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历险记》 一、小皮埃尔 大屋尽头,靠窗户处,有张桌子。桌上摆着把椅子,椅子上放只凳子,凳子上有个男孩。男孩正用镶嵌在铅质戒指上的石子装模作样地划一块高级玻璃。 这样搭成的神奇金字塔有点儿摇晃,随后是大晃起来,小男孩还来不及抓住樱桃色窗帘,凳子一歪,这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建筑物就哗啦啦垮了。 大屋另一端稍远的地方被用作小客厅。一位少妇在那儿听到了这害怕的叫声。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坐在开司米软垫上,极度消瘦的身体完全隐没在沙发之中。她抬起身。 “怎么啦,皮埃尔?”她问孩子。这时小男孩正顺着窗帘滑下来。“你在那儿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妈妈……别担心,我在玩儿……” “玩儿什么?玩摔断脚的游戏吗?” “不,妈妈。我在玩拉蒂德大越狱,拉蒂德是巴士底监狱的囚犯。我正从方窗往外逃时,这破椅子……” “安静点,皮埃尔,你烦死我啦!你听到了吗?我求你别折腾了。” “拉蒂德”再也没折腾了。此外,由于“越狱”未曾成功,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歇下来,心事重重。这男孩静静地坐在一旁,陷入沉思之中。怎样才能逃跑,而且逃跑时不要弄出声音? 在他面前,摆着个大包裹,似水面一样粼粼闪亮。包里外皮上编织成的棕网,在这富有想象力的小孩子眼里,像是静止的大浪。那里,就是在旁边,有一只凳子,凳子的四条木腿装有小轮子。 多么大的诱惑! 显然,皮埃尔当即抵御不住了。他伙身趴在凳子上,开始在这浩瀚的大海中游泳。在他看来,自己再也不是拉蒂德,而是扮演起另一个角色。这位海难落水者,勾住一块漂泊物,在脱缓似的野马般海浪的冲击下,恐惧地挣扎着。 “啊,好大的浪!”他从牙缝里吐出这话,“山一般的大浪!我失败了……不,我得救了,上帝!……好危险啦!……鲨鱼!……那儿有章鱼,这只可怕的章鱼!……它向我游来……它的触须裹住我了……它在吮吸我的鲜血……哦!我这个年纪就要死了!……不,绝不……最后的一搏……乌拉!我身上带着四用瑞士刀!瞧,卑鄙的畜生……我再不许你吸我的血了。看见荒岛……” 不幸的凳子被他当作了漂泊物。漂泊物搁浅在细沙般的海滩。落水者攀爬上岩石,发现上面有块平地。得救了,他挥动着彩色帽子,大声高呼: “法兰西万岁!” 在舒适宁静的房间之中,这种欢呼声毁了男孩。布斯加尔妮埃夫人转过身来,抬起不安的头,斥责着“航海者”。 “皮埃尔!真可恶!你竟然穿着靴子跳到沙发上去!” “啊!妈妈,没有,我是光着脚的。” “你在唱哪出戏?” “妈妈,我在演鲁滨逊飘流记,不行吗?” “但是这是坐垫,你挥舞什么呀?” “不是坐垫,妈妈,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是三色旗。” 可怜的母亲好不悲哀: “纯属废话,小皮埃尔!你清楚地知道这里没有旗帜,也没有任何能让人联想起荒岛的东西!” “不,但是我像这样在……” 布斯加尔妮埃忍不住笑了。 “好吧,亲爱的,既然你爱你妈妈,你就该静静地玩儿!” 为什么不呢?倚靠荒岛之地,皮埃尔并非不知道生活中充满着美好的历险。一次失败了,便会再干十来次。他半闭着眼睛,思绪万干:翩翩的思绪交织着,奔腾着,飞舞着,翻滚着,背景神奇万端,妙不可言。 此时此刻,太阳在万能之主的命令下。刚刚透入窗户,照亮了不少地方。在这轻松愉快的七月,太阳照耀在画面上,令彩色布料上的那些已经褪色的色彩变得生动起来。水晶也在阳光下反射出栩栩光辉。就连陈旧的家具所处的死角,太阳也似讨好般将它的光辉撒到那里。在这金黄色的光线中,一些细尘乱哄哄地上下翻动。此情美景,仿佛很有朝气,为这些非常陈旧的家具罩上一层古色古香的外衣。在这种美景之中,情绪激动的皮埃尔继续开始他的探险旅行。一周来,他便是在这城堡的大屋之中进行这种旅行的。 然而,既然是旅行,走动是必不可少的。他出发了,眼角悄悄地左右搜寻着。他探索到一个目标:红木玻璃橱窗,但是没有成功。因为那里摆着一套廉价的萨克森磁器……忽然,他找到一条路,他跳进一只大旧箱子里去,露出上半截身体,箱内存放了些杂乱的、感人的纪念品。这些东西是上几代人堆放在这些神秘角落里的…… 实际上,里面还有些罕见的、珍贵的战利品。皮埃尔怪里怪气地套上一件棕色绒背心,背心的主人在百年前好似身材瘦小。再束上一条古式浅黄褐色的皮带,他认为这皮带很美。随后在头上戴上一顶软毡帽,这帽子从波旁王朝统治的时候起,便遭到轻度的虫蚀。 在窗间墙上,一个牧羊人终身注定要看守着这群一动不动的羊群。两副甲胄站立在这道富间墙的左右两边,手执令人生畏的、过时的武器。 皮埃尔取下一柄小剑,颇为内行地折弯剑身。随后他一个跨步冲刺,怒刺一剑,攻向文艺复兴时代的无辜官员的画像。这位官员模糊的画像画在伯甘地毯中,背景是群飞的红鹳与鹭。 一阵杂乱的噪声。 乓!乓!一下,两下!……直刺……刺向第四个,闪开…… “老天!小皮埃尔,”布斯加尔妮埃夫人看着她的儿子,那深沉的目光好似被围的牝鹿。她大声地说。“你一个人在那儿怎么搞得闹哄哄的。你知道,我都快被你逼出病来了!” 孩子清澈稳定的目光中掠过某种悲哀。他躬身施礼,浓黑乱发下那漂亮早熟的额头一躬到地。 “请你原谅,妈妈……你喜欢我出去吗?你同意我去找驴皮公主玩儿吗?” “驴皮公主?”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开口问,惊愕得柳眉上扬,“……看看,孩子,你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 皮埃尔走近前,神情沮丧。 “妈妈,你不懂?驴皮公主是贵族的女儿,我们还从她父亲手上租了一间非常漂亮的房屋!……” “代-奥比埃先生?啊!这样,我的确还不太清楚……” “不,妈妈,你清楚!自从我们搬来后,这个小姑娘,我已经见过二三次……啊!远处看去……她穿得像个小农民,假装在喂鸡,喂奶牛。”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笑了,略带苦涩。 “哦!好吧,可怜的孩子,我现在明白了……哎呀!你始终就是你。你早已认为她是化装的公主?你又在做梦啦!你想前往打破魔环,将彩裙还给驴皮公主,是吗?去吧,孩子!” 皮埃尔脸红了,像不为人理解的青年一样困惑不已。他母亲疲倦地一声吁叹。她做了个让步的手势,手又放到坐垫上。她的戒指丁当地碰着单柄眼镜。太阳仍旧巡视在室内,一下子照到她无名指的宝石棱面上,反射出栩栩光辉。开司米衣服的作用的确不可忽略,它又盖住了那发冷的手腕。 皮埃尔好似又腼腆起来。 “妈妈,我没有百分之百地把握说她是公主……不过,奇怪的是她与家畜混在一起。可能她被施了魔法?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很有钱,应该是幸福的,因为她爸爸拥有一个城堡……” “因为她爸爸拥有城堡就应该有钱,有幸福?可怜的小家伙,你要是知道怎样气我的就好了!你除了书本知识外,什么时候了解过生活?你脑袋里糊糊涂涂地装了不少故事,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从其中走出来呢?你不过十岁,你便想扮演各种角色,而不是……不是单纯地玩耍。小拇指,迷人的小公主……堂吉诃德……哦!尤其是堂吉诃德,你逐渐开始模仿起他来。瞧瞧,这些都是故事,所有这一切!……” 然而,由于皮埃尔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甚悲哀,作为性格稍为软弱的母亲,布斯加尔妮埃夫人没再坚持。为了安慰儿子,她吻了吻他,讲出了这通冒失的话: “去吧,去吧,我的小堂吉诃德,去拯救国王的女儿吧……随后将你在现实生活中有的这遭见闻讲给我听。我想你会抛弃幻想的!” “幻想,这是什么东西?”皮埃尔琢磨着,这个新词深深地触动了他。 他沉默住口,将脑子中新出现的问题强行吞了回去。 正如布斯加尔妮埃夫人所讲的那样:生活艺术肯定是非常艰难的艺术。这不是皮埃尔单单从书本中便能学到的,这孩子与外部生活毫无接触。 由于祖先曾在巴黎作过行政官员,他前几年孤独地生活在一家旅馆的深处。该旅馆位于费鲁街,离圣絮尔皮斯教堂不远。他的住处外表朴素,里面有个院子。院子里小径茵茵,古井神奇。这些景色自从贝尔特王后出走以来,一直没有任何变化。 在那儿,从学习方面讲,胆大妄为的老师用其古怪奇特的思想来教导着这个宝贝的独生儿子,教他歪歪斜斜地迈出第一步。当休息的钟声敲响时,这孩子不是陶然于卢森堡公园的新鲜空气,而是爬上图书馆。馆里,光线照在摩洛哥皮的红封面上,照在格子内的精装珍贵古书上。每当他攀上楼梯的时候,便在对开本的镌版书后发现最美好的财富。这是浪漫的祖母在十五年间为她不幸的小儿子积累的。这里堆放有佩罗的童话故事:《仙女屋》;奥尔努瓦夫人的书;《一千零一夜》,其中《拉芒什海峡的堂吉诃德》属于惊险的最佳图书……当然,这些书能启发人的想象力,但是出现得太过频繁也就不合适了。 几小时过去了。皮埃尔手不释卷地阅读着……阅读得激情飞扬。后来,在我们小英雄的脑子里渐渐滋生出某种朦胧的兴奋。显然,他用手很快地拿住这把具有魔力而又危险的钥匙:这是一把能打开梦幻之门的钥匙…… 几小时又过去了……皮埃尔骑上想象的骏马,驰骋在幻想的王国。他孜孜不倦地阅读着,稍有点冒失。渐渐地,阳光悄悄地消失。 院子里,大爪子肥鸽在淡紫色的大房檐下相互地点头致意。在它们的胸脯上,油光水滑的羽毛恰似石板瓦一样。看着这些肥鸽彬彬有礼地、不停地点头致意,皮埃尔相信或者愿意相信这些是古时候的王子,他们被魔棍变成了这些鸽子。在这黑暗的角落里,他猜想那支魔棍可能会神秘地、令人生畏地再度出现。 “叮,叮,咚,叮,叮,咚……”圣絮尔皮斯教堂的大钟用那凝重的声音向遥远的地区宣布,这里仍旧保持着最土的乡村气氛。钟声的震响忽然将这孩子也拉回到现实之中。 钟声中,这些绿色或金褐色窗户上的小玻璃震颤着。他三步并作二步地跑下楼。但是赶到宽敞、有黑色的护壁的饭厅时,他总是会迟到。父母在那儿用略带生疏的目光看着他。 随后,打击接踵而至。先是他父亲的谢世,一个博学多才的法律顾问去了。后来他患了脑膜炎,这个病差点将他那颗很有思想的头脑送进坟墓。接着母亲又病了,她在连续的打击下显得心力交瘁……不久后,布斯加尔妮埃夫人与他儿子来到乡间生活。 “房屋出租。距巴黎有五小时路程,文艺复兴时期的小庄园,古典式家具存设。树青水碧,条件怡人。”这是报纸上的一则广告。正是这份广告,最终促使母亲决心在几天后离开巴黎:将不安甩在脑后,到万佩尔城堡度过一个假期。 父母从来没领皮埃尔去过真正的农村。这对他来说,是发现大自然、体会万物复苏的机会。 万佩尔小庄园,重建于亨利四世时期,以前曾是奥比埃家族封建城堡的配套房,一堵精巧的石块墙将护墙与城墙连接在一起。随着岁月的推移,无论是护墙还是城墙都受到了多种侵蚀。 封建城堡自身也略感失去了昔日的辉煌,成为半乡村半贵族住宅式的建筑。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是代-奥比埃家族居住于此。然而由于家道的衰败,住房已经多年失修。 这也就是为什么皮埃尔能在不久后成为代-奥比埃小姐的邻居的原因。从万佩尔的格条窗望去,他好几次都看到那个仆人装束的小仙子飘逝的身影。这个不为人知的驴皮公主,其命运令他极为困惑。 现在得到了母亲的同意,他可以去拜访她了! 这种历险在他眼里占很重要的位置。这么做是值得的,他值得去拯救古代骑士的千金小姐,值得将她从某种魔法中解救出来。 诚然,一支长剑,一套令人尊敬的服装,在他的面前并不是没有用的,而且他可能用来——谁知道?——打击敌人。 皮埃尔在装束停当后,告别了母亲。他踮着脚尖登到二楼,庄重地在一面老镜子前打量一下自己。这地方非常宁静,搞得他惴惴不安。镜子里照出来的形象自然是胆怯害怕。他戴着一顶软帽,上面插着一根鹭鸶的羽毛。有点滑稽,但是他自认为挺美的。 这时,他会从那条平常的小路去探视神秘的姑娘吗?呸!罗曼蒂克的皮埃尔从不受人摆布!为了给小公主一个惊喜,怎样进门难道不需要精心策划一下? 他推开一道高高的旧窗户,嘎嘎的声音响起,好似不欢迎他这位不速之客。连接两个城堡的护墙映入眼前,中间有条废弃不用的圆道。要上墙必须跳下去,因为楼梯早已没了踪影……哎呀!还没有一米五高……男孩的心狂跳起来。他害怕…… 害怕?啊!这可恶的词在皮埃尔耳边嗡嗡作响。难道仙女故事中的英雄也会害怕吗? “一,二,三!” 他一闭眼,跳了下去。 怎么回事?皮埃尔霎那间便感到自己落入到敌人的手中。这敌人不仅看不见,而且还非常扎人。他陷入半人深的旧城墙上的荒草之中,那些荒草枯枝不仅充满敌意而且还好蛰人。他这才开始初识大自然的力量。在费鲁街,他不可能认识这些植物:长着可爱黄花的蓝蓟,生着可爱白花的荨麻,还有带着可爱红色浆果的枸骨叶冬青。叶冬青这种植物喜欢诡诈地刺扎孩子裸露的大腿。 这下受了点苦,他几乎想哭,但是还是挺了过来。他上路了,走在这卵石堆中间,整个人糊里糊涂的。石堆上,灰尘扑扑地覆盖着味道浓烈的墙草,还有白絮般的泡状物。 荒草长得太过茂盛,他不知道往哪儿下脚才能踩在摇晃不稳的地面上,才能踏定摇摆不定的墙脊。 忽然,他感到身下的世界哄然塌陷,茫茫不见天空,他整个人被黑暗吞没了。大腿撞伤了。他好像觉得跌入深洞,这可怕的下跌令他气喘吁吁……他恐怖地低声说: “地牢!” 恐惧之极,皮埃尔的声音惟妙惟肖地反映出这种心态。实际上,他仍旧保持着冷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不过遇到了突发事件,而勇士的心灵能在这些突发事件中得到磨练。他顽强地站起来。地牢?呸! 这不过是一口寻常的陷阱,入口处就在他的脚下。地牢,蝙蝠,蝾螈,囚犯的骸骨,隐埋的财富,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东西,最少书本里也是这般讲的。在远征期间,遇到这些东西是完全可能的!手握长剑,目光透过黑暗,手习惯地摸着渗水的墙壁,勇士便始终能够击退阴险恶毒的进攻,发现裂隙,并从中走出去,再见天日。 他找到了缝隙。他伙下身,勇敢地钻进一道潮湿、滑腻的水道,顺着走下去,来到略高的地道入口。远处,很远的地方,好似隧道的尽头,透出一缕阳光。这无疑是希望。 皮埃尔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并没兴奋得狂跑。不时地——不是吗?——他得刺出适当的一剑,赴跑或者刺穿什么。随后,他用手绢拭拭血渍斑斑的剑身……他继续往前,身子躬得很低,肩膀被硬硬的内壁多处擦伤。他坚信决战即在眼前,还有几分钟,可能有一场战斗。对!……他好似已经听到…… 他直起耳朵。对!对!那里,地道入口处,响起了呼叫声……哀伤的叫声,是尖厉的声音发出来的。这种原声在回声的传送下已经扭曲。女人的声音?可怕!肯定是驴皮公主在呼救。她遭到袭击啦?被人扼住脖子? 皮埃尔向前冲。地道的出口是个昏暗、神秘的洞口,不透阳光,丛生的野草长得很高。但是这次,荨麻、蓝蓟,皮埃尔都不放在心上,他被这恐惧的叫声所激励…… 蓝天!忽然,他感到愤怒的脚步声冲他直涌而来。有一巨物在混沌朦胧的黑暗世界中向他迎面扑来。他虽说有点儿懵了,但是面对敌人并没有失去勇气。他挺剑出击,口中大呼大叫,声音震响在这半明半暗的山洞中。 “站住!我要发怒啦!” 他的威胁可能吓住了这个“庞然大物”。这个像启求录时代的畜生可能是独角兽。它扑向其它更可口的猎物去了。很快,皮埃尔奔跑起来,他大声地叫喊着,手中握着长剑: “注意,驴皮公主!别害怕,我来啦!” 一些藤草绊住他的腿,荆棘扎伤了他,撕破他那棕色的绅士齐膝紧身外衣。哦!哪怕再多受些伤害,他也不放在心上!他无可抗拒地从黑暗、地狱般的荆棘中冲出来,然而他却被一个障碍物猝然挡住,叉住他的脖子,好似猎物被套上套索一般。 一柄木叉叉住他,死死地扣住。在明媚阳光的衬托下,这叉子的另一端有个小家伙,两腿站得直直的,像士兵用刺刀逼住对手一样。他将皮埃尔这个不速之客推到树干前,似乎要将他钉在上面。 “后退,强盗!” 这个小家伙穿着一件简单的印度裙子,朴实地围着块方围巾。落到她手里的皮埃尔晕眩、惊愕。他忽然认出是代-奥比埃小姐,然而她好似并没缓和的意思。 她声音有点无力地大声说: “后退,后退!……放下剑……你是谁?” 皮埃尔好似清醒过来,他为自己陷入尴尬之境而感到羞惭,因为他还没有攻击任何人,便毫无光彩地败在木叉之下。 他得采取与骑士身份相符的行动,不计一切代价来摆脱困境。他摘下羽毛毡帽,在面前一扫,庄重地自我介绍说: “小姐,我是你的房客,皮埃尔-布斯加尔妮埃先生。” 这金发、稚气的小姑娘长时间地打量着他,胸脯稍有点起伏不定。她还长着一双忧郁、圆圆的眼睛。后来,那张习惯挂着狡黠表情的小脸一下子松弛下来,她撤回木叉,爽朗地大笑起来。 “哦,是你,小邻居!老天,你吓死我了!”她的表情纯朴得可爱,“是你在地道口大喊大叫?你从哪儿来的?” “地牢,”皮埃尔说着,惊愕于她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1自己。 1在法语中,朋友之间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时,表示亲切——译注 “地牢?这是什么意思?” “黑洞……那儿……在这圆洞中间……” 又是一阵朗笑,声音之甜脆宛如麻雀的啁啾。这说明她接受了这种解释。 “哦!对,我懂了,你不知道那里已经没有了栅栏。你掉进了旧的蓄水池里。你又从那儿沿着水沟里走来,水沟里长满着……你可能吃了不少苦头,你大概太害怕了吧!不然你也不会大喊大叫,是吗?” “怎么!我为了保护你才大喊大叫的,小姐!”皮埃尔大声地说。 “保护我?我又没受到攻击!” “独角兽呢?” “独角兽?” “对,那只在我面前蹦起又逃跑的野兽?” 一下子,这女孩高兴得简直无法形容。她扶着腰,用脚直跺地面。 “哦!这太滑稽啦!天啦,滑稽得莫名其妙啦!独角兽!野生动物!可是,它是维克托!” “维克托?”皮埃尔重复说,愈来愈困惑。 “对呀,维克托……” “维克托,谁是维克托?” 维奥莱特大睁着她那水灵灵的眼睛,里面闪动着孩子般的喜悦: “你不知道谁是维克托?哦,是这样,比方说!” 小姑娘犹豫片刻,随即又大笑起来。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她说。 二、维克托猪,兔子让诺,穿靴子的猫 受到极度伤害的皮埃尔静待着这恶作剧的哄笑声停止。然而随之而来的是稍显傲慢无礼的沉默。 这就是农村的方式?呸!像他这种巴黎人,实际上有权用轻慢来回答这种无礼的举动。 应该承认,在他眼里,这小姑娘好似能让人产生好感:她表情开朗,眼睛阴郁,一头金发散乱不整。默默地,他在内心里原谅了她,认为乡下的孩子不懂礼数。 几秒钟内,他们相互看着对方,像一对小猫似的:初次相遇不敢在一起玩儿,斜眼相视,撒娇不已。 还是皮埃尔先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维奥莱特-代-奥比埃。” “啊!多美的名字!” “是的,这曾是我妈妈的姓……” “为什么‘这曾是’……你没妈妈啦?” “她去世了……当时我才六岁。”维奥莱特低声地说,声音略带忧伤。 去世了,啊!这虽是个常用的词,但是在美好的仙女故事中则很难找到……皮埃尔听到这个词时有点颤栗。接着他用一种甜蜜的声音又说: “那么,你不太幸福?” 维奥莱特犹豫了,后来又叹息一声。 “我不太清楚,”她说,“但是我不这么认为。” “或许你被施了魔法?成为巫术的受害者?维奥莱特-代-奥比埃是你的真名实姓?” 小姑娘的面部表情之惊讶,令皮埃尔不敢继续话题。他简单地问: “你有爸爸吗?” “啊,有,他非常善良。” “他是做什么的?” “我不很清楚。但是他经常扛着大枪,带着两只小矮脚狗去打猎。他回来时已是晚上,他的小胡子上散发着浓厚的烟味。他亲我的时候,那胡子扎得我生疼。”维奥莱特又神情骄傲地补充说,“这时候,我会拿出所有的布娃娃……啊,对,全都拿出来了,除了那只大的。” “不可能!那么,他今晚来吗?” “不,他不在。他对我说,他到很远的地方办事去了。他非常满意将万佩尔庄园租给你们。” 皮埃尔又神气活现起来,有点儿优越感。 “啊!他感到满意的并不是因为你们,”她说,“他不认识你们,而是因为他认为这房子太沉重了。” “太沉重了。你说这话也太逗了!它又不能用肩扛起来……” “是你缺乏理解力,”维奥莱特接着说,生气了。“这是指开支太大。” “怎么?” “对,我认为爸爸都烦了。每当他算账时,那皱在一起的额头让我害怕。你知道,我认为他的日子过得像见了魔鬼一样。” 这可怕的场面当即打动了小皮埃尔,他以前与大家几乎没有接触。 “啊,你父亲见过魔鬼?真的魔鬼?不是马克米施夫人的魔鬼吧?那是玫瑰书屋中的小说描写的。他应该害怕才对!然而他竟然敢去见魔鬼?” 维奥莱特眼睛睁得圆圆的。 “不,但是……你绝对太傻了。日子过得像见了魔鬼一样,你不知道这是指这人有点儿穷吗?正如爸爸所说的一样,他是新的穷人。” 皮埃尔想了很长时间,好似竭力想解决这个问题。后来,他显出庄重与满意的神情,好似刚找到一个好方法。 “真可怜,”他最终说,“你们屋子里或者农庄里有猫吧?” “有的,”维奥莱特回答说,惊愕于色。“它的尾巴甚至被炉灶的火烧得红糊糊的。它叫拉齐比斯。你为什么问我这些?” “我有办法让你发财。啊!我脑子里主意可多了!要是你知道我晚上一直被这种想法折磨着睡不着觉就好了!我脑子……” “你病啦?” “有点。你知道,我这么大的年纪,已经有了忧愁。瞧,自从爸爸去世之后,他们就让我躺着,在我头上摆着冰块……我好希望追他而去……妈妈说,他有点严厉,因为他终日生活在书里。但是同我在一起时,他非常慈祥!” 维奥莱特,虽说也完全是个孩子,但是她以小姑娘的细心,知道在伤口愈合时,最好不要再去揭疮疤。她由于不太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找来些朴实的字眼说: “听我说,皮埃尔。你叫皮埃尔是吗?你愿意我们成为朋友吗?愿意用第二人称单数来互相称呼吗?” “好,我愿意。我俩散散步去,行吗?” “好,皮埃尔,我俩散散步去。到那儿去,那儿有阳光,有鲜花,有小鸟……” “这不错!这非常好!” 全新的美景顿时映入这小孩儿眼帘:一幅幅美景优雅绚丽。他已经感到与他人交流和勾通的需要。当大自然将它的书卷展开在这孩子惊愕的眼前时,他那颗敏感、温柔的心顿时滋生出一种感受:能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初次感受,这本身就是甜蜜的。他接着说: “我们可能遇到小拇指,吃人的妖魔,束缨王子里凯。” “你在说梦话……这些都是故事。”维奥莱特说。她毕竟是个缺乏诗情画意的伙伴。 “不,我起誓,”皮埃尔果断地说,“我们在书中阅读到的都是真事。从万佩尔庄园的顶楼处向外看,我甚至看到了被施了魔法的森林,睡美人的森林,我认为……我们在里面可能遇到女神,龙……” “对于你的森林,我比你了解得多。”维奥莱特宣称说。她不愿置身事外。“我能够指给你看,角度比在你家的顶楼更佳。” “哪儿?” “从代-奥比埃城堡的主塔上。” 皮埃尔毫不掩饰他的激动与喜悦。 “从那里,”说着,他声音中透出贪婪,“从你们的大主塔那里往外看?我早就向往那个地方啦。” “正是。” “但是,妈妈对我说门是关着的,塔里也没有楼梯,你们连钥匙都丢了。” “不,不……有楼梯,我也知道钥匙在哪儿。” “啊,我们还不去找!” 受人所求,维奥莱特颇感自豪,但她忽然变了主意。 “不,”她说,温和中透着坚毅。 “为什么?”皮埃尔恳求说,“你怕了,那里有幽灵吗?要打开大门,可能必须讲些咒语,是吗?” 狡黠的维奥莱特及时地抓住时机,扣住皮埃尔的思想不放松。 “是这样,”说着,她略带微笑,“必须要讲咒语。” “当然!应该是这样的:芝麻开门!” “对,对,我也认为是这样的。” “那么走啊!上楼去。” “不。”维奥莱特接着说,有点任性。 “为什么?” “我不高兴。” “什么才能使你高兴呢?” “这些。” 维奥莱特手臂夸张地一枪,指着她的领地:农庄,邻近的田野。蓝天中有只云雀好似在欢叫,翅膀欢快地煽动:“滋,滋,滋,滋呖呖。小姑娘说得有道理,自然美景胜过财富。滋,滋,滋,滋呖呖。” “你愿意我领你去看院子吗?”这时,维奥莱特说。 “宫庭1?不,真不可能!你在开玩笑!我们马上便可以看到坐在黄金宝座上的国王和王后了,是吗?” 1在法语中,院子与宫庭是同音词——译注 “不,小傻瓜,我们说的院子是家禽饲养场,是鸡舍。” “好,”皮埃尔说,神情端庄,“我跟你走。” “好。首先,请脱去你的绒背心,别捡剑了。你这人有点滑稽。” 皮埃尔这次一点没感到受到伤害。 他们走了,手拉着手,走在家禽院子中宽大的小径上。在那里,皮埃尔厌恶地跨过红棕色的水沼,忍着阵阵恶臭。然而愉快的太阳则从水沼平面上露出窃笑。 “真的,这应该是你父亲抽的烟味!是烟油,这些难看的黑水坑?” “小傻瓜!……啊,对不起!……不,小皮埃尔,这是粪水。” 皮埃尔仍表现得无所不能,实际上他根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实际上,”他说…… 后来,他缄口不语了。这女孩子懂得不少知识。他带着孩子特有的嫉妒般尊敬,暂时佩服于维奥莱特的高深的博学。 在热气腾蒸直冲云霄的鸡屎上,有斑斑点的珠鸡像在大厅里一样,咕咕地对叫着,只是这叫声既无意义,又不协调。 公鸡用生硬骄傲的嗓音叫着,它对自己的饲料非常自得,易怒的鸡头上粘满饲料。大鹅们带着满面讥嘲的神情,以及“还不至于如此之蠢”的表情,摇摆地走在自己白色的屋顶下,像家禽村里的已婚族。它们嘲讽地将小眼睛的目光投射到山扁豆上。它们那张黄色的嘴好似胡萝卜掩藏在雪白的羽毛里一样。后来,它们口里发出毫无意义的鸣叫声。 “咯、咯、咯、咯哒……就是这些,孩子们,有好东西可以拿。”皮毛光鲜的母鸡跑着,好像长舌妇追逐新闻一样。它们旁若无人地鸣叫着,完全蔑视邻近动物的声音。 “那儿,是羊群。”维奥莱特像在主持某种仪式一般,非常自豪。 她打开门。在朦胧混浊的光线中,出现一个长着撒旦般脑袋的公羊。它那绽锤般的小细腿似乎承受不住那多毛的身躯。 “快关门,”皮埃尔说。他那巴黎的心灵被某种模糊的恐惧紧裹着。“这里好臭。” “好臭?”维奥莱特受到了侮辱,回答说。“好吧,我们去看望维克托。”她接着说,声音里充满了报复。 另一道门通往一个恶臭的地方。维克托像是个享用一餐佳肴后的绅士,自信而又怡然自得地躺在草窝的床上。 它那金黄缎子般的耳朵晃动起来,像在驱赶苍蝇。在它娃娃般的脸上,微合的双眼很能说明它的狡黠。只有某位官僚在充满警惕时,才能见到这种表情。 “这就是维克托,”说着,维奥莱特朗笑了。“它很乖,你看,你的独角兽,它独自回来的。” “但……这是……一头猪。”皮埃尔说,满头雾水。 “对,是猪。当我找兔草时,它就在我身边蹦蹦跳跳。后来,它从蓄水池那个方向跑去,当时里面响起地狱般的声音。” 皮埃尔受到极度的凌侮,他简单地问: “你为什么叫它维克托?” “在农村,猪都叫维克托。”维奥莱特不容置疑地说。“来!快走。” “怎么生气啦?”维奥莱特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后来,尽管皮埃尔仍旧还想着登塔,但是他也渐渐地放弃了这类梦想,而体验着现实生活的魅力。这个农庄的院子里,这些动物的叫声,这种形式的“挪亚方舟”,显然比他以前感受到的生活要生动得多。以往,只有在圣诞节期间,当他看到一些来自费鲁街的壁橱的烟囱之中的东西时,才有这种感受……这里的一切非常有意思。 正当有人接近兔子让诺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场面教他懂得了痛苦生活的残酷。 正当欢快的维奥莱特请他欣赏这些皮肤光亮的美丽的啮齿目动物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了必然带来不幸的嘈杂声。 一个掉了牙的老妇人走上前,她的职业便是在家禽院里工作。她穿着的木鞋磕着路面,庄重地宣布她的到来。她以上帝的名义前来执行血淋淋的神圣使命。 “她是卡罗利娜。”维奥莱特低声叹道。 卡罗利娜走来,像帕尔卡女神一样。她身上穿着纬起毛织物衣料。她并没有用目光向两个孩子打招呼。 卡罗利娜有着家庭妇女的思维。她考虑的问题是准备第二天的夜宵。她毫不迟疑地在糊满兔屎的干草根笼子里寻抓着小兔。小兔在用小驴般的耳朵敲鼓般动着的同时,还耸着鼻子,给她做着滑稽可笑的鬼脸。她像拎着肮脏的衣服一样抓起兔子,用那只黑糊糊的脏手,照着这无辜的小兔的后脑便是可恶的一击。小兔再度跌倒在地,没了生气,两眼翻白,鼓槌儿般的耳朵往后翻,红鼻子最后痉挛地抽搐着。 这可怕的场面不仅使皮埃尔甚至使维奥莱特也感到害怕。两个孩子当场顿时惊愕了,像模仿洛特的女人塑造而成的两尊小盐雕,他们已经感到痛苦与死亡的神秘悲剧…… 这个时刻是短暂的,但是这种杀生的行为使这个城里孩子仍旧无法适应乡间的生活。这里的生活,曾一度征服了他全新的心灵。 皮埃尔激动的内心还是沉浸在可悲的梦臆之中,始终想着死兔那对小鼓槌般的耳朵。女孩子给人的印象是女性化与早熟。维奥莱特猜到皮埃尔内心仍旧忐忑不安,所以她果敢地用手抓住伙伴,命令地说: “到厨房去。” “我更愿意去塔顶!” “不,去同拉齐比斯玩儿去。” “猫?你真认为我能够像书中描绘的那样,能同它讲话?” “啊!猫就是猫,你真笨!” 皮埃尔被人牵着手,跟着走。这时天色已晚,夜幕降临。发光的路面,棕色的水塘,两个孩子长长的身影映在路面上,他们几乎是雄壮地离开那里。 很快,他们来到一间圆拱形大厅。几个世纪以来,这里是几辈代-奥比埃的老爷们举行盛宴的地方。然而,昔日的辉煌已经衰败。在蹩脚的旧琴前,坐着一位神气活现的姑娘。她那像红皮小苹果一样的脑袋显然似来自果园。 她坐在矮凳上,有节奏地摇动乐器的曲柄,没有出声。 “这是玛丽亚,”维奥莱特介绍说,“好心的玛丽亚在这儿什么都干。爸爸出门时,便将我托付给她。” “你好,小姐。”皮埃尔颇懂礼貌地打招呼。 玛丽亚由于太忙,欠欠身表示回答,但是没有讲话。皮埃尔贴着维奥莱特的耳朵,悄声地问: “为什么她在弹古时候的管风琴呢?这琴已经坏了。” 维奥莱特忍俊不住笑了。 “她是在煮咖啡!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可怜的小皮埃尔。” 皮埃尔又一次被搞得气恼不已,他用目光四下打量着这间屋子。随着岁月的流逝,这间屋子已经铜绿斑斑,除了有几处是亮斑外,其余是一片黑暗。在餐具柜上,好像准备迎神一样,一溜摆着整套锡壶,从大到小直至最后。这最小的锡壶很薄,套着金属外套,被称为小拇指。而在那里,高处的地方,即黑色的小梁下面,煨肉锅、糕点模子、鱼锅、盆子大量地挤放在一起。这些类型的家用盾牌,使这里的气氛变得好战。这种气氛对皮埃尔来说,太新鲜了,又唤起他的想象,令他重新又向往起仙山美景。 “拉齐比斯在哪儿?” “你来看。” 在房间深处,两根柱头土里土气的罗曼式大柱支撑着通风橱的巨大烟囱。这里以前肯定成溜儿地放着食用的家禽,它们有的被穿在烤肉铁扦上,而铁扦在那接滴下的油的盘子上转动,有的则死在炖锅里…… 只有现在,那儿燃着的星星小火好似非常厌倦在锅底下燃烧。在昏暗朦胧的地方,即使离得很近,仍旧看不清。拉齐比斯长得又瘦又长,一身的黑绒色毛。它伸了伸四肢,那身绒毛由于年代太久而变成橙黄色。 当它听到声音时,那双吃东西的小狮爪子在白色的灰堆前渐渐收紧。好一会儿,它都一直打量着维奥莱特与她的朋友。随后,它眼中的黑瞳仁逐渐变小。它再度闭上眼睛,那谨慎小心的样子,与狡猾的老农民在烟黑的袋子里收藏两个金币没有两样。 这就是拉齐比斯先生。 “它很老了,”皮埃尔失望地小声说,“还有点丑。他还跑得动吗?” “你马上就会看到。拉齐比斯!拉齐比斯!” 这时候,拉齐比斯站起身,有点认真。它那对老猫爪撑着石板,竭力想隆起背部。这位雄猫老爷迁就地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这时它好像在完成自我保护动作一般,用那根黑糊糊的被称作为尾巴的东西友好地摆动着,几乎快要扫到维奥莱特的膝盖了。 后来,它尊贵地坐下来,用神秘的目光探问着火焰。 “是的,”皮埃尔郑重地说,“它仍然敏捷如故。好吧!维奥莱特,我认为自己能够成为你的卡拉巴斯侯爵。只是,应该让拉齐比斯变成穿靴子的猫。” “你在闹笑话!穿靴子的猫?” “对极了,我们玩穿靴子的猫。不过你要明白,这不是游戏!我们应该玩儿真的。你还想得起吗?穿靴子的猫,讲的是猫故事。这只猫聪明,穿上靴子能跑在它主人的车前。后来,尽管它的主人穷得身无分文,但是它则能让人相信他很有钱。后来,加之它的主人长得英俊,还娶了国王的女儿。我们给拉齐比斯穿上靴子,或许你明白,如果它是一只真正的神猫的话,它能让你变得有钱,就像我给你讲的一样……” 皮埃尔停下来,歇了歇。 “你疯啦!”维奥莱特反对地说,“你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不,不……我们总是能看到……” 这病态的孩子亢奋起来,维奥莱特也有点儿动心了。 “等等,应该找靴子,”她说,“猫的靴子……天哪!这真麻烦。” 关于着装打扮,小姑娘们想象力虽不丰富,但是却很能干。维奥莱特一蹦,敏捷地溜身而过,一阵风般地消失,又一阵风般地回来了。 她挥动着两个小东西。 “这不是真靴子,但是还是有点儿像猫的靴子。你不喜欢吗?这是我布娃娃的鞋子,我甚至还带来了裙子。” “看看,这是我的东西。” 审察的结果让人满意。皮埃尔重新跨上幻想的马背……他好似看见维奥莱特已经坐上卡拉巴斯侯爵华丽的四轮马车。走吧,踏上追寻幸福之路!勇敢地,他去逮拉齐比斯猫。 这位猫先生无心伤害人类,它满足地烘烤那贤哲般的屁股,品味着家庭欢乐。只是它惊愕于有人在这时候打搅自己。当时它正准备出击,去猎食那些得意洋洋的蟑螂。