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掌江山》 序 “满汉全席”中,“book/24418/ 一掌江山”之于现代而言是比较特别的一道菜,因为它的原料是熊掌,而大家知道熊是我国的珍贵保护动物,所以……找了很多资料,都是从略从略,于是当初因一时想装豪迈而选了这个题目的某叶顿时开始吐血……最后好不容易从百度搜索的网页快照里找到了一份有关于此的原料做法,感动得老泪纵横。 于是我又想,这样一个名字的菜,在古代应该是颇多忌讳的,因为隐示了一统天下:尤其是清代,文字狱比比皆是,一宇之差,即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因此便落笔此处,重心却又不在此地虚构了这么一个故事。 希望大家喜欢。 缘起 公元1771年,乾隆大帝贺六十寿辰,举国欢庆。 时,国运昌盛,万国来朝,民间富庶,满汉芥蒂渐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但始终不见册立太子,朝当其时也,乾隆感怀故皇后(孝贤纯皇后,富察氏)所生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没有把册立太子的文书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后,及至中午又因为身体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愿意谈及此事。然而岁月仓促,毕竟年事日高,力不从心,因此在六十大寿期前脱口而出“禅位”两字。 而在他的诸皇子中,有的已经死去,有的表面上对当皇帝根本不感兴趣,还有的生怕招来杀身之祸,敬而远之。 等到宫里确实传出了圣上金口五言的“禅位”,顿时风起云涌。庙堂江湖如同春之惊蛰,野心和欲望一起飞升起来…… 第1章 如果不报父仇,会怎样? 当纪柔荑跪在父亲的灵堂面前时,心中所想的尽是这个问题:正月刚过,梅树枝头的冬雪仍厚,东风自房门棉帘的缝隙中阴阴地吹进来,沁入骨髓的寒冷。跪得久了,膝关节都已麻木,竟感觉不到酸楚,只有眼睛,被东风一吹,再被供案上的香火一熏,生生地疼。 但仍旧是没有眼泪。 自从父亲入狱,到尸体被送回来。下葬,这过程中一滴泪都没有。人们起先说她够坚强,后来见她态度淡漠得不像话,又偷偷议论她是不是天性凉薄。 总之在众人眼中,父亲出了这样的事,做女儿的该晕倒,该哭得死去活来,该精神崩溃意志消沉茶饭不思才符合常理。可她没有。她依旧每天晨起弹她的古筝,然后到书房练字,午饭后去燕子湖散步,再返家小憩个把时辰,到了黄昏时分,例行公事地到灵堂内烧三炷香,就算完成了祭拜的义务。从头到尾,不见一丝忧伤。 只有淡漠,凝结住的一种沉静,面无表情是她永远的表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一次她跪了良久,炉内的香换了三次,第三次起来插香时,一个老妈子急匆匆地从外头跑了进来,“小姐小姐不好啦,那周家娘子非要见你。我说了你在祭拜老爷。谁也不得打搅,可怎么也拦不住……” 话未说完,一个年轻的妇人已经抢着进来,用力摆脱老妈子的拦阻,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纪小姐,我求求你。你行行好,不要让我们家阿显去送死啊!” 她背对着那妇人,慢慢地把香插到炉中,烟雾萦绕,她的脸模糊不清。 妇人继续哭道:“纪小姐,我们家阿显只是个穷书生,什么都不会,什么忙都帮不上的!他上有八十岁的老母要侍奉,还得照顾我和刚刚七个月大的孩子,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就都没法活了……纪小姐我求求你,你去劝劝阿显吧,那个不要命的撺掇了一帮同窗跑陆府闹事去了,说不为纪先生讨还公道就不回来……” 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两旁的蜡烛“嘶”的熄灭,反而那三炷香被吹得更红,阴暗中望过去,像心在灼烧:“纪小姐。我知道不该阻止阿显,毕竟纪先生是他的恩师,恩师含冤屈死,做弟子的为他报仇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对方是陆府啊,有钱有势的人家,我们小老百姓怎么招惹得起?阿显这样去闹,肯定会出事……我们全家人可怎么办好……”妇人越哭越大声,几乎可称得上肝肠欲断。而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全无反应。 一旁的老妈子边拭泪边走近她。低声说:“小姐,不管如何,先请周家娘子起来吧。” 她伸手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将蜡烛重新点燃,烛光映亮了她的容颜,皮肤素白,黑眸深深,这么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却足绝世的美丽。 “小姐……”老妈子的声音里已经带上说情的意味。 “起来吧。”轻轻三个字逸出薄薄的唇角,那妇人听了却如获大赦,当即抬头惊喜道:“纪小姐,你会亲自出面去劝阿显回来吗?” “奶妈,去备轿子,我这就去陆府。” 老妈子看看她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妇人,转身照办去了。妇人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道:“纪小姐,谢谢你!谢谢你!”一定神看见了她冷若冰霜的脸,心中一惊,双手不禁松了开去。 纪柔荑回眸望向父亲的牌位,继续想着她刚才在思考的问题——如果不报父仇。会怎样? 仇恨,仇恨,这世间哪来那么多的因果报应?那就不报罢…… 唇角轻勾,笑了一笑,笑,微笑,冷笑,和嘲笑。 ☆☆☆☆☆☆ 轿子出了春秋书院,沿着人群熙攘的街道急行,跟着轿边的周家娘子仍嫌不够快,一路催促。 纪柔荑坐在轿中,透过纱帘的起伏可见街上的场景,每个人都穿着新衣,依旧残留着过年时的热闹气息。 瞧。时间其实过得并不快,而周围的一切也没有什么不同,每个人都在继续着自己的生活,春秋书院的命运,和它主人的遭遇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改变。就像一朵花,为风雨催折,谢了,碎去,而世界依旧运转。 那么地呢,她是不是也可以不改变?纪柔荚摊开自己的手,手心上掌纹细腻,纵横条条,大家都说那上面隐含着人一生的命运,她虽然看不出来,但却很清楚。有些东西绝对已经变化,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模样。 轿子忽然拐弯,颠得她坐不稳,左臂重重地撞上轿壁,疼得全身都像快要散架,接着就听周家娘子高亢的声音在轿外尖锐地响起:“阿显!阿显你看,纪小姐来了——” 一只手迫不及待地来掀轿帘,催她出场,阳光刹那间照进来。她下意识地伸手遮了一下。昏眩的感觉迅速蔓延开,那阳光竟是如此灼烫,使得冰凉的肌肤顿时起了一阵悸颤,像被蒸发。 “纪小姐。阿显他们都在这……”殷殷的呼唤难掩强求的急躁,她想,如果她再不动,周家娘子很可能会拖着她出去。这般咄咄,好似欠了她一样。继而又忍不住苦笑,也许真的是亏欠了她的…… 纪柔荑吸口气,起身走了出去。满目所见,鲜艳的朱漆大门,和朱门前坐了一地的白衫书生。那一眼所见,心中竟是难以明喻的酸楚,以及感动。 书生们纷纷站起,围了上来,“师妹你也来了……师妹你放心我们一定要为老师讨个公道……只要我们坚持到底,一定会胜利的……”—张张脸庞,义愤填膺,慷慨激昂。 她慢慢地把目光移向朱门,门上匾额高悬,金漆大字。“陆府”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威武华贵。再回看书生,褐衣麻衫。清瘦荏弱,相差何其多。 心在叹息,而脸上的表情却更冷,纪柔荑走了几步,转身淡淡地道:“诸位请回吧。” 领头的书生一愕,“回?师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纪柔荑望着他,轻扬柳眉,“周师哥你听不懂吗?就是回你的家去,侍奉你的父母,照顾你的妻儿,读你的圣贤书,准备今秋的乡试,不要在此地浪费时间。” 周家娘子连忙应声道:“对对对,阿显我们快回去吧,爹娘还等着咱们回去呢……” 领头书生周显一把推开妻子,急走到她面前,惊道:“师妹,我们现在是在为恩师伸冤报仇,你你你……你让我们回去?” “伸冤报仇?”纪柔荑冷冷而笑,“就凭你们吗?沦武力,你们手无缚鸡之力;论财力,个个是寒衣书生;沦势力,纠集起来在此静坐,和一群叫花子有什么区别?” “师妹!”众书生纷纷失色,万万想不到恩师的独生爱女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周显更是气极怒极,大声斥道:“师妹,恩师尸骨未寒,沉冤未伸,你不为父报仇,还如此羞辱师兄,你,你,你……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纪柔荑表情凉凉,目光如水,“报不报仇是我的事,就不劳诸位师哥费心了。毕竟,只有我才是姓纪的,不是吗?” 周显瞪着她,过了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来:“你,不配姓纪!” “对,你不配做老师的女儿!” “恩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不知该如何痛心!” “你做女儿的可以不孝,我们做学生的可不能不义!” 种种声音汇集而来,场面躁动,围观者更是越聚越多。一辆极其华丽的四辕马车自西角缓缓驰来,见此情形,便停了下来,静静地在远处观望。 有一书生性情温顺,站了出来劝道:“大家静静,大家静静,我们此来是向陆府示威的,可不是来闹内讧让别人看笑话的,大家静静,听我说!” 周显怒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心都凉了!” “周师哥,你且消消气,我有几句话要问问师妹。”那书生走到她面的,叹了口气,“师妹,我知道你的为人,平日里虽然是孤傲了些,但绝非如此不讲道理。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纪柔荑默立了一会儿,开口道:“既然刘师哥问了,那我不妨坦白地告诉大家——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为父亲报仇。”此言一出,众人更惊。远远的马车内。一双眼睛饶有兴趣地望着她,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她继续道:“生老病死,本就是正常的。无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死去,无沦留下了怎样的缺憾委屈,那都只属于已之逝人,不应该累及活着的人。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为我父亲报仇,于是你们耽误大好的时光,来陆府门前坐着,先不提此举是否明智有效,光是浪费了这许多光阴,就已经够奢侈了。科考在即,你们该念的书都念究了吗?该准备的盘缠衣物,都准备好了吗?你们叫我父亲老师,是受了他教导之恩,而我父亲之所以教你们,难道就是让你们来这浪费时间耽误前程的吗?” “可是——”刘书生还待反驳,再次被她打断:“不要说报恩报恩什么的,我不领你们这个情,因为你们在场的每一位,都没有能力替我父亲报仇,再争下去,也只会落得个和我父亲一样的下场。到时候你们家人的愤怨委屈,是不是也得由我来背负?我言止于此,你们回去吧。” 周显望着她,沉声道:“照你这么说,难道只有有权有势的人才能有所作为,而平民百姓受了冤枉只能忍气吞声?” “是!”她答得很快。 周显的表情由怒转悲,无限凄凉地说道:“一条人命啊!这是一条人命!死的人是你的父亲啊,纪柔荑,你难道一点都不难过伤心吗?我每每想起恩师生前待我的种种,都忍不住泪湿衣襟,你是他的亲生女儿,为何冷血至此!” 纪柔荑凝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道:“因为我想让自己很好地活下去,没有包袱,没有沉痛。” “我明白了。”周显站了许久,忽的转身仰天狂笑,“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恩师,我对不起您,我周显在此发誓,苍天作证,若我今秋科考得中,跻身仕途,必定为您老报仇血恨!”说罢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直磕得额头上鲜血直流。周遭旁人见他如此模样,一时间都惊呆了。 纪柔荑的手在袖中握紧,又松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依旧漠漠。 周显磕完头,站起来,再不看众人一眼,挥袖而去。周家娘子面有难色地望望纪柔荑,最终跟着丈夫离开了。领头人一走,其余书生踌躇了片刻,只好各自回家,临走时看她的目光,多含鄙视。旁观的人群见无热闹可看,也都纷纷散了。 不一会儿,气派的陆府门前,就只剩下了纪柔荑和两个轿夫。一个轿夫考虑再三,走上前轻声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她整个人一颤,仿若被活惊醒,回观四周,竟巳冷冷清清。 这可是她想要的结果? 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然而真的实现时,却又说不出的难受。抬头看天,浩浩千里,袅袅白云,浮世轻尘,这一场劫生,本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可选择。 神情到此刻,终于无可抑制的黯淡,纪柔荑微微叹息,转身准备上轿,眼角余光,却不经意地与另一双眸子相撞,刹那间,天旋地转——要穷尽几生几世,才能遇见那样一双眉眼? 上天竟然让地看见了一双和她完全一样的眼睛,一样冷绝,一样清傲,一样……深邃不肯为人知。 大街上的风突然急了起来,这个冰冷的二月,像宿命带着寂寞的浮光掠影匆匆而来。 ☆☆☆☆☆☆ “小姐,这是你要的东西……”奶妈将一个小匣子递到她的桌上,嘴唇嚅动着,欲言又止。 “有劳了。”淡淡地谢过,伸手打开来,里面只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和两三张银票。 老妇人忧心忡忡地说道:“老爷生前为了春秋书院费尽家财,所剩下的实在不多,小姐,这个书院不能再办下去了,一直以来都是往里面砸钱,町是如果不办书院,咱们以后可靠什么为生呢?” “我自有打算,你去把家里的仆人们都叫到这来,我有事宣布。” 老妇人应了一身,转身离去。纪柔荑望着盒内的东西,略一沉吟,摘下了自己的耳环和手镯,一并放人盒内。 她站起来走到书房西侧的墙前,那儿挂着一副泼墨山水画,画面上是淡淡的青山和蒙蒙碧水,几个书生在亭中对弈饮酒,神情很是狂放不羁。虽只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功力非凡。画上另有一行题字:“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字写得龙飞凤舞,笔力直透纸背,呼之欲出。 她凝视着那行字,默念了一遍:“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顿一顿,又道,“你生平最向往这种毫无羁绊的逍遥生活,却一直为书院所累,不得清闲。现在,我要将它彻底结束,不让你在天之灵。还要为书院处处烦心。至于我……你在世时就不曾怎么在意过,那么现在也不必牵挂了。”唇角轻轻一勾,竟是无限感慨: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奶妈领着三个人走了进幽黑深瞳闪烁了一下,表情又复静水无波,纪柔荑转身,目光从那三人的脸上一一看过去,“让奶妈叫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几件事情。” 一小丫鬟忙道:“小姐但请吩咐。” “第一件事,我已经将书院连同这宅子一起卖了,所得银两还了父亲生前欠下的债后,就只剩下这么一些,你们拿去分了。从今天起,我恢复你们的自由身,各自投奔前程去吧。” 那三人连同奶妈都大吃一惊,奶妈急声道:“小姐,你把我们叫来,就为说这个?小姐,我不走,我说什么也不离开小姐,你还得人照顾哪!” 丫鬟家丁也纷纷表示要留下,纪柔荑微微皱了下眉,道:“第二件事,新屋主明天一早就来收宅子,所以今天日落前你们必须走。而我,会搬到父亲生前在云蒙山上的那个草庐去,不需要任何人随行照顾。”“不不不,小姐,那草庐是夏天用来纳凉的,现在这么冷天,可不能住人的啊!你身子这么弱,怎么能去受那个苦?若实在没法子,就带上我吧,起码还多个人照应啊……” “我的话没有听清楚是吗?我说——不需要任何人随行。”声音徒然变凉,隐隐有些不悦,“奶妈你还有儿子媳妇在西城那边吧,他们还等着你每月领粮饷回去救济。你跟着我可是没钱拿的,怎么照顾你的家人?这么不切实际的事情还是算了吧。你现在把银子和首饰分给大家,然后各自收拾一下东西离开,天色不早了。我现在要去灵堂拜祭父亲,你们走时不用再来和我告别、”说罢匆匆走出书房,再不看他们一眼。 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声,脚步虽未停,心已在隐隐作痛,纪柔荑不禁捂住了胸口:目中所见,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径旁的修竹,和掩映在竹林中的房舍…… 这一切,都是父亲生前珍爱如命的东西,而今,却被她如此冷血无情地割舍,莫怪众人私底下说她不孝。 纪柔荑咬紧下唇急走几步,到得灵堂后将门用力关上,“砰”的一声震响后,整个房间沉寂了下来,再听不到仆人们的哭音。 案上的香依旧静静的烧着,烛火昏黄,仿佛与世隔离。 终于……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了……她一个人,仿佛从少年时候起,她就是如此孤独的一个人。 书院每日书声朗朗,那莘莘学子的乐园。却是她一切寂寞的由来;就那样的被忽视,仿若不存在似的活着,在父亲眼中,书院、学生,永远比她重要。在小时候还会哭闹,会觉得受了委屈。待得年纪越来越大,容颜就越来越冷,神态也越来越淡,见过她的人都说,这姑娘,从骨子里透出了一种凉。 轻轻一笑,恍若叹息。 搬来凳子,踩上去将挽联一幅幅摘下来,再将取暖用的火盆重新点燃。把那些挽联一幅幅地放入火中,火光跳跃,映得她的眼睛漆黑如玉。时间就在这种安静的毁灭中慢慢流逝,其间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在踱来踱去,但最终没有进来,再然后脚步声就远去了,不复可闻。 他们都走了吗?应该都走了吧?多好,就这样散了,干干净净。 纪柔荑起身,将手伸向供案上的牌位,她的指尖起了一阵轻颤,显得很是犹豫不决:在半空中僵持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将牌位拿了下来。 “羞辱师兄、变卖祖宅,关闭书院、遣散家仆……这种种,反正已经足够不孝了,又何差再添这一桩?” 语止,将牌位丢人火盆中。火光陡然旺起,一阵掌声从身后传了过来。纪柔荑整个人不由地僵了一僵。 “千古以来,敢烧掉自己父亲牌位的人,只怕也就姑娘一个了。”那声音清润优椎,像午夜的箫声一样悠远。 纪柔荑扭头,眼睛再次被刺痛。灵堂的门开着,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外,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落日的最后一丝余辉袭笼大地,给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明明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个人的头发、衣服和鞋子,然而却看不清他的容颜,那张在冠五白袍烘托中的脸,如同黑夜、夜本无形,亦无边界。只有那目光炯炯而来,灿烂如星。 原来足他…… 那个马车里有一双和她一样寂寞的眼睛的人。 原来这双眼睛,也不是永远都那么静邃深幽的,此时此刻,它看上去充满了信念,像在表达它的主人有备而来,纪柔荑双眉轻扬,表情安然是永远的保护伞,“一块木头而已,有何烧不得的?” “那上面寄托着令尊的神灵。” “我父亲不活在木头上。”纪柔荑沉默了一下,才又道,“他活在我心里。” “姑娘的心太隐晦,令尊可能住得不会很愉快,还是让他活在木头上吧。”似乎只是那么随意的轻轻挥袖,烧了一半的牌位便自火盆中跳了出来,重新飞回到原来的案桌之上,牌位四角都已烧焦,但上面的名字却依旧清晰——“先父纪重恩之位”,“你——”无可抑制的愕然,以及,震撼。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处处显露着与众不同的清贵和高深莫测。 来人走到案桌前,径自取起桌上的香点了,朝着灵位拜了三拜。纪柔荑愣愣地看着他做这些事,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她却觉得自己依旧看不清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你是谁?”潜意识里仿佛已有答案,那答案令她不安,隐隐预兆着不祥。薄薄双唇动了一动,一个名字又清又淡地飘逸出来:“风寄晚。” 浑身如遇雷击,在京城众多的流言蜚语中,这个名字是一个黑色的传奇,和坤的私生子?十七皇子永璘的至交好友?风头强劲一时的索衣名士?以及那个已经蕴涵了太多风流的称呼——“鹤公子?”这个称呼被喊出来的同时。宿命就已展开了最最致命的一道诱惑。纪柔荑预知到自己已经逃脱不掉、这么多天,一直在逃避,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双腿发软,跌坐在地,这一刹那,神情再难掩颓败哀痛:“其实你是很想为令尊报仇的,对不对?你用最讽刺的话逼退师兄,是因为你知道他们没有能力为你父亲平冤,而且很可能会毁了他们以后的仕途前程,你想让他们对报仇的事死心,所以先让他们对你死心,你转卖了书院,是因为你自己一个人根本支持不了,你把它卖给了富商沈放天,他不但很有钱,还为人厚道品格高尚,你知道书院在他手里绝对会有更好的发展。你遣散家仆变卖了这座宅子,是因为你要只身一人去报仇,万一失败,也不会牵连到他们。你想把一切都处理得干干净净,所以你表现出尽可能的冷漠,你看上去非常无情,然而纪柔荑,你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多情人!” 纪柔荑脸色苍白,她双手抱臂想让自己镇定一些,却仍遏止不住颤抖。 风寄晚望着她,眼中露出了不忍之色,他轻叹一声,柔声道:“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本来的计划是什么吗?” 纪柔荑摇头。 风寄晚笑了一笑,道:“无论你原来的计划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因为你遇见了我。我有一个全新的计划给你,做个交易吧。” 她低垂着眼睛望着地面,久久不语。 风寄晚踱了几步,悠然道:“也对,你我都不是商人,用交易之词实在不妥。那么纪姑娘,我们来互相帮助。我帮你为你父亲伸冤报仇,你也帮我一个忙。如何?” 纪柔荑还是不说话。风寄晚等了一会儿,叹声道:“看来找错了。我见你之前,是认为你够坚强够胆量,却忘了无论如何,你毕竟是个女人,有些东西还是放不下的。我从不勉强别人,既然姑娘不肯,那么这次就当我没有来过吧。告辞。”转身正要踏门而出时,纪柔荑突然道:“我不回答不是因为有些东西我放不下,而是……” “而是什么?”风寄晚停步,纪柔荑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字的说道:“风寄晚,你是魔鬼,水远以最诱惑的姿态出现在最脆弱无助的人的面前。通常答应魔鬼的条件的人,结局都是万劫不复。可是——”抬眼望他,神思幽幽,这个女子在敛去冷漠后,竟是别样的楚楚可怜,风寄晚的心“咯噔”了一下。“可是,我答应你了。”唇角轻笑,融凄凉与坚毅于一体,“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 纪柔荑的目光飘到很远的地方,声音低低:“不要让我死掉。” 风寄晚一愕,这个条件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答应我,不要让我死掉。”纪柔荑把目光收回来,神情恢复了淡漠,像在经历了这一系列心理挣扎后。静水又复无波。“我只有这么一个条件。” 久久,风寄晚回答:“好。” 第2章 如果不报父仇,会怎样? 当纪柔荑跪在父亲的灵堂面前时,心中所想的尽是这个问题:正月刚过,梅树枝头的冬雪仍厚,东风自房门棉帘的缝隙中阴阴地吹进来,沁入骨髓的寒冷。跪得久了,膝关节都已麻木,竟感觉不到酸楚,只有眼睛,被东风一吹,再被供案上的香火一熏,生生地疼。 但仍旧是没有眼泪。 自从父亲入狱,到尸体被送回来。下葬,这过程中一滴泪都没有。人们起先说她够坚强,后来见她态度淡漠得不像话,又偷偷议论她是不是天性凉薄。 总之在众人眼中,父亲出了这样的事,做女儿的该晕倒,该哭得死去活来,该精神崩溃意志消沉茶饭不思才符合常理。可她没有。她依旧每天晨起弹她的古筝,然后到书房练字,午饭后去燕子湖散步,再返家小憩个把时辰,到了黄昏时分,例行公事地到灵堂内烧三炷香,就算完成了祭拜的义务。从头到尾,不见一丝忧伤。 只有淡漠,凝结住的一种沉静,面无表情是她永远的表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一次她跪了良久,炉内的香换了三次,第三次起来插香时,一个老妈子急匆匆地从外头跑了进来,“小姐小姐不好啦,那周家娘子非要见你。我说了你在祭拜老爷。谁也不得打搅,可怎么也拦不住……” 话未说完,一个年轻的妇人已经抢着进来,用力摆脱老妈子的拦阻,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纪小姐,我求求你。你行行好,不要让我们家阿显去送死啊!” 她背对着那妇人,慢慢地把香插到炉中,烟雾萦绕,她的脸模糊不清。 妇人继续哭道:“纪小姐,我们家阿显只是个穷书生,什么都不会,什么忙都帮不上的!他上有八十岁的老母要侍奉,还得照顾我和刚刚七个月大的孩子,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就都没法活了……纪小姐我求求你,你去劝劝阿显吧,那个不要命的撺掇了一帮同窗跑陆府闹事去了,说不为纪先生讨还公道就不回来……” 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两旁的蜡烛“嘶”的熄灭,反而那三炷香被吹得更红,阴暗中望过去,像心在灼烧:“纪小姐。