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再见》 序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19岁那年的情人节在做些什么?” 被乍然问及这个问题时,很是恍惚了一阵子。 19岁,回过头去看,像隔了一辈子那么遥远。 多少时光如水,风过无痕迹。 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呢…… 即便是当时那般小心翼翼满含感情地倾慕与喜欢,于对方而言也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一次呼吸,未领略到炙热,便已先随风散尽。 有时候我们对待感情是多么的漫不经心。 喜欢会持久吗?专注的目光会转移吗?很多年后重遇时还会有那样的一往情深吗? 我亲爱的朋友们啊,如果问你一句:“还记不记得19岁那年的情人节在做些什么?” 能回答得出来吗? 19岁再见。 杜天天,还有杜年年。在她们各自的世界里,寻找有关幸福的纯美定义。她们遇见了各自的缘分,也是各自的劫难。这一对难姐难妹,是否能顺利渡过?她们所想要的幸福,是否能真正地得到呢? 第一章 总有一些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思绒你倒是说说看!” 杜天天咕噜几口将杯里的啤酒喝干,继续趴在桌上借酒挥泪,抱怨这个世界对她的不公平,“上期、上上期的策划都是我做的!‘man色’那个栏目当初刚想出来时大家都不看好,说俗,说下流,说有碍风化,现在红了,收视率一路飙升了,倒全成他们的功劳了!我大热天冒着39度的高温跑工地去采访那个帅哥包工头,连皮都几乎晒脱一层,那么辛苦是为什么啊?真过分,尽欺负我……呜呜呜呜……” 坐在她对面的孕妇,面对如此聒噪的声音,仍是安安然地坐在沙发上织她的毛衣,带着一副见怪不怪、云淡风轻的表情回答:“新人嘛,刚入行都是这样的。” 杜天天将空了的啤酒瓶在桌上重重一顿,喊道:“waiter,再来两瓶!” 穿红色西装背心的侍者送上两支嘉士伯,刚想把空瓶收走,杜天天把手一拦,“不,给我堆在这里,我喜欢把瓶子排一排,那样看上去才有气派!” 侍者为难地看向孕妇谢思绒,见她微微颔首,便放下心来,躬身转身离开。 “我说到哪了?”杜天天给自己续满酒,醉眼惺忪地抬头,“哦,对了!新人!我进ftv都十个月了,还能算是新人吗?都够怀胎生宝宝了!说到这个,还有我妈,我在电视台受尽委屈,回家还得忍受她,你知不知道她前天花一万九买了样什么东西回来?” 谢思绒淡淡地接道:“听说是抽象派的雕塑杰作,叫什么海边的夫卡夫?” “什么杰作,拜托,你听听名字就知道那会是什么货色了,把人家村上春树的书名调一下拿来当噱头的东西,也就我那白痴老妈会买!啊啊啊,说到这个我真的快发疯了,有一个疯疯癫癫把艺术当饭吃的老妈也就算了,还有一个问题少女的妹妹,前几天她的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说,她都两星期没去上学了!整整两个星期耶!这么小年纪就学会逃课,我好担心……”杜天天揉着胸口,一边感慨一边继续灌酒。 谢思绒轻扬柳眉说:“但是年年的成绩还是全校第一吧?” “哼,她还不就是仗着这点?换了普通学生,老师早一脚把她踢出校门了!唉,我好苦恼,难道本命年就真的这么倒霉,诸事不顺吗?” 谢思绒织完一只袖子,换针,悠哉悠哉地说:“既然做得这么不开心,不如辞职吧。来我的酒吧当领班怎么样?薪水不算低哦。” 杜天天立刻瞪大眼睛叫了起来:“那怎么可以?我那么辛苦才挤进ftv的,说什么也不辞职!” 瞧,这下本性暴露出来了吧?分明就是个野心勃勃事业心很重的女人,会有工作厌怠症才怪!坐一晚上,听了这么多没营养的抱怨,不知道对肚子里的宝宝会不会有影响。谢思绒摸着肚子,暗暗离酒气冲天的杜天天又远了一点。 便在这时,一首“rhythmoftherain”的手机铃声轻快响起,杜天天手忙脚乱地在包包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掏出手机,半眯着眼睛问:“喂?” 两秒钟后,她“嗖”的一下站了起来,脸上醉态一扫而尽,简直跟变身似的瞬间恢复了斗志和干劲,边点头边说:“是是!什么,他这就到了吗?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赶去机场……咦?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这个……哦,不不,没问题没问题,放心吧,别人采访不到,我想尽办法也会把独家采访机会搞到手的!我这就过去!”说完挂上电话拎起包包就要走人。 谢思绒问道:“怎么?你下个节目的采访对象,那个什么英国近年心脏科的后起之秀的帅哥到了?” “真是见鬼了,分明说是明天才来的,莫名其妙提早了一天。靠!这下子有得忙活了……我先走了,下次再来找你喝酒。”杜天天说着风风火火地往外冲,耳旁传来谢思绒的最后一句话—— “你喝了这么多,确定……不会有事?” “切,这点算什么?小看我!”她随意地挥挥手,拉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此时正值晚上九点一刻,离封淡昔抵达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从这赶往机场最少也要半个小时,完全来不及了!怎么办怎么办? 杜天天一边伸手拦出租车一边打电话,当司机将车停到她面前时,她仍在手忙脚乱地翻电话本,“喂?南湖大酒店吗?是这样的,我和表哥失去联络了,之前有听说过他这次来b城是要住在你们那里的,能否帮我查询一下客人名单中有没有一位叫做封淡昔的?对,浓淡的淡,往昔的昔……没有吗?谢谢。” 手下不停,一口气打了四五个电话,最后终于查到,“有吗?是是!太棒了!3027房间,谢谢你!” “那个……”可怜的司机这才找到发话的间隙,“小姐,请问去哪?” “去太平洋饭店。”嘿,封大医生这次回国是为了参加下周在国际会议中心召开的医研会议,她就知道顺着会议中心附近的酒店找就绝对没问题,果然被她套出他的下落。知道了落脚地点就好办多了!接下去嘛—— 坐在驾驶位上的司机透过观后镜亲眼目睹他的乘客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变装:拿掉发卡放下头发,脱掉休闲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衬衫,从包包里取出一条宝蓝色领带,三两下系好,再描眉勾眼线涂唇彩……一系列动作在五分钟内全部搞定,当她最后“啪”地盖上化妆镜时,整个人就跟脱胎换骨了似的,如果说五分钟前她像个青春朝气的女大学生,此刻已完全成了一名干练利落的上班女郎。 上班女郎剥了片绿箭放入口中,以祛除嘴里的酒味,并朝看得眼睛都直了的司机说道:“看够了吗?再看下去就撞车啦!” 这种女人绝对不能惹! 司机连忙明智地收回视线,专心致志开车,一路平安,十分钟后抵达金碧辉煌的太平洋饭店。车子刚停,身穿漂亮制服的门童便已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礼数周全地为她打开车门,“小姐,晚上好。” 不愧是五星级酒店,挑的门童帅得堪比影视明星,杜天天忽然想到,也许“man色”下期可以做星级酒店服务生的专题。 “请问3027房间怎么走?” 帅哥门童彬彬有礼地微笑回答:“大厅左侧电梯至30楼,右转第2个房间即是。” “谢谢。”杜天天走过去,借着光可鉴人的不锈钢电梯门照了一下自己的样子,确信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完美后,便伸手去按电梯。谁知这边刚按,那边电梯门便开了,里面站着一个穿花衬衫戴浅红色墨镜嘴里还嚼着口香糖的男子,看见她,表情一怔。 杜天天等了三秒钟,对方还是在里面站着,似乎没有要出来的样子,她便不再等待,走进去,径自按了30楼。 那男子还是怔怔地看着她,前五秒,杜天天忍了,但对方一直一直盯着她,似乎没完没了,她终于不耐烦,挑起眉毛,侧过脸问:“有事?” “哦哦……没、没有……”有些慌张的语声一听就心虚。 幸好这时30楼到了。电梯门一开,杜天天便快步走了出去,男子的唇动了几下,想叫她,但最终忍住,只是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以一种非常古怪的声音喃喃说:“难道……就是……她?”封淡昔,英籍华人,毕业于英国皇家医学院,后就职于伦敦皇家布郎溥顿医院,现年二十八岁,名声赫赫,前途无量。 “唔,血型o,水瓶座的,不是天才就是怪胎,看来比较难缠;兴趣是冲浪和射击……这是个喜欢冒险和富有侵略性的家伙……”在3027号房前,杜天天取出包包里的笔记本,做最后一次功课,里面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有关于封淡昔这个人的八卦资料。 “最喜欢的水果是石榴,口味挺偏的嘛;最喜欢的颜色是黑色,哼,玩深沉!喜欢的歌手是迈克尔·杰克逊,呀,这点跟我一样!喜欢的演员是纳塔丽·波特曼,哦,看样子喜欢智慧型美女,不喜欢花瓶。最喜欢的动物……”温习到这里她“啪”地合上本子,将其放回包包,并以一种非常无法理解的口吻自言自语道,“他居然最喜欢乌龟。古怪的男人。” 深吸口气,按下门铃。 一声、两声……门内久久没有动静。不会吧?出去了?杜天天拧起眉头,继续按,按到第七下时,房门突然打开了,“哇!”就那样对上一幅绝美景色。 细致的两道锁骨,肌肤在走廊暖色系灯光下映成温润的象牙白,半裸在浴袍外面的胸膛不似健美先生般壮实,却纹路有致,因来不及拭擦还残留着细密的水珠,有种撩人的性感。 眼福!杜天天在心里啧啧称赞,真是好身材! 而拥有这副模特般完美身材的男子半倚靠着门框,伸手拨开覆在额上的潮湿碎发,发下,是两道俊秀的浓眉,眉下眼睛细长,睫毛浓密,瞳仁是完美的纯黑色。此刻,他正以一种异常恍惚的表情望着她。 杜天天继续暗赞:好面孔!她果然没有挑错,真人比照片还要好看! “封先生您好。”尽管美男当前,但没忘了此行目的的工作狂开始职业性地微笑,并迅速递上自己的名片,“我是ftv‘man’色节目的策划人,欢迎您回国,如果方便是否可以邀请你做个简单的专访?” 封淡昔接过名片,很仔细地看完,然后抬起头来,挑了挑眉,“杜天天?” “是!” 他一言不发,盯着她看。杜天天起先还能保持微笑,但时间一久则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回事?他的目光不是惊艳——以他这种好条件的大帅哥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怎么也不至于对她一个清秀型邻家小妹惊艳;也不是探索,因为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的好奇,只是那样很专注地望着她,瞳仁乌黑发亮。 “封先生?”她忍不住轻唤。 封淡昔终于有了反应,先是收起那种复杂至极的目光,然后慢慢地扬唇一笑。 这一笑,使他整个人都产生了极大的变化。如果说,原本因为那双清澈的眼睛而使得整个场景并不具备多少旖旎味道的话,此刻他一笑,唇角弯起轻薄弧度,目光如水波般那么往她脸上一瞟,顿时,微敞的浴袍、往下滴着水的黑色发梢,都绽放出了浓浓风情,气氛变得暧昧而邪气。 咦咦咦?他是在对她放电? 这个男人居然是个花花公子,随意诱惑女人? 有关他的报道顿时在杜天天脑海里重复了一遍,不对,没听说他很滥情啊。甚至可以说,封淡昔是个很洁身自爱的人,鲜有绯闻。那现在眼前这个在对她邪魅而笑的人,是怎么回事? 讨厌啦,心脏怦怦直跳!杜天天觉得自己开始呼吸紧张,但同时又有点兴奋,没错,就得这样笑!只要他这样对着镜头笑,她就不信电视机前的女性观众会不花痴尖叫,啊,她仿佛已经看见了一路飙升的收视率…… “杜、天、天?”封淡昔一个字一个字很慢地将她的名字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就是。”她雀跃得像个被偶像点到名字的小粉丝。 封淡昔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呃,这么快就动手动脚了?糟糕,要不要拒绝呢?照理说应该拒绝,但又有点舍不得,他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会不会进展太快了点? 她睁大眼睛,原先喝下去的酒精开始在体内作祟,蒸腾得她脸也红,头也晕,视线也开始有点模糊,眼见得对方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深,离她越来越近,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也逐渐加重了力度……哎呀呀,好紧张…… “砰!” 下一秒,她就被推出房间,房门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望着面前那扇离她不到三厘米距离的米色雕花大门,所有的玫瑰色泡泡碎了一地,杜天天无比鲜明地认知了一个事实—— 被拒绝了。 她,被、拒绝了! 封淡昔抓住她的肩膀根本不是调情,而是为了把她推出房间! 靠靠靠!这家伙居然敢戏弄她!居然敢关门! 丝毫不认为自己自作多情了的半醉酒女郎开始狂拍房门,门内之人还没什么反应,走廊那头已匆匆跑来一个服务生,“对不起,小姐,请问你在做什么?” “废话,我在敲门你没看见?” 那是敲吗?服务生尴尬地立住,想了想,又说:“那么,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 “我……”刚想拒绝,突然灵光一闪,杜天天从皮夹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拜托你帮我买个水果篮好吗?其他都不要,只要石榴。” 服务生虽然满脸困惑,但还是顺从地接过钞票走了。打发掉他后,杜天天转身正准备继续拍门,3027的门突然再次打开,她重心不稳差点一头栽进去,幸好一只手及时扶了她一把。 抬头,还是封淡昔,只不过,这回他已经穿好了衣服。 式样非常简单的天蓝色休闲衫,和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色长裤,戴着无边眼镜的他,直让人想到四个字:“温雅如玉。” 方才的那种邪魅气质,已经荡然无存。 只不过短短时间,这个男人已经在她面前展现了三种截然不同的风貌,杜天天不禁有些瞠目结舌——这个人真的只是个医生?而不是模特或是演员? “请进。”封淡昔转身走进客厅。 她连忙跟了进去,“你肯接受采访了吗?” 装潢奢华的套房里有个小小吧台,封淡昔一边调酒,一边问道:“喝点什么?” “随便。”杜天天在沙发上舒展开手脚。 封淡昔又以那种复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两分钟后,走出来将一杯饮料放到她面前。 “fantasticleman!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酒?”杜天天惊讶。 封淡昔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与给她的不同,他自己拿的是非常纯正的红酒,酒在灯光和玻璃杯的折光下,红得像是忌讳,而他,轻轻摇晃着那份忌讳,没有作答。 杜天天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觉得没必要追究这种小问题,便又追问道:“你愿意上我们的节目了吗?” 封淡昔呷了口酒,淡淡回答:“很无聊。” 打击!杜天天抓了把头发,开始实施曾经重复过无数次的游说:“封先生,参加man色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展示自己的机会……” 他打断她:“谢谢,我不需要展示自己。” 真冷淡!“没错,你已经是一个很成功的人,看得出你对自己非常自信,那么,为什么不让更多的人看见你的这份自信,并让他们从你身上学到这种自信呢?” “谢谢,别人的事,与我无关。” 真傲慢!心里快被气死,但脸上依然挂着职业微笑,杜天天继续说:“man色并不是普通的综艺节目,我们希望给观众展现的是最完美的男性,充分挖掘他们身上的优秀品质和闪光点。这是个崇尚自我,和崇尚个性的年代,封先生,我们邀请您,也正是看中您身上恰恰拥有这些东西,所以,您再考虑一下,不要轻易拒绝。也许,这只是一次访谈,但也许,它是你人生中的另一种际遇。您是位医生,但是,医术不应该是您的全部,生活需要娱乐,也需要意外的点缀,参加我们的man色,权当给自己一个全新的体验,就像喝这杯fantasticleman一样,5/10的清酒,3/10的白色柑香酒,1/10的柠檬汁和1/10的樱桃酒,再加微量的蓝色柑香酒和汤尼汽水,才能调制出这般剔透的莹蓝,然而——”她突地站起,取走他手中的红酒,倒了一些进fantasticleman中。 红色液体渗透而下,渲染了原本的蓝色,却又没有完全融合,于是,蓝色里多了几丝妖娆的红。“看,这样不也是很好吗?您没有尝试过吧?对于没尝试的事情,为什么就非要一口拒绝呢?我们会配合您的时间与地点,将您的麻烦降到最低,而您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对着镜头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手里的红酒突然被人拿走,封淡昔却没显得有多惊讶,他只是凝视着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目光里闪烁着令人无法洞悉的异色。 “如何?”杜天天朝他扬起眉毛,将话说得诚意十足。她就不信,是人都虚荣,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只不过是在为虚荣心寻找借口,她给了他这么好的借口,还打动不了他? 沉默许久,封淡昔终于开口:“杜天天。” “是!”她雀跃一如先前。 然他却依旧眼眸深邃,表情复杂,“你——还记不记得,19岁的那年情人节,你在做什么?” “呃?” 比女子还要浓密的睫毛垂下,复扬起,睫毛下的眼睛,再度浮现出那种几可颠倒众生的魅惑。 他第二次朝她笑,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参加你们的节目可以,告诉我这个答案,我就去。” 呃?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呃? “19岁的情人节在干什么?他居然问这个……靠,谁记得那么久前的事情!” 同样的酒吧,同样的角落,同样的嘉士伯,和同样的两个女人。 杜天天灌下一大口酒,抹抹嘴唇说:“思绒,你说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故意为难我?莫名其妙问这种问题干吗?” 宝宝的毛衣已在昨天完成,这会开始织裤子的准妈妈依旧波澜不惊,淡淡回答:“我就知道我19岁那年的情人节在做什么。” “做什么?” “当然是跟我的老公在一起啊。”说出这句话时,谢思绒一脸幸福。 杜天天瞪她一眼,啐骂道:“鄙视你这种一个恋爱能谈七年,结婚三年还没吵过架的女人!”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知道你是嫉妒。” “我会嫉妒你?拜托,人生要像你这么无聊,我宁可死了算了。”本来就是。谢思绒跟她老公是青梅竹马,然后十六岁那年彼此认定了对对方的感情,开始拍拖,上大学后两地分隔也没能令这对鸳鸯单飞,一毕业就结婚,到现在又有了宝宝……说起来似乎可以羡煞旁人,但其实是乏味到家,没有惊喜,没有意外,杜天天甚至怀疑,连痛苦都没有,真能感觉到幸福吗? “说真的,19岁那年的情人节有很多话可说呢。我和他大学不在一个城市,他千里迢迢从b城买了火车票来看我,我们订了一家很贵的酒店,连玫瑰花都在床上撒好了,准备度过一个最最浪漫的夜晚,结果……”谢思绒停在了关键处。 杜天天果然上钩,“结果怎么了?” 谢思绒轻叹口气,“我来那个了,结果没浪漫成。” 杜天天顿时捶胸顿足哈哈大笑,笑得极其没有形象。 谢思绒任她笑,见她笑得差不多了,才又说道:“起码我记得那年的事情。而某人呢?你真的不记得19岁那年的情人节在做什么吗?” “你问我上星期天吃的午饭是什么我都未必回答得出,更别提19岁,五年前的事了!而且你忘了我的人生原则啦——永远往前看……”杜天天正比划到这里,眼睛突然一亮,蓦地站了起来。 有点被她吓到,谢思绒吃惊地问道:“干吗?” “我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了!” “呃?” “谢啦!思绒,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大小姐说着就拎了包闪人。 “等等……” “安啦,我这次绝对能搞定他,回头请你吃饭,就这样啊,拜拜!”杜天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旋转门外。 坐在沙发上的孕妇就那样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半晌,才说出最后一句话来:“其实我只是想说……你还没有结账……” 扫一眼几上排成一排的空酒瓶,一二三四五六七,七瓶,心疼。 晚上九点十一分,杜天天二度按响3027的门铃。 这次没有让她多等,门很快便开了,杜天天一看见封淡昔,便兴奋地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19岁那年的情人节我在做什……”声音戛然而止,她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位访客。那是个打扮得非常花哨的年轻男子,鲜艳的红衬衫,浅红色的墨镜,微笑着走到她面前,“嗨,又见面了。” 这个不就是她第一次来找封淡昔时,电梯里一直盯着她看的人吗?怎么?是他的朋友? “请容许鄙人自我介绍一下,鄙姓杨,草字莫非。” 啊!他就是本城那个出了名的浪荡珠宝设计师杨莫非!杜天天的脑袋“叮”的一声,自动将他贴上“man色候选人”的标签,连忙去摸名片,回应道:“你好,我是ftv……” 杨莫非打断她:“你是杜天天。” 呃?他怎么会知道?难道是封淡昔对他提过……这么想着,杜天天扭头朝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当事人看去,却见他面无表情地将手上的资料一搁,说道:“这个问题我们明天再讨论,你可以先回去了。” 嚯嚯,有人下逐客令喽……杨莫非非常善解人意地收拾包袱走人,并朝杜天天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睛,说道:“美女拜拜,有机会请你吃饭。” “等等,我的名片……”她赶在他出门前将名片塞到他手上,绝不放过任何一个采访机会。再回头看向封淡昔时,封淡昔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示意她坐下。 “你说,你想到答案了?” 杜天天依言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看见茶几上放着一只精致的果篮,里面装的全是石榴,其中一只被剥开了,只吃了小半个,便问道:“石榴好吃吗?” “还可以。” 什么叫还可以?她这么用心地连他喜欢吃石榴的细节都利用上了耶!完全不懂得感恩的家伙!杜天天一边心中怨念,一边还是面带微笑,决定办正事要紧,“19岁那年,我在念大二。” 封淡昔拿起几上的黑色皮制烟盒,弹出一根烟,以一种无可挑剔的完美姿势将烟点燃,火光跳起的刹那,杜天天的眼睛亮了——这个男人,他居然抽“圣罗兰”。 不行不行,现在不是为封淡昔的魅力所倾倒的时候,她得打动他。杜天天赶紧收收心,继续往下说:“当时我有一个两地分隔的男友。” 她注意到,封淡昔的右眉挑了一下。 “他在a城,我在b城,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果坐火车的话,需要十六个小时,来回加起来,就是三十二个小时。本来我们说好只在寒暑假里见面,但是因为那天是情人节,所以他排了四个小时的队,请了两天假,坐火车来了。” 封淡昔安静地吸着烟,没有开口说话。他的眼睛在淡淡烟雾的衬托下,越发深黑。有那么一瞬间,杜天天觉得自己被他看透了,然而,却还是面不改色地说了下去。 “他不让我接站,说是要给我惊喜。于是我在家里一直等一直等,天慢慢地黑了下去,我一遍遍地看手表,为什么他还没有来呢?他不会是爽约了吧?还是,路上出意外了?大概十点时,电话终于响了,他让我下楼。我连忙跑出去,一打开门,啊,就惊呆了……满地的玫瑰花,从我家门口,一直铺下楼梯。要知道那时候我家住的是三楼,没有电梯的,满楼道都是花瓣,感觉好幸福。他问我:‘开心吗?’我说:‘好浪费钱啊。’你猜他怎么回答?” 她满含鼓励地朝封淡昔眨眼睛,封淡昔却丝毫没有要猜的样子,于是她只好自己接话:“他说:‘不费钱,这些花瓣啊,是我从花鸟市场的地上扫来的!’哈哈哈哈,没想到吧?哈哈,好多看似浪漫的情节,背后其实笑料一箩筐啊!你能想象吗?一个大男孩跑到花鸟市场趁人家收摊时拿把扫帚在那扫花瓣的样子,哈哈哈……”杜天天越想越好笑,越笑越开心,几乎连眼泪都快笑出来。 封淡昔眼眸一沉,突将烟往烟灰缸里一掐,朝她走了过来。 “喂喂,是不是很好笑?这就是我19岁那年情人节发生的好玩的事情……”杜天天还待继续描绘,对方的手已扣住她的肩,两人的距离陡然而近,她闻到了他身上残留的圣罗兰味道。 真好闻……但凡垂青这个牌子的香烟的男人,通常来说对生活的细节要求很高,个人主义色彩浓郁,封淡昔,还真是有品位啊…… 就在她为此赞叹不已时,他已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来,然后挪移,五秒钟后—— “砰!” 3027的房门,第二次,在距离她鼻尖不到三厘米处很不给面子地关上了。 杜天天足足愣了半分钟之久才消化掉这个现实,然后“腾”地火起,拍门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封淡昔,把话给我说清楚……” 门突地打开,杜天天一愕,里面伸出一只手,提着那篮石榴,往她怀里一送,她忙不迭地接住,就那么一接间,房门又“砰”地合上了。 杜天天极没形象地抱着那篮石榴,这下子,可是连要骂的话都给忘了。 第二章 措手不及 第二章措手不及 抑郁。抑郁。抑郁。 杜天天踩着高跟鞋回家时,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整个人像浸泡在桑拿间里,某种情绪呼之欲出就要爆发,但偏生还被死死地闷着盖着,憋屈得难受。 掏出磁卡打开门,左脚刚踏进去,就听一声惊呼:“停!”然而已来不及,脚下踩到一样东西,接着便响起了碎裂声。 低头,看见一只陶瓷花盆的“尸体”。 那边已有人哭了起来,“啊啊啊,我今天刚买的花盆!上面还手工临摹着‘浴中的苏珊娜’呢!” “你也说是临摹了,又不是埃内的原画,心疼什么呀。”杜天天烦躁地踢掉高跟鞋,换上拖鞋。 那边母亲大人韩雪清抱着花盆犹在心疼,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还成天跟个小孩似的,穿兔宝宝图案的睡衣,染鲜红色的指甲油,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人生很无奈。 抑郁两字在杜天天脑里又扩大了好几倍。 眼角余光瞥见鞋架上的黑色小凉鞋,不禁一愕,“年年回来了?”也不等母亲回答,便径自穿过客厅,打开左数第二间房门。 门内,一盏台灯散发着安静而寂寥的光。光晕中,一个少女正低着头看书。少女留着齐耳的学生发,巴掌大的脸庞苍白,没有血色,下巴很尖,眉睫很黑,有种超脱年龄的沉静。 她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书,当周遭的世界都仿若不存在。 “你的班主任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你已经两个星期没去上学。为什么?”杜天天扶着门框,表情严肃。由于母亲的“无能”,这个妹妹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的,但最近工作实在太忙,所以在乍接到老师的电话时,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留意她的动向。 17岁,正处于最最叛逆和脆弱的人生关卡,一个不慎就会迷失。只是她从不曾想过,自己的妹妹,从小就有天才之称的年年,也会遭遇这种突变。 “为什么不去上学?为什么逃课?” 杜年年的目光凝注在书本之中,许久后,才慢半拍地回答:“无聊。” “什么?” “学校很无聊。” 杜天天望着沉默寡言的妹妹,颇有些无可奈何。她深呼吸,竭力放柔语气:“是,我知道学校真的很无聊,尤其是高中,枯燥的应试教育与永无休止的考试,但是,你也不可以因为这样就不去啊……” “没关系。” “呃?” 杜年年将书翻过一页,表情淡漠,无情无绪,像湖死水,不起丝毫涟漪,“他们,不会对我怎样。我是升学率。” 杜天天顿时觉得心脏无力——多嚣张的话!也就她这个怪胎妹妹说得出这种话来,偏偏从她口中说出来时,还是用这么平静的语气。那些每天挣扎在学业中的莘莘学子们听了恐怕都会去上吊。 “那么,你没去上学,又去了哪?为什么昨天一晚都没回家?” “睡着了。” “嗯?” “在图书馆睡着了。” 杜天天瞪着妹妹,这种理由也说得出口?更怨念的是,她还真的相信。算了算了,孩子大了,管不了了。爱怎么的怎么的吧。 “总之你注意点,凡事别做得太过分。” 叮嘱完最后一句,正准备走人,却听年年忽然在身后幽幽地说:“我看见了。” 杜天天不明所以,扭头问:“看见什么?” 始终沉浸在书本里的年年,在这一刻的目光是恍惚的,她似乎是盯着书本,又似乎透过书本看着很遥远的地方,“我看见他……和谭允嘉在一起。”他?哪个他?杜天天先是一愣,但很快醒悟过来,一颗心猛地揪紧了。再看年年,素白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然而那双眼眸沉沉,谁知道里面藏了多少心事? “谭允嘉是谁?”她听见自己用一种很轻的声音问。 “校花。”年年答得更轻。 某种冰凉自脚底涌起,她望着自己的妹妹,忽然觉得心酸。年年……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不肯再去学校的吗?不想看见那个人,不想看见他和别的女孩在一起…… 她走过去,满含感情地将妹妹抱入怀中,低声喃喃说:“对不起……” 杜年年任由她抱着,没有推开,漆黑的眼,却依旧冰凉,没有温度。 离开妹妹房间时,杜天天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年年已经睡下,台灯关掉了,房里光线很暗。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书桌的一角上,那里,正好摆放着一桢相框。 照片上,是一家四口和乐融融的画面,母亲当时还很年轻,身姿窈窕,长发披肩;她也正处于18岁刚刚成人的年纪,笑得又傻又甜;年年一贯的没有表情,看着镜头很安静;而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剑眉微扬,笑得多情。 有多多情,便有多伤人。 却偏偏是她的父亲。 全家大概只有在年年房间里还能看见他的照片了……杜天天望着照片里父亲的脸,目光闪烁不定,有些伤感,又有些嘲讽,最后一抬手,将相框盖倒,转身退出年年的房间。 客厅里的挂钟,正好指向了十二点。 兴许是晚上没睡好,杜天天第二天起床时只觉头昏脑涨,身体状况跌至最低谷,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连心情也跟着轻松不起来。 带着这样的情绪去上班,刚踏入ftv大楼门口,紧张的工作气氛顿时扑面而来。 “天天,你来得正好!”某同事看见她,如看见救星,“惨了惨了,刚c城那边打电话来说样带还没收到,而节目再过七个小时就要播出了,怎么办怎么办?” 杜天天一怔,“样带不是三天前就快递过去了吗?” “是啊,但是他们说没收到!” “给快递公司打电话问过了没?” “打过了,他们说正在调查。” 猪!杜天天暗骂了一句,走进制作室,只见里面乱成一团,谁都不在自己的工作岗位前,当即发火了,“小沈,下周的节目表排好了吗?回你自己的座位上去!唐唐,你现在去其他部门调个小录机来,把c城今天该播出的那期带子再吐一遍,给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把新带子送来给我。还有佳敏,打电话订去c城的机票,带子出来了,你就坐飞机直接送过去。就这样,大家该干吗干吗,别都围在这里。” 这边的场面总算控制住了,那边又有个制作跑了过来,“天天,糟啦糟啦,时间线崩了!” “重启机器,重新做!” “可是不是说晚上五点前等着要吗,我怕现在重做来不及啊……”制作满头大汗。 “你现在不重做,更来不及。” 打发走这个制作,来个新编导哭哭啼啼:“天天姐,我该怎么办啊……” 杜天天忍住心中想尖叫的冲动,捺着性子问:“你又怎么了?” “今天明明排好是我的机房,我早上八点就来了,可是杨杨他还在磨蹭,现在都十点了,他还在那磨,怎么办啊,我的片子做不完了……” 混蛋杨绍,就会耗机房!杜天天同情地拍拍新编导的肩,“你先去q那台机器上做吧。” “我用惯了7。5,q机没有7。5好使啦。” “你如果想在晚上九点前收工回家,你就忍忍。”杜天天抛下一个爱做不做随便你的脸色,扭身进了办公室。 烦,真tmd烦!拜托,她只是个策划好不好,怎么搞得什么事都来找她? 心火上升,又说得口干舌燥,拿起茶杯来,杯子里还没水。当下托着额头去茶水间倒水。刚走到茶水间门口,一段对话声便飘了出来—— “讨厌死了,人家晚上本来约了男朋友看电影的,现在要坐飞机去c城送带子……她以为她是谁啊,指派这个,指派那个的,paul不在,她还真的把自个儿当man色的主编啦!”声音娇滴滴,听出来了,正是助理卫佳敏。 另一人接话:“谁叫人家现在正红呢,收视率一路飙,上头宠着呢。” 语调酸溜溜,也听出来了,是前任策划方晓草。 卫佳敏嗤笑,“还不是因为她肯干,多麻烦多累的活指派给她都行,所以主编他们才那样纵着她的?可怜啊,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上个月台长发的那笔奖金,可没她的分,全被上头给吞了。所以啊,要热情有什么用?就她,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成天还傻乎乎的真当自己是台柱了。” 一阵窃笑。 杜天天紧抓着杯子,气得快要吐血,原来她在别人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大傻瓜”吗? 茶水间的门突然由内而开,方晓草看见她明显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杜天天哼了一声,没说话,沉着脸径自进去倒水。 说人坏话被当场撞破的卫佳敏却丝毫没有慌张,瞟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喂,那个心脏科大帅哥你还没搞定哪?” “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什么事。不过当初是谁夸下海口说肯定能搞定,弄到独家采访机会的?别怪我不提醒你,听说那个封大医生只在国内待一星期,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再不抓紧可就来不及了哦。” 真是雪上加霜,心情已经够不好了,还在这个时候跟她提封淡昔!想破口大骂一番,但终究撕不下脸,倒好了水转身就走。 谁知对方还不肯放过她,继续冷嘲热讽地说:“其实我觉得啊,你这次根本挑错了对象,像以前采访那些什么帅哥包工头啦,帅哥菜贩子啦,就挺好的,平民化嘛,草根族的。这次突然定个那么高不可攀的目标,受挫是难免的。我看你还是早点放弃吧……” “你非得这样说话吗?”杜天天扭头,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不就是让你送个带子吗,不情愿的话当时就拒绝好了,没必要在背后一味抱怨。谁也不欠谁的,纯粹是工作需要而已。ok,这个带子我去送,您大小姐,继续跟您的男友烛光晚餐去吧。再见。” 卫佳敏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尖叫道:“杜天天,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天天没再理会她,捧着茶杯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砰”地关上门。门被合上的一刹那,某种情绪再也按捺不住,就那样沿着门板滑下,慢慢地坐到了地上。 她怎么就那么失败?采访采访不到,同事关系又搞成这样,那么积极地工作,却得不到该有的回报。辛辛苦苦地忙碌着,甚至连年年都疏忽了,但成果呢?她看不到成果。 为什么要有野心?为什么想漂亮地做好每一件事情?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这么累的境地?一个接一个的问号不断地跳入脑中,杜天天觉得自己像个在大海里已经游得筋疲力尽、却仍未看见陆地的人,一时间,失落到无以复加。 就在自怨自怜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接起来,是c城电台的负责人,声称已经收到样带。挂上电话时,心情好了一点,但那种抑郁的情绪依旧笼罩在心中,没有散去。 杜天天在地上坐了半天,突似想起什么,拎起皮包离开了ftv,打车去太平洋饭店。 这是她第三次站在3027号房门前。 手指伸出去,却又半途缩回来,就在犹豫时,房门开了,封淡昔手上搭着外套,看样子是想出门,乍见到她,不禁一惊。 杜天天连忙说道:“对不起,又来打搅你了……呃,如果你不忙,可不可以给我三分钟时间?” 封淡昔抬腕看了下表,然后侧身,让出路来,“请进。” 杜天天低着头走进去,不复前两次的雀跃,于是封淡昔便多看了她几眼,“这次又准备说什么故事?” 杜天天抿了抿唇——果然,他果然识破了她之前的谎言,知道她是在编故事。难道她就真的编得那么不像吗? “其实我这次来,是跟你道歉的。” 封淡昔在吧台处调酒,闻言怔了一下,挑眉,“什么?” 杜天天闷闷地说:“对不起,上次骗了你。其实我没有那样的经历啦,什么满楼梯的玫瑰花,什么异地分隔的男友,都是假的……” “哦。”封淡昔的表情很是高深莫测,看向她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探究。 杜天天拨了拨头发,干脆一口气说完:“其实我根本没有男朋友。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到大好像没什么男人缘,所以你问我19岁的情人节在做什么,我根本就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没有情人。” “一直……没有?”封淡昔的声音变得又低又慢。 他的腔调这么古怪是什么意思?一直没交过男朋友真有那么奇怪吗?杜天天咬了咬唇,继续说:“嗯,是啊。因为没办法回答,所以上次才随便编个的,不管怎么样,撒谎是不对的,而且我三番两次地来打搅你,肯定给你造成了困扰,我向你道歉。对不起,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以后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了……” 明亮的阳光从落地玻璃窗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的脸颊和耳朵都因惭愧而变成绯红色,封淡昔静静地看着,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就那样被触动了。 他将调好的fantasticleman放在她面前。 杜天天先是一呆,继而连忙道谢,正要拿起来喝,封淡昔却突然又往里面加了一勺红酒。 红色液体就那样沁入蓝色饮料中,慢慢渗化,变成浓近于黑的紫色,在阳光的照耀下,却有着说不出的妖娆美丽。 杜天天诧异地抬起头,封淡昔冲她勾起唇角,“按你上次的突发奇想,试着调制了一下,没想到结果味道还不错。” “啊……这个……”她有些尴尬。 “后天下午三点录制节目,应该没问题吧。” “嗯,是啊……呃?等等!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了?”她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封淡昔自身后取出另一杯fantasticleman,轻轻碰了下她的杯,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这下子看起来,是确确实实在微笑了,“为了奖励你勇于认错,后天下午三点后我有时间,你那边有没有问题?” 杜天天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来个360度的大转变,就在她已经放弃、决定不再争取时,机会却突然间降临了!“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那么……”封淡昔眯起眼睛,笑得越发好看,“地点也我来定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只要这位大哥肯出镜,什么条件都答应! 封淡昔走到落地窗边,从30楼的高度往外看,几乎可将半个城市的风景都收入眼底,“你有没有看见那个电视塔?” 杜天天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笑了,“拜托,那可是本城最著名的代表性建筑之一耶!它可比艾菲尔铁塔还高14米呢。上面有?望台哦,坐电梯上去只要57秒……”说到这里声音窒了一窒,蓦地转头盯向封淡昔。 封淡昔凝视着她,缓缓说:“那么好,采访地点就定在那吧。” 杜天天的瞳孔一下子收缩了。不,不对!他绝对不是无缘无故说这句话的,这不是巧合,他有预谋,他一早就打定去那的主意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选择那个电视塔? 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会这么怪异? 为什么他之前要问她19岁的情人节在做什么? 当这些问号串联起来时,突然间,就意识到了危机。 她觉得自己像只狐狸,已经落入了某位等待已久的猎人的陷阱。 “我的生日愿望?带我去电视塔玩!我要在上面俯瞰这个伴随着我长大的城市吹蜡烛,吃蛋糕!然后等着看日出!” 依稀是很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为什么这个时候会鬼使神差般地回旋在耳边? 从太平洋饭店出来时,杜天天忍不住抬头看了下天空,天空阴霾,空气闷热。分明已是九月中,却丝毫没有降温的迹象。 好烦躁,说不出原因,莫名的低潮期,不想回电视台,就这样手插裤兜在街上逛啊逛。十字路口人潮汹涌,那么多车排列成行,红灯亮亮停停,将生活烘托得格外紧张与忙碌。 透过某家商店的玻璃橱窗,看见一双红色的高跟鞋,火红火红,像是能把整个世界都点燃。火红色,父亲偏爱的颜色,起得浓烈,灭得迅捷。 等等,为什么又想起他呢? 杜天天拍拍额头,竭力让自己摆脱那种异样情绪,然后转身,突然间,就看见了一个人。 十六七岁的少年,中长发,耳朵上戴了闪亮的耳钉,如从漫画中走出来,漂亮到让人叹息。 杜天天望着他,眼神逐渐热了起来。 “等等!等等我嘛,夜愚。”长发的少女气喘吁吁地追过来,扯住他的衣袖,一抬头间,同样明媚的姿容。 如果只看外形,真是一对璧人。 然而,少年却满脸的不耐烦,“吵死了。” 少女立刻放低声音,口吻依旧柔软:“夜愚,我们这是去哪?” “不要跟着我。” “不行!你去哪我也去哪,我要跟你一起……”就这样,一个走,一个拖,如花似玉的年纪,青春靓丽的风景,引得街上不少人侧目。 杜天天眼珠一转,飞快地跑了过去,挥手说:“嗨!好巧哦!” 少年看见她,表情明显一变。 少女惊讶,“夜愚,你认识她?” 杜天天笑眯眯,“这个时间点怎么会在这碰见你呢?噢,我知道了,你逃课!你不乖哦!” “关你什么事?”少年瞪她一眼,绕过她继续往前走,突又凉凉地补一句,“管好你自己的妹妹就行了。” 他提年年?他竟然会主动提年年?这么说,他知道年年逃课的事情?他也有在暗中留意年年吗? 杜天天扬眉一笑,“年年和你可不一样。她虽然逃课,但成绩还是全校第一;而你呢?据我所知,也是第一,不过却是倒数的。” 少年没理会她的挑衅,倒是紧跟着他的少女回过头来,盯着她不悦地说:“你究竟是谁?你是杜年年的姐姐?” “嗯,你好啊,校花谭允嘉。”最后五个字说得异常清晰。 果然,少年的脚步停下了,以一种略带惊讶的表情望向她,似乎在猜测她为什么会认得她。 杜天天趁这机会赶紧跟上去,站到他面前,“喂,既然已经逃课了,不如一起去玩吧。快到十二点了,我请你们吃午饭。” 少年的眼瞳是浅浅的琥珀色,当他专注地望着她时,瞳仁就如罩了一层水晶,虽然清澈,却令人更加看不透里面掩藏的情绪。 “你喜欢吃辣的对不对?那咱们去吃火锅?啊,这附近就有家做得相当不错的……” 少年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要走。 杜天天连忙扣住他的肩膀,将他拉住,“不想吃火锅?那换好了,想吃什么?” 少年拍开她的手,怒道:“你有病啊?我不想看见你,别缠着我!” 谭允嘉虽然一直没弄明白是什么状况,但见他这样说,便立刻在旁边帮腔:“对呀,你这个人好莫名其妙。我们又不认识你,干吗要跟你一起吃饭?夜愚,我们走吧。” “你们给我站住!”杜天天沉下脸,走上前再次抓住少年的肩,一字一字说,“跟我一起吃饭。” “不!” “一起吃饭!” “不!” “吃饭!” 眼见得少年唇角扬起,第三个“不”字就要吐出口,杜天天突然眼圈一红,抱住他哭了起来,“你这个小孩怎么这么不可爱,连陪我一起吃饭都不肯。人家今天心情好差好差的,你还来雪上添霜……就算我妈跟你妈有什么间隙,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啊,而且呜呜呜……我毕竟是你……姐姐啊……” 最后三个字一出,谭允嘉顿时呆掉,少年的脸则开始抽搐,而杜天天,越想越伤心,突然觉得世界末日来临了,谁都对不起她,什么事都不顺心,唉唉唉,她怎么就活得这么失败呢? 哭哭哭,死命地哭。 “喂……”少年面色难看地开口。 她不理,继续哭,顺便把鼻涕擦在对方的衣领上。 “我说……”少年吐字艰难。 上帝啊,为什么她会有那样无道德无节操的老爹呀?为什么她会有那样败家子的老妈呀?为什么她会有那样古怪神经质的妹妹还不够,还有这样一个冷酷心肠丝毫没有亲情意识的弟弟呀? 被当作抹布用的少年终于暴怒,吼道:“你闹够了没有?”杜天天一个抽泣,停住了。他刚松了口气,却见下一秒,杜天天的表情变得更加哀怨,委屈道:“你、你、你……你还凶我……” 心脏无力。他很想扶墙。 一旁的谭允嘉看看她又看看他,满脸无措,显然,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变态的“大人”。 “呐……”杜天天轻扯少年的袖子,一副小心翼翼的讨好表情,“夜愚,一起吃饭吧。” “不!”狠狠地,第三个不字终于出口,少年很酷地给了她一个不屑的眼神。 意料中的,委屈顿时不见了,眼泪也没了,杜天天瞬间变了一副晚娘面孔,叉起腰骂道:“去死吧!你这个死小孩,真以为我非得求着你一起吃饭?告诉你,老娘才不稀罕你!要逃课要早恋都随你的便,你不学好是你自己的事,你辜负了你外婆的厚望也是你的事,你要糟蹋自己的人生就尽管去糟蹋,我才不关心你呢!我一点都不在乎你!你……” 少年飞快地走着,将所有数落都抛于脑后。 谭允嘉连忙追上去,“夜愚,等等我,等等我……对了,她真是你姐姐?她那个样子,没关系吗?” 转过街角,确定已经看不到杜天天了,少年才放慢脚步,自言自语般地啐了一句:“神经病!” 然而,低垂的眉睫下,一双眼睛,亮晶晶。 那是很淡很淡的笑意。 第三章 总有一些游戏 第三章总有一些游戏 “我的爸爸生前情人无数。” 鉴于某死小孩很不给面子地拒绝了她的邀请,杜天天决定改向永远的烦恼顾问谢思绒。下午两点,酒吧没有开业,光线很暗。她窝在vip专用的沙发中,望着落地窗外明媚的阳光,幽幽地叹了口气。 谢思绒用毛衣针划了下眉,懒懒搭话:“挺有能力的嘛!” 有时候杜天天真觉得,这个女人真像海绵一样,什么都能吸纳,且再惊乍离奇的事情说给她听时,都能波澜不惊。 “我妈是他正式的妻子,其他大大小小一夜情啦外遇啦,数都数不过来。其中两个最特别,一个是他的初恋;还有一个是差点闹到离婚的外遇。”都说往事不堪回首,但此刻,坐在柔软得能将整个人都陷下去的沙发里,杜天天回忆起那段往事时,却并未有太多情绪——也许,她真的是对父亲已经麻木了吧?“因为种种原因,他和初恋在19岁时分手了,再相遇时,那个女人过得非常艰苦,老公病死了,肚子里又有了孩子。爸爸就一直照顾她,尽管当时人人都在传言他们两个旧情复燃,但我始终认为,他们之间是清白的——也许,是我爸爸猎艳生涯中唯一一次清白。然后,那个女人因难产死去,宝宝一出生就成了孤儿,爸爸征求妈妈的同意,领养了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年年?” “嗯。妈妈对爸爸的情人一概仇视到底,唯独对年年却是例外。年年在我们大家的爱护下长大,我们都害怕她的身世会影响到她的成长,所以对她千依百顺,我一直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直到今天……”杜天天说到这里,双手开始轻微地发抖,眼眸里也有了悲伤的神色,“直到今天我看见真正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他也逃课,在街上瞎逛。17岁的年纪,苍白的青春,混沌的恋情,荒芜的学业……我突然觉得好心疼。他妈妈是个坐台小姐,妖艳美丽,眉宇间,依稀有些像年年的妈妈。我想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爸爸跟她藕断丝连了那么多年。当我妈最终发现他们的奸情,看见居然还有个比年年还大一岁的孩子时,她崩溃了,大吵大闹,寻死觅活。那段时间,我家简直像炸开的锅,永不停歇的争吵、哭泣、抱怨、指责……就在某次大吵后,爸爸怒气冲冲地甩门去找他的情妇,然后两人的车撞上另一辆大卡,将所有烦乱场面都划上了休止符。” 谢思绒第一次在聆听杜天天的故事中停下毛衣针,温柔而专注地望着她,轻声说:“你当时很伤心吧?” “爸爸的葬礼上,我看见夜愚,很近很近地看他。他长得真好看。我和年年都只是相貌尚可,而他却是美得逼人,完全继承了我爸爸和他妈妈的优点,而且,那么骄傲,那么乖张,那么不屑的姿态,和一双像野兽般的瞳仁。我想,这个人是我弟弟,无论父母怎么样,他是我弟弟,他和我的身体里流着一半相同的血,他是无辜的……他妈妈死了,他家的生活支柱就倒了,只有一个外婆靠打扫街道为生。我跟我妈说,领养他好吗?我妈哭了,哭得歇斯底里,哭得我不敢再提。” 谢思绒轻轻叹息:“你妈不能接受,也是正常的,毕竟是深爱的丈夫跟别的女人偷情的产物……” “就那样,我们彼此过着各自的生活。我曾经去过夜愚家,但买去的东西都被他外婆摔了出来,时间一长,就不去了。这几年来,只零零碎碎从年年口中听说过一些他的事情,直到今天在街上遇见他,才恍然间惊觉,他原来长这么大了……” “于是你的母性心理又开始萌发了?” “只是觉得无力。非常非常的无力。不知道该怎么讨好他,不知道该怎么改善彼此之间的关系,更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五年了,他没有爸爸,没有妈妈,被邻居们说三道四,在流言蜚语中长大,经济拮据,还要照顾年迈的外婆……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好难过。我可以让年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为什么夜愚就不行呢?我分明有这个经济能力的啊,为什么,为什么做不到呢?” 谢思绒拍拍她的手,“别自责。有些事不是你想,就一定能做到的。尤其是这么复杂的关系,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很深的心结,没那么容易解开。” 杜天天拿起一瓶嘉士伯,仰脖咕噜咕噜倒下去,结果喝得太急,呛得直咳嗽。 “拜托小姐,你没必要喝这么急,又没人跟你抢!还有啊,你以后要是被检查出肝硬化或是胃穿孔什么的,千万别说是我这个酒吧老板娘害你的。” “我喜欢那个小鬼!”杜天天抱着酒瓶恨恨地说。 “知道啦,知道你喜欢。” “我想跟他一起吃饭!听他叫我一声姐姐!” “知道啦,会有那么一天的,他会跟你一起吃饭,并叫你一声姐姐。” “我不喜欢他现在的那个女朋友!感觉像个花瓶,一点内涵都没有!” 不会吧?连这都要管?谢思绒开始考虑是否要继续附和下去。 而杜天天的表情已似快要哭出来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年年一直、一直一直在关注他啊……” 谢思绒这才吃了一惊,“什么?年年喜欢夜愚?” “我和年年,是同时看见夜愚的……”为什么阳光突然变黯淡了呢?为什么眼前的世界在开始旋转呢?为什么她似乎看见了某个熟悉的画面,那般清晰,却又那般遥远? 她想起来了——她突然想起—— 她那天去接年年放学,然后又为了好吃的麻辣烫而绕好远的路去城西,就在那个时候,她们看见她们的爸爸捧着一束玫瑰,从某家花店里走出来,走向他的车子。 而那辆火红色车子里,坐着的女人,不是妈妈。 车后座有个少年探了下头,乌黑的发,琥珀色的眼睛,漂亮得惊心动魄。 火红的玫瑰,火红的车子,穿着火红色长裙的美艳女郎,还有王子般粉雕玉琢的少年……那幕场景逐渐缩小,变远,映呈出后面的背景:耸入云霄的摩天大楼、几乎与楼等高的巨幅海报以及海报上鲜红的阿拉伯数字——2·14。 她终于想起——19岁的情人节,在做什么。 ishr(国际心脏研究会)中国分会第十届学术会议的第三天,散会得格外晚。从争论沸扬的会场脱离出来的封淡昔摘去眼镜,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一辆橘黄色跑车转过广场,沿着漂亮的弧度准确无误地停到他面前。茶色的玻璃窗自动落下,坐在驾驶座上的风流男子朝他挥手,“嗨,大医生,忙完啦?” 封淡昔耸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开门上车。 “感觉如何?”年少得意的珠宝设计师驾驶着他的爱车,载着好友离开人头攒动的国际会议中心,拐上绿阴大道。 “如果你是想问在心脏起搏和电生理学术上有什么突破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毫无进展。”封淡昔的话里虽然没有讽刺,但态度却很明显:他对此类会议不感兴趣。 “那么,你的那个方面呢,有没有进展?”杨莫非意味深长地拖着尾音。 纯黑色的瞳仁闪烁了一下,封淡昔没有接话。 “我现在带你去的是家叫做‘1998’的酒吧。除了那里的surloinsteak非常美味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的老板娘谢思绒,是杜天天的至交好友。”杨莫非从储物架里抽出一个文件夹丢到他面前,“你要的东西全在里面。”封淡昔默不作声地打开文件夹看。 “就资料所显示的,杜天天有一个复杂的家庭,她的父亲是个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她的母亲是个花瓶美人,她从小到大的成绩不好也不坏,虽然不能说是一帆风顺但也算是平平安安地大学毕业,工作表现很不错,性格开朗乐观,但有时也很固执冲动,说白了就是一个典型的热血青年。” 封淡昔合上文件夹,淡淡说:“很普通。” 杨莫非微微一笑,“是很普通。所以我对于你这般固执地追查她感到很不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我会告诉你——” “真的?”杨莫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在事情结束以后。”封淡昔瞥一眼由兴奋瞬间跌入失望就要发狂的好友,扬眉说,“酒吧到了,你还不停车?” 1998坐落在风景怡人的丽景公园旁,占地约700平方米,设计的充满时代个性。旋转门上刻着哈托尔手举酒杯舞姿曼妙的浮雕,杨莫非为此吹了记口哨,“啊哦,哈托尔。” “用埃及神话中掌控酒、舞蹈和爱的女神来当门面,这里的老板果然挺有心思。” “哈,说穿了就是掌控毒品、摇滚和性的女神。这里的老板可不只是有‘一点’心思而已哦。”杨莫非调侃地眨眼,然后推门而入。 灯光低柔,音乐低靡,似乎所有的一切到了此处,都被压抑成恰到好处的三分暧昧。两人在吧台处坐下,杨莫非朝某个方向微仰下巴,“喏,你的那个小朋友在那里哦。” 酒吧临窗的一角,巨大的绿色盆栽隔离出静谧空间,两张看上去就非常舒服的柔软沙发上,坐着两个女人。 左边的女人容貌姣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围着大碎花针织披肩,浑身上下流露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温婉味道。 对比这位女士的妩媚优雅,对面的女郎则逊色太多。 凌乱长发毫无形象地散在沙发上,该女郎以手遮额脸颊通红,双腿很不雅观地搁在玻璃几上,其中一只脚上的凉拖还掉了…… “看样子你的小朋友醉了。”杨莫非一边说话,一边和不远处的性感女郎眉来眼去,“不绅士一把送她回家吗?” 封淡昔从杜天天身上收回视线,轻呷一口杯里的红酒,问:“你事先知道她在这里?” “这么说吧。如无意外,她下班后都会来这里,和老板娘共进晚餐,然后再回家。”杨莫非露出自认为最迷人的微笑,继续玩他的诱惑游戏,“你的小朋友社交圈很窄,私生活也很检点。” 性感美女终于舍弃了自己的伙伴,袅袅地走过来,停在两人面前,“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可以。”猎物上钩了! 花花公子的虚荣心瞬间膨胀到了极点,正要继续下饵,却见那美女绕过他,坐到了封淡昔身边,嫣然一笑说:“嗨,我叫露丝。” 一群乌鸦啊啊地叫着,从杨莫非头上飞过。 封淡昔扭头看他,虽然表情依然淡然,但眼中却有不容置疑的笑意。靠,这家伙! 美女又靠近了几分,声音柔软吐字芬芳:“先生你怎么称呼?” “他叫杰克。