的了吧?总是用同一方法,我俩一起合作破案时,用过好多次。一开始不要指控被人家怀疑的人。不要求那人作任何解释。甚至不必去理他。但是,当那人不防备的时候,渐渐当着他的面重现罪案的全过程。他重新见到他曾充当过的角色。他越看就越感到害怕,他以为永远成为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众人面前公开被揭穿。于是,他感到陷入层层包围之中,被绳索捆绑,变得软弱无力,狼狈不堪……他很清楚,人家终于找到控告他的全部必须的证据……他的神经承受如此厉害的考验,以致他甚至不想自我辩解或者表示抗议。男爵先生,难道不是这样吗?咱们一致同意吧?因此,我不必把所有的证据都摆出来吧?证据对于您来说已经足够了吧?” 德-格拉维埃尔男爵此刻的感受,大概跟吉姆-巴尔内特所描述的完全一样,因为他不打算还击进攻与掩饰自己的慌乱。即使他在作案时被当场捉住,恐怕也不过是这种反应。 吉姆-巴尔内特走近他,彬彬有礼地宽慰他。 “而且,你根本用不着担心,男爵先生。德索尔神甫愿意不惜任何代价,避免引起轰动,只请你把那些宝物归还给他。事情就这样了结吧。” 德-格拉维埃尔抬起了头,看了一下他那可怕的对手,面对胜利者坚定的目光,悄悄地说道: “人家不会提出控告吧?……以后什么都不会说吗?……本堂神甫先生可以保证吗?……” “什么都不会说,我可以保证,”德索尔神甫说道。“那些宝物一旦回到原来的地方,我将忘记所发生过的一切。但是,那可能吗?男爵先生!是您偷走了宝物!是您犯下了这样的大罪!我曾经是多么信任您呀!我教区一名忠诚的教民!” 德-格拉维埃尔谦卑地低语道,像一个承认犯了错误的孩子,讲了出来就感到心里轻松多了: “我实在没有办法,本堂神甫先生。我时刻都想着这批宝物,就在那里,就在我旁边……我克制着……我又不甘心……后来,我暗自策划了那件事……” “那可能吗?!”神甫痛苦地重复道。“那可能吗?!” “是的……我在做投机生意时亏本了。怎么生活下去呢?哎,本堂神甫先生,两个月以来,我在车库里集中存放我的全部旧式家具,华丽的挂钟,各种地毯。我想卖掉它们……我本来可以得救。后来,我总觉得心疼……三月四日快到了……于是有了……动手的企图……想法,就像我策划过的那样去干……我抵挡不住诱惑……请您原谅我……” “我原谅您,”德索尔神甫说道,“我请求上帝别给您太严厉的惩罚。” 男爵站了起来,语气坚决地说道: “走吧。请你们跟我去。” 大家走上了大路,好似在散步。德索尔神甫擦着脸上的汗。男爵迈着沉重的步伐,弯着腰。贝舒感到不安:他一刻也不怀疑,巴尔内特那么迅速地弄清案情,也可以轻捷地把这批宝物据为己有。 吉姆-巴尔内待非常愉快,对身旁的贝舒高谈阔论道: “怎么搞的,见鬼,你怎么没有分辨出真正的罪犯,盲目的贝舒?我呢,我立即想到,韦尔尼松先生不可能策划这么大的阴谋,因为他一年才来一次,作案的应该是本地人——更可能是一位邻居。男爵这个邻居的嫌疑最大,从他的住所能够直接看见教堂与本堂神甫的住宅!本堂神甫的防范措施,他了如指掌。韦尔尼松先生定期来公墓,他全都看见了……于是……” 贝舒听而不闻,他越思索,越感到担心,巴尔内特却开玩笑道: “于是,我对案情有把握,就提出了指控。但是,没有证据,毫无证据。但是,我看见那个人随着案情越来越明显,脸色越来越苍白,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应付。啊!贝舒,我讲话从来没有像这样流畅有力。你看到了结果,贝舒?” “是的,我看到了结果……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就要看见。”见舒说道,等待着发生戏剧性的变化。 德-格拉维埃尔绕过他产业的壕沟,走上一条长满野草的小路。向前走了三百米,过了一个橡树林,停住脚步。 “在那里,”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在田野中间……麦草堆里。” 贝舒发出冷笑,充满痛苦。然而,他急忙压抑自己的情绪,冲上前去,跟上别人。 麦草堆的体积不太大。在一分钟里,他揭去顶盖,在里面搜索,把堆好的干草捆弄得遍地都是,突然,他发出胜利的呼喊: “全在这里!一个圣体显供台!一个烛台!一个枝形大烛台……六件……七件!” “总共应该有九件,”神甫大声说道。 “九件……全都在这里!……太好了,巴尔内特!这真是太棒了!啊!这个巴尔内特……” 神甫高兴得支持不住了,把失而复得的物件紧紧抱在怀里,喃喃地说道: “巴尔内特先生,我是多么感谢您呀!上帝会报答您的……” 贝舒警探没有弄错,他预见的戏剧性变化终于出现了,只是来得稍微迟了一点。 回去的时候,德-格拉维埃尔先生及其同行者又沿着庄园边走着,他们听见从果园那边传来了叫喊声。德-格拉维埃尔急忙奔向车库,三个仆人和雇工在指手画脚。 他立即猜到灾祸临头,就去察看其情况如何。跟车库相连的小贮藏室的门被撬开了。所有的旧式家具,华丽挂钟,各种地毯,原先放在这小贮藏室里,是他最后的资财,已经不见了。 “这太可怕了!”他跌跌撞撞,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被盗的?” “昨天夜里……”一个仆人说道,“……大约在晚上十一点钟,看家狗吠叫过……” “那么,怎么能够偷走呢?……” “用男爵先生的小汽车。” “用我的小汽车!连小汽车也被偷了?” 男爵像遭到雷击一样,倒在德索尔神甫的怀抱里。神甫像慈父一样,以温和的语气安慰他。 “惩罚这么快就来了,我可怜的先生。请您以忏悔的精神去接受惩罚吧……” 贝舒捏紧了拳头,稳步地朝巴尔内将走去,缩成一团,准备冲向他。 “您可以提出控告,男爵先生,”贝舒气愤不已,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向您保证,家具不会不见的。” “见鬼,不,家具不会不见的,”巴尔内特亲切地笑着说道,“但是,提出控告,对于男爵先生来说,是很危险的。” 贝舒往前走,目光愈来愈严厉,态度更加咄咄逼人。但是,巴尔内特迎上前去,把他拖到一边。 “你知道,如果没有我,会发生什么事情吗?本堂神甫先生找不回他的宝物。无辜的韦尔尼松将要坐牢,韦尔尼松夫人就会知道丈夫所做的事。总之,那你只有去自杀。” 贝舒跌坐到砍倒的一棵树的树干上去。他气愤得透不过气来。 “赶快,男爵先生,”巴尔内特喊道,“拿点活血药来给贝舒……他很不舒服。” 德-格拉维埃尔先生传下命令。人们拔去一瓶陈年葡萄酒的瓶塞。贝舒喝了一杯酒。本堂神甫先生也喝了一杯。德-格拉维埃尔先生喝完了剩下的酒…… 五、贝舒的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 加西尔先生每天早上第一件关心的事,就是检查一下昨晚他带回家的证券包是否仍然放在床头柜上。 他看到那个包就放了心,然后开始起床与梳洗。 尼古拉-加西尔,身体矮胖而脸庞瘦削,在残老军人院一带,充当着证券经纪人,把一些持重的人吸引到自己周围成为客户,他们把自己的积蓄交给他,他定期给他们支付可观的利息,因为他在交易所的投机往往成功,又私下放高利贷。 他拥一栋又窄又旧的楼房,自己住在二楼。他的套房包括一个候见室,一个卧室,一个同时用作咨询室的餐室,一个供三个助手工作的房间,最里面是厨房。 他很节俭,没有雇女仆。每天早上,笨重、勤劳、快活的看门女人,八点钟给他送来邮件,收拾房间,把一块羊角面包和一杯咖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这天早上,看门女人八点半钟离开了。加西尔先生像往常一样,等待助手上班,不慌不忙地吃早点,拆信件,浏览报纸。然而,突然在九点差五分,他觉得听见卧室里有响声。想起放在卧室里的证券包,他冲了进去。证券包不翼而飞,同时朝向楼梯平台的会见室的门,“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他想去开门。但是那门要用钥匙才能打开,而这枚钥匙,他放在办公桌上了。 “如果我去拿钥匙,”他想道,“盗贼逃走了,就看不见了。” 加西尔先生因此打开仅见室临街的窗子。这时,那人还来不及离开这所房子。的确,街上空无一人。尼古拉-加西尔慌乱极了,都没有呼救。但是,几秒钟以后,他望见自己的主要助手从邻近的林荫大道朝着这所房子走过来,就赶紧打手势。 “快!快!萨尔洛纳,”他俯身喊道,“快进来,关上大门,不让任何人出去。有人偷了我的东西。” 他的命令被执行了。他匆匆忙忙下了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愤怒得发狂。 “萨尔洛纳,没有人吗?……” “没有人,加西尔先生。” 他一直跑到看门女人的小屋,这门房位于楼梯底部与一个阴暗的小院之问。看门女人正在扫地。 “有人偷了我的东西,阿兰太太!”他叫喊道,“没有人来躲藏在这里吧?” “没有,加西尔先生,”那胖女人结结巴巴地说道,目瞪口呆。 “你把我套房的钥匙放在哪里了?” “在这里,加西尔先生,挂钟背后。而且,别人不可能拿走,因为半小时以来我都没有离开过小屋。” “那么,因为盗贼并没有下楼,他又重新上楼了。啊!这太可怕了!” 尼古拉-加西尔又回到大门旁。他的另外两个助手也来了。他气喘吁吁跟他们讲了几句话,匆忙地下达指示:谁也不许进出,在他回来之前,既不能出去,也不能进来。 “明白了吗?萨尔洛纳!” 他说完后立即上楼,进了他的套房。 “喂,”他拿着电话受话器吼道,“……喂!警察局……但是,小姐,我不是找警察局!我请您接警察局咖啡厅……号码?我不知道……快一点……有情况……赶快,小姐。” 他终于要通了咖啡厅老板,大声说道: “贝舒警探在吗?请叫他听电话……马上来……赶快……他是我的客户……一刻也不能耽搁。喂!贝舒警探吗?是加西尔给您打电话,贝舒。是的,我还好……或者更确切地说,不好……有人偷了证券,一整包……我等您,嗯?什么?不可能?您要去度假?我不在乎您度什么假!赶快来吧,贝舒……赶快!您的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就在那个包里呢!” 加西尔听见对方在电话里大声骂道:“见鬼!”这下他完全放心了,知道了贝舒警探的意思:他马上就会来的。果然,十五分钟以后,贝舒警探一阵风般地赶来了,愁眉不展,猛地扑向证券经纪人。 “我的非洲矿业股票!……我的全部积蓄!它们在哪里呀?” “被偷走了!同我的客户们的证券一起!……还有我的全部证券也不见了!” “被偷走了!” “是的,在我的卧室里,半小时以前。” “倒楣!我的非洲矿业股票怎么会到了您的卧室里呢?” “昨天,我把那包证券从我在里昂信贷银行的保险柜里取出来,准备托付给另一家银行。那样更划算。我不该……” 贝舒在加西尔的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您要负责任,加西尔。您要把钱还给我。” “用什么还呀?我已经破产了。” “破产了!那么,这栋房子呢?” “早就全部抵押了。” 两人暴跳如雷,大声对骂。看门女人和加西尔的三个助手也失去冷静,拦住两个姑娘的去路,她俩是住在四楼的房客,正不顾一切地要出门。 “谁也不准出去!”贝舒喊道,怒气冲冲,“没有找到我的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之前,谁也不准出去!” “也许需要找人帮忙,”加西尔建议道,“肉店伙计……食品杂货店主……都是可靠的人。” “我不需要,”贝舒说道。“如果需要什么人的话,打电话到拉博尔德街的巴尔内特私家侦探事务所。然后,去告状。但那是浪费时问。现在该行动。” 他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想到个人的责任,他就平静了些。但是他烦躁的动作与嘴巴的痉挛,暴露出他极度的惶恐不安。 “冷静点,”他对加西尔说道,“总之,我们会成功的。谁也没有走出这房子。因此,在我的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还没有被人带出去之前,就应该把它们找回来。这是最主要的。” 他盘问了那两个姑娘。一个是打字员,在家里替人打通告和报告。另一个也是在家里干活,教人吹笛子。两个人都想出去买午饭吃的食物。 “实在对不起!”贝舒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今天上午,这个临街的大门要关闭。加西尔先生,您的两个助手在这里把守。另一个助手去给房客们买东西。今天下午,可以让人出入,但是要得到我的允许,所有可疑的包裹、纸箱、购物网兜、盒子,都要严格检查。这是命令。而我们呢,加西尔先生,动手干活吧!看门女人替我们带路。” 在这栋房子里进行搜查是容易的。楼上三层,每层只是一个套间,而楼下目前还没有人住。二楼是加西尔的住所,三楼住着图菲蒙先生,他是国民议会议员,以前当过部长。四楼分为两个小间,由打字员勒戈菲埃小姐和笛子教师阿维利纳小姐租用。 这天早上,图菲蒙议员八点半钟就去了国民议会,主持一个委员会的会议,一个女邻居只是在吃午饭的时候来替他收拾房间,大家等着他回来。两位小姐住的房间就成为仔细检查的对象。然后,人们搜查了阁楼的每个角落,从一把梯子下来,认真察看了小院子,以及尼古拉-加西尔本人的套房。 结果毫无发现。贝舒痛苦地想着他那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 将近中午,图菲蒙议员回来了。这位严肃的议员——提着他当部长时用的大公事包——是个大忙人,受到所有党派的敬重,言语不多,却很有分量,往往起决定性的作用,令政府害怕得发抖。他迈着有节奏的步子,走到看门女人的小屋取邮件,加西尔前来找他,对他说自己家被盗的事。 图菲蒙议员审慎而专心地听着,就像听人诉说最无关紧要的事,答应在加西尔决定告状时予以帮助,并且坚持要人家搜查他的套房。 “谁知道,”他说道,“是否有人弄到一枚可以开门的钥匙呢?” 大家到处寻找,仍然一无所获。事情显然不妙,他俩试着轮流互相鼓舞斗志,说一些安慰的话。但是这听起来是些虚假的话,不起作用。 他俩决定去一家咖啡馆吃饭,当然是在对面的那一家,这样他们就可以一直监视着那栋房子。但是贝舒并不感到饥饿,因为他那十二张股票令他不思茶饭。加西尔大叫头昏脑胀,两人又把这个问题翻来覆去地思考了几遍,希望从中找出确切的线索。 “这很简单,”贝舒说道,“有人潜入了您的房间,偷走了证券。因为还没有人能从这房子里出去,就是说那个人还在房子里面。” “当然啦!”加西尔赞同道。 “如果他仍然在房子里,我那十二张股票也就在房子里。那十二张股票不能穿过天花板飞走呀!” “整包证券也不会飞走呀!”尼古拉-加西尔补充说道。 “因此我们可以肯定,”贝舒继续说道,“有充分的理由肯定,即……” 他没有说完。他的眼睛流露出突如其来的恐惧。他注视着街对面,有个人从那边脚步轻快地朝那房子走过来。 “巴尔内特!”他嘟哝道,“……巴尔内特!……是谁通知他了?” “您对我提起过他,提起过拉博尔德街巴尔内特侦探事务所。”加西尔承认道,有点发窘,“我认为,情况如此严重,打个电话,也不是没有用的。” “但是,这太愚蠢了,”贝舒含糊不清地说道,“究竟由谁来领导调查?是您,还是我?巴尔内特跟这毫无关系!巴尔内特是个专爱乱插手的家伙,应该提防他。啊!不,不要巴尔内特来管闲事!” 突然间,巴尔内特的合作,在他看来,成了世界上最危险的事了。吉姆-巴尔内特在这房子里,吉姆-巴尔内特干预这件案子,那就意味着如果调查结束,整包证券,主要是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就会被盗走。 他怒火中烧,冲到街上,当巴尔内特正准备敲门的时候,一下子就堵在了他面前,声音放得很低而又颤抖着说道: “你走开,这里不需要你。有人错误地给你打了电话。让我们安静点儿,马上走开吧。” 巴尔内特惊讶地看着他。 “贝舒老友!这是怎么回事?看样子,你身体不舒服?” “你回去吧!” “事情严重,就像有人在电话里告诉我的那样吗?你的积蓄出了问题?那么,你不希望得到一点儿帮助吗?” “你走开,”贝舒咬牙切齿道,“人们知道你的话的意思,你所谓的一点儿帮助,那就是往人家口袋里伸手。” “你为你的非洲矿业股票担心吗?” “是的,如果你硬要插手的话。” “好吧,咱们别谈了。你自己想办法应付吧。” “你走了?” “不走。没有办法。因为我在这房子里有事要干。” 加西尔来到他俩跟前,半开了门,巴尔内特对他说道: “对不起,先生,笛子教师、音乐学院奖二等奖获得者、阿维利纳小姐住在这里吗?” 贝舒感到很愤慨。 “是的,你在门口的牌子上看见了她的地址,所以你就找她……” “怎么了?”巴尔内特说道,“难道我无权来上笛子课吗?” “你无权在这里学。” “我表示遗憾,我对于笛子有种特别的爱好。” “我明确地反对……” “去你的!” 巴尔内特专横地走进房子,别人都不敢阻拦。贝舒非常不安,看着他上了楼梯,十分钟以后,他大概取得了阿维利纳小姐的同意,人们就听见从四楼传下来断断续续的吹笛声。 “坏蛋!”贝舒越来越为自己的股票而痛苦万分,喃喃地说道,“跟这个家伙一起,我们能走到哪里去呢?” 他又发狂地开始干活。检查完了没有人住的楼下,再检查看门女人的小屋,严格地讲,证券包很有可能藏在门房里。结果是白费工夫。上面总是传来嘲弄恼人的笛声,整个下午都没有停过。在这样的条件下,又怎能工作呢?终于,在六点正的时候,巴尔内特又唱又跳地出现了,手里拿着一个大纸盒。 “一个纸盒!”贝舒发出愤怒的惊叫。他把纸盒抢过来,掀开盖子。里面装的是旧式帽子和被虫蛀坏的毛皮衣服。 “因为阿维利纳小姐没有权利出去,她就请我把这些东西全扔掉,”巴尔内特一本正经地说道。“阿维利纳小姐很漂亮,你是知道的!她吹奏笛子多么有天才!她说我有惊人的音乐天赋,还说如果我坚持不懈地练下去,就能够设法获得一个教堂乐师的职位。” 整个夜晚,贝舒和加西尔都在值班,一个在房子里面,一个在房子外面,为了防止那个包被一个同谋从窗子扔到外面。次日早上,他们又重新干活,而他们的努力并没有得到报偿。一个人的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另一个人的所有证券仍然顽固地躲藏着不露面。 三点钟,吉姆-巴尔内特又出现了,手里拿着空纸盒,笔直往前走,匆忙而亲切地打了个招呼,像个工作日程排得满满却心满意足的人。 他们又在上笛子课。音阶。练习曲。吹错了的音符。忽然又安静下来,莫名其妙地继续保持寂静,这使贝舒极其困惑不解。 “他在搞什么鬼呀?”贝舒暗自思忖道,想象着巴尔内特进行一系列调查,并取得了特别的发现。 他上到四楼,侧耳倾听。在笛子教师家里寂静无声。但是在她的邻居、速记打字员勒戈菲埃小姐家里,却听见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这是他的声音,”贝舒想道,他的好奇心已经无法按捺了。 他不能再忍耐了,于是按了门铃。 “请进!”巴尔内特在屋里面喊道,“钥匙就在门上。” 贝舒进了屋。勒戈菲埃小姐,一位十分漂亮的褐发女郎,坐在桌旁的打字机前面,在活页纸上把巴尔内特的话用速记法打下来。 “你是来搜查的吧?”巴尔内特问道,“你别不好意思。小姐没有什么好隐藏的。而我呢,更加没有。我正口授自己的回忆录,你允许吗?” 当贝舒察看着家具下面的时候,他继续口授道: “那一天,贝舒警探发现我在可爱迷人的勒戈菲埃小姐家里,是年轻的女笛师介绍给我认识她的。警探开始调查他那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这些股票始终顽固地销声匿迹。在那长沙发下面,他发现了三颗尘埃,在衣柜底下,他发现了一块鞋内后跟垫片。贝舒警探不忽视任何细节。令人赞叹的敬业精神!” 贝舒站了起来,对巴尔内特挥舞着拳头,并且咒骂着他。巴尔内特继续口授。贝舒走开了。 不一会儿,巴尔内特拿着纸盒下了楼。贝舒正在站岗,他犹豫不决要不要搜搜。但是,他太担心了,还是打开了纸盒,发现里面只装了些废纸和破布。 生活对于不幸的贝舒来说,变得更难以忍受了。巴尔内特出现在面前,他挖苦人,戏弄人,这使贝舒越来越狂怒。巴尔内特每天都来,上完笛子课或者做完速记打字,总是带着那个纸盒下来。怎么办?贝舒不怀疑这是新的戏弄,巴尔内特在嘲弄他。但是,万一巴尔内特这次带的是证券呢?如果他带着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溜走呢?如果他乘机转移他的赃物呢?于是,贝舒不管愿意不愿意,总要伸出一只手焦躁不安地在纸盒里搜索,在撕烂的抹布、破旧的衣服、掉了羽毛的样子、折断的扫帚、壁炉的灰烬、胡萝卜皮等杂七杂八的东西里翻来翻去。巴尔内特却笑得直不起腰来。 “证券在里面!证券不在里面!你会找到的!……你不会找到的!……啊!蠢家伙贝舒,你叫我笑破肚皮-!” 整整一个星期都是这样度过的。贝舒在这场战斗里显得越来越软弱无力,完全丧失了勇气,而且在整个街区成了大家的笑柄。尼古拉-加西尔和他,的确不能阻止房客们去忙自己的事,尽管房客们同意被人搜身与检查。人们议论纷纷,加西尔的不幸遭遇引发了流言蜚语。他的主顾十分慌乱,包围了他的办公室,要求退还他们的钱。而图菲蒙先生呢,他是国民议会议员,前任部长,生活习惯完全被扰乱了。他一天进进出出这所房子四次,目睹这乱哄哄的场面,于是责令尼古拉-加西尔去报警。这骚乱的局面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一天傍晚,一件突发事件使加西尔和贝舒很不舒服。他俩听见从四楼传来剧烈争吵的声音。沉重的跺脚声,女人们的尖叫声,看来事态还相当严重。 他俩匆匆赶到四楼去。在楼梯平台上,阿维利纳小姐和勒戈菲埃小姐打得不可开交,不管巴尔内特怎样努力劝架,也不能使两个女人停下来,他倒是显得很开心的。她俩的发髻散开了,紧身胸衣撕烂了,互相对骂不止。 人们终于把两个女人拉开了。女打字员的歇斯底里发作了,巴尔内特只好把她抱回她的房间,而笛子女教师则发泄着心中的愤怒。 “我把他和她两人当场捉住了,”阿维利纳小姐大声说道,“巴尔内特起初追求我,刚才却在拥抱她。巴尔内特是个古怪的家伙;贝舒先生,你应该问问他:一个星期以来他在这里搞什么鬼名堂?他为什么把时间全都花在询问我们和到处搜索上面?喏,我可以告诉您,他知道是谁偷了那包东西。是看门女人,是的,阿兰太太。那么,他为什么不许我对您提起那事呢?而且,对于证券,他已知道真相。他对我讲的话可以作证:‘证券在这房子里,又不在;证券不在这房子里,又在。’贝舒先生,您要提防他呀。” 吉姆-巴尔内特把女打字员安顿好了以后,一把抓住阿维利纳小姐,用力推回她的房问。 “走吧,我亲爱的老师,不要大声吵闹,别说你不知道的事情。您讲起笛子来头头是道,但是您讲不清楚别的事情。” 贝舒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回来。阿维利纳小姐透露了吉姆-巴尔内特的想法,案件在贝舒的头脑里立即变得清晰了。对,罪犯就是阿兰太太。起初他怎么没有想到呢?他确信那是真的,十分气愤,急忙下楼去,冲向看门女人的小屋,尼古拉-加西尔跟在他的后面。 “我的非洲矿业股票呢?它们在哪里?是被你偷了!” 尼古拉-加西尔也来到了。 “我的证券呢?女贼,你把它们怎么样了?” 他俩摇晃着那个胖女人,每人抓着她的一只胳膊拉来拉去,向她问一连串的问题,不住地臭骂她。她一声不吭,好像受了惊一样。 这个夜晚,对于阿兰太太来说,十分难挨,以后的两天也同样痛苦不堪。贝舒始终坚信巴尔内特没搞错。根据这个指控,整个事件的真相也就大白了。看门女人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已经注意到那包证券不寻常地放在床头柜上,而且只有她才有房间钥匙,她极可能了解加西尔先生的生活习惯,她又回到套房里,攫取了证券后逃走,躲进她的房间里,尼古拉-加西尔在那里又见到了她。 贝舒失去了勇气。 “是的,很明显是这个女贼偷了那个包,”他说道,“但是,秘密还是没有揭穿。是看门女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作案,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只要没有查出我那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的下落,这案就等于没破。我承认她把股票带到了她的房间,但是,她在九点钟到我们搜查她的房间那段时间里,究竟用什么奇妙的办法转移了股票呢?” 这个秘密,那个胖女人始终不肯讲,尽管人家威吓她,并且在精神上折磨她。她还是否认一切。她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也不知道。虽然她涉嫌犯罪是毫无疑问的,她却矢口否认绝不吐真情。 “该结束了,”一天早上,加西尔对贝舒说道,“你已经看到,图菲蒙议员昨天晚上推翻了内阁,使之下台。记者们将要来采访他。我们能够搜查他们的身体吗?” 贝舒承认阵地难以保住。 “三个钟头以后,我将知道一切情形。”他肯定地说道。 下午,他去巴尔内特侦探事务所敲门。 “我正在等你,贝舒,你需要什么吗?” “你的帮助。我摆脱不了困境了。” 这个回答是开诚布公的,贝舒的此行是完全值得的。他认了错。 吉姆-巴尔内特向他大献殷勤,热情地抓住他的肩膀,跟他握手,十分巧妙地不让他感到失败的羞辱,这不是胜利者与失败者之间的会谈,而是两个同志之间的和解。 “说实在的,我的贝舒老友,使咱俩疏远的小小误会,叫我无限痛苦。像咱俩这样的朋友,竟然成了仇敌!多么叫人伤心!我因此失了眠。” 贝舒皱了皱眉头。在他的内心深处,正苦涩地责备自己身为警员,却仍然同巴尔内特保持着友好关系,而命运竟然使自己成为那个人的合作者与感恩者,这使他感到非常气愤。而且他素来认为那个人是个无赖的骗子。但是,无可奈何!有的环境会令最正直的人弯腰,失去了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正是这种环境! 他压抑着顾虑之心,低声问道: “那窃贼正是看门女人,对吗?” “正是她,种种迹象表明,只能是她作的案。” “但是,这个一直都受人尊敬的女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呢?” “如果你稍微谨慎一点,调查一下她的情况,你就会知道:这个不幸的女人有一个坏透顶的儿子,把她的钱全给骗走了,令她十分痛苦。正是为了这个儿子,她不得不铤而走险了。” 贝舒浑身打战。 “她终于把我的非洲矿业股票交给他了?” “啊!这倒没有,我不允许她这样做。你的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那么,它们在哪里?” “在你的口袋里。” “你别开玩笑!巴尔内特。” “我不会开玩笑,贝舒,当涉及这么重要的事的时候。你证实一下吧。” 贝舒的一只手,犹豫不决地伸进那个被他指着的衣服口袋。他拍了拍,然后取出一个大信封,信封上面写着:“送交我的朋友贝舒”。他拆开信封,看见了他的非洲矿业股票,清点一下,正好十二张。他的脸变得苍白了,两腿发着抖,巴尔内特把一只嗅盐瓶递到他的鼻子下,他嗅了嗅。 “吸气呀,贝舒,你可别昏倒呀!” 贝舒没有昏倒,只是揩去悄悄流下的几滴眼泪。快乐与激动,哽塞了他的喉咙。当然,他毫不怀疑,巴尔内特在他进屋时就把那个信封塞进了他的口袋,他俩当时正互诉衷情,他也就没有留意。那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确确实实在他颤抖的双手里了,他再也不觉得巴尔内特是个骗子,完全不是。 他突然恢复了体力,开始欢蹦乱跳,跳起西班牙舞来,踏着想象中响板的节奏跳着。 “我又得到它们了!非洲矿业股票,回来了!啊!巴尔内特,你真是个大好人!世界上没有别的巴尔内特,只有一个巴尔内特——贝舒的救命恩人!巴尔内特,应该给你竖一尊雕像!巴尔内特,你是英雄!但是,你是怎样成功的呢?快讲讲吧,巴尔内特!” 巴尔内特处理事件的方法,再次令贝舒警探目瞪口呆。出于职业好奇心,他问道: “怎么回事,巴尔内特?” “什么?” “唉!你是怎样弄清楚这案件真相的?那个包在哪里?你会说‘既在房子里面,又不在’吗?” “既在房子外面,却又在房子里面。”巴尔内特开玩笑道。 “你讲讲吧。”贝舒恳求道。 “你自认猜不出来?” “你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那么,你以后不要因为一些小过失,对我摆出责备的样子,令我不愉快。这使我有时相信自己偏离了正路。行吗?” “你讲讲吧,巴尔内特。” “啊!”巴尔内特大声说道,“多么迷人的故事啊!尽管我有言在先,贝舒老友,你还是丝毫也不会失望的。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比这案件更引人注目、更意外、更自发、更狡猾、更合人性,同时更难以置信的事了。它是那么简单,却反而让贝舒你这个优秀的警察,足智多谋的探员,眼花缭乱看不清。” “总之,你讲讲吧,”贝舒生气地说道,“装着证券的包,是怎样离开那个房子的?” “就在你的眼皮底下。难以形容,贝舒!而且,那个包不仅离开了房子,接着又回到房子里!它每天两次离开房子!它每天两次又回来!就在你的眼皮底下,贝舒,你憨厚友善,眼睁睁地看着!整整十天,你对它弯腰,毕恭毕敬。真正十字架的一块碎片出现在你面前!只差一点,你就会下跪!” “哪里会呢!”贝舒大喊道,“这真荒谬,既然全都搜查遍了。” “全都搜查遍了,贝舒,但是有件东西没有搜查!所有的包裹、纸盒、手袋、衣袋、帽子、罐头和垃圾箱……全都搜查过,但是漏查了那件东西。在边境火车站,旅客的行李物品要接受检查,但是外交邮袋是免检的。因此,你全都检查了,惟独没有检查那件东西!” “那是什么呀?”贝舒大声问道,迫不及待。 “让你猜一千次也猜不到。” “你讲吧,真是他妈的!” “前任部长的公文包!” 贝舒从座椅跳起来。 “嗯?你说什么?巴尔内特!你控告图菲蒙议员?” “你发疯了!难道我竟敢控告一位议员?首先,一位议员、前任部长,先验地不能怀疑。在所有的议员和前任部长当中——天知道他们有多少!——我认为图菲蒙是最无可怀疑的,尽管他充当了阿兰太太的窝赃者。” “他于是成了同谋?图菲蒙议员会是同谋吗?” “不会的。” “那么,你控告谁?” “我控告谁?” “是的。” “他的公文包。” 巴尔内特庄重而又愉快地解释道: “一位部长的公文包,贝舒,可是个重要之物。哪里有图菲蒙先生的身影,哪里就有那个公文包。先生和公文包不可分离,彼此互相依存。你不能想象图菲蒙先生不带公文包,你也不能想象公文包不在图菲蒙先生的手里。只是图菲蒙先生有时要把公文包放在他旁边,比如说为了吃饭,或者为了睡觉,或者为了完成日常生活中的某个动作。在那些时候,图菲蒙先生的公文包就独自存在,可能会发生某些事,图菲蒙先生对此不负任何责任。这就是失窃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 贝舒看着巴尔内特:“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呀?” 巴尔内特重复道: “你的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不见了的那天早上,就发生了那种事情。看门女人,因为偷了东西而惊慌不安,因为迫在眉睫的危险而丧魂落魄,不知道怎样摆脱那将使她身败名裂的赃物,突然看见在壁炉上——啊,奇迹!——放着图菲蒙先生的公文包,单独放在那里!图菲蒙先生刚刚进了看门女人的小屋,来取他的邮件。他把公文包放到壁炉上,正拆着来信,这时尼古拉-加西尔和你,贝舒,你俩正告诉他说证券不见了。