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牙》 一、达德尼昂、波尔多斯和基督山 12法国小说《三剑客》中的主人公——译注 下午四点半,巴黎警察总监德斯马利翁还没有回办公室。他的私人秘书把一叠批注过的信件和报告放在写字台上,按铃叫人。接待员从正门进来了。 秘书对接待员说: “总监先生今天下午五点召见几位先生。这是名单。你把他们引到单间候见室,不要让他们彼此交谈,然后把他们的名片送给我。” 接待员听完吩咐,走出去了。秘书朝侧门走去,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这时大门又开了,一个人闯进来,靠在一把椅子背上,身子还在东摇西晃。秘书吃了一惊。 “哦,是你,韦罗?”秘书问,“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了?” 韦罗是一个便衣警察,身材高大,肩宽背厚,满面红光,眼下显然受了惊吓,变得一脸苍白,失去了往日的红润。 “秘书先生,没什么事。” 秘书说:“你脸色可不好啊……铁青……又一头虚汗……” 韦罗擦掉额上的汗,镇定下来说: “我是累了些……这几天忙坏了……总监交办的一件案子,我费了不少劲……可是,我觉得情况很怪……” “喝点东西提提神吧?” 韦罗说:“不要,我只是口渴。” “来杯水?” 韦罗说:“不……不要……” “那么……” “我想……我想……” 他眼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声音似乎十分慌乱,突然把话停了下来,过一会又问: “总监不在吗?” “不在。他大约五点钟回来。要召开一个重要的会。” “对……我知道……非常重要,我就是他召来的。我想先同他会面。我很想见他。” 秘书打量他一眼,说:“你怎么啦?这么激动!事情真的这样要紧吗?” “是的,十分要紧,同一个月前那件罪案有关……案没有完,今天晚上还要发生两起谋杀。我们必须阻止……是的,今晚假如不采取必要措施,谋杀是不能避免的。” “韦罗,你坐下说吧。” “啊,这是个精心策划的阴谋,真想不到……” “韦罗,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总监先生一定会授予你全权处理这件案子。” “是的……显然……但是,我不知为什么,总担心见不到他了,所以写了个报告给他,所有情况都在这里面了。这样更保险。” 他取出一个黄色大信封,交给秘书。又说: “喏,还有一个小盒子,也放在桌上,里面的东西,可以补充说明我的报告。” “这些东西,你为什么不自己拿着呢?” 韦罗说:“我很害怕……有人监视我……想把我干掉,这个秘密只有让第二人知道,我才放心。” “韦罗,不要怕,总监先生就要回来了。我劝你还是去诊所看看,喝点活血提神的东西。” 韦罗听了有些犹豫,又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站起身出去了。秘书把那封信放在总监桌上厚厚的卷宗里,然后从侧门回到他的办公室。 他刚关上门,前厅的门忽然又开了。韦罗回到屋里,咕哝着说: “秘书先生,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更好……” 他一脸惨白,牙齿打战,见屋里没人,就想去他办公室,但是,他突然一阵头晕,就倒在一把椅子上,休息了几分钟。他觉得浑身没有一丝气力,有气无力地呻吟道: “我到底怎么了?……又中了毒吗?唉,我怕……” 他伸手到写字台上取了一支铅笔和记事簿,开始草草地写了几个字,忽然又停住,结结巴巴说: “不,不用费事了,总监先生会读我的信的……我到底怎么啦?啊,我怕……” 猛地,他站起来,说道: “秘书先生,必须……必须……今夜……什么也阻止不了……” 他像个木头人似的,由自己的意志支撑着,一小步一小步朝秘书办公室门口移去。没走多远,他又摇晃起来,不得不又坐下来。他十分恐惧,声音哑了,叫喊也听不见。他四下张望,想按小铃,但眼前像蒙了一层黑纱,什么也看不见。 他跪下来,像瞎子一样摸索着,爬到墙边。这是板壁,他顺着摸去,可是脑子里一塌糊涂,记不起房间的位置了,本想去左边秘书办公室,却朝右边爬,摸到屏风后面一扇门,用力把门打开。 这是总监办公室的盥洗问。他跌进去以后,断断续续地喊道:“救命呀……救命呀……”他以为是在秘书办公室,又哼着说: “今夜!谋杀……今夜!你们会看到……齿痕……可怕啊……好难呀……我中毒了……救命啊!救命!” 声音停了。接着他像在恶梦中发出梦呓似地又说了好几遍: “牙齿……白森森的牙齿……合上了!” 接下来,声音更弱了,一串含糊不清的声音从他苍白的嘴唇间流露出来。他张了几下嘴,像是老头子老太婆翕动着嘴,没完没了地咀嚼。渐渐地,他的头耷在胸前,发出两三声叹息,身子一阵战抖,接着就不动了。 于是他开始了临终的喘息,节奏均匀,十分轻微,有时他的本能似乎作出努力,想恢复那颤悠悠的呼吸,并在他无神的眼睛里投进一束意识的光亮,可终究枉然。 五点差十分,警察总监回到办公室。他在这个令人尊敬的岗位上已有几年了。他五十岁左右,身体魁梧,一脸精明神气。他穿着一身灰西装,绑一副白色腿套,一条领带在胸前飘摆,从装束上看不像个警官。他作风正派、坦率、朴实、善良。 总监按铃叫秘书。秘书进来了。 “我召见的客人都来了吗?”他问。 “都来了,总监先生。我已请他们在几间会客室中分别候见。” “其实他们彼此碰见也没什么不便。不过……这样更好。我想,美国大使不会亲自来吧?” “是的,没有亲自来,总监先生。” “你有他们的名片吗?” “喏。” 总监接过名片念道: 阿齐伯德-布里特,美利坚合众国驻法国大使馆一等秘书; 勒佩蒂依,公证人; 胡安-卡塞雷斯,秘鲁驻法国公使馆专员; 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退役少校。 第五张名片,只印着姓名,职衔和地址全都没有: 堂路易-佩雷纳 “啊,我很想见见他。”总监说,“我对他很感兴趣。你看过外籍军团的报告吗?” “看过,总监先生。我承认,我也对他感兴趣。” “多么勇敢的人啊!对吧?简直是疯子,英勇的疯子。他的战友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亚森-罗平’……他们对他多贴心,多佩服呀!……亚森-罗平死了多久了?” “战前两年,总监先生。有人在离卢森堡边境不远一所小木屋的灰烬下面,发现了他和克塞巴赫夫人的尸体。调查证实,他先把那邪恶的女人掐死,然后放火烧房,自己也跟着悬梁自尽了。后来的调查证明那女人确实有罪。” “只有那该死的人才配得上那样的结局。说实话,我宁愿不与他交手……瞧,说到哪儿啦?莫宁顿遗产案的材料,你准备好了吗?” “放在您写字台上了,总监先生。” “哦,我忘了……韦罗来了吗?” “来了,现在可能在诊所看病。” “什么病?” “他样子十分难看。” “怎么?说说看……” 秘书把与韦罗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你说他有一封信留给我?信在哪里?”德斯马利翁先生有些担心地说。 “在卷宗里,总监先生。” “真怪……这一切真怪。韦罗是第一流的便衣侦探,向来稳重,他这么害怕,事情一定严重。你去找他来。我先看材料。” 秘书立即去找,五六分钟后惊慌地跑回来说没有找到。“更奇怪的是,接待员看见他从这里出去,差不多立刻又折回来,以后没有再出去。” “可能是经过这儿上你那里去了。” 秘书说:“上我办公室?总监先生!” “那就搞不明白了……” “是啊……韦罗既不在这里,又不在隔壁,那就是出去了。可能是接待员有一会儿不当心,没见到。” “显然是这样。他或许是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去了,一会儿就要回来的。再说,一开始也用不着他在场。” 德斯马利翁先生看看表。 “五点十分了。请告诉接待员领那几位先生进来吧……啊,不过……” 他犹豫了一会,翻着卷宗,找出韦罗留下的信。这是个黄色大信封,一角印着“新桥咖啡店”的字样。 秘书提醒说:“总监先生,您先看看信吧。既然韦罗不在,他刚才又反复嘱咐,我认为这件事很紧急。” “对,也许你说得有理。” 总监拿把尖刀把信挑开。 “啊!怎么搞的!”他惊叫道。 “怎么啦,总监先生?” “这有什么?……你看,一张白纸,折了四折……什么字也没写。” “可韦罗告诉我,这个案件的情况,他知道的都写在里面了。” “他是告诉你了,可是你看见了,信纸上一字没有……真的,我要是不了解他,会以为他在开玩笑……” “总监先生,这是疏忽,最多也是疏忽。” 总监说:“是的,是疏忽。但事关两条人命,韦罗不会这样疏忽,因为他确实对你说了今夜将发生两起谋杀案,对吧?” “是的,总监先生。今夜,而且极恐怖,他是这么说的。” 总监背着手,在室内踱了几圈,忽然在一张小桌旁站住了。问: “这是什么?这给我的小盒子?‘面交警察总监德斯马利翁先生……出事时拆开。’” 秘书说:“哦,我忘了,这也是韦罗要转交您的。据说里面有重要东西,是那封信的补充。” 总监忍不住微微一笑,说:“怎么,信还需要补充说明?尽管还没出事我们也打开看看吧。” 总监一面说,一面剪断小绳,打开包装纸,只见里面包着一个小纸盒,一个药房用的纸盒,又旧又脏。 他揭开盒盖。 里面衬着几层棉花,也是脏兮兮的。中间放着半块巧克力。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监奇怪地说。 他拿起这块巧克力细细打量,才明白这有点发软的巧克力的特殊之处和韦罗保存它的缘故。这块巧克力上下都有明显的齿痕。咬人有两三毫米深,形状和齿宽各不相同,上齿四个,下齿五个,各不相混。德斯马利翁先生低头沉思,在屋里踱了几分钟,喃喃道: “真怪。这个谜,我一定要解开……这张白纸,这些齿痕……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可是,他不愿在这个谜上耽搁太久。反正谜底迟早要解开的,既然韦罗就在警察总署,或就在附近。于是他吩咐秘书: “那几位先生,不能让他们久候了。你叫人请他们进来吧。韦罗若是赶回来了,你立刻通报,我马上见他。除此之外,其他事不要以任何借口来打扰了。” 两分钟后,接待员引进来四个人。第一个是公证人勒佩蒂依,他身体肥大,一张红脸,蓄着颊髯,戴着眼镜。接着是美国大使馆一等秘书阿齐伯德-布里特、秘鲁公使馆专员卡塞雷斯。这三位都是熟人。总监先生同他们寒暄几句,然后上前一步,欢迎退役少校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他是许伊阿战斗的英雄,光荣负伤,被迫提早退役。总监说了几句话,赞扬他在摩洛哥的所作所为。 门又开了。 “堂路易-佩雷纳,对吧?”总监向来人伸出手去。这人中等身材,身体偏瘦,胸前挂着一枚军功章和荣誉团的勋章,面容、眼神和举止神态都很年轻,看上去只显得四十岁左右,但眼角额头上有些皱纹,表明他已四十好几了。 他行了一个礼。 “是的,总监先生。” 伯爵看见他,叫道: “是你,佩雷纳!你还活着?” “啊!少校!见到你,真高兴。” “你还活着!我离开摩洛哥时,没听到你的音讯,大家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只是被俘了。” “做那帮人的囚徒,还不和死一样。” “不完全一样,少校。到处都可以逃走……证明……” 总监不由得生出好感,仔细端详了一会他的面孔,只见他面含微笑,两眼坦诚、坚毅,古铜色的皮肤,显然是晒多了太阳的结果。 总监请客人在他写字台周围坐下,自己也坐下,说: “诸位,我请大家来这里,你们也许感到突然和神秘……我同你们谈话的方式,你们也会感到诧异。但是,你们要是信任我,就会发现,事情其实很简单很自然。另外,我也尽可能简要。” 他把秘书准备的卷宗翻开,一面说,一面看那些批注。 “一八七○年战争的前几年,有三姐妹,三个孤女,老大叫艾尔默利娜,二十二岁;老二叫伊丽莎白,二十岁;小的叫阿尔芒德-罗素,十八岁。她们同一个叫维克托的表弟住在圣泰田。维克托年轻几岁。 老大艾尔默利娜第一个离开圣泰田,跟一个姓莫宁顿的英国人到了伦敦,嫁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柯斯莫。一家人生活贫困,有时日子相当困窘。艾尔默利娜几次给妹妹写信求助,但始终得不到回音,以后就断了联系。一八七五年前后,莫宁顿夫妇离开英国去美国。五年以后,居然成为富翁。一八八三年,莫宁顿先生死了,他的妻子则继续经营他留下的资产。她有投机奇才,赚了很大一笔钱。一九○五年,她去世。留给儿子四亿元钱。” 这个数字给客人们留下了印象。总监看见堂路易-佩雷纳同伯爵互递眼色,就问: “你们认识柯斯莫-莫宁顿,对吧?” 伯爵说:“是的,总监先生,佩雷纳和我在摩洛哥打仗的时候,他也在那里。” 总监说:“的确,柯斯莫-莫宁顿早年开始周游世界。据说他是学医的,有时也看看病,医术不错,当然不收诊费。他起先住在埃及,后来迁到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一九一四年底回到美国,支持协约国。他在去年停战后来到巴黎住下。四个星期前,死于一场极其意外的事故。” 美国大使馆秘书说:“这事报上登了,我们使馆也得到了通知。是因为打针失误死的吧?” 总监说:“是的。他患了流感,在床上躺了一个冬天。按照医生的嘱咐,自己注射甘油磷酸盐。有一次注射,忽略了消毒,伤口很快感染,没有几小时就死了。” 总监说到这里,转身问公证人: “勒佩蒂依先生,我简要讲的这些情况,合乎事实吗?” 公证人说:“总监先生,完全合乎。” 总监又说: “第二天上午,勒佩蒂依先生来到这里,把柯斯莫-莫宁顿的遗嘱给我看。他为什么来,你们读了这份文件就明白了。” 他动手找这份遗嘱。勒佩蒂依先生接口说: “我说明几句,总监先生不反对吧?莫宁顿生前,我只见过一次。他请我到他房里,把一份刚写完的遗嘱交给我。这时他刚患流感。他告诉我,他正在寻找他的亲戚。病好后,还要认真寻找。可是一场事故使他还没有达到目的,就去世了。” 总监找出一个已经拆开的信封,里面装着两张纸。他抽出一张大的,展开来说: “这就是遗嘱。请大家仔细听。我叫柯斯莫-莫宁顿,是休伯特-莫宁顿和艾尔默利娜-罗素的婚生子,是一个取得美国籍的公民。我把一半财产留给接纳我的美国,举办符合我所写说明的慈善事业。将由勒佩蒂依公证人转交美国大使馆。 余下大约两亿元,包括在巴黎、伦敦各银行的存款,已开出清单,存在勒佩蒂依的事务所。为了纪念敬爱的母亲,这一份财产传给姨妈伊丽莎白-罗素或她的直系后人。如果再无后人,便传给堂舅维克托-罗素或者他的直系后人。 如果还未找到罗素家三姐妹和她们堂弟的后人就去世了,那就请我的朋友堂路易-佩雷纳尽力寻找。我在欧洲的这部分财产,请他做遗嘱执行人,并请他做我的代表,处理我死后或因我死亡而引起的一切事情,只要有利于扩大我的名声,完成我的遗愿就行。兹赠给一百万元,以预先酬谢他的服务,并感谢他的两次救命之恩。” 总监停顿了一会。堂路易嗫嚅道: “可怜的柯斯莫……我执行他的遗嘱,并不必要收这么一大笔钱。” 总监继续往下念:“倘若我死后三个月,堂路易-佩雷纳和勒佩蒂依的寻找工作没有结果,罗素家族始终没有任何后人出来接受遗产,这两亿元全部归我的朋友堂路易-佩雷纳所有,以后不论什么人要求继承都无效。我深知堂路易的为人,知道他会把这份财产用于他在摩洛哥帐篷里热情地告诉我的高尚目的和伟大计划。” 总监念到这里,又停顿一下,抬眼看着堂路易。堂路易无动于衷,也不出声,神情镇定,不过睫毛上闪着泪光。 伯爵说:“佩雷纳,祝贺你。” “我敢发誓,如果这事取决于我,我一定能找到罗素家族的后嗣。少校,我提醒你注意,这笔遗产是附有条件的。” “我了解你,相信你做得到。”少校说。 总监问堂路易:“不管怎样,这附有条件的遗产……你不会拒绝吧?” “不,不拒绝。”佩雷纳笑着说,“有些事情是不能拒绝的。” 总监说:“我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遗嘱最后有一条: 如果我的朋友佩雷纳出于某种原因拒绝这份遗产,或者他在继承之日之前死了,就请美国大使先生和警察总监先生用这笔财产在巴黎办一所大学,专招美国的学生和艺术家入学。无论如何,总监先生可以预先提取三十万元,作为他手下警务人员的津贴。” 总监折好这份遗嘱,从信封中抽出另一张纸,说: “遗嘱有一个附件,是莫宁顿先生随后写给勒佩蒂依公证人的一封信,对遗嘱的几处地方,作了更明确的解释。” 兹请勒佩蒂依公证人在我死后次日,当着警察总监的面开读我的遗嘱。务请总监保密一个月。一个月以后,请总监召集勒佩蒂依、佩雷纳和美国大使馆的一位要员到他办公室。宣读遗嘱以后,请把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交给我的朋友、遗产继承人佩雷纳,但请查明其身份和证件。查验身份一事,请少校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负责。少校曾经在摩洛哥当过他的长官,因伤过早退役。出生地的查验,请秘鲁公使馆职员负责,因为堂路易虽然保留了西班牙国籍,却是在秘鲁出生的。 此外,我要求找到罗素家族继承人两天以后,在勒佩蒂依公证人事务所向他们宣读我的遗嘱。 最后,这是我对于财产分配以及分配方式的意愿——在第一次会议六十天以后,九十天以内,由警察总监再次召集同一些人在他办公室开会,依照条款指定遗产继承人,但必须是在继承人本人到会的情况下方可指定。如前所述,届时如果仍无罗素家和维克托家的后嗣前来承受遗产,堂路易-佩雷纳即被确定为继承人。 总监念完,把两份文件放回信套,说道: “诸位先生,这就是柯斯莫-莫宁顿的遗嘱。也是请诸位到这里来的原因。等会有第六个人会来这里。他是我们警署的侦探。我让他对罗素家族作个初步调查。他将把调查结果向大家报告。现在,我们来按死者的遗嘱办事。应我的要求,佩雷纳在两个星期前把证件寄给了我,经过我亲自查验,一点不错。至于出生地,我已请秘鲁公使收集更准确的资料。” 秘鲁公使馆专员卡塞雷斯说: “敝国公使已将这件事委托我办理。这件事并不难办。堂路易-佩雷纳出生于西班牙古老世家,三十年前移居秘鲁,但仍保留欧洲的产业。我曾在美国见到他父亲。他父亲说起这个独生子十分喜爱。他父亲去世的消息,是我们公使馆在五年前通知他的。这就是当时寄往摩洛哥那封信的底子。” “那封信的原件在这里,是堂路易-佩雷纳寄给我的。”总监说,“您呢,少校?佩雷纳在摩洛哥外籍军团当兵的时候,曾在您指挥下打过仗,您还认识他吗?” 少校说:“认识。” “不会弄错吧?” “决不可能弄错。而且我没有半点犹疑。” 总监笑起来说: “您认识佩雷纳,那个功勋卓著,被战友们称为亚森-罗平的佩雷纳?” “对,总监先生,就是这个人。他的伙伴称他为亚森-罗平,我们当头的却称他为英雄。我们常说,他像达德尼昂一样勇敢,像波尔多斯一样强壮。” 总监仍然笑着说:“像基督山一样神秘。这是外籍军团第四团的报告里说的。报告当然不必在这里全文照念。我只指出一点,佩雷纳在两年中功绩卓著,得了军功章和荣誉团勋章,七次通令嘉奖。我只是随便念念。” 堂路易表示反对:“总监先生,我求求您,都是些平凡小事,毫无意思……” 总监说:“很有意思。大家到这里来,不单要听那份遗嘱,而且要监督执行遗嘱中唯一能立即执行的交付一百万元那一条。遗产继承人的来历,大家都需要知道,所以我要继续说……” “那么,总监先生,”佩雷纳一边说,一边起身朝门口走,“请允许我……” “向后转!……停步!……立正!”少校开玩笑似地发令。 他把堂路易拉回办公室中央,让他坐下。 “总监先生,我请求您饶了我这位老战友,他确实面子薄,人家要是当他面表彰他的功绩,他很不好意思。再说,那份报告在这儿,各人可以拿了看。若是从前,我不了解他,我会赞成夸奖他。我戎马一生,还从未见过能与他相比的士兵。虽然我手下有许多勇敢的小伙子,一些奋不顾身的好汉,为了一点乐趣,一个玩笑,为了让别人吃惊,就可以冒险,把命都可以送掉。可他们没有一个赶得上佩雷纳。我们称他为达德尼昂、波尔多斯-布希。他完全可以与传说中现实中最有名的英雄相提并论。我亲眼看见他办一些事情。我不愿在此叙述,否则人家会以为我是吹牛。那些事情办得那样妙,我今天尽管十分冷静、清醒,也忍不住要问自己,是不是确实亲眼见到的。有一天,在塞塔,我们被敌人追击……” “少校,您再说一句,”堂路易不高兴地叫道,“我就出去,这次可不是说着玩的。真的,您真有办法顾全我的面子。” “亲爱的佩雷纳,”伯爵说,“我总是跟您说,您有种种优点,只是有一点不足,就是:您不是法国人。” “少校,我总是回答您,我母亲是法国人,我也有法国人的血统。再说,从气质和情感上讲,我也是法国人。有些事情,只有法国人才能干成。” 两人又一次亲热地握手。 总监说:“好吧,我不表他的功绩就是了。这报告也不念了。论理,我还得说一件事,那就是一九一五年夏天你中了四十个柏柏尔人的埋伏,被俘虏,直到上月才回到外籍军团?” “对,总监先生。五年契约期早就满了,我就退伍了。” “柯斯莫-莫宁顿先生立遗嘱的时候,你已经失踪了四年,他怎么会在遗嘱里指定你为继承人呢?” “我们经常通信。” “嗯?” “是的,我早把准备出逃,并且回巴黎的消息告诉他了。” “你们用什么方法通信?……你在那里又怎么可能……?” 堂路易笑而不语。 “这一次,该叫你基督山了。”总监说,“神秘的基督山……” “总监先生,您要愿意,就称我基督山吧。至于我被俘,逃走,简言之,我在战时整个人生的秘密,确实相当不寻常,或许哪天会有机会跟大家讲的,请大家相信我。” 大家静默了一会。总监再次打量这与众不同的人,似乎还有许多事情没弄清楚,便忍不住问道: “我还要问……你的伙伴为什么叫你亚森-罗平呢?只是表示你勇敢,精力充沛吗?” “这倒是另有原因的,总监先生。我曾经根据一些表面上不可理解的细节,破过一件奇怪的窃案。” “这么说,你有破案的本事。” “是的,总监先生,我在非洲用过几次。那时亚森-罗平刚死,大家都在议论,所以给我取了这个绰号。” 总监问:“那是桩大案吗?” “相当大的。失主就是柯斯莫-莫宁顿。那时他住在奥兰省,我们的交往就是那时开始的。” 又是一阵沉默。堂路易补充道: “可怜的柯斯莫!……就是这个案子使他信服我那点侦探的小本事。他老是对我说:‘佩雷纳,我要是被人谋杀了,你要向我发誓,要追出凶手。’他脑子里一直有个顽念,就是自己将死于非命。” 警察总监说道:“可他的预感没有道理呀。柯斯莫-莫宁顿并不是被人谋杀的啊?” 堂路易说:“总监先生,那您就错了。” 总监吓了一跳,忙问: “什么?您说什么?柯斯莫-莫宁顿……” “我说他并不是如人们所认为的,是打针失误致死的,而是如他自己所担心的,死于非命。” “可是,先生,您这样说没有根据。” “总监先生,我是根据事实的。” “莫非您知道什么隐情?当时在场?” “上个月我并不在场。老实说,即使我到了巴黎,因为不常看报纸,我也不会知道他去世的事。是总监先生您刚才说起我才知道的。” “先生,既是这样,您能知道的,也就是我知道的这些呀!您得相信医生的诊断啊!” “很抱歉,我觉得医生的诊断是不能使人信服的。” “可是,先生,您究竟有什么权利这么说话?您有证据?” “有。” “是什么?” “您自己的话,总监先生。” “我自己的话?” “总监先生,就是那几句话。您先说莫宁顿行医,医术很高明,后来却说,他自己注射一种针剂,不小心引发炎症,几小时后就死了。” “对,我说了这些话。” “那么,总监先生,我敢肯定,像柯斯莫-莫宁顿那种替人看病,医术高明的医生,给自己打针,不可能不仔细作消炎杀菌处理的。我看过柯斯莫工作,知道他是怎么给人治疗的。” “那么……?” “那医生就出具了死亡证。一般医生没有发现什么疑点,都是这样干的。” “所以,您的看法……” 佩雷纳转身向公证人: “勒佩蒂依先生,您被请到莫宁顿先生病床前时,没看到什么异常情况吗?” “没有。莫宁顿先生已经弥留了。” 佩雷纳说:“无论怎样不得法,一针打下去,引起这样快的后果,这已经够奇怪了。他没有什么痛苦吗?” “没有……或不如说有……我想起来了,他脸上有褐斑。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时没有的。” “褐斑?那就证实我的假设了。柯斯莫-莫宁顿是被人毒死的。” “怎样下的毒呢?” 佩雷纳说:“在甘油磷酸盐安瓿里,或者病人使用的针管里,一定放了什么东西。” “可医生是怎么看的呢?”总监补充道。 佩雷纳又问勒佩蒂依先生: “勒佩蒂依先生,你没有请医生注意那些褐斑吗?” “请过的,但他根本不重视。” “是他的保健医生吗?” “不是,他的保健医生皮若医生,是我的朋友,就是他介绍我去作莫宁顿的公证人的。皮若病了。我在病床前看到的,肯定是街区的一个医生。” 总监翻出死亡证说:“他的姓名地址,这里都有。贝拉瓦纳医生,阿斯托路十四号。” “快去找他,把他领来。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别耽搁。” 又对堂路易-佩雷纳说:“韦罗一小时前来过这里,很不舒服,惊慌不安,说有人监视他,又说要向我报告重要情况,是关于莫宁顿案件的。还说今晚要发生双重谋杀案,是柯斯莫-莫宁顿被害一案的余波,让警察出面阻止。” “你说他身体很不舒服?” “是的,是不舒服,而且很奇怪的是,他的脑子也受了打击。他出于谨慎,给我留下一份报告,但这报告竟是一张白纸。喏,这是信纸和信封。另外还有一个纸盒,里面装着一块巧克力,上面有齿痕。” “总监先生,那两件东西,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不过它们不会告诉您任何情况的。” “或许……” 堂路易把那纸盒和黄信封仔细看了好一会儿。那信封上印着“新桥咖啡馆”几个字。大家都等他说话,以为会有什么意外的发现。但他只说: “信封上和纸盒上的字迹不同。信封上的较模糊,有点战抖,一定是模仿的。” “这表明……这信封不是您那位部下写的,总监先生。我推测,这位侦探在新桥咖啡馆桌上写报告,封好后,一不留心,被人家掉了包,信封写的是同一个地址,里面却是一张白纸。” 总监说:“纯粹是假设!” “也许是的。但有几条可以肯定,总监先生,就是您那位侦探的预感是有根据的,他已经被人严密地盯上了,他对莫宁顿遗产的调查妨碍了犯罪活动,因此他有极大的危险。” “啊!啊!” “必须救他,总监先生。从会议一开始,我就相信,我们碰上了一桩已经开始的犯罪活动。但愿为时还不太晚,您的侦探还没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啊!亲爱的先生,”总监叫道,“您这么肯定,我很佩服,但这并不等于说,您的担心得到了证实。韦罗回来,就最能说明问题。” “韦罗不会回来了。” 总监说:“为什么这么说?” “他早已回来了。接待员看见他回来的。” “接待员一时看走了眼。要是您没有别的证据,表明这人……” “我有,总监先生。韦罗回来了……在这留下了……在这记事簿上写了几个几乎认不出来的字母。您的秘书没有看见他写,我也是刚才看见的。这不是他已经回来的证据吗?而且是有力的证据。” 总监显得困惑。大家也都惶惶不安。这时秘书回来了,说谁也没见到韦罗。大家更是担心起来。 堂路易说:“总监先生,请您叫接待员来问问。” 接待员一进来,佩雷纳不等总监开口,先问道: “你确实看见韦罗第二次走进这间屋子吗?” “是的。” “没有再出去?” “是的。” “您就没有走过神吗?” “一秒也没有。” 堂路易叫道: “总监先生,你有本年度的医生名录吗?” 总监找出一本医生名录,翻了一会,说: “名录上没有贝拉瓦纳医生,阿斯托路十四号没有医生居住。” 警察总监说完这几句话,大家沉默了好久。美国使馆秘书、秘鲁公使馆专员十分关注地听着这番谈话。少校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他觉得佩雷纳不可能出错。 总监承认道: “显然……显然……情况搅在一起……不如说模糊不清……那褐斑……那个医生……这个案件应该仔细调查一下。” 他似乎不由自主地询问堂路易-佩雷纳道: “大概,在您看来,谋杀……与莫宁顿先生的遗嘱可能有关?” “总监先生,这我不知道。也许应该假设有人知道了遗嘱的内容?” “我认为不可能。您认为这可能吗,勒佩蒂依先生。因为莫宁顿先生似乎做事是很谨慎的。” “你的事务所也不可能泄密吗?” “谁泄密呢?只有一个人经手这份遗嘱,再说也只有我掌握保险柜的钥匙。每天晚上我亲自把重要文件锁在保险柜里的。” “你的保险柜不会被人撬开吗?你的事务所失窃过吗?” “没有。” “你是上午去见柯斯莫-莫宁顿的吧?” “星期五上午。” “从上午到晚上你把遗嘱放进保险柜以前,那份遗嘱放在什么地方?” “大约放在写字台抽屉里。” “有人开过你的抽屉吗?” 勒佩蒂依显得惊住了,答不出话来。 “怎么?”佩雷纳又问。 “怎么!……是的……我想起来……是有点不对头……那天,那个星期五。” “您能肯定吗?” “对。” “那天我吃了午饭回来,看见抽屉没有锁上,就把它锁上了,当时没起疑,也没怎么在意,今天才明白……才明白……” 这样,堂路易-佩雷纳的假设就逐步得到了证实,确实,他是凭几个疑点作的假设的,可是首先他凭的是一种直觉,一种洞察力,他没有经历这些事件,却能巧妙地把这些事件串接起来,在他身上,这种直觉和洞察力真是叫人惊异。 总监说:“先生,您得承认,您的诊断,多少带点偶然性,我们很快就可以用更客观的事实来检验您的假设。我派了一个部下去调查此事……现在他应该在这儿了。” 公证人问:“是调查柯斯莫-莫宁顿的继承人吗?” “首先是调查继承人。两天以前,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搜集到许多材料,甚至了解……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今天曾对我的秘书说,一个月前发生了一起暗杀案。柯斯莫-莫宁顿先生不是刚好死了一个月吗?……” 他说着果断地按了铃。 他的秘书立刻跑进来。 “韦罗呢?” “还没有回来。” “先生,您很清楚,韦罗要是在这里,我们自然知道!” “他在这里。总监先生。” “什么?” “总监先生,请原谅我的固执,我是说,一个人进来了又没有出去,当然还在这里。” “难道他躲起来了吗?”总监越来越生气了。 “不,也许昏过去了,病了……或者死了。” “那么他在哪里呢?” “就在那个屏风后面。” “屏风后面并没什么东西,只有一扇门。” “什么门?” “洗手间的门。” “好!总监先生,韦罗昏昏沉沉,以为是从您的办公室进您秘书的办公室,谁知进了那间洗手间。” 总监立即奔到门边,正要开门,又退了回来。是害怕吗?是想摆脱这令人吃惊地、如此自信地发号施令,就像操纵了事件本身一样的人的影响? 总监说:“我真不能相信……” “总监先生,请记着,韦罗的情报也许可救两条人命。耽误一分钟就少了一分钟。” 总监耸耸肩膀。可是佩雷纳的神气让他信服了。他推开门。 他没动,也没叫,只是嗫嚅道: “啊!这是真的吗?” 借着从窗户毛玻璃上透进来的黯淡日光,大伙儿看到洗手间地上躺着一个人。 “侦探……韦罗侦探……”接待员奔过去叫道。 他在秘书帮助下,扶起韦罗,放在办公室一把扶手椅上。 韦罗还活着,只是心跳微弱,几乎听不到。嘴角流出一线涎水。两眼无神。但脸上有几块肌肉还在抽搐,也许是一种至死不泯的意志的作用吧。 堂路易低声说: “总监先生,您看……褐斑……” 在场的人都觉得恐慌,有的按铃唤人,有的开门叫人来救。 “医生!……”总监吩咐道,“快请医生……还有教士……不能让他……” 堂路易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没有用了,”他说,“不如尽量利用这最后的几分钟……总监先生,您允许吗?……” 他朝垂死的人俯下身,把那摇摇晃晃的头靠在椅背上,十分温柔地问: “韦罗,是总监在和您说话哩。我们想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事。您听见了吗,韦罗?要是听见了,就闭上眼皮。” 韦罗的眼皮果然合上了。可这是不是偶然的呢?堂路易继续问: “我们知道,您已经找到了罗素姐妹的后人,就是这后人中的两个人面临着被杀的危险。……这第二次谋杀就要在今夜发生。可我们不知道这几个继承人的姓名,他们肯定不姓罗素。您得告诉我们。请听我说:您在记事簿上写了三个字母,像是fan……我没弄错吧?这是不是一个姓名的开头呢?后面是什么字母呢?……是b?还是c?” 可是侦探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示。他的头重重地垂到胸前,发出两三声粗重的喘息,紧接着全身一颤,就不动了。 他死了。 二、濒危的人 这悲惨的一幕这么快就过去了。在场的人都不寒而栗,好一会儿都没定下神来。公证人划了个十字,跪下来祷告。总监喃喃说道: “可怜的韦罗……一个诚实正派的人,恪尽职守……他不去看病,来到这里,就是希望说出秘密……谁知道呢?他要是去看病,也许还有救呢……可怜的韦罗……唉……” 堂路易问:“他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总监道:“有一妻三子。” 堂路易说:“让我来负担他们的生活吧。” 这时,有人领来一个医生。总监命令把尸体移到隔壁房问。佩雷纳把医生拉到一旁,说: “韦罗无疑是中毒死的。您查看他手腕,会发现一个针眼,周围有烧灼的痕迹。” “是在那儿刺的吗?” “是的。是用别针或笔尖刺的。但刺得不怎么厉害。因为他过了几小时才死。” 勤杂人员这时把尸体移走了。室内只剩下总监请来的五位客人。 美国使馆秘书和秘鲁使馆专员觉得留下来起不了作用,便向佩雷纳说了几句恭维话,告辞走了。 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同老部下亲热地握过手,也回去了。公证人和佩雷纳讲好交付遗产的日期,正要离开,总监急急忙忙走进来,说: “啊!堂路易-佩雷纳,您还没有走……太好了!……我想起一件事。您刚才说,在记事簿上认出三个字母,果真是fan吗?” “总监先生,我认为是的。您看,这不是f、a、u三个字母吗?您看f是大写,我想这是一个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的确……的确……说来奇怪,这些字母,正好是……来,我们来验证验证。” 他匆匆在桌子角上那叠信件中翻寻着。那是他回来时秘书交给他的。 “啊,找到了。”他抽出一封,看了看里面的署名,叫道:“找到了,就是这封……我想是这封……署名是fauville……第一个音节不是fau吗……瞧,就fauville一个姓,再也没有名字了……一定是匆忙之中赶写的……没有日期和地址……手抖得厉害……” 他大声念起来: 总监先生:我和我儿子有生命危险。死神正向我们大步走来。他们威胁我们的阴谋,我今夜,至迟明早就可得到证据。请允许我明早送给您。我需要保护。请予援助。 致敬! fauville(弗维尔) “没有别的名字吗?”佩雷纳问,“头衔也没有?” “没有了。不过错不了。韦罗侦探的话,同这封信绝望的求救显然是一回事。这弗维尔父子,就是他说的今夜将被谋杀的人。可怕的是姓弗维尔的人太多了,很难及时找到。” “怎么!总监先生,我们无论如何得……” “当然,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我要我的手下都去找。可是,现在还没有一丝线索哩。” 堂路易嚷道:“真可怕,眼看那两人就要被人谋杀,我们却不能去救他!总监先生,我求您。请您亲手处理这个案子。一则由于柯斯莫-莫宁顿的意愿,您从一开始就卷了进来,二则由于您的权威和经验,您可以加快破案的进程。” “这要由保安局……检察院来决定……”总监说。 “当然,总监先生。不过,您不认为,在有些时候,只有长官才有行动的资格?请原谅我的固执……” 他话没说完,总监的私人秘书就拿着一张名片闯了进来。 “总监先生,这个人一定要见您……我拿不准……” 总监接过名片一看,立即惊喜地叫出来。 “瞧,先生,”他对佩雷纳喊道。 只见名片上印着: 伊波利特-弗维尔 工程师 絮谢大道十四号乙 “瞧,”总监道,“机遇硬要把这个案子的线索塞到我手里。这一来,先生,我就如您所愿,不得不管这案子了。再说,事件在朝对我们有利的方面发展。这个弗维尔先生要是罗素家那些继承人中的一个,事情就简单多了。” “不管怎样,总监先生,”公证人说,“我得提醒您,遗嘱上有一条规定,只能在四十八小时以后开读遗嘱。因此,还不能让弗维尔先生……” 办公室的门刚刚打开一条缝,一个男子就把接待员推开,猛然闯了进来。 他语无伦次地说: “侦探……韦罗侦探!死了,是不是?刚才有人告诉我……” “是的,先生,他死了。” “唉!太晚了!我来得太晚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他骤然往地下一跪,两手合在一起,抽泣起来: “哼!那帮混蛋!无赖!” 他头发全掉光了,额头上刻着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下巴神经质地抽搐着,牵着两只耳垂也跟着一扯一扯的。这人大约五十上下,脸色苍白,两颊凹陷,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两只眼睛里滚着泪水。 总监对他说: “先生,您指的是谁?是杀害韦罗侦探的人?您能说出他们是谁吗?能引导我们调查吗?” 伊波利特-弗维尔摇摇头。 “不能。不能。现在,调查也没用了……我的证据还不够……不能,说实在的,不能。” 他已经站了起来,对总监表示歉意: “总监先生,我白白地来打扰您……可是我想知道……我本希望韦罗侦探幸免于难,……他的证词加上我的证据,是十分要紧的。也许,他已经通知您了……?” “没有。他只说今晚……今夜……” 伊波利特-弗维尔一跳。 “今晚?!那么,时间已经到了……不,不,不可能,他们还不可能冲着我干什么事……他们还没准备好。” “可是韦罗侦探肯定,今夜会发生两起谋杀。” “不会,总监先生……在这一点上,他弄错了……我清楚这事,我……最早明天晚上。我们设下埋伏,捉住他们……啊!那帮坏蛋……” 堂路易走近他,问: “您姨母叫艾尔默利娜-罗素,对吗?” “对。艾尔默利娜-罗素。她已经去世了。” “她是圣泰田人吗?” “是啊……您为什么问这些事?……” “总监先生明天会告诉您的……还有一句话要问。” 他揭开韦罗留下的纸盒。 “这块巧克力对您有什么意义吗?这些齿痕……?” “哼!”工程师叫了一声,声音很低沉……“真卑鄙!……侦探是在哪儿找到的?” 他有些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几下,但很快就站直了,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 “我走了,总监先生,我走了。明天早上,我向您说出……我会抓到所有证据……司法机关会保护我……我是病人,不错,可终归我要活!……我有权活下去……我儿子也一样……我们要活下去……哼!那帮坏蛋……” 他像个醉汉似的冲了出去。 总监立即站起来。 “我让人去他周围了解情况……监护他的住所。我已经打电话给保安局。我在等一个信得过的人来。” 堂路易表示: “总监先生,我向您请求,请给我在您指挥下侦破这个案子的权力。柯斯莫-莫宁顿的遗嘱使我义不容辞,我要承担这个任务,同时,请恕我冒昧,也给了我这个权利。弗维尔先生的对手极为狡猾,极为猖狂。我今晚坚决要求守在他家,守在他身边。” 总监有些犹豫。他当然想得到,堂路易-佩雷纳与遗产案的关系。莫宁顿的继承人要是一个也找不到,或者,至少不拦在他与几亿元遗产之间,那么他就能得到巨额遗产。他要保护伊波利特-弗维尔的奇怪的意愿,能说是出于高尚的感激之情,出于崇高的友谊与道义吗? 总监注视着这张坚毅的脸,这两只又聪慧,又机灵,又庄重,又和善,还带有几丝嘲弄意味的眼睛。当然,从这眼睛里看不出他心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可它们望着你,是那样真诚、坦率。过了好一会,他唤秘书进来。 “保安局派人来了吗?” “对,总监先生。马泽鲁队长来了。” “让人领他进来。” 他转向佩雷纳: “马泽鲁队长是我们最优秀的警察。我需要精明能干的人办事时,不是叫他就是叫那可怜的韦罗。他对您会很有帮助的。” 马泽鲁队长进来了。这是个小个子,干干瘦瘦,但很结实。他那两撇下垂的小胡子,那厚厚的眼皮,那哭丧的眼睛,那又直又长的头发,使他看上去一副苦相。总监对他说: “马泽鲁,你大概知道,你的伙伴韦罗死了,也知道他死得十分惨。现在要紧的是为他报仇,并防止发生其他谋杀案。这位先生十分了解案情,必须了解的情况,他会向你介绍的。你好好配合他行动。明天早上来向我汇报今夜的情况。” 这就等于放手让堂路易-佩雷纳行动,完全相信他的主动精神和洞察力。 堂路易躬下身子。 “总监先生,谢谢。我希望,我不会辜负您的信任,让您觉得后悔的。” 他向总监和勒佩蒂依先生告辞,就和马泽鲁队长一起走出门去。 到了外面,他把自己了解的情况都告诉了马泽鲁。马泽鲁对这位同伴的专业素质印象很深,似乎愿意服从他的指挥。 他们决定先去新桥咖啡馆。 在那里,他们了解到,韦罗侦探是店里的常客,今天早上确实写了一封长信。伙计记得很清楚,韦罗的邻座是与他差不多同时进来的,也要了信纸,并且要了两个黄信封。 “对了,”马泽鲁说,“正如您所推测的,那封信被人掉了包。” 至于那邻座的特征,伙计说得很明确:那人高高的身材,稍有点驼背;蓄着栗色胡须,下部修得尖尖的;戴一副玳瑁夹鼻眼镜,由一根黑色丝带系着;拄一根乌木手杖,银质把手雕成一个天鹅头。 “有了这些特征,”马泽鲁说,“警察就可以查访了。” 他们正要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堂路易一把拉住同伴。 “等一等。” “什么事?” “有人跟踪……” “跟踪!太不客气了。是什么人跟踪?” “没关系。我知道怎么对付。而且我喜欢给他来个措手不及。等一等。我就回来。我包您不会无聊的。您会看到那是个什么角色。” 果然,片刻之后,他带着一个高高瘦瘦、蓄着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回来了。 他给双方作介绍: “马泽鲁先生,我的朋友。卡塞雷斯,秘鲁公使馆专员,刚才参加了总监召集的会议。正是这位卡塞雷斯,受秘鲁公使委托,收集了有关我身份的材料。” 又高兴地补充一句: “亲爱的卡塞雷斯先生,您在找我……确实,我们一出警察总署,我就认为……” 秘鲁专员使了个眼色,指指马泽鲁队长。佩雷纳说: “请放心……马泽鲁先生不会妨碍您的!……您有什么话,尽可当他的面说……他很谨慎……再说案子的来龙去脉,他也知道。” 专员不说话了。佩雷纳让他在对面坐下。 “亲爱的卡塞雷斯先生,说吧,别绕弯子了。这种事该直截了当地说。就是说些粗鄙话我也不怕。可以少耽误多少时间呐!说吧。您要钱用,是吗?或至少,需要额外一笔开销。多少?” 秘鲁人迟疑了一下,瞥了一眼马泽鲁,猛地下了决心,低沉地说道: “五万法郎!” “天呐!”堂路易嚷起来,“您这么贪?马泽鲁先生,您说怎样?五万法郎,这么大一个数。尤其是……瞧,亲爱的卡塞雷斯,我们扯扯往事。几年前,您从阿尔及利亚路过,我有幸与您认识,我从别处了解了您的为人,便问您能不能为我弄一个祖籍西班牙的秘鲁人身份证,取名佩雷纳,为期三年,证件齐备,无可挑剔,祖先也确有其人,且系名门望族,您回答说‘可以’,并定下价钱:两万法郎。上星期,警察总监让我把证件寄给他,我就去拜访您,得知您受命正在调查我的出身。再说,一切证件都准备得好好的。已故的佩雷纳是祖籍西班牙的秘鲁贵族,您把他的身份证件作了适当的修改,给了我,使我有了头等的身份地位。商量好我们在警察总监面前要说的话以后,我就付了您两万法郎。我们两清了。您怎么又要加码呢?” 秘鲁专员毫不显得尴尬。他把两肘支在桌上,不慌不忙地说道: “先生,从前与您打交道时,我以为您是为了个人原因,才穿上外籍军团军服,掩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希望以后能够体体面面地在社会上生活。今天可不一样了。您是柯斯莫-莫宁顿的遗赠财产的承受人,明天,您就可以凭这个假名,领取一百万元,或许过上几个月,还将领到两亿元呢。” 这道理似乎打动了堂路易。不过他还是问道: “我要是不同意呢?” “您要是不同意,我就通知公证人和警察总监,说我调查失误,堂路易-佩雷纳的身份有问题。这样一来,您一文也别想拿到,甚至还可能要被逮捕。” “和您这位诚实正直的先生一样。” “和我?” “对!为了您编造的这个假身份……您完全想得到,我会把您供出来。” 专员没有答话。他的鼻子很大,似乎在两边长长的颊髯中间拉长了。 堂路易笑起来。 “好了好了,卡塞雷斯先生,别摆出这副苦相了。我不会害您的。只是您不要费心把我弄进局里去。有一些人比您还狡猾,曾想过这么做,结果一个个碰得头破血流。真的,说到诈骗别人,您这样子,不算头等高手。稍稍笨了点儿,卡塞雷斯先生,稍稍笨了点儿。好了,我的话都说明白了,对吧?缴械投降,不再对这个杰出的佩雷纳打冤枉主意了吧?很好,卡塞雷斯,很好,我会宽宏大量的,您会感到,两者中最公道的……就是人们所想得到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里昂信贷银行的支票簿。 “拿着,亲爱的朋友,这里两万法郎,是柯斯莫-莫宁顿的遗产继承人给您的。拿了支票开路,别像洛特先生的女儿似的,搔首弄姿,一步三回头吧。走吧……快点!” 专员老老实实地服从了他的命令,没有再讨价还价,收下支票,绽出笑容,说了两声谢谢,就赶快走了,果然没有回头。 “无赖!……”堂路易低声骂了一句,“嗯,您觉得怎样,队长?” 马泽鲁队长圆睁双眼吃惊地看着他。 “啊,这,这!不过,先生……” “这什么,队长?” “啊,这,这!先生,您到底是谁?” “我是谁?” “对。” “可是人家不是告诉您了吗?一个秘鲁贵族,或者,一个西班牙贵族……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是堂路易-佩雷纳。” “您是开玩笑吧!我刚刚听见……” “堂路易-佩雷纳,从前是外籍军团战士……” “够了,先生……” “获得过各种军功章……荣誉勋章。” “我再说一遍,够了,先生。我勒令您跟我到总监面前说清楚。” “真见鬼了!让我说下去吧!……从前外籍军团的战士,从前的英雄……从前被卫生检疫所拘禁的犯人……从前的俄罗斯王子……从前安全部的长官……从前……” “您疯了!”马泽鲁骂道,“……这段经历算什么?” “这是真正的经历,地道的经历。您既然问我是什么人……我就一一说出来。再老一点的事还要说吗?我还有一些头衔没说呢……侯爵、子爵、公爵、大公、王子……一大串哩,整个一架哥达飞机的轰炸,怎么样?有人若说我是国王,我是畜生才会去打反口。” 马泽鲁队长用他干惯了重活的两只手抓住佩雷纳两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手腕,喝道: “少-嗦,对吧?我不知道您是谁,可我决不放过您。我们一起去警察总署说清楚。” “亚历山大,别这么大叫大嚷好不好?” 那两只弱不禁风的手腕轻轻一转,就挣脱出来了,马泽鲁两只孔武有力的手反被他抓得铁紧,丝毫也不能动弹。堂路易冷笑道: “蠢东西,认不出我了?” 马泽鲁队长说不出一个字。两只眼睛睁得更大了。他努力想弄明白,可是始终瞠目结舌,搞不明白。这个声音,这开玩笑的方式,这又顽皮又放肆的行为,这讥弄的眼神,还有亚历山大这个名字,这不是他的本名,是从前一个人给取的,也只有他才这么叫。这可能吗? 他张口结舌道: “老板……老板……” “这有什么可疑的?” “不是……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您死了。” “后来呢?你以为我死了,就不能再活了吗?” 马泽鲁似乎越搞越糊涂。佩雷纳把手搭在他肩上,说: “谁让你进警察总署的?” “保安局的长官勒诺曼先生。” “勒诺曼是谁?” “是老板。” “也就是亚森-罗平,对吗?” “对。” “那好!亚历山大,你知不知道,对亚森-罗平来说,当保安局的长官,尽管当得十分出色,还是比当堂路易-佩雷纳,当勋章获得者,当外籍军团战士,当英雄,甚至当名亡实存的人要难得多。” 马泽鲁队长默默地打量着这位同伴,接着他忧伤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彩,黯然的脸上顿时神采奕奕,猛地一拳击在桌子上,声音嘶哑地说: “好吧,就算您是老板。可我要警告您,别指望我会帮您。啊!不会的,决不可能。我现在是为社会服务,我也决不违背社会的利益。我什么忙也不会给您帮。我已经尝到了老老实实做人的滋味。我不会再去尝别的滋味了。啊!不会的,我不会再干傻事了。” 佩雷纳耸耸肩。 “你真蠢,亚历山大!真的,老实人的面包没有喂胖你的智力。谁跟你说要重操旧业了?” “可是……” “可是什么?” “老板,你那些小诡计小伎俩……” “我的小诡计小伎俩!你以为我在这个案子里充当了什么角色?” “我是说,老板……” “告诉你,小伙子,我可什么也没插手。两个钟头以前,这个案子,我知道的不会比你多。是好上帝招呼也不打,突然送一笔遗产让我来继承。我不能违抗他的旨意,才……” “才什么?” “才受命为柯斯莫-莫宁顿报仇,才受命寻找他的天然继承人,保护他们,并给他们分配属于他们的两亿元。就这些。这种事,难道不是正派人的作为?” “是的。” “是的,不过,如果我不是作为一个正派人去办这种事……你想说的是这层意思吧?” “老板……” “好吧!小伙子,你要是看到我有丝毫让你反感的行为,要是在堂路易-佩雷纳的良心上看到一点污点,那你就不要犹豫,尽管揪住我的领子送到警察总署去吧。我授权你这样做。我命令你这样做。你这下满意了吧?” “光我满意还不够,老板。”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别人呐。” “说明白一点。” “您要是被人逼迫呢?” “怎样逼迫?” “人家可能会背叛您。” “谁?” “我们原先的那帮伙伴……” “早走了。我早把他们打发出法国了。” “他们在哪儿?” “这是我的秘密。你呢,我把你留在警察总署,需要时再叫你帮忙。你明白我是有道理的了吧。” “可要是人家发现了您的真实身份呢?” “那又怎样?” “会逮捕您的。” “不可能。” “为什么?” “不可能逮捕我。” “什么理由?” “你自己刚才也说了。一个充足的理由,高级的理由,让人不能不接受的理由。” “到底是什么?” “我已经死了。” 马泽鲁似乎呆住了。佩雷纳的理由仿佛给他当头一棒。他一下看出了老板的气魄和滑稽,猛地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那张苦脸一扯一扯的,可笑极了。 “啊!老板,您还是老样子!……上帝啊,这真可笑!……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认为我不是做梦!……比原来还清醒得多。哈哈,您死了!埋了!一笔勾销了!啊!多么可笑!多么可笑!” 伊波利特-弗维尔工程师住在絮谢大道上一座大公馆里,后面是一线城防工事,左边是一个花园。他让人在花园里建了一间大房子,充作工作室。这样,花园就小了,只有几棵树和栅栏边的一溜儿草地。栅栏上爬满常春藤,开了一道门,把花园与大马路隔开。 堂路易-佩雷纳和马泽鲁去了帕西警察分局。在那儿,马泽鲁按佩雷纳的指示,作了自我介绍,要求派两名警察通宵守护弗维尔工程师的住宅,凡有可疑人员企图进入,即于拘捕。 警察分局长答应协助。 办完此事,堂路易和马泽鲁就在附近一带吃了晚饭。九点钟,他们来到公馆大门口。 “亚历山大。”佩雷纳叫道。 “老板?” “你不怕吧?” “不怕,老板。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们保护弗维尔工程师父子,就是跟一帮家伙对着干。他们除掉那父子俩,就能得到巨大的好处,所以一个个都急红了眼。你的命,我的命……如一丝轻风,微不足道……你不怕?” “老板,”马泽鲁答道,“我不知道哪天会尝到害怕的滋味,但在一种情况下,我是永远不会尝到它的。” “哪种情况?” “在您身边。” 他果断地摁了门铃。 门开了,出来一个仆人。马泽鲁把名片递给他。 伊波利特-弗维尔在工作室接待他们俩。桌上堆满了书本、小册子和纸张。在两个由高高的架子撑起的绘图架上,有一些草图和详图。两个玻璃橱里,陈列着一些象牙和钢铁模型。那都是工程师发明或制造的机器的模型。靠墙摆着一只宽宽的长沙发。对面是转梯,通到楼上的回廊。天花板上,吊着水晶挂灯。壁上挂着电话机。 马泽鲁报上自己的姓名职务,并介绍说他的朋友佩雷纳也是警察总监派来执行任务的。之后他就开门见山,说出此番前来的目的。警察总监德斯马利翁先生发现了一些十分严重的迹象,很是着急,等不及明天与他会见,先派手下人来指导他采取防备措施。 弗维尔开始有点不悦。 “两位,我已经采取防备措施了。再则,我怕你们卷进来,反倒有害无益。” “这话怎么讲?” “会打草惊蛇,也妨碍我收集证据。我需要那些证据,来挫败那帮歹徒的阴谋。” “您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不行,我不能……明天,明天上午……在这之前,不行。” “明天太晚了吧?”堂路易-佩雷纳打断他的话。 “太晚,明天?” “韦罗侦探告诉德斯马利翁的秘书:‘今夜会发生两起谋杀案。避免不了,改变不了的。’” “今夜?”弗维尔生气地叫道,“……我跟你们说,不会,今夜不会,我确信……我掌握了一些情况,不是吗?而你们并不知道……” “是的,我们是不知道,”堂路易反驳道,“可是有些情况,韦罗侦探知道了,您却不清楚。您敌人的机密,他或许了解得更深。证据,就是那帮家伙对他严加防备;证据,就是一个拄乌木手杖的家伙一直监视着他;证据,就是他最终被谋杀了。” 伊波利特-弗维尔的自信被打消了。佩雷纳趁机进一步劝说,终于使他服从了这比他更强的意志,虽说他还有所保留。 “怎么?这么说,你们想在这里过夜?” “正是。” “可这真荒唐!真是白费功夫!你们把事情搞糟了,就……怎么,你们还想干什么?” “家里住了些什么人?” “什么人?首先,我妻子。她住二楼。” “弗维尔夫人没有危险。” “是的,她没事。有危险的是我,我和我儿子埃德蒙。因此,八天来,我一改习惯,不在我的卧房。而在这间屋子过夜。我假称要干活,要写东西,要熬夜,还需要儿子帮忙。” “那他也睡在这儿?” “在我们头上的一间小房子里,我叫人给他整理出来的。只有从这道室内楼梯才能上去。” “他现在在屋里?” “对。他睡了。” “他多大了。” “十六。” “您这样换房间,是担心有人袭击?那么是谁呢?某个敌人,也住在公馆里?某个仆人?或者,是外面的人?如果是外面的,会怎么进来?我要问的就是这些。” “明天……明天……”弗维尔固执地回答,“……明天,我会跟你们说的……” “为什么今晚不说呢?”佩雷纳也同样固执地问。 “因为我需要证据,我再说一遍……因为我只要说出来,就可能引出严重后果……我怕,是的,我怕……” 确实,他浑身发抖,样子是那么可怜,那么惊惧,堂路易不再坚持了。 “好吧,”他说,“我只要求一件事,就是允许我和我这位同伴在您叫得应的地方过夜,好吗?” “随你们的便,先生。不管怎么说,这样也许更好一些。” 这时,有个仆人敲门进来说:太太要出门,想见一见先生。几乎是同时,弗维尔太太进来了。 她优雅地点点头,向佩雷纳和马泽鲁致意。这女人大约三十五岁,长着两只蓝眼睛,一头波浪起伏的头发,脸蛋儿略显俗气,却很漂亮迷人,整个人很有风韵,很招人喜欢。她里面穿一件跳舞时穿的长裙,袒露出美丽的双肩,外面罩一件镂花的丝质外套。 丈夫惊讶地问: “你今晚要出门?” “你记得吧,欧微拉家在歌剧院他们的包厢里给我留了个位子。还是你要我看过戏后去出席艾尔辛格夫人的晚会。” “确实……确实……”他说,“我忘了……光忙着干活!” 她扣好手套,又问: “你不来艾尔辛格夫人家与我会合吗?” “为什么?” “这会让他们高兴的。” “可是我不愿意。再说,我的身体也不好,去不了。” “我帮你解释一下。” “对,你帮我说一声。” 她姿态优雅地扣上外套,站了一会儿没动,似乎在想什么告别的话。接着,她问: “埃德蒙不在吗?我还以为他在帮你干活呢?” “他累了。” “睡了?” “对” “我想亲亲他。” “算了,你会弄醒他的。再说,你的汽车候在这儿呢。去吧,亲爱的朋友。祝你玩得开心。” “啊!玩……”她说,“好像人家去歌剧院和晚会是为了玩似的。” “总比你留在屋里要好。” 出现了一阵尴尬场面。看来这家庭不大和睦,丈夫身体不好,不愿去交际场合玩乐,把自己关在家里,而太太年轻好玩,在外面寻欢作乐消遣。 见丈夫不再跟她说话,妻子便俯下身子,吻了吻他的额头。 接着,又向两位来客打了招呼,就走出门去了。 过了一会,传来汽车马达声。车声渐渐远去。 伊波利特-弗维尔立即站起来,摇铃唤人,说: “家里人谁也不知道我危险临头。我谁也没告诉,连西尔威斯特也不例外。虽说他是我的贴身仆人,服侍我多年,为人忠厚老实。” 仆人进来了。 “我要睡了,西尔威斯特。给我铺床吧。”弗维尔先生说。 西尔威斯特打开长沙发,铺好床单被子,便成了一张舒适的床。接着,他按主人吩咐,拿来一瓶酒、一只酒杯、一碟糕点和一盘水果。弗维尔先生啃了一块糕,接着切开一只红皮小苹果。苹果还没熟。他又拿起另外两个,摸了摸,觉得也是生的,又放回盘里,另拿起一只梨,削了皮吃起来。 “把果盘留下,”他对仆人说,“夜里要是饿,我就好……哦,我忘了,这两位先生留在这里。别告诉别人。明早我摇铃后再来。” 仆人出去之前,把果盘留在桌上。佩雷纳把什么都注意到了,因而能够一丝不差地回忆起那晚上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他数了数,果盘里有三只梨,四只红皮小苹果。 这时弗维尔登上旋梯,循着回廊,来到儿子睡的房问。 “他睡得可沉哩。”他对跟着上来的佩雷纳说。 房间狭小。由一套专门的通风系统通风。因为木质百叶窗板钉死了,窗口密不透风。 “这是我去年采取的一个措施。”伊波利特-弗维尔说,“我在这间房里作电气实验,怕有人偷看。把通屋顶的出口也封死了。” 他又压低声音,补充道: “长久以来,总是有人在周围不怀好意地荡来荡去。” 他们下了楼。 弗维尔看看表。 “十点一刻……是睡觉的时候了。对不起,我很乏……” 他们商量好,佩雷纳和马泽鲁搬两张扶手椅,坐在工作室通往前厅的过道里守卫。 直到此时,伊波利特-弗维尔一直十分兴奋,似乎能够控制自己,可是在离开他们上床之前,却突然支持不住,轻微地叫了一声。堂路易回过身,见他脸上脖子上虚汗直冒,因为惊恐和发烧而一身直抖。 “您怎么啦?” “我怕……我怕……”他说。 “您精神太紧张了。”堂路易叫道,“我们两人都在这儿,您还怕什么!我们甚至可以守在您身边,守在您床头过夜。” 工程师扶着佩雷纳的肩头,猛烈摇着,脸部抽搐着,结结巴巴道: “你们就算有十个……二十个守在我身边,您以为他们就不敢动手了吗?您听明白了吗,他们无所不能!……他们无所不能!……他们已经杀害了韦罗侦探……他们会杀了我的……也会杀了我儿子……啊!那帮坏蛋!……上帝呵!怜悯怜悯我吧!……啊!多可怕呀!……我难受得很!” 他跪下来,捶着胸脯,反复叫着: “上帝呵,怜悯怜悯我吧……我不愿死……我不愿我儿子死……怜悯我吧,我求求你……” 他又猛地站起来,领着佩雷纳来到一个玻璃柜前。那柜子下面安着铜滚轮,轻轻一推就推开了,露出嵌在墙里的一个小保险柜。 “我的全部经历都在这里面。三年来,我每天都写一段。倘若我遭遇不测,很容易查出凶手。” 他匆匆地拨动锁上的数字,又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保险柜打开。 保险柜里四分之三是空的。只有一层搁板上放着一堆纸张文件,里面有一本灰色漆布本子,外面箍一圈红色橡皮筋。 他抽出本子,说: “喏……这本子……一切都记在里面。看过以后,就知道罪行的来龙去脉了……里面先记着我的怀疑,以后是我的确证……一切……一切都记了……凭这些,完全可以设计……把他们抓获……您不会忘记吧?一个灰皮本子……放在保险柜里……” 他慢慢镇定下来,把玻璃柜移回原处,整理好几份文件,拧亮床头的壁灯,熄了房中央的吊灯,然后请堂路易和马泽鲁出去。 堂路易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检查两扇窗子的铁护窗,注意到入口对面有一个门,便问工程师…… “这是老客户进出的门……有时我也走一走。” “通到花园里吧?” “对。” “关紧了吗?” “你们可以看看……锁紧了,还上了保安闩。两枚钥匙,连同花园门的,都在钥匙串上。” 他把钥匙串和钱夹放在桌上,把手表上紧发条,也放在桌上。 堂路易毫不为难,拿上钥匙就去开了锁,扯下保安闩,开门走下三级台阶,来到花园,绕着狭小的花坛走了一圈。透过栅栏上覆盖的常春藤,他看到并听到两个警察在大马路上来回走动。他检查了栅门。门锁上了。 “行。”他回到屋里,说,“一切正常。您可以放心。明天见。” “明天见。”工程师把佩雷纳和马泽鲁送到过道里。 在工作室与过道之间隔着一道双层门。其中一层填充了软料,蒙了仿皮漆布。过道另一边,挂着一幅沉甸甸的帏慢,把它与前厅隔开。 “你可以睡一睡,”佩雷纳对同伴说,“我来值班。” “可是老板,您不认为这只是一场虚惊吗?” “我不认为,因此我们才作防备。不过你了解韦罗侦探,你认为他是个凭空想象的人吗?” “不是,老板。” “那么,你知道他说了什么。他说那话,一定有根有据。所以我得睁大眼睛。” “老板,我们轮班。到我值班的时刻,叫醒我。” 他们坐在一起,一动不动,又稍微说了几句话,然后马泽鲁就睡着了。堂路易坐在扶手椅上不动,尖着耳朵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公馆里一片沉寂。外面,偶尔有一辆汽车或出租马车驶过。他还听见奥特伊线上最后几班火车开过的声音。 堂路易起了几次身,走近门口。没有一点声音。毫无疑问,伊波利特-弗维尔睡着了。 “很好。”佩雷纳暗忖,“大马路那边有人看守,只能从这边进屋。没什么可担心的啦。” 凌晨两点,一辆汽车在公馆大门前停住。一个仆人大概守候在厨房和配膳房那边,赶紧跑过去开门。佩雷纳熄了过道的电灯,轻轻撩起帏幔,看见弗维尔夫人进来了,后面跟着西尔威斯特。 她登上楼。楼梯间又变得黑暗了。有半个钟头,楼上传来轻轻的话声和挪动椅子的声音。接着就沉寂下来。 在这静寂之中,佩雷纳觉得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表达的不安。为什么?他也说不出来。可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扰人,他便嗫嚅道: “我去看看他睡着了没有。房门应该没有闩紧。” 确实,他一推门就开了。他打着手电,走近床边。 伊波利特-弗维尔面朝墙壁,睡着了。 佩雷纳放心地吁出一口长气,回到过道,摇醒马泽鲁。 “该你了,亚历山大。” “没事吧,老板?” “没有,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他睡着了。” “您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去看了。” “真怪,我都没听见。真的,我睡得很死。” 他跟佩雷纳走进房问。佩雷纳对他说: “你坐在这儿,别吵醒他。我打一会儿吨。” 他仍然守了一会。后来就睡着了。不过,即使在睡梦中,他也留意周围的动静。 一架座钟小声地报时。每次佩雷纳都数着钟点。接下来街面苏醒了。送奶的车子过去了。早班火车拉响汽笛,隆隆驶往郊区。 公馆内部也开始骚动了。 日光从护窗板缝里透进来。渐渐地,房间里亮堂起来。 “我们走开吧。”马泽鲁说,“最好别叫他发现我们在房里。” “别说话。”堂路易命令道,做了个急切的手势。 “为什么?” “会把他吵醒的。” “您看得清清楚楚,他并没醒。”马泽鲁仍然大着嗓门说。 “确实也是……也是……”堂路易喃喃道,这么大的说话声竟没把睡觉的人闹醒,他觉得有点怪。 半夜的那种恐慌,此刻又在他心里冒了出来。这回是更明确了。尽管他不愿意,也不敢弄清恐慌的原因。 “老板,您怎么啦?您不舒服。哪儿不舒服?” “没有……没有……我只是害怕。” 马泽鲁浑身一颤。 “怕什么?您说这话的口气,就和他昨晚上一样。” “是啊……是啊……为的是同样的原因。” “可到底为了什么?” “难道你还不明白?……你还不明白,我在问自己……” “……什么?” “他是不是死了!” “您疯了,老板!” “不……我不知道……只不过……只不过……我觉得他死了。” 他拿着电筒,一动不动地站在床铺对面,像瘫了一样。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此时却没有勇气拿电筒照一照伊波利特-弗维尔的脸。房间里笼罩着可怕的沉默。 “啊!老板,他不动……”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我看出,他一夜都没动。正是这点让我害怕。” 他鼓起勇气向前走,差不多碰到了床铺。 工程师似乎没有了呼吸。 他下决心抓住工程师的手。 那只手冰凉冰凉。 佩雷纳猛一下冷静下来。 “窗户!打开窗户!”他叫道。 当光亮涌进室内以后,他发现伊波利特-弗维尔浮肿的脸上有几块褐斑。 “啊!”他低声说,“他死了。”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马泽鲁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确认了这极神秘、极不可思议的事实,目瞪口呆,大惑不解,傻愣愣地站了两三分钟,十分丧气。接着,佩雷纳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跳起来,几个大步就上了楼,跑过回廊,冲到阁楼问。 伊波利特-弗维尔的儿子埃德蒙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如土色,身子早就硬了。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马泽鲁老是念着这句话。 在他的冒险生涯中,佩雷纳也许从未受过这样大的震动。他忽然觉得十分疲劳,似乎再没有力气做一个动作,提不起精神说一句话。父子俩都死了!有人在夜里杀了他们。就在几个钟头以前。尽管房子有人看守,所有出口都封死了,还是有人用可恶的针管把他们毒死了,就像毒死那美国人柯斯莫-莫宁顿一样。 “真想不到!”马泽鲁还在说,“可怜的家伙,我们熬夜守护他们,尽力挽救他们,却都是白费气力!” 这话里带有几分责怪的意思。佩雷纳抓住他,坦白地说: “你说得对,马泽鲁。我太没用了,没把事情办好。” “我也是,老板。” “怪不得你……你……你昨天晚上才参与进来呀。” “可是,您也是一样,老板。” “对,我知道,我是从昨晚才进来的,而那些对手,他们早在好多星期好多星期以前就进行阴谋策划……可是,他们终究死了,被人害死了,而且是在我眼皮下,我亚森-罗平的眼皮下……事情在我眼皮下发生,我却没有看见……什么也没看见……这可能吗?” 他扒开可怜小家伙的膀子,指着上臂一个针眼,说: “一样的针眼……显然,在做父亲的身上也可以发现……孩子似乎也没感受到痛苦。不幸的小家伙!看上去不结实……有什么关系……有一张俊秀的脸蛋……啊!那母亲该会多伤心啊!” 马泽鲁十分愤怒,对那位母亲深表同情,不禁流下泪来,一边喃喃念着: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我们要替他们报仇,嗯,马泽鲁?” “老板,您是在对谁说?那帮恶棍,我要一次又一次整他们!” “一次就够了,马泽鲁!不过整就整个彻底!” “哼!我发誓非这样做不可。” “你说得对,我们发誓吧。发誓为这两个死者报仇。发誓不把杀人凶手绳之以法决不罢休。” “我凭着灵魂的永福来起誓,老板。” “好。”佩雷纳说,“现在我们干活吧。你立即去打电话,报告警察总署。我相信总监先生会觉得你立即报告做得对。他对这个案子极为关注。” “要是仆人进来呢?要是弗维尔夫人……” “在我们开门以前,谁也不会进来。而我们要等总监先生来了才开门。由他去通知弗维尔夫人,她丈夫和儿子死了。去,快打吧。” “等一等,老板,我们忘了一件事,它肯定对我们大有帮助。” “什么事?” “保险柜里的灰皮小本子。弗维尔先生在上面记下了冲他而来的阴谋。” “哦,对了!”佩雷纳叫道,“你说得有理……尤其是,他昨夜忘了拨乱数字,而且把钥匙丢在桌上。” 他们立即下楼。 “让我来。”马泽鲁说,“这种保险箱保险柜,您还是别碰为好。” 他拿上那串钥匙,移开玻璃柜,急迫地插进钥匙。堂路易更是十分兴奋。这神秘案件的真相,他们就要得知了!死者将向他们交出刽子手的秘密了! “唉呀,你真慢!”堂路易埋怨道。 马泽鲁两手伸进保险柜,在铁架上那堆纸张文件里翻。 “来!马泽鲁,给我。” “什么?” “灰皮本子。” “不可能,老板。” “嗯?” “不见了。” 堂路易低声骂了一句。工程师当他们的面放进保险柜的灰皮本子不翼而飞了! 马泽鲁摇着头。 “真想不到!这么说,那帮家伙知道有这么个本子?” “肯定!而且还知道好多别的事。那帮家伙的底细,我们远远没有摸清。因此,不能再耽搁了。打电话吧。” 马泽鲁听从了他的吩咐。电话一打过去,总监马上就让人回话,他等会儿打过来。 马泽鲁等着。 佩雷纳在房里走来走去,仔细检查各种物件,几分钟后,过来坐到马泽鲁旁边,显得惶惶不安。他思索良久,眼光停在果盘上,喃喃说道: “瞧,昨晚上是四只苹果,现在剩了三只。那么他吃掉了一只?” “的确,”马泽鲁说,“他大概吃了。” “这就怪了,”佩雷纳道,“因为他昨晚发现苹果没熟。” 