要知道这些小蟑螂四下奔忙着,在高处的烤肉铁扦架附近好不忙碌。它像块温驯的软毛皮一样,任由来人抓起。由于它身上毛厚,被人抓起时也不觉得疼痛。 “它好乖!”皮埃尔大声说。 “对,”维奥莱特接着说……“给他右脚穿上靴子。” “啊!这,这有点儿太过分了!”拉齐比斯心忖,显然有点生气。 噗哧!噗哧!噗哧!猫先生再次被穿上这种东西搞得气恼不已,它意识到这有伤它的尊严。要知道,它是这个地方的主人。它当即改变了态度,愤怒地咆哮起来。它赌咒着,吐着白沫,尾巴像疯狂的鳗鱼一样乱动,狂乱地抓皮埃尔的前胸。 “抓紧,”维奥莱特大声说,“穿好了……” 好!穿好了,爪子果然套上了靴子。很快,尽管它的尾巴愤怒地惊摆,别人仍旧将那小红裙套在它的黑绒绒的身上。 但是,噗哧!噗哧!噗哧!拉齐比斯睁着魔鬼般的眼睛,动着半套上靴子的爪子,以及扭着被滑稽般地套上鲜红锦缎的猫身,它猛地掀翻锅,从惊慌失措的蟑螂面前,从灶里的小火苗面前,惊逃而去。噗哧!噗哧!噗哧!中了巫术的猫,能看到地狱的动物,它从开着的窗户中蹦跳而出消失在蓝天背景之中。 惊慌不已的皮埃尔看着手,他进行了一次美好的战役,但是失败了。殷红的血珠从伤口处渗出,这是拉齐比斯刚才用爪子抓的。另外还有泪珠噙在“小孩子”可怜的眼眶之中,差点儿滴落下来。 对这种行为最为生气的还是玛丽亚。她目睹了全过程。她离开弹奏不出声音的管风琴,用一个迅捷的动作,抓起一块抹布当战旗。她用天生残酷的声音,冲着孩子们发狂地大声说: “滚出去,好战分子,快点滚出去,否则我用这抹布将你们捆起来。” ……这是皮埃尔一生中的第一次战斗。然而在战斗中,他却必须接受世界上残酷的现实,抛弃自己的梦想。维奥莱特与他没有登上卡拉巴斯华丽的四轮马车,而是被驱出了烹饪天堂:代-奥比埃的厨房。 维奥莱特为此颇为懊悔。伙伴重重的一声叹息宣泄着郁闷的浊气,她在听到这叹息声时,自己感到快要哭了。 哭?呸!最好是唱歌来安慰小伙伴。 她用并不好听的嗓音唱了起来: 塔上的夫人在上楼…… 洋葱牛肉,洋葱牛肉,洋葱牛肉。 塔上的夫人在上楼…… “你在唱歌,维奥莱特?” “你明明知道是这样,难道不懂!” 塔上的夫人在上楼…… “啊,我懂了。可是钥匙丢了!” “哦!真的,”狡黠的姑娘说着,她忘了刚才开的玩笑。钥匙已经被藏了起来,据说藏在城堡主塔附近的一口古井里。 “我马上下去。”皮埃尔勇敢地回答说,有点激动。 “不,不,小皮埃尔。你知道我是逗你玩儿的。不是真的!” 在内心深处,维奥莱特对皮埃尔的魔幻故事开始将信将疑。她的狡黠中渗着温柔,渗着女性的好奇。她也渴望上塔楼。 “是的,”她补充说,“我们马上可以进去,不需要钥匙。你知道的咒语就足够啦!” “嗯!什么!咒语是……” “嘘!嘘!闭嘴,不准在这里说。上楼去。” 希望之光很快抹去第一次失望带来的泪水。那只猫还在愤怒地挣扎着,被这姑娘的小裙子束缚得极不舒服。两个孩子像这只猫一样,也是从窗户那儿逃跑出来。他们冲着玛丽亚蔑视地做个鬼脸,而后者又开始弹那古老时代的管风琴,动作机械,没有风度。 远处,太阳红色的球体已经落下山岗。而在近处,在那余辉的光芒之中,神秘的塔楼显得极其高大,好似它在用风标的锈蚀声召唤孩子们。 三、芝麻开门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踮起脚尖走着。 皮埃尔受到新事物的吸引,航行在陌生的充满风险的海上,他有点儿害怕妖术及魔法了。因为这些东西可能将他永远钉在他刚刚跨入的魔圈内。 这时候,维奥莱特用脚蹬了蹬这被虫蚀的以及长满地衣的护栏,然后拉着他来到城堡附近,进入到可怕的城堡主塔的围墙之中。 这次进行得非常神秘。在闷热的空气之中,几乎没有声音。这里或那里间或藏着几只蟋蟀,用忠诚细小的鸣叫声撕破这死寂般的沉默。它们好似当地的歌手,拿着上帝的薪水在鸣唱。 拉齐比斯用爪子撕扯着,后来终于摆脱了豪华、滑稽的裙子的束缚。即使如此,它仍余怒未消,用爪子在草地上乱抓,随后跑到房屋上那摇摇晃晃的焰瓶饰上蹲着。这焰瓶饰的高度超过阳光照耀着的黄杨树。苟延残喘的夕阳在它的瞳仁里跳跃着,将猫眼映成了玛瑙色。 “哦,好嘛!你们这些虐待狂,”它好似在嘟嘟噜噜地说,它那报复威胁的喵喵声透着一点邪气,“你们马上就会发现你们要出事了,走着瞧吧!” 小心谨慎的孩子们行走在大旧石板上。这些石板就像世界一样,高低不平的,接缝太疏。几个世纪以来,它们被遗弃在这里,昏昏恹恹,也感到腻味厌烦了。 忽然,皮埃尔发出恐惧的叫声,尽管他很勇敢。 “咋啦?……” 黑暗中蹲着个可怕的东西。它那粘乎乎的爪子粘在地上,好像这堆小土与它自己形成一体。脓包癞疮使这个卑鄙家伙的皮肤变得很是难看。它肯定是用淤泥捏的,而且是匆匆忙忙做成的。在那张大嘴下,白色的嗓子上下鼓动,额头低垂。 对!对!皮埃尔在书中某处读到过“这东西”。他竭力地回忆着。对了!他找到了: “这是蛤蟆仙子!” “亏你想得出,”维奥莱特感到恼怒,“这东西仅仅是只癞蛤蟆,既不是仙子,也不是蟾蜍石……蟾蜍石!这东西用来与鸽子一起炖。” “应该杀了它。”皮埃尔当即说,同时抓起一块石头。 “为什么?” “因为它坏!瞧,它多丑。” 维奥莱特表情严肃起来。 “没有道理,”她反对说,“爸爸讲过,不能因为人丑便说他坏。曾有一天,我也像你今天这样害怕过蛤蟆,当时他却让我走近前仔细看。瞧,皮埃尔,看看它的眼睛。” 皮埃尔蹲下身。 无疑,小动物由于知道他不会使坏,故而一动不动。 于是,惊愕的皮埃尔在这堆极为可怕的东西中,看到两只黄玉般的眼睛,非常清澈。尽管仍旧迷惑不解,但是这孩子的心灵当即悟到一条道理:丑陋之物中也存在着美。 “它长得不好看,但是可能是个勇敢的动物。”说着,他又陷入梦幻之中。 他丢掉石头。无辜的蟾蜍无力地挣扎着,拖着发粘的肉身爬向洞口。晚上,这个靠吃蛞蝓为生的丑陋的家伙,会警惕地守护着附近菜园里的草莓,而且还会在这洞口处哼唱着它们这类可怜动物的单调旋律:旋律虽显得温和、悲哀,但是却有用处。 在跨过二十来米的地段之后,皮埃尔与维奥莱特来到城堡的主塔之下。塔身很高,非常之高,即使皮埃尔抬头仰望时,也仅能看到雉堞:太古老了,古老得让人生畏。皮埃尔打开枪眼与格窗。那窗格的小孔就像一只只眼睛,透射进阳光,照在心情不快的皮埃尔的脸上。 维奥莱特再次被他的“想法”所左右。 “你看,”说着,她指着一道布满铁钉的、像大皮鞋一样的圆门说,“你看,这就是没人能打开的门。” 皮埃尔的手僵硬了,没有说话。 “打不开的门,但也是能自动打开的门,”维奥莱特补充说,“与我一道登上老台阶。那儿,就这样。不过,给我让点位置……好极了。我吗,站在这个石板上。你呢,站在中问。你来讲咒语。不能让人看见我们,对吧?行,干吧!一,二,三,讲咒语。” 皮埃尔用一种有力的、略带苍白的声音高声说,就像在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中一样: “芝麻开门!” 一分钟过去了……很漫长……而这时,一种闻所未闻的事情逐渐地出现了。地腹中肯定传出那奇怪的嘎嘎声。大门摇动起来,接着笨拙地缓缓打开,像巨型怪物的大嘴一样。生锈的铰链、铁链、滑轮发出可怕的声音。哦,这样,真的,这太非凡了!皮埃尔的双腿哆嗦着,就似人们通常说的那样,他还没有回过神儿来。他本就没想到能如此之快地进入到魔幻王国。一种并不苦涩的恐惧在他内心之中与喜悦交织在一起。 “快!快!”维奥莱特笑靥盈盈,高声地说。 于是,二人登上了爬满蜗牛的台阶。一些蜘蛛正在暗处忙碌地织网,它们在受到骚扰后向他们射出敌意的目光。 “这就是大厅,”维奥莱特宣布说,喘息不匀。“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我爸爸。上面有东西!我们不能再往上爬了。来,从枪眼中往外看。瞧,跟我站在这个凳子上。把放在那个角落里的望远镜拿来。来,抓紧点儿,我们两个从这个窗口上一起看。” 与中世纪的观察哨一样,皮埃尔这时将整个景色尽收眼底。外面茫茫一片有如波浪起伏一般,和谐、轻柔之中又传出簌籁的稻寂之声。这种景象对他这么敏感的孩子来说,简直使他眼花缭乱。 “老天!维奥莱特,太美了!” “哦!你这么认为?” “是的,啊!讲讲你那边看到的东西。许许多多,数不胜数的奇妙美景!” 实际上,代-奥比埃城堡主塔延伸了他们的视野,这些有限的美好的风光变得更加广阔。这些景色之美,就像我们古老的大地发出媚人的微笑一般。 “瞧,”维奥莱特用她玫瑰色的手指指着蓝天,“那儿,左边,那是市镇。看看火车站。听!听!火车马上要开来了。我已经听到呜呜的叫声。后来……然而,你不能从那儿看,皮埃尔!” “不,不。”皮埃尔柔和地回答。 “在那几幢全新的漂亮房子旁边,是糖厂,后边是什么厂,我不知道,但是爸爸说,这是本地区的生财之地。我们甚至有个堂兄在那里当工程师。他有个儿子非常礼貌。他就是弗朗索瓦。你快看,皮埃尔,你在哪儿啦?你没看风景?” “啊!不,找在看右边。这比看大烟囱、红房子美得多。” 孩子们通常都是诗人,但是在成年后就再也没了诗意。作为艺术家,尽管皮埃尔尚没有意识到这些,但是他在欣赏着大自然时,总是带着幻想。对大自然自身来说,它从不吝啬自己的那略显粗鲁的微笑,并向他送来一阵阵野性的爱抚。 “从那儿”,可以看到倒映在那条大河中的蓝天。大河缓缓地流淌在草原的绿宝石中,流淌在金黄色的麦浪中,流淌在鲜红色的驴食草中。笑意潺潺的流水形成一个环扣。在夜晚降临而初现的氤氲的气体下,河流的两条流动带那像白乳一样的流水流淌着,流向远方。大河的环流形成一个近乎迷一般的半岛,它用这怀抱紧紧地围裹住了一个小世界。 “从那儿”,太阳升起的地方,好似可以更好地看到星星之夜与环境的和谐:绿茵茵的松树挺直起金黄色的树干,怒目斜视的橡树挺直了白色树干,桦树挺直着白粉般的树干,怕冷的杨树高高而立,在微风的抚拂之下簌簌颤动。这就是森林,散发出令人陶醉的芬香……这就是整个森林,里面隐藏了些东西肯定不属于它森林的内容。因为在这里与那里,在成凹形的绿浪大空洞之中,出现了神秘的屋顶、庄园、磨坊与茅屋的影子…… 皮埃尔不自在起来。那里的疯魔之神又在他脆弱的脑子里跳起了萨拉班德舞。谁知道!那些陌生的住宅,可能就是他心目中的那些人物的住宅,即让他做梦都想得起的这些人:如森林中的睡美人,蓝鸟,吃人妖魔,小拇指……如果去那儿历险,能见到他们吗? “可是,维奥莱特,”他说,“你看森林!你经常路过那儿,是吗?” “不。” “不可能!为什么?” “我不知道。啊!你知道,我也觉得这森林好漂亮,好漂亮的!但是,我们不能去。爸爸都从不去那儿打猎。他从市镇那边平坦的地方走进去。当时我还小,我就想与玛丽亚一道去,她不愿意,告诉我说有狼。” “当然!是小红帽故事里的狼。”皮埃尔低声说,从牙缝里吐出这些话。 “不,她不是这样讲的,她说的是狼。” “她不愿意让你害怕。事情就是这样,想起来了吧!从前有个叫小红帽的姑娘,她去看外婆时,在森林里迷路了。她遇到一只狼,狼戴着一顶无边软帽,吃了小姑娘。” “狼外婆吃的是帽子吗?” “不,是小姑娘,她被狼吃了,你应该知道的。” “哦!对!我读过这些内容,但是我不太相信。那么,你还是想去森林?” “你认为我害怕?” “狼要吃了你。”说着,维奥莱特笑了。 “我的刀呢?你用它来干什么?” “没有小船过河。必须绕上一大圈!我想大概有四公里吧。” “没船?看看那里。” 皮埃尔指着下面靠近神秘的森林旁的一个很小的东西,好像是个黑色的核桃壳放在玻璃上。 “啊!”维奥莱特接着说,表情严峻,“我知道了,但是如果你认为你有权使用那只拴在河里的船,你就搞错了!那是福莱特的船。” “什么,福莱特!福莱特是什么东西?” “我不太清楚,是住在磨坊里的老太婆。你看,就在那儿。看这座有常春藤的圆顶,还有四周的花园。所有这些,都属于福莱特。” “是个仙女?” “不,”维奥莱特不耐烦地叫起来,“我烦透了你的仙女了!告诉你,她是个老太婆!福莱特或许不是她的真名,但是整个地区的人都这么叫她,因为爸爸说,她是个轻率的人。” “轻率的人?”皮埃尔感到印象很深,“我不懂这个词,但是词意似乎有点儿坏。” “不,不十分坏。厂里的工人也说她,说她被叮……我认为,或者用的是类似的词。” “被叮?里面有昆虫?” “不,被叮就是被叮。她没养昆虫,但是养有鸟,多么好看的鸟哟。看,从这里可以看到她的五彩禽舍。那里叫作养雉场,因为我认为里面有孔雀。” “啊!”皮埃尔激动地叫了起来,“走,我们走,维奥莱特。” 维奥莱特撅着小嘴。 “我不太敢。再说,我这身穿着也很糟糕。” “怎么办呢?”皮埃尔自言自语…… 哦!他找到了。在他看来,一个神奇的想法刚刚出现在脑海。都知道他有化装的怪癖。为了到他新发现的奇异之地去寻求发展,为了自豪地出现在福莱特面前,也为了跨进这迷人的森林,他穿上世界上最美的服装,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呢? “维奥莱特,你就没有漂亮的衣服?” 维奥莱特昂首挺胸,神气十足。 “啊!比你刚才穿的衣服漂亮多了。在我们这儿,最好的服装便是万佩尔庄园衣橱里的衣服,是表示资格的衣服,也是更加古老的服装……” 实际上,代-奥比埃的城堡主塔的确是旧货古物的王国。在这个观察厅里,在这两个孩子前来探险的地方,沉寂了几世纪的遗留物,都是几代没落后人的纪念品。有多少纪念品,就有多少寄生虫被世袭地拴在这座古老庄园里。眼下这些东西都躺在灰尘扑扑的绒单下。 一些箱子被罩在毛还没有磨光的皮革单下。在箱于中,在三角楣都磨损坏了的衣橱内,维奥莱特在一些千奇百怪的旧衣服中搜寻着财富。 哎呀!当她翻乱了整个世界后,不禁发出尖声的轻叫。在朦胧混沌的光线中,皮埃尔惊讶地发现一些黑色的破布,棉絮般软软地漂着,漂到一些蝙蝠的小头上,他不禁惊吓不已…… 无声无息,这些丑陋的小动物扭动蜷曲着,紧紧抓住天花板。后来,它们渐渐地静下来,再也不动,像是起了皱的李子干儿,裹上了一身泥土。 这孩子有点颤栗。 “不用吃惊,”维奥莱特说,“这些是蝙蝠。来看看这漂亮的衣服!” 老天!在这些上辈人留下的箱箱柜柜的底下,皮埃尔发现了不少好东西。他要真正地挑选,他将华丽俗气的旧衣服扔到这些家具后面。 哦!相信了吧……快点换衣服。一顶杂技演员的帽子,一件国王卫兵的男式紧身外衣,还有一把斧子。这斧子因战功卓著,而被放进城堡主塔的一角。所有这些东西能令他像个英雄一样立即采取行动。 “我这身是堂吉诃德!”他叫着说。 “好!我呢?” “啊,你好漂亮!” 事实上,维奥莱特正从衣橱里掏出一条帝国时代的漂亮裙子:箭袖,天蓝紫红色,但因年代的久远有点儿退色。 “你这么认为?可是我不能这样出去呀!” “听着,”皮埃尔庄重地说,“你很像一个公主。她白天穿着一条彩裙,外罩着一张驴皮。你很清楚,大家叫他驴皮公主。我在来此之前,便认为你多少有点儿像驴皮公主!你将会像她那样,或许我们还会遇到更美好的事情。瞧,将它穿在你身上吧。我将是堂吉诃德,你呢,你就是驴皮公主。” 皮埃尔发现了一条破烂的被虫蚀了的小地毯,那不过是一张火红色的羊皮,他还是将它甩到维奥莱特的肩上。 “当有人看见你里面还穿有裙子时,你就不太漂亮了……”……驴皮公主与堂吉诃德冲下楼梯。堂吉诃德的长矛要么是绊住脚,要么就是放得不是地方,妨碍走路。而这期间,驴皮公主的小地毯也掉了。但是没什么!两个孩子仍旧非常高兴、惬意,因为他们向陌生的地方走去,踏上了一条通往幸福之路。 然而,一来到外面,驴皮公主一下子停了下来。 “为什么你不推门?”她说。 堂吉诃德想推动这扇门,但是毫无用处。 “别动,”维奥莱特接着说,并站在石板上大声喊,“芝麻关门。” 皮埃尔很听话。顺从听话的大门也嘎吱吱地关上了。她成功了! “你看见了吧,”他说,“有妖精,也有仙女!” 维奥莱特讲话前稍作迟疑,随后还是爽声大笑起来。 “可怜的皮埃尔,我这是与你闹着玩儿的。妖精,就是人。仙女,就是,就是机械。啊!这些是爸爸教我的!他对我说,这是一扇秘门。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战争期间,为了保护城堡的主塔,他们在这扇门上装上机械。只要将脚踩在那块石板上,它就能移动下面的摇杆。听见了吧!” 维奥莱特用某种方式重新一按,再次试着开门。很快,地下传出因铁件转动而发出的令人担忧的声音,就似魔鬼的喧嚣一样。皮埃尔早就对这种声音留下深刻的印象了。用机械运动来解释,这本是世界上最自然的方式。这孩子感到震惊……失望吗?对,有点儿,不过这些事情还是太好玩儿了,太离奇了,他不禁自问,人类的智慧是否赶得上仙女? 他又高兴起来,他已经拿住长矛,想挑刺一头非常古怪的动物。这动物的身躯光芒耀眼,而且在他眼睛中变得越来越大。 “鳄鱼!” 不!这只是一头巨大的绿蜥蜴。蜥蜴用担心与狡黠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它的舌头一伸在卷住一只苍蝇之后,才灵巧地一摆它那不伤害人的蜥蜴类的身躯,溜进墙洞里。 走出围墙后,孩子们得意地在路上走了几步,充满信心。 “维奥莱特长得好漂亮哦!”皮埃尔心忖。 “皮埃尔好英俊啊!”维奥莱特也在心里想。 “马上就可以看到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啦!”皮埃尔说。 “马上就可以看到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啦!”维奥莱特附和着。 今天是星期四。当一排老柳树后面传出一阵嘈杂的声音的时候,他们的心情还是欢畅愉快的。 市镇的孩子们欢乐地成群结伙地无所事事地闲荡着。正当他们来到十字路口时,遇到了身着奇装异服的皮埃尔与维奥莱特:一个身着男式齐膝紧身外衣;另一位披着桔红色羊皮,好似风中的一团火在飘动。众人好一阵都惊得傻愣愣的。后来他们才渐渐地开始嘲笑、打击起他们来。 “嚯!明白啦?”为首之人讲。他是这伙人的头子,叫大朱丽安,糖厂工头的儿子。“这些就是面具人。” “还没到封斋前的星期二嘛!”另有人附和说。 “啊呀,小家伙!你们去逛市场?” “搞清楚点,是哪种人要上天堂,是黑皮肤的人还是生活放荡的人?” “看看这位小姑娘!注意……她要发怒了!瞧,她脸都红啦。” “赶走他们。” “不,不……围着他们跳舞!” 嘲讽的声音此起彼伏,叫声很高,笑声放肆。 “打倒面具人!打倒面具人!” 没人认出这位城堡的“小公主”。她并不惊惧,而是在披风下……准确地说是在羊皮下偷偷笑了。实际上,维奥莱特心情是欢快的。她始终能用友好的目光看待事物。相反,皮埃尔则不同了,他义愤填膺,牙关咬紧,随时准备刺出长矛。 “你最好别动手!”维奥莱特低声说,“他们不是坏孩子……再说,”她有点羞怯地补充说,“还是应该回去,他们又不懂事。” 皮埃尔喃喃地嘟囔着,但是被维奥莱特拖着走了。 这伙小孩子见他们掉转脚跟,于是在一起商议之后,又庄重地排出滑稽的长队,跟在二人身后。 村里的孩子在过什么节啦!队前是朱丽安,他拉着手风琴。在附近的乡间,传来狗的狂吠声。鸡也被惊得四下乱跑,冲到路上,挡在驴皮公主与堂吉诃德面前。后者像吃了败仗的先头部队士兵。 比较聪明的鸭子,左右摇晃地奔跑,呱呱地大叫,那神态像在作弄人,扑通、扑通地扑进路边的水坑。 那超乎寻常的吵闹声经久不停,一直到维奥莱特当着这伙人的面,尊贵地打开她父辈的城堡大门。 皮埃尔!我亲爱的小皮埃尔!这天的确过得太严峻了。晚上,她那颗仍旧发热的脑袋枕着有助干思考的枕头,想着白天发生的事。你心里很难受……你想直接进入到仙女们许诺的幸福王国,但是你遇到了你的同类的恶意与嘲讽。皮埃尔!我亲爱的皮埃尔!我相信你哭过?!……擦干你的眼泪。你会渐渐地了解到生活会笑迎我们这些孩子的,只要他们勇敢地去学习作人的技能。 四、河边的福莱特 附近教堂的大钟刚才赖洋洋地敲了四响,声音在震颤的上空扩散。四响,标志着该吃点心了。 两个孩子再没说一句话,他们像奥比埃城堡内的老人一样,又聚在一起。再说,没必要定约会,孤寂不仅是孩子的,也是成年人的严厉的敌人。皮埃尔与维奥莱特为他们的再次相聚而高兴,这是两天来他们本能地相互走近,交流着喜悦与痛苦。 “你好,维奥莱特。”皮埃尔说,两眼仍旧红着。 他手里拿着一块果酱。 “你好,皮埃尔。”维奥莱特回答说,眼睛中仍透着狡黠。 她的手里拿着一块干面包。 “看看你古怪的样子!”她接着说,“我吗,我挺好玩儿的,那帮孩子最终认出我来了。大朱丽安真逗,你知道,就是拿手风琴的那个,一头失去光泽的淡金黄色头发,一对黄鼠狼的眼睛。” 皮埃尔没有马上回答。他假装在看一个小东西。它活泼、贪婪、嗡嗡直叫,面部凶残,像是罩着一件有漂亮的环条的短上衣,以及一条金黄色与黑色相间的裙子。这是只胡蜂,它所有的尖爪子刚好粘在面包片上的果酱上。 他驱走胡蜂,看见维奥莱特用垂涎的眼神看着这片搞得有一小点儿脏的面包。 “我不饿,”他说,“……或者准确地说是饿了……你喜欢果酱吗?那么,给我一片优质黑面包,我们换。我更喜欢黑面包片!……再说,维奥莱特,我还有些事要对你讲。我,我觉得像昨天发生的事一点儿也不好玩儿,我们好滑稽。再说,我们还没有看见森林,应该再回去。” “我这一生都决不回去!” “要!” “不!” “我给你说,要!” “我给你说,不!” “为什么,小维奥莱特?” “我再也没兴趣了。” “以名誉保证?” 维奥莱特缄口不语了。她知道用名誉作保是神圣的。 回答什么呢?说到底,她是个爱开玩笑的姑娘,而且她几乎也希望皮埃尔前去探险。 “你看!你看!”皮埃尔说。 “上帝!或许是为了让你高兴吧!……但是,不管怎么说,不,我不相信。” “没有‘为了让我高兴’的说法,只有不出去散步的行为。因为你是懦夫,怕那些孩子嘲笑我们。” 维奥莱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她抬起头。 “爸爸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懦夫。走,去吧!” 皮埃尔拍着手。 “妙!妙!” “只是,”维奥莱特肯定地说,“应该谨慎些,切合实际些。” “切合实际?这话什么意思?” 但是,还没有等对方回答,他又心情愉快地补充说: “是的!应该小心点儿,而且还应该有钱,应该有武器,应该与昨天一样,不要让人察觉。随后……” “随后,不应该像这样多话,”维奥莱特笑着说,“至于说钱,我有……” 她拉着皮埃尔的手,蹦起身来,轻盈得有如小牝鹿,向城堡的楼梯奔去。 两个孩子穿行在这些庄严、破损的大厅之问。这些大厅的拱顶、墙面均已起硝,散发着一丝霉腐之气。他们来到一间宽大的熏制问。在那些雄鹿角下,有抱腿,有让人害怕的野猪头,有桌案、纸头,还有代-奥比埃先生的烟斗。在这灰扑扑昏沉沉的环境中,在这烟熏火燎的味道之中,所有这些东西铺摆了一地。 那里面有个小角落专门留给维奥莱特。她所有的布娃娃都在那儿失去了青春与美貌,有的塌鼻子暴露出来,玫瑰红也变成了灰色。但是最好是有……有……一个攒钱罐! 对,果然是一个小桶大小的黄陶器攒钱罐。 维奥莱特用个庄严的动作,绝不后悔地、颇为自豪地在石板上将它砸破。很快,很快,那些人头硬币一见到天日,便欢快地四处乱滚,藏到桌下,藏到椅下。还有一些比较有哲理,知道等待它们的是什么命运:钱总是有人捡的,所以它们也就认命了,静静地躺在那儿,圆圆的……有点儿蠢,躺在石板上。 “数数,”维奥莱特说,在皮埃尔眼里她显得庄严起来。皮埃尔四肢趴着东奔西跑地忙着,像墨丘利羊群的疯狂小牧人。都知道,墨丘利是个财神。 “四十苏。” “好!”维奥莱特说。 “对,但是我……” 皮埃尔忽然住口不说了……他兜里还有一个路易。这是他一个月的零花钱。他身上带着这钱,是想用在去神秘的大森林途中。他刚刚想起母亲那天对他说过的话: “小皮埃尔,并不是因为谁有了钱谁便能成为上等人。再说,永远不应该谈钱,尤其是在没钱的人面前。” 于是,他简单地说: “对,我相信这已经很不错了!” “只是,这样,”维奥莱特说,“我们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吃饭总是必须的!你也带上了全部财产了吧?” “没有,”皮埃尔回答说,神情惊慌。 “行了,行了,”维奥莱特说,“爸爸不会因此骂我。跟我来……” 喂!在一转身间,维奥莱特与皮埃尔便来到厨房旁边的洗衣房。烟囱那张大的黑口冲天地大张着,令人害怕。烟囱里有个挂铝铁钩,这东西与魔鬼发明的用来拷问犯人的刑具差不多。一个非常丑陋畸形的东西也在里面占有一席之地,像是个受苦受难的受害者。 “有这个,可以走得更远些!”维奥莱特说着取下那件东西。 “这太可怕了!”皮埃尔厌恶地叫出声来。 “这太可怕了?好啊!你知道什么时候有用。这是一块烟熏火腿。” 皮埃尔有点儿震惊。 这东西,是块火腿?在人生路上,相信事物的外表是绝对不合适的。 他又被领进代-奥比埃先生的书房。孩子们从里面拿了几匣火柴以及两床打猎用的被子,以便“晚上睡觉之需”,甚至连手电筒也没忘记。 “我忘了件最重要的事。”皮埃尔补充说。 他从陈列武器的盾形板上取下一支马鞭。 “老天,拿它干吗?” “哎呀!我的小姑娘,我们可能受到蝰蛇的攻击。”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维奥莱特回答说,热情稍减……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 “喂,皮埃尔,你妈妈同意吗?” 这下轮到皮埃尔了,他的冲天热情溶化了!真的!这个小冒失鬼,完全沉浸在梦幻之中,竟忘了……他向维奥莱特承认了自己的疏忽。 “皮埃尔,”维奥莱特庄重地对他说,“绝不能做任何未曾获得许可的事。对此,你应该是知道的。” “你呢?” “我!我爸爸不在。” “妈妈也不在。” “啊!她离这里有百来米远。快跑,如果能获得准许,我们一会儿在福莱特家附近见面,不要让人看见。这太好玩儿啦!怎么干呢?哦!有个主意……你呢,还是像这样打扮。我吗,我还是小农姑,就像你昨天说的那样。别再来找我,我们像散步一样走出去。五点,在河边碰头。你有哨子吗?” “有,你看。” “好,你吹三下,我吹四下。快跑到你妈妈身边去!去吧,快跑,皮埃尔!” “有人敲门?谁在那儿?” “我,妈妈。” “进来,亲爱的。” 是小皮埃尔。两分钟后,他便赶到布斯加尔妮埃夫人的房间里。 窗帘低垂,凉爽的房间内只透进惨淡的阳光。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始终无精打采,她坐在安乐椅里,模糊的目光好似远离她摊开的书本……她进入梦幻之中……她用一种苍白、忧郁的声音问: “为什么在我午休时打扰我?小皮埃尔,怎么搞得乒乒乓乓的?” “妈妈,是我想得到你的许可,与小姑娘一道共进晚餐。” “驴皮公主?”母亲笑着问。 “啊!驴皮公主……可能。总之,我再也不能肯定这个驴皮公主是怎么回事了。不过,她是……总之是个小姑娘。” “好滑稽的想法!随你便吧!” 他母亲在吻过他后改变了主意,这时皮埃尔正准备喜气洋洋地离去。 “皮埃尔,你想在她家吃晚饭吗?” 她用清澈的大眼睛打量着孩子。 皮埃尔极想说“对”,但是他是个诚实的孩子,他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神秘的看不见的神明,这个神明用手将人牵向诚实。这个神明,据说叫意识…… “不,妈妈,”他说,“我们要去外边……在一个草坪上吃晚饭。” 好一会儿,布斯加尔妮埃夫人都在犹豫。 “啊,说到底,”她用一种疲倦的声调说,“我更喜欢你对户外的空气感兴趣,而不是童话小说。去吧,孩子,乖点儿。” 唿……唿……唿!三声口哨。 唿……唿……唿……唿!四声口哨。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来到河边聚首相见了,既感到心驰神往又激情满怀。 很快,肩负着重大使命的皮埃尔,悄悄地对着维奥莱特的耳朵说: “看看我刚才找到的东西,简直是从未见过,这是我刚才拾到的。” 他从兜儿里拿出一只拖鞋。 “我认为这是松鼠皮的。”他说。 “玻璃的1?”维奥莱特不解地问,“你疯了,那会摔碎的。” 1在法语中,松鼠皮与玻璃的发音相同——译注 “不,小傻子。松鼠皮的,松鼠皮,是一种皮毛,仿佛鹅妈妈的故事中也提到过这种皮毛。当然,这是灰姑娘的拖鞋,三个姐妹中的小妹妹,当大人们带着姐姐们参加舞会时,她便被留在火炉旁。实际上,她也很想参加舞会。” “总之,皮埃尔,你很快就会不再相信这些了……” 皮埃尔尴尬起来。他有点儿分不清现实与非现实,就连自己的信念也不那么绝对可靠了。 “不,这不可能是同一只拖鞋,也不是同一个灰姑娘……但是,这可能是另一个故事。然而故事始终是这样开头的:当时大家找到一只很小的拖鞋……总之!”皮埃尔思想有点儿混乱,他说,“这鞋太小,你不可能穿得上。” “啊!我,”维奥莱特嘲讽地说,“我只是个小农民,你知道。” 这时孩子们来到河边。 “哦!好美啊!” 从来没有见过野外自然景色的皮埃尔,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对他来说,好似进到卢森堡博物馆中的图画之中。他父亲以前领他去过那座博物馆,博物馆也因为接待了他的到来而变得热闹起来:对,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小男孩,这些美妙的自然风光都是为你创造的!…… 这是为了他,好像也是为了整个人类,那河流才唱起了哗啦啦般的流水歌。平时这条河流懒洋洋、死气沉沉的,只是偶尔有只翠鸟时红时蓝地划过水面。这是为了他,在洋溢着歌声的氛围之中,泡桐、美国木豆树,在火车卷起的微风的轻拂下,弯腰相迎,散发出芬芳,一副献媚的样子。也是为了他,在这场大自然演奏出的皇家音乐会上,灰裙子的绿啄木鸟,门前的喜鹊,头上戴着绿松石的坏脾气的松鸦,它们都唱起森林之歌。 对,真美……但是对维奥莱特来说,与其说是心情激动,还不如说是缄口不语。她身边的皮埃尔,在他翻开第一页探险小说之时,就有点害怕……他有点像受过教育的动物,一旦逃出笼子,便开始算计着无垠世界中的宏大与危险。 看看!勇敢点!……向前走!……在河的对岸,是一座十分破旧的磨坊,里面长期都有人在磨白色的面粉。它的门关着,仿佛用谜一般的微笑在呼唤他们。 在那绿茵茵朦胧的森林之中,这座非常古老的磨坊的确十分古怪。 只有一个极高的塔尖,仅仅开了几个少有的爬满长春藤的窗户。他呢,为了能在流水中打量自己,他踩在这些绿色的有如芦苇一样的灌木上以便增加点高度…… 哇!冒险进入到这片陌生土地上。再高系缆点更近点儿。在岸边,有一只十分漂亮的船。这船肯定能将他们载列世界上最迷人的地方。 “一,二,三!”孩子们跳上船去。 “玲!玲!玲!玲!玲!” “上帝!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挂在磨坊门前的小铃,它奇特地响起来。有一道绳子将它与船连在一起。两个孩子还使劲儿地拽这绳子。 这时出现任何奇特的事都将在预料之中。 河边附近长满青苔的小径上,一个小精灵雀跃式地窜出磨坊向他们跑来。她是小姑娘?还是百岁老人?没法说,但是她好像是饱经过岁月的摧残,因为在她孩子般笑容的脸上,满面皱纹。她好似一步跨过百岁年龄段,而没在任何阶段有过停留。她那鹰钩鼻子下长着两片有痛苦折皱的薄唇。在她的那顶像他祖母戴过的软边帽下,长长的绿眼射出温情热烈的目光。怪模怪样的丑老太婆穿着也十分奇特。 在她瘦弱的肩上搭着一块混纺白府绸的头巾,这头巾在路易菲利浦时代十分流行。遭过硫浸的凸纹条格细平布的裙子没遮住她那可爱的脚,而脚上则穿的是荷叶边的高跟袜。她的小手戴着粗绢丝织成的露指黄手套……当这个小妇人走近他们的时候,两个孩子先是惊诧不已,随后很快愉快地注意到,她的胸前饰有两个细密画肖像,用古式别针别上去的:一张肖像画被误认与她相像,另一张画的是个前些年的英俊青年,人民得十分英俊。她便是福莱特。 “你们好,小宝贝!”她用一种细长的声音咕噜着说,“我从不放人过去。但是你们,你们让我高兴。过来,小心肝儿。” 她用灵巧的手,拉过这时还在对岸的船。 由于有点紧张,皮埃尔抬了抬帽子。 “欢迎你,英俊骑士!”福莱特说。 维奥莱特行屈膝礼。 “行,行了……有点儿欺骗性,小姑娘。你回避了行皇家的屈膝大礼。这种致意是否有点儿太简单了。” 皮埃尔有点恢复了常态。他熟悉高尚的礼仪,而且已经成为“世界的小男孩”,他马上要作自我介绍。 “没用,没用……孩子,”丑女人打断说,“我虽说像个离群索居的老人独自生活,但是我了解世界,了解整个世界。你呢,我的王子,一位来自巴黎的小先生;而你,小宝贝,你是代-奥比埃家族最小的后裔。来吧,小家伙们,你们要去哪儿?……” 孩子们正欲开口回答,一个令人惊讶的场面止住了他们,令他们也狂热起来。 一下子,福莱特的脸色变了。她笑了,笑得酣畅淋漓,那种疯狂的欢乐好似被解放的孩子一般。她用戴着露指手套的小手撩起裙子,出人意料地击脚跳起舞来。在她用手抓住孩子们的时候,忽然强迫他们也加入到可怕的围圈舞蹈之中。她用一种滑稽的声音唱着: 跳,跳,跳环舞 家中已无谷 邻家虽有 然非吾 苦! 这个苦字吐得愉快,这位长相奇特矮小的老太婆这时完全被她的盛装衣服所掩盖。随后她匆匆地行了个皇家的屈膝礼,这是她刚才向维奥莱特推荐的礼仪。 这种神经错乱的行为没持续一会儿。福莱特见到皮埃尔双目盈泪,动了感情时,又恢复了神志。而这时的维奥莱特强忍着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于是,这种事情发生了:福莱特注目地盯着她,同时用一种严肃得令人吃惊的声调,庄重地对小姑娘说: “无论出什么事,小姐。决不能笑老人,你听清楚了吧?决不能!看着我可怜的眼睛,有点红,有点慌乱,不是吗?据说可能是因为哭得大多的缘故。” 整个场面确确实实非同一般了。皮埃尔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福莱特始终用严肃的语调接着说: “好!你们要去哪儿?” “去森林,夫人。”皮埃尔回答说,彬彬有礼。 “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去历险……我们要去找……” “什么?” 那声音之霸道令皮埃尔胆怯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有仙女,财富,总之有美好的东西,能让维奥莱特幸福生活的东西。” 还是那副半怪的样子,福莱特发出尖锐的笑声: “财富!哈!哈!哈!高高兴兴来富贵!朋友,嘻!嘻!嘻!相信我,玉带加身虽荣,不及留清誉于世。嘿!嘿!嘿!” 