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卿欢》 第一章 毕妃纤牵着马走进涵天城。 十余丈高的城门上挂起了白灯笼和黑纱,城门处守卫松懈,出入相当自由,连例行检查都不必。 进得城内,行人大多神态悠闲,服饰精美——也许,过于精美了些。 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颇为诧异。 按理说,城主去世,涵天城应该全城戒严,百姓们披麻戴孝地痛哭哀悼才是,为什么她所看到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如果不是城门上还挂着白灯笼和黑纱,根本看不出此地城主戴茂孜刚刚去世。 戴茂孜一代英雄,惊才绝艳,但惟一的儿子戴柯渐却是个大笨蛋,贪杯好色荒诞胡闹,总之就是好事绝无坏事连连的那类败家子。这样的人,怎么能继承涵天城? 师父道:“总管淮素倒是个人才,可惜戴兄一死,涵天城里无人压得住他,恐怕会心生异端。” 师母当时在一旁撇嘴:“所谓能者居之,他当城主,总比戴柯渐当的好。茂孜什么都好,就是私心太重,还是传位给了他儿子,唉,虎父犬子,涵天城算是完了。” 师父道:“无论如何,我与戴兄相交半世,他临终写信来求,我无法拒绝。妃纤,你这就前往涵天城,辅助柯渐坐稳城主之位。” 就这样,神机阁主的首徒毕妃纤只身一人来到涵天城。 一条青石大道笔直地通往前方,两旁街市林立,井然有序地摆着许多小摊,见她走过,一老汉招呼道:“姑娘,来碗面吗?刀削面、拉面、转面、剔尖、搓鱼、莜面栲栳栳……俺这应有尽有!” 毕妃纤的确觉得饿了,便在桌旁坐下道:“那就来碗您最拿手的吧。” “好,姑娘稍等。”老汉掀开锅盖下面,嘴里闲聊道:“姑娘是外地来的吧?是来游玩?还是投亲?涵天十景景色迷人,尤其是‘秋剪西淮’和‘夕照垂烟’两处最美,一定要去看看!” 毕妃纤道:“听闻贵城主刚刚去世,这个时候游玩……似乎不太合适吧?” 老汉叹了口气,“唉,俺们城主病了那么久,现在去了,也算是种解脱。城主临终前吩咐,他死后不许铺张浪费大办丧事,城中一切照旧。所以四面八方来祭拜他的人虽然不少,但慕名来这游玩的也大有人在,姑娘只管放心。” “戴城主真是体恤子民……”毕妃纤附和了一句,转移话题道:“不知你们的新城主又如何?” 老汉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低声道:“说起这个新城主……唉!你说老天是不是成心的?像戴城主那样的好人,偏偏生出个那么不成材的儿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骑马射箭就草包一个。幸好我们还有大总管!老城主去世后,城中事务都是大总管负责的,否则哪有现在这样的安定繁荣?” 毕妃纤微笑道:“大总管淮素之名,久闻了。” 老汉还待开口,长街那端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毕妃纤扭头,看见七八名铁骑正在追赶一少女。少女身穿红衣,散着一头长发,发了疯似的往这边跑,身后铁骑纷纷叫道:“快拦住她!小姐,别跑了!快!拦住她……” 老汉看得直跺脚,“老天,黎小姐怎么又跑出来了!” “黎小姐?”毕妃纤见那少女容颜极美,当即想起一个名字,“涵天城第一美人黎忧忧?” 说话间,少女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立刻被铁骑追到,少女不停地尖叫挣扎,领队只好点了她的穴道,将她放上马背打马而去,来得快,去得也快。 老汉叹道:“唉,明知她有病,怎么不看好她呢?” “病?她有什么病?” “说起来也是作孽……”老汉压低声音道,“还不是少城主想染指于她,她不肯,后来就不知怎的疯了。” 毕妃纤不禁一阵心寒,那个戴柯渐,竟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自己还要辅佐他,真是……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铁骑离去的方向,好一会儿才扭头道:“老伯,请问此地最有名的客栈是哪家?” 夜凉如水,御风而行。一眼瞥去,重重琉璃屋宇,灯火璀璨。 毕妃纤轻轻落下隐于柱后,两家丁提着灯笼走过,愣是没有发现她。四下春花灿烂,香味扑鼻,没想到戴府的后花园竟然种了这么多花,月色下连绵一片犹如锦毡。 她纵身朝灯光最亮的那幢小楼奔去,人还在半空中,忽地反手一剑刺向花丛。 “饶命!女侠!”花丛里立刻举起两只手,一人非常狼狈地坐了起来,头发和衣服上都沾满了花瓣。 毕妃纤的剑尖堪堪停在他咽喉处,冷眼打量,只见他非常非常年轻,也非常非常——邋遢。 头发犹如乱草,一双眼睛半睁半闭,似乎还没睡醒,手里拿着瓶酒涎笑道:“女侠饶命,小人很听话的,你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论你是盗窃偷窥刺杀报仇,小的都会当作没看见。” 毕妃纤扬了扬眉,没想到会碰到这么个没出息的,“黎忧忧被关在哪?” 少年眼睛一亮,“原来你是为她而来,她住在忘忧楼,就是西北角那个屋檐下挂了七盏粉红灯笼的地方。为了防止她再次出逃,周围已经加派了一倍的守卫,其中更以‘吹、拉、弹、唱’四大使者武功最高。不过你也不用怕,说起这个吹拉弹唱,只要你能先下手为强,不让他们拿出兵器来,以女侠的功夫一招解决基本上没问题……” 见毕妃纤露出惊讶之色,少年又道:“女侠进了忘忧楼后,会看见一扇美人屏风。你将屏风左边小几上的那盆兰花向左旋转三圈,就会露出一道暗门,女侠可带着黎忧忧从此门逃走,他们保准抓你不着。” 毕妃纤眨眨眼睛道:“若是碰上淮素怎么办?” 少年勾起唇角嘿嘿笑道:“太简单了,如果碰到他,你就大喊一声‘我要脱衣服了’,我保证那位正人君子会马上转过身,看都不敢看你一眼。” “这个你都知道?我的运气真是好。” “哪里哪里,小人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就是老实、坦白、诚恳、热心……”他还待再说下去,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毕妃纤连忙将他压倒,隐入花丛。 两个婢女说说笑笑地走过。 毕妃纤确定她们已走远了才松了口气,接着便发现自己整个人压在少年身上,更要命的是少年本来惺忪的眼睛这时却睁得大大的,明亮如星,看着她似笑非笑。 “你笑什么?” “我在想我是不是在做梦。你看花前月下,良辰美景,有个这么漂亮的姑娘躺在我身上,软玉温香……” 他没说完,毕妃纤已“啪”的一掌打在他胸口,跳起来怒道:“放肆!你敢占我便宜?” 少年挨了那掌,也不高声呼喊,只是揉着胸口呻吟道:“女侠,是你把我扑倒的,怎么成我占你便宜了?讲点道理好不好?唉呦,好痛……胸骨肯定断了……” 毕妃纤冷冷道:“我那一掌只是稍做惩戒,不可能损伤骨头。如果你非要说自己的胸骨断了,我不介意补上一掌满足你的愿望。” 少年立刻一个鲤鱼翻身跳了起来,“呀,我忽然觉得不痛了,不但不痛,而且全身舒坦,简直像吃了十全大补丸一样的爽!” “是吗?”毕妃纤一剑掠去,再度抵上少年的咽喉。 少年苦笑道:“女侠,大家这么熟了,不必还来这套吧?” “带我去戴柯渐的房间。” 少年奇道:“你不是来找黎忧忧的吗?” “少废话,带不带?” 毕妃纤手上用力,少年连忙道:“带带带!女侠要去哪,小人就领你去哪,坚决做一只出色的引路蜂!” 于是他就带她到了最北边的一处院落前。三五间竹舍依水而建,门前绿草如毯,开放着不知名的小花,屋后大片竹林,没想到戴柯渐的住所竟是这样雅致。 门上悬一匾额,灯光下看得分明,是“及时行乐”四个字,字体豪逸,本是极具韵味,但挂在这里,却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少年道:“就是这了,女侠还有什么吩咐?” “这是戴柯渐的房间?” “千真万确。” “不要对我撒谎!”白光一闪,毕妃纤将剑慢慢伸到少年面前,剑尖上赫然挑着一颗纽扣,少年低头,发现自己胸襟处的扣子没了。 他摇摇头,叹道:“女侠,我知道你的剑很快,能割下我的衣扣也能刺穿我的心脏,但我真的没有骗你,这就是戴柯渐的住处。你为什么不先进去看看?” 毕妃纤看了他几眼,押着他往前走。四下静悄悄的,竹舍里没有点灯,惟有月光透过窗棂映入室中,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这个时候,那个纨绔子弟肯定是在大堂那边寻欢作乐。 推门进去,一股幽香扑鼻,毕妃纤皱眉道:“天竺葵和苦橙花的香味,难道你们城主经常失眠?” “哇,女侠,你鼻子真灵,一闻就知道了!” 毕妃纤不置可否,继续往里走,简单而精致的摆设,处处彰显出屋主品位高雅。越看之下越觉得古怪,然而哪里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她扭头盯着那少年道:“你对黎忧忧的住处那么了解,看来是久居戴府了?” 少年笑嘻嘻道:“如果女侠是想问我这间屋子里有什么机关秘道的话,大可直说。我说过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实我想问的是——”毕妃纤学他的样子笑,声音突然一沉:“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对此地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之色,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更加不正经,“女侠终于想起问小的名字了吗?其实我叫……” 他的话还未说完,毕妃纤已惊叫道:“不对!还有玉丁香和……” 空气中涌动着沁人的香味,不知不觉就麻醉了人的神经。可惜,她警觉得太晚。 毕妃纤身子摇晃,昏阙过去。少年一把揽住她的腰,防止她摔倒在地,摇头笑道:“还有玉丁香和醉东风。女侠,你真的很迟钝……” 一样东西忽然从她衣襟里掉了出来,少年伸手抄住,看见该物时整个人一怔,再望向毕妃纤时眼睛里多了很多复杂的味道,似惊喜,又似好笑,喃喃道:“原来是你!嗯,让我想想,送你份什么大礼好……” 就这样,神机阁首徒毕妃纤出师不利,第一次独自行走江湖就中了别人的圈套,最最可恼的是,她连栽在何人之手都不知道! 毕妃纤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一支摇曳的火把,那昏黄的焰火跳动着,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依旧昏昏沉沉,提不起什么精神。 这是什么地方?对了,她被戴柯渐房间里的奇香迷晕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毕妃纤挣扎着站起,看见前面的栅栏,栅栏上的锁,还有地上的稻草…… “有人吗?有没有人啊?喂——” 她喊到第三声时,一个大汉啃着鸡腿懒洋洋地走了过来,“干吗?要喝水还是其他?” “这是什么地方?” 大汉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自己干了些什么好事你不知道?居然还问这是什么地方。告诉你,这是涵天城的大牢,你夜闯官宅图谋不轨被现场抓获,等着明天开堂问审吧。” 不——会——吧? 毕妃纤差点没气晕过去,怒道:“我要见戴柯渐!” 大汉嘲笑道:“就你?俺们城主忙得很,哪有空见你。” “那淮素也行。” “得了吧,姑娘,你一个都见不着。你就老实安分点,等着明天上堂吧。”大汉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任凭她怎么叫喊都不再回来。 毕妃纤瞪着臂把粗的铁栅栏,真是小看她,就凭这区区几根废铁,能困得住她吗?她伸手往身上摸去,佩剑没了,这是意料中的事,不过她还有法宝,就藏在贴身的小兜里。谁知她去掏小兜时,小兜竟是空的! 这下完全怔住,一时间冷汗如雨,不——会——吧? 第一个念头是哪个家伙居然敢搜她的身,连那么私秘的地方都没放过;第二个念头是完了完了,这下逃不出去了;第三个念头是不怕,开堂就开堂,只要她亮出自己的身份,还怕他们不放人吗;第四个念头是此仇不报非女子,混蛋,肯定是那个邋遢少年搞的鬼,再见到他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带着种种想法毕妃纤再度睡去,迷迷糊糊间还想到,这涵天城的牢房其实也没那么糟糕,挺干净的…… 第二天一早,就有两个衙役打开栅栏上的锁,喝道:“轮到你了,出来吧。” 毕妃纤整了整仪容,冷哼一声便跟着他们走出去。穿过一条长长的廊道,迈出一道铁门后,外面站了很多人。那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纷纷对她指指点点,依稀有几句对话飘到了耳边—— “就是她?挺漂亮的嘛。这年头,杀手果然一个比一个漂亮……” “杀手?她不是小偷吗?其实我觉得城主家那么有钱,被偷点东西是应该的……” “其实以她的姿色,她只要开开口,城主肯定会眼巴巴地送给她的……” 毕妃纤听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又是羞怒又是懊恼,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这么丢人过。 衙役带她走进大堂,两旁各站着四名衙差,个个双眼浮肿无精打采的样子,其中一个碰碰另一个的胳膊,“今晚继续?不杀你个片甲不留我就跟你姓!” “拜托,咱俩同姓,都姓孙。” 另外一个插嘴说:“下棋有什么好玩的,今晚到霍师爷那打马吊吧。再找三个人来,咱们开三桌……” 忽地一声惊堂木起,一师爷模样的中年男子高声道:“升堂!” 衙差们条件反射地应道:“威——武——” 威武声中,一人匆匆从内堂跑了出来,帽子是歪的,衣服的扣子还没扣全,还被台阶绊了一下,“砰”地摔倒在地。 外面围观的百姓们道:“大人又睡晚了。”、“这是他第九十九次摔交了,下次来没准就能看到第一百次。”、“老实说,俺觉得其实俺们涵天城的官服挺好看的,也就只有大人,可以把它穿得这么难看啊……”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那人爬起来坐到了官椅上,眯着眼睛说:“你就是那个……那个什么什么的?” 师爷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夜闯城主府邸。” “啊对!你三更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城主家去干吗?” “如果我说我是去拜祭老城主的,大人你信吗?”毕妃纤打心里瞧不起他,故而成心刁难。 没想到那人竟很认真地点头道:“原来如此,没想到你倒是一片好心……” 话没说完,又被师爷打断:“大人,拜祭老城主不需要深夜偷偷摸摸地去。” “啊对!你干吗不堂堂正正从大门投帖进去拜祭?” “夜深三更,不好意思打搅太多人,不如自己进去的省事。” 眼看那糊涂官又要点头,师爷忙道:“那你为何去的不是灵堂,反而是新任城主大人的房间?” 毕妃纤想了想,道:“我对新城主慕名已久,所以去看看他是不是名不虚传。” “啪!”该大人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外面围观的百姓也起了一片唏嘘声。 半晌后那官儿才爬起来,万分惊讶道:“你——仰慕——他?” 毕妃纤扬眉,“不可以吗?” 那官儿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正待开口,堂外一人匆匆奔进,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顿时面色大变,从椅上站起身来。 而围观的百姓也纷纷散开,让出条道来。只见一顶轿子停在路边,锦帘掀起处,一白袍男子款款走了出来。 淮素! 虽然她并没有见过淮素,但是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认定——此人就是有涵天城第一智者、第一谋士之称的淮素!也只有淮素,才有这样俊逸脱俗的容颜,恬淡温雅的风华。 果然!那个昏官和师爷连忙迎了过去道:“总管大人怎会来此?快请上坐。” 淮素目光一转,落到毕妃纤身上。 “啊,总管大人,这个就是昨夜私闯……” 淮素挥手,止住二人的聒噪,走到毕妃纤面前微笑道:“淮素迎接来迟,还请姑娘恕罪。” 毕妃纤抿了抿唇道:“我昨天的确是私闯戴府了,也的确去了戴柯渐的房间。不知道这样的举动依涵天城的律法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淮素依旧温文如水地笑道:“即使是个普通人,都未必见得会怎么处置,更何况是姑娘。姑娘是涵天城的贵客,亦是少主的新师,这涵天城又岂有你去不得的地方?” 身后那官儿和师爷都听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万万没想到眼前这少女竟如此有来头。谁知毕妃纤脸上却半点喜色都没有,反而冷冷道:“像我这样一个监下囚,哪有资格做贵城主的老师。” 淮素解下左腕上系着的青巾,捂唇轻声咳嗽了几声,才道:“是我们的疏忽,误扣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毕妃纤凝望着他,从他的发根,看到他的指尖,缓缓道:“你……中了毒?” 淮素眼睛一亮,“看来姑娘颇得神机阁主真传,一眼就看出来了。” 毕妃纤反手为他搭脉,脸上疑云渐起:以脉相看,他不但中了某种很奇怪的毒,而且中的时间也已很久,起码在五年以上,若换了普通人早已死了,可他却还活着。 然而,身为涵天城的大总管,谁敢给他下毒?又为何外界一直没有这样的传闻? 淮素看出她的疑虑,趁机道:“此地不宜久留,姑娘还是跟我回府吧。” 毕妃纤本来也就只是摆摆架子,而今对他中毒一事的好奇胜过之前的委屈,扫一眼旁观的众人——的确不是谈话的地方,便点了点头。 淮素请她上轿,她也没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了上去,四个轿夫抬起轿,行走间竟平稳至极,一点颠簸都没有,显见武功不俗。 涵天城真的好奇怪,和她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一方面它戒备松散,官员昏庸散漫,毫无纪律可言;但另一方面,它对子民出奇地宽容,就拿刚才的开堂问审来说,其他地方哪有人敢这样调侃自己的父母官?而且连抬轿的轿夫都有这样的好武功,难怪涵天城在老城主戴茂孜在世时,被江湖人公认为是第一名城。 大约盏茶工夫后,轿子稳稳停下,淮素亲自掀帘相扶,毕妃纤风光无限地再度踏进戴府。到得议事厅,已有数人在那恭候,淮素一一代为引见,皆是城中位高权中之人,但独独不见戴柯渐的人影。 淮素解释道:“城主外出踏青了,要戌时才能回来。” 毕妃纤暗哼,那个败家子,就只会不务正业。她一掠额前刘海道:“我有话要说。” “姑娘请。” 毕妃纤将众人扫视了一圈,表情严肃地道:“我知道对于涵天城而言我是个外人,但既然戴老城主临终修书嘱托家师,而家师又命我前来,从今天起,涵天城的一切皆同我有关,我会竭尽所能协助新主。不过,我也有三个条件:一、任何人不得过问我的私事,要给我绝对的自由;二、我不会参与管理,但是你们要赐予我约束城主的权力,也就是说,我要一个身为老师所应有的实权;三、这项任命到我出嫁时为止。你们有异议吗?”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淮素拍了板,微笑道:“这三个条件都很合理啊,没问题。” “那好极了,希望贵城主也能如此爽快。”毕妃纤勾起唇,笑意却未达眼底。这个地方需要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不仅仅只是一个戴柯渐。 第二章 明媚的阳光穿过窗棂照进花厅内,毕妃纤为淮素把脉完后放开他的手,皱眉不语。 淮素微笑道:“姑娘但可直言。” “你体内沉积了好几种毒素,那些毒交集在一起,彼此催引又彼此制压,最奇怪的是,并不是同一时间中的。毒发症状多样,你不可能不知道,难道你这五年来陆陆续续都在服食毒药?” 淮素负手而起,望着窗外的风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道:“你没有猜错。” 毕妃纤惊讶,“真的是你自己给自己下毒?为什么要这样做?” “姑娘此来涵天城,神机老人难道没有对你说过些什么?” 淮素明亮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一切,毕妃纤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忽然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古来臣子最忌讳的就是一个“功高盖主”,戴茂孜去世,戴柯渐又不成气候,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淮素,巴不得他惹出点什么事来大家好看热闹。人心之卑劣,由此可见一斑。淮素果然是聪明人,一早就懂得借病来明哲保身,只是—— 毕妃纤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有必要弄得自己这么苦吗?毒药伤身,怕会减寿。 这时,一侍婢前来禀报道:“大总管,毕姑娘的房间收拾好了。” “好。”淮素转头微笑道,“折腾了一上午,想必你也累了。含烟,领毕姑娘去她的房间。如有什么需要,但可对含烟说。” 名叫含烟的侍婢对着毕妃纤行了行礼,眉目清丽,倒是副好相貌。 毕妃纤随她走出花厅,再回首看淮素一眼,只见他依旧站在窗边,眸色沉沉,这位在外人眼中绝才惊艳风光无限的男子,在他复杂隐秘的内心里究竟想的是些什么呢? 沿着碎石小径穿过后花园,阳光明媚花团锦簇,比之夜晚更有一番景色。昨天她就是在这里碰到了那个邋遢少年,却不知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又在哪。 一路北行,景色越来越熟悉,最后竟到了昨夜那少年领她来过的竹舍前,抬头一眼看得分明,可不正是“及时行乐”四字? 含烟打开最左边那间屋子的门,恭声道:“为了方便姑娘督促城主,所以特地安排您住在这里,旁边就是城主的书房。” “书房?”毕妃纤想了想,走过去推开中间屋子的门,房间里依旧香气浓郁,但已没有了玉丁香和醉东风。昨天夜色中看得不是太清楚,现在细细打量,只见竹帘半卷,朱漆雕花几上垒着许多书册,旁有半人多高的白玉瓶,里面插放着一些画轴,两边墙架上的古玩奇珍数量虽然不多,但每件都精美别致……果然是书房。 “为什么书房要用天竺葵和苦橙花做薰香?” 含烟答道:“因为城主说它有助睡眠,城主他……一看书就犯困,一困就不想挪了,干脆睡在这里。” 如此说来,那邋遢少年也真没有骗她,此处的确可算是戴柯渐的住处。一念至此,毕妃纤淡淡道:“这里没你事了,先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 “是。”含烟行礼退下。 毕妃纤走到书案前,出乎意料的,那些书居然很旧,应该是被人翻阅了很多次。她顺手拿起一本翻开,正是《庄子·列御寇》篇:“朱评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这段本来说的是有个叫朱评漫的富家子,散尽家财学了个没用的屠龙之技回来,意指学无所用。谁知旁边居然有蝇头小字写着评语道:“啐!正所谓技多不压身。英雄无用武之地,那也是个英雄,总比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家伙强。且尔等鼠目寸光,能肯定世上真的没有龙吗?万一哪天龙真的出现了,他不就可以挺身而出了?” 毕妃纤觉得有趣,不禁又看了下去,只见《庄子·至乐》篇旁,书评写着:“庄子认为人生人死都是自然循环之道,因此他妻子死了,他不哭反歌。说是潇洒,其实矫柔造作至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痛失爱侣,怎不心伤?”后面还附了一句,“美女们可千万不要嫁给这种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啊!” 好玩!不知是谁写的这些评语,如此鲜活生动,另辟奇径,与大家想的都不一样。 读得兴起,她便在案旁坐下,正看得欲罢不能时,只听西边的那扇窗“咯吱”一声轻响,被人自外掀了起来。 一声音道:“少爷——” 另一个声音连忙嘘了一声,低声道:“小声点,你想让大伙都看见我们这个样子啊?” 说话间,一个脑袋从窗子里探了进来,然后跟着一跳,身子也进来了。刚站定,肩上就被人轻拍了两下,那人回头,看见毕妃纤,“啊”地叫了一声。 窗外那人连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脑袋一探,跟着愣住。 毕妃纤见到窗外那人,也是吃了一惊:他不就是昨晚那个邋遢少年吗?再看屋里这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的本来是件做工精细的绸衫,但此刻却像破布条似的挂在身上,上面混合了黄土泥浆血迹油渍,样子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在她扫视二人的同时,窗外的邋遢少年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道:“哦呵呵呵,好巧,女侠,我们又见面了。” 绸衫少年则皱起了眉,厉声道:“你是谁?谁允许你擅自进这来的?” 毕妃纤也不啰嗦,将一面令牌亮给他看。