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浪湾》 一、深夜探访 晚上看完戏,拉乌尔-达声纳克回到家,在前厅的镜子前停了片刻,不无得意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他穿着做工考究的衣眼,身材匀称、优雅,肩宽背阔,强健结实的胸肌在衣襟下高高隆起。 前厅不大,但布置得体,表明这是一套陈设豪华、起居舒适的居室,只能供一个习惯于优裕生活,又有能力满足自己爱好的高雅男人居住。拉乌尔每天晚上都喜欢陷在宽大的皮椅里,抽一支烟,好好休息一下。他把这种休息称之为睡前开胃酒。每当这时,他的脑子抛开了一切讨厌的想法,一边随意遐想,回忆白天的经过,构思第二天的尚未清晰的计划,一边昏昏入睡。 拉乌尔正要推门,忽然又犹豫起来,因为他这时突然想起,前厅的灯并不是他开的。他回来的时候,吊灯上的三个灯泡就是亮的。 “怪事,”他寻思道,“我出门以后,不可能有谁来过呀,因为仆人们都请假走了。难道,我出门的时候没有关灯?” 达韦纳克是个事事留心的人,不过他不愿浪费时间,去弄清偶然遇到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到一定时候,各种事物的谜几乎总会自然而然地解开的。 “神秘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他常说,“生活远没有我们认为的这么复杂。它本身就可以从看似一团乱麻的局面中理出头绪来。” 可是,当他闯进对面的房门,发现房间里,靠着一张独腿小圆桌,站着一个青年女子时,不觉大吃一惊。 “天哪!”他叫道,“好一个漂亮的女子。” 和在前厅一样,这位漂亮女子也把房里的灯全打开了。看来她喜欢灯火通明。这一来,他倒可以尽情欣赏这位美女了。只见她一头金色的鬈发,衬着一张俏丽的脸,身材高挑、苗条,四肢匀称,穿着一袭稍嫌过时的连衣裙。只是她的面色紧张,眼神不安。 拉乌尔向来很讨女人喜欢,所以自视颇高。这时他以为好事又送上门来了,于是像过去接受那不请自来的好事一样,坦然地接受下来。 “夫人,我们不相识,是吧?”他微笑着说,“我从没见过您吧?” 女人做了个手势,表示肯定。他又说: “那您是怎么进来的呢?” 女人摸出一把钥匙。拉乌尔惊叫起来: “真的,您有我房间的钥匙!这可有意思呀!” 他越来越以为,他不知不觉迷住了这位美女,使她找上门来了。看来这女人像一只容易捕获的猎物,渴望那难得的感受,随时准备让男人征服。 因此,他带着在类似的场合素有的信心,朝少妇走过去:机会这么好,决不可放过。可出乎预料,那女子后退一步,惊恐地伸直手臂: “别过来!我不许您靠近我……您无权……” 女子脸上的惊恐表情让他大惑不解。接着,她几乎同时哭笑起来,全身猛烈地抽搐,极为不安。拉乌尔只好轻声安慰她: “您别怕……我不会伤害您的。您不是来偷我东西的,也不是来枪杀我的,是吧?那我为什么要伤害您呢?好了,请回答我的话……您想让我帮您什么忙呢?” 女子尽力镇定下来,轻轻说: “求您救我。” “可我不是干这行的。” “您似乎是干这行的吧……再说,不管什么事儿,您只要想干,就没有干不成的。” “天哪!这可是您赐予我的特权。我要是想把您抱在怀里,能干成吗?您想一想,半夜一点,一个女人,又是这么漂亮……迷人,在一位男士家里……您也明白,我虽个把自己看得如何聪明,可我能够想象……” 他又走过去。这一次女人没有抗议。他抓起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接着,他抚摸她的手腕和裸露的前臂,突然觉得,要是把她拉到怀里,她大概不会推拒,因为她惊恐过度,没有一丝力气。 想到这,他有点兴奋了,便悄悄地用手挽住女子的后腰,轻轻拉了一下。这时,他发现女人惊恐的眼睛和不安的面容充满忧伤和求救的神色,便停止动作,说道: “对不起,夫人。” 女人轻轻地说: “不,不是夫人……是小姐……” 她立即又接着说下去: “是的,我明白,在这种时刻,闯进男人家里,人家会怎样看!……您闹出误会,也是很自然的事。” “对啊,完全误会了。”他打趣道,“一过午夜,我对女人的看法就完全变了,开始想象一些荒谬事情,行事也变得粗鄙……我再次请您原谅。我做得不对。这下算完了吧?您不再恨我了吧?” “不了。”她说。 他叹息一声,又道: “天哪,您真美啊!真可惜,您来这里,不是为我以为的那种事!这么说,您来找我,就像许多人到贝克街找歇洛克-福尔摩斯一样,是为了什么案子?好吧,小姐,您说吧,把必不可少的情况都告诉我。您已经赢得了我的忠诚。我准备听您说了。” 他让小姐坐下。她见拉乌尔心平气和,殷勤有礼,放下心来,可是脸色仍然十分苍白。她的嘴唇形状优美,像孩子的嘴唇一样鲜润,只是不时地抽搐。不过她的眼睛里透出了信任的神色。 “请原谅,”她声音嘶哑地说,“也许我的脑子还不是十分清醒……不过我清楚我的状况,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不可理解的事情……还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很怕……是啊,也不知为什么,我有预感,我怕……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些事情会发生。天呐!天呐!……真可怕呀……我多么难受呀!……” 她厌倦地伸手在额前挥了一下,像是要驱走那些折磨得她心力交瘁的念头。拉乌尔对她的痛苦确实生出怜悯之情,笑起来,想使她放松一点。 “您似乎太紧张了!不要这样,这没有任何好处。勇敢点,小姐,没什么可怕的。就是我,您一求我帮忙,也就无须怕了。您是从外省来的吧?” “是的。我今天早晨从家里动身,晚上到巴黎,马上坐汽车到这里。门房以为您在家,我按铃,可是没人。” “的确,仆人们都休假去了,我是在饭馆吃的晚饭。” “于是,”她说,“我只好用这把钥匙……” “您是从谁手里拿到的?” “不是拿的。是从一个人那里偷来的。” “谁?” “我会告诉您的。” “别太晚了,”他说,“我多想快点知道啊!但是,等一会儿……小姐,我相信,您从早上起还没吃过东西,一定饿坏了!” “不,我在这桌上找到了巧克力。” “太好了!可是,还有其它吃的,我给您拿来吃了,我们再谈,好吗?说实话,您样子这么年轻……还是个孩子!我怎么就把您当成妇人了呢!” 他笑了,也想逗她笑。他打开一个柜子,拿出饼干和甜葡萄酒。 “您叫什么名字?因为终究我必须知道……” “等会儿……我都告诉您。” “好。其实,我也不需要知道您的名字.才给您拿吃的。也许,要点果酱?或者来点蜂蜜?对了,您的漂亮嘴唇一定喜欢蜂蜜。我的配膳室里有上等蜂蜜,我就去拿……” 他正要离开套房,电话铃响了。 “怪了,”他低声说,“这个时候……小姐,我能接一下吗?” 他拿起听筒,轻轻地变了变语调,说: “喂……喂……” 一个遥远的声音对他说: “是你吗?” “是我……”他肯定道。 “总算有运气,把你找到了。” “请原谅,亲爱的朋友,我晚上看戏去了。” “回家了?” “好像是的。” “我很高兴。” “我也一样!”拉乌尔说,“不过,老朋友,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一件小事?” “快说吧!” “你是谁?” “怎么,你还没有想起来?” “我承认,老伙计,直到现在……” “贝舒……泰奥多尔-见舒……” 达韦纳克压住自己的情绪说: “我不认识。” 对方抗议道: “认识!……贝舒,警察……贝舒,保安局的队长……” “啊!久闻大名,但从来没有荣幸认识你啊……” “你开玩笑吧!我们一起办过许多案子!巴卡拉玻璃案,金牙人案,十二张非洲矿业股票案……一起获得那么多的成功。” “你搞错了吧。你认为你是和谁打电话呢?” “当然是和你!” “谁,我?” “拉乌尔-达韦纳克子爵。” “这确实是我的名字。但是我向你肯定,拉乌尔-达韦纳克不认识你。” “也许是的。但是,如果拉乌尔-达韦纳克用其它名字,就会认识我的。” “天哪!请讲明确一些。” “好吧。比如吉姆-巴尔内特,巴尔内特私家侦探事务所的那个巴尔内特。还有让-德内里斯,《神秘住宅》里的那个德内里斯。还要我说出你的真名实姓吗?” “说吧。我不会脸红的。恰恰相反。” “亚森-罗平。” “好极了!我们一致了,事情说明白了。确实,我这个名字最光彩最为人所知。那么,老朋友,你想要我干什么呢?” “求你帮忙,而且是马上。” “求我帮忙?你也要我帮忙?”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我听你的吩咐。你在哪儿?” “勒阿弗尔。” “干什么?做棉花投机?” “不是,我在这里是为了给你打电话。” “这,可太客气了。你离开巴黎就是为了从勒阿弗尔给我打电话吗?” 拉乌尔说出这城市的名字,姑娘听了显得心慌意乱,嗫嚅道: “勒阿弗尔……有人从勒阿弗尔给您打电话?真奇怪,是谁给您打电话呢?让我听听。” 拉乌尔不大愿意,但她还是抓起另一只听筒,和他一起听贝舒说话: “不是专门为此来的。我刚才在郊外,没有夜间电话,就开车到勒阿弗尔来。现在准备回去了。” “回哪儿?”达韦纳克问道。 “你知道拉迪卡代尔吗?” “当然知道!塞纳河中间的一个沙洲,离河口不太远。” “对。在里尔波内和汤卡维尔之间,离勒阿弗尔三十公里。” “你想我对那里多么了解!塞纳河的小港湾!科城地区!我一辈子都是在那里过的,这是近代史了。这么说,你是睡在长凳1上了?” 1法文banc是长凳的意思,加上desable就是沙洲的意思——译注 “你瞎扯什么呀?” “我是说你住在沙洲上!” “在沙洲对面,有一个秀丽的小村庄,拉迪卡代尔就是这么叫出来的。我在那里租了一所茅屋,休息几个月……” “和心肝宝贝在一起吗?” “不。但我给你留了一间客房。” “为什么要这样费心呢?” “出了一起奇案,怪复杂的,我想和你一起来破它。” “因为你一个人破不了,对吧,胖子?” 拉乌尔瞧着姑娘,只见她越来越慌张,拉乌尔开始不安起来。他想把听筒要过来,但她紧握不放,贝舒还在说: “很紧急。另外,有一个姑娘今天失踪了……” “这是常事,用不着大惊小怪。” “是的,但有些细节叫人不放心,还有……” “还有什么?”拉乌尔忍不住叫起来。 “下午两点,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姑娘的姐夫去河边花园找她,被人用手枪打死了。好吧,你坐早上八点的快车……” 听到出了凶杀案,姑娘站起来,听筒从手上滑下去。她想说话,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倒在长沙发扶手上。 拉乌尔-达韦纳克刚来得及朝贝舒吼道: “你真是个笨蛋!就这样通报情况吗?怎么?!你什么也没察觉?白痴!” 他立即挂上电话,扶姑娘平躺在长沙发上,并让她闻嗅盐。 “小姐,哪儿不舒服?贝舒的话没有什么要紧的,只是谈到您,说您失踪了。另外,您也了解他,知道他不是个聪明人。请您冷静一点,和我一起把情况搞清楚。” 但是,拉乌尔很快发现,在这时候,再努力也别想把情况搞清楚。姑娘本就受了沉重打击,又意外听到贝舒笨拙通报的这起凶杀案,一时还不能镇静下来。他只好耐心等她冷静再说。 他思索片刻,打定主意,匆匆对着镜子在脸上抹了一些混合油膏,与其说改了容,不如说改了表情。他到隔壁房间换了衣服,抓起壁橱里时刻备着的箱子,跑到车库。 拉乌尔很快把车开出来,又回到自己房里。姑娘虽然苏醒了,但浑身乏力,无法行动,顺从地让他抱进汽车,尽可能躺在位子上。 他附在她耳边低声说: “照贝舒说来,您也住在拉迪卡代尔,对吧?” “对。在拉迪卡代尔。” “我们就去那里。” 她恐惧地动了一下。他感到她浑身发抖。他轻轻地安抚她,声音温柔。她没有再表示抗议,但失声哭了起来…… 从首都到诺曼底的拉迪卡代尔村,只有四十五法里,拉乌尔只用三小时就跑到了。他没有和姑娘说一句话。再说姑娘终于睡着了,把头靠到他的肩上。他轻轻地把她扶正。她额头发烫,嘴里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些话。 到达一座秀丽的小教堂对面时,天开始亮了。那小教堂坐落在峡谷脚下的新绿丛中,濒临一条弯曲的注入塞纳河的小河。峡谷顺科城地区的悬崖而上。后面,在广阔的草场那边,在绕着基尔伯夫的大河上面,细长的云霞由玫瑰色渐次变成鲜红色,预示着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村子还在沉睡,不见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 “您家离这儿远吗?”他问。 “很近……那儿……对面……” 沿河有一条由四排老橡树夹道的幽径,通到栅栏铁棍间显露的一座小城堡。小河在这里拐弯,从土堤下面流到插着铁予的护城壕里,而后又一个转弯,流进一堵由砖加固的高大石墙围着的庄园里。 这时,姑娘又害怕起来。拉乌尔觉察到,她宁愿逃走,也不愿回到她受过苦的地方。不过,她还是忍住了。 “别让人看见我回来。”她说,“这附近有一道矮门,我有钥匙,这是谁都不知道的。” “您能走吗?”拉乌尔问她。 “能……等一会儿……” “暖和一些了,您不会觉得冷吧?” “不会。” 土堤右边,有一条小径,横跨护城河尽头,在围墙和果园中间延伸进去。拉乌尔搀着姑娘的胳膊,她好像没有一丝气力。 到了门口,他对她说: “我认为不必再提问题来烦您了。贝舒会告诉我的。何况我们还会见面的。我只问一句话,您是从他那里拿到我的房门钥匙的,对吗?” “又是,又不是。他常对我谈起您。因此我知道您的钥匙放在他房间的座钟下面。几天前,我把它偷了出来。” “把它还给我好吗?我把它放回去,他不会知道的。另外,不要叫他和任何人知道您去过巴黎,被我带回来了,也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认识。” “谁也不会知道的。” “还有一句话。我们素不相识,是案件使我们偶然相遇的。请接受我的忠告,别背着我擅自行动。同意吗?” “同意。” “那就请在这张纸上签个字。” 拉乌尔从包里抽出一张白纸,用钢笔写上: “兹授予拉乌尔-达韦纳克先生调查案情并作出符合我利益的决定的权力。” 她签了字。 “好。”拉乌尔说,“您有救了。” 他瞧了瞧签字。 “卡特琳娜……您叫卡特琳娜……我很高兴。我喜欢这个名字。再见。去休息吧。” 她进屋去了。 他听到墙那边她沉闷的脚步声,然后是一片寂静,天越来越亮。她先前给他指出了见舒住的茅屋的屋顶,因此,拉乌尔顺着林荫道,出了村子,把车停在一间棚子下面。旁边,有一个种满果树、围着荆棘篱笆的小院于,里面有一座旧木屋,屋前铺着一条石子路,有一把磨得发亮的长椅子。 在翘起的屋檐下,一扇窗户半开着。拉乌尔爬上去,没有惊醒床上熟睡的人,把钥匙塞到座钟下面,察看了房间,搜了壁橱,确信没有给他设下任何陷阱,因为这并不是不可能的,然后下来了。 茅屋门没有关。底层一个大间,既当厨房又当餐厅,里面还有一个凹室。 他打开箱子,把衣服叠好放在椅子上,然后钉上一张纸,上面写着:请勿吵醒我。他穿上豪华的睡衣,这时一座大挂钟敲响五点。 “再过三分钟我就睡着了。”他寻思道,“只能提出问题,没时间找答案:命运女神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新鲜热烈的奇遇呢?” 现在,对他来说,命运女神有一头金发、两只慌乱的眼睛和一张孩子般的嘴。 二、泰奥多尔·贝舒介绍的案情 拉乌尔-达韦纳克从床上跳下来,一把卡住见舒的脖子,吼道: “我吩咐不要吵我,可你竟敢把我吵醒!” 贝舒回嘴说: “不是,不是……我看到有人睡觉,可没认出是你,你黑了……晒成古铜色,像个南方人。” “这几天,确实是这样。既然是佩里古丁的古老世家,就该晒成旧砖头的颜色。” 他们亲热地握手,对再次见面感到高兴。他们一起破了多少案,干了多少次了不起的冒险事啊! “喂,记得吗?”拉乌尔-达韦纳克说,“记得吗?我那会儿叫吉姆-巴尔内特,领导一个事务所。有一天我偷了你所有的不记名证券,……和你老婆进行浪漫的旅行!顺便问一句,她身体好吗?你们还没有复婚吗?” “没有。” “啊!那时多美好啊!” “那是黄金时代!”贝舒赞同道,也动了感情。“那所神秘住宅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从你眼皮底下把钻石偷了出来!……” “这事才过去不到两年。”贝舒说着有些伤感。 “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怎么知道我改了名,叫拉乌尔-达韦纳克?” “是偶然知道的……”贝舒说,“……你一个同伙把你告发了。材料到了署里,被我扣下来了。” 达韦纳克情不自禁地抱住贝舒。 “你真是我的兄弟,泰奥多尔-贝舒!你可以叫我拉乌尔……是的,兄弟。我会报答你的。瞧,我马上把三千法郎还给你,我是从你公文包的暗袋里拿的。” 贝舒一把揪住他朋友的脖子,气得浑身打颤。 “小偷!骗子!昨夜你到我房间去了!把我的公文包掏光了!你还有没有药救?” 拉乌尔疯子似地大笑起来。 “你要我怎么办,老朋友?不能开窗睡觉的……我想提醒你开窗睡有危险……公文包是从你枕头下拿的……你得承认,这很有趣!” 贝舒表示同意。他突然被拉乌尔的快乐感染了,也笑起来。他开始还有点气,以后就是由衷地觉得开心,毫不做作: “该死的罗平!你真是贼性不改!为两个小钱去做小偷,太不值得!你这么大年纪了,不害臊吗?” “去告我吧!” “我不告,”贝舒叹口气说,“你又会逃的。拿你真是没法……再说,这样做太卑鄙。你帮过我不少忙。” “我还要帮你的。你瞧,你一召唤,我就睡到你的床上,把你的早餐吃了。” 果然,为贝舒料理家务的一个女邻居端来了咖啡、面包和黄油。拉乌尔把面包抹上黄油,美美地吃了,又把咖啡喝光。然后,他刮了胡子,在室外木桶里洗了个冷水脸,恢复元气,又精神起来,在贝舒胜子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你谈谈吧,泰奥多尔。简要、生动点,各方面都谈到,但要有条理。别漏了任何细节,可也别讲废话……好,先让我瞧瞧你!” 他抓住贝舒的双肩仔细端详: “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有变……手臂太长了……脸又憨又粗……一副自负挑剔的神气……咖啡馆伙计的风度……真的,你有点风度。现在,说起来吧。我一次也不会打断你的话。” 贝舒想了一下,开始介绍。 “邻宅……” “问一句,”拉乌尔说,“你是以什么身份介入这起案子的?保安局的队长吗?” “不是。是以认识两个月的熟人身份。我从四月份起到拉迪卡代尔来疗养。肺炎发了,差一点……” “这与案子无关。讲下去,我不打断你了。” “我是说回浪湾这地方……” “真是个怪名字!”达韦纳克叫了起来,“和柯德白克海边小教堂的名字一样。塞纳河一天涨两次潮,尤其是春分和秋分两天。潮水一直涌到柯德白克。浪一直涌到那里,确切地说,潮水一直涨到那地方,尽管地势很高。是不是这样,嗯?” “是的。但是,确切地说,塞纳河涨潮并不涨到村子里,这里是奥莱尔河,你也许注意到了。它是塞纳河的支流。涨潮时,它或凶或缓地倒流回来,溢出堤岸。” “天啊,你真-嗦!”拉乌尔打着哈欠说。 “昨天中午十二点,有人从小城堡来找我……” “什么小城堡?” “就是回浪湾小城堡。” “小城堡?” “当然。一个小城堡,住着两姐妹。” “什么会的?”1 1姐妹在法文里亦有修女的意思,此处是明知故问——译注 “嗯?” “你不是说修女吗?是穷人会的,还是圣母往见会的?说呀。” “唉!没法说明白……” “那好。你想听我说你的故事吗?说错了,你就打断。但我是不会错的,这是屡试不爽的。听着!从前,回浪湾小城堡是巴斯姆领地的一部分,十九世纪中期被勒阿弗尔一个船主买了下来。船主的儿子米歇尔-蒙泰西厄在这里长大,结婚,但他妻子女儿相继在这里逝去。他与两个孙女,就是贝尔特朗德和卡特琳娜两姐妹住在一起。他后来搬到巴黎居住,但每年还来两次:复活节来住一个月,狩猎季节来住一个月。姐姐贝尔特朗德很早就嫁给一个叫格尔森先生的巴黎工业家,那人在美国拥有几家大企业。我说的对不对?” “对。” “小卡特琳娜就和米歇尔-蒙泰西厄及一个年纪还轻的仆人住在一起。仆人叫阿诺尔德,大家都叫他阿诺尔德先生,对主人忠心耿耿。卡特琳娜长大成人,马马虎虎受了教育。她无拘无束,有点任性,热情洋溢,想入非非,酷爱体育和读书;她喜欢回浪湾,经常跳入奥莱尔河冰冷的水中游泳,在草地上两腿朝天,靠着一棵老苹果树晒太阳。祖父非常喜欢她,可据说老头子脾气怪僻,沉默寡言,醉心于秘术、化学、炼金术。你说我说得对吧?” “对!” “可是,二十个月前,前年九月底,他们离开诺曼底回巴黎的那天晚上,蒙泰西厄突然在巴黎的寓所死去。当时,贝尔特朗德和她丈夫在波尔多。她急忙赶回来。姐妹俩就生活在一起了。祖父留下的财产比她们想象的要少,而且没有任何遗嘱。于是,回浪湾庄园也就荒弃了。小城堡的栅栏和大门都上了锁,谁也进不去。” “谁也进不去。”贝舒说。 “到今年,姐妹俩才决定来这里避暑。贝尔特朗德的丈夫格尔森先生回了国,后来又回来,大概和她们住在一起。她们带来了阿诺尔德先生和一个一直为贝尔特朗德干活的女仆兼厨师,又在村里临时雇了两个女孩。大家一起干活,收拾小城堡,清理荒芜的花园。好了,老朋友,我这些话你同意吗?” 贝舒听得目瞪口呆。他听出来,这都是他所收集的,由他概括地记在笔记本上的那些材料。他把笔记本塞在卧室壁橱里,夹在旧案卷中问。难道拉乌尔-达韦纳克昨夜发现了这个本子,读了这些材料? “同意。”他嘟哝着说,无力表示不满了。 “那好,你接着讲!”拉乌尔说,“你的保密本对昨天的事只字未提……卡特琳娜-蒙泰西厄的失踪……某个人被暗杀……把事情说完吧,老朋友。” “好吧。”贝舒说。他心潮起伏,很难镇静下来。“这些惨事都是在昨天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你得先知道,贝尔特朗德的丈夫格尔森先生是前一天到的。这位格尔森为人随和,是个商人,健康结实,神采奕奕……那天举行的晚会我参加了。大家都兴高采烈。虽说卡特琳娜为近来一些麻烦事搞得不安,有些发愁,但还是开心地笑了。我十点半回屋睡觉。一夜平安,没有任何可疑的动静。到第二天中午,钟敲十二点时,贝尔特朗德-格尔森的女仆夏尔洛特才急忙跑到我的住处,喊道: “小姐失踪了……可能在河里淹死了……” 拉乌尔-达韦纳克打断了贝舒的话,说: “这不太可能,泰奥多尔,你对我说过,她是游泳的好手。” “可谁知道呢?……也可能因为虚弱,或者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我赶到小城堡,发现她姐姐像疯了似的,她姐夫和佣人阿诺尔德也非常不安,指着两块石头之间的她的游泳衣给我看。她平常在那里下水。” “可这不能说明……” “这还是能说明一些问题的。还有,我对你说过,几个星期以来,她惶惶不安,心事重重……于是,我们就想到……” “想到她自杀了?”拉乌尔平静地问。 “这起码是她那可怜的姐姐所担心的。” “那么,她有自杀的动机?” “可能。她已经订婚,婚礼……” 拉乌尔忘情地叫起来: “什么?订婚……她热恋着什么人吗?” “对。冬天在巴黎认识的一个小伙子,这也是姐妹俩回小城堡隐居的一个原因。皮埃尔-德-巴斯姆伯爵和母亲就住在巴斯姆城堡里面,那个小城堡过去是巴斯姆城堡的一部分。巴斯姆城堡就在高地上……喏!从这里看得见。” “那,结婚遇到了阻力吧?” “当妈妈的不愿意儿子娶一个没有财产、没有贵族头衔的姑娘。昨天上午,皮埃尔-德-巴斯姆让人给卡特琳娜送了一封信,信里说他马上就要动身。她母亲要求他出外旅行半年……他很失望,要卡特琳娜别忘了他,等他回来。过了一小时,就是说十点钟,卡特琳娜就失踪了,谁也没有再见到她。” “她可能悄悄地出走了。” “不可能。” “那么你认为她是自杀?” 贝舒明确回答: “不,我不这么想。我认为是他杀。” “见鬼!为什么?” “因为在搜查中,我们得到了显而易见的物证:在庄园,也就是围墙里,可能有个歹徒曾经,也许现在还在转游,杀人。” “你们见到他了?” “没有。但他又出现了一次。” “他杀了人吗?” “对,杀了人。我昨天给你的电话中就说过,他杀了人。昨天,三点钟,我看见格尔森先生顺河,穿过了虫蛀的古桥……” “行了!” “怎么,我才开头呢!” “别讲了。” “真荒唐!我要给你讲一出悲剧,这出悲剧我们有确证,掌握了一些情况。你不想了解,想怎么样呢?……” “我不是不想了解,但我不想连听两遍。你想,等一会儿检察院的就会来的,你一定要在现场介绍情况,还带上你的看法,所以现在就不必多费一番气力了。” “可……” “不,老朋友,你讲事情时总让人心烦。你就让我喘口气吧!” “那?” “带我去看看庄园吧。要特别当心,在看的过程中,一句话也不要说。你有一个大毛病,知道吗,贝舒,你太饶舌了。学学你的老朋友罗平,他一贯谨慎,守口如瓶,不像喜鹊那样叽叽喳喳。只有沉下心来,才能缜密思考,不致被粗率的肤浅看法所干扰,才能思考成熟。” 贝舒很清楚,这席话是针对他说的,他确是心直口快,多嘴多舌。但由于他们是亲密无间、互相尊敬的老搭档,他要求罗平允许他最后提一个问题,仅仅一个问题。 “提吧!” “你能认真回答吗?” “能。” “那好,总的来说,你对这起双重疑案有什么看法?” “不是双重的。” “是双重的。首先是卡特琳娜失踪,而后是格尔森先生被害。” “这么说格尔森先生被人谋杀了?” “是的。” “好吧!这算一重。另一重呢?” “我重复一遍,卡特琳娜的失踪。” “卡特娜琳没有失踪。” “她在哪里呢?” “在她房间里,正在睡觉。” 贝舒斜眼瞧了瞧老朋友,叹了口气。这家伙从来都正经不起来。 这时他们走近了栅门,看见一个高个子棕发女人站在园里。栅门边守着一个警察,她出不来,便示意他们快一点。 贝舒立刻又担心起来。 “这是贝尔特朗德-格尔森的女仆,”他低声说,“昨天她来告诉我卡特琳娜失踪时正是这样。又出什么事了?” 他向前奔去,拉乌尔跟在后面。 “喂,夏尔洛特,出了什么事?”他把她拉到一边,问,“但愿没有再出什么事吧?” “卡特琳娜小姐,”女仆结结巴巴地说,“是夫人叫我来通知您的。” “说呀!出事了吧?” “没有。小姐在昨夜回来了。” “回来了,昨夜?” “对。夫人在先生的床头祷告,看见小姐哭着走进来。小姐精疲力竭,我们扶她躺下,照料她休息。” “现在呢?” “在她卧室里,睡了。” “见鬼!”贝舒说,又看了拉乌尔一眼。“见鬼!……活见鬼!……她在自己房里,睡觉!见鬼!” 拉乌尔-达韦纳克做了个手势,意思是: “我交代你什么来着?你什么时候才承认我总是对的呢?” “真见鬼!”见舒翻来覆去地说,想不出别的词来表达惊异和钦佩之情了。 三、谋杀 回浪湾庄园呈狭长的长方形,占地约五公顷。奥莱尔河把它分成一大一小两部分。河水从墙外流进来,纵贯园子。 右边地势平坦;近处是本堂神甫的小花园,杂乱地生长着五颜六色的多年生植物;接着是小城堡和一片漂亮的英国式草坪。左边是一块起伏不平、越远越荒凉的土地,上面耸立着一道道长满冷杉的石山。入口处,有一个打猎用的小亭子。庄园有一道围墙,但站在附近山冈的高处,可以看到庄园里的情景。 河中心,有一个小岛,由一座木桥与两岸相连,桥板几乎全拓了,过桥危险。岛上有一个塔楼状已成废墟的旧鸽楼。 拉乌尔到处转游,但并不像猎犬似的东闻西嗅,寻找蛛丝马迹,而是像一个散步者,随意观赏风景,熟悉大小道路。 “你有看法了?”贝舒最后问。 “对。这是个美丽的庄园,我很喜欢。” “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你对格尔森先生被杀的看法。” “你真缠人!到时候再说吧。” “时候已经到了。” “那就进小城堡去吧!” 