森林四周驯服地回响着她的声音:“哈!哈!哈!嘻!嘻!嘻!嘿!嘿!嘿!”天真的绿琢木鸟好似厌恶她的叫声,不再飞来这里,而是逃到树林之后,用嘴啄树木:“哚!哚!哚!”只有斑尾林鸽仿佛在抱怨这个可怜的老太婆,因为它们用忧郁的调子唱道:“咕噜!咕噜!咕噜!”,同时没忘了礼貌地点头致意。 孩子们还是没有动。 福莱特让他们重新登上船。船无声地滑下去,顺着波澜而动。 淤泥呛人的气味升起,航迹上波光粼粼,反射着照射而下的阳光。盛开的睡莲在漂动的水下藏起金黄色珍贵的头,以免被船桨扫去。一些奇特、粗大的蜻蜓在它们的防护范围内,用精灵的翅膀,漫翔于轻舟之上。轻舟之中,疯魔之神已经左右了童年的理智。 几分钟过去了。老太婆将船驶进昏暗的用柴林中,在拱顶下系好船。 她没讲话,只是做了个动作。皮埃尔与维奥莱特明白:该下船了。孩子们顺从地借助着船浆登上岸。那只制作精良的船桨,水淋淋的,滴下像哭时淌的眼泪。福莱特单独留了下来。 维奥莱特与皮埃尔站在陡峭的河岸上,身旁衬托着雏菊、草地与蓝蝴蝶花。他们向老人表示感谢,这时又听到她在歌唱。她视线模糊,目光远望,就连歌词也有着奇怪的变化: 跳啊跳,为布斯加尔妮埃 跳啊跳。为代-奥比埃 妇随夫姓日需待 婚礼间 帅! 渐渐地,来到河道转弯之处时,奇特的视觉印象消失了。两个孩子只敢相互对看,这时他们听到了一声啜泣……后来,一种意外、残酷、撕心裂肺的叫声刺破四周的环境。恐惧的叫声,绝望的叫声: “玛丽-克莱尔!玛丽-克莱尔!” “是福莱特夫人,”维奥莱特印象很深,低声地说,“老天,她这种大喊大叫,不知道想说什么,也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 “哚!哚!哚!”仍旧是那狡猾的绿啄木鸟躲在杨树屏障后面弄出声响。这些杨树长在潮湿的地面上,整齐成行。无疑,它们与前来的小家伙们一道品尝这森林深处的原始欢乐。 五、驴皮公主与堂吉诃德怎样救助灰姑娘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走在松软的青苔路面上,印下黄色的脚印。他们并没有说话,整个人沉浸在奇异探险的激动之中。的确,森林好似表示出它的欢迎:楼外菜低下玫瑰色的头,向孩子们致意,而蓝蝴蝶花绽开香面对他们说:“停下来吧,小家伙,停下来吧,这里有水,有森林还有草地,告诉我们这里的气息与你们找寻的世间的黄金相比,没有那么珍贵吗?” 但是皮埃尔没有停下来,他与维奥莱特正在踏上一条美丽的石子路。道路远远地延伸,通向森林。两旁是古老王国的路程碑,但是茂盛的百合花显示出的却是那已失去的尊严。 道路两边长着危机暗伏的矮树丛。矮林长势恶猛,甚至连温暖的阳光也得不到任何照射入内的机会。 哦呀!一种可疑的声音……摇曳的树枝,揉皱的青草。 什么东西?可能是狼?皮埃尔是勇敢的,他立即从包里抽出一支手枪,这是他为维奥莱特专门藏起来的。 “啊!”维奥莱特笑起来,她本也有点儿害怕……“这只手枪是堵塞着的。真的!如果是只野兽,你不可能打死它,小家伙!” 皮埃尔受到极大的侮辱。 “不,我是在吓唬它。” 他正说话期间,那野兽从这条“皇家御道”上横穿而过。它长得并不庞大,是只乱跑的小兔,古怪精灵地摇着它那短尾。 维奥莱特非常失望。 “大路真没意思,”她说,“我们走小路,穿过树林!” “好,就这样……” 孩子们走入林间小径。今夜的天空早将夜露洒向森林。真好闻。一些金刚石般的翠露凝结在橡树金属般的叶片上。穿白裙子的桦树摇曳着绿衣,怕冷的杨树在雨中瑟瑟。蘑菇幸福地生长在湿润的青草之问。一阵微风吹过,青草连忙躬身施礼。 突然,皮埃尔呆愣住了,变成一座盐雕: “啊!”他说,“啊!看,维奥莱特,快看!” 维奥莱特的眼睛顿时也睁得大大的。 “对,这太奇怪了!” “当然,灰姑娘路过这儿!” “我保证,”维奥莱特回答说,“这一切逐渐地滋生出对美好事物的爱。” ……但是孩子们刚才发现了什么呢? 在潮湿的路面上,有一个十分明显的小脚印!…… 皮埃尔有点儿抖了,他拿出“松鼠皮”拖鞋,放在脚印上对。 “是这个,完全是这个,一模一样大,维奥莱特。对,是灰姑娘。” “然而,这是一种悲哀,”维奥莱特说,“因为灰姑娘只有一条腿。你瞧,我们只看到一只脚印。” “上帝啊!你怎么那么轻率!她只有一只拖鞋。这就是我们所见到的脚印。她的另一只脚,可能没穿鞋,因为这只在我们手上。当然,你知道,雨水冲刷了赤脚留下的脚印。” “你真聪明!” 这次,是维奥莱特在内心里感到有点屈辱。 但是……是的,这个森林果然被施了魔法!佩罗童话故事里的所有人物都能在这里面见得着?实际上,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正当孩子们争辩不休的时候,一个男人,对,一个真正的男人走过森林小径的十字路口。他们目光飞快地向那儿一扫,那仅有十米远的地方……但是看到的则是令人可怕的场面。 这男人穿着暗绿色衣服,皮埃尔在费鲁街或者加朗西伊安街也没见过有人会穿这种服装。在他那软软的低垂的帽子下面,即那顶像强盗戴的帽子下面,还长着更为可怕的东西:胡子。 胡子是黑的?像八字胡吗?胡子是蓝的?在这朦胧隐约的光线之中,看不清楚。 “是蓝胡子!”皮埃尔说,他解决了这个问题。“维奥莱特,是蓝胡子……” 但是,如果胡子是蓝的,那么皮埃尔的声音便有点不自然了。 “哪位先生?”维奥莱特问,满腹疑虑。 “他不是先生,是罪犯!他结过七次婚,杀了七个妻子。维奥莱特,别出声。他会马上跑来娶你。” “但是我一点不愿意!你认为他真是蓝胡子?” “我相信,我相信,但是我还不能肯定。当然,我从夹没见过他。但是蓝胡子正好长着那颗脑袋……完全一样。” 维奥莱特受到强烈的震动。她自我宽慰地说: “你假想出来的……” “不,维奥莱特。他可能不是真蓝胡子,但是却有蓝胡子的举止。” “我不懂了。” “不,维奥莱特。瞧瞧!你有布娃娃吧?” “有,一个叫布朗迪恩,一个姓卡特琳,是爸爸为它们取的名字。” “好,当你让布朗迪恩睡觉时,当你说它睡着了时,你当然认为它就是女孩子,叫布朗迪恩,对吗?” “哦,我是即信又不信。” “不,只有信以为真时,你才会认为这事不假。比如像我这样,那么这就变成真的了。而这时你就能清楚地看到他长着蓝胡子,不对吗?” “啊!是这样!可以肯定!” “长蓝胡子的男子不多,对吗?” “我不懂。” 维奥莱特不太喜欢推理。她固执得很。为了打断他的思路,才突然发生了“这事”。可是“这事”现在又意味着什么呢? 还有神秘的事呢!也是在那个十字路口,但是方向相反,此时又走出一个丑陋之人。 一个年轻的女子向孩子们走来。她打扮得很现代,绝非童话故事中的人物。 她长得之丑,用语言根本无法描绘。天花,这是命运带给她的恶毒礼物!难道这就是她接受的惩罚?说不清楚。但是,她的脸以世界上最让人生气的方式腐烂变质了。她的右眼看着卡恩城,左眼冲着巴约城,正如小鲁塞尔的歌中唱的那样。她那张嘴与有病的青蛙嘴没有差别,她的鼻子拖到地上,好似在寻找雨后长出来的磨菇。 那个“丑女人”一笑,露出牝马般的牙齿。当她面带这种微笑发问时,皮埃尔再次想起蛤蟆仙子。 “亲爱的小宝贝,你们没有捡着一只小拖鞋吗?” 皮埃尔忽然抓住维奥莱特的手,不让她回答。 “昨天晚上,我妹妹丢了她的拖鞋。” “这样,”维奥莱特低声地说,“她是灰姑娘的姐姐,肯定是最坏的那个。” 面对孩子们的沉默,“丑女人”轻轻地耸耸肩,像只讨厌的鹅一样掉转脚跟回禽舍去了。在她面前,一只大蚱蜢像林中的绿长颈鹿一样,歪斜地奔逃而去。一只恶心的蟋蟀晃动着触须,缩回到自己的洞里,并且毫不知趣地亮出自己黑色的屁股:“蛐!蛐!蛐”。它甚至在那儿轻慢地诅咒。 “哚!哚!哚!哚!”爱嘲笑人的啄木鸟在树干上附和着。它在看到“丑女人”时,用嘴磕树干出声,它那颗有着玫瑰色鸟冠的头还轻轻地摇着,好似它是森林合唱队的孩子。 “呜!呜!呜!呜!”一只还未睡醒的猫头鹰呼应着。它从树洞内伸出那聪明的老猫脸,神情透着惊慌。 聪明?不太清楚,因为畜生毕竟是畜生,即使它们在侮骂那丑妇。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好似受到催眠一般,离得远远地跟在“灰姑娘的姐姐”身后走着。 他们走着,走着……这时,明亮的阳光再次在他们头上闪耀,大橡树变得矮小起来,林中空地渐渐宽大不少,因为这时他们来到神秘森林中的边缘。 “啊!多么古怪的宫殿!”皮埃尔看着维奥莱特,大声地说,“你相信这会是糖做的吗?” 当然不。但是,不管怎么样,这是让人高兴的地方,他们迈着大胆的脚步向里走去。这地方的建筑大异于他们看惯了的房屋。 森林边缘的这幢小宫殿,属于意大利风格。在法兰西一世皇帝的努力下,它才开始在法国流行起来。在这片未开垦的地方,可以惊讶地发现先辈们的种种神奇构想,尽管他们早已入土归天了。 屋檐下台阶上,一根炫目的仿大理石柱支撑着考林辛式柱廊。在柱身之间,一些上百年史的雕塑发出永恒的微笑,表情既滑稽又呆板。 这些是奥林匹斯山的女神。 “啊!可怜的女神!”皮埃尔喃喃地说……“不,她们不是糖做的。她们只可能是被巫师石化的。” 没有回答,维奥莱特耸耸肩。 我们都从先祖夏娃那里继承了好奇之心。在这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始终跟着“丑女人”。 “丑女人”打开一道栅栏,走进一座美丽的花园。那儿,天竺葵的鲜血滴淌在草地上,而巨大的向日葵竭力地追逐着太阳。 两个孩子还是犹豫了片刻,对他们的冒失行为即感到不好意思又觉得兴奋。他们远远地陪着这个陌生女人。要堂堂正正地进入这座梦幻城堡,他们身上带着的那只丢失的鞋子,不是很好的护身符吗? 啪嗒!“丑女人”走上列柱廊,打开城堡门,没有回头就关上了,将这两个孩子晾在台阶上。 一分钟后,惊愕的皮埃尔对维奥莱特说: “你听到了吗,上面好像有人在争吵?” “听到了,”维奥莱特说,“吵闹声之大,就像虎皮鹦鹉一样。” “什么是虎皮鹦鹉?” “是些绿色的鸟。不过我也从没有见过。” “但是我听到的并不是绿鸟的叫声。是灰姑娘的姐姐,还有其它声音。可能他们在杀人。你想上去吗,维奥莱特?” “好,谢谢你!” “别怕,他们还没有完全动手呢!这叫声好大。再说,如果到了必须保护灰姑娘的地步,我就用刀。跟着我,维奥莱特。是战斗的时候了!” 维奥莱特还不至于过分惊恐,因为她仍旧怀疑着堂吉诃德的想象力。她非常努力地克制自己。一会儿后,她走上纯白的楼梯,与皮埃尔一道潜入那个闹哄哄的房问。 实际上,这两个孩子一点也不害怕。 “小蠢货,倒霉丑陋的小猫头鹰,可怕肮脏的小丑八怪,你到哪儿去过?把你的鞋子搞到哪儿去啦?” 这些让人不快的语言从一个长着马脸的老头嘴里吐出来。那张脸一点也不可爱,那小脑袋的线条也是畸型扭曲的,在那些绒细的颊髯与一丛丛有如鸟巢的乱发之间,那一团苍白糊状的东西便是他的脸。 瘫倒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漂亮如画的美丽姑娘,她正失声地抽噎着。 “是灰姑娘!灰姑娘打不赢她那丑陋的姐姐,”勇敢的小堂吉诃德立即想到这点,他的心好难受,好难受,难受得他认为自己都快爆炸了……“不过,我们马上做好一切准备,”他自言自语地说,“是我出面的时候了!” 他强作神气活现的样子,充满信心地走出去。 “先生,你找的鞋子在这儿。如果说她掉了鞋子,那不是她的错。” “你在哪儿找到的,小娃娃?” 但是……但是……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事情则向着坏的方面发展,难道比佩罗故事中的叙述还坏?要相信,这是可能的,因为堂吉诃德便经常做出事与愿违的事。 这位老先生可能是坏王子?他拿过鞋去后一句话没说。显然,他是近视眼,因为他将鞋子放到了他那鹰钩鼻子下。甚至他的散乱的眉毛也都碰到了拖鞋的绒毛。他嗅到了留在鞋上的泥土,那样子正像老人用小棍儿挑出鼻烟壶里的东西来用鼻子嗅一样。 他的脸色松弛下来。 “小妖精!”他尖声地叫着,看着灰姑娘。“哦!我可抓住你的证据了,小姐!高兴了吧!为了不搞出声响。你昨天便穿上这只拖鞋。你无视我的禁令,仍然跑去市镇,去见你想委身下嫁的拙劣的画家!一个拙劣的画家!呸!哦,我想要你去找他画像简直是失策啊!这个大傻瓜做你的未婚夫根本不合适。这一个星期内,你不准出门!对,对,就这样,不幸的小傻瓜!” “一个拙劣的画家?这又是什么东西?”皮埃尔自问,有点儿担心。这时年轻的姑娘哭起来,哭得很伤心。 突然,脾气暴躁的老头儿的目光温和得像蜜一样,他转过身,看着孩子们。 “亲爱的孩子们,你们为我做了一件大好事?由于有人在森林里等我,我马上要与你们分手了。请到饭厅来……瞧,从这儿走……就这样……进来。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们定能大饱口福,我想这里的东西并不差。孩子们,再见。” 上帝,多么大的场面! 在皇家宫庭般的饭厅里,皮制粗腿支撑着的沉重桌子上,铺着缎纹台布。最为鲜美的菜肴堆得满满的。这些糕点的价格足可以让国王都感到太贵:牛奶杏仁果冻,香子兰香料的烧酒……看还知道些什么?……有各色苹果:在整个夏天中享受过暖风轻吻的红苹果,也有香柠檬梨,阿仑贝格的黄油,冬甜酥梨,玫瑰红杏仁,毛绒绒的油桃,暖色多汁的葡萄,有像孩子的嘴唇一样甜美可口的红桃儿。总之,一切都华丽之极。 两张小嘴里淌着口水,很难做出选择。真正闻所未闻的事还是灰姑娘的坏姐姐非常客气地跟着他们。 她做出世界上最优雅的举止和几乎能让人接受的微笑。她这时竭力地做出讨好的行为,在御宴食品上撒点儿糖,颇为内行地摆动着镀金汤勺,接着又将勺子放到味美的白乳色汤汁中。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喃喃地说: “好幸福啊!要是能得到这种享受就好了!” 好吗?一点儿也不好! 泪眼涟涟的可爱的小姑娘,真是灰姑娘吗?她一阵风似地拍着门,愤怒地跺着脚。她那美丽的双眼变得尖刻,像金属一样。 如果她能,她定会用两把像刀一样的目光刺穿这两个孩子。她好似魔鬼附体一般狂喊大叫,疯狂地跺脚,冲他们伸出拳头。这个坏姑娘甚至伸出舌头,做出缺少教养的动作。 皮埃尔被激怒了,维奥莱特也感到愤慨。两个人简直搞不懂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喜剧场面。 “奥尔唐斯,请克制点!”丑姐姐甜甜地说。她的确再也不似以往那般丑了。 “克制!哦!你想骗我,狡诈的丑家伙。”那可爱的女孩儿失声叫骂。她的确再也不似以往那般可爱了。“肯定就是你,你这倒霉的燕子出卖了我!是你告诉爸爸我去会未婚夫了!即使我嫁给他,与你有什么相干?……对……我知道,你嫉妒了,因为你丑得像绿猴子……你想阻止我结婚。是你,丑八怪伪君子,还请来了两个小伪君子。哦!这些,你认为他们配吃我们的优质水果!” “瞧瞧,奥尔唐斯!” “住嘴,帕梅拉,住嘴,把这两个讨厌的孩子赶出去。嚯!嚯!快出去,小可怜虫!”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好似面对玛丽亚一般。后者在代-奥比埃的厨房里也曾用一块抹布将他们赶出去。他们很想维护自己的尊严。 他们再不能忍受侮辱性的待遇,惊慌失措地出得门来,满面苦涩。他们咽下的不是味美的佳肴,而是一杯苦酒。 就这样,排列整齐的苹果、梨、葡萄,那些味美的佳肴食品期盼着,然而等到最后也没有得到孩子们小牙的关照…… 在维奥莱特与皮埃尔跑下楼梯的时候,二人既苦恼又狂躁。 他们无话可说,搞不懂不公正的命运…… 当他们跨过栅栏走出门的时候,维奥莱特冒险地向一个躬腰驼背的荷薪老妪打听情况。 “谁住在这个城堡里,好大娘?” “是克罗夸松先生,是位子爵。” “哦!对了,我听爸爸讲过这个名字。” “他有钱,他是一支好枪,也是一支好叉。” “怎么是一支好叉?”皮埃尔问,目瞪口呆。“这是位先生!” 维奥莱特用肘捅捅他。 “你真笨!这说明他能吃。你已经见过他的胃口了,”她叹了叹气,“他坏吗?”她接着问这老妇人。 “不,孩子。他这个人有点儿古怪,一个像古时候的男人。他生活在自己的梦幻之中,他认为自己仍旧处在伟大的皇帝时代。敢保证地说,他对女儿的婚事颇为恼火,女儿想嫁这事令他不快。” “那漂亮的女儿?” “对,是她,但是坏得像头红驴子。另一个,那个因病而变得丑陋不堪的女儿,才是真正的天使。” 老妇人不让人插嘴。但是,她好似太疲倦、疲倦得让皮埃尔再不好意思留她了。他礼貌地揭下帽子,有点儿脸红。他暗中将一枚硬币放到她手中,因为她似乎太穷了。 后来,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两个孩子沉默不语,继续进行着他们的旅行……踏上这条觉醒的道路,走得的确有点累。然而这条道路却让皮埃尔睁开了眼睛,让他看到了现实生活中的失望……这种生活显然与童话故事里的美好经历有很大的差距。 不远处还有新的惊奇在等待着他们! 他们在离开灰姑娘的城堡后,没有立即回到森林。 森林中有许多美好的事物能吸引他们,二人的心情像飞翔的小鸟,很快忘掉了那些讨厌的场面,虽说他们刚才还深受其害! 路边,美丽的麦田向他们展示了金黄色的舞姿。无论是这里还是那里,在麦浪起伏的金黄色海洋之中,还能见到白雏菊,茎干挺直的矢车菊,花冠清秀的丽春花。它们有如三色彩旗一般,产生出和谐的色调。 维奥莱特正想跨过一个小坑去采摘花卉,这时她又有了新发现。 “皮埃尔!皮埃尔!来看!” 皮埃尔看见坑里睡着个可爱的小姑娘,这十分矮小的姑娘在那儿酣睡正浓。她那虚弱的躯体上盖着一顶淡红色的美利奴风帽。从那张瘦弱的脸庞上不难看出,她正遭受着苦难。她脸颊上还挂着泪痕,小手蜷曲着,手中的食物散开了,食物上正有一群蚂蚁在爬食着。这些地面上的辛勤劳作的蚂蚁们,正愉快地摇着触须,贪婪地数着白糖、面包以及其它一些从村里杂货店买出来的食物。它们好似狂喜不已。皮埃尔也不例外。 “好极了!”皮埃尔大声说。 他顿时心花怒放。这次,果然称得上是美好的经历。 “是小红帽!”他用胜利的声音宣布说。 对这种事,他也是太有把握了,结果令维奥莱特无法置喙。 六、狼外婆 把小红帽从睡梦中唤醒显然不合适。 维奥莱特准备摇她的手臂。 “不准动!”皮埃尔大声说,“你会搞痛她的!小红帽比我们那儿的孩子更娇弱。” 轻轻地,很轻很轻地,他抚弄着遮阳阔边女软帽下那头乱蓬蓬的金发。 这女孩儿也缓慢地,非常缓慢地睁开那清澈湿润的眼睛。她的眼中有如在清澈见底的流水中一样映照出蔚蓝的天空。 她坐在野草中,手肘倚在一朵白红贝壳状的蘑菇上。这朵蘑菇长得也真不是地方,很可能被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压碎。 当她渐渐恢复生气之后,她哭了,哭得非常伤心。热泪似断线的珍珠一样垂落到退色的裙子上…… “你为什么要哭?”维奥莱特问。 “因为我回去晚了要挨骂。我到市镇去找食物,后来太累了,一下子睡着了。” “啊!在这个时候睡着了!”皮埃尔心忖……好不惊愕。 这时刻是美好的,夏天的良辰美景使无垠的蓝天也相形失色,就连在苍穹中飞翔的雨燕也拍打着翅膀,好似在鸣叫出生活的快乐一样。但是维奥莱特不能与皮埃尔相比,甚至不能与那只雨燕相比。她还是不知道什么是魔鬼在地球上塑造的坏人。 “看看!”皮埃尔说,“你不会因为回家晚了而挨骂。爸爸妈妈从来都是慈祥和蔼的!” 忧郁的沉默…… 雨燕一展翅,冲向高空,好似想用嘴啄食炽热的太阳一般。 “外婆要骂我的。”小孩子接着说。 她略为迟疑片刻,受到了尊重反而不好意思了。她轻声地说: “因为她……她有点坏。” “那么快点……”皮埃尔大声说,“这离你家远吗?” “不太远,只是我走不动了!我太饿了!” “可是你的饼子呢?你手上拿着张大饼啊!这不是你的食物?” 小姑娘抬起头,有点儿脸红。她睁大湿润的眼睛。 “啊,如果我敢碰这食物,便会挨打的。”她说。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对视一眼……他们也开始感到饥肠辘辘。他们真想大咬一口他们带在身上的那块烟熏火腿,这东西当时还是维奥莱特发现的。既贪吃又脸红的他,真想大咬一口,像饥馋的大象一样。 但是小红帽太饿了……太饿了!……于是,两个孩子稍为叹息一下,将整块的美味食物递给她。他们虽不是垂涎三尺,但也是目光发红。或许这个小姑娘吃不下这么大的整块肉,最少他们希望这样。 哎呀!她一口就全吞了,让人认为她准是狼的女儿。 维奥莱特与皮埃尔肚里空荡荡的,但是那也没什么!他们在做过这件善事之后,心里也就轻松了。 小红帽站起身。 “我们陪你去,”两个孩子说,“你可以少挨点骂。” “啊!我太想了,因为我外婆肚子饿时,她脾气的确不好。” “你外婆怎么样呢?”他们在向小房子走去的路上,皮埃尔这么问。那边,在蓝蝴蝶花的叶子装饰下,一幢茅屋的轮廓出现了。 “说真的,她不是真外婆。她是爸爸的后妻。我爸爸进公墓后,她便独自一人生活。当地人都说她像狼一样粗野。” 小姑娘犹豫了一会儿。 “再说,她不是非常、非常漂亮,”她低声地接着说,“她长着大板牙,戴着无边软帽。” “大黄板牙?”皮埃尔问。 “对,对!完全是这样。”小姑娘确认地回答。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对视一眼,仍旧感到害怕……皮埃尔鼓足了浑身的勇气。这个外婆确实是人吗?……她是佩罗故事里的狼吗?他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无论在这森林深处,还是在这个平原的边缘,都有些古里古怪的事…… “你是姓,是不是姓小红帽?”他开口问,实在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不,我叫韦洛妮克!” 皮埃尔有点失望,但是他仍旧不放弃想法。 “说到底,”他心忖,“她完全可以叫韦洛妮克,也可以叫小红帽。” 众人走着……众人还要走一小段路……维奥莱特对一切都不太介意。她采撷雏菊时,只扯下花瓣,让花茎上留下金黄色的小创口……这时,他们来到蓝蝴蝶花的茅屋门前。 皮埃尔浑身僵直,控制着情绪。 韦洛妮克仍旧害怕之极,口里含着手指。柳条篮在她的左臂下微微抖动,当然里面装满了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的美味食品。 “听着,”皮埃尔对她说,“你去拉门闩和小销钉。” “你说什么?” “我对你说,你去拉门闩,并且……” 但是,他忽然住口不言,他看见那害怕的表情:韦洛妮克整张脸面都流露出恐惧与惊吓。 实际上,这些可悲的语言已经让小姑娘恐惧万分。她可能认为皮埃尔疯了,不是吗?这完全可能。 维奥莱特笑了,但是她也有点害怕。 然而,她抑制住了感情。 “皮埃尔,”她说,“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韦洛妮克不敢进去。我们让她留在门外,由我们两人去向她的外婆解释她晚归的原因。” “当然,她还不至于坏到这步田地吧。”皮埃尔说着,连自己都无法确信他说的话。 鼓足勇气,孩子们敲响了可能施过魔法的房门。 “请……进……!”一个可怕的声音回答。 哦!好暗啊!两个孩子在好一阵后,眼睛才适应了黑暗,能看清楚这田间的房屋。那儿,有一架床一直高到房顶,碗橱上堆满古式的用具,纺车躺在房角。这些陈设在灰尘扑扑的屋顶下,静静的,有点令人不安。 看到这种场景确实会让人心中发怵。 一个小窗户,没有窗帘。一位老妪坐在柳条椅中,面对着窗户。韦洛妮克一点没诋毁这个场面:一顶蛋壳状的无边软帽,这是一顶自从远古以来,便藐视白色的无边帽。在这顶软帽之下出现一张缺乏慈祥的黄脸。鼻子太过塌陷,如果一阵狂风刮来调皮地吹开窗户的话,她的鼻孔便会流出鼻涕。至于说嘴,向前凸出,好似为了便于更好地咬人一般。一排像军队一样的牙齿,像战场上列队待发的战士一样,随时准备发动进攻。这真可怕! “谁在那儿?”老妇人用一种沙哑的声音问,“你这是送东西来给我吃吧?” 盛怒的目光滚动着,透过眼镜上方往外看。她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织着毛衣。在孩子们的眼睛里,她那频频挑动的钢针好似随时准备变成刑具一样蹦起来,疾速异常地不失时机地发动攻击。 “这就是你带来的食物?”那声音重复着说,更加愤怒。 “对,也就是说不对,准确地说是对……夫人。”皮埃尔站在门槛边说。 他潇洒地打了个招呼。 老妇人好似平静下来了。皮埃尔再度鼓足勇气。 “有些事情我必须向你讲明,夫人。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她当时在一个坑里哭。啊!好让人心酸。她还带着一罐黄油和一张大饼。” 老妇人耸耸眉。神情惊讶。她的愤怒是否平息下来?没人知道,因为她这时仍旧一动不动,也没有低声唠叨。 只有在听到“大饼”的词时,她才动了动那老鹦鹉的黑长舌,舔舔长着绒须的嘴唇。 于是,维奥莱特接着皮埃尔说: “是否是一罐黄油和大饼,我不敢断定,但是她肯定带着好吃的东西,装满了好大一篮。在你没吃之前,她连动都不愿动一下,夫人。啊!我向你保证,她是个好姑娘!可能她的确回来晚了点,那是因为她太累了,非常之累。我们已经给了她些吃的,好让她能尽快地回来给你送夜宵。夫人,你肯定不会骂她,对吗?她现在门外。她将殷勤地为你做晚饭……” 老妇人的表情始终无法捉摸。她的毛衣针好似已经没了杀气,而且在她那瘦瘦的膝盖上,蓝蓝的围裙上,已经没有再动了。所有这一切令人放下心来,因为这位“祖母”用近乎甜蜜的声音对皮埃尔说: “我的小绅士,请你帮助我站起来。把拐杖给我,在那儿……那儿,你看,放在窗户框里。” 哦!皮埃尔再度恢复了信心!是大为放心!“祖母”要站起身欢迎小孙女。小堂吉诃德满心幸福!他暗自为自己的成功祝福,他带着最愉快的微笑,将一个又大又结实的硬拐杖递给小红帽的外婆。 好可怕!什么场面!当这个悍妇一旦获得力量,便立即撑起身。这悍妇又高又瘦,好似一天没吃东西,好似一个巫师刚从魔鬼夜会中归来一样,带着那副魔鬼般的神情。她那张大嘴毫无血色。随着长着绒须的嘴唇可怕地一咧,她笑了。好一会儿,两个孩子都认为那发颤的大牙好似要扑到他们身上,咬噬他们。这脾气暴躁的老妇人挥动着她的拐杖,用这武器高声威胁他们,那声音就像锈风标一般: “从这儿滚出去,坏家伙,撒旦只加点盐就会吃掉你们。” 撒旦?对!…… 撒旦是她可怕的畜生,一直悄声无息、无影无形地躲在暗处。幸好它被链条拴在房屋深处。这是一条大狼狗,双眼蓝森森的,喷着火焰。它像个阴险恶毒的人一样,竖起干瘦脊梁上的狗毛,大张的嘴露出与它女主人一样的獠牙。一阵可怕的狂吠声,吓得孩子们落荒而逃,冲向大路…… 在这惊恐之中,他们的第一个动作便是跨过门槛。然而二人马上见到可怜的韦洛妮克站在门边,向他们投来恳求的目光。 皮埃尔后悔了。当维奥莱特用手拉住小红帽时,他甘冒危险,坚强地冲回去: “夫人,”他对“祖母”说,挺直身板,说话粗声,“夫人,你的所作所为不太好,你……” “等着,再等一会儿,”愤怒的老妇人叫嚣着,“你想教训我,娃娃,见撒旦去吧!” 由于皮埃尔在她举起的拐杖下没有退缩,可恶的“祖母”耍出了更妙的花招: “你们越留在这里,毛头娃儿们,”她滚动着赤红的眼珠,叫嚣说,“韦洛妮克会挨得越凶。你们如果不走,我就打得更狠。你,小宝贝,我会让你滚的。” 她那无边软帽的系带在风中飘动着,她向撒旦走去,这鬣狗竖起了脊梁。 怎么办?……抵抗是完全不可能的。这可怕的狗可能比“祖母”更邪恶! 孩子们面前只有一条没有荣誉的路,而绝无其它选择:撤退。 他们走了,带着沉重的心情……两人不敢交谈,更不能对韦洛妮克讲什么。小姑娘坐在草地上,像一束枯萎的丽春花。 维奥莱特淡淡地问皮埃尔: “你认识路吗?” “认识!你没见我像小拇指一样,用卵石在路上做了标记。” “上帝!你真聪明!”维奥莱特坚信不疑地说。 半小时后,两个孩子来到河边。福莱特夫人正沿河边嬉笑玩耍,她好像在等他们。渐渐地,她冲他们绽颜笑了,随后抓住他们的手一句话没说,将他们领到小船上。 于是,当她从河这边送维奥莱特与皮埃尔过渡时,她让孩子们详细地讲起了他们的历险。她这次的表情敏锐、警惕、略显痛苦…… “可怜的小孩子,”她对精疲力竭、悲恸不已的孩子们说,“……可怜的小孩子。这时你们学会了生活。你们在寻找仙女的时候,找到了好些女人;你们在寻找神仙的时候,也找到了好些男人……你们还要经历一些严厉的考验。但是值得自慰了,我的孩子皮埃尔,你在寻找财富,我认为你已经找到了。” “见义勇为并不容易,找到黄金,让维奥莱特成为公主也不容易。但是有另一种财富,即为他人服务时,出现在心中的财富。这种财富,当你们在森林中努力做善事时,已经找到了。” 随后,福莱特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神色有点慌张,她再次哼起那首歌,一个苦字,在森林中好几次回响…… 孩子们并不十分重视这个寓言。然而他们好像懂得了许多。他们再也不愿像早上那样笑了。 甚至在荆棘丛生的最深处,爱嘲笑人的啄木鸟,它们可能什么都不懂,也在疙瘩累累的大橡树后停止了笑声。随着夜晚的来临,那淡淡的阴影渐渐地拉长,湮没了树梢。 七、骑驴比武 这座森林,维奥莱特给它取的绰号是可诅咒的森林。在森林中有数次不愉快的经历后的第二天,皮埃尔又跑到城堡来……院子里没有人,前厅里没有人,他高声叫喊起来: “维奥莱特!维奥莱特!” 城堡主塔回荡着他的声音:维奥莱特!维奥莱特!……但是维奥莱特并没有出现。她难道被巫师,或者是波希米亚人所劫持?这是非常可能的。 不,那胖女佣站在门槛前。这是指那个在管风琴中煮咖啡的女人,她那红润的脸庞好似从邻近的苹果树上偷来的一般。拉齐比斯理着它的皮毛,耳朵扁平着。它用一种仇恨与不信任的目光看着唐吉诃德,那大睁的眼睛好似醋栗一样。 维奥莱特小姐在家禽院子里,干着红面女佣应干的活儿。她煮的猪食里搀有麦麸。 皮埃尔一声叹息。 猪!再说,这“搀有麦麸”是什么意思?还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名字。真的,维奥莱特成了真正的农妇。太悲哀喽! 一会儿后,皮埃尔来到维奥莱特身边。在这一路上,几个大小一样的木桶兄弟般地排放着。维奥莱特捋起衣袖,从一端走到另一端,颇有艺术感地春碎了所需的大麦、面粉以及麸皮。 这里的猪槽前还加了一道小窗洞。在这猪槽上,长在猪鼻筒上的红鼻孔耸动着,那张大猪嘴也咧开笑了。 这是维克托的鼻子,它发出充满贪婪与轻柔的低声哼哼。尽头有只木桶,在那儿附近,一只魔鬼般的大公鸡,身着金铜质护甲,高高地挺直站着。由于唯恐压皱自己的羽毛,所以它自己表现得又瘦又细高,一副滑稽相。 咚!小鸟侧头一撞……那只鸟嘴像十字镐一样,长长地伸进猪槽。它在偷食成功后,这时逃到几大步远的地方,满嘴含着东西,晃动着嘲讽的羽冠。 维奥莱特对她干的活儿一点也不害羞,她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欢迎皮埃尔的到来。 “我着急地赶到这儿,是看看一切是否就绪!想想,我爸爸快回来了。我真高兴!” “既然你高兴,我也高兴。到时,你就将我们在被施过巫术的森林里见到的一切都讲给他听,是吗?” “啊!被施过巫术的!被施过巫术的!……没那么严重。一些坏人,几个老太婆,几个丑姑娘……我们就看见这些。如果这就让你中了魔法,这也太容易了!” “不,它根本不可能让我中魔法。你一点也不懂,是巫师向森林施了巫术。” “你吹牛!”维奥莱特笑着回答说。 由于皮埃尔焦躁起来,而克制力又不够,所以维奥莱特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讲。 “维奥莱特,我向你保证,我们在实际生活之中已经体验到故事中的情节了。整个晚上,我都在想这事。” “我也有点,但是……” “你看!想起来啦。你觉得这一切自然吗?你说,这支松鼠皮拖鞋,森林中的小姐,还有那位王子,他还想请我们品尝好像只有王宫里才有的佳肴。我们见到的不是真正的灰姑娘,也不是真正的蓝胡子,然而这是某些内容的重复!我已经给你解释过,你很清楚……” 皮埃尔讲着,声调非常肯定,让维奥莱特无法置喙。上帝啊!在这个世界中,哪是现实的社会?讲到这个社会怎么如此之难,尤其是对小孩子! 皮埃尔非常急切,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重新体验了小红帽的历险,你也承认吧!” “实际上,这事有点儿古怪。”维奥莱特回答说,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 “你看得很清楚。” 幼稚的想象力是渴望走出野蛮的生活的。无论是爱做梦还是爱想报入非非,对这种想象力来说,这都是急切需要的。然而维奥莱特执意不肯服输…… “事实是,”她说,“那外婆好像只有一点狼性。” “啊!对,”皮埃尔接着说,“这正好与故事相符,因为我也想这里面并没有两只狼。” “我也这么想过……这狼戴着无边软帽,织着毛衣,装成外婆,而且这头狼的眼睛在房间里闪着赤光。啊!皮埃尔,这也美好得太过头了……不可能!” “相反,这是事实。哦!我还得努力做,才能解救出森林中这个受苦的姑娘,你将成为她们的女王……然而不管怎么说,应该解救小红帽!” 一阵朗笑声打断了孩子们的谈话,这笑声与其说是挪揄,倒不如说是开心。 一位客人刚刚走近。由于他们谈话的声音大高,没有注意到这人的脚步声。 “啊!好高兴哦!”维奥莱特大声地说,来人是表兄弗朗索瓦!“你好,弗朗索瓦!”她吻了吻他,问候说,“你好吗?” “很好。我从市镇里散步过来。由于你不在,我感到非常失望。” 皮埃尔面对这个陌生人,有点不自在。他得出个错误的印象:这少年毫无亲切可言,甚至没有用处。 “我好冒失!”维奥莱特补充说,她有瞬间便明白了这一切。“真的,你们还不认识吧。皮埃尔,这是我的表哥弗朗索瓦。你知道,他父亲是厂里的工程师。那天我们从城堡塔顶上看见过他们的工厂。你呢,弗朗索瓦,他也没见过我巴黎的朋友皮埃尔吧。他叫皮埃尔-布斯加尔妮埃。” 这次,维奥莱特非常骄傲地介绍了这两位重要人物相识。她抹下袖子,不打算向猪槽里添食了。猪维克托被关在小圈厩里,好似惊慌不已,它的希望破灭了。 皮埃尔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来人。