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眼睛》 序言 关于《三只眼睛》这奇特的谜,我们发表了维克托里安-博格朗的叙述,这叙述是他在二十世纪中叶根据他的笔记和回忆写的,是我们在这位东方学者留下的一大堆手稿中找到的。 即使他的研究似乎没有使他具有解决那激动整一个时代的纯科学的问题的能力,我们也不要忘记维克托里安-博格朗这具有机灵心智的人,由于良好的工作方法而变得灵活的人,曾经深入地卷入他研究其真实关系的事件中——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他在事件中扮演了角色,逐日体验到事情的变化,知道最小的细节,忍受反击,逐一听到世界历史最庄严时刻的声响,每次当神秘的巨大深渊张开大口时,他以狂热的心灵和热情的、惊惧的呼喊与群众交流。 他的见证因而具有很重的分量。这见证是出自一个亲眼目睹的人,我们应当重视它,要是它带来新的观点、改正某些错误的话。他通过他的结论,使现代学者几乎一致同意的宏伟的假设更具有权威性。 不论仍存在的怀疑,不论还有不明确和矛盾之处,也不论在科学现状中对抗接受这假设的不现实性,我们可以真诚地相信这见证照亮了人们正确地称之为最难以理解的谜,而这谜是难以理解的大自然向人类提出的。 一、贝尔热罗妮特 对我来说,奇怪的故事发生在秋季的一天。那天,我的叔叔多热鲁摇摇晃晃、心烦意乱地出现在我的房门前,当时我是住在上默东的他的寓所里。 一个星期以来,我们没有看见他。每当他的发明进入最后的试验时,他就要经受神经上的折磨。他生活在那些炉子和蒸馏瓶中,关起门来,睡在长沙发上,靠吃水果和面包充饥。现在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脸色苍白、神色不安,说话含糊不清,瘦得像患了一场长时间的严重的病。 的确,无法认出他来了。我第一次看到他没有扣上钮扣,宽大的黑色长上衣破旧不堪,充满污点。这上衣像盔甲般紧随他身,他在做实验时或在实验室的架子上安置他用的许多药品时也不脱下。他那一向干净的白色领带这时却是解开的,他衬衫的硬胸露出在背心之上。如果说他那平时安宁庄重的面孔,在他那于头部四周围成一圈的白发中间还显得年轻的话,现在却似乎变了个样,被一些强烈而对立的表情所折磨着,这些表情相互碰撞,没有一种占上风。不时地我还惊奇地看到在他惊怕和不安的表情中闪现着疯狂、特异的欢乐。 我惊魂未定。这几天中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件使这温和平静的诺埃尔-多热鲁不能控制自己? “我的叔叔,你生病了么?”我不安地问道,我对他怀有深深的感情。 他低声说: “没有……没有……我没有生病……” “那么,有什么事?我请您……” “没有什么……我再次对你说,没有什么。” 我把一张椅子推上前去,他倒在上面。在我的要求下,他接受了一杯水,但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无法把杯子拿到嘴边。 “叔叔,说说吧,”我大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您这个样子。您大概体验到巨大的激动……” 他以平淡的声音低声说: “我一生中最强烈的激动……这种激动没有人体验过……没有人……没有人……” “那么,我请您解释清楚……” “不行……你不会了解的……我也不了解……那样难以置信;这是在黑暗中,在黑暗的世界里发生的……” 桌上有一支铅笔和一些纸。他的手拿起铅笔后不由自主地画出一些轮廓模糊的画,但逐渐地由于一种萦绕在心头的想法的作用,他画出了一些比较清楚的形状。我看见在白纸上终于显现出三个几何图形的形象,既像没有画好的圆圈,也像用短线组成的三角形。在这些形象中央,画着一个匀称的圆圈,在它的中间,有一点较黑,像眼珠中的一个瞳孔。 “瞧!瞧!”他突然激动地大声说,“瞧这黑暗中闪动的东西。这不叫人变成疯子么?瞧……” 他抓起另一支铅笔,这支是红色的。他跑到墙边去,在白色的石灰上画上三个同样的难以解释的形状,“三个三角形的圈子”,在它们的中央,他用心画上带有瞳孔的眼珠。 “瞧!它们是活的,对么?你看见它们在动而且惊慌么?……你看见它们么?它们是活的!它们是活的!” 我以为他要说下去,但他没说完。他那平时充满生机、像小孩的眼睛那样坦率的眼睛,带着一种怀疑的表情。他来回走了几分钟,最后打开门,转身向着我,带着气喘吁吁的语调说: “维克托里安,你将看见它们,你得看见它们。希望你向我肯定它们是活的,正如我看见的一样。一小时后你到围地里来,或者在你听见一声哨子响时,你将看见它们,那三只眼睛……还有许多别的东西……你将看见……” 他走了出去。 我们居住的房子,人们称为寓所,背向着街道,靠着一个陡峭而缺乏管理的旧花园,它的顶上有一块广阔的围地。多年来,就在那里我的叔叔耗费着他剩下的一点财产,进行着一些无结果的发明实验。 就我所能回忆起的,我一直看到的就是这破旧的老花园,一直看到的就是这长长而低矮的也同样是破旧的房子,它的前部的黄色石灰墙到处是鼓起的硬块和裂缝。过去我和母亲居住在一起,我的母亲还有一位被称做多热鲁姑姑的姐妹。后来两姐妹去世,我到巴黎来读书,在叔叔身边度过假期。那时他为他的儿子多米尼克的被杀而哭泣。多米尼克是被一个德国飞行员所暗中伤害的,因为他迫使这名飞行员在一次可怕的空战后着陆。我的来到使叔叔开心了一点,但我不得不离开他去旅行。经过很长的时间后我才回到默东寓所,在这里我停留了几个星期,等候着假期结束和到格勒诺布尔去教书的任命。 每次我居住在这里,我都恢复同样的习惯,遵守同样的进餐时刻和散步时间,过同样单调的生活,在长时间的经历中,穿插着同样的希望和失望。符合诺埃尔-多热鲁的过分的口味和梦想的是强健有力的生活,对这种生活没有任何考验能打击其勇气,改变其纯朴的信任。 我打开房间的窗子。阳光高照在墙上和围地的建筑上。碧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在平静的空气中,迟开的玫瑰的香味在颤动。 “维克托里安!”在我下面一个声音低声地说,这声音从长满红色葡萄藤的树篱处传来。 我猜出是贝朗热尔,叔叔的教女。她大概正像习惯的那样坐在石板凳上看书,她平时喜欢坐在那里。 “你看见你的教父了么?”我说。 “看见了,”她回答,“他穿过花园,回到他的围地里去了。他的样子很奇怪。” 贝朗热尔掀开叶帘,在那构成棚架的栅栏已被拆破的地方,她那满头凌乱的金色卷发的头部伸了出来。 “瞧,”她笑着说,“我的头发被约住了。还有,一些蜘蛛丝。啊!多讨厌……救救我!” 这些简单的回忆,无足轻重的细节……但为什么它们这样清晰地铭刻在我记忆的深处?人们相信在那些触及我们的事件来临时,我们整个人会充满激动的感情,我们的感觉会事先颤动,就像是对着遥远的暴风雨而轻微地觉察到它的气息那样。 我急忙下来到了花园里,跑到树篱边。贝朗热尔已不在那里。我呼唤她。一阵笑声回答了我。我看见在较远的地方,她在树叶组成的穹形下,坐在一条绑在两棵树间的绳子上荡秋千。 她非常甜美,充满风趣,轻得像停在摇曳的树枝上的一只小鸟。她一跳动,所有的卷发朝一边或另一边飞起,像头上的一个会动的光环,在这光环上混杂着被摇撼的树落下的红色的、黄色的、秋天黄金色的叶子。 虽然叔叔的极度的激动使我不安,但我对着这无与伦比的欢愉的形象还是注目了很久。我低声地,几乎在她不知觉的情况下,呼唤与她的名字贝朗热尔同半谐音的绰号,像人们过去已采用的那样: “贝尔热罗妮特……” 她从秋千上跳下来,站在我面前: “教授先生,再不允许这样叫我。” “为什么?” “以前可以这样叫,那时我是一个淘气的小女孩,经常单足脚尖旋转和翻筋斗。但现在……” “但你的教父继续这样叫你。” “我的教父有各种权利。” “我呢?” “没有!” 我在这儿叙述的不是一个感情的经历,我不想谈她在三只眼睛的故事中演出重要角色之前的情况。但从一开始和在这故事的初期中,这角色与我们的私生活的某些事件有密切的关联,一点也不提及——不论怎样简短——会影响到这叙述的清晰性。 十二年前,认我叔叔作为教父的一个少女到寓所来了,以前我叔叔经常接到她的问候信和新年贺卡。她本来和她父母一起居住在图卢兹。她父亲曾经是默东的商人,与我叔叔为邻。当她母亲死后不久,她父亲便不客气地把她送到诺埃尔-多热鲁那里,附带着一封短信,其中有几句话我仍记得: “我的女儿在城里觉得烦闷……我的职业(马西涅克先生是酒类运输商)使我不得不到外省去奔跑……贝朗热尔单独留在家里……我想,为了我们过去的良好关系,您会收留她几个星期的……乡间的空气会使她脸色好起来……” 我叔叔很善良。几个星期后续之而来的是几个月,然后是几年。在这期间,马西涅克先生不时宣称他要到默东来把小孩带走。但事实上贝朗热尔再也没有离开过寓所,她使我叔叔显出欢快热闹的感情。虽然诺埃尔-多热鲁表面上冷漠,但他却不能离开他的教女了。她用她的笑声和魅力使古老沉寂的房子活跃起来。她的不守秩序和出乎意料的举动使人珍惜秩序、纪律和严谨。 至于我,多年之后又回到寓所来,我看到的已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女。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天真和爱闹,但长得很美,面容和举止都十分和谐,神秘得像那些在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的阴影下生活孤单的人一样。从第一天起,我就感到我的到来打扰了她的自由和孤独的习惯。她既大胆又粗野,既腼腆又挑衅,既放肆又羞怯,她似乎特别躲避着我。在两个月的一起生活中,我每顿饭都见到她,在小径上散步时常在转弯处遇到她,但我未能使她驯服。她疏远而胆小,突然中断我们之间的谈话,对我表示出一种用任性难以解释的脾气。 也许她有深在的局促不安的本能,这不安在我身上苏醒了,也许她的尴尬来自我的局促。她经常突然发现我的眼睛盯着她的红嘴唇或在某个时刻注意到我声音变了样。她不喜欢这一切。男人的致意使她困惑。 “听着,”我转弯抹角地以免使她受惊地说,“你的教父认为他从一些人身上发现一种射线……不要忘记诺埃尔-多热鲁首先是一位化学家,他是以化学家的身份看见和感到事物的。对他来说,这射线是通过微粒的散发,通过组成像一种云彩的模糊不可见的火星表现出来。举例来说,像在女人身上发生的东西。她的魅力包围男人们……” 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到我不得不打断自己的话。但她似乎并不理解,她用信任的口气说: “我的教父让我知道他的理论,但我并不理解。他曾和我谈到一种特别的光线,这种光线是他想象出来用以解释那不可见的火星的爆炸。他用我的名字的字首b来命名这光线。” “太好啦,贝朗热尔,你成为一个光线的命名人,这富有魅力和诱惑的东西。” “一点儿也不是这样,”她不耐烦地大声说,“谈不上什么魅力,它是一种物质的体现,一种流体的体现,它甚至会变得明显可见,呈现一种形状,像通灵者召唤出来的幽灵幻影。有一天……” 她犹豫地停下来,脸上带着忧虑的表情,我不得不逼她继续说下去。 “不……不,”她说,“我不应当谈这些事……并不是您的叔叔禁止我说……而是我保留着一个痛苦的印象……” “贝朗热尔,解释给我听……” “一个惧怕和不安的印象。在围地的墙上,我和您的叔叔曾看到可怕的事,三只眼睛的图形……是眼睛么?我不清楚……它会动并看着我们……啊!我永远不能忘记……” “我的叔叔怎样呢?……” “他吓得脸色变了样。我不得不扶着他,照料他,因为他失去了知觉。他醒过来时,图像消失了。” “他没有说什么?” “他保持沉默,两眼望着墙壁。于是我问他:‘教父,这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也许是我和你谈过的放射……b光线。这是一种显形的现象……’他只说到此为止。过了一会儿,他带我到花园的门口。从那时起,他把自己关在围地里。我只是刚才方看见他……” 她沉默起来。我感到不安,对这件事十分困惑。 “贝朗热尔,按照你的看法,”我低声说,“我叔叔的发明和这三个形状有关系,对么?这些几何形状,三角形的,对么?” 她用两只大拇指和两只食指构成一个三角形。 “瞧……这个形状……至于它们的布局……” 她拾起一根树枝,在小径上开始画起来。这时哨声响起。她大声说: “这是教父发出的信号,他在围地里需要我。” “不对,”我说,“今天这信号是对我发出的。这是约好的。” “他需要您么?” “他要和我谈他的发明。” “那么我也去。” “贝朗热尔,他不是等待着你。” “等的,等的……” 我抓住她的手臂。她摆脱了我,跑到花园的上面。我在那里找到她,在一个厚木的栅栏上的一个小门前,这栅栏把一个仓库和一堵高墙联起来。 她把门半推开……我坚持说: “贝朗热尔,你不应这样做。这会使他不高兴的。” “您真的认为是这样?”她有点犹豫地说。 “无可置疑。因为他召唤的是我。走吧,贝朗热尔,理智一点。” 她踌躇起来。我走过去,把门对着她关起来。 二、三角形圈子 默东的人们称之为诺埃尔-多热鲁围地的是一块荒地,那里的道路陷入黄色的野草中,荨麻、石头、堆积的木桶、废铁、兔笼、一切再也没有用的腐烂的东西在那里长锈,变成尘土。 有传送带和树木相联的工场和实验室靠着墙壁和外栅栏建立着,实验室里充满炉子、煤气装置、无数的曲颈瓶和装着有机化学最精致的产品的玻璃瓶和罐子。 从这围地望去,是赛纳河的转弯处,下面约一百米处是凡尔赛和塞夫勒的山岗,这些山岗在天边形成一个大圆圈,在淡蓝色的天空下,一轮秋天的明亮的日光斜照在山岗上。 “维克托里安!” 我叔叔在他常站着的工场门口向我作了个手势。我穿过围地走去。 “进来,”他对我说,“我们有话要谈。噢!不会很久……几句话……” 在宽敞高大的房间里,有工作和休息的一隅,还有一个堆满文件和图纸的书房,那里有一张长沙发和一把绒绣的古老椅子。叔叔把一张椅子向我推来。他似乎相当平静,但他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平常的光芒。 “对,”他说,“首先几句解释的话,有关过去的……有关抓不住机会的发明家悲伤的过去……我研究多长时间了!……我一直在研究。我的脑子一直好像是一个沸腾着无数不连贯的想法的酒桶……这些想法相互矛盾,彼此毁坏……后来,其中有一个想法占了上风……于是,我从此为它而活着……为它而牺牲一切……它像一场大火,我把自己的和他人的财产都投了进去……把他们的幸福和安宁也投进去……维克托里安,记起我那可怜的妻子了吧。你记得她是多么不幸,她是如何为她的儿子的前途担心,我那可怜的多米尼克!我很爱妻子和儿子,但是……” 他在回忆中停下不说话了,我却看见了婶母可怜巴巴的面容,我还听见她向我母亲诉说她的忧虑和预感:‘他使我们破产,’她说,‘他不断要我签字。他什么都不在乎。’” “她不信任我,”诺埃尔-多热鲁说,“啊!我体验过多少失望!遭遇过多少可怜的失败!……维克托里安,你记得么?你可记得我那用电流刺激密集发芽的试验么?……我对氧气的试验么?……还有其它的种种试验……这一切试验没有一项是成功的……我得有多大的勇气!……我却一分钟也不失信心!……一种想法特别支持着我,我不断地想到它,好像我看清了前途……维克托里安,你知道它么?……多少次,它以不同的形状重新出现……但原则是相同的……这就是太阳热能的利用……你瞧,一切就在这里……在太阳中……在太阳对我们、对细胞、对有机体、对原子、对大自然置于我们支配下的或多或少的神秘的物质的影响……我从各方面解决这个问题……植物、肥料、人和动物的疾病、照片……为此我要求太阳光线的合作,通过我的特别处理方法,这方法的秘密别人是不知道的……就这样……就这样一几天之前……” 叔叔又兴奋起来,眼睛因发热而闪光。现在他继续大声说: “我不否认在我的发明中有偶然的成分。偶然无处不在。没有一种发明是超越我的发明能力的,我可以向你承认,维克托里安,我对发生的事不能解释……是的,而是差得多,我不加解释,我几乎难以相信。但是,假如我不在这条道路上寻找,事物不会出现。是由于我,难以理解的奇迹才出现。图形是出现在我准备的幕布上我画好的框子里,维克托里安,你明白,这是我的意志使那你将看到的幽灵从黑暗中显现。” 他用自负的语调说,声音中有点不安,好像他怀疑自己说的话越出了事实的明确界限。 “这是有关三只眼睛的事,对么?”我问他。 “嗯!”他跳起来……“谁让你晓得的?贝朗热尔,对么?她不应该……这是不惜任何代价应当避免的……这种不谨慎!多说一句话,我就完蛋了……我的发明被偷窃……想想看,随便哪个最先到来的人……” 当我站起来时,他把我朝书桌推去。 “维克托里安,坐下……你要写下……要是我采取这谨慎措施,不要怪我……这是不可少的……你应当知道参加我的工作你应承诺什么。维克托里安,写吧。” “叔叔,写什么?” “宣布你承认……还是我说你写……这较为好一些……” 我打断他的话: “叔叔,您不信任我……” “年轻人,我并非不相信你。我是不信任不谨慎,不小心……一般说来,我不缺理由不信任别人。” “叔叔,什么理由?” 他用较为严肃的声音对我说: “一些理由使我认为别人在窥视我,有人千方百计要突然撞进我的发明里……是的,有一天晚上,当我睡着时,有一个人进入这里……搜查了我的文件……” “找到了什么呢?” “没有。我总是把笔记和重要的公式带在身上。但是,要是一个人成功了,会发生什么事呢?……你会承认我不得不谨慎。写下我让你知道我的研究,而且你看见了我使其出现在围地的墙上的东西,就在挂着黑色哔叽帘子的地方。” 我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他突然又阻止我写。 “不,不,这是荒唐的。这并不能阻止……我肯定,你不会说的。维克托里安,对不起。我是这样心情烦乱!” “您用不着担心我缺乏谨慎,”我肯定地说,“但是,叔叔,我提醒您,贝朗热尔也看见了的。” “啊!”他说,“她不能了解……” “她刚才想和我一起来。” “绝不能!她还是一个孩子,不能让她知道这样重要的秘密。我们走吧。” 当我们走出工场时,我们两人同时看到贝朗热尔沿着围地的一堵墙壁悄悄地走着,又停在一幅黑帘子前,并突然掀开。 “贝朗热尔!”叔叔用生气地声音大喊。 少女笑着转过身来。 “我禁止你!我禁止你!”诺埃尔-多热鲁大声说,并向她扑过去。“我禁止你。该死的女孩子。走吧!” 贝朗热尔急忙跑了,没有表现出任何强烈的激动。她跳过一堆砖,爬上一条构成两个木桶之间的一道桥的长板,开始像她习惯地那样跳起舞来,就像一个荡秋千的人那样伸开双臂,上身稍微向后。 “你要失去平衡的。”我大声说,这时叔叔正在放下帘子。 “绝不会的。”她说,同时在跳板上再跳起来。 她并没有失去平衡,但长板的一端移动了,美丽的跳舞者滚到一堆旧木箱中问。 我马上跑过去,看到她脸色灰白地躺在那里。 “你受伤了么,贝朗热尔?” “没有……几乎没有……只是脚踝上……也许是轻微扭伤。” 我用双手把几乎晕倒的她扶起来,把她带到较远处的一条木凳上。 她任我用力扶她,甚至她的一条手臂围着我的脖子。她的眼睛闭着,红色的嘴唇半开着,我闻到她的气息的清新香气。 “贝朗热尔,”我低声说,浑身因激动而发抖。 当我放她在凳子上时,她的手臂更紧地围着我的脖子,我不得不低下头来,我的脸几乎碰到她的脸。我想后退,但诱惑力过于强烈,我吻了她的唇,首先是轻轻地,后来是强烈而粗鲁地,结果把她弄醒了。 她以一个生气的手势推开我,结结巴巴地说,声音中带着失望和反抗。 “啊,太讨厌!……啊!多卑鄙!” 虽然扭伤使她痛苦,但她还是站了起来。至于我,我对自己的欠思索的行为感到惊愕,我弯腰站在她面前,不敢抬起头来。 很长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在尴尬的沉默中我听到她的呼吸的急促节奏。我试图轻轻地握她的双手,但她摆脱开对我说道: “放开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您……永远……” “贝朗热尔,应当忘记这件事……” “放开我……我想回去……” “你走不动,贝朗热尔……” “瞧,教父来了。他会带我走的。” 我之所以叙述这件意外事故,这是出于后来才显示出其重要性的动机。目前,虽然对贝朗热尔偷偷的抚摸使我深深地心烦意乱,但我的心思可以说一点儿也没离开那神秘的事件,在这事件中我将在叔叔身旁起作用。我听见叔叔问贝朗热尔是否受了伤。我看见她靠在她教父的手臂上,和他一起向花园的门走了。虽然我被我所爱的少女的美丽的身影所迷醉,仍然晕头转向、摇摇晃晃,但我等待的是叔叔,我焦急地等着再见到他。那巨大的谜控制了我。 “我们要快点,”诺埃尔-多热鲁返回来时大声说,“要不然,那就太迟了,我们就得等到明天。” 他在我前面走到我们曾看见贝朗热尔出于好奇在偷看的那堵墙边。这堵墙把围地和花园分隔开来。在我很少的几次来围地的访问中,我没有特别注意到,现在这墙涂上了各种颜色,像画家的画板一样。赭红、靛蓝、紫色、橘黄各色颜料厚厚地不匀称地围着一个颜料涂得更厚的中心。但是墙的一端,挂有一幅像照相用的幕布的黑哔叽帘子,它在由滑槽支撑着的铁杆上滑动,这帘子掩蔽着三四米长的一个长方形空问。 “这是什么?”我问叔叔,“是这里么?” “是这里,”他的声音哽住说,“是在后面。” 我暗示说: “叔叔,你还来得及改变主意。” “为什么你对我这样说?” “我感到您很害怕让我知道!您是这样激动!” “我激动是为了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因为我也将看见。” “可是您已经看见过。” “维克托里安,我们经常看见新的事物,这是令人害怕的。” 我抓住帘子。 “不要动!不要动!”他大声说,“只有我有这权利……要是别的人而不是我打开关着的门,会发生什么事?维克托里安,向后退去。站在高墙两步远的地方,稍微偏侧面……现在,看吧!” 他的抖动的声音中充满力量和坚定的意志。他的神色像一个面对死亡的人。突然间,他用一个动作把黑哔叽帘子拉开。 我可以肯定,我的激动并不亚于诺埃尔-多热鲁,我的心脏搏动的强烈也不亚于他。由于我的好奇心已达到最强的限度,以及我对自己将进入一个神秘的领域感到惧怕的本能,没有任何东西,甚至叔叔的令人困惑的话,能给我提供一点帮助。我感受到了他身上的那种病态的传染力,我徒然尝试用理智来控制自己。我事先做好了接受不可能和难以相信的事的准备。 但是,我起先什么也没看见,的确,没有什么东西存在。这一部分墙壁是光秃秃的。唯一可注意的细节是这墙不是垂直的,它的下部加厚,形成稍微倾斜的形状,高达三米。为什么这样做呢?墙壁并不需要加固。 一些深灰色的厚约一两厘米的石灰浆抹在整个壁板上。仔细看看,它不像是画上去的,而更像是一层物质被匀称地涂在上面,看不见任何画笔的痕迹。一些反光显示出这层物质是最近涂上的,像刚上过的清漆。我没有看见别的。上帝知道,我是多么努力地去寻找奇特的现象! “怎样,叔叔?”我低声说。 “等一等,”他声音忧虑地说,“等一等……第一个征象开始出现……” “什么征象?” “在中间……像模糊的亮光……你看见了么?” “看见……看见……”我回答道,“似乎是……” 这好像是白日的一点光线试图渗入来临的黑夜。在壁板中间,出现了一个较明亮的圆盘,这光亮向边沿扩散,但中心仍较明亮。直到此时,没有任何明确的特别的事物出现,只能说是一种物质的化学反应,刚才被帘子遮住,现在显露在白日和阳光中,为这种内在的明亮提供完整的解释。但为什么我们对一种异常现象在准备中感到不安和莫明其妙?这就是我和叔叔所期待的。 突然间,知道先兆和这现象的进展的叔叔像受了一击那样跳起来。 同时事情发生了。 这是突然、即刻发生的,是从墙壁深处突然涌出来的。对,我知道,没有任何景象会从一堵墙壁里涌出来,从一层厚不过一两厘米的深灰色的物质中也不会涌出景象。我在这里谈到的我所感到的,是很多人后来同样地清晰、同样地肯定地感觉到的。并不需要议论这件不可置疑的事实:这是从物质的海洋中挖掘的深处涌出的,它突然显现,像灯塔的光芒在黑暗中闪亮。当我们向一个镜子走去时,难道我们的形象不从忽然发现的境界深处涌现么? 但是,这并不是我叔叔和我的形象。没有东西反射出来,因为没有东西要反射,而且没有反射的屏幕。我所看见的是…… 在壁板上“三个几何图形的形象,既像没有画好的圆圈,也像用短线组成的三角形。在这些形象中央,画着一个匀称的圆圈,在它的中间,有一点较黑,像眼珠中的一个瞳孔。” 我存心用描述叔叔在我房间的粉墙上用红铅笔画的画儿的词语,因为我不怀疑他那时想表现这同样的几个形象,这些形象的出现已使他困惑不安。 “叔叔,这就是您所看见的么?”我问道。 “噢!”他低声说,“我看到的更多!……更多!……等一等……彻底地看看它们。” 我狂热地看它们,我称之为“三个三角形的圈子”的东西。其中的一个高出其余两个,而其余两个较小,不大匀称,但彼此完全相似,它们不是显出正面,而是有点转向右边和左边。它们从何而来?有什么含义? “瞧,”叔叔说,“你看到了么?” “看到了,看到了,”我颤抖地回答,“它们在动。” 的确,它们在动,或者更确切地说并没有动。几何形象的轮廓呈静止状态,在内部,没有任何线条挪动。但是,从这静止的事物中出现了一种动的事物。 这时我想起叔叔的话。“它们是活的,对么?你看见它们在动而且惊慌么?……它们是活的!” 它们是活的!三个三角形是活的!自从我对它们的生命有了明确的、无可置疑的概念以后,我再也不想象它们是一些没有生命的线条的综合物,而是看到它们像眼睛,像变形的眼睛,它们和我们的眼睛不同,但具有眼珠和瞳孔,它们在一个黑暗的深洞中闪烁。 “它们看着我们!”我不由自主地大声说,像叔叔一样激动和心烦意乱。 他点点头,低声说: “对,这是事实。” 三只眼睛看着我们。我们感到没有睫毛、没有眼皮的三只眼睛的生动的眼光在盯着我们,它们的强烈的生命来自给予它们活力的表情,这种表情不断变动,时而严肃,时而自负,时而高尚,时而热情,时而冷漠,时而特别悲伤,悲伤到令人哭泣。 我感到这些标记显得如何难以置信,但它们却严格地符合现实,像后来那些跑到上默东寓所来的人群所能看到的那样。像叔叔和我一样,这些人群对着具有一种痛苦表情的三条固定的线条的组合颤抖起来,而在另外一些时候,人群对着那滑稽或欢快的表情笑起来,他们把这种表情归咎于这些同样的线条。 我在这里谈起的现象总是以同一次序重复出现。有时停了一下,接着是一连串的颤动。接着,突然发生三次隐没。这之后,三个三角形的结构一起开始自转,起先是慢慢地,接着越来越快,逐渐变为一种非常快的旋转,人们只看到一个不动的圆花饰。 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壁板一片空…… 三、执行死刑 我们应当知道,虽然我不得不提出解释,全部事实的发展只需很短的时间……准确地说,十八秒钟,我后来有机会计算过。但在这十八秒钟中,我多次感到有一种在当场观看一出完整戏剧——有主题的展开、曲折的情节和结局——的幻觉。当这出不合逻辑和含糊不清的戏剧演完后,我们又怀疑自己所看到的,正如怀疑使你惊醒的恶梦一样。 但是,应当知道,这一切,不论以什么方式,并不具有极容易虚构的荒唐的幻景的性质,也不具建立所谓科幻小说的任意概念的性质。这与小说无关,它只与物理现象有关,是一种特殊的自然现象。其解释是非常自然的,当人们知道它时。 我要求那些不知道这解释的人不要去猜测。希望他们不要为假设和解释而困惑!希望他们逐步忘记我在前面所说的假设,忘记有关b光线的一切、物质化和阳光热量的影响。这些都不会达到任何目标。最好还是让事件来引导自己,最好是等待和相信。 “叔叔,这完结了么?”我低声说。 他回答说: “这才开始。” “什么?开始什么?将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 我困惑不解。 “您不知道么?但您刚才知道……对这件事……对这些奇怪的眼睛……” “一切从这儿开始。这之后,会发生我不清楚的、会有变化的事。” “这可能么?”我对他说,“您能不清楚么?是您准备这些东西的。” “是我准备的,但是我不是主宰者。我对你说过,我将黑暗打开一个门,从这黑暗里涌起一些意想不到的光亮。” “将要发生的事是和这些眼睛同样性质的么?” “不是的。” “那么,叔叔……” “将要发生的是符合我们习惯的幻觉的形象的出现。” “因此我们会了解。” “是的,我们会了解,但这些形象会更难以理解。” 在继后的几个星期中,我多次思忖叔叔的话是否值得相信,是否他说这话是为了使我错误理解他的发明的来源和意义。的确,怎能推想谜的词语对他仍是不可知的?但这时候,我深受他的影响,沉浸在包围着我们的巨大奥秘中,心灵紧缩,为激动的感觉所窥伺着,我只想看到那奇异的壁板深处。 叔叔的一个举动抢在了我之前。我颤抖起来。一种黎明的灰色在壁板的表面呈现出来。 我首先看到一股水蒸气围着一个中心点旋转,朝着这中心点,种种涡状物猛然冲去,它们一边自身旋转着一边快速地冲入其中。接着,中心点扩大为一个越来越大的圆圈,上面张挂的一层薄寡的网纱逐渐地消失,显出一个模糊而飘浮的形象,很似招魂巫师和通灵者召唤出来的幽灵。 这时发生了一种踌躇不定的现象。幽灵和浓厚的黑影斗争,极力走向生命和光亮。某些线条显出活力,它们形成轮廓和立体感,最后,从幽灵身上射出一股光亮,形成一个似乎是充满阳光的光彩夺目的形象。 这是一个女人的形象。 我记得这时候我是如此慌乱,我想跳上前去触摸那神奇的墙壁,与那跳动着的难以置信的活的物质发生接触,但叔叔的手指像铁钩一般紧抓着我的手臂。 “我禁止你动一下!”他不满地说,“你要是动一下,一切都会消失的。你看。” 我没有动。我能够动么?我的两腿摇摇晃晃。叔叔和我两人跌倒在一个推倒的树干上。 “看呀……看呀……”他命令说。 女人的形象走近我们,扩大到平常比例的两倍。首先令人注意的是她的打扮,一个红十字会护士的打扮,前额扎着一条布带,头上披着披巾。她的脸容美丽而且匀称,还很年轻,带着高尚的表情,有点神圣,有点像早期的画家赋予那些即将或正在殉难的女圣人的表情一样,这种高尚的表情是由痛苦、心醉、顺从、希望、微笑、眼泪构成的。她充满那真正显得是一种内在的火焰的光亮,她对那我们看不见的景象睁开了眼睛,这些眼睛充满一种无名的惧怕,但它们又并不害怕。这是一种值得注意的对照,她的顺从是惹人恼火的,她的害怕是充满自负的。 “啊!”叔叔结结巴巴地说,“这好像是我重新看见了刚才在这里的三只眼睛的表情。可不是么?同样的高尚表情……同样的温柔……同样的可怕。” “对,”我回答说,“是同样的表情,同样的一系列的表情……”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那女人一直站在最前面,超出了框架,我感到从我心中涌现出一些回忆,好像站在一个面容不是完全不认识的人的肖像之前一样。叔叔也有同样的想法,因为他对我说: “我相信我记起……” 但这时候,那奇怪的形象后退到它原先占有的位置。给她头上形成一个光晕的水蒸气逐渐消失了。首先出现了肩膀,接着是整个身体。这时我们看见一个站着的女人,她的上身和腰部被绳子绑在一根上端稍为高出她的头部的木柱上。 接着,这些直到目前为止给人以静止线条印象的如同照片上的线条一样的东西,忽然动起来,就像一幅画变为现实,像一个塑像突然变为有生命。它的上身动起来。那被捆在后面的手臂和被紧紧缚束住的肩膀绷紧那捆着它们的绳子,头部稍微转过去,嘴唇喃喃发生声音。这不再是让我们细看的形象,而是生命,活动着的生命,这是在空间和时间中占有地位的场景。凹陷的背景中有活动,有来有往。一些绑在木柱上的身影在抽搐。我数出共有八人。