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洗清秋》 楔子 我只是那样, 很不幸地经历了朝代的追伤。 清秀理想—— 从葱荣,寂寂地,走向寂寥。 你的宿命,在浮光中呈现沧桑。 洗碎我,一地的秋色, 与, 暮野朝霞。 怎么能够啊! 呵,怎么能够啊! 任寒露目睹你的苍白与,我的凄凉。 江湖信美,问何处是我故乡? 可还我,那一场——艳艳风华。 ——题记 第一章 重重,叶重重。 风未起,雨已落,即浓且郁的气流,给万物都凝上了厚厚一抹忧色。 重重,秋叶重重。 是窗外园中的风景,也是窗内女子蹙起的眉头。 她的名字就叫重重——叶重重。 名震一时的随园的小公主,笑客山庄的大小姐。人人提及时,都会用又羡又妒的神情说:“叶重重?天底下还有谁比得了这个女子的风光?” 少女时的白袖红缨枪,及笈后的碧衫银丝剑,和现在的青衣紫叶罗,叶重重就是江湖里的一个美丽传奇。 而她凝望着窗外的秋雨,却是那般的重重——心事重重。 ———————————————————————————————————————— “小姐,照你的吩咐,那几盆素菊都收进来了。”年幼的侍女碧落不仅有张稚气未脱的脸,还有同样清甜的声音。 山庄里的管家田嫂本来担心她年纪太小,怕照顾不好小姐。但是叶重重却执意要她,她说喜欢听碧落的声音,就像她从前…… 于是十五岁的碧落就这样留在了最矜贵的大小姐身边,她时常很专注地观察她的小姐,看着叶重重是如何寂寂地凝视着窗外的风景,打发掉无数个早晨和黄昏。 “嗯。”只是轻轻地颔首,神情清浅得近乎木然。 “小姐,田嫂说今天晚上会有暴雨,天气变得骤,要你多注意身子。” “嗯。” “还有小姐,田嫂说你今天出门时最好坐马车去,晚上会刮好大的风哪!” 叶重重这才回眸看了碧落一眼,但也仅限于一眼,“不用了,我这就起身。” “啊?那,那我现在就去拿伞!”小丫头急慌慌地跑了出去,不一会跑回来,说道:“小姐,田嫂说她不放心,还是让我跟着你……” “不用了。”叶重重接过她手中的湘妃竹伞,撑开走出去,外面的雨比想象中的急,手一时没握好,半边伞面倾了下来。 碧落看见这一幕,又紧张起来,“小姐,还是让我陪你去吧……” 叶重重没有再答,径自走了出去,一路上,碰见的每个人都向她恭敬地行礼,无论是山庄里的下人,还是客人。 她沉静的脸上没有表情,走在雨中像个恍恍惚惚的影子。 刚出笑客山庄,就开始起风了。 短短的山路下去,是洛城最繁华的一条街,而此时,所有的店铺都大门紧闭,一家客栈门檐前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悠悠晃晃,然后终于承受不了风力,掉到了地上,几个翻滚,灯火被雨水打灭。 这一路走过去,竟如此凄清。 叶重重叹了口气,接着就听见了车马声。抬头看去,远远的长街那头,来了驾华盖轻车,车前拴着两盏青铜明灯,直把前方的道路照得——片亮堂。 这样的雨天,居然也有人如她一样出门在外?叶重重凝视着那驾华盖轻车,恍恍惚惚地想着。 车子不紧不慢地从她身边走过,一派从容悠闲,并不因恶劣的天气而加快进程。叶重重向前走了几步,那驾华盖轻车却忽然掉了个头,往回走,走到她身边,有意无意地跟着她。 叶重重停了下来,仰起脸望着车窗,那儿被锦裘所遮,什么都看不见。然而却有一个声音,温润似水地从车内传了出来,“风雨凄迷,可要我载你一程?” 很好听的一个男音,不仅温润,还带了些优雅的清贵。 叶重重有些迷惑于那样动听的声音,思绪一下子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车中人见她迟迟不回应,以为她没有听清楚,就又重复了一遍:“风雨凄迷,姑娘可需我载你一程?” 姑娘?叶重重自嘲般笑了笑,当一个女子二十六岁但仍未出嫁时,就已不适合用“姑娘”二字相称了。她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华盖轻车停了一会,最终放弃,掉头按着原来的路程渐行渐远。 而这条长街也终于走到尽头,往右拐,道路渐行渐窄,青石地板越来越残缺,然后延绵成泥土,为杂草所覆盖。 丝履踩在地上,泥浆就溅污了裙摆,一种透心的凉慢慢地从脚底心升起,这条路越走越崎岖,越走越肮脏。 西北角的秀人坊,本是洛城最贫穷的地方。 然而贫穷,并不代表清冷。虽是这样的风雨黄昏,还是有很多店铺开着门,昏黄色的灯光从破落的纸窗里透出来,夫妻拌嘴的声音,小孩啼哭的声音、讨价还价的声音、群殴打斗的声音……种种语言,汇集成了此处的热闹。 叶重重撑着伞走过去,一路上有很多双眼睛隔着窗户打量她,一个红衣小孩对他妈妈说了句:“妈,你看那个姐姐又来了。”年轻的母亲盯着叶重重华美的衣衫,眼里尽是羡慕之色。 也曾经有小混混贪婪地打过她的主意,但是当他们的拳头刚挥出去,人就被反抛着向后滚了好几个跟斗摔得脸青鼻肿时,他们才知道眼前的这个看似文弱的闺阁千金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从此秀人坊没有人敢再冒犯她,冒犯这只走进鸡窝的凤凰。 小路走到尽头,一面招牌旗在风中不住地飘,因为太过肮脏而看不出原本究竟是什么颜色,只能牵强地分辨出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个字——边缘赌坊。 叶重重掀帘,走了进去。 浓重的臭味扑面而来,包含了男人的体臭汗水味、女人廉价的脂粉味、劣质酒的酸味和很多东西腐烂了的气息。然而屋内的人因为习惯都不介意,依旧大声吆喝说笑,大口喝酒骂人,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红红地盯着桌上的骰子、牌九,或是豌豆。 事实上,越贫穷的地方,赌业越兴盛。这间边缘赌坊虽然破旧,但是生意却非常好,里面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几乎没有可行走的空间。 叶重重站在门口,目光习惯性地朝东北角落飘了过去,果然,“他”在那儿。 那是赌大小的一桌,赌徒们吆喝得也最大声。 “大!” “大!” “小!小!”…… 仿佛只要把嗓子吼破了,就能如愿得到自己所要的点数一样。 只有“他”,是沉静的。 沉沉静静的一张脸,虽然因为很久没刮脸而长满了潦倒的胡渣,但是一双眼睛依旧清晰,呈现出超脱俗尘的一种干净。而这种干净,与整间赌坊完全格格不入。 赌坊里的伙计一见到叶重重就兴奋地跑了上来, “小姐你又来了!小的这就给你搬椅子,您坐您坐!”两三个伙计忙不迭地挤开臃肿的人群,腾出地方来放了把椅子给她坐,待遇一如女王。 陌生的赌客没见过她的,就小声地嘀咕:“这谁呀,看模样不像是来赌钱的啊!” 马上另有声音回应他:“嘘,噤声,人家的事少管,赌钱吧!” 赌钱吧,不管闲事,只关注下赌那一刻的刺激和开局时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感慨,多少人的灵魂从摇曳着的盅里,随着骰子一点点地堕落与消弭。 而“他”,沉静的脸下又掩藏着怎样的沉沦? 叶重重的目光黯淡了下去,然后就有伙计捧着账册凑到她身边,涎着脸笑道:“小姐……你看,这个……是不是……” 她朝上面瞥了一眼,看见了“四十三两七钱”的数字,也看到了下面的红泥指印。 叶重重从袖里取出一锭银子交给了伙计,那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地合上账册走了,边走边自言自语道: “真是好命的小子,赌输了多少钱都有人替他还,真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哦——” 那声“哦”拖得很长,另一个伙计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道:“有本事,你也去找一个啊!”三五个汉子开始放声地笑,但是当叶重重的目光淡淡地扫到他们脸上时,笑声就停了下来。 对于叶重重,他们有种莫名地畏惧,不只是因为她的武功,还有她浑身所散发出的气质——那样的高贵,容不得任何亵渎。 碗盖开了,那一局居然是豹子,通吃。所有的人都顿首叹息,开始骂爹骂娘,只有“他”依旧一副凉凉的表情,站起来拂拂衣袍走了出去。 叶重重跟上前去。 外面的雨比来时更大,几乎是帘子一掀,风就猛灌进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叶重重下意识地伸手遮了一遮,眯着眼睛看去——他双手抱臂在雨里慢吞吞地走着,像是闲庭信步。 叶重重迫了上去,将伞撑到他头顶上,秋水深深,颇多哀怨。 那个人却全没理会,当她不存在地继续前行。 “你今天歇得好早。”像是有意无意地搭讪,但其中掩盖了多少女儿心事? 可是,对方仍然不回答。 很长一段时间沉默后,叶重重又轻轻道:“那几盆素菊已经开花了,我下次来时带来给你瞧瞧吧?” 仍是没有回音。 很短的一段路程,转眼就走到了终点。终点处,几间茅屋残破不已,在狂风中摇摇可坠,还没待人去推,破木板门就已“哐啷”一声掉了下来。 他依旧抄着手悠悠地走进去,根本不在意屋子已经没有了门。 多长一段时间了,他的生命里似乎已经没有了欲求,无论什么事都已不放在心上。可是他越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就越是令她心痛得无法自已。 一切怎么会走到这般地步? 叶重重收起伞,把门板拾起来重新安回去,雨水很快淋湿了她全身,衣裙和手上全是泥污,然而他连一眼都不看,径自躺到床上闭起了眼睛。 “好了。”叶重重直起身子,看着他,重新撑开伞道:“我走了。” 依旧没有回答。 她深吸口气,唇角浮现一丝苦笑,转身用着与来时同样缓慢的步子一点点地离开。 床上人的眼睛睁了开来,直直地看向屋顶,一只蜘蛛在勤勤恳恳地吐丝补网,然而这边的线刚连回去,那边又被雨水打断,于是它就爬来爬去,忙得不可开交。 唇角轻轻地勾了起来,像嘲笑又像感叹,他的手垂到地上捡;了块小石子,然后轻轻一掷—— “啪”的一声,网被彻底撞破,蜘蛛和石子一起掉了下来。 ———————————————————————————————————————————— 回程和来时一样的孤孤单单,只是更多了几分疲惫。 每天,惟一的期待仿佛就是从笑客山庄走到边缘赌坊见他一面。然而等到见完回家时,心就更加空荡荡的没了寄托。只好期待着明天的到来,又可以走去看他。 有时候也会自问——见到了又如何?一个自持着不愿说出心事,一个淡漠得完全陌生。这样的见面和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十年了……呵,十年了……若没有这份等待与期盼,叶重重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下来。 也许她应该在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中与随园一起埋葬,那样才能表现出她的理想是何等的坚贞不渝。 然而她却因为其他的事情错过了,结果只剩下满园的废墟残骸,还有随园一千三百六十二位兄弟姐妹的尸体,感觉就像是自己——独自逃生……他们为守卫家园壮烈地死去,而她却活了下来! 叶重重痛苦地闭起了眼睛,浑身开始颤抖个不停,几乎站不住。然而立刻有双小手扶住了她,碧落清脆如铃般的声音唧唧喳喳地响起:“呀,小姐,你不舒服吗?你是不是着凉了呀,怎么脸色那么差?手脚那么冰?幸好田嫂不放心,叫我出来接小姐,否则小姐就这样晕倒在街上也没人知道呢!” 叶重重任由碧落相扶,此时的她,虚弱得只想找个肩膀依靠。 然后一挪一摆地回到笑客山庄,离大门还有三丈远时,就见先前遇到过的那驾华盖轻车正好从庄内出来,沿另一条山径走了。 叶重重愣愣地望着那驾华盖轻车,碧落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惊讶道:“小姐你认识那辆车子?” 叶重重摇了摇头,目光却更疑惑。 “呀,小姐你原来不知道啊!那是非凡公子的马车呢!” 非凡公子? 叶重重轻皱了下眉头——一个起这样名字的人,必定是非常自信和骄傲的。然而,她素来对太骄傲的人没有好感,尽管她自己也曾经年少轻狂过。 碧落见小姐感兴趣,连忙把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小姐你不知道,非凡公子他长得好美好美哦!以前山庄里来过的所有翩翩公子加在一块,也比不上他一根手指头!” 叶重重微微一笑,没有答话。一个男人的容貌怎么可以用“美”来形容?碧落毕竟是年纪太小了啊,十五岁,哪里真正懂得什么美丑。 “听说他武功很高,当今天下可排人前三名中!小姐你不知道,非凡公子来时,连庄主都亲自到前厅迎接了哪!” 叶重重这才真的惊了一惊。记忆里,能令父亲恭身相迎的人屈指可数,而那仅有的几个人中,大多年已花甲,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踏足笑客山庄时,还非常年轻,年轻得连漆黑的眼睛里,还没有带多少的深沉…… 想到这时,她忽觉心中一痛,不敢再往下想,当下急走几步,几乎是冲着进了山庄的大门。 一个年已四旬的青衣妇人站在防风檐前相迎,见到她时便对身边的仆人道:“去告诉庄主,大小姐回来了。”然后将一袭白狐披风披上她的肩膀,柔声责备道:“这么冷天出去,怎么也不多穿点?万一病又发作了可怎生得了?” 叶重重默默地承受着青衣妇人的怜宠,并不做声。青衣妇人仔仔细细地为她扣好扣子,上下打量了一遍见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去,道:“庄主在书房等小姐多时了,有事相谈呢。” 叶重重微微一愕,“田嫂,知道是什么事吗?” 青衣妇人田嫂笑了笑,神情颇多暧昧,“好事!小姐快去吧,莫让庄主等久了。” 叶重重走了几步又回眸,不知道为什么,田嫂脸上善意的笑容却令她觉到了不安。 很不安! —————————————————————————————————————————— 绕过游廊和前花厅,叶重重一路上诸多揣测,莫名地感到压抑。 然后终于走到了父亲的书房,此时天已黑透,房内却灯火如昼,一片明亮。 叶重重正要敲门,房门就朝里打了开来,叶得添高大伟岸的身子出现在门口,见到女儿便笑了,“今天回来得很早,比我预料的还早了半个时辰。” “爹爹,您找我?” “进来。”叶得添转身回到书桌前,冲她招了招手。 叶重重走了进去,看见桌上摆放着三个锦盒。 那是三个做工极其精致华美的锦盒,第一眼瞧见就让她联想到了适才所见的非凡公子的马车,属于一种同样的清贵气息。 看着女儿迷惑的容颜,叶得添开门见山道:“这些是非凡公子刚才送来的。” 叶重重“哦”了一声,仍不明白其中究竟有何意图。 “你不看看盒里到底是什么吗?” “好。”叶重重伸手打开了第一个盒子,珠光顿时灼亮了她的眼睛, 盒中之物,竟是七珠连环!武林三大瑰宝之一的七珠连环!解毒圣品,价值! 叶重重的眼睛迷离了起来,叶得添注视着女儿脸上表情的变化,缓缓道:“非凡公子知道你从小为疾毒缠身,一直未能根治,所以特意送上七珠连环,只要你每天临睡前含一颗在口内,七日之后,残毒必解!” 叶重重笑了一笑,却很是云淡风清,“何必呢,这七颗珠子拿了出去,每一颗都能救得一条人命。七颗都用来解我的毒,浪费了。反正我一时间也死不了的。” “你这个孩子……唉……”叶得添叹息,叹出他眼角的皱纹,和眼中的沧桑。 “我看看第二件礼物吧。”叶重重连忙把话题转移开去,掀起了第二个锦盒的盖子。她的指尖顿时起了一阵轻颤,“潋滟山色映残阳,清波水灵光……竟是随园的曲谱……竟是随园的曲谱……” “你十年来都想找回昔日随园妙绝天下的乐谱,此番终于遂了你的心愿了!” 叶重重呆呆地看着盒f里书页都开始发黄的陈旧曲潜,许多往事都在刹那间涌到了脑海里,如闪电般飞过,又很快地隐没。 随园——她曾经年少飞扬的时代,在漫天火光中灰飞烟灭。如今,即使再见这曲谱,又何处寻找昔年的一百零三人共同演奏? “他想要什么?”叶重重开口,声音木然得像在空气中漂浮,“他送了这么两份重礼而来,想换得什么呢?总不可能凭白无故地把它们送给我吧?” 叶得添打开了第三个盒子,推到她面前。 叶重重往盒内看了一眼,然后就笑了起来,笑得讽刺又冷酷,“他想娶我?呵呵,他竟然想娶我……” “重重……”叶得添沉声道,“不要这样,重重,这是好事。” “是啊,这是好事,当然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你二十六岁的老女儿终于有人要了!” “重重——”叶得添的表情几多痛苦,“你要为父说些什么呢?你要为父怎么做?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想法,为父只是希望你能够幸福。非凡公子的人品家世都是人中龙风,无可挑剔……” “他比不上萧离。”冷冷的一句话窒息了房间里所有的声音。 叶重重直视着自己的父亲,眼睛清亮如星。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他,比,不,上,萧,离。”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叶得添合上了第三个锦盒的盖子,缓缓道:“不管如何,我希望你见非凡公子一面,再作决定。” 叶重重的眼里忽然有泪,“不要逼我。爹爹。” 叶得添长叹口气,将她拥入怀中,一如她还是当年那个稚龄少女,一个需要大人疼惜才能平静下来的小姑娘。“我是你父亲。我永远不会逼你。” 那一瞬间叶重重几乎贪恋这个温暖的拥抱,然而,只是一瞬间。失神过后,又复清明,她推开父亲,道:“好,我答应你,我愿意见非凡公子一面。” 说完这句话后她的目光瞧向了窗户,窗外狂风暴雨,一片漆黑。 今年的秋天为何来得如此快?不过才九月初,夜已经如此冷了。寒流连门窗都遮不住,随着气流沁人肌肤,一直凉到心里去。 忽然间,又恍恍惚惚地想起“他”破落的茅屋,摇摇欲坠的门板。 今夜,不知他会不会冷? 第二章 雨下了一夜,到天明时分才慢慢小了。 叶重重躺在床上,床顶帐幔上的浅紫色流苏轻轻摇摆,一摇一摆间就荡走了韶光和华年。 “小姐,你现在起吗?”一旁的碧落已坐在小凳上绣了半个时辰的花,她直起身子走过去推开窗子,阳光顿时温柔地泻进房内,一切都变得明亮鲜艳了起来。 “啊,今个儿天气真好!小姐你看,兰姐姐她们在花园里放风筝呢!我们也出去玩玩吧!” 叶重重没有答话,但碧落已经习惯于把她的沉默 当做许可,径自拉她起来,为她更衣梳洗。 一边梳头碧落一边道:“对了小姐,昨儿听阿洛姐姐说,非凡公子来庄里是为了小姐你的,是不是真的?听说他想娶小姐?那太好了!小姐若是嫁给非凡公子那样的夫婿,真算得上是佳偶天成了!我昨天瞧见非凡公子时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有这般的人才,才配得上我们家的小姐呢,没想到真给我猜中了,好开心!小姐,你也开心的,是吗?” “你也认为我和他很配?”叶重重的唇角有丝嘲笑。 碧落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当然啊!他人长得美,武功又高,家境又好得不得了,小姐嫁过去啊,肯定不会受苦的。” “难道嫁一个夫婿只要人美、有才、钱多就可以了吗?” 碧落睁大了眼睛,“当然啊,不然还要什么?做人不能太贪心的!” 叶重重望着她纯净天真的脸,心中一酸——是啊,做人怎么可以那么贪心?除了人美有才钱多,你还奢求什么?她蓦然站起,径自往门外走去。 碧落拿着梳子怔了怔,不由叫道:“小姐,你去哪?小姐,等等我嘛——”连忙跟了出去。 一路上,叶重重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从背后看过去,纤细的身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小姐今年比去年更见清瘦了啊……”碧落暗暗地想,心底一阵难过。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愚钝到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有关于小姐的任何心事,都是不敢提及的疮疤、不能明撩的伤痕。山庄上下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她曾经的故事,然后都很有默契地不说。不管怎么样,一个女子如果到了二十六岁仍不肯出嫁,已经足够说明了她的悲哀和凄凉。 只是,依旧很不明白,为什么像小姐那么优秀完美的人儿,也会被伤了心、负了情呢? “你在发什么呆?”叶重重对碧落的拖拖拉拉轻皱了一下眉。 碧落一惊,连忙跑过去追到她身边,“小姐,你放不放风筝?今天风多好啊,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候呢!再过几天就没这么气爽的日子啦,田嫂说会有暴风雨,天气会变冷呢。” 叶重重望了花园里嬉笑着的女孩子们一眼,有点心动,便道:“好啊。” “那我去拿风筝!”碧落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娇小的身子在花丛中看去就像只轻盈的蝴蝶。叶重重看着她的背影,隐隐露出艳羡的神色——真是年轻啊,那么灵巧和充满活力!曾经她自己在这花园中穿梭,也如碧落一样的活泼,不知忧愁。只是韶光,真的会默化一个人的性格,怎么挡也挡不住。 在她默默出神时,碧落拿着一只风筝跑回来了,边跑边叫道:“小姐,你看——”素白轻纱制作的蝴蝶风筝在她手上低低地飞,在四周的五颜六色中绽出别样的风华。 然而叶重重见到那只风筝,却是浑身一颤。 她一把抓住碧落的手,惊道:“你哪找出的这只风筝?” “一直放在阁楼上啊,上次给小姐找书时瞧见,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心想这么好看的风筝脏了怪可惜的,就给弄干净了。果然,今天就能派上用场了!瞧,多好看哪!”碧落推开她的手,在园中小跑了起来,那风筝借助风力越飞越高,比真正的白蝴蝶更夺目, 叶重重的眼睛沉静了下来,仿佛在很久以前,她也在花园里放着这只风筝。那天的风很大,风筝的线绷得很紧,然后终于承受不住断开了,她慌慌忙忙地追上去,追过花园,追过小径,最后蝴蝶风筝在快到山庄大门处停住了,落到了一个人的脚边。 所有的人都惊诧地转过头来,包括她一身隆装的父亲,包括庄内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护卫,包括一顶华丽轿子旁的四个轿夫……但是那只风筝却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到刚从轿子里走出来的那个人的足边。 缎面上绣有银色锦花的一双白靴,干净得不染一丝泥尘,再往上看,那双脚的主人有着同样明洁的容貌和白衣。 她就那样被那白衣少年的风仪所慑住,呆呆地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少年的眼睛漆黑,掠过一丝笑意,他伸出纤长的手指把脚边的风筝捡了起来,然后走到她面前,递给她,道:“这可算是我得到的最特别和美丽的迎接方式了,你的风筝很漂亮。” 声音朗朗的,吐字清晰而明快。 她垂下头,感觉自己的脸一片滚烫,愣了半晌突然一把抓过风筝转身跑了,跑得比来时更急更快,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像要跳出胸膛一样…… 多么记忆鲜明的一幕,闭起眼来,仿佛还能看见那双白缎锦花的靴子,和少年于净到不染一丝俗尘的眼睛。那双眼睛从此后便萦绕进了她的生命,纠缠得很深很深,深到所有的回忆都成了一种负累和痛苦。 叶重重咬着唇,眼睛里升起了蒙蒙一层雾气——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这只风筝竟然还在! 风筝再次轻飞,昔日拾风筝的那个人却又去了何方? “小姐,好不好看?哎呀——”碧落的尖叫声把她的思绪扯回到现实中来,抬眸看去,只见碧落正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她身边田嫂一脸的尴尬失色。 “对不起非凡公子,小丫头毛手毛脚的,没撞到你吧?”尴尬与失色只是为了碧落身后的那个男子。 然后叶重重就听到温润如水的声音响起:“没关系,只是不知道这位小妹妹受伤没有。”来人欠一欠身,扶起碧落,“你觉得怎么样?” “我,我,我……”我了好几声,碧落呀了一声连忙跑回小姐身边,脸上飞红一片。 多么类似的一场相遇——像她十六岁的那年。 叶重重有些恍惚地盯着那个男子,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神志一下子清明了起来。 天! 世上竟会有如此美丽的一个男子! 就在昨天她还暗笑碧落不会用词,小姑娘家懂什么美丑,而此刻,见到这个人后她才知道原来男人也可以用“美”字来形容。 男人怎么可以比女人更美丽?那种美丽,风流得近乎妖异! 田嫂走了过来,柔声道:“小姐,非凡公子求见。” 叶重重看着他,他同时也在看叶重重。叶重重忽然觉得他的眼睛剔透得似乎洞穿了她所有的心事。一种浅浅的害怕与不满在心底蔓延了开来——她讨厌被人看透。 “非凡,见过叶大小姐。”男子微微一笑,行了一礼,举止间的优雅几乎扼住了在场所有女孩儿们的呼吸。 除了叶重重。 最初的惊艳过后,一切又归复平淡。她本是一湖死水,再难起涟漪。如今为这天下罕见的绝色荡开了几丝涟漪,已经很不容易,他还想怎样?想用他的美貌惑尽天下人? 叶重重轻点下头,神情难掩的冷淡。 “小姐,去那边凉亭坐着吧,我为你们煮壶好茶来。”田嫂熟练地引导气氛,指挥侍女们拥着小姐移驾三丈外的“依昔亭”。 八色糕点一字排开,新产的武夷岩茶在小炭炉上滋滋待沸,叶重重的目光一直盯着紫砂壶,过了很久才抬起来看了非凡公子一眼,对方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她的脸上,坚定,却不显唐突。 叶重重挑了挑眉,开门见山,“为什么想娶我?” 