他又不说话了,手肘撑在桌上,显然在用脑筋。然后,他抬起头,说出这句话来: “罪行是在我们俩进来之前发生的。准确地说,在零点三十分发生的。” “您怎么知道,老板?” “杀害弗维尔先生的那个凶手,或那些凶手摸过桌上这些东西,把摆在桌上的表碰跌了。他们捡起来放回原处。可是表被撞停了。表针指着零点三十分。” “这么说来,老板,大约凌晨两点,我们坐进来的时候,睡在我们旁边和楼上的人都已经死了。” “对。” “可那些魔鬼是从哪儿进来的呢?” “是从苏舍大马路边的栅门进的花园,又从花园这张侧门进屋来的。” “他们有钥匙?” “是的,另配的钥匙。” “可是外边不是有警察看守吗?” “他们还在看守哩。他们看守啊,从这个点走到那个点,转过身又从那个点走到这个点。就没想到,人家可能趁他们转身的功夫潜入花园。是这样进来的,也是这样出去的。” 马泽鲁似乎感到震惊。罪犯如此大胆,如此灵活,行动如此精确,真是匪夷所思。 “他们本事不小。”他说。 “本事不小,马泽鲁,你说他们本事不小。我预计战斗将十分激烈。真的!他们的进攻多么凶猛!” 电话铃响了。堂路易留下马泽鲁独自与总监通话,拿起那串钥匙,轻易打开了侧门的锁和插销,下到花园里,希望能找到蛛丝马迹,给侦破提供方便。 和昨夜一样,透过常春藤枝叶,他看到两个警察在两盏路灯之间来回踱着。他们看不见他。再说,公馆里可能发生什么事一他们完全不感兴趣。 “这是我的重大失误。”佩雷纳寻思,“意识不到责任多么重大的人,根本就不应该委以这样的重任。” 他四处打量,终于在砾石小路上发现了一些足迹,只是太模糊,看不出是穿着什么鞋子踩的,不过证实了佩雷纳的假设:凶手是从这边潜入室内的。 突然,他高兴得一蹦。路边一株杜鹃的枝叶间,有一点红东西映入他的眼帘。 他弯下腰。 是一个苹果。那第四个苹果,果盘里少了的那一个。 “很好,”他想,“伊波利特-弗维尔没有吃。准是凶手中哪个带出来的……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突然饿了……准是从手上滑落的,来不及去找。” 他捡起苹果,仔细察看。 “啊!”他浑身一颤,叫道,“这是真的吗?” 他十分兴奋,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明明白白在他眼前的事实,他却怎么也接受不了。有人在这苹果——在这酸得不能吃的苹果上咬了一口,留下了齿痕。 “这是真的吗?”堂路易再次问道,“他们中的一个竟这样不谨慎,这可能吗?苹果一定是他不注意时掉的……或者天色大黑他没有找到。” 他总是认为这不可能,于是想出种种理由来解释。可是事实摆在这儿。两排牙齿,在薄薄的红皮上啃出了一个半圆,在果肉上留下了清晰的整齐的印痕。上排是清清楚楚的六颗,下排则是弯弯的一线。 “虎牙!……”佩雷纳轻声叫道,盯着这两排印痕不放。虎牙!韦罗侦探那块巧克力上面印的就是虎牙!多么出人意外的巧合!难道能假设这是偶然的吗?难道不应该认定,这只苹果和那块巧克力都被同一个人咬过?韦罗侦探把那块巧克力当作不容置疑的证据带回警察总署。 他犹豫片刻。这个证据,他要不要留下,以便开展个人的调查?或者把它扔下,让司法机关去搜查发现?他拿着这个苹果,觉得那样厌恶,那样不舒服,就把它扔下,让它滚回杜鹃的枝叶下面。 他心里反复念着: “虎牙!……猛兽的牙!” 他关上通向花园的门,插上门闩,把那串钥匙放回桌上,对马泽鲁说: “你跟总监通过话啦?” “对。” “他来不来?” “来。” “他没有命令你打电话通知警察分局?” “没有。” “他是想先把一切亲眼看了再说。好哇!可是保安局呢?检察院呢?” “他通知他们了。” “亚历山大,你怎么啦?你好像不情愿答话似的。好吧!后来哩?你怎么这么奇怪地望着我?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 “好吧。你大概被这案子搅胡涂了。确实,是有点不合适……总监是不会开心的……尤其是他把这事交给我未免有些轻率;人家会要他解释我为什么在场……啊,说到这事,你最好把我们所做的一切全部承担下来,对吧?这对你只有好处。再有,你要痛痛快快站在前面,尽可能把我遮住。尤其是——我想,你大概没有想到这细节会有什么麻烦——别说蠢话,要咬定你昨夜在过道里一秒钟也没睡。否则,责任就会落在你身上。再则……再则……我们说定了,嗯?现在我得离开了。如果总监要找我,我预计他会找的,就叫人给我打电话好了。我在波旁宫广场自己家里。再见。我参加调查并无益处。人家会认为我不宜在场。再见,伙计。” 他朝过道门走去。 “等一会儿。”马泽鲁叫道。 “一会儿?可是……” 马泽鲁冲到他前面,拦住他的去路。 “是的,一会儿……我不同意您的意见。您最好耐心等到总监来。” “不过我可不把你的意见当回事。” “那也可能,不过您别想出门。” “什么?嗬!亚历山大,你是不是病了?” “别走,老板。”马泽鲁软下来,求道,“这对您有什么益处呢?总监要和您交谈交谈,也是很自然的事啊。” “嗬!是总监要和……?好吧!小伙子,你告诉他,我不由他指挥,不属任何人指挥。就是共和国总统,就是拿破仑一世本人拦我的路……嗨,得了,-嗦这些干什么呢?让开!” “您别想过去!”马泽鲁伸开双臂,坚决地说。 “这真可笑,这样子。” “您别想过去。” “亚历山大,一直数到十。” “您要愿意,数到一百也行。可是您别……” “啊!你说来说去就是这一句,把我搞烦了。去你的,走开!” 他揪住马泽鲁的两个肩膀,把他扭过身子一推,推得老远,碰到长沙发,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打开门。 “停步!不然我开枪了!” 是马泽鲁在喝令。他已经站起来,举着枪,一副凛然不可改变的表情。 堂路易大吃一惊,站住了。他根本不把这个威胁当回事,面对着这里黑洞洞的枪口,他也毫不惊慌胆怯,只是马泽鲁,他从前的同谋,狂热的弟子,忠心耿耿的仆人,竟敢对他发出威胁,这是多大的奇迹? 他走拢去,轻轻地按着那伸直的手臂,问: “是总监的命令,对吧?” “是的。”马泽鲁嘟囔道。 “命令你把我留住,直到他来?” “对。” “还命令你,要是我表现出走的意图,就要阻止?” “对。” “不惜任何手段?” “对。” “甚至给我一枪?” “对。” 佩雷纳思索片刻,认真地问: “马泽鲁,如果是那样,你真会开枪?” 马泽鲁低下头,轻轻地说: “对,老板。” 佩雷纳没有生气,反而以怜爱的目光看着他。对他来说,看到从前的伙伴如今受这种责任与纪律的意识所支配,是十分感动的。这种意识超出了一切感情。即使马泽鲁仍然保留着对主人的钦佩与敬爱,也得服从这种意识。 “我不怪你,马泽鲁。我甚至赞同你这样做。只是,你好好告诉我,总监让你留住我,是出于什么原因……” 马泽鲁没有答话,但他眼里的表情是那样痛苦,堂路易霍地一惊,顿时恍然大悟。 “不……不可能……”他叫道,“这很荒谬……他不可能这样想的……你,马泽鲁,你也认为我是罪犯?” “啊!我,老板,我相信您,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样……您没有杀人,没有!……可是,有些事情,有些巧合,总免不了……” “事情……巧合……”堂路易慢慢地重复道。 “对……其实……你说的话是有些事实……对,这一切,凑巧与……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哩?我与柯斯莫-莫宁顿的交往,我到巴黎来听人开读遗嘱,我执意要守在这儿过夜,弗维尔两父子的死大概将使我得到好几亿……还有还有……你的总监,他有成千上万条理由!……尤其是……总之……总之……什么!我是坏蛋。” “喂,老板……” “叫坏蛋,伙计,脑子里好好记着,叫坏蛋……不过,亚森-罗平,那个前侠盗、那个前苦役犯,那个前什么什么的,随你怎么称呼,可不是坏蛋……在那方面,我是无可指责的……但堂路易-佩雷纳,这个正人君子,这个遗赠财产的承受人,等等,确实是坏蛋。不过,这事儿也办得太蠢!因为要是把我投进大牢,谁来查出杀害柯斯莫、韦罗和弗维尔两父子的凶手呢?” “喂,老板……” “闭嘴……听着……” 一辆汽车在大马路上停下来,接着又是一辆。显然,总监和检察院的官员到了。 堂路易抓住马泽鲁的臂膀,说: “只有一个办法,亚历山大,就是别说你睡着了。” “老板,这不可能。” “蠢东西!”堂路易低声骂道,“蠢到这一步!你做老实人,真叫人倒胃口。再说,你这样做图什么?” “老板,您将查出罪犯……” “-!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泽鲁也抓住佩雷纳的臂膀,仿佛绝望中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含泪说道: “老板,您将查出罪犯。不为这个,您早就没事一身轻了……这是肯定的……总监对我说的……得找到一名罪犯,好向法院交待……而且今晚上就要……必须要一个……请您去查出来……” “你真会开玩笑,亚历山大。” “对您来说,老板,这只是个游戏。您只要愿意,就查得出来。” “可是没有丝毫线索。傻瓜!” “您会发现线索的……必须查出来……我恳求您,交出某个……要是把您抓了,我会很难过。尤其是,老板,您会被指控犯了谋杀罪!不……不能……我求求您了,查出凶手,交给法院……您有一整天时间查访……罗平要是有这么多时间,还能干好些事哩!” 他绞着双手,含着眼泪,语无伦次,那张可笑的脸都扭曲变了形。在主人面临危险时,他这么痛苦,这么惊慌,真叫人感动。 德斯马利翁的声音已经在前厅响了起来,透过遮住过道的帏幔传进来。第三辆汽车在大马路上停下来,接着是第四辆。两辆汽车大概坐满了警察。 公馆被包围,被封锁起来。 佩雷纳不说话了。 旁边,是马泽鲁那张着急的脸,似乎在哀求他。 几秒钟过去了。 接着佩雷纳郑重其事地说: “亚历山大,仔细思考之后,我承认你对形势看得很清楚,你的担心有充分的理由。要是我在几个钟头之内,查不出杀害伊波利特-弗维尔父子俩的凶手,并把他或他们交给法院,那就该我本人,堂路易-佩雷纳,在今天,四月一号星期四晚上,去睡牢里那堆潮乎乎的稻草了。” 三、黯淡的绿松石 大约上午九点钟,警察总监走进工程师的工作室。那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双重谋杀案就发生在这里。 他甚至没有跟堂路易打招呼。倘若保安局的长官不问这个私自闯入的家伙是什么角色,检察院的人还以为他是马泽鲁的助手。 总监匆匆检查了两具尸体,就让马泽鲁简要地汇报情况。 接着,他回到前厅,上楼去二楼的客厅。弗维尔夫人听说他来了,赶紧出来接待。 佩雷纳一直在过道里没动,这时溜进前厅。公馆的仆人这时已经得知发生了谋杀案,都在前厅进进出出。他走下几步台阶,来到大门口。 有两个人守在门口。其中一个说: “不准出去。” “可是……” “不准通行……这是命令。” “命令?……谁下的?” “总监本人。” “真不巧,”佩雷纳笑着说,“我守了一夜,饿坏了。没办法去弄点东西塞塞牙缝吗?”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然后其中一个示意西尔威斯特过来。仆人走过去,与他交谈几句,便朝厨房与配膳房走去,从那里拿来一只羊角面包。 堂路易道了谢,心想:“好,这下探明了,我已经被禁闭了。我想知道的正是这点。不过德斯马利翁先生少了点逻辑头脑。因为,他若是想把亚森-罗平扣留在这里,这几个老实巴交的警察根本不够用!如果是扣留堂路易-佩雷纳,这些警察就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既然开溜的佩雷纳先生从真佩雷纳先生那儿夺来继承好柯斯莫钱财的机会,这些家伙我当然没放在眼里。” 他果然又在过道里坐下来,静候事态发展。 从工作室敞开的门口,他看见检察官正在房间里作调查。法医对两具尸体作了初步检查,立即发现了中毒的迹象,就和头天晚上在韦罗侦探尸体上发现的一模一样。接着警察抬起尸体,搬到三楼两间相连的房问。从前这是父子俩的卧室。 总监这时下楼来,对检察官说: “可怜的女人!她不愿明白……当她听懂我说的话后,身子僵直地往地上一倒,就昏过去了。你们想想,丈夫和儿子一下子就没了……可怜女人呐!” 堂路易听见了这些话。这以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工作室的门关上了。总监大概在外面,从花园通往大门的通道上下了些命令,因为那两个警察来到前厅,来到过道口子上,一左一右,守在帏幔两边。 “显然,”佩雷纳寻思,“我的身价并没有提高。亚历山大该会多么不安啊!多么不安啊!” 中午,西尔威斯特拿只托盘,给他送了些吃的来。 饭后,又开始了漫长的、难堪的等待。 在工作室和公馆里,被午餐中断的调查重又开始了。检察官和警察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到后来,他觉得困倦、乏味,就仰靠在扶手椅上,睡着了。 马泽鲁叫醒他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了。马泽鲁领他往前走,一边低声说: “喂!您发现他了吧?” “谁?” “罪犯!” “当然发现了!”佩雷纳说,“就跟说你好一样简单。” “啊!好极了。”马泽鲁高兴地说,丝毫没听出这句话的戏谑意味。“正如您早上说的,要是没有发现,您就完了。” 堂路易进了工作室。屋里已经坐着共和国检察官、预审法官、保安局的长官、警察分局的局长和两个便衣侦探,三个穿制服的警察。 外边,絮谢大道上,响起了一片喧闹声。当警察分局长和三个警察奉总监之命,出去驱赶人群时,大家听见一个报贩扯着嘶哑的嗓子在叫卖: “絮谢大道的双重谋杀案!韦罗侦探遽死揭秘!警察当局惊慌失措!” 接着,门又关上了。又是一片寂静。 “马泽鲁并没弄错。”堂路易想,“事情明明白白,不是‘别人’就是我。在讯问过程中,要是我不能从言语与事实中,引出一丝理智之光,从而向他们指出那神秘的凶手,他们今晚就会把我作为公众议论的材料交出去。当心点,我的好罗平!” 从前,每次临近激烈的战斗,他都感到全身掠过一阵快乐的震颤。此刻,他又感觉到了。事实上,这场战斗,将是他所经历的最残酷最激烈的战斗之一。他了解总监的名望、经验,他的固执,以及亲自审理大案要案,取得突破之后再移交法官的爱好,他也清楚保安局长官的职业素质,预审法官的精明与鞭辟入里的逻辑头脑。 攻击由警察总监指挥。他直截了当地发问,毫不转弯抹角,声音稍显冷淡,对堂路易友好的声调已经消失。态度也更为僵硬,头天给堂路易留下深刻印象的友善已荡然无存。 “先生,”他说,“您作为柯斯莫-莫宁顿先生的代表和普遍遗赠财产承受人,在一定的形势下,要求到这里值班过夜,而在这一夜这里发生了一起双重谋杀案。我们希望您能对昨夜的情况作出详尽的叙述。” “总监先生,换句话说,”佩雷纳迎头痛击这次进攻,“换句话说,您根据特定的形势,准许我在此过夜,您一定愿意知道我的证词与马泽鲁队长的证词是否完全一致吧?” “是的。”总监说。 “这就是说,您觉得我的角色可疑?” 德斯马利翁先生迟疑了一下。他的眼睛紧盯着堂路易的眼睛。显然,对方坦诚的目光给他印象很深。但他还是回答道: “先生,您不应该向我提问。”答复很明确,声调却很生硬。 堂路易欠一欠身,说: “总监先生,我服从您的命令。” “请把您所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 于是堂路易把昨夜的情况细叙了一遍。之后,总监思索片刻,问道: “有一点我们必须弄清楚。凌晨两点半您进了这间房,坐在弗维尔先生床边,难道没有发现丝毫表明他已死亡的迹象?” “总监先生,没有……否则我和马泽鲁队长早就报警了。” “通往花园的门是关的?” “肯定是关的,因为我们早上七点不得不开门出去检查。” “用什么开的?” “那串钥匙。” “那些凶手从外面进来,怎么可能打开门呢?” “用另配的钥匙。” “您有证据允许您作这种假设吗?” “没有,总监先生。” “那么,我们应该想到,门不可能从外边打开,罪犯就在屋里,直到找到相反的证据为止。” “可是,总监先生,屋里只有我和马泽鲁队长!” 出现了一阵沉默。沉默的意味不容置疑。而总监先生的话说得更加明白: “您夜里没睡?” “睡了。不过是一夜将尽的时候。” “这以前,您在过道里没睡吗?” “没有。” “马泽鲁队长呢?” 堂路易犹豫了一下。他能够指望诚实正直的马泽鲁违心地说假话吗? 他答道: “马泽鲁队长在扶手椅上睡着了,两个小时以后,弗维尔夫人回来时才醒。” 又是一阵沉默,显然意味着: “因此,在马泽鲁队长睡着的两个小时里,您实际上可能开门杀害弗维尔父子。” 讯问完全按照佩雷纳预见的步骤进行。包围圈越来越紧。对手很有逻辑头脑,又精力充沛,他由衷地钦佩。 “见鬼!”他暗忖,“明明是清白的,却要为自己辩护,这滋味真不好受!左右两翼都被攻破了,中央经得起攻击吗?” 总监与预审法官商量几句,又开口道: “昨晚,弗维尔先生当你们的面打开保险柜时,里面有什么东西?” “一大堆文件纸张。其中有一个灰色漆布本子,后来不见了。” “您没有碰那堆文件吗?” “连保险柜都没碰。总监先生。马泽鲁队长今早大概告诉您了,为了使调查合法,他把我排斥在一边。” “那么,您和那只保险柜没有任何接触?” “任何接触也没有。” 总监摇摇头,望了一眼预审法官。佩雷纳若是怀疑给他设下了陷阶,只要瞧一眼马泽鲁就会得到证实!马泽鲁一脸毫无血色。 总监继续问道: “先生,您作了调查,应该由警察作的调查,因此,我要向掌握了证据的侦探提个问题。” “总监先生,我将尽力回答。” “是这样的。假定保险柜里有一件物品,一件首饰……领带别针上落下来的一颗钻石,而且无可争议地是从我们大家都认识的人领带别针上落下来的,而他这一夜又是在公馆里过的,这种巧合,您怎么看呢?” “来了,陷阱设下了。”佩雷纳暗忖,“显然,他们在保险柜里发现了什么东西,便想象是我的。好。只不过,必须假设有人把这东西是从我这儿偷去,放在保险柜里,以便陷害我,因为我根本没碰保险柜。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只是昨天晚上才卷进来,昨夜又没见什么人,人家要栽赃也没有时问。因此……” 总监又问了一句,打断他的内心独白: “您怎么看呢?” “总监先生,这个人在公馆过夜,与公馆里发生的双重谋杀案,有不可否认的联系。” “那么,至少我们有权怀疑这个人?” “对?” “这是您的看法?” “一点不错。” 总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丝帕,摊开,两指夹起一颗小小的蓝宝石,说: “这是我们在保险柜里发现的一颗绿松石。毫无疑问,它是您食指上那枚戒指上面的。” 堂路易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地说: “哼!混蛋!竟这么卑鄙!……不,我不相信……” 他检查戒指。那戒指中间镶嵌着一颗黯淡无光的绿松石,周围镶着一圈不整齐的小绿松石,也是那种黯淡的蓝色。中间确实少了一颗。总监手上那颗补上去一丝不差。 总监问: “你有什么话说呢?” “我说,这颗绿松石是我戒指上的;戒指是柯斯莫-莫宁顿给的,是在我第一次救了他的命以后。” “我们意见是一致的吧?” “是的,总监先生,我们意见一致。” 堂路易-佩雷纳开始在屋里踱步,边走边思索。保安局的警察赶紧守住各个门口。照此看来,他明白他的被捕是肯定无疑的了。只要总监一声令下,马泽鲁队长就不得不揪住老板的领口。 堂路易又朝昔日的伙伴扫了一眼。马泽鲁匆匆做了个哀求的手势,好像在说:“唉呀!您怎么还不说出凶手呢?还等什么?快呀,是时候了。” 堂路易微微一笑。 “那么,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呢?”总监问道,还是从讯问一开始就用的那种声调,硬装得有礼,却不露任何情绪。 “有……有……” 佩雷纳抓住一把椅子背,拖转过来,一屁股坐下,说道: “我们聊聊吧。” 他是带着这种态度、这种毅然决然的动作说的,使得总监似乎有点动摇了,喃喃说道: “我还不明白……” “总监先生,您会明白的。” 他慢慢地、字字清晰地说道: “总监先生,事情很清楚。您昨晚准许了我的要求,这就极为严肃地使您承担了责任。因此,您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并且马上查出罪犯。而那名罪犯,这就是我。至于理由,您并不缺乏,比如我在现场,门在里面关上了,马泽鲁队长在罪犯动手时睡着了,还有保险柜里发现的这颗绿松石。我承认,这些理由很压人。另外,还加上这条可怕的推测,害死弗维尔父子于我有利。因为只要柯斯莫-莫宁顿的继承人不存在,我就可以拿到两亿元。好极了。我只需跟您走,去拘留所……或者……” “或者?” “或者,把罪犯,真正的罪犯交到您手里。” 总监嘲弄般地笑着,掏出怀表。 “我等着哩。” “总监先生,只要您给我一切行动的自由,我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查出凶手。决不会要很多功夫。再说,我觉得,查明真相值得花费一点耐心。” “我等着哩。”总监又说一遍。 “马泽鲁队长,请通知仆人西尔威斯特,总监先生要召见他。” 看到总监示意可以,马泽鲁走了出去。 堂路易解释道: “总监先生,发现这颗绿松石,在您看来,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物证,对我来说,却是最要紧的启示。为什么这么说呢?这颗绿松石肯定是昨晚跌落的,滚在地毯上。因此,只有四个人可能注意到它掉了,并且捡起来,并为了陷害我这个新敌手,把它塞进了保险柜。第一个是你们的人,马泽鲁队长……他,我们就不说了。第二个死了,就是弗维尔先生……他我们也不说了。第三个,是仆人西尔威斯特。我想跟他说几句话。不用多久。” 的确,西尔威斯特的陈述十分简短。仆人说,他一直守在厨房里,与一个贴身女仆和另一个男佣人玩牌,直到弗维尔夫人回来他去给她开门才离开。 “很好。”佩雷纳说,“还问一句。您大概在晨报上读到了韦罗侦探的死讯,并且看到了他的肖像?” “是的。” “您认识韦罗侦探吗?” “不认识。” “可是他白天很可能来过这儿。” “我不知道。”仆人答道,“弗维尔先生有很多客人都是在花园接待的。他亲自给他们开门。” “您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没有。” “请告诉弗维尔夫人,总监先生将乐意与她说一会儿话。” 西尔威斯特退出去了。 预审法官和共和国检察官惊讶地凑近脑袋悄声交谈。 总监叫道: “怎么?先生,您不会断言弗维尔夫人有什么嫌疑吧……” “总监先生,弗维尔夫人是可能见到我的绿松石掉落的第四个人。” “那又怎么样?没有确凿证据,有权假设一位妻子会谋害丈夫,一位母亲会毒杀儿子吗?” “我什么也没假设,总监先生。” “那么?” 堂路易没有答话。总监毫不掩饰他的气恼。不过他又说: “叫她来就来吧。不过您不许开口,由我来问她。您说,我该问她什么话?” “总监先生,只要问一句:除了她丈夫,弗维尔夫人是否还认识罗素姐妹家的其他后人。” “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 “因为,如果这后人确实存在,那就不是由我,而是由他来继承那两亿元,因而也不是我,而是他将从弗维尔父子的死亡中受益了。” “显然……显然……”总监嗫儒道,“……试试这条新线索也……” 话未说完,弗维尔夫人进来了。尽管她哭得眼皮发红,满面泪痕,一张脸却还是秀秀气气,楚楚动人。不过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而脑子中萦绕不退的惨景使她整个漂亮的身体,整个言谈举止,都隐隐透出某种焦虑和冲动的意味。 “夫人,请坐。”总监极为尊重地说,“请原谅我又来劳烦您。可是我们时间宝贵,我们要尽一切努力,尽快为您失去的两个亲人报仇。” 她那秀美的双眼又滚出了泪珠。她抽泣一声,说: “既然司法机关要找我,总监先生……” “是的,要找您了解一点情况。您的婆婆已经过世了,对吗?” “是的,总监先生。” “她是圣泰田人,娘家的姓叫罗素?” “对。” “伊丽莎白-罗素?” “对。” “您丈夫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这样,伊丽莎白-罗素就没有一个后人了,对吧?” “对。” “好。不过伊丽莎白-罗素有两姐妹,是吗?” “是。” “艾尔默利娜-罗素,姐姐,移居国外,以后再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另一个,妹妹,……” “叫阿尔芒德-罗素。就是我母亲。” “嗯?您说什么?” “我说我母亲当姑娘时名叫阿尔芒德-罗素,我嫁的是我表哥,伊丽莎白-罗素的儿子。” 这真是地地道道的戏剧情节。 这样,姐姐家的直系后人伊波利特-弗维尔和儿子埃德蒙一死,柯斯莫-莫宁顿的遗产就转到了妹妹阿尔芒德-罗素这一支。而这一支迄今为止一直由弗维尔夫人所代表。 总监和预审法官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两人又本能地转身望了望堂路易-佩雷纳。他没有动。 总监又问: “夫人,您没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总监先生。我是独生女。” 独生女!这就是说,既然丈夫和儿子都已死亡,柯斯莫-莫宁顿的两亿元遗产就百分之百,无可争议地归她,归她一个人所有了。 官员们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残酷的念头,怎么也摆脱不了:面前这女人是埃德蒙-弗维尔的母亲呀!总监先生观察堂路易-佩雷纳的反应,只见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了几句话,递给总监先生。 总监渐渐恢复了头天对堂路易的友好态度,读了这张纸条,思索片刻,便向弗维尔夫人问道: “您儿子埃德蒙多少岁了?” “十七岁。” “您看上去这么年轻……” “埃德蒙不是我的亲生子,而是继子,是我丈夫头一个妻子生的。她已经死了。” “啊!……这样,埃德蒙-弗维尔……”总监喃喃说道,话没有说完…… 才过两分钟,形势就完全变了。在官员们看来,弗维尔夫人不再是那个不可指责的寡妇与母亲,而突然变成了应该盘问的女人。尽管大家对她先就抱有好感,深表同情,尽管她的美貌如此迷人,但大家不可能不寻思,这女人会不会出于某种理由,比如说,独吞那笔巨额财富的贪心,而一时发狂,杀了丈夫和继子。不管怎样,问题明摆在那儿。必须把它解答出来。 总监又问: “您见过这颗绿松石吗?” 他把宝石递过去。她接过来,拈在手上,细细打量,毫不惊慌。 “没见过。”她说,“我有根绿松石项链,从未戴过。但颗粒更大,而且每一粒形状都很规则。” “这一粒,我们是在保险柜里找到的。”总监说,“是我们一个熟人戒指上的。” “那么,”她立即答道,“应该找到那个人。” “他在这儿。”总监说,指指堂路易。堂路易坐在一边,弗维尔夫人进来时不曾注意到。 她见到佩雷纳,浑身一战,惊慌地叫道: “这位先生昨晚在这儿!和我丈夫聊天……喏,和那一位一起,”她指着马泽鲁队长……“应该问问他们,看他们是为什么事来的。您知道,既然这颗绿松石是他们中一个人的,那么……” 暗示十分明显,只是多么笨拙!而且加重了佩雷纳这段论据的分量:“捡起这颗绿松石的人,昨晚见到我,并想陷害我。而除了弗维尔先生和马泽鲁队长,昨晚只有两个人见到我:仆人西尔威斯特和弗维尔夫人。这一来,仆人西尔威斯特就排除在外了,是弗维尔夫人把这颗绿松石放进保险柜的。” 总监又问: “夫人,您能把那副项链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它和我其他的首饰,都放在我的梳妆台里。我这就去拿来。” “您就不必亲自跑了,夫人。您的女仆知道吗?” “知道。” “那么,马泽鲁队长陪她去取来。” 马泽鲁出去了几分钟。这几分钟大家都没说话。弗维尔夫人似乎沉浸在悲痛之中。总监一直在观察她。 马泽鲁带了一个大盒子回来。里面有许多小珠宝匣子和首饰。 总监找到那串项链,细细打量,果然发现上面的宝石与那颗绿松石不同,而且一颗也不缺…… 不过,他分开两个小匣子,取出一个也嵌着蓝宝石的头饰时,不觉做了个意外的手势。 “这两枚钥匙,是开什么锁的?”他指着两枚钥匙问道。那两枚钥匙与通花园的侧门钥匙形状相同。 弗维尔夫人仍然十分镇定。脸上不显丝毫惊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两枚钥匙被人发现使她惊慌。她只是说: “我不清楚……老早就放在这里面了……” “马泽鲁,”总监命令道,“拿去开开这张门。” 马泽鲁执行了命令。门开了。 “的确,”弗维尔夫人说,“我现在想起来了,是我丈夫交给我的。我有两套……” 这些话说得再从容平淡不过,好像年轻女人还没意识到那冲她而来的可怕罪名。 她这种从容沉着最叫人伤脑筋。这是绝对清白无辜的表现,还是罪犯老奸巨猾,遇事不慌呢?难道这场戏她一点也不明白,她在其中无意识地扮演主角?抑或,她觉察到那可怕的指控渐渐从四面八方逼过来,以最恐怖的危险威胁着她?不过,既然是这样,她怎么可能干出这种出奇的蠢事,把这两枚钥匙保存下来呢? 大家脑子里都冒出一连串的问题。总监这样问道: “凶杀案发生的时候,您不在家,对吗,夫人?” “对。” “您去了歌剧院?” “是的。后来又出席一个朋友艾尔辛格夫人的晚会。” “司机送您去的吗?” “去歌剧院,是的。然后我就让他回车库了。晚会出来是他去接的。” “啊!”总监道,“从歌剧院到艾尔辛格夫人家,您是怎么去的呢?” 直到这时弗维尔夫人似乎才明白,她是一场真正讯问的对象,于是她的目光和神态显得有些不安。她答道: “我叫了一辆汽车。” “在街上?” “在歌剧院广场。” “那么,是十二点?” “不,十一点半。没散场我就出来了。” “您急于赶到朋友家?” “对……或者,不如说……” 她突然停住了,两边面颊涨得通红,嘴唇和下巴激动得直颤。她问: “为什么问我这些事?” “夫人,必须问这些事。有助于我们弄清案情。我请求您回答我的问题。您是什么时候到朋友家的?” “我不太清楚……我没注意。” “您是径直去的吗?” “差不多是吧。” “怎么?差不多?” “对……我有点头晕,就叫司机开上香榭丽舍大街……树林大道……慢慢开……然后,又回到香榭丽舍……” 她的话语越来越混乱,声音越来越模糊。到后来,她头一低,不出声了。 当然,她的沉默并不意味着她供认了。也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让人认为,她这么虚弱并不是因为悲痛。不过她显得这么疲惫,以至于人家可以说,她觉得自己完了,就干脆放弃抗争。现在她成了案情的焦点。大家对她几乎生出几分怜悯;她如此不善于自卫,使得大家都不忍心进一步逼她。 事实上,总监先生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似乎胜利来得过于容易,反使他对穷追猛打产生了顾虑。 他无意识地看了佩雷纳。 佩雷纳递给他一张纸条,说: “这是艾尔辛格夫人的电话号码。” 总监喃喃说道: “对……的确……可以查证……” 于是,他拿起话筒,说: “喂……请接卢浮宫25-04。” 电话立即接通了。他对着话筒说: “请问是谁?……膳食总管……啊!好……艾尔辛格夫人在家吗?……不在……先生呢?也不在……不过,我想,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我是德斯马利翁先生,巴黎警察总监。我想了解一点情况。弗维尔夫人昨夜是什么时候到府上的?您怎么说的?……您有把握吗?……凌晨两点?……没早一点?……什么时候离开的呢?……十分钟以后,对吗?……好……那么,到达的时刻,您没说错吧?……我极为注重这一点……那么,确实是凌晨两点?……凌晨两点……很好。谢谢您。” 当总监转过身时,发现弗维尔夫人站在他身旁,极为焦急地望着他。在场的人脑子里都冒出一个念头:眼前这个女人要末绝对是清白无辜的,要么是个极为出色的演员,那张脸上显出完全清白的表情。 “您想干什么?……”她气急败坏地说,“这是什么意思?您能给我解释吗?” 德斯马利翁先生只是问她: “昨夜十一点半到凌晨两点,您在干什么?” 这是个可怕的问题,问到了要害。言下之意十分明白:“在凶杀案发生的这段时间里,您要是不能准确地说明您在干什么,我们就有权认定,您与您丈夫和继子的被害有关……” 她明白这一点,身子晃了几晃,低声抱怨道: “这真要命……这真要命……” 总监又问一遍: “您在干什么?回答这个问题应该不难。” “唉!”她仍是一口抱怨的语气,“你们怎么可能相信呢?……唉!不会的……不会的……这可能吗?你们怎么可能相信呢?” “我什么都还没有相信,哪怕是……再说,一句话,您实话实说就是了。” 她嘴唇翕动着,猛地做了个毅然决然的动作,似乎鼓起了勇气,就要说出昨夜所干的事情,可忽然一下,她又显得惊慌失措,张口结舌,含含糊糊地吐出几个音节,就往扶手椅上一倒,猛烈地抽泣起来,一边发出绝望的叫喊。 这就是招认。至少是招认她无力作出说得过去的解释,以便结束这场讯问。 警察总监走到一边,和预审法官,共和国检察官低声交谈。 佩雷纳和马泽鲁队长待在一起。 马泽鲁低语道: “我刚才是怎么跟您说的?我知道您会想出法子的!啊!您是多么了不起的人!您抓着了要害!……” 想到老板排除了谋杀的嫌疑,再也不用与他的长官争来辩去纠缠不清了,马泽鲁就开心了。他几乎像敬重老板一样尊重长官。现在,大家和好了,“彼此仍是朋友。”马泽鲁觉得快活得透不过气来。 “会把她关起来,-?” “不,”佩雷纳道,“还没有足够的‘把柄’,可以把她抓起来。” “怎么?”马泽鲁生气了,低声埋怨道,“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不管怎么样,我希望您不要放过她。不然,她会反咬一口,攻击您的!老板,给她来一下狠的,把她了了,这样一个鬼女人!” 堂路易一直在思索。他想到从四面八方向弗维尔太太逼过来的事实,想到前所未闻的巧合。那决定性的证据,将汇集所有事实,给起诉提供基础的证据,佩雷纳拿得出来。这就是那只扔在花园灌木丛中的苹果上的牙印。对司法机关来说,这就和指纹一样有效。尤其是可以用那块巧克力上的牙印来验证苹果上的牙印。 不过他犹豫不决。他焦虑而关切地打量着这个女人,又觉得怜悯,又觉得厌恶。照种种迹象看来,是她杀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他应不应该放她一马?他有没有权利扮演这伸张正义者的角色?他要是弄错了怎么办? 这时德斯马利翁先生走过来,装出跟马泽鲁说话的样子,问佩雷纳道: “您是怎么看的?” 马泽鲁点着头。堂路易回答道: “总监先生,我想,这女人如果是罪犯,是有权自我辩护的,可她的辩护大笨拙了,令人无法相信。” “这就是说……?” “就是说,她大概是某个同谋手中的工具。” “同谋?” “总监先生,您记得昨天她丈夫在署里是怎么叫的吧:‘啊!那帮坏蛋!……那帮坏蛋!’因此,至少有一个同谋。马泽鲁队长也许跟您汇报了,我们昨天在新桥咖啡馆了解到,韦罗侦探在那儿的时候,有一个蓄着栗色络腮胡子,拄一根银柄乌木拐棍的男人也在那里,所以……” “所以,”总监把他的话接过去说完,“我们今天根据简单的假定,把弗维尔太太拘捕,就有可能顺藤摸瓜,抓到同谋,是吧?” 佩雷纳没有答话。总监若有所思地说: “拘捕她……拘捕她……还需要一个证据……您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没有,总监先生。我的调查匆匆忙忙,确实粗略。” “可我们的调查很细。我们把这间房彻底搜了一遍。” “总监先生,花园呢?” “也彻底搜了。” “也那么细?” “也许没那样细。不过我觉得……” “我的感觉却相反,总监先生。凶手是从花园进来的,也是从花园出去的,或许留下了什么痕迹……” “马泽鲁,”总监吩咐道,“您再去细细地搜查一遍。” 马泽鲁出去了。佩雷纳又退到一边,听见警察总监反复对预审法官说: “唉!只要有一个证据就行了!只要一个!这女人显然是罪犯。她太让人怀疑了!……还有,柯斯莫-莫宁顿的亿万家财……可是,另一方面,您看着她,她那张漂亮脸蛋显得那么诚实,她是那么痛苦,又像是清白无辜的。” 她一直在抽泣,身子一抽一耸的,有时猛地发作,拳头攥得紧紧的。有一阵,她紧紧抓着被眼泪打湿的手帕,塞在牙间,狠命地撕着,像有些女演员那样。佩雷纳看着她那一口湿津津亮闪闪稍大了一点的白牙在细麻布后面咬合着。他想到了苹果上的牙印。他极想知道那牙印与手帕上的牙印是否同一个人的。 马泽鲁进来了。总监立即朝他走过去。马泽鲁把枝叶丛中拾到的苹果拿给他看。佩雷纳马上看出,总监对马泽鲁这一出人意料的发现和解释极为重视。 在场的官员们聚在一起,商量了很久,最后作出的决定,是堂路易已料到的。 总监先生回到弗维尔夫人身边。 这是结尾了。 他思考了一会,看这最后一仗该怎么打,然后,他说: “太太,您还不能告诉我们,昨夜您是怎么度过的么?” 她努力压住抽泣,低声道: “能……能……我坐汽车……兜风……有时,也下来走一走……” “这事,我们是很容易查证的,只要找来司机一问……您不告诉我们,给我们的印象……可不大好,您得抓紧时机,打消这种印象……” “我准备把什么都……” “好吧。犯下谋杀案的那个人,或者那帮人中的一个,在一个苹果上咬了一口,随后就丢在花园里,我们刚才找到了。为了打消对您的假设,您能不能也同样咬一口呢……” “哦!肯定可以,”她立即答应说,“只要能让你们相信……” 总监把那只盛了三个苹果的果盘递给她。她抓起一只,送到嘴边。 这是个决定性的行动。要是两个牙印相同,那就证据确凿,无可否认了。 因此,她正要咬上去时,又突然停住了,好像害怕了似的……怕踩圈套?怕有暗藏的危险,要把她断送?不管怎么样,她这份犹豫,比任何事情都对她不利。因为她若是清白的,这样犹豫就叫人不可理解,若是罪犯,这就很能说明问题。 “太太,您怕什么?”总监先生问。 “不怕……什么也不怕……”她哆嗦着说,“我不清楚……我什么都怕……这一切是这样可怕。” “可是,太太,我向您保证,我们要您做的事并不要紧,我相信,这对您只有好处。那么……?” 她把手往嘴边送,抬起一点,再抬起一点,缓缓地,显得还未打定主意。确实,照事情发生的方式来看,这场面是有些庄严、悲壮,让人心情沉重。 “我要是拒绝呢?”她突然问。 “太太,您完全有权利拒绝。”总监说,“可是何必这么做呢?我相信,您的律师会第一个劝您……” “我的律师……”她结结巴巴地说,明白了这句话的可怕含义。 蓦地,她狠下决心,脸都变了形,一副生死关头豁出去的样子,举起手,张开嘴,只见两排白牙一亮,就在苹果上咬了下去。 “先生,我咬了。”她说。 总监朝预审法官转过身来。 “花园里找到的那只苹果,在您那里吧?” “在这儿,总监先生。” 总监把两只苹果拿在一起比较。 大家围过来,关切地看着,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呼。 两只牙印相同。 相同!当然,必须等到专家鉴定之后,才能确定所有细小之处,每颗牙齿的印痕是否完全相同。不过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那两道曲线完全相似。两只苹果上的圆弧是一样的。两只半圆形都窄窄的,稍稍偏长,带点椭圆,几乎可以叠合在一起。牙印不大。这也是弗维尔夫人的颌部特征。 在场的人不作一声。总监先生抬起头。弗维尔夫人呆若木鸡,脸色苍白,吓坏了。纵使她的表情灵活多变,她的才华非同一般,能够表达恐惧、惊愕和愤怒的情绪,也无法让大家不相信眼前这不容置疑的铁证。 两个牙印相同:同一口牙齿在两只苹果上咬出来的。 总监开口了: “太太……” “不,不……”她一阵疯狂,大声叫道,“不……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场恶梦……一场恶梦,难道不是吗?您不会逮捕我吧?我,我要去坐牢!可是这是可怕……我干了什么?啊!我向您发誓,您弄错了……” 她两手抱住头。 “啊!我的头要爆炸了……这一切是什么意思?可我没有杀人……我什么也不知道。是您早上把一切告诉我的……我难道察觉了吗?我可怜的丈夫……还有那小埃德蒙,他是那样爱我……我也那样爱他……我为什么要害死他们?您说……您说呀?我害他们总要有动机……那么……那么……您答话呀!” 接着,她又爆发出一股怒气,紧握拳头,气势汹汹地冲向官员们,吼道: “你们只是刽子手……你们无权这样折磨一个女人!啊!多可怕呀!指控我杀了人……要把我抓起来……毫无根据!啊!可恶!……你们都是刽子手!尤其是你(她对佩雷纳说),是的,是你……我很清楚……你是……敌人……啊!我明白……你有道理……你昨夜在场,你……为什么不把你抓起来?为什么不说是你,你昨夜在这里……我不在这里,……我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概不清楚,为什么要抓我?……为什么不说是你?” 最后几句话含含糊糊,勉强才可听清。她没有一丝力气了,不得不坐下来。她脑袋垂到膝盖上,又放声哭起来。 佩雷纳走过去,托起她的额头,望着她泪水横流的脸,说: “两只苹果上的牙印是一样的。毫无疑问,都是您留下的。” “不是。”她说。 “是。”他肯定道,“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但是,头一只苹果上的牙印,也可能是您在昨夜之前留下的,也就是说,您可能是昨天咬的这只苹果……” 她结结巴巴道: “您相信吗?……是啊,也许,我觉得,我想起来……昨天早上……” 但警察总监打断她的话: “太太,不必说了,我刚问了西尔威斯特……是他昨天晚上八点钟去买的苹果。弗维尔先生上床时,四只苹果还好好地摆在果盘里。今早八点钟,果盘里只剩了三个。因此,花园里找到的这个就是第四个,这是不容置疑的。而这第四个昨夜被人咬过了,留下的是您的牙印。” 她语无伦次地说: “这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的牙印。” “可是……” “这不是我的牙印……我凭我灵魂的永福发誓……我发誓,如果是我的,我就去死……是的,去死……我宁愿死,也不愿坐牢……我要自杀……我要自杀……” 她的眼睛发直。她挺直身体,努力想站起来,可是刚一离座,就转了几个圈,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当大家忙着照料她时,马泽鲁向堂路易使了个眼色,低声说: “老板,快走。” “啊!解禁了。我自由了?” “老板,您看看那人,刚进来不到十分钟,正和总监说话的那个。您认识他吗?” “妈的!”佩雷纳打量那面色红润的大胖子后骂道,“妈的!是副局长韦贝。” 韦贝一直盯着他不放。 “老板,他认出您了!他一眼就认出了亚森-罗平。碰上他,您就别想伪装掩饰了。他眼睛厉害得很。您跟他玩的那些花招,您还记得吧?1您问问自己,看看他会不会施加报复。” 1见《八一三》——原注 “他报告了总监,是吗?” “当然。总监命令手下盯住您。您要是想开溜,就把您抓起来。” “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办法了。” “怎么,没什么办法?只要把他们甩掉就行了,利利索索地。” “这又有什么用?反正我得回家,而我家在哪儿大家都知道。” “唉!发生了这样的事,您还有胆子回家?” “那我睡哪儿?睡桥下?” “唉,雷打的!发生了这样的案子,一定会引起议论,您已经完全彻底牵扯进去了,大伙儿会掉转枪口,攻击您的,您难道不明白吗?” “那怎么办?” “怎么办?丢下这事别管了。” “那杀害柯斯莫-莫宁顿和弗维尔的凶手呢?” “警察会管的。” “你真蠢,亚历山大。” “那好,您又变回亚森-罗平,那看不见逮不着的亚森-罗平,像从前一样,亲自跟他们对着干。不过,我的好上帝,您千万不要再充佩雷纳!太危险了。也不要再公然管一件与您无关的闲事了。” “亚历山大,你真是说得好。我跟这两亿元有关,还说是闲事。要是佩雷纳不坚守岗位,两亿元就会从他眼皮下溜走。好不容易能够堂堂正正地赚几个铜板,却拿不到手,你说这气不气人。” “可他们要是逮捕您呢?” “不可能。我已经死了。” “亚森-罗平是死了。可是佩雷纳活着。” “既然他们今天没抓我,我就平安无事了。” “这只是推迟执行罢了。从现在起到将您逮捕为止,您的住宅将被包围。您将受到日夜监视。命令十分明确。” “那太好了!我就是夜里害怕。” “可是,妈的!您指望什么嘛?” “亚历山大,我什么也不指望。我只是心里有底。我相信,现在没人敢抓我。” “韦贝会不舒服的!” “我才没把韦贝放在眼里哩。没有命令,韦贝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命令,别人会给他下的!” “盯着我的命令,是的,会下的;可是抓我的命令,不会的。警察总监在我的事儿上卷进来太深,不得不给我撑腰。再说,还有这一点,案子这样复杂,这样不合逻辑,你们不可能查出结果的。总有一天,你们会来找我。因为除了我,没有谁能斗得过这么厉害的对手。你和韦贝都不行。你们保安局的那批同事更不行。我等着你上门来请,亚历山大。” 第二天,司法鉴定证实,两只苹果上的牙印是同一个人的,那块巧克力上的牙印也是。 另外,有一个出租车司机来证明,昨晚一位太太走出歌剧院时叫他,叫他一直开到亨利一马丁大道尽头,在那儿下了车。 而亨利一马丁大道尽头离弗维尔公馆只有五分钟路。 这个司机被带到弗维尔夫人面前,一眼就认出是她。 她在那一带待了一个多小时,干了些什么呢? 玛丽-安娜-弗维尔被送到拘留所。 当晚,她就睡在了圣拉扎尔监狱。 这一天,记者开始披露一些调查的细节,如发现了牙印等。不过他们不知道是谁的牙印。这一天,两家大日报发表的文章,用的就是堂路易-佩雷纳用来表示苹果上的牙印的两个字:虎牙。这两个凶险的字让人想到这个案子残忍、凶狠,充满了兽性。 四、铁幕 叙述亚森-罗平的生平,有时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使,因为他的每一次冒险经历,都部分地为公众所了解,在当时都曾引起过哄动。倘若你想阐述那不为众人所知的部分,你就不得不把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事儿从头细述一遍。 正是出于这种需要,我们必须在此把那一系列凶杀案在法国、欧洲,乃至全世界激起的义愤再次提起。公众一下——因为两天之后,柯斯莫-莫宁顿遗产案就在报上披露了——就获知发生了四起凶杀案。毫无疑问,是同一个凶手,杀害了柯斯莫-莫宁顿、韦罗侦探、弗维尔工程师和他儿子埃德蒙。是同一个凶手,仿佛受到命运的报复,昏头昏脑,在两只苹果和一块巧克力上各咬了一口,留下了最不容抵赖,给人印象最深刻,让公众感到案情恐怖,不寒而栗的罪证:牙印——虎牙的印痕! 在这场残忍的杀戮之中,在这场昏天黑地的悲剧最凄惨的时刻,终于从黑暗中突然冒出了最怪异的形象。这是个英勇的冒险家式的人物,聪明过人,洞察力惊人,在几个钟头里,就把一部分纠缠不清的头绪解开、理清。他预感到了柯斯莫-莫宁顿的被害,预告了韦罗侦探的死亡,亲自指导调查工作,把那个一口白牙和牙印正相吻合、就像首饰上宝石和托子严丝合缝一样的邪恶女人送交司法当局。在立下这些勋绩的次日,他拿到了一张百万元的支票,最终还可能获得一笔巨额遗产。 于是亚森-罗平复活了! 因为公众并没有看错人。他们凭着神奇的直觉,早在别人对案件认真研究,认为亚森-罗平的复活确有可能之前,他们就宣布:堂路易-佩雷纳就是亚森-罗平。 “可亚森-罗平早死了呀!”怀疑者反驳道。 公众回答说: “是呀,卢森堡边境附近一座小木屋烧毁了。从还在冒烟的灰烬下发现了多洛雷-克塞巴赫的尸体,还有一具男尸,警方认定是亚森-罗平。但一切迹象表明,这是亚森-罗平制造的假相。他出于一些秘不外宣的原因,希望人们以为他死了。一切迹象也表明,警方承认他已死亡,并使之合法,唯一的理由,就是想摆脱这个永远跟他们作对的人。至于迹象,有瓦朗格莱透露的秘密,他当时已经担任行政法院院长。还有卡普里岛的神秘事件。当时德国皇帝遇到塌方,被土掩埋,被一个隐修士救了出来。照德国人的说法,那个隐修士不是别人,正是亚森-罗平。” 在这件事上,怀疑者又反驳道: “就算是吧,可是请你们读读当时的报道。十分钟后,那个隐修士从台伯河岬角顶上投入水中。” 公众回答道: “一点不错。可是他的尸体并没有找到。而且有一件事是众所周知的:一艘船在海上航行时,在沿岸地区救起一个向它发信号的人。那艘船是开往阿尔及尔的。因此,请你们比较一下日期,并注意二者之间的巧合:那艘船到达阿尔及尔没几天,一个叫堂路易-佩雷纳的人,就是我们今天谈论的那人,在西迪一贝拉贝加入了外籍军团。” 当然,报纸引发的这方面的论战是谨慎的。大家都怕这个人。记者们在各自的文章里都作了一定的保留,避免过于明白地肯定佩雷纳就是亚森-罗平。不过关于他在外籍军团当兵那一节,关于他在摩洛哥居住那一段,他们则作了报复,尽情地写了一通。 德-阿斯特里尼亚克少校说了话。别的军官,佩雷纳的别的战友也叙述了他们目睹的他的事迹。报纸发表了有关他的奖惩记录。而那本被称为《英雄业绩》的书几乎成了名人留言簿,其中每一页都在歌颂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英勇事迹。 三月二十四日,在梅狄乌纳,副长官波来克斯罚战士佩雷纳关四天禁闭,理由是“无视命令,在晚点名之后外出,打翻了两个哨兵,第二天中午才回来,带回了在一次伏击战中阵亡的中士的尸体。” 命令公文的旁边是上校的批语:“上校命令对战士佩雷纳的处罚加倍,但对他的行为予以嘉奖,向他表示祝贺与感谢。” 贝尔-勒希战斗之后,法尔代小分队面对一支四百人的摩尔人保安队的进攻,被迫且战且退。战士佩雷纳要求留在一个山口掩护撤退。 “您要多少人,佩雷纳?” “一个也不要,中尉。” “什么?!您打算一个人掩护大家撤退?” “中尉,要是让别人和我一道死,我死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应他的要求,大伙给他留下十几支步枪,把剩下的子弹也分了一些给他。他那一份共有六十五发子弹。 小分队安全撤离了,再没受到滋扰。第二天,大家领着援军回到山口,发现那些摩洛哥保安队只是围着山口潜伏着,不敢靠近。 阵地附近有六十五具尸体躺在地上。 大家把敌人赶走了。 在山口,大家发现战士佩雷纳躺在地上。 大家以为他死了。谁知他只是睡着了!!! 他的子弹打光了。不过六十五发子弹弹无虚发。 不过最超乎民众的想象的,是少校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叙述的达尔德比巴战斗的经过。在大家认为这场战斗失利的时候,却解了费茨城的围,在法国引起轰动。少校承认,这样一场战斗,其实是不战而胜,而且是由佩雷纳单枪匹马赢来的! 清早,那些摩洛哥人正在准备进攻时,佩雷纳抛出套马索,套住一匹正在原野上乱跑的阿拉伯马,飞身跃上,没有马鞍,没有缰绳,没有任何马具;而且他也没穿外衣,没戴军帽,没有武器,只穿了一件被风吹得鼓起的白衬衣,两手插在裤袋里,嘴上叼着烟,直朝敌人冲去! 他冲进敌人阵营,横冲直撞,在敌人营帐间表演了一系列马术动作,接着又顺着原路退回。 这次不顾性命的冲锋,叫人意想不到,让那些摩洛哥人大为骇异,他们的进攻也因此变得软弱无力,于是这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了胜利。 佩雷纳的英雄传说便是这样形成的(有多少英勇事迹可充作传说的材料啊)。它突出了他那超人的精力,不可思议的莽撞,惊人的奇想,勇于冒险的精神,身手的敏捷和冷静沉着。这样一个特别神秘的人物,很难叫人不把他当作亚森-罗平。他是亚森-罗平,但是一个崭新的亚森-罗平,一个功勋卓著、更高尚、更伟大、更理想、更纯洁的亚森-罗平。 絮谢大道双重谋杀案过去半个月之后的一天,这个不同寻常的人物,这个激起公众极强烈的好奇心,处处被人当作传奇人物谈论的堂路易-佩雷纳早上起来,穿好衣服,在公馆周围走了一圈。 这是一所十八世纪的房子,舒适、宽敞,坐落在巴黎郊区圣日耳曼的入口处,挨着波旁宫小广场。这是他连家具一起,从一个富裕的罗马尼亚人玛洛内斯库伯爵手里买下的。伯爵的马匹、马车、汽车、八个仆人,甚至连女秘书勒瓦瑟小姐,他都留下了。他让勒瓦瑟小姐负责管理仆人,接待或打发访客、记者以及为公馆的豪华或为新主人的名气吸引而来的讨厌鬼或推销商。 他检查过车库和马厩,穿过前院,上楼进了工作室,微微推开一扇窗户,抬头往上望。他的头上斜挂着一面镜子,能照见院子和院墙外波旁宫小广场的一边。 “唔!”他说,“这些倒楣警察还没走。都两个星期了。这样盯着我不放,我都烦了。” 他心情不好,便拿起信件来看。那些有关他个人的信他看过就撕掉,其余的,如求援信,要求见面的信,则在上面写下批语…… 看过信,他摇铃叫人。 “请勒瓦瑟小姐把报纸给我送来。” 她从前给罗马尼亚伯爵当过秘书和读报员。佩雷纳让她养成习惯,给他读报上有关他的报道,每天早上向他报告有关弗维尔夫人的预审情况。 她总是穿一身黑连衣裙,身材姣美,气质优雅,很讨他喜欢。她的模样十分庄重,表情严肃,沉稳审慎,根本看不出她内心的活动。若不是那一头金发,不安分地鬈曲着,衬着她的脸蛋,给那上面添上一点亮色和欢快,那她的表情就太严厉了。她的声音清亮、柔和、婉转,佩雷纳很喜欢听。不过,他对勒瓦瑟小姐的矜持有些不解,弄不清她对他,对他的生活,对报纸披露的他的神秘经历是怎么看的。 “有没有什么新消息?”他边问边浏览着文章标题:《匈牙利的布尔什维克主义》、《德国的意图》。 她读了有关弗维尔夫人的报道。堂路易发现:在这方面,预审没有进展。玛丽-安娜-弗维尔还是使用老办法,哭哭啼啼,不论人家问什么,不是显得十分气愤,就是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真荒唐。”他大声评论道,“没见过有人这样笨拙地为自己辩护。” “可是,如果她确实是清白无辜的呢?” 勒瓦瑟小姐是头一次表明自己对这个案子的看法,或确切地说,对这个案子的意见。堂路易吃惊地看着她。 “小姐,这么说,您认为她是清白的?” 她似乎准备回答,准备解释她的话的意思。好像在内心汹涌翻滚的情感推动下,她准备扯下平静淡漠的假面具,显出生气勃勃的面孔。可是,出于显而易见的努力,她克制住自己,只低声说道: “我不知道……我没有什么看法。” “也许是吧。”他说着好奇地打量着她,“可是您有疑问……如果弗维尔夫人没有留下牙印,这疑问是可以成立的。可是您明白,那些牙印比签名,比罪犯的招供更有说服力。只要她对牙印作不出像样的解释……” 可是,不光是牙印,对别的事情,玛丽-安娜-弗维尔也没作出任何解释。另一方面,警方既没查出她的一个或几个同谋,也没查出,新桥咖啡馆的伙计给马泽鲁描绘过的那个戴玳瑁眼镜、拄乌木拐杖的家伙。那家伙的角色特别可疑。总之,整个案子仍是一团漆黑,没有照进一丝光亮。寻找罗素姐妹的日耳曼表亲维克托的工作也同样毫无着落。如果直系继承人都不在了,那么继承莫宁顿的遗产的人就是他了。 “就这些吗?”佩雷纳问道。 “不,”勒瓦瑟小姐说,“《法兰西回声报》上有篇文章……” “与我有关?” “我想是的,先生。文章的标题是:《为何不逮捕他?》。” “这是针对我来的。”他笑道。 他拿起报纸,念道: 为何不逮捕他?为何要违反逻辑,使一种令正人君子大惑不解的非正常局面延续下去?这是人人都在思索的问题。我们偶然作的调查,使我们有可能确切地作出回答: 亚森-罗平假死一年之后,司法当局发现,或者认为发现了亚森-罗平的真实身分。原来他名叫弗洛里亚尼,生于布卢瓦,失踪之后,在户籍簿弗洛里亚尼先生那一页上,有人批上了“已故”的字样,并且标明:“死时化名亚森-罗平。” 因此,为了撕开亚森-罗平的伪装,不仅要掌握他还活着的不容否认的证据(这倒并非不可能),而且要转动最复杂的管理机器,取得行政法院的法令。 然而,行政法院院长瓦朗格莱先生似乎与警察总监意见一致,反对进行任何过于深入细致的调查,因为这样有可能引发高层人士惧怕的丑闻。要撕破亚森-罗平的伪装?重新与那该死的家伙去斗?还去冒失败与丢丑的危险?不,不行,一千个不行! 这样,便发生了这种前所未闻、无法接受、无法想象、让人气愤的事情:亚森-罗平,这个昔日的窃贼,屡教不改的惯犯,这个强盗头子,窃匪首领,今天可以堂而皇之地进行最可怕的活动,可以冒他人之名公开在市内居住。他为了不让人对自己的身分提出异议,指使人暗杀了四个碍事的人,又亲自收集伪证,把一个无辜妇女投入监狱;总之,他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玩弄不可告人的阴谋,把莫宁顿的两亿元遗产拿到手。 以上就是丑恶的真相。把它披露出来是有益的。希望它能对事件的进展发生影响。 “至少,它会对写这篇文章的傻瓜的行为发生影响。”堂路易冷笑道。 他把勒瓦瑟小姐打发走,要通了德-阿斯特里尼亚克少校的电话。 “是您吗,少校?您读了《法兰西回声报》上的那篇文章吗?” “读了。” “要那位先生用武器来补过,您也许很厌恶吧?” “哦!哦!您是说决斗!” “少校,不这样做不行啊。那帮拿笔杆子的胡说八道,把我搞恼火了。得把他们的嘴巴封住。他们那一帮人的账,就和这个家伙清算了。” “您若执意要这样做话……” “我坚决要这样做。” 于是谈判立即开始了。 《法兰西回声报》的社长表示,虽说那篇文章没有署名,送来的又是打字稿,而且发表时也没有经过他,他还是愿意承担全部责任。 当天下午三点,堂路易-佩雷纳由德-阿斯特里尼亚克少校、另一名军官和一名医生陪同,乘车离开波旁宫小广场他的公馆,来到亲王公园。后面紧跟着一辆出租汽车,里面坐满监视他的保安局警察。 在等对手到来之时,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把堂路易拉到一边: “亲爱的佩雷纳,我也不问您什么话。人家发表的有关您的文章有多少属实?您的真名是什么?这些都无关紧要。对我来说,您是外籍军团战士佩雷纳,这就够了。您的过去是从摩洛哥开始的。至于将来,我知道,不管会发生什么事,不管会受到什么诱惑,您的目的都是:为何斯莫-莫宁顿报仇,保护他的继承人。只是,有一件事让我担心。” “说吧,少校。” “您要向我保证:不能杀他。” “让他在床上躺两个月。” “太久了。半个月吧。” “遵命。” 两个对手站好位置。开第二枪时,《法兰西回声报》的社长胸脯中了一弹,倒在地上。 “啊!糟了,佩雷纳。”少校埋怨道,“您原来答应我……” “我说话算话,少校。” 两个医生俯身观察伤者。 过一会儿站起来一个,说: “不要紧……最多休息三星期。不过,要是再过去一厘米,就没命了。” “是啊,可偏偏就是差了一厘米。”佩雷纳低声道。 堂路易回圣日耳曼郊区,仍然被警察的汽车跟着。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让他特别困惑,给《法兰西回声报》那篇文章投下一道着实怪异的光。 回到公馆,他发现有两只小狗在院子里。这是马车夫的狗,平时待在马厩里,很少出来。此时,它们在玩一只红线球,叼着球满院子跑,把线挂在台阶上,花坛边,到处都是。最后,线扯完了,露出里面的纸芯。堂路易正好路过,看见上面有字迹,就捡了起来,打开看。 他不禁浑身一颤,立即看出这就是《法兰西回声报》上那篇文章的底稿。文章是用蘸水笔写的,用的是格子稿纸,有划掉词句的杠杠,有添加的词句,有删掉的段落,有重写的部分。 他叫来马车夫,问他: “这个线团是从哪儿来的?” “先生,这个线团吗?……我想,是从鞍具库里弄出来的吧……是米尔扎那鬼东西缠……” “什么时候缠的?” “昨晚,先生。” “哦!昨晚……纸是从哪儿来的?” “说实在的,先生,我不太清楚……我想找点什么来绕线团,……就从车库后面捡来这张纸。白天,公馆里的垃圾都堆在那地方,到天黑了再送到街上去。” 堂路易继续调查。他亲自出马或者请勒瓦瑟小姐出面盘问那些仆人。但什么也没问出来。不过事实是明白无误的:《法兰西回声报》上那篇文章是住在公馆里的某人,或与住在公馆里的某人有来往的人写的——捡到的草稿便是明证。 敌人在自己身边安插了内应。 可是,敌人到底是谁呢?想干什么?仅仅是要缉拿佩雷纳? 整个黄昏,堂路易都心事重重,被自己身边的这个谜,尤其是被逮捕的威胁搞得烦乱不安。由于自己无所事事,他更觉得恼火。当然,他并不怕被抓,但这会使他的活动停顿下来。 将近晚上十点钟,仆人来通报,说有一个叫亚历山大的人,执意要见他。他让这人进来,发现他是马泽鲁,不过他已经乔装改扮,穿着一件旧大衣,都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朝马泽鲁扑过去,就好像是扑一个猎物一样,使劲地摇撼他: “你总算来了!我跟你说过,你们那帮警察,是破不了这个案子的。现在你找我来了吧?你给我坦白地说,大傻瓜!是啊……是啊……你来找我……啊!这件事真好笑……见鬼!我早知道你们没有胆量抓我,警察总监会让韦贝那小子不识时务的狂热冷一点的。首先,人家会逮捕用得着的人吗?算了,说这些废话干什么?上帝啊!你怎么这样一副蠢相!回我的话呀!你们怎么啦,快说呀。我给你数五下。你们的调查,你只要告诉我个大概,我就可以让你们一刀见血,捉住凶手。我拿着表,两分钟了。你说不说?” “可是……老板……”马泽鲁傻愣愣地站着,结结巴巴道。 “什么?还要我把话从你嘴里掏出来吗?说吧。我要动手了。是那个拄乌木手杖的人,对吧?是韦罗侦探遇害那天,人家在新桥咖啡馆见过的那人,对吧?” “是的……确实。” “你们发现了他的踪迹?” “对。” “那么,快告诉我呀!” “是这样的,老板。那天不先是那个伙计注意到他。有一个喝咖啡的顾客也注意了他,而且是和他一同走出咖啡馆的。我找到了那个顾客。来到咖啡馆外面,他亲耳听见那人向一个行人打听去讷伊方向最近的地铁车站在哪儿。” “太好了。到了讷伊,找几个人问问,就找到那家伙了吧?” “不光查出了那家伙,还打听到了他的名字,老板。他叫于贝尔-洛蒂耶,住在鲁尔大街。只是,他早在六个月前就搬走了,留下一房家具,只带走两只箱子。” “可是去邮局打听了吗?” “我们去了邮局。听我们说了特征,一个邮局职员确认是他。他每过八天到十天来取一回信。信不多……一两封面已。他有好一阵没去了。” “邮件上写着他的名字吗” “是几个字母和一个数字。” “那职员能记起来吗?” “记得。b.r.w.8。” “就这几个。” “我所了解的,就是这些。不过我的一个同事根据两个警察的证词,确信有一个戴玳瑁眼镜拄银柄乌木手杖的人,于双重谋杀案当晚十一点三刻左右,走出奥特伊火车站,往拉纳拉方向走去。您记得同一时刻弗维尔夫人也在那个街区,谋杀案发生在子夜之前一点儿……我断定……” “够了,快走。” “可……” “快跑。” “我们不再见面了?” “半小时内,赶到那人的家门口。” “哪人?” “玛丽-安娜-弗维尔的同谋……” “可您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住址吗?可这是你刚告诉我的呀。理查德-华莱士大道八号。b.r.w.8这几个字母和数字不就是这意思吗?去吧,别呆头呆脑的了。” 他把马泽鲁拨转身子,推到门外,让一个仆人领这个瞠目结舌的人出门。 过了几分钟,他本人也出门了,把那些监视他的警察也拖在后边跟着走。他钻进一幢有两个出口的楼房,让他们傻乎乎地等在外边,自己从另一个出口溜走,叫了部汽车直奔讷伊。 他沿着马德里大街步行,走上理查德-华莱士大道,朝布洛涅树林的方向走。 马泽鲁在一个院子后面的三层小楼门前等他。院子两边,是邻宅的高墙深院。 “这就是八号?” “是的,老板。可是您得跟我解释……” “等一会,老伙计,让我喘过气来再说!” 他深深吸了几口空气。 “上帝啊!一动就不行了!”他说,“真的,我都锈蚀了……追缉这帮歹徒真有意思!怎么,你要我解释?” 他挽起马泽鲁的手臂。 “听着,亚历山大,好好记住。当一个人选择几个字母作为留局待领的邮件地址时,决不会随意定几个,选的几乎总是有意义的,能让寄件人容易记起来的字母。” “那么,这一回……?” “这一回,马泽鲁,听你一说,我这个熟悉讷伊和布洛涅树林一带地形的人,立即就被b.r.w.那三个字母吸引住了,尤其是w那个英文字母引起我的注意。就像是幻觉似的,我的脑子里,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了那三个字母所在位置,所代表的词。b就是大道,r和w就是英国人的姓名理查德和华莱士。亲爱的先生,这就是你们所不明白的原因。” 马泽鲁似乎还有一些犹疑。 “老板,您就这么相信?” “我什么也不相信。我是寻找。我随便找一个基础建立假设……一个有可能是真的假设……我寻思……我寻思……我寻思,马泽鲁,这个小角落是个神秘的所在……这所房子……嘘……听……” 他把马泽鲁推到暗处。他们听见有声音:一扇门的吱嘎声。 确实,一串脚步声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前。外面的栅门开了。出来一个人。一盏路灯正好照亮他的脸盘。 “妈的!”马泽鲁低语道,“正是他。” “果然,我觉得……” “是他,老板。您看那根黑乎乎的手杖,那亮铮铮的手柄……您再看那副眼镜……还有胡子……老板,您怎么这么没眼力!” “别出声,跟着他。” 那人穿过理查德-华莱士大道,转过拐角,上了马约大街。他走得很快,昂首挺胸,轻快地挥着手杖。他点燃一支烟吸起来。 走到马约大街尽头,那人过了入市税征收站,就进了巴黎市区。环城铁路站就在附近。他朝车站走去,上了一列去奥特伊的火车。佩雷纳和马泽鲁一直跟着他。 “怪事。”马泽鲁说,“半个月前,他也是去那儿。有人就是在那儿见到他的。” 那人下了火车后,沿着旧城墙走,一刻钟工夫,就到了絮谢大道,接着马上又到了弗维尔公馆。工程师弗维尔和他儿子就是在公馆里被人谋杀的。 走到公馆对面,他登上城墙,面朝公馆正墙,一动不动地站了几分钟,接着,又继续行路,来到米埃特,进入黑——的布洛涅树林。 “动手吧,勇敢点。”堂路易加快步子,说。 马泽鲁拉住他,问: “您说什么,老板?” “唉!扑过去,掐住他的脖子。两对一,时机再好不过了。” “怎么!可这不行!” “不行!你怕了!好吧,我一个人干。” “唉!老板,您别想这样干。” “为什么?” “因为不能无缘无故抓人。” “无缘无故?抓他那样一个歹徒,杀人犯,你还要什么缘什么故?” “既然不是现行犯罪,行凶杀人,我就必须要有东西才能抓人。” “要什么东西?” “一张逮捕证。” 在佩雷纳听来,马泽鲁的语气是如此老实,回答的话是如此可笑,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没有逮捕证?可怜的小乖乖!好吧!你会看到我要不要逮捕证的!” “我什么也不看。”马泽鲁叫道,紧紧拉住佩雷纳的手臂,“您不能碰那人。” “他是你妈?” “瞧您,老板……” “可是,我的大老实人,”堂路易气坏了,训道,“我们要是错失良机,又上哪儿去找他呢?” “容易得很。他会回家的。我通知警察分局长。让他们给总署打个电话。明早……” “要是鸟飞走了怎么办?” “我没有逮捕证。” “我给你签一张,行吗,白痴?” 堂路易忍着不发火。他清楚地感到,他的这些理由,在马泽鲁的固执面前碰得粉碎。如果必要,这个老牛筋甚至会保护对手,而反对他的。于是他只是用教训般的口气说道: “一个糊涂虫加上你,等于两个糊涂虫。想凭那些破纸、签名、逮捕证当警察的人,都是糊涂虫。小家伙,当警察,凭的是拳头。只要发现敌人,就要上去揍。不然,你就只能接空气。好吧,就到这儿吧,晚安。我要去睡了。事情有了结果,就打个电话告诉我。” 他回到家,因为在行动上没有自由,受制于别人的意志,或确切地说,别人的软弱,心里大为不快,十分窝火。 不过,第二天一早,一觉醒来,他忽然想去看看警方是否逮着了那拄乌木手杖的家伙,尤其是想看看需不需要他协助,于是赶快穿衣。 “我要不赶去援助,他们又会被要了的。这种仗,他们打不赢的。” 正好马泽鲁打电话来找他。他赶忙跑到二楼一个小房问。房间黑乎乎的,是前面那个房主隔出来的,只与他的工作室相连。他开亮电灯。 “是你吗,亚历山大?” “是的,老板。我在一个酒铺里,离理查德-华莱士大道那房子不远。” “那家伙呢?” “鸟在巢里。不过是时候了。” “哦!” “是的,他箱子都准备好了,准备今天出门。” “你怎么知道的。” “从做家务的女佣嘴里。她刚进了他家,等会儿会给我们开门的。” “他就一个人住?” “对。那女佣白天给他做饭,晚上回自己家。他搬到这里以来,没有人来访,只有一个蒙面纱的女人来过三次。那女佣认不出她的模样。据女佣说,那男的是个学者,整天不是看书就是写东西。” “你有逮捕证了?” “对。我们就要动手了。” “我就赶来。” “不行!是副局长韦贝指挥行动。喂!您大概不知道有关弗维尔夫人的消息吧?” “有关弗维尔夫人?” “对,昨夜她想自杀。” “嗯?!她想自杀?” 佩雷纳惊叫一声,几乎同时,他也听到有别人也叫了一声,就像近处传来的回声,他大为诧异。 他手握话筒,回过身来,只见勒瓦瑟小姐在他办公室里,离他只有几步远,神情紧张,面色苍白。 他们对视一眼。他正要问她,她已经走开了。 “她为什么要听我打电话?”堂路易寻思,“为什么神色这样恐慌?” 马泽鲁继续说: “她早就说过,她会想方设法自杀的。可她还少了点勇气。” 佩雷纳问道: “怎么?” “我以后说给您听吧。有人在叫我。千万不要来,老板。” “不行,”他明确回答,“我要来。无论如何,我来观看捕捉猎物坏不了什么大事,毕竟是我发现他的洞穴的。不过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出头露面的。” “那您就快来,老板。我们要进攻了。” “我就到。” 他立即挂上听筒,转过身,准备走出小房问。 突然他一退,碰到最里面的墙壁。 就在他要跨过门槛时,头顶上什么东西波动起来。