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这个年龄在十二至十四岁之间的英俊少年则朝气蓬勃。他目无邪念,头发后梳,露出光亮的额头。 皮埃尔从他那身“城里小绅士”的服装与果断的气质上看出,这人好似过于自信,有点自满。 不,他绝对不是朋友。再说,他刚才凭什么要发笑? 皮埃尔疑心病重,脾气暴躁。由于他很少生活在现实之中,而是过多地委曲自己,故而他对自己缺乏信心。 交谈的话题俗之又俗。 “天气真好!”弗朗索瓦说。 “我不觉得,”皮埃尔回答说,“有点太热!” “你不喜欢热天?” “喜欢,然而不是今天,我在这儿感到闷……” 声调赋有挑衅性。 这下轮到弗朗索瓦不快了。他心地之纯洁,可比蓝天。他不禁暗感几分愠恼。暴风雨来啦! “好啊!先生,”他说,“如果你太热了的话,可以到那施过巫术的森林里去,可在那儿的树荫下纳凉。” “你派我去?” “啊!不,然而我是这样认为的:你与其同我亲爱的小表妹维奥莱特在一起,还不如去找你的男女诸神。” 维奥莱特没有插言。她觉得有点好玩。这种沉默最终被猪维克托打破,它愤怒地哼叫着。好可怜!好像没人懂得它的猪语言,尽管它声嘶力竭地大叫:“我要猪槽。” 皮埃尔的脸变得涨红。 “男女诸神,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你好像在嘲笑人。” “对!” “也正是出此原因,你才发笑?” “对!” “你不相信美丽的仙女,她们庇护着我的朋友维奥莱特?” “不相信!” “那么,你认为我在撒谎了?” 看到对方的咄咄逼人,弗朗索瓦失去了耐性。他是个冷静的男孩,但是这个小巴黎人为什么要向他挑衅呢?他的鼻孔抽动着,牙关紧咬,再也按捺不住。这时,轮到他愤怒地讲话了: “对,你给我表妹讲了许多蠢事。你对她行欺骗性宣传,正如当工人的爸爸鼓吹的那样。” “你不是个诚实的人!” “你是个没教养的人!” 维奥莱特很有兴趣,也有点担心,她害怕两个朋友打起来。但是这种担心并没让她感到非常不快。然而她很快便暗责这种想法了,她毕竟是个好姑娘。 “喂!喂!”她说,“你们俩都错了,得互相道歉。” “绝不!”两个男孩同时回答,像两只公鸡一样雄起,一切都准备好啦,连战斗的鸡冠…… “他们马上要动武了,”维奥莱特暗忖,这次她有点失态了,“……打着玩最后总要闹成真打……” 怎样牵制呢?哦!她恰好想到个好主意。 “啊-吭-啊-吭”,一阵响亮的声音差点震裂她的耳膜,也让她敏锐的大脑里当即冒出个异想天开、好玩儿的主意。 “好吧,朋友们,靠打架来决定输赢对错,怎么样?皮埃尔,你给我解释过,说这就是骑马比武。我建议你们这样来一场。” 弗朗索瓦颇为惊讶,皮埃尔则感到一种少有的冲动。 “好,”维奥莱特接着说,“像骑士时代那样来场比斗。” “在你父亲房里放着些花式创,用它们怎么样?” “哦!你不错。你呢,你不愿意!不,用竹竿。这已经够不错了。在农村,骑马比武始终像这样。如果不这样,我就生气了。” 弗朗索瓦不太清楚他该采取什么态度。他很少听到这些语言。但是由于他仍旧有点气恼皮埃尔,所以他开玩笑地问: “用中世纪君主骑乘的马?” “这……你说什么?”维奥莱特问,眼睛睁圆了。 “一种马,”皮埃尔回答说,没有看弗朗索瓦。 “我负责办,”维奥莱特说,“当然这绝不是真马,但最终只好将就点。” 她拉开家禽院的门,那扇篱笆门通向外面。 啊!多么怡人的一片绿洲!在毛绒绒的细草坪上,果树长势茂密。远处,一条小溪潺潺地唱着欢歌流去。岸边,一个洗衣妇表情恚恨,正精疲力竭地拧着衣服。随后,她用捶衣杵无情地敲打着衣服,搞得四下溅起无数晶莹的水珠……水面上倒映出岸边怡人的斜柳。 悠闲自得的东西是那贪婪狡黠的动物。它们那大大的下颌,有节奏地咀嚼着精美的青草,它们宽厚的嘴巴已经被青草染绿。它们那长长的耳朵有技巧地摆动着,驱赶蚁虫,那皮毛光泽的腹部在欢快地抖动,引起大腿根处出现颤抖。它们的日子过得幸福逍遥。 这是两头驴。 “啊-吭”的哄闹嘶叫声,终于得到了解释。 “庞克拉斯和蒂比尔斯!”维奥莱特呼唤说。 庞克拉斯和蒂比尔斯用它们那长长裂缝中的眼睛审视着,神情狡黠。如果维奥莱特没带来诸如甜食或糖块之类的东西,它们是不会动的。 两个孩子跟着走来。二人都手持竹竿。由于他们的情绪仍旧是火暴暴的,令维奥莱特又有了灵感。 “要是他们互相伤害就糟啦!”她嘀咕地说……哦!有主意了。“皮埃尔,”她说,“去找我爸爸的击剑的面具。” “休想。” “你开玩笑,”弗朗索瓦补充说,“不戴面具打架。” “不,不,在我们农村,就兴这样。在我们的骑马比武中,”小姑娘接着说,她刚编了一段故事,“它代替中世纪的头盔,你们不愿意不戴头盔便开战吧。啊,如果那样,你们便会被当作没教养的人。” 皮埃尔被说服了。渐渐地,维奥莱特在他心中的形象奇特地高大起来。他跑到城堡里,拿回来两个面具,两个男孩儿都进入了战斗状态。 头上罩着面具,手里拿着竹竿,他们向战马庞克拉斯和蒂比尔斯走去。二人的神态古里古怪的。 他们的神态不仅古里古怪,而且很不合时宜。两头驴子庞克拉斯和蒂比尔斯都这么想的。它们被当作中世纪君主骑乘的好马,连吃东西都不得安宁。二位能干地跨骑在它们的后屁股上,用脚跟磕着它们的肚子。 驴儿们实实在在被激怒了,铁定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弗朗索瓦与皮埃尔越是拽它们毛绒绒的耳朵,越是踢它们肥胖多肉油光水亮的腹侧,庞克拉斯与蒂比尔斯越是喜欢使着性子不迈步,那几只有力的蹄子牢牢地扎在土里。 驱不动这两头毛驴,他们怎样比武? 维奥莱特来试试。她把仍旧别在围裙上的一根针取下,刺在庞克拉斯肉最多的,也是最贱的地方。当时皮埃尔正威武地骑在上面。 然而,出了什么事? 啪嗒!啪嗒!啪嗒!庞克拉斯发怒了,它没有面对敌手冲去,而是驮着皮埃尔朝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奔去,速度极快。 啪嗒!它跃过水渠。啪嗒!它撞翻洗衣妇。啪嗒!它全速奔驰着,那副骄傲劲儿,不亚于一匹即将奔赴圣地去参加战斗的十字军战马。 扑腾!扑腾!扑腾!……吃那驴脑袋里翻腾着一种幻觉,有如喜剧一般,它跑到百来米远处忽然驻蹄,上蹦下跳,狂尥蹶子,大声嘶鸣,甩着耳朵,最终将骑士摔在地上。它随后用一种捉弄人的神情,看着他,嗅着他的头发。 哎哟!哎哟!哎哟!皮埃尔冒失地哼叫出了声。什么东西扎得他周身都痛?……可能是铁蒺藜?破碎的玻璃,或者是骑士时代的陷阱? 在他发热的脑袋里,一想到这些危险是高尚的时,他又得到稍许的安慰。如果按照中世纪的说法,他这叫“落花流水”。渐渐地,他清醒过来。 他抬头看。 好丢人啦! 他只不过摔在长着朝鲜蓟的田里!倒霉,他竟摔在这种扎人的植物上面。 他受到同等报复的制裁,这是庞克拉斯的报复。他感到自己的伤口不太要紧,与维奥莱特刚才刺在疯驴内最多的部位一样。 “但愿他们没看见我!”这孩子重新站起身,喃喃地说。 维奥莱特刚刚跑了过来。现在,他的敌手弗朗索瓦放弃了执意不动的坐骑,胜利地走来,一手拿着竹竿,另一手拿着面具。奇耻大辱!皮埃尔脸全红了,真想哭一场。 “没摔疼吧,皮埃尔?”维奥莱特问。 “恰恰相反,一点也不疼!”皮埃尔回答说,硬充汉子。 “请把手给我,讲和好吗?”弗朗索瓦居高临下地说。 “不!” 这个“不”字斩钉截铁。 皮埃尔不愿与敌手妥协。 但这又怎么样呢?应当找到某种消遣来慰藉那受到伤害的自尊。正当他在努力寻求之时,这种机会适时地出现了。 有一种动物,像启示录中的野兽一样,身材有点奇特。由于驴子的狂跑惊扰了它的领地,它跑离了自己喝水的牧场。这牧场离不安的洗衣妇与怡人的斜柳不远。它强有力的脖子青筋直冒,将那红橡胶一样的毛茸茸的鼻孔冲着天,向炽热的空中发出可怕而又深沉的叫唤,而当那潮湿的嘴唇下垂时……后来不知道它受到哪种本能野性的催发,它向着皮埃尔直冲过去,那双大白眼投射出毫无表情的目光,用它头上长着的那对武器威胁着皮埃尔,忽然它又驻足停下,好似要刺进去。 这个像启示录中的野兽,这个有角的君主,这个家禽院中的统治者叫让内特,是深得维奥莱特喜爱的一头奶牛。 很快,皮埃尔挺直了身体。这次再也不是独角兽与鳄鱼的问题了……现实就在那儿……真的,这个怪物的态度让人生畏。 但是,皮埃尔读过外国作品。奶牛在绿土地上站得稳稳的,维奥莱特虽说想将它赶跑,然而徒劳无功。这时的他,准备勇敢地扮演斗牛士的角色。 一瞬间,他脱去衣服,半披着短衣斗篷,用手里的竹竿向让内特刺去,完全就像在塞维利亚斗牛场。 惊愕之余,奶牛一动不动。 皮埃尔,在他内心深处,也并不是不害怕。那一对尖尖的牛角,那可怕的牛头就在眼前,这本身就有点让人生畏。 但是,他控制住自己,在一种即兴表演的冲动下,他踏着威胁的脚步,不停地向前进逼,照着让内特的肩膀就是一下。 让内特越来越感到震颤,它在犹豫片刻之后,转过身去。随后,它迈着笨拙庄重的步子朝厩里走去。它那太过沉重的身体,斑斑点点:大块的栗子色、棕色,还有白色。它的大腿与分瓣的蹄子支撑着它那笨重的身躯,随着步子的迈动,深陷入土的蹄子发出古怪的声音。 “妙!妙!”弗朗索瓦面对着他的敌手,本能地叫起好来。他欣赏他的勇气。“妙!妙!” “妙!”维奥莱特附合着,她先还有点害怕,这时朗声地笑了。“你,弗朗索瓦,你将驴赶回去,一会儿来追我们。我吗,我与皮埃尔一直去厩里。我要请他喝一碗新鲜牛奶,他当之无愧。” “好,这就好啦,我成了赶驴人了!”弗朗索瓦冷冷地回答说。 由于这位小绅士特别注意仪态,他先整理了一下搞乱的外表,再去拧高兴的庞克拉斯的耳朵。庞克拉斯在看见他的大黄板牙之后,才喷着鼻息,流露出驴子那种胜利狡黠的微笑。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来到家禽院。在那儿,维奥莱特听到了习惯的声音。她很尊重这种声音。她认为,这声音代表着庄重盛大的时刻,因为这是吃点心的时刻。 “我们喝点好东西!”她热情地说。肠胃能接受的东西,她家里都不缺。 实际上,她听到卡罗利娜来了。这位家禽院的主妇走起路来木屑碰嗑路面哒哒直响。 她作为家禽院的主宰,还是穿着纬起绒的织物裙子,既能干又忙碌。 “她来挤奶。”维奥莱特尊重地说。 奶牛让内特被关在厩里等着,平平静静。 卡罗利娜一拉卡锁,随着短促的响声,卡锁“啪”的一下开了,就似小鸟伸嘴一啄的声音。奶牛的眼睛盯住那道门,那道因多年岁月的冲刷而变得褪色的门。 两个小孩走进让内特的圣地时牛尾巴刚刚消失,就像门洞中的铃索一样。奶牛讨好地朝草料架走去。那儿,有一捆驴食草散发着香味,从草捆中还探出几朵玫瑰色的小花儿,好似香气四溢的草霉。 “去,让内特!”卡罗利娜忽然大声说,“去,归位!” 让内特缓缓地走着,好似为了表达它对时间的珍惜:它似乎懂得了时间一去不归的珍贵。在牛厩闷热的空气中,它笨掘地摇摆着身躯。 在两个孩子目光的关注下。挤奶仪式开始了。 下面是整个过程。房内有一把让人生畏的切甜菜的刀子,这个丑陋的工具很可怕,小孩子只要敢摸,非将手割破不可。卡罗利娜则从这把甜菜刀旁边抓起三角支架,这支架的古怪外形让小皮埃尔迷惑不解。后来,她坐在了上面。她包头的绸巾扎成两只尖角,那尖角像恶魔般地冲着顶棚。她那灵活的手抓住两个牛rx房,那一对沉甸甸的东西有如装满内容的羊皮袋。她狂热地挤起奶来。 哧,哧,哧,热奶一条细线般喷射到马口铁桶里。该桶发出的奇怪共鸣声让两个小孩品味到乡间音乐的好玩儿。 一头流浪的公羊好奇地出现在门前。它就像家养的贝尔泽比兹羊在寻找驴食草时的表情一样,垂涎地摇动着阴险的头。 哧!哧!哧!哧!热奶泛着泡沫流淌着,不断地增多。后来,在一个值得表扬的动作下牛奶注射到几只有缺口的杯子里。 “想喝吗,维奥莱特小姐?你呢,小巴黎人?”卡罗利娜用那刺耳的声音友好地问。 “想!”两个孩子回答道。 这时,皮埃尔愉快地品尝到了佳馔美味的真实快感。他低头喝着,一抬头便看见卡罗利娜满意地注视着他们。他饶有兴趣地舔了几口热奶,唇上留下一条白白的、很有意思的白痕。 他浑身充满了幸福。 在维奥莱特的眼里,皮埃尔已经从欢乐中得到恢复。除了刚才报复获得的快感外,他还享受到“现实生活”与农村生活的宁静。他已体会到这两种生活的健康魅力,而无需再去想什么疯魔。 同样,弗朗索瓦也来参加这个热奶盛宴。皮埃尔带着满足后的慷慨,对弗朗索瓦说: “弗朗索瓦先生,我认为刚才是我错了。” 弗朗索瓦笑了。 “为这美好的时刻干杯!”维奥莱特非常满意地说,“皮埃尔,你会获得另一种回报,你知道,这种回报颇有价值!” “什么回报?” “好啦!既然你喜欢探险,我们去看一个山洞,我从来不敢进去。” “山洞?” “是的,这个山洞漆黑,很深,潮湿,里面还有声音,还有让人害怕的人,这些都是玛丽亚告诉我的。我吗,我还不知道是咋回事,但是你会告诉我的。” “啊!”皮埃尔喃喃地说,心醉神迷。他已经陷入梦幻之中。这肯定是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山洞! 这个小皮埃尔简直无可救药。 八、阿里巴巴山洞 第二天休息了一天。但是到了第三天,维奥莱特与猫拉齐比斯长时间地玩耍起来。恢复常态的拉齐比斯躺在温暖的阳光下治疗自己的老猫风湿症。这时她看见皮埃尔来了。 皮埃尔又穿戴起全套现代堂吉诃德的服装。 为了重返森林,他全副武装地穿戴起探险家所有的装备。他想驱赶藏在阿里巴巴山洞里的强盗,正像《一千零一夜》的所有读者所知道的一样。 “你准备好啦,维奥莱特?” “是的!这次,我甚至在松紧袜带上别上了把匕首。” “好主意。你怎么带着个灰纸小丑袋,是什么东西?” “胡椒。” “胡椒!上帝,你拿它来干什么?” “如果我们遭到强盗的攻击,我就向他们的眼睛撒胡椒粉。那时他们肯定会像被活剥皮的狗一样鬼哭狼嚎。” “你那么肯定?你经常活剥可怜的狗?” “绝对!而且还很有名。” “好极了,上路吧。” “好,不过我忘了给弗朗索瓦留下记号。你认为这对我们有用吗?” 皮埃尔的表情变得不快。 “有用?啊!我们又不需要谁来帮助。再说,你没看见,这会将他累得气喘吁吁的。从这里到市镇有好一段路。他前天回去的,是吗?” “是的,他问了我许多问题,关于你,关于你的计划……他为人友善,但很好奇。” “为什么好奇?” “我当然知道!不过回到家里再讲吧。别再耽搁了,小皮埃尔。我们应该早点回来,免得让玛丽亚担心。” “但愿我能归来!”皮埃尔回答说,既有点虚张声势也有点悲哀。 十分钟后,两个孩子来到河岸边。他们齐声叫着: “福莱特夫人!福莱特夫人!” 没有任何回答。然而在爬满常春藤的老磨房的窗框中,他们看见一张老妇人的迷惑的白脸。接着这张脸迅捷地消失了,从昏暗的住房中传出一种窒息般的叫声: “玛丽-克莱尔!玛丽-克莱尔!” “每当她这样呼叫时,别去打扰她,”维奥莱特大声说,“她有了离奇的想法。” “离奇的想法,是指什么?是畜生,还是鸟?” “不,是荒唐的思想。” “她为什么要叫玛丽-克莱尔呢?”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知道!”维奥莱特回答说。她不想动脑筋。“玛丽-克莱尔,据说是她失去的男人,可能就是那个她嵌在纪念章中的青年男子?他或许是她的丈夫?总之,我们了解得也是非常之少。就这些!在这期间,我们不如自己过河!” 实际上,孩子们独自操舟而去。一些(鱼句)鱼非常胆小,立即藏到淤泥深处去了。欧-显得胆大妄为些,在透明的水面上蹦跳蹿越。它们不知羞耻地在一瞬间露出它们那银色的小勺。这银勺可以肯定地说是它们的鱼屁股。一条大鲤鱼大大咧咧地呆着不动。它睡着了,用接生婆一般巨大的眼睛看着淡白色短丝,这些短丝像鲤鱼太太的嘴须。当然这些鲤鱼太太们上了点年纪。 噗!这些孩子在渡过河流之后,来到潮湿的森林。 实际上,这还是早晨。水晶念珠般的树叶在玫瑰红的浸蚀下,渐渐地卷了边。地面上,白天的晨雾拖出长长的尾带,宛如仙女们的白色裙带一般。在这晨雾带之中,阳光已经透射出几个金色的光点。 由于维奥莱特并不了解树林中的令人担心的沉睡状态,所以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如此新颖,如此神秘,以至于她一接触到皮埃尔,她的想象力也开始发起热来。她原想改变皮埃尔,结果不是皮埃尔改变了她吗? 真奇怪,不过也不错。他们需要统一意见。这个小皮埃尔是如此引人注目,他讲的话又如此充满了魅力! 自从前天他与弗朗索瓦发生争执以来,他在维奥莱特面前便表现出了更多的呵护与更多的温情,没人知道为什么!她这时真的成为“他的女朋友”了。为了她,他会去征服整个世界。 于是,二人向风景如画的附近走去。 “瞧这些大树,”皮埃尔说,“据说它们的树干是男人的身躯,他们的头与腿都隐在空气之中!” “巨型的石化物?不,皮埃尔,你在开玩笑!” “啊!我开玩笑……不开玩笑。自从出了那天的事情之后,你不能否认森林被施过了魔法了吧?” “既然你相信……我也相信一点。”维奥莱特相信了,她叹息地说。 “你不怕?” “啊!为什么这样问我?我本身就可能害怕,你这一问岂不是让人想起就害怕……但是看看!看看,皮埃尔!这是什么东西?在那儿飞的鸟?” “蓝鸟。”皮埃尔肯定地说,毫无疑问。 “我真蠢。当时我还以为是松鸦……” “松鸦?比这鸟小十倍。”皮埃尔轻蔑地说。特别是由于他的信念坚定,所以他看见的决不是松鸦。 在树枝低垂的树下,两个孩子越走越近,好像是为了更好地看清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他们的神经高度亢奋,想象中的仙女在他们眼里幻化出千奇百怪的景色……在十字路口,走来一个肩上扛着一捆柴火的老太婆。她已经非常老了,弯腰曲背,衰弱之极,就连衣衫也是褴褛不堪。 “卡拉博斯。”皮埃尔轻声地说。 “不,是特里富伊荣大婶!我认识她。” “绝不是,她可能与特里富伊荣大婶长得相像,但是确是实实在在的卡拉博斯女神。证据就是她的拐杖顶端有橡树叶!” 这种不容置疑的、出乎意料的推论,令维奥莱特无话可说。她怀疑起自己来,十分乐意地放弃了自己的个性。 但是,片刻之后,当皮埃尔正打算用复杂的手势向卡拉博斯女神致意时,他们这两个孩子却惊得连动都不敢动了。 一种皮埃尔不熟悉的乐器在整个森林中吹奏出一种忧郁深沉的音符。这些音符在心灵深处震颤。 “我……我……相信这是打猎的号角,”维奥莱特喃喃地说。“怎么在这里吹响,早上……” “嘘!这是骑士迷路后吹的象牙号角!走,去看看……” “皮埃尔!小心点。我给你讲的山洞就在附近,我从来没走近去看过。我们再向前走一小点,就能走到一块林中空地。在这个空地深处,有一块大岩石,岩石里有个洞。大象的声音,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是象牙号角!” “好,不过我们慢点走,你愿意吗?自从你问我是否害怕时,你便让我一直惴惴不安。对,我的确有点害怕。” 皮埃尔爱护地拉住维奥莱特的手臂。两人共同向前走去。 离他们两百米远的地方,充满了香脂味的森林中出现了一块林中空地。松树高挺着玫瑰色的树干在四周警戒着,好似一动不动的哨兵。在林中空地的深处,一块大巨岩张开怪物般的大口。这就是山洞。 里面有什么呢?孩子们惊愕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会看到什么,可能可怕得像作恶梦一样。 山洞前,在林中空地中央地带,在落满松针的地上,一队奇幻的小精灵在重重迷雾中狂跳地乱舞。他们看得非常清楚,吓得惊恐万状的维奥莱特低声地声音苍白地说: “是小矮人!” “小矮人?可能吗?小矮人,真的还有这些人?”然而,怎么能怀疑呢?这些小精灵长得还不如青少年高,但长长的胡须螺旋状地垂到胸前。这场面太可怕了。 “他们一共六个。”皮埃尔数着,他有点肯定了。 “看他们的服装,”维奥莱特接着说,“他们都是浑身素白!据说他们用长睡衣罩住外衣。” “不是。这好像是德落伊教祭司穿的裙子。” “对,真是这样!他们可能好老了!胡须全白了。看!看!他们跳起舞来了。” 此时,这些可怕的小怪物正手拉着手。他们无疑发觉了皮埃尔与维奥莱特的存在,因为他们在开始狂跳乱舞之前,愣愣地看着他们。他们神经质般地点着头,那可怕的小头上都半戴着风帽。他们狂热地转着圈,用尖利的声音唱着: 匹克啪克乓乓 匹克啪克乓乓 先烤烹烧吃猫儿! 匹克啪克乓乓 匹克啪克乓乓 再烤烹烧吃孩儿! 在他们中间这时正燃烧着欢腾的火焰,那火焰刚才还在柴禾下欢啸呼呼。他们抛出的糖片无疑是有魔法的,因为这火焰苗又高又亮,发出可怕的爆裂声。绿、红、蓝,撒旦般的火光刚才闪烁着奇特的火焰,照亮了这些小怪物丑恶的脸。在他们雪白的胡子下,那张张腥红得可怕的脸来自地狱,让人恶心。他们绝对看清楚了。 “他们都有绑腿布。”维奥莱特说,声音发抖。 “不,这些像小绑腿布,高卢人以前就有过。”皮埃尔反驳说。 “太对了。” 歌词的叠句更加嘹亮地响起: 匹克啪克乓乓 匹克啪克乓乓 先烤烹烧吃猫儿! 匹克啪克乓乓 匹克啪克乓乓 再烤烹烧吃孩儿! 可怕!该不是皮埃尔与维奥莱特的幻觉吧?小矮人中最大的,一个胡子呈扇状的瘦老头儿,他肩上挎着刚才吹响过的骑士号角,用一个权威的手势让跳舞的圈子停下来。他从挎包里拿出个可怜的白绒绒的软家伙,后者那身毛皮已经没有生气,尾巴软软的。这是一只不幸的猫的尸身,他将它扔进了火堆。 匹克啪克乓乓 匹克啪克乓乓 先烤烹烧吃猫儿! “再烤烹烧吃孩儿,”维奥莱特补充说,即好奇又害怕。“他们都有武装,皮埃尔!他们中有两人带着十字镐,镐头在火焰下寒光-人。好,谢谢!我一点不知道怎样被烤烹。” “这不是十字镐,是古狼牙棒。”皮埃尔补充说,抑制着紧张得可怜的神经。“看看去,走近点,小维奥莱特。” “你疯啦!他们会像烤猫一样,烤食我们。哦!不。” 维奥莱特四肢发抖。 于是皮埃尔怜悯起她来。 “听着,我亲爱的小家伙,你呆在这后边。我直接向这些小矮人走去,你明白,我有一颗纯洁的心,就像妈妈说我乖时所讲的那样。我肯定这些小魔鬼不会对我不利的。再说……我也不怕,最少不太怕。” “皮埃尔,你是个男人!”维奥莱特简短地说。 没有任何恭维能给堂吉诃德这么大的勇气。 真的,他的驴皮公主再也不是个不懂礼貌的农民。她找到的这些语言直润他的心田。 皮埃尔拿起随身带着的一根小棍,带着热血青年的勇气,信心十足地走进这块被施过魔法的地段。他照直朝着这些小矮人走去。 心地纯洁的小皮埃尔是有道理的。怪物们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商议起来,他们溜走了,像一群兔子逃到矮树丛后面去了。一瞬间,地狱小卒们的白影消失在昏暗的树林之中。皮埃尔与维奥莱特还以为在做梦…… 但……不是做梦!炽热的碳火还在……而且在热灰中间,可怜的白猫变成了一堆难看的散发着臭味儿的碳化物,在死尸咧开的嘴里还能看到剩下的牙齿。 维奥莱特来到皮埃尔身边,很近。洞口大张着嘴,好似要吞食孩子们一样。他们犹豫了……但是他们正经受着可怕的诱惑,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的诱惑。同样,还有更好的东西吸引着他们:无意识的欲望。面对恐惧的古老天性是遗传而来的,而这种欲望就是要战胜这种天性,这种欲望就是要表现勇气。在漆黑的有道大铁门的洞口面前,维奥莱特有点儿为刚才的恐惧感到害臊,她说: “进去,皮埃尔!四十大盗又不能吃了我们。他们仍旧留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之中,里面不会有人。” “知道!”皮埃尔点头说。……两个孩子来到岩石上,湿润的斜坡好似一直能通到山洞深处。就像在城堡的主塔中一样,蝙蝠在轻盈地飞翔时擦过昏暗的内壁。洞内壁上长着荷叶蕨与毛地黄……洞内近乎漆黑,这么一来便让人变得忐忑不安。感谢上帝,皮埃尔与维奥莱特拿出手提灯笼,点燃。那朦胧的微光,照亮了神秘的角落,照亮了沙堆崩塌物。在这些崩塌物上,排列着一些轮廓模糊的大箱子。 “上帝啊,这是什么?”维奥莱特问,“可能是棺材。” “不,不!这更可能是装满黄金的箱子。”皮埃尔这般说,是想安抚他的女伴。 斜坡始终向底部延伸……孩子们勇敢地继续向前。一个可怕的声音响起,随后又不断地在这阴森可怖的山洞中回荡。他们身后变得更加黑暗……没有救援!没有出路!在他们身后的铁门好似在魔法的指挥下,在滚动的铰链声中自动关上了,像巨兽的嘴打了个哈欠一样。 想到城堡主塔上的场面,皮埃尔低声地说,声音里充满不安与希望: “芝麻开门!” 毫无反映。 “芝麻开门!”维奥莱特接着说,声音里含有哭腔。 毫无反映。 “我们成了小矮人的俘虏。”可怜的小姑娘喃喃地说。 这次,皮埃尔没敢再安慰她。 此外,在这种悲剧性的环境中能说什么呢?在这种环境中,任何东西都能让人内心产生恐惧,告诉入洞之人将永别阳间,永别父母,永别生活,不是吗?……这种场面达到恐惧的极限。在山洞深处,传来阴森可怖的嘈杂声,这时两个可怜的孩子连心都僵了。 这些声音乱哄哄的,听都没听到过,而且在回荡声中得到扩大……在这死亡的山洞内,有着轰轰滚动的雷声,震撼着四周发粘的“监狱”;还有军队的行进产,魔鬼嘎嘎的笑声……这一切都是来自漆黑的洞底深处,来自凶险的斜道。这岩石中开凿出来的斜道,可能会成了他们的坟墓。 维奥莱特哭泣起来。 “还得想法打开这道门!”她哀求地说。 孩子们折回去。但是当他们才向后走了几步,另一个恐怖的场面顿时又让他们面无血色,声若蝉禁。 在铁门前,响起另外一种震耳欲聋的声音。声音震撼着黑色的洞壁,连地都震颤起来。慌乱的孩子们连步子都走不稳了。灯笼熄灭了。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他们听到愤怒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撞着门,用可怕的重击砸着门,竭力地想摇动这扇厚实的大门。叫喊,诅咒,发怒。是什么奇特的动物因为进不来而愤怒地嚎叫? 小矮人?不! 这次,他们俩明显感到,是一些有力的手指勾起,疯狂地扳摇着门。……他们也明显地感到,一些粗大的喉咙发出怒骂诅咒的叫声。 “他们是四十大盗。”维奥莱特牙齿颤抖,呻吟着说。 “我更相信是些巨人,”皮埃尔回答说,在黑暗中睁着那对惊恐的瞳仁……“请安静,他们进不来……最少我不认为……” “砰!”又是可怕的一击敲在铁门上。显然,他们是想借助有力的撬杆撬开铁门。大门能抵御得住吗?敌人就在那儿,非常近。孩子们的生命只得靠冥幂之中的手了。 大门动摇了,又听到一声愤怒的咆哮。 “这…是…妖…怪!……”可怜的维奥莱特气喘着说。她的头脑里想起吃有毒食物的故事,故事里的孩子都是被毒死的…… “‘吃人妖魔!’”皮埃尔一言未发,心中暗说。 大门再次晃动起来。 “把你的匕首给我,维奥莱特。如果他们进来,我就与他们一个个地单挑。你躲在我身后。” “但是这里太黑。我连你在哪儿都不知道,皮埃尔!皮埃尔!我怕……你决不可能将他们全杀了!我求求你,我们往山洞里逃吧!” “维奥莱特,在敌人面前,我们决不能逃遁。” “但是在山洞里也有敌人啊!听着!你听见了吗?这声音在那儿嘎嘎直响,这声音颤抖。嘎嘎声甚至比刚才更甚!有些东西爆炸了。哦!皮埃尔,世界的末日到了……” “走,看看去!” 九、在小矮人面前溃逃 两只小手僵直地紧拉着,皮埃尔与维奥莱特迈着脚步来到山洞中央。这里除了两个小孩儿的身躯外,再无其他东西。而某些无形的力量冲着他们爆发出来。 跌跌撞撞,滑腻不稳,他们摸索向前……他们有一种幻觉:当他们远离即将被巨怪的投石器撬起来的大门时,他们开始摆脱逼近的危险。但是在这该诅咒的山洞另一端,又交织地响起了嘎嘎的叫声、歌声、诡秘的哄闹声,声音之高几乎达到让人恐怖的程度。 “啊!好高兴啦!”维奥莱特大叫起来,她长长地吁出口浊气。她好像是看见了光线,当然是阳光!他们最终可以出去了。“哦!我的皮埃尔!” “你这么认为?对,是真的,但是看看是什么古怪的阳光。山洞好像被染成玫瑰色。太阳能落到山洞里来吗?走,快走!但愿上帝保佑我们。” “有烟熏味儿。”维奥莱特说着,刚燃起美好的希望之光的她,又担惊受怕起来。 “对,好像是来自洞外的硝烟味儿。叫声,嘎嘎声,全停止了,我们马上出去。” “啊!皮埃尔,我的皮埃尔,但愿你讲的是真的!快走。” 忽然,岩洞内的宁静被可怕地撕破了。惊呆了的孩子们又听到歌声: 匹克啪克乓乓 匹克啪克乓乓 先烤烹烧吃猫儿! 匹克啪克乓乓 匹克啪克乓乓 再烤烹烧吃孩儿! 恶魔的歌声重叠着再度唱出,就似刚才在林中空地一样,冲击着皮埃尔和维奥莱特的耳鼓。他们惊恐地停下来。远处,在山洞的纵深处,有片土地被红、绿、黄的火光映照着。一道巨大的火苗燎烤着有点光滑的山洞石顶与石块。这些形状各异的石块东一块西一块地堆着,阻塞住这该诅咒的强盗窝里的路。 匹克啪克乓乓 匹克啪克乓乓 先烤烹烧吃猫儿! 公正的上苍啊!又是这些小矮人。尽管烟熏火缭,他们也能看清在那儿群魔乱舞的可厌的小身影,他们正围着魔鬼点燃的火堆疯狂地乱舞。他们跺脚、嚎叫,拽着对方的胡须,做着鬼脸与扭着可怕的身体。自从有妖术的远古以来,面对这种恶毒的歌声,无论是在阳世,还是在魍魉成行的阴间,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些现象: 匹克啪克乓乓 先烤烹烧吃猫儿……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面面相觑。见到这种地狱般的景象,他俩人几乎都害怕起来。实际上,在熊熊火焰的再度映衬下,他们的脸色都变成了绿色。怎么办?调转脚跟?是恳求巨人,还是恳求女妖? 是的。宁愿血溅山洞,也不愿被赤脸小矮人烤烹。孩子们与其说想求生倒不如说已怀死意,他们转回去,扶着粘腻的洞壁。 忽然,一只野兽跳出来,滑到维奥莱特的两腿问。是水蛇,她摸到蛇身那长长发软的滑腻躯体了。 啊!是这样,他们宁可倒在残忍的巨怪的狼牙棒下,也不愿再经受这长睡不醒的恶梦。 此时,光荣的时刻已经逼近。粗野的大叫声爆发出来,压倒了疯狂小矮人的遥远歌声。都快听不到了,听不到这些吃人肉的小幽灵的声音了,听不到他们叫嚣“再烤烹烧吃孩儿”的声音了。随着他们离入口处的大门越来越近,外面的声音也变得震耳欲聋。 维奥莱特喃喃地最后一次请求上苍。她清楚地知道,这道门在不停地撞击下,最终会被打开。 然而是怎么回事呢?红红绿绿的火光熄灭了。只有更加刺鼻的烟熏味儿呛着孩子们的喉咙。他们暗想是不是幻觉又愚弄了他们。因为在他们右边,他们在地下发现了一条隙缝,淡淡的微光从那儿透进,它能通到山洞的大道。刚才是由于这堆火光太过炫目,他们没有注意到。 “这次确实是阳光。那儿,是上帝之光让我们看见了。”皮埃尔高声叫着,充满了希望。他的声音几乎被巨人的打门声所湮没。 “对,看,这儿有条通道。我看见沙子,还有崩塌的石块……但在深处,有一条像光线的缝隙。皮埃尔,我们是否能从那儿逃走?是否能得救?” “是很窄,我们可能被活埋!” “如果为死而死的话,我更喜欢让巨人或小矮人将我们吃了。” 由于皮埃尔在万佩尔庄园的“地牢”里早已经受过考验,哪里还会怕再经历这么一次?他吻了吻维奥莱特的额头,好似用这个热情的动作来表示他的崇高希望,或者说是崇高的道别。在吻她时,他轻声地祈祷。 “勇敢点!”他说,“一起躬下身,进去。我走在前。” 两个孩子颤巍巍地爬进窄洞。小缝实际上的确窄小,他们每爬一步都情不自禁地暗想,这石头小缝是否是他们的坟墓…… 然而要是到了出口处,便可见到阳光!多么幸福的阳光!他们滑倒在沙土上,攀住石头……向前!鼓起勇气……得救了吗?……对……对!……全部搞定了! 最终,皮埃尔和维奥莱特攀住了长满苔藓的“地狱洞口”,出来啦!来到外面他们忘记了浑身的青肿。沐浴在阳光下,他们尽情地享受着。 地下通道的出口处位于森林中无人知道的角落……但是搞清它的位置就那么重要?小鸟在欢唱,鲜花散发着芬芳,松鼠在树间欢笑。这纯粹是幸福大逃亡,逃到了欢乐的大自然怀抱中! 谢天谢地,老天保佑! 胆怯、迷惑的他们经历了这次历险之后,再相互摸摸,以确定他们是否还活着……他们拥抱在一起,情似兄妹。后来,紧绷的神经的反作用力太强了,断送了他们亲昵的举止。他们跌倒在草地上……哭了。 维奥莱特第一个说话。 “皮埃尔,时间过得好快,应该回家了。” “对,可是我们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们爬上那边的小山丘去看看。” “就这样,上山!” 他们登高,上攀。两个人扭动着身躯,使出全身的力气…… 他们爬着爬着……他们爬到突起在山洞前的平台上。 不远处,一块巨石冲天而立,好似一根巨人充满威胁的手指,从地面凸伸而出。 “哦!我认得,”维奥莱特欢叫着,“这叫仙女石。” “仙女石?你清楚地知道这里到处都有仙女。” “啊,对!自从有了刚才的经历后,我知道了,但是爸爸却对我说这是石桌坟。” “啊!维奥莱特,这东西叫匈牙利骑兵石。你怎么说成是石桌坟?” “这并不重要!”维奥莱特有点儿勉强地说,“这是德落伊教祭司时代的石块。” “对,我知道。那些小矮人与精灵们围着这石块狂舞乱跳过……他们又快回来了!” 害怕有时“姗姗来迟”。直至这时,维奥莱特还有点儿勇气。但是又将面临新危险时,抑制到现在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哦!我受不了啦!”她歇斯底里地大声说。 本能地,毫无理性地,她撒腿就跑,竭尽全力地逃着。她迅捷得有如扔在空中的小石子。一会儿后,皮埃尔在欧石南丛中便只看得见一个越跑越快的小东西。她两只鞋底上下翻动着,裙子也不停地掀动,这都表明了她在狂奔。这就是维奥莱特,她在下坡时像插上翅膀一般。 如果不去追她,还能干什么?好吧,追!几分钟后,他们都气喘吁吁、满面通红地瘫软地坐在地上,得到老橡树父辈般的庇护。 十、蓝胡子 在这种年龄,情绪冲动起来是强烈的,但是也是短暂的。微风的轻拂,远离该诅咒的山洞,森林的宁静……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驱赶他们刚才可以理解的恐惧。二人均为这次经历感到自豪得很,维奥莱特和皮埃尔大聊起来。 “我的确认为,”皮埃尔说,“有精灵与小矮人,但是直至今天早晨,我都不敢肯定。” “至于说现在,”维奥莱特回答说,“这事千真万确,好比二加二等于四一样。” “你认为他们当时能吃我们吗?” “这正是我琢磨的问题。他们都是小矮子。” “对,不过我认为他们有同谋。” “与谁同谋?” “同谋!首先是要与……我认为他们与吃人妖精或者与砸门的巨怪商量好的。为了他们,他们将我们吸引过去,你懂吗?” “对,我懂。那么吃我们的可能是吃人妖精喽?” “肯定,但是小矮人也会从我们身上分得一份肉的。” “哪一部分呢?” 