微笑在非凡公子的眼中柔柔地溢开,和着那样完美的容颜,很难不令人心动。“我对大小姐仰慕已久,肯盼垂顾。” “仰慕已久?”叶重重冷笑了起来,“对我说仰慕我的人如过河之卿,理由不外是仰慕我的容颜、我的武功、我的家世……你呢,你仰慕我什么?如果你也是那些理由的话,我为什么要格外地垂青于你?” 非凡公子的脸色不变,并未因她的奚落而不快,声音依旧温和,“我仰慕大小姐的执着、坚贞,还有对故园的一种深情。” 叶重重的冷笑顿止,她的睫毛不住轻颤,对方的答案令她意外又感动——执着?坚贞?对故园的深情? 她凝视着非凡公子,缓缓道:“我不知道原来这也可以成为娶妻的理由。” “那大小姐现在知道了。” 叶重重皱眉,才刚交锋就已略逊对方一筹,眼前这个男子温文的笑颜下掩藏着怎样的智慧和坚定不移的原则?她忽然感到莫名的害怕。 “你真的想娶我?”叶重重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我从你的眼睛里看不到真诚?” 非凡公子笑了一笑,勾动的唇线更柔和,“那是因为大小姐并未以真诚之心看我。你在怀疑我的动机不单纯,是吗?” 叶重重蓦地站了起来,一旁的碧落吃了一惊,暗自想着这下糟了,非凡公子这回铁定是得罪小姐啦。谁知叶重重在站起来后却又硬生生的把情绪压抑了下去,转身道:“我累了,要回房去,你们帮我送送非凡公子。” “请等一等。”非凡公子也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我有份礼物要送给大小姐,刚才言语若是有得罪之处,也请看在礼物的分上原谅我。我对小姐绝无不敬之意。” “你已经送过我礼物了。” “不,那是聘礼,这份是见面礼,不同的。” 非凡公子拍了拍手,一个家丁拿着一只鸟架走了过来,架子上一只非常漂亮的鹦鹉正在梳翎。 叶重重看着那只鹦鹉,有点意外——这份见面礼竟是活物! “它会说话,闲时可解解闷。非凡告辞了。”又是那么恬淡地笑了一笑,转身离去,举手投足间的风仪无不完美到了极点,即使是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一丝缺憾来。 叶重重目送着他的浅蓝长袍飘逸在风中,拐过一个弯后消失不见。那只鹦鹉恰好在此时突然说了一句话:“红园引离辞,重重天涯暮。” 红园引离辞,重重天涯暮! 叶重重猛地回头,她盯着那只鹦鹉,心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它怎么会说这两句话?它怎么知道这两句话? —————————————————————————————————————————— 天色渐渐地暗下去,黄昏时分,天边却无晚霞,是该出发了。 叶重重望着鹦鹉,心绪难宁。 非凡公子的见面礼,竟是如此的别出心裁,且一针见血地刺中她的痛处,究竟是何居心? 她已不再年轻,容色虽未衰,但也早失了光华。即使她是天下第一庄笑客山庄的大小姐,身份赫赫那又如何?以他的条件人才有得是更好的姑娘去配,为何非要娶她? 事情不会如此简单,他对她的过去似乎了解颇多,否则,他所送的鹦鹉也不会说出这句“红园引离辞,重重天涯暮”来。 那是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她和……萧离之间的秘密。 若非那个秘密,也许她的一生都会完全不同,尽管她在初见萧离时,就已无可避免地倾心…… 那次她应武林盟主风向晚的妻子水连衣之邀在天涯别庄小住,她所住的地方叫红园,风向晚和水连衣为了表示对她的优待和信任,特申令下属非得她的邀请,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打搅。 然后有一天夜里发生了一些事,一个人刺杀风向晚未遂逃人了红园,那个人竟然就是萧离!就如同谁都不会想到有人竟然敢刺杀风向晚一样,也没有人想得到那个刺客竟然会是尊贵不凡的随园世子萧离,更没有人想到笑客山庄的大小姐叶重重会包庇那个刺客。 没有人敢进红园搜查,她留萧离待了一夜,在第二天黄昏时亲自送他离开。 仿佛那只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在她心中,甚至不觉得有任何对不起风向晚的地方。然而,就因为那件事,从此她和萧离之间似乎有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两人都保留着这个秘密不对任何人提及,彼此心照不宣。 若非那一次纵容和相救,她后来还能不能那么地靠近萧离?叶重重在十年后再思考这个问题,却依旧无法肯定答案。 萧离的心一直飘忽如风,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进入他的眼帘,即使聪慧矜贵秀丽如她——然而她一直被默许留在他的身边,享受着其他女子无法得到的礼遇和宠爱。 红园引离辞,重重天涯暮。 非凡公子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小姐,你今天出去吗?”这次却是轮到碧落催她。 叶重重自恍惚中清醒过来,抬头看去,那只鹦鹉居然睡着了。她在心里暗叹一声,终于决定放弃,事实也是,那只鹦鹉除了那句话外,再没说其他。 “嗯。”她轻点一下头,从碧落手里接过了白孤披风。 “小姐,你还是把伞带上吧,这天看来也不太对劲呢,也许晚上会下雨。” “不用了,如果下雨时我还没回来,你来接我。”叶重重披好披风推门走了出去。 天色越发昏沉,依旧是那条越行越窄的道路,与昨天不同的是,今日路上还有几个行人,只是大多行色匆匆。原来这个世界能享受悠闲的也毕竟是少数人,试问又有几家女儿可以如她这般任性,想不嫁就不嫁,一直拖到二十六岁还虚掷韶华呢? 又或者,如果她不是这个出身,这般心高,是否也就和平常的姑娘们一样,早早地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了,相夫教子,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 一对老年夫妻从她身边经过,男人扶着女人的手,神情间无法描述的体贴。叶重重默默地看着,眼角忽然有点湿润。 风很大,看样子晚上真的会下雨。 叶重重终于走到边缘赌坊,掀帘走了进去。赌仿里依旧喧嚣,但是却不见他的影子。 她怔了一下,就见赌场的伙计挤过来道:“那家伙醉得一塌糊涂,正在后面的柴房里呼呼大睡呢,小姐你来得好,这是他今天欠下的酒钱加赌本。” 叶重重看见账册上酒钱栏里写的是“五十七两八钱”,不由轻皱了下眉,“他今天喝了那么多?” “是,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发了疯似的喝酒,还拉着身边的人陪他一块喝,这不,后面柴房里可醉倒了三个。” 受刺激?叶重重的心“格噔”了一下——难道是因为她?难道他知道了非凡公子向她求亲的事? 刚那么一想,又自行否决了。不,不可能,这件事还没传出山庄,而秀人坊又是个江湖消息如此闭塞的地方,再加上他现在这副事事漠不关心的样子,怎么会知道? 其实种种理由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绝对不会因为她而失态。 一个伙计从后门进来道:“好了好了,那家伙醒了!”刚说完,“他”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后,一脸宿醉未醒的模样,经过门槛时还“砰”的摔了一跤。周围的伙计哈哈大笑,他却跟没事人似的爬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地走。 叶重重上前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或是因为醉了并不清醒的缘故,推她推得很大力,全不给面子。然后那些伙计看见了,继续哈哈大笑。 叶重重的目光中羞愤之色一闪而过,仍被担忧占了上风,跟着他走出赌坊。 就那么一刻功夫,外面的天已黑透,路边各家的灯光有明有暗,照的道路也一段阴一段亮。 拐个弯,远远可见那间破旧的茅屋,街上站着几个打扮得浓妆艳抹的女子,叶重重知道,她们是秀人坊里的******,而且大多容色平庸或芳华已逝,因此也最便宜。 对这些******们,她并不轻视,但也从来不会多留意。 谁知道他走过那些******身边时,忽然一把搂住其中穿的最艳的那个,醉醺醺地道:“是不是一个晚上十两银子啊?” 那******眼睛一亮,喜道:“十两银子?成交!” “好,那跟我走吧!”他竟一把抱起那个******往茅屋走去。 叶重重的脸刷地变白。 依旧是踢开门进去的,门板摇摇晃晃,看样子又要掉下来了。那女子吃吃地笑:“喂,你不关门的吗?” “那道门,关与不关,有什么两样?”他的口齿更加不清。 “可是外面有个姑娘在看呢!”女子说着从他怀里跳下来想来关门,却被他抓住抱了回去,“管她,爱看就看个够好了!来吧……” 立刻传来那女子的尖叫声和娇笑声,房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撞到了,发出很响的滚动声。叶重重看着那扇半掩的门,忽然觉得视线一片模糊。 风很冷,脸上有凉凉的东西一直流到唇角,伸出舌头一舔,淡而无味。抬起头,淅淅沥沥的水珠逐渐地连绵起来,原来真的下雨了。 居然是雨,不是泪。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流不出眼泪,只是视线还是模糊不清,只看得见那扇门在风中吱吱呀呀地被吹开,又合上,合上了,又吹开,周而复始。 当雨水慢慢地濡湿长发,并在白狐毛上凝聚成水珠沿着缝隙流进脖子里时,门正式地被打开,那个女子边扣扣子边袅袅地走了出来,走到她面前时伸出了手,“他说让我管你要钱。” 叶重重不知是什么心情,她只是木然地从怀中取出锭银子,那女子连忙抓过用牙齿咬了咬,眼睛晶晶发亮,“谢啦!”说着一边娇笑着一边扭着腰肢走了。 叶重重静静地站在雨中,好一会儿,屋里传出一阵鼾声,她的唇角动了几下,又复平静。转身,慢慢地离开。 刚走出秀人坊,就看见碧落撑着伞站在一辆马车外仰首张望,见到她顿时跑了过来,惊叫道:“天啊!小姐,你怎么淋成这个样子了!都怪我不好,早知道我该进去接你的,可是你知道,这个地方太复杂了,我都不太敢进去……幸好我明智,叫王叔赶了车子过来。小姐你快上车,把湿衣服换了吧……” 叶重重上车,换衣,沉默地不发一言。碧落见小姐脸色有异,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么一句怯生生的话突然招出了叶重重的眼泪,刚才在凄冷寒雨中都一直没掉的眼泪,却在温暖如春的车厢里催发了出来。 碧落吓了一跳,连忙掏手帕,“小姐,你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哭了?” 她只是流泪,什么都不说。 马车到了笑客山庄,碧落慌忙跳下车叫道:“田嫂!田嫂!小姐她——” 田嫂闻声迎了出来,“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小姐她怎么了?” “小姐她——”碧落刚说了一半,叶重重也从车中走了出来,她一把按住碧落的肩膀,然后转过头对田嫂,一字字地说道:“告诉爹爹,非凡公子的婚事,我答应了。” “啊?”田嫂又惊又喜,顿时给怔在了那里。碧落张大了嘴巴看看她又看看小姐,更是惊诧到了极点。 叶重重深吸口气,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我说——非凡公子的婚事,我答应了。” 第三章 笑客山庄叶大小姐和非凡公子的婚事在七天内传遍了整个江湖。 一时间,街头巷尾,处处可闻对此事的闲谈。众人的反应五花八门,羡慕祝福嫉妒眼红者皆而有之,据说更有好多女子哭得稀里哗啦、寻死觅活的。当碧落把这些小道消息告诉叶重重时,她只是笑,很淡漠地笑,仿佛一切事情与她无关。 房间里的那只鹦鹉翻来覆去还是那么一句“红园引离辞,重重天涯暮”,初听时虽然揪心,但后来听的次数多了,也就越来越麻木。 又是黄昏时分,外面大雨倾盆,天气比前些日子都冷,仿佛一夕间,冬天就来了。叶重重望着窗外的雨,手里狼毫在朱砂中蘸了一蘸,落到了纸上,“夜来恍见灯影瘦,红园怎自娇慵?疏疏一陌露亭东。分明千点泪,古今谁堪同?”笔锋轻轻一转,却是再也写不下去了,眸中倦色更重。 朱砂在纸上千透,被灯光一映,竟变成了暗红,隐隐地透露着不祥。 唇角不禁浮现出一抹嘲笑,喃喃道:“红园怎自娇慵?却是红园……不是随园……叶重重啊叶重重,你还当自己是昔日随园中那个十六岁的填词少女吗?”双手一分,将填了半阕的《临江仙》撕开向窗外丢了出去,纸张的碎片在风雨中四下翻飞,呈现出一种莫名的凄凉。 “小姐,新到的大白海棠,快尝尝,刚刚非凡公子差人送来的。”碧落捧着只金丝盘就的龙风托盘快步走了进来,盘上六角海棠色泽微红,嫩得像要滴出水来。 捧到了叶重重面前,她却推开,将脸避了开去,神情间有着淡淡的厌嫌。 碧落呆了呆,怔道:“小姐你不喜欢啊?那没事,还有其他好多鲜果呢,我再去拿!” “不用了。”叶重重顿了顿,又道:“帮我准备马车,我要出门。” “小姐你怎么又想起出门了?你不是好些天不去了吗?”还想再多问几句,却见小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忙改口道:“好,我现在就去!” 叶重重从书桌前站了起来——去吧,终归是要再走一遭的,或是做个了结,或是继续那样纠缠不清下去。只是不知道自己那么多天没去看他,“他”会不会感到一点在意?哪怕,只是一点点…… 不一会儿,碧落就跑回来说马车准备好了,走到屋檐前刚要登车时,却看见父亲忽然出现在游廊那端。叶重重不禁轻皱了眉。 果然,叶得添走到她面前时看了一眼那辆马车,道:“这种天气还要出去?” 她垂着头,不答话。 叶得添叹了口气,低声道:“快出嫁的人了,少出门为妙。” 叶重重抬起头,目光却不看父亲,“我要出去。” 叶得添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妥协,“好罢,早去早回。” “谢谢爹爹。”叶重重上车,关上门,不愿见到父亲那双哀愁的眼睛。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担忧什么,可是——这一趟却是必须要走的,让事情终止、或者新生。 不得个答案,她不甘心。 车子在风雨里走了盏茶时分,越来越颠簸,离秀人坊也越来越近。顿饭功夫后马车终于停下,车夫王三敲了敲车壁道:“小姐,到啦,前面的路实在太差了,马车没法再进去了。” 叶重重推门,风雨呼地卷了进来,王三连忙给她打伞,她摇摇头,推开了他的手,“把伞给我,我自己进去就好。你到车里坐着等我吧,不用跟来了。” 王三应了一声,把伞给了她,叶重重接过伞,继续前行。 小路被水一淋,软成烂泥,整只鞋都陷了进去,踩在泥浆里,一只脚高一只脚低地走着,恍恍然的感觉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一下轻、一下重,忐忑不安。 这么大的风雨,连秀人坊也没了什么人,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为了节约灯油,好多人家都熄灯睡了,因此一路上阴暗阴暗,几乎分辨不出路来。倒是尽头那边缘赌坊的招牌灯笼还是高高挂着,总算有了点光亮。刚快到门前时,只见棉帘忽地拉开,几个伙计把一个人扔了出来,嘴里叫骂道:“没钱还想赌?你都拖了好几天的债了!看你上次把你那位女财神气走了的模样,估计她是再也不会来绐你还钱了,你呀,也就回家等死去吧……”骂完了一抬眼看见了叶重重,顿时都愣在了那里。 那人“砰”的一声落到地上后就没再起来,叶重重心中一痛,看着赌场伙计,目光冷如冰,“你们就这样对他?” 其中一个立刻换上副笑脸跑过来扶起地上的人,一边扶一边道:“瞧我这该死的,真是对不住您,小人就这么一副臭嘴,多包涵多包涵。” 另一个伙计凑上来也讨好地道:“那位小姐您可总算来了,您那么多天没来,俺们都担心坏了。您是知道俺们赌场的规矩的,历来是不能拖欠的,以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给他赊账,这次……” “他欠了你们多少银子?” “不多不多,正好二百五十两。” 叶重重拿出张银票,伙计接过了,边笑边返回门里去。 那个人歪歪斜斜地站在地上,忽地发出了一声轻笑,“二百五十两,哈,没想到我还值二百五十两,没想到我竟值二百五十两。”怪怪的笑声中,一摇一晃地向前走。 叶重重呆了会,又跟了上去。拐弯,这次的街头没有******。他就一路地走回茅屋,刚要进门时,叶重重忽道:“我就要嫁人了。” 身影停了停,然后发出和之前同样的一声轻笑,他伸出手去推门,看样子仍是不准备回话。 叶重重的眼睛变得说不出的痛苦,她又道:“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他扯下墙上的一根稻草,放在嘴里吊着,继续往屋里走。 沉默,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只有风雨声依旧肆虐。 叶重重再度张口,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楚:“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下月初三,寒露,我就出阁了。” 茅屋里没有点灯,黑黑的,看不清楚他在干什么,更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叶重重忽然也笑,笑得和他却有那么多的相似,“想不到到今天,你还是不肯对我说一个字。萧离啊萧离,你果然是个狠心无情的人。” 是的,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萧离,那个她钟情了十一年的男人,那个曾是武林中最受人崇拜仰慕的随园世子,当世一流的剑法高手! 如今,他生活得如此落魄、如此潦倒。谁能想得到? 萧离站在屋里,背对着她,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一动不动。 她的眼里还是忍不住聚集起泪滴,映得眼睛晶莹闪烁,“你为什么不肯应我?你明明知道,只要一句话,只要一句,你就能让我完全幸福,让我十年等待不至于付诸于空,就能让我成为世上最得意的女子,你明明知道的……可是你却不说,一个字都不说……十年了,萧离,我等了你十年了!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这样挥霍?何况是一生中最年轻最美丽的十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这样对我?我真应该随着十年前那场大火,同随园一起埋葬,这样也许你再想起我来时,起码会有几分怀念……”声音很嘶哑,一种想呐喊却根本喊不出来的嘶哑。 屋内的人依旧不动,像被石化了一般。 于是叶重重的泪就流得更多,“我等不了了,我再也无法继续等下去了……不是因为我年纪越来越大,不是因为此次来提亲的人太过出色,不是因为父亲的逼迫,不是因为世人猜忌指责的目光……而是因为你,因为我发现你的眼睛一天比一天冷漠,你的神色一天比一天麻木,我这十年为你所做的事,你都视作理所应当。于是我知道,我感动不了你了,永远都感动不了。随园毁了,你又武功尽失,我明白你的感受,体谅你的自暴自弃,一直默默忍受你的冷落与疏忽,十年来每天都来看你、陪你、替你付钱给各式各样的债主,我觉得你会好起来的,我真的觉得有一天你会想通了,重新振作起来……可是你没有。你甚至当着我的面召妓,并、并在事后让我为你给她钱……你竟然拿这个来羞辱我,羞辱一个爱了你十一年,等了你十一年的女子!” 雨下得更急,门板突然就倒了下来,再次脱离开墙壁。 叶重重看着那扇倒落的门,脸上的表情很淡,淡得分辨不出究竟是麻木还是哀伤,“我对你失望了,完全失望……所以,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叶重重没了自尊的十年,也该醒悟了……那么萧离,让我对你说再见,不,永诀!” 缓缓转身,将伞抛却了,雨点砸在身上,肌肤点点地痛。浓浓的寒,就那样一直沁到骨子里去。 萧离萧离,你竟不拦我,这个时刻了你仍不来拦我…… 眼眸更痛,唇边的笑却更讽刺,叶重重咬着唇,感觉唇上泛出丝丝鲜血,咸腥味溢满了咽喉。 她看到马车停在秀人坊入口,车夫王三合该是在车里休息,于是她没有停步,就那样的从车旁边走过去,淋着雨,一步步地回家。 这一夕夜雨,结束了所有的期盼与等待,萧离,是你,是你把我的江湖走成了苍白。 —————————————————————————————————————————— 路慢慢地宽敞了,雨势却依旧,雨水浸透衣衫,湿湿地贴在身上,行走困难。 就在前方的街边出现一个竹棚,如此大雨夜里竹棚却灯火通明。竹棚里面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一个人坐在那把椅子上,却有三个人在身边伺候着,捧茶的捧茶、递果的递果。 叶重重只是扫了一眼,并未留意,对她来说,此时此刻什么都不重要。然而就在她走过那竹棚时,坐着的那人忽然叫道:“站住!” 叶重重未加理会,依旧前行,于是三个伺候着的人里就有一个打伞跑了出来,喝道:“喂,我家郡主让你站住,你听见没有?” 郡主?叶重重的眉下意识地皱了起来,回头看去,坐着的那人眉目如画,非常年轻。 那位“郡主”挑了挑眉,斜着眼睛打量了她一番,冷笑道:“你就是叶重重?我以为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呢,原不过如此而已。” 她身旁捧茶的一个嬷嬷立刻附和道:“就是就是,就她这姿色,怎么比得上我们家庆平郡主!” 原来她是庆平郡主——叶重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不屑。自非凡公子要成亲的消息传开后,众多女子为此争风吃醋的事件层出不穷,而其中被提的最多的一个名字就是庆平郡主。据说这位定宁王的独生宝贝生性刁蛮,人人头疼,但对非凡公子却是一往情深,痴缠到底。没想到此番她竟然吃醋找茬找上门来了。 庆平郡主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胆怯,神情就更嚣张了,“喂,见了本郡主也不来行个礼,真是没教养的野女人,瞧瞧你现在这副鬼样子,真是给你未婚夫丢人!” 叶重重扯了扯唇角,淡淡道:“我既没教养又不高贵,自然是样样不及郡主殿下,可是非凡还是决定娶我,不娶你。这就够了。” “你——”她的这句话刺激到庆平郡主,庆平郡主立刻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旁边的两个嬷嬷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她,“郡主,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有什么话好说的?姓叶的你给我听着,我不许你嫁给非凡公子!你听见了没有?我不许,我不许!” 叶重重的眼睛里惆怅之色一闪而过,望向庆平郡主时,却是晶晶发亮,“郡主为什么不去对非凡说呢?叫他不要娶我,您是郡主,他不敢抗命的。” “你,你,你……”庆平郡主浑身气得发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容色苍白、看似文弱的女子居然敢这样对她说话。 叶重重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 “站住!不许走——”话音未落,一记长鞭“啪”的一声直挥过来,叶重重下意识地往左避开,右手翻转一把接住长鞭鞭梢,攻击她的正是庆平郡主本人。 可惜这位郡主平时必定是娇生惯养,虽有武功却浅薄得很,叶重重才轻轻一扯,她就顿时站立不稳,一下子就栽到在地上。 三个嬷嬷吓得面无血色,赶紧去扶,“哎呀,郡主您没事吧?摔疼了没有?快快快给郡主擦药……” “走开!”庆平郡主推开她们,一拐一拐地走到叶重重面前,恨恨地道:“你居然敢还手?你好大的胆子,不要脑袋了!我,我,我回京城一定要告诉我皇表兄……” “够了!”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叶重重心中一动——非凡公子的声音。 扭头看去,只见非凡公子的华盖轻车飞快地从长街那头驰了过来。 叶重重唇角冷笑更浓,主角都到场了,真是一场好戏。 果然,庆平郡主一听到他的声音脸就吓白了,等他从马车里走下来时,她更是往几个嬷嬷身后躲了躲。 非凡公子走进竹棚,先是望了叶重重一眼,那一眼满是温情,等他再看向庆平郡主时,就变得冷淡了起来,“郡主擅自离家出走多日,王爷一直担心得要命,却不想郡主是来了洛城。也好,正巧碰到王爷府的人也到了洛城,郡主正好可以与他们同回。” 庆平郡主一听更是惊恐,“什么?父王派的人已经到洛城了?不!我不回去!坚决不回去!” “郡主是千金之躯,不宜在外风雨漂泊,还是跟他们回府吧。”非凡公子轻拍几下,马车里跳出两个玄衣武士,对着庆平郡主一起鞠躬,齐声道:“郡主,我等奉王爷之命特来请郡主回府。” “我不回去!”庆平郡主咬咬唇,扯住了非凡公子的袖子泣声道:“我不能回去的,父王逼我嫁给那个什么文学士的书呆儿子……求求你,不要让他们带我回去好不好?我不要嫁人!” 非凡公子看着她,轻摇头道:“请恕非凡不能从命。” 庆平郡主立刻暴怒,叫了起来:“你就这样巴望着我回家嫁人,你好清净了是吧?你这个狠心没肺的,我会记住的,我恨你,恨你,恨死你了!” 叶重重心头一惊——我恨你,恨你,恨死你了!多么畅快淋漓的一句话,多少爱换来多少恨?如果她也能家庆乎郡主这样大声叫出自己的委屈和不满、幽怨和痛恨该有多好?转念一想,又自嘲笑——人家才十七八岁,属于可以任性的、完全不讲理由的年纪,而你叶重重呢?早巳不是昔年的十六岁少女。 