一群士兵走出来,肩上荷着枪,头上戴着尖顶的帽盔。 叔叔说: “这是埃迪特-卡韦勒……” “对,”我跳起来说,“我认识她……埃迪特-卡韦勒……埃迪特-卡韦勒的执行死刑。” 再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写出这些句子时,我知道它们对于那些事先不知其含义和藏在其中的真确的事实的人大概会显得荒谬。但是,我肯定当人们看到这现象出现时,心里不会浮现这种荒谬、不可能的想法。于是当没有任何假设还能提供一点合乎逻辑的解释时,人们已显然接受他眼睛所见到的情景。所有看见过的人对我的询问都是作出同样的回答。但后来他们不服……后来他们引用幻觉和暗示的幻象来原谅自己。但是,在这时候,虽然理智抗拒,虽然人们反对,可以说是“毛发竖起”对抗那些毫无道理的事实,人们却不得不服从和参与这些事实的发展,正如参与现实连续情况的出现一般。 可以说这是戏剧性的表现,或更确切说,是电影化的表现。它是从所接受的全部印象中产生的最清晰的印象。自从卡韦勒小姐的形象具有生命的活力以后,我本能地转过身来用眼睛在围地的某一角落里寻找那影射出这会活动的形象的仪器。当我找不到任何东西时,当我立即明白在白日无论如何不可能进行影射,也不可能发出光束时,我接受并保留了这正确的印象。没有发射器,那就算了,但银幕呢?一个神奇的银幕是不从外部接受什么的,既然没有任何东西被放送出,它便是从内部接受一切的。 这真正是体验到的感觉。那些形象不是从外部来的,它们是从内部涌出的,在物质的反面打开了视野,正如以光明制造黑暗一样。 词语,词语,我只知道词语。我积聚了一些词语然后才敢于写下来以表达我所看见的从深渊里涌出的事物。就是在这深渊里,卡韦勒小姐将遭受最后的苦刑,卡韦勒小姐的死刑!当然,我想,是否有电影的放演,是否有影片——怎么能怀疑呢?——不论怎样,这部影片是和其他的一样,弄虚作假,凭空捏造,根据传说构成,传统因袭的场景,有报酬的演员,学好扮演角色的女主角。我知道这一切,但我好像不知道似地看着。幻象的奇迹是这样巨大,以致人们不得不相信全部的奇迹,这就是说相信表演的真挚。没有任何弄虚作假,没有任何假装的动作,没有任何扮演的角色,没有演员也没有场景的布置,有的只是场景本身,受害者本身。在这几分钟中我感到的害怕就像我在1915年10月8日在荒地上看到血的黎明升起时的感觉一样。 情景发生得很快。一群士兵排成两行,身体有点向右偏斜,因此可以看见他们的脸夹在枪管之问。士兵人数很多,也许有三四十人,这些刽子手穿着皮靴,紧束腰身,戴着头盔,帽带扣在颌下。在他们头上,灰色的天空有几丝云彩。正对着……正对着的是八个被定死罪的人。 这些人中有六男二女,是平民或小资产阶级分子,现在他们挺起身子,挺起胸膛,拉紧身上捆着的绳子。一位军官走出来,后面跟着四个拿着打开的手巾的德国副官。没有一个被定罪的人让自已被蒙上眼睛,但是他们的脸容因痛苦而变形,他们似乎以同一的动作向死亡投去。军官举起长剑,士兵荷起枪支。 最后的冲动增强了那些受害者的力量,他们大声叫喊。啊!通过这叫喊,我看见的、我听见的、狂热而绝望的叫喊,受难者喊出他们胜利的信心。 军官的手臂放下了。空间似乎在颤动,像打雷一般。我没有勇气观看了,我的眼睛盯着埃迪特-卡韦勒的惊慌的面孔。 她也不再观望,她的眼皮闭合。但她听得见!在可怕的声音的震动下,在发命令、枪响、受害者的呼喊、嘶哑的喘息、临死的呻吟等种种声音中,她的面孔在抽搐。出于怎样的一种细致的残酷,人们延迟她的苦刑?为什么让她受双倍的痛苦,在自己死去之前看到别人死亡? 一切应当在那里结束了。一部分的刽子手忙着处理死尸,其余的人整队围着军官向卡韦勒小姐走去。他们这样走出我们能够跟随着他们的区域,从军官命令的手势,我知道他们列队对着卡韦勒小姐,站在她和我们之问。 军官走近受害人,由一位军队里的牧师伴随着。牧师把一个十字架放在卡韦勒小姐的嘴唇上,她慢慢地轻柔地吻它。牧师接着为她祝福,她单独地躺在那里。雾气重新笼罩着场面,但留她在光亮中。她的眼皮一直闭着,头部挺直,身体僵硬。这时候,她的表情非常温和平静,没有害怕得使她那高贵的面孔变形。她带着女圣人的宁静等待着死亡。 这种死亡的表现方式似乎不过分残酷和丑恶。上身倒下,前额稍向一边偏去……但是无耻的行为发生了。那军官在受害人身旁站起来,手握着短枪。他把枪口抵着她的太阳穴,这时候,雾气展开,变为浓厚的波状物,整个形象消失得无踪无影。 四、诺埃尔·多热鲁死去的儿子 那刚看到影片中最悲惨部分的人,会不费力就逃出窒息人的黑暗的监牢,在亮光中恢复平衡和信心。我呢,我长久头脑麻木,沉默无语,眼睛盯着空的壁板,好像在期待着从中出现别的东西。即使是这场戏结束了,它仍使我害怕,像一场延长的恶梦,和戏剧一样,它向我展示的十分奇特的方式也同样使我害怕。我无法明白,我那乱糟糟的脑袋只产生一些最古怪、最不连贯的想法。 诺埃尔-多热鲁的一个手势让我从麻木中摆脱出来:他把帘子在银幕前拉上。 这时我热切地拉着叔叔的双手,我对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这会使人发疯。您能提出什么解释么?” 他简单地说: “没有什么解释的。” “但是……但是……您把我带到这里来……” “对,是为了使你也看见,为了肯定我的眼睛没有看错。” “叔叔,是否别的景象在这同一个框子中在您前面展示出来过呢?” “是的,其他的景象……已经有三次了。” “哪些景象?您能够说清楚么?” “当然,例如我昨天所看见的。” “叔叔,什么?” 他轻轻地推一推我,没有回答,起先是他望着我,接着,声音很低,带着思考过的信心说: “特拉法尔加战役1。” 1特拉法尔加是西班牙南部的一个海峡。1805年10月21日纳尔逊率领美国舰队在此打败了法国、西班牙联合舰队,并因受伤至死。 我怀疑他是否对我开玩笑。但是,诺埃尔-多热鲁除了很少喜欢讥讽外,在这种时候他不会舍弃习惯的严肃态度。他认真地说话。他的话似乎突然显得离奇,使我大笑起来。 “特拉法尔加!……叔叔,不要怪我……实在滑稽!……特拉法尔加战役是1805年发生的!” 他再一次深深地观察我。 “你为什么笑?”他说。 “我的上帝,我笑……我笑……因为……您得承认……” 他打断我的话说: “维克托里安,你笑的原因很简单,我将简短地向你说明。首先是,你神经质,忧虑不安,你的欢快只是一种反应。此外,这可怕场面的景象是如此,我怎么说呢?……是如此真实,以致你不由自主认为它不是卡韦勒小姐被杀的重现而是被杀事件的本身。对么?” “也许是,叔叔……” “就是说,这杀害和伴随着它的所有无耻行为,可能是——我们不必对这个词语的应用犹豫不决——可能是由某一个隐蔽的证人拍成电影的,我是从这个人那儿获得这宝贵的影片;我的发明只是使这影片在一层胶质的厚层上显现出来。这是令人满意的发明,可以接受的发明。我们一直是同意的么?” “是的,的确是这样,叔叔。” “但是我追求另一件事!我追求参加回忆特拉法尔加战役。美国和法国的舰队在我面前沉没。我会看见纳尔逊被捆在他的战舰的桅杆上死去。这样,不是一切情况改变了么?在1805年时还没有电影。因此,只能是一种奇怪的滑稽模仿。你的全部感情因此而去掉了,我的威信也消失了。但你在笑!在你看来,我不过是一个老江湖骗子,他没有谦逊地向你说明他的奇怪的发现,而是使你相信极其荒谬的事!一个轻浮的人,如此而已。” 我们离开了墙壁,走向花园的门。太阳已在远处的山岗处下沉。我停下来对诺埃尔-多热鲁说: “叔叔,请原谅我,不要认为我对您欠缺应有的尊重。在我的欢快行为中,没有会使您不高兴的,没有什么会让您认为我怀疑您绝对的诚挚。” “那么,你想什么?你的结论如何?” “叔叔,我没有想什么,我也没有任何结论,目前甚至也不去寻找结论。我迷失了方向,忧虑不安、晕头转向而又感到不满,好像我预感到那个谜确实比实际存在的要更奇妙,而且永远也解答不了。” 我们走进花园。现在轮到叔叔停下步来。 “解答不了!这是你的看法么?” “是的,目前是这样。” “你没有想出任何假设?” “没有。” “你可是看清楚了么?你不怀疑么?” “我看清楚了。首先我看见三只看着我们的奇怪的眼睛,接着是看见杀害卡韦勒小姐的景象。叔叔,这就是我看到的,像您一样,我一刻也不怀疑我的眼睛提供的无可置疑的证据。” 叔叔向我伸出手。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我的朋友,我谢谢你。” 这就是下午所发生的一切的忠实的叙述。晚上是以晚餐结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共同进餐,贝朗热尔让人告诉我们她不舒服,不能离开房问。叔叔全神贯注地思索,没有讲一句关于围地发生的事件的话。 我几乎睡不着,老是被我所看见的事的回忆所缠绕,为许多的假设所困扰。我在这里不提这些假设,因为说也无用,没有一个假设有一点价值。 翌日,贝朗热尔没有下楼来。在饭桌上,叔叔同样地沉默无语。我向他提出的好几个问题都得不到回答。 我的好奇心是这样强烈,叔叔不能就这样不理我。在他到外面去之前,我呆在花园里。只是到了五点钟,他才向围地走去。 “我陪伴您去好么,叔叔?”我鼓起勇气说。 他喃喃地低声说话,既没同意我的要求也没有拒绝。我跟随着他。他穿过围地,把自己关在主要工场里,只是一个钟头后才走出来。 “啊!你在这里,”他说,好像不知道我在场。 他向墙壁走去,迅速拉开帘子。这时候,他要求我回转到工场去拿他忘记在那里的什么东西。当我回转来时,他激动地对我说: “完了……完了……” “叔叔,什么完了?” “眼睛,三只眼睛……” “嗬!您看见了么?” “是的……我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显然这是我的一个幻觉……这怎么可能?你想想看,这些眼睛带有我死去的儿子的表情……是的,我那可怜的多米尼克的表情……不是么,这简直是发疯……但是,我肯定……对,我肯定,多米尼克看着我……首先是眼光悲伤和痛苦,后来突然变为一个看见死亡的人的害怕的眼光。接着三只眼睛开始自转起来。这就结束了……” 我强迫他坐下来。 “叔叔,正如你所设想的,这是一种幻觉……一种恶梦……您想一想,多米尼克已死了多少年了!因此不可能接受……” “一切都不可能接受,没有任何事情是这样的,”他说,“面对着这堵墙,没有人的逻辑的存在。” 我试图和他讲理,虽然我的道理像他的道理一样使人惊愕。但他命令说: “不要说话。现在出现别的……” 他指着那出现一个新的景象的银幕给我看。 “叔叔,”我恳求说,我已经被感情所制服了,“叔叔,这是从哪儿来的?” “不要说话,”叔叔再次说,“不要说一句话。” 我立即注意到这另一个景象和我前一天所看到的毫无关系。我得出结论,所出现的这些幻景的展开是没有事先安排次序的,是没有年代或主题的联系的,总而言之,这如同在一场放映中的不同影片。 这是从邻近的高地看见的一个小城的风景,其中出现了一个城堡和一个教堂的钟楼。这小城是建立在几座山岗的一侧和一些山谷的交叉口,那里有许多树叶茂盛的大树。 更近一点时,这小城突然变大。周围的山岗消失了,整个银幕充满乱躜乱动、手舞足蹈的人群,这些人群围着一个空地。上面飘荡着系着绳子的气球。一个容器挂在这气球上,大概是用来制造煤气的。人群从各方面涌出来。其中两人爬上一个梯子,那梯子的末端靠在一个吊篮的边上。这一切,气球的样子、应用的工具、产生煤气的方式、人群的服装都带着过去的色彩,使我感到奇怪。 “这是蒙哥弗埃兄弟。”叔叔低声说。 这句话引起我的注意。我想起一些古老的木版画上的纪念1783年6月人类第一次升空的情景。我们看到的就是这件大事。或者最低限度可以说,是这件事的重现,是根据那些古老的木版画准确的重现,上面有按照模型复制的气球,那个时代的服装,还有阿诺尼小城的背景…… 但是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市民和农民?在出现在电影场面里的习惯见到的人和我看见的在我眼前活动的密集人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能建立起来。这些人群,只能在电影镜头里的节日、阅兵、国王出巡时拍下来的形象中见到。 但是,人群像波涛滚动的场面突然平静下来。我感到一片沉寂和焦急的等待。人们拿着斧头迅速地砍气球的绳子。艾蒂安、若瑟夫蒙哥弗埃兄弟脱下帽子。 现在气球升起。 人群高举手臂,巨大的欢呼声充满空问。 霎时间,银幕上出现两兄弟,单独两个人,放大了形象。他们的上身在吊篮之外,互相拥抱着,双手合起,似乎兴奋地、严肃而高兴地在祷告。 慢慢地,气球继续上升。这时发生了完全难以解释的事,这升到小城和周围小山岗之上的气球却不在叔叔和我眼里显得像从下面可以看得越来越清楚的东西。是小城和周围的山岗往下低去使我们感到气球往上升。但是,现在与逻辑相反,我们停留在与气球同一个水平上,它的大小仍是一样,两个兄弟对着我们站立起来,完全好像照片是从第二个气球的吊篮上拍摄的,这第二个气球和第一个气球同时升起,动作完全精确地一样。 幻景没有完结。更确切地说,它跟随着电影的手法而变化,用一个形象代替一个形象,同时首先把这些形象混在一起。当热空气气球离地五百米左右时,它显得不大清晰了,它的模糊、变软的线条逐渐与另一个身影越来越刚劲的线条混和起来,这身影不久就占有了所有的位置,这是一架战斗机的身影。 后来我好几次在神秘的银幕上看见双重的场面,其中的第二场面补充了第一场面——这种由两部分组成的作品明显表示要从中得出一种教训,通过时间和空间联接两个事件,由此而获得全面的意义。这一次,教训是清楚的:和平的热空气气球终于变成战争的飞机。首先出现的是从阿诺尼小城升高的气球,接着是在天空中的战斗……单翼飞机的战斗,我看见它摆脱一个古老的气球和一架双翼飞机,我看见它扑向双翼飞机时像一只猛禽。 谎言?弄虚作假?因为在这里可以看见两架飞机,不是像正常一样从下面看去,而是好像和它们同一高度,与它们同时移动。这样,是否应当承认,在第三架飞机上坐着一位摄影师平静地“拍摄”这可怕的战斗的曲折情节?不能承认,对么? 重复这种无休止的推测有什么用呢?为什么怀疑我的眼睛所看见的不容置疑的事物,否认不能否认的事。真实的飞机展现在我眼前。真实的战斗在古老的墙壁深处进行着。 但战斗持续的并不久。那单独的人勇猛地进攻,好几次他的轻机枪发出火光。接着,为了避开敌方的子弹,他翻了两次筋斗,两次筋斗使他的飞机处于一个位置上,使我能够在飞机蒙布上看见法国飞机的一个三圈的同心圆。最后,新的攻击在敌方背后近处又再开始,这飞行员重新拿起轻机枪。 德国的双翼机——我注意到上面的铁十字——向地面直冲下去,竖直了起来。两个人在他们的皮袄和面罩底下似乎相互拥抱着。第三个人用轻机枪进攻。驾驶员举起手臂。飞机直立起来。这是飞机下坠。 我看见了这次下坠,其方式难以理解。我首先看见它像闪电一般迅速,接着我看见它非常慢地下降,甚至是停止了,飞机翻转了身,两个人的身体动也不动,头部朝下,双臂分开。 接着地面飞速地接近,一片被破坏和充满坑洞的田野,那上面密集着无数的法国士兵。 双翼机下坠到一条河边。在一堆不成形的破碎的机身和机翼中,露出三条腿。 几乎是立即接着,法国飞机在不远的地方着陆。胜利的飞行员走下来,推开从各方面跑来的士兵们,然后朝那失去生命的敌人走前几步,脱下帽子,划了十字。 “啊!”我低声说,“真可怕……多么神秘!” 这时候,我发觉诺埃尔-多热鲁跪在地上,面孔感情激动。 “叔叔,怎么回事?” 他双手合起颤抖着伸向墙壁,结结巴巴地说: “多米尼克!我认出我的儿子!……这就是他……啊!我害怕!……” 面对着那胜利者,我也记起我那可怜的堂弟的模糊的形象。 “是他!”叔叔继续说,“我没弄错!……三只眼睛的表情……啊!我不想看见……我害怕!” “叔叔,害怕什么?” “他们将杀死他……在我面前杀死他,像他们已杀死他一样……多米尼克!多米尼克!当心!” 我一点也不叫喊。将在那里死去的人能听见什么叫喊声?但同样的害怕使我扑倒在地,合起双手。在我们前面,在不成样子的一堆东西底下,在成堆的碎片中,有东西露出来,这是一个受伤者的摇晃的上身。一只手臂拿着小手枪伸出来。胜利者跳到一旁。太迟了,脸上被射中,他自身旋转起来,摔倒在杀害他的人的尸身上。 这场戏剧结束了。 离我几步远,叔叔弯着腰哭泣起来。 他亲眼看到他的儿子真实的死亡,他儿子在战争期间被一个德国飞行员杀死了。 五、接吻 翌日,贝朗热尔重新坐到饭桌前,脸色有点苍白,比平时神色更严肃。两天来没有关心她的叔叔心不在焉地拥抱她。大家吃中饭时没有交谈一句话,只是到了最后,叔叔才对他的教女说: “小宝贝儿,你没有摔着哪儿么?” “没有。说实在的,教父,我懊悔的是没能够和您一起看到……您前天和昨天在上面看到的。您马上到那里去么,教父?” “我要去的,但单独去。” 这句话的语调斩钉截铁,不容改变。叔叔细看着我,我动也不动。 午餐在尴尬的沉默中结束。诺埃尔-多热鲁在出去的时候向我走来并说: “你在围地里没有丢掉什么东西么?” “没有,叔叔。为什么问这问题?” “因为,”他有点犹豫地说,“因为我在墙壁前面的地上找到这个。” 他递给我夹鼻眼镜的一片玻璃。 “叔叔,我要提醒您,”我笑着说,“我既不戴夹鼻眼镜,也不带平常的眼镜。” “我也不戴,”贝朗热尔说。 “当然……当然……”诺埃尔-多热鲁语调不安地说,“但是,有人来过。你们承认我感到不安么?……” 按照他所说的想法,我继续说: “叔叔,您担心什么?最多是会看到银幕上产生的幻象,但在我看来,这不会使您的发明的秘密被刺探去。想想看,伴随着您的我也不能提出……” 我感到他不会回答我,我坚持下去只会使他感到讨厌。这种想法使我不快。 “叔叔,听着,不论您的行为原因何在,您没有权利怀疑我。我要求您,恳求您给我一些解释,因为我不能老是这样不明确。叔叔,您是真的看见您的儿子死去了么?或者是人家让我们看见他死亡的假的幻象?还有,谁是这个看不见而又万能的‘人’,他使这些幻象在神奇的难以置信的灯笼中连续出现?多少的问题!多少互相排斥的问题!当晚上我长时间不能入睡时,我想……我知道,这是荒谬的设想,但无论如何得寻找……对,我记得您曾和贝朗热尔谈到从我们身上放射出的某种内在力量,这种力量发出一种我们称为b光线的,以您的教女为名的光线。在这种情况下,叔叔,难道人们不可以设想这种力量是从您的脑袋里产生出来的,在这脑袋中,萦绕着三只眼睛的眼光和您的儿子的眼光的模糊的相似之处,而且这种力量在墙壁的有生命的物质中影射出您想起的场景?您用某种物质涂成的银幕难道不是像一个从亮光中获得活力的有感觉的硬片一样会记录下思想、线条和形状么?……那么……那么……” 我停了下来。随着我说出这些言词,我似乎感到它们没有任何意义。叔叔似乎好意地听着,甚至等待着我将要说出的话。但我不知要对他说些什么。我很快就把话说到尽头了,虽然我努力用新的论述来引起叔叔的注意,但我感到在我们之间没有话可以触及这个事件的。 事实上,叔叔没有回答我所提出的任何一个问题就走了。我从窗口看见他穿过花园。 我作了一个生气的手势,在贝朗热尔面前大声说: “啊!我受够了!我不至于为了解一个发明而弄到精疲力竭,这发明甚至不是一种发明!它到底包含什么内容?虽然我对诺埃尔-多热鲁怀着尊敬,但怎能不怀疑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发明而是一种令人惊愕的制造幻象的方法,是把非真实的事物混和上真实的事物,并且赋予没有外形的事物一种外形。除非是……但我们是否知道什么事呢?可能发表什么意见么?这是一个神秘的海洋,在这海洋上面,像山那样大的雾落下来,使我们透不过气……” 我的恶劣心情很快就转向贝朗热尔。她带着责备的神气听我说话,也许是因为我攻击她的教父而生气,她悄悄走向出口的地方。我在半路拦住她,怀着不合我的天性但在当时环境中是合理的恼恨,责备她说: “为什么你要走掉?为什么你总是像现在这样避开我?说呀,真见鬼!你几个月来一直封闭在一种难以理解的沉默中。你有什么要责备我的?对,我知道,就是那天我欠思考的动作……但你相信要是你对我永远是保持这种不合群的保留态度,我会这样举动么?可是我看着你成长,我教你跳绳,你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女孩。为什么现在我不得不把你看待为一个女人?……并且感到你是一个女人?……这女人深深地感动我的心……” 她靠着门边站着,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微笑,这微笑带着讥讽,但没有一点挑衅的意味,也没有一点卖弄风情的意思。我第一次发觉她的眼球——过去我以为是灰色的——原来有绿色的条纹而且好像闪烁着金点。但同时,她那清澈透明的大眼睛的表情在我看来似乎非常难以理解。在这明澈的水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的思想中把她的眼睛的谜比较那三只几何形眼睛向我提出的可怕的谜? 那偷偷抚摸的回忆使我的眼光看着她那红润的嘴唇。她满脸通红。这种蔑视使她大为生气。 “不要打扰我!……您走吧!”她因生气和受辱而浑身发抖,她命令说。 她无能为力地、受拘束地低下头,紧咬着嘴唇以避免我看着它们。当我企图抓住她的手时,她用伸出的手臂的全部气力撑在我的胸上,一面推开我一面大声说: “您是一个懦夫!走吧!我看不起您,我恨您。” 她的反抗使我恢复了镇静。我对自己的举动感到羞愧。我在她面前闪开,为她打开门并对她说: “我请你原谅,贝朗热尔。不要太恨我,你可以肯定以后你不会对我不满了。” 我再重复说一次,三只眼睛的故事是密切地和我的爱情的细节相联的,不但是在我保留的回忆中而且也在事实的现实中。即使就谜本身而言,可以单从科学现象这一方面来考虑,但不可能在说出人类是怎样有所认识,如何与谜发生直接的接触的同时,而又没有透露感情经历的曲折情节。谜和爱情经历,从对我们有关的观点来看,是整体中的不可缺少的部分。叙述应当是平行的。 这时候,我对两者都有点失望,我决定致力于这两件事;让叔叔去从事发明,让贝朗热尔保持她那怕和人交往的心情。 在诺埃尔-多热鲁这方面,我不难办到。一连串的坏天气的日子相继而来。下雨使他关在他的房间里或实验室里。银幕上的幻象从我心上消失了,像那理智不容许接受的恶魔般的幻象。我不想再去想它,也没有再去想它。 但贝朗热尔的魅力却渗入我心中,虽然在这每日的斗争中我怀着诚意。我不习惯于爱情圈套,我是一个容易捕猎的人,但无力自卫。贝朗热尔的声音,她的笑声,她的沉默,她的遐思,她的态度,她的香味,她的头发的颜色,许多推动力使我兴奋,使我高兴、痛苦和绝望。 我那只知研读的欢乐的大学生的心灵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各种由爱情造成的幸福和痛苦的感情,各种欲望、憎恨、柔情、担心、希望……和妒忌,都奔入这缺口里。 一天早上,天气较为晴朗,天空转为明净,我在默东的树林里散步时,看见贝朗热尔陪伴着一个男人。他们站在两条路的转弯处兴奋地谈话。那男人面对着我。我看见一个人们称为自炫其美的男子,他的面孔线条匀称,黑色的胡子像扇般展开,笑起来露出牙齿。他戴着夹鼻眼镜。 当我走近时,贝朗热尔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她的态度显示出犹豫不定和尴尬,但她立即用手指向两条路之一指去,好像是在指出方向。那男人行礼后告辞走了。贝朗热尔走来和我汇合,并不十分尴尬地解释: “这位先生向我问路。” 我提出异议说: “贝朗热尔,你认识他么?” “我是第一次见到他的。” “这可能么?你说话的方式……贝朗热尔,你是否愿意发誓?……” 她跳了起来说: “嗯!我可没有向您发誓的必要。我不欠您什么。”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对我说这人是向你问路的?我并没有问你。” “我爱怎样做就怎样做。”她生硬地说。 但当我们到达寓所时,她改变了想法,对我说道: “说到底,要是您高兴,我可以向您发誓,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还有一句话,”我对她说,“你是否注意到他戴着夹鼻眼镜?” “啊!”她惊讶地说,“那么……这证明什么?” “你可记得叔叔在围地的墙壁前找到一片夹鼻眼镜的玻璃?” 她想了一想,接着耸耸肩膀说: “这只是巧合……为什么您要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贝朗热尔有道理,我不再坚持。但是,虽然她以一种确实坦率的语气回答我,那场面仍使我不安和怀疑。我不能接受她与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人,只限于向她问路的人,会谈得那么起劲。那男人风度翩翩,这使我感到不快。 晚上,贝朗热尔一直沉默不语。在我看来她似乎哭过。叔叔却正相反,从围地下来时显得兴高采烈。我好几次感到他想把心事告诉我。是否他的发明获得了新的进展? 翌日,他同样高兴地对我们说: “有时生活真美。” 他挂着双手离开了我们。 整个下午的开始,贝朗热尔都是坐在花园的一条板凳上度过。我从我的房间看去,见她动也不动,心事重重。 四点钟左右,她回到寓所里来,穿过前厅走了出去。 半分钟后,我也走了出去。 那沿着房子伸展的街道向左沿着围地的花园转去,房子的右边有一条狭窄的小巷,它伸延并消失在草原和废置的采石场中。贝朗热尔常常到那里去散步。我根据她的缓慢的脚步立即知道她没有别的意图,只是随便散散步。 她没有戴帽子。阳光在她的头发上闪亮。她选择着石头踩,以免路上的泥土弄脏鞋子。 靠着围地的围墙,有一个厚木的坚固的栅栏,在这栅栏上有一个用铁钩固定的不用的古老路灯。贝朗热尔突然在这里停了步,显然是受到了一种想法的影响。这想法,我承认,已好几次包围了我,但我有勇气抗拒它,也许是因为实现的方法还没有在我面前出现。 贝朗热尔却看到了这种方法。这就是利用路灯爬上栅栏,在叔叔不知道的情况下深入围地,偷看他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知道的事物。 她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决定。当她越过围墙时,我也毫不犹豫地跟着她做了同样的事。我当时的心情是不去理会无谓的顾虑,不管为满足我的合法的好奇心的手段是否正当,也不管侦察这少女的行为的手段是否诚实。现在轮到我越过围墙了。 我的顾虑恢复了,那是当我在另一边面对着贝朗热尔的时候。她下来时有点困难。我相当尴尬地对她说: “贝朗热尔,我们在这里干的事可并不很好,我想你要放弃……” 她开始笑起来。 “您放弃吧。我要继续我的探索。要是您叔叔怀疑我们,算他倒霉。” 我没有尝试留住她。她悄悄地从两个最近的库房走进去,我紧跟着她。 我们悄悄地走到围地中间的无遮盖的土地的一端,这时我们看见诺埃尔-多热鲁靠着银幕站着。他还没有掀开那黑色哔叽的帘子。 贝朗热尔低声说: “瞧……那边……一堆盖着篷布的木头……我们可以很好地躲在那后面。” “但是在我们走过去时,要是叔叔转身回来呢?” “他不会转身回来的。” 她首先冒险行动了,我也毫无困难地和她汇合。我们现在离银幕最多十二米。 “我的心跳得多厉害!”贝朗热尔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除了那些眼睛……还有别的东西,对么?” 我们躲藏的地方是由两堆短小的木柴构成的,它们中间还有一些沙袋。我们坐在那里,彼此紧靠着。但贝朗热尔保持着疏远的态度,而我只担心叔叔的行动。 他手里拿着一个钟表,不时看看它,好像在等着他事先定好的时间的到来。这时间到来时,帘子在它的金属杆上移动了,银幕显露出来。 从我们的位置上,我们可以看到和叔叔所看见的一样的裸露的银幕表面,因为我们离开它的距离还没有一个平常的电影放演厅那么远。最前面的线条显得十分清晰,这是我已很清楚的三个几何形象的线条。同样的比例,同样的结构,同样的无表情,接着出现的是同样内在的跳动,它使这些形象活动起来,具有生命力。 “对,对,”贝朗热尔低声说,“有一天我的教父对我说,三只眼睛是活的。” “它们是活的,”我肯定说,“它们有一种眼光。看看那两只在下面的眼睛,把它们当作真的眼睛来看,你会看到它们真的有表情……瞧,它们现在微笑着。” “的确……的确……它们在微笑……” “它们的神色多么温柔甜蜜,现在……有点严肃……啊!贝朗热尔,这可能么?” “怎么回事?” “贝朗热尔,它们有你的表情……它们有你的表情……” “你说什么?这实在荒谬。” “它们有你眼睛的表情……你认不出来……我可认得……即使它们从来没有这样看我,这仍然是你的眼睛……这是它们的表情,它们的魅力……我知道,因为这些眼睛使我心烦意乱……正如你的眼睛一样,贝朗热尔。” 快要结束时,三个几何形象开始一起以同样快速的动作转动,使它们变成一个模糊的圆盘,不久就消失了。 贝朗热尔弯下身来,她的上半身高出我们的躲藏处,脸上感情激动。我用双手抱着她的头,让它转向我。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我结结巴巴地说,“怎能怀疑?贝朗热尔,你看我时就是这个样子。” 对,她是这样看的,我不由得由此记起埃迪特-卡韦勒曾这样通过三只奇怪的眼睛看我们,想起诺埃尔-多热鲁曾在他儿子在他面前出现之前认出他儿子的眼光。在这种情况下……在这种情况下……是否应当设想每部影片——为什么要用另一个名词呢?——总是先出现三个几何形象的奇怪的幻影,在这幻影中可以看见将出现在银幕上的一个人的活动的眼睛。 这种设想是荒谬的,正如我过去所作的设想一样。我羞愧于在这里叙述。那么,三个几何形象只是一个电影的标志么?是三只眼睛的标志么?愚蠢,荒唐的想法!但是…… “啊!”贝朗热尔说,同时摆脱开我,“我原不该来的。这一切使我透不过气来。您能够向我解释么?……” “贝朗热尔,我也透不过气来。你想离开么?” “不,不,”她说,同时更弯下身子,“不……我想看……” 我们看着。我们发出一声低声的惊呼,看见诺埃尔-多热鲁慢慢地在划一个十字。 面对着他的在墙上展开的神奇的空间里,现在出现的是他自己。他站了起来,不是像一个不坚实而脆弱的幽灵,而是像一个活动着的充满生命力的人。对,诺埃尔-多热鲁在我们和在他本人前面走来走去,头戴着他平时戴的无边圆帽,身上穿着长礼服。背景是围地,那里到处是库房、工场、乱七八糟的东西、废铁堆、木板堆、几行木桶、墙壁和长方形的哔叽帘子。 我立即注意到这细节:哔叽帘子紧紧地遮盖了神奇的空问。因此,不可能想象这个场面至少是由银幕记录下来的。这个银幕目前可能是从某些场面中抽提一些本质的东西为我们提供景象。不可能,因为诺埃尔-多热鲁把背转向墙壁。不可能,因为人们看见了这堵墙和花园的门,这个门是打开着的,我从那里进入了围地。 “是您!是您!”贝朗热尔结结巴巴地说。 “是我,那一天叔叔和我约好见面,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见幻象。”我惊愕地回答。 这时候,在银幕上,诺埃尔-多热鲁从工场的门口向我作了个手势。我们一起进入工场。围地空空无人,接着,在一两秒钟的黑暗后,出现了同样的背景,花园的小门打开,贝朗热尔从半开的门那儿伸出头来,满脸微笑。 她好像是在说: “没有人……他们都在书房里……说真的,我冒了险……” 她沿着墙朝哔叽帘子走去。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没有任何类似放电影的情景,而且显得这么清晰明确。我看到的形象不是一时间里消隐的一件事实的发展过程,而是在一面镜子里的一个场面的反映,我们可能是这场面里的即时演员。