你们需要泰坦尼克号的船票吗?”深感魅力受挫的某人没好气地在一旁揶揄。 “杰克?”美女笑得更加明媚逼人,“那么,也会画画喽?” “不但会,而且人体素描一向是他的拿手好戏。”失败者继续冷嘲热讽。 美女不知道是真的听不出来,还是故作不知,“哦?那么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成为你笔下的模特呢?亲爱的杰克。” 封淡昔呷着酒不动声色,因为他知道他的这位损友绝对会帮他把所有话都说完。果然,杨莫非又抢着开口:“当然没问题。只要你不介意他拿的不是铅笔而是手术刀。”说到这里,他恶意地看着露丝曲线诱人的身材,邪邪一笑,“从下刀到取出心脏到最后的缝合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届时你就是最完美的作品了。” 美女有些恼了,狠狠瞪他一眼,正要说话,封淡昔突然起身离座,丢下一句“失陪”就朝vip席走了过去。美女怔了怔,脱口问道:“怎么回事?” 封淡昔走到谢思绒面前,未待对方询问便先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封淡昔。” 谢思绒的眼睛一亮,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说:“幸会了,封医生。” 封淡昔看着瘫在沙发上意识不清的杜天天,说:“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现在送她回家?” 谢思绒扬眉,半晌后,慢吞吞地回答:“求之不得。” “谢谢。”得到许可后,他伸手去拉杜天天。 杜天天将眼睛睁开一线,看到他,一脸迷惑,“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跟我走吧。”他试图搀扶她走出去,却发现此姝摇摇晃晃根本连站都站不稳,于是干脆一把将她横抱起,快步走向门口。 “嘿!接着!”杨莫非将车钥匙丢了过去,封淡昔腾出一手接住,下一秒便消失在旋转门外。杨莫非转过头,这才回答身边这位性感美女的问题,“看不出来吗?你的猎物另有所属。所以,要不要……考虑换一个?” 这不是真的。 她觉得她是在做梦,因此出现了幻觉,又或者,那只是个长得跟爸爸很像的男人……整个世界是一片漠漠的灰,杜天天看见自己远远地漂浮在灰色之外,望着那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感到一种隐隐然的绝望。 “年年,那个人长得很像爸爸,对不对?啊哈!啊哈哈……回家跟爸爸说,居然还有这么相像的人,他肯定觉得好玩,哈哈哈……”19岁的少女笑着转身,挤得眉儿弯弯唇角抽搐,企图逗乐自己的妹妹,然而,妹妹的眼眸却是那样沉静,沉静得让人觉得残忍。于是少女表情僵住,再也笑不下去。 “那不是爸爸……那个人,不是爸爸,绝对不是,绝对不是……”少女蹲下身,不知是想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别人,伸手抱住自己的肩,忍不住颤栗。 2月的黄昏,太阳没有丝毫温度。 她有点想哭。 就在那时,十一岁的妹妹突然挣脱开她的手,径自朝那辆红色轿车跑了过去。车子已发动,而妹妹就那样飞快地跑过去,张开双手,拦住通道…… 车子要撞上她了! 她要被撞死了! 不要!停下!停下啊!爸爸,那是年年啊! “不要——”杜天天瞬间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脸色惨白,气喘吁吁。 眼前好一片昏黑,几秒后,才慢慢恢复视觉。 置身处是间布置高雅的卧室:永远的24度恒温使得轻软的空调变成为一种享受;几旁的台灯灯光被调整到最微弱状态,柔和得让人很想就此沉睡不醒…… 可是,这是哪里? 杜天天掀被下床,找不到自己的凉拖,只得赤足踩在地毯上。将房门打开一线,外面,是个有点眼熟的吧台,好像在哪见过…… 再看远些,偌大的客厅里没有点灯,光线很暗。然而,像是特地为了回应她的好奇似的,只听“嚓”的一声轻响,打火机的火光跳了起来。 secretofmyheart。古银蚀刻。 拿在那个男人手中,有着神秘沧桑的美感。 静谧中有低缓的音乐在轻轻流淌:“hedealsthecardsasameditation,andthoseheysneversuspect,hedoesn"tyforthemoneyhewins,hedon"tyforrespect,hedealsthecardstofindtheanswer……” 仿佛被咒语施中一般,杜天天再也移不开视线,就那样定定地看着蜡烛被一根接一根地点燃,烛光在咖啡色的格力欧丁巧克力蛋糕上摇曳着,不似真实。 奇怪……怎么会在封淡昔的酒店房间里呢? 她扶着门框,酒醉初醒的大脑泛着轻微的疼痛,而那疼痛令思维混沌与迟钝。 “醒了?” 沙发的阴影处,传出男子温润磁性的嗓音。 杜天天忍不住揉揉脑袋,然后走出去,“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会有蛋糕?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的生日吗?” 然而,那只看上去非常好吃的蛋糕上,一共才插了五根蜡烛而已。应该不是庆祝生日。封淡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打量着她,眼神中有她从未见过的古怪色彩,很温柔,但也很虚幻。 杜天天不禁好奇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有什么不对吗?” “不,没有。”封淡昔别开视线,半晌,说,“要吃吗?” “要!要!”美食当前,完全忘记目前处境的杜天天立刻凑过去挨着他坐下,全神贯注地盯着几上的蛋糕,吸了吸鼻子,“啊啊,用白兰地腌制的樱桃和焦糖核桃,好香啊!肯定很好吃……” 封淡昔发出一声轻笑。 杜天天瞥他一眼,“我说错了吗?是白兰地的味道没错啊。” “酒鬼。”他的声音里满是宠溺,让人连想发脾气都发不出来。诧异于他今夜表现得如此明显的亲昵,杜天天忍不住转头。 烛光朦胧,而他的侧脸完美,眼瞳乌黑。 真是个美男子呢。这样的男人,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欢吧?那么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是单身呢?又为什么,对她的态度会如此诡异,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暧昧呢?仿佛他已经认识了她很久,很久很久呢…… 就在她困惑不已时,封淡昔“啪”地合上打火机,转眸朝她微微一笑,“想吃,就要先做一件事。” “什么事?”她的大脑晕晕的,只能跟着他的话走。 “吹蜡烛。”他的笑容里有熟悉的东西,杜天天想,似乎曾在另一张脸上看见过。但那个人是谁?然,当时的氛围已容不得多想,她俯下身,乖乖将蜡烛吹灭。 火光灭去的一瞬,整个空间随之陷入黑暗。 与此同时,一只手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 杜天天整个人一僵。 “我喂你。”伴随着缱绻语音一同靠近的,还有他的呼吸。腰上传来的力度轻柔,却不容拒绝,杜天天感觉到自己被慢慢放倒,沙发的扶手不偏不倚抵着她的后颈,吻贴得像场早就精心设置好的阴谋。 等等,这事……有些不对劲! 但是哪儿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头晕晕的,酒精的余力还未退去,鼻间呼吸到的尽是佛手柑和香草的芬芳气息,好闻得让人不想拒绝。 纤长手指慢慢地穿过她的长发,沿着脸颊悠悠划下,所到之处,皮肤一阵悸颤。那种感觉很陌生,也很奇妙,像有什么被指尖点着,开始蓬勃地燃烧起来。 依稀间,空气里渗入了白兰地的气息,她本能地张开唇,某样物品就那样滑入口中,冰凉过后,是柔软温湿的舔逗。 “唔……唔,是樱桃……”她在半醒半醉间含糊不清地开口。 身上的男子在笑,“这个时候,不要关心这个……” 他吻着她,将蛋糕送入她口中,然后再帮她一起吃掉。他技术高明,进三分退三分将旖旎制造得恰到好处,不会热烈得让人受不了,又足以挑起她的情绪。 呻吟辗转,折磨温存,双生子般逶迤着,一点一点,拖着被诱惑的人,游走在天堂和地狱边缘。 “等、等等……”她伸手去推,手却被抓住,每根手指都被抹上了蛋糕,然后,再被灵活如蛇般的舌尖一一舔食。 杜天天只得作罢,不知是满足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然而,这样的叹息,在这种情形下听来,却格外的荡气回肠。男子微微喘息着,突然抱紧了她。 于是,一切开始朝不可控制的方向演变。 衬衫的扣子被一颗颗解开,赤裸的肌肤接触到冷空气,先是一寒,随即被另一具躯体所覆盖。 长发落下沙发,无风自荡。 她绷直了脚尖,咬住下唇,放弃了一切开始等待,等待疼痛,等待欢愉,虽然畏惧,却满含兴奋。 突然间—— 门铃响了。 杜天天的瞳孔开始收缩,好像有盆凉水,哗啦啦地从头泼下来。紊乱的、刺激的、蒸腾的……一切的一切,都在那瞬间冷却与消失。 她清醒了过来。 等等!这、这、这是在做什么?她在跟封淡昔上床?跟一个虽然很有好感但彼此根本还不熟悉什么感情也谈不上的男人就这样上床了? “啊——”杜天天发出一声尖叫,壁角的自动感应灯顿时亮了起来。让她看见衣衫半裸的自己和他。“啊!”她再次发出一声惨叫,连忙将封淡昔推开,困窘得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可以立刻钻进去。 门外有人说话:“淡昔,你在吗?出什么事了?谁在叫?” 她胡乱一气地将扣子扣上,回头再看封淡昔一眼,虽然好事被人打断,他却完全没有她的慌乱,半躺半靠地倚在沙发上,浅浅地望着她,眉目含情,似笑非笑。 可怕!这种时候了还在勾引她! 杜天天背上一阵寒毛倒立,低头看见玄关的鞋架上放着自己的凉拖,连忙套上,然后拉开门。 门外的人是杨莫非。 看见杜天天,他也是一怔,顺着视线打量,看见情欲初褪的脸,扣错位的衣扣,和紧张兮兮做贼心虚的表情,顿时意识到自己破坏了什么好事,正待开口,杜天天一把推开他逃命似的跑了,怎么叫都叫不住。 “我是不是打搅到你们了?”不该出现的大电灯泡转头问房间里的好友。 好友从烟盒里弹出一根圣罗兰,点着,淡淡回答:“没有。” “还说没有?”杨莫非关上门走进去,又是抱歉又是艳羡,“不过我真不知道你们进展得这么快。我以为你送她回家了……看在死党的分上,体谅一下某个猎艳不成的可怜男人这个时间点来找你喝酒的无奈心情吧。”那个臭露丝,竟敢拒绝他的约会,哼,来日方长,此仇不报他就不算是光用眼神就迷遍珠宝模特界无敌手的第一花花公子! 封淡昔吸着烟,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完全不见方才的柔情蜜意、温柔有加,他注视着那个残剩得已不成形的蛋糕,以一种非常冷漠的声音说:“你没有打搅我。即使你不来,也差不多是时候停止了。” “咦?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弹着手上的zippo打火机,机身上的“secretofmyheart”像是某种恶意的预告,“游戏,才刚刚开始。” 第四章 悄无声息 第四章悄无声息 “kyrie?eleison,christe?eleison,kyrie?eleison……” 单调的曲乐反复吟唱了三遍,流泻出宁静的慈悲。杜年年盯着手中的cd封面,在试听架前久久站立。 夜十点半,唱片店里已没有多少客人,两个店员倚在柜台前小声聊着天,不时朝她投去好奇一瞥——这个小姑娘,站在那里已经很久了,也没见她换碟,翻来覆去就听那张《慈悲经》。 “叮——”风铃声响,玻璃门被推开,进来的少年令人眼前一亮。 黑发,黑瞳,黑色的t恤衫。黑这种色调在这个身形有些单薄的少年身上体现得格外明晰,笼敛着一种深深的静。 他整个人看起来,像幅会行走的画。 “就是这里哦!夜愚,我要买jay的新唱片,他的歌都好好听哦……”甜美的撒娇声伴着少年一起出现,长发的少女挽着他的手,丝毫不避讳在众人面前表现亲昵——哪怕,尚属于禁忌的年纪。 杜年年的目光不期然地与少年相遇,彼此眼中都闪过一线复杂的异色,但仅限于一眼,又各自转开。 “夜愚,你听听。”谭允嘉将耳机戴上少年的耳朵。 少年不耐烦地将耳机拉下,说道:“我要回家了。”说完也不等她,就径自推开门走出去。 “夜愚,怎么这样,明明说好陪人家买cd的……”谭允嘉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受伤,但最终还是追了出去。 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两人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拉拉扯扯的模样。杜年年一语不发地望着他们,目光变得凝郁而薄凉。 “江夜愚,你等一下!”窗外,谭允嘉抓住少年的胳膊,迫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太过分了!我们好不容易到这的,你说走就走,究竟是为什么?你这个人老是喜怒无常的,你知不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好累……” 江夜愚冷冷打断她:“既然累就不要在一起好了。” 谭允嘉一呆,眼圈立刻红了。 江夜愚双手插兜,俊美的脸上有着残忍的冷漠,“没人逼你,我一开始就说过,你随时都可以走。” 谭允嘉的脸“刷”地变白了,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咬着下唇说:“你、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明知道我……果然,他们都说先爱的人是傻瓜,爱得多的人更傻,你吃准了是我的傻,所以总是这样毫不留情地伤害我……你、你……”她再也说不下去,捂住脸转身就跑,谁知没跑几步,一头撞到某人身上。 她连忙道歉:“对不起!” “小妹妹,怎么了啊?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被甩啦?”流里流气的语音轻浮地响起,伴随着的,还有肢体的刻意接触。 她抬起头,发现自己被三个看起来就不是好人的小流氓给围住了,当即吓得花容失色,不知所措。 “呦,还挺漂亮的嘛,别哭别哭,哥哥们来陪你好了。”说着,就毛手毛脚地往她身上摸。 谭允嘉吓得尖叫起来,眼看那只手就要摸到她脸上,突然被人半途截住。 回眸,看见江夜愚冷到极至的一双眼眸,在路灯下闪烁发亮。 “夜愚,救救我!”她连忙朝他身后躲去,又惊又怕,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 三个小流氓彼此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沉下脸,狰狞地说:“小子,别多管闲事。” 其余两个在旁边帮腔:“就是,没看见我们正在跟这个妹妹聊天吗?识相的话就滚一边去,否则,别怪哥们不客气。” “这小妞是你马子吗?哥哥们看上了,不想挨揍就快滚吧,哈哈……” 江夜愚轻蔑地瞥了三人一眼,冷冷地说:“知不知道随便动别人的女朋友是什么后果?” 为首之人挤眉弄眼,“什么后果?” “就是这样。”样字音刚出,一个拳头就狠狠往那人脸上砸了过去,直把那人打得立刻摔倒在地,鼻血直流。 其他两人一看老大被揍,脸色顿变,立刻围上来开始动手。 江夜愚没理会他们两个,专门攻击为首之人,往死里打。 谭允嘉吓得直哭,“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别打了……” 夜晚的风凉凉,由于时间很晚的缘故,街上都已经没什么人,除了这家24小时的音像店外,其他店铺也早已打烊。 没有人去理会街头发生的这一幕。 风声、扭打声、少女的哭声,汇集在一起,喧杂而凄凉。 然而,双拳毕竟难敌四手,更何况,还有个碍手碍脚的柔弱女孩在场,眼看着江夜愚逐渐不支,被按翻在地,六条腿不停地往他身上踢时,一个声音突然幽幽凉凉地响起:“警察来了。” 为首的流氓回头,看见人偶般的少女站在身后五米远的地方,神色平静。既不害怕,也不惊讶,就那么淡淡地看着,像在看一出戏。 “你说什么?你也想多管闲事吗?”另一个流氓哼哼着就要上前,这时警车声呜呜地传来,由远而近。 “条子来了,算了吧。” 为首之人朝倒在地的江夜愚吐了口唾沫,又狠狠补了一脚,这才转身悻悻离去。 在一旁泪流满面的谭允嘉立刻扑上前抱住自己的心上人,哭道:“夜愚!夜愚你没事吧?你怎么样?怎么这么多血……夜愚!夜愚……” 江夜愚推开她,抹了把唇角的血,挣扎着站起来,目光所至处,盯的却是杜年年。 杜年年扬了扬眉毛,“过来。”说完转身带路。 谭允嘉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扶着江夜愚走了过去。 三人刚在拐角处的大柱子后站好,就见一辆警车呼啸着停在音像店门口,然后车上跳下几个警察,进了音像店。 谭允嘉诧异,“他们不是来捉流氓的吗?” 杜年年淡淡说:“我报警时说的是店里有小偷。” 谭允嘉先是一怔,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杜年年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他们。如果警察真来询问他们的话,打架的事就肯定会传到学校里,到时候老师们又不知道会怎么大题小做地为难夜愚。所以她就谎称店里有贼,请来警察,而警车声一起,那些流氓们必定认为是来抓自己的,就逃掉了。 没想到,杜年年读书很好,连平时处事也这么的镇定冷静。 当下朝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然而,对比谭允嘉的感激,江夜愚却是满脸的不耐烦,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地说道:“我根本不用你救!” “但我救了你却是事实,总之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杜年年面无表情地说完那句话后,走向马路另一侧,拦了辆出租车。 上车向司机报出地址后,她回头望向窗外,只见江夜愚还在用那种不甘的目光望着她,而他身旁,梨花带雨般的谭允嘉正取出纸巾小心翼翼地为他拭擦伤口。 车轮转动,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她这才转回头,垂下眼睛。 司机开始找她搭话:“小姑娘,那家音像店门口为什么停着辆警车啊?你知道原因吗?” 她答:“因为有个傻瓜为了救女朋友而跟几个流氓打架。” 司机顿时来了兴趣,“哦哦,那后来呢?” 她答:“他打不过,警笛一响,流氓跑了。” 司机点头,“一个人打几个人,是挺吃亏的。伤得重吗?有没有及时送医院啊?” 她答:“他不会去的。” 司机奇怪,“为什么?” 她答:“因为他没有钱。” 司机默然,过了好一会儿,长叹口气,“这哥们够带种!为女朋友打架,即使打输了,也不丢人!好样的呢……咦?小姑娘,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车窗降下了一半,风不停地吹进来,吹开少女的刘海,白皙的额头下,是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那里面,有着掩饰不住的忧伤。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抵达小区门口。 她付了钱下车,远远就见一个人在自家楼下的绿化带旁踱来踱去,身影有点眼熟,再走近一看,“姐姐。” 被唤的对象整个人重重一震,像是被吓到了似的转过身来,果然是杜天天。 杜年年也不说话,静静地望着她,既不问她为什么不上楼,也不问她为什么一脸心烦意乱的模样。 然而,被妹妹那双乌黑如墨的眼睛一盯,杜天天最先扛不住,只得主动坦白:“我在这里想事情,不想上去被妈烦。” 年年点点头,竟也不走。绿化带旁有着两架秋千,她走过去,选其中一架坐下,秋千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轻轻摇荡。 杜天天想了想,也走过去,坐了另一架,然后扭头问:“我心烦,你也是吗?” 年年又点了点头。 杜天天苦笑,“看来我们姐妹俩今天都不怎么顺心啊……不如把心事说出来互相开导吧。你为什么事烦?” 年年低垂着头,银白色的路灯照在她身上,更显沉郁与清冷。她思考了很久,才低声说:“因为发现他真的是个好男孩。” 他?杜天天皱眉,年年很少提及别人,她口中的他,通常只指向一个人。 “你今天见到夜愚了?” 年年再次点头。 杜天天转动着眼睛,笑了,“他是个好男孩,这话怎么说?” “勇敢。”明知道打不过,但还是动了手。 “哦,是吗?” “看似冷漠,但有颗温柔的心。”虽然分明在吵架,但谭允嘉有事,还是第一时间挺身而出。 “温柔吗?”杜天天耸耸肩,“也许吧。但这应该是好事啊,怎么还会让你觉得烦呢?” 年年垂下睫毛,遮住思绪涌动的眼睛,她看着自己素白的手指,很慢很慢地说:“因为得不到。” 杜天天神色微变,然后,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年年的手冰凉。 “姐姐,”年年轻声问,“我可以使坏吗?” “什么?” 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始终不曾抬起,声音却越发低缓:“很难过。因为难过,所以想伤害别人,想毁灭一些东西。而且我知道自己做得到。但是,如果真那样做了,会更难过,所以不允许自己做。姐姐,为什么……我会遇见夜愚呢?” 年年清稚的声音像丝绸一样滑进杜天天耳中,让她胆战心惊,又觉得充满怜惜。iq200的天才少女,在遇到感情时,也是如此的茫然不安啊。 为什么会遇见夜愚呢?就如她又为什么会遇见封淡昔呢?冥冥中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牵引着,把一些人紧紧系在一起,虽然诡异,虽然矛盾,虽然令她们烦躁与痛苦,但是,无法抗拒。 “年年,听我说。”她把妹妹搂到怀中,声音有着浓浓的温柔,“你还很年轻。17岁,属于什么都证明不了,也决定不了的年纪,未来的路还很长,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夜愚一个机会,如果你们真的有缘,肯定会有某种契机,让你们能够在一起。但是,不是现在。现在,有比痛苦更需要重视的东西。你一向最聪明,我知道你能理解我的话。痛苦、哀伤、迷茫,彷徨,这些都是人生历程上必然经历的东西,不要害怕它们,因为,你是我最最出色的妹妹,让它们对你俯首称臣吧,就像那些被你轻松搞定的烦琐学业一样。”年年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又有什么东西升了起来,再抬起头时,瞳仁亮如流星,像水晶一样清澈。 杜天天知道她想通了,便朝她鼓励一笑。 年年说:“我的说完了,轮到你了。” 杜天天啊了一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被这句话勾起记忆,脸又腾地烧了起来。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顿时在脑海里重现:旖旎的缠绵,彼此的呼吸,甜滑的奶油……这个,真能对年年说吗? 然而,面前的那双大眼睛扑眨扑眨的,直眨得她不得不据实以告。 “是这样的。”她吞吞吐吐,尽量选择温和的措辞,“最近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他……对我的态度很奇怪。老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问我知不知道我19岁那年的情人节在做什么。” 年年想也不想就回答:“02年的2月14日,星期四,白天我们各自在学校上课,下午5点后碰了面……” 杜天天睁大眼睛,“哇,这你都记得住?早知道我就问你了嘛,何必当初苦苦想半天还折腾那么多事情出来!” “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夜愚。” 年年的一句话顿时堵了杜天天的嘴,她尴尬地张了张嘴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们看见爸爸接夜愚和他妈妈去吃饭,共度情人节。你很伤心,望着他们的车子一直掉眼泪。于是我跑过去想拦住车子……” 是的,这些其实她都想起来了,但也仅限于到年年挣脱她的手朝车子跑过去时为止,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事呢?杜年年偏着脑袋想啊想,却再也想不起来。幸好,年年的声音仍在继续,无比清晰地告诉她,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时车已经发动了,你冲过来抱住我,我们两人一起倒在人行道上,你的头磕到旁边的邮筒,晕了过去。爸爸连忙送你去医院,医生说你伤得不重,然后妈妈来了,见到了夜愚和他妈妈,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们家开始变得不再安宁,爸爸妈妈老吵架……这一切,你都不记得了吧?” 杜天天表情恍惚,似乎记得,又似乎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后来呢?” “后来?第二天早上你自动就醒了,没有任何异状。” 是这样吗?如果只是这样,那纯粹只是她家所发生的一件家事而已,为什么封淡昔会刻意问那个问题呢?总觉得,19岁情人节那天所发生的事情,是解开目前所有迷雾的关键,但是,事件目前已经明朗,迷雾却依旧弥漫。 年年说完那么一大段话后,把话题又转了回去:“好了,下面该你继续说了。” 杜天天郁闷了——这个小鬼,还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啊。没办法,谁叫她提议在先,只得继续说:“我觉得他好像认识我,可是我非常肯定我之前绝对没有见过他。因为——像他那样的美男子,只要见过一眼,是绝对不可能忘记的。他对我的态度很暧昧,明明没有任何追求我的表示,可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只能说,气氛太美妙,他的调情手段太高明,你姐姐我差点就失身了。” 年年素净的脸上,没有吃惊之色,依然很平静,“你喜欢他吗?爱他吗?” “呃?”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个……”杜天天被她问倒,她喜欢封淡昔吗?不可否认,他很帅,在细节上的品位也都很让她欣赏,至于性格嘛,有点捉摸不透,但又因为捉摸不透而倍显神秘,反而让人更加好奇……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没有不喜欢的理由,但真要说到有多喜欢,又觉得谈不上。 这时,年年又问:“他让你痛苦吗?” 杜天天又是一呆,想了想,摇头,“完全没有呢。起码到目前为止都没有。” “那就不是爱。”年年在说这话时,眸底闪烁着洞悉世事的锐利,“萧伯纳说,男人和女人在爱的名义下使彼此都痛苦万分。拜伦说,恋爱是艰苦的。真正的爱情总是幸福伴随着痛苦一起到来,因为,哪里有阳光,哪里就会有阴影。” “是这样……吗?好像很有道理,那就是说——”杜天天还在犹豫,年年已替她说出了答案:“你不爱那个男人。” 对,她不爱封淡昔。可能对他有好感,也无法抵挡他的魅力,但是,那只是很懵懂的一种喜欢,远没达到刻骨铭心的地步。 既然如此,她为何还要如此烦恼? 杜天天想了半天,哑然失笑,她在家门楼下吹了大半夜的冷风,烦躁了n个小时,就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难怪人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想通了,心结放下了,浮躁的情绪便远离了。杜天天推开年年,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说:“好了,谈心完毕,上楼拜见母亲大人吧?” “嗯。”年年难得一见地笑了笑。 杜天天心中一动——其实自己这个妹妹,很漂亮啊,尤其是笑起来时。她不笑时像人偶,没什么表情,显得有点冷漠阴沉,但是笑起来时,眼睛里就漾开了几许暖意,仿若青草春晖,有着一种极至的素雅之美。 夜愚那个小笨蛋,居然喜欢谭允嘉那种一抓一大把的甜甜嗲嗲小女生,而看不见真正冰露明珠般璀璨的年年。唉,真是没眼光啊。 “1号摄像机,准备ok。” “2号也ok。” “3号也没问题。” “好,那么我们开始。”正了正衣领上的收音麦克后,杜天天侧过身,同时,几台摄像机也将镜头转向了坐在左方沙发上的优雅男子:黑衬衫,黑裤子,暗金色的领带上别着一枚红宝石领针,全身上下,无论是长相、衣着还是举止,都让人挑不出半个缺点。 man色采访过的美男众多,但这个无疑是里面最最拔尖的。 “各位观众大家好,这期man色,我们非常荣幸地请到了封淡昔先生。封先生毕业于英国皇家医学院,现就职于伦敦皇家布郎溥顿医院,由于在心脏科领域内成绩卓然,是史上第一个获得alberskeraward医学奖(注*1)的华人,也是四十年来得到该权威奖项的最年轻的一位。”面对镜头例行公事地介绍完嘉宾背景后,杜天天转向封淡昔,将打印出的网络fans团祝语递给他,“自从前天我们公布这期的嘉宾是你后,两天内,留言板里的留言突破了五万条,我们挑选了其中一些比较精彩和具有代表性的给你。” 封淡昔接过翻看,“需要看完再采访吗?” “哦不,只是给你做个纪念而已。当你82岁的时候,回想起自己28岁的时候,曾如此风光,有无数女人为你疯狂向你求婚。” 封淡昔微笑,“这是我的荣幸。可惜法律不允许我答应所有的求婚,而情感又苛责我只能娶最爱并且唯一爱着的那个女人。所以,抱歉。” 真是会说漂亮话啊!杜天天心里暗暗想,光这一句,还不得把所有女人的心都给收买了? 接下去的采访过程非常顺利,只能用完美二字形容,比她预期的还要好,原因无它,封淡昔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以前上man色的嘉宾多少都有点紧张,要不就是放不开,要不就是张扬得过了头,然而,封淡昔却是个玉一般的男子,表面上看很温润,却有其内在无比强硬的坚持。而且妙语如珠,说起恭维话让人心扑扑跳,说起人生哲理又一针见血,还很擅长冷色幽默,连一旁摄影师都数度忍俊不禁。 最后,当杜天天问到总结性话题:“你觉得你所从事的这个职业——心脏科医生,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回答:“美妙的感知。因为生命的一切,从都心脏跳动开始。就像恋爱一样,你看见她,心跳加快,于是你知道,一个新的世界在你面前打开了。而我所要做的,就是让更多人,体验到这种美妙,并把体验的过程,不断延长。” 他说到中间那句话时,直视着杜天天,眉眼脉脉,笑意款款,顿时令她想起昨天未继续的情事,脸有些发烫。 匆匆做了结束语后,她起身跟他握手,“非常感谢你的配合,合作愉快。” 封淡昔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害她的心又是一阵乱跳。镇定,镇定,杜天天你一定要镇定啊。昨天你不是已经理清楚对他的感觉了吗,就不该现在再自乱阵脚。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习惯了对女人放电,可不是对你有意思。除非他说喜欢你,否则你可不许再傻乎乎地贴上去,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来。 工作人员各自收拾包裹器材离去,杜天天正也想告辞,封淡昔却忽然说:“如果不是很着急回去的话,多留一会儿好吗?” 杜天天一怔。 封淡昔眼中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柔软,虽然不再微笑,但却比微笑更令人心跳。杜天天咬了下唇,交代同事们先走,留了下来。 他们此刻身处离地面334米的高空?望台中,从窗户望下去,整个城市一览无余。此时已是黄昏,天边彤云重重,夕阳的余辉映在他脸上,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有些忧郁。 他执意来这里做访问,是不是也有什么难言的特殊用意呢? 见他始终望着塔外凝眸不语,杜天天不禁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封淡昔回答:“等天黑。” “为什么要等天黑?” “有人告诉过我,当天黑了时,从塔上望下去,会看见无数灯光,而其中最特别的要属城南s大,灯光排列成一本书的形状,翻开、合上,再翻开,再合上,周而复始。” 杜天天惊讶地睁大眼睛,“s大是我的母校耶!还有这种事情?我都不知道哦!” “那么,”封淡昔微笑,“要不要一起等天黑,看书本一样的灯光?” “好啊。”杜天天说着走过去挨着他,两人并肩趴在栏杆上,透过落地玻璃窗观看塔外的风景。 落日一点点地沉了下去,那是一种极致绚烂的景色,因即将结束而辉煌。比之备受世人推崇的日出,另有一番风情。 “看不出,你这个人还挺诗情画意的。”她忍不住感慨。 封淡昔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嘲讽,但很快转为浅笑,“诗情画意的那个人不是我。” “哦对,是告诉你这件事的人。他……是你的好朋友吗?” 封淡昔摇头。 “那么……是恋人?” 封淡昔继续摇头,唇角上扬了一个弧度。 以为他在取笑自己,杜天天泄气,“哎呀,不猜了!” 封淡昔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口吻无限温柔:“我会告诉你关于他的故事,全部,但不是现在。” 杜天天看着交握的手,又看看那张英俊却又多变的脸,觉得他给自己的感觉更加复杂了,忍不住轻吁口气,说:“你真是个神秘兮兮的家伙。” 封淡昔继续微笑。 这时天已经黑了,街灯一盏盏地亮起,起先还只是淡淡的一点,随着夜的加深变得逐渐亮邃,然后,城南方向,就出现了一本书。 书页犹如古籍,自右向左一页页地翻开,然后又合上,再翻开,缓慢、闪烁、绵延。 杜天天看得目瞪口呆:“天啊,真的是这样的!我在s大上了整整四年学,这个电视塔又来了不下五十回,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s大的夜灯从高空上俯瞰,像一本书!你看那个书角,那是我们的露天灯光篮球场,还有那个类似腰封的,是我们的图书馆……哦,上帝,这简直太奇妙了。我敢打赌,学校里没人知道这事,连校长自己都不知道!” 封淡昔望着她,眼眸宛如深潭,有点点寂寥,有点点勾人,还有点似有若无的悲伤。杜天天被那样的眼神迷惑,忘了接下去想说的话。 他慢慢靠近,她有点想逃,但身体却似乎有它自己的意识,僵硬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他微侧过头,温软的嘴唇覆了下来,她悸颤了一下,仰起头迎合。 这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然而,比之前夜的香艳刺激,这个却温存亲昵,柔软得几乎让人心碎。 她想,她终归是无法摆脱这个男人的魅力。尽管一再告诉自己要矜持小心,但是,每每遇上他的性感,就溃不成军。 “你……”在彻底沦陷前,她将眼睛睁开一线,沙哑地问,“你喜欢我吗?” 封淡昔的目光闪了一下,继而更加撩人,他搂紧她的腰,回答了两个字:“当然。” 于是,陷入爱情的女子仿佛得到了安心的王牌,闭上眼睛,纵容自己沉沦到底。 塔里没有灯,所有光线来自塔外,两个紧紧相拥,淡银色的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拖拉得很长很长。 然而,初次恋爱的傻瓜并不知道,所谓的当然,其实有两种意思—— 当然喜欢。 以及,当然……不喜欢。 (注*1:alberskeraward医学奖,又有“诺贝尔奖摇篮”之称。是美国最具权威的医学研究奖,专为表彰在预防、诊断、治疗等多个医学相关领域做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医师和公务员而设立。) 第五章 总有一些心事 第五章总有一些心事 第二天上班,走进办公室大楼,经过制作室时就听闻里面一片喧杂声。杜天天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只见清一色的女同事全围绕在制作小沈的工作台前,对着屏幕啧啧惊叹—— “太帅了,这回可真的是个极品啊!比前面所有期的man色嘉宾都要强,我对这种类型的最没有抵抗力了!” “是啊是啊,你看他笑起来的样子,怎么可以这么性感?哦哦哦,好后悔哦,昨天录棚时没有跟着一起去,肠子青了肠子青了……” “国外做医生的应该很赚钱吧?真好,又有钱,又帅,又前程似锦,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 “小沈小沈,快快,把那段他心目中理想女性的对话调出来,让大家听听……” 制作小沈是其中唯一的一名男性,终于忍受不了地喊了出来:“我说各位姐姐们,你们饶了我吧,这节目今天一定要做完的,不然天天姐会杀了我的,你们能不能先让小弟把活干完?到时候我把位置让出来给各位,你们想花痴多久就花痴多久,行不?” 杜天天听到这里,忍着笑,扬高声音说:“我说你们,适可而止收敛点吧。” 众同事回头看见她,全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天天天天,那个封淡昔是不是真的这么优?” 杜天天回答:“真人比镜头更帅。” 满天桃心飘了起来,“好天天,把他电话给我吧,我也邀请他做个访问,趁机亲近亲近,没准就能近水楼台……” “得了吧,你那企业家实录的破节目也不怕糟蹋了这个极品帅哥,还是给我吧。” “你那科技节目能沾边吗?” “怎么不能了?我决定了,下期就做心脏探秘!” 杜天天望着那群张牙舞爪原形毕露的女人,受不了地摇摇头,心想还是赶快闪人吧,否则,真被她们纠缠上了,今儿一天就甭指望干事了。当下她拍拍小沈的肩膀说:“下班前把带子吐好,交到我这来。好了,你们也别吵了,我答应过嘉宾要保密的,所以不能把他的电话给你们,不过,如果你们有本事的话,自己找到他的联络方式,我就管不着了,总之,各位加油。”说完这番话后,她转身前往自己的办公室,一路带笑,心情忽然变得好好。 她就知道会引起轰动,光看那帮同事就可以预想节目真正播出后的效果了。而且,更开心的是,当同事们还在对他的影像画面大流口水时,她却已经跟真人卿卿我我,关系有了突破性的大进展。都说本命年会诸事不顺,可是她却一帆风顺,虽然也遇到一些小挫折,但最终否极泰来。 好开心,走路都生风。 进得办公室,助理唐唐打招呼说:“天天,今天精神很不错啊,听说昨天的采访很顺利哦?” “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大家现在都在传呢,说叫我也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个大帅哥。” 杜天天突然想起一事,连忙叫住正要出门的她:“唐唐,你过去的时候跟小沈说句,再剪一个三分钟的采访花絮出来,然后交给网络部那边让他们上传到网上,给观众先睹为快。” “哇,天天你这招真狠啊,这不是成心吊人胃口吗?” “就是要吊吊她们,想看全部访谈的话,别忘了周六晚上九点半,ftv2频道见。” 唐唐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离去。 杜天天刚到办公桌旁坐好,一个清洁小妹就捧着束花走了进来,“天天姐,有人送花给你。” 一大束紫色的月下香搭配着文心兰和桔梗,被送至她桌前。 杜天天接过花束,翻看里面的卡片,看见落款是“封”字时,心里顿时像被熨斗熨过一般,暖意渗透了身体的每个角落。“哦,今儿个吹的什么风,连杜天天都红鸾星动,有人送花了?”伴随着阴阳怪气的语音,卫佳敏出现在门口。 自上次闹翻后,两人便开始公开对立,杜天天斜瞥她一眼,懒得搭腔。 卫佳敏讨了个没趣,有点不甘心地瞪了她手里的花几眼,说:“月下香的花语是‘危险的快乐’,你可要小心点。” 杜天天微微一笑,“谢谢提醒,不过,我就喜欢月下香。” 卫佳敏哼了一声。幸得这时,rhythmoftherain的手机铃声打破了两个女人间的僵局,杜天天接起来,线路那端传来圆润如箫般的磁感声音:“喜欢我送的花吗?” 杜天天眨眨眼睛,虽然心底里知道对方根本看不见到她的表情,“为什么送月下香?” “为了纪念昨晚。” 昨天晚上,他们站在这个城市最高的地方,披着月光拥吻。 杜天天的脸开始发烫,有点羞涩,又有点甜蜜。 封淡昔又说:“晚上一起吃饭吧。” “好啊。” “想吃什么?” “你挑,我期待你给我一个惊喜。” 彼端传来他低低的笑,见鬼了,人已经长得够让人嫉妒的了,连嗓音都是这么的完美。啊啊啊,神啊,根本就不能怪她堕落啊,这样的一个男人,当他铆足了心思要追一个女人时,怎么逃得掉嘛! “五点,我来接你。”他收线。 杜天天也恋恋不舍地合上手机,再抬头,卫佳敏正一脸探究地望着她,两人目光相接,卫佳敏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去。 杜天天干脆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想着昨晚的温存,忍不住捂住脸傻笑。 据说唐唐事后是这样评价的:“当我进办公室时,看见天天坐在椅子上,笑得就像一个白痴看见另一个白痴做的白痴事而开始白痴地笑。”最后,又附加一句感慨,“恋爱中的女人啊,真是没法说啊没法说……” 当姐姐在工作岗位被满满的幸福所环绕而心情大好时,妹妹在学校里,依旧低眉敛目,安静得仿若不存在一般。 两节课结束后,是个相对而言时间较长的休息。她正埋首于托马斯·品坎的《万有引力之虹》,同桌忽然敲敲她的桌子,说:“喂,外面有人找你。” 抬头,教室门外,妩媚的长发少女正冲她很灿烂地笑。 同桌是个男生,无比羡慕地说:“真好,原来你认识校花?” 她合上书走出教室,谭允嘉将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很漂亮的纸盒,“昨天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是我亲手做的一点小点心,你尝尝看?”说着,将盒盖打开,奶油的甜香顿时扑鼻而来,里面放的是蛋挞,做成梅花的形状,光看样子就令人食欲大动。 然而,杜年年注视着那盒蛋挞,却迟迟没有伸手接。 谭允嘉扬眉,“怎么了?你不喜欢吃甜食吗?” 她点点头。 “啊,那真是好遗憾……不过没有关系,你喜欢吃什么?我下次做了带给你,我很会做菜的哦。”阳光照在这个全校公认的美少女身上,映得她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多美好,美好得找不出半丝阴霾。杜年年低下头,有些自惭形秽地将某些情绪掩藏。 便在这时,谭允嘉啊了一声,雀跃地叫道:“夜愚!你怎么来了?” 杜年年抬起头,便看见脸上贴着三个ok绷的少年挎着书包懒洋洋地走过来。 谭允嘉连忙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上课了呢?伤都还没有好,应该多休息才是啊,而且你这个样子被老师们看见,不太好吧?” 她的关心换来的却是江夜愚不耐烦的皱眉,丢下一句:“烦死了。”就径自进了教室,从头到尾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谭允嘉轻叹口气,转回身来,见杜年年正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便笑了笑,说:“他的性格真是糟糕呢,是不是?” 杜年年问:“你为什么不生气?” 谭允嘉露出甜蜜的表情,低声说:“因为我知道他表面上看似冷冰冰的,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紧张我,从昨天的事就可以看出来啦。不是每个男生都有勇气在那种时候站出来的,而且虽然被打得很惨,但是从头到尾都没哼一声,我觉得他好man,我真的好喜欢他。”我真的好喜欢他。 这七个字,像把大锤子,狠狠地砸进某颗被刻意保护起来的心中,坚硬表壳哐啷碎裂,往事就那样汹涌而来,像潮水般将人浸没。 透过窗子,可以看见教室内,靠墙的最后一桌,不羁的少年正托腮而坐,神色漠然,仿佛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睛。就像五年前的那个情人节,坐在红色跑车后座的他,也是这样,尽管身旁陪伴着笑容满面的爸爸妈妈,但他的脸,依旧带着浅浅的薄凉。 我真的好喜欢他…… 杜年年想,这句话,为什么是谭允嘉先说出来?明明,先看见夜愚的人是自己,她比她早三年认识他,明明是自己早的啊…… 这时上课铃响了,谭允嘉连忙说:“啊,我先走了,下次再来找你哦,拜拜。” 杜年年慢吞吞地走进教室,目光不期然地与夜愚相撞,他看她的眼神有点古怪,皱着眉头,仿佛是在猜测她为什么刚才会和谭允嘉在一起。 看得出来,他并不乐于见到她们两个一块,说不清为什么,知道这一点后,她忽然觉得轻松了。刚在座位上坐好,语文老师便已抱着讲义夹匆匆走进来。 “起立!敬礼。老师好——” “好,翻开课本第126页,我们今天继续讲古文……”伴随着那令人昏昏欲睡的男低音,教室里一片安静,一些学生在做笔记,一些学生在打瞌睡,还有一些学生在偷偷看 小说。上午第三节课,大家通常都没什么精神,但真正敢明目张胆睡觉的,恐怕就只有一个。 “江夜愚!”语文老师拍拍顽劣学生的课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起来,回答一下‘江艺善谋’的下一句是什么?” 从来成绩倒数的学生自然是答不出这个问题的,之所以提问他,也不过是为了惩戒一下在课堂上睡觉公然不将老师放在眼里的叛逆行径。然而,别的学生回答不出,好歹也做个愧疚尴尬的样子,这个江夜愚倒好,依旧大咧咧地坐在位置上,目光清冷,看上去很是不屑,这下可把语文老师给气坏了,拍着桌子说:“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要不就不来上学,来上学了也不好好听课,你这么爱睡觉,回自己家睡多好,起码床还比桌子睡得舒服!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又跟人打架了吗?” “被狗咬的。”该顽劣学生冷冷回答。 语文老师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被狗咬?这种谎话你都编得出来,你真是……” 眼看他就要说出更为难堪的话,椅子和地面尖锐的摩擦声突然响起,众人回头,发现发出该声音的人是杜年年。 她站了起来,注视着老师,开口说:“老师,关于这句‘江艺善谋,安陵缠知时’我有个问题不明白。” 一见是成绩永远no。1的天才少女发问,语文老师受宠若惊,顿时忘了继续发火,和颜悦色地说:“哦,有什么问题不明白的?” “请看参考书上的注解,上面写‘从前有个叫安陵缠的女子,容貌俏丽,体态丰满,因此赢得了楚共王的宠爱。’但是《战国策》原文写的是‘安陵缠以颜色美壮得幸于楚恭王’。” “这解释有什么不对?” “非常不对,因为安陵缠根本不是女人,是个男人。” 全班哗然。 杜年年继续说:“古代女子是不可能封地的,而且妃子殉葬,再平常不过,楚王也不会因此大受感动。楚国在先秦时代,较之于中原诸国,惯以风俗淫祀信鬼著称,而作为在中原各国社会上层普遍存在的同性恋现象,在楚国统治集团中亦十分常见。所以,史学家们认为‘安陵缠,楚王妃,则以为女子’这个解释不对,确切来说,他应该是个舆嬖。” 哗然之声更重,男生目瞪口呆,女生暗暗窃喜,老师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说:“这个这个……总之我们要学习的重点在于‘知时’,至于他是男人女人,这个不在讨论范围之内!” 笑声四起。幸好这时下课铃声也响了,语文老师连忙收拾讲册匆匆而去,一帮女生围拥而上,叽叽喳喳地说:“年年年年,那个安陵缠真的是男的吗?天啊,那不就是耽美了吗?” “啊哈,看见老师刚才的表情了没,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可以跳!” “我说,他在讲这个时压根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幕,被个学生问倒。真不愧是年年啊……” 穿过众人的围绕,靠墙最后一桌的座位上,江夜愚嫌恶地盯着她,看得出来,他很不高兴自己再一次被她救了。 杜年年忽然觉得一阵烦躁,站起来,将桌上的书本全部塞入书包。班长一见之下大为吃惊,“干什么?年年你又要逃课了?” “不是逃课,我向你请假。”她把一张假条递了过去。 班长顿时欲哭无泪,“别这样,你每次都让我去跟班主任说,我很难开口的……” “拜托你了。”说完这句话后,她背起书包,任凭班长在身后怎么哭求都不为所动地走了出去。 身后依稀传来同学们的议论声—— “哇塞,年年真是太酷了,偶像啊!” “也就她敢这样,据说她家人也支持她逃课,老师们没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真奇怪,她的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什么不上课,平日里也不见她怎么用功,就每次都能考第一呢?” “人生啊,就是这么的不平等啊……” 人生,本来就是不平等的。杜年年走下楼梯,淡淡地想,就像有的人学习十个小时,也抵不上别人的一个小时一样;有的人分明早遇见三年,但还不如后遇之人的明媚一笑。 就像谭允嘉得到的是怜惜,而她得到的,却是排斥与讨厌。 如果当初爸爸没有收养她,今时今日,会不会就变得有所不同了呢?起码,夜愚不会这样抵触她,她和他一开始,就站在了最糟糕的起点上,此后的道路,不过是渐行渐远的两条线,再也不会有交集的一天。 她在草坪上抱膝坐下,望着远方蔚蓝色的天空,感到一种隐隐然的绝望。就像早上所看的那本《万有引力之虹》一样,有种平静得像是死亡般的紊乱,晦涩难言。 脚步声低低地响起,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 感应到自己被某个焦灼的目光所凝视,杜年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整个人顿时一呆——怎么是他? 身后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江夜愚。 他也背着书包,看样子和她一样逃了课。 两人就那样默默地彼此对望,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 最后,他双手插兜走过来,走到她面前,傲慢地开口:“起来,你霸占了我的地盘。” 没错,学校后园的这块草坪,原本是他的乐土,他经常躺在这里晒太阳,一晒就是大半天。如果地点也有归属权的话,那么这个地方,确实应该算是他的。 然而,想虽然是那么想的,回答时,杜年年却说了三个字:“凭什么?” 江夜愚皱起眉头,目光逐渐森冷。 “如果我非坐这的话,你会怎么办?硬性把我拖走?还是打我一顿把我赶跑?”杜年年的眼睛漆黑漆黑,说起话来也是不冷不热的,杀伤力却明显比大吵大闹要强得多,因为江夜愚听了,表情更加难看了。 而那样的表情,看在年年眼里,却正合她意。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想看他发火,如果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常不友好,那么,何妨决裂到底呢? 她耐心等待,但江夜愚最终还是没有发火,反而把书包随手一丢,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疲软地说了一句:“算了。你要真想霸占那就霸占吧。” “是因为我霸占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也不差这么一小件了,是吗?”她尖锐地问。 夜愚的眼睛一沉,但没有说话。 他为什么不发火?好烦躁,烦躁得似乎如果他不发火的话,最终发火的人,就会是自己。杜年年咬着嘴唇,说得更加刻薄:“也对,反正像你这么没用的人,也只能背负这样的命运——永远被别人抢走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优渥的生活、温馨的家庭、关爱你的家人……一切的一切。” “你……”他有些被激怒,但只说了一个字,又被硬生生地克制住。 “我知道你不甘心,你在心里一直恨我,因为我抢走了你爸爸,你姐姐,还有你原本应该得到的幸福,但是看清楚点,我跟你是不一样的。我绝对不会自暴自弃,明明家境已经那么困难了,还不好好念书,任由成绩糟糕得一塌糊涂,你不觉得惭愧吗?你的学费、你的吃穿用度,都是靠你外婆辛辛苦苦打扫街道赚回来的!你还尽给她添麻烦,三天两头让她到学校看老师的脸色,像你这样的货色凭什么嫉妒我?凭什么不甘心?”杜年年说着站了起来,素白的脸上全是轻蔑与嘲讽,“你看看我,我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将来还会进最好的大学,一流的企业,过最辉煌的人生,赚最多的钱以回报姐姐她们,而你呢?你肯定考不上大学,就此窝囊地混张高中毕业证书,去三流单位混着,或者跟你外婆一样打扫街道,做些粗重的体力活,为生计所迫锱铢必较,或者出卖你还算不错的色相,去伺候那些富有而寂寞的老女人们,这就是你的人生!看清楚点,你没有资格恨我,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她的话还没说完,已被江夜愚狠狠推到了墙上,扣着她肩膀的力度是那么大,大得几乎想要拧碎她。 “你以为你真算什么东西?”喑哑的语音从嗓子里紧逼而出,少年的眼睛里,有着难以描述的一种愤怒。 而她望着那种愤怒,却觉得一颗心,柔软得几乎融化。 “你听着,杜年年!我才不稀罕什么狗屁家人,那是你的家人,不是我的!所以我根本就不会嫉妒你!什么幸福什么第一,谁稀罕?居然还敢咒我,说我会做牛郎……”少年说起这点,就恨得直咬牙,“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就算念书好又怎么样?” 她打断他,“是不怎么样,但起码,现在同样是上课时间不在课堂,我是请假,而你,就是逃课。” 江夜愚的脸色一变,手上的力度变轻了,半晌,忽然冷笑,“你以为激将法对我有用?” “你是否太抬举自己了?对你,我需要用什么激将法吗?你是好是坏,有出息没出息,跟我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少年终于彻底被激怒,死命地按着她,恶狠狠地说:“谁说没有关系?这可是大大的有关系呢,我名义上的——妹妹!既然有你这么个出类拔萃、永远第一的妹妹,当哥哥的我自然也不能太丢脸。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才吗?告诉你,你做得到的,我一样也能做到!我不是只有长相而已的,等着瞧吧!”最后再用力按了她一下,他这才松开,转身捡起书包气冲冲地大步离开。 直到他走得看不见了,杜年年双腿一软,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刚才被箍住的胳膊处像火一样燃烧着,疼痛得厉害,可想见到了明天会青肿成什么样子,然而,心里却是甜蜜的。无论如何,他肯好好念书了…… 他其实很聪明,只要肯努力,即使落后了这么多,也一定能跟上来。 17岁,的确属于什么都证明不了,也决定不了的年纪,可是,所拥有的心愿却是那般鲜明而清晰——她想跟他在一起。 未来的路那么长,她不要在高中毕业时一切就被终止,她想跟他一起上大学。他的成绩那么糟糕,肯定上不了大学,所以,她只能想出这样激烈荒唐却又有效的办法,逼他好好学习。 然而,这样做的同时又是何等心酸,为了让他振奋起来,她牺牲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形象,扮演了一个傲慢无礼、极度轻视着他的反角。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会因此而多讨厌她。 明明是喜欢,却要装成鄙夷;明明是好心,却要装成恶意;明明是为了能更靠近一步,但反而将他越推越远…… 杜年年抱住自己的双臂,将头靠到墙上,望着远方的天空,就那么一直一直坐着。风声轻轻,传来不知何处播放的《暗涌》:“……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分,我都捉不紧……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什么我都有预感,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看命运光临。 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这忧伤、这寂寥,这般哭不出来的伤痕与,委屈。 直将17岁少女的心事,写满苍凉。 第六章 已成轻掷 第六章已成轻掷 下午五点钟,准时下班。 杜天天刷过卡后,捧着花匆匆走出电视台的大门,正在东张西望时,车喇叭响了几下,回头,戴着墨镜的男子优雅地靠在一辆橘黄色的跑车旁,含笑而立。 她连忙走过去。 封淡昔绅士地帮她拉开车门,杜天天不禁好奇地问道:“哪来的车子?” “莫非的。” “难怪这么骚包。”兰博基尼啊,光颜色往车堆里一摆,就够出格,倒是很符合那个花花公子的调调。 封淡昔熟练地将车掉了个头,拐上车道。 “我们去哪吃饭?” “过会你就知道了。” “那我就耐心地期待惊喜啦。”杜天天看着驾驶座上风姿隽秀的男子,忍不住就想赞美他,“你知道吗,今天制作在剪昨天录制的带子时,几乎全电视台的女人都跑过去围观了,就为了一睹你的风采。” “有没有这么夸张?”封淡昔温和地笑着,眉宇间却没有半丝自得之色。 杜天天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诧异。经过这几天的接触,尽管封淡昔有点神秘,但基本上可以看出,他是个很内敛的人,也就是说,虽然他知道自己有多帅,但并不会随随便便就利用这一点去勾搭女人。可是,他对她,却始终像是在成心引诱。这与他的本性可以说是相矛盾的,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想了半天,只能归结为爱情二字。 