你若如此,只会是个笑话。 是的,一个大笑话。 神思在这边恍惚着,耳中却清晰地听到非凡公子缓缓说道:“郡主你不该来找叶姑娘的麻烦。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我绝对不会允许我未来的妻子因为我的缘故受到任何羞辱。” 说不清楚那一刹间听见这句话时是什么感觉,叶重重只是看见庆平郡主的脸由白到红,又由红转白,尴尬到了极点。 非凡公子转身向那两个武士示意,两个武士就走到庆平郡主面前道:“郡主,得罪了。”说着半拉半架地带她上了马车,一路只听庆平郡主大叫道:“放开我,你们弄疼我了,你们这两个家伙,居然对我用强,我回去一定告诉父王,一定……” 那三个嬷嬷什么也不敢表示,乖乖地也跟上车去。车夫挥动长鞭,“驾——”马车渐行渐远,不一会就消失在雨幕之中。 叶重重还是静静地站着,什么都不说。非凡公子看了她一会,忽然走到她面前,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围在了她身上。动作自然而轻柔,仿佛曾经为她披过很多次衣。叶重重浑身轻颤了一下。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他对她这样的天气里出门只字不提,对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也当做没有发生过,只是非常轻柔地问地——我送你回去,好不好?叶重重抬眼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讨厌他如此专注的眼眸和如此温文的声音。她转身,一言不发地继续前行。 非凡公子默立了一下,跟上前与她并肩而行。就这样两人都被雨淋湿。 叶重重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是干什么?”非凡公子微微一笑,“没什么。你喜欢雨中散步,我陪陪你而已。” 叶重重停住,凝视着他,非凡公子的眼睛明亮如星,且带着丝丝暖意。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有这样的风神?美貌赛过女子已是过分,再加上这么柔情脉脉的一双眼睛,试问天下哪个女子能抵挡得了这种诱惑? 可是为什么,他偏偏不是萧离? 想起萧离叶重重心中一痛,伸手解下身上的披风一把丢还给他,眼中不自觉地溢满了泪,“你这算什么?你以为这样就算帮我、对我好?我就会因此感动吗?我不要你替我解围,也不需要你的衣服来遮雨,还给你!还给你!” 她拔腿就跑,任雨幕把一切都隔离得远远的,包括那件带着她体温的披风,包括那个给她披风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夜晚感受他的温柔?在这个令她已经对感情全然绝望的夜晚。她的江湖已是苍白,怎经得起别的颜色再来渲染? 夜雨清秋,长街一片凄寒。惟有风声呼呼,时断时续…… 第四章 那晚睡下后就开始做噩梦,反反复复都是同个梦境。 梦见随园的朱漆大门在风雨中时隐时现,她站在很遥远的地方看着那扇大门,然后开始咳嗽,不停地咳,到最后咳出了血。那些血不知怎么地就染到了朱门上,顺着铜钉一丝丝地滴下来,混着雨水流淌得很急。 在梦中她清楚地知道那个地方是随园,可是怎么走也走不过去,然而只要她一张口,血就会喷到朱门上,比原来的颜色更鲜艳。 最后叶重重醒了过来,她躺在床上不动。此时已是四更天,但是外面依旧下着雨,所以房间里很黑。她就那样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慢慢地回味着刚才的梦境,然后开始不停地哭。 很多年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让情绪飞扬了,这十年来,一直刻意地压抑,她的心事就像是被尘封了的禁忌。表面风光无限又怎么样?她没有知心的朋友,甚至可以说,一个朋友都没有。 完完全全的孤独,贯穿了这十年的岁月。惟一支撑着她的动力也在昨夜彻底终结。新的一天已来,但依旧黯淡无光,迷蒙,且不可得知。 叶重重披衣站了起来,走到桌旁点起灯,把昨天黄昏时未填完的下半阕词接着填上。依旧是朱砂,艳红得像是梦境里的鲜血。 “曾记游子歌醉去,怎恨重人梦中。翻惊碎尽女儿意,落琼几多愁,何必慕秋风。” 她轻念出声:“落琼几多愁,何必慕秋风?”话音刚落,就听另一个声音重复道:“落琼几多愁,何必慕秋风。” 她吓了一大跳,然后睡在外室的碧落醒了,睡眼惺忪地走进来道:“这只鹦鹉好奇怪哦,一大早就吟诗……小姐,你也起得好早啊。” 原来刚才是鹦鹉在学舌……叶重重提着的心放了下去,然而眉宇间仍是哀愁,她看着那只鹦鹉,鹦鹉也歪着脑袋看她,两只圆圆的眼珠又黑又亮。 “小姐,我这就去给你打水梳洗。”碧落说着边打呵欠边走了出去。刚出门没多久,就听见她一声尖叫,“天啊!” 接着匆匆跑了回来,急声道:“小姐,不好了不好了!你让我收到房里来的那几盆素菊都死了!” 叶重重这下惊心不小,她连忙跟着奔出去,到小厅的花架上一看,顿时没晕过去。只见花架后的窗纸破了一大块,风雨呼呼地灌进来,吹了一地的残花落叶,而她最珍爱的那几盆素菊都已东倒西歪,只剩下秃秃的枝干! “对不起小姐……我不知道的,我真的不知道这窗纸怎么会破的,昨天晚上睡下时还好好的,后来一夜也没听见什么大响动,没想到,没想到……对不起小姐……”碧落知道小姐平时最珍爱那几盆菊花,急得哭了起来。 听着她的哭声,叶重重反而没了心痛的感觉。这几盆素菊是当年随园中殷笑姐姐栽培的新品种,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她。 后来随园被烧后她回到家,在后院中看见了那几盆菊花,居然还是开的很灿烂。为做纪念就留了下来,一直保存至今。没想到当年长达数月没人看管都没事,而今一夕风雨就残败不堪。难道当真是上天在暗示她与随园的缘分已尽,从此后要断得干干净净吗? “小姐怎么办?”碧落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说的却是真话。她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是狠狠心就那样扔了算了?还是找擅种花之人看看还能否挽救?前者终归还是舍不得的,可是后者,看花的样子似乎已经回天乏力,又能找谁呢?迟迟疑疑,走走停停。最后还是下了狠心,“拿去扔了吧。” 碧落“啊”了一声,满脸惊讶,而她已不再理会,转身回房去了。 人已非,要物是又有何意? 想不到真的应了她刚才填的下半阕词——“落琼几多愁,何必慕秋风?” 呵呵,何必慕秋风! —————————————————————————————————————————— 婚期一天比一天临近,笑客山庄里红色饰物越来 越多,人人脸上的喜气也是越来越浓。只有叶重重,依旧不变的清清容颜凉凉眼神。 这一日,约了洛城最出名的裁缝师傅来为她量身做嫁衣,因此一早碧落就忙进忙出帮她梳洗打扮,这边银素小袄刚穿上身,那边就有侍女来报说师傅到了。 珠帘掀起,进来的人却让叶重重眼睛亮了一亮。那是个三十出头的美丽女子,白衣、青裙,外罩浅蓝夹袄,颜色与样式都和谐到了极点。 因着这样娇好的相貌和文雅的气质,叶重重不禁多瞧了她几眼,于是那女子就笑了起来,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我是柳素,见过叶大小姐。” 叶重重请她坐,柳素却道:“不必了,办正事要紧。请叶大小姐站好,我这就给你量身。”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缕红线,却不忙着测量,而是系到了叶重重的手腕之上。 看到叶重重不解的目光,柳素又是一笑,“这是相思线,又称幸福丝,能保佑新娘子百年好合,举案齐眉。” 叶重重看着腕上的红线,喃喃道:“真的有用吗?” “有没有用,那要看新娘子自己了。什么事情只要努力去做了,都不会错。” 叶重重淡淡一笑,“快量吧。” 谁知柳素却退后几步,摇头道:“抱歉了叶大小姐,今天我不能为你量身制衣。” 一旁的碧落疑惑道:“为什么?你没带尺子吗?我这有,拿来给你。” “不,不是那个原因。”柳素盯着叶重重,缓缓道:“我一生裁衣无数,但却很少给人做嫁衣,至今为止,从我手上做出去的嫁衣只有六套。叶大小姐可知是为什么吗?” 叶重重轻摇了下头。 柳素道:“因为我觉得穿新衣裳一定是很快乐的一件事。穿嫁衣嫁人的新娘子也应该快快乐乐地出嫁,那样才对的起我缝衣时的一番心血和殷殷祝福。可是叶大小姐,我从你眼中读到了不快乐,你不是个快乐的待嫁新娘,所以,我拒绝为你做嫁衣。” 叶重重心中一颤——想不到这么一个裁缝师傅居然也如此有原则,居然能读穿她的心事! “我要回去了。”柳素欠身施了一礼,“等到叶大小姐真正快乐了,我再来为你裁衣吧。” “喂,你不可以……”碧落还没说完,就被叶重重的眼神给止住了。 柳素走到一半,又回头道:“对了,如果不嫌我哕嗦,我还想说一句——不要勉强自己,尤其是婚事。每个人都有资格追寻自己的幸福,而勉强永远不会有幸福。”说完笑笑掀帘走了出去。 碧落扁了扁嘴道:“怎么会有这样的裁缝师傅? 古里古怪的,难道仗着自己是洛城最出名的裁缝就摆架子?” 叶重重咬了咬唇,忽然走了出去。碧落一呆,连忙也跟出去,边跟边叫道:“小姐你去哪?等等我!等等我啊——” 刚出游廊,就看见叶得添站在园中的小湖前,负手而立,默默地注视着前方的湖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重重走过去,道:“爹爹,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要退婚?”叶得添没有回头,目光仍是停留在很远的地方。 叶重重的脸色变了变。碧落瞧见这一幕就远远地停住,不再靠近。 叶得添忽尔轻笑,然后低叹:“我知你必会反悔,但又觉得也许还有希望……没想到你真的反悔了。” “对不起,爹爹。”叶重重垂下头去。 “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这句话应该去对非凡公子说。” “我不能嫁给他……”叶重重的声音恍若叹息, “我无法想象今后与他一起的生活。这么多年来,爹爹你是知道我的心事的,我已经专注了太久,久到对周遭其他的人都无法、也不能再动情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非凡公子,和他靠近时我有压力,而且不自觉地想排斥、想逃离……我真的不知道嫁给他后我该怎么坦然自若。对不起爹爹……” 叶得添终于转过身,看着他惟一的女儿,眼里有着深深的怜惜。他伸手轻抚她的头发,“你从小任性,我很少阻拦,一直任着你的性子想千什么就干什么,从不多说你半句,你可知道为什么?” 叶重重摇头。 “因为我深信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很多事需要你自己面对,很多坎坷也要你自己亲身经历后才会成长。而且是非曲折,这个世界本就难辩清晰,我以为是好的,对你来说却未必。不要说你没有做错,即使是错的,又如何?为父一向自信有能力承担和包容你所犯的过失。所以这次,也一样。只要真的是你想做的,为父绝对不会拦阻。好,我会帮你推掉这门婚事。” 叶重重感激地道:“谢谢爹爹。” “父女之间,何必言谢?只要你快乐,最重要。”叶重重默立半晌,然后转身准备回房,却顿时怔住—— 不远处,非凡公子正静静地立着,他的脸色太过平静,反而猜度不出他究竟有没有听见刚才的对话。叶重重不禁白了碧落一眼,非凡公子什么时候来的,这丫头也不提个醒。谁知碧落不但对她的目光视若无睹,反而愣愣地看着非凡公子,眼圈红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叶得添的神情也颇多尴尬,但他毕竟是久经世面的人,立刻笑着迎了上去,“公子来得好巧,老夫正有事相商呢。” 非凡公子温文一笑,道:“对不起,因为想给叶大小姐一个惊喜,所以不经通报就来了,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惊喜?叶重重看着他,非凡公子回视着她,语音更柔和,“叶大小姐,前几日听闻碧落姑娘说你的菊花被风雨所蚀,正好我对花道颇有研究,便未经允许将那几盆花带了回去。老天见怜,不舍让那样的极品素菊绝种,所以今天先把恢复了生机的两盆带回来给小姐,还有两盆仍在医治之中,相信不日便能痊愈。”他的身子朝左踏一步,露出了身后摆放着的两盆素菊。阳光下,枝叶又绽出了新绿,果真好了! 叶重重朝碧落看去,碧落点了点头。 没想到,他竟是个如此有心的人……一时间,叶重重心中起了不忍之念,她的脸蓦地红了。 “公子费心了,老夫代小女谢过。这个……我们移驾到书房去可好?” 非凡公子看了叶重重一眼,又笑了笑道:“好。庄主请先行。”说罢跟着叶得添离去,浅蓝色身形在花丛中渐渐隐没。 “他什么时候来的?” 碧落答道:“小姐刚说不能嫁他时他就来了……”她忽然仰起头急声道:“小姐,你真的不嫁他吗?小姐,你怎么能这样做呢!非凡公子他对小姐多好啊,那次小姐让我把花扔掉,我出去时正好碰见他来拜访庄主,听我说了小姐很喜爱那几盆菊花后,他就让我把花给他,说他尽量想法子医治好……小姐,那么好的人你不嫁,你究竟想要怎么样啊?” 叶重重脸色一寒,“你这是教训我?” “碧落只是个丫环,哪敢教训小姐?碧落只是替非凡公子叫屈,且替小姐可惜罢了。他明明什么都听见了,但怕小姐难堪,表面上就装出一副笑脸来,一个字都不提。你错过这样一个男人,会后悔的!” “够了!我不需要你来替我可惜。” 碧落望了她几眼,扭头掩面哭着跑了。 一时风来,叶重重忽然觉得很冷,她抱臂在湖边坐了下去,眼角余光看见了那两盆素菊,在风中轻轻摇曳。 问谁何多情,相送菊花影?稚女慷慨怒,一语正愁心。 —————————————————————————————————————————— 叶重重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对非凡公子说的,抑或什么都不必说,以非凡公子那么聪明的人,很多事情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反正第二天起,所有的人都知道这门婚事取消了。至于为什么取消,怎么取消的,却是各有各的说法,其中最离谱的一种说是因为庆平郡主的关系,叶大小姐生气了,所以不肯嫁了。然后就有好事者偷笑说非凡公子活该,谁叫他平时太过风流的,这下一向骄傲无比的他也尝到了被女人抛弃的滋味了。 流言纷纷,却没有人来质疑新娘。叶重重绝对不信那是因为非凡公子平时做人太差,树敌太多的缘故,他一定是有意误导,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到了自己身上,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无沦她多么不情愿,都不得不承认——他对她真的不错,超过;了这些年来所有想打动她的仰慕者们。可是为什么,他不是萧离?如果他是萧离,她甚至愿意跪在他脚下当个虔诚的女仆。萧离没有珍惜她的情意,她同样抛弃了非凡公子的真心。 世事就是那样——有的人不是不好,只能说遇见得太迟。 一旦迟了,就错过了一辈子。 ———————————————————————————————————————— 碧落自那天后就一直不太说话,叶重重知道她在闹别扭,却不料她会持续那么长时间。于是一次早晨起来碧落只是把洗脸水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走时,她唤住了她:“站住。” 碧落停下,“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碧落转身就走,叶重重拦住她,“你这算什么?还在生我的气?” “奴婢哪敢,” 叶重重皱了皱眉,自碧落来服侍她的第——天起她就说过不用在她面前自称奴婢什么的,她听不惯。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这次却把这身分给搬了出来。叶重重看着她,碧落的唇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何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碧落咬着下唇,继续道:“而且就算我说丁,小姐也不会听的。小姐一向任性,连庄主都管不了,何况我一个小丫环。” 叶重重深吸了口气,转身回到梳妆台前坐下,她拿起梳子——边梳头,一边低声道:“碧落,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因为一个外人而来怨我。” 碧落顿时怔住。 叶重重唇角浮起一个微笑,颇多凄凉,“你知道我没有朋友,没有可以说话的对像,所以很多时候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外面的花草打发时间。这些年来服侍过我的人很多,只有你是我自己亲自挑选的,也是惟一一个我允许同室而住的。我没有想过你会是这件事中指责我的人,而且是惟一的一人。” 碧落眼圈一红,差点哭出来,“对不起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也只是为小姐着急啊,非凡公子有什么不好的?为什么小姐不肯嫁呢?为什么小姐就那么地死心眼非认定了萧离不可呢?” 叶重重梳头的手颤了一颤,“原来你也知道萧离……” “我知道!其实不只我,山庄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是大家都不说罢了、我还知道小姐每天去看的那个人就萧离,他天天只颐着赌钱,输了就让小姐给他付……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替小姐不值!非凡公子和他相比,根本就是十万八千里嘛!可是小姐却选他不选非凡公子……” 叶重重的梳子掉到了地上,碧玉梳子顿时碎成了几截。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碎玉上,轻轻道:“你不明白的……你不会明白的……你不知道当年的萧离是多么的风采绝世……” “非凡凡公子也风采绝世!” “当年的萧离是江湖里最有名的剑客,惊天十七剑从他手里施展开来时,今得无数人惊艳动容。” “非凡公子的武功也很出色,据说他自出道以来还没碰到过对手!” “萧离贵为随园世子,品味之精、嗜好之雅,非常人所能望其背。” “非凡公子小姐也见识过了,琴棋诗画、医卜星相,奇门五行,无一不通,无一不晓!” “萧离很喜欢笑,他总是和手下的兄弟们在一起喝酒谈笑,畅谈时事,那些兄弟们各个对他服气得很。” “非凡公子虽然不豪迈,可是他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当他看着你亲切地笑时,你会觉得他就是世上最完美的人。山庄里上上下下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 “萧离会唱歌,他喝醉了就经常击节而歌,会干一些既荒唐又可爱的事。有一次说要去捉月亮给我玩,结果掉进了湖里,把我吓得半死,可是等他从水里冒出来时,却捉了只大乌龟给我……” 碧落悲伤地望着叶重重,哽咽道:“只是因为他曾经对小姐的那么一点好,所以小姐执着到现在吗?”叶重重猛然一惊,两行清泪顺着眼角不自觉地滑了下来。 曾经——曾经的一切,她都记得那么清晰,这么多年来,惟有靠着那些曾经快乐的回忆,才能支持她容忍现在的凄凉。可是为什么终于找到个人倾吐出来时,却仿佛每一件都变成了讽刺? 细细想去,萧离曾经对她真的不算坏,但也仅仅是当个小妹妹般,高兴时逗几句,不高兴时就不太理睬。一个男人,若真的对一个女人有情,是不可能那样的…… 难道他真的从来没有爱过她?叶重重忽然发觉自己所谓的轰轰烈烈的那些曾经,其实就像镜花水月,经不起真实的碰触,脆弱得不堪探究。 怎么会那样?她曾经至爱如珍宝的随园生活啊,她曾经以为是全部幸福定义的过往,那些个与萧离一起并肩闯荡,笑傲江湖的光阴,那些往事曾经是她心中一朵冷香沁沁不肯萎去的花朵,映亮渲染了她灿灿的少女时代。 而今,怎么会苍白成这个模样!叶重重扶住梳妆台的边角,开始断断续续地哭,哭到心脏开始隐隐地疼痛。 一见她哭,碧落就慌丁,连忙走上前搂住小姐的腰道:“对不起,小姐,碧落不该惹你伤心的,碧落该死,碧落实在很不懂事,专门刺激小姐……你打我吧,骂我吧,惩罚我吧,只是不要不要哭,求求您小姐……” 叶重重摇头,“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为什么我忘不掉,我曾经也想过忘记,可最后都是不舍得。我总觉得有了那些记忆,才可以证明我曾经有多么地轻舞飞扬过……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我把自己囚禁在过去的记忆里,不肯醒来,拒绝所有人的关心和爱怜。” 她直起身子凝望着镜中的自己,眼中蕴着深深深深的痛,“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再是昔日那个天真的什么都不懂的叶重重?为什么我不再是那个十六岁不知天高地厚的叶重重?为什么我不再是热情如火行事如风的叶重重?碧落,你知道吗?我所有的情感都在十年前燃烧光了,剩下的只有冷冷的灰烬。你不可能指望这样的我还能对非凡公子产生一丝感情,更不可能认为这样的我还可以婚姻幸福。所以我不能嫁给他,那才是真正的对他不公平,他应该娶个更好的姑娘,而不是一个心如死水的二十六岁的老女人……” 碧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抱着她一起哭。 镜中映出叶重重的容颜,昔日那弄箫的少女早巳乘风而去。岁月从江湖人的指尖流过,随之流去的还有女子的如花红颜。 天长地久的思念都荒芜成了离离青草,芙蓉采尽,远道迢迢,竟是前行难,归去亦难。 往事在不老的梦里沉沉睡去,浪子生涯一念间干涸成森森碧血,唱彻江湖终归是成了绝响。 叶重重,当你都不再是以前的你时,如何能苛责萧离变了模样? 他只是比你更早地认清事情,接受了绝望。 第五章 转眼到了寒露,这个原本该她出阁的日子,一大早碧落就兴冲冲地跑进来道:“小姐,今天晚上洛城有灯会,你去不去?” “每月的初一、十五也有灯会,有什么好去的。”叶重重斜靠在贵妃榻上看书,懒洋洋地提不起兴致。 “今天不一样,据说会放好多好多烟花,周围几个城的百姓们都赶来凑热闹呢,场面一定很壮观!”碧落拉起她的手,撒娇道:“小姐,去嘛去嘛,不要一天到晚老待在山庄里,多无聊啊!你不去我也不能出去了……” 叶重重轻笑了一下,“好,你去准备。” “真的?太棒了!我喊上梅子姐姐一起陪小姐去!”于是整个白天就在碧落兴致昂然的期盼中度过。 淮知道到了黄昏时分天空却下起了雨,碧落看看天,又看看桌上的沙漏,着急地在室内团团转。叶重重道:“如果雨不停,灯会是不是就取消了?” “好像是的……”碧落扁扁嘴,满脸的沮丧, “怎么可以这样!老是下雨下雨下个没完没了的,摆明了不给我们去看灯会嘛!” 仿佛听到了她的抱怨,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停了,夜幕降临,从山庄的窗子看出去,下面的市区里点起了一盏盏的明灯,颜色绚烂。 “快快快!小姐,我们快走吧!”碧落连连催促。 叶重重放下手中的书,挑起了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 “啊?”碧落的神情居然有点心虚,“小姐,你什么意思啊?” “平时你虽然也老是毛毛躁躁的,但还不至于如此性急,告诉我,这次灯会有什么特别的吗?”叶重重忽尔笑了下,打趣道:“难道你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碧落顿时飞红了脸急道:“小姐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才不是才不是……” “好了,我说笑的,不用这么紧张,走吧。”叶重重披起白狐披风,起身先走出去。 碧落呼地吁了口气,暗暗道:“好险,差点就坏事了。” “你还在等什么?”叶重重回头,碧落忙边答边追上前。 —————————————————————————————————————————— 连同梅子,主仆一共三人步行下山,人还未至,已听到了喧杂声。长街上果然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儿簇烟火从洛城最有名的燕子湖中窜起,在空中绽放成姹紫嫣红的千万束,划出长长的痕迹。 “好漂亮哦!”碧落拉着叶重重向湖边走去, “小姐你看,有人在放荷花灯耶!” 碧波上水光粼粼,纸扎的荷花灯顺着水波慢慢飘逐,比之长街上的热闹,湖边则显得温馨旖旎。 叶重重立在小桥上默默地看着那些灯和放灯的人们,一时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多少年了,她离开入群多少年了?自从被父亲找回笑客山庄,这些年来除了每日去边缘赌坊,几乎足不出户,太长时间与人群隔绝,此番出门来,反而感到很不适应。 碧落和梅子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地离开,她也没留意。 一阵轻柔的箫声从湖面上远远地飘了过来,叶重重抬头,脸上露出极惊讶的表情,她走下桥,顺着湖边长堤一路走过去,发现那萧声是从湖上最漂亮的一只画舫里传出的。 箫声由悠扬转为呜咽,渐渐有了凄凉的味道,叶重重不禁和着旋律轻唱:“轻临湖前,徒留空叹,情无限,思绪缠绵,但闻旧曲,故他不见。恍觉影乱,叶飞落,泪几点?叶飞落,泪几点……”最后一个音萦萦绕绕,哽咽可闻。 脸上冰凉一片,伸手摸去,眼泪濡湿了指尖。