绸衫少年见到令牌眼都直了,讷讷地道:“原来你就是——” 话未说完,邋遢少年一个纵身,轻巧地跳进屋内抢着道:“原来你就是少爷的新老师啊!少爷,你有福了,是个美女老师呢!” “什、什么?” 绸衫少年睁大了眼睛,刚想说话,邋遢少年拍拍他的肩膀道:“什么什么?快拜师吧。女侠,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呢,就是你昨晚想见但没见着的人,我们家少爷戴柯渐。我呢,是少爷的随身小厮小吃,以后请多多关照了。” 绸衫少年急道:“不……” “不介意的话,”邋遢少年再度抢过话头,“请让我先服侍少爷梳洗更衣后再来行拜师大礼。”说着一把拖住绸衫少年往外走。 谁知白影一晃,毕妃纤已拦在门前,扬眉道:“你们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这个嘛……啊,少爷,还是你自己慢慢跟女侠解释吧,小的先告辞一步。”邋遢少年将绸衫少年往她跟前一推,自己转身闪人。谁知刚跑到窗边,一把剑就追随到了他的颈边。 绸衫少年发出一声惊呼,捂住眼睛。 毕妃纤则手持剑柄冷冷道:“戴柯渐,你玩够了没有?别真把我当傻子。” 邋遢少年慢慢地转过身,苦笑道:“女侠你好聪明,这么快就认出我了。” 绸衫少年这才敢放下手,看着眼前这一幕,颤声说:“那个……毕、毕姑娘,你这样用剑指着少爷,是不应该的……” 毕妃纤冷眼望着两人,半晌后,收剑。 “给你们半炷香的时间,梳洗干净了再来见我。” 半炷香后,戴柯渐和他的小厮小吃衣衫整洁地站到了毕妃纤面前。 毕妃纤坐在桌后翻阅着手上的书,眼也不抬地道:“我的东西呢?” “呃?”戴柯渐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明白了,从书架上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个锦囊,毕恭毕敬地放到桌上。 毕妃纤打开锦囊,从里面掏出一只象牙扳指,一小袋胭脂和一方丝帕。她抬眉看戴柯渐,戴柯渐连忙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然后一推小吃,低声道:“快拿出来。” “拿什么啊少爷?” “金叶子。” “不在聚风楼都花光了吗?” 戴柯渐露出尴尬之色,朝毕妃纤干笑了几声,道:“那个,过会儿我去找淮素,让他还你五十两黄金。” “五十两黄金?”毕妃纤高深莫测地挑起了眉毛。 小吃插话道:“三片金叶子而已,加起来最多五两重。少爷还十倍给你呢。” 毕妃纤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戴上那个象牙扳指,朝右旋了三下,从里面拉出一根比头发还细的铁丝来。她拿起桌上一张宣纸,松开,宣纸轻飘飘地落下,经过那根铁丝时悄无声息地分成了两半。 戴柯渐和小吃顿时都瞪大了眼睛。 毕妃纤将铁丝旋回扳指里,再拿起那袋胭脂。书桌旁有一杨雕花架,架上放了盆兰花,她伸手沾了点胭脂朝那盆花轻轻一弹,兰花就一下子枯萎了。 戴柯渐和小吃顿时都抽了口冷气。 毕妃纤拿起丝帕,扯下一条,以火石点燃,往窗外一抛,只听“轰隆”一声,丝条在空中炸了开来,弥漫起一股红色烟雾。 这下,戴柯渐和小吃已经震惊得连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这个锦囊里的每样东西,都另有用处,千两黄金都买不到。而你们两个,居然就那样随随便便地用掉了我的金叶子?” 戴柯渐连忙一扯小吃的手道:“快,快!” “快什么啊少爷?” “我们快去聚风楼把那三片金叶子赎回来!” 两人说着转身想走,毕妃纤道:“站住。” 两人乖乖立定,毕妃纤轻抬眼皮道:“一个人去就够了。” “听到没有?一个人去就够了。所以小吃你留下来,我去赎叶子。”戴柯渐很不讲义气地再度把小吃往前面一推。 小吃急得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这位少爷,凡有事情总是往他头上推,他背黑锅背得好可怜啊…… 毕妃纤面色沉静,目光如水,冷冷地看着戴柯渐,被她的威严所震,戴柯渐再也嬉皮笑脸不下去,只好挠挠头,无精打采道:“好吧,小吃,你去赎叶子,我留下来。” “是。”小吃连忙一溜烟地逃了。 书房里静悄悄,只剩下他二人。 戴柯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懒洋洋道:“女侠,哦不,应该叫老师大人了,有何吩咐?” 毕妃纤假装没有听出他声音里的嘲讽之意,正色道:“既然你尊我为老师,那么你听好了。从明天开始,卯时起床练武,巳时处理政事,午时进餐,小憩半个时辰,未时骑马射箭,申时沐浴下棋,酉时吃饭听琴,戌时读书练字,亥时参禅理佛,子时睡觉。每月初一、十五,都随我外出游历,逢年过节,则去百姓人家察访。你听清楚了?有什么问题吗?” 戴柯渐早已听得双目圆瞪,哇哇大叫道:“有问题!当然有问题!练武读书也就罢了,那个什么琴棋书画骑马射箭的,我又不考文武状元!最离谱的是参禅理佛,我不信佛的,为什么要学这个?” 毕妃纤轻瞥他一眼,淡淡道:“因为你太浮躁,需要心静。一个心静的人,才能当一个好城主。还有什么问题吗?” 戴柯渐没好气地答道:“我还能有什么问题吗?” 毕妃纤站起身道:“很好,看来我们达成一致了。现在带我去见黎忧忧。” “啊?” 惊讶归惊讶,路还是得带。戴柯渐转身带路,到得忘忧楼,果然看见了七盏粉红灯笼,门前本是空无一人的,但毕妃纤的脚一踩上台阶,黑暗中立刻闪出了四条人影。戴柯渐刚想张口发话,就见毕妃纤身形闪动,如流星般朝四人掠去,再飘回到他身旁时,那四人已经全被点中穴道定住了。 “你说的果然没错,不让他们有机会拿出兵器的话,的确可以一招搞定。”毕妃纤拍拍手,神情得意地走进楼去。 戴柯渐走到四个倒霉鬼面前,伸出手来摸了摸,毕妃纤的功夫还真是不错,点穴又快又准,不过—— “我要不要告诉她,你们四个只是普通的侍卫,并非吹拉弹唱四大使者?” 话音刚落,只听楼内传来毕妃纤的一声惊叫,看样子是遇到真的四使了。 戴柯渐眼珠一转,干脆在台阶上坐下,从怀里摸出包蜜饯,吃了起来。 楼里乒乒乓乓之声大约过了盏茶时分,忽然间就没了声音。嗯?不知是毕妃纤处理掉了四使,还是四使处理掉了她。戴柯渐又等了一会儿,楼里静悄悄的,显得有点诡异,他坐不住了,便好奇地推门而入。 一楼,什么人都没有。 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迎面一道美人屏风,四下空空,不但没有毕妃纤和四使,就连黎忧忧也不见了! 这下可是吃惊非小,冲到窗边往下看,小楼后面是个大湖,如果跳下去的话应该有声音才对,那么——他突然扭身,紧盯着屏风左边的那盆兰花,然后伸出手慢慢地旋开了机关。 暗门自动打开,门里一条通道拾级而上。戴柯渐慢慢地沿着通道走过去,尽头处,是一道铁门。 他在门前站了半天,狠下决心“啪”地拉开门,岂料门一开,消失已久的声音就扑面而来—— “什么?一饼?我要我要!十三夭,我胡啦!哇哈哈哈,给钱给钱!” 只见布置华丽的房间里,吹拉弹唱四使竟然双眼红红地坐在那打马吊! “你在找我?”一声音自右手边传来。 戴柯渐扭头,看见毕妃纤静静地站在门旁,连头发都没乱一根,更别提其他。 “我没出事,你看起来好像很失望。” 戴柯渐立刻绽出个笑容,迎了过去道:“哪里哪里?老师你一进小楼就进了那么久,学生担心得不得了,现在见老师安然无事,实在是太开心了!只是不知……老师干吗要把他们带这来?” “哦,没什么。我觉得这间屋子比忘忧楼舒服多了,所以带黎姑娘过来小住,换换环境。”毕妃纤眯着眼睛笑。 两师徒就那样相视而笑,像是在比谁笑得更甜蜜。 方桌那边,唱使“啪”地翻出一张牌,大吼道:“自摸!老子终于也翻身了!” “翻身?再这样下去,我这一辈子都休想翻身!啊啊啊,我要死了!”华丽柔软的大床上,戴柯渐边吃蜜饯边口齿不清地喊道。 室里包括小吃在内共有四个小厮,其中一个在打扇,一个在帮他捶背,一个在挑拣蜜饯喂到他的嘴巴里,而小吃则翻阅着手中的册子垂头不语。 戴柯渐抬起脸道:“吃喝玩乐,你们倒是给我想想办法啊!” 打扇的小乐有气无力地说道:“少爷,那可是老城主临终的遗言,谁敢违背啊?你就忍忍吧。” “忍忍?一天十二个时辰,那女人给我排得满满的,你倒是去试试看,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小喝喂了颗蜜酿樱桃给他道:“少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逆来顺受了?” “什么意思?” “少爷从小到大,气走的夫子没有一百,也有数十。该怎么阳奉阴违,该怎么对付老师,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戴柯渐烦躁地说:“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老师吗?少爷你别把她当女人看,就当是以前的那些老头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怜香惜玉。” 小玩“扑哧”一笑,“不怜香惜玉的少爷,还是少爷吗?” “就因为她是女人,所以我才没办法的……”戴柯渐托着下巴,显得万分苦恼,瞟小吃一眼,奇道:“小吃你在看什么?怎么大半天都不出声?” 小吃从册子里抬起头来,非常严肃地说:“少爷不是让我帮忙想办法,怎么对付毕姑娘吗?我正在从古书中寻找灵感。” 戴柯渐非常怀疑地瞄了那书皮一眼,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道德经》,他的眼角开始抽搐,“你确定这里面可以找到灵感?” “是的,少爷,而且我已经找到了。” 戴柯渐立马来了兴趣,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快说!” “少爷,我认为捉弄夫子是不对的行为,而捉弄女夫子,更是不应该,所以我们应当从正规的合理的途径上寻找办法,也就是说要想让她走,只要……让她嫁人。” 戴柯渐前面已经听得快睡过去了,但最后四个字一出,眼睛顿时一亮,“嫁人?” “是的,毕姑娘与大总管他们曾约法三章,最后一个条件就是此项任命到她嫁人为止,也就是说,只要她一嫁人,她和城主的师徒关系,就终结了。” 戴柯渐惊讶道:“小吃啊小吃,没想到你平时一副脑袋不灵光的样子,关键时刻还真的派得上用场!” 小吃非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谦虚道:“哪里,都是少爷平时教的好。” “你可真是帮了我个大忙,想要什么赏赐,少爷都赏给你。” 小吃抬起充满期待的眼睛,“真的要什么都可以吗?” “嗯,尽管说吧。”戴柯渐拍着胸脯应承。 “好的,少爷,我要改名字!”小吃无限委屈地说道,“我不要叫小吃,大家背地里都笑话我。” “这样啊……”戴柯渐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最后拍拍他的肩膀道:“既然你不想叫小吃,那就不叫吧。你跟小喝换个名字,从今天起,你叫小喝。” “啊?不要啊!少爷!我、我、我还是叫小吃好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反悔了?” 小吃连忙点头。他敢不答应吗?再说下去不知道这个古灵精怪的少爷还会给他起什么更离谱的名字,算了,认命吧,好歹“吃”还是“吃喝玩乐”里的老大。 小玩眨了眨眼睛道:“不过少爷,还有个问题,该让这个女人嫁给谁呢?” 小乐懒洋洋道:“毕姑娘人漂亮武功高,又出身名门,不愁没男人想娶她。” 小玩道:“问题是得她肯嫁啊。条件这么好,眼界自然高,可不是什么阿狗阿猫来求亲她都同意的。” 戴柯渐摸着下巴,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然后“啪”地弹了记响指道:“这简直太容易了!传我令下去,涵天城里凡容貌端正家世殷裕尚无娶妻的婚龄男子,在三天内统统交画像资料上来,让她一个一个地挑。” 他眉毛一扬,嘴唇一翘,邪邪笑道:“毕妃纤,便宜你了。” 第三章 第二日,天色尚黑,毕妃纤准时来敲戴柯渐的房门,小吃披衣而出,看见是她,睡意顿消。 “去叫你家少爷起床。” 小吃揉揉眼睛道:“这个……毕姑娘,不是小的不想帮你叫,实在是我家少爷只要一睡着,就算外面打雷,他都不会醒,根本叫不起来啊。” 毕妃纤盯了他几眼,径自进屋,空气中残留着酒的味道,和书房不同的,他的卧室竟没有熏香。 八宝织锦缎花帐里,一人拥被而卧,酣睡正香。 毕妃纤隔着帘子叫了他几声,果然叫不醒。她二话不说,拿起桌上的茶壶掀开帘子一股脑地倒在戴柯渐头上,戴柯渐顿时惊醒,跳起来抹着自己的脸怪叫道:“什么东西……水水……你!” “醒了吗?醒了就换衣服跟我上练武场。”毕妃纤说完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一旁的小吃万分同情地看着狼狈的少爷,恐怕他自出娘胎以来还没受过这种待遇。这个女人,果然够狠。 谁知戴柯渐愣愣地盯着毕妃纤离去的背影,忽然扭头问道:“你看见了吗?” “是的少爷,我看见毕姑娘把茶倒到你脸上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有没有看见刚才她的脸红了?” “啊?” 戴柯渐露出个诡异的笑容,“会脸红就好。”说完跳下床,伸着懒腰道:“去把喝玩乐他们也给叫起来。没道理本少爷这么早起床,他们还赖床上吧?让他们陪我一起去练武。” 小吃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直到这一刻,他才鲜明地意识到毕妃纤的到来究竟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他家少爷没好日子过,他们也必然跟着没有好日子过! 一盏茶工夫后,一行五人才磨磨蹭蹭地到达练武场,此时天刚亮,晨曦洒落在负手而立的毕妃纤身上,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尤其是对比东倒西歪的五人而言。 毕妃纤扫了众人一眼,开口道:“我已经问过了,这些年来曾经教过你武功的师父不少,其中不乏有陆昊天那样的一流高手,但都成效甚低。我想我不可能比他教得更好,所以也不要求你如何如何,只要你在别人行刺你时能使出一两招来自保就行了。” “这么简单?”戴柯渐有点意外。 毕妃纤用剑鞘在地上画了个圆,对他道:“站到这个圆里。”她又在离圆三丈处画了条线,对小喝小玩小乐道:“你们过来站这条线后。” 等大家都照办后,她分别给了三人十个小沙包,“今天的任务就是你站在圈内,他们往你身上丢沙包,你要想办法躲开,但又不能出圈子。小吃,你在一旁把你家少爷躲开沙包的次数、踏出圆圈的次数全部记录下来。都听明白了?” 在场五人面面相觑——这算什么练武方法? “听明白了就开始吧。”毕妃纤首当其冲,拿了只沙包“啪”地扔过去,戴柯渐没想到她突然会出手,被打个正着。那沙包虽然很小,毕妃纤的力度也不大,但是打在身上还是很疼的,他非常怀疑是不是因为初次见面那晚他捉弄了她,所以这女人现在公报私仇,处处整他。 虽然喝玩乐已经很小心翼翼地尽量往他可以躲避的方位丢沙包了,但挨到巳时时,戴柯渐还是被小厮们抬着回书房的。一进房门,小吃就很尽职地汇报道:“回禀毕姑娘,今天一个时辰内共计投沙包三百四十二次,中一百十五次,出圈一百八十次。也就是说,少爷一共成功避开了四十七次。” 听到这样的数字,不只是毕妃纤脸色泛青,四小厮也有想笑的冲动。只有戴柯渐,趴在软塌上呻吟连连,半死不活。 毕妃纤深吸口气,提醒自己要循序渐进,慢慢来,不可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但最后还是没忍住,怒道:“你究竟在干什么?就算扎个稻草人放在那,命中率都能比你低!” 戴柯渐居然还有气力回嘴道:“不可能!你去扎个放那试试,要是能比我低我就随便你怎么样。” 毕妃纤瞪了他好一会儿,冷冷道:“给他上药更衣,然后去议事堂。” 于是吃喝玩乐四小厮只好再架着戴柯渐去敷药换衣服。六人到达议事堂时,众人看到城主鼻青眼肿狼狈万分,个个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淮素咳嗽一声,带头参拜。 戴柯渐整个人都瘫在椅上,有气无力道:“有事报来,没事解散。” 左队列第一人首先走出,恭声道:“城主,乌鸦山贼寇昨天又洗劫了准备来我城交易的富商,并且还杀了其中两个,抢了三个丫鬟上山,其他人多半受伤。长此以往,那些商人们都不敢来我城经商了。而且,被杀的那两个,其中一个是赫赫有名的中原盐商邓百万。” 戴柯渐漫不经心道:“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死个把人正常。下次叫那些富商们多带些保镖,别不舍得花银子。” 那人急道:“城主,这已不是舍不舍得花银子的问题了,而是乌鸦山贼寇对我们涵天城的挑衅!老城主在时,他们畏惧老城主威名,不敢轻举妄动,现在老城主去了,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如果不能给他们一个痛击,只怕此后会一发不可收拾……” “行啦行啦。”戴柯渐摆手道,“这件事就交给冯老你负责了,派谁去,多少人,你看着办。” 冯老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叹息着躬身退下。 右队列第一人紧跟着走出道:“城主,安罗城城主罗夙修书前来,说是因为老城主不幸去世,其心不甚哀伤,故而特命长女罗依来我城拜祭……” 毕妃纤的睫毛颤了一下。 戴柯渐听到罗依二字时,身子也不痛了,人也精神了,眼睛开始闪闪发亮,“真的真的?罗依……殷惟十二城公认的第一美人啊……” 淮素微微皱眉道:“罗依以美艳奢华闻名天下,凡她出游,必定劳师动众,因此我认为城主还是修书回复安罗城主,婉拒此事的好。” “唉,难得第一美人来涵天城,我们怎么可以拒之门外,这么不近人情呢?”戴柯渐一改先前的懒散作风,兴致十足道,“陆老你这就去回信,就说鄙城从上至下无限欢迎罗姑娘来临。啊,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陆老,你立刻派人去打听罗姑娘的生活习惯,兴趣爱好,然后细心安排,一定要让她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是!”陆老得意地看了冯老一眼,领命退下。 淮素的提议虽被否定,却半点不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依旧微微笑着,风度完美到无懈可击。 毕妃纤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心想:师母还真是没说错,戴柯渐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而且左右两长老看样子成见颇深,涵天城隐患还真是不小。 此后又商议了一些城中琐事,其实说是商议,大多是已经决定好了呈报上来,只需戴柯渐点个头就行,做城主做到他这样舒服,只意味着两种可能:一是城里秩序实在太好,万事称心,天下太平;二是暴风雨的前夕,山雨欲来,祸事将近。照毕妃纤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明显高于前者。 巳时就这样过去,下面吃饭午睡不提,未时到得马场,戴柯渐一边呻吟一边走过来,声称自己被沙包丢得浑身酸痛,连走路都有问题,更别说骑马。 毕妃纤不为所动,冷冷地道:“上马。” 戴柯渐无奈,只好在小厮的搀扶下爬上马背。起先还骑得好好的,后来不知怎的,他的坐骑突然发狂,直奔出去。 毕妃纤立刻抢过一匹马,纵身追赶,谁知没追几步,身后传来小吃的尖叫声。她回头一看,马厮的栅栏居然开了,上百匹骏马顿时如潮水般涌出来。 她被困在群马奔腾中,自顾不暇,再没办法去救戴柯渐,等到百马一一被训马师追回,马场恢复平静后,放目四看,哪还有戴柯渐的踪影? 马师们纷纷四处寻找,毕妃纤本想跟他们一起去,小吃在旁边道:“毕姑娘还是先回书房等消息吧。这里很大,你人生地不熟的,可别连你也走丢了。” 毕妃纤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扬起唇角道:“好的。那就麻烦你们了,有消息告诉我。” 她在回书房的途中碰到淮素,淮素显然已得到消息,一见到她便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马场情势如何?” “不需要太担心,他们会找到他的。”毕妃纤淡淡道。 淮素注视着她,扬眉道:“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城主的安危。” “也许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有危险。” 淮素略感惊奇道:“为什么?” 毕妃纤微微一笑,没有答话,绕过他前行。 凌晨丑时,四小厮抬着戴柯渐一路呼天抢地地回到戴府,紧跟着涵天城第一名医巫大夫便被请进了卧房。 毕妃纤赶到时,正好碰见淮素也匆匆而来,急声问小乐道:“情况如何?” “回大总管,马师们是在山谷下坡的一棵树下找到少爷的,他的右腿断了,身上还有很多伤痕,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不是很清醒,具体如何还要等巫大夫的诊断结果。” 小乐刚说完,巫大夫便掀帘而出,见到淮素,行礼道:“大总管。” “城主伤势如何?” “城主受的都是皮肉伤,倒无大碍,不过要静养一段时间,像骑马练功这种剧烈运动能免则免。” 淮素看向毕妃纤,毕妃纤一笑道:“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巫大夫这才满意了,背着药箱由淮素亲自送出去。毕妃纤走到帘子旁,轻轻掀开一线,只见戴柯渐躺在床上,灯光下脸色惨白如纸。她走到床边为他搭脉,良久后才松开手。 这时正逢淮素送完巫大夫回来,小吃便道:“少爷吃了巫大夫的药丸后已经睡啦。毕姑娘和大总管也请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照顾着就行了。” 毕妃纤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淮素跟着退出。两人一同走过游廊,夜静寂,寒意深深。 淮素忽然开口道:“给你添麻烦了。” 毕妃纤淡淡道:“没什么。我既然来了,就早已料到会有这种事情。” 淮素一笑,笑容里颇有些无可奈何的味道,“他太任性了,老是这样胡闹。” “你是不是想说朽木不可雕?” “我没那么想过。”淮素抬头,注视着天上的明月,幽幽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如果可以做得比目前更好,为什么不去做?” 毕非纤抿唇,学他的样子抬头,看着月亮道:“如果戴柯渐真的是块朽木,我会最快放手,绝不给自己找罪受。不过朽木未必就没有价值,也许还可以烧来取暖。”说完戏谑地笑笑,便回房了。 回到房间后,她将门窗全部关上,然后开始脱衣服,脱到一半,弯腰吹熄桌上的蜡烛,整个房间陡然而暗。 脱下的衣服以最快速度回到身上,左手一抖,一道银线飞上横梁,她就顺着那道银线悄无声息地爬上去掀瓦而出,探头往下看,庭院中果然有个黑影转身离开。 毕妃纤心中冷笑,施展轻功跟在黑影身后,走了大概半盏茶工夫,那黑影在一扇门前停下,悄悄进去了。 真是戴柯渐的住处!她就知道其中有鬼! 毕妃纤一个轻跃飞上屋顶,从象牙扳指里拉出铁丝,将瓦片划出个半尺见方的洞口,透过洞口正好可以看见戴柯渐的那张大床。 那个黑影,也就是小喝,正弯腰对着床汇报道:“毕姑娘已回到房间了。少爷,你说她有没有起疑心啊?” 小乐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道:“就算起疑又怎么样?巫大夫说不能骑马,她还能强逼不成?” 小玩边剪灯芯边道:“我总觉得她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你没看见她刚才临走前的那个眼神,看得人心里直发虚。” “所以少爷,咱们的计划得加紧了。” 计划?毕妃纤皱眉,这个戴柯渐,除了装病逃避练武外,还有什么针对自己的计划么? 忽然间,有人在她后颈处轻轻地吹了口气。毕妃纤想也没想,立刻一个反肘击出,同时脚尖轻点,在空中扭过身来,岂料身后空空,哪有人影?就在那时,后脑一阵异样,急速回转,长发飞散,那个在暗中偷袭的人也终于被她瞧清。 晚风扬起此人的黑袍,在月色下流淌着水银般的质感,而他虽然站在屋檐之上,却像是随时都会乘风飞去一般。只可惜,他脸上戴着个银制的面具,因此看不到容颜。然而,那种浑然天成的绝世风华就已足够令人震惊。 毕妃纤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反而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见她看自己,黑袍人伸出他的右手,手上握的可不正是她用来簪发的木钗? 毕妃纤摸摸自己披散下来的头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身为神机阁主的首徒,武功已达一流境界,而此人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的?又是怎样出手拔走了她的发簪的?她竟毫无察觉!对方的武功岂非太可怕? 吃惊过后,便是愤然。毕妃纤怒道:“还我!”说着一掌击出,准备夺回钗子。 那人轻轻闪避,像闲庭信步。毕妃纤一连换了十六种身法,连他的衣袖都没沾到半分。最后那人一跃,直飞出十余丈,停下来时,已在几重屋檐之外,回首看她。 