他刚来得及往后一跳,一道铁幕——一块铁板就猛地从天而降,在他面前劈下。 再返一秒钟,这巨大的铁板就把他劈死了。他手上都感到了铁板劈下时带起的飕飕冷风。他也许从没这样恐惧过。 他吓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头脑里一片混乱,过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朝铁板撞去。 可是他马上明白,铁板固若金汤,根本不可逾越。这是一块完整的厚铁板,不是一块块拼接的,死沉死沉,十分坚硬,因为年深月久,泛起一层暗绿的油光,这里那里,长着点点锈斑。从右到左,从上到下,铁板都嵌在窄窄的槽子里,不露一丝缝隙。 他被关在里面了。他猛地发狂,使劲擂着铁板,呼唤勒瓦瑟小姐。她要是还没有离开工作室——铁板落下时她肯定没有走——应该听得见声音的。她大概已经听见了,正在往回走,她将发出警报,并且来救他。 他屏息静气,听着。什么动静也没有。无人回应。他的声音碰到天花板和几面墙壁,又弹回来。他觉得整座公馆,客厅,楼梯间,前厅,都听不到他的求救声。 可是……可是……勒瓦瑟小姐呢? “这是怎么回事?”他思忖,“这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他不擂门了,也不叫喊了,又想起年轻姑娘那奇怪的态度,想起她慌乱的神色、惊恐的眼睛。他弄不明白那看不见的机关是怎么发动的,那可怕的铁板是怎么阴险地无情地朝他砸下来的。 五、往乌木手杖的人 在理查德-华莱士大道,保安局副局长韦贝、探长昂瑟尼、马泽鲁队长、三个侦探,以及讷伊警察分局局长聚集在八号的栅栏门口。 马泽鲁注意着马德里大街。堂路易应该从这边过来。可是电话通过以后,半个钟头过去了,他还不见人影,马泽鲁开始觉得奇怪了。他再也找不到理由推迟行动了。 “该动手了。”副局长韦贝说,“女佣在一个窗户向我们示意:那家伙正在穿衣。” “为什么不趁他出来时再捉呢?”马泽鲁提出不同意见,“只要一出手就可把他逮住。” “要是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出口,他从那儿跑掉呢?”副局长说,“这样老奸巨猾的家伙,可得提防点。不,还是去窝里抓保险。” “可是……” “马泽鲁,您这是怎么啦?”副局长把他拉到一边问道,“您没见到,我们的人早已忍不住了?那家伙让他们坐立不安。只有一个办法,把他们放出去,就像去捉一只猛兽。再有,等会儿总监要来,我们先得把他抓住。” “总监会来?” “对。他想亲自审问。这个案子搅得他吃不香睡不好。就这样吧,准备进去!准备好了吗,小伙子们?我摁铃了。” 果然,铃响了。女佣跑来,打开一条门缝。 尽管有令在先,绝对保持安静,以免过早惊动对手,但大家对那家伙心存怯意,还是哗啦一下把门推开,呼地一下全涌进了院子,举枪准备射击……这时三楼有人推开一扇窗户,叫道: “出了什么事?” 副局长没有回答,带着两个警察、探长和警察分局长冲进屋内。另有两人守在院子里,防止那人逃跑。 副局长在二楼遇上了那人。那人衣着整齐,戴着帽子走下楼来。副局长喝道: “站住!别动!你是于贝尔-洛蒂耶?” 那人显得有些慌乱。五支手枪对着他。不过,他脸上并未露出惧色,只是问道: “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来此执行法律。这是逮捕证,要逮捕你。” “逮捕我的逮捕证?!” “逮捕于贝尔-洛蒂耶,家住理查德-华莱士大道八号。” “可这真荒谬!……”他说,“真叫人难以相信……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理由?……” 不容他稍作反抗,警察们便扭住他的双臂,将他带进一间大房子。里面有三张藤椅,一张扶手椅,一张堆满厚书的桌子。 “坐那儿。”副局长喝道,“不许动。只要动一动,就让你好受……” 那人不再抗议。他被两个警察揪着领口。他似乎在思索,在试图理解突然逮捕他的秘密原因。他长着一张精明的脸,栗色大胡子闪着稍带棕红色的光泽。眼镜后面两只灰蓝色的眼睛不时射出凶光。他肩膀宽宽的,脖子粗壮,表明他很有气力。 “给他戴上镣铐吧?”马泽鲁问副局长。 “稍等一会儿……总监到了,我听见了……您搜了他的身吗?没有武器吧?” “没有。” “没有什么药片、药瓶吧?没有可疑之物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 警察总监一到,就一边打量那人的面相,一边与副局长低声交谈,听他讲述捉人的经过。 “干得漂亮。”他说,“我们早就要逮他了。两个同谋都抓到了,只要他们一招供,案情就清楚了。这么说,他没有抗拒?” “没有,总监先生。” “还是得严加看守。” 那人一声不吭,始终是一副思索的神态,仿佛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当他得知新来的人是警察总监以后,便抬起了头。德斯马利翁先生问他: “不必宣布逮捕你的原因了,对不对?” 他以尊重的语气回答: “对不起,总监先生,正好相反,我想请您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肯定是你们警察搞错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大概,您说上一句话,就可以消除误会。我希望您能说……我要求您说……” 总监耸耸肩膀,说: “你涉嫌参与了谋杀弗维尔工程师和他儿子埃德蒙的罪行。” “伊波利特死了?!” 他声音低沉地反复说着,紧张得发抖: “伊波利特死了?您说什么?这可能吗?他是怎样死的?被人谋杀?埃德蒙也一样?” 总监又耸耸肩膀。 “你称呼弗维尔先生直接叫名字,单是这一点,就可看出你与他关系很亲近。就算你没参与谋杀他的罪行,这半个月来的报纸天天有案情报道,你从那上面也应该知道了。” “我从不读报,总监先生。” “嗯!你还会说……” “这可能不像实话,但确实如此。我一心扑在工作上,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一项大众化产品的科研上,对外面的事情毫无兴趣也无暇顾及。因此,我敢说,没有一个人能够证实,说我这么些年来看过一张报纸。这就是我有权说不知道伊波利特-弗维尔被杀的原因。我早就与他熟识,但后来闹翻了。” “为什么缘故?” “家事……” “家事!你们是亲戚?” “对。伊波利特是我表兄。” “你表兄?弗维尔先生是你表兄?可是……可是……弗维尔先生和他太太是伊丽莎白和阿尔芒德两姐妹的子女。两姐妹从小与一位叫维克托的德国表亲一起生活。” “对,维克托-索弗朗,是罗素的外孙。维克托-索弗朗在外国成了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十五年前死了,另一个就是我。” 德斯马利翁浑身一震,情绪十分激动。这人若是讲的真话,若真是警方尚未找到的维克托的儿子,那么,他们现在逮捕的,就是美国人柯斯莫-莫宁顿的最后一个继承人,因为弗维尔先生父子已经遇害,弗维尔夫人可以说被证实犯了谋杀罪,失去了继承权。 这个沉重的罪名虽然没有强加给他,却使他感到十分迷乱。 那人又说道: “总监先生,我这番话让您感到惊讶。也许,您会发现听信了错误的情报,害得我被捕吧。” 他不慌不忙地说着,彬彬有礼,声音清亮,语调优雅,似乎并没有觉察到他这番话反而证实了对他采取的行动是合理的。 总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问道: “那么,你的真名是……?” “加斯通-索弗朗。” “那你为什么要用于贝尔-洛蒂耶这个名字呢?” 那人身子微微一晃,却能没逃过德斯马利翁先生那双犀利的眼睛。他弯腰撑住两条腿,两眼一个劲儿地眨着,说: “这与警察无关,是我个人的事。” 总监笑道: “这理由就说不过去了。要是我问你为什么隐藏起来,为什么搬离鲁尔大街的寓所,也不留下新居的地址,为什么要到邮局去领取写着缩写字母的邮件,你也这样回答我吗?” “对,总监先生,这都是私事,只与我个人的良心有关。这方面的事,您不必盘问我。” “你那个同谋也正是这样回答我们的。” “我的同谋?” “对,弗维尔夫人。” “弗维尔夫人?” 加斯通-索弗朗又叫了一声,和听到工程师的死讯时一样,但显然更惊讶,更不安,脸都变了形。 “什么?……什么?……您说什么?玛丽-安娜……不是她,对吧?这不是真的吧?” 德斯马利翁先生认为不必回答。因为他装出不知道絮谢大道惨案的样子显得十分愚蠢幼稚。 加斯通-索弗朗眼神惊慌,不由自主地嗫嚅着: “这是真的吗?她跟我一样,也是被一种误会害了?你们也许把她逮捕了?她!她关在监狱里!” 他扬起攥得紧紧的拳头,似乎在威胁包围着他的不知名的敌人,威胁不但迫害他,还谋杀了伊波利特-弗维尔,又把玛丽-安娜送交司法当局的敌人。 马泽鲁和昂瑟尼探长狠狠制住他……他做了个反抗的动作,似乎想推开扭住他的人,可是转瞬间他就放弃了反抗,颓然倒在椅子上,双手掩住面孔。 “多么神秘的事情!”他结结巴巴地说,“真不明白……真不明白……” 他不说话了。 总监对马泽鲁说: “和弗维尔太太的戏一模一样。同一类角色,同样的演技。看得出他们是亲戚。” “对他得防着点,总监先生。眼下他刚被捕,十分沮丧,可是当心他醒过来!” 韦贝副局长几分钟之前出去了,这时又进来了。总监问他: “都准备好了?” “对。总监先生,我叫出租车一直开到栅门口,就停在您的汽车旁边。” “你们有多少人?” “八个。警察分局又派了两个人来。” “你们搜过房子了。” “对。再说,房子里几乎是空的。只有几件必不可少的家具。卧室里有一摞摞纸张卡片。” “好。把他带走,加强监视。” 加斯通-索弗朗乖乖地跟着韦贝副局长和马泽鲁走了。 走到门口,他转过头来: “总监先生,既然你们要搜查,我就请你们别弄丢我卧室里的纸张卡片。那是一些摘录、笔记,是我熬了多少夜才做出来的。再有……” “再有什么?” “唉!总监先生,我是想说……有些事情……” 他在斟酌着措辞,似乎害怕用词不当,引来不利后果。最后他猛地下了决心: “总监先生,这里……有个地方……收了一包信,我看得比性命还宝贵。这些信的意思要是理解反了,也许会成为攻击我的武器……不过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收好……必须收好……您明白……那里面有些极为重要的文件……拜托您了……总监先生,我只拜托您一个人。” “它们在哪儿?” “藏信的地方很容易找到。只要登上我卧室上面的阁楼间,摁一下窗户右边的钉子……那钉子看起来无用,其实是暗箱的按钮,暗箱就在墙外,一片石板瓦下面,和檐槽并排。” 他由两个警察押着,开始往外走。总监拉住他们。 “等一下……马泽鲁,去阁楼间看看。把信给我取来。” 马泽鲁道命去了,过了几分钟空手回来了,他没有能开动机关。 总监让昂瑟尼探长与马泽鲁带上那人一起上去,看机关怎么开动。 他本人则和韦贝副局长留在一楼,等着搜查结果并开始观看桌上堆放的书的名字。 这是一些科技书,其中有化学书籍:《有机化学》、《化学与电的关系》。书页边的空白上都写了批注。他正翻看一本的时候,忽然听到几声叫喊,赶紧想跑出去看看,还没等跨出门口,楼梯间就传来一声枪响,跟着有人疼得号叫起来。 接着又是两枪。接着是叫喊声,打斗声,又响了一枪…… 总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梯,身体出乎意料地敏捷,副局长紧随其后。他们跑过二楼,上了三楼:上面的楼梯要窄一些,陡一些。 刚一转弯,总监就碰到一个趔趔趄趄的人倒在他怀里:是马泽鲁,他受了伤。 阶梯上,躺着探长昂瑟尼,他已经不动了。 上面,一个小门洞里,加斯通-索弗朗面目凶狠地举着枪,乱放了第五枪。接着,他看见总监,赶忙屏息瞄准。 总监看见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的脸,心想这下完了。正在这节骨眼上,他身后传来一声枪响,索弗朗手中的枪还没来得及开,就掉在地上。总监像在梦中一样,看见一个人,那救了自己的人,跨过探长的身体,把马泽鲁推到墙边,领着几个警察往上冲。 总监认出来了,他就是堂路易-佩雷纳。 堂路易迅速冲上阁楼,索弗朗往后退。一转眼就跃上窗口,从三楼往下跳去。 “他跳下去了?”总监跑上来问,“抓不到活的了?” “总监先生,死的活的都抓不到了。您瞧,他爬起来了。这些家伙是有些惊人本领……他朝栅门跑去……只稍稍有些跛。” “可是我的人呢?” “嗬!他们听到枪声,都冲了进来,冲上楼梯,在照料伤员哩……” “哼!这个恶魔,”总监低声骂道,“他这一次玩得不错。” 确实,加斯通-索弗朗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阻挡。 “抓住他!抓住他!”总监大喊。 沿着人行道停了两辆汽车。一辆是总监的专车,一辆是副局长叫来押送犯人的出租车。两个司机坐在座位上,一点也不清楚战斗的情况,但他们看见加斯通-索弗朗从楼上跳下来。总监的车里放了不少证物。司机随意抓起了那根乌木手杖,拿着这唯一的武器,勇敢地朝逃犯冲过去。 “抓住他!抓住他!”总监叫道。 司机与逃犯在院门口遇上了。两人交手的时间很短。索弗朗朝司机冲过去,夺过手杖,往后一抢,正打在司机脸上,手杖断为两截。他拿着手上剩的那截,夺门而逃。另一个司机和终于从屋里跑出来的三个警察在后面紧追不舍。 追赶的人离他有三十步远。有一个警察朝他放了几枪,都没有打中。 总监和副局长走下楼来,发现探长躺在二楼加斯通-索弗朗的卧床上,面色惨白。 他头上中了一弹,正在咽气。 几乎就在这时他死了。 马泽鲁的伤不重,他一边让人包扎伤口,一边讲事情的经过:索弗朗把他们领上三楼,迅速把手伸进墙上挂在废弃不用的工作服和仆人围裙之间的一个旧挎包,掏出一支手枪,几乎顶着探长的头开了枪。探长倒下了。那杀人犯被马泽鲁抓着,使劲挣脱出来,朝他连开三枪,第三枪击中了他的肩膀。 在这场警察局出动一批训练有素的警察,敌人被擒住、似乎逃生无望的战斗里,狡猾的敌人以前所未闻大胆,把两个对手带到一边,打死打伤,又把其他对手引到屋内,腾出了逃跑的通道,就这样跑掉了。 德斯马利翁先生气得脸发白,十分沮丧,咆哮道: “他耍了我们……那些信、暗箱、活动钉子……全是骗人的鬼话……啊!这强盗!” 他下到一楼,来到院子里。在大马路上,他遇到一个没追上杀人犯、气喘吁吁地走回来的警察。 “怎么样?”他焦急地问道。 “总监先生,他转到邻近一条街……那里有一辆汽车在等他……马达大概没熄火,因为一下子那家伙就坐车跑远了。” “可是我也有汽车呀?” “总监先生,您明白,车子发动起来要时间……” “那辆车是租的吧?” “对……一辆出租车……” “我们要找到那辆车。司机看报后会来找我们的……” 韦贝摇摇头说: “总监先生,除非那司机不是一伙的。再说,就算我们找到了那辆车,难道加斯通-索弗朗那号角色还不懂消灭痕迹么?总监先生,不会那么顺利。” 堂路易一声不响地参加了初次搜查,又留在马泽鲁身边陪了他一会儿。这时他说:“是啊,不会顺利的,尤其是明明逮住了的人都让他逃跑了。嗯,马泽鲁,昨晚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不过,这家伙也确实厉害!他也不是孤家寡人,亚历山大。我敢肯定:他有一帮同谋……远的不说,我家就有……你明白吗,我家就有?!” 他仔细问了索弗朗的态度和被捕时的细节,就回到自己位于波旁宫广场的公馆。 他要作的调查自然与一些奇怪的事情有关。如果说,加斯通-索弗朗在猎取柯斯莫-莫宁顿遗产过程中玩的阴谋值得他注意,那么勒瓦瑟小姐的表现同样让他惊讶。 他与马泽鲁通话时勒瓦瑟小姐那声惊叫,他是不可能忘记的,她那惊慌的面部表情他也忘不了。这不是他那句话,又是什么东西引起的呢?他当时间马泽鲁说:“你说什么?弗维尔夫人想自杀?”事情明摆着,自杀的消息和勒瓦瑟小姐的惊慌之间,显然有一种联系,佩雷纳不能不努力探索答案。 他径直进了工作室,立即检查电话间的门洞。门洞是拱形的,约两米宽,很低矮,只挂着一幅绒布帘子。帘子几乎总是撩起来的,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帘子下边,在装饰用的葱形线脚之间,有一个活动按钮,一按,铁幕就落下来了。两个钟头以前,他就是碰上了这道铁幕。 他把铁幕收落了三四次。试验表明整套机械装置状况良好,没有外力操纵不可能自动落下。因此,是否可以得出结论:那姑娘想置他佩雷纳于死地呢?可是她这样做出于什么动机呢? 他差不多就要摇铃唤她进来,决心问个明白。可是踌躇之后,终于没有摇铃。他从窗户里看着她缓缓地走过院子,柳腰款摆,步幅和谐。一缕阳光照亮她那满头金发。 上午余下的时间,他一直坐在沙发上吸烟……他不舒服,对自己,对事件本身都不满意。现在他在混沌中挣扎,不但没有发现一丝半缕真相的光亮,反而被搅得扑朔迷离、黑上加黑。他渴望行动,可是一旦动起来,就碰到新的障碍,让他无法实行自己的意愿,而且在这些障碍上,他看不出半点对手的个性特征。中午,他摇铃吩咐仆人送饭来。膳食总管端着托盘,走进工作室,激动地叫道: “先生,警察总监前来拜访。” 这表明公馆上下都知道堂路易所处的进退维谷的境地。 “嗯,”佩雷纳道,“他在哪儿?” “下面,先生。我起初不知道……想通知勒瓦瑟小姐。可……” “你能肯定?” “这是他的名片,先生。” 佩雷纳接过来一看,上面果然印着: 居斯塔夫-德斯马利翁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借着头上的镜子,观察波旁宫广场的动静。有五六个人在广场上踱步。他认识他们,就是平常监视他的那些人。昨晚他把他们甩了,现在他们又来站岗了。 “没有加人。”他寻思,“那好,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总监对我没有恶意。这正是我所料到的。我相信,我救了他的命并不吃亏。” 德斯马利翁先生走进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韦贝陪同他进来,甚至连佩雷纳应该得到的敬意也不屑于表示…… 作为回答,堂路易装出没看见他的样子,只端上一把扶手椅。可是德斯马利翁先生手背在身后,在房里踱起步来,似乎要深思熟虑之后,才开口说话。 没人打破沉默。堂路易安详地等着。倏地,总监停住步子,问道: “离开理查德-华莱士大道以后,您是径直回的公馆吧,先生?” 堂路易接受了这种审问式的谈话方式,回答道: “是啊,总监先生。” “待在工作室里?” “待在工作室里。” 德斯马利翁先生停了停,又说: “我是在您之后三四十分钟走的,坐汽车径直回了总署。我在那里收到了一封快信,您可以看看。您会注意到,信是九点半在交易所投邮的。” 堂路易接过快信,读到下边这些大写的句子: 谨通知您:加斯通-索弗朗逃走后,与同伙佩雷纳会合。如您所知,佩雷纳就是亚森-罗平。亚森-罗平向您提供索弗朗的住址,是为了甩掉他,独吞莫宁顿的遗产。今早他们和好了。亚森-罗平告诉索弗朗一处安全的隐蔽住所。他们接头和同谋的证据很容易找到。索弗朗把他无意中带在手上的半截手杖交给亚森-罗平。您可以在佩雷纳先生工作室里找到那半截手杖,就在两个窗子之间的沙发坐垫下面。 堂路易耸耸肩。这封信十分荒谬,因为他没有离开工作室半步。他不慌不忙地把信折好,还给总监,没有附加任何评论。他打算让德斯马利翁先生完全掌握对话的主动权。 总监问他: “对这个指控,您怎么回答?” “我不作任何回答,总监先生。” “可它很明确,而且也容易验证。” “很容易,总监先生。沙发就在两扇窗户之问。” 德斯马利翁先生等了两三秒钟,接着走近沙发,拿起坐垫。 那半截手杖赫然躺在一个坐垫下面。 堂路易忍不住做了个惊愕与气愤的动作。他压根儿也没想到会有这种奇迹。这件事弄得他措手不及,十分狼狈。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不管怎么说,没有什么东西能证实这半截手杖就是加斯通-索弗朗拿在手里,无意中带出来的那半截。 “另外半截在我这里。”总监说,“韦贝副局长在理查德-华莱士大道上捡起来的。喏,就是这个。” 他从大衣内袋里抽出那半截,去对这半截。 两截手杖正好对上,而且严丝合缝。 又是一阵沉默。佩雷纳有些窘困,就像那些老是被他这样折磨和欺侮的人一样。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加斯通-索弗朗是靠了什么神通,竟能在这短短的二十分钟里,潜入这所房子,进入这间工作室?只有假定他在公馆里有一个同谋,事情才稍稍说得过去。 “这件事推翻了我的预见。”他想,“这次我逃不掉了。我逃过了弗维尔夫人的指控,打消了绿松石的嫌疑,可是德斯马利翁先生不会同意我今天作一次类似的尝试的,加斯通-索弗朗和玛丽-安娜-弗维尔一样,也想通过把我拖进去,让我被逮捕,来把我排斥在战斗之外。” “喂,”总监不耐烦了,喝道,“回答呀,为你自己辩护呀!” “不,总监先生,我不需要为自己辩护。” 德斯马利翁先生跺着脚,抱怨道: “既是这样……既是这样……你已经招认了……你已经……” 他抓住窗户把手,就要往外推。只要吹一声哨子,警察就会冲进来,任务就完成了。 “总监先生,需要我叫您那些侦探吗?”堂路易问。 德斯马利翁先生没有回答,放了窗户把手,又在房间里走起来。佩雷纳正纳闷他为什么这么犹豫时,猛一下总监又站在他前面,说: “如果我把手杖看作无效的证据,或确切地说,看作与你无关的事情,因为它毫无疑问证实了某个仆人的叛变,如果我只看重你对我们的帮助,总之,我让你自由,你觉得如何?” 佩雷纳忍不住微笑起来。尽管出了手杖事件,尽管事情表面上对他不利,但在案子似乎变糟的时刻,事情还是朝着他一开始就预见到的方向。也就是他在絮谢大道调查时告诉马泽鲁的方向发展。人家还是需要他的。 “自由?”他问,“不再派人监视了?再也没有人跟踪我?” “没有了。” “要是新闻界继续围绕我的名字大作文章,要是有人利用一些无稽之谈、一些巧合,大造舆论,要是有人要求对我采取措施,怎么办?……” “不会采取什么措施的。” “那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没有。” “韦贝先生将放弃对我的成见?” “他至少会像放弃了一样行动,对吗,韦贝?” 副局长闷声闷气地咕哝几句。严格说起来,这不能算作同意。堂路易立即嚷道: “那么,总监先生,我有把握赢得胜利,而且是按司法机关的需要和意愿。” 这样,局面就变了。经过一系列非同一般的事变,警方本身也不得不折服于堂路易-佩雷纳的非凡素质,承认他已经干的和可能干的一切,决定支持他,向他求助,并且可以说,将领导侦破工作的大权交给了他。 这种尊敬是让人高兴的。可是这仅仅是向堂路易-佩雷纳表示的吗?难道亚森-罗平,那可怕的、桀骜不驯的亚森-罗平就无权要求自己的一份吗?难道能够认为,德斯马利翁先生心底并不承认这两个人物就是一个人? 只是警察总监的神态不容许对他的内心想法有丝毫怀疑。他向堂路易提议订一个条约,这类条约,司法机关常常不得不签订,以便达到目的。条约订立了,这方面的事就不需多说了。 “你不问我什么情况吗?”总监道。 “要问的,总监先生。报上说,在倒楣的韦罗侦探口袋里,发现了一个笔记本。那本子上记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私人帐目,开销啦,等等。哦!我忘了,还有一张女人相片……关于那张相片,我还没有得到半点情况……再说,我不认为她与案子有关,因此没把她告诉报社。喏,你瞧,就是这张。” 佩雷纳接过相片,浑身一颤。这点反应没有逃过德斯马利翁先生的眼睛。 “你认得这女人?” “不……不……总监先生,我以为……不……只是有点相像罢了……也许是一家人。让我再去查对一下,如果您能把相片留在这儿,让我晚上再还的话。” “晚上再还?行。你就还给马泽鲁队长吧。另外,我要吩咐他与你商量商量,怎样侦破莫宁顿遗产案。” 这次的谈话到此结束。警察总监走了。堂路易一直把他送到门口台阶上。 出门的时候,德斯马利翁先生回过头来,简单地说: “今早你救了我的命。要不是你,索弗朗这匪徒就……” “嗨!总监先生,这种小事就别说了。”堂路易打断他的话。 “是的,我知道,这种事你是做惯了的。不过,还是请你接受我的谢意。” 警察总监向他行了个礼,似乎是向那位货真价实的西班牙贵族,外籍军团的英雄堂路易致敬。至于韦贝,他将两手插在口袋里,像是戴了嘴套的狗一样从佩雷纳身边走过,仇恨地瞪了这个对手一眼。 “见鬼!”堂路易想,“只要有机会,这家伙是不会放过我的。” 他从一个窗户看到德斯马利翁先生的汽车开走了。保安局的人马紧跟他们副局长,离开了波旁宫广场。包围撤除了。 “现在,要动手了!”堂路易说,“没有人碍脚碍手。我可要甩开膀子干了。” 他把膳食总管叫来。 “给我上饭。另外,你告诉勒瓦瑟小姐,让她吃过饭就来见我。” 他朝餐厅走去,上桌吃饭。德斯马利翁先生留下的那张相片,他放在旁边,侧着身子细细打量。 相片有些发白,磨旧了,就和所有在皮夹里或文件堆里抽来抽去的相片一样。不过相片中的人样子还是很清晰的。这是一个姑娘的肖像,她穿着舞会用的裙子,双肩双臂都裸露在外头,头上插着花和叶子,笑吟吟地,光彩照人。 “勒瓦瑟小姐,”他嗫嚅了几次,“真是她吗?” 相片一角,有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母,他仔细辨认出“弗洛朗斯”几个字,大概是姑娘的名字。 他反复念着: “勒瓦瑟小姐……弗洛朗斯-勒瓦瑟……她的相片是怎么夹到韦罗侦探的本子里去的呢?给这所房子的前主人、那个罗马尼亚伯爵读报的姑娘与这个案子是什么关系呢?” 他想起铁幕,想起《法兰西回声报》上那篇攻击他的文章,他在公馆里发现了文章的草稿。他尤其想到那半截手杖,那是怎么带进他工作室的呢? 他努力开动脑筋,想弄清这些事情,弄清勒瓦瑟小姐扮演的角色。他两眼紧盯着那张相片,心不在焉地注视着那漂亮的嘴巴,妩媚的微笑,优美的颈部,丰满圆润的肩膀。 门突然开了。勒瓦瑟小姐走了进来。 这时,佩雷纳倒了一杯水,送到嘴边,正准备喝。她抢上前几步,抓住他的手臂,夺过玻璃杯,砸在地毯上,摔碎了。 “您喝了吗?您喝了吗?”她气急败坏地问。 他肯定地回答说: “没有,我还没有喝。怎么啦?” 她结结巴巴道: “那瓶里的水……那瓶里的水……” “怎么?” “那水里有毒。” 他一跃而起,使劲抓住姑娘的手,问道: “有毒!您说什么?快说!您肯定有毒?” 尽管他很能控制自己,但听了这话后还是心惊胆战。他知道那帮歹徒用的毒药的效力,亲眼目睹了韦罗侦探和弗维尔父子的尸体,明白自己若是也服了毒药,决不可能免于一死。这种毒药可不会对谁好对谁坏,谁服了它都别想活。 姑娘不作声了。佩雷纳命令道: “回答我的话!您肯定有毒?” “不……只是我的想法……一种预感……肯定是偶然……” 好像她后悔说漏了嘴,努力想作些弥补。 “哦,哦,”他嚷道,“可我还是想知道……您并不肯定这只瓶里的水有毒?” “并不肯定……但是,它可能有……” “可是,刚才……” “刚才我确实是这样认为……不过,不……不……” “要弄清楚不难。”佩雷纳说,伸手去拿水瓶。 可她比他还快,一把把水瓶抓过来,砰地在桌上砸碎了。 “您干什么?”他恼怒地叫道。 “我弄错了。因此,您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要……” 堂路易快步走出餐厅。他喝的水,是按照他的吩咐,从配膳室后部的滤水器取来的。配膳室在厨房过去,通往餐厅的走道尽头。 他跑到滤水器那儿,从一块搁板上取了只碗,斟了一碗水,顺着走廊,拐弯进了院子,唤小狗米尔扎过来。那只狗正在马厩那边嬉戏。 “喏,喝吧。”他把碗放在狗面前。 小狗喝了起来。 但它马上就不喝了,接着一动不动,四肢僵直,全身发硬,打了个激灵,嘶哑地哀叫了两声,转了两三个转,就倒在地上。 “它死了。”佩雷纳摸摸它的头说。 勒瓦瑟小姐已经追了过来。佩雷纳转身对她吼道: “真的有毒……您知道……可是,您是怎么知道的?” 她气喘吁吁的,等心跳缓了下来,才回答说: “我看见另一条小狗在配膳室喝水,死了……去报告了司机和马车夫……他们都在马厩……然后我就跑来告诉您。” “那么,没有什么可怀疑了。可是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说不能肯定呢?” 马车夫和司机从马厩出来了。佩雷纳拉起姑娘,说: “我有话要跟您说。去您那儿谈。” 他们走回走道的分岔口。在安装了滤水器的配膳室旁边,另有一条过道,通往三级台阶。台阶上面,是一道门。 佩雷纳推开门。 这是勒瓦瑟小姐住的套问。他们进了客厅。佩雷纳把大门和客厅门都关紧。 “现在,我们好好谈一谈。”他坚决地说。 六、《莎士比亚全集》第八卷 公馆里有两座亭阁,是古代留下来的建筑,一左一右耸立在隔开正院与波分宫广场的矮墙两边。两溜儿附属建筑,把这两个亭阁和院子深处的主建筑连在一起。 一边是车库、马厩、鞍具库,最后是作门房用的亭阁。另一边是洗衣房、厨房、配膳室和勒瓦瑟小姐住的亭阁。 堂路易这是第一次进勒瓦瑟小姐的套房,虽然有些紧张和拘谨,却也感到愉悦。家具很普通,几把桃花心木的扶手椅和靠背椅,一张帝国时代毫无雕饰的写字台,一只独腿小圆桌,桌腿粗粗的,几个书架。可是窗帘布慢颜色浅淡,衬得房里明亮悦目。墙上挂著名画的复制品,是一些风景名胜的画片,如意大利的城市、西西里的庙宇…… 姑娘站着。她恢复了沉着冷静,又显出那谜一般的面目。她的脸部没有一丝改变,表情是那样忧郁,因而是那样让人困惑。不过佩雷纳认为透过她的面容,能看出她激动的情绪,紧张的心理和纷扰喧动的感情,她便是再留神,也无法将它们掩饰得一丝不露。她的目光既不畏怯,也不咄咄逼人,似乎她并不怕作解释。 堂路易半天没有开口。这真是怪事。他心里对这个女人有着最强烈的谴责,可是面对她时,却觉得难以启齿。他意识到这一点,不免有些气恼。他不敢指责她,也不敢明确说出心中所想之事,只是问: “您知道今早屋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今早?” “对,在我挂上电话的时候。” “我知道了,是仆人们和膳食总管告诉我的。” “在他们告诉您之前呢?”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是说谎。她不可能不是说谎。可是她答话的声音是多么沉着! 他说下去: “我简略讲讲事情经过。我走出电话间的时候,隐藏在上部墙里的铁板突然砸下来,从我面前掠过。我发现推不动这坚不可破的障碍,就打算请一个朋友帮忙。我打电话给德-阿斯特里尼亚克少校。他立即赶来了,和膳食总管一起,把我解救出来。仆人们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先生。我那时回了房间,所以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也不知道少校来了。” “好吧。不过,我出来以后才知道,膳食总管,还有公馆里所有的仆人,也包括您,都知道有这么一道铁幕。” “当然知道。” “是谁安的。” “玛洛内斯库伯爵。我听他说,大革命时,他的曾外祖母住在这个公馆里。她丈夫那时已上了断头台。她就藏在那里面,生活了一年零一个月。那时候,铁幕外边还遮着一层细木护壁板,和房间里的一样。” “大家都没有告诉我,真遗憾,因为只差一点点我就被砸死切断了。” 这种可能性似乎并没有让姑娘感动。她说: “最好检查一下机关,看看是怎么发动的。东西太旧了,运转不灵了。” “机关运转状况极好。我看过了,心里有底。决不是偶然失灵造成的。” “那是什么造成的呢?” “是哪个暗藏的敌人在害我。” “有人见到他了吗?” “只有一个人可能见到了他。就是您。我接电话时,您正好在我的工作室里。说到弗维尔夫人时,我还听到您惊叫了一声。” “是的,我听到她自杀的消息,十分惊骇。我很同情这个女人,不管她有罪还是无罪。” “您就在那门洞旁,伸手就碰得到机关,害我的人不可能逃过您的眼睛。” 她垂下眼帘。也许微微有点脸红。她说: “照我看来,我是事故之前几秒才出来的,至少应该撞见他才对,可我确实没见到。” “那自然喽。”他说,“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奇怪……觉得不可能,就是铁幕砸下来的巨响,还有我的大声呼救,您都没有听见。” “我也许出来时把工作室的门带上了,因此什么也没听见。” “那么,我该推测,那时候有个人藏在我的工作室里,而且那个人是制造絮谢大道双重谋杀案的匪帮的同谋,因为警察总监刚才在我的沙发坐垫下面,发现了属于其中一名匪徒的半截手杖。” 她显得十分吃惊。看来这件事她确实一无所知。佩雷纳走近她,盯着她的双眼,说: “至少您得承认,这事很奇怪。” “什么事很奇怪?” “这冲着我来的一连串事件。昨天,我在院子里发现了那篇草稿——《法兰西回声报》上那篇文章的草稿!今天早上,先是我出门时铁板砸下来,接着是那半截手杖……接着……接着是刚才,那瓶毒水……” 她点点头,低声说: “是啊……是啊……是有一连串的事……” “一连串的事!”他加重语气说,“毫无疑问,我应该把它们看成是那个最无情最无耻的敌人的直接干涉。他的出场得到了证实。他的行动持续不断。他的目的显而易见。他想通过那篇匿名文章,通过那截手杖,把我拖进去,让警方逮捕我。他想让铁板砸死我,或至少把我在那小房间里关几个钟头。现在,他又下毒了,阴险地、卑鄙地想毒死我。今天他往我的水里下毒,明天就会往我的食物里下毒……然后,就会动刀,动枪,或者拿绳子把我勒死……不论什么……只要能让我消失……因为他们所希望的,就是把我除掉。我是他们害怕的对手,有朝一日将发现他们的秘密,把他们想抢走的亿万金钱装进腰包。我是半路杀进来的人。在莫宁顿那笔遗产前,有我在站岗放哨。这下轮到我了。已经死了四个人。我将是第五个。加斯通-索弗朗已经作出了决定。是加斯通-索弗朗或另一个家伙在操纵整个阴谋。而在这个公馆里,在广场心脏,在我身边,就有同谋在监视我,跟踪我,在我的影子里生活。他选择有利时机有利地点下手袭击我。唉!我受够了。我想知道他是谁。我要弄清楚,我会弄清的。” 姑娘往后退了一点儿,靠在独脚小圆桌上。 他往前走了一步,一边仍然盯着她的双眼,一边在她不动声色的脸上寻找慌乱、不安的迹象。他更凶狠地又说一遍: “这个同谋,到底是谁呢?到底是谁一定要把我害死呢?”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也许并不像您以为的那样,有什么阴谋……而只是一些偶然的事件……” 他习惯用“你”来称呼他看作敌人的人。他多想用这种口气对她说: “美人儿,你在说谎,你在说谎。那个同谋,就是你。只有你听到我和马泽鲁通电话,只有你才可能去救加斯通-索弗朗,坐在汽车里在大马路的拐角上等他,并和他串通好,把那半截手杖带这里。美人儿,想杀我的正是你。为了我不清楚的原因。在暗中袭击我的,正是你。” 可是这番话他对她说不出口。他为自己不敢愤怒地喊出这些有根有据的事实而十分气恼,忍不住抓起她的手,使劲捏着,并且狠狠瞪着她。他的整个神态都在谴责这个女人,连最尖刻的言辞也没有这样强烈。 但他马上又控制住自己,松开捏紧的手。姑娘立即把手抽了回去。那动作里分明带着仇恨和反抗。 堂路易说道: “好吧。我再去问问仆人。如果需要,我会把那些可疑的家伙撵走的。” “您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她立即说,“不应该这样……我了解他们。” 她会为他们辩护?她知道这些仆人是无可指责的。她自己拒不承认事实,顽固不化,眼看要牺牲这些仆人时,突然良心发现,有了顾虑? 堂路易觉得她的目光里,有种求情的意味。可是为谁求情?为仆人,还是为她自己? 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堂路易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想到了那张相片。他吃惊地发现相片上女人的美丽,眼前的这个女人也都有。在此之前,他对此没有注意,但现在它像一种新发现给他留下强烈的印象。金色的头发闪耀着他从未见过的光泽。嘴上的表情也许并不欢乐,也许有些辛酸,但仍然不失魅力。下巴的曲线,颈项的优雅,肩膀的线条,手臂撑在膝上的姿势,显得十分温娴,十分善良,十分迷人。这样的女人会是杀人凶手,会是投毒的人? 他对她说: “您告诉过我您叫什么名字。我记不起来了。不过那也不是真名吧?” “可是,可是,是真的。”她说,“……玛尔特……” “不对。您叫弗洛朗斯……弗洛朗斯-勒瓦瑟。” 她听了一跳。 “什么?谁告诉您的?弗洛朗斯?……您怎么知道的?” “这是您的相片。这是您的名字,差不多已看不清了。” “啊!”她叫道,看着相片大惊失色,“这能叫人相信吗?……您是从哪儿得来的?告诉我,您是从哪儿拿到的?……” 突然,她又叫道: “是警察总监交给您的,是吗?对……是他……我可以肯定……我可以肯定,这张相片被作为体貌特征……他们在我……我也是……总是您……总是您……” “请放心,”佩雷纳道,“只要在相片上稍作修改,您的模样儿就认不出来了……我负责吧……请放心……” 她没有听他说,只是出神地盯着相片,喃喃说道: “我那时只有二十岁……住在意大利……上帝呀!照相那天。……还有见到相片那天,我是多么高兴啊!我那时十分美丽……那以后,就不行了……人家把我的美丽偷走了,就像偷我其他东西一样……” 接下来,她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轻轻地,像是对另一个女人,一个不幸的女友说话一般: “弗洛朗斯……弗洛朗斯……” 眼泪从她脸上滚滚流下。 “她不是那种杀得了人的女人……”堂路易想,“甚至也不能认为她是同谋……只是……只是……” 他从她身边走开,在房里踱起步来,从窗下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窗下。墙上挂的意大利风景画引起了他的注意。接着他观看起书架上那些书的名字来。这是一些文学作品,法国的外国的都有,小说,剧本,道德随笔,诗集。表明了书的主人有一种实在而丰富多彩的文学修养。他看到拉辛的作品摆在但丁的旁边,爱伦-坡的作品过去是司汤达的小说,歌德和维吉尔的书之间,插着蒙田的随笔集。突然,凭着他那一见之下,便能从一堆事物中发现一些特别细节的特殊本领,他注意到那套英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中有一卷外观似乎与别的不同。那一卷也是红色轧花革面精装本,只是书脊有些不同,要硬挺一些,没有用旧的书的那种皱褶与裂损。 是第八卷。他一把将书抓在手里,好像有人不同意他拿似的。 他没有弄错。这一卷是假的,只是个盒子,藏匿东西用的。他看见里面有些白信笺,一些颜色协调的信封,还有一些格子纸,都一般大小,似乎是从一个记事簿上撕下来的。 看见这种纸,他吃了一惊,立即想起《法兰西回声报》那篇文章的草稿用纸。格子相同,大小也差不多。 此外,他匆匆翻了翻这些纸,发现倒数第二页上有几行铅笔写的文字和数字,好像是匆匆作的记录。 他念道: 絮谢大道公馆 第一封信,四月十五日夜 第二封,四月二十五日夜 第三第四封,五月五日与十五日夜 第五封和爆炸,五月二十五日夜 首先,佩雷纳注意到,第一封信的日子正是今日,以后每隔十天一封信。他还注意到,这笔字与那篇文章草稿的字相同。 那份草稿,他夹在一个记事簿里,就带在身上,因此,他可以拿出来对一对,看两者用的格子纸和两者的笔迹是否相同。 他掏出记事簿,打开。 草稿不见了。 “他妈的!”他咬牙切齿骂道,“这事真怪!”这时他清楚地记起来,早上他和马泽鲁通话时,那记事簿还放在大衣口袋里,大衣搭在挨近电话间的一把椅子上。 而那时勒瓦瑟小姐却无缘无故在工作室里转悠。 她在那儿干什么呢? “哼!蹩脚的演员!”佩雷纳气愤地寻思,“在骗老子。又是流泪,又是装出老实模样,又是叙说动人的回忆,又是废话连篇!和玛丽-安娜-弗维尔,和加斯通-索弗朗是一路货色,一帮的;和他们一样,惯会说假话,一个小动作,声音的一点点变化,都是做戏。” 他准备戳穿她。这一次证据确凿,不容抵赖。她怕人家顺藤摸瓜,调查到她这儿来,自然不愿把文章草稿留在对手手里。他怎么光怀疑她是那帮制造莫宁顿惨案,想把他佩雷纳除掉的人的帮凶呢?难道就无权假定她是那个黑帮的头目,是凭胆量和聪明支配其他匪徒,带领他们奔向罪恶目的的人呢? 因为她终究是自由的,她那些行为动作完全不受约束。她可以利用夜色,从那些朝向波旁宫广场的窗子自由出入,也没有人会发现她外出。因此,那发生双重谋杀案之夜,她很可能和杀害伊波利特-弗维尔父子的凶手在一起,很可能参与犯罪,很可能是她亲手投的毒,是她那双捧着金发的小手,那么白皙纤细的小手投的毒。 他浑身打了个哆嗦。轻轻把那些纸放回书里,又把书插回书架。他回到姑娘身边,突然,他发现自己在仔细打量姑娘那张脸的下部,打量她的腮部的形状!是呀,他想方设法要猜测的,正是这弯曲的腮帮子和嘴唇里面的东西。他怀着不安又好奇的心情,忍不住一个劲地盯着她的嘴部,恨不得撬开她紧闭的嘴唇看个明白,看是不是她的牙齿在那苹果上留下了齿痕。看那老虎的牙齿,猛兽的牙齿,究竟是她的,还是另一个女人的。 这真是荒谬的假设,因为警方已经认定那齿痕是玛丽-安娜-弗维尔留下的。可是说一个假设荒谬,就有足够的理由把它排斥吗? 他一时心绪烦乱起来,连自己也觉得吃惊。他怕流露出内心的想法,就立即结束了这次谈话。从姑娘身边经过时,他专横地咄咄逼人地吩咐: “我要把公馆里的仆人统统打发走。您算好他们的工钱。他们想要补偿,您就给他们。总之让他们今天就开路。换上一批人,晚上就来上班。您负责接待。” 她没有回话。他走了出来,经过这场谈话带走的是不自在的感觉。这显示出他与弗洛朗斯的关系很不融洽。他与她之间,气氛总是沉重得很,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两人心里想的是一套,说出来的又是一套。言行更是不一。要改变这个局面,唯一合乎逻辑的办法,就是立即辞退弗洛朗斯-勒瓦瑟,难道不是吗?可是堂路易联想都没有想到这点。 回到工作室,他立即和马泽鲁通了个电话。他怕被别的房间里听到,压低声音说: “喂,是马泽鲁吗?” “是。” “总监让你跟我行动吗?” “对。” “那好。你告诉总监,我把所有的仆人都打发走了。我把他们的名字告诉你,让你负责安排人密切监视他们,以便找出索弗朗的同谋。还有一件事,要求总监准许你和我在弗维尔工程师的家里过夜。” “什么?是絮谢大道那座公馆?” “对。我有充分理由认为那里会发生事儿。” “什么事?” “我不清楚。但肯定会发生什么事。我坚决要求他准许我们去。同意吗?” “同意,老板。除非总监不准,今晚九点,我们就在絮谢大道见。” 这一天佩雷纳再没有见到勒瓦瑟小姐。他中午离开公馆,先去一间职业介绍所,挑了几个仆人,如司机、车夫、内仆、厨娘等等。 接着,他又到了一家照相馆,把勒瓦瑟小姐那张相片翻拍出来。他让技师作了些修整,并亲自动手修饰了几个地方,好让警察总监看不出相片被换过了。 他在一家饭馆吃了晚饭。 晚上九点,他到弗维尔公馆与马泽鲁会合。 自从弗维尔父子遇害以来,这座公馆就由门房看守。每个房间,每把锁上,都贴了封条。只有工作室的内门除外。警方保管那张门的钥匙,以便随时可以进行调查。 宽敞的房间里保持了原貌。不过,所有的文件纸页都被拿走或者码好了。工作台上没有留下一本书或小册子。在电灯光下,可以见到黑皮面上和桃花心木的框饰上蒙了一层灰尘。 “喂,亚历山大老伙计,”他们坐下后,堂路易叫道,“你有什么感觉?再来这儿,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不过,这一次,再也不必把门闩紧锁好了。倘若今夜——四月十五日之夜真要发生什么事情,那就让它发生吧。给那帮家伙百分之百的自由。由你们定吧,先生们。” 堂路易虽然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并不轻松。如他所说,他一想起他未能制止的那两桩可怕的谋杀案,眼前一浮现那两具尸体,心情就格外沉重。他还不无激动地想起他与弗维尔夫人那无情的对质,想起那女人的绝望表情,想起她被捕的情景。 “跟我说说她的事儿。”他对马泽鲁说,“她真的想自杀?” “是啊,”马泽鲁说,“是真的。而且是以本该使她害怕的方式:她把被单和衣服撕成一条条的,编织成绳子,上吊自尽。费了好大的劲,又是用舌节律牵引法,又是作人工呼吸,才把她救过来。眼下,据说已脱离了危险。可是还得派人守着。因为她发誓还要自杀。” “她没有供认什么吗?” “没有。她一直咬定自己是清白无辜的。” “检察院的意见呢?警察总署怎么看?” “老板,对她的看法怎么又改得了?预审已经一点一点确认了对她的指控。尤其是已经无可否认地证实,只有她才可能接触到苹果,只有她才可能在头天晚上十一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这段时间里接触到苹果。而且,苹果上不容置疑地留下了她的齿痕。您认为世上有两个人的颌部能留下完全一样的齿痕吗?” “不……不可能。”堂路易肯定地说,一边想到了弗洛朗斯-勒瓦瑟……“不可能,这种说法不经一驳。事实俱在,明明白白。那个齿痕可说是现行犯罪的证据,当场起获,不容抵赖。不过,那上面,有没有人做了什么手脚呢?……” “有谁作了手脚呢,老板?” “没有……只是一个想法,老是缠着我……再说,你也明白,那里面有那么多不正常的东西,那么多奇怪的巧合、矛盾之处,我甚至不敢轻易相信什么,怕第二天又被事实推翻。” 他们低声地聊了很久,反复琢磨着案情。 将近午夜时,他们关了顶灯,说好两人轮着睡。 一个又一个钟头过去了,和他们头一次来这里值夜时一样,大马路上响着那迟迟不归的马车和汽车的声音。铁路上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之后是同样的寂静。 一夜过去。 没有任何警报。没有任何事件。 拂晓,外面开始热闹起来。这时正是堂路易值班的时刻。他在房间里听到的,只是马泽鲁的呼噜声。 “我弄错了吗?”他寻思,“那卷莎士比亚里收的指令,也许是别的意思?或者是指去年几个日子发生的事情?” 随着日光从半闭的百叶窗里透过来,他开始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安。半个月以前那一夜,也是没有半点异常之处,可是一觉醒来,两具尸体躺在他身边。 七点钟,他叫道: “亚历山大?” “嗯!什么事,老板?” “你没死吧?” “您问什么?我死了没有?没有,老板。” “你有把握这么说?” “当然!您不是也好好的嘛,老板。您为什么没死呢?” “唉!不久也会轮到我了。那帮匪徒,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他们还在屋里待了一个钟头。然后,佩雷纳打开窗户,推开百叶窗。 “嗬,亚历山大。你也许是没死。可是……” “可是什么……” “你脸色发青。” 马泽鲁苦笑了一下。 “真的,老板,我跟您说实话,我值班时,您睡着了,我真是提心吊胆哩。” “你害怕?” “一直怕到头发尖上去了。我觉得随时都会发生什么事儿。可是您呢,老板?您的气色也不好……难道,您也……” 他看见堂路易的脸上显出惊讶之色,就不再说下去了。 “出了什么事,老板?” “瞧……桌子上……那封信……” 马泽鲁往桌子上瞧去。 在工作台上,果然有一封信,或确切地说,一封邮简,封口已经顺着虚点撕开了。信封上写了地址、贴了邮票,盖了邮戳。 “是你放的吗,亚历山太?” “老板,您在开玩笑吧。您明明知道这只可能是您放的。” “这只可能是我……可是,确实不是我……” “那是谁呢?……” 堂路易拿起邮简,细细检查,发现地址和邮戳都被人刮过,看不清收信人的姓名和住址,寄发的地址和日期却十分清晰: “巴黎,一九一九年一月四日。” “三个半月以前寄出的。”堂路易说。 他翻到背面。那里写有十来行字。他立即叫起来: “签的是伊波利特-弗维尔的名字!” “是他的笔迹。”马泽鲁说,“我认识他的字。错不了。这是什么意思?伊波利特-弗维尔写的信,而且是死前三个月……” 佩雷纳大声念道: 亲爱的朋友: 唉!早几日写信告诉你的事,我今日只能进一步肯定。阴谋正在加紧进行。我不清楚他们的计划,更不知道他们将如何执行。不过一切迹象表明,结局就在眼前。我在她眼里看出来了。她有时望我的眼神非常奇怪!啊!多么卑鄙的家伙!谁会想到,她竟做得出……我真不幸,可怜的朋友。 “是伊波利特-弗维尔签的名。”佩雷纳接着说,“我向您肯定,这确实是他……今年元月四日,写给一个朋友的。我们不知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可是我发誓,我们会查出来的。这个朋友会向我们提供所有必要的证据。” 马泽鲁叹道: “证据!等他提供证据,早就不必要了!这就是证据。弗维尔先生自己提供的证据。‘结局就在眼前。我在她眼里看出来了。’她,就是他夫人,就是玛丽-安娜-弗维尔。丈夫的证词,肯定了我们所知的对她的一切指控。您说呢,老板?” “你说得有理。”佩雷纳道,“你说得有理。这封信是关键。只是……” “是哪个鬼东西送来的呢?昨夜我们守在这里,有谁进来过?这可能吗?因为只要进来人,我们总会听见……这就是让我惊奇的地方。” “事实是……” “不是吗?半个月以前发生的惨案,已经够奇怪的了。但终究我们是守在外面,案子是在这里面发生的。而昨夜我们两人是守在里面,而且就挨着这张桌子。昨夜桌上连一点纸屑都没有,今早起来却发现了这封信。” 他们仔细察看现场,没有发现半点线索。他们把公馆里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没有发现藏了什么人。再说,即使公馆里藏了人,要进这间工作室,怎么可能不引起他们注意呢?这问题没法解开。 “别再找了。”佩雷纳说,“毫无用处。这种事情总有缝隙,哪天阳光透过看不见的缝隙照进来,就会慢慢清楚的。把这封信交给总监看看。告诉他我们守夜的情况。请他准许我们四月二十五日夜里再来。那一夜又会有信送来。我倒要看看,第二封信会不会是圣灵给我们送来的。” 他们关上房门,走出公馆。 他们往右拐,朝米埃特大街走,去坐汽车。走到絮谢大道尽头,堂路易偶然转过头,望一望马路。 一个男人骑自行车超过他们。 堂路易刚好看到他那张无须的脸,那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的眼睛。 “当心!”他大喊一声,猛地推了马泽鲁一把。警察队长打了个趔趄。 那人伸直手臂,举着手枪。接着一声枪响。子弹从堂路易的耳边呼啸而过。幸好他弯腰躲得快,没有伤着。 “我们快追。”他说,“你没受伤吧,马泽鲁。” “没有,老板。” 他们立即往前追,一边叫:“抓歹徒。”可是,这大清早的,空荡荡的马路上行人稀少。那人拼命蹬车,越来越快,到了奥克塔夫-弗伊耶街,一拐弯,就不见了。 “混蛋!走着瞧吧,看老子不逮着你!”堂路易骂道,放弃了追赶。 “可您不知道那是谁,老板。” “我知道。就是他。” “是谁?” “那个拄乌木手杖的家伙。他剃掉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不要紧,我认出他了。正是昨天早上在理查德-华莱士大道,从他家楼梯上向我们开枪的家伙。杀死昂瑟尼探长的就是他!啊!鬼东西,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在弗维尔公馆过夜呢?难道有人跟踪,盯梢?是谁呢?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呢?又是怎样跟的呢?” 马泽鲁想了想,说: “您记得吧,老板,您昨天中午打电话给我,约好在弗维尔公馆过夜。谁知道呢?您低声说话也不管用,还是被人听去了。” 堂路易没有回答。他想到了弗洛朗斯。 这天早上,送邮件来的不是勒瓦瑟小姐。堂路易也没唤她来。他看见她好几次给新来的仆人派活。接下来,她大概回了自己的房问。因为他再也不见她露面。 下午,他吩咐备车,去絮谢大道,和马泽鲁执行总监的命令,继续在公馆里搜查。不过,他们没有什么收获。 回到自己的公馆,已是下午六点。他和马泽鲁一起吃晚饭。晚上,他想去往乌木手杖的人家里检查检查,就仍带着马泽鲁,一起坐汽车出发,吩咐司机往理查德-华莱士大道开。 汽车驶过塞纳河,沿着右岸行驶。 “快一点。”他双手合成喇叭状,对新司机喊道,“我开惯了快车。” “老板,会出车祸的。”马泽鲁说。 “没有危险。”堂路易道,“只有那些傻瓜才出车祸。” 他们到了阿尔玛广场。汽车这时朝右边驶去。 “笔直走。”堂路易吼道,“走特罗卡代罗街。” 汽车转了过来。可是,它突然左右闪了三四下,就飞快地冲上人行道,撞在一棵大树上,翻了车。 一会儿工夫,就有十几个行人跑过来,打碎玻璃,打开车门。堂路易第一个爬出来。 “没事。我没一点事。”他说,“你呢,亚历山大?” 行人帮着把马泽鲁拖出来。他有几处挫伤,有几个地方碰到了,但是没有受重伤。 只是司机从座位上冲了出去,躺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头上血流如注。 大家把他抬到一家药店。十分钟后他就断气了。 马泽鲁陪送司机去了药店,头晕得很,便吃了一服活血药,又回到汽车旁。他发现两个警察在察看事故,收集证词,但老板不见了。 的确,佩雷纳走了。他跳进一辆出租车,叫司机尽快开到他家。他在广场下了车,跑进大门,穿过院子,走上了通往勒瓦瑟小姐房间的走道。 上了台阶,他敲敲门,也不等里面的人回答,就闯了进去。 客厅门是开着的。弗洛朗斯出来了。 他把她推进客厅,气愤地说: “好了。出事了。不过不是原来的仆人做的手脚。因为他们已不在公馆里,而且下午我开车出去过了。因此,是晚上六点到九点这段时间,有人潜入车库搞的破坏,把操纵杆锉掉了四分之三。”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说,样子十分惊慌。 “您完全明白。那帮匪徒的同谋绝不在新招来的仆人里面。您完全明白,这一招肯定成功。确实,它成功了,只是叫人大失所望。死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 “别这么说好不好,先生!您叫我害怕!……出了什么事?……到底怎么啦?” “汽车翻了。司机死了。” “啊!”她叫道,“多可怕呀!您以为是我,我可能做了……啊!死了人,多可怕!可怜的司机……”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站在佩雷纳对面,隔得很近。只见她脸色变得惨白,像是昏倒似的,闭上了眼睛,身体摇摇晃晃。 就在她要倒地的一刻,佩雷纳赶紧抱住她。她想挣扎出来,但是没有气力。佩雷纳扶她在一张扶手椅上躺下。她一遍又一遍地叹息: “唉!可怜的司机……可怜的司机……” 佩雷纳一手托着姑娘的头,另一只手掏出手帕,替她擦去额上的汗水和脸上的泪水。她也许完全失去了知觉。因为她听任佩雷纳照料,没有表示半点反抗。佩雷纳也不再动了,只是紧张地盯着他眼前的这张嘴巴。平时这张嘴嫣红嫣红的,此刻则十分苍白,好像失血过多。 他轻轻地用两根指头分开她的上下唇,就像分开一朵玫瑰花的花瓣似的。她的两排牙齿显露在他眼前。 她的牙齿雪白,整齐漂亮。也许牙齿比弗维尔夫人的稍小一点,而牙床或许更宽。可是他知道什么呢?谁又能肯定它们咬东西,不会留下同样的齿痕呢?他知道,这种假设是说不过去的,是不能接受的奇迹。可是,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件件都是这个姑娘有罪的证明,无不表明她是最凶狠、最残忍、最冷酷、最可怕的罪犯! 她的呼吸渐趋平缓。她嘴里均匀有致地吐着气。他感到她的气息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像幽兰的清香一般醉人。于是他忍不住再弯下身子,离她那么近那么近,以致心旌摇荡起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姑娘的头放回椅背,才从那芳唇微启的美丽面庞上收回目光。 他直起身子,走了出来。 七、有吊死鬼的谷仓 在所有这些事件中,公众所知道的,就是玛丽-安娜-弗维尔企图自杀,加斯通-索弗朗被抓获又逃跑,探长昂瑟尼以身殉职,伊波利特-弗维尔的一封信被人发现。再说,公众本来就被莫宁顿遗产案吸引住了,有人执意要把堂路易与亚森-罗平混为一谈,这个神秘人物的一举一动,都引起公众的强烈兴趣,因此,光有上述这几件事,就足以煽起公众好奇心了。 当然,抓住拄乌木手杖的家伙的功劳——尽管他一会儿以后又跑了——大家都记在堂路易身上。大家也知道他救了总监的命;最后他要求去絮谢大道的公馆里值夜,以极不可思议的方式收到了弗维尔工程师几个月前寄出的一封信。这一切极大地刺激了公众舆论。 可是,向堂路易提出的问题,却要复杂得多,恼人得多!四十八小时之内,他已是四次遇险。且不说那篇揭露他真实面目的匿名文章,单是人家下手谋害他,就有四次之多:电话间砸下来的铁板,水里的毒药,絮谢大道上的枪击,汽车上作的手脚。弗洛朗斯不可否认地参与了这一系列谋杀。多亏《莎士比亚全集》第八卷里那些小纸片,她与杀害伊波利特-弗维尔的凶手的关系得到了证实!现在,受害者的名单上又增加了两个:昂瑟尼探长和汽车司机。 这谜一般的女人,究竟该怎样确定和解释她在整个案件中扮演的角色呢? 真是咄咄怪事。波旁宫广场的公馆里又恢复了生机,仿佛从未发生什么不正常的事情。每天早上,弗洛朗斯-勒瓦瑟当着堂路易的面整理好邮件,并高声朗读报上与他有关或提到莫宁顿遗产的文章。 两天之内,关于有人追着谋害他、必欲置他于死地的凶残斗争,佩雷纳一次也没有提起。他觉得他与敌人之间达成了休战协定。眼下敌人放弃了对他的攻击。他觉得平安无事,没有危险了。因此他对姑娘说话时,完全是一副淡然的神气,就好像是对随便什么人说话一样。 可是暗地里,他是多么留心地观察她呀!他注意到她的面部表情是那么热烈,又是那么沉着。在那张脸上,在那平静的外表下,颤动着痛苦的、强烈的、难以抑制的同情心。这点,从她嘴唇的哆嗦,鼻孔的翕动就可看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真想叫起来,“你想叫路上铺满死尸吗?你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才达到目的吗?你是从哪儿来的?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 他经过一番思索,慢慢地对一个常常困扰他的问题有了明确的看法,这问题就是:他在波旁宫广场这座公馆住下,与一个显然对他怀有刻骨仇恨、缠着他不放的女人也在公馆工作,这二者之间有什么神秘的联系。今天他明白了,他买下这座公馆绝非偶然。他是接到一份打印的房产介绍之后,才动了买下这座公馆的念头。但是,这份匿名的房产介绍是谁给他寄的呢?不是弗洛朗斯又是谁呢?显然弗洛朗斯总把他吸引到身边,以便监视和动手害他。 “对了,”他想,“真相就是这样。因为我有可能继承柯斯莫-莫宁顿的遗产,就直接卷入了这起案件,就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想方设法要把我除掉,像除掉另外几个人一样。对付我的就是弗洛朗斯,正是她下的黑手。一切都表明她是有罪的。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她是无辜的。她的眼睛不是很纯洁吗?她的声音不是很清白吗?她的模样不是很端庄高雅吗?……可是,这又怎么样?……这能说明问题吗?我不是见过一些女人,眼神天真得很,却无缘无故,仅仅是为了一丝快感而杀人吗?” 他想起多洛雷-克塞巴赫,不觉打了个寒噤……在他的脑海里,有种什么样的神秘关系,把这两个女人连在一起呢?他曾经爱慕过其中一个,那魔鬼般的多洛雷,可是他亲自用双手把她扼死了。今天,命运又将驱使他生出同样的爱慕之情,干出同样的杀人之事吗? 弗洛朗斯离开后,他觉得如释重负,呼吸也畅快多了。可是他跑到窗口,目送她穿过院子,又守在窗边,看着她在院子里走过去又走回来。这个姑娘,她那幽兰般的气息曾在他脸上拂过。 有一天早上,她对他说: “报上说,今晚又有情况。” “今晚?” “对,”她指着那篇文章说,“据说,警方根据您提供的情报,声称絮谢大道的公馆,每隔十天将收到一封信。今天是四月二十五号,离上次收到信的日子正好十天。还说收到第五封信,也就是最后一封信的夜里,公馆将会被爆炸摧毁。” 难道这是在向他挑战?她是不是想让他听出这层意思: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障碍有多大,《莎士比亚全集》第八卷那张纸上预告的事情,那些来历不明的信件,都会照样出现在弗维尔公馆? 他死死地盯着她。她没有动弹。他答道: “确实。是今夜。我会去那儿。什么也拦不住我。” 她想要说话,却又再次压住内心涌动的情绪,把话咽了下去。 这天,堂路易保持着高度警惕,午饭和晚饭都是在外面餐馆吃的。还和马泽鲁说好,让他派人严密监视波旁宫广场。 下午,勒瓦瑟小姐没有离开公馆。晚上,堂路易命令马泽鲁的手下;无论任何人出公馆,都要跟踪。 十点钟,马泽鲁来到弗维尔工程师的工作室,与堂路易会合。保安局副局长韦贝和两名警察与他同来。 堂路易把马泽鲁拖到一边。 “你说实话,他们信不过我,是吧?” “不是。只要德斯马利翁在台上,别人就不可能干任何反对您的事。不过,韦贝断言,这一切都是您一手炮制的。而且说这话的还不止他一个。” “我这么干有什么目的呢?” “目的就是,提供不利于玛丽-安娜-弗维尔的证据,让人给她判罪定刑。于是我就要求副局长和这两名警察亲自来看看。我们四个人一起来证明您的诚意。” 他们各就各位。 两名警察轮流值班。 这一次,仔细检查了从前弗维尔的儿子睡的小房间以后,他们把门窗都关紧,插上销子。 十一点,他们熄了顶灯。 堂路易和韦贝仅仅只合了一下眼。 一夜过去了,平平安安,没有任何异常。 可是,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他们推开窗子,发现桌上有一封信。 和前次一样,桌上有一封信! 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副局长拿起信。他奉了命令,不仅自己不读,也不让任何人读这封信。 后来报纸登出这封信,还附上专家的鉴定,证实这封信确实是伊波利特-弗维尔的笔迹。信文如下: 我见到他了!好朋友,你明白我指的是谁,对吧?我见到他了!他在布洛涅树林的一条小径上散步,衣领翻起,帽子一直渡到耳朵上。他看见我了吗?我认为没有。天几乎都黑了。不过,虽然暮色苍茫,我还是清清楚楚地认出他来了。我认出了他那根银头乌木手杖。正是那个坏蛋,一点也错不了! 这个家伙尽管答应不来巴黎,还是来了。加斯通-索弗朗还是到巴黎来了!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是多么可怕?他来巴黎就是说他要下手了。他来巴黎,我就死定了。啊!他是我的冤家对头,他害我好苦哇!不但夺走了我的幸福,现在又要夺我的生命了。我怕。 这样说来,弗维尔工程师早已知道那个拄乌木手杖的家伙,那个加斯通-索弗朗预谋要杀他。这一点,伊波利特-弗维尔用他这份亲手写的证词,表达得清清楚楚。此外,这封信还证实了加斯通-索弗朗被捕时说的话,让人看出他们两人从前有过来往,后来断了友情,而且,加斯通-索弗朗还答应永远不来巴黎。 至此,莫宁顿遗产案那一团漆黑之中,终于照进了几丝光亮。不过,从另一方面说,这封信出现在弗维尔工作室的桌子上,又是个多么叫人难以相信的谜!五个人,而且是五个最精明强干的人守了一夜,却仍被人钻了空子。这一夜和四月十五日夜一样,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一封信送进门窗紧闭的房间,没有弄出半点声响,没有任何开门撬锁的痕迹,真是不可思议! 有人马上提出一个假设,说房间里有暗门,可是大家对房间四壁作了仔细检查,又把几年前按弗维尔工程师的图纸承建房子的包工头叫来询问,之后否定了这个假设。 在这件事上公众的惊愕,在此也就不必再提了。事情发生在这样的条件下,简直就像是变戏法。在公众看来,与其说这种事是有人利用人所不知的办法办成的,不如说是一个很有神通的魔术师在变戏法。 不过,这件事也证明,堂路易-佩雷纳提供的情报并非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四月二十五日夜里,一如四月十五日夜里,他预言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五月五日夜里还会收到第三封信吗?谁也不会怀疑,因为堂路易有言在先,他说来就会来的,大家觉得他是不可能出错的。因此,到了五月五日夜里,絮谢大道上聚集了大批民众。那些喜欢看热闹的人,夜里在外面游荡的人成群结队而来,打听最新消息。 警察总监本人也被这两次奇迹惊动了,想到现场看个究竟,便亲自参加了第三次夜间值勤。他带来一些侦探,分别安排在花园、过道和阁楼间守夜。他本人和韦贝副局长,马泽鲁、堂路易-佩雷纳一起守在一楼。 不过大家白等了一场。这只能怪德斯马利翁先生。尽管堂路易明确指出,他这样做毫无必要,他还是决定亮着灯过一夜,看看灯光会不会妨碍奇迹发生。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会出现什么信件。不论是魔术师玩什么把戏,还是歹徒要什么阴谋,都需要求助于黑暗的-护。 因此,这十天就白白耽误了,如果那恶魔般的通信人还敢继续干下去,把那神秘的第三封信送来的话。 五月十五日夜里,又开始了值夜。公馆外面,聚集着同一些看热闹的人。他们焦急地等待着事情的发生,屏息静气,不放过任何轻微的响动。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弗维尔公馆,谁也不出声,静穆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这一次,房间里熄了灯。但是警察总监把开关抓在手上。有十次,二十次,他出其不意地把电灯开亮,可桌上什么也没有。原来是家具一声干裂的响声,或者是在场的某个人动了一动的声响,引起了他的警觉。 突然,他们一齐惊叫起来。有一种不寻常的,像是纸张磨擦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德斯马利翁先生已经拧亮了电灯。 他惊得一叫。 那封信不在桌上,而是在桌旁的地上,在地毯上。 马泽鲁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侦探们一个个大惊失色。 德斯马利翁先生看看堂路易。他只是点点头,一声不吭。 有人去检查门锁门闩。没有人动过。 这一天又是如此。在某种程度上,信的内容使人们对这种前所未闻的送信方式表示理解。这封信终于驱散了罩在絮谢大道双重谋杀案上的阴云。 仍是工程师的签名,日期是二月八日,地址看不清。信文如下: 亲爱的朋友: 喂,我不会像被牵到屠宰场的绵羊一样,任人宰割。我会奋起自卫,斗争到最后一分钟。啊!这是因为现在事情变了样子。现在我掌握了证据,无可抵赖的证据……我掌握了他们来往的书信!我知道他们一直相爱,就像刚开始时一样。他们想结婚,什么也阻拦不住。你明白,这是玛丽-安娜写的话:“耐心点,亲爱的加斯通,我现在越来越有勇气了。活该阻隔在我们中间的人倒楣。他早晚要被打发走的。” 好朋友,我要是在斗争中死去,你可以在玻璃橱柜后面的保险柜里找到这些信(还有我收集的所有指控那可恶女人的证据)。那时,就请你为我报仇。再见。也许,该说:永别了…… 这就是第三封信的内容。伊波利特-弗维尔从坟墓深处点了他妻子的名,并指控她是罪人。他从坟墓深处给出了谜底,并说明了犯罪的原因:玛丽-安娜和加斯通-索弗朗相爱。 当然,他们知道何斯莫-莫宁顿上有遗嘱,因为他们是从除掉柯斯莫-莫宁顿开始入手的。为了早点得到那笔巨额遗产,他们加紧动手。不过犯罪的根源还是在于一段老感情:玛丽-安娜和加斯通-索弗朗相爱。 有一个问题尚待解决。伊波利特-弗维尔委托收信人帮他报仇。这收信人究竟是谁呢?他不是简单地直接地把信交给司法当局,而是绕了这么大的弯子,费了这么多心思。难道他是为形势所迫,必须留在暗处? 对于这些问题,玛丽-安娜以最令人意料不到的方式作了回答,不过这与她威胁倒也一致。八天之后,她受到长时间的讯问,法官逼她回答她丈夫这位老友是谁。她拒不回答,表情冷漠麻木。晚上,回到牢房,她用收藏的一块玻璃割破了手腕上的血管。 第二天一早,还不到八点,马泽鲁就跑来报信,把堂路易从床上叫起来。马泽鲁手上提着一只旅行袋。 堂路易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她死了吗?”他叫道。 “没有……好像又救过来了。可是有什么用?” “怎么,怎么会没用呢?” “当然!她还会寻短见的。她一心想的就是死。早晚有一天……” “这次,自杀以前,她没有招认什么吗?” “没有。她只是在一张纸片上写了几句话,说她反复回想,那些神秘信件的来源,得去一个叫朗热诺先生的人那儿找。她只认识她丈夫的这个朋友。这也是她丈夫唯一在任何时候都称为‘好朋友’的人。这位朗热诺先生只可能为她辩护,证明她是一场可怕的误会的牺牲品。” “那么,”堂路易说,“既然有人能够证明她无罪,她为什么还要割腕自杀呢?” “据她自己说,证明她有罪无罪对她来说都是一回事。她这一生完了。她现在希望的,就是休息,就是死。” “休息,休息,也只有一死,她才能得到休息。要是发现真相对她是一种拯救,那真相也许就有可能发现了。” “您说什么,老板?您觉察了什么?您开始悟出来了?” “哦!