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盛宴》 楔 子 十里红妆,天下女子谁能嫁得如她这般风光? 临行前奶奶相授的锦囊里, 一个忍字已道尽太子妃之位绝非轻松可坐。 这一门政治婚姻,本就不指望会有幸福, 然而于她,终有不甘。 深宫内院,一幕幕红颜战场, 巧手翻云,智夺众彩, 凤仪天下的背后,是一颗永不悸动的心。 只有心静,方能恬淡理智, 可面对他,那一双深深眼眸,她又该如何? 第一回众女斗妍争金冠 人道东风误,照我此夜凄凉。 将等闲漠然顾,隐忍试红妆。 唯恐情多惑人老,自悔慎思量。 最凝忙凤凰台,鸾归沉水香。 “当——” 远远自皇家寺院处传来的钟声,令暖阁内的众多佳丽更加不安。 此时正值寒冬,窗外白雪纷飞,酷冷异常。暖阁内虽是挂了重重布帘,却依旧挡不住那逼人寒气,佳丽们被冻得嘴唇发青脸色煞白。 没有办法,今天乃是当今皇上为太子旭琉选妃的大日子,众佳丽为了博得青睐,都穿了锦衣华服、低开的胸口、宽大的长袖、细致精美的绫罗绸缎,将美丽妖娆的身段展露给人看的同时,亦给了寒流肆虐的好机会。 “阿嚏!”席上一个红衣少女忙用袖子遮住了脸,眉毛一挑转向身后的侍婢,骂道:“要死啦!还不快递帕子过来?” 侍婢委屈地压低眼睛,将锦帕递上。真是的,出门时已经提醒过小姐要多穿衣服,可她偏不听,非要穿这套纱衣出来炫,这下着了凉,又拿下人们出气。 旁边一个宝蓝长裙的女子摇了摇扇子,像是自言自语,但声音不高不低,让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选妃又不是选美,纵使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该露的地方通通露出来,只怕还没等选上,就先冻死了。” 红衣少女一听,立刻反击道:“起码某些人还是有能露的资本,不像某人,蒲柳之姿也敢登大雅之堂,真是好笑!” 蓝裙女子顿时脸色一变。她是太子太傅左司空的女儿,名未凝,以才学闻名京都,因此这次太子选妃也得以入围,然而比起众多佳丽,容貌终归逊了一筹,红衣少女杨思青一语正中她的死穴,怎不令她恼怒? 左未凝冷冷一笑,道:“若说有能露的资本,谁能比得上花街柳巷的那些姑娘们,杨小姐,你说是也不是?” 杨思青见她把自己比做******,再也按捺不住,当下拍案而起,怒道:“姓左的,你把话说清楚!” 佳丽们见吵起来了,连忙上前劝阻,一时间场面纷乱,难以控制。 正在这时,大门处的皮帘掀起,太监尖细的声音拖得长长的传了进来:“皇上有请兵部尚书白诚简之女白云秀晋见——” 室内顿时静了下来,一个绿衣女子自座位上颤颤地站起,随那太监走了出去。她是众多佳丽中被召去相见的第一人,杨左二姝见甄选正式开始,紧张之情取代了原先的愤怒,再也没有心情争吵,各自坐回到位子上。 挨着杨思青坐的是个粉衣少女,细长的眉眼削尖的下巴,一副剔透玲珑的模样,姓王名芷嫣,与杨思青是远房亲戚,又是闺中密友,刚才吵架时不见她劝架,此时却凑过身压低了声音对杨思青道:“小青,你真是犯糊涂了,跟左未凝有什么好吵的,她压根不是你的对手。” 杨思青皱眉,“这话怎说?” 王芷嫣朝某个方向瞥了一眼,低声道:“瞧见没有?那位可是这次选妃中最强的劲敌,有跟左未凝吵架那功夫,还不如多花些心思琢磨怎么把她比下去吧!” 她所看的方向乃是整个暖阁里最偏僻的角落,角落处放了个杨木雕架,架上一盆吊兰不畏严寒,开放得好生灿烂。而那架子下边坐着一个女子,手中捧着卷书,正低头看得津津有味,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 在场所有人里,属那女子衣服穿得最多,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领口翻出一圈白狐毛皮,衬得一张小脸莹莹如玉。在场所有人里,也属她最是漂亮,虽是那么文静地坐在那里,却自有种慵懒风情,明媚无双。 杨思青看了那女子一眼,扁了扁嘴道:“她就是那个有着什么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钱明珠?就算她真的很美,那又怎样?她只是个商贾之女,出身卑贱,太子妃怎么也轮不到她当!” “这可难说得很,钱家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你知道这次她的参荐人是谁吗?” “谁?” “风丞相。” 杨思青一惊,“难道他们钱家连丞相都买通了不成?” “否则她一个商贾之女,凭什么能够入围?据说这宫里宫外上上下下,都收了他们钱家的银子,人人为她说尽好话,你等着看吧。” 第一回 众女斗妍争金冠 “岂有此理,卑鄙!无耻!”这句话太大声,引得在座许多人纷纷转头来望——这位以娇纵跋扈闻名京都的杨家大小姐又怎么了? 只见她突然站起来,“噔噔噔”地走到钱明珠面前,一把夺过她的书道:“这个时候还看书,装正经,还是假道学?” 钱明珠抬起头,明眸流转间玉般温润,倒让杨思青看得呆了一呆。一呆过后更是懊恼,此女容貌愈是秀美,于她而言愈是祸害。 杨思青往手里的书扫了一眼,脸顿时红了,忙不迭地将书一扔,“你、你、你……你竟然看《凤凰台》!” 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凤凰台》是风靡一时的通俗 小说,描写男欢女爱,言词露骨,思想离经叛道,因此虽受大众欢迎,但被上流阶级视为淫书,严禁家人阅读。不想这位钱大小姐竟敢公然把它带入皇宫,且在大庭广众之下赏读,实在是…… 一时间,各种表情纷纷绽现,倒是精彩得很。 钱明珠微微一笑,也不辩解,自地上拾回那本书继续翻看,将众人探究的目光和杨思青直白的盯视都抛在一边。 这样的忽视,比左未凝冷冷的讽刺还令人难堪。杨思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恼到了极点。她再度夺过那本书,挑衅道:“本小姐在跟你说话,你是聋子听不见吗?” 钱明珠盈盈站起,目光从在场所有人脸上浅浅掠过,众人脸上表情各异,但都摆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无一人出来相帮。 于是她又是一笑,态度温婉,“杨姑娘想说什么?” 杨思青哼了一声,抬高了下巴道:“你知不知道《凤凰台》是本什么书?” “此书文笔隽秀,见解独特,人物形象生动丰满,是部好书。” “呸!什么好书,这是部淫书!”杨思青将书狠狠往墙上一掷,书反弹回来,碰倒了架上吊兰,只听“哐啷”声响,花盆掉下来砸个粉碎。 偏她还不肯罢休,犹自说个不停:“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敢把这种书带到这来,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看这种淫书,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若此事传出去,你自己丢脸也就罢了,还连累了我们这些跟你同时入选的人!” 暖阁西首的墙上雕着一副百鸟朝凤图,凤凰的眼珠乃是以两整块黑水晶雕成,而这堵墙的另一边,是间虽然小却布置华美的密室。此时密室里两个少年正隔着水晶将阁内发生的一切都收入眼底。 蓝袍少年摇了摇头,叹道:“母后太宠思青了,把她惯得这样嚣张,半点教养都没有。” 绯袍少年勾勾唇,笑容里带了三分邪气,一双眼睛乌黑剔透,比女子还要美丽,“这不正合了三哥的喜好?他老说女人都是一个样子,温顺谦恭没有情趣,要是他娶了杨表妹,准能体会到什么叫做与众不同。” 蓝袍少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实说,那本《凤凰台》是不是你放在那的?没想到还真有人敢看。我看真正与众不同的,是那位紫衣美女。” 绯袍少年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摸着下巴色迷迷地说道:“她倒真是个美女……她叫钱明珠?” “就是她,艳冠京都的第一美人,风丞相力荐的太子妃人选。听说父王和母后见过她的画像后都惊艳不已,看来胜出的希望很大。” “再美有什么用,商贾之女若为妃,只怕朝臣们又有得争议了。”绯袍少年眼珠一转,放低了声音,“而且,太子不好女色,东宫美女绝大部分都是摆着看的,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隐疾,这样的绝色女子嫁给他实在太可惜了,还不如嫁给我……” 蓝袍少年面色一正,“七哥切切不可有这种心思!我们当臣弟的怎么能觊觎兄长的妃子?” “放心吧,太子的女人我没兴趣。”说是这样说,但那黑眸清亮,分明兴趣浓浓,“此女敢在众目睽睽下读《凤凰台》,实在是有个性……” “三哥辅佐父王操劳国事,不陷于儿女私情,正是我们该学习的榜样啊。”蓝袍少年说得诚恳。七皇子听了却是嘲讽一笑,“十一弟,你真是天真。算了,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明白。对了,选妃这么大的事,太子怎么不亲自到场?” 十一皇子答道:“三哥说了,此事全凭父王母后做主,他没有意见。这会儿正跟王将军他们商谈明年边关粮饷一事,忙得不可开交呢,哪有空来看这些莺莺燕燕争风吃醋?” 七皇子唇角的冷笑更浓,“老实说,我真不嫉妒他,当太子当得像他这么辛苦,半点享受全无,也真够可怜的了。” 十一皇子正待说话,暖阁里却传来一片惊呼声,两人不禁回头望去,却原来是白云秀回来了。但是她刚走进门口,就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两个婢女连忙去搀扶,众佳丽也纷纷上前问道:“怎么样怎么样?皇上都问什么话了?” 白云秀睁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看看众人又看看那个领路的太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这一哭,弄得众人更是心乱如麻。 那太监面无表情地说道:“白姑娘可以回家了,下一个,左太傅之女左未凝晋见——” 左未凝握紧了扇子忐忑地跟着太监走出去,而白云秀也在婢女的搀扶下颓然回家,众佳丽议论纷纷,都猜测着究竟是什么事情弄得她如此失魂落魄的,八成是落选了云云。 钱明珠与杨思青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钱明珠笑笑,回到椅子上坐好,以手托腮望着地面,陷入沉思之中。 杨思青见怎么激她她都不为所动,不禁大为丧气,又因选妃一事搅得心绪不宁,便放弃了继续刁难转身回到座位上。 “怎么样?”王芷嫣低声问道。 杨思青摊摊手,无奈道:“你也看见了,棉花一团,怎么刺都没反应。真不知道她是脾气太好,还是城府太深。” 王芷嫣眨了眨眼睛,表情凝重间若有所思。 “对了,姐姐,你说皇上问的是什么问题啊?为什么白云秀那个样子?” 王芷嫣轻撇唇角,“白云秀那丫头生性怯懦胆子小,这样的反应不算意外。虽说是选妃,但我们毕竟都是好人家的女儿,皇上明睿,不可能成心刁难。你不用怕。” “我才不怕呢!姑姑也在场,她肯定会帮我的。” 王芷嫣嫣然而笑,“那是,谁不知道当今皇后最宠的人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你这个侄女。” 杨思青把头一昂,好生得意。然而没等她得意多久,左未凝便双目空洞地回来了,看样子比白云秀还糟糕,若非旁边的太监扶着,连路都走不动。 如此一来,王芷嫣大为吃惊,“白云秀也就罢了,为什么左未凝也如此失态?她的胆子可比白云秀不知大了多少啊!” 太监凉凉的视线往室内一扫,高声道:“下一个,国舅杨崇显之女杨思青晋见——” 杨思青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她,呆了一呆。王芷嫣推了她一把,她才如梦初醒,急急忙忙上前,跟着那太监走出门去。 一出大门,外面风大,吹得她又是一阵哆嗦,幸好路程不远,拐过抄手游廊,太监便在一扇朱雕大门前停了下来。 “杨小姐,请进吧。” 杨思青奇怪地望了门上的匾额一眼,上面写着“锦阳殿”三个大字,不禁迷惑道:“三公公,就是这?”她曾多次进宫拜见皇后姑姑,因此认得这个太监,但还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太监笑眯眯地说道:“就是这,杨小姐快进去吧,莫让皇上和皇后娘娘等急了。” 杨思青一听姑姑果然在场,心便稳了,当下伸手推开门走进去。只听“咯吱”一声,门在身后合上,室内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杨思青这下吃惊不小,连忙叫道:“这是怎么回事?来人啊,快点灯!”她回身去推房门,却怎么也推不动。 “喂,开门!开门啊!有没有人?这是干什么?姑姑,姑姑你在哪?为什么会这样……”杨思青越喊越是害怕,自己的声音回旋在屋子里,更加突出四周的寂静,而这种寂静与黑暗纠结,变成了莫大的恐惧。 身子乱转间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哐啷”声响,好像有东西摔到了地上,接着手上摸到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还一动一动的,像是活物…… 杨思青“啊”地尖叫一声,轰然倒地! 当朝国舅杨崇显的女儿、皇后最疼爱的侄女、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杨家大小姐杨思青,比前两个佳丽更糟糕,她是被抬着回来的,把杨府随行的婢女们吓了个半死,使剩下的佳丽更加提心吊胆,而隔墙偷看的两位皇子也是莫名其妙。 “奇怪,思青胆子不是一向很大的吗?她怎么晕倒了?” 七皇子沉吟了一下,嘴角又起坏笑,“没准是冻僵过去的,你看她穿得比纸还薄。” “下一个是钱明珠啊,七哥,我们过去瞧瞧好吗?看父王母后究竟是怎么选妃的。” “那还等什么?走吧!” 在两位皇子抄近路前往锦阳殿的同时,钱明珠也自位子上站起,跟着太监离开暖阁。一路上她都垂首不语,但沉静的脸上又看不到忐忑与慌张,三公公不禁多看了她几眼——这是个看不出深浅的人物哪。 “钱小姐,到了。” 和杨思青一样,钱明珠抬头看了门上的匾额一眼,顿时眼睛一亮,“米南宫的题字!” 三公公一怔,随即接口道:“钱小姐好眼力,这正是礼部员外郎米大人的亲笔题字。” 钱明珠回头朝他笑了一笑,这一笑好似春花绽放,将周遭的严寒全数驱散尽了,令人打心底升起一股脉脉暖意来。美丽女子宫内比比皆是,可眼前的这个,为什么能够如此与众不同?三公公正自感慨间,钱明珠已伸手敲了敲门。 三公公又是一怔,脱口说道:“钱小姐自管进去就是,勿需多礼。” 钱明珠咬唇轻笑道:“对哦,我糊涂了,这是皇宫,我居然还敲门……真是羞愧啊……”说着推门袅袅而入。 她一进去,三公公便将门从外头给关上了,心中暗道:“你可别怨我,这是太子妃必经的考验,我也只是听主子的命令行事而已。” “好黑,屋内可有人?”黑暗中,响起钱明珠镇定自若的声音。 见无人应答,沉默片刻后她又说道:“我自小便讨厌这般混沌的场面,好似其他所有的人和物都能把我看透了,而我却看不到他们。所以,如果屋内有人的话,请原谅我失礼了。”只听话音刚落,一阵巨响,室内顿时亮了起来,却原来是她用一把椅子砸破了窗子。皇宫的窗子虽是用上好的木材做的,但毕竟窗纸脆薄,一捅即破。因此那椅子用力砸过去时,窗架依旧完好,但窗纸崩裂,让几缕光线透了进来。 淡淡的光线下,依稀可见室内的摆设很是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钱明珠扫了一眼后,发现桌上有火石,便点燃了桌上唯一的一只蜡烛。一只全身漆黑的猫咪站在桌上,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而猫咪身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三个盒子,盒前的桌面上粘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择一盒而选之”六个字。 三个盒子分别以黄金、白银和木头制成,形状大小都一样。 钱明珠再度扫视了整个屋子一眼,看不出其他端倪后,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到了三个盒子上面。 略做沉吟后,伸手拿起黄金小盒,盒上无锁,然而一掀之下却是不开。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从右往左,水平地旋开了盒盖。 盒内空空,什么都没有。 将盒子翻转,背面光净无字。她将盒子放回原位,视线转到其他两个盒子上,但也只看了一眼。“猫儿啊猫儿,这里面究竟有何玄机,不知你可否解我疑惑?”轻轻一笑间,钱明珠将手伸向那只黑猫,从猫的脖子上取下一样东西来。她展开那样东西,笑意更浓,高声道:“谜题到此已解,下面可还有考验?” “刷刷刷”,前方的围屏忽然各向两旁移开,屏后挂着一重黑帘,因光线的缘故,看上去和墙壁一般无二。两个宫女自帘后钻出,将帘子拉开,再后面明灯四起,一时间,将整个地方照得亮如白昼。黑帘后另有一间屋子,站着十余个人,除了宫女和太监外,还有两个相貌俊秀气质高贵的少年。此刻人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而这群人里又属这两个少年最是大胆直接,尤其是右边那穿绯色长袍的少年,目光几乎算得上放肆。 钱明珠轻皱了皱眉,再抬头看时,东首的垂帘后依稀可见盘龙大椅上坐了两个人。她心知这坐着的便是当今皇帝与皇后,当下盈盈拜倒,恭声道:“民女钱明珠,叩见皇上与皇后娘娘。皇上万岁,娘娘千岁。” 皇后眼见她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没被这诡异气氛吓倒的人,不禁很是喜欢,微笑地称赞道:“真是个胆大心细的孩子……” 谁知钱明珠听了却扑通跪倒,连声道:“民女知错,民女有罪,还望皇上和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讶异,“你何罪之有?” “民女行为莽撞,砸坏了窗子,毁损宫中财物,乃大不敬,望皇上皇后恕罪。” 皇后听是这个原因,当下与皇帝对望一眼,笑道:“这事不怪你,快起来吧。” 钱明珠又拜了一拜才站起来,依旧低眉敛目,一副文静庄重的模样。 皇帝问道:“你是怎么想到砸破窗子求光的?你又怎么能在那样的黑暗中准确地找到窗子?” “回皇上,民女的奶奶曾经教过,当你陷入不明的困境或危险中时,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找样能保护自己的东西。刚才房门一关,视线骤黑,我伸手摸到了一把椅子,便第一时间拿在了手中。”钱明珠微微一笑,“而我一路行来,到此屋前时,发现别的屋子窗纸都是白色的,唯独此处是黑纸,心中疑惑一闪而过。当时并未放在心上,进了屋子后才想起来,门离窗子大概三四步之远。我走了四步,伸手往墙上摸去,果然摸到了窗棂,因此一击而中。” “你观察入微,遇事沉稳,又勇敢果断,真是好极了!”连素来不太夸奖人的皇帝都露出了欣赏之色。 皇后又问:“那你为什么会选黄金盒子?” 钱明珠沉默了一下,答道:“无它,民女喜欢黄金而已。” 这个答案大是出乎意料。皇后惊讶失声:“什么?你喜欢黄金?” 钱明珠腼腆地笑了笑,说道:“回皇后的话,民女自小便喜欢最好的东西,这三个盒子,盒内装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就看盒子本身而言,当属黄金最是贵重。如果这个木盒的木质不是这么普通,换做沉香木的话,民女选的就会是木盒了。” 皇帝眼睛发亮,显得大为感兴趣,“这么说,从小到大你总是挑最贵重的东西?” “皇上,民女这次是为争当太子妃而来的,这太子妃的头衔,对未婚女子而言岂非正是现今天下最贵重的东西?我若想当太子妃,我就应该选黄金盒子,白银、粗木,都与身份不符。” 皇后脸上露出了复杂之色,难分悲喜,倒是皇帝,丝毫不掩赞赏之情,拍手道:“说得好!说得好啊!” 皇后又问道:“那么,当你发现盒内是空着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不看看其他两个盒子里装了什么?” “桌上写了择一盒而开之,就是说我只能选一样,无论我选对或是选错,都只能走到底。所以,在没有得到其他允许之前,我不会开启别的盒子。” 皇后意味深长地道:“看来你是个很听话的人。” “民女只是懂得安分守己而已。” “你又是如何从猫身上发现秘密的?” “因为这只猫在这样的房间里,显得很突兀。我想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屏风与黑帘子用来隔开房间,桌子用来放灯和盒子,椅子用来坐或是给黑暗中的人造成羁绊,那么这只猫呢?这只猫的作用是什么?吓人?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看见了猫脖子上的铃铛。” 皇后道:“猫戴铃铛不奇怪。” “是。但奇怪的是这铃铛居然不响。我们给猫脖子上挂铃铛的目的是为了听响声,但自我入门以来,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听见一声铃响。铃铛不响,说明里面没有滚珠,那么,铃铛里面会有什么呢?于是我摘下铃铛拆开它,在里面发现了谜底。” “你真的很聪明。这场考验里,你表现出了你的沉稳、果断、自信、细心和睿智;而只有拥有这些品德的人,才配做我皇家的媳妇,做我最出色的儿子——旭琉的妻子!”皇帝望着钱明珠,缓缓道,“现在,你可以把那个谜底读出来了。” 右手不自禁地紧了一紧,平举胸前,慢慢摊开,上面的纸条正是从猫铃铛里取出,钱明珠看着纸上的两个字,饶她再沉着冷静,都感觉手在微微颤抖。 “恭喜。” 她把那两个字读出了出来。 恭喜—— 是的,她成功了!太子妃的金冠,终于——果然——真的,落在了她的头上。 第二回 金罗红帐无春宵 窗外梅树枝头冬雪浓,室内却温暖如春。 钱明珠左手捧一暖手小炉,右手拈着白色的棋子,沉吟许久,才在棋盘上轻轻落下。 与她对弈的是个六旬左右的老妇人,锦衣华服,眉宇间自有股不怒而威的贵气。钱明珠落下这一子后,身边站着的绿衣少女喜悦地叫了起来:“呀,大姐赢啦!” 钱明珠微笑,“奶奶,承让了。” 钱老夫人却微皱着眉,不见喜色。钱明珠察言观色,觉得有点不对劲,便道:“奶奶,怎么了?” “你的棋路渐有锋芒毕露之态,我很为你担忧。” 钱明珠刚自一惊,旁边的绿衣少女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已先她一步问了出来:“奶奶这话什么意思?下棋不就是为了赢吗?能在最短时间内打得对手毫无招架之力,这有什么不好?” 钱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绿衣少女,又看看钱明珠,缓缓道:“如果是宝儿,这样做没什么关系,但是明珠,不可以。” 钱明珠的睫毛轻颤着,看上去有几分不安,“奶奶,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钱老夫人叹了口气,道:“这次选妃,皇上采纳的是开封七贤所共同商议出来的计策。入黑屋,考验的是候选者的胆量;火石蜡烛,考验的是候选者的镇定;三个盒子,考验的是候选者的眼光;猫铃铛内的谜底,则是考验候选者的智慧。众多佳丽在第一关便纷纷挫败,唯一顺利通过四关找到谜底的,只有你,和王将军的女儿王芷嫣两个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胜出?” “因为我比她早。” “你很幸运,时间上占了先机,这是一点。而另一个原因是,你选了金盒,王芷嫣选了木盒。” “奶奶请明示。” “皇上认为,王芷嫣没有你的雍容大气,所以他坚持选了你。” 钱宝儿喜道:“这么说,大姐选金盒子是对的!” “选哪个盒子并不重要,但是关于那番贵重比较之说,却是不该。你说太子妃的头衔对天下女子来说,是最贵重的东西,在说这番话时你自信满满、洋洋得意,你把自己捧到了一个很高的台阶上,有没有想过,一旦跌下来,会摔得头破血流?”钱老夫人凝视着她,低叹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自己藏在金冠底下,在皇族面前,所有的荣誉都来自他们的赐予,该被抬举,该被赞美的,是他们,不是你。” 钱明珠的指尖起了一阵轻颤。 “皇上喜欢你的自信,那是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去看你,而皇后更支持王芷嫣一些,因为她从母亲的角度上,看出了你不是一个好媳妇。也许你的聪明才干使你完全能胜任太子正妃的角色,但你不会是个逆来顺受、唯丈夫之命是从的妻子。你太有自己的主见,并且你丝毫不掩饰这一点,这就是你犯的唯一错误。”钱老夫人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明珠啊,为人媳难,为皇家之媳更难,半步都不可错。” 钱明珠沉默许久,才抬起头来,咬唇道:“明珠懂了,如果有下次,明珠会说因为黄金代表皇家贵气,故而选之。” 钱老夫人微微一笑,替她将鬓边的散发抿上去,柔声道:“很多事情,委屈在所难免,然而别无选择。示弱并非真弱,逞强不是真强,切记,切记。” “是,明珠谨记奶奶教诲。” 钱老夫人一推棋盘道:“下了这半天,我都困乏了。芙蓉,扶我回房休息去,留这姐妹俩说会儿私心话吧。”说完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离开。 钱明珠看着面前的棋盘,好一阵子不说话。钱宝儿扯了扯她的袖子,讷讷地开口道:“大姐,奶奶的话是不是让你难过了?” “没有。”她低低一笑,语音悠然,“宝儿,我觉得我越来越像自己的名字——明珠明珠,将沙砾磨砺成珠,以棱角尽失换得这璀璨圆润,再散发出世人所钟爱的光泽。” 钱宝儿一怔。 钱明珠抬头冲她微笑,“宝儿,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个高僧给我们三姐妹看相?他说我生来富贵,可荫佑全家;萃玉要受尽颠沛之苦,方能获得幸福;而你,是个吉人,一帆风顺,纵情任性,无所不能。” “我向来不信这些什么宿命定理之说。”钱宝儿轻撇唇角。 “我却觉得他好神奇,你们可先不论,说我的,却是一语中的。” 钱宝儿咬咬唇,反手拉起她的手,撒娇道:“大姐,我的好姐姐,你别当那个劳什子的太子妃了,你为了当太子妃,都越来越快没有自我了!我不信少了你这个太子妃,我们钱家就会垮。” “宝儿,你有没有想过要怎样一个夫婿?” 钱宝儿想了想,答道:“嗯……我要一个能陪我到处游玩走天下的夫君,要宠我疼我关心我又不干涉我,给我绝对的自由和信任。” 钱明珠轻笑出声。 钱宝儿睁大了眼睛,“大姐笑什么?我的愿望很好笑?” “真是不一样的人呢。我们姐妹三个,完全不一样。萃玉一心想嫁个文采强胜于她的男子,她要的是一个偶像;妹妹想嫁一个能陪你行走天涯志趣相投的男子,你要的是一个知己。而我,既不要偶像也不要知己……” “大姐想要什么?” 眸中有迷茫之色一闪而过,然抬头面向妹妹时,依旧是温婉笑意,“不知道。也许正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对这门婚事并不排斥,却也没有期待。” 钱宝儿的目光闪烁着,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我派人打听过太子的为人,他是十一个皇子里最受皇帝皇后喜欢的,文才武功都很不错,为人刚直严谨,颇具威仪。但是另一方面,他视女子如衣服,李将军之子李砚有次看中了他的一个姬妾,太子二话不说便赐给了他,可那姬妾不愿,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都没能让他回心转意。姬妾性格刚烈,当夜上吊自尽了。此事从宫里流传出来后,大家都说太子实在过于薄情。” “无所谓了,他再薄情,也不可能把我这个正妃送给别人吧?东宫佳丽没有三千,也有近百,跟那么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我若有一丝一毫的在意,只怕都会活不下去。”说到这钱明珠低低叹道:“前些日子读史书,历史上最受好评的皇后当属唐太宗李世民的妻子长孙氏,这个女人真是很了不起,她怎么能够把皇后一职扮演得如此完美?” “她身为皇后也许的确无可挑剔,但我很怀疑她身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是否同样白玉无瑕。” “宝儿说到重点了,我想她当那个皇后一定当得相当辛苦,要把所有的脾气都收敛起来,不骄、不妒、不卑、不亢,人如明镜,心似止水。我自认没她那么圣贤,然而,我可以选择不爱。”钱明珠放低了声音,喃喃道,“只要我不爱太子,我也就能做到不骄不妒、不卑不亢。” “大姐……” “宝儿。”钱明珠手上用力,将她搂入怀中,把头埋在妹妹腰际,语音再也掩盖不了地颓软,“凤吾飞兮,红尘绝歌;泣吾求兮,不见良人。凤凰台啊凤凰台,难道人生在世,所求的,只不过是那样一个良人吗?” 然而,她实在把一切看得太清晰—— 这一幕政治姻缘,她嫁的是他的权势地位,他娶的是她的聪慧美丽,太子旭琉,不是她的良人。绝对不是。 衣似红霞人如玉,淡淡铅华浓浓妆。 两个侍女一边一个地将龙凤金镯戴上钱明珠的手腕,沉甸甸的重量,压着了她的肌肤,也压着了她的心。 铜镜内那女子好生美丽,高雅中透着一股子别致的妖娆。钱明珠伸出手,指尖沿着镜面划过那柳眉凤眼,瑶鼻樱唇,再自下巴上回,点在眉心。眉心上一朵梅花凄艳,竟比嫁衣还红。 “小姐真是美丽呢!” “不对,从今儿起,得叫太子妃啦!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侍女们嬉笑着闹成了一片。 受到她们欢快气氛的感染,钱明珠不由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光说说就行了吗?贺礼还不送上?” “大小姐好可恶,尽剥削我们这些下人。钱家财大气粗,老夫人早为你准备下十里红妆,这会儿还管我们要贺礼,姐妹们你们听听,过分不过分?”侍女们平时都是闹惯了的,钱明珠又脾气极好,因此大家都敢跟她开玩笑。 “贺礼来也——”随着这声又脆又亮的叫声,钱宝儿拉着一个少女笑吟吟地出现在房间门口。 少女脸色很苍白,一双眼睛幽幽沉沉,像潭湖水一样,深不见底,唇角坚毅,看上去有几分傲气,在这个人人都披红着彩的喜庆日子里,唯独她依旧一身素衣,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饰物。 钱明珠看到她,惊喜道:“萃玉,你也来了。” “我和二姐是特地来送贺礼来的。”钱宝儿赶紧献宝,“大姐快看,为了这两份礼物,我花了好多钱倒是其次,二姐可是整整半个月没下闺楼一步啊!” 钱明珠拿起第一份礼物,是只做工极为精致的玉枕,四周缀有珍珠,一动就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钱宝儿冲她眨眨眼睛,笑得又邪又坏,“夫妻夫妻,百年同船渡,千年共枕眠。红帐枕边客,金殿座上人。” “去,小丫头越来越没半个正经了!”钱明珠嗔怒着推了她一把,目光落到第二份礼物上时,却呆住了。 那是一副三尺见方的白绢图,绢上画的是凤求凰,与同类画所不同的是,画者选了暗色,将凤画得孤高清绝,将凰画得淡漠沉静,两鸟看似各自飞翔彼此无情,但一回眸间却又情愫隐现。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她才刚吟了两句,钱萃玉已接了下去:“棋残本无计,书尽但非才。裙乱红袖舞,步醉意阑珊;沧海唯一笑,良人不可来。” 钱明珠抬眉道:“凤凰台?” 钱萃玉回视她的眼睛,轻轻颔首:“是,凤凰台。” “好一句沧海唯一笑,良人不可来。我猜料著者是你,原来真的是你。”钱明珠低低叹道,“谢谢妹妹这份厚礼了。” “喂,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啊?都听不懂。”钱宝儿没有看过《凤凰台》,因此不明白两个姐姐话里的意思,刚待问个明白,却听外面锣鼓声突起,吉时已到。 两个涂脂抹粉的喜娘一步一扭地自外头走了进来,边走边催道:“来啦来啦,八抬大轿到啦!呦,太子妃怎么还没戴珠冠啊!来来来,丫头们手脚麻利些,快给太子妃戴上……” 镶着宝石的珠冠沉沉地压到如云的秀发上,冠顶缀有鹅蛋大小的一颗明珠,十二长串南珠帘低垂,绝世容光亦隐亦现。钱明珠就那样搭住了喜娘的手,在六个侍女的围拥下款款迈出了门槛。 钱萃玉与钱宝儿依旧站在原地,望着她宽大的裙裾如水般自地面拖过去,优雅身姿渐行渐远,忽然间都感到了一阵失落。 姐姐出嫁了—— 她们名闻京都美绝人寰、令多少男子失魂落魄、令多少女子艳羡嫉妒的姐姐,带着她尊贵无双的封号,带着钱家为她置办的十里红妆,就那样一步一步地走出她们的视线,走出纯净青稚的少女世界,出嫁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会幸福吗? 她的美貌、她的聪明、她的财富,会让她幸福吗? 十里红妆。天下哪个女子能嫁得如她一般风光? 凤銮轿内,钱明珠对着手上的锦囊凝视了半天,这是刚上轿前向奶奶跪拜时奶奶偷偷塞到她手中的,不知道主掌天下第一钱庄,三十多年以睿智和手段名震商界的奶奶,在孙女最后临行前会给予怎样的忠告和建议。 指尖在上面摩擦许久,才微微一叹,将它打了开来,里面一张硬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忍。 红帐枕边客,金殿座上人。 钱明珠的目光落到身畔的玉枕上时,忽而轻轻笑了起来,伸手将枕头抱了过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此时已是戌时,冬天日短,夜已黑透,而东宫灯火通达,亮如白昼。布置华贵的新房内,点着臂粗的大红蜡烛,七重纱帘每一重处都站着两个宫女,她们低眉敛目安静无声,仿若不存在一般。 刚才殿堂上与太子匆匆一面,只瞧见他有两道异常浓黑的眉毛,还来不及细细观察便被人拥着送入了新房。喝酒应客是新郎的事,而新娘只需静坐在洞房里等新郎来掀盖头便成了,原以为皇家婚礼会与众不同一点,谁知也是如此无趣。 刚自感慨无聊时,只听门口传来宫女惊恐的声音:“七皇子!这是太子的新房,您不能进去……七皇子,七皇子……” 重重纱帘被人一一掀起,第一个进来的人竟不是她的夫君。钱明珠抬头,看见了身穿绯色锦袍的俊秀少年,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眼睛看起来璀璨得不可思议。 原来他就是当朝的七皇子毓琉,上次选妃时他站在皇帝皇后身边,放肆地盯着她看,这次又强行进太子的新房,他想干什么? 钱明珠还未说话,毓琉已一把抢走她手上的玉枕,挑眉道:“这也是你的嫁妆之一?好个精致玉枕,你期待太子能与你同床共枕?哈哈哈哈哈……” 他身后,宫女们急急围拢,却无人敢上前劝阻。这一幕突发事件里,她又只能孤军作战。钱明珠在心里叹息,脸上却唇角轻勾,优雅而笑,“七皇子可是喜欢这个玉枕?那就拿去吧。我本就怕硬,喜欢棉絮枕头,又因为这是妹妹送的,不敢不收。这会儿替它找到了更合适的主人,料想妹妹也不敢怪我。说来,还要谢谢七皇子呢。” 毓琉脸上狂放之色顿敛,他盯着她,想把她看透。而就在这时,一个宫女唤了一声:“太子殿下!”钱明珠回头,看见雕龙大柱旁,太子旭琉静静地站着,竟然来得悄无声息。刚才厅堂之上没来得及好好打量,这会机会来了。周围的人都在因为太子的骤然出现而惊慌不安时,她却镇定自若地上上下下地将太子看了个仔细。 太子的个子很高,非常非常瘦,因此五官便显得很深邃。他的眉毛生得真是好,充满了贵气和威严,严肃的一张脸,没有半点笑容,也没有半点大婚之日该有的喜气。 说实话,他的五官远不及七皇子毓琉英俊,然而钱明珠却觉得这个样子看上去要顺眼得多。于是冲他盈盈一笑,走过去拜道:“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这会轮到旭琉盯着她,想把她看透。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只听旭琉忽然道:“七皇弟,你可以出去了。” 毓琉的脸色变了一变,整个人如被盆冷水直淋而下,如梦初醒——他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太子的女人他不稀罕的吗,怎么在这种时候头脑发热,完全不顾及礼仪后果地冲进太子的新房? 一时间冷汗如雨,连忙放下玉枕退了出去。 他一出去,宫女们都各自松了口气,纷纷朝这对新人看过来,不知太子会如何对太子妃。 钱明珠轻抬眼睫道:“你们都下去吧,这有我伺候就行了。”她们一个都别想留下来看她的笑话,这山雨欲来之际,无论是悲是喜,不劳她们操心。 宫女们看了太子一眼,才怯怯地躬身退了出去。七道纱帘一一落下,宛大的新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钱明珠笑了笑,转身拿起桌上的酒壶,将两只白玉杯斟满,边斟边道:“臣妾小时候,很喜欢喝酒。有一次喝醉了倒地就睡,被四姑姑看见吓得个半死,认为女儿家如此嗜酒有失体统,于是禀告给奶奶知晓。自那后,家规多了一条:不许明珠饮酒。臣妾觉得委屈,便去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够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喝酒?奶奶告诉我,等我嫁人了,新婚夜上的合卺酒就是我的解酒令。”说到这她将其中一杯酒递给旭琉,嫣然道:“臣妾在此就先谢过太子了,夫君请。” 这一声“夫君”唤得又甜又柔,然而太子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沉静的脸上表情不变,即不相迎,也不拒绝。 钱明珠扬了扬眉,“夫君好像不愿意?是不愿意与臣妾喝交杯酒呢,还是不愿意解臣妾的禁酒令,怕臣妾日后醉酒失态,有失皇家颜面?” 旭琉接过她手中的杯子,钱明珠刚松了口气时,却见他将酒杯放回到了桌上,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难道这第一关,真的如此不好过? “他们说——”旭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冷静,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我娶了天下最美丽的女人为妻。” 钱明珠微微一笑,“太子下一句话是想说红颜祸水吗?” 旭琉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径自说了下去:“我的父皇告诉我,他为我挑选的妻子不但容貌出众,而且非常聪明,智闯四关,有勇有谋。” 钱明珠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心中隐隐觉得接下去的话必定不会中听。谁知旭琉话说到这,就停住了,他看着她,表情有些奇怪。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只听旭琉忽然一叹,道:“罢了,我们喝酒吧。” 他把酒杯举到她面前,这回轮到她不接。 钱明珠向后退了几步,定声道:“太子有话何不明说?臣妾不喜欢模糊不清。” 旭琉的瞳孔开始收缩,眼中不悦之色一闪而过,“我的意思就是,希望我们可以做到相敬如宾,你喜欢太子妃的头衔和身份,我会让你继续拥有它,至于其他,就不必太费心思了。你之前暗地里所做过的那些事情,用过的心机手段,我希望不要带到宫里来。” 钱明珠脸色顿变,手中的杯子“啪”地掉到了地上,砸个粉碎。一种混合着羞辱、委屈、愤怒与悲哀的情绪就那样突袭而来,双颊滚烫,而心中冰凉。 他——竟是如此——看不起她! 然而,偏偏被他说中了。 此次为了当选太子妃,奶奶暗中不知做了多少手脚,动用人脉财力,疏通宫内各个关节,才使她以商贾之卑硬是挤进一干身份高贵出身名门的佳丽之中,而她,又凭借自己的出色,终于达成了奶奶的愿望,成就了钱家的辉煌。 但是,难道这是她自愿的?如果可以选择,她怎会让自己走这么辛苦且毫无快乐可言的一条路! 旭琉见她脸色煞白浑身轻颤,本是绝世之姿,连惊悸起来都别有一番迷人风韵,心中不禁一软,放低了声音:“我对人并无偏见,你通过父皇母后的考验,凭的也是你的真本事。但弄心机耍手段这些暗地里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事,我不希望再有下次。既已是太子正妃,未来的国母,就需端正心态,事事做到光明磊落。” 钱明珠冷冷道:“是,殿下的教诲,明珠谨记了。” “你似乎有怨气。” “明珠不敢。” “希望你是真的明了,而不是‘不敢’。”旭琉看了她一眼,转身道:“时候不早,你早点安寝吧。我与王将军有军事要谈,就不多留了。” 钱明珠沉默不语,就在他打开房门准备迈出去时,她忽然道:“太子殿下——” 旭琉回眸,看见一张浮现着漠漠自嘲的脸,脸的主人望着很远的地方,目光飘悠没有焦距。 “大婚之夜,殿下抛下新娘,却去与将军议事,此事传入旁人耳中,会如何看待我,殿下可曾想过?” 旭琉一怔,钱明珠又道:“太子这样,算不算也是任性之举?” 旭琉轻眯着眼睛,缓缓道:“你在留我?” 钱明珠不答,拉了把椅子在桌边坐下,左手执杯右手拿壶,自斟自饮了起来。旭琉盯着她,在门旁站了许久,直到一个小太监缩头缩脑地走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面容一正,才匆匆而去。 小太监好奇地看了正在自顾饮酒的钱明珠一眼,转身跟着旭琉离开。房门未关,东风吹进来,纱帘四下飞舞。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哈!”钱明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到自己腕上的镯子,摘下扔了出去,看见胸前的珍珠链子,也一把揪下扔了出去。线断,珍珠四下滚落,其音脆绝。 转眼一瞥间,瞧见了端放在梳妆台上的珠冠,烛光下冠上明珠璀璨,表情就也跟着迷茫了起来,“不,不对……奶奶说过,我要忍……明珠,你要忍,不可耍性子……” 多年未曾饮酒,几杯下肚,已有了些许醉意,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东倒西歪起来,她摸索着向床走去,刚走到床边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就摔到了地上。好不容易勉强地支撑起半个身子,将头伏于床榻之上,便再也不想动弹。 就那样半靠着床半坐在地上,睡意渐浓。 “谁人相送梨影?谁人护动花铃?谁人一曲琵琶,长啸破东风。凤凰台……凤凰台……”声音喃喃,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宫女们前来伺候晨起时,所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地上珍珠散乱,两只镯子一只在桌下一只在门边,纱帘被风吹了一夜,好几重都掉了下来,房内凌乱不堪。 