一声轻叹从前方响起,叶重重抬起头看,吃惊地发现非凡公子站在那只画肪上,凝视着她,眼中有着浓浓的怜惜。 她下意识地转身想走,却听非凡公子唤道:“等等。”画舫分水划来,停在了岸边。非凡公子走到她面前,将一方洁帕递给她。 叶重重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拭去了脸上的泪痕,轻声道:“多谢。” 非凡公子脸有歉色,“是我不好,吹这只曲子勾起了你不好的回忆。” “你怎么会吹随园曲?”叶重重停一停,又道: “你刚才吹的是随园曲中的第七段《秋波沁》,也是十七段旋律中最难的一段。” “我自幼喜欢吹箫。随园一场大火,很多东西都毁于一旦,独曲谱幸存,为一老头所拾,几经周转落到了我手中。闲暇无事,就自学着吹。吹得不好,应该还不敌当年的随园世子萧离。” 叶重重垂下头,低声道:“萧离?他早连箫是什么模样的都已忘却了。” 非凡公子转开话题道:“今天是寒露,我正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叶重重露出询问的目光。 非凡公子笑丁笑道:“在船上。”他先走回船,然后转过身来扶她。叶重重的心紧了紧,但最终还是把手给他,双手相握,暖意脉脉——竟是那么温暖的一只手。 足尖在甲板上落定,身子却随船声晃了一晃,叶重重的脸刷地变白。 “怎么,你晕船?” “我怕水。”随着这三字而来的是一段不好的记忆,叶重重连忙闭紧眼睛,将之从脑海里挥去。 “我们进去吧。”非凡公子掀开门帘,船舱内的布置精巧雅致,每一件东西都摆放得恰到好处。正中央的圆桌上赫然放着两盆菊花。 叶重重快走几步走到近前,惊喜出声:“这盆女儿醉和这盆红丝错都活回来了!” 非凡公子淡淡一笑,“幸不辱命。” 叶重重抚摸着菊花的枝叶,感激道:“谢谢……真的,四盆花里我最喜欢这盆红丝错。” “它的确美绝人寰。”非凡公子的指尖碰了花办一下,又缩回去,“若非为了这两盆花,这个寒露我应该已回到江南,而不是在洛城度过。” “你要回去了?”叶重重问后始觉失言,神色有点尴尬。求婚不成,自然是打道回府了,难道还留这不成? 非凡公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情绪,像水面上荡起的浅浅波纹,但却什么都没说,径自走出了船舱。 叶重重跟了出去。 外面夜色撩人,烟花依旧把天空点缀得绚丽多姿,一盏盏荷花灯从画舫旁飘过,慢慢地流向远方。 叶重重注视着那些荷花灯,缓缓道:“人们总是把希望寄托在一些虚幻的东西上,以期求能得到幸福,却不知这些花灯随着流水飘走,最后一一颠覆,为水所淹没。流水分明是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希望托付给它?” 非凡公子沉吟道:“也许只不过因为人心比流水更难测度。” 叶重重愣了愣,非凡公子又道:“但无论如何,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不是吗?” 叶重重苦笑了一下。非凡公子道:“你不相信?我们来实践一下,如何?” “怎么实践?” “跟我来。”非凡公子忽然拉住她的手,叶重重还没来得及惊讶,整个人已从船上飞了起来,非凡公子拉着她在水面上轻点几下,如蜻蜓般轻盈地滑过湖心,最后停在湖的另一边岸上。这边地势较低,许多只荷花灯顺着湖水飘到此处,映得水波一片明亮。 叶重重脸色发白,此刻足虽落地,但依旧惊魂未定,“你……你想干什么?” 非凡公子从湖面上捞起一盏荷花灯,拆开,取出里面的小纸条,纸已渐被水浸湿,不过字迹虽然模糊,但仍可辨析。那是城东柳巷的王氏求神灵保佑家中生病了的丈夫早日康复的祈祷。 叶重重道:“这样看别人的东西,好像不太好吧?” 非凡公子一笑,道:“你也来,放心,我没有恶意。”顺手又捞起一盏,那是纱兆坊的老婆婆祈祷神灵让她那个不孝的儿子改邪归正。 叶重重虽然觉得此举不当,但敌不过心中的好奇,当下也捞了两盏,其中一盏是求嗜赌的丈夫戒赌的,另一盏则是一位富家干金希望贪财的父母能够晓明大义不要嫌弃她所中意的贫穷书生。 非凡公子冲她眨了眨眼睛,微笑道:“好了,现在我们就来充当一回神灵,帮他们心想事成。”说着又牵了她的手施展轻功奔向长街。 “喂,灯会还没完,街上很多人的,会吓到他们。”叶重重急道。 “正要趁灯会未完时干,等他们回到家时,发现一切都已解决了,是何等快乐的一件事情?” 说着到了柳巷,问了路得知东数第四家就是王氏的住所。两人偷偷溜到后窗,只见一间陋室,药味弥漫,一个男人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的确是病得不轻。 非凡公子指风轻弹,一颗小珠子飞出去打中了男人的昏睡穴,然后拉着叶重重跳进窗内。 “怎么你还会医术?”叶重重见非凡公子为那个男人把脉,忍不住问道。 非凡公子从怀中取出颗药丸让病人吞下,微笑着回答:“还好,起码不是庸医。”说罢转身找了张纸,却找不到笔墨,叶重重看见墙角有烧火的炭棒, 就捡了一根递绐他。 非凡公子弯着腰写药方,叶重重凝视着他的背影,心中默默地想,没有见他之前,听到他的名字,以为必定是骄傲不可一世的人,没想到此人竟如此谦和儒雅…… 非凡公子开完药方,用一锭金子镇住放在病人的床头,回眸道:“好了,我们走吧。下一个是寒月街的秦氏。” 叶重重边跟他走边问:“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为什么你会起这个名字?非凡公子。” 非凡公子哈地笑了起来,答道:“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可能是因为我不甘于平凡的缘故吧,所以自取名为非凡,后来传开了,大家也就都以非凡公子相称。” “那么你的来历,背景,身世?” 非凡公子忽然转身盯住她,眼睛晶晶亮。叶重重有点不安,侧过脸避开他的视线。然后就听非凡公子笑着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前行。 “你那是什么表情?” “遗憾。” “为什么?” 非凡公子幽幽道:“看来叶大小姐真的对我的聘礼丝毫不在意,我在第三份礼物里不但呈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还包括我所有的身家背景技能所长。” 叶重重的脸蓦地飞红了,刚才非凡公子来拉她手时,她都没有脸红,而此刻却因他这淡淡的——句活,心中起了层层波澜。 空气中的气流忽然变得尴尬了起来,但在尴尬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若有若无的暧昧, 幸好寒月街就在不远处,刚到近前就听到一扇门内传出阵阵哭声,哭得很是凄惨!叶重重和非凡公子对视一眼,加快脚步走过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不要,我不跟你们走……爹爹,救我!救我……”柴门啪地打开,两个彪形大汉拎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里面走了出来,那小姑娘边哭边挣扎,屋子里一个粗布汉子抱着头蹲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 远远地,一个青衣妇人挎着篮子出现在街口,看见这一幕,尖叫一声扔了篮子就跑过来,一把搂住那小姑娘道:“涣儿!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要把我的涣儿带到哪去!” 一彪形大汉挥手把她推开,指了指屋里的汉子道:“你家相公赌钱输给我们少爷二百两银子,说是一个月不还就拿他女儿来抵债。你要怪就怪你家相公去!” “不!不要,求求你们放了涣儿吧,她才十一岁!” “要想放人?也可以,还钱!” “我们哪有二百两银子?可不可以宽恕几天?”青衣妇人已经哭得泪流满面。 “去——”大汉踹了她一脚,青衣妇人的头顿时撞在了墙上,流出血来。屋里的男人却还是抱着头,连妻子被打、女儿被抢都不敢起来出个声。 周围有些邻居从窗户里偷偷探头看,但却无一人敢出来拦阻。 叶重重不禁怒起,走过去道:“住手!”她的手在两个彪形大汉臂上一拍,那两个大汉顿时吃痛,放下了小姑娘。叶重重顺手把那小姑娘抱了过来,退后三尺远。 两大汉打量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边的非凡公子,见他们衣着华贵,气度不俗,心中倒也有点敬畏,便道:“这位姑娘,这是我们万海钱庄和这秦家的私事,你和他们非亲非故的,还是少管的好。” “这个小丫头我要了,我帮她还你们钱。” 谁知那两大汉却摇头道:“我们东家说了,他不缺银子,就缺使唤丫头。所以今几个,要人不要钱。” 叶重重冷冷道:“她那么小,能干些什么?我劝你们还是拿了银子走人吧,不要等我发火。” 非凡公子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中却露出饶有兴味的样子。 两大汉各自使了个眼色,刚才叶重重轻描淡写的仅一招就从他们手中抢走了人,心里都清楚今天碰到了强人,不敢太冒犯,于是其中一个抱了抱拳道:“那还请姑娘报个名,小的回去好向东家交代,也可以知道这差事是砸在哪路神仙手上。” 叶重重沉吟了一下,她本不愿意透露姓名,但是转念一想,如果不告诉对方她是谁,怕是他们日后还寻这秦家的晦气,当下抿了抿唇道:“告诉你们东家,就说是叶重重把人给截下的。” 两大汉一听脸色顿变,立刻恭恭敬敬地道:“小的真是有眼无珠,不知道原来您就是叶大小姐。早知您是叶大小姐,我们哥俩也不跑这趟了,秦家欠的银子我们也不要了,就这样一笔勾销。走!” “等等!欠债还钱是理所应当的。”叶重重唤住他们,去取钱却发现身上未带分文,当下转头对非凡公子道:“你带钱了吗?给我。” 非凡公子拿丫张银票给她,叶重重伸手接过了一挥,银票平平地飞到两大汉面前,“拿去,以后再不要为难他们!” 两大汉见她露了这么一手高深武功,更是又怕又敬,连忙拿了银票走人,不一会就消失不见。 小女孩挣脱开叶重重的手,朝青衣妇人直奔过去,哭道:“娘,娘,你没事吧?娘……” 叶重重扶起那妇人,看了看她额头的伤,柔声道:“还好只是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没事的。” 那妇人当下就要下跪,叶重重连忙拉起她,“你这是做什么?” “姑娘大恩大德,秦氏永远记得,若非你出手相救,我这苦命的丫头就要被五爷他们卖到窑子里去,这一辈子就算毁了……涣儿,来给恩公跪下磕头。” 那小姑娘极是乖巧听话,连忙过来磕头,叶重重一手拉住她,一手拉住那妇人,脸更红了,“不要这样,举手之劳而已。” 但那妇人执意拜了几拜,这才站起来,“我娘儿俩为什么这么苦命……”说罢冲到房内扯住那男人的衣服哭道:“你这个短命的,我叫你不要赌你偏不听,这回连女儿都卖了,你下次是不是还要卖我!你这个黑心短命的……我们迟早被你害死……” 那男人任着她打,蒙头不说活。 叶重重望着这一幕,心中不知足什么感觉,她走进去将那男人扶了起来,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居然很斯文的模样。 “为什么赌钱?”叶重重的声音异常柔和。 男人的脸上现出愧疚之色,旁边青衣妇人插嘴道:“回恩公,我家相公是个渎书人,但连番落第,只好改学经商,没想到命里注定了是个穷酸命,好不容易凑了些银两做买卖,谁知货物运到了海上船却沉了,血本无归!自耶后他就——蹶不振.成日喝酒,后来还被人勾搭去了睹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叶重重凝视着那男人,很凄凉地道:“为什么男人失意时不是酒就是赌?” 她深吸口气,转头对非凡公子道:“你还有钱吗?” 非凡公子又拿了张百两银票给她。她把银票递给青衣妇人,“这钱给你,重新买货做小本买卖。只是记住,切莫再给他赌掉了。” 青衣妇人急道:“这怎么可以?已经让您出了那么多钱了,这个我们绝对不能收!其实只要他不去赌钱,重新振作,这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清苦点又算什么……当初嫁他时也没指望过什么大富大贵,只要一家人和睦安定,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男人听到这时突然哇地哭了起来,他跪下一把抱住妻子的腿,“娘子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这个家,我改,一定改!再也不赌钱了!” 青衣妇人哭着把他拉了起来,一家人紧紧拥在一起。 非凡公子轻拍了一下叶重重的肩,叶重重回头,他冲她使了个眼色。叶重重会意,趁着秦家人失神痛哭时和非凡公子一起施展轻功离开了寒月街。 “你说那姓秦的书生真的悔改得了吗?” 非凡公子笑笑,答道:“有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妻子,他若再不悔改,真是枉为读书人了。” 叶重重沉默不语,她想起了萧离。同样失意的男人,为什么姓秦的男人懂得后悔感恩,而他就不? 非凡公子歪着头看她,笑得很古怪。 叶重重不禁皱起了眉头,“你为什么这样笑?” “因为我看到了一些事情。” “我刚才的举动很好笑?” “不,不好笑,只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欣慰和感慨。你知道吗7.刚才那一刻你就像回到了十年前,还是那个说一是一,敢做敢当,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即使天塌下来也不怕的红缨少女叶重重。” 叶重重感到万分震惊,她停住脚步盯着非凡公子,很不可思议地道:“你……你知道以前的我?” “当然知道。”非凡公子依旧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不可能……我对你毫无印象!” 非凡公子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那是因为当年我很平凡,在江湖上默默无闻……而且随园公主叶大小姐当年眼中除了萧离,还能看得见其他人吗?” 叶重重的心一颤。 非凡公子淡淡道:“好了,不用想了,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唇边浮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声音更低,“甚至于现在,也不重要。” “什么意思?” 非凡公子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他的目光灿似 流星,却又流淌着说不出的凄清?那样的眼神让叶重重恍惚,然而他很快隐去凄色,换卜脉脉的暖意, “我们还有两件事要做呢,时间不早了,要抓紧了,走吧!” 叶重重跟着他走,没有再做声。 接下去的时间里,他们做完了剩下两件事,帮纱兆坊的老婆婆惩治了那个不孝的儿子,帮邓大小姐解决了地父母嫌贫爱富的问题,让她和心上人顺利地在一起。等他们走出邓府时,明月在天,已近子时。 叶重重抬头看着圆,轻叹道:“以往的寒露门,我那是独自在房中赏菊,没想列今年会过得如此与众不同。” 非凡公子凝眸——笑,“告诉我。你今天过得快乐吗?” 叶重重回应他——个笑容。“谢谢你;我真的觉得很充实。原来还行这么多事情可以仿,帮助别人,然后门己也感觉列快乐:” “其实不是你不知道,只是你把它忘怀了罢了。红缨少女、银丝女侠,你当年过的正是这种仗剑江湖、行侠仗义的生活。不是吗?” 叶重重呆—了一呆,真的感觉到曾经的热情和勇气一点点地恢复过来,仿佛像是——次重生! “如果可以再耽误——下你的时间,可不可以再和我去最后一个地方?”非凡公子忽然道; “什么地方?” 非凡公子冲她一笑,再次拉仆了她的了.飞卜厂屋顶,在上面施展轻功飞行,呼呼的风一直从耳边吹过,清秋的夜很凉,但是他的手却很温暖。如果换成身边的人是萧离,她会不会觉得这就是比翼双飞? 叶重重那么想着,又自行否决掉。 她和萧离,真的是已经过去了,而过去,是人牛永远跨不回的一道槛。 最后竟是回到了燕子湖,非凡公子牵着她上船,亲自操浆把画舫划到了湖中心,然后停了下来。 正当叶重重被他的举动弄得奠名其妙时,他从船舱里取出了两盏荷花灯,道:“一整晚我们都只顾为别人达成心愿,现在也该轮到我们自己了。也许这花灯放出去,真的有神人帮我们实现哦。” 叶重重失笑出声,接过其中一盏,“我该写些什么?” “许愿许愿,写的当然足心愿,”非凡公子把笔递给她。 叶重重想了想,提笔在灯上写下一句:江湖信美,问何处是我故园? 刚写完,那边的非凡公子也写完了。 两人同时间道:“你写了什么?”问完又同时笑了出来。 “我们把它放掉。” 叶重重点头。两人在船边俯身,把荷花灯点亮,慢慢地放下。两盏荷花灯在水面上转了个圈,才盈盈地飘向远方。水波一荡一荡,那灯光也一摇一摇,和着静谧的夜色,气氛有种格外的温馨。 “好了,最后一件事也完成了……”非凡公子拍手,转身对叶重重道:“我送你回去。” 叶重重还没开口,岸上就传来一阵呼喊声:“小姐!我在这里——小姐——”扭头看去,只见碧落和梅子二人正在湖边长堤上冲这招手。 非凡公子似乎苦笑了一下,道:“也好,接你的人来了,就不用我再多事了。” “嗯……,,叶重重咬了咬唇,轻轻道:“我要回去了。告辞。” “我把船划回去。”非凡公子把画舫划回岸边, 还没停稳,碧落就跳了—仁来,“小姐,找到你了,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叶重重朝非凡公子欠一欠身,“告辞。” “保重。”忽又似想起什么的,连忙道:“等等,你忘了带花。” “碧落,梅子,去捧回来。”三人拿了花上岸,走了很长一段路,叶重重转头,看见非凡公子好像还立在船头。淡淡的月色映着一人一船,影子拖拉得很长。 碧落道:“小姐,今天的烟花好不好看?” “很好看。” “那你今天晚上玩得很开心吧?” 叶重重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远远的萧声又起,萦萦绕绕,像是为她送行,正是那曲《秋波沁》。 第六章 “小姐,你先坐会儿,我去把菊花放好了就回来服侍你更衣就寝。”回到笑客山庄,子时已过,其他仆人们都已睡了,小院内分外幽静。 叶重重却道:“梅子,你把花端出去放好,碧落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碧落“啊”了一声,看了看梅子,梅子没有办法,只好捧着花先行离开,房内只剩下叶重重和她两人,碧落的神情有着难掩的慌张。 “告诉我,你是不是有意的?” 碧落咬紧了唇。 “不要对我撒谎,我最恨别人骗我。” 碧落低着头,手指纹来绞去,更是不安。 叶重重看见地这个模样,轻叹了口气。碧落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对不起小姐,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恶意……” “他逼你的?” “不不不,没有没有,非凡公子绝对没有逼碧落做任何事!是碧落自己……自己心甘情愿的。碧落知道非凡公子明天就要回江南了,今天晚上是他留在洛城的最后一天,所以,所以……” 叶重重一惊,“他明天就走?” “是。碧落觉得很可惜,忍不住就想帮帮他,听他的车夫小浆说今天晚上他会泛舟湖上,就千方百计地缠着小姐去逛灯会……这事不是非凡公子指使碧落干的,他也是不知情的,请小姐不要把他看成是奸恶之人……” “什么奸恶之人,连词都不会用,起来吧。” 碧落喜道:“小姐你原谅我啦?” “起来吧、”叶重重低声道,“我能怪你什么,怪你太关心我吗?” 碧落高兴地跳起来,对着她瞧厂半天,抿嘴笑道:“我觉得我可是做了件好事呢,看得出来小姐今天玩得很高兴!” 叶重重的目光掠向了一旁的镜子,镜子里的女子眉梢分明有着喜意,但眼眸却依旧哀愁,“连你都看得出来,那一定是了。” “小姐为什么这种表情啊?难道你不希望自己快乐些吗?” 叶重重轻叹一声,茫然道:“我……我不知道。离开那段时光太久远了,再次领略快乐寸,反而不知所措,有种心虚的感觉,好像这一切来得部那么不真实,是一场梦,醒来后会发现还是什么都没有。” 碧落凝视着她,忽然说了一句:“我真恨萧离。” “什么?”叶重重难掩地惊诧。 “如果不是他,不是他那莫名其妙的什么随园,小姐才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呢!一定是活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叶重重叹息着摇头道:“碧落,你记住一点——我绝对不会恨我爱过的人,绝对不会。如果曾经真的是那么倾心爱恋过,又怎么忍心把怨恨和过错都加诸在他身上?我不恨萧离,也不后悔遇见他,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爱上他,毕竟当年的萧离真的是惊才绝艳,风采过人。” “可是——” “我只能说,很多时候你没办法接受一个人不是因为他不好,而是来迟了……”叶重重凝眸,窗外月色映得室内清辉一片,“我之于萧离,可能就如此时非凡公子之于我……缘分迟了一步,就只能错过一生了。” “小姐!你还是执著着不肯接纳非凡公子?不肯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吗?” “他来迟了。” “碧落不信!”碧落叫了起来,“碧落不信小姐和他没有缘分,事实上,只是小姐一直在疏忽罢了,以前无意地疏忽掉,现在却是刻意地疏忽!” 叶重重蓦地抬头,盯着碧落,“你知道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今天非凡公子说他在十年前见过我,难道我们真的是旧识?” 碧落迟疑地后退了几步。叶重重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碧落,不要瞒我。” 碧落咬着唇道:“我听说……非凡公子以前不叫非凡公子,他叫吕林。” 吕林——叶重重沉吟,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但是具体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难道我真的以前见过他?照理说以非凡公子那样的外貌,见过一次是绝对不可能忘记的,即使真如他说的那样曾经很平凡,但也不可能变化太大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出身平凡,父亲只是个二流的镖师,在他十岁那年一次出镖时遇到了山匪,被打折了腿,再也干不了那行了,只能靠他母亲做做针线活为生。十二岁时,双亲分别去世,从此天涯漂泊,什么活都干。给花匠当帮手,给打铁师傅当学徒,在茶馆里跑堂,去大户人家当伴读……然后在他十六岁时,遇到了贵人。当朝一品夫人程氏返乡途中遇到山贼,与家仆们失散,又迷了路,幸得他收留。程氏见他眉清目秀聪明沉稳,就收他为义子,程氏守寡多年,膝下无子,因此对这个认来的儿子格外地疼爱,无论他想干什么都依着他,在那段时间里他博览群书,广交知朋。二十二岁时,陵王寿宴上一曲《名剑美人篇》语惊四座,陵王亲赞彼非凡人,从此非凡公子这名号就传开了。”碧落叹了口气,道:“这些聘书上都写了的,可小姐一个字都没看。” “如此说来,他有今天,得来不易啊……” “是啊,所以非凡公子身上才有那种遇事不惊的沉着和对下人的一视同仁,我想这样的男子即使是受了很大的挫折,也不会被打倒,一蹶不振的!” 叶重重挑了挑眉,“你在暗示他比萧离好吗?” “碧落没暗示什么,碧落只是认为萧离公子就是生来太顺利了,所以后来才接受不了打击的。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颓废成那样,还惹得人家姑娘伤心,很不应该。” 一语说中了叶重重的心事,纠缠她许久的问题因碧落这句话而豁然开朗起来。碧落年幼阅历浅,看问题反而直白,若非萧离前半生太过一帆风顺,受尽尊崇,也许后来随园失势也不至于那么无法接受了罢? 叶重重皱眉,道:“夜深了,就谈到这,睡吧。” “噢,好,我去打水。”碧落兴致正浓,但见小姐这个样子,只好扁扁嘴出去了。 叶重重伸手去关窗,看见了半空中的明月,恍恍惚惚地想:不知道萧离这个寒露怎么度过…… 还是忘不了啊,为什么还是无法忘却干净? 更漏数寒尽,清波秋心明月愁。 ———————————————————————————————————————————————— 当夜又开始迷迷糊糊地做梦,梦见的依旧是随园。 春天的随园,姹紫嫣红开遍,草地绿得像张毯子一样,点缀着白紫色的小花。她仿佛置身在草地上,看着一旁的殷笑姐姐编花篮。 殷笑姐姐的手真巧——她刚那么想时就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阵噪杂声。 “怎么回事?”她出口询问,十六哥赵东来和十九哥希矍揪着一个人走过来,答道:“这小家伙不想活了,居然偷看我们练武!” 她抬头看那个人,很模糊的脸,只知道是很清秀的—个少年,穿着破旧但很干净。于是她上前轻踢那少年一脚,少年不躲,那一脚就踢中了他的膝关节,扑通跪倒。 殷笑姐姐柔声道:“这孩子看模样不像会武功的啊,也不像什么奸人,十六哥、十九哥好好劝劝,就给放下吧。” 她伸手把那少年拉了起来,道:“是啊,他身上一点底子都没有呢,十六哥、十九哥,是不是你们弄错了?” “我们弄错?你自己间问他,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躲树后面干什么?” “喂.你真的偷看他们练武啊?”她问,那少年居然不否认,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偷看别人练武是江湖大忌啊?”那少年又点点头。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你知道你还偷看?