也只是觉察了一点影子罢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封信准时送来,确实很不正常,似乎给我指点迷津……” 他思索片刻,又说: “那三封信上面模糊不清的地址,拿去仔细检查了吗?” “检查了,而且辨认出来了,收信人写的是朗热诺的名字。” “这朗热诺住在哪里呢?……” “据弗维尔夫人说,住在奥尔纳的弗尔米尼村。” “在信上辨出了弗尔米尼这几个字?” “没有。信上写的是邻近的城市。” “哪个城市?” “阿朗松。” “你要去那儿?” “对,总监派我立即赶去。我到残老军人院去坐火车。” “你的意思是,你坐我的汽车,和我一起走。” “嗯?” “小伙计,我们一起去。我需要活动活动。我觉得公馆里的空气坏得要命。” “坏得要命?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自己明白。” 半小时以后,他们驱车行驶在去凡尔赛的公路上。佩雷纳亲自驾驶他的敞篷汽车,开得那样猛,叫马泽鲁又惊又怕,不停地念着: “天啦,开这么……天打雷劈的!老板,您开这么猛!……您不怕翻车?……那天的事儿,您不记得了……” 他们赶到阿朗松吃午饭。饭后去了中心邮局。邮局职员不认识朗热诺先生。再说,弗尔米尼村有邮政所。 因为信封上盖的是阿朗松的邮戳,那就只能假设朗热诺先生是让人把他的信寄到邮局待领的。 堂路易和马泽鲁又去了弗尔米尼村,那里,邮件收发员也不认识有个叫朗热诺的人,虽说弗尔米尼只有千把居民。 “去问问村长吧。”佩雷纳说。 在村公所,马泽鲁出示了身分证件,把来意向村长说明。 村长点点头,说: “朗热诺老头……我认为他……是个诚实正派人……从前在首都做生意。” “他有个习惯,上阿朗松去取邮件,对吧?” “正是……他每天都要走一趟。” “他家在哪儿?” “村尾。笔直走就是。” “能望见那房子吗?” “当然……只是……” “他也许不在家?” “肯定不在家。走了四年了,不再回来了,可怜的家伙。” “怎么回事?” “唉!他死了四年了。” 堂路易和马泽鲁面面相觑。 “啊!他死了……”堂路易说。 “是啊,挨了一枪。” “您说什么?”佩雷纳叫道,“他是被人杀死的?” “不,不是的。一开始,大家把他从他卧室的地板上抬起来时,以为他是被人杀的。可是,后来的调查证实,他是死于事故。他在擦猎枪时,不小心走了火,打中了肚子。只不过,我们村里人还是觉得这事可疑。朗热诺老爹是个老打猎的,不至于这么粗心。” “他有钱吗?” “有。可正是这一点叫人捉摸不透。他死后,他那屋里没找到一文钱。” 堂路易思索了半晌,接着问: “他有孩子吗?有没有兄弟子侄?” “一个也没有。堂兄堂弟也没有。证明就是,他的产业——大伙儿管它叫老城堡,因为那里有一些老房子的废墟——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公共产业处把房门都贴了封条,把花园门堵住了。只等期限一过,就归公了。” “那些好奇的人就不会进花园里走一走,看一看?” “说实话,不行。首先围墙很高。再则……再则,老城堡在本地名声不好。总有人说到在那儿遇到了鬼魂……总之是好些让人不敢躺下睡觉的故事……不过……” “这事就玄乎了。”堂路易与马泽鲁一走出村公所,就忍不住叫道,“弗维尔竟给一个死人写信。顺带说一句,我看那人像是被人谋杀的。” “那几封信,一定是有人截获的。” “显然是这样。尽管他是写给死人的,倾诉心里话,讲述他妻子的罪恶计划的。” 马泽鲁不作声了,他似乎也极为困惑。 下午,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找村里居民了解朗热诺老头的习惯,希望发现一些线索。可是他们的回答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将近六点光景,他们准备动身了,可是堂路易发现汽车没有油了,便派马泽鲁坐马车去阿朗松城郊买油,他利用这段时间去看看村尾的老城堡。 他顺着两排树篱中间的一条道路,走到一个种着椴树的圆形花圃。旁边一堵围墙中间,开了一道高大的木门。门关紧了。堂路易沿着围墙走了一圈,发现围墙不但很高,而且没有缺口。不过他借助墙边一株树的枝桠,翻过了墙。花园里,是一片未经修剪的草坪,开满了大朵大朵无人照料的花,小路上长满杂草,右边通往一座小丘,那里拥塞着一些建筑物的废墟;左边通往一座破败不堪的房子。百叶窗都合不严了。 他朝房子这边走,看到一个花坛被不久前的雨水淋湿的泥土里,有新近踏出的足印,顿时大吃一惊。看得出来,这是女靴留下的印子,又秀气又纤小。 “有谁来过这儿?”他寻思。 稍微过去一点,在另一个花坛里,他又发现了那女人走过的痕迹。足迹朝房子对面一片连一片的小树林的方向。在树林里,他还两次见到了足印。 然后,就看不见了。 他来到了一座背靠高坡的大仓房。房子坍塌了一半。门都叫虫蛀坏了,似乎只是因为偶然的平衡才没倒。 他走过去,贴着一条木板缝往里瞧。 仓房没有窗子,所有的洞眼都被草堵住了。加上已是向晚时分,里面更是若明若暗,依稀看得见堆着一只只大桶,还有拆下来的榨机、旧犁铧和各种废铜烂铁。 “那女人肯定不是来这儿。”堂路易寻思,“上别处找找看。” 但他没有走开。他听见仓房里有什么声音。 他尖着耳朵去听,又没有听见什么。但他想弄个明白,就用膀子一下子顶破一块木板,闯了进去。 缺口给仓房里增加了一点亮光。他可以在木桶之间潜行。地上是一些破窗框,他脚踏上去把玻璃踩碎了。木桶一直码到靠对面墙的一块空地。 他走着。两眼慢慢适应了黑暗。不过,他额头撞上了一件相当硬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反正那东西摇摆起来,发出生硬的怪叫。 光线太暗了。堂路易从口袋里掏出手电,拧亮。 “妈的!”他骂了一句,吓得倒退几步。 他头上吊着一具干尸! 佩雷纳马上又骂了一句。在这一具旁边,还吊了一具! 这两具干尸被粗粗的绳索吊在横梁的螺栓上。头从活套里面耷拉下来。佩雷纳碰上的那具还在摆动,骨头碰撞着,发出不祥的吱嘎声。 他看见一张瘸腿的桌子,便把它搬过来,胡乱塞垫了一下,就站上去,就近仔细检查两具干尸。 衣服碎片和风干发硬的肌肉连接着每块骨头,使它们仍旧是一个整体。只不过一具干尸上缺了一条胳膊,另一具缺了一条胳膊一条腿。 即使没有什么东西碰撞,洞眼里透进来的风也将它们吹得轻微摆荡。两具干尸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靠拢,缓慢有节奏地摆荡着。 这一幕惨景中,给他印象最深的,也许是两具干尸手上各有一个金戒指。指头上的肉干缩了,戒指显得格外宽大,由弯曲的指节像钩子一样将它们勾住。 他将两枚戒指取下来,恶心地打了个激灵。 这是两枚结婚戒指。 他仔细打量。两枚戒指内圈都刻着同一个日期和两个名字:1892年8月12日,阿尔弗雷德、维克托利娜。 “这是一对夫妇。”他寻思,“两人是双双悬梁自尽?还是被谋杀的?竟没有人发现,这可能吗?因此,是不是应该假设,他们是在朗热诺老头死后,公共产业处封了这处产业,再也无人进来以后,吊在这儿的?” 他动脑子想: “没有人进来?……没有人进来?……不对,我刚刚明明看见花园里有脚印。甚至就在今天,有一个女的还进来过。” 他又想到那不明身分的女人,便下来了。虽说他听到了什么响动,却根本没想到她就在仓房里。他检查了几分钟,正准备出去,忽然听见左边传来一阵乒乓声,不远的地方,一些桶箍落在地上。 桶箍是从上面,从阁楼上落下来的。那上面也同样塞满了物品和工具。有一架楼梯靠在上面。他想:会不会是那女人被他的到来吓慌了,躲进了阁楼,一不留神,碰倒了一堆桶箍? 堂路易把电筒立在一只大酒桶上面。电筒光把阁楼全照亮了。他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看到的只是些旧犁耙、旧镐头和废置不用的长柄镰刀。他认为是野猫之类弄出的响动,不过他还是想看个究竟,就大步走到梯子跟前,爬了上去。 上到天花板的时候,他又听到一阵响动,又是什么东西坍落的声音。一个人影从杂物堆中凶狠地冲出来。 事情来得像闪电一样快。堂路易看见一把长柄镰刀朝他脑袋削过来,只要迟疑一秒钟,甚至十分之一秒钟,那寒光闪闪的刀片就把他的头割断了。 他刚把身子往楼梯上一躲,镰刀就呼啸着,擦着他的衣服削过去。他立即溜下楼梯。 不过他看清了。 他看到了加斯通-索弗朗那狰狞的面目。在这个拄乌木手杖的家伙身后,是弗洛朗斯-勒瓦瑟那张惊惧抽搐的脸,在电光照耀下,它显得那么苍白! 八、亚森·罗平的愤怒 他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楼上,乒乒乓乓地响了一阵,似乎那两个家伙在搬东西筑工事。 可是,在电筒光束的右边,忽然开了一个洞眼,透进了一片惨淡的光亮。他看见一条身影,接着又是一条身影弓着身子,从洞眼里钻出去,逃到了屋顶上。 他抽出手枪,朝他们开火。可是没有打中。因为他想到弗洛朗斯,手就发抖。他又开了三枪。子弹打在阁楼的铁件上。 第五枪响过之后,传来一声呻吟。堂路易再次冲上楼梯。 阁楼上杂乱地堆着一些杂物工具,又码着一堆堆晒干的油菜捆,使他迈不开步子。末了,他磕磕碰碰,终于走到了洞眼前。他钻出去一看,不觉一愣:原来那上面是坡顶,仓房就是靠着土坡盖的。 他信步走下土坡,经过仓房左边,来到房子正面,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他又从右边上坡,坡顶狭小,他仔细搜索了一遍。因为,他怕敌人借着暮色,又悄悄杀回来。 这时他发现了刚才没有注意到的情况。这一处的围墙足有五米高。墙顶挨着土坡。加斯通-索弗朗和弗洛朗斯肯定是从这儿跑了。 墙顶相当宽,佩雷纳顺着它走下去,走到一段较低的地方,跳到一畦翻耕过的土地上。那块土地挨着一座小树林,那两个家伙大概就是从那里逃走的。他开始在林子里搜查,可是灌木丛密密匝匝,他立即发现,这样做没有结果,完全是浪费时问。 于是他回到村子里,一边想着这场新战斗的波折和突变。弗洛朗斯和她的同谋又一次企图除掉他。弗洛朗斯再一次出现在这个犯罪阴谋网的中心。就在堂路易偶然得知朗热诺老头可能是被人暗杀的时候,就在他偶然走到仓库,面对着两具干尸的时候,弗洛朗斯这个杀人的凶神,作恶的精灵突然出现了:哪儿有死神经过,哪儿流了血,死了人,哪儿就可以看到她的身影…… “啊!可怕的女人!”他低声咒道,不寒而栗……“她长了一张那么高贵的脸,这可能吗?……还有眼睛,那庄重、纯洁,几乎是天真的美丽大眼睛,叫人难以忘怀……” 在教堂广场,饭馆前面,马泽鲁已经回来了,给油箱灌满了汽油,开亮了车灯。堂路易看见弗尔米尼村的村长穿过广场,就把他拉到一边: “村长先生,顺便打听一件事。您听见四周乡里有没有人说过有一对夫妻失踪的事,大概有两年了吧,男叫阿尔弗雷德……” “女的叫维克托利娜,对不对?”村长打断他的话说,“我想是听说过的。这事情当时传说纷纭。他们是阿朗松的居民,没有职业,靠一点利息生活。他们把房子卖了,得了两万法郎,就不见了。不知后来他们怎么样了,也不知那笔钱到哪儿去了……我要是记得不错的话,那对夫妇姓德代絮拉玛!……” “谢谢,村长先生。”佩雷纳道,了解这点情况已经足够了。 汽车准备好了。再过一分钟,他和马泽鲁就要朝阿朗松赶去。 “去哪儿,老板?”马泽鲁问。 “去车站。我有理由相信,第一,加斯通-索弗朗今早得知弗维尔夫人昨夜说出了朗热诺老头——至于是怎样得知的,我们总有一天会清楚的,第二,他今天来朗热诺老头的领地周围和领地里面转悠,是什么动机,我们以后也会知道的。我推测他是坐火车来的,也会坐火车回去。” 佩雷纳的假设立即得到了证实。在车站,有人告诉他们,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下午两点钟从巴黎坐火车来到这里,在邻近的旅馆租了一辆轻便马车,事情办完后,他们刚才坐七点四十的快车走了。这对先生太大的特征正与索弗朗和弗洛朗斯的相符。 “上路。”佩雷纳看了看时刻表,“我们晚了一个小时。也许能在芒斯赶上那两个匪徒。” “我们会赶上的,老板。我发誓,要把他们抓起来……他和他女人,既然他们是一对。” “确实,他们是一对。只是……” “只是……?” 堂路易等他坐好,发动起马达,才说: “只是,小伙计,你别吓着了那个女的。” “为什么?” “你知道她是谁?有没有逮捕证?” “没有。” “那么,还是让我们安静为好。” “然而……” “你再说一句,亚历山大,我就请你下车。你想抓谁就抓谁好了。” 马泽鲁不说话了。再说,车子开得那么快,他马上也没有心思还嘴了。他怕出事,一门心思观察着路上,报告有什么障碍。 两边的树一闪就过去了。头上,树叶有节奏地响着。夜间出来的野兽在车灯照耀下狂奔。 马泽鲁斗胆讲一句: “用不着开这么快,我们也可以赶在他们前面。” 汽车一下又加了速。他只好闭嘴。 汽车驶过一座座村庄、一块块平原、一道道山岭。突然,黑暗之中,现出一片灯的海洋。一座大城市出现在眼前。芒斯到了。 “亚历山大,你知道车站在哪儿?” “知道,老板,向右转,然后笔直开。” 其实,他们应该往左转。他们在大街小巷拐了七八分钟以后,才打听到火车站在相反的方向。当汽车在火车站前停住时,火车一声呼啸,驶进了车站。 堂路易跳下汽车,冲进大厅,发现大门关了,就去开门。车站职员拖住他。他使劲挣脱出来,冲到月台上。 火车就要开动了。有两个车厢离得老远。列车员关上了最后一个车厢的门。他攀着铜把手,一个一个车厢看过来。 “先生,您的票!……您没有票!……”一个职员气急败坏地追着他喊…… 堂路易继续冒着危险,跳上踏板,透过玻璃往车厢里看,推开窗前可能碍事的人,只要发现那两个罪犯,就准备冲进去。 最后几节车厢,他没有发现他们。火车开动了。突然,他大叫一声。他们在那上面,两个人都在,单独在一个车厢!他看见他们了!他们在上面!弗洛朗斯躺在长椅上,头靠着加斯通-索弗朗的肩膀。索弗朗两手搂着姑娘,低头向着她! 佩雷纳怒不可遏,扯开铜闩,抓住门把手。 就在这时,他被怒气冲冲的职员和马泽鲁拖住,失去了平衡。马泽鲁声嘶力竭地劝道: “老板,您发疯了,要被压死的。” “笨蛋!”堂路易咆哮道……“是他们……放开我……” 一节节车厢从他们面前驶过。堂路易还想跳上去。可是两人死死揪住他。一些送货人也帮着拖住他。站长跑过来。火车走远了。 “白痴!”他骂道,“笨蛋!一群傻瓜!你们就不能把手松了?啊!我凭上帝起誓!……” 他左手一拳打翻了铁路职员,右手一拳打倒马泽鲁,挣脱送货人和站长的拖拽,冲到行李房,跳过一堆堆行李、箱子,来到站外。 “啊!大蠢虫!”他看到马泽鲁把发动机熄了火,不禁咬牙切齿怒骂道,“只要有机会,他准干蠢事。” 堂路易白天车就开得飞快,这会儿开车,快得叫人头晕。真像一股龙卷风从芒斯郊外掠过,冲向大路。他只有一个想法,一个目的:要赶在两个罪犯之前,赶到下一站沙特尔站,要扑上车掐住索弗朗的脖子。他只想着这件事:紧紧地掐住,让弗洛朗斯-勒瓦瑟的情人在他两只铁掌之下喘不过气来。 “她的情人!……她的情人!……”他咬牙切齿地骂道,“妈的!是啊,这一下,什么事情都说通了。他们两个结成伙,害那个同伙玛丽-安娜-弗维尔,让那不幸女人独自为他们一连串暴行付出代价。甚至她是他们的同谋吗?谁知道呢?谁知道这对恶魔除掉弗维尔工程师父子之后,会不会设下阴谋,除掉玛丽-安娜这拦在他们与莫宁顿遗产之间的最后一个障碍呢?为什么不这样做呢?难道一切案情都与这假设不合?难道那份日程表不是在弗洛朗斯的一本书里发现的?难道事实没有证实,信是由弗洛朗斯递送的?……但那几封信不也指控了加斯通-索弗朗?但那算什么!他反正不爱玛丽-安娜了,而弗洛朗斯……弗洛朗斯爱他……她是他的同谋、帮凶、出主意的人,她将与他一起生活,将享受他的财富……当然,她有时假装为玛丽-安娜说话……可那是做戏!或者,她想到她把情敌害到这个地步,想到那不幸女人先前的命运,而觉得内疚、惊慌!……可她爱索弗朗。她要无情地、不懈地把斗争进行下去。正是为此她才要杀我。她怕我看破案情……她憎恶我……仇恨我。” 在马达轰鸣声中,在迎面而来的树木的呼啸声中,他断断续续地嗫嚅着什么。想到那两个情男情女,如胶似漆地勾搭在一起,他就嫉恨得直叫。他要报仇。在他那狂热的脑子里,第一次隐隐出现了杀人的意愿。 “他妈的,”他突然骂道:“马达打不着火了。马泽鲁!马泽鲁!” “-!怎么?老板,您知道我在这儿?”马泽鲁从暗处一下冒出来,大声叫道。 “混蛋!你以为随便哪个蠢虫攀上我的车,我都不知道?你坐在那儿很舒服吧?” “受刑哩。我一身都在发抖。” “活该。让你受点教训。你说,你是在哪儿买的汽油?” “食品杂货店。” “那是个奸商。汽油里掺了东西。火花塞堵塞了。” “您能肯定?” “你没听见吗,白痴,那打不着火的声音?” 的确,汽车似乎过一阵就迟疑一下,然后又恢复正常。堂路易加大速度。下坡的时候,汽车好像直往深渊里冲。一盏前灯熄灭了。另一盏也不似平时那么亮。不过堂路易的狂热并不因此稍减。 又有一阵打不上火,汽车又是一阵踌躇。接着又轰轰地响起来,似乎马达在努力尽职。接下来,是突然一下,马达熄火了,再也发动不起来。汽车恹恹无力地停在路上,抛锚了。 “妈的!”堂路易骂道,“在这儿抛了错。唉!真是倒楣透顶!” “别泄气,老板。会修好的。顶多是在沙特尔抓不到索弗朗吧,反正在巴黎也要把他逮住的。” “大笨蛋!修好要一个钟头哩!再说,修好又怎么样,又会堵住的。人家卖给你的不是汽油,是渣滓!” 他们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除了夜空闪烁的几颗星星,再没有别的亮光。 堂路易气得直跺脚,恨不得一脚把汽车踹烂,恨不得…… 借用倒楣的警察队长的话,现在是该他来当“出气筒”了。堂路易揪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撼,一顿臭骂,最后,把他推倒在斜坡上,断断续续地,一会儿痛心疾首,一会儿仇恨满腔地说: “马泽鲁,你明白吗?这一切,都是她,索弗朗的同伴干的。我马上把这些告诉你,因为我怕自己改变主意……是的,我是很卑怯……可她的模样那么端庄……眼睛那么纯真。可确实是她,马泽鲁……她住在我公馆里……你记住她的姓名;弗洛朗斯-勒瓦瑟……你会逮住她的,对吗?我哩,我做不到……我一见到她就失去了勇气。……因为我从没爱过……别的女人……别的女人……没有。连一时的心血来潮……甚至也没有……过去我记得也没有!……而弗洛朗斯……得把她抓起来,马泽鲁……让我不再见她那双眼睛。……它们让我心里发烧……它们是毒药。你要不帮我的忙,我会像对待多洛雷一样杀了她……要不然她就会杀了我……要不然……唉!我现在思绪万千,心乱如麻……她爱的是另一个男人……是索弗朗……啊!那帮歹徒,他们杀了弗维尔、他儿子、朗热诺老头,还有仓库里那两个吊死的……还有柯斯莫-莫宁顿、韦罗,以及别的人……这是一群恶魔……尤其是她……你要是看见她那双眼睛……” 他声音很低,马泽鲁勉强听清楚。堵在心头的话说出来后,这个如此有精力,如此有自制力的人,仿佛一下给悲观失望击倒了。 “好啦,老板,”马泽鲁站起来,说,“这都是装出来的……女人惯会耍的花招……我知道……女人都会来这一套……马泽鲁夫人……上帝呵,是的,您不在国内的时候,我结了婚。唉!马泽鲁夫人不像她应该的那样贤惠,我吃了不少苦……马泽鲁夫人……不过,老板,我会说给您听的,告诉您马泽鲁夫人是如何给我补偿的。” 他轻轻地把堂路易拉到汽车上,让他坐在后座。 “老板,休息一下……夜里不太冷,披盖的东西也有……明早,碰到头一个农民,我就请他去附近城里找我们需要的东西……还有吃的。我都饿死了。事情会好好解决的……对女人好办得很……只要把她们撵走就行了……除非她们先下手为强……马泽鲁夫人就……” 堂路易大概永远都不可能知道马泽鲁夫人后来怎么样了。最猛烈的发作过后,必然引来深沉的睡眠。他几乎立即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早上七点,马泽鲁就叫了一个骑自行车去沙特尔的人帮着办事。 到九点钟,汽车又发动了。 堂路易恢复了冷静。他对马泽鲁说: “昨夜我说了许多傻话。我并不后悔。不,我有义务尽一切努力救出弗维尔夫人,抓住真正的罪犯。只是,这任务只应该由我一个人去完成。我跟你发誓,我决不会不尽责任的。今晚,我就要叫弗洛朗斯-勒瓦瑟在拘留所过夜。” “老板,我帮您。”马泽鲁说,声音有点异样。 “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你要是碰了她的一根头发,我就打断你的骨头。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老板。” “因此,你给我安静待着就是。” 他的火气慢慢又上来了,把车开得飞快。马泽鲁觉得,他仿佛是在跟自己过不去。汽车火流星似的驶过沙特尔、朗布耶、什弗勒兹、凡尔赛。 接着是圣克卢、布洛涅树林…… 到了协和广场,汽车往王家花园开。马泽鲁问了一句: “老板,您不回家看看?” “不。先忙最紧迫的事:让人告诉玛丽-安娜-弗维尔,罪犯查出来了,让她丢掉那轻生的念头……” “怎么做呢?……” “怎么做?我去见警察总监。” “德斯马利翁先生不在,要下午才回来。” “那我就会见预审法官。” “他中午才去法院。现在才十一点。” “到那儿再说吧。” 马泽鲁没有说错。法院里一个人也没有。 堂路易在附近吃了午饭。马泽鲁去保安局跑了一趟,回来找到他,领他去法院。他的激动、少见的不安没有逃过马泽鲁的眼睛。他问道: “老板,您打定主意啦?” “打定了。吃午饭时,我看了报纸。玛丽-安娜-弗维尔第二次自杀被送到医院后,又试图撞墙自杀。医院里没法,只得给她穿上紧身衣,不让她动。可她又绝食。我有义务救她。” “怎么救?” “抓获真正的罪犯。我要报告预审法官。而且,今晚,我要把弗洛朗斯-勒瓦瑟交给你们,不论是死的还是活的。” “索弗朗呢?” “索弗朗!晚不了多久的。不过……” “不过……?” “不过,我要亲手宰了他,这个土匪!” “老板!” “别烦我了!” 附近有些记者,是来打听案情的,认出堂路易来了。他对他们说: “诸位,你们可以宣布,从今天起,我要为玛丽-安娜-弗维尔辩护,要全力洗清她的罪名,保护她的利益。” 记者们一片哗然。难道使弗维尔夫人被捕的不正是他?收集她一大堆无可否认的罪证的不也是他? “那些罪证,”他说,“我会把它们一个一个否定。玛丽-安娜-弗维尔是奸徒的替死鬼,牺牲品,他们设下最卑鄙的诡计陷害她。我就要把那些奸徒交给司法当局。” “可是牙印呢?齿痕呢?” “巧合!前所未见的巧合。不过今日看来,它们是弗维尔夫人无罪的最有力的证明。我只指出一点,玛丽-安娜-弗维尔既然有那么狡猾,谋杀了那么多人,也会同样狡猾,决不会在苹果上留下自己的齿痕。” “可是……” “她是无辜的!我要告诉预审法官,她是无辜的!得通知她,让她知道外面有人正在努力救她。得马上让她生出希望。不然,这不幸的女人会自杀。她要是死了,所有指控过这个无辜女人有罪的人都会难过。必须……” 这时,他停住话,双眼盯住一个稍站得远一点,一边听一边作记录的记者。 他悄悄对马泽鲁说: “你可以去打听那家伙的名字吗?我不知在哪个鬼地方见过他。” 这时,一个接待员打开了预审法官办公室的门。预审法官见了佩雷纳的名片后,想请他立即进去谈谈。 他往前走,正要走进预审法官的办公室时,猛地转过身来,对跟着走的马泽鲁狂怒地吼道: “是他!是索弗朗!那家伙化了装。抓住他!他刚跑了。快追!” 他立即冲出去,马泽鲁、几个卫兵和一群记者都跟着他跑。他跑得飞快,不久就与后面的人拉开了距离,三分钟后,已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了。他冲下地道的阶梯,穿过地下道。那儿有两个行人。证实说,他们碰见一个行色匆匆的人。 可是这条路追错了。等他意识到这点,转过头来寻找,时间已经耽误了。他只打听到索弗朗是从法院大道跑的,在大钟沿河马路与一个金发女子会合,那女人十分漂亮,显然是弗洛朗斯-勒瓦瑟……两人一起上了从圣米歇尔广场开往圣拉扎尔火车站的公共汽车。 堂路易走回一条僻静的小街。他的汽车停在那儿,请一个小家伙照看。他发动汽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圣拉扎尔火车站。在公共汽车售票亭,他打听了新线索,又开上车去追,结果也没找着,一来一去耽误了一个多钟头。他回到火车站,最后才打听到确切消息:弗洛朗斯一个人上了去波旁宫广场的公共汽车。这样看来,那姑娘大概出人意料,回到公馆了。 想到还会见到她,他就怒火直冒。他一边沿着王家大街往前开,穿过协和广场,一边咕咕哝哝地说着报复和威胁的话。他急于实施报复。他把弗洛朗斯骂了个狗血淋头,想出些话来侮辱她。那可恶的女人,伤害她,作践她,成了他的一种心理需要,一种辛酸的痛苦的需要。 到了波旁宫广场,他嘎吱一声停住车,受过训练的眼睛立即看出有五六个人在广场上值班,那种职业的气派一看即知。马泽鲁一见到他,立即一个转身,溜到大门口躲起来。 他叫道: “马泽鲁!” 马泽鲁听见点名,显得十分意外,走过来说: “到,老板!” 他的表情显得那样局促不安,堂路易觉得自己的担心越来越得到了证实。 “你带着这帮人在我公馆门口转来转去,不是冲我来的吧?” “是这么个打算,老板!”马泽鲁尴尬地说,“您很清楚,您受欢迎得很哩。” 堂路易浑身一震,恍然大悟:马泽鲁背叛了他。这位警察队长一方面出于良心的驱使,一方面不愿看到老板为一种不祥的激情所折磨,就把弗洛朗斯-勒瓦瑟的事说了出来。 他攥紧拳头,使劲压住狂怒的情绪。这真是可怕的打击,他立即感到,昨晚以来,他因嫉妒得发狂,而铸下大错,并且明白了此事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他将失去侦破案情的领导权。 “你带了逮捕证吗?” 马泽鲁结结巴巴地说: “真是偶然,……总监回来了,碰见我……我就把那位小姐的事说了。正好有人发现那张相片……您知道,总监交给您的那张相片,弗洛朗斯-勒瓦瑟的……有人发现您在相片上作了修改。因此,我一说出弗洛朗斯的名字,总监就记起来了。” “你带了逮捕证?”堂路易生硬地问道。 “当然带了……对不对?……少不了的……德斯马利翁先生……法官……” 要是波旁宫广场空寂无人,堂路易肯定会给马泽鲁下巴上来一个合乎技术规则的直拳,以发泄心头之恨。可惜广场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再说,马泽鲁也预见到这种可能,赔着小心,站得远远的,连声说对不起,以平息老板的怒火。 “老板,这是为您好……非这样做不可……您想想,是您吩咐我这样做的:‘给我抓走这女人。我,我太卑怯了……你会逮住她的,对吧?她那双眼睛让我心里发烧……那是毒药。’您说,老板,我能不执行您的命令吗?不行,对吧?更何况韦贝副局长……” “啊,韦贝也知道了?……” “当然知道!既然您修改相片的事叫人家看出来了,总监就有点信不过您了……也许再过一个钟头,韦贝就会带着后援赶来。我告诉您,副局长刚刚得知:加斯通-索弗朗住在理查德-华莱士大道时,有个女人经常去他家,她一头金发,长得很漂亮,名叫弗洛朗斯。有几次,她甚至在那儿过夜。” “你撒谎!你撒谎!”堂路易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身上又燃起了仇恨的怒火。他曾经追捕过弗洛朗斯,可是用意却不好说出。现在,他突然一下,又希望把她绳之于法,而且这一次是有意识的。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是盲目行动,轮番受着种种情感的支配,受着那狂乱的爱情折磨,那种爱情可以教你掐死你爱的人,也可以教你为救她而赴汤蹈火。 有一个报贩从广场经过,叫卖午报号外。报上大字印着: 堂路易-佩雷纳声称,弗维尔夫人是清白的。罪犯即将缉捕归案。 “是的,是的,”堂路易大声说,“惨剧就要结束了。弗洛朗斯将偿还她的债。活该她倒楣。” 他重新开动汽车,驶进大门。在院子里,他对迎上来的司机说: “把车掉头,别开进车库,我随时要走。” 他跳下车,叫来膳食总管问: “勒瓦瑟小姐在吗?” “在,先生,在她房里。” “她昨天出去了,对吗?” “对,先生。她收到一份电报,说是一个亲戚病了,让她去外省探望。到夜里才回来。” “我有话要跟她说。您去请她来。我等着她。” “在先生的工作室?” “不,在楼上,我卧室旁边的小客厅。” 这是三楼的一个小房间,从前是太太的小客厅,自从敌人几次谋害他未遂之后,他就把它当作工作室使用。他在这儿更平安,更僻静。他把重要文件都藏在这儿。钥匙从不离身。那钥匙是特别的,有三条槽,还有内弹簧。 马泽鲁跟着他一直走到院子里。佩雷纳知道他跟在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臂膀,拖着他往台阶走。 “一切顺利。我担心弗洛朗斯觉察到什么,不再回公馆了。大概她没想到我昨天看见她了。现在,她别想逃走了。” 他们穿过前厅,上了二楼。马泽鲁搓着手说: “老板,您这下明白了?” “不管怎样,我的决心已定。我不想,你明白,我不想让弗维尔夫人自杀。既然只有一个办法阻止这惨事发生,就只好牺牲弗洛朗斯了。” “不难过吗?” “不后悔。” “那么,您原谅我了?” “我感谢你。” 他干脆有力地往马泽鲁下巴下面打了一拳。 马泽鲁倒在二楼楼梯上,一声不哼,失去了知觉。 楼梯中间有一间放杂物的小暗室,仆人们把工具和用脏了的布品衣物收在里面。堂路易把马泽鲁搬到里面,让他背靠一只箱子坐在地上,嘴里塞上手帕,用一条餐巾勒住,又拿两条桌布捆住手脚,绑到墙上牢靠的钉子上。 这时马泽鲁苏醒了。佩雷纳对他说: “我想,该有的你都有了……桌布……餐巾……,嘴里塞了一只梨,好抵抵饥。慢慢吃吧。吃完再睡一觉。这样,你就跟玫瑰一样红润了。” 他把马泽鲁关在里面,又看看表: “我有一个钟头时问。好极了。” 这会儿他的打算是这样的:把弗洛朗斯叫来,痛骂一顿,历数她的卑鄙行径和罪行,让她写下供词,签字画押,等拯救玛丽-安娜的证词拿到手以后,再看怎样处置弗洛朗斯。也许把她扔在汽车后座,带到某处隐蔽的住所,把她当作人质,向司法机关施加压力。也许……他并不劳神费力去预计事情会怎样发展。他所希望的,是马上作出言词激烈的说明。 他一直跑到三楼他的卧房。他把头在冷水里浸湿。他从未感到如此兴奋,从未觉得盲目的本能如此冲动过。 “是她。我听见她的声音了!”他寻思,“她到了楼梯下面。终于来了!就两个人,面对面,把她骂一顿,该有多么痛快啊!” 他退回楼梯口,来到小客厅门前,掏出钥匙。门开了。 他发出一声惊叫。 加斯通-索弗朗在屋里。 加斯通-索弗朗又着双手,站在这间关闭的小房间里等他。 九、索弗朗述说真相 加斯通-索弗朗! 堂路易本能地往后一退,掏出手枪,对准那匪徒。 “举起手来!”他喝令道,“举起手来,否则我开枪了!” 索弗朗并不显得惊慌。他扬起头,点点他放在一张桌上,一下子够不着的两把手枪,说: “我的武器在那儿。我来这儿不是打仗的,是来找您谈谈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堂路易问道,被他这副沉着的样子激怒了,“靠一枚偷配的钥匙?你是怎么拿到钥匙的……” 索弗朗不回答。堂路易猛一跺脚。 “说!快说!不然……” 可是弗洛朗斯跑来了。她从他身边走过。他也没有拉住她。她扑到加斯通-家弗朗身上,也不顾忌佩雷纳在场,对他说: “你为什么要来?你不是答应我说不来的吗?……你还发了誓的……快走吧。” 索弗朗挣脱出来,强按她坐下。 “弗洛朗斯,让我干。我答应你,只是叫你放心。让我干吧。” “不行!不行!”姑娘激烈地反对,“不行!你疯了。我不许你说一句……唉!我求求你,别试图干这种傻事。” 他伸出手去,缓缓地抚摸她的额头,分开她的金发,稍稍弯下腰,反复轻轻地说: “让我干吧,弗洛朗斯。” 她不作声了,仿佛被这温柔的声音解除了武装。他又说了一些别的话,堂路易听不清楚,不过看来她被说服了。 佩雷纳站在他们对面,没有动。 他举着手,指头扣着扳机,枪口对准敌人。 当索弗朗与弗洛朗斯亲热地说话的时候,佩雷纳从头到脚打了个寒颤。指头也在挛缩。是因为什么奇迹他才没有开枪?是出于多么大的毅力他才压住了像一团怒火在他心里燃烧的嫉恨?这狗日的索弗朗竟敢当他的面抚摸弗洛朗斯的头发! 他放下手臂。以后再把他们除掉吧。以后他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处置他们吧,既然他有力量处置他们,既然从此以后,任什么事情也不能让他们逃脱他的报复。 他抓起索弗朗的两把手枪,放进一个抽屉,然后走回门口,本是打算关上门的,但听到二楼有脚步声,就又走到栏杆边。上楼来的是膳食总管,他举着一只托盘。 “有什么事吗?” “一封急信,先生,刚送来的,要交给马泽鲁先生。” “马泽鲁先生在我这里。给我吧。别让人打搅我。” 他撕开信封。信是守在公馆外边的一个侦探用铅笔匆匆写的。内容如下: 当心,队长。加斯通-索弗朗在公馆里面。据住公馆对面的两个居民说,那姑娘进去有一个半钟头了,在我们来此执行任务之前。本街区的人都知道她是公馆的女管家。后来他们看见她在她住的小楼窗口露了面。不久,小楼下面一个小矮门,大概是地下室的门打开了。显然是弗洛朗斯开的。几乎是同时,一个男人顺着围墙来到广场,匆匆钻进了地下室。根据那人的特征来看,那就是加斯通-索弗朗。因此,千万当心,队长。您只要一发警报,一发信号,我们就冲进来。 堂路易想了想,明白那匪徒是怎样进来的,怎样不受惩罚,躲在最安全的处所,逃过了追捕。他,佩雷纳,竟和不共戴天的死敌住在一起。 “好啊,”他寻思,“那家伙的事情定了……他的小姐也同样。不是我手枪的子弹,就是警察的手铐,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他甚至没有想到他的汽车停在下面,随时可以开走,也没想到弗洛朗斯会逃走。他不杀死他们两个,自有司法当局来收拾他们。这样也许更好。他把他们交给社会。让社会来惩罚这两个害群之马。 他推上门,插上销子,来到两个罪犯面前,搬了张椅子坐下,对索弗朗说: “谈吧。” 房间狭小,彼此换得很近,堂路易都觉得几乎碰到了他心底最厌恶的人。 他们俩的座椅,相距不到一米。一张摆满书籍的条桌摆在他们与窗户之问。窗洞开在厚厚的墙上,像所有老房子一样,成了一个隐蔽的角落。 弗洛朗斯稍稍偏转了扶手椅,背着光,堂路易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加斯通-索弗朗的脸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带着强烈的好奇心观察那张脸,越看越有气:那张脸仍然年轻,一张嘴富有表情,尽管目光冷酷无情,眼睛却显得聪慧漂亮。 “怎么?开口啊!”堂路易专横地命令道,“我同意和你休战,可只是暂时的,只是说几句必说的话的时间。现在你怕了?后悔这么做了?” 那人沉着地笑了笑,说: “我什么也不怕,也不后悔来了这儿,因为我有个明确的预感,我们能够,也应该互相理解。” “我们互相理解?”堂路易身体一震,问道。 “为什么不呢?” “订个条约!你我之间订个同盟条约!” “为什么不呢?我都想过好几次了,下午在预审法庭走道里,我豁地一下想明白了。尤其是看了报纸号外您的声明,我更是丢不下这个想法了。报纸上是这样说的: ‘堂路易-佩雷纳发表引起轰动的声明:弗维尔夫人是清白无辜的……’” 加斯通-索弗朗从椅子上半坐起身子,打着手势,字斟句酌地说: “全部事情都在这几个字上面:弗维尔夫人是清白无辜的。您写了这几个字,公开说了这几个字,而且是郑重其事地说的,它们是不是表达了您的想法呢?现在,您果真认为玛丽-安娜-弗维尔是清白无辜的吗?” 堂路易耸耸肩。 “嗬!上帝呵!弗维尔夫人是不是清白,我们不必讨论。现在我们要谈的不是她,而是你们,你们两个和我。有什么话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吧。而且尽可能快点。这对你们更有好处。” “对我们更有好处?” 堂路易叫道: “你们忘了那篇文章的第三个小标题……我不但表示玛丽-安娜-弗维尔是无罪的,而且宣布……你念念吧:立即将罪犯逮捕归案。” 索弗朗和弗洛朗斯一起站起来,出于同一种本能的反应。 “在您看来……罪犯是……”索弗朗问道。 “天呐!你们和我一样清楚。那就是控乌木手杖的人。他至少不能否认杀了昂瑟尼探长。另一个是他的帮凶、同谋。两个人大概都记得暗杀我的企图:在絮谢大道枪击我,在汽车上搞破坏,害死我的司机……还有,昨天在那边,你们清楚,在那有吊死鬼的仓房,……你们记得吧,那一镰刀劈下来,差点把我的脑袋都割掉了。” “那又怎么样?” “哼!怎么样?你们的企图没有得逞。欠债必还。尤其是,你们傻乎乎地自投罗网。”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这意思是,人家知道弗洛朗斯,知道你在公馆里,已经把公馆包围了,并且韦贝副局长等会儿将亲自上阵。” 索弗朗听到这出乎意料的恐吓,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弗洛朗斯在他身边,一脸苍白,惶恐不安,连脸都变了模样,语无伦次地说: “啊!真可怕!……不,不,我不愿意!” 接着,她扑向堂路易: “卑鄙家伙!卑鄙家伙!你把我们出卖了。卑鄙!啊!我知道,你什么背信弃义的事都做得出来!你在这儿,像个刽子手……啊!多么卑鄙!多么阴险!” 她歇斯底里,大吵大闹,闹得没有劲了,倒在椅子上,一手捂着脸抽泣起来。 堂路易扭过头去。奇怪的是,他没有生出半点怜悯,姑娘的眼泪,她的辱骂,都没有使他动心,就好像他从不曾爱过弗洛朗斯似的。他很幸运地解脱了。她让他产生的恐惧,泯灭了他心中的爱情。 他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又回到那两人身边,发现他们握着手,像两个走投无路的朋友,互相支持着,便突然一下涌出满腔仇恨,怒从心头起,抓着索弗朗的手臂,问道: “要我保护你们……有什么权利?……是因为你妻子,你情妇,对不对?……” 他的声音显得局促不安。他自己也觉得这通火发得十分奇怪。在那毫无来由的盛怒里面,分明显示出他以为已经永远泯灭的情意。看到加斯通-索弗朗惊愕地看着他,他脸一红,相信这个对头看出了自己内心的秘密。 接下来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他的目光碰上了弗洛朗斯的目光。那敌意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反抗。难道她也看出来了? 他再也不敢说一句话。他等着索弗朗的解释。 在这等待之中,他没有去想索弗朗要说出什么真相,没有去想他们将知道答案的可怕问题,没有去想将要发生的悲惨事件。他唯一想的,而且是那么激动,那么焦渴地想的。就是:他即将了解弗洛朗斯是个什么人,了解她的感情,她的过去,她对索弗朗的爱情。他感兴趣的只有这一点。 “好吧,”索弗朗说,“我就开始讲吧。命中注定的事,要来就来吧!不过,我可以跟您说吗?我现在唯一的意愿,就是让他们抓我。” “说吧。我关了门。我愿什么时候开才开。说吧。” “我说简短一些。”索弗朗说,“再说,我所知道的事情无足轻重。我不要求您相信它,只要求您权且把它当作真话,百分之百的真话来听。” 于是他说出下面这番话: “原先我未见过伊波利特-弗维尔和玛丽-安娜,只不过和他们有通信联系——您知道我们是表亲;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在巴勒莫见了面。他们那会儿请了建筑队在絮谢大道翻盖新房,自己就去那儿过冬。我们一起生活了五个月,每天都见面。伊波利特和玛丽-安娜不是很合得来。有一晚,他们大吵了一场。玛丽-安娜伤心得直哭,被我撞见了。我被她的眼泪打动了,禁不住说出了心里话。从见头一面开始,我就爱上了玛丽-安娜……我一直爱她,越来越爱她。” “你说谎!”堂路易忍不住叫起来,“昨天,在从阿朗松开往巴黎的火车上,我看见你们一对……” 加斯通-索弗朗观察弗洛朗斯的反应。她没说话,双肘支在膝上,两只拳头抵着脸。于是索弗朗不理会堂路易的喊叫,继续说下去: “玛丽-安娜也爱我。她向我倾吐了心声,但是要我发誓,除了纯洁的友情,永远不抱非分之想。我发了誓。于是我们过了几个星期无与伦比的幸福日子。伊波利特-弗维尔爱上了大众音乐会的一个歌女,常常长时间外出不归。小埃德蒙身体不好,我花了许多时间带他做体育运动。而且,在我们身边,我和他之间,有一个最好的女朋友,她真诚地给我们出主意,体贴我们,给我们包扎伤口,给我们打气,让我们快活,给我们的爱情注入高尚和热烈的活力:她就是弗洛朗斯。” 堂路易觉得心跳加快了。倒不是他不怎么相信加斯通-索弗朗的话,而是他透过这些话,希望深入到事实的核心。也许他不知不觉,受了加斯通-索弗朗的影响,他那爽直的样子,真诚的语气让他多少有些吃惊。 索弗朗又说道: “十五年前,我哥哥拉乌尔-索弗朗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收养了一对朋友留下的一个孤女。我哥哥逝世的时候,把当时才十四岁的孩子托付给一位老保姆抚养。这位老保姆曾经带过我,后来跟我哥哥去了美洲。老保姆把孩子带回法国,交给我后,没过几天就死于一场事故。 我把孩子带到意大利,住在朋友家里。孩子在那里学习功课,长大……成人。她想自食其力,就应聘去一个家庭教孩子。后来,我把她介绍给表亲弗维尔家。我在巴勒莫见到他们一家人时,也再次见到她。她那时是小埃德蒙的家庭教师,小家伙很喜欢她。她尤其跟玛丽-安娜-弗维尔处得来,是她的挚友。 那时,她也是我的挚友。那一段日子是那样幸福、欢乐,唉!只可惜太短暂!的确,我们的幸福,我们三人的幸福不久就蒙上了阴影,而且是那样突然,那样令人惊愕。每天晚上,我都在日记本上记下我的爱情生活,那虽是平安无事、没有希望、没有前途的生活,却是那样热烈,那样灿烂辉煌!我把玛丽-安娜当作女神一样爱慕。我跪在地上写日记,喋喋不休地形容她的美貌,并且臆想出一些情景:她如何对我说出本要说的话、如何答应给我我们俩其实已自愿舍弃的快乐。 这本日记被伊波利特-弗维尔发现了。他是怎样被意想不到的偶然性,被阴险可恶的命运驱使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发现了我的日记。 他勃然大怒,本想立即把玛丽-安娜赶走。可是,看到妻子沉着的神态,看到她出示的表明自己清白无辜的证据,看到她坚决不同意离婚,并保证不再见我,他又镇定下来。 我离开了巴勒莫,心如槁灰。弗洛朗斯也被打发走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与玛丽-安娜说过一句话,可是坚不可摧的爱情仍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分开也罢,时间流逝也罢,我们的爱情都没有减弱分毫。” 他停住话头,想看看这番话在堂路易脸上引起什么反应。堂路易没作任何掩饰,他专心听着,急于知道下文。最让他觉得惊讶的,是加斯通-索弗朗那出奇的沉着,是他那平静的眼神,是他从容不迫的语气,他叙说这么一出男女间的感情纠葛,口气竟是这般平常,这般舒缓。 “他真会做戏!”堂路易心想。 他这么想的时候,又记起玛丽-安娜-弗维尔也曾给他留下这样的印象。他是不是应该回到最初的看法,认为玛丽-安娜有罪,因为她也像索弗朗这个同谋,像弗洛朗斯一样善于做戏?或者,他应该相信,这个男人有几分正直? “后来呢?”他问。 “后来嘛,我在中部一个城市落了脚。” “弗维尔夫人呢?” “她住在巴黎的新房子里。她和丈夫都不提过去那段事了。” “你怎么知道的呢?是她写信告诉你的?” “不。玛丽-安娜是个恪守本分、尽职尽责的女人,观念极为死板,从不给我写信。但弗洛朗斯应聘给您前面的房主玛洛内斯库伯爵当秘书和读报员,常常在她房里与玛丽-安娜见面。玛丽-安娜从没有一次提到我,对吧,弗洛朗斯?玛丽-安娜不可能提到我。但她的生活与灵魂却充满了爱情,充满了对过去的回忆,对吧,弗洛朗斯?到后来,这种远离她,另居一隅的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我来到了巴黎。这是我们的不幸。 这大约是一年前的事。我在鲁尔大街租了一套房子,尽量深居简出,悄悄过日子,生怕教伊波利特-弗维尔知道了,而找玛丽-安娜吵闹,扰乱她的安宁。只有弗洛朗斯一个人知道我回了巴黎,不时来看我。我很少出门,只有断黑时去布洛涅树林最偏僻的地方走一走。可是,狠下决心的人也有软弱的时候。有一晚,一个星期三的晚上,大约十一点钟,我不知不觉走上了絮谢大道,从玛丽-安娜房前走过。偏偏就那么凑巧,那晚上天气温暖,夜色清朗,玛丽-安娜正好站在窗边,看见我走过,肯定认出了我。我幸福极了,两条腿直哆嗦。从此,我每逢星期三晚上就从她家经过。玛丽-安娜有她的社交生活,也要寻找消遣,她丈夫的地位也使她经常要外出应酬,但几乎每个星期三,她都留在家里,伫立在窗前,赐给我那分出乎意料的、总是那么新鲜的快乐。” “快点说吧!”堂路易渴望知道下文,要求道,“讲快点。讲那些事实……说吧!” 因为,他突然担起心来,生怕听不到下面的解释了,他突然发现,加斯通-索弗朗的话像真话一样,钻进了他的心坎。尽管他努力抵拒,它们还是战胜了他的成见,他的理由。其实,在他交织着爱情和嫉妒的内心深处,有一股力量迫使他相信,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迄今为止他视为可恶情敌的男人,这个当着弗洛朗斯的面大声宣布他爱玛丽-安娜的男人说的是真话。 “快说吧,”他再次催促道,“时间宝贵。” 索弗朗摇摇头。 “不能快了。我的话,在下决心说出来之前,早就一句句斟酌过了。一句也不能少。因为您不可能在某个单个的事实上面,而只能在所有事实的联系上,在尽可能忠实的叙述里,找到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我不明白……” “因为事实隐藏在叙述里。” “不过这个事实,是你们的无辜,对吧?” “不对,是玛丽-安娜的无辜。” “可我并没说她有罪!” “可有什么用,如果您不能证明她无罪的话。” “嗬!正是你该给我提供证据呀。” “可我没有哇。” “什么?” “我是说,我要求您相信的事,我没有任何证据。” “那么,我是不会相信的。”堂路易叫道,语气十分气恼,“不,决不会相信的!你要是拿不出最有说服力的证据,那么,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到目前为止,我说的每一句,您都相信了。”索弗朗直截了当地说。 堂路易不说话了。他转过眼睛瞧瞧弗洛朗斯-勒瓦瑟,觉得她望他的眼神没有那样怨恨了,似乎她希望尽力让他接受已经给他留下的印象。 堂路易低声道: “继续说吧。” 这两个男人的神态真是怪。一个斟词酌句,把每句话都说得简明扼要,另一个认真地听,掂量每一句话的意思。两个人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心平气和,好像在冷静地寻求解决一个良心问题的办法。他们根本不注意外面发生什么事,也根本不考虑将来会出现什么情况。当务之急,就是让一个人说下去,一个人听下去,不管会引起什么后果,也不管警方如何加强了包围。 “再说,我们也说到了最要紧的事情,”索弗朗严肃地说,“说明这些事情,会向你显示我们的诚意。您听起来肯定觉得新奇,可我会不折不扣地按照事实来讲。有一次,我去布洛涅树林散步时,不巧叫伊波利特-弗维尔撞见了。出于小心,我马上换了住所,搬进理查德-华莱士大道那座小房子住了下来。弗洛朗斯去那儿见过我几次。我甚至谨慎得叫她不要来看我,甚至叫她把信也不要寄到我的住处,只寄到邮局待领。这样我就完全放心了。我在完全与世隔绝,十分安全的环境里工作。我什么也不指望,也没有任何危险,任何可能的危险在威胁我们。然而,当警察总监带着手下人冲进我家逮捕我时,我才听说伊波利特-弗维尔和埃德蒙父子被杀,我心爱的玛丽-安娜被抓的消息。对我来说,借用一句最通俗又最确切的成语,这消息好似晴天霹雳。” “不可能!”堂路易叫道,语气又变得忿急、愤怒,“不可能!事情都发生半个月了。我不信你就没有听说。” “听谁说?” “报纸上说!更可能听这位小姐说。”堂路易指着弗洛朗斯叫道。 索弗朗口气肯定地说: “报纸?我从不看报。怎么?不相信?每天浪费半个钟头去浏览那些报道政治蠢事和社会丑行的消息,难道是一种义务?一种不可抗拒的需要?难道我们不能想象有只读科学杂志和小册子的人存在?这种情况确实少有,但少有并不能证明没有。 另一方面,发生凶杀案的那天早上,我已通知弗洛朗斯,要出门三个星期。临到最后一刻,我改变了主意。但她并不知道,她以为我动身了,不知到了哪儿,无法把弗维尔父子被杀,玛丽-安娜被抓的消息告诉我。后来人家指控拄乌木手杖的男子有罪时,她同样也没法把人家开始侦察我的消息告诉我。” “哼!”堂路易叫道,“你别想抵赖,说那拄乌木手杖的人,那跟踪韦罗侦探,在新桥咖啡馆偷走他的信的……” “那不是我。”索弗朗打断他的话。 看到堂路易耸耸肩膀,他又加重语气道: “那绝对不是我。这里面肯定有个说不清楚的错误。我从没有去过新桥咖啡馆,我向您发誓。您必须相信这是实话,百分之百的实话。再说,我喜欢过清静日子,也不得不过清静日子,这种情况与我不理世事的生活完全相符。我再说一遍,我什么也不知道。猛一下听到那消息,恍如五雷轰顶。您明白,正是因为这点,我才产生了出乎预料的反应,出现了一反本性的精神状态,流露出最原始最野蛮的本能。您想想,先生,人家触碰了我在世上最神圣的东西:玛丽-安娜被投入了监狱!玛丽-安娜被指控犯了双重谋杀罪。我急得发疯了!我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假意与警察总监周旋,然后我推倒一切障碍,打倒昂瑟尼探长,摆脱了马泽鲁队长,从窗户跳下来。我只有一个念头:逃跑。只要得到自由,我就要救出玛丽-安娜。那些人要挡我的路?那就让他们倒楣吧。他们有什么权利,竟敢攻击一个最纯洁的女人?那天我只杀了一个人……要是撞在我手里,我会杀十个,二十个!昂瑟尼探长的性命算什么?那些倒楣鬼的性命有什么要紧?谁叫他们把玛丽-安娜关进牢房?谁叫他们拦住我,不让我去救她?” 加斯通-索弗朗慢慢激动起来。他努力克制自己,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终于冷静下来。可是他的声音仍然发颤,身体仍然激动得直哆嗦,没法掩饰。 他接着说下去: “在理查德-华莱士大道,我甩掉了总监的人马,转过拐角,正以为自己完了的时候,弗洛朗斯在那儿救了我。半个月来的案情,弗洛朗斯都知道。双重谋杀案发生的第二天,她就知道了。她给您读报,与您讨论报上的文章,她就是从报上知道的。正是在您身边,正是听着您的议论,她才得出这个看法,再说,发生的事情也让她认为,玛丽-安娜的敌人,唯一的敌人,就是您。”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因为她看到您行动,”索弗朗大声说道,“因为我和玛丽-安娜拦在您和莫宁顿遗产之间,先把玛丽-安娜,再把我除掉,对您比对任何人都重要。再有……” “再有……” 加斯通-索弗朗犹豫一下,清楚地说道: “再有,因为她确实知道您的真名。在她看来,亚森-罗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一阵沉默。此时此刻,这种沉默是多么沉重!在堂路易-佩雷纳的目光注视下,弗洛朗斯脸不变色心不跳。在那张木然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内心的激动。 加斯通-索弗朗又说道: “玛丽-安娜的朋友弗洛朗斯吓慌了,为了反对亚森-罗平才投入了战斗。为了撕开亚森-罗平的假面目,她写了,或确切地说,请人写了发表在《法兰西回声报》上的那篇文章。文章草稿,您在线团里面发现了。一天早上,她听见亚森-罗平和马泽鲁队长通电话,准备立即捉拿我。为了救我,她冒着砸死人的危险,开动机关,放下那块铁板,把亚森-罗平关在电话间里,自己又匆忙坐汽车赶来报信,可是警察已经涌入了我家,信没报成,却及时把我救了。 她对您的担心、仇恨,她当时都告诉了我。在摆脱追捕我的人那二十来分钟里,她匆匆地把案情大致讲了一遍,并提到了您在其中起的主要作用。我们当时就想了个反击的计策,好让警方怀疑您是此案的同谋。我让人去给警察总监送信,弗洛朗斯回到公馆,把那半截手杖藏在沙发垫子下面。这个反击没有什么力量,又没有达到目的。可是使我们直接交上了手。我也只好拼命地投入了。 这就是我针对您的一连串企图。我潜入公馆,藏在弗洛朗斯房中,试图——我瞒着她,我向您发誓——毒死您。弗洛朗斯对这种行为极为愤慨,痛加谴责,我也许应该改弦易辙,可是,我跟您再说一遍,我已经疯了,完全疯了,觉得只有除掉您,才可能救出玛丽-安娜。因此,有一天早上,在絮谢大道,我跟上了您,朝您开了一枪。当天晚上,我又在您的汽车上动了手脚,想把您和马泽鲁队长打发掉。 这一次,您又大难不死,逃脱了我的报复。而一个无辜者,那个司机成了您的替死鬼。弗洛朗斯听到噩耗,伤心绝望,痛不欲生,终于使我答应她的请求,不再杀人。再说,我自己也对这些暴行害怕了,老是想着死在我手里的那两条人命,不得安宁,便改变计划,只去想着怎样策划越狱,救出玛丽-安娜。 我有钱。我买通了狱卒,却没有暴露意图。我与供应商和医务所的人串通好了。我为自己弄到了司法专栏编辑的名片,每天都去法院,在预审庭的走廊里走来走去,希望碰上玛丽-安娜,给她一个眼色,一个手势,或许悄悄说上几句话,鼓起她的勇气。 她的确在继续遭受折磨。您又弄出了伊波利特-弗维尔那些神秘信件,给她带来极可怕的打击。那些信是什么意思?是从哪儿弄来的?难道人家无权认定是您策划的这个阴谋吗?难道不是您把它们交给人引起可怕的议论的吗?弗洛朗斯可以说是日以继夜地监视您。我们寻找一线光亮,寻找蛛丝马迹,好使我们看得更清楚一点。 昨天早上,弗洛朗斯发现了马泽鲁队长。她听不清马泽鲁跟您说了什么话,但无意中听到了朗热诺先生和弗尔米尼村这两个人名地名。朗热诺!她记起了伊波利特-弗维尔这个老朋友。那些信莫非是写给他的?您和马泽鲁队长坐汽车动身,难道不是去寻找他吗? 过了半个钟头,我们坐火车去阿朗松,也想去作一番调查。下了火车,我们叫了一辆汽车,到了弗尔米尼村周围,极为谨慎地找人打听事情。得知你们大概也了解到的事情,也就是朗热诺先生已死的消息之后,我们决定去他的寓所看看,就进了他的庄院,但弗洛朗斯突然发现您也在花园里。弗洛朗斯无论如何要我避开您,就拖着我穿过草坪,躲到矮树林后面。不料您还是跟过来了。我们见到一座仓房,就去推门。门微微开了一条缝,我们就进去了,摸黑走到杂物堆中间,碰到一架楼梯,就爬到阁楼上躲起来。这时您进来了。 以下的事情您都知道:您发现了两具干尸,弗洛朗斯不小心碰倒了杂物,把您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您向我们进攻,我顺手操起身边的镰刀反击,后来您开枪了,我们从天窗逃走。我们摆脱了您。可是晚上在火车上,弗洛朗斯晕过去了。我照料她的时候,发现她肩膀上中了一枪。只是擦破了皮,并不很疼,可是让她神经极为紧张。您是在芒斯车站看见我们的,对吗?您看见我们的时候,她头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 这番话说的是深藏的事实,索弗朗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颤抖。堂路易听得聚精会神,一次也没有打断。他凭着那神奇的注意力,把索弗朗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刻记在脑海里。他一边听,一边仿佛觉得,在他心里,有时浮现起另一个弗洛朗斯,一个真正的弗洛朗斯,摆脱了他的一切偏见和误解的弗洛朗斯的形象。 然而,他还是没有放弃成见。弗洛朗斯是清白的,这可能吗?不,不可能。他亲眼目睹的证据,他的理智所判断的证据,都一致反对这种论断。忽然一下,弗洛朗斯就不是原来他眼里的那个女人,那阴险、狡诈、残忍、血腥、邪恶的女人,他一时还接受不了。不,不可能。这个人很会说谎,把谎话说得很圆,使人看不出真假,分不清黑白。 他是在说谎!他是在说谎!不过,这谎言听起来多么舒服!让人多么欣慰!这个虚构出来的弗洛朗斯多么美啊!这个受命运驱使,干了她憎恶的事情,但完全与谋杀案无关的弗洛朗斯,这个问心无愧、善良、富有同情心、两眼炯炯有神、两手雪白的弗洛朗斯多么美啊!听信这番话,陶醉在这番美梦里,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加斯通-索弗朗偷偷地打量这位过去的敌人的脸色。他靠近堂路易,脸色激动,兴奋,再也不极力克制满腔激动的情绪,满腔热烈的感情。他低声说: “您相信我的话,对吧?” “不……不……”堂路易说,想顶住他的感染。 “您必须相信。”索弗朗斩钉截铁地说,“您必须相信我的爱情的力量。我为了爱情可以做一切。玛丽-安娜是我的生命。如果她死了,我也只有一死了之!啊!今天早上,我从报上读到不幸的她割脉自杀的消息,心如刀绞!这都是您造成的,都是伊波利特那几封信造成的!啊!现在我想干的,不再是除掉您,而是想用最残忍的刑罚折磨您。可怜的玛丽-安娜,她受了多大的苦哇!您没有回来时,我和弗洛朗斯在外面转了一天,打听她的消息,先是在监狱周围,后来又去了警察总署和法院。我就是在法院,在预审庭的走廊里碰上您的。那时您对一群记者说出了玛丽-安娜-弗维尔的名字。您说她是无罪的!您说您发现了对她有利的证据! 啊!先生,我对您的仇恨顿时烟消云散了。转眼之间,敌人变成了同盟军,变成了人们跪着恳求援助的主宰。您真有勇气,放弃了自己的原有看法,表示要全力以赴,拯救玛丽-安娜!我的心儿怦怦直跳,因为我感到快慰,我看到了希望。我离开那儿,去与弗洛朗斯会合,大喊着告诉她: “玛丽-安娜有救了!他说她是无罪的。我想见他。我要跟他说话。” 这样,我们就来到这里。弗洛朗斯没有放松警惕,求我暂缓见您,等您干出几件事情,证明您的态度确实改变了再说。我答应了她的要求,可我决心已下。读了报上发表的您的看法,我的主意更加坚定了。无论如何,我要尽早把玛丽-安娜的命运交给您安排。一个钟头也不能耽误。我等您一回到家,就上来了。” 此时的加斯通-索弗朗,已不再是开头那个冷静沉着的男人。他作了几星期的斗争,付出极大的努力,白费了许多精力,早已精疲力竭。此刻他颤抖着,一只膝抵着堂路易身旁的扶手椅,两只手攀着堂路易的臂膀,语不成声地说: “我求求您,救救她……您有这个能力……对,您有这个能力……我在与您作斗争当中学会了认识您……当然您的守护神保护您,躲过了我的几次攻击,但保护您的,更有一种运气。您与别的男人不同。喏!喏!一开始我疯狂地追击您,您却不杀我,单是这一事实,单是您听我讲述经过,听取我们三人都是无辜的这个令人料想不到的事实,就说明您是很了不起的了!我在等您回来,准备向您说出事实真相时,就直觉地感到了这一点!您并没有受人引导,全凭自己的理智,大声疾呼玛丽-安娜是无辜的,我看得很明白,只有您才能救她,而且只有您才能救出她。啊!我求求您,救救她吧……从现在起,就去救她吧……不然,过不了几天,她就没命了。她是不可能过牢房里那种日子的。您明白,她想寻短见……没有什么事情能阻止她……一个人想要自杀,别人能阻止得住吗?……她要是死了,那该会多可怕呀!……啊!如果司法当局一定要一个罪犯,那么他们想要什么口供,我就作什么口供好了。一切罪名我都承担,一切惩罚我都接受,只要放玛丽-安娜出来!救救她吧……我,我先前不知道……现在不知道该干什么……把她救出牢房,别让她寻短见……救救她……我求求您……” 他那张焦急得变了形的脸上,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弗洛朗斯俯着身子,也哭了起来。堂路易忽然一下觉得自己也极为焦灼慌乱起来。 尽管从谈话开始以来,他就慢慢地形成一种新的看法,但可以说直到这时他才猛一下意识到。他突然发现,索弗朗的话,他毫无保留地相信了。现在,在他看来,弗洛朗斯也许并不像他原先有权认为的那样,是个可恶的女人,而是一个目光坦诚、心灵与相貌都美的女人。他突然得悉,这两个人,还有那个玛丽-安娜——他们爱她,想方设法救她,行动却是那样笨拙,他们三人都被套在一个铁圈里,凭他们自己的努力,是无法冲破的。而这个铁圈是由一只陌生的手,是他,堂路易-佩雷纳极为无情地套上去的。 “啊!”他说,“但愿还来得及!” 他百感交集,思绪如潮,各种想法猛烈地在他脑子里相汇、相撞。他确信他们无罪,他觉得快乐,又觉得恐惧,觉得失望,又觉得愤怒,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他拼命挣扎,要摆脱这极可怕的恶梦。他仿佛觉得一个警察已经把沉重的手搭上了弗洛朗斯的肩膀。 “我们一起离开!一起离开!”他恐惧地一跳,叫道,“留在这里才蠢呢!” “可是公馆叫他们包围了……”索弗朗说。 “那又怎么样?你以为我会让他们再抓……不行,绝对不行。我们必须一同战斗。当然,我心里还有疑团……可是你们会打消它的。我们一起来救弗维尔夫人。” “可是警察包围了我们,拿他们怎么办?” “走出去就是了。” “韦贝副局长呢?” “他不在这儿。只要他不在,一切就由我负责。走吧,跟着我,离远一点。等我示意以后,你们才可以……” 他扯开门闩。握住门把手,正准备开门,外面有人敲门。 是膳食总管。 “嗯,”他说,“为什么来打扰我?” “先生,保安局的副局长韦贝先生来了。” 十、溃退 当然,堂路易料到了这可怕的事情。 不过他似乎仍然显得束手无策,连声说道: “啊!韦贝来了……韦贝来了……” 他的全部激情在这个障碍面前碰得粉碎,就像一支溃逃的军队,眼看就要逃脱了,却被一座陡峭的山峰挡住了退路。 韦贝来了,这就是说,敌人的主宰、首领来了,组织敌人进攻和阻击的人来了。他的组织工作是那样周密,别指望可以逃走。 既然韦贝在这儿指挥,再试图硬冲出去就是愚蠢的了。 “你给他开了门?”他问膳食总管。 “先生没有吩咐我不许开门啊。” “他一个人吗?” “不,先生。副局长带了十个人。都留在院子里了。” “他呢?” “他想上二楼。他以为先生在工作室。” “他以为我和马泽鲁先生、勒瓦瑟小姐在一起?” “是的,先生。” 佩雷纳思索片刻,说道: “你去告诉他,没有找到我,准备去勒瓦瑟小姐的套房找找看。也许他会跟你去的。那样就好了。” 他把门关上。 刚才震撼他的风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痕迹。既然必须行动,那他就豁出去了,什么都不顾了。他又恢复了在关键时刻从来不缺的那分冷静。 堂路易走近弗洛朗斯。她一脸煞白,在无声地哭泣。 他对她说: “小姐,不要害怕。您只要一切听我的,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没有回答。堂路易明白她仍不信任自己。于是他几乎快乐地想道:他会迫使她信任自己的。 “听我说,”他对索弗朗道,“无论如何,我有可能失败。万一是这样,我还有几点必须弄清楚。” “哪几点?”索弗朗问。他依然很沉着。 于是,堂路易理清思绪,免得忘了该问的事,说了不必说的话。然后,他问: “发生谋杀案的那天上午,有个特征像你、拄乌木手杖的人跟着韦罗侦探进了新桥咖啡馆,你那会儿在哪儿呢?” “在家里。” “你肯定没出门?” “绝对没有。我也绝对没去过新桥咖啡馆。我甚至从没听说过这家咖啡馆的名字。” “好。还有一件事。你了解整个案子以后,为什么不去找警察总监或者预审法官呢?向警方自首,说出事情真相不是要简单得多吗?何必作这种力量悬殊的斗争呢?” “我正要这样作的时候,突然一下意识到,这场针对我的阴谋策划得太周密,仅仅说出真相恐怕是不会让司法当局信服。人家不会相信我的。我能拿出什么证据呢?什么也拿不出……而堆在我们身上,证明我们有罪的证据,我们又没法推翻……那牙印难道不表明玛丽-安娜有罪吗?另一方面,我沉默,我逃跑,我杀死昂瑟尼探长,难道不都是罪行吗?不,为了救玛丽-安娜,我得留在外面,不能去自首。” “可是她也可以为自己说话呀。” “说我们的爱情吗?且不说女人生来害羞,这种事说不出口,就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反而给人家的指控提供新的依据。正好这时伊波利特-弗维尔的信一封接一封地披露出来,引起公众议论,向司法当局揭示了强加给我们的罪行的动机。这就是:我们相爱。” “那些信,你是怎么看的?” “我不发表意见。我们不知道弗维尔产生了嫉妒。他没有露出来。另外,他为什么信不过我们?是谁让他相信我们要杀他?他的恐惧、他的噩梦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这都是谜。他说,他掌握了我们的书信。什么书信?” “可是那些牙印难道真是弗维尔夫人留下的?就没有疑问吗?” “我不知道。这一切都让人无法理解。” “那一夜,从十二点到两点之间,她出了歌剧院以后干了什么,你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显然,她被人引进了圈套。可是她是怎样被人引诱的?被谁?为什么她不说出来?这些也是谜。” “那天晚上,就是发生谋杀案的那天晚上,有人注意到你去了奥特伊火车站。你在那儿干什么?” “我去絮谢大道上走走,从玛丽-安娜的窗下经过。你记得那天是星期三。后一个星期三我又去了,仍是不知道发生了惨案,玛丽-安娜被捕入狱,再往后一个星期三也去了,正好是您发现我的住所,并告诉了马泽鲁队长的那天晚上。” “还有一个问题。你知道莫宁顿遗产的事吗?” “不知道。弗洛朗斯也不知道。我们有理由认为玛丽-安娜和她丈夫也不大清楚。” “弗尔米尼村的那间仓房,你是头一次进去吧?” “头一次。看到梁上吊着的那两具干尸,我们和您一样惊恐。” 堂路易停住话头,想了一想,看还有没有事情要问。然后,他说: “我想了解的就这些。你呢,觉得需要说明的情况都说了吗?” “都说了。” “眼下形势严重。我们可能难得再见面。因此,你不给我出具什么确认证明吗?” “我已经把事实告诉您了。对您这样的人,有事实就足够了。对我来说,我已经折服了。我放弃斗争,或者说,我服从您的指挥。请您救出玛丽-安娜。” “你们三个我都要救。”佩雷纳说,“明晚第四封神秘的信又该来了。我们有必要的时间来把事情琢磨透彻,商量对策。明晚我会去那儿,凭着收集到的新的线索,我会找到证明你们三人清白的证据的。最重要的,就是出席五月二十五日的聚会。” “我请求您,只要想着救出玛丽-安娜就行了。如果需要,把我牺牲了也成。甚至把弗洛朗斯牺牲也可以。我以她的名义我的名义恳求您,只要有一线希望能救出玛丽-安娜,把我们两人牺牲都行。” “我要把你们三个一起救了。”堂路易又说一遍。 他把门打开一条缝,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对房里的两个人说: “你们不要动。任何人敲门也别开,直到我回来找你们。再说,我不会去太久的。” 他带上门,又上了锁,然后下到二楼。平时,每临大战,他都觉得轻松。可是他今天却感觉不到。因为今天的赌注不是别人,是弗洛朗斯。倘若遭到失败,其后果在他看来,比死还要糟糕。 从楼梯平台窗口,他看见有警察看守着院子。他数了数,有六个。他还发现韦贝副局长在他的工作室窗前监视院里的动静,并与警察保持联系。 “见鬼,”堂路易想,“他守在这儿。事情就不好办了。他不相信人。总之,去见见他再说吧。” 他穿过大客厅,走进工作室。韦贝看见他了,转过身来。两个冤家面对面地站着。 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两人开始较量。一场短兵相接、迅速完成的较量,既不可能稍作喘息,也不容丝毫分心。只须三分钟就可分清胜负。 副局长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他头一次得到允许,接到命令,与这可恶的堂路易交交锋。他对这家伙怀有积怨,从未得到发泄的机会。而现在,他可以痛痛快快地享受这一乐趣了。尤其是他胜券在握,而堂路易修改弗洛朗斯-勒瓦瑟的相片,企图包庇她,已铸成大错,他就更是觉得得意。可是另一方面,韦贝没有忘记,堂路易并非他人,而是亚森-罗平,因此又有几分警惕和怯意。他显然在想: “情况稍有不对,我就了结他。” 于是他出招了,装着开玩笑似的说道: “在我看来,您并不像仆人说的,去了勒瓦瑟小姐的房问。” “仆人是照我的吩咐说的。我在自己卧室里,就在三楼。不过,我想把事情了结后才下来。” “了结了?” “了结了。弗洛朗斯-勒瓦瑟和加斯通-索弗朗都在我房里。捆住手脚,塞住嘴巴。您只消把他们带走就行了。” “加斯通-索弗朗!”韦贝叫道,“那么,有人看见他进来了?” “对。他就住在弗洛朗斯-勒瓦瑟这里。他是她的情人。” “哈!哈!”副局长嘲笑道,“她的情人!” “是啊。马泽鲁队长让人把弗洛朗斯-勒瓦瑟叫来,好避开仆人问一问她。索弗朗预计会逮捕他的情人,竟胆敢跑来,想从我们手中把她抢回去。” “你们把他制服了?” “对。” 显然,副局长并不相信这一番话。他通过德斯马利翁先生和马泽鲁队长,知道堂路易喜欢弗洛朗斯。而堂路易这样的人,是不会把他喜欢的女人交出去的,即便是出于嫉妒也不会。他不免更加当心了。 “您干得漂亮。”他说,“领我去您房里看看。制服他不容易吧?” “也不太难。我下了那匪徒的武器。不过马泽鲁拇指上挨了一刀。” “不重吧?” “嗨!不重。他到附近的药房上药包扎去了。” 副局长停住脚步,十分惊讶: “怎么?马泽鲁没有和两个俘虏待在您房里?” “我没跟您说他待在那里吧?” “没有。可是您的仆人……” “我的仆人弄错了。马泽鲁在您来之前几分钟出去了。” “这就怪了。”韦贝观察堂路易说,“我手下那些人都以为他在里面。他们没有看见他出去。” “他们没看见他出去?”堂路易装出着急的样子。反问一句,“那他在哪儿呢?他明明跟我说要去包扎一下伤口的。” 副局长越来越怀疑了。显然佩雷纳是想让他去找马泽鲁,把他打发走。 “我派一个警察去找。”他说,“药房远不远?” “就在旁边,布高涅街。再说,可以打电话去问。” “对!可以打电话去问。”