而她们的女主人,东宫新任的太子妃,正趴在床边合衣而睡,双颊通红,浑身酒气。 慌忙上前搀扶的结果就是发现她的身体火般炙热,怎么叫都叫不醒。宫女们慌了,急急去请太医,太医诊后道是酒后吹风着了风寒,再加上体虚身弱,病来如山倒,需好好静养一段时间云云。 新婚之夜太子彻夜不归,太子妃醉酒着凉一病不起,于是太子妃不受宠于太子的传闻也不胫而走,这桩东宫逸事成了朝野上下茶余饭后的笑谈。 第三回 探人心佳人失宠 虎皮挡风帘终于掀起,太监尖细着嗓子唤道:“太子妃宣钱宝儿晋见——” 在花厅内等候多时的钱宝儿连忙跳了起来。这东宫真不是什么好地方,连妹妹见姐姐都要经过重重通报,等上大半个时辰。 从花厅到太子妃的住所是条长长的通道,两旁种着整整齐齐的杉树,毫无情趣可言。钱宝儿不禁暗中撇嘴:“东宫还不如我们家漂亮呢,真不知道是该说太子节俭好,还是说他吝啬好。” 正东看西看时,那太监高声道:“钱宝儿到——” 立在朱漆大门两旁的宫女挽起锦帘,示意她进去。钱宝儿一连过了七重帘子,才见到半躺在锦榻上的钱明珠,她心中欢喜,奔过去叫道:“大姐——” 两旁的宫女齐齐咳嗽了一声。 钱宝儿一怔,回悟过来,连忙参拜道:“民女宝儿拜见太子妃……” 钱明珠半躺靠在软榻上,见到她便伸出了手,“自家姐妹,勿需多礼。你们先下去吧,我与妹妹有话要说。” “是。”宫女们放下帘子退将出去。 钱宝儿一个箭步冲到榻边,握住她的手道:“姐姐,听说你病了很多天了,所有太医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怎么搞的啊?哪不舒服,我看看……” 钱明珠比了个“嘘”的动作,确定屋内无人了,才低声道:“你略通医术,你看我像是有病的人吗?” 钱宝儿瞪大了眼睛,只见明珠披散着长发,气色虽然看上去很是虚弱,但一双眸子却是清亮如水,顾盼有神。 “原来你——” 钱明珠又嘘了一声,冲她眨了眨眼睛。 这下轮到宝儿不明白了,“姐姐,你为什么要装病?现在外边人人说你因为不得宠,所以郁郁寡欢一病不起,说你福薄,怕是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朝中几个大臣都开始劝说皇上给太子另立新妃,被炒得最热的就是那个王芷嫣!” “放心,太子正妃,不可能朝令夕改,只要我还不死,是立不成新妃的。”钱明珠语音淡淡,很不以为然。 “可姐姐也不用装病啊,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听说太子不喜欢姐姐,新婚之夜舍你而去,是不是真的?” “是。” “真过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姐姐?为什么?” 钱明珠道:“这是皇族的特权,没什么好惊讶的。” 钱宝儿皱起了眉,“这真不像是大姐会说的话呢,看来你把奶奶教你的,都给忘光了。”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记着奶奶所教的,我才隐忍到现在。” “姐姐的意思是你现在在故意示弱?” 钱明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宝儿,你从小到大听过的最让你恼怒不甘的话是什么?” “恼怒不甘心?嗯……十三岁时,师父说了我一个笨字,我记到现在。应该就是这句了。” “而我,是有人对我说让我安分守己,不要玩心机耍阴谋,尽做些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 “啊?”钱宝儿挑了挑眉毛,“太子这样对姐姐说的?” “我本想相安无事地当好太子妃,配合他塑造一个贤德明理的长孙皇后第二,但既然他这样说,我若不做点什么,岂非很对不起太子的明察秋毫、英明睿智?” 钱宝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人人都说我们三姐妹里大姐脾气最好,现在这算什么?兔子急了也咬人?” 钱明珠却没有笑,她摇了摇头,幽幽道:“从来没有人,伤我伤得那般狠……我看见满屋的喜庆红色中,我的自尊就像那散落的珍珠一样,四下迸裂,崩溃,颗颗破碎……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是谁赋予他那样的权利这样羞辱我?只因为他是太子我是平民?” “姐姐……”钱宝儿从未见过大姐这个样子,心中有点慌乱,忙握紧了她的手。 “妹妹,你等着看吧。东宫是阿修罗的战场,而我,一定要赢!” 这一刻,宝儿看见她眼神傲绝,忽然心中微颤。 回家的路上,轿子出了宫门,掀起帘儿往回看,十二月淡淡的阳光下,东宫的匾额看起来也不那么璀璨亮堂了。 权势富贵,它葬了多少女人的一生?而她的姐姐,她那外柔内刚异常骄傲的姐姐,能否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来? 阿修罗的战场,非赢,即死。 钱宝儿走后不久,来了一个贵客。这可真是贵客,那双凤靴踏足东宫时,连躺在榻上装病的钱明珠也不得不起来迎接。 “明珠叩见皇后娘娘……” “快起来,既然有病在身,这些繁文缛节的就免了吧,快躺好。”皇后示意身后的宫女将礼物捧上,“这是年前达殷城进贡来的千年人参,兴许对你的病情有些帮助,让宫女们熬在粥里日进一碗,这身子就会慢慢好起来了。” 钱明珠看了看锦盒内的千年宝参,眼珠由浅转浓。无事不登三宝殿,对于皇后的来意已猜到了几分,当下恭敬地答道:“多谢皇后挂念了。” 一旁宫女搬了椅子过来,皇后在床边坐下,拉起她的手感慨道:“这才几天没见,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就瘦成这样了,我可怜见的,真是作孽。” 钱明珠笑了一笑。 “旭琉那孩子也真是的,妻子病成这样,他都不来看看!来人啊,传我的旨意,让太子速速来此。” “皇后——”戏演到这分上,钱明珠只能顺着戏码出声阻止,“太子有国事要忙,臣妾的病又不是什么绝症,何苦去打搅他。” 皇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道:“明珠,照理说夫妻间的事情本不该由外人插手,但旭琉身份不同,他是当朝的太子,未来的储君,一举一动都影响颇大……” 钱明珠柔柔打断她:“皇后有话,不妨直言。” 皇后脸上露出尴尬之色,犹豫了半天,哈哈一笑道:“其实明珠这么聪明,肯定已经猜到我的来意了对不对?是这样的,上次选妃时,有位王姑娘与你一样,都过了我们考验。后来因为皇上比较欣赏你,所以选了你当正妃。此事本来那样就算了,可是现在被那些多事的大臣们翻了出来,说……”“说既然我不受宠于太子,就需为太子另立一位新妃,是这样吗?”钱明珠微微而笑,笑得有点莫测高深。 皇后忙道:“不不不,不是另立,只是再立,再立而已。” 钱明珠的反应是扬了扬眉。 “你放心,既然皇上当初选了你,你就是正妃,这位置谁也动你不得。那位王姑娘,只是侧妃而已,低你一辈。”皇后拉着她的手,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母后知道你才嫁来没多久就立新妃,着实委屈了你,但是身为皇家的媳妇,咱们没有其他选择。其实宫里的女人最苦,丈夫何止是三妻四妾,我们不但连半个不字都不能说,还得笑着接纳她们,维持正室的尊严。” 钱明珠低垂着眼睛道:“此事但凭皇后做主,明珠一切听娘娘的。” 皇后喜道:“我就说明珠最是明理,果然如此!瞧瞧,这么懂事的太子妃,真是我们皇家之幸、太子之幸呢!那就这么定了,下月初五,迎娶侧妃。” “希望到时臣妾的病已经好了,可以出席娶妃大典。” “那是自然,到时候还要让她拜你这个姐姐呢!”皇后本来怕明珠这边不好说服,谁知她竟是如此柔顺,一说就成。眼见任务顺利完成,不禁大感喜悦,又闲聊了好一会儿,才眉开眼笑地走了。 钱明珠坐在床上静静地想了半天,忽然扭头对宫女道:“把镜子拿过来。” 一宫女依言取来了镜子,奇怪地看着这位新太子妃,见她左照右照的,便脱口说道:“太子妃不必照镜子,就已经够美的啦!” “美?”钱明珠笑了一笑,“允如你知道吗?在宫里最不缺的一个字就是‘美’。我照镜子不是想看自己美不美,我只想看看我的这张脸,能不能将任何情绪都掩藏得滴水不漏。” 铜镜里,芙蓉面上眉眼恬静,目光盈盈如水,哪有半分不快乐、不甘心的样子? 但是,这样的反应不是逆来顺受。忍?绝不。 当今天下谁的刺绣最好? 问十个人,九人会答你:“当然是锦绣阁的沈三娘,她的刺绣可是一绝,万金难求的珍品。而且三娘脾气怪,性子懒,往往隔个好几年才绣一件,真可算是慢工出细活了。” 当被钦点为太子侧妃的护国将军王明德之女王芷嫣,想在出嫁时穿件三娘绣制的新衣,故而特地派人送了厚礼去请时,锦绣阁的人答她:“三娘最近在闭关,恐怕无法为王小姐效劳了。” …… 当今天下谁是金饰巧手? 问十个人,九人会答你:“当然是瑞雅斋的邓大师傅,不只是金饰,珍珠玛瑙翡翠玉石,到了他手里,莫有不物尽其用,发挥出最大特色的。瑞雅斋得以在同行里稳占第一把交椅,五成靠了邓大师傅的手艺!” 王芷嫣想订制一套头饰,瑞雅斋的人答她:“真是对不住了,王小姐。大师傅最近没空,要不,请二师傅给您做?我们二师傅的手艺那也是顶呱呱的。” …… 不只是沈三娘、邓师傅,凡是王芷嫣想要的,十有八九都碰了壁。诸事不顺,弄得王大小姐极度郁闷,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名号上已低了钱明珠一筹,如今又在嫁妆上输给她,真是可恨…… 想当初钱明珠出嫁时,可真是十里红妆,轰动了整个京城,抬彩礼的人从宫门口一直排到钱家门口,弄得夹道两旁的老百姓都纷纷围观,惊叹着钱家果然豪富,把女儿嫁得那般风光。 就这样,为了嫁妆已经烦虑不堪,东宫那边又传来了一个打击她的消息—— 太子妃的病渐渐好了。 钱明珠身围貂皮锦裘,慢吞吞地沿着白玉石廊走着。这日的天气特别好,阳光灿烂,树静无风。自从她的“病”渐渐好转后,太医非常好心地建议她多出去走走,因此她就非常听话地带着贴身宫女游花园。 东宫由于太子节俭、讨厌铺张浪费的缘故,花园里也没什么名花异草,只有几株老梅树不畏严寒,在这寒冬腊月里依旧款款盛开,景色颇有几分别致。 钱明珠来了兴致,说道:“这梅开得倒好,来人,取剪子来,我要亲自剪几枝下来带回去插在瓶里。” 当即有人搬来了凳子,有人取来了剪子,宫女们扶着她踩上椅子,起初还有几分担虑,怕她一个不慎摔下来,但见她动作干脆利落,大家便将注意力转向哪枝梅花更漂亮上了。 “那边那边,左边一点,对,那枝最好看!” “我觉得右上边那枝更好看,生着孪生花骨朵呢!剪那枝吧!” “再高一点……呀,够不着,要不要取垫子来……” 太子旭琉正与几位文人名士自议事厅内走出,经过花园,远远便看见梅树下围了一群人,莺声燕语的好生热闹。 几个文人不禁好奇地停步观望,其中一白衣人笑道:“人说今冬酷寒更甚往昔,但太子处,仍是一派春色盎然啊。” 旭琉脸色一变,大步走了过去。有眼尖的宫女看见他,吓得顿时退让开去,因此本来被众人遮住的钱明珠便露了出来。她正掂着脚尖剪下高处的那枝寒梅,雀跃道:“我剪到啦!” 得不到预期的附和声,钱明珠略感惊诧地转头看去,见到太子,笑容顿僵。 “你在这干什么?” 完蛋了,太子的脸色好阴沉……宫女们又往后悄悄缩了几步。 失措只是那一刹那,惊讶过后,又恢复常态,钱明珠扬了扬手里的梅花,“剪梅啊,好不好看?” 她答得如此理直气壮,旭琉反而一愣,继而有些恼怒,沉声道:“下来。” 钱明珠似乎这才注意到自己还站在凳子上,刚想提裙子下凳时,看见旭琉身后还跟着几个陌生男子,此刻露足,有失体统,便冲宫女招招手,“你们过来,扶我下去。” 两个宫女上前扶她落地,紫裙如水,风姿优雅到了极点。旭琉挑不出其他毛病,只好说道:“下次要花,叫宫女们剪就行了,不必亲自动手。” 钱明珠微微一笑道:“看人摘花,怎比得上自己折枝这么快乐?”见旭琉脸色不对劲,忙敛起笑容垂头道:“是,臣妾谨记殿下教诲,没有下次了。” 发过脾气后旭琉才细细地将自己这位正妻打量了一番,听说她病了很久,因为太忙,又对她有所反感,因此迟迟没去看她。这次算来该是他们两个正式相见,比之那夜烛光下所见到的她,又清楚了几分。 乌黑秀发,肤色纯净无瑕,在貂皮锦裘的衬托下更加显得白皙如玉,而手中梅花红艳妖娆,与美色相互争辉。这个女子只是那么静静地站在那,便有种说不出的绝代风华,仿佛全身每一处都在灵动,都会说话。 旭琉的心中颤了一下,又因发现自己的这种悸颤而面色大变。 钱明珠恭声道:“殿下如果没什么吩咐的话,臣妾告退了。” 旭琉烦躁地挥了挥手,于是钱明珠便转身离去,一群宫女们也纷纷跟着离开。 那些文人名士们这才靠近过来,白衣人赞叹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真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她也是殿下的姬妾之一吗?” 另一人接话道:“子宣休得妄言,什么姬妾,这位乃是正妃娘娘!” 那叫子宣的白衣人脸露惊诧之色,“她就是太子妃?可是……可是……”可是下面的话没说,但大家都心里明白,他是惊讶为什么如此绝色却受太子冷落,连新婚之夜都不肯与伊共处。 旭琉望着钱明珠离去的方向,不禁皱起了眉。忽然意识到钱明珠真的很美,而她的美丽使自己有了一刹那的意乱情迷,这让他非常懊恼。更使他懊恼的是,显然震撼于她美丽的人不只他一个,还有他的这些下属们。 美色惑人,而钱明珠,不仅美丽,还很聪明。 这样的女子,是种诱惑,而且通常带毒。她无心做什么,已可使人迷醉,若有心做些什么,岂非天下大乱? 旭琉深吸口气,再吁出去时,强行将心头的那股烦躁压下,转身道:“时候不早,我们启程吧。” 定神收心,然而依旧有丝缝隙不经意地开了,让某种情绪在可以发觉之前便已悄悄潜伏。 一晃已到初四,明日即将迎娶侧妃,时至戌时,旭琉依旧在书房内伏案疾书。他面前摊放着好几份折子,手中的朱笔停在中间那本上,硬是写不下去。 “这一年来过往行人财物被劫达三百十七起,死二十一人,伤残不计其数,方圆十里内的百姓全部逃光了,千亩良田无人耕种荒芜在那里,太行山已成不毛之地……殿下,那些盗匪猖獗,我朝几次围剿都无劳而返,有人说是因为有黄金眼在背地里支持。”谋士张康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小几旁,对着手上册子里记载的数据也是头疼不已。 旭琉皱眉道:“有没有什么良策能够将之一举歼灭?” “我与子宣他们讨论已久,至今还未想到万全之策。” 旭琉的手指在桌边轻叩,沉思不语。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太监的叫声:“禀太子,太子妃求见。”旭琉有些吃惊,自他们成婚以来,钱明珠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他,她好像真的听他的话乖乖地安分守己,除了病情时好时坏外再没有其他动静。 “宣。” 朱帘轻掀处,丽人款款而入。她似乎偏好紫色,这次穿了件银丝凤蝶浅紫袄,下着深紫撒花褶裙,外面依旧罩着那件白貂皮裘,白紫相映,更衬其人艳绝中带了纯雅恬净,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为一体。 “臣妾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有什么事吗?”既然已经说过要相敬如宾,旭琉的脸上开始呈现出疏离的客套。 钱明珠始终垂着头不肯抬起,低声道:“臣妾觉得近日来心绪烦乱,又连连为病痛所扰,身疲力乏,故而想去净台寺住几天,静心养性,顺便为吾朝祈福。” 旭琉扬眉看了她一眼,“净台寺乃皇家寺院,这种事情你自己决定就好,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 “臣妾想明晚便走。” “明晚?”旭琉眯起了眼睛。 一旁的张康察言观色,连忙道:“殿下与太子妃请慢谈,臣先告退。”说罢走了出去,将房门关上。 旭琉盯着钱明珠,缓缓道:“为什么是明晚?”顿一顿,又道:“我要听真实原因。” 钱明珠涩涩一笑,“但见新人笑。明珠进退无颜,人言可畏,想躲一躲而已。” 旭琉眼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其声悠缓:“你怎知我必定会恩宠新妃?” “太子如果喜欢这位新妃也就罢了,太子若不喜欢她,对她如对我一般,只怕朝野上下又起纷论。到时候又要为太子立妃,一个一个地换,太子不会觉得厌烦吗?”钱明珠终于抬起眼睛,目光清澄,仿佛说的事情和她没什么关系,既看不到该有的妒色,也没有半点伤心难过的样子。 旭琉收回目光,过了半晌才道:“好,准你所愿。” “谢谢殿下。臣妾还有一件事。” “讲。” “臣妾知道殿下身边尽是饱学之士,臣妾闲时可不可以请他们喝茶聊天?” 旭琉把好不容易收回来的目光又盯向了钱明珠。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干吗? “如果太子觉得这样有失体统,就当臣妾没有提过吧。”说着转身要走。 只听旭琉在身后道:“给我理由,记住,我要的是真话。” 细碎的步子就那样停住了,她侧着身子,刚好让他看得到她的半个剪影,灯光从右边照过来,那妩媚的眉下,是长而卷翘的睫毛,当她低垂着眼睛时,整个人就显得说不出的文静,而此刻,文静里又透出了几分哀色,淡淡的,恰到好处。 “因为我很寂寞,殿下。” 旭琉的呼吸因这句话而紧了一紧,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揪住了他的心脏。 “我想找人陪我聊聊天,下下棋,只是那样。而宫女们,跟不上我的思维。”其音淡淡,和她脸上的哀色一样,恰到好处。 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静默,直到风吹开了一扇窗子,突如其来的寒流让桌上的纸纷纷飘到地上时,旭琉才如梦初醒。他急忙走过去关窗,再转身时便见钱明珠已帮他捡起了地上的纸张放回桌上,用水晶雕龙纸镇镇住。 其实她也很无辜啊…… 旭琉心中忽然蹦出了这么个想法来。不管如何,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是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难道他真要一直这样冷落她,让她守一辈子的活寡不成?更何况她这般美丽动人…… 心中刚自柔情萌动,却又猛然惊觉,后退一步,脸色大变。 又来了!又是这样意乱情迷,不受控制!旭琉旭琉,你一向自认定力过人,怎会在这女人面前再三失态?不可!不可! 一念至此,面色又恢复了疏离深沉,他冷冷道:“好,准你所愿。还有什么事吗?” “谢谢殿下,臣妾告辞了。”钱明珠深施一礼,打开门走了出去,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暗暗叹息—— 差一点点……他明明看上去已经软化,但一眨眼间又变得冷漠,这个男人,真是她有生以来碰上的第一个强劲对手。不过没有关系,此行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书房隔壁的偏厅里,谋士张康正端端正正地坐着,钱明珠看到他时,眸中现出了笑意,她轻步走进去道:“耽误先生与太子商谈正事了,真是很不好意思。” 张康连忙从椅上站了起来,恭声道:“张康参见娘娘,娘娘言重了。” “听说先生不但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而且对棋道也很有研究?” “娘娘过奖,在下只是略知一二而已。” “先生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现在?” 钱明珠用她的行动代替了回答。她朝后招手,宫女们立刻取来了棋盘。虽说太子仍在书房等候,但形势如此,张康却也推脱不得,只好听命坐下。刚想拿黑子时,钱明珠将手一拦,道:“不,这局,先生执白子。” 盏茶工夫后,张康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忽明忽暗的好是复杂。相反的,钱明珠却始终脸带微笑,镇定自若。然而旁边伺候着的宫女里有略通棋艺的,分明看到这局占上风的是张大人,不是太子妃,不知为何两人的反应却刚好相反。 又过片刻,张康以袖擦汗,低声道:“娘娘……” “走下去。” “可是此处僵持难解,再拖下去,必成死局。”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 张康无奈,只能继续落子,但忽然间,他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惊道:“娘娘,难道你——” “先生可知,为何你明明兵力强我数倍,却依旧在这一角上处处受困,既攻不下,又舍不得吗?”“请娘娘赐教。” “因为此角是活穴,它随时都可以反噬,成为导致全局输赢的关键。也就是说,它危害极大,影响全局,你若不歼灭它,必成祸害,但你想歼灭它,却困难重重。” 张康喃喃道:“太行山盗匪就是这活穴啊……” “那先生认为为何迟迟攻不下它呢?” “它太过灵动,每次前去,不是扑了个空徒劳而返,就是反而中了它的埋伏损兵折将。” “它又不是神仙,怎能料准你什么时候会去?” “这个……” 钱明珠推开棋盘站了起来,“难道先生就这么信任自己的棋子,认为它们全都忠心不贰?” 张康浑身一震,恍然大悟道:“娘娘的意思是官府中有人与盗匪暗中勾结,将消息事先通知了他们,所以我们才数次围剿不成?” “先生睿智,不可能没想到这点吧?” “实不相瞒,其实我们也曾怀疑过,因此每次派去执行围剿任务的人都不一样,但不知道为何,每次都失败。” “一棵树如果枯死了,要查究它的病因,是不是应该从根部查起?” “娘娘在暗示我与盗匪勾结的人地位很高?” 钱明珠微微一笑,“不,不是暗示,只是个小小的疑问而已。至于答案是什么,还劳先生去查了。” 张康只觉心中困扰已久的谜团于这一刻豁然开朗,面露喜色道:“多谢娘娘指点!惭愧惭愧,在下身在局中,为假相所迷,被困久矣。但不知——娘娘又是怎么知道我正在为此事头疼?” 钱明珠没有回答,只是留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给他,便起驾回正妃殿去了。 抄手游廊上挂着盏盏灯笼,远远望去像两条红线,而那个身着紫衣的丽人就那样慢慢地自红线中穿过,渐行渐远。 难道当真是红颜薄命?为何这么聪慧美丽的女人,太子竟然不喜欢? 第四回 深宫但见新人笑 “太子妃,新娘到啦!”宫女允如一在前殿探得消息,就急急回来禀报,却见太子妃依旧披散着头发,穿着素白色的中衣,没有半点要梳妆打扮的样子,顿时傻了眼。 “太子妃,你不是要出席册妃大典的吗?怎么还不打扮呢?新娘都来啦!” 钱明珠指挥其他几个宫女将书籍装入箱子,淡淡道:“不急,慢慢来。” 允如睁大了眼睛,还慢慢来? 这时太子那边也差人来传话,请娘娘准备出席大典。 钱明珠冲停下来的宫女们挥了挥手道:“别停啊,快整理,这些我都要带到净台寺的。”竟似把出行之事看得比大典更重要。 耳听得远处乐鼓声大奏,允如更是急得团团转,忽然瞧见两个宫女抬着个箱子快步走了进来,“娘娘,您的东西到了。” 钱明珠这才回过身来,面露喜色道:“我就知道绝对不会耽误的,把箱子打开。” 允如上前打开箱子,顿时眼前一亮,惊叫出声:“哇——” 众宫女纷纷围拢,其中一人伸手拿起了箱内的东西,迎风展开,“天啊,太漂亮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沈三娘的刺绣?你看这下面的垫绒上有锦绣阁的标记呢!” “太子妃,难怪您不急着穿外衣,原来是早早请了沈三娘专门为你做衣服哪!” “你们快看,这旁边的是什么?啊!这不是瑞雅斋最具盛名的头饰——七珠环月吗?真好看!太子妃连这个也弄到了!” 钱明珠微微一笑,“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为我梳洗更衣?” “是!”做下人的哪个不希望主子得宠,也好跟着沾沾光?眼见得太子妃为太子冷落,大家心里都不好受。这会儿太子又要娶新妃了,万一新妃受宠,以后的日子就更加难过。因此一见钱明珠有争艳之意,众人都受了好大的鼓舞,连忙穿衣的穿衣,梳头的梳头,格外卖力。 太子那边的人又过来催了一遍,钱明珠却道:“你们只管仔细梳,慢慢来。” “可是时间……” “时间有的是。”铜镜内,朱唇轻轻一扬,似笑非笑道,“这一回,我要千呼万唤始出来。” “太子妃驾到——” 粉饰一新的殿堂上,新妃刚与旭琉行过新婚之礼,殿门口的司仪官拖长声音向众人预告正妃终于姗姗来迟。 殿上百余人纷纷转头看去,当那个女子在宫女的陪同下款款出现时,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 但见她发髻高挽,如云的黑发间七颗明珠灿灿发光,中间一只金凤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从她发上飞起来一般。凤嘴衔着长长的珠子,垂在额头上,一步一摇摆,更映得其人双眸温润若水,暖洋洋的像春风。 她身穿一件宽大的紫衣,衣上刺绣已是巧夺天工,更勿提那剪裁之精巧,做工之细致,端的让人大开眼界。这么一件衣服,穿在别人身上,都会抢走主人的风采,然而穿在她身上,却只有衬得她身姿曼妙,更加风华绝代。 与之一比,穿着凤冠霞帔的新妃王芷嫣实在是少了几分贵气,像个带不出场面的小家碧玉。 众人皆为钱明珠的美丽所震,一时间堂上静悄悄的,就那样亲眼看着她一步步轻盈典雅地走进来,一直走到太子和新妃面前。 “臣妾来迟了。”钱明珠望着王芷嫣深深一笑,拍了拍手。 身后的宫女走上前,手中捧着一个白玉托盘,上面盖着红帕,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钱明珠伸手将红帕掀去,盘上却是对如意。这对如意乃是用整块翡翠雕刻而成,通体剔透,没有一丝瑕疵,在灯光下散发着润润的绿意。 “谨以翡翠如意一对,恭祝太子与新妃百年好合,万事如意。”边说边施了一个大礼。 直起身时,见面前的两人都盯着她,于王芷嫣,是惊诧中带了戒备,而于旭琉,更为复杂,一双眼睛黑漆漆的,让人看不透。 司仪官见情形有些尴尬,忙高声喊道:“礼毕——送入洞房——” 喜娘护着王芷嫣匆匆离去,甚至没有参拜正妃,底下的文武百官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当司仪官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时,已经弥补不及,一张脸顿时涨得血红。 钱明珠镇定自若地从席上取了杯酒,转身面向众人,“来,大家一起举杯,愿天佑我朝,永泰康祥!” 见此百官只能起身,一齐举杯附和:“天佑我朝,永泰康祥!” 在众人仰首饮酒之际,钱明珠对宫女们使了个眼色,悄悄地从侧门退了出去。 花园里处处张灯结彩,连道路都映得一片艳红。钱明珠抬起头,一轮弯月高悬于空,四周星星闪烁,与月争辉。 “月光虽亮,但繁星似锦,那光辉星星点点的,怎么也夺不走;而且若是有乌云来了,遮住了月亮,却遮不住星星。”说到这不禁幽幽一叹。 身后宫女允如笑道:“但是月亮毕竟是月亮啊,自古以来,对月吟诗的有几人?对星吟诗的又有几人?众人许愿盟志,对着的也是月亮,不是星星啊。” 钱明珠一怔,失笑道:“没想到允如竟有如此见解,看来倒是我迂腐了。我们走,这些悲风叹月的事还是留给别人做吧。” 刚走了几步,见前方一人拦道。那人缓缓转身,竟是七皇子毓琉。未待她开口,他已说道:“你们先退下,我与皇嫂有话要说。” 宫女们畏畏缩缩地望向钱明珠,见她点头才躬身退下,远远地立在三丈之外。 “你上次忘了带玉枕走。”毓琉迟迟不说话,钱明珠只有先开口。 但她才刚那么说,就听毓琉道:“她根本比不上你!” 钱明珠愕然。 “她连你的一根头发都不如,立她为妃,根本是对你的羞辱!” 听得毓琉为她抱不平,钱明珠反而面容一正,定声道:“七皇子,你失言了。这话我可以当作没听过,请下次不要再说。” “我为什么不可以说?”毓琉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委屈?你不觉得不甘心吗?那天我在锦阳殿内看见的拿椅砸窗毫无惧色侃侃而谈的人真的是你吗?” 钱明珠的唇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于是毓琉变得更加懊恼,“我原本以为自己遇见了个不一般的女子,没想到你和宫里的那些女人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你以为逆来顺受就能博取怜悯,乖巧听话就能获得恩宠?别傻了!” “七皇子……” “我很难过。”毓琉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于低沉中透出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当朝野上下纷纷议论你,把你当作一个笑话来说时,我真的觉得很难过。为什么会这样?” “她是我的妃子,似乎不需要你来为她难过。”冷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插了进来。 钱明珠暗中松了口气,毓琉太激动,再谈下去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更离谱的事情来,被人看见只会又添一桩笑话,对她来说不但没有帮助,反添困扰。 毓琉回头,见到旭琉冷冷一笑,“又是你……真巧,你不是对她不闻不问从不理睬的吗?怎么每次我和她说话时你都会出现?抓奸,还是看戏?” “你喝醉了。”旭琉冲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来人,送七皇子回去。” 毓琉甩开太监们的手,厉声道:“不用赶我,我自己会走!你以为我愿意来这里?你以为我愿意看到百官们对你阿谀奉承的嘴脸?从小到大什么最好的都是你的,太子你当,监国你当,连女人都是挑最好的那个嫁给你……而你最可恨的地方不是你的得天独厚,是你根本不懂得珍惜!” 旭琉沉下了脸,“没听到我说的话吗?送七皇子回去,他醉了。” 太监们吓得面色如土,连忙半拖半架强行拉着毓琉离去。 钱明珠望着毓琉的背影消失在拱门后,忍不住幽幽一叹。 “他喜欢你。”旭琉盯了她半天,忽然说了这么句话。 钱明珠莞尔,“更准确点说,我认为他是想帮我。可惜,用错了方式,被他这么一闹,殿下肯定更讨厌我了吧?” 旭琉皱了皱眉。 钱明珠淡淡一笑,转身缓步前行。不知道为什么,旭琉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宫女们不敢上前打搅,只能远远地跟在后边。一时间院内静静,只听得见稀稀落落的脚步声。 “这个时候,殿下应该在殿上与大臣们饮酒。” “我不喜欢喝酒。” “殿下是不喜欢酒的味道,还是不喜欢酒给人带来的感觉?” “我讨厌被其他东西所控制,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永远清醒,所做的每件事、所说的每个字,都由自己决定。” “和殿下不一样,我喜欢喝酒,我喜欢它的味道,也喜欢它给人带来的后果。”钱明珠嫣然,双眸灿灿如星,“那种感觉让我觉得很奇妙,思维是完全迷茫的混沌的放松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出自本能,摒弃了清醒时的一切顾虑。” 旭琉止步,望着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殿下这样看着我,可在我脸上看出了什么?” 旭琉沉默了一下,道:“你把自己藏得很好,即使我看见什么,也不是真的。” 钱明珠的笑容僵住了,好不容易和谐的气氛忽然间变得有些尴尬。幸好这时铁门开启的声音及时响起,旭琉扭头看去,只见花园的后门开了一半,门外停了辆马车,几个宫女正往车上搬东西。钱明珠垂头道:“我要走了。” “佛音檀香真能让你心静?” “起码它不会令我更加悲哀。”轻轻抛下这么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车帘“刷”地落下来,将委屈与脆弱一同掩藏。 听说,太子那夜在王芷嫣处留宿了。 皇上知道后很高兴,亲赐王芷嫣“德妃”之号,赏了很多东西。 然而第二天,太子就带了一队轻骑匆匆离宫,说是受冀城城主之邀前去狩猎。 这些消息传到净台寺时,钱宝儿正与姐姐一起围炉品茗,听到后撇了撇嘴,“看样子这位德妃也并不受宠,否则哪有新婚第二天就丢下她去狩猎的?” 钱明珠捧着手中的经书,头也不抬地说道:“太子不是去狩猎。” “那他干什么去了?”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应该是亲自带兵去太行山围剿盗匪去了,冀城狩猎只是借口。” “这样说来,太子姐夫他事事以国家为重,这点倒是蛮可爱的。不过——姐姐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没想到姐姐竟是太子的知己,啊哈!” 钱明珠抬起头,讽刺一笑,“我若是他的知己,怎不见他对我有惺惺相惜之意?” “姐姐的话里有酸酸的味道哦,莫非姐姐真的很在意他对你的态度?” 钱明珠的反应是瞪她一眼。 “姐姐,醉酒醉过了,装病装过了,连来寺庙避难这招都使出来了,接下去你还会做些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你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但是目前看来没什么效果……” “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你会不会晕过去?” 钱宝儿“啊”地叫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因为太子的轻视而觉得羞辱,可对现在的生活又萌生出了欢喜。可能是对我心有愧疚的缘故,我在东宫获得了最大的自由,即使是喝醉酒这样失态的事情,也没有人来责备半句。这很有意思。” “姐姐很自得其乐嘛。” “醉酒、装病、拜佛,这些行为与其说是渴求别人的注意,不如说是在试探,我想试探一下这个新环境能够容忍我到什么程度。目前看来,它的宽广出乎我的意料。”钱明珠轻眨了一下眼睛,“任性的感觉真不错。” 钱宝儿托着下巴,喃喃道:“还是觉得若有所失。好比一个苦瓜,即使我们一再告诉自己它清口芳洌很特别,细细咀嚼味道很好,但也不能改变它是苦的这个事实。姐姐的婚姻不该是个苦瓜,而应是个水蜜桃,芬软多汁,甘美香甜。” 钱明珠听了这话后,目光闪烁间有几分心动,然而一想到太子旭琉,又随即黯淡。对他究竟是什么感觉呢?他是她家的靠山,她名义上的丈夫,他不喜欢她,新婚之夜他伤到了她的自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钱明珠试图找出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对旭琉的特殊感情,来计划苦瓜变成水蜜桃的可能,然而最后却悲哀地发现她的丈夫对她来说和个陌生人没什么分别。唯一不同的是他是太子,如果他不是太子,她甚至不需要对他如此恭敬和顺服。 一语成谶—— 她真的没爱上她的丈夫。 太子旭琉率领骑兵突然改道而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入太行山匪寨将众匪一举擒获凯旋归来的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天下。人人在惊讶之余不免啧啧叹服,没想到这么多年都没解决的毒瘤在一瞬间冰消瓦解,而这一切多亏英明神武的太子!自此山下安定,百姓纷纷回返,一片百业待兴蒸蒸日上之势。 旭琉回到京城,已是半个月后,皇上在金殿上封过赏后,东宫又大摆宴席,犒劳随他同去的将士们。 酒至半酣,夜色已深,旭琉亲自斟酒走到谋士张康面前道:“这次行动,最大的功臣就是你,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张康已被底下将士灌了不少酒,见此情况连忙推辞:“不不,臣实在是不胜酒力,再喝会醉的。”“那就醉了,又有何妨?准你明天大睡一天。” 张康无奈,只能接过来一饮而尽,脸上红潮更浓,“其实臣之所以能想出此计来,还要多谢一个人。” 旭琉漫不经心地问道:“哦?什么人?” “那就是太子妃。” 旭琉微惊,“她?此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若非娘娘提点,臣也不会想到这个瞒天过海声东击西之计。”张康将当日情形大概说了一遍,道:“我只是不明白,娘娘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在为此事发愁的?” 旭琉回想起那天风吹得桌上的纸张乱飞,是钱明珠帮他捡起来压回桌上的,莫非她就是那时看见了摊在桌上的折子,故而特地去指点迷津? 一念至此,心中升起一股很复杂的情绪来,有点不悦,有点赞叹,更多的是惋惜与惭愧。 她为什么不直接对他说,反而要借由下棋告诉他的属下?做得如此隐晦,是不愿邀功,还是另有它意? 越想越紊乱,今天真是过于放纵,喝太多了。于是丢下依旧狂欢的下属们,掀帘走出大厅,被外面冷风一吹,整个人顿时清醒了很多。 不知不觉中走到一扇门前,看见匾额上“沐阳殿”三字时,才惊觉自己竟然来了钱明珠的住处。门半开着,里面灯光昏暗,冷冷清清,几个宫女正围着火炉小声说话。 是了,她去净台寺了,还没回来。 从没见过她这么奇怪的女人:有倾国的美艳,却好像从不以美色自傲;虽然出身卑微,却举止端庄高雅,连贵族名媛都比不上;说她大度,她却明白白地告诉他新妃娶进来让她觉得尴尬,因此要躲到寺庙里去;说她小气,但自她入宫以来也没见她对其他妃子佳丽有所苛责。 她能入选,是因为风丞相的推荐,而据密报,风丞相受了钱家的好处,而且宫里上上下下每个关节每个人,都收了钱家的银子,才使她一帆风顺地通过初选复选,最后走到父皇母后面前。 他自小就厌恶这种官商勾结的龌龊行为,因此未见面前便对她有了几分偏见;后来听说她在金殿面试时表现出众脱颖而出,深受父皇赞赏时,更是直觉认定这个女人居心叵测不可轻视;再接下去便是大婚之日,凤銮轿内走出的袅袅新娘竟是那般天香国色,令俗尘惊艳,在震撼的同时亦隐隐察觉到了危险;洞房之夜弃她而去,是想证明自己依旧镇定清醒,绝不会为美色所惑,臣服于她;可花园折梅,众目睽睽下虽斥责她有失尊贵,却不得不承认那种美丽真是教人无从抗拒,连他也不能例外;书房内她第一次主动来找他,向他提了两个要求,如果说第一个要求还让他有所戒备,认为她在欲擒故纵的话,第二个要求则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敲碎他所伪装的冷漠与疏离,怜惜之情就那样淡淡地溢开,没法遏止;最后是娶德妃的晚上,送走毓琉后两人并肩而行,交心相谈,就像认识很久了的朋友,可是话没说完,后门已开,她幽幽而去,把一声叹息久久地留在了他的心中。 如果……如果她不是商贾之女,如果她不是以贿赂的方式入选佳丽的话,在大婚之夜掀起红帕的那一刻,见到那样一张美绝人寰的脸,见到那样一个聪慧温婉的人,他会不会认为这是上天恩赐给他最大的幸福?他,会不会就那样爱上她——爱上他的妻子? 可惜——没有如果。 而现在想改变些什么,都仿佛成了对从前行为的讽刺,这种讽刺令他却步、不安。 旭琉沿着花间小径徐徐而行,恍惚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在不久之前他曾听过。于是他抬起头,望向声音来源处,就见后院的铁门开了,两个宫女扶着一人自马车上款款走下来。 ——钱明珠! ——她回来了! 四目相接,钱明珠怔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然而很快地,妩媚不失庄重的微笑自唇边轻轻溢开,她行了一礼,恭声道:“殿下,臣妾回来了。” 此时此刻,竟然见到她,旭琉不知道自己心中是震惊多一点,还是迷惑多一点,好像还有那么点似有若无的欣喜,夹杂在千滋百味中,又甜,又酸。 “臣妾没有通告就回来了,失礼了。” “你是太子妃,进出宫门大可大大方方、前拥后呼的,何必每次都鬼鬼祟祟地走后门?”明明是想说些欢迎的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张口,又是责备。 钱明珠的脸色微变。该死的,看样子又伤到她了! “嗯……我的意思是,下次你尽管从正门进出,让众人去迎接你。” 钱明珠掩唇笑了起来,“谢谢殿下关爱,只是臣妾觉得这样太劳师动众了,臣妾回宫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殿下在前厅设宴,这么欢庆的日子里,不该为些琐事分心的。” 旭琉望着她,一时间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钱明珠冲宫女们使了个眼色,宫女会意,先行带着包裹行李离去,将他二人远远地落在后头。 “时间过得真快,上次见殿下时天上的月亮还是弯的,这会儿就成圆的了。” 旭琉抬头,果然,天上一轮圆月皎洁,这样的冬夜本该是寒彻入骨的,但兴许是有了这轮圆月的缘故,竟让人觉得有了脉脉温意。 旭琉忽然道:“我在前厅设了庆功宴。” 钱明珠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臣妾知道啊。对了,忘记恭贺殿下凯旋归来了……” “可是有人告诉我,我少请了一个人。” 旭琉仔细观察她的反应,但钱明珠听后只是淡淡一笑,“殿下是指我吗?” “为什么不跟我来说?你不觉得由我亲自采纳你的建议会更方便吗?” 这回钱明珠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恐为殿下所笑。” “你怎知我会笑你?” “殿下警告过我……”钱明珠抬头,双眸望进他的眼睛里,幽幽深深,“殿下新婚之夜说过的那些话,臣妾一个字都没有忘记过……”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这会连胸口也开始沉闷了起来,旭琉张着嘴,突然觉得自己很狼狈。 是啊,他曾经警告过她,不要再玩心机耍手段,他告诫她安安分分地当个太子妃就好,其他少管。他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于此刻回想起来,都变成了一根根尖锐的刺,刺到了他自己。 不知当初她听了那话后,又是什么感觉…… 钱明珠扬起唇角又笑了起来,“不过殿下如果觉得臣妾有功,非要嘉奖臣妾的话,臣妾也不会拒绝哦。” 月光与灯光交织在一起,映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调皮的样子,旭琉只觉得心中一动。 此时两人已走了近半路程,前面不远处就是那株千年老梅树,旭琉忽然抢先几步奔到树下,脚尖轻点将一枝梅花折了下来。 他将那枝梅花递到她面前。“这个就当奖你的。” 钱明珠凝视着他,眼睛里是掩盖不了的震撼与惊悸,说那句玩笑话只是为了缓和一下尴尬气氛,没想到竟引来他真的攀折了一枝梅花送她。