我知道不该阻止阿显,毕竟纪先生是他的恩师,恩师含冤屈死,做弟子的为他报仇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对方是陆府啊,有钱有势的人家,我们小老百姓怎么招惹得起?阿显这样去闹,肯定会出事……我们全家人可怎么办好……”妇人越哭越大声,几乎可称得上肝肠欲断。而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全无反应。 一旁的老妈子边拭泪边走近她。低声说:“小姐,不管如何,先请周家娘子起来吧。” 她伸手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将蜡烛重新点燃,烛光映亮了她的容颜,皮肤素白,黑眸深深,这么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却足绝世的美丽。 “小姐……”老妈子的声音里已经带上说情的意味。 “起来吧。”轻轻三个字逸出薄薄的唇角,那妇人听了却如获大赦,当即抬头惊喜道:“纪小姐,你会亲自出面去劝阿显回来吗?” “奶妈,去备轿子,我这就去陆府。” 老妈子看看她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妇人,转身照办去了。妇人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道:“纪小姐,谢谢你!谢谢你!”一定神看见了她冷若冰霜的脸,心中一惊,双手不禁松了开去。 纪柔荑回眸望向父亲的牌位,继续想着她刚才在思考的问题——如果不报父仇。会怎样? 仇恨,仇恨,这世间哪来那么多的因果报应?那就不报罢…… 唇角轻勾,笑了一笑,笑,微笑,冷笑,和嘲笑。 ☆☆☆☆☆☆ 轿子出了春秋书院,沿着人群熙攘的街道急行,跟着轿边的周家娘子仍嫌不够快,一路催促。 纪柔荑坐在轿中,透过纱帘的起伏可见街上的场景,每个人都穿着新衣,依旧残留着过年时的热闹气息。 瞧。时间其实过得并不快,而周围的一切也没有什么不同,每个人都在继续着自己的生活,春秋书院的命运,和它主人的遭遇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改变。就像一朵花,为风雨催折,谢了,碎去,而世界依旧运转。 那么地呢,她是不是也可以不改变?纪柔荚摊开自己的手,手心上掌纹细腻,纵横条条,大家都说那上面隐含着人一生的命运,她虽然看不出来,但却很清楚。有些东西绝对已经变化,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模样。 轿子忽然拐弯,颠得她坐不稳,左臂重重地撞上轿壁,疼得全身都像快要散架,接着就听周家娘子高亢的声音在轿外尖锐地响起:“阿显!阿显你看,纪小姐来了——” 一只手迫不及待地来掀轿帘,催她出场,阳光刹那间照进来。她下意识地伸手遮了一下。昏眩的感觉迅速蔓延开,那阳光竟是如此灼烫,使得冰凉的肌肤顿时起了一阵悸颤,像被蒸发。 “纪小姐。阿显他们都在这……”殷殷的呼唤难掩强求的急躁,她想,如果她再不动,周家娘子很可能会拖着她出去。这般咄咄,好似欠了她一样。继而又忍不住苦笑,也许真的是亏欠了她的…… 纪柔荑吸口气,起身走了出去。满目所见,鲜艳的朱漆大门,和朱门前坐了一地的白衫书生。那一眼所见,心中竟是难以明喻的酸楚,以及感动。 书生们纷纷站起,围了上来,“师妹你也来了……师妹你放心我们一定要为老师讨个公道……只要我们坚持到底,一定会胜利的……”—张张脸庞,义愤填膺,慷慨激昂。 她慢慢地把目光移向朱门,门上匾额高悬,金漆大字。“陆府”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威武华贵。再回看书生,褐衣麻衫。清瘦荏弱,相差何其多。 心在叹息,而脸上的表情却更冷,纪柔荑走了几步,转身淡淡地道:“诸位请回吧。” 领头的书生一愕,“回?师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纪柔荑望着他,轻扬柳眉,“周师哥你听不懂吗?就是回你的家去,侍奉你的父母,照顾你的妻儿,读你的圣贤书,准备今秋的乡试,不要在此地浪费时间。” 周家娘子连忙应声道:“对对对,阿显我们快回去吧,爹娘还等着咱们回去呢……” 领头书生周显一把推开妻子,急走到她面前,惊道:“师妹,我们现在是在为恩师伸冤报仇,你你你……你让我们回去?” “伸冤报仇?”纪柔荑冷冷而笑,“就凭你们吗?沦武力,你们手无缚鸡之力;论财力,个个是寒衣书生;沦势力,纠集起来在此静坐,和一群叫花子有什么区别?” “师妹!”众书生纷纷失色,万万想不到恩师的独生爱女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周显更是气极怒极,大声斥道:“师妹,恩师尸骨未寒,沉冤未伸,你不为父报仇,还如此羞辱师兄,你,你,你……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纪柔荑表情凉凉,目光如水,“报不报仇是我的事,就不劳诸位师哥费心了。毕竟,只有我才是姓纪的,不是吗?” 周显瞪着她,过了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来:“你,不配姓纪!” “对,你不配做老师的女儿!” “恩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不知该如何痛心!” “你做女儿的可以不孝,我们做学生的可不能不义!” 种种声音汇集而来,场面躁动,围观者更是越聚越多。一辆极其华丽的四辕马车自西角缓缓驰来,见此情形,便停了下来,静静地在远处观望。 有一书生性情温顺,站了出来劝道:“大家静静,大家静静,我们此来是向陆府示威的,可不是来闹内讧让别人看笑话的,大家静静,听我说!” 周显怒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心都凉了!” “周师哥,你且消消气,我有几句话要问问师妹。”那书生走到她面的,叹了口气,“师妹,我知道你的为人,平日里虽然是孤傲了些,但绝非如此不讲道理。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纪柔荑默立了一会儿,开口道:“既然刘师哥问了,那我不妨坦白地告诉大家——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为父亲报仇。”此言一出,众人更惊。远远的马车内。一双眼睛饶有兴趣地望着她,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她继续道:“生老病死,本就是正常的。无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死去,无沦留下了怎样的缺憾委屈,那都只属于已之逝人,不应该累及活着的人。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为我父亲报仇,于是你们耽误大好的时光,来陆府门前坐着,先不提此举是否明智有效,光是浪费了这许多光阴,就已经够奢侈了。科考在即,你们该念的书都念究了吗?该准备的盘缠衣物,都准备好了吗?你们叫我父亲老师,是受了他教导之恩,而我父亲之所以教你们,难道就是让你们来这浪费时间耽误前程的吗?” “可是——”刘书生还待反驳,再次被她打断:“不要说报恩报恩什么的,我不领你们这个情,因为你们在场的每一位,都没有能力替我父亲报仇,再争下去,也只会落得个和我父亲一样的下场。到时候你们家人的愤怨委屈,是不是也得由我来背负?我言止于此,你们回去吧。” 周显望着她,沉声道:“照你这么说,难道只有有权有势的人才能有所作为,而平民百姓受了冤枉只能忍气吞声?” “是!”她答得很快。 周显的表情由怒转悲,无限凄凉地说道:“一条人命啊!这是一条人命!死的人是你的父亲啊,纪柔荑,你难道一点都不难过伤心吗?我每每想起恩师生前待我的种种,都忍不住泪湿衣襟,你是他的亲生女儿,为何冷血至此!” 纪柔荑凝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道:“因为我想让自己很好地活下去,没有包袱,没有沉痛。” “我明白了。”周显站了许久,忽的转身仰天狂笑,“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恩师,我对不起您,我周显在此发誓,苍天作证,若我今秋科考得中,跻身仕途,必定为您老报仇血恨!”说罢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直磕得额头上鲜血直流。周遭旁人见他如此模样,一时间都惊呆了。 纪柔荑的手在袖中握紧,又松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依旧漠漠。 周显磕完头,站起来,再不看众人一眼,挥袖而去。周家娘子面有难色地望望纪柔荑,最终跟着丈夫离开了。领头人一走,其余书生踌躇了片刻,只好各自回家,临走时看她的目光,多含鄙视。旁观的人群见无热闹可看,也都纷纷散了。 不一会儿,气派的陆府门前,就只剩下了纪柔荑和两个轿夫。一个轿夫考虑再三,走上前轻声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她整个人一颤,仿若被活惊醒,回观四周,竟巳冷冷清清。 这可是她想要的结果? 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然而真的实现时,却又说不出的难受。抬头看天,浩浩千里,袅袅白云,浮世轻尘,这一场劫生,本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可选择。 神情到此刻,终于无可抑制的黯淡,纪柔荑微微叹息,转身准备上轿,眼角余光,却不经意地与另一双眸子相撞,刹那间,天旋地转——要穷尽几生几世,才能遇见那样一双眉眼? 上天竟然让地看见了一双和她完全一样的眼睛,一样冷绝,一样清傲,一样……深邃不肯为人知。 大街上的风突然急了起来,这个冰冷的二月,像宿命带着寂寞的浮光掠影匆匆而来。 ☆☆☆☆☆☆ “小姐,这是你要的东西……”奶妈将一个小匣子递到她的桌上,嘴唇嚅动着,欲言又止。 “有劳了。”淡淡地谢过,伸手打开来,里面只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和两三张银票。 老妇人忧心忡忡地说道:“老爷生前为了春秋书院费尽家财,所剩下的实在不多,小姐,这个书院不能再办下去了,一直以来都是往里面砸钱,町是如果不办书院,咱们以后可靠什么为生呢?” “我自有打算,你去把家里的仆人们都叫到这来,我有事宣布。” 老妇人应了一身,转身离去。纪柔荑望着盒内的东西,略一沉吟,摘下了自己的耳环和手镯,一并放人盒内。 她站起来走到书房西侧的墙前,那儿挂着一副泼墨山水画,画面上是淡淡的青山和蒙蒙碧水,几个书生在亭中对弈饮酒,神情很是狂放不羁。虽只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功力非凡。画上另有一行题字:“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字写得龙飞凤舞,笔力直透纸背,呼之欲出。 她凝视着那行字,默念了一遍:“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顿一顿,又道,“你生平最向往这种毫无羁绊的逍遥生活,却一直为书院所累,不得清闲。现在,我要将它彻底结束,不让你在天之灵。还要为书院处处烦心。至于我……你在世时就不曾怎么在意过,那么现在也不必牵挂了。”唇角轻轻一勾,竟是无限感慨: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奶妈领着三个人走了进幽黑深瞳闪烁了一下,表情又复静水无波,纪柔荑转身,目光从那三人的脸上一一看过去,“让奶妈叫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几件事情。” 一小丫鬟忙道:“小姐但请吩咐。” “第一件事,我已经将书院连同这宅子一起卖了,所得银两还了父亲生前欠下的债后,就只剩下这么一些,你们拿去分了。从今天起,我恢复你们的自由身,各自投奔前程去吧。” 那三人连同奶妈都大吃一惊,奶妈急声道:“小姐,你把我们叫来,就为说这个?小姐,我不走,我说什么也不离开小姐,你还得人照顾哪!” 丫鬟家丁也纷纷表示要留下,纪柔荑微微皱了下眉,道:“第二件事,新屋主明天一早就来收宅子,所以今天日落前你们必须走。而我,会搬到父亲生前在云蒙山上的那个草庐去,不需要任何人随行照顾。”“不不不,小姐,那草庐是夏天用来纳凉的,现在这么冷天,可不能住人的啊!你身子这么弱,怎么能去受那个苦?若实在没法子,就带上我吧,起码还多个人照应啊……” “我的话没有听清楚是吗?我说——不需要任何人随行。”声音徒然变凉,隐隐有些不悦,“奶妈你还有儿子媳妇在西城那边吧,他们还等着你每月领粮饷回去救济。你跟着我可是没钱拿的,怎么照顾你的家人?这么不切实际的事情还是算了吧。你现在把银子和首饰分给大家,然后各自收拾一下东西离开,天色不早了。我现在要去灵堂拜祭父亲,你们走时不用再来和我告别、”说罢匆匆走出书房,再不看他们一眼。 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声,脚步虽未停,心已在隐隐作痛,纪柔荑不禁捂住了胸口:目中所见,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径旁的修竹,和掩映在竹林中的房舍…… 这一切,都是父亲生前珍爱如命的东西,而今,却被她如此冷血无情地割舍,莫怪众人私底下说她不孝。 纪柔荑咬紧下唇急走几步,到得灵堂后将门用力关上,“砰”的一声震响后,整个房间沉寂了下来,再听不到仆人们的哭音。 案上的香依旧静静的烧着,烛火昏黄,仿佛与世隔离。 终于……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了……她一个人,仿佛从少年时候起,她就是如此孤独的一个人。 书院每日书声朗朗,那莘莘学子的乐园。却是她一切寂寞的由来;就那样的被忽视,仿若不存在似的活着,在父亲眼中,书院、学生,永远比她重要。在小时候还会哭闹,会觉得受了委屈。待得年纪越来越大,容颜就越来越冷,神态也越来越淡,见过她的人都说,这姑娘,从骨子里透出了一种凉。 轻轻一笑,恍若叹息。 搬来凳子,踩上去将挽联一幅幅摘下来,再将取暖用的火盆重新点燃。把那些挽联一幅幅地放入火中,火光跳跃,映得她的眼睛漆黑如玉。时间就在这种安静的毁灭中慢慢流逝,其间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在踱来踱去,但最终没有进来,再然后脚步声就远去了,不复可闻。 他们都走了吗?应该都走了吧?多好,就这样散了,干干净净。 纪柔荑起身,将手伸向供案上的牌位,她的指尖起了一阵轻颤,显得很是犹豫不决:在半空中僵持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将牌位拿了下来。 “羞辱师兄、变卖祖宅,关闭书院、遣散家仆……这种种,反正已经足够不孝了,又何差再添这一桩?” 语止,将牌位丢人火盆中。火光陡然旺起,一阵掌声从身后传了过来。纪柔荑整个人不由地僵了一僵。 “千古以来,敢烧掉自己父亲牌位的人,只怕也就姑娘一个了。”那声音清润优椎,像午夜的箫声一样悠远。 纪柔荑扭头,眼睛再次被刺痛。灵堂的门开着,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外,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落日的最后一丝余辉袭笼大地,给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明明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个人的头发、衣服和鞋子,然而却看不清他的容颜,那张在冠五白袍烘托中的脸,如同黑夜、夜本无形,亦无边界。只有那目光炯炯而来,灿烂如星。 原来足他…… 那个马车里有一双和她一样寂寞的眼睛的人。 原来这双眼睛,也不是永远都那么静邃深幽的,此时此刻,它看上去充满了信念,像在表达它的主人有备而来,纪柔荑双眉轻扬,表情安然是永远的保护伞,“一块木头而已,有何烧不得的?” “那上面寄托着令尊的神灵。” “我父亲不活在木头上。”纪柔荑沉默了一下,才又道,“他活在我心里。” “姑娘的心太隐晦,令尊可能住得不会很愉快,还是让他活在木头上吧。”似乎只是那么随意的轻轻挥袖,烧了一半的牌位便自火盆中跳了出来,重新飞回到原来的案桌之上,牌位四角都已烧焦,但上面的名字却依旧清晰——“先父纪重恩之位”,“你——”无可抑制的愕然,以及,震撼。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处处显露着与众不同的清贵和高深莫测。 来人走到案桌前,径自取起桌上的香点了,朝着灵位拜了三拜。纪柔荑愣愣地看着他做这些事,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她却觉得自己依旧看不清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你是谁?”潜意识里仿佛已有答案,那答案令她不安,隐隐预兆着不祥。薄薄双唇动了一动,一个名字又清又淡地飘逸出来:“风寄晚。” 浑身如遇雷击,在京城众多的流言蜚语中,这个名字是一个黑色的传奇,和坤的私生子?十七皇子永璘的至交好友?风头强劲一时的索衣名士?以及那个已经蕴涵了太多风流的称呼——“鹤公子?”这个称呼被喊出来的同时。宿命就已展开了最最致命的一道诱惑。纪柔荑预知到自己已经逃脱不掉、这么多天,一直在逃避,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双腿发软,跌坐在地,这一刹那,神情再难掩颓败哀痛:“其实你是很想为令尊报仇的,对不对?你用最讽刺的话逼退师兄,是因为你知道他们没有能力为你父亲平冤,而且很可能会毁了他们以后的仕途前程,你想让他们对报仇的事死心,所以先让他们对你死心,你转卖了书院,是因为你自己一个人根本支持不了,你把它卖给了富商沈放天,他不但很有钱,还为人厚道品格高尚,你知道书院在他手里绝对会有更好的发展。你遣散家仆变卖了这座宅子,是因为你要只身一人去报仇,万一失败,也不会牵连到他们。你想把一切都处理得干干净净,所以你表现出尽可能的冷漠,你看上去非常无情,然而纪柔荑,你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多情人!” 纪柔荑脸色苍白,她双手抱臂想让自己镇定一些,却仍遏止不住颤抖。 风寄晚望着她,眼中露出了不忍之色,他轻叹一声,柔声道:“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本来的计划是什么吗?” 纪柔荑摇头。 风寄晚笑了一笑,道:“无论你原来的计划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因为你遇见了我。我有一个全新的计划给你,做个交易吧。” 她低垂着眼睛望着地面,久久不语。 风寄晚踱了几步,悠然道:“也对,你我都不是商人,用交易之词实在不妥。那么纪姑娘,我们来互相帮助。我帮你为你父亲伸冤报仇,你也帮我一个忙。如何?” 纪柔荑还是不说话。风寄晚等了一会儿,叹声道:“看来找错了。我见你之前,是认为你够坚强够胆量,却忘了无论如何,你毕竟是个女人,有些东西还是放不下的。我从不勉强别人,既然姑娘不肯,那么这次就当我没有来过吧。告辞。”转身正要踏门而出时,纪柔荑突然道:“我不回答不是因为有些东西我放不下,而是……” “而是什么?”风寄晚停步,纪柔荑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字的说道:“风寄晚,你是魔鬼,水远以最诱惑的姿态出现在最脆弱无助的人的面前。通常答应魔鬼的条件的人,结局都是万劫不复。可是——”抬眼望他,神思幽幽,这个女子在敛去冷漠后,竟是别样的楚楚可怜,风寄晚的心“咯噔”了一下。“可是,我答应你了。”唇角轻笑,融凄凉与坚毅于一体,“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 纪柔荑的目光飘到很远的地方,声音低低:“不要让我死掉。” 风寄晚一愕,这个条件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答应我,不要让我死掉。”纪柔荑把目光收回来,神情恢复了淡漠,像在经历了这一系列心理挣扎后。静水又复无波。“我只有这么一个条件。” 久久,风寄晚回答:“好。” 第3章 纪柔荑推窗而望,平静的碧湖上,只有几只白鹤展翅高飞,宛大的别鹤山庄,终日不见几个人影。 碧湖别样幽蓝,如此寒冬,兖不结冰,她想起刚才那个猩红色的诡异梦境,再看看此刻眼前一片的蓝,顿时感觉恍如隔世。 走出去,沿着绿柳白堤来至湖边,白鹤见到生人也不躲避,反而迎了上来:纪柔荑伸手抚摸翎羽,鹤身比她的手温暖。“纪姑娘,早。”甜甜的招呼身来自身后,纪柔荑回身,见惟妙拎着一只小桶远远地走来。 在别鹤山庄内,这是惟一一个除了绐她尊敬,还给了友善的人。 “早。”纪柔荑回礼,惟妙冲她一笑,将小桶放下,桶内装着鲜活的鱼虾,不停地乱窜,引得水花四溅。只见她卷起仙子,从桶里捞出条鱼。扔在地上用脚跺碎,白鹤围着她纷纷抢食,一次一条,不一会功夫,整桶鱼虾都被吃得干干净净、纪柔荑望着这一幕。颇感兴趣地间道:“为什么要把鱼虾踩烂了再绐鹤吃?” “纪姑娘有所不知:它们只吃生的食物。而且生食不能用刀砍、切,只有用石头砸碎或脚跺碎的才肯食用。” “还有这么多学问:怎么这种粗活要你亲自动手?”虽并不太关注,但也知道这位惟妙姑娘身为风寄晚的贴身侍婢,在别鹤山庄内地位很高,几乎甚于管家。“哈,这是粗活?这可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活了。少爷最是宝贝这几只鹤,他常悦这世上只有鹤是他的朋友:有一次其中一只生病了。少爷担心得好几天都没睡好。从没见他为其他事那么紧张过:所以呀,这鹤可是比人还矜贵哪!” 莫怪他外号叫“鹤公子”,原本以为是形容他生性如鹤般孤高冷僻,原来还因为他爱鹤如痴所至。这样一个人,傲视天下苍生,认为只有鹤才是他的朋友,活该如此寂寞啊。而他之寂寞,还有鹤为寄托,那么她呢?她自己的朋友又是谁?是什么?会有吗? 一时间,纪柔荑有点神思恍惚,连又走来了一个人都不知道,直到惟妙叫了地好几声,她才惊愕地抬起头来,看见惟肖站在一旁冷冷地望着她:几乎与惟妙完全不同,惟肖总是一脸冷冷的表情,瞧着她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轻视。纪柔荑感觉到惟肖对她有敌意。然而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这位主人身边的大红人。 她冲惟肖微笑,惟肖将脸转了过去,开口道:“姐姐,少爷就快回来了,我们走吧。” 纪柔荑脱口道:“风公子这么早就出门了啊?” 惟肖横了她一眼,纪柔荑意识到自己失语。脸不禁红了起来。幸亏惟妙在一旁接话道:“是啊,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算算时间快回来了。纪姑娘,我们要去准备一下,就不陪你了。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府里的下人。”说罢行了一礼,拉着妹妹转身离去。 纪柔荑在湖边默立了很长一段时间,唇角轻轻一勾,很是自嘲地笑了笑。沿着湖边悠悠而行,一路上的风景渐渐由葱荣转为荒芜,不知不觉竞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一处山泉,掩映于藤蔓杂草间,水流涔涔的流向碧湖,难怪湖水从不结冰,原来是活水。 山泉旁边还有块小小的石碑,伸手拂去碑上的杂草泥土,上面刻了两个字——“咒泉”。 她微微惊诧,这么美丽的山泉,却有这样一个不祥的名字。再看周遭场景,分明人迹罕至,难道主人从来不派人打扫修整这里?别鹤山庄的一切布景虽然看上去浑然天成,但细想就知必是花费了好一番心思的,而在如此完美的建筑之内,居然会有这么一个被遗忘了的角落,实在令人费解。 手在碑上轻摩,那“咒泉”两字,苍劲有力,俊朗清奇,像是出自名家之手。纪柔荑轻轻一叹。站起身正准备回去,整个人突然就震住了。 她身前不远处,风寄晚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站了有多久,她微微扬眉,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风寄晚走过来,也伸手抚摸那块石碑,他沉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悲伤之色。那悲伤,几近温柔。 “她们告诉我,自你到别鹤山庄以来,就一直待在房间里。而你今天第一次出门,就走到了这里……” 风寄晚将目光转向她,接触到那样温柔而哀伤的目光,纪柔荑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 “这里有什么秘密吗?”虽觉得很失礼,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间。 风寄晚沉默了一下,声音晦涩:“十五年前,有个女人在这里投水自尽,她临死前下了个诅咒。” 她等他把话说完,然而风寄晚却没再说下去,他站起来,负手望着远处。显得神思恍然,纪柔荑也把目光望向天边,青山白云外,一切都那么遥不可及。静谧,是此时最好的声音。 “你很静。”不知过了多久,风寄晚忽然说道,“我见过那么多的姑娘,没有一个像你这样不喜欢说话,永远安静地存在着,像个虚幻的影子。” “你不是也一样吗?”纪柔荑淡淡而笑,“语言对我来说,像个奢侈的花瓶,透明。脆弱。因为透明,所以可以被人看的很清楚,而因为被人看透了,所以变得脆弱,容易受伤。” 风寄晚回首看她,两人很有默契地一同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此时日近正午,阳光映在碧湖上,闪烁着点点金芒,看上去很是灿烂。 纪柔荑由衷地赞叹道:“这里真的很美!只可惜,少了一样东西。” “少了什么?” “少了一份家的感觉。别鹤山庄绐我的感觉,就像个精致美丽的观赏品。但仅仅只供观赏而已。它没有温度,没有变化,没有那种让人见了就恨不得融入、生生世世长住此处的欲望。” 风寄晚的眼球转成了漆黑色,浓得什么情绪都看不见了。