他先爱上她,所以用尽心思勾引她。 一想到这点,就又忍不住捂住脸傻呵呵地笑。 “想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可能是她笑得实在太傻,连封淡昔都忍不住问了。 然而,径自沉浸在美妙幻想中的女人却眨眨眼睛,“秘密。不告诉你。” 说话间,跑车开进一个小巷,然后停了下来。只见前方一扇小红门,两旁都是围墙,什么都看不见,倒是门前停着各式各样的车子,一排排列得很齐。 “咦?这是哪里?” “这是一家以做私家菜闻名的小馆。我们进去吧。”封淡昔先行带路。 小红门处站着两个中年男人,完全没有服务生的气质,却偏偏是服务生,“欢迎光临。” 杜天天充满好奇地走了进去。门真的很小,进去后一条窄窄的通道,通道前方有道帘子,掀开帘子后,哇,别有洞天! 视野豁然开阔,里面竟是一个苏州园林般的花园,身穿秀禾装的女侍应手捧托盘行走其间,给人的感觉像是回到了民初时代。 封淡昔报上预约号后,两人就被引进了一间雅室,雅间里铺着玻璃地板,可以看见下面汩汩流淌的水源,几尾红鲤鱼悠然游过,真令人生怕这一脚踩下去,地板就碎了。 桌椅餐具也是古色古香,装修极具特色,像这样的饭馆,虽然菜还没有吃,但已足够令顾客印象深刻。 杜天天啧啧惊叹说:“我啊,在这里土生土长都二十四年了,竟然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家饭馆。反而要由你这个来b城还不到一星期的人告诉我有这么一个地方,真是好惭愧。” “这也不是我自己发掘的。”封淡昔笑笑,将她面前的茶杯斟满。 “难道这也是那个告诉你s大的夜灯是本书的人说的?” 封淡昔眸中闪过一线黯然,摇了摇头,“不是。是莫非。” 杜天天有点失望,“原来是那个花花公子,也是,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对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对了,你说我邀请他做下期man色的嘉宾好不好?他会答应吗?” “对于这种出风头的事,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吧?”封淡昔放下茶壶点了菜单,女侍便躬身退了出去,房门合上,留得一室静谧。 杜天天拢了把长发,取下手腕上的皮筋正想把头发扎起来时,封淡昔起身,说:“我来。” 然后他便走到了她身后,取过她手上的皮筋,开始为她绑头发。他的手指修长,穿过发丝,力度轻柔,心中某个地方就那样也跟着轻柔起来。她咬唇笑,双颊泛红,“不好意思,我的头发太乱了,很难扎到一起吧?” “不会,你的头发很漂亮。”淡雅的语声,分明是在说着恭维话,却让人听了从头舒坦到脚,有种难言的愉悦。 杜天天想,这个男人真温柔。而且,只为她一个人如此温柔。这是何等造化来的一种福分? “以前没有人这样夸过你吗?”帮她绑好头发后,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望着她,目光像玉一般清润,一线微笑,两重温存。 杜天天摇了摇头,“我不是说了嘛,我从小到大很没男孩子缘的。” “是吗?”封淡昔低下头,若有所思。 “是啊,所以说起来……”杜天天很不好意思地抿着嘴低声说,“你算是我的第一个恋人呢。” 封淡昔整个人震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时,表情就变得有点深沉,过了一会,神色复杂地开口说:“天天,其实……” “我知道!”她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捧起他为她倒的茶,一边浅呷一边说,“其实我知道你这次回国只能待一个星期,后天早上就要回去。其实我也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啦,毕竟,我家在这里,而你在英国……这些我都知道呢,但是没办法啊,谁叫我喜欢你呢,喜欢到,即使只有几天,也不想错过你……”青瓷茶杯里,碧茶清澄,倒影出女子低垂的眉眼,微微地笑着,宝石般闪烁。 于是对座男子的脸有了那么一瞬间的迷离,他怔怔地望着她,分明一向善于言辞,却在这一刻,陷入木讷。 “所以我告诉自己——天天啊,生命中有很多美好的事情,比如,遇见一个完美的情人,和他的生命产生交集,像流星一样,虽然短暂,但是比恒星还要灿烂。所以,封淡昔,”杜天天抬起头,朝他微笑,“我会记住你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封淡昔再次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去搂住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化开了,开始暗潮汹涌,再也无法遏止。 杜天天一直柔顺地靠在他怀中,没有抬头。 她若是抬头,也许就能看见那个男子的后悔与感动,也许就能在他最脆弱的一刻将悲剧提前结束,也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么多那么多令人难过的事情…… 只可惜,人生没有也许。 杜天天没有抬头,封淡昔最终也没有收手,随着女侍者端着菜肴敲门而入,两人自然而然地分开,那些涌动的紊乱思绪,亦随之平复掩埋。 他又恢复成平常的他,只是多了几分深沉,而她还是那个开朗大条的她,对着美食惊叹不已。 一顿饭,吃的是两种心思、各有感触。 走出小红门时,杜天天还意犹未尽地说:“真好吃,那个蜜汁山药,和秘制酥皮虾真是太好吃了。啊,这下又知道一个好去处了,下次带思绒来尝……我们接下去做什么?” 封淡昔抬腕看表,“现在轮到你当我的导游了。” 杜天天不解地扬眉。 倜傥俊美的男子在斑驳的路灯下回眸朝她微微一笑,“带我转转s大吧。” 当下,跑车利索地穿出小巷,驰向城南。 杜天天问:“你为什么想去s大?” 封淡昔答:“想看看你的母校——这个答案如何?” 于是她不再继续深究,像吃了糖果般开心。 “s大一共有四个门,我们从南门进吧。”杜天天如是说。 二十分钟后,当跑车开进这所百年名校时,她放下车窗朝门警老头打招呼:“嗨,关伯伯,好久不见了呀。您老最近身体好吗?啊?我啊,我带个朋友来参观一下我的母校嘛,放心啦,不会待太晚的,麻烦喽……” 封淡昔停好车,帮她开门,含笑说:“看来你的人缘很好。” 她主动挽住他的胳膊,无不得意地说:“那是当然的,不是我说哦,你找我当s大的向导,可真是找对人了。我对这里的一花一木,都很了解呢……” “书本一样的灯光……”封淡昔提示。 杜天天的得意之色顿时垮了下去,“哎呀,那个不算啦!” 此时正是晚上八点多,校园里人不算少,还不时能遇到情侣,牵着手说说笑笑。看到他们,杜天天就不无羡慕地叹了口气,“真是美好的青春啊……想想真是好可惜啊。” “可惜什么?” “上大学后谈恋爱一直是我中学时的梦想哦,可惜不知道为什么,四年内都乏人问津,我好悲惨。”她故意低下头做委屈状,以博取他的同情。 谁知封淡昔听了,眼神再度迷离,淡淡地说了句:“是这样吗?”便没了下文。 没有得到预期的安慰,杜天天有点小小的失望,但很快又高兴起来,讲述每幢建筑的由来给他听。就这样一个说一个听,不知不觉走到学校餐厅前。 两层式的独立楼房,有着极为漂亮的弧线造型,清一色的落地窗,和没有一个死角的照明设备,使它比起外面的高档餐厅,亦毫不逊色。 “快看,我们学校这个餐厅很有名的哦,是一个建筑系的学生自己设计的,他凭借这个拿了当年的b城学院最佳建筑奖呢!”杜天天拉着封淡昔走到餐厅门口,给他看极具特色的绿色门牌。 封淡昔很专注地望着那幢建筑,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目不转睛。 “怎么样?很漂亮吧?” “是学生自己设计的?”他的声音放得很慢。 “是啊。很有才华的学生呢。可惜,天妒英才,还没毕业就病逝了。”杜天天凝望着餐厅,惋惜地叹了口气。封淡昔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乌黑的眼眸看着她,看定她,似乎在揣摩她说的这句话是否有其他用意。久久,他才又开口说:“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季疏禾!” 见她答得如此流利,封淡昔似乎有点高兴,眼中升起了某丝希望的火焰,但随即又被她的下一句话给扑灭,“看,这门牌上写了的嘛,哈哈哈!” “你……”他望着她,很轻很轻地说,“你还记得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吗?” 杜天天偏过头想了想,回答:“记得不是太清楚了,因为虽然是同一届的,但毕竟不同系,所以很少有交集。只记得那是个很温柔的男孩子,据说从小就身体不好,而且性格也比较文静。” “还有吗?” “没有啦。”杜天天好奇地打量着他,“你好像对他很有兴趣,问这么多他的事。” 封淡昔淡淡一笑,继续朝前走,“是啊,我想看见这幢建筑的人,都会惊叹于他的才华吧。” “那倒是,据说他病逝的消息传来后,他的导师都哭了,说自己一辈子再也遇不到那么好的学生了。唉,真是可怜。” 封淡昔垂下眼睫,低声说:“是的。一辈子,再也遇不到……” 杜天天心中一动,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有点凉。她柔声说:“你今天晚上有点奇怪,是不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了?” 封淡昔眼中的伤感瞬间散去,转为温润的笑意,摸摸她的脸,再转身,云淡风轻,“没事。走吧,还没介绍你们学校最有名的图书馆呢。” “啊,是啊……那个图书馆就是我们从电视塔上看下去时那本书的腰封呢,我上学那会最喜欢来这里,因为有好多书可以看。” 封淡昔调侃:“是因为太用功,所以才交不到男朋友吧?” 杜天天立刻睁大了眼睛,“才不是。是那些男生都没有眼光。不过,你说实话,我真的有那么差劲吗?我觉得我长得不算难看啊,性格又很开朗,为什么不受男生的欢迎呢?” 封淡昔挽起她的手,“那样才好不是吗?所以现在的你,才会遇见现在的我。”他说这话时,目光闪烁,有着另一层深意。 然而,被喜悦所包围的女孩一味径自幸福着,依旧没有留意。 再回首看一眼掩映在柳树里的餐厅,封淡昔第三次变得眼神恍惚,像从冰箱里取出的玻璃一样,表皮迅速凝结起一层细密的水珠。那是,永远消抹不去的遗憾与……悲伤。 夜十一时,跑车载着晚归的女孩停在了小区楼下。 杜天天解开安全带说:“今天谢谢你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她正要开车门,封淡昔却俯身过来,按住了她的手。 两人目光相对,他眼中,有着鲜明的不舍。 第一次见他如此清楚地表达出情绪,杜天天有些高兴,弯起眼睛说:“你不舍得跟我分开吗?” 被她这么直接大胆的一问,封淡昔震了一下,似乎从某种情绪中清醒过来,顿时松开了手。 杜天天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这个男人,亲昵的举止做得很多,但情话却说得太少。正在郁闷时,封淡昔已下车走到她这边,帮她打开车门。 她拎着包包下车。两人面对面站着,一时间,反而无话。 最后杜天天想,看样子封淡昔今天晚上是不会有进一步的表示了,再这样僵持着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说道:“好啦,我要上楼去了,夜风有点凉,你穿得好单薄,快回车上去吧。” 封淡昔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因掺杂了太多情绪,反而令人根本无法解读。 这个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要能够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好了,自己就不会这样患得患失了……杜天天想到这里,下意识地伸出手,抚摸上那张为无数女人所痴迷的脸,轻轻地说:“我舍不得跟你分开呢,封淡昔。” 封淡昔抓住了她的手,他和她的手都压在他的脸颊上,仿佛有自己意识般地不肯分离。 “一想到我们剩余的时间越来越少,连四十个小时都不到,我就舍不得和你分开。”因为离别在即,她放任自己说出真心,像所有恋爱中的女孩一样,温柔而痴情,“六世达赖仓央加措,有一段非常有名的描写感情的话——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我以前每每读到那句话,就觉得心快要碎掉。可是,当我真正遇到感情时,才知道,其实我可以比他勇敢。” 杜天天微笑,笑容在路灯下倍显明媚,“因为,我一点都不后悔遇见你、爱上你。我的妹妹说,如果你不能让我感到痛苦的话,就不算是真正的爱恋。可是,我真的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幸福;而没和你在一起的时间里,我回味着那些幸福,更不会觉得难过。所以……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她主动将手从他掌中抽离,然后开始奔跑,跑了几步,回头,封淡昔还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自己。 于是她朝他微笑,挥手,再转身跑,跑几步,又回头,他还在。 当她第三次回头时,他终于动了,朝她跑过来。眼看着他越跑越近,她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越跳越急,最终,整个人被一具温暖的身躯所包容。 两人紧紧相拥。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在这么幸福的一刻里,哭了。 “我……我舍不得你……” “我知道。” “封淡昔,我好舍不得你……” “我知道。”他搂紧她,声音里有着不受控制的怜惜,“小傻瓜……” “小傻瓜舍不得你。”她哽咽,哭得泣不成音。 封淡昔托起她的脸庞,银辉下,白净的脸上挂满晶莹的泪滴,心坎深处某个地方就那样被无可抵挡地触动了,他低下头吻去她脸上的眼泪,觉得疼痛得无以复加。 “我们明天还能见面吗?”杜天天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问。 他的心格了一下,许久方说:“好。”然后,再次将她抱紧,抚摸着她的头发,和颤抖的身躯,低声说,“明天晚上,你到电视塔等我。我会带蛋糕过去,然后我们一起在上面吹蜡烛,看日出。” 杜天天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最大的生日愿望就是在电视塔上看日出?” “其实我知道你很多很多事情……”封淡昔说这话时,脸上有很多难掩的沧桑,然而等杜天天抬头,又被掩藏起来,不让她看见,“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从电视塔上俯瞰夜景,s大像一本书,是某个人告诉我的?” 她嗯了一声。 “看日出时,我会告诉你那个人的故事。全部,毫无保留。” 杜天天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但究竟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只能依偎在他怀中,继续柔顺地点头。 “我也会告诉你为什么会问你‘19岁的情人节你在干什么’的原因。” “现在不能说吗?” “现在……”他抬起她的下巴,深深地望着她,缓缓说,“现在我只想吻你。”伴随着最后一个字,语音缱绻地消失在她唇上。有些急迫,有些热情,像安抚,又像成心伤害,把某种眷恋反反复复地借由亲吻,印烙在彼此心上。 带着难言的痛苦,还有隐约的绝望。 这个样子的封淡昔,是非常非常陌生的。他一贯冷静沉着,即使在调情,也很能掌握节奏,不会一味掠夺,不顾后果。 而此刻,他却变得不再像他。 然而,杜天天没有多想,只是让自己尽情地接纳那个吻,然后,羞涩却又满含勇气地去回应。 三楼的阳台上,杜年年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了楼下吻得忘我的两个人,素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目光却变得深邃而悠远。 这个人,就是姐姐说的最近在追求她的那个男人吧。 虽然看不太清楚面目,但是光看衣着风度,实在完美。然而,分明应该替姐姐高兴的,分明看见的是恋人亲密拥吻的幸福画面,但那清幽的灯光,映着两人的影子,显得格外阴暗,滋生出某种不祥。 年年皱起眉头,转身,将窗帘拉上。 大约二十分钟后,还可能更久一点,门锁终于被轻轻地转开了,杜天天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一看见她,就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问:“妈妈呢?” “三个小时前就睡了。” 杜天天总算放下心来,“那你呢?这么晚还不睡?” “我在看书。”这永远是年年最好的回答,只要她这么说,家人、老师,就都不会再过问她的任何事情。毕竟,对于一个永远考满分,而且知识面远在他们之上的天才孩子,怎么管教都力不从心。作为姐姐的杜天天也只能嗯了一声,转身进房,挽起袖子,开始翻箱倒柜。 年年靠在门边,淡淡问:“你在找什么?” “哦,今天去了趟母校,勾起了我那往日里的青春美好记忆,所以看看毕业相册还在不在,翻出来重温一遍。”她踩着凳子,将衣柜上方的纸箱搬下来。 打开箱子,里面全是以往的书本笔记,她拿一本扔一本,不一会儿,里面的书全都散在了箱外,“奇怪,放哪去了……啊,我知道了!” 她转身从床底下又拖出个箱子,这次,才刚打开,就找到了黑皮的毕业留言册。正在兴致勃勃地翻看,年年从一片狼藉的地上捡起一本《谁动了我的奶酪》,有些讶然,“你也会看这种书?” 杜天天扭头看了眼,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没看过哦。” “那怎么会出现在你这?” “不知道。” 年年无语,打开看了几页,一张卡片“啪”地掉了下来。她拾起卡片,只见上面写着:“谢谢你答应我的邀请。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现在送给你,希望你能如我一样地喜欢它。” 字体瘦劲遒丽,竟是难得一见的漂亮。 “真是好字。”连年年也不禁发出了赞美之声,推推埋首于照片中的姐姐,“是谁送的?” 杜天天接过一看,表情茫然,“这是夹书里的?会不会是搞错了?奇怪,我怎么半点印象都没有?”再拿过那本《谁动了我的奶酪》,翻开扉页,上面写着:“季疏禾购于新华书店,2002年2月13日。” “这是什么?”她瞠目结舌。 年年哭笑不得,虽然知道这个姐姐素来有点小迷糊,但迷糊到这种境界,也非一般人能做到。 杜天天又将书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却再也没有出现任何提示信息,“太奇怪了,这本书居然是季疏禾的!” 年年在一旁提醒:“卡片上的字和扉页上的一样,出自同一人之手。” “你的意思是……这本书是季疏禾送给我的?” “你认为还有第二种可能?” “可是……他为什么要送书给我?” 年年露出一种“这个得问你自己了吧”的眼神,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的脸微微一红,低下头嘟囔:“可我真的不记得了嘛……要不是你问我,我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本书呢,太奇怪了……等等!”她突然想起了封淡昔,今晚和他一起逛s大时,他也问过她,记不记得季疏禾,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他分明像是在暗示什么……难道说…… 再低头看那本书时,就充满了疑问与不解,这本书是什么时候到自己手上的?她与季疏禾并无什么私交,为什么他要送书给她?还在卡片上写“谢谢你答应我的邀请”,那又是什么邀请? “看看日期,是你19岁的情人节前夕啊。”年年一语惊醒梦中人,杜天天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地望着扉页上的日期——2002年2月13日! “你——还记不记得,19岁的那年情人节,你在做什么?” 初见封淡昔时,他问的那句话此刻又重新在耳边回响。当把这一系列的细节联系起来时,就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某种可怕。 封淡昔认识季疏禾?而季疏禾又约过她?在14号那天她出了意外,曾经撞到过头,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把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给忘记了? 见她如此惶恐,年年不禁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我……我……”她抱住头,慢慢地蹲下,“我想我需要冷静一下……” 年年的唇动了几下,但没出声,最后走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而杜天天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望着散落一地的书册,望着那本《谁动了我的奶酪》,一颗心紊乱成了一片。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谁来告诉她? 她看向桌上的电话,有那么一瞬,很想扑过去打电话给封淡昔,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季疏禾,还有自己之间,是否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但是,手刚伸出一半,又慢慢地收了回来。 很害怕……害怕最终的答案会超出自己的想象,无力承担。 “其实我知道你很多很多事情……” “看日出时,我会告诉你那个人的故事。全部,毫无保留。” “我也会告诉你为什么会问你‘19岁的情人节你在干什么’的原因。” 封淡昔的声音华丽宛如琉璃,带着婉转的尾音。当时只道是温柔无限,现在越想却越是胆战心惊。很害怕…… 怎么办?她害怕那个答案,不敢再往下想。 杜天天关上灯,月光透过纱帘照进屋子,映得一室凄清。 她爬上床,告诉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想,要像《飘》里的斯佳丽一样,等待明天,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去面对,现在,好好睡一觉。 她将被子蒙上脑袋,黑暗完全罩临,这才感到稍稍心安。本以为会睡不着的,谁知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第七章 总有一些记忆 第七章总有一些记忆 “天天同学——” 寒冬,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走在白雪皑皑的校园小径上,正准备赶下午的公开课时,一个声音唤住了她。 扭回头看,一个男孩慢慢走近,他的脸模糊不清,依稀是个消瘦单薄的男生,却有着一把很好听的温润嗓音:“天天同学,是去上哲学课吗?” “嗯。”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对方,“季同学也是去上那节课吗?” “是啊,我们一起吧。” “呵呵,好。”她和他并肩而行,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天天同学……明天有什么安排吗?”那男孩如此问她,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 她不以为意,笑笑说:“没什么特别的安排啊。” “明天没有课呢。” “是啊,所以准备蒙头在家里睡大觉。” “那么……”他的声音迟迟停停,“要不要一起去看日出?” 她挑眉,惊喜,“看日出?”这个提议妙啊! “嗯,而且天天同学好像曾经说过,希望能在电视塔上看日出的吧?” “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她拼命点头。 对方微笑,虽然看不清他的样子,但可以很鲜明地感觉到,他笑得很温和、很好看,“因为上次联欢会上,天天同学当众说过啊。” “是吗?”不再记得了呢。她总是那么大大咧咧的,很多事情做过了就抛到脑后忘掉了。 “那么……一起吗?”他的声音虽然轻,但问得慎重。 “好啊。”她的回答虽然响亮,但却多少有点漫不经心。 然而,男孩却笑得更加斯文,说:“那么……不要忘记哦。” 不要忘记哦……不要忘记哦……不要忘记哦…… 男孩的声音不停地回荡着,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场景切换,还是到处是白雪,她背着书包准备回家,刚走到校门口,却见一人正好从外面走进,看见她,显得很高兴,“啊,你还没走啊。” “是啊,马上就走了。” “等等。”他叫住她,从背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这个……送你。” 她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接了过来,那是一本当时正疯狂畅销着的外国书,大家都在谈论这本书,而一向没什么文学细胞的她,还没来得及看。 “怎么?不喜欢吗?”那人显得很紧张。 于是她笑笑,塞入书包,“不会啊,我也正想去找来看看呢,到底写得有多好,被这么多人追捧,谢谢啦。”说着就想走。 那人问:“那个、晚上的约定没有忘记吧?” 她怔了一下,但很快想起来,“哦,你是说看日出啊,没问题哦!” “好,那我等你。” “嗯。” “拜拜。” “拜拜。” 男孩又站了一会儿,似乎有点恋恋不舍,但最终还是挥手走了。 她抬腕看表,啊,糟了,年年已经放学了,要赶快去接她才行!于是她连忙奔跑,而那本书静静地躺在她的书包里,悄无声息。 场景又是一转,下一刻,她看见年年朝火红色的车子跑过去,张开双臂,拦住去路。而那时,车子已经发动。心脏在刹那停止,她连忙扑过去抱着年年滚到一边,脑袋重重撞到邮筒,就那样视线昏沉,依稀看见爸爸无比惊慌地朝她跑过来,她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点,但最终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梦境到这一幕时停止,杜天天睁开眼睛,窗外天色阴沉,再看时间,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也就是说,她这一觉,足足睡了十一个小时。 而在梦中,她终于想起了五年前所发生的全部事情,包括那个羞涩约会她的少年,包括那本明明已经传达到她手中,却又被完全忘记的书。 那场意外后的第二天,当她醒来时,人已躺在自己家的床上,书包已经整理好了,挂在椅背上,而那本书,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被妈妈连同其他东西一起放到了书架上,再然后,被视作无用的东西而打包塞入纸箱…… 阴错阳差。 但是,这一切和封淡昔又会有什么关系呢? 那天晚上,季疏禾真的在电视塔上等她吗?意识到自己可能错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约会,脑袋就如被千万条铁丝勒住一般,不停抽搐,疼痛到无以复加。 杜天天呻吟着起床,感觉双腿如踩在棉花上,虚软无力。《谁动了我的奶酪》静静地躺在书桌上,像在暗示某种消逝了的永恒。她翻开扉页,季疏禾漂亮的字体在眼前扭曲,伴随着梦里那个浅浅的人影,一句“不要忘记哦”便足以令她眼圈发红,好……难过…… 他为什么会约她呢?他喜欢她?为什么自己当时就没意识到这一点呢?一个男孩,在情人节约女孩出去,本就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为什么会被那么轻慢而疏忽地对待了呢? 真是个傻瓜啊……杜天天,原来你是个大傻瓜…… 你所谓的“没有男生缘”,大概就是因为你的迟钝,所以让很多缘分就那样擦肩而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杜天天颤抖地坐在椅子上,望着那本书,终于哭了。 天很阴沉,却迟迟不肯下雨,云层越积越厚,直将整个城市都罩上阴影。 时间在这种天气里仿佛是静止的,流淌得无声无息。她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坐了多久,只知道外面的大门开了又关,母亲和年年出去后又回来了。母亲嚷嚷着说:“天天?天天你是不是在家啊?你今天没去上班吗?那太好了,你快出来准备晚饭给我吃,我快累死了……” 接着是年年的声音:“妈妈,别烦姐姐了。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你做啊?也好,我想吃炸酱面,面上要加一个大大的煎蛋哦。对了,天天怎么了?心情不好?”耳边听得母亲问东问西,杜天天轻叹一声,只得起身,由于坐得太久,双腿都在发麻,好一阵子才缓过来,打开门走出去。 外面,餐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袋子,韩雪清正在拆其中一只口袋,看见她,开心地说:“女儿你刚起啊?快来看看,妈妈今天买什么好东西了!” 她定睛一看,母亲又买了一大堆美其名曰为“艺术品”的瓶瓶罐罐,还拿着其中一只歪嘴花插得意地朝她炫耀。 心脏再次无力,然而这一回,已经疲惫得懒得反驳。她随意点个头,说了句不错就进了洗手间梳洗。再走出客厅时,一看墙上的钟,竟然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天灰蒙蒙的,想起晚上的约会,心也变得灰蒙蒙的。 年年在厨房里问:“姐姐呢,想吃什么?” “不用管我了,我约了人。”她胡乱理了下手提包,走到玄关处开始换鞋。 年年从厨房里走出来,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她,不掩关切,“你没事吧?” 她勉强自己笑了笑,摇头说:“没什么。好好照顾妈妈,我走了。” “你真的没事吗?”年年顿了一下,迟疑地说,“你的脸色可怕极了。” 刚才她已经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过自己的脸,的确很可怕,连嘴唇都是白的,明明睡了那么久,但还是显得很憔悴,由此可见,精神折磨比任何其他折磨都要残酷。她低下头自嘲地苦笑,然后出门,打车前往电视塔。 一路上,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似乎想了很多很多事情,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车开到一半时,一记霹雳划过夜空,云层受不了重量,终于倾盆而下。到达目的地后,雨势更大,她付过车钱,将皮包顶在头上匆匆跑进电视塔,然后转身回望,滂沱大雨笼罩着整个世界,无情无绪地敲打着玻璃窗,劈劈啪啪。她就那样怔怔地看着这场酝酿已久而今终于崩溃的大雨,仿若痴了一般。 家中,韩雪清吃着鲜热出锅的面条,咬着金灿灿的荷包蛋,啧啧夸赞:“年年,你的手艺真是不错,虽然天天从小就学做饭,但做了十几年了,还不如你好呢。” 她对座的年年淡淡一笑,“不会啊,姐姐做的也很好吃。” “反正你们都比我强……妈妈真高兴,有你们这么两个好女儿,好开心。” 看着埋头大吃的她,年年眼中闪过几许温情,但再抬头看挂钟时,又变成了隐隐的担心:八点半了,姐姐她……不会有什么事吧? 工作人员走到杜天天面前,“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她将视线从雨幕中收回来,然后摇了摇头,转身,走进塔内。搭电梯上顶楼的过程里,想起某些往事,点点滴滴,格外清晰—— “那可是本城最著名的代表性建筑之一耶!它可比艾菲尔铁塔还高14米呢。上面有?望台哦,坐电梯上去只要57秒……” “那么好,采访地点就定在那吧。” “你在看什么?” “等天黑。” “为什么要等天黑?” “有人告诉过我,当天黑了时,从塔上望下去,会看见无数灯光,而其中最特别的要属城南s大,灯光排列成一本书的形状,翻开、合上,再翻开,再合上,周而复始。” 她靠在玻璃窗上,望着窗外的夜景,霓虹灯在大雨里,显得微弱模糊。而城南的s大,更是遥远得只剩下一点点暧昧的影子,什么都看不清。 玻璃冰冷,她的额头却滚烫滚烫,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翻了,泼了一地。之前因为害怕答案而不想知道,这会儿,却变成了焦虑难安的急躁。 封淡昔,封淡昔……求求你,求求你快点出现,然后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是我在胡思乱想,是我太过敏感……求求你,救救我…… 外面的雨依旧哗啦啦地下着,她觉得那些雨好像都落在了她身上,然后她就快要被淹死,手脚因惶恐而冰凉僵硬,划也划不动。 谁来救救她……谁来救救她……拜托…… 太平洋饭店的3027房间里,封淡昔正在收拾行李,将衣服一件件的折好,放进皮箱。当最后一件衬衫也叠好后,露出最下面的相框,相框里,是个少年荏弱斯文的脸,唇角微微上扬,笑得很温和,也很落寞。 他望着相片上的男孩,眼神变得充满了悲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杜天天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电视塔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只剩下了她一个。 她的腿很酸,酸得站不住,于是只好改为蹲,后来,又由蹲干脆改为坐,再后来,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看见季疏禾站在她面前对她伸手,当她犹豫地去牵他的手时,他却一下子变远了。 “天天同学,你为什么不来?”他幽怨地看着她。 她想解释,但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急得满头大汗。 “天天同学,你可知我在这里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 她知道……她知道……对不起…… “因为你没有来,所以我死了。” 什么? 季疏禾很悲伤很悲伤地凝视着她,他的脸本是苍白的一片,突然间,猩红色的液体流下来,瞬间扩散,将整个人都濡湿了。 她惊声尖叫! 尖叫声回荡在空寂无人的?望台里,久久不散。 杜天天被自己的声音惊醒,吓得一颗心狂跳不止。再看看手表,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半,封淡昔还是没有来。 难道说……他不会来了? 正当她那么想时,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了本层。他来了!杜天天连忙爬起来,屏息望向电梯口,明明只是短暂的几秒钟,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电梯门慢慢地打开,首先出现在视线中的,是一束鲜花,依旧是月下香,封淡昔曾送过她的紫色花束。 她的心顿时放下,脸上浮起欣喜的笑容,喊道:“淡……” 然而,昔字音还没出口,花束移下,后面的脸英俊倜傥——却不是他。“怎么是你?”她望着来人,不敢置信。 花衬衫、浅红色墨镜,但是这一回,对方没嚼口香糖。来人不是封淡昔,而是杨莫非。 杨莫非笑了笑,走出来,先是打开?望台的灯,然后将花捧到她面前。 杜天天却退后一步,逼紧了嗓子说:“他为什么不来?” 这个一贯嬉笑的花花公子,在这次却难得一见的凝重,他垂下眼睛,犹豫了很久,才低声说:“他让我把这个给你。”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本蓝皮的日记本。 杜天天依旧没有接,只是问:“为什么他不亲自来?” “有些事情,他认为,由局外人来说,会比较合适。” 杜天天咬着下唇,僵立了很久,才惨然一笑说:“他没有勇气吗?其实,我又何尝有勇气呢……” 杨莫非看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惜,像看着溺水之人在自己面前挣扎,但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她一点点沉下去。 杜天天伸出手,将他手里的日记本接了过去,见她连指尖都在发抖,杨莫非心里,又是一阵感慨。 翻开日记本第一页,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向日葵般灿烂。” 无须猜想,便已知道这是谁的日记,他的字太漂亮,宛如他的才华,被师长同学所赞誉有加。 季疏禾,以前不曾意识到,他之于自己,竟是这般深刻的一个存在。 她的手越来越抖,然后笔记本从指尖滑脱,啪地掉到了地上。 杨莫非连忙帮她捡起来,顺势牵住她的手走到一旁的休息台边,让她坐下,“你还好吧?” 她摇摇头,看着他手里的日记,失去了再次翻阅的勇气。 “你真的不知道疏禾是谁吗?” 她先是点头,又接着摇头,捂住脸,哽不能言。 杨莫非看着这个样子的她,只能继续叹气:“他是淡昔的弟弟。” 什么?她睁大眼睛,抬头。有点震惊,又有点在意料之中。其实昨天起她便已猜到了二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只是想不到,竟是兄弟。 “他们兄弟俩的感情非常好,但是十四岁时,父母离异。淡昔跟着改嫁的妈妈去了英国,而疏禾跟着爸爸留在了国内。虽然如此,他们并没有因此而生分,通过互联网每天都有联系。疏禾说,他会争取去英国留学的机会,到时候能跟哥哥继续一起生活。” 外面的雨点依旧噼啪噼啪地敲打着玻璃,清脆逼人,而杨莫非的声音在这样的背景里,悠缓凝重,听起来像是老式唱片机里传来的音乐,催人沉陷。 “但是,疏禾的身体从小就不好,在母体里时就因心瓣膜缺损而一度停止呼吸,所以,带着想让弟弟健康起来的想法,淡昔就读了医学系。疏禾的性格比较内向,因此也交不到什么朋友,淡昔经常开导他。突然有一天,疏禾对他说:‘哥哥,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杜天天又是一颤,咬着嘴唇,脸色更加苍白。 “可以想象当时淡昔有多么高兴,有着轻微自闭倾向的疏禾居然学会了喜欢人。于是,自那天后,他们经常谈论这个女孩,关于她的开朗,她的活泼,她的点点滴滴……” “那个女孩……是我?”她听见一个干涩的随时都会破裂的声音如此问道,后来才发现那个声音是由她口中传出来的。 杨莫非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忽然觉得冷。明明没有风,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却是彻骨的寒冷。忍不住就抱住自己的胳膊,瑟瑟发抖。 杨莫非见状,心里咒骂了一句那个让他来干这种缺德事的家伙,瞧瞧,这女孩都痛苦成什么样子了?然后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但是,疏禾还是太内向了,所以一直只敢偷偷地喜欢,所以,你一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在默默地关注着你吧?” 杜天天默默地点头。 “后来,淡昔也觉得这样下去不好,就鼓励弟弟向你告白。疏禾说,你在一次联欢会上公开说自己生日时想来这个电视塔看日出,于是淡昔就让他以此为契机约会你,而你当时……答应了。”“对不起……”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可是,你没有去。” “对不起……”她泣不成音。 “你没有去,疏禾等了你一夜。” “对不起……”她哭得不能自己。杨莫非如此平静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竟是异常残酷,他明明没有指责她的意思,可是她却感到了一种毁天灭地的绝望。 五年前,五年前的一个寒冬,有个少年在这里,等了她一夜。 而她,没有来。 虽然当时是由于不可抗力的原因,而导致她失约,但是从头到尾,她对那个约会就没有上过心,这却是事实。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思,她也不知道那次约会对他而言,意义竟如此重大。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 可是,已经没有如果了…… “第二天一早,工作人员发现晕倒在这里的疏禾,把他送进了医院,他的心脏迅速衰竭,即使后来转往英国的医院,也没能获救,拖了一个多月后,停止了跳动。”杨莫非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为什么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要由他来对一个女孩说出这么残忍的事实?那场悲剧已经令很多人痛苦,偏偏不肯罢休,还要再拖上一个。 杜天天将脸埋在手里,低着头,只能哭泣。 “当时为疏禾开刀的是淡昔的老师,全英国最好的心脏科医生——mr。汉斯,而淡昔充当了他的助手,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手术失败……” “不要说了!”她绝望地呻吟,“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对不起,让你这么痛苦。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为什么淡昔要骗你。因为他……真的很介意。” 所以,在3027号房间门口,当他第一次看见她时,才会露出那样奇怪的眼神。 所以,他知道她最喜欢的酒是fantasticleman。 所以,他才会问她——你还记不记得,19岁那年的情人节,在做什么? 他步步为营,精心策划,诱她落入陷阱,为的就是让她想起自己曾经错过了多么重要的一场约会。而那次失约间接地导致了一个男孩的死亡。而那个男孩,是他最最重要的亲人。 心,像被某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开始狠狠揉搓,疼得她死去活来、痛不欲生。 “如果你亲眼目睹过当疏禾死后,淡昔那种钻在图书馆和医院里疯狂研究心脏学的样子,你就会明白,他当时有多痛苦。他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其实只不过是出自最原始的一个心愿——不让弟弟的悲剧再次重演。”杨莫非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所以,当他来到b城,当你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无法做到平衡与冷静,尤其是,你好像完全不记得疏禾。”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杨莫非露出不忍之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虽然不忍,但还是得说下去,因为——让一切水落石出,就是他此次来的目的。 “一开始,淡昔只是想让你想起疏禾,当然,也掺杂了几分报复的意味,他以为你是个玩弄男孩感情的女孩,但是后来在跟你的接触中,又发现你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虽然很好勾引,可与其说是放荡,不如说是单纯……所以,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决定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你。”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为什么不亲口对我说?”她泪眼??地抬起头问。 为什么?如果他真的怜惜她,为什么不亲自来?他说他没勇气,但是他又是否知道,在她昨晚梦见了五年前发生的往事后,又是抱着怎样的决心,鼓着怎样的勇气来这里的? “他说,你看了这本日记后,就都会明白了。”杨莫非再次将日记本递给她。 小小一册日记,在眼前放大了无数倍,像山那样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压得几乎无法呼吸。杜天天全身打颤,必须竭力遏止那种颤抖,才能伸出手去,将它接过来。 杨莫非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半,“走吧,这本日记带回家看,我送你回去。” 杜天天摇了摇头。 杨莫非为难,“可是已经很晚了?你要继续待在这吗?”杜天天低声道:“你先走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不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那样……”他说到一半,看见她抬起眼睛,虽然痛苦,虽然悲伤,但却充满了坚持。 “拜托……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那么……好吧。我先回去了,有事打我电话。” “嗯。”她胡乱点头。 “外套给你,下次还我好了,小心别着凉。”又嘱咐了一些事情后,杨莫非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电梯门“咚”地合上,整方空间里,于是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好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外面呼啸着的风雨声。 唯一的一盏灯光,正好不偏不倚地照着休息台,映得她手里的日记本封面,更加深蓝。这让她想起s大的那个餐厅,也是同样这样蓝的颜色,泛呈出用色之人深沉而寂寞的心事。 季疏禾…… 直到现在,她还是想不太起他的长相,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对她有着怎样的倾慕与痴情? 此刻,都在这本日记里静静藏着。只要她肯翻开,就能看得很清晰。 可是,她的手按在封面上,却迟迟动不了。因为,这一开启,从今往后,她将永不得安生。 如果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就可以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了…… 这本日记,是他的痴心,又何尝不是她的轻谩? 不想打开。不想打开。不想……打开。 杜天天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与此同时,内心深处有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自私鬼! 谁?谁在说话?说的又是谁? 我,我在说话,说的就是你!你这个自私鬼! 我……自私? 是的,他都因为你而死了,你却连他的日记都不敢看,因为你怕伤害到自己,这不是自私是什么? 他不是为我死的! 就是为你死的,是你害死了他,所以封淡昔才会恨你,他勾引你,为的就是报复你,他根本不喜欢你,他恨你呢,杜天天,他恨你! 不——不—— 杜天天抱住脑袋,喊了出来:“不!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昨天还在亲密接吻的人,今天就已飘到了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遥远得再也够不着。封淡昔,这个突然出现在生命里的男子,像美玉一样无瑕,是自己生平第一个喜欢上的异性,却偏偏,不爱她。 而她毫无印象的另一个男孩,却那样深情地凝望过她。 如果这一切叫做因果轮回,是她的报应的话,那么,老天也实在太会玩弄人,竟可以让一个人的心,折腾到这样支离破碎的地步。 杜天天呼吸、再呼吸,然后,慢慢地打开日记。 第一页,还是那六个字“向日葵般灿烂。”这是不是隐喻着某种向往? 凄清的灯光照在日记上,伴随着她的目光,就那样慢慢地走进一个19岁少年的内心…… 雨渐渐停了。 再然后,清晨第一道光出现,穿过玻璃窗,射了进来。 杜天天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天边的云泛起鲜丽的颜色,由灰转白,又由白转橙,在一片橙霞中,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于是整个城市就像被掀开了覆盖在上面的黑纱,变得明亮而有生气。 24岁,她终于实现了一直以来期盼着但始终没有达成的梦想——在电视塔上看日出。 却是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世事讽刺,莫过于此。 日记中的那些话语,印在了脑中,永生之年,她想她绝对不会忘记。在碧草青青的s大校园里,有一个男孩,那样热烈而无声地爱过她。 “其实,我也那样爱过呢……”她望着旭日,扬起唇角,笑得沧桑,“我爱你哥哥,我把你曾经给我的那些爱,用同样的方式还予了你的哥哥。” 只不过,这一次,疏谩别人真情的人,换成了封淡昔。 杜天天微笑,微笑里,有眼泪流下来,被阳光一照,晶晶闪亮。 那束躺在地上被遗忘了的月下香里,掉出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8个字母—— “gameover。” 与此同时,飞往伦敦的班机滑过长长的跑道,在朝霞里升向高空。彤云如锦一般灿烂,而阳光下,却有永恒的伤心。 第八章 难以言齿 第八章难以言齿 gameover。 游戏虽然结束了,但有些东西,还在无可奈何地继续。 首先是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杜天天进电视台,碰见个同事就会上来对她说:“恭喜哦,听说第26期的man色突破了20个点?简直是奇迹啊!好好加油!” “喂喂喂,你太牛了,20。83的收势率啊,这可把其他节目全给比下去啦!哈哈……” 连台长都亲自召唤了她,笑眯眯地说:“就照这个势头做下去吧。我看好你哦,天天。” 打开电脑更是郁卒,挂网上那个吊人胃口用的三分钟花絮的点击率突破了十万,所有人都在一边感慨美男效应的恐怖力量,一边趋之若鹜。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样的称赞,与这样的反复提醒,都是对她的一种折磨。 影像里的那个男人,抱过她,吻过她,对她说过似真似假的情话,最后又残忍地离开了她。而追究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因为一场无心之失。 他说得慷慨,及时放手,没有让她沉沦得更深,但却不知,她的心已先她的意识丢盔弃甲、俯首称臣。 “请问封先生理想中的女性是什么样子的呢?”dvd机里,26期man色正在重播,dvd机前,她拿着遥控怅然若失。 画面中,那男子笑得丰神如画、颠倒众生,“我喜欢向日葵般的女孩子。” 她看见自己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问:“哦,怎么说?” “热情、开朗,充满活力,并且坚强。”封淡昔微笑,眼眸深处在闪耀,“她的存在便如一株向日葵,只要看见她,就能感应到人生的积极与美好。我是个比较内向的人,所以会被那样的女孩所吸引。” 其实他说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季疏禾。因为,季疏禾的日记里写道:“我看见那个女孩,风风火火地走过窗下,马尾一荡一荡,阳光照在她身上,像锦缎一样光滑。我就那样凝望着她,从出现,到消失,感到一种温暖的欢愉。” “那么封先生的初恋发生在什么时候?对方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吗?” “初恋啊……”封淡昔的眉目有一瞬间的黯然,声音变得低婉伤感,“曾默默地注视过一个女孩,长达两年。对方始终不曾发觉。最后鼓起勇气约会她,她虽然答应,却没有来。” “居然会有女人舍得拒绝你?” 他笑笑,“当然会。人生而不平等,有些人眼里的大梁,没准就是另外一些人眼中的小草,可以完全无视。即便是当时那般小心翼翼满含感情的倾慕与喜欢,于对方而言也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一次呼吸,未领略到炽热,便已先随风散尽。有时候对待感情,人类就是如此的漫不经心。” 他说的依旧不是他,而是他弟弟。那个女孩不言而喻就是她。 现在重看,他分明句句暗示,可笑她当时,一点都听不出来。愚钝啊,杜天天,你居然是个这么愚钝的女人。 再也看不下去,她按住额头,将整个人埋入沙发中,轻轻战栗。 客厅的灯突然被按亮,年年穿着睡袍出现在房间门口。 杜天天一惊,连忙坐直,“吵到你了吗?” 年年摇头,盯着停止的电视画面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是他吗?” 她明白妹妹的意思是问那个和她交往并让她痛苦的男人就是屏幕上的这个人吗,便点了点头。有时候她觉得年年真的不像个才17岁的小孩,自己跟她可以无所不谈。也许,就心志而言,年年比她更成熟。 “很帅。”年年给出了评价。 “是啊。这期man色让无数女人发了疯。”而man色以外的他,让她发了疯。杜天天苦笑。 “他是个好男人吗?” “好男人……他是个好哥哥,非常爱护弟弟,为了弟弟致力学医;也是个好情人,细致温存无可挑剔,但是,对我却没有真心。”杜天天将头靠在沙发上,吊灯的光圈迷眩了她的眼睛,“我觉得他其实很像爸爸,只不过表现的形式不一样。爸爸看似多情,爱着那么多那么多的女人,但其实,对哪个都没有全心全意地爱过;而他是看似很爱很爱你,其实,根本就只是在玩游戏。我当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明知道爸爸是那样的人,还跟着他,现在才知道,遇到感情的事情,作为弱势的一方,根本身不由己。”年年看着悲伤而落寞的天天,忍不住凑过去抱住她,低声说:“可是,我真的好爱爸爸。他作为丈夫来说不忠诚,作为情人来说太花心,但是对我来说他是个无可挑剔的父亲。所以,我认为爸爸是个好男人。” 杜天天笑了笑,“是啊,好男人和坏男人之间的标准实在太难定断了……” “所以,姐姐你不要这么难过。因为,你爱的其实是个好男人,只不过,他跟你没有更多的缘分。” 多么会说话的年年,每句话都能击中她的软肋,说到她心坎里去。再看向电视屏幕,正好定格在封淡昔脸部的特写上,他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五官,可以性感也可以清贵,更多时候是玉一般的温文……这样的人,谁都会喜欢,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得到。 而自己,不过是大部分得不到的人中的一员罢了。 杜天天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来退出碟片关掉dvd,伸个懒腰说:“我没事了,已经半夜两点半了,睡觉吧。” 年年盯着她,“答应我,不再想他。” “好,不想他。” “也不再为他难过。” “好,不难过。” 得到保证,少女点点头,说了句晚安便先行回房。直到她的房门合上,杜天天才把目光收回来,落到手中的碟片上,笑容再次转为黯然—— 虽然答应了,但是,这种事情,哪能说不想就不想,说不难过就不难过呢? 封淡昔,有生之年他将化成她心中永远鲜艳的一道伤口,不依不饶地追随一世,而她所能做的,只有不停地把那道伤口用眼泪和微笑埋起来,并掩耳盗铃般地告诉自己:因为看不见,所以,不存在。 就当从不相识。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她错了,六世达赖仓央加措说的,才是至理名言。 时光的脚步就像机械一般,一丝不苟地走了过去,从不曾为任何人停留。春天很快就过去了,接下去是漫长的夏天。而这段时间里,有些东西却在悄然无声地改变着—— 首先,是杜天天升职了。 失恋导致的发疯工作,终于为她谋得了相应的回报,五月底的某一天,台长将她叫到办公室里,用一纸公文宣告了她从原先的策划升到总策划。相伴而来的是,是责任的加重和工作的增多,但亲力亲为的事情,却变少了。 其次,是夜愚的发奋学习。 他几乎是用令人震惊的毅力从倒数一直追到了前十,不再逃课,不再睡觉,每天都扑在书本里,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一夕之间转变,只知道老师们看他的目光是越来越柔和,而同学们是越来越景仰。 男孩子发奋起来,果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创造奇迹。 最后,便是年年也不再逃课。 一向唯我独尊想上课就上课、想走人就走人的天才少女,也终于收起桀骜的羽翼,变成了为高考而冲刺的莘莘学子,和同学们一起与堆积如山的考卷奋斗。 老师们看见这番景象,感动得几乎流泪。 在为填写高考志愿而准备的某个周六,老师们根据班里学生填写的表格进行了一次双方面谈。年年是第一个被叫到办公室去的,老师一见到她,连忙抬起头来微笑,“哦,来啦?请坐。”班主任姓龚,是名四十出头的胖妇人,以脾气好著称,“吃个桃子吧。” “不用了,谢谢。”杜年年礼貌地谢绝。 “今天找你来,是想跟你谈下高考的事情,怎么?还没决定好要考哪所学校吗?不过如果是你的话,无论哪所大学,都不会有问题的。”班主任说起这话来,真是充满了满满的骄傲。 杜年年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说:“老师,我可以看看别的同学的志愿表吗?” 班主任怔了一下,但没拒绝,“这样啊……好的,你参考一下也好,不过我觉得帮助不大。就我个人认为,你比较适合当科学家,所以选择生物系或者化学系都不错……” 在她喋喋不休的分析中,杜年年接过那厚厚一叠表格,开始翻看,终于被她找到江夜愚的那张,然而,令她吃惊的是,上面的“理想大学”一栏里,是一片空白。 