两人视线空中相对,那人似乎笑了一笑,手一扬,一样东西破空飞来,毕妃纤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定睛一看,竟也是一枚发簪。 再抬头望去,那人已消失不见了。倒是小吃从戴柯渐房中探出头道:“咦,原来外边没下雨,那怎么会有滴答滴答声?啊!那个……毕姑娘,这么晚了你站屋顶上干吗?” 毕妃纤瞪他一眼,跺脚离开。 回到房间,将那枚发簪放到灯下细细端详,簪身乃是用整块翡翠雕出,花纹精致,无论质地做工都极罕见,拿在手上,连肌肤都映绿了。 这么名贵的女式发簪,那人竟随身带着,他拿走了她的木钗,却把这根丢给她,是巧合?还是故意?他究竟想干什么?他又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心头,毕妃纤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沮丧。从小到大,她都过得一帆风顺,极少有不如意的事情,谁知到了涵天城后屡屡受挫,先是被戴柯渐捉弄,中了书房里的迷烟,现在又被个神秘的面具人戏弄,这些事情若传到师父师母耳朵里,不知会有多失望。 灯光下,但见她的目光闪烁不定,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第二天,戴柯渐美美地睡到了午时,那女人居然没来叫他起床,把小厮们叫过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毕妃纤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不在府内。 奇怪,她会去哪?不过无所谓,只要她别来烦他,爱去哪都成。 美美地吃了顿午饭,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戴柯渐美美地斜靠在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两位长老汇报城内的大小事物。 冯老面带喜色道:“回禀城主,真是天助我城,昨天晚上乌鸦山贼寇的大王史霸龙竟然旧病复发死了!” “旧病?什么病?” “这个还没查清楚,总之现在接替他位置的是军师白鸦,他主动修书前来投诚,愿听命城主。” 戴柯渐哈哈大笑道:“算他识相,被本城主的威名所震,不敢再继续犯乱。嘉奖嘉奖,至于具体怎么处理,冯老你看着办就好。” “是。”冯老嘴上应着,心中却摇头。难怪别人说天生聪明、天生勇敢都不及天生幸运的好,不出一兵一卒就解决了乌鸦山那个大毒瘤,这样的好事偏偏就落到了戴柯渐身上,真是不服都不行。 戴柯渐把头转向一旁的陆老道:“那个,罗依姑娘现在在哪?” “回城主,罗姑娘已从安罗城出发了,现正经过长阳,再过两日便可到涵天城。”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吗?” “是,已经特别布置出别院供罗姑娘居住,不过有个为难的事情……”陆老说着停了下来。 戴柯渐扬眉道:“什么事?” “就是别院的名字还没想好。城主精于诗词,还请城主亲自为别院题字……” 陆老还没说完,戴柯渐已露出一副恍然大悟心知肚明的笑容道:“真不愧是陆老啊,考虑的就是比别人周全!好,拿笔来!” 小吃立刻奉上笔墨,戴柯渐偏着脑袋想了半天,大笔一挥,书好了四个大字。 陆老双手接过,对那龙飞凤舞的四个字瞅了半天,赞道:“好!好!‘有凤来仪’,好兆头,好字!城主的书法大有长进,正所谓铁划银钩……” 戴柯渐诧异道:“可我写的是‘有美一人’啊!” “……”陆老想,惨,这下马屁拍错位置了,其实他只看懂了那个“有”字,后面三个根本分辨不出来。偷偷看冯老一眼,那死老头子果然在偷笑。 戴柯渐也不以为意道:“就这样吧,罗姑娘的事还要陆老你多费点心啦。” 两长老双双退下。 小玩扛着一个大箱子吭哧吭哧地走进来,边走边喊:“少爷,来了,少爷……” “什么来了?” “少爷不是说让城里凡容貌端正家世殷裕尚无娶妻的婚龄男子,在三天内统统把画像资料上来吗?已经全部搞定了!” 戴柯渐喜道:“这么快?” “那是,也不想想谁办的差事……” 小玩还待自吹自擂一番,头上已被小吃拍了一记道:“还不快把箱子打开?让我们先睹为快!” 小玩将箱子打开,戴柯渐抢先拿了个画轴,展开一看,脸顿时黑了半边。小吃好奇地凑过头去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立刻转身干呕起来。 “这是容貌端正?”戴柯渐咬牙。画上的那人,歪鼻大嘴,骨瘦如柴,形同夜叉。 小玩愁眉苦脸道:“回城主,其实这张家的公子长得挺好看的,但是这些人听说城主要他们的画像,认定了不会有好事,所以个个都把自己给画丑了……” 小吃插话道:“你没跟他们说清楚,是给毕姑娘选夫婿吗?” “说了,可他们觉得能当上少爷老师的女人,肯定又老又丑,无论我跟他们说毕姑娘怎么漂亮,他们就是不信,还有的说就算毕姑娘又年轻又漂亮,但肯定有什么隐疾,否则怎么会脑袋那么不清楚地来当少爷的老师……”小玩越说越小声,说到后来根本就听不见了。 见少爷脸色难看,小吃连忙选了几幅还能入目的画像道:“少爷你别气,也有例外的,你看这几个,就画得蛮不错的。” 戴柯渐没好气地看了几眼,算了,为了能早日脱离苦海,没空跟那帮愚民们计较。当下选了看起来还不错的几个,又嘱咐小厮们如此如此了一番,最后闲闲地等待毕妃纤回来。 谁料这一等就是一下午,直到掌灯时分,毕妃纤还没回来。他每一个时辰派小厮去看一次,最后到亥时二刻,小喝飞奔着来报说毕姑娘终于回来了。 他心中大喜,连忙坐到书桌后,拿起本佛经假装参禅。 因此当毕妃纤经过书房,见里面露出灯光时觉得很奇怪,她推开门,看见的就是戴柯渐坐在桌旁一本正经读书的样子。 气氛很诡异啊…… 毕妃纤走进去,第一时间发觉书房墙上原本挂着的那些山水画全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物肖像画,更奇怪的是,清一色都是男子。不用说,肯定是戴柯渐干的,这家伙又想玩什么花样? “你的书拿倒了。”她走到他面前,淡淡道。 戴柯渐吓一跳,连忙将书正过来,嘴上笑道:“没办法,我读得太入神了……老师,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你不是病了吗?为什么不在房里好好休息,跑这来干什么?” “哦,是这样的,那个谁谁谁说一日不读书则面目可憎,学生太爱惜自己的容貌,不想变丑,所以过来读点书……”戴柯渐眼珠一转,走到墙边道:“啊,说起这个美丑,老师觉不觉得这些画上的少年都是难得一见的秀雅人物?” 毕妃纤看他一眼,将视线落到第一幅画上。 戴柯渐解说道:“这位呢,叫沈放林,是涵天城中出了名的才子,六岁会作诗、七岁会画画,十二岁时考中了秀才,现年十九岁,前途无可限量啊!” “我听说这个沈放林嗜酒成性,喝醉后就喜欢脱了衣服在街上引亢高歌。” “啊?”戴柯渐一呆,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赶紧换下一个,“那么这个,这个是涵天城首富家的三公子,最得父母宠爱,身价万金,可以说是富甲一方……” “但他从小体弱多病,是出了名的药罐子,怕是活不长久。” 戴柯渐又是一呆,指着第三幅画道:“还有这个!这个文倾扬可是涵天城的第一美少年啊……” 毕妃纤微微一笑,“是很美。” 戴柯渐大喜,刚想说那你就嫁他吧,谁料毕妃纤接下去的话就是:“可惜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而且男子若生得比女子还美,不是幸事而是罪过。” 戴柯渐被彻底打败,“啪”的一下倒在椅子上。 毕妃纤扬眉道:“你让我看这些画,究竟用意何在?直说吧。” 戴柯渐有气无力道:“我能有什么用意?你对涵天城的事情知道得比我还多,我还能有什么用意?” 毕妃纤盯着他,许久,凝眸一笑道:“这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呢。” “关我什么事?” “若非你上次骗我到书房,用迷烟弄晕我,我怎么会留了个心眼,开始留意涵天城内的大小人文事态呢?人上过一次当,自然就会学乖,你说对不对?” 戴柯渐瞪着她,这会可是连个不对两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和她的第三次正面交锋,以毕妃纤的全盘胜利再度落下帷幕。 第四章 灯光下毕妃纤取出那枚翡翠簪子,日间寻访涵天城内各大珠宝商号时的对话再度浮现── “姑娘,这枚发簪绝对不是涵天城里的东西,以它的质地和雕工,目前同类饰物中可以说无可出其右者”一脸老实的宝祥斋掌柜如是说。 永瑞号的胖老板一见之下连连惊呼:“这个、这个……姑娘你是从何得来的此物?快快脱手罢!像这等贵重的发簪,历来都是贡品,皇后娘娘们才戴得的……不如你说个价转让给小店?” 街边的小贩皱眉,仔细瞧了半天道:“没见谁戴过,也没听说最近涵天城里有什么大额的珠宝交易。姑娘不如去拜访一下住在子虚林中一位自称乌有翁的前辈,听说他见多识广,也许能看出此簪的来历。” 然而她在所谓的子虚林中转了半天,都没找到那位什么乌有翁。子虚乌有,天知道此人是否真的存在。 昨天晚上的面具人武功了得,又一出手就是价值的宝物,身份必定不俗,涵天城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个人物?若是其他人改装的,又会是谁呢? 一时间心绪烦乱,怎么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几重屋宇外的城主卧室里,戴柯渐也没闲着,拉着吃喝玩乐陪他一起苦苦思索。 “你们说你们说,这么好的人选她都不满意,我该怎么办?不行,非得赶紧让她嫁人!你们快帮忙想想,还有什么其他好的方法没有?” 小乐依旧有气无力,“哪有那么容易说嫁就嫁的,少爷,你还不如请城里最有名的媒婆来办,没准效果还好些。” “我看这不是媒婆不媒婆的问题,而是毕姑娘她目前阶段没有要嫁人的念头,除非真让她碰上个极品好男人,否则……”小喂喂了块芙蓉酥给他。 小玩顿时眼睛一亮,“极品好男人?” 小吃小喝双双扭转头来,异口同声地重复:“极品好男人?” 小喂手里的芙蓉酥“啪”地掉到了地上,颤声道:“怎、怎么了,有、有什么不、不对吗?” 戴柯渐笑眯眯地眯起眼睛,悠悠道:“涵天城的极品好男人是谁,大家都有目共睹的了。啊,我怎么就给落下这么好的人选呢,难怪古人说最重要的事物整天在眼前晃悠,反而会疏忽。” 小吃为难道:“可是少爷,这样做真的可以吗?恐怕……” 戴柯渐立刻挥手打断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恐怕!此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为了本少爷我今后的幸福,也就顾不得他的幸福了!” 四小厮一起点头,表示同意。 戴柯渐忽又皱眉,喃喃道:“不过,还是有个问题,冯老虽然老当益壮,但毕竟也五十有三了,配毕妃纤还是有老夫少妻之嫌啊……” 话未说完,四小厮齐齐“啊”了一声。 小吃的样子像是快要晕过去,“少爷,你在说什么啊?冯、冯、冯老?” 戴柯渐诧异道:“涵天城的极品好男人不是冯老还会是谁?他三岁识字,十二岁才名远扬,十五岁随父出征,立下战功无数,十九岁解甲还乡改从文职,然后娶妻,一心一意,二十三岁时其妻病故,从此他一直鳏居……” 四小厮摇头齐声道:“我们说的不是他!” “那你们指的是谁?”戴柯渐脸上忽然露出又羞涩又暗喜的表情,忸怩道:“难道……你们说的那个极品好男人……是指、是指……我吗?” “咚──”四小厮一同栽倒在地。 小喝不死心,挣扎着爬起道:“少爷,连我都知道那个所谓的极品好男人是指大总管,你怎么会想到冯老和自个儿身上去?” “淮素?”戴柯渐立刻拧起了眉毛。 四小厮齐齐点头:“淮素!” 戴柯渐的脸在抽搐,最后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原来是他!” 小玩道:“少爷你看,大总管相貌英俊武艺不凡家世清白未有婚配,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要说涵天城里有谁能配的起少爷那位了不起的毕老师,大概也就只有他了。” 相貌英俊武艺不凡?小玩每说一词戴柯渐的眼皮就明显抖一抖,最后不耐烦道:“好啦好啦!那就他吧,这件事就交由你们四个人去办,记住啊,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说完将果盘一推,回内室去了。 四小厮彼此挤眉弄眼,心中暗暗好笑──好大一股酸溜溜的醋味啊!少爷对淮素的感情还真复杂微妙呢,又是敬畏又是嫉恨,只怕全城里,也只有淮素能让少爷忌讳成这样子了吧? 就这样,毕妃纤再次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设计,计划正式开始── 第一招,楼台会。 正所谓英雄美人浪漫相会,花前月下必不可少。 因此第二天一早,一封书信就神秘地出现在毕妃纤的书桌上,绣着粉色桃花的绢制信封,绘有凤求凰图案的铜版信纸,怎一个考究二字了得。信中写道:“今夜亥时,西楼相候,对酒当歌,赏风弄月,岂不快哉?”后署名为:“好逑君子。” 毕妃纤看信时,小喝小玩紧张地屏息以待;她一回头,两人立刻继续掸尘的掸尘熏香的熏香。 毕妃纤道:“小玩。” “是!”小玩条件反射地跳起回头,“毕姑娘有什么吩咐?” “香炉里的香已经熄灭很久了,你不知道吗?” 小玩低头看自己手上的莲瓣纹兽耳玉香炉,果然已经不再冒烟了,“啊,这个……” 毕妃纤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小喝气得低骂道:“笨死了你,搞得这么明显,生怕她不起疑心啊?” 不过还好,尽管他的表现有点不尽人意,但到亥时,毕妃纤还是如约去了西楼。一上楼便看见了淮素,晚风习习,淮素白袍飘飘,堪比谪仙。 四小厮早已躲在暗阁里偷窥,看见这一幕时感动得快要流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多少才子佳人就这样促成了大好姻缘! 淮素看见毕妃纤,竟然丝毫都不惊讶,微笑道:“毕姑娘来得正好。” 毕妃纤也笑,“大总管好有兴致,在赏月吗?” “不是赏月,是赏花。”淮素转身,让她看放在窗台上的花卉。 毕妃纤凑过身去细看道:“呀,是昙花!快要开了吧?” 两人当即一同等待昙花开放,其间欢音笑语,不时传入四小厮耳中。 四小厮心想:好极好极,一切都在按预期的状态走。 半个时辰后,昙花一现,毕淮两人又笑谈一番,然后转身,看样子是想下楼。 四小厮正松口气,心想着任务圆满完成时,一只手推开暗阁的门,“看够了吗?” 是毕妃纤的声音。 四小厮抬头,只见毕妃纤和淮素双双站在门前,四人对视一眼,齐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今晚的月色真是不错啊!” “对啊对啊,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伺候少爷就寝了。” “那还在等什么?我们走吧……” 毕妃纤一伸手,揪住小吃的颈后衣领,冷冷道:“为什么写那么无聊的信约我来这里?” 小吃连忙否认道:“信?什么信?小的不知道呀!” “还装模作样?”毕妃纤抖开一张纸,举到他眼前,“难道这不是你的笔迹?” 小吃一看,立刻笑道:“这根本不是我写的嘛,我是写在铜版纸上……”话未说完,刷刷刷刷,小喝小玩小乐的目光如刀子般飞了过来。惨!说漏嘴了! 毕妃纤也不追究,只是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淮素捂唇咳嗽几声,也含笑离开了。面对两位当事人不同寻常的古怪反应,四小厮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宣布此方案失败。 第二招,英雄救美。 英雄救美绝对是屡试不爽的感情增进剂。不过毕妃纤武功了得,当然不能以寻常方法对之。因此四小厮想了一夜,想出了将她困在桃花林里,然后请淮素去寻找她的办法。如此一来,正当美人觉得天黑风冷饥寒交加举投无路时,英雄如神祇般出现,带来光明、带来温暖,更带来柔情…… “少爷在林中练剑,请毕姑娘前去指教。” 小喝以这样的开场白将毕妃纤领到了戴府后院的桃树林中。这片桃林,据说是昔日一个高人以五行八卦之术精心布置而成,人入其内,若找不到生门就会一直被困在里面。 毕妃纤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她一走进去,小喝就撤下引路旗,机关开始运行。 小玩急步赶过来道:“如何如何?她进去了吗?” “嗯!现在我们只要等上两个时辰,待天黑后去请大总管来救她就行了。” “好极了,这次一定能成功!” 小喝道:“少爷呢?” “少爷跟小吃去聚风楼了。” 话音刚落,头顶风声掠过,小玩抬头,却没看见什么,于是心安理得地等天黑。 谁知半个时辰后,天尚未黑,小乐已满头大汗地冲过来,上气不喘下气道:“糟了糟了……” “什么事糟了?” “我问你,你确信毕姑娘走进这林子了?” 小喝道:“废话,还是我亲自放的旗子呢。” “你快跟我来看。”小乐一路引着他们往书房赶,只见书房里,毕妃纤负手立在窗前,而戴柯渐和小吃则苦着脸正在抄书。 小喝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还是不敢相信,她分明进了桃花林的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毕妃纤看见他们,微微一笑,回首道:“抄完了吗?” 小吃摇摇头。 “那好,叫他们进来一起分担。什么时候抄够一千遍了,就什么时候去休息。”毕妃纤说完潇洒离开。 “她叫你们抄什么?”小喝好奇地走过去低头一看,只见厚厚一本册子,上书《武林典故录》,其中第二页上就写着:“神机阁主,以剑法和机关术冠绝武林……” “我刚听毕姑娘说那片桃林的机关布置者就是她师父,所以她根本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然后到聚风楼逮住了我和少爷……”伴随着小吃的哭音,方案二宣告失败! 第三招,生米熟饭。 正所谓,酒后乱性。如果两人同时喝醉,然后在某个地方孤男寡女待了一夜,即使没做些什么,出于名节考虑,男子也只能对女子负起责任了。 因此戴柯渐摆下宴席,邀请众人参加,真正的主角当然是毕淮二人。 戴柯渐举杯道:“这杯我敬老师,多谢老师不远千里而来教我这个笨弟子。” 毕妃纤举杯一口饮尽。 “这杯再敬老师,祝老师貌如春花,永远年轻。” 毕妃纤很配合地再度举杯。 “这杯还敬老师,祝老师建功立业,成为女神机阁主……” 一来二去,毕妃纤和戴柯渐都喝了二十多杯,毕妃纤依旧容色不改,瞳目清明,倒是戴柯渐东倒西歪,开始神志不清。 四小厮顿时急了,怎么毕姑娘还没倒下,少爷就先不行了呢?连忙暗扯他的衣袖,提醒他灌醉别人才是正事,无奈戴柯渐已听不进去,到后来干脆自己捧起酒坛痛饮,完全忘了还要劝酒的事情。最后更是“啪”的一下口吐白沫倒在桌上,成了在座众人中第一个倒下的。 毕妃纤一挽秀发,站起道:“他喝醉了,扶他回房。” “那个,毕姑娘,那个……”小吃还待说些什么,毕妃纤已凉凉一个眼波飘了过来,“下次找个酒量好点的人来灌我酒。” 啊?小吃瞪大眼睛。偏偏毕妃纤不肯罢休,又雪上加霜了一句:“还有,你们的大总管抱恙在身不得饮酒,怎么你们不知道吗?” 咚──小吃只觉双眼发黑,几欲呕血。 方案三至此,也失败了。 第四招,美色惑人意。 试想一下,外出狩猎,何等快意,突然间大雨滂沱,淋湿衣衫。无奈之下只有到小庙避雨,篝火映着美人面,那会是多么活色生香的一幅美景? 就不信谦谦君子还能把持得住! 于是戴柯渐在咨询过星相师后,得知明天会下雨,便主动提出要外出狩猎。 毕妃纤扬眉道:“你忘了巫大夫怎么说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学生经过这几天的休养,觉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且最近天气这么好,实在应该外出活动活动啊!” 毕妃纤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点头道:“好啊。” 随着她这一声好,帷幕再度拉开,阴谋正式上演。 谁知这第二天,人是出发了没错,雨也是下了没错,但是明明策划好只要大雨一下,四小厮就各自带人马散开,把毕妃纤和淮素两人扔在林子里。可戴柯渐望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发展到最后,却变成了他和毕妃纤两人单独到这所也是一早勘察好的破庙来避雨,而淮素却不见人影? 世事果然从来不如人意啊! 他垂下头,长长叹了口气。 再抬头,便见毕妃纤抱臂站在破庙门口,望着外面的风雨静默不语。火光跳跃着,在她身上勾勒出斑驳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此刻的她看起来似乎心事重重,显得有几分柔弱无助。 戴柯渐的心轻轻一悸,眼神变得深远起来。这时毕妃纤忽然开口道:“很好玩吗?” “什么?” “你做了这么多事情,把我引到西楼去见淮素,在桃林设计机关,设宴灌酒,现在又搞出这么场大雨,是不是很好玩?” 戴柯渐呆了一下,然后展齿笑着摸头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毕妃纤深吸口气,转头道:“我之所以不揭穿,是想看看你能胡闹到什么地步。戴柯渐,你就不能稍微认真一点,不要做这么多无聊的事情么?” “老师这是说哪的话?人生短短,不过百年,而且谁会知道明天会不会发生意外死于非命?所以,趁还活着的时候多做些使自己开心的事情不好吗?谁规定人生一定要循规蹈矩一本正经地度过?”戴柯渐笑笑,道,“我敢打赌,虽然老师你冰雪聪明,又勤奋努力,被称为神机阁主最出色的女弟子,但你也未必就活得比我开心。” 毕妃纤的目光闪了一下。 戴柯渐又叹了口气,也走到门口看雨道:“道家推崇无为,说人最要不得的就是一个欲字,贪念太多,想要的太多,结果反而把自己原本好好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糕。” 毕妃纤眯起了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戴柯渐摊摊手,继续笑道:“我只是觉得我现在这样做人挺好的,难得的逍遥自在,所以不想有什么改变。” “可你是涵天城城主,你身上担负着整个城子民的责任。” “别说笑了。”戴柯渐满不在乎地撇嘴道,“这世上能对自己负责的人只有自己,旁人根本就没有义务也没必要为你的所做所为负责。涵天城城主又如何呢?能替子民去洞房花烛吗?如果不能,那么凭什么我要为他们的作奸犯科承担责任呢?只有苦没有甜头的活,谁都不会干的。” “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但其实根本是强词夺理,逃避责任!”毕妃纤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斥道,“你给我听好了,我对你的容忍到今天为止。你若再敢胡闹,我一定严惩不怠!” 戴柯渐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一转眼珠,却又笑了起来,“老师,你这么凶,会嫁不出去的。” “你!”毕妃纤顿时飞红了脸。 “姑娘家的,还是应该温柔些,不要凶巴巴的,会吓到别人的。” “戴柯渐!” “还有老师,其实我真的觉得淮素挺适合你的,你考虑考虑?” 砰!毕妃纤又羞又恼,终于出手,一拳捶下,戴柯渐的身子摇了几下,眼白一翻软软瘫倒。 毕妃纤上前探他鼻息──这个没用的家伙,居然给她晕过去了! 她凝视着他的脸,眉头慢慢锁起,初见时便有的异样感觉再度浮现,然后随着这些天的观察逐渐变清晰:是玩世不恭,还是另有所图? 这个看似风平浪静其乐融融的涵天城里,掩藏了太多秘密。 鉴于毕妃纤识穿了他们的把戏,且出于她的报复,狩猎回来的第二天,戴柯渐又恢复了地狱般的学习。 刚到卯时,毕妃纤就来叫他起床,虽然不必练武射弓,却将读书的时间由一个时辰延长到了三个时辰,怎一个苦字了得。不但如此,还要一边听她讲解帝王术,一边下棋。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毕妃纤背完半阕《出师表》,回头道:“考虑好该下哪步了吗?” 水晶棋盘璀璨晶莹,黑白玉棋子莹润光洁,旁边侍婢们还特意点上了提神醒脑的紫苏香。可惜枉费了这番精心布置,戴柯渐依旧昏昏欲睡,黑棋拈在指间,摇摇欲坠。 毕妃纤二话不说,从金盆里捞起一块冰片弹上戴柯渐的额头,他浑身一个悸颤,哆嗦着睁大了眼睛。 “醒了吗?” 戴柯渐连声呻吟:“老师,你不必做得这么绝吧?” 毕妃纤挑眉道:“《孟子.告子上》中说,弈秋有两个学生,其中一个非常专心,集中精力跟他学下棋,另一个却三心两意,所以最后,一个成了弈棋高手,而另一个则一事无成……” “那么老师也应该知道《战国策.西周策》里讲过养由基善射,但有路人劝他休息,理由是‘不以善息,少焉气衰力倦,弓拨矢钩,一发不中者,百发尽息’” 毕妃纤的眼睛亮了起来,“哦,何意?”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虽然养由基射柳叶能够百发百中,但是也需要休息,如果不休息,过段时间就会气力衰竭,到时候就前功尽弃。正所谓物极必反,你看学生我现在呵欠连连,困得不行了,可老师还要在这种状态下教我学习,事倍功半,根本徒劳无益。”戴柯渐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毕妃纤扬唇,“那依你之见呢?” 戴柯渐凑过头道:“依学生之见,现在外面天色尚黑,不如我们都回去睡个回笼觉。其实念书而已,何必非要一大清早来念呢,等晚上酒足饭饱精神奕奕之时再念岂不更好?真不明白,那些古人为什么就那么想不开!” 