真不怕死啊!” 少年紧抿着嘴唇,赵东来和希矍不耐烦起来, “重重你和这小子说这么多废话干吗?按照规矩交执法堂打断双腿赶出去得了。” “别,十六哥十九哥!我看这孩子怪可怜的,算了吧,反正他没有一点武功底子,也学不去什么。”殷笑姐姐不忍道。 她见殷笑姐姐那么说,便也道:“这样吧,十六哥十九哥要是怕坏了随园的规矩,就把他交给我好了,我来小小地处置一下他,就当惩罚过了好不好?要真打断了他的腿,他以后的日子可就没法活了。” 赵东来他们平日向来宠她,于是就把那少年交给了她。场景转换,下一幕就到了室内,浅紫色的房间,她最喜欢的格局和摆设,都是进了随园后萧离让人照着她的喜好给布置的。 她注视着面前的这个少年,笑嘻嘻地问:“喂,你是不是想学武功?” 少年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如果你真的想学武,我可以教你。” 少年抬起头来,表情有点愕然,于是她笑得更欢,“怎么你不信?你是不信我会教你武功呢,还是不信我有很好的武功?” 双手一弹,红缨丝直飞而出,卷住墙角的花瓶拉了回来,“这手怎么样?” 见那少年没反应,她把花瓶狠狠一甩,少年刚惊呼了一下,花瓶却轻轻地落到了地上,丝毫未损。 红缨丝继续飞出,飞到了门外,还没来得及收回,却听一个笑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数月不见,难道欢迎我的第一份礼物就是这个吗?” 她眼睛一亮——萧离!当下跑出去看,果然是萧离,走在竹园中的小径里,青竹白衫,堪比谪仙。 “大人,你从天山回来啦!”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喜欢以“大人”来称呼萧离,“礼物呢?礼物呢?你走之前说好了带礼物绐我的!” 萧离轻笑,“答应过的事我什么时候忘记过?”手中亮出了个小匣子,黑漆漆的毫不起眼。 “这是什么?”她接过来打开盖子,顿时惊呼出声:“天啊!好漂亮的剑——” 银白色的短剑,璀璨如明珠,美丽不可方物。 “银丝剑,尘封匣中已近百年,天山此行的最大收获。送给你。”萧离淡淡的笑,在她眼中比银丝剑更令她欣喜。 “谢谢大人!”一边如获至宝般地捧着匣子回屋,一边缠着萧离间东问西。 进得屋,那少年竟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萧离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她回头看见少年,皱了皱眉, “你怎么还在这?你可以走了,回家去吧。” 那少年的唇动了几下,却什么都没说。 她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抛给他,“接着,拿着这个出随园,没人会为难你的。快回家去吧,省得家人担心。” 少年接住了令牌,还是看着她,神情很怪异。 “你还不走?真的想在这断腿哪?”话未说完,自己先咯咯地笑了起来。 少年终于转身向门口走去,她收回视线又看向萧离,嗔道:“天山那么好玩,你居然不带我去,我不管,反正下次你再出远门,我一定要跟着去……” 依稀好像见到那少年回头说了一句:“谢谢小姐,你的恩情,吕林永远不会忘记。” 吕林永远不会忘记—— 吕林—— 吕林! —————————————————————————————————————————— 叶重重猛地惊坐而起,喃喃道:“是他!就是他!” “小姐,什么他?”碧落掀帘而人,手中拿着个 小锦盒。 “原来是他,我想起来了……”原来昔日那个清秀少年就是现在的非凡公子!原来真的曾经见过他,还有这么一个渊源!恍恍然地,非凡公子昨夜说那句话时的神情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那是因为当年我很平凡,在江湖上默默无闻……而且随园公主叶大小姐当年眼中除了萧离,还能看得见其他人吗?” 一时间,叶重重不禁有些感慨。 “小姐,你想起什么了?”碧落把手中的锦盒递给她道,“非凡公子刚才来跟庄主辞别,把这个交给我,说是给小姐的。” “辞别?”兴许是刚自梦中醒来,神志依旧有些昏沉,叶重重漫不经心地打开盒子,然后完全怔住—— 红缎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块银制令牌,令牌上刻着缕缕丝绦,以红漆填涂,十几年过去了都未脱落,依旧如新。 红缨令,昔日随园公主的象征。此时此刻,再见此令,恍如隔世。 令牌下还压着一张信笺,拿起来读,笺上的字体飘逸俊雅,一如其人—— “此令入我手中,已有十一年矣,每每观之,如见叶大小姐,笑语清音,犹在耳边。昔日相救,感怀至今,奈何红令依新,倾盖如故。十丈软红,竟是有缘无缘若斯,奈之何!是将去,于此令归主,望小姐珍重,谨祝安康。非凡拜别。” 果然是吕林……果然是他…… 叶重重望着那块令牌,心中思绪万千,如海浪般汹涌澎湃,竟是无法平静。 碧落观她脸色,道:“小姐,你还好吧?他这什么意思啊?” 叶重重忽然抓住她的手问:“非凡公子走了吗?” “刚走的,不过应该没走远吧。”话音刚落,就见小姐起身跑了出去,碧落不禁一愕,连忙拿了外衣追出去,“小姐,等等,你还没更衣呢!”说完将衣服往前一掷,叶重重回头接住了,边穿上边跑。 跑到山庄大门时,恰逢田嫂在吩咐下人做事,便上前问道:“田嫂,非凡公子呢?” “小姐找他?他的马车刚下山。” 叶重重脚下不停,奔下山去,远远就见到那辆华盖轻车在山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她连忙追了过去。 似乎是听见她的脚步声,车帘掀起,非凡公子的脸带着惊讶出现在窗内,紧跟着马车就停了下来。车门轻开,非凡公子走出来,直直地望着她。 叶重重奔到他面前,一时间几乎喘不过气来,非凡公子扶住她,两人视线默默相对,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重重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而且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的:“如果我说我现在又后悔了,你会不会认为我朝三暮四?” 非凡公子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注视着叶重重,带点不敢置信的欣喜和震惊。 叶重重咬住了唇,声音更轻,“你还要我吗?”一双臂膀围了过来,将她搂人怀中,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她,非凡公子的手竟然有些哆嗦,想必在他面对最强劲的敌手时也没有如此紧张过。 一声叹息从他唇角飘了出来,双臂终于缩紧,将她紧紧抱住,“重重……” 叶重重靠在他怀中,突然有泪,不明原因,不知就理,似是委屈又似伤感,更像是种不愿回忆的妩媚。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的决定究竟对还是错,不知道自己是被感动还是真的对他有了好感,更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她只是贪恋着那个温暖的怀抱,和温润如水的声音。 嫁吧,嫁给这样一个男人,还挑剔些什么?还指望些什么? 山边的树木叶子都渐渐红了,被风一吹,有的就脱离枝头落了下来,在空中翻飞,就像是此刻的幸福,伸出手去,唾手可得。 —————————————————————————————————————— 非凡公子和叶大小姐重归于好、婚事将于重阳节举行的消息风一般再度传开,大家茶余饭后皆引为笑谈。那些原本正因取消婚约而暗暗高兴的姑娘们一听说非凡公子还是要娶妻,又开始哭闹了。 此番决定再嫁,叶重重的心态比之上次有了许多变化,尽管她依旧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出自真心,但她知道这件婚事值得期待,非凡公子会对她很好,有那样一个爱你的丈夫,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连再度来为她量身裁衣的柳素都惊喜地说:“呀,叶大小姐,您看起来真的和上次完全不一样了呢!” 叶重重笑笑,柳素为她量好尺码,告别道:“我回去了,七天内就能做好,保证叶大小姐成为洛城里最漂亮的新娘子!” 果然,七日后送到的嫁衣手工之精细,裁剪之合身,款式之典雅令得叶重重亦为之动容。 紧跟着婚期就到了,重阳,秋意重重。 一早起来,就有喜娘和一大群丫环们帮她穿衣梳妆,那套大红色的嫁衣穿上身时,连容颜都增添了不少艳丽。头饰很繁琐,沉甸甸的珠宝和金步摇压得她一阵头晕? 等到碧落终于喜道:“好啦好啦,新娘子打扮好啦!”叶重重抬眸往镜中一看,几乎认不出来那是自己。 十年来早已习惯容色苍白,此时重见胭脂娇媚、梅妆俏丽,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十年以前,那般个水灵灵的人儿,嫩得好似要滴出水来一般。 “小姐真好看!”丫环们纷纷惊赞。 叶重重看看镜子,又摸摸身上柔软光滑的衣衫,感觉一切犹如梦中,不像是真的。 叶得添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镜中,他朝丫环和喜娘打了个手势,她们便都退了出去,房内只剩下父女两人。 叶重重想站起来,叶得添却对她挥了挥手,“不用起来了,坐着吧,坐着说话就好。” “爹爹——” 叶得添凝望着镜中女儿的容颜,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终于要出嫁了,为父竟然有些舍不得。” “爹爹——”叶重重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对于父亲,她从心里一直是尊敬而感激的。他从来没有逼过她做任何事情,对于她的任性也总是给予最大的宽容。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非凡那孩子会对你好的,你会过得很幸福。你是聪明的孩子,虽然有点太执著,但是并不愚钝,所以对你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对手镯是你娘生前最喜欢的首饰,现在我把它给你,跟非凡公子去了江南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叶得添拉起她的手,将一对细金镶边的白玉手镯戴了上去。 叶重重转身抱住了父亲的腰,离愁在一刹那袭上了心头,“爹爹——重重走后,你也要好好保重。山庄里的事情能交给下人们做的,就交给他们,不要凡事亲力亲为,您年纪也大了,要多休息才是。重重这十年来,一直没有好好孝顺您,反而让您操了很多心,重重不孝,对不起爹爹。” “傻孩子,看见你脸上有笑容,对为父来说就是最大的孝顺。好了,不哭,免得弄坏脸上的妆,时辰快到了,准备一下就该出发了。” 刚说完这句,碧落就敲敲门走了进来,“庄主,小姐,非凡公子来迎亲的花车到了。” “好,我们这就出去。”叶得添把手伸给女儿,牵着她走出房间。长长的裙裾如水波一样在地上拖动,一层层地滚过去,叶重重的脚步,矜持而优雅。 山庄门外,迎亲的队伍排得好长,一辆布置得极其华美的花车在队伍中最是显眼,上面全是名贵的鲜花,以素菊居多,旭阳娇艳。 两个手捧花篮的锦衣童子双双走下车来,走到叶重重面前鞠躬齐声道:“如意、吉祥恭迎新娘上车。” 说罢将篮中鲜花抛洒了出来,花办纷纷扬扬地在空中飘,喜乐声齐鸣,鞭炮也不甘寂寞地开始蹦跳。 叶重重转身,向叶得添跪拜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叶得添伸手将她扶起,缓缓道:“上车吧。” 碧落走来自他手中接过叶重重,搀扶着她走上花车,轻纱放下,外面的一切就变得朦朦胧胧,然后车轮滚动,队伍慢慢地下山,朝城东非凡公子的别庄驰去。 叶重重扭头,看着笑客山庄在视线中一点点地远去,最终不复可见,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这一别之后,再无可归之日。 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叶重重连忙摇头,将之从脑海里驱逐出去。身旁的碧落一脸兴奋地道:“小姐,非凡公子想的花招真是与众不同呢,居然用花车来接您,又漂亮又芬芳又有新意!瞧,洛城的百姓们都跑出来看了呢!” 花车驰过长街,街道两旁挤满了旁观的百姓,童子们就把鲜花一把把地洒出去,引得人群里的少女们一阵阵嬉笑,场景热闹非凡。 就像许多年前江湖人对她的评价一样——叶重重,天下还有比她更得意的女子吗? 第七章 “小姐,你紧张吗?”碧落凑过来,一张小脸通红通红,“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好紧张哦!你知道的,我长那么大还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看着过呢,我……” “嘘——”叶重重忽然冲她竖起了食指,禁止她出声,“听!” “听什么?”碧落侧过耳朵聆听,喧杂的声音中仿佛有箫声很飘渺地响起,她四下张望,却无法辨析那箫声是从何而来。 叶重重的脸色变得惨白,连胭脂都失去了红润,“《随园曲》,最后一节——《笑春风》。” “《随园曲》?”碧落又仔细地听了听,那箫声夹杂在鞭炮声和喜乐中,似有似无,时断时续,但是听得出来,不是悲伤的曲调,反而萦绕着少许洒脱之意,非常好听。因此她更不明*********的神情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难看,便道:“好奇怪哦,谁的兴致那么好,在这个时候还吹箫呢?” 叶重重咬紧了唇,她的目光从街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各大酒楼饭庄的二楼,再往上——终于看见了吹箫的人。 远远的一重房檐之上,黑衣的萧离盘膝而坐,碧绿的玉箫中吹出的曲调,似乎把周遭一切的风景全部掩盖住。此时此刻,叶重重眼中心中,独剩下那么一个身影,用最最寂寥的姿态吹出最委婉的乐曲,一直吹到她的生命中来。 萧离,居然在这个时刻再看见他……居然是在这个时候…… 风吹拂得纱帘轻飘,萧离的模样也随之一瞬清晰,一瞬模糊。叶重重下意识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角,就那样愣愣地看着他,直到重重屋宇随着花车的前行而将其遮掩,再也看不见。 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却在她心中掀起了淘天巨浪! 萧离萧离,他为何而来? 如果刚才萧离跑过来让她跟他走,叶重重不知道自己能否拒绝那种诱惑。 不过萧离终归没有过来。或者,该庆幸他没有过来? 叶重重垂下头,看见了大红色的嫁衣,过了今天,她就是非凡公子的妻子。 “小姐,你怎么了?”碧落握住她的手,叶重重的手冰冷。 碧落急了,“小姐,你难道又想反悔了?不行啊小姐!这个时候不能反悔!” “你放心。”叶重重的声音低哑,没有生气, “我没有勇气从这车上跳下去。” 碧落望着她不再说话,只是眸子深深,快要哭出来。 就那样一路走过,花车的纱帘隔开了众人,隔离出独属于帘内人的世界,遥遥地相隔着浮生的气息。外面如此热闹,而帘丙则凝郁得几近沉重。 纱帘轻拂中,已可见“锦绣别苑”的朱木大门,门前的石狮子洁白如雪,叶重重忽然觉得很刺眼,就把眼睛闭了起来,那一闭间,一滴泪自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很快被风干。 过不多时。司仪的声音拖得很长,“新娘子到——” 地睁开眼睛,纱帘掀起,非凡公子温柔地把手伸给她,扶着她下车。朱门的匾额上,“锦绣别苑”四个烫金大字闪闪发亮。今夜她会在这度过,明日再往赴江南,回非凡公子正式的住处。 非凡公子牵着她往门内走去,叶重重在门槛处停了一停,凝眸看去,门内屋宇重重,林木掩映——一人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成路人。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迟疑,非凡公子轻声问道:“怎么了?” 叶重重摇摇头,终于抬足跨了进去。 接下去的事情烦琐而乏味;拜过天地后,在碧落和喜娘的陪伴下她被送入洞房。虽然这只是非凡公子的一个别苑,但是洞房却布置得极其精雅舒适,而且看得出是特地照她的喜好布置,连床顶帐幔上的流苏,都用了和她原来闺房中一样的浅紫色。 叶重重仰望着那排流苏,默默不浯。门外跑来个老婆子,对着喜娘和碧落招了招手,“分红包了,快来啊!” 喜娘一听,连忙奔了出去,碧落看了看小姐,又看看那老婆子,惊讶道:“我也有份的吗?” “当然啦,你是娘家那边的人,可有份厚礼呢!快来拿吧!” 碧落喜道:“小姐,那我去了,马上就回。” 叶重重点了点头。碧落和喜娘出去后,把房门合上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红烛寂寂地烧着,对比锦绣别苑前厅的热闹,后院分外僻静。 只是垂着头,像所有新娘那样安静地等待着。新婚之夜对于叶重重而言,没有被赋予很多的羞涩与不安。她只是矛盾,内心深处隐隐期待些什么,尽管她自己都无法说清究竟期待的是什么,可她知道那与非凡公子无关。 忽然间,一声幽幽的叹息响起,声音很低,但是入耳清晰。叶重重猛地站起来,掀开了盖头。东边的那扇窗外一个黑影晃了一下,很快地消失不见。 叶重重奔了过去,推开窗子,窗外碧叶滴翠,哪有半个人影? 她咬唇沉声道:“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肯相见?” 树枝不住摇曳,天地间回答她的只有呼呼风声。 “你为什么来?”叶重重的声音恍若梦呓,“我已对你说过再见,说过永诀……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而你既然来了,为何又偷偷摸摸,不肯相见?萧离,你真的狠心如斯吗?” 没有人回答,新房的门缓缓被推开,叶重重心中一惊,连忙回头——非凡公子静静地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她,目光浅淡无波。竟然浅淡无波! “我——”叶重重几番开口,却发现自己不知该说些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的凝视,非凡公子忽然转身,淡淡地说了一句:“很晚了,早点休息吧。”说罢就离开了。 叶重重迫了几步,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廊道拐角处,另一边,碧落和喜娘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喜娘见到她吓了一跳,“呀!我的好小姐啊,你怎么跑出来了!新娘子是不能自己出洞房、掀盖头的,不吉利的!” 碧落也连忙跑过来相扶,“小姐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叶重重向那拐角处呆呆地注视了会,最后颓唐地摇了摇头,任由喜娘和碧落把她扶回房去。碧落拿了盖头要往她头上盖,她却用手挥开了,道:“不用了。” “啊?”碧落和喜娘不解。 “他今夜不会来了。” 碧落和喜娘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愕然之极的神情,手中的盖头放也不是,拿也不是。 “你们都下去吧。” “可是小姐——” “我说,下去。”叶重重加强了语气,她的视线冷冷地从二人脸上掠过去,接触到那样深沉没有暖意的目光,碧落和喜娘都不敢再多说话,放下盖头双双 退了出去。 房门再度合上,她的洞房花烛夜,寂寂清清,没有该有的旖旎和温存,也没有眼泪和怨恨,只有一种失落和无奈,浅浅地在心头盘绕着,解不脱,理还乱,纷纷扰扰地冲淡了眼前的一切…… —————————————————————————————————————————————— 叶重重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经过昨天那样的事情后,她居然倒头就睡着了,且一夜无梦,睡得很是安稳。 碧落早已穿着整齐地在床边等着,见她醒了便道:“小姐醒啦?我这就服侍小姐梳妆更衣。” “嗯。”她点点头,相比碧落好奇和悲伤的表情,叶重重显得镇定而平静。 碧落边为她梳头边道:“非凡公子一早就起了,等小姐也收拾妥当后,回山庄拜别庄主,然后就马上向江南出发了。” “嗯。”她还是点头,听得心不在焉。 “小姐——”碧落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昨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可是……”碧落咬着唇,委屈道:“新婚之夜,丈夫没有入洞房,丢下新娘一个人……这是很不合理的事啊!” “所以——”叶重重站了起来,回身盯着碧落,一字字地道:“这件事不许你告诉庄主,知道吗?” 碧落叫道:“小姐!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如果爹爹知道了这件事,我惟你是问。”叶重重走到屏风后自行穿上了外套,打开房门,外面的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远远看见非凡公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的脸上浅浅淡淡,一如既往的温文,对昨夜之事只字不提,只是道:“准备好了吗?” 叶重重点点头。 “那好,我们出发吧。”说罢转身往回走。叶重重见他神情很疏淡,心中不禁有些酸楚,但亦不动声色地跟上前,一齐朝大门口走去。 锦绣别宛的大门前车马等候已久,车夫见他两人到了就放下了车阶,非凡公子先上车,然后转过身来扶她,叶重重犹豫了一下,才把手递给他,非凡公子 轻轻一拉,把她带上马车。碧落跟在后面也想上车,却被喜娘掐了一把,喜娘冲她使了个眼色,碧落会意,跟着她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车夫收起台阶,扣上了车门,车厢内只有非凡公子和叶重重两个人,这是他们自拜堂成亲后的第一次单独相处。经过昨夜的事后,叶重重的心一直忐忑不安,也许是因为心虚的缘故,在面对非凡公子时总觉有难言的尴尬。 然而这次尴尬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非凡公子凝视着她,然后握住了她的手。手上一暖,仿佛连心也跟着暖和了起来,叶重重抬头看他,两人目光相对,同时笑了一笑。 车厢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柔和,虽然还是不说话,但是阴影却一扫而光。 马车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笑客山庄,叶得添早早地站在大门口迎接。非凡公子牵了她的手,两人一起下车,走到叶得添面前行礼。叶得添连忙伸手扶起,微笑道:“这就要走吗?不在洛城多住几日?” 非凡公子答道:“义母还在苏州相等,不敢让她老人家久候。” “也好,早日起程早日到。”叶得添的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关怀道:“此去千里迢迢,为父不在身边,好好照顾自己。” 叶重重眼圈一红,“我会的,谢谢爹爹。” “都嫁了人的新娘子了,怎么反而比以前还爱哭?”叶得添哈哈大笑,又道:“好了,分开你们小两口一会,借你夫婿说句话,马上回来。” 叶重重睁大了眼睛,不明白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非凡公子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便跟着叶得添进门去了。 碧落从后一辆车里跳下来,走到她身边,奇怪道:“小姐你猜庄主会对姑爷说些什么?肯定是让他好好对小姐啊不要欺负小姐啊之类的话。啊哈,没想到庄主也有这么哕嗦的时候。” 叶重重摇头,“不,如果是那个,爹爹不会避开我谈的,必定是有什么事……” “那会是什么事?” 叶重重在原地踱了几步,眉宇间颇是焦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见叶得添和非凡公子走出来,她连忙迎上去,叶得添的神色平静,还隐隐透着一种轻松,非凡公子虽也显得温文如常,但叶重重总觉得他的眼睛里蕴含了些许沉重。 “好了,时间不早了,不耽误你们赶路了,去吧。” 非凡公子鞠了一躬,转身对叶重重道:“我们上车吧。” 叶重重望着父亲,道:“爹爹——” “去吧,” 非凡公子扶住她的肩,柔声道:“我们上车吧。” 叶得添忽然笑道:“当年你十六岁,远离家门去辽东时也没见你如此婆婆妈妈、依依不舍,现在只不过是去江南夫家,就如此别别扭扭的,当心大家笑话你。” 旁边的仆人丫环们都掩嘴偷偷地笑了起来,叶重重脸上一红,转身上车。 车夫扬鞭一声长喝,马车调了个头,转身下山。 叶重重隔着车窗回眸,叶得添依旧站在大门口,阳光照在他身上,她第一次发觉父亲的背已经有点佝偻,不复当年的英姿挺拔。 “爹爹刚才对你说了些什么?”她转头问非凡公子。 非凡公子的眼睛闪烁了几下。 “不能告诉我吗?” 非凡公子迟疑着道:“我不想骗你,又不想违背对岳父大人的誓言。重重,你能体谅的?” 叶重重道:“那么告诉我,和我有关吗?” “算是。”非凡公子停了停,“他让我好好照顾你。”