班主任注意到她的异样,也瞟了那表格一眼,说:“哦,你在看江夜愚的啊。唉,这个孩子,怎么说他好呢?难得他肯浪子回头,用功念书了,可是……就他家那个经济条件,恐怕……” 杜年年突然明白过来,知道了为什么夜愚一直以来都那样的自暴自弃。因为,就凭他外婆每个月赚的那点钱,供他上高中已经是捉襟见肘,大学,怎么可能负担得起?是不是早就预见了这一点,所以才那样干脆地混日子算了?可是,在她的逼迫下又燃起了熊熊斗志,不肯服输,其结果就是,还得面对这样一天。 她将表格轻轻地放回去。 “先不说他了,你怎么样?年年,你可是我最看好的学生啊,老师真心希望你能做出一个最正确的抉择,决定好自己今后的人生方向。” “我周一给你答复。”她站起来,转身打开门,走出办公室。 夏天的阳光明晃晃的,晒在操场上白茫茫一片。而那所谓的未来,亦如此刻的操场一样,因太明亮反而显得一片虚幻茫然。 她匆匆走下楼梯,穿过教学楼,来到学校后方的草坪上——果然,如以往无数次一样,一棵百年老榕树下,夜愚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闭着眼睛,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身上还覆着一本英语单词书。 俊美的容颜因缺乏睡眠而显得越发清瘦,眼圈有点凹陷,看得出,这次不是偷懒,而是真的由于太过疲倦所以在利用午休时间补眠。 她走到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这个男孩,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把很钝的锯子在拉扯,咯吱咯吱;又像是一滴露水,在这样炎热的气候里,一点点地萎缩蒸发。 那是很奇妙的一种疼痛。 因为,柔软到不可思议。 然后她继续走过去,走到他身旁,就着草坪坐下,拿起他胸口上的书,里面涂涂划划,纸张都变得皱巴巴,可见,不知被主人翻阅温习了多少遍。 夜愚他……真的很用功啊…… 可是,这么的用功,这么的努力,这么的倔强,这么的不肯服输……到头来,还是同样的结局。他那么骄傲,他的外婆也那么骄傲,必然不肯接受杜家的帮忙,要怎么样才能令他渡过这道难关呢? 烈日炎炎、没有一丝风吹过的午休时间里,17岁的少女坐在树阴下,捏着那本见证了其主人有多刻苦的书,指关节开始发白。 要帮助他……一定要帮助他……而且,要不着痕迹…… 当她刚想到“不着痕迹”四个字时,胳膊上突然一紧,回头,发现江夜愚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抓住了她的胳膊,神色不悦地看着她手里的英语书,眉头轻皱。 她立刻把书还给他。 他冷冷接过,坐起身来,也不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径自打开继续复习。 她等了一会,见他始终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能自己先开口:“想好考哪所学校了吗?” “与你无关。”声音冰冷。 “s大好吗?姐姐就是那所学校的。” “与她也无关。”声音依然冰冷。 “学电机工程与应用电子技术系吧,和爸爸一样。” 夜愚眸色微动,但声音却越发不客气:“我说了,我念什么,跟你们没关系!少来干涉我的决定!” 年年没有理会他的恶声恶气,继续自顾自地说:“然后我就念法律。法学院和电机学院是挨着的,建在湖边,风景最好……” “你有完没完?”他突然站起来,极其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很烦知不知道?我要念什么,哪个系哪个学校跟你完全没有任何的关系,请不要再来打搅我!”说完,转身就走。 年年在身后幽幽地说:“s大的奖学金额度是最高的,如果你能考到全校前三,所得的奖学金就可以折抵学费和住宿费。” 夜愚的脚步停住了,转过身再看向她时,烦躁消失了,但留下来的,却是更加彻骨冰寒的嘲讽:“原来如此……其实你真正想说的是——‘不用为钱烦恼’吧?怎么?意识到我很可能念不起大学,而使你缺乏了一个竞争对手,就开始担心了?放心,我既然那天接受你的挑战,肯重新学习,就已经想过会有今天了。所以,收起你那廉价的同情心,我不需要。学费的问题我会自己解决,不劳你杜二小姐操心!” 年年垂下眼睛。 夜愚将她的反应视作默认,扬起唇角忽然笑了笑,“还有,与其操心我,不如操心自己吧。你以为,你的第一宝座还能保持多久?我真是期待看你被拉下no。1的那一天会有多……” “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清稚的语音突然响起,绽放在空气里,如晴天霹雳一般,骇住了在场的两个人。 满脸震惊的他以及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的她。 天很热,闷得人难受,依旧没有风,只有知了的声音持续不断地鸣叫着,教学楼那边传来缥缈的喧闹声,然而在这样远的距离里,听起来很不真实。 那些声音都像是虚假的,只有那一句“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是那么的清脆高亢,掷地有声。 夜愚的唇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站在他面前的少女,和他初见时的样子并无什么不同,依然是素白的脸,乌黑的长发,纤细的身体,如果不动不说话,就像具精致的人偶,看上去毫无生气。 然而,亚马逊的蝴蝶扇一扇翅膀,德克萨斯便可刮起一场龙卷风。 她此刻凝视着他,睫毛轻颤,宛如蝶翼,令得他的心底突然卷起一场飓风,惊心动魄——时间凝固,万物消退,只有她的目光,逼人的清亮,一直一直看到心中来。 为了抵消那种说不出的恐惧,他挑起了眉眼开始笑,故意笑得轻佻轻薄,充满恶意,“哈!上同一所大学?我说,喂,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原本凝固的世界里,忽然不知从哪刮来了一阵风。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她的长发开始四下飞扬,掠过脸庞。 在那样的“动”景中,她的眼眸却依然是沉沉的一种“静”,动与静两相交映,不知为和,凭生出几分凄凉。 夜愚的心悸颤了一下,唇角的笑意逐渐消失,转换为与她同样的凝重表情,“你……”他迟疑着,忽然很紧张,“你真的喜欢我?” 年年垂下眼睫,半晌,点头嗯了一声。 喀吱——夜愚听见了内心深处某根心弦迸裂的声音,因为措手不及,又因为不敢置信。 眼前的人是谁?那可是杜年年啊!杜年年又是谁?iq200的天才儿童!没有一门功课不是满分的超优学生!我行我素,在外人眼里不但神秘而且非常难以接近的冰山少女! 对他来说,她还是唯一一个没有让韩雪清那个善妒的女人讨厌的老公情人的女儿,是获得了杜家人一致疼爱的小公主,是让他既不屑又嫉妒可能还有点点羡慕的人。 而此刻,她却站在他面前,说她喜欢他…… 这、这这这,真像老天开的一个大玩笑。最见鬼的是,她脸上半点开玩笑的样子都没有! 向来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的他,在这一刻,也不可避免地心乱如麻,吃惊过后,更多的是面对这一告白的尴尬。 “我……”他深吸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然后尽量用一种淡漠如初的口吻说,“我不喜欢你。” 杜年年沉默,半天,又点了下头,“我知道。” “我有女朋友了。” “我知道。”她的睫毛始终低垂着,没有再抬起来,因此他看不见她的真实情绪,只觉得她的声音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像结冰了的湖水一样,没有任何波澜。 他忽然有些不忍,只得别扭地转过脸去,低声说:“而且,我根本不是什么好小子,你……你看错我了。” 好一阵子的安静。尴尬的一种安静。 她为什么不答话了?夜愚忍不住偷偷回瞥,看见杜年年站在那一动不动,长长的刘海垂了下来,覆盖住她的大半张脸,她不会是哭了吧? 心脏又小小地抽悸了一下。江夜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因她的反应而受到这样的波动。其实对于年年,他的感情一向非常复杂。 首先当然是排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妈妈是爸爸的地下情妇,见不得光,对于这样的出生说不怨恨是不可能的,但是由于学不来那种幼稚的哭闹,只能选择另一种冷漠的姿态去旁观,告诉自己不介意,但也绝对不会去修好。 其次是有点嫉妒。有血缘的自己被韩雪清那女人当成蟑螂怪物一样嫌弃,而没血缘的她却得以入住杜家,博得了所有人的喜爱。在小时候还会想凭什么,后来年纪慢慢大了,就连想都懒得想了。再来是有点羡慕,和韩雪清不同,同父异母的姐姐天天却是个真正单纯的人,虽然每次都用冷淡去拒绝她的热情,但心里很清楚,姐姐其实是真的关心他。而年年,却能与那样性情可爱的姐姐一起生活,那样的幸福在他看来,实在是太过奢侈。 还有她在学业上的拔尖,她那极为自我的性格,都令他又是讨厌又是欣赏……总之心态太复杂。由于复杂得无可理解,便只能远远隔离在自己世界之外。 那样的年年居然会喜欢人,而且喜欢的人还是自己,真是让他吃惊畏缩的同时又有些受宠若惊。这么多这么多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直把17岁少年的心,渲染成五颜缤纷,再难安宁。 “我们……我们是不可能的。我、我不会喜欢你的。总之,你还是趁早死心放弃吧!”匆匆撂下这么一句狠话后,他立刻转身匆匆离开。耳根发烫,分明被拒绝的人是她,但为什么憋屈难受的人却是他呢? 一颗心怦怦跳着,那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与……茫然若失。 又一阵风吹过,立在原地的年年终于抬起手,压住被风吹乱的头发,露出巴掌大小的脸庞,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郁,因此显得越发深黑,黑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的唇色如霜,久久,弯起弧线,淡淡一笑。 果然是意料中的结局啊。 虽然早知道一旦说破就必然会以拒绝为结果,但偏偏还是沉不住气,让真心逸出重重封锁的墙围,过早暴露在了对方面前。 明明知道想要得到,就一定要精心布局、步步为营,等待、忍耐都是必然的过程。最美好的猎物最难获得,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该如何当一名好猎人。可是,突然之间,就不想再掩饰,如果她一定要用计才能俘虏他,那么那是她的失败而不是成功。 因为爱情是没有算计的。有算计的爱情,那是算计,不是爱情。 她不想要算计,她不想要高iq营造的虚伪氛围……面对他,她从来如此失力以及软弱。 看他离去的样子,难得一见的慌乱,想必是被吓到了。而那些拒绝的话语,虽然残酷,又隐约透着几分难言的可爱,什么“我根本不是什么好小子”,江夜愚竟然也会有贬低自己去拒绝别人的一天,若非亲眼所见,根本想象不到。 这个样子的他,是第一次暴露在人前吧? 而那个人是自己,能亲眼看见他极少被人看到的一面,这也可以算是……好事吧? 既然是好事,为什么内心深处还是裂了道口子,让悲伤澶澶淌出,捂不住,也治不好呢?为什么她会觉得眼睛发涩干得难受很想掉眼泪呢? 就像为什么这分明是热得让人汗流浃背的夏天,她却会觉得自己好冷好冷呢? 杜年年慢慢地蹲下身,仿佛再一次听见了那首《暗涌》,低哑的嗓音宛如魔咒,带着宿命的浮光掠影朝她逼近,不依不饶地追随着她,将她吞噬尽。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分,我都捉不紧……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什么我都有预感,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命运,真的光临了吗? 那么,这算是故事的结束,还是——另一个开始呢? 第九章 总有一些善意 第九章总有一些善意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在说什么啊?”谭允嘉不满的娇嗔声将江夜愚拉回现实,他这才发现,自己竟又一次走了神。 周日下午,阳光透过落地窗映入图书馆,这里有安静的氛围,有免费的冷气,对于家境贫寒的高考生来说,无疑是温书的天堂。 因此,他从上午八点半就来了,一直坐到现在,书没看多少,倒是频繁地走神。终于,连对座的谭允嘉都开始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出声询问。 他定定神,蹙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安静一点吧。” 谭允嘉扁着嘴巴,委屈地说:“人家只是问你明天午饭想吃什么嘛,我好做了带到学校给你,你不领情就算了!” 说来其实这个女朋友除了喜欢粘人外,其他地方都无可挑剔,温柔善良,做得一手好菜,而且还非常漂亮。这段时间以来,忙于发奋的他更没时间陪她,她也没太抱怨,只是每天做了不同的饭菜带到学校跟他一起吃午饭。也得利于她的好厨艺和丰富的配菜,他的身体才没有被每天熬夜苦读所拖垮。 然而,看在眼中的人分明是她,脑海里泛映出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苍白、瘦小、眼睛黑得像精灵一样。 糟糕,为什么又会想起她? 不是告诫过自己不要再去想了吗,然而,那天中午发生的事情却像是部经典电影,时不时就在他脑中自发地倒带重播一次。 他被那一次次的重播搞得心浮气躁。 当即也不再看书了,收拾书包准备走人。谭允嘉见他要走,连忙也收拾了下自己的笔记,跟着追出来,“怎么了?不是说念到六点再回家的吗?” “念得太久,放松一下。” “对了,决定考哪所学校了吗?不如我们一起报考a城的大学吧,可以远离b城,自由自在!” “不行。”见谭允嘉又露出受伤的表情,他只得捺着性子解释,“我不可能把外婆一个人抛在这里,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 “那……好吧。总只你在哪我也在哪,我不要跟你分开。”信誓旦旦的少女说完这句话后,眼睛一弯,挽住他的胳膊说,“反正现在时间还早,陪我去超市买菜吧。你明天想吃什么?咖喱牛肉还是滑溜鸡片?” 江夜愚一想也好,就点头陪她去了附近最大的一家家乐福,谭允嘉负责挑选,他负责推车,刚走到一片熟食区前,见一帮人又是举摄影机又是拿反光板的,旁边还有很多人围观。 “哇,是在拍电视吗?”谭允嘉当仁不让地抛下食物跑过去看热闹。 他无聊地皱皱眉,等了一会儿,谭允嘉回来兴奋说:“原来不是电视剧而是man色在录节目哦!这次的嘉宾也好帅,是这里的收银员,唇红齿白的比女孩子还要腼腆呢!” man色?虽然对外界的事都不怎么上心,但这个节目还是听说过的,在上至六十下到十岁的女性中有着极高的支持率,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纯粹走卖男路线的节目正是他那个花痴姐姐一手搞出来的。不知道这次录制现场,她有没有一起来? 正那么想时,就看见一道人影从人群里挤出来,朝旁边的楼梯间走去,到了楼梯间,也不关上门,就摸出根烟开始抽。 那人靠在门上,脑袋头仰,双手插兜,叼着烟,神色疲倦地望着天花板,显得有几分颓废——不是别人,正是杜天天。 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江夜愚有点吃惊。记得上次看见她时,她还是个大好女生,衣服鲜艳,笑容明朗,看上去就像个甜甜的邻家大姐姐。而此刻,长发剪掉了,留着个非常前卫的平头,比他的头发还要短;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穿着纹衬衫和牛仔裤,都几乎看不见胸;而且还抽烟。他记得,她本来是不抽烟的。 眼前这个像摇滚女歌手一样从头到脚都透露着消极气质的人,真的是杜天天? 谭允嘉凑过来,“你在看什么?”目光跟着扫向杜天天,啊了一声,“那个不是……上次自称是你姐姐缠着你吃饭的女人吗?” 声音有点大,因此被杜天天听见了,她转过头来,看见他,表情先是一怔,然后丢掉烟,大步走过来,“嗨,好巧哦。” 直到她此刻开口,江夜愚的心才稍稍放了下去,声音还是原来的声音,腔调还是原来的腔调,连招呼词都没改一个字。 “陪你的小女朋友买菜吗?”杜天天朝谭允嘉眯眼笑笑,再转向他时,目光无限柔和,“听说你最近很用功,成绩飞升得很快。” 听说……她唯一能得知他的情报的源头只有一处,想起那处“源头”,江夜愚的心又是不规律地跳了几跳:昨天拒绝了年年,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肯定会难受,但有没有哭,就很难说了……其实对比自己,杜年年才是真正复杂的存在,没有人能猜得到她的心思,就像——他到现在都觉得昨天发生的事情像场梦,非常不真实。但她当时沉默的表情,和那声“嗯”的软软鼻音,都异常清晰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害他昨晚做了一晚上噩梦,反复看见她对他说“嗯”,每说一次,两人的距离就越远一分……真是一笔孽缘! 那边,杜天天说:“看着你这么有出息,我真是说不出的欣慰啊,这样吧,晚上一起吃饭?” 果然,又来了。每次遇见她,必然会转到吃饭话题上。他无奈地翻个白眼,如以往一般拒绝:“没兴趣。” “还是这么的冷淡啊……”天天感慨,出人意料的是,这次竟没再纠缠,只是叹了口气说,“那好吧,有什么需要就尽管来找我。这是我的名片,我知道你不肯要,所以,给你——”她不由分说地将名片塞给了谭允嘉,然后转身回到录制现场去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有点隐隐的担心:这女人怎么了?突然变得这么干脆不再纠缠他,而且样子也变化得太大,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谭允嘉看着硬塞到她手里的名片,顿时瞪大了眼睛,“哇,她居然是ftv的总策划耶!man色、糖糖冒险和vogue公主这些节目都是她负责的!” 江夜愚往名片上瞟了一眼,再看向人群里那个异常消瘦与疲惫的背影,觉得更加担心了。照理说,一个春风得意的人,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让他去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是绝对不会去问的。 因此,冷淡少年在目光闪烁了好一会儿后,转身说了两个字,结束了这趟邂逅:“走吧。” 当这期man色录制完毕,回电视台交代好后面事宜,再开车回家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一整天跑东跑西,都没吃饭,饿得胃拧得难受,像在被火烧一样。 杜天天疲倦地拿出磁卡开门,客厅里黑漆漆的,妈妈这几天去九寨沟旅游了,家里只有她和年年,再看一眼年年的房间,也没有灯光,难道她比她更晚,这时间了还没回来? 换上拖鞋,将磁卡往茶几上一丢,金属与有机玻璃的撞击声清脆地响起,显得偌大的屋子更加冷清。 杜天天往沙发上一躺,无奈地想,以前从不知道,原来生活是这样寂寞的一件事,而自己竟是这么个怕寂寞的人。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已经老了呢? 本命年,果然是最难跨过去的槛,她觉得自己几乎是一夕之间,心态老了整整十年。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后干脆改为呐喊,“好——无聊——啊!” “喀咔”一声,年年的房间门开了。 杜天天吓了一跳,立刻从沙发上坐起来,“啊,年年,你在家?” 年年穿着素白的裙子,脸色比裙更苍白,一头长发散披在肩上,看起来竟比她还要没精神。 杜天天吃惊地问:“你怎么了,年年?身体不舒服吗?” “姐姐你饿吗?” 饿吗?当然饿啊!她立刻点头。 “想吃什么?” “嗯……” 她这边还在想,年年已转身走向厨房说:“我买了好多菜,我们吃海陆大餐好不好?” 啊?这么丰盛?杜天天连忙跟进去。 虽然从小到大家里的饭都是她做的,但是自从有次饿得发慌的母亲决定自己下厨煎个鸡蛋,而被年年劝止,改成由年年去动手尝试后,母亲知道了一个事实:其他不论,就厨艺上的天分来说,年年也比天天高出了不止一个档次。 自那以后,她不在家时都由年年负责做饭,她若在家母亲也会死皮赖脸地蹭着让年年做饭。一来二去的,她就沦落为二厨了。 因此,这会儿当年年说要做海陆大餐时,天天只得跟旁边给她打下手,帮忙洗菜切菜。还别说,年年真的买了很多菜:螃蟹、草菇,还有兔肉和莲藕。 “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怎么想起做这么多菜?” 年年嗯了一声,熟练地将莲藕和排骨放入瓦罐里开始炖汤,再转身对付螃蟹。 见她这么专心致志地做菜,天天也不好意思再东问西问,就这样默默无声地忙碌着。一个小时后,终于将三菜一汤全都端上了桌。 她早就饿得很了,也顾不上形象,抓起筷子就呼哧呼哧地大快朵颐,直到吃完一碗再去添饭时,才发现年年一直坐在那里看着她吃,连筷子都没动过。 她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便问道:“怎么了?年年,你怎么都不吃呢,是不是有心事?”年年笑笑,“好吃吗?” “那是当然的,我妹妹的手艺那可是一顶一的,连名店的大厨都赶不上呢。”说到这里,不禁又是一番感慨,“想想老天真是不公平,给你一个那么聪明的脑袋,已经很偏心了,居然还让你入得厨房、出得厅堂,将来谁要娶了你,那可就幸福喽……” 年年的眼睛是深深的一种黑,但当她看她时,她却又对她微笑。 于是杜天天又说:“对了,我今天在超市碰见夜愚了哦。他真的是变了呢,居然背着那么大一包的书,不过,还是跟那个美少女在一起。看来他倒蛮长情的,这么久了还是那个女朋友,都没换一个,这点可完全不像爸爸,哈哈……” “是吗?”年年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 杜天天扳螃蟹的手停了下来,凝望着桌对面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又好像发生了一些很重大事件的妹妹,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预感到了某种不祥,“年年,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杜年年摇了摇头,正当天天为她的这句话而松了口气时,她的下一句话就顿时把她打入谷底,“我只不过是跟姐姐你一样——失恋了。” “喀”的一声,螃蟹壳掉到了地上。 杜天天望着妹妹,完完全全地呆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然而,年年并没有让她呆滞太久,直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姐姐,帮我个忙……好吗?” 因着她这一句话,第二天下午,杜天天出现在了某个地方。 将左手拎着的水果补品换到右手,杜天天看着眼前破旧的小巷,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是一条很古老的巷子,据说它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建国以前,青石地板,路旁还有水井,一些女人正在井边洗衣服。两旁都是低矮的平房,开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店,大多都是卖干货香烛花圈寿衣的,还有几家订做棉鞋的老店,虽然非常不起眼,但据说历史悠久,相当有名。也正因为这条小巷里遗留了太多古老文化,使得政府在划地重建时,愣是没舍得对这里动手,也因此,这条名叫“水角巷”的街道便继续卑微而尊严地生活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内。 巷子最里面,就是夜愚的家。 周一下午两点,他肯定在学校里,而她来此的目的是拜访他的外婆李兰。曾经吃过的闭门羹太多,以至于她一看见那扇红漆都脱落光了的木门,就望而生畏。 然而,杜天天在心里暗暗道:加油,天天,你这次来不光是为了年年,也是为了夜愚。为了你最可爱的妹妹和弟弟,你这一次,绝对绝对不能再逃避! 深呼吸后,她抬手,敲了敲门。 “谁呀?” 一个苍老的声音很快就回应了,继而打开门,看见是她,脸顿时沉了下去,眼看就要甩门,杜天天连忙探进一条腿卡住门,满脸堆笑地说:“外婆好,好久没见了哈,您老还真是越活越精神,比以往还年轻了哈……” 应门之人正是李兰,她是个瘦小精干的女人,因为长年辛勤劳动的缘故,虽然满脸皱纹,但身子板却非常健朗,瞪起人来时,也格外严厉,“你来这干什么?不是说过了吗,我们这不欢迎杜家的人!” “外婆别这样嘛,好歹我也是夜愚的亲姐姐啊,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呸!”李兰往地上重重吐了口唾沫,“不是同个妈生的,谁跟你亲来着?少攀亲带故的,你快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外婆,外婆……” “别叫我外婆,我李兰可承担不起你这样的外孙女!” 两人推推扯扯的,杜天天一个不留神,手上拎的那一大堆礼品就哗啦啦掉到了地上。她连忙蹲下去捡,那边李兰趁机就要把门拴上,当即连礼物也顾不得捡了,她连忙抓住对方的胳膊,急声说:“等等,你为什么每次都这样什么都不听就急着把我赶出去?我这次来可是为了夜愚,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谈!” “没什么好谈的。我自个儿的外孙,轮不到外人来指手划脚。”李兰还想关门。 杜天天勃然大怒,脸瞬间就沉了下去,冷笑,“外人?谁是真正的外人?就法律上而言,我是直系亲属,你不过是旁系亲属;就血缘而言,我和他才是血脉相承,到底谁是外人来着?老太太你给我听好了,叫你一声外婆,那是我给面子,不要给脸不要脸!”李兰的脸“刷”地变白了,“你、你……” “你什么你?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跟我把话给说明白了,我是绝对不会走的!你有本事就报警,看到了警察局,谁说谁有理!” “你你……你这个贱女人生的贱女儿,居然敢这样跟我说话!我我……” “我贱?”杜天天一挑眉毛,笑了,“我再贱也没有某人的女儿强,去舞厅当了小姐,还勾搭上个有妇之夫,生了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儿子。” 李兰这下可气坏了,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翻,顿时晕了过去。 杜天天吓一大跳,连忙上前抱住,心里暗想糟糕,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可别真把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家给气死。 幸好,李兰只是晕了一下,当杜天天把她抱进屋子里,让她躺在摇椅上时,她就醒转过来了,一双眼睛泪汪汪地看着杜天天,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杜天天环视了下四周,这个家,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家徒四壁。真是除了必要的桌椅床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可想而知生活拮据到什么地步。 一想到这,她的心变得非常柔软,上前握住李兰的手,低声说:“外婆,您别生气,我刚才说话没个分寸的,其实那不是我的本意。” 李兰别过脸去,闭上眼睛,两道眼泪流了出来。想她一生艰苦,丈夫早逝,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大,结果女儿不学好,追求虚荣,为了钱出卖自己的身体,还勾搭人家老公,最后还跟那有妇之夫双双见了阎王,丢下个十二岁的孩子。她一边痛恨女儿的不争气,一边又心疼外孙的苦命,只得继续省吃俭用地把外孙也抚养长大。她自问这一辈子从没做过半件亏心事,为什么命却这么苦?到头来都六十四岁的人了,还要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丫头指鼻子骂眼睛。 杜天天看她那个样子,心里更加愧疚,连忙又说:“外婆,我刚才是真的急了,您每次都不给我好脸色看,我也委屈啊。我爸爸和您女儿之间的事,那是他们上辈子的事情,无论是对是错,他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您可怜夜愚,这么小就没有了爸妈,难道我不是吗?我也没了爸爸啊,您也可怜可怜我吧……” 李兰慢慢地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她,显得有些讶然。 “外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可是现在我真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您商量,哦不,是听取您的意见。您也知道,夜愚高三了,下个月就要高考,他现在很用功,成绩很好,肯定能考上大学,但是,大学的学费可不低啊,以您的经济条件……”天天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如意料中地看到李兰表情大变,露出了尴尬之色。 “外婆,我知道您性子高傲,不肯接受别人的接济,所以当年,无论我怎么来拜访你们,都被拒之门外。可是现在,您要面对的,可是夜愚的前程啊,所以,请看在您疼他,而我也疼他的分上,抛开成见吧。我不指望您能接纳我,但是,夜愚的学费,请务必一定让我来出。”眼看李兰嘴唇微动要说话,杜天天立刻飞快地说了下去,不让她有机会反驳,“当然,您要不愿意领这个情也没关系,这样好不好,这笔钱就当是我借的,等他日夜愚念完书开始工作,有了能力时,再还给我。外婆,求求你,我是真心想帮夜愚,想为他做些什么。我妈不好,但是她是她,我是我,我可从没给过你们难堪啊……” 李兰整个人都开始发抖,显得又是为难又是痛苦。 “我和您一样,都希望夜愚有出息,都希望他一辈子平平安安地过得幸福。他表面上看来很冷淡,但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孩子,最开始不肯好好学习,是因为他知道以您的经济条件,负荷不了他念大学的钱,所以自暴自弃。难得他现在想通了,肯发奋了,作为亲人的我们,难道不应该在这种关键时刻推他一把吗?外婆,看在夜愚的分上,求您了!”杜天天说着说着,真的哭了出来,眼泪滴到李兰的手背上,滚烫滚烫。 于是李兰怔怔地望着她,最后嘴巴一歪,也跟着哭了,“我那苦命的……夜愚啊……”就这样,因着两人的这么一哭,某些事情就此尘埃落定。 当夜愚放学回家时,李兰正坐在天井里绣花,他一见之下就皱起了眉头,“外婆,不说了让你别再接绣花的活吗?这太伤眼睛了。” “没事,外婆没事的,外婆的眼睛可亮着呢。”见最喜欢的外孙回来了,李兰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来,夜愚,到外婆这坐着,外婆有话跟你说。” 夜愚依言挪了个板凳坐她身旁,表情是外人从来无缘得见的柔顺。 “夜愚,我的好外孙……”李兰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发,夕阳下,夜愚的五官精致如画,长得跟他娘有七分相像,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伤心了,“外婆对不起你,你娘不争气死得早,丢下你那么小,只能跟着我,而我又没能力,让你过不上好日子,从小跟着我一起受苦……” “外婆,你又说胡话了!”夜愚笑着拉住她的手,将脸贴了上去,“都说过很多次了,我啊,最喜欢外婆了。跟你一起住,怎么会觉得苦呢?” 李兰眼里升起依稀泪光,“你乖,外婆知道你从小就很乖,从来不打架生事,虽然一度成绩差,但我知道那也是因为你体谅外婆,不舍得让我为了你上大学的钱而苦恼。是外婆对不起你,外婆没本事……” “外婆,你怎么了?”夜愚有些狐疑地四下看了看,外婆突然这个样子,肯定是受了什么刺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兰连忙用袖子擦擦眼泪,笑着说:“没事没事,一时感慨而已。夜愚,我有话要跟你说。” “嗯,说吧。夜愚很认真地听着呢。” “你念大学的钱,外婆有。所以,你想考哪所就填哪所,不要为钱的事而顾虑太多。” 夜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你哪来的钱?” 李兰低声说:“这个嘛、啊,那个,你知道的,其实你还有个舅舅的……” “他不是二十年前就离家出走失踪了吗?” “啊,是那么说的,可是最近他联系我了。”被那双水晶般清冽的眼睛一盯,李兰只觉头皮发麻,原本早就想好的说辞,突然变得异常艰难,“他说他发了笔财,所以以后每个月都会寄五百块养老费给我,这样,你不就有钱念书了?” “是吗?”夜愚眯起眼睛,“舅舅怎么联系你的?书信?还是电话?” “……书信……” “信在哪?” “啊不,是电话……” “那告诉我他的号码,我好打电话过去好好谢谢他。” “这个……” 夜愚突然甩开她的手,冷冷地站了起来,“外婆,你说谎。” 李兰的心跳了几下,手足无措,“没有啊,是真的你舅舅……” “我舅舅要肯联系你,早就联系你了。偏巧这个时候出现?骗鬼啊。外婆,你从来不过问我的事情的,为什么今天会突然问大学什么的?你坦白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游说过你?” “没有啊,没有!” “没有?”他走进屋,开始翻箱倒柜。李兰连忙丢下绣了一半的窗帘跟进去,结果,夜愚从厨房的柜子里找出了一大堆水果和补品,什么维他命丸啊、西洋参啊、蜂乳精啊……他每搜一件出来,李兰的脸色就难看了一分。 最后,他把那大堆东西往桌上一堆,以手环胸说:“说吧。” “啊……啊?” “这些哪来的?” “这个……别人送的……” “谁送的?” “……” 夜愚盯着她,“你不会想说这个也是舅舅送的吧?” 李兰被他一提醒,连忙点头,“啊对!就是你舅舅送的!” 夜愚摇了摇头,声音里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悲哀:“外婆,你连谎话都不会说。” 李兰心虚地低下头。他们祖孙俩的相处模式从来就是颠倒的——在这个外孙面前,她反而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大人的批评。 “告诉我,是杜家人来过了吗?”他一语问中关键所在。 李兰的脸色变了变,想否认,但在那双清亮无比的眼睛的注视下,却终归说不出来。看她的反应,夜愚也就明白了,果然被他猜中了! “那么,来的人是……杜天天?” 既然已被识破,干脆坦白,李兰点了点头。 又被他猜到。想也知道,杜家唯一肯来这里的,也就只有杜天天了。而她来的目的,不言而喻。 “把钱拿出来。” “什么?” 夜愚抿紧唇角,显得很严肃,“杜天天,她给你钱了不是吗?让你编造了这么大个谎言好让我安心考试的那笔钱,拿出来。” 李兰颤抖了半天,然后低头走进卧室,从床头柜的夹层里摸出个小包,里面是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支票。她把支票递给他,但等他拿时,又捏紧了不肯松开,“夜愚,不要这样,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有了这笔钱,你就能上大学了……” “外婆,我一定能上大学,我有办法的,但是杜家的人情,我们不能欠!” “可是……” “你经常教我的,做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骨气。把支票给我,乖。” 看着一脸坚持的外孙,李兰只好放弃,松开了手。夜愚转身就走。她忍不住追问:“你去哪?” “把支票还给她们。” “夜愚,你再考虑考虑……” 夜愚人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回身,沉声说:“外婆,如果你希望你的外孙,今后还能在面对她们时毫无愧色挺着腰板的话,就不要阻止我。也许有一天我会跟她们和解,成为真正的亲人,但起因,绝对不是出自某方对另一方的怜悯。放心吧,你的外孙很坚强,而且,他所下定决心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你要信任他。” 李兰哭出声来。 夜愚走过去最后握了下她的手,缓慢却又坚定地说:“外婆,我要你为我感到自豪,而不是担忧和难过。相信我。” “嗯。”李兰捂着脸点了点头。 夜愚这才笑了,“乖。”他拍拍她的肩膀,柔声说,“天快黑了,别绣了,做好饭等我,我去去就来。” b城的夜幕无声无息的,就那么降临了。 第十章 风化成刺 第十章风化成刺 景阳小区。 四个阳文古篆呈展在小区门口的大理石柱上,气派中带了三分古雅。地处b城城东的这个小区,曾因绿化和管理的出色而登上过“b城十大住宅区”的排行榜,与水角巷对比起来,截然就是两个世界。 江夜愚走到门口时,被警卫礼貌地拦住了,“您好,请问去哪?” “c座32a。”其实他来过这里,在爸爸还在世的时候,暑假的某天爸爸开车带他来这取东西,当时韩雪清和天天年年全去海南旅行了,无人在家。因此,爸爸领他上了楼,当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和爸爸的其他孩子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差距——不仅仅只是没有名分而已。 警卫拿出对讲机说了几句话后,躬身放行,“请进。” 夜愚走进去,小区有着非常漂亮的花园,紫藤架下一些人在散步和遛狗,看上去就是富裕悠闲的有钱人,进得c座大楼后,一层是大堂,穿着制服的客服小姐立刻迎将上来,他接受了再一次盘问:“您好,请问去哪?” “c座32a。” 客服小姐走到a面的对讲机前,按下号码,响了几声后,一个女声传了出来:“杜家。” 他听出来,那是年年的声音。今天去学校时他还心存忐忑,想象着再见她时该如何化解彼此之间的尴尬,没想到,她竟又一次没来上学。而她之所以又开始逃课,是故态重萌,还是仅仅因为不想见他? “您好,有位客人找。”客服小姐说着,请他走到对讲机前。 这个机器必定还带有视频监控功能,因为他还没说话,年年已经吃惊地说道:“夜愚?” 继而“嘀”的一声,a面的感应门自动开了。 客服小姐微笑说:“您可以进去了,请。” 江夜愚谢了一声。进去是电梯间,他搭着电梯到32楼时,年年就在电梯外面等候,看见他,表情虽然已经不再惊讶,但眼眸里还是有着几许疑惑,“你……你怎么会来?” 两人的重逢推迟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但尴尬并没有因此消退,反而依旧存在,夜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淡淡地问:“杜天天在吗?” 年年摇了摇头,“她去上班了,今晚可能不回来。你先进来坐吧。” “不必了。”他从口袋里取出支票,递了过去,“由你转交也一样。告诉她,别这么多事。” 年年望着那张支票,却没有接。 由她的反应得知,她必然也参与了此事。一想到这个,江夜愚就感到一种莫名的恼火,仿佛自己的命运被掌控在了这些人的手中,不再是自己所能决定。因此,他板起脸,接下去的话说得更加不客气:“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我外婆的,但是这套对我没用。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不需要你们的接济,如果可以的话,请把我看成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不要再做这种让彼此都难堪的事情了。” “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杜年年面无表情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再看向他时,目光变得有些嘲讽,但表情依旧柔和,“你,真的知道你手中现在握着的这张支票意味着什么吗?夜愚。” 他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有着极为动听的发音,像午夜的花悄然绽放,芬芳,却又寂寞。于是江夜愚的心轻轻悸了一下,不是因为她所说的话,而仅仅只为她喊了他的名字。 杜年年说:“让我告诉你它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你今后的四年可以不必再为生计所烦恼,不用一边忙着繁重的学习一边还要抽时间打工,不用在食堂打饭时还要顾忌月初的钱要一直用到月末,不用当同宿舍的朋友都相约去大吃一顿时而你却因为害怕凑份子钱而拒绝……它意味着你可以和大部分大学生一样,轻轻松松地混上四年,然后拍拍拖、逛逛街,谈一场风花雪月毫不世俗的恋爱。你,真的要拒绝这样一种帮助吗?”她的声音依旧不高不低,语速也依旧不紧不慢,但偏偏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重重敲进他的心坎里,回荡个不停。 诚然,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有了这笔钱,面对他的将会是一个无比轻松又灿烂的大学时代,可以踩着及格线混到毕业,可以吃吃喝喝游手好闲,可以抽很多时间陪女朋友——像无数大学生那样华丽又颓废地过着。但是——那样的生活,虽然诱人,却绝对不是他所要的! 江夜愚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你说得很动听,可是,并没有说完整。它除了代表你所说的那些好处以外,还代表着——我从此欠你们一个天大的人情,再也翻不了身;我那高傲了一辈子的外婆在晚年时为了外孙的前途而不能再任性,再不敢对你们发脾气;我会背负着那笔钱所带来的沉重压力,而无法再畅快地呼吸;你们在给我优渥物质的同时,也给我戴上了一个牢固的精神枷锁,那枷锁美其名曰为亲情,其实不过是变相的一种施舍。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喜欢被那样对待?” 杜年年眼中露出了悲哀之色。 江夜愚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忽然拉过她的手,硬将支票塞到她手上,然后转身按电梯,准备走人。 杜年年低声说:“那么,可以告诉我你另外寻找的途径是什么吗?”见他不明所以,她解释,“你总说不用我们的帮忙,自己能解决大学费用,那么,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解决的吗?” 江夜愚嘴唇微扬,直觉就要拒绝,说出“不关你的事”之类的话语,谁知杜年年却一把拉住他的手,逼他转过身去面对她,用一双黑得像是凝郁了这个世上所有情感最后又还归于寂寞本色的眼睛望着他,缓缓说:“求你。” 于是拒绝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面对那样一双眼睛,他的心在不由自主地颤栗。 “我……”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我申请了国家助学贷款。” 年年扬了扬眉毛,“也就是说,你宁可接受别人的帮助,也不肯接受我们的。” 既然已经说开,他干脆彻底坦白:“是的。” “为什么?” “原因不是很明显吗?第一,我符合国家助学贷款的条件;第二,我不愿意接受你们的帮助。因为,国家贷款,到时候只要把钱还清了就两无相欠;而你们的,即使我把钱还清了,人情债却依然存在,将成为我一辈子都摆脱不掉的包袱。所以,我宁可欠国家的,也不愿意欠你们的。”他说得直接,她听得凝重。走廊悄寂无声,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相对而望,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气氛再度变得怪异,他有点无所适从,只想早点离开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而就在那时,杜年年抬起睫毛,说了一个字:“滚。” “什么?”他脸色顿变,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杜年年的脸素白,因此看上去更加冷漠,她用一种尖锐的声音重复说:“滚。我说,你可以滚了。” “你!”撇开愤怒,更多的还是震惊,尽管他和她的相处模式一向不好,针锋相对,但这还是第一次,她对他说这么粗俗的话。 杜年年冷笑,“你生气?凭什么?你不是一直想着贫富之间存在着多大的差距吗,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富人的欺凌作风好了。”她按下对讲机上的某个按键。 客服小姐甜美温婉的语音顿时传了出来:“您好,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 “叫保安上来,把这个人给我带走。” “……好的。”“喀”的一声,对讲机挂上了。 江夜愚怔怔地望着杜年年,只觉眼前的一幕是如此的不真实。 而杜年年继续冷笑,“看到了?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既然你要抱着你那所谓的狗屁骄傲和自尊去受苦受累,我想我们也没必要继续哭着求你接受我们的好意。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其实无非是想掩饰你作为一个私生子,在嫡出儿女面前永远的自卑而已。江夜愚,像你这种自卑的家伙,一辈子哪怕再怎么出人头地,将来再怎么事业有成,在我们面前都是抬不起头的。你就带着这种窝囊而且荒唐的自尊心过一辈子吧!”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两个保安走了出来,看着两个人,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 杜年年伸出手,指着江夜愚说:“就是这个人,把他赶出去。” “……是。”保安上前,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先生,请跟我们离开吧。” 江夜愚最后瞥她一眼,见她靠墙站着,脸白如纸,因为激动还有点微微发抖。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集,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进了电梯。正当保安们也要跟着进来时,只听“砰”的一声,继而响起保安惊慌无措的声音:“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醒醒,小姐!” 他连忙按下开键不让电梯合拢,然后探头出去,只见年年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看样子是晕过去了。 当下再也顾不得其他,他冲上前一把将她横抱起来,然后对那两个面面相觑着的保安吼道:“还站着干吗?快叫救护车啊!” 其中一个保安为难地说:“先生,你……这位小姐不想看见你,所以你是不是先离开比较好?” 江夜愚蓦地回头,那犀利的目光顿时令得保安后退了一小步,“听着,”他沉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她哥哥,我现在命令你们——去叫救护车!” 三十分钟后,年年被推进了急救室。 夜愚站在急救室的门外,想起刚才在救护车上,昏迷中的年年握住他的手,表情痛苦,一直在流汗,就觉得心脏跳得很急。 她不会出事吧?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晕倒了呢?难道说,是被他给气的? 他站了半天才想起应该通知天天,当下找了个电话拨114问了ftv电视台的号码,然后对着接线员说:“我找杜天天。” “好的,现在帮你接过去,请稍等。” 一段钢琴曲后,线路那端传来天天的声音:“你好,我是杜天天。” “我是夜愚。” 杜天天惊喜,“夜愚?!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想约姐姐一起吃饭呀?好乖哦……” 眼看她喋喋不休讲个没完,他只得提高声音打断她:“年年突然晕倒了,我们现在在第一医院,你快来吧。”停一停,补上一句,“我可没钱给她付医药费。” 杜天天果然大惊,“什么?年年晕倒了?好的,我马上过去!”然后就“喀”地挂上了电话。 真不愧是杜天天,干什么事情都是如此风风火火的。 单纯真好。他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了这么一句。再看向急救室的灯,红灯依然残酷地亮着。不要有事……请千万不要有事……如果她真是被他气得晕倒的,他的罪过可就大了。要知道,他的本意并不为了惹她生气,只不过……当时的话,好像说得是有点过分,但也比不上她的话伤人啊,起码,她可是连“滚”字都说出来了的……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转头,就看见了跑得气喘吁吁的杜天天。 她看见他,如见救星,“怎么样怎么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年年为什么会晕倒?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去你家了。本来想着把支票退还给你的,但是你不在,所以就给了年年。当我想离开时,她就晕过去了。”他说得精简,果然引来她的怀疑。 杜天天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眯着眼睛说:“就这么简单?你们肯定发生口角了吧?” “就算是吧。” “什么叫就算是吧?”她急得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不知道年年的身体从小就不好吗?你还要刺激她?坦白交代,你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惹得她那么生气,都晕倒了?” “拜托,是她刺激我好不好?”真是从小事上就可以看出两人的地位差别了。这个姐姐,口口声声说关心他,可将年年的事和他的事摆在一起时,就完全不分青红皂白地站到妹妹那边了。 “反正肯定是你这个坏小子不好!”一锤定音,连上诉的机会都不给他。 夜愚翻了个白眼,干脆放弃辩解。 杜天天急得踱来踱去,唉声叹气:“怎么办呢,上帝保佑,年年可千万不要出事才好……否则妈妈回来,会骂死我的……都怪我不好,我忙着工作都没怎么照顾她,其实昨天晚上她就不太对劲了,脸色那么难看,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她其实是病了呢……年年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你,你可千万别出事啊……” 夜愚正愣愣地听着,杜天天突又扭头,将矛头转向了他,“我说,你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肯收我的钱?” “没那个必要。” “什么叫没那个必要?”杜天天极为不悦,这臭小子到底知不知道那是谁的一番苦心啊?“你难道真的想让你外婆做活做得累死,东借西凑地攒钱给你念书吗?” “我申请了国家助学贷款。” 杜天天嗤了一声,“得了吧,那种东西也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其实比改户口还要难批。否则每年也不会还是有那么多孩子念不起书只能退学了。我说你,脑袋瓜给我放聪明点,有捷径不走你非要走弯路,你是猪啊?” 这就是杜天天教训人的方式,由此可见,和她妹妹是何其不同。同样的反驳话语,年年说出来,像无比尖利的针一样能把人扎死;而天天说出来,就让人觉得好气的同时又有点好笑。 夜愚心里在叹气,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地说:“总之,我的事,不要你们操心。” “切,你以为我愿意为你操心?要不是年年来求我我会……”糟了!说漏嘴了!杜天天一把捂住嘴巴,但已来不及,看夜愚震惊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听见了。 “你说……”夜愚压低声音,很严肃地问道,“这是年年的主意?” 杜天天转了转眼珠,“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主意。” “是谁先提起的?” 杜天天继续转眼珠。而夜愚已经明白了,心里的感觉更加复杂,不再是愤怒,但也丝毫不觉得开心,空气里像有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勒在他身上,令得他呼吸艰难。 那个女孩究竟想干什么? 先是逼他好好学习,然后又坦白承认自己喜欢他,现在又妄想干涉他上大学的学费问题……为什么要为他做那么多事情?她明知道不可能,他不可能喜欢她的,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啊…… 她到底想要怎么样?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压在心底,每每将要呼之欲出,又被硬生生地压回去。 就在江夜愚的思绪紊乱成一片,理不出个所以然来时,急救室的红灯终于灭了,护士和医生走了出来。 杜天天连忙迎将上前,问道:“医生医生,年年得的是什么病啊?为什么会好端端地晕过去?”医生扫了他们一眼,问:“哪位是病人家属?” “我!我是她姐姐!”杜天天瞪一眼夜愚,又补充,“那个,是她哥哥。我们都是家属。” “根据我们检察发现,病人得的应该是急性病毒性心肌炎。” 此言一出,杜天天顿时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医生你的意思是……” “我们准备用抗毒药物对她进行进一步的治疗,由于她的病情比较严重,而且伴有心脏扩大,所以需要长时间的休息,建议先留院观察两到四周。” “可是……她再过两星期就要高考了啊……” 医生叹息:“抱歉,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看,恐怕是不能参加考试了。要保证足够的睡眠和休息,避免感冒,否则如果复发,很有可能转变为慢性心肌炎,到时候就糟糕了。” 杜天天呆滞地转过头,望向夜愚,双方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她急得一把抓住医生的手说:“医生,请一定要治好我妹妹!她不能有事,她千万不能有事啊……” “放心吧,我们会尽力的。”医生说完这话后就转身走了。 护士说道:“这位小姐,请来这边办下入院手续好吗?” 杜天天机械地跟着她去前台填了表格交了钱,只觉得手脚都不再是自己的了,没有一点知觉。谁来告诉她,这不是真的!这绝对绝对不是真的!年年,她那可爱的17岁花朵一般的妹妹,为什么会得这么可怕的一种病?比起干脆利落的绝症来说,这类需要长期休养又没有根治方法的病才更可怕,一想到年年以后要一直在病床上度过她的大部分时光,心就如刀绞般疼痛了起来。 夜愚买了热咖啡,递到她面前,“喝下去,你会好受些。” 杜天天伸手接过,那温热的触觉,经由肌肤传达入心,然而,她却更想哭,“年年……她成绩那么好,却不能参加高考……” 夜愚低垂着眼睛,没说话。 “其实不参加也没什么,但是,我好怕她受苦。她一出生妈妈就去世了,爸爸把她抱到我家来,我当时七岁,看着小小软软的她,觉得好可爱。”天天捂着脸,哽咽着说,“并不是因为她是我爸爸唯一没染指过的女人的女儿,所以才对她没有心结,格外疼她的。而是,年年真的、真的是很招人疼的女孩子,从小就好懂事,又聪明。她帮我妈做帆船工艺品,体谅我妈为什么会那么热衷于不切实际的艺术;爸爸修电器时,她会在一旁帮忙递螺丝;她能跟每个人谈心,理解他们的寂寞和哀愁。她完全不像个孩子,而像个天使……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那么爱她。任何加诸于她身上的痛苦,都会让我也感到痛苦,所以,我我、我现在好害怕……夜愚,我好害怕,如果年年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天国上的爸爸不会原谅我的,都是我,一直忙着工作,和忙着自己失恋的烦恼,所以疏忽了她,没有关心她。要是早点发现她的不对劲就好了,为什么没有早发现呢……夜愚、夜愚……” 她抱住弟弟,像是抱住了最后的寄慰。 而夜愚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任由她抱了很久很久。 有风从廊道那头吹过来,命运在两人心底,下了一场悲伤的雨。 大概半个小时后,甚至可能更久一些,护士小姐走过来说:“病人醒了,你们现在可以进去看她了。” 杜天天整个人一震,如梦初醒,连忙擦掉脸上的眼泪,拉着夜愚一起去病房。 在病房门外,夜愚的脚步停了一下,发觉到他的踌躇,杜天天说:“要不我先进去?你在外面等会。” 夜愚点了点头。 于是杜天天就先进去了。在房门开启和关上的那几秒里,他透过门缝看见雪白的床单,心里顿时格了一下,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心肌炎……这个名词其实并不罕见,依稀知道那是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累倒的一种病,而根据医生刚才说的,看来这病又分很多种,年年得的明显是其中比较严重的一种,连高考都不能参加,若是被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了,不知会震惊成什么样子。