毕妃纤居然点头道:“也好。” “真的可以吗?那学生回房去了!” 戴柯渐大喜,说着就要走人,却听她道:“把这局棋下完,你想睡多久就多久。” 戴柯渐扭身,对着那盘棋看了好一会儿,抬头道:“下完就可以走人?” “嗯。” “无论胜败?” “嗯。” “好!”这下子精神一振,连忙坐回位置上。毕妃纤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把棋下完就可以走,这也太太太……简单了吧?只要他随便走走,输给她不就行了? 戴柯渐喜滋滋地拈了黑子与她对弈,果然是兵败如山,没走几步就输了半壁江山。他以眼睨她,但见毕妃纤依旧低眉敛目的没什么特别表情,难道她真的是有心成全他,所以故意放水? 一念至此更加高兴,落下最后一子就跳起来道:“啊,我输啦!” 毕妃纤静静地凝视着他,道:“是啊,你输了。” “老师说话要算话,你说我输了就可以回去睡觉的。那么学生就告辞了。”生怕她反悔,戴柯渐几个跳跃飞快离开,跑得比兔子还快。 毕妃纤的视线自门口收回,落到棋盘上──一二三四五。只走了五步,就将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走成一边倒,那家伙分明棋诣不弱。 戴柯渐,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她凝视着水晶棋盘,慢慢地勾起唇角冷冷一笑,手中白子落下间,黑子尽噬,再无所留。 第五章 宝马香车招摇过街,引得全城百姓瞩目。 “听说这车里坐的就是安罗城的长公主罗依?” “是那个有殷惟十二城第一美人之称的罗依?” “天啊,我要看!我要看……” 路旁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人人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想把那倾国绝色好好瞧上一瞧,然而马车门窗紧闭,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倒是跟在车旁一骑白马上的劲装少女,飞扬的剑眉英姿飒爽,有别于寻常闺秀的娇柔。 马车出了彤林大道,直接左拐,百丈远外,便是戴府。门前两只雕工精细的白玉石狮,将权势与富贵彰显得淋漓尽致。 随行精骑同时勒马,车夫“刷”的一下拉开车门,门内还垂着道白狐皮帘,劲装少女翻身下马,躬身道:“小姐,我们到了。” 戴府大门早已打开,两队人快步迎出,陆老走在最前面,谨遵礼仪迎接贵客。 一只手探出车帘,懒懒地搭在劲装少女的肩上,只那么一个动作,便让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么的娇柔无力,那么的楚楚无依,真让人恨不得抢上前做她的依靠。 远远的围墙那边,刷刷刷地探出了三个脑袋,正是喝玩乐三小厮。 小喝看得眼睛发直,“啊,殷惟十二城的第一美女啊!果然不同凡响!” “也不见得有多美嘛。”小乐对着从车中袅袅走出的罗依品头论足道,“咱们的表小姐要也穿上她那套衣服,未必就输给她。” 只见罗依身披百鸟羽毛编织而成的锦衣,头戴八宝珠冠,衬托得整个人艳如朝霞、灿如春花,五官如何暂且不说,便是这一身装束就已足够夺人心魂。 陆老拱手道:“姑娘远来辛苦了,我们在府里专为姑娘建了别苑,请姑娘移步。” 罗依微笑,“有劳陆长老领路。” “不敢当,请。”一行人缓缓前行,三小厮见没得瞧了,便对视一眼,齐齐叹气,然后翻身下墙,飞快赶回书房。 书房里,戴柯渐正很苦命地在毕妃纤的监督下练字,一见他们便把笔一停,喜道:“如何如何?见着了吗?” 小厮们正要回答,毕妃纤已横他一眼,沉声道:“继续。” “可是老师……” “继续。”毕妃纤将手中的书册翻过一页,淡淡道,“外面自有陆老招待,还没到你出场的时候。” 戴柯渐无奈,只好继续提笔。 四小厮垂首立在一旁,一时间书房里静悄悄的。也因为安静,更衬得外面人声喧闹,乐声悠扬。 戴柯渐心猿意马,原本就歪歪扭扭的字就写得更加走样。 一根柳条忽然出现,搭在宣纸上。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毕妃纤素净的不施脂粉的脸,戴柯渐心中又是微微一悸── 虽然一直都知道他的这位老师是个美人,但兴许是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从未对她产生过什么遐念,不像对其他美女,看着就流口水。然而就刚才那么一抬头间,看见她的脸,胸坎似乎被什么击中一般,忽然间变得说不出的微妙。 想他自小骄纵任性,无法无天,即便父亲在世,都拿他无可奈何。可毕妃纤一来,就屡屡受制于她,细究其中的原因,与其说是畏惧她,不如说是不忍拒绝她。 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心软,那代表了什么?戴柯渐想着想着,眼神变得迷离起来。 四小厮见少爷又开始发呆,不禁暗叫糟糕,果然,毕妃纤用柳条敲了敲桌子,板起脸道:“练字贵在心静,集中注意力!” 戴柯渐的反应是望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毕妃纤蹙眉,“你在看什么?” 戴柯渐不答话,又是一叹,显得很苦恼,很不情愿。 “戴柯渐!”毕妃纤刚待斥责,戴柯渐已突地把笔一扔,站起道:“我不写了!”说完就走了出去。 吃喝玩乐四小厮同时愣住──少爷虽然顽劣,但这么公然地违抗老师还属首次,而且看他的样子,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一样,更隐约带了几分赌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毕妃纤瞪着大开的房门,也是一脸愕然,再回看四小厮,小厮们连忙垂头做出一副“我们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 最后还是小吃担心少爷安危,说道:“我跟去瞧瞧吧。” 他一路追出去,最后在湖边的灌木丛后找到戴柯渐。 戴柯渐躺在那仰望天空,嘴里还叼了根狗尾草,不等他开口便先说道:“你要待在这里可以,但什么都不许问。” 小吃只好闭嘴,盘膝坐下。 过了一会儿,他推推戴柯渐的骼膊,把一封信笺递了过去。戴柯渐不接。于是他继续推,推到戴柯渐终于不耐烦,接过信笺连看也不看,就揉成一团“啪”地丢进了湖里。 小吃目瞪口呆。 “真无聊!”戴柯渐不满出声,“有时候想想,反正我也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他们想要,就给他们好了!” 小吃很明智地不接话。果然,下一刻戴柯渐就又改变了主意,扬唇嘿嘿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日子太闲了也不好,总该弄点事情来做做,这样也挺有意思的。” “少爷──”小吃出声。 “干吗?” “你说的这些话跟你刚才摔笔离开有什么关系吗?”他是真的想不通,怎么好端端的就莫名其妙发脾气?然而更让他惊讶的是,一贯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少爷居然在听了这个提问后脸红了一下,粗声粗气地回答:“这个不关你的事!” 乖乖,今天少爷的表现很反常哩。 “那么我问个和我有关的事情吧──你要在这躺多久?”小吃慢悠悠道,“如果要在晚宴时接见罗依的话,就得提前半个时辰沐浴更衣,而现在,好像快到酉时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戴柯渐已跳了起来,边跑边道:“那你还在磨蹭什么?快!快去准备……” 究竟是谁在磨蹭啊?小吃无语。 一边是红烛高烧,歌舞升平。 一边是一弯明月,清风习习。 毕妃纤斜倚栏杆独立小楼之上,楼下不远处的花园里,戴柯渐正在设宴招待罗依。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正好可以看见罗依的半边身子包裹在一袭纱衣之中,犹如雾里花、水中月,那般虚幻地美丽着。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此时戴柯渐的表情,一定是色迷迷地大流口水,这家伙倒是真不在乎自己的名誉。毕妃纤不屑地哼了一声。此时,一人轻轻走上楼来。 无需回头,她已猜到是谁,“大总管?” 那人走到她身旁,果然是淮素。 “毕姑娘为何不出席今晚的庆宴?”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对自己所受到的差别待遇而感到不满,故而不肯出席──凭什么我来涵天城又是坐牢又是问审,而罗依却大肆铺张歌酒相迎……你信不信?” 淮素失笑道:“毕姑娘真会开玩笑。” 毕妃纤一笑,望向远处的点点灯光,悠悠道:“今夜城西军营处,应该也是一派欢宁吧?” “也许不只今夜。” “我听闻博山那边最新又发现了三处铜矿……”毕妃纤转眸道,“博山一脉当真是块宝地。” 淮素沉默片刻,点头道:“有所得,必有所失,我向来明白这个道理。”说着又轻轻咳嗽了起来。 毕妃纤伸手为他搭脉,沉吟道:“迷迭草虽然能镇痛,但多服无益,还是早点戒了吧。我已将你的这种病情写信请教师母,她精通医术,应该会有办法。” 淮素展颜道:“多谢毕姑娘费心。” “你不必谢我,我们现在是盟友,自然希望你能活得久些。” 说完这句,再不看他一眼,毕妃纤转身下楼,穿过绿林小径,月明星稀下的戴府,像个历经繁华的女子,虽然依旧美艳,但眉宇间已略显疲态。 她轻轻皱眉,推开书房的门。书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其他灯都已熄灭,惟独剩桌上一盏,散发着黯淡的黄光。一本《战国策》平摊在桌上,毕妃纤将它放回书架上,刚一转身,手肘碰到书架,几本没放好的书就那样“啪啪”地掉了下来。她叹口气,弯下身正去捡书时,书房的门突然被人自外撞开了。 一女子声音娇笑道:“这里就是你的书房吗?” 另一人笑道:“确切点说,我称呼这里为暖玉温香阁……” 毕妃纤原本要直起的身子僵了一僵,下意识地往书架背后躲去。有没有搞错?戴柯渐居然单独带罗依来这里? 灯光映上女子的脸,眉长入鬓唇色丰润,正是安罗城长公主罗依。而她身旁那个带了三分酒意笑得眼眯眯的不是戴柯渐是谁? 只听罗依嗔道:“难道你都是在书房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戴柯渐睁大眼睛道:“暖玉温香乃是这世上最风雅不过的事情,怎么能说是见不得人呢?” 罗依轻垂下头,咬唇道:“那么……你带我来此,也是……也是有那个企图吗?” 毕妃纤紧贴着墙壁屏住呼吸,面上一阵绯红,说不出是气恼还是尴尬。怎么会这么巧,偏让她撞上这么一幕?真、真要命! 戴柯渐压低了嗓音,在罗依耳旁道:“你既然肯跟我单独相处,应该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的了。” “人家说戴柯渐风流成性,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罗依格格笑了起来,“不行,我要回去了,小秀她们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说著作势要走,戴柯渐手臂一长,已将她拦腰抱住道:“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最后一个尾音呢喃着逐渐消失。 毕妃纤不禁闭起眼睛,一时间额头冷汗颗颗绽出,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罗依忽然发出一声惊叫,毕妃纤连忙睁开眼睛,却见戴柯渐将她横抱着走到桌旁,空出一只手从抽屉里取了瓶酒出来道:“如此良辰美景,不喝点酒怎么行?” 罗依吃吃笑道:“原来你还在书房里藏了酒?” “这个秘密我只让你知道,不要告诉别人哦。”戴柯渐眨眨眼睛,“被我老师知道,可就不得了了。” “听说你那老师也是个美人?”罗依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你对她下手了没?” 听他们提及自己,毕妃纤不禁神色微变,凝神倾听,谁知戴柯渐只用一句“你吃醋?”就给敷衍了过去,然后开始拿了杯子喝酒。 毕妃纤心中暗暗叫苦,他们这一喝,还不知道要喝到什么时候,她可得想个办法偷偷溜出去才行。 没一会儿,只听戴柯渐轻声唤道:“罗姑娘?罗姑娘?真没用,这样就喝醉了……”他站起来,摸摸鼻子自言自语道:“喝醉了可就无趣了……啊,不如自己跟自己打赌好了。左手呢,就赌她的肚兜是红色的,右手呢,赌是绿色的,哪只手赌赢了,就哪只手先摸……” 毕妃纤只觉头皮一阵发麻,闭起眼睛心中暗骂:无耻、下流、卑鄙、龌龊……总之能想出来的词语全都骂上了。就在那时,她听见一声音笑嘻嘻道:“骂够了吗?” 暖暖的呼吸喷在脸上,她不禁愣了一下,迟疑地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脸,满是戏谑之色。 戴、柯、渐! 毕妃纤下意识地扭头,见鬼!他怎么会发现她的?他又怎么知道她心里在骂他?还有,那个罗依呢? “你在找罗姑娘?”戴柯渐扬了扬眉毛,把头往某方向一偏,“在那呢。” 毕妃纤顺着方向看过去,看见罗依躺在书桌后的大椅上,双目紧闭,脸颊通红,看样子,醉得不轻。 “你给她喝了什么?”罗依酒力不弱,不可能区区几杯就倒的。 戴柯渐嘻嘻笑道:“你闻不出来?你也领教过的……” 毕妃纤惊道:“醉东风!” “确切点说,应该是加了醉东风的极品状元红。”他居然还问她:“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戴柯渐!” 戴柯渐将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别这么大声,我听得见。” 废话,他都挨她这么近了,即使是蚊子哼哼都能听得见……等等!这么、这么、这么──近? 毕妃纤吓一大跳,这才发现周身都萦绕着戴柯渐的气息,他真的是离她太近了!近到横生暧昧,令她不安。 正想伸手推开他时,戴柯渐叹了口气,喃喃道:“怎么办呢?” “什么?” 他一脸烦恼地看着她,很严肃地说:“因为被人偷窥,所以我的好事做到一半不得不放弃了,可我心里又非常舍不得,这可怎么办好呢?” 毕妃纤气得当即摔袖,谁料戴柯渐却顺势抓住她的手,剑眉一挑,唇角一扬道:“老师,不如这样,我们两个来继续吧……”说着将头俯了过来。 刹那,如遭电击,毕妃纤眼睁睁地看他的唇离自己越来越近,身体却依旧僵硬,竟提不起丝毫可以反抗的力量,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越跳越快,即使在下一刻马上停止,她都不会感到奇怪。 说时迟那时快,伴随着“吱呀”的推门声,小吃的声音天籁般响起:“少爷,你在吗──” 戴柯渐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真是可惜……”然后放开她,走出去道:“什么事?” 毕妃纤整个人顺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只觉手脚不停地悸颤着,又湿又冷。 “少爷,你不会吧?罗姑娘她……”小吃吃惊地望着椅子上的罗依。 “你来得正好,快去找两个侍女来把罗姑娘扶回房去,她喝醉了。” “可是少爷……” “别罗嗦,快点。否则晚了别人会说三道四的。” “这样就已经够让人说三道四了……”小吃嘀咕了一句,走出去叫人了。 戴柯渐抱胸走到毕妃纤面前道:“老师……” 神经因为先前一直绷得太紧,此刻被他一唤,就像点燃的爆竹一样,毕妃纤暴怒道:“闭嘴!别叫我!” 戴柯渐懒懒一笑,“我也很想闭嘴,不过,我更想提醒你,此时不走,等会侍女们进来把灯都点亮了,你可就更走不了了……”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毕妃纤跳起来,像只兔子一下从窗口跃了出去,几个纵身消失不见。 回想起刚才她那副又羞又恼又气又急的样子,戴柯渐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回,总算让他扳回一局了! 毕妃纤匆匆回房,狠狠甩上房门,也不点灯,整个人往床上一倒,紧紧抱住被子。 月光从窗棂间隙里照进来,映得她的脸半明半暗,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可恶!可恶!那个戴柯渐,他竟然……竟然……竟然就敢这样子对她!她一定要他死得很难看! 愤怒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汹涌而来,夹杂其中的,还有窘迫、尴尬,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乱如麻。 不行,此仇不报非女子!太过分了!毕妃纤握紧拳头,紧得指甲都嵌入肉中。就在那样的一片紊乱间,有人忽然敲了敲她的窗子。第一次她没听见,第二次、第三次,她终于惊觉,抬起头来,“谁?” 她听见一声轻笑,当即跳下床开窗,却见一抹黑影飞快地消失在远方。 是他!那天屋顶上碰到的神秘人!毕妃纤连忙追了出去,这次说什么也不让他再跑掉,一定要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那黑袍人身形极快,但神态却闲庭信步般随意从容,毕妃纤追了很久,追到那片暗藏五行机关的桃树林时,彻底失去了对方的踪影。 月光照下来,毕妃纤咬着下唇,在继不继续追进去间有所顾虑。其实她的五行之术学得并不到家,上次小喝引她来此时,她所涉未深,才得以顺利逃脱,现在再入,又是夜间,恐怕会被困住。 而且那人哪不好走,偏偏引她来此,也许是用意不善,不可上当。但让她就此放弃,又觉得不太甘心,该怎么办呢? 她跺了跺脚,用密语传音术道:“既然敢叫我出来,为何不敢相见?” 一道白光从林里飞出,毕妃纤下意识地接住,入手冰滑,定睛一看,竟然又是一枚发簪!以玳瑁制成,上镶龙眼般大小的一颗明珠,在月色下散发着莹莹光泽。 这是怎么回事? 正疑惑时,一男子的声音从林中传出道:“上次送你的翡翠簪子不见你戴,想来是不合你意。那么你看这枚如何?” “你想干什么?” 男子轻笑,笑声朗朗,不似淮素那么温润如水,不似戴柯渐那么刁滑如油,自带着独有的云淡风轻的味道。他道:“送你发簪,当然是想你用它来束发。” 毕妃纤不理会他的话,沉着嗓音又问了一遍:“你想干什么?” “你不喜欢?”男子顿了一下,又道:“没关系,我会再送其他款式的给你,直到你喜欢为止。” “等等……”毕妃纤突然冲了进去,正好见那黑袍人站在一株树下,她手腕一抖,腰间软剑已出手,直朝对方劈落。 黑袍人轻轻闪开,笑道:“不必这么认真吧?” 毕妃纤不答,一招比一招快,剑尖皆指向他的脸,希望能够挑去他脸上的面具。然而,这个神秘男子当真是她生平仅见的对手,无论她怎么快,还是碰不到他。心念闪动间毕妃纤忽地停步,反手朝自己颈间抹去,就在两次交手中,她已看清对方只是戏弄她,并不想伤她,当然更不想她死,因此冒险一试。果然,黑袍人连忙踢飞她手中的剑,一把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道:“你没事吧?” 毕妃纤趁这机会一把扯下他的面具,得意道:“这下还不露出你的庐山真……”面目两个卡在喉间,她呆呆地看着对方的脸,差点吐血晕过去。 只见银面具之下,这人竟还戴着一着一只蓝色面具。 “我就知道漂亮的女人通常都不可靠。可惜,虽然知道你在使诈,但还是忍不住出手相救。”男子说着哈地笑了一声,道:“这个教训告诉你,其实不只女人,男人有时候也会使诈的。” 他话音刚落,毕妃纤已再度出手“啪”地将他的蓝色面具也扯了下来,不扯还好,这一扯再次吐血。蓝面具下竟还有只红面具! 毕妃纤咬牙,正想再摘红面具时,黑袍人放开她向后直飘出数丈,笑道:“喂,凡事应该适可而止。” “见鬼,你到底戴了多少只面具?” “告诉你也没用,因为你不会再有机会数了。” “你究竟是谁?” “你以后自然会知道的。” “那你究竟引我出来有什么事?” “哦,我是见月色太好,不忍心你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太无聊,所以找你出来散散步。” 散步?毕妃纤气得快要炸开。今天于她肯定是大凶之日,先是下午练字被戴柯渐当面顶撞,然后是晚上撞见戴柯渐和罗依的丑事,被他一阵羞辱,现在更是被这莫名其妙的家伙缠上。她二话不说,将手里的玳瑁簪“啪”地一折为二,狠狠掷在地上道:“很好,那你就继续慢慢散你的步吧!本姑娘不奉陪了!”说完转身就走,没走几步,脑海里警钟大鸣──糟了!机关! 一眼望去,只见桃树重叠桃树,密密麻麻不见来径,再加上是晚上,只有月色朦胧,哪还分得出生门死门?难道她真要被困在这里? 再回头看,黑袍人束手站在树下,闲闲地看着她,似乎算准了她走不掉,肯定会回去求她一般。 可恶!这家伙,和戴柯渐那家伙一样可恶!但若以为这样就能困住她,就太小看她了。 毕妃纤从兜里摸出随行四宝中的丝帕,以火石点燃,狠狠往空中一掷,爆炸声顿起,整个地面都为之一震。她就不信,这么大的动静,戴府里还不派人过来看看,只要有人来,她就得救了。 身后的黑袍人发出一声轻叹,道:“难得的花前月下,你偏要引那么多人来大煞风景,可惜可惜。也罢,看来你今天心情不佳,那我还是下次再来找你吧。”说完衣袍一晃间,人就消失了。 毕妃纤蓦然转身,原先脸上的暴怒急躁之色通通不见,留下的只有几许深思,她望着黑袍人消失的地方,像看着一个渐将曝光的秘密。 “一个人无论怎么装扮,易容术再高明,口技再精绝,有一样还是不会改变的──就是语言习惯。”她眯起眼睛,微微扬唇冷笑,“既然你把这个游戏弄得这么好玩,我怎么忍心不奉陪到底呢?” 可惜…… 可惜,再怎么好玩,也没多少时间了。 第六章 天还没亮,戴柯渐就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掀帘探头叫道:“吃喝玩乐!” 小吃披衣而入,“少爷,是口渴要茶吗?” “要鬼个茶……现在什么时候了?” 小吃看了眼沙漏,答道:“回少爷,卯时一刻了。” 戴柯渐皱眉,喃喃道:“她怎么还没来……” 小吃会意,也奇怪道:“对哦,今天毕姑娘没来叫少爷起床呢!” “这样更好,我再睡会儿。”戴柯渐说完倒头继续睡。 小吃连忙掀开帘子,一把将他拖起道:“别睡啦少爷!你今天还要陪罗姑娘逛涵天十景呢!” “呃,有这回事吗?” “怎么没有,你昨天晚宴上自己主动提出的,忘记啦?快起来吧,否则可就赶不上日出看秋剪西淮了!” 戴柯渐无奈之下只好起床,喝玩乐三小厮也已整装完毕进来伺候。 小喝拧了条热毛巾递给他道:“少爷,刚收到飞鸽传书,探子回报说城西军营那边出现了很多生面孔,而且昨夜饮酒狂欢,闹到丑时才散。” 戴柯渐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没什么反应。 小乐则边为他穿衣边压低声音道:“少爷,表小姐回来了。” 戴柯渐的倦容顿时一扫而光,正色道:“确定?” “人还没见着,不过刚去打水时看见忘忧楼的那七盏粉红灯笼亮了。” “好,你捎个口信过去,说我晚上去看她。至于现在嘛……还是陪美人要紧。”戴柯渐说着戴好帽子走了出去。 四小厮连忙寸步不离地跟在后头。 途中经过竹林时,他停下脚步,对著书房方向望了几眼,只见那里门窗紧闭,悄无声息。 小玩察言观色道:“要不要过去问个安?” “她是我老师,又不是我老娘,问什么安!”戴柯渐当即给了他一记爆栗子,可没走几步,却又回身道:“那个……嗯,去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平日里我要睡觉她不给我睡,非要把我叫起来,现在她想睡觉本少爷还不乐意呢!” 四小厮忍住笑,随他一同走过去,毕妃纤的卧室就在书房隔壁。戴柯渐朝小吃使了个眼色,小吃上前敲门道: “毕姑娘──毕姑娘你在吗?” 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小吃试着一推门,房门应声而开,里面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毕妃纤却不在。 戴柯渐皱起眉头,小吃连忙叫来负责打扫此处的侍婢问道:“毕姑娘呢?” 侍婢答道:“毕姑娘一早就出府了,说是办点事情,晚上回来,但没交代去哪。” 戴柯渐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最后把头一翘,哼声道:“她倒是事情挺多的嘛,三天两头往外跑。不管她!”说完不再留连,转身就走。 毕妃纤去哪了呢? 她拿着昨天折断的那枚玳瑁簪再度前往街市上找人鉴定。 宝祥斋掌柜还是那么老实:“这枚发簪和先前那枚翡翠簪子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依我看天下间能有这种手艺的工匠不会超过三个,而本城里目前还没听说有哪位师傅能有这么好的手艺。” 永瑞号老板还是那么滑头:“呀,断了?可惜了!虽能修补好,但也不值钱了……姑娘你真的不打算脱手卖掉?我给你的价钱一定比同行多。” 街边的小贩还是那样建议道:“子虚林的乌有翁应该能看出此簪的来历,姑娘如果从其他地方找不到什么线索的话,不如去他那碰碰运气。” 于是毕妃纤只好再次走进子虚林。 晨曦初起,正是一年中最舒适怡人的金秋时节。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下来,在地上闪烁出点点金色光晕,行走其上,有如置身仙境,景色美得有些撩人。 毕妃纤白袖中摸出在街市上临时买的竹笛,一边吹一边沿着林间小径徐徐而行,上回徒劳而返的经验告诉她:此人既然自号“子虚林中乌有翁”,想必是除非他自己乐意,否则谁也找不到。因此,要想找他,就得用与众不同的方法才行。 一曲尚未吹完,便听见一阵乐声悠悠地自东边传来,和着她的旋律吹奏,并似有若无地引她过去。毕妃纤心中暗喜,改向东行。