副局长嗫嚅道。 他不明白这里有什么圈套。他像一个完全不明就里的人,慢慢向电话机走去,一边挡着堂路易的路,不让他溜走。 堂路易退到电话机旁,似乎是被人押着似的,一手摘下话筒,说道: “喂……喂……萨克斯24-09……” 他用另一只手摸着墙壁,用刚才敏捷地从桌上拿来的一把小钳子,剪断了一根电话线。 “喂……喂……24-09……是药房吗?……保安局的马泽鲁队长,在不在你们那里?嗯?什么?您说什么?这真是可怕!您能肯定吗?伤口有毒?” 副局长本能地冲过来,一把推开堂路易。堂路易碰到护壁板,正好在铁幕下方。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韦贝抓起话筒。听说马泽鲁的伤口有毒,他一下慌了神: “喂……喂……”他对着话筒叫道,一边监视着堂路易,打手势命令他不要走开……“喂……喂!怎么搞的?我是保安局副局长韦贝……喂……马泽鲁队长……喂……说话呀,混蛋!” 他猛地扔掉话筒,看着电话线,终于发现了断头。他转过头,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 “妈的,我上当了。” 佩雷纳站在他后面三米远的地方,懒洋洋地靠在门洞的墙裙上,左手伸到背后,摸到了机关。 他微笑着。善意地微笑着。 “别动!”他用右手示意韦贝副局长别动。 韦贝没有动。这微笑比威胁更让他觉得可怕。 “别动。”堂路易又说一遍,那声音无法形容,“尤其不要担心……不会痛的。只不过是小孩子不听话,关五分钟黑屋子罢了。您准备好啦?一、二、三,好咧!” 他身子一闪,手指使劲一按机关,沉重的铁板哗啦一下落了下来,把副局长关在里面。 “两亿元失掉了。”堂路易冷笑道,“这一下蛮漂亮,只是有点贵。永别了,莫宁顿的遗产!永别了!堂路易-佩雷纳!现在,勇敢的亚森-罗平,你要是不愿遭到韦贝的报复,就赶紧走吧,而且要把门窗关好。一、二,一、二……稻草,牧草……” 他一边念着,一边里面锁上客厅通往二楼前厅的门,然后走回工作室,关上通往客厅的门。 这时,副局长拼命捶门,又大声叫喊。声音从敞开的窗户传出去,外面的人可能听见。 “您别叫了,副局长。”堂路易叫道。 他抽出手枪,开了三枪,有一枪打碎了一块玻璃。接着,他从一道实心小门走了出去,小心地锁好。现在他来到两间房间外面一条通往前厅的过道。 过道通往前厅的门十分高大。他打开门,藏在门后面。 警察听见枪响和人声,一齐冲进楼内,上了楼梯。他们上到二楼,穿过前厅,可是客厅门关上了。只有一张门开着,就是过道门。过道尽头,传来副局长的呼唤。六个士兵一直冲进过道。 最后一个士兵转过弯,进了工作室以后,堂路易轻轻地把门推上,关紧,像别的门一样锁好。和副局长一样,六个警察也被关在里面了。 “都成了瓮中之鳖了。”堂路易低声道,“少说要五分钟他们才能明白处境,才会去开门,去砸门出来。而五分钟后,我们早就跑远了。” 他碰到两个慌慌张张跑来的仆人。一个是司机,一个是膳食总管。他扔给他们两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对司机说: “快发动汽车。别让任何人靠近汽车拦我的路。我要是坐汽车出去了,每人再赏你们两千法郎。对,就像这样,别做出愣头傻脑的样子。还有两千法郎,等着你们赚哩!快去吧,两位!” 他自己也不显得急躁,仍旧不慌不忙地上到三楼。迈过最后几级楼梯,他禁不住一阵狂喜,大叫道: “胜利了!道路打通了!” 小客厅的门就在对面。 他打开门,又说了一句: “胜利了!可是一秒钟也不能耽误。跟我来。” 他走进去。 他在肚子里骂了一句。 房间里没人。 “怎么?”他张嘴结舌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走了……弗洛朗斯……” 他假设索弗朗有一枚另配的钥匙,虽说这不大可能。可是,公馆里有这么多警察把守,他们两个怎么能逃得出去呢?他看了看四周,恍然大悟。开了窗户的四处是墙壁最低矮的部分。那段墙像一只宽大的箱子,上面包了木的窗台和窗就像箱盖。这只打开的箱子里面,看得见一段窄窄的消防梯,一直通到下面…… 堂路易顿时想起了一段往事,前面那个房主玛洛内斯库伯爵的祖先,就是藏在古老的府邸里,逃过了搜捕,度过了大革命的风暴。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厚墙上开出的一条通道,通往远处的一个出口。弗洛朗斯就是从这条通道进出公馆的。加斯通-索弗朗也是从这条通道安全出入。他们两人潜入他的房间,窃取他的秘密,也正是通过这条通道。 “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寻思道,“大概,还不完全信任我……” 不过,他的目光被桌上一张纸吸引了。加斯通-索弗朗在上面匆匆写了几句话: 我们试一试,看能不能跑出去,免得连累您。要是被抓住,那就活该我们倒楣。最要紧的是让您保持自由。我们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了。 在这几行字下面,有弗洛朗斯写的几个字: 救救玛丽-安娜 “啊!”他被这种情况弄得不知所措,嗫嚅道,“他们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们这一下分开了……” 楼下,警察在撞过道门,想出来。在门撞破之前,也许他还来得及跑到汽车上?不过,他更愿意循着弗洛朗斯和索弗朗逃走的路线,因为这使他有可能找到他们,在他们遇到危险时出手援助。 于是,他跨过窗台,把脚踏上梯级,爬了下去。 下了二十几级,到了二楼。那里,借助电筒光,他钻进一条低矮的拱形的隧道。如他所想,隧道是开在厚墙里的,十分狭窄,仅能侧身而过。 行了三十米远,隧道转了个九十度的弯,又行了差不多远,一张翻板活门打开了,又露出一截楼梯。那两人肯定是从这儿走的。他沿着楼梯下去,发现有一道光亮。原来他下到一个大壁柜里。柜门开着,两道床帏也拉开了。平时想必是合着的。壁柜下面是一张床,几乎占据了整间凹室。走出凹室,来到隔壁房间,他十分惊奇地发现,这是弗洛朗斯的客厅。 这一回他明白了。出口并不秘密,因为它通到波旁宫广场,可是却很安全。弗洛朗斯就是从这里把索弗朗引进公馆里她的套房的。他穿过前厅,下了几级台阶,走到离配膳房几步远的地方,下楼梯到了公馆的地下室。晦暗之中,有一道矮门,是经过路障的唯一通道,上面开了一个小窥视孔,透出一丝亮光。他摸着了锁。终于出来了,他打开门。 “妈的!”他骂了一句,往后一跳,顺手把门一碰,锁上了。 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守在出口。一见他出来,就准备扑过来。 这两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拦阻了索弗朗和弗洛朗斯外逃吗?不过,如果是那样,堂路易可以见到那两个逃跑的人,既然他们走的也是这条路。 “不对。”他想,“他们跑出去以后,出口才被封锁的。不过,他妈的!轮到我逃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容易了!难道我要像个兔子,叫人在窝里活活逮住?” 他又登上地下室的楼梯,打算来个出其不意,从回廊潜入正院,跳上汽车,冲出门去。但他走到车库,正要进院里时,发现保安局的四名警察从关着他们的楼房里突然出来了,一边走一边大声叫嚷,还比划着。另外,他还听到大门和门房那边传来一片喧嚷。有好几个男人的声音搅成一团,大概在争吵。 或许这是个机会,他可以趁乱溜出门去。他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探头张望。 他看到的情景叫他大吃一惊: 加斯通-索弗朗双手戴着手铐,被推搡着、辱骂着,逼到墙边,保安局和警察总署的人将他团团围住。 加斯通-索弗朗被抓住了!两个逃跑者与警察之间上演了一场什么样的惨剧?堂路易担心起来,心一下收紧了,把头探得更出去一些。可是他没有看见弗洛朗斯。大概,那姑娘逃脱了。 这时韦贝出现在台阶上。他的话证实了堂路易的希望。韦贝气得怒不可遏。他被关在黑屋子里,遭受了失败的耻辱,自然恼羞成怒。 “啊!”他发现被抓的加斯通-索弗朗,叫道,“逮着了一个!加斯通-索弗朗!一只肥的……在哪儿逮着的?” “波旁宫广场上。”一个侦探说,“我们看见他从地下室的门里溜出来。” “他的同谋呢?勒瓦瑟小姐?” “没逮着。她先出去的。” “堂路易呢?没有让他走出公馆吧?我已经有令在先了。” “那两人逃出去五分钟后,他也想从地下室逃出去。” “谁告诉你的?” “守在地下室门口的一个警察。” “以后呢?” “他又退回了地下室。” 韦贝快活地笑起来。 “我们会逮住他的!这一下该他倒楣了!想跟警方捣蛋的反叛分子!……帮凶!……总之!这一下要揭开他的真面目了!过来!过来!伙计们……两个人看守索弗朗。四个人守住波旁广场,拿好枪。两个人把守屋顶。其他人跟我走。搜呀,伙计们!” 堂路易不等那些人冲过来。他已经了解了他们的意图,便悄悄地往后退到弗洛朗斯的房问。由于韦贝还不知道通过回廊,直接来弗洛朗斯的套房,他来得及在房里检查翻板活门的机械装置还灵不灵。他发现壁柜开在卧室凹室的床幔后面,十分隐蔽,一般人发现不了。 他钻进秘密通道,上了第一段楼梯,沿着开在墙里面的通道,爬上通往三楼小客厅的楼梯。探头进屋仔细检查以后,他发现翻板活门紧贴护壁板,做得严丝密缝,根本看不出来,于是又放心地缩回脑袋,关好活门。 过了几分钟,他听见头顶上一片喧嚷,那些人进屋搜索来了。 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五点,局势变成这样:弗洛朗斯-勒瓦瑟已经被通缉;加斯通-索弗朗进了监狱;玛丽-安娜-弗维尔在监狱里绝食。堂路易相信他们是无辜的。也只有他才可能救出他们,然而他被堵在公馆里,受到二十名警察的围捕。 至于莫宁顿那笔遗产,他没有希望得到了,既然他这个受遣赠人也开始公然反抗社会了。 “好极了!”堂路易冷笑道,“这才是我所理解的生活。问题很简单,有多种方式可以说明。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不出家门,怎么可能一夜之间暴富?一个弹尽粮绝、手下再无一兵一卒的将军,怎么可以挽回败局?长话短说,我,亚森-罗平,处于现在这个境地,又怎么可能出席明晚在絮谢大道的聚会,并据理力争,救出玛丽-安娜-弗维尔、弗洛朗斯-勒瓦瑟、加斯通-索弗朗,同时也附带救出我的好友堂路易-佩雷纳呢?” 从什么地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大概他们上屋顶去搜了。他们也许会把墙壁审问一通。 堂路易伙在地上,把脸埋在臂弯里,闭上眼睛,喃喃说道: “动脑子想想吧。” 一、救命! 亚森-罗平后来给我讲述这一插曲时,不无得意地说了这番话: “当时让我吃惊,是我竟能够当机立断,接受索弗朗和玛丽-安娜是无罪的说法。我就像打了个引以为荣的漂亮仗一样,十分自豪,到今天还得意呢。我向你发誓,这一点可说是最了不起的事情,无论从精神意义上说,还是从侦探业绩上说,都超出了最著名侦探的最著名的推断。 因为,虽然反复推敲权衡,终究没有发现新的线索,使我能够重新审视案子。堆在两个囚犯身上的还是原有的那些罪名,而且是那么严重,严重到任何预审法官都会毫不犹豫地签署裁定书,严重到没有一个陪审团成员会对案情提出疑问。玛丽-安娜-弗维尔就不谈了,只要想一想牙印,就知道她的罪名是板上钉钉,无庸置疑了。但是加斯通-索弗朗,这个维克托-索弗朗的儿子,也有权继承柯斯莫-莫宁顿的遗产的人,加斯通-索弗朗,这个拄乌木手杖,杀了昂瑟尼探长的人,他的罪名难道会和玛丽-安娜-弗维尔的不一样吗?他不是和她一样,受到谋杀的工程师的指控吗? 可是,我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大转弯呢?为什么明摆着的事实我不接受,偏要背道而驰呢?为什么那叫人难以相信的事实,我偏偏要相信呢?那不可接受的理由,我偏偏要接受呢? 为什么?啊!大概,这是因为真相、事实在耳边响的时候,声音格外不同吧。一边,是所有的证据,所有的行为,所有的事实,所有坚信无疑的看法;另一边,只是一段叙述,而且是三个罪犯之中一人的叙述,因此,从一开始,从头到尾都是荒谬的,都是荒唐的……然而,这却是一个诚实的声音作的叙述,一段清清楚楚、实实在在的叙述,没有半点虚构编造,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复杂之处,也没有半句不实之词;这是一段并没有作出任何积极的结论,却因为诚实,而迫使任何公正的头脑都要重新审视已有结论的叙述。 我相信这段叙述。” 亚森-罗平的解释并没有完。我打断他问道: “弗洛朗斯-勒瓦瑟呢?” “弗洛朗斯-勒瓦瑟?” “对。您还没有给她下结论。您对她有什么看法?处处都表明她有罪,不仅在您眼中是如此,因为她参与了所有谋杀您的企图,而且在司法当局眼中是如此,她常常暗中去理查德-华莱士大道,难道他们不知道?她的相片夹在韦罗侦探的本子里,难道他们不知道?还有……还有……总之……您的指控……您对事情的看法……听了索弗朗的叙说后是不是都改变了?在您看来,弗洛朗斯到底是无罪还是有罪?” 他迟疑了片刻,正要直接爽快地回答,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说: “我愿意相信人。我必须充分相信人,即使我还会生出疑窦,即使案情的某部分仍是一片黑暗,我也必须这样,才能行动。因此,我相信她。我相信她是无罪的,我凭我的诚意行动。” 在被迫躲在暗道里,不能动弹的时候,对堂路易-佩雷纳来说,所能采取的行动仅仅是不断回忆分析加斯通-索弗朗的所作所为之间的联系。他尽力回想他听说的每一个细节,尽力回味他听上去最无足轻重的语句和措辞。他一句句琢磨,一个一个措辞推敲,以便理出里面包含的实际情况。 因为实际情况就摆在那里。索弗朗已经说了,堂路易也不怀疑。整个悲惨的故事,围绕莫宁顿遗产案和絮谢大道遗产案发生的种种事件,所有能够揭穿反对玛丽-安娜-弗维尔的阴谋的情况,所有能够解释索弗朗与弗洛朗斯为何失利的情况,索弗朗的话里都提到了。只要理解了,真相就会显露出来,就像将晦涩的象征看明白了,便会悟出其中的寓意。 堂路易不止一次地走了弯路。他脑子里一冒出异议,他马上就回答自己说: “也许是吧。我可能弄错了。再说索弗朗的话里没有任何能够指明方向的线索。也许真实情况不在这番话里。可是我现在可能从别的途径去发现吗?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完全掌握了索弗朗所说的情况,还有那些神秘的信件按时出现所提供的线索,我为什么不应该加以利用呢?” 于是,他就像踏着人家的足迹走完一段路一样,又把索弗朗所经历的事情从头至尾回忆一遍,并把它与自己原来想象的案情作一番对照。两相对比,截然不同。可是,从这种对比本身,难道碰撞不出一点火花? “那是他说的,”他想,“这是我所想象的。这种不同意味着什么呢?一边是实际情况,一边是案情显示的面貌。为什么罪犯希望让案情显示出这种面貌呢?是为了避免怀疑?可是,在这种情况下,那些惹上怀疑的人必然会受到损害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涌来。他有时信口作出回答,举出一些人名,一句接一句地说出一些话,似乎举出的正是罪犯的名字,说出的正是看不见的事实。 接着他立即又回到叙述上来,像那些小学生做作业,仔细地对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单独的小节,每一个压缩为主要成分的句子作了逻辑分析,又作语法分析。 一个又一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 突然,在黑暗之中,他一跳而起,掏出怀表,就着电筒光一看:十一点四十三了。 “这么说,晚上十一点四十三分,我进入了黑暗中最深的地方。” 他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他太激动,竟至于流下眼泪,好像他的神经在遭受折磨。 确实,他突然瞥见了案子可怕的真相,就像借着一道闪电的强光,看出了暗夜里的景色。 当人在黑暗中摸索,挣扎时,忽然射来几道强烈的灯光,把周围照得一片雪亮,这种感觉真是再强烈也没有了。两天来,他奔波忙碌,累得精疲力尽,又没有吃东西,早就饿了,现在经受了这么深的震动,他也不愿再想什么,立即就睡着了,或者说,钻入了睡乡,就像钻入了恢复精力的浴池一样。 一觉醒来,已是早晨。虽然睡得不舒服,他还是养足了力气。想到他所作的假设,不禁打了个寒战,本能的最初反应是表示怀疑。可是,可以这样说,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怀疑,那些证据就在他的脑海里纷至沓来,立即把假设变成了坚实可信的判断。他如果挑剔这种判断,那就是发疯。案情真相只可能是这样,决不可能是别样。正如他所预感的,真相隐藏在索弗朗的叙述里。他曾经对马泽鲁说过,那些神秘信件突然出现的方式,使他抓住了发现真相的线索。他没有说错。 这是个可怕的真相。 推想出真相以后,他像韦罗侦探一样感到恐惧。当时,韦罗侦探中了毒,极为痛苦,惊恐万分地喊道: “啊!我怕……我怕……这场阴谋是这样狠毒!” 的确,这场阴谋是这样狠毒!面对这样一桩滔天大罪,堂路易十分愕然,他觉得人的头脑想不出这样歹毒的阴谋。 他又花了两个钟头,集中心思,从各方面思考分析局势。至于结局如何,他倒不太担心,既然他现在掌握了如此可怕的秘密,只须今晚逃出去,参加絮谢大道的聚会就行了。到那里,他将当着大家的面,证实罪行。 他想试试逃出去的机运,便循着暗道,来到梯子顶端,也就是说,他的小客厅处,透过翻板活门,听见有人说话。 “见鬼,”他自言自语,“事情麻烦了。我只有逃出这囚笼,才能摆脱警方这批喽。可是两个出口,至少这一个是被堵住了。剩下那一个,还不知道怎样呢?” 他下到弗洛朗斯的套房,开动机关。 壁柜门滑开了。 他肚子饿坏了,希望找点吃的果腹,好坚守围城,不至于因为饥懂而投降。他在帷幔后面,正要从凹室绕出来,忽然听见有脚步声,立即停止了动作,只听见有人进了套房。 “怎么样,马泽鲁,你昨夜是在这里过的?没有什么新情况吗?” 堂路易听出是警察总监的声音。从总监的话中,他听出来,马泽鲁被人从堆放杂物的黑屋子救了出来,在隔壁那间房过的夜。幸好那壁柜门的机关很灵,没有半点声响,使堂路易得以继续偷听那两人的对话。 “没有什么新情况,总监先生。”马泽鲁回答。 “这就怪了。然而这可恶的家伙总该待在某个地方,不然就是从屋顶上跑了。” “不可能,总监先生。”又一个声音说。堂路易听出是韦贝副局长的声音。“不可能,我们昨日搜查过了,除非他有翅膀……” “那么,韦贝,你的意见是……” “总监先生,我的意思是,他还藏在公馆里。这公馆是座老建筑,完全可能存在什么隐蔽的安全的小角落……” “显然……显然……”总监先生沉吟道,堂路易从一条帷幔缝隙里,看见他在凹室门口走过去又走过来。“……显然,你说得有道理,我们将把他堵在窝里逮住。只是,这样做有没有必要呢?” “总监先生!” “对的,在这方面,你与我意见一致。内阁总理的看法也是这样的。亚森-罗平是过去的事了,把他翻出来是件蠢事,只会给我们自己添麻烦。不管怎么说,他变成了一个诚实的人,对我们有用,毫无危害……” “您觉得他毫无危害,总监先生?”韦贝说,声音里分明透出恼怒。 总监先生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对啊,昨天那事,打电话那事,说实话,很可笑。我跟总理说起这事时,他捧着肚子大笑……” “真的,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 “也是的,不过那家伙从来没被难住过。不管可不可笑,他那胆子也够大的,竟敢在你眼皮下剪断电话线,又把你关在那张铁幕后面……顺便说一句,马泽鲁,你今天上午就把电话线接通。你留在那儿,与总署保持联系。你那两间房里搜查过了吧?” “按您的命令办了,总监先生。一个钟头前,我和副局长一起搜索了一遍。” “是了,”总监先生又说,“那个弗洛朗斯-勒瓦瑟,我觉得是个叫人不放心的人物。肯定是个同谋。但是,她和索弗朗,和堂路易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得搞清这一点。这很重要。在她的书信文件里,你没发现什么线索吗?” “没有,总监先生。”马泽鲁说,“只是一些发票,供货商的一些信函。” “你呢,韦贝?” “我呀,总监先生,我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 他得意地说。总监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说: “总监先生,是《莎士比亚全集》中的一卷,第八卷。您会注意到,这一卷与别的卷不同,里面是空的,其实精装壳面里面是一只盒子,收藏了一些纸页。” “确实。那些纸页呢?” “在这……些……这些白纸中,有三张……有一张上面列了时间表,列的正是那些神秘信件出现的日期。” “哦!哦!”德斯马利翁先生说,“指控弗洛朗斯-勒瓦瑟的罪名就更严重了。另外,我们也清楚了:堂路易正是从这里得到这份时间表的。” 堂路易听了大吃一惊。他把这个细节完全忘了。加斯通-索弗朗也没有提到。但这个细节很重要,又很奇特。弗洛朗斯是从什么人那儿弄来这份时间表的呢? “另外两张呢?”总监先生问。 堂路易更加留神听。他与弗洛朗斯在那间房子谈话那天,他没有注意那两张纸上写了什么东西。 “这是其中一张。”韦贝说。 德斯马利翁先生接过纸,念道: “切记:爆炸与信互不相关,将在清晨三点发生。” 他耸耸肩,说道: “啊!是的,是堂路易预言过的爆炸。它将在第五封信出现后发生,正像这时间表上预告的。行!我们还有时问。今天以前才出现三封信。今晚将出现第四封。然后,就要把絮谢大道的公馆炸掉,好家伙,这阴谋可够歹毒的。就这张?” “总监先生,”韦贝扬着最后那张纸,说,“请您仔细看看这张铅笔绘的图。这一个大方框里套着许多大小不同的方形长方形的框框,不正像是一幢房子的平面图吗?” “确实,是像……” “这是我们所处的公馆的平面图。”韦贝带着几分威严肯定道,“这是前院,这是主建筑,这边是门房小屋,这边是勒瓦瑟小姐住的小屋。一条红铅笔画的弯弯曲曲的虚线,从这里一直通到主楼。起点是一把小叉,表示我们所在的房间……或确切地说,表示凹室。这里画了一个壁炉,或不如说壁柜……开在床后,叫帷幔遮住的壁柜。” “那么,韦贝,”德斯马利翁先生低声道,“这里标出的是从小屋到主楼的一条通道;对吧?瞧,那一头也用红铅笔画了一把小叉。” “对呀,总监先生,是有一把小叉。标出的是什么地方呢?我们等会就可以弄清了。不过这会儿,我根据一个假设,已经派了几个部下去守在三楼一间小房子里。昨天堂路易就是在那儿与弗洛朗斯-勒瓦瑟和加斯通-索弗朗见面并勾结起来的。现在,不管怎么说,我们知道堂路易-佩雷纳藏在什么地方了。” 出现一阵沉默。接着,韦贝越来越郑重地说道: “总监先生,昨天,我受了那家伙极其无礼的冒犯。我的部下部是见证人。公馆里的仆人也都知道。再过一会儿,公众也会知道。那家伙放弗洛朗斯-勒瓦瑟逃走了。他本来也要放走加斯通-索弗朗的。那是个最危险的匪徒。总监先生,我相信,您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准许我直捣他的窠穴,把他抓起来……不然,总监先生,我就不得不提出辞呈。” “你有充分理由得到支持。”总监笑着说,“总之,你昨天被关在铁幕里面,咽不下这口气。你去吧!这样,也只好叫那堂路易倒楣了。他本来……马泽鲁,电话接通以后,给我往署里打电话,报告有什么新情况。今晚,你要去絮谢大道的弗维尔公馆。别忘了第四封信要来。” “总监先生,第四封信不会来了。”韦贝说。 “为什么?” “因为到那时,堂路易肯定关在班房里了。” “哦!你认为信是堂路易送的……” 堂路易没有再听下去。他轻轻地退回去,把壁柜门关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现在,他的藏身之处已经被人知道了! “妈的!”他骂道,“这事办得真糟!我这下成了瓮中之鳖。” 他从暗道往上走,想到另一个出口,走到半路,停住了。 “何必呢?既然这个出口也被人看守着……那么,我就束手待擒?想想看……想想看……” 从下面,凹室的出口,传来了敲壁板的声音。那空洞的声音大概引起了韦贝的注意。韦贝不必像堂路易那样顾忌,似乎在撬壁板,而懒得费时间去寻找机关,危险就更加迫在眉睫。 “妈的!”堂路易又骂一句,“太蠢了!怎么办呢?朝他们冲过去?……唉!可惜我今天力气不支!……” 因为没吃东西,他没有一丝力气。他两腿发抖,头脑也开始变得糊糊涂涂。 凹室里猛的一撞,逼迫他往楼上的出口跑。他一边爬梯子,一边拿电筒照着墙石和出口处的挡板。他甚至企图一肩膀顶开翻板活门,冲出去。可是上面也传来一些声响。那些人仍然守在那儿。 于是,他怒不可遏,但又软弱无力,只好等副局长前来抓他。 下面哗啦一响,声音顺通道一直传过来,跟着是一片喧嚷。 “完了,”他想,“这下等着我的,是手铐。拘留所、牢房……真是好福气,干了这么件傻事!而玛丽-安娜-弗维尔还要自杀……弗洛朗斯……弗洛朗斯她……” 在关上电筒之前,他最后一次照了照四周。 高梯子两米远有四分之三高的地方,稍稍偏后一点,有一块大石头缩进内墙,留下一个相当大的凹洞,可以藏身。 尽管这凹洞并不见得多么隐蔽,可是也有可能被人忽略。再说,堂路易也是无可选择。他熄了电筒,弯身朝那个凹洞摸过去,摸到了洞边的石沿。爬上去,缩在里面。 韦贝、马泽鲁带着警察爬上来了。已经看见了电筒的光柱。堂路易尽可能贴紧内壁,免得被电光照着。突然,发生了一件叫人吃惊的事情,他紧贴的石头忽然缓缓地动起来,好像是在一根立轴上转动似的。他仰面朝天倒在身后一个洞里。他立即收进两条腿。石头又缓缓地合上了。不过墙上还是坍落一些碎石子,盖住了他的小腿。 “瞧,瞧,”他冷笑道,“莫非老天这下站在善良正义一边了?” 他听见马泽鲁在喊: “没有人!走到尽头了。除非他在我们靠近时逃跑了……瞧,他可能是从梯子上面这道活门溜走的。” 韦贝回答道: “我们爬了这么一段坡,照此看来出口一定是在三楼。那图纸上第二把叉子标出的位置,正是堂路易卧室隔壁的小客厅。这正符合我的假设。所以我派了三个人守在这上面。他如果从这里逃走,一定会被逮住。” “我们只用敲门就行,”马泽鲁说,“听见声音,那三个人自然会打开门,放我们进去。不然,就只好破门而入了。” 又响起了撬门的声音。过了一刻钟,门被撬破了,上面的人声与韦贝他们的声音会合在一起。 这期间,堂路易打量了洞穴,发现它极为狭小,很矮,仅可坐着。只能算作一截过道,确切地说,只能算作一个一米五长的坑道,当头是一个砖砌的通风孔,更为狭小。内壁也是砖砌的,缺了好些口。砌上覆盖的是一些碎石,稍有碰撞,就坍落下来,坍得满地都是。 “见鬼!”亚森-罗平想,“我可不能大动。不然,会被这些小石子活埋的。那可是个好前景。” 再说,他怕弄出声响,也不敢动。的确,他所处的地方,紧挨着两间被警察占据的房问。一间是小客厅,一间是工作室。因为他知道,小客厅下面,正是那个电话问。 于是,这又使他生出一个想法。他经过仔细思考,又想起他曾琢磨过,为什么玛洛内斯库伯爵的祖先能够在需要躲避的时期,藏在铁幕后面生活。现在他明白了,从前秘密通道与现在的电话间是连通的。通道狭窄,人无法通过,但可以通风。出于谨慎,这个通道上部的入口用一块石头遮住,万一秘密通道被人发现,这个通风道也不会被人注意。玛洛内斯库伯爵在给工作室装设护壁板时,大概把下方的出口堵住了。 因此,他就躲在厚墙之间,一心只想着逃脱警察的追捕。又过去了几个钟头。 他又饥又渴,渐渐打起瞌睡来,做了好些噩梦,他十分焦虑,无论如何想醒过来,可是他太困了,直到晚上八点才清醒过来。 他觉得十分疲乏,突然可怕而又如此正确地明白形势不妙,便猛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打算离开藏身之地,出去自首。无论出去受到什么对待,都比在这儿受这份折磨,以及漫长地等待危险来临要强。 可是,他回转身来,摸到洞口,伸手一推,那石头纹丝不动。摸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使它转动的机关。他发起狠来。可他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石头还是不动。 而且,他每使一下劲,顶上的碎石就纷纷落下,空间就愈益狭小。 他猛一下压住自己的烦躁,打趣道: “好家伙!我亚森-罗平被逼到了这步田地,竟要喊救命了!对啊,向那些警察先生求救吧……不然,我被活埋的可能性每分钟都在增大。反正是要活埋的人,我不如豁出去……” 他握紧拳头。 “天打雷劈的!我自己想办法。求救?哼!不行,一千个不行!” 他使出全部毅力迫使自己思考。可是他的大脑疲乏不堪,想出的也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念头,彼此间毫无联系。弗洛朗斯的模样老是在他眼前浮现。玛丽-安娜的也是如此。 “今夜我得救出他们。”他寻思,“……我肯定能救出她们,因为她们不是罪犯,而且我找到了罪犯。可是我用什么办法去救她们呢?” 他想到警察总监,想到今晚在絮谢大道弗维尔工程师公馆的聚会。聚会应该开始了。可是警察把守着公馆。这么一想,他又记起了韦贝在《莎士比亚全集》第八卷中找到的那张纸。警察总监念了上面的话: “切记:爆炸与信互不相关,将在清晨三点发生。” “对啊,”堂路易和德斯马利翁先生的想法一致,“对啊,爆炸是十天以后的事,因为才送来三封信。今夜将出现第四封。爆炸应该伴随第五封信而来,因此,应该在十天以后。” 他反复念叨道: “十天以后……伴随第五封信……对,十天以后……” 突然,他惊恐得浑身一震,脑子里倏地闪过一个念头,一个看来像是真实情况的念头:爆炸将在今夜发生!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事实,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恢复了平时的洞察力,认为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当然,迄今为止,的确只出现了三封信,但本来是应该出现四封信的,有一封因为堂路易所了解的原因,推迟了十天出现。再说,问题不在这里。不能缠在这堆信和日期上,陷在这些杂乱无章、谁也不能断定确实可信的事情上去寻找案情的真相。不能。惟有一点十分重要,就是那句话:“切记:爆炸与信互不相关。”既然爆炸的日期已经定在五月二十五日夜,那么,今天夜里三点钟,爆炸就会发生! “救命啊!救命啊!”他叫起来。 这一次,他不再犹豫了。直到刚才止,他一直鼓起勇气,留在囚笼之中,耐心等待着神奇的事件发生,以便趁机脱身;而现在,他宁愿自己冒一切危险,受一切惩罚,也要解除威胁着警察总监、韦贝、马泽鲁和他们的同伴的危险。 “救命啊!救命啊!” 再过三四个钟头,弗维尔工程师的公馆就会被炸掉。他坚信这件事会发生。尽管阻碍重重,那几封神秘的信还是准时出现,以此看来,爆炸也将在指定的时刻发生。因为这是作案人有意安排的。清晨三点,弗维尔公馆将轰隆一声,荡然无存。 “救命啊!救命啊!”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绝望地大喊,希望声音能够透过石头和护壁板,传到外面。 他的呼喊似乎没有引起回应。他停止叫喊,屏息静听。 周围没有任何动静。一片沉寂。 这时,他极为惶恐不安,急出一身大汗。也许警察从楼上撤走,在一楼的房里过夜去了? 他发狂地抠出一块砖,使劲敲入处那块石头,希望全公馆都能听到声音。可是,这几下撞击,震得碎石纷纷落下,又迫使他躺在地上,不再动弹。 “救命啊!救命啊!”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他觉得声音并没有传出去。再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有气无力,几乎成了声嘶力竭的呻吟,还在他窒息的喉咙里就消失了。 他不作声了。仍屏心敛气,焦急地听着。周围一片死寂,像铅皮一样包着这具盛着他的石棺。仍然毫无动静。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人来,也不可能有人来救他。 弗洛朗斯的模样和名字仍不时地在他脑海里出现。他也不时地想到玛丽-安娜。他曾答应救她。可是玛丽-安娜眼看就要饿死。而且,现在轮到他和她一样,和加斯通-索弗朗,和好些人一样,来充当这起极可怕案子的牺牲品了。 有一件事更让他慌乱。他一直让电筒亮着,以驱散黑暗的恐怖。这时电筒光倏地熄了。这时是晚上十一点。 他觉得头晕,呼吸不畅。空气不足,又已经混浊。他头痛,身体极不舒服。眼前似乎老是浮现着弗洛朗斯的漂亮面孔或者玛丽-安娜那张苍白的脸。他产生了幻觉:玛丽-安娜奄奄一息,濒临死亡,弗维尔公馆一声轰响,化为灰烬,他看到警察总监和马泽鲁被炸得七零八碎,死了。 他陷入一种麻木的状态,昏昏沉沉地睡去,嘴里仍喃喃吐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 “弗洛朗斯……玛丽-安娜……玛丽-安娜……” 二、絮谢大道的爆炸 第四封神秘的信!照一家报纸的说法,那是“由魔鬼投邮魔鬼寄送”的第四封信!五月二十五日的夜晚临近时,公众那确实非同一般的激动,想必大家都记忆犹新…… 那时公众的好奇心,被一些新消息推到了最高点。大家一会儿听说索弗朗被逮捕归案,一会儿又听说堂路易-佩雷纳的秘书,索弗朗的同谋弗洛朗斯-勒瓦瑟逃跑了,一会儿又听说那个堂路易-佩雷纳不明不白地失踪了。这个人物,公众出于充分的理由,坚持认为就是亚森-罗平。 警方自以为胜券在握,凶案的所有案犯几乎都已查明并被抓获,渐渐地变得不谨慎起来,于是,从这个那个记者披露的细节里,人们获知堂路易来了个大转弯,人们猜出了他对弗洛朗斯-勒瓦瑟的爱慕,以及他反叛的真实原因。看到这令人惊愕的人物投入这场新的斗争,公众激动得直哆嗦。 他将干什么?他如果想使心爱的女人摆脱追捕,并让玛丽-安娜和索弗朗恢复自由,就必须介入今夜将发生的事件,以这种那种方式参与进去,通过逮捕传递第四封信的隐秘的信使,或带去的无可否认的解释,来证明那三人是无辜的。总之,他今夜必须到场。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其次,有关玛丽-安娜的消息并不怎么好。她已经横下一条心,坚决要寻短见。狱方只好通过人工的办法给她输送养料。在圣拉扎尔医务所,医生们并不掩饰他们的焦虑。堂路易-佩雷纳会及时赶到吗? 最后,还有一点,就是爆炸的威胁。第四封信送出十天之后,弗维尔工程师的公馆将被炸为废墟。大家想到那敌人预告的事,无不按时发生,就更觉得这个威胁真正骇人听闻。虽说离爆炸的日子还有十天,至少大家是这样认为的,但事情本身被抹上了一层越来越悲惨的色彩。 因此,这天晚上,真正出现了人山人海。人们从米埃特、奥特伊两头往絮谢大道蜂拥而来。他们中不但有来自巴黎市区的,还有来自郊区的。甚至还有人从外省赶来的。节目太精彩动人了。大家争相一睹。 可是大家只能隔得老远观看,因为警察在左右两头离公馆一百米远的地方,分别设置了障碍,并把翻过公馆对面山坡的人赶到城防工事的护墙壕里。 天空阴沉沉的,布满浓云,偶尔才看得晕晕的月亮投下的几丝清晖。几道电光闪过长空。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有人唱歌。一些孩子在学动物叫。人们成群结队,或者坐在街边长椅上,或者站在人行道上,或者吃东西,或者喝饮料,但都在谈论着案情。 几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公众的期待丝毫没有满足,有些人已经感到厌倦,寻思是否还是离去为好,因为索弗朗已经关进牢房,第四封信很可能不会像先前三封,从神秘的黑暗中出现了。 然而,大家还是没走:因为堂路易-佩雷纳还没来。 晚上十点,警察总监、警察总署的秘书长、保安局长、保安局副局长韦贝、马泽鲁队长和两名警察聚集在弗维尔工程师遇害的大房间里。另有十五名警察守在其他房间里,二十名警察守着屋顶、正门和花园。 下午,警察把公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再次搜查了一遍。但也和前次一样,没有结果。不过他们作了决定,谁也不能睡。只要第四封信送到大房间某处地方,大家就希望知道,也一定会知道送信人是谁。在警察眼里,是不存在什么奇迹的。 将近午夜,德斯马利翁先生让人给值勤的人送上咖啡。他本人喝了两杯,而且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会儿走上楼梯,上阁楼看看,一会儿又到前厅和候见室走上一圈。他还让人把所有的门都打开,所有的电灯都亮着,给值夜监视提供最便利的条件。 对此,马泽鲁提出不同意见: “只有熄了灯,信才会送来。总监先生,您一定记得,我们开着灯守过一次。那次信就没有送来。” “我们再试一次吧。”德斯马利翁说。其实,不管怎样,他是怕堂路易插手。因此,他采取了许多措施,让堂路易无法介入。 不过,随着夜色渐深,大家都有些不耐烦了。本来大家都作了战斗准备,一个个劲鼓鼓的,希望有用武之地。于是他们细心听着,一个劲地观察周围的动静。将近一点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表明大家紧张到了什么地步。二楼上响了一枪,接着响起一阵吆喝。一摸情况,才知道原来是两个警察巡逻,走了一圈回来,竟没有认出对方来。其中有一个朝天放了一枪报警,闹出一场虚惊。 这时,公馆外面看热闹的人少了一些。德斯马利翁把花园门打开一条缝,注意到这一点,便下令可以让他们靠近一点,但不许越过人行道边。 马泽鲁对他说: “总监先生,幸好不是今夜发生爆炸,不然,这些无辜的人会和我们一起遭殃的。” “十天以后也不会发生爆炸,正如今夜不会有信来了。”德斯马利翁先生耸耸肩,断言道。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 “再说,到那一天,我会下死命令,不许他们靠近。” 这时是两点十分。 两点二十五分,总监点燃一支雪茄,保安局长笑着提意见: “下一次您可不许点烟了,总监先生。不然太危险了。” “下一次,我再也不来了,免得浪费时问。”德斯马利翁先生说,“因为我确实认为,信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马泽鲁插嘴道: “谁知道……?” 又过了几分钟……德斯马利翁先生坐下来。其他人也各自找了位子坐好。谁也不再说话。 突然,他们同时一跳而起,同样一副惊愕的表情。 原来是响起了一阵铃声。 铃声……这可能吗? 他们立即听出铃声来自何方。 “电话。”德斯马利翁先生低声道。 他真是大吃一惊,在场的人也都惊讶极了。想不到弗维尔公馆的电话还是通的。 总监走近电话机。铃声再次响起。 他说: “也许是署里打来的,有紧急情况。” 响起了第三声…… 他摘下听筒: “喂……您要找谁?” 对方的声音是那样遥远,那样微弱,他只能听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他大声道: “大声点!……什么?您说什么?您是谁?” 对方嘟嘟哝哝地说出几个音节,总监似乎惊呆了…… “喂!”他说,“……我不明白……请再说一遍……喂……您是谁?” “堂路易-佩雷纳。”对方说得清楚一些了。 “嗯?什么?堂路易……佩雷纳。” 他准备挂上话筒,埋怨道: “恶作剧……这时候还开玩笑!”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粗声粗气地对着话筒说: “您究竟是谁?是堂路易-佩雷纳?” “对。” “你问什么?” “几点了?” “几点了!” 总监生气地挥了一下手,倒不是因为这个荒谬的问题,而是因为他确凿无疑地听出了堂路易-佩雷纳的声音。“还有呢?”他克制自己的厌恶情绪,问道,“你又在想什么花花点子了?你在哪儿?” “在我公馆里,铁幕上边,我工作室的天花板上。” 总监有点困惑,重复了一句: “在天花板上?” “是的。说实话,我是精疲力竭了。” “有人会来救你的。”德斯马利翁先生说,变得开心起来。 “总监先生,等会再说这事。您先回答我的问题。快……不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支持到……几点了?” “啊!这个……” “我请求您……” “两点四十。” “两点四十!” 堂路易吓了一跳,似乎出人意料地恢复了一点气力。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忽然有了生气,口气一会儿专横,一会儿失望,一会儿哀求,一会儿又充满自信,试图说服对方。他吩咐道: “总监先生,快离开……大家都要走开……离开公馆……公馆三点钟要爆炸……是的……我向您发誓……第四封信以后十天,就是今天,因为前面推迟了十天……正是今天夜里三点。您回忆回忆今早韦贝副局长搜出来的纸条上的宇:‘切记:爆炸与信互不相关,将在清晨三点发生。’总监先生,今天清晨三点!啊!快点撤离,我求求您……所有人都撤离,一个也不要留……必须相信我的话……整个案子的真相我都清楚……什么事情都阻止不了爆炸发生……走吧……离开吧……啊!真可怕……我觉得您不信任我……我没有力气了……快离开吧,你们所有的人……” 他还说了几句话,但德斯马利翁先生没有听清,接着通话就断了。尽管总监听到一些叫喊,他觉得这些叫喊十分遥远,似乎是隔话筒很远的声音。 他挂上话筒。 “诸位,”他微笑着说,“现在是两点四十三分。再过十七分钟,我们将被炸死。至少我们的好朋友堂路易-佩雷纳是这么肯定的。” 尽管大家用打趣来对待这个恐吓,还是感到不安。韦贝副局长问道: “总监先生,是堂路易?” “正是他本人。他藏在他工作室顶上的那个洞里,又饥又渴又累,似乎有些不正常了。马泽鲁,你去抓他……如果他没有耍什么新花招,那就确实在窝里。你有逮捕证吗?” 马泽鲁走近总监,一脸苍白。 “总监先生,你说我们会被炸死?” “是的。他的根据,是韦贝从莎士比亚那卷书里找到的那张纸。爆炸将于今夜发生。” “清晨三点?” “清晨三点,也就是说,过一刻钟。” “总监先生,您不离开吗?” “马泽鲁队长,别-嗦了。你以为我们都要服从那位先生的怪念头的支配?” 马泽鲁有些犹豫、动摇,尽管他对总监十分尊敬,还是忍不住叫道: “总监先生,这不是怪念头。我和他共过事,了解他的为人。他预告一件事情,一定有他的理由。” “一些拙劣的理由。” “不是,总监先生,”马泽鲁越来越激动,央求道,“我向您发誓,应该听他的……他说了,清晨三点……公馆将爆炸……还有几分钟……走吧,我求您,总监先生……” “这就是说,逃走。” “可这并不是逃走,总监先生。这只是以防万-……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您也是一样,总监先生……” “够了……” “可是,总监先生,既然堂路易说了……” “够了!”德斯马利翁先生厉声喝道,“你要是害怕,赶紧去执行我的命令,去堂路易的公馆。” 马泽鲁脚跟一并,摆出老战士的架式,行了个军礼。 “总监先生,我留在这儿。” 他原地一个转身,回到他原来在一旁的位子上。 一阵沉默。德斯马利翁先生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接着,对保安局长和秘书长说: “我想,你们同意我的意见,对吧?” “对,总监先生。” “不是吗?首先,这个假设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根据。其次,我们有人看守。炸弹总不至于从头顶上落下来。总得有人扔进来。怎样扔?从哪儿扔?” “和信的来路一样。”秘书长大胆说道。 “嗯?那么您认为……?” 秘书长没有回答。德斯马利翁先生没有把话说完。他本人和别人一样,也觉得有些惶恐。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惶恐越来越强烈,最后简直叫人忍受不了了。 清晨三点……他脑子里不断冒出这几个字。他先后看了两次表。还有十二分钟。还有十分钟。难道有人就为了实现一个可怕的然而又强有力的意愿,真的会把公馆炸掉? “真蠢!真蠢呐!”他跺脚骂道。 可是,环顾四周,他发现同伴的脸上都很紧张。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在一阵一阵紧缩。 他并不害怕。绝对不怕。别的人也一样。不过从长官到普通警察,大家都深受那个堂路易-佩雷纳的影响。他办的事情是那样不寻常,他在侦破这起扑朔迷离的案件时是那样精明能干,大家都是有目共睹。不论有意还是无意,不论愿意还是不愿意,反正他们想到他,就像想到一个身怀绝技的奇人,一个以他勇敢的传说,才华和超人的洞察力,不能不让人联想到那惊人的亚森-罗平的人。 是亚森-罗平叫他们逃跑。他自已被人追捕,却自投罗网,为的是向他们报警。危险迫在眉睫。再过七分钟,六分钟,公馆就会爆炸。 马泽鲁扑通一声跪下来,划着十字,低声作着祈祷。这个举动是那样感人,秘书长和保安局长都朝总监迈出一步。 总监转过头去,继续踱着。不过他心中更加不安,电话里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佩雷纳的威望、他热切的请求,狂热的自信,这一切都让他烦乱不安。他见过佩雷纳办事。他这样一个人的警告,在这种情况下,是不能忽视不理的。 “我们撤离吧。”他说。 这话说得极为平静。人们简直可以认为,听到这话的人都会把它当作对一件平常事情所作的结论。他们不慌不忙地撤出来,没有丝毫混乱,根本不像是逃跑,只像是以防万一避避危险。 走到门口,大家闪在一旁,让总监先走。 “不,”总监道,“你们走前面,我跟着。” 他最后离开房间,让灯继续亮着。 在前厅,他请保安局长吹哨子让警察集合,然后让他们撤出去,门房撤出来后,带上了大门。 总监走近警察,命令他们监视大道。 “叫所有人离远点。尽可能把人群推开……快点,对吧?过一刻钟,我们再回公馆。” “总监先生,”马泽鲁低声道,“您,我希望您不要留下。” “不,”他笑道,“我既然听了佩雷纳朋友的忠告,就应该坚持到底。” “只差两分钟了。” “佩雷纳朋友说的是三点,不是两点五十八分。因此……” 他走过大道,登上对面的山坡,后面跟着保安局长、秘书长和马泽鲁。 “也许应该趴下。”马泽鲁坚持道。 “好,我们趴下。”总监说,情绪仍然不错,“不过,如果没有发生爆炸,我就要朝自己的脑袋开一枪。我干了这样荒谬的事,没有脸活下去。” “总监先生,会爆炸的。”马泽鲁肯定道。 “你硬是这样信任堂路易朋友吗?” “您也同样信任,总监先生。” 他们不说话了,紧张地等待着,努力克制着心中的不安。他们按着自己的心跳,一秒一秒地计着时。时间过得真慢。 哪个地方的钟敲响了三点。 “你们瞧,你们瞧,”德斯马利翁先生冷冷笑道,“什么也没发生……谢天谢地!”他的声音都变了。 又低声抱怨道: “真蠢啊!真蠢!好像这种事可以想当然!……” 更远的一座钟也敲响三点。接着,附近一家酒店楼顶上也响起钟声。 但第三声还没响起来,他们就听见咔嚓一响,接着是惊天动地的爆炸,一瞬间就过去了。他们只见到一团烈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巨石断墙被猛烈地抛向空中,又纷纷落下。这情景,就像一束巨大的烟火。然后,就完了。火山已经爆发了。 “快跑!”警察总监喝道,冲向前面。“快打电话,让消防队赶来灭火。” 他抓住马泽鲁的胳臂。 “我的汽车在百米开外。你跑过去,让司机送你会堂路易公馆。你如果找到堂路易,把他救出,领到这里来。” “我要带逮捕证吗,总监先生?” “逮捕证?你疯了!” “可是韦贝副局长要是……” “韦贝不会烦我们了。我负责说服他。快去。” 马泽鲁立即完成了这道使命。他是个奉公守法、忠于职守的人,要他去逮捕堂路易,他也会立即从命。但是办这趟差使,他不但更迅速,而且也格外高兴。他不得不参与追捕老板的行动,因此总是觉得难过,甚至伤心得流泪。而这一回,他是作为助手,甚至可能是作为救命恩主到他府上的,因此心情十分愉快。 下午,按照德斯马利翁先生的命令,他们停止搜索堂路易公馆,因为他看来肯定逃走了。副局长只留了三名警察看守公馆。马泽鲁在一楼一间房里找到他们。他们在轮班值夜。一问他们,都说没听见任何声响。 他独自一人上楼,穿过客厅,进了工作室。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和老板会面的情形。 一进工作室,他立即觉得心里一紧,因为,开亮电灯,一眼望去,什么也没看见。 “老板!”他叫了好几声,“老板,您在哪儿?” 没人回应。 “可是,”马泽鲁寻思道,“他打了电话,说明他只可能在这儿。” 确实,他隔得老远,就看见话筒被摘下了。他朝电话间走去,踢着了散落在地毯上的砖头石膏块。于是,他也开亮这间房的灯,发现头顶上,从天花板上垂下一条胳臂。天花板被捅了个窟窿,可是肩膀没有过来,看不见脑袋。 马泽鲁跳上一张椅子,摸到了那只手。手是温热的,他放下心来。 “是你吗,马泽鲁?”一个声音问道,听上去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是啊,是我。您受了伤,嗯?不严重吧?” “没受伤。只是头昏……无力……听我说……” “我听着哩……” “打开我桌子左边的抽屉。你会找到……” “什么,老板?” “一截吃剩的巧克力。” “可是……” “亚历山大,去吧,我饿坏了。” 堂路易吃了巧克力,过了一会儿,又说: “我好些了。可以等了。你去厨房给我拿点面包和水来。” 确实,他的声音有精神一些了。 “我就来,老板。” “不要直接回这儿。从弗洛朗斯-勒瓦瑟的房间上来,走那条暗道,一直到翻板活门下的那段梯子。” 他告诉马泽鲁如何转动石头,进入暗道。他原以为自己会在暗道里落个悲惨下场的。 十分钟后,马泽鲁就按老板的指示办了。他清理好洞口,抓住老板的腿,把他拖出洞外。 “唉,说实在的,老板,”他不胜怜惜地说,“您就是这样趴着的呀!您怎样这么不爱惜自己呀!是的,我在这儿看得出,您伏在地上,掏空了前面的砖石,掏了……一米多!您肚子空空,这样干真要点勇气呢!” 堂路易回到自己的卧室,吞下两三个面包,喝了不少水,然后说道: “老伙计,真是要不小的勇气哩。真的!当你脑子里一片模糊,念头打着转转的时候——我可不是编出来的——你这时想的,就是快点死算了。尤其是缺少空气。呼吸憋闷得很。然而我还是掏,正像你所见的,我在迷迷糊糊之中,还在掏呀掏呀,好像做噩梦似的。喏,你瞧,我的指头都掏烂了,血糊糊的。只不过,我想着爆炸的事儿,就一切都顾不上了。我要通知你们,所以我还是掏呀掏呀。多么艰难的活儿!终于,我觉得前面空了。我的手伸了出去,胳臂也出去了。可是这是在哪儿呢?真是万幸,正好在电话室上头,我立即清醒了,手在墙上摸索,触到了电话线。可是,摸到电话机可不容易,就跟驯马一样,费了半个小时才成。我的胳臂够不着,用了一根细绳子,打了个活结才把话筒钓起来,送到嘴边。其实至少离嘴巴有三十厘米。我要大声叫喊,对方才听得见。于是我声嘶力竭地叫!头一阵阵发晕!到后来,细绳子绷断了……再后来……后来,我力气耗尽了……再说,你们反正得到通知了。该你们自己想法对付了。” 他抬头望着马泽鲁,问道: “爆炸发生了,对不对?” 似乎他相信回答只能是肯定的。 “对,老板。” “三点整?” “对。” “想必德斯马利翁先生让大家都撤出来了,对吧?” “对。” “在最后一刻?” “在最后一刻。” 堂路易笑着说: “我早料到他会抵触的,不到最后一刻不会认输。你在那里熬了一刻钟,可怜的马泽鲁,心里一定极为紧张吧?因为,你肯定是一听到我的报警就认定我有道理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吃,似乎每吃下一口,就恢复了一分活力。 “饿肚子真叫人难受,让你变得糊里糊涂!我以后非得适应饿肚子不可。” “无论如何,老板,您看上去不像饿了差不多四十八个钟头的人。” “嗬!多亏我这副皮囊不错,还有些油水垫底。再过半小时,我就完全恢复了。我趁这段时间洗个澡,刮刮脸。” 梳洗完毕,他又坐到桌前,吃了一些马泽鲁为他弄的鸡蛋和冷肉,然后,站起身,说: “现在,上路吧!” “但是老板,用不着这么急。睡几个钟头再走。总监会等您的。” “你疯了!玛丽-安娜-弗维尔怎么办?” “弗维尔太太?” “对呀。你以为我会把她和索弗朗扔在监狱里不管?一秒钟也不能耽误了,老伙计。” 马泽鲁一边寻思:老板的脑子大概还没有完全清醒,以为像魔术师那样,挥一下棍子,就能把玛丽-安娜和索弗朗解救出狱!还不行哩!他走得远了点!一边把堂路易-佩雷纳领到总监的汽车上。此刻的佩雷纳焕然一新,精神饱满,步履矫健,气色鲜朗,仿佛才从床上下来似的。 “总监先生接了我的电话警报,先是犹豫不决,到决定性的时刻,才听信了我的话,对我的自尊心,这真是个安慰。”他对马泽鲁说,“那些先生一见到我,惟恐避之不及,难道非要叫我拖住他们不可?!‘当心,诸位先生,有人从地狱打来电话,当心!三点钟,发生爆炸——不会的!——会!——你怎么知道?——因为我知道——证据呢?——证据?我说出来就是证据——啊!既然你说了……’于是,三点差五分,他们撤走了。啊!我要是不谦虚……!” 他们来到絮谢大道。那里挤满了人,密密匝匝,汽车开不过去,他们只好下车。警察拦了一道绳子,不让围观者接近公馆。马泽鲁跨过绳子,带领堂路易来到对面坡上。 “老板,您在这里等着。我去报告总监。” 清晨惨淡的天空上,仍然拖曳着一团团乌云。对面,晨光熹微之中,堂路易看见了爆炸造成的破坏,比他想象的要小得多。公馆没有坍塌。只有几间房子的天花板塌落了,从洞开的窗眼里看得见尚连着的残余部分。甚至弗维尔工程师的小房子似乎也没遭多大破坏。而且,总监先生撤离时有意让电灯亮着,现在这些灯也没熄,真是怪事。花园里或者大道上堆着一些家具,周围各有士兵和警察看守。 “老板,跟我来。”马泽鲁走回堂路易身边对他说,并把他带进工程师的工作室。 有一部分地板炸坏了。左边的外墙,候见室那边的,被炸裂了。两个工人正用从附近的工地拖来的梁柱支撑天花板。不管怎么说,爆炸并没有造成破坏者预计的后果。 德斯马利翁先生在里面。昨夜守在这房里的人也都在里面。另外检察院和警察总署又来了几位要人。只有韦贝副局长刚刚离开,他不愿与冤家对头见面。 堂路易的出现引起一阵激动。总监立即迎上前来,对他说: “先生,我们深深地感谢你。你的洞察力,怎么赞誉也不过分。你救了我们的命。我和这些先生都要这么说,一点也不含糊。对我来说,这是第二次了。” “总监先生,您要谢我,有一个办法十分简单。这就是允许我把任务完成。” “完成任务?” “对,总监先生。昨夜我的行动才是个开头。玛丽-安娜-弗维尔和加斯通-索弗朗获释,才算完成。” 德斯马利翁先生微笑道: “哦!哦!” “总监先生,这要求是不是有点过分?” “要求总是可以提的。只是要求还得合理。这两个人有不有罪,可不是我一句话就可以定的。” “当然不是由您定的。可是我如果证明他们是无辜的,您保不保护他们,就取决于您了。” “对,只要你的证明是无可辩驳的。” “是无可辩驳的……” 不管怎样,比起前几次,堂路易的自信给德斯马利翁先生留下了更深的印象。他说: “我们初步作了调查。调查结果也许对你有所帮助。我们确知炸弹安放在候见厅门口,很可能放在地板下面。” “不必讲了,总监先生。这都是些次要的细节。现在,最要紧的,是让您了解全部真相,而且,不单单是通过话语。” 总监走近堂路易。官员和警察们都围住他,急不可待地注意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尽管抓了那两个人,已经很了不起了,可是离案情真相大白还是那么遥远,那么模糊。难道这一下就会真相大白了? 这时刻十分庄严,大家都屏息静气,等待堂路易说出真相。他对爆炸所作的预报,使大家认为他每言必中。这些多亏他才幸免于难的人,对他所作的断言,哪怕看上去最不像真的,也都几乎当作事实来接受。 堂路易说: “总监先生,昨夜,您等那神秘的第四封信,可是白等了。然而一个神奇的巧合,会使我们得以目睹信是怎么送来的。到时候,您就会知道,送信的人,正是制造那几起谋杀案的人,……而且您还会知道:他究竟是谁。” 他又对马泽鲁说: “队长,请尽可能把亮光遮住。百叶窗炸掉了,把窗帘拉上,用门板堵上。总监先生,这电灯是偶然开着的吧?” “是偶然开的。把它熄掉吧。” “等一等……先生们,你们中哪位有电筒?或者……不,没用。有这个就行了。” 一个枝形大烛台上有一支蜡烛。他取下来,点燃。 然后关了电灯。 房间里变得若明若暗。烛焰被气流吹着,摇摇晃晃。堂路易用手掌挡住气流,使烛焰稳定下来,朝桌子走过去。 “我认为无须等待。”他说,“照我的预计,不出几秒钟,事实就会说话的,而且比我说的要好。” 在这几秒钟里,大家都保持静默,因此这段时间令人难以忘怀。事后,德斯马利翁先生在接受一次采访时挪揄自己,说那时他忙乎了一夜,已经累了,又被这个场面所刺激,脑子里便想象出种种不寻常的事件,如有人侵入公馆,手持武器进行攻击,或者一些幽灵和精灵在公馆里露面。 不过他还是好奇地观察着堂路易。堂路易坐在桌子边上,头稍向后仰,两眼漫不经心地张着,正在吃一片面包和一块巧克力。他似乎饿坏了,可是吃起东西来却是不急不忙的。 其他人保持着使大力时那种紧张神态。一张张脸都扭曲变了形。那关键性的时刻越是临近,他们越是想起了爆炸。墙上,烛焰投射出一个个影子。 时间似乎比堂路易说的要久,大概有三四十秒。他们觉得漫漫无期。然后,佩雷纳举起蜡烛,轻声说: “来了。” 其实,几乎与他同时,大家都看到了……一封信从天花板上晃晃悠悠,飘然而下,就像一片树叶从树上飘落,没有被风吹走。信从堂路易身上擦过,落到两只桌子腿之间的地板上。 堂路易拾起信,递给德斯马利翁先生,说: “总监先生,这就是预告昨夜要出现的第四封信。” 三、怀着仇恨的人 德斯马利翁先生茫然不解地看看堂路易,又望望天花板。堂路易告诉他: “这不是幻影。上面没有什么人往下扔信,天花板上也没有洞。其实,道理很简单。” “嗬!很简单!”德斯马利翁先生说。 “是的,总监先生。这一切取决于变魔术时那种被弄得过于复杂,几乎够得上快乐的体验气氛。因此,我肯定地说,事情确实很简单……但也极为可悲。马泽鲁队长,请把窗帘拉开,尽量让屋里亮堂一些。” 马泽鲁去做堂路易所吩咐的事。德斯马利翁先生扫了那第四封信一眼。那封信的内容其实并不重要,只不过是确认前几封信提到的事情而已。而堂路易则走到一个角落,把刚才工人留下来的人字梯搬到房间中央架好,爬了上去。 他跨在最高一级上,伸手可及吊灯。 这具吊灯有一个镀金的大钢圈,下面吊着水晶坠子,里面是一个铜三角,三只角上分别安着一个灯泡。电线藏在钢三角后面。 他掏出电线,剪断,接着要把吊灯卸下来。不过,要干这件事,他必须用下面的人递给他的锤子,把吊钩周围的石膏砸碎。 “帮我一把,好吗?”他对马泽鲁说。 马泽鲁登上梯子。他们俩一起抓着吊灯,让它顺着梯子滑下来,好不容易才放到桌上,因为这架吊灯死沉死沉的,比它应该有的重量要大得多。 确实,初步检查,便发现吊灯上装了一只方形的金属盒子,每边有二十厘米长。就是这只盒子埋在钩子之间的天花板里,迫使堂路易不得不敲掉糊住外面的石膏。 “这鬼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德斯马利翁先生惊叹道。 “总监先生,您亲自打开看看。有盖子。”佩雷纳回答道。 德斯马利翁先生揭开盖子。盒子里面有齿轮,发条,一整套复杂而精密的机械装置,极像一架钟的机芯。 “您允许吗,总监先生?”堂路易问。 他卸下机芯,在下面又发现一套,通过两个齿轮与上面那套连在一起。这一套更让人想起放电影的自动机器。 盒底的金属板上,开了一道弧形齿槽,正好在齐着开花板的位置。有一封信已经接近了齿槽。 “无疑,这就是五封信的最后一封,前面几封信揭露的那些事的下文。”堂路易说,“总监先生,您会注意到,吊灯中间本来还有一个灯泡的,显然为了给信让路,拆掉了。当初装这具吊灯,就是用来发信的。” 堂路易继续作解释,明确说道: “因此,五封信都是装在盒子里,一个由钟表机芯驱动的机械装置在确定的日期,将它们一封一封推到隐藏在灯泡和水晶坠子之间的齿槽,并抛下来。” 人们围着堂路易,都不作声,也许他们还显得有些失望。的确,这个机械装置做得奇巧,可大家指望知道的,并不仅仅是机械装置如何发动运行的,尽管这是他们未曾料到的。 “先生们,耐心点。我会给你们讲一件事的。那事情有多么可怕,你们简直想象不到。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好吧。”总监说道,“信就是从这里出来的,我同意。可是,有许多事情我还不明白,尤其有一点难以理解。那些罪犯怎么可能安这么个吊灯呢?在一座有警察看守的公馆里,在一间日夜有人值班的房间里,他们装上这么件东西,怎么可能不被人看见和听见呢?” “总监先生,您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这是因为,这个吊灯是在警察看守公馆之前就装上去的。” “那就是说,在谋杀案发生之前?” “对,在谋杀案发生之前。” “可是,有什么可以证明呢?” “总监先生,您自己的话就说明了这一点。因为只可能是这样。” “可是你还是快说吧!”总监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叫道,“你既然有许多重要情况要告诉大家,何必拖时间呢?” “总监先生,您最好能循着我走的路接近真相。大家既然知道了信是怎么来的,离真相就比你们所想象的要近得多了。如果你们见了这可恶的罪证,猜疑是谁所为,那么你们就已经明白罪犯是谁了。” 德斯马利翁先生认真地盯着堂路易,觉得他的话句句都很有分量,不禁生出一种渴望,急于知道下文。 “那么,照你这么说,那些指控弗维尔夫人与加斯通-索弗朗有罪的信放在上面,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把他们两人毁掉?” “是的,总监先生。” “既然它们是在罪行发生之前装上去的,那就是说,阴谋是在罪行发生之前就策划好了的。” “对,总监先生,是有预谋的。既然大家承认弗维尔夫人和加斯通-索弗朗是无罪的,那就不能不给他们的罪名作结论。这些罪名来自一系列有意安排的情节。谋杀案发生当晚弗维尔夫人外出……这是个阴谋!发案时间她无法说明自己在干什么……又是个阴谋!她在米埃特那边作的无法解释的散步,和她表弟索弗朗在公馆附近的转悠……阴谋!苹果上的齿痕,弗维尔夫人的齿痕……阴谋,而且是最卑鄙的阴谋!我跟您说了,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一切都安排好了:称好了分量,贴上了标签,排好了顺序。每个事件都按规定的时间发生。没有一丝意外。这是一个精密细致的工艺品,出于最精巧能干的艺匠之手,是这样结实耐用,不为外界的事物所扰乱,运转至今,一直这么精确、可靠、丝毫不乱……瞧,装在盒子里的时钟机芯,正是整个案件的象征,又是整个案件最合情理的说明。因为信是在案子发生之前装进去的。到了预定的日期时刻就自动落下来。” 德斯马利翁先生沉思良久,问道: “可是,难道弗维尔先生写这些信,为的是指控他妻子有罪。” “当然。” “那我们应该假定:要么他有理由指控妻子,要么这些信是伪造的。” “信不是伪造的。所有专家都认定是弗维尔先生的笔迹。” “那么?” “那么……” 堂路易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德斯马利翁先生更为清晰地感觉到,他已经离真相很近很近了。 别的人都没有作声,和他一样迫切地希望得知结果。他喃喃自语: “我真不明白……” “不,总监先生,您明白。您知道,发送这些信之所以是针对弗维尔夫人和加斯通-索弗朗的阴谋的一部分,是因为信文本来就是为毁掉他们而准备的。”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的就是我早已表明的意思:既然弗维尔夫人和加斯通-索弗朗是无辜的,那么对他们的任何指控都是阴谋活动。”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警察总监并不掩饰他的慌乱。他盯着堂路易的眼睛,慢腾腾地说: “不管谁是罪犯,我还没见过比这种仇恨的陷害更可怕的案件。” “您都想象不到,这种陷害是多么令人难以相信,总监先生。”佩雷纳慢慢激动起来,说,“您没听到索弗朗叙说事情经过,还感觉不出这股仇恨是多么强烈。我听索弗朗说话的时候,充分感到了这一点。从那以后,我脑子里就时时想着这股仇恨:谁可能怀有这样的仇恨呢?玛丽-安娜和索弗朗是遭受了什么仇恨的陷害呢?是哪个难以想象的人物有这种邪恶的天才,打造出这样牢固的锁链,捆住了两个牺牲品呢? 我脑子里还盘桓着另一个想法,它出现得更早一点,已经几次叫我费神了。我曾在马泽鲁面前提到过。这就是,那些信出现的日子是那样精确、严密。我寻思,如果没有极重要的原因明确要求,这些重要的文件不可能在固定的日子提交给公众的舆论。什么原因?如果有人的介入,信就不会这样有规律地出现.尤其是司法机关抓住案情,并且守在房里,等着收信以后,对吧?可是,尽管有种种障碍,信还是按期送到,好像它们不来不行似的。于是我渐渐悟出信是怎么来的了:它们是由一个看不见的机械装置送来的。这个装置一经调好,就永远只能一丝不苟地按照一种物理法则运转,而不再由智慧与意识控制。 于是这两个念头发生了碰撞:一个是仇恨,它要折磨那两个无辜的人,一个是机械装置,它服务于‘怀着仇恨的人’的意图。两个念头碰撞,便溅出了火星,同时也合为一体,使我记起伊波利特-弗维尔是个工程师!” 大家紧张地听堂路易讲着,都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很不舒服。惨剧的真相一点一点显露出来,不但没有让大家的紧张不安稍稍减轻,反而使它加剧到痛苦的地步。 德斯马利翁先生又提出不同意见: “不错,信是在预定的日子落下来的,可是请你注意,每次落下的时辰不一致。” “这是因为,信落下的时辰,跟我们开着灯还是关了灯值夜有关。而且正是这个细节向我提供了谜底。如果出于不可缺少的谨慎,信只能在黑暗中落下……我们今天已经看到了,那就是有一个装置,阻止它在开着电灯时落下。显然,这个装置由装在内部的一个开关控制。只能这样解释。其他任何解释都是说不通的。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自动推送装置,它靠一个时钟机芯的驱动,按事先调定的时刻把信推进出来,而且只在电灯关了的情况下。毫无疑问,机器的精巧,专家们会深为赞赏,而我的论断,他们也会予以肯定。既然它是安在这间房子的天花板上的。既然它只装了弗维尔先生写的信,难道我无权断言,它是由电气工程师弗维尔先生制造的?” 弗维尔先生的名字,就像一个顽念,又一次被提到了。每提到一次,这个名字就增加了一分决定性的意味。先是弗维尔先生,接着是弗维尔工程师,再接下来是弗维尔电气工程师。这样,那个“怀着仇恨的人”的面目,就如堂路易所说的,就轮廓清晰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叫这些看惯了形形色色奇案的人,也觉得不寒而栗。现在,真相不再在他们周围转悠了。他们早就与它搏斗,就像与一个掐你脖子、要把你摔倒、却又看不见的对手搏斗。 总监概括了自己的印象,声音低沉地说: “这么说,弗维尔先生写这些信,是想毁掉他妻子和爱上他妻子的男人。” “对。” “既是这样……” “既是这样?” “从另方面说,他知道自己受到死的威胁,因此希望万一自己死了,他妻子和妻子的朋友受到指控,对吗?” “对。” “为了报复他们的爱情,为了满足自己复仇的愿望,他希望提出一堆铁证,证明他们就是谋害自己的凶手,对吗?” “对。” “因此……因此,弗维尔先生是……怎么说呢?……从某个方面讲。是……杀害他的凶手的同谋。他在死亡面前发抖……他挣扎……但他作好了安排,让他的死为他复仇提供便利。是这样的,对吗?是这样吗?” “差不多是这样,总监先生。您走的路线,就是我已经走过来的。您和我一样,在最后的真相面前踌躇不前,不敢触及那给整个案子打上不幸的非人的烙印的事实。” 总监双手捶着桌子,猛地跳起来,不服地吼道: “荒谬!愚蠢的假设!弗维尔受到死亡的威胁,竟不择手段,执意设下阴谋,毁掉妻子……算了吧!弗维尔那天到我办公室来,你也见到了,他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如何不死。他只怕一件事,就是死。在那时候他是不可能调好机械,设下陷阱的……尤其是这些陷阱只有在他死于谋杀时才有用。你以为弗维尔先生做好时钟机芯,装上他三个月以前写给一个朋友,又中途截回来的信,把一切安排好,造成他妻子犯罪的假象,然后说:‘好了!我就是被谋杀,也可以瞑目了。警方将把玛丽-安娜逮捕归案。’不对,你得承认,他不可能采取这么可怕的谨慎措施。否则……否则,就是他清楚自己要被谋杀。他愿意被谋杀。可以说,他与杀人者是串通好了的,是伸出颈根让人砍。总之,这是……” 他打住了,似乎突然被刚才说的话惊住了。其他人似乎也和他一样困惑。其实他们已不知不觉地从这些话里听出了结论,只是他们还不知道罢了。 堂路易眼睛不离总监,等他说出那不可避免的话。 德斯马利翁先生喃喃道: “你总不至于断言他们是串通好……” “我什么也没断言。”堂路易说,“这些想法,是您自然而然,顺着逻辑推出来的,总监先生。” “是啊,是啊,我知道。可我是要指出你的假设是多么荒谬。