此举何意?何意?何意! 旭琉见她迟迟不收,便挑起了眉毛,“怎么?不是你亲自折下来的梅花,你便不喜欢?” 钱明珠颤颤地伸出手去接那枝梅花,指尖刚触及枝干,一股力道突然而来,身子顿时站立不稳,随着那股力道跌进了旭琉的怀中。 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所有思维在瞬间雀跃飞扬碎裂凌乱,眼前的一切在她视线中旋转着淡去,只留下那如红线般的一排排宫灯,隐隐然间像是在预告某种事物的来临。 旭琉将梅花插上她的发间,悠悠然说道:“这花很适合你……他们没有说错,你的确是天下第一美人。” 钱明珠的眼中就忽然有了泪光。 第五回 红颜相煎何太急 那里永远是一片水气氤氲,她看见自己穿着单薄的紫衫站在岸边,神态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她依稀觉得那人不是她,她怎么可能露出那么迷茫害怕的表情,放任情绪写在脸上,被别人看的明明白白?然而心中的恐惧感却是那般清晰,令肢体颤抖,令呼吸窒息。 她知道周围存在着一种让她害怕的东西,但她看不见,四周只有浓雾云绕,阴冷入骨。 她才刚往前踏出一步,就有个声音骤然响起:“停!” 那声音遥远,仿若千山万水之外,但又字字清晰:“记住,别让湖水湿了你的鞋……” 眼前的浓雾淡开了一道口子,让她看见自己面前有一个大湖,湖水深蓝,水上雾气飘来飘去,远方依旧模糊不清。 “记住,别让湖水湿了你的鞋……”声音和那雾气一样,悠悠荡荡,重复再重复。 她觉得奇怪,自己人在岸上,那湖水又看起来很平静,怎么会沾湿她的鞋子?就当她那么想时,优雅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最后停在她的身旁。 湖面上现出一个男子的倒影,她盯着那个倒影,却没法转头去看,身体是僵硬的,丝毫不能动弹。 “很美丽的湖。”那男子一边发出由衷的赞美,一边弯腰从地上捡了颗小石子。她忽然感觉不妙,正想制止他时,那男子已将手中的石子往湖丢了过去—— “啪!” 一个爆破音在天地间炸开,余音久久不息,湖水忽然升涨而起,她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点地漫上来,双足如被石化,逃不掉,躲不开…… “不要!不要——”钱明珠猛然惊醒,浑身冷汗如雨。 “太子妃,你怎么了?”允如挽开帘子,急声道,“你做噩梦了吗?” 入眼处,金黄色的幛幔上一排粉色流苏静静垂挂,空气里有冰麝龙香的味道,这是她的卧房,天已经亮了,依稀可闻窗外有鸟儿在鸣叫。 只是做梦而已……只是一个梦…… 掀被下床,瞧见那枝插在瓶内的梅花,心中又是一惊。仿佛再度看见那湖水漫了上来,将鞋子打湿,怎么逃也逃不掉。 “太子妃,刚太子派人来传话,请你与他一同进宫面圣。” 眉头下意识就蹙了起来,谁料允如又道:“不过……好像德妃也去。” 钱明珠望着那枝梅花,觉得眼睛再次被刺痛。 出得院子,绕过那道挡风墙时,钱明珠抬头,对着墙上的题字多看了几眼。自她入东宫第一天起,就注意到了这堵墙,因为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字—— “东篱下”。 若这三个字出在别处也就罢了,她兴许会欣赏主人如陶渊明的豁达洒脱,但是偏偏在这东宫,当今天下权势的最重心,反而有几分不伦不类。 然而字体那般俊逸,仿佛随时会化风而去,不知写这字的又会是个怎么样的人。 允如忽然在身旁发出一声轻咳,钱明珠回头,就看见一群人远远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旭琉,他身后三步外,王芷嫣抱着个小暖炉正与贴身侍婢有说有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只能垂下头静候对方走近。 其实她应该笑的……钱明珠心中暗暗想。她应该和往常一样,永远微笑迎人,恬淡的脸上不露情绪,把自己掩藏到最好。但为什么现在她笑不出来了呢?甚至连大大方方地回视旭琉,都做不到了。 思绪紊乱间瞥见一双鞋来到了她的跟前,旭琉的声音清越温厚地从她头上传来:“天寒风冷,为何不到前殿等候?” 他在关心她?从漠不关心到会嘘寒问暖,真不知道身为妻子的她是该笑还是该哭。“见到墙上的题字,一时忘行。” 旭琉先是一愕,继而颇感兴趣地问道:“为什么?” “将堂堂东宫比做东篱,若不是作者自嘲,便是太过自傲,未将这倾国的权贵放在眼里。” 旭琉听后“哦”了一声,再没说话。一个太监匆匆跑来屈膝道:“殿下,车马已准备好,随时可以起程。” “好。走吧。”旭琉转身负手而行,王芷嫣原本是紧随其后的,但抬眉看了钱明珠一眼后,乖乖向后退了几步,不敢走在她前。 众人各怀心事却又默默无声地走到大门口,白玉石台阶下,两辆马车等候多时,除了车帘一是红一是绿的外,其他都一模一样。钱明珠上了红帘马车,王芷嫣上了绿帘马车,接下去,就看太子坐哪辆。 钱明珠低垂着眼睛,双颊一下子辣了起来,虽然随行的太监宫女侍卫们都低眉敛目好是肃静,但每个人心里都有双眼睛,在偷偷打量存在于三人之间的微妙关系。这种被人探究被人揣测被人谈论的尴尬处境让她羞红了脸,眸中隐隐浮现出怒意。 旭琉走了几步,一个青衣小书童牵着匹马走到他面前,声音朗朗的,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到:“殿下,您的马。” 脸上的红潮随着这句话豁然散去,双手无力松开,手心里竟全是汗。紧张成这样,然而担心的事毕竟还是没有发生——旭琉哪辆车都不坐,他选择了骑马。 伸手放下帘子,眼角余光看见他在马上转头朝这边回望,一颗心忽然就沉了下去。如果这是一场极尽奢侈的角力游戏,于此刻她已开始呈现出了败迹。 都怪那枝该死的梅花……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父皇母后金安。” 御花园的蓝璃亭内,皇帝皇后还有另一位红衣妇人正在赏雪景,远远便听见皇帝哈哈大笑,显得心情极好,见到他们时也是满脸含笑,“啊,你们来了。来人,赐座。” 红衣妇人的目光在钱王二人脸上转了一转,惊叹道:“早闻太子娶了两个才貌双全的妃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个天仙般的人儿,令人犹怜!”说着伸手一边一个将两人拉至身前,细细打量。 自嫁入东宫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毫无忌讳地把她和王芷嫣相提并论,钱明珠看着眼前这个芳华已逝却徐娘半老的妇人,不禁觉得有趣。 红衣妇人忽然面向王芷嫣,道:“你父亲可好?” 王芷嫣一怔,有点摸不透此人的身份,当下恭恭敬敬地答道:“家父很好,谢谢挂念。” 红衣妇人叹了口气道:“唉,想当年我千方百计想嫁给你父亲,可他愣是没瞧上我,我一气之下就嫁到番邦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样子变了没变,变了多少……” 王芷嫣惊道:“原来你就是永乐公主!” 红衣妇人一听乐了,“你知道我?是不是你父亲告诉你我的名字的?” 王芷嫣露齿而笑,甜甜道:“家父常有提起呢,说公主是天下第一奇女子,不但美艳动人,而且深明大义,有魄力有胆识!” 永乐公主眉开眼笑,本来握着钱明珠的那只手也转而去拉王芷嫣,“呀,没想到他对我评价竟是这么高,当年他可不是这样,从来都不看我一眼……” 皇帝皇后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来。说起这位永乐公主,二十年前大大的有名,乃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喻为皇族明珠。据说她当年看上了还只是个小小参将的王明德,哭着闹着要嫁给他,但王明德当时已有妻子,不肯休妻再娶。人人只道他如此拒绝公主,必定大祸临头,未料先帝反而欣赏他的刚直,不但没有降罪于他,反而升了他的官。正好有临国派使者前来求亲,永乐公主一气之下自我放逐,风风火火地嫁了。一去二十年,没想到她竟回来了! 永乐公主拉着王芷嫣问东问西,看样子是非常喜欢这个旧时心上人的女儿,钱明珠被冷落在一旁,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时间一长,连皇帝皇后也开始发觉这样有点不妥,正想说什么时,但见钱明珠忽然呻吟了一声,身子开始摇晃。 “你怎么了?”旭琉离她最近,伸手扶住她。 “我没事……”说是这样说,但声音颤抖脸色发白,任谁都看得出她不舒服。 永乐公主这才想到太子正妃也在场,“啊”的叫了一声,连忙道:“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瞧我一时兴起,让你在这旁边站了那么久。来人啊,送太子妃暂到郁兰殿休息,再请太医看看碍不碍事……” 装病真是个妙到不能再妙的计策。 躺在柔软的锦榻上,闭着眼睛假寐的钱明珠翻了个身,面孔朝里,忍不住偷偷一笑。 真好,不用再跟个透明人一样杵在那听人叙旧了。就当她装模作样又耍手段好了,这宛大的宫里,每个稍有头脸点的妃子都有后台,都有背景,都与皇家有着这样那样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她没有。 钱家白手致富,辛苦三代才创下今天这样辉煌的基业,然而商就是商,出身卑贱,为文人学士所鄙视。钱能通神,却换不来高贵血统,不知道当初奶奶决定让她嫁入东宫时有没有想到孙女会被这个问题困扰,频频遇到这样的尴尬局面。 没有人保护她,只有她自己。 一念至此,笑意便淡去了。她又翻了个身,微微蹙眉。脑子里很乱,烦躁令她不安,整个人像浸泡在温温的水里,懒洋洋的提不起半点精神,自然也更没有快乐可言。 钱明珠睁开了眼睛,床顶上的幛幔是秀气的浅蓝色,绣着三蓝宝相花,让她想起小妹宝儿的闺房,她房间里就铺着三蓝宝相花地毯,两人经常坐在上面嬉玩,现在回想起来,那少女时光仿佛就在昨天。 如果,可以永远不嫁人,该有多好? 如果,可以不用嫁给太子,该有多好? 姐妹三人里,奶奶老说她是最沉稳的那一个,但谁又能知道,在她心里藏着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很顽皮,总诱惑她偏离轨道,忍不住就去做些叛逆不羁的事情。 钱明珠幽幽地叹了口气,掀被准备起身。 “啊!”掀开一半的被子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而且包裹得更紧,钱明珠下意识地往床角缩了一缩,颤声道:“你……你……” 离床三尺的椅子上,旭琉正静静地坐着。见鬼,刚太医走时不是把所有人都带走了的吗?他是怎么进来的?还这般无声无息。那自己刚才那番长吁短叹岂非被他一一看到了? 脸上很烫,因着某种被人看到真实面目而产生的心虚。钱明珠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个时候她应该神情自若地笑笑,说些诸如多谢殿下来看望臣妾臣妾觉得好些了的场面话,然而在那双黝黑眼睛的凝视下,她只觉得头皮发麻,完全丧失了平时的镇定和慧黠。 怎么办?他站起来了……他走过来了……他在床边坐下了……他伸手来探她的额头…… 像被他的手烫到一样,钱明珠又往后缩了一下。 “为什么你会生病?” “呃?” 旭琉的表情很认真,也很严肃,他看着她,让她觉得自己的伪装马上就要被戳破。 “你在出嫁前没有这样体弱,但你到东宫后却一直生病。” 他开始怀疑了……钱明珠垂下眼睛,心跳得很快。但旭琉接下去的动作大是出乎她的意料,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捂着她的手,把自己的温暖传给她。 钱明珠忍不住抬眸,看到他脸上从未有过的怜惜之色。 “你的手很冷。” 因为她在紧张心虚。 “太医告诉我,你得的是心病。” 啊?这个…… “他说因为你不快乐,你很压抑,所以身体很虚弱。” 钱明珠的睫毛颤了几下,像被说中了心事一样,鼻子有些发酸。她的病是装的,然而使她装病的原因,正是因为她不想面对,她想逃避那些令她难过的情绪,她认为那样就安全了,但为什么还会一步步地陷进去? 旭琉忽然轻轻一带,将她搂入怀中,感觉怀里的人反应与昨天晚上一样,身体僵硬,即不拒绝,也不迎合。 “你在怕我?” 钱明珠摇了摇头,声音低低:“不,不是怕。” “那是什么?”忽然很想知道他的妻子对他是什么感觉,是如她在选妃时所说的仅仅因为太子妃的头衔璀璨尊贵,所以她执著地要嫁给他,还是为了家门所以顺应长辈的安排嫁给他?亦或是其他理由? “我不知道……殿下,我以为……” “以为什么?” 钱明珠咬着唇,措辞艰难:“我以为你并不喜欢我。” 旭琉的目光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是啊,我也曾经这样以为。” “那么,什么原因使它改变?” 这会轮到他迷茫。是啊,从什么时候起,又是什么原因,使他变得不讨厌她不排斥她甚至不想冷落她? 因为她倾国的绝色?或许攀凳剪枝那一刹那的惊艳迷眩过他的眼睛,然而美色并不能令他臣服。 因为她过人的智慧?或许在得知太行山之计是受了她的指点才能一举获胜时心里是有那么点震撼赞赏,但他一直就在提防她的心机,发觉这个女人比想象的更聪明,应该只会更警惕才是。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忽然觉得她其实很可人?为什么会忍不住送梅花给她?又为什么在见她又病发时会说不出的心痛? 旭琉发现自己开始说不清楚,然而就是知道,某种感情来了,真实而且鲜活地存在于他的心中,并在逐步地萌芽和开花。 敲门声突然响起,惊散一室的茫然旖旎,“太子殿下!” “什么事?” “皇上请太子殿下速到锦阳宫一趟,刚才轻骑送来了八百里快报。” 旭琉垂下头看着钱明珠,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手站起来。 “殿下……”门外人见没回声,又催了一遍。 “你好好休息。”想说些其他的,但终归没有说出口,旭琉转身快步离去,房门被轻轻合上。 钱明珠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最后用被子捂住了脸,身子无可抑制地开始颤抖。 早上的梦境在脑海里隐隐浮现,那个声音告诉她说:“记住,别让湖水湿了你的鞋。”可是,有人往湖里投了一颗石子进去,湖水漫上来,不只她的鞋子,连整个人都几乎淹没。 那个投石子的人,就是旭琉。 照在窗棂上的阳光越来越正,午时到了,房内静悄悄。 钱明珠终于起身下床,一旁的梳妆镜里映出她的脸,好生苍白。看来这病装着装着就成真了,这会儿真是身体乏力脚步虚浮,走路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 她推门而出,外面也静悄悄的,见不到半个人影。这个郁兰殿位于皇宫的西北角,从正殿走到这得好久,真不知道为什么永乐公主哪不好安置把她安置到这么个偏僻地方来。 门外是条青玉石小径,长长地通往远方,两旁林木森然,此刻为白雪所覆盖,触目尽是银妆。皇家园林倒也不见得怎么华美,只占得了一个“大气”。 真是很大的园子,走了半天也没见到人,那些宫女太监们都到哪去了?钱明珠慢吞吞地绕过一个结冰了的小湖,再走过一个圆形拱门,忽然眼前一亮。 几间房舍白墙灰瓦,与宫里的其他建筑完全不一样,倒有几分像妹妹宝儿的住所。屋后种了两株杉树,遇冬不凋,叶子依旧碧绿碧绿的,倒是给这片素淡之地添了几分生气。然而真正让她眼亮的却是一个白衣女子。 那女子坐在树下的秋千上,一头极长的黑发瀑布般地拖到了地上,穿着件样式很简单的白袍,浑身上下干净得像是不染俗尘。她左手拿着一根树枝,右手把枝上的叶子一片片地摘下来,再往空中一抛,每抛一片,嘴里就说一句:“没了……” 钱明珠好奇地走近她,那女子只是重复着手里的动作,浑然不觉有陌生人靠近。 “没了……没了……” “什么没了?” 白衣女子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像盆冷水直直地浇下来,令钱明珠觉得身心都凉透了。 那是一双完全空洞无神的眼睛,没有焦距也没有感情,在清丽容颜的衬托下,更加显得令人惊悸。 “没了……” “你——”钱明珠说了一个字,又生生止住。她已经看出,眼前的这个美人其实是个疯子。可是一个疯子,怎么会这么干净?那脱俗的气质和浑然天成的高雅,足以让任何人在她面前都自惭形秽。屋舍的门“咯吱”一声开了,一个老婆婆捧着盆水从里面走出来,见到钱明珠时微微一惊,“你是谁?怎么会到这来?” “我……我迷路了。对不起,我只是想回蓝璃亭,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到这来了。” 老婆婆“哦”了一声,“往北走,那才是你该走的路。”说完将水倒在地上,走到白衣女子面前道:“娘娘,该吃午饭啦。” “没了……” “没事,吃过饭后再来数吧。”老婆婆半哄半拉着她往屋里走。 钱明珠忍不住问道:“这位婆婆,她怎么了?” “这都看不出来?疯了呗。” “为什么?她是谁?” 老婆婆惊讶地转头盯了她一眼,“你连她都不认识?你不是宫里的人吧?” “我……”钱明珠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把身份说出来。没等她想好,那老婆婆就长叹了口气道:“这是容妃娘娘,就算你不知道容妃是谁,也该听过水容容这个名字吧?” “青砚台圣女……” “没错,就是她。” 钱明珠这下吃惊不小,睁大眼睛看那女子,那女子犹自拿着手里的树枝,翻来覆去地念着那句话。 “怎么会这样?” “没什么奇怪的,宫里的女人,还不都是一个命?再喜欢再宠爱,能爱一辈子?能只爱一个?”老婆婆扶着水容容走进门去,低声道:“这儿是冷宫,姑娘还是别久留,早早走吧。”说完关门,将钱明珠隔在门外。 钱明珠怔了许久许久,才拖着比来时更虚弱无力的步子慢慢地转身离开。 她就是水容容…… 这个名字是则传奇,因为她曾经令整个皇室震动崩溃。 传闻当今皇上少年时喜欢微服私访,有次偷偷去了青砚台,想看看这个被江湖人评选为三大圣地之一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好玩的。于是就让他遇到了青砚台圣女水容容,情之所钟处,几乎为她而放弃王位。最后皇室做了让步,允许水容容入宫为妃,这段惊世恋情也终于划下了个完美的句号。传闻都是断章,在最美丽处终止,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钱明珠不会知道后续发展竟是这样!碍于当今皇后品行无失且出身高贵,找不到半点废后的理由,水容容没有成为皇后这在她意料之中,也能够接受,但总认为曾经那样轰轰烈烈地相爱过,苦尽甘来,必当更加珍惜疼爱,可她却疯了!还被打入冷宫! 而且听那婆婆言下之意,是因为皇上不爱她了,所以才导致这样的结局…… 一路上心中冰凉,失魂落魄,连别人叫她都恍若未闻。直到那人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臂,她才惊觉回过神来。 “你怎么起来了?”拉住她的人是永乐公主,她的身后还跟着王芷嫣和大群宫女,“你看上去比刚才更糟糕,出什么事了?” 钱明珠的目光掠过她,落到王芷嫣脸上,王芷嫣的眼睛里有惊诧、有戒备、有漠然,还有那么点相较劲的味道。 她也是太子的妃子—— 她与太子已经圆房—— 难道自己真的要和她争?而且不只她一个人,东宫还有那么多那么多佳丽,她们在分享同一个丈夫……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永乐公主有点莫名其妙,“你不要什么?” 钱明珠看了她一眼,猛地挣脱开她的手,飞也似的跑了。 “我想她当那个皇后一定当得相当辛苦,要把所有的脾气都收敛起来,不骄、不妒、不卑、不亢,人如明镜,心似止水。我自认没她那么圣贤,然而,我可以选择不爱。” “只要我不爱太子,我就也能做到不骄不妒,不卑不亢。” 她不爱,她不爱,她不要爱! 凤凰台的梦想是属于萃玉和宝儿她们那样的少女们的,而她,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失去了自主选择的权利。 她是明珠,将沙砾磨砺干净了的产物,只许有滑不留手的圆润,只许有璀璨夺目的光辉。她,不可以有棱角,不可以有划痕,不可以不完美。 然而,多么多么——不甘心。 第六回 古来君王多薄幸 姐姐又在装病了。 钱宝儿随着太监穿过长长的回廊,心中如是想。 然而等纱帘挽起,床榻上那张颓败憔悴的脸映入眼睛时,才惊觉到不对劲,上前一探脉,发现脉象微弱紊乱,渐有衰竭之势,竟是真的病了! “姐姐,怎么回事?” 钱明珠伸手摸了摸妹妹的脸,笑笑道:“帮我看看,我大限是不是到了?” “姐姐在胡说什么啊!这种不吉利的话也是能说得的?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可是……”还待再说些什么,但见她一副疲惫之色,一时间心头惴惴,有些不安。 “你此番来有什么事?”钱明珠岔开话题。 “是有关二姐的事。”钱宝儿停顿了一下,舒展开双眉,“你有没有听说?萃玉在红楼摆宴挑战各路才子,七天了,无人能及独领风骚。” “萃玉学富五车,知识渊博,常人不及是应该的。”钱明珠想到了那部风靡一时的《凤凰台》,虽久闻此书大名,但真正看到还是在选妃那天,本想找个僻静角落座,谁料椅上就放着那么一本书,等候的时间里闲着无聊,便翻开读了,这一读,顿时为之心折。那些瑰丽隽秀的字句深深映入脑中,再也消磨不去。后来知道是萃玉所著,更多了几分亲近之情。那样一个惊才绝艳孤芳自赏的妹妹,不知道她的归宿又会如何。 “嘻,姐姐这就猜不到了吧?就在第八天,也就是昨天日落时分,忽然来了个衣衫褴褛貌不惊人的年轻人,不但对出了萃玉出的对子,而且雄辩滔滔、引经据典,把萃玉都给比了下去!萃玉输啦。”钱宝儿成心逗她开心,因此语气动作都非常夸张。如此一来,倒真把钱明珠的好奇心勾上来了。 “怎么可能?萃玉输给了一个衣衫褴褛貌不惊人的人?” “嗯!她昨天晚上把自己关在楼上生了一夜的闷气呢,奶奶知道后不但不安慰她,反而说‘输了也好,好叫你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萃玉一听就跑了,我出门时还没回来。” 钱明珠的目光又黯淡了下去,低声道:“萃玉心高气傲,奶奶却一直不肯夸赞她,雪上加霜,这又是何必呢。”姐妹三人,人如其名。她是珠,于是奶奶就磨啊磨,磨出她的光泽来;萃玉是玉,玉不雕不成才;唯独小妹宝儿,那真是待之如珍宝,完完全全地捧在手心里。 “太子驾到——”一声长音忽然自门外传来,钱宝儿吃了一惊,没想到太子这个时候会来,当下连忙站起来准备迎接,转头看明珠,却见她脸色淡然,凝如静水不起波澜。 太子冷落正妃,那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然而上回来时,姐姐还是一幅斗志昂然胸有成竹的样子,怎么这会刚从净台寺回来没几天,就变得郁郁寡欢毫无生气? 随着脚步声由远而近,宫女将最后一重帘子拉开,太子旭琉走了进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了不起的姐夫,看外形,容貌端正颇具威仪,勉强凑合,但眸中流露着的那份关心焦虑却令钱宝儿颇感诧异。 不是说他不喜欢姐姐吗?那他干吗这样看着姐姐?而姐姐只是低垂着眼睛,即不起身迎驾,也不看他一眼。 真是诡异的场面,难道说…… “小妹,谢谢你来看我,回去告诉奶奶,我没事,请她老人家放心。” 这就赶她了?看样子没戏可看,钱宝儿扁了扁嘴,向旭琉行了一礼,“民女告辞。” “你是宝儿?”旭琉出其不意地唤住她。 呀?他居然知道她的名字?钱宝儿惊讶地看了钱明珠一眼,发现姐姐对此也显得很意外。 “是,我是钱家最小的女儿。” 旭琉点了点头,“以后有空多来走动。” 钱宝儿眨眨眼睛道:“我才不要。宫里规矩太多,我每次来都要等上半天,麻烦死了。” 旭琉一愕,没想到小姨子竟然如此大胆,居然敢直言不讳。钱明珠听了心里却是暗暗好笑,要论古灵精怪,天下只怕无人及得上她这个宝贝妹妹。 旭琉忽然从腰间解下随身玉佩递给了钱宝儿,道:“这个给你,以后就凭此令出入东宫,勿需任何通报。” “呀!谢谢姐夫!”钱宝儿拿了玉佩,意味深长地望了姐姐一眼,“格格”笑着跑了出去。 这个丫头,居然叫他姐夫……钱明珠不禁皱起了眉。旭琉这番举动,分明是在讨好她的家人,间接讨好她。只是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只想离他远远的,没有任何瓜葛。 旭琉走到床边,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叹道:“你的气色比昨天更差了。” 钱明珠垂下眼睛,再抬起来时,脸上堆起了柔柔的微笑,使她看上去异常妩媚,也异常……虚伪。“臣妾是福薄之人,劳殿下伤神,真是罪该万死。” 旭琉皱起了眉。 “殿下国事繁忙,勿需将这点小事记挂心上,若是耽搁了军机,朝臣们会责备臣妾的……” “你非得这样说话吗?”旭琉冷冷打断她,脸上的不悦之色渐起。 钱明珠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道:“臣妾知道自己多言了,但是提醒殿下乃是做臣妾应尽的义务……”话未说完,旭琉已欺近身前,一把扣住了她的下巴。 旭琉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看她的目光像看着一个被打破了的精美瓷器。他伸出手指,自她的双眉上缓缓划过,然后沿着脸部的轮廓回到下巴。“你就是以这张脸获得世人的惊艳,被誉称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吗?是世人太庸俗,还是我太苛求?难道他们都看不出你的脸上带着一张面具?而这张面具已经逐渐与肌肤相连摘不掉了!” 钱明珠避开了他的视线。 旭琉松开手,深吸口气道:“父皇派我亲自下江南彻查二百万两官银神秘被盗之事,你愿不愿意与我同去?” 钱明珠整个人一颤,双手紧紧揪住了被子。 旭琉的用意很明显,一来可带她散心,二来借此举修好两人的关系。若太子携她一同下江南,那么曾经所有关于她不受宠的流言都会不攻而破,这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是她命运的转折点,将会把现有的一切尽数颠覆! 然而,她却听见自己用微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不了,太医嘱咐臣妾要好生静养,而且此行殿下有重任在身,臣妾会拖累殿下……” “够了!”旭琉打断她,目光冷冷,“看来你还没意识到在我面前只能说真话,而不是用种种看似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搪塞敷衍。如果你学不会对我坦诚,我不会再踏足沐阳殿一步。” 两旁的宫女吓得“扑通”跪倒,旭琉怒冲冲地摔帘走了出去,风带起幛幔上的流苏,颤颤怯怯,像纷乱受伤的心。 一股郁气自胸间冲上来,使她再也压制不住地咳嗽出声,宫女们连忙捧来金盂,几口痰吐出去,隐隐可见血丝。 我竟成了个病美人。 钱明珠忍不住自嘲地笑笑,身子软软向后靠倒,再也没有一丝动弹的力气。 终于如她所愿,旭琉再也不踏足此地了。 心中,那顽皮少女瞪着眼睛看她,表情懊恼,“钱明珠,你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你知道吗?这事干得不漂亮,不漂亮极了!你会后悔的!” 我不。我不后悔。 她闭上眼睛,将心中的影子强行抹去。 旭琉一去就是数月。 窗外的雪慢慢地消融,柳树绽出新枝,园内百花齐放。不知不觉,冬天就过去了,春天来到,带着脉脉温柔的气息,将绿色还复人间。 钱明珠的病经过太医的精心调理,终于痊愈。她出手大方、待人温和,在东宫很得人心,再加上聪慧沉稳、谦恭雅量,更赢得了谋臣学士们的尊敬。沐阳殿经常备下香茗美酒,邀请当今名士才子们相聚,畅谈理想点评文章,形成一股良好的探讨风气。东宫逐渐成为京城学风最盛的地方,学子们皆以收到太子妃的邀请贴为荣。 京城最大的茶楼——天香阁内,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异常卖力地说着隋唐记,然而台下却没人听他的,只因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一人手中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那是张紫近于白色的信笺,右下方印了朵红色的梅花。此刻它被高高举在一个公子哥打扮的人手中,那人一脸洋洋得意地说道:“瞧见没有?瞧见没有?这就是东宫太子妃的邀请卡!你们都没见过吧?瞧瞧,多么精致!” 周围围了好几个人,人人都以艳羡的目光盯着他手中的信笺,一人咽了口口水道:“齐少,听说太子妃长得倾国倾城,是个绝色美人,是不是真的?” “去,没见识的家伙,美人算什么?这世界上美女还少吗?太子妃那是才貌双全,不但人漂亮,而且有见识、有品位,又温柔,简直是谪仙下凡!” “她真有那么好?那为什么太子不喜欢她?听说她至今还是处子之身,太子连她的手指都没碰过呢!” 公子哥脸上露出不自然的表情,咳嗽一声道:“这个嘛……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欣赏那样一朵名花的,太子他……嘿嘿,太子的清心寡欲是出了名的。” “听说太子不喜欢女人,莫非他喜欢男人?” “可也没听说他和哪个男人过从甚密啊,我看八成是两边都不行……” “嘘,噤声,说这话可是要杀头的。” “不管怎么说,太子妃也蛮可怜的,嫁了那么一个丈夫,一生都算是毁啦!” 那公子哥叹了口气,低声道:“唉,美人卷珠帘,深坐蹙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太子妃虽然表面上不说,但那份郁郁寡欢的样子,着实让人看了心酸啊……” 众人纷纷跟着叹气,座内却有一人突然冷笑道:“得了吧,大家别被这家伙骗了,就凭他那点墨水也配当太子妃的席上嘉宾?八成是偷了他哥的帖出来炫耀!” 公子哥顿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众人一听起疑,纷纷嚷着要看他手中的信笺上究竟写着谁的名字,他招架不住,狼狈而逃。 茶楼里起了一片笑声。 笑声中,二楼靠窗雅座上的客人轻轻皱起了眉。 坐在他对面的蓝袍男子察言观色,淡淡笑道:“看来我半路邀你来此一聚,实在是明智之举,否则怎能听到这么精彩的对话?” 客人的眉头皱得更深。 “钱家的姑娘都很了不得啊。钱明珠主掌东宫,成功收买了天下文人的心,如此一来,若是谁想废掉她太子妃的地位,学子们第一个不答应。还有她的妹妹钱萃玉,说起这位二小姐,更是这个月京城里最热门的人物,她跟着一个无名小卒私奔了,气得钱老夫人立刻将她从族谱里除名。” “有这回事?” “所以我说钱家的姑娘了不得。”蓝袍男子轻摇折扇款款而笑,“怎么样,有没有想好该如何回去面对你那位了不得的妻子?” 客人沉默片刻,道:“我要先进宫见过父皇。”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旭琉。 蓝袍男子“哈”地笑了一声,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现在的问题不是我在逃避她,而是她在逃避我。” 蓝袍男子挑了挑眉,“怎么说?” “此趟江南之行,我本想带她同去的,是她不肯。” 蓝袍男子露出惊讶之色道:“奇了。我本以为她在东宫宴请文人,一是为了收买人心,二是想引起你的注意,但她竟然连江南之行都拒绝,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什么?” 旭琉苦笑,“有关宴请文人之事她征求过我的同意,她给我的理由是——”说到此处,停了下来,眸中哀色顿现。 “是什么?”蓝袍男子追问。 ——因为我很寂寞,殿下。 ——我想找人陪我聊聊天,下下棋,只是那样。而宫女们,跟不上我的思维。 旭琉在脑中回忆那天钱明珠对他说的理由,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将原话记得那般清晰,一字不差。 “十二皇叔,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蓝袍男子笑了一笑,“说。” “当初你爱上容妃时,是怎样一种感觉?” 蓝袍男子一怔,眼神顿时迷离了起来。 与此同时的东宫花园内,钱明珠正在宫女的陪同下兴高采烈地放风筝。 “哇,好高啊!太子妃好厉害!太子妃的风筝放得最高呢!” “呀,两只风筝缠一起了,快分开快分开……” “我从来没想过在风筝上挂铃铛,风一吹铃铛就响。太子妃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好好听!” 宫女们七嘴八舌,各个都兴奋得不得了。 远远的玉石桥上,袅袅走过一队人,走在最前面的红衣少女朝声音喧闹处望了一眼,惊道:“那不是钱明珠吗?” “思青,这会儿不能直呼她的名字啦,得叫太子妃。”走在她身旁的王芷嫣低声道。而那位红衣少女不消说,正是曾经信心十足地参加选妃大典结果却败得最是狼狈的杨思青。 “我呸,什么太子妃,不过是个商贾之女,而且我也听说了,太子表哥根本就不喜欢她,连碰都没碰她一下。”杨思青极为不屑。她和钱明珠的梁子,早在选妃那天就已结下。同样中屏的两人,她就只恨钱明珠,不恨王芷嫣,少女的心果然怪异。 “不管如何,她毕竟是太子正妃,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啊。”王芷嫣太了解这位手帕交的性格了,她越是说得委屈,杨思青就会越火大。 果然,杨思青一听瞪大了眼睛,“芷嫣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干吗这样委曲求全啊?只要你能抓住我表哥的心,得到他的宠爱,废了钱明珠改立你为正妃,又不是不可能的事!” “思青别说了。”王芷嫣垂下眼睛,怯怯道,“谁叫人家家里有钱,大臣们收了他们家的好处各个替她撑腰呢……” “真是一身铜臭,令人作呕!气死我了,芷嫣你别怕,我帮你出这口气,你看我怎么整她!”杨思青说着大步朝钱明珠走了过去。 王芷嫣跟在她身后,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钱明珠——” 正在放风筝的人都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今朝今势,竟然还有人敢直呼太子妃的名字,不想活了不成? 然而见到来者是谁时,众人都纷纷在心里抽了口冷气。 竟然是杨思青!这少女出了名的蛮横不讲理,但因为皇后特别宠溺她的缘故,人人都不敢得罪她,不知太子妃又是哪招惹她了。 钱明珠看见杨思青,却是微微一笑,“思青,是你。” “谁允许你叫我名字的了?少跟我套近乎!别以为你当了太子妃就了不起了,表哥不喜欢你,你迟早要被打进冷宫!” 宫女们听了这话后纷纷皱起了眉头:这个杨思青,还真是一点教养都没有!太子妃怎么说也是她的皇嫂,她不但不行礼拜见,还如此嚣张跋扈。 但钱明珠依旧笑眯眯的,丝毫不引以为意地说道:“那么,还叫你杨小姐吧。今日怎么有空来这玩?”目光一转看到跟在杨思青身后的王芷嫣,便盈盈笑道:“原来德妃也在,要不要一起玩?”说着扬了扬手里的风筝。 王芷嫣还没想好怎么应答,杨思青已嚷嚷道:“谁要跟你一起玩了,亏你还是太子妃,懂不懂什么叫做端庄尊贵?和这些下人们厮混,也不怕失了身份!商人的女儿就是商人的女儿,麻雀飞上枝头了也当不了凤凰。” 这会儿连宫女们都听得脸色发白,敢怒不敢言,眼巴巴地望着钱明珠,不知她会做何反应。 钱明珠只是低低一叹,正色道:“在我眼里,人无贵贱,只有品德高低之分。” “好一个人无贵贱,只有品德高低之分!”一声长笑远远地传来,声音清润如水,明朗如风。 众人转头看去,见一蓝袍男子悠悠而来,但见他容貌儒雅,举手投足间浑身流露着天生的高贵之气。 宫女们突然齐齐拜倒,恭声道:“叩见十二王爷!” 连杨思青脸上也露出了尴尬之色,吞吞吐吐道:“那个……十二皇叔,你怎么会来啊……” “你都来得,我为什么来不得?”蓝袍男子说着用手里的扇子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 杨思青捂着自己的头,噘嘴道:“十二皇叔你又来了,你每次见到我都打我的头,我都被你打笨了!” “因为你该打。”蓝袍男子笑嘻嘻的,转过身来凝视钱明珠,目光里充满探究的味道。 原来他就是当今皇帝的十二弟诚明,又号称“最不像王爷的王爷”,他虽然出身高贵,却喜欢和市井小徒厮玩,对权力丝毫不感兴趣,从来不理会朝政,先帝本想对他委以重任,但见他胸无大志顽固不透,只好听之任之。 自入东宫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怪王爷。钱明珠弯腰正要行礼,他的扇子却在她臂上一托,制止道:“这些繁文缛节的就给我免了吧,省得你不自在我也不自在。” 钱明珠直起身,好奇地看着他。这时风中传来的铃铛声吸引了十二王爷的注意力,他抬头道:“这是你想出来的花样,把铃铛系在风筝上?” “银铃沉重,幸好风大,否则就放不起来了。” 十二王爷突然道:“我可以试试吗?” 钱明珠先是愕然,然后失笑,便将手中的轱辘递给了他。接着便见他一边扯线一边后退,玩得好是起劲。 因他在场,杨思青不敢放肆,再见他竟然也玩上了,心中好生气恼,只好瞪了钱明珠一眼,转身忿忿然离去。她一走,王芷嫣连忙行了一礼跟着走了。 待她二人远得看不见了,十二王爷才回到钱明珠身边,将轱辘递还给她道:“真是很好玩,也难为你想得出来。” 钱明珠抿嘴一笑,“谢谢十二皇叔。” “谢我什么?” “皇叔为我解围,明珠感恩在心。” 十二王爷“哈”地笑了起来,盯着她,赞道:“好一个玲珑女子!”然后又皱了皱眉,叹道:“可惜,太聪明了。男人通常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因为那会让他们觉得自卑。” 钱明珠柔声道:“但若是皇叔这样的男子,面对再聪明的女人,都不会逊色丝毫。” “嘴巴很甜,讨人欢喜。” 钱明珠将手里的轱辘递给身旁的宫女,道:“快去准备一壶好茶,皇叔口渴了。” 十二王爷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口渴了?” 钱明珠嫣然道:“皇叔现在不口渴,等会也会的。你有话要对我说,不是吗?” 十二王爷呆了一呆,摇头叹道:“难怪你能在众佳丽中脱颖而出,这般兰心蕙质,真是令人犹怜,何况老奴。” 钱明珠在听到最后八个字时心里动了一下,她猜到了他的来意。 八色糕点一字排开,钱明珠亲手泡茶,新茶如碧,更映得她素手纤纤如玉。 十二王爷的面色已不似先前那般轻松,反而变得有些凝重。他盯着她泡茶的手,忽然道:“旭琉回来了。” 钱明珠的手指停了一下,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你是他的妻子,难道你不想知道他此去江南是否顺利,皇上交给他的任务是否顺利完成?” “殿下能处理好那些事的,我对他有信心。”钱明珠将封于瓦罐内的雪勺出来,放入壶中。白雪带着梅花的香气,是她这个冬天的收集所得。 十二王爷的视线转到那些雪上,“那么,你就不担心他身体是否安康,有没有生病,有没有累着、饿着、冻着?” 泥炉的火点着了,白雪慢慢融化。“殿下万金之躯,自有随从和各地官员小心照料,不会有事。”“你错了。别人的关心不等于你的关心,不能因为有别人会照顾他,所以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你是他的妻子,是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 钱明珠淡淡一笑,将盖子盖上,火苗舔着炉底,发出“滋滋”的声音。“皇叔想说什么但请直言,明珠在听。” “你叫我皇叔,说明你承认自己是皇家的媳妇,是旭琉的妻子。那么我问你,一个妻子应该如何对待丈夫?” 钱明珠取过一方丝帕,开始细细拭擦碧玉茶杯,“以夫为天。” 十二王爷的目光转到了她脸上,“还有呢?” “凭夫而贵。” 十二王爷盯住了她的眼睛,“还有呢?” “听夫之命,顺夫之言。”钱明珠擦好杯子,这时炉里的茶也开了。她斟满一杯茶,推到他面前,“明珠茶艺疏浅,皇叔望勿见笑。” 十二王爷看着那杯茶,久久不语。 “皇叔不肯喝,看样子是真嫌明珠手艺不好,那就倒了吧,我让宫里专门的茶师来为您泡制。”钱明珠说着伸手去拿茶壶,十二王爷的扇子忽然搭到了她的手上。 钱明珠停手,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 十二王爷沉声道:“我此来乃是好心。” “我知道。” “你知道一切,却不肯表示,也什么都不做。在见你之前,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个一向沉稳镇定从来不会将儿女情事放在心上的侄子这次会大失方寸,见到你后,我明白了。” 钱明珠没有说话。 “你让人看不透。”十二王爷做出了结论,“你可以让人看清你脸上表情的虚假,你可以让人发觉你的很多话很多行为不是出于真心,但是,在那虚假表情背后的真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能看透。旭琉也看不透,因为他看不透,所以他更渴望看清楚,然而更渴望的结果就是,更加挫败。”钱明珠还是不说话。 于是十二王爷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天理循环自有报应。旭琉以前伤了太多女人的心,那些女人都没看透他的真心,现在好,换他看不透一个女人的心了。”他站起来,不再用扇子,而是直接以手拍了拍钱明珠的肩,缓缓道:“好自为之吧。”说罢转身离去。 钱明珠望着桌上已经凉掉了的那杯茶,面无表情地把它倒掉。 第七回 还君明珠泪双垂 旭琉回来了。 这个消息第二天早上在宫女口中得到证实。据说太子是昨夜子时回到东宫的,从马车上下来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皇帝摆宴,席上众人向他敬酒,他来者不拒,杯到酒尽,喝得酩酊大醉,这会儿还没醒。 钱明珠提笔落下最后一个字,将信笺封口,唤来允如道:“将此信送至钱府,记得带口信回来。”“是!”允如拿了信,又回头看她一眼,“太子妃……” “有事?”钱明珠抬起头。 允如迟疑道:“太子妃,你不去看看太子吗?德妃早早就赶去了。” “那很好啊,有人去了,我就不用凑热闹了。这封信很重要,速去速回。” “噢,是。”允如不敢再多问,匆匆离去。 钱明珠推开窗子,目光开始飘得很远。 他竟然喝醉了……那个曾经说不喜欢喝酒不允许自己不够清醒的人竟然醉了…… 窗外鸟语花香,春色盎然,很多东西就像白雪一样,随着季节的更替消弭无形。 旭琉此番回来变得更加忙碌,晚上偶尔经过他的书房时,都会看见窗上映着他伏案工作的剪影。 钱明珠总是淡淡地瞟一眼,然后无动于衷地转身离开。春天令她变得浮躁,懒洋洋的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有时候看着文人学士各抒己见雄辩滔滔的样子,竟会萌生出倦怠之意。 嫁入东宫才不到半年,日子便已变得如此乏味单调,那以后的几年几十年一辈子,又该怎么消磨? 