这座小城堡并没有什么特色,简陋、低矮,两边厢房抹了灰白的泥层,屋顶非常小。 两个警察在门窗前来回走动。 宽大的前厅有一道锻铁扶手的楼梯,饭厅与两间客厅和弹子房隔开。谋杀案一发生,尸体就被包在裹尸布里抬到一间客厅停放,尸体周围点着大蜡烛,由村里两个女人守护。贝尔特朗德-格尔森穿着孝服跪在那里做祈祷。 见舒在贝尔特朗德耳边说了几句,陪她走到另一间客厅,向他介绍拉乌尔-达韦纳克。 “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我常对你们说起他……他将帮助我们破案。” 贝尔特朗德和卡特琳娜相像,也许还漂亮一点,但是一脸悲痛,眼神非常哀伤,看得出凶杀案使她感到极为恐怖。 拉乌尔向她鞠躬致意。 “请节哀,夫人。放心吧,一定会查出凶手,严惩不贷。” “我就全指望这点了。”她低声说,“我将为此尽我所能。我周围的人也会这样做的,对不对,夏尔洛特?”她问女仆。 “夫人可以相信我。”夏尔洛特庄严地回答,同时举起胳膊,像作神圣的宣誓。 这时,传来马达的轰鸣。栅门开了,驶进两辆汽车。 男仆阿诺尔德快步进来。他五十上下,瘦削,褐皮肤,衣着与其说像仆人,不如说像卫兵。 “法官来了,先生。”他对贝舒说,“还有两个医生,一个是昨天从里尔波内来的,另一个是法医。夫人在这里见他们吗?” 拉乌尔明确果断地回答: “等一等。有两个问题要考虑,首先,格尔森先生被害一案,给法院以一切自由,该怎么调查就怎么调查。至于您妹妹的事,夫人,要十分谨慎。昨天她失踪的消息报告了警察吗?” “是的。”贝舒说,“我们觉得她的失踪是一桩凶杀案的结果。我们指望查出杀她与格尔森先生的凶手。” “她今早回家时没有给值勤的撞见?” “没有。”贝尔特朗德肯定地说,“没有。卡特琳娜跟我讲,她是从花园的一个小门溜进来的,她有钥匙。她从底层一个窗户爬进屋,谁也没有看见。” “那么,她回来的事跟警察说了吗?” “说了。”仆人阿诺尔德说,“我刚才跟警察总队队长说了,说我们虚惊一场,昨天小姐身体不舒服,在放衣服的屋子里睡着了。到晚上才找到她。” “好。”拉乌尔说,“就这么说。我还要求您,夫人,和您妹妹明白,她白天干了什么,现在怎么样,都与法院无关。只谈一件事,就是凶杀案。别让调查越出我们划定的这个范围。同意吗,见舒?” “你我所见略同。”贝舒神气地说。 在两位医生验尸的时候,小城堡的主人和法官在饭厅里初次见面。一个警察读了报告,预审法官(他叫韦尔蒂耶)和代理检察长提了几个问题。但是,调查的全部兴趣都集中在贝舒的介绍上。法官们认识他,他不像警察,倒像目击案件的证人。 贝舒介绍了他的朋友拉乌尔-达韦纳克。他说拉乌尔碰巧来他这里小住。他慢条斯理、字斟句酌,不时插入一些评论;他操着知道什么讲什么,该讲什么讲什么的人的语调,说明自己的看法: “我应该说明,昨天,在小城堡里,我们——我说我们,因为女士们两个月来很乐意地把我看成她们的常客——特别不安,可是又没有什么缘由。由于一些用不着说明的原因,我们以为蒙泰西厄小姐出了什么事。我承认,我的脑子有点反常,我的职业经验本应使我警觉可是我疏忽了,因此第一个着急,其实完全不必要,因为卡特琳娜-蒙泰西厄下河游泳之后,可能累了,加上心情不好,就去一间房里睡了,没有人看见她——当时我不在,她把浴衣丢在那里,我们就以为……” 见舒对自己滔滔不绝有些尴尬,就停住话,向拉乌尔使了个眼色,似乎说:“怎么样,把卡特琳娜解脱了吧。”然后又继续说: “简短地说,当时是三点钟。我急急忙忙赶到小城堡,作了些侦查,但没有结果,我们吃了中饭,十分着急,但还是怀着一丝希望。我说:‘既然什么也没找到,我们应该想到,有些假设的事情日后会不查自明的。’格尔森夫人比别人要冷静一些,回自己房间去了。阿诺尔德和夏尔洛特在厨房吃午饭——你们都知道,厨房在右边顶头,门朝正面墙——格尔森先生和我谈着这件事,尽力看得轻一点。格尔森先生对我说:‘还没去小岛找哩。’‘找什么?’我说——我提醒您,预审法官先生,格尔森先生只是前两天才到的,他好几年没有进过庄园,因此,并不了解我们所掌握的一些细节,因为我们在这里呆了两个多月——‘找什么?’我对他说,‘桥朽得差不多了,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有人走。’格尔森先生又说:‘可是怎样才能过河呢?’我回答说:‘没人过河。另外,卡特琳娜小姐游泳之后,也没有到岛上或河对岸去散步。’‘是这样……是这样……’他嘟哝着说,‘但不管怎么样,我要到那里转一圈。’” 贝舒又停下来,走到门槛边,请韦尔蒂耶先生和代理检察长跟他一起走到沿房子底层铺的一条狭窄的水泥路上。 “我们就在这里说的话,预审法官先生。我没有离开那张铁椅子,格尔森先生走远了。你们知道地点和距离了吧?我估计这里到桥头直线距离最多八十米。我是说——你们自己看好了——一个人站在这儿,可以清楚地看见第一座桥拱和跨过那边水流的第二个桥拱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也可以清楚地看见岛上的事情。岛上没有树,连小灌木也没有,唯一能挡住视线的东西,是旧鸽楼。但是在惨事发生的地方,也就是鸽楼前面,我们可以肯定,是光秃秃的,藏不了人……藏不了人,我强调这一点。” “除了鸽楼里头。”韦尔蒂耶指出。 “除了鸽楼里面。”见舒表示同意,“但是,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在这期间,格尔森先生顺着左手草地边的小道,走上荒芜的几乎无人行走的小道,把脚踩到桥上的第一块木板上,不放心地试了试,一只手紧抓摇摇晃晃的栏杆,摸索着向前走,后来越走越快,最后上了小岛。这时,我才明白他去小岛的目的。格尔森先生一直走到鸽楼门口。” “我们可以去看看吗?”韦尔蒂耶先生问。26一 “不,不。”见舒大声叫道,“我们应该从这里观察惨事。预审法官先生,您应该从同一位置,同一视角,像我看见的那样重新再看一下。同一视角。”他重复一遍,对自己的表达十分得意。“另外,我还要补充一点,我不是这出悲剧的唯一见证人。阿诺尔德先生吃完午饭也站在我们这土台上吸烟,您可以量一下,在我们右边二十米处。他也一直注视着格尔森先生。您清楚了吧,预审法官先生?” “讲下去,贝舒先生。” 贝舒接着讲: “岛上长满荆棘、尊麻、绊脚的乱草。这样,我就有时间寻思格尔森先生为什么去鸽楼。卡特琳娜小姐没有理由藏在那里,他去干什么呢?好奇吗?需要i解什么事吗?格尔森先生一直在离大门三四步远的地方徘徊。你们能清楚地看见那个门,对吧?它正对着我们,低矮,拱形的,开在砾石砌成的底层。上面是圆形的塔楼。门上有一把锁,还有两根大门闩。格尔森先生弯下腰,很快就把锁弄掉了。事情很简单,过一会儿你们就能看到:有一个吊环螺钉从石头墙里脱了出来。这样就只剩两根门闩了。格尔森先生先抽开上面那根,再拍开下面那根。他抓住门闩,正要拉开门,突然间,悲剧发生了!只听见一声枪响,他还没有来得及用手挡一挡或后退一步,甚至没有明白有人要暗杀他,就倒下了。” 贝舒住口了。他叙述很详细,带着吁吁喘气声,显出昨天的恐惧,产生了效果,格尔森夫人哭了。法官们十分惊愕,等着进一步说明,拉乌尔静静地听着。大家都沉默不语,贝舒说: “毫无疑问,预审法官先生,枪是从里面开的。有二十点证据可以证明。我只举两点。首先,鸽楼外面无法藏人,其次,枪烟是从里面出来的,顺着墙从门缝里飘上去。当然我立即去证实我的看法。我奔了过去,阿诺尔德先生跟着去了,后面还有女仆,我寻思说:‘凶手在那里,在门后边……他有枪,我可能遭他枪击……’我没有看见他,因为门是关着的,看不见里面,但没有任何疑点来动摇我的绝对信心。我和阿诺尔德先生过了桥——我敢发誓,预审法官先生,他和我都是冲过桥的,并没有看见拿枪的凶手……什么人也没有!” “显然,凶手藏在塔上。”韦尔蒂耶先生急忙说。 “我也这样想。”贝舒说,“我命令阿诺尔德先生和夏尔洛特看看塔楼后面有没有窗户或出口。我在格尔森先生身边跪下来,他奄奄一息,只能断断续续说些话。我解开他的领带和衣领,扯开他沾满鲜血的衬衫。这时,格尔森夫人听到枪声也赶到了,她丈夫就在她怀里咽了气。” 冷了一会儿场,两个法官低声交谈几句。拉乌尔还在思索。 “现在,”贝舒说,“如果您愿意,预审法官先生,我到现场再给您补充说明一些情况。” 韦尔蒂耶先生表示同意。贝舒越发神气了,严肃、庄重地指了指路。一行人走到桥头,匆匆检查一遍,发现它比想象的要结实。事实上,桥虽然有些摇晃,但是有些桥板,尤其是横梁,还是相当好的,可以放心大胆地走过去。 旧塔式鸽楼不高,用黑白石子砌着棋盘式的图案,用小红砖勾出线条。鸽子窝用水泥堵起来了,楼顶坍了一部分,墙脊已开始风化。 他们走了进去。光线从顶梁之间射进来。几乎片瓦不存,地上满是泥泞和残砖碎瓦,还有一滩滩黑水。 “您搜查过了吧,贝舒先生?”韦尔蒂耶先生问。 “是的,预审法官先生。”警察队长回敬一句。他那口气,听起来似乎这样的侦查搜索只有他才能做到。“是的。先生,对我来说这很简单,我一眼就发现凶手不在我们眼前这块明处。问过格尔森夫人,她才记起下面还有一层,她小时候和祖父顺着一道楼梯下去过。我不愿让别人知道机密,马上命令阿诺尔德先生赶快骑车去里尔波内请一个医生,报告警察,趁格尔森夫人在她丈夫身边祈祷,夏尔洛特去找格尔森先生的被子被单时,我开始搜查。” “您一个人?” “一个人。”贝舒说。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特别自豪,似乎他代表着——多威风啊!——全部警察和司法力量。 “时间长吗?” “不长,预审法官先生。我先在地上,在这一滩水里,发现了凶犯使用的武器。一支七响勃朗宁。您看它就在原处。然后,我在这堆石头底下,找到一个翻板活门,掀开来,只见一架木转梯通到格尔森夫人回忆起来的底层。下面空空的。预审法官先生,劳驾您陪我走一趟好吗?” 贝舒亮起电筒,领着两位法官下去,拉乌尔跟在后面。 底层是个方厅,是在鸽楼的圆筒里隔成的,拱顶很低,高度和长度都在五米左右。上层的水从拱顶的裂缝渗下来,积了半尺深。正像贝舒说的那样,这个地下室原来装着电灯,电线和开关灯头都还可见。底层充满潮湿和霉烂的气味,使人透不过气来。 “贝舒先生,凶犯没躲吧?”韦尔蒂耶先生问。 “没有。” “再没有其它可躲藏的地方吗?” “我后来又和一个警察来过一次,确信没有人躲在这里。何况,比这个还深的地下室怎么透气呀?在这里透气的问题就很难解决了。” “那么您解决了没有?” “解决了。有一条气道穿过拱顶和塔基,出口露出水面,哪怕涨大潮时也淹不了。我可以在外面,从鸽楼后面指给你们看。可是出口有一半给堵上了。” “那么,贝舒先生,您得出什么结论呢?” “没有,预审法官先生。我不好意思承认,我没有得出结论。我只知道格尔森先生被躲在鸽楼里的人杀害了,但我不知道这人是从什么地方出去的。他为什么要杀害格尔森先生?是因为格尔森先生在监视他,或者撞见他干坏事?还是为了报仇,为了钱财,或者出于偶然?我不知道。我重复一遍,有人躲在这个鸽楼时,在门后面开了一枪……在新的命案发生之前,我能说的只有这些,预审法官先生。这就是我的侦查结果。警察后来的搜查也一样,没有更接近事实的发现。” 贝舒说得很肯定,好像这是永远也不能解开的谜。韦尔蒂耶先生带着嘲弄的口气指出: “可是,凶手总得呆在某个地方。除非他上天入地。像您说的那样,我们只好认为他不翼而飞了。但这是说不通的。” “那就请您来吧,预审法官先生。”贝舒话中带刺说。 “当然,我们是要调查的,警长。我相信,我们合作会产生满意的结果。对付犯罪方面是没有奇迹的,有的只是或巧或笨的办法。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见舒觉得大家不再需要他了,他扮演的角色暂时结束了,就抓住拉乌尔的胳膊,把他拉过来。 “你有什么高见?” “我?没有。” “一点想法也没有吗?” “哪方面?” “凶手……他怎么逃跑的?……” “有好多想法。” “我可一直注意着你,你好像心不在焉,挺无聊似的。” “你的话我听不下去,贝舒。天哪!你可真-唆!” 贝舒不服气。 “我的话可是简洁明了的样板。该说的我都说了,没有一句废话,正如我只做该做的事。” “你没做该做的事,因为你没有破案。” “那你呢?你得承认,你并没超过我。” “超出许多。” “哪一方面?你亲口对我说,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是一无所知,但我无所不通。” “讲明白。” “我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嗯?” “你得承认,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是了不起的事。” “了不起……了不起……”贝舒结结巴巴地说。他突然呆住了,像往常一样瞪大眼睛瞧着他。“你能说说吗?……” “啊!这可不行!” “为什么?” “你不会明白的。” 四、攻击 见舒没有抗议,甚至没有想到抱怨。他知道在这种场合,一如在其它场合,拉乌尔能看出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么拉乌尔对他和预审法官或者代理检察长的态度一般,并不特别尊重,他又凭什么生气呢? 他紧紧抓着朋友的胳膊,领他穿过庄园。一路上他大谈案情,装出思索的样子,提出一些问题,希望得到拉乌尔的回答。 “不管怎么说,谜太多了!有多少疑点要澄清啊!用不着给你举了,对吧?你和我一样清楚,譬如说,潜伏在鸽楼里的人,犯罪以后果着不走是说不通的,我们没有找到他;可是,说他逃掉了也不通,因为我们没有看见他逃跑……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犯罪的原因是什么?怎么!格尔森先生昨天才来,凶犯就要摆脱他——杀人就是为了把人摆脱——可是凶手怎么能猜到格尔森先生会过桥,开鸽楼门呢?这太难叫人相信了!” 贝舒停了一下,看着同伴的脸,拉乌尔没有表示厌烦,贝舒又接着说: “我知道……你会反驳我说,这次凶杀也许纯属偶然,因为格尔森先生闯进了歹徒窝。可这是荒谬的!(贝舒轻蔑地重复这句话,似乎拉乌尔已经作了这种假设。)是的,这是十分荒谬的,因为格尔森先生足足花了两三分钟才把锁撬开,所以那个家伙有足够的时间躲藏到底层去。你一定承认我的推论是驳不倒的,要反驳就得用别的理山。” 拉乌尔没有驳他,始终不说话。 于是贝舒改变了策略,选择另一个问题来打破缺口。 “卡特琳娜-蒙泰西厄的事也一样,整个一团迷雾。昨天白天她干什么去了?她去了哪里?怎么回来的?几点钟回来的?真是个谜。这个谜对你来说更为神秘,因为你对这姑娘的过去,对她那些有或者没有根据的恐惧,她的怪念头,总之一切都不了解。” “一切都不了解。” “再说我也一样。但不管怎么说,有些基本情况我可以告诉你。” “我现在没有兴趣。” 贝舒恼火了。 “妈的!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吗?那你在想什么?” “想你。” “想我?” “对。” “想我什么?” “跟平常一样。” “就是说,想我是笨蛋。” “岂敢,想你是个很有逻辑头脑的人,做事慎重。” “因此……?” “因此,我早上起来就寻思,你为什么到拉迪卡代尔来?” “我跟你说了,是来治肺炎后遗症的。” “你想休养,当然是对的,但你可以到别处去,到班丹,到夏朗东都可以。为什么偏要选择这个地方?这里是你童年生活的地方吗?” “不是。”贝舒尴尬地说,“但这茅屋是我一个朋友的,所以……” “你撒谎。” “看你说的!……” “让我看看你的表,有趣的贝舒。” 警长从背心口袋里掏出那只旧银壳怀表给拉乌尔看。 “好。”拉乌尔说,“要不要我告诉你表壳里装着什么东西?” “什么也没有。”贝舒说,越来越尴尬。 “有的,有一张小纸片,是你情人的照片。” “我的情人?” “对,就是那位厨娘。” “你胡说什么?” “你是厨娘夏尔洛特的情人。” “夏尔洛特不是厨娘,是女伴。” “女伴兼厨娘,又是你的情妇。” “你疯了。” “不管怎么说,你爱她。” “我并不爱她。” “那你为什么把她的照片放在胸口呢?” “你怎么知道的?” “我昨天夜里,从你枕头底下拿出来看过。” 贝舒低声骂道: “混蛋!……” 他气得发狂,他又上了一次当,而且被拉乌尔当做嘲笑的对象,实在气不过。哼,厨娘的情人! “我再说一遍,”他一字一顿地说,“夏尔洛特不是厨娘,是格尔森夫人的女伴,帮她处理信件,几乎跟朋友一样。格尔森夫人很喜欢她。她心肠好,人又聪明,我有幸在巴黎认识她,是她向我谈起这座出租的茅屋,劝我来这里疗养,说在拉迪卡代尔能呼吸到新鲜空气。我一到这里,她就叫女主人在家里招待我,她们当即愿意把我看做密友。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她是个贞洁女人,我尊重她,绝不会要求做她的情人。” “那么她丈夫呢?” “这与我有关吗?” “当然有。一个心肠又好、人又聪明的女伴,怎么会愿意和仆人来往呢?” “阿诺尔德先生不是仆人,是管家,我们大家都尊重他,他知道该干什么。” “贝舒,”拉乌尔高兴地叫起来,“你是个聪明人,走运的家伙,将来贝舒夫人给你做美味佳肴,我就到你们家搭伙。再说,我觉得你的未婚妻很不错……又有风度……又有魅力……丰满漂亮……不,不,我是里手,你知道……” 贝舒紧闭嘴唇,他很不喜欢这类玩笑,拉乌尔那种居高临下的戏谑神气,常常使他不快。 他打断了玩笑。 “够了。蒙泰西厄小姐就在那里,这些问题跟她毫无关系。” 他们又回到小城堡。卡特琳娜出来了,在一个小时以前格尔森夫人呆过的那间房里,她畏畏缩缩,脸色苍白。贝舒正准备向她介绍拉乌尔,拉乌尔已经躬身吻了姑娘的手,亲热地说: “您好,卡特琳娜。身体好吗?” 贝舒惊讶地问: “怎么!这可能吗?你认识小姐?” “不认识。可她的事,你跟我谈了那么多,我当然熟悉她了!” 贝舒注视着他们两人,陷入沉思。这意味着什么呢?拉乌尔与蒙泰西厄小姐是不是预先有过接触呢?他是否为她的利益卷进来了?是不是又要弄自己?可是,这一切很复杂,很难弄清。要弄清事情,他缺乏许多材料。他很恼火,转过身去,背朝拉乌尔,气冲冲地走开了。 拉乌尔又鞠了一躬,请小姐原谅。 “小姐,请原谅。我太随便。我直率地告诉您,为了保持我对贝舒的优势,我总是捉弄他,有时也有点淘气,使他紧张。在他看来,这些事是不可思议。我在他眼里是一个巫师,一个魔鬼。他气走了,也让我安静了。我确实需要沉下心来,才能破这个案。” 他觉得,他已经干的,将来可能干的事情,都能得到姑娘的同意。从第一个钟头开始,她就成了他的俘虏,顺从他那充满温情的权威。 她把手伸给他。 “您可随意行动,先生。” 他见她太疲倦,就劝她不要卷入,尽量避开预审法官的讯问。 “您在卧室里别动,小姐。在我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以前,要谨防不测。” “您害怕,先生?”她犹豫地说。 “一点不怕,但我总是提防暗中看不见的东西。” 他请求她,并通过她请求格尔森夫人允许他把小城堡从底到顶彻底查看一遍。阿诺尔德先生陪他,检查了地下室和一楼,然后上到二楼,这里的房门都对着一条长长的走廊。房间矮小,里处四进去,角落充当卫生间,非常复杂。墙上贴着十八世纪的细木护壁板,挂着画,陈设着椅子和铺着旧手工挂毯的扶手椅。在贝尔特郎德和卡特琳娜住的套房之间,有一个楼梯问。 这道楼梯通向三楼。三楼正中是一间宽大的仓室,塞满了不用的器具,左右两边都是给仆人住的阁楼间,现在几乎无人居住,也几乎没有家具。夏尔洛特睡在右边卡特琳娜的上面,阿诺尔德先生睡在左边贝尔特朗德上面。这两层的窗户都对着花园。 检查结束之后,拉乌尔来到室外。法官们由贝舒陪着继续侦查。他们回来时,拉乌尔瞥了一下开着小门的那堵墙,早上,卡特琳娜就是通过这道门进来的。灌木丛和爬满长春藤的暖房废墟,把花园这一部分堵塞了。他手上有钥匙,就背着大家走了出去。 外边,沿墙有一条小径,蜿蜒攀上山边的小坡。他离开回浪湾,上了山,从果园和林边穿过去,到达第一个高地。那里有二十来所茅舍房屋,巴斯姆城堡超然耸立于这些房舍之中。 城堡带有四个小塔,外形与小城堡一模一样(后者好像是缩小了的复制品)。德-巴斯姆伯爵夫人就住在里面,她反对儿子皮埃尔和卡特琳娜结婚,拆散了这对情人。拉乌尔转了一圈,走到村中一家小饭店用午餐,同一些农民闲聊。两位年轻人受到反对的恋情,本地人都知道。他们常常碰见他俩手拉手坐在附近的树林里幽会。可是最近几天没有见到他们。 “一切都清楚了。”拉乌尔想,“伯爵夫人叫儿子外出旅行,约会就停了。昨天早上,小伙子给卡特琳娜写信,告诉她出门的事,她看信后十分伤心,溜出回浪湾,跑到平时相会的地方。可是皮埃尔-德-巴斯姆伯爵却不在那儿。” 拉乌尔朝小树林走去——他上来时也是沿着这片林子走的——钻进一片茂密的丛林。矮林中已经辟出一条小路。他到了一块空地边上,空地周围生长着参天大树,对面,放着一条粗糙的凳子。无疑,这对未婚夫妻就是坐在这条凳子上幽会的。他在凳子上坐下,可是只过了几分钟,就惊奇地发现,离他十到十五米远的地方,一条野兽行走的小道尽头,一堆枯叶被什么异常的东西拱起。有东西在动。 他悄悄走过去。骚动越来越明显,还夹着呻吟。他走到那里,只见一个怪模怪样的老太婆的头露了出来,头发乱蓬蓬的,沾满树枝和青苔。同时,一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女人从裹尸布似的树叶下面钻出来。 她脸色苍白,惊恐不安,目光慌乱,无力地倒了下去,抱着脑袋呻吟,像被人打了一棍,非常痛苦似的。 拉乌尔问她,她总是哼哼唧唧地不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就回到巴斯姆村,把饭店老板请来。老板告诉他: “肯定是沃什尔大娘,一个——唆唆的老太婆,儿子死后就完全疯了。她儿子是伐木工,被砍倒的一棵橡树压死了。蒙泰西厄先生在世时,她常到小城堡去干活,给小路除草。” 老板果然认出那是沃什尔大娘。老板和拉乌尔一起把她扶到树林边,她那间破窝棚里,让她平躺在床上。她还在嘟嘟囔囔。未了,拉乌尔才听出几句翻来覆去的老话: “三棵溜,我告诉您,美丽的小姐……三棵溜……是那位先生……我告诉您……他恨您……要杀死您,美丽的小姐……当心呀!” “她看错人了。”老板冷笑着走开了。“再见,沃什尔大娘,好好睡!” 她轻轻地哭着,双手仍紧捧着头不放,脸上显得很痛苦。拉乌尔弯下腰,发现她银色的头发丝中,有凝固的血块。她把手帕放在水罐里浸湿,帮她把血止住。她安静一点,睡着后,拉乌尔又回到空地,只一弯腰就在枯叶旁边,发现一节刚砍下来的狼牙棒似的粗树根。 “明白了。”他寻思,“有人打了沃什尔大娘,拖她到这里用树叶盖好,让她死掉。可这是谁打的呢?为什么打她呢?是否就是那杀人凶手干的?” 沃什尔大娘的话让拉乌尔担心……“美丽的小姐”是不是指卡特琳娜呢?二十四小时以前卡特琳娜在这片树林里转来转去,找未婚夫,被疯子碰上了。疯子对她说:“他要杀死您,美丽的小姐……他要杀死您……”她一定吓坏了,就逃到巴黎向他拉乌尔求救。 从这方面看,推断好像很站得住脚。至于老太婆翻来覆去说的“三棵溜”这句胡言乱语,拉乌尔就不想在上面耽搁时间了。照习惯,他认为这些谜时间一到就会不解自明。 夜色降临时分他才回小城堡,法官和医生早就走了。一个警察在栅门口站岗。 “一个警察不够。”他对贝舒说。 “为什么?”贝舒急忙问道。“有新情况?你担心吗?” “你呢,贝舒,你不担心吗?”拉乌尔说。 “担什么心呢?只要把过去的事情弄清楚就行了。不会发生什么新的事情。” “你多傻呀,可怜的贝舒!” “究竟有什么事呢?” “卡特琳娜受到严重威胁。” “好家伙,她口口声声这么说,你也跟着说起来了。” “杰出的贝舒,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去吃晚饭,抽你的烟斗,到贝舒大宾馆睡觉吧。我守在这儿。” “你是说我们睡在这里。”队长耸耸肩膀大声嚷道。 “对,就在这间客厅里,睡在这两把舒服的扶手椅上。你要是冷,我给你做一个暖脚筒,要是饿了,我给你一块涂上果酱的面包片,要是打呼噜,我就叫你尝尝我脚的滋味,要是你……” “别说了!”贝舒笑道,“我睡觉只闭一只眼睛。” “我闭另一只。合起来正好一双。” 仆人侍候他们吃过晚饭。他们抽着烟,亲密地聊天,回忆共同的经历,讲述一些故事。他们围着小城堡转了两次,一直走到鸽楼,还叫醒了在栅栏边打吨的站岗的警察。 半夜,他们才躺下来。 “你闭哪只眼,贝舒?” “右眼。” “那我就闭左眼。但我把两只耳朵都张着。” 屋里屋外,一片静寂。贝舒并不相信有危险,睡得沉沉的,两次打起了呼噜,腿肚子上挨了拉乌尔一脚。后来,拉乌尔也睡着了。过了一小时,他一惊而起,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喊叫。 “不像人喊,”贝舒结结巴巴地说。“是猫头鹰。” 突然,又是一声喊叫。 拉乌尔扑向楼梯,大叫: “在上面,在妹妹房里……他妈的,看谁敢碰她!……” “我到外面守着。”贝舒说,“这个家伙要是从窗口跳出来,就抓住他。” “如果他把卡特琳娜杀了呢?” 贝舒退回来。拉乌尔跑到最后一级,放了一枪,吓唬歹徒,并向仆人们报警。他用拳头使劲擂门,砸开一块门板,贝舒伸手拉开门闩,开了锁,他们冲进去。 房间里点着盏暗暗的小灯。窗户开着。卡特琳娜一个人躺在床上,呼吸困难地呻吟着,好像发了哮喘。 “贝舒,你快去花园,我来照料卡特琳娜。”拉乌尔吩咐道。 这时,贝尔特朗德也来了。他们俯身观察姑娘,立即觉得事情不要紧。她还在呼吸。尽管还在气喘,她还是低声说: “他掐我脖子……没来得及把我掐死。” “他掐您脖子。”拉乌尔惊叫道,“啊!他从哪里进来的?” “我不知道……窗户……我想……” “窗户原来是关着的吗?” “不……从来不关……” “是谁?” “我只看见一个影子。” 她没有再说下去。恐惧和痛苦使她心力交瘁,她又晕了过去。 五、三棵溜 贝尔特朗德照料妹妹的时候,拉乌尔跑到窗口,看到贝舒抓着阳台的铁栏杆,悬在突饰上方。 “喂,这是干什么!快下来,白痴?”他说。 “下来以后怎么办?夜色墨黑。到下面,能做什么?” “在这里又能做什么?” “从这里可以看见……” 他掏出电筒,直射花园。拉乌尔也打开电筒。两只手电筒电很足,强烈的光束投射在小路和树丛上。 “看,那里……一个影子……”拉乌尔说。 “对,在暖房废墟那边……” 那影子像一只疯狂的野兽一样乱蹦乱跳,无疑想混淆视线,不让别人认出他来。 “照着他,”拉乌尔吩咐道,“我去抓他。”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跨过阳台,上面,上一层,就传来一声枪响。一定是仆人阿诺尔德开的枪。花园那边一声惨叫,黑影转了几下,倒下去,又站起来,又倒下去,最后,缩成一团不动了。 这一次,拉乌尔欢呼着跳下去。 “打中了!好极了!贝舒,照着野兽。给我照路!” 可惜,贝舒一心想参加战斗,没有服从命令。他也同样跳下去,当他们再次开亮手电,奔到暖房附近野兽躺着的——按拉乌尔的说法——地方时,看到的只是一块被踩过、压过的草坪,而没有找到尸体。 “傻瓜!蠢东西!”拉乌尔吼道,“你犯了错误,他利用你给他的几秒钟黑暗溜掉了。” “可他死了呀!”贝舒可怜巴巴地抱怨说。 “活得跟你我一样。装死的。” “不要紧,我们顺着他在草地上留下的足迹追下去。” 警察跑来了。在他们帮助下,拉乌尔和贝舒躬着腰在草上搜索了四五分钟,但是,在几米远的地方,足迹出了草坪,消失在一条砾石小路上。拉乌尔没有再搜下去,回到了小城堡。阿诺尔德拿着枪从楼梯上走下来。 阿诺尔德被拉乌尔的枪声惊醒了,以为是警察和杀害格尔森先生的凶手在搏斗,便打开窗户,探出身子,隐约看见一个影子从蒙泰西厄小姐的房间里跳出来。他仔细盯着,当手电照到那影子时,他就瞄准开了枪。 “可惜,您把电筒灭了。”他说,“要不,就打死了。但是不要紧,让他再捱几天。他负了重伤,会像狐狸那样死在某个小树丛中的,我们一定能找到他。” 什么也没找到。拉乌尔得知卡特琳娜在姐姐贝尔特朗德和夏尔洛特照看下安静地睡着了,便和贝舒一起小寐一会儿,到黎明时分,又开始搜索起来,但他很快就明白,这次搜索的结果比上次好不到哪里去。 “一无所获!”见舒最后说,“杀害格尔森先生,又企图杀害卡特琳娜的凶手一定躲在墙内某处进不去的地方,在嘲笑我们无能哩。就算他受了伤,把伤养好后,又会来的。” “下一次要是我们比昨天晚上笨一点,他就会把卡特琳娜害了。”拉乌尔说,他没有忘记沃什尔大娘的话。“贝舒,贝舒,我们守着她。不让她伤着一根毫毛。” 第二天,在拉迪卡代尔教堂举行葬礼之后,贝尔特朗德就送格尔森先生的遗体到巴黎去安葬。在她出门的那段时间里,卡特琳娜全身发烧,虚弱不堪,一直躺在床上。夏尔洛特睡在她旁边。拉乌尔和贝舒睡在与她的房间相通的两间房子里,轮流值班。 调查仍在继续,但只限于格尔森先生被害一事,拉乌尔不想让检察院和警察知道有人企图谋害蒙泰西厄小姐。他们只是简单地以为夜里虚惊一场,朝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开了一枪。这样就把卡特琳娜排除在调查之外了。卡特琳娜很痛苦,检察官问了她几句,只是走走过场,她回答说这些事情她一无所知。 贝舒则很起劲。由于拉乌尔对案子,至少对搜查似乎不感兴趣,贝舒就从巴黎请来两位也在度假的同伴,一起进行——按拉乌尔的说法——最周密的侦查。花园被划成许多块,每一块又分成若干小块。三人先分开,后会和,从大块走到小块,对每一块土坷垃,每一块石头,每一根小草都细细查看。然而这又是白费功夫,既没有发现什么洞穴,也没有发现什么隧道,连一个可疑的小坑都没有发现。 “连一个老鼠洞都没有发现。”无所事事,靠钓鱼打发时间的拉乌尔开玩笑说,“你想到树了没有,贝舒?谁知道呢?也许树上藏着一个杀人的类人猿呢?” “够了!”贝舒恼怒地抗议,“你什么都不在乎?” “是的,什么都不在乎……除了美丽的卡特琳娜,我得守护她。” “我把你从巴黎请来,不是叫你欣赏卡特琳娜美丽的眼睛,更不是请你到河里钓鱼的。因为你瞧着浮子浮上浮下,是浪费时间你以为在河里能找到谜底吗?” “当然。”拉乌尔冷笑着说,“谜底就在线头上。喏,就在那小漩涡里……再远一点,在把根扎在水里的那棵树下面。你真是个瞎子!” 贝舒的脸一下子亮起来。 “你知道什么东西?那凶手藏在水底下?” “这可是你说的!他在河床上睡觉、吃饭、喝水,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贝舒。” 贝舒朝天挥挥手,拉乌尔不久发现他在厨房周围转来转去,溜到夏尔洛特的身边,向她展示自己的行动计划。 过了一个星期,卡特琳娜好多了,可以在躺椅上见拉乌尔了。从此,他每天下午都来,用他的开朗性格和热情兴致使她高兴。 “您不再害怕了吧。嗯?算不了什么。”他又轻松又认真地说,“您遭受的那种事件没有一天不发生,这是平常事。关键是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在您身上。因此,我留在这里,我知道我们那个或那些对手想干什么。我担保您没事。” 姑娘一直防备不懈,然而她被拉乌尔无忧无虑的样子和开的玩笑逗乐了,也放了心,但当他向她打听一些情况的时候,她却一声不吭。他花了很长时间,等了好久,才巧妙地使她吐出了心中的秘密。有一天,他觉得她感情比较外露,就大声说: “好哇!说吧,卡特琳娜——他们自然而然地彼此直呼其名——就像您到巴黎向我求救时那样说吧。您当时的话我还记得:‘我知道身边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许会发生别的事,我很害怕。’那好,让您预先感到并害怕的事情,您还没明确说出来,有些就发生了。如果您想摆脱新的威胁,那就讲出来吧。” 她还在犹豫。他抓住她的手,用极其温柔的目光望着她。姑娘脸红了,为了掩饰窘态,马上讲起来。 “我同意您的看法。”她说,“但是我保留了我孤独的童年养成的习惯,不是故弄玄虚,而是谨慎和沉默。我儿时很快乐,但只是在心里,只为我自己快乐。失去祖父以后,我更沉默寡言了。我很爱姐姐,可是她结了婚,出外旅行了。她回来以后,我很高兴,和她一起来这里住,我觉得极快乐。然而,尽管我们相亲相爱,但在我们之间过去和现在都不十分亲密,都不觉得和美幸福。这是我的错。您知道我订了婚,真心实意地爱皮埃尔-德-巴斯姆,他也深深地爱我。可是在我和他之间,还有障碍,这又是我的性格所造成的。我不轻易相信别人,不相信任何过干强烈、过于冲动的感情。” 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涉及女性的感情和秘密时,过于谨慎还是可以接受的,但一涉及日常生活,尤其是不同一般的事情,这就变成荒谬的了。可我到回浪湾以来,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我本应该把我遇到的某些怪事的真相说出来,然而我没有这样做,我保持沉默,别人就把我当作怪僻的、精神失常的人。我受到恫吓,为了一些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事,因此,我变得焦虑、紧张,几乎失去理智,我无力承受这些痛苦,可我又不愿意让周围的人分忧。” 她沉默了很久。拉乌尔忽然说: “可您还在犹豫呢!” “我不犹豫了。” “那您愿意把您没对别人讲过的事情告诉我了?” “对。”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卡特琳娜严肃地说了,又重复一遍: “我不知道。但我不能不这样做。我只好服从您的要求,同时,我也明白这样做是对的。也许您觉得,我的话有点孩子气,我的担心也非常幼稚,但我相信,您会明白的,您会明白的。” 她立刻顺从地讲起来: “姐姐和我于四月二十五日晚上来口浪湾,住进这座冷冰冰的、祖父死后十八个多月来一直无人居住的房子。凑凑合合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打开窗户,看见童年玩耍的花园,高兴极了。它是那样破败,长着一片野草,道路也被野草覆盖,草坪上堆满了腐烂的枝丫。这就是我亲爱的花园,我在这里度过了多么幸福的童年。过去的一切好东西,又在这高墙围着无人来过的空间找到了。它们还活着,在我看来,还是老样子。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回这些回忆,使我认为已经消失的东西复活。” “我穿好衣服,赤脚趿上从前的木鞋,激动得全身哆嗦地去探望老朋友——树,大朋友——小河,古老的石头和祖父撒到矮林中的塑像碎片。那是我的小天地。似乎它们在等着我,热烈地欢迎我回来。我也热烈地朝它们走去。但是,有一个地方在我的记忆中占据着神圣的位置,我在巴黎的时候,没有一天不想念它,对我来说,它代表着孤独的童年和浪漫的少女时期的梦想。在其它任何地方,我都是任凭本能驱使玩耍、消遣,而在这里,我什么也不干,只是遐想。我无缘无故地哭,心不在焉地瞧着蚂蚁争斗,苍蝇飞来飞去。我可以自由地呼吸。如果幸福可以是无所事事的,可以用麻木不仁不思不想来表现,那么,在那里,在三棵孤立的柳树之间,当我躺在它们的枝条上,躺到挂在两棵柳树之间的吊床上摆荡时,我是幸福的。 “我朝柳树走去,像朝圣一般,心里一团火热,脚步却缓慢庄严,心思专一,太阳穴却发烧似地跳动。我在荆棘和荨麻丛中分出一条路,这些草木把通向旧桥的路给堵住了。我以前在这座虫一蛀的桥上跳过舞。别人禁止我在这里冒险,我就故意跳给他们看看。我过了桥,穿过小岛,沿着河边小径往高处走,到了花园里怪石林立的地方,我离家之后长出来的草木把我要去的地方遮住了。我钻进浓密的矮林,拨开树枝走了出去,马上惊叫起来,那三棵柳树都不在了。我怀着没有等到情人来赴约的怅然心情,不解地环顾四周。突然,我看到百米外,峭壁另一边,河流转弯处后面,那三棵失踪的树……就是那三棵树,我向您保证,就是它们,和过去一样组成扇形,朝着小城堡。从前,我经常从小城堡出神地眺望它们。” 卡特琳娜停住话,有几分不安地观察着拉乌尔。确实,拉乌尔没有笑。不,他没有嘲笑的神气,恰恰相反,卡特琳娜对她发现的情况如此重视,他认为是合情合理的。 “您肯定祖父去世后谁也没有进过回浪湾庄园吗?” “也许有人越墙进来,但是全部钥匙都在巴黎,我们到这里以后,没有发现有人砸过锁。” “这样,就只能解释,您可能记错了地方,三棵柳树本来就在那个地方。” 卡特琳娜浑身一颤,忿忿地抗议。 “不要这么说!不,不要这样假设!我没有记错!我不可能记错!” 她把他拉到外面,一起顺着她指的路走去,他们往河上游走。小河笔直地从小城堡的左角切过,然后,他们穿过草地,走上通向小山冈的缓坡,草地上的矮树已经由姑娘派人清除了。if丘上没有任何树被拔掉或挪位的痕迹。 “您仔细瞧瞧眼前的视野,然后从我那时站的地方瞧瞧花园。这里要比花园高出十二到十五米,对吗?我们可以看到整个花园,也可以看到小城堡和教堂的钟楼,最后,您做一下比较。” 小径越来越陡,从峭壁上面越过。峭壁缝里长着几棵冷杉,针叶堆积在岩石上面。河流在这里猛地转了个弯,向隘道的低洼处流去。河对面,在茂密的长春藤的下面,有一个坟丘似的上堆,叫做罗马人坟山。 接下来,他们一直走到河岸,到了隘道的起点。卡特琳娜指着三棵排成扇形的柳树,——两边的和中间的那棵距离相等——说: “三棵柳树都在这里。我记错了吗?这里地势低凹,视野极窄,只能看到峭壁和罗马人坟山。勉强可见山上一块小小的林中空地。我对这三棵树原先的位置记得一清二楚,可是现在它们却到了这个地方,而这个地方我也是非常熟悉的,过去我常来游泳,那时它们并不在这里。您敢说我记错了吗?” “为什么,”拉乌尔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为什么您提出这个问题?我觉得您有点惶恐。” “没有,没有。”她急忙分辩。 “有,我感觉到了。有人跟您说过吗?您问过别人吗?” “是的,可是我装出随意说说的样子,我不愿意暴露自己的不安。我先问姐姐,但是她离开回浪湾的时间比我长,记不起来了。然而……” “什么?” “她认为这三棵树一直在这里。” “阿诺尔德呢?” “阿诺尔德,他的回答不同。他什么也不敢肯定,尽管他觉得这些树原来不在这里。” “您没有机会去问别的人吗?” “问了。”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找到一位老大娘,我小时候,她在花园里干过活。” “是沃什尔大娘?”拉乌尔问。 卡特琳娜突然激动地叫起来: “您认识她?” “我遇到过她。现在我明白她那‘三棵溜’的意思了。她的发音不准。” “对!”卡特琳娜越来越激动了,“就是三棵柳。可怜的女人本来有点精神失常,但多少是由于这三棵柳树才变疯的。” 六、沃什尔大娘 拉乌尔见她如此激动,就把她带回小城堡。这是姑娘受惊后第一次出外,不能过分消耗体力。 两天来,拉乌尔用自己的影响,使她平静,告诉她说事情并不那么严重。她在拉乌尔的注视卜安静下米。她感到舒服、轻松、无力抵拒拉乌尔的好意和友爱。拉乌尔要她把故事讲下去,她便又开始讲,语气平稳多了。 “显然,开始我觉得这一切都不算什么严重的事儿。但既然我不承认我记错了,既然姐姐和阿诺尔德都没有肯定我错了,那么树就是移过了。但是为什么要移呢?怎么移的呢?为了什么目的呢?不久,我就更为这事情苦恼,困惑了。我出于好奇,并为了唤起美好的回忆,搜查了小城堡,在祖父放着桌子、煤油炉、蒸馏-等实验仪器的阁楼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夹着图纸的画夹,乱七八糟的几张纸中,有一张花园地形图。 “我突然记起,在四五年前,我参加过绘制这张图。我和祖父一起测量,标出高度。我对祖父分配给我的任务非常骄傲,我拿测链的一头量长度,扛三脚瞄准器或其它需用的工具测高度。这张图就是我们共同劳动的成果。我亲眼看着祖父画的,他还在上面签了名。我站在这张用蓝色表示小河、红点表示鸽楼的图纸前兴奋极了。您看,就是这张。” 她在桌上把图打开,用四颗别针把图钉住。拉乌尔弯下腰来。 长蛇似的蓝色的河流从入口处的-望台下面通过,又向上蜿蜒,几乎碰到小城堡的屋角,在小岛那里变宽一点后,猛地拐到峭壁和罗马人坟山之问。草坪、小城堡和狩猎亭的轮廓在图上也都标出来了。红点表示鸽楼,叉子表示树的位置,还标上树名:做酒桶用的栎树……红山毛榉……最大的榆树等等。 卡特琳娜把手指放在花园左边、蓝色河流边上,指着三把叉子和她用墨水写的字:三棵柳树。 “三棵柳树。”她低沉地说,“是的,在峭壁和罗马人坟山后边……就是说,在它们现在的地方……” 她又激动起来,继续低沉而继续地说: “难道我疯了?三棵柳树一直在山丘上,两年前我还见到过,在这五年前我和祖父绘的图上,却早挪了位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不是我精神错乱了呢?我和明显的事实过不去。我更愿意相信,这些柳树是由于我不知道的原因挪走的。但是图纸却和我亲眼目睹的事实及深信不疑的记忆相反,我只好承认我错了,我烦恼不安,愤诉无力。我的一生好像是一种幻觉,我的过去好似一场恶梦,所经受的只是错觉和虚假的现实。” 拉乌尔越听越有兴趣。姑娘在黑暗中挣扎,而他尽管有几丝光明使他确信能达到目的,但所看到的,还只是一团混乱和互不连贯的事实。 他对卡特琳娜说: “这些事您都没有对姐姐谈过吗?” “我对姐姐和其它人都没有谈过。” “对贝舒呢?” “更没有。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到拉迪卡代尔来。我只是在他谈你们一起干的冒险事时才去听听。再说,我变得忧郁不安。别人看到我性格孤僻和精神失常都很吃惊。” “那么,您订婚了吗?” 她脸一红。 “是的,我曾经是,我现在是订了婚的。这也是折磨我的一个原因,因为德-巴斯姆伯爵夫人不同意她儿子娶我。” “您爱他吗?” “我觉得我是爱他的。”卡特琳娜低声说,“但我也不信任他,我谁也不信任。我试图独自搬掉压在心头的这块沉甸甸的石头,就想找从前清扫花园的那位老农妇打听。我知道她住在花园上面的莫里洛小树林里。” “您常去的一片小树林吧?” 她的脸又一红。 “是的。皮埃尔-德-巴斯姆想到回浪湾来,但不能来,我就到莫里洛小树林去见他。有一天,我和他分手以后,就到沃什尔大娘家里。那时,她儿子还活着,在坦卡维尔树林里当伐木工人。她本人也没有疯,但是脑子有点毛病。她一看见我,没等我问她,也没等我说出名字,就低声说: “卡特琳娜小姐……小城堡的小姐……” “她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努力思索,然后,从坐着剥豆子的椅子上站起来,俯在我耳边,低声说: “三棵柳……三棵柳……当心,漂亮小姐……” “我一时糊涂了。她一开口就对我谈三棵柳,这正是我要解开的谜。平时,她思想混乱,但对这个问题却非常清醒,她又补充一句:‘千万要当心!’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认为这三棵柳树和我可能碰到的危险有关?我问她,她努力想回答,但是话到嘴边总是有头无尾,不成句子。我最多只能听清她儿子的名字。 “多米尼克……多米尼克……” 我马上接着她的话说: “‘对……多米尼克……您儿子。他知道三棵柳树的事儿,对吗?您是说我应该去见他……?好,我明天见他……明天……傍晚,等他下工回来,我到这里来。应该通知他,对吧?叫他明天等我……和今天一样,明天,晚七点。明天。’我特别强调了明天这个词,她好像听懂了,我也带着一线希望走了。这时,天几乎黑了,我好像在夜色中隐约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一见我就闪到屋后。这印象一闪就过去了,我没有去看个究竟,实在是犯了个大错误。但您想想,当时我是多么惊惶,甚至动不动就感到恐惧。我承认我很怕,很快从小径跑了下来。” 第二天,我去得比约定的时间早得多,想趁天没黑时早点赶回来。多米尼克还没到家,我在沃什尔大娘身边等了很久很久,她一直沉默,很是不安。 “突然走进来一个农民,说后面两个同伴抬着受了伤的多米尼克来了,他们是在多米尼克砍倒的一棵橡树底下找到他的。看他说话为难的样子,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不幸。事实上,他们抬来的是一具尸体,停放在沃什尔大娘的破屋前面。于是可怜的女人完全疯了。” 卡特琳娜越来越不安,仿佛往事又在她眼前出现。拉乌尔感到不可能让她镇定,就催她赶快讲完。 “行,行。”她说,“这样更好,但是您知道,我觉得多米尼克的死亡非常可疑。他就要说出事情真相了,却死了。难道我不应该怀疑,他是被人杀害,为的是不让他和我接触吗?这次凶杀,我没有物证,但是里尔波内的大夫宣称多米尼克死于事故,是被树砸倒的,对我指出某些令人不解的异常现象,如在死者头上发现了一个伤口。他感到吃惊。但他没有加以注意就签署了检查记录。我到了出事地点,在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根粗木棍。” “是谁干的呢?”拉乌尔打断她的话,“显然,就是您碰上的,藏在沃什尔大娘破房子后面的那个影子,他知道您第二天要去打听三棵柳树的秘密。” “我也是这么想的。”卡特琳娜说,“受害者可怜的母亲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要不断引起我注意。我每次和未婚夫相会,都遇见她。她并不找我,但总是碰巧站在我经过的路上。她停留几秒钟仔细回忆,而后摇着头有节奏地说:‘三棵柳,当心,美丽小姐,三棵柳。’” “从此,我就在惶恐中生活。有时,我以为自己也疯了,有时又相信我和回浪湾的居住者都面临可怕的危险。我始终没有把想法说出来,但我的恐惧和所谓的怪念头,别人怎么可能不发觉呢?可怜的姐姐越来越担心了,就恳求我离开拉迪卡代尔。她甚至几次准备和我一起动身,但我不愿意。我已经订了婚,虽然,确切地说,我的性情使我和皮埃尔-德-巴斯姆之间的关系稍有改变,但我仍和原来一样爱他。我承认,我只需要一个指路人,一个能给我指点的人。我对单枪匹马争斗已经厌了。准来给我指路呢?巴斯姆?见舒?姐姐?我对您说过,我不信任他们,显然是为一些孩子气的事。这时,我想起了您。我知道贝舒有一把您套房的钥匙,放在座钟底下。有一天,趁他不在,我把钥匙偷了出来。” “那么,”拉乌尔大声说,“您应该来找我,或者简单点,给我写信。” “格尔森先生的到来把我找你的计划推迟了。我和姐夫素来相处很好。他讨人喜欢,乐于助人,也很疼我。我也许会决定把事情告诉他,然而不幸,您知道以后发生了什么事。第三天,我收到了皮埃尔-德-巴斯姆的信,得知他母亲的无情决定和他动身的消息,走出花园想跟他见最后一面。我在约会的老地方等他,可是他没有来。就在这天晚上,我进了您的套房。” “但是,”拉乌尔说,“大概还发生了一件更不寻常的事,您才下决心去找我吧?” “对。”她说,“当我在树林里等皮埃尔的时候,沃什尔大娘走过来。比平时更加不安,一个劲地呼我,抓住我的胳膊来回摇晃,很凶很凶地对我说话,那模样我从没见过,好像要在我身上为她儿子报仇似的。她说:‘三棵溜,漂亮小姐……他恨您,那个……先生,他要杀您……小心,他要杀您……他要杀您……’。” 她傻笑着走开了。我慌了神,在野外到处转,大约下午五点,我到了里尔波内。一辆火车正在启动,我就跳了上去。” “这样说,”拉乌尔问,“您乘车的时候,格尔森先生正好被杀,您当时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在您家从贝舒的电话里才知道。您一定记得我是多么惊慌。” 拉乌尔想了想,说: “最后一个问题,卡特琳娜。您有没有认出,那天夜里去您房间害您的歹徒和您隐约看到的藏在沃什尔大娘屋后的那家伙是同一个人?” “没有。当时我睡着了,窗户敞开着,没有听到任何响声。我觉得喉咙被人卡住了,我挣扎,叫喊,那家伙就跑了。我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看清。可是,怎么不是同一个人呢?这家伙杀死了多米尼克-沃什尔和格尔森先生,据沃什尔大娘说,还想杀我。” 她声音都变了。拉乌尔温柔地瞧着她。 “您好像在笑。”她吃惊地说,“笑什么?” “我想给您信心。您看,您平静多了,样子也没那么紧张了。我这么一笑,您就觉得整个故事不可怕了吧?” “这事可怕哩。”她坚定地说。 “不像你想的那样可怕。” “两次凶杀……” “您肯定多米尼克-沃什尔也是被杀的吗?” “那根木棍?……死者头上的伤口……” “后来的事我说给您听,可能会使您更加恐惧哩。告诉您,沃什尔大娘也被击过。我到这里的第二天,在一堆树叶下面发现了她,她头部受伤,也是被一根木棍打的。可是我不能肯定这是凶杀。” “那我姐夫呢?……”卡特琳娜提高了嗓门,“您不能否定……” “我不否定,也不肯定,但是我怀疑。不管怎么说,卡特琳娜,这应该让您高兴:我认为您完全没有失去理智,您没有记错,三棵柳树本来种在几年前您荡过吊床的地方。问题是这三棵柳树被人移了位置。这个问题一解决,其它事情也就清楚了。现在,卡特琳娜朋友……” “现在?” “笑一笑吧。” 她笑了。 她这样很可爱。拉乌尔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地说: “天哪,您真美!……真动人!您不会相信,亲爱的小朋友,我能为您效劳,是多么高兴呀!您只要看我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拉乌尔没有把话说完。他认为话说得太放肆,是对卡特琳娜的冒犯。 法院进行的调查几乎没有进展。经过几天的调查和讯问,法官不来了。他听任事情自然发展,而不相信警察和贝舒的侦查。三星期后,贝舒打发了两个助手,显然泄了气,对拉乌尔发火道: “你有什么用?你在干什么?” “抽烟。”拉乌尔回答。 “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和你的不同。你走的是卖死力气的路。你把庄园分成大块、小块,做好些蠢事,我呢,我走的是动脑筋的路,我更相信自己的感觉。” “可就在你动脑筋的时候,凶手跑掉了。” “不对,我深入了现场,抓住了关键,正在理清头绪,贝舒。” “什么?” “你记得爱伦-坡的短篇小说《金龟子》吗?” “记得。” “主角爬到一棵树上,掏出一个骷髅。他把金龟子当做铅锤,让它穿过骷髅的右眼吊下来。” “别说了,我知道那故事。你到底想怎么样?” “陪我到三棵柳树那里去。” 他们到了那里,拉乌尔爬上中间那棵柳树,坐在树干上。 “见舒?” “什么事?” “你顺着河岸那条沟望过去,峭壁背面坡上,有一个小丘……百步左右……” “我看见了。” “你上那里去。” 拉乌尔的口气不可拒绝。贝舒越过峭壁,下到小丘上,从那里看见拉乌尔伏在一条主枝上四下里张望。 “站直,”他喊道,“尽可能站直。” 贝舒挺直身子,像一尊塑像。 “举起手。”拉乌尔命令道,“举起手,食指向天,手指点星星的样子。好!别动。实验非常有趣,完全符合我的假设。” 他从树上跳下来,点燃一支烟,从从容容地像一个悠闲的散步者,走到贝舒那里。贝舒一动不动,手指头仍指着一颗看不见的星星。 “你开什么玩笑呀?”拉乌尔装着吃惊的样子问,“摆姿势照像吗?” “什么?!”见舒低声地抱怨说,“我都是按你的吩咐做的。” “我的吩咐?” “对,金龟子试验……” “你有点神经病了。” 拉乌尔走到贝舒身边,俯身凑在他的耳朵上说: “她在瞧你呢!” “谁?” “厨娘呀!你瞧,她在自己房里。天哪,她看到你这个土丘上的阿波罗,一定觉得你很美,线条……轮廓……” 贝舒勃然变色。拉乌尔大笑着跑开了,在远处转过身来说: “别干了……一切正常……金龟子实验成功了……我有了线索……” 在贝舒配合下作的这次实验真为拉乌尔提供了线索吗?或者他希望用别的手段来发现事实真相?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常和卡特琳娜一起到沃什尔大娘家里去。他又和气,又有耐心,终于使可怜的疯女人变得容易接近,也不怕见生人了。他带来糖果和钱,她一把抓在手里。他向她提一些问题,始终是那几句话,不厌其烦地重复。 “三棵柳树,嗯,有人移过吗?……谁移的?您儿子知道,对不对?也许是他移的?回答我!” 老女人的眼睛有时忽地一亮,记忆似乎恢复了。她会开口的,会说出她所知道的事。只要她说几句话,就能使秘密大白于天下;时机一到,这几句关键的话就会在她脑子里形成,溜到她嘴边的。拉乌尔和卡特琳娜对此深信不疑,却又有点担心。 “她明天会开口的。”有一天拉乌尔肯定地说,“请您相信,她明天会开口的。” 第二天,当他们走到破房子前面时,看见老妇人躺在地上,倒在人字梯旁边。她想修剪一棵小灌木,可是一边梯子脚滑了。于是可怜的疯女人倒在地上,死了。 七、公证处的办事员 沃什尔大娘的死,无论在当地,还是在检察院,都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和她儿子一样,她死于事故。她虽然疯了,干点小农活还可以,她就是干活时死的。村民们叹息她母子都死于非命,把她埋了,再没有人想起她。 但是,拉乌尔发现,撑开两边梯脚的角铁螺丝被人卸掉了,一边梯脚比另一边短,也是最近被人锯的。这么一来,事故当然不可避免。 卡特琳娜也发现了这一点,又陷入恐惧不安之中。 “您很清楚,”她说,“我们的敌人疯狂出击。这又是一起谋杀。” “我还不能肯定,必须有杀人的意图才算谋杀。” “是啊,杀人意图是显而易见的。” “我不能肯定。”他重复说。 这一次,他没有竭力安抚姑娘。由于一些尚不清楚的原因,姑娘和小城堡的居民受到这么多的威胁恐吓,就是他,也感到恐惧和不安。 又接连发生了两起无法解释的事件:阿诺尔德在过桥的时候,桥断了,他掉到河里,幸好没有什么别的后果,只是伤风鼻塞而已;第二天,夏尔洛特从存放木料的旧棚子里出来的时候,棚子倒塌了,她没有被瓦砾埋住,真是一桩奇迹。 卡特琳娜有一次神经质发作,晕倒两次,终于对姐姐和贝舒讲了她所知道的一切。她是在饭厅讲的,饭厅门通厨房,阿诺尔德先生和夏尔洛特都听得见。 她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三棵柳树肯定移动了,沃什尔大娘的预言,不容置疑。她被人谋害,桩桩罪行铁证如山。 她对自己的巴黎之行、与拉乌尔的初次见面只字不提,但反过来,出于她对拉乌尔的影响出乎意料的反应,她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他们共同调查的结果,他们的谈话和拉乌尔个人对沃什尔母子的调查及结论。最后她哭了。她为背弃了拉乌尔而伤心,因此发烧,卧床休息了两天。 贝尔特朗德受卡特琳娜的恐惧感染,只觉得处处都有危险,都会被人攻击。阿诺尔德先生和夏尔洛特也一样,认为敌人在墙垣间,在庄园周围到处转,从门口进进出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会儿突然发现了,一会儿又消失了,这阴险大胆的家伙选准时机动手,始终躲在暗处,干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目的的罪恶勾当,别人却无法认识他。 贝舒很兴奋。他觉得,他的挫折被拉乌尔的失败抹去了,他可不放过嘲笑拉乌尔的机会。 “我们都陷入困境了,老朋友,”他无情地嘲笑说,“你和我一样,甚至更糟。你明白,拉乌尔,碰上下大雨,是不能硬淋的,要去躲一躲……危险过了再回来。” “这么说,她们要走了?” “如果听我的,她们早走了。可是……” “卡特琳娜还在犹豫?” “是的。她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她还受你的影响。” “希望我能让她下决心走。”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但愿还来得及。” 就在这次谈话的那天晚上,姐妹俩在她们喜欢呆的底层那间客厅干活。过去两个房间,拉乌尔在读书,贝舒则心不在焉地在一张旧台上打台球。他们没说话。平时,到了十点钟,他们各自回房休息。村里的钟先敲起来,接着,小城堡的一座钟也敲了十下。 第二座钟开始敲的时候,在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并且伴有玻璃打碎的声音和两声尖叫。 “是她们那里。”贝舒大叫着直奔客厅。 拉乌尔想切断凶手的退路,便跑向窗户。两块护窗板像平时一样关着,他拔掉插销,但是有人从外面锁上了,他猛摇一阵,也没有打开。于是他立刻放弃这种做法,从隔壁冲了出去。但是他失去的时间太多了,在花园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他一眼就看出弹子房护亩板外面插了两个插销,一定是有人头天夜里干的。这使他白费气力,也为凶手逃跑提供了方便。 拉乌尔回到小客厅,只见卡特琳娜、贝舒和两个仆人正围着贝尔特朗德-格尔森忙碌。这一次,凶手是冲她来的。子弹穿过玻璃,从她耳边呼啸而过,碰着对面的墙壁,幸好没有伤着她。 贝舒捡起弹头,沉着地说: “这是一颗手枪子弹。要是往有偏十厘米,就打穿太阳穴了。” 接着又严肃地补上一句: “你说呢,拉乌尔?” “我想,见舒,”拉乌尔没精打采地说,“蒙泰西厄小姐会打定主意动身了。” “我不会再犹豫了。”她说。 这是一个惊慌恐怖的夜晚。除了拉乌尔躺在床上,安然入梦,其它人都彻夜不眠,竖着耳朵,神经极为紧张。稍有响动就让他们心惊肉跳。 仆人们整理好行李,坐马车到利尔博纳,从那里坐火车去勒阿弗尔。 贝舒回到他的茅屋,以便监视回浪湾庄园。 九点钟,拉乌尔把两姐妹送到勒阿弗尔,安排她们在一家家庭公寓食宿。他认识公寓的老板娘。 分手之际,卡特琳娜情绪已经完全松弛了。她请求拉乌尔原谅。 “原谅什么呢?” “我曾经不信任您。” “这是很自然的。表面上看,这件案子我还没获得任何成果。” “那以后呢?” “别问了,休息吧。”他说,“您需要恢复体力。最迟半个月,我来接你们两姐妹。” “去哪儿?” “回浪湾。” 她身体一颤。拉乌尔补上一句: “在那儿住四个钟头,还是住四个星期,都由你们决定。” “您要我住多久,我就住多久。”卡特琳娜说,向他伸出手来。他深情地在上面印上一吻。 十点半钟,拉乌尔回到利尔博纳,打听区里两个公证人的事务所在哪儿。十一点钟,他到了贝尔纳先生的事务所。贝尔纳是个圆滚滚的胖子,待人热忱,两眼炯炯有神。他立即接待了拉乌尔。 “贝尔纳先生,”拉乌尔道,“我是格尔森夫人和蒙泰西厄小姐派来的。格尔森先生被害一案,您已经知道了,也知道法院调查遇到许多困难。我和贝舒警长很熟,所以参与了调查。蒙泰西厄小姐让我来拜访您,因为您曾是她祖父的公证人,并让我把一个尚不清楚的事情了解清楚。这是我的委托书,请过目。” 这是一份全权委托书,是他们从巴黎到达拉迪卡代尔那天早上他让卡特琳娜写好交给他的。全文如下: 兹授予拉乌尔-达韦纳克先生调查案情,并作出符合我利益的决定的权力。 拉乌尔只用在上面写上日期。 “先生,我能为您效什么劳呢?”公证人看过委托书后,问道。 “贝尔纳先生,我觉得凶杀案和随后发生的好几个无法解释的事件——跟您详说也许无益——或许与一个主要原因有关,那就是蒙泰西厄先生的遗产。因此,我要冒昧向您提几个问题。” “请问吧。” “购买回浪湾的合同是在您的事务所签的吗?” “对的,是在我的前任和蒙泰西厄的父亲那个时代,有半个多世纪了。” “您了解这份合同吗?” “应蒙泰西厄先生的请求,以及一些次要的理由,我曾多次研究过它。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您也当过蒙泰西厄的公证人吗?” “当过。他对我很友好,愿意向我咨询。” “您和他谈过遗嘱上的条款吗?” “谈过。我说出来不算泄密,因为我已经告诉了格尔森夫妇和蒙泰西厄小姐。” “这些规定对哪个孙女更有利呢?” “说不上对谁有利。他更喜爱卡特琳娜。他并不隐瞒。因为她和他住在一起。他希望把庄园遗给卡特琳娜,她喜欢那个庄园。但他肯定知道如何让两姐妹平衡。再说,他最后并没留下遗嘱。” “我知道。并且我承认,对此觉得奇怪。”拉乌尔道。 “我也一样。格尔森先生也觉得奇怪。在巴黎下葬那天早上我见到他,他本来准备来我这里了解……对,我约他次日来,谁知头天他被害了。他写信通知我要来,这可怜的先生。” “蒙泰西厄先生这个疏忽,您怎样解释呢?” “我想他还没把遗嘱条款写下来,就突然死了。他是个相当古怪的人,专心于他的实验室里的工作,埋头搞化学实验。” “确切地说,是钻研炼金术吧。”拉乌尔纠正说。 “是的。”贝尔纳先生微笑道,“他甚至声称发现了重大秘密。有一天,我发现他激动异常,把一个装满金沙的信封给我看,兴奋得声音直颤抖,说:‘亲爱的朋友,瞧,这就是我辛劳的成果。了不起,对吧?’” “真是金粉?”拉乌尔问。 “不容置疑。他给了我一撮。我觉得好奇,请人检验,确实是金子。” 拉乌尔听了并不吃惊。 “我一直认为,”他说,“这个案子是围绕这个发现而发生的。” 他站起来,又说: “我再问一句,贝尔纳先生。在您的事务所,从没有发生过泄露秘密的事?” “从没有。” “可是,当事人找上门来,与您交谈,他们家庭的悲剧,您那些合作者都了解,因为他们要读契约,抄合同。” “他们都是靠得住的人。”贝尔纳先生道,“事务所里发生的事,他们出于习惯,也出于本能,向来守口如瓶。” “可是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 “但他们的要求也不高。再说,”贝尔纳先生笑着指出,“他们有时也碰上好运。喏,我的一个办事员,一个勤勉的老职员,节俭到了吝啬的地步,把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起来,买了一小块地,一幢退休后住的破房子。有一天早上,他来找我,说要辞职。他告诉我,他买了有奖债券,赚了两万法郎。” “天哪!很久了吗?” “几星期以前……五月八号……我记得这个日子,因为格尔森先生就是那天下午被杀的……” “两万法郎!”拉乌尔说,没有注意到这两个日期重合,“对他来说,这可是一笔横财!” “一笔供他挥霍的横财。对呀!他好像住在鲁昂一家小旅馆里,过着逍遥日子哩。” 拉乌尔喜欢寻求冒险的乐趣,他问了那人的名字,就向贝尔纳先生告辞了。 晚上九点,拉乌尔在鲁昂作了一次快速调查,很快在夏雷特街一家旅馆里,找到了公证所的办事员法默龙先生。这是个瘦高个,有一张哭丧脸,穿一件黑呢衣,戴一顶大礼帽。半夜,拉乌尔邀他到一家小酒馆喝酒。喝了酒就跳舞,和一个乱叫乱嚷的大块头姑娘面对面跳起康康舞,兴奋极了。 第二天又是吃喝玩乐,接下来的日子天夭如此。成堆的人围着法默龙这个慷慨大方的人转,他的钱都花在请这些人喝开胃酒和香按上面了。不过在这帮人中间,他最喜欢拉乌尔。每天清晨,酒尽人散,踉踉跄跄走回旅馆时,他就拉着拉乌尔的手臂,抑制不住兴奋,跟他吐露真情: “算我走运,拉乌尔老兄,天上掉下两万法郎……哼,我发誓要把它花得干干净净。我没有付出吹灰之力,就捡了这么个大便宜。不过,这笔意外之财,我无权保留。这钱不干净。我要和像你拉乌尔老兄这样懂生活的人一起把它吃光喝光。” 他的真情吐露到这里为止。拉乌尔要想再问下去,他就干脆不说话,抽泣起来。 不过,两星期后,拉乌尔还是把这个心事重重,容易被人操纵的人哄住了,用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掏出了他心里的秘密。法默龙先生的身体瘫软下去,跪在大礼帽前,像是对它作忏悔似的,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地道出了真情: “一个恶棍……是的,我是个恶棍。有奖债券?那是鬼话!有个家伙跟我相识,一天夜里,他来利尔博纳找我,给我一封信,要我塞在蒙泰西厄的卷宗里。我不愿意,对他说:‘不行,不行,我不能干这种事。你可以从头到尾查查我的经历……我清清白白,这样的事,一件也没干过。’后来,后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给我一万……一万五……两万……我就失去理智了……第二天,我把信塞在蒙泰西厄的卷宗里。不过,我发誓不让这笔钱把我弄脏。我要把它吃光喝光……可我不能在新买下的屋子里花这笔钱……啊!不能,决不能,我不愿把这肮脏的钱带到家里……先生,您明白吗?我不愿……” 拉乌尔还想掏出更多的情况,可是法默龙又哭起来,绝望地抽着气,渐渐睡着了。 “没什么可干了,”拉乌尔寻思,“再在他身上下功夫有什么用呢?我掌握的情况够多了,完全可以自由行动了。这家伙还有五千法郎要花,要过半个月才会回利尔博纳。” 三天后,拉乌尔来到勒阿弗尔那家家庭公寓,卡特琳娜告诉他,她们两姊妹当天上午收到了贝尔纳先生的一封信,请她们次日下午回回浪湾。“有要事相告。”公证人说。 拉乌尔说:“是我让他这么办的。我也是为此来接你们的。我还是恪守诺言了吧。你们回去不害怕吧?” “不怕。”卡特琳娜肯定地说。 确实,她看上去心情平静,面带微笑,又恢复了自信、从容的神态。 “您有什么新情况吗?”她问。 拉乌尔答道: “我不清楚我们会了解什么情况。不过,案情无疑更明朗了。你们应该决定,要不要在回浪湾多住几天,要不要通知阿诺尔德和夏尔洛特。” 姐妹俩和拉乌尔准时回到小城堡。见舒看见他们,又起双手,恼火地叫道: “真不可理解。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还要回来!” “和公证人有约。”拉乌尔说,“一次家庭会议。我也请你出席。你不是家庭一员吗?” “要是有人再袭击她们呢?”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为什么?” “已经和回浪湾的幽灵说定了,他要来就先通知我们。” “怎么通知?” “朝你开枪。” 拉乌尔扳住警长的肩头,把他拉到一边,说: “贝舒,张着耳朵好生听,等会儿我破案的天才办法,你要努力理解,并且好好欣赏。家庭会议会很长,可能要开一个钟头。但我相信结果会很可贵……我有这个直觉。张着耳朵好生听,贝舒。” 八、遗嘱 贝尔纳先生走进客厅。他的客户蒙泰西厄先生在世时,他常来这里。他向贝尔特朗德和卡特琳娜致意,请她们坐下,然后把手伸给拉乌尔。 “谢谢您给我寄来两位女士的地址。可是能不能解释一下……” 拉乌尔打断他的话。 “我认为,这个解释尤其应该由您来作……当然,我是说,如果我们那次谈话以后,又发生了新情况的话。” 拉乌尔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公证人。公证人答道: “这么说,新情况您已经知道了。” “亲爱的先生,我有充分的理由假设,我在您的事务所向您提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这当然是多亏您,”公证人说,“我才找到了答案。可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蒙泰西厄先生留下一份遗嘱,内容完全符合他经常向我表示的意愿。可我们拿到这份遗嘱一看,大吃一惊。” “因此,我推断在遗嘱条文和围绕格尔森先生被害这一神秘案件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大概没错吧?” “我不清楚。我所知道的,就是您以蒙泰西厄小姐的名义去找我是做对了。几天前我收到您寄给我的那封叫人困惑的信以后,就决定好好核查一下,虽说我认为您的假设毫无根据。” “这不是假设。”拉乌尔说。 “可我认为是。而且是完全不能接受的。这就是您那封信:呗尔纳先生,蒙泰西厄先生的遗嘱收在您事务所他名下那份卷宗里。请您把此事通知您那两位女客户。她们现在的地址如下……’换了别的时候,我早把这封信烧了,可这一次我没烧,我翻了卷宗……” “结果呢?” 贝尔纳先生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相当大的信封。信封是牙白色的,由于年代久远,经常触摸,已经变得脏污。卡特琳娜立即叫道: “我祖父一直用的是这种信封!” “的确是的。”贝尔纳先生说,“我本人也保留了好几个,都是他寄给我的。您念念上面横写的几行字。” 卡特琳娜大声念道: “这是我的遗嘱。我死后八天,由我的公证人贝尔纳先生在我的回浪湾小城堡拆开,向我的两个孙女宣读,并保证使我的遗愿得到尊重。” 卡特琳娜极为肯定地说: “这是祖父的笔迹。我可以举出二十个证据。” “我也这样认为。”公证人说,“我极为谨慎,昨天去鲁昂请教了一位专家。他的看法与我们的完全一致。因此用不着犹疑了。但拆开之前我应该说明,蒙泰西厄先生生前一直委托我开发他的农场,这份文件对于开发农场是必不可少的,同时,我也需要找到他的遗嘱,才能安心。两年来,为了这两个原因,我找了不下十次,翻遍了蒙泰西厄的卷宗。我以职业名誉声明,当时卷宗里没有这份遗嘱。” “可是,贝尔纳先生……”贝舒提出异议。 “先生,我只说事实。卷宗里没有这份文件。” “那么,贝尔纳先生,是有人把它塞进去的?” “我没这样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公证人说,“我只说出这无可争辩的事实。再说我的记忆久经考验,从未出错。任何人将遗嘱交给我,我都不放到客户卷宗里。我把它们按字母顺序,放到保险柜里。因此,我如果保管了遗嘱,要给你们读的,就是保险柜的,而不是在蒙泰西厄先生卷宗里发现的这份。” 他正要拆开信封,见舒作了个手势,让他停止。 “等一等。请把这信封给我看看。” 他把信接过来,细心检查一遍,下结论道: “五块封蜡没有动过。这方面没有什么可疑的。可是信封被人打开过了。” “您说什么?” “它被人拆开了……用刀片把叠缝剔开,然后又巧妙地粘上。” 贝舒拿一把刀子,用刀尖在他指出的地方把粘缝再次剔开,这样,他不用刮掉封蜡,就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对折的信纸,上面写着几行字。 “信纸和信封,用的是一种纸。”贝舒道,“笔迹也相同,对吧?” 公证人和卡特琳娜表示同意。这确实是蒙泰西厄的笔迹。 接下来的事就只是开读遗嘱了。客厅里一片沉默,大家都为贝舒的发现而不安。只听见贝尔纳先生道: “我最后说一句。亲爱的客户,你们同意我当贝舒和拉乌尔两位先生的面开读吗?” “同意。”两姐妹说。 “那我就读了。” 贝尔纳先生展开信纸。 我,米歇尔-蒙泰西厄,六十八岁,身心健康,行为经过深思熟虑,根据我合乎法律和道义的权利,我把回浪湾庄园周围的土地遗给我的两个孙女。唉,庄园从前那样兴旺,如今可是大大缩小了(请两个孙女保留土地的完整,每人分享土地的一半收入)。 至于这个庄园,我基本按照河流的走向,把它分成大小不等的两份。右边一块,包括小城堡和我逝世时上面的一切建筑,遗给卡特琳娜。我相信,她会住在那里,并像我和她向来所作的那样,把它维护保养好。另一半遗给贝尔特朗德,她已出嫁,并且经常外出,拥有昔日的狩猎阁,作为落脚地方,应该会满意的。为了修葺狩猎阁,配置家具,同时也为了弥补两份遗产的不平等,将在我的遗产中预先提取三万五千法郎交给贝尔特朗德。这笔钱由我成功提炼的金沙作价支付。我将在追加遗嘱里说出收藏金沙的确切位置。同时,时机一到,我将说出这独一无二的发现的秘密。目前,只有贝尔纳先生一人可以证明此事的真实性,因为我拿几克金沙给他看了。 我对两个孙女十分了解,知道她们遵守我的遗愿不会有任何阻碍。可是她们一个已嫁人,一个将结婚,为使她们免于错误理解遗嘱,从而引起痛苦的误会,我特意绘制了一张庄园地形图,放在书桌右边抽屉里。我以最明确的方式表述上述划分:庄园内两块地产的分界线由一道直线表示,起自卡特琳娜从前喜欢躲在那儿玩耍的三棵柳树中间的一棵,终至花园大门口四根栅门立柱中最西边那根。此外,我还打算用女贞树篱笆或栅栏标出分界线。各人一边,互不相碍。这是我明确提出的一条规则。 贝尔纳先生很快念完了遗嘱。再说遗嘱也没有提到那些次要的利益分配。念到三棵柳树时,卡特琳娜和拉乌尔对视一眼。对他们来说,这才是这份遗嘱的关键所在。但是其它人的注意力被金粉那一条吸引住了。只听见贝舒武断地说: “应该把这份文件交给专家鉴定,看它的真实性有没有问题,但是有一个试验会立即证明是值得做的。照我看来,最能说明问题的,就是在小城堡,或者在花园里,找出价值三万五千法郎的几公斤金沙。” 贝舒说最后几句话时,显出嘲弄的样子。拉乌尔问卡特琳娜: “小姐,对这个意见您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好像卡特琳娜就等拉乌尔这一问似的,好像她只有得到拉乌尔的赞同与鼓励才愿意开口似的。只听她马上说: “对啊,我可以提交一份个人的证词,并且提供贝舒先生所要求的,表明我祖父为人真诚可靠的具体的证据。我们住到这里三个月以来,我到处翻遍了,想找出我从前快乐岁月的痕迹,在祖父从前经常工作的地方,找到了我和他一起绘制的地形图。喏,就是这一张。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 她又看着拉乌尔,得到他的鼓励,便把话说完; “……看到了金沙。” “怎么?”贝舒叫起来,“你看到了……可你什么也没说?……” “这是祖父的秘密。没有他的吩咐,我不能透露。” 她请所有人跟她上顶层去。他们穿过仆人住的阁楼间,进了中间那间高敞房问。那里由厚木板撑着屋顶最高的部分。她立即指着上面一堆坛坛罐罐给他们看。那些东西陈旧不堪,有的开了裂,有的缺了口,盖满了灰尘,布满了蛛网,像报废的器皿,扔在角落里兔得碍事。谁也不曾想到,也不可能想到要把它们搬出来看看。其中三只陶罐上面,堆着一些玻璃渣和瓷碗碎片。 贝舒拖过一条摇摇晃晃的梯凳,站上去,搬了一只罐子,递给贝尔纳先生。日尔纳先生一眼就看出灰尘覆盖下金子那黄灿灿的亮光。他把手指插进去,像插进沙子中一样,低声说: “是金沙……和从前的样品一模一样,就是说,颗粒相当粗。” 另外几个坛罐里,装着同样多的金沙。蒙泰西厄先生宣布的重量大概没有错。 贝舒惊呆了,说道: “什么……这么说,他真是提制了金子?这可能吗?也许有五六公斤哩……真是奇迹!” 又补充道: “但愿秘方不要丢失!” “我不清楚秘方是否丢失,”贝尔纳先生说,“不管怎么说,遗嘱里没有附带任何有关这点的追加条款,信封里也没有多的纸。要是没有蒙泰西厄小姐指引,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想到要检查这些藏着财宝的破坛坛罐罐。” “连我的朋友,伟大的预言家和巫师也不会想到。”贝舒说,言语间不无讥讽。 “这你就错了。”拉乌尔回击道,“我到这里的第三天就来看过了。” “算了吧!”贝舒怀疑地叫道。 “上梯凳!”拉乌尔命令道,“把第四个罐子搬下来。好。罐子里面,有一张小卡片,插在金粉里,对吗?好吧,你读读卡片上蒙泰西厄先生写的字、年份,还有旁边那个日期;九月十三日。显然,这是金沙装罐的日期。两个星期以后,蒙泰西厄先生离开回浪湾庄园,到达巴黎的当天晚上,就突然去世了。” 贝舒听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 “你原来知道……?你原来知道……?” “我的职业就是掌握情况。”拉乌尔冷笑道。 公证人把所有的坛坛罐罐都搬下来,锁在二楼一个房间的壁柜里,拿了房间钥匙。 “这些金沙应该交给您的。”他对贝尔特朗德说,“只是目前情况复杂,还不能完全确定遗嘱是真实可靠的,因此我应该谨慎行事,对不对?” 贝尔纳先生正要告退,拉乌尔叫住他: “我还能要求您给我一分钟吗?” “当然可以。” “刚才,您念遗嘱的时候,我发现背面有几个数字。” “的确,”公证人回答,把那一面给他看,“不过这些数字是偶然写上去的。蒙泰西厄当时一定在想着别的事情。显然,这些数字与他遗嘱上的条款毫无关系。……我仔细研究这些数字之后,确信是这样的。您可以看一看,它们写在签名下方很远的地方,写得很快,很潦草,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记下来,手头上又没有别的纸,只好写在这里。” “您也许说得有理,贝尔纳先生。”拉乌尔说,“不过,您能不能让我抄下这些数字呢?” 拉乌尔抄下这行数字: 3141516913141531011129121314 “谢谢您。”他说,“有时候,一个偶然的东西可以给人意料不到的启示,所以不能忽视。这行数字,尽管十分难懂,却可能是那个数目哩。” 家庭会议结束了。贝舒希望表达一定的敬意,以突出自己与众不同,一直把公证人送到栅门口。他回到小城堡,发现拉乌尔和两个女人待在底层的小客厅里,一声不吭,就轻快地嚷道: “喂!你刚才说什么?那些数字?我觉得,好像是随便排列的,嗯?” “可能是吧。”拉乌尔说,“我给你抄一份,你也动脑子想一想。” “其余的呢?” “说真的,收获不坏。” 他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句短话以后,大家一片沉默。拉乌尔说这话,准是有正经理由的。大家觉得又不安又好奇,都扭过头去望着他。 他又说一遍: “收获不坏。事情没完……戏还在演。” “你在这一团乱麻中又发现情况了?”贝舒问。 “发现了许多哩。”拉乌尔回答道。“一切情况,都把我们引向案件的核心。” “就是说……?” “三棵柳树移位的事。” “还是你那固执念头,或者不如说,是蒙泰西厄小姐的固执念头。” “可是蒙泰西厄先生的遗嘱明确地说明了这一点。” “见鬼!蒙泰西厄先生的图纸不是画得清清楚楚,那三棵柳树就在现在的位置上吗?” “是啊,可你好好去检查一下图纸吧,就像刚才我做的那样。你会发现,在地面上的事,有人在图纸上也干了。你看,在小丘这里,表示三棵柳树的三把叉子,已经被人刮去了。尽管做得很巧妙,用放大镜还是不难看出来。” “那么……?”贝舒说,他受到了震动。 “那么你回想一下,不久前的一天,我伏在柳树枝上,让你像阿波罗那样站在小丘上。那会儿,我漫无目的、在各个方向寻找的,就是我们将在这儿,在这图纸上以数学的精确找到的东西。你拿着这把尺和这枝铅笔,按蒙泰西厄先生的说明划一条线,从他指定的那根门柱划到中间那棵柳树。” 贝舒照办不误。拉乌尔继续道: “好。现在,把尺子下端按在门柱那儿别动,把上端转向左上方,挨到小丘。很好。现在把尺抽走。这样,你就画出了一个锐角。两条线从柱子出发,左边一条通向三棵柳树原先的位置,右边一条通向现在的位置。在这两条线之间,是一块狭长地带,你要愿意,也可说是一块纺锤形的地。按照蒙泰西厄先生最初的地形图,或者按照被人暗中修改的地形图,这块地或者属于第一块,即属于小城堡的所有者,或者属于第二块,即属于狩猎阁的所有者。明白吗?” “明白了。”贝舒说,似乎猛一下为拉乌尔的论据所折服。 “那好,”拉乌尔又说,“第一点清楚了。我们来看第二点。这块纺锤形地里有什么?” “峭壁。”贝舒说,“半座罗马人坟山,河流经过的峡谷部分,小岛,等等。” “这就是说,”拉乌尔说,“被盗去的纺锤(因为这是不折不扣的盗窃行为)大致包括了流经庄园的整段河流。也就是说,从根本上讲,蒙泰西厄先生希望把整段河流留给小城堡的继承人。把它留给狩猎阁的继承人是违背他的意愿的。” “这么说,”贝舒道,“你断定有人策划这个阴谋目的在于偷盗这段河流,把它从一个人手里夺过来,转给另外一个人?” “一点不错。蒙泰西厄先生去世后,有人截取了遗嘱,过后又来到这里,和同谋一起移走了三棵柳树。” “可是,这份遗嘱并不能让人预先看出移走三棵柳树有什么好处。而且也没有任何东西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是没有。不过,请你回想蒙泰西厄先生那句话:‘时机一到,我会说出提制金子的秘方。’也许他没有说出秘方,但偷走遗嘱的人一定猜出来了,因此他就先下手为强,把那三棵柳树移动了。” 贝舒虽然已经心悦诚服,但嘴里仍在试图反驳: “这假设倒挺诱人的。不过,照你看来,是谁干的呢?” “你知道那句拉丁谚语:罪犯乃是得益人。” “不可能!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从这种行动中得益的,就是格尔森夫人。那偷去的部分加进了她继承的遗产。你这么说,我们是不会相信的。” 拉乌尔没有马上答话。他一边思索,一边偷眼观察在场各位的脸色,似乎想看看他每句话产生了什么效果。 最后,他朝贝尔特朗德转过身,说: “原谅我,太太。我根本不想像贝舒先生说的那样,让别人相信。我只是想把各个事件串起来,并使我的演绎尽可能严密有逻辑性。” “事情肯定是如您所推断的那样发生的。”贝尔特朗德说,“但人家为我的利益做那些手脚,只是表面现象。其实,那块地偷不偷走,我和卡特琳娜得不到好处。我们姐妹之间没有什么树篱栅栏。因此实施这无法解释的阴谋的人,是为他自己的利益干的。” “这点是毫无疑问的。”拉乌尔说。 见舒插话道: “你就没有一点想法吗?……可是你知道遗嘱是被人塞进蒙泰西厄先生的卷宗的。” “是的,我知道。” “是从谁那里得知的呢?” “就是塞的人。” “那么,通过他,我们不是可以抓住案子的核心问题吗?” “对。” “他叫什么名字?” 拉乌尔并不急于说出来,似乎想通过缄默和迟疑,尽可能造成紧张气氛。然而贝舒执意问下去。两姐妹也在等他回答。 “不管怎么说,贝舒,”他说,“我们的调查,还是由你我做下去吧,嗯?你可别把警察朋友叫来,拖住我们的手脚!” “不会的。” “你发誓吗?” “我发誓。” “那好。这背弃客户的事,就是公证人事务所里的人干的。” “你能肯定吗?” “绝对肯定。”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贝尔纳先生?” “因为他可能会莽撞行事,把事情搞糟。” “那我们可以讯问他身边的人,譬如他的某个办事员。这事我负责。” “那些办事员我都认识。”卡特琳娜说,“几星期以前,有一个还来过这儿,来看你丈夫,贝尔特朗德。喏,我一下想起来了(她放低声音),就是他被杀那天早上……八点钟的时候。我在等我那未婚夫送信来,就在前厅碰见贝尔纳事务所那个办事员。他似乎很慌乱。这时你丈夫下来了。他们一起去了花园。” “这么说,”贝舒问,“你知道他怎么称呼?” “哦!我早就知道。是个二等办事员,瘦长瘦长的,一脸苦相……法默龙老爹。” 拉乌尔料到她会说出这个名字,所以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过了一会儿,他问: “太太,向您了解一个细节。被杀的头天夜里,格尔森先生出过小城堡吗?” “也许出去过。”贝尔特朗德回答,“我记不清楚了。” “我记得,”贝舒说,“而且很清楚。他头有点疼,他把我送到村子里,自己继续往利尔博纳方向散步……那时是晚上十点。” 拉乌尔站起来,来回踱了两三分钟步,又坐下去,不急不慢地说: “怪。有些巧合确实奇怪。把遗嘱塞进蒙泰西厄卷宗的人叫做法默龙。那天晚上十点钟左右,在利尔博纳方向,他碰到显然是偷了遗嘱的那个人。那人让他把遗嘱塞进卷宗。法默龙老爹开始犹豫,后来得到两万法郎酬金,就接受了。” 