有时候人算真是不如天算,每个人都敢打保票说杜年年一定能考上大学,但老天只需要玩一个小小的把戏,就让所有人的肯定全都落空。 夜愚靠在墙壁上,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周六中午榕树下的那一幕,斑驳的阳光中,年年的脸看起来是那么苍白,苍白得根本就不像是健康的人所会拥有。为什么他当时就没注意到她在生病呢? 还有刚才去她家也是,她站在那里,像是风一吹就倒,为什么当时也没发觉她在生病呢? 如果早一点发现会不会就好一点呢? 病发前不可能什么症状都没有,那么为什么她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呢?既没对他说,也没对她姐姐说。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病了? 之前觉得她太多事,老来管自己的闲事,而此刻知道了她是在怎样一种状态下为自己大费心思,感觉就变得完全不同,一颗心忽然又酸又涩,苦不堪言。 如果她把对他的关心挪一点点给她自己,估计就不会落得现在这样糟糕的地步了吧? 杜年年……杜年年…… 江夜愚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像吟念着宿命里的一道劫,颠沛坎坷,结结巴巴。 然后,病房门又一次开了,杜天天出来喊他:“进来吧……年年想见你。” 他抿紧嘴唇,低着头走进去,迎面而来的是刺鼻的药水味,年年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唇色如霜,竟比床单看上去还要白几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走到床边就停下,凝眸不语。 年年却朝他笑了一笑,声音很柔和,不复先前的尖锐:“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你好好养病。会好起来的。”想来想去,他只想出了这么一句安慰的话,真不是一般的蹩脚。 年年又是一笑,眼睛依然那么深黑,清晰的倒映出他的影子,细细长长的一道,“姐姐告诉我,我有可能参加不了今年的高考了。” 那个杜天天,怎么能把实话跟病人说呢?这种时候,不应该是能瞒就瞒的吗?他皱眉。 年年朝他伸出了一只手。虽然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因发烧而显得有点烫。 “听着,夜愚。”年年的表情很严肃,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如果我真的参加不了今年的高考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情?” 年年凝视着他的眼睛,很慢却又很清晰地说:“考出原本应该属于我的第一名。” 夜愚呆住了。他原本以为她会如日本漫画里常见的恶俗桥段一般,哭泣着说出“请连带我的份一起努力考试”之类矫情又煽情的对白,没想到,一开口,却是这个。 “今年的理科高考状元应该是我的,忽然就这么失去了,我不甘心。只有换成了你,我才可以不那么嫉妒。所以,你能做到吗?” 清稚的声音,分明是在说着鼓励的话,偏偏,用的却是那么骄傲的女王口吻。果然,杜年年就是杜年年,她和大部分女生,都不一样。即使柔和,也柔和得很个性,绝对不会要求同情。 于是,夜愚笑了,用和她一样闪闪发亮的眼睛说:“得了吧,这个第一,本来就该是我的。” 两人相视而笑,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自己微笑的表情,然而,在周围的一片素白中,那微笑看起来像是雪中的一点荧火,因太过微弱而显得随时都会烟灭。 夜愚走后,杜天天迟疑地问了妹妹一个问题:“虽然我知道夜愚现在成绩还不错,但全省第一,会不会要求太高了点?” “他不是想申请国家助学贷款吗?”年年眼中有很深邃的东西,“虽然那个的确很难申请,但是如果考出了第一名的话,应该就能申请得到。” “也许我们可以再劝劝他……” 年年摇头,“算了姐姐,他对我们的成见太深,不是一张支票就能解决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比之破镜重圆的和睦亲情,我更乐于见到他的自主独立、坚强隐忍。夜愚……”她低下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呢。” 那个男孩很好很好。 骄傲,却不自大;冷漠,但很善良;体谅别人,委屈自己,沉默寡言;遇到事情有担当,勇敢坚强;从不寄希望于依赖他人,自主独立;而且,还有一颗非常柔软的心,即使拒绝了女孩对他的告白,心里还是会为对方担心……他拥有一个男孩所该有的一切美好品质,那么真实地站在那里,却偏偏,触不可及。 真是有点羡慕谭允嘉呢…… 长这么大,衣食无缺、聪明绝顶的她从不曾羡慕过谁,可这一刻,她羡慕谭允嘉,羡慕到,几近嫉妒。 6月6日,高考开始了。 夜愚在外婆的唠叨声中迈向考场,而年年由于出现心源性休克而再一次被送入抢救室。 6月9日,高考结束。 年年熬过了第一次病发,病情开始稳定,推离了加护病房。考完试的夜愚到医院看望她时,她在昏睡中,两人没能说上话。 6月15日,开始填报志愿。 夜愚拿着志愿卡,想起了年年的话:“s大好吗?姐姐就是那所学校的……学电机工程与应用电子技术系吧,和爸爸一样……” 于是,他在第一志愿栏里,填上了s大电机工程与应用电子技术系。 6月26日,成绩放榜。 b城理科类第一名的位置上,赫然写着三个字——“江夜愚”,总分711。 当欣喜若狂的杜天天二话不说硬扯着他去医院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年年时,年年第二次出现休克,并且内脏出血、血压急剧下降,被推送进手术间。 红灯亮了起来,冷气充裕的大堂里,杜天天和江夜愚两人,互相握着一只手,额头处汗如雨下。 “我们会失去她吗?”杜天天很轻很轻地问,“如果失去了年年,我们该怎么办呢?” 江夜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17岁,同样的年纪,本以为青春对于从小在贫困中挣扎长大的他已经够残酷,没想到,它对年年更为残忍。 2006,夏季的风吹出了幽缓的旋律,那是深埋在内心深处不曾说出来的担忧与……哀伤。 始终,差了一步。 第十一章 然我爱你 第十一章然我爱你 “y城的带子送到了没有?” “十分钟前来电,说已经到了。” “ok,那么下周的节目录制完了没?” “不好意思啊,天天姐,昨天才录了三期,还差四期,我已经约好了今天下午继续。” 杜天天蹙眉,“怎么回事?蒂娜她又迟到?” 助理支支吾吾:“我们昨天在录棚等了她足足三个小时……” “你现在给我打个电话给她,告诉她如果她下次再迟到,哪怕是一分钟,我们就换主持人,再也不用她了!”将手上的文件夹往助理身上一推,拨开人群,杜天天走向制作间,远远就看一群人在那聊得热闹,见得她到,纷纷打招呼—— “天天姐,你来得正好!跟老大说声,去英国带着我啦!”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带我吧带我吧,我英语可溜着呢!” “还是我去比较好,怎么说我大学是在那上的,对那里熟悉……” 七嘴八舌,直把她给说晕了,“什么英国?谁要去英国?” 其中一人惊讶说:“怎么天天姐你还不知道吗?为了庆祝man色开播100期,头儿说要出一趟外景……” 杜天天顿时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一人匆匆跑过来说:“天天,你可总算是来了,快快,台长召唤你多时了呢……”不由分说拉着她跑到台长办公室,推门而入。 五旬出头、长得极像肯德基老爷爷的台长正坐在沙发上喝下午茶,看见她,笑眯眯地招手说:“天天你来啦,来,这边坐。”说着,还亲自给她倒了杯茶。 杜天天有些受宠若惊地坐下,只见小几上各色糕点摆了一桌,什么黑森林、抹茶雪域、白巧克力等等,这老头,还真是够会享受的啊。 “台长,去英国……这是怎么回事啊?” “哦,我正是要跟你说这件事的呢。这不昨天你没来吗,打你电话也不通,我跟小冯他们开了个会,研究了一下,准备给你个大惊喜!”台长笑呵呵的,把蛋糕往她前面推,“来,尝尝这个。” “对不起,我昨天陪妹妹去医院复诊了,手机又恰好没电……什么惊喜?”杜天天心里七上八下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man色是从06年1月开播的,到现在,也快到100期了,这一年多来的成绩,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哈。” 杜天天谦虚地笑笑。 “所以呢,台里决定,为了犒赏大家,并且纪念100这个好数字,决定出次外景。把这一年多来收视率上前3的3位帅哥聚在一起,以异国风情为背景,好好聊聊。”台长说着,把一份计划书递给她,“根据小冯统计得出,前3名分别是封淡昔、周言还有阿q哥。你看一下,小冯的这个计划我觉得挺好的。” 杜天天接过计划书时心里把小冯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叫做先斩后奏过河拆桥她今儿算是明白了。自从她要负责的节目越来越多后,不可避免地将部分权力分了出去。这个小冯,名叫冯珊,入台六年,论资历在她之上,论能力不过了了,花样却是一大把,尤其喜欢在领导前自我表现。现在好,连100期纪念这么大的事都敢不经由她而直接跟台长商量决定了。 本来要光是越俎代庖也就算了,反正她现在这么忙,底下的人能分担一点工作也是好的,但哪个外景不好去非要去英国!哪个嘉宾不好请非要请封淡昔!这根本就是触犯了她的忌讳!当下说道:“我不同意!” 台长果然吃惊,“为什么啊?这不挺好的一策划吗?” “太费钱了。”根据她对这老头的了解,你跟他说专业术语他未必听得懂,也未必感兴趣,但是说钱就绝对说到他的心坎里,所以,要拒绝,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问题往钱上带。 果然,台长一听,叹气说:“那倒是……不过,100期就这么一回,也就不在乎那二十万了。” “这可不仅仅只是二十万哦。台长你看这份计划书,上面列出来的,根本就是理想费用,也就是说按最低标准计算的,事实是,你请嘉宾去英国,好意思让他们坐经济舱?到了伦敦后,好意思不带他们逛逛?这一逛逛累了,好意思不请他们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好意思让他们坐公车来回?那些可都是钱啊!” 台长一听,深感有理,又肉疼钱,连忙点头说:“对对!你说得对!” 杜天天趁热打铁,“而且,man色的受众群体以13——30的女性居多,这部分观众里,20岁以下的,对旅游不会有太多兴趣,20岁以上的,即使喜欢旅游,也大多是跟时尚结合在一起的,比如巴黎或者夏威夷,伦敦那种阴冷潮湿灰蒙蒙的地方,她们可没兴趣。” “啊,对!有道理。” “所以,我否决这个计划。”杜天天将计划书往茶几上一扔,就此拍案。 走出台长室后,杜天天回到办公室,正在审查节目带时,就见冯珊踩着高跟鞋怒冲冲地进来了,将计划书往她面前一摔,“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天天懒洋洋地挑了挑眉毛,“什么什么意思?” 冯珊有些气急败坏,“我都已经说服那老头批钱了,为什么你突然要横插一脚,搞得计划泡汤?” 杜天天微微一笑,继而面色突沉,冷冷地说:“我横插一脚?你再说一遍。” 冯珊自知失言,但又不愿意就此落于下风,又说:“ok,没错,man色是你一手带起来的节目,但是别忘了,现在它的主编已经换人了,是我不是你。我想我有权决定第100期做什么内容。” “没错,你的确有那个权力。不过不好意思,我也有否定你的策划案的权力。” “杜天天,你有必要做这么狠吗?我就不明白了,这策划案哪得罪你了?不就是昨天没找到你,所以我先给报到台长那了吗?我向你道歉还不成吗?但没必要把别人的心血就这样给否决了吧?这可是我们几个赶了一星期才弄出来的!” 杜天天凝视着她,忽然不说话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陷入了僵局。几个助理在外面探头探脑的,都不敢出声。好一阵子安静后,杜天天终于开口,声音显得很颓软:“你执意要那样做也可以。不过,英国之行我不会去。” 冯珊脸色一变,“为什么?”man色由于突出的重点是美男的缘故,所以起用的主持人都属于邻家小妹长相,而在几任主持人里,身兼二职的杜天天因为反应最机敏,性格又大大咧咧的,最受观众的喜爱。虽然她近来已经逐渐淡出该节目,但作为100期这么重要的一期,如果不出镜说几句话的话,估计会引起非议。杜天天看着桌上的笔插,表情有些落寞。 冯珊追问:“难道关于你和封淡昔曾有交往的那个传闻是真的?”在拍制第26期节目时,有同事说看见封淡昔来接杜天天下班,还送她花,两人神态亲密类似情侣。可是随着他的回国,这段绯闻也就不攻而破,“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所以你才不想去英国,不想看见他?” 杜天天抓了抓头发,烦躁地说:“你想太多了。我不去只是因为我不能出远门,我家有个需要照顾的妹妹。” “你妹妹,好像得的是心脏病吧?”这个在ftv里也有传闻,说杜天天有个天才妹妹,但是很不幸地在高考前夕被检查出有心脏病,几度病危,所以现在天天没什么事基本上就留家里照顾她妹妹,也因此,她管的事情越来越少。冯珊将两只手撑在她的办公桌上,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为什么你没有想过,也许可以求助于封淡昔呢?他是最好的心脏科医生,不是吗?” 这下轮到杜天天脸色大变,被说中了痛处。其实,在年年几度被送进抢救室时,她也曾想过要不要联系封淡昔,但一来因为实在隔得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二来,内心深处排斥着与他再有联系;三来年年经过手术后总算转危为安,因此,这事就这么一天天地拖了下来,“总之,”她开口,不知是想说服对方,还是仅仅想说服自己,“我不会去英国的。” “那么,我邀请封先生来国内,这样你就没话说了吧?” 杜天天扯唇一笑,“随便你。”顿了一下,补充,“如果你邀请得到的话。”封淡昔才不会因为要上节目就回国呢。当初请他上man色,她可是费尽心机,要不是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接近她的话,估计他最后也不会答应接受采访。而今,既然已经没有那样契机,能请得动他,才怪。 冯珊瞪了她一眼,转身摔门而去。 杜天天靠在椅子上,觉得头开始隐隐作疼,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接起来,线路那端是年年,“姐姐,晚饭你想吃什么?” 年年的病情经过大半年的休养,已经日趋稳定,现在她每天待在家里,看看书,做做饭,上上网,倒也生活得蛮滋润。如果到明年不出什么大问题的话,应该可以参加高考。造化弄人,本来明明可以跟夜愚一起上大学的,结果这个心愿最后还是没能实现。 “想吃辣的。”冬天,吃点辣的暖身。 “那火锅?酸菜鱼汤底?” 她夸张地雀跃:“哦耶,太棒了!” 年年果然被逗笑,“那么晚上见。”然后挂了线。 杜天天双手交叉,靠在椅背上灵光一闪,忽然有了个主意。在看完所有要审查的带子后,她提前半个小时下班,开着车去s大。 自上回带封淡昔来这里,已过去了八个月,上次来还是碧草青青的春天,这会儿,已经白雪皑皑。梧桐树的叶子都掉光了,路上的行人全都衣着臃肿,看上去,没有多少朝气。 她停好车,逮住一个路过的学生问:“同学,你是06电机系的吗?” 那人摇了摇头,“我是生物系的。” “那么跟你打听一下,知道电机系的江夜愚吗?” 该学生笑了,“哦,他啊,当然知道。你找他吗?他们现在应该在大阶梯教室那里上公共课。就在那边那栋楼的402室,直走过去左拐就是了。” 看样子那小子在学校里还算有点名气,杜天天道了谢后,朝阶梯教室走去。还没上四楼,电梯门突然开了,一大堆学生涌了出来,其中走在最后的少年穿着黑毛衣,围着条咖啡色的围巾,显得比其他人都要帅气。 杜天天眼睛顿时一亮,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夜愚!” 旁边有几个女生认出了她,“咦?你不就是man色的那个主持人吗?” “真的是耶!是她,是她!” “姐姐,下期man色做哪位帅哥啊,提前透露一下吧。” “喂,你来找江夜愚,不会是下期要做他吧?”女生们说着说着,全都娇笑起来。 杜天天只能感慨现在的女大学生真是大胆,回以微笑说:“想知道啊,周六晚上九点半,ftv2频道见啊。”“切——真没诚意。” 好不容易摆脱掉她们,杜天天追上自顾自走掉的江夜愚,喊道:“喂,等等我啦!人家特意来找你的!” “不多跟你的fans们聊一会儿?”拜年年的病所赐,她和夜愚的关系有了突破性的大进展,不再形同陌路,偶尔还结伴一起去医院探病。因此,此番相见,夜愚一开口,就是揶揄。 杜天天翻个白眼,“拜托,她们哪里是我的fans了?根本都是冲着美男来的好不好?”她想起正事,连忙直奔主题,“晚上有没有空?” “什么事?” “去我家吃饭。”她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不忘吹嘘,“尝尝年年的手艺吧,她今天做的是酸菜鱼火锅,味道绝对顶呱呱,没得说哦。” 夜愚还没回答,一个声音已从身后远远地传了过来:“夜愚,夜愚——” 杜天天听见这个声音,心里就在哀叹完了,完了。果然,只见谭允嘉一脸灿烂地跑了过来,这么冷的天,她还穿着及膝短裙,露着大腿,晚年不得关节炎才怪!不过话说回来,她的腿倒还真挺美的,其实她全身都好看,年年大概输就输在这里了吧…… 杜天天还在郁闷,谭允嘉已亲亲热热地挽住夜愚的胳膊说:“刚跑阶梯教室那找你,他们说你已经走了,幸好我跑得快……啊,姐姐,你也在啊。”自从知道了杜天天和夜愚的关系后,谭允嘉便开始甜甜地叫她姐姐。坦白说,要不是因为有年年在,对于弟弟的这个小女朋友,还真是没理由讨厌。 “姐姐,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我跟夜愚说好了晚上来我家,我做最拿手的糖醋排骨。我的厨艺不错哦,不信你问夜愚,夜愚是不是?” 夜愚没说话,只是望着杜天天,眼睛里的神色一目了然,于是杜天天挠了下头,只好放弃,“既然你佳人有约,我就不打搅你们了,省得当电灯泡,下次再说吧。拜拜。” 脚步虽然走得潇洒,但是心里却说不出的泄气,原本想着多制造点夜愚和年年在一起的机会的,结果又被谭允嘉半途截走。不过想来自己根本也没有立场,不管怎么样,哪怕她内心再怎么喜欢年年,谈恋爱的人是夜愚,夜愚不喜欢年年那也是白搭。可是……可是……即使如此,也想为他们两个做些什么,一个是虽然没有血缘但无比疼爱的妹妹,一个是有一半血缘的弟弟,如果他们两个能在一起该有多好啊……如果他们能在一起就好了…… 当杜天天回到家中,吃着咸鲜可口的酸菜鱼火锅时,还在想这件事,因此连年年叫了她几声,都没听见。 最后年年把她握筷的手一按,提高声音说:“你在发什么呆?” “啊?我发呆了吗?啊……肯定是因为你的菜做得太好吃的缘故,我正在回味呢!” 年年盯着她,分明就是不相信的眼神,“我刚才问你,明天早饭想吃什么?” “嗯……馄饨,红油馄饨。” “好的。”年年说着离座,开始收拾碗筷。母亲又旅游去了,家里还是只有她们两个,不知为何,明亮的灯光照映着偌大的家,竟呈展出几分冷清。 杜天天望着妹妹的背影,忍不住就说了出来:“其实我今天本来想带夜愚一起来的。” 年年背对着她,开始洗碗,水流哗啦啦地响,她的回答显得漫不经心:“哦。” “不过,当我找到他时,他已经跟谭允嘉约好了一起吃晚饭,我想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就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 年年洗好筷子,放入消毒柜中,然后擦干手转过身来继续收拾桌上的残羹,一边收拾一边说:“那么你为什么不干脆连谭允嘉也一起邀请回来呢?” 杜天天一呆。 年年抬起头,朝她淡淡一笑,“你怕我难过吗?” 杜天天默然。 “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是,我始终这么认为——如果我得不到夜愚,那是因为夜愚在拒绝我,而不是因为已经有了谭允嘉的存在。关键的重点在于夜愚而不是谭允嘉。所以……”年年说着又是一笑,“你不需要因为我的缘故而去排斥那个女孩子。你把我们放在一起对比,才令我感到难堪。” 不锈钢餐具折射出她眉目清然,双瞳如墨,因锐利而亮泽。 那是,何其执着的一种骄傲啊…… 同一时间里,另一幢屋子的餐厅里,谭允嘉将热腾腾的最后一碗汤端上桌:“快尝尝,这个冬笋鲫鱼汤啊,是我上次去姥姥家时二姑姑教我的。我还是第一次做呢,看看你喜不喜欢。” 夜愚取了勺子浅尝了一口。 “怎么样?好不好喝?” “有点点涩。” 谭允嘉顿时变色,连忙自己也取了勺子尝,“奇怪啊,上次吃时明明没问题啊……怎么会这样子?” 见她苦恼,夜愚不禁一笑。 谭允嘉看见了,不依不饶,“好啊,你笑话我……告诉你,就算涩你也要给我喝光,人家特地做给你的心意,不许糟蹋知不知道?”正在撒娇时,电话响了,她跑去客厅里接,回来后,目光闪烁,有些窃喜。 直到吃完饭,连东西也全部收拾干净了,她才红着脸从厨房里走出来,吞吞吐吐地说:“夜愚……” “嗯。”他淡淡地回应,开始收拾书本,准备走人。 她如以往一般挽住他的手臂,声音甜甜:“我爸爸妈妈今晚在姥姥那边住,不回来了……” 听出了话语中的暗示意味,夜愚拿书的手停了一停。 “所以……你今晚,要不要留下来……”她的声音比蚊子哼哼还小,脸色通红,说完后,抬起睫毛羞涩地望着他,扑眨扑眨,又垂下去。 自从高三时她对他表明心迹而他也没拒绝后,两人算起来已经交往了差不多有一年,但是,夜愚对人总是很冷淡,从不开口说喜欢,连亲昵的动作也没有。每次都得她主动,主动拉着他的手,主动粘着他的身体,甚至,主动去吻他。 不过,追她的男孩子一抓一大把,也许正是因为夜愚对她的这份特别,反而把她迷得死去活来。 如果当年因为是高中生而不能做一些事的话,那么现在,标志着成人的十八岁的来临,令得那些顾虑不复存在。这个站在她面前俊美得有点过分的男孩子,就像夏天里一瓶结了冰的矿泉水,她分明已经渴得口干舌燥,他却依旧固执得不肯融化,每次只能喝到那么几滴。那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与折磨。因此,她决定不再继续这样不干不脆地吊着,要让彼此的关系更进一步。 父母今晚不在家,这是多好的机会啊!然而,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少女,提出这样大胆的邀请,心一直怦怦狂跳,仿佛下一秒就会死掉。 夜愚会答应吗?他会不会答应呢?夜愚……夜愚…… 夜愚不出声,只是异常的安静。安静得让她觉得不安,只得再次抬起头来。 他正静静地凝视着她,那眼眸因为太过沉静,反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让谭允嘉想起了她的那次告白,告白完后,面前的男孩也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久得她都认为没有希望了,他忽然扔了一句“随便你”就转身走了。 那时起她就觉得他是个很难捉摸的人,所有的心思都藏在心里,外人根本无法触及。虽说他们之间交往已经有一年了,虽说自己爱他爱得要死,但是,对于夜愚,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真正了解过。 这个意识顿时让她的心沉了下去,原本火热的身体也逐渐冷了下来。 不过,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侥幸:他一定会答应的。就像告白那天一样,长时间的沉默后,是不冷不热的接纳。 谁知,琉璃般清冽的声音低低响起,说的却是:“如果我不回去的话,就只有外婆一个人在家,她会寂寞。” “这样啊……”她下意识地回应,“对哦,外婆会寂寞的……” 说完这句话后,某个事实才变得逐渐鲜明起来——自己,被拒绝了。不需要看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表情有多尴尬,然而,还是不肯就此死心,继续争取:“但是夜愚,我一个人在家也会寂寞啊……” 夜愚又不说话了。 这个原本在她眼里又酷又有型的性格,现在却让她苦不堪言——为什么他的心思这么难猜?他真的有当她是女朋友吗,什么都不跟她说,如果她不主动的话,他就什么表示都没有,这样的交往……真的好委屈呢……好委屈……她垂下头,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那种委屈,就要哭了。 而夜愚看着眼前的少女,一颗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回应会让她很受伤,但是,留宿,意味的不仅仅只是肉体的最后一步贴合而已,随之而来的还有责任,还有一种类似契约的承诺。 最初,谭允嘉来告白时,正是他自暴自弃最穷极无聊的时候,而她又是所有男生心目中的梦中情人,也许是出于虚荣,又也许是实在太孤独了,所以纵容她留在自己身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维持了下来。 但不管怎么说,他当日没有拒绝,所以名义上,谭允嘉就是他的女朋友,也因此,在后来面对年年时,反复在心里提醒,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因为父母留给他的阴影实在太深,他厌恶那样的大人,发誓说自己绝对不要做那么随便的人。可是,如今与谭允嘉独处,面对她充满柔情蜜意的邀请,心里却没有任何喜悦或者激动或者羞涩诸如此类的情绪,而是异常的平静,平静得足以把很多事情都在脑海里回播一遍,每个细节都是那么的清晰。 同样是告白,谭允嘉的仅仅是让他挑了下眉,有点小惊讶,但很快就处之泰然;而年年的,说是惊天动地亦不夸张,并在此后像张蛛网般反复勒紧,每每想起,都是一阵悸乱。 但是,这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年年。夜愚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不喜欢年年,只不过因为年年的身份太过特别,让他不得不去正视和慎重看待,而且,她又是个那么出色的人……又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纯粹的想变心而已。 无论表面上有多不情愿承认,他的骨子里流淌的,的确是杜兆年的风流血液,那血液诱惑他出轨,催促他把以往的誓言一一打破。 夜愚想到这里,再度开口:“对不起。” 这回轮到谭允嘉沉默。 “打电话给你的好姐妹,让她们来陪你吧。”他提议。 谭允嘉咬着嘴唇,半天,才委屈地抬起来,“那你亲我一下,我就让你走。” goodbyekiss。 少女丰润红嫩的嘴唇如花瓣般绽放在玉一般的肌肤上,闭上了眼睛,睫毛长长。她非常非常美丽,又对他一往情深。 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还能奢想些什么呢? 夜愚的眼睛迷离了起来,他慢慢地俯下身,眼看着她的脸庞在他眼前一点点放大,鼻间闻到清清淡淡的玫瑰香,换了其他任何男孩子恐怕都会意乱情迷,但是他,依旧冷静。 冷静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害怕。 双唇将贴未贴,他突然停住,目光又由迷离转为清明,然后,直回身子。 气息的突然撤离令谭允嘉终于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了一线,发现她的情人比想象中的离她还要遥远,一种说不出是愤怒还是伤心的情绪顿时席卷而来,她突然眼眶一红,粗暴地抓住他的胳膊,拼命把他往门外推,“行啊,我算是明白我在你心中的地位了!你要走就走好了,快走,我不想再看见你了!我讨厌你,江夜愚,我讨厌死你了!” 铁门重重甩上,余音震得连耳朵都开始嗡嗡响,然而此时此刻哪管得了那么多,因被拒绝而伤心的女孩只想发脾气。 谭允嘉靠着门,想着自己交往了一年的男朋友连吻都吝啬得不肯给她,就难过得快要死掉。 然而,即便在震怒中,内心仍然存在着一份侥幸:如果此刻他拍门喊她,要求解释的话,她就姑且再放他进来。然而,房门的余震消失后,就陷入了一片死寂,没有拍门声,也没有门铃声,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幽幽回响。 实在忍不住了,她转身打开铁门,门外哪还有人? 可恶,那个家伙就这么无情地给她走掉了,连争取解释的机会都不争取一下!谭允嘉更加气恼,二度重重把门关上,骂道:“江夜愚,你有种!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骂声到最后变成了哭声,呜呜咽咽。 第十二章 是重逢的悲与喜 第十二章是重逢的悲与喜 长达四个小时的月会结束后,杜天天揉着酸痛的肩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推开门,就看见冯珊坐在沙发上优哉游哉地跷着个二郎腿在等她,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得意之色。 杜天天也不搭理她,径自把手中的文件往办公桌上一放,取了旁边的圆珠笔开始填写下周的节目单。 冯珊等了一会儿,果然按捺不住,主动开口说:“为什么你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好事?告诉你,我现在可是开心得不得了呢。” 于是她懒洋洋地问:“什么好事?” “封淡昔答应出镜了——这算不算喜事?” 笔尖顿时停住,她错愕地回头,看见冯珊唇角的笑容越发深邃,眼睛闪闪发亮。 “你再说一遍。” 冯珊笑眯眯地说:“我说,封淡昔答应参加下个礼拜二的100期man色的录影,而且,他现在本人就在b城,昨天刚到的。” 一连串的信息就像炸弹一样投入杜天天心中,把她震得几乎坐不住。 封淡昔居然会答应出镜? 封淡昔昨天回国了? 封淡昔现在就在b城? 她愣愣地握着原子笔,几乎怀疑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这怎么可能?“他为什么回国?” “他父亲再婚,他做儿子的来参加婚礼。” 是了,她想起来了,当年,封淡昔跟着妈妈去了英国,而他的父亲和弟弟却留在了b城。想起他弟弟,心中又是一阵绞痛。 冯珊起身,袅袅地走到她面前,把100期man色的策划案往她桌上一放,声音故意放得很腻:“现在,总策划大人您可以在这上面签字通过了吧?” 她想她的脸色肯定变得很难看,因为冯珊几乎是用一种眉开眼笑的表情睨着她。而她,麻木地在那份策划案上签了字,手指在一直一直发颤。 “谢了。”冯珊转身离去。办公室的门“喀”地合上了。12月,办公室里的暖气太足,燥热得让人难受。而透过窗子,她看见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 真是再糟糕没有的一天了。 杜天天无力地在椅子上坐下,捂住自己的头,只觉得头上的青筋不停地抽动,勒得她好疼。 封淡昔……你为什么要回来? 又为什么要答应参加man色? 你明知道参加这个节目,两人就会无可避免地见面的,那么,你又是在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看待这次重逢呢——在经历过那么不堪的事情之后。 杜天天想不明白,但是,有一点非常清楚:她不想见他。她一点都不想见他。 接下去的一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的,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临下班时又被叫去开会,等那冗长的会议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十点。 一边想着年年在家该等久了,一边连忙驾车回家。 所以说,人就不能有心事,一有心事,就觉得什么都看不顺眼。比如说,分明是红灯,几个不怕死的行人还敢走人行道;比如说,那雪下得疏疏拉拉,浸得地面上全是泥,偏偏又积不起来,怎么就不干脆点来场鹅毛大雪算了?又比如说那个敲她车窗的人是怎么回事?嘴巴张张合合的好像是在说什么,但她一个字都没听见。 摇下车窗,那个三旬出头的瘦削男子突然亮出一把匕首,二话不说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杜天天心想:得,祸不单行。这种报纸新闻里常有的犯罪案例今天都让她给撞上了。也怪她一路上都心绪不宁,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摇下了车窗。 “把钱包拿出来!”那男子低声恐吓。 杜天天非常顺从地从皮包里摸出钱包,递了过去。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 那人接过,打开数了数,对里面的现金看起来还较比满意。 杜天天迟疑地说:“那个……” “干吗?”那人脸色顿变,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又近了几分。 杜天天连忙解释:“我是想说,钱包您尽管拿走,但能不能把里面的身份证还给我?补办很麻烦的……” 那人想了想,抽出身份证丢到她身上。 “谢谢。”这叫什么世道,被劫的反而要向施劫的人道谢。 那人把钱包塞进自己的屁股后兜里,目光在车内扫了一圈,看见她的名牌皮包,说:“把你的皮包也拿过来!” 杜天天在心中哀叹:这个劫匪胃口还不小啊。当下只得把皮包也递过去。那人也厉害,用一只手就能翻检包里的东西,手机、mp4还有psp……后来干脆把整个包都拿走了。 “那个……” “干吗?” “我是想说,皮包您也尽管拿走,但是,能不能把里面那个记事本还我?没了它我会很困扰的。” 同样的对白又上演了一次,那人摸出记事本,丢到她身上。 “谢谢。”杜天天心想事情就这么算完了,也没什么可以再给他打劫的了。 没想到,劫匪提出了第三个要求:“下车!” “呃?” “别废话,快下车,否则老子捅了你!” 杜天天吓得冷汗都流了出来,只得畏畏颤颤地走下车。这人想干吗?不会是想劫色吧?这条路虽然比较偏僻,但偶尔也有车辆经过啊,他就这么大胆? 幸好,不用她紧张太久,等她走出来后,那人用力把她一推,钻进车内,飞快地将车子开走了。 直到汽车的两盏尾灯消失在拐角处后,杜天天这才醒悟过来——不仅钱包、皮包,那家伙连她的车也一起劫了。 有没有搞错,这也太离谱了吧! 她难以置信地抓着头发,再看身份证和记事本,都散落在地上,连忙过去捡起来。因为之前在车内开着空调,所以把外套脱了的缘故,只穿着毛衣的她此刻站在风雪交加的路上,冻得瑟瑟发抖。 钱没了,手机也没了,只能等在这里,看有没有出租车经过,好载她先回家拿钱,然后再去警察局报警。 杜天天就那样佝偻着身子一边跺脚一边可怜巴巴地盼着出租车。也不是没想过求助于过路车,但那些车全都不甩她,任她怎么挥手都视若无睹地径自开走了。看样子,现在的人防范意识都很高,会乖乖摇下车窗任人劫持的傻瓜,就只有她一个。 她等啊等,最后干脆蹲到地上抱住自己,以期望能够暖和些。远远一辆车开了过来,她满心期待地抬起头看,发现不是出租车后便又耷拉了下来。 谁知,那辆车分明已经开过她的身边了,在前方十几米的地方却停住,又过了半分钟后,开始往后倒退,最终停在了她面前。 杜天天有些呆滞地抬起眼睛,发现这辆车看起来好生眼熟,就在她思索着曾在哪里见过这么骚包的跑车时,车门开了,一股暖流顿时扑面而来,再看过去,就那样毫无心理准备的与一双眼眸空中相撞—— 天翻地覆,沧海桑田,红尘逆转,往事轮回…… 如此意外又不意外地再度相见。 在她如此狼狈的一刻里,遇见封淡昔。 依旧是俊美如玉的五官,依旧是倜傥优雅的气质,他坐在兰博基尼的驾驶座上,像骑着白马来救落难公主的王子,明明是几可入画的美丽画面,却让她变得更加难过和绝望。 是谁说,再回首已百年身?原来只不过分别了九个月的旧情人,再相见时,亦恍如隔世。 长街上寒风寂寂,世界仿佛凝固了。 “上车。”封淡昔说。 她吸吸鼻子,想着无论如何她不能冻死在路上,便只能坐了进去。关上车门,车内的暖气轻柔地覆盖过来,皮肤的每个毛孔都为之舒展开,不再僵硬和发抖。 她活动了下因受冻而木然的四肢,这时,一条毛巾递了过来,“擦擦头发。” 虽然雪下得不大,但是因为等的时间太久,那些雪花还是濡湿了她的头发和毛衣。这么小的细节,他都注意到了,杜天天心里又是一番百感交集:一边感动于他的细致体贴,另一边,却是酸楚难言。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相见? 封淡昔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闷闷地答:“遇到劫匪,连车带钱一块劫走了。” 他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当她还没分析出那个目光里究竟包含了怎样的心态时,他又转回去专心开车。 “这是去哪?”为什么前方的路既不是去她家的,也不是去警察局的? “我下榻的宾馆就在前面,先带你去洗澡和更换衣服,否则你会感冒的。” 听了这话,杜天天觉得更加尴尬。世事的安排总是出乎人的意料,没想到早上刚得知他回国的消息,晚上就会碰到他,如此巧合,就在大街上,在她最落魄的这一刻。 之前不是没有幻想过两人再见时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她幻想着自己该如何将“你好吗”这三个字说得恰到好处,该如何不让眼睛流露太多的情绪……她所幻想过千百次的对白、声音和表情,都没有派上用场。 在她的幻想里,两人见面应该是各自重重一震,她用颤抖的声音问他:“你过得好吗?这些日子以来你过得好不好?” 他必定不会回答,但他会很专注地凝视着她,眼睛里浮起泪光,眼神变得又温柔又伤感…… 抑或者,是他先问她:“你……好吗?” 然后她冷笑着,挑起眉毛,“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我过得怎么样跟你好像没关系。” 他伤感地说:“不要这样,天天,我只是想关心一下你……” 她打断他,继续冷笑:“抛弃别人的人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再见!”挥袖而去,留给他一个背影…… 唉——杜天天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很悲哀地想:真没出息啊!面对封淡昔时,她永远是弱势的一方,只能听从他的安排,受他引导。 十分钟后,跑车抵达太平洋饭店,将车钥匙丢给开门的小弟后,他把外套脱下来围在杜天天身上,就那样顺势搂着她的肩膀进去。 被他的手那么一搭,杜天天几乎石化,双腿却机械般地跟着他前行,感官在这一刻无比敏锐:外套所带来的温暖,和压在肩膀上的力量,都令她心绪悸乱。 他不需要对她这么好的……在谎言和骗局揭露了的九个月后。 为什么他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是那样细致而温柔地搂着她呢?啊对了,他是在英国长大的,在那接受的是绅士教育,面对一个落难的可怜女士,作为绅士,的确应该这么做。 虽然这么想的话就能解释封淡昔此时对她的态度,但心中关于往日旧情的最后一点点期待,也就此幻灭,不复存在。 别傻了,杜天天!她摇着头,拼命说服自己,人不可能跨过同一条河流两次。这个男人根本就不喜欢你,他之前对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他的弟弟,这点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为什么还要对他有所留恋呢?第一次上当,可以说是你天真无知,第二次再重复那样的错误,就真是蠢透了! 杜天天暗暗咬牙,决定一定要保持镇定,她不能自乱阵脚,不能像十七八岁的小女生一样慌乱无措。她可是成年人!是年轻有为月薪上万的都市女郎! 因此,当封淡昔打开3027号房的门请她进去时,她的神情已明显镇定了下来,但心里仍是有点吃惊,怎么又是这个房间?难道说,是他刻意要求的? 两次回国,都订同一家宾馆、同一个房间,是习惯使然,还是另有用意? 带着这个迷惑,她进浴室匆匆洗了个澡,穿着临时的浴袍走出去时,封淡昔等在门外,将几只袋子递给她,“我刚让服务生去饭店自带的商城里挑了一套衣服,你先穿上,然后我们再去警局。” 杜年年点点头,接过袋子说了声谢谢。 不得不说,那名服务生的眼光很不错,挑的是一条很百搭的黑绒连身裙,款式简单大方。如果再配条长长的珍珠项链就更好了,杜天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肌肤恢复了一贯的红润,刚才那种在冰天雪地里的受罪感已经荡然无存。 她再次打开浴室的门走出去,看见封淡昔正靠在窗边抽烟,银辉勾勒出他的半个侧面,表情很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见响动,他转过头来,璀璨如星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说道:“很漂亮。” 她被这简单的三个字又勾起了心跳,脸腾地红了。为了掩饰这种反应,她垂下头小声问:“可以走了吗?” 封淡昔将烟掐灭,取了外套正往外走时,电话响了,他只好折返去接,不知那边说了些什么,他微微一笑,五官的线条变得异常柔和,“是吗?那你说吧,想要我怎么道歉……吃饭?没问题。今晚不行,宵夜也不行,”说到这里他瞥了杜天天一眼,“我这里有点事……这样啊,好吧,给我三十分钟,我们在高基大厦那个路口见?ok,seeu。”他挂上电话,朝杜天天走过来。 杜天天下意识就说:“没关系,你不用陪我,我一个人去警局就好了。你还是快去找你朋友吧。” 封淡昔将胳膊上的外套再次往她肩上一披,什么话也没说,先行出了门。 杜天天只好跟过去。 一路上都很沉默。他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低下头默默地想:不知道刚才打电话来的人是谁,是什么样的朋友,他在听电话时竟会那么的深情款款。以前,他只有想诱惑她时,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可是,无论是谁,都跟她没有关系。好奇,与在意,往往是爱情的开始……难道,她心中对于封淡昔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依然存在吗? 果然是,不曾死心。 午夜梦回,都会自虐般地想起那些往事,又是愧疚又是幽怨,但更多的,还是恋恋不舍。 杜天天轻叹口气,上了跑车。雪还在不死不活地下着,时间已经很晚,她刚才还忘了给年年打个电话报平安……每次只要遇到封淡昔,她就会变得好混乱。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没多久就到了警局,笔录才做到一半,就听旁边有个便衣吹了记口哨,低声说:“正点啊!” 然后,便发现好些人全都盯着自己身后的某个方向看,表情惊艳。 她忍不住也跟着回头,就看见门口斜靠着个年轻女郎,双手环胸微微而笑,穿着黑色皮质紧身衣,黑色高筒靴和露指皮手套,领口处别了副火红色的墨镜,与她的唇色一般鲜红。 身材高挑,比例完美,还有一头蓬松的波浪长发,看上去非常性感又气势压人,套用日本动漫里的词形容就是——好御姐! 当杜天天正为这样的绝色美人而倾倒时,封淡昔则挑起了眉毛,“你怎么来了?” 怎么?他们两个认识? 黑衣女郎走过来,眨了眨眼睛,“我正要往高基大厦那开,看见警察局外面停着杨孔雀的骚包跑车,心想,这车不是借给你了吗?又怎么会停在这里?所以就进来看看喽。怎么?你说的有事要办,就是指这个吗?惹上什么麻烦了?” 原来……她就是刚才和封淡昔通话的那个人…… 如此逼人明艳。 如此活色生香。 还如此的……口吻亲昵。 一颗心就那么悠悠荡荡地沉了下去,有点阴郁,又有点不着边际。 杜天天垂下头,耳中听得封淡昔回答:“劫财劫车,算不算麻烦?” 黑衣女郎吃惊地说:“你?”继而把目光转向杜天天,“哦,是这位小姐?”她说哦字时,带着一种故作姿态的拖音。 有时候讨厌一个人真的很容易,就凭这声拖音,杜天天就直觉地认识到,自己不会喜欢她。 黑衣女郎的视线在她和他之间来回转了好几趟,最后微微一笑,“那我还是不打搅你们了,我去外面车里等。” 杜天天突然开口:“我一个人在这就可以了,你们还是一起走吧。” 封淡昔有些犹豫。 她又说:“谢谢你送我来这,耽误了你这么久,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别让朋友久等,你快走吧。” 黑衣女郎打趣,“看,这位妹妹讨厌你呢,巴不得你快走。你都做什么事了,惹得人家嫌弃?” 杜天天心里又阴沉了一分,看来这个女郎也不喜欢她,否则不会在她面前故意表现得跟封淡昔如此熟稔,每句话都带着调侃。 封淡昔抽出皮夹,将一百块钱递到她面前,她本想拒绝,他说道:“拿着吧,打车回家。”顿一顿,又补充,“路上小心。” 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都到这一步了,杜天天只好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然后封淡昔便跟着那女郎一起走了,女郎临去一瞥,意味深长。 警察们纷纷议论:“真是个大美人啊。瞧小丁,眼睛都看直了。” “那男的也不错啊,又高又帅,他们是一对吗?倒是挺配的。” “唉,看来我是没希望了。不过能看见这么漂亮的美女,可真是够养眼的啊。我猜她有1米72高……” “……小姐,小姐?”替杜天天录口供的女警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留个联系电话和方式,再签个字。”杜天天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接过笔签了字。 “好了,回去等消息吧。有消息了我们会通知你的。”女警收走表格,突然又回头朝她眨了眨眼睛,“我认识你,也认识刚才那男人。我是man色的忠实观众哦。” “啊……谢谢。”她苦笑着起身,走出警察局,到了门口被外面的寒风一吹,才发现,封淡昔的外套还披在她身上。 他给了她衣服,还有钱……已经够仁至义尽了不是吗?还能奢望些什么呢?推掉和朋友的约会继续陪她,然后亲自送她回家吗? 别傻了,杜天天。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费尽心思追求你的男子了。 再也不是。 当晚,杜天天回到家后,将那件外套洗好,第二天带到电视台,连同他给的车钱以及那条黑裙子的钱一并交给冯珊,“我知道你这几天会和封淡昔再次碰面,敲定一下节目行程,能否帮我将这个转交给他?” 冯珊接过,好奇地问:“这是他的外套吗?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他?还有,这钱是做什么的?” “你交给他,他会明白的。谢谢了。”说完这句话后,杜天天转身就走,可以感觉到冯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肯定是在猜测封淡昔的衣服为什么会在她手上。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觉得累,累得完全不想做任何解释。 回到办公室,又是发呆,节目组呈上来的计划书和报表什么的,完全没有心思看。她揉着额头,心想这可怎么办,自己的情绪竟然受到如此大的影响。一方面心有不甘,凭什么封淡昔就跟个没事人似的,而自己却为此无心工作;另一方面又很想知道,那个妩媚的黑衣女人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是,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无论是普通朋友还是女朋友,都跟她没有一点关系啊。啊啊啊啊,想到这些就觉得好烦恼好烦恼。 当她正在办公室里大烦特烦时,冯珊果然去了太平洋饭店约见封淡昔,两人在饭店一楼的休息厅里见面,说明来意后,冯珊将外套和钱递了过去,“对了,这是我们总策划杜小姐让我交给您的。” 封淡昔在看见那件外套后,眼中闪过一线异色,但表情不变,平静地说:“她为什么不直接交还给我?” “这个嘛……我就不清楚了。”冯珊试探,“封先生和我们总策划很熟?” 封淡昔用左手托着下巴,拇指轻轻地抚摩着下嘴唇,带着几分沉思。当他做这个动作时,就显得说不出的性感撩人,冯珊的心跟着跳了几跳,暗想:真是个美男子,难怪那期man色会创下史上最高收视率,没想到真人比镜头还要有魅力! “主持人是谁?”他忽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啊……是我。”在看见对方若有所思的表情后,冯珊开始紧张,“怎么?封先生不满意?” “杜天天呢?” “哦,她今时身份不同往日啦,已经不负责出镜了。别说主持人,很有可能连录制现场都不会来。” “让她来。” “什么?” 宝石般的眼眸漩涡般暗光流溢,封淡昔的唇角带着几分笑意,分明温和,却很执着,“如果第100期的主持人不是她的话,我想我也不会出席。” “啊?”冯珊大惊失色,“可是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的吗?封先生你……” 封淡昔很温柔地打断她:“所以,请回去告诉她,请她务必要参与第100期的录影。还有这个,”他一指衣服和钱,“也请一并带回,如果她真想还给我的话,请本人来还。谢谢。” 冯珊看着眼前这个出尔反尔的男人,连想死的心都有了。有没有搞错?事到临头突然给她来这么一招?他和杜天天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你和封淡昔到底在搞什么?你们两个玩归玩,干吗要为难到我头上来?”半个小时后,她“啪”地将带过去又带回来的衣服和钱往杜天天办公桌上一拍,脸色要有多臭就有多臭。 杜天天愕然抬头,“怎么回事?” 她还敢来问她怎么回事?冯珊怒道:“我还想问你是怎么回事呢?人家封大爷说他不收!他——不——收——啊!”杜天天沉默了。 “他还说,如果你不当第100期的主持人的话,他就不录了。杜大小姐我求求你,我不管你和那位大爷到底在玩什么,是爱是恨还是其他什么的,那都是你们俩的私事,请不要带到工作中来好吗?我真的很难做耶!” 杜天天只觉脸上火辣,她和冯珊的关系一向不太好,但这还是第一次,冯珊说的话字字戳痛她的心,又很有道理,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她立刻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太平洋饭店的电话,“您好,请帮我转3027房间。” 半分钟后,线路那端传来熟悉的悦耳男音:“你好。我是封淡昔。” “我是杜天天。”真与他对上话了,她又开始有点紧张,但冯珊那打量的目光正盯着她,只得极力保持镇定地说,“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线路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有。” “那么,那家私家菜小馆见。”她甚至没说那家小馆的名字,但封淡昔肯定知道她说的是哪家。 “好。” “六点?” “好。” “那就这样。拜拜。”她挂上电话,然后回视着冯珊说,“你放心,这件事我会解决的。一定让你第100期顺顺利利、风风光光。” “希望你说到做到喽。”微带讽刺地说完这句话后,冯珊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却又停步,“本来他们说你和封淡昔曾经拍过拖,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拍拖……如果别有用心的诱惑也能算的话……听到这种话,杜天天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然而,还没等她解释,冯珊已走了出去,并关上了门。 算了,反正本来也没打算解释的。有些往事,即使想解释,也根本无从说起;尤其是她和封淡昔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又如何能向外人道。 那些东西,她以为她已经忘记了,但其实还藏在她的身体里,某个很深很深的地方,一直一直在疼痛。 那是关于被欺骗,与被伤害的一场支离破碎的……初恋。 第十三章 然我恨你 第十三章然我恨你 晚六点,当杜天天在身穿秀禾装的领位小姐的带领下进入包厢时,封淡昔已经在里面了。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 然而,即使有些东西看起来还与以前一模一样,心境却已千疮百孔,变得跟过往截然不同。她非常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封淡昔带她来这里时的情形,她那时候好开心,为发现如此别致的饭馆和拥有如此出色的情人而满怀欣喜。 那种快乐似乎还留在身体里,回想起来依旧能感受得到当时心花怒放的滋味。但是,对比此时的一切,又可怕得像是个天大的讽刺。 封淡昔合上餐单,冲她微微一笑,他的笑容,看起来和以前也没有改变,依旧温文如玉,“不介意我擅自做主,已经把菜都先点好了吧?蜜汁山药和秘制酥皮虾,你最喜欢的这里的两道菜,我没记错吧?” 杜天天礼貌却又疏离地回答:“难为你还记得。” “因为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两道菜。可惜我在英国根本吃不到,不比你,近水楼台反而能经常大快朵颐。”封淡昔留意到她脸上的细微变化,扬眉问,“怎么了?” 杜天天咬了下嘴唇,低头看着桌子说:“事实上,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也就是说,自上次和他一起来后,她就再也没有踏足此地。 对她来说,这里有独特美食的同时,也有太过不堪的回忆。 她想封淡昔听得懂她的意思,但他的表情依然平静,看不出丝毫歉意后悔或是怀念,只是一直望着她,眼眸深深,里面的东西因为太过复杂,而令她拒绝解读。 菜很快就上来了,她低着头一门心思吃东西,再也没说一句话,既不问为什么他非要她参与100期man色的录制,也不提还衣服和钱的事。封淡昔则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看着她吃。 解决掉最后一道水果后,他殷勤地递过纸巾,杜天天接过来擦了擦嘴巴和手指,然后放下筷子,眼睛依旧看着桌面,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生硬的口气说:“好了,人也见到了,饭也吃过了,我们谈谈吧。” 封淡昔微笑,笑容里却有点抑郁,“你似乎是想跟我摊牌。” “我这个人性子比较急躁,也学不来拐弯抹角……” 他低声说:“我知道。” 杜天天摇头,“不,你不知道。你是不是认为我把你约出来,是为了谈白天冯珊在你那碰了钉子的那件事?” 他扬眉,难道不是? “你觉得我应该问你——为什么非要我也参加100期man色的录制?为什么我不肯当面把外套和钱还给你而你又为什么非要我亲自归还?你认为,我会问这些,是吗?”杜天天自嘲般地撇了下唇,眼神却更加坚定,“不,封淡昔你错了。那些,我都不会问,再也……不会问了。” 封淡昔的唇动了一下,有一瞬间的着急,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我真正想问的问题只有一个——”杜天天注视着他,声音很沉,也很稳,“你是在以什么样的心态,看待我们的这次重逢?” 一语如锤,她如愿以偿地看到封淡昔的冷静终于破碎,然而,不等他开口,她又说道:“那一天我在电视塔上等待,因为有个我很爱的男人对我说,他要和我一起在那里看日出,并且,他会把一些深埋已久的故事告诉我,亲口对我说。我等啊等,从下午六点多,一直等到十二点。我记得那天外面一直在下很大很大的雨,大家都走光了,我不肯死心,还是继续等。我以为我是在等一个承诺,谁知道,最后等来的却是一个谎言。” 封淡昔坐着没有动,目光却一直闪烁不定,像是要解释,又像是只想静静地把话都听完。 包厢里安静极了,只有杜天天的声音,如同午夜的雨声一样,冷幽幽,湿漉漉,无限凄凉,“那是我生平最痛苦的一天,比父亲去世还要痛苦。让我痛苦的不仅仅是我丢失了的记忆,一段被我疏忽和遗忘了的珍贵感情,还有,那个我爱得死心塌地毫无保留的男人,在欺骗了我之后,最后一面都不敢来见我。他把一切都丢给他的朋友,让他朋友来跟我解释,自己,则懦弱地上了飞机,只留下一句话……” 她笑,雾色却覆盖了眼睛,“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句话,一个人竟可以那么残忍地说出那句话。这句话,不用我再重复了吧?” ——gameover。 那束象征结束的月下香里,插着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他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说之前种种给予她的疼痛已经是不堪负荷的话,那么那句话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她所有关于爱情的美丽憧憬全都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那段时间她濒临崩溃,但又不能让妈妈和同事们看出来,除了年年和谢思绒外,没有人知道她当时的精神状态。她每天做噩梦,梦见满天字母在飞,无论怎么排列组合,最后拼出来的,都会是这两个单词。 封淡昔,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知不知道? 封淡昔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开口说:“如果……我现在解释的话,你愿意听吗?” “你还有可以解释的吗?你的解释可以挽回所发生的一切,让那段记忆从我脑海里消失吗?”杜天天又一次摇头,笑得讽刺,“不,封淡昔,你不用解释,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经非常清楚明白。