然而她并没有无聊太久,五月初十,皇上的五十大寿到了。 铜镜内,锦衣华服,堪与日月争辉。 四周的宫女们连连称赞:“真好看!宫里美女虽多,可太子妃一站出来,就全把她们给比下去了!今天寿宴上,太子妃肯定是最美的女人。” “你们知道不?德妃的贴身丫头簪儿,一早就在咱们窗口偷偷摸摸往里看,被我撞见了还摆出一副臭架子死不承认。我看八成是上回见太子妃穿的戴的都比她主子别致,这会儿赶上皇上大寿这么重要的日子,便眼巴巴地来探情况了。” “让她看好了,有本事让她主子也做一套去。” 钱明珠皱皱眉,将穿好的衣服又脱了下来。 “太子妃……”宫女们惊呼。 “这件衣服今天不能穿。” “为什么啊?” “太引人注目了,给我换那件浅紫色的吧。” 允如偏了偏脑袋,迷惑道:“引人注目不好吗?” “如果是太子的宴会,我衣着光鲜艳冠群芳是应该的,但是今天是皇上的寿宴,女主角应该是皇后,我不能喧宾夺主抢皇后的光彩。懂了吗?”做人难,做宫里的人更难,钱明珠轻叹口气,觉得真是累。 因此当她在宫女的陪同下走到大门前,看见一身艳红纱衣的王芷嫣,心中暗暗好笑。但当旭琉远远地出现时,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还是他自江南回来后两人第一次相见,一见之下,吃惊不小! 他竟然变得那么瘦…… 旭琉本就很瘦,但现在几乎算得上是皮包骨头,他的双眼深陷布满血丝,日夜辛劳,令他看上去非常疲惫。 钱明珠心中微颤,一股怜意就那样悠悠升起。 旭琉看到她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侍卫牵马过来时,他摇了摇头道:“不,我有点倦乏,我坐车。” 侍卫躬身退开,旭琉朝这边走过来,他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上。 然而,他最终还是上了王芷嫣的马车,脸上的表情很凝重,显得心事重重。 “走吧。” 太子发话,车夫马上挥鞭而行,绿帘马车绕过红帘马车,走在了前头。钱明珠立在车旁久久不语,直到身旁的宫女轻碰她的衣袖低声提醒她时,她才咬了咬下唇,提裙上车。 车帘被春风吹开,飘起,又落下。走在前方的马车就这样一下子飘入视线,一下子又被帘子遮掩。 无所谓,他不遵循礼教与正妃同坐,他要在天下人面前偏宠他的侧妃,他乐意提供话题笑柄供人津津乐道,那都是他的事,她问心无愧就行。 钱明珠轻嘲,将车窗关上。 他又在看她。 钱明珠低垂着眼睛,心中暗暗一叹。 怎么这么巧,偏生对面席上坐着七皇子毓琉,那目光带着执著紧跟着她,片刻不曾挪移。 如此失礼莽撞,难道他不怕遭人非议? 但是,他可以不在乎众人好奇探究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她却不可以。于是钱明珠抬起头来,回视毓琉的目光浅浅而笑,“七皇弟,我知道我欠你一只玉枕,但你也不必这样盯着我,生怕我不给吧?” 将暧昧转为坦然,一向是她的拿手绝活。 毓琉的目光黯了下去,正想说什么,只见四皇子与五皇子已双双站起,走至大殿中间送上贺礼道:“这是我们送给父皇的贺礼,恭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礼盒打开来,是以纯金铸造镶珠嵌玉的福禄寿三星,礼物或许普通,但寓意却好。其他皇子们连忙效法各自献上礼物,龙心大悦,一时间气氛好到了极点。 旭琉待诸位弟弟都退下后才站起来走了过去。皇后笑道:“太子最后一个出场,可是要压轴?”旭琉沉默着没有说话,自胸中取出一封信笺递上去。 皇帝接过信笺,打开来看了几眼,脸上笑容顿失,最后脸一沉,将信笺抛在一旁道:“今天我不想谈这件事。” “可是父皇……” “我说,我不想谈这件事!”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朝臣们开始纷纷私语,不知道那信上写了什么,惹得皇上这么不高兴。 旭琉又默立了半晌,忽然跪倒在地。殿内顿时起了一片抽气声,连皇帝也变色惊道:“你干什么?” “父皇,夏天已近,洪水即来,黄河堤坝偷工减料,根本不堪一击,数万条人命危在旦夕……” “住口!”皇帝拍案而起,厉声道,“我说了,今天我不想谈这件事。” 旭琉还待多言,看见一旁母后脸上流露出的哀痛之色,不由心中一软。他低低一叹,脸色灰败地退回座位上。 被他这么一搅,场内的气氛非常尴尬,人人垂首不语,生怕一个不慎惹来祸端。一时间殿内静悄悄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忽然一声轻笑甜甜响起。 众人朝声音来源处看去,见到钱明珠盈盈自席上走出来,拜倒在地道:“海屋仙筹添鹤算,华堂春酒宴蟠桃。愿父皇庚婺同明,永寿康健。” 皇帝脸色缓和了下来,但神色依旧淡淡,“平身吧。” 钱明珠站起来,微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送什么给父皇祝寿,都只是借花献佛而已。但是儿臣还是借来了一朵花,就不知此花是否入得了父皇的眼了。”一语引起诸人好奇,连皇帝都微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钱明珠转身道:“拿上来!” 四个宫女抬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钱明珠亲自上前掀起箱盖,四个宫女一人拉着一角边退边将箱内之物展开,却原来是一条光华闪闪的地毯,瞧不出是什么质料织成的,宽约七尺,长达七丈,上绣青山绿水、市桥郭径、舟船车轿,应有尽有,而里面的千百个人物,织得更是栩栩如生。 殿内众人不知不觉间都瞧得痴了,就连皇帝也不禁惊叹道:“好一张巧夺天工的地毯!” “此乃根据京都实景描绘绣制而成,展当今之盛世,呈吾朝之繁荣。” 皇帝赞道:“不知出自谁人之手啊?” “当然是出自父皇之手。” 皇帝一愣,“朕?” “这锦绣江山,这太平年景,岂非皆是来自父皇您的赐予?父皇在位二十年,国运昌盛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才能成就图中这一派繁荣局面。这是父皇以英明睿智构筑起来的雄伟蓝图,这作者,除了是父皇外,还能有谁?” 这回可真是龙心大悦,皇帝连眼睛都在笑,先前的不快一扫而光。 钱明珠趁热打铁,从宫女手中取过一杯酒,高举于顶道:“恭祝吾皇庚婺同明,永寿康健——” 朝臣举杯共应:“庚婺同明,永寿康健。” 事先让奶奶准备这份礼物乃是为了寿宴添色,能一举两得化解旭琉闯的祸真是始料未及,钱明珠回头,看见旭琉痛苦的脸,以及他身后王芷嫣眸中的嫉妒,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又做错了…… 寿宴最热闹的时候,钱明珠由宫女们搀扶着从席上退了出去。 “太子妃,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这位皇妃的醉酒,恐怕已是天下皆知。依常理说若是女子嗜酒,该会被人责备,然而换诸于对象是她,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别人喝醉了,只会令人厌恶;而她醉了,却更添几分娇态,惹人怜惜。 “我好像喝太多了……”说着抱住一根柱子吐了起来。 宫女们连忙递帕子的递帕子,拍背的拍背,钱明珠摆摆手,七分酒意被凉风一吹,觉得舒服了许多。 “你们都下去吧,不必管我,我在园中走走,待会自己回去。” “可是太子妃——” “放心吧,走不丢的。”推开宫女们的手,悠悠晃晃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便自个儿“格格”笑了起来,提着裙子原地转了一圈。 “左二、右二,转……左二,右二,转……我也会啊……”于是又很开心地笑。星眸微睁抬首望天,天空被绚丽的烟花映得五彩缤纷,看着看着脸上笑意就淡了,再低下头来时声音幽幽:“我跳得这么好,可是奶奶,你为什么不让我继续学下去呢?” 举步继续前行,不知不觉中拐入一条熟悉的小径,直到白墙灰瓦出现时,才豁然间想起这是容妃的住所。皇帝大寿,却不知这位被打入冷宫的妃子此刻又在做什么? 屋内一灯如豆,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钱明珠抬头正想敲门,门开了,老婆婆见到她也是吃了一惊,“又是你?你来这做什么?” “我来看看,容妃娘娘可好?” “你倒是个有心人,不过不必了。从今往后,谁都不必来看她了,她也不用再盼谁来看她了。” 钱明珠不解。 “她死了。”凉凉三个字自老婆婆口中吐出,却是令她整个人一震。 “死了?怎么会……” “得了风寒,拖了没几天就去了。这个皇宫里谁会理会一个过气妃子的死活?除了你,这里从来没其他人踏足过。死了也好,省得活着继续受罪,真是冤孽啊!” 恍惚中不知她接下去还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转身离开,脑袋涨得快要裂掉,视线是完全模糊的,看出去重影一片。 钱明珠走着走着,脚下忽然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一双手臂伸过来及时扶住了她。 抬眸,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然而忽然间就记不起他的名字了,那张脸近在咫尺,却仿若相隔天涯。 “我的鞋子……我的鞋子……”她喃喃。 于是那人奇怪地看了看她的鞋子,道:“你的鞋子怎么了?” “别弄湿我的鞋子。”她抓住他的手,抓得紧紧的不肯松开,仿佛她一松开,那只手就会去拣石子。 “你喝醉了。”那人皱起了眉,却没有推开她的手。 “醉了?”钱明珠呆了一呆,继而偏着脑袋笑了起来,“是啊我醉了,醉了的感觉最好了,什么都不用想,嗯,我醉了,醉得很厉害,我走不动了,你扶我回去吧……”说着整个人往他身上一挂,再也不肯用半分力气。 那人因她的这个动作而完全僵住。 钱明珠将头靠在那人肩上,闭着眼睛喃喃道:“奶奶,明珠不喝酒了,再也再也不喝了……我舞跳得那么好,你为什么不让我继续学啊……你要我嫁给太子,你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奶奶,我不想嫁的,我真的真的不想嫁,他不会对我好的,他不是良人……死了,死了,她死了,他以前那么喜欢她,可后来却这样对她,她死了……” 月光与灯光相织,映在那人脸上,映出他脸上的错愕、震惊、迷惑,还有那么一点点痛苦、彷徨与无奈。 他伸出双臂抱住了钱明珠。 “奶奶,我也会死的,是吧?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和她一样的,是吧?”怀中的人忽然抬起头问他。“那个她是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绽放在空气中,以一种异常温柔的方式。 然而,迟迟没有回答。 他低下头看,怀里的人儿已经睡着了。 几盏宫灯由远而近,特意寻来的宫女们无比吃惊地看到太子抱着太子妃,树枝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身影明明灭灭,但却又是那般和谐…… 钱明珠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熟悉的粉色流苏,而是富丽堂皇的天花板。她眨了眨眼睛,再眨眨眼睛,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惊坐了起来。 然而一坐起来,就感觉眼前一阵昏眩,脑袋又重又沉,几乎将脖子压垮。 这不是她的卧室,这是哪? 唉呦,真是喝多了,头好疼……好不容易在榻下找到她的鞋子,半拖着穿上,然后起身打量这个陌生的房间。 斜斜一张软榻依墙而放,榻旁花架上放着一盆素兰,墙上有幅挂毯,上面绣着一首《将进酒》。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飘逸俊秀的字体,和东宫那道挡风墙上的“东篱下”一模一样,应该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可惜毯上和那堵墙一样,没有落款。 转个身子继续打量,前方拉了个偌大的屏风,有灯光从屏风那边透过来,幽黄幽黄。钱明珠忍不住向屏风后探望,心中顿时一惊。 原来前面就是旭琉的书房!她来过此地一次,却没想过屏风后会有个小小的休憩之所,更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躺在这里! 窗子是黑透的,看来应该还没天亮,书房里只点了三盏灯,两盏高悬在屋顶,一盏在书桌上,其他灯不知是不是出于故意,都熄灭了。而旭琉此刻就坐在书桌后,左手支额,沉沉睡去。 钱明珠轻轻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书桌前才停下,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毫无顾忌地观察他。 这是全天下除了皇帝外最尊贵的男子,他有一张过于严肃和沉重的脸。即使是在睡梦中,那眉头依旧是皱着的,右手还握着一管毛笔,笔落在桌上的折子里,墨迹污了一大片。 钱明珠朝桌上的折子看去,先是一惊——这字体好生熟悉,接着就想起《东篱下》与《将进酒》的题字,原来竟是出自太子之手。难道在他心里,其实也很渴望那样的自由纵性? 再看折上内容,上面写的是黄河堤坝年久失修,朝廷拨给地方官的银两被人尽数贪污,而那人,竟是当朝国舅,皇后的哥哥,他的舅舅——杨崇显! 想来上回那趟江南之行,查的便是这笔银子失踪的事情,回来后也没什么动静,原来内中另有隐情。 莫怪他今天几次想在皇帝面前说话,都被皇帝喝止,谁不知道皇帝极为仰仗当朝国舅爷,而且成心偏袒,杨崇显在朝中又势力极大,根深叶茂,想要扳倒他,谈何容易! 旭琉这些天日夜辛劳,大概就是为此事发愁吧。上的折子肯定被人压住了,百般无奈下出此下策,想借祝寿之名向父皇揭发此事,却不想连皇帝都是站在国舅那边的……莫怪他会在宴上露出那样痛苦的表情,也莫怪他连睡着了都愁眉不展。 太子啊太子,你生性刚直,不喜欢任何虚伪,可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律本就虚假浮华,你是太子,得到的自由和权利最多,因此可以最大程度地任性,而其他人,根本不可能。 你以为当场揭穿国舅,皇上就会如你所愿将他贬职流放?错,即使皇上不顾虑亲戚之情、君臣之仪、皇室之尊,也会顾虑他在朝中的势力影响,没有十足把握,怎能打草惊蛇?皇帝制止你,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钱明珠心中暗暗叹气,见一旁架上挂着几件外套,便取下一件来轻轻为他披上。 刚转身想离开,手就被人拉住了。 她转头,看见旭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眼神复杂,像有很多话要说。 “我……”钱明珠咬着下唇,莞尔道,“我好像又喝醉了……” 旭琉的目光变得温柔了起来,唇角轻扬间也露出了几分笑意,“这是你第一次没在我面前自称‘臣妾’。” 钱明珠怔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脸突然就红了,再开口时便不自然了起来:“我……打搅到殿下休息了,我这就回去。” 旭琉拉住她的那只手上加大了力度。 “殿下——” 旭琉将她拉到身前,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明珠,谢谢你。”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可以那么动听和充满感情。一时间心中忐忑,越发扭捏了起来。 “殿下指的是寿礼之事?那是明珠应该做的。做晚辈的讨长辈欢心,天经地义。” “不,不只今晚,还有一些……” 钱明珠抬起眼睛,然而旭琉却不再说下去了。他将桌上的折子朝她这边移了移,说道:“给我点意见吧。” 钱明珠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也想不到太子竟会这般客客气气、认认真真地询问她的意见,没有厌恶,没有戒备,没有怀疑,虚心求教的表情,让她觉得震撼,迷离。 “殿下,古训有云:女子不得干预朝政。” 旭琉这次没有如以往一般每当她用礼教传统来搪塞时就会露出鄙夷的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帮帮我,我需要你的帮助。” 心底里某根弦就那样被拨动了,钱明珠发现当他用这样尊敬和诚恳的声音对她说话时,她就无法拒绝。 这是种危险的预兆,然而她逃不掉,也……不舍得逃。 “殿下,百年大树,根深蒂固,若不能连根拔起,势必后患无穷。”钱明珠取过他手中的笔,在折子上边写边说出了自己的主张和建议,当她把所有的问题都问过,都考虑到后,低头沉思了许久。 她那么专注,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旭琉把自己的椅子空出一半来拉着她坐下,两人相偎在一起,他自身后环住她的腰,姿势亲密而且暧昧。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钱明珠终于抬头,缓缓道:“短时间内要除掉他,起码在皇后的有生之年,这绝不可能,我们只能静等良机。而目前所要做的,是尽快逼他吐出那笔筑堤之款,赶紧重修堤坝,以保两岸百姓安全。所以……”她说出了她的计划。 旭琉边听边点头,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赞道:“很不错的计划,我们的胜算很大。” “我们有七成胜算,另外三成,一成在皇后身上,一成在国舅那,还有一成——”钱明珠指了指天,嫣然道:“成事在天,要看老天肯不肯相助了!” “老天会帮我们的,你不是曾经说过,天佑我朝?天会佑我朝的。”旭琉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最最剔透的宝石。 钱明珠心中一动,接下去当她发现自己与他挨得那么近,两人的姿势很亲密时,更加吓得跳了起来,连忙退开三步,一张俏脸“刷”地红了。 旭琉眼中的笑意更浓,道:“你知道吗?这么久以来,你只有这一刻最正常,像你这个年纪的姑娘,会羞涩、会脸红、会不知所措。” “殿下的意思是?” “你以前太老练,太镇定,也太……圆滑。” 钱明珠咬住了下唇,过了半天才问道:“那么殿下……你为什么会信任这样老练镇定和圆滑的我呢?” 旭琉伸出手,将她鬓边散乱的秀发重新抿回耳后,手指不停,沿着她的脸下滑,脖子、肩膀、胳膊,最后握住她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他将她横抱起来,往内室走去。意识到他想干什么,钱明珠不禁颤抖地抓住了他的衣服,心中一个声音说阻止他,快阻止他,另一个声音反驳说不,你不能拒绝他,他是你的丈夫,他碰你是天经地义的事,还有一个声音夹杂在拒绝与接受之间,笑得好生邪气:“如果老要这么理智死板,钱明珠,你不觉得累吗?” 对哦,她今夜是喝醉了的,醉酒的人不必清醒,不必顾虑那么多,放纵吧,又如何? 一念至此,她就松开了手,转为环上旭琉的脖子,将脸藏在他怀中。 她是他的妻子啊。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要想。 第八回 惊天大变落深宫 听说德妃昨晚砸碎了一对翡翠麒麟。 那原本是她特意为皇上准备的寿礼,但还没来得及献出来,就被钱明珠那幅惊世地毯抢尽了所有风头,于是她在自相形秽下又把它带回了东宫。 本来也就那么算了的,但在得知太子妃醉酒,由太子亲自抱着回东宫,并在太子书房留宿下来的消息后,德妃惨白着脸,再也捱耐不住,将那对麒麟往墙上狠狠一掷,砸个粉碎。 她砸碎的不只是那对麒麟,也不只是她的心,还有一直以来太子妃不受宠于太子的流言。 东宫所有的人都知道,自那一天起,太子与太子妃的关系,完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太子妃几乎每天晚上都待在太子的书房里,陪太子读书做事。两人的举止也许并不像恋人一般亲昵,但是一抬眉、一转眸间,自有分与他人不同的温柔。在一旁伺候着的宫女太监们看来,太子难得对一个妃子如此情意绵绵,但太子妃的心思却似乎依旧在游移,令人无法捉摸。 听到这些在下人中传来传去的流言蜚语,钱明珠只是笑笑,即不承认也不解释。然而心中由衷的庆幸——其实一切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那夜在太子书房留宿,第二天醒来时不是不窘迫的,很多顾虑就那样随着天色的明亮席卷而来,但旭琉用他的体贴关怀冲淡了那份尴尬。在发觉他对自己变得敬重与怜惜时,心防就一点点地被柔化了,不管如何,他们是夫妻哪,是要一辈子相守的人啊。 身体起了变化的同时,心也跟着变了,对旭琉,由原先的从不期待到怨恨,从怨恨到畏惧,从畏惧到逃离,再由逃离到靠近,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他们还是夫妻。 世事的安排,真有它不可解释的深意呢。 在感情开始升温的同时,她所拟定的计划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其实也并不复杂,只是稍加运用一下舆论压力,先由沐阳殿的学子聚会开始,对筑坝银两亏空一事进行了探讨评论,消息一传开去,整个社会起了巨大的反应,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都可听见百姓们对此议论纷纷,这是第一步,让国舅预感到危机。 接下去,动用亲情打动皇后,由她出面暗示兄长为人应该适可而止,不能贪得无厌,这是第二步,让国舅感觉到压力。 再来派人暗中查访搜罗实际证据,每多一份证据,就等于手中的资本丰厚了一分,这是第三步,让国舅发觉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天衣无缝,留了很多破绽和把柄在外头。 最后一步,就是顺水推舟,在形势对国舅极为不利的情况下,由太子发起募款,要求朝廷官员人人出资,帮助黄河两岸做好防洪修堤工作,而其实真正的矛头所向,当然就是国舅杨崇显。 这其中还有段小插曲,在夏季围场狩猎比赛时,旭琉与国舅正好对席而坐,国舅指着白队队长道:“才开始半个时辰,就已猎得那么多猎物,看来今年这头名又是非秦龙莫属啊,算起来,他已经连续三年夺得第一了吧?” 群臣在旁边连忙应声附和,都为秦龙叫好。旭琉却是微微一笑道:“满则损,盈则缺。他连冠三界,好运气想必是该到头了。” 国舅脸色顿时一变,这段时间内太子处处针对他,他早已积了一肚子火,听到这话便道:“秦龙乃吾国第一神箭手,我对他很有信心,其他人跟他实力相差太远,今年他肯定也能拿到第一。” 旭琉悠然道:“舅舅可有意与外甥赌一把?” 国舅挑眉,“怎么个赌法?” “很简单,你我各押一人,最后谁押的那人夺得冠军,谁便赢了。若是两人都没押中,那就打成平手。” “赌注?” “各要对方做一件事,此事不违常理道德即可,其他不限,如何?” 国舅被激,一拍桌子道:“好,我选秦龙,你选谁?” 旭琉的手指向一名青队队员道:“他。” 众人一见那人又瘦又小,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生得比女子还娇弱,当下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就那么个娘娘腔小白脸,能赢得了第一勇士?个头还不及秦龙肩膀高呢! 然而比赛到一半时,大家就都笑不出来了。 那名青队队员身形灵巧得不可思议,马术精奇自是不在话下,而且他根本就不用弓箭,手中白光一扬,围场里的猎物就倒下去了大片。最后比赛完结一统计,他打到的猎物足足比秦龙多了三倍有余。 国舅看到这个结果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但在各位大臣面前打的赌,怎么也不好耍赖,只好沉着一张包公脸道:“你赢了,你要我做什么事?” 旭琉一笑,冲那名青队队员招了招手,那队员左手在马背上一拍,整个人竟直飞上看台,空中翻了一个跟斗,非常美妙又非常稳定地落在了地上。 他屈膝而跪,右手上托着一个盒子,当着众人的面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两颗璀璨夺目的珍珠,每颗都有龙眼那么大,光泽圆润,找不出半点瑕疵。 “说起这对珍珠,可是大有来头。它是当年吴王赏给西施娘娘的,后吴国亡国,西施同范蠡双双偕逃到了西湖,也没忘记带走这对她最喜欢的明珠。而范大夫就是凭着对珍珠起家,经商致富,终成一代富商。如此年代悠久而光泽不减,果然不愧是千古第一美人所钟爱的东西啊!”青队队员口齿伶俐侃侃而谈,愣是把一干人等都给听晕了。 国舅将信将疑地伸手去碰那对明珠,“真有此事?不过这对珠子倒还真是不错……” 青队队员欣喜若狂地拜倒道:“多谢国舅大人!” 国舅听得莫名其妙,“你干吗谢我?” “国舅要买这对珍珠,我当然要叩谢大人,大人不但是当朝首辅,而且胸襟宽广装着天下百姓,又出手阔气如此慷慨,实在让人拜服!小的就替天下百姓谢大人了!” 国舅这才看见那个盒子里,珍珠的下方铺着一层垫子,垫子的角边边上写着芝麻大小的一行字——“此珠出售,为修堤募款”。 旭琉也站起身朝他拜了一拜道:“谢谢舅舅了。外甥所要求舅舅办的那件事,其实很简单。” “你要我买这对珠子?”国舅气得声音都在颤抖,又不能发作,那个憋屈劲让坐在他周围的人都捏了把冷汗。 “告诉国舅,这对珍珠多少钱?” 青队队员笑眯眯地道:“千古明珠,价格自然是贵了点的,但是衬得国舅大人的头衔,也就相得益彰了!不多不少,五十万两。” “什么!要五十万两!”再也顾不得风度,国舅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哪知青队队员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不,是一颗。两颗一百万两,谢谢惠顾。” 国舅像只吹破了的皮球一样倒在了椅子上。 事后杨崇显不甘心就此吃哑巴亏,但又不能动太子,因此就派人去抓那名青队队员准备拿他开刀出这口怨气。谁料手下的去猎场登记处转了一圈,回来禀告到找不到人。那人在登记名册上的名字姓吴,名慈仁。 吴慈仁,说白了就是无此人! 冤,真冤! 那位身手不凡的青队队员究竟是谁?谁都不知道。 不过后来东宫太子命人送了份厚礼到钱家,指名给钱三小姐宝儿,据说钱宝儿看到那份礼物时笑眯眯的,好一幅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聪慧相。 太子书房内—— 旭琉对着统计出来的募款总额轻叹:“一共是一百四十七万九千两,只有原先朝廷拨出去那笔款额的十分之八。” “比我原先预想得好呢。”钱明珠安慰道,“只要精打细算合理安排,够用了。” “可总是不甘,本就是臣子应尽的职责,现在却反过来成了求他们做。真是可恶!” “一个阶层有一个阶层的规矩。在你的力量还不足以将之改变前,只能夹缝求生。在我六岁时,奶奶就教我这个道理了。” 旭琉想起她醉酒那天的喃喃自语,眼中不由浮起了怜惜之色,“你奶奶从小就教你这些吗?” 钱明珠淡淡一笑,“奶奶教会我的,虽然在殿下看来一文不值,但不可否认,它是我们钱家成为天下第一钱庄、几十年赫赫不倒的秘诀。” 旭琉沉默了,过了片刻转移话题道:“我明日就要动身出发,前往黄河两岸亲自督促堤坝修筑工作,免得这笔募之不易的银两又被人私吞。” 钱明珠望着他,幽幽一叹。 旭琉连忙道:“我很想带你同去,然而此趟不比江南之行,一路上风吹日晒会很辛苦……” “殿下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之所以叹气,只是为殿下委屈。” “为我?” “将军没有士兵,这仗难打得很啊。殿下缺乏能独当一面且绝对忠诚的下属,凡事只好亲力亲为,劳心劳累,以至于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华发早生。” 被说中心事,旭琉颓然叹息:“没办法,我生性多疑,难以信人。父皇常说,这是我最大的缺点。”钱明珠柔声道:“刘备得诸葛,成就蜀国一代辉煌,但空有诸葛,刘备之子刘禅碌碌无能,蜀国还不是灭亡了?故良臣难求,明主却更是稀少,而有了明主,还怕找不出良臣?殿下的担虑是多余的,一切只是时机未到罢了。况且殿下现在是太子,也应该做出点成绩来令人赞服,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见旭琉看着她久久不说话,钱明珠又嫣然一笑,“殿下是不是又开始觉得臣妾工于心计生性狡猾?” 旭琉摇了摇头道:“只是有些后悔。” “后悔什么?” 旭琉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声音温柔:“后悔我曾是瞎子,这样一颗绝世明珠摆在身边,却一直视之为石。你不但是个贤妻,更是良臣。” 贤妻?良臣? 钱明珠失笑。好熟悉的对白,依稀很久前曾与宝儿讨论过这个问题。原来她真的成了长孙皇后第二,这与初衷相差何其多啊! “等我回来。” 钱明珠退开几步,盈盈一拜,“臣妾会早早在东宫摆下庆功酒,愿殿下早日归来。” 旭琉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哀愁—— 她,还是未能彻底靠近啊…… 只是柔顺,只是明礼,然而,不是爱。 从她恬静的脸上,从她如水的眼波中,他看不到和他一样的情意。 他爱上了她,可是很显然,他的妻子依旧在徘徊。 旭琉走后第十天,湖里的荷花开了。 随着炎炎夏季一起到来的,还有黄河两岸连日大雨涝情严重的坏消息。不但修堤工作难以展开,水位更是一直居高不下,渐有泛滥之势,看来这场天灾终难避免。 数度午夜梦醒,披衣而起,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朝南方凝望,心中牵着挂着一个人,怎么也放不下。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眉间是否又多了几道皱纹,鬓角是否又添了些许白发?那双沉沉眼眸,原来竟已成了她心上挥之不去的一道忆痕。 第十一天,八百里快报来报——黄河决堤了! “太子率士兵以及沿岸百姓正在全力封堵决口,目前堤岸上的决口还有近二十丈宽,河水仍以非常迅猛的流量继续外泻!” “保守估计,封堵决口大约需要六天时间。距离堤坝还有十里时已无路可走,全是汪洋一片,街上淹死的牲畜随处可见。” “太子殿下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睛了,请万岁速速派兵支援!” …… 这些消息自皇宫那边传来,每听得一条,便心悸一分。 一时间朝野内外人心惶惶,对此事议论纷纷。 钱明珠倚在窗边,外头骄阳似火,很难想象千里之外的南方此时正在洪水肆虐阴风骤雨,耳边听得碎步声匆匆,回头望去,宫女允如一脸焦虑地走了进来。 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什么事?” 允如的嘴唇不住颤抖,嘶哑着声音道:“太子失踪了!” 心中一直悬着忐忑着的那个部位终于沉了下去,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似的。钱明珠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飘:“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晚上。底下的人怕担罪不敢声张,只巴望着能快些把太子找回来。但张大人觉得兹事体大,所以命人带话过来,求太子妃给拿个主意。” 她低头,沉思不语。 “那人还等在外头呢,太子妃要不要亲自问问?” “你去帮我收拾行李,叫人备车,半个时辰后启程。” “太子妃的意思是?” 双手在身侧慢慢握紧,回首望向窗外,天边晚霞似血般鲜红。那抹鲜红映入她的眼中,变成了担忧。 “我要去看看。我要亲自去看看。” 据说,他是为了一个被洪水围困在木盆里的孩子而亲自操浆划舟前去营救,谁知正好一个巨浪打过来,将两人一并吞没。将士们沿着河岸一直找,都没有找到。 日夜兼程到达决堤处时,已是三天之后,太子依旧下落不明,也就是说他整整失踪了六天。放眼处但见洪水茫茫,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畜的性命,这样的处境下生存的几率根本微乎其微。 率将士们出营迎接的正是谋士张康,一见到钱明珠便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泪流满面,“属下等办事不力,未能保护好太子,以至太子至今杳无音信生死未卜,请太子妃降罪!” 营帐前顿时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将士们全都衣衫褴褛浑身泥浆,显然吃了不少苦。若旭琉真的因此丧命,只怕这些人都要跟着陪葬。 钱明珠心中低叹,道:“起来吧。” 张康引她进入最大的帐营,帐内摆设相当简陋,一张长桌上摊了幅羊皮地图,地上杂七杂八地堆着许多沙包稻草,空气中充斥着潮湿腐烂的泥土气息。 “太子妃请看,太子就是在这里出的事。”张康抚平地图,上面用红毛笔画了个圈,他指着这个标记道,“我命人将这里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太子和他的那艘船。” “我想去实地看看。” 张康面露难色,迟疑道:“此处水流甚急,不易行舟,殿下不肯听从属下的劝告执意要事事亲为,结果果真遭遇不测,为了安全起见,太子妃还是不要去了。” 钱明珠淡淡道:“正因殿下遇难于此,我才非要去看。事到如今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殿下若真遭遇不幸,只怕要死的人比洪水淹死的更多。”说罢起身,径自朝帐外走去。 张康见她态度坚决,不敢阻拦,连忙调遣四个精通水性的士兵护驾随行。 步行半炷香时间后,便可看见前方长长一排以沙包堆积起来的临时堤坝,成千上万人在那忙碌围堵,视线内一片水雾蒸腾,薄薄纸伞根本遮不住倾盆大雨,衣衫湿透,沉沉地贴在身上,行走更增艰难。 小船在堤旁等候,一踏上去就摇摇晃晃。张康见她面色惨白,连忙道:“太子妃,我看还是……”“我要去。”钱明珠咬紧下唇,沉声道,“走。” 四个士兵奋力划桨,舟行颇快,不一会便远离岸边。水流迅猛,船身颠簸起伏,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浪潮倾覆。如此危险,心中的念头却愈坚定—— 我要找到他! 我一定要找到他! 脸上湿润一片,早已分不出究竟是雨水还是眼泪。 “太子妃,就是这里。” 半个多时辰后,才到达当日旭琉出事的地点,四周都是水,水面上漂浮着碎木枯草,纵有什么蛛丝马迹,也早已被水冲散。如此天地茫茫,去哪寻他? 钱明珠仔细观察水流动态,问道:“水是朝东流的,这几日来可有改变?” “回禀太子妃,这里的水势走向是经常改变的,此刻朝东,可能下一刻就朝西了。这几日来我们每个方向都找过了,都没有发现太子的踪迹。” “如果溺水而亡,尸体应该会浮起来对不对?” “虽是如此说,但这么大的洪水,也很有可能被重物拖住沉下去,或是飘到更远的地方。” 钱明珠的声音突然变急,带着几分赌气道:“总之不见尸体,就不能当他死了!” 士兵被她的语气吓住,彼此对视几眼,纷纷低下头去。 钱明珠望着远方,一字一字道:“我知道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你们朝北划,去那看看。” “是。”小舟掉转方向,跌跌撞撞地朝北而行。 “那边原来是什么?” “回禀太子妃,再前行二里,是片塔林,塔后百步处有个藏书阁。” 钱明珠眼睛一亮,“既是高塔,应该还淹不到塔顶,若是在那岂非就有生机?” “可是塔身已被洪水摧毁,现在反而成了暗礁,断垣残壁,我们的船不但划不过去,而且若是一个不慎撞到,就有颠覆的可能。” 钱明珠沉吟片刻道:“不管如何,先过去看看。” 士兵只得听命继续往前,果然,随着水面上的浮物越来越多,依稀可见前面两个尖尖的塔顶。 “太子妃,实在不易再前行了。您现在所看见的塔尖是仅剩的没被洪水摧毁的两座高塔,其他的都沉到水下了,随时有可能撞破我们的船。” “真的过不去吗?”水面飘过一段碎木,她顺手捞了起来,“这片木头,应该是船身上的吧?” 旁边一个士兵接过去仔细凝视了片刻,点头道:“是的,看来已有船只在此地撞沉。” 钱明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远方眺望,过了许久,忽然道:“我有预感,殿下就在那边。我们继续往前看看。” “可是太子妃,这里太危险了——” “若能找回太子,区区危险又算什么?”钱明珠停了一下,望着四位士兵,坚定却又温柔地说道,“而且我相信,我们一定能过去的,是不是?” 接触到那样信任的眼神,士兵们大受鼓舞,用力点头道:“是!” 小舟推开波浪,谨慎地朝塔林处划去。 中途果然艰险异常,磕磕碰碰的,好几次撞到了不明物体,所幸这只船是张康特地挑选出来给太子妃乘坐的,比寻常小船更为坚固,因此总算有惊无险安然无恙地穿过那片塔林。 然而依旧不见旭琉的踪迹。 “太子妃,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继续往前。”钱明珠握紧手,指甲掐入肉中,却浑然不觉得疼痛。此时此刻,再没什么能比那个人更重要—— 我要找到他! 我一定要找到他! 混沌污秽的水面上,几株杨树后头隐隐露出一角红檐。 “那是什么地方?” “回太子妃,那就是此地赫赫有名的藏书阁。” “过去看看。” 绕过杨树后,便看见两层高楼现于水上,半壁墙楼已经倒塌,另半边还依旧完好,只是一片残砖碎瓦,小船根本划不过去。 士兵将船停在最靠近阁楼处,楼内沉沉一片死寂。 钱明珠打量着地形道:“如果弃舟爬上去,有没有可能?” “万万不可,此地随时可能再倒塌,万一爬到一半楼塌了可不得了!” “但也有可能不会倒塌,不是吗?”钱明珠低头看了看自己累赘的长裙,一咬牙将裙裾撕掉。 在士兵的目瞪口呆中,她慢慢地爬出小船,踩着摇摇欲坠的木梯走了上去。 “危险啊,太子妃!”士兵们大惊失色,却又不能上前阻止,那木梯吱吱作响,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已是非常勉强,若他们都上去,必定倒塌。 裸露的腿被碎木划到,开始涔涔流血。这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惊险的局面,随时都可能掉下去,掉下去的结果不死只怕也成残疾,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丝毫不觉得害怕,心中有股力量在绵绵不绝地支持着她,给她希望,给她力量。 十七级台阶终于走完,爬上藏书阁顶楼的第一眼,钱明珠真的看见了旭琉! 书卷飞散了一地,在凌乱的书籍中间,旭琉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右手还死死抓着一只小木盆,木盆里有一个婴儿。 如果说,在寻找他的过程中心一直是提着的,此时此刻真见到他,整个人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双腿走过去,完全虚软无力。 他死了吗?他死了吗?他死了吗?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不停地翻滚,以至于走到近前了都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生怕探试的结果是他已经死了。 钱明珠轻轻地张口,低低地唤他:“殿下……殿下……” 旭琉的身子动了一下。 太好了!他没有死! 钱明珠飞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眼泪在这一刻再难抑制地汹涌流下,“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旭琉的眼睛睁开了一线,瞳孔涣散。钱明珠心中一惊,紧接着就见他头一歪,整个人再度昏迷。“旭琉,不要死,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这个时候,你要坚持,你一定要坚持住!”她抱着他拼命呼喊。红尘俗世忽然间就悠远了,这静谧的空间里,这生死存亡的一刻间,只有她和他,他们靠得如此近,如此—— 息息相关。 第九回 辗转历经生死关 营帐内,允如正小心谨慎地为钱明珠换药,她的腿上有两道极长极深的划痕,当初受伤时完全不觉得疼痛,等精神一松懈下来,病痛就突然变得非常难以忍受。 钱明珠深吸口气,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太子妃再忍忍,这药是疼了些,但效果好,过几天就可痊愈了。” “太子怎么样了?” “太子现在还在昏迷中,但太医说没什么大碍了。他只是饿了六天,慢慢调理会好起来的。倒是太子妃你,腿上的这两道口子只怕会留疤。”允如边说边心疼不已,这么漂亮的腿,要留下这么两条疤可就难看了。 钱明珠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意,“走吧,我们过去看看他。” 允如连忙扶她起身走到隔壁的营帐,几个太医和张康正围在榻边低声商量着什么,见她来了都让开路去。 钱明珠掀起床帘,看见旭琉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不再像刚见到他时那样的死灰一片,一颗心就那样柔柔地放下。正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时,一声娇呼忽然自帐外传来。 “殿下!殿下——” 钱明珠回头,惊愕地看见王芷嫣竟然出现在这里。只见她飞扑到榻前,一把抱住旭琉哭了起来:“殿下,你总算安然无恙了,你可知道臣妾在京城日日担心,茶不思饭不想……” 太医们和张康面面相觑,显然对这位德妃的到来也完全没有预料。 钱明珠退后几步,将榻旁的位置让给了她。好多思绪随着这个女人的到来而回到脑中。 在去寻找旭琉和找到他的那段时间里,她忘记了自己和旭琉的身份,忘记了存在于他们之间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她只记得自己要找到这个男人,无论用什么代价都要找到他,却根本没想过找到他后又意味着什么。 现在,一切就像王芷嫣鲜艳的衣衫一样,开始恢复得非常清晰,直白白地摆在了眼前——他依旧是太子,她依旧是他众多妃子中的一个。 一念至此,钱明珠便退出帐外。 外面还是一片阴风凄雨,洪水并未退竭,看来这场浩劫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不必回头,她猜得出来来人是谁。“张康?” “太子妃。”果然是他。 钱明珠回身,微笑道:“找我有事?” 