大约几十丈后,绕过一角巨岩,前方豁然开朗,但见溪水潺潺,一老翁盘膝坐在溪旁石上,腿下压着根钓竿,手里则拿着片叶子,正是那和曲之人。 毕妃纤放下竹笛,那老翁也随之放下叶子,朗声笑道:“岁月匆匆东流水,矣乃一声山水绿。好一曲《矣乃》!丫头,你的笛子吹的真不错。” “前辈仅用一片树叶便能与我合奏,音乐上的造诣,更是令晚辈心折。” 老翁哈哈大笑起来,赞道:“人长得漂亮,话说得也漂亮!开门见山吧,你的来意是什么?” 毕妃纤目光闪动,此人果然就是乌有翁,当下行礼道:“晚辈最近遇到了一些怪事,听人说也许前辈可以为我解惑,所以两次冒昧来访。” 乌有翁道:“什么怪事?说来听听。” 毕妃纤当下将玳瑁簪递上,“前辈可知此簪的来历?” 乌有翁接过发簪端详了许久,扭头问道:“原来你就是神机阁主的首徒毕妃纤毕姑娘?” 毕妃纤一怔,惊讶之余又不免欢喜,看样子这位乌有翁还真有点门道!“是。” 乌有翁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忽地收竿,起身道:“簪子的来历我知道。不过──”他摇了摇空空如也的鱼篓,叹气道:“唉,隐者的生活还真是够无聊啊,除了钓钓鱼、种种花外,就没什么事情可干了,无聊啊,无聊……” 毕妃纤不解道:“前辈的意思是?” “我隐居得太久,久得都开始想念红尘的灯红酒绿了……不如这样,你陪我去城里逛逛,玩得尽兴了我就告诉你簪子的来历。” “逛街?” 乌有翁笑眯眯地点点头。 大凡世外高人都有些脾气古怪,因此毕妃纤对他的要求并不怎么吃惊,嫣然一笑道:“好。” 正所谓“欲知江湖事,茶寮必先行”,乌有翁第一个要求去的地方,就是涵天城内最大的一家茶寮,连名字也起得特别──“茶余饭后楼”。 此时正值吃早茶时间,里面人声鼎沸,生意好得不得了。乌有翁同毕妃纤在角落里找了座位坐下,台上身穿灰袍的说书先生正在口沫横飞地说书,底下的人喝茶的喝茶,磕瓜子的磕瓜子,聊天的聊天……总之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热闹! 毕妃纤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些好奇之余不禁又有几分感慨:比之其他城里的萧条困苦,百姓们连温饱都解决不了,根本没闲钱和时间泡茶寮,涵天城真可谓是片乐土。 说书先生说的书也颇是有趣,并非寻常茶寮说的那些什么隋唐英雄传、某某大侠传等等,而是陆长老的一些传闻。 “大家都知道陆老生平最头疼的事情就是人家想生儿子生不出,他却求女儿而求不到,连生七个都是儿子。唉,这位客官问了,为什么陆老那么想要女儿啊?” 底下一听客笑着抢答道:“因为他想把女儿嫁给城主呗!” 说书先生纸扇一拍,“答对了!没错,他就想攀上城主这门亲事,好让自己的地位稳固些。因此没有女儿让他觉得非常郁闷,然而更郁闷的是,冯老膝下却有三个女儿,而且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他很发愁啊,心想万一冯老把女儿嫁给了城主,那可怎么办好呢?他想了很久,总算想出了一个办法,大家知道是什么办法吗?” 众人纷纷好奇地追问,并把铜板往台上丢,说书先生捡起铜板,卖足了关子才接下去道:“他想的办法就是让自己的儿子把对方的女儿给娶了,那样就不怕冯老和城主联姻啦!” 底下哄笑成了一片。 说书先生摇头叹道:“可惜他这如意算盘虽然打得好,但那七个儿子却是一个比一个不争气,简直就是城主的翻版,冯老的三个女儿却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怎么会瞧得上那帮草包?所以拒绝了这门婚事,陆老和冯老就这样结了仇。” “原来如此。” “难怪两位长老老是斗来斗去呢。” “不过我听说冯老的长女次女也都已经出嫁了啊,仅剩幼女还待字闺中。其实陆老根本不用那么担心的啦,真心疼自己闺女的父亲是不会把女儿许配给城主的,那不是一朵鲜花往那个什么什么上插吗?”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毕妃纤虽然早就知道涵天城言论自由,但如此公然地在茶寮里议论权贵私密诋毁城主,当真是令人惊讶。不过这绝对不是因为戴柯渐思想开明,放任子民调侃议论,而是他忙着玩,根本没精力管这档子闲事。对,肯定是这样! 乌有翁喝完了茶,伸个懒腰站起道:“好了,咱们走吧。” 正所谓“人生四事,衣食住行”,他们去的第二个地方是城中最大的顾记布庄,招牌写得极有意思,写着“佛要金妆,人要衣妆,进得门来,只重衣衫不重人”。 涵天城子民的服饰之讲究是在殷惟十二城里出了名的,但只有到了这后,才会知道原来一件衣服所囊括的需要,已不仅仅只是饱暖、漂亮而已。 店伙计道:“老先生想做什么衣服?” 乌有翁道:“嗯,我想做件袍子,颜色要艳,穿上后要显得很年轻。” “请问这件袍子先生是会客穿,还是平常自家穿穿?” “有何区别?” “当然有。”店伙计微笑道,“会客穿,重在娱人,让客人看着赏心悦目感觉愉快;自家穿,重在娱己,自己穿着舒适。” “那我是既要让人看着感觉愉快,又要自己穿着舒适呢?” “老先生,衣服的标准不是这样衡量的。您一天之内肯定要做很多事情,有的事情轻缓,比如散步;有的事情激烈,比如爬山。这时您就需要两件不同的衣服,一件要求宽大飘逸,尽显风流,一件则要贴身柔软,透气性好,不会阻碍攀山,以求达到衣服穿在身上最大的实用和美观效果。所以,我们对客人的要求通常会问得很仔细。” 一番话听得毕妃纤心中直叹:真是吃饱了撑的,在这种琐事上都大做文章。而乌有翁却是眉开眼笑,当下订了好几件衣服,最后一结账,价钱却是出乎意料的便宜。毕妃纤好奇一问,店伙计答道因为丝棉丰收,税率又低,所以一向如此。这下她可是彻底无语。 接下去又去了酒楼,天南地北的菜能叫得上名的那几乎都有;去了驿站,那里聚集了上百匹快马,负责与其他城池之间的书信消息往来;去了学堂,垂髫小儿书声朗朗;去了药铺;去了赌坊……去了很多很多地方。 走到城里最出名的镜夕湖时,看见一队人浩浩荡荡地从白玉游廊那边走过来,走在最前面的,赫然就是戴柯渐和罗依。 此时此刻,再见二人,关于昨夜的尴尬记忆立刻再度浮现,毕妃纤连忙转身道:“我们等会再来游湖吧。” 谁料乌有翁一把拉住她道:“唉,现在这个时间点是最好的,正好可以看到‘夕照垂烟’,过会来可就看不到啦!” 就那么一耽搁间,小吃眼尖立刻瞧见了她,叫道:“咦,那不是毕姑娘吗?毕姑娘!毕姑娘,原来你也来游湖啊?” 毕妃纤心里暗暗叫苦,只好敷衍地笑笑。 戴柯渐看看她,又看看乌有翁,眼中奇光一闪而过,笑嘻嘻地道:“那再好不过了,老师来涵天城那么久,学生还未尽地主之谊,好好带你参观一下城中景致呢,既然这会遇上了,不如就一起吧。” “不必了,不敢劳烦大驾!”毕妃纤冷冷拒绝,转头向乌有翁道:“前辈,我们继续吧。”说罢,径自同他一起踏上小舟,离岸而去。 “等等!毕姑娘……毕姑娘……” 小吃还待大喊,戴柯渐已懒洋洋地打个哈欠道:“算啦,随她去吧。” “可是少爷你没看见吗?毕姑娘和骗叟方天在一起呀!” 小喝惊道:“骗叟?那老头就是鼎鼎大名的骗叟方天?” “没错,就是他!惨了,毕姑娘怎么会跟他走在一块?可别被他骗了……不行,太危险了,我得去提醒她!” 小吃正也待上船,戴柯渐一把揪着他的衣领提回来,“放心,她那么大个人了,不会有事的。” “啊?”小吃对少爷的见死不救显然感到相当震惊。 小玩却是眼睛一亮,连声道:“我明白少爷的意思了!要是毕姑娘真的很‘不幸’的被方天给骗走了,那我们少爷的大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也就不用想破脑袋该怎么把她给嫁出去了!对不对,少爷?” 戴柯渐笑着赏了他一记爆栗,“就你聪明!” 一直在旁静静看着的罗依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道:“神机阁主的首徒在涵天城吃了亏,你们就不怕阁主知道了会不高兴吗?” 戴柯渐抬眉嘻嘻一笑,没有回答,转身先行。 “教戴柯渐这样的学生,很累吧?”小船上,乌有翁望着岸上声势夺人的那群人,如是道。 毕妃纤抿唇,许久方回答:“那要看你想教他些什么。你想教他认真,比登天还难;但你想教他取巧,他根本早已炉火纯青。” “既然如此,你认为你可以教给他些什么?” 夕阳下,乌有翁的眸子明亮得像能照清人的灵魂。毕妃纤愣了一下,又过了许久后才摇头道:“不,我什么都教不了他。” “没错,你有的,他不需要;他需要的,已经全都会了……所以,回去吧。” 此言一出,毕妃纤更是重重一悸,抬眸直视着眼前的白发老翁,道:“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乌有翁哈哈一笑,又恢复成老不正经的样子,似乎刚才那一刻的严肃只不过是出自幻觉。然而毕妃纤知道,那不是幻觉,他的确叫她回去,他知道了些什么? 乌有翁不再说话,毕妃纤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任船夫将船划至湖心,水纹荡漾,天边晚霞似锦,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即使是“夕照垂烟”那样的景色,看起来也不怎么美了。它颜色凝郁,像她此刻将沉未沉的心情。 就那样挨到了天黑,乌有翁终于宣布这趟红尘之行结束。两人回到子虚林,乌有翁道:“我已有十年没出过这片林子了,原本以为再出山时会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没想到,原来一切都没怎么变……” “前辈既然心系红尘,又何必一定要执着一个‘隐’字?避世不避心是没有用的。” 乌有翁笑笑道:“你错了。我之所以隐居不是避世,而是退隐。”不等毕妃纤发问,他已扭转话题道:“好了,你可以问了。” “呃?” “你不是想问我簪子的事情吗?问吧。” 陪他耗了一天,终于等到这刻,毕妃纤也不客气,拿出玳瑁簪道:“我想知道,它出自何人之手?” “我。” “你?” 乌有翁微笑道:“怎么?很吃惊?” 众里寻它千百回,怎么也没想到这簪子原来就是眼前这个古里古怪的老头做的!毕妃纤惊讶道:“可是你的簪子怎么会落到别人手里?” “这套发簪共有七枚,分别以金、银、白玉、翡翠、玳瑁、琉璃、珊瑚雕制而成。二十年前,我把它送给了我的朋友。” “前辈的朋友是谁?” 乌有翁露出古怪之色,迷惑道:“我的朋友就是你师父啊。” “我师父?” “不错,二十年前,我把这套七色簪作为新婚贺礼送给了你的师父和师母,所以你一拿出簪子,我就断定你是神机阁主的徒弟。” 毕妃纤只觉一团雾水,事情越来越复杂,怎么也没想到绕这么一大圈后最后竟然绕回到她自己身上!这套发簪是师父和师母的?为什么从没听他们提过?而且他们的东西,怎么可能落到别人手里?那个神秘男子究竟是谁?难道和师父他们有关? 如果说,之前的心情是沉甸甸的,包含了许多凝郁不欢,此刻更是忐忑不安起来。一想到这件离奇事件可能导致的后果,毕妃纤面色顿时一肃,抱拳道:“多谢前辈相告,晚辈告辞了。” 乌有翁叫住她:“丫头──” 毕妃纤回头,但见乌有翁目光闪烁,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和蔼宽容中带了几分洞悉,“谢谢你今天陪我。” 毕妃纤笑笑,转身离开。然而,一路上都被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搅和的心绪不宁。事实证明,她疏忽了一些东西。 而那些,至关重要。 水气蒸腾,花瓣飘香,戴柯渐舒舒服服地躺在金丝楠木桶里泡澡。小喝剥开柑橘,洒上洁白的吴盐喂到他嘴边;小玩拿着浮石有一下没一下地为他搓背,正尽得一个享乐时,忽听外面响起小吃惊讶的叫喊声:“毕姑娘,你干什么?少爷他在洗澡……毕姑娘!毕姑娘!啊……” 戴柯渐对小喝使了个眼色,小喝连忙掀帘出去一瞧,只见毕妃纤面色阴沉地大步走进来,什么话都不说就一阵搜索,书桌抽屉、柜子、枕头下,全不放过。 小吃步步不离地跟着她,小心翼翼道:“毕姑娘你找什么?我帮你啊!” 毕妃纤咬了咬唇,转身走到古董架前,把上面的瓶瓶罐罐全都拿下来看了一遍,脸色越发难看。 小玩从帘缝里看到外边的情形,转头低声道:“少爷,毕姑娘不知道在找什么,好像很生气呢!” 戴柯渐转转眼珠,满不在乎地往身上边泼水边说:“让她找吧。爱找多久就找多久。” “可是……” 小玩还在顾虑,戴柯渐已提高声音道:“老师,如果外间找不到,就请来内间找吧。” 外面的毕妃纤听到这句话,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回头盯着那道帘子,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显见非常生气。 小吃摸摸脑袋,不明白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惹得她这样大发脾气。少爷也真是的,这个时候还在那边说风凉话,根本就是吃准了毕姑娘不敢进去嘛! 谁知他刚那么想,就见毕妃纤快步走过去,“刷”地将帘子掀开── 屋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尤其是戴柯渐,手里拿着的一串葡萄就那样“啪”地掉到了水里。 毕妃纤面色绯红,并不去看他,而是四下开始寻找,一番折腾后还是没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忽地发起火来,“你把东西藏哪了?” 戴柯渐从水里捞起那串葡萄,喃喃道:“可惜啊可惜,都烫软了,没法吃了。小喝,再拿串进来──” 话音未落,毕妃纤已一把拿起旁边架上搁着的毛巾,像套马一样套住他的脖子,一拉,逼到身前道:“你少跟我装蒜,我知道是你,就是你!” 四小厮已经看得完全呆掉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戴柯渐呆滞地回视着毕妃纤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太热的缘故,他的脸很怪异地红了起来,最后垂下眼睛,低声讷讷道:“你要什么?”声音还带了点颤抖,不复平时的张扬圆滑。 倒是毕妃纤,半点不受影响,依旧恶声恶气地道:“簪子!” 戴柯渐一听,眉头舒展开了,笑容也起了,明显松了口气,“我以为是找什么,原来是找簪子,太容易了。小吃──” 小吃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在叫他,连忙应道:“在,少爷!” “老师想要簪子,你去通知宝祥斋的掌柜,叫他送批上好的过来……” 毕妃纤怒道:“你还装傻!” 说着手上用力,毛巾收紧,勒得戴柯渐连忙挣扎,水花顿时溅了她一身。 这番景象实在太过滑稽,又尴尬又滑稽,小玩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被他一笑,毕妃纤也意识到自己此刻有多糟糕,跺脚骂道:“戴柯渐,别以为这样就算了,这件事没完!”说罢转身匆匆跑了,水渍就那样一地滴过去,蔓延到屋外。 小玩这才敢发表感慨道:“我的老天,这位毕姑娘可真了不起,这样子都敢闯进来……不过看她的样子,挺着急的,好像丢了很重要的东西一样。少爷,你知不知道……”转头正想问少爷,却见少爷趴在桶沿上,望着地上的那些水渍,神情像是痴了一般。 “少爷?少爷?”唤了几声唤不醒,小玩心中敲起了警钟。不会吧?毕姑娘已经够怪了,怎么连少爷也跟着变得这么古怪?乖乖,想不明白啊想不明白。 第七章 毕妃纤捂着衣服匆匆走过鹅卵石小径,刚要回书房,却在拱门处碰到了罗依。两人一撞面,彼此都呆了一下。 罗依的视线落到她湿漉漉的衣服上,毕妃纤抿紧了唇,绕过她就想走,罗依忽地开口道:“身为涵天城城主的老师,很风光吧?” 毕妃纤停步,双眉慢慢蹙起。 “不过他好像不怎么重视你呢。”罗依妩媚地笑着,俯过身子低声道:“其实,要想戴柯渐这种人听话,摆出一副老学究卫道士的架子来是没用的。你不如学学我啊。” “你让我学你什么?”毕妃纤扬眉,“美人计吗?” 罗依丝毫不介意她话里的嘲讽,“为什么不呢?起码这样一切就容易多了,不是吗?”她说着风姿绰约地挽了挽头发。 毕妃纤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女子的确是有做红颜祸水的本钱,于是半真半假地答道:“如果我像你这么漂亮,我想我会考虑。” 罗依吃吃笑道:“哈,你的嘴巴真是很甜……你师父好么?” “他老人家很好,谢谢关心。” “你师母呢?听说她是出了名的美人?” “十年前是。”毕妃纤静静地注视着她道,“如果你是想问我她比起你来如何,我想你无需担心这个问题,因为青春永远是无敌的。” “哈,不知道为什么,我越看你越顺眼……如果戴柯渐不要你了,你可以来安罗城。” “好,我一定会去的。” 便在这时,小吃远远跑来道:“罗姑娘……太好了,你在这里!少爷在后园赏月,问你要不要一起?” “荣幸之至!”罗依对他嫣然一笑,然后转身问道:“毕姑娘,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要回去换衣服,不去了。” “那好,再见了。”罗依说着同小吃一起离开。 毕妃纤转身继续前行,刚走过拱门,却意外地看见淮素站在不远处的假山旁,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不过看他的表情应该是都听见了。 淮素望着她的衣服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那位少爷的恶作剧罢了。”毕妃纤一掠额际的湿发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淮素淡淡道:“你不喜欢罗依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对她太客气──客气到几乎虚伪。” 毕妃纤回眸,一笑道:“我只是觉得不必跟一颗棋子计较,那样有失身份。”她停了一停,笑容逐渐变冷,一字一字道:“尤其是,一颗注定要被牺牲掉的棋子。” “你真坏,明明说是赏月,却又带我来这里参观什么涵天城的珍藏。”宽敞寂静的藏宝室里,罗依嘟起嘴巴望着戴柯渐。四小厮全被隔离在外,这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傻子都知道他的用意,这个戴柯渐,的确像外界传闻的那样是个好色之徒呢!上次的醉酒应该只是个意外,否则好事早成了,不过,现在也不算太晚。因此她一边说着,一边往他身上靠了过去,果然,戴柯渐并没有推开她,反而趁势搂住她。 “月亮什么时候要赏没有?涵天城的珍藏却不是人人都可以看到的哦。”戴柯渐刮了下她的鼻子,将她带到紫檀架前,从上面取下一只锦盒。 罗依打开锦盒,轻呼出声,只见盒里装着一对碧玉耳地,剔透玲珑,堪称极品。 戴柯渐拉着她继续前行,缘银象牙梳、琥珀项链、夜明珠、龙凤镯子……一一呈到她面前。 罗依轻笑道:“这些都送给我?” “我像是那些专门拿糖果谗贪吃的小孩的人吗?既然给你看,当然就送给你。” 罗依捶着他的胸膛道:“讨厌,你居然把我比贪吃的小孩!” “你看到它们时眼睛都亮了,要不要自己照镜子看看?” “这世上的女人,有几个能抵挡得了珠宝的诱惑呢?”她捧起那些珠宝,啧啧惊叹道,“看到这些,才知道我以前的首饰全都白戴了……涵天城就是涵天城,竟然收罗了这么多奇珍异宝,怕是皇宫里都没有这么好的货色呢!”一转眸看见左手边的架上放着只沉香匣子,此地所有的匣子里,属此盒最是漂亮,上面雕刻着“凤求凰”的图案,雕功精绝,栩栩如生。她不禁朝它走了过去道:“这里放的又是什么?”未待戴柯渐回答,她已伸手打开了盖子,顿时睁大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黑缎在灯光下散发出水般光滑的质感,上面依次摆放着五枚簪子,分别以金、银、白玉、琉璃和珊瑚制成,每件都独具匠心,各有特色,令人看得目不暇接。 罗依从小就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得,因此也更注意装扮,她戴过的发簪没有一千,也有上百,可和眼前的这五枚比起来,简直是粗糙不堪。戴柯渐之前拿出给她看的那些珠宝虽也精致,但仅仅只是让她赞叹,可这五枚簪子,却令她萌生一种非要将之占为己有不可的念头。于是她回转头道:“这几枚簪子真美!” 戴柯渐叹了口气,非常无奈地道:“我本想阻止你打开那个盒子的,因为我知道你一看见盒里的东西肯定会想要,但是我又不能给你……唉。” “为什么?”罗依大失所望,眼睛开始变得水汪汪的,盛满乞求。她知道每当她露出这种表情时,就根本没有男人能够拒绝她,然而可惜,这回似乎却失效了。 戴柯渐笑了笑道:“这套簪子名为‘七夕’,一共有七支,你现在只看见五支,是因为另外两支已经送出去了,而这套簪子是不能分开的,所以这五支迟早也要送给那个人,它们已经名簪有主。” 罗依挑起眉毛道:“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把它们送给了别人?而那人是个女人?” 戴柯渐耸了耸肩,“大概就是这样吧。” 罗依的脸色开始不太好看,“你说这套簪子名叫七夕,也就是说是定情之物了?” “似乎就是这个道理。”戴柯渐眯起眼睛。 罗依“啪”地将盒盖重重盖上,怒道:“既然你已有心仪的女子,为什么还约我来这里,送珠宝给我?戴柯渐你是什么意思?” 戴柯渐睁大眼睛做惊讶状道:“送珠宝给姑娘乃是最平常不过的礼节,有什么问题吗?” “礼节?”罗依抓住他搂着她的腰的那只手道,“那么这个呢?这个也是礼节吗?” 戴柯渐哈地一笑,抽回了手,“美人主动投怀,我怎忍心拒绝?不负美人恩,也是种礼节啊。” 罗依气得嘴唇都开始发抖,“戴柯渐,你竟敢耍我!” 说着举手欲打,戴柯渐一把抄住,再度搂住她笑道:“美人就是美人,连生气都别具风姿。” 罗依自然挣扎,戴柯渐手上用力,将她两只臂膀都卡住道:“让我们来猜一下你下一步该怎么做──美人计不成,安罗城主想必会很失望吧?不过他当真一点都不心疼自己的女儿吗?竟舍得送你来我这个狼窝?” 罗依震惊地睁大眼睛,顿时忘记了挣扎。 戴柯渐继续道:“而且我很好奇,这几年来你顶着安罗城大小姐的名头周游过不少城池了,所到之处,人人趋之若鹜,更有不少贵胄子弟们为你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现在看来那想必也是你刻意为之,难道说你和他们都有关系?请问,我是你的第几个新郎?” “你、你……”罗依气红了脸,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她容貌绝丽身份高贵,从来都是众星捧月地被人恭维被人呵护被人倾慕,几曾受过这样的侮辱?眼前那张看起来轻浮散漫的脸,为什么会有那样犀利的眼神,和那样咄咄逼人的声音? 戴柯渐又叹口气,摇头道:“可惜安罗城主肯定不知道,我这个人虽然好色,但主动送上门来的女人却从来不要,反而对我越冷淡的我才越有兴趣。所以罗姑娘,下次要诱惑一个人之前,准备工作要先做足。” “戴柯渐你这个魔鬼!” 罗依长长的指甲从他脸上划过,戴柯渐吃痛,放开了她,谁知得到自由的罗依却“啪”地倒在了地上,四肢开始痉挛,口吐白沫,形似癫狂。 戴柯渐一惊,连忙扶起她的头,却见她瞳孔涣散,神志不清。 “你怎么了?你吃了什么?见鬼!”他抠她的喉咙,想让她把东西吐出来,然而已经来不及,罗依猛一个抽悸,手跌落于地,呼吸不再。 她死了?! 戴柯渐踉跄后退几步,面色凝重地望着罗依的尸体,密室里静静,根本一丝风都没有,可他却感受到了一股气流在逐渐凝聚,越来越满,涨得快要爆开。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千算万算,算错了一步,没想到安罗城主竟然舍得罗依,舍得自己的这个亲生女儿! 失神不过片刻,戴柯渐眼珠一转,忽地扭身拉开密室的门,慌张地大叫道:“快来人啊,来人啊!罗姑娘她、她……” 一大堆人闻声涌进密室,全都惊呆了。 之前因为罗衣曾经挣扎的缘故,她的外衣脱落了大半,整个肩膀都是裸露着的,裙上的折印也是凌乱不堪,整个现场看上去就像是戴柯渐强暴未遂,罗依愤而自尽的样子。 淮素和陆老最后赶到,淮素面色顿变,而陆老是一把冲上去探了探罗依的鼻息,起身颤声道:“城主,你、你、你……她死了,这下惨了……” 戴柯渐呆呆地站在那里,什么话都没有说。 安罗城大小姐罗依暴死在涵天城密室中的消息在三天内传遍了殷惟十二城,所有人都在茶余饭后议论此事,对话不外如下── “听说了吗?罗依被戴柯渐给杀了!” “虽不是他亲自动手杀的,但听验尸的巫大夫说,罗依是服食‘合欢散’过度,所以血管迸裂而死。啧啧啧,戴柯渐这次也玩得太过火了!我早说他荒淫无耻,城主的位置坐不长的,没想到才不过一个月,就闯出这么大的祸来!” “是啊是啊,我听说安罗城主快气疯了,当即就要出兵为女儿报仇,幸好被臣子们给劝下了。他们已将此事禀报天朝,请圣上下旨处理。我看这次戴柯渐是在劫难逃。” “不过这小子也够有福气的,能和罗依那样的美人一夕交欢,死了也够本了啊……可惜,死的却是罗依,真没天理!” 接下去的话就越来越露骨,渐往色情方面走。为此书坊还专请人将此事杜撰成书,连夜印刷,据说这本叫《罗依秘史》的黄色 小说创下了销售三十万册的辉煌记录,成为十二城的年度畅销书。 涵天城的议事厅里,却是一片悲云惨雾,臣子们聚拢一堂,纷纷商量该如何处理此事,但商量了好几天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吃喝玩乐四小厮彼此使了个眼色,小吃匆匆离开,穿过抄手游廊,一直走到湖心亭。 在所有人都发愁得不得了之时,当事人戴柯渐却坐在亭子的栏杆上,拿着根鱼杆有一下没一下地钓着,样子悠闲得很。 “少爷!” 戴柯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帮老家伙们商量出对策了吗?” “没有。”小吃扁扁嘴巴,“冯老的意思是让你亲自去安罗城一趟负荆请罪,也许还有转机。” “别开玩笑了,我要是去安罗城,没走到城门口估计就被乱箭射成马蜂窝了。” “少爷倒有自知之明……早知今天,何必当初?”