九、两名罪犯 室内一片沉重的静默。大家各有各的想法。拉乌尔的话在大家心头回响。日尔特朗德一手遮住眼睛,动着脑子。她对拉乌尔说: “我还不太明白。您的话里多少含有一种指控,是吗?……” “指控谁,太太?” “我丈夫?” “我的话里不含任何指控。”拉乌尔说,“但我承认,在我不折不扣按我所思考的说出各个事实时,我很吃惊地看到,它们对格尔森先生是不利的。” 贝尔特朗德并不显得十分吃惊。她解释道: “使我和罗贝尔结合的爱情,在我们结婚时并没有经受过考验。他出外旅行,我大多跟着他,因为他是我丈夫,我们有共同利益。可是他在我之外的私生活,我一无所知。所以如果案情的进展迫使我们审查他的行为,我是不会十分气恼的。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请告诉我,不要保留。” “我可以问您几件事吗?” “当然可以。” “蒙泰西厄先生死时,格尔森先生在巴黎吗?” “不在。我们在波尔多。卡特琳娜拍电报通知我们。我们是第三天早上赶到巴黎的。” “住在哪儿?” “我父亲的房子里。” “你丈夫的房间离蒙泰西厄的远不远?” “挨得很近。” “您丈夫守了灵吗?” “最后一夜与我轮着守的。” “他一个人呆在房间里?” “对。” “房里有没有蒙泰西厄先生可以用来存放文件的大柜、保险箱呢?” “有一只大柜。” “锁了吗?” “记不清了。” “我记得,”卡特琳娜说,“祖父突然去世时,柜子是开着的。我把它锁好,抽了钥匙,放在壁炉上。下葬那天,贝尔纳先生拿了钥匙开柜子。” 拉乌尔做了个干脆的手势,说: “因此,可以认定,格尔森先生在那天夜里偷走了遗嘱。” 贝尔特朗德立即反驳: “您说什么?这太可鄙了!您有什么权利一开始就认定是他偷的?” “肯定是他偷的。”拉乌尔说,“因为是他买通法默龙先生,叫他把遗嘱塞进蒙泰西厄卷宗的。” “他为什么要偷呢?” “为了先读到,看有没有对您,也就是对他不利的条款。” “可是没有任何对我不利的条款呀!” “乍一看去,是没有。您和妹妹各得一份房地产。她那份比您的大,您就得到一笔用金子作抵的补偿。可是金子是怎么来的?您觉得这事不明白,格尔森先生也为此事不解。不管怎样,他把遗嘱装进口袋,留着慢慢琢磨,并想法搞到附加遗嘱,得到提取金子的秘方。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找到。不过,我们读了遗嘱,可以猜出他的步骤。他经过反复琢磨,两个月后,到了拉迪卡代尔,在周围查看。” “先生,您知道些什么?他没有离开我,我一直和他在一起旅行。” “并不总是这样。那阵子他假称去德国旅行(我暗暗问过您妹妹,知道他这次外出),其实就住在塞纳河对岸的基尔伯夫。晚上,他到附近的林子里,藏在沃什尔大娘母子俩的破屋后面,夜里,他翻过峭壁后面的围墙,来查看小城堡。我认出了他翻墙的地方。其实他来小城堡一无所获,既没找到金沙,也没得到提取金沙的秘方。不过,细细领会已经拟定的遗嘱,有一条狭长的地带,似乎与发现和掌握金沙的秘方大有关系,于是他就让人移栽了三棵柳树,这样一来,就把峭壁地段,罗马人坟山和那段河流划到您继承的那一部分了。” 贝尔特朗德越来越气恼。 “证据呢?证据呢?” “移树的活儿,是伐木工沃什尔干的。他是沃什尔大娘的儿子。他母亲知道这件事。沃什尔大娘还没有完全变疯的时候,把这事到处乱说。我问过村里一些大嫂,她们的回答让我得出了上面的结论。” “可,那人是我丈夫吗?” “是。本地人都认识他。他从前和您一起在小城堡住过。再说,我在基尔伯夫他住过的旅馆发现了痕迹。他用了一个假名登记住宿,却没有改换笔迹。我从登记簿上把这一页扯下来了,就在我的包里。此外,登记簿上还有一个人的签名。那人在他要离开那里时去找过他。” “还有一个人?” “对,一个女的。” 贝尔特朗德一下火了。 “撒谎!我丈夫从未有过情妇。这一切是恶意中伤,是谎话!您为什么要抓着我丈夫不放?” “这话您已经问过我了。” “后来呢?后来呢?”她极力克制自己,问道,“说下去,我想知道人家有多么无耻,要……” 拉乌尔平静地说下去: “后来,格尔森先生停止了活动。柳树移栽活了。挖出柳树的土丘慢慢恢复了天然状态。可是问题尚未解决,提取金子的秘方还未找到。你们两姐妹住到这里来的时候,他怀着再干一场的欲望来到这里。 “利用遗嘱,住到蒙泰西厄先生住过的地方,到现场查看夺到手的地块,研究提取金子条件的时刻到了。第二天晚上,他把法默龙拉下水,用两万法郎收买了那家伙的良心。次日早上,法默龙来这里找他——无非是最后有了顾虑啦,听他作什么吩咐啦,反正是这类事情,我也说不清楚。吃过午饭,格尔森先生去花园散步,过了河,一直走到鸽楼,推开门……” “……当胸挨了一枪,顿时就毙了命。”贝舒站起身,交抱双臂,摆出一副挑衅姿态,大声打断他的话,“因为,说到底,你的一切推证就是要得出这个结论。” “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胸挨了一枪,顿时就毙了命!”贝舒用同样激动和得意的声音重复道,“因此,格尔森先生也许是这个阴谋的主谋,是他偷了遗嘱,是他移动了三棵柳树,是他偷了花园里一千米的土地;他搅得天地翻覆,不但为完善自己的杰作,设下巧妙的圈套,而且亲自充当这个圈套的受害者!你要跟我们说的,无非就是这些。你想让我贝舒,警长贝舒相信这一套!相信这些谎言!老朋友,去哄别人吧!” 贝舒,队长贝舒站在拉乌尔-达韦纳克对面,仍然交抱着双臂,脸上气乎乎的,充满神圣的怒火。在他旁边,贝尔特朗德也站起身,准备挺身捍卫丈夫。卡特琳娜坐着,低着头,脸上不显任何表情,似乎在流泪。 拉乌尔久久地瞪着贝舒,带着难以描述的鄙视,似乎在想:“这个蠢东西,永远启不开窍!”接着他耸耸肩,走出门去。 屋里人从窗子里望着他。只见他在屋前那块狭窄的平台上大步踱着,叼着烟卷,背着双手,眼睛盯着平台上铺的石板,正在动着脑子。有一次,他朝小河走去,一直走到桥边,停下步子,又折回来。又过了几分钟。 他再进客厅时,两姐妹和贝舒都未作声。贝尔特朗德坐在卡特琳娜身旁,似乎十分沮丧。至于贝舒,老老实实,那种抵抗、挑衅和咄咄逼人的傲慢,一丝一毫也没有显露。似乎拉乌尔鄙视的目光让他泄了气。他一心想的,就是以低眉顺眼、恭恭谨谨,来让老师原谅他的顶撞。 再说,这位老师也懒得劳神费力,去展开他的论证,解释论据中不一致的地方。 他只是问卡特琳娜: “为了得到您的信任,我应该回答贝舒的问题吗?” “不必。”姑娘回答。 “太太,您也这样认为?”他问贝尔特朗德。 “是的。” “你们完全信任我?” “对。” 他又问: “你们希望留在小城堡,还是回勒阿弗尔,或者去巴黎呢?” 卡特琳娜猛地站起来,直视他的眼睛,说: “您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我姐姐和我。” “既是这样,那就留在小城堡吧。不过,好好过日子就行了,不要为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去折磨自己。不管你们觉得周围的威胁恫吓表面上如何凶险,见舒的预言是多么可怕,你们一秒钟都不要担心害怕。只有一件事要做:准备行装,过几个星期离开小城堡,并要大肆放风,说九月十日,最晚十二日动身,要赶到巴黎处理一些事务。” “我们该对谁说呢?” “对遇到的村民。” “我们难得出门。” “那就对你们的仆人说。我去勒阿弗尔把他们接回来。让贝尔纳先生,他事务所的办事员、夏尔洛特、阿诺尔德、预审法官等人都知道你们的打算。九月十二日,小城堡就要关闭,你们打算明年春上再回来。” 贝舒插话道: “我还不太明白。” “你要是明白,我就吃惊了。”拉乌尔说。 家庭会议结束了。正如拉乌尔所预见的,开了很长时问。 贝舒把他拉到一边,问道: “事儿办完了?” “没有全部完。今天的事并没到此结束。不过余下的与你无关。” 当晚,夏尔洛特和阿诺尔德回到小城堡。拉乌尔决定,他和贝舒两人第二天就搬到狩猎阁去住,由贝舒的女佣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这是他同意采取的最大的防备措施。他说两姐妹单独住,过去从来没有,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还说出于不便明说的原因,他还是愿意搬开另住。尽管这种说法不正常,她们还是忍受了,谁也没有表示抗议,这就是他对她们的影响。 卡特琳娜有一会儿与他单独相处,没有正眼瞧他,只是低声说: “拉乌尔,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我都听您的。我觉得您的意愿,我不可能不服从。” 他激动得几乎晕过去。她也一直含着微笑。 这最后一顿晚餐,大家是在一块吃的。桌上的气氛很沉闷,没人开口说话。拉乌尔的指控使大家都感到局促不安。晚上,一如平常,两姐妹待在小客厅里。到了十点钟,先是卡特琳娜,接着是贝舒走了。但是当拉乌尔要离开台球房时,贝尔特朗德走过来,对他说: “我有话跟您说。” 她一脸惨白。并且拉乌尔看见她的嘴唇在颤抖。 “我认为并不十分必要。” “可我觉得必要!完全必要!”她赶忙说,“您不清楚我要跟您说什么,也不知道我说的事严不严重。” 他反复问她: “您肯定我不清楚?您肯定我不清楚?” 贝尔特朗德的声音稍稍变了。 “您怎么这么回答我呢?好像您对我怀有敌意似的。” “啊!我发誓,对您没有半点敌意。” “有的,有的。不然,您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到基尔伯夫找我丈夫的女人是谁?这给我造成了不必要的痛苦。” “您有权不信这个细节。” “这不是细节。”她嗫嚅道,“这不是细节。” 她的眼睛紧盯着拉乌尔不放。停了片刻,她迟疑而不安地问: “那么,登记簿那一页,您拿了?” “对。” “给我看看。” 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页小心裁下的纸。纸上印了六格,每格都有铅印的问题,和旅客手写的回答。 “我丈夫的签名在哪儿?” “这里。”他说,“格尔西尼先生。你明白,这是伪造的名字。您认出笔迹了吧?” 她点点头,没有回答。然后她又问话,眼睛始终仰视着他: “在这一页上,我没有发现女人的签名。” “是没有。那女人是过了几天才来的。那一页我也裁下来了。这就是她的签名:昂德雷阿尔夫人。自巴黎来。” 贝尔特朗德轻轻念着: “昂德雷阿尔夫人。昂德雷阿尔夫人……” “您不熟悉这名字?” “不熟悉。” “也认不出笔迹?” “认不出。” “其实很明显,是故意乱写的。不过细细研究,还是可以找出某些独有的,很有个性的特征,比如大写a,又比如i那上面一点,就太靠右了。” 过了一会儿,她结结巴巴道: “为什么您说是独有的特征?难道你有作比较的对象了?” “对。” “您掌握了她的笔迹?” “对。” “但是……那么……您知道这几行字是谁写的?” “知道。” “如果您弄错了呢?”她猛一下站起来,嚷道,“因为,终究……您也是可能弄错的……两种笔迹可以非常相似,却不是同一个人写的。您好好想想吧,这样一种指控是那样严重!” 她不说话了。她一会儿乞求似地望着拉乌尔,一会儿又对抗似地瞪着他。末了,她终于顶不住了,突然一下倒在扶手椅上,抽泣起来。 拉乌尔让她慢慢地恢复理智。俯下身子,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轻轻说: “别哭了。我答应您,把一切都安排好。但请您告诉我,所有这些假设准不准确,我应不应该继续干下去。” “是准确的……”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是的……完全符合事实。” 她抓起拉乌尔的手,用双手紧紧握着,她的眼泪浸湿了这只手。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问,“只要简略地说几句就行了,好让我知道……以后,如果有必要,我们再详细说它。” 她声音嘶哑地说: “我丈夫并不完全像您认定的那样有罪……祖父生前交给他一封信。这封信本应在祖父死后,当着公证人的面打开。可我丈夫私自打开了,发现里面是遗嘱。” “这是您丈夫跟您说的吧。” “是的。” “这不大像真话。您丈夫与蒙泰西厄先生关系好吗?” “不好。” “那您祖父怎么会把遗嘱交给他呢?” “确实……确实。可是,我跟您说的,是他过了几个星期……才告诉我的。” “您对蒙泰西厄先生的遗愿不尽力维护,而是默不作声,实际上成了您丈夫的同谋!……” “这我知道……因此我十分痛苦。可是,我们为钱的事十分苦恼。而且我们觉得,我们吃了亏,卡特琳娜占了便宜。正是金沙这件事让我丈夫失去了理智。我们不由自主地相信,祖父发现了制取黄金的秘密,他把小城堡和小河右边的土地留给卡特琳娜,是想借此把无限的财富交给她一个人。” “但是,她肯定会与你们分享的。” “我完全相信。可是我为丈夫所左右,而且我软弱,怯儒……有时候,甚至有点疯狂。是那样不公正……那样令人反感……!” “可是,既然遗嘱被拿掉了,财产就归您和妹妹共有了。” “是的。但是她可能嫁人……正如现在发生的那样——这样,我们就不能再随心所欲地寻找秘密了。再说,我丈夫知道的事可能还要多,没有全部告诉我。” “从谁那儿知道的?” “从前在这里干活的沃什尔大娘。她在要疯不疯的状态下,告诉我丈夫很多有关祖父的事情,尤其说到峭壁、罗马人坟山和小河。这就与祖父把柳树作为两份遗产分界线的意愿正相符合。” “所以,格尔森先生改变了这条界线?” “是的,我赶到基尔伯夫,您从我的签名里知道我去过。我丈夫告诉我……” “后来呢?” “他什么也不再告诉我。他不信任我。” “为什么?” “因为我恢复了理智,我威胁他,要把一切都告诉卡特琳娜。此外,我们两人也越来越疏远。我今年和卡特琳娜来这里,是为了给她办婚事,同时也想最终与他分手。两个月以后,我丈夫来了,让我大吃一惊。他和法默龙的交易,什么也没跟我说。我不清楚是谁杀了他,为什么杀他。” 她全身发抖。对罪行的回忆又使她惊慌不安。她感到恐惧,绝望,又向拉乌尔求助: “请您……请您……”她央求说,“帮帮我……保护我……” “对付谁?” “不对付人……是对付事件……对付过去…我丈夫干的事情,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也不想让人家知道我是他的同谋……您既然都知道了,就能阻止大家……您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在您身边,我感到是这样的安全!保护我吧!” 她把拉乌尔的手按在她泪水盈盈的眼睛上,贴在她泪水浸湿的面颊上。 拉乌尔慌乱起来。他扶贝尔特朗德站起来。她那张姣好的面庞挨着他的面庞,那是一张悲伤的,因为激动而变了形的脸。 “什么也不要怕。”他低声道,“我会保护您的。” “另外,您会把案情弄个水落石出的,对吧?这整个秘密都压在我心头。是谁杀了我丈夫?为什么要杀他?” 他注视着贝尔特朗德颤抖的嘴唇,轻轻地说: “您长这张嘴可不是用来绝望的……应该微笑……微笑,而不是害怕……我们一起来查吧。” “好,一起查。”她热烈地说,“在您身边,我一点也不担惊受怕。我只信任您一个人……除了您,谁也不可能帮我……我不知道心里发生了变化……可我不再有别人,只有您了……不再有别人,只有您了……您千万别抛弃我……” 十、戴大礼帽的男人 法默龙先生从鲁昂回来比拉乌尔预计的要早得多。他被一个酒肉朋友搞得一钱不剩,就回到利尔博纳到拉迪卡代尔路旁那所小房子,当起了房主。这是他在漫长而清廉的生活中为自己准备的养老之所。这天晚上,他坦然地上床睡觉,因为他口袋里已经没有一文不义之财。 深更半夜,他突然被一个不速之客弄醒,觉得很是惊惑不解。那人用一束光照着他的眼睛,并提起他那花天酒地的生活中某些令人尴尬的插曲。 “怎么,法默龙,鲁昂的老朋友拉乌尔,就不认识了?” 他惊慌失措,目瞪口呆地坐起来,嘟嘟囔囔道: “您要我干什么?……拉乌尔?……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宇的人。” “怎么?记不起来啦,我们那些盛宴——按你的说法,还有,有一夜,您在鲁昂对我倾吐的心里话?” “什么心里话?” “你清楚,法默龙……那两万法郎?那走上来找你搭讪的先生?……塞在蒙泰西厄卷宗里的信封?” “您别说了!……别说了!”法默龙声音哽塞地哀求道。 “好。那你回答我的问题。如果答得痛快,我就不把你的事告诉保安局的贝舒队长。他是我朋友,我和他一起调查格尔森先生谋杀案。” 法默龙老头极为恐慌,一个劲地翻白眼,似乎就要昏厥了。 “格尔森?……格尔森先生?……我向您发誓,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我相信,法默龙……你没有杀人犯的理智……我想知道的,是别的事情……一件芝麻大的事……说完了,你就可以像个乖女孩,安安静静睡觉了。” “什么事?” “你从前认识格尔森先生吗?” “认识。我在事务所见过他,他是客户。” “以后呢?” “再没有见过。” “除了他走过来找你搭话那次,还有案发当天早上,你去拉迪卡代尔见他那次,是吗?” “是的。” “那好,现在我要问的是:那天夜里,他是独自一人吗?” “是……或不如说,不是。” “确切地说。” “他是一个人来跟我说话的。不过,十米外的树丛里——我们是在大路上说的话,就在这附近——我隐约看见有个人躲在暗处。” “是跟他一起来的,还是暗中监视他的?” “我不知道……我告诉他:‘有个人……’他答道:‘我才不在乎哩。’” “那人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他的影子。” “那影子是什么样子?”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看清那人戴一顶大礼帽。” “很大吗?” “很大,帽檐很宽,帽商很高。” “你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 “没有。” “你对格尔森先生谋杀案没有一点看法?” “没有。不过我认为凶手和我看到的人影之间可能有某种关系。” “可能吧。”拉乌尔说,“不过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法默龙。再别想这事了,睡吧。” 他轻轻把法默龙一推,让他躺下,把毯子拉到他下巴底下,塞好,叮嘱他乖乖睡一觉,就踮着脚尖走出去了。 后来,亚森-罗平在讲述他在回浪湾一案中,以拉乌尔的名字所起的作用时,稍稍离了题说了些有关精神状态的话: “我一直注意到,在完全处于行为危机之中时,人的精神状态常常难以判断。人们用观察所有人类行为的标准去判断他们,但他们内心的想法,以及他们的感情、爱好、计划,却为我们所不了解。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贝尔特朗德和卡特琳娜是什么精神状态。我完全看不出来。我甚至没有想到,有些事情与案情无关,应该区分出来,她们姐妹脾气说变就变,一会儿对我十分信任,一会儿又疑心重重,一会儿担心害怕,一会儿又无忧无虑,一会儿快快活活,一会儿又愁眉苦脸。我在这方面完全走入了歧途。我只注意她们与案情有关的思想活动,只询问她们与案子有关的事情。其它大部分时间里,她们的思想完全与案子无关。我一直为犯罪问题所困扰,不久将提出自己的看法。我的错误,就在于没有发现,犯罪问题部分是由感情引发的。这样,案子的侦破就拖延了一些时问。” 不过,反过来说,破案虽然推迟了,拉乌尔却得到了如此大的补偿!作为两姐妹的日常生活顾问,他不得不维护她们的精神状态,不时给她们打气,一会儿要给姐姐做工作,一会儿又要安慰妹妹,因此与她们一起度过了愉快的几个星期。他让人在左边柱子上系了一条小船,在船上垂钓,这是他最喜欢的消遣。每天上午,午饭前,姐妹俩去船上找他。 有时,遇上涨潮,他们随波逐流,听任倒流的河水把他们推向上游。他们从桥下穿过,驶过罗马人坟山,到了通达三棵柳树的峡谷深处。然后又随着退潮的水流慢慢漂下来。 每天下午,他们都去周围散散步,不是朝利尔博纳,就是朝唐卡维尔方向,有时也朝巴斯姆村庄走走。拉乌尔常和农民天南海北地聊一阵。虽说诺曼底人对陌生人,对他们称为外乡佬的人怀有戒心,拉乌尔却善于打开他们的话匣子,因此了解了近几年城堡主人和富裕的庄户人家遭到的几次盗窃。窃贼翻墙爬坡,潜入室内,于是家传的古老首饰和金银餐具便不翼而飞。 为此进行的侦查没有得出结果。甚至格尔森谋杀案发生时法院也没有想起这些偷盗案。但是本地人都知道,好几起偷盗案都是一个戴大礼帽的家伙干的。有人甚至说,隐约见过那顶大礼帽,颜色好像很深,大概是黑色的吧。那人瘦瘦的,比中等身材的人高出许多。 他们三次采集到他的脚印:脚印又深又大,显然是一双特大的农民穿的木展踩出来的。 但使人费解的是,有一次,这位窃贼竟从一条非常狭窄、仅能容一个小孩通过的旧管道钻进了一座城堡。而在城堡内院,有人看见了他那顶大礼帽的巨大影子,而且发现了他那双特大木履的印迹。这一切巨大的东西,都是从一条旧管道里通过的! 因此,戴大礼帽的人的传说,就像食人猛兽的传说一样,在四乡传开了。那些饶嘴饶舌的大嫂大娘认为,肯定是这人杀害了格尔森先生。这种推测很可能是符合事实的。 贝舒听了这种传说,认为可以肯定,卡特琳娜在房里遭到袭击那一夜,他在花园追捕歹徒,在茫茫夜色之中,依稀看见那是个戴大礼帽的男子。那人影当时一瞬间就消逝了,可是现在他发现已经深深地印在他脑子里了。 于是,这个穿靴戴帽十分怪异的神秘人物,便引来了种种推测。庄园里他想进就进得来,想出就走得出;他在庄园周围转游,左边瞧一瞧,右边看一看,这从走一走,那里停一停,确实像个十足的地痞流氓。 拉乌尔受本能的驱使,常到沃什尔大娘的破屋子去看看。一天下午,他叫上两姐妹一块去。仔细打量那一大堆斜靠在一棵树干上的木板,发现有一块门板,破旧不堪,到处开裂,抽出来一看,只见上面笨拙地用粉笔画着一幅粗略的图像。 “瞧,”他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家伙。这是他的帽子的线条……像是巴黎中央菜市场搬运工戴的那种宽边毡帽。” “这倒有意思。”卡特琳娜低声说,“是谁画的?” “沃什尔大娘的儿子。他喜欢在木板上纸片上写写画画。谈不上什么艺术性,甚至很拙劣。现在情况都一致了。沃什尔家的破屋子处于阴谋活动的中心。我们要找的那家伙也许和格尔森先生在这里见过面。小沃什尔也许就是在这里雇了一两个过路伐木工,把三棵柳树移走的。半疯半癫的沃什尔大娘听到了他们的密谋,她弄不明白,只是用她那可怜的脑瓜子去琢磨、回想、想象这一切,想猜出他们想搞什么名堂,后来她在您卡特琳娜面前东一句西一句,没头没尾说的话,就是这些事情。那些话里包含着那些威胁,使您恐惧万分。” 第二天,拉乌尔发现了六张草图,三棵柳树、峭壁、鸽楼的简图,两张帽子的外型图,还有一张线条杂乱,但看得出手枪形状的图。 卡特琳娜回忆起小沃什尔那个人。他一双手很灵巧,和他母亲一样,常来小城堡,在蒙泰西厄先生指点下,干一些木匠和锁匠的下手活。 “我们刚才提到的五个人,”拉乌尔开口说,“有四个已经死了:蒙泰西厄先生、格尔森先生,沃什尔母子俩。只有那戴帽子的家伙活着。只有逮住他,才能把案情搞个水落石出。” 确实,这个阴森的人物操纵着整个惨剧。似乎他随时都可能从树丛中,从地下、河底突然冒出来。你隐约看见一个幽灵在弯道、在草地、在树梢上游荡,可是定睛细细一瞧,他立刻就消失了。 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精神紧张,都挨紧拉乌尔,似乎这样就能得到保护。他感到她们之间有时意见不合,有时难堪地沉默,有时突然抱在一起,有时十分恐惧。这时,他说上几句温柔的话,做出几个含情脉脉的手势,她们就平静下来了。可是不久,这样的事情又无缘无故,再次发生。这种精神失常是怎么造成的呢?光是因为害怕那幽灵吗?是否还受到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影响呢?她们是不是在和暗藏的力量作斗争呢?莫非她们了解秘密但又不愿揭露? 动身的日子临近了。八月底,好天气一天接一天。每天吃过晚饭,他们喜欢留在屋外平台上纳凉。看不见贝舒的人影。不过他们知道,他离房子不远,正抽着烟,和漂亮的夏尔洛特待在一起。阿诺尔德先生手脚勤快地收拾杯盘碗盏。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大家各自回房。拉乌尔在花园里悄悄巡视一圈,然后驾起小船,逆流而上,张着耳朵,注意庄园里的动静。 有一晚,天气晴和,夜色清朗,姐妹俩想和他一起划船。船儿静静地从水面滑过;桨儿轻轻地划,滴下颗颗水珠,溅起轻微的脆响。满天星斗,洒下朦胧的光辉;一弯新月,从天边的薄雾中冉冉升起,渐渐地变得明晰。 他们都不作声,保持静默。 行到狭窄处,船桨施展不开。小船几乎停住不动了。然后,一股潮水涌来,轻轻地推着小船,在两岸之间摇晃。 拉乌尔两只手握住两姐妹的手,轻声道: “听。” 可是她们什么也没有听见。但她们感到一种压力,就像是在大自然的静寂之中,在清风的徐徐吹拂之下,一种没有显露任何迹象的危险在朝她们逼过来。拉乌尔握紧她们的手。他一定听见了她们听不见的声音,知道静寂之中潜藏着危险。敌人如果潜伏在暗处,就能看见他们,而他们却看不见两边山坡上的动静,因为上面有那么多看不见的洞穴凹处。 “快离开!”他说,忙把一支桨插进河岸的陡坡。 可是太晚了。峭壁顶上,有什么东西轰隆隆地滚下来,滚了三四秒钟,一下砸进河水里。要是拉乌尔没有紧紧抓住桨,急中生智,把小船掉过来,船头就会被一块巨石砸烂。而现在,他们和小船都安然无恙,最多不过是溅了一身水。 拉乌尔跳上陡坡。他目光犀利,看见峭壁顶上,石头和松树之间,有一顶特大帽子的影子。那脑袋只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大概那人认为自己潜伏的凹处很安全。拉乌尔飞身一跃,抠着凸处的石头角,扯着蕨草藤蔓,飞快爬上笔陡的峭壁。对手仅在最后一刻才听见拉乌尔的声音,因为他刚要站起又马上伏倒。拉乌尔只能看见树影罩着的隆突的地面。 他辨了辨方向,迟疑片刻,然后飞身跃起,落在一团土堆似的,一动不动的黑影上。正是他。他抓住对手了。 他拖住那人的腰,朝他吼道: “该死的,我的宝贝!落在我手里放老实点。啊!坏蛋,想跟我捉迷藏!” 那人像趴在地沟里似的,在地上爬行了几米,但拉乌尔死死地抱住他的髋骨,嘴里嘲骂不停。不过他觉得,他手中的猎物在浓浓的暗影中渐渐消失,可说是在他手中融化了。那家伙钻进了两块大石之问。拉乌尔手上擦破了皮,两只胳臂越挤越拢,使不上劲,抓得松了一点。 是的,是的,猎物钻进去了!好像他通了地,身体一秒钟一秒钟缩小,小得抓不住了。拉乌尔大为恼火,放肆咆哮,破口大骂。可是那人变得细长细长,从他紧枢的指头之间溜掉了。他两手空空,那家伙消失了。这是靠了什么奇迹?躲到什么常人无法进入的地方去了?他侧耳谛听。除了两姐妹的声声呼唤,没有别的声音。那两个女人在船边等他,惶恐不安,一身发抖。 他回到她们身边。 “没有人。”他说,不说出自己的失败。 “可您看见他了?” “我以为看见了。可是在树下,黑影幢幢的,谁能肯定呢?” 他匆匆把她们送回小城堡,自己跑进花园。 他怒气冲冲,恨那个家伙,也恨自己。他顺围墙走了一圈,监视几个出口,他知道歹徒可能从那些地方逃跑。突然,他加快步子,朝温室废墟跑去。那里有条黑影在动,好像跪着……甚至有两条影子。 他朝那两条影子扑过去。第二条跑了。拉乌尔一把抱住第一条,和他一起滚到荆棘丛里。他喊着: “啊!这一次,可逮住你了!