张康满脸愧疚之色,吞吞吐吐地说道:“属下对德妃也赶来此地一事真是毫不知情,不知道是谁通知她……” 钱明珠打断他:“德妃关心太子,是应该的。先生不必为此感到为难。” “可是——” “我知道先生想说什么,不过很多话是不用说出来的,我明白。” 张康只能长长叹息。眼前的这个女子,在最危难时义无反顾地去寻找太子,是她的坚持和努力,才使他们真的找到太子,避免了一场灭门之灾。她在风雨里受尽艰苦伤痕累累,从头到尾没有喊过一声苦,而此时,太子找到了,情势变好了,却冒出了德妃…… “先生,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张康一愣,半天才醒悟过来她指的是木盆里的那个婴儿。“很不幸,那个婴儿已经死了三天了。太子当初奋不顾身地去救那个孩子,却最终没能救下来,唉!” “如是,命也。”钱明珠叹了口气道:“先生,麻烦你叫人备车,我想回京了。” 张康一愕,“可是太子他还没醒……” “殿下迟早会醒的。此地洪水未退灾情甚重,殿下醒后也不会回京,必定会留下来处理抗洪事务,我留在这里只会增添不必要的麻烦,还不如早点回去的好。”钱明珠说着眨了眨眼睛,“而且不瞒先生,我自小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再在这里待一天,我非死了不可。” 张康苦笑道:“太子妃何必贬低自己,您的品格属下又岂会不知?属下这就去准备车马,送太子妃回京。”说完深深一拜,才转身离去。 他前脚刚走,允如后脚便走了过来,表情很是忿忿然,“真是的,这算什么嘛!太子妃来她也来,太子妃为找太子九死一生,她倒好,等一切都变好了才赶到,哭上一场,这样就算情深了?” 钱明珠脸色一寒,“允如,不得放肆,这种话也是可随便说得的?” “允如真的替太子妃觉得委屈啊,德妃这明明是在抢功劳嘛!” “让给她又何妨?”钱明珠走回自己帐内,开始收拾行李。 允如连忙跟了进来,“太子妃,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我这次来,只是想找到太子,现在太子找到了,我的心愿实现了,岂非是一大乐事?其他的何必计较,弄得自己心烦,多划不来。”钱明珠的视线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低声道:“其实我真的很开心,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这么开心了。” “当然,太子安然无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幸事!” “我说的开心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允如很是不解。 “当我爬上阁楼看见奄奄一息的太子,我看见他在那样的处境下还死死地抓着木盆,要保护盆里的那个孩子时,我真的觉得很震撼,很感动。” 允如叹道:“太子身份那么尊贵,却能为救个孩子连性命都不顾,奴婢也觉得他很了不起!” “他是个好太子,有这样的太子是百姓的福气。在见到那一幕的时候,我纵然有再多的怨气和委屈,都变得烟消云散。”曾几何时,与小妹宝儿谈及理想中的夫婿,姐妹三个,萃玉要的是才华,宝儿要的是志趣相投的知己,而她,当初她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现在却明白了。 她要的是一个能让她敬重、折服,为其人格魅力深深倾倒的君子。 她的丈夫品格高尚,贵为太子却不骄不纵,正直善良,有着一颗忧国忧民的慈悲心。 有夫如此,妾复何求? 回京后的第九天,传来好消息说洪水终于退了。 然而劫后疮痍,一切都需要休养生息,旭琉留在那里帮助百姓恢复生产重建家园,因此还需一段时间方能归来。 德妃在钱明珠回京后的第三天也回来了,据说是太子嫌她碍事,将她赶了回来。听到这则消息时,钱明珠几乎可以想到那会是怎样一幕情景——那个男人心中装了天下,却没有装多少儿女情长。 夏季悠悠过去,湖里的荷花败了,身子却愈发慵懒,整天整天地靠在躺椅上都不想动弹。钱明珠多少心中有数,便差了宫女去请太医。 这边太医刚在诊断,那边就有太监突然来报说太子驾到! 她心中微惊,刚想下榻前去迎接,就见旭琉风尘仆仆地大步走了进来。 “殿下——” 旭琉一把按住她,脸上不掩焦虑之色,“我才刚回来,就听人说你病了。怎么样?现在觉得如何?” 钱明珠轻扭过头,有点想笑,又有点不好意思。 旭琉看她表情古怪,更是担虑,连忙问道:“太医,太子妃得的是什么病?病情如何?” 太医在一旁微笑道:“恭喜太子,太子妃得的不是病,而是有喜了。” “什么?”这个答案真是完全出乎意料,不但旭琉,连身边的宫女们也大吃一惊。 太子妃竟然有喜了!这可是个天大的喜事! 旭琉犹自不敢相信,讷讷道:“你是说——我要当父亲了?” “正是,老臣在这里恭喜太子。”太医说着深深一拜。 旭琉将目光转向钱明珠,一把抓住她的手,狂喜道:“太好了!我要当父亲了,我要当父亲了!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果真灵验!明珠……明珠……” 惊动之下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有紧紧抱住她,紧得她几乎窒息。 所有的宫女一同下跪,“恭喜太子,恭喜太子妃——” 贺声朗朗中,钱明珠抬头盈盈一笑,“恭喜殿下。” 旭琉望着她,久久,低声道:“谢谢……明珠,谢谢你。” 明月升起,华灯初上,秋风吹夜凉。 然而来自书桌那端的凝视,却是炙热的。 钱明珠放下手中的书,叹了口气道:“殿下,处理国事时不该三心二意。如果臣妾令殿下分神的话,臣妾要告辞了。” 书桌后,旭琉笑了一笑,放下手中的毛笔,“是啊,我是真的有点心不在焉,所以我决定这些折子明天再看,你也不用走了。” “殿下,大臣们知道了会迁责臣妾的。” 旭琉干脆变本加厉,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道:“今天晚上我只想看你。大臣们不会责怪你的,他们恭喜你还来不及。” 钱明珠莞尔,“这算什么?母凭子贵?” “当然,你是我的贵人。”旭琉说着握住她的一只手,将她轻轻带入怀中。月光照在两人相互依偎的身姿上,一切都显得格外温存。 “明珠,谢谢。” “殿下今天已经说过了。” “不,这次是谢你的救命之恩。” 心中某根弦被温柔地触动,钱明珠垂下头去,其音低低:“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即使没有臣妾,也会安然无事的。” “你又来了,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些客套话。张康他们都跟我说了,若非你执意要穿过那片塔林,大家根本就找不到我,我早已是个死人……” 钱明珠连忙捂住他的嘴,“殿下,这种话不能讲的!” 旭琉缓缓拉下她的手,眼神越发深邃,“明珠,对不起。” “殿下说到哪去了,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跟臣妾道歉?” “因为我以前对你不好。” 钱明珠一怔。 只听旭琉低叹道:“我是个很顽固的人,总是坚持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则,生平最不喜欢别人弄虚作假,所以一开始知道你是花钱疏通了各路关节才得以当选时,就对你心存偏见,颇多鄙视。那段时间里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如果我无意中伤害到你,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钱明珠咬着下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不是没有想过,要让这个尊贵的男人后悔对她的轻视和怠慢,可当这天真的来到时,反而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尤其是他此刻的态度那么诚恳,眼神那么羞愧,忽然间,曾经的种种都变得不重要了。 “殿下,其实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钱家的确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才使我能够如此顺利地成为你的妻子,不只是你,我自己也是不喜欢那样的。但我身为家里的长女,没有选择。” “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旭琉怜惜地将她抱紧,“和你相处下来,才慢慢发觉你完全不是我先前想象的那样,我甚至应该庆幸是你成为我的妻子,那么多佳丽中,最美最好的你,成为了我的妻子!上天待我真是不薄,我是个幸运儿。” “殿下……”张开嘴巴,发现自己已讷讷不能言。爱情与她想象的样子有些不同,它来得太迅猛,让她觉得无力适从,又有点担忧。 脑海里的那个场景再度浮现,与现实相互交叠——海水漫上来,就那样危险却又温柔地淹没了她的全身…… 湿的不只是她的鞋子。 阴雨绵绵,秋菊也走到了凋零。 在宫女们的搀扶下起床梳洗,铜镜中,一张脸是浮肿的。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怀孕的女人都会容光削减,然而于她却是一天比一天憔悴。 头刚梳好,就见小妹宝儿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 “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钱宝儿眨了眨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要,嫁,人,了!” 钱明珠有些啼笑皆非,“嫁谁?什么时候?” “我在找啊,等我找到了,就嫁。” “找?怎么找?” 说起这件事,钱宝儿更是得意洋洋,“姐姐,我想了个法子,我让我们钱庄在各地分号里的伙计们都去搜罗当地与我门户相当的适龄男子,调查清楚他们的品行喜好,然后从中慢慢挑选我认为合格的人选,再想个法子亲自去看看他们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最后选出我中意的夫婿。你觉得好不好?” 钱明珠沉吟道:“虽然有点兴师动众,但是听起来还不错。” “是吗?姐姐你也觉得好吗?”钱宝儿嫣然道,“现在就只等奶奶点头了!” 钱明珠笑笑道:“奶奶那么疼你,一定会同意的。” “谢姐姐吉言啦!”钱宝儿笑嘻嘻地看着她,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姐姐!” “怎么了?” 钱宝儿端详着她的脸,皱眉道:“你生病了?为什么气色这么差?”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总是觉得自己很累,每天睡七八个时辰醒还来是觉得很困倦,经常头晕……怎么了?难道这不是正常现象吗?” “按理说有喜后,女子的皮肤会变得更加光滑,不该如此憔悴。”钱宝儿为她把脉,脸上表情越来越凝重。 “如何?” “是哪个太医在调理姐姐的身子?他开的药方拿来我瞧瞧。” “是陆太医专门负责照顾我的。他没有开方子,只是每日按时送来一颗药丸让我服下,说是能固本培元,顺气养身。”说到这里,连钱明珠都开始隐隐意识到不对劲了,“难道这药有问题?” “如果我诊断得没错,姐姐在长时间服食一种毒药!” 钱明珠吃了一惊,“毒药?” “这是种慢性毒药,潜伏期很长,作用不明显,但是积累到一定程度,会很可怕。虽然不死,但肢体功能全部摧毁,和瘫痪无异。是哪个混蛋这样害我姐姐?我去杀了他!” 钱明珠连忙拉住宝儿,急声道:“妹妹不可莽撞!” 正在这时,一宫女捧着个小匣子走进来道:“太子妃,太医的药到了。” “太好了,来得真巧!”钱宝儿二话不说,上前打开匣子取出药丸拿到眼前细细观察,又用鼻子闻了闻,甚至还舔了舔,冷笑道:“果然有问题!你们去把陆太医给我叫来,我有话问他!” 宫女应了声是,正待出门时,钱宝儿又改变了主意:“不,回来!吩咐这里所有的人从这刻起都乖乖地待在东宫里,谁都不许离开,若有违抗,严惩不怠!” 宫女虽觉得奇怪,但也只能低头照办去了。 钱宝儿回身看向钱明珠道:“姐姐,我怕这里有人和陆太医串通,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我让他们都不许出去。这药姐姐你不要吃,我现在亲自去把陆太医抓来审问。” 钱明珠低低一叹,没有说话。 钱宝儿又道:“这事不单纯,一个太医怎么有那样的狗胆竟敢毒害姐姐,必定受人指示。若是被我查出那人是谁,哼哼,他就死定了!”说罢挥袖风风火火地走了。 钱明珠本想叫住她,但一转念间又放弃了。她转头看向窗外,外面下着细细的雨,天空阴沉阴沉的,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这件事给她的伤感远远大于震怒。 有关宫里种种勾心斗角、阴险卑鄙的龌龊事情,并不是不知道,但事情真的发生在她身上,所有的感觉顿时在瞬间变得鲜明了起来。自认为待人一向不薄,为什么还有人要这样处心积虑地想她死?仅仅是因为她目前受宠,而且又怀了太子的孩子吗? 身处这样一个环境之中,她无伤人之意,却被人所伤。 她扶着梳妆台慢慢站起来,眼前忽然一阵昏眩,接着感觉下腹微疼,她低下头,看见鲜血一点点地渗透了白裙…… 不!不会的!不会这样!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好奇怪,竟然不是很痛,可那鲜血缓缓流淌,将生命一并殉葬。钱明珠再也控制不住,惊声尖叫了起来,叫声穿透重重宫殿,把天地万物通通撕裂…… 身子忽冷忽热,有时像在水里,有时像在火里,然而,神志永远不清醒。她迷迷糊糊地睡着,在睡梦里见到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旋转着四下飞舞,很快地飘逝过去。 朦胧中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唤她,柔柔的字节,颤颤的音符,引出某种情绪,忽然间,眼中就有了眼泪。 “查到了?” “是。” “好,走。” 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想离她而去,情急之下钱明珠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不要……不要……” “明珠,你醒了?”声音带着欣喜迅速靠近。 但,还是觉得不够近。她死死地拉着他,像拉住海面上的最后一根浮木,再也不肯松开。 “明珠?明珠?”又是那样温柔而颤抖的呼唤,带着她所无法承受的压力,催促她快快睁眼。 于是睫毛在轻颤中缓缓张开,入目所见是那张消瘦威仪的脸,然而脸上的那双眼睛,却带着关怀,带着担忧,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再不愿清醒,见到这双眼睛时也醒了,钱明珠突然扭头低啜了起来。 一双大手伸过来,怜惜地将她揽入怀中,“明珠,别哭。” “孩子……我知道……孩子一定没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来得那般欢喜,走得这么不甘。 “最要紧的是你没事。”语音忽转,旭琉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你放心,我饶不了她!” “是谁?” “是王芷嫣!”清脆如铃的声音插了进来,钱明珠抬头,这才发现原来宝儿也在。 “德妃?” 旭琉冷笑,“凭她也配称为‘德’妃?” 钱宝儿道:“陆太医被王芷嫣买通,在给姐姐的药里下了毒,这种毒的特征是让人变得越来越虚弱,随时会流产,而且感觉不到特别疼痛。这样一来,大家必定以为是姐姐自己不小心流掉孩子的,谁也不会怀疑到是药出了问题。哼,她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这世上又岂会有包得住火的纸?可惜我还是发觉得太迟,否则姐姐就不必遭此横祸了。这个该死的女人!” “是她……”心中冰凉,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感觉。 旭琉握着她的手,柔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殿下想怎样处置她?” 漆黑双眸眯了起来,似有怒火涌现,“杀人者偿命!” 钱宝儿在一旁继续煽风点火:“对,有这种阴险毒辣卑鄙无耻心胸狭隘龌龊善嫉的妃子,是殿下的耻辱!” “不,殿下。”钱明珠连忙摇头,“臣妾肯请殿下饶她一命。” 钱宝儿瞪大了眼睛,“不会吧姐姐?她害得你这样,你还帮她求情?” 钱明珠不去理会她说的话,只是望着旭琉,急声道:“殿下,无论如何,她是王将军之女,是文武百官一起举荐由圣上钦点的妃子,你不能杀她!请殿下饶她一命。” “可是她犯下这种滔天大罪,根本无可宽恕!” “殿下!”钱明珠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臣妾知道殿下心疼臣妾,才如此生气,但是王芷嫣不能杀!现在朝中以国舅为尊,他势力强大,野心勃勃,殿下若是处死德妃,王将军必会倒戈投靠国舅,到时殿下在朝内更加势单力薄,束手束脚,想做些什么都会非常困难。我们不能只顾一时痛快而失了将来,而且孩子已经没了,即使处死德妃,孩子也活不回来,殿下何不宽宏大量些饶了她,让王家永远记着殿下的恩德,对你死心塌地,忠心耿耿?” 她竟然想得这么远……这个时候了她还是只为他考虑宁可自己受委屈……旭琉望着钱明珠,心中的感觉岂只是“震撼”一词可以形容? 钱明珠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在坚持,便又说了下去:“殿下现在最缺的就是良臣,羽翼不丰,怎能与风雨抗衡?失去一个孩子,却换来我朝最英勇出色的大将,臣妾认为是值得的。而且……臣妾认为德妃也是出于一时糊涂,谁不会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殿下给她一个机会吧。” 旭琉沉默了许久,忽然高声道:“来人,传我旨意:即刻起,将德妃打入冷宫!” 钱明珠终于舒了口气,望着他,笑了一笑。 “明珠——”旭琉开口,想对她说些什么,想好好表达一下自己对她有多么愧疚多么心疼多么喜欢,但最后也只放逐于四个字—— “委屈你了。” 钱明珠微微笑着,眸中浮起了泪光。 第十回 凤凰台上凤凰游 阴沉沉的长径,弯弯扭扭地通向小屋,四处静谧无声,因此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脆。 钱明珠提着灯,缓缓推开了房门,门内,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背对她坐着,听得声响也不回头,仿若不存在一般。 “德妃,是我。” 王芷嫣的背脊动了一动,但依旧不回头。 “你不回头,是不愿意见到我,还是不敢见我?” 王芷嫣被激怒,蓦然转身道:“你来干什么?” “你说呢?我来干什么?” “你想看看我的倒霉相,想看看我究竟是怎样一幅狼狈模样对不对?告诉你钱明珠,你不用得意,没错,这次我是栽了,你赢了,可你还能赢多久?我会等着的,我要等着看你风光到几时,最后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钱明珠望着她,失望地摇了摇头,“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认为自己有错?” “我有错?我有什么错?”王芷嫣大笑,形如疯癫,“当初选妃你选金盒我选木盒,就因为我选了木盒所以我就输了,输得莫名其妙!我选木盒有什么错?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你明知我指的不是这个。” “就是这个!一切都是从那个盒子开始的!若不是皇上非要说我错了,我怎么会输给你?我若不输给你,今天我就是太子正妃,我成了正妃,就不可能让太子另立侧妃,也就没有你的存在,没有你的存在又怎么会有那个孩子?一切都是那个盒子!”她越说越激动,流下泪来,“钱明珠,你才是错的,你知不知道?你只是商人的女儿,出身卑微,你有什么资格成为太子妃?要不是你们钱家用钱收买了百官,你怎么可能入选?如果说我买通太医给你下毒是卑鄙的,那也是跟你们钱家学的!” 钱明珠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带着几分怜悯地看着她。 接触到那样的目光,王芷嫣更是大怒,“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只恨老天不帮我的忙,怎么就让你给逃脱了?否则再过半个月,你就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了,就再也没有资格与我争宠……老天!老天爷啊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木盒子,为什么每次都不让我成功?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的,你要这样处处阻挠我,不让我顺心!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你疯了。”本来是想来看看她在这里生活得如何,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的,但见此情景,钱明珠发觉她根本来错了。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想走,谁料王芷嫣突然扑过来,一把拉住了她,恶狠狠地道:“不许走!既然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出去!” “你要干什么?” “那个没用的家伙,竟然毒不死你,那么我只好自己动手……”王芷嫣边说边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钱明珠连忙挣扎,谁料她的力气竟大得可怕,怎么也挣脱不开,眼见得对方箍得越来越紧,呼吸越来越困难时,王芷嫣却又突然放开了她。 钱明珠跌在地上,抬头看去,王芷嫣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呆滞地盯着自己的手,仿佛痴了一般。 钱明珠咬着唇悄悄向后挪去,希望能够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这个女人疯了,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可她才刚向后挪了两步,王芷嫣的目光突然盯到了她脸上,吓得她心中一颤。 如果说,之前王芷嫣的眼神是狠毒的,是怨恨的,此时却又变了,变得很怪异,带着种冷冷的鄙视。 钱明珠的手碰到桌腿,连忙扶着它站了起来。 “你不用怕,我不会杀你的。”王芷嫣“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得好生恐怖,“如果现在杀了你,岂非太便宜你了?你现在正当宠,太子拿你当宝贝,杀了你,只怕他会痛一辈子。不,不,我不杀你。钱明珠,我不会再笨一次了。” “你什么意思?” “我要活着,我要活得比你久,钱明珠,我要亲眼看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要看着你年华老去、容色衰退,看着太子娶比你更年轻更美貌的女人回来,看着你失宠的样子……你以为你能得宠一辈子?别做梦了!自古君王无真爱,唐明皇那么喜欢杨贵妃,最后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还不是吊死了她?所以我要看着,我一定要看着,看着太子怎么对你腻烦,看他怎么把你抛弃……”王芷嫣越说越得意,仰天大笑了起来。 在她的笑声中,钱明珠夺门而出。 这个女人疯了……王芷嫣她疯了……她说的都是疯话…… 可是为什么,那些话一直盘旋在她心中,仿佛烙铁一样将她的心慢慢煎磨,那么痛那么痛? 古来君王无真爱,那么旭琉呢?他有多喜欢她?又能喜欢多久?乱了乱了,一切都乱了。这些天的恩爱甜蜜让她放松了心怀柔化了原则,当初嫁前明明下定决心不爱他,要井水无波地当她的太子妃,只要能安安稳稳地当下去就可以,其他什么都不理会什么都不管的,怎么现在一切都变了? 她变得那么在意旭琉,千里迢迢受尽艰辛地去洪水中找他,知道有了他的孩子后那么高兴那么幸福,费尽心思帮他处理朝中的事务,甚至这次被害却为着他的前途宁可自己打落牙齿合血吞也要忍下去……这么这么多的事情,这么这么多的心思,为着那个男人,想着那个男人,爱煞了那个男人…… 钱明珠气喘吁吁地跑着,忍不住回头朝后望了一眼,黯淡的月光下,冷宫清绝,毫无生气。住在那样一个地方,纵使再正常也可能会被逼疯吧?比如王芷嫣,再比如——水容容。 一时间,有关水容容的传说和上次见到她时的情形在脑海里交叠了起来。那位青砚台的圣女,也曾是一位天子倾心至爱的人啊,可是后来呢?又怎样?还不是被天子所抛弃,打入冷宫,疯疯癫癫,凄凄凉凉,连死了都没几个人知道…… 旭琉是喜欢她,可他是太子,他有着拥有无数妻妾的合法权利,即使他不会爱上其他女人,但是他还有江山、还有社稷,在江山社稷面前,儿女情长又能占据多少分量? 今天,她为了替他拉拢一个下属的忠心,可以牺牲掉一个孩子,明天又会有其他事,需要她牺牲得更多,她能够牺牲多少回?若她最后把自己都给牺牲掉了,钱家怎么办? 重重大山,一座座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压得她近乎窒息! 如果可以和一般的女子一样,不需要顾虑这么多这么多;如果可以和萃玉一样,只要爱上一个人便径自一味去爱了;如果可以和宝儿一样,能够自由地选择人生;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 信心,动摇与摧毁,有时仅在一瞬间。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沐阳殿,推开迎来搀扶的宫女们的手,喃喃道:“酒,去,给我拿酒来!我要喝酒……我要喝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只有酒可以让她松懈,可以让她得到短时间的安宁,可以让她忘记一切烦恼,可以让她感觉到自己是怎样鲜活地存在着…… 可是酒呢?为什么还不拿来? 正这样想时,一只碧玉酒壶递到了眼前。 太好了!一把夺过来往喉间灌,辛辣的滋味随着咽喉冲上大脑,“轰”的一下爆炸开——她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迷蒙中好像有只手扶住了她的腰,有人问她:“明珠,你怎么了?” 她斜着眼睛看过去,看不清楚那人的容颜。“酒,我要喝酒……你陪我好不好?” “酒会伤身,你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喝了。” 她固执地摇头,死命地抓着手中的酒壶,“不要,你别管我,我要喝酒,我就要喝就要喝!” 那人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好,我陪你一起喝。” 接着眼前便出现了两个碧玉酒杯,斟满清香四溢的醇酒在灯光下泛现出绚丽的粼光,美丽得不像真实的。 钱明珠瞪着那两杯酒,唇舌间忽然苦涩了起来,她抬起头望向那个人,视线由朦胧转为清晰:那般挺秀威严的两道浓眉,眉下明亮清澄的眼睛,瘦瘦的双颊里盛载着辛苦和操劳,薄薄的唇角边系挂着江山与百姓……这样一张脸上,可有容纳下她的一丝一毫? 她忽然一把抱住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哭得没有掩饰,没有仪态。 对于她如此失常的行为,在感觉到惊讶的同时又有点受宠若惊,旭琉温柔地抱着她,低声道:“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容妃……容妃……她死了,她死了!” “容妃?”先是愕然,继而震惊,“明珠,你指的是水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皇上不是很爱很爱她的吗?他不是曾经为了她连皇帝都可以不做连江山都可以不要的吗?为什么他要抛弃她呢?为什么要把她打入冷宫?为什么要让她凄凄凉凉凉地死在那里?为什么……” “明珠。”旭琉急声道,“你别这么激动,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容妃的事情的?你认识她?”“我亲眼看见的!我有次迷路误入了冷宫,看见她坐在秋千上,疯疯癫癫的好不凄惨,后来等我再去那时,一个老宫女告诉我她死了,她死了!” “然后呢?”旭琉隐隐察觉到她在担忧些什么,但他要她亲口说出来。 钱明珠的眼神又变得凄迷了起来,声音喃喃,好似梦呓:“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很害怕……” “害怕什么?” “我好像又一次被关在了黑屋子里,前面有很多考验在等我,可这次我找不到可以砸窗子的椅子,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无能为力……我很想抓住一些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但是没有,我怎么也找不到,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无助,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钱明珠忽抬起头,哀求道:“救救我,殿下,请你救救我……” 旭琉的眸色由浓转淡,低声道:“原来你害怕自己会与容妃一个下场……明珠,你对我就那么没有信心吗?” 怀里的人儿似乎是醉了,因此没有听见他的这句话,她呢喃着模糊不清的话语,昏昏睡去,脸上还带着残留的泪痕,即使是在睡梦中,眉头依旧是皱着的,有着太多的放不开。 旭琉注视着那样心事重重的一张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明珠,明天,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既然她的心结起源于这个,那么,他要亲自带她去解开。 马车轻轻颠簸,风儿吹得帘动,望将出去,窗外已是一片苍茫景象。不知不觉中,冬天就来了,算算日子她嫁给旭琉近一年了。 回想这一年以来的时光,百种滋味涌上心头。 回眸望他,神情怯怯,昨夜纵酒失态时说的话其实是记得的,也因记得,故而窘迫,那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袒露心事,而那个别人又偏偏是他…… 旭琉放下手中的折子,冲她微微一笑。 奇怪,他明明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忙得根本没有空闲,怎么还非要带她出宫? “殿下,我们这是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又是这样的回答,成心卖关子。 钱明珠咬唇,重新将目光转向窗外。马车正沿着一条僻静小径飞快而行,走入大片枣林中,再往前,便开始上山。远远看见半山腰上露出一角屋檐,她忍不住扭头问道:“我们是去寺庙吗?” 旭琉笑了笑,“不是。” 于是她只好耐心等着。马车又走了盏茶功夫,终于停下,车夫取来踏板,旭琉扶她下车。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写着“明觉寺”三个大字的门匾。 还说不是寺庙?钱明珠横了旭琉一眼,旭琉牵住她的手进门,两个小沙弥出来迎接,不知他在二人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小沙弥们脸色一正,其中一个急急跑了回去。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过不多时,一个老和尚从正殿走了出来,行礼道:“阿弥陀佛,不知殿下降临,有失远迎。” “无念大师勿需多礼。我是来找十二皇叔的。” “殿下请跟老衲来。”老和尚说着转身带路。 钱明珠诧异地望了旭琉一眼,这寺庙非常简陋,又地处偏僻,香火不盛,十二王爷在这干什么?他又为何带她来见十二王爷? 绕过正殿,后面是个小小的院子,种着一些新鲜蔬果,应该就是寺内僧侣平时的斋菜来源。院子那边有道矮门,无念大师上前掏出钥匙打开锁,推门道:“王爷就在里面,殿下请进吧,恕老衲不随着进去了。” “有劳大师了。”旭琉谢过,牵着钱明珠继续前行。 穿过那门后,豁然开朗,后面竟是个山谷,地上大片不知名的野花,虽在微寒的初冬,仍是生机盎然地盛开着,远处还栽种着几竿修竹,三五间竹屋静立,好生雅致。 “好地方!”钱明珠赞叹道,“没想到寺院后面竟然别有洞天。十二皇叔真是个会享福的人呢!”“你等会就会知道,他享的福远远不只这些。”旭琉说着大步走过去,高声道:“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我又来打搅了,就不知此地主人欢不欢迎?” 屋内传出一声轻笑,其音轻绝,煞是动听。一个娇柔女子的声音轻快说道:“纵使此地不欢迎外客,但殿下却一定是例外的。快请进来!” 十二王爷住在这么神秘的一个地方已经够让人奇怪,此地居然还有个女子,钱明珠真是好生惊讶,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耳熟,似乎是故人,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听过。 房门自开,竹帘后,依稀可见一娉婷人影。 室内的摆设很简单,但每件东西都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上,即使是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半点瑕疵。光以这点论,此间的主人必不是普通人物。 旭琉望着帘后的人影,微笑道:“我带了个故人来看你。” 那人掀帘而出,见到钱明珠时愣了一下,但很快便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位姑娘……” 钱明珠见到她更是吓了一大跳,惊叫出声:“是你!容妃!”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水容容。 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而且眼神清亮神态恬静,哪有半分昔日痴呆疯癫的模样? 只见水容容点了点头道:“好久不见……我认得你,你曾经误闯冷宫,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你,真的是水容容?” “呵呵,你说呢?” “怎么可能?你不是……” “死了,是吗?”水容容低叹道,“不错,天下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知道我还活着的,你是第四个。” “这是怎么回事?”钱明珠看看她,又看看旭琉,只觉得是一头雾水。 水容容虽不知道她是谁,但是旭琉肯带她来此,说明二人关系必定非比寻常,因此把目光转向了旭琉,道:“此事说来可就话长了,还是让太子殿下告诉你吧。” 旭琉沉吟了一下道:“水姑娘是我父皇的妃子,但她也是我十二皇叔倾心相爱的女子。” “啊?”又是一大意外。 “其实早在我父皇见到水姑娘前,她已经和十二皇叔两情相悦。后来父皇遇见她,执意要娶她,这件事情弄得沸沸扬扬,世人皆知。十二皇叔为了成全兄弟之情,主动退让,远走他方,水姑娘心灰意冷下也赌气真的嫁给了父皇。” 没想到竟会这样!那美丽传说的背后竟然隐藏了这么大的一个秘密,真令人意想不到。“后来呢?” “后来……”旭琉望了水容容一眼,有点犹豫不决。 水容容淡淡一笑,“算了,还是我自己来说吧。我嫁给皇上后,却始终忘不了诚明,因此一直郁郁寡欢,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浑浑噩噩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他妃子们嫉妒我受宠,就说我疯了,一传十,十传百,皇上请了太医来,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信以为真,以为我真的是疯了。你所看见的那幢宅院,其实不是什么冷宫,是皇上特地为我建的别院,因为他知道我生性喜欢安静,喜欢自然。但是自我疯了后,来看我的人越来越少,最后连皇上也终于绝望放弃了,宫里的人都趋炎附势,一见皇上都不来了,就更加不管我了。久而久之,那里也和冷宫没什么区别了。” “那你现在……你为什么要装死呢?” “因为我又看见了诚明!”水容容说着,眼中绽出了神采,“这些年来我本已心如止水,但在再见他的那一刻,身体里那些已经死了的东西好像又重新活了回来,而我也从他的表情上看出,这么多年了,其实他也很痛苦,他也没有忘记我,所以我下定决心,我不要他再从我身边逃走,不管代价是什么,我都要和他在一起!可是……我是皇帝的妃子啊,皇帝以为我疯了,才慢慢将我淡忘了的,如果他知道我其实没有疯,他不会让我走的,我太了解他的性格了,他是一旦喜欢了,就非要得到不可,为了得到,可以牺牲一切,但是得到后会不会真的那么珍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于是我就想出了装死这一招。只有我死了,才会有自由,才能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钱明珠已经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切的一切和她原先想的那样实在相差太多了,若非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实在不敢相信原来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 水容容叹了口气,放缓声音道:“这件事算来,还要多谢太子殿下,若非他的帮助,我装死、偷出皇宫、藏身于此,这一系列事也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旭琉,我和诚明能够再在一起,都是你的成全,谢谢,谢谢你!” 钱明珠吃惊地看着身旁的旭琉,一直以来,他是个多么一丝不苟秉公执法正直不阿的人啊,他竟然会帮助水容容和十二王爷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恍然间又想起《东篱下》和《将进酒》来,是不是还有一面的他是不被人所知的?掩藏在严谨肃穆表相的后面,耐人寻味。旭琉道:“其实我没做什么。能看着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也很为你们感到高兴。”见钱明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变得有些局促,“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她是你父亲的妃子,你协助你的叔叔偷带你父亲的妃子出宫,还诈死欺君?这可是律法难容的事情啊!” 水容容面色一变,神色忽然警觉了起来。她看看旭琉,又看看钱明珠,颤声道:“你……你想去告发我们?” 旭琉忽而一笑,握住钱明珠的手道:“不,你不会去告发的,你不会。” 钱明珠板着脸道:“为什么你认为我不会?” “你如果会,你就不是钱明珠了。”旭琉说得信心满满。 水容容听见这个名字时,表情也舒展开了,“原来你就是太子妃,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钱大小姐?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一直都听诚明提起你,说你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可爱的女子。” 第一次听见有人以可爱二字形容自己,这会轮到钱明珠脸红,再也装不下去。“你说对了,我是不会。水姑娘对皇上而言,只是可有可无,但对十二皇叔而言,却是情之所钟魂之所牵,我判断一件事的对与错,从来不是以礼教律法为标准,而是看谁比谁更需要,谁比谁更能令人幸福。十二皇叔为了水姑娘浪迹天涯蹉跎半生,如果你们两个不能在一起,我会哭的。幸好老天宽容,重新给了你们机会,祝福你们,真的,祝福你们永远幸福快乐。”她上前拉住水容容的手,真挚地说道。 “谢谢。诚明说得没有错,你真的是天下最聪明最可爱的女子,旭琉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是他的福气。依我看,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钱明珠回眸望向旭琉,旭琉也正在看她,两人的视线脉脉交拢,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昨夜失在德妃那的信心好像又回来了,一时间胸口暖洋洋的,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回程的路上,钱明珠异常安静。 “在想什么?” “在想自己。” 旭琉挑起了眉,有点好奇,“自己?” “我觉得自己很可笑。”钱明珠自嘲地笑笑,“真的,我昨天……我昨天很失态,不像往日的我。我竟然那么容易就被德妃的话给打倒了,对自己,对殿下,对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殿下,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哭得很没有出息?” “你也知道自己很没出息?”虽然是责备,却完全是宠溺的口气,旭琉伸手将她拉到身旁,淡淡地笑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想通了就好。” “是啊,雨过天晴了。” 旭琉看着她的脸,忽然很一本正经地叫她:“明珠。” 钱明珠抬头,“嗯?” “明珠,你知道我是个很——”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木讷的一个人。