于是,一个天才的,的确是天才的想法(不可能使用别的形容词了),在阿兰太太的头脑里产生了。放证券的那个包,恰巧也放在壁炉上,就在那公文包旁边,上面被报纸遮住了。这间屋子还没有被搜查,但马上就会被搜查,事情就要败露。刻不容缓。看门女人立即转过身去背对着你们三个谈话的人,非常迅速地打开公文包,掏出包内两层之中一层里的文件,把证券包塞了进去。大功告成。谁也不会起半点疑心。图菲蒙先生腋下夹着公文包离开,也就把你的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和加西尔的全部证券带走了。” 贝舒没有提出丝毫异议,巴尔内特斩钉截铁地讲着自己的判断,贝舒屈从于无可辩驳的事实。他相信了,确信巴尔内特的话。 “那天,我的确看见了,”贝舒说道,“一叠文件与报告。我的确没有在意。但是这些文件与报告,她大概还给了图菲蒙先生了。” “我可不这么想,”巴尔内特说道,“那些东西只会使人家更加怀疑她,她已经把它们销毁了。” “但是,他大概会索要的吧?” “不会。” “怎么!他没有发现有一批文件不见了吗?” “他也不会发现证券在他的公文包里。” “他没打开公文包吗?” “他没有打开。他从来不打开公文包。图菲蒙的公文包,跟其他许多政治家的公文包一样,只是一个装门面的东西,一种姿态,一种威胁,提醒人们要遵守秩序。如果他打开过公文包,他就会索要文件与归还证券的。然而,他既没有索要文件,也没有归还证券。” “那么,当他工作的时候呢?” “他不工作。因为有了个公文包,并不是非要工作不可啊。甚至只要拿着前任部长的公文包,就不用再工作了。那公文包就代表工作,权势、威望、绝对权力与无所不知。昨天夜里,图菲蒙在国民议会——他是在那里,因此我讲话是很有根据的,我很了解情况——把他这个前任部长的公文包往讲坛上一放,现任部长就感到自己输了。有多少很有分量的文件资料装在这个伟大的工作者的公文包里呀!有多少数据!又有多少统计材料!图菲蒙打开公文包,却不从两个胀鼓鼓的夹层里取出任何东西。他发表演讲,不时地把手按在公文包上,那神态像是在说:‘全在这里呢。’然而,公文包里只有贝舒的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加西尔的证券,以及一些旧报纸。这已经足够了。图菲蒙的公文包使部长倒了台。” “但是,你是怎样知道的?……” “因为图菲蒙在凌晨一点钟走出议会,步行回家的路上,被某个人鲁莽地撞倒,躺在了人行道上。另外一个人,即那个人的同伙,拾起公文包,取出了证券包,把一叠旧报纸塞进公文包,然后带走了证券。我需要对你说出那第二个人的名字吗?” 贝舒由衷地微笑了。由于那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在自己的口袋里,他就觉得整个故事更加有趣,图菲蒙的意外跌倒更加好笑。 巴尔内特转了一圈,大声说道: “这就是全部秘密,老伙计,正是为了能够发现这别致的真相,为了熟悉这所房子,为了搜集资料,我才口述回忆叫人打字,我才来上笛子课。多么美妙的一星期。在四楼调情,到楼下作多种消遣。加西尔,贝舒,图菲蒙……都是听我摆布的小木偶。最使我感到为难的,你懂吧,就是承认图菲蒙不知道他的公文包已参与了犯罪,而他在无意之中带着你的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走来走去。这件事使我十分惊讶。看门女人也很吃惊!对于她来说,真是不可思议!在内心深处,她大概把图菲蒙先生看作最卑劣的骗子,既然她相信图菲蒙‘独吞了’那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和其他证券。可恶的图菲蒙!” “我应该告诉他吗?”贝舒问道。 “有什么用呢?就让他继续把旧报纸带来带去,在公文包上睡觉吧!这件事,不要向外人透露一个字,贝舒。” “当然除了对加西尔说,”贝舒说道,“既然我要让他知道事情的真相,把他的证券还给他。” “什么证券?”巴尔内特问道。 “属于他的证券啊,你在图菲蒙的公文包里找到的证券。” “啊!你在发神经病了,贝舒!你想让加西尔先生重新拥有他的证券吗?” “怎么不!” 巴尔内特用拳头敲打着桌子,突然发怒道: “你了解你的尼古拉-加西尔是个什么人吗?他是个骗子,跟看门女人的儿子一模一样。是的,一个骗子!他偷窃他的委托人的钱财,这个尼古拉-加西尔!他拿他们的钱赌博!比这还要更糟糕,他打算偷他们的钱!瞧,这是他买的去布鲁塞尔的头等火车票,启程的日期正好是他从银行保险柜取出证券包的同一天,不是如他所说的,他要把证券转存到另一家银行,而是为了卷款潜逃。嗯,你对你的尼古拉-加西尔,还有什么好说的?” 贝舒对加西尔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自从他的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被盗以来,他对尼古拉-加西尔的信任度已经下降。但是,他仍然注意到另一种情况,说道: “他的委托人可都是些正直的人。这样他们不就破产了吗?” “他们不会破产的!当然不会!我绝对不会同意这种极不公道的行为!” “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加西尔是个阔佬!” “他一个苏也没有了。”贝舒说道。 “你错了!根据我的情报,他赔偿完委托人的损失之后,还会有很多钱。你要相信,如果说他在案发当天没有及时报案,那是因为他不愿意司法部门插手他的事。但是你拿坐牢来威胁他,你将看到他自己会设法解决的。钱财问题?你的尼古拉-加西尔是个百万富翁,他遇到了麻烦,该由他去处理,而不是由我处理!” “这就意味着你企图留住……?” “留住证券吗?决不!那些证券已经出卖了。” “是的,但是,你留住了钱吧?……” 巴尔内特表示出极大的义愤: “一刻也没有!我什么都没留住!” “那你把那些钱怎么处理了?” “我全都分给了别人。” “分给了谁?” “给了需要钱用的朋友,给了我资助的有意义的事业。啊!你不用害怕,贝舒,尼古拉-加西尔的钱会派上好用场的!” 贝舒对此不怀疑。这次,事件又以巴尔内特掌握了“隐藏的钱财”而告终。巴尔内特惩罚了有罪的人,替无辜者洗冤,而且没有忘记给自己捞钱。做善事当然是从他自己开始。 贝舒的脸红了。没有提出异议,就是充当了同谋。但是,另一方面,他感觉到那宝贵的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的确在他的口袋里,他知道如果没有巴尔内特的干预,那些股票恐怕就丢失了。这是发脾气和与巴尔内特斗的时候吗? “出了什么事?”巴尔内特问道,“你不高兴吗?” “当然高兴,我感到高兴,”不幸的贝舒肯定道。“我很高兴。” “那么,既然一切都好,你就笑一笑吧。” 贝舒轻松地微笑了。 “好极了,”巴尔内特大声说道,“为你效劳是件乐事,我谢谢你给了我这次机会。现在,老朋友,让咱们分手吧。你大概很忙,而我正等候一位女士来访。” “再见。”贝舒说道,同时朝大门口走过去。 “再见!”巴尔内特说道。 贝舒走了,像他所说的那样,十分高兴,但是觉得不自在,决定赶快远离这个该死的人物。 外面,在邻近街道的转角处,他看见那位漂亮的女速记打字员,她肯定就是巴尔内特要等候的女士。 两天以后,他发现巴尔内特在电影院里,由笛子教师,同样漂亮的阿维利纳小姐陪伴着…… 六、偶然产生奇迹 贝舒警探负责弄清老城堡主塔案件。他已经掌握了必要的情况,于是乘坐晚班火车去法国中部,在盖雷站下车,第二天早上由一辆小汽车送到了马祖雷什镇。他首先巡视这座宽敞古老的城堡。城堡建筑在克雷兹河的一个河湾环绕的岬角之上。乔治-卡泽冯就在那个城堡居住。 乔治-卡泽冯是个富裕的工厂主,省议会议长,同政要过从甚密而声名显赫,年龄至多四十岁,相貌英俊,佯装平庸随和,态度圆滑,赢得了人们的尊敬。因为老城堡主塔在他的领地范围内,他愿意开车送贝舒去。 他们穿过一个种着栗树的漂亮园子,才来到一个已成了废墟的巨塔旁。这巨塔是马祖雷什镇封建时代留下来的唯一遗迹,从深谷直指云天,克雷兹河环塔而过,河水在坍塌的悬崖形成的河床里缓慢地流着。 河对岸属于达莱斯卡尔家族,十二米之外,耸立着一道粗砾石砌的高墙,形成一条堤坝。它因潮湿而反光。高墙头五六米的上方,有一个平台,平台边缘有一个阳台,通向园子的一条小径。 那地方一片荒芜。十天前,清晨六点钟,正是在那里,有人发现年轻的让-达莱斯卡尔伯爵的尸体仰卧在最大的一块岩石上。他的身上只有头部有块摔倒时所造成的摔伤。在对面平台的树丛中,有一根树枝新近折断了,沿着树干垂下。因此,这惨剧就被这样推定:伯爵攀爬到这根树枝上,不慎跌落到河里。因此,这是件意外事故。埋葬许可证已经签发。 “但是,这位年轻的伯爵在搞什么鬼,要到那树上去呢?”贝舒问道。 “为了从最高的地方,更近地瞻仰这个城堡主塔,那城堡是很古老的达莱斯卡尔家族的摇篮。”乔治-卡泽冯回答道。 接着,他又补充道: “我不再对您说什么了,警探先生,您不会不知道,正是应我的紧急请求,巴黎警察局长才派您来的。这里确实流传着一种恶意的谣言,直接对我进行诬蔑,我要制止这种谣言与诬蔑。请您进行调查,进行询问吧。尤其要去按达莱斯卡尔小姐家的门铃,她是年轻的伯爵的姐姐,那个家族最后的幸存者。在您回去的那天,来跟我握手道别吧。” 贝舒抓紧时间调查。他亲自踏勘了那个塔楼,钻进由于楼板与楼梯崩塌而在塔内堆积而成的乱七八糟的瓦砾堆,然后回到镇上,进行询问,走访了本堂神甫和镇长,接着在客店里吃了午饭。下午两点钟,他走进狭小的园子,见园子一直通到平台,被小房子分隔成两部份。那小房子没有什么特色,已经破败不堪,大家都管它叫“小城堡”。一个年老的女佣通报之后,达莱斯卡尔小姐立即在一个低矮、陈设简陋的厅里接见了他,刚才小姐正同一位先生谈话。 她站了起来,那位先生也站起来。贝舒认出那人正是吉姆-巴尔内特。 “啊!你终于来了,亲爱的朋友,”巴尔内特快活地大声说道,同时伸出了手。“今天早上,我在报上看到你出发到克雷兹省的消息,我就立即驾驶我那辆四十匹马力的汽车赶来了,为的是听从你的吩咐,我就在这里等你。小姐,我来给您介绍,这位是贝舒警探,巴黎警察局的特派员。有他在这里,您大可放心,他大概已经弄清楚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他这样办案神速的人。他是个大行家。你说吧,贝舒。” 贝舒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十分惊讶。巴尔内特在场,出乎他的意料,使他惊慌失措,叫他恼火。又遇见巴尔内特!总是碰到巴尔内特!他也许还要撞上这个无法避开的巴尔内特,忍受他那可恶的合作?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吗?凡是巴尔内特插手处理案子,他除了欺骗和诈取外,再没有别的目的。 贝舒能够说些什么呢?既然他已经在最复杂最隐蔽处摸索过了,都不能够自夸找到了半点蛛丝马迹。 贝舒默不作声,巴尔内特接着又说道: “那么,就这样吧,小姐。贝舒警探,有时间把他的证据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上,暂时不肯对您讲,一定要等到了您愿意认可他的调查结果时才告诉您。因为您和我还没有交谈几句,请就您所知的,谈一谈达莱斯卡尔伯爵,即您的弟弟遇难的悲剧吧,好吗?” 伊丽莎白-达莱斯卡尔,身材高大,脸色苍白,罩着黑面纱,有种凝重的美,脸上没有化妆。她忍住呜咽,似乎在颤抖着回答: “我宁愿保持沉默,而不愿控告。但是,既然您促使我完成这艰巨的任务,先生,我准备回答问题。” 巴尔内特又说道: “我的朋友,贝舒警探,希望知道您最后一次见到您弟弟是什么时候?” “晚上十点钟。我们像往常一样,愉快地吃了晚饭。我很爱让,他比我小几岁,差不多可以说是我养大他的。咱俩在一起时总感到幸福。” “他夜里出去了?” “他是在黎明前出去的,大约在凌晨三点半钟。我们的老女佣听见他出门。” “您知道他去哪里吗?” “他前一天对我说过,他要去钓鱼,在那平台上面。这是他的一种嗜好。” “那么,从三点半钟到有人发现他的尸体这段时间,您也没什么要说吗?” “我有的说:六点一刻有一声枪响。” “的确,有些人听见了枪声。但是这可能是某个偷猎者开的枪。” “我也是这么想的。然而我很担心,于是起床,穿好衣服。当我来到平台,对面已经有很多人,人们正抬着他的尸体,往城堡的花园走去,因为我们这边的岸坡太陡峭难上。” “这声枪响,跟这件事不可能有任何关系,对吗?不然的话,验尸报告会指出子弹所造成的枪伤,但是没有发现这种伤口。” 由于她迟疑不决,巴尔内特就催促她。 “请您回答呀。” 她说道: “不管真相如何,我应该说,照我想来,两者肯定是有关系的。” “为什么?” “首先,因为不可能有别的解释。” “这是一场意外事故……” “不是。让特别灵敏,又非常谨慎。他绝对不会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这根实在太单薄的树枝的。” “树枝确实折断了。” “根本不能证明树枝是因为他而折断的,也不能证明就是在那天夜里折断的。” “那么,小姐,您坦率而固执地认为那是谋杀?” “是的。” “您甚至在证人面前指认了罪犯。” “是的。” “您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这就是贝舒警探要问您的。” 伊丽莎白思索了一下。要她作痛苦的回忆是困难的,大家都感觉得到这点。然而,她下定决心,讲道: “那么我就讲讲吧。为此,我要提到一件发生在二十四年前的往事。那时候,因为公证人潜逃,我的父亲破了产,为了偿还债务,不得不去盖雷找一位富裕的工厂主。这个人借给他二十万法郎,唯一的条件是,如果五年后不能归还借款,我们在马祖雷什的田产、城堡及领地就属于贷款人。” “这个工厂主就是乔治-卡泽冯的父亲吗?” “正是。” “他喜欢这个城堡吗?” “特别喜欢。他好几次表示要购买城堡。因此,四年十一个月以后,当我父亲脑溢血去世时,他通知我们的叔叔和监护人,要我们在一个月内搬走。我父亲什么也没有留下。人家就把我们撵出来了,我和弟弟便投靠了我们的叔叔,他就住在这个小城堡里,他本人只靠很微薄的年金过活。不久,他跟老卡泽冯差不多同时去世了。” 巴尔内特和贝舒留心地听着,巴尔内特暗示道: “我的朋友贝舒警探还看不清楚,这件往事跟现在的事件究竟有什么联系。” 达莱斯卡尔小姐看了看贝舒警探,惊奇之中略带蔑视,没有回答,继续讲道: “我和弟弟相依为命,孤独地住在这个小城堡里,对面就是以前一直属于我们祖先的城堡及其主塔。这对于我弟弟来说是极大的痛苦。这痛苦随着岁月一起增长,随着他少年的智力与敏感的发展而愈来愈强烈。他认为是自己是从采邑里被赶出来的,这真使他痛苦万分。他在工作与游戏之余,抽出整整几天,用来翻阅我们家族的档案,阅读谈论我们家族的书籍。因此,有一天,他在一木书中发现了一个小纸本,我们的父亲在上面记录了他最后几年的帐目,以及由于节约与好收成而积攒的钱数。书中还夹着一家银行的收据。我到那家银行去过,得知父亲在去世前一个星期停止存款,取出总共二十万法郎的全部存款(两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那正好是他将在几星期以后要偿还的款项。他为什么推迟还钱呢?” “我不知道。” “他为什么没有用支票还债呢?” “我不清楚。我父亲有他自己的习惯。” “因此,您认为,他把这二十万法郎藏到什么地方了?” “是的。” “但是,钱藏在哪里了呢?” 伊丽莎白-达莱斯卡尔把一个小纸本递给巴尔内特和贝舒,小纸本共有二十来页,上面写满了数字。 “答案大概就在这里,”她指着最后一页说道,上面画着一个四分之三的圆,其右边连着一个半径较小的半圆。 四条剖面线分开那个半圆。在两条剖面线之间,画了个小叉号。