其实我可以理解你当时的心情,真的。如果我的妹妹年年默默喜欢一个男孩很久,终于鼓起勇气约他玩,那个男孩答应了却最终失约,而年年又因此病逝的话,我对那个男孩的心态,也会如你对我的心态一般——无可抑制地迁怒以及怨恨,而且他还没心没肺地过得那么开心,压根忘了有我妹妹的存在……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忍不住想报复的,哦不,说是报复太严重了,肯定只是想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提醒他想起来,提醒他曾经错过了多么珍贵的一段感情……” 封淡昔的手在身侧慢慢握紧,紧得每个指关节都开始发白,有些颤抖,但在桌子的遮挡下,杜天天看不见。她看见的,只是他异常沉默的脸和眼睛里更为复杂的感情,所以,下面的话就说得更加坚决,“我能理解,真的。但是,理解是一回事,亲身经历是另一回事。我能理解你的动机,但是,我不能……原谅。”她盯着他,眼底浮起氤氲的水汽,那水汽又慢慢凝结成了霜,冰凉冰凉,“我不能原谅你,封淡昔,你知道吗?如果说我对疏禾所造成的伤害与痛苦,是出自我的无心;而你对我所造成的伤害与痛苦,则是有意。从你问我19岁的情人节在干什么起,你就给我下了一个玫瑰色的圈套,我只看见它的绮丽而没看见它的恐怖,傻乎乎往下跳的后果就是被荆棘毒刺扎得鲜血淋漓……我恨你,封淡昔,为什么你就丝毫不认为——其实,我是在恨你的呢?” 眼泪滑过脸颊,滴落到餐桌上,被桌布所吸收了,于是,那块被浸湿了的部分就由原本的浅紫色变成了深紫色,宛如珠零玉碎的那些记忆。 “所以,我其实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你,甚至看到你的样子和听到你的声音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昨天晚上我没有办法拒绝你,因为我太懦弱了,我害怕一个人继续站在冰天雪地的街上,害怕会冻死在那里。我接受了你的帮助,为此我难过得一晚上都没有睡着,所以今天早上我才叫同事把这些东西带还给你!”她越说越激动,终于一按桌子站了起来,“为什么你非要重新把我逼到你面前来呢?你总是这样,最会利用人的弱点,给她们看最美丽的诱惑,让她们看最严重的后果,然后借此要挟,但因为你笑得太温柔,温柔到让人忘记那也是一种赤裸裸的伤害。但是,伤害就是伤害,永远不会转变成糖果!封淡昔,就让一切那样终止了不行吗?你还想做些什么呢?我已经没什么可以给你骗了不是吗?我知道了疏禾是间接被我害死的了,而我在五年之后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是不是你觉得我还不够痛苦,所以要把那个游戏重新拿起来继续玩?gameover了啊!封淡昔,我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很怕你,你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假的,你所做的每件事都另有目的,你的浪漫多情都是装出来的,玩弄别人的感情就像捏橡皮泥那么容易,我……” 封淡昔突地站起,杜天天吓了一跳,说到一半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他绕过桌子朝她逼近,她忍不住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脊背抵到了冰冷的墙壁。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这样的人吗?”他伸出手,扣住她的肩膀,声音哑得几乎不像他。 而她,只觉得内心深处有种东西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让她忘记她曾多么迷恋眼前的这个男人,对他的眼神和表情多么没有抵抗力,对他的心机和城府又是多么的害怕。 “是的!是这样的!所以你这次接近我也是别有目的的,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目的,但是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你休想再骗我一次,我承认我曾经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大傻瓜,但是现在我不爱你了,所以,我不会再上你的当!封淡昔,你听清楚了?我不再爱你了,恰恰相反,其实我、我、我一直是恨你的……” 声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扣住她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唇齿相撞,她疼得想尖叫,而他的舌头就此趁机而入,强硬蛮横,每颗牙齿都被彻底席卷,舌根处敏感的黏膜因受到激烈回刷而感到非常疼痛,不啻于是一场酷刑。 她拼命地挣扎,想推开他,但压制在身上的那股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她的身后就是墙,根本无路可退。 于是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地哗哗掉,她从没受过他如此粗暴的对待,他一向温柔,亲吻调情,都极高明,让人很舒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这不是吻,是在吃人。 她的力气在挣扎过程中一点点消逝,每一次抗拒,就会遭来更强硬的镇压,身体的每个关节,都被勒得好疼,而呼吸也越来越困难,最终,她的手颓软地垂了下去,放弃抵抗。 而当发现她不再动弹时,他的力度也随之减轻了,吻也一点点变软,那种曾经温柔的感觉慢慢地随之回来。他的手后伸,抱住她的头,然后舌头也离开她的口腔,吻上她的面颊。 她闭着眼睛没有动,心如死灰,放任他为所欲为。 “对不起……” 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她想,那个地方肯定是地狱,除了地狱,不会有这样的恶魔。“对不起……”封淡昔吻着她的眼睛。 “对不起……”封淡昔吻着她的额头。 “对不起……”封淡昔吻着她的发梢。 “对不起……”封淡昔吻着她的发顶。 他每吻一个地方,就说一句对不起,一声比一声低柔,最后,将她拉入自己怀中,紧紧地抱住她。 但是,他不知道,他抱住的人已经死了。就在他刚才那样粗暴的虐待里,她对他最终的一点依恋都随之烟消云散。 那个开朗的、天真的、为了爱情可以温柔到底的杜天天就这样死掉了。 所以,当封淡昔捧住她的头,用一双充满深情的眼睛注视着她,对她说“这九个月来,我一直在想你”时,她没有表情;当他说“天天,当日入局的又岂止有你一人”时,她心里在冷笑;而当他说“你曾经问我是否喜欢你,我当时回答了两个字——当然,我一直以为那后面跟的宾语是不,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是”时,她心里的冷笑变成了狂笑。 这简直是她听过最搞笑的一个笑话。 封淡昔假戏真做,引火上身,结果对她动了真情? 谁来告诉她,这么白烂的剧本是哪个三流蹩脚导演编的?她要谢谢那个导演,真要好好谢谢他,因为,在她曾经最满怀希望的时候,给她绝望;而在她彻底绝望时,又告诉她,哎呀剧本拿错了,其实你还是有希望的…… 多么荒唐。 她回视着封淡昔的目光,真奇怪,眼前的这个男人依然俊美,那是一举一动都能牵动女人心的俊美,但她看着这张曾经极为挚爱的脸,赫然发现,自己对它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 也就是说,她不会再为他一个眼神而心慌,再为他的一句话语而悸颤——曾经那种毁天灭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敏感细胞,原来已经跟着她的心一起,通通死去。 这真好。无牵无挂,再无烦恼。 今后,悲剧主角换人当了,不再是她杜天天,而是封淡昔。 “你爱上我了?”她扬扬眉毛,问。 封淡昔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证明给我看吧。” 封淡昔露出询问之色。 杜天天淡淡一笑,悠悠说道:“第一件事,回国来。就先用你的事业来证明,你这一次的爱情,有多么真吧。” 她从他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脸,她在笑,笑得极尽妖娆,还有几分陌生的诡异。 “喂,你听说了吗?”午后的休憩时间,茶水间的例行八卦照常开始,几个女人一边吃着餐后茶点,一边小声讨论着最近ftv的最热门事件。 “你是说,天天姐跟封大医生的事?”新进电台的小妹一脸雀跃,眼睛变成了桃心状,“真是好让人羡慕哦。当初我看第26期时就被封医生电到了,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亲眼看见真人的他……天天姐好厉害哦,居然能钓到这么好的男朋友。” “我最近看到封淡昔每天接杜天天上下班,还一天一束鲜花,真殷勤。”已婚女士哀叹不已,“我家那死鬼,结婚前追我的时候都没这么浪漫过,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我听说他们两个的奸情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哦,据说啊,年初录节目的时候,就已经那个啥了……” “是吗?那他们中间分开的时间够久的!居然还没有变心,真难得。” “我还听说,封医生有意回国发展了,现在好几家大医院全都争着抢他呢,不用说了,他这么做肯定是为了杜天天。” “真看不出来,杜策划长得也不咋的啊,怎么就那么有魅力呢?真是让人好嫉妒啊……” “是啊是啊……” 杜天天拿着咖啡杯,站在茶水间门外,听着这些是是非非的八卦,冷冷一笑。 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个中滋味究竟如何,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 她和封淡昔之间的关系已经陷入了一个非常怪诞的模式:他刻意讨好,她无心享受。曾经一束寓意“危险的快乐”的月下香,都令得她觉得整个世界充满阳光,而今,大束象征爱情的红玫瑰,也不能再令她开怀。这段感情,走到现在这一步,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有时候也忍不住会很悲伤地想: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分明是那么那么渴望过的爱情,为什么等它真的到来了,却会是如此苦涩? 她捧着空咖啡杯走回办公室,正无聊地审批下面交上来的节目选题单时,忽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她定定神,将那页资料抽出来,上面贴着的照片上,波浪长发的女郎正笑得风情万种——没有错,就是那个和封淡昔看起来很暧昧的黑衣女郎。 旁边附着她的个人资料: 秦如瑟,女,78年生,天蝎座,原本是专职模特,两年前转职成了服装设计师,自创品牌“cklips”,因风格妖娆独特而深受25——40岁女士的欢迎…… 难怪身材那么好,原来是模特,看样子还挺有名的……杜天天把整页资料都看了一遍,那是一个时尚节目,教人如何穿衣打扮的,而下期的暂订目标就是cklips这个牌子。78年生,也就是说,也就是说和封淡昔同岁…… 正在想这件事时,手机响了,接起来,是封淡昔,“几点下班?” 杜天天翻了下桌上的单子,答道:“已经没什么事了,随时可以走。” “那半小时后我来接你。” “有什么安排?” 封淡昔轻笑,“你等会就知道了。” 收线,杜天天将人往椅背上一靠,眼神再度转为阴郁。她似乎越来越不快乐,这是成长的必然趋势,还是为爱而伤的人都会如此? 没一会儿,助理进来拿批完的节目单,她趁机问道:“唐唐,你知道这个秦如瑟吗?” “当然啦!”唐唐顿时来了兴趣,“看我这条腰带,就是cklips的!”红色的短裙上,系着一条宽得夸张的黑色腰带,上面还挂满了亮晶晶的银饰,骷髅啦,十字架啦……如此哥特,倒真是符合那女人的风格,只不过,杜天天在心里想,自己是一辈子都不会穿这种类型的衣服的。 也从而再次证明,她们两个磁场不合。难怪那天晚上见到秦如瑟的第一眼就不喜欢。 “她的风格都很时髦新潮有个性,我超喜欢的!天天姐你也想买吗?” “谢了,我想不会适合我的。”杜天天说得无比肯定。 然而没想到,一个小时后封淡昔开着车将她带到一家衣饰店前,抬头看店名,赫然就是“cklips”! 有没有搞错?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她还没问出来,封淡昔已牵住她的手走进去,一连串风铃声清脆悦耳地响了起来,同时,正站在柜台前和收银员说话的曼妙女子回过头来,朝他们嫣然一笑,“啊,你们来啦。” 杜天天只觉头皮开始发麻——难道说,这家店也是秦如瑟的吗? 秦如瑟走到她面前,“嗨,杜小姐,又见面了。” 她笑笑回应:“秦小姐好。” “淡昔说让我帮你挑套漂亮礼服,我已经根据你的特点选定了十条了,跟我来,在这边。”她将她领到西侧的专人试衣区,那里挂着一排衣服,数了数,果然只有十件。看样子,真是为她单挑出来的。 “你喜欢哪条?每件都试一下吧。” 杜天天扭头看向封淡昔,封淡昔朝她鼓励一笑,与此同时,秦如瑟拿下其中一件,塞到她手上,“别犹豫啦,这些可都是特地为你准备的哦,尊贵的女上帝。” 她被推进试衣间,抖开手里的衣服,尽管心中已经认定cklips的风格完全不适合自己,但不得不承认,它确实很漂亮。 当下只得脱了衣服换上,衣质轻柔,贴在身上,宛如第二层肌肤一般自然,没想到,穿起来会这么舒服。 她打开门走出去,对着外面的落地镜子一照,只见黑紫色的吊带小礼服穿在她身上,线条简洁而流畅,显得腰身更为细致,裙摆处缀着几片羽毛,随风轻漾,使得原本“死”的衣服顿时变得灵动起来。 效果很好呢。她有些意外,正欢喜地想叫封淡昔也来看时,就见封淡昔和秦如瑟正在落地窗那边低声谈论着什么。由于封是背对着她的,因此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倒是秦如瑟笑得格外妩媚,那水般的眉眼,要说没有脉脉含情才有鬼了。秦如瑟看见她,也不说话,只是右边的眉毛微微上挑,然后又是一笑。 ——她在挑衅! 杜天天直觉地感应到了这一点。 这个女人,在挑衅自己。然而——为什么?为了封淡昔? 一念至此,杜天天也回了个笑容给她,款款地走过去,挽住封淡昔的胳膊,故意比平时多出几分亲昵,“怎么样?好不好看?” 封淡昔果然立刻转头,将她打量了一番,“很漂亮。” 这个男人真没创意,每次只会夸这么一句。杜天天心里在叹息,嘴上却笑得更甜了,“为什么这么好,忽然想到来带我挑衣服?” “后天我父亲结婚。邀请一位小姐出席那样的场合前,通常都需要先付点代价,不是吗?”封淡昔微笑,“挑一件吧,算我送你的。” 原来如此,这衣服是为了参加婚礼而准备的,当即名正言顺地收下来,“好,那就要这件了。” “其他的不再试试?”封淡昔问道。 杜天天正想摇头说不用了,秦如瑟在一旁说:“我一共准备了十种不同的风格,杜小姐不妨全试过了再决定。” 杜天天转了转眼珠,“也好。”既然有人要专门伺候她,那她又为什么要拒绝?尽管,她心里非常清楚,秦如瑟只不过是想趁机制造与封淡昔之间久一点的相处机会罢了。 在关上试衣间的门的刹那,她看到秦如瑟再次对她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微笑,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卷入另一段情感纠葛之内,原本的抑郁之情突然一扫而光,她忽然变得有些兴奋。 原来,当一个人烦恼的时候,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看着别的人比她更加烦恼。 那么,秦如瑟,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手腕和本事吧,看看你究竟能不能抓住封淡昔,把他从我这边,抢过去。 杜天天开始慢条斯理专心致志地试衣,每穿一件,就让封淡昔评价一番,他最后给出的建议是:“我认为第一件最好。” “是吗?你最喜欢那件?可是我觉得每件都很好,秦小姐挑得非常有眼光呢。”杜天天歪着头想了想,说,“如果我每件都要的话,你还会帮我付钱吗?” 封淡昔笑了,伸手亲昵地刮了下她的鼻子,然后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谢谢,把这些都包起来吧。” 秦如瑟的表情有些复杂,但最后还是笑着说:“好大的手笔,你可真是我的衣食父母啊,谢喽!” 杜天天眨眨眼睛,“这位先生照顾了你这么大一笔生意,秦小姐是不是该请吃顿饭?” 秦如瑟脸上闪过一丝微讶,但立刻就顺着她的提议说:“也好。淡昔,赏脸吃个饭吧。” 不等封淡昔回答,杜天天已抢着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晚?” “没问题,淡昔,我知道你喜欢吃川菜,我知道有家店做的豆瓣鱼和麻辣豆腐是一绝。” 封淡昔的目光在杜天天脸上停驻了几秒钟,杜天天忽然有种自己已经被他看穿了的错觉,但是他很快将视线转向秦如瑟,笑着说:“好。” 当下出发去吃饭。 菜上到一半杜天天说要去洗手间,然后离座,从餐厅的后门走掉了。 冬天,夜来得特别早,外面寒风呼啸,她沿着街道缓慢行走,觉得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如此孤寂。 如此哀伤。 如此轻浅却又真实存在的矛盾心态。 外套里的手机响了,看号码,是封淡昔的,于是不接,一直任由它响。大概过了五分钟后,铃声终于停止了,音乐骤停的同时,心也好像跟着一起停止了。 她再次走过那家鞋店,鞋店的橱窗里还放着那双火红色的高跟鞋,这么久了,它竟然一直没有卖掉。于是,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她走进去,买了那双鞋,当即穿着它,继续游晃。 新鞋磕脚,跟又太高,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安徒生的童话里,小美人鱼当时受的苦是不是就是这样? 由此可以证明,人类是喜欢自虐的动物。因为小美人鱼变成了人类,所以也学会了自虐。 就如同她现在这样,放弃美味的晚餐,温暖的房间,出来在大街上受冻吹风,不是自虐是什么? 杜天天走啊走,最后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电视塔前,仰首望向塔顶,灯光是那般璀璨,这里,是她所有痛苦的源头。而她此刻望着它,觉得一颗心就那样静静地融化。 这时手机又响了,她盯着来电号码看了许久,才接起来,线路那边,封淡昔似乎大大地松了口气,然后问:“你在哪?” “电视塔下面。”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等在那里不要走开,我去接你。”也不等她答应或者拒绝,就“啪”地给挂上了。 于是杜天天只能选择等待,尽管她也可以再次悄悄溜走,但是,看着眼前的电视塔,她觉得自己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再也走不动。 她走不动,她好累,真的好累好累…… 第十四章 是无助的伤和泣 第十四章是无助的伤和泣 封淡昔没多久就到了,跑车停在她面前,车门开启,然后他盯着她,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又说不出的沉重。 她默默地上车,系好安全带。 “我来的时候闯了三个红灯。”封淡昔如是说。 杜天天哦了一声,“有什么关系,反正车是杨莫非的,到时候让他去交罚单好了。” 封淡昔忽然笑了,宠溺地揉揉她的短发,然后开始开车。对于她半途跑掉,和来电视塔的事,一字不提。 “饿吗?”他问。 她摇头。 “那么,去喝点东西?” 她继续摇头。 “那么,我送你回家。” 她终于点头。 于是车子右拐,开始往景阳小区方向出发。 “如瑟……”他忽然说,“是我的初中同学。” “哦。” “那时候全班都在起哄,说我和她很配。所以,有段时间,我们一起上学放学。” “哦。” 封淡昔瞥了她一眼,“如果那样算是拍拖的话,那么,我承认,她是我的初恋。” “哦。”她还是那么不冷不热。 “但是,后来我跟着妈妈移民了,就没再见到她。最近她和莫非有个show的合作,通过莫非,我们才又有了联系。” 杜天天还是说:“哦。” “我告诉你这些,就是要你不要胡思乱想。过去的就是过去的,我现在的女朋友是你。”他终于把话挑明。 而她听了,却只能苦笑,“如果过去的就是过去的话,难道我们不是过去的吗?”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音,跑车非常突兀地停下了,杜天天没有心理准备,整个人都差点撞到玻璃上。 她忍不住说道:“喂,好危险的你知……” 话没说完,封淡昔突然侧身,俯过来吻住了她。 他的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焦躁之意,辗转反复,拼命索求,热情得吓了她一大跳。 “等……等等……”她试图舒缓那种骤然而来的压力,但却像个掉到河里的人一样,最终被身旁的同伴拖住手脚一同沉溺下去。 沉下去,沉下去,昏天暗地。只有彼此的呼吸,在密闭的空间里,亲密交融在一起。 是快乐还是痛苦,是希望还是绝望,在这一刻,都变得毫不重要。只需要亲吻,只需要拥抱,勒紧,火烫而窒息。 当这个吻最终结束后,封淡昔搂着她没有放开,而是将头靠到了她的颈窝处,轻轻喘息。他的呼吸喷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又是一阵颤栗。穿过他的头顶,她看见车窗外面的世界,天很黑,而街灯一盏盏地闪烁着,像天空里的星星一样,暧昧而零碎。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相信?”封淡息低声问。 杜天天凝望着那些遥远模糊却又分明明亮着的街灯,像看着她和他一路走过来的点点痕迹,有些想笑,但笑容还没浮到唇角,就变成了凄楚。 她回答:“不需要,你已经做得很多。” “我和如瑟已经不可能……” “所以你认为我们还有可能?” 封淡昔面色一痛,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以为我们可以重新来过的。” 她依旧看街灯,淡淡地说:“是啊,我也以为是的。但结果证明,我们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封淡昔抓住她,声音里有了前所未有的哀求:“天天……没错,也许一开始我接近你的确动机不纯,但是,我已经后悔了,我知错了,我内疚而自责,为什么你就不能给我一个补偿和改过的机会?” “机会我给了你了,不是吗?所以这段时间我们才一直在一起。” “你的人在,但是……”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心不在。” 杜天天只能沉默。 封淡昔沉声说:“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对她说这三个字,她却听得充满了苦涩。 “我也爱你。”杜天天终于把视线从街灯上收回来,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很轻很轻地说,“封淡昔,我也爱你。但是……我现在已经不需要爱情了。” 封淡昔的脸顿时变白了。 那是,她从没在他脸上见过的一种表情,悔恨,悲凉以及无可奈何的致命失去。 回不去了…… 封淡昔,原来,走到今天这一步,即使我们都那么渴望,那么努力,也已经,回不去了。 我们回不去了。 那一晚,在两个人的沉默无言中,杜天天径自打开车门,下了车,拦了辆出租车回家。回到自己家里后,倒头就睡。 在梦里她看见了季疏禾,她看见他坐在电视塔上等她,那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裸露的,玻璃墙消失了,他坐在铁架上,摇摇晃晃,随时都会掉下去。 她很害怕,求他不要动,但他没听她的,站起来,对着脚底的世界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回头朝她微微一笑,“天天,再见。” 说完那句话后他就跳了下去。 塔很高,底下的世界无限之小,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正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好时,封淡昔突然出现了,他对她说:“疏禾一个人在下面会很寂寞的,你去陪她好不好?” 他的声音、表情都是那么温柔,可是,说的话却是那么残忍。更残忍的还有后来,他手一推,她也从塔顶掉了下去。 时空瞬息万变,好多云,她感觉到自己在往下坠落,但不知道为什么,竟一点都不疼。最后,她看见自己着陆了,仰起头看塔,塔在好高好高的天上,离她好遥远。 塔下没有人,疏禾也不见了。她拼命地走啊走,都看不到人影。 人都哪里去了?他们呢?妈妈呢?年年呢?夜愚呢?他们都哪去了? 她觉得孤独,于是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但还是感到冷,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那些雪落到她身上,跟刀割一样的疼。 怎么办?她好害怕,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 正惶恐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时,一条绳子垂到了她面前,抬起头,天空中出现封淡昔的头,他对她说:“塔上太寂寞了,我忽然觉得还是有你陪着比较好。抓住绳子,我拉你上来,然后我们就能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她被幸福两个字引诱,于是抓住绳子拼命地爬啊爬,想象着爬到顶点就可以恢复原样,就可以重新快乐,就可以永远幸福,她用力地爬。 然而,等她真的爬回塔上了,却发现,电视塔变成了两个,她和封淡昔各自站在一个塔的塔顶,彼此之间相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杜天天从睡梦中醒来时,天刚蒙蒙亮,透过微弱的光线,她望着天花板,回味着刚才的那个梦境,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浸泡在雪水里,正随着温度的降低而一点点结着冰。 她甚至听得见结冰时细碎的凝固音,但她动不了,就只能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冷到已经感觉不到冷。 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稀听见开门的声音,然后,年年的脸出现在视线上方,嘴巴一开一合的,像是在说什么话,但她听不见。 再后面,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度清醒,外面已是阳光灿烂。 年年坐在床边翻杂志,见她醒了便说:“你觉得好点了吗?” “我怎么了?” “你有点发烧,现在没事了。” 杜天天坐起来,有点不敢相信,“我发烧了?”摸摸自己的额头,完全没有曾经发烧过的意识,而且,她现在躺的还是自己的床,也就是说,没有去医院,“我昏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确切来说,是三十六个小时。” 不会吧,睡了这么久?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你昏睡期间,来过几个电话,电台的我帮你请了假,妈妈的我没跟她说你病了,思绒姐来看过你一次,不过你睡着了,她看了一眼就走了,还有……” 杜天天的心跳了几跳,还有就是该说到封淡昔了吧,他也打过电话来吗? 谁知,年年说的却不是那个,“有家叫cklips的店送了一大堆衣服过来,说是你在他们那买的。我都给你堆到桌子上了。” 杜天天一看,果然,书桌上被一大堆礼盒堆得满满的。看到这些衣服,她突然想起一事,连忙掀被下床,冲进浴室开始梳洗,一边梳头一边说:“糟了糟了!今天星期六对不对?惨了……” “星期六怎么了?”年年在一旁问道。 “今天是淡昔父亲的婚礼!”说完这句话后,杜天天的手又停住了,等等,虽然她之前是答应过跟他一起参加他父亲的婚礼,但是自己前天,跟他已经彻底摊牌了啊。尽管没有正式决裂,但话都说到那分上了,其实跟分手,又有什么区别? 这样子了还要去参加婚礼吗? “他……”杜天天迟疑地开口,“他有没有打过电话来?” 年年摇头。 杜天天的心沉了下去,看样子,他也默认了两人分手的事实了吧……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她把插在头发上的梳子拔掉,然后又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年年好奇道:“不是说要参加婚礼吗?” “我想,现在不用了。”她把头藏在被子里,闷闷地说。 真奇怪,明明是因为觉得痛苦,所以才想断掉的爱情,为什么在真的断掉它之后,还是这么的痛苦? 想想不是有点可笑吗? 觉得痛苦一心闹决裂的人是她,说自己不再需要爱情的人也是她,但真的分手了,难过的人还是她。 人类居然是这么矫情的一种生物,而自己更是这种矫情生物里最矫情的一种,想想就觉得好鄙视。鄙视鄙视! 杜天天就那样一边唾弃自己的矫情,一边伤感爱情的失去,正头疼欲裂时,门铃响了。没多会儿,年年又走进来说:“你等不到那人的电话,却等到了他真人的来访。要不要我恭喜你?” 什么?封淡昔? 她睁大眼睛坐了起来,万万没想到封淡昔竟然会亲自来找她,一颗心再度很没出息地狂跳了起来。 年年看她那个矛盾的样子,淡淡一笑,“我请他喝杯现磨咖啡,所以你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好好梳洗。鸡窝头!” 杜天天走到镜子前一看,晕,短发全都朝天弯翘着,还真的是鸡窝头。 于是她开始梳洗打扮,最后打开门走出去时,果然闻见了很香的咖啡味。客厅里,封淡昔正和年年小声地说着些什么,见她出来,两人同时站起来。 年年说:“我去买菜,你们好好聊聊吧。” 杜天天想让她留下,但年年给了她一个不的眼神,就那样干脆地走掉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她,很尴尬。 她低垂下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要说的话在那天晚上都似乎已经说尽了,剩下来的,只有无限的空虚和失落。 最后,还是封淡昔先开口:“听年年说你发烧了。” “现在已经好了。” 他凝视着她的脸,上面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一股怜惜之情就那样脉脉地溢开,他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的手,愧疚地说:“对不起,那天晚上不应该让你一个人下车走掉。” “与你无关,是我自己要走掉的。”她微笑,笑得勉强又轻忽。 “天天,”封淡昔吸了口气,似乎下定什么决心地问道,“我真的让你这么痛苦吗?” 她的回答是别开眼睛,不说话。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他是她全部快乐的由来,也是她全部痛苦的起始。她对他的情感太复杂,复杂到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逃避。 “在我上次回英国后,我做了一个梦。”封淡昔松开她的手,颓然坐到了沙发上,“我梦见了疏禾,他在梦里对我哭,说:‘哥,你怎么能这样对天天?’我辩解,说我只是想弄清楚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他,可他还是一直一直流泪,他说,他最大的希望就是看着你能够幸福,可是,他的哥哥我,却一手剥夺了这一点。”杜天天抿紧嘴唇,手脚开始无可抑制地发抖。 “从那一天起我彻底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情,我很内疚,我一直一直想要弥补。所以这次父亲结婚,我才会那么迫不及待地赶回来,我对自己说,我终于找到了借口可以回到这个有你存在的城市,只要我努力,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他笑,笑得和她一般苦涩,“我那时真的以为,任何伤口都是可以补救的,就像手术一样,剔除坏死的细胞,缝合,然后,就会恢复机能。” 杜天天捂住脸,低声道:“别说了……” “可是,我没想到我的重新开始会让你更加痛苦……” “别说了……” “天天,我想让你快乐,可是我却让你如此痛苦……” “求求你,别再说了!”她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却被他一把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好温暖,那么温暖,温暖得像是能驱走所有严寒,让春天重新来临——然而,偏偏又是错觉。 春天不会来临,正如有些手术一样,即使每一步都按照科技所赋予的步骤严密施行,但病人还是会死掉。 她就是那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任何手术都已经挽救不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的身体都是僵硬的,最后,僵硬的他放开僵硬的她,然后微微一笑。 “我要走了,天天。”他说。这短短的六个字,却像是海啸汹涌而来,天地又将起巨变,而她眼睁睁地看着,不知这是她真正想要的结果,还是,另一重悲剧的开始。 “参加完今天的婚礼后,我明天就回英国。”封淡昔抚摸着她的脸庞,将上面的眼泪轻轻拭去,声音和动作一样温柔,“我本来以为自己这次可以留下来的,谁知道……果然还是不可能。我想,也许看不到我,对你而言才是真正的解脱。虽然你会难过一段时间,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你会慢慢忘记我,然后,遇到其他更有缘分,会好好珍惜你,让你快乐而不会给予你痛苦的人。” 杜天天的眼泪一直往下流,怎么擦也擦不干。 “这就是上天给予我的惩罚,让我一辈子只能隔着海峡远远地思念你,而你的喜怒哀乐,都不再与我有关系。”他忽然又将她抱住,哽咽了起来,“天天,天天……天天……” 她的名字成了他口里的咒语,每念一次,就如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然而,然而,然而,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封淡昔突然放开她,转身就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追赶他一样,几乎是用跑的速度离去。 房门“砰”地关上了,她这才意识到,她与他之间这一次,是真正的决裂。身体带着自我意识地跑到窗边拉开窗帘,看见封淡昔正匆匆走进跑车,然后车子立刻发动,飞快驰走。 他走了…… 这一次,是真正地走了…… 明天就要回英国,然后,有生之年,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相见…… 杜天天揪住自己的胸口,觉得透不过气来,好像有个绞肉机,在一点点吞噬着她的心脏,然后碾碎,绞成肉末,再流出来…… “封淡昔……封淡昔……”她的声音这才得以从喉咙里冲出,拼命地用尽力气唤着他的名字,而他却已听不见,“不、不……不要走啊……” 不要走……封淡昔…… 她、她……她害怕……她好害怕…… 命运在她眼前张开了狰狞的嘴巴,想要将她吃掉,她四处张望,整个世界都黑漆凄一片,看不到丝毫光亮……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啊…… “你们又分手了?” 1998的酒吧里,灯光黯淡,照着吧台上的女郎,眉眼中写满了失意二字。 在三个月前顺利诞下一女婴的老板娘谢思绒,非常难得地出现在酒吧里,为的却是看那个变得已经完全不像原来的杜天天的人,一瓶一瓶地灌着嘉士伯。 “够了,天天,别再喝了。”她拦住杜天天的手,并使了个眼色给酒吧小弟,“再喝下去,你醉了我可不管。”谢思绒叹了口气,“老实说,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说跟他在一起很痛苦的人是你,这会他决定放你一马,要离开了,你又这个样子……” “是啊,我是个多么矫情的人啊!我早就知道了,不用你来提醒我。所以,我今天决定——”杜天天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尽情地矫情一回,哈哈哈!喂,你别皱眉,要感谢我哦,我在送钱给你耶!” “拜托,你要是喝得胃出血什么的,还不是得我掏医药费?那就是赔钱而不是送钱了!”谢思绒无奈地抓了把头发,“我说,分手就分手吧,想开点啊。挨过这一阵后,你就真的能解脱了,不用再为这件事烦恼,也算是件好事呢。” “好事……”杜天天抬起迷离的眼睛,忽然格格地笑了起来,“对啊,我有什么好难过的?上次是他甩我,这次换我甩他耶!是我,甩了他耶!他是谁?大名鼎鼎的封淡昔耶,万人迷,女人们都为他疯狂的man色最佳嘉宾!” “对啊,你本来最郁结的不就是他骗你,其实他一点都不爱你吗?现在既然已经证明他是爱你的了,你又有什么好那么悲伤的?” “嗯。他说他爱我。”杜天天闭上眼睛,笑得更加乐不可支,“九个月前我每天做梦,期盼着他对我说他喜欢我,可他一直一直不说。现在,我每天做梦,梦见自己说我恨你,封淡昔我恨你哦,他却张口对我说,可是,我爱你,天天,我一直一直爱着你……你说这不是tmd犯贱吗?” 她突然抡起一瓶啤酒往地上砸,巨大的碎裂声一下子把酒吧里所有客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谢思绒连忙摆手说:“没事没事,喝多了而已。”一边吩咐侍者来收拾残局,一边拖着杜天天往最角落的沙发里带,不让她再待在吧台上丢人现眼。 杜天天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然后整个人往沙发上一倒,软得跟泥似的。 谢思绒摇了摇头,心里直叹气:这个样子可怎么办好?真是的,自她交了杜天天这个朋友以来,就没有一日是不用为她费心的。是不是老天看她日子过得实在太顺了,所以故意安排这么个朋友让她好烦一烦? 她上去拉杜天天,“天天,别睡啊,会感冒的。” “我好热……”杜天天说着开始解衣领,吓得她连忙阻止,没办法,只能搬出王牌救兵了——她打电话给了年年。 半个小时后,年年出现在酒吧门口,素白的肌肤,乌黑的瞳发,和明显稚嫩的年纪,一出现就吸引了好多目光。 谢思绒连忙迎上前,“麻烦你跑一趟了,我实在是没办法,她还是第一次在我这喝成这个样子。” 年年走到杜天天身边,观察了下她的脸,杜天天已经闭着眼睛睡过去了,还偶尔发出几声怪笑,显得说不出的恐怖。 “有冰水吗?”年年问。 谢思绒立刻让人倒了一杯过来,年年接过杯子,二话不说就往杜天天脸上泼了过去。 一旁的谢思绒顿时吓了一跳——真不愧是年年,一来就是这么狠的招。要知道她之前也犹豫过要不要用冰什么的把天天激醒,但最后还是没忍得下心。 这会倒好,年年一来,干脆了断。 杜天天果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口齿不清地说:“谁?谁谁泼我?” 年年冷冷说:“我泼的你。” 杜天天呆呆地看了她半天,哦了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年年啊……该吃饭了吗?” “不是吃饭,是该回家了。”年年说完,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杜天天连忙摇摇晃晃地跟上,“年年?怎么了?你好像很生气?你为什么生气啊,说给姐姐听听,谁敢欺负你,姐姐帮你揍他!你不知道啊,你姐姐现在可有本事了,都可以甩人玩了,啊哈,啊哈,啊哈哈哈……” 年年拦了辆出租车,天天也跟着坐了进去,还是笑,“俗话真是说得好,有意栽花花不放,无心插柳柳成阴。你之前再怎么求,以为求到了,结果也不是真的;这会不想求了,结果却变成真的了。难怪人家说千万不能玩火自焚,否则必然假戏真做,年年,你说这是不是很搞笑?年年你为什么不笑?姐姐说个笑话给你听——很久以前,有个朋友给我讲了个笑话,把我笑翻了,由于肚子太疼进了医院。医生给我做手术前,问我为什么笑成这样,我就讲给他听。他听后狂笑不止,最后竟然笑死了。于是我就被送上了法庭,我当庭把那个笑话讲了出来,结果,当天所有听到这个笑话的人都笑死了,审判也就判不成了。我就成了名人,有天晚上,几个神秘便衣闯进我的卧室,把我带到一个黑屋子里,当我睁开眼睛后,发现前面坐的居然是总统!总统说,要我把这个笑话录下来,送到敌对国家的独裁者那儿,笑死他。我要是不答应就杀了我。没办法,我只好录了,结果几个月后就传出很多国家领导人暴毙的消息……”她说到这里,连司机都听得津津有味了,忍不住问道:“那到底是什么笑话啊?” “什么笑话?哈哈,哈哈,年年,你猜是什么笑话?”杜天天扯着妹妹的袖子,不停笑,“好,我也不吊你们的胃口了。那天,我朋友给我讲的这个笑话很简单,非常短,就一句话——我相信爱情。” 司机额头爬起了黑线。 年年依旧眼神凝郁,没什么表情。 而天天,则笑得流出了眼泪,“我相信爱情。多好笑的笑话啊,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咦,你们怎么都不笑?我相信爱情……我相信爱情啊……爱情万岁!” 年年皱眉,说了一句:“闭嘴。” 杜天天没有理会,继续又哭又笑。 年年忽然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弯下腰去。 杜天天整个人一震,顿时清醒过来,“年年!你怎么了?心脏疼吗?年年!你不要吓我啊,不要吓姐姐啊!年年……” 小小软软的身躯无力地倒入她怀中,杜天天顿觉浑身发寒,像是坠入了冰窟之中,从头冷到脚。她连忙对前方也有点被吓到了的司机说:“师傅拜托,请转道去最近的医院!” 司机连忙拐弯。 一直到年年被送进急救室,杜天天还没从那种极度惶恐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站在急救室门外,看着门上的红灯,感觉自己快要被巨大的懊恼所吞噬:她都在干什么?瞧瞧她都干了些什么? 酗酒、发酒疯、不肯回家,让年年不得不跑到酒吧来接自己,把自己的痛苦强塞给她,逼着她陪自己一起难过,结果害她又病情发作……这一切,真是糟糕透了! 年年……年年…… 杜天天在心中吟念着这个名字,每念一遍,就越悲痛一分,最后慢慢蹲下身,无力地捂住自己的头。 妈妈……妈妈……她拿出电话,想打电话给妈妈,但号码按到一半,又生生停住。妈妈不在b城,现在打给她也没有用,只会让她也增加烦恼。可是,她现在真的好害怕,害怕会失去年年,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啊,有了,可以打给夜愚,如果是夜愚的话,一定会陪着她的,两个人在一起,互相安慰就会好得多……可是,可是,夜愚没有电话,他没有手机,家里也没有座机,每次想找他,她都得亲自上他家或是去学校,而现在,她根本走不开……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啊!又有了,可以打给思绒,她一直就是她的心理辅导员,最佳听众,好,就打给她,号码是……号码是……多少来着?手指无意识地开始按动,拨了一个烂记于心的号码,杜天天听见自己在跟线路那端的人哭,说得断断续续,连她自己都听不懂。 可是,因为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所以她觉得不再像先前那么冷。她一边哭一边说,说着自己和年年相识相处的经过,哭得不甚哀伤。 “小时候,有次只有我和年年两个人在家,我当时十二岁,年年五岁,我很饿,可是冰箱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只有生鸡蛋。于是我把鸡蛋取出来,放微波炉里加热,结果,鸡蛋炸了,蛋清蛋黄飞溅得到处都是,我那时才知道,生鸡蛋是不可以放微波炉里煮的。我很害怕,吓得想哭,这时年年走过来,她先是打电话叫了披萨外卖,然后帮我把微波炉擦干净。当妈妈回来时,我们就在一边吃披萨,一边安安静静地玩,家里什么异样都没有…… “年年好聪明的,她五岁时就比十二岁的我要聪明得多,我对她又是喜爱又有那么一点点崇拜,因为我所做不好的事情,到了她那里,就非常轻松地搞定了…… “我小时候还喜欢收集糖纸,但是我不喜欢吃糖,所以一直都是见别人在吃时问别人要。后来,我十三岁生日那天,年年送我一个盒子,我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盒子的糖纸。我想不愧是年年,就是有办法,也没多想,只顾着开心了。后来,有天去幼儿园接她时,她的老师跟我说:‘你记得提醒你妈妈注意一下年年的牙齿,她天天都在吃糖,我担心她把牙齿给吃坏了。’我那时才知道,那些糖纸都是年年趁上学的时候吃了留给我的……她是那么的乖巧,连关心别人都是默默的,从不把委屈表露出来,而我,却是个那么糟糕的姐姐,什么都不知道……我一心只顾着自己,对于她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 “年年喜欢夜愚,我虽然知道,但一直没能为她做些什么,我总觉得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夜愚如果不喜欢年年,我怎么说都不会有用。我就用这样的理由一次次地为自己寻找借口,丝毫没有对他们两个的事上过心……年年只因为我喜欢糖纸,所以不停地吃糖以至于把牙齿都给吃坏了,为我做到那种地步,我却不能回报她同样的用心,我、我真是个非常非常不称职的姐姐啊……” 时间在混沌中麻木地走过,她唠唠叨叨,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她一直一直蹲在地上,看着光亮的瓷砖地面,后来地面上出现了一双脚,穿着铁狮东尼的黑皮鞋,再往上,是浅灰色的西装裤,黑色的格子毛衣,还有……俊秀的双眉,纯正的黑色眼睛,笔挺的鼻子,和薄得恰到好处的嘴唇…… 这是—— 封淡昔的脸。 “别管我啦,我又不是不给你钱!讨厌!”醉眼的杜天天甩开她的手,继续不要命似的狂饮。 第十五章 而你爱我 第十五章而你爱我 怎么会是他? 她拿着手机,整个人还处于一种茫然状态,大脑因为酒精和年年病发这一事实而受到巨大刺激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不灵敏,她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封淡昔,像个孩子一样迷乱而无助。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再看向自己的手机,上面的号码竟然不是谢思绒,而是封淡昔。 也就是说,她一开始就按错了号码,误打给了他,然后对他一直一直哭? 可电话还通着,他的人却来到了眼前,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哭,所以把电话搁着,开车过来了。”封淡昔眼中露出痛惜之色,伸手将她拉起来,她的双腿因为蹲得太久而僵硬,根本站不直,于是他抱住她,将她带往旁边的休息厅,让她在椅子上坐下。 她挂上手机,继续茫然。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阴错阳差。在她最紊乱孤独的时候,尽管没有想到他,却还是下意识地拨了他的电话。这是不是象征着——其实在她心中,真正最想依赖的人,是他? 封淡昔问道:“年年的病我听说过一点,是心肌炎?” 她点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 “5月末,高考前两个星期。”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手,哽声说,“淡昔,心肌炎不是什么大病不是吗?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它的死亡率很低的对不对?年年不会有事吧?她也一定能挺过这一次的对不对?” “如果没有同时具有肺动脉高压,应该没什么事。”封淡昔拍拍她的手,安慰说,“你先别着急,我们等医生出来,听他怎么说。” “淡昔,你是最好的心脏科医生,不是吗?求你救救我妹妹,我求求你!”她哭得泣不成音,只知道抓住他,就像抓住最后一线希望。 其他的一切在此时都已不再重要。只要年年能好起来,只要他能救年年,他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她不会再考虑自己痛不痛苦开不开心,只要他能救年年,她什么都愿意做…… 她的眼神泄露了她的想法,而洞悉这种想法的封淡昔却痛楚难言,他伸手将她按入怀中,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别怕,我在这里,不要怕,年年会没事的,正如你所说的,我是最好的心脏科医生,不是吗?我会保住她,一定……” 后来,手术灯就灭了。 杜天天看见封淡昔迎上去对医生说了些话,然后好多护士就推着年年从急救室走了出来,她连忙扑过去握住妹妹的手,喊她的名字,但是年年一直闭着眼睛,怎么叫也叫不醒。 再后来,护士把她隔开,把年年推送进加护病房,还告诉她不可以进去。她转身朝封淡昔求助,封淡昔还在跟医生说话,他们说的那些话,她都听不懂。 再再后来,封淡昔终于结束了对话,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说:“我已经跟医生谈好了,作为年年的主治医生以外聘专家的身份暂时加入这家医院,先在这里动手术,如果不行,到时候再带她去英国。” “年年的病很严重吗?”她睁着一双怯怯的眼睛问得惶恐,要这么劳师动众,看来,真的是很严重了。 封淡昔犹豫了一下,回答:“不是很乐观,但是,我答应你,一定会把她治好。你,信任我吗?”灯光下,他的眼睛深邃美丽,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定人心的力量。于是,杜天天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字说:“是的,我相信你。” 她信任他。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对于封淡昔,始终是莫名地信任着——即使他曾经骗过她,即使她一直看不透他的内心,但是,在最无助的时候,他站在她身旁,告诉她,年年不会死。 于是她的所有悸颤便那样神奇地停止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害怕。 她不再害怕。只要—— 他在她身旁。 “江夜愚!” 一声娇呼使得正和朋友一起走出教学楼的夜愚停了一下,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只见三个女生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横眉竖眼,表情不善。 旁边的男生推了推他的胳膊,调侃说:“你小子,够受欢迎的啊。” 他却是莫名其妙。 其中一个女生朝他挥了挥手,喊道:“你过来一下好吗?” 男生推他,“去吧,估计是找你告白来的,不耽误你泡美眉,我先走了。” 夜愚皱眉朝她们走过去,还没开口,她们已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你小子,够狠的啊,这么的铁石心肠,你到底想怎么样?分手吗?” “就是,太不像话了,怎么可以这样!让女孩子伤心,你就这么得意啊?” “你直说吧,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这么多天了连个信都没有……” 他听得一头雾水,“你们是?” 三个女生顿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好啊,他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太过分了!” “是啊是啊,你是怎么当人家男朋友的?连我们这些死党都不认识?” 为首的女生叉着腰,戳着他的胸膛说:“告诉你,听好了,我们是——谭允嘉的好朋友!” 夜愚哦了一声。 果然,他这么冷淡的反应又引得女生们一阵不满,“什么哦啊哦的,你这算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找允嘉?你知不知道允嘉有多难过?你究竟是不是她男朋友啊?怎么可以这样?” 自上次谭允嘉家中一别后,谭允嘉一直没再来找他,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一向是她找他,所以,虽然知道自己伤害了对方,但也毫无主动道歉意识的少年,看着眼前这几个剽悍少女,心里只有一种想法,并且,他如实把那想法说了出来:“关你们什么事?” 女生们又是齐齐变色,你看看我,我看看她,表情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你……你这算什么?我们是看允嘉那么痛苦,好心想给你们两个调和一下,所以才来的,你竟然还敢嫌弃我们?” “气死我了,这种男朋友,还是早点甩了的好,长得再好看也没用!” “就是就是……” 为首的女生一抬手,制住其他两个的聒噪,然后直视着他说:“江夜愚,我现在告诉你,允嘉很难过,而让她那么难过的人就是你。如果你算是男人的话,就去主动找她,跟她道个歉。听到了没有?” 夜愚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冬天,地上有着薄薄一层冰,就像他和谭允嘉的关系,已经陷入零界点,是敲碎冰等待冬雪消融,还是就任它这样下去彻底完结,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无意伤害她,但是,如果继续在一起,她肯定还是会被他别扭的性格所伤到。然而,就这么断了,又有点不忍心。 就在他为此犹豫时,一记汽车喇叭声传了过来,紧接着,杜天天出现在视野中。她坐在兰博基尼的跑车上,摇下车窗,喊道:“夜愚——” 女生们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她,问道:“她是谁?这个女人和你什么关系?” 夜愚没有理会她们的问题,径自走到车前,“什么事?” 杜天天的表情很憔悴,眼袋很深,看起来一直没有休息过,还带着说不出的沉痛,这种表情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心中顿时突兀地跳了一下,直觉地反应道:“是不是年年又出事了?” 杜天天点了点头,低声说:“她昨天晚上再一次进医院了,而且,这一次比以往两次都要严重,到现在还没有醒……”夜愚的呼吸开始发紧,他的手在身畔握紧又松开,再握紧,最后说:“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要我现在去医院看她吗?” 杜天天摇了摇头,“她现在在昏迷中,你去了也没什么用。但是,我希望如果一旦她醒来,请你一定要出现在她面前,拜托了。”她将一只手机递给他,“这只手机先给你,请24小时开机,因为,我随时有可能会给你打电话……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很为难你……” 夜愚二话不说将手机接了过去,回应得很坚定:“我知道了。” “谢谢……”杜天天充满了感激。 夜愚抿着唇,突然拍拍她搭在车窗上的手,说道:“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杜天天的眼睛一下子又红了,探出车窗抱住了他,“夜愚……我昨天晚上真的很害怕,我联系不到你……” 远远的三个女生顿时瞪大眼睛,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 夜愚没有推开她,任由她抱住自己,感应到姐姐在颤抖,不知为何,那种颤抖传染给了他,他觉得手脚也跟着冰凉起来。 “夜愚,我知道我这样说很失礼……”杜天天含泪望着他,吞吞吐吐地说,“但是,你能不能对年年好一点?哪怕你并不喜欢她,但是看在她一直一直这么喜欢你的分上,看在她现在又病成这个样子的分上,对她付出多一点点的关心?就像哥哥对待妹妹那样?夜愚,可以吗?” 哥哥……对待妹妹那样嘛…… 夜愚垂首沉默。他对年年的感觉很复杂,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但是,有一点却是很肯定的,那就是——他从来没把她当成是妹妹过。 “夜愚,以前,也在这个学校里,有个男孩子很喜欢我,但是,我一直没把他放在心上过,甚至连他终于鼓起勇气约会我,我也就随口答应了,没当回事。后来,因为我没有赴约,那个男孩子最后死掉了,我现在一想起这件事就悔恨得无以复加,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太太痛苦了。所以,我不想让你也经历和我一样的痛苦。趁年年还活着,还可能病好的时候,对她好一点吧,否则,一旦我们真的失去她,就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杜天天说着,伸手擦掉脸上的眼泪,放开他坐回到车内,“总之,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一声的,我现在要回医院看年年,我不舍得离开她太久。你记得一定要24小时开机,我走了……” 她刚想发动汽车,夜愚却突然打开车门也坐了进去。 杜天天吃了一惊,“呃?” 夜愚尽量表现得很淡然地说:“反正我也没有课了,就跟你一起去医院吧,有顺风车搭,也省了我的车钱。” 杜天天又惊又喜,刚露出感激之色,夜愚别扭地转过脸去,冷冷说:“还有,我很饿,你要请我吃晚饭。” “那有什么问题!”