我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也许我对你的态度没有别的夫妻那样亲昵,甚至让你觉得我有点冷淡,但是,请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钱明珠不禁为之动容,“殿下……” “你要相信,我绝对不会像父皇对容妃那样对你,我和他不一样。我喜欢一样东西,就会喜欢一辈子。” 看他那么艰难地说出这几句话,钱明珠又有点想笑,她伸手扶上他的脸,将他微皱的眉头扶平。“我知道,我明白的。” “真的明白?” “真的明白。” 旭琉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很担心……你昨天晚上那个样子我很担心,真的。” “臣妾让殿下担心了,是臣妾不好,请殿下原谅。”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希望你快乐,明珠,我真心希望我的妻子生活得很快乐,而不是时时担心着我会不会始乱终弃、移情别恋。我们前面的路很长,路上充满了坎坷和荆棘,都需要我们携手共同走过去,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幸福,如果没有你陪我一起走,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请你信任我,把你的手交给我,不要犹豫不定,不要处处忧心。” “殿下……” “把你的手给我。”旭琉将手摊到她面前。 钱明珠颤颤地伸出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他轻轻地合拢,然后紧紧地握住。 “告诉我,你的手现在在哪里?” “在殿下手中。” “你握紧了吗?” 钱明珠有点紧张,又有点凝重地反握住旭琉的手,“是,我握紧了。” “好。”旭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们彼此握住了对方的手,以后的路,就让我们永远这样手握手走下去,永不松开,永不离弃。” “永不松开,永不离弃。”她重复一遍,抬起头,旭琉的脸上有温柔,有鼓励,也有期许。 有她一直以来渴望的东西。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 流云飞浅过,无处觅尘埃。 棋残本无计,书尽但非才。 裙乱红袖舞,步醉意阑珊。 朝朝拭冰露,暮暮水清寒。 唯恐此生老,无得见珠玳。 谁知复春度,妆成明月栽。 回看芳笺诺,青鸾正归来。 楔 子 这个女人真是神医? 出言不逊、尖酸刻薄、稀奇古怪, 望着他的眼睛里,还有怨恨与不甘, 偏偏,又那般多才, 投他所好,偶尔温柔, 他就仿佛听见心动的声音, 最后身份曝光,众人惊讶, 原来真是冒名顶替。 不是神医,不是木先生, 那么她是谁? 她到底是谁? 楔子 不悔离家园,弃了一春红萃。 眸如水影亦随,陌上晚晴眉。 金风玉露终相逢,怎舍弃云杯? 誓此生共君醉,千古莫相催。 “翡翠山庄二总管史淮求见木先生。” 朗朗的声音从竹篱外传了进来,屋内人手中的狼毫不见停滞,依旧行云流水般游走于宣纸之上。矮几旁,一炷檀香徐徐轻燃,容颜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仿若谪仙。 门外的几人对望几眼,为首之人提高声音,又叫了一遍:“翡翠山庄二总管史淮特来拜访木先生。” 笔锋轻扬,一首《秋千索》已书就了上半阕,字迹苍劲嶙峋,像是久经沧桑。 门外一随从忍耐不住,皱起了眉头,“难道木先生今天出门了,并不在屋内?” 为首之人史淮摇头道:“你看柴门未锁,屋内有轻烟溢出,分明是有人,怎么可能外出?” “那为什么不答话?” 史淮略一思索,上前推开门,边往里走边试探道:“木先生在家吗?” 狼毫突然而止,一个“眉”字堪堪写好。屋内人怔怔地望着自己写下的字帖,很有些失魂落魄。史淮走至茅舍前,伸手敲了敲门,高声道:“主人在家吗?” 房门自开,竹帘后,一个黑影孑然而立。 史淮连忙停住脚步,恭声道:“翡翠山庄二总管史淮拜见木先生。” 四周静悄悄的,一干人到此,更是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但见帘后那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 “是这样的。”史淮早闻这位木先生脾气古怪,很不好请,当即简明扼要地说道,“我家大小姐身染重疾,遍寻名医,都束手无策。后有高人指点,得知眉山木先生医术通神,或有良方,因而我家庄主特派我等前来相请,冒昧之处,还望木先生见谅。” “翡翠山庄?”那人总算有了点儿反应,嗓音低沉沙哑,却是女人所有。 史淮怔了一下,道:“是。”怎么是个女的?木先生难道不在家? “谁病了?” 他都说那么清楚了,她竟然还问是谁病了。史淮心底泛起无力的感觉,但仍是毕恭毕敬地答道:“是我家大小姐,顾明烟。” “顾明烟。”那人很慢地念了一遍,这个令多少江湖人士惊艳仰慕倾倒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仿佛也因她声音的喑哑而失去了光芒。 史淮正心有忐忑时,又听那人道:“她是不是无双公子的未婚妻?” 原来她还是对江湖事略有所知的。史淮连忙点头道:“正是。”若不是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怪病,他家大小姐早就和无双公子完婚了。 “很好。”那人道,“回去告诉你们庄主,要我医治顾大小姐不难,但是有个条件。” 史淮惊愕道:“我们来请的是木先生。” “我就是木先生。” 啊? 竹帘忽然掀起,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女人出现在他们面前。第一眼看到,史淮吓了一跳——世上居然有这么瘦的女人! 她的身形不高,但因为特别消瘦的缘故,看上去就像根竹竿。一头漆黑长发,与长袍混为一体,因此也显得她的皮肤非常苍白。 不是病态的那种惨白,也不是久不晒太阳的嫩白,就是莫名的一种白。 她的脸像张贴在脸骨上的白纸,上面两个大大的黑圆圈就是她的眼睛,如墨般的纯黑色,看着你时,冰凉冰凉的,没有丝毫温度。 这个女人太瘦,也……太美。 是的,美。很奇怪,这么瘦的脸,这么强烈的黑白二色,和完全没有表情的沉静,竟硬是拼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感。看她第一眼,心会揪起来;看她第二眼,已不敢直视,唯有低头。 “我就是木先生。”黑袍女人重复了一遍。看她的模样,应该才二十多岁,但听她的声音,已像个半百老妪。 史淮好一会儿才消化掉这个震惊的事实,开口道:“那么……木先生……有何条件?”把一个女人叫先生,这种感觉很别扭。 木先生走到窗边,她走路的姿势也很怪,让史淮觉得那是由一堆骨头勉强撑起来的衣服在飘动,会不会风一吹就整个儿散掉? “让无双公子本人亲自来求我,我就去救他的未婚妻。” 啊? 第一回 满怀恨意初相逢 “什么?她要公子亲自去求才肯救我妹妹?”翡翠山庄大堂里,少庄主顾宇成拉高了声音,满脸不悦。 得知那个什么木先生是个女人已够出乎意料,而那女人居然出这种难题给他,更是令人震怒。翡翠山庄连同七迷岛和青砚台被称为武林三大圣地,在江湖上的地位举足轻重。它又不像七迷岛和青砚台那么与世无争,凡有大事顾家都插一脚,因此近些年来渐有统领武林之势,江湖上黑白两道都要敬他们三分。这个木先生,竟然如此不知好歹,派了二管家去请居然还不够,还点名要无双公子求她! 顾宇成在堂中走来走去地道:“可恶,她以为她是谁?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默默无闻的隐士,居然也敢要无双去求她!” 史淮诺诺地道:“可是叶公子说,当世除了木先生外,估计没人能治好大小姐的病。” 顾宇成跺着脚道:“也不知道叶慕枫说的是真是假。可恶,要是薛胜还在就好了……” “薛神医去年去世了。”史淮小声地提醒少主这个不幸的事实。 顾宇成烦躁之极,抓过几上的茶就喝。 “少庄主,叶公子说出来的话不太可能有假。不管如何,小姐现在病成这样,我们说什么都得试试啊。” “我知道要试,问题是,是……”顾宇成是了好几声,终于说出关键所在,“让无痕去求她,让公子去求人,你能想象吗?” 史淮沉默了。 公子——很普遍的一个称呼。然而,当武林中人说起“公子”时,通常指的只有一个人。 世外青砚台,公子本无双。 “无双公子”,这是世人对他的称呼。他姓水,名无痕,然而本名却鲜有人提起。不只因为他身份的高贵,更因为他本人的风采,超凡脱俗,绝世无双,真正当之无愧“公子”二字。 让这样一个人去求人?任谁说出去,都会被大家当成疯子。 所以顾宇成觉得头疼,非常非常头疼。 “不管如何,我们总要试试……”史淮低声道。 这一试,竟然毫不费力地成功了。 公子听了木先生的无理条件后,面不改色,依旧温文地笑着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去眉山一趟好了。” “可是公子……”史淮垂着头,觉得很是羞愧。 “你是担心我上不去?”公子依然笑着,“不用担心,柳叶会陪我去。”柳叶是他的贴身随从,武功之高,当世可排入前二十位。但他心甘情愿跟在公子身边,当了他的仆人。 对此没有人表示震惊,因为他臣服的人是公子,也因为——公子不会武功,更因为——公子双腿已废,需要人照顾。 这样一个不会武功还身有残疾的公子,却是江湖上最受人尊敬的人,不可不谓是个奇迹。 奇迹背后,总有很多故事,公子的故事要从头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夕山半拦,云雾如带,放目但见碧色,嗅鼻唯闻竹香。 三间雅舍静静,没有丝毫声音。 竹篱外,公子打量着眼前的景致,轻赞道:“清而不寒,幽而忘俗,果然是最佳隐居之所。” 身后柳叶没有表情地说道:“小隐隐于野。” 公子叹道:“柳叶,你真会煞风景。”他转动轮椅上前敲门,叩三下,停一停。 屋内传出一苍老的声音,道:“是无双公子吗?” “是。应邀而来,望主人不吝相见。” “只许你一人进来。” 柳叶冷冷地道:“公子在哪,我就在哪!” “哦?”屋内人淡淡地道,“那么,就都不用进来了。” 柳叶当即皱起眉头,这个木先生究竟想干吗?诸多要求,莫非成心刁难? 公子一笑,“好。” 柳叶惊道:“公子!” 公子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紧,然后推门而入。 因为没有开窗,房间里的光线有点儿暗,公子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把剑。 那把剑横放在一个乌木架子上,剑鞘已经非常陈旧,柄手上的缠丝都磨损脱落了大半,似乎用了很多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把剑时,公子觉得自己的呼吸紧了一紧。他专注地望着那把剑,几乎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你喜欢这把剑?” 公子转过轮椅,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站着一个黑袍女人。在有几分幽暗的光线下,她看起来像个幽灵,虽然虚幻,但却真实存在。 眼底的惊讶一闪而过,公子面不改色地道:“这是把好剑。” 木先生盯着他,眼睛出奇的亮,“哦,好在哪里?” “此剑长三尺七寸,虽未出鞘,其势已盛,寒意逼人,是把杀气很重的剑。这样的剑,非常人所能驽驭,即使能驽驭它,也很危险,一个不慎,反被剑上杀意自噬。饶是如此,却不折不扣是把千年难遇的好剑。” 木先生沉默,许久方道:“江湖人说公子不懂武。” 公子微微一笑,“我不会武。”不会,不代表不懂。 木先生又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挑了挑眉毛,“你为何不将剑拿下来仔细看看?” 她话里似乎别有玄机,公子依言将剑从架子上取了下来。他拔出剑,然后怔住—— 这是一把断剑,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剑刃。断口处平滑之极,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公子苦笑了一下,“下次我会记得看过剑刃后,再学人评剑。” 木先生并没有趁机嘲笑,只是淡淡地道:“这把剑的名字叫做‘采桑子’。” “好名字。”公子看看手中的断剑,又道:“好剑。”他将它插回剑鞘,放回原处。 “无双公子——”木先生望着他,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目光中却闪烁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木先生有何吩咐?” 她的视线移到了他的腿上,“四年前,传闻高氏宝藏重现人间,江湖人为争抢藏宝图斗得死去活来。泰山顶上,你为了阻止当时武功最高的夜三少和羽非人自相残杀,硬挨两掌将他二人分开,并证实宝藏之事根本是子虚乌有,使一场浩劫终得平息。但你重伤难治,双腿俱废。” 公子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青砚台是武林三大圣地之一,选择门人极其严格,近十年来,出来露过面的只有你和圣女水容容二人。水容容嫁于皇帝为妃,因此你成了青砚台在江湖上的唯一代表。你刚出道就化解了那样一场浩劫,江湖人感激你,尊称你为公子,而四年来,你的所作所为,也的确不负‘无双’二字。” 公子微微一笑道:“看来木先生对我所知甚多。” “你可知道迦洛郎君?” “当然,他是个奇人。”提及他,连公子也由衷地赞叹。 木先生道:“不错,他是个奇人,出身王侯却不屑富贵,无视礼法却慈悲为怀。他散尽家财拯救百姓,弄得自己穷困潦倒颠沛流离,却不居其功,从不自夸。江湖人不知他的苦心,纷纷传述他是个败家子、浪荡儿。纵被世人误解,他也不辩解,依旧笑如春风,豁达温文,令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从心底里感到舒畅。” 见她如此称赞迦洛郎君,公子反而觉得有些好奇:这个女人看起来虽然冷冰冰,但眼睛里却藏着很多心事;她指名要他来求她,却又说这么多不相关的东西,究竟是何用意? 木先生停下来望着他道:“你可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突然提到他?”没等他回答,她忽然一笑,这一笑,使她整个人起了巨大的变化,变得说不出的邪气,说不出的怨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也多了许多难解的光芒。 她伸手揪住他的衣领,逼近他,四目相视,红唇轻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倒要看看,你要沽名钓誉到什么时候!” 她松手,公子不由自主地倒靠在椅背上,面色微变。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 沽名钓誉?第一次有人如此评价他。 然而他望着她,心中竟不觉得生气,只是莫名地震撼,如潮水般袭遍了全身。刚才双目对视时,他从她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眼睛,那一刹那,好多画面火光电石般自脑海里划过,还未来得及弄明白那是什么,就已消失无踪。 奇怪,他难道得罪过她?分明是初次相见,为何她脸上满怀恨意? 木先生转身,冷冷地道:“那边的桌上有半阕词,你若对上了,我便跟你走。” 公子转动轮椅走过去,桌上平摊着一张宣纸,用水晶纸镇压着,笔迹如剔骨尖刀,一笔一画都带着浓浓的痛意;又如千年寒冰,已冷到极致再难融化。 公子不由得回头多看了木先生一眼,见她静静地站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黯淡的光线勾勒出她瘦得不成样子的背影,仿佛孤世绝立。 这个女人,是天生如此怪僻,还是因为发生了某些事情,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再看纸上那半首词,字字刺痛他的眼睛。 “?彼晨风郁彼林,形如水,影亦相随。掠痕已褪残红萃,剩几笔,晚晴眉。”这是《秋千索》。 公子提笔,未加多想就将下半阕写了出来。写好后才微觉惊讶,那些字句好像早就藏在他的记忆里,至此机会便自发地涌现出来。 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那张纸。公子盯着那只手,有些出神。这个女人真的很瘦。但凡消瘦,原因不外两样:一是身体不好,二是心情不好。 那么她到底是身体不好,还是心情不好? “不辞天涯共君醉,时虽暮,却有云杯。此生若永如初见,换千古,莫相催……”木先生的声音本就喑哑,读下半阕词时更是几近哽咽,她手指一松,纸张飘落于地,整个人仿佛呆住了一般。 公子有些奇怪,弯下腰将纸捡起,木先生的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声音喃喃:“晨风……晨风……” “木先生?” 木先生一颤,有些呆滞地转过脸来,望着他,眸中千思万绪,在刹那间涌现,像场烟花,绚丽一瞬间。 而后,又复死寂。 “我跟你走。”木先生道,“我跟你去翡翠山庄。” 七宝锦帐低垂,羧猊炉里的冰麝龙涎袅袅散发着薰人的香气。八尺象牙床,玉镶犀角枕,五彩龙须席,银绣缘边毡。一女子拥被而卧,双目紧闭,面色蜡黄。 这个顾家小姐的闺房,精致讲究得令人咋舌。 也难怪,问当今天下谁最有钱?钱家第一,柳家第二,第三便数这翡翠山庄。柳家随着少主柳舒眉的死已渐没落,翡翠山庄却如日中天,声势正旺,大有直追钱家之态。 而顾明烟,便是翡翠中的翡翠。 在见到她后,木先生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江湖上会有那么多人为她痴狂。 她并不绝美,比她美的大有人在,比如钱家的长女,素有第一美人之称的钱明珠。然而若让钱明珠和她站在一块,大家也许第一眼会炫目于钱明珠的明艳绝伦,但等他们看见顾明烟后,就无法再转移视线。那是一种魅惑的美,让每个看见她的男人都身不由己地沉沦,就像口渴时看见一杯毒酒一样,明知喝了就会死,但还是忍不住喝下去。 尤物。木先生想,这个女人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尤物。 顾宇成见她呆呆地看着妹妹,便不耐烦地提醒道:“木先生,舍妹到底是什么病?” 木先生转回头,看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公子。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黑色的小布包,在桌上摊开,里面整整齐齐插着百余枚针灸用的银针。 她望着公子道:“这套针也有个名字。” “哦?” “叫金缕曲。” 公子温和地一笑,“看来木先生很喜欢给自己的东西取名,而且通常以词牌为名。” 木先生的唇动了几下,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生生忍住。她走至床边,一边拔针一边道:“你们全部出去。” 顾宇成一愣,“在旁边看看也不行吗?” “我为人治病时不喜欢有旁人在场。” “可是……” 木先生回眸,目光冰冷,“我和你,留一个。你选。” 顾宇成顿时为之气结,一挥袖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众人不敢再惹神医不悦,也纷纷退出。 “这个嚣张的女人!”偏厅里,顾宇成气得够呛,“若不是因为明烟病着,若不是看在她是大夫的分上……她最好能治好明烟的病,否则,哼哼!” 众人沉默,很识相地没有接话。 顾宇成踱了几步,忽又回头对公子道:“无痕,委屈你了!” 呃?公子抬起头。 “这女人肯定给了你很多难堪吧?你是怎么把她请回来的?”如果说她让无痕跪下给她磕头,他都不会感到惊讶。 公子微微一笑道:“没有。” “没有?”顾宇成不敢相信。 “她只是让我把一首《秋千索》填完,就跟我来了。”其实当时的情形颇是尴尬,然而他不愿多提。与面子尊荣无关,只是不想提而已。 填词?搞什么啊,弄了半天原来是久仰无痕的文采,所以趁机接近他。顾宇成冷笑着道:“原来又是一个崇拜者。她想的花招倒新鲜。”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当初他和妹妹订婚的消息传出去后,不知道有多少少女哭得肝场寸断,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是那个幸运的顾明烟。饶是如此,不肯死心的依旧大有人在,这个木先生,行为怪异,他可要看好了,免得自家妹妹吃亏。 公子没有理会他的话,若有所思地望着紧闭的门,过了许久他忽然道:“来人。” 一仆人应声而至。 “你去一趟舞柳城,就说秋菊正艳,恭请叶大公子来此赏菊。” 顾宇成奇怪地道:“为什么忽然请叶慕枫来这?” “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不再多言,公子转动轮椅随即离开。 两个时辰后,木先生才打开房门,对外边等候着的侍女们道:“你们可以进来了。” 侍女们连忙进去收拾,顾宇成也跟了进去,一见妹妹还是昏迷不醒,便急了,“为什么明烟还没醒?” 木先生一边慢条斯理地在侍女端上来的水盆中净手,一边淡淡地道:“正常。” “她得的是什么病?” “我说了你也不会懂。” 顾宇成怒声道:“那你告诉我,有什么是你说了我能够懂的?” “有。”木先生道,“如果你不信任我,可以另请高明。” 顾宇成二度挥袖离开。 侍女们睁大了眼睛,这个女人好……强悍!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顶撞少庄主呢,也从来没有人在顶撞了少庄主后还能安然无事的。少庄主的脾气之差,可是江湖上出了名的。 木先生洗完手,道:“毛巾呢?” 侍女连忙递上热毛巾,“木先生,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我带您去休息一下吧?” “不用。” 不用? “我就住在这,不需要另备房间。” 侍女一听,颇受感动。这位神医脾气是古怪了点儿,看上去也冷冰冰了点儿,但是她居然这么尽职,要日夜守在小姐身边,光这一点来说,就比以往的大夫好多啦。 当即连忙去报备少庄主知晓,顾宇成听了也是一怔,最后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她爱干吗就干吗,随她去!”这个女人真是又麻烦又令他头疼。她最好不要出什么纰漏,如果她敢把明烟给治死了,他就要她好看!但现在有求于她,还是忍忍吧。 就这样,木先生在顾明烟的闺房里住了下来。 是夜,月色如水。 一阵琴声忽然从明烟楼内传出,行云流水般传入众人耳中,听到琴声的人都呆住了。 那琴声先是像一个调皮的精灵,在月光下跳着轻盈的舞蹈,有着最最飘逸的风姿和最最欢畅的心情;后来成了一个忧愁的少女,在雨天里凭栏眺望,她焦虑地等待着她的情人,心底却知晓那个人永远不会来;最后音律一转,又变成淡漠高傲的贵妇,细细地在镜前梳妆,然后低语:忘了吧,忘了吧…… 伴随着最后一段似伤感似惆怅似无所谓又似不愿再去回忆的旋律,琴声终于停歇,天地静静,每个人都屏着呼吸,在听琴的过程中一颗心始终悬着,直到此刻才得以松懈。 顾宇成吁出口气道:“这不是明烟的琴声。” 柳叶道:“大小姐只怕还达不到这样高的造诣。” 顾宇成皱起了眉头,“难道是那个木先生?” “应该是。”除了她,还有谁敢私自去碰顾大小姐的琴。 果然,顾宇成开始发狂,“这个女人!她居然随便乱动明烟的琴,她有没有教养?难道不知道未经主人允许不能乱动别人的东西吗?” 身后一侍女低声提醒道:“可是少庄主吩咐过,说木先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便她的。” “啊?我这样说过吗?”呃,他好像真说过那样的话……但他说那句话时并没想过真的允许她乱来,这下好,覆水难收,“无痕,你说这个女人是不是太……”刚想找未来的妹婿诉苦,却发现身边早就不见了对方的人影,“咦?无痕呢?” 柳叶低眉敛目道:“公子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琴声一停就走了。” “你怎么不跟着他?他去哪了?” 柳叶朝小楼比了比。 糟!他去那了!顾宇成顿生警觉,他去那当然不会是看妹妹,妹妹还昏迷不醒呢,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去看木先生了。 不行,不能让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那个木先生摆明了有企图!为了妹妹的利益,他必须要扼杀任何有可能的苗头。于是顾宇成当仁不让,立刻也朝明烟楼走去。 一曲弹毕,木先生伸手轻抚琴弦,低叹道:“真是把好琴。” “是啊,我们家小姐最宝贝这把琴了!”在一旁伺候着的侍女接口道。 木先生淡淡地一笑,“你们小姐除了会弹琴,还会些什么?” “小姐还会做诗画画,下棋舞剑。她会的东西可多啦。” “这么说真是位才女了。”不知为何,木先生唇角的笑意加浓,很有些高深莫测。 侍女叹了口气道:“可惜小姐虽然聪明,但还是比不上公子,每次下棋都输给他……” 木先生扬起了眉毛,显得很惊讶,“公子喜欢下棋?” “公子最喜欢下棋,可他棋艺太高,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所以他经常只好自己跟自己下。” “真让人意外……”木先生垂头,低声自语。 忽听侍女叫了声:“呀,公子!” 一抬头,便看见公子在门外,眼中的神采明明灭灭,仿佛想把她看透。 木先生一笑,坐着没有动,“公子可是来听我弹琴的?” 公子望着她,好半晌才开口道:“刚才那一曲是?” “《凤凰台上忆吹箫》。”木先生回视他的目光,异常平静地道,“我填的词,外子谱的曲,本是琴箫合奏。” “外子?”公子有些惊讶,“你……” 木先生扬起眉,“怎么?不信?我看上去不像个嫁过人的女人?” 她的长发垂在肩上,根本没有梳髻,年纪虽已不小,但实在看不出是个有夫之妇。 “那尊夫呢?” 木先生眼中起了许多变化,欲泣未泣的清眸,让公子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然而,失态只是一瞬间,她再望向他时,脸上已没有了任何情绪,“他走了,不要我了。” 看见公子震惊的样子,她又笑,笑得很妩媚,“怎么?不信?我看上去不像个被人抛弃了的女人?” 公子无语。 木先生转头问身后的侍女:“你们小姐可吹箫吗?” “小姐不经常吹。” “把她的箫拿来给我。” “啊?是。”侍女不敢违抗,乖乖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长匣子。 打开匣盖,灯光下,一管碧玉洞箫浓翠欲滴,映得手上的肌肤都有盈盈的绿。 “好箫!”木先生赞叹一声,对侍女道:“拿去给公子。” 公子怔道:“我不会吹箫。”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会?” 说话间箫已递至他面前,公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你为什么不吹吹看?” 公子将箫凑到唇边,试着吹了一下,“呜——”其声清幽。 箫声未绝,琴声已起。 木先生拨动琴弦,十指如飞,眉目恬静,弹琴的样子极美。弹的还是刚才那首曲子,不知是因为已经听过一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公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能跟上她的旋律,手指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般按住洞孔,移动时竟莫名地觉得熟悉。 一曲终了,吓着了木先生身后的侍女,也吓着了匆匆赶来的顾宇成。 “你……你会吹箫?”他望着公子,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公子苦笑了一下,“我也是今日才发觉自己竟然有这种天赋。” 木先生起身离座,走到窗边推窗而望,月色很轻易地点缀了她的眼睛。 六年了,她的丈夫离开她,已经六年了…… 这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竟将她整个心绪勾起,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木先生?”温润如水的询问声,本是记忆里所有的音质,却更改了截然不同的口吻和语气。 她忍不住闭起眼睛,再睁开来时,眸底已有泪光。 “出去。” 顾宇成愕然,“什么?” “我累了,你们都出去。”她拂袖,意在赶客,自始至终不肯回身。 果然,冷冰冰的语气又刺激到了顾宇成,他立刻推着公子转身离开,嘴里愤愤地道:“真见鬼,她还真把这当她自个的地盘了!” 月光下,清晰地看见楼下的门被推开,顾宇成推着公子穿过花院,消失在拱门后。 她望着两人的背影,脸上忧色更浓,低声喃喃地道:“晨风……晨风……” 彼晨风郁彼林,形如水,影亦相随。 偏如今,难寻旧事,忘却新词。一弯冷月,心事无人知。 第二回 先生似是故人来 一连三天,顾明烟依旧没有醒转,看木先生却一副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众人知她脾气古怪,也不敢多问。神医嘛,都是有傲的资本的。而且小姐虽然没醒,但也没继续恶化,对翡翠山庄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好现象了。 这一日木先生自顾明烟的房内走出时,看见公子坐在偏厅里,她怔了一下,随即停步,神思恍惚地望着他。 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进来,公子的眉毛与嘴唇都被染成了金色,全身流淌着清贵文雅的气息,那般的高高在上,不染俗尘。 柳叶的眉头皱了皱,轻咳一记。公子自沉思中抬起头,看见是她,便微微一笑。 她那么无礼地侮辱过他,他却好像半点儿都没放在心上。这个男人……如果不是虚伪透顶,就是教养实在太好,堪比圣人。 想到这里,木先生大步朝他走了过去,低头一看,原来刚才胶凝住他目光的是矮几上的一盘残棋。 木先生脸上起了些许变化,盯着他缓缓地道:“你不觉得下棋是这世上最浪费生命的事情吗?”公子失笑,“怎么会?棋局多变,一如人生。然而掌握棋局,却比掌握人生容易得多。” 木先生望了那盘棋几眼,道:“听闻你棋艺之高,天下已无几人能出你右?” 这次柳叶替他做了回答:“那是当然。” 木先生闻言冷冷地一笑,扶正椅子坐下,“来,我与你下。” 柳叶正要喝止,公子已先道:“求之不得。你是客,请执白子。” 公子落子极快,木先生却恰恰相反,每下一步都要考虑很久。开始时柳叶看得很是不屑,这个女人也太自不量力了,居然敢找公子比棋,但时间一久,他越看越是惊心。木先生起手很普通,看上去毫无杀伤力,可到后来,每一子都表现出莫大的威力,环环相扣,其势逼人。 太阳偏西,这局棋竟下了两个多时辰,公子的速度也变慢了,他抬起头,对上木先生墨玉般的眼睛,惊叹道:“高明,高明之至……” “你还没输,这盘棋还有得下。” 公子一笑,“想赢我?不容易。”他一贯谦恭,唯有这句话上才稍稍露了点儿傲气。 然而木先生听后,眼睛却变亮了,似乎颇为欣喜。 日已西沉,侍女们进来点起了灯,也不敢叫这沉醉在棋局中的两人吃饭。就这样,又过去了三个时辰,明月当空,木先生忽然道:“好累。” 公子长吁口气,脸上也有倦色,“虽然累心,但实在值得。我很久没有下得如此畅快了!” 木先生凝视着他,淡淡地道:“你没有朋友吗?” 公子怔了怔,眉间露出萧索之色。 被她说中了。即使他名满天下,即使他人人景仰,但高处不胜寒。谁敢和他做朋友?谁配和他做朋友? 木先生按住棋盘道:“不下了。” “为什么?还没有结束。” “明天继续吧,我现在很饿。” 被她这么一说,公子才想起两人都没吃晚饭,果然饥肠辘辘,刚想伸手唤人,木先生却道:“很晚了,下人们应该都已经睡了。” 公子惭愧地道:“也是,不该再劳烦他们。” “如果你不介意——”木先生停了停,眼底闪过一丝窘迫,“我去做些吃的来,如何?” “你?”不能怪他失礼,他是真的很意外。 木先生站了起来,“不要忘了,我是女人。女人都会做菜。”说罢转身离去。 走廊上挂着灯笼,灯光映下来,把她的背影拖拉得很长。公子望着那道背影,忽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如果一个女人肯下厨做饭给一个男人吃,这代表什么?”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不期然身后响起回答:“如果这个女人是木先生,那就可能什么都不代表。” 公子回过头,看见尽忠职守在他身后的柳叶,摸摸鼻子苦笑着道:“没办法,我总有点儿自作多情。” 柳叶也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悠悠地道:“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很令人吃惊。” 没多久,木先生便去而复返,人还未到,香气先至。 好香!公子与柳叶对望一眼,顿觉食欲大动。看来这个女人不但棋下得好,菜也做得好。 木先生将两菜一汤摆上桌,柳叶推公子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看到桌上的豆瓣鱼和蒜爆兔肉后都怔住了。 见二人面色有异,木先生挑了挑眉毛道:“怎么了?” 柳叶沉声道:“公子从不吃蒜,也不能吃辣,吃辣的就会吐。” 木先生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噩耗一般。 公子瞥了柳叶一眼,有点儿责怪他嘴太快的意思,连忙提筷道:“没关系,吃一点儿不碍事的。”他的筷子还没伸到盘边,木先生突然将桌上的菜和汤拂落于地,只听一阵哐啷啷,碎片残羹砸了一地。 公子怔住,柳叶也怔住——没料到她的脾气竟是这么大。 木先生望着公子,眼神很古怪,非常非常幽怨,也非常非常的凄凉。 公子心中一紧,急忙道:“木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柳叶叹道:“虽然公子不吃蒜和辣子,但我是吃的,就这么倒了,真是可惜。这些菜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木先生站了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再面对他时已恢复了镇定,“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 公子留意到她话里的现在二字,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他沉吟片刻,抬起头道:“刚才拂了木先生的美意,现在容我表示一点儿歉意如何?” “什么意思?”木先生还没明白,柳叶却是顿时反应过来,露出惊诧的表情望向公子。 公子微微一笑,“这次,就由我下厨以谢你们陪我至深夜吧。” 他要下厨?! 这会儿,轮到木先生不敢置信。 “其实不只女人,有些男人也会做菜的。”公子推着轮椅转身离去,柳叶立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长廊幽静,有风轻吹,月光透过窗棂映上木先生的眼睛,竟有几分湿润。她忽然身子一震,捂住嘴巴,几缕血丝沿着指缝滴落,待胸口痛潮稍稍平息,她摊开自己的手,手上淤血已渐成黑色。 还是……不行吗?只这么几天,或几个月,都坚持不了吗? 不,不信!木先生抬头望天,一字一字沉着声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会输给你!老天,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我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若在这个时候输了,我死不瞑目!” 是的,她等这个机会太久了。 等了足足六年。 华盖轻车在朱门前缓缓而停,赶车人一个纵身,轻巧地站在守门人面前,手伸入怀,拿出一张帖子道:“舞柳城大公子叶慕枫特来拜访。” 门前侍卫连忙退开,恭迎马车入内,但见那四匹白马训练有素,乖乖跟着引路人往前,到得前厅门前时,也不需人吆喝,便自行停下。 顾宇成笑着快步迎出来道:“总算是到了,再迟几天,菊花可就要谢了!” 车门开启,两童子扶着一个白衣男子慢慢走下来,他面色苍白,还在轻轻地咳嗽,但精神看起来却还不错,尤其一双眼睛,乌黑剔透,充满了睿智之色。 此人便是赫赫有名的病公子叶慕枫,在他十岁时,大夫们断定他活不过十五;在他十五岁时,大夫们断定他活不过二十;可他现在已近三十了,还依旧不屈不挠地活着,生命力之顽强,成就了江湖中的另一则传奇。 “有无双公子与顾公子两位相邀,我怎敢不来?”叶慕枫轻轻地笑着,由两个童子扶入前厅。 顾宇成高兴地道:“那可更好了,秋风初起,四腮鲈鱼和莼菜正是肥美,再配上公子的手艺,可就是天下极品了!” “公子天资聪慧,做什么都出色。” 顾宇成听到这话后垮下了脸,叹道:“是啊,我本还想人无完人,他起码不会吹箫,谁知他前天首次碰箫,便吹了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你说可不可气?有人为学一技之长而耗尽寒暑,有人却天赋异能不学自通。” 叶慕枫惊讶地道:“公子会吹箫?” “想不到吧?”顾宇成苦笑着,“还是那个木先生唆使的……” “呀,你们请到了木先生?” “说起这个,我还正有事问你,你又是如何得知那个什么木先生的医术高明的?” 叶慕枫道:“说来也是奇遇,六年前我路过眉山时旧疾发作,生命垂危,没想到山上竟隐居着这么一位世外高人,蒙他援手,才保住此命。但他性格怪异,我后来差人送了很多谢礼过去,都被他拒之门外。听闻顾大小姐得了怪病时,便第一个想起了他。” 顾宇成皱着眉,喃喃地道:“还真是看不出来……这女人看上去行事作风处处透着诡异,说她有那样的慈悲心肠,真是叫人不信哪……” 叶慕枫挑起眉道:“什么?女人?” “木先生不是个女人吗?你说一个女人好端端的起这种名字,不是诡异是什么?” 叶慕枫无比震惊地望着他,道:“可是——木先生不是女人啊!” “什么?你确定?”顾宇成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叶慕枫长吁口气,坚定地回答道:“木先生之所以名为木先生,是因为他脸上戴着一个木制面具。虽然我没看见他的脸,但他的身形他的手他的声音,都分明是个男人,而且如果我没猜错,他还是个一等一的绝世高手。” 顾宇成的眉头慢慢锁了起来,过了许久,阴森森地道:“那么看来,我们很有必要请这位‘木先生’来谈一谈。” 霞光映入水中,泛起潋滟一片,折回纸上,明明晃晃。 公子望着纸上的字,赞叹道:“我一直以为你字迹如刀,没想到你还能书写卫夫人的簪花小楷。” 木先生轻勾唇角,手起笔落,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种字体。 “米南宫的蜀素贴。”公子道。 木先生目光灵动,又写了一行。 “欧阳询的九成宫。” 木先生索性性起,她每写一种,公子便报出其名来历,一个写一个说,竟是丝毫不差。最后,木先生唇边含笑,轻轻书下“采桑子”三字。公子愣愣地望着它,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声道:“这是我的字。如果不是亲眼见你写出来,我还以为就是我写的。” 木先生手提毛笔偏头睨他。这么多日来,公子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和颜悦色,不知为何,心中微微一动,“真是难以置信,我请回的不仅是位神医,还是位才女。” “你不觉得我是在成心卖弄吗?” “你若成心卖弄,又岂会至今依旧默默无闻?” “也许,那是我不屑和你一样沽名钓誉。”木先生虽是这样说,但语气分明是在打趣。 公子闻言不禁苦笑,“我得罪过你?为何你一再如此相贬?” 木先生望着他,忽然正色地问:“公子,你快乐吗?” 公子微怔了一下,没有回答。木先生紧盯着他,一双秋瞳深不见底,“你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吗?” “你的话中别有深意,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木先生轻吁道:“如此坦白,倒令我这个问话的人汗颜。” 于是两人一同笑了笑。自那日下棋后,他和她的关系大改,公子发现木先生学识极其渊博,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无所不精,可以说,她除了不懂武功外,几乎没有不会的事情。 世上怎会有这么聪明的人?在折服于她的才气的同时,亦对她起了惺惺相惜之意。这两日相处下来,两人如知交多年的好友一般赏文观画品书论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谈,每多发现一点,便对她的好感增加一分。似乎上天知他寂寞,故而特地安排这么一个人来到他的身边,何其有幸!木先生另取一张宣纸,笔峰开始随意游走,边写边道:“其实有个问题我很久前就想知道,不知你可愿解我疑惑?” “木先生请讲。” “江湖名媛那么多,你为何独选顾明烟为妻?”木先生抬起头,表情淡然,但一双眼睛却晶晶亮,“你爱她吗?” 她的问题虽然意外,但公子却不觉得唐突,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答道:“我觉得她身上有一些特质,非常吸引我。” “哦?” “不知为何,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时,整个人就像坠入一场梦中,梦境非常温柔、温暖,有我一直在寻找,但都没有找到过的充实。她很骄傲,也很任性,所有人都说她的脾气不好,但看在我眼里,却觉得很可爱,连她摔花瓶的样子,我都觉得美……我想,这就是动心吧,所以我选择了她。” 公子答完,看向木先生,发现她的眼睛变得更黑更亮,也更深沉。 “还有吗?我想听细节,可以说给我听吗?” 公子发现当她如此柔软地说话时,他就根本不忍心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其实也不需要很多理由。我在双腿被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变得非常消沉,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有一天我走出房间,她站在庭院的一株婆娑梅下,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张扬娇纵,目光非常非常温柔,也非常非常哀伤。