这一切起先是用铅笔画的,后来又用墨水笔描过。 “这是什么意思?……”巴尔内特问道。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来猜测,要弄懂这幅图的含义。”伊丽莎白回答道,“直到有一天我可怜的弟弟猜出来了:这图画的是老城堡主塔内径缩小的平面图。大小不同两个圆连接在一起,跟主塔实际图形完全吻合。四条剖面线指出四个雉堞的位置。” “而那个叉号,”巴尔内特总结道,“表示达莱斯卡尔伯爵藏匿这两百张钞票的地点,他等待还债的日期到来。” “是的。”姑娘直截了当地赞成道。 巴尔内特思索,仔细察着那张图,最后说道: “的确,这很可能。达莱斯卡尔伯爵谨慎地记下他藏钱的地点,由于他突然去世,来不及告诉别人。但是,我觉得你们只要通知小卡泽冯,获准……” “登上主塔顶吗?我们已经这样做过。我们同乔治-卡泽冯的关系相当冷淡,他友好地接待了我们。但是,怎样登上主塔呢?十五年前,楼梯已坍塌,石头都已松动散开。塔顶碎为细屑。三十米高的雉堞,没有一把梯子够得到,用几把梯子连起来也不行。不应幻想可以攀登上塔顶。我们几个月里都在秘密交谈与草拟计划,但是结果都……” “令人恼火,对吗?”巴尔内特说道。 “是的。”她说道,脸都红了。 “乔治-卡泽冯很爱您,向您求婚,遭到了拒绝。他就粗暴起来。双方断了交。让-达莱斯卡尔再也没有权利进入马祖雷什领地。” “事情的经过的确是这样,”姑娘说道,“但是,我的弟弟并不放弃。他想得到这笔钱,希望赎回我们的部份产业,或者照他的说法,使我能够有嫁妆,美满地完婚。这就成了他念念不忘的心事。他就住在主塔的对面。他不停地凝望着那难以达到的塔顶。他设想了许多能够上到塔顶的办法。他练习射箭,每天早上从拂晓开始,他就把带着细绳的箭射过去,希望箭落下后能固定在塔顶,在细绳上驳接的绳索,可供攀援。一条长达六十米的绳索也准备好了,多次试验均不成功,失败使他失望。在他惨死的前一天晚上,他曾对我说:‘如果坚持不懈,我深信自己一定成功,明白吗?将会有某种东西帮助我。会出现奇迹,我有预感。正义的事业总会成功,由于各种因素的力量,或者由于上帝的庇佑。’” 巴尔内特又说道: “总之,您相信他是在做新的尝试时死去的?” “是的。” “他放的绳索已不再在原处了吧?” “还在原处。” “那么,有什么证据?……” “那声枪响。乔治-卡泽冯突然发现我的弟弟,就开了枪。” “啊!啊!”巴尔内特喊道,“您认为乔治-卡泽冯可能这样做吗?” “是的。这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他控制着自己,但是他的本性促使他滥用暴力……甚至犯罪。” “他出于什么动机开枪?为了窃取您弟弟得到的钱?” “我不知道,”达莱斯卡尔小姐说道,“我也不知道谋杀是怎么发生的,既然我可怜的弟弟的尸体上没有任何枪伤的痕迹。但是,我完全、绝对肯定是谋杀。” “好吧,但是您得承认您的肯定,与其说是基于事实,倒不如说是基于直觉。”巴尔内特强调道,“而我应该告诉您,从法律方面讲,这在诉讼时根本不足以取胜。乔治-卡泽冯恶人先告状,会反告您诽谤罪。这不是不可能的,对吧,贝舒?” 达莱斯卡尔小姐站了起来。 “没关系,先生,”她严肃地回答道,“我并没有说要为我可怜的弟弟报仇,惩罚凶手并不能使他死而复生,但我要说的是自己认为是真相的情况。如果乔治-卡泽冯要反告我,随他的便;我将根据自己的良心作出回答。” 她停了一会儿,然后补充道: “但是,他不会于心不安的,请您确信这一点,先生。” 会见结束了。吉姆-巴尔内特不坚持继续谈下去。达莱斯卡尔小姐一点也不是个任人恫吓的女人。 “小姐,”他说道,“请原谅我们打扰了您的清静,但这是必须的,哎!以便弄清真相。您可以放心,贝舒警探从谈话中获益不少。” 巴尔内特向她致意,然后离开了。贝舒也向她致意,跟着巴尔内特走了。 到了外面,贝舒先前一直没开口,仍旧保持沉默,也许是为了抗议这越来越令他生气的合作,同时也是为了掩饰这件神秘案件使他感到的惶恐不安。巴尔内特只是感情更加外露。 “你是有道理的,贝舒,我了解你的深刻想法。在这位小姐的声明中,‘有利有弊’,请原谅我用这个说法。既有可能也有不可能,有真有假。因此,小达莱斯卡尔的办法是幼稚的。如果这个不幸的孩子到过那主塔塔顶,——我真想相信这件事,跟你心里的想法正相反——正是多亏了这无法设想的奇迹——他称之为自己的全部愿望,而我们还不能想象出来的奇迹。于是我们该这样提出问题:这个青年怎么能够在两小时里发明了攀登的方法,作好准备,加以实施,然后重新下来,由于枪击的作用跌落下来,……却没有被子弹击中?” 吉姆-巴尔内特沉思着重复道: “由于枪击的作用……却没有被子弹击中……是的,贝舒,这一切之中有奇迹……” 巴尔内特和贝舒傍晚回到村子里的客店。他俩分别吃了晚饭。以后的两天,他俩同样只是在吃饭的时候见面。其余的时间,继续进行调查与询问,而巴尔内特则沿着那小城堡的园子观察,停在离平台稍远的地方,站在一个铺着草皮的斜坡上,从那里可以望见老城堡主塔和克雷兹河。他钓着鱼,或者抽着香烟,同时思索着。为了发现这个奇迹,应该少花一点力气寻找它的痕迹,多花一点力气猜测它的性质。让-达莱斯卡尔从有利的环境中,能够找到什么帮助呢? 第三天,他去了一趟盖雷市,他像一个事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到哪家去敲门的人那样去了。 后来,到了第四天,他见到了贝舒,贝舒对他说道: “我结束了调查。” “我也一样,贝舒。”他回答道。 “我要回巴黎去了。” “我也一样,贝舒,而且你可以坐我的车回去。” “好吧。三刻钟后我跟卡泽冯先生有个约会。” “我到那里去等你吧。这个圆滑诡诈的人使我厌倦。” 他结清客店的帐单,向城堡走去,查看了园子,让人把他的名片交给乔治-卡泽冯,名片上印着“贝舒警探的合作者”的字样。 他在一个很宽敞的大厅里受到接见,大厅占了一个翼楼,装饰着许多鹿头,陈设各种武器的盾形板,摆放着陈列枪支的玻璃柜,张挂着射手和猎手的证书。乔治-卡泽冯来到大厅见他。 “贝舒警探是我的朋友,要在这里跟我会合。我俩一起进行了调查,一起回去。” “贝舒警探的意见怎么样?”乔治-卡泽冯探问道。 “他的意见是明确的,先生。没有什么,绝对没有什么可以把这个案子看成别的样子。收集到的谣传根本不可信。” “达莱斯卡尔小姐呢?……” “达莱斯卡尔小姐,在贝舒警探看来,处在痛苦之中,她的话经不起验证。” “巴尔内特先生,这也是您的意见吗?” “啊!我吗,先生,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助手。我的意见取决于贝舒的意见。” 他在大厅里信步走着,观看那些玻璃柜,对收藏品很感兴趣。 “是些漂亮的步枪,对吗?”乔治-卡泽冯问道。 “非常漂亮。” “您是个枪支爱好者吗?” “我特别欣赏射手的灵敏。您所有的文凭与证书上都写着:‘圣于贝尔的门徒’,‘克雷兹的猎手’,这证明您是个行家。昨天,盖雷市的人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在盖雷市,人们对这个案件谈得很多吗?” “我认为不多。但是您的枪法很准,在那里有口皆碑。” 他取出一支步枪,掂量了一下。 “当心,”乔治-卡泽冯说道,“这是一支军用步枪,已经装了子弹。” “要对付坏人吗?” “更多的是对付偷猎者。” “说真的,先生,您有勇气打死一个偷猎者吗?” “只要打断一条腿,就够了。” “是从这里,从一个窗口开枪吗?” “啊!偷猎者不会靠得这么近的!” “然而,那将很有趣!那是莫大的快乐!……” 巴尔内特打开一扇很窄的小窗户,它处在一个墙角。 “瞧,”他喊道,“在树木中间,可以望见一点老城堡主塔,大约有两百五十米远。这大概就是悬于克雷兹河之上的那部分吧,对吗?” “差不多。” “是的,正是。喏,我认出两块石头之间的一丛桂竹香。您看得见这朵黄花,就在这枪的前面。” 他举枪抵肩瞄准,迅速地射击。那朵黄花跌落了下去。 乔治-卡泽冯做了一个生气的手势。这个“普通的助手”到底要怎么样?他的枪法看来不错。他有什么权利开这一枪? “您的仆人们住在城堡的另一头,对吗?”巴尔内特问道。“因此,他们不可能听见刚才这里发出的响声……但是,我很遗憾,刚才的枪声会使达莱斯卡尔小姐重温那残酷可怕的回忆。” 乔治-卡泽冯微微一笑。 “达莱斯卡尔小姐仍然坚持认为,那天早上的枪声跟她弟弟发生意外有联系吗?” “是的。” “但是,她是怎样把两件事联系起来的呢?” “就像我刚才做的那样,就把两件事联系起来了。一方面,有个人守候在这扇窗户旁。另一方面,她的弟弟顺着城堡主塔悬在半空中。” “但是,她的弟弟不是跌死的吗?” “由于当时他双手抓住的某块石头,某个突出部分被毁坏了,他才跌落身亡的。” 乔治-卡泽冯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 “我不知道,达莱斯卡尔小姐的话具有如此的决定性,也不知道自己正面临正式控告。” “是正式控告。”巴尔内特重复道。 对方瞪着他。这个普通助手十分放肆,他那决定一切的神态和语气,使乔治-卡泽冯愈来愈惊讶不已,心想这个侦探是否存心来挑衅的。因为,起初双方漫不经心的交谈,突然转变为一种攻击,卡泽冯不得不面对攻击。 他蓦地坐下,继续问道: “关于这次攀登的目的,她是怎样说的?” “让要取回他父亲藏起来的二十万法郎,藏钱地点在一张图上用叉号标出,这张图已给您看过。” “这种说法,我决不会接受,”乔治-卡泽冯抗议道。“如果她的父亲真的积攒了这笔钱,他为什么不马上还给我父亲,却把它藏起来呢?” “反驳得有道理,”巴尔内特承认道,“除非藏起来的是另外一笔钱。” “那么,是什么钱?” “我不知道。大概应设进行假设。” 乔治-卡泽冯耸了耸肩膀。 “应该相信,达莱斯卡尔姐弟俩提出过所有可能的假设。” “谁能料得到呢?他们又不是像我这样的专业人士。” “一个专业人士,即使有非凡的洞察力,恐怕不能无中生有啊。” “有时能够。那么,您认识格雷奥姆先生吗?他在盖雷市负责保管报纸,曾经在您家的工厂当过会计。” “认识。当然认识,他是个出色的人。” “格雷奥姆先生断言,让-达莱斯卡尔伯爵的父亲拜访过您的父亲,就在他从银行取出二十万法郎以后的第二天。” “怎么?” “难道不能假设,那二十万法郎就是在这次拜访时偿还的,而收据就暂时藏在城堡主塔塔顶。” 乔治-卡泽冯惊跳起来。 “但是,先生,您知道您的假设是对先父的侮辱吗?” “您所指的是什么?”巴尔内特坦率地问道。 “如果我父亲收到了这笔钱,就会光明正大地宣布的。” “为什么?他完全不必向周围的人透露:已经收回他以前以私人名义借出的一笔钱。” 乔治-卡泽冯用拳头敲打他的办公桌。 “那么,他就不会在两个星期以后,即他的债务人去世后几天,行使他对马祖雷什领地的支配权!” “然而,他正是这样做的。” “得啦,得啦!您说的全是疯话。应该注意逻辑性,先生,人们竟敢作出这样的肯定!即使我父亲可以索要已经归还了的钱,他也会害怕别人拿出收据来反驳的!” “也许他已知道了,”巴尔内特随随便便地强调道,“没有其他人知道,那些继承人也不知道还钱的事。据说,因为他一心想要得到这片领地,发誓要弄到手。后来他就死了。” 因此,随着巴尔内特的影射,案情渐渐改变了面貌。老卡泽冯被控犯了背叛罪与诈骗罪。乔治-卡泽冯气得发抖,脸色苍白,把拳头捏得紧紧的,惊恐地注视着这个警探助手,心想他竟敢语气平静地把事情讲得那么可怕。 “我不许您这样说话,”乔治-卡泽冯咬牙切齿地说道。“您随便乱说。” “随便乱说?完全不是,我向您保证。我所讲的,没有一件不是确确实实的。” 这个没有预料到的对手用假设和猜想构成怪圈?套住了他。为了打破这个怪圈,乔治-卡泽冯喊道: “说谎!您毫无证据!为了证明我父亲干过这无耻的勾当,就应该到老城堡主塔塔顶上去寻找。” “让-达莱斯卡尔上去过。” “这是假的!我不承认凡人能攀上高达三十米的主塔——那超越凡人的力量——更不承认凡人可以在两小时内攀上去。” “让-达莱斯卡尔却攀上去了,”巴尔内特固执地重复道。 “那是用什么方法?”乔治-卡泽冯气恼地问道,“用什么魔法?” 巴尔内特只说了这几个字: “用一根绳子。” 卡泽冯放声大笑。 “用一根绳子?那是发疯!是的,我上百次地撞见他,射箭过来,愚蠢地希望用他准备的绳子勾佐塔顶。可怜的孩子!这样的奇迹是没有的。而且,什么,我重复说……在两小时内能行吗?而且!……而且,这根绳子人家会在城堡主塔上看见的,出事之后,或者会在克雷兹河的岩石上看见。那它就不会在小城堡里了,它似乎现在还在那里。” 吉姆-巴尔内特总是不慌不忙的,他反驳道: “用的不是这根绳子。” “那么,是什么绳子?”乔治-卡泽冯大声反问道,并发出狂笑。“这个故事是可靠的吗?让-达莱斯卡尔伯爵,带着他的魔绳来到他的园子的平台上,他发出咒语,魔绳自己就展开,一直伸到主塔塔顶,以便让这魔法师能够骑行过去吗?真是印度乞丐行者的把戏!” “您也一样,先生,”巴尔内特说道,“您也不能不想到奇迹,就像让-达莱斯卡尔一样,对于他来说,那是最后的希望。我也是把我的自信建立在这个想法之上的。正是出现了一个奇迹,跟您的设想完全相反:绳子不是像习惯的那样,是由下往上抛出去的,而是自上而下地垂下来的。” 卡泽冯开玩笑道: “上帝啊!那么上帝扔了一个救生圈给它的一个选民啦?” “甚至不用费力乞灵于神的干预和歪曲自然法则,”巴尔内特平静地说道,“完全不用!这奇迹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纯属由偶然事件所能引起的奇迹之一。” “偶然事件?!” “偶然是无所不能的。这是最使人不安,而又最巧妙的力量,也是最出人意料,而又最任性的。偶然使最不相称的成份靠拢、集中,形成最不寻常的组合,并且使其不断增加,从而创造出每天的现实。再没有比偶然更能创造奇迹的了。按我所设想的这个奇迹,在我们的时代,从天而降的除了陨石与尘埃之外,还有别的东西,这有什么稀奇古怪吗?” “还会降下绳子!”卡泽冯冷笑道。 “会降下绳子,以及不论什么东西。海底布满了从海上航行的船只上跌落下的东西。” “天空中并没有海船呀!” “天空中有船,不过它们叫另外的名字,它们叫做气球、飞机或者飞艇,像船在海上航行一样,在天空中到处飞行。许多不同的东西可以从那上面跌落或者被扔出来。在这些东西中有一卷绳子,而这卷绳子被城堡主塔的雉堞勾住了,整个事件可以这样解释。” “浮浅的解释。” “理由充足的解释。请读一读上个星期出版的本地报纸,就像我昨天做的那样,您就会知道,在让-达莱斯卡尔伯爵惨死的头一天夜里,有一个气球在本地区上空飞过。气球是从北往南飞的,它在盖雷市以北十五公里处扔下好几个沙袋以减少压载。怎么不由此必然推断出,一卷绳子也被扔下来,绳子的一端被平台上的一棵树缠住,让-达莱斯卡尔伯爵为让绳子摆脱纠缠,不得不折断了一根树枝,他下到平台上,拿起绳子的两端,将其连接起来,然后往上攀爬呢?难以实现的业绩?人们可以认为:像他这样年纪的小伙子完全能够办到。” “后来呢?”卡泽冯喃喃地问道,整个脸部抽搐着。 “后来,”巴尔内特总结道,“有个非常灵敏的射手,站在这里,就在这窗户旁,看见那个悬在空中的人,便向绳子开枪,弄断了绳子。” “啊!”卡泽冯暗哑地说道,“您竟然这样来看这个事故的吗?” “接着,”巴尔内特继续说道,“开枪的人一直跑到河边,搜查那具尸体,要抢走收据。随后,他迅速抓住垂下的绳子的末端,把整根绳子拉过来,把这件证物扔到某口井里。这司法部门以后会很容易地找到的。” 现在,控告对象变了。儿子继父亲之后,成了被告。一种肯定的、无可辩驳的、合乎逻辑的联系,把过去和现在连接在一起。 卡泽冯试图摆脱困境,忽然大发脾气,与其说是反驳对方讲的话,不如说是针对对方本人。他大声嚷道: “对这一套东扯西拉的随便解释与荒谬假设,我已受够了。你马上给我滚出去。我将告诉贝舒先生说,我把你赶出了家门,就像赶走一个勒索者。” “如果我要勒索你的话,”巴尔内特笑着说道,“就会一开始就提出证据。” 卡泽冯怒不可遏,大声说道: “你的证据!你有证据吗?对,有空话,有废话!