他盯着纪柔荑,仿佛想把她看透。就在二人这样互相凝望之际,一个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少爷!” 转头看去,只见惟肖一脸不悦地从花径那端走过来,瞧着她的眼神也比往日多丫几分憎恶。 “少爷,江东孔文安孔大人投贴来访。”一张制作得极为考究的拜帖递到了风寄晚面前? 风寄晚有点意外,接过帖子仔细看了一遍:“奇怪,他怎么会来……” 纪柔荑知趣地欠一欠身,“我回房去了。” 风寄晚想了想,叫住她,“等等!” 他走到她面前,放低声音道:“明天,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纪柔荑抬头,风寄晚的眼神中别有深意,似乎明天此行并不简单?她轻轻颔首,答道:“好。” 旁边惟肖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 ☆☆☆☆☆☆ 这一夜的梦境迷离萧索,整个人像浸在温吞吞的水中,浑身懒洋洋地提不起任何精神。然而总有一种莫名的警觉,时时刻刻压在心上,提醒她有些事情不该遗忘。 她睁开眼睛时,窗外天已浮白。起身下床,走到梳妆镜前整个人摇晃了一下,几欲跌倒,连忙伸手扶住桌台,目光看到处,镜子里是张苍白的脸? 好奇怪,她怎么会变得如此憔悴不堪?放任情绪写在脸上,本是她最忌讳的事情,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需要假装坚强? 视线自镜中移开,淡淡的光线下,屋中的一切看上去都很不真实。像在告诉她再华美舒适,也不是她的家。 外屋的丫鬟见她醒了,便伺候她梳洗更衣,兴许是都知道了今天风寄晚要带她外出,梳起头来也格外细致,另一个丫头问她:“纪姑娘,你今天想穿哪件衣裳?”丫鬟手里叠着好几套衣服,最上面那套,就是风寄晚送的那件白袍。 “纪姑娘,这件好吗?”丫鬟拿了那件白袍问她。纪柔荑盯着那件袍子犹豫了很久,最后却道:“不,要下面那件蓝的。” 刚穿戴整齐,惟妙就来了,“纪姑娘,少爷叫我来请你去的厅,他在那儿等你。” 跟着她走到前厅,一路上心中都忐忑不安,为了某些将要发生的事情。然而见到风寄晚时,他只是淡淡地道:“准备好了吗?马车已在门前等候了,我们走吧。”说罢转身带路,并未留意她的着装和神态有何不同。 纪柔荑跟在他身后。双手在身侧慢慢握紧,松开来时,手心上都是冷汗。 别鹤山庄大门口,停着一辆华盖轻车。正是初见风寄晚时他所乘的那辆;风寄晚回身扶她,手碰到她的胳膊时,纪柔荑下意识地躲了一躲。 “怎么了?” “哦,没事。”她不自然地笑笑,提起裙子上车。风寄晚站在车外看了她一会儿,目光闪烁若有所思。然后他关上了车门。 车门合上的那一刹那,纪柔荑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她愣愣地望着车壁,再由车壁看向自己的衣服——多么可笑,一早起来就这样遮遮掩掩,步步为营地,孰料对方却根本不在意,枉自心虚了这一场。 “你在想什么?纪柔荑,你到底在想什么?”轻轻低语像是自嘲,却又说不出的凄凉。 ☆☆☆☆☆☆ 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车夫前来拉开车门,她看见风寄晚正在下马,然后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她将手递给他,这次没有再躲闪犹豫、下车后。环顾四周,映人跟帘的是一条结了冰的河,周围的树木一片萧索,没有颜色。接着地发现只有她、风寄晚和车夫三个人,惟妙惟肖都没有跟出来。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只带地来? “我们走吧。”风寄晚松开她的胳膊,径自朝河面上走去。 纪柔荑想了想,跟了上去。鞋子踩在坚固的冰面上,踏实,却不安然:如果冰面不够厚掉下去怎么办?如果滑倒怎么办?想的更多的,还是他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表情又为什么变得这么奇怪? 然而她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跟着他一直前行。 寂寂的一方天空里,除了停在河边的马车与车夫,只剩下了他和她。 太阳慢慢升高,河岸旁的树木在冰面上的投影疏疏,映着两个缓缓而行的人,不知不觉已走了两个时辰。 前方岸边有棵参天古树,粗长的枝干横伸到河中央,离冰面不到三尺。风寄晚突然回身,纪柔荑一怔。他的手就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整个人顿时一轻,未待地意识到怎么回事,人已坐在了树干之上。 树干因突如其来的重量一阵轻颤,身子立刻坐不稳,眼看就要掉下去,纪柔荑不由地紧紧抓住风寄晚,惊叫出声,脸色吓得发白。“哈。”风寄晚笑出声来,扶稳她。“你……”天!这个男人竟然也会有笑得如此开朗灿烂的一刻,像个因恶作剧成功而无比得意的小孩。纪柔荑看着那个笑容,有点发愣。 风寄晚抚摸着树干,感慨道:“这么多年了,什么都变了,只有这棵树,还是老样子。” 纪柔荑好奇地扬眉。 “你看那边——”风寄晚指向对面河岸,“那里以前是个贫民窟,有很多很多茅屋。后来因为要绐老佛爷祝寿,京城各地粉饰一新,地方官觉得这里有碍观瞻,就全拆掉了,将住在里面的人也都驱逐出京。” 纪柔荑望向他所指的地方。看来拆迁工作做得很彻底,没有留下一丝曾经在那有人居住过的痕迹、风寄晚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沉,略带几分沙哑:“三年前的那个除夕,他们跑来求我,求我想办法保住他们的家。我在暖阁里陪皇子们喝酒,故意不出去相见,让他们在前厅等了整整一天,然后时间到了,官差们强制押着他们离京,就这样,一共四十九人,十三个老人,九个孩子,二十个寡妇,再加上两个身有顽疾的男人,全部离开了这个地方。” 纪柔荑几经犹豫,才道:“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人给你义务让你一定得帮助他们。” 风寄晚恍若末闻,径自说了下去:“他们之中,有人教我说第一句话,写第一个字。给我做第一件新衣裳,带我一起玩,喂我一口汤。我在这个地方一直长到十二岁,直到我的母亲去世而我的父亲终于肯认找……” 纪柔荑隐约有些知道了今日此行的意义。她迷惑的是——为什么风寄晚偏偏只带她来?为什么会是她? 有关于此的答案在地脑海里蜂拥跳跃,然而,不敢去想。语言是脆弱的花瓶,思维又何尝不是?尤其是面对那样一个男人,浑身的落魄里盛载着无法道尽的沧桑,他的身世、他的心事都是隐晦着的秘密,沉重,不为外人所知。 不想背,太累。而且,即使猜中了,又如何? 就在她低头沉思时,风寄晚侧头看了看她,说道:“你真的很静……刚才一路上如果不是能看的到你的影子,找几乎认为你跟丢了,” 纪柔荑抬起头,嫣然一笑,“你之所以带我出来。不就是因为我安静,不会吵到你吗?” 风寄晚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原本已经柔和的脸又变得深沉,他纵身下树,在冰面上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们回去吧。” 纪柔荑心中一阵不安,不明白这句话怎么就得罪了他,再看他脸上的表情,虽不见得是生气,但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和颜悦色。 她试着慢慢落地,裙角却勾住了其中一根枝条,嘶的一声,拉出一道很长的口子。顿时飞红了脸,大感窘迫。 风寄晚望着她,说道:“你不要下来了。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叫马车过来载你。” 纪柔荑低垂着眼睛,闷声不吭地点了点头。 风寄晚走了几步,又回头,“一个人……真的可以吗?马车离这很远,可能要一段时间才能到。” 纪柔荑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风寄晚将一个类似鸣笛一样的小东西递给她,“如果有什么事,吹响它。我尽快回来。” “好。”按入手中,浓翠欲滴。竟是用一整块翡翠雕成,显见价值不菲;风寄晚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个?再抬头看时,那白衣身影已经远去了,终不可见,就这样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树上,景色荒芜,心情也荒芜。低头看看被扯破的裙子,心中淡淡地想——如果今天穿的是那件白袍。毁了的可就是它了。这,算不算是先见之明? 想着想着,唇角不禁泛起一丝苦笑。 天很冷,却不敢揉搓双手呵暖,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于是坐在树上一动不动,身体几欲僵硬;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忽听一声鸟啼,抬头看去,只见一只白色大鸟飞快的掠过天空,最后“啪”的跌落在她身旁的树干上,翅膀上中了一箭,直往下滴血。 纪柔荑犹豫了一会儿,试着伸手去碰那白鸟,鸟儿耷拉着脑袋,翅膀扇动了几下。却再没飞起来,紧跟着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一队轻骑飞驰而来,全都身背长弓,马背上还有不少猎物,但瞧穿着气质又不像是猎人,尤其是为首之人,一身白孤锦裘、英姿飒爽,眉宇间流露着与生俱来的一种高贵,难道这附近有狩猎场?否则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来,而且还是这么一大队人。 为首之人奔到树下,轻叱一声勒住了缰绳。他一停步,其他人也纷纷停了下来。 为首之人看了看那只白鸟,将目光转向她,不掩心中的惊艳与好奇,“姑娘,这只白鹳是你的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人彬彬有礼地答道:“如果这只白鹳是姑娘的,我要向主人致歉,因为我射伤了你的爱宠:如果它不是姑娘的,那么请姑娘把它还给在下,这是在下射中的猎物。” 纪柔荑轻抚白鹳的羽冀,“现在还只是一月,你的同类们都在温暖的南方越冬,你是没有去呢?还是提前回来了呢?如果你知道会有这么一场劫难。还会如此的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吗?” “哈!”那人很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眉梢跟角都很温柔。纪柔荑觉得他的脸似曾相识,却又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他。 “主子。和地哕嗦什么,小的给你爬上去把鸟抓过来!”一人不悦道。 为首之人摇了摇手,“不用了。既然这位姑娘这样说,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就放过这只白鹳吧、” “可是宅子,这只白鹳你追了许久才……” 纪柔荑冷冷道:“它从出生,成长到现在这么大。用的时间更久。” 那个手下顿时无语,为首之人眼中的神采更亮,直勾勾地瞧着她。纪柔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翡翠鸣笛!“姑娘,你怎么会一个人坐在树上?” “等人。”“需要我帮忙吗?这里这么偏僻,你一个年轻女子待在这儿不是很安全,你如此美丽。你的朋友竟然放心得下。” “这里很安全。”纪柔荑不掩神情的冷淡。 为首之人轻叹了口气道:“看来我是冒昧打搅了。既然不受欢迎,耶我还是走吧!姑娘告辞了,希望以后有缘再见、”说罢轻挥马鞭,在空中虚敲一记,马儿听得声响撒蹄开始奔跑,其他人也立刻调转马头随之而去。此入是谁?如此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处处流露着良好的教养和品性;与风寄晚不同。他的高贵温和亲柔,不让人觉得拘谨,而风寄晚则偏于“阴冷”;就像镜子的两个面,很多相似,却又截然相反。 手下的白鹳呻吟了一声,纪柔荑连忙查看它的伤势,那一箭虽然没有射中它的心脏,但却穿透了它的左翅,看来即使医好。它以后也不能再飞行了;不过这支箭倒很是与众不同,箭身上镂刻着细细的花纹,箭头白羽更不同与一般箭枝,光滑挺直,像是名禽的翎:正当地用手帕为白鹳止血时,又有马蹄声响,这次是风寄晚回来了。他见她好好地坐在树上,原本有些紧绷的神情缓和了下来,然后看向她身边的白鹳,“怎么回事?” “从捕猎者手下死里逃生的幸存者。” “我看看。”风寄晚下马检查白鹳的伤,看见那支箭时双眉顿时皱起,他环视四周,冰面上还留有马蹄的残痕。“有人来过这里?” “他是淮?”纪柔荑反问道。 风寄晚有些讶然,“你不知道他是准,却从他的手中救了这只白鹳?” “他很明理。” 风寄晚沉默片刻,笑道:“对,他的确是个很明理的人。”然后便不再说话。 纪柔荑犹豫地问道:“可以告诉我他到底足准吗?” 风寄晚抬头,很严肃地盯着她。缓缓道:“忘了他。你和他之间最好不要有任何瓜葛。” 纪柔荑面色不由自主地一冷。 车辕声自远而来,马车终于也赶到了。风寄晚放柔声音道:“我们回去吧:”车夫取来踏脚板。够着那个刚好可以很顺利地落地,纪柔荑抱着白鹳一语不发地上车,正要关车门时,风寄晚却伸手格住了门,他望着她,瞳目深深,“我……其实——” 未待他说完,纪柔荑已接了下去:“你什么都不必说,我明白的。” “你真的明白?” 纪柔荑转头看他,两人目光相视。却都无法看透对方的心思。 过了许久,风寄晚说了一声“好”,然后关上车门。 纪柔荑慢慢收回视线,将白鹳放在一旁的锦塌上,手中却还有样东西,摊开掌看,正是那只翡翠鸣笛;刚才忘记还了,只能等到别鹤山庄下车时再还给他,谁知马车刚走了没多久,一阵呼声就自窗外传了过来:“少爷!少爷——” 掀起窗帘一看。见是庄里的一个小厮骑马狂奔而来,迫到风寄晚身边时掏出一封书信给他,还低声说了许多话,风苛晚脸色力之一变,“我有急事要处理,就不回山庄了。”回头看了看她,又道,“你们送纪姑娘回去,再请叶大夫来为车里的那只白鹳疗伤。好好照顾着,不得怠慢。”说罢匆匆策马走了。 纪柔荑放下车帘,手心中的鸣笛碧翠,映得手上的肌肤也盈盈的绿。一个念头忽然在脑海里升起——如果不还他,会怎么样? 他会记起来问她索要吗?还是会把此物忘的一千二净?或者,明明记得,但她不还,他也就不开口要? 手指合拢,将鸣笛握住,像握住一个复杂而不可说的秘密。 第4章 一连七天。风寄晚都没有回别鹤山庄。 从惟妙惟肖焦虑的神情中,从婢女家仆闲暇时的私语里。从碧湖边上群鹤赏落的姿态上……一切的—切都仿佛因他的不在而沾染上冬季阴郁的气息。听侍女们说,风寄晚很少这样长时间的外出,而且根本没有人知晓他去了们么地方。连那天送信的小厮都只知道是十七阿哥派人送来了封紧急密函,然后风寄晚匆匆地赶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派人去十七阿哥的府上打听,看门人说没见过他:难道路上出事? 所有人都在担心他。然而谁都没有惟肖表现的那样强烈。自从那天晚上风寄晚没有回来后。她就发疯似的到处寻找,不吃不喝不睡,才短短几天,就憔悴了很多很多。 纪柔荑站在小庭之中,惟妙边擦眼泪边端着饭菜从惟肖的房中走出来。见到她愣了一愣,行礼道:“纪姑娘好。” “她还是那样吗?” 惟妙眼圈一红,“嗯……纪姑娘,我怎么办好?少爷失踪了。惟肖她不肯吃东西,存心折腾自己,我怎么劝都不听……” “风公子他……”想说什么,又觉得喉间涩涩。 纪柔荑轻叹一声,没有再问。惟妙哽咽道:“少爷他从来不这样,而且一走这么多天,连个回来传信的人都没有,怎么办?肯定出事了……少爷要是出事了,我们可怎么办才好……” “你们跟了他多久?” “我和惟肖都是孤儿,被人拐子从南方拐到京城来准备卖的,幸好碰到了少爷救了我们。我们姐妹感激他的恩情。就自愿留下来服侍他,不知不觉都近八年了……”刚说到这。惟肖的房门突然开了,惟肖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厉声道:“姐姐,你跟这个女人罗嗦什么啊!就是这个祸水,把我们少爷给害了的!” 惟妙惊得手中的饭菜都掉到了地上,也顾不得收拾,连忙拉开惟肖,“妹妹,你在胡说些什么啊?快回房去休息吧……” 惟肖一把甩开她的手,冲到纪柔荑面前道:“我有胡说吗?我说的都是事实!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弄得我们少爷这些天都忙进忙出。连顿饭都不能静下来好好吃、这次他出门也是为了这个女人的事,现在好了,他出事了,回不来了,你高兴了?你是谁派来的奸细,这样成心害我们家少爷,你说,你说!” 她狠狠地推了纪柔荑一把,纪柔荑顿时站立不稳摔到了地上,惟妙见了连忙去扶,惊道:“惟肖!你怎么可以这样对纪姑娘,她是客人,要是公子知道了就糟了!纪姑娘,你没事吧?” 惟肖眼睛红红,哭了出来:“公子要是能知道,要是他还能平安的回来,即使他重罚我,我也甘愿。” 纪柔荑开口,声音像浮在水上,“你说——风公子的失踪与我有关?” “就是你!除了你还会有谁?从你第一天搬进山庄来,我就看出你浑身充满了不祥。谁沾上你谁就倒霉。我真不明白你和少爷无亲无故的,他为什么这样帮你,你……” “够了!”惟妙大喊一声,“惟肖你闹够了!你要还当我是你姐姐,就什么都别再说了给我回房去!” “我……哼!”惟肖瞪了纪柔荑一眼,转身回房,重重地甩上房门:惟妙望着纪柔荑,满是愧疚:“纪姑娘,惟肖她……她也是紧张公子,说话才这么鲁莽的,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有什么不是的,我代她向你赔罪了。” “她没有错。”纪柔荑淡淡地一笑,笑容里却充满了苦涩的味道,“也许她说的对,我是个不祥之人。” “不,纪姑娘。惟肖的话你可不能听啊!” “没事了。我回房去了。”说罢转身刚要走,就见向东来远远地朝这边走来,边走边道:“你原来在这,太好了!” 此时此刻居然在此地看见他。真的很意外。“你找我?” “对,找的就是你!”向东来一拉她的手,“跟我走。” “去哪?” “跟我来了就知道了。”不由分说地拖着她走上一辆马车。然后指挥车夫起程。 纪柔荑想了一下。也没再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然而向东来却很不安静,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她,那目光简直可以算得上相当无礼;纪柔荑笑了笑,“我又有什么新的病吗?大夫。” “哈哈哈?”向东来放声长笑,忽尔脸色一转。 很严肃地盯着地,说道,“还是心病,我看得出你在担心一个人。” “哦?”纪柔荑不置可否。 “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几乎想也不想,纪柔荑就答道:“坏的。”“凡事先往最悲观处看,未领略快乐就先挑战痛苦,你很睿智啊,姑娘。” 纪柔荑笑笑。 “坏消息就是——风兄弟受伤了” 纪柔荑脸色一变,向东来接下去道:“但你不用担心,那小子命大得很,还死不了。不过要静养一段时间才能康复了。” 纪柔荑沉默了许久,才道:“是不是因我而起?” “这个嘛,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好消息了。给。” 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打开来看,是一封朝廷的公文。 “这是朝廷罢免陆尚豪礼部侍郎一职的公文,从此他就是个庶民了。这算不算是好消息?不过离你当初要求让他死的目标还差那么一点点,所以还不能况足完全成功。” 纪柔荑怔怔地望着那封公文。上面的每个字都很清晰,然而她看着看着,就恍惚了起来。眼前交错过很多张脸:爹爹的,师哥们的,奶娘和家里原来那些仆人们的……一张张脸慢慢地浮现。又慢慢地淡去。她所要的可是这样的结果? 扪心自问,却找不到答案。 她合上公文,将它递还给了向东来。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真失望啊,好歹也表示一下感激吧?我很期待美人的以身相许的。”向东来眨眨眼睛。 纪柔荑看了他一眼。眉眼凉凉如冰。 接触到那样的目光那样的脸庞,向东来不由地收起了嘻皮笑脸,缓缓道:“你知道吗?你总给我一种错觉,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初见风奇晚的那一刻。” 纪柔荑扬眉。“一样深遂的眼睛,复杂的脸,沉寂的表情,完全超脱年龄的一种静,好像整个世界与你无关,然而却又息息相关。”向东来轻叹了口气,道,“你和他很像,几乎可以说是女性的风寄晚,我见到你后才明白。为什么风寄晚会主动找上你,帮你扛起这一切,不仅仅只是为了协助十七阿哥登上储君宝位那么简单。” 恍恍然间像回到陆府的门前,百里长街,却只抬眉一眼。就见到了那个注定在生命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的人。 要穷尽几生几世,才能遇见那样一双眼睛? 上天竟然让地看见了一双和她完全一样的眼睛。 一个和她一样的人。 纪柔荑慢慢地闭上眼睛,右手不自觉的抓紧腰上的锦囊。锦囊里一样东西。 ——翡翠鸣笛。 ☆☆☆☆☆☆ 马车行了很长一段时间,车外的声音渐渐由人声鼎沸转为僻静,再后来便有了山泉鸟鸣声。 向东来一推车门,“到了。”说着扶她下车。外面是处林间小院,坐落在半山腰上,几间精致的小屋,屋前种满了植物,还有个大池塘,不过已经结了冰。这种只有在南方才能见到的建筑,竟在此地看见,纪柔荑不禁有些意外。 “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嘛……是我七七四十九个家中的一个。” 像是看出她的迷惑,向东来又补充道,“因为我有四十九个老婆,她们谁都不服谁,谁都不愿见谁,我只好让她们分开住。这里是我十七娘子紫罗花的家……” 话未说完,一声娇呼已从门内传了出来:“东来——” 一个娇小的紫衣人儿像只蝴蝶一样扑人他的怀中,声音柔媚之极。 向东来嘻嘻而笑,抱住她旋转了几圈,才放她到地上。两人神态亲密,丝毫不因有外人在场而有所收敛。亲热过后,紫罗花把目光转向了纪柔荑,“这位就是纪姑娘?果真是冰雪一样的人儿呢。” 纪柔荑欠身行礼。紫罗花一把牵住她的手,热情地说道:“客气什么,还行什么礼呀。你来了就好。我们的风少可等半天了。他现在在屋子里躺着看书,你进去看他吧。” 纪柔荑点了点头,刚走了几步。紫罗花又叫道:“是左边第一间屋子。” 她走向第一间屋子,房门顺手而开,里面布置的非常美丽,温暖舒适。风寄晚拥被躺坐在暖塌上,脸色虽然很苍白。但一双眼睛仍是很有神采。他看着她走进来,目不转睛,纪柔荑脸上微微一红,“你……他们跟我说你在看书。” 风寄晚笑了笑,“我本来是在看书,但是听见你们在外面的话,然后就犹豫,是假装不知道你来了继续看书好呢,还是大大方方地目接你的到来。” 纪柔荑忍不住莞尔。在塌旁的椅子上坐下,仔细观察他的脸色:“你的伤势如何?”“我没事!” “是因为我的事吗?” “和你投关系,是我自己疏忽大意。” 话题到此便以冷场结束,只好无话找话道:“你这么多天没有回去,惟妙她们都担心坏了。”“我若回去,她们更担心。而且我暂时也不能回去,这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纪柔荑不解:“计划?什么计划?” “登天计划!”声音洪亮,答话的人却不是他。 只见向东来大步地走了进来,望着他两人嘻嘻而笑。 风寄晚有点无可奈何地叹道:“虽然这是你的家,但偷听客人们说话,主人不嫌失礼吗?” “我本来也不想的,但实在是好奇,英雄为了帮美人报仇而负了伤,美人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那你现在看到了,满意吗?” 向东来连连点头,“满意,满意,太满意了!能见到冰山美人脸红,实在是非常难得的啊!”被他这么一说,纪柔荑的脸反而不红了,恢复了一贯的冷白。 她没有理会向东来的调侃,问道:“登天计划?这是什么?” 风寄晚失笑道:“向东来的话你也信?不过我现在所做的事还不方便告诉你,抱歉。” “我明白了。”垂头,接下去便沉默,不再说活。 向东来瞧瞧她又瞧瞧风寄晚,摇头道:“真无趣,不好玩,两个木头人不看也罢,走了。”说完转离去。 纪柔荑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既然什么都不能让我知道,又为什么要找我来?” “因为我认为你住在山庄里可能有危险,所以请向兄把你接过来。这里很安全。” “我会有什么危险?是陆尚豪官职被罢免心生怨恨伺机报复吗?” “嗯。” 又是一阵子沉静。 过了许久,纪柔荑站起身道:“我出去了,你休息吧。” 风寄晚却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双手相握,他的手温暖,她的手冰凉,暖意自他的手上传过来,轻轻柔柔,却又沉沉甸甸、就这样僵在那里。一时间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轻轻叹息逸出风寄晚的唇边,他松开了手,“也好,你也早点休息吧。” 是失望还是压抑的情绪自脚底升起,就那样慢慢地将她的身心浸没…… ☆☆☆☆☆☆ 天色渐渐暗下去,紫罗花抱着厚厚一叠被子来敲她的房门,一进屋就说道:“郊外冷,入夜能冻死人,纪家妹子你课要多注意点别着凉啊。” “有劳紫夫人了。” “呀。什么夫人不夫人的,这院子就我一个人住,侍婢家仆通通没有,什么都自己动手干,我才没那么娇贵呢!你看,我叫你纪家妹子,你就叫我紫姐姐好了。”紫罗花边说边帮她铺被,动作千脆利落,果然是熟做家事的。 “我……”纪柔荑有些踌躇、紫罗花转身,看着她笑了笑,“其实我也看出来了,纪家妹子你不习惯与人亲近,你要不想叫也没事,就叫我名字吧?” 纪柔荑连忙道:“不,紫蛆姐,谢谢你。” 紫罗花上前拉住她的手,很是感慨,“你来之前。东来就跟我提起过你的一些事情了,纪家妹子,你做得很好呢。可恨你那些师哥们个个都是书呆子,不了解你的一片苦心。” “我……”纪柔荑扯出一个笑容来,“无所渭。我真的觉得无所谓。别人怎么看我,是别人的事,我对的起自己就可以了。” “可你这样,永远只会委屈自己。人活在这世上不容易,如果连自己都不对自己好些,怎么指望人家对你好?”紫罗花拉着她一起在塌上坐下,说道:“纪家妹子我不怕告诉你,我是青楼出身的,我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后来因为爱情一时冲昏了头脑跟着个书生私奔,把爹娘给气死了。没过几年,身边带的金银都花光了,那书生百无一用,后来还迷上了赌,输了很多钱,就把我卖给了妓院。我刚开始也不肯,被打得遍体鳞伤,老鸭拿着鞭子对我说,你看,一边是皮鞭,—边是华服玉食,你自个儿选吧!我一咬牙,就认命了。在风尘里漂浮了几年,见到东来的第一眼起,我就告诉自己,这是个好男人,我得抓住他。