皮埃尔思考了一会儿。 “我们的眼睛,”他肯定地说,“我在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中看到过这种情节;小矮人特别爱吃眼睛。” “真愉快,”说着,维奥莱特左右看了看……“皮埃尔,你认为留在森林里还有用吗?玛丽亚可能等我们吃午饭。” 皮埃尔陶陶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首先实现了自己的梦想,随后又从这么可怕的敌人手里逃出来,他欢乐得挥舞着手中短棍,又开始琢磨下一次历险了。 “这并不重要,”他轻蔑地说,“我不怕。这些小矮人,这些怪物,可以战胜它们。只是……只是,如果山洞里的箱子装的是黄金,你就能成为本地区的女王。那该多好啊!因为你善良,你会将很多钱分给穷人。” “当然。我更喜欢这样,而不是将眼睛放在红红绿绿的火上烧烤,被妖精吃掉。现在,我们还是回去吧!……” “嘘!嘘!”皮埃尔说,“听……” 他们听到树枝断裂的嘎吱声。在一条路上出现了两条巨大的看家犬,它们那巨大的爪子撑在沙地上。它们支棱的耳朵冲天而立,那鼓胀着隆起的厚脸颊冲着孩子们低吠着。不过他们看得出,这对狗虚张声势是“为了好玩儿”。它们只想表达出肥胖、富有的看家狗的重要性。维奥莱特与皮埃尔在它们眼里,只是很小的猎物。这对傲慢的畜生,跟在一个高大的干瘦的老人脚后。它们的主子顺着大路走着,甚至一眼也没看有点惊恐的孩子。 这是个古怪的人,低头走路,手放在口袋里,躬着背,独自地嘟囔着一些自己才懂的话语。 他表情忧郁。 “我在什么地方见过那颗脑袋。”皮埃尔低声地说。 “但是,皮埃尔,”维奥莱特说,“你认不出他来了吗?这是蓝胡子!你很清楚,这人就是我们那天在小径上遇到过的。” “老天!是真的……但是他为什么会重复这些伎俩呢?我肯定他马上要干坏事!哦,这次,不能放过他!跟着他。” “但是皮埃尔!午饭!” “你只想着吃。” “不,我只担心着被人吃。这不是一回事。” 皮埃尔兴奋起来。 “小维奥莱特,你肯定不愿意让我眼睁睁地看到又有一二个妇女被杀吧……” “要是他不是真的蓝胡子呢?” “走着瞧,走着瞧……但是必须跟着他。” 维奥莱特品尝过这些激情,就像病人吃毒品一样。这时,她愿陪着皮埃尔走遍天涯海角。 他们又一次踏上追逐虚幻的历险之路。他们沿着那人的脚步,跟在这有八字胡的人的后面。看家狗轻蔑地看着他们,而蓝胡子绝没看他们一眼。此外,他们只看得见他的驼背,以及他那宽大的肩膀。甚至从背影望去,他也是个奇怪之人。 走着……走着…… “啊!好可爱哟!”几分钟后,皮埃尔说。 此时人与狗刚刚走出森林,踏上一条两个孩子并不认识的路。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小城堡出现在他们面前。城堡好似与仙女故事中描写的截然不同。在绿水茵茵的护城河畔,和谐地修建有四个尖顶小阁楼。一个古典式花园将城堡与道路隔开。蓝胡子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过花园。那步伐,只有城堡的主人才能迈得出来。此外,花园并不大,因为皮埃尔和维奥莱特赶到门槛前时,他们便能清楚地看到蓝胡子已停在中间的窗户下,随后他仰起鹰勾鼻,带着重重的叹息大声说: “索朗日!索朗日!你不下来?”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这绝对是真蓝胡子的声音。当他想杀最后一个妻子时,就是这种呼叫声! 肯定地说,这是实际生活中的戏。必须能够应付局面,煅锤一颗铁石的心。 “索朗日!索朗日!你不下来?我在这儿,我在等你!难道还要我上去找你不成?” 一会儿后,蓝胡子从室外楼梯上去了。精致的楼梯石护栏连接在城堡墙上,就似精美的花边镶嵌在时装的下摆上一样。两条看家狗甚至没有惊动任何人,也跟着上了楼,可能也是为了扼死蓝胡子夫人吧? 奇怪!……里面没有呼救声。无疑,可怜的妻子还没被杀!或许她藏在某个衣橱后面。 要不计一切代价,哪怕是冒着生命危险,也必须搞清楚事情,拯救受害者。当然如果有受害者的话……但是接下来怎么办?可能他还不是那个坏得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蓝胡子。皮埃尔为自己鼓气地想着。 “再把匕首给我,”他低声对维奥莱特说,“呆在那儿,我想独自去冒险。” “不,”维奥莱特说,“我又不是胆小鬼。爸爸说,懦弱行为是最可耻的错误。” “我没有让你作懦夫,我只求你小心点。”皮埃尔不容分说。 于是维奥莱特让步了,虽说带着遗憾。而这个勇敢的孩子却直蹈危险。他穿过草坪,也走过精美古典式的花园。一些花儿在那儿盛开。当然这些花儿太老,老得连现代花坛都不愿意盛装它们。 在金属般光亮的黄杨树质的硬墙前,草坪中满地的三色堇有点像古时候老妇人的圣哲的脸,风铃草在微风的轻拂下漂荡摇曳,它们那淡紫色的风铃花好似要与午间的时钟一道鸣响。芍药健康地怒放,宛如已无温饱之忧的善良村姑。有点顾盼自怜的水仙低垂香首,在身边水池前自赏芳姿。蜀葵期盼着有人采撷,将它作为骑士小说中的铲头牧棒。 皮埃尔没有时间留下来欣赏这些笑容嫣然的鲜花。他走着……他走着…… 在这明媚的阳光下,面对着可能被诅咒的小城堡,他不敢从前门进去。他绕过那座稳固地建在坑上的桥。为了不被发现,他找到侧面一个小木桥,它通往小城堡中的一座亭阁。 他抬脚一上,嘎吱作响。他仍旧往前走,嘎吱嘎吱声连连。今天早晨他冒的险太大了!为了解救不幸的人,他向这理想的目标迈去时,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 小桥的木板被虫蚀得很严重。在护城河上来回穿梭游动的水蜘蛛,说不定马上便会被这少年人下落的身躯惊得乱窜,连它们的早煅练都做不好。但是…… 皮埃尔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土地,他侧耳四听。 没有任何声音。他通过饰有花叶的门,走进圆拱的前厅。他的脚步刚踩上白黑相间的大理石,屋内顿时回荡起他那骇人的脚步声。他侧耳聆听,极目观察,没有人。这种寂静给人的印象极为深刻。怎么办?是上楼还是逃跑? 逃跑?决不……还有一道嵌满铁件的红门,向着前厅微开着,难道想借此来诱惑来人?…… 皮埃尔颤栗起来,但是好奇心未泯,他犹豫起来。后来,他鼓足勇气,轻轻地向前走去。他蹑足潜踪,他完全拉开了那道神秘的门。一条走道通往神圣的地方。那里昏暗,仅仅有一点朦胧暗淡的光线从灰尘扑扑的窥视孔里透出。 他的眼睛必须等好一会儿,才能适应这里的黑暗。这时,他看得见了……准确地说是他猜得到了……这时他双腿颤抖,眼仁中透着恐惧,牙齿格格直响。 墙上,一溜儿地挂着七条裙子,一副凄然、痛苦的样子。在每条裙子上面,都有旧式帽子挂在旁边。可以肯定地说,帽子下面是人头骷髅。 那儿,正是那儿,在第七顶帽子之下,他估计是一条红迹斑斑的白裙子……当然是血渍!……皮埃尔甚至认为自己看到了颅骨上的两个眼睛窟窿,带着死亡微笑的眼睛窟窿。 不。毫无疑问,他正面对着蓝胡子的七个死妻。 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少年皮埃尔连动都不敢动。房间里,尘土的霉味儿与恶心的腐味儿交织在一起。在这危险的罪恶之地,没有一丝空气。在这危机四伏的黑暗之中,可能凝结着一摊摊鲜血。只有一种声音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有节奏……有规律的声音,令皮埃尔隐隐约约地感觉得到。这实际是他恐惧的心跳声,他那颗心在压抑的前胸里蹦跳着。 他甚至害怕起自己,不敢移动脚步。他只有听任杀手的宰割…… 来了……皮埃尔猜到了,对手可怕地出现了。他不敢回头,朦朦胧胧地感到“有某种东西”在身后窥视着自己,自己马上便要被扼杀了。 是的,来啦……一只手放到这可怜的小家伙肩上,后者几乎瘫软倒地。 可能吗?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声“勇敢些”。 啊!上帝!不是杀手,是维奥莱特。她也是目光惊恐。她是轻轻地跟在他身后上来的。她不愿意让他一个人去面对危险,面对死亡。 十一、蓝胡子的老婆 这次,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用它的魔爪征服了孩子们。他们好似可怜的小鸟儿面对着一条极有威慑力的毒蛇一般,大睁着圆眼看着七个死去的妻子。窗户上有块方格被打碎了,风从外面灌了进来。就在那儿,就在这个透射着混浊的阳光的窗户前,他们看见当中还有一个在缓缓地蠕动…… 正是这老太婆,她轻轻地嚅动着皱瘪的下巴。她那插有羽毛的旧式帽子摇动了,好像她撑起遗体上的那颗头微微地一点,向来人礼貌地致意。 这一分钟是可怕的,也决定了皮埃尔与维奥莱特的命运。他们飞速地狂逃,逃过楼道,将椅子撞得唏里哗啦。惊慌失措之极的他们,什么都没看见。当他们来到庄重、宁静的前厅时,两人都瘫软在地。 宁静的?没多久……因为这时在他们的上方响起了有节奏的沉重的脚步声,这表明杀手马上就要来了。 他们听到了,杀手就在那儿。在他们头上,好似关在笼子里的熊一样来回地踱步。显然,他期待着这“流血的时间”的到来。 他在讲话,他们模模糊糊地听到只言片语。这些话语中谈到了惨剧、匕首、死亡。 沉默,然后更加沙哑的声音响起: “索朗日!索朗日!” 孩子们没有相互交谈,他们蹲在一个角落里,清楚地知道发生着什么。上面,可怜的索朗日在拖延着光荣的时刻。届时,那要命的刀锋将割断她的生命之线。显然,她是黄皮肤,端庄秀美,热爱生活。她躲在门后,被迫离开妹妹安娜。她惊恐地遥望着尘土飞扬的道路。她没有别的希望,而只是盼着她的几个哥哥能来。 有人能救得了她吗?谁知道? 像强盗一样谨慎小心的皮埃尔与维奥莱特非常缓慢地溜到了室外。他们向那红门投去最后恐惧的一瞥,门上的小钉仍旧恶毒地闪烁着。他们跨过该诅咒的城堡护城河这青蓝恶臭的河道。二人匆忙跑向大路。这条路连接着被施过巫术的森林与起伏不定的平原。 他们用焦虑的目光探究着氤氲腾腾的远方。在午间阳光的暴晒下,空气中的蒸腾现象格外耀目。 什么也没看到。在苍茫的田野之中,这时除了酷热便是酷热,长长的道路上,哪见骑马人?皮埃尔耳朵贴在地上,希望能听出战马的奔跑声。然而,他再努力也没听到索朗日的兄弟们的声音! 他刚才亲眼目睹的事情,怎能不让人想起蓝胡子家活生生的场面。他不得不这么认为:这可怕的童话故事准确地再现在生活之中。 他走了几步,随后再听听……几丝轻微和谐的惊惊声为这悲怆的气氛带来了一点可笑的欢乐。 从远处传来三下钟声。这钟声让人思念起宁静的时刻。在这宁静的时刻里,不仅聚集着活人,而且还聚集着一些不知死神将近的人。 公鸡轻快的高声鸣啼。欢乐的蝈蝈发出的难以忍受的叫声,搞得皮埃尔神经紧张。草地上,它庄重地点着头,点着那颗像潜水员状的蝈蝈头。随后它似弹簧一样惊得跳起来,划出一道红蓝相间的飞行弧线。 “我们快跑,寻找救兵。”维奥莱特大声说。 “对。”皮埃尔说。 紧张的情绪先前令他们迈不开腿。此时两个孩子控制着情绪,撒腿跑了起来。 哦!谢谢,我的上帝!转弯处终于出现了一个男人。他穿着绿色绒料衣服,铜制的纽扣在阳光下栩栩生辉。他正懒洋洋地走着。 皮埃尔不认识这种制服。可能是警务人员?是不是蓝胡子舅子们的警卫?他斜挂着一支枪。这就是救星…… 这孩子不再犹豫。他结结巴巴,气喘吁吁,用一种断断续续的声音大声说: “先生,先生!快来,有人在这里杀人。” 那人长着一张红脸,表情善良。他虽说长着一对清澈如蓝陶器一样的大眼睛,但是眼睛中却露出某种蠢笨。 “你疯啦,孩子?”他郑重地说,他那憨厚的表情中没有丝毫激情。 “不,不,士兵先生!太可怕了。你应该快点……那儿……那城堡,你从这儿都能清楚地看到它的小塔。就在那儿,有人杀了人……杀了人……” 气喘吁吁的皮埃尔缓过点儿气来。 “杀什么啊?” “有人杀了七个老婆。当中有一人可能还没死。她还点头肯定了这事,而……而……而……刚……刚才……有人还要再杀……再杀……一个……一个……” 皮埃尔再说不下去了。 “对,他还要杀第八个人!”维奥莱特肯定地说。 “不!你们两人快要疯了吧?”那身着绿制服的人反驳着,他准备坦坦然然地继续走他的路。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跪了下来。 “先生,士兵先生!看在上天的份上,请跟我们来吧,你快去吧!我愿把身上的东西全给你,”皮埃尔泪眼盈盈地大声说,“只要你能救得了蓝胡子的夫人。” “蓝胡子的夫人?这是讲故事。”那男人说,他有点被搞糊涂了。这种历险完全超越了他的智力的范围。 “是的,”维奥莱特说,“城堡里那可怜的妇人……” “但是城堡,孩子们,我很熟悉。我不是本地人,但是我为德-沃代尔朗老板作保镖已经一个星期了。” 皮埃尔和维奥莱特惊慌不已。德-沃代尔朗?这不是蓝胡子的绰号吗? 他们明白了,这男人是他的绿色仆人,他们是同谋吗?啊!不……这不可能。他的长相非常老实。 于是,维奥莱特坚持着,带着女性的细心。 “即使如此,”她心忖,“最好别叫那人为凶手。” 她高声地补充说: “警卫先生,我向你发誓,有人马上要杀死一个妇人。单是那些狗便能咬死她了。这些狗有牛犊那么大!我们亲眼见过。我恳求你,跟我们走吧!你将拯救一条生命。首先你有条好枪,不存在冒什么风险。这些狗,我告诉你……” 卫兵惊得目瞪口呆。尽管那个好奇之心爬上了大脑,但是他仍在琢磨这两个惊慌失措的小孩子到底在做什么梦。 那么,为什么啥都看不见? “好吧,”他说,“我们去转一下。我森林中的房子紧靠着城堡。我知道,这些狗的脾气并不好。” “根本就不好,”维奥莱特坚信不已地补充说,“不能让它们咬着你……它们的牙齿似大象牙一般。” “大象。”皮埃尔几乎是机械地重复说。 “啊!那也没啥,”卫兵说,“走,上路吧!” 皮埃尔和维奥莱特感到心中一阵轻松。这人的步子好沉重!他这个士兵走路像乌龟变的一样。没有任何事情能影响他的情绪。他好似特别喜欢抽烟斗,好玩儿似地将蓝蓝的烟圈喷上空中。 他们再没讲话。三人小组终于赶到了小城堡。那幕悲剧一会儿才上演吗?穿越草坪、花园、护城河,整个过程进行得慢吞吞的……最后,两个小孩儿走在卫士身后,轻手轻脚地来到神秘的前厅。凄凉死寂般的陈设笼罩在沉默之中。 是否太晚了?第八个妻子被剁成肉块了吗?看家狗的嘴是否因嚼食人肉而变得血淋淋的? 他们察觉到声音。孩子们颤抖着,卫兵好似也有点惶恐,他凝听了好一阵。 在那儿,这声音就在附近。这时那可怕的红门又关上了,那声音便是从门后传出,好似长长的哭泣声。 卫兵没敢动。他粗大的铁钉鞋已经钉在黑白相间的石板地上。这石板地一会儿后便会血渍斑斑。声音停下来啦,又响了起来。这时出现了不间断的嘟噜声,让人肝胆俱裂……接着几个绝望的嗝儿,从而结束了某种永远痛苦的事。是死者的气喘声吗? 卫兵手里拿着枪,红脸庞也染上了那么点儿恐惧。他一句话没讲,直接向门前走去,他打开门销。 在他身后,孩子们一动不动,又好奇又害怕地关注着。 门在铰链下转动着渐渐开了。在昏暗的光线之中,他们看到一个男人跪着。他哭泣着,叹息着,他疯狂地吻着一件裙子的下摆。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颤栗着,他们在这迷朦的昏暗中认出那张鹰嘴、拱背、八字胡子。 “真后悔!”他们都受到极大的震撼,心里暗忖,“太晚了!太晚了!蓝胡子已经杀了他最后的妻子,这时他又开始哭她了。” 身后传来一种声音,带着恐惧,后来一种冰凉的东西放在他们肩上。难道是那两条看门狗回到这罪恶的房间,想咬噬他们吗?不是,原来是女厨子。 正是女厨子,她好像系着一条白围裙,干瘦的脑袋上戴着一顶无边软帽,那结满老茧的手里还拿着大汤匙。 “哎!哎!哎!是这样!”她牙齿之间嘀咕着说,“出现这种场面并不希罕。” 这种充满同情的叫嚷声与这里刚出了命案的气氛很不协调。卫兵听到这种叫声时,连忙后退好几步。 轻手轻脚地,他关上了蓝胡子面前的门。后者仍旧陷于绝望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切。接着卫兵洗耳恭听,两个孩子也伸直了耳朵。 “是的,”那女厨子说着,陶然于自己的重要角色,她不想让别人插嘴,“你们还没有见过吧?这是我们先生在绝望之中的样子。每当他陷入这种状态时,他便连自己都不认识。两个月前他失去了妻子,你们知道吗?在你来到这里之前,马利松先生,没人给你们讲过这些?” “可能,”卫兵说着,目瞪口呆,“这时他在干什么呢,德-沃代尔朗先生?吻着裙子的绉边。” “可怜的男人,还是我给你们讲讲吧。他饱受过极大的痛苦,这对他的精神打击太大了。他的妻子叫作索朗日,慈祥善良,为人实在,实在得就像你们在这儿见到我一样。自从她亡故之后,好些日子以来,老板的大脑都陷入痛苦之中。出了这事,又没留下孩子,这房子便似死了一般。多么可怜啊!当时,每当她先生带狗出去打猎时,她作为女主人,经常到上面的房间绣花,期盼着他的归来。我保证,现在每当他回到家时,他都愿意让别人使他相信妻子还活着。‘索朗日!索朗日!’他就这么呼唤着!你们想想,她能下得来吗,可怜的索朗日!……一想到她已经死了并且葬在公墓里……” “但是在那儿,在小房间里,”马利松先生问,他那陶器般的眼睛圆起来,“他在做什么?” “等等!你们怎么不让我把话讲完。那里,那是女主人的衣橱。哦!好不幸啦!里面有些不穿的旧衣服与帽子!他不愿别人碰这些东西。其实里面装的不过是些老式服装!这些美丽的裙子虽能给人以幸福,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损坏而消失。但愿别这样就好啦!每当有人走进室内时,也会感到热血沸腾。我也经历过所谓的害怕……尤其当空气灌进去时,尤其是看到那些美丽的白裙子在窗户附近晃动时。要知道这裙上绣有红色的丽春花……” 轻轻地,非常轻轻地,门后的蓝胡子始终倾吐着他压抑在心底的巨大失望。这时他们只能听到模糊的淡淡的抱怨,听上去像孩子在啼哭。这就是永远让人揪心的悲惨的故事。 只有,绝对只有在他记忆的博物馆里,面对着生命的门槛,这可怜的人绝望地翻阅着那本从不合上的书:那本没有欢乐、没有爱的书。 孩子们感到留在这里已经没用。威严的女厨子惊讶地看着这两个小陌生人,略带藐视。 他们走了。他们年轻的大脑里,他们孩子般的心灵上容纳不下这些。他们一言未发地穿过了森林,来到河边。 哦!他们还是高兴的!高兴没死于他人之手。 但是,他们仍旧不懂那个蓝胡子,那个丑陋的鹰鼻子心肠怎么那么好。在皮埃尔的童话故事中,坏人都长得丑,而善良都不可缺少地有着美丽的容貌,他难道不知道?他的信心不禁动摇了。因为灰姑娘可爱的姐姐外表长像不也是很恶毒吗! 他们沉思着,来到河边。忽然一声叫,震得他们打了个寒颤。 “苦!” 福莱特在那儿,全身穿着上等白细麻布。她好似高兴愉快,神情像个刚放学的小女孩。她匆匆行了个屈膝礼,后来又唱起她喜欢的歌: 跳,跳,跳环舞 家中已无谷 邻家虽有 然非吾 苦! 然而,她用清澈狡黠的目光打量着孩子们。渐渐地,她冷静了下来。随后她向他们提问,让他们详细地讲讲他们的历险。 当她听到“山洞与小矮人时”,她薄薄的嘴唇上浮起几缕谜一般的微笑。但是当她听到讲蓝胡子处的经历时,她的表情非常凝重。 当她听到可诅咒的小房子与七个妻子的美好故事时,她的表情一点也不疯里疯癫。 她那对眼睛,显然比孩子们的眼睛更有经验。她可能早已洞穿了事物的本质:这些奇怪的小矮人,由于痛苦的可怕打击而造成心里失衡,很快会从疯狂状态下转而变成意识的短暂清醒。当然,这足已令她奇怪得不知所措。 “德-沃代尔朗先生……”她说,“……对……对……我知道是谁。他是个很善良的人。他拿出一半财产分给了穷人……” 这下,皮埃尔信心十足了,他问: “那么,夫人,为什么他长得那么丑?为什么他的服装那么破旧呢?” “孩子,”福莱特庄重地说,“破旧服装,那是因为他为了不幸的人节衣缩食,我给你讲过。在你眼里,他好像是丑些,”她叹息地说,“因为他受过太多苦,人也就老得快。” 由于她自愿地用格言来讲话,她抬起自己那干瘪的食指指着天接着说: “听我说,听我说,小家伙,不能凭外表看人:绝不能为外表所左右。绝不能凭人的长相来判断人……” 皮埃尔有点手足无措,没有讲话。 “英俊的王子,”她接着说,“应该回到森林之中去。在森林里面,你们已经学到了许多东西。你们认为森林美吗?可能的……它的确很美,是自然的美……是上帝创造的美。” 后来,她的眼睛更加模糊了,她补充说: “看看这美丽的蜻蜓。它们飞翔在河面上,难道不是个迷人的动物?它用翅膀煽动着清沁的空气,天空映碧了它的头。它那金属般的身躯上反射出棱角般的色彩,接受着星星、太阳与月亮的抚摸。这难道不是一种美,一种大自然表现出来的真正的美?难道不比仙女故事中的景色美?” “帅!” 在说过一声抱歉后,福莱特回到她的磨坊。孩子们并不明白…… 十二、从梦幻到现实 “起来,起来,皮埃尔。今天早上你怎么那么懒!快点!吃午饭了。”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亲自打开百叶窗,晨曦很快照进房问。 在床旁边,热乎乎的巧克力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缕缕热气飘到天花板上,这里好像是家庭工厂。另一边,托盘上摆放着长长的两片烤面包,那样子像烟囱工人摆放鞋底板一样。皮埃尔舒展舒展身体,活动活动疼痛的四肢,睁了睁沉重的眼睛。 他太累了,昨天的事极大地震撼了他的神经。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一点也没意识到他脸色的苍白。她自己第一天有这么好的气色。她脸颊生辉,动作也迅捷不少,声音中没了痛苦。不难看出,她从生命的某种源泉那里获得了未知的力量…… “昨天你与维奥莱特到哪儿去啦?”她问,“你还没告诉我呢!” “到森林里去了。” “你们做什么啦?” “什么也没做,只是看到些事情。” 皮埃尔又睡着了……巧克力冷下来,热雾早已腾上天花板。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微笑着离开房问。直至下午,她才宣布说: “你最好与你的朋友驴皮公主玩儿去,因为过几天她就没有那么自由了。” “为什么?” “她父亲今晚回来。他给我写了封很不错的公函。我感到他是个真正的绅士。” 皮埃尔没等她再说第二句便跑了。只要涉及去找维奥莱特,他都很乐意跑腿。 当他跑到代-奥比埃的院子时,发现维奥莱特并非单人在那儿,弗朗索瓦在场。他帽子后推,手放在衣兜里,神情有点儿嘲讽…… 皮埃尔很不满意。为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你好,维奥莱特!你好,弗朗索瓦!”他说。 “你好,皮埃尔,”弗朗索瓦回答说,“我在等你,我从你母亲那儿得知……” “什么!你认识我妈妈?她从来没给我提起过。” “对,”弗朗索瓦说,有点尴尬,“我见过她一、二次……有些事情,我父亲托我去办。” “皮埃尔,你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维奥莱特插嘴说,“但是我很高兴。你想想,当我给弗朗索瓦谈起小矮人时,他还指着鼻子嘲笑我。” “我根本不懂维奥莱特讲的故事,”弗朗索瓦实实在在地说,“你给我讲讲,小皮埃尔。” 支持维奥莱特是必要的。皮埃尔根本勿需他人开口相求,便以详细的细节与略为夸张的手法,对这位“高大的少年”讲述起与小矮人的可怕经历:彩色的火焰,吃人妖怪,被施过魔法的山洞。渐渐地,他亢奋起来,热情洋溢,极具说服力。 弗朗索瓦挪揄的微笑让人感到恼火。他简直是个讨厌的持怀疑论者。他竟以居高临下的气质,冷漠地说: “可怜的小家伙,我对你说,你们完全被幻觉愚弄了。” 皮埃尔为之气窒。 “什么?” “幻……觉!这就是说你们认为见到的东西,你们实际上并没有见到。除了在你们脑子里外,这个世界不存在小矮人!” “哦!这,这太过分了!”皮埃尔说,他脸色涨红得像煮熟的虾。 “对!是这样,”弗朗索瓦坚持说,始终是保持着冷静,“这属于自我暗示的现象。” 这时轮到维奥莱特出面了。面对这人学究般的炫耀,她愤怒了。 “洞里面绝没有汽车,”她说,“我们听到的声音即不是汽车,也不是喇叭,是象牙号角,是小矮人的嘎嘎怪叫。是我,是我最先看见这些小矮人的!” “一点也不重要,”这位小精英武断地说,“这是集体暗示现象。幻觉!幻影!瞧,你们过去、乃至于现在还是这么认为,我不得不想法儿让你们重见那个场面……准确地说是昨天那个场面。这实际是一种科学现象。” “说下去。”皮埃尔说,他完全糊涂了。 “荒谬。”维奥莱特接着说,她也懂得不多。 “一点也不,我再说一遍,集体幻觉!像在印度一样,有人多次在那儿见过行乞者将一根绳索扔到空中,然而他再爬到绳索上。你们要不要我给你们一根‘幻觉’之绳?” 两个孩子仍是惊愕不已。维奥莱特低着头,腋下挟着草帽,心肠善良得有如路易十四时代的牧羊女。她一动不动,其神情与萨克森的陶器一样。 “好!我也去过那儿,但我不相信你们的小矮人、巨人以及蓝胡子的故事,我负责让你们看到多彩的火焰:蓝火、红火与黄火。你们想不想看到小矮人的出现?我这儿有个神奇袋,里面应有尽有。两个苏,或者再少点儿,哪怕是免费,我也要强迫你们,听见没有,强迫你们在不可能有小矮人的地方看到小矮人……。随意给我指个地方……什么?你们说是堆放工具的房门?好,当我吹哨的时候,你们便会看到,会听到什么呢?你们会看到一个小矮人从那儿出来……另一个会出现在谷仓的窗户上……第三个出现在鸽舍顶上。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两个孩子坚信地说,这次受到了诱惑。 “来,把你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要你们能看见三个小矮人,长着长胡子的小矮人,我是这么要求的。” 弗朗索瓦从裤袋里拿出一只哨子,吹出尖锐的哨声。孩子们看着窗户,并不太相信。 这时,非凡的事情出现了: 时间停滞了…… 什么也没有……后来……但是不可能?……可能的!突然,三个窗户上出现三张可怕的红面孔。他们一动不动,长长的胡须在天窗框上飘荡。后来,这场景灵巧地出现,又魔鬼般地消失在朦胧之中。这好似一场可怕的梦…… “你们看见了吧!”弗朗索瓦胜利地说。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在堆放工具的房间里,皮埃尔听到了些什么……可能是压低的笑声,小孩嬉闹的笑声。这笑声如此清脆,如此有人味儿,令皮埃尔惊愕不止。他二话没说,便向前走去。他竭力地听着,有人低声讲话,他相信甚至听到有人在讲他的名字。 怀疑属于真正的折磨。它像毒品一样朝我们逼来,并很快渗入我们的血液,揪住我们的心,再冲进大脑,狡黠地起着动摇我们信念的作用。 在一瞬间,皮埃尔受到接踵而来的感情冲击。他感到被耍了,被愚弄了。他猜到有人导演了小矮人的场面:他身上的某些信念崩溃了,就似那座在堂吉诃德的故乡西班牙耐心建起来的城堡一样,倒塌了…… 他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他愤怒地扑向弗朗索瓦,扼住他的脖子。后者完全没想到会遭到突然袭击,他跌倒在地,惊飞了四下静静啄食的鸽子。 “卑鄙!骗子!撒谎!谁允许你这样作弄维奥莱特!这样做,是开玩笑吗?” 皮埃尔打算接人。 很快,弗朗索瓦成功地制止住少年敌手。他站起身,抓住对方的手,用非常深沉的眼睛看着他。 “小皮埃尔,”他语气缓和地说,“皮埃尔,如果你同意的话,我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你。别恨我,这一切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又在撒谎!” “为你好,皮埃尔。因为这是取得你母亲同意的。” “啊!” “是的!是的!她关心你,甚至没告诉你这些。她怕你被幻觉搞得走火入魔。看看,吃人妖精,巨人,小矮人,这些根本不存在。这些是小孩子们的精神食粮,但是却搞乱了你的头脑,老兄。我们想告诉你,你走错路了。” 皮埃尔牙关咬紧。 “但是山洞里的小矮人!是真的吧?” “真的?其实也是假的。我得到爸爸的允许后,由我们五个工人的孩子装扮而成的……” “哦!卑鄙的家伙……” “啊!皮埃尔,你能说卑鄙吗?不,皮埃尔,他们是勇敢的孩子。我们只要对这些人好,他们都是我们的好朋友。要是你知道他们多好玩儿就好了!我们为他们买来千奇百怪的红面具,随后是假胡子。在排练时,他们像疯子一样狂魔乱舞。第六个,也是吹号角的那个,是朱丽安。在你们那天化妆出门时,已经遇见过他。” “但是火呢?” “是孟加拉火。” “但是烤猫呢?” “一只不幸的‘野兔’,在工厂附近捡到时已经死了。” “但是里面有黄金的大箱子呢?” “大箱子,里面是工人放进去的工具。” “但是那打门的巨人呢?” “也是这些工人,他们来山洞干活儿。因为他们都是以开采为业。我让身后的‘小矮人’关上门。工人们由于不能按时进去工作,他们便用十字镐砸门。你们的想象力无限制夸大了他们谈话的声音以及回声。” 皮埃尔发出重重的叹息。为了安慰他,弗朗索瓦补充说: “是的,我知道,这种哄骗行为太过严酷。为此我要自责,因为我做得比你母亲期望的还过火。这太好玩儿了!她不了解详情。我衷心请求你原谅。简单地说,我知道维奥莱特与你都很有勇气,也知道这种考验超不过你们的承受力。” 弗朗索瓦的这般讲话,带着真男子汉的武断。 市镇里,可以看到工厂向天空排放的滚滚黑烟。由于他看到皮埃尔的狼狈表情,也看到维奥莱特既痛苦又古怪的表情,便用手指着市镇,庄重地说: “你看,皮埃尔。正如爸爸说的那样,在生活之中必须学会‘贴近生活’。不应该生活在云雾之中,鼻孔朝天,期盼着女神们为你送来财富与幸福。当我还小时,爸爸始终这样告诫我:‘当今的女神中有电子女神,机械女神,蒸气女神,女神之后当属工作女神。’哎!对,我知道,这不太好玩儿,但是仍旧很美,非常美,因为是我们在领导这些女神们。找个日子,稍晚些时候吧,你到我们工厂里去看看,你便能得到宽慰。” 宽慰,皮埃尔没一点这种感觉。他从极高处跌下来,从空想的怪物身上跌下来。这始终是一种艰难的艺术,这是指摒弃疯狂的梦幻、抛弃甜美的想象艺术。从他孩童时代起,这种艺术曾帮助他战胜过生活的痛苦,以接受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考验。这种考验将一直持续下去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仍旧拉住弗朗索瓦的手,因为他猜想后者是个强者,是个聪明人,但是他既没有对他说“谢谢”,也没说“明天见”,因为他并不非常想再见他。 “维奥莱特,”他说,“能出去走走吗?” “好。”维奥莱特说,她刚才一直没说话。 两个孩子看了看弗朗索瓦,目光中并没有流露出被折服的感情。随后,他们手拉手地走了。他们本能地来到令人心静的河边。那里,在潮湿的怡人的草地上,再也听不到工厂里的汽笛声。这块土地吸引着他们。这里好像是两个王国之间的界限一样。他们思想上不可能混肴这两个王国:神仙的森林与现实世界,梦幻与现实……他们得到了满足。福莱特成为他们的保护神。福莱特爱他们…… 福莱特,她在那儿。她坐在一捆柴禾上,在岸边。她好似有着某种先知,等待着这两个“跌入幻觉的小家伙”。她甚至要求他们把历险的经过详细地讲一遍。再说,皮埃尔和维奥莱特只希望能清楚地理解这些十分复杂的课程:即生活刚才教他们的这些课程。 这种解释,他们前来请教这位让人不安的老太婆,这事本身便透着奇怪。福莱特叹息着。她躬身看着河面,用一根长根搅出阵阵涟漪,而涟漪又化成大大的、顺从的、有规律的圆向外扩张。 是这样!她深深地叹息着说: “弗朗索瓦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亲爱的孩子们。像故事中的仙女是不存在的。除了他跟你们提到过的实用女神外,他忘了告诉你们众女神都是来自同一个真实的王国。如果要想自己不变得太平庸,必须经常去那个王国,这个王国就是理想之国。” 在绿色的波浪上,大圆圈的涟漪不断地扩散。后来,渐渐地,水的波涟抖动了水面上的毛茛花。这种花由于根部牢牢地扎于淤泥之中,故而浮动的花儿无法脱身,一阵轻颤后,随之又恢复了平静。广垠的寂静不可避免地再度笼罩在这平静的土地上,清新的空气弥漫四周。孩子们沉默了。这时,福莱特接着说: “是的,亲爱的孩子们,千万别忘了这个王国。在这多少有点现实的……王国里,有善良的女神,怜爱女神,仁慈女神,以及许多许多……在人们想为他人乞求幸福时,便可求她们。这也是为自己祈求保佑的最佳办法。啊!请别打岔。有了这些女神的保佑,人们可以过上一种非常充实、非常美好的生活……当然,亲爱的孩子们,还有一种生活,别人认为并不好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从来无人前来邀你去接受洗礼,那是因为她来了……我们的痛苦女神。哎呀!在生活中她占有一席之地,因为在她的打击下,人的心灵便可变得高尚起来……” 福莱特的声音低下来……她的目光模糊起来,她喃喃地说: “当然,如果我们呼唤了勇气女神,也就不怕她打击得太重……因为那时……不能像我一样,在不幸女神的打击下沉沦……” 她的叹息非常沉重…… 疲倦的孩子们再也听不到什么。他们看见一只金色眼睛的绿青蛙,它刚才扑通地跳进河里,就似放松的弹簧一样……他们再也听不到什么,皮埃尔发起烧来。太多的感情冲击早已动摇了他那颗伟大滚烫的心和少年疯狂的脑袋。 他只好回万佩尔庄园,躺在床上。几天来,他高烧不止,害得太阳穴怦怦鼓跳。 他心爱的母亲没离开过他,为他端来疗效颇佳的热汤药。一闻到那颇有疗效的药味,总让人感到不是在房里,而是在椴树林里一样。她用温柔的手,抚摸着儿子的额头。 随着孩子的康复,这只手也不再苍白了。他甚至注意到妈妈的双颊渐渐地又恢复了神采。她本来就很甜美的声音听上去更甜美,在她那哀伤明亮的大眼睛中,瞬间掠过一缕欢快的神色。 皮埃尔是幸福的。 一天,布斯加尔妮埃夫人笑着进来。 “皮埃尔,”她说,“我给你带来一位客人。” 一位先生牵着维奥莱特,脚跟磕地、踩着地面走上前来。这的确是位英俊的男子。