他握住叶重重的手,一字一字地道:“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叶重重顺势将身子依偎了过去,她的头靠着非凡公子的肩膀,目光落到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幽幽道:“你知道我的过去,也知道我忘不了过去,即使这样,你也不会生我的气吗?” 非凡公子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 叶重重又道:“如果有一天,我让你心寒了,失望了,你会怎么做?” 过了好一会儿,非凡公于才答道:“为什么你认为自己必定会令我心寒、失望?” 叶重重深吸口气,缓缓道:“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太任性,这种任性已经根植在我的生命中,改不掉了。我知道迟早有一天它会毁了我,我势必要为此付出代价……”她抬眸凝视着非凡公子,眼中已然有泪,“答应我,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宁可你休了我,抛弃我,也不要你冷落我,疏离我;我宁可你杀了我,也不要你对我的感情慢慢地淡掉……” 非凡公子侧身一把抱住她,急声道:“你这个傻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非凡,你答应我啊,你答应我.否则我不会安心!” “傻瓜!难道我答应了你,你就会安心?重重!重重——”非凡公子将她抱得更紧,“请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已经知道你的性格,我说过,我之所以要娶你,是因为我仰慕你的执着,坚贞,还有对故园的一种深情?我承认我的确有点嫉妒萧离,但那是因为我心疼你。如果他还是当年的萧离,你仍然那样痴心不悔地爱着他我无话可说,可是现在的萧离则根本不配!他的堕落在玷污你的高贵,他的沉沦在羞辱你的善意,他的冷漠在辜负你的深情!重重,无论他曾经多么好,但那都已过去了,在时间和事实面前,曾经的辉煌外衣在一点点地脱落,让你看清他的真实面目——脆弱、自负、无情,或者还有那么一点贪婪。” “贪婪?” “是的,贪婪。他不爱你,可是一直以来也没有拒绝过你,放任你对他的情感泛滥下去,纠缠了十年!这就是贪婪,像你这样一个女人的倾慕对任何男人而言都是诱惑,他不能接受这种诱惑,但又无法彻底地抵挡,就任之一味地暧昧不清,蹉跎了你十年的青春。如果萧离真是男人,就该娶你,或者在十年之前就拒绝你,让你死心!” 叶重重的心被重重一击,那么多年来,她一直避免去思考这个问题,只田她知道幻象下面的真实残忍之极,此时非凡公子把答案直白白地说了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那上面的每一道伤口,都在不停地流血,像在指责她的自欺欺人和盲目固执。 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萧离不爱她! 也许他对她的确是与众不同些,也许也真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但是那并不是爱情。 “他为什么不肯爱我?”叶重重凄凉地说道,眼泪扑扑地掉了下来,“我想了那么多年,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爱我?只要他肯爱我,哪怕只有一点点,我都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女子……我没有情敌,也没有任何因素阻扰,而我陪在他身边那么 久,出生人死,甘苦相依,为什么他就不能对我动情?为什么?” 非凡公子的脸上痛色一闪而过,沉声道:“那只不过因为他最爱的人是他自己,或者说,他只爱他自己。” “他最爱他自己?只爱他自己?” “应该说,他爱的是众人眼中的他自己——翩翩风度、绝才惊艳、尊贵不凡,无论走到哪都有无数人崇拜无数人讨好无数人奉承。他习惯了那样的生活着,并迷恋不已。然后有一天,他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变得手无缚鸡之力且身五分文,你认为他能接受那样的自己吗?所以他只能沉沦,把自己糟蹋成与原先截然相反的样子,然后说——现在的他不是萧离,萧离已经死在了十年前,他可以潦倒,而萧离只能永远灿烂。” “所以他那样对我?形如陌路,好像从来不认识,从来不和我说话,对我做的一切都视若未睹?” “只能说你令他想起过去,然后更厌恶现在。我想,萧离心里对你也不是没有怨恨的,毕竟随园就只剩下你和他两个人。他失去了随园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你还有笑客山庄,还是闻名天下的叶大小姐。” “所以,一方面他以令我痛苦为乐,另一方面又不能断然绝了我,因为他生活上还要依赖我?”叶重重越想越心惊,尖叫了起来:“不!我不相信!我不信他是那样的人!” “你相信,其实你根本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只是你一直在逃避罢了。你喜欢把他当成你想象中的样子,还是昔日那位高贵儒雅的随园世子、大众偶像,然后认为你的坚持和一往情深还有价值。重重,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连任性都可以让人觉得心痛的女子,因为别人的任性只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快乐,他们伤害的只是别人,而你的任性永远都是付出,伤害的是你自己。” 叶重重捂住了耳朵,凄声道:“不要说了……我求求你不要说了……我不想把人性想的那么自私那么坏,请你让我保留一点美好的记忆吧,我二十六岁,生命中的一半时光就是靠着那些记忆支撑下来的,就算它真的只是幻觉,也请你让我把它维持下去……因为,我不知道失却了那十一年的叶重重还会不会是叶重重,失却了执著、坚贞和对故园深情的叶重重还值不值得你喜欢!” 非凡公子看着她,很深很深地看着她,最终长叹一声,轻抚她的长发,柔声道:“好,我不说了,没事了。我们都想得太多了,过去了的就是过去了,每个人都该看向前面,应该多想想明天的事情,对不对?” 叶重重回视他,哽咽道:“我还是那句话——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对我的任性失去耐心,请你一定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不要敷衍我,冷落我,不要像昨天晚上那样扔下我一走了之……我会受不了……” 非凡公子脸露愧色,心疼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昨天不该那样对你……原来我竟也是个那般任性的人……我保证以后不会了,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丢下你一走了之,相信我。” 叶重重靠人他怀中,他的胸膛温暖稳实,让人很有安全感。车厢轻轻摇晃,两人就这么相拥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悲伤的、落寞的、哀愁的情绪都沉淀下去后,叶重重再度开口道:“非凡,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多少个都可以。”非凡公子笑了一笑,笑容有如阳光。 “你叫吕林?就是十年前随园里偷看十六哥和十九哥练武的那个少年吗?我有没有记错?” 非凡公子讶然道:“原来你还记得?我以为你早已忘却了呢,毕竟那对你而言不过是件再无关紧要不过的小事。是的,我就是当年那个差点被打断双腿、幸亏你和另一个姑娘相救的吕林。” 叶重重咬了咬唇,脸上飞起两抹红晕,羞涩道:“你可是那时候就开始喜欢我了吗?” 非凡公子又是微微一笑,道:“是。” “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当年真正出面替你说情的人可是殷笑姐姐啊!” 非凡公子扬了扬剑眉,反问道:“你认为呢?” “嗯……是不是因为我长得比她漂亮?”话未说完,叶重重先自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非凡公子亦不禁莞尔,“啊?这个……” 叶重重把脸一板,“什么这个那个的?难道我比她丑?” 非凡公子凝眸一笑,即不答是,也不答不是。 “你快说啊,我一定要弄清楚不可!”叶重重扯他的袖子。 非凡公子的笑慢慢隐去,双瞳漆黑,满是深情,他伸手替叶重重把一缕散落的发丝重新挽到耳后,轻轻道:“我喜欢你这个样子,一点点的刁蛮、一点点的纯真、一点点的夸张,像个等人哄的小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是这样的,在我面前卖弄你的武功,问我要不要学,萧离送你礼物,你高兴地直跳,那么开朗、那么活泼、那么可爱……” 叶重重垂下头,低声道:“我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我了。” “不!”非凡公子拉起了她的手,坚定地说道: “你还是以前的你,你只是睡了十年,现在醒了,又可以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重重,我要让你快乐、幸福,重新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地生活。”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叶重重的手,叶重重心中说不出的感动,她望着眼前的这个男子,她的丈夫,第一次觉得上天真的待她不薄,给了她很多别人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如果曾经的十年凄凉只是为了换取现在的这份永恒,她愿意。 “我会努力做个好妻子的。”叶重重许下诺言。对他,也对自己。 第八章 经过数天舟车劳顿,在这日的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到了苏州。 城门口,两条长长的队伍笔直地站在那里,统一地身穿青衣,腰系红带。一个红衣少女骑着匹白马从城内飞快地奔驰而出,长发和红衣在风中飘扬,显得英姿飒爽,风采照人。 叶重重从车窗里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人儿!” 谁知非凡公子看见了却是轻皱了一下眉头,神色有些不悦。 “怎么了?”叶重重刚问,就见那红衣少女朝马车直奔过来,绕着车子转了几圈,在窗口停下,郎声道:“表哥你回来啦!红眉特奉姑姑之命来迎接表哥!” 非凡公子拉着叶重重的手下车,那少女红眉也跳下马,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反将叶重重挤了开去,眉开眼笑道:“表哥你回来就好了,你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姑姑想得都快病了!这次回来了,可就不许再出去东游西荡啦!” 非凡公子停住,松开她的手道:“怎么这么没有礼数,为什么不见过表嫂?”说着转身牵过叶重重, “重重,介绍一下,她是红眉,我义母的侄女。” “红眉,你好。”叶重重微笑着点了点头。 红眉柳眉高挑,目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叶重重心头一颤,感觉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表嫂。”一句见面语说得漫不经心,但当她看向非凡公子时,又充盈了殷殷笑意,“表哥,你的房间我亲自收拾好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告诉我,我……” “好了,这些过会再谈,”非凡公子扭头对叶重重道,“你累不累,上车吧,还需盏茶时间才能到程府。” “那你呢?” 红眉抢道:“表哥骑马……”话音未落,非凡公子道:“我当然陪你一起坐车。” 叶重重嫣然一笑,拉着他一起上车,眼角却见红眉狠狠地盯着她,目光颇多嫉恨。 坐定后,非凡公子吞吞吐吐道:“抱歉,红眉她——” “她喜欢你,是吗?”叶重重淡淡而笑。 “如果她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来,希望你看在她是我义母惟一的侄女分上,不要和她计较。” 叶重重道:“她只是个小姑娘罢了,我不会在意的。” “重重。”非凡公子握住她的手,“义母很宠她,所以……” 叶重重把一个手指压在他唇上,柔声道:“嘘——你不信任我吗?我不会对她有什么心结的,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处理。” 非凡公子笑了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叶重重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勉强,然而她没有再问。 盏茶功夫后,程府大门遥遥在望,红眉的白马先他们一步而到,跳下马从门内挽着一位妇人的手走了出来。 “来,我领你去见义母。”非凡公子牵着叶重重的手走到那妇人面前,拜了一拜,“义母。” 叶重重见那妇人衣着光鲜、珠环翠绕,容貌虽算不得美丽,但气质颇为高雅祥和,叶重重当下也盈盈拜倒,“拜见婆婆。” “快起来,我瞧瞧。”程夫人扶起她,仔细打量叶重重,赞道:“果然是天仙般的人品,怪不得非凡为你相思十载,将天底下其他的女孩儿们全都拒之门外!” 叶重重偷偷看非凡公子,非凡公子冲她嘻嘻一笑,并不脸红。 “来,跟我进屋去说话。”程夫人挽住她的手,带她朝门内走去。 红眉见姑姑很是喜欢叶重重,心中更有怨气,她转身盯着非凡公子,幽幽道:“你此次去洛城,是提亲去的,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 非凡公子淡淡说道:“我的事情,不需要每件都向你禀报吧?” “表哥你——” “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吧。”非凡公子说着径自跟随程夫人而去。 红眉跺了跺脚,恰逢一个家丁上前问道:“表小姐,要不要把您的马牵进去?” 红眉反手一鞭,打在那家丁的背上,“你废话!当然是牵进去了,难道站在门外喝西北风哪?” 那家丁挨了打,不敢吱声,连忙牵着白马往马厩走去。两旁的迎宾队伍见了,都垂下头装作没看见,没有一个敢为他出头。 红眉的马鞭在空中虚劈一记,眼中露出恶毒的目光,沉声道:“居然先斩后奏,以为事先不让我知道就行了?好啊,新娘子你是娶回来了,可我看你能有多长久……” ———————————————————————————————————————————— 一晚上程夫人都拉着叶重重的手问东问西,临别时还让下人们送了一大堆见面礼给她。非凡公子在程府内的住处叫风清憩,楼如其名,极是静幽绝俗,周围种满了竹子,楼前还有个小湖,现在是深秋时分,荷花已残,浮萍却依旧碧绿如翠,将窗打开,凉风缕缕轻袭,夜色怡人。毕竟是江南水乡,气候比之洛城温暖了许多。 “怎么样,喜欢这吗?”非凡公子见叶重重长时间地站在窗口凝望着外面的湖水,便取了件披风为她披上。 “江南真的好美,一路上的风景已经够美了,这程府园林更是美绝人寰,仿若仙境。” “你喜欢这里就好,看得出来义母她老人家很喜欢你,我很高兴。” 叶重重轻笑,“是啊,就连你娶亲那么大的事事先没有知会她一声,她都没有半句怨言,看得出她很疼你。” 她转过身,看着非凡公子,道:“娶我很见不得光吗?为什么要瞒着她?江湖部传遍了,她身为你的母亲居然最后一个听说,不合情理啊!” 非凡公子叹了口气,“的确是很对不起她老人家。” “是因为你那个娇纵的表妹吗?”叶重重调侃道。 没想到非凡公子一本正经地点头,“是。” 叶重重惊讶,“为什么?我不明白,你要娶亲,干她什么事?就算她喜欢你,也无权干涉的啊!为什么因为要瞒着她而连程夫人也一起瞒住呢?” “因为我欠她一个交代。”非凡公子的脸色越发凝重,他转过身,缓缓走到桌旁坐下。 叶重重跟过去坐到他对面,露出询问的目光。 非凡公子犹豫片刻,终于道:“红眉是孤儿,从小寄养在义母家:有个算命先生说她命犯煞星,此生需要潜心修佛才能活下来。我们自然是不信的,谁知在她十五岁时,莫名其妙地生了一场大病,寻遍名医都束手无策。那算命先生又来,要带她剃度出家,红眉拉住了义母的手死活都不肯去,哭得义母心软了,就间那相士可还有其他解救之法。相士忽然看见了我,就道办法是有,但是要我配合。红眉是义母的心肝宝贝,而我为了报答义母的栽培自然是有求必应,便答应了。谁知道……” “知道什么?是什么法子?” “相士要我的三滴血,混在水中给红眉喝下,并烧了一纸文书,说冥界中与她是同命夫妻,借我的祥光庇佑她的残生。我当时觉得这方法荒谬之极,但是一时间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照办,说也奇怪.第二天起红眉的病就慢慢地好丁。义母知道我心早有所属,再加上那时只是为了救命,而且也不是真个娶她,因此后来就没再提此事,但是红眉她却认为既然冥界里已许了我了,这一辈子就认定我,说是非我不嫁……”非凡公子说得很是艰难,抬头看了叶重重一眼,叶重重似笑非笑,于是他更紧张,接下去的话就说得更不清楚了。 叶重重终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从袖中取出块手绢擦去非凡公子额头上的冷汗,笑道:“你知道吗?你现在的神情好像个背不出书而担心夫子拿戒尺来打手板的小学童。” 非凡公子抓住了她的手,“重重,我——” 叶重重止住笑,柔声道:“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去,过去的很多事情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但是过去了毕竟就过去了,再去斤斤计较没有任何意义。你没有因为我眷恋随园和萧离而放弃我,我又怎么会因为区区一个红眉而责怪你呢?何况你又不喜欢她。” 她把头靠到非凡公子怀中,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特别有信心,你一定不会背叛我,永远只喜欢我一个人的,对不对?” 非凡公子凝视着她,感慨万千,“你听到我义母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了,这十年来,我心中一直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其他女子从来没有人过我的眼睛。重重,我几乎以为自己和你无缘,没想到最终还能在一起。我向来不信命运,但这次也不禁要感谢上天,成全了我积压那么多年的心事。” “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找我?” “因为我想功成名就时再出现在你面前,你曾经那么痴迷萧离,而我要让你嫁给我,说什么也不能比他差啊。” 叶重重心中一阵激荡——她知道他是个有心人,但是没想到,他为她所做的远远比她见到的更多!一个女子能嫁给这样一个丈夫,夫复何求? “非凡——”叶重重伸手挽住了他的脖子。天上的云朵飘过来,羞答答地遮住了明月,竹枝摇啊摇,荡过了温柔的夜…… ———————————————————————————————————————————— 只是谁都不知道,在程府的另一处厢房里,一个红衣女子对着桌上的小册发出了阵阵诡异的笑声。风轻轻吹过,将小册子翻到了第一页,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叶重重,女,笑客山庄庄主叶得添的独生女儿。十岁时母亡,十三岁时学武有小成,十六岁时跟随当初被誉为‘武林四大公子’之一的随园世子萧离闯荡江湖,后入住随园,人人以:随园小公主,之号称之。据人言伊与萧离关系暧昧,然未久,随园即遭灭门之灾,一场大火将千倾之园尽数烧尽,且一千三百六十二位随园武土全部丧生,独伊与萧离二人逃生。自那后萧离全身武功尽废,不知所踪,而叶重重流浪数载后为其父接回笑客山庄……” 关于叶重重的身世历程密密麻麻地写了十几页,红眉将小册子卷起来放到蜡烛上点燃了,纸张蜷曲着烧成灰烬,零落于地,她在灰上踩了几脚,缓缓道: “随园公主叶重重?世上哪个女子能及得上她的风光……呵呵,我就看看你能风光到几时,那个萧离还在人世是吧?很好,我会让你再见到他的,我保证你会再见到他……呵呵呵呵呵呵……” 烛火摇曳,映得她的脸时明时暗,诡异非常。 ———————————————————————————————————————————— 接下去是一段幸福寸光,叶重重从来没想过,她还可以那样快乐地生活,每天都过得多彩多姿,没有眼泪、没有伤痕,没有痛楚,没有萧离,没有一切一切往事的阴影。在她面前只有风景如画的江南,只有慈祥温和的婆婆,只有非凡公子那双深情注视的眼睛。 如果说惟一还有点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碧落——她实在太吵了。 “小姐,你爬那么高,万一掉下来怎么办?”当叶重电爬上墙头去攀折那枝最美的海棠花时,她那么叫。 “天啊,小姐你吃那么多啊!其他下人们看见会笑话的!”当叶重重胃口大开地品尝江南各色小吃时,她那么叫。 “小姐不行啦,你怎么可以穿男人的衣服,不能穿这样的衣服上街啊,不能啊!”当叶重重穿着非凡公子的衣服打扮成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出门时,她那么叫。 “不要啊小姐姑爷,不要啊,不要……”每当她开始尖叫着指责叶重重这样那样的率性举动时,叶重重和非凡公子就会互相使个眼色,然后一齐朝碧落走过去,一人一根手指,分别点了她的哑穴和静穴,然后手拉手地继续去干那些大不韪的事情。 碧落就维持着当时的姿势一直等到他们做完坏事回来想起来了时才帮她解开穴道。然后她就会边揉发酸的四肢边委屈道:“真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夫妻,小姐的性格来了大转变也就罢了,连姑爷也跟着她一起闹,要是被田嫂知道了……” “碧落!这里是苏州不是洛城,没有田嫂,不过我看你也快变成第二个田嫂了,哕嗦——”叶重重随手拿了块糕点塞住她的嘴巴。可怜的小丫环只能咿咿呀呀忙不迭地把糕点吞下去,或是吐出来,再也没法说话…… 有一天,非凡公子问叶重重:“你快乐吗?” 她当时正在画一幅海棠花,边画边答道:“当然。为我的画配首诗,怎么样?” 非凡公子自她身后搂住她,握住她的手在画旁落笔:“借尽东风映红妆,淮人怜镜贴花黄,此中蜜意教谁说,惟将春心付海棠。” 叶重重格地笑了出来,非凡公子瞥了她一眼, “难道不是吗?” “写得不好!”叶重重佯嗔道。 “我明白了,肯定是最后一句写得不好,应该改一改,改成‘惟将春心付君郎’就好了。” 叶重重脸红了,啐了他一口,“好不要脸,胡说八道!” 非凡公子提起毛笔对准她的脸道:“是是是,我不要脸,夫人要脸就好了,待我在你脸上画上一画,必定更美……” “啊!不要!”叶重重连忙跑开,四下闪避,但还是被他捉住了。那毛笔眼看就要往她脸上画时,房门忽然被推开,红眉边走进来边道:“表哥,姑姑请你们去大厅说话!”一抬头,看见两人如此亲昵,眼中怒色顿现。 非凡公子放下毛笔,冷冷道:“进来不懂得先敲门的吗?” 叶重重笑了一笑,缓和气氛道:“表妹不是外人,就不需要那么多礼节了吧。既然婆婆相找,我们还是快去吧,不要让她老人家久候。” “嗯。”非凡公子拉着她的手走出去,竟未向红眉多看一眼。叶重重知道他这样一幅冷淡的样子是故意表现给红眉看的,想让她对他死心,但是她不认为那有多大作用,只会令红眉更恨她罢了。 然而,恨就恨罢,这一辈子的恩恩怨怨、爱爱恨恨的纠缠,还怕经历得少了吗?讨好人太累,也素来不是她叶重重的作风。所以对于红眉,她也从不放在心上。 到得大厅,拜见过程夫人,程夫人笑眯眯地把她扶起来道:“这次找你们来,主要是为了慈云庵一年一度的法事。” “法事?”叶重重好奇道。 非凡公子在她耳边轻语:“义母每年十月初都要挑一天去慈云庵做法事,祭悼仙逝了的义父。” 叶重重点了点头,但依旧不明白此事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程夫人叹了口气道:“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经是他去世二十周年的祭日了……所以今年想办得更隆重些,重重虽不冠程姓,但好歹也算是半个媳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随我同去,也好让先夫看看非凡娶了个怎样的妻子。” 叶重重还未答话,红眉已从门外冲了进来,一把挽住她的手笑道:“去去去,表嫂当然要去的啦!不但她去,我也去,我们两个陪姑姑你一起去!” 程夫人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非凡,你呢?” 红眉道:“表哥很多事忙的,就别去了,反正有表嫂去,一样的!” 程夫人点头道:“也好,那就你们两个陪我一起去吧,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出发。” 对于红眉突如其来的友好表示,叶重重心中暗皱了下眉,但见程夫人好像很高兴,便没有拒绝,与非凡公子回房时她轻轻道:“你的表妹好奇怪,好像很乐意我跟着去拜祭,我还没说话她就擅自替我答应了。” 