杜天天连忙发动车子,跑车风一般地呼啸而去。 留下梧桐树下三个目瞪口呆的女生,面面相觑。许久,一人才轻轻地开口说:“他……有外遇?” “而且对象还是个老女人!”另一个人声音发颤。 第三人咬牙切齿,“太过分了!难怪对允嘉完全不放在心上,原来他已经变心了!而且找的还是个年纪比他大的第三者!” “真是看不出来啊,他原来这么花心。果然长得好看的男人就是靠不住呢,而且那女人开跑车耶!跑车!看样子是傍上了女大款。” “那真是太不要脸了……我们该怎么办?” “还用得着问吗?这种男朋友,甩了拉倒!走,回去跟允嘉说!” “她肯定不舍得的,不然也不会这些天吃不下睡不着,憔悴了一大圈了。” “那也没办法,我们得让她看清事实啊!陷入爱情中的女人最没有理智了,所以这个时候才要我们这些死党帮忙啊!” 三个女生一脸愤然,风风火火地离开,于是,原本明明是件说情调解的好事,最终演变成了棒打鸳鸯拆亲记。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透过加护病房的玻璃窗,夜愚看见年年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她原本就瘦小,这下更像只人偶,不动,安静,没有声音。 杜天天在走廊那头打电话,不时就听她压低了声音咆哮:“什么?你问我带子在哪?那带子不是你负责的吗?下期节目怎么办?去问你们栏目组的主编……不要什么事都烦我!”喊完这一句,“啪”地挂上电话,气呼呼地走过来。 夜愚瞥了她一眼,“你忙的话先走吧。” “烦死我了,快年底了,连想请个假都那么难,不肯批。”她烦躁地抓着头发,从一旁长椅上的袋子里摸出听啤酒,打开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 “别喝这么多酒。” “没办法,我现在心里很慌,镇定不下来,只能靠它了。”杜天天说着走到玻璃前,看着一窗之隔的妹妹,低声说,“年年的妈妈就有心脏病,她去世时爸爸哭了。那是我平生唯一一次看见爸爸哭,他握着她的手说:‘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女儿,当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养大。’我和妈妈当时站在一旁,心里的感觉很复杂。” 夜愚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年年三岁的时候,我因为贪玩结果被摩托车撞倒,性命虽然无碍,但是左脚断了要在床上躺一个月。就在同一天,年年感冒了,发着39度的高烧,爸爸当时出差不在家,妈妈不知道是该到医院照顾我,还是该留在家照顾她。结果,年年说:‘妈妈,我不要紧的,你先去医院照顾姐姐吧,她没有人陪会无聊的。’事后妈妈复述年年的话给我听时,眼睛里含着泪光。坦白说,对这个情敌的女儿,一开始时她心里也并不是毫无芥蒂的,只是,因为年年太乖巧了,让人根本无法对她产生任何负面情绪。” 其实这些话在年年第一次病发时,杜天天就已经说过,只是,没有这次这么详细。夜愚听着她们的这些往事,对病床上那个女孩越来越了解的同时,心境也就越来越复杂。 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喜欢?他和乖巧聪慧的她截然不同:他叛逆,任性,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活得很自我。高三时,如果不是她那一番激将,也许他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流落到三流工厂里做着小工,过得窝囊而穷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念一流大学的一流学系,前途一片光明。 再细细回想,其实有关于他和她的每次交集,她似乎都在规正些什么,用一种激烈却绝对能令他服从的方式,改变他原本根深蒂固的想法和决定。其实她一直在暗中帮他,而他一直不知道,或者说虽然知道但也故意歪曲成其他意思罢了。 正如天天所言的那样,这样的女孩子,无疑是非常讨人喜欢的,所以,即使善妒成性的韩雪清也被她折服,宠爱有加,那么——自己呢? 他是否也能放下心结,接受这个女孩呢? 她喜欢他。 她危在旦夕。 生命的短促总能令人开始珍惜一些东西,在这一刻,他忽然有种冲动,就那样走进去,握住她的手说:“我们交往吧。” 然而,谭允嘉的脸又浮现在眼前,遮住了窗那边的年年。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谭允嘉会流着泪对他说:“借口!借口!这一切根本只是借口而已!你其实早就想抛弃我了,年年不过是一个借口。她身体不好,不能受刺激,难道我身体好,就应该受刺激?江夜愚,你太残忍,你怎么可以这么这么的残忍……” 他怕她哭。 事实上,他怕所有女孩子哭。 她们一哭,他就从来没有办法。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郁闷的杜天天接起来后,脸色大变,夜愚留意到她的反应,说:“怎么了?” 杜天天挂上电话,骂了句脏话,回头说:“我有急事回电视台,这里就先交给你了,记得有什么状况就用我给你的手机通知我,我的号码已经存在里面了,就这样……”说完,拎着包飞也似的离去,看样子,真的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夜愚有些无聊地回到椅子上坐好,看着那一大袋零食和饮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靠在椅背上,由于疲惫而睡着,睡梦中看见有个女孩子不停地在前面走啊走,他在后面跟着,但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远,最后那女孩似乎走到了悬崖边,他有些着急,想唤住她,让她停下,但那女孩回过头来,黑如点漆的眼睛——竟是年年。他听见她说:“夜愚,再见。” 夜愚,再见—— 夜愚,再见—— 那声音久久回荡,一声比一声高,他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还坐在加护病房外面的长椅上,手心里全是湿湿的汗,原来竟真的只是一个梦。 但是,这梦也太过不祥了! 他连忙起身,走到玻璃窗前,还好,心电图依然平稳有规律地跳动着,她没有出事……一颗心至此,才得以放下,舒了口气。 而就在那时,他发现年年的手动了一下,他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连忙紧盯着她的手,几秒钟后,那手又动了动,某个事实顿时浮出水面,伴随着巨大的狂喜雀跃而来—— “护士!护士!她醒了——她醒了——” 昏迷整整二十四小时后,杜年年终于醒转。 医生在为她诊断后,带着几分欣喜地说:“病人的意志力很顽强,看来她又挨过了这一劫。” 夜愚连忙用手机通知天天,电话那边的天天本来还在骂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也顿时变成了狂喜。 夜愚问:“我现在能进去看她吗?” 医生沉吟了一下,“可以。但是病人刚醒,不能太累,你只能跟她说五分钟话。” 于是他在护士的带领下穿上消毒衣,走进了加护病房。 年年依旧躺在床上,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望着他,没来由地,他的心跳了几跳,有点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得耸耸肩膀,装作很随意地说:“我已经通知了天天,她马上来。” 年年不说话,还是望着他,她的眼睛太过清澈,清澈到让某些隐藏的东西就快要无处遁形。而他,依旧想遮掩,“真没用,怎么又进这个地方了呢?你可别告诉我,你又不想参加今年的高考了。没能和你在同一年竞争我已经够郁闷的了,还等着你今年考个奇迹给我看呢。” 年年眼睛一弯,终于有了点笑意。 他像是受到了某种鼓舞,也扬唇一笑,坐到了床边,“医生说你没事了,还夸你意志力顽强。你安心休养吧,很快就能出院了。” 年年忽然又不笑了,素白的小脸一旦静默下去,就显得更加楚楚可怜,让人心疼。 于是夜愚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抚平那两道柳眉间的淡淡忧愁,但是指尖刚碰及她的肌肤,又跟触电似的收了回来。 他这是在做什么啊?! 尴尬的气氛由于他的这个反常动作而开始滋生与蔓延,他忽然觉得有些懊恼,心想着反正五分钟的时间也快到了,还是起身走人吧。 正当他站起来时,年年忽然说了两个字:“蘑菇。” “呃?”他一怔。 “我想吃……蘑菇。”年年的声音带着久病初醒的喑哑,但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渴望。那渴望就像把钩子一样,把他的心给钩住了。 “蘑菇?” “嗯。”年年想了想,又补充,“用乌鸡炖。” 这个这个……她真的是在对自己说这种话吗?想吃什么的话,不是应该让天天去准备才更合理的吗?为什么却对他说呢?难道说,她的用意就是要他做给她吃? 夜愚还在为难,但看见她那期待的眼神,不知从哪涌起一股子冲动,下句话没经过大脑就说了出来:“好的,没问题,下次来看你时带给你。” 年年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双唇上扬,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这是一个,切切实实的、阳光般的微笑。 他认识她已有六年,算是不短的一个时间了,可这却是他第一次,看到年年这样子笑,笑得明媚欢愉,像所有这个年纪里的女孩子一样,没什么烦恼。 如果这个笑容的背景不是雪白的加护病房,而微笑的少女身上也没有插着那么多管子的话,他会认为这真的是一个极至幸福了的微笑,但是,映衬着那样的背景,却让人心里沉甸甸的,丝毫轻松不起来。 夜愚走出加护病房的门时,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自己的左胸,扑通、扑通,他能鲜明地感应到,那个部位的器官正在快速跳动着,有些酸楚,又有些疼痛。 而这一切,皆是因为此刻病房里的那个女孩。一定、一定要带最好吃的乌鸡炖蘑菇给她吃! 夜愚在心里暗暗下了这个决定。 “什么?乌鸡炖蘑菇?”第二天上课时,他的同学一脸诧异地望着他,“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要问也不能问我啊,我一个大男人的怎么懂得做那个?” “我没指望你会懂。就是让你回去问下你妈或者其他亲戚什么的,会不会做。或者,哪家饭店做这道菜特别出名的,告诉我也行。” “一时间还真想不起哪有卖呢……而且就我妈那水平,做点家常小炒还行,乌鸡炖蘑菇,这么高深的菜还是一边去吧。”男生想了想,说,“喂,你这人真傻,干吗舍近求远?” “什么意思?” “你不是有个超级会做菜的女朋友吗?问她不就行了?何必还要求外人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 于是下课后,夜愚直奔谭允嘉家,按响了她家的门铃。房门很快开了,谭允嘉出现在铁门那边,看见他,脸上闪过一线惊喜,但立刻又板起脸说:“是你啊?你还来干吗?我们不是分手了吗?” 夜愚低下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提乌鸡炖蘑菇。 谭允嘉却误解了他的反应,嘟起嘴巴说:“你不是来道歉的吗?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这样也太没有诚意了吧!” “对不起。”他开口。 谭允嘉瞪了他几眼,叹口气,还是把铁门给打开了,“我前辈子肯定是欠你的……”眼角余光看见他手里提的袋子,好奇说,“是什么?” 接过来一看,是只乌鸡,还有鸡腿菇、猴头菇和牛肝菌若干。 这、这这也太离谱了吧?人家道歉都送花,她这个男朋友倒好,送菜!不过算了,看在他起码不是两手空空来的分上,就不跟他计较了。 谭允嘉横他一眼,冷冷说:“还站着干什么?进来了。”她将菜提进厨房,一边开始洗切,一边说道:“我可先说好,我给你饭吃不是说我已经原谅你了哦。听敏敏她们说你上次对她们很不客气,还和一个女大款勾搭着走了。” 夜愚靠在门边,解释说:“那是杜天天。” “咦?” “你见过的。” 被他这么一提醒,谭允嘉恍然大悟,“啊?你同父异母的姐姐!”她就说嘛,敏敏她们要说夜愚态度多傲慢表情多冷淡她信,要说他另有所爱她才不信呢。这家伙根本不会主动爱人好不好,所以,谁最爱他,他就是谁的。 心结一开,笑容顿起,她转身,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男朋友,觉得几天不见,他更帅了,心里不禁甜滋滋的,“那,这个乌鸡蘑菇你想怎么吃?” “可以炖吗?” “炖啊,那样要花很多时间呢,你等得及吗?” “没问题。” 谭允嘉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勉强可以炖上四个小时,到八点半时开饭,“那你先到外面沙发上坐一会儿吧,茶几上有你最喜欢的国家地理杂志。” 夜愚转身离开,走到客厅开始看杂志,心里有点点不安。 如果允嘉知道这道菜不是做给他们自己吃的,会不会生气?结论是肯定会生气。 那么,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让她生气吗?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着杂志,一边思索着等会该如何解释,不知不觉中,厨房里飘出了淡淡的香味,然后,谭允嘉走出来,坐到他身边说:“慢火熬着呢,再等三个小时吧。除了这个乌鸡炖蘑菇外,还想吃什么菜?我看了眼冰箱,里面还有鸡蛋和莴笋……” “我们吃披萨吧。”他突然提议。 谭允嘉一愣,“为什么啊?不有菜了吗?” “事实上,”夜愚踌躇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现在就坦白,“那个乌鸡炖蘑菇是别人想吃,我不知道哪里有得卖,所以想到你……” 他还没说完,谭允嘉已变了脸色,“你的意思是——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帮你做那道菜?” “对不起,我知道这么说你会生气……” “没错,我是很生气!” “但是……”夜愚站起来,凝视着气得浑身都在发抖的少女,眼里的神色黯淡了下去,低声说,“对不起。”“我说你怎么会主动来找我呢,想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跟你在一起一年了,我实在太了解你了,你从来就不会主动!” 他只能再次重复:“对不起。” 谭允嘉咬着嘴唇,气得眼泪又快要掉出来,她连忙仰起头,不肯再次哭在人前,“ok,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也给大家一次机会,我不能再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跟你纠缠下去了——江夜愚,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你回答!” 两人的目光开始交拧,一个愤怒委屈满是幽怨,一个深邃内敛略显为难,就那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谭允嘉哽咽说:“你回答啊,只要你回答是,我就什么都可以原谅你,帮你炖好那只鸡,我们以后还是像以前那样在一起。” 夜愚的唇动了一下。 谭允嘉又说:“如果你的回答是不是,这只鸡我还是会帮你炖好,但是,从今往后我们就一刀两断,我不会再去找你,请你也要再来找我,无论是以什么样的理由,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让我过得平静一些,算我谢谢你了!” 夜愚的眼眸由浅变深,又由深转浅,显见他心里,也矛盾到了极点。 谭允嘉做了个深呼吸,最后,寒着脸说:“请你回答。我给你十秒钟的时间!十、九、八……四、三、二……” 眼看她就要数到一,她眼中的希望已经变成了绝望时,夜愚忽然伸出手臂抱住她。 谭允嘉整个人就那样呆掉了,最后一个“一”字,再也说不出来。 这是——夜愚第一次主动抱她。 她是他的女朋友。他们在一起一年。这却是他给予她的第一个拥抱。 她的心,因此既痛苦又甜蜜,最后,终于忍耐不住,委屈地哭出来,“你……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老是伤我的心?你好讨厌,真的好讨厌好讨厌……可是,为什么我偏偏就喜欢这么讨厌的你呢?夜愚……夜愚……” 夜愚搂住她,其实在这一刻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喜不喜欢谭允嘉,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感觉才叫做“喜欢”。可他知道,他不讨厌她,并且,很多时候他习惯有她的陪伴……最重要的是,他不想看见她哭。 女孩子一哭,他就束手无策。 “别哭。”他摸着她的长发,很轻,也很温柔地说,“乖,别再哭了。” 第十六章 像兄妹般亲密 第十六章像兄妹般亲密 喜欢究竟是什么呢? 当夜晚十一点,他带着终于炖好了的乌鸡蘑菇汤走进年年的病房,亲手盛了一碗喂她时,江夜愚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年年靠坐在床上,还是很虚弱,根本没有力气咀嚼东西,因此,只能将就着喝了几口汤,就疲惫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吃了。 护士扶她躺下,她愧疚地对他说:“对不起,汤很好喝,但是我透不过气来。” “没关系的。”他帮她把被子的角掖好。 年年的目光流连在那碗汤上,“可我真的好想吃蘑菇啊……” “等你好起来,会有很多蘑菇排队等着给你吃的。” 年年笑了,“会这样吗?” “当然会,能被你这样的天才少女吃,蘑菇也会觉得很荣幸的。”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年年时,他觉得自己就会变得能言善道,激怒也好调侃也好,都说得流利而自然。 但面对允嘉时,却只能沉默寡言,通常都是她负责说,他负责听。 他不知道这样的相处模式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如果是年年,他希望能令她开心;而如果是允嘉,他希望她不要哭。 “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夜愚说着起身,刚想走,年年却扯住了他的大衣袖子,她的眼睛里有柔软的哀求之色,“我睡了一天了,现在都睡不着。” “那……”不善应付这种局面的少年开始为难。 “你如果不急着走的话,可不可以念书给我听?”她像个临睡前求着大人讲故事的小孩,这个样子的年年,是很陌生的,但却莫名牵动他的心,让他不忍心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于是,夜愚又继续坐了回去。 “那本,我看到第72页了,你继续往下念好吗?” 夜愚取过柜子上的那本书,书名《可爱的骨头》,他听说过这本书,号称美国2002年度最佳 小说,但不清楚讲的什么,于是他翻到第72页,开始轻轻地念:“你想过她吗?雷问道……我每时每颗都想着她,露丝说……她上了天堂,当然,得假设你相信有天堂这回事……你不相信吗……我不认为有天堂,不,我不相信……我相信,我不是指快快乐乐、小天使在其间飞翔之类的废话,但我的确相信有天堂……她上了天堂,不是吗?但这代表着什么呢?嗯,就像我爸爸说的,这表示她已经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当他念到这里时,年年已经沉沉睡去。她实在太虚弱了,尽管她声称自己丝毫没有睡意,但还是睡了过去。 夜愚注视着她的睡颜,长长的睫毛覆盖住了她那双灵气逼人的眼睛,她看上去毫无生气,即使呼吸也是那么清浅,让人担心下一秒就会停止。 再翻手里的书,就刚才读的那段而言,完全没明白说的是什么,但这不妨碍他对它产生好奇——因为,年年即使在病中,依旧念念不忘这里面的故事,他相信,它一定有独到之处。于是他把这本书带了回去。 午夜,他点着台灯,坐在床上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 故事写的是一个下雪天,十四岁的女孩苏茜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邻居强暴和杀害。但她的灵魂并没有就此死去,因为太眷恋生者的世界,她像幽灵一样跟随着她的家人。 于是整本书就从她的口吻里淡淡道出,一开始时,她便已经死了。 天堂看起来很像学校操场,操场上有不错的秋千架,还有亲切的辅导老师和朋友,只要肯动脑筋,她要的东西都会出现在面前,但是,即使如此。她最想要的还是回到人间,与心爱的人共度,却始终无法如愿…… 全文的语调都非常平缓,哪怕是写到她自己的死亡;写她父母怀念她时的深深悲痛;写她妹妹夜晚摸进她的房间,躺在她的床上久久哭泣;还有她的父亲,强忍悲痛安慰身边比他更脆弱的家人,对女儿的思念和至爱让他察觉到杀人凶手就是他的邻居,可大家都不相信这一点,于是他抱着儿子躺在苏茜的床上,老泪纵横…… 当夜愚最后将书合上时,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到了他的手上,他怔怔地看着那滴液体,过了许久才知道,那是他的眼泪。 他不知道,那滴眼泪究竟是为何而流,是为这个哀伤的故事,还是为着那个病床上连最喜欢的蘑菇都吃不下、无时无刻不面对着死亡的、喜欢着自己的…… 年年。 “年年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接下去的就是好好休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下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但是,因为这种病目前还没有根治的方法,不能保证她就此真的痊愈了,所以,平时一定要多加注意,定期检查。” 午后时分,杜天天与封淡昔一起走出医院大楼,她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资料准备回电视台开会,而他凝望着她的脸,说:“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现在回家洗个澡,睡一觉吧。有什么事我会打电话给你。” 杜天天笑笑,“其实真正没有好好休息的人是你,我……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要不是有你在,年年……” 这几天的彻夜看护和费心治疗,使得封淡昔的脸迅速消瘦,下巴上还有点点青色胡碴,他一向整洁得体,极其注重外表,因此她这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疲倦和邋遢的样子,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她心里很清楚。 果然,封淡昔握住她的一只手,“其实我该谢谢你才对。” “呃?” “谢谢你给我机会,让我找到了留下来的借口。” 杜天天的脸“刷”地白了,然后,慢慢地泛起红潮。 她下意识地想将手抽回,封淡昔却握紧了不肯放,沉声说:“天天,让我继续留下来,照顾年年好不好?” 她听得懂他的意思,说是说照顾年年,其实指的就是照顾她……她低下头,一颗心起起落落的,不知该如何回应。“我已经失去了疏禾,我知道那种失去至亲是什么样的感觉,所以,我不能让你也经历那样的痛苦。”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得非常真诚,“让我留下来吧,留在国内,留在b城。” 他在向她祈求一个承诺。 而她满腹迟疑,尽管心里有个声音已经叫嚣着答应他答应他,但又有另一种无形的力量,把那个声音使劲往下压,不让它冒出口腔。 她的手指有些发颤,手里的那叠资料没拿好,不小心掉了下去,偏又遇到一阵风来,纸张就那样飞飞扬扬地飘了一地。 她吃了一惊,刚想追过去捡,封淡昔拉住她说:“我来。” 他跑过去帮她捡。幸好最近天气都比较干燥,没有下雪,因此地面并不泥泞,最后有几张被风吹到了上坡道,他走过去,蹲下身一张一张地捡起来。风吹得他褐色的风衣一飘一飘的,他的侧面线条硬朗而完美,杜天天心里仿佛有根弦就那么悄悄地绷紧了,看着这个男人,觉得难以抑制的悲伤。 他们之间,兜兜转转,又再度回到了起点。 如果当成从不曾相识,这仅仅只是首度见面,他是病人的主治医生,她是病人的家属,这样的开始会不会比较好一点? 只可惜,没有这样的如果。他和她之间始终隔着一个季疏禾,无论彼此多么努力,都无法更改季疏禾已经死去的事实,这个事实将会成为一枚针,横挡在他们之间,彼此只要想靠近,就会被扎,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所以,“让我留下来吧”也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遐想而已…… 杜天天望着封淡昔,就那样一直一直望着,眼睛开始湿润。 也就在这时,一辆车子突然像刹车失了灵一般地从坡上冲下来,而车子的前方,是背对着她正在捡资料的封淡昔…… 车子! 淡昔! 顷刻刹那,电光石火,时光仿佛就此掠去,世界万物不复存在,只有眼前的那一幕,如此真实又如此可怕,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一点点推进。 她开始大声尖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叫了些什么,她只知道那辆车还是飞快地驰了过去,将封淡昔的身影吞没。 她睁大眼睛,感觉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 车子……淡昔…… 这是——上帝对她的惩罚。 惩罚她惺惺作态,在一个男人已经忏悔和为她做到这一步后,依然固执得不肯接纳,只因为她害怕受到伤害,害怕季疏禾那枚针会把她再次刺痛。 说什么回不去了。 说什么这一辈子都有阴霾。 其实都不过是她为自己的自私所找的借口。 所以,上帝要惩罚她的愚昧无知,惩罚她的优柔寡断,要在她面前,硬生生地夺走他! 她的视线开始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但周围却起了一种很奇异的声音,那声音像夏日里的蝉鸣,连绵不断,越来越响,且令人极度烦躁。那是世界对她施加压力的声音,她承受不住那样的压力,只能全身发抖,慢慢地蹲下身抱住自己。 她不停地哭,却听不见自己的哭音;她睁着眼睛,却看不清前方的景色。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死掉,如果她是一个圆的话,那么,在外界对这个圆施加压力的同时,圆心里另有一种力量在蠢蠢欲动,开始拼命挣扎,想要突破躯壳喷薄而出……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前一秒,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她听见一个声音穿透四周的压力,如一缕阳光般照进她心中:“天天?天天?” 眼前的景色开始慢慢浮现,像冲洗的胶片,逐渐有了模糊的轮廓,然后是五彩缤纷的颜色,最后,勾勒出清楚的形象——英俊的脸庞,飞扬又不失秀气的五官,以及深如大海般的眼瞳。 封淡昔。 这是……封淡昔。 他怎么会在自己面前?幻觉? “你、你……那辆车……”她的思维一片混乱,连语言都组织不起来。 而他听懂了她的意思,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说:“没事,我听见了你的喊声,所以就地一滚,避开了。”他拍拍风衣,上面果然又是枯草又是灰土的,弄污了大片。 杜天天一把抱住他,哭了起来,“淡昔!淡昔……” 他轻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不哭,我没事,我这不好好的吗?不要哭,乖……” “淡昔,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好不好?” 此言一出,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全都有了一瞬间的怔忡。杜天天睁大眼睛,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说出那句话的,那句话似乎是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为这劫后余生,也为这失而复得。 她好怕……好怕再次失去。 也许刚才并不是上帝给她的惩罚,只是开的一个小小的善意玩笑,让她看清楚自己现在拥有的是怎样一段感情,并且该如何真正地处理这段感情。 在刚才,就在刚才那短短的几秒钟内,她的心态经历了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的两大转折,在亲眼看见过那样的生离死别后,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如果说,季疏禾真的会是她和他之间永远存在的一枚针的话,那么,她相信,既然铁杵都可以磨成针,针又何尝不能够磨平? 即便是用自己的血肉去磨合它,也比失去针那一边的至爱之人要强! 所以—— “淡昔,我们……结婚吧!”她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次。第一次说出来时,是不安,而这一次,是坚定、确定以及肯定。 封淡昔眼中的震惊逐渐散去,然后眼睛轻弯,笑得如春风一样柔和,“好。”他说着,搂住她站起来。分明是酷冷至寒的一月底,但在第一医院外的走道上,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却迎来了他们彼此的——春天。 一个星期后,年年顺利出院。 当夜愚来送她时,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临窗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行李已经收拾完毕,放在床头。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天天呢?”对于那个姐姐,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不肯真正叫姐姐。 不过就天天那种大大咧咧毫无架子的性格,很难令人对她产生尊敬之意思,也怪不得他没大没小。 “她去领车了。”年年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嘴里虽然在回答他,但多少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车?” “嗯。她曾被劫匪打劫,连钱带车一起劫走了。刚刚警察局给她打电话,说是找到车了,让她去认领。” 夜愚失笑,“她还有过那种倒霉经历?”真难想象。但是,这会儿不是应该接年年出院吗?这才是首要大事,怎么反而去先领车了? “姐夫陪她一起走了。” “姐夫?” “封医生。他和姐姐要订婚了,你不知道吗?” 他倒是见过那个医生,当时就觉得他和天天在一起时的氛围怪怪的,原来竟是情人,哦不,现在应该称之为未婚夫了。 时间过得真快,初见天天那年,她不过是个大一新生,他也才年方十四,现在,轮到他成为大一新生,而她,就快要嫁人生子了。 想到这一点,他不禁有点感慨。这时年年慢慢地转过头,终于将目光对准他,说道:“所以,现在得麻烦你送我回家了。” 他怔了一下,这才领悟过来,为什么自他进病房以来,年年的表情就一直那么怪异。也就是说,杜天天是成心先去领车的,故意给他们创造两人独处的机会。 真不知道是该说她用心良苦的好,还是说她多管闲事的好。夜愚苦笑了一下,没让年年继续尴尬,连忙提起床上的行李说:“既然这样,还站着干吗?我们走吧。” 两人打车回家。 出租车上,年年也不说话。她在病中的时候,还能跟他有说有笑,这回病一好,又变回以前的样子,非常非常沉默,乌黑的大眼睛里,装满了别人无法探究的心事。 气氛不太好,他只好寻找话题:“我看了那本书了。” “嗯?” “《可爱的骨头》。” “哦。”年年垂着头,没什么表情。 “很感人。”他说,“写作手法也很新颖,最重要的是,明明是在描写很悲伤的事情,但是却用很淡泊的口吻。看后,我觉得有那样一个天堂也不错。” 年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你不觉得写得很假吗?”夜愚整个人一呆。 “用朋友的身体,与喜欢的男孩春风一度,不是很假吗?” 夜愚又是一呆。 年年望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着的树木,淡淡说:“邻居的犯罪手法并不高明,但警察却一直侦察不到他头上,甚至在女孩的父亲都申明凶手就是邻居时,警察还不相信。还有,那个叫雷的男孩,女主角的初恋情人,在十年后还记得她,为她守身如玉,很假不是吗?像是言情 小说。中国都没有这样的男孩子,更何况性开放的美国。这本书,真假。” 夜愚万万没有想到,年年对那本书的评价竟如此不堪,他一直以为她是因为太喜爱那本书,所以才叫天天带到医院给她看的,并在极度虚弱时,仍念念不忘后面的剧情,没想到,她最后的结论竟只有两个字——“真假”。 如此一来,自己刚才的夸赞反而显得不伦不类。 正在尴尬时,年年又说:“我如果死了,即使有那样的天堂,我也不会下来看你们的生活。” 夜愚的心跳了几下,不知为什么,从年年口中说出的“死”字,总是那么让人胆战心惊。 “因为如果你们生活得不幸福,我会很难过,为什么我这么爱的人却得不到幸福?但如果你们生活得很幸福,我会更难过,因为那样的幸福我不能一起参与。所以,我不喜欢西方神话所谓的天堂之说,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孟婆汤,一旦喝下,前尘俱往,这一世的人与事,就都将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她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而,夜愚却觉得自己心脏的某个部位,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泛起一片隐隐的悲伤,他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也不知道该转换其他什么话题,只能默默聆听。 “对不起,说这些无聊的话。”年年用这么一句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却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反而更加抑郁了。 这时,年年开了个新话题:“那个……” “嗯?什么?” “你上次带来的蘑菇汤,是谭允嘉做的吧。” 他的心又跳了几跳,虽然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但只能坦白,“……是。” “她喜欢梅花造型吧?无论是蛋挞,还是萝卜,都做成那个形状。”所以,上次一看到蘑菇汤里雕成梅花形状的胡萝卜,她就猜出了他拿来的汤,是由他女朋友做的。 “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他说的是实话,他每次只负责吃,很少留意这些细节。 年年瞥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这时车子开进了景阳小区,在c座停下。年年付了车钱后径自打开车门走了出去,夜愚只得提着行李跟上。 按着电梯上32楼,走到32a室的门前时,年年转身,朝他伸手,“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把行李给我吧。” 看样子,她似乎不打算请他进屋。 直觉告诉他,年年不太高兴,从他进医院前就在不高兴,而这一路上的闲聊更是加重了她的不高兴,可是,他不明白,她究竟是在为什么事不开心? 他看着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年年,心想着自己不能就这样走掉,留她一个人在家,万一又有些什么事,就糟糕了,无论如何得等到天天回来。于是,他说:“我有点渴,可不可以进去喝杯水?” 年年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最后,拿出磁卡打开门,一言不发地进去了。 夜愚跟进去,将行李放到客厅的茶几上,然后打量房间,这里,和爸爸还在世时,没多大变化。除了房间里的陈列品多了一些,而爸爸的相片不见了以外,其他都一模一样。 他走过去,拉开落地窗帘,阳光便透过玻璃墙照了进来,映得整个客厅一片明亮。32楼,从窗子里望出去,底下的世界都是那么的小,像积木一样,整整齐齐。手指贴在玻璃上,可以感觉到阳光所带来的那种暖意,晒得整个人都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 年年换了拖鞋后,转身想进自己的房间。 他连忙唤住她:“难道天天没有教过你什么叫做待客之道?” “饮水机里有水,旁边有杯子,你自己倒。严格说起来,你于这个家而言,并不是客人,不是吗?”眼看她又要走,他终于直白地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而生气?” 脚步停住了,过了大概半分钟之久,他才听见年年用很低的声音说:“我没有生气。” “可是你的表情,你的话,你的举止,都告诉我——你在生气。”他走过去,站到她面前,好方便看见她的脸,“如果是我说错了什么,或者做错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 年年否认:“与你无关!” “真的?”他扬眉。 “真的,真的,真的!”她一连说了三声,一声比一声坚决,然后低着头快步往卧室里走。 夜愚连忙将她一把拉住,捧起她的脸,看见那双墨夜般黑浓的眼睛里满是悲伤。 尽管他不知道那悲伤因何而来,但心亦变得和她一样悲伤起来,“年年……” 年年望着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变柔和了,她开口,声音像风一样的轻:“真的……和你没有关系。如果说,我是在生气的话,也不是在生你的气。也许,我只不过是在生自己的气……” “为什么?” “因为……”年年眼中露出了犹豫之色。 他看得出她想隐藏某些东西,而那些东西对他来说也许至关重要,所以,他继续追问,口吻带着温柔的诱哄,引导她说出心里的话:“总有些东西让你觉得不开心的吧?在这明明应该是很高兴的一天里。今天,你的病好了,可以离开那个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医院,你的生活又重新步入了正轨,还有你的姐姐喜事将近……这一切,不都是应该值得高兴的吗?那么为什么,还会觉得生气呢?” 少年的语声像滑过水晶的水滴一般清澈,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听来,格外纯美明净,让人不忍心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年年悲哀地发现,只要夜愚这样子温柔地说着话,她就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坦白,“我……我很生自己的气,因为,我发现自己竟然会为得了这样的病而感到高兴。” 不得不说,这个答案让夜愚有点意外,但随即,就明白了原因。 “因为,只要我病倒,身边的所有人就都会放下手里的任何事情,全心全意地围在我身边看着我。姐姐会变得没有心思去思考她和封医生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封医生找到了让姐姐接纳他的理由,而你……”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每说一句,都好像很艰难,“你也会暂时放下对杜家的成见,来医院看我,温柔地跟我说话,亲手喂我吃东西。” 夜愚的脸红了起来。他一向表现得很冷漠,与人刻意保持距离,坦白说,如果不是因为年年病了的关系,他恐怕绝对不可能这样悉心而谨慎地照顾她。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的这一场病,改变了很多东西。 “这是好事,不是吗?”他想了想,说,“现在姐姐和封医生的问题顺利解决了,你也病好了,而我……总之,这是好事,为什么还会生气?” 年年淡淡一笑,笑容里有很多讽刺的味道,“因为觉得自己可怜。可怜到,需要用生病去博得同情。” 夜愚握紧了她的手。 “我什么时候沦落到必须要通过生病才能得到某些东西的地步了?”年年直视着他,目光又是高傲又是凄凉。 而他,一颗心又是悸颤,又是心酸。 “你来之前,姐姐对我说:‘正好,反正等会夜愚也会来的,就让他送你回家吧。这样子,你们也可以好好聊一聊,要把握机会哦。’我知道,姐姐说这话是出自好心,可是,她不知道,我根本就不需要!我不需要!”她突然用力,一把甩开了他的手,神色变得很愤怒,“没错,我是喜欢你,我还很鸡婆地为你做过很多事情,但是,那是因为我可怜你,同情你。原本你才是应该生活在这个家里的人,享受优渥的生活和亲人的宠爱,而不需要独自一人默默承担那么多的苦难,是我抢了原本属于你的东西,所以我尽可能地通过另一种方式还给你罢了!所以我逼自己去喜欢你,为你的开心而开心,为你的难过而难过,你听清楚了?我才是那个施舍恩情的一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成了被施舍的一方!” 夜愚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并且,这一次,不再让她挣脱。 “你放开我!”年年生气地挣扎,“江夜愚,你放开我!我才不需要你的同情不需要你的施舍,你的存在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我们这个样子究竟算什么?一个非要用自己的健康为挟持,逼迫别人不得不付出关心;而另一个则背叛自己的女友,对另外一个女孩付出柔情……这个样子的存在,究竟算什么?我不要这样!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嫉妒,哪怕我真的是为此嫉妒得快要发疯,它也不允许我软弱,不允许我像普通女孩那样哭泣,可是,我真的、真的很难过……所以,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出现了,无论以后我会怎么样,就此病好,还是继续垂危,不管姐姐用什么理由让你来,都不要再来了,因为、因为……” 她终于哭了出来,“因为病中的我太懦弱,懦弱到根本拒绝不了你……我怎么会那么没有用呢?为什么我那么没用呢?我好生气,我好生自己的气……我真的、真的……太生气了……” 夜愚的手往上移动,从她的手指,到手腕,然后是手臂,肩膀,最后,捧住她的头。一向淡然而高傲着的少女,此时在哭泣。 哭得那么悲伤。 哭得那么凄楚。 哭得那么情不自禁。 于是他将她搂进怀中,语言在这一刻是如此苍白,苍白得只能用拥抱去诠释他此刻的心情。 无论之前,杜年年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他亲眼目睹了她的眼泪之后,他知道自己此生将再也无法弃她不顾。她是那么美好,正如天天所说的,无法让人不喜欢她。 只是这样的喜欢,是否可以分为两种模式,当第一种走不通时,是否可以采用第二种? 夜愚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眼泪,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发自肺腑地说:“年年……让我当你的……哥哥好吗?” 年年整个人一震,眼睛睁得更大了。 “让我当你的哥哥,就像天天和你之间一样,没有血缘却比亲手足更加亲密。无论是你的喜悦还是悲伤,快乐还是烦恼,都让我与你一起分享,我将此生都对你呵护有加,不离不弃。你每一次生病,我都会第一时间赶来看你,陪在你身旁;你每一个生日,我都会陪你一起度过,直到你白发苍苍;你出嫁,我会挽着你的手送你入礼堂;你生子,我会做那个孩子最好的舅舅……我们的一辈子都将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再无所谓什么施舍,也无所谓什么同情,我关心你,你关心我,因为,我们是——兄妹。” 他彻底想清楚了。 曾经他觉得自己对于天天,什么感情都有,就是没有兄妹之情;但是今后,将什么感情都一一沉淀,凝聚为最牢不可破的手足亲情。 作为恋人的承诺太过轻忽,谁也不能确定是否五年后、十年后,还能在一起。但是,如果是兄妹的话,就可以在一起一辈子了……不离不弃。 年年的眼泪停住了,但眼睛依旧睁得很大,她重复他的话,声音沙哑:“让你当我的哥哥?” “是。” “一辈子都将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是。” “我们是——兄妹?” 他郑重地点头,“是。” 年年的唇角动了动,然后往上勾起,她分明在笑,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最后,一字一字异常肯定地说:“好。哥哥。从今天起,江夜愚,就是杜年年的哥哥。亲哥哥!” 他同她一起笑,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像任何哥哥安慰妹妹一样,亲昵,又不含色情。 他为终于解决了一桩最大的心事而感到雀跃欢喜,觉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被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所充盈。 他觉得自己此后都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孤独而寂寞,因为他有了全世界最聪慧可爱的一个妹妹。 然而—— 他却没有注意到,在这个所谓妹妹的眼中,却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碎裂,并彻彻底底地死去。 多么简单,多么容易的两个字:兄妹。就这样谋杀了她的爱情。 一场自十四岁起,维系至今,整整经历了四年的初恋。 我死掉了。杜年年想,我跟《可爱的骨头》里的女主角苏茜一样死掉了。不同的是,她是被邻居谋杀的,而我,却是被自己喜欢的人杀掉了。 从此以后,我将和她一样,用灵魂漂泊在人间,看着周围的人上演各式各样的人生,然而,也仅仅是看着而已,再也无法参与…… 年年将目光转向夜愚,最后,微微一笑,用异常轻柔的声音喊了一句:“哥哥。” 她笑得那么甜蜜。 笑得连满室的阳光都比拟不及。 第十七章 拒绝哭泣 第十七章拒绝哭泣 “你们不会是想告诉我——这就是我的车吧?” 杜天天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那堆废铜烂铁,除了其中的方向盘和半边座椅勉强可以得知它原本是辆车外,其他部位全都已经毁损不堪。 “是这样的,劫匪开着你的车上了高速公路,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使得他一路飙速,最后撞上防护栏,连人带车一起摔下山崖。我们从这堆残骸中找到了你的车牌。”警察说着,将一块扭曲的车牌递给她,上面的数字果然是她的。 杜天天欲哭无泪,“那么那名劫匪呢?” “当场死亡。” 也就是说,连找人赔都没得赔了…… 她扭头看向旁边陪她前来的封淡昔,封淡昔朝她耸耸肩膀,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唉,她的第一辆爱车啊,就这么报废了啊…… “如果你觉得没什么问题了的话,麻烦请在这里签个名吧。”警察说着将一张单子递了过来。 杜天天拿起笔,心有不甘地问道:“难道你们对我就没有别的帮助了?” 该名警察想了想,回答:“我们现在只能建议您一件事情。” “什么?”她心中燃烧起了希望。 “找保险公司索赔。”该名警察一本正经地说。 封淡昔在一旁“扑哧”一声笑了。 杜天天瞪了他一眼,笑什么笑,没看见她正难过着吗? 封淡昔搂住她的胳膊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有样东西送给你,也许你看了那份礼物后就会忘记这件事。” “怎么可能?这是我第一辆车耶!我跟妈妈还有年年一起去车行挑选的!最讨厌的是,贷款我都还没付完,啊啊啊,难道说我以后都要为这辆已经不存在了的车继续付钱吗?”杜天天烦躁地跟着封淡昔上了兰博基尼,一路上都在为此事烦恼,最后决定迁怒,“都是你不好。” 封淡昔扬起了眉毛。 “遇见你我就没好事。要不是你突然莫名其妙地回国来,我那天也不至于那么心神不定,那个劫匪来敲我的车窗时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摇下窗子,不摇下窗子就不会被打劫了……” 封淡昔失笑,“这也能怪我?”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害的……”杜天天嘟哝,眼珠一转,说道,“你现在知道如果我们之间发生点什么问题的话,我会变成什么样了吧?所以你不可以再跟我吵架,不可以再让我不开心,不可以再让我心神不宁,不然的话,下次就不是只劫车那么简单了,没准第二天就传出‘ftv著名策划杜某某被绑架,赎金高达七个零’之类的新闻了……” 封淡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你有这么值钱吗?” “如果绑匪真的问你要七个零,你会拒绝吗?”她的声音多了几分试探与紧张,像所有恋爱中的女人一样,利用每个细节要求承诺。 封淡昔歪着头故作沉吟:“这个嘛……好像太贵了点吧……” 她闷头哼了一声。 这时跑车拐进停车场,停了下来,封淡昔刮了刮她的鼻子说:“七个零的赎金是没有了,但有样东西还是在我的能力所能承担的范围内呢。来吧。” 她坐在车座上不动,像个没要到糖果的小孩般生闷气。 封淡昔打开车门,再次邀请:“来啊,你不好奇我要送你什么吗?乖,出来。” 她还是不动。 封淡昔突然伸手过去把她抱了起来,她惊呼一声,整个人被他横着抱出车子,然后用脚踢上车门,转身就走。“喂喂,放我下来啦!这样太丢人了,别人会看见的!还有,你那样关车门,杨莫非要知道了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子呢……” 封淡昔“哈”地一笑,“让他心疼好了。” “喂,你这个做朋友的怎么这样……总之,你快放我下来,我知道错了,我不跟你闹了,让我自己走啦!” 然而,直到走到旋转门前,封淡昔才放她下来,果然,这一路抱过来,引起了好多人的注目。杜天天的脸涨得绯红,她算是明白了,绝对不能跟这家伙耍性子,因为他绝对会用更难堪的方式回予她——就像现在这样。 封淡昔牵了她的手说:“走吧,我们进去。” 她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他们来的,是一家车行。明亮光洁的落地窗显得接待大厅更加宽敞,左右两侧停放着几辆最新款的招牌车。杜天天不禁小声问:“你是来带我买新车吗?” 封淡昔神秘地朝她眨眨眼睛。 这时身穿笔挺西服的售车员远远就迎了过来,满脸笑容地说:“这位小姐是第一次来?里面请,想买什么样的车子?牌子价位颜色?我们这都应有尽有。请这边走。” 走过时尚现代的大厅,他们来到后面的车棚,如果说前方不过是个漂亮的点缀,西餐前的面包的话,后面才是真正的主餐。上百辆名车依次排列着,场面极为壮观。 “想要什么样的车?”封淡昔问她。 杜天天想了想,回答:“反正不要像外面杨同志那辆那么招摇的。” 封淡昔又哈了一声,拉着她走到车棚旁的空地前,一辆黑色的跑车由远而近,它的车窗设计与众不同,前窗与侧窗的衔合天衣无缝,全是透明的,搭配着黑色的车身和银色的车轮,弧线之美,令人惊艳。 它在二人身旁停下,奔驰起来时分明剽悍如豹,停止时却又轻敏似蝶。 驾驶者打开车门,杜天天本还抱有期待,以为是哪个大富豪,开得起这种车,但一见对方身上穿着车行的制服,便明白了,这不过是个代为试车的。 试车员绕过车身走到他们面前,朝他们微笑。杜天天不禁称赞道:“这车真是漂亮,什么牌子的?” “世爵c8,除了漂亮之外,它还提供底盘编号与车主对应的服务,在制造过程中,该车的制造单可以随时更新,方便车主及时跟踪这辆车的制造过程和维护历史。当今整个汽车工业中,也只有世爵有这种个性化的服务。”试车员介绍到这里,将钥匙递给了封淡昔,“这辆车昨天晚上刚送到的,已经根据您的要求在方向盘上刻好了您与未婚妻的名字。” 杜天天吃了一惊,“你是说……这辆车是……” “没错,这辆世界顶级的跑车是您二位的。”试车员打开车门,“现在,体验一下它的感觉吧。我敢肯定,你绝对会爱上它的!它是一辆执着强悍、畅行无阻的好车!” 杜天天还在怔忡,犹如身置梦中,人已被推上车。车内以浅棕为基色,配以银色金属零件,尊贵中透露出难言的优雅,不得不承认,在看见它的外形时,她已经被它俘虏,而今亲自坐进去了,更是彻底爱上了它。 在银色的方向盘中枢上,刻着两个花体名字“淡昔&天天”。她这才从梦幻般的感觉中醒过来,望着封淡昔说:“你早就有预谋的?” 封淡昔微微一笑,“七个零的赎金我付不起,用七个零的礼物代替,你看如何?” “上帝……”她轻呼,“我竟不知自己要嫁的是一个这么有钱的男人!” “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 “当年我母亲是为了钱才跟我爸爸离婚,改嫁给了我现在这个全英富豪排行榜上位列第七的父亲的。”他说得轻描淡写。 杜天天却是一呆,一直以来,她只查了他的资料,却忘了去了解他的家庭背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意外! 自从他们在一起后,他除了经常谈到弟弟外,很少说及自己的父母,难道说,这里面还有什么阴影不成? 就在她开始浮想联翩并且惭愧自己作为未婚妻对他的不够关心不够了解时,封淡昔发动汽车,将另一把备用钥匙递给她,“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接受这份礼物。”“另一个是拒绝这份礼物?” “不,是接受这份礼物的同时,得到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司机。”油门一踩,跑车顿时如箭般地冲了出去。 年年将台历翻过一页,看着上面大大的“2”字,忽然回头,“喂。” “我在忙。”被呼唤的对象埋头在大堆的资料中,头也不回。 她凑过去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导师要出书,学生代为做苦工。”夜愚抬起头,语带嘲讽地说,“也就是俗称的——捉刀。” “哦。”年年望着那一大堆卷案问,“有钱拿?” “很少。不过没办法,为了得到导师的提携,古往今来,做学生的都得如此。” “咦。”年年好笑地挑起了眉毛。 夜愚看她一眼,“你那是什么表情?” “没想到骄傲不可一世的江夜愚也会干这种事情。”年年调侃。 于是夜愚笑了,“大丈夫能伸能屈,在改变不了环境之前,先去适应这个环境,才是生存之道。” “我好像看见一个被腐化了的堕落青年。” “不,你看见的是一个顺应时代前途光明的有为青年。” “那么有为青年,你知道下下个周日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夜愚直觉地反应道,“你生日?” “我是水瓶座的。” “那么……天天的生日?” “她是白羊座的。” “那……总不可能是我的生日吧?” 年年将台历往他面前一放,上面的2和14都格外鲜明,“是2月14情人节。”不给这句话有任何产生歧义的机会,她很快说了下去,“你没给谭允嘉准备礼物吧?” 夜愚耸耸肩膀,不感兴趣地继续把头埋进了书卷中,“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每天一份礼物,还不及情人节的一枝玫瑰。” 他挑起眉毛,“所以?” 年年抓起他的头,逼他看向自己,“所以,哪怕你没有钱,也不感兴趣,还是得送份礼物给她。” 夜愚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满,“你开始连我的这些事情都要管了吗?” “你嫌我烦吗?”年年眨眨眼睛,故意叫得亲热,“哥哥。” 夜愚被那一声哥哥打败,只得收拾桌上的案卷站起来,“走吧。” “去哪?” “谨遵意旨,去买礼物——我的公主殿下。” 两人离开夜愚的家,开始往市中心的商业街走。 夜愚问道:“送什么?” “那要看你是想上中下哪三类了。” “怎么说?” 年年一笑,掰着手指说:“下者,绝不犯错类,也就是说,玫瑰和巧克力。无论如何在情人节送这两样东西,都不会错。但是因为太过大众化,所以没有新意。” 夜愚不禁也跟着笑了,这就是年年,总是能把话题说得很有趣,“那么何为中?” “中者,别具匠心类,送对方想不到的礼物,令伊惊喜。这类礼物比较费心思,需要用脑筋好好想。” “那么上呢?” “上者,贴人心窝类,送对方最想要的礼物,令伊感动。这类礼物才是最最实惠和动人的。” 夜愚轻吁口气,“听上去很麻烦。不如你给我想吧。” “那恋爱也我帮你谈好吗?” “可以啊。”夜愚无所谓地说,年年只得摇头。 两人走进一家礼品店,里面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物件,每件都是那么的精美可爱。 年年拿起一瓶水果造型的香水,说道:“我记得谭允嘉喜欢玫瑰味的香水,对不对?” “好像是。” “那她喜欢什么花?” 夜愚想了半天,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这时店员走了过来,“两位好,想挑选什么样的礼物?” 年年瞥了夜愚一眼,便对店员说:“这个香水有玫瑰味的吗?” “有的。” “那瓶子有心形的吗?” “可以给您换。” “好的,那就要一瓶玫瑰味的心型香水。