但是,一个证据,一个唯一能允许你讲话的证据……哪里会有!证据吗?只有一个也许是有效的。只有一个也许会使我的父亲和我局促不安!……如果你没有掌握那个证据,你虚构的全部蠢话就会不攻自破,而你只是个恶作剧者!” “什么证据?” “当然是收据啦!我父亲签了名的收据。” “这就是那张收据,”巴尔内特一边说,一边展开一张有折痕磨损、发黄的印花公文纸。“这是您父亲亲笔写的,不是吗?这是正式的收据吧?” 立据人奥古斯特-卡泽冯(签名如下)承认收到达莱斯卡尔伯爵先生归还的借款贰拾万法郎整,作为借款抵押的城堡与土地,毫无争议地归他所有。 “这日期跟格雷奥姆先生所说的日期完全一致。有签名在这里,没有错。因此收据确实是真的,那么先生您就该知道它,要么您父亲亲口对您讲过,要么您从他所留下的秘密文件中得知。您发现了这张收据,就等于给您父亲定了罪,也给您定了罪,您就要被逐出城堡,您和您父亲都舍不得这城堡。这就是您杀人的原因。” “如果我杀了人,”卡泽冯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就会抢回这张收据。” “您曾经在受害者身上搜寻过,可是没有找到。让-达莱斯卡尔伯爵出于谨慎,把收据绑在一个石块上,从主塔顶上扔下来,准备过后再去拾取。是我在河边,离现场二十米之处,找到了收据。” 乔治-卡泽冯扑上来企图从他手里夺走那张收据,巴尔内特刚好来得及后退。 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阵。巴尔内特说道: “您这个动作就是招供。您的目光显得多么迷乱!在这样的时刻,正如达莱斯卡尔小姐对我说过的那样,您显然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那一天,当您举枪瞄准,在不知不觉中,您就是这个样子。喂,请您克制自己。有人在栅栏门旁按铃了。是贝舒警探来了,您大概认为,什么也不让他知道是有益处的吧?” 过了一会,乔治-卡泽冯的眼神仍然迷茫,他终于叽咕道: “要多少钱?这张收据该要多少钱?” “它是不卖的。” “你要保留它?” “在某种条件下,它是会还给您的。” “什么条件?” “我会当着贝舒警探的面对您讲的。” “如果我拒绝同意呢?” “那我就揭发您。” “你的判断站不住脚。” “您就试试吧。” 乔治-卡泽冯大概感觉到了他的对手的全部力量与不可动摇的意志,因为他低下了头。就在这时,一个仆人带领贝舒进来了。贝舒没料到在城堡里遇见巴尔内特,于是皱起眉头。这两个人在谈些什么鬼名堂呢?难道这个可恨的巴尔内特竟敢抢先讲出跟贝舒他相反的说法? 这种担忧使他更加肯定自己的证词,在亲热地跟乔治-卡泽冯握手时,说道: “先生,我答应过您,在临走的时候,把我调查的结果告诉您,并通报我将要作的报告的大略意思。调查结果与我的报告,完全符合迄今为止人们对事件的看法。” 他把巴尔内特讲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补充道: “达莱斯卡尔小姐散布的关于您的谣言根本不可信。” 巴尔内特表示同意说: “很好,这正是我对卡泽冯先生讲过的话。我的老师和朋友贝舒,再次表现出他一贯的洞察力。此外,我应该指出,卡泽冯先生想以德报怨,不计较对他的诽谤。他要把达莱斯卡尔小姐的祖业归还给她。” 贝舒好似挨了一记闷棍。 “嗯?……这可能吗?” “很可能,”巴尔内特肯定道。“这场意外事件,使卡泽冯先生对这个地方有点反感。他打算搬到已经看中的离他在盖雷市的工厂更近的一座城堡去住。当我来到这里,卡泽冯先生甚至正在起草他的赠与计划,他表示愿意附加一张十万法郎的不记名的支票,作为补偿交给达莱斯卡尔小姐。我们总是意见一致的,不是吗?卡泽冯先生。” 卡泽冯毫不犹豫。他马上执行巴尔内特的命令,就像是他心甘情愿、主动去做的一样。他在办公桌旁坐下,写好了赠与书,在支票上签了名。 “办好了,先生,”他说道,“我将给我的公证人作出指示。” 巴尔内特收了两份文件,拿起一个信封,把文件放进去,接着对贝舒说道: “喂,带着这去给达莱斯卡尔小姐。我肯定,她会赞赏卡泽冯先生的作法的。我向您致敬,先生,不知该怎么对您讲,有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结局,贝舒和我感到多么高兴。” 他很迅速地离开了。贝舒跟在后面,越来越惊愕,在栗树园里低声说道: “那么,怎么,是他开了枪?……他认罪了?” “这你就别管了,贝舒,”巴尔内特对他说道,“不要管这个案子。正如你刚才看见的,案子已经了结,对各方都大有好处。因此,你去达莱斯卡尔小姐那里交差吧……要她保持沉默,忘记这件事,你然后到客店来找我。” 一刻钟以后,贝舒回来了。达莱斯卡尔小姐接受赠与,要她的公证人去同乔治-卡泽冯的公证人取得联系。但是,她不肯收取任何金钱。她气愤地撕烂了支票。 巴尔内特和贝舒出发了。汽车开得很快,一路上两人保持着沉默。贝舒警探怎么也想不通,弄得筋疲力尽,莫名其妙,而巴尔内特这个朋友似乎也不准备透露真情。 三点整,他俩回到巴黎,巴尔内特邀请贝舒在证券交易所附近吃午饭。贝舒神情呆滞,无法摆脱麻木状态,就答应了。 “你点菜吧,”巴尔内特说道,“我要去买点东西。”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他俩美餐了一顿。在喝咖啡的时候,贝舒说道: “我应该把撕碎的支票归还给卡泽冯先生。” “你不用还了,贝舒。” “为什么?” “那张支票毫无价值。” “那是怎么搞的?” “是的,我预料到达莱斯卡尔小姐会拒收支票,我把赠与书同一张过期的废支票一道放进了那个信封里。” “但是,真支票呢?”贝舒呻吟般说道,“卡泽冯先生签了名的那张支票呢?” “我刚才去银行兑现了。” 吉姆-巴尔内特微微敞开他的上衣,亮出一整沓钞票。 杯子从贝舒的手里跌下来。然而,他克制住自己。 他俩面面相觑地坐着,好长一段时间都在闷头抽烟。 吉姆-巴尔内特终于开口道: “确实,到目前为止,我俩的合作都是有收获的。有多少次出马,就有多少次成功,使我微薄的积蓄有所增加。我对你肯定地说,我开始对你有妨碍,因为我们毕竟在一道工作,但都是我拿钱。哦,贝舒,你到我的事务所当个合伙人,怎么样?成立巴尔内特和贝舒侦探事务所……行吗?这可是个不坏的主意啊?” 贝舒向他投以愤恨的目光。他还从来没有如此憎恨一个人。 他站了起来,把一张钞票扔到餐桌上付帐,离开时咬牙切齿地说道: “有时我自问:你这个家伙是不就是魔鬼本身呢?” “我有时也正好会提出这个问题的。”巴尔内特笑着说道。 七、白色手套……白色护腿套 贝舒从出租汽车里跳出来,向巴尔内特事务所冲过去,宛如一阵飓风。 “啊,居然这样!太好了!”巴尔内特迎上前去,喊道。“那天,咱俩冷冰冰地分了手,我担心你生气了。怎么,你需要我帮忙吗?” “是的,巴尔内特。” 巴尔内特握着他的手,用力摇晃着。 “好极了!出了什么事呢?你满脸通红。你不会是得了猩红热吧?” “别开玩笑了,巴尔内特。是一宗棘手的案件,我要顾及我的面子,一定要处理好。” “是涉及什么的?” “涉及我妻子。” “你妻子!那么你结过婚?” “离婚都六年了。” “两人性格不合?” “不是的,因为她硬要发挥自己的天赋。” “命中注定要离开你?” “她要演戏。你在这里见过这种事吗?一个警探的妻子当戏子。” “那么,她成功了吗?” “成功了。她在唱歌。” “在歌剧院?” “在‘疯狂的牧羊女’剧团。” “她叫什么名字?” “奥尔加-沃邦。” “是杂耍歌舞演员?” “是的。” 吉姆-巴尔内特表现得很热情。 “祝贺你,贝舒!奥尔加-沃邦是位真正的艺术家,她在《支离破碎》一曲中找到了一种新程式。她最新的节目,倒立着唱道:‘伊齐多尔……热恋着我。但是我爱的是……热姆。’这使你感到伟大的艺术给人的震颤。” “谢谢你!瞧,这是我收到她写来的字条,”贝舒说道,接着念了一封当天上午寄出的快信,那是用铅笔匆忙写的。 有人在我卧室偷窃。我可怜的妈妈差点儿被谋杀。你快来吧——奥尔加 “‘差点儿’这几个字就用得挺独特!”巴尔内特说道。 贝舒又说道: “我当即打电话给巴黎警察局,那里已经知道这个案件了,我获准协助在现场工作的同事们。” “那你害怕什么?”巴尔内特问道。 “害怕见到她。”贝舒可怜巴巴地说道。 “你始终爱着她吗?” “我一见到她,就会爱意复萌……我焦虑不安……说话都结结巴巴的……你想想,在这种情况下去调查会怎么样?我只能干出蠢事来。” “你希望。在她面前保持尊严,显得自己是个名副其实的警探吗?” “正是。” “总之,你指望我能去?” “是的,巴尔内特。” “你的妻子,她的品行怎么样?” “无可指摘。如果奥尔加不坚持干那一行,就仍然会是贝舒太太。” “那对艺术来说,是件多么遗憾的事啊!”吉姆-巴尔内特严肃地说道,戴上了帽子。 只用了几分钟时间,他俩就来到卢森堡公园附近一条最寂静最荒凉的街道。奥尔加-沃邦住在一幢四层住宅楼的四楼,那楼房首层的高窗都装了铁栅。 “再说一句,”贝舒说道,“这一次你别暗中赚钱,那会破坏我们出来破案的名誉的。” “凭我的良心……”巴尔内特提出异议道。 “让它安静点吧,”贝舒说道,“也想想我的良心,以及它对我的责备吧。” “你认为我会抢劫奥尔加-沃邦吗?” “我请求你不要抢劫任何人。” “甚至不抢劫那些活该抢劫的人吗?” “让法律去负责惩罚他们吧。” 巴尔内特叹了一口气: “这倒不滑稽!但是,既然你希望我那样做……” 一名警察把守着大门口,另一名警察在门房里跟看门人夫妇在一起,这意外事件闹得看门人不安生,他们感到很恼火。 贝舒得知当地警察分局长和两名保安警察已从这房子里出来了,预审推事作了初步调查。 “利用这会儿没有旁人的机会给你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贝舒对巴尔内特说道。 边上楼,他边解释道: “这是栋旧式住宅,住户们保留着以往的习惯……例如,大门总是关闭的,谁也没有开大门的钥匙,只有按了门铃才能进屋。二楼住着一位教士,三楼住的是一位法官,看门女人给他们收拾房问。至于奥尔加,她跟母亲和把她带大的两个老保姆一起,生活得很舒服。” 有人给他俩开了门。贝舒详细指出,衣帽间右边通往奥尔加的卧室和会客室,左边通往母亲和两位老保姆的房间,对面有一间画室,已改作健身房。里面有一副单杠,一架高架秋千,吊环,还有许多其他次要的健身器材散布在圈椅与长沙发之问。 他们刚走进这个大厅,就有某种东西从上面,从那透进阳光的玻璃天棚那儿掉了下来。那是一个笑容满面的年轻人,正抖动着长在动人的脸庞上方乱蓬蓬的棕红头发。从那紧裹着身体的睡衣,巴尔内特认出那是奥尔加-沃邦。她立刻以关厢居民的腔调嚷道: “你知道,贝舒,妈妈身体很好。她睡了。我亲爱的妈妈!运气真好!” 她倒立着,头伸在两只绷直的胳膊中间,双脚朝天。她唱着歌,那个次女低音动人而沙哑: “伊齐多尔……热恋着我。但是我爱的是……热姆。” “我也爱你,我正直的贝舒,”她直立起来说道。“是的,你很热心,来得这么快。” “吉姆-巴尔内特,一位同事,”贝舒介绍道,他试图显得坚强些,但是眼睛湿润与神经性面部的肌肉抽搐,暴露了内心的慌乱不安。 “好极了!”她说道,“你们两个人来破这个案子,把我卧室失窃的东西都替我找回来。这由你俩负责。啊!轮到我向你们介绍德尔-普雷戈了,我的体操教员、按摩师、化妆师、美容化妆品和香脂供应商,他使杂耍歌舞剧场的那些小姐们为之倾倒,使她们变得年轻,她们没有一个不开心得脱臼的。你好,德尔-普雷戈。” 德尔-普雷戈弯了弯腰。他肩膀宽阔,皮肤赤褐,满脸喜气,外形宛如从前的小丑。他穿一身灰色衣服,戴着白色护腿套和白色手套,手里握着浅色毡帽。他突然比划着讲起话来,那怪异的法语中夹杂着西班牙语、英语和俄语词汇,发r音沉浊。他想要讲述他那套逐渐脱臼的方法。奥尔加打断了他的话。 “没有时间浪费了。你需要了解什么情况,贝舒?” “首先,”贝舒说道,“让我们看看你的卧室。” “我们去吧,快去!” 她一跃就抓住了高架秋千,猛地一荡冲到吊环上,然后落到卧室门口。 “我们到了。”她说道。 卧室完全是空荡荡的。床、家具、窗帘、版画、镜子、地毯、小摆设,统统不见了。这个空房间的确像是搬过家一样,徒剩四壁。 奥尔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嗯?他们把它洗劫一空!连我的一套象牙刷子都偷了!他们简直把灰尘也带走了!我是多么舍不得我卧室里的一切物件!地道的路易十五式家具……一件一件地购买起来的呀!……蓬巴杜夫人1睡过的一张床!……布歇2的四幅版画!……一个名师制作的五斗柜!……都是些难得的珍品呀!……我把去美洲巡回演出的全部收入都花在这上面了!” 1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译注 2法国画家,作品是洛可可风格的——译注 她在原地翻了个斤斗,甩了甩头发,快活地大声说道: “算了!以后再花钱买吧。凭着我那如橡胶般弹性好的肌肉和沙哑的嗓音,我不会有困难的……可是,贝舒,你为什么这样斜眼看着我呢?有人常说,你会昏倒在我的脚下!过来吧,让我拥抱你吧。你向我提出问题吧,让我们在检察院的人来到之前结束谈话。” 贝舒说道: “你讲一讲事情的经过吧。” “噢!没有多少好讲的,”她说道,“是这样的,昨天晚上,十点半钟刚刚响过,……我应该告诉你,八点钟我和德尔-普雷戈一起出去了,他代替妈妈陪我去‘疯狂的牧羊女’剧院。妈妈在家织毛衣。十点半钟敲响了。忽然,从我的卧室那边传来了一点响声。她就跑过去。在电灯光中,她隐约看见有个男人在拆我的床,电灯光随即熄灭,另一个男人扑过来击她的头部,把她打倒在地上。第一个男人用一块桌毯蒙住她的头。然后,那两个家伙就搬走了卧室里的东西,其中一个人把家具搬到楼下去。妈妈没有动,也没有叫喊。她听见了一辆大汽车在街上开动的声音,接着她就昏过去了。” “当你从‘疯狂的牧羊女’剧院回来,”贝舒问道,“就……?” “我发现下面的大门打开着,这个套房的门也打开着,妈妈昏迷不醒。你想想,我是多么惊愕呀!” “看门人夫妇呢?” “你了解他们。两个好老人住在那里有三十年了,发生地震也不会妨碍他们睡觉的。在夜里只有门铃声才能够把他们弄醒。然而,他们以神的名义发誓,从晚上十点钟他们睡觉的时候起,直到第二天早上,没有人按过门铃。” “因此,”贝舒说道,“他们一次也没有拉过那根开门的绳子?” “正是这样。” “其他的住户呢?” “同样也没有听见铃声。” “究竟怎么样?……” “究竟怎么样?” “奥尔加,你的看法呢?” 那位少妇发怒了。 “你才应该有正确的看法!要我对这案子发表看法吗?的确,我觉得你跟检察院那些人一样呆头呆脑。” “但是,”他狼狈地说道,“调查几乎还没有开始呢。” “我跟你讲的话,不足以使你了解情况吗?如果这位名叫巴尔内特的人也跟你一样愚笨的话,我可要跟我的蓬巴杜夫人床永别了。” 那位名叫巴尔内特的人往前走着问她道: “您想在哪一天重见您的蓬巴杜夫人床,夫人?” “怎么?”她吃惊地看着这个外表有点怪诞可笑的人说道,刚才她根本没有注意这个人。 他用不拘礼节的口气详细说明道: “我想知道您希望重新拥有蓬巴杜夫人床和您卧室里被盗的全部物件的日期与钟点。” “但是……” “我们就确定一个日期吧。今天星期二,下星期二,您认为合适吗?” 她的那双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惊呆了似的。这个异常的提议究竟意味什么?开玩笑还是吹牛皮?突然,她噗嗤一笑。 “真是一个爱打趣的人!贝舒,你是从哪里把你的同事请出来的?好的,不,你知道,这个名叫巴尔内特的人,有胆量!一个星期!好像我的蓬巴杜夫人床就在他的口袋里1似的……你想象一下,你们这两个狡猾的家伙会浪费我的时间的!” 1意思是完全有把握找回那张床——译注 她把那两个人一直推到衣帽问。 “那么,你们走吧,别让人家再见到你们。我不喜欢别人嘲笑我。这些家伙多爱开玩笑啊!” 前画室的门对那两个家伙“砰”地一声关上了。贝舒失望地抱怨道: “我们来到这里才不过十分钟。” 