我不要他给我名分,不要他带我回家,我就只要这么一幢小小的院子有个安安静静的安身之地。表面上看来好像很委屈,其实是赚了。他家那位大夫人那么厉害,我要真进门去了早起晚叩头的,还不给折腾死。而且住得远了,两人聚少离多,感情也就格外的亲近。要天天待一块,迟早他会看我厌了。但是纪家妹子,你比我好,你虽然遭遇了这样的变故,可你遇到了贵人。风少不像东来那么花,他是个不肯轻易把心给女人的男人,但是一旦他给了,就会对那个女人忠诚一辈子。” 纪柔荑蓦然站起,急道:“紫姐姐你在胡说什么?你扯远了。” “我真的胡说吗?”紫罗花看着她,眼神中有种洞悉的明了,“纪家妹子,你若不是这般心高气傲的,会幸福很多。” 纪柔荑默立半晌,跌坐回塌上,浑身仿佛虚脱了一样,没有丝毫力气。紫罗花的话像把利箭,把一切隐藏着的心事直直白白地挑出来给她看,让她看见自己的等待和期盼,但也同时看到了怯懦与矜持。其实从百里长街抬头一瞥开始,宿命就展开了一道结,无论她怎么逃避躲闪,都无济于事。 只那么一跟,那个与她一样清傲冷绝的男子,就已在她的心上刻下烙印。这烙印,注定背负一世。 然而多么令人绝望的事实——与她相比,那个男子的心藏得更深,遥遥隔着无边的距离无法触摸。 实在是不敢,怎么能够奢求那样一个男人的爱情?即使他给得起,她也受不起。更何况他根本无意相绐! 一时间思绪混乱,心痛难当。抬起头来,紫罗花静静地注视着自己,表情温柔而哀伤,“紫姐姐,我——”她张口,正想倾诉一番时。 房门忽然开了,向东来探头进来道:“娘子大人,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饭?” 像是原本雀跃紊乱的气泡,因一针刺来而顿时恢复平静,所有的情绪重新归整为零。纪柔荑站起来,望着紫罗花道:“紫姐姐,我们出去吧。” 紫罗花暗叹口气,瞪了向东来一眼,“就你最急,进姑娘家房间也不敲门。” 向东来一脸委屈,“没办法啊娘子大人。谁叫此地本来一直只有你独居,我都习惯了,一时间改不掉。”“好啦好啦,别罗嗦啦,出去陪我摆碗筷啦。纪家妹子,你去看看风少醒着没,叫他一起吃饭。”说着推向东来出去。两人纠纠缠缠、打打闹闹,却又说不出的甜蜜和谐。 紫罗花的确很聪明,她没有要名分,却拥有了最质朴纯净的生活。很难想像在高门深院内,向东来身为一家之主还能如此放松自在,完全不必顾虑形象地与妻子嬉闹,这是他们的幸福。 那么她的幸福呢。又在哪里?会得到吗? ☆☆☆☆☆☆ 于是她便在这座荒郊小院里住了下来,每天帮紫罗花浇水种花、收拾房间、准备食膳,虽然一切都需要自己动手,但比之别鹤山庄的孤独寂寞,在这里要充实了许多。不知不觉地,过了三天。 第四天一早起来。就见紫罗花准备了篮子和锄子,说是带她去山上挖野菜。 “纪家妹子你肯定没吃过山野的蔬菜吧?只要烹饪得当,也是很好吃的,你知道东来为什么喜欢来我这吗?就因为这有他平日里吃不到的一些东西。”紫罗花显得无比得意。“我只是好奇,这么冷天,也有野菜挖吗?” “当然有。跟我来就是了,今天就带你去开开眼界。”说着挽了她的手一同出门。 沿着山间小径一路走上去,地面上还有厚厚的积雪,实在不像是有野菜的样子,然而既然已经出来了也只好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紫罗花忽然一声欢呼,丢开她跑了过去,从一棵树下挖出几株类似枫叶一样的植物来,“菊花脑耶!而且还很嫩!带回去做汤。”扭头冲她招手,“纪家妹子你来。看仔细了,就照这个挖。我去远边再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的没。” 纪柔荑点头道:“好。”“你可小心点啊,别割破了自己的手。有什么事就喊一声,我立刻回来。”紫罗花说着另觅目标去了。 刨开积雪。果然长着不少那样的野菜,这么其貌不扬的植物名字倒是很好听。才挖了几棵,就听一个声音高声道:“姑娘,请问这附近可有人家?” 她站起来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顿时怔住? 小径上,两人牵马而立,当前一人,正是不久前冰河树旁偶遇的那个狩猎公子。 那人见到她,也呆了一呆,接着眼睛就亮了起来,“是你!我们真是有缘,果然又再见了。” “纪家妹子,什么事?”紫罗花听得声响,自林子深处折了回来,见到来人,下意识地将纪柔荑住身后拉,“你们是什么人?在这干什么?” 另一个牵马之人凑到他耳旁说了几句话,那人的脸色为之一变,“当真?就是她吗?” 紫罗花隐隐觉得不妙,连忙拉着纪柔荑道:“纪家妹子我们回去吧。” “等等。”那人伸手相拦。 紫罗花斥责道:“你要干什么?休得放肆!” 那人歉然一笑,眉宇间更显儒雅,“姑娘误会了,我只是想问问,你可就是紫罗花紫姑娘?” 紫罗花满腹狐疑地望着他:“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如果不是,那打搅了。如果是,请姑娘带我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那人缓缓道:“风寄晚。” 纪柔荑一惊,未想到此人也与风寄晚有所瓜葛,而且在别鹤山庄的人都找不到他们的主人时,他竟会知道风寄晚在此处。 他是谁?消息又是怎么走露的?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内在的关联? 她刚这么想,紫罗花就已直载了当地问了出来:“你是谁?你找风少什么事?你是怎么知道他在这的?” 那人微微一笑,他身后的人走前一步。傲然答道:“这位是当朝的十五皇子,你们还不快拜见?” 永琰! 纪柔荑的脸刷地变白。虽然她料到他出身高贵,必非普通人,但怎么也没想到他就是十五阿哥永琰! 陆尚豪的主子! 望着他温润如玉的脸,那天风寄晚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每个字都很清晰:“忘记他,你和他之间最好不要有任何交集。” 原来——如此—— 就在那天,她因风寄晚的喜怒无常而深感受伤,觉得自己像个被人摆布的玩偶,主人只会下命令,丝毫不说原因,专制又霸道。却原来,风寄晚是怕她知道真相后有什么其他的想法。所以隐瞒了不告诉她,而她还在心中因那事抑郁了很长时间……真是错怪他了,若她事先知道此人就是永琰,也绝对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尽量不要有所瓜葛。 他找风寄晚,必定是为了陆尚豪的事,一想至此,纪柔荑便对紫罗花说道:“姐姐,我们不要理他们,我们走吧。” 紫罗花却不走,她盯着永琰道:“原来你就是十五阿哥……也好,该来的迟早要来,风少吩咐过,如果有人能找到这来,那就是瞒不住了。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他。” 第5章 红泥小炉,馨昏萦绕:白瓷光洁,茶汤如碧。 风寄晚将茶杯推到永琰面前,道:“请。”“洞庭帝子春长恨,二千年来草更长。”永琰轻呷一口,赞道,“早闻鹤公子乃人中龙凤,品味之雅。见识之博、学究之深,帝都公子无不争相侧帽。这梅花积雪冲泡君山银针,茶中有梅之高沽,梅中有茶之清芬,仅凭这一手,那些公子哥儿们只怕是学上十年,也学不像。” 风寄晚淡淡道:“十五阿哥生长帝王之家,只喝了一口便道破了它的来历,风某班门弄斧,见笑了。” “哪里,我只是恰好知道这个罢了。”永琰放下茶杯,望着他道,“我今日登门来访,鹤公子绝顶聪明,应当已经猜到了我的来意吧?” “十五阿哥大驾光临,倒是在风某意料之外。” 永琰轻吁口气,道:“直接说吧,我此次来,就是想请鹤公子高抬贵手,放陆尚豪一条生路。” 风寄晚低垂着眼睛,缓缓道:“在十五阿哥让我放他一条生路前。为什么不叫他先放别人一条生路?” “我知道陆尚豪派人暗伤了公子,这事的确是他不对,但看公子现在精神还好,并无大碍,还请公子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这回,永琰感激不尽。” “一个门人而已,值得十五阿哥如此降贵纡尊来求人吗?” 永琰叹道:“若是其他人,我也就不管了,但是偏偏是他……陆尚豪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如今他有难,我不忍袖手旁观。” “有难?”风寄晚冷笑出声,“那也是他自找的。” 永琰脸色为之一变。他身为皇子,自小尊贵无比,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生平还是首次,而风寄晚的表情凉凉,像是完全未将他放在眼里,饶是他品性温良,也大为不悦。 风寄晚见他神情。知道惹怒了这位皇子,便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十五阿哥,请你回去派人调查一下闻名京都的春秋书院是怎样一夜间冰消瓦解的,然后再决定是否该继续帮助陆尚豪。我伤势尚为痊愈,请恕我失陪了。” 永琰惊道:“春秋书院,此事与书院又有什么关系?” 风寄晚一笑。没再说话,转身径自回内室去了。 永琰将视线从帘子上收回到炉上的茶壶,再从茶壶看往窗外,疏疏落落的冬季灌木旁,立着一个俏生生的人影,她就站在那里,却像是随时都会消失。 这一刹那,永琰仿佛自她身上看见了不祥。 ☆☆☆☆☆☆ 一件披风轻轻披上肩头,纪柔荑回头,看见紫罗花温柔的笑脸。“怎么像傻子似的站这吹风?冻坏了怎么办?” 紫罗花轻轻斥怨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关怀体贴。 纪柔荑心中一暖,拉紧披风,也拉住了紫罗花的手。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吧,相信风少,他能处理得很好的。” 她笑了笑,摇头道:“其实我不是在想这个。” 紫罗花奇道:“不是这个?那你在想什么?”话音刚落,就听那边门开了,永琰与他的随从一起走出来。紫罗花迎上前去:“十五阿哥这就要走吗?我来送送你吧。” 永琰望着纪柔荑,欲言又止。 而纪柔荑只是瞧着未完全合拢的房门,想从那缝隙中看到风寄晚的身影,对他却视而不见。 永琰心中暗叹了口气,转向紫罗花礼貌地笑笑,转身离去。 紫罗花把十五阿哥送到院门口,回来时推了她一把,低声道:“想知道什么,就进去问吧。不要什么事都藏心里自个儿一个人瞎想。” 受到她的鼓励,纪柔荚咬了咬唇,鼓起勇气上前伸手刚想敲门时,门开了,风寄晚站在里面。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不知道该如何收回来。 “进来吧。”风寄晚侧身让出条路,待她进去后,将房门合上。 “坐。”他拿起炉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君山银针,喝几口驱寒吧。” 纪柔荑望着几旁的另一个杯子,沉默不语。 “你想问什么,可以问了。”风寄晚在她对面坐下,神色淡然看不出悲喜。 纪柔荑反问道:“我想知道的,你都会说吗?” 风寄晚看着她,眼眸深深。若有所思,纪柔荑低声道:“算了,我没什么想问的。”站起身就想走,却听他开口道:“你问,我说。” 回头看他,依旧那么漆黑的眼睛,无边无际,不让情绪有一丝泄露的机会。 纪柔荑重新坐回去,“一,你当初之所以不告诉我这个人就是十五皇子,是怕我有所不安吗?” 风寄晚沉吟许久,回答道:“算是。” 纪柔荑猜想着这个答案中的深意,却不敢再进一步追问下去。于是便道:“二,十五阿哥既已找到此处,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别鹤山庄了?” “你想回那里?” 被他这么一问,纪柔荑反而怔住了。是啊,回那去干什么呢?那儿又不是她的家,又没有人真心欢迎地,为什么她会记挂着回那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如果你想回去。我们今天就可以走。” “不!”连忙拒绝,以一种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心慌,“还想知道什么?” 纪柔荑摇头。 “真的没有了?” 依旧摇头。 风寄晚捧着手中的茶杯低眉沉思,一时间房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他食指在杯沿上轻轻摩擦的声音,这种安静令纪柔荑觉得不安。她的手伸向腰系的锦囊。好像只有握着那枚翡举鸣笛时,才能保持镇定:“民间传闻我是和珅的私生产。”风寄晚悠悠地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然后在屋中丝丝萦绕,“我的母亲是他第十二房妾室。杭州人氏,自小父母双亡,跟随姑姑一家到京城做买卖,有次地上街被父亲看中,就强娶下回去。她与表哥青梅竹马,早已两心相许,逢此变故,因为姑姑他们都畏惧我父亲的权势,敢怒不敢言,两个有情人就这样被活生生地拆散。我母亲人府后一直郁郁寡欢。她性格沉默,不善言辞,被众姐妹所排斥。一年后我母亲有了身孕,父亲很高兴。对她更是宠爱,其他妾室看在眼里嫉妒万分,便放出风声说我母亲怀的不是他的亲骨肉,而是表哥的。我父亲本不相信,偏巧当时姑父生意失败,走投无路,就让儿子来问我母亲借钱,我母亲哪有什么钱财,便拿了平时父亲给她的首饰去见她表哥,回来后被我父亲知晓,父亲大怒,一气之下将我母亲赶出府去,我母亲去找她姑姑,发现姑姑一家为了躲债已人去楼空,她一个弱女子,又身无分文,当时天寒地冻,晕倒在河边,被贫民窟里的人所救,从此就留在了那里。” 纪柔荑捏紧了锦囊,虽然她不知道风寄晚怎么会忽然跟她说起自己的身世,然而这些的确是她一直想知道的。 “所有人都不知道母亲的身份,只以为她是个丈夫病死的可怜寡妇,所以都分外照顾我们母子俩。母亲身体很弱,大部分时间都病在床上,邻居中有个兽医很喜欢我母亲,一直默默地帮我们,时间久了,母亲就被他感动了,终于肯嫁绐他。结婚当日,就要拜堂时,我父亲带着人马突然出现,什么话都没说就抓走了那个兽医,我母亲知道不妙,一直追着他们,亲眼看见我父亲的手下把那个兽医活生生地淹死在水里,母亲受不了这个刺激,纵身一跃跳水自尽,她临死前回望父亲,一字一字地说:”和璘,你会有报应的,你一生毁人无数,我诅咒你最后毁在自己手中!七年后我找到那处水源,取名‘咒泉’。“ 原来这就是咒泉的由来,莫怪那人迹罕至,疏于打扫,想必是他怕睹物思人,因而故意任之荒芜。 “十二岁是很奇怪的一个年纪,有的人在十二岁时还什么都不懂,但有的人已经知道得非常非常多。 母亲死后,父亲让人把我接人府中,我走进华丽无双的花厅,第一次见到我的父亲、在见他前我有过许多揣测和预想,我甚至想过一见到他时就扑过去杀了他为母亲报仇,然而。当我见到我的父亲,见到他坐在一株白梅下哭,哭得很压抑,也哭得很伤心,那一瞬间我所有的怨恨都不成为怨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和着同情与怜悯的复杂心情。我想他是爱我母亲的。然而他一辈子部没得到找我母亲的心。我就留在了那里,从诗词歌赋一点点地学起,然后看着我的父亲一天天地苍老,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相处时间越久。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他,然而这种相像,却被我所憎恶。于是我走了,闯荡自己的人生,我不入仕途,却要踩青云而上,这些年来,虽然有所作为,但我心中清楚,必定是他暗中相助,我的一切才能如此顺利。“风寄晚的目光掠向很远的地方,”我是和璘的儿子,我这一辈子,都没办法摆脱他给我留下的痕迹。“ “我……”纪柔荑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想知道这些,但是我也知道你永远都不会来问我,所以我主动说给你听。” “我没想勾起你的伤心事。” “这些事情,即使不说,也一直存在着。如果能说出来,就说明已经不是伤心。” “风公子……” 风寄晚缓缓地说道:“我告诉你这个故事。就是想让你看清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身上背负了很多东西,不管是我自愿的,还是无从选择的。那些东西都足以左右我的人生。所以——” 他抬眼看她,瞳目深深,一种悲哀浓浓,化不开。“所以,柔荑。我只能尽我所能帮你实现心愿,让陆尚豪死,除了这个,其他的我什么都没办法应你,即使答应了,也做不到。” 一阵昏眩感忽袭而来,心中好像被什么割了一刀,伤口开始涔涔地流血。 这就是风寄晚要对她说的话? 这就是他真正想告诉她的——不要喜欢他,不要对他抱有幻想,他承受不起。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 百里长街抬头一眼,有时候宿命注定的?却不是能够拥有的。 这个道理她何尝不明白? 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哀艳绝伦,地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像用尽全部心绪地说道:“你忘了,你还答应过我一件事。” “不要让找死。”纪柔荑重复,“我要活着,活下去。” 和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时的反应一样,风寄晚的眼睛迷离了起来。 惟恐情深累美人,这句活可是他此刻的写照? ☆☆☆☆☆☆ 一夜无梦,清晨是被紫罗花推醒的,地睁开跟,紫罗花在床头说道:“十五阿哥来了,说是要见你,但又不肯进来。在院子外面的马车上等着呢。” 纪柔荑的思维有点凝滞,愣了一下。 “你快起来去见他吧,看看到底什么事。我看这十五阿哥人倒是挺不错的,没有一点皇子们惯有的骄纵轻狂。比之十七阿哥,多了几分厚道。” 依言起身穿衣,梳头时人还不足很清醒,依旧沉浸在昨天的情绪中不能自拔。直到温水扑上脸庞,浑身肌肤为之一栗。神志才顿时清明了起来。出门见永琰,这次他足乘车而来,一看见她便下车,神情有些拘谨。 “找我有事?” “可不可以一起上山走走?” 纪柔荑想了想,转身在前带路;早晨的空气格外清寒,这个冬季好漫长,到现在仍见不道春天的气息。 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永琰终于开口,声音中有丝无法掩饰的哀伤:“你知道吗?自从那日在河边见过你后,我一直期盼着能再见到你。” “再见又怎样?” “我想认识你,我不希望你对我来说只是—次狩猎途小偶遇的神秘姑娘。虽然你看上去那么难以亲近,冷若冰霜,但是我觉得如果能够靠近的话,我是叫以让你笑起来的。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原来你那么落寞是因为你遭遇了那样的事情,我更没想到,那事情竟然与我有关系。” “你现在知道了。” 永琰停住脚步,很诚恳地说道:“如果我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我一定做到。” 纪柔荑冷笑了一下,转身道:“不用了,已经有人帮我做了—切。” 永琰的脸色变了变,几番动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鹤公子惊才绝艳,虽然我和他走的道不同,但对他的能力—向欣赏,可惜了他偏偏是和璘的儿子。” “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父母,他是和璘的儿子,那不是他的错。如果他和你—样,出生在帝王之家,怎见得不及你?” 永琰有点惊讶地凝视着她,脸上渐渐露出明了之色,“难道……你与他……” “你想多了。”淡淡地一声,心却在悸痛,纪柔荑深吸了口气,“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回去了。” “纪姑娘!”永琰唤住她,“我们……我们真的不能成为朋友吗?” 眼中光芒闪动,像平静的湖面被风吹起了些许涟漪,纪柔荑抿了抿唇道:“你还是把我当成—次狩猎途中偶遇的神秘姑娘吧。 说罢径自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脚步踩在雪地上,如同踩在心上。何其相似的情节,两天内上演了两次:一次被拒绝,一次拒绝别人。 是不是因为风寄晚伤了她,所以抑郁的情绪纵容她去把同样的痛苦加给别人?否则,即使同意与永琰交个朋友,又有什么关系?毕竟,他是如此细致、体贴和温柔。 纪柔荑在心中暗暗叹息。 怎么办,若是从今往后她无法再爱上任何一个男子,地该怎么办? 十丈软红,心系—处,从此后该何去何从?何去何从…… ☆☆☆☆☆☆ “事情有点顺利得出乎我们的想象。” 暖阁内,两人对坐下棋,两人捧茶旁观。永璘手执白子,继续说道:“十五哥好像对陆尚豪完全袖手不管,放任他自生自灭了。寄晚,我真是好佩服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旁观棋的向东来笑道:“十七阿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严格说来这可不是风少的功劳,一切还全仗那位纪姑娘自己争气。” “此话怎讲?”永璘颇是好奇。 “这个嘛……据说某年某月某日,十五阿哥狩猎途中碰见了一个姑娘,他对那姑娘一见倾心,回去后念念不忘。再后来当他去找风少想为门人求情时,竟意外地又碰见门口姑娘,更意外地发现这位姑娘竟是整个事件的最大受害人,于是……” 永璘惊讶道:“你是说我十五哥喜欢纪姑娘?他与纪姑娘是旧相识?” “目前看来好像是这样的。” 永璘怔了一会儿,失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十五哥素来眼高于顶,平常女子从不放在心上,此次竟对这位纪姑娘如此青睐,难得,呵呵,难得啊。” 向东来瞥了风寄晚一眼,后者一脸木然,像是对他们的话听若未闻,一时玩心大起,便眨了眨眼睛,煽风点火道:“就是就是,若早知如此,也不用我们如此大费周章,想尽方法才罢掉陆尚豪的官职了。风少,既然十五阿哥看上了纪姑娘,你就做个顺水人情,把纪姑娘送给他吧。” 洛哥儿正在喝茶,听这话后被水呛到,咳嗽个不停。 “奇了,我让风少把纪柔荑献给十五阿哥,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莫非你也看上了那冰山美人,想要和十五阿哥争?” 洛哥儿忙不迭地摆手,“你就别无事生非了,惹怒了风大少爷可没什么好处。” “哦,我这是无事生非?我倒觉得我这个主意不错,你们想想看,古来红颜都是祸水,我们把这么一个祸水送到十五阿哥那,他必定分身乏术,再没时间考虑皇上禅位的事,如果纪姑娘还能做得好些,像妲己西施什么的来个迷乱后宫,使得十五阿哥荒废了正业,那可就是天大的好事了!你们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洛哥儿与永璘都不接话,笑吟吟地瞧着风寄晚,看他有什么反应。可惜风寄晚依旧静水无波,不为之所动。 向东来以肩推他,“风少,给句话啊,大伙儿还等你点头呢。” 风寄晚淡淡地道:“纪柔荑不是我的人,我没有权利决定她以后的人生。” “这个简单,不是你的人,你把她变成你的人不就行了?”一语双关,向东来很是自鸣得意。 风寄晚微微一笑,道:“如果是我的人,我绝对不可能把她送给别人。” 向东来重重地拍手道:“好!风少,这话可是你说的。嘿嘿嘿嘿嘿……” 洛哥儿笑道:“东来兄笑得好生可恶,像刚吃了十斤糖的狐狸似的。风大少爷如果心里不爽,尽管揍他好了,我们一定当做没看见。” “哇哇哇,小洛子你好偏心,为什么总是帮他不帮我?” 风寄晚皱了皱眉,在棋盘上落下—子,道:“十七阿哥,承让了。” 水璘低头一看,惊道:“你什么时候就走到这来了?” “在你听东来胡说八道听的入迷之时。这事教训我们,做什么事都要专心,无论周围有多少琐事打搅,都要心静如水,才会赢。”风寄晚拂乱棋子,“再来—盘?” “不下了,老是输,输得都没兴致了。” 洛哥儿取笑道:“难怪皇上这次出游不带你,估计就是因为你棋艺不够好。对了,皇上这会该到哪了?” “昨天下边的人回报说是已经到岱谒岱庙了,再过几日就往回赶。紧跟着就要准备大办寿宴,今年也真是的,他和皇太后的寿宴都赶到一块了,忙得我焦头烂额。” “先不提皇上的六十大寿、皇太后的八十大寿,十五阿哥的生日也快到了吧?据说他已准备在府内摆酒宴请百官?” “嗯。正想和你们说这事来着,你们说我送什么礼好?” 风寄晚听得此处,眼睛一亮,问道:“晚宴的主厨是淮?” “应该还是以往碧云斋的第一厨沈关山吧。问这个干吗?” 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浮现在风寄晚的脸上,他缓缓地道:“我们准备份厚礼送给十五阿哥和当日赴宴的所有官员吧。”伸手取过纸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三人一齐将头凑了过去,看到上面的字时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永璘迟疑道:“这样做好吗?毕竟到时候文武百官都会在场……” “要的就是他们都在场。否则怎么体现得出这份礼物的‘贵重’?”风寄晚搁笔,“接下去的事不必我细说了吧?要办得滴水不露,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那是自然。真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到百官们看见这份厚礼时会有什么反应,到时候的场面,必定有趣得很!” 风寄晚直起身来笑了一笑,“时候不早,我要回去了。” “你回哪?”向东来问道。 “回你那。”风寄晚说着径自出门去了。 “喂喂喂,你的伤已经好了,而且纪姑娘也不会有危险了,你怎么还赖在我家不走?你要白吃白住到什么时候?”向东来边叫边追了出去。 暖阁内,只剩下水璘与洛哥儿两人。洛哥儿摆正棋盘道:“来来来,我与你再下一盘。” 永璘握着棋子却不说话,神情若有所思。 “怎么了?真输怕了?” 永璘沉吟道:“其实,你认不认为,东来提的这个建议很不错?” 洛哥儿变了脸色,“你不会真想用美人计吧?” “我认识十五哥这么久以来,很少见他对一个女人动情如斯。陆尚豪曾经救过他的性命,他这人平生最讲感情,若非实在是喜欢纪柔荑到了极点,是不可能置恩人于不顾的。”永璘的目光闪烁个不停,“如果真能把纪柔荑送到他的身旁,于我们今后办事,会方便许多……” “不行!”洛哥儿否决道,“刚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虽然东来是在笑侃,而风少也表现得很平静,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看得出来,风少很在意那位纪姑娘。想必东来之所以拿她来说事,也是看出了风少对她有所不同。这件事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他会同意的,江山摆在眼前时,美人又算得了什么。风少的性格你我都了解,他知道该怎么选择对事情最有利的方法。何况我不觉得他对纪柔荑有什么不同,你们恐怕都猜错了。” “如果真是我们猜错了,那这倒真的是个很好的计划。”