说实在的,我由看见自己在那里并感觉到自己在那里而感到困惑。在这里出现了两重人格,使我的理智动摇。 “维克托里安,”贝朗热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您将和您叔叔一起从工场出去……像另一天那样,对么?” “对。”我肯定地说,“那天的时间重新开始了。” 的确,时间重新开始。叔叔和我从工场里出来。惊讶的贝朗热尔笑着溜走了。她爬上一条架在两个木桶之间的长板,在上面优美轻盈地跳舞。接着,像另一次那样,她摔下来了。我扑上前扶起她,抱她到一条板凳上。她的手臂紧搂着我,我们的脸孔几乎相碰。像那次一样,我吻她的嘴唇,起先是轻轻地,接着是强烈粗鲁地。像那次一样,她站立起来,我却在她面前弯下身来。 啊!我回想起这一切。我回想起来而且看见了我自己。我看到自己在银幕上,弯下身体,不敢举起头来,我也看见贝朗热尔站在那里,羞愧、生气、浑身颤抖…… 生气?她似乎真的生气么?那么,为什么她在银幕上呈现出的脸表现出宽容和温柔?为什么她带着这无法形容的欢乐的表情微笑?对,我可以肯定,是带着欢乐。在那边,在重现动人的时刻的神秘的空间,在我的上方有一个可爱的形象带着欢乐和柔情看着我,它这样看我是因为她知道我没有看见她,因为她无法知道有一天我将看见她…… “贝朗热尔……贝朗热尔……” 当那可爱的幻象继续呈现在那里时,一块网纱突然蒙上了我的眼睛。贝朗热尔转身向我,用她的双手搁在我的脸上,低声地说: “不要看我……我禁止您……这不是真的……这女人撒谎……这不是我……不,不,我没有这样看您……” 她的声音渐渐变的低弱,她的双手垂下,浑身无力,她温柔地静静地让自己靠在我的肩膀上。 十分钟后,我独自回来。在做出这种意想不到的完全信任的姿态后,贝朗热尔没有说一句话就离开了我。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召唤我去格勒诺布尔任教的校长的电报。 在我离开时,贝朗热尔没有露面。但当我叔叔送我到火车站时,我看见她在离寓所不远的地方在和那高大的美男子谈话,然而她那天却声称她并不认识他。 六、担心与不安 “叔叔,您好像心满意足!”我对诺埃尔-多热鲁说,他在去火车站的途中,轻快地走路并且吹着快乐小调的口哨。 “是的。”他回答,像一个下了决心的人那么高兴。 “叔叔,您下了决心?” “非常重要的决心。它使我一夜睡不着。但事情已完结!” “我可以问您么?” “当然。是这样,我拆掉了围地的木棚,要在那里建立一座圆形的建筑……或者可以说是梯形实验室。” “作什么用?” “为了发挥那事物的作用……那事物你是知道的。” “怎样利用开发?” “是这样。有一项利益巨大的发明,利用它会给我带来我一直在寻找的财富。我并不是要寻找财富本身,而是因为它能为我提供资源,有了它我就能继续我的工作,不必因次要的顾虑而停下来。维克托里安,上百万,上百万的金钱可以获得。有了几百万,我什么不能做?我这里面有很多想法(他拍拍他的前额),有很多的设想要证实!它需要很多金钱!……金钱!……金钱!……你知道我不在乎金钱!但我需要几百万来完成我的工作……几百万……我将有几百万!” 他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抓住我的手臂,向我解释: “首先是,把围地拆清并整平。在上面建立的梯形实验室中有五行阶梯座位向着墙壁……当然这墙壁保留着,因为它是最主要的。但我把它升高和扩大,当它完全显露时,人们就可以毫无阻碍地从所有的座位上看见它。你了解,对么?” “叔叔,我了解。但您相信人们会来么?” “是否人们会来?怎么你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你是知道的。人们将用金子来抢得一小块地方!我是这样有把握,我把所存的一切,我的最后一分钱都投入了这件事中。在一年中,我会获得无数的财富。” “叔叔,这地方很小,您只能有一些有限的座位。” “一千个座位,一千个舒服的座位!开始时两百法郎一个座位,以后要涨到一千法郎!……” “噢!噢!叔叔,这些座位是露天的,受下雨、寒冷、恶劣天气的影响……” “你的这种反对意见我早已想到过。围地在下雨天将关闭。我需要白日、太阳、光线,甚至其他能增加开放的次数的条件。但这并不重要!每个座位要价二千法郎,必要时涨到五千法郎!我可以对你说,这没有限度。没有人愿意在没来过诺埃尔-多热鲁的围地前就死掉。啊!维克托里安,对这点你是不怀疑的!……说到底,现实超出你根据眼睛所看到的最奇特的想象。” 我禁不住又问: “叔叔,有新的事情发生了么?” 他摇摇头回答说: “不是什么新鲜的事,而是它们首先使我能够带着我已具有的东西去找到真理。” “叔叔,叔叔,”我对他说,“您认识真理么?” 叔叔说: “我的孩子,我完全认识真理。我认识我的事业和在我之外的一切。在黑暗的地方,只有一道闪耀的光亮。” 他声音十分严肃地继续说: “这是难以置信的,我的孩子。这超出最奇怪的梦想,但仍留在事实和肯定之中。当人类得知它时,一种神圣的颤抖将震动大地,那些到这里来朝圣巡礼的人将跪倒在地上……像我过去一样……跪下来,像合起双手祷告并哭起来的孩子。” 在我看来,这些话显然是夸大的,似乎是精神失常,但我却被他那兴奋、热烈的情绪所影响。 “叔叔,我恳求您对我解释……” “我的孩子,过些时候吧,当所有的问题都弄清楚时。” “您害怕什么呢?” “对你,一点也不害怕。” “对什么人呢?” “没有人。但我怀疑……也许是错误的。但是,有理由使我相信有人窥视我,有人千方百计要发现我的秘密……某些迹象……某些东西被移动……特别是,有一种模糊的预感。” “叔叔,这一切都是不明确的。” “我承认,是很不明确,”他停下来说,“请原谅,如果我的小心谨慎夸大了的话。让我们谈别的事……维克托里安,谈你,谈你的计划。” “叔叔,我没有计划。” “你有一套计划,但你对我隐瞒着。” “什么计划?” 他停下来对我说: “你爱贝朗热尔。” 我不想提出异议,因为我知道诺埃尔-多热鲁前一天在围地的银幕前。 “叔叔,的确,我爱贝朗热尔,但她不爱我。” “维克托里安,她爱你。” 我显出有点不耐烦。 “叔叔,我要求您不要坚持说下去。贝朗热尔不过是一个孩子,不清楚她所希望的,不能怀有认真的情感,对她我不愿再想了。在我这方面不过是出于一时任性,我不久就会好起来的。” 诺埃尔-多热鲁耸耸肩膀。 “恋人的吵架!维克托里安,这是我要对你说的。我们将整个冬季在围地工作,确定5月14日梯形实验室揭幕。此前一个月是复活节假期,在这假期中你与我的教女结婚。不要提出异议,我负责这件事。我还负责你们两人的新婚财产和你们的前途。我的孩子,你要知道,如果家里有许多金子——这是无可置疑的——维克托里安-博格朗将放弃那份不能使他有足够闲暇去从事个人研究的职业,他可以留在我身旁……他的妻子也是这样……对,我说他的妻子,我不会改变主意。再见,我的孩子。不要再说些什么了。” 当我转身走开时,他又召唤我: “维克托里安,拥抱我。” 我特别温柔热烈地拥抱他,我听见他低声说: “很难说我们是否会再见了,在我这样的年纪!……而且我受着威胁……” 我提出了异议。他又重新拥抱了我。 “你有道理。说真的,我说话颠三倒四。想着你的婚礼吧。贝朗热尔是女人中的瑰宝,而且她爱你。再见。我会给你写信的。去吧。” 我承认,诺埃尔-多热鲁的雄心壮志,至少是关于他的发明的探索,在我看来似乎不是荒谬的。我对于围地的幻象的描述可以免去我对信任的理由的说明。目前我不想再谈幻象这件事,也不想多谈那神奇的银幕上三只困扰人的眼睛和幻形的大问题。但我怎能让诺埃尔-多热鲁支配我的前途美梦呢?我怎能忘记贝朗热尔的态度,她的敌视和模棱两可的行为? 当然,在随后的几个月中,我经常尝试紧抓住对意想不到的幻象的甜美的回忆,抓住贝朗热尔俯身向我的温柔面容的形象。但我很快就抗拒起来,并且大声说: “我看错了!上帝原谅我,我认为是爱恋的柔情不过是一个女人在俯下身来的男人之前的胜利的表示。贝朗热尔并不爱我。她靠在我肩上的举动是出于一种精神上的缓和,她感到羞愧,又立即推开我而跑掉。还有,第二天她不是和那个男人相约见面么?不就是为了与他见面,她在我离开时没有说再见么?” 我离开后的几个月是很痛苦的。我徒然写信给贝朗热尔,但得不到回信。 至于叔叔的信,它们只谈到围地。工作进行得很快,梯形实验室建立起来了,墙壁也改变了。到了三月中,最后的消息是只剩下安置已定制好了很久的一千个座位和安上保护银幕的铁帘。 就是在这时期,诺埃尔-多热鲁的焦虑不安又开始了,至少是他在信中谈到了这种情况。他刚在巴黎购买的两本书,他偷偷地阅读以免有人从他阅读的选择中知道他发明的秘密的两本书,被拿走后又放回了原处。那写满笔记和化学公式的一页纸不见了。花园里出现了脚步的痕迹,他那自从库房被拆掉以后就放在了寓所工作间里的书桌被砸开了。 我得承认,最近的这件事不能不使我警惕起来。叔叔的担心是有事实根据的,显然有人在寓所四周走来走去,他还走进来,执行一个很容易猜到的计划。我不由自主想到那戴夹鼻眼镜的男人以及他与贝朗热尔的关系。怎么能弄清楚呢? 我对少女又作了一次探测。 “你知道寓所发生的事,对么?”我在电报中这样写,“你如何解释这些事呢?在我看来,似乎这些事具有相当的重要性。你要是感到一点不安,请通知我。在这期间,小心监视……” 我连续发了两个电报。贝朗热尔坚持的沉默,不但没有使我苦恼,反而平息了我的担忧。若是发生危险,她肯定会叫我回去。不会,不会,是叔叔看错了。他的发明使他狂热地将自己看成受害者。当接近预定的向世界展示他的发明的日子,他害怕了,但这种害怕又没有任何原因可以辩解。 几天过去了。于是我给贝朗热尔写了一封二十多页的信,但这信一直没有发出。在这封信里,我对她多方责备。她的行为使我生气。我忍受着痛苦和嫉妒的心绪。 最后,3月29日我接到叔叔用挂号寄来的一卷纸和一封清楚明白的信,我始终保留着它,下面是原文的复写: 我亲爱的维克托里安: 最近发生的事件和某些我将向你叙述的十分严重的情况将证明我已成为一个巧妙策划的阴谋的目标,面对这阴谋,我也许已太迟于保护我个人了。但我的责任最少是,在威胁我生存的危险中,保藏好那人类将感谢我的伟大的发明,采取你肯定认为有用的预防措施。 于是我写了一个详细报告——我过去一直拒绝这样做的——说明我的发明,我为此进行的研究以及实验所得的结论。这结论是驳不倒的,它绝不是或多或少有点可靠的设想。不论这结论是如何令人难以置信,如何违反种种已被承认的法则,但我宣布的是真理,没有别的。 在我的报告中,我还补充了一个十分明确的关于技术进程的说明,这些技术将应用于我的发明的实现和正常的运行。我还补充了我考虑的对梯形实验室在财政方面予以利用的特别方式,广告、宣传、事务的发展和在花园及寓所的位置上建造第二个梯形实验室以后的发展,这第二个实验室将出现在墙壁的后面。 这个报告,我和信件一起封好用挂号寄出。我要求你除了我发生不幸外不要打开它。为了小心谨慎起见,在报告中我没有写下化学公式,这是我工作的结果,它是我的发明的基础。你会看到这公式,它被用一块尖铁刻在一张很薄的小钢板上,我一直把它带在我背心的夹层里。这样,你手上将拥有探索需要的全部东西,而且只有你一个人拥有。对于这探索,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才能或科学的准备,报告和化学公式就足够了。主宰了这两者,你将是你的地位的主宰者,没有人能从你那里拿走我留给你的奇异的发明所带来的物质利益。 现在,我亲爱的孩子,让我们希望我的种种预感是假的,希望不久我们能一起庆祝我预定的可喜的事,首先是你和贝朗热尔的婚礼,虽然我还没有获得她肯定的回答,而且一些时间以来,她显得像你所说的那样,脾气有些古怪。我不怀疑,你的回来会改变她的无法辩解的拒绝。我亲切地拥抱你。 诺埃尔-多热鲁 接到这封信的时间已太晚,我已无法乘晚上的快车回去了。还有,我需要立即赶回去么?我不应再等等其他消息么?一个偶然的注意使我停止了犹豫。在思索中,在我无意识地把信封在手里翻来翻去的时候,我发现它曾被开打过,然后又粘上,粘得很马虎,像是时间很仓促。 立刻,形势在我面前显得十分严峻。 那个在这封信被邮寄出之前就打开了它的人,无疑就是诺埃尔-多热鲁揭发其阴谋的人,现在这个人已知道诺埃尔-多热鲁在他的背心夹层里带着写着主要化学公式的薄钢板。 我仔细检查了挂号寄来的包裹,看到它没有被打开过。虽然我决定不去看叔叔的报告,但出于偶然我解开了绳子,看到一个硬纸筒。在这纸筒内部,有一卷纸,我急忙展开,这是些白纸,只有一些白纸。报告被盗窃了! 三个钟头后,我登上夜车,它在星期天白天到达巴黎。当我走出默东火车站时是下午四时。敌人知道了叔叔的信、他的报告和取得化学公式的手段至少已有两天了。 七、眼光凶狠的人 寓所里只有一个工作人员,那是一个年老的女佣人,有点耳聋,眼睛十分近视,行动不灵活。按照场合的不同,她分别担任厨娘、园丁或收拾房间的佣人。虽然有各种职务,但这个瓦朗蒂纳从不离开炉子,这炉子是在与房子相连的一个小楼亭里,直接对着街道。 我就是在那里找到她的。我的回来似乎一点儿也不使她惊讶——没有任何事使她惊讶,也没有任何事使她不安,我立即看到她继续生活在一切事件之外,她不可能向我提供任何有用的情报。但我得知叔叔和贝朗热尔在半个小时前外出。 “他们一起走的么?”我问道。 “说实在话,不是的。先生经过厨房时对我说:‘瓦朗蒂纳,我要到邮局去寄一封信,接着我去围地。’他甚至留下一个瓶子……您知道,是一个他平常用来做试验的那种蓝色瓶子。” “瓦朗蒂纳,他把它放在了哪里?我没看见。” “就在那里,在碗橱上。可以肯定是他穿上外套时忘记了,因为他从来不离开他的这些瓶子的。” “瓦朗蒂纳,那上面没有。” “这可奇怪了,”老妇说,“多热鲁先生并没有回来。” “没有人进到这里来么?” “没有人。啊,对,有一位先生过了不久来找贝朗热尔。” “您去通知贝朗热尔了么?” “是的。” “那就是这时间中……” “这可能!啊!多热鲁先生会责备我的!” “这位先生是怎样的人?” “说实话……我说不出来……因为我看不清……” “您认识他么?” “不认识。我连他的声音也认不出来。” “贝朗热尔是和他一起走的么?” “是的,他们穿过……前面的地方。” 前面的地方也就是林间小径。 我想了一会儿,接着从我的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我写下: “亲爱的叔叔,您回来时,等候着我,在任何情况下,不要离开寓所。危险在威胁着您。” 维克托里安 “瓦朗蒂纳,您看见多热鲁先生时,把这个给他。半小时后,我会回到这里来。” 那条路在厚密的矮树丛中间伸延,树丛中有小叶子从荆棘树枝上长出来。几天前下了很多雨,但现在春天的明朗的阳光已使路上的泥土干了,我看不到任何脚印的痕迹。但走了三百米远时,我遇到邻近的一个熟识的男孩子,他正推着他那漏气的自行车回来。 “你没有看见贝朗热尔小姐在什么地方么?”我问他。 “看见了,”他说,“跟一位先生在一起。” “他戴着夹鼻眼镜,对么?” “对,一个身材高大的人,长满胡子。” “他们走远了么?” “当我看见他们时,是在离这里两公里远的地方。后来我回转来……他们走的是一条旧路……朝左边的路。” 我加快脚步,被一种越来越厉害的惊慌所激动。我走到旧路上。但在不远的地方,它就到了一个有几条小径分开的十字路口。我应走那条小径呢? 我越来越焦急,大声呼喊: “贝朗热尔!贝朗热尔!……”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发动机隆隆的响声和汽车开动的声音,这大概是从半公里的地方传来的。我走上一条小径,不久就在泥地上看到了很清晰的脚印,女人的和男人的脚印,它们将我引到一个已废置了二十多年的墓地。这地方是在两个市镇的边界上,是两方打官司争夺的目标。 我走了进去。很高的野草中已被踏出两条沿着墓地四周延伸的小径,这小径经过从前守卫住的房子的废墟,在一个作为水井用的蓄水池的石栏边交叉起来,一直伸延到一个半坍塌的举行葬礼用的小教堂的墙边。 在这蓄水池和小教堂之间,泥地上被踏过了好几次。从小教堂往后,就只剩一种脚印,男人的脚印…… 我得承认,这时候我的双脚站不稳了,虽然我还没有明确的想法。我看了小教堂的内部,接着我在周围走了一圈。 在那唯一的保留完整的墙壁脚下,我注意到地上有一样东西。这是落下来的石灰块儿,它那深灰的颜色立即使我想起涂在围地的银幕上的涂料。 我再抬起头来,看见另一些同样颜色的石灰块在墙壁上,用有钩的钉子固定着,构成另一幅银幕。这银幕不完整,支离破碎,但我看得很清楚,那上面有一层刚涂上的新的物质。 谁涂的?显然是我追寻的两个人之一,那戴夹鼻眼镜的男人,或是贝朗热尔,亦或是两个人。但出于什么意图呢?是为引起那神奇的幻象么?我是否应当相信——这推测使人认为应当相信——这些石灰块是以前从围地的残渣碎瓦中偷来,在这里又像马赛克那样被拼嵌起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条件相同,要是必要的物质是根据发明的资料准确地涂上,要是人们看到面前的银幕是完全同样的,那就可能……那就可能…… 当问题提出时,我心中出现了一个很明显的回答:我看见三只眼睛像以前它们从我窥视它们出现的深洞中出现一样。这形象逐渐和形成的真形象混和,不久就在我面前张开阴暗、固定不动的三只眼睛。 在这里像在那边一样,在废弃的墓地和在诺埃尔-多热鲁从虚无中获得他那些难以解释的幽灵的围地一样,三只眼睛活起来了。它们有的地方裂开,有的地方截去,它们透过石灰块的裂缝往外看,像透过仔细保存的银幕一样。它们在孤寂中看着,好像诺埃尔-多热鲁会在那里点燃和维持它们的神秘火焰。 但阴暗的眼睛改变了表情。它们变为险恶、残酷、无情甚至野蛮。接着它们变得黑暗了。我等待着景象的出现,三个几何形象平常是它的报信者。的确,在中断之后,出现了光亮的跳动,但很模糊,我难以认出清楚的场景:一些几乎辨认不出的树、有一个小岛的河流、低矮的一座房子、一些人,这一切都是模糊不清、朦朦胧胧、不完整的,这是由于银幕的裂缝和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所阻碍。可以说使这形象产生的意志犹豫不决。经过一些没有成果的尝试和我看到的徒劳无功的努力后,生命突然停止了,一切又回归于死亡和空虚。 “死亡和空虚!”我高声地说。 我重复了几次这些字眼。它们在我心里发出像混和着对贝朗热尔回忆的悲伤回声。三只眼睛的恶梦和使我去追寻贝朗热尔的恶梦混杂起来。我站在可怕的小教堂前踌躇不定,不知怎么办…… 少女的脚印把我带到蓄水池旁,在它的附近有四个地方出现了一对细长高跟的鞋底的印迹。池的上方有一个砖瓦的圆顶。过去,这里有一个桶用轱辘吊下井去,把从房子顶上流下的雨水吊上来。 当然,没有任何有根据的理由使人相信一件罪案已发生。这些脚印呢?这些迹象还不足以证明。但我感到浑身是汗,我俯身向着浮起一阵潮湿长霉气息的池口。我低声地呼唤: “贝朗热尔……”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点燃一张纸,让它的火焰旋转,然后把它拿到蓄水池的口上。但我只看见像墨水一般黑的动也不动的一潭水。 “不,不,”我提出异议说,“这不可能!我没有道理想象这样可怕的事。为什么人们会杀死她?受威胁的是叔叔,不是她。” 不管怎样,我继续我的寻找,跟着男人的足迹。我这样就走到了墓地的另一边,接着我走到一条松树大道上,在那里我看见一滩滩的汽油。汽车是从这里开出的。轮胎的印迹穿过树林。 我不坚持下去了。我突然觉得我首先应关心叔叔,保护他,和他商量。 我因此返回邮政局,但想到这是星期天,叔叔把信投入邮筒后肯定会回到围地。于是我跑到寓所,大声对瓦朗蒂纳说: “我叔叔回来了么?他看到我的字条了么?” “没有,没有,”她对我说,“既然先生说过要到围地去。” “正是这样,他会经过此地的。” “完全不是这样。从邮政局,他通过梯形实验室的新入口,直接到围地去。” “要是这样,”我说,“我只有穿过花园。” 我急忙地走去,但花园的小门上了锁。这时候,虽然没有什么事使我肯定叔叔是在围地里,但我却认为他必定在那里。我担心我的干预太迟了。 我呼唤,没有人回答。门仍关闭着。 我在恐慌中返身走向房子,走到街上,绕过房子的左边,最后从新的入口处进入房子。 一道两边是两座小楼亭的很高的栅门,从这里可以通向一个宽敞的院子,在这院子里有着梯形实验室的后部。 这栅门也是关闭着的,我叔叔用一条粗大的铁链把门挂起来。 怎么办? 我想起那天先是贝朗热尔,后来是我,曾爬上去过。我沿着围地的另一边走,以到达那古老的路灯处。这同一条僻静的小径沿着那厚木的栅栏一直伸入草场中。 当我走到小径的尽头时我看见了那路灯。这时候,有一个男人出现在围墙上面。他抓住路灯杆,滑了下来。不用怀疑,这男人是从围地出来的,刚离开叔叔。在诺埃尔-多热鲁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使我看不清他的脸孔。他一看见我就立即放下了他的软帽的帽檐,把围巾的两端捂在脸上。灰布的宽大的旅行风衣遮掩着他的身体,但我觉得他的身影比那戴夹鼻眼镜的人要瘦削些,身材要小些。 “站住!”当他跑远时我大声喊起来。 我的命令只能使他加快逃遁,我徒然地一边往前冲一边咒骂,并威胁着要用其实我并没有的手枪。他越过草场,跳过一道树篱,跑入树林的边缘。 我肯定比他年轻,因为不久我就看到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要是在平原上赛跑,我会抓到他的,但此时在第一丛矮林处我就看不见他了。当我正要放弃赶上他时,突然间他返身走回来,好像要寻找什么东西。 我急忙迎上去。我的走近似乎没有使他激动。他只是掏出小手枪,向我这个方向瞄准,没有说一句话或没有停止寻找。 我立即看见他寻找的是什么东西了。在野草中闪烁着一道光亮,它是由一块金属发出的。我知道,这只能是诺埃尔-多热鲁刻着化学公式的钢板。 我们几乎是同时扑到地上。我首先夺得了那钢板。但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这支手的人字斜纹布的衣服袖上有一些鲜血。 我在恐惧中一时支持不住。诺埃尔-多热鲁垂死、死亡的形象突然打击了我,结果那男人把我控制住,把我压在了他身体的下面。 我们彼此离得很近,我们的脸几乎碰到一起。我只能看见他的脸的一部分,而脸的下部被围巾遮着。但在帽子的阴影下,他的双眼窥视着我,我们彼此沉默地相望,我们的手继续紧抓着。 这双眼睛凶狠无情,是凶手的眼睛。这凶手整个人为了谋杀的劲头儿而挛缩起来。在什么地方我曾看见过这双眼睛?无可置疑,我认识它们,这双闪闪发光的凶猛的眼睛。这种眼光深入到我的脑袋里的一个它曾经深入过的地方。这和我的眼光联结起来的眼光是熟识的眼光。但这是在什么时候?什么眼睛表现过这种眼光?也许是从墙壁上出现的眼睛?从那神奇的银幕上显现的眼睛? 对,对,它们就是这些眼睛!我又一次找到它们。它们曾在石灰块底层的广阔空间中发亮。在几分钟之前,它们在葬礼小教堂的坍塌的墙壁上在我面前活动。这是同样的残酷、野蛮的眼睛,这眼睛刚才使我不安,像现在使我不安直至精疲力竭一样。 我松开了手。那人迅速地站起来,向我的额头用枪筒一击后就逃走了。他把钢板带走了。 这一次,我不想追他了。虽然伤势不重,但这一击使我头晕起来。我还在全身摇晃时,树林中响起开动汽车的声音,像我在墓地周围听见的汽车开动的声音一样。那戴夹鼻眼镜的人驾驶着的汽车来寻找那打击我的人。这两个同谋大概摆脱了贝朗热尔,肯定是摆脱了诺埃尔-多热鲁后,向远处逃走…… 我心中怀着痛苦不安,赶紧回到古老的街灯柱脚下,爬上栅栏顶,跳到围地的前部,这前部是夹在主墙和梯形实验室的新建筑之问。 这堵完全重建的墙,现在显得更高更宽,有点儿像希腊或罗马古戏院的墙壁那样巨大。两个有壁柱的堡垒和一道门廊固定了为银幕保留的位置。 这个银幕,从远处看,似乎还没有涂上深灰色的物质厚层——这说明叔叔让它露着。起先我看不见它的下部,因为在这下部的前面堆满了各种材料。我肯定走近时我会看见什么。我知道在木板和碎石后面有什么东西。 我的腿颤抖起来。我不得不站住。走几步路多费劲啊! 在围地的中心,诺埃尔-多热鲁脸朝地面、手臂弯曲着,整个身体靠着墙。 我只需细看一下就可以证实他是被人用十字镐谋杀的。 八、有一个人将从黑暗中走出来 尽管诺埃尔-多热鲁年纪已大,但搏斗仍很激烈。凶手扑向受害者,起先想扼死他。我发现从栅栏到墙壁的路上一直有搏斗的痕迹。只是到了后来,在搏斗的后期,凶手找到一个十字镐来打击诺埃尔-多热鲁。 没有偷东西。我找到了叔叔的手表和钱袋。但背心被打开了,当然,在那构成口袋的夹层中,什么也没有了。 这时候,我不再在围地里停留。在经过花园和客厅时,我用几句话将此事通知了年老的瓦朗蒂纳。我将最近的邻居呼唤来,派一个小孩到市政厅去报案。我在几个带着绳子、梯子和风灯的人的陪伴下,到那古老的墓地去。我们在黄昏时到达那里。 我亲自下到蓄水池中去,我这样做时情绪并不激动。虽然我害怕贝朗热尔会被投到蓄水池中,但我觉得这种罪行难以发生。我没有想错。蓄水池有一道裂缝,那儿只有一滩腐水。我在石块间的烂泥里看到一些砖头、破的平底锅、一个瓶颈已打碎的空瓶,它的蓝颜色引起了我的注意,毫无疑问,这是从客厅的碗柜上偷走的那个瓶子。当我晚上把它带回客厅时,瓦朗蒂纳正式认定了它。 事情可以这样重新设想:戴着夹鼻眼镜的人拿到了瓶子后就走到墓地去找那放在那里的汽车,他在那贴着围地旧墙碎片的小教堂前停下,在这些碎片上涂上瓶子里装着的液体。接着,当我走近时,他把瓶子扔到蓄水池里。他没有时间细看我在十分钟后看到的幻象就跑了,把汽车驶到围地的附近去接那杀死诺埃尔-多热鲁的凶手。 事实证明了我的设想,至少是部分设想。但贝朗热尔呢?她在这些事中起了什么作用?她怎样了? 警察在围地开始的调查,第二天由预审法官和两个公安人员继续进行,我伴随着他们。我们认为两个同谋者的汽车是在前一天早上从巴黎开来的,在黑夜前就进入了围地。汽车来去都乘着两个人,他们的体貌特征应完全与两个同谋的特征相符。 一个特别偶然的发现对我们的调查有利。布洛涅森林的一个在河边公路上工作的划船者告诉我们,他曾看见我们向他询问的那辆汽车停在紧邻他居住的房子的一间库房里,他还认得那戴夹鼻眼镜的人,说他是这里的一个房客。 他把地址给了我们。这是在巴蒂涅奥勒花园后面的一所像兵营的老楼房,那里聚居着许多房客。门房听完我们描述的我们寻找的人的样子后,就大声说。 “你们是指韦勒莫先生么,一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对么?他居住在一个带有家具的房间里已有六个月了。但他只是不时睡在这里,他多数时间外出旅行。” “昨夜他在这里睡么?”我问道。 “是的,昨夜他乘坐着他的汽车带着一位我从没见过的先生一起回来,今早他们又走了。” “坐着汽车么?” “没有。汽车在库房里。” “您有房间的钥匙么?” “当然,是我打扫房间的。” “请带我们去看看。” 这层楼共有三个小房间,两间卧室,一间饭厅。 门房对我们说,韦勒莫先生每次离开都把东西全放在箱子里带走,不留下任何衣物或文件。 在几幅草图中,有一幅表现三只眼睛形象的图画钉在墙上。此图画得非常真确,只有亲眼看见过那神奇的幻象的人才能画出来。 “我们到车库去。”一位警官说。 为了打开这车库,请了一位锁匠来帮忙。在车库里,我们找到了一条围巾和染有血的衣服,后来我们又找到另外两条围巾和三条头巾,它们已破烂和被绞坏。汽车的车牌不久前拆下了。汽车的号码是在旧号码上重涂上的,肯定是假的。除了这些细节,没有发现特别的事物。 我想方设法尽可能地简短概述调查的经过。这叙述不是情感的经历,而是犯罪的经过。三只眼睛的谜和对它的解答,就是唯一的目标,唯一的兴趣所在。但我们要达到目的,就应清楚地了解全部事件的各个环节相互渗入,无法把它们彼此分开。一方控制另一方,另一方又影响到引起它发生的一方。 这样,我不得不重复已提出的问题。在这件事中,贝朗热尔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她现在怎样了?她在小教堂附近突然消失了。除了在这个地方之外,再看不到她的任何痕迹,任何标志。几个星期过去了,这难以解释的消失使最宽容的人也觉得这少女的行为十分奇怪。 我是这样感觉到的,因此在作证的过程中我有力地肯定地说: “她陷于埋伏中,被人绑架走了。” “您这样证明这件事,”我得到的回答是,“又怎么解释她整个冬季与那个您称为戴夹鼻眼镜的人——就是说韦勒莫先生——的约会的原因呢?” 司法人员的怀疑是根据一件真正令人不安的事,这件事不久前才被发现,而我对此事无法理解。在诺埃尔-多热鲁与袭击者搏斗时,当袭击者对他无能为力而跑开去拿十字镐时,诺埃尔-多热鲁终于有机会拿一块小石头在银幕下部写了几个字。 这些字写得不清楚,几乎看不出来,有些地方只是用石头刮下了石灰层,不过还是可以分辨出来: b光线……berge “b光线”这个词显然与诺埃尔-多热鲁的发明有关。叔叔在受到死亡威胁时,首先想到的是以最简短的形式——可惜也是最含糊不清的形式——提供一种情报以免他的奇特的发明被忘记了。b光线……这个词对他是可以理解的,而对那些不知其所指的人却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berge”这五个字母却正相反,对它只能有一种解释:这五个字母是贝尔热罗妮特的字首,是诺埃尔-多热鲁对他的教女的亲切的称呼。 “就算是这样吧!”我对那带我到银幕旁的预审法官大声说。“好吧,我附和您的解释。是有关贝朗热尔的。是这样,我叔叔想表达他的关切和最大的担心。在面对死亡的危险关头,他写出他教女的名字,担心着她,把她托付……” “或者是控告她。”预审法官反驳说。 贝朗热尔被我叔叔控告!贝朗热尔会参加谋杀她的教父!我当时耸耸肩膀。但怎样回答呢?除了提出没有事实根据的与表象相违的抗议外,我说什么呢? 我只是提出异议说: “我不清楚对她有什么利害关系!” “很重大的利害关系:利用您告诉我的那个著名的秘密。” “但她不知这秘密。” “您知道什么呢?她不会不知道,要是她和两个同谋采取同一步骤的话。诺埃尔-多热鲁给您寄去的原稿不见了:有谁比她更有机会盗窃它?不过,请注意,我不肯定什么。我只是怀疑。我只是在调查研究。” 但最仔细的调查研究也没有取得什么成果。贝朗热尔,她也成了两个同谋的受害者了么? 我们通知了她在图卢兹的父亲。由于严重的流感已卧床两星期的马西涅克先生命人回了话,说等他身体好了就立即到巴黎来,但几年来他没有女儿的消息,他无法提供有关她的情况。 归根结底,像我所相信的那样她是被绑架了也好,或是像司法人员所怀疑的那样是躲藏起来了也好,一直无法寻到贝朗热尔。 但是,公众舆论开始为这件事激动起来,不久就激动到变为狂热。当然,最先这不过是社会新闻而已。诺埃尔-多热鲁的被杀,他的教女的被绑架——司法人员在我的请求下用了这种说法,叔叔的稿子的被偷盗,他的化学公式的被盗窃,这一切,在开始时只是作为有组织的预谋和巧妙地进行的罪恶而令人关注。但过了不久,在我不得不公布情况之前,所有的报纸和公众的好奇就全导向诺埃尔-多热鲁的发明上。 我不得不出来说话了,虽然我答应过叔叔要小心谨慎。我得回答预审法官的审问,我得叙述、解释、提供细节、撰写报告,我得对错误的看法提出异议、修正,我得进行说明、分类等。总而言之,我把叔叔全部的话,全部的梦想,围地全部的奇迹,银幕全部的幻象,都对司法人员说了,附带也对贪婪的新闻记者说了。 一个星期后,除了特别有关贝朗热尔和我的事外,巴黎、法国、全世界还都详细地知道了人们立即很自然地称呼其为“三只眼睛之谜”的事。 讽刺、嘲笑、哄然大笑,这都是我碰到的。