逮住你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哀求道: “唉!你这是干什么呀?松开手好不好?” 是贝舒的声音。 拉乌尔气炸了。 “鬼东西!深更半夜,你还不去睡觉?十足的白痴!你刚才和谁在一起?” 贝舒也火了,猛地站起来,扭着拉乌尔,使劲地摇,咬牙切齿地说: “你才是白痴呢!你为什么要插进来?为什么要搅我们的事?” “谁?你们?” “当然是‘她’啦!我正要吻她。她头一次晕了头,没有拒绝……我正要吻她,你就搅好事来了!滚吧,你这个白痴!” 拉乌尔虽说受了挫折,一肚子气没处发,但想起贝舒引诱厨娘被他冲散的一幕,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弯了腰。 “厨娘!……厨娘!……贝舒正要吻厨娘!被我搅了……天哪,真有意思!见舒正要吻厨娘!你这堂璜,滚吧!” 十一、落入陷阶 拉乌尔睡了几小时,从床上一跃而起,穿好衣服,便去了峡谷处的峭壁。昨夜,为了以后辨认方便,他把一块手帕留在搏斗现场。 他在原来的地方没有找到手帕。但在不远的地方,它打了两个结(他可以肯定没有给手帕打结),被一把匕首钉在一棵杉树上。 “好哇!”他寻思道,“那家伙向我宣战了。这说明他怕我。很好!不过,不管怎样,这位先生还是有点胆量……他能像泥鳅一样从我手里溜掉,本事不小啊!” 手帕挪了地方,达韦纳克特别感兴趣。对昨夜打斗现场作了一番观察以后,更是来了兴致。对手从他手中溜脱的出口是一条天然的裂缝,一个断口,在花岗岩的山同上,这类断口多的是。这个缺口在两块大石头之间,有六十到八十厘米深,狭长狭长的,极窄。下方出口处,有一段极窄极窄,像个瓶颈,简直不能想像,那人怎么过得去,而且还戴着那顶比肩宽的帽子,穿着木展一样粗笨的大鞋子。然而,他确实是从那里溜走的。除了这道裂缝,再没有其它出口。 那家伙溜走时,能把身子扯长变细的本事,与拉乌尔觉得他在自己双手之间变细,消融的感觉是一致的。 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找上来了。两姐妹仍为昨晚的事件惶惶不安,一夜失眠,脸色憔悴,都来请求拉乌尔提早动身。 “为什么?”他叫道,“……因为那块大石头?” “显然,”贝尔特朗德说,“那是一起谋杀未遂的罪行。” “哪有这种事!我跟你们发誓,我刚才检查了这块地方,肯定那块石头是自己掉下去的。只是个不幸的偶然事件。仅此而已。” “可是,既然您冲到顶上,肯定是看到了……” “我认为没有看到什么东西。”他肯定道,“我想搞清楚上面有没有人,大石头是不是被人推下来的,但是经过昨夜和今早的搜查,我对这件事已没有任何怀疑。再说,要滚下那么大一块石头,没有时间是不行的。可谁又能料到你们会深更半夜出来划船兜风呢?你们知道,你们是临时决定的。” “确实没有人能料到。不过人家知道您好几天来,夜里都划着船在河上倘祥。人家攻击的已经不是我们,而是您拉乌尔了。” “你们别为我担忧。”拉乌尔笑着说。 “可我们要!要!您没有权利冒险。我们也不愿让您冒险。” 拉乌尔在花园里散步。两姐妹惊恐不安,抓着他的胳臂,央求道: “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们跟您发誓,我们没有半点兴致留在这儿。我们害怕。我们身边处处都是陷阱……走吧。您为什么不愿走呢?” 他最后回答道: “为什么?因为案子马上就要破了,因为日期一经确定,就不能更改,因为你们必须搞清格尔森先生是怎么死的,你们祖父的金子是从哪儿来的。你们难道不想搞清楚?” “当然想。”贝尔特朗德说,“不过并不是只有在这里才搞得清呀。” “只有在这里,而且是在确定的日子,九月十二,十三,或者十四才能搞清。” “谁定的日子?您,……还是别人?” “不是我,也不是他。” “那是谁呢?” “命运。甚至命运本身也不能改变这些日子。” “您这样自信,怎么案子还是一团漆黑呢?” “不再是一团漆黑了。”他带着令人吃惊的自信加重语气说,“除了几个小地方尚不清楚,整个案情已经很明朗了。” “既是这样,为什么不动手呢?” “我只能等到确定的日期才能动手。也只有在那些日子,我才能把不知身份的先生揪出来,把大量的金沙还给你们。” 他像个喜欢故弄玄虚,让人惊讶、困惑的巫师,操着轻松的语调,说出上述预言。完了他向她们建议: “今天是九月四号。再过六七天就可走了。耐心等一等,好吗?别为这些恼人的事烦心。在乡间这最后一个星期,好好度过吧。” 她们耐心住了下来,有时十分兴奋,有时惶惶不安,有时无缘无故争吵。在拉乌尔看来,她们反复无常,不可理解,也正因为这样,变得更有魅力。但是,她们谁也离不开谁,尤其离不开拉乌尔。 因此,这几天过得非常愉快。在等待战斗到来之际,她们尽力猜测会有些什么样的情况,寻思会在她们走前还是走后爆发。在拉乌尔影响下,她们终于放松了神经,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拉乌尔说的事情,她们都加以嘲笑。她们又庄重又轻佻,又热烈又懒散,对他表露出一腔热烈的爱情。拉乌尔觉得这是发自内心的爱情。 有时,在她们情不自禁地吐露心曲时,拉乌尔快乐地扪心自问: “天哪,这两个漂亮女友,我越来越爱她们了。只是,她们当中,我更爱哪一个呢?起初是卡特琳娜,她让我动心,我努力为她效忠,根本不考虑会有什么后果。后来我更爱贝尔特朗德,她更有女人味,更有风情,搅得我心旌摇荡。说实在的,我都失去了理智。” 其实,他也许两个都爱。两姐妹一个是那样纯朴天真,一个是那样痛苦抑郁。但是,他爱她们俩,也许爱的只是一个女人,就是他费尽心思与气力要查个水落石出的案中的女人,虽说这女人表现为两个不同的模样。 九月五日、六日、七日、八日和九日就这样过去了。动身的日子越是临近,贝尔特朗德和卡特琳娜就越是克制自己的情绪,做到与拉乌尔一样平静。她们忙着打点行李,阿诺尔德先生和夏尔洛特小姐则整理小城堡里的东西。 贝舒十分殷勤,帮夏尔洛特干这干那,不觉得有失身份。夏尔洛特要回家住一星期。贝舒想陪她去,声称说他要坐火车回巴黎。拉乌尔已经说服两姐妹与他坐汽车,在布列塔尼兜一圈再回巴黎,这样,阿诺尔德可以趁这段时间把巴黎那套房间收拾好。 九月十日,午饭后,贝尔特朗德出了小城堡,去村里与供应商结账。回来时,她先是看见拉乌尔坐在小船上垂钓,接着看见小船过去二十米,卡特琳娜坐在桥头,出神地注视着他。 贝尔特朗德在离小船二十米的地方坐下来,也像妹妹一样,注视着拉乌尔。他俯身朝着水面,似乎并未注意浮子摆动。他是在欣赏水底的什么景色?抑或在思考什么问题? 拉乌尔大概感到有人在观察他,因为他转身朝卡特琳娜笑笑,又朝贝尔特朗德笑了笑。她们俩一齐上了小船。 “您在想我们,是吧?”两人中的一个笑着问道。 “是啊。”他说。 “到底想谁呢?” “两个都想。我真不可能把你们两个拆开。没有你们两个,我怎么活呀?” “我们还是明天动身吗?”“对,明天,九月十一日上午。在布列塔尼兜一圈,对我是个补偿。”“我们走了……可是什么问题也没解决。”贝尔特朗德道。 “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拉乌尔说。 他们之间一阵长久的沉默。拉乌尔没有钓到鱼,也不指望能——钓到什么鱼,因为河里此时连一条小小的游鱼也没有。可是他们三人还是紧紧盯着左右摇摆的软木浮子。偶尔,他们也说上几句话。他们陶醉在这种亲密幸福的感觉之中,直到暮色苍茫,才猛然发现天色不早了。 “我去检查一下汽车。”拉乌尔说,“你们跟我去吗?” 他们到了离教堂不远的车库。拉乌尔的汽车存在这里。一切正常。发动机均匀地运转,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七点钟,拉乌尔离开贝尔特朗德和卡特琳娜,说好第二天上午十点半左右来接她们,一起乘基尔伯夫的渡船过塞纳河。接着他去了见舒的茅屋。为了方便,他们一起在这里度过这临行前的最后一夜。 晚饭后,两人回到各自的房问。贝舒很快就呼呼地打起鼾来。 这时拉乌尔走出茅屋,从檐下取下挂在两个钩于上的梯子,扛在肩上,踏上右边沿回浪湾庄园围墙展开的小径。到了上面,他转向左边,攀上围墙,蹲在墙头。墙边有一株树,枝叶茂密,团团簇簇围着他,把他掩藏在浓厚的暗影之中。他用一根绳子,把梯子放倒在墙外的荆棘丛中。 拉乌尔在树影里蹲了半个小时。皓月当空,撒下漫天清幽的银辉,似乎要一寸一寸把黑暗逼走,要在银波闪闪的河水里洗准。他就借着月光,观察着庄园的动静。 远处,小城堡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了。拉迪卡代尔的钟敲响了十点。 拉乌尔聚精会神地警戒着。他认为两个女人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他不愿掉以轻心。敌人只要推测没有布下陷阶,就会出来转游,继续做他的准备活动,接近他认为已经达到的目的,并且确信自己没有受到监视。 突然,拉乌尔打了个寒华。事情的发展,能说明他埋伏在这儿是对的吗?他能当场破获什么阴谋吗? 围墙里头,距头天早上卡特琳娜经过的小门不远,离他现在的墙头有五十几步远的地方,他发现有一团黑影,一动不动,紧紧地贴着一株树。不过和树又不是浑然一体。因为这影子稍稍晃了几下,又矮了下去,最后平躺在地上。如果拉乌尔没有看到这难以觉察的动作,恐怕别想把这条长影子从一棵大紫杉的黑暗里分辨出来。这时那条黑影开始在黑暗中爬行起来。 那黑影爬到了温室废墟那残砖断瓦、野草和灌木丛形成的小丘上。那里显露出一条白朦朦的弯曲小道。黑影在地上拖起身子,慢慢立起来,消失在灌木丛中。 拉乌尔确信没有被人看见,立即从树上跳下来,专拣那些月亮没有照到的地方,迈开腿跑起来。他两眼紧盯着废墟最高的地方,没有多久就来到了废墟下面。在那儿,他不再小心谨慎地藏起身子,就踏着废墟中间踩出的通道,走上弯弯曲曲的小道。 他觉得情况不对,就把枪提在手上,走到小丘顶,四下里扫了一眼,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他认为敌人从山丘那边下去了,就又往前走了三步。 他迟疑了一两秒钟,有些时候,那极度的寂静,草木树叶过于静止不动,反让你觉得危机四伏。他还是往前走,不过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突然,他觉得脚下咔嚓一响,一根树枝断了。接着,瓦砾中间裂开了一道口子。 他落入陷阶。而且他落下去的时候,上身被一个羊角撞锤狠狠地击了一下,使得身体没有笔直地落下去,而是失去了平衡,像一堆软乎乎的肉跌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更谈不上稍微作一点反抗,就立即被一种被子似的东西卷起来,捆住了。 这一切都是以非同一般的速度完成的。而且正合他的判断,是袭击他的人一个人干的。以后的几下也一样快。另外几根绳子也绑好了。它们大概拴在非常牢固的物体,如木桩、铁桩,或者混凝土块上。接下来,上面又铲下很多卵石沙子,全堆在他身上。 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有的只是静寂,黑暗,和一块墓石的重量。拉乌尔被埋住了。 男子汉大丈夫,是不能灰心失望,认为自己完了的。不管是什么情况,哪怕是极其严重的形势,他首先看到的也是给人以希望的方面。他很快就想,那家伙完全可以杀死他,可是却没有这样做。其实要杀他真是太容易了!只要桶一刀,就可把他这个在某种意义上不可克服的障碍除掉。对手之所以没把他除掉,是因为没有除他的必要,只要在几天之内让他办不成事就行了。而这几天,正是拉乌尔破案必需的时间。 这个假设与拉乌尔确切了解的情况是一致的。 不过,敌人并没有在罪恶的了结办法上后退。他把事情交给命运决定。如果拉乌尔撑不住,死了,那只该他倒楣。 “我不会死的。”拉乌尔寻思,“因为我再不必担心遭受别的攻击了。” 一开始,他出于本能,尽可能采取了最有利的姿势。他使出浑身力气,把膝盖稍许弯一弯,让手臂伸直,同时让胸脯鼓起来。这样,他就给自己留下了一定的活动空间和呼吸的间隙。另外,他还弄清了所在的确切位置。他曾经好几次钻进温室废墟,搜寻戴大礼帽的人可能藏身的地方,当时就注意到这个空洞离从前的门口不远。 因此他现在有了两条求生的出路。一条在上面,要穿过砖、石、沙子和所有坍塌下来的破铜烂铁出去;一条在下面,从以前温室的地面上出去。只是手脚必须能动弹,才能试着逃出去。可这也许是他无法克服的困难。因为绳子绑得很紧,越动勒得越疼。 不过,他想方设法转动身子,扩大活动空问。同时,思绪滚滚而来。他想象出这次落入陷阱的每一个步骤,对手先是监视他的每个行动,发现他蹲在墙头上,藏在树枝下,就巧妙地把他诱进陷阱。 奇怪的是,尽管他被被子包得严严实实,尽管砂石瓦砾在他周围筑起了壁垒,他竟听见了外面的声音。这声音并不是隐隐约约的,而是令人难以置信地清晰,肯定是来自塞纳河方向,不过也只是这个方向而已。大概这声音是从瓦砾堆中某个空隙进来的。这空隙贴着地面,构成了一条朝向塞纳河的,类似于烟囱烟道的水平通道。 因此,他听见了河上船的汽笛声,路上汽车的喇叭声;听见拉迪卡代尔教堂敲响了十一点的钟声,不过最后一响还没敲响,他就听见汽车发动机的轰鸣。那是他的汽车。他听得出自己汽车的声音,哪怕混在一千辆汽车当中,他也辨得出来。 这确实是他的汽车,它开动了,绕村子驶了一圈,上了大路,加快速度朝利尔博纳驶去。 但利尔博纳是目的地吗?对手——开车的只可能是那个对手——不会把车一直开到鲁昂,一直开到巴黎?他去干什么呢? 他使劲挣扎,有些累了,便停下来休息,动脑子想一想。实际上,眼下是这样一种形势:第二天,九月十一日,上午十点半钟,他应该去小城堡,把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带走。因此,在十点半,甚至十一点以前,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会觉得一切正常,不会担心,也不会去找他。可是,过了这个时辰呢?她们发现他失踪,如此明显地失踪了,会不会四下里寻找,从而救出他呢? 无论如何,对手一定预料到两个年轻女人会留在回浪湾等他。这样一来,他的整个阴谋就会落空,因为它是以行动绝对自由为前提的。总之,必须让两个女人动身。办法呢?只有一个,就是把她们召回巴黎。如果写信,人家会看出笔迹。因此,只有发电报……发一封电报,署名拉乌尔,告诉她们,他因故不得不突然离开,并命令她们接到电报后坐火车去巴黎。 “她们又怎么可能不服从呢?”拉乌尔想,“她们觉得命令是那样符合逻辑!再说,没有我的保护,她们决不愿留在回浪湾。” 夜里他又挣扎了好一阵,然后睡了好久,尽管呼吸有些困难。醒来后又接着干。虽说没有把握,但他相信是在朝出口前进。然而,他身体扭来扭去,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究竟前进了几厘米呢?绑着他的绳子丝毫没有松动。只有那几根像缆绳一样结在木桩铁桩上的绳子也许松了几分。 约摸早上六点光景,他认为又听见了他的汽车那熟悉的发动机声音。也许听错了。声音离拉迪卡代尔很远就停了。再说,对手何必要把这辆汽车开回来呢?汽车停在这里,电报就起不了作用了。 上午过去了。中午,他尽管没有听到任何汽车的声音,还是推测两姐妹接到电报,已经离开拉迪卡代尔,去利尔博纳坐火车回巴黎了。 可是,与他想的相反,将近一点钟的时候(教堂的钟继续给他报时),他听到有个声音在不远的地方喊他: “拉乌尔!拉乌尔!” 是卡特琳娜的声音。 贝尔特朗德的声音也在喊: “拉乌尔!拉乌尔!” 他放声大喊她们的名字,可是没有回应。 两个女人还在呼唤他,可是喊声渐渐远去。 天地间复又归于寂静。 十二、报复 “我错了。”拉乌尔想,“她们没有收到让她们去巴黎与我会合的电报。她们对我的失踪觉得意外,正在找我。” 他立刻想到,她们的寻找是不会徒劳的。尤其贝舒,是这方面的专家,会轻而易举地找到他的。毕竟庄园地方有限,能够埋藏他的地方——假定大家以为他死了或者伤了——不多;峡谷的峭壁,罗马人坟山、温室废墟,也许还有两三处地方,他们都熟悉,他和贝舒多次察看过。除了这些地方,除了小河、狩猎阁和小城堡,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隐藏一具尸体呢? 可是,时间在一小时一小时逝去,拉乌尔的希望越来越小。 他寻思:“贝舒现在状态不佳。尽管他会拼命找我,可是爱情让他变傻,夺去了他一些才华。另外他没准和那两姐妹,两个仆人弄错了方向,找到花园外边,往附近的山冈、小树林和塞纳河方面去找……而且……而且……谁知道呢?他们也许根本没有假设我遇害,以为我有什么急事走了,来不及通知他们,以为我是去办一件回巴黎之前必须办好的事……因而还在等着我!” 确实,白天过去了,再没有听见新的呼唤。除了轮船和汽车声,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钟继续报时。晚上,钟敲十点的时候,他心想,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失去了他的保护,夜幕一降临,一定会怕得发抖。 他加劲挣扎。绑住他的绳子稍稍松动了一些。绑绳子的桩子最后也松开了。这样,他就能更快地朝他想象的出口移动,也能透过松活的被子更舒畅地呼吸。可是他此时已是饥肠辘辘,虽然还没馈到难受的地步,却使移动更为艰巨,收效更为轻微。 他睡着了,但是在睡眠时也焦躁不安,不时为恶梦所惊醒……他不知为什么,突然一惊而起,惶恐不安地叫起来。 “嗨!嗨!”他高声说,以使自己镇静下来,“才累了饿了两天,脑子就出毛病了?” 时钟敲了七点。这是九月十二日早上,他宣布的决定命运的第一天。现在,一切迹象都让人感到,敌人已胜券在握。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痛苦万分,仿佛有一条皮鞭在猛烈地抽他。如果敌人获胜,两姐妹就会失败,就会破产,那重要的秘密就会被人窃取,罪犯就会逍遥法外……他自己就会灭亡。他如果不想完蛋,不想失败,就必须掀掉墓碑,逃出去。 他吸到了清新空气,意识到出口已经不远。一旦出了陷阱,他就要呼喊,就会把人唤来,就可以得救了。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许他就要出去了,可突然之间他觉得周围一阵大乱,好像地壳发生了激变。他头、肩、肘,膝头和脚并用,在小土丘扩大藏身的小洞,可是小丘塌陷下来。这是他的努力造成的?还是敌人在监视他,发现他朝出口移动,就一镐头捣毁了这稀松的建筑?拉乌尔觉得胸前背后被压得紧紧的,透不过气来,眼看就要完了。 他努力顶着。弓起身子,憋足气,节省着剩下的一点空气。但是他只能勉强鼓起胸脯,在重压下呼吸。 他又想: “我还有十五分钟…如果十五分钟后……” 他一秒一秒地数着。但很快他的太阳穴开始搏动,他也出现了谵妄,思绪纷乱,以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他躺在原先住过的小城堡那间卧室的床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穿着日间的衣服,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不安地望着他。挂钟指着七点三刻。他低声问: “十五分钟……没有超过嘛,嗯?不然……” 他听见贝舒的声音在吩咐: “快,阿诺尔德,跑去狩猎阁,把他的箱子拿来。夏尔洛特,端杯茶和面包干来,快点,好不好?” 接着,贝舒回到床边,对他说: “老朋友,你得吃点东西……不能太多……但要吃一点……啊!该死的!你可没让我们少担心!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嘤嘤哭泣着,脸都变了模样。两姐妹一人握住他一只手。 贝尔特朗德轻声说: “别答话……别开口……您大概气力都耗尽了。啊!我们真是恐慌呀!我们不明白您为什么会失踪。告诉我们……不,不,什么也别说,……好好休息……” 她们不说话了。可是两姐妹都极为兴奋,克制不住,又问了一些事,可是话一出口马上又不让他回答。贝舒也是这样。拉乌尔遭遇的危险似乎使他完全乱了套。他说出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还不时停下来,喊出几道荒谬的命令。 拉乌尔喝了茶,吃了面包干,稍稍恢复了一点气力,轻声问: “有人从巴黎给你们发来一封电报,对吧?” “对。”贝舒说,“你要我们搭头班火车去与你会合,在你家见面。” “那你们为什么没走?” “我想走。可她们不愿意。” “为什么?” “她们不相信。”口舒说,“她们不相信你会这样离开她们。于是我们去找你……尤其在外面,小树林里。后来我们慌了神。你到底走没走,大家不清楚。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过去。大家急得睡不着觉。” “你没通知警察吧?” “没有。” “好。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亏了夏尔洛特。今早,她在屋里喊:‘旧温室那边,有什么东西在动……我从窗户里看见了。’于是我们跑过去,掏了一个洞……” 拉乌尔低声道: “谢谢,夏尔洛特。” 接下来,他们问他有何打算,他用毅然决然的口气,明确地说: “先睡一觉,醒来后就出发……去勒阿弗尔……住几天……海洋空气会让我恢复。” 大家走了出去。百叶窗和门都关起来了。他睡着了。 将近下午两点。他按铃叫人。贝尔特朗德走进房间,发现他仰靠在扶手椅上,气色很好,刮了脸,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她注视他好一阵,眼睛里流露出喜悦之情。然后她走过去,大大方方地在他额头印上一吻,又吻了他的双手。这些亲吻掺和着热泪。 夏尔洛特把饭菜送到拉乌尔的房间,服侍大家在这里用饭。拉乌尔吃得不多,好像很厌倦,要急着离开小城堡,似乎那痛苦的回忆在纠缠他,搅得他惶恐不安。 贝舒不得不扶着他,几乎是把他架到了汽车里。他们让他坐在后座。贝舒坐在方向盘前,勉强开着车子走起来。阿诺尔德和夏尔洛特另外坐晚班火车回巴黎。 在勒阿弗尔,拉乌尔出于没有说出的原因,不愿意卸下行李,去哪间旅馆下榻。他让人把他送到圣阿德勒斯沙滩,在沙子上躺了一整天,一句话不说,只是大口大口吸着渐渐刮起来的清新的海风。 当夕阳西沉,隐入海上那一缕缕长长的玫瑰色晚霞中间时,当最后一抹阳光在地平线上消失时,两姐妹和贝舒目睹了最出人意料的一幕,只见拉乌尔突然从空荡荡的、就他们四人待着的沙滩角落里站起来,狂乱地跳起舞来,两只脚古怪地踩着步子,两只手疯狂地摆着,嘴里发出一声声尖叫,像是水面上飞来掠去的海鸥的鸣叫。 “怎么,你疯了!”贝舒叫道。 拉乌尔搂住他的腰,带着他旋转,然后把他抱离地面,平放在举起的双臂上。 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开心地笑着,都很惊奇;他哪来的这股爆发力?从早上以来,他不是好像被苦难折磨得精疲力竭了吗? “嗬!”他拖着她们说,“你们还以为我会一连几天昏迷不醒吧?我早恢复了。还在小城堡,喝过茶,睡了两个钟头,我就恢复过来了。真没想到,你们这些漂亮朋友,竟以为我会浪费时间,像年轻产妇一样坐月子哩!还是干正事吧!先吃了饭再说,我可饿坏了!” 他把他们三人领到一家有名的餐馆,吃了一顿丰盛的酒席。两姐妹从没见过他这样兴致勃勃,谈笑风生。连贝舒也大惑不解。 “你埋在那坟墓里倒变年轻了!”他大声道。 “见舒老伙计,你智力衰退,真该好好补偿。”拉乌尔说,“真的,在这场危机中,你真可怜。就像开汽车那样,你多笨呀!我一路上都提心吊胆呢。喂,要不要我给你上一堂课?” 他们回到汽车上时,黑夜已经降临。这一次,拉乌尔掌握方向盘,让贝舒坐在他旁边,两姐妹坐在后座。 “喂,你们尤其别害怕!”他说,“我需要活动活动。我越早恢复灵活越好。” 果然,汽车似乎往前一蹿,就冲上了石板铺的街面,驶上开往勒阿弗尔的公路。一条长而平坦的大道在他们眼前展开。汽车在科城高原上驶过,恰似龙卷风扫过,卷起漫天尘土。他们驶过神圣罗马人镇,上了去利尔博纳的公路。 拉乌尔时而唱上几句凯歌,时而责备贝舒。 “嗯,老朋友,吃惊吧?对一个快死的人来说,我的身体还不坏吧。瞧,贝舒,一个绅士就是这样开车的。不过,你也许害怕了?卡特琳娜!贝尔特朗德!贝舒害怕了。既然如此,还不如把车停着不开哩,你们说呢?” 他朝右边拐弯,没有开上通往利尔博纳的长长的下坡路,而是朝一座教堂驶去。教堂钟楼在月光下耸现在云絮之中。 “圣-让-德-福尔维尔……贝尔特朗德、卡特琳娜,你们熟悉这村子吗?从回浪湾到这里走路只要二十分钟。我更愿意出其不意,从盘山公路回来,这样,人家就听不到我们从塞纳河沿河公路回来的声音了。” “人家指谁?”贝舒问。 “你就会见到的,胖子。” 他把车停在农场的一道斜坡边。几个人走上通往巴斯姆城堡和村庄、沃什尔大娘的小树林和拉迪卡代尔山谷的道路。他们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走着。风徐徐地吹着。稀薄的云絮给月亮罩上一层面纱。 他们就这样走到了围墙上方,离拉乌尔前天晚上放倒了梯子的荆棘丛不远。拉乌尔找到梯子,架在墙上,登上墙头,观察庄园里的动静。然后,他召唤同伴。 “他们两个正在忙乎哩。”他轻声说,“我并不觉得大意外。” 其它人渴望看看,轮流爬上梯子,探头观望。 果然,小河两边,各站着一个人影。一个在岛上,另一个在花园陡坡上,都与鸽楼在一条线上。两个影子一动不动,不像在躲藏。他们在干什么呢?在从事什么神秘勾当? 云絮之间拉扯着淡淡的雾雹,就算他们认得这两个人,此刻也认不出来。他们的身影似乎越来越弯向河面,大概是盯着河里什么东西。不过他们又没有点灯笼打手电。似乎这是两个偷偷打鱼下网的人。 拉乌尔把梯子送回贝舒的茅房。然后他们去小城堡。大门紧闭,还加了两道链锁。拉乌尔早已叫人把所有的钥匙配了两把,自然有开后门的钥匙。他们悄悄地行走,没有遇到任何危险。那两个人正在小城堡前面园子里忙活,不可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他们用一个光线微弱的电筒照路。 拉乌尔走进台球室,在一大堆废置的旧武器中间,取出一支预先放在那儿的枪。 “上了子弹的。”他说,“贝舒,你得承认,这枪藏得十分巧妙,你想都没有想到。” “您别杀他们。”卡特琳娜吓坏了,低声说道。 “好的,但我会开枪的。” “啊,求求您,别杀他们。” 他熄了手电,轻轻打开一扇窗户,推开百叶窗。 天空越来越灰暗。然而,他们看见七八十米外,那两个影子一直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两座雕像。风变强了一些。 几分钟过去了。有个影子慢慢打了个手势,在岛上的那一个更加把身子弯到河面上。 拉乌尔举起枪。 卡特琳娜流着泪,哀求道: “求求您……求求你……” “您让我怎么办?”拉乌尔问。 “跑过去,把他们抓住。” “要是他们逃跑呢?要是他们溜掉呢?” “不可能。” “我更愿意十拿十稳。” 他瞄准。 两个女人的心揪紧了。她们希望惨事已经发生,她们害怕听见枪响。 岛上的人还把身子弯了弯。接着走开了。这是不是撤离的信号? 砰砰两响,拉乌尔开了枪。那边,两个家伙呻吟着,倒在草上打滚。 “你们在这里别动。”拉乌尔吩咐贝尔特朗德和卡特琳娜,“别动!” 可是她们执意要跟着他。 “不行!不行!”他说,“那两个家伙会怎么反抗,谁也不知道。你们等着我们,做些准备,必须给他们包扎。不过伤不会重。我是朝他们大腿开的枪,用的是小错弹。