洛哥儿举起了杯子。永璘笑着与他碰杯,意味深长地说道:“风云际幻,book/24418/ 一掌江山!!” 顺手将刚才风寄晚写字的那张纸扔到炕下的火盆中,火光舔着纸张肆意燃烧,隐隐现出上面写的四个宇——book/24418/ 一掌江山。 第6章 夜凉如水,冷月自树枝后疏疏地照过来,投递在窗棂上,再映人她的眼睛,眼波与月色融为一体。 自很小的时候起,就经常这样倚在窗边,默默地凝望夜空,室内孤灯黯淡,远处的光明,才为光明。 一如每天在闺中读书,隔着一道墙,可以听见书院里书声朗朗。那边的读书,才为读书。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无意吟念,竟又是这首爹爹生前最喜欢的诗。 原来有些东西是真的忘不掉的。 “爹爹,我是您的女儿。” “你是我的女儿。” “那么,请您看我,请您看看我。” “我在看你。” “您在看我,却看不到我。我是您的女儿,却不像您的女儿。我做错什么了?请问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为什么您要这样疏忽我?” 童年时的询问一声声犹在耳边,那个渴望温情的孩子,却一直被疏忽着,或有意,或无意。时间久了,就不再抱有幻想。没有欲望,生活才会显得不太痛苦。早在那个别的孩子仍会哭喊着要糖的年纪,她就明白了什么叫做无所求。 这么久以前就懂得的道理,为什么反而此刻像个天秤,重新在渴求与克制间摇摆不定? 手入锦囊,掏出那只翡罩鸣笛,凄清月下,翡翠愈显得冷绿。轻呵口气,上面就蒙上了一层水雾,然后,又慢慢隐去。 一种被凝视的感觉来自身侧,起先并未留意,待她觉得有点不对,葛然转身时,就发现风寄晚不知什么时候来了,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她,和她手上的东西。 那一刻的感觉真是无法言说的尴尬,立刻将手藏到身后,试图掩起这份秘密。然而转念又想到,他已经看见了,再藏又有何用,只会显得自己更心虚。于是绯红着脸,把手拿出来,摊开掌心伸到他面前,示意物归原主。 风寄晚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转身走了开去,“你留着吧。” 送给她了……她心中不禁苦笑。有什么送不得的,富贵如他,一只翡翠鸣笛算什么。是她太过在意,反而弄得小人之心。 风寄晚回头看她,又道:“它有个名字,叫水落。” 纪柔黄的心为之一动——好别致的名字! “把窗关上吧,山间夜寒。”风寄晚关上窗,两人之间的距离,徒然而近。灯光幽黄,影子被拖拉得很长。纪柔荑望着地上的影子,想起那一夜梦见的血蔷薇,就像她的心绪,只有在梦中才能那样淋漓尽致的肆意疯狂。 而在现实中,却有着诸多的桎梏。 “刚才听见你在吟诗,是不是想起了你父亲?”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一些东西。我本不想记起我的父亲,但他就那样来了,我试图坦然接受这段回忆的过程,却发现那些东西早已失去了痕迹。它们苍白、不快乐。” “你曾经说过,你父亲活在你心里。” 纪柔荑淡然一笑,“呵……是的,我说过。因为他只能活在我的心里,却活不在我的身边。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并不太记得他的样子,你会不会觉得奇怪?在他死前我已经长达半年没有见过他,待尸体被送回来后我还没来得及看最后一眼就被封棺入葬。记得小时候我还会爬到墙头上去看墙那边的春秋书院,有时候运气好会看见我父亲在院子里教学生们书法,隔着那样的距离看他一眼,然后回到房间赶快闭起眼睛,生怕脑海里的影像消失得太快。后来我大了,不能爬墙了,不再奢求那种远远地注视,从此记忆也就越来越模糊。” 风寄晚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似温柔的哀伤。 “你不用那样看着我,我没事了。”纪柔荑吸口气,转换话题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如果你不累的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现在?”虽然觉得时间已晚,但心绪如此不宁,肯定是睡不着的,出去走走也好。一想至此,纪柔荑便点了点头,“好。” 风寄晚同她一起走出小屋,马厩内却没有车,只有两匹马儿紧靠在一起互相取暖。风寄晚问道:“会骑马吗?”未待她回答,又否决道:“天寒路滑,即使你会骑马我也不放心。与我同乘一骑吧。”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不经意,却让她的心为之一颤,再抬起头时,风寄晚人已在马上,朝她伸出手来。 稍作犹豫,将手递给他,身子一轻被带—上马,紧跟着马儿出了院门,朝山下走去。 周围的一切都是冰冷的,惟独身后的那具躯体传来阵阵热度,风寄晚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香气闻起来很像丹桂花。扭头侧望,只见山上雾色浓浓,它们就这样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度过流年。 这一瞬间,即成永恒。 ☆☆☆☆☆☆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下山后沿着小路走了许久,最后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如此深夜,门内却隐隐地传出哭声,一阵风吹过,那门没关紧,开了一线,只见里面一个女人蹲在地上正在烧纸钱,边烧边哭,好不凄凉。 纪柔荑打量这幢宅院,墙皮已脱落了大半,树木也皆枯死,一幅败落的景象。她回眸望了风寄晚一眼,不解他为何带她来此。风寄晚扶她下马,然后推门拉她一起走了进去。 那女人听得声响回转头来。惊讶道:“你们是谁啊,怎么这么晚了来这?” 纪柔荑问道:“你在祭谁?” 那女人眼圈一红,又哭了起来:“还能有谁,我家老爷呗。唉,他生前那么风光,死后却这般凄凉,报应啊!” “你家老爷是谁?” “怎么?姑娘你们不是来悼念我家老爷的?唉!想也想到了,这世道人情如纸,一朝失势,大家躲都躲不及,怎么还会来悼念他。我家老爷姓陆,本来是礼部侍郎,后来不知道什么事得罪了上头,罢官还不够,还丢了性命,呜呜呜……” 纪柔荑整个人一震,她惊愕地回望风寄晚,风寄晚冲她点了点头。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她要陆尚豪的性命,他就真的取了他的性命,并带她亲自来看,来看陆尚豪死后是怎样一幅凄凉的景象。 那女人犹自喋喋不休,“这下报应来了吧,你生平最宠老七,可你死后第一个卷了细软私逃的就是老七,你一向看不惯我这个正房,但惟一留下来给你烧钱的却是我……老爷啊老爷,你叫我以后可怎么活啊!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倒是轻松了,留下年仅六岁的孙子,我一个老太婆可怎么带啊!呜呜呜呜……” 纪柔荑面色如土,悄悄地退了出去。一种恶心感涌上心头,想吐却吐不出来,她以手支墙,浑身不住的颤抖。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她不觉得高兴?为什么一点大仇得报的快乐感和满足感都没有?相反地,只有疲惫,深深的一种疲惫,如藤蔓般将她死死缠住,几近窒息。 一双白靴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知道是风寄晚,想抬头看他的脸,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有颤抖,不停地颤抖:“我,我……我……” 风寄晚叹了口气,伸手想拍她的肩,纪柔荑却突然扑人他怀中哭了起来。 就这样僵住,像被诅咒施中,一时天地旋转,不知身在何方。 “我好难过,我真的很难过,我怎么会这么难过……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怎么才可以不难过?” 声声低语,如诉还泣。而怀中人儿的身躯,比花朵更娇弱,像是一被风吹雨打就会支离破碎。 一直以来,他总是看见她凉凉的表情冷冷的笑,自尊又骄傲。第一次看见她哭,哭倒在自己怀中,哭得那么伤心。一时间,依稀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去见父亲,白梅树下,那个权倾一世、嚣张跋扈的连皇帝都要避让三分的男子,也是那么悲伤地哭着,哭得没有一点形象。 心软一直是他的忌讳。他不想原谅父亲,却在那一次哭泣后原谅了他,他不想纵容某种感情的发生,然而这样凌乱的场景,这样脆弱的心灵,还有这个奉就牵引他目光牵引他灵魂的女子,说不动心是假的。 可因为没有办法做到,所以只能刻意疏离。 但此时此刻,怎么忍心推开她?怎么能够推开她? 小巷风冷,墙里墙外,哭音茫茫。 远远地,有车辕声渐渐靠近。纪柔荑没有听到,依旧在轻轻啜泣,于是风寄晚也没有动。 一辆华丽的马车走近,停了下来,车上挂着两盏水晶明灯,将道路两边照的一片明亮。被这种明亮惊醒,纪柔荑抬起头,朝马车望去,只见车门开处,一个人用惊讶之极的目光注视着她和风寄晚。 ——十五阿哥! 心中升起的感觉却不是心虚,而是绝望——原来,连这么惟一一次放纵情绪真实流淌的机会,都短暂的可怜。无缘之人,终归无缘。 但,若注定无缘,为什么又要相遇? 纪柔荑看着风寄晚,眼神凄凉无限。她的脸上仍有眼泪,再配上那样哀伤的表情,在素色灯光的映照下堪称绝色。 风寄晚心隐痛了一下,但手却与心相悖,他轻轻地椎开她,拉出一段距离,然后递给她一块手帕。 纪柔荑没有接,只是偏过头去。 永琰走过来,很不自然地笑了一笑,“你们也在这。”停了一停,没人接话,于是他又道,“我来看看陆家。” “他死了我真高兴!”冰冷而突兀的一句话,纪柔荑回转头来,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哀伤。 永琰吃一惊,有点不知所措。“这就是我要的结局,他杀了我父亲,这是他的报应。我父亲的仇报了,我好高兴!” “纪姑娘……” “你很可怜他吗?你不忍他家破人亡,所以眼巴巴地赶来周济他的孤儿寡母吗?” “我……” 不等永琰把话说完,纪柔荑抢话道:“你进去吧,他的妻子正在里面哭得很伤心,不知以后该如何是好,正等待一个救星出现,助她们脱离苦难呢!哈,陆尚豪终于死了,我真高兴,我太高兴了,我今夜一定会高兴得睡不着,不行,我要回去休息了。” 走了几步,又停住,表情由激动转为茫然。 永琰看看她又看看风寄晚,无法理解她忽如其来的失态,“纪姑娘,你怎么了?” 纪柔荑呆了很久,轻轻张口:“我要回家。” 永琰愣了一下,柔声道:“那我送你回去。” 纪柔荑摇头,“我没有家了。” “啊?” “我爹爹死了,房子被我卖了,奴仆们都被遣散了,师兄们也都被得罪了……我哪还有什么家?回不去了,哪里都去不了。”声音犹如梦呓。 “纪姑娘……” 纪柔荑转头看他,显得很奇怪,“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为什么是这个表情?你在同情我吗?你认为我很可怜?”尔后哈哈大笑,“我有什么好可怜的,我的心愿都实现了,我是个孝顺女儿,我帮爹爹报了仇,再没人可以指责我了!” 一直不说话的风寄晚突然说道:“你累了。” 纪柔荑整个人一静。 “你累了,回去吧。”风寄晚将她抱上马背。纪柔荑的脸上有恍然的神情,隔了一会儿,眼神变得很远很远:“我想回家。风寄晚,我想回家。” 风寄晚沉默了一下,答道:“好,我们回家。” 他翻身上马,向永琰致歉道:“抱歉十五阿哥,我得带她走了。她现在情绪不稳定,有什么失礼之处,敬请见谅。” 永琐苦笑道:“没事,你快走吧,请大夫为她看看,希望纪姑娘早日好起来。” 风寄晚轻点下头,策马离开。 “风寄晚……”纪柔黄轻声唤他。 “嗯?” “我刚才是不是很失态?” “你累了。” 纪柔荑低声道:“我好像真的很困,一闭上眼睛就会睡着……” “那就闭上眼睛睡吧。” “我醒来后是不是就到家了?” “嗯。”风寄晚的目光更幽深,柔声道,“我保证,你一醒来就能看见你的家。” 于是纪柔荑沉沉地睡去。 风寄晚低头,可见她苍白的脸,眉梢眼角溢满疲惫。这个女子,原是孤苦无依。 如何对她才好?继续纠缠,只会伤害更深。罢罢罢,放她自由,还她原来的一切,就当是——不曾相识。 ☆☆☆☆☆☆ 朦胧中有人在用热毛巾敷她的额头,从那人身上传来很熟悉的味道,撩拨起一些属于记忆里的东西。 她觉得胸口很闷,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了,然而却争脱不掉。在朦胧中她听见自己在呼唤一个名字,有人回声应她:“小姐,你醒醒,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猛一震悸,惊醒过来,视线到处,看见的竟是奶妈慈祥而苍老的脸。 “奶妈!”此时此刻竟然见到她,恍如犹在梦中。 “小姐!”老妈子眼泪盈盈,“你刚一直在做噩梦,全身都是冷汗,终于醒了。我的好小姐,没想到我还能回来伺候你,真是老爷在天有灵……” 环顾四望,更是惊悸——熟悉的棉被,熟悉的珠帘,熟悉的梳妆镜,熟悉的一切。这是她的家!她自小生长的地方! 她怎么会在这?她已经把这儿的一切都卖了的啊……难道……难道? “我保证,你一醒来就能看见你的家。”清润优雅、像午夜的箫声一样悠远,那是独属于风寄晚的声音。 原来他真的送她回“家”,送离他的身旁。 忽然之间,别鹤山庄、山上小屋都变得遥不可及。那些地方是他的,而她,再也回不去了。 双手急急地在身上寻找,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了衣服,奶妈见她一脸焦虑,便问道:“小姐,你找什么?” “我的锦囊!我系在腰上的那个锦囊呢?” 奶妈从她枕下取出锦囊:“是这个吗?” 一把夺过,赶紧打开来看,翡翠鸣笛还在,心在放下的同时,悲伤又涌了上来。抬头正好可见对面妆台上的铜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克制情绪成了很困难的—件事,所有的心思都泄露在脸上,每个表情都可以看得很清晰。 纪柔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脸上的肌肤在指下起了层层变化,变得完全陌生。 “小姐,你怎么了?小姐……”奶妈被她的表情吓到,连忙推她。 “我没事。”说着起身下床,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小丫鬟纹儿捧着水盆走进来,“小姐,你起来啦?” 纪柔荑怔怔地望着她,难道不只奶娘,所有的仆人都回来了吗?刚想到这,窗外传来一阵读书声,她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东墙那边,正是书院。 “小姐,你可是遇到贵人啦!前天有人送了银子到我家,说是让我回这来伺候小姐,我刚一进门,就看见纹儿她们也都回来了,还不止这些,那关了许久的书院又重新开了,据说是请了好几名颇有地位的先生来教学于们读书呢!” “贵人?”纪柔荑喃喃,“那他人呢?” “呦,这老奴可就不知道了,那人是谁,小姐心里该有底吧?” 纪柔荑梳洗更衣走出屋子,径自到了书院,院内书生一见到她便都放下书围了上来。领头的还是周显,他一脸愧疚地说道:“师妹,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周显以前错怪了你,向你赔罪了!”说着就欲下跪。 纪柔荑连忙扶住他道:“师哥,这是怎么回事?” “唉,师妹,原来你早有为恩师复仇的计划,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呢,害得我们担心了那么久,还冤枉了你。现在好了,恩师大仇得报,陆尚豪那家伙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书院也重新开起来了。师妹,你做得很好,恩师在天之灵,必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纪柔荑虽不清楚她昏迷的这几天内风寄晚究竟做了些什么,使得一切都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料想得到,他必定是将所有的功劳都推到了她的身上,使众人对她的误会冰消瓦解。 然而风寄晚不会知道,她要的根本不是这些。又或许是明明知道,但故作不知罢。 一时间心中凉凉,冷如寒霜。 “小姐,有位公子来找你,现在客厅相候。”纹儿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她的心却起了涟漪。纪柔荑连忙转身往回走,掀帘而人的前一刻还是紧张不安,后一秒顿时静了下来,惊道:“十五阿哥……怎么会是你?” 永琰微微一笑,“你好像有点失望,看来我不是你要等的那个人。” 本想否认,但又觉得没有必要,纪柔荑轻一扬眉,没有回答。 “你的气色好多了,那天晚上……我真的很担心。” “多谢十五阿哥关心。” 永琰走了几步,并不因她的冷淡气馁,柔声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邀请你一起出游的。” “出游?”纪柔荑有些诧异。 永琰一笑,推开窗子,阳光顿时泄了一室,“是啊,你有没有留意到,春天已经来了。” 被他这么一说,纪柔荑才发现外间庭院中,真的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意,原来不知不觉中就已三月了。 “我知道城郊有处风景名胜,你脸色苍白,身体荏弱,正应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才好。马车就在外面等候着,我们走吧。” “十五阿哥,我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请你把我当作偶遇的姑娘,随即忘了吧。” 永琰的脸色一暗,叹遭:“如果能忘,我今天就不会来。正如你执著于相忘,我执著于相识。” 纪柔荑因他最后一句话而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凝望着永琰的眼睛,这个男人是认真的。那么,去吧,她太寂寞,一个人待着只会促使这种寂寞更加浓厚。如果有个人可以分她的心,可以让她不要想起一些不愿意想到的东西,为什么不去? 也许永琰说得对,她的确是执著于相忘,然而想忘记的对象,却不是他。 ☆☆☆☆☆☆ 一时的决定竟完全改变了她此后的生活,却是纪柔荑万万想不到的。 每隔三五天,永琰就会驾车来接她出游,有好事者打听出了他的身份,顿时谣言就纷纷传开了。 都说纪家的女儿好手段,竟然得到了十五皇子的垂青,难怪一声不响就能为父亲报了仇,还拿回了房子恢复了书院,都因有这么个大靠山在后面支持。再闲言闲语一些,便各自猜度着十五皇子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满汉不是不许通婚,但以他那么高贵的身份,是绝对不可能娶她为妻了,可瞧这些日子皇子来接她时的样子,又像是痴迷得很,那么当个侧福晋肯定没什么问题。 这些流言传的多了,巴结者、嫉妒者、羡慕者、憎恨者皆而有之,各个留着眼睛瞅纪府,会有怎样的结局。 一次连小丫鬟纹儿都问她:“小姐,你会嫁给十五阿哥吗?” 当时她正在梳头,手中木梳突然蹦掉了一根齿,吓得纹儿不敢再问。 她们都怕她,怕到没有心思去了解她。纪柔荑有些悲哀地想着。 “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这个……”纹儿怯生生地回答,“十五阿哥对小姐好啊,连我都看的出来,他好喜欢好喜欢小姐的,小姐真是有福气。” 纪柔荑淡淡地一笑,没再说话。原来想要被她们所了解,也是那么困难,人与人之间的想法,为什么会差那么多? 现在从她表面上看来的确风光无限,可谁会知道风光背后的故事?有时候她都怀疑,这种局面是不是水琰故意造就的,以世俗目光来制约她,逼得她不得不就范,乖乖成为他的猎物。 其实也是多虑了,他不会是玩弄这种把戏的人,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也看出永琰不同于其他的皇子,甚至不同于他的弟弟十七阿哥永璘。虽然据说这两位都是最有希望的皇位继承人,都有着俊雅的外表和斯文的举止,然而永琰的眼睛毕竟是比永璘多了几分庄重和厚道。 他并非不聪明,但不喜欢耍心计,待人诚恳,若他为帝,必定会是一代贤君吧?可是……风寄晚帮的却是他弟弟…… 一想到风寄晚,心情无可抑制地低落。自她回家以来,就再也没有他的任何音信,难道真的是事情已完,自此两两相忘? 静立婆娑梅下,纪柔荑把玩着手中的翡翠鸣笛,喃喃地说道:“水落,你知不知道你的主人现在在干什么?” 纪柔荑停了一下,轻轻地道:“我,在想他。” 第7章 阳光明艳,春风柔和,车厢内的空气洁净芬芳,而身边陪伴着的那个男子,高贵温柔。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环境,以及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奢求? 然而,不想说话,浑身都像是沉浸在一种懒洋洋的情绪中,轻微动一动,都显得很累。 永琰依旧不嫌其烦地为她讲解:“……所以,后来就有了这么一座碑,用来纪念那段故事。可惜我太忙,抽不出很多时间来,否则带你去更远的地方,游遍山川名胜,尽览天下风光,是何等的美事!” 纪柔荑敷衍地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累了?那我送你回去吧。” “好。”纪柔荑凝望着车窗外面,其实这条路她曾经走过,只不过那时是寒冬,树木萧索,而此时已是春季,百花灿烂。如果她记的没有错,再往西行数里,就是那条河——风寄晚自小生长的地方。 永琰顺着她的目光也瞧向窗外,笑道:“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没错,前面不远,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条河。你会不会骑马?我下次带你一起去打猎好不好?” 骑马? 一笑间却想起了那一夜,那个与风奇晚同乘一骑下山的寒夜,山间浮云飘渺,早在当时她就知道那一刻必为永恒。而所谓的永恒,其实不过是一件事物最快的结束。 “我不会骑马。” 水琰似乎也想起了他曾经见过风寄晚与她同乘一骑,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尴尬了起来。一时间车厢内很静,纪柔荑讨厌这种宁静,便道:“十五阿哥,你想过要当皇帝吗?” 永琰怔了一下,回答道:“说不想是骗人的,但我更重视其他一些东西。历来皇位之争,都使得兄弟手足大伤和气,我很不愿意看见这种局面。如果皇阿玛把皇位传给我,那我就努力做个好皇帝,如果皇阿玛认为其他兄弟比我更合适,我也会忠心地帮助他们。” 纪柔荑有点感动,微微一笑道:“你若为帝,必是百姓之福。” “我若有皇阿玛的十分之一,就很满足了。”永琰望着她凝眸一笑,“柔荑,我很高兴。” “哦?” “你问我这些,说明你开始关心起我的事了,我当然很高兴。” 纪柔荑将脸侧了过去,淡淡地道:“也许只不过是因为我太无聊,无话找话说罢了。” “你总是口是心非,嘴上怎么也不肯承认,我都习惯了。”永琰仍是很开心。纪柔荑在心中暗叹了一声——再这样下去,会不会弄得不可收拾?她知道永琰对她的迷恋,并放任这种迷恋继续下去。是她太过寂寞,所以将他当成了救命稻草,然而如果稻草承受不了重量沉下去,那她又情何以堪? 正这样默默的想着,窗外有人高声叫道:“十五爷!十五爷,不好了——” “停车!”永琰探出头去,只见一护卫快马奔来,一个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十五爷,皇上回京了,就快抵达城门口了,请您速速去接驾!” 永琰大惊,“皇阿玛不是要明日才到的吗?怎么提前了一天?” “说是路上香妃娘娘染了风寒,所以赶着回京调养。” 永琰想了一下,刚回头,纪柔荑已看出他的心思,“你不用管我,快去接驾要紧。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让车夫送你回家。” “不,车子你坐走,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难得的好天气,我想在外面多走走。” “也好,我叫两个护卫跟着保护你。” “不要。我不习惯被人跟着,你听我一言,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我下车了。”说着走下车去,永琰见她态度坚决,便不再坚持,吩咐车夫启程,马车匆匆而去。 纪柔荑直到马车远得看不见了,才把目光收回来,幸好此地已离家不算太远,慢慢走回去,大概需要半个时辰。谁知她到了大街时才发现街上全是官兵,原来圣驾要路过此处,官府赶着戒严,周遭的所有百姓一律出来迎接,场景乱纷纷的。如此一来,只能走小路回家,比之大街的热闹纷杂,小路显得冷冷清清,不见几个人影。 她一面走一面随意看看,总觉得身后有人在偷偷跟着她,然而回头望时,却看不出有任何痕迹。也许是永琰不放心,还是派了手下来暗中护送她回家。一念至此,忍不住苦笑。 前面忽然小跑来一个人,撞了她一下,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又匆匆地跑走了。 纪柔荑起先没留意,后来发觉不太对劲,伸手摸向腰间——锦囊不见了!一刹那间冷汗浸透了全身,连忙转身叫道:“来人啊,快抓小偷啊!站住,把锦囊还给我……” 那人见事情败露,跑得更快,立马消失在转弯处。纪柔荑连忙追了上去,可她是一文弱女子,根本跑不快,虽一路叫喊,但路上没什么人,即使有人也是一脸麻木无动于衷地站着看热闹。 “请你把锦囊还我,你要钱我可以给你,只要把锦囊还给我——唉呦!”脚下一磕,重重地摔倒在地,当下也顾不得疼痛,连忙爬起来,但才追几步,左脚突然一阵钻痛,顿时身子不稳重新摔到了地上。 一时间头发披散,汗水进流,狼狈到了极点。 想再站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手心被地上的碎石割了几道口子,伤口处火辣辣的疼,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一想到失去锦囊,失去囊中的翡翠鸣笛,心就无可抑制地酸痛了起来。 上天为何这样待她,这已是她最后仅有的一点回忆,也要彻底抹杀? 双手拢了拢散乱的头发,眼泪就那样的流了下来。曾经无论怎么哀伤她都不肯哭,不肯让自己显得脆弱无依,然而只要事情相关到风寄晚,掉眼泪就好像成了件很容易的事情。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致命弱点,风寄晚,是不是就是她的死结? 