小吃嘀咕着,拣了块鱼粮丢下去,水面上顿时扩散出一圈圈涟漪。 戴柯渐默默出了会神,然后道:“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我师父时,他教我钓鱼的三诀窍:饵下得重、专心以及用力均匀。这句话足以令我终身受益。要钓鱼,鱼饵不好可不行。”话音刚落,猛地提竿,一尾鲤鱼在钩上拼命挣扎。 小吃连忙伸手去接,鲤鱼蹦啊蹦的,一个不留神蹦到了走过来的一人怀中,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毕妃纤。 她忙不迭地将鱼扔回湖里,沉着脸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情玩?” 戴柯渐挥手,示意小吃先行离开,然后将钓竿随便一搁,转身笑道:“老师看起来很担心?有老师为我担心,我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毕妃纤瞪着他,冷冷道:“你真的对你的未来一点都不重视吗?即使是被撤去城主之职,甚至是死,都无所谓吗?” “我要真落得那样的下场,不知道有多少人拍手称好呢!”戴柯渐笑笑,瞥她一眼道,“恐怕老师心里也很高兴吧?不必再教我这个顽劣的学生,你就可以轻轻松松去嫁人了。” 毕妃纤为之气结,咬唇道:“你真是无可救药!” 她转身要走,戴柯渐却跳下栏杆,几个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骼膊,将她扭转回来。 “干什么?”毕妃纤踉跄后退,后背却撞到了亭子的柱子,再无去路。 戴柯渐眨也不眨地盯着她,黑如点漆的双眸间有太多难解的情绪,有一些生气,有一些不甘,更有一些痛心。这个样子的他,是完全陌生的,并且带着强硬的似乎能够主宰一切的气息。 毕妃纤望着眼前这个近在咫尺的少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了解过他。 “你要干什么?”她讨厌这么近的距离,近到空气里都带了压抑的因子,几乎透不过气来。于是毕妃纤想打开他的手离开,却被他扣得更紧。同上次在书房的情形不同,上次他并没怎么用力,是她自己脚软跑不开;而这次,她在挣扎,却被更强劲的力道压制,根本动弹不了! 毕妃纤的眼睛里露出了慌张之色。 戴柯渐还是那样莫测高深地凝视着她,抬起一只手慢慢地抚上她的脖子,然后顺着脖子到耳朵,最后是头发,节奏缓慢却又不含色情……忽地用力一揪头发── 毕妃纤吃痛,顿时叫出声来:“啊!你疯了!戴柯渐……” “为什么?”戴柯渐开口道。 “什么为什么?” 戴柯渐勾起唇角轻笑,然而此时此刻,他的笑容看在她眼中简直可怕至极。 “从小我娘教我:凡事都要让着女孩子些,要讨她们欢心让她们高兴,即使自己吃点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直以来我都是那么做的。” 毕妃纤咬着下唇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告诉我,你现在开心吗?” 毕妃纤一怔。 戴柯渐的眉眼在那瞬变得很温柔,泛着润润的柔光,“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没什么割舍不了的东西。如果这些东西可以讨女孩子们喜欢,尤其是自己所喜欢的那个女孩子的欢心,那么给了你又何妨?” 毕妃纤错愕,错愕之中又带了三分恐惧──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戴柯渐松开她的头发,指尖抚摩过她的脸庞,像成心伤害,又像是依恋难舍。被他这样轻薄,毕妃纤反而冷静下来,眼中怒意闪烁,整张脸素白素白,毫无血色。 “有时候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厌恶你,厌恶你脸上摆出的冷淡表情,好像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什么人都与你无关,绝世孤立,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戴柯渐的瞳孔在收缩,低哑着声音道,“每当我看见时,就很想很想毁掉它!”他突然扣住她的下巴吻了下去。 毫不怜惜的一个吻,带着彻头彻尾的霸道和疯狂,并且刻意地堵住她的呼吸。 毕妃纤开始拼命挣扎,然而,武功、内力、捶打、啃咬在这个时候都无济于事,他根本是铁了心地要伤害她,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他疯了!戴柯渐他疯了…… 她已经分不清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意识开始游离,脑袋昏昏沉沉的,陷入无边黑暗前的惟一一个念头就是──戴柯渐他疯了…… 远远的游廊那头,以陆老和冯老为首的臣子们终于想到个可以平息罗依一事的对策,正走过来想报告城主知晓时,却震惊地看见湖心亭里发生了这样一幕── 戴柯渐将毕妃纤抵在柱子上强行非礼!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最后还是淮素抢先几步奔过去,猛地拉开戴柯渐,喊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快放开毕姑娘!” 戴柯渐被他拉开,嘴唇红肿,还泛着丝丝血迹。在被拉开的那一刹那,不知道是不是出自幻觉,淮素觉得他好像在哭,然而再定神去看,却见他还是那副痞里痞气满不在乎的模样。 就在淮素只顾着留意戴柯渐的反应时,身旁传来“砰”的一记重响,淮素回头,发现获得自由的毕妃纤竟然摔倒在地。他吓了一大跳,连忙伸手去探她鼻息。 柯渐抹了把脸开口道:“放心,死不了的,她只是晕过去了罢了。” 淮素转头,冷冷望着他道:“这种事情你也干得出来?竟然光天化日之下羞辱老师?你太让人失望了!”说完一把抱起昏迷不醒的毕妃纤,径自先行离开,留下一帮臣子们面面相觑,表情尴尬到了极点。 戴柯渐默默地站了会儿,然后回头咧嘴一笑,朝那帮臣子们摊摊手道:“热闹看够了?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陆老痛心疾首道:“城主,你真是、真是、真是……唉!” 随着他这一声唉,戴柯渐一事再掀风暴,一时间,关于罢黜城主的呼声响彻了殷惟十二城,并且越来越高,只等天朝皇帝最后下旨。 “我叫毕妃纤。”开满梨花的锦绣花园中,头戴白花的女童拜倒在地,长跪不起。 面前两人,一人青袍飘逸,一人红衣妖娆。 青袍男子打量着她,沉吟道:“你是毕樱的女儿?” “是。”她抬起眼眸,一双眼睛晶莹,“娘亲于上个月底去世了。” 青袍男子与红衣女子对视一眼,红衣女子道:“你来这里,是你娘的意思?” 女童垂下眼睑,讷讷道:“娘亲说,你们会照顾我。” 青袍男子望向门口方向,道:“你才六岁,一个人怎么找到这里的?” “娘亲临死前给了别人银子,托他送我来这里。那人把我送到门口就回去了,我自己推门进来的。” 红衣女子不禁感慨,这么瘦小的孩子,这么沉静的眼睛,这一路颠簸,当真不知受了多少苦。于是将她搂入怀中,柔声道:“你娘是怎么死的?生病吗?” 女童抿唇,半响才道:“嗯……她病了好久,最后受不了那种痛苦,就上吊自尽了。” 青袍男子重重一震,惊道:“什么?她是自杀?那你爹呢?你爹是谁?” 女童抬起头,清明如镜的眼睛显露着纯净和无知。青袍男子低叹口气,扭头对红衣女子道:“阿郁……” 红衣女子笑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毕樱昔年和你交情匪浅,她临终托孤,我们责无旁贷。而且这女娃我瞧着特别顺眼,想来也是很有缘分,不如就收她为徒吧。” “多谢。”青袍男子握了红衣女子的手,然后回身道:“妃纤是吗?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你的师父师母。” 她拜了三拜,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抬头怯怯叫道:“师父、师母。” 他们没有追问她爹是谁,他们一直是那么善解人意、慷慨仁慈的人,看她从母姓而不从父姓,便体贴地不再勾起旧事,细心栽培温柔呵护,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师父师母。 然而,一个问题在她心中萦绕已久──他们究竟知不知道她父亲是谁?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毕妃纤从睡梦中醒过来,外面天已经黑了,房间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桌边坐着个人,有一瞬间,她以为那是戴柯渐,但再定睛一看,却是淮素。 毕妃纤坐起来,淮素闻声立马转头,喜道:“你醒了?” 人一清醒,许多记忆就蜂拥而至,她想起了昏迷前的情形,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淮素走到床边道:“我是否可以问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毕妃纤托住额头,神情不悦,“此事与你无关,我不想说。” 淮素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将一封信递到她面前道:“之所以这么冒昧地在这里等你醒来,是因为这样东西必须亲手交给你。打搅了。”说罢躬身离去。 毕妃纤拆开信上的火漆,看完里面的内容后下床,走到桌边就着烛火将信点燃。火光跳跃,映着她的双眸,莫名地就有了种哀伤。 手指一松,纸张跌落于地,火焰卷起纸边,在最后被吞噬前依稀可见上面的五个字── “……已成,儿可归……” 第八章 毕妃纤牵着马慢慢而行。 街道两边商铺林立,却有些冷清,依稀间,仿佛又回到初进城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牵着马边走边看。时间过得真是很快,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多月。 她走过“茶余饭后楼”,走过“顾记布庄”,走过“天南地北酒楼”,走过“宝祥斋”……一路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凝聚着一抹不安,彼此交谈,也是小心翼翼,不复以往的随兴轻松。 据说皇帝的圣旨已经批下,由当朝首辅大臣风烨亲自送来,现正在途中,不日便能抵达。戴柯渐他──完了。 一想起那个名字,毕妃纤的眼睛就轻微眯起,强行将那日不堪的记忆抹去,继续思索先前的问题。戴柯渐完了,可是,百姓们不都很不喜欢他吗?不都等着看他的笑话吗?为什么当他真正垮台时,反而会露出这样不安的表情呢?是不是他们也嗅到了掩藏其中的敏感气息?还是人类对于动荡时局的一种本能反应? 毕妃纤摇头,自嘲地笑笑:真是想太多了。涵天城接下去会如何根本不需要她来操心,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从此这里的一切都和她再无关系。 走出城门时,蓦然回首,这满街锦绣,这红尘浮华,随着天边的朝霞一起映入眼中,像上次看着那封燃烧的信一样,莫名地就有了种哀伤。 毕妃纤深吸口气,翻身上马。刚走了半里路,就看见一队人在前方的凉亭相候,为首之人转过身来朝她微笑,正是淮素。 “毕姑娘……”淮素朗声道,“此去长路漫漫,无以为送,特备水酒一杯,聊做饯行。” 毕妃纤下马,一旁的侍女倒了两杯酒端过来,她看淮素一眼,伸手接过道:“多谢大总管费心。” “请。”淮素举杯,一饮而干。 毕妃纤喝完酒,扫一眼他身后众人,如预料的那样,并没有看见戴柯渐和他的小厮们。 淮素道:“请代我问候令尊。” “他知道你这么关心他,一定会很感动。”毕妃纤放下酒杯,不欲多谈,正想上马时,突然面色大变,“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淮素扬眉一笑。 毕妃纤捂住胸口厉声道:“你竟敢对我下毒?” “我的确不敢,不过,这是安罗城主的命令,不敢不从。” 毕妃纤的脸顿时变得惨白惨白,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也多了层蒙蒙水气,颤声道:“这是……他的命令?他要杀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淮素静静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可笑可怜又可悲的小丑。 于是她明白了原因,不怒反笑道:“好、好……不愧是那只老狐狸,果然心狠手辣,但是一杯毒酒就想杀我,也未免太小看神机阁主的首徒了!” 话未说完,毕妃纤手腕一抖,长剑出鞘,直向淮素刺去,趁他闪身回避之际,飞身上马,“驾──” 身后众人纷纷追了过来,毕妃纤摸出那盒胭脂,回身一撒,凡被胭脂触到的人都惨叫一声,摔下马去。 淮素叫道:“没有用的,毕妃纤,那是天下至毒‘生死锁’,你逃不掉的!” 毕妃纤不答话,只顾策马狂驰,她骑的乃是千里良驹,因此没一会儿便把众人甩在了后面,眼看就能摆脱他们时,白马忽地一个急停,口吐白沫,摔倒在地。 毕妃纤随之一同摔在地上,伸手一探马的鼻息,可恶!她怎么忘了──淮素此人心思向来填密,既要杀她,又怎会不事先除去她的马?难道真的在劫难逃? 她抬起头,朝着南方再度大笑起来。真是讽刺,真是讽刺!说什么事已成,儿可归,原来这归宿就是──死! 心在绞痛,淮素说得没错,这是天下至毒,她逃无可逃,可让她就这样束手待擒,绝对做不到! 毕妃纤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四下张望一番后,挣扎着朝西边奔了过去。如果她没听错,那里有水源,找到水源就等于有了一线生机。 也许是天可见怜,大约半盏茶工夫后,竟真的被她看见一条河流,水势颇急。就在那时,追兵也追了上来,一圈弓箭手蓄势待发,淮素勒马道:“你跑不掉了!” “是吗?”毕妃纤冷笑一声,翻身“砰”地跳入水中。 淮素皱眉,连忙派人去捞。下属们纷纷下水找人,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毕妃纤,一人回禀道:“水势这么急,她大概被冲到下流去了。” “那就一直追到下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漫天遍地的水。 水流冲刷着她的肌肤,毕妃纤屏住呼吸,放任自己随波逐流。神机阁的武功里有一种方法,可以利用水来逼毒,然而──活下去做什么呢?报仇?不可能。不报仇?她又会怨恨一生。也许,就这样死去反而是最好的结局? 人有时候很奇怪,在危难之际求生欲望会非常强烈,可一旦有所松懈,便觉得死也不过如是。 何必那么辛苦地活下去?生存于她而言是累赘。人生漫漫,如果外表的多彩多姿遮掩不了内心的灰暗沉沦,那么,这样永无止尽地在漩涡中挣扎又有什么意义? 毕妃纤凄然一笑,不再闭气,漫天的水自鼻孔里灌进来,水泡往上翻涌,身体则慢慢地沉下去,感觉像是坠入十八层阿鼻地狱。 她要去见娘亲了吧?不,不会。娘亲那么温柔善良的人,死了一定是上天堂,而她……她肯定是下地狱,再无相见之日了…… 一只鱼钩突然出现,在她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之前,鱼线已呲呲几声将她的手腕捆住,然后用力拖了上去。 “哗啦啦──”水花四溅,后背撞到平整的硬物,蓝色的天空映人眼帘,还有几朵白云在飘,一张脸在她面前晃动,她看见一双含笑的眼睛,那双眼睛真亮,像收敛了全世界的阳光……这是她在昏迷前见到的最后一个景象。 她在黑暗混沌的梦境中再次看见那个女童,表情木然地站在一株树下。 树的前方是富丽堂皇的屋子,一扇窗就有她家的整堵墙那么大,此时窗户大开着,清晰可见里面坐着个锦衣贵妇,慵懒的风姿,高傲的仪态,然而望向那个人时,目光是温柔的、宠溺的。 那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娃娃,却有与她完全不同的待遇,穿着最漂亮的衣服,戴着最漂亮的首饰,婢女们在那女娃娃身旁恭维讨好,一派的众星捧月。 女童沉静的眼眸里分不清究竟是羡慕还是嫉妒,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却在路上碰到了一队人,为首的是个华服高冠的男子,他看着她,双眉微微皱起,沉声道:“你怎么会在这?” 一个青衣妇人匆匆跑来,焦虑不安道:“小姐,原来你在这……快随老奴回去吧!” 高冠男子厉声道:“我不是吩咐过你,不许小姐乱跑的吗?” “对不起老爷,对不起!老奴这就带小姐回去!”青衣妇人说着拉了她的手快走,她扭头望向那名男子,他不怒自威的脸上没有表情,看着她的目光里也没有亲切,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于是她低下头,一言不发地跟着妇人回家。 穿过一片枯败的梅林,有一个很偏僻的小院,人迹罕至。青竹编织的窗帘挽起,露出一个女子的侧影。她已不再年轻,苍白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拥有的美貌,留下的只有憔悴和衰老,一如外面的那片梅树。 青衣妇人推开门,开始不满地唠叨:“我说小姐,你就不能安分点,别让人那么操心吗?要惹老爷发火了,老奴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真是的,小的这样,老的也这样……夫人,那是手帕,你可别剪!哎哟,真是头疼死我了!小翠,小翠,你眼睛瞎了?怎么任着夫人糟蹋东西呢?” 里屋穿绿衫子的丫头一脸倦意地走出来,抢走女子手里的手帕和剪刀,锁进抽屉里。 青衣妇人还不罢休,继续骂道:“你也真是的,明知道夫人是疯子,还不把这些东西都收好了?整日就知道睡睡睡,迟早睡死你!真不知道怎么会派了你这么个懒鬼过来的……” 小翠提高声音道:“得了吧,平妈,你跟我都一样,要是受重视,哪还用得着派这来陪这个疯子啊?你就省省吧,别装出一副多么了不起的样子。” “你说什么?”青衣妇人平妈叉起腰道,“你要造反了?” 小翠丝毫不让,两人当即大吵起来。 叫骂声中女童走到女子身边,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妈妈,我今天看到爹了,他很不高兴见到我……”顿一顿,又说:“我还去偷偷看了看‘她们’,妈妈,我一点也不羡慕她们,等我长大了,一定会过得很好的,一定一定会的……” 还有些话她没有说出口,然而毕妃纤知道她想说的是── 迟早有一天,我要爹不再忽视我们!我要让他后悔,后悔这么对待我们! 妈妈,其实我很难过,我真的,很、很难过啊…… 她的心是颗坚硬的果子,不让情绪有丝毫宣泄的机会,但那杯毒酒,像把沉重的大榔头,狠狠一锤下来,果子的外壳碎了,碎了一地。 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为什么? 朦胧中有个人在用温热的毛巾帮她擦脸,她睁不开眼睛,却可以抓住对方的手,死命地抓住,然后问他:“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嘘──嘘──”那人轻柔地哄着她,抚摸她的头发,“没事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没事了……” “我、我……我拼命告诉自己不要恨你,不要因为你曾经那样对待过我和娘,就恨你一辈子……我是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想忘记以前的事情啊……可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她哭,哭着喊出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压抑着的委屈。那梦魔像个恶毒的诅咒,一直跟着她,跟着她,不离不弃。 那人似乎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嘘,嘘……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睡醒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他的声音有着神奇的力量,让她慢慢地安定下来,再度陷入昏睡。而这一次,不再做梦。 毕妃纤醒过来,第一眼看见天蓝色的床帐,檀木柱上还悬了把半尺长的小剑,剑鞘上镶着两颗龙眼大的夜明珠,光只这么一样东西,便觉得富贵逼人。 她伸手掀开帐子望外看,雅舍清幽,鸟语花香,阳光从大开着的窗口照进来,两个少女正坐在那儿边绣花边轻声谈论着什么。其中一个转过头来,见她醒了,连忙站起道:“呀,毕姑娘醒了!” 另一个也立即放下手里的刺绣,走过来笑道:“毕姑娘,觉得好些了吗?可还有哪儿不舒服的?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毕妃纤轻拧起眉毛道:“这里是哪里?是谁救了我?” “这里是乌鸦山,是我们主人救了你。” 乌鸦山?似乎有点耳熟……她忽然想起,曾在议事堂听冯老说过,好像有帮山贼对涵天城虎视眈眈,后因贼王史霸龙病逝,军师白鸦投诚,这才得以安定。难道她们所谓的主人就是白鸦不成?这两人称她为“毕姑娘”,显见是认得她,可普通的山贼又怎会知道她的身份? 一时间心生狐疑,当即警惕地问道:“你们主人是谁?可否容我亲自拜谢救命之恩?” 两少女对视一眼,齐声笑了起来,笑得还有几分神秘兮兮的。毕妃纤不由一愕。 一少女捧出一只匣子道:“主人说毕姑娘看了这个后,就会知道他是谁了。” 毕妃纤接过匣子,两个少女又是一阵娇笑,齐声道:“毕姑娘肯定饿了,我们去给你准备点吃的。”然后携手离去。 真奇怪,她们的表情像是在看什么好戏一样,还带了些许暧昧,难道这匣子里的东西有什么来历不成?她打开匣子,表情由狐疑转为哭笑不得──原来是那个喜欢装神弄鬼的家伙! 拿起匣里的琉璃发簪,发现下面还压了张纸条,写着一句话:“得菩提时,心似琉璃。” 毕妃纤的睫毛颤了一下,眼神顿时迷离起来。 这句话出自《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乃是十二愿里的一句,原文为“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来世……来世……他是在暗示她已经死过一次,往事俱已矣,应该重新面对新生吗?然而,要心似琉璃……谈何容易! 她找到自己的鞋子穿上,然后推开门走出去,阳光顿时披满周身,温暖得像要融化。房子建在山顶,放目往下 毕妃纤咬唇,心中作出了决定,转身开始寻找出路。这时那两个少女端着食物去而复返,看见她便问道:“毕姑娘,你要去哪?” “我要下山。” 两少女吃了一惊,“为什么要下山?毕姑娘你体内的余毒还没除净呢,不宜多动……” “劳烦告诉你们主人,他这份恩情我记下了,但我有事情要做,必须立刻下山。”毕妃纤扫了两人一眼,坚定道:“不要拦我!” 两少女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 谁知毕妃纤刚走到拐角处,一个人影突然自上而下像只蝙蝠一样倒挂下来,笑嘻嘻道:“你就算想要逼我现身,也不必用这个法子吧?” 毕妃纤吃惊地后退几步,像见了鬼似的瞪着那人,那人挑挑眉毛,又眨了眨眼睛,最后一个跟斗,平稳地落到地上道:“你这是什么表情?见到我不高兴?” 毕妃纤长吁口气,低声一字一字道:“原来那个神秘人真的是你……戴柯渐。”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据说应该是待在戴府书房里面壁思过,且焦虑不安地等待圣旨来临的戴柯渐。 “你不是早就猜到是我了呜?”戴柯渐咧嘴取笑道,“还趁我洗澡时光明正大地冲进来找簪子。” 见毕妃纤不说话,他瞪大眼睛,故意露出一副很吃惊的表情道:“不会吧?难道你是为了看我才进来的?那个……我知道自己身材很好,但你这样热情捧场,我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哪……” 果然,毕妃纤听了这话后立刻双眉皱拢想走人,戴柯渐一把扣住她的手臂道:“好了,不开玩笑了。你现在不能下山。” 毕妃纤抿紧唇角道:“你管不着。” “你的命是我救的,我就有权管!”戴柯渐加重了力道,难得一见地正经道,“你下了这个山我就保护不了你了。” “我不要你保护!”毕妃纤一把甩开他的手,眼中突然有了泪光,“你不用假好心,我不领你的情!你明明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来涵天城的真正目的……你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比淮素还要可怕!他最多是隐忍七年,而你却装傻装了十八年!大家都说戴老城主一世英雄,却有个不成材的儿子,好色贪杯下流胡闹,那么多那么多的负面评价,成功造就出一个阿斗形象的你!你戴了那么多面具,天知道你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保护我?真可笑!我那样对你,我是你的敌人,你却反过头来保护我?” “说完了吗?”戴柯渐淡淡道。 “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认为我欠了你,要报仇可以,但要等我处理完自己的私事,我会给你个交代的!”毕妃纤说完,自他身边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 “你所谓的私事是什么?