贝舒,你去前厅箱子里拿几根皮带和两根绳子来。” 他顺手带上一把可以充作担架的折叠帆布躺椅,不急不忙地朝河边走去。那两个受伤的家伙一动不动地躺在小河两边岸上。 贝舒按照拉乌尔的命令,提着一把手枪,拉乌尔向最近的那对手说; “伙计,别要花招,嗯!你只要有这个意思,警长就要打死你,就像打死一只臭狐狸。再说,反抗又有什么用呢?” 他蹲下来,拿电筒一照,冷笑道: “阿诺尔德先生,我早疑心是你。可你的活儿干得巧妙,我总是打消了怀疑。直到今天早上才肯定是你。怎么,老伙计,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在河里捞金沙,是吧?你会说个明白的,是吧,嗯?贝舒,把这个伤员捆到担架上。用两条皮带绑住手腕就行了。另外,手放轻一点儿,对吧?他腿受了伤,确切地说,屁股上受了伤,跑不了啦。” 他们小心地把他抬到主客厅。两姐妹已经开亮了灯。拉乌尔对她们说: “这是一号包裹,阿诺尔德先生。好家伙,是啊……他是蒙泰西厄公公的仆人,忠仆,他信任的人。另一个,你们想不到是谁吧,嗯?现在,去拿二号包裹吧!” 十分钟后,拉乌尔和贝舒逮住了那个同谋,她已经爬到了鸽楼前面,她哭哭啼啼、结结巴巴地说: “是我啊……对呀,是我……夏尔洛特……可是我什么也没干……我没有在里面插手……” “夏尔洛特,”拉乌尔扑哧一声笑起来,嚷道,“原来是那个漂亮的厨娘呀!怎么这样一身打扮呢?工作服、帆布裤!喂!贝舒,恭喜恭喜……她这个样子可迷人哩,你的心上人!可是,夏尔洛特是阿诺尔德的同谋,这可叫人难以相信,我就从没想过这一点。可怜的夏尔洛特,你肥嘟嘟的身上最有肉的地方,没叫我的铅弹打坏吧?见舒,你来照料她,好吗?啊!拿几块纱布,抹上消炎药膏,轻轻贴上去,经常换一换……” 拉乌尔在河边查看一遍,捞起一块用两条床单拼接起来的细布。布拦腰浸在河水里,两头固定在两边岸上。 下边翻卷起来,形成一排宽宽的口袋。 “哈!哈!”他快活地叫道,“这就是我们的渔网了。哈哈!贝舒,金鱼归我们了。” 十三、指控 两个俘虏躺在客厅的两张长沙发上。阿诺尔德屁股受伤,相当严重,咕咕哝哝,怨声不绝。夏尔洛特的伤势轻一点,只有几粒铅弹击中了她的小腿肚子。 贝尔特朗德和卡特琳娜惊愕地注视着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阿诺尔德和夏尔洛特两个仆人一贯无限忠诚,是主人的心腹,几乎算得上朋友……怎么会是罪犯呢?难道整个阴谋是他们策划的吗?他们背叛了主人吗?那偷盗、杀人的事是他们干的吗? 贝舒的脸都变了形,始终一副被最不幸的事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神气。他弯下身子,低声对厨娘说话,一边打着充满威胁、责备和失望的手势。 夏尔洛特耸耸肩,似乎用一句轻蔑的辱骂回答他,这使他气炸了。拉乌尔让他平静下来。 “解开她的绳子,见舒,你可怜的女朋友好像不大舒服。” 贝舒解开绑在她手腕上的两条皮带,但是刚一松绑,夏尔洛特就跪倒在贝尔特朗德面前,叫起屈来。 “我没有参与,夫人。请原谅……夫人知道,拉乌尔是我救的……” 见舒突然站起来。他心乱如麻,听了夏尔洛特的话,觉得不可辩驳,顿时来了精神,鼓起勇气道: “确实!有什么权利说夏尔洛特是罪犯?她犯了什么罪?你指控她有什么证据?还有,你指控阿诺尔德又有什么证据?他们干了什么事?你凭什么指控他们?” 贝舒像人说的那样,得理不饶人,越说越来劲。他气势汹汹,咄咄逼人,得寸进尺向拉乌尔转过身来,面对面地进攻。 “对,我问你,这可怜的女人,你说她犯了什么罪?还有,阿诺尔德犯了什么罪?你发现他们没有坐在去巴黎的火车上,而是在回浪湾河边上……这说明了什么呢?他们迟一天动身,难道就犯罪了吗?” 贝尔特朗德点点头,觉得见舒的话合乎逻辑。卡特琳娜低声说: “我一向了解阿诺尔德……祖父对他完全信任……怎么能想象,这个人会枪杀贝尔特朗德的丈夫,祖父的孙女婿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拉乌尔极为平静地说: “我从来没有说格尔森先生是他杀的。” “那么?” “我们来弄明白。”拉乌尔下决心道。“这个案子扑朔迷离,非常复杂,我们一起来弄清楚吧!我想阿诺尔德先生会帮我们忙的,对不对,阿诺尔德先生?” 贝舒把仆人解开,阿诺尔德艰难地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他那张脸平时漠无表情,或者尽力不露声色,现在显出挑衅和傲慢的神情,大概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他回答说: “我啥也不怕。” “警察也不怕吗?” “不怕。” “如果把你交出去呢?” “你们不会的。” “这就是你的招供!” “我什么也不承认,什么也不否认。我根本不把你们,还有你们可能说的当一回事。” “您呢,讨人喜欢的夏尔洛特?” 厨娘听到阿诺尔德的话,好像恢复了勇气。她肯定地回答: “先生,我也一样,什么也不怕。” “太好了。你们的态度已经明确了。我们来看看这是不是符合事实。很快就会弄清楚的。” 拉乌尔背着手,踱着步子,开始道: “事情很快就会弄清楚的,尽管我们不得不从头说起。但我只能简要地概述一下,把各个事件发生的时间和本身的意义说一说。七年前,就是蒙泰西厄先生去世前五年,他雇用了当时年方四十的阿诺尔德先生作仆人。这是一个供应商向他介绍来的。那供应商在干了一次很不正大光明的投机后,悬梁自尽。阿诺尔德聪明、机灵、野心勃勃,大概很快就明白,在这个神秘、怪异的老头家里迟早会干点什么事情的。他尽心照顾他,迎合他的习惯和怪癖,取得了他的信任,成了他的心腹,身兼仆人、实验室杂役和管家三任,一句话,成了老板一刻也离不了的人。我是根据您,卡特琳娜,给我讲述的情况来描述这一段历史的。当然,您跟我讲这些情况时,并不明白我是在问您,您只是在回忆往事中信口说出来的。然而,这些回忆常常使人觉得,您的祖父对阿诺尔德,甚至对您,他最喜欢的人不大信任。其实您不可能想到他有什么秘密,也不可能想到了解这秘密会有什么用处。” 拉乌尔停下来,看到大家正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话,又接着说: “这些秘密,或确切地说,这个秘密,就是金子是怎么产生的。我们今天已经知道了。但是,完全可以肯定,仆人阿诺尔德当时就知道了,因为蒙泰西厄先生没有把事完全隐瞒起来,他甚至给公证人贝尔纳先生出示了他的研究成果。他所隐瞒的只是他的方法。阿诺尔德先生不惜一切代价想知道的正是这一点。制造金子的秘密究竟在哪里呢?蒙泰西厄先生在阁楼有一个实验室,在鸽楼地下室有一个更为秘密的实验室,这也是您对我讲的,卡特琳娜。蒙泰西厄先生叫人在那个实验室里装了电线,把电接过来,这条电线我们已经找到了。但是蒙泰西厄先生真会造出金子吗?实验室难道不是遮人耳目?其主要目的难道不是让人相信金于是造出来的吗?阿诺尔德先生大概产生了这些疑问,为了找到答案,就长期不懈地监视主人……当然并没有什么收获。 “我相信,蒙泰西厄先生去世时,阿诺尔德对这件事,并不比开读遗嘱之前的我知道得多。其实,事情可以简化为根据某些推断来假定回浪湾的金沙与穿过庄园的那段河流有关系。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到奥莱尔河水清澈见底,也从一开始,我就记下了河的名字,它的词源很有意义,奥莱尔,就是金河,对不对?因此,我在船上消磨时间,在岸边钓鱼,想发现有什么金属碎片在河底滚动或在水上漂浮。 “主人带着卡特琳娜在复活节和夏季到这里度假的时候,阿诺尔德大约也像我这样干过。此外,他一面作这种探索,一面在四周乡里打家劫舍,最后本地人都称他为戴大礼帽的人。我相信,贝舒,如果我们调查一下发案时间,当然我还没有对你谈起过,我相信,这些日期与阿诺尔德呆在回浪湾的日子是一致的。 “后来,蒙泰西尼先生突然去世,接着又发生了盗走遗嘱的事,我倾向于认为阿诺尔德应对偷窃负责。是他通知格尔森先生的。他表示愿为格尔森先生效劳,并向他透露了有关主人的一些细节,最后,阿诺尔德提出了行动计划。这事的结果,是格尔森先生到回浪湾,和伐木工沃什尔一起雇人移栽了三棵柳树。以后哪一天,河流将成为格尔森夫人继承的遗产的一部分。 “这两个人就这样实施阴谋,只是进展缓慢,因为他们不了解真实的情况。小河是他们未来行动的中心目标。金子就在河里某个地方。但是,阿诺尔德和格尔森先生没有得到蒙泰西厄先生应许的附加遗嘱,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 “只有一个情况……如果这也算一个情况,并与此事有关的话:蒙泰西厄先生在遗嘱最后写下的一组数字。这很不打眼,格尔森先生没有明白数字的意义,甚至不予重视。但是,又必须行动。卡特琳娜可能结婚,这就加速了事情的进程。两姐妹决定住在这里。太好了!阿诺尔德将呆在现场。他写信给格尔森先生。格尔森到了以后,买通了公证所办事员法默龙,叫他把遗嘱塞到蒙泰西厄的卷宗里,使遗嘱具有法律价值,同时开始搜查花园……” “……就被仆人阿诺尔德杀了!”贝舒嘲弄地叫道,第一次辩论时他就说过类似的话。 贝舒又补充一句: “被仆人阿诺尔德杀了!当时,阿诺尔德站在厨房门槛上,后来又跟着我冲向鸽楼,怎么可能在鸽楼门口开枪哩!” “你说过几遍了,贝舒。”拉乌尔说,“我呢,再重复一遍,仆人阿诺尔德没有枪杀格尔森先生。” “既是这样,那你说谁是杀人犯呢?不是阿诺尔德——你又肯定说不是他——就是另外一个人。你无权凭空指责阿诺尔德犯了凶杀罪。” “他没犯杀人罪。” “格尔森先生不是被人杀害的?” “不是。” “他是怎么死的。是得了鼻炎吗?” “他死于蒙泰西厄先生设下的机关。” “瞧!蒙泰西厄先生去世两年了,倒成了杀人犯!” “蒙泰西厄先生是一个古怪的好幻想的人,这就可以解释全部问题了。他是金子的主人,他费尽气力寻找和发现的东西,不允许别人夺走。你想一想,一个吝啬鬼把一笔无法估量的,甚至他认为是取之不尽的财宝堆在鸽楼地下室里,难道不会采取措施,保证自己外出期间这笔财产不受侵犯吗?蒙泰西厄先生晚年受不了塞纳河畔寒冷的冬天,去世前的那个夏天,他利用沃什尔大娘的儿子给地下实验室装的电线,一个人极其秘密地安装了能自动保护鸽楼入口的机械装置。只要有人企图打开门,一把放在齐人高的地方的手枪就会射出子弹,击中来人的胸脯。机关设计精确,万无一失。蒙泰西厄先生完成自己的杰作之后,为了更加保险,又叫人在虫蛀的桥的两头各放一块牌子,写着:‘待修。过桥危险。’以后,每年九月底,他就锁好房子,带上钥匙,领着阿诺尔德和卡特琳娜到巴黎去。他就在到巴黎的当天晚上,死于脑充血。” “我相信他本想把说明留下,以免有人闯入鸽楼碰机关。但他没有来得及这样做,甚至没来得及透露金沙的秘密。二十个月过去了。也是侥天之幸没有人打开鸽楼门,显然谁也不敢冒险过桥到岛上去。可是同样凑巧的是,电线和手枪子弹竟没有因潮湿而受腐蚀。简言之,格尔森先生知道卡特琳娜从前经常过桥后,就冒险过桥走近鸽楼,把门打开,于是当胸挨了一颗子弹。所以,他不是被人暗杀的,而是死于一次偶然事故。” 两姐妹入迷地听着拉乌尔叙述,相信他的推断完全正确。贝舒皱着眉头。阿诺尔德向前倾着身子,眼睛不离拉乌尔。 拉乌尔继续说: “阿诺尔德知道蒙泰西厄先生设下的机关吗?据我所知,他从未上过岛。主人是不信任他呢,还是偶然不让他去呢?这我一无所知。格尔森先生死后,他是夺取蒙泰西厄先生财富的主谋。预审法官代表的法院对案件毫不了解,贝舒队长代表的警察也好不到哪里去。在这些场合,我应该说,贝舒显得可悲地无能……” 贝舒耸耸肩膀,打断他的话: “你说你当时就猜到了事情经过,你?” “当然是当时。既然没有人犯罪,事情就是自动发生的。由此,只要跨一步就可以明了情况了。我在检查电线和手枪的时候,就跨过了这一步。好,回头来谈谈阿诺尔德先生,他随意行事,反倒避免了可能发生的危险,曾经和蒙泰西厄先生一起干过活的多米尼克-沃什尔知道一些事情,也许还猜到了其它一些。尽管他不多嘴,还是对母亲讲了,而这个老疯婆胡言乱语,说什么三棵‘溜’,还说卡特琳娜有危险,得小心防备。” 贝舒冷笑说:“这就是阿诺尔德先干掉多米尼克-沃什尔,然后干掉沃什尔大娘的原因了!” 拉乌尔跺了一脚,大声说: “不,你错了,阿诺尔德不是凶手。” “可是,多米尼克-沃什尔和他母亲是被人杀害的呀!” “阿诺尔德没有杀他们中间任何一个。”拉乌尔同样冲动地说,“如果有预谋的犯罪才可以称作杀人的话,那阿诺尔德就没有杀人。” 贝舒固执地说: “可是,就在卡特琳娜和多米尼克-沃什尔约会当天——有人,阿诺尔德或者另一个人藏在暗处,听到了这次约会的时间——就在这一天,多米尼克-沃什尔被一棵树压死了。” “还有吗?难道这不是一次很自然的事故吗?” “因此这是巧合了?” “对。” “法医为什么犹疑呢?” “这是错误。” “人们发现的那根短木棍呢?” “听我说,贝舒。”拉乌尔用更加稳重的声音说,“你毕竟不像你表现的那样傻,你明白了我的推理的意思。多米尼克-沃什尔的死先于格尔森先生,但这是一连串事故中的一件,这件事加上移植三棵柳树以及沃什尔大娘的预言,都使卡特琳娜极为恐慌。我推测,那时格尔森先生和阿诺尔德对遗嘱,起码对蒙泰西厄先生应该作的补充说明,有了一定的了解。也许他们已经把写在遗嘱上的数字谜解开了。尽管你要强说阿诺尔德有一个不断增大恐怖气氛的计划,尽管你要强说格尔森被杀使这种恐怖气氛达到顶点。而且在同一天,完全疯了的沃什尔大娘被埋在树叶底下,可是,我们不可能断定有人要杀她。没有多久,可怜的疯子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当然也不可能肯定是有人故意让她摔下来的。” “就算是这样吧,”贝舒嚷道,“但是阿诺尔德的计划又是什么呢?他想达到什么目的?” “他想叫大家离开小城堡。他来这里是为了取金子。但他发觉只有小城堡里走光人,没有人监视他的时候,他才能把金子拿到手,才能完成必须的准备工作。必须把住在小城堡的人在确定的日期,即九月十二日之前全部赶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制造一种恐怖气氛迫使姐妹俩离开。他不会杀死她们,因为他生性不是杀人狂。但他要把她们从这里赶走。于是,一天晚上,他从窗户跳进卡特琳娜的卧室,掐她的脖子。你会说这是谋杀。对,但这是假装的谋杀。他掐她的脖子,但并不杀死她。他完全有杀人的时间,但杀人有什么用?这不是他的目的。最后他逃跑了。” “就算是吧。”贝舒道,他时时准备认输,却又总是不服气。“就算是吧。但如果我们在花园里看见的人果真是阿诺尔德,那又是谁从他的卧室里朝他开枪呢?” “夏尔洛特,他的同谋!这是他们商量好的应急措施。阿诺尔德假装被打死。可当我们赶到的时候,连个影子也没有了。他又上楼回到自己房间,我们碰见他的时候,他拿着枪正从楼上下来。” “他是从哪里上楼的?” “有三道楼梯,其中一道在顶里头,显然,他每天夜里活动,都走那道楼梯。” “可是,如果他真是罪犯,他和夏尔洛特就不会受到攻击,夏尔洛特也一样。” “这是假装的!他们必须不惜切代价,不让人怀疑。阿诺尔德拆掉了一块桥板,只不过掉在河里洗了个澡。仓库一根梁被抽掉了,仓库塌了,可是没有压着夏尔洛特,只是恐怖气氛加浓了。两姐妹再也不愿意呆在这里。她们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发生了新的袭击,也就是说,阿诺尔德穿过玻璃朝贝尔特朗德开了一枪,当然,这一枪没有打中。小城堡关闭了。她们去了勒阿弗尔。” “阿诺尔德和夏尔洛特也去了。”见舒提醒道。 “可是以后呢?他们会请假,有假就够了,他们可以悄悄地在九月十二,十三和十四那几天呆在小城堡里。我直觉,或确切地说,我推测后相信这几个日期非常关键。因此,当我根据公证人的要求把贝尔特朗德和卡特琳娜两人带回这里来时,相信你们只要明确宣布将于十日,最晚十一日动身就太平无事了。从那时起,果然安静了三个星期。小城堡将人去楼空…… “动身的日期将近了。阿诺尔德感到害怕。夏尔洛特说格尔森夫人对动身好像有些保留,他就更加担心了。她们是不是假装离开?不会突然返回来吗?他觉得我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他很担心。于是这一次,他大胆行动。眼看胜利在即,他不会在更加严重的攻击面前退却。他监视到我晚上划船兜风,有天晚上,就从峭壁上朝我……朝我,朝陪我一起划船的两个女主人滚下一块大石头。他并不知两个女主人和我在一起,这可是一次真正的谋杀,我们能够幸免,真是奇迹。这一来就宣战了。我成了他的对头。他必须把我干掉。阿诺尔德监视我,不放过我的一举一动。在冲上戴帽人走的小路时,也不怕暴露一半身体。他要孤注一掷了,他把我诱到温室废墟,让我落在陷阱里。然后,他开我的车(他会开车,对你们隐瞒了这一本领)去巴黎,给你们拍了一封署我名字的电报,请你们两姐妹到巴黎与我会合。如果你们不起疑心,他就可以如愿,一个人留在小城堡。看到我弄出了一条逃出来陷阱的通道,他又气又恼,把所有的残砖碎瓦倾到我身上。要不是夏尔洛特发现了我,我就完了。” 贝舒又站起来: “你很清楚!要不是夏尔洛特……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因此,夏尔洛特与这个案子无关。” “她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同谋。” “不对,她救了你的命。” “这是因为她感到内疚!直到现在,她还听从阿诺尔德的一切吩咐,赞同他并参与他的一切行动。在关键时刻,她不愿意凶杀罪成为事实,或者说不愿意阿诺尔德成为杀人犯。” “为什么?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想知道吗?” “是的。” “你想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阿诺尔德成为杀人犯吗?” “是的。” “因为她爱阿诺尔德。” “嗯?你说什么?你竟敢说什么?” 贝舒举起拳头,咆哮道: “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 十四、金子 拉乌尔的论证,阿诺尔德听得越来越入迷。他两手紧紧扳住扶手椅,双臂半撑起身体,他的脸在抽动,拉乌尔的话似乎越来越吸引他的注意力。因为过分专注,他的脸皮皱缩。他一声不吭地听着。 “你撒谎!你撒谎!”见舒还在大叫大嚷,“欺侮一个弱女子是可鄙的。” “怎么!”拉乌尔抗议说,“她对我的话完全可以反驳嘛!我有理有据,正等着她哩!” “她鄙视你,我也一样,她是无辜的,阿诺尔德也是的。你讲的事情可能都对,我甚至相信,但是与他们两个对不上。你听着,我要驳斥你的指控,要以我的权力和经验保护他们。他们没有犯罪。” “天哪!你还要什么呢?” “证据!” “够了,如果它是不容置疑的话。” “阿诺尔德的供认算不算不容置疑的证据?” “当然算!” 拉乌尔走近阿诺尔德,面对着面,眼睛盯着眼睛,问道: “我说的一切是真的,对吗?” 仆人闷声闷气地说: “从第一个字到最末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像一个不明就里的人,用大为惊讶的语调说: “从第一个字到最末一个字,都是真的。好像您亲眼目睹了我两个月来的所有行动,洞悉了我的全部想法。” “你说得对,阿诺尔德。看不见的,我就猜测。在我看来,你一生大概是这样的。你的现在说明了你的过去。你一定参加过马戏团,干过杂技这一行,对吧?” “对,对。”阿诺尔德回答。他处于某种谵妄状态,好像被拉乌尔迷惑了。 “你会长身术,缩进非常狭小的木桶里去,不对吗?你年纪虽然大了,仍能够在需要的时候,攀着屋外的管道檐槽爬回你的房间里去,对不对?” “对,对。” “那么,我没有说错吧?” “没错。” “一点都没错?” “一点都没错。” “你是夏尔洛特的情人吗?她是按你的主意把贝舒迷住,并召到这里,使你能在他所代表的警察庇护下,放手大干,对吧?” “对……对……” “夏尔洛特把两个女主人告诉她的机密,就是说我的计划,告诉了你,对吧?” “对……对……” 仆人越是肯定拉乌尔说的话没错,见舒越是来气。他一脸铁青,摇摇晃晃,一把抓住仆人的领口使劲地摇,还咕咕哝哝地说: “我逮捕你……交给检察院……你要在法庭对你的罪行负责。” 阿诺尔德先生点点头,讥讽地笑道: “别……别这样做……把我交出去,就是把夏尔洛特交出去。您是不愿意这么做的,而且这也会造成一件丑闻,连累卡特琳娜小姐和格尔森夫人。对这一点,拉乌尔先生是反对的。对吧,拉乌尔先生?您是为主的,贝舒不能不听您的,您反对一切对我不利的行动,对不对?” 他似乎在向拉乌尔挑战,只要拉乌尔决定战斗,他就接受决斗。拉乌尔难道不知道贝尔特朗德是她丈夫的同谋,只要漏出一点风,就会给两姐妹的亲情带来可怕的打击?把阿诺尔德交给法院,就等于公开贝尔特朗德的丑事。 “我们看法一致。挑起一场丑闻是愚蠢的。” 阿诺尔德追问一句: “因此,我不必害怕报复了?” “不必了。” “我自由了?” “自由了。” “可我还有句简短的话要说,在您即将完成的一件大事中,有我的一大份功劳,所以我有权从将来的好处中提取一份报酬,行吗?” “啊!这可不行。”拉乌尔开心地笑着,“你太过分了,阿诺尔德先生。” “这是您的看法,不是我的看法。不管怎么样,我坚持这个要求。” 他把这两个音节说得很重,不像是开玩笑。拉乌尔注视着仆人那张固执的脸,感到有些不安。这对手难道还有什么秘密武器,能跟他讨价还价吗?他向仆人倾过身去,低声地说: “要挟,嗯?什么理由?凭什么要挟?” 阿诺尔德悄悄地说: “两姐妹都爱您。夏尔洛特十分精明,掌握着证据。两姐妹常常为了您争吵。她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甚至也不知道她们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她们明白,她们就会变成死敌。我该不该说这句话?” 拉乌尔站在他身边,狠狠打了他一拳,以示惩罚。但是他觉得这一行为表明自己心虚。再说,他其实被仆人的话搞得心慌意乱。他深知两姐妹对他的感情,今天早上,贝尔特朗德热烈拥抱他,他是不可能不知道原因的,同时,他也常常感到卡特琳娜对他的温情。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才把这些意味深长的事情,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隐藏起来,怕的是惊吓了她们的温柔和娇媚。 “别再想了。”他说,“到了大白天,这一切就会枯萎的。” 他又高兴地叫道: “确实,阿诺尔德先生,您的说法是有道理。您的大帽子是什么做的?” “帆布,这样我可以把它装进衣袋里。” “您的大鞋呢?” “橡胶。” “因此走路没有声音,而且可以塞进您这杂技演员的身体钻进的小洞里。” “一点不错。” “阿诺尔德先生,您的帆布帽和胶鞋都将装满金沙。” “谢谢。我将指点你们找到金沙。” “不必了。您失败了,您拦在河里的布袋什么也没有。可我会成功的。有一个细节要问一下:谁解开了蒙泰西厄先生的数字迷?” “我。” “什么时候?” “格尔森先生死前几天。” “您就是照这数字行事的吗?” “是的。” “太好了……贝舒!” “干什么?”他不快地应道,怒气未消。 “你还相信你这两个朋友是无辜的吗?” “始终相信。” “好极了。那好,你负责照看他们,给他们送饭……在我完成任务之前,不能让他们走出客厅。再说,他们挂了彩,我相信他们在四十八小时之内是不可能活动的。这段时间对我是绰绰有余了。我不要他们指点。各干各的。晚安!我困了。” 仆人阿诺尔德示意他别走。 “为什么您今天晚上不去碰运气?” “嗬!我明白了,您没有理解就干,你没有理解那些数字的意思。这不是运气的问题,阿诺尔德先生,而是确有把握。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今晚风不大。” “那么,明晚风就大了?” “不,明早。” 阿诺尔德这声惊叫,表明他的确没有弄明白。 如果风能如其所愿,拉乌尔就太幸运了。整整一夜,风都在吹拂,号叫。早上,拉乌尔刚穿好衣服,就走到走廊窗前,看到风把树木吹弯了腰。他发现尖利、猛烈、喧嚣的风从西方吹来,穿过塞纳河谷,推着宽阔的大河向相反的方向流。 在大厅里拉乌尔找到了两姐妹。她们已经准备好早餐。贝舒带着面包、黄油和鸡蛋来了。 “这些食品是为你那两个朋友准备的吧?” “他们有面包就行了。”贝舒说,样子很凶蛮。 “嗬!嗬!你好像不如以前热情了……” “那两个坏蛋。”他咬牙切齿说,“为保险起见,我把他们的手腕都绑起来了。门也上了锁。再说,他们也不能行走。” “你给他们的伤口敷药了没有?” “你疯了!让他们自己去敷吧!” “那么你跟我们一块?” “那当然!” “好哇!你又回到正义的一边来了。” 他们香甜地吃了一顿。 九点钟,他们冒着倾盆大雨,来到外面。雨疯狂地下着,与暴风卷来的压得很低的浓云融在一起,分不出哪是雨,哪是云。这是一场横扫一切摧毁一切障碍的暴风雨。 “涨潮了。”拉乌尔说,“一打雷就预示着涨潮。狂风和大潮过去之后,雨势可能减弱。” 他们过了桥,向右转弯,来到岛上,到了鸽楼。一个月前,拉乌尔叫人配了一把钥匙,随身带着。 他开了门。里面,他已经重新装了电线,接通了电。他开了电灯。 一把结实的锁锁住了翻板活门,但拉乌尔也有一把钥匙。 地下室的灯也开了。两姐妹和贝舒走下去,发现有一条梯凳,拉乌尔叫他们往梯子对面的墙上看,那里有一张铁丝筛子,网眼和挂毯底布一样密。这张筛子几乎有整面墙那么长,但最多只有四十厘米高,由一个铁框绷着。 “阿诺尔德的主意不坏。”拉乌尔说,“把两条床单接起来,做成一只袋子,但是床单是漂浮的,到不了河底。这是最要紧的。用蒙泰西厄先生做的框子就不会有问题了。” 他爬上梯凳。在地下室上部,超出水面一米的地方,有一个狭长的墙眼,盖着一块布满灰尘的窗玻璃。他打开窗玻璃,外面清凉的风和汩汩的水声一下涌了进来。他在贝舒的帮助下,从这个窗眼把筛子推出去,把两端插入奥莱尔河两岸开了滑槽的桩子里,放下去。 “好。”他说,“这样就把河底拦上了,像放鱼网那样。此外,请注意,这张筛子虽是新做的,有滑槽的桩子却很旧了,总有一个世纪或者两个世纪的年头了。十八世纪,十七世纪,回浪湾小贵族使用的装置,可能比我们见到的这个更复杂。” 他们走出塔楼。雨小了。河岸上,在石头和泥沙中间露出了已经磨损的两个桩子。由于还有其它的桩子,它们就不显得十分惹眼。 这时,奥莱尔河水位很低,不再流向塞纳河。在稳定了一会儿后,想顺着平时的方向流动的河水和开始从塞纳河汹涌而来的水较起力来。风把浪潮高高的举起,像墙一样推过来。塞纳河中巨浪翻滚,峡谷充满漩涡和波峰浪谷。 奥莱尔河迟疑不决,被海水和塞纳河水不可抗拒的浪潮所侵占,被比它更强大的波浪压到下面,终于让步了,撤退了,战败了,被吞并了。突然,它掉头逃跑,朝源头流去。 “多么奇特的现象啊!”拉乌尔叫道,“我们真走运。我确信,这样磅-、汹涌的浪潮是很少见的。如果我们想弄明白一切,就不应该放过一个细节。” 他重复说: “弄明白一切!再过几分钟,决定性的原因就要显露端倪了。” 他横穿过小岛,到了对岸,爬上通向峭壁顶的斜坡,在阿诺尔德从他手中溜掉的地方停下,俯身观看峡谷。潮水被峭壁和罗马人坟山扼住,一直升到峭壁半腰,把罗马人坟山围了一半,形成一个水池。水在池中奔涌翻腾,只能通过一道窄窄的口子流出去,长链似的落到种着三棵柳树的草地上。 一浪一浪的潮水,在风的推动下滚滚而来,疯狂的乌云洒下的倾盆大而更使这些浪潮变得汹涌。 贝舒和卡特琳娜两姐妹,挤在拉乌尔身边,像他一样看着水势。