一个奇迹只有在那些惊讶的见证人中可以找到相信的人。对于一个我认为没有理由能接受的现象,除了用奇迹解释外,怎能有别的说法?奇迹,埃迪特-卡韦勒的行刑!奇迹,两个飞行员之间的斗争的浮现!奇迹,诺埃尔-多热鲁的儿子被子弹打中的场面!奇迹,贝朗热尔在围地里跳舞、摔倒、晕倒的幻象!奇迹,特别是三只眼睛的显现,它们活着,看着,它们甚至是那些将出现在景象上的一些被宣布为神奇的表演者的人的眼睛。 然而,为我辩解的人一一出现。他们仔细了解我的过去,尊重我的见证的价值,即使有人控告我是一个常做恶梦的幻觉者或病人,也还是应当承认我是诚实的。一些相信我的人组成一个组织斗争起来。啊!可怜的叔叔曾希望他的梯形实验室拥有巨大的广告力量,他的心愿现在被那像不断的雷声那样响亮的嘈杂的广告所超过了。 这一切的嘈杂声中,有一个想法占主要的地位,这种想法逐渐显现,归纳了许多互相通融的假设。我在报纸的一篇文章中抄下以下的一段文字: 无论怎样,无论我们对诺埃尔-多热鲁的所谓发明有什么看法,无论我们对维克托里安-博格朗先生的理智和精神的平衡的看法是怎样的,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应当应召去认识真理。要是像韦勒莫和他的同谋者那样的两个强有力的人为了偷盗这一科学的秘密而联合起来,要是他们精明地执行了他们的阴谋,要是他们的成功超出一切希望,这肯定不是为了偷偷地享受他们这样做的成果,对么? 要是他们拿了诺埃尔-多热鲁的原稿和补充原稿的化学公式,这肯定是为了从中取得诺埃尔-多热鲁所期待的利润。要取得这些利润,首先要探索到秘密。为了探索这样的秘密,他们就得面向世界公开地行动。为此,不需要在法国的某个角落或其他地方去建立另一事业,不需要这样,因为,无论如何,犯罪的招供将是同样的。因此,只要光明正大地厚颜无耻地在围地的梯形实验室中进行即可,因为在那里可以直接利用诺埃尔-多热鲁取得成功的最佳条件。 我们的结论是,在一定时刻,有一个人将从黑暗中走出来。一个面孔会显露出来。没有完成的阴谋将继续充分地展开和结束。在5月14日这决定的日子——离现在还有三个星期——我们将参加诺埃尔-多热鲁建立的梯形实验室的开幕礼。这开幕典礼将在一个厉害人物的领导下进行,这人已经是、必将是秘密的主宰者,我们要承认…… 这论证具有严格的逻辑性。一个发明要是不得以利用,它就不会带来利润,正如一件偷来的珠宝不偷偷出售,银钱不公开地流通一样。 在等待中日子过去了,没有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两个同谋者也没有露出踪迹。现在我们知道了,那个戴夹鼻眼镜的韦勒莫先生从事各种职业。巴黎的工业界人士提供了他确切的体貌特征,他曾为他们到外省去做生意。我们知道了他的许多事,但没有一件可以逮捕他。 对诺埃尔-多热鲁的文件的整理之事也没有取得一点进展。在这些文件里只找到一个用蜡封好的信封,上面没写地址。信打开后其内容使我不停地惊讶。这是诺埃尔-多热鲁五年前写下的遗嘱,他把我选为他寓所的遗产继承人,而赠与他的教女贝朗热尔-马西涅克的是围地的地盘以及围地中所有的东西。 除了那些没有什么重要性的文件外,叔叔在他生前的最后一批信件中的一封里向我表达了一些相反的意图,我们还收集到一些与那著名秘密无关的不重要的笔记。因此,我们在纷坛的推测中迷失了方向,只能在黑暗中游荡。对这黑暗,那些被请来检查银幕的宣过誓的化学家们也无能为力。那墙壁没有显现特别之处,那覆盖在墙上的石灰层也没有涂上那种特别的涂料,而这种涂料的化学公式正是构成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之所在。 这些涂料没有涂在我曾看见三只眼睛几何形象出现的墓地的古老小教堂的墙壁上么?的确,我们在从那个地点取得的石灰块的表面上看到了不少东西,但用这些东西,我们无法让一种能够带来一点幻象的物质产生。显然是缺少有效的公式,无可置疑,也缺少了重要的成分,雨水或阳光已使它消失了。 到了四月底,人们再没有理由相信那将发生突变的预言了。公众的好奇心由于每次的失望而有增无减,每天都在期待中过去。诺埃尔-多热鲁的围地变成朝圣巡礼的地方。很多汽车和小轿车纷纷到来。大家在关闭的铁栅栏门前挤着。大家都想看那墙壁。我甚至接到向我建议用我认为合适的价钱收购围地的信件。 一天早上,年老的瓦朗蒂纳把一个男人带进客厅里,据他说是为重要的事而来的。我看到一个头发几近灰白的中等身材的人,他的脸孔本就宽而短,此时由于蓬乱的颊髯和持久的微笑而显得更宽了。他那磨损了的衣服和穿旧了的鞋子显出他不怎么富有,但他立即表示出他是一个不在乎金钱的人。 “我有巨大的资本作后台,”甚至在对我说出他的名字前他就神气、愉快地对我肯定地说,“我的计划已定好,现在只剩下我们同意了。” “同意什么?”我问。 “就是我刚向您建议的生意。” 我冷淡地回答: “先生,我很抱歉,我不做生意。” “可惜!”他大声说,越来越高兴,嘴巴越来越张大。“可惜!我会高兴和您合伙的。那我只好单独使用我对围地的权利,当然不会超越这权利的。” “您对围地的权利?”我对这种保证感到惊愕。 “我的天,当然是,”他一边大笑一边说,“就是这句话。” “我不理解。” “的确,这句话不大清楚。是这样!您想想看……您会理解的……您想想看,我继承了诺埃尔-多热鲁的遗产。” 我开始不耐烦了,我严厉地反驳他。 “先生,别再开玩笑了。诺埃尔-多热鲁除我之外,没有别的亲属。” “我并不是以亲属的身份继承的。” “那么是以什么身份?” “以继承人的身份,就是这样……合法的继承人,由诺埃尔-多热鲁提名指定的,因此是受到法典、法律、许许多多的权力保护的。” 我感到有点困惑,思索了一会儿后,我对他说: “诺埃尔-多热鲁留下了有利于您的遗嘱么?” “他留下了。” “给我看看。” “没有必要给您看,因为您已看过了。” “我已看过?” “昨天。大概是在预审法官……或公证人手中……” 我生气起来。 “啊!是这样。但,首先,这遗嘱完全无效。我有叔叔的一封信……” 他打断了我的话。 “这封信不能使遗嘱无效。大家都会对您这样说的。” “还有什么?”我大声说,“诺埃尔-多热鲁在承认这封信是有效的同时,只谈到寓所赠给我,围地赠给贝朗热尔。要是有人除我之外有继承权,那只能是贝朗热尔。” “的确……的确……”那人毫不泄气地回答,“但是人们不知道贝朗热尔-马西涅克怎样了……假设她死了……” 我生气起来。 “她没有死!她不可能死掉!” “我们假定她是活着,”他平静地说,“她可能是被绑架或躲藏起来了。不论怎样,可以肯定的一个事实是她还没有二十岁,因此她还不是成年人,她不能管理她的财产。从民法的观点看,她只能依靠她的自然代理人,她的监护人,目前就是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谁?”我焦急地问。 “她的父亲就是我。” 他将头上的帽子脱下来作告辞状,鞠着躬说: “就是泰奥多尔-马西涅克,四十二岁,图卢兹人,酒类推销商。” 我的震惊是强烈的。突然之间,粗暴的事实显现在我面前。这个人,这个可疑的假惺惺的人居然是贝朗热尔的父亲。他是以两个同谋者的名义到来的,他为他们工作,用他从目前形势下得来的有利之处为他们效劳。 “她的父亲……”我低声说,“这怎么可能?您是她的父亲……” “我的天,对,我就是少女的父亲。”他兴高采烈地回答,“这样,在十八个月中,我是诺埃尔-多热鲁遗产的受益者和有用益权的人。只有十八个月!您可以想象,我是如何着急要占有这土地,完成工程,准备好在各方面都配得上我的老朋友多热鲁的5月14日的开幕礼。” 我感到额上滴下了汗珠。他说出了预料中的话。他就是那个舆论早已宣告的人:在一定时刻,有一个人将从黑暗中走出来…… 九、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 人们说:在一定的时刻,有一个人将从黑暗中走出来;在一定的时刻,一个面孔将显现出来…… 这喜气洋洋的脸现在就在我的眼前。这是一个将玩弄阴谋的人,这是贝朗热尔的父亲。我曾总是提出同样的问题,每次越来越令人不安: “贝朗热尔在这可怕的事件中起什么作用?” 现在我们之间是沉闷的沉默。我开始在房间里行走,接着停在还有点火在燃烧的火炉旁。在这里,我能从镜子中看见他,而他并没有想到我会看见他。他的面容此时的阴暗表情使我惊讶,这种表情我似乎认识。我肯定是从贝朗热尔那里见过他的画像。 “很奇怪,您的女儿没有给您写信。”我对他说。 我虽然很快就转过身来,他却来得及张开他的嘴巴,恢复了微笑。 “不幸:”他叹息说,“我的亲爱的孩子没有写信给我,她很少想到她可怜的父亲。我很爱她,我的女儿总是我的女儿,对吧?因此,当我在报纸上看到她将继承财产时,您可以想象我是多么兴高采烈。我将能够献身于她,用我的全部力量和精力去保卫她的利益和财富。这是多美好的工作!” 他那甜言蜜语的声音和过分热情、虚假的神情使我生气起来。我问他: “您打算怎样完成这工作?” “以最简单的方法,”他回答说,“就是继续诺埃尔-多热鲁的事业。” “这就是说……” “打开梯形实验室的大门。”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向公众展示您叔叔使之显现的形象。” “您见过这些形象么?” “没有。我是根据您的证言和记者访问记说的。” “您知道我叔叔是怎样使这些形象显现的?” “我从昨晚才知道的。” “那么是有人告知您从我那里偷去的原稿的内容和凶手偷去的化学公式了吧?” “我重复说,是从昨夜起。” “用什么办法?”我激动地大声说。 “用什么办法?用很幼稚的办法。” “给我解释。” 他拿出一叠昨天的报纸,心满意足地说: “要是您留心阅读昨夜的报纸,至少是阅读最重要的新闻,您会在广告中看到这审慎的通知:‘围地的主人想购买继续探索所需要的两个文件。接头处在旺多姆广场。’这通知好像没有什么,对么?但它对于有这两份文件的人意义是多么明显,又是怎样的特殊诱饵啊!对他们来说,这是唯一的获利的机会,因为在新闻围绕着这件事的状况下,他们无法不公开暴露地利用偷来的东西……我的计划是对的。一小时后,在旺多姆广场附近,一辆豪华汽车几乎没有停下来就把我接上了车,十分钟后,又把我放在了星形广场。我已得到文件。我通宵阅读那原稿。啊!亲爱的先生,您叔叔具有怎样的天才!他的发明是怎样一种改革!他是怎样出色地、有条理地、明晰地展述他的发明。剩下的我要做的事不过是中学生的玩意儿。” 我怀着越来越增强的惊愕听着马西涅克先生说话。他是否会想到世上没有人那怕是稍微有一点相信这荒谬的神话? 但他笑着,带着庆贺他插手于这件事的神情,或是高兴于他引导这些事件的精明的方法。 我用一只手把他搁在桌上的帽子推给他,接着打开前厅的门。 他站起来并对我说: “我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车站旅馆。您是否愿意令人把那些寄到这里的写有我名字的信送来?我想这寓所里不会有接待我的地方。” 我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并大声说: “您知道您冒的风险,对么?” “在做什么事时?” “在进行您的事业时。” “说实在的,我不认为……” “先生,您冒坐牢的风险。” “噢!噢!坐牢……” “先生,是坐牢。司法机关永远也不会接受您的任何的故事,任何的谎言。” 他又重新张大嘴笑起来。 “多夸大的话!当这些话是对一个诚实的人,一个只想到他的女儿的幸福的父亲说时,多么不公平!先生,请您相信,开幕礼将在5月14日举行……要是您不反对您叔叔在遗嘱中所表示的意愿……” 他怀着不安用眼光询问我,而我在犹豫我应怎样回答他。我的踌躇不决在一种理由前让步了,这理由我认为是没有价值的,但似乎是十分迫切的,于是我说: “我不会反对,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尊重那并不代表我叔叔真正的意愿的遗嘱,而是因为我应当为他的光荣而牺牲一切。如果诺埃尔-多热鲁的发明决定于您,先生,您行动吧,您为成为主宰者所用的手段与我无关。” 那人又哄然大笑,深深鞠躬告辞后走了出去。当晚,他去拜访了公证人,翌日又通过报纸大胆地提出了他的要求。从法律的角度看来,这要求是完全合法的。第三天,他被传唤到预审法官那里,对付他的调查开始了。 对付他,这是恰当的用语。当然,人们没能指出控告他的任何事实。当然,他能证明,他由于生病卧床,一个月来由一位看护他的女佣人照料着,他能离开图卢兹时就直接到巴黎来了。但他在巴黎干了些什么事?他看见了什么人?从什么人手中他拿到的稿子和化学公式?对于这些问题,他全都不能解释。 他甚至也不企图解释。 “我不得不小心谨慎,”他说,“我已答应不透露那些提供必要的文件的人。” 这是马西涅克先生说的话!是马西涅克先生的顾虑!全是谎言,不对么?虚假?推托?但是,尽管这人很值得怀疑,可又能控告他什么呢?怎样支持这控告呢? 还有古怪的事,一切怀疑、推测、肯定这位马西涅克先生是两个犯罪者的工具和同谋的观点在大家好奇的大潮中消失了。司法机关的习惯,经常的审慎、拖延、延迟遗产继承人享有权利的法律期限,这一切都没有得到遵守。人们只想看到和知道马西涅克先生是手里掌握着巨大秘密的人。 他有梯形实验室的钥匙,他单独或带着在他监视下的工人进去,他重新组织工人队伍以避免有阴谋和诡计。他经常甩掉紧跟在后面的警察到巴黎去,带回一些小心包好的铁罐和玻璃瓶。 在开幕典礼举行的前夕,司法机关对于有关马西涅克先生的事、关于韦勒莫、凶手和贝朗热尔的隐没等并没有比事发第一天知道得更多一点,同样也不知道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他死亡的环境、他写在墙壁的石灰块上的谜般的字的含意。至于我曾叙述过的奇异的幻象,人们或否认它们或没有任何理由地热情地接受。总而言之,人们什么也不清楚。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梯形实验室的一千个座位在几小时内就被抢购一空。这些座位被五六个观众以一百法郎一个的价钱购走,又以两三倍的价钱再售出。要是叔叔活着,他会怎样高兴! 5月14日的前夕,我睡不好,老做恶梦,不时惊醒跳起。在刚黎明时,我坐在床上,在只有几声乌啼打扰的一片沉寂中,我似乎听见一个锁咔咔响和一道门被推开的声音。 应当说明,自从叔叔死后,我一直居住在他的房间近旁。这些声音是从他的房间传来的,只和我隔着一个有红棉布门帘的玻璃门。我侧耳倾听。移动椅子的声音传来。肯定有人在另一边,这人显然不知我睡在隔壁房间,没有当心。但他是怎样到那里的呢? 我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长裤,拿着小手枪,掀开门帘的一角。最先我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因为百叶窗关着,房间里很黑暗。接着我轻轻打开窗子,拨开铁门闩,拉起百叶窗,光亮透进室内。 这时我看见一个女人在房间里转过身去。尽管一个褐色的毛斗篷从头到脚披在她身上,但我立即认出这是贝朗热尔。 我感到比惊愕更多的是看到她过去明朗而热情的面孔现在显得既消瘦又苍白和悲伤,我突然深深地怜悯起她来。我甚至没因为她还活着而高兴,也不想她为什么事情愉回到寓所来。只有那苍白的面孔,发热的眼睛,蓝色的眼皮这些令人痛苦的形象吸引了我。在那斗篷下,我可以肯定一定是她那瘦削的身体。 她的心大概跳动得很厉害,因为她用双手压在胸前来控制心跳。她甚至得靠着桌子。她身体摇晃,好像要摔倒似的。我可怜的贝朗热尔,我看着她时是多么痛苦! 但她挺起身来,向四周望望,接着摇摇晃晃地朝壁炉走去,那里有两幅悬在镜子两边的版画,用有金线的护条镶着。她登上一把椅子,把右边的那幅取下,那是阿朗贝尔的肖像。 她下来后,立即细看框架的后面,这后面是用一块旧硬纸板封着,四周用有树胶的布条和框子的护条贴连。贝朗热尔用小刀割开布条,同时用力撬那硬纸板上的钉子。我看到——贝朗热尔背对着我,什么细节也逃脱不了我的眼睛——在硬纸板和版画之间,夹着一大页纸,上面写满了叔叔的字。 在纸的最上方是用红墨水画的三只眼睛的几何形象。 接下来是用黑墨水大写的字:对我的发明探索的必要指示,根据寄给我的侄儿的原稿撮要。 然后是四五十行密密麻麻的字,这些字太小,我无法分辨。 还有,我也没有时间去分辨。贝朗热尔只是看了它一眼。既已找到她寻求的东西,拿到了我叔叔为预防原稿散失而准备的补充文件,她立即折起那页纸,放在上衣里,并重新放好版画的硬纸板和挂好版画。 她将离开么?她只能从来的道路离开,这就是说,要穿过诺埃尔-多热鲁的在房间另一边的梳洗问,她让这房间的门打开着。我准备阻止她离去,我已抓住门柄。这时她朝叔叔的床走了几步,绝望地跪下并伸出双手。 在沉默中出现了啜泣声。她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我能听到的字: “教父……我可怜的教父……” 她激动地抱着床单,过去当我叔叔生病时她常在床单旁照料他。 这次感情发作时间很长,到我进去时才停止。她转过头来看见我,就慢慢站起来,眼睛盯住我。 “是您!……是您!”她低声说。 当她向门那儿后退时,我对她说: “不要走,贝朗热尔。” 她停下来,脸色更苍白,脸上的肌肉紧缩。“把那页纸给我!”我命令说。 她把纸迅速地递给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为什么你来找它?是我叔叔向你透露了它的存在,对么?而你却把它带给谋杀叔叔的凶手们,使他们再无所畏惧,使他们单独知道这秘密。贝朗热尔,说吧。” 我提高声音走近了她,她继续后退。 “我禁止你动,”我大声说,“留下来,听我说,回答我!” 她再也不动了。她的眼睛的表情如此悲伤,使我的激动平息下来。 “回答我,”我轻柔地对她说,“你看到,不论你做了什么事,我还是你的朋友……你宽容的朋友……而且我会帮助你……给你提出忠告……有一些感情是能抗拒一切的。我对你的感情就是这样,贝朗热尔……这强过柔情……你很清楚,对么?你知道我爱你么?” 她的嘴唇动了几动,她想说话,但说不出来。我又对她说了几次: “我爱你……我爱你。” 每次她听了都发抖,好像这几个我带着无限感情说出的字,这几个我从来没有如此真诚说出的字,深深地伤到她心灵深处。奇怪的女人!我试图把手搁在她肩上,但她避开了我友好的抚慰。 “你害怕我什么?”我问她道,“既然我爱你。为什么不向我承认一切呢?你不是自由自主的,对么?是人家强迫你行动的么?对你所做的一切,你害怕么?” 怒气又重新在我心头冒起。我对她的沉默感到生气。怎么强迫她回答?怎么能克服这种难以理解的固执?是不是要把她紧抱着,让那促使我采取粗暴行动的暴力的本能发作? 我大胆地走向前。但我还没有走一步,她身体便旋转起来,我以为她就会摔倒在门框上。我跟着她走到另一个房问。她大叫了可怕的一声,同时突然的一击使我摔倒。藏在另一个房间里的窥视着我们的马西涅克跳起来扑向我,猛烈地袭击了我,这时贝朗热尔朝楼梯逃去。 “您的女儿……”我一面自卫一面结结巴巴地说,“您的女儿……留住她。” 这些话缺乏理智,因为马西涅克是同谋者——这是无可怀疑的,或更确切地说是贝朗热尔的启发者。 可以证明这一点,因为他之拼命使我失去战斗力,为的是保护他的女儿免受我的追踪。 我们滚在地毯上,彼此试图控制对方。现在他再也不笑了。他用力打击我,但没有采用任何武器,也没有谋杀的意图。我同样用力反击,不久就明白我已控制了他,这使我更加精力充沛。我终于把他压到身下。他徒然地用全身顶住。我们是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身体对着身体。我咬着牙抓住他的喉咙。 “啊!坏蛋,我们将能够解释清楚,我最后将知道……” 我突然中断不说了。我听到一声惊惧的叫喊。我用手捂住他的脸,掩住它的下部,只看见他的眼睛……啊!这盯着我眼睛看的眼睛……我认识它们!但绝不是带着平常那种心满意足的欢快和虚假的表情,而是我现在看见的那一种表情。对,对,我现在看见的,这双无情、憎恨、凶猛、野蛮的眼睛……我曾在小教堂的墙上看见的眼睛……曾在同一天当我在围地的树林中在凶手的紧抱下喘气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 像那次一样,我很快就精疲力竭了。马西涅克真正的野蛮、凶恶的眼睛使我惧怕。他带着胜利的笑容摆脱了我,强调地说: “年轻人,你没能力。不要插手我的事情。” 接着,他把我推开,跑到贝朗热尔那一侧去。 几分钟后,我发现贝朗热尔给我的在古老的版画背后找到的那张纸被她父亲偷走了,这时候我才明白了他的袭击的用意。 这天的下午举行了梯形实验室的开幕典礼,在监督座坐着泰奥多尔——建设者的领导、握有巨大秘密的人、诺埃尔-多热鲁的谋杀者。 十、人群看见…… 泰奥多尔-马西涅克坐在监督席上!每当现场发生争执时,他就站起来,忙着结束它。他来来往往检查入门票,指示道路,朝这边说一句友好的话,朝那边发出命令,这一切都带着他那永恒的微笑和卑躬屈节的文雅态度。 装腔作势?完全是这样。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宽脸大嘴的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没有人怀疑这个人是那些指挥着事件并消灭了诺埃尔-多热鲁的人的傀儡。但没有任何事改变他那愉快的心情,任何嘲笑、仇视的态度以及那些警察对他的多少有点儿隐蔽的监视都无法改变它。他甚至放肆到在入口的左、右边的大支架上张贴大张的广告,上面画着诺埃尔-多热鲁的严肃而纯朴的漂亮面孔。 为这件事,他和我之间发生了一场口角。我们吵得很凶但时间很短,无人见证。由于看到这招贴产生反感,我在快开门时走近他身旁,用颤抖的声音强调说: “把这拿下来……我禁止您……其余的就算了。不要这个,不要有这种侮辱!” 他装出惊愕的神情。 “侮辱!难道尊敬和纪念您的叔叔,张贴其发明将改变世界的天才发明家的肖像是一种侮辱?我是想向他致敬。” 我控制不住自己,结结巴巴地说: “我禁止您……我不愿意成为您的卑鄙行为的同谋。” “不过,不过,”他笑着说,“您会接受的,像接受其余的事一样。我的年轻人,这是整体的一部分,您得全接受。您接受,是因为您叔叔的光荣应当超越这些平庸的事。我知道,您的一句话就会把我关进监牢。这之后,那伟大的发明将会变成怎样?失败了,不是么,因为只有我一人掌握全部秘密和公式。只有我,您明白么?戴夹鼻眼镜的韦勒莫不过是无关重要的人物,一个工具……贝朗热尔也是这样……于是泰奥多尔-马西涅克进入阴影中,多热鲁签上名的奇妙的幻象也完了。再没有光荣,再没有不朽的生命。年轻人,这难道是您希望的么?” 他不等我回答,立即又说: “还有别的事……今天我意外听到几句话…啊!啊!亲爱的先生,有人爱上了贝朗热尔……有人准备好保护她免受危险!……在这种情况下,您要合乎逻辑地思考,我还怕什么?揭发我就等于揭发所爱的人。瞧,我不是在说真话么?父亲和女儿……意气相投的两个人。如果打击一个,另一个会怎样?嗯,我们开始互相了解了,对么?您比较明智了?这更好!一切会安排好的,请相信,您将会有许多儿女,谁会感谢我使他获得一份丰盛的嫁妆?是维克托里安。” 他以嘲笑的神色看了我一会儿。我捏着拳头生气地说: “混蛋!……您做了多少坏事!” 由于有人走近前来,他放低声音对我说了一句话,然后转过身去。 “嘘,维克托里安,不要侮辱您的岳父。” 我控制住自己。这卑鄙的人有道理。我由于强有力的动机不得不保持沉默,马西涅克能够完成他的工作而用不着害怕我会有一点良心不安。诺埃尔-多热鲁和贝朗热尔照顾着他。 这时候,梯形实验室里满是人群。汽车继续来到,倾吐出一些有特权的人流,这些人的财产和地位使他们能为一个座位付出十或二十个路易。财政人员、百万富翁、著名的演员、报纸的经理、文艺界的著名人士、美国商界有权势者、工人大工会的书记,大家都怀着热情涌向这人们不清楚的场景,但却没有一个节目单提供内容细节,甚至人们都没有把握可以看到这场景,因为人们不知道诺埃尔-多热鲁的发明是否已真的被找到和适当地应用。在相信我的叙述的人中,谁能肯定马西涅克没有利用这件事以造成最大的神秘?在门票和招贴画上,人们不是已看到这些不太令人放心的话:“倘若遇不利天气,门票翌日有效。若有阻碍表演的其他原因,任何座位不退票,不给予补偿。” 但什么也阻止不了人们由好奇心带来的激动。不论信与不信,人们都想到来。还有,天气晴朗,无云的天空中阳光灿烂。为什么不享受这激动人心的、有点让人担心的欢乐呢? 一切都准备好了。在几个星期中,由于惊人的活动能力和出色的组织能力,马西涅克在一些建筑师和工头的协助下,按照预定的计划,完成了诺埃尔-多热鲁的工作。他招募了很多工作人员,很多身体结实的男人,据说给予他们丰厚的酬劳,让他们来维持秩序。至于梯形实验室,那是用钢筋水泥建造的,已完全布置好了。 十二行配置着可移动的坐垫的椅子围着稍为倾斜的座池,这座池每层有列成宽阔的半圆形的十二个阶梯座位。此外还有一圈宽敞的包厢,后面有一个室内散步走廊,走廊的顶棚只高出地面三四米。对面是墙壁……这墙与半圆形梯形剧场分开,建立在第一层砖石上,一个乐池的空间使它与观众分开。还有一道一人高的铁栅防止观众走近,至少是在中央部分防止走近。这道铁栅十分严密,有尖锐的顶上铁角,还有很密的横条,要伸过手去都不可能。 银幕是在中央,和第四五行的阶梯座位差不多同高。两条八到十米的壁柱界限着墙壁,支撑着一个突出的门。这时候,这一切空间被一个铁幕遮住,这铁幕上仓促地用五颜六色的涂料画着一些刺目的风景和笨拙的远景。 到了下午五时半,已没有一个空位子,每个角落都被占满了。警察下令关上栅栏。人群开始不耐烦,可以感到在他们的说话声和笑声的嗡嗡响中有点神经紧张的味道。玩笑变得更尖刻了。 “要是失败的话,”我的一个邻座的人说,“那将会发生争吵。” 我在吵闹声中和几位认识的新闻记者躲到散步走廊上去,而那里的吵闹的人群更是怒气冲冲,不像楼座的观众那么轻松。 一个我最近常打交道的消息灵通的记者说: “对,会有争吵发生。但对可敬的马西涅克先生来说,危险不在于此。他还有更大的危险。” “什么危险?”我问道。 “逮捕。” “什么?” “就是逮捕。要是那支持他到目前的公众好奇心能得到满足,再加上缺少证据,一场还没问题。要是失败了,那就是坐牢。逮捕令已签署。” 我颤抖起来。马西涅克若被逮捕了,贝朗热尔会受到怎样的威胁! “您可以肯定,”我的对话人说,“他不会不知道倒霉的事就要落在他头上,他内心局促不安。” 从人群中发出一阵更嘈杂的声音。马西涅克在下面正穿过座池,越过乐池的空地。十多个组成梯形实验室工作人员队伍的身体结实的汉子陪伴着他。他安排他们坐在显然是为他们准备好的两条板凳上,态度自然地给他们下指示。他的手势清楚地显示出指示的意义,那意味着要是有人企图走近墙壁他们该怎么办。此时发出了一阵抗议的声音。 马西涅克转身面对观众,一点也没有显出局促不安。他面带微笑,耸耸肩膀作了一个手势,好像是说: “你们想怎样?我是在采取预防措施。这难道不是我的权利么?” 他一直带着嘲笑的神气,从背心里拿出一个钥匙,打开在铁栅上开的一个小门。这是墙壁前的最后一道围墙。他进入了这个小门。 这种扮演躲到笼子铁栅后面的驯兽者的方式,显得这样滑稽,引起一阵混和着口哨声的笑声。 “他做得对,这位能干的马西涅克,”我的邻座人赞同说,“这样他能避免不满意的人们毒打他一顿,要是他失败的话;要是成功,则避免热心者扑向墙壁,了解诡计。这是个聪明人,他预见了一切。” 在加固的围地中有一个矮凳,马西涅克斜坐在上面,离墙壁有四步距离。他一手拿着钟表向着观众,另一只手拍拍它表示决定性的时间将到。 他这样获得的观众的信心保持了几分钟之久。但不久嘈杂声又响起,而且变为震耳欲聋。人们忽然失去了信心。大家都处在神秘的想法的控制下,何况人们不了解为什么演出应当是在某一时刻而不是另一时刻开始,既然一切决定于马西涅克。 “铁幕!铁幕!”有人大声说。 过了一会儿,他站立起来,不是为了服从要求,而是因为他钟表的指针向他发出了命令。他走近墙壁,让藏着两个电钮的一块板露出来,用手指按在其中一个钮上。 铁幕慢慢垂下,陷入地面之中。 这时比普通屏幕尺寸大得多的银幕在光天化日之下全部显现出来。 在这涂着一层深灰色涂料的平面前,我颤栗起来。那些记起我的证言的人也产生了同样的颤栗。这是可能的么?现在人们正看到那奇特的景象之一,对这些景象的叙述曾引起很多的争论。我曾怀着多大的热情立下心愿!在这庄严的时刻,我忘记了事件的全部过程,忘记了对马西涅克的厌恶、对有关贝朗热尔的一切、对她行为的疯狂、对我爱情的忧虑,只想到围绕着叔叔的发明的巨大斗争。我所看见的,会消失在过去的黑暗里么?而我这奇迹的唯一见证人,却终于对此发生了怀疑。或者这难以相信的幻象会再次出现,让人们都知道诺埃尔-多热鲁的名字?我是否有道理为了牺牲者的胜利而放弃为他的死亡报仇?或者是我使自己成为凶手的同谋,不去揭发那卑鄙的罪行? 在沉寂中,现在已没有任何嘈杂的声音。人们的脸孔紧缩,眼光盯着空的墙壁。人们怀着的同样的焦急唤起我面对那尚未看见的东西时期待的焦急,这东西正在物质的深处准备着。上千观众的无法改变的意愿与马西涅克的意愿联合起来。他站在那里,背部拱起,头部向前,狂热地、执着地看着墙壁的无表情的边线。 是他首先看到了头一道光芒,预言性的光芒。他发出一声叫喊,他的双手同时在空中疯狂地挥动。几乎是同时,火星从各方面闪烁起来。从沉寂中发散出其他叫喊声。火星立即重新组合起来,显得更为稠密。 三只眼睛在那里出现了。 三只眼睛在银幕上画出它们的三个弯曲的三角形。 在这难以想象的景象之前,公众用不着经受我经过的奥秘传授。对于他们,三个过去那样暗淡、无生气的几何形象,一下子表现出三只眼睛,甚至在它们活跃起来之前,在他们看来已是活的眼睛。当这些没有眼皮、用枯燥但匀称的线条画成的眼睛突然充满表情,这表情使它们像人的眼睛那样可以理解时,是多么激动人心啊! 这表情严厉、傲慢,带着不怀好意的高兴的闪光。我知道,我们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人们随意地赋予三只眼睛的一种表情,而是一个人看着真实生活的表情,是将在真实生活中向我们显现的表情。 接着,像往常一样,三个形象开始快速地旋转。圆盘转起来,其他一切中断了…… 十一、大教堂 人群仍处在惊愕中。他们等待着。三只眼睛的幻象,在我看来具有信息的价值,有事先阐明的明显意义,像对将要表演的内容进行解释的广告招贴或标题。这幻象使人想起埃迪特-卡韦勒的眼睛,贝朗热尔的眼睛,想起后来我看见的所有眼睛。人群坚持沉默着,好像害怕一句话或一个手势会惊吓那藏在墙壁凹陷处的看不见的神明。现在人群的表情是肯定的。我的真诚和明智得以证明的就是人们不再怀疑我所说的事。人群立即进入我经过艰苦的努力阶段才达到的领域。没有任何反感羁绊他们的敏感性,没有任何怀疑妨碍他们的信心。真的,我看见周围出现的只是集中注意、严肃、控制住的热情和兴奋。 这一切突然变为直冲云霄的巨大呼喊声。在我们之前,在刚才荒寂赤裸得像一片沙场的银幕上,一下子出现了数以千计的人群,他们在难以形容的混乱中乱躜乱动。 肯定是幻象的突然出现和其复杂性使人群感到惊愕。从死亡中突然迸射出无数的生命力使人群受到震动。在他们对面,本来没有什么东西,现在却有像他们一样稠密的一群人在躜动,他们的激动和原来的人群的激动混杂起来,嘈杂的声音增加了他们的混乱。在几秒钟中,我感到他们失去了平衡,他们摇摇晃晃,极度兴奋狂热。 