纪柔荑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一只手慢慢地伸到了她面前,手指纤长,掌心上翡翠盈绿,正是水落! 而这只手,又是那般熟悉。 纪柔荑惊诧地抬眸,正午时分漫天的阳光下,周遭的一切就那样的恍惚起来,几疑不在人间。 那是风寄晚,白袍轻逸、清傲风流的风寄晚。 此时此刻,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不是真的,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因为她太过想念,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纪柔荑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人,讷讷而不能言。 风寄晚蹲下身,检查她的伤势,被他手指一碰,左脚颤缩了一下,随即弥漫起一股暖流。是他,真的是他……总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出现在身边的人是他。他那么真实的近在身边,不是出于幻觉。 “你扭到脚,骨头错位了。”风寄晚看着她,表情凝重,“我现在帮你医治,会有一点疼,忍耐一下。” 纪柔荑低声说道:“十九天零四个时辰。” “什么?”随即又明了——她说的是他们分别了十九天零四个时辰。饶是冷漠如他,都不禁为之一悸,手中用力,“咔”的轻响,将错骨归位。纪柔荑却没有喊疼。 “我背你回去,先把它拿好。”他把水落放入她手中,看见她紧紧抓住翡翠鸣笛,表情像个孩子一样无依。 风寄晚踌躇了一下,背起她向前行,纪柔荑柔柔地趴在他背上,不说话。 这一条小巷寂寂,再无他人。 “风寄晚。”纪柔荑轻轻唤道。 “我在。” “没什么。”纪柔荑道,“我只是想叫叫你。” 她在他背上,因此她没有看见这一刹那风寄晚的表情,是何等的隐痛,与……哀伤。 ☆☆☆☆☆☆ 回到家中,奶妈不在,跟进来的纹儿说奶妈的媳妇突然发病,赶回去照看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地打量风寄晚。风寄晚轻轻将她放到塌上,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疼吗?” 纪柔荑播了摇头。 “那就好,你睡一觉醒来,应该就好得差不多了。伤得还不算严重。”风寄晚直起身,见她依旧睁着大眼睛,便道:“睡吧。” “我不想睡。”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我一觉睡醒,你就又不在了。” 两人就那样都怔住,房间里有股暗流起伏不定。 纹儿咬了咬手指,灵敏如她,自是看出了风寄晚之于小姐而言的不同,难怪小姐和十五阿哥出去玩时都不见得开心,原来是这样。于是识相地退了出去。当丫头当了那么多年,早就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在场,什么时候绝对不能在场。 风寄晚站了一会儿,道:“我要回去了……今天皇上回京,大小官员相干人等都去恭迎圣驾,我已经迟了。” “我回来时总觉得有人跟着我,那个人是不是你?” 风寄晚的表情算是默认。 纪柔荑又道:“如果不是有人抢我的东西,令我受伤,你是不是就不会现身?” 风寄晚没有回答。 纪柔荑凄凉地一笑,“记不记得我第二次见到你时说的话?我说——风寄晚,你是魔鬼,永远以最诱惑的姿态出现在最脆弱无助的人面前。被我说中了,你总是这样,以一种冷漠的姿态来杜绝别人的幻想,但又不肯做得彻底。如果你今天不出现,你知道我是永远不会主动去找你的,只要永不相见,时间一长,就什么都淡掉了……可你为什么要来?来了却又要走。我见不到你的这些日子,虽然想念,但是心是平静的,现在你来了,又救了我,再要离开,你让我怎么办?风寄晚,我该怎么办?” 风寄晚的跟角跳动了几下,仍不说话。 “你当初真不应该找上我,你不应该让一个女子和你靠得如此相近,你明明知道那样的距离容易让人迷惑,而后沉沦。” “柔荑……”说了两个字,觉得喉间涩涩,又归复沉默无音。 惟恐情深处,心泪尽湿衣。 这女子如此哀艳绝伦,引得心亦为之悸痛,然而,依旧不敢伸手相抱。他多么希望能够抱住她,以温柔以真实去抚乎那清秀眉眼上的凄凉,然而,不能够,不能够那样做,他有他的顾虑和羁绊…… 纪柔荑等了许久,终于放弃,她往枕上一靠,闭上眼睛颓然道:“算了,我明白,有些事情你真的做不到。我们是一样的人,既然性格这般相像,就该彼此怜惜。何必苦苦相逼?你走吧,万岁爷这会快到宫门了。” 房间里静静地没有声音,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响起,又远去了。纪柔荑蓦地扭头回望,已不见风寄晚的身影。 就这样又不见了…… 水落依旧在手中,原以为是梦幻,却不是梦幻,然而这真实,又宁可是梦幻。 多么可笑,每每殷盼的,总每每失落;而每每失落,就每每心伤。 ☆☆☆☆☆☆ 脚上的扭伤很快就痊愈了,然而心情却一直没能好起来。 第四天永琰来看她,很是焦虑,“我听奶妈说你的脚受伤了,现在可好点儿了?” “一点儿小伤而已,不劳十五阿哥挂念。” “我这几天忙得很,所以今天才来看你。” “皇上返京,你做儿子的自然要忙碌一番。”纪柔荑淡淡一笑,“其实十五阿哥,你不用经常来看我。” 永琰的神色黯淡了一下,低声叹道:“柔荑,你何必如此拒人千里?我只是想关心你而已。” “我知道你对我好。”纪柔荑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手,手指在丝帕间缠绕,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复杂不可说。 “不说这个了。”永琰不欲惹她不快,连忙转换话题,“我有个不请之请,希望你能答应我。” “是什么?” “下月初二,是我的生日,你可以来参加我的庆生宴吗?” 纪柔荑微微惊讶,“那没剩几天了啊!我当然要恭祝你寿辰永安……但是晚宴……皇子寿诞,文武百官必定都要来祝贺的,我似乎不太适合出现在那种场合。” “为什么不适合?你是我的朋友,最有资格参加我的庆生宴,就这么说定了,到了那天我派人提前来接你。” “十五阿哥……” “来吧。我很希望你来。”永琰微微—笑,握住了她的手。 纪柔荑觉得无从拒绝,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去,只怕今后更难脱关系。然而,别无选择。 没人给她第二个选择。 是夜,取出水落,犹豫了半天,终于将之锁入了匣中。如果以后都看不见,日子是不是会好过些? 纪柔荑不知道,然而她希望是那样。 ☆☆☆☆☆☆ “陆尚豪这件事处理得不错,很干净。” 依旧是碧色如茵的温室,和璘细心修剪着一株月季,他的身后,风寄晚静静地站着,没有表情。“你对十格格印象如何?” 被忽然问到这个问题,风寄晚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娇憨可人,性情开朗。”“她是万岁爷最宠爱的女儿,若得她为妻,对你今后的前途大有帮助。”和璘转身回看风寄晚,表情别有深意,“现在,只差你一句话。” 风寄晚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和璘笑了笑,又道:“好像不是很情愿的样子啊。怎么,有问题吗?” 风寄晚沉默。 “我听说你留了一个女人在你的别鹤山庄里住了好些天?我还听说这个女人是十五阿哥的心上人。” 风寄晚面色一冷,“和她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最好。”和璘缓缓道,“女人是大麻烦,聪明人绝对不会感情用事。娶十格格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 风寄晚低声道:“容我再考虑几天。” 和璘望了他几眼,悠悠地说道:“也好,但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对了,明日是十五阿哥的寿辰,因为香妃娘娘的病情一直不见好,万岁爷也无心出席,我得在身边伺候着,所以十五阿哥那边你就代我出席吧。” “明天?”风寄晚微微一征。 “怎么,又有问题?” 风寄晚抬头凝望自己的父亲,非常专注地看着他,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然而和璘一脸平静,显得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你有什么事?” 黑色跟眸黯淡了下去,风寄晚的嘴边勾起一抹冷笑,淡淡地道:“不,我去。” ☆☆☆☆☆☆ 自和府出来,夜色已深。风寄晚独自一人坐在车内,表情异常阴沉。大街上已无行人,四下幽静,惟独车辕马蹄声,清脆单调。 他突然高声道:“停车!” 车夫“吁”的一声将马勒住,回头道:“少爷,什么事?” “我下车走走,你先自己回去吧。” “是。” 风寄晚下了车,转身走向西边那条路,走了一半,折回,折回几步,又停住。夜间的长风习习,吹得他的衣衫不住地舞动,纷乱不宁。默立许久后,仍是决定向西而行。走了大概盏茶工夫,便可见青砖碧瓦,以及两只大灯笼上高书的“纪宅”二字。 这个地方,他一共来过三次。第一次他从这带走了纪柔荑,第二次则送她回来,第三次街头巧遇再度送她回家,每次都有充分的理由。然而,这次呢? 这次来又为的是什么? 风寄晚轻轻一跃飞过矮墙,藏身于碧竹丛后,远远望去,可见纸窗上寂寂然地一个剪影。 他认得出来,那正是纪柔荑。 “小姐,穿这件衣服吧。”房内有个声音脆脆地响起。然后便见窗上的人影动了一下。 “太艳了。” “不会啊,明天小姐要参加的可是皇子的寿宴,穿艳点喜气。” 风寄晚整个人一震,面色灰败。默立半响,终于转身飘然离开。 割舍了罢——你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有你的前程,你忘记了你的目标了吗? 冥冥中像有个声音在不停的规劝,繁复到令他厌烦。回到别鹤山庄,就见惟妙惟肖迎了上来:“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风寄晚推开房门,淡淡地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你们不用进来了。” 惟妙惟肖一怔,相互看了一眼,恭顺地答道:“是。” 房间里静静的燃烧着两支素烛,清寒的烛光映在中间的牌位上,写的是“梅雪青之位”。 “母亲。”风寄晚自嘲地笑了笑,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母亲,他忘记了,他不记得。他忘记了明天是您的祭日。多么可笑。” 烛光跳了几跳,他沿墙壁缓缓坐下,双手抱膝,“如果您还在世,您一定会教我该怎么做。我忽然想听听您的劝导,在这个时候,我不想听其他任何人的,只想听您的。” ☆☆☆☆☆☆ 听说乾隆皇帝不出席十五阿哥的寿宴,纪柔荑大是松了口气。她实在无法想象,她到了十五阿哥的府后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然而没让她想太久,阿哥府的马车黄昏时便到了。纪柔荑身穿绛红色的衣衫踏上马车,经久的苍白,如今穿点艳色,反而显得精神了许多。一路上都是人,到了十五阿哥府门前更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如果不是皇上不出席,不得不把这个寿宴办简单了,还不知道该是怎样一派铺张的场景。 马车刚停,就见永琰一身华服地迎了过来,亲自扶她下车。一时间,周旁众人见了,都纷纷猜测起这位姑娘究竟是何身份,竟让皇子亲自迎接。这么多目光打量着她,纪柔荑虽不胆怯,却还是觉得有点不适。 永琰微笑道:“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你我出场。” 纪柔荑不解:“你……和我?” 永琰冲她眨了眨眼睛,笑的很是慧黠。这个笑容顿时令她有掉进陷阱里的感觉。 “走吧。”永琰来拉她的手,纪柔荑缩了一下,永琰再次伸手,纪柔荑仍是缩手。永琰立定,第三次牵她的手,终于不再挣脱,任他握着,带她一起走过琉璃回廊,出现在众人面前。 无数双眼睛齐看过来,纪柔荑垂下了头,她的预感没有错,这一携手出现于百官面前,从此后再难脱关系。只是未曾想到,永琰可以如此大胆,毫无顾忌。他是皇子啊,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百姓,这样的组合,多么惊世骇俗! 足下的红毯柔软无比,踩在上面像踩在云朵之上,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不知是谁先站起来带头道:“恭祝十五阿哥千岁金安,福寿康宁。” 百官一同举杯:“千岁金安,福寿康宁——” 永琰微笑:“多谢诸位大人,请坐。”随即拉她一同坐下。两队彩衣舞姬,翩翩登台献舞,一时间但见鬓香影丽,好一派浮华景色。 然而这一切,都不该是属于她的。 从某种角度来说,永琰比风寄晚更不自由,需要背负的责任更多,在责任与感情权衡之间,她注定是被牺牲的一方。明知这点,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 虽然风寄晚没有给她选择,但她也可以不必选择永琰咧。 难道一切都只是因为曾经风寄晚对她说了一句“你最好不要和水琰有所牵连”,所以她现在偏偏不听他的话,要和永琰在一起? 夜幕降临,远处烟花灿烂,纪柔荑望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火光,一种悲痛就那样的萦绕在心头,如同空中绚丽的烟花一样,绽开、灭去,再绽开、再灭去,周而复始,不胜哀伤。 为什么要赌气?纪柔荑低声自问:纪柔荑,你为什么要赌气? 如此任性,结局只有一个——伤人伤己。 第8章 洒至半酣,最热闹时,也意味着快要结束。 奴仆们捧出了最后—道菜,白玉浅盘,扣以盘龙银皿,虽未掀盖,却已香味扑鼻。 永琰转头对纪柔荑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吃甜食,特命厨子做了这道菜给你,尝尝吧。”说着伸手去掀盖子,底下却突然起了一片嘘声,更有几位官员惊恐失色得连椅子都翻了、永琰奇道:“诸位大人怎么了?” “十,十,十五阿哥,这,这……”其中一位臣子双腿一软,跪倒于地,指着他自己桌上的最后一道菜哆嗦不已。 水琰面色一变,立刻掀起那个银盖,失声惊叫:“book/24418/ 一掌江山?!” 白玉盘中,一只熊掌静静地躺着,上面浇着蜜汁,甜香四溢,在灯火之中闪闪发亮。 永琰面色灰败,跌坐在椅上,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纪柔荑虽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看出了问题出在这道菜上,她转头看永琰,轻轻的碰了碰他的胳膊,受到她的提醒,水琰忽得站起,对百官说道:“真是抱歉,永琰忽感不适,今日庆宴便到此结束,诸位请回吧。” 席间众人早已想走,一听此言,连忙趁机告别,不一会儿,便走得干干净净。 望着人去席空,永琰的睑色非常难看,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自己生日之际,会出这么—档事,更因百官之表现而心寒。 一旁的下属清示遭:“爷,现在该怎么办?” “把那个厨子给我叫过来,我要亲自审问。”“是。” 永琰望了纪柔荑一眼,目光有些抱歉。纪柔荑轻问道:“问题是出在这道菜上吗?” “book/24418/ 一掌江山是满汉全席中的一道菜。非皇阿玛恩赐,按律不得私下烹制品尝,否则就是大不敬。”尽管永琰说的很简单,但她还是听出了其中的严重性。 此时正逢乾隆有意禅位,诸皇子皆虎视眈眈,十五阿哥在寿宴上公然命人奉上这道菜,岂非表露了他有不臣的野心?此事若传到皇上耳中,可想而知那会是怎样的龙颜大怒。看来必定是其他皇子心存嫉妒,故意陷害永琰,而其中最有可能的应该是…… 纪柔荑的手指轻颤,再次意识到朝廷内的争权夺势,尔虞我诈是何等的触目惊心!她叹了口气,低声道:“十五阿哥,你做错了……” “我没有命人做这道菜,我怎么可能会这样做?”永琰急声道。 “我指的错不是这个,我知道是有人暗中陷害,但是十五阿哥,我若是你,我不会让文武百官走。” 永琰一愕。 “如此—来,明天此事必定传的纷纷扬扬,万岁爷那边是怎么都瞒不住了。” 永琰苦笑,“不放他们走又能怎样,明天照样还是会传出去的,世界上,流言是传的最快的一样东西。” 纪柔荑缓缓地道:“我若是你,就让在场的所有的人把那道菜吃下去。” 永琰看了她一眼,“你……” “可惜现在已经迟了。” 永琰长叹道:“不,柔荑。我若那样做,固然可以一时保住这个秘密,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会被泄露出去,到时我可真的说不清了。而现在,虽然局面对我很不利,但我问心无愧,我确实没打做过,要彻查此事还是能查清楚的,希望能还我一个清白。” 纪柔荑顿感惭愧,连忙道:“你说得对。是我浅薄了。” 永琰柔声道:“你也是为我好。时间不早,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纪柔荑知他遇此情况,必有许多事要处理。当下起身拜别、两个侍婢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十五阿哥府内,来时热热闹闹,走时却冷冷清清。准能料到? 纪柔荑在心中暗暗叹息。 侍婢突然止步,纪柔荑抬头往前看去,只见风寄晚站在前边不远处,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此时此地,徒然相见,心中不禁起了一阵惊悸。 还未等她有所反应,风寄晚已大步地走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跟我走。” 两个侍婢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惊叫道:“风少爷,你这是做什么?纪姑娘她……”话还未完,风寄晚已带着纪柔荑消失得影无踪。 两人面面相觑。 一个道:“怎么办?”另一个道:“回去禀告主子吧。” “好。” ☆☆☆☆☆☆ “上马。”风寄晚将她抱上马背,然后纵身坐在她身后,一如那个山间夜晚时两人同乘一骑,奔出阿哥府邸。 一路上街道悄寂,风声呼呼,嗒嗒的马蹄声更显清脆。 纪柔荑却已不再觉得震惊、不安和害怕,因为她闻到了丹桂花香。 她闻着这种独属于风寄晚身上的香气,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渐渐放慢了速度,最后停在河边。 竟又是这条河。纪柔荑的眼睛无可抑止的湿润了起来,她注视着缓缓流淌的河水,道:“我没有把水落带在身上。” 那个翡翠鸣笛,本是让她危急时用来求救,而此后分别,惟有用之慰解相思,但终于被她舍弃。不知身后人听了会有怎样的反应。 腰间一紧,来人将她轻轻放在地上。她抬头,与漆黑的双眸相碰,在夜月之下,眸中千丝万绪。 “下来好吗?我不想永远这样仰视你。” 风寄晚的唇动了几下,依言下马。 “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我提问,你回答。”不待风寄晚点头,她又说道,“今天晚上的事是十七阿哥做的吗?” 风寄晚沉默。 纪柔荑轻轻一笑道:“看来第—个问题你不想回答,那么好,我问第二个。这个,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像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才听见风寄晚用低哑的声音道:“今天,是永琰的生日,也是我母亲的忌日。” 纪柔荑重重一震,继而又听他道:“我希望有人记得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但是除了我以外,谁都不记得了。” 纪柔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在这一刻,他已不是那个一直藏在暗色中的男子,他就站在她面前,每个表情都可以被看的很清楚。包括他的柔软,他的多情,以及脆弱。 风寄晚抬起头,凝视她的眼睛,“可是十五阿哥的生日,每个人都记得。” “其实你真正想说的是,你父亲已经不记得你母亲的忌日了,是吗?” 风寄晚眼中有种很深邃的东西一闪而过,他转头望着河水,声音喃喃:“我觉得迷惑……我现在无法肯定那天我所看见的在白梅树下痛哭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出于真实,还是,仅仅只是我自己的幻觉。我以为他爱她,我以为他是因为爱她,所以无法忍受她心有别属,无法忍受她再嫁,所以他找回我,栽培我。” 纪柔荑静静的听着,没有插话。 “所有人都认为他很疼我,对我比对殷德要好得多,我也几平那样认为了,但是,如果掀开表面上那层华丽的虚像看,这些年来,我成为他铲除异己的棋子,进行着最阴险与残酷的游戏,双手沾满了血污。 可是殷德呢,他干干净净,与世无争。如果以后有一天,这些掩藏在黑暗中的阴谋被挖掘出来,我会万劫不复,但他依旧安全。这就是和璘对待我们的不同方式。我有种感觉,我这一辈子都不能摆脱他,都会按着他的命令走下去。不停地走下去。别无选择。“ 纪柔荑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觉得全身乏力,一种叫做心痛的情绪窒息了所有的声音。 风寄晚忽尔回首,望着她,一字一字道:“柔荑,你会嫁给永琰吗?” 很难分清听到这句话后的感受,好像并不是太震惊,然而无可掩饰的失魂落魄,纪柔荑听见自己用一种很木然的声音回答他:“也许会。” 某种风撩拨开了眼中的思绪,风寄晚的目光在这一刻,如水般哀伤,“我即将娶十格格为妻,这是他给我挑选的婚姻。” 纪柔荑唇角一勾,笑了起来:“多好,看来我们两个以后的命数都会大富大贵。” 这次轮到风寄晚凝视着她,沉静地不说话。 笑着笑着,再也伪装不下去,慢慢地走过去,穿过双臂去搂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前,任眼泪濡湿她的脸庞,和他的胸襟。 “我爱你。”纪柔荑凄声道,“风寄晚,我爱你。” 既然已经注定是这样无缘的结局,那么为什么不可以说出来?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心藏得那么深?为什么要维持所谓的矜持、骄傲与尊严? 她爱他,她爱这个男人,从第一眼见到时,就爱上了他。 风寄晚的身上有令她心迷的味道。 她想起很久以前,当她还是垂髫少女时,曾将花瓣放入盛满清水的钵中,看着那一点凄红漾漾地落下去。那一点凄红如此鲜艳悲绝,活色生香。她于此刻想起那一幕,仿若就在眼前,依稀缭乱。 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在第一次闻见风寄晚身上的香味时,她会心生错觉,思维紊乱。 是的,她当初放入水中的花瓣就是丹桂。清贵雅绝香馥郁,一点灵动却沧桑的丹桂。 她输了。在很早的时候,就输给了宿命。 于是她认输。 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止,在静止中前世今生、悲欢离合、茫茫浮世、寂寂红尘、通通灰飞烟灭。 她只看的见他,只愿看见他,只想永远这样看住他。 然而上天不怜悯她,纷杂的马蹄声自远方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终于,无数个火把映亮了流水河畔,也映红了她的眼睛。她自风寄晚怀中抬起头,看见永琰率领着大队人马已将此处层层包围。 永琰的脸上有种深痛的表情。可她不在乎,她将目光转向风寄晚,一直以来,她最关心的人是他,只有他而已。 “柔荑,过来。”权贵的声音第一次向她流露出无上的威严,以及那蕴藏其中的争夺。 她凝望着风寄晚,心在无声的呐喊——不,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不要把我推给他,不要把我让给他,风寄晚,求求你! 风寄晚的眼眸闪烁着,轻轻地推开了她。纪柔荑的脸色顿时一白,然而下一刻他却牵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送你回去。” 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下,纪柔荑正待点头,永琰又道:“柔荑,过来!” 风寄晚拉着她走到马前,将她扶上马,自己则牵马而行,却被永琰的队伍拦住了去路。 “借过。”风寄晚平静地说道。 永琰坐在马上,居高而下地看着他,沉声道:“纪姑娘由我来送,你可以走了。” “借过。”风寄晚脸色不变,又说了一遍。 空气中凝结起一股暗流,那是属于两个男人之间的争斗。纪柔荑觉得自己应该表态,便咬了咬唇开口:“十五阿哥……” “你闭嘴!”永琰忽然喝道。 纪柔荑整个人一呆,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位一脸冷竣的皇子。他从来没有这样呵斥过她,甚至连句大声点的话都小曾有,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然这样对她?! 原来这就是她刚才说会嫁的男人——再温和的外表也掩盖不了其中独属于皇室的骄傲。尤其是在情敌面前。 纪柔荑又默默地想到,其实这个皇于她从来就没有去了解过,她的心没在他身上。 “十五阿哥,如果我坚持要送她回去呢?” 永琰盯着风寄晚,缓缓地道:“没有这个如果。” 风奇晚竟然笑了一笑,脸上有抹嘲讽的味道:“她不是你的,十五阿哥。” 永琰看了纪柔荑一眼,道:“今天我带她出席寿宴,就是等于宣布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人了。” 纪柔荑无功于衷地听着,仿佛说的不是她。 “但你毕竟没有宣布,明说,与暗示,可是天壤之别。” 永琰脸一红,怒道:“风寄晚,你非要和我作对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今天晚上那道book/24418/ 一掌江山是你使的诡计。要是被我找到证据,你就死定了!” 风寄晚笑得更是轻蔑,“好啊。那我就等十五阿哥拿证据来收我入狱了。”说罢飘身上马,手中马鞭轻扬,勾住阻拦之人的马脚,两匹马双双倒地,风寄晚趁机穿过去,仍不忘留下一句话:“恭祝十五阿哥寿辰,告辞了!” 身后起了一阵嘈杂,但很快地为风声所淹没。 “怕吗?”风寄晚问纪柔荑。 纪柔黄摇头,“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风寄晚笑了笑,脸色又恢复了凝重。纪柔荑虽人在他身前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却感觉的到他身体的僵硬,“你为了我,跟十五阿哥起了正面冲突,日后会后患无穷的。” “即使没有你,我与十五阿哥也完全是敌对的。