非凡公子笑了笑,道:“你担心什么?如果只是你去她不去,你倒应该担心一下,可是她也随你同去了,你还怕我被人勾走吗?” “什么和什么嘛!人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和你说了!”叶重重一甩长发,急急地跑了。 非凡公子连忙追上去道:“对不起夫人,是我的错,我又乱说话惹你生气了,你想怎么罚都可以,只是不要不理我。” “真的罚什么都可以?”叶重重的眼睛闪闪发亮。 虽然心里有点发毛,但非凡公子还是很大方地道:“是啊,什么都可以。” “好,我随婆婆离家三日,这三日内,你要做十件事情。” “哪十件?” “一、练首新的洞箫曲,我回来后吹给我听;二、画幅月影菊花图,我回来查收;三,我要京城“华祥斋”的极品七色胭脂;四、听说天山雪貂活泼可爱,我也要一只……” “不会吧?天山雪貂三天内我怎么弄得到?而且天山的动物拿到江南来养,你认为它活得了?”非凡公子为难道。 “那我可不管,你答应了就要做到,不要打岔,还有六件呢!五、我还是喜欢原本自己房间床上的紫色流苏,你把风清憩里黄色的那个换掉:六、我想念那几盆素菊了,你派人去山庄取来给我;七、我想吃恭王府的名厨贾七三儿的拿手好菜神仙鸭,我一回来就要看见;八……” 叶重重想了想,好像想要的东西都说完了,便道:“还有三样先欠着,等我什么时候想到了再告诉你。” “那我不是欠债累累?” “你知道欠债累累就赶紧想法子还啊,从今天开始准备也可以哦。”叶重重眨眨眼睛,抿嘴笑着回房间去了。 非凡公子望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但仍是微笑着。他的妻子真的很麻烦,但是,却是个甜蜜的麻烦。 —————————————————————————————————————————————— 本是很好的天气,谁知到第二天却下起了雨。叶重重在雨中和非凡公子告别,随程夫人上了马车,她趴在车窗上冲非凡公子挥手,马车渐行渐远,他的身形也越来越模糊,最终为雨幕所遮掩,不复可见。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和婆婆离开三天,很短暂的一个别离,却竟然难舍如斯。叶重重被自己的心事吓到了。 程夫人笑道:“看你们两感情那么好,我真欣慰。” 叶重重回过身,腼腆地笑了笑。 程夫人又道:“重重,你知道吗?在没有见到你前,我已经听非凡说起过你很多次了。” “他……怎么说我的?” “他说喜欢你,但又怕配不上你,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很努力。也许很多人认为非凡能有今天的成就是靠了我的关系,其实根本不是,一切都是靠他自己。他底子不好,十六岁前没渎过什么书,认我为义母后才开始有机会学习。那几年,你不知道他有多拼,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疼。幸好他有天赋,再加上勤奋,才短短几年就抵过人家几十年所学,然后他开始出去闯荡江湖,渐渐地名声四起。这孩子生得俊美,惹得很多姑娘喜欢他,可他从来只是礼遇有加,不见对哪个姑娘特别钟意的。我开始还以为他脸皮 薄,怕羞,后来说要给他说门亲事时才知道,原来他十年以前,就有心上人了。” 叶重重垂下头,默然道:“他真的为我做了很多……”她想起白羽令牌,七珠连环、随园曲谱、中秋之夜……哪一样不是费尽心思?若非他那么坚持,也许他们真的就那样错过了吧? “重重。”程夫人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暖着,声音慈和如水,“非凡是个很可怜的孩子,曾经不知道受了多少苦,现在虽说是苦尽甘来,可没有一个知己,也寂寞得很。你是他最重视的人,可莫要辜负了他啊。” 叶重重的脸红了一红——婆婆为什么忽然说这话?难道她也知道她曾经爱过别的男人?就当她那么想时,马车忽然重重一顿,停了下来。 程夫人惊道:“什么事?” 红眉披着蓑衣骑马走到窗边道:“姑姑,前面有个乞丐躺在路中间挡路呢!我去赶他走。” 叶重重掀起门帘往外看去,只见街道中间真的横躺着个人,虽说是早上,但是因为下大雨的缘故,天色很阴沉,隔着层层雨幕瞧不清楚那人的样子,只知道衣衫褴褛得不成样子了。 红眉一鞭朝那人抽了下去,喝道:“喂,快让开,没见到你挡了我们的去路厂吗?” 鞭子落到那乞丐身上,他似乎呻吟了一声,但只是蜷缩了一下身子,没有起来。 “喂!我说话你没听见哪?你再不让开我可就从你身上踩过去了!” 程夫人叫道:“红眉,不得无礼,好好跟人家说。” “姑姑,跟这种叫花子有什么好说的,他躺着摆明了是想要钱嘛!喏,给你钱,快让路!”红眉抛了几个铜板给他,那乞丐却不捡: 红眉长眉一挑,眼看就要发火,叶重重连忙撑伞走了出去道:“表妹不要生气了,让我来和他说说吧。” “好,你来,”红眉让了开去,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叶重重走到那人面前.弯腰道:“这位朋友,如此大雨你为何躺在地上?起来好吗?挡了我们的路,又自个着了凉,何苦呢?” 那乞丐听得她的声音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来, 叶重重一见之下,手中的伞顿时跌到了地上! 萧离! 竟然是萧离! 第九章 雨一下子变大了,叶重重望着萧离,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恍恍惚惚地,好像回到十六岁的那个春天,蝴蝶风筝在空中翻飞,最后跌落于地,那个把它拾起来的白衣少年有着一双明亮之极的眼睛和浑身不染俗尘的高洁! 而此刻躺在地—上这个乞丐,发如枯草,衣如破叶,面目蜡黄,身躯佝偻……哪还有一点昔口的绝世风采?! 叶重重一把扶住他,颤声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告诉我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萧离闭上了眼睛,这个时候了仍不肯说话,但脸上却起了一阵痛苦的痉挛。雨水打在他身上,流淌到地上时就隐隐有了红色。 叶重重惊道:“你受伤了!怎么会受伤的?”一检查,惊恐地发现他伤痕累累,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 “表嫂,你在干吗?”红眉冷眼旁观,转身对在车门内观望的程夫人道:“姑姑,你看表嫂她居然……居然在大街上跟个乞丐搂搂抱抱的……” 程夫人轻皱了下眉,叫道:“重重,出什么事了?你认识他?” 红眉撇嘴道:“不会吧,表嫂居然还认识这样下三滥的人啊!真是……” 对她的嘲讽叶重重仿若未闻,她只是片刻不离地凝望着萧离,泪眼蒙陇,“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好不好?你被谁打成这样的?又怎么会来到了这里?” “重重,快回来,雨这么大,淋坏了怎么办?”程夫人第二次喊她。 红眉冷笑道:“姑姑你就别叫了,没看见表嫂这个样子,摆明了是想和这个乞丐一起淋雨吗?” “少说几句,把那把伞拿来给我,我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程夫人说着也要下车。 红眉连忙上前拦阻道:“不要啊姑姑,这么大雨,你会着凉的,你就在车里坐着,我去仔细问个明白来告诉姑姑好不好?” 程夫人一想也好,便点了点头。 红眉走到叶重重身边,目光中欣喜之色一闪而过,清清嗓子道:“表嫂,你认识这个人?他是谁呀?你的旧相好?” 叶重重回眸瞪了她一眼,红眉一惊,狂放之色顿时收敛了不少,她看看程夫人又看看萧离,又道: “表嫂,快上车吧,姑姑还等着你呢,万一延误了法事的时辰可就不好了。” 程夫人唤道:“是啊!重重,法事可拖延不得啊!你再不上车我们就来不及了。这位若是你的朋友,就先找个客栈安置了,给店伙计些银子让他照顾一下,什么事情等我们回来再说好不好?” 叶重重点点头,起身跑到街对面的一家永祥客栈叫店伙计出来把萧离抬进去,谁知萧离的身子一离开地面,鲜血就泉水般从他身上涌了出来,顺着雨水往下四溅, 一个店伙计皱眉道:“夫人,这人伤那么重,流了那么多血,估计是不成了,我看请大夫来也没用,要是您一走他就死了,这罪名小的可担待不起啊!” 叶重重见萧离脸如金纸,气若游丝,眼看就活不成了,她咬咬牙转身奔到马车旁跪倒在地。 程夫人吃惊不小,急道:“重重你这是干什么?” “重重请婆婆原谅,我不能陪您去慈云庵了,此人命在旦夕,这个时候我不能舍他而去!求婆婆成全!求婆婆成全!”叶重重哭得满脸是泪。 程夫人惊道:“你不同我去慈云庵了?为了照顾这个……这个人?” “是的,婆婆,对不起!” “他是谁?” 叶重重咬着唇犹豫了一会,最后道:“他是萧离。”她料想程夫人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 果然,程夫人一听之下神色大变,重复道:“萧离?他是萧离!” 叶重重慢慢地点了点头。 程夫人望着她,表情很复杂,惊讶、担忧、感叹、责怪皆而有之、 “婆婆,对不起!对不起!”叶重重不停地叩拜。 程夫人摇了摇头,轻叹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救人要紧,我能够体谅的……就是不知……唉,算了,你留下吧。红眉,我们走。” “是!姑姑。”红眉答得又清又亮,转头瞧了叶重重一眼,显得很高兴。她在马儿上抽了一记,车轮滚动,马车继续前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风雨之中。 周围聚集了不少好事者看热闹,叶重重从地上站起来,膝盖跪得几乎失去知觉,然而回眸看到店伙计用门板抬着的萧离时,神志一下子清明了起来,朗声道:“你们把他送到最好的房间去,再派个人去请最好的大夫,越快越好!”身上没有带银子,当下拔下头上的金簪抛给了掌柜的。 有钱的就是大爷,店里的伙计尽数出动,开门的开门,跑腿的跑腿,很快就安置好了房间,还送来了热水和止血的药膏。一旁的伙计正要给萧离擦血时,叶重重道:“我来。” 店伙计眼色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但没多说什么,把毛巾递给丁她。 叶重重坐到床边用毛巾轻轻地擦去萧离身上的血迹,动作自然得好像这本就该是她做的事情,萧离陷入昏迷状态中,全身滚烫,烧得不轻。 叶重重急道:“大夫还没来吗?,,话音刚落,一个店伙计领着大夫进门来了。 “大夫,快,请您看看他,他伤得很重!”叶重重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大夫。 趁大夫给萧离诊治的时候,她朝两个店伙计招了招手,低声道:“你们可知道他为什么会倒在街上?又为什么会遍体鳞伤?” 一个店伙计道:“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早上起来开店门时就来了顶轿子,然后这个人就被人从轿子里抛了出来,扔在大街上,然后那顶轿子就抬走了。” “一顶轿子?” 另一个店伙计补充道:“没错,挺漂亮的轿子,不过轿夫都不认识,估计不是苏州人。我们不敢多管闲事,所以就没过去看个仔细。” 叶重重沉吟道:“没有道理啊,那些人打了他后随地一扔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特地走到这里才抛下他?” “这个小的可就不知道了,夫人您干吗不等那位客官醒了亲自间他?” 问萧离?叶重重看看床上半死不活的萧离,心中酸楚——他这个样子,救不救得活也是个问题,又什么时候能够清醒? 把脉的大夫轻叹口气站了起来,叶重重连忙问道:“大夫,他怎么样?” “伤虽重,但还不至于致命,不过流血太多,要好好调理个十天半月的,才能恢复健康……” “啊?” “这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他现在伤口感染,如果高烧一直不退的话,很可能一命呜呼。” “那该怎么办?” “这个……药物虽重要,但还是得靠他自己的毅力。能不能挺过这关,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我先开些退烧消毒的药,看今天能不能把烧给退了。” “好,谢谢大夫,”叶重重对店伙计道,“那就麻烦这位小哥跟大夫去—趟把药抓回来吧。” 店伙计连忙随大夫抓药去厂,叶重重走到床前,忍不住握住萧离的手,轻泣道:“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这样糟踏你门己……即使不能回复到以前那样的风光,难道做个平平凡凡、安安稳稳的人也不行吗?肯定是欠了睹场太多债才被打成这个样子的……你要我怎么样呢?萧离,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已经不可能一辈子都照顾你了,为什么你就不能自己爱惜自己一点?” 萧离在昏迷中发出了几声痛楚的呻吟,他的眉锁得很紧,脸上都是淤伤,青一块紫一块,叶重重看着看着,眼泪就流得更多。 不一会店伙计抓回了药,叶重重让他给萧离换件干净的衣服,自己出去煎药,然后亲自喂萧离喝药,萧离喝一口就吐一口,半天下来,一碗药真正喝下去的还不到十分之一。 叶重重的眼圈不禁又红了起来,—旁的店伙计看着她,忽然道:“夫人,您别伤心了,老天一定会保佑他好人长命的。” 叶重重凄声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 “因为夫人是个好人,您那么在乎的人肯定不会坏到哪去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 “这个——”店伙汁哑口无言了。 叶重重苦笑了一下,道:“你忙你的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的。这里我自己来就行了。” “是。”店伙计退了出去。 叶重重紧紧握住萧离的手,沉声道:“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不许你死,你听见了没有?萧离,不许你就这样死了!” 萧离依旧昏迷。 —————————————————————————————————————————————— 大雨下了一整天,到夜晚时不但未停,反而更大了。雨水劈啪劈啪地敲在窗上,声音分外的清冷。叶重重守在萧离身边,未离开半步,她伸手探去,萧离的额头依旧滚烫滚烫,高烧仍未退去。房门敲了几下,店伙计进来道:“夫人,您要不要吃点东西?您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这样下去别病人没好,您就先倒了。” 叶重重摇了摇头,“我吃不下。” “那……好吧。我出去了,有事您在门口喊一声就成。” “好,谢谢你,小二哥。” 店伙计摇着头走出去,远远地还可听见他叹息 道:“真不知道那乞丐哪来的好命,竟然有这么个女菩萨服侍着哦……” 叶重重听了他的话,心中更是酸楚,萧离在别人眼中就是个乞丐,和她的身分相距了十万八千里,然而谁又曾想过,他本来是个比她更高贵的公子啊!萧离风采真的消弥尽了吗?他再也不是从前的他了吗? 叶重重无法回答。 半夜时,叶重重听得萧离轻声道:“水……水……” “你要喝水?我马上去倒。”她转身准备去桌旁倒水,手却一把被萧离拉住了。 叶重重惊讶地扭头,萧离依旧紧闭双目,神志陷于混沌状态中,然而嘴里却在喃喃念道:“重重……重重……” 那一刹那叶重重如被电击,十年了……十年来这是萧离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重重……重重……” 叶重重望着萧离,这个男人此刻并不清醒,然而他却在叫她的名字,口齿不清,“重重……重重……” “我在这。”叶重重俯身过去,在萧离耳边柔声道:“我在这里,萧离。”说完这句话后,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不要走……重重你不要离开我……不要走,不要走……”萧离把她的手抓得更紧,紧到让叶重重觉得疼痛,然而这疼痛比起她听到这句话后心中的感觉来说,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十年来她一直在等待,希望有一天萧离会转身抱住她,对她说:“重重,不要走,留下来。”她曾在心中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幻想着自己该会如何激动且喜悦地投入萧离怀中,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这句话她等了卜年,终于等到了,但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她已为人妻时?那曾经的一切她已经决心尘封起来,再不回忆、再不碰触,断绝得干干净净时,为什么让她偏偏听到了这句话? 叶重重的唇不住颤抖,连牙齿都似乎打了结,发声变得格外艰难,“萧离……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她的眼泪滴到了萧离脸上,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如果你早一个月说这句话,一切都会完全不一样……可是现在,太迟了……”她开始泣不成声,哽咽到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味地颤抖,不停地颤抖,身心都如撕裂开来一般地痛着。 或许是听到了她的活,萧离不再呢喃,再度陷人了昏睡之中。 —————————————————————————————————————————————— 夜雨终于落尽,天空又放晴朗。当早晨的阳光透过纸窗照到叶重重的脸上,她慢慢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床边睡着了。脖子又酸又硬,她扭了扭头,下意识地往床上看去,这一看之下,顿时跳了起来,“萧离呢?” 床上空空,什么都没有,她连忙在房中转了一圈,还是不见人影,店伙计听到叫声跑了进来,“夫人什么事?” 叶重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人呢?那个病人呢?” 店伙计也是一脸迷茫,“人不见了?昨天不还躺在床上吗?真奇怪,一早起来没见到有人出去啊!” 叶重重失魂落魄,店伙计见了忙安慰她道:“夫人你别担心,他伤得那么重能跑哪去?走不远的,不如我现在叫大家都出去帮你找找?” 叶重重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用了,他走了,你们谁都找不到的。” 店伙计眼睛尖,看见枕头下露出样东西,便道:“咦,那是什么?” 叶重重取出一看,原来是块玉佩,玉质碧绿,在阳光下剔透得近于透明。她的手颤了一下——这是萧离的东西。随园世子的身分象征,那么多年来,原来他一直还带在身边,连最潦倒的时候都没有卖了它……翻转过来,玉的背面刻了四行字:“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叶重重凝视着那四行字,久久不语……白蝶风筝落在那个人的脚边,他的白衣流逸着独绝于世的玉洁冰清。 她爱上那个白衣少年,在十六岁的那个春天。紫陌花开,静看红尘慢慢舞遍了醉里风光。青天云起,笑掬清风轻轻洗尽了旧时铅华。十一载春秋,憔悴了厌厌风月瘦减了怨怨烦忧,原来一切的一切尽只归于四句话——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这就是她用十一年青春与江湖梦换来的一个代价! “萧离!”最后一声呼唤幻化在风中,终成了绝响。 ———————————————————————————————————————————— 叶重重慢慢地走回程府,一路上她的思维都沉浸在哀伤之中,并未去想她昨天的举动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她只是不停地默念着那四句话,一遍又一遍,但是,却已没有了眼泪。 程府的大门开着,几个家丁在那扫地,见到她时神情都很奇怪,叶重重也没有察觉,她就那样地走进去,走进风清憩。 静。很静很静的楼阁。这种静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格格不入。 当叶重重走到门前时,才终于自哀伤里回过神,考虑到了即将面对的问题—— 昨天,!她没有陪婆婆去拜祭公公。 昨天,她去照顾了萧离,照顾了一夜。 昨天,她没有回家。 婆婆会怎么想?红眉会怎么想?府里的下人会怎么想?最最重要的是,非凡会怎么想? 一想至此,叶重重一把推开了房门—— 第一眼看见的,是放在房中央桌上的菊花。 女儿醉,红丝错、碧玲珑、紫尘烟。 她最喜欢的四盆索菊!竟然就那样出现再她的面前! 然后就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挂在墙上的《月影菊花图》,墙角笼子里雪白乱跳的小貂,床顶帐幔上的紫色流苏,床旁小几上还冒着热气的“神仙鸭”,梳妆台上精美之极的胭脂盒。 天啊!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临行前要的七样东西,全都呈现在了她眼前…… 哦,不,还有一样——箫曲。 当叶重重刚那么想时,就听到远远地传来一阵箫声,旋律淡淡,竟无法辨析究竟是凄凉还是哀愁,只觉得幽幽的像是叹息。 她朝着箫声的方向走了过去,绕过风清憩,步人竹林,竹林深处有一小亭,一个人背对着她正在吹箫。 “非凡……”她忍不住轻唤一声。箫声停止,非凡公子慢慢地转过身来,叶重重顿时愣住! 那是非凡公子,但却不是她所熟悉的模样。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冰冷,平静的双眸中不见一丝感情。 他就那样地望着她,可是目光却好像透过她望到了很远的地方。 叶重重忽然觉得很慌乱不安,她舔舔发干的唇,小心翼翼地道:“非凡——” 非凡公子手一挥,一张帖子平平地飞到她面前。叶重重伸手接过,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黑色的帖子上,只写了一句话:“戌午年秋,九月廿六,夜子时,笑客山庄庄主叶得添殪。” “不可能!”叶重重尖叫了起来,“不可能!爹爹他……爹爹他怎么可能死了?我出嫁时他还好好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非凡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她冲过去紧紧抓住非凡公子的手,想从他那得到一丝慰藉,然而非少l公子却推开了她。 又是那样静静的目光,没有焦距地投放在她的脸上,“不,是真的。” 叶重重腿一软,跌到在地,喃喃道:“不,我不信……我不信……怎么可能?怎么叮能?爹爹身体那么好,怎么可能忽然去世?” “他身体不好,只是你一直不知道罢了。”非凡公子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没有丝毫情绪。 叶重重心中一凉,抓紧了他的手,“非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非凡公子松开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道:“庄主的身体几年前就开始衰退了,只是你当时一直沉浸在伤痛里,从来没有去关心过他罢了,而他怕你担心,愁上加愁,所以也一直瞒着你,不让任何人告诉你知晓。在我们去和他告别那天,他叫住我,单独地与我谈话,说的就是他的病情。他说他自知大限将至,但是又不忍新婚的女儿因他而变得烦忧,所以就不告诉你了……” “爹爹……爹爹……”叶重重痛哭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非凡公子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让叶重重从头到脚彻底地寒透!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径自走了。 叶重重伸手想拉他,但停在了半空中。自她认识非凡公子以来,第一次见到他用那样的眼神看她,不是恼恨不是哀怨不是责怪,而是静,非常非常的静,静得就像冰冻住了的湖水,不起丝毫波纹。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样的非凡公子,好陌生,好疏远,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和害怕,不敢和他说话,不敢叫住他,甚至不敢看见他! 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轻轻地走到了她面前。 叶重重抬起头,见到的是碧落。碧落望着她,眼中有泪,她用很奇怪的语气对叶重重道:“小姐,你闯祸了。” 闯祸?叶重重心中重重一震! “碧落,你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 碧落看着叶重重,慢慢地说道:“昨天你们走了大概两个时辰后,红眉小姐忽然回来找姑爷,他们在书房里说了好一会的话,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听跟随红眉小姐一起回来的下人小李说……说小姐半路上因为一个叫花子而不肯陪程夫人去慈云庵,他还说,那个叫花子的名字叫萧离。小姐,这是不是真的?” 叶重重的眼睛眯了起来,“红眉!她对非凡胡说了些什么?