不用包装。” “稍等。” 在店员转身去拿货时,夜愚哦了一声,说:“这就是你帮我挑的礼物?它算上还是中?”“现在是中,但是等会就是上了。”年年朝他神秘地笑笑。于是夜愚只能静观事态的发展。 买到香水后,他们又去了花市,街边有卖小狗的,大冷天的,就那样放在纸箱里蹲在街角叫卖,小狗们在箱子里挤来挤去,吵吵闹闹,看着好生可怜。 年年不禁多看了几眼。 夜愚问:“要买小狗吗?” 年年摇了摇头,“那些小狗,养不活的。” 她走进一家花店,挑选了一盆芦荟,请店员将那瓶香水埋入土中,然后,把那盆芦荟交给夜愚。 夜愚有些明白了她的用意,露出微讶的表情。 年年淡淡一笑,“芦荟可以净化室内空气,还可以把它剪下来敷脸美容。一旦剪光叶子,就能看见埋在土里的香水,到那时才是真正的惊喜……怎么样,给我挑选的这份礼物打几分?” “你真是会讨人欢心。”他想起了天天说过的那个关于糖纸的典故,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点难过。 要怎样的心思细腻情感丰富,才能想出这样的礼物?而她帮他费尽心思挑选这样一份礼物,却是为了送给另一个女孩。 虽说他给他们之间的关系予以了一个新的定位——兄妹,而她也没有拒绝,就那样应承了下来,像个真正的妹妹一样与哥哥和睦亲密地相处着;但是,喜欢的情愫如果依旧存在的话,那么这样的相处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幸福,而是更为痛苦的折磨。 他——对她,是否太过残忍? 可是,除了这样,他没有别的方式可以像现在这样跟她毫无顾虑地见面、聊天,分享生活中的一些感受。所以,明明知道也许两不相见对于她来说才是最好的,但还是自私地选择了要靠近。 要靠近,而不是远离。 时时看见她的脸,时时听见她的声音,时时感应到她的存在。 这样、这样……安宁又奢侈地快乐着…… 走出花店时,他注意到年年又看了那些小狗一眼,于是问道:“为什么你认定它们养不活?” “因为它们都是一生下来就有病的,所以才五元一只的卖掉。我曾经买过,养了三天,花了近千元给它治疗,但最后还是死了。生命……”她说到这里,眼神变得悠远,“真是脆弱呢……” 夜愚的心颤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接话。 但年年很快恢复了平静,转身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现在就要回去了?”才下午三点半而已啊。 “嗯,妈妈今天回来,我要做好多菜给她洗尘。她不知道我最近生病过的事情,所以,要一切都表现得和原来一样才行。” “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年年觉得他问得有些奇怪,便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如果你在外面病了,你会想到要告诉外婆吗?” 答案是一样的——能少一个人担心,就最好少一个人担心。 很多时候,别人的担心并不能起什么作用,反而令对方也跟着担心紧张,不得安宁罢了。 夜愚抿紧了嘴唇,就那样看着年年拦了辆出租车,然后坐进去,朝他挥了挥手,消失不见。 埋有香水的芦荟就抱在手中,并不沉,但他却觉得自己抱住的,是一颗心,因珍贵而显得极具分量,压得他双臂发麻。 他从不会讨别人的欢心,除了外婆,对旁人的事也毫不在意,因此,即便是允嘉,交往了这么久,连她喜欢什么花也不知道,反而是跟她关系很一般的年年,居然知道她喜欢用玫瑰味的香水……与年年相比,自己真是个冷漠得不近人情的家伙。 然而,即使是这么冷漠的自己,也会有想关心别人的时候,想讨好她,让对方会因自己的用心而微笑,想看着她快乐,没有烦恼…… 即使,是这么这么差劲的自己。 当年年回到家时,就发现韩雪清的行李已经堆放在客厅里了,大包小包的,看过去真是壮观。她喊了一声:“妈妈?” 很快的,韩雪清从浴室里探出头来,“年年啊,你回来啦?我在洗澡啦,等会给你看礼物哦,我买了好多东西给你和天天。对了,我好饿,非常想吃盆盆虾,尽量做得辣一点哦。不跟你说了,好冷,我继续洗澡了。”说完,又把头缩了回去。 年年不禁笑了,一种发自心窝的由衷的笑。与天天对母亲的无奈不同,年年非常欣赏韩雪清的人生观,那就是——及时行乐。 毫无顾虑地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吃自己想吃的东西,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就某种角度而言,爸爸的死,对她来说是种解脱。从此,她不必再受爱情的折磨。 年年走进厨房,开始做她想要吃的麻辣盆盆虾,过了一会儿,韩雪清便穿着浴袍一边擦头发一边走了过来,“我走的这一个月,你们姐妹俩过得怎么样?” “很好。”她将火点着,把放好调料与虾的瓦罐放上去熬。 韩雪清观察着她,忽然皱了皱眉,“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又不乖,通宵看书了?” “妈妈你真了解我。”她勺起一勺汤汁试尝。 浓郁的香味令得韩雪清顿时忘记了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开心地说:“我这次去海南,可算玩痛快了,还买了好几个大海螺,你肯定会喜欢的。” “嗯,我喜欢海螺。” “我就知道你最有品味,不像你姐姐,只知道庸俗地喜欢珍珠。不过我也给她带了珍珠项链,哈,反正是刷她的卡。” 年年几乎可以想象到时候天天会有什么反应,不禁又笑了。 她喜欢妈妈,她想,她也喜欢姐姐。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妈妈和姐姐。有这样性情可爱的妈妈,和那样温柔体贴的姐姐,这么美满幸福的家庭,对于她这个一出生就父母双亡的孤儿来说,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实在已经是太过奢侈的一种幸福了。 而人,是不可以那样幸福圆满的。 所以,上帝给了她亲情就不再给她爱情,给了她智慧就不再给她健康。 这样……也好。 有残缺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 虾熬得差不多了,她微笑着将火关掉,就在那时,听见了门铃声。妈妈在卧室里喊道:“年年,你去开下门,我手腾不出来——” 于是她去开门。 门外,大堂的客服小姐朝她微笑,“你是杜年年小姐吗?” “嗯。” “刚有人送了这个盒子到大堂,说让我们送上来给你。”客服小姐将手里的盒子递给她,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她的笑容里带着点神秘的味道。于是伸手接过,道了谢,将门关上。 盒子不大,四四方方,也不是很重,旁边还扎着几个小孔——是什么呢? 韩雪清拿着两个大海螺从卧室里走出来,看见她手里的盒子,好奇地问道:“什么东西?” “不知道。”她用剪刀剪开上面的缎带,打开盒盖,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怯生生地探了出来,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间,然后,朝她汪一叫。 韩雪清惊讶说:“哇,小狗耶!”当即也顾不上海螺了,伸手将那个小东西从盒子里抱了出来,“好可爱的小狗哦,好小,是别人送给你的吗?年年。” 年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呆滞状态,过了很久,才把盒子里的另一样东西取出来。 那是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 “要不要打个赌?我赌这个小家伙绝对养得活。即使它真的很便宜,只花五块钱就买到了。但是,当它变成杜年年的小狗时,我想,就会是世界上最聪明最珍贵的一只小狗了。” 她的眼睛开始湿润。 韩雪清一边逗弄着小狗,一边继续问:“年年,这小狗到底是谁送的呀?” 年年将纸条翻过来,反面,一行小字:“虽然不是情人,但哥哥也可以送妹妹礼物的吧?节日快乐。年年。” 她望着那些排列得无比好看的字体,那些字体变成了嘴唇,在她面前一张一合,浅唱轻吟间,都是天籁般的声音。 那么那么好听,却又那么那么……遥远。 于是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开始无声地颤抖。 一旁的韩雪清吓了一跳,连忙放下小狗走过来说:“年年,你怎么了?哪里又不舒服了吗?” 她扑入母亲怀中,感受到从她身体上传来的温暖气息,以及刚沐浴过后的淡淡芳香,声音哽咽了:“妈妈……” “嗯?怎么了,我的宝贝儿?” “妈妈,我很幸福。” “哈,傻孩子,说什么呢?” “我真的真的好幸福……我有妈妈,有姐姐,还有……哥哥。” “咦?”韩雪清迷惑了,什么哥哥? “这样就够了,真的够了,人不可以太贪心的,我一定要知足,所以,我现在真的好幸福,我好幸福……可是,我为什么要哭呢?”她的眼泪哗啦啦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为什么要哭泣? 明明是如此幸福的一种感应。 可是,眼泪却滴到了那张纸条上,把“虽然不是情人”六个字,慢慢打湿。 于是那六个字就变模糊了,蓝色的字体渗透开来,如同纸张,也开始哭泣…… 第十八章 相爱的人再不分离 第十八章相爱的人再不分离 两个星期一晃而过。 2007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晚,因此对杜天天来说,这是无比忙碌的两礼拜,由于快要过年的缘故,所有的节目都赶到了一起,要在年假前全部录制完毕,与封淡昔的婚事只能暂且缓缓,他的调职也进行得不太顺利,英国那边不肯放行,这边又各家医院抢着要,人太有才华有时候也是很烦恼的一件事情。 13号,当她做完手头的所有工作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揉揉发酸的肩膀和脖子,她开始打电话给封淡昔,“你在哪里?” “在数星星。” “哈?”什么意思? “你下班了吗?” “嗯,哪。” 他笑了,“那好,等我十五分钟,我去接你。” “ok。”挂上电话后,她对着那句数星星想了很久,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淡昔还喜欢天文学?手边正好有已经制作完毕的第100期man色,当即拿出来先睹为快。 录影那天正好是年年住院的时候,因此她没有参加。封淡昔去了三个小时,回来也没细说录制的经过,不知道效果如何。 五秒钟的片头闪过后,出现在屏幕里的,是冯珊巧笑嫣然的脸,“看过来看过来,朝这边看过来,最帅的帅哥就在我身后,当当当当——” 然后镜头便转到了ftv的节目现场,三个男子并排而坐,坐在最中间的,正是封淡昔。杜天天眼睛一弯,笑眯眯地自言自语说:“果然还是我家淡昔长得最帅了……” 虽有王婆卖瓜之嫌,但摄影师和制作也有心偏爱他,给他的镜头总是特写,并且保留的时间最长。 下面是例行惯事般的一问一答,就是在时钟秒声的催促下请嘉宾靠直觉回答一些问题,轮到封淡昔时,他遇到的问题是这样的—— “封先生,首先恭喜你在ftv网络我最喜爱的man色嘉宾票选中得到了第一名,请用一句话概括你对此事的感想。” “我开始为七岁那年没能坚持要进演艺圈而后悔。”后面的现场观众发出一阵轻笑。 “请说出你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失误。” “没进演艺圈而当了一名医生。” 屏幕外的杜天天嗤鼻,什么嘛,人生最大的失误分明应该是欺骗和伤害了纯洁善良的杜天天才是啊。这家伙,果然狡猾,上节目时从来不说真话! “请说出一件你独自在家时最常做的事情。” “数星星。” 杜天天精神一振,连忙竖起耳朵。 果然,提问者顺着话题问了下去:“为什么?” 封淡昔沉默了三秒钟,用温柔得能醉死人的声音回答:“想念一个人时,就会数星星。” 杜天天的心跳了几跳。 这时冯珊插话:“那没有星星怎么办?” 全场起了一片笑声。 封淡昔微微一笑,“那就直接去找她。” 下面还提了什么问题杜天天已经全听不见了,只有封淡昔的这几句话,不停地在她耳边回响。 “想念一个人时,就会数星星……没有星星,就直接去找她……” 手机滴了一声,接到一条新短信:“我到了。” 她连忙背起包包跑出去,胸坎里被一种说不出的情愫所充盈着,每个细胞都在雀跃地说:“快一点!快一点!我想早点见到他……” 寒冬的夜晚风声呼啸,ftv门前,静静地停着那辆世爵车。杜天天刚跑到跟前,副驾驶座的车门就开了,意中人的脸出现在视野之中,她的眼眶忽然为之那么一热,当即四下张望,后座上没有,怎么会没有呢?“在找什么?”封淡昔笑问。 “礼物。”鲜花,或者巧克力,或者其他什么都好,再过一个多小时就是情人节了不是吗? “礼物不在车里。” “咦?” “跟我走吧。价值7个0的人质小姐。”调侃完这句话后,封淡昔将车拐离ftv,驰向大道。 虽然满心好奇他会给她什么样的惊喜,但她知道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只有耐心等待。等待的时间越久,惊喜相对而言就会越大。她望着窗外的街景,所有的树上都吊起了彩灯,好多商店都挂着心形招牌,情人节的气氛扑面而来。 “我看了第100期的man色。”她开始寻找话题。 封淡昔哦了一声。 “你说,当你想念一个人时,就会开始数星星。而你刚才在电话里也说自己在数星星,你……当时想念的人是谁?” 她以为他会笑着回答说“是你啊,就是你”,谁知道封淡昔看着前方的道路,眉宇间变得有些萧索,又有些凝郁。于是她顿时明白了——他当时想念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的她有点不开心,随即又为这一点不开心而唾弃自己。自和他正式在一起后,她变得多疑并且霸道,希望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属于她,如此的患得患失,恐怕也会给他很多压力吧? 一念至此,杜天天轻轻地问道:“淡昔,你觉得累吗?” “什么?” “和我在一起,会让你感到累吗?” 封淡昔转过头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傻瓜,说什么呢?” “因为你不回答我的话,让我感到不安,就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想着:为什么淡昔在数星星时想念的那个人不是我呢?难道此时此刻,在他心目中,还有比我更重要的人吗?淡昔是个那么出色的人,那么受女孩子的欢迎,他有更多更好的选择的,为什么偏偏会喜欢我呢?这么平凡、长得又不漂亮,小心眼坏脾气,还有那么点傻乎乎的我呢?” 跑车突然停了下来。 杜天天惊愕地望着封淡昔,封淡昔对她微微一笑,“看来我们真的是有必要好好谈一谈了。” 她的心扑扑直跳,像个被送上审判台的犯人一样,而封淡昔就是那个法官,掌握着她的全部喜怒哀乐。这种感觉真是……挺闹心的。 “首先,”封淡昔直视着她,伸出手拨开覆在她额头的碎发,“你很漂亮。” 眼看她嘴巴一扁就要反驳,他继续说道:“你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东西,使得你在一大堆人中也格外抢眼。否则,我那个有点自闭的弟弟,也不会那么多女孩都不喜欢,偏偏看到了你。” 杜天天的脸红了,有点点暗喜,又有点点忐忑。 “我承认一开始我确实只是奔着‘这是弟弟曾经喜欢过的女孩’才去接近你的,但是和你相处下来,我也成了你的俘虏。如果你非要问原因,那我只能说,你身上有很独特的一种东西,不仅迷住了疏禾,也迷住了我。” 杜天天讷讷地开口:“我、我……” 封淡昔伸出食指轻轻按在她的嘴唇上,“现在,先听我说。至于你说的那些缺点,小心眼坏脾气等等,的确存在,但是并不是多么不可容忍。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正如我会喜欢这样的你一样,你不是也喜欢着缺点多多的我吗?” 杜天天睁大眼睛——他有缺点?他有什么缺点? 封淡昔笑了,“你说有无数女人追着向我求婚,她们全都喜欢我,但她们喜欢的,真的是我吗?还是,仅仅网络上的那一段视频,以及在视频中所表现出来的那个风趣浪漫的我呢?事实上,你知道我根本就是个很闷的人,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集体活动,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和疏禾一样自闭,而且还性格古怪阴晴不定……” 当他说到这里时,杜天天“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性格古怪阴晴不定,这八个字形容得太精确了! 封淡昔摸了摸她的头发,故意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说:“你知道就好,所以,只有你才不会嫌弃我,也只有我不会嫌弃你,我们是天生一对。” 杜天天受不了地推了他一把,“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快开车啦!不是说要带我去看礼物的吗?” 封淡昔却不急着走,而是继续凝视着她,问道:“心结解开了?” 她点了点头。 “胡思乱想完毕了?” 她再次点头。 他忽然俯过身去,吻了吻她的眉心,“乖。” 这一声乖,使得整个人就那样悠悠软软地酥掉了。杜天天的目光没有焦距地投注在前方,心中想:他……好温柔。竟然可以这么温柔。 和他在一起,自己就像是个被宠爱的小孩,呵护备至,任何一点点小小的不开心,都会被慎重对待,妥善处理,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温暖了……温暖得,让人完全不会介意外面正是冰天雪地的寒冬。 想到这里,她朝外面看了一眼,这一眼之下,整个人顿时呆掉。 耸立在高空中的巨大建筑物越来越近,上面的灯光是那么璀璨,以至于她觉得刺眼。当封淡昔把车停下,牵着她的手走出去时,她还觉得眼睛在疼,同时,好不容易被安抚下来的心又开始忐忑难宁——为什么,他会带她来这里? 电视塔。 b城最著名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自上一次离开后,它已成为她心中的一个忌讳。稍加碰触,即成伤害。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要带她来这里? 这就是他所谓的给她惊喜?情人节的特殊礼物? 心里虽然慌乱,但她嘴上什么都没有说,很温顺地跟着他进了电视塔,搭电梯上楼。 有些东西,即使想逃避,即使永远不想再回忆,但还是会以一种无可抗拒的方式来临。我不能懦弱,杜天天对自己说,我要坚强,我不能背着这份忌讳过一辈子,所以,我一定、一定要正视它。 她的手心里冒起了冷汗,想必脸色也不会好看到哪里。 封淡昔注意到她的异样,握紧了她的手,但脚步没有停,等电梯门一开,便走了出去。 他们再一起来到了这里。 第一次,他们一起在这里录制节目。 第二次,他们约在这一起看日出,但他没有来,来的是一本揭露真相的日记。 现在,第三次,他们终于再一次出现在此地,这个六年前,曾经发生一段悲惨往事的地方。 封淡昔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握住,看着她,目光里没有浪漫,只有凝重。而她,在那样的目光下,虽然颤栗,但仍强迫自己要面对,于是,她抬起睫毛,两人的目光相遇、相交,并且相融在一起。 “天天。”封淡昔说,“我知道对于这个地方,你的心态很复杂,如果可以,你希望一辈子都不再来这里。其实,对于我来说,亦是如此。” 杜天天咬着唇,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爱过恨过最后依然爱着的男人,心里一个声音不停地说:我……不怕!我不怕,淡昔不会伤害我的。他带我来这,必然有他的理由,他不会再伤害我,所以,我不会害怕! “六年前的这个时候,我的弟弟在这里等你,等着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束光,他觉得有了那束光他就可以获得救赎。他和年年一样都有心脏病,但比年年更加严重,但那一夜他等不到你,他的身体与精神就一起崩溃了。” 杜天天垂下眼睛,尽管是早已经知道的事实,但是,亲自从封淡昔口中说出来时,又是一番滋味,每个字都像针一样,刺在她身上,她觉得疼痛,但是,却依然死命地咬着嘴唇,心里想:我不怕。我不能害怕,我要勇敢,我一定要接受这样的一幕。否则,我将一辈子都受这件事的阴影缠绕,再也不能释怀。 “那个时候我很恨你,我觉得你既然不喜欢他就不该给他希望,而在给他希望后又一手将其摧毁。所以,当我终于见到你时,当我发现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他时,我才会那样对你。”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即使是诉说和聆听着这样的话语时,依旧不肯松开。仿佛只要松开,痛苦就会将他们两个人全都击垮。 “事实证明,我们都错了。你那天出了意外,所以忘记了这个约定;疏禾误解了你的意思,所以病逝;而我,又自以为是做了一大堆错事,对你造成了伤害。天天,我们都是如此小心翼翼地想要守护些什么,但最后,却偏偏失去了那些守护的东西。天天,虽然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但是现在,站在这里,我还是要说——对不起。”杜天天的手动不了,她只能挪动身体,将头靠了过去,靠在他的肩膀上。 “请原谅我。真正的,从心底里原谅我。因为,从今天起,我不会再伤害你,我要给你幸福,要完成疏禾一直想做但却最终没有做成的事情。但,这并不是因为我想赎罪,或者是替弟弟完成心愿,而是冥冥中,有种称之为宿命的东西在引导着我们每一个人,相逢,又相守。正是因为我们所失去的,所以现在我们得以在一起。”封淡昔怜爱地吻着她的头发,每句话都说得很慢,很慎重,“所以,我今天才带你来这里,一起等待明天早晨的日出。把那个因为各种原因而迟迟没能实现的约定,在今夜完成。你……愿不愿意留下来,跟我一起看明天的日出?情人节的日出?” 19岁那年的情人节你在干什么? 我的生日愿望?带我去电视塔玩!我要在上面俯瞰这个伴随着我长大的城市吹蜡烛,吃蛋糕!然后等着看日出! 那个、晚上的约定没有忘记吧? 哦,你是说看日出啊,没问题哦! 好,那我等你。 有人告诉过我,当天黑了时,从塔上望下去,会看见无数灯光,而其中最特别的要属城南s大,灯光排列成一本书的形状,翻开、合上,再翻开,再合上,周而复始。 …… 脑海中,无数个声音飘了过去,往事历历,如在眼前。 他和她,她和他弟弟,一幕幕,鲜明如斯。 宿命的安排真是有其难言的玄机,兜兜转转那么多年,竟然最后两个人,还是走到了一起。而存在于他们心中的那根刺,在这样的氛围内,开始软化,变成了一个结,紧紧将他们系起来,不能分离。 19岁时的漫不经心,变成了25岁时的谨慎敏感,对待生命,对待感情,都不再轻率。知道了什么是该把握的,什么是该淡忘的,什么是该永远珍藏,而什么又是该就此放弃的…… 该把握的是她现在和封淡昔的缘分,该淡忘的是她过去和封淡昔的误会,该珍藏的是疏禾那段美好的感情,该放弃的是她对疏禾的那份愧疚…… 只要这样做了,就可以幸福。 她看见了幸福,就在前面闪烁,只要她伸出手去,就能唾手可得。她含着眼泪,深情地凝望着生命中最最重要的男子,刚开口喊出“淡昔”两个字,就听电梯“丁冬”一声,门向两旁推开了,七八个人又推又挤地涌了出来,嘴里还嚷嚷着:“讨厌啦,不是你说情人节在这里看日出最有气氛的吗?怎么这么多人啊?” “就是,平日里都没什么人的,怎么这会都赶这来了?” “人这么多,什么情调都没了啦!” “啊啊啊啊啊!”一个高声贝压过其他所有的声音,尖叫起来,“那个人是封淡昔啊!” 刷刷刷刷,顿时所有的目光全都朝他们望了过来。 “没错,他身边的是man色的主持人之一!叫什么天天的!” “啊啊啊,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封淡昔和杜天天彼此对望了一眼,难掩的错愕,眼看着那些人全都朝他们走过来,就要被纠缠不清时,两人心有灵犀般同时开始奔跑,冲向另一边的电梯。 那些人追了过来,口里喊着:“别走啊,封淡昔,我喜欢你,起码给我签个名吧!” “喂,有没有搞错?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们现在是在过情人节耶!你居然追着别的男人要签名?!” “你闪开啦,这里没你废话的!封淡昔,别跑啊,别跑啊,封淡昔……” 他们冲进电梯,连忙按下关闭键,将那些人隔绝在门外。 杜天天呼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额头上也全是汗。封淡昔把每个楼层都按了个遍,然后在下一次电梯门打开时,便拉着她走出去。 杜天天还没明白过来,“干什么?” “她们看见每层楼都停,就不会知道我们究竟躲哪了。” “我们不离开吗?” “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封淡昔转头看她,眉眼里全是笑意,“不是说好了要在这里看日出的吗?” 杜天天眨眨眼睛,这会终于明白了,然后便是按捺不住地放声大笑。“笑什么?” “你果然是个万人迷啊……”想起刚才那一幕,她就觉得好笑,“都有女孩子为了要你的一个签名,而在情人节把男朋友给甩了……” 封淡昔无奈,“喂,这还不是你害的?” “关我什么事?” “如果不是你非要我参与那个鬼节目,我怎么会遇见这样的麻烦事?”他做出不甚困扰的样子,“老实说,我真的很怕那些女人,她们看见我时,眼神就跟看见了猎物一般,很恐怖。” “那叫爱慕啊,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偏你假惺惺的……”她还是笑。 “喂,别笑了。” 她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说,别笑了。” 她不听,故意笑得更加大声。 “你再笑,她们听见声音,就知道我们在这里了。” 杜天天怔了一下,心想有道理,刚想收声,嘴唇就被温软的东西封住了。 两人拥抱在一起,亲密地交换着呼吸,舌与舌的嬉戏,像一场追逐的游戏,在彼此的魅力里,有着关于美妙的幸福的全部定义。 “等一下……”杜天天勉强将自己和他拉出一段距离,气喘吁吁地说,“我喘不过气来了……” “那就不要喘气好了。”他不依,继续覆了过来,又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吻。在这样热情得能把所有都融化的吻里,她觉得自己的体温开始升高,然后,轻轻悸颤了起来。这种感觉并不是第一次经历,曾经也有一次,也是这样的意乱情迷,在太平洋饭店的3027房间,黑暗中的蛋糕,蛋糕上的樱桃,还有被一一舔拭的手指…… 一切的一切都在暗示着接下去就要发生某件事。她有点惊讶又有点犹豫,终于怯怯地问了出来:“难道……就在这里?” 她的情人眼神灼热,呼吸温热地喷在她的耳际,用像调了蜜般的声音说:“难道不可以?” 这个…… 好像……好像……好像…… 零点已过,情人节已经来临,落地窗外是飘雪的夜景,在这一层下面的世界里,无数情人都在做着与他们同样的事情;而在这一层的上面,还有人在不肯死心地寻找他们的痕迹,而他们,就在这个其实并不彻底安全的空间里,做着随时都有可能被撞破的私密之事……这真是太过——刺激。 “好像很有意思。”她的眼睛一弯,笑了起来。这样多刺激。 于是封淡昔的嘴唇就又覆了上来,衣衫一件件地脱离了主人的身体,成就为这一场风花雪月的最终见证。 19岁的情人节,她在做什么事情,也许会忘记;但是25岁的情人节,她在做什么,她想,自己这一辈子都会记得很清晰。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管,是劫,还是缘。 第十九章 让生活继续 当日历翻到3字上时,春天便来临了。 杜天天记得很清楚,那天是3月6日,农历又称之为惊蛰。那天是周二,由于前天熬夜加班的缘故,一直睡到午时才醒来的她,睡眼惺忪地走到客厅准备喝杯咖啡提下神时,就看见年年穿得整整齐齐,还背着个小包,看样子是要出门。 “去哪呀?”她随口问了一句。 年年一边穿鞋一边回答:“s大。” “去找夜愚吗?”这两个小人,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突然间变得很亲密,三天两头在一起。问年年,却又什么都不肯透露,只说没有在拍拖。 她每次问,年年就每次笑,看她笑得那么开心的样子,想必心情不坏,那么就随她去了。无论如何,年年开心,是最重要的。 “我想看《尤利西斯》,夜愚说他们图书馆有,他帮我借出来了,让我现在过去拿。” “他为什么不干脆送来给你呢?”真是臭屁小孩,真应该跟他姐夫学学,什么叫做绅士风度。 “是我自己想过去拿的。天气这么好,想走一走。”年年说完穿好了鞋子,直起身来。 天天忽然叫住她:“年年!” 年年回头,天天走过去,从她背后的裙子上拉下几个毛球,说道:“衣服起球啦,肯定在哪蹭着了吧?好了!”拍拍手,将妹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然后嘻嘻一笑,“我家年年真是个美少女。就是该这样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才是。可以走啦。” 年年无奈地笑笑,转身去开门,小狗突然跑了出来,拖住她的脚。 “小猪,不要闹了!让姐姐出门啊。”天天连忙将它抱住。说起来这只小狗也真是奇怪,自入住他们家以来,其他人都不缠,就非粘着年年,年年走到哪,它就跟到哪,结果害得年年走路都得特别注意,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踩到了它。 而它的名字也是年年起的,源于母亲大人的一句无心的玩笑话:“你知道吗?你其实不狗,你是一只——猪!” 于是一锤敲定,“小猪”的名字便诞生了。 可怜的小狗,当不成狗,被人叫做猪。 年年温柔地回身摸了摸小猪的头,“乖,我回头买狗咬胶给你玩。”然而,小猪呜呜地叫着,就是一副不肯让她走的样子。 最后,还是天天狠下心,一把揪着它的后颈,把它关进了卧室。 小猪呜呜地用爪子抓着门,显得更加可怜。年年露出为难之色,说:“要不我带它一起去吧?” “开什么玩笑,s大不许带宠物进去的。你还是快走吧。”她把妹妹推出家门,确信年年走了,才开门把小猪放出来。 说也奇怪,在每个角落都找了一圈,发现主人真的走了的小猪,反而不再叫了,安静下来,蹲在门口仰头望着。叫它它也不应。 真是一只古怪的小狗。 天天当时是这么想的。后来,每当回想起这一天她就觉得无比的难过,为什么当时她非要推妹妹出门呢,为什么当时她就没有从小猪那尖锐得近乎凄厉的叫声中预料点什么呢?如果……如果她早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她一定、一定不会阻拦它。 春天的s大里鸟语花香,可算是b城绿化最出色的一片净土。 行走在碧草青青的校园小径上,感应着迎面吹拂而来的轻风,闻着风中淡淡的芳香,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年年在喷泉边等待的时候还想,这里真是不错,而再过半年,她也能来这里念书,与夜愚成为校友。 美妙的前景在她眼前谱呈为灿烂的画卷,她遥想着那样的情景,觉得有着浅浅的快乐。 而就在这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扭头,果然是夜愚。 “怎么站在这里等?” “看见喷泉漂亮,所以忍不住就多逗留了一下。”她柔柔地回答。 夜愚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现在虽然是春天,但是天气还是很冷的,你也穿得太时髦了吧。” 年年穿着浅红色的薄毛衣,下面是红白格子裙,白色的长袜子,红色的球鞋,看起来,活脱脱就是日本漫画里走出的少女。因此,几个认识他的同学经过时,都朝他吹起了口哨,有个还笑着调侃说:“好啊,江夜愚,你背着女朋友约会别的女孩子,小心我告密。” 夜愚闻之一笑,懒得解释,不料年年却突然说道:“你们是我哥哥的同学吗?” 众男生一听,有戏!纷纷围了过来。 “你妹妹?骗人的吧,长得完全不像啊。” “看不出来,你小子竟然有个这么可爱的妹妹!” “等等,我好像认识她……啊!杜年年!”该名男生惊讶地叫了起来,“真的是你,杜年年?” “小翔,你认识她?” “何止是我,b城但凡我们这几届的学生,没有不知道她的名字的。”想当初,她可是闻名各大高校的天才少女啊,当作正面或反面的例子从老师口中不知蹦出过几次。都说那是个iq200的超级天才,拥有超强的运算能力、记忆力和语言学习能力,总是逃课,生性乖僻,最后谁也没想到,她突然因病而未能参加去年的高考,以至于和大学失之交臂。 而今,她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自称是夜愚的妹妹,搞什么? “你们一个姓江一个姓杜,果然是骗人的吧?” 众人七嘴八舌的,非要追问个结果,而引发整起事件的年年却只是微笑,目光瞟向夜愚,似乎成心想看他如何解决。于是夜愚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了句:“淘气。”然后回视着同学们说,“我申明三点,第一,她的确是我妹妹;第二,你们是配不上她的,趁早死心吧;第三,只要有我在,不许你们这批狼接近她。就这样。”说完,拉着她的手就走。身后果然传来一阵唏嘘声。两人静静地走了一段路后,夜愚问道:“怎么这么安静不说话?” 年年垂着头,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的声音很低柔:“如果我说我在忙于感动,你信不信?” 夜愚怔了一下,而年年就在那刻抬起头来,果然带着欢愉的笑容,“我好感动,你居然敢对你的朋友们说出那样刻薄的话,‘配不上’,哈,这三个字绝了。” “本来就是,他们都是草包。” “s大的校长听见你这句评价肯定想哭,草包也能进他的学校。” “我是说真的。”夜愚想,那些男生全都不是好东西,要不就又脏又懒,要不就毫无责任观,还有的只知道吃喝玩乐、胸无大志,更有一些把泡妹妹当成炫耀……他们其中,无论哪一个,都配不上年年。 年年问道:“那么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我呢?” 夜愚想了想:“首先,当然要和你一样聪明。”这点就已经很难了。 然而,年年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一个跟我一样聪明的人来折磨我。” “那么……起码得非常喜欢你,懂得疼你。” “像哥哥这样吗?” 夜愚的心颤了一下,扭头,看见的是年年深不见底的幽黑眼眸,这是一句玩笑话,还是真的问得很认真? “不。”无论是不是玩笑,他回答得格外严肃,“要比我更好才行。别像我,我是个混蛋。” 说完这句话后,他松开了年年的手,转身往前走。 没错,他是个混蛋——因为他自私。 他既想不伤害允嘉,也想不伤害年年。所以一个作为女朋友,一个作为妹妹,就这样继续用光明正大的借口允许自己跟她们在一起。 虽然,允嘉看起来很快乐,年年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快乐的,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这种变相的关爱,其实也是一种伤害,只不过,兵不见刃。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充满了愧疚,于是低声说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年年的声音从很后面的地方飘过来,他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她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她不肯跟,他只能回头,走到她面前,凝视着她比平日更加静素的脸,沉声说:“不知道。只是觉得内疚,不能够为你做得更多,不能够让你更加快乐。” “我现在很快乐。” “真的?” “真的。” 他又问一遍:“真的?” 年年沉默。 他的心沉了下去,想到:果然是……不够快乐。 谁知就在那时,年年又仰起头,微微一笑,就像小花在春晖中悄然绽放一般的清新美好,很肯定地说:“真的。” 他的手伸了出去,想碰触她的脸,但最后犹豫着,还是停在了发间。 心中一声长长叹息。 “好了,不说这些了,把书给我。”她朝他伸出手,适时地化解了他的尴尬,她总是这么的善解人意,永远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她本来是个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冷漠的人,但当她存心想要讨好一个人时,就没有人能抗拒她。 天天说得没有错,年年是个天使,不知道为什么来到了凡间。 他从书包里摸出那本《尤利西斯》递给她,然后皱着眉说:“这本书我也看了。” “哦?” “坦白说,我看不太懂。而且,觉得一点都不好看。”非常混乱的一本书,尽管评论家把它鼓吹得多么深刻多么令人反省多么巧妙,但他还是咬着牙才翻完的。 就跟《可爱的骨头》一样,年年在看的书,他都想拿来读一读,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就能靠得跟她更近一点。但结果却是,《可爱的骨头》得到了与她截然不同的评价,而这本书又看不明白。 也许他注定一辈子都无法了解年年的内心。 因为,她的内心太丰富,丰富到,像他这样的凡夫俗子不能解读。 年年对此则是淡淡一笑,将书放进包包里,说道:“疯子的思想,不理解也罢。” 不得不承认,她的概括还真是精准。 夜愚轻吁口气,抬腕看表说:“时间还早,要不要吃点什么?”“你不是还得回实验室去的吗?不必了。”她一口回绝。 然而,他却依然想再挽留一下,不想就此与她分开,“小猪还好吗?” “很好,能吃能睡,一如其名。” 夜愚笑着说:“我就说那小家伙肯定长得大的。” 年年的目光平视着前方,但等他看她时,她又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那么……”他寻找话题,“天天最近还好吗?” “她得了婚前忧郁症,每天脾气都很烦躁。” “想象得出来。”他那个姐姐,原本就是个很情绪化的女人。 “那么……她的未婚夫呢?” “姐夫正式调职过来了,很多人说他傻,国内条件不及英国,他这等于是为了爱情自毁前程。但是他自得其乐。”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 “不,没那么喜欢。我对那种连衣服的袖扣都非常挑剔花纹和样式的精品男子,向来拒而远之。他的一切都太讲究,唯独在选择妻子上,毫无品位可言。” 夜愚被她的形容逗笑了,不禁莞尔,“天天要是听了你这话,还不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死过去?” “我只是说实话。他们两个看起来很不搭,但又莫名和谐,只能归结为缘分了。”年年说到这里时,声音变得有些感慨,“缘分……是多么奇妙的东西,让两个相距千里毫无相似的人走到一起,比血缘还要亲密。” 夜愚听了这话有些心酸,只好柔声安慰说:“放心吧,你的缘分也注定好在某个地方等着你的,时机到了,一定会来。” 年年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这话,真不像是江夜愚会说的啊。” “哦,那么我应该说什么样的话呢?” “你应该说——血缘?那是什么狗屁,这世上任何一种东西都比它强!” “哈哈哈!”夜愚又一次笑了。他想,和年年在一起时,他总是会笑,由衷地发自内心地笑,笑得没有丝毫刻意与阴霾。 他真喜欢和她在一起。 他那么喜欢和她在一起。 不忍心分离。 于是他又问道:“今年的高考你报名了吧?” 年年忽然问道:“你舍不得我走吗?” 他的心莫名一跳。 她望着他,眼神清明得像是能看穿一切心事,“你在不停地问无聊的问题。” 他吃惊,“真这么无聊?” 年年点了点头,但还没等他来得及郁闷,她又“扑哧”一笑,“但是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得出来,你在很努力地想要关心我。” “是吗?”他有些汗颜,耳根开始发红。 “就到这里吧,不用再送了。我要回家做饭了。”年年突然停步。 他也只好跟着停下来,西校门,就在十米之外,果然已经送到了尽头。 “你快回去吧。你从实验室溜出来已经很久了。” “嗯。”嘴上虽然这么说,脚步却不肯挪。 “小心导师发现你半途开溜,扣你钱哦。” “没钱拿的。”他闷闷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忽然变差了。 “下次我把小猪带到你家去给你看。” “嗯。”但他的心情还是很差,不高兴,一点都不高兴。刚才所拥有的那种美妙情绪仿佛全都因为这道校门而抽离。只要她跨过这道校门,就看不见了。 “等我看完《尤利西斯》再告诉你感受。” “嗯。”不要走。不要走。年年,不要走。 年年站了一会儿,叹气说:“好了,能想到的告别前的话我都说完了,我真的要走了,拜拜。” “嗯。”心中那个声音叫得更大声了:不要走。不要走啊。 真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当年年转过身,开始往校外走时,夜愚望着她的背影淡淡地想:不是第一次和她分离,为什么这一次,会如此如此不舍得呢? 最后,他把自己的这种心态归结为是实验做的时间太久,脑袋已经开始混乱。想通这点后,觉得好受了些,于是他也转身,准备趁导师还没发现之前溜回去。 就在那时—— 身后起了几声惊呼。 他的心格了一下。 迎面走来的一位女生,望着他身后的某个方向,面色极度惊恐。他被那样的惊恐所骇住,呆滞了半晌,才僵硬地转回头去看。 校门口,几个人匆匆聚拢,有老师,也有学生。 而他们的中间,地上,年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红白色的裙子平摊在地,如同一朵就此碎去的鲜花。 那场景是如此清晰,清晰得像一张被放大了的照片,深深烙进他的脑海里。 年年…… 不!哦不——老天,不—— 2007年3月6日。 这一天,也是农历的惊蛰。 天气很晴朗,阳光很明媚,花朵都盛开了,春风中有着花的芳香。 这一天是如此美好,美好得,像是一场生离死别的华丽序篇。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他都不记得了?他努力地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当时发了疯似的冲过来,抱起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孩子,脸色非常的可怕。”同学甲说给他听。 “你抱着那个女孩子跑,我们叫你,怎么叫也叫不应。我们告诉你你应该拦出租车,而且我们已经有人在打电话给救护车,可是你双眼通红,只顾往前跑,什么都听不见。”同学乙如此补充。 “你就那样抱着那个女孩跑了两千多米,你跑得非常快,我们起先还追得上,但后来就全被落下了。我们听见你嘴里在不停地喊:‘年年,你没事的,没事的,年年,哥哥带你去医院,你不会有事的……’” “我接到你的电话,赶到医院时,你一个人痛苦地坐在椅子上,抱着头,我喊你,你也不应,只是不停地说:‘没事的,年年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你还没看到那本《尤利西斯》,你还没有带小猪来我家,你还没有考上s大和我念同一个学校,你有这么多这么多没做完的事情,所以,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叙述的人换成了天天,她的表情和同学们一样的忧心忡忡。 “年年呢?”他听见自己问出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也看见周围围着的那些人,全都变了脸色。他们为什么反应那么奇怪?难道他问的问题很过分? “年年为什么没有来?”他不解,手里紧紧握着一本书,“她说想看《尤利西斯》,我特地从学校的图书馆帮她借出来的,她说好,下午就过来拿,但是她为什么一直不来拿呢?” “夜愚……”天天绝望地喊了他的名字,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古怪,好像随时都会哭。她又为什么要哭? “我要跟年年说,这本书一点都不好看,都不知道在写什么。”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肯定会嘲笑我没有文学细胞,不过,我乐意被她嘲笑。她嘲笑人时,眼睛总是很黑很亮,唇角似笑非笑……我忍不住会想,我是不是就是为了看她那样的表情,所以才忍受阅读时的乏味枯燥,坚持着把那本书给啃完了呢?” “夜愚……”这一次,呼唤他的人变成了谭允嘉,她的脸上,有着和杜天天一样的悲伤,还有一些委屈。 他看着这样的委屈,忽然想笑,然后便真的笑了出来,浅笑,冷笑,嘲笑,与哈哈大笑。 旁边所有的人都被他的笑声弄得莫名其妙,表情各有各的精彩。 瞧,他们都不了解他,只有年年,如果年年在,她肯定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笑。 曾经,他很怕谭允嘉的委屈。当她露出那样委屈的表情时,他就觉得不忍心。因为他一次次的不忍心,所以他放任这段关系一直一直维系着,不肯干脆地做个了断。 他怕她伤心,所以他去伤另一个女孩子的心;他怕她委屈,所以他让另一个女孩子受尽委屈。 如果……如果他早知道最终的结局会是这样,如果他知道年年会注定在2007年3月6日这一天永远地离开,他绝对不会再顾虑任何其他人的感受,甚至于他自己的。他要在这个日子以前,把每一天都紧紧地抓在手中,去为她做更多更多的事情…… 委屈?伤心?他笑,笑着笑着,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了,他拼命地睁大眼睛,却更是看不清。 最后,他听见一个男子温润的声音说:“你们先回去吧,这里让我来。” 然后一些人离开了,而一个人却靠近了。 他看见对方穿着白色的褂子,原来是个医生。于是他问:“医生,这里是哪?” 医生回答他:“这是医院。” “我病了?” “没有,你只是刺激过度,暂时性休克,现在没事了。” “那我为什么会住院?” “你不是住院,你在我的办公室里。” 随着这一句话,眼前的迷雾散了开去,他看见自己置身处,果然是个整洁雅致的办公室,自己躺的不是什么白色病床,而是柔软舒适的沙发,眼前的这个医生不是别人,正是未来的姐夫。 于是他起身坐起来,望着大理石地面,上面淡淡地倒映出他的影子,他看着这个影子,那些想被忘记的东西再度浮现起来,像把刀子一样,一点一点地凌迟着他的心脏。 “年年呢?” “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多么简单的八个字,医院里最常听见的就是这八个字,以前看别人听这八个字后,都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现在,终于轮到他来听这八个字。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映在19岁少年清秀剔透的眉眼上,他就那样垂着长长的睫毛,凝望着地面,仿若痴了一般。 封淡昔将一碟巧克力递到他面前,“吃一块。” “不。” “吃一块。”这一次,声音里加了些许命令的成分。 但,绝望的少年依旧固执,“不。” 封淡昔拿着那碟巧克力,盯着他,许久后才低低一叹,说:“你是男子汉,这种时候,应该坚强,因为,有个比你更需要安慰的姐姐。” 夜愚忽然抱住头,眼里泛起重重雾气,忽然开口说出一句话:“我爱她。” 封淡昔的反应是扬扬眉毛。 而夜愚,丝毫不在乎对方有没有听懂,抑或者,只有在不相熟的人面前,在永远地失去那个人之后,他才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我一直觉得我对她的感情很复杂,复杂得连我自己都理不清,所以我自以为是地给它套了个兄妹的帽子,把所有情绪都往里面塞,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愿意接受……人为什么总是在失去后才彻底明白自己丢失的究竟是什么呢?” 封淡昔想了想,回答:“因为人类都怕受伤。” 是的,怕受伤,怕烦恼,怕夹在年年和允嘉之间两相为难,所以他选择对某些事情视而不见。他是寓言故事里那个掩耳盗铃的傻瓜,以为那样做了就会绝对安全…… 他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我现在该怎么办?”他问。 “继续生活。”封淡昔回答。 “就这样?” “对。就这样。”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也落了下去,属于惊蛰的白天,就这样在一个男人一个少年的谈话中,悄然结束。 那个男人很冷静,因为他知道这种时候,他必须冷静,他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岳母,还有一个虽然没有哭但比哭更悲伤的未婚妻,等着他去安慰。 而那个少年很不冷静,他比所有人都要痛苦,而那痛苦,却令他在一夕之间成长,变成了真正的大人。 2007年的3月6日,我们的故事结束了。 然而生活,在永恒地继续着…… 只是那一年的19岁,和这一年的19岁,都不会再回来。第106节:尾声 尾声 淅淅沥沥的细雨笼罩着整个世界,青灰色的墓碑前,一束白菊悄然绽放,洁白、肃穆,又带着浅浅的哀伤。 一身黑衣的韩雪清站在墓碑前,身旁,同样黑衣的杜天天为她撑着伞,什么话都没有说。 碑上贴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女孩明眸善睐,笑得柔婉。 但事实上,她是很少这样子笑的。 她总是很安静也很沉默,她独自沉浸在她的个人世界里,虽然没有刻意地对外封闭,但因为那个世界实在太丰富,所以普通人根本走不进去。 韩雪清将头靠在杜天天肩上,杜天天搂住她,轻声说:“妈,我们走吧?” 韩雪清点点头,却在走了两步之后突然回身,冲上去一把抱住墓碑,顾不得自己会被雨水打湿,哭了起来,“哦,年年……我的年年……你一个人在这里,妈妈怎么舍得?年年……” 杜天天上前,搭住她的肩,低声说:“别这样,妈,你这个样子,年年在天上看见了,也会伤心的。” 韩雪清哽咽着站起,这一次,真的跟女儿走了,没有再回头,只是那啜泣声,一直持续着,幽幽远去。 直到她们都走得看不见了,一少年才从灌木丛后走出来。 黑衣、黑发,手上也捧着一束白菊花。 他轻轻地走过去,轻轻地将花放到墓碑前,仿佛只要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惊吓到碑下的人。 雨水将他的全身都淋湿了,水珠不停地从发梢滑下来,漉湿他的脸庞。他望着碑上的照片,时间长长。 “年年……”喑哑的声音像是穿过了千年岁月,才抵达到此间,绽露出,少年迟到的心结,“我来看你了。” 照片上的少女微笑,明亮的眼睛,弧线优美的唇角,虽不算非常美貌,却有种独特的沉静气息,聪慧世无双。 “你过得好不好?”少年模仿她的样子微笑,“我最近过得很好,导师准备推荐我去俄亥俄大学留学,国家出钱,瞧,我又找到了免费的书可以念……我还学会了做菜,现在家里都是我做饭……昨天我又看了一遍《可爱的骨头》,或许你始终不会喜欢,但我却越来越爱那个故事,因为,作者非常仁慈地赋予了死去的人另一种生命。如果真的有天堂的话,年年,我希望你在那里。并且,请来看看我……哪怕只是虚假的一种幻象,都让我觉得不至于那么绝望……对不起,又说无聊的话了。总之,最近过得很好,事事顺心,只不过,下个月我就要出国了,出国后,就不能再这样每星期来看你一次了,所以……我问姐姐要来了那本《可爱的骨头》,我会把它一并带过去。” 少年掠开湿答答的头发,深深望了照片里的少女一眼,转身,慢慢离开。 雨一直一直下着,菊花沾了水,滴滴答答。 然而,照片上的少女还在微笑,一双眼睛,亮得像是凝结了世间所有的豁达,然而,也只能是那样淡然地看着、微笑着、沉默着。 19岁,再见。 用日语说,是“さょなら”;用英语说,是“farewell”;用法语是“adieu”;用德语是“able”;用西班牙语是“adios”……这是年年会的五种外语,然而,只有汉语,才能把这句话说得伤痛入骨,缠绵难息。 再见。 再不相见。 他为什么要管别人的委屈和伤心?他什么时候起变成这么一个优柔寡断、不干不脆的人? 番外 我的妹妹杜年年 我的妹妹,名叫杜年年。 她是我父亲的初恋情人的女儿,在那位初恋情人因难产而去世后,父亲收养了她。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她的名字。 父亲提起她来多少有些炫耀:iq200,永远的满分,比电脑还快的运算能力,十二岁时就会说五门外语,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两千本书的内容…… 妈妈听后总是不屑,“又不是你亲生的。” 父亲就会露出很感慨的表情,讷讷地说:“如果是我亲生的……就好了。”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父亲有两个家,另外一个,才是真正的法律定义里的家。我的母亲不过是他的一个情妇。但是母亲并不因此感到痛苦,或是羞愧,她是个很世俗的女人,对她来说,生活里只要有花不完的金钱以及时常的浪漫,便已足够。 于是父亲跟她的偷情一直维系了整整十四年,在那一年的情人节,才被曝光。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看见了那个传说中的天才少女——名义上我应该称其为妹妹的女孩——年年。 她从马路那头冲过来,张开双臂,拦在车前。 父亲当时吓得不轻,当他连忙踩煞车时,我还听见他骂了句从来没说过的脏话。不过我知道,他骂的不是那个突然冲出来找死的女孩,而是骂他自己,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这一点。 等我们把车停下时,那女孩毫发未伤地站在路旁,另一个女孩却一头倒在地上,撞在路旁的邮筒上,发出好大的声响。 我在同一天里见到了我的两个姐妹——杜天天,还有杜年年。 此后,如我初见时的一样,姐姐永远是那么冒失,妹妹却永远是那么的冷静。 我很清楚地记得她那天的样子,她静静地看着我们,素白的小脸上没有表情。但是她的眼睛却又是那么那么的黑亮,像是洞穿了人世的一切沧桑。 这个人偶般的女孩子,原来就是杜年年。 我在心里给出了对她的第一个评价:看起来也不怎么样。最起码,不够漂亮。 在六个月后,我成了她的同班同学。 我们在同一所高中读书,很少碰见,因为她总是逃课。 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当你的成绩足够好时,就可以做一些其实很出格的事情。 不过稍微有点令我意外的是,对于她的逃课,韩雪清那女人,和杜天天,似乎都不介意。 我们是同班同学,我们很少说话;我们是名义上的兄妹,我们一点都不亲近。 我以为,这对于我们来说,是最好,也是唯一的相处模式,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忽然又发生了变化。 她开始介入到我的生活中来。 在那之前我觉得我的生活没什么不好,自那以后我才知道自己竟然生活得如此贫瘠。不仅仅只是物质上的贫困,还有精神上的苍白。 再后来,她第一次发病,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生命是如此脆弱的一样东西:一个小时前还在对我说说笑笑的爸爸妈妈,一个小时后我接到了警察打来告知他们车祸死亡的电话;一分钟前还在跟我争锋相对恶言相加的妹妹,一分钟后就倒在了地上。 她的身子轻得像片羽毛,在我怀中没有丝毫重量。 这让我产生一种遐想,是不是这个人,在下一秒,也会消失掉?就像那微笑着消失掉了的爸爸妈妈一样。 我被这种感觉弄得胆战心惊,只能丢盔弃甲,就此臣服,像佛的信徒一样虔诚。 她微笑,我喜悦;她沉默,我担虑;她讽刺,我听从;她提议,我应和…… 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被另一个人所影响,柔软到这种地步。 但智慧令她无限强大,而那永远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结束掉的病,更令她变得珍贵有加。我想,虽然我很差劲,虽然我很愚钝,虽然我自私又懦弱,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心愿。 那就是——希望她快乐。 然后,希望能够和她在一起。 把每一个问题,当作接近她的途径;把每一次对白,都牢牢记在心底。 她是我的妹妹,我对她比对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怜爱有加。 我如此无耻。 又如此伪善。 从不去想,当她在操场上承认喜欢我的那一刻,难不难过? 也不去想,当她帮我挑选送给女友的情人节礼物时,难不难过? 甚至于在我表现出对她的好时,在她接纳那些被冠以“手足之情”的旗号而表现出来的温柔时,难不难过? 我不想,因为我知道答案是肯定。 就像我每次看她时,她都会抬头对我笑,即使她当时根本毫无笑意。 其实很多事情都是那样,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绝承认。 就像我心里已经承认了天天是我的姐姐,但却一直拒绝叫她一声姐姐。 就像我心里早就知道我不是真的拿年年当妹妹看,但却一直拒绝深想。 所以,最后的最后,我才失去了她。 我失去了她。 那个身份上用“妹妹”两个字来定义的女孩。 她甚至没能活到属于她的19岁情人节。 而在我19岁情人节的那天,我送给她的礼物——一只小狗,却是打着哥哥的名义。 封医生,哦不,他其实是我的姐夫,他说:“继续生活。” 这四个字真是残忍。 残忍到,连我最后一丝懦弱都被剥夺。 我何尝不知生活还要继续?情感就此搁浅。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可以再次恢复平静,不用惧怕流光穿透心脏的声音。 总有一天我可重归旧时,做个淡漠疏离的少年。 总有一天我可真正幸福,做个真正年轻有为的大人。 ——只需我放弃我的这前半生。 这前半生里,刻着那样一个名字,每一横,每一竖,触目惊心。 年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