他若为帝,第一个要铲除的就是我父亲,所以我只能选择帮十七阿哥。” 接着便是长长一段时间的沉寂。这种沉寂令纪柔荑不安,她扭头回望,恰好可见风寄晚的脸,两人的距离比想象中的更近。 “怎么办呢?”纪柔荑绽出一个柔柔的微笑,半像解嘲半像调侃,“现在我嫁不成那个人了。” 风寄晚一怔,反应却比她所能料及的更大。他急声道:“柔荑——” “嘘——”纪柔荑冲他举起食指压干唇上,笑得更足温婉,“你不要觉得有什么负担,嫁与不嫁是我的事。真的,不骗你,如果说之前我都处于一种完全紊乱迷茫徘徊不定的情绪中的话,那么现在我变清醒了,非常清醒。我小时候,—直想让爹爹疼我,我书念得比书院里所有的男孩子们都好,琴棋书画样样比他们出色,可是爹爹还是不关注我。我那时候觉得很委屈,也很难过,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有什么可委屈和难过的呢,我使自己的一切都敝到最好,我无愧于我自己,这就够了,现在也一样。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赌气,就像我小时候为了赌气而发誓要超越我的师兄们一样,因为你不肯爱我,所以我就去找个人来爱我,因为你伤了我,所以我就去伤别人的心。今天我出席十五阿哥的寿宴,虽说是无法推脱身不由己,但找私心里也许只是想看看大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你,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不,你别说话,你只需要听我说,我是个怯懦的人。如果这次不让我把话说完,也许我再也没有勇气说了。” “风寄晚,我们是很相像的两个人,都是童年孤独,都是被人疏忽。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把自己的心藏得很深,不肯轻易示人,但其实,我们比别人跟渴望温情。也许是因为我父亲已经去世了,我终于可以不再有所顾虑,也没有任何责任,现在的我,仅仅是为自己而活着,所以今天我才比你勇敢,我能说出我爱你,而你依旧不能。可是风寄晚,这样沉重的包袱你要背一辈子吗?你要一直都做个身不由己的人吗?你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活呢?娶了妻子,有了孩子后,你就更没办法摆脱了。活着,多么容易,又多么艰难。我曾经与你约定,期求得到你的庇佑让我活下去,可是风寄晚,风寄晚,风寄晚,你怎么办?你又该向谁去求得庇佑?你又能向谁去期求呢?你是在哭吗?你脸上的是眼泪吗?不,别这样,现在不是生离死别。多么奇怪的一件事,这样一张容颜,有了眼泪,有了感情,变得好陌生,都不像是我所认识的你了。它应该永远孤高傲洁,永远淡漠沉静,即使冰川融化,万物消弭,也会亘古不老;这样一张脸,才是名闻天下的鹤公子,才是享誉京都的风少爷所独有、该有和永有的。不是吗?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从来都没有靠近过你,这样我就可以永远记着第—次相见时的那张脸,永远保持着它所拥有的完美与干净,仿若不在人间,可惜……上天不从我愿……” 纪柔荑轻轻地叹口气,再次出现那种半像解嘲半像凋侃的微笑,“我是你的红颜知己呢,风寄晚,你可能一辈子也就只有我这么一个红颜知己了。” 不待他回答,纪柔荑就径自下马,她的目光平视远方,三丈外就是纪宅。 “我到家了,我要进去了。刚才我所说的话,你听过就忘了吧。”说罢转身前行。 “柔荑——”风寄晚在身后叫了一声。纪柔荑的脚步不停,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眼中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承受不了重量,纷纷而下。 真的结束了…… 在此之前一直所以为的结束,其实只是赌气的开始,而今,终于不再任性,不再赌气了,那么该了的了,该断的断。 不管多么多么多么舍不得…… 纪柔荑推开纪宅的门,院落里静悄悄,正屋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暗暗地照着脚下的小路。她望着这点灯光,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沮暖——这是她的家啊,只有这里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而以后,她会在这里慢慢终老。 此身不嫁! 此情不渝! 这八个字,将是她用一生来回报感情的写照。 突然,后脑勺传来猛烈一击,一块黑布从头蒙了下来,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 一路上凝凝默默,走走停停,任马匹自行。 然而当风寄晚从某种思绪中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别鹤山庄已在前方不远处,透过一片的松树林,那掩映在灯光明色中的别鹤山庄,看起来竟格外地陌生。 难道连马也认为他应该属于这个地方? 风寄晚不禁苦笑。就在这时,一辆马车飞快地自大路上驰过,他认得出来,那是和府的马车。 奇怪,难道这个时候,他父亲还有事要找他?难道是为了寿宴,或是他强行带走纪柔荑的事?消息竟然传的这么快! 但出乎他的意料,马车在离山庄十丈外就停下了,车上袅袅走下一个女子,月色下看得分明,竟是惟肖。接着马车调头离开,惟肖则小跑着进了山庄大门。 风寄晚的眉头皱了一下,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在林中待了好一会儿,才回山庄。到得书房门前,就见惟妙惟肖双双迎了上来:“少爷,您回来啦!” 他特地观察了一下惟肖,惟肖的表情正常,与平日没什么特别。 “惟妙,我有点饿,想吃碗甜羹。” “哈,我就知道少爷说是参加什么寿宴,但肯定吃不饱的。所以早早准备好了宵夜,我这就去拿。” 于是房内仅留惟肖一人服侍他更衣。风寄晚道:“你的手很凉,出去吹风了?” 惟肖怔了一下,笑道:“怎么会呢,我一晚上都待在房里,不过我天生就怕冷,少爷又不是不知道。” “你一直待在房里?没有出去过?”风寄晚放缓了声音,他看见惟肖系扣子的手抖了一下,但等她抬起头来时,又是一副甜甜的模样了,“嗯,晚上我觉得有点困,所以在房里睡了会儿。刚醒,可巧少爷你就回来了。” 不待他再说什么,惟肖又急急地问道:“对了少爷,今天十五阿哥的寿宴热闹吗?不过我想少爷肯定觉得很无聊。” 风寄晚笑了一笑,回答道:“是啊,真的很无聊。”活音刚落,惟妙便端着甜羹走了进来,因此便不再多说什么。 “少爷,你是不是见到纪姑娘了?” 风寄晚扬了扬眉。 惟妙道:“大概一个时辰前,十五阿哥府的人来过了,问少爷回来没有。我说没有,那些人就回去了,依稀好像听见他们提到纪姑娘。” 甜羹在舌上化成了苦涩,风寄晚轻叹一声,将碗放下。 惟妙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风寄晚注视着很远的地方,声音飘渺如烟,“再也不会有什么事了。即使有过,也都结束了。” 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回到最初的样子,他依旧是那个心如止水的风寄晚,按着他自己选择的人生,听从父亲的安排走下去。其实,如果从不曾遇见纪柔荑,娶十格格也必定是他人生中会走的一步,只是因为有了她,因而觉得痛苦。而今,这个伤痛有可能会跟随一辈子,而且永远得不到痊愈,但,没有办法。 他这一生,无法摆脱他父亲。自从他出生那一刻起,就已被命运所决定。 第9章 那是另一个陌生的空间。 当纪柔荑走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时,还是这样的想着。 地上碧草如茵,天空蔚蓝,这个世界,美丽安静。 这里太美丽了,她一直想找这样一个地方,想不到真的让她找到了。她要留下来,永不离开。 可忽然间,起了一阵风,等风过去,绿草地上盛开了一朵娇艳夺目的蔷薇花,并以非常恐怖的速度繁殖开来,一转眼间就占尽了原来的绿色,触目所及处,殷红一片。 那是血的颜色! 这怎么会和她曾经的那个梦境一模一样?她怎么会再次领略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一种肆虐与疯狂? 纪柔荑心惊胆战的望着这一切,然后就见到那些蔷薇伸出它们柔软却邪恶的藤蔓,漫天盖地地向她缠过来…… 纪柔荑猛然惊醒,而双目睁开的那一刻,一股强烈的灯光射过来,使得视线绽化出无数个光圈,一阵昏眩的疼。她连忙闭上眼睛,企图缓冲那种突如其来的惊悸。 一个声音行云流水般地传人她耳中,“醒了?” 初听那一刻还以为足风寄晚,然而再细一回味就发觉不是,这个声音比较苍老,而巳带了些圆滑的味道。 纪柔荑再次睁开眼睛,灯光还足那么刺眼,但终于能够适应,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小小的密室内,室内惟一的一盏灯,就摆在她面前的桌上。 桌的那一头坐了一个人,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个男人,身穿华服,稍胖。 “这是哪里?”她一开口,后脑就一阵疼痛,那是被硬物敲击后的疼痛,虽不剧烈,却很钻心。 对了,她刚才和风寄晚告了别,回到家里,刚要进房间,就被人从后面偷袭了。 “这是和府。”对面的男人回答她,声音可以算的上是温柔。 和府?眼睛眨了几下,初时还感到疑惑,但立刻恍然大悟,“和璘大人的府邸?” “是。” “那么你是——” “我就是和璘。”对方把烛火上的罩子摘去,于是灯光映亮了整个房间,也照清了他的脸。 纪柔荑看着跟前这个容貌出众的中年男子,一刹那间很有些恍惚。 他和风寄晚多么相像……直到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认,风寄晚与和璘,原本就是注定了要纠缠一生。 “用这种方式请你来,真是很不好意思,但是我很想见见你,又别无它法。”和璘慢吞吞地口。“我不得不承认我儿子的眼光不错,十五阿哥的眼光也不错。见到你之后,我想我知道了他们两个为什么都这么迷恋你。” 纪柔荑听得一怔,然后在心里冷冷地笑开了——原来是这样,儿子爱上了个不该爱的女子,于是父母就找来那个女子千方百计的逼她离开自己的儿子。 和璘注视着她,像是看出她心中的嘲讽,缓缓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觉得我这一手玩得俗透了,的确是个很老套的办法,但是,也许正是因为有用,所以才会被无数人反复引用。” “和大人,你想劝我离开风公子,对吗?” “不。”和璘摇头。 “哦?” “我了解我儿子,他那种男人要是对一个女人动了心,是不会再轻易改变的。强行让你离开他,或者让他离开你,都会适得其反。我也看得出来,你这种女人也绝对不会为了金钱或者其他什么的出卖感情。 所以,我没打算劝你,“ “那么你把我掳到这里来,究竞想干什么?” 和璘呵呵地笑着,从桌下取出一个小匣子。他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三样东西,一件—件地摆到桌上。 纪柔荑看着那三样东西,顿时脸色一白。 “白绫,匕首,鹤顶红。你选一样吧。” 颗颗冷汗自额头进出,虽然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懦弱,但仍抑制不了全身的颤抖,“你……你想让我……死?” “是的,只有你死了,我儿子才会完全死心,才会安全无忧。” “你以为,你杀了我,他会毫无感觉吗?” “你说错了,不是我杀你,是你自己要死的。你知道他要另娶当朝公主为妻,觉得此生此世已毫无意义,因而自尽。很合情理啊。”和璘的声音越发柔和,竟像是某种诱惑,“我建议你选择鹤顶红,毒发作得很快,比其他两样的痛苦少些。” 纪柔荑看着桌上那三样东西,凄凄地笑了起来,“和大人,大家都说你聪明,可这次,你失策了。” “哦?怎么说?” “即使你什么都不做,我和风公子也已经结束了。你不了解你的儿子,他比你所想的更理智,更冷漠,也更爱你。他愿意为了顺从你而放弃他自己的人生,更何况区区一个我?” 和璘的脸上某种情绪一闪而过,像被触动了心事,可再开口时,依旧冷酷无情,“也许是这样吧,但我总有点不放心。任何事情只要能做到十分的完美,我就绝对不会只做九分,只有你死,才不会发生任何意外。所以,纪姑娘,你只能死。” 白绫、匕首、毒药,她该选哪一项? 此时此刻,她还能有所生机吗? 其实,这也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啊。若要她忍受以后那么漫长的孤独岁月和无尽的凄凉,倒不如在生命最灿烂时就告终结。 如果说,她自己是因为怯懦而不敢自尽,现在和璘给了她一个最好的借口,不是吗? 白绫、匕首、毒药,她该选哪一项? 或许,真该选择鹤顶红…… ☆☆☆☆☆☆ 天,渐惭地青、慢慢地亮了。 清晨起床时,风寄晚就感觉到有点不安,然而究竟是什么不安,却说不上来。 “少爷,今天可是要去洛哥儿那儿?” “嗯。” “什么时候回来?” 风寄晚出了会儿神,过了好久才道:“不知道。” 他骑马走出山庄大门,门外视野广阔,大好江山一览眼底,据说这才应该是男人该争取的东西。然而他望着这眼前的风景,却没有了以前那种雄心勃勃和江山在握的激动。 一个人影忽然闪到了他面前,马儿吃惊,前蹄猛抬硬生生地停下。 “怎么回事?”刚想怒喝,瞧见眼前的人,却觉得熟悉,“你是……” 瘦瘦的一个小丫鬟,穿着单薄的衣裳,脸色看起来很苍白,“我是纹儿,风少爷您还记得吗?” “你是……柔荑的贴身丫鬟?” “是!风少爷记得我,太好了!”虽是这么说,但小丫头的脸上却全无高兴的样子,反而显得很惊慌。 “你怎么来这?找我有事?” 纹儿嘴巴一歪,哭了起来,“风少爷,我家小姐不见了!” 风寄晚这下吃惊不小,连忙翻身下马,细问道:“什么不见了?究竟怎么回事?说清楚点。我昨天看着她进家的啊。” “是您送小姐回来的吗?那小姐真的是有回来过了。可是她真不见了,找遍了也没人影,十五阿哥那也找过了,我刚来这儿找您,那些守卫硬是不让我进,我只能在路上等着……”小丫头哭哭啼啼地,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上。 “你别急,慢慢说。她怎么不见的?” “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在屋子里做针线活,听见开大门的声音,我想肯定是小姐回来了,就准备出迎接。刚走到门口,就听院子里传来小姐的一声闷哼,等我出去看时,已经没人了,只有地上这枚簪子,还给断成了两截。”纹儿边说边把断了的发簪递给风寄晚看。“这枚簪子小姐平日里可喜欢了,决计不会随随便便就扔在地上的。” 风寄晚盯着那支发簪,沉声道:“一声闷哼?你确定?” “是的,那声音就像是被什么给抓住了……我家小姐是不是被人抢走了啊?可是那会是谁呢?他们掳走我家小姐干什么?会不会是十五阿哥?但十五阿哥没理由那么做啊……” “不是十五阿哥。” “不是他?那会是谁呢?” 风寄晚望着路旁的松树林,缓缓道:“我想,我知道是准了。你先回去,我这就去找你家小姐。” “谢谢风公子,谢谢!”纹儿这边还在拜谢,风寄晚已转身冲回山庄。刚走到前厅就和惟妙撞了个满怀,来不及听她道歉,他一把抓住惟妙的手道:“惟肖在哪儿?” “她,她……她在给少爷收拾书房……” 风寄晚转身就走,惟妙见他神情不对,连忙也跟了上去。 风寄晚撞开书房的门,惟肖正在整理桌上的书册,一脸愕然地抬起头来。 “告诉我,是不是我爹干的?”他一边说,一边怒冲冲地走过去。 “什么?” 风寄晚一把扣住她的手,厉声道:“回答我,是不是我爹干的!” 惟肖一声娇呼:“好痛!少爷……” 惟妙连忙在一旁劝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少爷,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问你妹妹!”风寄晚一推,惟肖便跌倒在地,花容失色。 “少爷……”惟妙看看妹妹,又看看他,眼泪汪汪地就快哭了出来。见她这个样子,风寄晚心中一软,但依旧觉得愤怒。 “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我当年好不容易才救活,又一手教大的人居然会暗地里背叛我!我一直知道父亲在派人监视我,我清楚他那样多疑的人决计不可能如此信任我,但我怎么也没想到,那颗埋伏在我暗边的棋子,竟然就是你!是你!” 惟妙脸色苍白,转头望着惟肖,颤声道:“妹妹,这是真的?你……帮老爷监视少爷?” “没……我没有,我没有……姐姐我没有……”惟肖连忙否认。 “那好,你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昨天晚上……我在屋里睡觉,我有点累……” 接触到风寄晚冰冷如霜的目光,惟肖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小。 “你到现在还撒谎?昨天你难道不是去见我父亲了吗?难道不是去向他汇报我的情况了吗?” 惟肖浑身起一阵颤抖。“你对他说了些什么?你对他究竟说了些什么!”风寄晚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盯着她的眼睛质问道。 “我我我……我没说什么……少爷,我真的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你难道没有提到纪柔荑?” 惟肖脸色—白,看她样子就知道必然是提到了的。 “妹妹,你怎么能……”惟妙大感痛心,不禁哭了起来。见到姐姐哭,惟肖反而镇定了下来,她一昂头,回答道:“是啊,我是提起纪柔荑了。老爷问我姓纪的贱人是不是在山庄里住过,住了多长时间,平日里少爷又是怎么对她的,我全都说了。” 风寄晚脸上的怒气慢慢淡去,转为深沉,深沉下掩藏着难言的痛苦,“为什么?惟肖,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知不知道,你说了那些话后,我父亲会怎么对纪姑娘?” “老爷会怎么对她我管不着,我只知道我恨她,我讨厌纪柔荑那个女人!她凭什么?她凭什么?她凭什么就这样出现在这里,凭什么受少爷这样的关注?她一边讨好少爷,一边还和十五阿哥纠缠不清,我听说了,这些我都听说了,她还出席昨天十五阿哥的寿宴!” “你——” 惟肖忽然扑倒在地抱住了风寄晚的腿,哭道:“少爷,我爱你,少爷我爱你!我嫉妒纪柔荑,她给少爷带来那么多不幸,但我只是恨她一个人而已!我的确受了老爷的命令来监视你,但我从来没有出卖过少爷,很多事情我都没跟老爷讲,除了纪柔荑……”“除了纪柔荑?”风寄晚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惟肖连忙点头:“是的,少爷,除了她,我什么都没跟老爷说,你要原谅我,我没法不见老爷,不听他的。” 一抹苦笑绽现在风寄晚的唇边,他伸出手,把惟肖慢慢地扶了起来。惟肖有点喜出望外,正当她以为少爷已经原谅自己时,风寄晚又道:“你为我好我一直明白,你不敢不听父亲的话这我也谅解,但是惟肖,难道你不知道,你伤害了柔荑,就等于是在伤我啊!” “啊?”惟肖惊愕地抬头,看见少爷脸上一种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神情,那里面,有哀痛,有绝望,更多的是对纪柔荑的留恋。如果说刚才风寄晚的表情令她害怕,而现在则让她恐惧。 风寄晚松开她,转身走出书房。 “少爷你去哪里?” 风寄晚停了一停,深吸口气计自己镇定下来,然后问答:“我去找父亲。” 惟妙怔立当场,望望远去了的少爷,再看看身旁一脸痛哭不已的妹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反复地说道:“惟肖,你怎么能这样,惟肖,你怎么能这样……纪姑娘她也是个可怜的人啊,她爹爹被人害死了,她一个人在这世上什么亲人都没有,她自己又是个那么骄傲清高的人儿,她没有错的……” 惟肖的眼睛变得朦胧了起来,声音也多了点凄凉的味道:“她可怜?我们不可怜吗?少爷不可怜吗? 这世上可怜的人太多了,姐姐。她没有做错,难道我就错了吗?我喜欢少爷,就是错吗?你为什么只可怜她,不可怜我?姐姐,我是你的妹妹,我是你的亲妹妹!“ 惟妙默默地流泪,垂下头不再说话。 ☆☆☆☆☆☆ “二少爷,您来了……”和府的管家见到驰马而来的风寄晚,连忙上前迎接。 “我阿玛呢?”“老爷正在书房会见撒大人……呦!少爷,你还是等等吧,等老爷见完客再……”话未说完,风寄晚已如风般的从他面前消失,管家木立在地,一脸讶然——出什么事了?二少爷怎么这个表情? 雕花红门猛然推开,只见里面对坐着的两人双双惊讶地回头望过来。和璘见到是他,表情转为平静,对另一人淡淡地点了个头道:“关于这件事就先这样吧,我还有事处理,就不多留你了。” 那位撒大人连忙哈腰告别,经过风寄晚身边时讨好地说道:“风少好久不见了,你们二位多聊聊,我就不打搅了。” 风寄晚脸色阴沉地望着前方,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撒大人尴尬地笑了笑,快步离去,顺手关上了门。 和璘叹了门气,“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竟然敢摆张冷脸给客人看。看来我之前教你的,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风寄晚开口,声音木然:“柔荑呢?” “柔荑?” “阿玛,我们之间不需要惺惺作态吧?我知道她被你抓来了,她人呢?” “很好,你也知道我是你阿玛。有你这样跟父亲讲话的吗?” 风寄晚直直地盯着他,“我再问一遍,第三遍,柔荑呢?” 和璘回视着他的目光,并不退让,过了半天,才轻轻吐出三个字道:“她死了。” 风寄晚心中好似被重重地一击,脸色惨白,“死了?” “是的,死了。”温和的假象通通不见,和璘声音冷冷,不带丝毫感情。 风寄晚踉跄着后退几步,喃喃地重复:“她死了?她死了……死了……” 和璘叹了口气,又换上一副慈和的表情,他走上前轻拍了拍风寄晚的肩膀,“我知道你一时间无法接受,但过些时候就没事了。她的死对你来说是好事,你最近过于感情用事,这几天就好好休息,什么都别干了,等着娶格格吧。” 风寄晚听而不闻,只是低声道:“你居然杀了她……你居然杀了她……你怎么下得了手?父亲,你怎么下得了手?她是我爱的人啊,你儿子这一辈子可能都没法再爱上另外一个女人!如果你真的在意我这个儿子,你舍得亲手毁了我在这世上最珍爱的东西吗?” 和磷的眼角跳了几跳,缓缓开口:“她是自杀。” “自杀?”风寄晚诧异地抬头。 “我告诉她你一定会娶十格格为妻,我让她死心。她接受不了,于是自杀,我没有逼她。” 风寄晚的眸子迅速转黑,他低头,沉默不语。 和璘看着他,目光很柔和,声音也格外亲切,“寄晚。并不是阿玛不明白你的心,也不是为父不体谅你,但是,我们是男人,我们有大事要做。沉溺于儿女私情只会毁了我们的前程。你知道能娶十格格为妻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吗?你知道这个机遇会给你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变化吗?你从此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这个极度注重血统姻亲的金山顶上,你可以不用再遭人歧视受人取笑你的出身不正,你明白吗?寄晚!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和璘的儿子,我要你堂堂正正、光明正大、风采万千地站在朝堂之上,让所有人都见见我有个怎样出色的儿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姓的是风,住的是别鹤山庄,身份只是十七阿哥身边的一个谋士,你知道吗?” 风寄晚的全身起了一阵轻颤,像是被打动了。 和璘长叹口气,柔声道:“如果你不能明白阿玛的一片苦心,我也不怪你,可怜天下父母心嘛!而且纪姑娘的死也的确和我有关系。我只是想好好劝她想开些离开你,没想到她就偏偏选了那么条不归路…… 儿子,你喜欢的这个姑娘其他的什么都好,就只一点不好——太脆弱了。这样一个脆弱的女人,即使你以后收她为妾,她也不会活得开心自在,也许这样死了对她来说,反而是解脱。“ “是啊,解脱。”风寄晚的声音低低,很沙哑,像受伤的动物所发出的呻吟,然而和璘已经很满意了,他拥抱自己的儿子,道:“伤心会过去的,过一阵子你就好了。” 风寄晚任他抱着,即不推脱,也不迎合。过了半响,他忽然开口道:“阿玛……” “嗯?” “我能在这住儿天吗?” 和璘呆了一下。 “我想在这住几天,我不想和阿玛分开得那么远。我很久没有和您一起生活了,我能和您一起吃饭吗?” 和璘有点动情,笑了起来,“当然可以,来,咱们父子这就一块去吃早饭!” 他搂住风寄晚的肩,大笑着带他走了出去,风寄晚一直低着头,脸上郁郁地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有他的手,在衣袖里慢慢地握紧,紧到连指甲都掐人了肉中。 ☆☆☆☆☆☆ 饭后,和璘如往常一样进宫去了,风寄晚叫了好几个下人过来,道:“你,回别鹤山庄,告诉惟妙惟肖,把我最喜欢的那儿套衣裳整理出来,我要在这多住几天。你,去十七阿哥府通报一声,就说我最近身体不适,一切事宜请先交给向东来负责。你,替我送封信给向爷,这里面是十七阿哥交代我办的些事,我没法继续下去了,让他帮我处理。好了,就这些,你们去吧,速去速回。” 和璘自宫里回来,询问下人二少爷可有什么举动,下人如实回报了—遍。和璘看着坐在花园石桌旁一脸萧索的风寄晚,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身慢慢离开。 之后的几天里,风寄晚一直不太说话,只是孤独地坐着,遥望着远方。而与此同时,在和璘的努力下,乾隆皇帝对联亲也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对于这位名动京城的鹤公子亦颇有好感,最后只等太后点个头,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了。 第10章 某一日,洛哥儿与向东来竟突然登门拜访,见到白衣萧索的风寄晚时,两人都大吃一惊,“风少,才几天不见,怎地如此憔悴?” 风寄晚见好友来访,倒是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兴致,“原来是你们,太好了,我正愁无人相陪,你们来得正好,今天我们就把酒言欢,不醉不归!来人,去准备酒菜,我要同两位爷痛饮一番。” 下人去向和璘禀报,和璘沉吟道:“随他们去吧。这样也好,能让他快点忘了那个女人。” 