她现在在哪,我要去问问!” “红眉小姐说完话后就又出门了,说是程夫人还等着她呢,她们要到明天才能回来。”碧落蹙眉道,“小姐,那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确遇见了萧离,也的确为了他舍下了程夫人,是吗?” “萧离当时命在旦夕,我当然要留下照顾他,就 算他不是萧离,只是个普通的乞丐,我也不忍心见死不救的!” “可是问题就在他是萧离,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叫花子,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知道下人们传得有多难听吗?小姐,你现在是嫁了人的人哪,怎么可以大庭广众下对另一个男人表现出过分的关怀?何况大家都知道那个男人是小姐你……是你以前的心上人……” 叶重重的脸色渐渐笼上了一层寒霜,她深吸口气,缓缓道:“大家部是那么想的吗?都认为我和旧情人藕断丝连,不清不白?” 碧落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么非凡也是那么想的了?”叶重重加重了语气。 碧落摇了摇头,颤声道:“这个……碧落不知……可是碧落知道姑爷自和红眉小姐从书房里出来后,就变得很沉静,不说话,也不笑,小姐要的东西差人连夜赶路运来了,他亲手放到房间里对着它们看了很长时间……小姐,你伤了姑爷的心呢!” 叶重重心中一痛,但随即冷冷道:“如果他真的听信红眉她们的话而不信任我的话,我无话可说。” “可是小姐敢问心无愧地说你和萧离间没有什么吗?” 叶重重一惊,萧离昨夜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重重……重重你不要离开我……不要走,不要走……” 刹那时,她的神情变得很不自然。 如果昨夜她稍微把持不住一些,也许就真的背弃了非凡公子!一想到这,冷汗如雨。 碧落观察着她,叹了口气,哀哀地道:“小姐,你为什么这样呢?为什么你还挂念着往事不肯放下?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令姑爷伤心?你明明知道你对萧离的眷恋会伤害到姑爷,却也不肯断绝吗?” “没有,碧落我没有……”叶重重想解释,但是碧落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不信,连身边最亲近的丫头部不信她,何况其他程府的人?她忽然觉得百口莫辩,难道昨天真的不该留下亲自照顾萧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非凡不肯信任她?难道她真的让他那么没有信心吗? 碧落低头哭了起来,泣声道:“现在什么都太迟了,连庄主都去了……怎么办?小姐,我们怎么办?”被她一说,叶重重的心又生生地疼了起来,她一咬牙朝前跑去。 碧落呆了呆,也跟了上前。 叶重重跑到前厅,随手拦住一个家丁问:“看见公子了吗?” 家丁道:“公子刚出门去了。” “他去哪了?” “那小的可不知道了,公子是骑马走的,夫人这会儿赶可能追不上了。” 这时另一个家丁走过来道:“夫人,公子临走前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叶重重惊悸地看了那家丁两眼,接过信连忙拆开,素白的纸上,墨迹犹新—— “十丈软红,至此终无挂牵。” 叶重重的手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最后连纸都抓不住,从指缝间飘了下去,落到了地上。碧落捡起来,看到纸上的字,惊叫道:“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姑爷说他终无挂牵了?” 叶重重凄然一笑,道:“他走了。” “走了?小姐知道去哪了?” “不管去哪,都不重要了……”叶重重淡淡道。 碧落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拼命地摇,“什么叫做不重要?小姐,你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吗?姑爷在误会你,你应该找到他把事情说清楚啊!” “他如果真的不信任我,无论我说什么,部没有用;他如果信任我,就不会轻信红眉的话……夫妻做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意思?也罢!走就走罢!” 叶重重一扭头朝马厩走去,碧落跟在后头叫道:“小姐,你去哪?” “回笑客山庄!”叶重重强忍住泪,低声道: “我要回家,我要在爹爹人土前看他最后一眼。” 是的,她要回家,回她自己的家。 最终章 浠浠沥沥的雨洗淡了一季清秋,笑客山庄门前迎客树的叶子由绿变红、由红转黄,被银雪覆盖,然后春风归来,重新绽放出了绿色。 转眼,叶重重回到笑客山庄已快半年了,半年前回到家时,所有的仆人都哭得肝肠寸断,在走下马车的那一刹那,她几乎崩溃。一路从大门走进去,穿过绿荫大道,穿过碧水湖,踏着白玉石地一步步地走到 灵堂,满目所见都是白色,那素白素白的颜色刺痛了她的眼睛。仿佛每走一步,就有一个声音告诉她:“爹爹死了!”声音扩散开去,越来越响亮,最后耳边只听得一阵嗡嗡声,再听不到其他人说话。 那种感觉非常奇怪,恍恍然地像是随园再度从她的生命中逝去。一直以来地对笑客山庄都没太多感情,对她来说,只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真正的生命灿烂在随园,那个拥有一双超凡脱俗眼睛的少年的地方。随园的毁灭给了她重重一击,从此她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上其他地方,但是,直到此刻父亲去世了,她看见满目的素缟黑纱时才猛然醒悟——原来这个地方对她而言也是那么重要! 江湖信美,问何处是家园? 却不料,自以为失去的,其实是从来没得到的;而真正得到了的,却一直没有重视。 她双腿一软,跪倒在父亲的牌位前,号啕大哭——没有矜持、没有抑制、不要形象、不顾及旁人的劝慰,像个孩子一样地哭,把所有的情绪都哭出来,一直哭到声音嘶哑到无法出声。 第二天醒来寸,她就解散了山庄里的仆人,封闭了庄内的很多别院,笑客山庄的辉煌随着父亲的去世而终于宣告终结。 整个山庄只剩下她、田嫂和碧落三人,过着足不出户、清淡如水的日子。程夫人好几次派人来接她回去,每每问及时都说非凡公子依旧下落不明,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非凡公子的程府于她有何下系?叶重重推托了程夫人的好意,推托的次数多了,程夫人也就不再派人来劝了。 半年时光,她和田嫂还没怎么样,碧落却是一下子成长了起来,眉宇间出落得格外水灵,隐隐然有些像她年轻时的模样。 于是叶重重收她当了妹妹,再后来城里字画店老板的儿子爱上了她,差人来说媒,碧落自己也挺中意那小少爷的,夏季快到时花轿吹吹打打地过门娶走丫新娘。她倚在门上看那花轿一点点地走远,艳丽的红色让她想到了自己出嫁时的风光,看着看着,就开始无法抑制地思念起非凡公子来。 原来我竟是那般想他——叶重重转回身,叹了口气,满庭花草,缺乏人的照料,枯竭了大半,而杂草却开始肆意地繁衍起来,几欲将路径也掩盖掉。她就踩着那些草回房间,窗前一株婆娑梅彻底坏死,再不能开花,她望着梅树错综交杂的枝干,依稀仿佛见到 曾经那个吹萧少女在窗前扑蝶画眉,笑得相当灿烂。当回忆越来越多地占据起她的时光,她就忍不住喃喃低语:“原来我真的老了……叶重重也终于是老了……” —————————————————————————————————————————————— 夏季快过去时,田嫂忽然染了场大病,拖了没几天就去了。办完丧事,望着小院凄清,叶重重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笑客山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那些生命中曾经重要的、不重要的。各个都或主动或被动地离她而去了。 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了那扇熟悉的红木大门,大门打开,非凡公子衣衫飘飘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心中高兴,扑过去想抱住他,刚跑到门前,门就忽然地关上了,然后整个建筑开始燃烧,熊熊火焰吞噬了眼前的一切……叶重重哭着从梦中惊醒,浑身都被冷汗湿透。她的目光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四下游弋,不经意地看见墙上挂着的银丝宝剑,月光下,剑鞘散发出极其亮眼的寒光。 她默默地盯着那宝剑看了许久,心中作出了一个决定。当天晚上她收拾了简单的行囊,背上宝剑骑匹马离开了笑客山庄,从此浪迹天涯。 她本来就是江湖女子啊,丢失在江湖里的生命,要往江湖中重新拾回来。 于是“叶重重”的名号再次擦亮了世人的眼睛—— 只身一人挑平了太行山的地霸九头蛇,让过往那里的商旅都得到了太平;黄河绝堤时她卖掉了笑客山庄的地产房契,把所有的钱财都捐献给了两岸流离失所的贫苦百姓们;大明湖上泛舟高歌,与南阳三杰笑谈时势;烟雨楼上提笔填词,一阕《醉花阴》和解了秦、王两家宿敌百年来的积怨…… 有关于她的种种,在茶寮酒肆传为美谈,都说那是个谜样的女子,曾经随园的小公主,笑客山庄的大小姐,非凡公子的结发妻子……这样的女子注定了是则传奇。 她在一个小茶馆里听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地讲述着她的故事,看见四周的听客们惊叹鼓掌,只是笑笑,笑得云淡风轻,然后拿过斗篷,重新戴好走出去,把赞美与感慨全部抛诸身后。 没有人知道她的真正用意,有时候行侠仗义只是为了某个人,为了某一个寒露之夜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仰首看天,天空清朗得近于白色,如果他听说了她的这些事情,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只是,非凡,你究竟在何方? 当她那么想的时候,一队搬运工人搬着沉重的货物自她身边走过,朝不远处的码头走去。眼角看见其中一个的背影很是熟悉,忍不住跟上去仔细地看了看,斗篷垂着黑色的面纱,透过那层纱却分明看见了一张干净的纯粹的脸。那个人背着货物上船,船主似乎还很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夸奖他,然后启锚离岸,水波——荡一荡,船只渐行渐远。 叶重重站着没有动,但眼角却闪烁着泪花,那个人是——萧离!干干净净的萧离,虽然再没有随园世子时的风釆,但是亦不见十年岁月中的颓废不振了。 他真的振作起来了吗?叶重重望着那个曾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心里已不再有留恋的感觉,只是为他的重生而高兴着,祈求上苍佑他平安。然后转身,朝着与船只相反的方向离去。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萧离…… ———————————————————————————————————————————— 树叶又渐渐地黄了,秋天又来。寒露这天,叶重重回到了洛城,洛城秋雨凄迷,她在笑客山庄外站了很久,看着它的新主人将大门粉饰一新,原先的黑色刷成了鲜艳之极的朱红色,上面的铜钉也全部更换过了,闪闪发亮。 而笑客山庄的匾额也被摘去,挂上了新的匾额,可是却蒙着块红色的布,看不到上面的名字。很多衣着光鲜、举止有礼的侍卫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口,迎接着络绎不绝的客人们。 看来新主人必定也是位好客的权贵,山庄卖给他不过短短一月,就已修整一新,比从前父亲在世时更庄严夺目! 她看着那些已经不属于她的热闹与繁荣,直到腿站酸了,才慢慢地下山。 长街还是那么静幽,一到雨天,人了夜就不见行人。叶重重撑着伞在雨中漫行,在这个夜晚,思念变得更加强烈,像张无边无际的网,笼罩了她所有的思维。 一年前的今天,她在湖边听到非凡公子的箫声,就那样地引出两人本已断裂了的缘分。因着那一夜的动情,她终于肯嫁给他。婚后不到一月,非凡公子就离她而去。这一段在外人看来颇是凄凉的婚姻,于她却是最美好的记忆。 犹记得和他相处时的每一刻时光,都充满了甜蜜与温暖,即使最后的结局是以分离散场,在回忆起来时仍觉柔情无限。 孤灯映寒街,清夜怕凉霜,静听风雨袭心来,低问君,今倦游何方? 不知不觉中又走了燕子湖边,湖面上被雨点溅起圈圈涟漪,就像女子幽幽的情结。叶重重望着那些涟漪,仿佛有点痴了。 忽然间,一点跳跃着的昏黄吸引了她的目光,凝眸看去,一盏荷花灯顺着湖水慢慢地飘了过来,接着,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点点烛光映亮了湖面,也映亮了她的眼睛。 怎么这样的雨夜,也有人来放荷花灯吗? 叶重重顺着堤坝向荷花灯的来源处寻去,然而最终没有看见她所期盼的那只画舫。或许,真的是别人放的,和非凡公子没有关系。 唇角浮现出一丝苦笑,叶重重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转身折回到长街上。长长的一条路,那么宽的通向远方,尽头处,往前是笑客山庄,往西是秀人坊,往东是贵胄豪富聚集区,锦绣别苑就在那里。这条路竟然代表了她人生的三个选择,多么神奇。原来一切,冥冥中都已安排好了的,半点都强求不得啊…… 叶重重垂下头轻叹了口气,那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声过后,一连串的银鸾声远远地响起。她抬头去看,长街的那头,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车辕上系着两排银铃,在如此凄阴的夜中显得亮光灿灿。 真好听的铃声,真好看的马车。叶重重心里想着。 车子不紧不慢地从她身边走过,非常非常地从容悠闲,那种悠闲让叶重重觉得格外熟悉,她下意识地停住了。那辆马车走到离她已有三丈远处,忽然掉了个头,往回走,走到她身边,也停了下来。 叶重重盯着车上绣着金丝飞龙的隔帘,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呼吸忽然屏住了,心跳得很快,有种预感袭遍了全身。 似乎是天长地久的一段沉默,然后,一个声音,轻轻地,轻轻地从车内传了出来:“风雨凄迷,可要我载你一程?” 那般温文似水的声音,泛漾起无边的优雅和清贵,一丝丝地渗透到她的心中来。 世上只有一个人有这样动人的声音,世上只有一个人会以如此动人的声音对她说:“风雨凄迷,可要我载你一程?” 叶重重望着那重锦帘,手中的伞掉到了地上。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很小心翼翼地开口,好像说重了就会使得眼前的一切都破碎成梦幻泡影,叶重重无法辨析自己看见的是真实,还是她的想念。锦帘掀开了一线,非凡公子终于出现在视线的那一头,一张脸消瘦得不成样子,但,依旧俊美。他本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男子,不但美,而且温雅如水。叶重重死命地咬着唇,咬到唇上都出了血,终于哭了出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不是做梦……”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坐到了地上。 非凡公子下车,把她扶了起来,动作还是那么轻柔,充满了浓浓的怜惜。他伸出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久久地凝视着她不说话。 叶重重突然狠狠地一口咬在他肩上,非凡公子吃痛,但依旧站着不动,任凭她咬。 唇上都是血腥味,叶重重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他的血,而她终于疲累,松开口哭得更凶,“你为什么当初一走了之?你为什么要抛下我一个人?你为什么要消失那么久?你为什么不让人找到你?你答应了我做十件事的,还欠我三件、欠我三件!”她举起拳捶着非凡公子的胸口,非凡公子握住了她的手,一边一个。 全身的力量都消失,叶重重哭倒在他怀中,两人就这样相拥着,一起淋着雨,一如曾经也在这条街上双双被雨淋透。 “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和萧离什么都没有,他受了重伤,危在旦夕,所以我当时才留下照顾他的……你为什么不信任我?为什么要猜忌我?这些话我一年前就想对你说了,可是你却走掉了,不见了,使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非凡公子抚摸着她的头发,目光中闪烁着很复杂的神色。 叶重重见他还不说话,就生气了。她把非凡公子一推,怒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没有活可以对我说吗?那你为什么还出现在这里?还要到我面前来?你……你……”她一甩发,转身就走。 非凡公子却从后面冲上来拦腰紧紧抱住了她, “对不起,重重……” 叶重重的心一下子软了,脸上全是水渍,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对不起,重重。我当初真的是被气糊涂了,误听了红眉的话……” “你居然信她不信我。” “如果只是红眉那么说,我自然不信,可是我后来追到她们亲自问了义母,义母言辞吞吐,神情闪烁……你知道她从来不说谎,我看见她也那个样子,不得不信了……重重,你要知道,任何对你的猜忌,其实何尝不是对我自己的折磨?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坎坷才能在一起,可你心中一直装着另外一个人……我是你的丈夫,我也只是个平凡的人,会有嫉妒,会有愤怒……对不起,重重。”非凡公子将她搂得更紧。 叶重重哽咽道:“可是你为什么不亲自问我?为什么就一走了之?你还写十丈软红,终于再无牵念那样的话来伤我,气我……” “我不敢,重重,我不敢……” “你不敢?”叶重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非凡公子,世人眼里何其神通广大、自信满满的人,他竟然也有不敢的事情?而那事情,皆因为她? 非凡公子长叹道:“其实我是个何等怯懦的人,害怕询问你的结果是发现自己完全不为你所爱,我害怕面对那样的打击。我小时候吃过很多苦,但是都一一挺了过来,惟独儿女情事上,完全不知所措。一直以来,逗你开心,让你重新快乐是我给自己定下的原则,可是如果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根本给不了你快乐,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时,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承受那样的答案……所以,我只能逃,逃得很远,逃得根本见不到你!我以为,只要不见到你,不问你那个问题,让它永远没有答案,就好了。可是后来我发现,我不但无法逃避答案,更无法逃避对你的思念。那么多个日子以来,听着你在江湖上做的种种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就会想起去年的今夜和你在一起满足那几盏荷花灯内愿望的事情。所以我来了……我没想到你也回来了……” “如果刚才我没有觉得异样而停下脚步回望,你的马车是不是就那样的从我身边走过去,不再相认了?” “不!”非凡公子回答得很坚定,“我从车窗里远远地看见你,那么多日子来,我一直知道自己是怎样地思念着你,可是当我真正见到你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对自己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在说第一句话前,我在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今生,你对我有情也罢,依旧喜欢萧离也罢,我都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重重,我爱你,我用着自己的全部在爱你,甚至在对你表达我的倾慕前已经等待了很多年……我怎么可以让自己就那样地和你错过?怎么能够错过?我不会再抛下你一个人了,永远永远不会!” 叶重重转身一把抱住了他,直到此时此刻,她才觉得自己和非凡公子的心真正地贴在了一起。那么长时间了,他们中间一直隔着一个萧离,她对萧离近乎孩子般固执地迷恋着不肯放弃,而非凡公子就默默地守候在一边,等她回心转意,等她淡忘从前。可等她真的淡忘了时,两人又因误会分开了……造化弄人,缘分竟是如此危险! 然而,有缘的,终归有缘,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们不分开了,我们以后都不再分开了……”叶重重在他耳边喃喃道。 忽然间,非凡公子像是想起什么事一样,问道:“对了,你回山庄看了没有?” 叶重重黯然道:”看过了,新主人把它修筑一新,更富丽堂皇了……那样也好,卖给个会珍惜利用的主子总比让它沦落到庸俗不堪的人手中好。” 非凡公子神秘地笑笑,冲她眨了眨眼睛,“跟我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到了就知道了。”非凡公子拉着她上车,然后放下了车帘。 叶重重想掀帘看看,他却不许,“你等会儿就知道了,把眼睛闭起来,答应过的十件事,当初只做了七件,还有三件现在能不能合成一件补给你?” “三件并一件?那我不是亏大了?不过好吧,有总比没有好。对了,去年今天你也送了礼物给我,还记得吗?”叶重重乖乖闭起了眼睛,声音里却掩盖不了的甜蜜。 “那本就是你的菊花,借花献佛地还给你罢了……呀,如此说来,今天……” 叶重重睁开眼睛。“今天怎么了?” 非凡公子伸手蒙住她的眼睛道:“你等会就知道了。” “要等多久?很久我就不等了。” “不会很久,很快……到了!”非凡公子松开了手。 叶重重惊讶道:“那么快?” “来,我们下车。”非凡公子牵住她的手,掀帘先走出去,然后抱着她下车。 叶重重朝前方看过去,看到的却是笑客山庄,她露出不解之色,“你说的地方就是这里?” 非凡公子冲她微微一笑,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如大鹏鸟般飞起,他将匾额上的红布扯了下来,上面的墨绿阴文字顿时让叶重重大吃一惊——随园。 竟然是随园! 叶重重奔上几步细看,黑色沉香木的匾额,瘦金体的阴文字,以绿漆填涂之,不但材料、颜色与昔日随园一样,连字体都仿佛是出自同人之手! “天!天啊……你是怎么办到的?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喜欢吗?我送你的礼物。”非凡公子拉住她的手,深情款款地说道。 “我有点不敢相信……”叶重重忍不住热泪盈眶,这次却是喜悦的泪水,“我记得把山庄卖给了一个姓贾的富商了啊……” “我听说你把山庄卖了救济灾民的事后,就从那姓贾的富商手里把它买了回来……你呀,岳父大人毕生的心血,你怎么就舍得说卖了就卖了?” “那时候爹爹死了,你又不要我了,我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冷冷清清、孤孤单单的,有什么意思?”叶重重说得好不可怜。 非凡公子顿时心疼地将她搂住,柔声道:“是我不好,所以我把它买回来,让人修葺翻新了,再重新送给你。这个匾额上的字是我亲自写的,是不是和以前的一模一样?” “非凡……我……” 非凡公子温柔地望着她,笑了笑,“我知道随园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不仅仅只是因为萧离而已,它是一个让你灿烂的地方,是你心中一道永恒的记忆,是你留恋和怀念了十年的家。还记得去年的今天我们在湖上放花灯吗?当时你在灯上写了一句话:‘江湖信美,问何处是我故园,。” “原来你看见了?” “我事后找到了那盏灯,看到了,在那时起,我就心里暗暗有了个想法,要还你一个随园……然而重新买地造园,一来工程浩大,二来你也未必喜欢。幸好这次有了这样土个机会,把笑客山庄还成随园,让你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相连,成为你真正的家。” 叶重重凝望着非凡公子的眼睛,感动道:“不仅仅是童年和少年,还有我今后的一生……谢谢你,非凡……” 非凡公子缓缓道:“我不要我的妻子感谢我。” 叶重重沉默了一下,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那么,让你的妻子告诉你她爱你吧。” 非凡公子整个人一颤,随即将她抱紧,秋夜虽然是冰冷的,但是两个人的心中都很温暖很温暖。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条彼此相依的人生旅程,从今天起,再没有事情可以把他们分开了。 雨水洒落在那块匾额上,每一颗都晶莹得像璀璨的宝石。 随园,随园,那一次的萍水相逢,竟成为终身的知己。菊荫里卿影心心,双蝶齐飞,家园不改,还是一片碧海青天。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