拉乌尔低声说了几句短话,通过这些只言片语表达了头脑里的想法。 “正是这样的,我推想正是这样。如果事情继续按我的假设发展,就会真相大白。只可能是这样……不是这样,就不存在逻辑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远处塞纳河上在他们看得见的那一抹粗粗的曲线上,那惊天动地的战斗挟带着暴风雨远去了,留下加宽的,微波荡漾的河面,潮水奔流的速度也放慢了。 又过了半小时。尽管河水仍有几分怯意,想重新开始正常流动,它却静静地不为所动。几乎包围和淹没了罗马人坟山的水在退,顺着草地上成百条小沟和坟山的裂缝流走。 水位飞快地下降。奥莱尔河加速流动,像是被它要注入的塞纳河再次吸走了似的。 一切都恢复了常态。雨停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贝舒提出异议: “必须捞到金沙,才能说明你没有错。你下了网,按照切实可行的办法重作了阿诺尔德作过的尝试。你还说条件对你有利。可是唯一能说明问题的结果,就是金沙。金沙在哪里呢?” 拉乌尔取笑他说: “你对这个格外感兴趣吧,嗯?” “当然啦。你不也是这样看吗?” “我可不是这样。但是我完全允许你这样看问题。” 他们走下岩石间的小道,回到岛上鸽楼旁边。 拉乌尔承认道: “蒙泰西厄先生收集金沙的方法,我不太清楚。也不清楚他这种方法是不是全部可用。再说,收集金沙的必备条件非常复杂,我想他的工具不可能很多。但不管怎么说,他肯定使用了现存的工具,如闸门、导流管,等等。另外,时间也不允许我恢复和改进这些工具。我充其量只是发现了拦河用的筛子和在小城堡阁楼里大家称之为构的工具。把它给我,贝舒。它就在地上,那棵树下。” 这的确是一个带铁圈和网子的构,网是金属做的,网眼和那筛子一样细密。 “贝舒,你不喜欢下河吗?喜欢?那么你捞吧,老朋友,顺着拦河的筛子,刮着底捞。” “在源头一边吗?” “对,因为河水往下流时,带来了金沙,金沙就粘在筛子上。” 贝舒服从了拉乌尔的命令。构把很长,他踩在岸上一块大石头上,可以够到四分之三的河面。 杓伸到那里后,他就把铁圈紧贴着河底往回拉。 他们谁也不说话。这一刻十分庄严。拉乌尔预计得对吗?蒙泰西厄先生真是在这砾石密布、水草丛生的河床上收集到了珍贵的金沙吗? 贝舒结束了工作,举起构。 金属网里,有砾石、水草,但也有闪闪发光的小点。这是金沙和几块金片。 十五、古罗马行省总督的财宝 拉乌尔走进小城堡的客厅里,仆人阿诺尔德和夏尔洛特分别被绑在隔着一定距离的长沙发上,似乎不太舒服。 “喏!阿诺尔德先生,我答应你的东西,来了一部分,可以装满你半个帽子。剩下的部分,只需要到你的朋友贝舒指定的地方去刮就行了,你那双圣诞节小胶鞋也会装满的。” 阿诺尔德的眼睛一亮。他已经想象他独自一人在小城堡里收集金沙的情形,既然他掌握有蒙泰西厄先生的秘密。 “别太高兴了。”拉乌尔说,“明天……不,今晚……我就要把金泉弄干。你拿到讲好的那一份,应该满足了。” 他们回自己的卧室去换下湿衣服。午饭时,他们聚到一起,拉乌尔高高兴兴天南地北乱侃一通,贝舒急于知道更多情况,缠着拉乌尔提问: “这样,这些事件说明了一个事实,可以用这几句话概括:小河一直含有金沙,但含量极小极小。在某些条件的作用下,到了某些日子,小河里就滚动着一些较大的金沙,鸽楼周围尤其积聚得多。是不是这样?” “完全不是这样,老朋友。有一句话很明显,可是你没有理解。这是庄园拥有者的原始信仰,这种信仰传给了蒙泰西厄,或者说被他发现了。这也是阿诺尔德先生的信仰。但是,当一个人有建筑师的头脑时——当然你不是这样——就不会半途止步,而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会刨根究底。我呢,我有建筑师的头脑,在这次案件中,我是第一个没有半途止步的人。我们一起行路吧,你愿意吗,贝舒?” 拉乌尔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有蒙泰西厄先生开列的数字,他大声念道: “3141516913141531o11129121314。” “如果我们仔细研究这组数字——格尔森先生和阿诺尔德研究了好几个月——就会发现‘1’每隔一个数字出现一次,而且可以把那些从小到大的两位数,分成四组,这四组两次被‘3’分开,两次被‘9’分开。去掉这些中间数字,就可以得到: “14,15,16-13,14,15-10,11,12-12,13,14。” “我们作假设时,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些数字表示日期,分隔这些数字的‘3’和‘9’代表月份,即三月和九月。蒙泰西厄先生正是在这几个月到这里来。他每年三月中旬来回浪湾庄园,一直到九月下半月才离去。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蒙泰西厄先生在两年前离开这里之前,作为摘记,写下了小河给他或者可能给他带来小量金沙的四组日期,即去年的3月14日、15日和16日;9月13日、14日和15日;今年的3月10日、11日、12日和9月12日、13日、14日。昨天是9月12日,今天是13日。阿诺尔德也是根据这些数字制定计划的。蒙泰西厄先生依据过去的资料和几世纪的古老传统,在由他的经验所验证和命运所决定的日期内行事。既然他在某月某日收集到了金沙,他就知道以后在这个日子还能收集到金沙。对这一点,阿诺尔德是相信的,他也在这个日子行动。” 贝舒指出: “那么,阿诺尔德没有搞错,蒙泰西厄先生记下的日期都是正确的。” “为什么是正确的?” “原因我不清楚。” “白痴!你和我一样明白。我一开始就预感到了。” “什么原因?” “糊涂虫,是大潮的日期。是春分和秋分,每年两次,每次好几天,早上和晚上涌潮,塞纳河水猛涨,另外,春分秋分的潮水本来比其它日子的潮水都猛烈,而且有风推波助澜,就更猛烈了。你以后会知道,要办成一件事,总要有一些特殊条件,这些条件是很难得的。” “有了这些条件,”贝舒深思熟虑之后说,“漂在河里或者沉在什么洞里的金片就在水里摇荡起来,沉积到我们知道的那个地方。” 拉乌尔用拳头击了一下桌子。 “不,不,完全不对。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是了解秘密和利用秘密的人所犯的错误。实际情况不是这样。” “那你解释一下。” “在这个地区,并不存在含金的河流。河里也可能有金,但绝不是天然的。这可不是河底滚动的沙子成河床上铺满的卵石。” “既是这样,那我们看到的金沙是从哪里来的?” “是人放的。” “你说什么?你疯了!每次大潮把放在河里的金子卷走以后,有人又去放?” “不是。但有人把大量金子存在那里,哪次大潮,也卷不光。靠物理或化学力量生成的金矿是没有的,这里有人为堆积的金矿。我们面对的,不是像蒙泰西厄先生所宣称的那样制造出来的金子,也不是像他所认为,别人也认为的那样,是自己生长出来的金子,很简单,我们面对的,是一座宝库,达到一定条件,这宝库里的财宝就慢慢流失。开始开窍了吧,贝舒?” “一点也没开窍。再讲明确一些!” 拉乌尔微微一笑,瞧了一眼入迷地听他讲话的姐妹俩,进一步说: “据我看,这件事可以分成两个阶段。一批数量巨大的财宝,装在一个密封的结实的容器里,放在某个地方。这是第一阶段。一直放了几十年,几百年……直到容器开裂,并在间隔长久的外力作用下,里面的东西就漏出来了,这是第二阶段。这种情况第一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是谁最初收集到少量漏出来的金沙呢?我不知道。但是,翻翻本地的档案材料,如堂区的或贵族家庭的档案后,是可以弄清的。” “我知道。”卡特琳娜微笑着说。 “真的吗?”拉乌尔立即叫道。 “真的。祖父有——我想是在巴黎——一张一七五○年的庄园图。但那图上小河不叫奥莱尔,在一七五九年时,它还叫成嘴。” 拉乌尔胜利了。 “证据是确凿无疑的。因此事情发生还不到一个半世纪。咸嘴,即成水河,由于某些原因,渐渐改了名成了奥莱尔河。此后,改名的原因就被人淡忘了,大概是因为流金的情况难得见到吧。但是事情持续下来,今天,我们都见到了。” 贝舒似乎信服了,说: “我要你讲明白一些,你就讲明白了。现在,我要你作结论。” “我会作的,贝舒。你刚才看到了名称是多么重要,尤其在乡村,一个地方、一座山岗、一条河,它们的名字都是有来历的,即使那来历被人遗忘了,那名字还一直流传下去。正是这亘古不变的规律,一开始就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罗马人坟山上去了。这就是我一开始就察看这个小丘层系的原因。我弄清楚了这个罗马人称为坟山的小丘的情况。这不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小丘,而是人工堆砌成的圆锥形的土包,碎石筑的底座,外面用一层土、一层石头砌起来。一般来说,这是作坟墓用的。中间是安放尸体的墓室。但是,也可以用来藏武器,或是装满金银珠宝的箱子。小丘下沉了,大概是内部坍塌了。它被茂密的草木覆盖着。表面上,只剩下它的名字,罗马人坟山,还和过去有联系。可是没有关系!我对它一直十分关注。 “也许就是这一点,使我产生了有关财宝的想法,这个想法又与金子可能流失的想法混在一起。坟山四分之三环水,那种结构,使我的假设更有说服力。刚才,你们看见我是多么急迫地去验证我的假设!我的假设是对的。水往上涨,在峭壁和小丘之间形成一个池子,一个水越涨越高的水库。当潮流静止不动,河水开始下降的时候,水库的水必然从各种可能的出口往外排泄,就是说通过各个隙缝、洞眼、裂口,以及布满小丘使小丘变成过滤网似的拆纹,这样就把各种粉状物和小碎片带了出来。这正是我们在拦河筛子上收集到的东西。” 拉乌尔停住话,在大家看来,这个奇特的故事其实是这样简单,这样合乎逻辑,所以他们当中根本没有人想到要提出异议。见舒低声说: “那是不可靠的藏物处……那有时被水包围的坟丘。” “我们知道些什么呢?”拉乌尔大声说道,“塞纳河的河口经历了多次巨大的变迁。在那个时期,坟丘可能处在比较隔离的地方,大潮不像现在那样容易接近。再说,谁也不会把财宝永远埋藏起来,藏宝是为了某个人的利益,他将享用它,但也要看守它,要根据各种突如其来的威胁采取行动。但是,代代相传的秘密往往最后失传。保险箱的确切位置记不清楚了,开锁的口诀也是如此。你们想一想,法国国王藏在艾特雷塔那空心石柱里的那批财宝,还剩下些什么呢?有一天,传说到了一个比别人善于思考的人手里,终于变成了现实。今天,在这个科城地区——法国的古老地区,它的历史总是吸引重大的探险活动,穿插着全民族的重大秘密——我们就碰到了这些让人终生探索的诱人问题中的一个。” “你怎么想的?” “是这样的,在利尔博纳(罗马人叫朱里亚波纳,是一个大都市,现存的古代剧院证明它在高卢——罗马时期非常繁华)附近,某个古罗马的行省总督有一幢乡村别墅,就是在拉迪卡代尔的别墅,他把个人财富,即掠夺来的果实换成金沙,藏匿在这座可能是由儒里奥-悄撒的军队所建造的坟山里面。后来,他在一次远征,或是在狂饮之后死去,没来得及把秘密传给子孙或朋友。以后,就是中世纪的大动乱,国内的动荡不宁,抗击东方人、北方人的战争,抗击英国人的战争等等。一切都埋在黑暗之中,连传说也不再有人提起。到了十八世纪,终于冒出了一点历史的碎片……有一点儿金沙漏了出来。于是酿成一场悲剧……蒙泰西厄先生……格尔森先生……” “这时候你出现了!”贝舒对拉乌尔说话时,有时竟带着几乎是宗教狂热似的敬佩语气。 “这时候我出现了。”拉乌尔高兴地重复道。 两姐妹瞧着他,像瞧一位超凡入圣的人物。 “现在,”他边说边站起来,“我们干活去。行省总督的财宝还剩下什么呢?也许没有多少,或许它本来就不多,或许潮水渐渐把它分化了,带到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找找看。” “怎么找?”贝舒说。 “挖开坟山。” “可要干好几天呀!要把树拔掉,开沟、挖土、运土,因为我们不能请人帮忙……” “只是一个钟头,两个钟头,至多三个钟头的活。” “嗬!嗬!” “真的!如果我们假定,坟山被当作保险箱用,那么财宝就不会埋得很深,而会放在容易取出来,又不致被人发现和‘怀疑’的地方。我在荆棘丛中察看时,发现离地面一米的第一层石头有点往外鼓。显然,这是从前的一条环形小道。另外,我还注意到朝小城堡这边,在又厚又密的长春藤下面,有一个凹进去的地方,像是个圆亭,供放着智慧女神密涅瓦或天后朱诺的塑像。塑像立在那儿,既作为看守又作为标记。拿把十字镐,贝舒。我也拿一把。如果我猜得不错,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 他们到堆放工具的仓库里,挑了两把十字镐,由两姐妹陪着,来到罗马人坟山边上。 他们把泡得很湿的树根和荆棘除掉,清出一条路,又刨出了圆亭,开始挖小石头砌的地基。 这个保护层被挖除以后,露出了另一个更为精细的保护层,上面还能看到镶嵌画的痕迹和连接塑像基座的部分。他们集中力量对付这个地方。 水往四面八方流着,形成许多水洼,最后注入小河。很快,有一把十字镐挖通了隔墙,打开了一个洞。他们挖大缺口。拉乌尔点燃一盏灯。 正如拉乌尔所料,他们发现了一个相当低矮、仅容人站直身子的洞穴,大概就是墓室。中间有一根柱子撑着洞顶。柱子周围放着三只上了釉的普罗旺斯大肚坛子——直到现在法国南方人还用这种坛子来装油。第四只坛子碎了,碎片散在粘土地上,有一些细小的金粒闪闪发光。 “我说中了。”拉乌尔说,“你们看这个洞穴的墙……全拆裂了。大潮水过后,里面的水开始往外渗,渐渐形成一道道细流,它们要寻找和冲开出口,金粒、金属片也就随着流出去了。” 他们激动得嗓子哽塞,半天没有作声。在一千五百年或两千年前,有一个人在这黑乎乎的洞穴里放了一笔财富,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进过这个洞穴。这里面沉积了多少秘密啊!现在他们到了这里,真是奇迹! 拉乌尔用镐尖把三个坛子的颈部打碎,用电筒逐个照了一遍。每个坛子都满装着金片、金粒和金沙。他抓了两大把,让它们漏下去。它们在电筒光下闪闪发亮。 贝舒看到这个场面如此震惊,连膝盖都弯了。他不声不响地蹲在地上。 两姐妹也说不出一句话。但是,她们并不是见到金子惊喜得发慌,甚至也不是探出了二千年前的秘密给她们留下的强烈印象。围绕这个秘密所发生的一切变故波折,过去的、现在的都一一展现在她们眼前。不,她们感到惊愕另有原因。拉乌尔低声问她们在想些什么,她们中有一个回答: “我们在琢磨您,拉乌尔……想您这个人……” “对,”另一个说,“琢磨您所干的事情,您边玩边干,轻轻松松……我们真不理解……这件事如此简单,又如此不同一般……” 拉乌尔低声说——她们两人都可能以为他是对自己说的,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一个人堕入情网,想讨意中人喜欢的时候,什么都容易。” 晚上,拉乌尔趁着黑暗——外面会不会有人监视呢?——把他的车开到近处,把两只装得几乎爆裂的口袋从罗马人坟山搬出来。然后,贝舒和他又把洞堵上,勉强抹掉他们动过的痕迹。 “明年春天,”拉乌尔说,“大自然会把一切都盖上的。从现在到那时,没有人会进入小城堡;除了我们四人,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小河的秘密。” 风停了。九月十三日的晚潮很弱,因此,应该相信,十四日的潮汐也只能使水位上升到正常的水平,不会把罗马人坟山围住。 到了半夜,特卡琳娜和贝尔特朗德坐进汽车。拉乌尔去向阿诺尔德先生和夏尔洛特告别。 “喂,我的小子鸡,身体好吗?坐在这里不太坏吧?唉呀,您好像还在唉声叹气,美丽的夏尔洛特。你们两个都听着……我把你们和贝舒留在这里四十八小时。贝舒作你们的护士、厨师、陪伴和看守。另外,贝舒会到河那边,按你们的意愿,用蓖子刮金沙。然后,他把你们送上火车,你们口袋里装满金子和钱,心里充满善意,去你们愿去的地方。因为,我相信你们愿让两位女主人安静,也相信你们愿去外地找死。同意吗,阿诺尔德先生。” “同意。”阿诺尔德答应得十分干脆。 “好极了。我相信你的诚意。你已经感到我这位先生是不开玩笑的,而且我还让你有点儿吃惊,对吗?好,我们各走各的路。可爱的夏尔洛特,你也同意吗?” “同意。”她说。 “很好。万一你离开阿诺尔德先生……” “她不会离开我的。”阿诺尔德不乐意地说。 “为什么?” “我们结婚了。” 贝舒捏紧拳头,一字一字地说; “混蛋!你还想叫我娶你呢!” “你想干什么,可怜的老朋友。”拉乌尔说,“这小乖乖要是觉得重婚有趣,会嫁给你的!” 他拉住同伴,抓着他的胳膊,严肃地说: “你看,贝舒,这就是交往不慎带来的后果。你比较比较我们的为人处世。这里有两个品质不好的人和两个品德高尚的人。你这个社会栋梁选择了什么人?你选择了品质不好的人。我选择了什么人?我选择了品德高尚的人。啊!贝舒,这对你是多大的教训呀!” 但是,贝舒这时对道德问题几乎不感兴趣,他只想着被拉乌尔解开的谜,越想越糊涂。 “那么,”他说,“你只念了蒙泰西厄先生遗嘱上的那行数字,就猜到了这是一串日期,看到了这些日期与春分、秋分的大潮的关系,从而得知潮水可以淹到并且侵入一个金库,一句话,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吗?” “只凭这一点儿是不够的,贝舒。” “那还要什么?” “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 “什么?” “天赋。” 尾声:究竟选谁 三个星期后,卡特琳娜来到巴黎拉乌尔的家里。一个看上去像是管家的老妇人开了门。 “拉乌尔先生在家吗?” “请问尊姓大名,小姐。” 卡特琳娜正自忖要不要说出名字,拉乌尔就出现了,嚷道:“啊!是您,卡特琳娜。太好了!又出了什么事吗?昨天我在您家里,您没通知我要来。” “没出什么事。”卡特琳娜说,“……有几句话要跟您说……只谈五分钟。” 拉乌尔把她请进工作室。六个月前她来这里时,畏畏缩缩,心惊胆战,是来求援的。那时拉乌尔看到她像一头被追捕的野兽,顿生恻隐之心,当然她现在不再是那种模样了。 但是她似乎还是那样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她一开始说的话显然与她登门造访的动机大相径庭。 拉乌尔握住她的双手,直视她的眼睛。她神态端庄,而含微笑,因为与拉乌尔在一起而显得十分幸福,模样儿可爱极了。 “说吧,亲爱的小卡特琳娜。您知道我是多么值得您信任,我是您的朋友……不,比朋友还亲。” “比朋友还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脸一红,轻声问。 这一下轮到拉乌尔尴尬了。他察觉出卡特琳娜十分慌乱,准备向他掏出心里话,又准备逃走。 “比朋友还亲……”他说,“意思是我喜欢你超过喜欢任何人。” “超过任何人?”她重复一遍,样子既顽皮又固执。 “是的,确实是的。”他回答说。 她说: “可能是同样喜欢吧,不会超过的。” 他们沉默了,可是,卡特琳娜突然下了决心,低声说: “这段时间,贝尔特朗德和我谈了很多。从前,我们相亲相爱……但是生活……年龄不同……贝尔特朗德结婚后,我们分开了。这六个月的危机又让我们在一起……尽管我们之间有些事……这本来是应该避免的,可是……” 她低下眼睛,非常慌乱,但又突然抬起头来,鼓起勇气说: “在我们之间,拉乌尔,夹着您……对,您。” 她不说话了。拉乌尔拿不定主意,十分惶惑。他怕伤她的心,或者通过她伤贝尔特朗德的心。突然一下,他觉得他的角色十分费力,简直可恶。他低声说: “我爱你们两人。” “正是这样,”她立即说,“两人……两人您都爱,同样地爱,不是爱一个超过爱另一个。” 拉乌尔作了一个不同意的动作。 “不,不,”卡特琳娜说,“还是承认事实吧!我和贝尔特朗德对您的感情,您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但是,您却用同样的感情来回答我们俩……在小城堡那里,您为她,也为我,为我们共同的利益战斗,不可能把我们两个人分开,因此您也就不能缺少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然而,人真正爱上谁的时候,是不会这样做的……回巴黎后,您每天都来看我们,而我们不假装高傲,也不嫉妒,就等着您的决定。但现在我们知道,您不会作什么决定的。您将一如既往地爱我们两人。那么……” “那么?”拉乌尔声音哽塞地问。 “那么我来把我们的决定告诉您,既然您不能作出决定。” “什么决定呢?” “离开您。” 他跳了起来。 “可这是荒谬的!…你们没有这个权利……卡特琳娜,你们怎么会愿意离开我?” “但是必须离开。” “但是,无论如何,”拉乌尔反对道,“我不同意。” “您为什么不同意?” “因为我爱您。” 她迅速捂住他的嘴。 “别说这话……我不许您这样说。您爱我,就应该超过爱贝尔特朗德,可您并不是这样。” “我向您发誓……” “我禁止您这么说……就算这是真的,也太晚了。” “不算太晚……” “太晚了,既然我来到这里,对您吐露了我……和贝尔特朗德的真情。这样的事,只有下定了决心才能说的……再见,朋友。” 拉乌尔感到,他不管怎么,都不能使卡特琳娜回心转意。因此他不敢反驳,也不敢留她。 “再见,朋友。”她又说了一遍,“我是这样痛苦,我想……我想在我们之间……留一个纪念……” 卡特琳娜双手勾住拉乌尔的肩膀,把脸贴上去,嘴唇送上去。 卡特琳娜被拉乌尔紧紧地抱在怀里,深情地吻着,一时身子发软,支持不住,不过,她猛地挣脱拉乌尔的拥抱,跑了出去。 一小时后,拉乌尔赶到了两姐妹家里。他想再见见卡特琳娜,告诉她他是多么爱她,甚至没想到这样一个举动会带来什么后果。 卡特琳娜还没有回来。他也没见到贝尔特朗德。 第二天,他又一次吃了闭门羹。 但是第三天,贝尔特朗德拉响他家的门铃。和卡特琳娜一样,她被请进拉乌尔的工作室。 她像妹妹一样,有些犹豫,但定下神来比她妹妹要快。当拉乌尔握住她的双手,像瞧卡特琳娜那样瞧着她的时候,她低声说: “卡特琳娜把什么话都告诉您了……我们俩说好,在离开之前,分别最后见您一次……现在轮到我……来向您道别了,拉乌尔,我对您为我们两人……为我个人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我是有罪的,您把我从内疚和羞耻中救了出来。” 拉乌尔没有马上回答,心慌意乱得很。贝尔特朗德被冷场搞得有点拘束,又信口说道: “我把一切都对她说了。她原谅了我……她是那样善良!那批财宝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这是祖父的意愿,可是她拒绝这样做……她希望两人平分……” 拉乌尔没有用心听,他注视着她嘴唇的翕动和那张热情的、由于充满激情而发颤的漂亮脸庞。 “您不要走,贝尔特朗德……我希望您别走……” “我必须离开……”她的回答同她妹妹一样。 他反复说: “不,我希望您……我爱您,贝尔特朗德。” 她凄然一笑。 “啊!您对卡特琳娜也说过您爱她……真的……是啊,您也爱我……您不能挑选……您做不到……” 她又补充说: “这可能也超出了我们的能力。拉乌尔,如果您爱我们中的一个,另一个的痛苦就太大了。还不如离开。” “但,我就更加不幸了……失去两个心爱的人……” “失去?”贝尔特朗德问。 拉乌尔起初不明白她的问题。他们互相用眼睛探询对方。她微笑着,神秘而诱人。拉乌尔不容她抵拒,一把把她拉到怀里…… 两个小时后,他把贝尔特朗德送回家。贝尔特朗德答应第二天下午四点再来看他。他高兴地,信心十足地等待着,可是当他想到卡特琳娜时,又有些忧郁。 可贝尔特朗德的诺言只是搪塞。第二天下午四点过去了,五点也过去了…… 贝尔特朗德没有来。 七点钟,他收到一封市内快信。两姐妹告诉他,她们已经离开了巴黎。 拉乌尔不是一个遇事不顺心就灰心失望或者生气发火的人。他仍能控制住自己,非常平静,就像没有受到命运最为沉痛的打击似的。他上一家大饭店去吃晚饭,点一支上等哈瓦那雪茄慢慢抽着。然后,他昂首挺胸,在大街上随意走着。 将近十点时,他信步走进蒙马特尔一家大众舞厅,可是他一迈过门槛,就愣住了。在旋转着的一对对舞伴中间,他发现夏尔洛特和贝舒欢快活泼地旋转着,跳着狐步舞。 “混蛋!”他低声骂道,“这两个家伙,真是不害臊。” 爵士音乐停了。两个舞伴回到座位上。桌上放着三只酒杯和一只已经打开的香槟酒瓶,一边坐着阿诺尔德。 这时,拉乌尔长久闷在心里的怒火才爆发出来。他一脸涨得通红,尽管他强压着自己,却仍然勃然大怒,摇摇晃晃地向三名罪犯走去。三人坐在椅子上,一见到他,本能地往后一退。阿诺尔德很快镇静下来,露出傲慢的微笑。夏尔洛特脸色苍白,显得有气无力。贝舒站起来,好像要保护同伴似的。 拉乌尔走近他,脸逼近他的脸,命令道: “快……滚出去。” 见舒企图抗拒,拉乌尔一把揪住他的衣袖上部,把他朝椅子推过去,椅子被碰得摇摇晃晃,转了几个圈。拉乌尔又不顾有人观看,把贝舒拖到走廊,拖到前厅,最后拖到街上。他咬牙切齿地说: “可恶的东西……你不害臊吗?竟和一个凶手,一个厨娘鬼混……你,一个队长!你这个大警察!你以为亚森-罗平会容忍这事吗?等着瞧吧,无赖!” 拉乌尔提起贝舒,几乎像提一个散了架的木头服装模特,一边穿过惊愕的行人,一边继续骂他。 “对……无赖……贱货!你光长着脑袋,没有一点道德观念吗?是你那最可憎的恋情把你弄来的吗?这就是你的狐朋狗友吗?一个凶手,一个厨娘?啊!幸好,亚森-罗平来救你……救你,尽管你不愿意。啊!亚森-罗平才是好人哩!亚森-罗平屈从自己的感情了吗?亚森-罗平一样,也有心灵的痛苦。亚森-罗平所爱的女人,多亏亚森-罗平富了起来,将重新找到她的未婚夫。难道亚森-罗平怨谁了吗?亚森-罗平同样爱的贝尔特朗德也将把他忘了。难道亚森-罗平只想着追她吗?不。她们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贝尔特朗德的幸福!卡特琳娜的纯洁!可是在那个时候,你却去缠一个厨娘!” 拉乌尔就这样把贝舒带到欧罗巴街区,他的车停在那里。他把贝舒领到车前,命令道: “上车!” “你疯了。” “上车!” “干什么?” “我们走。”拉乌尔说。 “去哪儿?” “我不知道。不管上哪儿,要紧的是挽救你。” “我不用别人挽救。” “你需要别人挽救。不然你需要什么?要是没有我,你就完了,伙计。你在往烂泥坑里走。我们走吧!现在没有什么要做了。你需要散心,需要忘掉她。我们得工作。比阿利茨有一个歹徒,杀了老婆,把她吃了。我们去抓他。另外,在布鲁塞尔,一个年轻妓女掐死了她的五个孩子。我们去逮捕她。来吧!” 贝舒愤怒地抗拒道: “可我没有假了,该死的!” “你会有的。我打电报给总监。来吧!” 他用力把见舒扔进车里,把车启动。倒楣的警察只好唉声叹气。 “可是,我没有换洗的,没有内衣,没有皮鞋。” “我会给你买双旧鞋,买把牙刷。” “可是……” “别烦恼了。你看我,我觉得好多了。我觉得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离开我很对。这样,我就不会更蠢了。我爱她们两个人,不能对一个说‘我爱你’而不对另一个撒谎……这不是很蠢吗?既是这样,最后弄得我傻傻地成了个孤家寡人。幸好,我有一些美好的回忆……啊!贝舒,美好的回忆……当我把您带到安全地方后,会把一切讲给你听。啊!老伙计,你欠我一份大人情哩。” 汽车穿过街道,穿过公路,带着贝舒,向比阿利茨或布鲁塞尔飞奔……究竟向南还是向北……连拉乌尔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