她对我说:‘如果你不肯对自己好一点,那么,让我来对你好一点。’”公子说到此处笑了一笑,接着又道:“人有时候是很容易感动的。那句话对我的影响力实在太大,我没有丝毫可以抵抗的力量。” 木先生垂下头,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握笔的手,起了一阵轻颤,最后毛笔自指间滑落,滚啊滚地掉到了地上。 “木先生?” 木先生整个人震了一下,猛然抬头,“什么?” “你——怎么了?” “公子……”木先生唤他,待他看她时,她的目光却又退缩,“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治不好顾大小姐的病,救不了她,你……会不会恨我?” 公子有些惊讶,“为什么?” “你回答我,会,还是不会?” 公子轻叹着道:“如是,命也。天命不可强求,我怎会迁责于你?你尽力了。” “那么如果……我没有尽力呢?”木先生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古怪。 公子一呆,诧异地盯着她,见她素白的脸上闪过许多复杂的神色,似试探似认真似痛苦又似邪恶。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公子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自一开始她出现时,就带着三分的不屑和不怀好意,到翡翠山庄后的行事更是诡异异常,难分善恶。难道她根本就不想救明烟?难道她真的来意不善?一时间,脑海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静寂:“公子、木先生,少庄主有请二位前厅一叙,有事相商。” 公子回头,见一家仆拱手立在临水亭外,木先生立刻恢复成淡漠之色,先行走了出去。 一阵风来,吹起了石桌上的纸张,最上面那张便飘到了地上,正好落在他的脚边。纸上,竟是一首诗经国风中的《秦风》—— “?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木先生刚踏入大堂,便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当柳叶推着公子也进来后,屏风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顾宇成同一人缓步而出,盯着她,冷冷而笑。 木先生看见叶慕枫,脸色顿时大变。 “如何?叶兄,这位就是木先生吗?” 叶慕枫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整个人都好像呆住了,顾宇成迟迟得不到他的回答,便又问了一遍。这诡异的一幕落到公子眼中,一颗心沉沉浮浮,竟不知是喜是悲。 当初之所以邀请叶慕枫来此,正是因为他对木先生心有疑虑,想确定一下,然而几日相处下来,虽每有冲突,但敬她之才又怜她弱质,一个女人若被丈夫抛弃,性格乖僻点儿也是情有可原,不知不觉中竟已习惯有她相伴。 这习惯真是可怕,来得无声无息毫无预兆。 木先生忽然转身,顾宇成一个眼色使过去,顿时有好几个侍卫“啪”地关上了门,拦住去路。 “这就想走了?木先生——哦,不对,也许我应该问你一句——你究竟是谁?”顾宇成走到她面前,沉下脸道,“如果不说实话,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木先生没有看他,转头望向公子,眼睛闪烁着似乎有话要说,但终归没有说出来。 公子轻叹一声,柔声地问:“告诉我,你是谁?” “我……”她垂下头,身子颤抖,像秋风中的落叶,几乎站不住,再抬起头来时,目光灼热,亮得出奇,直欲将人的灵魂都穿透。公子接触到那样的目光,心中徒然一痛。 她突地抓住公子的手,急急地道:“告诉我!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你——”木先生的眼中渐渐浮起泪光,表情变得无比哀伤,“身为武林三大圣地之一的青砚台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称公子、显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娇眷如花的你,会爱上我吗?会爱上我吗?会爱上我吗!” 她一连问了三遍,听得厅内人人震惊。 顾宇成浓眉一轩,顿时大怒,“我就知道你这女人接近公子是别有用心,原来早就盘算着要跟我妹妹抢,怎么会有你这么厚脸皮的女人,说这种话你不害臊吗?” 在他的骂声中公子脸色惨白,直直地望着木先生,竟是说不出任何话来。 于是眼泪终于承受不了重量,纷纷滴落,木先生半跪在他的轮椅前,仰望着他的脸,哽咽着道:“不能吗?告诉我,不能吗?” “为什么……”公子终于出声,声音无比迷茫,“为什么?我以为你……” 大厅的门忽然自外而开,史淮匆匆跑了进来,见到厅中的景象时怔了一下,但随即道:“公子,大小姐醒了,坚持要见你!” 顾明烟醒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又是一惊。 公子正在迟疑,手上却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木先生紧紧抓着他的手,连指甲都几乎嵌入他的肉中。 “不要……”她哀求,“不要去……” 顾宇成走过来一把摔开她的手,木先生不会武功,顿时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发丝散乱,难掩的狼狈。 “明烟要见你。”顾宇成盯着公子,提醒他谁才是他应该关心的人。 木先生目光一寒,表情在瞬间变冷,她咬住下唇,冷冷地道:“如果你现在走出这道门,今后将再也见不到我。” 顾宇成嗤笑,“就你也敢玩威胁?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谁?”木先生盯着公子,一字一字很慢地说道,“你说呢,我是谁?” 史淮着急地道:“公子,大小姐还在那等着呢,她气色看起来很不好,随时都可能再次昏迷!” 公子闻言不再犹豫立刻转身,滚动轮椅朝外走,心乱成了一片。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袭遍全身,根本无法思考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个女人,为什么一遇到这个女人,他所有的冷静自持都溃不成军? 木先生望着他的背影,眼睛深处有样东西彻彻底底地碎掉了。 顾宇成毫不留情地讽刺道:“现在你该死心了吧?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居然想跟我妹妹争,哼,自不量力!” 人不人鬼不鬼?木先生听到这句话后居然笑了起来,边笑边站起身,样子看上去非常可怕。 顾宇成不禁后退了一步,“喂,你可别再装疯卖傻……” 就在这时,一直魂游天外的叶慕枫忽然惊叫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她!你是她!” 顾宇成连忙扭头,“她是谁?” 木先生止住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叶慕枫的目光变得非常惋痛,也非常不解,他沉着声道:“一别七年,每每追思姑娘昔日风采,都不胜向往。天下我所叹服者有三人,一是青砚台的轩辕老人,一是关东萍踪客迦洛,另一个就是姑娘。但你怎会憔悴和消瘦至此?” 木先生的眼中起了些许迷离。 顾宇成见舞柳城的大公子竟是如此推崇这个女人,不禁惊奇地问:“她到底是谁?” “红楼七日,试遍天下才子,独领风骚;凤凰一曲,写尽人间百态,冠盖京华。”叶慕枫缓缓地道,“你现在还没想起她是谁吗?” 顾宇成顿时瞪大眼睛,大惊失色,“钱……萃……玉?!” 他怎么也没想到,站在他面前这个瘦骨嶙峋脾气怪异的冒牌木先生,竟然就是当年有着天下第一才女之称的钱萃玉! 第三回 红楼文试遇才子 钱萃玉,第一个字——钱。 她是天下首富宝瑞钱庄的二小姐,含着金钥匙出生,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 第二个字——萃。 出类拔萃,第一才女之名远扬,学富五车,过目不忘,傲视天下文人骚客。 第三个字——玉。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性格刚烈,思想极端,得到很多赞美的同时也引起很多争论。 这三个字组合起来,本是京城闺秀中最璀璨的一颗明星,十五岁时名动天下,至十七岁时达至巅峰,光芒四射,无人可及。 记忆拉开往事的帘幕,风中依稀传来外边人头攒动的热闹气息,织锦红帐在楼上隔出静谧空间,她坐在桌前,分明看见汝窑笔洗中,水纹映出自己的容颜,眉目清然,如玉肌肤。 “二小姐——”随着一声娇呼,两个侍婢挽帘而入。其中一人手中抱着大卷诗稿,放到桌上后喘着气说:“这帮才子们也真能够写的,个个笔下滔滔,洋洋千言,好像不这样就表现不出他们的才华一般,可苦了我们这些收卷的小丫鬟,抱得好累!” 她拿起诗稿淡淡地扫了几眼,又意兴阑珊地把它们放回去。 “怎么?二小姐看都不看?” 另一侍婢掩唇笑道:“一连七天,交上来的诗稿少说也有千来篇,写得再好,也看腻了。” “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她伸手托腮,懒洋洋地看向窗外的天空,喃喃地道,“难道要找个真正的才子,就那么困难?” “不知才子在二小姐这的定义是什么?” “很简单,写得比我好的,就是真正的才子。” 两侍婢暗中吐舌,这要求还真是够简单,也够难! 就在这时,一阵笑声朗朗从红帐外传来,两侍婢好奇地凑到帘边往外看,顿时笑出声来,“二小姐,你快看……” 帘外分楼上楼下两部分,楼下是个宽达十余丈的大厅,摆放着二十二张长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来应试参会的文人们盘膝而坐,轻声低语,氛围极是良好。因此那笑声响起时,便显得格外突兀,众人纷纷扭头,看是哪个不怕死的,竟然敢在钱二小姐的红楼文会里大声喧哗。 只见一个青衫少年,眉清目秀,顾盼间灵气逼人,手中一把折扇上,海棠艳而多姿。他一边笑着一边大步走了进来,“啧啧啧,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大家都说这几日天下的才子们都聚集在这红楼里,可我来这么一看,竟是半个都没见着。可惜啊可惜……” 此言一出,可把在座的文人们都给得罪了。当下有几人长身而起,喝道:“哪来的猖狂小子,竟然口出狂语!” 青衫少年“哈”了一声,冲楼上红帘勾了勾手指,“临渊、羡鱼,把这些大人们的文稿拿来我瞧瞧。” 两侍婢听他叫唤,不禁忍笑嘀咕道:“三小姐好利的眼睛,我们躲在帐后都被她看穿了。这回不知她又想玩些什么花样。”当即将刚捧上来的稿件又给捧回楼下去。 钱萃玉懒懒地看着,竟是全不拦阻。连今日已有八天,饶她如此求才若渴,在被一大堆或不知所云或空洞无物或无病呻吟或枯涩无味的所谓佳作折磨之后,也开始巴不得发生点儿其他事来解解闷。而楼下那个青衫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她那喜欢女扮男装、古灵精怪的妹妹——钱宝儿。 钱宝儿接过侍婢递上的文稿,弹了几弹。众人见钱家的丫鬟竟对这嚣张少年如此恭敬,一时间摸不清她的底细,便识相地选择了静观其变。 “无言独上西楼,试神偷,摸黑不见碰着了弯钩,扯不开,拉还断,糟糕透,暗叹此行小命不堪休……”她将第一页上的词念了出来,还没念完,底下已笑倒一片。 笑声中一人涨红脸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笑,笑,有什么好笑的,这是老子写的,不成么?起码,韵压对了!” 钱宝儿点头道:“不错不错,这韵还算压得不错,只是不知,原来阁下做的是偷鸡摸狗的行当。”“什什么偷鸡摸狗的,老子那是偷香窃玉……” 众人笑得更是厉害。这八日来,文人才子们纷纷交了文稿给钱二小姐,彼此却不清楚对方都写了些什么,只知道钱二小姐的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难看。此刻青衫少年将稿上内容一一读出来,倒还大大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不过,这样的水准都敢来应试,真不知是该夸他勇气可嘉,还是该感慨世风日下,难怪钱二小姐会不高兴。 钱宝儿开始念第二张:“二小姐,我的梦中女神,当希望的曙光开始在花前绽放,当寂寞的风雨开始侵蚀青春的时光,那燕子啊,也要从北方回到南方,而你,依旧在泗水中央,拥有我心底眼底最崇高的渴望……” 临渊、羡鱼两侍婢偷偷挤眉弄眼——好肉麻的话,难怪小姐当时看得脸都绿了。 这个写文的人明显比第一人要聪明许多,因为他没有站起来自曝身份,一任众人猜测究竟是谁写出这么恶俗的情书。 钱宝儿面带嘲笑地翻到第三页,“姑娘得天地灵秀之气耶?不然,何异于常之人哉?或曰,性有孤寂,情堪风流,故为文格高旨远,若在天上物外,云行鹤驾,想见飘然之状,视尘中屑屑米粒,虫睫纷扰,菌蠢羁绊蹂躏之比。” 直到读到此处,众人才收起嬉笑,暗自点头:好文,用字典雅,行文隽秀,不知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钱宝儿也是微微一愕,没想到竟真让她读到一篇好文,这时一声音从楼上帐内清晰清越清雅清冷地传了下来:“先生得天地秀气耶?不然,何异于常之人耶?或曰,太白之精下降,故字太白,故贺监号为谪仙,不其然乎?故为诗格高旨远,若在天上物外,神仙会集,云行鹤驾,想见飘然之状,视尘中屑屑米粒,虫睫纷扰,菌蠢羁绊蹂躏之比。” 众人闻声不禁仰头,这声音他们并不陌生,正是此次文试的女主钱萃玉所发,只听她背完那段话后,顿了一顿,又道:“词出《翰林学士李公墓碑》,作者裴敬。” 底下哗然,原来是个抄袭的!真亏那人敢抄,谁不知道钱萃玉学富五车,博文强记,想在她面前蒙混过关,根本绝无可能。 钱宝儿拿着手中厚厚一叠书稿,也是不甚唏嘘。这次说是红楼以文会友,其实是二姐在替自己挑选夫婿,但来的都是这些草包,真真令人气恼。当下把稿件交还婢女,摇头叹道:“难道天下才子都死光了?尽是些沽名钓誉庸俗无能之辈,可笑男子多俗物,竟教女子尽风流!” “你了不起,你怎么不写篇来看看?站着说话不怕腰疼!” “兄台此言差矣,区区三人之作怎能代表天下书生?你且看看我写的诗作……” “不错不错,阁下敢如此口出狂语,想必学识见解都是过于常人的,那么就露手让我等开开眼界,也好跟你学习学习……” 一时间,钱宝儿成了众矢之的,文人们围着她滔滔不绝,怒骂嘲讽劝解仗言者皆而有之。她倒好,直直地站着任他们说,一双眼睛东游西晃的,在大厅中转来转去。 忽然间,她的眼睛睁大了。 只见西首的角落里,在众人都义愤填膺地为天下才子讨个嘴上公道时,一人却趴在矮几上呼呼大睡。 居然有人会在这种场面这种地方这种时间里睡觉……钱宝儿勾动手指,临渊立刻趋身上前。 “那家伙,什么来历?” 临渊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扁嘴道:“他呀。他来了六天了,就在这混吃混喝的,也不跟人说话,每天倒有稿子交上去,不过二小姐那没什么反应,想来也是个碌碌之辈。” 混吃混喝?很有趣嘛……钱宝儿眯了眯眼睛,转身道:“羡鱼,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马上就到戌时了。”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钱二小姐要回府了,各位才子可以回去了,明儿个再来。”说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径自上楼掀了红帐,嘿嘿笑道:“二小姐,我的女神,我来接你回家了——” 钱萃玉听到楼下传来的风言风语,微微皱眉。 钱宝儿察言观色道:“姐姐也不需要不高兴,这帮蠢才如果连我是男是女都看不出的话,又如何指望他们高明到哪去?” 钱萃玉百思不得其解,“是天下的才子们都恃才傲物,不肯屈膝来此做这浮华之争,还是我真的要求太高?” 钱宝儿扬了扬眉道:“姐姐,你觉得我如何?” “你?” “我也算是百里挑一,哦不,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人了吧?”钱宝儿赞美起自己来时从不脸红,摇摇手中的折扇道,“可你若让我写这种文绉绉的东西,我也未必能写好。所以,单以文章论人,是很不可取的。” 钱萃玉微一咬唇,忽地站起身来将桌上的书卷尽数拂落在地,然后甩袖下楼。钱宝儿对二姐的乖僻行径早已见怪不怪,吐吐舌头跟了下去。 但见楼下人已散得差不多了,角落里的那个书生伸个懒腰,堪堪睡醒,也正要起身离开时,钱宝儿一个纵身,轻飘飘地自楼梯上一跃而下,落到他的面前,手中折扇更是“啪”的一声展开,直往他面门前拍落。 这一招出其不备,又迅捷之极,本是避无可避的,谁料那书生很随意地朝右踏出一步,看似无心,却避得恰到好处。 钱宝儿的眼睛亮了起来,笑道:“原来还是位高手,再来!”折扇改拍为点,认穴又快又准,但她快,那人却比她更快,也没见他如何闪躲,但偏偏每招都落了空,最后他伸出二指在她手腕上轻轻一弹,钱宝儿大叫一声,向后跳了好几步,再站定时,脸上笑嘻嘻的表情已经没有了,留下的只有震撼和惊讶。 钱萃玉在楼梯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瞳仁的颜色逐渐由浅转浓。 书生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要离开,钱宝儿柳眉微轩刚要拦阻,钱萃玉开口道:“宝儿。” 这一声唤住了两个人。 书生止步,忽地扭头,一双眼睛灿若流星,看得在场几人都是一愣——先前怎未发觉,此人竟是如此气势迫人! 钱萃玉扶着楼梯扶手悠悠而下,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让大家都能听得到:“这里是以文会友,不是以武会友,不要搞错地方。” “是,二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钱宝儿满不在乎地眨眨眼睛,冲那书生道,“不过,这位兄台你确定你没搞错地方?一直以来只听说有露巧藏拙的,你倒好,扬短避长,放着这么好的武功不用,跑这来比文?” 书生扬着眉道:“谁说我是来这比文的?” “那你来这干吗?” “睡觉。” 钱宝儿一听,乐了,“你哪不好睡,偏偏跑这来睡觉?” 书生拍拍身上的旧衣,声音无限感慨:“我身无分文,即无钱买米又无钱住店,正逢此处提供糕点软座,聊胜于无。” 临渊、羡鱼两个侍婢顿时心中暗叫糟糕,这不摆明了心存蔑视吗?只怕二小姐那儿要发火。果然,再回头看,钱萃玉的脸已经阴沉得不行了。只听她冷冷地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临渊小声道:“他叫殷桑。”每日都是由她登记来客名单,自是晓得他的名字。 “殷桑是吗?”钱萃玉略作思索,唇边的冷笑更浓,“你第一日交的是首《无聊诗》:‘无聊复无聊,无聊何其多。红楼比才子,韶华掷蹉跎。’第二日换做了《无趣诗》,第三日是《无畏诗》,第四日是《无心诗》,第五日是《无奈诗》,我没记错吧?” 书生目光闪烁,笑了笑道:“不错。人道钱二小姐过目不忘记忆超凡,果然如此。没想到区区几首不入流的打油诗你竟也能记得如此清楚,并且顺序一日不差,佩服佩服。” “今天又是什么?无赖、无愧、无故还是无意?”钱萃玉伸手,身后两侍婢立刻从大堆文稿中好一番捣腾,才找出这位殷桑老兄今天所交的稿子。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哭怒哀悲皆不可。 钱萃玉只看了一眼,便将那张纸撕了个粉碎,怒声道:“你竟敢如此讽刺我!” 临渊推推羡鱼,“什么意思?” 羡鱼摇了摇头,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那句话怎的就惹火了二小姐。 于是临渊便求助于三小姐,钱宝儿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哭怒哀悲,所差一个笑字。其他皆不可,说明剩下的那样就可以。” 临渊惊叫出声:“那不就是‘可笑’吗?” 钱宝儿叹了口气道:“好一个哭怒哀悲皆不可,二姐这回气得够呛,看这狂妄书生如何收场。” 狂妄书生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钱萃玉,不知为何,在他深如海水般的目光下,钱萃玉竟无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慌。 可恶!这个人,竟然敢如此讽刺她!实在可恶! 当即转身,走至最近的那张桌前提笔刷刷刷写了几行字,然后将笔一扔,以眼睨他,大有示威之意。 羡鱼好奇地将头凑过去,念道:“殷生妄也耳!恋新不念旧,残文语中伤,滔滔罪昭著,浩浩行轻狂。终有自食果,畏影迹浮光。穷山水出处,独他名为桑。” 这这这这又是什么?完全看不懂! 那边钱宝儿已拍手哈哈大笑起来,“不念旧恶,恶语中伤,罪恶昭著,自食恶果,畏影恶迹,穷山恶水。你给我二姐六个无字,她就还你六个恶字。” 钱萃玉冷冷地道:“不,是七个!”她再度提笔,在诗前写了大大的三个字——“可恶诗”。 殷桑沉默半晌,鼓起掌来,“好,好一首可恶诗!人称天下第一才女,果然名不虚传。” 钱萃玉瞥他一眼,满脸不屑之色。 殷桑却又朗笑道:“我本来的确是来这混吃混喝的,不过主人如此高才,倒让我起了景仰之意。红楼文试是吗?就请出题吧。” 钱宝儿咬唇嘻嘻笑道:“怎么,你要挑战我姐姐?” “聊胜于无。” 又是一个无字!可恶,这书生竟敢如此小瞧于她!钱萃玉云袖一挥,怒声道:“好,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何本事!” 厅中的人还没散尽,剩下的几人一听说这书生要挑战钱二小姐,当下也不走了,各个在案旁坐下看好戏。临渊、羡鱼连忙整理出两张青玉案来,以供两人比试。正在摆棋盘时,殷桑忽然道:“且慢。” 钱萃玉回身道:“怎么?你要认输了?” 殷桑微微一笑,“可是要琴棋书画皆比吗?” “当然。” “棋我放弃。” 钱萃玉一怔,“你说什么?” 殷桑轻叹一声道:“我生平有三样事情是绝不敢碰的。一是下厨,二是带小孩,第三就是下棋。”钱宝儿“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下厨是应该的,所谓君子远庖厨嘛;小孩也可以理解,你怕麻烦;但是这下棋又怎么招你厌恶了?” “下棋是这世上最费脑力却又一无所得的无聊事情。”殷桑说得好像天经地义。 钱萃玉瞪他一眼,沉着声道:“好,撤去棋局。摆琴。” 殷桑拦截道:“等等。” “你又想放弃?”钱萃玉忍不住火大,这家伙,难道只是耍着她玩?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弹一曲我弹一曲这样很没意思,不如你弹琴我吹萧合奏一曲如何?”“那么如何一分高下?” 殷桑轻扬唇角笑了一笑,“很简单,姑娘先弹,我若追不上你的曲律,就是我输,我若追上了,便是我赢。” 狂妄!钱萃玉冷哼一声,拂袖坐下,手指在琴弦上轻滑而过,发出几下空灵之音。 钱二小姐的琴声,可是京城出了名的,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渴望听她一曲,却不得其门而入。在座几人一听说她要弹琴,早已喜不自禁。书生啊书生,你找她比试,不是找死吗? 指尖轻扬,琴声已起,开场如潺潺泉水,节奏时快时慢,难以捕捉,分明是成心给他一个下马威,教他追不上她的旋律。哪知殷桑只是横箫于胸,静静地听着,既不浮躁也不着急,倒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眼见钱萃玉越弹越快,琴音也越来越急时,一声箫声突然幽幽地响起,好似在急流奔腾中一刀切断了走势,又好似在毒蛇肆游时一剑戳中了它的七寸,只听“砰”的一声,凤凰琴上的角弦断了,钱萃玉虽及时抽手,但也脸色煞白吓了一大跳。 殷桑手抚洞箫微微一笑道:“承让了,二小姐。” 钱宝儿看到这里收起了戏玩之心,开始暗生警觉。二姐的琴声如绵绵密网,本是绝无可能赢她的,却被他寻出唯一的破绽并给以重重一击,乱了她的心神以使琴弦绷断,这书生,音律上的造诣固已不凡,但心机之深更是让人觉得可怕!他究竟是什么来历? 钱萃玉看着断了的琴弦,也是好一阵子发怔,最后一咬唇道:“好,很好。原来你就是这么追的!” 殷桑笑得很是儒雅,“只要追上了,过程嘛……不重要。” 钱萃玉推琴站起,沉吟了许久,转头对临渊道:“把我前天画的那幅画拿下来。” “是。”临渊应声而去。 “天色已晚,剩下书画不如一块比了,如何?” 殷桑很好商量地说:“一切听二小姐的。” 这时临渊自楼上取来了画轴,钱萃玉缓缓将它摊平到案上,诸人探头去看,只见一片红彤之色中点了一个墨点,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只知道那颜色层层铺展,倒是相当好看。 “你能看出我画的是什么吗?” 殷桑绕它走了一圈,轻摸下巴做沉思状。钱萃玉见他如此,不禁有些得意,冷笑着道:“我的考题就是这幅画,你若看不出来,就是你输。” “这有何难?”殷桑抬起头,眼睛明亮,“二小姐画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周围起了一片哗然声。他不说大家谁也看不出那画的是什么,但被他说破后再去细看,还真画的是天边的晚霞,那个墨点,自然是飞远的孤鹜了。画得这么隐晦,也真亏他看得出来! 再看钱萃玉,一张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表情非常古怪,像是震怒又像是欢喜,复杂到了极点。 殷桑扬扬眉毛道:“不知我猜对了没有?嗯?”最后那一个嗯字,几乎是压着鼻音发出,柔软异常,像是情人的窃窃私语。 钱萃玉抬眸看他时,一双眼睛如墨般黑浓,几乎滴得出水来。 “那么……”她开口,声音喑哑,“请君为它题词。” 殷桑似乎被她的眼睛看得怔了一下,大改轻浮之态,他提笔,每个字都写得很慢,“斜辉脉脉落霞飞,形如水,影亦相随。掠痕微褪芳红萃,剩几笔,晚晴眉。不恨天涯共卿醉,时虽暮,却有云杯。人生若永如初见,换千古,莫相催。” “换千古……莫相催……”钱萃玉的目光从画上的题字看到那只握笔的手,慢慢往上移,看到他方毅的下巴,再到那双亮如流星的眼睛,一经对上,便再难转移。 “殷桑……”他的名字从她口中第二度吐出来时,便成了宿命中的一记烙印,从此,天涯海角,沧海桑田,无论世事怎么变幻,她知道她都忘不掉了,再也忘不掉这个名字,再也忘不掉这个人。 “你赢了。”钱萃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认输。” 诸人齐齐起身,为这终于令天下第一才女认输的须眉男儿欢呼,没有人看到当事人的眼睛,变得多么恍惚迷离,仿佛在悔恨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一时好胜,纠结起一段孽缘。若她当年知晓结局会是这般不堪,她还会不会恃才自傲,摆出那红楼之试? 七年后,当钱萃玉站在翡翠山庄的大厅里,面对叶慕枫探究怜惜的目光,面对顾宇成错愕失色的脸,当曾经的种种都已变成前尘旧事烟消云散时,她问自己——如果给她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的话,她还会不会选择如当初那般任性,似飞蛾扑火? 她的眼中,何止只有泪光! 扭身,一言不发地奔出大厅,这一次,顾宇成因太震惊而忘了拦阻。 假山石景、碧潭长廊从她身边飞快掠过,她知道自己在疯狂地奔跑,却不知道该奔向何方。天地苍茫,世界如此之大,为何没了她的容身之所? 左脚磕到一块突出的白玉石面,整个人顿时摔倒在地,她抱住一旁的抄手栏杆,哭得痛不欲生。 他不是他。 她想,水无痕不是殷桑。 殷桑视下棋为天下最无聊之事,而公子喜棋;殷桑食无辣不欢,而公子吃辣就吐;殷桑桀骜阴沉,而公子温文如玉……他们有那么多那么多不同的地方,最重要的一点是,殷桑爱她,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爱她之人,而公子不。 钱萃玉抱着栏杆咬牙站起来,视线一片模糊,泪眼??中又依稀可见这翡翠山庄春色盎然、风景如画,这样的富贵人家,这样的安逸人生,属于这个世界里的无双公子,又怎会是那落魄江湖穷困潦倒的殷桑? “哈!哈哈!哈哈哈……”她忽然放声大笑,吓坏了几个路过的仆人,远远地站在长廊那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刚吟了两句声音即断,她按住胸口弯下腰去,仆人们见情形不对连忙上前询问,却见鲜血自她唇边涌出,一滴一滴落在白玉石地上,当下仆人大叫道:“木先生?木先生,你怎么了?” 钱萃玉抬起头,一张脸已成死灰色,她望着天边一道红霞,凄声道:“原来……毕竟还是争不过你啊,老天爷,我争不过你,我认输……”话音未落,人已“咚”的一声倒地。 仆人急急将她扶起时,只见她双目紧闭,已经晕死过去。 第四回 忆往昔笑我多情 七宝锦帐已经轻轻挽起,两个侍婢垂手立在玉屏旁,虽不说话,脸上却有掩饰不了的欢喜,只因她们的大小姐,在长达半月的昏迷之后,终于醒过来了。 “我是不是变丑了?”顾明烟靠躺在床上,望着公子微微而笑。她虽大病一场,容色憔悴,但这一笑,仍不改妩媚之态,双目柔润得像要滴出水来,任谁也不会把这样的美人与丑字联系在一起。 于是公子道:“怎会?” “那你看我的样子,为什么这么古怪?一副心思恍惚的样子。” 公子微微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时,顾明烟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是不是不敢相信我清醒了,所以开心到呆掉?呆子,那是因为我舍不得你啊,我知道你在等我醒过来,于是我就拼命地睁眼睛,睁啊睁的,终于成功了!” 公子被她逗笑,略带宠溺地帮她将额际的散发抿到耳后,顾明烟顺势抓住了他的手,撒娇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很担心我?是不是一直吃不下睡不香,担心我担心得快要疯掉了?如果你敢说不是,我就咬死你!” 公子笑着道:“听你这么说话,我是确信你真的好了。” “讨厌啦。”顾明烟皱皱鼻子,忽然放低声音道:“无痕……” “嗯?” “等过几天我彻底康复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公子一呆,没想到她大病初好,第一个要求竟是这个。 顾明烟咬着下唇,不胜娇羞地道:“你莫要以为我是在跟你开玩笑。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从生死关头走过了一回,真的因为舍不得你,所以才挣扎着回来的。我们成亲好不好?” “好。”他温柔地应承下来,但不知怎的,脑海中却掠过木先生的脸,那双眼睛漆黑,盯着他,无比幽怨,无比神伤。公子觉得自己的心悸痛了一下。 顾明烟高兴得差点儿从床上跳起来,急忙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不许赖皮!” 公子望着她,眼前这个女子才是他的心仪之人啊,为何他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另外一个女子?他反握住她的手,想借由她的体温来证明彼此的存在,纤纤柔荑柔软滑腻,可他脑里想的心里惦的却是另一双手—— 那双手拈起白子,在棋局上同他争锋;那双手拨动琴弦,引导他与她合奏;那双手做出菜肴,却又将它打翻在地;那双手提了毛笔,写下令他惊悸的诗句…… 那么多那么多那双手的影子,直把他的思维萦萦填满,再也看不到眼前。 顾明烟见他神思恍惚,当即噘起嘴道:“讨厌,你这就开始犹豫了是不是?你后悔了是不是?” 公子惊醒,心中大骇,喃喃地道:“我何时言而无信过?” 顾明烟这才满意了,娇笑着将脑袋靠到他肩上,一旁的侍婢互相使个眼色,悄悄地退了出去。 “见鬼,她不是神医吗?怎么反而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真不知道是不是风水轮回转,那边妹妹刚清醒过来,这边就换成木先生,哦不,钱萃玉昏迷不醒。顾宇成在厢房外负手踱来踱去,觉得自己很头疼。事情一扯上这个女人,他就觉得头疼。这回真是请了尊菩萨回来,赶又赶不得,说又说不得,谁叫她是钱家的二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目前钱家还是得罪不起的。 比之他的烦躁,叶慕枫显得镇静多了,他斜靠在一旁的软椅上,淡淡地道:“木先生才是神医。钱二小姐……没听说有这方面的专长。” 顾宇成百思不得其解道:“可是,我妹妹的病不就是她治好的吗?”否则怎么解释妹妹好巧不巧怎么这会儿醒了? 叶慕枫想了想,回答道:“也有可能是她。以她的聪明想要学医,应该不是件难事。” 顾宇成心想:废话,说了等于没说。 这时,大夫为钱萃玉把过脉,背着药箱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上去道:“树大夫,如何?” “古怪,古怪啊。” 顾宇成恨不得上去掐死这老头,上次请他来看妹妹时,他也是摇头晃脑地说古怪古怪,现在请他看钱萃玉,他还是古怪古怪,真不知道这蜀中第一名医的头衔是怎么得来的。 树大夫拈着胡须道:“这位姑娘的心脏,应该是曾经被剑气所伤,以至于心脉十已毁九。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依着平常人,早就死了,可她竟然还活着。” 叶慕枫问道:“你是说,她这是旧疾复发?” “应该是。依我看她先前的那个大夫极其高明,用了种非常巧妙的方法在延续她的生命,可惜她不但没有静心养性,反而大动肝火,以至于气血攻心,终于支撑不住。能不能活下去,我可真是说不准了。” 顾宇成和叶慕枫对望一眼——原来她真的是个神医。 送走那位表示无能为力的树大夫后,顾宇成掀帘走进内室,细细打量病床上的钱萃玉,觉得昏迷中的她看起来非常楚楚可怜。奇怪,为什么他以前没发觉这一点呢? 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叶慕枫也跟了进来,顾宇成好奇地道:“我听说钱家三女儿的故事时,年纪还小,只记得奶妈说那几乎是集天下所有灵气于一家,三个女儿各个聪明美丽。没想到竟让我真能碰见其中一个,只是这个……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叶慕枫轻轻一叹:“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当年的她,是什么样的?” “当年……”叶慕枫的目光转向窗外的天空,放得很悠远,“当年她可是我心目中的奇女子!不仅才学过人,而且性格如火,为了心上人,甘与家人决裂,抛弃荣华富贵陪他颠沛流离。古往今来,但得一知心,白首不相弃的能有几人?殷桑何幸,遇到这样一位红颜知己……” 纱帘外,本要入内的公子听到了他的话,整个人呆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半晌后,他忽然调头,一言不发地离开。 日近黄昏,天边晚霞似锦,彤云层层叠布,看上去绚烂之极。 他仿佛听见一人问他:“你能看出这是什么吗?” 然后一个答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海中:“这是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公子深深地弯下腰,将头埋入腿间。 “小姐,到了。” 一只手掀起车帘,无边的黑暗世界顿时滋延出了光亮,满目的绿竹,浓翠欲滴。 她觉得自己像是借了某个躯壳,然后去重复一些故事,在那故事中,名叫钱萃玉的少女正青春无敌,眉梢眼角尽是逼人的骄傲—— “小姐,到了。”临渊、羡鱼两侍婢先跳下车,然后转回身来扶小姐。 钱萃玉打量着车外的景色,只见一间茅屋掩映在翠竹之中,很干净,却也很简陋,“就是这吗?”“是啊,小六他们找了三天,才打探到他目前在此落脚。” 钱萃玉走下车道:“你们在这等我,我自己去就行了。” 她走到茅屋前,窗子大开着,里面并无人影。奇怪,那人去哪了? 屋后依稀传来水流声,绕过茅屋向前走了两三丈后,豁然开朗,只见一潭湖水幽幽,她要找的人正坐在潭边巨石上垂钓。 明艳的阳光柔柔地照在他身上,将他的眉发都染成金色。钱萃玉望着他的侧影,忽然发现原来这个落魄书生竟生得这般俊美,微风轻拂着他的衣衫,温静如玉。 这时水面浮标忽动,殷桑眼睛一亮,立马收竿,钓起一尾半尺来长的大鱼。 “看来今天运气不错。你真是有口福。”他说着,回过身来,竟是丝毫不意外她怎会在此出现,“会不会烤鱼?” “呃?” “想试试吗?”他的声音充满诱惑,于是她挑了挑眉毛道:“好。” 一盏茶工夫后,一堆篝火冉冉生起,她按他的指引翻转鱼串,火苗舔食着鱼身,不久就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做得不错。” “那是当然。”钱萃玉骄傲地昂着头,答完后才惊觉——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会乖乖地听命于一个曾令她在众目睽睽下认输丢脸的家伙!那么一分神,鼻间就闻到了一股焦味,低头一看,呀,糟了,鱼烤焦了! 她忙不迭地跳起来,手中的树枝上,乌黑的鱼身像在嘲笑她之前把话说得太满,扭头看他,只见殷桑脸上似笑非笑。 她懊恼地咬咬唇,将烤焦的鱼肉撕下一块放入口中,皱眉,然后吞下,然后再撕一块,吞下。 殷桑颇感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等她把整条鱼都吃完了才悠然地道:“其实你可以扔掉不吃。” 她沉着脸道:“我从不逃避过错,是我的错,就由我承担后果。” 殷桑的眼睛亮了起来,但声音还是懒洋洋的,“扔掉一条烤焦的鱼并不是什么损失。” “我吃掉它,是为了让自己记得下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殷桑目光闪动着道:“如果那个错误的后果太严重,你根本承担不起呢?” 她一愕,“比如?” “比如,你的出生是一场错误,你的存活更是以无数人的生命为代价,你背负着一个天大的使命却根本没有希望实现,你最好的朋友背叛了你——”殷桑望着她,缓缓地道,“这样的错误,你还认为自己承担得起吗? 钱萃玉凝注着自己的手,须臾,一笑道:“首先,我的出生不是错误,尽管我在家里算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尽管我的奶奶并不怎么喜欢我,但是,我也绝对不会因此认命,承认自己是个错误,不该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其次,我的存活虽然不是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却也凝结了很多人的辛苦和付出,他们教我穿衣,教我认字,一点点地把我养大,那岂非也是一种代价?我没有背负什么使命,但不代表我就没有实现不了的理想,表面上再怎么风光无限,私下里又何尝不是磕磕撞撞?最后……”她忽然停住了口。 殷桑忍不住追问道:“最后怎样? 钱萃玉盯着他,一字一字道:“我没有朋友。连被朋友背叛的机会都没有。” 水声流淌,风过竹林枝叶轻啸,火堆中的枯枝“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天地骤然而静。 不知过了多久,殷桑忽然喃喃地道:“客来伤寂寞,我念遗烦鄙……” 钱萃玉一惊,刚待开口,却听他道:“瞧我这个主人,竟忘了询问客人的来意。” “我……”钱萃玉未语脸先红了。 殷桑顿觉有些奇怪。初见这位钱二小姐,是在红楼,她在侍婢的簇拥下走下楼来,一双眼睛墨般深黑,他当时便心中一悸——这样一双眼睛!她眉间的傲气和唇边的坚毅跟这双眼睛一比,都尽成了陪衬。那分明是造物主用最精致的宝石雕琢出的最尖锐璀璨的棱角,幽幽寂寂,冷冷然然。而今,这双眼睛却流转出了腼腆羞涩之色,尖锐、冷漠和骄傲通通都不见了,有一刹那,他几乎认为她是来跟他示爱的。 很有趣,这位大小姐究竟想干吗?他干脆抱臂欣赏她的这种异常神态蝌静静地等她把话说下去。 钱萃玉站了一会儿,返身就走。呀?难道她打算放弃了?刚这么想着,就见她拿着个布包走了回来,双手微颤地送到他面前,我我想请你帮我看看这个。 殷桑好奇地打开包在外面的绸缎,发现里面竟是一叠手稿,纸上的字体秀丽优雅,写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 他再抬眼看她,发现她低垂着头,耳根处一片通红,好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这位钱二小姐,一旦书痴起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还真是……可爱呢! 兴许是注视的时间久了点儿,钱萃玉左等右等不见他说话,便抬起头来,见他看的不是手稿而是自己,当下恼了,“不愿意就算了!说完便去抽他手里的书稿。 殷桑顺势轻轻按住她的手道:“等等,我没说不愿意。” 钱萃玉呆了一下,忙不迭地缩回手。殷桑笑了笑,在岩石上盘膝坐下,翻到第二页,上面用朱砂写着“玉石案”三个字,下有引子—— “拚醉深缘浅,怎堪比目辞? 他没什么表情,翻到了第三页。如此一个坐在地上看,一个站在旁边等,看的人很认真,等的人却忐忑不安,目光飘来飘去,就是不敢去看他。 文稿虽厚,字却不太多,因此只花了半炷香时间便已读完,殷桑翻回首页,这次读得更快,一目十行地看了第二遍,然后沉默不语。 钱萃玉终于回眸看他,很紧张地问:“如何? 殷桑将文稿交还给她,拍拍衣袍站了起来,“《凤凰台》是你写的? 钱萃玉微微惊讶,“你怎么知道?有关于此还是秘密,除了极个别几个人外,其他人都不知晓。那部书自发售后更是褒贬不一,好者捧之上天,坏者贬之到底。这个殷桑,他怎么会知道? 在她发怔的时候,殷桑走到了潭边,自地上拾起几颗石子丢出去,缓缓地道:“《凤凰台》是部好书。” 得到他的首肯,钱萃玉眼睛一亮,唇边泛起笑容,正要谦虚几句,孰料他接下去又道:“如果没有《凤凰台》,《玉石案》可争一时风采。” 钱萃玉不解地道:“何意? 殷桑转身面向她道:“有了《凤凰台》,《玉石案》毫无意义。你只是在重复,重复原来的故事、原来的思想和原来的文笔。” 钱萃玉面色顿变。殷桑又道:“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可以反驳。” 钱萃玉默立半晌,突然冲到潭边,将手上的文稿撕了个粉碎,尽数扔入水中,有几张随风飘落到岩上,她便狠狠地用脚去踩。殷桑看着她这般任性的行为,却也不阻止,目光凝烁间若有所思。 