巴尔内特却心平气和地仔细察看那衣帽间,并向一个老保姆提了问。他们下了楼,他又进入看门人的小屋,询问看门人。走出了那所房子以后,他跳进一辆驶过的出租汽车,吩咐司机开车去拉博尔德街。贝舒惊异万分,呆立在人行道上。 如果说巴尔内特在贝舒的心目中很有权威的话,那么奥尔加就更有权威了。他一点也不怀疑,像奥尔加说的那样,巴尔内特是为了摆脱困境才作出承诺的。他只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贝舒第二天到巴尔内特的事务所去,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巴尔内特正坐在圈椅里,双脚搁在办公桌上,抽着香烟。 “如果你是这样来关心这案子的话,”贝舒怒气冲冲地喊道,“我们就有永远陷入困境的危险。我白白地在那里忙了,检察院的人什么也没有查到。我也一样没有进展。我们在某些方面意见一致,比如,如果没人从里面给你开门,即使有把偷制的钥匙,也根本不可能进入房子。由于房子里的住户,没人有充当同谋的嫌疑,那只能得出下面两个结论:第一,两个窃贼中有一个人头一天傍晚就藏在房子里面,是他给同伙开的门;第二,既然大门总是关闭着,他潜入屋内时看门人不可能不发现他。究竟是谁潜入了屋内?是谁给开的门?真是一个难解的谜。怎么办呢?” 巴尔内特依旧保持着沉默。他似乎完全与这个案子无关。贝舒于是继续说道: “我们列出了头一天来过的人的名单。看门人夫妇肯定地说,每个进来过的人,又都出去了。因此,毫无进展。这件入室盗窃案,人们调查了它的各个阶段,它是以简单的方法,十分大胆地进行的,它的来龙去脉绝对难以解释。嗯,你对这个案子是怎么看的?” 巴尔内特伸展开四肢,似乎回到现实中来了。他说道: “美妙有趣。” “谁?什么?谁美妙有趣?” “你的前妻。” “嗯?” “她在日常生活中跟在舞台上一样美妙有趣。活泼可爱的人!感情洋溢的人!一个真正的巴黎淘气鬼……除此之外,还很有情趣,要求很高!把节余的钱购买一张蓬巴杜夫人床的想法,难道不别致可爱吗?贝舒,你可没有福气享受呀。” 贝舒咕哝道: “我的福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你们在一起有多久?” “一个月。” “你不惋惜吗?” 星期六,贝舒又来到巴尔内特的事务所。巴尔内特吸着烟,沉思着,不回答问题。星期一,贝舒再次来了,垂头丧气。 “没有进展,”贝舒低声埋怨道,“那些家伙全是废物。现在奥尔加的蓬巴杜夫人床和卧室里的家具物件正被运往某个港口,然后运到国外,有朝一日会被出售。我这个警探,在奥尔加面前,是个什么模样?是个傻瓜。” 他看见巴尔内特只顾望着香烟的烟雾往天花板盘旋上升,便勃然大怒。 “我们就这样跟可怕的对手较量吗?那可是你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对手……那些人以独特的方式行事,他们竟然采用那种办法,并且搞得天衣无缝……你居然还心安理得的?毫无疑问,他们派人潜入了案发地点,你不想试着揭穿他们的阴谋诡计?” “在她身上,”巴尔内特说道,“有使我特别喜欢的某种东西,我就对其他一切都不大注意了。” “什么?”贝舒问道。 “她的天性,她的主动性。她从不哗众取宠。奥尔加怎么想就怎么说,根据本能行事,按照她的怪念头随心所欲地生活。我给你重复说一遍,贝舒,这是一个美妙有趣的女人啊。” 贝舒在桌子上重重地击了一拳。 “你知道她把你看成什么人吗?看成一个笨蛋。她跟德尔-普雷戈谈起你的时候,他俩笑得直不起腰来。笨蛋巴尔内特……吹牛的巴尔内特……” 巴尔内特叹息道: “令人难堪的形容词!名不副实可怎么办?” “明天就是星期二。应该像你承诺的那样,把蓬巴杜夫人床找回来呀。” “哎呀,可惜,我不知道那张床在哪里。请你给我出个主意吧,贝舒。” “叫人去把窃贼抓起来。从他们口中你将得知真相。” “这容易得很,”巴尔内特说道,“你有逮捕证吗?” “有。” “有受你指挥的人员吗?” “我只要给警察局打个电话就行了。” “你就打电话吧,要求今天给你派两个小伙子,到卢森堡公园附近奥迪翁剧院的走廊里守候。” 贝舒惊跳了起来。 “你在嘲弄我吗?” “绝对不是。你相信我会甘心让奥尔加-沃邦把我看成笨蛋吗?怎么可能呢!我不是一向信守诺言的吗?” 贝舒思索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巴尔内特讲的是正经话,六天来巴尔内特躺在圈椅里,根本没有停止思考这个谜。他不是常说,有的案件,思考要胜过任何调查吗? 贝舒不再发问了,打电话找他的一个朋友,那人名叫阿尔贝,是局长的心腹。他俩商定:派两名探员去奥迪翁剧院。 巴尔内特站起身,做好准备。三点钟,他们出门了。 “我们到奥尔加住的街区去吗?”贝舒问道。 “到那所房子里去。” “但是,不到她家里去?” “到看门人房里去。” 他俩来到了门房里面,巴尔内特吩咐看门人夫妇不要透露半点消息,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有人在他们身边。一道帘子遮住了床,使他俩不会被人发现。他俩却能看清楚看门人拉动绳子,为出出进进的每一个人开门或者关门的情景。 住在二楼的教士过去了,接着是奥尔加的一个老保姆,腋下夹着一个篮子,出去买东西。 “我们在等候什么鬼呀?”贝舒喃喃地问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教你怎么干好自己的工作。” “但是……” “住嘴。” 三点半钟,德尔-普雷戈进来了,穿一套灰色西装,戴着白色护腿套和浅色帽子。他向看门人夫妇挥手问好,上楼去了。这是每天开始上体操课的时间。 四十分钟以后,他又出去了,买了一包香烟就回来了,戴着白色手套和白色护腿套。 随后三个别的人走过去了。突然,贝舒低声说道: “瞧,他第三次进屋来了。那么,刚才他是从哪里出去的呢?” “是从这个大门出去的,我猜想。” “我认为不是的,”贝舒声称道,却不那么肯定,“……除非我们看漏了……你的看法怎样,巴尔内特?” 巴尔内特拨开帘子,回答道: “我认为行动的时候到了。去找你的同事,贝舒。” “我领他们来?” “是的。” “那你呢?” “我上楼去。” “你等我吗?” “为什么问这个?” “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会看到的。你们三个人在三楼守候。会有人来叫你们的。” “那么,你走了?” “走到底。” “对付谁?” “对付那些没有胆量的老好人,我向你保证。快去吧。” 贝舒走了。巴尔内特像他所说的那样,上到四楼,按了门铃。他被领到体操房内,奥尔加正在德尔-普雷戈的监督下上课。 “喂,大胆的巴尔内特先生!”奥尔加在一副绳梯的高处喊道,“全能的巴尔内特先生。好吧!巴尔内特先生,给我带回了我的蓬巴杜夫人床吗?” “差不多,夫人。但是,我不妨碍您吗?” “不妨碍。” 她藐视危险,以难以置信的敏捷,根据德尔-普雷戈短暂、生硬的命令,完成了规定的动作,好似玩耍一般。教师时而赞扬,时而批评,有时还作示范,亲自作练习动作,动作猛烈甚于灵活,可以说显露出他那似乎惊人的力量。 体操课结束了,他穿好短上衣,扣好白色护腿套的钮扣,戴上白色手套和浅色帽子。 “今晚在剧院见,奥尔加夫人。” “那么,你今天就不等我了,德尔-普雷戈?你大概该陪我去剧院吧,既然妈妈不在家。” “不可能,奥尔加夫人。晚饭前我还有一堂课要上。” 他向门口走去,可是,不得不停了下来。巴尔内特正挡住房门。 “我只讲几句话,亲爱的先生,”巴尔内特说道,“既然我正好遇见您。” “我非常抱歉,但是……” “我还需要自我介绍吗?吉姆-巴尔内特,巴尔内特事务所的私家侦探,贝舒的朋友。” 德尔-普雷戈迈出了一步。 “实在对不起,先生,我有急事。” “噢!一分钟,只一分钟,请您回忆一下。” “关于什么?” “关于某个土耳其人……” “一个土耳其人?” “是的,他名叫做本-瓦利。” 体操教师连忙摇头,回答道: “本-瓦利?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某个叫阿维尔诺夫的,也许认识您。” “也没听说过他。这些是什么人呀?” “两个杀人凶手。” 沉默了一会儿,德尔-普雷戈接着笑着说道: “我很不喜欢跟这种人来往。” “相反,有人声称,”巴尔内特说道,“您跟这些人很熟识呢。” 德尔-普雷戈把巴尔内特从头至脚扫视了一遍,然后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解释清楚吧!我讨厌猜谜。” “请坐,德尔-普雷戈先生。这样咱们谈话更方便些。” 德尔-普雷戈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奥尔加走近这两个男人,亲切而又好奇。她身穿体操服显得小巧玲珑。 “你坐下吧,德尔-普雷戈,想想吧,这涉及我的蓬巴杜夫人床。” “正是这样,”巴尔内特说道,“请相信,德尔-普雷戈先生,我并没有给您出什么谜语。这里被盗以后,我初次来查看时,就想起那时人们议论纷纷的两件社会新闻,我很愿意知道您的看法。只需几分钟就够了。” 巴尔内特完全不是平时那种低三下四的态度。他的语调威严,叫人不得不服从。奥尔加-沃邦对此印象极深。德尔-普雷戈被震慑住了,低声说道: “赶快说吧。” “事情是这样的,”巴尔内特开始说道,“三年前,一位名叫索鲁瓦的珍宝商,跟他的父亲住在巴黎市中心一座宽敞的楼房的顶层套间里,他跟某个名叫本-瓦利的人有生意来往。那人头上裹着包头布,穿一身土耳其服装,裤管鼓鼓的,专做东方黄玉、不圆的珍珠、紫水晶等二流珠宝买卖。本-瓦利几次上楼到索鲁瓦家的那天晚上,索鲁瓦看完戏回家,发现他的父亲被匕首刺死,放珠宝的保险柜被洗劫一空。然而,调查证明,作案的并不是本-瓦利本人,他有不在现场的确凿证据,而是那天下午本-瓦利领进房子里的某个人。尽管如此,却无法逮住那个人,也无法逮捕那个土耳其人。那个案子已经了结。您还记得吗?” “我到巴黎只有两年,”德尔-普雷戈辩驳道,“而且,我对此并不感兴趣……” 吉姆-巴尔内特继续说道: “十个月前,发生了另一件同类案件。受害人是一位奖章收藏家达武尔,作案者肯定是由俄国伯爵阿维尔诺夫领进房子里并且藏匿起来的。那个伯爵戴一顶卷毛羔皮帽,穿一件长外套。” “我记起来了。”奥尔加-沃邦说道,她的脸色惨白。 “我立即觉察到,”巴尔内特又说道,“那两个案件跟蓬巴杜夫人式卧室家具被盗案,不只是惊人地相似,而且有某种关系。凶手本-瓦利偷窃珠宝商索鲁瓦,与对收藏家达武尔的偷窃,都是由两个外国人干的,作案手法跟在这里发现的完全一样,即依靠事先带进屋内的一个或两个同伙去偷盗财物。但是,这个手法的特点是什么呢?我起初还看不出来,几天来我单独冥思苦想,极力探究。凭着我所掌握的两个基本事实,即本-瓦利罪案与阿维尔诺夫罪案,应该对这种作案手法体系形成总的看法,它大概适用于其他许多我所不知情的案件。” “那么,您找到谜底了吗?”奥尔加非常感兴趣地问道。 “找到了。而且我承认,还极其令人满意。那真富有艺术性,我熟悉那种新鲜独特,毫不抄袭别人的……伟大的艺术!当那一伙人屋盗窃者和杀人凶手暗中策划偷偷潜入屋内时,事先会派遣同谋:管子工,送货小厮或者其他工人,进入屋里。这些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地干活。人们看见他们的次数越多,就越好。他们成了那里的熟人,常来常往,人们习惯于见到他们。然后,到了计划的日期,他们从房子里出来……又进去……再出来……再进去……然后,当盗窃团伙的头子来到时,有人再进来,这人已不是人们经常看见出出进进的那个人,而是酷似那个人的新来的人,别人会相信他就是原来那个人。这可真令人叫绝吧?” 巴尔内特语气强烈地对德尔-普雷戈讲: “真有天才,德尔-普雷戈,是的,真有天才。另外的人,我重复一遍,企图作案时,极力不让人发觉,就像医院里的老鼠,穿着不引人注目的颜色的衣服,神态也不引人注意。而他们呢,明白自己应该惹人注目。如果一个戴毛皮帽子的俄国人,如果一个裤管鼓鼓的土耳其人老是一天四次走过楼梯,谁也不会去数他多进来了一次而少出去一次。然而,那次进来的就是同伙。谁也没有料到:他们就是用的这个手法作案。让我们脱帽致敬吧!那个想出这个方法,并加以实施的人,是一个大师,我假设,实际上这样的大师不会只出现两次。我认为本-瓦利和阿维尔诺夫伯爵是同一个人,难道不可以合理设想:那个人以第三种形式,第三次出现在我们要破的案子里呢?首先是土耳其人,然后是俄国人……然后是我们在这里能够发现的同类性质的外国人,穿着同样特殊服装的人吗?” 他停顿了一下。奥尔加愤怒地打了个手势。她忽然明白了巴尔内特解释的目的,于是表示不满。 “不是这样的。你含沙射影,我很气愤。” 德尔-普雷戈微微一笑,神情宽容。 “您别管了,奥尔加夫人……巴尔内特先生在开玩笑……” “当然,德尔-普雷戈,”巴尔内特说道,“我在开玩笑。您完全有理由不理会我讲的冒险小故事,至少在知道结局之前。我的确知道,您是外国人,您穿衣服惹人注意,白色手套……白色护腿套……您的确有一副多变的面孔,适合改变形象,它除了帮助您从俄国人变成土耳其人外,又帮助您从土耳其人变成冒险家。您的确是这所房子的常客,您的许多职务使您每天被召来好几次。总之,您有正直的人的好名声,无可非议,而且有奥尔加-沃邦替您担保。因此,要控告您根本不可能。但是,怎么办?您明白我的难处吗?唯一可能的罪犯就是您,然而,您又不可能是罪犯。奥尔加-沃邦,不是吗?” “他不是罪犯,不是,”她说道,眼睛里闪着焦虑与激动的神情。“那么,你要控告谁?用什么方法?” “用一个很简单的方法。” “什么方法?” “我设了一个圈套。” “一个圈套?是怎样设的?” 吉姆-巴尔内特问道: “前天您接到过德-洛兰伯爵打来的一个电话吗?” “确实接到过。” “他昨天来拜访过您吧?” “是的……是的……” “而且他给您带来一个有蓬巴杜夫人徽记的沉重银器箱?” “箱子就在这张桌子上。” “德-洛兰伯爵破了产,他想出卖这只他从在埃蒂奥勒册封的祖先那里继承来的箱子,您让它寄放直到星期二下午,是吗?” “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那个伯爵。您于是向您周围的人展示了那些精美的银器,让他们欣赏,是吗?” “是的。” “另外,您的母亲收到一封从外省拍来的电报,请她到一个生病的姐妹那里去,是吗?” “这是谁对您说的呀?” “那封电报是我发的。因此,您的母亲早上走了,那箱子放在这个房间里直到明天,对于成功地偷了您整个卧室的物件的熟人,这是多么巨大的诱惑?要来大胆地重演偷窃故技,盗走这箱银器,更是多么容易啊。” 奥尔加突然感到了害怕,叫道: “那么,今晚他们就要动手吗?” “是今晚动手。” “这真叫人害怕!”她说道,声音发抖。 德尔-普雷戈一直没有出声地在听,这时他站了起来说道: “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奥尔加夫人,既然您已经得到通知,只要报警就行了。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这就去办。” “绝对不行!”巴尔内特抗议道。“我需要您,德尔-普雷戈。” “我看不出我能对您有什么用。” “怎么?!对逮捕同谋很有用呢。” “我们还有时间,既然偷窃是在今晚发生。” “是的,但是您要记得,同谋事先就潜入了屋内。” “他已经进来了吗?” “进来有半小时了。” “哪里会!从我到来时起?” “从您第二次到来时起。” “令人难以相信。” “我看见他进来的,就像看见您进来一样。” “他躲藏在这个套房里了?” “是的。” “在哪里?” 巴尔内特伸出手指指着房门。 “在那里。衣帽间有一个壁柜,里面装满了衣服和连衣裙。下午几乎没有人进去。他就在那里。” “但是,他不可能单独进来。” “是不可能。” “是谁给他开门?” “是你,德尔-普雷戈。” 