回涵天城找你那个冷血寡情到连亲生女儿都可以舍弃的父亲?还是回神机阁找对你满怀期望却注定要失望的师父?” 戴柯渐冷冷一句话僵住了她前行的脚步,毕妃纤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墙壁,颤声道:“你在说什么?” “要我再重复一遍吗?”戴柯渐逼近她,扬眉道:“淮素布下天罗地网在寻找你的尸体,你以为你能平安到达安罗城吗?即使你到了安罗城又怎样?你以为罗夙见了你的面就会心软,就会悔恨自己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 听到罗夙两个字,毕妃纤更是毫无血色,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戴柯渐又走近几步,将她抓在墙上的那只手拉下来,她的手冰凉。 “我不明白,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对那样一个人抱有那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仅仅因为他是你的父亲?” 毕妃纤抬起眼睛,轻轻地道:“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这下轮到戴柯渐一怔。 “他是我爹,我身体里流着他的血,娘死后他就是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吗?”毕妃纤开始笑,比风还轻,“我不明白爹为什么不喜欢娘,我娘没疯之前是个很温柔贤惠的女人;我也不明白爹为什么不喜欢我,我那么乖巧听话……后来当我读到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时,我便认为爹之所以对我那么冷淡,也许是他认为我是可造之才,所以要磨炼我。娘死后,爹知道她和师父有交情,就把我送去神机阁,嘱咐我要隐瞒自己的身世,好好跟师父学习。我在神机阁等了整整十年,久得我都以为自己被遗忘了、被抛弃了,这个时候,你爹来了信。师父派我去涵天城辅佐你,我在路上终于再度见到了我爹。十年时光,那张脸在我脑海里反复雕琢,但是真正见到时,我却发现他已不是我记忆中那个英挺年轻的模样了。他老了,满脸的沧桑,那些皱纹让我意识到,他在人世间的日子越来越短了……可我不要失去他!我已经失去了娘我不要再失去爹!于是我答应他的要求,来涵天城名义上辅佐你,实际上配合淮素谋夺政权。”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冷了起来,直直地盯着戴柯渐道:“你现在清楚了,我从头到尾对你都没安过什么好心,我对你严格点,是要你出丑;我对你松懈点,是要你堕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淮素更顺利地把你拉下台。他不想杀你,又想用最好的方法取代你,所以他和我爹勾结,答应事成后把博山一脉的地全部割让给安罗城。所以,我和淮素是一伙的,戴柯渐,你被我们弄得身败名裂,就快什么都失去了,而你这个时候还要保护我?哈!哈哈!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戴柯渐握紧了她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干燥。热流从指尖开始蔓延,一直涌到心上来,毕妃纤不禁收住笑容,有点神思恍惚。 “你不记得我曾经说过:从小我娘教我凡事都要让着女孩子些,要讨她们欢心让她们高兴,即使自己吃点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并且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什么割舍不了的东西,如果可以讨女孩子喜欢,尤其是自己所喜欢的那个女孩子的欢心,那么给了你又何妨?”他的气息轻柔,像春风拂过大地,呵暖了的不仅仅是她的手。 毕妃纤垂下眼睛,喃喃道:“你说谎,你在说谎,你这个人的话是不可信的……我不信……”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明明早就知道你和淮素的事情了,却还放任你们来陷害我?” 毕妃纤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 戴柯渐微笑道:“因为,第一,我并不重视涵天城主的位置。我这个人喜欢玩,生平最受不了束缚,但我爹非要把城主之位传给我,并且没给我推让的机会就死翘翘了,我万般无奈,只好上任。坦白说,无论从哪方面看,淮素的确比我更适合当那个城主;第二,你知道淮素为什么一身是病吗?” 毕妃纤惊道:“难道不是他自己给自己下的毒?”当时她问淮素时,淮素似乎是那么承认了的啊! 戴柯渐摇了摇头,“是我爹干的。” “什么!” 戴柯渐轻叹道:“古来玩弄权术者没几个是没心机的,我爹自然也不例外。他一辈子都在利用人和提防人,他看出淮素心高,必定不甘心久居人下,所以就用毒毁掉了他的健康。淮素很聪明,他用以毒攻毒的方法一方面镇住了自己体内的毒素,另一方面也永远病着,不致让我爹起疑心。也因为这样,所以我对他的行为非常理解,有时也挺羡慕他的野心。一个男人有点野心是好事,只可惜我太顽劣,胸无大志。” 毕妃纤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这样视名利如无物的人,是真的胸无大志,还是虚怀若谷?眼前的少年面庞清朗,眼睛明亮,就像晨间初起的第一缕朝阳,带来新的希望。 “第三就是因为你。”戴柯渐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因为那人是你,所以我乐意被你算计和陷害,只要你高兴。” 第九章 毕妃纤今年一十八岁。 十八年来,对她好的人寥寥无几。小时候娘很疼她,可是不久就疯了,疯后的母亲连自己都顾及不了,怎么顾及她?然后是师父和师母,他们栽培她长大,但毕竟不是父母,师生情谊虽厚,却仍有距离。眼前的这个少年,是这十八年来第一个主动向她伸出温暖之手的人,甚至为了博她欢心而愿意舍弃名利,愿意自己含冤受屈……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老天为什么要安排这样一个人以最漫不经心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她分明不喜欢这样的男子,可为什么看见他那双灿似明珠深如大海的眼睛时,却会有心悸的反应? 毕妃纤怔怔地望着戴柯渐,久久说不出话,当她再开口想说话时,戴柯渐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扬着唇角嘻嘻笑道:“我知道你现在很感动,女人一感动就没大脑,保不准会说出什么以身相许的话来。喂,我虽然喜欢你,可还没打算娶你哦。” 他的本意是逗她,生气也好,发笑也好,就是不要这样呆呆的,谁知适得其反,毕妃纤听后反而眼圈一红,眼泪扑扑地掉下来。 这下戴柯渐也笑不出来了,叹气道:“老天,我最怕女孩子哭了……亏你还是我师父呢,在学生面前哭成这样,难不难为情?别哭了,嗯,我学青蛙叫给你听?呱呱!呱呱呱!” 毕妃纤还是继续哭。 “不喜欢青蛙?那学老虎?哇呜──哇呜──还不喜欢?那就小鸟,布咕布咕……”不得不承认,戴柯渐的口技一流,学什么像什么,可是毕妃纤还是没有半点见好的情形。最后戴柯渐技穷人乏,长长一叹道:“好吧,大小姐,你喜欢什么?告诉我,你说什么我就学什么。” “乌龟。”毕妃纤终于开口。 戴柯渐想也没想就道:“好,那就乌龟……等等!乌龟?乌龟!”转眸看去,毕妃纤泪眼朦陇中藏着一分慧黠笑意,摆明了故意刁难。 戴柯渐要命地摇头,无奈道:“好吧,乌龟就乌龟。”说着趴下学乌龟爬,一摇一摆的还真是有几分相像。 毕妃纤“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戴柯渐抬头,看着破啼为笑的她,明艳的阳光照在她的脸庞上,一直老成稳重的少女终于有了这个年龄该有的青稚烂漫,落进他眼中,便觉得说不出的美好。这才是他想要看见的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没有压抑,没有顾虑…… 两人就这样默默对视着,最后毕妃纤止住笑,正色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是罗夙的女儿的?” “你师父告诉我的。” 毕妃纤一惊,“师父他知道我的身世?” “你跟他学艺十年,不应该低估他的智慧。不说只是不为揭你旧伤,并不代表不知道。”戴柯渐说着笑了一笑,“先父生前秘密在各城安插了眼线卧底,凡有风吹草动都会立即回报,先父去世后该组织由我接手,此事连淮素也不知。他与罗夙联盟之事虽然已经做得很小心,但还是第一时间被我知道了,而那时你又来到涵天城,一稍做联系,便不难猜到其中的因果。” 戴茂孜果真是个传奇人物,深思熟虑、部署周密得滴水不漏。淮素怎么跟他斗?爹又怎么跟他斗?而他的儿子,眼前的戴柯渐,虽然吊儿郎当自由散漫,却也委实再聪明不过。看清了这点,毕妃纤反而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她深吸口气,扬眉道:“帮我个忙好吗?” 戴柯渐眼睛一亮,“什么事?” “送我去安罗,让我见我爹一面。” 戴柯渐的眼睛黯淡了下去。 “我一定要再见他一面,问个清楚,否则,我不甘心!我要问问他为什么这么绝情,为什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下得了手,不问个答案,我不甘心!” 戴柯渐沉默不语。 “你不是说希望我开心吗?只要是我高兴的事情,你都肯做吗?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想要的不是你的城池,而是亲情。所以──”她反握住他的手,沉声道,“请送我去安罗。” 戴柯渐的目光闪烁不定,望着她忽然莞尔一笑,“你在对我用美人计?” 毕妃纤面色顿变,正要发火,他已接了下去:“不过不得不承认,这招非常管用……看来我不得不想办法送你去见罗夙了。” “戴柯渐……” “什么?” 毕妃纤凝视着他,久久,道:“谢谢。” 谢谢他于此刻伸出的这双援手,谢谢他一直以来的良苦用心,更谢谢他对她的好,虽然她自认为根本不配…… 因这一句谢谢,毕妃纤在第二天见到了乌有翁。 戴柯渐微笑道:“两位已经见过面的了,不过我想应该再介绍一下。老哥,这位是安罗城主罗夙的小女儿毕妃纤毕姑娘;毕姑娘,这位就是曾经一度鼎鼎有名的骗叟方天。” 毕妃纤睁大眼睛,惊道:“骗叟方天?” 乌有翁拈着胡子道:“如假包换。” “可你上次告诉我,你是我师父的朋友。” “毕姑娘是认为骗子的话不可信,还是觉得骗子就不配和神机阁主做朋友?” 毕妃纤脸上一红,讷讷道:“晚辈没有这个意思。” 戴柯渐哈地笑了起来,“晚辈?老师,你对我的结拜大哥自称晚辈,那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应该怎么算?” 乌有翁拍了他一记道:“你这小子,就不能让我过过当前辈的瘾吗?尤其是那么个漂漂亮亮的女娃娃叫我前辈,真是说不出的爽啊……” 毕妃纤瞪着两人,心里快要气死。这个涵天城里果然人人都会装蒜,这两个家伙,上次游湖碰到时还彼此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没想到竟是结拜兄弟忘年交!她自以为双面身份瞒过众人,却不知道搞了半天,人家才是真正的个中高手。事情到此,不口服心服也是不行的了。 戴柯渐解释道:“我是很想亲自陪你去安罗的,可惜我得等在这儿接圣旨,所以只好请老哥陪你前去了。这一路上的关卡我已经吩咐人先行一步疏通好了,想来不会有太多问题,而且老哥精于易容,我保证在他的妙手装扮下,你就算直接从淮素面前走过去,他也认不出。”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不能陪她前往的消息,毕妃纤心里小小地失望了一下,转向方天行了一礼道:“那就有劳方……方……”叫前辈不行,叫大侠又不合适,一时间竟卡在这个称呼之上,突生尴尬。 偏偏方天和戴柯渐两人都笑眯眯地等着她把话说完,没有半点要解窘的意思,她只好把心一横,含糊道:“有劳方翁了。” 方天放声大笑,拍拍戴柯渐的肩膀道:“兄弟你就放心吧,老哥一定负责安安全全地把你的心上人送到罗夙那怪物面前,再把她完整无缺地带回来,头发丝都不会少一根!” 听他称呼自己为戴柯渐的心上人,毕妃纤面上又是一红,后又听他叫自己爹为老怪物,更是哭笑不得。要说怪,谁能及得上这一老一少两个活宝? 当下整理行装准备出发。经过方天的一番改装后,她变成了个相貌极其平凡的乡下姑娘,属于丢到人堆里就找不到,即使看过十几眼后,依旧记不住样子的那种类型 照方天的说法就是:易容一道,不但与施术者的功力深浅有关,也与被易容者的修为有关。若是扮作老妪,虽然形象上改变很大,但要求也跟着高了,一举一动都要表现出老态来,一个不注意就会露馅;同理,扮男人也一样。所以最好还是就打扮成相同年纪的姑娘,走在街上随随便便就能看见十几个的那种。 就这样,毕妃纤穿上粗布衣裳,包着碎花头巾,挎着个小包,搀着方天走出涵天城的关卡时,守卫果然未对这一老一少自称是祖孙俩的人多加留意,轻易放行。 毕妃纤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就看见远远路旁停着一辆牛车,赶车的车夫抬起斗笠朝她笑了一笑,挥手告别。 虽然是张陌生的脸,但她知道──那是戴柯渐。 一路慢行,沿途碧草连天,青山绿水,方天一边看一边赞叹:“果然人间处处有风景。” “我们这样子走,什么时候才能到安罗城?” “别急别急,到了柳镇后再雇辆马车,现在步行,绝对比坐车和骑马安全得多。”似乎是为了验证他的这句话,一对涵天城的士兵策着快马从他们身边驰过,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毕妃纤望着骑兵离去的方向,轻叹道:“你知道吗,我到涵天城一个多月,还是第一次看见骑兵。” “那是,平时涵天城太平得连个毛贼都没有,哪用得着出动骑兵?”方天瞥她一眼,调侃道,“你面子果然够大。为了找你的尸体,淮素可是步骑水三兵都给派上了。” “我现在感到很困惑。” “困惑什么?” “淮素是个人才,他有野心、有手腕、有魄力,也有热情,但是,对涵天城来说,他真的是最适合的城主人选吗?涵天城本是个与世无争逍遥太平的人间天堂,为什么要把它也卷入争权夺利的欲望漩涡?” “我很高兴你终于看清了这一点。”方天摸了摸鼻子,嘀咕道:“虽然有点迟钝。” “呃?” “你以为我上次非要你陪着逛涵天城真是因为我贪恋红尘?” 方天的目光在闪烁,毕妃纤一呆,再回想起那次的情形,他的一举一动顿时变得别有深意起来。 首先,师父早就知道了她是罗夙的女儿,并把此事知会了戴柯渐,而戴柯渐与方天又是结拜兄弟,那么方天也应该是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因此游玩是假,想借此点化她才是真的。他有意让她亲眼目睹涵天城的繁华安定,让她看到戴柯渐这个城主其实当得并不差,并且进一步推断出其实淮素才是真正不适合涵天城的人。 毕妃纤越想越是冷汗直流,枉自己一直自负聪明,那么多事情竟然直到现在才醒悟过来!戴柯渐……那个与她同是十八岁的少年,他究竟有着怎样的智慧和胸襟? 他知道淮素要造反,却依旧器重他、放任他为所欲为;他知道她别有居心,却对她温柔有加,顺着她,取悦她,做了那么多好玩好笑又好气的事情来逗她,为她选婿、送她发簪,让她的生活每天都充满了惊奇。他不会直接指出她是多么愚昧可笑,而是将事实一件件地铺陈到她面前,让她自己辨析,自己决定。当她还是要按错误的道路走下去时,他就慷慨一笑,把她想要的东西送给她…… 戴柯渐,今生为何会遇见他?为何要让她遇见这样一个人?这份深情,她如何背负得了,又如何偿还得了? 一念至此,眸中愁色顿现。 四小厮围坐在一起,一边吃火锅一边就城中时局发表看法。 首先发言的当然是四小厮中的老大小吃:“表小姐还没回来吗?我看见忘忧楼那的灯笼还没亮,算算时间也应该差不多回来了啊。” “我觉得表小姐还是晚点回来的好,起码,即使是坏消息,也到得晚点。”小乐消极地说。 小喝反驳道:“那你就错了,我觉得表小姐出马,应该没什么办不成的事,所以她带回来的肯定是好消息。” “表小姐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不过毕姑娘肯定是凶多吉少。”小乐摇头晃脑,“听说西城军营那边都派出了三队人马去找了,还是没找到她。你说她去哪了?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失踪,真是诡异。” 小玩四下张望了一下,小声道:“更诡异的你还不知道呢!我听素字营那边的人偷偷地说,毕姑娘是被大总管害死的。” “什么?”小喝小乐同时惊讶地叫了起来。 小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压低声音道:“这件事他们不敢说,我们也就听过就算。反正我看事有蹊跷,没准少爷这几天偷偷溜出去,就跟毕姑娘失踪的事情有关。” 三个小厮彼此对视一眼,齐齐将目光对准正在大快朵颐的小吃,小吃一呆,筷子里的牛肉掉到了锅里。 “有诡异──”三个小厮一起拖长了声音道。 小吃连忙摆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小玩小乐双双卡住他的骼膊.小喝扑过去掐他脖子道:“少爷去哪了?说!” “我不能说不能说不能说啊……” 小吃的眼泪都快流出来,正在挣扎时,一个声音懒洋洋道:“你们找我干吗?” 三小厮回头,愕然地看见戴柯渐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原本属于他们的位置上拿着他们的碟子和筷子吃得很欢。他们只好讪讪地笑着,放开小吃,坐了回去。 小喝问道:“少爷,你去哪了?” “如果你是我老婆我就告诉你。” “……”小喝无语。 小玩则撇嘴道:“少爷偏心,什么事都告诉小吃,却瞒着我们三个!” 戴柯渐看了他两眼,然后放下筷子,愁眉苦脸地叹气道:“其实我这么做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 “呸,谁信哪?” “因为你们三个命比小吃重要,而一个知道太多的人命是不会长的……” “少来了!” “因为你们太聪明,不像小吃那么好骗,随便找个理由都能哄过去……” “这还有点道理。” 戴柯渐脸上的笑容忽地变冷道:“因为你们三个中有内奸!” 小喝小玩小乐原本笑嘻嘻的表情顿时僵住了,半晌,颤声道:“少爷,你开、开、开什么玩笑?” “哦,我有开玩笑吗?”戴柯渐闲闲地抱胸往椅背上一靠,淡淡道,“城东果子巷的大房子,万香楼粉菊花那的三万两白银,果然是很吸引人哪。你们跟着我这么多年,我也没给过你们那么多好处,所以你们中间有人为此背叛我,也是情有可愿的。” 三小厮这下坐都坐不住了,一个个表情愕然,手脚哆嗦。 “你们为什么那么害怕?我又没说要追究此事,继续吃啊,这火锅做得不错。”戴柯渐夹起一片莼菜细细咀嚼,点头道:“小乐,虽然你叫小乐不叫小吃,但论厨艺,小吃可你的一半都不及。” 小乐冷汗如雨。 “小喝,愣着干吗?给少爷我倒酒啊。” 小喝颤颤地拿起酒壶,倒了一倍,洒了一半。 “还有小玩,少爷肩酸,给我捶捶。” 小玩站起来,却不是走过去为他捶背,而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抱住戴柯渐的腿道:“少爷,我知道错了,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吧!” 他这么一跪,其他三个看看戴柯渐又看看他,想求情却又不敢,也是如坐针毡。 戴柯渐的视线飘到很遥远的地方,缓缓道:“你跟了我十五年,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扪心自问,我可曾有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小玩忽然哭了起来。 “一幢房子,三万两银子,就收买了我们十五年的交情,你不觉得太廉价了吗?”戴柯渐起身冷冷道,“我没有话要再对你说。” 小玩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腿道:“少爷,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少爷,给我个机会吧!我对不起你,可是少爷,我也是逼不得已啊!大总管给我吃了毒药,我受他控制,根本身不由己……但是少爷,我没有跟他说你太多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他你会武功,也没告诉他白鸦是你的下属,更没告诉他表小姐其实是故意装疯以方便外出办事……你要打要骂都可以,就是别不理我,少爷!” 小吃讷讷道:“少爷,看在这么多年的情谊上,就原谅小玩这回吧。” 戴柯渐叹了口气,伸手扶起小玩道:“我不是说了吗,我没打算跟你追究这件事。” “可是……可是……”小玩又是愧疚又是不敢相信,他犯了那么严重的错误,换一般的主子都不可能会原谅他的,不过……如果对象是少爷,也许真的不会跟他计较。少爷从小就是那样的,大大咧咧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被人骂了笑嘻嘻的,被人顶撞了也是笑嘻嘻的,再没见过哪个人脾气比他更好。 “不过我很难过,你为什么这么不信任自己的主子?就认定了我肯定解不了淮素下的毒呢?”戴柯渐摸着下巴很有些委屈地说。小玩听了眼睛一亮,看来少爷是真的肯原谅他,当下跪下要谢恩,谁料戴柯渐眼珠一转,道:“慢着!要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以,不过得帮我办件事情。” “我一定将功赎罪!”小玩说得斩钉截铁。 “既然淮素收买了你来监视我,让你向他汇报我的行踪,那么你现在就去跟他说……”戴柯渐放低声音,对他耳语嘱咐了一番,小玩连连点头,然后照做去了。 小喝担心道:“少爷,这么做行吗?万一惹恼了淮素,派兵包围了这里,我们可就逃不出去了?” “怕什么?”戴柯渐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伸手推开窗子,把头往西边一偏道:“你们难道没看见?忧忧已经回来了。” 忘忧楼那边的七盏粉红灯笼,果然都亮了,只不过因为是白天,并不明显。 “看来淮素想等的那份圣旨是等不到了,他肯定会很失望。”戴柯渐摸着鼻子道,“走吧,看忧忧去。” 忘忧楼里,涵天城第一美人黎忧忧正很没有形象地左手抓着饼右手抓着鸡腿狼吞虎咽,看得主仆四人目瞪口呆。 戴柯渐皱眉道:“你有必要吃得这么急吗?这没人催你。” “我这还不是因为你害的?就为你的事情,害我赶了三天两夜的路,睡没睡好吃没吃好,生怕来不及……咯!”说得太快,吃得太急,顿时噎住了。 戴柯渐连忙倒了杯茶亲自奉上道:“是是是,知道大小姐你辛苦了……事情办得如何了?” “我出马,还有不成的吗?”黎忧忧解决完一只鸡腿,用手一抹嘴,再在裙子上擦了擦手.于是脸上、裙上都留下了好大片油污。 戴柯渐啧啧摇头道:“你看看你的样子……就这副德行,说你没疯都没人会信。” 黎忧忧继续瞪眼,“怎么?我就是这个样子的!当初芾摩城主那个老色狼癫蛤蟆想吃天鹅肉,偏舅舅老顽固,非要我嫁他,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求你帮忙的,要不是当初欠了你那么个人情,我才不管你做不做城主呢。” “于是我就被人说成是逼奸自己表妹的禽兽……”戴柯渐大叹一声,“真是没天理啊,想我是多么好的人啊,竟被人误传成那样的人。” “少来了,要不是你平日里就行为不端,人家会这么说?”吃饱了喝足了,黎忧忧打个哈欠,从靴子里抽出把匕首,再从里面抽出封信来递给他道,“呐,风烨给你的信。” ‘他最近好吗?” “好,有什么不好的,那么年轻就当上了首辅大臣,春风都没他得意!”黎忧忧说着眨眨眼睛道,“你这次的事情他出了不少力,要是淮素知道风烨其实是你的好朋友,估计会气得吐血。” 戴柯渐看完信后一笑,“他说明天就到。也是时候该让淮素知道一些事情了。” 说曹操,曹操到,一声音从楼下朗朗地传了进来:“淮素求见城主,城主在里面吗?” 黎忧忧小声嘀咕道:“我真不明白,你干吗不干脆等风烨来了再把事情都挑明呢?现在还是很危险啊,万一真的动起干戈来……” 戴柯渐挥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而同时小吃领着淮素走上楼来。淮素先是看了坐没坐相的黎忧忧一眼,然后才将目光转向戴柯渐,拱手正要说话,戴柯渐已招手道:“大总管你来得正好,来来来,快陪我下棋!” “城主……” “什么事都先等到下完棋再说!”戴柯渐往棋盘旁边一坐,淮素无奈,只得走过去也坐下。 “我执黑子,你执白子好了。小吃,别愣着,快去准备糕点茶水过来。” “是。”小吃转身进内阁准备茶点。 黎忧忧跟了进去,小声问道:“喂,你家主子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小吃低声答道:“少爷是为了吸引大总管的注意力,把他拖在这里,毕姑娘她们就能顺利过关,前往安罗城了。” “哦,原来是这样……”黎忧忧回看在笑嘻嘻的下棋的戴柯渐一眼,冷哼道:“这家伙还挺痴情的嘛,为了那个毕妃纤可是把命都搭上了,淮素要是现在发难,我们就惨了。” “放心吧。少爷算准了大总管生性多疑,没十足的把握不会动手的。”