为了证明你的假设是对的,为了让大家相信玛丽-安娜-弗维尔是无辜的,我们就得假定有这种奇事:弗维尔先生参与了谋杀自己的阴谋。这是很可笑的!” 他确实笑起来,笑得很勉强,很虚假。 “因为无论如何,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我不否认。” “那么?” “那么,正如您所讲的,总监先生,弗维尔先生参与了谋杀自己的阴谋。” 堂路易是极为平静地说这句话的,但他的神气是那样肯定,以致谁也没有想到要反驳他。他的那些推理和假设,他已经迫使在场的人接受了。现在他们走到了死胡同的尽头,要想出去,不可能不费劲。对弗维尔先生参与犯罪活动已不再有任何疑问。只是他是怎样参与的?在这场谋杀和仇恨的悲剧里扮演了什么角色?这最终导致他把命赔掉的角色,他难道乐意扮演,或者只是同意扮演?究竟是谁充当他的同谋,或者刽子手呢? 这些问题,在德斯马利翁先生和其他在场的人脑子里竞相冒出来。大家只想找到答案。堂路易可以确信:他提出的答案,预先就会被大家接受。此后,他只要说出发生的事情就行了,根本不必担心人家会说他撒谎。他简要地叙述了一番,就像作概述。 “发案前三个月,弗维尔先生给一个朋友朗热诺先生写了一连串的信。总监先生,马泽鲁队长大概向您报告了,那朗热诺先生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这个情况,弗维尔先生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信留在邮局待领,但被人中途截走了。用什么办法截走的,这里就不必细述了。弗维尔先生擦去了邮戳和地址,把信装在特制的装置里,把机器调好,让第一封信在他死后半个月落下来,其余的每隔十天落一封。现在看来,他的计划确实考虑得巨细无遗。他知道索弗朗爱玛丽-安娜。通过监视索弗朗的举动,他显然注意到那可恶的情敌每星期三都要从公馆的窗户下面经过,这时玛丽-安娜-弗维尔便来到窗口。这是个极为重要的事实,对我来说,得悉它如获至宝,它给您的印象,将如同一个物证。我再说一遍,每星期三,索弗朗都在公馆周围转悠。因此,请你们注意,第一,弗维尔先生策划的罪行发生之日,正是一个星期三晚上;第二,弗维尔夫人正是在丈夫的执意要求下出门的,当晚去了歌剧院,又去了艾尔辛格夫人家的舞会。” 堂路易停了几秒钟,又接着说下去: “因此,星期三早上,一切都准备就绪,那要命的时钟机芯已经调好了,指控罪行的机器运转极好,将来的罪证会证实弗维尔先生手头已经准备好的罪证。另外,总监先生,您还收到他一封信。他向您揭露了针对他来的阴谋,求您次日早上,也就是他死后去救助他!总之,一切都让人预见到,事情将会按照‘怀着仇恨的人’的意愿发展,这时发生了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差点打乱了他的整个部署:韦罗侦探闯了进来。韦罗侦探奉您的指派,总监先生,去了解柯斯莫-莫宁顿遗产继承人的情况。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永远也没有人知道。两人现在都不在世了,他们的秘密也一起消失了。但我们至少能够肯定:首先,韦罗侦探来过这里,带走了那块巧克力,我们第一次看到的虎牙的齿痕,就是印在那上面的。接下来,韦罗通过一系列我们不知道的机会,成功地探悉了弗维尔先生的计划。这一点,我们是知道的,因为侦探自己说了出来,而且是那么焦急!因为正是从他那里我们才获悉当夜要发生谋杀案;因为他把探悉的情况写在一封信里,而那封信却被人掉了包。这一点,弗维尔工程师也是知道的。因为他为了摆脱这个阻碍他的计划实施的敌人,下毒把韦罗害死了;因为,他知道毒药发作得迟,便大胆地化装成加斯通-索弗朗的模样,跟着韦罗侦探一直走到新桥咖啡馆,在那里用一张白纸换下了韦罗写给您总监的信,然后问一个行人去讷伊的地铁车站怎么走。讷伊,索弗朗就住在讷伊!以后这个行人可以成为指控索弗朗的证人。总监先生,这就是罪犯!” 堂路易越说越激昂,因为自信而充满活力。而他的指控雄辩有力,合乎逻辑,似乎展现了事实本身。 堂路易又重复道: “总监先生,这就是罪犯,这就是匪徒!韦罗侦探可能揭露他的阴谋,这就是他所处的形势,就是他所担心的事情。他赶到警察总署,打听清楚韦罗侦探确实死了,也没有来得及揭穿他的罪恶图谋,这才将他策划的可怕行动付诸实行。那一幕您还记得,总监先生,他是那样不安,那样恐惧:‘总监先生,请保护我……我受到死亡的威胁……明天,我会遭到毒害……’明天,他要求您第二天去援救他,因为他清楚,当晚一切就完成了,第二天警方面对的将是一场谋杀案,是两个罪犯,他本人已经准备了指控那两个人的罪证,面对的是玛丽-安娜-弗维尔,她可以说会首先受到追究。 我和马泽鲁队长当晚九点去他公馆,他明显地显得局促不安,原因就在于此。这两个人闯进来干什么?会不会破坏他的计划?他经过一番思考,放下心来,我们又坚持留下,他只好同意。不管怎么说,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他的一切步骤都已安排妥当,任何监视看守都不可能破坏它们,甚至都不可能发现它们。我们在场或不在场,该发生的事照样会发生。他召来的死神决不会误工。 于是那一幕戏,确切地说,那一幕悲剧便开演了。弗维尔夫人被他打发去歌剧院,先是她来向他道别。接着仆人给他送吃的,其中的果盘里放着苹果。接着,他一阵恐慌、不安,这是死亡在一个临死的人身上激起的恐惧。再接下来,他向我们撒谎,打开保险柜让我们看,里面有个灰布壳面的日记本,他说记载了有关阴谋的材料。 至此,事情就完成了。马泽鲁和我退到候见厅。弗维尔把门关上,独自一人在里面,可以自由行动。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能阻挠他实现自己的意愿。大概在白天,弗维尔先生模仿索弗朗的笔迹,给弗维尔夫人写了一封信,要求不幸的女人与他在拉纳拉见面。这种信通常读过后就会被撕掉。晚上十一点钟,弗维尔夫人离开歌剧院后,就在离公馆不远的拉纳拉盘桓了一个钟头,等她的约会人,以后才去了艾尔辛格夫人家。与此同时,在五百米外,公馆另一边,索弗朗正在作每星期三例行的朝圣散步。这时案子正在发生。这两人,一个因为弗维尔发生的暗示,一个因为新桥咖啡馆的事件,已经引起警方的注意。此外,两人一则提不出案发时自己不在现场的证明,二则解释不清案发时在公馆附近干什么来着,不被指控和认定为作案人才怪呢。 如果出现了意外,使两人幸免于指控,那么弗维尔先生还准备了一个无可否认、伸手可及的证据,就是留有玛丽-安娜-弗维尔的齿痕的苹果!再有,就是几星期以后,那绝妙的决定性的装置。那些揭露罪行的信,将十天一封,十天一封,神秘地送到警方手中。 这样,一切都安排好了。便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也被那个精明得可怕的头脑考虑到了。总监先生,您一定记得,从我戒指上掉落,在保险柜里发现的那颗绿松石?只有四个人可能见到并且拾到。其中一个是弗维尔先生。我们首先把他排除在怀疑对象之外。然而,正是他拾的。他已经察觉到我的介入对他构成威胁,要预先排除,便利用送上门来的机会,把绿松石放进保险柜,以造成对我的怀疑。 这一回,他要干的事全部干完了。余下的,就由命运来完成了。在‘怀着仇恨的人’和他的陷害对象之间,只隔着一个行动。这个行动完成了。弗维尔先生死了。” 堂路易不说话了。这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不过,可以确信的是,他这番不同寻常的叙述得到了大家的完全肯定。大家百分之百地相信,没有半点异议。须知,他要他们相信的,是最难以叫人相信的事实呵。 德斯马利翁先生提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和马泽鲁队长守在候见室。外边,有警察守着。就算弗维尔先生知道有人夜里要杀他,但在那个时刻,有谁能够杀他和他儿于呢?房子里没有人。” “有弗维尔先生。” 这话一出口,立即引来一片反对之声。幕布一下拉开了,堂路易揭示的景象在使大家感到恐怖,也出乎意料地激起了大家的怀疑。就像太多的好意反会激起反抗,大家对这番话的反应便是这样。 总监先生的话概括了大家的感觉: “够了!这样的假设够了!它们看上去是这样合乎逻辑,其实得出的结论却荒谬不堪。” “总监先生,表面看是有点荒谬,但谁能说,弗维尔先生的行为能够用正常的理由来解释?显然,人是不为单单为了满足自己报复的意愿而乐意去死的。但你们可能和我一样,也注意到弗维尔先生极瘦,脸色苍白。谁能说他没有患上绝症,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呢?……” “够了,我再说一遍。”总监叫道,“你说的都是假设。我要的却是证据。只要你举得出一个证据,也就行了。我们等你拿出证据来。” “总监先生,喏,这就是证据。” “嗯?你说什么?” “总监先生,我在敲掉石膏层,取下这盏吊灯时,在金属盒子外面,发现了一个封好的信封。因为吊灯装在弗维尔先生的儿子住的阁楼下面,弗维尔先生显然能够揭起阁楼的拼木地板,摸到这个机械装置的上部。因此,在最后一夜,他把这个信封塞了进去。此外,他在上面记下了案发日期:‘三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一点。’还签了名:伊波利特-弗维尔。” 德斯马利翁先生一把抓过信封,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才在里面的信纸上扫了一眼,就哆嗦着骂道: “啊!混蛋!混蛋!世上竟有这种魔鬼么?啊!多可怕呀!” 他因为又惊又怒,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颤着念道: 我的目的达到了。我的大限来临了。我把埃德蒙哄睡了。他是不知不觉在睡眠中死的,毒药的灼痛也没把他唤醒。现在,我的临终时刻开始了。我受着地狱的种种折磨,勉强能写下这最后的几行字。我很痛苦,难受。然而,我又感到无限幸福。 这种幸福,是从我和埃德蒙四个月以前去伦敦旅行开始的。在此之前,我是在熬着最可怕的日子,把对那厌恶我而爱着另一个男人的女人的仇恨埋在心里。我身体虚弱,自觉为痼疾所折磨,而我的儿子也身体衰弱,精神萎靡。下午,我去向一位名医求诊。我的怀疑被证实了:我患了癌症。同时,我也知道,我儿子埃德蒙和我一样,也踏上了黄泉路,他患了结核病,无可救药。 当天晚上,我脑子里生出报复的想法。 这是多么痛快的报复啊!指控一对相爱的男女犯了罪,犯了最可怕的罪。把他们投入监牢!把他们推上重罪法庭!把他们赶进苦牢!把他们押上断头台!没有人来援救!没有可能抗争,没有一丝希望!成堆的证据,铁证如山,即使是无辜的人见了这堆铁证,也会怀疑自己的无辜,也会无话可说,也会不得不承认有罪,也会束手听候判决。多么痛快的报复!……多么痛快的惩罚!明明是无辜的,在铁的事实面前却怎么也讲不清,因为是事实本身在大叫:你是罪犯! 于是我怀着快乐的心情开始作准备。每一项工作,每一创造,都让我发出由衷的笑声。上帝呵!我是多么愉快啊!癌症,您以为它让我痛苦!不,绝对不。一个人灵魂快乐得直哆嗦,肉体还会痛苦吗?我这时已经服了毒药,可是我感到它那灼人的痛苦了吗? 我是愉快的。我让自己死,就意味着他们开始遭受折磨了。既是如此,那么苟活下去,等待自然死亡有什么意思呢?那样死,不正意味着他们幸福的开始吗?既然埃德蒙反正治不好了,何必不免去他苟延残喘的痛苦呢?何必不让他一块死,以加重玛丽-安娜和索弗朗的罪行呢? 这就是结局!我不得不停笔了,因为痛得写不下去。现在,稍稍沉着一点……万籁俱寂!公馆外面,公馆里面,警方派来的人在值夜,谨防人家害我。离这儿不远,玛丽-安娜被我那封信召唤,跑去与情人幽会,可是那情郎没去,而是在公馆窗下转悠,而心爱的美人却没在窗口露面。啊!这些小木偶,叫我把线抓在手里,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们跳吧!蹦吧!上帝呵,他们是多么开心啊!可是,绳圈套上脖子了,先生和太太,是啊,绳圈套上脖子了。难道不是你,先生,上午给韦罗侦探下了毒,又跟着他走到新桥咖啡馆,拄着你那根漂亮的乌木手杖?是啊,正是你!,晚上,是那漂亮的女人把我毒死了,还毒死了她的继子。证据呢?喏,那只苹果,太太,你没有吃,可是,人家会在上面发现你的齿痕的!多么有趣的一幕!你们跳吧,蹦吧! 还有那些信!写给已故朗热诺的信!那是我最为得意的妙计。啊!构想和制作那个小机械,我尝到了多大的乐趣啊!这个计划,难道不妙?整个装置还不奇巧精确?嗨,到了确定的日子,第一封信就会投出去!接下来,过十天,第二封信又会投出去!瞧,没有什么要干了。可怜的朋友们,你们完了。你们跳吧,蹦吧。 让我开心的——我这会儿正笑着哩——是想到人们将什么也弄不明白。玛丽-安娜和索弗朗肯定是有罪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可是除此之外,就是绝对的秘密。人们什么也不会知道的,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的。再过几星期,当两个罪人无可挽回地完蛋以后,当几封信都送到警方手中以后,五月二十五日夜里,或确切地说,五月二十六日清晨三点,一场爆炸会把我留下的痕迹完全销毁。炸弹已经安好。一个与吊灯毫无关联的时钟机芯,会在预定的时刻将它引爆。刚才,我把灰布壳面日记本埋在炸弹旁边。我声称那里面是我的日记,其实装的是毒药瓶、毒针、乌木手杖。韦罗侦探的两封信,总之,是能够救援那两个罪人的物证。以后,还怎么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呢?不可能的,人们什么也不会知道,永远不会知道。 除非……除非出现奇迹……除非炸弹炸不倒墙,炸不塌天花板……除非一个天才,凭着神奇的智力与直觉,理清我绞戎的一团乱麻,深入谜案核心,经过长年累月的搜查,才会发现这封信。 这封信,我就是给他写的,尽管我知道他不可能存在。但不管怎样,我都无所谓了!玛丽-安娜和索弗朗已经跌进了万丈深渊,大概难逃一死,再不济也得永远分开。我把这封表明仇恨的信交给机运去处置,想来不会有任何危险。 现在,写完了。只须签名了。我的手越来越抖。额上大汗直冒。极为痛苦。可我又十分愉快!啊!朋友们,你们等着我死。啊!玛丽-安娜,你这个不谨慎的女人!你偷偷监视我,看到我病了,眼睛里流露出快乐!你们两人对未来那样充满信心,竟然有毅力保持贞洁!现在,我死了。而你们站在我坟头,一副铁手铐把你们联在一起。玛丽-安娜,你嫁给我朋友索弗朗作妻子吧。索弗朗,我把妻子让给你。你们结合吧。你们的婚约将由预审法官起草。弥撒将由刽子手念。啊!多大的满足啊!我难受……多大的满足啊!……善良的仇恨,使死变得这么可爱……我乐意去死……玛丽-安娜坐大牢……索弗朗在他的死囚室哭泣……有人打开他囚室的门……啊!可怖啊!……一些穿黑衣的人……走近囚床……“加斯通-索弗朗,你的上诉已被驳回,拿出点勇气来。”啊!冰凉的手……断头台!……轮到你了,玛丽-安娜,轮到你了!你的情人死了,难道你还要活下去?索弗朗死了,轮到你去死了!喏,这里有条绳子。你更喜欢毒药?可是死了吧,坏女人……在烈焰中……像我这个恨你的人一样……恨你的……恨你的…… 德斯马利翁先生不念了。满座皆惊。最后几句话十分难念。越到后面笔迹越乱,越看不清。 他盯着纸,低声道: “‘伊波利特-弗维尔……’签名倒还清楚……可怜的家伙签名时恢复了一点气力,他怕人家怀疑他的丑行。确实,怎么想得到……?” 他又望着堂路易,补充道: “查出真相,真需要不同一般的洞察力和值得我们敬佩的天赋,我是深为佩服。这个疯子所作的解释,完全印证了你先前的推理,真是丝毫不差,令人惊异。” 堂路易鞠了一躬,对这番夸奖不作回答,只说: “总监先生,您说得对,这确实是个疯子,而且是最危险的疯子,是个意识清醒的偏执狂。他死抱着自己的顽念,执迷不误,并且按他周详缜密、受机械规律支配的头脑想出的办法行事。换了别人,可能就直接而粗暴地把人杀了了事。而他呢,想的是一个远期杀人的办法,就像个科学探索者,把他发明的好处交给时间来验证。他得逞了,因为司法机关落入了圈套,而弗维尔夫人也许会死。” 德斯马利翁先生做了个果断的手势。的确,整个案子已经成为过去了。调查将给它投进必要的光亮。当务之急,只有一件事,就是拯救玛丽-安娜-弗维尔。 “确实,”他说,“不能再耽误一分钟了。要立即通知弗维尔夫人。同时,我把预审法官请来,肯定会很快作出不予起诉的决定的。” 他迅速发下命令,让手下继续搜索,并验证堂路易的所有假设。然后,他对堂路易说: “走吧,先生,应该让弗维尔夫人感谢救命恩人。马泽鲁,你也来。” 聚会结束了。在这次聚会上,堂路易以引人注目的方式大显身手。好像他是在与冥界的力量作斗争,迫使死神交出了秘密。他好像亲眼目击一般,揭露了在黑暗中策划在坟墓里实施的报复阴谋。 德斯马利翁先生默然不语,只是频频颔首,流露出满心的敬佩。佩雷纳强烈地感觉到离奇的变化:半天之前,他还是警察追捕的对象,而此刻,他和警察首脑并排坐在汽车里。他侦破案件的本领超出了其他一切,他得出的结论深为众人所重视。他的合作受到如此尊重,以致大家愿意忘掉最近两天的不快。韦贝副局长对堂路易的积怨再也起不了作用。 不过,德斯马利翁先生还是简短地回想了一下新发现的情况,作出结论,尽管有些地方还可讨论:“是啊,是这样……毫无疑问……我们的意见一致……只能是这样,不可能是别的样子。不过,还有些地方不清楚。首先,是那些齿痕。尽管她丈夫作了坦白,可那毕竟是对弗维尔夫人不利的物证,我们可不能忽视。” “我认为这事很好解释,总监先生。等我收集到了必不可少的证据,我会给您解释的。” “行。不过,还有一件事。昨天上午,韦贝怎么在勒瓦瑟小姐房里找到了写了爆炸日期的那张纸呢?” “我怎么发现了那五封信出现的时间表了呢?”堂路易笑着补上一句。 “这么说,”德斯马利翁先生说,“你和我意见一致?勒瓦瑟小姐那个角色至少可疑。” “总监先生,我认为事情会搞清楚的。现在,你只要问一问弗维尔夫人和加斯通-索弗朗,就可以把光亮照进最后这些黑暗的角落了,也可以给勒瓦瑟小姐洗清一切嫌疑。” “另外,”德斯马利翁先生坚持问下去,“还有一点我觉得奇怪。伊波利特-弗维尔在他的供认书里只字不提莫宁顿的遗产。为什么?难道他不知道?或许我们应该假定,这一系列事件与遗产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巧合?” “总监先生,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我承认,伊波利特-弗维尔只字不提遗产,让我十分困惑。不过,说实在的,我也不太看重这一点。因为主要的事情,是查明弗维尔工程师有罪,那两个被囚禁的人无罪。” 堂路易十分快乐。在他看来,找到了弗维尔先生亲笔写的自供书,这个不幸的案子就收场了。弗维尔的供认书里没有提到的事情,弗维尔夫人、弗洛朗斯-勒瓦瑟和加斯通-索弗朗自会解释清楚。他对那些不再感兴趣了。 圣拉扎尔……那是座又脏又破,尚未改造重建的古老监狱。 总监从汽车上跳下来。 门立即开了。 “典狱长在吗?”他问门卫,“快,叫人去把他叫来。有急事。” 可是他等不及,立即冲向通往医务所的走廊,走上二楼,正好遇见典狱长。 “弗维尔夫人?……”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见见她。” 他猛一下停住脚步,因为典狱长露出慌乱的神色。 “喂!怎么啦?你怎么啦?” “怎么,总监先生,”典狱长期期艾艾地说,“您还不知道?我已经打电话报告署里了……” “你说,怎么?出了什么事?” “总监先生,弗维尔夫人今早死了。她注射了毒药自杀。” 德斯马利翁先生抓着典狱长的胳臂,就往医务所跑。佩雷纳和马泽鲁紧跟其后。跑到一间病房,只见年轻妇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她苍白的脸上,肩膀上显出一块块褐斑。和韦罗侦探、伊波利特-弗维尔和他儿子埃德蒙的尸体上的斑点相似。 总监大为震惊,喃喃道: “可是毒药……她是从哪儿弄来的毒药?” “在她枕头下面,我们搜出这个小瓶子和这只注射器,总监先生。” “在她枕头下面?怎么会在枕头下面呢?她是怎么得到的呢?是谁给她的呢?” “我们还不知道,总监先生。” 德斯马利翁先生望着堂路易。看来,伊波利特-弗维尔的自杀并未使这一连串的谋杀停止。他的行为并不单单败坏玛丽-安娜的名声,既然它已经逼得不幸的少妇注射毒药寻了短见!这可能吗?难道应该假定,死者的报复仍在以自动的匿名的方式进行?或者,更确切地说……难道没有一种神秘的意愿,在暗地里,同样猖狂地继续着弗维尔工程师的罪恶行为? 四、两亿遗产的继承人 爆炸过后的第四天晚上,一个穿着宽袖长外套、驾出租马车的车夫,拉响佩雷纳公馆的门铃,让人把一封信交给堂路易。家人把他引到二楼工作室。到了那里,他把外衣脱掉,便快步走向堂路易: “老板,这一次真的糟了。您别以为是开玩笑,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吧。而且要快。” 堂路易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上,不慌不忙地吸着烟,说: “你要什么,马泽鲁,雪茄还是卷烟?” 马泽鲁来气了。 “可是,老板,您究竟看了报纸没有?” “唉,看了!” “既是这样,您应该和我一样,和大家一样,看得清形势!三天来,从那双重自杀,或不如说,从玛丽-安娜和她表兄加斯通-索弗朗被双双谋杀以来,没有一家报纸上没有这样的话,或者意思近似的话;‘既然弗维尔先生及其儿子、妻子、表弟加斯通-索弗朗都已不在人世,堂路易-佩雷纳获得柯斯莫-莫宁顿的遗产再无阻碍。’老板,您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吗?当然,报纸上也提到絮谢大道的爆炸事件,提到弗维尔工程师的死后供认书,对可恶的弗维尔深为反感,对您的精明强干不知如何赞扬才好。可是,在所有的谈话议论中,主要的一点是,罗素家的三支后裔都没人了。留下的是谁?是堂路易-佩雷纳。既然血缘的继承人都死了,那笔遗产由谁来继承?堂路易-佩雷纳。” “该我运气好呗!” “老板,人们不是这样看的。人们说,这一连串暴行惨案,决不是偶然的巧合,恰恰相反,它们表明存在着一个支配控制事件发展的人。这个人的活动始于谋杀柯斯莫-莫宁顿,待两亿遗产到手后才会告终。人们把手边现成的名字,安到这个人头上。这就是说,他是那个非同一般的、又暧昧又神秘、无所不能、无处不在,集毁誉于一身的人物,就是柯斯莫-莫宁顿的那个密友,就是从一开始就支配着事件的发展,就有预谋,一会儿说人家有罪,一会儿又说人家无罪,一会儿把人送进大牢,一会儿又让人出狱,总之,把莫宁顿遗产案搅得天翻地覆的人物。他按照利益的驱使,这样搅浑水,是因为有两亿元遗产可得。而这个人物,就是堂路易-佩雷纳,也就是说那名声不佳的亚森-罗平。面对这样一宗谜案大案,除非是疯子才不会想到是他干的。” “谢谢!” “老板,这就是人们议论的话,我不过是复述罢了。只要弗维尔夫人和加斯通-索弗朗还活着,人们就不会想到您这个身兼遗赠的受赠人和预备继承人双重身分的人。可现在他们都死了。大家也就不禁注意到机遇一次又一次照顾堂路易-佩雷纳的利益,是那样执着,委实叫人吃惊。您记得司法界有一条公认的原则:谁得益谁就有嫌疑。罗素家的几个继承人都死了,是谁得益呢?是堂路易-佩雷纳。” “强盗!” “强盗,韦贝在警察总署和保安局的走廊里正是这样骂的。您是强盗,弗洛朗斯-勒瓦瑟是您的同谋。大家几乎不敢反驳他。警察总监?他倒是记得您两次救了他的命,也记得您给司法机关帮了大忙,其作用无法估量,他头一个表示夸奖,可是没有用。他向总理瓦朗格莱报告也没有用。众所周知,总理是保护您的……可决定事态的不仅是总监一个人!不仅是总理一个人!还有保安局,检察院,预审法官,新闻媒介,尤其是公众舆论。公众舆论等着查出罪犯,要求查出罪犯。不满足它是不行的。这个罪犯不是您就是弗洛朗斯-勒瓦瑟。或确切地说,就是您和弗洛朗斯-勒瓦瑟。” 堂路易连眉头也没皱一下。马泽鲁耐心等了一会,见老板不回答,绝对地作了个手势,说: “老板,您知道您在逼我干什么吗?逼我违背职责。好吧,我告诉您。明早,您会收到预审法官一张传票。不管审问结果如何,审问出来,您将被直接带往看守所。逮捕证已经签发了。这就是您的对头得到的东西。” “魔鬼!” “还不止这点。韦贝迫不及待地要复仇,已经获准从即刻起就派人监视您的公馆,防止您像弗洛朗斯-勒瓦瑟一样逃走。过一个钟头,他就要带人马守在广场上。老板,您认为怎样?” 堂路易仍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打了个手势,对马泽鲁说: “队长,你看看两个窗户中间沙发底下有什么。” 堂路易是说正经的。马泽鲁本能地服从了。沙发下面,是一只箱子。 “队长,过十分钟,我吩咐仆人上床睡觉以后,你就拎着这个箱子去里沃利街一百四十三号。我用勒科克的名字在那儿定了一套小房子。” “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三天以来,我一直等你来,因为我没有信得过的人,可以交给他保管这只箱子。” “哦,是这么回事!可是……”马泽鲁局促不安,吞吞吐吐地说。 “可是,可是什么?” “这么说,您打算溜走?” “当然!只是,为什么逼我这么快就走?我把你安插进保安局,就是想打探对我不利的情报。既然有危险,我当然躲开为好。” 马泽鲁望着他,越来越吃惊。堂路易拍拍他的肩膀,干脆地说: “队长,你明白,用不着化装成出租车夫,也用不着违背职责。队长,永远也不能违背职责。你问问自己的良心,我相信,它会恰如其分地评价你的。” 堂路易说的是事实。他看出玛丽-安娜和索弗朗一死,形势发生了变化,觉得还是躲一躲为好。他之所以没有马上成行,是希望得到弗洛朗斯-勒瓦瑟的消息,或是信,或是电话。既然年轻姑娘执意保持沉默,堂路易就再没有理由冒着被捕的危险等下去。事态的发展很可能走到这一步。 他的预见果然不错。第二天,马泽鲁来到里沃利街那套小房间,有点放肆地说: “老板,您可是溜得及时。一大早,韦贝得知鸟飞了,大发雷霆,到现在也没息怒。另外,说实在的,局势越来越复杂。署里人什么也不明白。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追查弗洛朗斯-勒瓦瑟。喂-对了,您大概在报上看到了。预审法官断言,既然弗维尔是自杀的,他儿子埃德蒙是他杀死的,弗洛朗斯-勒瓦瑟就与此案毫无关系。对他来说,案子已经结了。预审法官,他都厌烦了!可是加斯通-索弗朗是不是被谋杀的还没有查明,就像弗洛朗斯在这件事上,在其他所有事上的作用还没有弄清一样。难道不是在她房里,在一卷莎士比亚里发现了有关爆炸和信的文件?再说……” 马泽鲁停住话头,看到堂路易瞪着他,不免有些畏怯起来。他明白老板越来越爱恋那年轻姑娘。不管她是不是罪犯,他都一样爱她。 “我明白了。”他说,“别说了。时间会说明我是对的。你将来会看到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马泽鲁尽可能来看他,或者打电话告诉他在圣拉扎尔监狱和卫生防疫所监狱开展的调查的详情。 不出人们所料,调查一无所获。堂路易原先的那些证明,除了有关吊灯和自动投信机关的部分被认为是正确的以外,其余的都被搁置一旁。调查充其量证实了一点:被捕之前,索弗朗曾试图通过医务所一个供应商,与玛丽-安娜取得联系。是否应该假定,毒药和注射器都是从这条渠道进来的呢?可是无法证实。另一方面,也同样无法查出,详尽报道玛丽-安娜自杀消息的报纸,是怎样送进加斯通-索弗朗的单人牢房的。 再者,最初的谜团仍未解开。苹果上那个齿痕始终不可理解!弗维尔先生死后查找到的供认书洗清了玛丽-安娜的嫌疑,可是那苹果上分明留着她的齿痕!那两排牙齿印,人们称作虎牙印,那正是她的牙齿印!那么…… 长话短说,正如马泽鲁所说的,大伙儿面对这复杂的局面,都束手无策,以至于总监只好决定,在下星期,也就是六月九日,召集一次有关莫宁顿遗产继承人的会议。因为遗嘱委托他最早在立遗嘱者死后三个月,最迟不超过四个月,召集继承人会议。他希望以此了结这桩伤脑筋的谜案,因为司法机关将此案处理得一塌糊涂,毫无办法。届时根据情况,议定有关遗产的继承问题,然后,把预审了结。以后,莫宁顿遗产继承人相继被杀这一惨案将慢慢被人淡忘。那神秘的齿痕也会慢慢不再有人提起…… 真怪,最后几个焦躁不安、动荡不宁、犹如大战前夕的日子——因为人们预计这次继承人会议是一场大战——堂路易是坐在阳台的扶手椅上,悠哉游哉地度过的。他面对着里沃利的街景,或是吸烟卷,或是吹肥皂泡。风把肥皂泡带到蒂伊勒利宫的花园。 马泽鲁却看不惯。 “老板,您真让我吃惊。瞧您一副若无其事,无忧无虑的样子。” “我本性就是这样,亚历山大。” “那又怎么?您成局外人了?不为弗维尔夫人和索弗朗报仇了?人家公开指控您有罪,您却在这儿吹肥皂泡!” “没有比这更让我感兴趣的事了,亚历山大。” “老板,您希望我告诉您?唉!看到您这模样,我都以为已经知道谜底了……” “谁知道呢,亚历山大?” 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堂路易动心。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他却总是不离阳台。现在,他又多了一件事,扔面包屑喂飞来的麻雀。确实,对他来说,案子似乎也到头了,事情进展十分顺利。 到了开会那天,马泽鲁带了一封信进来,一副惊讶样子: “老板,给您的。信是寄到我那儿的,可是里面的信封上写着您的名字……这事您怎么看?” “亚历山大,这很容易。敌人知道我们关系密切。他不知道我在哪儿,就……” “哪个敌人?” “晚上告诉你。” 堂路易拆开信封,读到用红墨水写的如下的话: 亚森-罗平,你还来得及。赶紧退出战斗。否则,等着你的也是死路一条。当你以为达到了目的,当你伸出手要抓我,当你高呼胜利的时候,深渊就在你脚下裂开了。 你的死亡地点已经选好了。陷阱准备好了。当心,亚森-罗平! 堂路易微微一笑: “来得正是时候。事情有眉目了。” “您觉得,老板?” “对,对……这是谁交给你的。” “啊!这封信,总算我们有运气!送交这封信的人,正好和署里的收发员住在相邻的两座楼里,都在泰尔纳。收发员认得那家伙。您说,我们有运气吧。” 堂路易听了一喜,乐得蹦起来。 “你说什么?说下去!你打听了情况吧?” “那家伙是个当仆人的,在泰尔纳大道一家诊所当差。” “走。我们去找他。没有一分钟可耽误。” “过一阵再去,老板。人家会发现您的。” “嗨!当然。只要没事干,我会一直等到今天晚上,我会养精蓄锐-因为我预计斗争会十分残酷。可是,既然敌人终于干了件蠢事,既然有了一条线索,那就不必等了。我往头前赶了。马泽鲁,冲上去打老虎!” 堂路易和马泽鲁赶到泰尔纳大道的诊所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一个仆人接待他们。马泽鲁拿肘子捅捅堂路易。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个送信的家伙了。确实,马泽鲁一盘问,那家伙立即就承认他上午去了警察总署。 “谁派你去的?”马泽鲁问。 “院长嬷嬷。” “院长嬷嬷?” “是的。诊所还附设了一家疗养院.由一些修女管理。” “能见见院长嬷嬷吗?” “当然能。只是现在不行,她出去了。” “会回来吗?” “嗬!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仆人把他们领进候诊室。他们在里面待了一个多钟头,十分纳闷:这个修女卷进来是什么意思呢?她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进来了一些人。仆人把他们领到正在治疗的病人身边。有一些出去了。一些修女不声不响地来来去去,还有一些穿着掐腰白大褂的护士也在忙忙碌碌。 “我们别在这儿干等吧,老板。”马泽鲁低声道。 “你有什么急事?亲爱的人在唤你吗?” “我们这是浪费时问。” “我的时间不会浪费。总监那儿的会要五点才开。” “嗯?您说什么,老板?这不是正经话!您并没有参加会的打算……” “为什么没有?” “怎么!那张逮捕证……” “逮捕证?一张废纸……” “您要迫使司法机关采取行动,那张废纸就会变成事实。您的出席会被看作挑衅……” “那我的缺席就会被看作供认了。一个继承了两亿元遗产的人在得到好处的一天是不会躲藏的。因此,我必须出席会议,否则,我就会失去权利。我要去的。” “老板……” 他们面前,忽然冒出一声沉闷的叫喊,紧跟着,一个女人,一个正在穿过候诊室的护士开始跑起来,掀起一张门帘,便跑进去不见了。 堂路易犹豫着站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迟疑了四五秒钟,猛一下也跑起来,冲进那道门帘,顺着走廊,来到一张包皮的大门口。那张门刚刚关上。他傻乎乎地伸出颤抖的手,在门四周试了几下,都没推开,又耽误了几秒钟。 当他终于把门推开,来到一道便梯底下。上不上?右边,还是这道楼梯,通向地下室。他走了下去,进了一间厨房,抓牢一个厨娘,狂怒地问道: “有一个护士,刚从这儿跑出去,是吗?” “热尔热吕德小姐?新来的……” “是……是……快说……她去了上面……” “谁?” “啊!妈的!快告诉我她从哪里走了?” “这里……这个门……” 堂路易拔腿就跑,冲过一个小门厅,来到外面,泰尔纳大道。 “好家伙!真是一场赛跑!”马泽鲁叫道,追了上来。 堂路易观察着大道。在附近一个小广场,圣费达南广场上,一辆公共汽车正在起动。 “她在上面。”他肯定道,“这一次,我可不会放她跑了。” 他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司机,跟着公共汽车,隔五十米远。” 马泽鲁对他说: “是弗洛朗斯-勒瓦瑟吗?” “是的。” “她的心真狠,她。”马泽鲁低声抱怨道。 突然,他又激烈地说: “可是,老板,您就没有看出什么?真的,这一点,我们可不是瞎子!” 堂路易没有回答。 “可是,老板,弗洛朗斯-勒瓦瑟在这家诊所出现,确切证明,是她命令仆人给我送来这封威胁您的信的。再也不用怀疑了!是弗洛朗斯-勒瓦瑟操纵整个案件!这一点,您和我一样清楚,还是承认吧!十天来,您也许出于爱恋,认为她是无辜的,尽管种种证据都指控她有罪。但今天,事实终于摆在您眼前。我感觉到了,我坚信这点。我没弄错,老板,对吧?您看清楚了吧?” 这一次,堂路易没有反驳。他虎着脸,两眼冷冷地监视着公共汽车。这时,公共汽车在奥斯曼大道拐角上停住了。 “快!”他对司机吼道。 年轻姑娘下了车。她穿着护士的白大褂,很容易认出是弗洛朗斯-勒瓦瑟。她环顾四周,似乎想看看有没有人跟踪,然后她上了一辆汽车,驶过奥斯曼大道,又驶上佩皮尼耶尔街,一直来到圣拉扎尔火车站。 堂路易远远看见她登上通到罗马候车室的楼梯,又看到她出现在车站大厅尽头的售票窗口前。 “快去,马泽鲁,”他说,“亮出你保安局的证件,问售票员刚才卖出的是去哪儿的票。快,趁这会儿窗口还没人。” 马泽鲁立即去了,问过售票员之后,回来说: “二等车厢的,去鲁昂。” “你也买一张。” 马泽鲁照办了。他们查询了车次,知道马上有一列快车要开了。他们赶到月台上,看见弗洛朗斯进了列车中部一个车厢。 列车一声长鸣。 “上车吧。”堂路易尽量藏起身子,对马泽鲁说,“到鲁昂后给我发个电报。我晚上赶去与你会合。尤其要睁大眼睛,别叫她从你手指缝里溜走了。她是很狡猾的,你知道。” “可是,您,老板,您为什么不一起走呢?最好还是……” “不行。到鲁昂后还有的是事干。我只能晚上赶来。而署里那个会五点召开。” “您硬要出席?” “绝对。去吧,上车。” 堂路易把他推上尾部一个车厢。列车启动了,很快就开进隧道不见了。 堂路易在一间候车室找了条长凳坐下,待了两小时,装着看报,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脑子里又一次冒出老是纠缠他的顽念,只是这一次是多么清晰:“弗洛朗斯是罪犯吗?” 德斯马利翁先生办公室的门于下午五点准时打开,迎进少校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公证人勒佩蒂依先生和美国大使馆的秘书。这时,有一个人进了接待员的候见室,递上名片。 当班的接待员扫了一眼名片,立即回头望了一望在一边谈话的一群人,又问新来者; “先生没有通知?” “用不着。请去通报,堂路易-佩雷纳到了。” 那群人好像触了电似的。其中一个走上前来,他就是副局长韦贝。 两个人对视一阵,一直看到对方心里,堂路易友好地笑笑,韦贝铁青着脸,嘴唇直抽搐,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自己。 他身边除了两个记者,还有四个保安局的警探。 “天呐!这些人都是来对付我的。”堂路易想道,“不过,看他们吃惊的样子,证明他们认为我不敢来。他们会抓我吗?” 韦贝没有动,不过后来脸上还是显出得意的神情,仿佛在说:“好家伙,终于把你逮着了。你别想跑了。” 接待员走回来,一句话也没说,给堂路易指了指路。 堂路易毕恭毕敬地从韦见面前走过,又友好地向各位警探致了意,然后进去了。 少校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立即伸出手,迎上来,表明任何流言都没有损害他对外籍军团战士佩雷纳的尊重。不过警察总监的克制态度是意味深长的。他一边翻阅文件,一边与使馆秘书和公证人小声谈话,并未起身迎接。 堂路易心想: “我的好亚森-罗平,今天这里有人会亮出手铐。倘若铐的不是真正的罪犯,就是你这可怜的老伙计了。明人不必细说……” 他回忆起案子开头时,他在弗维尔公馆的工作室,面对着总监和法官,倘若不让司法机关找到罪犯,自己就有可能立即被捕。因此,从头至尾,他都不得不一边与看不见的敌人作斗争,一边遭受着司法机关的不断威胁,他只有不断取得胜利,才能保护自己。他不断受到攻击,时刻处于危险之中,相继卷入玛丽-安娜和索弗朗的漩涡之中。那两个无辜的人作了残酷无情的战争法则的祭品。到头来,他是与真正的敌人短兵相接,还是在决定性的一刻倒下? 他愉快地搓着双手,使得德斯马利翁先生忍不住望望他。堂路易满面春风,一副乐滋滋地准备迎接更大喜事的模样。 警察总监有一阵没有出声,似乎在寻思这可恶的家伙在为什么事高兴,然后他又翻阅文件,到未了,他才开口道: “诸位,我们两个月后,在此再度聚会,议决有关柯斯莫-莫宁顿遗嘱的事情。秘鲁公使馆的专员卡塞雷斯先生没来。我刚收到从意大利发来的一封电报。据电报看,卡塞雷斯先生患了病,相当厉害。再说,也并不是非要他出席不可。因此,该到的人都到了……只可惜缺了那些人,那些本该由本次会议认可其权利的人,也就是说,柯斯莫-莫宁顿的继承人。” “总监先生,还缺了一个人。” 德斯马利翁先生抬起头来。刚才说话的是堂路易。总监犹豫一下,接着决定问他,说: “谁?这个人是谁?” “杀死莫宁顿的继承人的凶手。” 这一次,堂路易又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尽管在场的人对他都有些抵触情绪,他还是迫使他们重视自己的在场,并接受自己的影响。他必须慢慢地引导大家与自己展开讨论,就像与一个说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的人展开讨论一样。因为那些事是可能的,既然他说了出来。 “总监先生,”他说,“能允许我说出一些与眼前形势不合的事实吗?絮谢大道爆炸事件之后,我们有过一次交谈,得出了合情合理的结论,这些事实,就是那结论的下文。” 德斯马利翁先生没有说话。堂路易明白,他可以说,于是开口道: “总监先生,我要说的话很简短。所以简短,有两点原因。首先,是因为我们已经掌握了弗维尔工程师的供认书,知道他在此案中扮演了一个可恶的角色;其次,是因为余下的情况看上去虽很复杂,其实却很简单。总监先生,您在走出絮谢大道那座被炸坏的公馆时间我:‘伊波利特-弗维尔的供认里只字不提柯斯莫-莫宁顿的遗产,这怎么解释呢?’这句话就完全概括了余下的问题。 总监先生,全部问题就在于,伊波利特-弗维尔之所以只字不提遗产,显然是因为他不知道。加斯通-索弗朗向我讲叙他的辛酸故事时,也只字未提遗产,这是因为遗产在他的故事里没有占据任何位置。在这些事件发生之前,他和玛丽-安娜,和弗洛朗斯-勒瓦瑟一样,都不知道遗产的事儿。” “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报复,仅仅是报复驱使伊波利特-弗维尔那么干的。不然,他为什么要干,既然可以正正当当地得到柯斯莫-莫宁顿的两亿元遗产?再说,他如果想得到那笔钱,也不会一开始就自杀。 因此,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伊波利特-弗维尔的行为和决定中,丝毫没有遗产的影响。 然而,柯斯莫-莫宁顿、伊波利特-弗维尔、埃德蒙-弗维尔、玛丽-安娜-弗维尔和加斯通-索弗朗相继死去,依照不可改变的规律,仿佛是有人顺着次序把他们干掉,好把莫宁顿的遗产夺到手似的!先是财产的持有者,然后是他在遗嘱中指定的受遗赠者。我再说一遍,他们死的顺序,就是遗嘱中为他们规定的领受遗产的顺序! 这难道不十分奇怪?又怎样才叫人不认为,在这一连串事件中,有一个操纵一切的思想在作祟?又怎能叫人不假定,正是这遗产造成了这场可怕的残杀,在弗维尔这个卑鄙之人的仇恨和嫉妒之上,还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家伙,目标明确,操纵着这场惨剧中那些无意识的演员,像编了号的牺牲品一样,把他们引向灭亡? 总监先生,民众本能与我的看法是一致的,有一部分警察,以韦贝副局长为首,正是这样想的。在大家的想象中,这样一个神通广大的家伙是存在的。必须找出一个人,他就是那操纵一切的思想、意志和力量!而这个人就是我。说来说去,为什么不是我呢?难道我不是柯斯莫-莫宁顿的继承人吗?这是必不可少的条件,没有好处不会杀人犯罪。 我并不为自己辩护。有些奇怪的干预,有些情况很可能迫使您,总监先生,对我采取一些没有根据的措施。但我相信您不会这么糊涂,竟然认为我有可能干出这种暴行,因为您可以从我两个月来的所作所为,看看我是不是那种人。 然而,总监先生,民众出于本能,指控我有罪也自有道理。除了弗维尔工程师,肯定还有一名罪犯,而且这名罪犯必定能继承柯斯莫-莫宁顿的遗产。既然犯罪的不是我,那就说明,柯斯莫-莫宁顿还有一个继承人。总监先生,我指控有罪的,就是那个继承人! 我们一度认为,在我们面前发生的惨案里,起作用的是一个死人的意志。其实并非如此。并不单单只有一个死人的意志。我并不是全部时间都在与一个死人作斗争。我不止一次感到那个活着的对手的气息向我迎面吹来。我也不止一次感到那虎牙试图把我撕咬。那死人干了不少事。但有的事不是他干的。即使是他干的,恐怕也有别人参与。我说的这个活人仅仅是执行他命令的人,还是他的同谋、帮凶,这我就不清楚了。但他肯定在继续进行阴谋活动,也许阴谋还是在他启发下炮制的。无论如何,他用阴谋活动来获取利益,果断了结,把它推到极限。这样做,是因为他了解柯斯莫-莫宁顿的遗嘱。 总监先生,我指控的就是他。 至少,我指控他犯了不能归到伊波利特-弗维尔名下的罪行。 我指控他撬了勒佩蒂依公证人的抽屉。柯斯莫-莫宁顿的遗嘱就曾放在抽屉里。 我指控他潜入柯斯莫-莫宁顿的房间,用一支毒剂,换下了莫宁顿先生要注射的氢氧化纳卡可基酸盐。 我指控他假扮医生,来观察柯斯莫-莫宁顿的死亡,并出具假死亡证。 我指控他向伊波利特-弗维尔提供毒药,使韦罗侦探、埃德蒙-弗维尔和伊波利特-弗维尔本人相继死于这种毒药。 我指控他向加斯通-索弗朗提供武器,并唆使他三次暗杀我未遂,最终害死了我的司机。 我指控他利用加斯通-索弗朗为与玛丽-安娜联系而在医务所发展的内线,传递给玛丽-安娜毒药和注射器,致使不幸的女人自杀身亡。 我指控他通过我尚不清楚的办法,把报道玛丽-安娜自杀消息的报纸送给加斯通-索弗朗,他清楚预见到了他这种行为的必然后果。 我指控他,概括地说,并且未考虑他参与的其他罪行——杀害了韦罗侦探、我的司机、柯斯莫-莫宁顿、埃德蒙-弗维尔、伊波利特-弗维尔、玛丽-安娜-弗维尔、加斯通-索弗朗,总之,杀害了所有拦在他和几亿元遗产之间的人。 总监先生,这最后几句话,清楚地向您表明了我的想法。一个人之所以为一大笔遗产除掉五个同类,是因为他相信,这样做能保证他万无一失。得到这笔钱财。简言之,一个人之所以杀死一个亿万富翁和他的四个依顺序排列的继承人,那是因为他本人是第五个继承人。过一会儿,这个人就会来到这里。” “什么?!” 警察总监失声叫道。堂路易-佩雷纳的推理是那样有说服力,那样丝丝入扣,他都没工夫去想,只想着堂路易宣告的那令人惊讶的消息。 堂路易又说: “总监先生,那个人的来访证明我的指控决不是凭空捏造。您记得柯斯莫-莫宁顿的遗嘱规定得非常明确:继承人只有出席了今日的会议,他的权利才有效。” “他要是不来呢?”总监问,表明堂路易的自信慢慢有了其道理。 “他会来的,总监先生。否则,他干这案子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如果光是弗维尔工程师的那些罪恶和行为,人家还会认为这是一个疯子干的荒唐事。可是杀害玛丽-安娜-弗维尔和加斯通-索弗朗以后,这个案子不可避免的结局,就是圣泰罗素家的最后一名后人粉墨登场。他是柯斯莫-莫宁顿的名副其实的继承人,排在我前面,前来要求领取他如此残忍地夺得的两亿元财产。” “他要是不来呢?”德斯马利翁先生又追问一句。 “那么,总监先生,罪犯就是我。您只用把我逮捕就行了。今日下午五六点之间,在这间房子里,您会看到,杀害莫宁顿的有继承人的凶手就站在您对面。他如果不来,就太不合人情了……因此,不管怎样,司法机关总会满意的。不是他就是我,这个两难推理十分简单。” 德斯马利翁先生不作声了,心事重重地捻着胡须,围着桌子,在与会者形成的小圈子中间踱着,显然,对于这样一种假设,他已明确有了反对意见。末了,他喃喃自语似的,低声说: “不对……不对……因为这人直到今天才来要求他的权利,这究竟作何解释?” “总监先生,也许是偶然……有什么阻碍……或者,谁知道呢?也许是一种强烈情感、反常的需要。再说,总监先生,您记得,这个案子策划得多么巧妙、精密。每一个事件都是在弗维尔工程师亲自确定的时刻发生的。我们难道不难假定,弗维尔的同谋彻底受了这个方法的影响,直到最后一分钟才露面?” 德斯马利翁先生有些生气地说: “不可能,不可能,一千个不可能。如果确有这样一个凶犯,犯了这样一连串的谋杀案,他就不可能这样蠢,前来自投罗网。” “总监先生,他来这里,并不知道会有危险,既然谁也没有假设过存在他这么一个人。再说,他又有什么危险?” “他有什么危险?可他若犯了这么一连串谋杀案……” “他自己并没有犯,总监先生,他是让人犯了那些罪,这两者是不同的。现在您明白,这人出人意料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了:他并不亲自动手!从我发现真相的那一天以来,我渐渐悟出了他的行动办法,揭开了他操纵的机器的外罩,探明了他使用的诡计。他并不亲自动手!这就是他的手法。在这一连串谋杀案中,您会发现他的手法都是相同的。表面上,柯斯莫-莫宁顿是打针失误致死。其实是那人把药剂换成了致命的毒剂。表面上,韦罗侦探是伊波利特-弗维尔害死的,实际上,是那个策划,唆使并手把手让弗维尔干的。同样,表面上,弗维尔是先毒死儿子,然后自杀的,玛丽-安娜和加斯通-索弗朗也都是自杀的,其实,是那人要他们死,逼他们自杀,并向他们提供了自杀的办法。总监先生,这就是那人的手法,那人就是这样一个家伙。” 他压低声音,似乎感到恐惧,补充道: “我一生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了。可我承认,我还从未碰过比他更可怕,更能干,头脑更敏锐的人。” 他的话使在座的人都激动起来。大家仿佛真地看见了那隐形的人。大家已经想象出他的模样,都在等他出现。堂路易两次转身向门,侧耳倾听。这举动表明那人正往这里走来。 “不管他是亲自动手还是让人动手,只要司法机关逮住他,自然会弄明……” “总监先生,司法机关会碰钉子!像他那样的人,早把什么事情都预见到了,甚至被捕,甚至指控他的罪名。因此,你们只能在道义上指责他,没有物证。” “那么……?” “那么,总监先生,我认为应当把他的解释看作是合情合理的,应当相信他。最要紧的是了解他。以后——要不了多久——你们就能揭掉他的假面具了。” 总监先生继续绕桌子踱步。德-阿斯特里尼亚克少校打量佩雷纳,暗暗赞叹他的冷静。公证人和使馆秘书似乎十分激动。确实,再也没有比此刻占据他们头脑的想法更让人震惊的事情了。可恶的凶犯即将会在他们面前出现吗? “安静!”警察总监停下来,说道。 有人穿过候见室。 有人敲门。 “请进!” 接待员进来了,手里举着一个托盘。 托盘里有一封信,还有一张来访登记表,登记着来访人的姓名和来访目的。 德斯马利翁先生快步走过去。 正要伸手拿登记表时,他迟疑了一下。他一脸苍白,接着,他立即下了决心: “啊!”他叫了一声,身子一震。 他扭头望了望堂路易,思索片刻,然后拿了信,问接待员: “那人来了吗?” “在候见室,总监先生。” “我一摇铃,你就引他进来。” 接待员走了。 德斯马利翁先生站在桌前,一动也不动。堂路易又一次与他的目光相遇,发现他眼神慌乱。发生了什么事? 警察总监毅然决然地拆开信,展开信纸,念起来。 大家都注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注意他脸上流露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佩雷纳的预言是否会得到验证?有没有第五个继承人前来要求他的权利? 德斯马利翁先生念了头几行,就抬起头,对堂路易低声说道: “先生,你说得对,这人的确是来要求他的权利的。” “总监先生,他是谁?”堂路易忍不住问道。 德斯马利翁先生没有回答。他匆匆把信念完。然后又从头开始,慢慢细读,琢磨每一句话的意思。最后,他大声念道: 总监先生:我收到一封信,偶然得知罗素家族还有一个不知名的继承人。只是到今日我才收集到必不可少的证明其身分的证件材料,并得以在最后一刻,冲破重重意想不到的阻碍,派当事者本人给您送上,这件事情,我只是偶然介入,其实与我无关,我只希望置身事外,并不妨碍别人的秘密。因此,我认为不必在这封信上签名,敬请总监先生原谅。 因此,堂路易-佩雷纳没有看错,事件的发展完全验证了他的预见。有一个人在指定的时刻上门来了,及时提出了要求。这种分秒不差的方式奇怪地使人想起贯穿全案的机械般的精确, 现在只剩最后一个问题:这个尚未露面,可能有权继承莫宁顿遗产,因此也是犯下五六桩谋杀案的家伙究竟是谁?此时他在隔壁等待接见,一堵墙挡住了大家的视线。他就要进来了。大家就要见到他,认识他了。 总监突然摇响铃铛。 这以后是焦灼不安的几秒钟。真是怪事,德斯马利翁先生一直盯着佩雷纳。佩雷纳表面十分镇定,其实内心忐忑不安,很不自在。 门被推开了。 接待员闪到一边,让一个人进来。 进来的原来是弗洛朗斯-勒瓦瑟。 五、韦贝复仇 堂路易一下子傻了眼。弗洛朗斯怎么在这儿哩?刚才他不是明明见她上了火车,并让马泽鲁去盯着她吗?她就是往回赶,也不可能在晚上八点以前回到巴黎呀! 不过,他的头脑虽然混乱,还是很快明白了:弗洛朗斯知道他们在跟踪自己,便把他们引到圣拉扎尔火车站,上了车又从另一侧下了车,把善良的马泽鲁留在开动的列车上去监视空气。 可是突然一下,他觉得形势变得十分险恶。弗洛朗斯来这里要求继承遗产,而他本人也提出了这个要求,这个要求成了可怕的罪证。 堂路易怒不可遏,大步跨到年轻姑娘身边,揪住她的手臂,恨恨地厉声喝道: “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德斯马利翁先生插在两人之间调解。可是堂路易没有松手,还在吼着: “啊!总监先生,您难道没有发现弄错人了?我向您预告的,我们等待的那人绝不是她。那人仍然躲着,不露面。弗洛朗斯-勒瓦瑟不可能是……” “我对小姐没有任何先入之见。”总监威严地说,“我的职责就是询问促使她来此的有关情况。我不会……” 他把姑娘解脱开来,让她坐下,自己也回到桌前坐下。很容易看出,姑娘的出席给他的感受是多么强烈。可以说,姑娘一出场,堂路易的推理就得到了证实。一个有继承权的新人出场,对任何一个有逻辑的头脑来说,无可辩驳地意味着一个罪犯出场,他本人就会带来犯罪的证据。堂路易清楚地感到了这一点,从此他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警察总监。 弗洛朗斯轮番看着他们,似乎这一切对她来说,是最难解的谜。她美丽的黑眼睛保留了平常那种安详。她已换下了护士的大褂,身上穿的是一件灰色连衣裙,简简单单,没有装饰,衬托出她匀称的身材。她一如往常,文静而庄重。 德斯马利翁先生对她说: “小姐,您有什么话,请说呀。” 她答道: “总监先生,我没有什么话说。我奉命前来见您,我执行了这桩使命,却不清楚是什么用意。” “您想说什么?……不清楚是什么用意?” “总监先生,是这样。我最信任、最敬重的一个人,让我把一些文件交给您。似乎它们与你们今日开会商议的问题有关。” “柯斯莫-莫宁顿遗产的分配问题?” “对,总监先生。” “您是否知道,要是这个要求不在会议期间提出,就无效了?” “我一拿到文件就赶来了。” “为什么他不早一两小时交给您?” “我不在那儿。我不得不匆匆离开我目前居住的房子。” 佩雷纳相信他的行动,通过使弗洛朗斯匆匆出逃,打乱了敌人的计划。 总监继续问道: “因此,人家为什么把这些证件交给您,您并不清楚?” “是的,总监先生。” “显然,您大概也不清楚,这些证件与您有关吧?” “总监先生,它们与我无关。” 德斯马利翁先生微微一笑,两眼紧盯着弗洛朗斯的眼睛,直截了当地说: “据您带来的那封信介绍,它们直接与您有关。的确,它们似乎确凿无疑地证实,您是罗素家族的后人,因此,您有权继承柯斯莫-莫宁顿的遗产。” “我?!” 这一声惊呼是脱口而出的,既带有吃惊的意味,又有抗议的成分。 接着,她又坚持道: “我,有权继承那笔遗产?!没有,总监先生,没有!我根本不认识莫宁顿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她十分激动地说着,也显得坦率,换了别人,一定会觉得真诚可信,可是警察总监怎么可能忘记堂路易的推理和预先对上门要求继承权的人的指控呢? “把这些文件给我。”他说。 她从一只小包里取出一个蓝信封。信封没有封口,里面装了好些发黄的纸页,折叠处都磨毛了,这里那里撕了些口子。 房间里一片寂静。警察总监仔细检查了这些文件,匆匆浏览一遍,又翻来覆去地打量,最后拿着一柄放大镜检查了签名与图章,说: “所有特征都表明它们是真的。图章是政府的。” “那么,总监先生?”弗洛朗斯问,声音发颤…… “那么,小姐,我要对您说,您不清楚此事实在让我难以相信。” 他转向公证人,说: “概括地说,这些文件所含的意思,所证明的情况如下:加斯通-索弗朗,柯斯莫-莫宁顿的第四顺序继承人,如你们所知,有一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哥哥,名叫拉乌尔,住在阿根廷共和国。这位哥哥在逝世之前,在一位老乳母照料下,把一个五岁小孩送回欧洲。这小孩是他女儿,虽是私生女,却得到了承认。小孩的母亲是勒瓦瑟小姐,当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当法语教师。这是出生证。这是父亲亲笔书写并签名的声明。这是老乳母写的证明。这是三个朋友,布宜诺斯艾利斯三个大商人的旁证。这是父亲和母亲的死亡证。这些文件都得到了确认,并盖了法国领事馆的公章。我没有理由怀疑这些文件的真实性,除非发生了新的情况。因此,我应该把弗洛朗斯-勒瓦瑟看作拉乌尔-索弗朗的女儿,也就是加斯通-索弗朗的侄女。” “加斯通-索弗朗的侄女……他的侄女……”弗洛朗斯结结巴巴道。 她可以说不熟悉父亲,提起他并不激动。可是她与加斯通-索弗朗是那样亲密,有着那样近的亲缘,想起他她就哭了。 这是真诚的眼泪?还是善于把角色演得可以乱真的戏子的眼泪?这确实是她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她装出这种感情? 堂路易并不注意年轻姑娘,他只专心观察德斯马利翁先生的表情,想探出他这个将作出决定的人内心的想法。突然,他确信弗洛朗斯肯定会被抓起来,就像最残忍的罪犯被捉拿归案一样,便靠近年轻姑娘,喊了一声: “弗洛朗斯。” 她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他,没有应。 于是他缓缓地说: “弗洛朗斯,我是提醒你,你要为自己辩护。因为你不知道,我却毫不怀疑,你已经处在不得不为自己辩护的地步。你必须明白,事件的发展,把你逼到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境地。弗洛朗斯,案件本身的逻辑,已经导致总监先生确信,前来要求继承权的人显然就是谋杀莫宁顿遗产其他继承人的凶手。弗洛朗斯,进来要求的是你,而且你确实是柯斯莫-莫宁顿的继承人。” 他发现弗洛朗斯从头到脚都在战抖,脸像死人一样惨白。她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作一个反对的手势。 他又说: “指控是很明确的,你不反驳吗?” 她长久没有开口,然后宣布: “我无可反驳。这一切都不可理解。你要我怎么反驳?这些事是这么难懂……!” 面对着她,堂路易急得直哆嗦,期期艾艾地说: “就这些?……你接受指控?……” 过了片刻,她小声说: “我求你解释解释。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反驳,就是接受了指控,对吧?……” “对。” “那又怎么样?” “那就会被逮捕……坐牢……” “坐牢!” 她显得极为痛苦,美丽的脸都叫恐惧扭曲变了形。对她来说,监牢代表着玛丽-安娜和加斯通-家弗朗所遭受的折磨,意味着玛丽-安娜和加斯通-索弗朗未能幸免而她也将遭受的绝望、耻辱、死亡等等可怕的苦难…… 她感到一阵虚弱,倒在地上,呻吟道: “我好累呀!……什么事也不要做了,我觉得好舒服……黑暗把我吞没了……啊!我要是能够明白,能够理解该多好啊……”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德斯马利翁先生朝弗洛朗斯俯下身,专心致志地打量她。到后来,由于她不说话,他便伸手去抓铃铛,第三次摇铃。 堂路易没有动,目光发直地望着弗洛朗斯。在他内心,爱慕和宽厚善良的本能与理智在激烈斗争。他的爱慕与宽厚使他相信弗洛朗斯,但是理智又迫使他设防。她究竟无辜还是有罪?他不清楚。一切都表明她有罪。可是,他为什么对她痴情不改呢? 韦贝带了他那帮人进来了。德斯马利翁先生指着弗洛朗斯与他交谈几句。他就走近姑娘。 “弗洛朗斯。”堂路易喊道。 她看看他,又看看韦贝和他那帮手下,突然,她明白要发生什么事,吓得连续后退,身子摇了几摇,就头晕目眩,支持不住,倒在堂路易怀里。 “啊!救我!救我!求求你。” 她这个举动里包含了这样一种信任,这叫喊声里充满了苦恼,让人清楚地感到了受冤枉受委屈的惊愕与恐惧。堂路易心里忽然一亮。一股热流激励着他,心里顿时涌出滚滚而来、不可遏制的坚信的浪潮,把他的怀疑、保留、犹豫、烦恼,统统淹没。他大叫道: “总监先生,不要这样!有些事情还算不得数……” 他把弗洛朗斯抱得这样紧,谁也不可能把她夺走。他朝弗洛朗斯低下头,脸都几乎贴着她的脸了。他感觉到姑娘在他手下,浑身战抖,是那样柔弱,那样惊慌失措,他就心疼得直颤。他热烈地对她说,声音小得只有她一人能听见: “我爱你……我爱你……啊!弗洛朗斯,你要知道我的心事……我为什么难受,我是多么幸福!该有多好哇……啊!弗洛朗斯,弗洛朗斯,我爱你……” 总监打了个手势,韦贝走开了。德斯马利翁先生想亲眼看看这两个如此神秘的人物意外相遇是什么样子。 堂路易松开双臂,让年轻姑娘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然后,他面对面地把双手搭在她肩上,说: “弗洛朗斯,你还不明白。我开始明白好些事情了。我看见自己几乎已经跌进让你害怕的黑暗中了。弗洛朗斯,听我说……这不是你干的,对吗?……是躲在你后面的另一个人干的,他站得比你高……是他指挥你,对吗?你甚至不清楚他要把你领到哪里去,是吧?” “没有人指挥我……什么?……您解释解释。” “是的,你不是一个人过日子。有许多事情你之所以干,是因为他叫你干,而且你也认为干是对的,但你不知道干的后果……你回答我……你完全是独立自主、自由自在的吗?就没受任何人的影响?” 年轻姑娘似乎清醒了,脸上又恢复了一点平日的沉着。不过,堂路易的问题似乎让她感受很深。 “不,”她说,“我不受任何人的影响……我可以肯定。” 他越来越固执地坚持他的看法: “不对,你不能肯定。你别说这话。有个人在支配你,你不知不觉。想想吧……你现在是柯斯莫-莫宁顿的继承人了……一笔让你不可能无动于衷的财产的继承人,我知道,我跟你肯定。那么,这笔财产,如果你不想得到,那是谁想要呢?回答我的问题……你变富,是否有人可以从中得到好处,或者以为可以得到好处?全部问题就在这里。你是否与这样一个人一起生活?你是他的朋友?未婚妻?” 她反感得一激灵。 “哦!绝对没有!你说的这个人绝不可能……” “啊!”他叫道,醋意大发,“你承认了……我说的这个人,确实存在!啊!我向你发誓,可坏蛋……” 他朝德斯马利翁先生转过身,脸因为仇恨抽搐着,他甚至都没试图克制一点。 “总监先生,我们达到了目的。我知道路。今夜就可以逮住那猛兽……最迟明天……总监先生,随着这些文件一起来的,小姐交给您的没署名的信,就是领导泰尔纳大道一家诊所的院长嬷嬷写的。只要立即去那家诊所调查,审问那位院长嬷嬷,让她与小姐对质,就可以顺藤摸瓜,抓到罪犯。可是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否则就晚了,猛兽会跑掉。” 他的激动不可抑制。他的信心很强,使人无法抵拒,不得不接受。 德斯马利翁先生提出不同意见: “小姐会告诉我们的……” “她不会开口的,至少,她要等那个男人在她面前露出真面目才会开口。啊!总监先生,请您相信我,像前几次那样。我原来答应的事情不都做到了?总监先生,相信我,不要怀疑。您想想那所有罪名,而且是最重的,压在玛丽-安娜和加斯通-索弗朗身上,叫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虽说是清白的,最后还是顶不住,死了。难道司法机关希望把弗洛朗斯也牺牲掉,像那两个人一样?再说,我所要求的,并不是释放她,而只是保护她的办法……这就是暂缓一两个钟头动手。让韦贝副局长负责看住她。让您的人同我们一起去。这些人,再增派一些人。因为去窝里捉那可恶的杀人犯,这些人并不多。” 德斯马利翁先生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把韦贝拉到一边,交谈了几分钟。看那光景,德斯马利翁先生似乎不太同意堂路易的要求,不过大家听见韦贝说: “您不必担心,总监先生,不会有危险的。” 德斯马利翁先生便让了步。 过了一会,堂路易-佩雷纳和弗洛朗斯与韦贝和两名侦探一起坐上一辆汽车。另一辆汽车坐满警察,跟在后面。 警察把疗养院团团包围住,韦贝又增加了一些预防措施,把疗养院更是围得水泄不通。 总监亲自来了。他被仆人领进门厅,接着又进了候诊室。院长立即接到传唤,赶来了。总监当着堂路易、韦贝和弗洛朗斯的面,单刀直入,立即开始盘问: “嬷嬷,”他说,“这封信是有人带到总署交给我的,向我报告有一些与一宗遗产有关的文件存在。根据我了解的情况,这封没有署名的信是您写的。不过笔迹是伪装的。是这样的吗?” 院长面容刚毅,神情果断,毫不为难地答道: “确实是这样,总监先生。我有幸给您写了这封信,出于容易理解的原因,我不愿意让人念出我的名字。再说,重要的只是送交那些文件。不过,既然你们找到我这里来,我也准备回答您的问题。” 德斯马利翁先生盯着弗洛朗斯,又问: “嬷嬷,我先问您,您认不认识这位小姐?” “认识,总监先生。弗洛朗斯几年前,在我们这儿当过六个月护士。我对她很满意,八天前,又高兴地收下了她。我从报上得知她的事情,只劝她改个名字。疗养院的人员都换过了。因此,对她来说,这是个安全的避难所。” “可既然您看了报,不会不知道对她的指控吧?” “总监先生,这些指控是无中生有。凡是了解弗洛朗斯的人都这样认为。她是我遇到过的灵魂最高尚、心地最善良的人之一。” 总监继续问下去: “嬷嬷,我们来说说那些文件。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昨天,总监先生,我在卧房里见到一个通知,说要交给我一些有关弗洛朗斯-勒瓦瑟小姐的文件……” “别人怎么可能知道她在这家疗养院里?”德斯马利翁先生打断她的话。 “我不知道。有人只是通知我文件将在哪天——就是说今天上午——寄到凡尔赛,写着我的名字,留在邮局待领。他请求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在今天下午三点交给弗洛朗斯-勒瓦瑟,并让她立即送到警察总监手里。另外,他还让我转送一封信给马泽鲁队长。” “给马泽鲁队长!怪事。” “那封信看上去,也是和同一件事情有关。我很喜欢弗洛朗斯,就派人送了那封信。今天早上我还去了凡尔赛。那人没说假话:文件都寄到了邮局。我回到院里,发现弗洛朗斯不在,她到四点钟左右才回来。我这才把文件交给她。” “它们是从哪个城市寄发的。” “巴黎。信封上盖着尼耶大道邮政所的邮戳。那是离这儿最近的邮政所。” “您在卧房里发现那些东西,不觉得奇怪?” “当然觉得奇怪,总监先生。不过这件事本身的所有插曲更让我觉得奇怪。” “不过……不过……”德斯马利翁先生观察着弗洛朗斯苍白的面孔,又说,“不过,您注意到那通知是从这儿,从这个院里给您发出的,又正好与住在这院里的一个人有关,您难道不认为,这人……” “弗洛朗斯趁我不知,潜入我房间,放了那份通知,对吧?”院长嬷嬷叫起来,“啊!总监先生,弗洛朗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 年轻姑娘不做声,但一张脸抽搐得变了形,让人看出她内心是多么恐慌。 堂路易走近她,说: “黑暗消失了,对吧,弗洛朗斯?这让你担惊受怕了。究竟是谁往院长嬷嬷房里放的信?你是知道的,对吧?你知道是谁在操纵整个阴谋,对吧?” 弗洛朗斯不回答。于是总监吩咐韦贝: “韦贝,请去小姐住的房间看着。” 看到院长嬷嬷反对,他又说: “我们必须弄清楚,小姐顽固地保持沉默到底是什么原因。” 弗洛朗斯给他们指路。韦贝正要走出门,堂路易忽然叫道: “当心,副局长!” “当心,为什么?” “我不清楚。”堂路易说,的确也说不出弗洛朗斯的举动为什么让他不安,“我不清楚……不过,我还是想提醒您。” 韦贝耸耸肩,由院长嬷嬷陪着,一起走了出去,到门厅又叫了两名侦探跟着他。弗洛朗斯走在前面,上了一层楼,走过一条长长的两边都是房间的走廊,拐进一条极短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张门。 弗洛朗斯就住在这里。 门是向外开的。弗洛朗斯往外拉门,身子往后退,迫使韦贝也跟着往后退。弗洛朗斯趁机一个箭步跨进门,又把门随手带上,这一切完成得那样快,以致韦贝刚想扳住门,却扑了个空。 他气得直跺脚。 “臭女人!她会烧掉文件。” 又问院长嬷嬷: “还有别的出口吗?” “没有,先生。” 他使劲拉门,可里面锁上了,上了插销。于是他让一个侦探上前。那是个大汉,一拳就把门板打了个窟窿。 韦贝又上前来,把手伸进窟窿,扯了插销,又扭开锁头,开门进了房。 弗洛朗斯却不在里面了。 对面,一扇小窗户打开了,表明她是从那里逃走的。 “他妈的!”韦贝咆哮道,“她跑了!” 他跑回楼梯口,大声下令: “把所有出口都给我守好!一定要逮着那女人!” 德斯马利翁先生闻声赶来,碰到副局长,听他说了几句,就来到弗洛朗斯的房问。打开的小窗朝向一个天井,大楼里。些房间就靠这个天井通风。一些管道从上而下。弗洛朗斯大概就是从管道上攀缘而下的。不过她这样逃跑,表明她是多么沉着冷静、性情倔强。 警察已经分散到各个方向,拦住逃跑者的去路。警察在一楼和地下室寻找弗洛朗斯的踪迹,不久,就得知她从天井又爬到她楼下的房间,那正是院长嬷嬷住的。她在那儿拿了一件修女袍罩在身上,借助这身伪装,她即使混在追捕者中间,人家也认不出来。 警察们又冲到外面。可是夜幕已经降临。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大众街区,又怎么能找得到她? 总监并不掩饰他的不满。弗洛朗斯逃跑打乱了堂路易的计划,他也十分沮丧,忍不住埋怨韦贝笨拙: “副局长,我已经提醒您了,您得小心防备!看勒瓦瑟小姐那副神态,就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显然她认识罪犯,她想去和他会合,想去问个究竟,并且,谁知道呢?去救他,如果他说的理由让她信服的话,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呢?那强盗觉得自己暴露了,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德斯马利翁先生再次盘问院长嬷嬷,很快便得知,在八天前来疗养院避难之前,弗洛朗斯-勒瓦瑟在圣路易岛一家小公寓住过四十八小时。 