但他们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不是要去了解本质的需要——他们似乎起先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而是要看到和抓住表像的需要控制了爆发的力量。人群又再次沉默了。他们看着,听着。 在那边——我不敢说是在银幕上,因为事实上比例是那么不正常,景象已超出了框架,充满了空间——在那边,在我们看来似是混乱和乱七八糟的人群现在根据终于出现的节奏组织起来。来来往往的是一些从事有条不紊工作的工匠们。这工作是围着一座正在建造中的巨大的建筑物进行。 所有这些工匠的穿着都完全和我们不同,还有,他们所用的工具、梯子的形状、脚手架的形状、他们负重和爬上高层的方式、柳条编的篮子、所用的材料,这一切的东西使我们好像处在十三或十四世纪中。 无数的僧侣在监工,从那巨大的建筑工地的各端发出命令,采取措施,不惜亲自拌和石灰浆,推车或锯开石头。一些老百姓身份的女人大声呼喊着,拿着酒罐到处走,往喝酒人刚喝完的大口杯中倒酒。一个乞丐走过。两个衣衫褴褛的卖唱者在吉他的伴奏下大声歌唱。一队杂技演员,全都是残废的,或独臂或失去两腿,准备好表演。这时场面不经过渡就改变了,像是通过一个简单的机关就改变了的背景。 这是和刚才看到的正在建造中的建筑物一样的形象,但这一次人们清楚地看到了建筑物的蓝图,整个巨大的奇特式的大教堂的基础。在和塔楼的下部同一水平的石基上,沿着门廊边上,或在墙壁凹进处之前,或在教堂广场的石级上,各处都躜动着泥瓦匠、石匠、雕刻家、木匠、学徒、僧侣的身影。 他们的服装和现在不一样,是一两个世纪之前的样子。 这时出现了一系列的形象,它们连续着,使人们无法分别指出其中的某一景象的始末。通过无疑是与电影相同的手法,像在电影里表现一株植物的成长那样,我们看见大教堂不知不觉地高了起来,像一朵鲜花展开那样,轮廓清晰的美丽花瓣逐一展开,最后在我们眼前单独地完成,没有人力的参加。这样,到了某一时刻,它带着它的辉煌与和谐的力量耸立在天空中。这是兰斯大教堂,它有三个入门,众多的塑像、美丽的圆花窗、被轻盈的小塔围在两侧的漂亮的尖塔、墙垛、雕刻和走廊上的花边,这就是人们在野蛮人毁坏它之前我们在几个世纪中所看见的兰斯大教堂。 人群中出现了长久的颤栗。他们知道,在他们面前出现的不是一座建筑的摄影形象,他们知道现在很难利用无足轻重的字眼使那些没有亲眼见到这一景象的人明白这一切。由于这些人具有深刻正确的预知,不会被一种无法接受的冒充所欺骗,他们怀着不安的心情看那最奇特的景象——中世纪时一个教堂真实建造的情况,十三世纪时一个工地上真实的工作情景,建筑兰斯大教堂的僧侣和工匠真正的存在。在这些观众的灵敏的本能的启迪下,他们没有一刻怀疑自己眼睛所看见的事。对我所否认的,至少是对我带着保留和怀疑认为是一种幻象的事物,他们肯定地接受,认为是发疯了才会反对。这不是人为的再现过去,而是在活着的事实中复苏过去本身。 那继续进行的缓慢的变化也是事实,这变化不是在建筑的线条上,而可以说是在它的实质中。这种变化表现在逐渐的改变上,这只可能归咎于时间的作用。白色的巨大建筑物变灰暗了,石头遭到磨损并风化,石块显得像粗糙的果皮,这是年月耐心的啮食造成的结果。当然,石头不会变老,它活着,人类是在石头的美丽和青春上建立他梦想的形状。 这石头的建筑经过几个世纪活着,呼吸着,随着它的衰败而显得更光亮,随着它的圣者和天使群的增加而更增添光彩。它在天空中唱着它虔诚的颂歌,在那些逐渐地遮掩了它的门廊和侧道的房子之上,在它俯视着的有稠密屋顶的城市之上,在田野和山岗之上。 好几次出现一些人到来并倚在凌空的游廊的阳台上,或是出现在交叉通道的背景中,根据这些人的服装,人们可以分辨出时代的不同。我们看到大革命前的资产阶级,接着是拿破仑称帝时代的军人,接着是十九世纪的资产阶级,接着是建造脚手架的工人以及其他进行复兴工作的工人。 最后在我们面前出现的是一群穿著作战军服的法国军官。他们仓促地到达一个塔顶,用他们的望远镜瞄准,然后从塔顶走下来。在城市和乡村,到处飘着卷起的小块云彩,显示出炮弹的爆炸。 人群的沉默变为使人不安。大家的眼光固定不动,焦急不安。我们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并知道那向我们显示出大教堂缓慢的进展和神奇的发展的场景最后将会如何戏剧性地收场。我们等待着这结尾。它像古典悲剧的最后一幕那样具有逻辑性。但我们是否能够预见到它所包含的可怕的伟大处和可怕的地方?我们是否能预见到对兰斯大教堂的轰炸只是结局的一部分,只是为它作好准备?我们是否能预见,除了那将震动我们的神经和摇撼我们的脑袋的戏剧性变化之外,还会有更巨大的戏剧性变化和严格的教诲? 第一个炸弹落在大教堂的东北部,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虽然我们可以从稍高处看到建筑物,但对我们显现的只是西部。一道光像暴风雨的闪电般亮起,在晴朗的天空中旋转着一柱烟。 几乎是同时投下三个炸弹,发生三次爆炸,云烟混成一片。第五个炸弹落在屋顶中问。一股巨大的火焰冒起,兰斯大教堂着火了。 这时出现了一种用我们掌握的电影生产资料难以解释的现象。我说电影,这个字眼也许不正确,但怎样以别的方式来谈围地的奇怪的幻象呢?怎样来描述我们在空间用眼睛跟随着的第六个炸弹的可见的抛物线呢?这抛物线甚至停止了一会儿,再慢慢向前,在离雕像几万米的地方重新停下,然后袭击它——这纯朴美媚的女圣者的雕像双臂举向上帝,脸上带着非常温柔、幸福、信赖的表情,这是优雅美丽的杰作,这神圣的创造物,几个世纪以来,幽居在它的处于燕子窝中间的隐修的地方,过着祷告和崇拜的谦卑的生活,对死亡的威胁微笑着……一阵光亮……火焰……在这精工雕刻的圣者和壁龛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洞! 这时候,我感到四周产生了愤怒和仇恨。对小女圣者的屠杀使群众愤怒起来,正好使这种反感有机会表现出来。在我们面前,大教堂接近时使一切都变小了。它似乎突出于背景之外,同时远处的景物也迎着我们而来。一个被挖了战壕、竖起铁丝网的布满死尸的小山岗屹立起来,接着又陷下去,我们看见它的顶上有用泥土建成的堡垒和炮塔。 巨型的大炮从中伸出。许多德国士兵从四面八方涌出。轰炸兰斯大教堂的就是这里的炮台。 在炮台中央,有一群手持望远镜、佩剑卸下的将军们。每发一炮,他们都用望远镜观察,然后点点头表示满意。 后来他们中间出现了巨大的动作。他们排成一行,神态像自动木偶,而士兵们继续提供炮弹。突然间,从堡垒的另一侧出现了由一些骑兵护送着的一辆汽车。它在平台上停下来。从车上走下一个头戴头盔、身披被一把佩剑的鞘撩起的宽大披风、手握着剑鞘的人。他很快地走到幕前。我们认出他是德国皇帝。 他向一位将军伸出手。其他的将军在行礼,他们越来越紧张,接着在皇帝的示意下放松下来。他们在皇帝和与皇帝握手的将军周围形成半圆形。 大家聊了起来。那将军在对有关这个城市的问题作了一些解释和打了一些手势后,令人拿来望远镜,调好后让皇帝观看。 一颗炮弹已准备好。命令下达了。 在银幕上,两个形象相继出现,一个是一个石刻的栏杆在炮弹下崩塌了,一个是皇帝在看过之后重新挺起身来。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的面孔在我们面前显得扩大,而且单独出现在银幕上,带着愉快的笑容。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他的厚嘴唇、剪成刷子似的胡子,有皱纹的下垂的脸颊,都同时动起来。但当另一颗炮弹大概正要发射时,他控制住自己不说话,向城中望去。这时候,他的右手举到眼睛稍下的地方,因此我们单独看到在这只手和帽盔的边檐之间的眼睛。这双眼睛严峻、恶毒、充满傲慢和毫不宽容的表情。这就是那在我们面前闪动的、三只奇特的眼睛的表情。 它们发出闪光,显出恶意的微笑。它们看见了我们在同时也看到的情景:整块的柱头和上楣全崩塌下来,新的火焰猛烈地飞腾。这时皇帝大笑起来。一个形象向我们展示出他笑得弯折腰并两手捏着两肋,他是在一群同样地疯狂大笑的将军中问。他笑着!他笑着!多么荒谬!兰斯大教堂燃烧起来。那法国的帝王们不久前在这里加冕的受尊敬的大教堂倒在废墟中!德国军队到达了敌人的心脏。德军的大炮毁灭了美丽和高贵的事物。是他,德国皇帝、普鲁士的国王、世界的主人想要这一切。他就是纪尧姆-德-奥汉佐勒尔……我的上帝!他打开了背心的扣子,多开心的笑,德国帝王的笑和德国人天真的笑! 梯形实验室中响起一阵风暴似的嘲骂声。人群全都站起来,拳头举起,咒骂的声音四起。服务人员不得不和一群侵入梯形实验室的愤怒的人作斗争。 在笼子的铁条后面,马西涅克弯下腰并按动了电钮。铁幕升起。 十二、形象 这件难忘的事件过后第二天的早上,我很迟才醒来,那是因为晚上辗转不眠,我好像两次听见爆炸声。 “恶梦!”我起床时想,“轰炸的景象缠绕着我,我听到的是炸弹爆炸的声音。” 这种解释是可以接受的。梯形实验室里的激动情景以及那天我与贝朗热尔的相遇和我与马西涅克的斗争使我产生这样的神经亢奋。当我进入已准备好我的咖啡的客厅时,马西涅克急匆匆走了进来,把手里拿着的一叠报纸扔到桌子上。这时我看见他的帽子下有一条围着前额的绷带。他受伤了么?我是否应当相信在围地一侧真的有枪声响过? “不用担心,”他说,“只是一点皮肉轻伤。我撞上了什么东西。” 他指着那些报纸说: “还是看这些报纸吧!这是我们的主宰者的胜利。” 我没有对这可厌的人物的闯入提出异议。像他所说的主宰者的胜利和贝朗热尔的得救使我不得不保持沉默,而他正可以利用这种沉默来完成他的计划。他在诺埃尔-多热鲁的家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的态度表明他感到了他的权利和我的无能。但是,虽然他态度傲慢,可似乎也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他不笑了,而马西涅克没有了他的笑,倒使我更为不安。 “对,”他站起来说,“这是胜利,为大家接受的胜利。在这些报纸文章中没有一点假的记录。是使人震惊和热情洋溢,是使人惊愕和产生狂乱的激情。虽然这些都没有变化,但没有任何解释能站得住脚。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像一些没有手杖就行走的盲人。是否大家都呆笨?” 他站在我面前,突然地说: “什么?您猜不出来?这多可笑!现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人们的不了解使我惊愕。空前的发明,但十分简单!还有,是否可称为发明呢?因为……说到底……您瞧,这全部过程初见到的人就能掌握,用不着很长时间去清理出来。明天,后天,就会有人说‘围地的把戏么?我懂得。’是可以懂得,用不着由科学家去了解。行啦。” 他耸耸肩膀: “我不在乎。希望人们找到他想的一切。但必须有那化学公式,而它只在我的头脑中。没有人知道它,甚至是韦勒莫。诺埃尔-多热鲁的钢板呢?熔化了。他在阿朗贝尔的肖像背后留下的指示呢?烧掉了。没有竞争的可能了。由于梯形实验室的座位的票子一下子售完,在未来的两星期之前我将有一百万法郎。三星期之前,有两百万。这样,同伴们就要再见了,我要走掉了。天哪!可不能去试探命运或警察。” 他抓住我的外衣的翻领,和我面对着面,眼睛互相盯着。他以更严肃的声音说: “只有一件事使我担心,那就是想起当我不在场时,任何美丽的形象都不会出现在银幕上。嗯?这可能么?再没有那些神奇的场面?再没有人们谈到世纪末的仙神故事?不,对么?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不应当丢失。因此,我想到您……当然!您是他的侄子,而且您爱我的贝朗热尔……有一天您会和她结婚……既然我是为她而干活,她的钱是从您那里还是从我那里来都无关紧要,对么?维克托里安,听我说,记住我的每一句话。听我说。您注意到了银幕下的墙壁底座十分突出。诺埃尔-多热鲁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小室,里面放着几个装有不同物质的铁壶和一个铜酒桶。在这酒桶中,人们按照固定的比例,混和一定量的这些物质,并加上按照您叔叔的公式在上演的早上准备的一小玻璃瓶的液体。在日落前的一两小时,人们把大笔用这样制出的涂料浸湿后匀称地涂在银幕的表面上。您以后在每次上演时都应这样做,如果您想形象清晰的话。当然,这只是在没有云彩处于太阳和银幕之间的日子才行。至于那公式,它井不长……总共有十五个字母和十二个数字……这就是……” 马西涅克慢慢地说,语调更含糊了: “十五个字母和十二个数字……一旦您记住了,您就可以安心……我也这样……还有,我对您说会冒什么风险呢?您要对我发誓什么也不说出来,对么?而且,我通过贝朗热尔来掌握您,对么?……这十五个字母……” 他显然在犹豫不定。他似乎越来越难以说出。忽然间,他推开我,怒气冲冲地用拳头敲打桌子。 “不,绝对不,我不说出来。这太愚笨!我单独坚持下去。不管发生什么!我为两百万而放弃这件事么?十个百万,二十个百万都不干!必要时我站岗几个月,像今夜一样,肩上背着枪……无论谁进入围地,我就像对狗一样打死他。这墙是属于我马西涅克的,别人不许碰它。别人不要试图从我这里夺取一点。这是我的秘密!这是我的公式!我是用刀子购得这东西的。我要保卫它直至最后一口气。要是我死了,活该,我把它带到坟墓里!” 他对着看不见的敌人挥动拳头。突然间,他又再次抓住我: “对,要是我死了……事情就是这样。监禁、警察,我都不在乎。警察不敢动手。但那藏在阴影里的盗贼……像今夜当我站岗时向我放枪的凶手……维克托里安,你明白么?噢!只不过是受了一点轻伤。这混蛋,我得费点时间来瞄准……啊!我也没有打中他……等下一次吧,混蛋!恶棍!” 他猛烈地摇晃我。 “他也是你的敌人,维克托里安。你不了解么?就是那戴夹鼻眼镜的人,那位韦勒莫先生。他想偷我的秘密,也想从你那里偷去你所爱的人。有一天,你会受够的,像我一样。你不自卫并趁机攻击他么?胆小鬼。要是我告诉你贝朗热尔爱他,嗯,这会使你跳起来!但你是瞎子么?你没有看到她整个冬季为他工作么?没有看到如果我不制止,我就会倒霉么?维克托里安,她是爱他的。她是漂亮的韦勒莫的顺从的女奴。你要痛打这美男子!他就在这里,在村庄里走来走去。我今晚把他认出来了。啊!上帝,我要是能打死他就好了!” 马西涅克对我和对韦勒莫同样发出掺杂着侮辱的咒骂。他称他的女儿是风骚货,是疯狂的冒险者。他威胁要杀死我,如果我不小心谨慎。最后,他嘴里咒骂着,拳头举起,向后退着出去了,好像害怕敌人的突然袭击。 其实他用不着害怕。受了侮辱和打击后我已无动于衷。唯一使我激动的是他对贝朗热尔的控告和他对她爱韦勒莫的突然肯定。但长时间以来,我已决定不重视我对这少女的感情,不承认这些感情,甚至不去维护她,也不谴责她、批评她,只痛苦地等待形势会使我置身于不容置疑的证据之前。 事实上,在我心中持续存在的似乎是怜悯。贝朗热尔所遭遇的事件加倍可怕。马西涅克和他的同谋者对立。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将再次激起争斗,一切都会将贝朗热尔卷入风暴之中。 报纸上的文章肯定了马西涅克对我所说的话。在我写这些字的时刻,我眼前还放着这些文章。它们全部表现出同样的热情,没有让人预感到真理即将被发现。当无知者和肤浅的人们狂热地活动,提出一堆奇怪的假设时,一些真有修养的人却持保留态度,似乎首先要反对奇迹存在的想法。对这种想法可能有一部分公众倾向于附和,这些人大声疾呼: “没有奇迹的存在!我们面前是一个科学的谜,这谜将通过纯粹的科学方法来解开。直到现在,我们要承认自己的无能。” 不管怎样,报纸的议论只能更加激发公众的情绪。晚上六点钟时,梯形实验室受到人群的进攻。维持秩序的力量完全不够用,他们徒然地抵抗着人群的侵入。经过斗争,很多座位被一些没有职衔的人们强占了。在敌对的喊叫声和狂热的鼓掌声中,在嘈杂和混乱之中,上演开始了。那些掌声是欢迎马西涅克的,他正从笼子的铁栅里走出来。 当然,三只眼睛一旦出现,人群就沉默起来。但他们仍然紧张易怒,接着的表演不能使他们放松。这次是奇怪的场面,是我看见过的最难以理解的场面!至于在它之前和之后的其他的场面,神秘之处在于它们的表现。我们看到一些正常和自然的场面。然而这次的奇怪的景象在我们面前展现了一些与事实相违的事物,好像是在一个疯人的恶梦中,在一个吃语的垂死的人的幻觉中所见的一般。 我怎能谈这些事而我自己不至于像失去理智?我的确不敢谈,即使上千的人曾目睹同样的奇怪的幻象,即使这“怪诞的”——这是合适的字眼——幻象不是带领人群走在真理道路上的决定原因。 虽然我说有上千的见证人,但我承认,这些人后来提出的见证很不同,他们的印象是十分不连贯的——这一切变化是那么迅速! 说到底,我看见什么了呢?有活力的形象。对,这就是一切。有生命的形象。任何可见的东西都有一个形象。岩石、金字塔、一间房子四周的脚手架都有一个形象,但它们没有生命,对么?然而我看到的是有生命的。它也许和一个活的人的形象有关系,和岩石、金字塔或一个脚手架的形象一样,但无可置疑,它是和一个活着的人一样活动、移动、取向,服从个别的动机,达到它选择的目的。 对于这些形象,我不想描述它们。我怎能做得到呢?既然它们各不相同,甚至在一瞬间与自己不同。让我们想象一口袋煤炭——由于形象的黑色和鼓起,这是比较恰当的——让我们想象一口袋煤炭胀大到变为一条水牛的身躯,不久又变成一条狗的身体那样大小,接着扩大或拉长。让我们想象从这像水母的胶质身体那样的东西中,有时出现像手那样的三个小触须。让我们假设一个城市的形象,它不是横的而是垂直的,街道像梯子那样竖起,沿着这些街道,形象如同气球一样升起。这是第一个幻象,在城市高处,形象上百成千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同一个水平线的空间里像蚂蚁般乱路乱动。 我感觉到——这种感觉是普遍的——这空间是一个公共广场,中央有一座小山丘。一些形象在那里保持不动,另一些则通过像是它们前进的方式的连续一伸一缩而走近。这样,在通道上——这通道似乎是一个无活力的形象——许多活的形象散开。 这时发生了什么事?虽然我的感觉很清晰,我保留的回忆很真确,但我用言词很难描述出来。我复述一下:幻象达到荒唐的范围,引起人们无法理解的一种惧怕。到底这意味着什么?两个巨大的形象伸出它们的触手,围着那没有生命力的形象,压挤它,撕裂它,缩小它,把它举到空中。触手挥动着像一个砍下的人头样的一小块东西,这东西是从原始的形象分离出来的,在那上面,三只没有眼皮、没有表情的几何形的眼睛大睁着。 这没有什么含义,这是些没有连续性和现实性的幻象。但我们的心里惴惴不安,好像我们刚看到了谋杀和行刑。但是,这些不连贯的幻象也许最有助于真理的发现。它们的不连贯带来对现象的合乎逻辑的解释,在深沉的黑暗中点燃起第一道亮光…… 今天,在回忆过去时,我称之为缺乏连贯和充满黑暗的事物似乎是非常有秩序的和有十分清晰的安排。当这天下午快要结束、天边远处出现了暴风雨时,从不安中恢复过来的人群变得更吵闹更好斗。演出使他们失望,他们没有看到期待的东西,于是对马西涅克发出威胁和喊叫以表示他们的不满。那标示此种场面将突然结束的事件在酝酿中。 “马西涅克!马西涅克!”人群有节奏地喊叫着。 他站在笼子中间,头部转向银幕,窥视着另一幻象可能出现的征象。的确,仔细看看,征象是存在的。可以说,不是幻象,而是幻象的反射,像轻薄的云彩飘在墙壁的表面上。 突然间,马西涅克伸出一只手臂。薄云显出清晰的轮廓,在雾气下面,人们看见演出重新开始,而且继续下去。 但它是在艰难地继续下去,有时出现全部黑暗,有时出现半明半暗,其中的场景在雾气沉沉中展开。这时人们看见街道上几乎无人,大部分的商店关闭。没有人出现在门口或窗前。 人们间或看见街上走着一辆小车。它的前部载着两个穿着像大革命时期的服装的人;在车后部坐着一位神甫,一个服装整齐、穿着深色裤子和白色袜子的人。 一个单独的形象使我们看到这人的面孔和上身。我认出来,梯形实验室的公众一般也认出了路易十六的臃肿沉重的面孔。他带着呆板和严峻的神色看着。 一阵间歇之后,我们又再看见他在一个围着大炮和黑压压的士兵的广场上。他登上断头台的陡峭的台阶。他没有穿外衣和带领带。神甫扶持着他。四个刽子手企图抓住他。 我不得不在这里中断这短暂现象的叙述,我尽可能简短地叙述,特别要指出这时候这些现象并没有产生人们在阅读我的叙述时产生的可怕效果。这些现象太短促了。我怎么说呢?……太零碎——从电影的观点看来很低劣,它们使观众不由自主地移动,引起不满和愤怒而不是不安。 人们忽然失去了信心。大家嬉笑和唱歌。人们对马西涅克发出嘘声。当银幕上出现一个刽子手展示国王砍下的头,在雾色中与断头台、士兵和大炮一起隐没时,斥骂声加强了。 后来还做了一些胆小的尝试,放演了一些短片,有人认为在片上认出了玛丽-安东奈特王后。这些短片使那些想把付出昂贵价钱的演出看到底的观众耐心起来。只是人群的活动已无法控制。 是谁发动的?是谁首先跳起来挑动混乱,接着又挑动惊慌?调查没有能够搞清楚。无可置疑,人群想发泄他们的不满。最爱吵闹的人利用不满来粗暴对待马西涅克,甚至袭击那神奇的银幕。不论怎样,这最后的企图在守门人员组成的不可逾越的堡垒前失败了,这些守门人员配备有指节防卫器或棍棒,推开了涌来的入侵者。至于马西涅克,他产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想法,在重新升起铁幕后,从笼子里出来,走到一个出口处。他在半路上突然被阻住,被卷到那些示威者的怒涛中去了。 此后,人们互相冲撞,需要吵架和争斗的狂热情绪,使马西涅克的敌人和维持秩序的人对立起来,使那些发怒的人和那些只想逃跑的人对立起来。人们挥舞着手杖和阳伞,鲜血迸流。 至于我,我尽量躲避,想在难以形容的乱七八糟的人群中打开一条通道。我很难做到,因为很多警察和很多不能进来的人涌向梯形实验室的出口处。最后,我通过人群中的一个空当儿走到铁栅边。 “给伤员让位!”一个脸剃得很光的大汉大声喝道。 他后面跟着两个人,他们抬着一个盖着衣服和外套的人。 人群分开了。抬人的和被抬的人出去了。我也利用了这个机会。 那大汉用手指着停在那里的一辆汽车。 “司机,我征用您,是警察局的命令。来吧,伙伴们,动作快一点。” 两个伙伴把受伤的人搁在车上,自己也坐了上去。那大汉坐到司机身旁,汽车开走了。 只是当它在大路转弯处消失时,我才突然想起——也没有别的原因——这件小事的含义。 突然间我猜到他们那样小心掩藏、那么殷勤抬起的伤员是谁了。也是突然之间,我叫出了那脸剃得很光的大汉的名字,虽然他面容改变了,再没有戴着夹鼻眼镜和留着胡子,他仍是韦勒莫。 我赶快回到围地,通知那一直经办多热鲁事件的警察局的局长。他吹哨召集手下的人,跳上汽车。但已太晚。路上挤满了混乱的汽车,以致他们的汽车开不动了。 韦勒莫在人群中采取了大胆的策略,利用一次他无疑是熟悉的殴斗,绑架了他的同谋和无情的敌人泰奥多尔-马西涅克。 十三、帷幔掀开 我不坚持谈论第二场放演的两个片子以及它们之间的明显关系。在这特别的时刻,我们已十分接近目标,不能停下来作枯燥无味的议论。谁能想到翌日有一份报纸刊出了第一场演出的情况,几小时后,又刊出了普雷沃泰勒的著名的回忆录的第二部分。在这回忆录中,处理问题的方式十分高明,解决问题的方法和逻辑性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怎能忘记?我怎能忘记在这天晚上,当我在房间里思索马西涅克被绑架的事件以及这件事对围地的放映的影响之时,在这已等待很久的暴风雨在巴黎地区的上空爆发的夜晚,邦雅曼-普雷沃泰勒在写他的回忆录开头部分?我怎能忘记这件事是邦雅曼-普雷沃泰勒亲自告诉我的? 晚上十时左右,寓所的一个近邻——我叔叔和贝朗热尔经常到他家打电话——派人来通知我,巴黎有电话给我,要我马上去听电话。 我怀着恶劣的心情到那里去,因为我十分疲倦,而且大雨倾盆,夜晚又是那么黑沉沉的,以致我碰到了树上和房子上。 我一到达就抓起听筒。一个人声音发抖地从另一端对我说: “先生……先生……我看到……” 我起先莫明其妙,便问是谁在对我说话。 “我的名字对您不会有什么意义,”他回答说,“邦雅曼-普雷沃泰勒……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工程师,两年前在中央学院毕业……” 我打断他的话。 “等一等,先生,等一等……喂……邦雅曼-普雷沃泰勒么?我知道您的名字……对,我记起来……我在我叔叔的文件里看到的。” “您说什么?我的名字,在诺埃尔-多热鲁的文件中?” “是的,在一页的中间,没有加注释……” 我的对话人更为不安了。 “啊!这可能么?”他说,“要是诺埃尔-多热鲁记下我的名字,这证明他在一年前看过我写的一个小册子,而且重视我今天窥见的解释。” “先生,什么解释?”我不耐烦地问。 “先生,您知道……阅读我的回忆录,您就会明白。” “什么回忆录?” “我今夜写的回忆录……是这样,我看了围地的两场表演,先生,我看到……” “天哪,看到什么?” “先生,那问题,问题的解决。” “嗯!”我大声说,“您发现了?” “对,先生。这问题很容易,所以我不让自己落在后面。想想看,要是另一个人在我之前宣布了真理!因此,我决定打电话到默东去找您……啊!先生,我请您听我说……要相信我并帮助我。” “当然,当然,”我回答说,“但我不清楚……” “会清楚的……会清楚的……”邦雅曼-普雷沃泰勒恳切地说,声音带着绝望的情绪,“您能做许多事……只要为我提供一些情况……” 我得承认,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话使我有点怀疑,但我回答道: “要是这些情况的提供对您有用……” “也许只要提供一件事,”他说,“是这样,银幕的墙壁完全是由您的叔叔诺埃尔-多热鲁建造的,对么?” “对。” “正如您所说和大家所看到的,这墙壁的基底有倾斜的角度,对么?” “对。” “还有,根据您的证词,诺埃尔-多热鲁曾想在他的花园里建立第二座梯形实验室,把这堵墙的后面用作银幕,对么?” “是这样。” “这就是我向您打听的情况。您是否注意到这后面的内部也有同样的倾斜?” “对,我注意到了。” “那么,有了证明,”邦雅曼-普雷沃泰勒越来越兴奋地说,“诺埃尔-多热鲁和我同样认为……幻象不是来自墙本身,原因在别处。我将给予证明,要是马西涅克先生愿意合作……” “泰奥多尔-马西涅克今晚被绑架了。”我说。 “绑架?什么,您说什么?” “是的,被绑架。我猜想梯形实验室将关闭到直至有新的命令。” “这多么可怕!这真惊人!”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结结巴巴地说。“这样就再也不能证实我的假设了么?再也看不见那些幻象了么?……不,不可能!您想想看,我不知道那不可少的公式……除了马西涅克,没有人知道……啊!不行,不行,要不惜一切代价……喂,喂……小姐,不要中断电话!先生,再等一等……我将告诉您有关幻象的一切……几句话就够了……喂……喂……” 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声音突然听不见了。我清楚地感到我们之间的不可逾越的距离,甚至在我知道他以为自己已发现了那神奇的真理之时。 我不安地等待着。几分钟过去了。电话铃声又响了两次,但没有电话跟着而来。我决定走了,已到了楼梯下,有人又呼唤我,说是有人打电话给我。 “有人?”我重新上楼时说,“也许只不过是同一个人吧……” 我迅速抓起话筒: “喂,是普雷沃泰勒先生么?” 首先我只听见我的名字,是由一个低弱不清的女人声音说出来的。 “维克托里安……维克托里安……” “喂!”我激动地大声说,但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喂……是我,维克托里安-博格朗……我就在这里,在电话旁……喂……谁打的电话?” 那声音在四五秒钟的时间里像是高电话很近,接着似乎停在了半空中,最后远去了。最终出现一片沉寂,但我还是听到了这样几句话: “来救命,维克托里安……我父亲遭到死亡的威胁……救命……快到布吉瓦勒的蓝色旅舍来……” 我惊愕起来。我听出是贝朗热尔的声音。 “贝朗热尔……”我低声说,“她呼唤我去营救……” 我甚至没有费时间思索就直冲到火车站。一列火车把我载到圣克卢,接着驶到更远的地方。我在倾盆的大雨下,在泥泞中行走,在黑暗中迷了路。我走了几公里的路,半夜才到达布吉瓦勒。蓝色旅舍已关门。一个在门廊下睡觉的男孩问我是否是维克托里安-博格朗先生。在我回答后,他对我说,一位名叫贝朗热尔的妇女叫他等待着我,不论我什么时候到达,便把我带去见她。 我跟着小男孩走过小城的僻静的街道,一直到塞纳河畔。我们沿河又走了一会儿。雨已停了,但仍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小艇就在这里。”小男孩对我说。 “啊!我们要渡河?” “是的。小姐藏在河的另一边。不要发出声音。” 不久以后,我们登岸。接着一条石头小径把我们引至一间房子前面。小男孩敲了三下门。 有人来开门。 我跟随带领的人走上几级台阶,穿过有一支蜡烛照亮的过厅门,被带入一个黑暗的房间,那里有一个人站着。马上有电灯的光亮照射到我脸上。一个枪筒指向了我,一个男人的声音对我说: “不要吭声!发出一点声音,或企图逃跑,您就完蛋。不过用不着害怕,最好是睡觉。” 门对着我关上了。两个插销插上了。 我落入了韦勒莫通过贝朗热尔作中介而设下的陷阱里——我毫不犹豫地指控他。 这次经历就像贝朗热尔卷入的冒险行动一样难以解释,但此时我并不十分害怕。无可置疑,我已过于疲乏,不想去寻求贝朗热尔和那个男人的行动的原因。为什么她背叛我?是什么使韦勒莫先生对我不高兴?要是像他所说的我“用不着害怕”,他又为什么把我关起来?许多的问题得不到解答。 我摸索着走遍房间,发现有一张床,确切地说是一张有床单的草垫。我脱去靴子和衣服,用被单裹着,几分钟后就睡着了。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一点钟,此间有人进到房间里来过,因为我看见桌上有一块新鲜面包和一罐冷水。我住的监房很小。一道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之间射进来。当我打开狭窄的窗子后,我发现这百叶窗外部有坚固的围障。百叶窗的一块板已有一半被弄碎了。通过缝隙我看见我从牢房可以俯瞰底下三四尺的一块场地,在场地的边沿,微小的波浪在芦苇中轻拍着。越过一条河,我又看见前面有另一条河。我得出结论,韦勒莫把我带到了塞纳河上的一个小岛上。难道在废置的墓地的小教堂的墙上,我没有看见这小岛的短暂的幻象吗?去年冬天,韦勒莫和马西涅克不是就在这里设立了他们的大本营吗? 这一天的一部分时间是在沉寂中度过的。下午五点钟左右,我听见嘈杂的声音和争论的吵架声。这发生在我的牢房下面,是在一个地窖里,它的通气窗开在我的窗子下面。我仔细倾听,好像几次听见马西涅克的声音。 争论长达一个小时。接着有一个人在我窗前出现并呼唤说: “喂!你们来!让我们准备好……这是一个固执的粗鲁汉,除非强迫他,他不开口说话。” 这是昨天推开围地的人群高喊着让路给受伤的人的那个高大汉子!这正是韦勒莫。他消瘦了,剃去了胡子,没有戴夹界眼镜——美男子韦勒莫,爱上贝朗热尔的人! 两个面容阴森的不重要的人物走来和他汇合。 “这畜生!我要强迫他说。怎样,我把他掌握在手中,我不能使他吐露出秘密么?不,不,夜晚来临以后,这件事得结束。你们决定了么?” 两个抱怨的声音回答了他。