自从开始谈话以来,巴尔内特的话显然全都针对体操教师,而且影射越来越明显。然而,突然的攻击还是使德尔-普雷戈惊跳了起来。他的面部流露出许多互相矛盾的情绪,他尚能加以掩饰:愤怒、不安,要行动的强烈的欲望,……巴尔内特猜到了他正犹豫不决,便乘机冲进衣帽间,逼着一个男人离开那壁柜,并且逼他朝体操房那里退去。 “啊!”奥尔加喊道。“那么,这是真的了?” 那个男人跟德尔-普雷戈一样高,跟他一样穿着灰色衣服,戴着白色护腿套,有一张同样肥胖易变的脸。 “您忘记了您的帽子和手套,先生,”巴尔内特说着往那人头上按下一顶毡帽,又把白色手套递给他。 奥尔加目瞪口呆,一步一步地后退,眼睛却一直望着那两个男人,倒退着登上梯子的梯级。她忽然明白了德尔-普雷戈是个什么人,她在他身边的危险。 “嗯,”巴尔内特笑着对她说道,“这滑稽怪诞吗?他们并不像是孪生兄弟,但是他们身材相同,都有一副从前当过小丑的脸,尤其是他俩的穿着打扮一样,完全像是兄弟。” 这两个同谋渐渐摆脱了惊恐不安。他们身强力壮,面对的只是一个对手,这人相貌平庸,穿着紧身的外套,外表像个小店员。 德尔-普雷戈用外语嘟哝了一句话,巴尔内特马上给翻译出来。 “用不着讲俄语,”他说道,“你在问同伙是否带着手枪……” 德尔-普雷戈狂怒得浑身发抖,又用另一种语言讲了几个字。 “你运气不好!”巴尔内特叫喊道,“我精通土耳其语!而且,我同样高兴通知你:在楼梯上,有贝舒把守,你认识他,他是奥尔加的前夫,还有贝舒的两个同事等在那里。只要听到枪响,他们就会冲上来的。” 德尔-普雷戈跟他的同伙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感到自己失败了。然而,这是两个不到彻底输了决不罢手的家伙,他们佯装不动,暗里却悄悄移动,向着巴尔内特逼进。 “好极了!”巴尔内特大声说道,“拦腰抱住摔跤……猛烈搏斗……万一我打输了,你们就试一试对贝舒不告而别。注意,奥尔加夫人!您将观看一个壮丽的场面!两个巨人打一个矮小瘦弱的人。两个歌利亚跟大卫相斗1……来呀,德尔-普雷戈!更快一些呀!喂,勇敢一点吧!扑向我的喉咙呀!” 1根据《圣经》记载;歌利亚是非利士的勇士,身材高大,头戴钢盔,身披重甲,所向无敌,终被大卫所杀——译注 他们相距只有三步远。两个强盗的手指痉挛了。一秒钟以后,他俩冲过来了。 巴尔内特正防备着他俩的攻击。他低头向着镶木地板撞了过去,抓住他俩每人一条腿,像打翻人体模特儿似的把他俩打翻在地。他俩甚至还来不及自卫,就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一只手按住,那只手在他们看来,比一个铁钩更加无情。他俩立即像垂死者那样发出嘶哑的喘气声,窒息难受,胳膊一点力气也没有。 “奥尔加-沃邦,”巴尔内特说道,平静得惊人,“请开门,叫贝舒上来。” 奥尔加任由自己从梯子上掉了下来,尽管有气无力,仍然尽最大的努力跑向房门。 “贝舒!贝舒!”她喊道。 她同警探们一起回来,既充满热情,又十分恐惧,对贝舒说道: “行了!他独自一人,使他们‘计划落空’了!以前我真不相信他有这么能干!……” “喂,”巴尔内特对贝舒说道,“这是你的两个顾客。你只需要用链子把他俩的手腕锁起来,我好让他们呼吸,这两个可怜鬼!不,不要把他们锁得太紧,贝舒!我向你保证,他们是通情达理的。不是吗,德尔-普雷戈?不想抗议吗?……” 他站起身,吻了奥尔加的手,她惊愕地注视着他。然后他快乐地喊道: “啊!贝舒,今天打猎打得多漂亮!逮住了最凶猛最狡猾的野兽中的两只大野兽!德尔-普雷戈,我对你的工作方法表示欣赏。” 巴尔内特用他僵硬的手指头,在体操教师的胸部轻轻地友好地叩击着,贝舒用锁链把德尔-普雷戈锁好了。巴尔内特继续说着,越说越高兴: “真是天才,我重复一遍,喂,刚才我们在门房里窥伺的时候,我知道了你的鬼把戏,看出了最后进来的人不是你。但是,贝舒犹豫了一会儿以后,就上当了,相信那个戴着白色护腿套、白色手套、浅色帽子,穿着灰色衣服的人是德尔-普雷戈,是那个他看见出出进进好几次的先生。这使得第二个德尔-普雷戈不慌不忙地上了楼,从你没关严的房门溜进去,躲到壁柜里去了。这完全跟那天晚上,当卧室陷入黑暗之中的情形一模一样……你敢说你没有天才?” 巴尔内特显然不能控制自己兴高采烈的情绪。他轻捷地一跃就跨坐在高架秋千上了,从那里又跳到一条固定的长竿上,围绕着竿子不停地旋转。他抓住有结的爬绳,又抓住吊环,又抓住梯子,他的动作令人头晕目眩,可以跟笼中迅速旋转的猴子相媲美。他那件旧外套的垂尾在身后飘动与旋转,既僵直又可笑,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滑稽的了。 奥尔加越来越局促不安,忽然发现他站在了自己面前。 “请您摸摸我的心,漂亮的夫人……跳得一点也不急促,不是吗?而我的头呢?没有一滴汗。” 他拿起电话,要求接通一个号码; “请接警察局……治安处……调查科……啊!是你呀,阿尔贝?我是贝舒。你听不出我的声音?没关系!请你转告,贝舒警探已经抓到两名罪犯,他们到奥尔加-沃邦家来偷窃。” 他向贝舒伸出手来。 “所有的荣誉都归你,老朋友。夫人,我向您致敬。德尔-普雷戈,你为何冷眼看我,脸色阴沉?” 德尔-普雷戈咕哝道: “我想,只有一个人能够这样把我打翻在地。” “是谁呢?” “亚森-罗平。” 巴尔内特叫喊道: “好极了,德尔-普雷戈,这就是精妙的心理学。啊!你呀,只要你‘没有掉脑袋’,你总有办法!只是现在那脑袋踉你的肩膀可连接得不牢哟。” 他放声大笑着向奥尔加致敬,步伐轻盈,哼着歌走了出去: “伊齐多尔……热恋着我。但是我爱的是……热姆。” 第二天,德尔-普雷戈受到审讯,由于铁证如山,他只好供出了藏匿奥尔加-沃邦卧室物件的郊区仓库。这天是星期二。巴尔内特没有食言。 贝舒到外省去出了几天差。他回来后,见到巴尔内特留的一张字条: 你该承认我干得漂亮!办案时我分文不取!我绝对没有提成而使你痛苦!但是,另一方面,多亏了你,我得到了怎样的报偿!…… 下午,贝舒决定跟巴尔内特断绝一切关系。他朝拉博尔德街事务所走去。 事务所关着门,门上贴着布告: 因调情而关门。 度完蜜月再开张。 “他在说些什么鬼话?”贝舒低声埋怨道,暗自担忧。 他跑到奥尔加的家。那里同样也关着门。他又跑到“疯狂的牧羊女”剧院。那里的人告诉他,大艺术家交了一大笔违约金,已经出发去旅行了。 “他妈的!”贝舒走在街上,愤恨地骂道。“这难道是可能的吗?他不在金钱方面提成,却胆敢利用他的胜利,勾引我的女人……?” 多么可怕的怀疑!令人无比忧伤!怎么知道?或者更确切地说,怎样做才能不知道与不肯定贝舒最担心的这件事呢? 但是,可惜!巴尔内特却不放松他的猎获物。贝舒好多次收到有插图的明信片,上面写着狂热的字句: 啊!贝舒,罗马的月光多么明亮!贝舒,如果你愿意的话,到西西里岛来吧…… 而贝舒却咬牙切齿: “混蛋!过去我原谅了你的一切过错。但是,对这件事,决不原谅。我马上就会报复的!……” 八、贝舒逮住巴尔内特 贝舒钻进巴黎警察局的圆顶办公大楼,穿过几个院子,上了楼梯,不敲门就推开一个房门,向着他的顶头上司冲过去,激动得脸都变了形,结结巴巴地说道: “吉姆-巴尔内特涉嫌德罗克案件!我看见他在德罗克议员的家门前,我亲眼见到的。” “吉姆-巴尔内特?” “是的,我对处长您提过好几次的那个私家侦探,他失踪好几个星期了。” “跟那个舞蹈演员奥尔加一起?” “是的,我的前妻。”贝舒大声说道,怒气冲冲。 “于是怎么样?” “我就跟踪了他。” “而他没有发觉吗?” “被我跟踪的人从来不会发觉的,处长。然而,他假装闲逛,却保持着警惕,十分小心,这个坏蛋!他绕过星形广场1,顺着克莱贝尔大街走过去,然后在特罗卡德罗圆形广场停下来,停在一个坐在长凳上的女人旁边。那女人像是波希米亚人,长得挺漂亮,一头黑发,披着颜色鲜艳的披巾,秀丽动人。一两分钟以后,他俩交谈起来,几乎没有动嘴唇,好几次用目光指点着克莱贝尔大街和广场交汇处的一所房子。他随后站起身,乘地铁走了。” 1在巴黎市区西部,那里有凯旋门和无名英雄墓——译注 “您始终跟踪着他吗?” “是的。可惜有一列火车经过时,我却没来得及上车。当我回到圆形广场,那个波希米亚女人已经离开了。” “但是,他们监视的那所房子,您进去过吗?” “我正是从那里来的,处长。” 贝舒夸大其辞地强调道: “在这所房子的五楼,有一个带家具的公寓套问。四个星期以来,住着被告的父亲、退休将军德罗克。正如您所知道的,他从外省来首都是为了替被指控犯了绑架、非法监禁与谋杀罪的儿子作辩护。” 这句话产生了影响,处长又问道: “您到过将军的家里吗?” “他亲自给我开门,我立即把我刚才见到的情形讲给他听。他并不感到吃惊。头一天,一个波希米亚女人来见过他,给他看过手相,并用纸牌算了命。她向他索要三千法郎,今天在特罗卡德罗广场,两点钟至三点钟之间等候答复。她一见到信号,就会上楼来。” “她有什么提议?” “她保证找到并且送来那张出名的照片。” “我们徒劳无益地寻找过的那张照片?”处长惊呼道。 “正是那张照片,它将决定议员的成败荣辱,关键就看它在什么人手里,是在控方呢,还是在以他父亲为代表的辩方手里。” 接着他们沉寂了很久。处长推心置腹地低声说道: “贝舒,您知道,拥有这张照片对我们来说是什么意义?” “我知道。” “比您所能知道的还要大得多。您听着,贝舒,应该让这张照片在交到检察院之前就落到我们手里。” 处长又用更低的声音补充道: “警局第一……” 贝舒以同样庄重的语气回答道: “您会得到它的,我同时把私家侦探巴尔内特交给您。” 一个月之前,金融家韦拉尔迪——由于他的万贯家财,跟政要的亲密关系,敢想敢干与事业上的成功,成为巴黎一巨头——等妻子吃午饭没等到。当天晚上,她也没有回家,整个夜晚都不见她的人影。警方四处寻找,作了调查,结论是:家住在布洛涅树林附近的克里斯蒂娜-韦拉尔迪,每天早上都在树林里散步。那天在一条荒僻的小径上她被一个男子劫持到一辆封闭的小汽车里,然后那男子驾车飞速朝塞纳河方向逃走了。 谁也没有看清楚那男子的相貌,他好像是个青年,穿着蓝色粗呢大衣,戴圆顶黑礼帽。没有别的迹象。 两天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 然后,事态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天傍晚,在夏特勒至巴黎的公路附近劳动的农民,发现一辆小汽车在疯狂地飞驰。突然,响起了嘈杂的声音。农民们看见一个车门打开了,一名妇女被抛了出来。 农民们立即奔向前。 这时,小汽车上了一个斜坡,进入一片草地,撞到一棵树上,翻了个身。一个男子奇迹般地安然无事,从车内冲出来,向那名妇女跑过去。 她已经死了。她的头枕在一堆碎石上。 人们把她运到邻近的一个镇上,并且报了警。那个男子毫不费难地说出自己的姓名:他是让-德罗克议员,受人尊敬的国民议会议员,反对派领袖。死难者正是韦拉尔迪夫人。 于是立即展开了一场战斗,死者丈夫方面怀着仇恨而态度激烈,法院方面也很激烈,某些内阁部长对德罗克议员的败诉感兴趣,更是推波助澜。这无疑是件劫持案,既然让-德罗克穿着蓝色衣服,戴着圆顶黑礼帽,跟袭击克里斯蒂娜-韦拉尔迪的人穿着一样。至于谋杀案,农民们的证词不容置疑:他们亲眼看见一个男人的手在推那个女人。已经提议撤销议员的豁免权了。 让-德罗克的态度,给控告增添了特别的分量。他直截了当地承认了绑架与非法监禁。但是他坚决否定农民们的证词。据他讲,是韦拉尔迪夫人自己跳出车外的,而他却没能拉住她。 对于这次自杀的动机,劫持的情况,失踪后两天里发生的事情,驾车经过的地区,在悲惨结局出现之前的波折,他固执地闭口不谈。 人们不能确定他在哪里又是怎样认识韦拉尔迪夫人的,甚至不能证实她认识他,因为金融家韦拉尔迪从来没有机会跟他交往。 如果人家向他问个不休,他就回答: “我再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随便你们相信什么。随便你们怎样处置我。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将什么也不说。” 他拒不接受国民议会的审查委员会的讯问。 第二天,包括贝舒在内的警务人员来按他住所的门铃,他亲自开门,并宣称: “我准备跟先生们去。” 警探们进行了仔细的搜查。在他书房的壁炉内,有一堆灰烬,证明他已经烧毁了许多纸张。人们还搜查了抽屉,搬空了箱柜,把书柜里的书翻得乱七八糟,把文件用绳子捆成捆。 让-德罗克漠不关心地旁观这令人厌烦的搜查工作。整个过程中,只出了一件事,突如其来而又意味深长。贝舒比同事们更加能干,在一个放零碎杂物的盘子里,找到一个薄纸卷,那好像是偶然丢在那里的,贝舒正要检查,让-德罗克扑过去,从贝舒手里把纸卷抢过来。 “您很清楚,这东西微不足道!这是一张照片……一张旧照片,它跟衬纸板脱开了。” 贝舒作出更加强烈的反应,尤其因为他看出德罗克情绪激动特别反常,他想把那纸卷再夺过来。但是,议员已经跑出去了,并顺手关上了房门,进入由一位治安警察1把守的相邻的候见室。贝舒和同事们在那候见室追上了他。于是展开了一场争论。警察检查了让-德罗克的口袋,那个包着照片的纸卷却没有找到。人们问那个拦住逃跑者去路的治安警察,他说没有见到那张照片。警察出示了逮捕证以后,议员德罗克就被带走了。 1原文legardiendpaix,一般译为“治安警察”,而本故事里的这个警察的主要职责是维持市内交通秩序——译注 这就是悲剧的大致经过。当时它引起许多谣传(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前不久),就不必重提那尽人皆知的细节,也不必注意没有贝舒干预就毫无结果的预审记录了。现在根本不是要弄清楚德罗克案件,而是要强调导致公开结果的隐秘的次要情节,同时结束贝舒跟对手即私家侦探巴尔内特之间的决斗。 这次,既然他从与巴尔内特的赌博中,已看出对方攻击的办法,既然这一局是在贝舒的地盘内进行的,贝舒手中至少有一张大王牌。第二天,他由警察局长亲自指派,到德罗克将军家去按门铃。 一个大腹便便的仆人,从他穿的黑色外套来看,样子像个外省的公证人,给贝舒开了门。他领贝舒进了屋。贝舒从两点钟到三点钟,都站在一个窗户后面,窥伺着特罗卡德罗广场。那个波希米亚女人根本没有在广场出现。她第二天也没有来。巴尔内特也许有所防备了。 贝舒得到德罗克将军同意,继续耐心守候。将军身材瘦长,神情坚毅,穿着灰色礼服,仍保留着资深军官的风度,平时冷淡寡言,但是在某些激情的支配下,却非常兴奋而又言辞激烈。然而,他对儿子倾注了极大的亲情。他完全相信儿子是无辜的。他一到巴黎,就对报界发表声明,使舆论界大受感动。 “我儿子不会做坏事。他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过分正直。他特别认真,可以完全忘记自己以及私利。他太憨直,我都不去他的囚室看他,也不跟他的律师交谈,我根本不考虑替他求情。我来巴黎不是为了跟他共同商议,而是为了替他辩护。人人都会维护自己的名誉。如果他的名誉受损,我的名誉就要求我不让我们的姓氏受到污辱。” 后来,在人们连珠炮般向他提问的那天,他大声疾呼道: “你们想要我谈自己的看法吗?我的看法非常直截了当。我的儿子没有劫持任何人:有人心甘情愿跟随他。他保持沉默,是为了不牵连已经死去的某个人,我确信,他跟那个人有亲密的关系。让人们去寻找吧,会找到答案的。” 他也在拼命地寻找,他对贝舒说道: “我差不多到处都有能干而又忠诚的朋友致力于这次调查,结果跟您的调查一样有限。警探先生,因为我们跟您一样,只缺少一件证物,即那张有名的照片。整个案件的关键就在这里。您不是不知道,金融家韦拉尔迪和我儿子的政敌形成了一种阴谋同盟,他们得到某些政府成员的帮助,为的是要找到可以使我儿子身败名裂的证据。人们在他的公寓房里翻遍了,搜查了整栋房子。韦拉尔迪给提供有用线索的人以重赏。让我们等待吧。在我们的目的达到的那一天,将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我的儿子清白无辜。” 