尽管这线索不怎么重要,却还是不能忽视,警察总监对弗洛朗斯十分怀疑,认为抓获她至关重要,嘱咐韦贝和他手下立即循着这条线索前去查访。堂路易随同前往。 查访的情况立即证明警察总监的安排果然正确。弗洛朗斯确实来过圣路易岛小公寓,并用化名订了房问。可是她刚到,就有个小家伙来到公寓办公室要见她,把她带走了。 韦贝他们进房间检查,发现有一包报纸包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件修女袍。因此,肯定是她无疑。 晚上,韦贝找到了那名小男孩。他是本区一个看门女人的儿子。他问那孩子把弗洛朗斯领到哪儿去了。可是那孩子不回答,无论如何,他也决不供出那位托他做事、还哭着拥抱他的太太。孩子的母亲求他,父亲-他耳光,他都始终不说。 无论如何,可以判断,弗洛朗斯没有离开圣路易岛或者圣路易岛附近。 整个晚上他们都守在这里。韦贝把指挥部设在一家小酒店。情况都集中报到这里。警察们也不时来这里听取吩咐。此外,他与警察总署也保持联系。 十点半钟,总监派一小队警察前来接受副局长的调遣。马泽鲁从鲁昂赶了回来,怀着对弗洛朗斯的满腹怨恨,和这队警察一起来了。 调查继续进行。渐渐地,堂路易取得了领导权。可以说,韦贝是在他的授意之下去敲这家门或者去问那个人。 到十一点,查访仍无结果。堂路易十分着急,心绪烦乱,一肚子的火。 不过,子夜刚过,一声尖厉的哨子把所有人马都召到岛东头的昂儒码头尽头。两个警察等在那里,身边围了一群过路人。他们刚刚发现,稍远一点,不过已经出了小岛的范围,在亨利四世码头,一辆出租汽车停在一座房子前,他们听见屋里传来争吵,接着汽车就朝万塞纳方向开走不见了。 大家朝亨利四世码头跑去,很快找到了那座房子。底层有一道门直接通往人行道。出租车几分钟以前就是停在这门口的。从一楼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是被男的拖着走的。出租车门关上时,听到那男的在里面吩咐: “司机,圣日耳曼大道。沿河马路……再走去凡尔赛的公路。” 不过看门女人提供的情况更准确。底层的房客她只见到一次,就是当天晚上,他用汇票付房租的时候。汇票上的签名是夏尔。房客很长时间才回来一次,因此她觉得好奇。她的房间挨着他的套房,她就专心听他房间的动静。只听见男的女的在吵架。有一阵子,男的叫得特别响: “和我一起走吧,弗洛朗斯,我希望这样。明天一早我就拿出所有证据,证明我是清白的。你要是不肯成为我的妻子,我就上船离开这里。我都作好了安排。” 过了一会儿,他又笑起来,大声说: “怕什么,弗洛朗斯?也许,是怕我杀死你?不会的,不会的,你放心……” 下面的话,看门女人就没听到了。不过有这几句,就足以证明堂路易并不是无缘无故地担心的了。 堂路易抓着副局长的胳膊,说: “上路吧!我早知道了,那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是只老虎!他会杀死她的!” 两辆警察总署的汽车停在五百米外,他拖着韦贝就往那儿跑。马泽鲁还想反对: “最好搜一搜房间,采集痕迹……” “嗨!”堂路易叫道,加快了速度,“房间、痕迹,再来搜也不迟……而他,他现在占了先……带走了弗洛朗斯……他会杀死她的……那是个圈套……我可以肯定……” 他在夜里就这样大叫着,使出不容抵拒的力气,拖着两个人拼命走。 他们走近汽车。 “快发动!”一看见汽车,他就吩咐司机,“我亲自开。” 他想登上司机座。可是韦员把他推到后座,说: “不必了……司机是熟手。开得比你快。” 堂路易、副局长和两名警察钻进里面。马泽鲁在司机旁边坐下。 “去凡尔赛的大路!”堂路易吩咐。 汽车开动了。他继续说: “我们要逮住他!……你们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一定会让司机快开,但也不会逼得太紧,因为他不知道后面有人在追……啊!强盗,我们就要追上你……快点,司机!可为什么我们要坐这么多人?副局长,你我两人就够了……嗨!马泽鲁,你下车吧,坐另一辆车……是啊,副局长,这很荒谬,对吧?” 他不说话了。因为他是坐在后座,夹在副局长和一个侦探之间,他便朝车门探起身子,喃喃道: “啊!这个糊涂虫,开到哪儿来了?走错了路……瞧,瞧,这是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一阵笑声。韦贝快活得直跺脚。堂路易正要骂,又忍住了,费了好大的劲,想跳出汽车。可是被六只手按着,动弹不得。副局长揪着他的领口,两个警察按住他的手。汽车里面太狭小,没法挣扎,而且,他感到,一支手枪冷冰冰的,正顶着他的太阳穴。 “别动!”韦贝喝斥道,“要不我毙了你。哈哈!你没想到有这一天吧……嗯!韦贝报仇的这一天!……” 看到佩雷纳还在挣扎,他又恶狠狠地补上一句: “该你倒楣……我数三下……-……二……”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堂路易问。 “总监的命令,刚才接到的。” “什么命令?” “如果弗洛朗斯仍未抓到,就把你带到看守所。” “你有逮捕证?” “有。” “以后呢?” “以后,没事啦……卫生检疫所监狱……预审……” “可是,见鬼,那老虎在这期间跑了……不,不,一定是脑子没开窍!……这些人多蠢啊!啊!他妈的!” 他勃然大怒。当他发现汽车开进看守所的院子,猛一下挺起身子,下了副局长的枪,一拳把一个警察打昏。 可是汽车门口拥上来十几个警察。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他明白这一点,怒火更盛。 “一群白痴!”他骂道。那些警察把他团团围住,推到书记室门口搜身。“一堆饭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哪有这样办案的?那罪犯就在附近,伸手可及,却放他逃走,反把一个正派人抓起来……罪犯逃走了……罪犯要杀人……弗洛朗斯……弗洛朗斯……” 在灯光照耀下,在警察的挟持下,他显得极为无奈,又显得极有活力。 警察把堂路易拖着走。他猛地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站直身子,甩开那些警察——他们死死缠着他,就像一群猎狗,扑在奄奄一息但宁死不屈的野兽身上——又摆脱韦贝,招呼马泽鲁过来,压下满腔怒火,几乎镇定地吩咐道: “马泽鲁,快去找总监!……请他给瓦朗格莱打电话……是的,总理……我想见总理……请向他通报。告诉他是我……是我,是那个骗了威廉二世的人……我的名字?他一听就知道。他要是记不起来了,就提醒他。这就是我的名字。” 他的语句断断续续,像军队命令一样简洁。他停顿了几秒钟,待呼吸更平缓以后,又说道: “亚森-罗平!让总监给他打电话,就说这个名字。就说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亚森-罗平有要事要面告总理。’让总监立即打电话。要是总理日后知道我的请求没有转达,准会十分生气的。去吧,马泽鲁,办了这件事,再去找罪犯的踪迹。” 看守所所长打开了收审登记簿。 “所长先生,写上我的名字,亚森-罗平。”堂路易道,“写上:亚森-罗平。” 所长微微一笑,回答说: “你要是让我写别的名字,我倒真觉得为难。可这个名字,正好是逮捕证上写的:亚森-罗平,又名堂路易-佩雷纳。” 堂路易听说这话,打了个寒噤。作为亚森-罗平被捕,他的处境要危险得多。 “啊!”他说,“他们看来决定……” “上帝呀,对的,”韦贝得意洋洋地说,“我们决定斗牛就从牛角上动手,打击亚森-罗平就从正面来。这要点气魄,嗯?好吧!你还会看到我们有不少办法的。” 堂路易站着不动,只是扭转头,叮嘱马泽鲁说: “别忘了我的嘱咐,马泽鲁。” 可是他又遭到了打击。对他的呼唤,马泽鲁竟不答腔。 堂路易仔细一看,又吓了一跳,原来马泽鲁也团团被人围着,被人牢牢抓着。可怜的马泽鲁队长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只是流泪。 韦贝更得意了。 “你应该原谅他,亚森-罗平。马泽鲁队长是你的同伴,如果不是监狱的牢友,至少是看守所的牢友。” “啊!”堂路易挺起身子,“马泽鲁也被收审了?” “总监的命令。合乎手续的逮捕证。” “什么罪名?” “亚森-罗平的同谋。” “他,我的同谋!去你们的!他!世上最诚实的人!” “不错,是世上最诚实的人。可并不能禁止人家把写给你的信寄给他,也不能禁止他把信交给你。他知道你躲在什么地方,这就是证据。再说,亚森-罗平,还有好多事情,以后都会告诉你的。你有东西开心了。” 堂路易低声叹道: “可怜的马泽鲁!” 又大声说: “别哭了,老伙计。不过就是住一夜罢了。是的,我们一块儿干,几个钟头之内连国王都要打倒。别哭了。我要给你弄一个更美好、更尊贵,尤其是更有钱赚的位置。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你认为我没有把什么事都预料到,我自己也这样认为!不过你是了解我的!因此,明天,我只要出去,政府就会释放你,还要封你当上校,还要给你元帅的薪饷。别哭了,马泽鲁。” 然后,他转向韦贝,用长官发号施令,以知道无人敢争辩的口气对他说: “先生,我刚才交托马泽鲁的事,要请你给我办。首先通知警察总监,说我有极重要的事,要面见总理,然后去凡尔赛,今夜就查到那老虎的踪迹。先生,我知道你的长处。这事就完全托付给你的热情与勤勉了。明天中午见吧。” 说罢,他仍然像一个发号施令的长官,让人领进牢房。 这时是半夜十二点五十分。敌人带着弗洛朗斯,像带一件战利品,在大路上逃窜有五十分钟了。他觉得以后难以从敌人手上夺回弗洛朗斯了。 牢门关上,插上了销子。 堂路易心想: “就算总监先生同意给瓦朗格莱打电话,也会等到早上再打。因此,直到我获释为止,他们让那罪犯占了八个钟头的先。八个钟头呀……真倒楣!” 他又思索了一阵,然后耸耸肩膀,一副无事可做只好等待的无奈神气。他扑倒在床上,喃喃道: “睡吧,亚森-罗平。” 六、芝麻开门! 堂路易虽说向来很能睡,这一夜却只睡了三个钟头就再也睡不着了。他太着急,不安。尽管他的行动计划制订得十分周密精确,却禁不住自己预见到种种阻挠计划实现的障碍。显然,韦贝会报告德斯马利翁先生的。可是德斯马利翁先生会给瓦朗格莱打电话吗? “他会打的,”他跺脚肯定道,“这毫无损失。相反,不打,他倒要冒很大风险。尤其是,瓦朗格莱肯定会过问我被捕的事,必然会得知一切经过……到那时候……倒那时候……” 于是他寻思瓦朗格莱得到通知后,会作出什么样的决定。因为他究竟能不能假定,堂堂政府首脑,内阁总理会放下手头的事情,来满足他的要求,为他亚森-罗平的计划服务? “他会来的!”他带着坚定的信心叫道,“瓦朗格莱厌恶那些官场应酬和那些无聊的话。他会来的!哪怕是出于好奇……想听听我到底可能告诉他什么?再说,他了解我!我可不是平白无故打扰人家的人。和我见面总可以得益。他会来的!” 但他马上又想到另一个问题。瓦朗格莱就是来,也并不意味着同意佩雷纳打算向他提出的交易。而且,即使堂路易把他说服了,危险仍然不少!仍会有那么多疑点!仍可能有许多让人失望的事!韦贝会迅速勇敢地追踪逃犯的汽车吗?会找到线索吗?即使找到了,会不会再度失掉呢? 再则,就算机遇十分好,可时间会不会太晚呢?他们向猛兽发起攻击。他们把它制服了。好。可在此之前它会不会杀死手上的猎物呢?既然觉得自己输了,他那样的家伙还会顾忌在自己的罪行表上再增加一项杀人罪吗? 对堂路易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事情。在他乐观的充满信心的想象中,他克服了一个又一个障碍,最后却看到这样一副惨景:弗洛朗斯被杀害了,弗洛朗斯死了! “啊!多么残酷的折磨!”他凄伤地想,“只有我能成功,他们却把我排斥在外。” 他几乎没有去想,德斯马利翁先生出于什么理由,突然改变意见,同意把他逮捕,并还他以那个难缠的迄今为止司法当局不愿再惹的亚森-罗平的真名。不,他对此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弗洛朗斯的安危。时间在一分一分地过去。每过去一分钟,弗洛朗斯就向那可怕的危险走近一步。 他记起几年前,也有一个类似的时刻,他等待着囚室门打开,德国皇帝出现在门口。可是此刻却要重大得多。从前那次,最多只关系到他个人的自由,而这次,命运欲与予夺的,是弗洛朗斯的生命。 “弗洛朗斯!弗洛朗斯!”他绝望地一遍又一遍呼唤。 他不再怀疑她的清白。他也不怀疑另一个人爱她,把她带走,既是当作人质,以获取他觊觎的那份财产,又是当作爱情的战利品,如果不能长期霸占,就不惜毁掉。 “弗洛朗斯!弗洛朗斯!” 他骤然变得极为沮丧。在他看来,他的失败无可挽回,跑到弗洛朗斯身边?逮住那杀人凶手?这是不可能的。他身陷囹圄,而且人家是把他当作亚森-罗平来对待,全部问题在于弄清他得在里面待多久,是几个月还是几年! 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爱弗洛朗斯。他发现爱情在他生命中所占的位置,他从前的激情,他对豪华生活的渴望,他的权力需要,他的斗士的快乐,他的野心,他的怨恨,统统都无法相比。两个月来他进行的战斗,只是为了把她征服。查明真相,惩罚罪犯,只是把弗洛朗斯从威胁她的危险下解救出来的办法。如果弗洛朗斯会被杀害,如果为时已晚,不能把她从敌人手中夺过来,那不和坐车是一回事吗?亚森-罗平将坐牢坐到死。一个男人,真正爱恋的只有一个女人,却不能得到这女人的爱,这种失败的生活,难道不正配得上这种结局吗? 危机是短暂的。它与堂路易的性格形成强烈的对比,因此来得骤然去得也骤然,而且让他完全恢复了自信,他再也没有感到一丝焦虑和怀疑。太阳出来了。牢房里渐渐亮起来。堂路易想起,瓦朗格莱是早上八点到位于博沃广场的总理府上班。 这时,他觉得自己完全镇定下来。未来的事件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出现在他眼前,就像翻了个个似的。他觉得斗争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实一点也不复杂。他很明白,他的意志不可阻挡,就好像他已经在行动似的。副局长不可能不向总监如实报告。警察总监不可能不一早就向总理转达亚森-罗平的请求。瓦朗格莱不可能不愿意会见亚森-罗平。在会见中,亚森-罗平不可能不得到瓦朗格莱的赞同。这不是假设,而是确信,不是有待解决的问题,而是已经解决的问题。既然起点是a,经过b和c,人们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只能到达d。 堂路易开始笑了。 “哟,我的老朋友亚森-罗平,你想想,你都让霍亨佐莱恩先生从他勃兰登堡边境深处走出来了。瓦朗格莱住得又没那么远。需要时你可以上门来找我嘛。是这回事,我同意走第一步。我将去拜访博沃先生。总理先生,谨向您致以崇高敬礼!” 他高兴地朝门口走去,假装认为门是开着的,他只须跨出去就可以见到总理了。 他连着做了三次这种孩子气的举动,深深地久久地弯腰行礼,好像手里握着一顶带羽饰的毡帽。他低声念道: “芝麻开门。” 做第四次的时候,门开了。 一个看守出现在门口。 他用彬彬有礼的声调说: “总理先生来了通知:能否请先生尽快去见他?” 走廊里有四个侦探。 “这几个先生都是我的随从吗?”他问,“走吧。你们去通报,说亚森-罗平,西班牙最高贵族,国王陛下的亲戚来了。诸位,请带路。看守,赏你二十埃居,谢谢你的好心照料。” 他在走廊里停住步子。 “圣父基督,我还没有手套哩。胡子也没修。” 侦探把他夹在中间,粗鲁地推着他走。他抓住其中两人的胳膊,那两人立刻“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听明白我的话的人不会吃亏。”他说,“你们没有得到命令,要把我毒打一顿吧?也不会要给我戴手铐吧?既是这样,你们就乖一点,小伙子。” 看守所长站在门厅。堂路易对他说: “这一夜过得真好,亲爱的所长。你们‘都灵俱乐部’的房间完全值得推荐。看守所宾馆可以打一个好分数。要不要我在来宾意见簿上写一条证明?不要?您也许希望我还会回来?唉!亲爱的所长,别指望了。好些重要机会……” 院子里停着一辆汽车。四个侦探和他一起上了车。 “博沃广场。”他对司机道。 “维纳兹街。”一个侦探更正道。 “嗬!嗬!”他说,“去总理阁下的别墅。总理阁下愿意秘密接见我。这是个好兆头。顺便问一句,亲爱的朋友们,现在是几点钟?” 没有人搭理他。侦探把窗帘都拉上了,他也看不到街上的时钟。 到了特罗卡代罗附近的总理公馆,他才在并不宽敞的底层见到了一架挂钟。 “七点半。”他叫道,“很好,没有耽误太久。情况会弄清的。” 瓦朗格莱的办公室朝着一道台阶。台阶下面是花园,放满了鸟笼。房子里堆着许多书,墙上挂了许多油画。 一声铃响,原先领他们进屋的老保姆进来了,把四个侦探领了出去。 堂路易一个人留了下来。 他虽然仍旧沉着,但是心底已经在着急,感到身体充满了战斗和行动的需要。他的目光总是不可抵拒地被挂钟吸引过去。他觉得那根大针跳得特别快。 终于有一个人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他认出了是瓦朗格莱和警察总监。 “好了。”他想,“我得到总理的支持了。” 他从年老的总理那清癯瘦削的面孔上看到隐隐的同情,便这样想道。他脸上没有一丝傲慢。没有一丝可以在堂堂总理和被他接见的可疑客人之间筑起屏障的东西。有的是一丝诙谐,一种明显的好奇,以及一种同情。是的,一种瓦朗格莱从未掩饰的同情。在亚森-罗平假装死后,总理在谈论这个冒险家,说起他们之间的奇特关系时,他甚至还公开显露了他这分同情。 “你还是老样子。”他久久地端详堂路易之后说,“只是皮肤黑了点。两鬓有点灰白了。” 然后他单刀直入地问: “怎么,你需要什么?” “首先需要一个回答,总理先生。韦贝副局长昨夜把我送到看守所后,是否找到了带走弗洛朗斯-勒瓦瑟的那辆汽车的踪迹?” “找到了。那辆汽车停在凡尔赛。乘客又租了一辆汽车,大概去了南特。除了这个答复,还需要什么?” “自由,总理先生。” “当然是马上,对吧?”瓦朗格莱说,笑了起来。 “最多不超过四十或五十分钟。” “就是说,八点半,对吧?” “最迟八点半,总理先生。” “为什么要自由?” “为了抓捕杀害柯斯莫-莫宁顿、韦罗侦探和罗素家族一大群人的凶手。” “你一个人能抓到他吗?” “能。” “可是警察都作了准备。电报发出去了。杀人凶手别想离开法国。他肯定是逃不出我们的手心的。” “可是你们找不到他。” “找得到的。” “若是这样,他会杀了弗洛朗斯-勒瓦瑟。这将是他杀害的第七条人命。您难道愿意吗?” 瓦朗格莱稍停了停,又说: “照你的意思,与所有表面迹象相反,与总监先生很有理由的怀疑相反,弗洛朗斯-勒瓦瑟是无罪的?” “啊!总理先生,她是绝对无辜的。” “你认为她有被杀的危险。” “她有这种危险。” “你爱弗洛朗斯-勒瓦瑟?” “是的。” 瓦朗格莱高兴地微微一颤。亚森-罗平恋爱了!亚森-罗平竟为爱情而行动了!而且坦白了他的爱情!这是多么有趣的奇事! 他说: “我每天都关注莫宁顿遗产案的进展,每个细节都清楚。你完成了一些了不起的事情,先生。显然,没有你,这桩案子仍将是一片混沌。可是,我也应该指出,这里面也有一些失误。尤其是这些失误是因为你造成的,我觉得十分惊讶。不过当我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是为爱情所支配、所驱使时,这些过失就容易理解了。另一方面,尽管你肯定弗洛朗斯-勒瓦瑟无罪,可是她的行为,她的继承人身分,她出人意料地从疗养院逃走这一事实,都使我们疑心她充当了什么角色。” 堂路易指着挂钟。 “总理先生,时间快到了。” 瓦朗格莱哈哈大笑。 “好一个怪人!堂路易-佩雷纳,我不是个全权的君主,我觉得遗憾。不然,我要请你当我的秘密警察头子。” “这个职位,前德国皇帝已经向我提供过。” “那么?” “我谢绝了。” 瓦朗格莱笑得更开心了。可是挂钟指着七点三刻。堂路易着急了。瓦朗格莱坐下来,不再闲话,进人正题,声音也变得严肃,说道: “堂路易-佩雷纳,从你再度出山的第一天起,也就是絮谢大道谋杀案发生的那天起,总监先生和我,我们就注意了你的身分。佩雷纳就是亚森-罗平。我们不想让死去的亚森-罗平复活,并且对你提供的某种保护,我相信你是明白这么做的原因的。总监先生与我的意见完全一致。你所从事的工作是有益于社会的,是正义的事业。而你的合作对于我们又十分宝贵,因此我们想方设法使你免除烦恼。既然佩雷纳干得出色,我们就对他是否亚森-罗平闭口不提。不幸……” 瓦朗格莱又停了一下,然后说: “不幸,昨天晚上,总监先生收到一封揭发信,十分详细,还附有一些可靠证据,说你就是亚森-罗平。” “不可能!”堂路易嚷起来,“亚森-罗平死了!谁也不可能证实他没死。” “就算是吧,”瓦朗格莱同意道“可是这并不能证明堂路易-佩雷纳还活着。” “总理先生,堂路易-佩雷纳活着,十分合法地活着。” “可能吧。可有人提出了异议。” “谁?只有一个人有这个权利,可是他如指控我,就把自己也断送了。我想他不会这样愚蠢。” “这样愚蠢?不。你说他相当狡猾,我倒同意。” “他就是卡塞雷斯,秘鲁公使馆的专员。” “对。” “可是他在外旅行!” “可以说是在外潜逃!他贪污了公使馆的钱。不过,在出逃之前,他签了一份声明,昨晚寄到我们手上。在这份声明里,他承认帮你制造了一个叫堂路易-佩雷纳的身分。这是你寄给他的信,这是证明他的揭发确凿无疑的文件。只要检查这些文件就足以相信:第一,你不是堂路易-佩雷纳;第二,你就是亚森-罗平。” 堂路易气得一跺脚。 “卡塞雷斯这混蛋只是个工具,”他咬牙切齿地骂道,“是别人躲在他背后,收买他,让他行动。就是那凶手本人。我识破了他的手法。在关键时刻,他又一次想摆脱我。” “我认为他是自愿的。”总理说,“照一同寄来的信的说法,他的那些材料是一些照片。今早你要是没有被捕,那些材料的原件今晚就会送到巴黎一家大报发表。我们对此可不能掉以轻心。” “可是,总理先生,”堂路易叫道,“既然卡塞雷斯在外国,买下材料的凶手又逃跑在外,来不及把他的威胁付诸实行,因此,不必担心材料送到报馆了。” “你知道什么呢?敌人一定采取了一些防备措施。再说,他也可能有同谋。” “他没有。” “你怎么知道没有?” 堂路易注视着瓦朗格莱,说: “总理先生,您究竟是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的是,尽管我们受到卡塞雷斯的威胁,压力很大,总监先生还是希望尽可能弄清弗洛朗斯-勒瓦瑟扮演什么角色,因此昨晚没有中断你的追查。后来追查没有结果,他才希望至少趁堂路易还在我们控制之下时逮捕亚森-罗平。要是我们放了他,那些照片肯定会发表,你就会发现我们在公众面前被置于何等荒唐可笑的境地。而恰巧在这时候你要求我们放了亚森-罗平。要知道这样放人是非法的,随意的,叫人不能容忍的。因此我只好拒绝你的要求。” 他不说话了,过了几秒钟,又补充一句: “除非……” “除非……?”堂路易问道。 “除非,除非作为交换,你不向我提那样特别那样奇怪的建议,我才同意不顾那荒唐事可能招来的麻烦,释放亚森-罗平。” “可是总理先生,我觉得,要是我把真正的罪犯,谋杀……的凶手给您送来……” “这事用不着你办……” “要是我向您担保,总理先生,任务一完成,立即赶回来,投案自首,再进监牢呢?” 瓦朗格莱耸耸肩膀。 “以后呢?” 一阵沉默。两个人各不相让。显然,像瓦朗格莱这样的人决不满足于诺言。他要的是明确的,几乎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堂路易又说: “总理先生,您也许会允许我把为祖国干的几件事计算在内?……” “你详细说说看。” 堂路易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又踱口总理先生对面,说: “总理先生,一九一五年五月,傍晚时分,有三个男人来到帕西码头的陡坡。那儿有一堆沙子。几个月以来,警方在搜查一批装了三亿金法郎的袋子。那是敌人在法兰西耐心收购的,正准备运出去。三人中,一个叫瓦朗格莱,一个叫德斯马利翁。第三个是邀请他们来的人,他请瓦朗格莱部长用手杖戳戳沙堆。金子在那里。几天以后,已决定与法国联盟的意大利,收到了一笔四亿金法郎的预借款。” 瓦朗格莱似乎大吃一惊。 “谁也不知道这段历史。是谁告诉你的。” “第三个。” “第三个叫什么名字?” “堂路易-佩雷纳。” “是你!是你!”瓦朗格莱叫道,“发现藏金地点的原来是你吗?在那儿的是你吗?” “是我,总理先生。您当时间我该怎样给我奖赏。我今天才要求酬报。” 总理充满嘲弄意味地笑了几声,回答道: “今天吗?这就是说,四年以后?太晚了,先生。一切都结清了。战争结束了。别翻那些陈年旧帐了。” 堂路易显得有些困惑。不过他继续道: “一九一七年,萨雷克岛发生丁一些骇人听闻的惨案。总理先生,您是知道这件事的。不过堂路易-佩雷纳的干预,他的方案……您肯定不知道……” 瓦朗格莱擂了一下桌子,提高嗓门,亲密地呼喊着对方的名字。这表明他的态度有了变化: “行呵,亚森-罗平,干得好哇!你要真打算赢我,该付出的代价就得付!你跟我提到过去或将来干的事。你以为对那亚森-罗平来说,这样就收买我瓦朗格莱的良心了?见鬼去吧!你想想,你作了那么多案子以后,尤其是发生了昨晚的变故之后,你和弗洛朗斯-勒瓦瑟在公众眼里,将是,已经是制造这场惨案的主犯。我说什么?是真正的唯一的罪犯。如今弗洛朗斯还潜逃在外,你却要我释放你!就算行吧,可该死的!开个价吧,别犹豫了。” 堂路易又开始走起来。他身上在作最后的思想斗争。正要报出赌注时,又感到一丝犹豫,欲言又止。最后,他停下步子,打定主意。既然必须付出代价,那就付吧。 “总理先生,我不讨价还价。”堂路易肯定地说,面容姿态都极为坦诚,“我要向您赠献的,肯定是极不同凡响极其巨大的礼物,远远超出了您的想象。可是这礼物就是再不同凡响再大,我也不吝惜它,因为弗洛朗斯-勒瓦瑟的性命岌岌可危。不过我的义务,在于寻求一种少受损失的交易。可您的话使我失去了希望。我只好如您所要求的,也如我所决定的,把牌摊在桌上打。” 年老的总理大喜。不同凡响极其巨大的东西!这会是什么东西呢?有什么东西配得上这种形容词呢? “说吧,先生。” 堂路易坐在瓦朗格莱对面。他们两个就像一对平等谈判的对手。 “很短,总理先生。一句话就可概括我向祖国的政府首脑提出的交易。” “一句话?” “一句话!”堂路易肯定道。 于是,他望着瓦朗格莱的眼睛深处,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 “为了得到二十四小时的自由,一分钟也不多要,为了信守明早回来,或者带回弗洛朗斯以向您表明我的无辜,或者独自一人投案自首再入监牢的诺言,我向您赠献……” 他顿了一顿,郑重其事地说: “总理先生,我赠献给您一个王国。” 这话口气太大了,大滑稽,太愚蠢,只能叫人耸肩膀。只有傻瓜和疯子才说得出这种话。 可是瓦朗格莱无动于衷。他知道在这种场合,这人是不会开玩笑的。 他深知这一点,因此,他这个对重大政治问题司空见惯,知道保守秘密是如此重要的人,本能地瞧了警察总监一眼,似乎德斯马利翁先生在场碍事。 “我坚决要求总监先生听我的报告。”堂路易道,“他比任何人都更能判断这份礼物的价值,有些部分,他还判断得十分精确。再说,我相信德斯马利翁先生不会不知趣,使我生气。” 瓦朗格莱不禁笑起来。 “你也许帮过他什么忙?” “总理先生,正是如此。” “我倒很想知道……?”德斯马利翁先生说。 “您如果硬要知道……好吧,四年前,我们在帕西码头陡岸上秘密行动的那天晚上,我曾答应您,德斯马利翁先生,让您当上警察总监,那时您只是个下级官员。我恪守了诺言。有三位部长提名,使您得到了这个任命。那三位部长都听我的指挥。您要我点出名来吗?……” “不必了!”瓦朗格莱笑得更粲然了,“不必了!我相信你的话。我相信你无所不能。至于你,德斯马利翁,别做出这个样子。受这样一个人的抬举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说下去,亚森-罗平。” 他的好奇心没有止境。堂路易赠献的东西有没有实际上的价值,他并不关心,甚至,他其实并不相信会有什么实际价值。他所希望知道的就是:这家伙到底有多大的气魄,他真诚而公正地提出的要求,究竟有什么神奇的新鲜的事情作根据。 “您允许吗?”堂路易问。 他站起身,走到壁炉前,从墙上摘下一幅西北非的小地图,摊到桌子上,拿东西压住四只角,说: “总理先生,有一件事,有一件事让总监困惑。我知道还派人作了调查。这就是最近三年,尤其是在外籍军团时,我的时间——不如说亚森-罗平的时间是怎么打发的。” “这是按我的命令去调查的。”瓦朗格莱插话道。 “有什么结果呢?” “没有。” “因此,归根结底,我在战争期间的所作所为,你们并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来告诉您吧,总监先生。尤其是,让法兰西知道:她最忠诚的儿子为她所干的事情是完全公正的……不然……不然,哪天别人又可能指责我逃避战争,做些毫无价值的事情。那样就太冤枉我了。总理先生,您也许记得,我只是在内心发生真正可怕的灾难之后才加入外籍军团的。我甚至还试图自杀。我想死。我想摩洛哥人的子弹会赏给我所向往的长眠的。可是命运却不答应,似乎我的命还不该完结。于是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渐渐地,死神躲开了我,我不知不觉又喜欢生活了。几个相当光荣的战功完全恢复了我的自信和我对行动的渴望。我又生出了新的梦想。我又有了新的理想。我一天比一天需要更大的空间、更大的独立性、更广阔的地平线,更意想不到,更属于个人的感觉。外籍军团这个收容了我的英雄集体、温暖的大家庭,我对它十分热爱,但它却满足不了我的行动需要。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当我听说欧洲燃起战火时,我正在朝一个宏伟的目标前进,虽说我还不能清楚地看到那个目标,但它在神秘地吸引着我。我在西班牙宫廷有些权势很大的朋友。在马德里与巴黎之间的谈判之后,我被召回马德里,接着又被派往巴黎执行秘密使命。这就是我的目的。我想实地看看究竟能怎样更好地为法国的利益服务。 我办成了三四件大事,如三亿金法郎那件,并在促使意大利参战这件事上出了一分力。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它们都是次要的。我有更有价值的事要做。现在我知道是什么了。我发现了可能会使法国屈居下等的弱点。我寻求的目标展现在我眼前。使命一完,我就回到摩洛哥。一个月以后,我就被派到南方,踏入了柏柏尔人的埋伏。我本可以好好斗一个,但我没有那样做,有意做了他们的俘虏。 总理先生,我的全部故事就在这儿。被俘以后,我反倒自由了。另一种生活,我渴望的生活在我眼前展开了。 不过,这次险遇差点弄糟了。俘虏我的四十八个柏柏尔人,是北方一个大部落派遣的小分队。这个部落常年在阿特拉中部山脉一带洗劫勒索。小分队先回到宿营地。那里有好多顶帐篷,住着首领的妻小家眷,由十几个男人看守。卸下抢来的财物以后,小分队又出发了。走了八天。对我来说,路程相当艰难,因为我是反剪着双手,跟在他们骑马的人后面步行。到了一个狭窄的高原,那里悬崖陡峭,怪石林立。石头之间,有许多人的尸骨和法国人的刀枪碎片。 他们在那里立了一根柱子,把我绑在上面。看劫持我的那帮人的模样,又根据听到的几句话来判断,我明白我必死无疑了。他们先要割下我的耳朵、鼻子、舌头,然后,大概就是脑袋了。 然而,他们先忙着吃饭。他们走到附近的井旁,吃着东西,除了不时笑着向我描述他们给我留着的好处,也不来管我。 又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来折磨我。这时刻更合他们的意。 确实,天刚麻麻亮,他们就团团围住我,嚎着,吼着,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当我的影子遮住了他们头天在沙上划出的一条线以后,他们不作声了。他们中一个负责对我操刀的人朝我走过来,命令我伸出舌头。我服从了。他一手撩起呢斗篷的一角,用它捏住我的舌头,另一只手抽出匕首。 我永远忘不了他目光里的那分残忍和诡黠的快乐。那是个以折断鸟儿翅膀脚爪为乐事的顽童的目光。我也永远忘不了那人看见自己的匕首只剩了半截,刚好插在鞘子里不掉出来,又短又丑,根本伤不了人时那傻眼的模样。 他恼羞成怒,大叫大骂,立即扑到一个同伴跟前,抽出他的匕首。又一次傻了眼。这一把匕首也差不多齐柄折断了。 于是,他们一阵喧嚷,都抽出自己的刀子,都气得嗷嗷大叫。四十五个男人,四十五把刀子都断了。 首领朝我扑过来,似乎他把这不可思议的现象归咎于我。这是个老头子,又高又瘦,有些佝偻,瞎了一只眼,看上去狰狞可怖。他抽出一支大号手枪,用枪管顶着我,样子是那样难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扣动扳机。可是枪没响。 他再扣一次。枪还是没响。 那些人立即手忙脚乱,吵吵嚷嚷,推推搡搡地在柱子周围排好,把各自手上的步枪、手枪、卡宾枪,西班牙的者式喇叭口火枪一齐举起来瞄准我。扳机扣动了,可是没一颗子弹射出来。 这是什么奇迹!真应该瞧瞧他们那副模样!我向你们发誓,我从没有那样开心地笑过。这终于使他们明白了。于是有人跑回帐篷换上新火药,有的赶紧装子弹。可是枪又没响!我是伤不了的。我一直笑着,笑个不停! 用枪是不行了。他们又用不下二十种办法来对付我。用手扼我,用枪托揍我,用石子击我。可都没有用。要知道他们有四十多人呀! 老头领搬起一块大石头,满脸仇恨地走过来。在两个手下帮助下,他把大石头举在我头顶上,然后放下……可是我眨眼之间,挣脱了绳子,往后一跳,站到离老头子三步远的地方,伸出双手,手上握的,正是我被俘那天被他们缴去的两支左轮手枪。那可怜的老头子看到这场面,真是目瞪口呆。 不过这只是几秒钟的事情。老首领一会儿也哈哈大笑起来,像我那样,笑声里充满嘲讽的意味。在他那糊涂脑瓜看来,这两支手枪也和他们那些不中用的武器一样,是打不响的。他拾起一块大石头,举起手,准备朝我脸上扔过来。他那两个追随者也跟着捡了石块。其他人也少不了学样…… “放下爪子,不然我就开枪了!”我喝道。 那首领扔出了石头。 我低头躲过。与此同时开了三枪。首领和那两个追随者倒地身亡。 “看谁还敢试试?”我问道,眼睛扫视着人群。 他们还有四十二人。我枪里有十一颗子弹。我看他们没动,就把一把枪插回腋下,从口袋里掏出两盒子弹。这就是说,还有五十颗子弹。 我又从腰带上抽出三把寒光闪闪的尖刀。 有一半人表示愿意投降,站到我身后。 另一半人也跟着屈服了。 战斗结束了。总共才持续了四分钟。” 七、皇帝亚森一世 堂路易不说话了。嘴唇边浮现出一丝开心的微笑。回想这四分钟里发生的事情似乎使他感到无限快慰。 瓦朗格莱和警察总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对一般的胆量和镇定都不会吃惊,听完他的叙述,此刻却怔怔地望着他,一声不吭。一个人英勇无畏到了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是可能的吗? 他走到壁炉另一边,指着墙上挂的一张法国公路图,说: “总理先生,您刚才告诉我,那罪犯的汽车离开了凡尔赛,朝南特方向开去了,对吧?” “对。已经在公路沿线,南特和他可能上船的圣纳泽尔采取了一切措施,要把他缉拿归案。” 堂路易在地图上尽量沿着公路穿过法国,中间停一停,标上一些旅站,这种姿势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团乱麻似的最让人操心挂虑的事情面前从容不迫,一副大将风度,似乎事件和时间都由他安排调遣,似乎杀人凶手正牵着一条剪不断的线逃跑,而那线的尽头就在堂路易手中,而堂路易只要挥一下手,就可以中止他逃跑。大将弯身向着地图,似乎俯瞰的不仅仅是一张纸片,而是一条大路,那上面有一辆汽车,在按他的意志行驶。 他扭过头,朝办公桌这边说: “战斗已经结束。不可能再来一场。只有一个胜利者。他永远可能遭受报复,或者是武的,或者是文的。我那四十二条好汉面对的,是一个用超自然的办法驯服了他们的人。对他们亲眼目睹的不可言表的事实,只能这样来解释。我是个巫师,是个伊斯兰隐士似的人物,是先知的化身。” 瓦朗格莱笑着说: “他们的解释也不是那样不合情理。因为你终究耍了一个花招,依我看,它是有点神奇。” “总理先生,您读过巴尔扎克一个怪异的短篇小说吧,名叫《沙漠里的爱情》。” “读过。” “那好。谜底就在那里面。” “嗯?我想不出来。你并没有落在一只母老虎的爪子下吧?在你的遭遇里,没有什么母老虎要驯服。” “是没有。可是有女人。” “什么!你说什么?” “上帝呵,”堂路易高兴地说,“总理先生,我不愿意吓着您。可是我要再说一遍,在带着我走了八天的队伍里,有一些女人……女人与巴尔扎克小说里的母老虎多少有些相似,是一些并非不可能被驯服……诱惑……从而变得温顺、最终成为同盟的人。” “是啊……是啊,”总理喃喃低语道,仍然大惑不解。“是啊,可这需要一段时间……” “我有八天时问。” “可还要有完全的行动自由。” “不,不,总理先生……首先有眼睛就够了。眼睛能够激起同情、关心、爱恋、好奇,以及用眼睛以外的器官互相了解的欲望。在这之后,只需一个偶然的机会就够了……” “偶然的机会来了吗?” “来了……有一夜,我被绑着,或至少,人家以为我被绑着……离我不远,是首领宠姬的帐篷。我知道她们单独睡在里面。我就闯进去了,盘桓了一个小时才离开。” “母老虎被驯服了?” “是啊,就和巴尔扎克笔下那只母老虎一样,乖乖的,盲目的顺从。” “可是首领宠姬有五个……” “我知道,总理先生。难就难在这里。我怕她们争风吃醋。可一切顺利,宠姬是不吃醋的……而且相反……再者,我已说了,她们绝对服从。简而言之,我有了五个同盟军,都是潜藏的,都下定了决心,可是谁也没有怀疑她们。在最后一站之前,我就打算动手了。夜里,我的五个秘密同谋者把所有的武器都收来。大家把那些匕首插进地里折断,把手枪的子弹倒出来,把火药打湿。这一下,可以开始战斗了。” 瓦朗格莱颔首致意: “祝贺你!你真是个有办法的人。且不说那办事过程中不乏温柔娇媚。我想她们都很漂亮吧,你那五个女人?” 堂路易开玩笑似的,闭上眼睛,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爽直地只说了一句: “淫邪得很呢。” 这句话引来一阵笑声。可是堂路易似乎想快点把话说完,立即又说: “不管她们人怎么样,可她们终归救了我,这五个淫妇,而且还一直帮我。那四十二个柏柏尔人武器不管用,在这个处处是陷阱,死亡时刻盯着你的荒漠上,他们一个个怕得发抖,都聚集到我身边,把我当作他们的保护人。当我们与大部落会合时,我就确实成了他们的首领。我消除了大部落的人集体对抗的危险,由我的顾问挫败了一些阴谋,我又领导他们干了一些征战劫掠的勾当,不到三个月,我就成了全部落的头领。我说他们的语言,信奉他们的宗教,穿他们的服装,顺从他们的习俗——唉!我不是有五个妻子吗?从此,我就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了。我派了一个最忠诚的亲信来法国,带了六十封信,要分别交给六十个人。六十个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他都熟记在心……这些人都是亚森-罗平昔日的伙伴,他从卡普里峭壁顶上投海之前,就把他们遣散了。他们金盆洗手,各自揣着十万法郎现金,去做小买卖,或者经营田庄。我给他们中的一些人一人一个烟草店,给另一些人公共花园看守的职位,还有一些人得到一些部里的闲差使。总之,那是一些诚实的市民。我给他们都写了信,不管他是名人、公务员、田庄主、市镇议员,还是食品杂货商,教堂圣器室管理人,我都写了,提出了同样的建议,作了同样的指点,如果他们接受建议,就可依照这些指点行事。 总理先生,我原来想,六十人当中,最多有十到十五人会来与我会合。谁知他们全部来了,总理先生!六十个,一个也不少。六十个都准时前来赴约。在指定的日子、时刻,他们赎回我从前的巡洋战舰,泊在大西洋岸边鲁恩海岬和儒比海岬之间的瓦迪-德拉拉河口。两艘小艇穿梭来往,运送我的朋友和他们带来的战争物资:弹药、营具、机枪、大炮、汽车、食品、罐头、各种商品、玻璃珠子,还有一箱箱金洋!因为我那些忠诚的伙伴坚持要把他们从前分得好处变卖,把从前从老板这儿得到的六百万法郎再次投入新的事业。 总理先生,我还需要再说下去吗?还要不要告诉您,有这样六十个忠诚汉子帮助,有一支由狂热的摩洛哥人组成的万人大军,武器精良,纪律严明,亚森-罗平这样的首领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他试着做了,结果是前所未闻的。我相信,没有任何史诗,可与我们那十五个月的经历相比。我们先是住在阿特拉山区,后来转移到荒芜贫瘠的撒哈拉平原。我们那是真正的英雄史诗:物资匮乏,遭受折磨,然而我们觉得非凡的快乐,我们忍饥挨饿,没有水喝,有时一败涂地,有时又大获全胜。 我那六十个忠诚的弟兄尽情享受这种日子。啊!他们这些忠厚的人!总理先生,您了解他们。总监先生,您与他们较量过。啊!那些好汉!我一想起他们,眼泪就出来了。夏洛莱和他的几个儿子在里面,他们从前在朗巴尔女王的王冠事件中显声扬名。玛尔柯在里面,他在的名声得益于克塞尔巴赫案件,还有奥古斯特,总理先生,他从前是您的接待室负责人。还有在水晶瓶塞案中获得荣誉的格洛尼亚尔和勒巴吕。约泽维尔兄弟也在里面,我管他们叫埃阿斯兄弟。那里面还有血统比波旁王族的人还高贵的菲利普-德-昂特拉克,还有彼得大帝、独眼让、红头发特里斯当、年轻人约瑟夫。” “还有亚森-罗平。”瓦朗格莱插嘴道。他被这种荷马史诗式的列举感动了。 “还有亚森-罗平。”堂路易以十分肯定的语气重复一遍。 他点点头,微微一笑。又声音很低地说下去: “总理先生,我不提他。不提的原因,是怕您不相信我的话。与他后来的经历相比,他在外籍军团的经历,只是儿童的游戏。在外籍军团,亚森-罗平只是一名士兵。而在摩洛哥南部,他是一位将军。在那里亚森-罗平才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而且,这话我毫无自我炫耀的意思,因为这件事也是我没有料到的。论兴邦立国,传说中的阿基尔也比他强不到哪里去。论文治武功,汉尼拔和恺撒也超不过他。您只要想想,才十五个月,亚森-罗平就征服了一个有两个法国大的王国。他征服了摩洛哥的柏柏尔人,征服了桀骜不驯的图阿雷格人,征服了阿尔及利亚南部的阿拉伯人,征服了塞内加尔的黑人,征服了居住在大西洋岸边的摩尔人;他征服了太阳的老家,征服了地狱;总之,他征服了半个撒哈拉大沙漠以及被称为古毛里塔里亚的地区。这是个沙漠与沼泽之国?是的,有一部分是沙漠与沼泽。但终究是一个王国,有绿洲,有泉源,有河流,有森林,有无以计数的财富,有一千万人口,二十万兵勇。 总理先生,我赠献给法国的,就是这个王国。” 瓦朗格莱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愕。听了这番话,他大为激动,甚至可以说是慌乱,他低头望着这极不寻常的说话人,两手紧攥着非洲地图,低声道: “再说下去……说明白……” 堂路易又说下去: “总理先生,我不愿向您重提最近几年发生的事件。您比我清楚得多。您知道战时摩洛哥人起义,法国经历了多么大的危险。您知道那里有人大肆鼓吹圣战,只要有一点火星,战火就可燃遍整个非洲海岸、整个阿尔及利亚、整个受法国英国保护的穆斯林居住的广阔地区。协约国的政治家们都焦虑不安,对这种危险十分担心。而敌人则使出种种诡计。不遗余力,从不死心,想引燃这片战火。而这个危险,我,亚森-罗平,把它消除了。人家在法国战斗时,在摩洛哥北部战斗时,我在南部,把那些叛乱的部落引向我,我把他们打败,让他们臣服,把他们整治得毫无反抗能力,我把他们招进军队,鼓励他们征伐别的地区。总之,他们本是要反叛法国的,我却让他们为法国效力。 因此,长久以来,渐渐在我脑海里构造的那宏伟而遥远的梦想我今天已把它变成了现实。法国拯救了人类。而我,拯救了法国。 法国凭它的英雄业绩,收回了名失落的海外旧省。我呢,一下就把摩洛哥与塞内加尔再次连为一体。现在,最大的非洲法兰西变成了现实的存在。由于我,这是个团结紧密的整体。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条数千公里的海岸线,从突尼斯一直延伸到刚果,只有几块微不足道的飞地在外。总理先生,这就是我的作品。其他的事情,如在金三角或者在三十具棺材的岛上冒险,就统统不值一提啦!我的战争作品,就是这个。总理先生,这五年时间,我是否糟蹋了?” “这是个乌托邦,一个空想国。”瓦朗格莱发表反对意见。 “这是现实。” “那就瞧吧!必须花二十年努力,才能达到你说的那样。” “只须五分钟。”堂路易带着不可抑制的冲动叫道,“我赠献给您的,不是一个正在征服的,而是一个已经征服的帝国,一个境内太平、管理有序、人民安居乐业的帝国。这不是未来的帝国,这是现在,是我亚森-罗平的帝国。总理先生,我再向您说一遍,我曾有过一个宏伟的梦想。我一生劳碌,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福也享过,论富吧,富得过吕底亚国王克雷絮斯,因为世上的财富都为我所有;论穷吧,穷得过约伯,因为我把钱财都散给了别人。我的什么愿望都满足了,我固然不愿做个不幸的人,可是更厌倦当个幸运的人,我什么快乐都尝到了,什么爱好都体验了,什么感情都经受了,我只希望做一件在当代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统治!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梦想居然实现了。死去的亚森-罗平居然复活成为《一千零一夜》中苏丹式的君主。亚森-罗平统治天下,管理国家,制订法律,威镇四方。我希望过几年,忽然一下撕破反叛部落的屏障。你们在摩洛哥北部,被这些反叛部落拖得精疲力尽,而我们在这些反叛部落后面,不声不响地,不急不忙地建设我的王国……到那时,我的王国和法国一般强大,我们是平起平坐的两个邻邦,我就要面对面地对法国喊:‘我就是亚森-罗平!从前那骗子、侠盗,在这儿哩!现在是阿德拉尔苏丹,伊吉迪苏丹、埃尔-德懦夫苏丹、图阿雷格苏丹、阿乌阿布塔苏丹,布拉克纳斯苏丹、弗雷宗苏丹,一句话,我亚森-罗平,是苏丹的苏丹,穆罕默德的子孙。安拉的后代!我将在和平条约上,在把我的王国赠予法国的契约上,在我的朝中大臣、行政长官、帕夏和隐士的签名之下,签上我合法的、完全有权的、凭刀剑和强大意志征服来的头衔:毛里塔尼亚皇帝亚森一世!’” 这番话,堂路易说出来,虽说声音铿锵有力,却没有半点夸张,不过是带有一个做了很多事,也知道自己所做之事价值的人那种很一般的激动和自豪。对他,人们没法回答,只能耸耸肩,就像对一个疯子那样,或者干脆不作声,表示思索和赞同。 总理和总监两人都不说话,但他们的目光传达出了他们内心的想法。他们深深地感觉到,面前这个人绝对是个异人,天生就是干大事的。又被他自己塑造成了承担神奇命运的材料。 堂路易又说道: “总理先生,结局很完美,对吧?我的作品理应得到这样一个结尾。这样做我很高兴。亚森-罗平坐在宝座上,手持权杖,威风八面。亚森一世,毛里塔尼亚皇帝,法国的恩主,多么荣耀呵!可是天上的神-不愿意。他们也许出于嫉妒,把我打回到我在旧世界的兄弟妹妹的水平,干出这种荒唐事,让我成了一个被放逐的国王。好吧,就让他们如愿吧!毛里塔尼亚的已故皇帝,你安息吧。人情冷暖,世事盛衰,你都经历过了。亚森一世死了,愿法兰西永在!总理先生,我再次向您肯定我的赠献。弗洛朗斯-勒瓦瑟十分危险。只有我才能把她从劫持她的魔鬼手里救出来。我要二十四小时才能完成这事。我拿毛里塔尼亚帝国,来向您换取这二十四小时的自由。同意吗,总理先生?” “当然同意,”瓦朗格莱笑吟吟地说,“我接受了,亲爱的德斯马利翁,难道不是吗?这一切也许不太合天主教教义。可是有什么关系!巴黎值得做一场弥撒,而毛里塔尼亚却是一块肥肉。” 堂路易脸上表现出真诚的快乐,好像他得到了最辉煌的胜利,而不是牺牲掉了一顶王冠,把一个人所能编织和实现的最令人惊异的梦想投进了深渊。 他又问: “总理先生,您需要什么作保证?” “什么也不需要。” “我可以拿一些条约,一些文件给您看,证明……” “不必了。此事我们明天再谈。今天你往前走吧。你自由了。” 最要紧的话,令人难以置信的话终于说出来了。 堂路易朝门口走了几步。 “总理先生,还有一句话,”他停住步子,说,“在我从前的伙伴中,我根据他的爱好和长处,给他谋了一个位置。后来我想,他的职位或许哪天会对我有用的,就没有召他去非洲。他就是马泽鲁,保安局的队长。” “马泽鲁队长,那位卡塞雷斯已经拿出可靠证据,揭发他是亚森-罗平的同谋。现在他被关进了监狱。” “总理先生,马泽鲁队长是个模范的警员。我只是以临时警务人员的身分才得到他协助的。这个身分是得到总监先生同意,并几乎是由他领导的。不论我干什么事情,只要是违法的,马泽鲁就坚决阻止。只要接到命令,他会第一个上来揪住我的衣领。我请求您把他放了。” “哦!哦!” “总理先生,您的同意将是个公正的行为。因为,我请求您答应我。可以让马泽鲁队长离开法国。政府可以给他一个秘密使命,让他去摩洛哥南部,封他个殖民地视察员的衔头。” “就给他吧。”瓦朗格莱说,笑得更灿烂了。 他又补充道: “亲爱的总监,人一旦脱离合法的道路,就不知会往哪儿走了。可是要达到目的就得选择手段。目的呢,就是了结这可恼的莫宁顿遗产案。” “今天晚上,一切都会了结。” “但愿如此。我们的人已经在跟踪追击。” “他们是在跟踪追击,可是到了每个城市,每个乡镇,遇到每个农民,他们都要查证这条线索对不对,都要打听汽车是不是转了转,这样就把时间浪费了。我呢,我直接就向凶手扑过去。” “通过什么奇迹?” “总理先生,这仍是我的秘密。我只请求您授予总监先生全权,撤销一切可能妨碍我执行计划的反对意见和命令。” “行。除了这些你还需要什么……” “这张法国地图。” “拿去吧。” “还有两支勃朗宁。” “总监先生会向他的侦探要两支左轮给你,就这些。钱呢?” “谢谢,总理先生。我身上随时留着五万法郎,以备急用。” 警察总监插话说: “那么,我得陪你去看守所走一趟。我想,你的钱包被搜去了吧。” 堂路易微微一笑。 “总监先生,搜去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的钱包确实在看守所,可是钱……” 他抬起左腿,双手捧腿,在鞋后跟上一旋,就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嚓,藏在双层鞋底之间的一个小抽屉似的东西就从鞋尖上冒了出来,里面有两叠钞票,还有一些小物件,如螺旋钻、表的发条、几枚药丸。 “我逃跑、生活……甚至找死,都靠这些东西。总理先生,再见。” 在门厅,德斯马利翁先生命令侦探给他们这位囚犯让路。 堂路易问道: “总监先生,韦贝副局长通报那强盗汽车的情况了吗?” “他认凡尔赛来了电话。那是一辆桔黄色的汽车,彗星公司的产品。司机坐在左边,戴一顶灰布鸭舌帽,帽舌是黑皮的。” “谢谢,总监先生。” 他们一同走出总理官邸。 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样办成了:堂路易自由了。不到一个钟头的谈话,他赢得了行动和发起最后一战的权力。 外面,警察总署的汽车在等着他。堂路易和总监先生上了车。 “伊西-莱穆利诺,”堂路易道,“十档!” 汽车飞速驶过帕西,又穿过塞纳河。才十分钟工夫,就到了伊西-莱穆利诺机场。 没有一架飞机拖出机库。因为风很大。 堂路易奔向机库。门上写着人名。 “达瓦纳!”他轻声唤道,“我有事找你来了。” 机库门立即开了。一个矮胖的男人,长着一张红红的长脸,在一旁吸烟,另一些机械师则围着一架单翼机忙碌。这矮胖子就是达瓦纳,大名鼎鼎的飞行员。 堂路易把他拉到一边。他从报纸上了解了这位飞行员,立即直截了当地开始了谈话。 “先生,”他摊开法国地图说,“有个歹徒坐汽车,劫持了我心爱的女人,朝南特方向逃窜,我要去追捕他。劫持是半夜发生的,现在是上午九点。假设那是一辆普通的出租汽车,司机没有理由要损害它,只是开中速,包括停车的时间,大概每小时走三十公里。十二小时后,也就是到中午,那家伙走了三百六十公里,也就是到了昂热与南特之间的某一处地方……就在这里。” “德里夫桥。”达瓦纳静静地听着,表示同意。 “好。假定另一方面,一架飞机早上九点从伊西-莱穆利诺起飞,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中途不停……三小时后,也就是到中午,正好飞到德里夫桥。那时汽车将从那儿通过,对吗?” “一点儿不错。” “那好,只要我们意见一致,一切就好办了。你的飞机能载一个乘客吗?” “有机会时可以。” “那我们出发吧。” “不行。我没有飞行许可证。” “警察总监在这儿。他和总理意见一致。有他负责,放心起飞好了。我们走吧。你还有什么条件?” “看情况。你是谁?” “亚森-罗平!” “见鬼!”达瓦纳叫道,有点吃惊。 “亚森-罗平。你应该从报上得知了大部分事情经过。嗨!昨夜被劫走的,就是弗洛朗斯-勒瓦瑟。我要去救她。你要多少钱?” “一分也不要。” “我太过意不去了。” “也许吧。可我对这事感兴趣。这等于是给我做广告。” “好吧,可你必须保持沉默到明天。我买你的沉默。这是两万法郎。” 十分钟后,堂路易穿上飞行服,戴上配有眼镜的飞行帽。飞机起飞了,升到八百公尺高,以避开气流,在塞纳河上空转了弯,一头向法国西部扎去。 凡尔赛、曼特农,沙特尔…… 堂路易从未坐过飞机。法国征服蓝天的时候,他正在外籍军团和撒哈拉沙漠里征战。尽管任何新感受都能让他激动,又有哪种感受能比乘坐飞机邀游长空这种感觉让他动情呢?然而他却丝毫也没感受到人第一次离开地面那种神仙一般的快乐。他全神贯注,神经紧张,全身兴奋地注视着地面。现在当然还见不到那辆汽车,可是一定会见到的。 在地面挤在一团蠕动的东西中,在出人意料的翅翼和马达的喧闹声中,在辽阔的长空,在无尽的地平线上,他的眼睛只搜索着那辆汽车,他的耳朵只倾听着那看不见的汽车的轰鸣声。这种感觉,是追逐猎物的猎人那粗犷强悍的感觉!他是看准猎物的猛禽,那惊慌得四处逃窜的小动物,别想逃过他的利爪! 诺让-勒洛特鲁……拉费尔泰-贝尔纳……勒芒斯…… 两个同伴没有交谈一句。达瓦纳坐在前座。佩雷纳望前面时,看到的是他那宽阔的肩背和粗壮的脖子。稍低下头,就能看到脚下那无垠的天空。可是,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条白缎子一般的公路上。它从一座城市伸展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村庄伸展到又一个村庄。有时,它笔直笔直的,好像被绷紧了,另外一些时候,它又软塌塌的,弯来扭去,不是被一个河湾就是被一座教堂截断。 弗洛朗斯和劫持者就在这白缎子上,在某个越来越近的地方! 毫无疑问,那辆桔黄色的汽车仍在毫不松劲地有耐心地往前行驶,驶了一公里又一公里,驶过平原又驶过山谷,驶过田野又驶过森林,然后,还将驶过昂热,驶过德里夫桥。在缎带尽头那不为人知的目的地南特,圣纳泽尔,轮船就要启航。胜利在等着凶手……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好像在预见了自己的胜利——那鹰隼对猎物的胜利、飞行的对步行的胜利——以外,他还可以预见别人的胜利似的!他没有一秒钟想到敌人可能走另一条路逃跑。他有这分自信,这自信简直等于事实,是那么强烈,使他觉得敌人不可能违背。汽车一定会走去南特的公路;一定是中速,每小时三十公里,而他的飞机是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他和敌人一定会在确定的地点——德里夫桥,在确定的时刻——中午相遇。 下面是一大片房屋,一个大城堡,一些塔楼,一些尖顶。这是昂热城。 堂路易问达瓦纳现在什么时刻。达瓦纳说:十一点五十。 昂热城被抛在后面。下面又是姹紫嫣红的原野。一条公路从中穿过。 在这条公路上,行驶着一辆黄色小汽车。 黄汽车!强盗的汽车!劫持弗洛朗斯-勒瓦瑟的汽车! 堂路易欣喜而不吃惊。他早知道能追上这辆汽车! 达瓦纳回过头来,大声问: “撵上了,对吗?” “对。俯冲过去。” 飞机掠过长空,一头朝汽车扎去,几乎转眼之间,它就追上了汽车。 于是达瓦纳放慢速度,保持在两百米的高度,稍稍落后一点。 汽车里的情景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司机坐在左边的驾驶座上,戴一顶灰布鸭舌帽,帽舌是黑皮的。汽车是彗星公司的产品。正是他们追踪的汽车。弗洛朗斯和劫持者都在车里。 “总算追上了!”堂路易心想。 他们保持同样的距离,飞了好一阵。 达瓦纳等待堂路易示意。可是他迟迟不发信号,因为他正在感受着自己的能力如何强大。这种感受夹杂着自尊、仇恨和残忍,而显得格外强烈。他确实是展翅滑翔的雄鹰,他的爪子在擒住那猎物气喘吁吁的躯体之前,在不停地抽动。他逃出了囚笼,挣脱了束缚,振翅飞上天空,终于飞到了有气无力的猎物头顶上! 他在座位上直起身子,给达瓦纳作了些必要的指示。 “尤其不要挨得太近。”他说,“不然,一颗子弹会把我们毁掉的。” 又飞了一分钟。 突然,他们看见一公里之外,公路分成三道,因此形成一个很宽的分岔口,三条道路之间,楔着两块三角形的草地。 “该降落吗?”达瓦纳回头问。 附近的田野空荡荡的。 “降!”堂路易叫道。 飞机突然一冲,好像被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迅猛地一推,像子弹一样朝目标飞去。它在离汽车一百米的上空飞了过去,然后,突然一下又控制住自己,选择好降落地点,像一只夜鸟似的,无声地避开树木和桩子柱子,稳稳地降落在岔道口的草坪上。 堂路易跳下飞机,迎着汽车跑去。 汽车飞驶而至。 堂路易站在路中央,举着两支手枪,喊道: “停下!不然我开枪了!” 司机吓坏了,赶忙踩了刹车。汽车停了下来。 堂路易跨到一个车门前。 “妈的!”他大骂一声,气得无端开了一枪,打碎了玻璃。 车里只有司机没有别人。 八、陷阶准备好了。当心,亚森·罗平! 堂路易一门心思想投入战斗,赢得胜利,心情十分兴奋、冲动,可以说无法克制。失望、狂怒、屈辱、焦虑,这一切他都顾不上。眼下他极为需要的是行动,摸清情况,继续跟踪追击。至于其他的,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无足轻重,到时候会迎刃而解的。 司机吓呆了,茫然地看着远处农庄被飞机的声音所吸引过来的农民。 堂路易一把揪住他的领口,用枪口顶住他的脑门。 “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不然你就没命了。” 那司机结结巴巴,一个劲地求饶。堂路易又道: “别这么唉声叹气……也别指望会有人来救你。……那些人就是赶来也太晚了。只有一个办法救你,就是说实话。昨夜,在凡尔赛,有一个先生坐车从巴黎来,下了那辆车,租了你的车,是吗?” “是。” “他还带着一个女人?” “是的。” “他让你送他去南特?” “是的。” “只是半路上改了主意,下了车?” “是的。” “在哪儿下的?” “不到芒斯。右边一条窄窄的公路,进去两百步,就只有一座车库,像个厂棚。两个人都在那里下了车。” “可你为什么还朝南特开?” “他付了钱让我这么开。” “多少?” “两千法郎。我还得从南特接一个旅客到巴黎,三千法郎。” “你相信有这么个旅客?” “不信。我知道他让我继续开往南特,是想摆脱人家的跟踪,他自己从岔道上溜走。可是,往南特开就开呗,我反正得了钱,你说是吗?” “你和他们分手后,就没有好奇心,想看看他们究竟干什么?” “没有。” “当心点!我一勾指头,你脑袋就开花了。快说!” “好吧!是的,我又悄悄走到一个种了树的坡后面,看见那男的开了车库门,发动了一辆小利穆齐纳。那女的不肯上。两人吵得很凶。男的威胁她,又哀求她。但是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那女的好像很累。男的就拿了一只玻璃杯,到车库边的泉水龙头下取水给她喝。于是她就同意了。男的让女的上了车,关了车门,自己也到驾驶座上坐好。” “一杯水?”堂路易叫道,“你肯定他没往杯子里放什么东西吗?” 司机显得吃惊,过了一会回答道: “的确放了,我相信……他从口袋里摸出点儿东西。” “那女的没看见?” “没有,她不可能看见。” 堂路易压住担心。无论如何,那凶手不可能在那个地点,用那种方式毒死弗洛朗斯。他没有理由要这么匆匆下手。不,应该假定他放的是一种麻醉药,让弗洛朗斯晕晕乎乎,辨不清所走的道路,所去的城市。 “于是,”他问,“那女的打定主意上车了?” “是的,男的帮她关了车门,自己也上了司机座。这时我就走开了。” “没看到他们往哪儿开?” “没看到。” “一路上,你有没有印象:他们认为有人在后面追赶?” “当然。他老是探出身子,往后面张望。” “那女的没有叫?” “没有。” “你还认得出那男的吗?” “认不出。肯定认不出。在凡尔赛时,正是夜里。今早,我又离得很远,看不清楚。再说,事情很怪。昨夜第一眼见到时,他显得很高大,到今天早上,又完全变了,又矮又小,好像一个切成了两个。这事我一点也不明白。” 堂路易思索了一会,觉得该问的都问了。再说,有一辆马车正朝分岔口快步跑来。后面还有两辆,成群结队的农民也走近了。必须赶快结束。 他对司机说: “看得出,你想叫喊。伙计,不要出声。否则是干傻事。拿着,这是一千法郎。你若乱说,我决不会放过你。听我的话不会吃亏的……” 他回身朝达瓦纳走来。飞机开始阻塞交通了。他问达瓦纳: “能飞吗?” “听您吩咐。去哪儿?” 堂路易没有注意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摊开地图,看着纵横交错的公路网,又想到有无数隐蔽的处所,凶手可以把弗洛朗斯劫去躲藏,心里就有些焦急。不过只一会儿他就镇定下来,不愿再犹豫,甚至也不愿意思考。他只希望,不靠探寻任何形迹,也不靠无用的思考,就凭那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总是给他指明道路的神奇直觉,一下就知道凶手的去处。 而他为了顾全面子也要立即回答达瓦纳的话,并且让达瓦纳觉得,那两个人的失踪难不住他。 他两眼盯着地图,将一根指头点着巴黎,另一根指头点着芒斯,甚至还没有寻思凶手为什么选择巴黎——芒斯——昂热方向,他就恍然大悟了……一个城市的名字出现在他脑海里,真相像一道闪电,唰地一下迸发出来。阿朗松!记忆中的事情给他照明,他立即深入谜团的深处。 他说道: “去哪儿?折回去。” “没有方向吗?” “阿朗松。” “行。”达瓦纳说,“叫人帮我推一下。那边有一块田,起飞不会很难的。” 堂路易和几个人帮他推,起飞准备很快就绪,达瓦纳检查了一下发动机,发现它运转正常。 这时,一辆马力强大的鱼雷形敞篷汽车,像一头狂怒的畜生,一路鸣着汽笛,从昂热方向开过来,猛一下停住了。 从那汽车上跳下三个人,朝黄色汽车的司机冲过来。堂路易认出了他们。那是韦贝副局长和他的两个手下。他们昨夜把他送到看守所后,又被警察总监派来追捕凶手。 他们把黄色汽车司机盘问了一番,看来十分沮丧。他们一边挥着手,向那司机提出一些新的问题,逼他回答,一边看表,查看路线图。 堂路易走过去。他戴着飞行帽,一副眼镜遮住了脸,他们都认不出来了。他改变声音,说: “韦贝先生,鸟儿飞了吧?” 韦贝诧异地打量了一下他。 堂路易嘲笑道: “是啊,飞走了。圣路易岛那家伙是只老狐狸,狡猾得很,对吧?换了三部车。昨夜在凡尔赛,你们查出他换了这辆汽车,并了解了车子的特征。可是到了芒斯,他又换了一辆……去向不明。” 副局长两只眼睛睁得溜圆。这人是谁呢?他只给警察总署打过电话,而且是半夜两点钟打的,他怎么就得悉电话内容了呢?他问道: “先生,你究竟是谁呀?” “怎么,你就不认识我了?跟警察约会真劳神费力……你手忙脚乱及时赶到,他却问你是谁。嗨,韦贝,说实话吧,你是故意装出不认识我吧。非要我到太阳底下让你端详不可?看吧。” 他摘下飞行帽。 “亚森-罗平!”韦贝张口结舌道。 “伙计,我走路、骑马,甚至坐飞机为你效劳呢。我回去了,再见。” 韦贝大惊失色。十二小时以前,他明明亲手把亚森-罗平送进了看守所,可是这会儿,在远离巴黎四百公里的地方,他却自由自在地出现在他面前。 堂路易回到达瓦纳身边,寻思: “多么有力的侧击!四句话,句句都说到点子上。末了还给他肚子上捅了一肘,我把他揍倒了。别急。至少可以数三次十秒,他才喊得出‘妈妈’。” 达瓦纳已做好起飞的准备。堂路易登上飞机。农民们帮着推飞机。不一会儿,飞机就离开了地面。 “东北-北方。”堂路易吩咐道,“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一万法郎。” “逆风。”达瓦纳道。 “加五千法郎。”堂路易叫道。 他不容许任何事来阻碍他,他急于赶到弗尔米尼。现在他一切都明白了,一直看到了案子的发端。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从没想到把仓库里吊着的那两具干尸和莫宁顿遗产激起的一连串谋杀事件联系起来,他更觉得奇怪的是,弗维尔工程师的老朋友朗热诺老爹很可能是被谋杀的,可他竟然没有了解那桩案子的情况,这是怎么回事呢?阴谋的症结正在于此。谁有可能为了弗维尔工程师的利益,去拦截工程师写给老友朗热诺的指控信呢?如果不是村民,或至少在村里住过的人,还有可能是谁呢? 于是一切就得到了解释。凶手刚开始作案时,先杀了朗热诺老爹,然后又杀了德代絮拉玛那对夫妻。手法和后来的一样:不是直接干掉,而是暗中谋杀。就像美国人莫宁顿,弗维尔工程师、玛丽-安娜、加斯通-索弗朗一样,朗热诺老爹被阴险地除掉了,德代絮拉玛两夫妇也被逼得自杀,被弄到仓房里。 凶手是从弗尔米尼去巴黎的,在那里找到了弗维尔工程师和柯斯莫-莫宁顿,于是阴谋策划了有关遗产的惨案。 现在凶手又回到了弗尔米尼! 凶手回去是必然无疑的。首先,他让弗洛朗斯服了麻醉药这个事实就是确凿的证明,因为他必须让弗洛朗斯睡着,免得她认出阿朗松和弗尔米尼的景色,以及她和加斯通-索弗朗一道察看过的古堡。再则,他装出走芒斯-昂热-南特这条路线,只是为了诱使警方误入歧途,并不妨碍他驱车去阿朗松。他在芒斯转向,绕一个急弯,最多花上一两个小时就到了。最后,在一座大城市郊外搭那么个车库,停着一辆上满汽油、随时可以开动的小利穆齐纳,不正表明,这个凶手要回老巢时,是多么小心谨慎:先在芒斯停下,然后坐自己的小利穆齐纳回朗热诺老爹荒废的庄园?这样算来,今天上午十点,他应该回到了老巢。而且还带着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弗洛朗斯-勒瓦瑟。 于是产生了一个问题,一个可怕的、摆脱不了的问题:他准备拿弗洛朗斯-勒瓦瑟怎么办? “快一点!再快一点!”堂路易吼道。 自从他知道那凶手的藏身之所以后,那家伙的意图就清清楚楚地映现在他眼前。清楚得可怕。他发觉自已被追捕,穷途末路,又成了弗洛朗斯憎恨和惧怕的人,因为年轻姑娘睁开眼睛看到了现实,在这种情况下,他除了和以往一样——杀人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打算? “再快一点!”堂路易吼道,“简直没动。再快一点!” 弗洛朗斯会被那家伙杀掉。也许他还没有动手。不,他应该还没有动手。他需要杀人的时间。动手之前,先要劝说、胁迫、恐吓、央求,一大套丑恶得难以形容的表演。不过他已经作好了杀人的准备。弗洛朗斯眼看性命难保了。 弗洛朗斯将死于爱她的凶手之手。因为堂路易爱她,所以凭直觉感到了凶手那种畸形的爱。怎么可以认为:那种爱情,除了鲜血和折磨,还会有别的结局呢? 萨布莱……西耶-勒吉约默…… 大地在他们脚下飞快地向后掠去。一座座城市,一片片房屋像阴影一样闪过。 阿朗松到了。 到他们在城市与弗尔米尼村之间的一块草场上降落为止,用了不过一个半钟头。堂路易找人打听情况。有好些辆汽车朝弗尔米尼开去了。其中有一辆小利穆齐纳,由一位先生驾驶,开进了一条岔道。 这条岔道通往朗热诺老爹古堡后面那片树林。 堂路易如此自信,跟达瓦纳道别之后,又帮他推动飞机起飞。他不需要飞机了。他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最后的决斗开始了。 他循着土路上的轮印,跑上了岔道。让他觉得意外的是,这条路并未靠近仓库后面那堵围墙,几个星期前他曾从那围墙顶上跳下来。堂路易穿过树林,来到一块开阔的荒地。道路在这里转了个弯,通向庄园,最后在一道有两扇门板的旧门前终止。那门板上安着铁板铁棍加固。 小利穆齐纳开进去了。 “无论如何,我得从那里进去。”堂路易寻思,“而且得马上。免得浪费时间,去找缺口或者靠墙的树。” 这一段的围墙有四米高。 堂路易进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凭借了什么神奇的力量?他进去以后,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顺利。反正他是拿着达瓦纳借给他的刀,插在石缝里,一步一步攀着那粗糙不平的墙面爬过围墙的。 到了里面,他找到了轮印。汽车朝左边,朝花园他不了解的部分开去了。那部分更凹凸不平,堆着一个个小山包,以及坍塌的建筑物。那些废墟上面覆盖着大片大片常春藤。 整个花园都是那样芜杂,但这部分却更是蛮荒。尽管在荨麻和荆棘丛中,在开着大朵大朵野花的茂密的植物丛中,在缬草、毒鱼草、毒芹、洋地黄、当归丛中,生长着一排排月桂和黄杨。 