他冷笑道: “没有准备好么?算啦,我可以不用你们。只要在开始时助我一臂之力。” 那里有一条系在铁环上的小艇。他下到了船里。一个汉子用一条带钩的篙把小艇推到插在河泥中的露出芦苇之外的两条木柱之问。韦勒莫用一条粗绳把两根木桩联结起来,在绳子的中间他系住一个铁钩。这铁钩悬在水面上一米半的地方。 “完了,”他走回来时说,“不再需要你们了。你们乘另一条小艇,到库房那边去等我。三四小时后我到那里和你们汇合,那时马西涅克已说出他的事,当然,那是由于我和我们的新囚犯作了有点粗暴的谈话。那时我们离开……” 他陪伴着他的两个同党走了。当我二十分钟后再看见他时,他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他把报纸放在我在窗前能看见的那张小桌子上。然后他坐下来,点燃一支雪茄。他转过身背对着我,遮住了桌子。但过了一会儿,他移动了身体,我看见了那报纸——横着叠起的晚报。在露出的版面上,一些大写字母印着这动人心魄的标题: 人们知道了默东出现的幻象的真相 我的内心深处在颤抖。那年轻的学生没有说谎!邦雅曼-普雷沃泰勒发现了真相,并且在几个小时内把它展述在回忆录中——他曾和我谈起这回忆录——并把它公开了!我费劲地贴着百叶窗,试图看清报纸文章的头几行,由于报纸折叠的方式,我也只能看到头几行。每一个辨认出来的字都是那么使我激动。 这报纸我要珍贵地保留,因为由于它的启示,我至少知道了巨大奥秘的一部分。在复刊邦雅曼-普雷沃泰勒早上发表的著名回忆录之前,这报纸这样说: 对,奇怪的问题已解决。我们的一个同行今早以《致科学学院的公开信》的形式刊出了可以想象的最审慎、最明晰、最有说服力的回忆录。我们不知道官方的科学界是否同意报告的结论,但我们怀疑反对意见足够强大到摧毁向我们提出的假设,虽然这反对意见十分严谨而且被忠实地予以阐明。对于提出的假设,其证据是人们不能驳斥的,其证据是我们不能不相信的。 这完美的假设价值倍增,那是因为它不但不能被驳倒,而且它为我们展开了最广阔最奇妙的视野。诺埃尔-多热鲁的发明,的确不是被限于它的现状和它的表现。它还包含不可能预见的结果。它被召唤去推翻我们对人类过去的概念,以及人类将来的想法。自从人类世界诞生以来,没有一件事能与它相比。这件事同时是最难以理解又最自然、最复杂而又最简单的。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可能向世界宣布这发明。这是一个几乎是孩子的人,通过天才的本能和聪明的观察获得这巨大的光荣。这就是邦雅曼-普雷沃泰勒接受我们采访过程中收集到的情况。我们很抱歉不能提供更多的细节。我们只能是如此。邦雅曼-普雷沃泰勒只有二十三岁。我们将提供…… 我的叙述不得不到这里为止,因为我再看不见下文了。我能知道更多的详情么? 韦勒莫站了起来,在阳台上散步。他走开了一会儿后,又拿着一瓶酒返回来,连续喝了两杯。展开报纸后,他开始阅读回忆录,更确切地说是重新阅读,我想他已经看过了。 他坐的椅子靠着我的百叶窗。他向后仰坐着,双手拿着报纸,因此我不但能看到上述文章的结尾部分,而且也能看到他正慢慢地读的回忆录。 但是白日的亮光逐渐暗下来,天上的云彩遮蔽了阳光。我与韦勒莫同时读到了《致科学学院的公开信》。 诸位先生,我请你们把这回忆录看作为我想写的更为重要的研究文章的尽可能简短的序言,作为它将在各国引起的无数研究的非常简朴的前序。 我匆忙地顺笔即兴写下这回忆录,你们会在其中看到一些漏洞和缺点,我并不想掩饰它们,它们的产生是由于我们在默东所作的观察非常有限,由于泰奥多尔-马西涅克先生顽固地拒绝提供任何补充材料的要求。但那些神奇的幻象引起的情绪使我认为有责任提供研究的结果,虽然这结果还不完全,但对这项研究我怀有合理的雄心壮志保留优先权。我希望通过集中假设,帮助建立事实,使人们的思想平复。 我的工作始于维克托里安-博格朗的启迪。我收集了他全部的讲话,分析了他的印象。我还收集了诺埃尔-多热鲁说过的全部的话。我重新研究了他全部的实验细节。经过仔细的检查和衡量,这一切使我到默东观看第一次演出时不是两手插在口袋里,作为一个业余的爱好轰动的人和对奥秘事物的好奇者出现,而是作为一个带着思考成熟的计划、一些进行工作要用的工具的研究者出现。这些工具是有意选择好的,我把它们藏在我的衣服下面,并藏在一些愿意协助我的朋友的衣服下面。 首先是一架照相机。 这样做是很困难的,因为泰奥多尔-马西涅克先生多疑而且禁止将科达胶卷带入场内。但我还是成功了。必须是这样。必须对第一个问题,一个可能是先决的问题,提供一个最终的回答。默东出现的幻象是否是出于个人的或集体的暗示?既然它们除了那些感觉到它们的人以外,没有任何现实性。或者它们有一个外在的真实的原因。这回答,人们肯定能从所有看到这些幻象的人产生完全同样的印象这一现象中推论出来。不过,我今天提供一个直接的证据,我认为它是无法反驳的。摄影的暗室不像一个头脑,在那里面能创造出形象,在那里幻象可以用内在的物质形成。它是无法撒谎或搞错的见证。但这见证会说话。摄影感光片证明了现象的真实性。我向学院提交七个由银幕快镜拍摄的底片,其中两个底片表现兰斯大教堂的焚烧,十分清晰。 这样,第一点已成立:银幕是播送清晰节目的所在地。 在我获得这播放的证据的同时,我用我们掌握的物理方法对其加以研究。不幸的是,我不能进行我所想望的多次明确的实验。与墙壁的远距离、地点的布局、银幕发射的光亮的不足,都限制了实验。但由于分光镜和旋光计的应用,我看到这亮光和一个白色的物体放射出来的自然光没有明显的不同。 但是用一个旋镜去仔细检查银幕却得到一个明确的、我认为是十分重要的结果。我们知道在一个急促旋转的镜子里看在银幕上放映出来的平常的电影形象时,连续的照片就分开了,而且在镜子的范围中,出现分离的形象。要是迅速地转动头部使连续的照片在视网膜的不同点上映出,同样的效果——虽然没有那么清晰——也可以获得。这种分析方法应用于默东的放映上已有显示。因此我可以断言,这些放映像平常的电影放映一样,分离为一些既分离又连续的形象,但连续的速度显然比平常的速度更快,因为我发现每秒钟平均出现二十八个图像。此外,这些图像不是以均匀的间隔出现的。我们可以看到加快和放慢有节奏的变换,我倾向于认为这种节奏的变化与那使默东全部观众惊愕的立体感特别印象有关。 由前面的观察得出一种科学性的肯定,自然引导我的研究走向一个决定的方向:默东的图像是送到银幕上放映的真实的电影,是观众以平常的态度所能接受的。但放映机在什么地方?它是怎样运行的?这是最大的难题,因为直到目前还未能发现放映机的痕迹,甚至没有任何机器存在的迹象。 是否应当像我那样推测,放映是从银幕内部在一个地下装置的协助下进行的,这种地下装置是可以想象出来的。显然,这最后的假设把幻象归于精明的电影特技,这使我们的心情平复起来。但首先是维克托里安-博格朗,随后是公众,他们有理由拒绝接受这种推测。幻象本身带有真实和意想不到的特点,它们毫无例外地引起观众的注意。此外,当电影特技的专家们被质问时,他们老实地宣称他们的学科遇到了难题,他们的技术有缺点。人们甚至可以肯定这些图像的经纪人没有别的能力,除了在适当的银幕上接受它们,而且他也并不清楚在这银幕上出现的图像是怎么回事。总之,人们可以说,准备这样的一些影片需要进行长时期和复杂的工作,要求有广泛的设备和很多形象的表现,这种准备工作不可能在绝对秘密中进行。 这就是前天晚上在开幕式以后我调查的情况。我并不想说对于问题的底细我比初来的人知道的更多。但是当我观看第二场演出时,我的情绪比任何其他观众要好一点。我坚定了自己的立场,我控制了自己,不激动,不狂热,没有任何事能减弱我的高度的注意力。别人说的任何想法都不能使我不安。任何新的想法、新的事实会立即为我所接受。 这就是发生的事。新的事实就是那些古怪的形象可怕而且令人失望的表现。我并没有马上得出它本身具有的结论,至少是我没有意识到。但我的知觉醒过来了。那些具有三只手的人在我心中与三只眼睛的谜相联起来。即使我还不理解,但我有预感;即使我一无所知,但我猜想我将知道。门已半开。黎明之光在闪烁。 几分钟后,人们想起,这是一个可怕的幻象,一辆小车载着两个宪兵、一个神甫和一个被带去行刑的国王。这被分割、砍碎、模糊不清的幻象一时中断然后恢复,又再停下来。为什么?因为它不正常。直至目前,我们知道,维克托里安-博格朗先生也向我们证实,形象一直是非常清晰的。突然间,形象犹豫不前、乱七八糟、模糊不清,有时几乎看不见。这是为什么? 在这重要时刻,只有一种可以理解的想法。放映的景象的可怕和奇怪不在考虑之内。为什么在技术上看,这景象不佳?为什么直到目前工作得很好的完美无缺的机器突然出了毛病?是什么沙粒使它发生故障? 这问题的简单搞得我不知所措。这问题的术语,人们是知道的,对么?我们正面对着一些电影形象,这些形象不是从墙壁里出来的,它们也不是从梯形实验室的什么地方出来的。那么它们是从什么地方放映出来的呢?有什么阻障使它们不能自由地放映出来? 我本能地作了一个姿势,一个被问到这起码的问题时的小孩会作出的姿势:我举目望天空。 广阔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十分晴朗。 对,天空明净无云,但只是在我的眼睛能看到的部分。在梯形实验室的上面,围墙阻碍我看到的那一部吩是否是这样呢? 我在说出这问题时就因不安而感到支持不住。这问题具有巨大的真实性。只要提出这问题,那就什么奥秘也不存在了。 我双腿发抖,心脏剧跳,我登上梯形教堂的顶部,看着天边。 在夕阳下,天边有轻薄的云彩浮动着…… 十四、马西涅克和韦勒莫 云彩浮动着……云彩浮动着…… 回忆录中的这个句子,我无意识地重复着,同时尝试看清接下去的句子,但这个句子已是我能看到的最后一句话了。黑夜很快来临了。我的眼睛由于不方便的阅读方式已疲乏不堪,要想和来侵的阴影作斗争是徒劳的,我突然拒绝作出新的努力。 此外,韦勒莫不久就站了起来,走到河岸边去了。行动的时刻到了。 什么行动?我没有考虑。自从我被俘以来,我一点也不为个人担忧,虽然韦勒莫曾谈到他打算要和我进行一次有点粗暴的谈话。围地的巨大秘密继续占有我的思想,眼前的事件不能支配我,除了它们与诺埃尔-多热鲁的事有关。现在有人知道了真相,现在社会正在知道。我怎么会为别的事担忧?除了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正确的推论、他的研究的创造性和他所获得的结果的重要性以外,我还能关心什么别的事?啊!我多想知道!新的假设包含些什么?它是否与现实情况相符?我是否十分满足比别人更深入到这现实的核心,并且收集到更多的意见? 过去使我感到惊讶的是无法理解那种现象。现在我更为此而惊讶。站在圣殿开着的大门前,我却没有看见什么。没有任何光芒能吸引我。邦雅曼-普雷沃泰勒要说些什么?这些在天空一角飘荡的云彩意味着什么?要是它们过滤了来自夕阳的光线,要是它们对银幕上的形象产生影响,为什么邦雅曼-普雷沃泰勒在电话中问我那堵墙面的事,而它正是朝着天的另一边,这就是说,朝着太阳升起的一边。为什么他接受我的回答像是在肯定他的假设? 韦勒莫的声音使我摆脱了遐思,我重新走近离开了几分钟的窗子。他俯身向着透风窗的上面,冷笑着说道: “喂!马西涅克,你准备好行动了么?我将带你到那边去,这样我可以免去绕楼梯。” 韦勒莫绕过楼梯走下去。我不久就听见了发生在我下面的争论的声音,后来变为嚎叫,最后是一片让人有强烈感觉的沉寂。这时我首先想到韦勒莫准备好的可怕场面,但没有对倒霉的马西涅克产生怜悯,只是颤栗地想到也许要轮到我了。 正如韦勒莫所说的,事情发生了。马西涅克像木乃伊那样被捆住,口里塞着东西,僵直地从地窖里慢慢走出来。韦勒莫跟着走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拖到河畔,让他上了小艇。 这时他站在岸上,对马西涅克说: “马西涅克,这是我第三次明智地对你说话,要是必要的话,我一会儿还要开始第四次。你将让步,对么?想想看,要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办?你会像我一样行动,对么?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说话呢?口里塞的东西妨碍了你么?头部动一动,我会替你拿掉。你同意了?不同意?这样的话,你会觉得自然而然我们开始了第四次,也就是我们谈话的最后阶段。要是你觉得不愉快,我很遗憾。” 韦勒莫坐到他的受害者旁边,拿起带钩的篙,把小船推到尖端露出水面的两条柱问。 这些木柱限制了我通过百叶窗的缝隙向外观看的范围。河水在船周围跳动,发出闪光。月亮已从云彩中显露出来。我清晰地看见行动的细节。韦勒莫说: “马西涅克,不要固执,这没有用的……嗯?……什么?……你觉得我干得太粗野了么?你像玻璃那么脆弱么?好了!我们到达了么?好极了!” 他使马西涅克靠着他站住,用左臂围着他。他又用右手抓住系在两根柱子中间的绳子上的铁钩,拉了绳子,把钩尖穿到绑在马西涅克的肩上的绳子下。 “好极啦!”他重复说,“你看我用不着抓住你,你自己会像木偶那样独自站着……” 他重新拿起篙,用钩子抠住岸边的石头,使小艇在马西涅克的身体下面滑过去,这身体不久就开始下沉。绳子弯曲起来。马西涅克只有半个身体露出水面。 韦勒莫对他的旧日的同谋说话,声音虽然很低,但我毫不费力就能听见——我一直认为韦勒莫这一天说话的声音正像我那天听到的一样: “老朋友,这就是我想让你到达的地方,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想想看,一个钟头后,也许还到不了一个钟头,你的嘴巴里就会灌满水,要说话就不方便了。在这时候,我应当让你有五十分钟去考虑。” 他用篙打水泼到马西涅克的头上。接着他笑道: “你清楚你的处境了,对么?绑着你的那根像把一头牛绑在肉摊上的绳子在两条柱上是系的活结……只要一动,这活结就会落下几厘米。你刚才看见了么,当我把你放下时,你下沉了半个头的距离……还有,你身体的重量就足够……我的老朋友,你滑下去,不断地滑下去,什么也不能使你停止下滑……除非是你说话。你准备好了要说了么?” 月光忽明忽暗,往这可怕的景象上形成光亮或阴影。我可以看到一直停留在半暗半明中的马西涅克的黑色的身影。水已浸没了他半个身子。韦勒莫继续说: “按照逻辑,你应当说了……形势很清楚!我们两人曾经合谋干一件小事,由于我们共同的努力成功了,但你狡猾地占有了全部利润。我要求享有我的那一部分,就是这样。为此,你只要向我提供诺埃尔-多热鲁的著名公式,以及第一次试验的方法就行。这样,我就让你自由。你怕竞争,肯定会给我应得的利润。行么?” 马西涅克大概是作了否定的动作或是低声拒绝了,在沉寂中响起啪的一声,他被打了一巴掌。 “老朋友,对不起,”韦勒莫说,“但你使一个圣者受罪!你宁可死么?或是你希望我将退让?或有人会来救你?笨蛋!是你自己选择这个地点的,这个冬天……没有船只经过这里……对面是一些草场。不可能有救援……没有人怜悯……该死的,你不明白么?但是今早我让你看了那报纸文章。除了化学公式,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你的秘密全都摊开在那里了。这么说人们将很容易地找到那公式了?这么说在两星期或一星期内事情就会失败,我将和笨蛋一样轻轻碰到了一百万法郎而拿不到手。啊!那真是太笨了。” 又是一阵沉寂。 暂时的月光使我看见马西涅克,河水已浸过他的肩膀。 “我再没有什么话对你说了,”韦勒莫说,“让我们下结论吧。你拒绝么?” 他等了一会儿又说: “既然如此,既然你拒绝,我不再坚持。有什么用呢?是你安排了自己的命运,选择了最后的跳水。永别了,老朋友,为了你,我要去喝一杯酒和抽一下烟斗。” 他俯身向着受害人,继续说: “但是应预知一切。要是你偶然改变主意——谁知道,也许最后一刻有一个灵感——你只要轻轻地呼唤我……瞧,我稍为松开塞在你嘴里的东西……永别了,泰奥多尔。” 韦勒莫将小船靠岸,低声地说: “倒霉的行业!这畜生真够笨!” 他按照所定的计划,把桌子和椅子挪到靠近岸边的地方,重新坐下来,斟了一杯酒,又点燃烟斗。他又说: “马西涅克,祝你健康!按照现在的情况,我看二十分钟后就轮到你喝一杯了。不要忘记你可以呼唤我。我竖着耳朵,老朋友。” 月亮被厚厚的云层笼罩住,岸上变得那么黑暗,我几乎分辨不出韦勒莫的身影。我相信这无情的斗争会以彼此让步了结,或韦勒莫退让或马西涅克说话。但十或十五分钟过去了,时间似乎很长。韦勒莫平静地抽烟,马西涅克发出几声呻吟但没有呼唤。五分钟又过去了。韦勒莫忽然怒气冲冲地站起来: “愚蠢的家伙,不要呻吟。我等够了。你愿意说么?不愿?死尸,那就死去吧。” 我听见他咬着牙说: “也许我取得另一个人的同意更好些……” 他想说的是什么?另一个人,就是我么? 他朝左边走去,这就是说是走向正面入口处。 一声叫喊传来,接着我这儿就再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发生了什么事?韦勒莫在黑暗中碰上了墙臂或打开的百叶窗么? 从我所在的位置,我看不见他。桌子和椅子出现在阴影中。此外就是一片黑暗,从中传来马西涅克低弱的呻吟声。 “韦勒莫要来了,”我在想,“再过几秒钟,他将会在这里……” 对他到来的原因,正如绑架我的原因,我都不了解。他是否相信我知道公式,而我没有揭发马西涅克是由于他和我之间达成了协议?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否想对我用对他旧日同谋的同样的方法迫使我说话?或者是,在我们两人之间,关系到贝朗热尔,我们两人都爱上了贝朗热尔?奇怪的是,韦勒莫甚至没有和马西涅克谈到她。这许多问题,他将会对我作出回答。 “要是他来的话……”我在想。 但是他并没有来,房子里没有一点声音。他在干什么?我长久靠着那个他进来时必经的门,我耳朵贴在门扇上,准备好自卫,虽然我没有武器。 他没有来。 我回到窗旁,那里也没有一点声音。 这沉寂真可怕,它似乎在河上,在一切空间里扩大伸延,但这沉寂却没有干扰马西涅克垂死的喘息。 我徒然强迫自己用眼睛去观看。河水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再看不见马西涅克,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我再也看不见、听不见他!可怕的事实!绳子是否已沿着木柱滑下?使他窒息和死亡的河水是否已灌到他的嘴里和鼻孔里? 我用拳头重敲百叶窗。想到马西涅克已死或将死,而我直到目前还没有明晰的想法,这使我感到害怕。马西涅克一旦死了,秘密将无可挽救地失掉。马西涅克一旦死亡,这就等于诺埃尔-多热鲁死去第二次。 我又加了把劲儿。在我看来,韦勒莫无疑已走近,我们之间会发生争斗:这我并不担心。任何考虑都不能阻止我,我应当马上跑去援救,但这不是援救马西涅克,而是诺埃尔-多热鲁,否则他的奇迹般的事业将会被消灭。直到目前,我以沉默保护了马西涅克的罪行,现在我应当继续从死亡中挽救那个知道不可少的公式的人。 由于我的拳头力气不够,我弄断了一张椅子,用它来敲打窗上的铁栅。那百叶窗不很坚固,因为一部分窗板已经没有了。窗板逐一被打掉。我伸出手臂,把外边的横铁条拉起。百叶窗立即就打开了,我只要跨过窗缘就能下到河畔。 韦勒莫让我有了自由行动的机会。 我一刻也不延误,立即走到椅子旁,推翻了桌子。我很容易就看见了小艇。 “我在这儿!”我大声对马西涅克说,“坚持一下。” 我用力一冲,到达木柱中的一条旁。我重复说: “坚持一下!……坚持一下……我在这儿……” 我双手顺流抓住绳子,一直摸到铁钩,以为会碰到马西涅克的头部。而实际上我没有碰到什么。绳子垂下,铁钩在水中,没有带着任何沉重的东西。马西涅克的尸体可能沉到水底了,也可能水流把它带走了。 我胡乱地把手尽可能往远处伸着去摸。一声枪响使我突然站起来。一颗子弹从我耳边呼啸而过。与此同时,韦勒莫——我猜想他正弯腰站在河岸上——声音窒息地低声说: “啊!可恶的家伙……你利用机会了!……至于马西涅克……你以为可以救他?可恶的家伙,等一等。” 他根据估计又放了两枪,但我已迅速走远,没有一枪打中我。很快我就走出了射程。 十五、出色的假设 并不是今天在叙述这悲惨的场面时我才觉得它是我的叙述的附属的一段故事,就在它发生时,我已感到是这样。要是我没有着重谈我对某些事的恐惧和害怕,那是因为这一切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插曲:马西涅克所受的折磨,他的消失,韦勒莫难以解释的行为——在几分钟内放弃一件他那么艰难地进行的事情,以及有关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发现中遗漏的许多细节。 普雷沃泰勒的发现对我来说是思考的中心,因此当我去营救马西涅克时,我没有忘记从椅子上拿起那张刊有我已看了前半部的回忆录的报纸。自由——在一切之前,在营救马西涅克和通过他挽救公式之前——意味着能够阅读回忆录,而且认识全世界已认识的事物。 我坐着小艇转过小岛,朝着光亮处驶去,在某个岸口登陆。一辆电车驶过。有些商店已开门。我是处在布吉瓦勒和马尔利港口之问。 晚上十点钟,我把自己关在巴黎旅馆的一个房间里,打开了报纸。我几乎已没有耐心等到这时候。在路上,在电车的暗淡光线下,我意外地看到了报纸文章的几行。有一句话给我提供了情况,我知道了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奇妙的假设,我不但知道了它而且相信它。 可以记起我在那不方便的阅读中记住的那一点。邦雅曼-普雷沃泰勒从他的研究和实验中得出结论:首先,默东的形象实际是电影放映出来的;其次,这放映不是来自梯形实验室的任何地方,而可能是从更远的地点来的。但那最后的印象,一月二十一日发生革命的那一天的形象却被挡住看不见了。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处在邦雅曼-普雷沃泰勒当时的环境中,他怎么能不举目望天空? 天空晴朗无云。人们能否超越界限观察梯形实验室的上部阶梯座位呢?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登上屋顶,远望天边。 在夕阳下,天边有轻薄的云彩浮动着…… 邦雅曼-普雷沃泰勒重复上一句后又接着写下去: 云彩浮动着。由于天边有云彩浮动着,银幕的形象变得模糊甚至消失了!是偶合?有人这样说。在不同的三次,当影片失去光亮时,我转身向着天边:三次都有云彩浮过天空。这样的三次偶合会是偶然产生的么?不应以一种科学态度去看到因果关系么?不应承认在这种情况下——在观察目前的幻象时,由于一个不可知的原因而使其发生混乱……云彩的介入会像一个遮挡放映的幕布?我不能提出第四种证明。但这有什么关系!我的思索已深入到能够进行工作的程度,没有任何阻碍能使我停止下来。某些真理不会停在半途中。只要窥见了它们,它们就会完全对我们显露出来。 当然,一开头,科学的逻辑不一定能给人类的科学资料中增添我急于寻求的解释,这使我几乎不由自主地陷于一个更神秘的领域。在第二次放映后,我回到家里,我想是否承认我的无知为好,而不要去追求一些假设,它们突然好像超出了科学的范围。但我怎能做到呢?我不由自主地工作和想象。推论乱七八糟地交错着。证明堆积起来。当我在犹豫走上了一条其方向使我不安的道路时,我已触到目标,我已坐到桌旁,手执着笔,撰写我的理智和想象要我写的报告。 这样,第一步已迈出:在现实的不可抗拒的命令下,我同意有地球以外的联系的假设,或是从云外来的联系。是否我应当假设这种联系产生于在这些云层之上的空气中的可以操纵的飞行物?但不仅这种可操纵的东西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人们还应注意到,一些强大到足够在几公里距离之外照亮默东的银幕的放射,在空气中必然会留下一道放射的光痕,人人都应当能看见。总之,在科学的现状下,应当公开承认这样的放射是完全不现实的。 那么,是否应当看远一些,一跃穿过空间,假设这些放射的来源不止是在地球以外而且是在人类以外的地方? 现在,夸大的字眼已写下了。想法再也不是属于我的了。明天,当这回忆录向读者展示这种想法时,他们会不会接受呢?是否怀着使我激动的同样的热情和同样的不安呢?是否开始时怀着同样的怀疑,最后怀着同样的热情呢? 让我们恢复冷静吧,您说好么?不论对现象的仔细检查使我们看到如何可怕的明确的结论,让我们以自由的精神来检查这结论,并尝试经受我们自行决定的考验。 在人类以外的地方放射,这是什么意思?这种说法似乎模糊不清,我们的思想难以集中。让我们迫近事实。我们首先确立我们太阳系的界线,作为不可能逾越的限界,并在这巨大的圆圈中,集中我们的视线,向着尽可能达到的点,也就是最接近的点上。要是真有放射,不论是从人类以外或人类所在的地方发射出来,它们总得是从处于空间的固定点上发射。它们应当是从地球邻近的星星上发射出来的,我们有权利认为这些星星是放射的渊源。 我能数到的这固定点共有五个: 月亮、太阳、木星、火星和金星。 要是我们把这假设看做是可以接受的,我们认为放射是采取垂直方向的,那进行发射的陌生的星球应当满足两个条件:首先是它应当能够接受视线,其次是能够送回形象。让我们举一个可以确定地点和时间的例子:一七八三年六月五日下午四时在昂诺内附近发射的充满热空气的气球。查阅《时间知识》上的图表,很容易就能知道这时候在上空的什么高度上是什么星球。当时月亮、火星和木星已经落下,而大阳和金星分别处在昂诺内上空五十度和二十三度上,当然是在西面。只有这两颗星球是能看到蒙哥弗埃兄弟进行实验的地方。不过它们不是从同一方位角度看到的:从太阳上看,应是从上往下看到这些事物,而同一个时间,从金星上看,则是从有点倾向水平线的方向看到这些事物的。 这是首先分析出的现象。我们能控制它么?可以的,通过寻找维克托里安-博格朗观察到景象的放射的日期,通过检查这一天能发射的星球是否可以照亮默东的银幕。这一天,如果我们按照维克托里安-博格朗为我们提供的指示检查了这一天的情况:火星和月亮已下沉,木星处在东边,太阳接近地平线,金星稍为在上面。从金星发出的光因此可能照亮银幕,我们知道这银幕是面向西方的。 这个例子向我们显示,我的假设虽然很脆弱,人们还是越来越能使它经受住严格的检查。对其他的幻象,我也采用了这种方法。我复印了一份检验的单子附在这回忆录的一个特制的图表中,这单子我刚写好,有点过于匆忙。经过对各种情况的仔细分析,可以说形象的取得与发射是与金星——只是金星——相联系的。 这些形象中的两个,其一是让维克托里安-博格朗和他的叔叔看到了卡韦勒小姐的行刑,另一个是使我们看到兰斯大教堂的被轰炸。第一个形象似乎是在卡韦勒小姐行刑的那个早上拍摄的,第二个形象是从东面拍的,因为它向我们显示出一个炸弹威胁着竖立在大教堂东面的一个雕像。这向我们证明,形象可以在早上或晚间,由西面或东面同样地拍摄,这不就是有利于我的假设的一个重要的论据么?因为金星是晚间或早上的星球——在黎明时从东方看地球,晚间从西方看地球,也因为神奇的幻想者诺埃尔-多热鲁把他的墙壁两面建筑得同样地倾斜向天,一面向着日落,一面向着东方,两面轮流受晚间的金星和早上的金星的照射! 这就是直到发生新的情况为止,我所能自行决定提供的证明。此外还有别的。例如幻象出现的时间:金星朝向天边落下时,地球上是一片阴暗,形象能在日光之外形成。我们还应提到,诺埃尔-多热鲁曾停下试验,打乱了围地的秩序,在去年冬季中把旧墙拆掉。这段时间正是金星在太阳之外的位置,它与地球无法发生联系。这一切证据将通过更深的研究和对向我们显示的形象的合理调查而得到加强。如果我坚持写这回忆录,不在阻碍前停下来,不在我写每一行时的困难前却步,如果我满足于阐明引导我到我的假设前的必然的合乎逻辑的推论而冒犯了学院,让它认为我并不感觉到这些阻障和困难的压力,是否我应当为此而放弃我的工作?我并不这样想。如果当科学学院宣布正式否决时,我应当服从,但当它承认它的无知时,我应当坚持工作下去。我是服从这两个原则的,当我研究放射活动的方式而不是放射的来源时,一切问题都在这里。肯定放射来自金星是容易的事,但很难解释放射是怎样通过无限的空间的,它们是怎样对五千万公里距离的地方的三四十平方米的看不见的银幕发生作用的。我碰到了一些我没有权利违背的物理定律。 这样,无需任何的争论,我承认不能假设光线可以成为观察到的形象之传达播送的中介。衍射的定律绝对不承认光线能完全垂直的扩散,因此也不承认在目前认为是天外远距离的形象的接收及其形成。不但是几何光学的定律只能是相当粗糙的大概接近,而且必然在地球和金星的空气中产生的复杂的反射会干扰光学的形象:科学学院的关于光学传遮作用的可能性的否定是明确的。 我自愿相信,金星上的居民已经尝试通过光的信号和我们通信,要是他们已放弃这种尝试,那是因为我们人类的科学的缺陷使这种尝试没有用处。我们知道,洛韦勒和希阿帕雷利曾看到金星表面的光点和霎时的光芒,他们认为这是出于火山爆发或出于我刚才谈起的通信的尝试。 但科学没有阻止我们去想,金星的居民在这尝试失败前是否采用了别的通信方法。我们怎么不想想,例如x光,它的垂直的道路允许形象形成的清晰达到人们所希望的程度。的确,有可能把这x光用于默东银幕的接收上,虽然由分光镜分析出来的光线的质量使这种假设不可能。但怎样用x光来解释我们曾在银幕上看到其活动图形的地球的拍摄呢?要是我们重新采用我刚才提出的正确的例子,我们知道蒙哥弗埃兄弟也好,周围的景色也好都没有发出x光。因此金星人不是通过x光的中介才接收到他们后来传递给我们的形象的。 能用现有的科学资料对所发生的事物进行解释的可能性已尽。我很清楚地说,今天在这回忆录里,我不敢在假设的园地上冒险,不敢提出与我的工作掺杂在一起的一种解决方案,如果诺埃尔-多热鲁没有委托我的话。一年之前,我出版了一个小册子,题名为《万有引力》。当时没有人注意到它,但它大概引起了诺埃尔-多热鲁的特别注意,因为他的侄子维克托里安-博格朗发现我的名字写在他的文件上,而诺埃尔-多热鲁只能通过这小册子知道我的名字。如果不是我在这小册子中阐述的“吸力光线”的理论在他看来完全可应用于他的发明产生的话,他怎会费神写下我的名字呢? 希望人们想起我的小册子,在那里可以看到我从对这辐射的实验中所得出的结果,虽然它们不很清晰,但也是不可忽略的。人们可以看到这光线是完全垂直地扩散的,而且其速度三倍于一般光线——要达到金星只须四十六秒钟,因为金星是离地球最近的。人们可以看到,虽然这些光线的存在——由于这些光线,万有引力按照牛顿的定律运行——还没有被承认,虽然我没能做到用一些适当的接收器使它们明显可见,但我已为它们的存在提供了一些值得重视的证据。诺埃尔-多热鲁的赞同也是一种人们不应忽略的证明。 此外,可以相信,虽然我们的初步科学阶段经过几世纪的努力以后仍忽略世界平衡的重要因素,但应该相信金星的科学家们已很早前就越过了认识的初级阶段,他们拥有可以用万有引力的光线来拍摄影片的摄影接收器,而且采用的方法十分完善。这些科学家俯身对着我们平庸的地球在等待着,他们知道地球上发生的一切,看到我们的无能,他们期待着能通过他们唯一的可能的手段与我们建立联系。他们耐心地、坚韧地、装备很好地在等待着。他们用他们的放射器和接收器收集的看不见的光束扫射我们的地面,搜查每个隐蔽的角落。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光束在银幕上遇到一层物质,这层物质只能产生于化学分解的自然结果和直接的复原。这一天,由于诺埃尔-多热鲁,我们还应承认是由于偶然的作用,因为这一天诺埃尔-多热鲁进行了完全不同的实验,金星人建立了我们两个行星之间的联系。