对于贝舒来说,能否证明将军的儿子清白无辜,并不重要,他的任务在于截取那张照片。他仔细思量,如果照片是有利于德罗克议员的证据,那么他的敌人就会使照片销声匿迹。因此,贝舒受制于他的职责,就得继续监视。他等待着那个波希米亚女人,她却没有来。他监视巴尔内特,也不见他人影。他记录了德罗克将军讲的话,将军讲述了他所作的努力、他的失望与希望。 一天,那位退休将军若有所思地把贝舒叫来。有了新情况。 “警探先生,我的朋友和我一致认为,只有一个人可以对照片失踪发表意见,那就是逮捕我儿子那天拦住他的去路的治安警察。然而,那警察的名字,谁也没能告诉我,真是奇怪。他是临时从警察分局借调来增援的。他出了什么事?大家不知道,至少您的同事们不晓得。但是,你们上级知道,警探先生,我们肯定这个警察受到了讯问,被日夜监视着。他的家好像被搜查遍了,家里所有的衣眼、家具通通被翻过。我可以对您讲出负责这次监视的警探们的名字吗,贝舒警探?” 贝舒既不承认也不否定。将军随即大声说道: “贝舒先生,您的沉默证实我的情报是有价值的。我肯定有人希望给我的情报接续下文,有人有权批准您把那个警察领到我这里来。请通知那当权的人。如果他们拒绝的话,我就考虑……” 贝舒自愿承担了这个任务。他的计划没有实现。巴尔内特怎么样了?他在案件中扮演什么角色?巴尔内特不是那种无所事事的人,当人们突然面对他时,那就太迟了。 上司让贝舒全权处理这个案子。两天以后,将军的贴身仆人西尔韦斯特,把贝舒和治安警察兰布尔领进客厅,兰布尔身着制服,腰间佩带着手枪和白色警棍,样子心平气和。 会见进行了很久,却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兰布尔明确表示,他什么也没有看见。然而,他透露了一个细节,让将军明白了他为何受到监视:他是靠议员德罗克的庇护才得到现在这个职位的,他们是在团队里相识的。 将军哀求,发怒,威胁,以他儿子的名义讲话,兰布尔均不为之所动。他说没有见过那张照片,德罗克议员当时在激动之中也没有认出他来。面对这场令人疲倦的持久战,将军不得不撤退。 “谢谢您,”将军说道,“我愿意相信您讲的话,不过对您和我儿子的关系如此巧合,我仍然表示怀疑。” 将军按铃。 “西尔韦斯特,送送兰布尔先生。” 仆人和治安警察出去了。可以听见门厅的门关上的声音。这时,贝舒和德罗克将军两人的目光相遇,贝舒相信看到将军眼睛里流露出嘲弄的神情。离奇可笑的快乐,毫无理由。然而…… 几秒钟过去了,突然出现了令人震惊的现象,贝舒看得目瞪口呆,将军显然在微笑。在客厅门口,门打开着,一个奇怪的东西在前进,两只胳膊在向下的头两旁移动,圆鼓鼓的上身犹如球形物,两只细长的腿向着天花板不停地乱动。 那个东西突然恢复直立状态,像陀螺一样飞快地旋转,一个脚尖着地作轴,另一个脚尖紧贴着那轴转。这是仆人西尔韦斯特。好像他忽然发了狂,像个伊斯兰教苦行僧似的不停地旋转,他的大肚子摇晃着,笑声从张得如大漏斗似的嘴巴里发出来。 但是,这真是西尔韦斯特吗?贝舒面对这怪诞的景象,开始感觉到自己的额上正冒汗。这真的是西尔韦斯特,那个样子像外省公证人的大肚皮贴身仆人吗? 那人干脆利索地停住不转了,圆睁大眼盯着贝舒,咧嘴怪笑,脸都扭曲了,好似一副面具。他解开外套和背心的钮扣,解开橡皮制的假肚子的搭扣,穿上德罗克将军送给他的短上衣,又注视着贝舒,说出这严厉的评语: “贝舒蠢笨如梨。” 贝舒并不恼怒。他生性仁慈,不计较最尖酸刻薄的咒骂。他只是叫了一声: “巴尔内特……?” “巴尔内特。”对方回应道。 德罗克将军由衷地笑了。巴尔内特对他说道: “请您原谅,将军。但是,当我成功的时候,我就格外高兴,不由得做出许多杂技小动作或舞蹈姿势,非常滑稽可笑。” “那么,您成功了,巴尔内特先生?” “我认为成功了,”巴尔内特说道,“多亏了我的老朋友贝舒。但是,不要让他等待了,咱们就从头说起吧。” 巴尔内特坐下来。将军替他点燃了香烟,于是他快活地说道: “好吧,是这样的,贝舒。在西班牙我接到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拍的电报,请我替德罗克将军帮忙。我当时正在同一位迷人的女士作情侣旅行,你记得的,但是双方对爱情都有点厌倦,我利用这个机会恢复了我的自由,由一位在格林纳达1结识的可爱的波希米亚女人陪同回到法国。这个案件很快就使我备感兴趣,因为你正负责办案,我立即得出结论:如果存在某个对德罗克议员有利或者不利的证据,人们应该向那个拦住去路的治安警察索取。然而,有关这个问题,我向你承认:贝舒,尽管我使出浑身解数,用尽种种方法,还是无法搞清这位正直的人的姓名。怎么办呢?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形势对于将军和他的儿子来说变得更加艰难。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了。” 1西班牙城市——译注 贝舒一动也不动,惊诧极了。他感到自己成了最可恶的被愚弄的牺牲品。毫无补救办法,不可能作出任何反应。伤害已经造成。 “你,贝舒,”巴尔内特重复道,“你显然知道。我们知道,你受委托来‘炮制’2那个治安警察。但是,怎样把你吸引到这里来呢?这倒不难。一天,我故意在路上让你见到,让你跟踪,一直来到这特罗卡德罗广场,我那漂亮的波希米亚女人就坐在那里。我们低声交谈几句,向这所房子看了几眼……于是你就上当了。要抓住我或者我的女同谋的想法,激起了你的狂热。你的战斗岗位就定在这里,靠近德罗克将军和他的贴身男仆西尔韦斯特,也就是说靠近我,我因此能够天天见到你,听见你讲话,并且通过德罗克将军来对你施加影响。” 2在法文原文里用的是“cuisiner”,原意是“烹饪、做菜”,在俗语中的意思为审问——译注 吉姆-巴尔内特转身向着将军,说道: “祝贺您,将军,您对贝舒表现得极其敏锐机智,要引起他的怀疑,把他引向目标,也就是说,让陌生的治安警察被我们支配几分钟。是的,贝舒,几分钟就够了。目的是什么?你的目的呢?警方的目的呢?检察院的目的呢?大家的目的呢?……是要找到那张照片,不是吗?然而,我知道你聪明,而且我不怀疑你的调查已达到完美的极限。因此,不必在踏过上千次的路上寻找。应该想象别的事情,别的异常特别的情况,先验地想象,以便在那个老好人来到这里的那一天,我们可以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在转瞬间搜查他。衣服,口袋,衣服里子,鞋底,凹处能藏文件的鞋后跟,凡是能使用的种种门道,都要考虑到。应该……应该把我猜想到的都试一试,贝舒。奇异与平庸……虚构与现实……难以设想的,却是很自然的,藏匿处,跟那个人的职业相符,又有别于其他人的职业。然而,治安警察的职业特点是什么呢?他跟宪兵、海关关员、火车站长或普通警探之间的区别是什么?思索一下,比较一下,贝舒……我给你三秒钟,不能再多了,因为这是如此明显-……二……三……好吧!你找到了吗?你明白了吗?” 贝舒根本不明白。尽管处境可笑,他还是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回想治安警察执勤时的模样。 “算了吧,可怜的老兄,你今天状态欠佳。”巴尔内特说道,“你始终是那么洞若观火!……因此我应该给你讲得一清二楚了!” 巴尔内特在自己的鼻子上放了某个东西。他先冲出客厅,回来时鼻子上顶着一根警棍,警棍始终保持平衡,巴黎、伦敦及世界各地的警察都使用这种白色警棍支配、命令、管理,指挥行人,阻挡与放行汽车车流,疏导交通,总之,那警棍是街道的主宰与时间的主人。 巴尔内特抛接警棍就像抛接酒瓶,把它穿过胯下,经过背后,绕过脖子。随后,他坐下来,用拇指和食指夹住警棍,对着它说道: “小白棍呀,你是权力的象征,我把你从兰布尔警士的皮带上取下来,换上你无数弟兄中的一个。小白棍呀,我没有弄错,不是吗?我怀疑你是不容侵犯的小匣子,里面藏着真相。小白棍呀,魔法师梅尔林1的魔棒,你可以要我们的迫害者金融家或者我们的对头部长先生的小汽车停下来,你掌握着解放的护符,对吧?” 1梅尔林是《亚瑟王的传说》与古代西欧传说中的魔法师——译注 他左手拿着有螺旋槽的棍柄,右手握着涂了瓷漆的坚硬的-木棍身,使劲地拧着。 “正是这个,”他说道,“我猜中了。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杰作……灵巧与精细的奇迹,这意味着兰布尔警士有个当旋工的朋友。实属少见。像这样挖空一根-木棍的内部,开出一条槽而不使棍子爆裂,还刻上无可指摘的螺纹,并使它闭合得天衣无缝,棍身在棍柄里不摇晃,难道能说不是鬼斧神工吗?” 巴尔内特拧动警棍,棍柄被拧下来了,露出一个铜环。德罗克将军和贝舒聚精会神地观看着。警棍分开成两截:在长的那截,隐约可见一根钢管,大概一直插到尽头。 所有人的脸上的肌肉都挛缩起来。他们屏住气。巴尔内特不由自主地显得有点庄重地拆卸着那警棍。他倒置铜管,在桌子上敲了敲。一个纸卷从铜管里掉下来。 贝舒脸色变得苍白,低声道: “那张照片……我认得……” “你认得那张照片,不是吗?差不多十五厘米长……脱离了硬纸板,有点皱,请将军您亲自打开它吧!” 德罗克将军拿着那纸卷,手不像平时那样有把握。有四封信和一份电报用曲别针别在照片上。他凝视了一会那张照片,然后把它拿给两个同伴看。他以无限激动的快乐语气开始作解释,后来却渐渐地越来越焦虑不安起来: “一个女人的照片,一位少妇同坐在她膝盖上的孩子。人们从她的身上还可以看出韦拉尔迪夫人的样子……就像报刊上刊登的她的照片一样。毫无疑问,这就是她九年或者也许十年前的照片。而且还注明了拍摄的日期……在下面,这里……瞧,我几乎没有弄错……这要追溯到十一年前……签名是‘克里斯蒂娜’那是韦拉尔迪夫人的名字……” 德罗克将军喃喃地说道: “你们会怎么想?我的儿子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她的,当时她还没有结婚呢……” “将军,请您看看这些信,”巴尔内特把第一封信递过去说道,那信纸在折叠处已损坏了,可以看出是女人的笔迹。 德罗克将军看信,他一开始就控制着不让自己喊出声来,好像已得知这是一件严重的令人痛苦的事情。他继续急切地看着信,他刚看完一封信,巴尔内特就递上第二封,就这样他看完了其余的信和一份电报。然后他一言不发,面部因焦虑而大惊失色。 “将军,您能够跟我们讲一讲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双眼被泪水润湿了。最后,他暗哑地说道: “我是真正的凶手……十二年前,我的儿子爱上了一个出身平民的姑娘……一个普通的女工,她给他生了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他要同她结婚。出于傲慢的心理,我愚蠢地不肯见那个姑娘,我反对这门婚事。他准备不顾我的意愿而自作主张。但是,那姑娘作出了牺牲……这是她写的……第一封信…… 永别了,让!你的父亲不同意我俩的婚事,而你又不能违抗父命。这将给我们亲爱的宝宝带来不幸。我把我和宝宝的合影寄给你。请你永远保存它,不要太快忘掉我们娘儿俩……” “然而是她忘记了。她嫁给了韦拉尔迪。让得知这消息后,就把儿子送到一个老教师家寄养,在夏特勒市郊区,孩子的妈妈偷偷地去看过他几次。” 贝舒和巴尔内特弯下身子,才勉强听见将军说的话。他似乎在自言自语,眼睛盯着这几封信。信概括了过去,令人不安。 “最后一封信,”他说道,“是五个月前写的……只有几行字……克里斯蒂娜承认自己感到后悔。她很喜欢那孩子……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写信……但是,有一份老教师打来的电报,是给让的:‘孩子病重,速来。’在这张电报纸上,后来我儿子写了可怕的话,叙述了那令人恐惧的结局:‘我们的儿子死了。克里斯蒂娜自杀。’” 将军再次沉默下来。事实本身已作出了解释。接到电报后,让去接克里斯蒂娜,把她送进汽车里,她完全垮了。克里斯蒂娜吻别了儿子的遗体,在从夏特勒回来的途中,因极度失望自杀了。 “将军,您决定怎么办呢?”吉姆-巴尔内特问道。 “我决定公布事实真相。如果说,让没有这样做,显然他是为了不牵连死者,那也是为了不牵连我呀,我要对这双重事件负责。然而,尽管可以肯定夏特勒的小学教师不会出卖他,治安警察兰布尔也不会出卖他,他仍然希望这个真相不被埋没,希望命运能恢复事情本来的面目。既然巴尔内特先生,您已经成功地办到了……” “我成功了,将军,这多亏我的老朋友贝舒,我们不要忘记他。如果贝舒没有把警士兰布尔和他的白警棍带来给我,我就会输掉这一局的。您要谢谢贝舒,将军。” “我谢谢你们二位。你们救了我的儿子,我将毫不犹豫履行我的职责。” 贝舒赞同德罗克将军的看法。他被事件所打动,把自尊放在一边,放弃了截取警方力图得到的证据。他做人的良心胜过他的职业良心。但是,将军一回到他的房间,贝舒就走近巴尔内特,拍拍他的肩膀,突然说道: “我逮捕你,吉姆-巴尔内特。”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天真而又确信,就像完全知道威胁是徒劳的,但是出于顾及自己的面子,为了不辱逮捕巴尔内特的使命,仍然要抛出威胁的话来。 “说得好,贝舒,”巴尔内特向他伸出手,大声说道,“说得好,我被捕了,受到束缚,被打败了。人家不能责备你什么。现在,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逃走,这充分体现了你对我的友情。” 贝舒情不自禁地回答,坦率的神情使他显得友善: “你超过了所有的人,巴尔内特……你比他们都高出一头。你今天所做的事,是真正的奇迹。猜中了那个秘密!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仍然猜中了,治安警察的警棍居然是可能的藏匿之处!” 巴尔内特装腔作势地说道: “唔!重利的引诱刺激着想象力嘛!” “什么重利?”贝舒不安地问道。“该不是德罗克将军赠送给你的礼物了吧。” “我拒不接受!既然巴尔内特侦探事务所是免费服务的,大家不要忘记这一点。” “那么?……” 吉姆-巴尔内特变得严厉起来。 “那么,贝舒,我瞟了那第四封信一眼,得知克里斯蒂娜-韦拉尔迪一开始就对丈夫坦诚相告。因此,她丈夫知道她婚前的恋情,并有一个儿子。但他欺骗了司法部门,隐瞒事实,其目的在于报复让-德罗克,如果可能的话,把他送上断头台。多么可怕的算计,你同意吧。因此,你相信大富翁韦拉尔迪会不高兴赎买一封有损他名誉的信吗?而一个正直的人希望制止新丑闻,友好地向他提出建议,你相信韦拉尔迪会不付出一笔可观的报酬吗?十分偶然,我把那笔酬金放进口袋。” 贝舒长叹一声,但是无力抗议。只要无辜一方取得胜利,错误得到纠正,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去惩罚了罪行,那不正是主要的事吗?在最后时刻的小小“提成”,总是由罪犯或有错误的一方支付,人们应该把这“提成”看得太重吗? “永别了,巴尔内特,”他说道,“要知道,咱们最好是不再相见。不然我会把职业良心丧失殆尽的。永别了。” “那么就永别吧,贝舒。我明白你的顾虑。那为你增光。” 几天以后,贝舒收到巴尔内特寄来的信: 愿你幸福,我的老朋友。尽管你没有把巴尔内特这个流氓关进监牢,就像你承诺的那样,也没有截取那张照片,就像人家命令你的那样,我还是为你在此案件的功绩辩护,指出你当时所起的重要作用,所以我最终替你争取到了警探队长的任命。 贝舒做了个愤怒的手势。又要感激巴尔内特,那是可以接受的吗? 但是,另一方面,既然贝舒的功劳连贝舒自己也毫不怀疑,社会能够不奖赏它的一个最优秀的仆人吗? 他撕烂了那封信,但是接受了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