他年轻依旧,扇形的胡子下,精心地系着一根拉瓦利耶领带,领带上还有小豆图形。他的眼睛坦率、明亮,映衬着乡下绅士健康的脸。 皮埃尔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注意到那精美的白护腿套上穿着一双稍大的皮鞋,那方格裤正好盖住鞋面。 “他好英俊啊!”孩子心忖,“为什么?” “代-奥比埃先生?”他问。 “正是我,”维奥莱特的父亲回答说,他咧嘴一笑,露出美丽的牙齿。他略为提高声调接着说: “好啦,孩子。你也别在可爱的小白床上烦心了!我希望你能让你妈妈好好地照料你!她非常善良……有一颗仁慈的心!孩子,快点康复,你不痊愈,小维奥莱特也会怪你,再说,你现在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两人以上便可以出外打猎了。” “这儿还有点酸痛。”皮埃尔没说出来。 他显得很不好意思。 十三、洋葱种子 这是一个非常悲哀的日子。 早上,维奥莱特跑来万佩尔庄园。她一看见逐步康复的皮埃尔,便赶忙地对他说: “皮埃尔,皮埃尔,别去我家,那里将有伤心事发生。” 小姑娘的表情是如此之痛苦,故而皮埃尔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能听她的。他难道不是维奥莱特的侍从骑士吗?在她最不幸的时刻,他难道不去帮助她吗? 午饭后,他便赶到奥比埃城堡。维奥莱特站在院子中看到他,眼睛里充满悲哀。她眼皮红红的,苍白的脸上留有泪痕。 “你哭啦?”皮埃尔问。 “没有!”小姑娘高傲地回答,“我患了枯草热。” 她咳嗽得很厉害,好似不让皮埃尔听到越来越高的谈话声。 在城堡门前,代-奥比埃先生与两个男人正在交谈。他高昂着头,骄傲地站在台阶上。那扇状的胡须、坚毅的目光衬托着他漂亮的脸庞。从他面部的表情上不难猜出,他正遭受着极大的危机。 与他谈话的人则毫无英俊可言。其中一人完全发育不良,长着一张干黑的脸,圆圆的眼镜后面掩藏着一对斜眼。这人举止又猬亵又虚伪。他穿着一件平纹结子花的旧式男礼服,以掩藏他那病鸡一样羸弱的身体。他衣服的样式也十分可笑,尺寸已长到他那老公鸡似的腿肚子。 另一人肥胖丰腴,面颊润满。他患有中风症,气喘吁吁,有如出水的鲸鱼。在他短促的呼吸声中,那蓝制服也随之微微地起伏不定。这制服已经够大了,但是仍旧罩不住他那将军般的凸肚。那只有力的手不仅长着雀斑而且还有棕色绒毛,与猪维克托身上的一样。他狂妄地杵着一根“赶牛人”的拐杖,这玩艺儿与凶器一般透着敌意。他讲话的声音很大,有时代-奥比埃先生要用一种有点高傲的手势制止他,才能让他安静下来。 “那个肥粗的胖子是谁?”皮埃尔问。 “是布朗多先生,也叫洋葱种子。”维奥莱特回答说,再没多说一句话。 哟!她的话简短得让人泄气。 “另一个呢,那小黑耗子?他是谁?”皮埃尔仍旧问。 “是帕朗弗鲁瓦先生。” “哦!他是干吗的?” “洋葱种子是放高利贷的,帕朗弗鲁瓦是执达员。”维奥莱特接着说,牙齿紧咬。 阴郁不快的她掉转脚跟,走上前去听他们谈话。 放高利贷的!执达员!皮埃尔不完全懂这些词,他没从对话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这些人能做什么呢?他们为何要在本子上做记录呢?他们为什么要用奇特而不知趣的目光打量这幢建筑呢?他们为什么要用贪婪的目光看着草堆那个地方呢?那草堆在谷仓前散发着草香。 显然,皮埃尔一点不懂!……现在两位不速之客来到城堡的主塔前驻足,仰头上望,希望能看到封建老爷们修建的塔顶。 后来,他们走了进去,像两只肥瘦不一的白鼬钻地洞一样。接着他们又出来了,向代-奥比埃先生走去。后者抽着烟斗,表情冷淡。 布朗多先生满意地搓着红掌,好似要搓出火花一般。帕朗弗鲁瓦先生挥动蜘蛛般的钩形手指,好似在抓隐形苍蝇一样。 代-奥比埃先生将手插进猎裤的裤兜里。 很长时间内,他们三人一直争论不休。皮埃尔听不见他们讲话,但是他看见了代-奥比埃先生。后者不耐烦地点头示意,似乎接受了两位来客的建议。 维奥莱特回到他面前。啊!这次,强装出的表情再也掩盖不了这可怜的姑娘的痛苦!她痛哭失声,前胸急剧地起伏着。这沉重的心理负担令她感到窒息,她无法独自承担这些。由于她已经有了保护者,便本能地扑进皮埃尔的怀里。 “皮埃尔!我的皮埃尔!这太可怕了,我不能相信,可这是事实!” “上帝,出了什么事?” “皮埃尔,我应该全部都告诉你。可是我以前不敢。这非常复杂……” 维奥莱特气喘吁吁地说……然而渐渐地,她恢复了点儿平静,向皮埃尔讲起了那可怕的故事: “皮埃尔,我们都快破产了。那天,我给你讲过,我爸爸出外办事,而我却不知情。当他回来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正在与公证人商谈。后来从玛丽亚那儿,我才获悉事情的整个经过。总之,我认为自己懂事了。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叔祖,但是我不认识,他一去世,爸爸便立即赶去。” “的确,你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人。” “不,他住得很远。他终身未娶,大家叫他通吃老爹,因为他吃光了所有财产。” “吃……” “吃光!这是我们家的用词,就是说吃光了。总之,他死了,他留下一屁股债务,我爸爸则自愿承担下来。” “但这又不是你爸爸欠的账?” “不,他说:‘通吃老爹属于族长。我应该为家族的荣誉去还账。’末了,还有些事情我不太懂。当时,他向布朗多先生借了一干法郎。于是……于是……”维奥莱特这时泣不成声了,“布朗多先生见爸爸不可能还得起债务,就想扣押城堡。由于有这种目的,他带着抄达员一起来。后者是负责扣押财产的人。在商谈之后,他们达成了协议,只用城堡主塔以及里面的一切做抵押。这已经是很大一笔了,你知道,我有许多……啊!有许多痛苦!” 皮埃尔陷入迷惘。 “但是,维奥莱特,”他说,“你怎么没脑筋,你怎么能愿意让他扣押城堡主塔呢?再说这也无法做到。这个布朗多先生,他的手也不长。这个可怕的棕红色头发的人长得肥粗老胖的,他不可能用肩把这些东西搬走吧。” “可怜的皮埃尔,我也不很清楚。现在能定下来的事体,便是马上要扣押主塔。玛丽亚告诉我说这是法律词,爸爸不想与我讲这些。” “放心吧,维奥莱特,”皮埃尔困惑地说,“瞧,两个人走了,他们什么都没有搬走。” “我告诉你事情不是这样。他们会回来编造财产清单的!” 面对这可怕的法律用语,皮埃尔不安起来。他感到巨大的危险威胁着维奥莱特与她的父亲。他为之愤慨。 “看看!看看!”他说,“布朗多先生不会这么之坏吧!如果有人出面阻止他……” “啊!不,放高利贷者没有不坏的。穷苦农民向他们借钱都是一周的短期贷款。” “一只鞋底1?”他搞不明白。 1在法语中,一周的发音与鞋底一样,故能造成歧义——译注 “不,是一星期时问。我也不明白,总之属于可怕的事。后来你知道……” 感到害怕的维奥莱特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 这些人走了。她见四周无人后,才用严重的语气补充说: “你可能不知道。很久以前这里发生过一件古怪事。自那以后,他便被人叫作洋葱种子。以前,他在一个老富婆家打工,那老太婆之有钱,塞满黄金的毛袜子放得到处都是。当地人将她称为格拉菲努瓦大妈。一个晴朗的白天……不,是晚上……她忽然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有人见到布朗多先生在搬大口袋,那袋子很大,与他的油肚儿差不多。” “上帝!这是怎么回事?里面装有小孩儿?” “哦!这就难说了,没人知道详情。天刚亮时,有些邻居曾问过他。‘这些是洋葱种子’,他这样搪塞大家的。但是大家都认为袋子里装满了埃居1。他很快便暴富了。于是,有人肯定地说,只要一谈到格拉菲努瓦大妈,他脸立即苍白得可怕,像死人一样。正如玛丽亚讲的一样,这段经历暧昧不明。” 1埃居为法国古钱币——译注 皮埃尔明显地发现:在农村,日常生活几乎与童话故事一样,不可靠……这些强烈地动摇了他的信念。但是,当他最终明白布朗多毫无怜悯之心时——可能是凶手吗?——便打定主意要对付他。机会出现了,他期望这次是脚踏实地地干。 他表情有点肃穆地说: “维奥莱特,我豁出性命也不能让这些恶人搬走……” “不,是扣押……” “对,不让他们扣押。这不是一回事嘛!不让他们扣押城堡主塔!这是一场拼死的战斗。我接受这种战斗……” “啊,皮埃尔,你要这么干?” “我一定要干。首先,我不愿意他们再回来。” “你不愿他们再回来?可是你瞧,可怜的皮埃尔,他们已经在那儿啦!” 果然是真的。那“棕红色的胖子”与“小黑瘦鬼”又回来啦。无疑,他们找来了某种契约。孩子们看见这二人走在路上,也听见他们向城堡走来。 “好生意!好生意!”恶人布朗多恬不知耻地高声说,细绸鸭舌帽盖住一只耳朵。他狂妄得很,手里玩弄着捶衣杵一样的拐杖,这是慷慨的大自然赐与他拿在手上玩儿的。 他在那儿……才两步远!……在暗中。可耻的帕朗弗鲁瓦偷偷摸摸地溜了进来…… 要发动突然的奇袭,必须具有指挥官的目光,斗士的敏捷。 皮埃尔露出身形。他蓦然而起扑向大门,细心地将门关上,随后将钥匙扔在沟里。他藏在一个柱子后,窥视着这时还没出现的敌人。 “去为我找把弓,找些箭。”他低低地对维奥莱特说。 他的声音颤抖,显示出抑制的愤怒。 “喂!喂!开门!”布朗多狂怒地高声叫门。 “开门,喂!喂!”瘦猴儿帕朗弗鲁瓦喋喋不休地说。 这是对城堡的攻击。这些人在打门,门动摇了,痉挛般地抖动起来。 “瞧,给你弓箭。”维奥莱特低低地说,她一蹦身,早又跑回城堡里。 皮埃尔以前早已放弃使用武器。即使到目前为止,这些武器都是非攻击性的。他用这些武器来对付麻雀与乌鸦都毫无成效。但是怎样射呢?门是全木质的……人在门后……不!来人用肩膀强有力地一撞,门被撞开了。布朗多跨进第一道围墙,在帕朗弗鲁瓦陪伴之下,他以主人的姿态走了进来,他那粗大的拐杖敲着地面。 “哦!哦!”他高声叫着,发出难听的大笑。“他们不愿接受我们,但是……” “他们不愿接受我们,但是……”卑躬屈膝的帕朗弗鲁瓦呼应说,像个顺从的应声虫。 “但是。这是怎么回事?” “哎唷!哎唷!哎唷!这儿的树枝也在使坏,这条道上看不清东西。”布朗多嚎叫说,“有根树枝挂到我的眼角。眼泪都出来了……” 皮埃尔,这时像中世纪的弓箭手,准确地瞄准那人。刚才一箭正好射中放高利贷的。 “哎唷!哎唷!哎唷!”帕朗弗鲁瓦也呻吟起来。“难道小径两旁布满了枸骨叶冬青?我刚才脸颊被刺了一下。” 这是第二箭。皮埃尔藏在一棵树后射箭,狂热地射箭。他有四箭落空了。弹药用光了。怎么办?两人又继续向前走……他们接近了城堡的主塔。他的脑子转得很快,顿时又想出其它防御之法。 他狡如老狐,勇如幼狮,捷如野兔,在篱笆后狂奔而未被人发现。 那儿,他看见在大路正中长着一颗粗大的苹果树,树上长满了要待到秋天才采的果实。有什么关系!应该使用所有的武器。他赶在两个不速之客之前,藏在这棵树下,心脏狂跳,盼着动手的时刻的到来。 这个时刻来到了。帕朗弗鲁瓦与布朗多来了,一点儿也没生疑。 好可怕!雪崩来啦!似暴风雨汹涌而至。苹果树独自大摇起来。一阵大抖震动着苹果树。大苹果狂雨般地狂砸在二人的头上、肩上、背上,好一会儿。苹果果质之硬,像鹅卵石一般。 同时,一阵大笑声传来。维奥莱特藏在绿茵丛中笑着,皮埃尔藏在篱笆后也笑着,代-奥比埃先生藏在百叶窗户后笑了。厨房里的玛丽亚笑了,或许拉齐比斯也笑了,因为他们看见这两个人一副狼狈相:他们眼睛冒金星,胡子颤抖。 或许受了点伤,两个男人恚恨不已。 帕朗弗鲁瓦由于讲述信,抖了抖瘦瘦的脊梁骨。 “奇怪,”他多疑地说,“……能听得见,能感觉得到,但是什么也看不见……” “愚蠢,愚蠢……”布朗多低声地说。 ……然而,他们仍旧向前走着。没任何东西能阻止他们的前行。皮埃尔愤怒了。失望之余,反而给了他力量。应该不计一切代价来阻止他们扣押城堡主塔。但是怎么做呢?在勇士的时代,靠什么一战呢?哪儿去找沸滚的油、希腊火硝、熔化的铅?有了这些东西,便足可驱走这两个强盗或这两个凶手。为了能将维奥莱特与她破产的父亲从这种屈辱中解救出来,有哪位神仙能在这高尚的时刻助他一臂之力? 沸滚的油?……这时候已经不可能搞到……但是……但是……哦!多好的新发现! 那儿,在院子里,城堡主塔下面,皮埃尔发现一只装肥皂水的小木桶。这是玛丽亚刚才洗衣用的,白色与红色的水面上反射出丰富的色彩。难道这不是一种武器?没有突廊,难道不考虑窗户?他可以将这桶高贵的家用废水用在战场上,从窗户上泼到敌人身上。 “快!快!快点来!维奥莱特!一分钟也别耽搁,趁他们现在还没有看见我们……跟我一起上城堡主塔去。” 这崇高的行为令他脸色红润,脖子上青筋鼓胀。在这崇高的努力中,热情的小骑士带着洗衣废水,再加上这只军用小木桶,吃力地向主塔的一楼攀去。 维奥莱特大步地跟着他。 “注意点!注意,皮埃尔!”她在跨进大厅门槛的时候说,“你差点一脚踏进回声洞里。” “回声洞!这是什么东西?快点讲……” “我能不告诉你吗?可是我没时问。等结束这场战争后,我再告诉你。那儿,在墙里有个洞。我们可以从那里与人讲话,能说能听。古怪的是,在外面的人却不知道声音来自何方。你想想……” “维奥莱特!维奥莱特!现在还不是你滔滔不绝长篇大论的时候。应该赶走敌人。”皮埃尔回答说。他气喘吁吁,浑身是汗。“看,看看!他们马上要进犯我们了。你伏在窗户前。布朗多与帕朗弗鲁瓦来啦。是时候了!我们一会儿浇他们。把桶放到那儿,不,那儿,我告诉你……对了……现在,只待他们前来,就可以倒木桶了。要将这两个该诅咒的家伙浇得昏天黑地才行!” 布朗多与帕朗弗鲁瓦满腹疑虑,心中犯着嘀咕,这神秘莫测的欢迎方式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隐形的精灵古怪又意味着什么?在这阴森的古城堡附近,在这凶恶的让人惴惴不安的城堡主塔之下,莫名其妙的恐惧“落到他们身上”。他们停下来,寻找着门锁……阴天的黄昏来得早些,这时更加看不清神秘的阴影处。 “上面好像有着汩汩的流水声,”帕朗弗鲁瓦嘀咕地抱怨说,“应该相信,在这老寒鸦巢的天沟中可能会滴水。” 正说着,又是一些东西倒在他们肩上,鼻子上!这门早已被维奥莱特锁上了。当他们一踏上建筑物的门槛,头上的骤雨如注疾下,浇得两人浑身湿透,二人顿时惊恐万状,目瞪口呆,双眼翻白,兴趣全无。 一击成功!在这泡沫般的雪崩之中,木桶里所有的东西尽情地浇到这两个贪小便宜的老家伙头上。 他们逃了吗?没有! 他们喷着鼻息,抱怨着,吐痰,揩鼻涕,眼泪下来了。他们满腹疑虑,搞不懂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但是他们仍旧能把握大局。他们带着寻找黄金的执着,继续前进,哪怕遇到尼加拉大瀑布也不止步。 小木桶堵住了中间窗户的半个框子。皮埃尔站在空桶前,惊慌地看着维奥莱特。这次又没能达到目的。敌人进到了房里,扣押城堡主塔将变为事实。怎么办?老天,怎么办? 在这痛苦的形势下,他决定采取更大的行动。皮埃尔大脑之中掠过一道灵光,顿时来了灵感。这是他能射出的最后一颗子弹了,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忽然,维奥莱特见他像风一般跑了,冲出大厅,赶到楼梯…… “维奥莱特,”他在走之前说,“你刚才给我讲的事情或许能挽救你的财产。” 皮埃尔趴在台阶上伸长脖子,他面对着回声洞。这就是他刚才差点儿掉进去的那个回声洞。 这时,在庄严肃穆的宁静之中,响起一种低沉的、令人恐怖的声音。在阴森的主塔中,这些声音被回声洞放大了,响亮地颤动。 “布朗多!布朗多!上帝要追你的灵魂!布朗多!布朗多!受你迫害的幽灵要报仇。布朗多!布朗多!死去的格拉菲努瓦大妈将你的洋葱种子扣倒在你的头上!后悔吧,还不快滚!” 在这神灵显圣的期间内,皮埃尔讲了这么一番话。 楼下,布朗多感到生不如死。他哆嗦着,探看着,听着……什么都没看见。他的脸扭曲了,皮肤灰暗得好像……好像在格拉菲努瓦大妈的大木箱中变质的面包。 “快跑!快跑!”他牙齿打颤,对帕朗弗鲁瓦说。后者的目光中带着害怕也带着讥讽,他看了看他的伙伴,他了解这古老的故事。 “你听说过?”他询问道。 “是,是!不,不!”布朗多回答说,“但是我们快走吧。我好似听到猫头鹰的叫声。这会给人带来不幸……” 几分钟后,孩子们气喘吁吁地将胜利之情洋溢出来。当他们惊讶地看到代-奥比埃先生进来时,狂喜才得到抑制。 代-奥比埃先生闭口不谈自己的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默许了这出闹剧的上演。皮埃尔在这出闹剧中无可指责地扮演了英雄的角色,但是他却谦逊地对此只字不提。 实际上,他既没有问皮埃尔,也没有问维奥莱特。但是他好似笑意盈盈,狡黠地看着他们。 “奇怪,”他说,“我刚才遇到布朗多与帕朗弗鲁瓦,他们两个是前来办公事的。他们跑走了,浑身湿得有如长卷毛狗,白得有如涂了满身的肥皂沫儿,就像他们正在接受理发之际,却忽然走出房门。我问他们以后是否还有相见之日。” “哦!他们说啥?”皮埃尔焦急地问。 “啊!‘一周后见’。我不知道胖布朗多的声音为什么会犹犹豫豫,哆哆嗦嗦的。可能他们绝不想再来了。但是帕朗弗鲁瓦则会促使他再来。” 代-奥比埃牙缝中吐出了这些话,皮埃尔立即记在心里: “一周以后,他们还可能会再来。” 孩子们可能还会提出其它问题,但是代-奥比埃先生显然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他改变了话题。 “看看,”他说,“从窗户往外看。这么晴朗的天气,可以看到福莱特的房子,好像她在里面。哦!好古怪的想法!她在那儿,在河边,让人给自己画像。” 实际上,孩子们踮着脚跟,看见了福莱特。她“贞洁得像幅画一样”,在艺术家面前端着姿态。 “哦!”皮埃尔惊愕了,他大声地说,“英俊王子!是他……我认出他来……他戴着绿绒贝雷帽……” “英俊王子?你从来没有谈过这人!”维奥莱特说。 “我保证,我也没想过他。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我与他交谈过……他这人很客气。” 代-奥比埃先生开心地笑了,露出他那洁白的牙齿。 “英俊王子?”他说,“他只是美术学校的年轻学生,一个正直拙劣的画家。他是来这儿度假的。他叫比卡伊,住在市镇的小客栈里,在本地为人画像。” “拙劣画家?这名字只配娶灰姑娘的姐姐!”维奥莱特低声地说。 英俊王子的称呼才更适合他。 皮埃尔没被说服,他转移话题说: “福莱特呢,先生,她又是谁?” 代-奥比埃先生的脸色显得有点阴郁,他稍为犹豫一会儿后,回答说: “亲爱的孩子,在……生活中一切都是秘密。” 他又犹豫了。 “那位叫福莱特的人,她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女人。从我童年时,我便认识她。她当时长得还可爱。然而她一生中都贯穿着悲剧。她变得轻率,性情也变得反复无常……” “好古怪的用词!”皮埃尔心忖道,“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是的,”代-奥比埃先生接着说,“她的性情也变得反复无常。后来,她离开了故土,几年前便隐居到磨坊里。这些我好像都记不清楚了。有好几次,我都认出她来,感到她像以前一样,长得又水灵又年轻,好似从长长的冬眠中醒来一样。不过,在她痛苦的日子里,她看上去好像有一百岁。” 皮埃尔低声地冲着维奥莱特的耳朵说:“这是睡美人。”这时,代-奥比埃先生又接着说: “据说她很有钱。好像有一只钱箱,里面装满了金币……” 说到这里时,他又是一声叹息。 十四、福莱特二十岁 那天,在万佩尔庄园内,皮埃尔与维奥莱特聊起近来的事件。他们神情亢奋,声音自然也就提高了。 “你看见没有,”皮埃尔说,“我可能不太懂你表兄弗朗索瓦的话,但是我很难相信世上没有男女诸神……” “真的,”维奥莱特反驳说,“福莱特的经历本身很古怪。可能是确有其事。” “好,我们再回森林里去,以搞清楚……” “哦!不!”那声音打断说,这次的声音刚毅而有力。 两个孩子战栗起来。他们没有听见布斯加尔妮埃夫人进来,她刚才进来时毫无声响。 她变得年轻漂亮了。当然她的身体能够成功地康复起来,显然归功于乡间的空气。这天,她果断地说: “不,不,谢谢,小皮埃尔。我不准你再回森林。你在那儿已经饱受摧残。” 孩子们面面相觑。即使在滑铁卢之夜,拿波仑的目光也肯定没有皮埃尔这时那么悲哀。 “我所能准许你的,”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属于那种有点软弱的母亲,她补充说,“便只能是去河边,哪怕去磨坊也行。但是你不得进林子,你听清楚了吗?” 哦!孩子们根本勿需人求,立即变得再无拘束,溜去找福莱特,那“森林中的老太婆”。 途中,他们聊了起来。 “那么,那个为福莱特画像的拙劣画师,你认识吗?”维奥莱特问她的朋友。 “啊!有点。我在市镇里见过他两次。他向我提过一些问题,我很喜欢他,这你是知道的。他说,他在给一位小姐画像,即画我心目中的灰姑娘。他结识福莱特也是为了画画。” “他是怎样走进福莱特住处的?” 维奥莱特有点嫉妒。 “他早想进去了,因为他说这是个怪人。”他还说,“福莱特有理由让人为自己画像……你心里也明白,他非常英俊,我都不禁暗问他是否是英俊王子。总之,他希望能够这样进入磨坊!” 维奥莱特沉默下来,她略微一笑。 ……孩子们来到河边。福莱特与画家移动过位置吗?由于两天来孩子们从窗户里看见过他们,应该相信没有移动。 从河岸这边看去,他们两人的神情始终没有变化。一件黑绒服装穿在英俊王子身上很是合适。他戴着一顶头上饰有羽毛的贝雷帽,坐在三角画架前的帆布折叠凳上。他很年轻。绿茵的背景突出地衬托出他优美的线条,以及修剪整齐的小胡子。在浓浓的弯眉之下,他不停地抬眼看着模特儿,他那湛蓝温和的目光打量着这世界上最美好的景色。他果然英俊不凡。 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福莱特像模特儿一样端坐着。 一动不动地,她用温柔的声音高声呼唤: “小乖乖!小乖乖!小乖乖!” 孩子们用目光四下搜寻着,福莱特显然在叫她的小鸭,或者小鸡? “小乖乖!小乖乖!小乖乖!” 两个孩子惊讶了,他们继续搜寻着,什么也没看见。 这时,那个既带嘲讽又含亲切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不!我不是叫动物,是你们,我的小天使。来!来!快过来。来,我的心肝!哇!过河来啊,看看让人画着的美人,我等你们。” 正如想象的那样,孩子们顺从了。 他们有点拘束,因为场面有点特别。 福莱特穿着一件玫瑰色的蝉翼纱裙,一条无法判明年代的古式裙子,头上戴着一顶牧羊帽,配戴满头的玫瑰花在她脸上投下大片阴影。 在她手臂肘弯处,有一只绿红相间的蓝鸟,皮埃尔似乎从没见过这种鸟。它栖息的风格都是十八世纪的。 这只奇怪的动物,它的羽毛外表呈彩虹状,那对贪婪的眼珠滚动着,温情地盯着那枚核桃。福莱特用左手习惯地拿住这枚核桃。有时,这鸟轻轻地摇摇头,发出孩子般的重重叹息。有时,它闭上眼睛,白色的眼角膜好似绿草茵茵中的一颗大蚂蚁蛋。 “好古怪的场面,”皮埃尔嘀咕地说,“我从没看见过。这次。肯定是蓝鸟。” 福莱特之陶醉,好像到了心驰神往的地步。她身穿篮筐似的裙子从草地上走过来,像一只巨型大钟……但是,忽然,这口大钟快支撑不住了,她只好回到草地之中。 实际上,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福莱特也烦了。她简略地行了个“皇家屈膝礼”,这是她最精于的礼仪。于是发生了这种事: 这种奇特的小动物在被逗着玩儿时,能走几步小步舞,会听从训练,也能独自跳舞。它能按照一种旧时的节拍摇头晃脑,头上戴着的那根精丝绸的手绢随之似彩绸飞舞,更增加了几分妩媚。它轻柔美妙地唱着歌,即有远古浪漫曲的韵味,又有刚才的古怪声调。这个场面虽说可爱得有点过时,但也差点让人动情。 几分钟后,画家制止了她的行为,用热情优雅的声音说: “喂,夫人……喂……天都快晚了。请别动,摆好姿势。” 福莱特微笑了,变得很听话。 “她笑得像个孩子,”敏感的维奥莱特指出说,“瞧,她多年轻。” “你知道,她戴着帽子,我看不太清楚……” “不!不!仔细看看。” “不会错。她在让别人画吗?”皮埃尔开口问。 “怎么?让别人画……对,不是她自己画,而是让拙劣的画家为自己作画。” “啊!有些妇女让别人为她们画各种色彩的肖像画。在巴黎,妈妈见过好几个人都是这样的。” 不,福莱特没有这样做。为了使她秀美的脸上透射出青春的气色,她通过了什么变形手法?难道是通过纯洁心灵的简单一笑?当然,她抿嘴一笑能令四周生辉。难道是通过对逝去的欢乐和幸福的追忆?众所周知,对过去短暂的追忆能产生出这种奇迹……不知道!反正这个奇迹非常强烈地震撼了这两个孩子,以至于他们认为这可能是新巫术。 画家带着胜利的神情向他们致意。随后他伸臂将这幅光亮的油画递给他们,上面还散发着画料的芬芳。 “画得像吗?”他问。 孩子们激动得惊叫起来。对,正是福莱特,但是在画家的生花妙笔之下,她好似才二十岁。微笑中露出一排玉齿,珠圆玉润。她满头的白发恰似侯爵夫人时代的扑粉!天真无邪的大眼映衬着晶莹的前额。这前额之晶莹,让人认为受到过仙子翅膀的轻拂…… 福莱特,好像就是被梭子扎过手之后的睡美人。 这太神奇了,皮埃尔与维奥莱特根本搞不懂。 “这的确是森林中的睡美人,”皮埃尔说……“英俊王子的目光让她重新焕发青春……当然,她期待着他的到来!” “昨天,你说的是‘森林中的老太婆’!”面对这种让人困惑的大秘密,维奥莱特反驳说,“我,我再也搞不懂了……脑子里乱糟糟的。” 正在这个时候,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碎步好似机警的小老鼠,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 是福莱特。她撩起蝉翼纱裙的下摆,跑来看她的画像。 长时间地,贪婪地,她看着画像。后来,她那玫瑰花环映衬下的脸显得格外苍白,她的面容扭曲起来,一声痛苦的轻叫令她嘴唇绷紧。从头到脚,她都像可怜的小枯叶在暴风雨的蹂躏下,瑟瑟发抖。 躬腰、衰老、苍老,福莱特这时刚刚跨越过年龄的鸿沟,好似忽然老了一百岁。她用一种撕心裂肺的声音大声叫着: “玛丽-克莱尔!玛丽-克莱尔!啊!我可怜的玛丽-克莱尔!……” 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人丝毫不敬地在福莱特身边放肆地大笑起来。 有人用不协调的、尖利的声音接着说: “玛丽-克莱尔!玛丽-克莱尔!我可怜的玛丽-克莱尔!” 这些语言明显缺乏震撼力,还不至于让皮埃尔与维奥莱特产生恐怖。确切地讲,他们完全还处在幻觉之中。 你知道谁在讲话?对,是彩虹鸟。它卑鄙地利用了不幸的福莱特惶惶不安的神情。它利用这种局面,偷窃了窥视已久的核桃。它用那只钩爪爱不释手地玩来玩去。它的爪子上鳞片累累,像牡蛎的贝壳一样。 咯咯咯,咳咳咳,嘎嘎嘎,它似乎认为这种小偷小摸的无耻行为还不够,还要再加上些尖叫声。 “玛丽-克莱尔!玛丽-克莱尔!我可怜的玛丽-克莱尔!” “这只鸟肯定中了巫术。”皮埃尔结结巴巴地说。 十五、蓝鸟王国 ……哦!那儿……在福莱特身边,出什么事啦? 那只会讲话的鸟笨拙地、沉重地飞逃而去,连核桃也丢弃不顾了。当它拙劣地蹦蹦跳跳,爪子在空中舞动之时,一个怪物迈着柔软的步子逼近,这身皮毛像黑豹一样的动物从绿草地中忽然出现。它伏地而来,潜行到沙地上。它肩膀高耸,姿态紧张,以便随时能做出美妙地一扑。它以罕见的小心翼翼,瞪着那对金眼,伸出它贪婪的嘴。 突然,它扑了上去,扑到毛绒绒的鸟身上。瞬息间,它捉住对方。这时它抬起头,得意得有如在荒野中捕获住猎物的狮子。它准备回去了。 天哪!是拉齐比斯猫在狩猎。那只鸟挣扎着,竭力想挣脱出来。它用一种嘶哑、恳求的声音呼唤着:“福莱特,福莱特!”,好似这个神秘的人物能够在它临终的遭难之际,将它解救出来。 福莱特完全惊愕了,一动不动。她发出尖利的叫声。这时,皮埃尔受到英雄主义本性的驱使,没来得及考虑这只被施过魔法的鸟是否可能会恩将仇报,便向前跑去,跑着……而这时,拉齐比斯在已经尝到胜利果实之后,又受到了惊吓。它也跑起来,但是那只五彩羽毛的鸟儿不停地挣扎,令它感到不胜重负。 它跑着……它跑着……而此时英俊王子蓦地起身,跑起来,也跑起来。他们切断了可怜杀手拉齐比斯的退路。还是皮埃尔最为敏捷,将小鸟从雄猫的铁口下拯救出来,当时这猫气愤得用尾巴乱打。自然,这份荣誉非皮埃尔莫属。 老天有眼,这鸟没有受伤。皮埃尔仍是心有余悸,将它放在手指端上时,还有点害怕这只魔鸟将他带入空中。然而不是这样,这位五彩斑斓的鸟老爷渐渐地恢复了平衡。它抖了抖闪闪发亮的美丽羽裙,喷着鼻息,思考着,甚至满意地看看自己。 由于非常满意自己的命好,它用眼角观察着皮埃尔的拇指,颇有兴趣地注视着这根手指,随后猛地一啄,而后带着万分的荣耀,飞到女主人的肩上。 这次,困惑不解的皮埃尔朦朦胧胧地明白了这件事:在这个世界上,做好事并不始终能得到直接与立即的报答。然而他仍旧是高兴的,因为福莱特表情满意。她接住鸟儿,不停地吻着这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鸟。它惬意地抖着身体,同时盲无目的地乱啄着。她仍旧心驰神往地低声说: “哦!我的蓝鸟,我的蓝鸟,多好的色彩!哦!我的蓝鸟,我的小鸟……我的小鸟。” 最终,她转过身看着画家,也看着孩子们。她对他们说: “现在,你们到我家去歇歇吧。” 在福莱特的嘴里,这种难忘的语言可能从未说过。没有任何人,绝对没有任何人去过她的住地。村里的面包商,乳制品商,以及肉店老板早已习惯每周三次将他们的食物放到小筐里。筐子装有绳子与滑轮系统,从而保证筐子能提到房间里,即福莱特习惯呆着的房间里。 至于说邮递员,好几年来,也没有机会将信放到小筐里。 他在好奇地打听过几次之后,才记住了福莱特的真名实姓。 有件奇怪的事:每当福莱特生病时,只要有人对着窗户高声呼唤住宅主人的名字,小筐便能自动上升。她早已训练出一只鸟来顶替看门人与操纵从厨房到餐厅的升降器,只是这点得不到任何人的证实。 “是蓝鸟吗?”皮埃尔暗自问……“谁知道?有可能。” 因为这只讨厌的动物与它温和的女主人之间的关系绝对不错。 英俊王子、维奥莱特与皮埃尔都跟在福莱特身后。磨坊外有道楼梯,她便是由此攀楼而上,一直走进挂满常春藤的二楼。她打开一道小破门,走进房内。客人们要跟上她的脚步还不太容易,因为她的步伐很是敏捷。 “你家里好暗啦,夫人。”英俊王子说,好像是半开玩笑半嘲讽。 从他随意地讲话中,皮埃尔颇为惊讶地听出来:这位碧眼王子操着点巴黎市郊的语调。 实际上,大家刚走进这圆形的大房问。两个牛眼大小的窗孔是唯一能透进光线的地方,就连玻璃窗上也爬满了常春藤、茉莉花与紫藤。这些海蓝色的植物装饰为这房间罩上一层水族馆的颜色。 当他们的眼睛最终习惯了这昏暗朦胧的格调时,客人们顿时惊愕之极。 在这牢固的古磨坊之中,竟藏有仙家用物,王家御器。 红色的方地砖上几乎辅满了色彩柔和的东方地毯,以及虎皮、豹皮和狮子皮。这些皮毛上的玻璃眼睛,一动不动地在暗处闪着亮光。白石灰墙上挂着花毯,裸露的墙面到处都陈列着异国情调的全副甲胄:表情微笑的日本的头盔,科罗曼德尔的漆盾,做工精良的印度或波斯的盔甲。 在这里的其它精品饰物中,假设找不到能代表法兰西光荣过去的东西,那么众人最少认为这里绝对是大旅行家的大收藏室。 凡是暗淡的阳光能照亮的地方,都会让目光愉快地盯在那里。文艺复兴时代的细木镶嵌的小房间,做工精细的路易十四的托座,红纹大理石的小台座,大理石雕刻的花瓶,缟玛瑙的斑岩香炉。 “哦!哎呀!”英俊王子惊奇不已,不禁大声地说,“夫人,你家的东西都是稀世罕物。” 真诚的赞美,欢快的语气……尽管如此,皮埃尔和维奥莱特不禁对视一眼,心中恼火……这类恭维话他们还听得不多。 “他肯定不是王子。”维奥莱特忙心忖,有点失望。 福莱特压根儿没听进去,她还想着自己的心事。 “画家先生,”她语气专断地要求说,“劳驾请站到那家具上去,并请将你的画放到那里,放到蒙着灰布的那幅画旁。” “啊!夫人,我可不敢。”画家这次显得迷惑不解了,他回答说。 事实上,这家具属于银雕底座,以前肯定在宫庭中用作底座。 “亲爱的先生,请容忍我对你下命令,”福莱特补充说,带着罕有的庄重,“别留意我的破东烂西,以及这些旧家具。” 画家顺从了。他动作犹豫,最终将画布挂在钉子上。钉上这颗钉子,福莱特肯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长时间的沉默停滞在磨坊的精美饰品上。福莱特一动不动,她凝视着自己的画像。在犹豫片刻之后,她忽然向蒙着的那幅画走去。一个猛然的动作,她拉下了盖布,让画像展现在众人眼前。 孩子们本能地发出惊讶的叫声。尽管阳光朦胧,他们仍旧认出那模糊的画像:一个英俊男子穿着时髦,年约五十左右。 “啊!”维奥莱特在皮埃尔的耳朵旁低声耳语说,“就是这个人。我们第一次见到福莱特时,她胸前便配戴着他的浮雕像徽章。” “对!”皮埃尔说,“他能是谁呢?” 时间变得庄重。福莱特看着这两幅画像,重叹了一口气。无疑,她要开口讲话了。这间能勾起无限心事的“洞穴”,她是不会无缘无故地进来的。神秘的面纱马上就要被揭去……她已经抖动着嘴唇。 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 “多美啦,好家伙!多美啦,好家伙!多美啦!” 是蓝鸟老爷打破了这怡人的气氛,它叫喊出的赞美声好不合时宜。 福莱特,好似再次陷入了沉思,完全不想再说什么……唉!这怡人的气氛便这样被破坏了。 孩子的眼前再次出现让人稍为不安的事。长时间内,她都是一副沮丧的神情。在这关着门的房间里,众人只听到英俊王子轻轻的脚步声。他欣赏着地上铺着的茸茸毛皮。 忽然,他在一个橱窗前停下来,略显不安。橱窗里,不少珠宝闪光炫目:宝石,景泰蓝,色彩柔美的百年以上的精美的袖珍艺术品,刻有浮雕的古玉石,古代的项圈。在这些众多的精美物品之中,最为闪耀的当数那个金银首饰匣,这是有宗教仪式图的拜占庭首饰匣。 “啊!夫人,这太美啦!”年轻的艺术家开口说,情绪激动。 “财富,财富,财富!”一个沙哑的声音尖声叫着。 这是蓝鸟在插嘴。 这次福莱特冲着它说话了,语气也失去了昔日的柔和。 “闭嘴,多话!”她专横地说。 “财富!财富!财富!”一身彩羽的鸟儿并不听话,重复地叫着。后来,它还笑了。 “孩子们,你们看到我后悔了,”福莱特忽然插嘴说,“我没什么好东西可以供你们一看的。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出去兜一圈儿。” 孩子们这时注意到:在这些值钱的物件中,在一个玩具娃娃的灶上,有一个装有小豌豆的小奶勺熠熠发光:这是福莱特夫人的晚饭。在有柄平底锅旁边,正煨着味道香浓的药茶。 福莱特见孩子们唤着这种气味时,便满足了他们的好奇。 “这是我的药茶,”她说,“用我采来的一般药材配制的。我自己能制作各种药剂,甚至是长生药剂。我的配方都是从三世纪的厚本大书中查到的,这种大部头书眼下竟无人能识。” 她在讲完这些话后,便带着客人上楼梯。她从兜里拿出一把钥匙,大得可以作为战斧了。她谨慎地锁好门。蓝鸟站在她的肩上,她走下台阶。她碎步小跑地离开了磨坊,向一个小花园走去。孩子们还不知道有这个小花园。 “这等美景,怎不令人赞不绝口!又是一派新仙景!” 这里大大地围了一圈,几百年以上的古树跃入眼帘,连成一片的树枝形成轻柔的拱顶。巨藤攀沿着裂纹的树干斜爬而上。在宁静无波的水池中,有一座石头岛。岛上那座大理石的狄安娜雕像站在底座上,手里拿着永不变形的弓,露出神秘的微笑。有几只鹪鹩,几只戴菊莺飞来,在上面又蹦又跳。 孩子们几疑为走进了梦乡。和煦的阳光温暖着已显疲惫的大自然。水池岸边充斥着黄杨与青苔呛鼻的气味。在这玻璃般的水面上,欢乐的小蚁无休止地绕着圈子…… “现在,”福莱特说,“来看我的花卉。” 大家走过荆棘丛,向修建在林间空地的藤架走去。福莱特跑上前去。 福莱特低着头好像在呼吸大自然的芬芳,宛若旧时的美女一样。在她四周,玫瑰花编织成一个华贵的背景。 满园的玫瑰爬上绿茵茵的格子架,在老长凳的青苔上,甚至在细沙的地面上,它们好似急欲用光彩夺目清灵水秀的风姿,来装扮四周的环境。蓬巴杜夫玫瑰,开放在青苔上的玫瑰,早晨开放的玫瑰,或者在夜露抚慰下开放的玫瑰。这些玫瑰用它们的微妙的芬香清泌着轻柔的空气。 “好美啊,夫人!好美啊!”英俊王子总是重复着这些话。他大睁着双目,急忙地写生,收集素材。 “谁负责养这些花卉,夫人?”维奥莱特开口问,始终很实际。 福莱特再次感到不愉快。她的脸拉了下来,目光变得冷毅。她沉默不语,令维奥莱特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起来。 “现在,”福莱特又恢复了常态,她说,“过来看看我的鸟。” 这是一天中最完美的结局。 这里全部都用精美栅栏圈围起来,形成巨型鸟笼一般。在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中,响着叽叽喳喳不停的叫声。 几只孔雀骄傲地披着一身拖地羽裙。拖地羽裙像流水一样,波光粼粼、流水潺潺。它挺胸昂首地踏着地面,宛如女公爵向在宫庭中的坐位走去一样。它们满足地看着来人。有了这满足的目光,它们那游蛇般的小脑袋也为之生辉。 身着朴素长披巾的文鸟四处都有,它们叫得叽叽喳喳的。当然它们颇为嫉妒金丝雀、蜂鸟、虎皮鹦鹉。这些鸟儿像似先偷得化妆品后,再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好似打算参加狂欢日舞会。 那儿,在水池的另一边,目光愤怒的天鹅半藏在修剪过的黄杨中,游曳着。它们叶板状的扁嘴被看作活动小舟的美冠非常合适。明镜般的水面倒映出它们雪白的身躯。 鸬鹚眼神忧郁,大嘴悲哀,徒然地期盼着鱼潮时刻的到来。被擒的海鸥飞来飞去,轻如棉絮。一只鸳高跷着腿,站着进入梦乡,就像朗德省的牧人一样。而巴尔巴里的鸭子用嘴梳理着油光水滑的鸭毛裙,水珠似晶莹的珍珠从羽毛上滑落。 “太美了!太美了!”这次是孩子们叫了起来。 蓝鸟受到恭维后,用压住了大鸟笼内的鸟儿啁啾声的大噪门儿,像在老式合唱队中一样,不断地唱着这句话: “多么美啊,好家伙!多么美啊,好家伙!多么美啊,好家伙!” 在这人间美景之中,福莱特让客人们逗留了一刻钟,接着请他们回去。她做了个出发的手势。她疲倦了,思绪已飘荡游曳起来。她想客客气气地好人作到底,故而向众人表示抱歉之后,又唱起歌来。那歌词与第一天见面时的那首相似: 跳啊跳,为了新人跳起来 布斯加尔妮埃,代-奥比埃 结婚在即不用猜 一月份之前 帅! 后来,她回到优美的磨坊去了。 英俊王子向孩子们致意之后,一句话没说便踏上返回市镇的道路。这时,皮埃尔与维奥莱特也回到了家中。 他们不停地谈着这天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相互之间并无关连,无法让他们找到所需的钥匙,来解开福莱特谜一般的过去。她唱的最后那段歌词,同样令他们惊奇不已。 第二天,他们又来了,但是福莱特没有露面。第三天,他们又来了,……始终没见到福莱特。 既然她许诺过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来看鸟,于是他们便利用了这个幸福的机会。想要排遣他们的不安,她是多么的不可缺少!他们非常需要这个由美丽的鸟儿组成的斑斓场面——就像罂粟,这让人忘却烦恼的花一样,向它们倾吐自己的担心与宽慰。 他们不敢相互讲话,但是每天晚上他们都竭力地想摆脱这相同的恶梦。他们向代-奥比埃先生讲了他们的访问,拜访福莱特的整个过程。代-奥比埃先生有点儿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叙述,对于英俊王子的神秘与会讲话的蓝鸟的神秘,他没做出任何解释,只是笑了笑。 然而这只可能是心事重重的人才能发出这种笑声。 皮埃尔和维奥莱特很清楚为什么。约定的日期临近了,一个星期的时光每时每刻都在流逝……布朗多与帕朗弗鲁瓦又要来啦。可怜的皮埃尔却苦于找不到驱赶他们的良策。 “有一事好怪,”一天皮埃尔对维奥莱特说,“你爸爸从来不提福莱特,也不提扣押城堡主塔的事。你以前敢与他谈论布朗多吗?” “当然。但是爸爸,你也知道,他只讲自己愿意讲的事。他与我在一起时的那种神情表明:我好似始终是个小女孩。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像开玩笑一样,对我说过一些古怪的话:‘呵!呵!’他对我说,‘你的蓝鸟会给我带来摆脱困境的钞票’。我认为这是在开我的玩笑。你知不知道哪种鸟能带来钞票?” 在第七天的晚上,在代-奥比埃城堡的院子里,两个孩子心情沉重地想着事情。 当天早晨,皮埃尔那始终富于幻想的头脑中又冒出个想法。 “我很想去城堡主塔上看看明月。”他对维奥莱特说。 “这容易,”维奥莱特回答说,“今晚上来,只要你愿意,你妈妈也会放你的。” “这倒是真的。”皮埃尔回答说。 这便是为什么这晚两个孩子迟迟不归的原因。他们在大家都上床睡觉之后,仍旧坐在城堡里,坐在桔园以及城堡主塔之间的地段。 由于轮到他们倒霉了,月亮也藏进了银白色的云中。即使如此,这层乳白色的薄纱仍旧很美,好些东西都被营造出非现实的气氛。城堡的主塔变大了,城堡也是一样,树木好似高耸入云。在白色石头上,孩子们没有说话,为这肃穆的夜景所打动。这时一声轻微的声音震颤了有点紧绷的神经。 “听,”维奥莱特紧挨着皮埃尔说……“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桔园里走动。” “对,”皮埃尔说,“是猫头鹰。你知道,每晚都能听到这种声音。” 他为自己编的谎话有点儿害臊,因为他自己也非常清楚地听到一种不寻常的声音。对!声音是从那儿来的,桔园的左边。当然桔园的位置就在院子角落边。右边,从城堡这边看去,万籁俱寂,灯光皆熄。远处,城堡的主塔好似也已睡去。 “静下来了。”说着,维奥莱特轻松下来。 “对。” “不,皮埃尔,这声音又响起来了。” “你这么认为?” “皮埃尔!皮埃尔!那东西动了。” “为什么?” “皮埃尔!皮埃尔!我怕,看。” 都知道,皮埃尔是勇敢的。但是他仍旧感到内心发冷,太阳穴直跳。真的出事了,而且这种事太超乎寻常了,远非目前的任何事物可比。 “皮埃尔!皮埃尔!它自己出现了。” 皮埃尔目光直直地盯着桔园。在微弱的光线下,建筑物显现出它的轮廓。在连接桔园与堆放工具房之间的路上,他透过那道仍旧开着的大门看见了什么呢? 清清楚楚地,一只梯子实实在在地从这桔园里伸出来,它歪歪斜斜地,好像人一样向磨坊走去。他是不是眼睛看花了? 不,揉眼睛也没用。他清楚地看到梯子的头几个格子小心地移动着。尽管他也害怕,但是他仍旧机械地数起来:一格,二格,三格,四格,五格……格子不断地在增加。维奥莱特牙齿在打颤。 “皮埃尔!皮埃尔!是个男人。” 确实如此。这时可怕的秘密得到了解释,虽说缺乏戏剧性。整个梯子首次显示出来,因为它被某个“动物”扛在肩上,这时“它”也现出了身形。 在清澈的月光下,他好像非常巨大。二十米开外,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看得见他谨慎地走在路上。那轻柔的脚步缓缓地向前走去。梯子完全显现出来。一个男人……或者是个幽灵?他犹豫地停了片刻。 他会改道而直接向傻愣愣的孩子走来吗? “不!”皮埃尔低声地说,他猜到维奥莱特在想什么。“他上路了,瞧,瞧,他向河边走去。” “回去吧,皮埃尔。你在城堡里睡觉。” “你疯啦!这是个强盗,我去追他。”皮埃尔回答说,唤起浑身的勇气。“你快点回去吧!” 皮埃尔站起身。他走了。谁跟着他呢?顽强的维奥莱特。什么事能阻止她呢?没有任何事情。因为他知道她绝不会让他独自履险而她安全抽身。在黑暗之中,两个孩子跟着命运走下去。这命运显然已经预示着可怕的前景。 十六、在神秘的夜色之中 离二十来米远的距离,两个勇敢的孩子跟着那人一直来到河边。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似汹涌的潮夕一般,不断地拍打着他们的心灵。因为,蓝森森的月色照在物体上,投射出物体扭曲的阴影。在这种月色之中,那人与梯子的古怪阴影无限度地拉长,令人恐怖……。在这半夜时分,他们感到悲剧即将发生。 寂静不时被打破。远处不时地传来田舍的狗叫声,在贪婪的夜色之中,也响起猫头鹰那灾难般的叫声。 两个孩子自知孤独无助。 那人来到渡船前,停下来。他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那东西在朦胧的月光下闪出一股寒光。皮埃尔藏在柳树后,注目地看着。 他们听到微弱的声音,而那神秘的家伙则在渡船上……在树枝间乱翻东西。 “我猜,”皮埃尔心忖,他不愿意让维奥莱特过于担心,“他割断那根连接渡船与磨坊的响铃索……他这一手真是可恶。” 无声无息,这人将梯子放进渡船之中,再看看四周,以确保不被发现。后来他走了下去,开始过河。他无声无息地渡河,有如在冰冷的水面上游曳的幽灵。 他来到河对岸后,仍旧犹豫了一会儿。 “但愿我搞错了!”皮埃尔心忖,“他可能是个违猎者,跑到森林中某个地方去找什么东西。” 月亮从云中穿出一会儿。他们能够清晰地辨认出那个强盗的身影:他将梯子靠在磨坊的墙上……上端搭在窗户上。那里是福莱特收藏财富的大圆厅。 孩子们相互看了看,没有说话……二人的心得到了沟通……那个坏家伙缓缓地往上爬,爬到梯子上端。哦!要是他能掉下来就好了!皮埃尔这样期盼着,因为这会儿,梯子在常春藤中晃动起来……他很快会失去平衡吗?但是没有,他继续上爬。借助牛眼窗户,他紧紧地抓住了……一丝浮云飘来,遮住月亮。再也辨不清,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这个悲惨的场面。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叫!救命!”维奥莱特对皮埃尔说,“他会马上杀死那不幸的妇人。” “为什么要杀她?”皮埃尔低声说,他仍旧没有丧失希望,他再不愿相信那可怕的结局。 “是想偷她,是个想钱的强盗。” “不准说话,”皮埃尔说,紧紧地拉住她的手,“不准讲话,我不准你呼救。那不幸的老人沉睡未醒。他想偷那小匣子。我们等会儿再抓他,因为我身强体壮。要是弄出声音来,便可能惊醒福莱特……于是……他就可能一刀刺下。我不能走近,因为他已将船只留在那儿啦!……嘘!嘘!听……” 他们听到嚓嚓的轻微响声……是玻璃的声音……他们看不清楚强盗的动作。 “我明白,”皮埃尔说,“过度的神经兴奋会让人格外清醒。他划破窗户格子了。对,是这么回事……他将手伸进去了……好啦。” “皮埃尔,”维奥莱特不安得很,她问话时牙齿打颤,“我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人到哪儿去啦!” “他进去了,”皮埃尔回答说,“现在别说话,别出声。福莱特的命悬于一线。我们太远,又没武器……上帝啊!但愿她睡着了!对此,我有信心。” “可能……她应该睡在隔壁的房问。那圆形大厅里没有床。” 长长的几分钟慢慢地流逝着。有几个小时了吗?孩子们说不清楚。没有一点声音,死沉沉的气氛。在半夜时分,这种死寂的印象不断地膨胀。 “哦!” 两个孩子同时轻松地长长吁出一口气。窗户边上出现了两条腿……后来是整个身躯……接着是那颗惶惶不安的头……强盗出现在梯子上。这可恶的磨坊里没传出一点危急或不安的声音。偷盗,如果真是偷盗的话,那也没有酿成犯罪。 皮埃尔完全保持着冷静,他命令说: “维奥莱特,这里有两条路:我们身边的这条路临近河边,通往强盗放梯子的桔园。另一条路通往市镇。我必须跟踪那人,现在我还不能攻击他。首先必须认出他是谁,以及他要去哪儿。” “我也是,我也想知道……” “正是这样。你马上去那里藏身,藏到那棵树后去,监视着通往市镇的那条路。而我呢,我在这里等着。由于梯子在这儿,他从这里通过的机会更大些。快点,我掩护你。快,快,我给你说!他下梯子了,要上渡船了。” 维奥莱特稍有犹豫。皮埃尔发现她在哆嗦。 “勇敢些,我的小家伙!”他说,“必须这样。我们成为两个警察,再说,他什么都看不见。你在那儿离我只有十来米。你不能动!不得让他发现你!” 维奥莱特去了。皮埃尔藏在树后一动不动。这人刚过了河,又用肩膀扛起梯子。他是从皮埃尔这边的路走的。他走进桔园,好似回家一样…… 他离那大路只有几米远……夜云不停与月亮捉着迷藏……看不清楚……皮埃尔焦急紧张,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他睁大愣愣的眼睛,看着这个男人。后者万万想不到在这棵树后,还隐藏着一位诚实的小男孩,那正义之感洋溢于表。 不必多想,应该趁着夜色辨认强盗的面容。当然可以看清他的身段与服装…… 他来啦。脚步踩着沙子发出沙沙响声。他来了,就在那儿,在皮埃尔伸手便可抓住的地方。皮埃尔惟恐对方听到自己的急促的心跳声,因为这强盗在树旁四下打量了一会儿。这孩子认为自己已看到那金属般的目光,这目光正窥视着黑暗的四周……当务之急,必须认出这个强盗。在树叶之间,皮埃尔抑制住情绪,认真地打量着。 啊!……看看……这护耳的鸭舌帽子,不时会有月光照在上面;这件方格宽袖长外套,是穿在强盗修长的身材上的魔么?……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身服装?他像做梦一般飞快地在记忆中搜寻着这套与众不同的服装。 “但是……但是……啊!不会……但是……是的!” 是的。不容置疑。这鸭舌帽子与宽袖长外套是代-奥比埃先生在雨天出外打猎时穿的。这个身材也正和维奥莱特的父亲一样。 这人向前走去……他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小径苍白的月色之中。皮埃尔再也没跟踪他了。 这时维奥莱特首次擅自决定离开她的藏身点。她走过来。 “皮埃尔,”她说,“他从你身旁走过。为什么不跟踪他?” 皮埃尔淡淡地回答说: “你,维奥莱特,你没有看见他?” “啊!见到了。” “你认出他啦?” “没有!他离我有十多米远,而你?……但是皮埃尔……你去啊!怎么像尊雕像一样!” “的确,维奥莱特,我害怕了,请你原谅。” “害怕!你?……啊!……” “对,害怕……你能理解。情绪激动,夜晚,还有那个可能杀死我们的人。我没勇气跟踪下去了。” 维奥莱特没有回答。极大的失望使她感到心情沉重。皮埃尔也会害怕!显然……她理解了……她谅解了。她心中的英雄刚才损失了不少形象。这就是悲哀。 “回去吧。”在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她开口说。 “好吧。不过,等那人走远点再说。” “啊!皮埃尔,但是……你难道真成了胆小鬼?” “不!哦!这事,不!……”皮埃尔粗鲁地大声叫道,“请再原谅我一次,我觉得不舒服……” 孩子们走回奥比埃城堡,只说了几句迫不得已的话。当皮埃尔确认没有别人之后,他才让维奥莱特踏上城堡的台阶。她略为冷淡地向他说声晚安,而他呢,头低低地,耸着肩,回到万佩尔庄园,没让维奥莱特识破他的花招。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残酷的夜晚。他渐渐地也是十分肯定地意识到这场面的残酷:这是他刚才亲眼目睹的场面。躺在床上,他辗转不眠,大汗淋漓。太阳穴隐隐直跳,在他灼痛可怜的大脑里浮现出的那些画面,就似演电影一般。他看见了。在这极端痛苦又无法释怀的情绪之中,他看见了这个头戴鸭舌帽,身穿宽袖长服的男人。一想到他那张脸,就连这个纯洁的房间也会充满恐怖。可怕的疑心病似破坏性病毒灼烧他的心一样,渗入了他的肌体。不!这太痛苦了。是维奥莱特的父亲!这位绅士,这位朋友,竟是强盗? 他是强盗,他不是强盗,这种内心斗争超乎寻常,有如恶魔一般在皮埃尔纯洁的心灵中翻江倒海。在一段时间内,他都很肯定,绝对肯定地认为代-奥比埃先生是清白无辜的……这个神奇的信任感将他从痛苦中拯救出来。忽然,那让人刺痛的痛苦的现实又将他推回到恶梦似的恐惧之中:亲眼所见……月光下那鸭舌帽与宽袖长服,即使再过一百年,他也记忆犹新。 好一段时间内,他认为自己疯了。他的痛苦已经超出人体所能忍受的极限。他本想逃避肉体的痛苦,进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虚幻之中……他的失望达到极点。这时眼泪出来了,好似暴风雨后有利于身心健康的细雨一样,解慰着这年轻痛苦的心灵。他这颗心灵独自地承受了过重的负荷,有喘息不过来之感。 “不!不!一千个不!”他心忖,“这不可能!我在做恶梦,梦见了地狱,才产生这种幻觉:维奥莱特的父亲不可能是个罪犯……应该,我绝对应该继续了解随后发生的事。” 在他汗津津的额头上,他好似感到有一缕有益健康的阳光。这是千真万确的。在经历过可怕的一夜后,黎明来了。一缕阳光照进房间,像照进他的心灵一般。 一大早,为了避开维奥莱特,他在吻别母亲后,便打算跑到磨坊去。 “你怎么啦,我可怜的小家伙?”母亲对他说,有点不快。“你脸色好白!哦!这就是你晚上玩得太晚的缘故。你纯粹是自作自受,我知道你熬过夜。接受这严厉的教训吧,亲爱的孩子,你不准再这样做了。” 她吻了孩子,原谅了他。孩子紧咬下唇,以免泄露出这伤害人的隐秘。 皮埃尔很快地来到磨坊。福莱特一副逆来顺受的痛苦表情。她坐在河边,好似在等她的小朋友。她好似更加苍老了,那双苍白的手交叉地放在瘦膝上,托着她那蜡黄多皱的可怜的脑袋。 “皮埃尔,”她淡淡地说,声音里毫无愤懑,“有人偷了我的财宝。” 皮埃尔只得装出惊讶的样子,听她讲出事情的全部经过。 “是的,今天早晨,”她说,“我发现玻璃橱窗开着,你们见过的古匣子不翼而飞。窗户的方框被撬了,窗户大开着。” “小皮埃尔,”不幸的老妇人福莱特神情沮丧,“我非常痛苦。这只匣子在我眼里是最珍贵的纪念品。它一直是我的……” 她骤然停下来,叹息起来。 “夫人,里面有许多钱吧?……” “是的,”福莱特非常漫不经心地说,“这些剩余的财富,我本打算在日后用来做善事。而且尤其……” 她停下话头,一会儿又接着说: “我还有些树林、土地。这种偷盗行为并没让我太过痛苦,但是这种行为的动机则令我痛苦万分。” “什么动机?” “一些人的恶念,孩子,我看不惯坏事……啊!再说这个匣子!”她最后悲哀地说,“警察可能追得回来。” 皮埃尔蹦跳起来。 “警察!你报警啦,夫人?” “还没有。我马上就会报警的。必须报警。你怎么这种表情,孩子?” 皮埃尔着急地说: “啊!夫人,我恳求你,我恳求你,别报警!” “为什么?” “我还不能说。但是我敢肯定,肯定只有我才能找回来,找回你的匣子。你听清楚了吗,夫人,在……在……两天以后。对,就这样,夫人,两天。只给我两天时间,我恳求你!” 这早熟孩子的强烈反应令福莱特有点惊讶。但是她好似非常厌倦了生活,厌倦了一切,显得非常衰老与心不在焉,她简单地做了个模糊的手势。皮埃尔由此认为她同意了。 他立即谢谢她,火速离开了那里。 “福莱特今天早晨好似非常通情达理!”他心里暗忖。 他太年轻,显然不知道这种心态的好处。在他受到震撼的脑袋里,强烈的情绪冲动有时会有益于健康,而且近乎有治疗效果,能让共同的器官兴奋起来。 此外,他还有好些事情需要考虑。对他这副嫩肩来说,这种重担会压垮人的!他不仅仅要揭开偷窃行为的黑幕,而且还要争取时间来处理城堡主塔的扣押问题。 他知道,对维奥莱特的父亲来说,约定的时间马上要到了。一周时间过去了。也好,尽管他碰到小女伴时会感到尴尬,但是他仍旧向代-奥比埃家走去。他来得正是时候! 院子里,维奥莱特坐在界石上。拉齐比斯在她身边来来回回地撒欢儿,用魔鬼般的三角小脑袋拱着女主人的膝盖,想宽慰她,但是她的情绪一点儿没缓过来。她用围裙捂住脸,哭了。她哭得很伤心,用穿在身上的破棉布蒙住眼泪,让眼前这副场景好是可怜。 石阶门槛上,有两个男人等在门前。帕朗弗鲁瓦始终是奴颜十足,面露嘲讽,至于说布朗多,他那松软下垂的脸颊软软地下垂到肥厚的脖子上。自从上演了回音洞那一幕以来,他那潇洒的自信已经没剩多少。然而在贪婪的驱使下,他又按约回来了。 代-奥比埃先生亲自开门。维奥莱特捂着围裙哭得更凶了……执行要命的条款的时间到了,不是吗? “先生,”帕朗弗鲁瓦嘀咕地说,满面堆笑,“我们来扣押……” “表面上看应该这样。”代-奥比埃先生十分有礼地打断话头,目光清澈,嘴角露笑。 他用手指挟起一个信封交给帕朗弗鲁瓦。后者伸出那蜘蛛般的爪子。执达员摸了摸信封,神情怀疑地嗅了嗅。布朗多那陶瓷般的蓝眼瞟着信封。 帕朗弗鲁瓦打开信封,惊愕地数着。 “二万法郎!我们没话可说。这笔钱现在足以……” “好,先生,”城堡主人略微高声地说,“我们两清了,也没什么可以留住你们的了。” 无疑,拉齐比斯来了脾气。它恼怒于女主人不给它一点抚慰,故而阴险地溜到布朗多身后,用那黑发棕肤的小爪子支撑起身躯。它贪婪地看着放高利贷者的那只肥手,旋而照着那肥手上狠地一抓,这一爪好似在说再见。愤怒的猫儿在他手上留下一道可观的伤痕。 “喂!喂,维奥莱特!”代-奥比埃先生大声地对她女儿说,而这时两个虚伪的家伙也连忙逃了,“你把头蒙在围裙里,这样是不礼貌的!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给你讲过,”他用谜一样的微笑补充说,“那只蓝得像天空的蓝鸟会来帮助我的!” 皮埃尔脸色苍白之极,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十七、英俊王子 相反,维奥莱特一点也不快乐。她急于想知道内情。 她向父亲跑去,其速度之快,惊得拉齐比斯耳朵低伏,惊跳到墙上,抗议并诅咒起来。它本来就被这乱哄哄的场面搞得怒气冲天。维奥莱特气喘吁吁地问: “爸爸,你哪儿来的这笔钱,制止了这扣押行为?” “我给你说,是从蓝鸟那儿来的。” “不,爸爸,你开玩笑。我求你了,告诉我。” “你真好奇,小女儿!总之,既然应该让你知道,就告诉你吧:今天早上,一个我不认识的农民来到前厅。由于离得远,我没看清楚他的长像。当玛丽亚来告知我时,他已经走了。他在托座上放了一个信封,也就是我给布朗多的那个。信中有张小笺,上面写着几个字:一个知名不具的负债人奉上。” “一个负债人,什么意思?” “就是欠钱的人。” “有人欠你的钱?” “不,这正是让我绞尽脑汁而不得其解的地方。啊!我已经将经过讲完了。” “这事好古怪……” “对,这时我想起了通吃叔叔。你知道……准确地说不知道,你不知道……他的事情很说不清!他为人慷慨,对凡是前来求助的人,他都会慷慨解囊。一句话,他留下这些借账。如果一个匿名的负债人推迟了还债时间,这也是可能的。我会去找这个人。呀!现在吗,谁也想不起是谁。” 代-奥比埃先生好似被这个问题搞得心烦意乱,领着维奥莱特回到家里。 稍为不远处,皮埃尔独自留在那里,孤孤独独。他在河边高尚地让维奥莱特误认为他胆小怕事。从那时候起,他便意识到她用另一种目光在看自己。难得的是,不幸的小骑士对自己的勇敢与高尚果然能守口如瓶。他自认为是“多事先生”。 他心事重重地走了,担心不已。 “凡是前来相求的人”,“借账”,“匿名负债人”!这些用词太过实用,他在童话故事与骑士小说中都读不到的。在他眼里,这些词似乎很难理解,或者是空洞乏意。他机械地独自重复着这些字。 父亲对女儿作出的解释模糊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猛然间,不安,一种可怕的不安重新占据了他迷乱的心,其速度之快就如盖邮戳一样……耿耿于怀的感情让人感到阵阵刺痛,难以忍受。 “不,一千个不,”他暗自说,“代-奥比埃先生不可能是强盗。我的疑心病太可怕了。” 于是,耿耿于怀的感情恶魔般地回答说: “对这种巧合,你作何解释?这两万法郎到得恰是时候,对此又作何解释?……这些钱怎么落到代-奥比埃先生的手里?要知道,他也清楚地知道福莱特的那只匣子盛满了金币。” 可怜的孩子感到他满脑子几乎全是疯狂的想法。他需要某个知心朋友,需要参谋…… 谁!母亲?不,一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阻止了他。弗朗索瓦,那个非常实在的小绅士?他仅是半喜欢这个人,而且据说他刚刚走了,到英国求学去了。 忽然,一道灵光掠过脑海,好似流星一样。 英俊王子。 对。在吸取人生的沉重教训的同时,皮埃尔从虚幻中摆脱出来。他在体验到人类的现实生活之后,梦幻消失了。这时,他清楚地知道英俊王子仅仅是个画家,正如代-奥比埃先生说的那样。在假期之中,他要尽可能地挣钱。 为什么不去请教这个令人有好感的年轻人呢?当然自己还不知道他住哪儿。他与福莱特非常熟!他会与自己一道寻找丢失物的。 有了想法便是行动的开始。决心已定,皮埃尔头顶正午赤热的阳光,走在通往市镇的大路上。这时正是下班时候,汽笛像个大怪物在那儿高声鸣叫。 这些男人们积极地面对生活,与他们相接触令皮埃尔有点不安。太好了!在着手大战之前,应该知道首先要战胜自己……在岔路上走了一刻钟后,他决定走进一家既低级又可怕的小客栈。客栈那过于单薄的红砖墙高高矗立,离烟雾腾腾的工厂不远。 在一排散发着朦胧香味的锅与锅之间,旅店老板正忙忙碌碌。他将画家住的房间告诉了皮埃尔。皮埃尔毫不犹豫地上楼。他感到马上就可以得到救助与鼓舞了……在惶惶不安的黑夜之中,他盼着“朋友”的救助。 朋友?皮埃尔对这年轻的画家了解太少,但是此人好似非常细心,非常温和。这孩子很清楚这事:故事中说,英俊的男子必然是心地善良之人。 在一个小房间里,他找到了英俊王子。旅店老板讲过,他的真名实姓叫维克托-比卡伊。在这乱糟糟的房间中,他正在收拾皮箱。 “你好,小皮埃尔。”他毫无热情地说。 他正忙着自己的准备工作。 面对这种欢迎,皮埃尔的热情顿时冷下来。他忽然感到不自在,只好无话找话说: “你好,我来……我来……” “来与我道别的。这太客气了。” “怎么!你要走!你应该在整个假期都留在这儿,对吗?” “对,”画家说,“我收到一封电报……我母亲病了。我很着急。” 二人之间出现了沉默。皮埃尔额头贴着玻璃窗,看着路上,转过身,机械地注视着房问。绿锡壁炉的镜子前,有几朵人工制作的花卉在灰尘中逐渐干瘪。他来到镜子前停下来。他清楚地,非常清楚地从镜子里面看到这种场面: 比卡伊想不到自己落入对方的观察之中,他从枕头之下拿出个小包。由于报纸包得不太严,从报纸的裂隙中露出一点银质金属。他偷偷摸摸地将它裹在衣服中,放进箱子里。皮埃尔眉头紧蹙,眼神不快。 这时,皮埃尔忽然起了怀疑之心,并且为之木然。这种怀疑既可怕又令人快慰。在这种感情的冲击之下,他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事情这样发展实在超出他的意料,不过他明白了。他的本能从来没欺骗过他! 绝对……在他绝没怀疑过的东西中,他逐渐发现了问题,尽管当时他那稚嫩的心正处在极度的亢奋之中。 是那东西吗?当时画家神色慌张,飞快地将它藏起来了。这可能是……猜到什么了呢? 那么?代-奥比埃是无辜的啦?他的第一直感没有骗他。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强盗……啊!多么可怕!是英俊王子? 一个小时的场面有时足以让人成熟。皮埃尔只是一个病态、早熟的孩子。尽管这些事好似闻所未闻,但是却将他塑造成了小绅士。正直的情感与潜在的意识可能会扶着他向前。 后来,他重温了刚才的场景,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冷静与清醒。他现在状态好吗?他父辈是位伸张正义的人,是穿长袍的严厉的法官。他的眼睛虽说盯着镜子在瞧,他的声音虽说有着自己的音调,但是无论是目光中还是声音中,都响起父辈的心灵呼唤,不是吗?冥冥之中,他感到一些比他更有力的东西引导着他的行为举止。 “你想不想让我帮你整理箱子?”他转过身对画家说。 “不!不!谢谢……这完全没有必要。” 皮埃尔与英俊王子之间再次出现凝重的沉默。 皮埃尔最后接着说: “你的箱子真好看,全新的。不过,你看看,装得太多了关不上。” 皮埃尔想打开箱子。 “别动,别动!”画家突然大声地说。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讲话。 后来皮埃尔缓缓地说,声音压得很低: “我见过福莱特。” “哦!我真想与她道别。但是没时间了。请你代为转达我的歉意。” 皮埃尔没有回答。他思考着,寻找着一种战术。最终他说: “有人偷了她的匣子。” “什么匣子?”那人说,表情惊讶。 “她的钱匣子。你也清楚,放在玻璃橱窗里的那只匣子,你与我们一样都看见过……好像里面装满了金币与钱钞。” “这不可能嘛!” “可能!玻璃橱窗被强行打开了。” “但是从哪儿进去的?” “从窗户,一个窗格被砸破了。” “为了进去?” “那人从梯子上爬上去的。” “这就是说你心有所疑!” “不,我当时在场。” “你…你……在那儿?” 画家面色苍白,薄薄的嘴唇轻微地颤抖起来。 “是的,我在那儿。梯子是从代-奥比埃家拿的,后来又被送回去。偷东西的人从我身旁走过,当时还有点儿月光。” “那时,你见到他啦?” 皮埃尔没有犹豫,以超乎年龄的勇气,清晰地回答说,声音严厉: “是。” 这简单的字掷地有声,就似在这沉寂中停滞下来一般。 “哦!……你知道谁是……你敢肯定,”画家结结巴巴地说,脸色越来越苍白。 然而他似一个被困的野兽欲寻出路一般,想了想,后来暗示地说: “听着,皮埃尔,我不想指控任何人,但是我听说代-奥比埃先生正缺钱,他遭受着放高利贷者的挤兑。你知道,他非常了解福莱特。你没见到小偷的穿着吗?” “是的。有人穿着代-奥比埃先生的衣服,但是我知道不是他,我了解他,你听清楚了吗?更让人恶心的是,这个强盗却借机嫁祸与人。” 比卡伊仍旧思考着,后来他耸耸肩,神情冷漠地说: “这可能,总之这与我何干?” 他扣上箱子,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皮埃尔走到一根由再生毛织成的响铃粗绳前。这根绳子拴在红棉布的床围上,客栈中可怜的小床便是用这些布围起来的。 “你做什么?你做什么?”比卡伊大声说,跳了起来。 “我拉铃,好叫老板进来把你的箱子送到火车站。” “没必要,小白痴!我有力气,很有力气,我不需任何帮助。我已经结过账了,火车站就在那儿。” “不,”皮埃尔说,“箱子太沉了,沉极了,我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威胁。皮埃尔稍为一震。在这场不公平的拼斗中,他担心力气不支。他坐了下来,精疲力竭。不!这种态度是懦夫。说不清的力量,受教育时学到的坚定原则支持了他。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并没有意识到,因为他太年轻了——正直的感情与清醒的头脑就是他的武器。他站起身,重新走近铃绳。 “一会儿,小客栈的老板便要进来。当他来的时候,我告诉他在你的箱子中有只银色的匣子是你偷的。” “你疯啦!你疯啦!”比卡伊叫着说,拳头紧握。两对眼睛互相逼视着。 这会儿,皮埃尔感到了死亡的呼吸。阳光不带任何欺骗性,尤其不会骗小孩。它照在强盗脸上,这张毛绒绒的白脸已经扭曲。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兽性的本能,这种本能这时已经涌上来。为了维护荣誉,他可能会杀人。 那让人受不了的目光仅仅持续了一会儿。皮埃尔顶住了这疯狂的目光。在人类史上,有些事绝不新鲜,这时它又出现了:天使战胜了魔鬼。在孩子充满指责的清澈目光中,比卡伊输了,颓然溃塌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找到个位置坐下,泪如雨下。 “是的,皮埃尔,是我。我是个小偷!啊!皮埃尔,你知道吗,自从我做下罪孽之后,我便一直受到痛苦的煎熬!然而,我只能意识到这点……答应我说你理解吧?皮埃尔,我以最圣洁的心向你发誓,我并不是想得到你的同情,才这样说的。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是个不幸的人。我经不住诱惑,我堕落了。哦!皮埃尔,皮埃尔!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里,不幸的人在说老实话,他早已习惯甜美的生活,变得贪婪。