地球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事件发生了。 我们甚至有证据证明火星人知道诺埃尔-多热鲁的初期的实验,他们了解其价值,他们关心他的工作,追踪着他的一生的事业,多年来他们搜集到了他的儿子多米尼克在战争中被杀的场面。我不想详细地重谈默东放映的每一部影片。现在所有的人在我提出的假设的前提下都可以进行研究了。我只要求人们注意考虑金星人想使这些影片具有一种统一性的方法。有人正确地说:三只眼睛的标志是制造的标记,类似我们的电影公司的商标。这制造商标同时以最令人惊讶的方式显出金星人的超人的才能,因为他们做到了使那和我们人类的眼睛毫无关系的三只眼睛具有我们的眼睛的表情,甚至是影片中主要人物的眼睛的表情。 但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商标?为什么眼睛是三只?是否需要从我们现有的角度作出回答?这回答,金星人不是已作出了么?他们向我们提供表面上是荒唐的影片,在这些影片中,在我们面前出现的形象的活动是按照金星人生活的原则和线条的。这不是在他们那里拍摄的有关他们的影片?这影片使我们观看时感到目瞪口呆。它与路易十六之死的场景相反,拍摄的是一个大人物行刑的故事,刽子手用他们的三只触手撕裂了他,砍下他那有三只眼睛的萎靡不振的头。 三只手……三只眼睛!我是否敢于根据这些脆弱的资料,超越我们所看见的,说金星人具有三角形的对称,像人类具有二进制的对称——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和两只手臂——一样。我能否试着解释金星人的前进方式是用连续的伸缩,在那些有高大建筑的城市中沿着垂直的街道垂直地行走?我是否有勇气按照我的想法描述,金星人具有一些用三来安排的器官,这些器官保证其具有对磁性、空间和电的感觉。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当金星的科学家们高兴要和我们建立联系时,他们会告诉我们的。 他们肯定会这样做的,我们可以相信。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对我们所作的努力就是朝向这一点。“让我们谈谈,”他们不久就会这样对我们说,正如他们大概对诺埃尔-多热鲁说过的,正如他们对他所做的。动人的谈话,那位伟大的幻想家从中得到很大的力量和肯定。在作结论之前,在投入争论之前,我援用他在临死前几秒钟写在银幕下面的两个证明——这两个证明可以肯定他知道: b光线……berge…… 诺埃尔-多热鲁在形成他对b光线的信念时,再也不提他过去想象的对银幕现象的解释的那种不知道的放射,这放射是我们自身形象的具体化,而且是在我们自身之外放射的。更为明智和由于实验而更清楚了的诺埃尔-多热鲁放弃把新的事实与太阳的热能联系起来,虽然他过去经常利用这种热能。他明确地提出地心引力的光线,这光线是他从我的小册子中知道其存在的,也许还通过他与金星人的通讯而得知。金星人已控制了这些光线,正如通过最平凡的照片认人那样认识了发亮的光线。 berge这五个字母并不是贝尔热罗妮特的开始部分,这种致命的错误猜测使贝朗热尔-马西涅克身受其害。这是要写berger这个字1。在垂死时,头脑昏昏沉沉的诺埃尔-多热鲁找不到别的指示金星的名词,只想到牧羊人星。他的无力的手只能写下几个字母。这个知晓这一秘密的人还来得及说出他所知晓的主要东西:通过万有引力的光线,金星把一些激动的信息送到地球上。 如果人们接受在这初步报告里宣布的连续的推论——这报告,我希望有一天会被人看作是从诺埃尔-多热鲁那里偷去的报告的同一题材的作品——的话,剩下的还有许多我们不知其真相的论点。金星人所用来观察和放映的机器是怎样构成的?通过怎样的奇特的装置,他们完全固定了两个行星之间的放射,这两个行星在空间的移动是非常复杂的——仅是对地球,人们已知道有十七种移动方式。 在我们身旁发生的问题是:用于在默东放映的银幕其性质如何?它涂上的那层深灰色物质是什么?它是怎样组成的?它又怎么重现形象的?这许多问题,我们的科学还不能解决。但它还没有理由宣布它们是无法解决的。我肯定科学有责任通过公众提供的各种方法来研究这些问题。有人说马西涅克已死了。希望人们能利用这机会!希望人们宣布默东的梯形实验室成为国有财产!让一个人损害全人类而占有巨大的秘密,任意地把这些秘密消灭,这是不能允许的。这种事不应发生。几天以后,我们会与金星的居民建立不断的联系。他们将对我们叙述我们过去的几千年历史,向我们显示他们弄清楚的谜,使我们得以利用另一种文明所获得的成果,比起这种文明,我们的文明似乎是凌乱不堪、一无所知、原始野蛮…… 1berger是牧羊人,而牧羊人星即指金星——译注 十六、两人嘴唇的吻合 只要阅读那一时期的报纸就可以知道,在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回忆录发表后,默东的幻象把人们的情绪激发到了高xdx潮。我有四份昨天的报纸摆在桌上。报纸的八页中没有一行文字与人们立即称为高明的假设有关。 但赞同和热情是一致的,或几乎是一致的。只有一些科学家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回忆录的大胆比它的漏洞更激怒他们。在公众看来,这不是关系到一种假设,而是关系到明确的事实。每个人都提供证据,像给建筑物提供一块石头那样。不论抗议怎样强烈——人们一丝不苟地阐述——这些抗议似乎是暂时的,可能会被仔细的研究和对现象认真的调查所否定。 所有的报纸文章、访问和发表的信件都导向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结论。他所推荐的措施得到有力的宣传。应当尽快行动起来,在默东的梯形实验室组织一系列的实验。 在这激动人心的情况下,马西涅克的被绑架就不算什么了。马西涅克死了么?人们没有发现能知道谁绑架了他以及把他关在了什么地方的线索。算了。这并不重要。像邦雅曼-普雷沃泰勒所说的,时机太好了,人们不可不利用。从第一个早上起,人们就在围地的门上贴上了封条。人们等候什么人来开始测验呢? 至于我,我对我在布吉瓦勒的冒险行动一声不响,因为我一直担心损害到贝朗热尔,她是与这件事最直接有关的。不过我还是回到了塞纳河畔。从大致的调查得知,马西涅克和韦勒莫曾在冬天的一部分时间生活在岛上,由一个男童陪伴着,当他们不在时,他看守那两人中的一个用假名租来的房子。我去探索了这房子。没有人再住在那里了,只有几件家具、几件工具而已。 到了第四天,一个紧急任命的委员会在下午到围地举行了会议。由于天空多云,人们只限于检查在墙壁的基座中找到的铁罐,接着在升起银幕时,在银幕上的几个地方和四周,切割下一些深灰色的物质。 经过分析,没有发现任何特殊的东西。人们发现了一些有机物质和酸的混合物,其名词术语枯燥无味,这些东西不论怎样处理,都不能提供对最细微的现象的一点解释。到了第六天,天空晴朗,委员们又来了,还增加了一些官员和混杂在人群中的好奇的人。 他们站立在银幕前毫无结果而且有些可笑。所有的人窥视着一件不会出现的事物,站在空无一物的墙前,张大着眼睛,脸上的肌肉紧缩,带着一种可笑的严肃的神情。 一个钟头在焦急的等待中过去了。墙壁仍然无动于衷。 由于公众期待这场测验能作为众所周知的最激动人心的事件的结局,因而失望的情绪会更强烈。是否应当放弃测验并且承认只有诺埃尔-多热鲁的公式能引发幻象呢?至于我,我是相信的。除了那些已取去的物质外,还有一种液体,这是马西涅克按照公式配的。像我的叔叔一样,他把它装在蓝色的小玻璃瓶子里,在每次放映前涂在银幕上,使它具有一种浮现幻象的神秘力量。 进行了搜查,没有玻璃瓶也没有蓝色的瓶子。 人们开始对马西涅克的消失,也许是死亡感到遗憾。当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假设表现出它的重要性时,那巨大的秘密是否已丢失了? 到了第十一天的早上,也就是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回忆录发表十一天后的五月二十七日,报纸刊登出泰奥多尔-马西涅克的一个启事,宣布在这一天的傍晚,在他的指导下,围地将举行第三次放映。 中午左右,他出现了。但门是关闭的,有四个警察守着,他不能进入。 但下午三点钟时,警察局的一位官员到来,他持有全权谈判权。 马西涅克提出了他的条件,他又重新成为围地的绝对主宰者。围地将由警察包围,除他以外别人一律禁止入内。任何观众不得带照相机或任何工具。 一切都同意了。为了重新使被打断的神奇放映得以继续,为了重新联结与金星的关系——公众在一个人们知道其罪行的人的大胆妄为前让步了,这显示出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假设已被上层所接受——人们放过了其它的一切。 其实并没有人搞错,人们表示顺从是希望不久就可以报复,而且要在放映顺利时通过某些狡猾手段抓住银幕的秘密。马西涅克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在开门时,他厚颜无耻地让人散发一份传单,内容是:预先通知公众,任何反对主宰者的企图将导致银幕立即消失和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无可挽回的丢失。 至于我,由于没有马西涅克已死的证据,对他的回来并不觉得惊讶。但他的面容和态度的改变使我惊愕。他像老了十年,驼着背,那过去似乎是他自然表情的微笑再也不出现在他那瘦削、发黄和不安的面孔上。 他看见我时把我拉到一旁。 “嗯!那强盗,他使我陷入倒霉的境地!他首先在地窖深处打了我一顿……接着把我投到河水中想迫使我说话……从那时起,我得卧床十天才能恢复。啊!这坏蛋!和他的这笔帐总要算的……我希望有人会比我更厉害一些,打击他的手不会发抖。” 他谈到的是什么手,事件是如何在黑暗中结束的,我都没有问他。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 “马西涅克,您读过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回忆录了么?” “读过。” “它是与事实符合,与您读过的我叔叔的报告符合么?” 他耸耸肩膀。 “这与您有什么关系?这与人们又有什么关系?我难道是为自己保存那些幻象么?不是的,对么?正相反,我千方百计让所有人看见,去诚实地赚得人们付的钱。还想要什么呢?” “保护一个发明……” “永远也不!永远也不!”他发怒地说,“希望别人不要用这些故事来打扰我!是我购买到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的。因此,我保留它给自己,我单独一个人,不管一切,不管任何威胁。当我落在韦勒莫的魔爪中和快要死去时,我也没多说。维克托里安-博格朗,我对您说,我发誓,要是我死了,也就是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的死亡,我们一起死去。” 当几分钟后泰奥多尔-马西涅克走向他的座位时,他再也没有那像进入笼子里的驯兽者那样的神气了,而是像一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野兽,害怕任何一点声音,看见棍子和鞭子就发抖。但那些守门的警卫仍在那里,神色凶狠好斗,有人告诉我他们的薪水加倍了。 这些预防措施没有用。威胁着马西涅克的危险不是来自人群。人群中保持着虔诚的沉默,好像在准备庄严的宗教仪式,对马西涅克既没有鼓掌也没有咒骂。人们严肃地等候着将要发生的事,没有一个人怀疑这件事即将发生。坐在最高处的阶梯座位上的观众——我就是其中之——常常转过头来张望。在晴朗的闪着金光的天空中闪烁着金星——晚上的星。 多么激动人心!人类第一次肯定他们是被不是人类的眼睛看着,被与他们不同的头脑监视着。他们第一次明确地联合起来,通过过去是充满他们的梦想和希望的空间,现在他们新的兄弟的亲切眼光落到他们身上。这并不是我们那不满足的心灵投向天空的传奇和幽灵,而是一些有生命的人用形象的、活的和自然的语言对我们说话,直至我们将像重新相见的朋友那样交谈起来。 这一天,他们的眼睛,他们的三只眼睛非常温柔,像充满了热爱的柔情,它们使我们怀着同样的柔情和爱恋颤栗。这些女人的眼睛,这些许多女人的眼睛,它们在我们面前带着微笑、允诺、魅力和肉感而闪动着,它们要说些什么?我们将会惊异地看到我们过去的怎样幸福媚人的场面? 我看看我的邻座的人们。他们也全都和我一样朝向着银幕。放映的景象首先使大家脸上的肌肉下陷。我注意到两个年轻人脸色发白。一个女人手里拿着手帕几乎要哭出来,但她挂着的守丧的面纱使我看不清楚她的脸。 首先在我们面前出现的是光照强烈的风景,是大路扬起灰尘的意大利风景,一队穿着法国大革命时期军队制服的骑兵,围着一辆有四匹马拉的马车。接着,出现了一个充满阴影的花园,在浓绿的柏树小径的一端,有一间百叶窗紧闭着的房子,这房子有一个开满鲜花的阳台。 马车在阳台下停下来,把一位军官放下后又走了。这军官跳到门前,用他的长剑柄敲门。 门几乎是立即打开。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妇从房子里冲出来,双臂伸向军官,但在相互拥抱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向后退了几步,好像是暂停他们的幸福以便更深地陶醉其中。 这时银幕上出现了这位妇女的面孔,没有言词能够表达这面孔上那快乐和狂热的爱恋表情,虽然这面孔不太美丽也不太年轻,但这表情使这面孔成为世上最美、最充满青春的事物。 接着两个情人投入彼此的怀抱里,好像他们长久分离后要寻求合而为一。他们的嘴唇吻合起来。 对这法国军官和他的意大利情妇,我们再也不知道什么了。接着出现一个不那么光亮但同样清晰的形象,这是一个有雉堞的堡垒,有些具有突堞的圆塔耸起。在一个堡垒的废墟中,在下部和中间,有些围成半月形的树,它的每一侧还都有一颗老橡树。 渐渐地,从这些树的阴影中,一位少女在光亮中显现出来,她戴着圆锥形女式高帽,穿着一件拖地的宽阔的袍子。她停下步来,双手张开并举起。她看见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她的漂亮的脸上带着可爱的微笑。她的眼睛半闭着。她那瘦削的身影似乎支持不住地等候着。 她等待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走向她,当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时,他吻了她的嘴唇。 感情激动的一对,像在意大利的那一对一样使我们心神不定,这是由于他们身上的欲望和忧郁,更由于想到这是一对男女在我们眼前过着从前的真实的生活。我们的感觉不再像前面几场那样充满犹豫和无知。我们现在知道了,在我们这个时代的这个下午,我们却看到了十五世纪的人们的生活。他们并不为讨好我们而重复他们的举动。他们是在时间和空间中第一次作出这种举动,这是他们第一个爱情的接吻。 看到这一切的感觉,是超出人们所能想象的。看到过去,不是在回忆中而是在现实中!看见一个侍童和一个戴着锥形女式高帽的小姐在接吻! 不久我们又看到古希腊的一个山岗!看到二千年前的天空底下的城堡阿克罗波勒,带着花园、房屋、棕树、小街巷、大门、庙宇、诸贤祠,不是废墟而是完整无缺,辉煌灿烂。在诸贤祠四周,许多雕像围着。一些男男女女走上它的石阶。这些是佩里克莱和德莫斯典纳时代的雅典人。 他们来来往往,彼此交叉而过。他们交谈,接着便隐没了。在两堵白色的墙壁间有一条僻静的小街。一群人走过,后面留下一男一女,他们忽然停下步来,望望四周,接着热烈地拥抱起来。我们看见在围着少妇前额的面纱下,有两只漆黑的大眼睛,眼皮像翅膀那样活动,一开一合,一哭一笑。 这样,我们通过年代上溯,我们知道那些从上面俯瞰地球的人们收集了这些连续的形象,想向我们提供并指出这共同一致的爱情的永远年轻、永远更新的动作,对这种爱情,他们和我们一样热切和顺从。同样的法则统制着并激动着他们,虽然在他们那里不是以陶醉和抚摸来表现。但同样的冲动使他们心荡神驰。不过,他们知道嘴唇那令人神醉的接吻么? 其他的一对对男女过去了,其他的时代复苏了,另一些文明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看到一位埃及妇女和一位年轻的农民,看见在阿西里的空中花园中一位公主与一个魔术家在接吻,看见两个蹲在一个洞穴的入口处的无以名状的动物似乎像人那样接吻,还有其他…… 这些短促的幻象,其中有些模糊不清,像太古老的壁画的颜色那么暗淡,但由于它们具有充满诗和现实的、既热烈又宁静的意义而显得强烈有力。 女人的眼睛一直是表现的中心,而且像幻象存在的根据。啊!微笑、眼泪、快乐、悲伤,这就是这些眼睛使人着迷之处。我们在天上的朋友们也同样地感受到它们的魅力,因此才会返回给我们。他们会感觉到,也许会感到遗憾,这些富有魅力的光亮的眼睛和他们的阴暗而毫无表情的眼睛完全不同。在这些女人的眼睛里,有多少的柔情、雅致、纯朴、甜美、苦恼、诱惑、胜利的欢乐、感激的卑躬——当她们献出她们的嘴唇时,有多少爱情。 我未能看到这些幻象的结尾。我周围的那些不安、激动的人群中发生了骚动。我发现自己正在那个我曾注意到的戴孝的女人身旁,她那在面纱下的脸一直没有露出来。 她把面纱撩开,我立即认出是贝朗热尔。 “是你!是你!”我喃喃地说。 她抬头用热情的眼光望着我,双臂围着我的脖子,把嘴伸向我,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些爱恋的话…… 我不敢俯就,但她对我说: “我求您……我恳求您……” 我们的嘴唇吻合起来,我这才知道——无须解释——马西涅克对付他的女儿的种种含沙射影的话是假的,她是两个强盗的受惊、受害者,她从未停止过爱我。 十七、最后的幻象 在接着放映之前,晚报登出两条重要的消息。一群财界人士向马西涅克建议以一千万法郎购买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和梯形实验室。马西涅克应在第二天作出回答。 但到了最后时刻,从南部来了一封电报,说几星期前在马西涅克的图卢兹家中看护他的女佣人宣称她主人的病是假的,他曾好几次离开家,都小心掩蔽不让邻居知道。他有一次离家的时间正好是诺埃尔-多热鲁被暗杀的时间。这女佣人的揭发使司法机构不得不重新进行调查,对马西涅克已有了很多犯罪的推测。 这两条新闻引出的结果是我叔叔的秘密要靠偶然的机会来得以保全,或者是由于立即的购买而保留,或者因马西涅克的被捕而永远丢失。观众的焦急的好奇心也面临同样的抉择。很多观众认为看到的将会是默东最后一场演出了。人们评论报纸刊出的文章,许多证据或异议表示赞成或反对普雷沃泰勒的假设。人们肯定认为被马西涅克拒绝进入梯形实验室的普雷沃泰勒在准备着一系列的实验,目的在证明他的假设是正确的,其中一个最简单的实验是在围地之外建立一个脚手架,在从金星送达银幕的光线的通道中设立一个断断续续的阻障。 至于我,从前一天起,只想着贝朗热尔。我曾在人群中徒然地追她,因为她居然逃走了。我感到了人们情绪的传染,这一天,我居然放弃了在挤满人的梯阶座位中间找到那神秘的少女,我曾经把她抱住,她那时浑身发抖,高兴能在一些时间里受到抚摸,对这种抚摸,她那难以理解的心灵直扑向它。而这时我竟然把她忘记了,此时对我只有银幕是重要的。我全神贯注在那巨大的谜中,这谜是人类历史在这庄严的时刻向我们提出的。 这庄严时刻是那些神奇的眼睛表示出最痛苦的眼光后开始的,它是由那奇怪的幻象开始的,邦雅曼-普雷沃泰勒建议把这幻象考虑为金星的居民,我们也不可能不如此考虑。我不想尝试更明确地描述,也不想描述其发展的背景。面对着这些奇怪的幻象,这些荒谬的动作和奇特的景象,人们感到的忧虑过重,以致来不及接受确切的印象,并从中取得有点价值的理论。可以说的是,我们像第一次时的见证人一样,和许多人一起,看到公众的表现,同时看到具有明确目标的一系列行动,这目标在我们看来是和第一次放映同一性质的。一切令人相信——在空无一物的空间中和围着一个不动的幻象的某些幻象的聚集,它们表现出的动作,对这孤立的幻象的划分——存在着酷刑和对所存在事物的镇压。不论怎样,我们通过有关的例子,明确知道只是从放映的第二部分会获得有价值的东西。几乎所有的幻象都是两面的,或相反或相似,要能了解这放映的普遍思想还须等待。 这种思想不久就显现了。对我们所看见的事物的简单叙述表明,多热鲁叔叔对我所说的预言是多么正确:“人们会到这里来巡礼,他们会像小孩般哭着跪下。” 一条铺着小石头的有台阶的弯弯曲曲的街道沿着一个陡峭、干燥、在炽热的太阳下没有一点阴影的山岗向上走。似乎可以感到发散的蒸气和干燥的土地发出的热气。 一大群十分兴奋的人爬上陡峭的斜坡。他们穿着破烂的上衣,他们的样子像乞丐或东方的卖艺人。 这条街道消隐了。在更高的地方,我们看到这群人的前后有一些穿着像古罗马军团的士兵的人组成的行列。 大概有六七十人。他们慢慢地走,队形混乱,肩上荷着戈矛,有的手里拿着头盔。有时他们停下来喝水。 我们不时看到,这些士兵是在护送一队围在中心的人,其中有几位领导,有穿着像教士的长袍般衣服的市民,离远一点还有四位妇女,她们的面孔被长面纱遮住了。接着,在转弯处,人群有点散乱,我们忽然看见一个沉重的十字架被颠簸地举起。十字架下的一个人好像被这难以忍受的重负压坏了,但他必须负到行刑的地点。他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用劲儿站直,又跌倒下去,拖着爬着,抓住路上的石头,再也不能动弹。一个士兵打他一棍也不起作用,他已精疲力竭了。 这时候一个人从石头小径走下来。士兵把他抓住,命令他去背那十字架。他背不了,便赶快走掉。但当士兵们带着他们的戈矛走到那躺在地上的人身旁时,三个女人挺身而出,她们提议去负那十字架。其中一人抬着十字架的一端,其余两人抬着十字的两边,她们就这样爬上陡峭的山岗。与此同时,第四个女人扶起那被定死罪的人,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前行。 在两个地点,我们还可以看见那走向死亡的人痛苦地向上走。这两次,他的面孔单独出现在银幕上。它与按照一般习惯所表现的不同,但它比别的面孔更能满足通过它真实的显现所引起的我们的深思。是他,我们没有道理那怕怀疑一秒钟。他在我们面前沿着。他痛苦,他将在我们面前死去。 他将死去!我们每个人都想避开这可怕的死亡的威胁,我们每个人都全心全意召唤那平静的幻象,在这幻象中我们看见他在他的门徒和温柔的女友中问。但这些幸福的日子过去了,我们害怕正在准备中的一切。已到达行刑地点的士兵们的神情更严峻了。神甫以一些手势咒骂那些将竖起木柱的石头。他低着头走了。 现在出现了十字架,在它的下面几个妇人弯着腰。那被定死罪的人跟着她们。他现在靠着两个妇人扶持着。他停下步来。再也没有办法救他了。当我们在形象短暂地中断后再看见他时,十字架已竖起,死亡将开始。 我不相信人们还有比我们这一时刻所感受的激动更强烈的时刻,这时刻,我们应当知道,是解决人类几世纪的命运的时刻。我们不是通过传说和曲解来猜测这一时刻,也不是根据不肯定的资料来重新决定,更不是按照我们的幻想或感觉而想象出来。这时刻就在眼前。它在我们面前活动着,它的背景并不宏伟,在我们看来这背景似乎很平凡很贫乏。好奇的人群走掉了。十多个士兵喝酒并在一块平石板上玩色子。四个妇女在被钉到十字架的人的阴影下站着,用她们的眼泪洗灌他的脚。在附近的两个山岗顶上,两个身影在十字架上扭动。这就是看到的一切。 这阴暗的景象向我们显出什么意义!在我们眼前展开的是多么可怕的悲剧!我们那充满爱恋和悲伤的心的跳动是和这颗神圣的心的跳动一样的。他的疲乏的眼睛垂下看着我们所看的同样的东西,同样的干燥的地面,同样的野蛮士兵的面孔,同样的悲伤的女人的面容。 当最后一个幻象向我们显示出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受到摧残的头部和那无限扩大的眼睛时,人群纷纷站起来,男男女女跪下,在抖动着祈祷的沉寂中,向着正在消隐的神明伸出双臂。 这种场面,对那些没有看见过的人是难以理解的。人们不会在我对他们叙述的文章中找到突出点,正如我在当时的报纸里不能找到一样。这些报纸成堆地运用形容词、惊叹词,但对现实却不提供任何思想。但是,这些报纸文章却提出这一天放映的两部幻象的重要真理,而且正确地宣告第二部幻象解释并补充第一部。在我们的遥远的兄弟那里,一个神明受着可怕的酷刑,他们通过两个事件的接近想告诉我们,他们也像我们一样被一种宗教信仰和理想的向往所激动着。通过他们的一位领袖的死亡和我们一位国王的死亡,他们告诉我们,他们也同样地经受政治的动荡。他们通过爱情的幻象使我们知道,他们像我们对爱情的力量倾倒一样倾倒于这些幻象。由此可看到同样的文明阶段、同样的信仰、同样的本能、同样的感情…… 这些如此肯定、如此激动人心的信息怎么能不在翌日激发我们想知道更多一点和更密切地通讯的欲望,怎么能不想到可能提出的问题和将弄清楚的问题,关于过去和将来,关于文明和命运的问题。 但我们仍存有同样的怀疑,比前一天更强烈的怀疑。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将会怎样?情况是这样:马西涅克接受了别人提出的一千万法郎,但条件是这些钱要在放映后立即付给他并交给他一份赴美国的安全通行证。虽然在图卢兹开始的调查肯定了女佣人对他的控告,人们还是肯定买卖协议即将签定。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是这样重要,以致使它越出了司法机关的通常考虑范围。面临着不能再延期的情况,政府部门让步了,但同时强制马西涅克出售秘密,否则会遭到立即的逮捕。有关部门在他周围布置了一些人员,一旦他有什么越轨行为就立即把他逮住。当铁幕重新垂下时,十二位警察代替了守门人。 于是开始了一场形势严峻的放映,它本身也显出十分令人痛苦和无情。 像另一次一样,我们起先不了解放映的意义,这些影象放得相当快,像前一天表现的爱情的场面。 也没有了三只眼睛的开头的幻象,而是立刻就是现实的场景。在花园中,一位年轻漂亮的穿着1830年时装的女人坐着。她在撑在一个木架上的壁毯上刺绣,有时抬起眼睛温柔地望望在她旁边玩耍的小女孩。母亲和小孩互相微笑。小女孩离开她玩的沙子,跑来拥抱母亲。 在几分钟中只是这些场面,人的平静生活。 在母亲的背后,离有十来步远处,有一道树叶的高帘子,修剪得笔直。一个潇洒而年轻的男人轻轻掀开帘子,悄悄地从阴影中走出来。 他的面孔表情严峻,下巴紧收,手里拿着一把刀。 他向前走了三四步。那女人一点也没听见,小女孩也没有看见他。他继续前进,十分小心谨慎,以免沙土在他脚下发出声音。树枝在他触到时也没有动。 他控制住女人。他的面孔由于残酷和坚定的意志而显得可怕。那女人的脸却一直是微笑而且幸福。 在这微笑和愉快的脸上,一只手慢慢地举起。接着他以同样的速度放下手,突然间,他以猛然的一击打到她的左肩的下部和心脏上。 当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在围地的惊惧而沉寂的人群中发出了叹息声。 那男人拔出刀子,倾听了一会儿,俯身到瘫在一张椅子上的不动的身体,摸摸她的手,接着朝那树叶帘子后退几步,那帘子对着他闭合起来。 小孩不停地玩耍。她笑着,说着话。 幻象消失了。 这一次是两个男人在河边的一条僻静的道路上散步。他们不甚起劲地在闲聊,像在谈下雨和好天气那般。 当他们返身转回时,我们看到一个一直被他的同伴遮着的人拿着一把手枪。 两人停下步来,继续平静地交谈。但那持枪的男人的面孔变了样,表现出我们曾在第一个凶手的脸上看见的同样的犯罪表情。忽然间,发生了袭击,一声枪响,另一个人摔倒,凶手扑向他,拿走了他的钱袋…… 后来还有四件罪行,每件的主事人或被害人都是我们认识的人物。这是一些很简短的只限于主要情节的社会杂闻:平静地表现出日常生活的场面,带着恐惧和野蛮的突然谋杀。景象十分可怕,特别是由于当我们看到死亡的幽灵在受害者上面站着时,她仍然保持着信任和宁静的表情。由于他们在等待着我们无法使其避免的打击到来,这使我们害怕得气喘吁吁。 最后,一个人的形象出现在我们眼前。梯形实验室里响起一阵低沉的惊呼声。这人是诺埃尔-多热鲁。 十八、普雷—邦尼城堡 人群的惊呼向我证明,看到由于其肖像和张贴在围地门口的招贴而使人们认识了他的伟大的老头儿,人们立即产生了同样的想法。一开始大家就知道了事情会怎样。在出现了一系列的犯罪的幻象后,我们十分清楚诺埃尔-多热鲁返回银幕的意义以及人们开始向我们叙述的历史将朝向怎样的无法避免的结局走去。已经有六个受害者。我叔叔是第七个受害人。我们将看到他的死亡和凶手的面貌。 这一切都是用一种令人困惑的手段组成的,具有一种强迫我们接受的严密的逻辑。我们好像是被困在一条可怕、崎岖的道路上,我们必须走到底,不管感觉如何强烈。我有时想,联串儿的神奇的幻象是否还会延长,它激起的神经紧张超出了人类力量所能忍受的限度。 接连的放映让我们看到几段情节,其中头一段是诺埃尔-多热鲁肯定还没有发现那巨大秘密的时期,那时他的儿子还活着。这是战争时期。多米尼克穿着军服拥抱哭着的并想留住他的老头儿。当多米尼克离开时,诺埃尔-多热鲁看着他走远,怀着一个再也看不见儿子的父亲的悲伤。 接着,他又重新出现,一直是在像过去那样挤满工场和库房的围地里。贝朗热尔走来走去,年纪很小,最多十三四岁。 通过一些形象,我们继续看到他们的生活。这些形象向我们显示出上空的人们是如何每小时都注视着叔叔多热鲁的工作。他的腰弯了,变老了。那小女孩长大了,但仍玩耍和到处跑。 我看见她已像去年夏天见到时那样,同时也看见诺埃尔-多热鲁站在一把梯子上,用一支长笔在一个罐子里浸湿后在墙上乱涂。他往后退,细细观看,再看标记着银幕的位置的墙壁。他看不见什么,但已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在那物质的底部活动,他似乎在等待和寻找…… 事情发生了,一切都改变了。梯形实验室出现了,有些地方还没有完工,正好像在三月份的星期日我发现叔叔的尸体时那样。新的墙壁竖立起来了,带着它的门廊。我叔叔在墙基处挖好一个小房间,他把铁罐摆在那里。 现在,梯形实验室——它变小了一会儿——外面出现了一些树林里的树木和草场附近的起伏山峦,一个男人从那里出来,走向围有栅栏的小径。我认出他的身影。这个人在半小时后将和我在他刚走过的树林中打斗。这是一个凶手。他穿着一件防尘外衣,领子拉起到帽檐下。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街灯柱近旁,他望望四周,慢慢爬上去,进入围地。 他沿着我那一天在他之后走的那条路走去,像我一样,头部前伸。 诺埃尔-多热鲁这时站在银幕前。他把小房间重新关上,在本子上写笔记。这受害人毫无警觉。 这时那个男人脱下衣服和帽子。他把脸朝我们这边转过来。这是泰奥多尔-马西涅克。 人群一直期待着他的出现,因此此时并不觉得惊讶。还有,这一天放映的幻象的情景已不能引起人们去思索和感到惊奇。此时公众对马西涅克的罪行的证明尚不十分关心,他们并不是在体验现在发生的事,而是生活在过去的时间里。直到最后时刻,人们还只是想知道诺埃尔-多热鲁——我们已知道是死了——是否将被谋杀。 