暖阁内丰盛的酒菜摆满了桌子,风寄晚亲自斟酒,对洛哥儿道:“我们兄弟几个上次聚在一起喝酒,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应该是正月吧,当时外头还积雪皑皑,我们,还有十七阿哥一起,在你的别鹤山庄内边烤鹿肉边喝酒,好不逍遥自在。” “原来才是上上月的事……怎么我却感觉已过了千年?”风寄晚盯着酒壶,有些感慨。 向东来查颜观色,连忙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才几天不见,风少却恁地小气了起来,连倒酒都是这般婆婆妈妈的。来来来,洛哥儿,今儿个你可得多喝几杯。” 洛哥儿连忙推脱:“我的酒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别折腾我了。” “正是因为酒量差劲,所以才得多喝喝,锻炼锻炼,来,满上满上……”说着一连灌了他好几杯。 洛哥儿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找我一起来看风少准没安好心,罢罢罢,看在风少的面子上,今天我豁出去了,不醉不归!” 这一席酒竟自清晨喝到了黄昏,洛哥儿已经被灌得迷迷糊糊,将酒盏一推道:“不行了不行了……我……我……”说着竟“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风寄晚叫了侍婢扶他出去清理,于是暖阁内就只剩下了他与向东来二人。 脸上的狂放醉憨之态尽数敛去,风寄晚望着向东来,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很奇特的情绪,既急切又踌躇。像是很想说话,但又害怕说话。 向东来将酒杯斟满,端起来,眼睛平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幸不辱命。” 风寄晚激动得一把握住对方的手,杯中酒洒了出来,一时间酒水淋漓,然而他却浑然不觉,一个劲地说道:“谢谢!谢谢……谢谢!东来……” 向东来脸上却没有特别欣喜的表情,反而一种悲哀浓浓,化不开,“真决定了吗?” 风寄晚冷冷地一笑,说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那好,我会倾尽全力帮助你。”沉吟再三,向东来缓缓道。 风寄晚注视着眼前这位生平知己,眼圈有些发湿,正待开口,侍婢们扶着整理干净了的洛哥儿又走了回来,向东来哈哈笑道:“你还笑洛哥儿,我看你也不成了,把我的酒都泼了!” “我的确有点眼花了,惭愧。”以袖拭眼,掩去袖下那汹涌的泪水。 这么些天来所有的焦虑、担忧、矛盾、悲苦,终于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然而,一颗心放下了,另一颗心又被悬起来——他的计划会成功吗?后面最关键的一步他能走好吗? 抬眼望向东来——这是他生平最好的朋友,也是此时此刻最后的依仗。 他,能够如愿吗? ☆☆☆☆☆☆ 三月初三,是和璘安排了带风寄晚进宫面圣的日子。自从洛哥儿与向东来来过一趟后,风寄晚的心情就大为好转,连带着面容也恢复了从前的清俊从容。 看着眼前仪表出色、风度翩翩的儿子,和璘相当满意。想他少年时,也是郁郁不得志,但自三十岁后,就再没什么事不顺心过,一切都按着他的想法进行着,每当这时,他都会升起一种万事尽在掌控的成就感。 “你知不知道满汉全席中我最喜欢哪道菜?”马车不急不缓地朝皇宫驰去。车窗大开着,三月的春风夹带着花草的清香吹进来,使得和璘的心情非常舒畅,连带着声音都比往日里更温柔,如丝绸般光滑。 “不知道。”风寄晚老老实实地回答。 和璘微微笑了起来,“这道莱你不久前还用过,这么快就忘了?” 风寄晚有些惊讶,“book/24418/ 一掌江山?” “不错,一掌扛山。” “我以为您并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 “喜欢吃是一回事,喜欢味道又是另一回事。你不觉得这道菜简直是所有男人的梦想吗?book/24418/ 一掌江山——所以我经常说,男人的手最重要。有人用它拿弓、剑、枪,那是武夫,如果拿上了军令,就算是上了一个层次;有人用它拿笔,那是文人,若是挂上了金印,就也算是上了个层次;有人用它拿酒杯,握美人的腰,那是雅士……但有的人却一摊开手,整个扛山都在上面,那是何等的霸气和尊荣啊!”和璘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变得黯淡,“然而我知道我这双手,是永远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只要阿玛愿意,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风寄晚一笑,像是恭维又像讽刺。 和璘摇头:“盈则亏,满招损,凡事要适可而止。” 风寄晚摊开手,手上掌纹清晰——他这一双手,又想抓住些什么呢?财富?权贵?还是亲人的真心以待?原来当一切的虚浮云烟散尽,他最想握住的只是那一双纤纤柔荑。 ☆☆☆☆☆☆ 到得宫内,天子与皇太后端坐龙庭,瞧着他的言行举止,眉梢眼角尽是微笑,想来是对他满意得不得了。尔后皇太后有点疲惫,先回去休息,接着乾隆皇帝又将和璘单独叫到乾清官议事,放任风寄晚先行返家。 走出宫门时,远远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倚墙而停。风寄晚转身回望紫禁城,这巍峨的宫墙,这锦绣的前程,自此后与他再无渊源。 然而,并未感到丝毫留恋。 原本他以为自己会有些舍不得,谁知真到这一步时,竟把一切都看得云淡风轻了。 早知道能割舍得这般容易,当初就不会犹豫和矛盾了那么久。 上得车内,向东来冲他眨眼睛,“准备好了?你的逃亡开始了。” 没有见到预期中的人,风寄晚不禁一惊:“人呢?” “她情况不太好,至今还未清醒,我已先一步派人将她送往山西。” “为什么还没清醒?都那么多天了!” “这个就要问你父亲,他逼她喝的可是宫廷第一毒药鹤顶红,能捡回条命来已经是奇迹。我找到她的,她已只剩半口气了。不过这女人的生命力的确顽强,硬是拖着那半口气,等到了我去救她。” 风寄晚的眼睛迷离了起来,半响后才说道:“不管如何,她还活着……” “你觉得山西是个好地方吗?你不觉得去海外更安全点,万岁爷和你父亲的势力伸展不到那里。” 风寄晚笑了笑,“你知不知道关于五台山民间有个传说?” “你指的是……顺治爷出家的事?” “不错。这个传闻不管是真还是假,对皇室来说,五台山都已成了一个忌讳,如非必要,绝对不会去碰触。去海外虽然更安全,但是一来时间紧急,容不得我们慢慢离境;二来环境陌生,恐怕她很难习惯。所以如非必须,我不会考虑。” “也好,反正要论比脑子,谁也不及你精。对了,你明明已经计划要离开你爹了,为什么还要临走前摆他一道?万岁爷和老佛爷见了你,必定是愿意将十格格嫁给你,你如今这么一逃,你父亲的脸色想必会很……嘿嘿。” 风寄晚沉默了一下,冷笑道:“他近来太顺心了,弄件事让他头疼也不错。” “你就这么有把握万岁爷不会一怒之下砍了他的脑袋?到时候你可真成了个不孝之子了。” “我想他懂得如何自救,如果他连这么件小事都处理不好,他就不是在万岁爷身边红了数十年而不倒的和璘了。只有让他分心,我才能逃得更顺利,否则前路崎岖,—个不慎就会被抓回去。” “有道理。”向东来点了点头,突然指着车窗外头惊道:“那、那不是洛哥儿吗?!” 风寄晚扭头看去,见一队人马浩浩蔼蔼地驰过长街,往皇宫方向而去。 “是洛哥儿,他今天也进宫吗?” “这我可不知道了,没听他提起过呢。唉,你这一走,以前四人席地纵酒高歌的日子就再也没有了,真有些舍不得。” 风寄晚望着洛哥儿离去的方向,感慨道:“人生哪有不散的宴席……” “所以把握好你那一位红颜知己,好好珍惜。”向东来意味深长地接了一句。 风寄晚再次摊开了自己的手掌,“柔荑……”原来他的宿命,注定了就是握住那一双纤纤柔荑。 ☆☆☆☆☆☆ “他去哪儿了?!”随着一声暴喝,房间里的花瓶玉器都遭了殃,被主人狠狠地摔掷于地,来发泄他的不满。 下人跪了一地,个个面无血色,浑身发抖,“奴才……不、不……不知道……”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和璘大步在房中跺来跺去,突然又怒喝一声,“都白痴一样跪地上干吗? 还不快给我出去找!“”是、是!“下人们正要夺门而出,管家却在一旁柔声道:”大人,这个不太好吧……这件事情可不能张扬,否则让上头知道了……“他指了指天。 和璘猛然一惊,脸上的暴怒之色顿时不见,他转身在椅上坐下,皱眉沉思。 “老爷,依我看,二少爷此举也不是心血来潮什么的,而是计划好了的,现在派人去找,估计一时半刻也找不到他。您知道,二少爷向来聪明,他计划了那么久的事,肯定是天衣无缝。奴才认为现在咱们要先考虑的是该怎么应付万岁爷那边……” “唉!我岂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和璘重重地一捶拳,颇为懊恼,“我怎么就信了那小子?就信他会乖乖听我的话?我又不是不知道他素来阴险狡诈,比狐狸还滑溜!” 管家表面上恭恭敬敬地听着,心中却觉得暗暗好笑——哪有父亲这样形容儿子的?再说,就算二少爷阴险狡诈,那还不是随他这个阿玛。 “这样吧,你们先去把殷德给我叫来。”当机立断,和璘做出了决定。 “老爷,你是想让大少爷代替二少爷娶格格?” 不愧是跟在和璘身边多年的老仆人,主子动动眉毛,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和璘一挑眉毛,“难道你还有更好的主意?” “不不,小的这就去请。”说着转身离开。 “风寄晚,你居然背叛我,你居然敢和你那死去的娘一样背叛我……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到心疼。却又拿他无可奈何。恐怕对和璘而言,在意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不听自己的话,而是精心培养的工具跟安排好的棋子忽然落了空罢了。 ☆☆☆☆☆☆ 停停走走,身处浓雾,四周蒙蒙,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心里就是知道,必然要寻找一个东西,找到了,一切就会变得明朗。 纪柔荑伸出手去,向前方慢慢摸索,雾色雪白,让她产生一种行走在棉花里的错觉。而在运行走的过程中,有些事情慢慢地被回忆起来,如同人生被凝固了,以特有的几个画面展现给她看,让她清晰的知道,这么久以来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是谁?” “风寄晚。” 如果这是必然的开始,为何他看起来那么优雅,清绝,诱惑,以及致命。让她所有的骄傲都溃不成军。多么不公平,主导这一场宿命的人是他!。 “我想知道的是,我能做些什么?在这笔交易里,我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我送这套衣服给你,只不过是认为它很合适你。” 那么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恰恰是她堕落沉沦的开始。长街尽头处,那一双眉眼,也许是宿命的注定,但只有这句话,只有这句话被说出来时,那宿命才最终成为一种悲剧。 “我见过那么多的姑娘,没有一个像你这样不喜欢说话,永远安静地存在着,像个虚幻的影子。” “你之所以带我出来,不就是因为我安静,不会吵到你吗?” 是不是因为她很安静,所以他才会喜欢她?他的生命里有太多的不能承受的沉重,需要一个安静的人用一种安静的温柔去舒缓那种沉重。可惜,她的安静只是表象。安静下面,同样是沉重。 “我告诉你这个故事,就是想让你看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身上背负了很多东西,不管是我自愿的,还是无从选择的,那些东西都足以左右我的人生。所以——柔荑,我只能尽我所能帮你实现心愿,让陆尚豪死。除了这个,其他我什么都没办法应你,即使答应了,也做不到。” 他早说过他做不到,她却坚持了那么久不肯放弃。 多么不容易,现在看上去,竟意外于自己当初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去任性与执着。然而,永不后悔。 “你扭到脚,骨头错位了。我现在帮你医治,会有一点疼,忍耐一下。” “十九天零四个时辰。” 呵,多么想念他,十九天零四个时辰。而在这之前,相思已经埋人她的心中,分分秒秒,朝朝暮暮。 十九天零四个时辰,却不是苦尽甘来,而是另一重悲伤的开始。 “我爱你,风寄晚,我爱你。” 他没有回答。意料中的反应。可她知道,他心里也很疼。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自信,但就是清清楚楚地知道。 也许,只不过因为他们两个太相像。 “我是你的红颜知己呢,风寄晚,你可能一辈子也就只有我这么一个红颜知己了。” “我到家了,我要进去了。刚才我所说的话,你听过就忘了吧。” 她明明是认真的真心想忘记,为什么天不从人愿? ☆☆☆☆☆☆ 一记闷棍打了下来,她被打晕,后来……后来…… 她想起来了!如果说之前那些只是零碎的画面和声音,但到此处则连绵成了长长的场景,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清清楚楚。 那个男人用最冰冷的字句对她说话,他在她面前摆下了三样东西,他硬逼着她做出选择,她没有同意,于是来了两个人,一个人揪住她的头发抓住她的手臂让她不能动弹,而另一个人则开启了桌上的小瓶子,将里面的液体倒入了她的喉咙,那些液体像蛇的身体一样冰凉滑腻——“救命!救命!救救我!救救我!” 谁来救她?谁能救她?想让谁来救她? 一个名字就在混乱中被呼叫了出来:“寄晚,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我不要死,不要让我死!” 随即,她听见那个名字的主人用无比惊喜的声音回答她:“我在这,你不会死。我在这。” 手上传来被握紧的感觉。而全身仍是无法克制的悸颤,惟有悸颤,将身体内所有的恐惧、害怕、担心与不安一起隔离。 “我在这里,柔荑。你没事了,你不会死的,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寄晚……寄晚……寄晚……”她在梦魔中不停地呼唤这个名字,仿佛只要这样做厂,就能够安全。 “醒醒,柔荑,你醒醒。”那个声音焦虑却又温柔,还有那种熟悉的丹桂花香,一点点地渗进迷雾中来,某种力量促使她往上飘升,冲破桎梏,冲破黑暗,迎向光明。 纪柔荑缓缓地睁开眼睛,首先映人眼帘的是双漆黑的眸子,里面有她的影子。 视线再慢慢扩展开去,终于看见了白色。 白色的风寄晚,爱到至深的风寄晚,和……憔悴得几乎认不出来的风寄晚。 纪柔荑凝望着他,眼中有泪。 风寄晚伸手抱她人怀,脸上霹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却又溢满酸楚,“你觉得好些了吗?” 这句话催出了她的眼泪,未曾说话,便已哭得哽咽。 “别哭,一切都过去了,你还活着,我在你身边,而且会永远在你身边,不离开你。” 纪柔荑怔怔地看着他,有点无法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在她半死不醒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风寄晚笑笑,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我知道你刚醒来,你有很多事情想问,你不要急,一件一件地问。你问,我答。” “你问,我答。”——多么熟悉的一句话。 依稀在很久以前,两人也曾这样默默相对,她有满腹的问题想问,却没有问,他明明可以很详尽的回答,却没有回答。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一句话,然而这次与那次,却又何其不同。 纪柔荑抿了抿唇,她的手下意识的伸向腰际,风寄晚问道:“你是在找这个吗?” 红丝线的悬结处,碧绿的水落映亮了她的眼。她伸手去拿,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像沉浸在温水之中,懒洋洋地提不起任何精神。 风寄晚将水落放人她手中,水落上有他的体温,暖暖的。 “你看,这个是什么?”轻轻的笑音里带了点调皮的味道,又或是成心勾引。纪柔荑看见另一只红线系着的鸣笛出现在他手上。然而与水落不同,这只鸣笛是白玉雕的,色泽柔美,像他的牙齿。 “这是云起。” 纪柔荑凝视着那样东西,终于说了醒来后第一句话:“云起?” “是。和水落一起出自名匠陆子岗之手。水落为绿翡翠,云起为白和阗。” 掌心中,鸣笛明净,比之水落的剔透,别有一番风味。 “是我母亲留在世上惟一的遗物,它们原是一对。母亲生前本想把它送给她表哥,但还没来的及给就被父亲强娶了,后来她就藏起来谁都没有给。在被父亲赶出家最穷困的时候,她也没有卖了它们,母亲跳河自尽后,我从她的枕头下找到这两件东西,我带着这对鸣笛去见我的父亲,然后被留在了和府。我不能说母亲赋予了它们怎样的意义,然而她年轻时曾经想送出去却没送成的遗憾,我不想重复。”风寄晚握住她的手,连带他们手中的鸣笛。 “一方面,我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努力把鹤公子的形象维持到最好,但另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送你水落。我是个怯懦的人,永远只会做些摸棱两可的事情。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对不起,柔荑。这句话我就很久想说了,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难道你不知道,恰恰是你这些摸棱两可的举动,带给我很多快乐吗?衣服、水落、山中岁月、家……这些东西,在我决定离开你彻底死心时,我觉得因为有那些记忆,我可以让自己的后半生过的很充实。可是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哪里?我不是应该死了的吗?” “这里是五台山,我们已经离京城很远了。” 纪柔荑的脸色一变,她反手抓住风寄晚的手,急声道:“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出事了?” 风寄晚的眼中闪过温柔的笑意,说道:“不要急,我会慢慢的告诉你。嗯……从你失踪时起说吧。你的丫鬟纹儿跑来跟我说你不见了,我想来想去,似乎只有我爹会这样做。我发现惟肖暗地里听我爹的命令对我的生活加以监视,这点让我难过。当我去找他,询问他你的下落时,他告诉我,你自尽了。” “于是你知道他在骗你?” “我们之间有过协定,你也不只一次说过你要活下去,这样执着于生存的你怎么可能自尽?尤其是就在几个时辰前我们把该说的全部说清,该了断的也忍痛做出了了断。但是父亲不知道这点,他只能用他自己的心态去猜想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他认为你会自尽是合理的。”这点是父亲的最大的失策。 纪柔荑垂下头,低叹道:“是啊,我这样的人,是怎么也不可能自尽的,否则爹爹死的那天,我就已经那样做了……” 风寄晚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把话又说了下去:“我从小跟在他身边,一直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清楚他对我有所保留和怀疑,但是我总认为他是我的父亲,虎毒尚不食子,天底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亲?如果说那一夜我还是觉得迷惑以及失落,到了他跟我说你自尽死了时,已经完全转为失望与不屑。我怎么会有这样—个父亲?而最最可笑的是,我竟然帮助了他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了,为了讨他欢心,为了让他后悔抛弃我和母亲,我发奋图强,立志要出人头地。但是最后却发现一切只是骗局,笼罩着亲情外衣的肮脏骗局。他根本就是个自私小人,除了他自己他谁都不爱,更别说我那卑微的母亲。所以,我要离开他,我今后的人生不要再听他摆布、受他控制。” “寄晚……”虽只是那么平淡的几句话,但是可想而知这后面掩藏了怎样巨大的心理挣扎,要一个长年就受人控制的玩偶摆脱身上的束缚,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即使,他是风寄晚,以沉着冷静著称的鹤公子。 “我假装被他劝说,同意娶十格格为妻,并主动要求住在他身边,目的是为了减轻他对我的防备。我借嘱咐公事为由,让人送信给向东来,告诉他我的决定和处境,让他去帮我找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还在人世这一点深信不疑,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说你死了,我还会坚持认定你活着。幸亏有了向东来,他广阔的人脉和高超的医术,将你从鬼门关救下,再凭借你自己顽强的意志,终于战胜了鹤顶红之毒,活了过来。” 纪柔荑好是心惊——万一,差那么一点儿,她死了,整场计划虽可周详完成,但也最终是以悲剧收场。幸亏这一次,一向亏欠她的上天终于开恩给了她重生的机会与幸福的可能。一念至此,不禁紧紧地抱住了风寄晚。 多么神奇的感觉,他就在身边,而且再也不会走掉,永远存在。如果说之前的种种磨难都是为了求得这样一个结局,她愿意受更多的苦。 “你会不会觉得可惜?你的才华在政权斗争中被展露得淋漓尽致,那般光耀夺目,出类拔萃。而今说离开就离开,要隐姓埋名一辈子,还要注意朝廷的追查,像个逃犯。天壤之别啊!” “不觉得。有些东西对我来说更重要。我失去过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风奇晚叹息,“十二岁时,我亲眼目睹我的母亲跳水自尽,我以为此生再没有痛能更甚于此,仉当我听到父亲说你死了的消息时,我觉得窒息。于是我终于明白一直以来我所坚持的要为父亲和前程而放弃你是多么的愚蠢和不可饶恕。柔荑,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就这样失去你。” “你没有失去我。”纪柔荑凝视着他,一个字—个字地说道,“我还活着,不是吗?” “是。”风寄晚垂头吻她,眼泪却先滴在她的脸上,顺着她的脸往下流倘,再重新沾回到他脸上。 纪柔荑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她知道从此后,世上再没有尔西可以将他们心分开。 尾声 是年八月,乾隆皇帝六十大寿。席间共上一百零八道菜式,以“禽八珍”、“海八珍”、“山八珍”、“草八珍”为主,取三十五天罡,七十二地煞之数,意喻天上地下无所不包。 当“book/24418/ 一掌江山”被呈上来时,永琰的脸色无可抑制地变了一变,偷偷打量着父皇的神色,却无甚异样,于是放下心去。 体泰康健的乾隆皇帝似平忘记了年初时脱口而出的那句禅位,诸皇子虽是说不出地失望,但也各自松口气。明争暗斗的都疲惫了,正好趁机缓缓,休养生息。于是朝野上下难得好一阵子太平。 这段时间流传在朝中的传闻中,最令人关注的—条就是那位名动京都的鹤公子在风头最盛的时候忽然销声匿迹、众人纷纷猜测着他的去处。下场和他的身世来历,据说某次有个官员忍不住好奇,鼓起勇气这样去问和中堂时,和中堂的脸色阴得非常可怕,没几天后,那个官员就被罢官撤职了,从此此事无人心敢问津。 而关于鹤公子的事迹,也终于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了众多传说中的一则,渐渐为人所淡忘。 春秋书院内依旧书声朗朗,但却换了老板娘,据说老板娘年轻漂亮,非常有手腕,将书院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她还特别喜欢穿紫色的衣衫。 ☆☆☆☆☆☆ 碧水湖上泛舟行,轻风细雨不湿衣。 纤纤柔荑提起红泥小炉上的青瓷茶壶,倒在白玉杯中的茶汤碧净澄澈,叶子纤细披毛,犹如雪花;条索紧卷,好似银钩。 “尝尝这壶都匀毛尖,看我有没有进步?”一身浅碧轻衣的女子将瓷杯捧到船头正在垂钓的人唇边。 垂钓之人轻抿了一口,点头道:“有七成火候了,不错不错。” “怎么我学了这么久,还只有七成啊?”女子有些气馁,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垂钓之人微微—笑,伸手揽住她的腰,“你不需要学到十成,我们之中,有一个到十成就够了。” 女子闻言笑了起来,将头轻靠到他肩上,遥望远处,碧水蓝天成一线。 “这儿真好。” “古有西施范蠡归隐西湖,今有柔荑寄晚退居五台山下。看来拜这美景所赐,你我也能比肩前朝名士美人了。” “你可是后悔丢了那样的江山,来守着这么一个小湖吗?”纪柔荑眨了眨眼睛。 “江山再美,也不是我的。那是爱新觉罗家的。我做得再好,也只是替人做嫁而已。”风寄晚回眸,满含深情地看着她,“只有你是我的。” 纪柔荑的脸有点发红,但眉眼却更温柔。 一只鸽子飞快地滑过天空,落在了船头上。 风寄晚伸手取下鸽子腿亡的纸条,看后不禁失笑。 纪柔荑好奇道:“上面写什么?” “没想到洛哥儿倒是个有心人……”风寄晚有些感慨。 纪柔荑凑过头去,读出声道:“臭家伙,带着美人偷跑也不跟我说一声,你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吗?要不是当天我特意进宫去拖住你阿玛,你没出城门就被抓回去了。还不快谢谢我的大恩?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解脱了,你阿玛真是有本事,竟然让万岁爷看小中了你哥哥,主动要求把十格格转许配给他,从此你不用再担心啦,可以安稳地守着你的美人逍遥一世了……啊哈,这真是个好消息!如花似玉的十格格要嫁人了,风寄晚你心疼不心疼,后悔不后悔?” “她要嫁的人是我哥哥,自家兄弟,肥水不落外人田,我有什么好心疼的?不过说到后悔嘛……”风寄晚故意拖长了声音。 趁纪柔荑睁大眼睛等他把话说下去之际,他突然凑上去——耶!偷香成功! “风寄晚,你……”纪柔荑用手捶他,风寄晚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别闹了,我的鱼都跑光了…… 真的跑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边现出了一道彩虹,投影在湖内,七彩光束将两人的身影笼住,轻舟荡漾,一来一去间,度过了华年。 江山?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了。 一全书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