你,一个富人家的孩子,当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世的操劳,终生的受苦,住在麻疯流行的地区,吃着三分钱买来的羊角面包,因为他想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因为他喜欢这里的某位姑娘,因为他想娶她,因为他有个穷困潦倒的老母亲……” “对,”皮埃尔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说,这表明他在崇高的时刻接受了对方的悔意,“你不仅偷了东酉,干了坏事,而且你还指控了一个无辜的人……” 比卡伊的胸膛因哭泣而上下起伏。在他心里,后悔之感倏忽而起,他的天良还没被恶习腐蚀殆尽。 “是的……这是可怕的。但是皮埃尔,想想诱惑,想想在家里饥饿的日子,也请为我的未来想想吧!这关系到我一生的命运。我昏了头,这钱在那儿睡大觉,这老妇人甚至不会用它。哦!皮埃尔,真的,我是个不幸的人。我向你保证,不幸的人是经不住诱惑的。我发誓,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犯错误!” 在皮埃尔的内心中,进行着一场剧烈的斗争。他知道为人应该正直,但是他也知道,慈悲之心对初次犯错误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当他还是个小孩时,父亲对他这样讲过:如果希望这个社会之中没有坏人的话,就应该让初次犯罪的坏人有羞耻之心,有犯罪感。忽然,一个非常古老的故事,准确地说,是他父亲给他讲的故事,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他不再犹豫,决定马上将这个故事用在现实生活之中。尽管他还年轻,他在战胜并原谅这个人后,便庄重地说: “比卡伊,你会成为一个诚实的人,但是我应该得到你的保证,请给我写张字条。” “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你马上写……我不能说这事必须怎样写……总之,你马上给我张纸条,在上面写明你干的坏事,并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只要你行得正,我就撕了它。你只能写好这条子……我吗,不知道怎样写,你懂了吧。” “你疯啦!”画家厌恶地回答,“我用信誉担保就足够……” “信誉担保?”皮埃尔淡淡地说,抬起明亮的有疑问的眼睛“……你的荣誉?……” 画家低下了头。 “的确,”他说,“应该重新找回,找回荣誉。” 他站起身,大步地在室内走着,低声地说着些没头没脑的话。 皮埃尔看着他,走向铃绳…… “我唤人啦!”他说。 “没必要!”比卡伊用疲倦的语调说。 后来,他再度瘫软下来,像一块破布。他来到那张铺着哔叽台布的桌子前。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上,在吸墨水纸旁,显著地放着缺口的墨水瓶。他犹豫一下,拿起来,又扔开,再拿了起来。 最后,他一气写下来: 我承认,在我迷茫的时刻,犯下了有辱斯文的严重错误。今后,我一定努力工作,担负起人生的责任,以弥补该过失。 维克托-比卡伊 鹅毛笔在签字的时候笔尖断了。 他将纸递给皮埃尔,后者阅看起来。 “好,”他说,“收拾你的箱子,但是给我……你知道是什么东西。” 比卡伊好似在梦臆中一样既像在做事,又像在唠叨。他拿出匣子,递给皮埃尔。 “再见,”孩子说,“因为我们还能再见,我敢肯定。” “再见,皮埃尔!我的前程就捏在你手里了。你想作小绅士,不一定能成功。我怕你滥用这个秘密……” “啊!”皮埃尔淡淡地说。 “谢谢,你毕竟救了我。” 比卡伊害臊地将手伸出来,想与皮埃尔握手。 “以后再说吧!”皮埃尔说,“会有这一天的,我肯定……”他走了。 几分钟之后,皮埃尔长大了,也变老练了。他腋下挟着珍贵的匣子从市镇里出来,向磨坊走去。这时,成千上万的思绪交织。碰撞在他迷迷糊糊的大脑之中。他感到自己还没有看懂生活,便直截了当地蹬上了人生的活舞台。 仙女、神仙、吃人妖精、小矮人、精灵,所有这些森林深处的人,他这时总算懂得了他们在写人间悲剧的作者笔下,是多么的不现实与幼稚。 为了赶回去让福莱特放心,他是跑着去的。当他赶到磨坊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了。他对自己的表现非常自豪,福莱特一定会谢谢他!届时,她不知有多高兴! 但是……实际上……不!这时他在想什么呢?他不应该见福莱特。她会向他问许多问题……他不知该如何对答。再说,布斯加尔妮埃夫人不是教过他,做了好事不得自吹自擂吗? 当然,他对独自品尝成功的喜悦颇有点遗憾。这孩子来到磨坊,将匣子放在装运食物的小筐内。这时的小筐,在微风的拂动下好玩儿似地摇曳摆动着。他再回到渡船边,好似他自己就像强盗一样,全速返身,以免让福莱特看见。不过福莱特也没出现。 “哦!你来啦!你从哪儿来呢?你好像太疲劳了!” 是维奥莱特在这样讲话,她好似淡忘了她的仇恨。皮埃尔在路上差点儿与她撞个满怀。当时她正在那儿独自散步。 “有点累,是真的,但是很快活。”皮埃尔说,“我把别人委托我的匣子送还给福莱特了。” “可能吗?可能吗?有人将匣子委托你?哪儿?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为什么?谁?讲,快讲,快点!” “不,小维奥莱特,”皮埃尔庄重地说,“算是给我个大面子。这事,请别问我……请别问我,千万别问我!” “你这个白痴!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没有权力回答你。我没有权力对任何人讲。” “不对任何人?” “啊!不,不对任何人讲!” “甚至你母亲?” “不!甚至连母亲也不讲!” ……皮埃尔这次吃午饭又晚回去一小时,布斯加尔妮埃夫人有点严厉地指责他说: “绝不准这样!皮埃尔,你以后就不能理性些!”她说,“看看,你到乡间玩成什么样子啦!如果你再继续下去,就不给你吃餐后水果。今天算我原谅了你。” 十八、人生大课 在这连续的感情冲击之下,皮埃尔的心情虽说渐渐平静了,但比较缓慢。身体的困乏与精神的波动早已搞得他伤痕累累,好像遭到大批小矮人雨点般的捶打。在随后的日子里,他要么单人独处,要么与母亲在一起,要么有维奥莱特陪着,他差不多处于绝对的休息之中:呼吸着新鲜空气,享受着嫩草的馨香。出事后的那天晚上,他凝视着夜空中漂动的红云,自己也陷入了沉思:思索着内心那些千奇百怪的想法。这些想法有如钟声乱敲,在他发热的头脑里东奔西窜。 “你显得严肃多了!你长大了!”母亲经常充满慈爱地说。 皮埃尔是骄傲的,因为他感到自己成为大人了。在他第一次与小女伴回到福莱特那儿去的时候,他见到福莱特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高兴,自己反而有点手足无措。显然,她对找到匣子是满意的,但是她的幸福一点也没泄露出来。在人生中遭受过太多痛苦后,想高兴也达不到较深的程度。她甚至没提出任何问题。 “你仍然很高兴吧?”皮埃尔询问说。 “对,对,小家伙,”福莱特回答说,“但是当人太老了时,也就失去了那么一点点喜悦的感觉。” 皮埃尔太年轻了,无法接受这种近乎完全冷漠的表示。他看着福莱特美丽的眼睛,稍显不安。对方的眼睛还是那么水灵,就像秋末花园里迟开的鲜花一样。 “夫人,”他还在说……“这话,我本来不敢与你讲。我以前认为你有点妖气,不知你想到过没有?因为……请你原谅,我们先前几次见到你时,你唱的歌有点古怪,古怪得让人觉得你不像是常人。对吧,维奥莱特?” 维奥莱特用拘谨与小心的动作表示同意。 一丝微笑在那妇人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 “哦,”她说,“这完全可能。我始终想不起那个时刻。我认为自己当时有点病态。不过是你们将我治愈的。” “怎么?”维奥莱特问,比皮埃尔还好奇。 “用神奇的仁爱,孩子们,上帝说过:‘相互爱吧’。我,你们看见了,我的亲人尽已去世,绝对没人会爱我。当我受到巨大打击的时候,你们温暖了我的心。女神中最美的,便是爱神,我还没与你们讲过她。她用神棍为我摩顶。当然那神棍就是你们,我的小天使。对此,我将永远铭刻于心。” “夫人,”皮埃尔又问,“我早就相信有件事……我不敢说……” “讲吧,孩子,”福莱特鼓励地说,语气温和。 “好吧,在画家为你画像的那天,我便有此想法,认为你是沉寂森林中的睡美人。我真蠢,不是吗?但是,你当时似乎很年轻!” 维奥莱特用坚硬的指甲捏了捏皮埃尔的手臂,他懂了。 “啊!请原谅,并不是因为我觉得你已经上了年纪,只是有点……” 福莱特的脸沉下来,好似打开的门又砰地关上……她好似在打量自己。她谨慎地对他们说。 “作为老太婆中间最老的老太婆中的大姐姐,我好像还那么年轻?这仍然是可能的。有些时刻,朋友们,整个过去都会涌现在我的脸上。可以说这是对毁去的幸福的一种留恋。在我的眼睛里,你可能看见过光彩,这是对逝去的欢乐的短暂追忆。” 皮埃尔不敢说“不”。再说,他的舌边又涌起其它的问题。 “夫人,”他果然也是个不知疲倦的好问者,“你这儿有些奇异怪事。只有它不在这儿时,我才敢说。你为什么会有只蓝鸟?” “它不是蓝色!我为了好玩儿才这么叫它。它的羽毛其实不止蓝色。” “我,我看它一身纯蓝。”皮埃尔说。 “不,”维奥莱特说,对自己的知识颇为自得,“我注意到它还有红绿二色。” “为什么它能讲话呢?”皮埃尔再次发问,“这不太自然。” 这次,福莱特畅心地笑了,简直就是百年老琴发出来的纤细笑声。 “它会讲话,是因为我教的!亲爱的让诺只不过是一只鹦鹉,它也快百岁了。几乎一开始我便熟悉它……” 鹦鹉能讲话!这倒是真的!以前,皮埃尔在某些地方也读到过这些内容,只是淡忘了。其实,包括维奥莱特在内,他们到现在为止也从来没认真观察过这些多嘴的鸟儿们,这些浑身披着美丽羽毛,住在远处岛屿上的小东西。 决定性地说,幻想书将永不再翻。皮埃尔感到人类的呼吸越来越接近森林,接近了河边,以及接近周围的环境,从而驱散了魔幻之景。他有点悲哀,因为失去了鹅妈妈之类的童话故事。这时他思绪一动,眼前又现出了小客栈那可怕的场面。 福莱特,这时本该称她为聪明的福莱特,让他担忧起来。这是他的直感。 “小家伙们,”她说,“应该经常来,经常。别放弃磨坊,也别放弃森林。你们长得越大,便越需要品味乡间的欢乐。在现实生活的美景之中,乡间之景当属最美丽的。你们在生活中越走得远,尤其是在看到现实生活剪断了你们梦幻的翅膀时,你们就越需要得到宽慰。到这里来吧,你能寻找到最和谐的安慰。把你们的痛苦放到树间的摇篮中,让微风摇动着嘎吱叹息的摇篮,哄着痛苦睡觉。在这充满魅力的河上,你们能够寻求到宁静,你也会很快学会在这片神奇的蓝天之下怎样去爱。” “‘去爱吧’,孩子们,爱就是指与‘劳动’有关的事物,能让真诚的生活达到最佳的平衡……” “她可能在讲大道理。”皮埃尔心中暗想。 “我有点儿烦了。”维奥莱特心忖。 很快,他们与这妩媚的老妇人道别。衰老啦,啊!对,这次她的确衰老了!她坐在柳条椅上几乎没动,令人不禁暗猜,她那毫无血色的身体仅仅能维持她那摇曳不定的最后呼吸。 在好几天里,孩子们经常来看福莱特,后者始终给他们讲动人的故事。故事中的结局总是结婚。真的,他们有点迷茫。 在他们家里,房客布斯加尔妮埃夫人与房东代-奥比埃先生无疑应该结账了,因为他们已经分不开了。有一次竟然出现了这种事: 在万佩尔庄园的某处,皮埃尔与维奥莱特正看着图片。外面,下着绵绵细雨。雨滴落在沙砾上,那沥沥的雨声是悲伤的,无限悲伤的。 当代-奥比埃先生一阵风似地冲进来时,布斯加尔妮埃夫人正在看书。他特别冲动,甚至没有看到两个孩子。 “夫人,”他吻了吻女主人的手后,直截了当地说,“夫人,我非常惊讶,你已经看见了!总之,我到底来了,为此还请原谅。我是个乡下人,不懂礼节。你想施恩于我,我十分感谢,非常感谢。然而我应该告诉你,我们代-奥比埃家族从来不会有人会接受如此重礼。” “怎么?你想说什么?”布斯加尔妮埃夫人问,假作惊讶。 “这事,夫人,你不会不知道吧:那天,有个农民给我们拿来两万法郎,从而将我们从困境中解脱出来……” “哦!这就是秘密的关键所在。”皮埃尔心忖……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用美丽的目光看着与她讲话的人。 “先生,”她说,“这些事与我无关呀。” “不,夫人,有关!我找到了那个人,我问过他。在我的诘问之下,他最终承认是你给的钱,并要求绝对保密。”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缕红晕。她的眼皮稍稍动了动,低下长长的睫毛,好似想护住有伤的眼睛一样。 “那么,亲爱的先生,”她坦率地说,“我无法否认了,因为我不喜欢撒谎。你想怎么样呢?我是一时冲动,自愿的……我知道你一时有困难。这笔账以后再算吧……算是借款吧!一个邻居,一个暂时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借的。我不对吗,不知趣吗?” 她的声音很甜,代-奥比埃根本无法生气。 “我很想对你说对,夫人,”他说,“但是我家从来不曾接受过任何馈赠。当然你并不想得到任何扣押,这就与众不同了。我不能只指责你的好心……然而不管怎么说……我得坦率地告诉你,你让我感动,但是你也让我感到受了伤害。” “但是,先生……” “啊!夫人,”代-奥比埃先生打断她的话头,“我肯定感谢你的好心,你的行为已经表明了,但是我不能接受。我甚至认为在礼仪道德的束缚下,我不能再来这里。” “怎么啦,先生?” “夫人,你非常清楚这件事将会闹得满城风雨。我能持什么态度?就我自己而言,我会为欠下你的债而时时不安。此外,我还想过……我的负担太重了,我必须卖掉奥比埃城堡。一旦我手里有钱,我立即给你送来。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强烈地反驳说: “先生,不能这样!怎么?就为这一点点钱,只是由于钱的问题,你就要与我们断绝往来?” “实在不幸,夫人,正是因为我们之间出现金钱问题,我只好做出这种牺牲了。啊!我很看重这些……不过,一周以后,我便能凑齐这笔钱给你送来。在我卖掉城堡之前,我不会再来了。” 代-奥比埃先生说话时,声音也很柔和,不难猜出他很受感动…… 拉齐比斯脚跟脚来了,它浑身光彩,热情地喵喵直叫。 孩子们再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 一种朦胧的感觉告诉他们,如果他们的父母发现他们在场,他们肯定非常不快。 他们离开了,手拉手地来到花园深处,在棚架下坐下来,有点哀伤。 “皮埃尔,”维奥莱特犹豫了好一阵后,开口说,“真奇怪,你有没有注意到爸爸在说不愿再见到她的时候,看着你妈妈时那神情……神情……我说不好……到目前为止只有看我时,他才有那种神情……” “对。”皮埃尔简短地说,声音低沉。 夜晚来临。树木被哀伤地裹在朦胧的夜色之中。在沉重与哀伤的气氛之中,两个孩子回家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非常阴郁,因为有些事情起了变化。维奥莱特和皮埃尔都避开自己的家。代-奥比埃先生,神情阴沉,经常呆在书房里坐着,手抱着头,他的猎犬用谴责的眼睛看着他。它静静地呆着,为失去了追猎野兔的机会而恼怒,它的目光不停地瞟向那歇在一边的猎枪。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烦躁不已。他们去田间散心,看农人们收获劳作,最终总是徒劳无益。 然而忧心忡忡经常能产生出良好效果,这让两颗受苦的心靠近了。在他们不愿承认的苦难之中,他们之间的亲密感增强了。 晚上,他们一道出外去领略大自然的风光。在地平线那一抹蓝线之上,显现出收获农民的身影,夕阳的余辉为他们的轮廓涂上一层金辉。 马匹有节奏地迈着碎步向前走着……在清澈的空气之中,能听到大型小麦收割机的巨大的金属磨磕声。收割机的刀刃像剃须刀一样闪烁发光。在它们的割剪之下,金黄色的庄稼纷纷伏倒,好似在巨型鳃角金龟的爬行响声中,收获的农人与他们的机器每走一步,都要剪去大地上那厚厚的金色黄发。 皮埃尔幻想少了,变得更多沉思与庄重。他这时更真切地感到乡村农民的庄严伟大,他们是为大家种植粮食的人…… 这些农民逐渐地转变了他对小矮人与神仙鬼怪的认识。 一片淡紫色的夜幕降临了,农村大地随之沉静下来。这时他与维奥莱特一道回去了。 农活儿停了。他们看到毛绒绒的羊群向羊厩走去。钟声敲响了,召唤着这些笨拙的小天使们。它们迈着碎步跟在母羊身后咩咩叫着,那小小的样子蠢笨得可爱。一切都笼罩在绵绵无力之中。 “我们从万佩尔花园回去。”维奥莱特说。 “就这样。”皮埃尔甜甜地说。 他们向前走去,打开门,一个绿色的棚架映入眼帘。棚架下遮掩着一把乡间长凳。 忽然一个清晰的场面映入眼帘,在他们明亮的眼中再也无法抹去。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坐着,斜着头,脸色酡然,浑身轻颤。坐在她身旁的是代-奥比埃先生。他好似真地很激动,温情地吻着她的手…… 有些话像苍蝇一样漂荡在夜晚的上空。他们模模糊糊地听到代-奥比埃先生即兴讲的话。孩子们只听到只言片语: “永恒的爱情……我的债务很快将得到偿还……没你,难耐的寂寞……结婚!……” 这就好似一串扯断的珍珠,而皮埃尔与维奥莱特则无心拾起散乱的珠子。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已经足够了。他们的父母可能也惊愕于这种温情,惊愕于这爱情的纯真吐露。当他们骤然站起身时,孩子们早已撒腿跑到乡间去了。 他们两人气喘吁吁,坐在路边,相互对视着。这时他们发现对方都哭了。 为什么?他们实在不知道用哪种方式来准确地表达他们的心情,但是那种迷乱与嫉妒的感觉令他们不安,他们感到有人刚才从他们那儿偷走了父母的温情。这些美好微妙的东西,在他们眼里,只有他们才配独享。 他们别无它想,只有一个意愿:逃,狂逃,回到森林之中去。森林中充满欺骗性的梦幻,森林中能得到希望中的欢乐。像在人为的天堂中一样,这种欢乐能宽慰生活中的残酷现实。 “我们走吗?……”皮埃尔说。 “好,到福莱特家去。”凭直觉行事的小维奥莱特打断他说,她明白朋友的心。 福莱特没有在河边等他们。这是一种失望。但是两个孩子自己走进磨坊。那门好似独自为他们开着,权作特别的欢迎。 在大厅前半部,福莱特半躺在安乐椅上,靠在已经熄灭的小火旁边。她好似极度疲倦,但是好似在盼着他们的来访。她表情非常温柔,听着两个寂寞孩子的哭泣,以及对整个场面的叙述。他们的感情天真强烈,他们向她讲述了一切。 她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始对他们说: “不久以前有一个可怜半疯的老太婆被你们治愈了。孩子,在她死去之前,你们应该知道这些。我想起了当乘船顺流而下时,她为你们唱的歌: 布斯加尔妮埃,代-奥比埃结婚在即不用猜 “这是真的!”皮埃尔和维奥莱特感到震惊,他们心想,“这是真的!她全都预见到了。” “对,对。”福莱特接着说,表情带着垂死的微笑,好像她听到了他们内心的独白。 “对,福莱特知道一切,猜到一切,我那天对你讲过……” “你们看看,亲爱的小家伙,”福莱特好似在与他们进行心灵对话,“你们的父母孤独无依,非常孤独……在生活中感到寂寞的人,谁不想走出内心的孤独?啊!他们慈祥地爱着你们,但是你们还没有长到相当的年龄,无法在人生的道路上帮助他们,支持他们。他们仍旧很年轻,有权享有一点幸福。只有你们在撮合他们的婚事时,你们才能给他们这种幸福……对!对!现在,既然你们期望着欢乐,你们便值得这样去做,这事我清楚。孩子们,我等着你们的到来,再教你们了解人间生活的崇高准则。” “要想创造真正的幸福,就应该无限地爱着他人,我们喜爱的人便会得到幸福。他们身上的幸福反应,就似我们照镜子看到自己一样。如果你们想真正得到幸福,亲爱的,我非常亲爱的小家伙,忘记点自己,而向女神之王求助吧。我一直不情愿在你们面前提到这位牺牲女神。去吧,小家伙,勇敢些:考虑考虑我给你们讲过的话,给我说声晚安。因为……” ……福莱特没继续下去。她像一盏将熄的灯火,已经达到力量的极限。孩子们理解她,再没说什么。他们分别吻了吻她蜡黄的额头,走了。二人都陷入了沉思。 夜幕忽然降临。地平线上,只看得见几丝残辉留下一抹淡红。这时一轮明月在幸福之夜的乳白色的蒸腾之中缓缓升起。在坦坦荡荡的大自然中,一只猎头鹰没有意识到这亲密的场面,冲着月亮发出第一声鸣叫。 尾 声 许多许多日子过去了。夏天渐渐地深入,在更加苍茫的天空之中,开始出现“圣母玛丽亚之子”的缓慢队列。树上的树叶渐渐地变成红色。草地上,秋水仙低下娇嫩的头,它头上还有柔嫩的锦葵。对于那次棚架下的场面,以及他们对福莱特的拜访,皮埃尔与维奥莱特在一起只谈过一次。后来,由于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对这过于沉重的记忆只能保持沉默。 他们仍旧出外散步,一起玩儿。尽管他们的年龄不断地变化,但是他们的目光经常蒙上几丝忧郁。其实他们的目光也刚刚学会了看待生活。此外,他们再也见不到福莱特,也无法从她那儿得到欢乐,得到鼓励了。一天他们又回到磨坊,在门前却见到市镇上的一位妇人。 “你们来这儿干啥?”她问他们,双手叉在腰间,有点粗俗。 “看福莱特。” “你们再不能见到她啦,小家伙,她病得很重。”这仆妇关上门。 她受人指派,前来照看他们的老朋友。后者身体之虚弱,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也不能接待他们了。 皮埃尔和维奥莱特感到格外痛苦。 在他们悲哀与懂事的过程中,他们渐渐记不得这条通往忧郁磨坊之路了。 从布斯加尔妮埃夫人方面来说,她忧心忡忡。在与儿子见面时,她好似都感到手足无措。在万佩尔再也见不着代-奥比埃先生。他整天地又消耗在打猎之中。两个人,无疑都同意做出牺牲。 在理解孩子们的痛苦之后,他们可能已经放弃了几乎拟就的结婚计划。对这件事,皮埃尔和维奥莱特则毫不知情。 然而有一天,当万佩尔的壁炉中首次跳耀着秋天的炉火,布斯加尔妮埃夫人静静地坐在壁炉前绣着花时,坐在她身边的孩子们好奇地伸长了耳朵。 有人敲门。 “请进!”说着,布斯加尔妮埃夫人一阵颤栗。 是代-奥比埃先生。他走上前,举止有点拘束,神情显得尴尬。他的手中固执地玩儿着表链。皮埃尔注意到,他衣冠不整。这次大家发现,他并没有打扮得鲜美漂亮出外散心。灰尘扑扑的皮鞋表明他走过长路。那条旧猎裤的膝盖处有个大折皱,从而失去了初购时的新美。 “夫人,”他说,声音有点枯涩,“请原谅我冒昧地闯来。我是有事才来的。我从市镇公证人那儿来,他替我找到了代-奥比埃城堡的买主。” 他抑制不住一声重重的叹息,强装出快乐补充说: “我总算能从家传的老房子中摆脱出来了。报价是切实可行的。这样,我便能偿还你也了解的债务了。我只想恳请你帮个忙,夫人。住在这儿好像对你有好处,你的孩子也能得以茁壮成长……在十月一日前,你仍是我的房客……我请求你多住些日子……啊!请稍安勿躁。我再不会随时来打扰你,但是……我请求你……夫人……别拒绝。维奥莱特很喜欢她的小朋友住在这儿……再说……上帝,对!我吗,虽然不再来见你——因为在我搬家之前,还将有些商务问题需要解决——但是当我感到自己身边有人生活时,我也就不会有孤独感……这可能是一种幻觉,但是幻觉有时也是甜蜜的……这好似是幸福的一种反应……” 皮埃尔早已看着维奥莱特。从福莱特那儿回来后,孩子们无疑相互倾吐了许多心里话。因为,面对着皮埃尔询问的动作,维奥莱特低着头,这表明她同意她的朋友要讲的话。 “妈妈,为什么不留在这里,过整个冬天呢?”儿子问。在这种极端不安的沉寂之中,他这句话无疑引起了涟漪。 “这是什么意思?你的学习呢,皮埃尔?”布斯加尔妮埃夫人问,十分激动。 “我的学习!我的学习!我在这儿也学得很好。请个家庭老师,如果你需要的话,妈妈。对我来说,我也喜欢乡村小学,与维奥莱特一样。” “你,在这里过冬?” “为什么不?我在这儿生活不错。你也是,妈妈。我们将在这里恢复健康……一二年过得很快……此外,妈妈……” “此外什么,亲爱的?” “我好像觉得……我好像觉得……”他补充说,有点儿使劲,“你呆在这里很幸福……” 她脸红了,皮埃尔颇感难受,两眼湿润。但是他强挤出笑容,接着说: “乡村的环境对你有好处,非常有好处,妈妈!在代-奥比埃先生上次来访之前,你就变了!有时候你唱起歌来……房间里也摆上鲜花……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的欢乐。既然你身体不错,就应该请他多来走走……对,妈妈,我从来没看过你这样……从来没有……哪怕是我小的时候,你将我抱在腿上的时候……。” 他说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母亲看着代-奥比埃,一切都显得有点拘束与激动。 她最终说话了: “可是我不愿意让我们的朋友失去这次售房的机会……” “啊,计划很简单,”代-奥比埃先生说,他无意识地、诚挚地流露出那份热情,“我有办法搞到自己需要的钱的……不,夫人,重要的是你能留在这里。走!不行,这绝不行。你很清楚,亲爱的夫人,你儿子皮埃尔说的什么……” 对话……进行得有点艰难……但是没有结束的意思。 沉重的钟声打断了谈话。钟声的回响沿着城堡的围墙消失了。缓慢的、有节制的,市镇教堂的大钟将其清脆的音符送上天空。这音符缓缓地震动着窗户,秋天的晚风已经为窗户蒙上一层水气。 “怎么!”代-奥比埃先生叫着说,“可能是丧钟!” “对,先生,”一个女仆进来,她刚获悉可怜的福莱特夫人去世的消息。她的灵魂到了天国,甚至没有受苦。“他们刚抽出时间去通知神父与医生。正如她的守护人所说的一样,那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世了。有位先生肯定地说,她至少活了一百多岁……” “福莱特死啦!……”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他们的神经已经很是紧张,本能地抱在一起,童年苦涩的热泪潸然而下。 第三天早上是福莱特的安葬日。 两天来,皮埃尔一直高烧不止,而且异常悲恸。在葬礼前一小时,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对儿子说: “小皮埃尔,我不认识你的老年朋友,但是我代替你出席她的葬礼。你,可怜的孩子,你应该呆在这儿,你真的病得很重,应该避免激动。你……” “啊!妈妈!”皮埃尔愤怒地打断话头,“我,不去参加福莱特的葬礼?不可能!我不是不听你的话,但是这次,我敢肯定你不会执意不允的……” “但是,小……” “妈妈,我求你!你会使我非常痛苦的。不,不,你从不知道福莱特对我来说,甚至对你来说,她意味着什么……”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没再说一个字,她吻了吻儿子,带他一直来到磨坊。 这是秋末一个非常甜美的早晨。在这期间,小鸟、昆虫、树木、花卉赶在即将来临的霜冻伤害之前,匆忙地释放出最后的芬芳与最后的啼鸣……福莱特在这个晴朗的日子走了……但是她是独自一人上路的……没有一个亲属、朋友…… 黑漆的门槛前,代-奥比埃先生、维奥莱特与女看护,只有他们站在神父与合唱队的孩子们面前。合唱队孩子们的高帮皮鞋从那略为宽松的红衣裙后露出来。 在棺材四周,挖墓穴的人等着最后的祈祷。祈祷声绕着归天而去的灵魂飘翔。他们穿着黑色起皱的衣袍,神情笨拙。他们可怕的熟铜帽子上反射出太阳的光芒。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的确悲恸不已,然而他们对这种葬仪的细节颇有兴趣。这仪式对他们来说,好似又害怕又难看。对皮埃尔这个小诗人来说,死人,童话故事中讲得并不多,但是却出现在现实生活之中。福莱特之死,就好似森林中的最后的梦景忽然逝去。 后来,当神父在唱诗篇之时,丧葬的队列走上了大路,在庄重的、肃穆的拉丁语诵歌声中行进着。这些古老与虔诚的音符飘荡在空中……他的心感动了……他明白了:哪怕是丧事之中也存在着美。 必须将棺材放到船上。当年福莱特非常警惕地守护着她的这只船。挖墓人笨拙地将棺木放在船上,而重压下的船首荡开水面直冲到河中。 场面是非常痛苦的。身着黑色服装的男人们笨拙地操纵着小船,以确保这支奇特的送葬队伍能在水面上航行。 皮埃尔甚至必须出手相助,拉着绳索。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懂得操纵这神奇的小船,这船这时成了送葬船…… 后来,来到了陆地。在到市镇的公墓之前,两个小家伙一直走在前面,随后是神父。神父所念出的圣诗从树荫下就如同在教堂的厅堂内一样,始终能上达天堂。 悲恸之日,殡葬之际 脱难之日,弃尘远去 “悲恸之日,殡葬之际,”小皮埃尔庄重地说。但是在公墓里,当福莱特的棺材被放进墓穴之中时,他的声音就像维奥莱特的声音一样,已经为眼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下葬后第二天,一位身着黑色服装的人来到万佩尔庄园。代-奥比埃与女儿正巧在那儿共进午餐。 这是市镇的公证人,一个严肃而又刻板的老人。 “先生,”他说,“我到奥比埃城堡来找你。我的麻烦可大啦。没人知道死者的自然继承人。我认为是你,你很快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必须立即开阅遗书。” “夫人,”代-奥比埃向他的女邻居征询道,“你是否允许我带这位先生到大厅去?我在你家……真的,我想先请朗波特先生休息一会儿,再一道去书房……” “你请便吧,先生。”布斯加尔妮埃夫人说着,谨慎地退出门外。 应该说事情并不缜密,因为皮埃尔与维奥莱特已本能地跟着代-奥比埃先生走去,当时没人注意到他们。我们已经讲过,他们非常悲痛。然而,在这种年龄下,再痛苦的心情也不排斥好奇之心。 “维奥莱特,”皮埃尔低声地对他的女伴耳语说,“马上就要宣读可怜的福莱特的遗嘱了。最终会知道谁是……这幅画上的年轻英俊男子是谁!玛丽-克莱尔!最终,一切都将揭晓!” “不可能!你这样认为?” “我不是这样认为,我敢肯定。” 维奥莱特睁大眼睛,伸长耳朵。孩子们藏在大厅的门洞内,悄声不语。这时公证人朗波特坐在代-奥比埃先生面前,从公文皮包里拿出一个小信封。 他从中抽出一张小纸,咳嗽一声,打开纸,再咳一声,开始讲话。 他庄重地说,声音感人而又低沉: “我将要说的,先生,便是死者的遗嘱。” “当然,”代-奥比埃先生接口说,“我可以想象。” “是的,先生,这遗嘱与你有关。” 代-奥比埃先生被这发言人的小心谨慎搞得有点不耐烦。 “既然你要为我读遗书,我便猜到了一二。” 维奥莱特与皮埃尔全神贯注地伸长耳朵,就连苍蝇飞过的声音几乎都能听到。 “我开始了。”公证人神情肃穆,同时抹抹衣袖。 “是这样的,先生,请开始吧。”代-奥比埃先生回答说,摸摸胡须。 “这就是我的遗嘱,”公证人朗波特宣读着,“我起誓,玛丽……” “哦!终于要听到亲爱的福莱特的真名了。”维奥莱特低声地说。 这些话把她毁了。 公证人敏锐的耳朵捕捉到这低语声。他的目光从那玳瑁圆框的眼镜上方瞟出,严厉地盯着那道门。他发现了孩子们。 “去吧!先生,”他说,“请关上门。我认为这孩子与这小姑娘好似还没有长到能听我们讲话的年龄……” “肯定。”代-奥比埃先生关上门,将两个孩子挡在门外。他们又难堪又搞不懂,后来只好收起好奇心,而到隔壁房间里去找布斯加尔妮埃夫人。神秘的面纱仍旧没有揭开! 他们没等多久。一刻钟后,代-奥比埃先生前来找他们,激动地对他的邻居与孩子们说: “这个……这个人……我们称作福莱特夫人吧,她最近几天才立了一个遗嘱。这有点古怪的遗嘱绝对有效,而且还相当令人感动。她将一半财产,这已足够多了,给了神甫与市长,请他们分给穷人。另外一半给维奥莱特,但是她已经将用益权给了我,以照料她的鸟儿。对你来说,小皮埃尔,她给你留下……一只匣子。关于这个匣子,不许我作出解释……条件是你陪着她的遗体到墓地,因为她说‘应该爱到至死方休’。听到了吗,你的善良之心得到了回报。” “出色的女人!”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大声说。 她面色稍为一红,补充说: “你看,先生,我们之间已经不存在钱的问题。你们现在肯定比我们富有……” 皮埃尔再次看着维奥莱特。这次她几乎是笑意盈盈,做出一个同意的手势,这与上次会谈时的手势一样。这时,皮埃尔有点腼腆,也很不自然。他拉着母亲的手,放到代-奥比埃先生的手中: “善良的福莱特早对我们肯定说过,”他说,“‘一月份之前,代-奥比埃与布斯加尔妮埃,结婚在即不用猎。’妈妈,她的预言应该兑现,我们一起住在城堡里!” 后来,皮埃尔掩饰着自己的激动,为了让他母亲与未来的继父不要受到打扰,他拖着维奥莱特来到花园。 维奥莱特马上感到她的朋友需要散心,她自己也很动情。 凉爽寂静的秋天,晴朗无云的天空显得苍白。市镇工厂排放的烟雾冉冉上升。 “皮埃尔,”她用手指指着工厂说,“应该接受弗朗索瓦的建议,应该经常去城里参观优美实用的东西,应该与工人们友好相处,爸爸很喜欢他们。要学会为未来学习,忘掉你的古老童话。” “忘掉它们?”皮埃尔回答说,“哦!不!决不……但是只能了解这些童话故事就行了……这些都是可爱的故事……仅此而已。当然,我们仍旧应该回到森林去,现在,我是个男子汉了,进去也仅仅是为了好玩儿。我们一起讲过好些美好的故事,我一直喜欢它们。再说,在那儿,还可以想起福莱特!” “你说得有理,”维奥莱特沉思着。 人生的短剧令人早熟。她带着这种早熟的情感补充说: “因为亲爱的福莱特教会了我们对最佳女神的了解。” “还有其它女神!是哪位?……” “聪明女神,我的小皮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