场面很短促。事实上我叔叔没有一刻意识到威胁他的危险。与调查的结论相反,并没有发生人们以为找到了痕迹的搏斗。搏斗是在我叔叔受了打击后倒在地上不能动后才发生的。这搏斗是发生在愚蠢地发怒的凶手和他拼命再次杀害的尸体之间的。 事实上,是这野蛮兽性的举动使人群发怒。他们直到目前是被一种无理性的希望所控制着,在惊慌中呆住了。现在,看到银幕上出现的卑鄙行径,他们对那活着的和可以看到的凶手发怒和仇恨起来。现在在他们看来,这凶手的存在突然变为不能容忍。人群中产生了一种厌恶和无可阻止的正义的需要。他们立即改变了主意,突然摆脱一切对过去的回忆,投入现在的现实中,采取了必要的行动。人群滚下梯级座位,涌出各个出口,一齐扑向马西涅克躲藏的铁笼。 我不能确切地谈事情是怎样结尾的。从控告开始就企图逃跑的马西涅克,此时发现在他面前出现了十二个警察,但这些警察接着便转身去对付那些涌向高栅栏铁笼的人群。这十二个人怎么能够抵抗呢。栅栏倒下了,警察无法应付。在一闪光间,我看见马西涅克身体紧靠着墙,两臂伸直拿着两支小手枪瞄准着。几声枪声响起。袭击的人中有几个倒下了。这时马西涅克利用别人的犹豫迅速地朝墙基下的发电机组弯下身去。他按了一个电钮。在墙的顶上,支撑在两根方柱上的门打开了。像打开了一个水闸一样,一些蓝色的液体放出,喷射到整个银幕的表面。 这时我想起马西涅克的可怕的预言:“要是我死了,也就是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的死亡,我们一起死去。”在担心危险时,在深渊底处,他怀着卑鄙的念头和实施他的威胁的勇气。我叔叔的事业被消灭了。但我仍然在向前冲,好像我能够通过挽救那混蛋而避免灾祸。不过人群抓住了猎物,从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互相传递着,好像一群嚎叫的猎犬用咀撕裂那被围捕的野兽。 在两个警察的帮助之下,我打开了一条通道。马西涅克的身体最后落在一群没有那么狂怒的进攻的人手中,这垂死的人的样子使这些人感到尴尬。他们组成人群来保护垂死的他,其中有一人用高出嘈杂声的声音呼唤我: “快,快!”当我和他汇合时他说,“他说出您的名字。” 第一眼看到躺在两条小长凳之间的那堆血淋淋的肉体时,我就知道没有什么希望了。这肉体还在呼吸,这简直是奇迹。但他在呼唤我的名字。当我俯身在那难以辨认的面孔上时,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我清晰地逐字逐句说: “马西涅克,是我,是维克托里安-博格朗。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他抬起眼皮,用混浊的眼睛看了我一下,接着又合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 “一封信……一封信……缝在夹村里……” 我摸摸他那只剩下一些碎布的外套。马西涅克有道理把信缝起来,因为其他的文件全都从他的口袋里掉出来了。 我立即在信封上看到我的名字。 “打开……打开……”他喘着气说。 我打开了信封。信里只有仓促地用粗大的笔体写下的几行字,这几行字我只来得及看第一行,上面写着:贝朗热尔知道那公式…… “贝朗热尔!”我大声说,“她在哪儿?您知道她在哪里?” 我立即感到这样大声说出少女的名字是不谨慎的,于是我更俯身下去,把耳朵凑近以便听到马西涅克最后的几句话。 他几次重复说:“贝朗热尔……贝朗热尔……”想努力对我作出回答,但也许他的记忆力已不许可。 他的嘴唇抽动,他发出更像是喘气的嘶哑声,但我还是分辨出一些字眼: “贝朗热尔……城堡……普雷——邦尼城堡……” 虽然当我们的精神集中在一种思想上时十分紧张,但我们还是能感到四周的许多事物。当我站立起来,低声重复“普雷——邦尼城堡……普雷——邦尼……”时,我模糊感到另有一个人听见了马西涅克给我提供的地址,这感觉越来越明显。后来我又发觉,由于这人在我旁边站着,他看到了马西涅克的信的开头,像我一样。这个人巧妙地掩盖着脸部的面罩忽然在我眼前落下,韦勒莫苍白的面孔显现出来。 我向四周看看:这人正从围着我们的好奇的人群中摆脱出去,跳过躜动的人群。我大声呼唤,我叫喊他的名字。我拖着警察去追赶,但已来不及了。 这样,韦勒莫这个无情的敌人,他曾不惜采用苦刑对付马西涅克,想从他那里获得我叔叔多热鲁的公式。现在他知道了贝朗热尔掌握着这公式!他还同时知道了贝朗热尔躲藏的地方,这是他以前不知道的。 这普雷——邦尼城堡……它在什么地方?在法国什么地方,贝朗热尔在她的教父被杀后躲藏起来?大概这地方离巴黎不远,因为她曾有一次要求我去救她,而且前一天还到围地来过。但即使不远,怎样去呢?在巴黎四周十古里,有上千的城堡。不过我想,事情的结局会是在这城堡中。一切可能完蛋,一切也可能挽救,但一定要到那里去。即使神奇的银幕被消灭了,我从马西涅克那里还可以获得恢复它的办法,但我得到那里去。我得今晚或黎明时到达,否则韦勒莫会全部控制了贝朗热尔。 整一个夜晚我到处打听。我查地图、年鉴、图片。我询问,打电话。没有人能为我提供一点有关普雷——邦尼城堡的情况。 在经过一个激动的夜晚后,到了早上,在更系统地考虑了情况后,我想到要在我知道贝朗热尔曾去过的地域寻找。我搞到一辆汽车,让人把我带到布吉瓦勒那个方向。 我没有怀着多大的希望,但我担心韦勒莫在我之前发现贝朗热尔躲藏的地方,因而心急如焚。我不停地对自己重复说: “对的……我走的路是对的……肯定我会找到贝朗热尔,那强盗不会碰到她的一根头发。” 我对少女的爱情突然摆脱了一切怀疑,一切毒害爱情的怀疑。还有,我不再考虑那些细节,也不再困惑于解释她的行为和去寻找对她有利或无利的证据。即使她的吻没有在我心中拭去一切不好的回忆,她遭到的危险已使我恢复了信心和柔情。 我最初到阿弗雷城、到马恩、到沃克雷松去调查,都没有任何结果。在这些地方,普雷——邦尼城堡无人知道。到圣克卢也同样地失败。但在那里的一间旅店里,通过一个偶然的询问,我寻找到了韦勒莫的踪迹。有人回答我,这是一个经常坐着汽车从布吉瓦勒公路上经过的脸色苍白、身材高大的男人,就在这一天早上,太阳升起时,有人还看见他在村庄外走来走去。 由于说得很明确,我肯定了那人的确是韦勒莫。他比我早四小时到达。而且他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他爱贝朗热尔!这有力气和勇气的强盗,早四个小时到,在最后的一赌上他孤注一掷!谁能阻止他?有什么顾虑?占有贝朗热尔,把她抓在手中,强迫她说话,这一切现在都易如反掌。他爱上了贝朗热尔! 我记得当时我曾用拳头敲打旅舍的桌子,生气地大声说: “不,不,这不可能!……我说的那城堡该是在这一边!……我需要有人指示道路!……” 从那时起,我再也不犹豫了,一方面是因为我到这地区来没有犯错误,另一方面,我知道韦勒莫已经听到马西涅克的话而且由于在这里住过而认识这个地区。他已在黎明后开始行动了。 一些人聚集在旅舍前。带着越来越强烈的焦急心情,我提出一些问题,但都得不到回答。最后有一个人对我说,有一个十字路口有时被称为普雷——邦尼,它在离三四公里远的圣居居法树林中。从那里有一条大路通向一所样子相当朴素的新房子,那里住着一对年轻夫妇:隆谢罗勒伯爵和伯爵夫人。 我真切地感到我的意志激发了对这事件有利的因素,可以说是创造出了我可以到达的陌生的城堡,我应立即到那里去。 我急忙赶去。当我穿过花园时,一位年轻人在台阶前从马上下来。 “这是普雷——邦尼城堡么?”我问他说。 他把缰绳交给马夫,微笑地回答: “这至少是在布吉瓦勒人们有点夸大的称呼。” “啊!”我低声说,这意外的消息使我窘困。“是这里……我来得及时。” 那年轻人介绍了自己,他是隆谢罗勒伯爵。 “我可以知道贵姓大名么?……” “维克托里安-博格朗,”我回答。 当我走进这开朗而可亲的人时,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这是有关贝朗热尔的事。她在城堡里,对么?她在这里找到了躲藏的地方?” 隆谢罗勒伯爵有点儿脸红起来,他仔细地观察我。我抓住他的手。 “先生,我请求您,情况很严重。贝朗热尔被一个极为危险的男人追踪着……” “这人是谁?” “韦勒莫。” “韦勒莫?” 伯爵再也不掩饰了,他重复说: “韦勒莫!韦勒莫!她害怕的敌人!……的确,对这个人要担心。幸而他不知道她躲藏的地方。” “昨天起他知道了。”我大声说。 “就算是这样,他得有时间准备,组织他的行动。” “今天早上,村庄里的人看见他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我开始把情况告诉他。他来不及等待我说完便和我一样不安起来。他拖我到了一个单独的楼房前,贝朗热尔住在那里。 他敲了门。没有人回答,但那楼房的门是开着的。他走进少女的房问。贝朗热尔不在那里。 伯爵并不显得十分惊讶。 “她经常很早就出去。”他说。 “也许她是在房子里?”我暗示说。 “和我妻子在一起?不可能,我的妻子身体不大舒服,还没有起床。” “那怎么办?” “我想她会是按照习惯到旧城堡的废墟去散步了。她喜欢这个俯瞰布吉瓦勒和河流的地方。” “离这儿远么?” “不远,在大花园的尽头。” 这大花园延伸得相当长,我们得跑四五分钟才能到达小径汇合处的圆形广场,从那里可以看见在一堆坍塌的石头中,在岩石的顶上有几堵墙壁。 “瞧,”伯爵说,“贝朗热尔曾到过这条凳旁。她留下了阅读的书。” “还有一条围巾,”我担心地说,“瞧……一条揉皱的围巾……广场的草有踏过的脚印……天哪,这可怜的少女千万别发生什么事!” 我还没有说完话,就听见废墟旁响起了呼喊声。我们说不出这是呼唤还是痛苦的叫声。我们立即通过那弯弯曲曲的林间小径跑上山岗。当我们跑到半路时,叫喊的声音又响起,突然间一个女人的身影从旧城堡的坍塌的石堆中跑出来。 “贝朗热尔!”我一面呼唤一面加快脚步。 她没有看见我。她像一个被追赶的人那样逃跑,尽量利用废墟提供的躲藏处。 一个男人出现了,手拿着小手枪,在寻找她和威胁她。 “是他……是韦勒莫!”我低声说。 他们两人一个跟在另一个后面进入离我们最多四十多米远的废墟中。我们在几秒钟内就越过了这距离。我向贝朗热尔跑过的地方跑去。 当我到达时,离我不远处一声枪响传来,呻吟的声音响起。虽然我作出努力,但我再也前进不了了,因为路上挡满了荆棘和长春藤的树枝。我的同伴和我拼命推开那些擦伤我们面孔的树枝。最后我们走到一个大上台旁。在那里,在长得很高的野草和长着青苔的石头中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但是我们听见的枪声呢?……很近的呻吟声……? 突然间,比我走得更远地寻找着的伯爵大声说: “她在这里……贝朗热尔!……您受伤了么?” 我跳到他那里。贝朗热尔躺在树和树叶堆中。 她脸色如此苍白,我想她是死了。一个清晰的念头在我心中浮起,我无法在丧失她后还活下去。但我最终还是结束了这种想法,高声地说: “我首先要为她报仇。我发誓,凶手将死在我手里。” 但伯爵仔细看了她一会儿后说: “她没有死,她还呼吸着。” 我看见她睁开眼睛。 我跪到她面前,用双手抱起那痛苦的、美丽的头部。我对她说: “贝朗热尔,你哪里受了伤?亲爱的,回答我。” 她低声说: “我没有受伤……是因为疲劳、激动……” 我坚持说: “可是他向你开枪……” “不是的,不是的……”她说,“是我开枪。” “这怎么可能!是你开的枪?” “对,用他的手枪……” “但你没有打中。他逃跑了……” “我不是没有打中。我看见他倒下……就在这附近……在冲沟的旁边。” 这冲沟是在我们右边的地上挖的一条深沟。伯爵走到那个地点,呼唤我也去。 当我走到他近旁时,他指给我看一个躺在低处的男人,满脸是血。我走近前去,认出是韦勒莫,他已死了。 十九、公式 韦勒莫死了,贝朗热尔活着……我感到多么愉快!突然间多么安全!这一次,不幸的遭遇结束了,因为我所爱的人再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我的思想立即又回到诺埃尔-多热鲁身上:那总结他那巨大秘密的公式保存下来了。现在人类在拥有资料和行动的重要索引的情况下有能力继续我叔叔的事业了。 贝朗热尔对我说: “他死了,对么?” 我出于本能认为不应当把实情告诉她,这对她过于沉重,而且她害怕这件事。我说: “没有……我们没有看见他……他逃跑了……” 我的回答似乎使她安心,她低声地说: “不管怎样,他受伤了……我肯定是打中了。” “好好休息,”我对她说:“亲爱的,不要再苦恼了。” 她听从我的话。她十分疲倦,不久就睡着了。 在把她带回去之前,伯爵和我一起回到尸体旁边,把它从冲沟的斜坡上推下去。我们沿着冲沟走到围着园地的墙边。在这地方有一个缺口,伯爵肯定韦勒莫只能从那里进入。的确,在不远处,在一条僻静的树林大道出口处,我们看到一辆汽车。我们把尸体放在车中,手枪放在车凳上,把汽车开到一公里远处,丢弃在一个林中空地的附近。我们没有遇见一个人。无疑人们会认为他是自杀。 一小时后,贝朗热尔回到城堡,躺在床上,把手伸给我让我吻。我们单独在一起,再没有敌人在四周,再没有可怕的面孔在黑暗中显现,再没有人会反对我们的应得的幸福。 “恶梦已过去,”我对她说,“再也没有障碍存在于我们之问。你不会再想逃跑了,对么?” 我激动不安地看着她。这亲爱的少女对我还充满神秘和陌生感,在那我从未深入的心灵的阴影中藏着一些秘密。我告诉她这一点。她长久地看着我,眼睛疲乏而且由于发热而炯炯发光,与我从前所喜爱的无忧无虑的含笑的眼睛完全不同。她低声说: “一些秘密?许多秘密?不对,我心里只有一个秘密,这是一切的起因。” “贝朗热尔,你可以告诉我么?” “我爱您。” 我高兴得发抖。这爱情,我经常出于潜在的本能感觉到,但它被大量的怀疑、不信任和怀恨所阻挡着。现在贝朗热尔严肃地、忠实地向我承认了…… “你爱我……你爱我……为什么你不早对我说?多少不幸可以避免!为什么你过去不对我说?” “我不能说。” “现在你能说了,因为在我们之间再没有障碍了么?” “我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同样的障碍。” “什么障碍?” “我的父亲。” 我低声说: “你知道泰奥多尔-马西涅克已死了么?” “我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 “我还是泰奥多尔-马西涅克的女儿。” 我焦急地大声说: “贝朗热尔,有一件事我想向你透露,我首先肯定……” 她打断我的话: “我恳求您,再不要对我说些什么了。使我们分开的就是这一点。这是一个深渊,不能希望用什么语言能填平它。” 她似乎十分疲乏无力,因此我想离开她,但她阻止了我。 “我不疲乏,”她说,“我不会生病的……至少近几天是这样。以前我希望我们之间一切都一清二楚,您知道我任何的行动。听我说……” “贝朗热尔,明天再说吧。” “今天说,”她命令道,“我需要立即向您交心。再没有比这更能使我安心的了。您听我说。” 她用不着请求我很久。我怎么会厌烦于细看她和听她说话呢?当我们彼此远离时,我们受着怎样的考验。不管怎样,我害怕不能在她身旁。 她用手搂着我的脖子,她那美丽的嘴唇在我眼下颤抖。看到我的眼光盯着她的嘴唇,她微笑道: “您可记得,在围地里……第一次……我讨厌您……又爱慕您的那一天。我曾是您的敌人……又是您的奴隶……对,我那有点可怕的独立天性产生反感,由于不能摆脱那使我痛苦的回忆……使我愉快的回忆……我被征服了。我摆脱您,我又回到您身旁……我会完全回到您身旁,要不是那个男人……您知道的那个男人不是有一个早上来找我……” “韦勒莫!他来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他是受我父亲的委托来的。他想的是——我渐渐地发觉——通过我深入诺埃尔-多热鲁的生活,从他那里偷走他发明的秘密。从最初开始,韦勒莫就要求我保持沉默。后来,他又对我下命令。” “你不应服从。” “只要我有一点不谨慎,他就会把您杀掉。可是我爱您。我害怕,我更害怕的是韦勒莫怀着一种我憎恨的爱情来追求我。怎能怀疑他的威胁不是认真的?从那时起,我陷入错综复杂的情况中。从撒谎到撒谎,我变为他的同谋……或更确切地说变为他们的同谋,因为在冬季时我的父亲和他联合起来了。啊!多么痛苦!这个爱上我的人……这个可耻的父亲……我在惧怕和羞耻中生活……一直希望他们会感到厌倦,因为他们的诡计会毫无结果……” “我从格勒诺布尔寄的信呢?我叔叔的担心呢?” “对,我知道,您叔叔常和我谈起这些,我在没有向他透露阴谋的情况下,要他警惕。是在我的要求下,他寄给您那被偷去的报告。只是我没有预见到这罪行。对,是偷盗,虽然我警惕,但我看到我没有力量,而我的父亲当晚进入寓所,他拥有我不知的办法。从此发生了犯罪,发生了谋杀!……不,不,一个女儿不能相信这一切。” “这样,韦勒莫在星期日到寓所来找你,当时诺埃尔-多热鲁不在家……” “那个星期天,他对我说,我父亲放弃了他的计划,想和我告别。他在那废置的坟地的小教堂附近等我,他们两人曾在那里以围地的旧墙上的碎片进行实验。韦勒莫让我父亲到寓所时偷了我教父的一个蓝色瓶子。当我发觉时,韦勒莫已把一部分液体倒在小教堂临时的银幕上。我抓住瓶子,把它扔到井里。这时候您在呼唤我。韦勒莫向我扑来,把我带到他的汽车上,在那里他用拳头把我打晕,把我捆住,用一件大衣把我盖住。我是在巴蒂涅奥勒地区的车库里醒过来的。这已是夜晚。我把汽车开到一个向着街道的气窗旁边,跳了下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经过那里,把我扶起来,因为跳下时我的脚脱臼了。他们把我带到这里,他们的家。翌日,我从报纸上得知诺埃尔-多热鲁被杀。” 贝朗热尔双手掩面。 “我多么痛苦!对这死亡,我没有责任么?要不是我最好的朋友隆谢罗勒夫妇阻止我的话,我会去揭发。但揭发就意味着失去父亲,由此又使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消失。这最后的考虑使我下了决心,必须对我无意中做了的坏事进行补救,与我曾为之效劳的人斗争。身体刚一恢复健康就开始了工作。在知道藏在阿朗贝尔肖像后的诺埃尔-多热鲁写下的指示的情况下,我让人在开幕的前夕或早上带我到寓所。我那时想看见您,告诉您一切。但那时后门开着,我可以不惊动任何人就上去。这时就在教父的房间里,我意外地见到了您。” “贝朗热尔,为什么你要逃跑呢?” “您已拥有文件,这就足够了。” “不够,你应留下来解释……” “这时不应向我谈爱情,”她说,“人们不会爱上马西涅克的女儿的。” “就这样,我亲爱的,”我微笑着对她说,“这时正在房子里的有钥匙的马西涅克听到我们的谈话后,从我那里重新拿走了文件。由于你的过错,他掌握了秘密……还不谈你让我面对着一个凶狠的敌手。” 她摇摇头说: “您没有什么要害怕我父亲的。对您,危险来自韦勒莫,对这个人,我一直监视着。” “怎样监视?” “我之所以同意住到普雷——邦尼城堡里,是因为我知道我父亲与韦勒莫去冬住在这个地区。的确,有一天,我认出了从布吉瓦勒那边来的韦勒莫的汽车。经过几次寻找,我发现了他搁汽车的车库。5月15日晚上,我正躲在这附近,看见他和两个男人走进车库。听到他们的几句话后,我知道他们在围地演出结尾时把我父亲绑架了,他们把他带到附近的一个韦勒莫平常作为躲藏地的小岛上,而且第二天韦勒莫要用各种办法逼他说话。怎么办?向司法机关告发韦勒莫,那等于对我父亲的罪行提出无可辩驳的证明。还有,当时我的朋友隆谢罗勒夫妇不在普雷——邦尼。我急需援助,我跑到蓝色旅舍,用电话同您约定见面时问。” “贝朗热尔,为了这约会,我夜里就到了。” “您那天晚上就到了?”她惊讶地问。 “我的天,是的,在旅舍的门口,一个你派去的小童在等待我,把我带到一个小岛上,接着又到韦勒莫的房子里,接着在一个房间里,韦勒莫把我关起来。在那里,第二天我看到泰奥多尔-马西涅克受刑,后来被绑架。贝朗热尔,亲爱的,你不十分机灵。” 她似乎惊愕起来。她说: “我并没有派小童去等您,我没有离开蓝色旅舍,我整夜和整个早上在等您。我们被人出卖了,被谁?” “真神秘!”我对她说,“在这旅舍里肯定有与韦勒莫勾结的人。人们大概通知了他你打电话的事,他也许派那对他忠心的小童到半路上去拦截我。” “但为什么对您设下陷阱,而不是对我?” “他也许是等第二天俘虏你。他也许害怕我比怕你更甚,想利用你的呼唤把我禁闭起来直到马西涅克说话。总之,他大概得服从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理由和需要,这些都已无关重要。 “贝朗热尔,第二天怎样?……” “第二天,”她重复说,“我成功地找到一条小艇并在傍晚驶到小岛周围,到了我父亲垂死的地方。我把他救了。” 我困惑起来。 “怎么,是你救了他?是你在阴影中等待韦勒莫,在他转身向我时上前去袭击了他?……是你把他在半路上拦住?是你解救了马西涅克?” 我抓住她那孩子般的小手,激动地吻着。亲爱的人儿!为了保卫诺埃尔-多热鲁的秘密,她做了一切,怀着多大的勇气和倔强的胆量!她多次冒死亡的危险,在最危险的时刻,在面对袭击的可怕行动前,从不退步! “贝朗热尔,你为我叙述细节吧。继续下去……你把你父亲带到了哪里?” “带到岸上,坐着种菜人的一辆汽车,驶到普雷——邦尼城堡,在那里我照料着他。” “韦勒莫呢?” 她颤抖起来。 “我很久没有再见到他,只是今早才见到他。我正在这凳上看书,他忽然站起来。我想逃跑,他挡住我并说: “‘您的父亲已死。我是受他委托来的。听我说。’ “我对他不信任,但他立即补充说: “‘我向您发誓,我是受他之托而来的。证据是在他死之前,他告诉我您知道公式。他是在生病期间透露给您的。’ “这是事实。当我照料我父亲时……对,就在这座小楼里……有一天,他对我说:‘我不大清楚将会发生的事,贝朗热尔。很可能为了报复我会毁掉默东的银幕。我会犯错误。不论怎样,我想提前取消这疯狂的行动。’他于是让我背诵公式。除了父亲和我以外,没有人会知道,因为只有我单独和他在一起,而且我保守秘密。韦勒莫终于说出了事实。我问他: “‘到底要怎样?’ “‘你父亲最终的遗愿是您把这公式给我。’ “‘永远也不!’我大声说,‘您撒谎。我父亲要我发誓永远也不透露,不论什么情况下,不论对什么人。’ “他耸耸肩膀。 “‘对维克托里安-博格朗可以透露,对么?’ “‘是的。’ “‘维克托里安-博格朗听见了马西涅克最后的话。他与我协议,或至少是快要达成协议了。’ “‘不可能!’ “‘您去问问他。他在废墟那里。’ “‘当我不安地看着他时,他笑着说: “‘是的,在废墟里,被捆在一棵树的脚下。他的生命靠您决定。我用他来与您交换公式。要是不交换,他就得死。’ “‘我没有猜到这是陷阱。我像发了疯似地朝废墟方向跑去。这正是韦勒莫所要的。废墟是一个偏僻的地方,有利于袭击。这袭击立即发生了,他已用不着掩盖他的谎言。 “‘小姑娘,上当受骗了。’他大声说,同时把我推倒在地。‘啊!我知道你会到来!想想看,这是有关你的爱人……有关你所爱的人……你爱他,对么?’ “很明显,他的目的是在于威胁,想用武力从我那里取得秘密……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他对您的愤怒以及我的反抗和仇恨使他失去了理智。他首先想报复……他把我紧抱住……啊!这坏蛋!” 她又用双手捂住脸。发热使她激动。我听见她结结巴巴地说: “坏蛋!……我怎么才能摆脱他?我当时已精疲力竭……但是我终于狠狠地咬了他并摆脱出来。他拿着手枪追赶我。但在赶上我的时候,他摔倒了,甩掉了手枪,我立即拾起来。当他返身向我扑来时,我开枪了……” 她沉默下来。这痛苦的叙述使她力竭。她的面孔怀有一种失常、害怕的表情。我对她说: “可怜的贝朗热尔,我对你有罪。我心里常常控告你,我没有想到你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勇敢的女性。” “您不可能了解我。” “为什么?” 她痛苦地低声说: “我是马西涅克的女儿。” “不要说了,”我大声说,“你是一直作出牺牲和冒着危险的人。贝朗热尔,你是我爱的人。”她在一吻中把她的全部生命和心灵都交给我了。“贝朗热尔,你记得……在围地的一个下午,当我再找到你时,当爱情的景象使你投到我怀中时……” “我没有忘记,”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 “那么……你同意了?……” 她又再次重复说: “我是马西涅克的女儿。” “这是你拒绝的唯一理由么?” “您怎么能怀疑?” 我过了一会儿对她说: “要是命运愿意使你不是马西涅克的女儿,你会同意成为我的妻子么?” “同意。”她严肃地回答。 这是说话的时刻,我多么高兴能说话!我继续说: “要是命运愿意你不是马西涅克的女儿……贝朗热尔,你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与马西涅克之间这样缺乏感情,而你也那样冷漠吗?当你年少的时候,想到要回到马西涅克的身旁和他一起生活你就心烦意乱。你一直生活在围地里。你的全部柔情都贯注在诺埃尔-多热鲁身上。你没想过么,人们有权利将这种少女的感情和本能解释为具有特别的意义么?” 她惊讶地望着我,并对我说: “我不理解。” “你不理解,因为你从来没想过这些事。举个例子说,这是否自然,那个你称为父亲的人的死却使你感到如释重负?” 她惊愕地看看我。 “为什么您说‘那个你称为父亲的人’?” “说实在话,”我微笑着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你的出生证明。没有任何我认为奇特的事证明……” “但是,”她声音变样地说,“您也没有任何事实不是这样的证明……” “也许,”我回答道,“也许我有这证明……” “啊!”她说,“对我这样说而现在又不使我面对肯定的事实,这太可怕了。” “你认得马西涅克的字迹么?” 我从口袋里拿出信来,递给了她。 “读吧,亲爱的。这是马西涅克写给我的,是他在快死时交给我的。我最初只看了开头几句话,我就立即跑来找你。贝朗热尔,读读吧,不要怀疑,这是一个死去的人的见证。” 她拿了信,高声念起来。 “贝朗热尔知道那公式,她只能告诉您一个人,维克托里安,您要和她结婚,对么?她不是我的女儿,而是诺埃尔-多热鲁的女儿。她在我结婚后五个月出生,您可以从户籍证明得到保证。请你们两人原谅我,请为我祷告。”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贝朗热尔高兴得哭起来。她的声音变清晰了。那使她在羞耻和绝望下挺不直腰的可怕重负再也不压在她肩上了。她终于可以自由呼吸,把头高高抬起,向前直望,享有她那份幸福和爱情。她低声说: “这是可能的么!诺埃尔-多热鲁的女儿……这是可能的么!” “这是可能的,而且是肯定的。自从马西涅克和韦勒莫开始可怕的斗争以后,自从你救了他并照料他后,他后悔了。想到有一天他会死去,他就想对他的罪行的一部分进行赎罪,于是他写了这封信……这封信从法律角度看显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但我们两人可以作为事实来接受。贝朗热尔,你是诺埃尔-多热鲁的女儿,你一向把他作为父亲那样爱他……他也希望我们结婚。贝朗热尔,对他你会不服从么?你不认为我们的责任就是让我们结合起来,一起完成他的事业么?你知道那不可少的公式。把它公开了,我们就能永远保证诺埃尔-多热鲁的巨大的事业得以发展。贝朗热尔,你愿意这样么?” 她没有立即作出回答。当我尝试去说服她时,我发现她是心不在焉地听我说话。看到她有一种不安的表情,我感到惊讶。 “亲爱的,你怎么啦?你同意,对么?” “对,对,”她说,“但首先我得唤起我的记忆。您想想!没有把公式写下来是多么不谨慎!当然,我把公式记在心里了。但是……” 她想了很久,面孔紧缩,嘴唇颤动。她突然对我说: “快……一张纸……可以写字的……” 我给她一个记事本和一支铅笔。 她迅速地用抖动的手写下几个数字。接着她停下来用充满担忧的眼睛望着我。 我了解她所作的努力,我安慰她说: “不要搜寻了……过些时候再找好了……今天你需要休息。亲爱的,去睡吧。” “我必须找到……不论什么代价,必须找到。” “你会找到的。现在是由于疲倦和过分兴奋。你休息休息吧。” 她听了我的话,最后睡着了。但一个小时后,她醒过来,紧张地拿起一页纸,过了一会儿又结结巴巴地说: “真可怕!我的脑子不愿……啊!这真令我难过!……” 整个晚上这样过去,徒然的尝试。她的热度增加。第二天她胡言乱语起来。她结结巴巴说出的字母和数字每次都不相同。 在一个星期中,她的生命令人担心。她头痛得厉害,由于在被单上写字而精疲力竭。 当她康复时,当她恢复意识后,在一段时间内,我们避讳谈这件事。我感到她在不停地想并在继续搜寻。有一天,她眼里充满泪水地对我说: “我的朋友,我不再有希望了。我在知道公式后曾上百次地重复,我对自己的记忆力是有信心的。但现在我什么也记不得了,似乎有人从我的脑袋里拿走了什么东西。这大概是发生在韦勒莫扼住我的喉咙时。我突然感到一片黑暗。我今天知道我将永远记不起来了。” 她想不起来了。围地再没有过放映场次。那些神奇的幻象再没有出现。 但人们的寻找并不是没有进行!多少协会组织起来尝试去探索那失去的秘密!一切都徒劳无功。银幕像瞎子的眼睛那样,毫无生命,空无一物。 这对贝朗热尔和我都是持续不断的痛苦,只是爱情给我们带来些许安慰和平静。司法机关——我认为这时相当自满——没有找到一个名叫马西涅克的人的踪迹。当我在东方国家出差时,我把贝朗热尔召来,她成为我可爱的伴侣直至那一天我们可以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结婚。 “当然,”我对她说,“失掉的秘密是神奇的。再没有比默东的幻象和我们期待能为我们展开我们不能想象的天线的幻象更为动人的了。但你是否肯定会为此感到遗憾呢?对过去和将来的认识是否是人类的幸福的条件?我们获得平衡的法则是否是我们必须生活在现在的狭窄边缘上,只在我们之前或我们之后看到一些发亮的光线或没有很好熄灭的光线?我们的知识是与我们的力量成比例的。对我们来不及适应的事实和我们还配不上认识的谜过快地了解和分辨是没有好处的。” 邦雅曼-普雷沃泰勒并不掩饰他的遗憾。我和这位伟大的科学家——他的工作已肯定了他那早熟的声望——继续通信,我能猜到他的每封来信中的焦急的问题:“她记起来了么?我们可以寄希望么?”可惜的是,我的回答使他失望:“贝朗热尔什么也记不起来。不要怀着希望。” 他为了安慰自己,同那些否定他的假定的价值的人进行了激烈的斗争。应当承认,自从银幕被毁和不可能通过具体的证明来支持这假设以后,反对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假设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提出了一些特别令人不安的反对意见。 但他拥有广大的群众。我们是通过审慎的信心知道一切的人,我们是由于热烈的信仰而相信一切的人,我们相信即使我们没有金星兄弟们的消息,他们这些具有三只眼睛的人们还是怀着同样的热情、同样的注意力、同样的激动的好奇心关注着我们。他们俯身对着我们,不断观察我们,研究我们,同情我们。他们了解我们的痛苦和我们的受伤,也许他们还羡慕我们,当他们看到我们的欢乐,当他们在某个隐蔽的地点发现两个眼睛里充满爱情的恋人在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