突然,在一条林荫小道拐弯处,堂路易发现那辆小利穆齐纳停在,或不如说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车门开着,里面乱糟糟的,地毯垂在踏板上,一块玻璃打碎了,一只坐垫挪了位置,一切都表明,弗洛朗斯与那个凶手搏斗过。那家伙大概趁年轻姑娘昏睡没醒时拿绳子绑住她,到了这儿以后,那家伙要把她拖出汽车,弗洛朗斯就死死抠住抠得上手的东西不放。 堂路易的假设立即得到了验证。他顺着极窄的小径往小山包上走。小径两边为野草所侵占。他发现路边野草一路上都有擦过的痕迹。 “啊!混蛋!”他想,“那混蛋!他把她一路拖过去!” 他如果光受本能的驱使,这时就会冲上去救弗洛朗斯。可是他内心深处明白自己该干什么,该避开什么,便没有采取这种鲁莽举动。因为稍有风吹草动,那只野兽就会杀死猎物。为了防止发生这种可怕事情,堂路易应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击就要让他不能动弹。 于是他克制住自己,小心翼翼地、悄悄地往山包上走。 小径在一堆堆石头和残砖断瓦以及一丛丛灌木之间穿过。灌木丛中生长着一株株高大的栎树和山毛榉。显然,这就是昔日封建城堡的遗址。现在的庄园就借用了古堡这个名字。也就是选在这里,靠近山顶的地方,那杀人凶手安了一个藏身之窟。凶手的踪迹还没断,因为草还是往一边倒的。堂路易甚至在地上,在一丛草上看到了一个耀眼的东西。是一枚戒指,一枚小小的,式样很简单的戒指,就一个小金箍,嵌着两颗小珍珠,他常见弗洛朗斯戴在指头上,有一个情况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根草茎,在戒指圈里来回穿了三下,就像一条缎带来回缠着似的。 “信号很明显。”佩雷纳寻思,“很可能那凶手在这儿歇憩。弗洛朗斯虽被绑着,指头却还能动,便留下这东西,表明她是从这儿走的。” 因此这表明那年轻姑娘还怀着希望。还在盼着救援。堂路易想到,她这最后的呼唤,也许是向他发的,心里就觉得热乎乎的。 走上去五十步,那凶手又歇了一憩。这个细节表明那凶手奇怪地感到精疲力竭了。这里又有一个信号。那可怜的手摘了一朵花,一朵西洋红,把花瓣撕碎了。接着是泥土上的五个指头印,又有用石头在地上划的一个x。这样,他就可以循着记号,一站一站地跟上来了。 最后一站临近了。山路变得更陡了。崩落的石头排列成经常变动的障碍。右边,是两座哥特式的尖顶连拱廊,在蓝色的天空勾勒出清晰的侧影。这是一座小教堂的残余部分。左边,是一堵墙,带着壁炉台。 又往上走了二十步,堂路易收住脚,听到了什么声响。 他侧耳谛听。果然不错,那声音又响起来了。那是一阵笑声。可那是多么可怕的笑声啊!一种尖厉刺耳的、不怀好意的笑声,仿佛是魔鬼发出来的。不如说,这是女人的笑声,女疯子的笑声…… 然后是一阵静寂。接着又传来一种声音,用工具拍土的声音。接着又是静寂…… 堂路易估计,声音是从百米外传来的。 小径尽头,是在泥土坡上开出的三级台阶。上面,是一大块平台,同样堆满了残砖断瓦。平台正面与中间,耸立着一排围成半圆形的高大的月桂树。草地上几行被践踏过的痕迹,向月桂树延伸过去。 那一排月桂树密密匝匝,从外形看是无法进入的。堂路易相当惊讶,但还是往前走,发现这排村中间原先是有一道沟槽的,现在枝桠长拢了。 他很容易就把技桠分开了。那凶手也是这样进去的。照种种迹象看来,凶手现在跑到了终点,离他不远,正在干罪恶勾当。 确实,一声冷笑划破了空气,离堂路易这么近,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觉得那凶手仿佛在预先嘲笑他的干预。他又想起那封用红墨水写的恐吓信: 亚森-罗平,你还来得及。赶紧退出战斗。否则,等待你的也是死路一条。当你以为达到了目的,当你伸出手要抓我,当你高呼胜利的时候,深渊就在你脚下打开了。 你的死亡地点已经选好了。陷阱准备好了。当心,亚森-罗平! 这封信全文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里面充满杀机,十分可怖。堂路易不禁打了个寒颤。 可是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因为恐惧而打退堂鼓呢?他两手抓住两边的枝桠,身子悄悄地分出一条路来。 走到最后一丛枝叶前,他停住脚步,拨开眼前几片树叶。 他看见了。 他首先看见的,是弗洛朗斯。此刻她独自一人,被五花大绑,躺在前面三十米外的地上。他立即意识到她还活着,感到万分欣喜。他及时赶到了。弗洛朗斯没有死。弗洛朗斯不会死了。这是个绝对的事实,谁也不可能改变。弗洛朗斯不会死了。 于是,他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 左右两边,月桂树墙向内陷,像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似地环成一圈。里面,在从前修剪成锥形的紫杉之间,倒着柱头、梁柱、一截截拱圈和拱门。显然这些东西堆放在那里,是为了装点在城堡主塔废墟开出的规规整整的小花园。花园中间,有一个小圆块,有两条小径通到那里。一条上面留着从草地上踏过来的足印,也就是堂路易已经走的这一条,另一条被一条横路切断,通往灌木篱笆两端。 对面,乱七八糟地堆着立着坍落的石头和天生的峭岩,由粘土粘结,由盘龙虬爪般的根须连结,在画面深处构成了一个浅浅的洞穴,到处是透光的缝隙,地面上铺了三四块条石,很容易看出来。 弗洛朗斯-勒瓦瑟就是被绑着、躺在这洞穴下面。 好像有人准备在高大的月桂环抱的旧花园这座圆形剧场上,在洞穴这个祭坛前举行一个神秘的仪式,把弗洛朗斯-勒瓦瑟献祭。 尽管隔了一段距离,堂路易仍然看得清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看得见她苍白的脸庞。这张脸虽然因恐慌焦急而抽搐,却仍保持着平静,流露出期盼,甚至希望的表情,似乎弗洛朗斯还没有绝望,直到最后一刻,还相信可能发生奇迹。不过,她的嘴虽然没有堵上,她却没有呼救。她也许是寻思,呼救无济于事,还不如她在路上留下的记号有效。再说,她一叫,那杀人凶手就会立即堵住她的嘴。怪事,堂路易觉得姑娘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藏身之处。莫非她觉察他来了。莫非她预计他会赶来援救? 堂路易猛地握住一支左轮,手已经举起,准备瞄准。离牺牲者躺的祭坛不远,突然冒出那刽子手,那司祭的人。 他从两座峭壁之间的荆棘丛中钻出来。出口低矮,他弯着腰,低着头,两条手臂长长的,挨到了地面。 他走近洞穴,嘲笑几声,说: “你还在这儿?救星没来?来晚了一点,那弥赛亚……叫他快点吧!” 他的声音是那样刺耳,那样怪异,那样不自然,堂路易听完他这些话,浑身都觉得不舒服,他紧握手枪,只要发现情况不对,就准备开火。 “让他快点来!”凶手笑着说,“不然,再过五分钟,你就完蛋了。亲爱的弗洛朗斯,你知道我办起事来有规有矩,对吗?” 他在地上抬起一样东西,是一根拐杖样的木棍。他把木棍支在左臂下,又弯腰走起路来,好像是一个精疲力尽站不直的人。走着走着,也不知怎么搞的,他突然一下就变了,身板挺直了,那根拐杖也变成了手杖。他绕着洞穴走了一圈,认真地察看什么。可是堂路易没有意识到他在干什么。 他这个样子看上去身材高高的。于是堂路易明白,那黄车司机看到的是他的两副模样,难怪说不准他是高是矮了。 可是他的腿软软的,摇摇晃晃,好像支持不下去了似的。他又倒下了。 这是个残疾人,患了运动性疾病,营养不良,瘦极了。此外,堂路易还看到他那张脸,那是一张苍白的脸,颧骨突出,脑门凹陷,皮肤的颜色就像羊皮纸——一张肺结核病人的脸,毫无血色。 他检查完毕,回到弗洛朗斯身边,对她说: “小乖乖,尽管你很听话,还没有喊叫,可是为了防止意外,我们最好还是小心一点,把你的嘴舒服地堵上,好吗?” 他俯下身,用一条薄绸子头巾,把她脸的下方缠住,又把腰弯得再下一点,几乎贴在她耳边说些悄悄话,不时地插进几声哈哈大笑,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堂路易觉得十分危险,生怕那强盗突然下手,给弗洛朗斯扎上一外毒药,于是把枪对准那家伙,不过没有开枪。他相信自己反应敏捷,决定等等看。 那边在干什么?说的是什么话?那强盗向弗洛朗斯-勒瓦瑟提出了什么卑鄙的条件?要她付出什么可耻的代价才肯把她释放? 那残疾人猛地往后一退,狂怒地咆哮道: “你还不明白你完了吗?既然我不再有什么顾忌了,既然你愚蠢地跟我来了,听我摆布,那你还指望什么呢?哟,或许是指望我回心转意?因为你还以为我心里燃烧着爱情……哈哈!你错了,小乖乖!你的性命我毫不在乎,就像对待一只苹果……你一死,对我来说就毫无价值了。那么,怎么样?……你或许认为我是残疾人,没有力气杀死你?弗洛朗斯,我不会杀你!难道我会杀人吗,我?我从不杀人。我的胆子太小,杀不了人。我如果杀人,会害怕,会发抖……不,不,我不会碰你,弗洛朗斯,不过……喏,你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会明白的……啊!我只是把事情策划、安排好而已……这种事我做得了……尤其是我做起来不害怕,弗洛朗斯。这只是第一声警报……” 他走开了。他借助两手,攀住一株树的枝干,爬上了洞穴右边头几层石块,跪在那里,抓起手边一把小镐头,挥起来,在第一堆石头上锄了三下。石头骤然崩落。 堂路易大吼一声,跳出藏身之地。他一下明白了,那洞穴,那堆砾石麻石,都是胡乱垒的,只要随便一碰,就会崩坍下来。弗洛朗斯面临着被砸死的危险。当务之急,是赶紧救出弗洛朗斯,而不是打击凶手。 才两三秒工夫,他就跑了一半路。可是,他念头一闪,比脚步更快:他发现那草地上踩出来的脚印没有直接走过花园中间的小圆块,而是绕开了,为什么?这是他怀着戒备的本能提出的问题,可是他的理智来不及解答。堂路易继续往前跑,没有沿着那些脚印跑。 突然,他好像踏在空中,身子往下直落。脚下的地面裂开了。带草的土块分开了。他掉了下去。 他落进一个洞里。确切地说,这是一眼井,宽不过一点五米,井栏齐地面拆除了。不过,由于他跑得很快,冲劲把他抛到对面的井壁,两条前臂伸到井沿,两只手抠住了一些植物的根须。 他力气很大,本来也许可以靠两只手腕,攀援上来。可是作为对进攻的反应,那歹徒立即朝进攻者转过来,离他只有十步远,举枪对着他喝道: “别动!不然我就打死你。” 堂路易此时束手无策,只得服从,不然,就要吃敌人的子弹。 他和那凶手对视几秒。凶手的眼睛里充满了狂热。那是病人的眼睛。 凶手一边密切注意着堂路易的细微活动,一边爬到井边蹲着,仍然举枪对着堂路易。嘴里再次发出那可怕的狞笑: “亚森-罗平!亚森-罗平!亚森-罗平!好了!你落进去了!唉!难道你真有这么蠢么?我可是明明白白给你打了招呼的!用红墨水打的招呼。记得吧……‘你的死亡地点已经选好了。陷阱准备好了。当心,亚森-罗平!’可是你却硬要往里跳!你怎么不蹲在牢里呢?这么说你又挡过了那一击?混蛋,那好……幸亏我有先见之明,采取了防备措施。嗯?怎么样,事情考虑得还周全吧?我寻思:‘所有警察都会来追我。可只有一个能够抓到我,只有一个,亚森-罗平。因此,给他指路,把他引上来,用牺牲者的身体在草上拖过的痕迹……’另外,将这里、那里,还作了一些标记……这里把那婊子的戒指缠在草茎上,再远一点是撕碎的花瓣,再过去一点是五个指印,再过去是一个x……不可能弄错,嗯?在你认为我相当愚蠢,竟让弗洛朗斯有空玩小拇指的游戏的时候,这套把戏就把你径直引到井口,踏到了我为防止意外,上个月才铺在上面的草皮……你回想一下……陷阱准备好了……而且是以我的方式安设的陷阱,味道极佳。啊!我的乐趣就在于借用别人的诚意和力量来摆脱别人。他们就像好同志一样与你合作。你明白了吧,嗯?我不动手。是他们自己动手。上吊或者注射毒药……除非他们像你亚森-罗平一样,喜欢掉到井里!啊!可怜的老朋友,你陷入多么糟糕的境地!不,可瞧瞧你这倒楣的模样!弗洛朗斯,快看看你心上人的脸蛋!” 他停住话头,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伸直的手臂直打哆嗦,笑得那张脸更加凶蛮,笑得那两条腿就像断线的木偶,在他的身下直晃悠。对面,对手越来越没有了力气。努力越来越没有成功的可能,也越来越无济于事。手指原先是揪着草根的,现在则徒然地抠着井壁的石头。他的身子在一点一点往下沉。 “到时候了。”那歹徒结结巴巴道,因为快乐声音都变了形,“上帝啊!笑真是件好事情!尤其是对从来不笑的人……是的,从来不笑。我是个阴郁的人,是专与死亡打交道的人!我的弗洛朗斯,你从没见我笑过,不是吗?……这次我本也不笑的,可是事情太好笑了……亚森-罗平在地洞里,弗洛朗斯在岩洞里,一个在深渊上方蹬着两腿挣扎,一个已经在石头堆下喘息。多么动人的景象!算了,亚森-罗平,别白费气力了……为什么要这样死死挣扎?……你这样诚实的大善人?现代的堂吉诃德,你难道还害怕来世?算了,让自己掉下去吧……井里没有水了,不然你可以扑水玩……不,这只是不小心掉进了深不可测的井里……扔进石子,只听见落底的声音。刚才我点燃纸扔下去,烧到半路就黑了。呸!……我背上发冷……去吧,勇敢一点。只是一会儿工夫的事。这种事你见过不少!好哇!差不多了。你快打定主意!唉!亚森-罗平呀亚森-罗平,你是怎么啦,不跟我说声再见?连微笑也没有?也不道谢?再见吧,亚森-罗平!再见……” 他不说话了,等着可怕的结局到来。这件事情,他安排得那么巧妙,每个阶段都是不折不扣按他不可改变的意志执行的。 再说,这也没用多久。先是亚森-罗平的肩膀没入了井口,接着是下巴,是临终咧开的抽搐的嘴巴,再接下来是充满恐惧的眼睛,额头、头发,最后,整个脑袋,整个脑袋不见了。 残疾人一动不动,出神地观看着这一幕,看得心醉神迷,显出一种野蛮的快意。他没有说一句话来打乱宁静,来中断他的仇恨。 井口只剩下一双手,一双顽强的、执拗的、英雄的手。只有这双精疲力尽的手还活着。然而,它们也顶不住了,且战且退,步步为营,最后,完全抠不住了。 两只手滑了下去。有一阵,手指像动物的爪子一样抠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是那样超常的有力,似乎它们没有死心,以为单凭它们,就可使已经落入黑暗的尸体复活,重见天日。可是,接下来,它们自己也无力了。再接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残疾人身子一震,觉得轻松了,快活地叫道: “扑通一下!就完了!亚森-罗平到了地狱底层……事情完了……噼啪!扑通!” 他转向弗洛朗斯这边,又狰狞丑恶地舞起来,忽而一下站得直直的,忽而又蹲下来,摆着大腿,好像在抖着怪模怪样的扇子。他又是唱,又是吹口哨,一会儿又破口大骂。吐出一串污言秽语。 接着他又走回井口,远远地朝洞里啐了三口,似乎他还怕走近。 这还不足以让他发泄心头之恨,地上有一些塑像的碎片。他抓起一个塑像头,从草地上滚到井边,再推下井。再远一点,有一些铁砣,是从前的圆炮弹,都长满了锈,他也把它们滚到井边,再推下去。五个、十个、十五个……铁陀一个接一个被推下去,砸到井壁,发出轰隆闷响,引出一串回声,像轰隆隆渐渐远去的雷声。 “喏,接住,亚森-罗平!啊!可恶的坏蛋,你竟来坏我的事!你竟来阻拦我,不让我得那倒楣家伙的遗产!……喏,再给你一个……再来一个……你要饿了,这够给你吃个饱了……你还要吗?喏,吃个饱吧,老朋友。” 他身子摇摇晃晃,觉得头晕,不得不蹲下来。他已经精疲力竭了。然而,他鼓起最后一丝力气,跪在井口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朝黑咕隆咚的井下喊道: “喂,尸体,跟你说,不要马上去敲地狱门……过二十分钟,小姑娘要来见你……是的,四点钟……你知道我是十分守时的……甚至守分守秒……到四点钟她来与你约会……啊!我忘了……遗产,你知道……莫宁顿的两亿遗产,我装进口袋了。是的……你想得到,我已经办好了一些手续……等一会,弗洛朗斯会向你说明的……你会看到,事情办得太妙了……” 他说不下去了。最后几个音节简直成了喘息。头发里和额上汗水直流。他呻吟着倒在地上。像个垂死的人,受着临终前苦痛的折磨。 他双手抱头,浑身战抖,在地上躺了一阵,样子极为痛苦,似乎每一块肌肉都被病痛所扭曲,每一根神经都失调了。接着,他似乎为一种潜在的想法所驱使,一只手颤颤巍巍顺着身体摸下去,终于在痛苦的喘息声中,从口袋里摸出一瓶药水,赶紧送到嘴边,贪婪地喝了两三口。 他马上就来了精神,好像他喝下去的是热量和力气。他的眼神不痛苦了,嘴上浮起了难看的微笑。他转过身,对弗洛朗斯说: “小乖乖,你别高兴,这一回我还倒不下去,肯定有时间收拾你。再说,以后,再也没有烦恼了,再也不用劳神费力,想办法,与人斗。日子风平浪静!生活轻轻松松!……见鬼,有了两亿元,总能舒舒服服过日子了吧,小姑娘,你说呢?……是啊,是啊,日子会要好得多的。” 九、弗洛朗斯的秘密 时候到了,第二幕惨剧该上演了。执行了堂路易-佩雷纳的死刑后,又该执行弗洛朗斯的死刑了。这个残疾人,这个残忍的刽子手,干掉一个又一个。没有半点怜悯心,好像这是在屠宰场宰杀畜生。 他仍然无力,拖着步子朝年轻姑娘走去。他从一只金属盒子里摸出一支烟,点燃,极其残忍地说: “弗洛朗斯,这支卷烟烧完,你的时辰就到了。你紧紧盯着它吧。这就是你生命的最后几分钟,它们将化为灰烬。盯着看吧,好好想想。弗洛朗斯,你必须明白这一点。你头上耸突的那堆砾石和岩石,历届庄园主,尤其是朗热诺老头,都认为迟早要坍塌……而我呢,好几年前,就假定会有机会用上它的,于是锲而不舍地让它加速风化,让它经受雨水的冲蚀。总之,今天说实在的,我都不明白它是怎么保持平衡、没有坍的。也许说得确切一点,我其实是明白的。刚才我那几镐,其实只是警告。我只要在别处挖几下,挖中地方,挖掉嵌在两大堆石头间的一块砖,整个石山就会像纸片搭的城堡一样垮下来。弗洛朗斯,你听清楚,一块小小的砖头,偶然插在那里的,在两大堆石头之间,把石山一直维系到了今天。砖头一抽掉,两堆石头就会垮,灾祸就发生了。” 他喘了喘气,又说: “接下来呢?接下来,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弗洛朗斯。或者让石头砸下来,把你埋住,叫别人见不到你的尸首——假如什么时候有人想起要到这里来找你的话——或者我让你的尸首露出一部分——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会割断你身上的绳子,毁掉。那么,以后的调查会作出什么假定?只会是:弗洛朗斯被警方追捕,躲进一个洞穴,头上的石头崩坍,被砸死了。有这一点就够了。为冒失的女人念上几段哀悼词,人们就不再提她了。 至于我……至于我,我的活儿干完了,我心爱的女人死了,我就收拾好行李,把我在这儿的一切痕迹都消除,把蹭倒的草都扶起来,然后坐汽车离开。我先假装死了。过一阵子,嘿,嘿,像演戏一样,我就去要求两亿遗产。” 他冷笑两声,举起烟吸了两三口,又平静地补充道: “我就去要求两亿元遗产,把它弄到手。这才是最漂亮的事情。我提出要求,是因为我有权利。我刚才,亚森-罗平闯进来之前,我已经跟你解释了,我怎样从你死的那一秒钟起,就有了最合法、最无可否认的权利。我将把那笔钱拿到手,因为就人的能力来说,决不可能对我提出任何不利的证据。连指控也不可能。怀疑,是的,那会有的,虚拟的假定,迹象,随你说什么,都会有的,只是没有物证。谁也不认识我。这个人看见我是高个子,那个人看见我是个矮子。我的姓名也无人知晓。我的所有罪行都是暗中干的。我那些谋杀,其实不如说是自杀,或者说可以用自杀来解释。我告诉你,司法当局没有什么本事。亚森-罗平死了。弗洛朗斯-勒瓦瑟死了。世上再没有人可以证明我有罪了。即使人家把我逮捕,最后也得把我释放,不予起诉。我会吃些苦头,被人当作罪大恶极的人憎恨、诡骂、鄙视。可是我两亿元到了手。小乖乖,有这样一笔财产,可以交上不少正人君子的朋友啦!我再跟你说一遍,亚森-罗平和你一死,事情就完结了。除了几份文件、小东西,我一时割舍不了,夹在皮夹里,留存至今以外,一切都销声匿迹了。这些东西,等一会儿我要不把它们一张张烧掉,把灰烬投入井中,它们倒是足以让我掉脑袋的。因此,弗洛朗斯,你看,我已经采取了一切防备措施。你不要指望我会生出什么恻隐之心,因为对我来说,你的死意味着两亿元遗产;你也不要指望会有别人来援救你,因为没有人知道我把你带来了,亚森-罗平又不在了。在这种情况,你作抉择吧,弗洛朗斯。事情怎样收场完全取决于你。或者你选择死亡,那是肯定的,无可避免的;或者……或者你接受我的爱。你回答我,行还是不行。只要用脑袋示意一下就决定了你的命运。你要是摇头,那就死定了;要是点头,我就给你松绑,我们一起离开,过一段时间,等大家都承认你是无罪的——这事由我负责——我就娶你为妻。你同意,是吧,弗洛朗斯?” 他压着火气,焦急地问她,声音发抖。他拖着膝盖在石板上挪来挪去,一会儿央求,一会儿威胁,渴望得到满足,甚至几乎希望遭到拒绝,因为他的本性驱使他杀人。 “你同意吧,弗洛朗斯?只要点点头,哪怕轻轻点一下都行。我会相信你是一时糊涂,因为你是从不说谎的女人,你的承诺是庄严神圣的。你同意是吧,弗洛朗斯?啊,弗洛朗斯,回答我呀……你真是疯了,还在犹豫!……我一时忍不住气,就会要了你的命……快回答!……喏,你瞧,烟卷熄了……我把它扔了,弗洛朗斯……只要点点头……行?还是不行?” 他低下头,去推她的肩膀,似乎想逼迫她表态。可是,突然一下,他发了狂似的,站起来叫道: “她在哭!她在哭!她竟敢哭!哼!倒楣的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吗?小乖乖,你的秘密,我完全清楚,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怕死才流泪。你?你什么也不怕!不是的,你是为别的事流泪……要我说出来吗,你的秘密?不,我不能……我不能……我说不出口,啊!可恶的女人!啊!弗洛朗斯,你愿意死。是你自己要死的,既然你哭!……是你自己要找死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匆忙行动,准备干那可怕的事情。他刚才给弗洛朗斯看的栗色皮夹掉在地上,他拾起来,塞进口袋。然后,他仍然抖抖索索地脱下外衣,扔在旁边一丛灌木上,抓起小十字镐,爬上石堆底层,气得一个劲地跺脚,叫骂道: “弗洛朗斯,是你自己要找死的。既然你不死,我什么事也干不了……我也不可能看到你点头了……太晚了……既然你愿意……那就该你倒楣……啊!你在哭!……你竟敢哭!好蠢呐!” 他差不多爬到了洞穴右上方。满腔怒火使他挺直了身子。他样子可怕、狰狞、残忍,两只眼睛血红血红。他把镐尖插进两堆石头之间砖头下面,闪在一边,用力撬了一下,两下,到第三下,砖头撬开了。 那堆石头和残砖断瓦轰然一声坍下来,把洞穴严严实实地盖住。残疾人本人站在洞穴前面,小心作了防备,还是被滚滚的石流卷走,抛到草地上。不过他跌得不重,立即爬起来,失声叫道: “弗洛朗斯!弗洛朗斯!” 他如此精心地准备,又如此残忍地引发了灾难,可是灾难的后果却似乎突然使他惊慌起来。他睁着惊恐不安的眼睛,寻找年轻姑娘。他弯下身子,一甚至在乱石堆周围爬来爬去,身上滚了厚厚一层灰,他往石头间隙里看,什么也没看见。 弗洛朗斯被乱石堆埋住了,如他所预料的,死了,看不见。 “死了!”他说,两眼发直,样子发呆……“死了!弗洛朗斯死了!” 他又变得精疲力竭,渐渐地两腿弯了下去,身子蹲到地上,不能动弹。短短的时间里,接连对付了两个人,引发了这场石流滚滚的灾难,并且亲眼目击了当场造成的后果,这一切,似乎使他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此时他的爱和恨全部烟消云散。因为亚森-罗平死了,他不再恨谁了,因为弗洛朗斯不在了,他也无人可爱了。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失去了生存目的的人。 他的嘴唇两次蠕动着,念出弗洛朗斯的名字。他是在怀念这位女友?还是到了一连串可怕暴行结尾的时候,在回想前面各用一具尸体标志的各个阶段?莫非在这个恶魔心里,也有了一丝天良发现?或者不如说,这是猛兽吃饱肉,喝饱血之后,进入的某种近似于快感的麻木状态? 不过他又唤了一声弗洛朗斯,眼泪滚滚而下。 他这样一动不动,萎靡不振地蹲在地上,过了好久,才摸出药瓶,又吞了几口,才开始干活。不过,他只是机械般地动着,全然没有了刚才拖着两条软弱无力的腿跳来跳去的轻快劲头,也没有了驱使他杀人犯罪如进行一场娱乐的那种兴奋。 他先走回那丛灌木里面,刚才亚森-罗平就是看见他从那里钻出来的。灌木丛后面,两株树之间,有一个破棚子,里面放了一些工具和武器,如铁-、挫子、枪支,还有一捆捆绳索和铁丝。 他来回好几次,把它们搬运到井边,准备离开时扔下去。接下来,他检查刚才攀过的石堆上的每一块石头,确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又检查草坪上他走过的地方,除了通往井边的小径,那里留到最后检查。他把碰倒的草扶正,把印有足迹的地面小心地扫平。 他似乎闷闷不乐,心不在焉,确切地说,他的动作完全是出于习惯,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罪犯的习惯。 这时一个小插曲似乎把他惊醒了。一只受伤的燕子跌落到他身边。他一把把它捡起来,捧在手里,像搓一团废纸一样把它搓揉。他看着鲜血从可怜小鸟的身上涌出来,染红他的双手,他眼里射出残忍的快乐的光芒。 他把小鸟的尸体扔进一蓬荆棘,墓地瞥见荆棘刺上勾着一根金黄的头发,立即想起了弗洛朗斯,不禁悲从中来。 他跪在崩陷的洞穴前面,又折了两根树枝,当作十字架,插在一块石头下面。 弯腰的时候,他口袋里一面小镜子滑出来,砸在一颗石子上,碎了。 这不祥之兆把他惊呆了。他怀疑地打量四周,惶恐不安,浑身战抖,似乎他已感到有无形的力量在威胁他。他喃喃念着: “我怕……我走吧……离开吧……” 他的表指着四点半钟。 他拿起扔在灌木丛上的外衣,穿好,一摸右边口袋,发现刚才塞在里面夹了文件的栗色皮夹不见了。 “咦,”他大惊失色,“我明明放得好好的……” 他又摸摸左边口袋,上面两只口袋,接着焦躁不安地把全身上下里面的口袋都摸了一遍。 都没有摸着。真是咄咄怪事。上衣口袋里的其他物品,如烟盒、火柴盒、记事本,他根本不怀疑它们会丢失的,也都不在了。 他慌了,一张脸变了形,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些什么,脑子里刚冒出一个最可怕的念头,他就觉得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古堡围墙里一定有人。 古堡围墙里一定有人!而且此时一定藏在废墟周围,甚至可能就在废墟里面!这个人一定看见他了!一定目击了亚森-罗平和弗洛朗斯-勒瓦瑟是怎么死的!这人趁他不注意,从他话里得知了文件这回事,便搜了他的外衣,把袋子里的东西都倒空了! 他脸上表现的,是惯于要阴谋放暗箭的人蓦地被人当场撞见时的惊慌。他知道,刚才目击他犯罪的眼睛,此刻一定也在暗中观察他的举动,看到了他从未暴露过的东西。这目光是从哪儿射来的呢?它们就像强烈的日光惊吓夜鸟一样让他惊慌。这是一个偶然闯入庄园的人,还是一个发愤把他除掉的敌人?是亚森-罗平的伙计,弗洛朗斯的朋友,还是警方派来的密探?这个对手是满足于到手的战利品,还是准备向他发起攻击? 不过,这巨大危险终于使他恢复了一点气力。他仍然不动,只是集中注意力,注意周围的动静。他觉得,他的注意力是那样敏锐,有什么异常,一定逃不过他的注意。在那堆乱石之间,或者灌木丛后面,或者在那排月桂树下面,不论有什么东西,哪怕是极模糊的影子,他都看得出来。 他没有发现什么人,就撑着拐杖,往前面走。拐杖头也许装了橡胶,走起来没有半点声响。右手举枪,食指抠着扳机。只要他有意识地一使劲,甚至还不要使劲,只要本能稍有自发的反应,子弹就会射出去,要了敌人的命。 他朝左边走。这边,在最当头的几株月桂树和崩落得最远的几块石头之间,有一条砖铺的小路。从前,这儿也许是一堵砖墙,后来被埋住了。只露出顶。敌人可能是从这条路一直走到刚才托着外衣的那蓬灌木处。但这儿没有留下半点足迹。残疾人也循路走过去。 月桂树最后几根枝干挡住了他。他把它们扒开。 一蓬蓬荆棘纠缠在一起。残疾人沿着石堆底层,绕开了。然后他围着一块巨石,又走了几步。 蓦地,他倒退几步,几乎失去平衡,拐杖掉在地上,手枪也从手上脱落。 他刚刚看到的,可能是他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在他对面十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两脚交叉,一只肩膀轻轻靠着一堵峭壁……这不是人,不可能是人,因为残疾人知道,这个人死了,以一种不可能复活的死法。因此,这是个鬼魂。这个鬼魂的出现,叫残疾人觉得极度恐惧。 他浑身发抖,又发起烧来,再次变得虚弱无力,支持不住,双眼睁得大大的,盯着这不可思议的现象。他内心充满信仰,充满极度恐惧,身体被眼前这幅景象压得往下坐。多看一秒钟,恐惧就增大一分。他挪不动步子逃跑,又无法自卫,双膝不由自主地往地上跪下来。他的目光不能从这个死人身上移开。这个死人,一个钟头前,他才用砾石和麻石当裹尸布,把他埋在井底的。 这是亚森-罗平的鬼魂! 假若是人,可以举枪瞄准他,可以朝他开枪,可以把他杀了。可是一个鬼魂,一个不复存在,却又拥有所有超自然力量的生物,你能怎么对付?!……跟一个不存在的人斗法有什么用?拾起手枪,朝亚森-罗平的鬼魂开火有什么用? 他看见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场面:鬼魂从口袋里抽出双手,一只手上拿着一只烟盒。残疾人认出这正是自己刚才没找着的棕色烟盒。鬼魂打开烟盒,挑了一支烟,又从也是属于残疾人的火柴盒里抽了根火柴。刚才搜他衣服,掏走东西的肯定是这个鬼魂,无庸置疑! 真是奇迹!火柴嚓地一响,冒出真正的火苗!前所未闻的神奇事!卷烟头上,飘起一个个烟圈。那是真正的烟。那股特别的味道飘过来,残疾人十分熟悉。 他双手遮脸,不愿再看下去。不管是鬼魂、幻觉,还是冥界的幻影,或者他的内疚虚构和映射的影像,他都不愿再看下去,不愿再受这份折磨了。 可是他听出有脚步向他走来,声音越来越清晰!他觉得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围着他转!一条手臂伸过来,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肌肉!而且,他分明听见亚森-罗平那真人的活着的声音: “哟,亲爱的先生,我们这是在哪儿呀?诚然,我明白,我突然回来是不寻常的,也不合时宜。可是事情终究不能超出限度。人类见过更不寻常的事情,如约书亚拉住太阳……或者更惊心动魄的灾难,如一七五五年里斯本的大地震。明智的人看任何事件都要恰如其分,不会根据它们的影响来判断自己的命运,而是根据它们的反响来判断世界的命运。因而,你得承认,你的不幸遭遇只是个人的事情,根本影响不了世界的平衡,这是马克-奥雷尔说的,阿歇特版第八十四面……” 残疾人壮着胆子,抬起头来。现在,事实清清楚楚摆在眼前,不可否认,他再也不能回避了:亚森-罗平没有死!这个亚森-罗平,他设下陷阱,害他掉进地下深处,而且,他还用石块和铁砣砸他,像用铁锤砸昆虫一样,肯定把他砸成了肉泥,可他现在却没有死! 如此叫人惊奇的秘密怎么解释?残疾人甚至没有去想这个问题。只有这一点才是重要的:亚森-罗平没有死。亚森-罗平的眼珠在转,嘴巴在动,完全和活人的眼睛嘴巴一样。亚森-罗平没有死!他在呼吸。他在微笑。他在说话。他活着。 他确确实实活着。这残疾人面对着他,突然为本性和对生命的刻骨仇恨所驱使,猛地扑倒在地,碰到手枪,赶紧抓到手里就开火。 他开了枪,可是为时已晚。堂路易飞起一脚,把枪踢歪了,再一脚,把枪从残疾人手上踢落。 残疾人气得咬牙切齿,立即在口袋里摸东西。 “你是想找这个吧,先生?”堂路易拿出一支注射器说。那里面已经上好了一管黄色的液体。“对不起,不过我这样做,确实是怕你一下没当心,给自己注射了。这是要命的毒剂,是吧?真要出现那种情况,我不会原谅自己的。” 残疾人束手无策。他犹豫了一阵,见对手没有粗暴地对待他,就想利用这机会,便转着那双眨个不停的小眼睛,四处张望,想找个可以扔的东西。可是他似乎冒出了什么念头,并渐渐地觉得主意可行,就出人意料地转忧为喜,发出一串极为刺耳的笑声。 “哈哈!弗洛朗斯!”他叫道,“别忘了弗洛朗斯。我可抓着了你的要害。我的子弹没有打着你,毒药又被你摸走了,可我还有一个办法伤害你,而且是伤害你的心!你少了弗洛朗斯就不能活,不是吗?如果把弗洛朗斯害死,也就等于判了你的死刑,对吧?如果弗洛朗斯死了,你就会上吊自杀,是吗?是吗?” 堂路易回答道: “的确,弗洛朗斯要是死了,我也不可能活下去。” “她死了。”那凶手叫道,显得分外高兴,跪在地上直跳,“死了!那就叫做死亡!我说什么?那比死亡还叫死亡!死亡,至少有一阵子还保持着人的模样。可她的死亡要绝得多!连全尸也没有了。亚森-罗平,只有一摊肉泥骨渣!那一座石山全砸在她身上!你看看这堆乱石!多惨的景象!好了,快点,该你发疯了。你要不要一截石子?哈哈!哈哈!真叫人笑破肚皮。可亚森-罗平,我跟你说过,你们会在地狱门口见面。快去吧,你的心上人在等你哩。你犹豫了?法国古老的礼节,你还讲不讲?还要让女人等你?快去吧,亚森-罗平,弗洛朗斯死了!” 他说这番话时,实实在在感到快乐,似乎只有死亡这个词,才让他觉得美妙。 堂路易连眉头也没皱,只是点点头,简单地说一句: “多么遗憾!” 残疾人似乎一下呆了。那快乐的腔调、得意的手势,戛然而止。他张口结舌地问道: “嗯?什么?你说什么?” “我是说,”堂路易仍然从容不迫,彬彬有礼,继续用恭敬的口气对残疾人说话,“我是说,亲爱的先生,你干了一件坏事。比勒瓦瑟小姐更高贵、更值得尊敬的女人,我从未遇见过。她的美貌无与伦比。她气质优雅,身材匀称,又正是青春妙龄,你不该这样对待她。说实在的,这样一件杰作毁了,真是可惜呀。” 残疾人傻愣愣地望着堂路易,见他那样平静,很是困惑,声音失真地说: “我再说一遍,她死了。你没见到那个洞穴?弗洛朗斯死了!” “我不愿相信。”堂路易还是平静地说,“她真要死了,世界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天上会布满乌云。鸟儿会停止歌唱。大自然会披上孝服,一片哀伤。可现在鸟儿啁啾,天空湛蓝,一切正常。诚实的人没有死。凶手拖着脚走路。弗洛朗斯怎么会死呢?” 这番话之后,是长久的静默。两个对手相距有三步远,彼此直视对方的眼睛。堂路易仍然沉着镇定,残疾人却十分惊慌。这个恶魔明白了。尽管事情真相仍未点破,却明明白白显露在他眼前:弗洛朗斯-勒瓦瑟也活着!从人的角度,肉体的角度看,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堂路易的复活不也是不可能的吗?然而,他现在好端端地活着,而且脸上毫无伤痕,衣服似乎也没有撕破弄脏。 恶魔觉得自己输了。把他紧紧抓在手里的人有着无边的本事,就是被死神抱住了,也能挣脱出来,并把他看护的人也从死神手里夺过来。 恶魔挪着两只膝头,在砖砌的小径七慢慢后退。 他向后退着,从盖住先前那个洞穴的乱石堆前经过。却不敢朝这边望,似乎他终于相信弗洛朗斯安然无恙,从可怕的坟墓里爬了出来。 他向后退着。堂路易捡起一卷绳子,不再望他,专心拆解起来,似乎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 他向后退着。 他观察对手的动静,见他没有注意,便突然车转身,努力站起,迈开软弱无力的双腿,朝井口跑去。 他离那儿只有二十来步远。他跑了一半,四分之三,井口已经敞开在他眼前。他伸出双臂,准备一头扎进去。 可是他没有扎成。他在地上打了几滚,猛然被拉向后面,两只手被紧紧地捆着贴在身上,动弹不得。 原来堂路易一直在暗暗注意他,在他正要跃入深渊的时候,把那卷绳子甩了过来。那绳子像套马索,结结实实地箍在他身上,把他拉回地上。 残疾人挣扎了几秒钟,可是越动,那活结头勒着他的肉越疼,他也就不动了。事情完结了。 这时堂路易牵着绳子走过来,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他被套以后在地上打滚时已经缠上了几圈,堂路易又加了几圈,还给他嘴里塞了手巾。一切做妥以后,他才装出彬彬有礼的口气,说: “先生,你瞧,人总是输在过于自信上面。他们总想不到对手比他们更有能耐。因此,当你害我落进陷阱时,亲爱的先生,我这样一个人,亚森-罗平这样一个人,身体贴在井边,小臂抠着井沿,脚抵着井壁,你怎么可能以为我会像随便什么人一样落下去呢?瞧,你离我有十五或二十米远,我没有力量一步跃过去,也没有胆量去吃你的子弹。可又要救弗洛朗斯-勒瓦瑟,救我自己。不过,可怜的先生,请相信我的话,其实我只要稍稍努力就够了。我之所以没有作,是因为有更好的事要作。你要是有兴趣,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有兴趣吧?那好,先生,你听我说,我的膝盖和脚刚碰到井壁,就把它碰坏了,于是我明白,这个地方从前挖了一条暗道,被一层薄薄的石灰封住了。好运气,不对吗?而且是可以改变局势的运气。于是我立即想好了主意。我一边假装支持不住,脸上显出惊恐万状的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龇牙咧嘴,极为可怖,一边悄悄地扩大暗道口,让石灰块无声无响地落下去。时候到了,就在我支持不住的脸在你眼皮下消失的那一瞬间,我只轻轻一跃,凭着几分腰功和大胆,跳到了地道里。我得救了。 “我得救了,因为这暗道正好开在你离开的方向,而且它本身黑——的,没给井里投下一丝光亮。这以后我只要等待就行了。我不声不响地听着你讲话和威胁。我躲过了你扔下的石头铁砣。以后,我估计你去对付弗洛朗斯了,正准备走出暗道,回到光明之中,从你背后扑上去,这时……” 堂路易好像打包似的,把残疾人翻过来,说: “在诺曼底,濒临塞纳河的地方,有一座唐卡维尔古堡,你参观过没有?没有?那好!你知道那里,在主塔废墟外面,有一眼古井,和当时许多井一样,有两个口子。一个在上面,朝天开,一个在下面,在井壁,通到塔里的某个房问。在唐卡维尔,第二个出口今天是用栅门封闭的。而这里,则是用一层石灰卵石封死了。我正是想到那条暗道才待下来,再说,事情也并不急,因为你好心通知我,弗洛朗斯在四点之前不会与我在阴间会合。 我便检查这避难所,由于我先有直觉,很快就发现这是从前那个建筑物的地下室。现在那建筑物坍塌了,在废墟上辟出了花园。于是我就朝前摸索。如果是在地上,顺着那方向,我会来到洞穴口。我的预感果然没错。我碰到了一道楼梯。从楼梯上方透下来一线光亮。于是我往上走。到了上部,听到了你的声音。” 堂路易一下把残疾人翻过来,一下又把他提过去,动作不无粗鲁。然后,他又说: “亲爱的先生,我必须向你重复一句,如果我一开始,就从地面直接向你进攻,结局也会如此。不过,说了这句话以后,我还是承认,机遇帮了我的大忙。我们较量的过程中,我常常受它的阻挠,这一回我是无可抱怨了。我觉得运气这么好,一进那地道,我就一刻也不曾怀疑机遇会引我走到出口。确实,我只用轻轻地抽出堵在出口的几块砖,就可畅通无阻地进入坍塌的塔楼。我循着你的声音,在石头之间潜行,来到洞穴里处。弗洛朗斯就躺在那里。亲爱的先生,这很有趣,是吧?你会发现,听你说那番话,一定很滑稽:‘你回答我,行还是不行,弗洛朗斯。只要用脑袋示意一下就决定了你的命运。你要是摇头,那就死定了;要是点头,我就给你松绑……回答吧,弗洛朗斯。只要用脑袋示意一下……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尤其是你爬到洞穴顶上说的那番话更是有趣:‘弗洛朗斯,是你自己要找死的!你自己愿意死。那就该你倒楣。’你想想,这有多可笑!那时洞穴里早就没人了!我一把就将弗洛朗斯拉过去,放在安全地方。你撬坍那堆石头,压死的也许不过是几只蜘蛛和几只在石板上想入非非的苍蝇,现在,玩笑也开了,戏也演完了。第一幕戏是:亚森-罗平得救。第二幕是:弗洛朗斯-勒瓦瑟得救。第三幕也是最后一幕:恶魔先生完蛋了。多么有趣啊!” 堂路易站起来,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你看上去像根香肠。”他生性爱开玩笑,习惯与敌人随意说话……“一根真正的香肠!先生,不太粗的。里昂为穷人家生产的红肠!嗬!我想,你不会搔首弄姿打扮吧?再说,你这样子,比平时也不差。不管怎样,我建议你做的室内体操,你完全适合做。你会发现那……确实是我独有的想法。你别不耐烦。” 他从凶手搬出来的步枪中抽出一支,又拿了一段十五米左右的绳子,一头绑在枪的中部,一头接在残疾人背上捆的绳索上。 然后拦腰抱起俘虏,走到井口。 “你要是头晕,就闭上眼睛。尤其是不要怕。我是很小心的。准备好了吗?” 堂路易让残疾人慢慢滑进井口,然后握着刚才绑上去的绳子,一把一把地把他放下去,十分小心缓慢,不让他碰到井壁。放到十来米深的地方,步枪横卡在井口,放不下去了。于是残疾人就悬空吊在又黑又窄的井筒中问。 堂路易点燃几把废纸,扔下去。它们在井里晃晃悠悠地飘落,将阴惨惨的光照在井壁上。 接着,他抵挡不住最后斥骂几句的诱惑,也学凶手刚才那样,俯身对着井下,嘲弄地喊道: “选在这儿,是为了免得让你伤风感冒。你还要什么?我在照料你呢。我答应弗洛朗斯不杀你,也答应法国政府,尽可能把你活着交给他们。只不过,在明天上午之前,我不知拿你怎么办,只好委屈你了。这事情办得漂亮,对吧?而且,让你觉得欣慰的是,这符合于你的手法。是啊,你想一想。步枪搁在井口边,每头不过搭住二三厘米,你只要稍微挣扎一下,稍微动一动,甚至呼吸稍微重一点,枪管或者抢托就会挪过井边,你就会不可避免地落下去。至于我呢,什么事也没有!你的死只是自杀。你只有别动才行,伙计。 “我这小装置的好处,就是让你在砍头那临终时刻到来之前,预先尝尝黑夜的滋味。从现在起,你就面对自己的良知,面对自己的灵魂忏悔吧,没有谁会来打搅你无声的交待的。亲爱的朋友,嗯,我还算善良吧?好了,我走了。千万记住,别动,别叹气,别眨眼皮,别心跳,尤其别笑!你只要一笑,保准落进水里。思考吧,这是你最值得干的事情。思考和等待。再见,先生。” 堂路易十分满意地说完这番话,一边离开,一边喃喃自语: “这样处置恰如其分。我不附和欧仁-苏,说要挖出罪大恶极的犯人的眼睛。可是,对他们作点小小的体罚,让他们惶恐、不安,这也是公道的、有益的,丝毫不违背道德。” 堂路易走了,踏上那条砖砌的小径,绕过那堆乱石,从一条沿着围墙而下的小路,朝一片松树走去。他刚才把弗洛朗斯安置在那里。 她遭受了可怕的折磨,仍然虚弱不堪,但已经有了精神,意识也清楚了。她正在等着堂路易,似乎对他与残疾人的搏斗,没有半点担心。 “完了。”他简单地说,“明天,把他交给司法当局。” 弗洛朗斯浑身一震,不过她没说话。堂路易-佩雷纳在静静地观察她。 自从发生那么多惨案,将他们分开,并像不共戴天的敌人一样投到对立的阵营以来,他们这是头一次单独相处。堂路易心潮起伏,激情进涌,千言万语汇聚心头,到后来却只说出一些废话: “顺着围墙,向左拐,我们会走到汽车那里……走这么一段路,你还行吧?……上了车,我们就开到阿朗松……在中心广场附近,有一家很安静的旅店……你可以在那儿静待案情出现有利于你的变化……不用多久了,因为罪犯抓到了。” “走吧。”她说。 堂路易不敢提出搀扶她。再说,她走起路来也还有力,匀称的上身随着髋部一起摆动。堂路易又对她生出欣赏与爱慕。可是他觉得,恰恰是他凭借神奇的力量,救出她的时刻,她离他最远。她没有道一声谢,甚至也没有温柔地看他一眼,以酬谢他付出的辛劳。她仍和第一天一样,是个神秘的女人。他不了解她内心的秘密,整个案子是那样可怕,电闪雷鸣,风狂雨骤,居然没有在她身上投下一线光亮。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她在朝什么地方走?这都是弄不清楚的问题。他也不指望解答。今后两人若彼此想起对方,肯定都会带出怒气和怨恨。 “唉!不行,”当她在小利穆齐纳车里坐好时,他想道,“唉!不行,不能以这种方式分手。我们两人之间,该说的话我都要说出来。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要撕破她的面纱。” 一路上汽车开得飞快,一会儿就到了阿朗松宾馆。堂路易随便用了个名字,替弗洛朗斯登记了房间,接着便让她独自休息。过了一个钟头,他来敲门。 这一次,尽管他下定决心,还是没有勇气单刀直入,接触那个问题。另外,有一些疑点,他也希望马上弄清。 “弗洛朗斯,”他说,“在把那家伙送交司法当局之前,我想弄清楚他跟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朋友,一个不幸的朋友。我过去同情他。”她肯定地说,“今天,我想不通为什么会同情那样一个恶魔。不过,几年前,我认识他的时候,我见他身体虚弱、残疾,见他已经有了短命的征兆,我才生出恻隐之心,才怜爱他的。他有时也给我一些帮助。虽说他过的是一种深居简出的日子,还是从有些方面使我动了心,渐渐地,不知不觉地,他对我越来越有影响。我相信他对我是绝对忠诚。莫宁顿案件发生时,我现在才意识到,是他先支配我,后来又支配了加斯通-索弗朗。是他逼我说谎、演戏,哄我相信他是为了救玛丽-安娜才那么做。是他使我们对你那样怀疑,是他让我们养成习惯,闭口不提他和他的活动,加斯通-索弗朗与你会面时,一个字都不敢提到他。我怎么盲目到这种地步,我自己也不清楚。可事实就是这样。没有一件事让我擦亮眼睛。没有一件事让我对这个疾病缠身,害不了人,一生中一半时间是在疗养院和诊所度过的人生出片刻怀疑。所有的治疗办法他都试过了;他有几次对我表白过爱慕之意,却不能指望……” 弗洛朗斯话没说完,双眼碰到了堂路易的目光,觉得他并不在听自己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自己。她的话都是白说了。对堂路易来说,一切有关案件的解释都毫无意义,他感兴趣的只有一点,就是弄清弗洛朗斯对他的想法,哪怕是憎恶的想法,轻蔑的想法。除此之外,任何话都是空话,令人厌倦。 他走近年轻姑娘,低声道: “弗洛朗斯,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是吧?” 她听了这话一怔,似乎觉得十分意外,脸立即红了,不过眼睛并没低下。她坦白地回答说: “是的,我知道。” “不过,”他提高一点声音,“你也许不知道它有多深?你或许不清楚,我的生活目标不是别的,就是你?” “我也清楚。” “那么,你既然知道,”他说,“我就只能由此得出结论,这正是你敌视我的原因。从一开始我就是你的朋友,我想方设法保护你。可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我成了你出自本能又为理性控制的仇恨的对象。我在你眼里看到的,从来只有冷漠、不安、轻蔑,甚至厌恶。在危险时刻,事关你的性命或者自由,你总是宁肯冒险行事,也不愿接受我的救援。我是敌人,是不可信任的人,是什么丑事都干得出来的人,是人们避之惟恐不及,想起来就害怕的人。这一切,难道不是仇恨?这种态度,只有用仇恨才能解释,难道不是?” 弗洛朗斯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她欲言又止。她那张被疲倦和痛苦磨瘦的脸比平日多了几分温柔。 “不,”她说,“这种态度,不仅仅只有仇恨才能解释。” 堂路易大吃一惊。对弗洛朗斯这句话的意思,他还没有很好的理解,可是弗洛朗斯说这话的语调,使他极为慌乱。现在弗洛朗斯的眼里一扫往日那种轻蔑的神气,而是充满了笑意的妩媚。这是她头一次在他面前微笑。 “说吧,说吧,我求你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想说,”她又说,“我的冷漠、怀疑、畏惧和敌意,可以用另一种感情来解释。有人一见谁的面就大为恐惧,匆匆逃走,并不总是因为憎恶谁,之所以逃走,常常是因为害怕自己,是因为觉得羞耻,是因为想反抗,想抵拒,想忘却,却又做不到……” 她不说了。堂路易朝她伸出热烈的手,求她再说下去,多讲一些。可是她摇摇头,意思是无须多说,他已经完全深入她的内心,窥见她藏在心底的爱情秘密了。 堂路易摇晃着身子,陶醉在幸福之中,几乎被这意想不到的快乐弄痛了。刚才在古堡那给人深刻印象的地方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时刻,现在他觉得,只有疯子才会认为,在这间庸俗的旅馆房间里会突然绽放如此奇异的幸福之花。他本希望这幸福之花开放在野外,周围有广阔的空间,有森林,有群山,有月光,有夕阳西下的瑰丽,有大自然的美丽与诗意。现在他一下就达到了幸福的顶峰。弗洛朗斯的生活,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一直到残疾人俯身望着她,见她眼噙泪水,咆哮着“她在哭!她在哭!她竟敢哭!好蠢呐!弗洛朗斯,你的秘密,我是知道的!你哭吧!弗洛朗斯,弗洛朗斯,是你自己要找死的!”那一通话的悲惨时刻,都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过。 爱情的秘密,激情的冲动,使她从第一天起,见了堂路易就发抖,使她慌乱,恐惧。她觉得,爱慕堂路易,就是对玛丽-安娜和索弗朗的背叛,因此她先是疏远,以后又接近这个英勇正直的人。这个秘密使她充满内疚,倍觉痛苦,让她烦乱不安,最后使她软弱无力,糊里糊涂,接受了那觊觎她的歹徒的邪恶影响。 堂路易不知该干什么,不知怎样表达他的极度兴奋。他的嘴唇颤抖着,他的眼睛噙着热泪。若是依他的本性,他会一把抱住年轻姑娘,像孩子一样,嘴对嘴,心贴心,尽情地亲上一吻。可是他太尊敬她,不敢造次。可是他终究按捺不住满腔的激情,扑通一声跪在姑娘脚下,热切地倾诉他的一片衷情。 十、羽扁豆花园 次日早上,不到九点,总理瓦朗格莱在家中与警察总监闲聊问他: “这么说,德斯马利翁,你同意我的意见?他就会来了?” “我想是的,总理先生。照支配全案的精确规律来看,他会来的。而且他为了炫耀自己分秒不差,会在敲九点最后一响时到来。” “你这样认为?……你这样认为?……” “总理先生,我与这人打交道有好几个月了。在发生了与弗洛朗斯-勒瓦瑟生死攸关的事情时,他若不追捕歹徒,把他擒获,五花大绑带回来,那就是说,弗洛朗斯-勒瓦瑟死了,他亚森-罗平也死了。” “可是,亚森-罗平是不死的。”瓦朗格莱笑道,“你说得有理。再说,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要是时候到了,我们那杰出的朋友没来,我会比任何人都吃惊。你刚才告诉我,昨晚有人从昂热给你打了电话?” “对,总理先生。我的人那时刚刚见到堂路易-佩雷纳。他坐飞机赶在他们前面。后来他们在芒斯又给我来了个电话,说刚刚搜查了一个废弃的车库。” “亚森-罗平肯定先进去搜查过了。结果如何,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的。你听,九点钟敲响了。” 正好此时,他们听见外面传来汽车马达声,它在门前停住。门铃立即响起来了。 由于有令在先,仆人立即放来客进门。书房门开了。堂路易-佩雷纳出现在门口。 当然,对于瓦朗格莱和总监来说,他的到来早已在意料之中,也就没什么惊奇了。倒是相反,他如果没来,才叫他们觉得意外。不过,他们的神态还是流露出人们面对超常之事时所感到的震惊。 “怎么样?”总理立即问他。 “办好了,总理先生。” “抓住歹徒了?” “对。” “妈的!”瓦朗格莱低声道,“你真是个厉害家伙。” 又道: “那歹徒呢?显然,那是个粗壮汉子,蛮横粗野,桀骜不驯的家伙?” “是个残疾人,总理先生,一个身心都不健康的家伙……当然,还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可是医生可以在他身上发现各种疾病,如衰弱、脊髓炎、肺结核等等。” “弗洛朗斯-勒瓦瑟爱的就是这么个人?” “嚯!总理先生,”堂路易大声说,“弗洛朗斯可从没爱过那家伙。她对那家伙只有同情,那是人们对活不多久了的人所表示的感情。正是出于同情,她才让他生出希望,以为将来,在未定的将来,她会嫁给他。总理先生,这是女人的同情心,很好解释,因为弗洛朗斯对这人所充当的角色毫无预感。她一直以为他是个诚实忠厚的人,觉得他很聪明,所以有事便向他讨主意,在营救玛丽-安娜-弗维尔的活动中让他牵着鼻子走。” “你确信是这样?” “是的,总理先生,不光是这事,还有好些事,我都有把握,因为我有证据。” 他马上又补充道: “总理先生,歹徒被抓住了,司法机关要了解他的经历,直到极细小的情节,都很容易了。不过,如果只考虑他与莫宁顿遗产有关的谋杀案,把与此案无关的三起杀人案放在一边,那么,他恶魔般的一生,现在就可以这样概括。 “他名叫让-韦诺克,原籍阿朗松,由朗热诺先生照料长大成人,认识了德代絮拉玛夫妻后,把他们的钱财洗劫一空,并趁他们还没有去法院起诉,把他们引到弗尔米尼村的一个仓库。在那儿,两夫妻灰心绝望,昏昏沉沉,吃了一些药,就糊糊涂涂地上吊自杀了。” 仓库坐落在一个名叫古堡的庄园里。产业主是朗热诺先生,也就是让-韦诺克的保护人。那时朗热诺患了病。病体将愈的时候,他擦枪走火,小肚子上挨了一筒又粗又大的铅弹。他不知道枪里上了弹药。谁上的呢?让-韦诺克。他在头天夜里,已经把恩人的钱箱偷窃一空。 他来到巴黎,享用如此得来的钱财。在这里,他碰到一个机会,从一个狐朋狗友手里买到了证明弗洛朗斯-勒瓦瑟的出生,以及享有继承罗素家族和维克托-索弗朗遗产权利的文件。这些文件本来由那位把弗洛朗斯从美洲领回来的老乳母保管,是那位狐朋狗友从她手里偷来的。让-韦诺克千方百计寻找,终于找到了弗洛朗斯的照片,以后又找到了本人。他频频向她效劳,假装对她忠心,要把终生献给她。这期间,他并不知道他从这些文件,从他与年轻姑娘的关系上,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可是突然一下,一切变了。他从公证人事务所一个办事员口中,得知勒佩蒂依先生抽屉里有一份遗嘱,值得一看,就花一千法郎,收买办事员,看到了那份遗嘱。那办事员以后就不见了。那份遗嘱,正是柯斯莫-莫宁顿的,而且柯斯莫-莫宁顿正好把他的巨额遗产,遗给罗素姐妹和维克托-索弗朗的后人。 让-韦诺克如获至宝。两亿元啊!为了霸占这笔财产,为了获得出人头地,享受奢华生活和权力,并向世界名医求诊以恢复健康和体力的资本,他必须把挡在弗洛朗斯与遗产之间的人一个个除掉,然后,娶弗洛朗斯为妻。 于是让-韦诺克开始行动。他从朗热诺老爹,也就是伊波利特-弗维尔的老友的文件里,得知了罗素家几姐妹的许多事情,也获悉弗维尔夫妻不和。总之,碍事的只有五人。第一,自然是柯斯莫-莫宁顿。接下来,按照继承权的顺序,依次是弗维尔工程师,他儿子埃德蒙,他妻子玛丽-安娜和他表弟加斯通-索弗朗。 对付柯斯莫-莫宁顿比较容易。让-韦诺克伪装成医生,走进他家,把毒药注入一个安瓿莫宁顿注射以后就毙命了。 对付伊波利特-弗维尔就难多了。从前朗热诺老爹介绍他找过工程师,并很快受了他的影响。他了解工程师对妻子怀有怨恨,又得知他患了不治之症。正是他在伦敦,在工程师向专家求诊出来,悲观绝望之时,往工程师惊惧的心里灌输了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计划。事后你们可能注意到,那计划执行得是多么狡猾周密,以致如人所说,他不出面,不动手,连弗维尔也蒙在鼓里,就一下除掉了弗维尔父子两个,并通过把脏水往玛丽-安娜和索弗朗身上引,把他们打发走。而他让-韦诺克这个真正的凶手,却无人能指控他有罪。 他的阴谋得逞了。 在执行计划的时候,他只碰到了一点小麻烦,那就是韦罗侦探的介入。于是韦罗侦探被害死了。 在将来,只有一个危险,就是我堂路易-佩雷纳的介入。韦诺克大概已经预见到我会出面,因为何斯莫-莫宁顿指定我为概括遗赠财产承受人。韦诺克想消除这个危险,先是让我买下波旁宫广场公馆,又安排弗洛朗斯-勒瓦瑟当我的秘书,又通过加斯通-索弗朗,四次谋害我。 这样,整个惨剧的线索都操纵在他手里。他凭着坚强的意志和灵活的性格,慑服了弗洛朗斯和索弗朗,实际上成了我公馆的主宰,眼看就要达到目的了。这时我的努力已经揭示出玛丽-安娜和加斯通-索弗朗是无辜的。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把玛丽-安娜和加斯通-索弗朗都害死。 对他来说,一切顺利。我被警方追捕。弗洛朗斯也是如此。他却置身事外,没有任何人怀疑。而交付遗产的期限到了。 那是前天,这时让-韦诺克处于行动的中心。作为病人,他住进了泰尔纳大街的诊所。在那里,他借助于对弗洛朗斯-勒瓦瑟的影响,借助于从凡尔赛寄给院长嬷嬷的信,操纵着事情的进展。弗洛朗斯受院长嬷嬷指派,来出席警察总署召集的会议,并带来与她有关的文件,却并不明白这事的意义。这时让-韦诺克离开疗养院,躲回他在圣路易岛附近的住所,等待结果。最糟的情况,也不过是把弗洛朗斯拖进去,而他却无论如何不会受到牵累。 总理先生,以后的事情,您都知道了。弗洛朗斯突然发现自己在这场惨剧中不自觉地扮演的角色,尤其是发现了让-韦诺克扮演的可怕角色,大为震惊,极为慌乱。应我的要求,总监先生把她带回诊所盘查。当时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找到让-韦诺克,要他说个明白,亲耳从他嘴里听到她是无辜的话。当晚,让-韦诺克正是借口他有一些证据,证明弗洛朗斯是无辜的,要让她去看,才把她骗上汽车的。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总理先生。 这个罪恶的故事,瓦朗格莱越听越有兴趣。这种犯罪的天才,在人们的想象中,真是登峰造极。不过他所以不觉得十分难受,也许是因为这故事从反面衬托了为正义战胜邪恶的人的才华。那是清醒、敏捷、幸运、出自本能的才华。 “你找到他们了?”瓦朗格莱问。 “昨天下午三点钟,总理先生。正是时候。甚至可以说去晚了一步,因为让-韦诺克害我落下一口井,并且准备用一堆石头砸死弗洛朗斯。” “哎呀!哎呀!这么说你死了?” “又一次死了,总理先生。” “可是弗洛朗斯-勒瓦瑟,那歹徒为什么要除掉她?那他娶她的计划不就落空了?” “总理先生,一厢情愿是不行的。弗洛朗斯不同意。” “那么,怎么办?” “从前让-韦诺克写过一封信,表示要把属于他的一切留给弗洛朗斯。而弗洛朗斯一直同情他,再说也不知道这种行为的重要性,也写了一封同样的信给他。倘若弗洛朗斯死了,这封信就成了真正的无懈可击的遗嘱。弗洛朗斯出席了前天的会议,带去的文件证实了她与罗素家族的关系,成为柯斯莫-莫宁顿法定的继承人。如果弗洛朗斯死了,她的权利就转交给她的法定继承人。让-韦诺克就会无可争议地继承那笔遗产。而由于缺乏证据,警方就是把他抓了也不得不释放。他将会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虽然良心上背着十四条人命(我作了统计)的重负,口袋里却装了两亿元钱。对他那样的恶魔,这足以相抵了。” “可是这些证据,你都拿到了?”瓦朗格莱问道。 “在这里。”佩雷纳指着从那残疾人衣服里掏来的栗色皮夹,“这是一些文件和书信。那歹徒出干大奸大恶之人都有的心理变态,把它们保存下来。这是他和弗维尔先生的通信。这是通知我波旁宫广场公馆待售那封信的底子。这是让-韦诺克去阿朗松的笔记。他去那儿是为了截取弗维尔给朗热诺老爹的信。这是又一份笔记,证明韦罗侦探听到了弗维尔与韦诺克之间的谈话,并摸走了弗洛朗斯的相片,韦诺克发现后,让弗维尔去跟踪他。这是第三份笔记,就是在《莎士比亚全集》第八卷里找到的那两页东西的抄件,那些书是属于让-韦诺克的,表明他对弗维尔的阴谋一清二楚。这是第四份笔记,十分奇怪,记录了一种值得注意的心理,显示了他控制弗洛朗斯的手法。这是他与秘鲁人卡塞雷斯的通信,和几封准备寄往报馆,揭露我和马泽鲁的真实身份的信。这是……还需要说下去吗,总理先生?您已经掌握了最充分最全面的材料。司法当局会发现,前天我在总监先生面前所作的指控,句句真实,没有半点虚构。” 瓦朗格莱叫道: “可他呢?他在哪儿,那个坏蛋?” “在下面一辆汽车里。确切地说,在他的汽车里。” “你通知我的部下了吗?”德斯马利翁不安地问。 “通知了,总监先生。再说,那家伙被严严实实地绑起来了,丝毫不用担心。他跑不了的。” “好哇,”瓦朗格莱说,“你什么都预见到了。我觉得案子已经结束。不过,有一点我还不明白。也许舆论最关心的也是这点。那苹果上的齿痕,或如人们所说,那虎牙,明明是弗维尔夫人的,可是弗维尔夫人却又是无辜的,这是怎么回事呢?总监先生肯定说你已经解开了这个难题。” “是的,总理先生。让-韦诺克的文件证实了我的判断。再说,问题其实很简单。苹果上留的,确实是弗维尔夫人的齿痕,可是弗维尔夫人并没有咬那只苹果。” “哦!哦!” “总理先生,弗维尔先生在他那份公开忏悔里,有一句话,差不多已经提到了这个秘密。” “弗维尔先生是个疯子。” “是的,但是个清醒的疯子,思考问题逻辑十分严密。几年以前,在巴勒莫,弗维尔夫人不小心摔倒了,嘴巴磕在一座大理石托架上,上下几颗都有好些牙齿磕松了。为了治疗,也就是说,为了打制用来固牙的金箍(弗维尔夫人戴了好几个月),牙医照例浇铸了一副精确的牙齿模型。后来这副模型被弗维尔先生偶然保存了下来。他自杀的那天夜里,他就是用这副模子在苹果上留下了妻子的齿痕。韦罗侦探大概曾偷出过这副模型,为了留下物证,把它印在一块巧克力上。” 堂路易说完以后,大家都没说话。事情的确是如此简单,总理都觉得惊讶。整个惨剧,整个指控的罪证,整个使玛丽-安娜绝望,使她和加斯通-索弗朗相继自杀的原因,就在于这样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对于虎牙这个情节,有千百万人极为关注,却不曾有一个人想到这样一种可能。虎牙啊虎牙!人们固执地接受了一个表面上无懈可击的推理:既然苹果上的齿痕和弗维尔夫人的牙齿一丝不差,那么她就是罪犯,因为从理论和实践上说,世界上没有两个人的齿痕是一样的。更有甚者,这个推理显得这样有力,以致人们已经知道弗维尔夫人是清白的以后,这个问题也悬而未决,因为人们就是想不到,除了牙咬以外,还有别的办法留下齿痕。 “这就像克利斯托弗-哥伦布那个鸡蛋,”瓦朗格莱笑道,“你必须想得到才行。” “您说得对,总理先生。这种事情,人们是想不到的。我还有一个例子,您允许我重提旧事吗?在亚森-罗平又叫勒诺曼先生和波尔-赛尼纳亲王的时期,谁也没有注意到,波尔-赛尼纳,就是亚森-罗平几个字母打乱重新组合的。同样,今日,堂路易-佩雷纳也是这样组合出来的。同一些字母,组合出两个不同的名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然而,尽管这是故伎重施,却没有人想到把两个名字放在一起看看。还是克利斯托弗-哥伦布的那个鸡蛋。你必须想得到才行!” 瓦朗格莱听他说出名字的来历,不免有些吃惊。似乎这个鬼东西发誓要让他这个当总理的困惑到最后一分钟,要用最出人意料的戏剧情节来使他震惊。这个细节倒是如实地展现了这个人的性格。这是个奇怪的混合体:既高贵,又无耻,既天真,又诡黠,嘲弄人时带着笑意,可爱之中叫人不安。这是某种英雄,凭着不可思议的冒险经历征服了一个王国,却又把姓名的字母颠来倒去玩花样,好发现公众是多么粗心马虎! 谈话接近尾声。瓦朗格莱对佩雷纳说: “先生,你在这件案子中干了几桩奇事,终于恪守诺言,把歹徒送交司法当局。因此我也说话算数,你自由了。” “谢谢,总理先生。可是马泽鲁队长呢?” “他将于今天上午获释。总监先生把事情安排好了。你们两人被捕的消息没有传出去。你仍是堂路易-佩雷纳。你没有任何理由不叫这个名字。” “总理先生,弗洛朗斯-勒瓦瑟呢?” “让她去预审法庭受审吧。肯定会免予起诉。她获得自由,排除任何指控,甚至怀疑以后,肯定会被承认为柯斯莫-莫宁顿的合法继承人,领到那两亿元遗产。”。 “总理先生,她不会保留那笔钱的。” “怎么啦?” “弗洛朗斯-勒瓦瑟并不想要这笔钱。因为这笔钱是引发这一连串可怕罪行的原因。她厌恶这笔钱。” “那么?” “柯斯莫-莫宁顿的两亿元将完全用于在摩洛哥南部、刚果北部修建公路和学校。” “在你赠献给我们的毛里塔尼亚帝国?”瓦朗格莱笑道,“好,这个举动是高尚的,我完全赞成。一个帝国,一个帝国的预算……其实,亚森-罗平欠祖国的债……堂路易已经完全偿清了。” 八天以后,堂路易-佩雷纳带着马泽鲁,登上那艘送他来法国的游艇离开法国。弗洛朗斯同去。 出发前,他们获悉让-韦诺克死了。尽管采取了防范措施,他还是服毒自杀了。 到了非洲,堂路易-佩雷纳这位毛里塔尼亚的苏丹召见从前的伙伴,委任马泽鲁为帝国大官,和那些旧时伙伴地位相当。接下来,他一边安排退位的事情,准备让法国接管帝国,一边与法国军队司令罗蒂将军多次举行秘密会谈,商谈与摩洛哥的边界问题,并决定了许多策略,逐步推行,以便能轻而易举地征服摩洛哥。从此,前途有了保障。哪天,时机到了,反叛部落遮掩和平地区的幕布将会落下,一个秩序井然,建筑整齐,道路纵横,学校与法庭比比皆是,充分发展,欣欣向荣的帝国,将出现在世人面前。 然后,堂路易大功告成,移交权力,回法国定居。 他与弗洛朗斯-勒瓦瑟结婚引起的轰动,就不必赘述了。一时间舆论界又掀起一场笔战。好几家报纸又提起亚森-罗平被捕的事。可人们又能怎么样?尽管堂路易的真实身份谁也不怀疑,尽管亚森-罗平和堂路易-佩雷纳都是由同样的字母拼成的,尽管大家终于注意到了这种巧合,可是亚森-罗平已经合法地死了,而堂路易-佩雷纳合法地活着,人们既不可能把亚森-罗平复活,也不可能把堂路易-佩雷纳一笔勾销。 今日他住在圣马克卢村风光秀美的山谷之中。乌瓦河从山谷中流过。他那座十分简朴的房子漆成粉红色,装着绿百叶窗,周围是一座鲜花盛开的花园。他的家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星期天,人们去那儿游玩,希望透过接骨木篱笆,看见亚森-罗平的身影,或者在村里的广场上,碰到亚森-罗平本人。 他住在那儿,脸庞仍然年轻,走起路来仍像个年轻人。弗洛朗斯也住在那里,身材仍然匀称,一头金发仍然团团围着脸庞,那张脸庞喜气洋洋,再也看不出那痛苦回忆的阴影。 有时,有些游人会来敲那个小小的栅门。这是一些不速之客,前来向屋主求助。这是一些受压迫的人,一些牺牲品,一些支持不住的弱者,一些为激情所断送的狂热的人。堂路易对他们深表同情,专心听他们诉说自己的遭遇,给他们作分析,出主意,必要时,也提供自己的经验、力量,甚至时问。 常常也有警察总署的密使,或者警察中的某个下级军官前来拜访,说出他们遇到的难题。这时堂路易也毫不吝惜他头脑里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办法。除了这些,除了读他那些论述哲学、道德的旧书,(他找回这些书是多么高兴呵!)他还耕种花园。他的花培植得极好,让他欢喜与自豪。在园艺展览上,他送去一盆花,叫做“亚森康乃馨”,三根枝条上,交错开着红色和黄色的花。那盆花引起的轰动,大伙儿至今不忘。 不过他栽培大花的努力到夏季有了成果,七八两月,三分之二的花园里,菜园的花坛里都种满花。那一株株高大的花茎,旗杆一般挺立,骄傲地举着一串串五颜六色的花:蓝的、紫的、黄褐色的、粉红的、白的,他的花园取名为“羽扁豆1花园”,真是再恰当不过。 1羽扁豆音译即为罗平。因此羽扁豆花园又可译为罗平花园——译注 这里种着各种各样的羽扁豆。克鲁伊汉克斯的羽扁豆,五颜六色的羽扁豆,清香袭人的羽扁豆,还有罗平最新培育出的羽扁豆。 它们紧紧地挤在一起,像一队队士兵,都尽力挺胸昂首,想高出一头,把一串串粉嘟嘟的娇艳无比的花朵朝向太阳,真是壮观极了。在花畦入口,有一面小旗,写着这句铭言: 我的菜园里种着许多羽扁豆。 这是从约瑟夫-玛利亚-德-埃蕾迪亚一首优美的十四行诗里摘出来的。这难道是一种承认?为什么不是呢?堂路易在最近一次接受采访时,不是说过下面这些话: “我很了解他。他不是个坏人。我并不要把他与古希腊的七贤相提并论,也不会推举他作未来几代的榜样。可是我们评价他,必须带有几分宽容。吃过他的苦头的人其实是罪有应得,他就是不先下手,命运迟早也会惩罚那些人。他一方面只挑选那些为富不仁的人下手,抢劫他们的钱财,另一方面,又撒钱舍财给穷人;对这样一个人来说,又有什么荣誉不能属于他呢?再说,这是多么高尚善良的行为!这又是多么慷慨,多么无私的证明!说他盗窃?我承认。说他诈骗,我也不否认。这些事他都做过。可除此之外,他还做了许多别的事情。他以自己的聪明机灵使公众开心,又用别的品质使公众激动。大家对他那些巧妙的计策发出开心的笑声,又对他的勇气、胆魄和冒险精神,沉着、理智与快活性情,充沛的精力,蔑视危险的气概,对他种种在人类最积极的能力被激发的当代,在飞机汽车称雄的时代,在大战将临的时代熠熠闪光的品质大为欣慕和迷恋。” 记者提请他注意: “您谈论的是他的过去。照您看来,他的冒险生涯已经完结了?” “绝对没有。冒险,就是亚森-罗平的生命。只要他活着,他就是一千零一夜式的冒险活动的中心和终点。有一天他说:‘我死后,希望在墓碑上刻着:冒险家亚森-罗平在此沉睡。’这话虽是玩笑,却也是事实。他是一位冒险大师。他从前冒险,常常是去掏邻人的口袋,但也上战场。在战场上,冒险给无愧于战斗和胜利的人带来爵衔。那并非是人人可得的东西。亚森-罗平的爵衔正是这样得来的。必须看看他在战场上是如何英勇奋战、奋不顾身、视死如归的。如果他有时揍了警察分局局长,或者偷了预审法官的表,那么我们应该看在他是战场上的英雄这一点上原谅他……对向我们显示,人的能力究竟有多么大的先生,我们应宽容一点。” 堂路易点点头,结束道: “再则,你们知道,有一种美德不仅不应该受到鄙视,在这种忧郁年代尤其应该受到重视。这种美德他有:他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