小吃望着少爷,目光中也露出几分叹息,“少爷真的是很喜欢毕姑娘吧……” 午后的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进来,映着戴柯渐一脸的笑意,眼睛亮晶晶。 第十章 安罗城主罗夙有个根深蒂固的习惯──他极信佛,因此每天晚上亥时必会抽出一炷香时间前往明净堂佛前静坐。 这一日他如往常一样,进了明净堂,随行四大保镖负手站在门外,内堂静静,轻香徐燃,只有一个老妪在旁拈珠伺候。 “即是佛身藏,九十九亿恒河沙数诸佛所爱惜故,即是光明藏,一切如来光明照故……”罗夙正在默念经文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他皱起眉头,沉声道:“什么事?” 门外一人答道:“回禀城主,好像是东院那边着火了。” “派人过去看看。” “是。” 罗夙低头继续念道:“诵此陀罗尼者,现生能得十大利益:能得安乐,除一切病,延年益寿,常得富饶,灭一切恶业重罪……” 房梁上发出一声轻笑,“如果所有人干了坏事后念念大悲咒就能灭一切恶业重罪,那世界上也就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情了。我决定去卖大悲咒,丫头你说这主意好不?” 丫头没有答话,罗夙已冷冷一笑,制住惊慌欲呼的老妪道:“好好的东院莫名起火,我就知道必是有高人来访,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不敢相见?” “见?我老人家跟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没什么好见的,这里就留给你们父女两个好好叙旧吧。”说着人影一闪,竟将那老妪风一般地带了出去。 四大保镖立刻警觉,大喝一声:“是谁?”然后追踪而去。佛堂一下子静了下来。 罗夙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扬眉道:“是妃纤吗?” 身前的供案帷幕被人掀起,一女子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纤长身躯深邃眉眼,正是毕妃纤。 罗夙勾起唇角,笑容颇多自嘲,“没想到淮素最终还是让你给逃了出来。” 毕妃纤直直地望着他,低声道:“你没有其他话要跟我说吗?” “有。”罗夙将佛珠往供案上一放,站起身来,沉声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是不是觉得自己受了愚弄和欺骗?是不是觉得很委屈?” “你会告诉我答案吗?” 罗夙回视着她,原本就冷峻的面庞变得更加严肃,使他看上去充满威严,也更加不可亲近。他负手踱了几步道:“你长得很像你娘。” “我没她美。”她说的是实话,她母亲未疯前容色甚至不逊于罗依。 “你为什么从没想过,你长得像你娘,却一点都不像我?” 罗夙淡淡一句话,在毕妃纤心中掀起了千层巨浪,她的脸“刷”地变得惨白,不禁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咬住下唇道:“你……你是想告诉我……我、我、我不是……” “没错,你不是我的女儿。”罗夙冷冷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都不喜欢你,以及冷落你娘的原因。” “不可能!不可能!我娘不会做那种事情,我娘不会红杏出墙!你骗我的!”毕妃纤一步一步地后退,脊背“砰”的一下撞到供桌,一直蕴含在眼眶里的眼泪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掉了出来。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就是事实。” “那你告诉我,我亲生爹爹是谁?” “他死了。”罗夙冷笑,“你以为我会允许那种给我绿帽子戴的人活在世上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请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毕妃纤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袍,却在对上他的目光时手颤了一下,退缩松开。眼前这个人居然不是她爹?眼前这个思慕了一十八年的男人居然不是她爹!老天真会开玩笑,永远懂得在人心最薄弱的时候狠狠地划上一刀! 罗夙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像是在她的伤口上慢慢撒盐,“我娶了四个妻子,你娘进门最晚,她这个人懦弱胆小,从不敢跟几个姐姐争,在家里一直是受委屈的那个。也因此,我反而比其他三个更怜惜她些。可是谁知──” 罗夙说到此处,面色突地一沉,变得说不出的恐怖吓人,恨声道:“二十年前,我在围场遭人行刺,虽然保住性命,但从此不能人道。” 毕妃纤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四个贱人枉我平时对她们恩宠有加,可我遭遇到这样不幸,她们一个个表面上虽然还对我奉承有加,背地里却和其他男人有了私情──你,以及罗依,根本就都不是我的孩子!” 那凌厉愤恨的目光,像把刀子,一下插进心里来。她几乎可以看见心里有血流出来,不停地一直一直流出来,可是,无力去挡,亦无力去补救。 罗夙放声大笑道:“罗依的生母是天朝公主,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并对罗依格外宠溺,纵容她为所欲为,成了一个放荡虚荣的女子。而你娘未待我有所追究便自个儿疯了,她倒是个有福气的人,一疯百了。可是,背叛我的人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我都不会放过,虽然对你娘我是无可奈何,但还有你,不是吗?我知道她与神机阁主乃是世交,于是她一死就送你去那,你学的东西越多,对我成就大业就越有利。果然,我等了十年,整整十年,终于等到这么一个时机,派你和罗依都去涵天城,夺城的同时,顺便把你们两根眼中针肉中刺一起拔除……现在,你一切都清楚了吗?” 毕妃纤以手扶住供桌,全身颤抖,眼睛又酸又疼,可是却没有眼泪了。原来到了最悲伤绝望时,人反而是没有眼泪可流的。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坦白地把这些事告诉你?” 毕妃纤凄然道:“因为你不会让我继续活着。” 罗夙一笑道:“不错。我不能人道的事情天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又怎能容许你继续活下去?”他朝她走了几步,却见她丝毫不动,就那样站着,没有半点要反抗的意思。如此一来,他反而狐疑,眯起眼睛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毕妃纤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乌眸流转,凄楚难当。罗夙突然呆了一下,依稀许多年前,那个有相同眼睛的女子也曾这样雾蒙蒙地看过他,看了他这样一眼,然后长声大笑,最后──她疯了。 罗夙不禁快步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入手的那只手冰凉纤细,处处透露着柔软无依,不知为何,他心中一悸。 “有,我有话要说。”毕纪纤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想跟你说──对不起。” 罗夙的手紧了一下。 “对不起。”她重复道,“第一句代我娘跟你说,因为她背叛了婚姻和幸福,失去了对你的忠贞。第二句是我对你说,因为我毫无道理地怨恨了你这么多年。无论如何,我八岁前是你养大我的,虽然你冷落我和娘,但没有你,我们早就流落街头饿死了,生父不及养父恩,谢谢你。”她说着,屈膝跪了下去。 罗夙连忙后退一步,怔怔地瞪着她,眼中的暴戾、愤恨、厌恶之色一瞬间就淡了。 毕妃纤非常虔诚地拜了三拜,她每拜一下,罗夙的眼角就抽搐一下。 最后,她抬头道:“也许说出来你不会相信,这十八年来,一直是因为对你的思念和对重聚那天的期待,才让我锲而不舍地坚持下来的。我一直渴望你能看我一眼,或者,抱抱我,温柔地对我说说话,就像其他普通人家的父亲和女儿一样。” 罗夙别过了脸,他的衣袍在轻轻抖动,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其他。 “当你让我去涵天城帮你办事时,我真的觉得好高兴,我学艺十年,终于有为爹爹效命的机会……只要你高兴,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做什么都行。可是,我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杯毒酒,以及天罗地网的追杀……那时我真的很恨,我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和侮辱,你怎么可以把我对你这样真诚的一颗心,用那样不堪的方式毁去?”毕妃纤昂着头,哽咽得几乎说不清楚字,她深吸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继续道:“但是现在,获知真相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一直以来为之奋斗为之努力的目光忽然间就那样消失不见了。我……我、我……你要我的命,其实不需要什么毒酒追杀,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一句话,我就会给你的。爹爹,我会给你的……” 毕妃纤越说声音越低,忽地一反手,自腰间抽出软剑刎上自己的脖子,血光顿现,在最后那刹,罗夙突然出手一拍,软剑折断,毕妃纤软软倒入他怀中。 剑伤极深,鲜血不断地涌出来,濡湿她的衣服,和他的衣服。罗夙的眉眼,在那一刻有了动容。 “爹……”毕妃纤绽出一个笑容,喜悦道:“我渴望你像现在这样子抱着我,渴望了很多、很多年了……” 罗夙闭起眼睛,仰天长啸,又是痛苦又是愤怒地吼道:“苦肉计对我无效!我不会上你的当的,对我无效!对我无效──” 然而,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他抱住了怀里那个脆弱的身躯,却最终没有放开。 戴柯渐的眼皮突然一阵狂跳,手里的棋子掉到了地上。 淮素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俯身将棋子捡起来。 戴柯渐挠挠耳朵,苦笑道:“我又输了……‘他们说你的棋艺是殷惟十二城里最好的,我现在信的。” “城主错了。” “错了?哪错了?” “殷惟十二城公认的第一棋手,乃是已经仙逝的老城主。” “哦哦,你是说我爹……嗯嗯,他的确精于此道。” 淮素淡淡一笑道:“但依属下看,城主并不逊色于他。” 戴柯渐眉眼都开始笑,“这算是恭维话吗?” “不是恭维,是事实。”淮素将棋盘一推,起身走到窗边道:“天帝的圣旨应该快到了。” “应该是吧。” 淮素回头,眼睛明亮如星,“城主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不就是罢职吗?有什么好担心的。”戴柯渐伸个懒腰,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到窗旁。此时为亥时三刻,天上繁星如棋,这人生,又何尝不是一盘棋? “城主之所以不担心,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有事,对吗?”淮素的微笑里多了些苦涩的味道,但举止依旧无可挑剔地优雅,“那盘棋,虽然是城主输了,但这局棋,似乎是属下我,输了。” 戴柯渐打了个哈哈,拍拍他的肩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不需要这么介怀。而且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无法断定结局。” 淮素凝视着他的眼睛,忽而自嘲地一笑,转眸看向一旁无聊地坐着拨香灰的黎忧忧道:“我一直很想知道,表小姐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黎忧忧听到点她的名字,抬头扬了扬眉毛,“你不是一直在怀疑我吗?还派了吹拉弹唱四个白痴监视我。” “但即使这样,他们依旧拿你无可奈何,不是吗?” 黎忧忧嫣然道:“这句恭维话我爱听。实话实说,我是涵天城的死士。” “死士?” “没错。舅舅生前秘密培养了一帮死士,他们负责监视大臣、探听消息、卧底、朝中行走以及战斗,而我就是他们的统领。舅舅死后,我们直接听命于表哥。” “又是老城主……”淮素低头,喃喃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再抬头时,表情已不复之前的那么潇洒,“那么,城主之所以一直以来假装玩世不恭,也是出自老城主的授意了? 戴柯渐微微一笑,黎忧忧替他做了回答:“哦,这事跟舅舅没关系,是表哥他天性如此而已,我没见过比他玩心更重的家伙。你也不用觉得气馁,如果不是因为我身份特殊,只怕我也会被他骗了过去。”说着横他一眼,悠悠道,“不过,好像毕姑娘是惟一的例外,一早就发现了他的秘密,可惜,她没有告诉你。” 淮素的眼角一跳,已有些不悦,“她不是我的属下,没有事事向我汇报很正常。” “其实有件事我很不明白,可以请教吗?” “表小姐请问。” “罗依来时,带来了安罗城的一万精兵,全部秘密隐入西军营那边。其实你不必煞费苦心地设计什么美人计,最后还牺牲了那么个大美人,只要拿着兵符连夜政变,当时我不在城里,表哥又没有准备,必能一举成功。为什么你不用那么快捷便利的方法?反而一直拖啊拖的,延误了良机?” 淮素闻言轻笑,摇头叹道:“因为我太沽名钓誉,这个理由够不够好?” “你倒真是坦白。” “我不愿背负弑主的罪名,所以宁可慢慢等,等到城主身败名裂,由天帝下令撤位。只是枉我机关算尽,还是没能斗过老城主,他不愧是我自小起就最崇拜最敬畏的人。” 戴柯渐道:“既然事情都已经摊开来说清楚了,你还有其他想说的吗?” 淮素沉默,许久后笑了一笑,“成者为王败者寇。这一局,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戴柯渐凝视着他,缓缓道:“你应该已经知道那道圣旨不是为了罢免我而来。” “是。” “那么,就请君慢慢等旨吧。”戴柯渐说完,携同黎忧忧和小吃一起走了出去,反手将门关上。 黎忧忧道:“就这么让他待在里面?不怕他做出什么其他事情来吗?我总觉得淮素不该这么容易就束手就擒。” “那你就不了解他了。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重名声重于一切,与其背负恶名逃跑,还不如从容赴死。”戴柯渐神秘地笑笑,“可惜,他想死,我还不肯成全他呢!没了他,这么大个城的包袱我交给谁去背?” 小吃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这边的事总算告一段落了,不知道毕姑娘那边怎么样了。” 戴柯渐一震,先前那种不祥的预感再度袭来,直觉告诉他,毕妃纤出事了! 毕妃纤在梦境里第三次看见那个女童。 这一次,她可以走过去,慢慢地靠近她,伸出手,轻轻地搭住她。女童抬起脸,乌黑的一双眼睛里,有她现在的影子。 女童问她:“人,为什么活着?” 她想了很久很久才回答她:“为了爱。” 因为爱母亲,所以在母亲变疯了的那段岁月里依旧孝顺听话;因为爱父亲,所以容忍他那样漫不经心的对待。努力告诉自己不要记恨,不要因受过伤害就变得偏激。可是结果又如何呢?十八年来的坚持和等待变成了一个笑话,辜负了恩师的教诲和期望。信仰一旦消失,生存就变成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行尸走肉,没有目标,浑浑噩噩。她的爱消失了,该怎么继续活下去? 女童的眼眸深深,忽然流下泪来。 毕妃纤抱住她,低声喃喃:“如果早知道结局会是这样,我不会对你要求这么严格,不许你哭,不许你闹,不许你放声大笑,让你十多年来一直压抑自己,活得像个表情单一的木偶……你会不会怪我?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一次,我宁可你纵情任性,没有拘束,只为自己而活。” 女童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哭,哭得双眼通红,没有声音。 那些眼泪,分明流在了她的心里。毕妃纤咬住下唇,呆呆地看着女童,忽然间,一个声音叫她:“毕妃纤──毕妃纤──” 她扭过头,触目所及是大片金黄色的稻田,没有人影,然而那声音一直在不停地持续着呼唤她的名字:“毕妃纤──毕妃纤──” “谁……谁在叫我?” “是我,你听不出来吗?听不出来吗?听不出来吗……”满世界都是那人的回声,那般熟悉,分明曾经萦绕耳旁,可为什么她想不起来? 她再回过头,却发现那女童不见了,这下可是吃惊非小,连忙拔腿四处寻找,哪里去了?哪里去了?她的童年哪里去了?把她的童年还给她啊,还给她…… “嘘──嘘──”有人压低了嗓子,声线润滑得像在蜂蜜中浸泡过,一直流进她的耳朵,然后再弥漫到她空荡荡的心里。那人说:“不要找了,不好的东西就丢掉好了,有更好的在等你,你看不见吗?在这里呢,感觉不到吗?” 那人拉起她的手,贴上一个温暖的部位,它在一下一下沉稳地跳动着,那是人的心。 她下意识地缩手,却被对方抓得更紧,扑通、扑通,心跳声逐渐与她相连,让她原本已经衰竭的呼吸随之慢慢地恢复回来,扑通、扑通,那是生命独有的天籁。 “毕妃纤……”那人唤她的名字,低低柔柔,“要醒过来啊,一定要醒过来,才能找到好东西啊。它在等你,在等你呢。” 毕妃纤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高的额头,皮肤光滑,没有皱纹,然后是一对微微上扬的眉毛,不笑时也含了三分笑意的明亮眼睛,望着她,望定她,难掩惊喜:“好乖,这么听话。” 毕妃纤不说话。 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了,焦急道:“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太痛了?还在痛吗?告诉我哪里不舒服……” “你……骗人……”毕妃纤虚弱地说。 “呃?” “好、好东西呢?在哪里?我没有看见。”她的声音像极了委屈的小孩,还带着一点点嗔怨。 然而戴柯渐听后却大松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道:“差点被你吓死……好东西就在这里啊,你看不见吗?” 毕妃纤的表情还是有几分呆滞,愣愣道:“你是指你自己吗?” “当然。”戴柯渐眉飞色舞道,“这么大一个绝世宝贝摆在你面前,难道你还能找出比我更好的东西来?” 毕妃纤凝视了他许久,说出一句话来:“你……好……无聊。” 周围笑声顿起,四个脑袋刷刷刷地探入视线,正是吃喝玩乐四小厮。 小喝道:“少爷真惨,跑瘫了八匹千里马将心上人接回来的结果就是被对方说了一句无聊。” 小玩道:“是啊是啊,当骗叟把毕姑娘从车上抱出来时,少爷的魂都飞了一半,脸色那个白啊,比毕姑娘还要可怕。” 小乐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三天来不眠不休地陪在床榻旁守着的,眼巴巴等着对方醒过来了,对方却不领情哪。” 小吃最后总结道:“综上说述,我认为少爷完全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他喜欢毕姑娘,可毕姑娘却不喜欢他。” 戴柯渐咳嗽一声,站起横了四人一眼,慢慢悠悠道:“我有让你们插嘴吗?” “少爷发火了,怎么办?” “还怎么办?逃吧!”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迅速消失在门后,屋里只剩下了毕、戴二人。 “我是怎么回来的?” “你不记得了?”见她摇头,戴柯渐柔声道,“罗夙最终还是心软放过你了,但他又不想再见到你,所以就让老哥把你带回来了。” 毕妃纤的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久久不说话。如何形容她现在的感觉?是感动于罗夙最终的心软?还是觉得随着那自刎的一剑,前尘往事就都那么过去了,从此与她再无关系?一时间脸上表情变幻不定,难分悲喜。 戴柯渐抓抓头皮,咳嗽道:“嗯,那个,幸好你醒了,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师父交代。” 毕妃纤果然上当,被这句话吸引回了注意力,“你为什么要向我师父交代?” 戴柯渐将一个匣子递到她面前,掀开盖子后,四枚发簪闪烁生姿,“这套簪名为七夕。” “我知道,是方翁送给我师父的贺礼。可是,它们为什么会到了你手上?”见他表情那么古怪,毕妃纤越想越狐疑,“你不要告诉我是他特地给你的。” “哦,你猜对了,恰恰就是他老人家送给我的。” “为什么?”话问出口她就后悔,这个轻狂少年抓了这个柄不知道又会扯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笑话她。毕妃纤一时间懊恼不已。 谁知戴柯渐听了不但没有笑,反而一改轻浮之色,一个字一个字道:“聊以七簪,以book/32389/ 博卿欢。” 聊以七簪,以book/32389/ 博卿欢。 毕妃纤垂下眼睛,觉得耳根发烫,像火般地烧了起来。再抬眉,那双眼睛还在直直地看着她,看定她,看住她,须臾不眨。于是她抿了抿唇,一把夺过匣子道:“可是七簪被我折断了一簪,怎么办?” 她收了匣子,就代表她收了他的心意,戴柯渐哈地一笑,自身后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枚玳瑁簪来,“你是指这个吗?” 毕妃纤惊讶:“哪来的?” “簪断了,人却是活的。老哥还在,让他照样子再做一支,不是件难事吧?”戴柯渐说着又拿出两枚来,“你房里藏的那两支,我也一并拿过来了。哈,嘴里说不稀罕我送的东西,但却收藏得那么好……老师,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好?” 毕妃纤脸上一红,接过三枚发簪放入匣中,七枚簪子终成一套。 聊以七簪,以book/32389/ 博卿欢。 她仰起脸庞,在戴柯渐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直到此刻,女童和安罗城的回忆才终于从她的梦魔里彻底抹去。 四颗脑袋在窗外探头探脑,议论纷纷:“如何如何?成了吗?” “成了成了,毕姑娘收了少爷的定情之物了。” “这对冤家总算是凑到一起了,没有辜负我那么久来的苦心啊。”小吃不胜唏嘘地叹道。 “咦,这关你又什么事?” “笨啊,当初少爷不是很发愁吗,毕姑娘成了他的老师,该怎么亲近呢?还不是我给出的主意,说只要让她嫁人就行了?她一嫁就不再是少爷的老师了嘛!为此我还故意让城里的公子哥们各个把自己画得丑些,让毕姑娘看不上眼,好让少爷突显出来……唉,我这番用心,真是良苦啊……” “说起这个,我们也出了不少力啊!” “对对,要不是我们假装在屋子里跟少爷说话,少爷怎么扮成那个面具人去屋顶勾搭毕姑娘?” “不要用勾搭这两个字那么难听啦,那叫赏风弄月,偷香窃玉……” 大功终告成。 尾声 神机阁,两人边喝茶边对弈。 一只鸽子飞进来,青袍男子伸手取了鸽子腿上的书信,展开看后,笑意渐浓。 对面的红衣妇人道:“事情如何了?” “天帝下旨,封柯渐为逍遥侯,命其以博山一脉为礼厚葬罗依。” “这小子因祸得福,职位不降反升,真是好命。” 青袍男子继续道:“但受封第二日,逍遥侯便从涵天城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其师毕妃纤。所以现在城中事务,交由总管淮素处理。” 红衣妇人奇道:“那小子带妃纤私奔了?他们会去哪?” “天大地大,以他们的本事,何处去不得?你不必担心。” 青袍男子好心安慰妻子,却换来妻子一个白眼:“老实说,我根本就不看好这一对,戴柯渐的性子太皮了,就爱瞎胡闹,不知道会不会好好照顾妃纤。偏你非要说那小子有灵性什么的,想许个暗亲,弄这么一出乌龙来。反正这门婚事,我是不大乐意的……” 正在唠叨,却听窗外一声轻笑,一懒洋洋的声音道:“糟了,阁主夫人对我的印象似乎不太好,怎么办?” 另一声音道:“不得无礼!师父,师母,徒儿回来啦!” 红衣妇人表情错愕地推开门,见一对璧人庭中而立,少女眉目如画,巧笑盈盈也就罢了;少年更是风神灵动,眉梢唇角尽是暖洋洋的笑意。 正是毕妃纤和戴柯渐。 一对璧人。 后记 也许有人会问:那罗夙和毕妃纤之间,就没下文了吗?答案就是:是啊,没下文了。人生不是毛线,有线头就必然有线尾,很多事情,遗留在风中,徒生了一声叹息。 并不是每个心结都解开后才算圆满,并不是每个心愿都实现了才叫幸福。 抓住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只手,无论路上风雨多少,彼此握了对方的手一直走下去,那就已经足够。 如果一个人,能让你在心情最不好的时候笑起来,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你爱上他吗?喜欢嬉笑间将一切都掌握在手,看尽人生又享受人生的角色们。所以,希望你们能和我一样喜欢戴柯渐。至于女主角,她也许不够聪明,不够坚强,不够豁达,不够从容。但是,她是幸运的。她很幸运地碰到了戴柯渐,那就足够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