钱萃玉终于停了下来,气息微喘,看着地上的碎纸,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殷桑耸耸肩,正待开口,她忽然扭过头道:“你说得对! “什么? “你说得都对! 殷桑含着笑道:“然后? “我不要重复的东西。” “所以你毁了它,让自己记住下次不再犯这种重复的错误?这脾气真是极端。不过,他竟然会觉得喜欢。 钱萃玉横眉竖眼地瞪了他一会儿,垂下头嘀咕道:“谢……了。”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殷桑眨了眨眼睛。 “你!钱萃玉顿时气恼,刚说了一个字,殷桑忽地伸过手来搂住她的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嘭——的一声,他抱着她一同跳入潭中! 好一阵子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是水,像要将人活活吞噬,她开口挣扎,结果就是冰冷的水瞬间涌进鼻喉。完了,钱萃玉想,她是哪里得罪了他,他要将她这样活活溺死。 殷桑带着她在水中很快地游着,水下的世界清碧,他扯开一片水草,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暗门,然后触动机关,打开门游了进去。 里面足长长的一条斜廊,尽头又有一扇门。他从左自右平推开门,¨里别有洞天,竟是个不小的石室。 水势到此已消退,殷桑将钱萃玉往石床上一放_她居然不懂水性!不过幸好他动作快,因此钱二小姐没喝多少水。 他点燃桌上的蜡烛,灯光一起,钱萃玉便醒了,看看他又看看周围,惊跳起来,“这是哪里? “狡兔三窟你听说过吧?殷桑虽在回她的话。人却径自走到角落里翻出一个箱子,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石室里弥漫开来。钱萃玉这才留意到他的后背上衣服裂了个大口子,你受伤了? “嗯。” 她很快领悟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偷袭,所以他才带她一同跳水逃匿?她走上前,见他从箱中取出瓶瓶罐罐的药物,便道:我来吧。 殷桑诧异地看她一眼,“你懂医术? “一点点。小妹宝儿天性顽皮,经常弄得浑身是伤,不敢教奶奶知晓,便偷偷来我这让我给她包扎,久而久之,便也学会了。”钱萃玉轻按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好方便自己为他疗伤。 说也奇怪,这个少女分明不懂武功,手上半点儿力气也没有,但被她那么轻轻一按,殷桑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木掉了。他想,这多么可怕,若她是他的敌人此刻要杀他,他竟没有丝毫力气可以抗拒。 不过她当然不是他的敌人,她握着的小刀也不是为了要他的命,而是割开衣衫查视伤口,“伤口长三寸七分,狭窄深邃,无毒。” 殷桑点点头,“是飞鹰神捕的断命索,索上有倒钩。” 钱萃玉一阵惊讶,“捕快?危机意识忽地涌上心头,原来她并不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只知道他是个书生,很落魄,穷困潦倒地跑到她的红楼混吃混喝,又住在山上的破茅屋里。 然而,如何解释一个如此有才之人会沦落到这般境地?又如何解释这碧潭水底竟另有乾坤?凡隐忍者必有所图,那么他,图的又是什么? 他虽然没有回头,却似洞悉了她的想法,声音徒然而冷:“你害怕了? 钱萃玉一怔,继而发现自己拿纱布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刚待继续,殷桑却推开她站了起来。 如此明显的排斥,没有了红楼比试时的桀骜放荡,没有了烤鱼时的细致耐心,也没有了先前评文时的诚恳认真。看到他脸上忽然显现的冷漠和不屑,钱萃玉觉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 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副面貌,那么哪个才是真的他? 她刚想辩解,外面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此处必定有通风暗口,否则那声音怎么会听起来那般清晰,似乎近在耳侧? 殷桑唇角泛起一抹冷笑,整个人顿时有了种阴森的味道,他走到门边将门打开,然后脚尖轻点,飞身上墙,像只壁虎一样紧贴在天花板上,一连串的动作无声无息,快如鬼魅。 钱萃玉明白了他的用意,脸色煞然一白。 脚步声已经近在门外,却又生生停住,想必来的也是个细心多疑的人。 如此隐蔽的暗道,却有一扇大开着的门,并且里面透出了灯光,分明就是种诱惑。 对于诱惑,小心点儿总是好的。 然而,对于诱惑,通常也没多少人能抵挡的了。 于是钱萃玉就看见门外抛进一锭银子,紧跟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那人第一跟看见她,双目顿时瞪大,惊呼一声。 外面立刻飞进第二个人,问道:“怎么了? 一道白光忽地掠过,刺目的强光令她忍不住眯了脒眼睛,等她再睁开来时,一切都变了。 第一个人倒在地上,第二个人直直地站在当地,一把长剑抵在他的咽喉处,而长剑,正以绝对纯熟的方式握在殷桑的手中。 “你……”第二个人看看殷桑又看看钱萃玉,模样惊恐到了极点。 殷桑什么话都没有说,剑尖划过,第二个人也砰然倒地。钱萃玉顿时伸手捂住了嘴巴。 殷桑回瞥她一眼,“很害怕? 她咬住下唇,好半天才哑声道:“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杀人? “因为我若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殷桑加深了唇边的冷笑,望着她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明显的恶意。 钱萃玉将手中的纱布狠狠地一掷.殷桑将她的举动看入眼中,而后淡淡地道:“你是不是开始后悔自己来找我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只要你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我就送你回去。” 她仿若未闻,再次紧着嗓子问道:“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杀人? 殷桑的眉头皱了起来。 钱萃玉怒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这样就会害怕?就会跟其他人一样惊呼着逃走,从此一想起来就哆嗦后悔,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你——你要的是这种结果吗? 殷桑唇角的笑意消失了,他沉着声道:“你说过你绝不犯雷同的错误。” “可这是错误吗?她朝他走了几步,我来见你是个错误吗? “是。” 他答得斩钉截铁,她却听得脸色一白,大声地道:你胡说,你刚才看见我时分明很高兴! 殷桑轻轻一笑,“真会自作多情。” 血色立刻从她脸上退去,殷桑直视着她,声音冰冷,丝毫不带任何感情:“钱二小姐,谢谢你那么看得起我,特地来找我评定你的大作,但是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4yt☆☆☆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躯壳在颤抖,她明显感觉得出来,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世界突然旋转般飞了起来? 她被颠晃得神志不清。 等再有意识时,碧水潭,水中的密室,还有那个不停变化的男子,都不在了。 她看见自己身处一间精致素雅的闺房中,静静地站着,面对眼前老妇人严肃的容颜,不寒而栗。 “萃玉。”她听见老妇人这样叫她,“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他是谁,为什么每个人都问她他是谁? 他是谁重要吗?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望着眼前的老妇人,觉得自己儿近窒息。 第五回 身份未明疑云布 “公子,水准备好了。”柳叶的低唤声将公子自迷思中惊醒回来,他回头看他一眼,柳叶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每个人都能将情绪藏得很好,可为什么那个女子的眼睛,总在沉寂中透露着惊涛骇浪般的感情? 公子推动轮椅转身,柳叶刚待相扶,他已摇头道: “没事,我自己来。” 内室屏风后,热气蒸腾,木桶的扶手和高度都经过精心设计,使他能够在不需要人服侍的情况下便能自己沐浴。公子褪去衣衫,挪动身子浸入热水之中,整个人 突然一颤。 外面的柳叶听见动静,询问道:“公子? “没事。”他一边回答一边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腿。有感觉了……有一点点感觉了,他的腿刚才浸入热水的那一刹那,分明感觉到了烫。 可是—— 怎么可能?他的腿,明明在泰山一役中被废掉了 啊,连老师都说他康复无望,此生都将与轮椅相伴,然而,他刚刚却有了感觉,这怎么可能?! 他伸出手,在腿上按了一下,神经感觉到压力,迅速把信息反映给大脑知晓。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毕竟是能感觉到了。公子蓦地抬起头,饶是他再镇定从容,都欢喜得几乎叫出来。 然而就在他开口想告诉柳叶这件事的一瞬间,屏风右侧的铜镜中映出他的脸,某些句子就那样莫名其妙地跳跃进脑海…… “不要跟着我! “为什么骗我? “我本就是卑鄙之人,只怪你看错了人。” “为什么……”女音萦绕在他耳边,像是曾经幽怨了千年,“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你不肯对自己好一点儿? 公子大骇,下一句话便变得愈发清晰了起来:“如果你不肯爱你自己,那么让我爱你,有我爱你,这世上有我爱你! 一阵剧痛突然席卷而来,如尖刀般剔挖着他的大脑,他觉得自己的头好像快要裂掉,眼前金星闪烁,视线顿时模糊。 公子发出一声长啸,整个人栽入水中! 外面的柳叶闻声闯入,连忙捞起他,“公子,你怎么了? 公子脸色发白地捂住自己的头,呻吟道:“老师……老师……” 柳叶一怔,“公子? “我,我”他说了几个字后,便疼得晕厥了过去。 ☆☆☆。4yt☆☆☆ “不要再跟着我!枯败的婆娑梅下,钱萃玉看见自己跟在殷桑身后,两人相隔数尺,他对她横眉相向。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她依旧跟在身后,执着相随,更是动怒,“我说过,不要再跟着我!我不会带你走的,不会,永远不会! “为什么?她低垂着眼睛,轻轻地问。这个男人是怎么了?忽然问就变得这么陌生、这么冷漠。 钱萃玉开始挣扎,她知道自己陷入了无边的梦境,她已预感到那梦境的结局将非常可怕,不要,她不要再继续做下去,停止,请在这一刻停止! 耳中依稀有杂音夹杂了进来:“什么?公子晕过去了?快找大夫啊!见鬼了,这是怎么回事?接二连三有人病倒,难道真是流年不利? 下面还有好多声音,但听不清晰,她的头沉沉的,所有力气都好像被抽尽了,眼前的世界旋转着,又回到了刚才那一幕上—— 殷桑冷眼望着她,平静地道:“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 “就因为你的身份吗? 他眯着眼睛道:“不,是因为你的身份。” “我不在乎我的身份。” “可我介意。”他的眼眸转为冷酷,“我不会带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上路。” 她咬住下唇,脸上顿显怒色,“我是娇生惯养,我是千金小姐,但这不代表我是个麻烦! 殷桑懒洋洋地挑起了眉,“哦?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风花雪月外你还能做些什么?你生平可曾自己赚过一文钱?可曾自己打水做饭 他的话还未说完,她已尖声反驳道:“你怎知我不会?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里似有怜惜,却又漠然。 于是委屈自心头蔓延上来,她凄声道:“我不是无用之人,我不是! “好,那么,证明给我看。” 他眼神清冷,她便心中一痛——殷桑,你如此成心刁难,无非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可我偏不!证明就证明,我不信我钱萃玉离了钱家后就会饿死! 场景切换,她走进了一家琴行。 中原重镇,繁华虽不及京都,却也富足安乐,街道两侧店面林立,门楣上耸立着琉璃脊兽,而这家琴行,更是其中装饰得最富丽堂皇的一家。 她一走进去,琴行老板便眼睛一亮,亲自迎了过来。 “这位姑娘,买琴吗? 她的目光慢慢地自琴上掠过,淡淡地道:“你这琴行,生意如何?她在殷桑面前是一番风样,到了别人面前又是另一番风样,那么不一样的待遇,却得不到对方的珍惜。可恨,可恼,又可悲。 眼角余光看见殷桑环胸半靠在门边一言不发,心中便越发倔了起来:我不是无用之人,我不是包袱,你休想用这种方法逼我走,休想! 琴行老板听了她的话后愕然道:“这个……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她伸手指向其中一把长琴,“这把黑髹仲尼琴,你卖多少? 琴行老板呵呵笑道:“我看得出姑娘是个识货之人,若姑娘要,我可以给你个最低价——三十两银子,不过以姑娘的身份,这把琴太普通了,我这另有把雷我琴,乃是唐朝著名琴师雷宵……” 他还没说完,她已打断他道:“我知道这把琴是这最差的,最多不过值二十两银子。” 琴行老板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但是,”她忽然微微一笑,“我可以让这把琴卖出两百两的高价。你信不信? 此言一出,不只琴行老板,几个伙计也顿时抽了口冷气,纷纷扭头朝她看来。 “别开玩笑了,姑娘,你可知道二百两银子,都能买下那把鸣凤琴了。” “你若不信,我们来打个赌。” 琴行老板颇感兴趣地问道:“赌?怎么赌? “我若真让此琴卖出了这等高价,收人分我三成。我若不能,我赔你三成。” 琴行老板将信将疑,但最终受不过诱惑,而且仔细想来,与他又无损失,便点头道:“好! 她当即伸手试音,音质平平,此琴只适合初学者使用。不过不要紧,只要音准不走调就行。 她在琴桌旁坐下,微一沉吟,拨动琴弦开始正式弹奏。琴声连绵成曲,原本再普通不过的音色,竟在她手下绽现出了璀璨风情。诸人顿时听得一愣。 一曲完毕,并不停歇,纯熟之极地转接到另一曲,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自琴行传出去,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倾听。 一曲接一曲,她一连弹了五曲才作罢,收手轻抚琴身道:“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闻无古今。” “好一个心静即声淡,其闻无古今。”随着一声赞叹,内堂忽然走出一宽袍缓带的锦衣公子,客栈老板一看见他,刚待开口,锦衣公子却朝他使了个眼神,转头对她道:“姑娘的这蔡氏五弄弹得真是炉火纯青,游春欢快,渌水清然,幽居高远,坐愁薄伤,秋思凄凉,无一不尽得神韵。” 她面色不改地道:“是琴好,非我之功。” 锦衣公子笑着道:“哦,没想到姑娘竟对此琴如此赞誉有加,但不知它好在何处? “此琴令我心静,除浮暴粗砺之气,得平和淡恬之性。当然好。”此言一出,先前聚拢围听她弹琴的众人顿时对这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仲尼琴好奇起来。 锦衣公子笑意更深,“那么依姑娘之言,此琴还有灵性了? “草木皆有心,更何况是琴。韬光养晦,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脸上的表情严肃到不能再严肃,正经到不能再正经。 周围的人顿时一哄而上,抢购此琴,价高者得,最后竟是这锦袍公子以五百两银标得此物。 众人纷纷失望地叹气,不久便散了。琴行老板笑着将他们送出去,看见靠在门旁从头到尾静默旁观的殷桑时,愣了一下。 那边锦袍公子道:“福伯,把这把琴收进去。” 琴行老板连忙转身去收琴,她吃了一惊,疑惑地道:“你们……你……” 琴行老板笑着道:“其实我只是瑞雅斋的管家而已,真正的主人是这位,我们家公子,曲灵。” 她不喜反皱眉,看看琴行老板又看看曲灵,曲灵知道她所虑何事,便微笑着道:“姑娘可是担心先前的赌注?放心,虽然是我买了这把琴,但酬资照付。 琴行老板连忙奉上一张一百五十两的银票,她却退后不肯接,脸色微沉着道:“自家的少主高价买了自家的琴,这戏唱的又是哪出? 曲灵摇摇头,“我买的不是琴,是姑娘的琴音。” 她一愕,“琴音? “姑娘琴艺妙绝人寰,便是用五百金相求,也是难得,更何况只是区区五百两纹银。”没想到这曲灵倒是识货之人,钱二小姐的琴声,本就是达官贵族千金难求的绝技。 曲灵笑了笑,又道:“而且此琴也只有姑娘才弹得出那等玄妙之音来,若是落人凡夫俗子之手,仍是粗鄙。我瑞雅斋可不敢犯此诚信大忌,所以想来想去,也只能由我出面将琴买回来了。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此人倒会盘算,如此一来,一边讨好了她,一边维持了琴行声誉,又抬高了这瑞雅斋的身价,一石三鸟,不愧是个商人。 一念至此,也不拒绝,接了那银票转身就走,未料曲灵却出声挽留道:“等等。” “你反悔? “怎么会?只是尚未得知姑娘芳名 “我只是来赚这一百五十两银子的,以后也不见得会再来,不必留名了。” 曲灵没想到她竟如此冷冰冰,说翻脸就翻脸,不由得一怔。那边钱萃玉已走到殷桑面前,定定地看着他。殷桑没说什么,转身走出琴行。 她便也跟了上去。两人就这样一先一后,谁都不出声,太阳渐渐地落下来,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 不知走了多久,殷桑忽然一个停步,回身盯着她,“值得吗? “什么?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话,她不禁一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问你,值得吗?彼时恃才轻谩了天下权贵,如今却在市井之地委屈弹奏,值得吗? 她抿了抿唇,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说过,我是有用之人,我不是包袱。”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凝,彼此都想说服对方,但都知道那是徒劳。良久,殷桑先自收回目光,叹了一声道:“把手给我。” 她的反应却是下意识地把手缩到身后。 殷桑又说了一遍:“把手给我。”不待她同意,径自拉过她的手,十指之上,布满弦痕,有的地方更已破皮,渗出了点点血丝。 刚才那把琴没有上油,可她咬着牙硬是弹了下去。众人都没发现,偏他留意到了,她不禁心中一热,呼吸顿时紧了起来。 殷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拔去瓶塞为她上药,伤口处顿时冰凉一片,相当受用。 夕阳自他背后照过来,勾勒出那近乎完美的英挺轮廓,他的脸背着光,藏在阴暗之中,看不清晰,可她知道,他好温柔。 殷桑,是温柔的。 你在乎我啊,你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她的眼睛无声地流淌着这样的感情,殷桑忽然烦躁起来,把她的手一丢,哑着声音道:“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闹了。” 她整个人一震,睁大了眼睛。 “我送你回去。”他转身走了几步,发现她没有跟上来,回头看,见她立在原地,晚风吹起她的衣衫和长发,那般纤细敏感,怎经得起外界风雨、世事如霜?声音便更加疲软了下去: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狠狠地把袖子一甩,厉声道:“你骗我! 他望着她,不说话。于是她就更加气恼,“为什么骗我?你要我证明自己能赚钱,我已经证明给你看了。我不是包袱,我不是麻烦,为什么你还要送我回家?为什么?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邪邪地一笑,道:“看来二小姐真的忘记我是谁了,说谎对我来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而且,偶尔戏弄一下天下第一才女,也是相当有趣的事情……” 她的身子开始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是这样……吗?只是戏弄而已吗? “不然你以为会是什么? 她低敛下眼睛,感觉自己的心像浸在温吞吞的水中,漂浮着,有失重般的迷茫,却不痛苦。真奇怪,被这么讽刺的笑容和冷酷的话语伤害过后,她竟然依旧不觉得痛苦。若被别人知道了,又得说她一个“贱”字了吧? “伤害我,你很快乐吗?她轻轻的一语,换来他重重的震撼,脸色顿时发白。 她看着他失态的表情,声音越发平静:“你这样伤我。你不痛吗?告诉我,你不痛吗? “你……”他说了一个字,再也说不下去。 “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不是其他女子,被你一激,或者一骂就会捂着脸跑开,这种方法对我没有用。殷桑,你这样伤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啊,你在伤害你自己 “够了!他叱喝一声,却没有用。 她径自说了下去:“我有两个姐妹,姐姐貌美妹妹性灵。惟独我,从小性格内向,不喜欢说话,因此不被大家喜爱。我不像姐姐,对奶奶言听计从逆来顺受,也不像妹妹八面玲珑能逗奶奶开心,所以一直以来,三姐妹中,我是可有可无的那个。直到十五岁时,当朝太子太傅孟大人无意中看到了我的诗稿,惊叹不已,询问作者,我才被众人所注意。此后两年里,说是风光无限,被吹捧为天下第一才女,但是真正知我懂我者,又有几人?我说这些不是博你同情,而是要告诉你一殷桑,我们一样,我们是一样的人! 殷桑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她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就那样望着他,一直望到他的心中去。周围的行人、街道在她的视线中淡化成虚无,只有他,只有他藏在坚毅容颜下的隐晦秘密,只有他藏在冰冷表情下的柔软感情。 她想,殷桑,你懂我的,你是懂我的啊,对不对? 忽有破空声自后方传来,殷桑猛一纵身,抱着她向右滚倒,街上仅有的几个行人惊呼着四下散开,长街那头,一队铁骑飞奔而来。当先一人手持长弓,高声道:“殷桑,你跑不掉了,束手待擒吧! 一片混乱中,她看见他的眼睛,里面流露的不是惊慌而是悲凉,一种已欲燃烧但突遭冷水倾覆的悲凉。 她听见他用很喑哑的声音说:“你现在知道了?我们不一样。 她身子一轻,人已站稳在地上,殷桑松开手,转身面对来袭者,冷笑着道:“堂堂六扇门的越四爷,竟然也做这种暗箭伤人之事。” 铁骑领队看他一眼,目光落到她身上,她咬着唇犹自怔立在当场,脸色惨白如纸。 殷桑整个人忽地飞起,几个纵跃便飞上屋檐,笑着道:“人道越四爷带领的铁骑乃六扇门里最出名的鬼见愁,只要你们决定逮捕一个人,那人就算插上翅膀也逃不掉。如此我倒要试试,来吧! 随着最后一个字,他整个人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顿时不见人影。 “追!当下也顾不得她,铁骑们连忙策马追了过去。长街茫茫,百姓们都各自躲了起来,惟独剩她一人。黄昏最后一丝光线毫不迟疑地敛起,夜幕终于降临。 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空空的屋檐上,脑海里回想着的依旧是他对她说的那句话—— 我们,不一样。 我们是不一样的人。起码,你没有性命之忧,没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你的性命,你不必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我们不一样。 这就是他想说的话,而她已经完全明白。 忽然间,她泪流满面。 眼泪像储积许久的洪水,趁这功夫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怎么收也收不住。 夜风凉凉,她独自一人站在凄凄冷冷的街上,无声地哭泣。 ☆☆☆。4yt☆☆☆ 床榻上,公子微微睁眼,醒了过来。 床前立刻围拢了一群人,最急躁的还属顾宇成,“如何如何?你觉得可好些了? 头痛已消减了许多,只是依旧昏沉,公子半坐而起,低声道:“我竟晕了过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子回忆刚才那一幕,只觉说不出的怪异。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记忆?好像是谁在他的脑海里劈了一刀,把那些模糊的句子硬塞进去,痛不可支。 柳叶见他面色有异,便道:“公子,要请先生来吗? 顾宇成奇怪地问:“为什么要请轩辕老人来? 青砚台的轩辕老人,公子的恩师,当今天下最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有什么大事需要惊动到他? 果然,公子连忙摇头道:“不必。不过——”他伸手去按自己的腿,没有,又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感觉难道是错觉?本想找大夫来看看的,但既然已没了感觉,那还是不说的好,免得大家又大惊小怪一场。 公子苦笑着道:“算了,没事了,你们不必如此紧张。” 一侍婢在锦帘后探出头,公子一眼便看见了她,道:“什么事? 侍婢吞吞吐吐地道:“那个……少庄主,木先生她好像快不行了……” 公子目光一悸,那边顾宇成已跺着脚道:“什么叫不行了?你少咒她!真是的,她可别死在这才好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去了。 公予望着他的背影,柳叶察言观色地道:“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公子愕然,“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柳叶只是轻轻地叹息一声。 公子沉默。自从木先生抓住他的手问他会不会爱上她时起,她就成了他的一道心结,不碰,它那么真实地存在着;碰一碰,却又觉得心慌意乱。 “你相信吗?柳叶。公子喃喃地道,不知道为什么,一遇到她,我就变得不像我了。我的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灵魂,急欲跳出去与她对话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公子的心乱了。” “是吗?他轻垂下眼睛,注视自己的手,手白皙如玉,娇好如女子,但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却有薄薄的一层茧,分明是长年握剑而留下的痕迹,可是,他是不会武功的啊,柳叶,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是我,那我会是谁? “公子为什么会这么想? 是啊,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他就是他,水无痕,轩辕老人惟一的弟子,青砚台的少主,江湖上的无双公子。如果他不是他,他还能是谁? 可是,为什么她的话会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旁响起?字字清晰—— “身为武林三大圣地之一的青砚台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称公子、显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娇眷如花的你,会爱上我吗?会爱上我吗?会爱上我吗? 他猛然一惊,赶紧闭眼,期冀用当初顾明烟带给他的感动去抵挡这句话给他造成的震撼力,然而,脑海里浮现出的不是顾明烟那句“如果你不肯对自己好一点,那么,让我来对你好一点”,而是另一个声音,另一句话—— “如果你不肯爱你自己,那么让我爱你,有我爱你,这世上有我爱你! 是谁,是谁?说这话的人是谁?又为什么他会有这句话的记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木先生,还有钱萃玉,谁是谁? 一时间气息紊乱,浮躁难安。原来,真不幸被柳叶说中—— 他的心,乱了。 第六回 祸水冤家女儿身 纱帘挽起,顾宇成匆匆赶到,正在照顾钱萃玉的丫鬟立刻起身让位。他看见钱萃玉的脸,吓了一大跳,“她怎么了? “回少庄主,她一直在哭。婢子已经给她擦了三次脸了,但眼泪还是不停。” 昏迷不醒的钱萃玉,脸上全是眼泪,脑袋下的枕头更是濡湿了一大片。顾宇成靠近她,看见她的睫毛湿湿地粘在了一起,本是很狼狈的模样,可不知为何,仍是觉得美。 她的美已超脱五官的精致,是由文采风流构筑出的独特气质,沧桑历练锤炼出的凝厚风华。妹妹和她一比,就好像多了很多世俗之气。难怪公子会动摇,连他也…… 顾宇成忽地站起身来,有点儿被自己吓着了——不会吧?难道他对她 再看钱萃玉一眼,更觉她的眉眼她的脸颊她的长发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美,完了完了,他心想,这下可完蛋了。难怪他初见这个女人就觉得她浑身滋延着不祥,根本就是大祸水嘛!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钱萃玉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整个人都剧烈地哆嗦了起来。顾宇成看得脸色发白,连声道:“快,快!快去请树大夫,你们都是死人啊,杵这干吗? 钱萃玉的手伸出来,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他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的手给了她,安慰道:“别怕,你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殷桑……殷桑……”他听见她在模糊地叫着这个名字,当即皱起了眉,心中不太高兴。都什么时候了,她心里记挂着的还是那个人。 “救我!殷桑你在哪里?救我!她猛地抓紧他的手,紧得连指甲都嵌入他的肉中。顾宇成吃痛,忙不迭地把手抽回来。 “树大夫呢?还没到吗? ☆☆☆。4yt☆☆☆ 她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身体意识到危险,本能地开始瑟缩。 天已黑透,小巷四下一片寂静,惟有面前的那个乞丐猥琐地冲她笑着走了过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转身便跑,但没跑几步,腰就被人紧紧箍住,接着一只污秽不堪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巴,非常粗鲁地把她拖进巷子深处。 救命!救命! 喊不出来,她只有拼命挣扎,反抗的结果就是狠狠地几巴掌,腰上被踹了一脚,顿时痛得她倒地不起。舌尖尝到腥甜的味道,鲜血自唇角溢了出去,顺着脖子往下流淌。 那人抓起她的下巴,把一团烂布塞进她的嘴巴里.不让她有咬舌自尽的机会。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她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乞丐淫秽地笑着,扯开她的衣服……接下去的画面凌乱不堪,除了痛,还有绝望,一种天崩地裂万物都不 复存在韵碎裂。 救我,殷桑,你在哪里?救救我,救救我! 身上的男人发出兴奋的呻吟,她忽然全身软了下去,不再抵抗。 乞丐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淫笑着道:“知道销魂的滋味了吧?这才乖,如果你把我伺候好了,也许我就舍不得杀你了 她的手四下摸索着,终于碰到墙角的一块砖头,当即悄悄拿在手中。 风声幽幽,这个长巷不但没有半个人影,连灯光都没有。只有空中一弯冷月,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冷漠,冷漠,从来都是这样,从不曾有人怜惜过她,今天更要遭遇这样非人的侮辱,她做错了什么?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乞丐仰头大声呻吟,在他最最极乐的这一刻,她抓起砖头一把砸在他头上。乞丐万万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反抗,这一下倾尽了她平生最大的力气,顿时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她一把推开他,挖出嘴里的布团,手上不停,顾不得自己衣衫破碎身体裸露,继续用砖狠狠地朝他砸下去。一下又一下,有鲜血和碎砖溅到脸上,疯狂中带着肆意的剽悍,大脑一片空白,只是红着眼睛不停地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有人飞速靠近一把抱住她。 她习惯性地挣扎,那人紧紧抱住她道:“是我,萃玉,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她停了下来,手指一松,被砸得只剩半块的砖头“啪”地落到地上。 来人低哑的声音中有极度的痛苦:“萃玉……萃玉……” 他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空间里,听起来虚无飘渺,仿佛不是真实的。 月光雪白,照得他的脸也一片空白,很长一段时间后,五官才慢慢地浮现出来——飞扬的双眉、尖锐的眼睛、不羁的唇角,锋芒毕露的一个他。 殷桑,是殷桑啊,是他。 可是,又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他眉眼深邃嘴唇轻颤,抱着她的两只胳膊也在微微发抖,显得很害怕,也很痛苦,反而比她这个受害者还要激动。 真奇怪,她刚才一直在哀求老天让他出现,可他真的赶来时,她反而整个人都麻木了,只有怔怔地看着他,表情呆滞。 他的手臂一紧,嘶哑着声音道:“萃玉,说话!求你 自认识他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地跟她说话她勾起唇,忽然笑着问:你在害怕? 殷桑整个人一震,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惶恐。 “你怕什么?你怕我会寻死?她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腿,笑得越发诡异,是啊,失了贞节,如果不是被人抓去浸猪笼,就只有一死了之。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那样? “萃玉——”他的声音像受伤的野兽在呻吟,听在耳里,竟奇异地消减了她的疼痛。原来当你痛苦时,惟一不痛苦的方法就是让另一个人比你还痛苦。 于是她又道:“你放心,我不会求死的。贞节算什么?哪比得上性命重要。离开钱家时奶奶说我必定会后悔,我偏不!我烤焦了的鱼,我自己吃下去;我选择的路,我自己走下去;我盲目地抬举自己,以为蒙我垂青对方必定受宠若惊,所以活该被人抛弃;我这么晚还在这里等人,傻到无药可救,所以遇到这个乞丐是我的报应但是,这一切都休想要我后悔,我不会后悔的!我钱萃玉绝对不会后悔!哈!哈哈说着她疯狂地大笑起来。 殷桑的眼中渐渐有了泪光。 她在那样悲伤的凝视下收住笑容,呆呆地看了他好久,忽然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我不能……” 她抬起手,抚上殷桑的脸,无限凄凉地说:“我怎么能伤害你?我怎么能以伤害自己来伤害你?你为什么要来?你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我不要你看见我这样,我不要你看见 殷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滴在她脸上,两人的眼泪混在一起,谁比谁更痛苦?谁比谁更受煎熬?这一段孽缘,究竟是谁犯了错误,才走到这样的地步? 他脱下外衣,裹住她遍是伤痕的身体,抱着她走出深巷。 风声呼啸,天地一片冰寒,惟有他的身躯是温暖的,有她一直以来渴望的温暖。便是天荒地老也不过如此了,她一遍又一遍地想,也不过如此了…… “殷桑……”她低唤。 “我在。”他回答,“我在这里。” “不要再丢下我好吗? 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道:“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再离开你。” 她和他,问和答,都那么小心翼翼。 于是她开始哭,哭着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喃喃地道:“我没有退路了,我只剩下你,殷桑,我不是包袱……” “你不是包袱。”他垂下头,亲吻她的额头,虔诚而哀伤。 她幽幽地问:“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们?为什么要让我们受这么多苦? 殷桑一字一字地回答:“因为它要我们更相爱。” 相爱……是啊,所有磨难只会令他们更加相爱,他原先的抗衡和挣扎在她这样的遭遇下分崩离析。以悲剧为代价,换取他们珍爱彼此……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再排斥她拒绝她…… 她把头埋入他的怀中,再不说话。 长长的深巷走到尽头,出口处,殷桑忽然停了下来。 她扭过头,看见外面一圈弓箭手正蓄势待发,弓箭手身后,是阴魂不散的六扇门捕快。越四爷骑在马上,冷冷地道:“殷桑,这次你别想再逃脱! 殷桑沉下脸,“不要逼我。” “逼你?越四爷嚣张地大笑起来,黄金眼的领头大哥,江湖传闻你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三个人中的一个,依我看也不过如此,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敢和朝廷对着干!说着做了个手势,弓箭手立刻拉弓,将箭头齐齐地对准二人。 殷桑垂下头,温柔地看着她道:“闭上眼睛。” 她犹豫了一下,顺从地闭起眼睛。几乎是她一闭眼,那边风声便起,天旋地转间几乎不知身在何处,只有耳旁凄厉的尖叫声、骚乱声、马嘶声……汇集成了一片。 没多久工夫,一切又恢复寂然,她偷偷将眼睛睁开一线,看见一滴鲜血顺着明晃晃的剑尖滑落,剑锋如一泓清水,不留丝毫血迹。 再看过去,四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风冷长街顿时变成了人间炼狱,凭添了多少亡魂? 感受到怀中人儿的瑟缩,殷桑低下头,“害不害怕? 她摇了摇头。 “我不能给他们逃生的机会,他们见过我的样子,如果放了他们,我们今后将不得安宁。如果是以前,“我会把这种追逐当做消遣和游戏,但是现在……,,他看着她,柔声地道,“我不能冒险。” 她的眼腈一亮,内心却又挣扎,“其实……其实你不必如此的……” 殷桑凝视着她,缓缓地道:“我不要你再受苦。萃玉,不会再受苦了。” 她情不自禁地又开始掉眼泪,“为了我而放弃,值得吗? 他纠正她:“不是你,是你和我,我们。” 千言万语都抵不过这句话,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都在他这句话中烟消云散。幸福就此在她面前款款降临,她抱紧他,重复道:“是的,我们,我和你,我们。” 就这样,她成了他的妻,隐居于眉山之上。 “桑为木,你就叫木先生。”她笑吟吟地将~个木雕面具戴上他的脸,道,“而我,就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们永远不分离,好不好? 木先生和玉夫人,我们永远不分离。 殷桑,我们说好永远相依不离不弃的,说好永不分离的我们,为什么后来会变成那个样子?你说老天之所以给我们磨难,让我们受这么多苦,是为了我们更加相爱。可是,再怎么的相爱,也经受不了那样的摧残折磨啊! 神爱世人,可神为什么不爱我们?与天相争,不肯服输又如何?还是争不过它 老天爷,我争不过你! 我认输…… ☆☆☆。4yt☆☆☆ 树大夫为钱萃玉把完脉后,皱眉不语,看他的样子,估计又没戏,顾宇成已经对他的医术不抱什么希望。谁知这次他沉思了许久后,竟然道:“有了! 叶慕枫扬起眉毛道:“怎么说? “神医薛胜若还在世,必定能救这位姑娘……”树大夫的话还未说完,顾宇成已翻起了白眼,这不是废话吗?还用他说? “薛神医虽已仙逝,但他有一位师叔,据说医术不在他之下,不过那位师叔不以行医济世为生,所以知道他的人并不多。” 叶慕枫惊道:“你说的可是七迷岛的前岛主欧飞? “正是。” 顾宇成皱起眉头道:“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向来行踪成谜,谁能找得到他? 叶慕枫露出一丝微笑道:“别人或者找不到,但有一个人,肯定知道他的下落。” “谁? “钱宝儿。” 顾宇成好奇地道:“你说的是那个玉屏辩婿,最后却嫁给了天下第一败家子迦洛郎君的钱三小姐钱宝儿? “正是她,她不但是钱萃玉的妹妹,还是欧前辈的关门小弟子,也是个名噪一时的风流人物。” “那么,怎么找到她? 叶慕枫道:“这倒不难,我这就派人送信给他们,不过就怕……”说着朝床上的钱萃玉看了一眼。 顾宇成当即扭头道:“树大夫,你老实告诉我,她还能活多久? 树大夫为难地说:“这个……她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旧伤复发,气血攻心,又加上情绪不稳定,随时有可能停止心跳。” “如此事不宜迟,我这就写信,希望赶得及找到欧前辈。”叶慕枫说着匆匆走到桌边开始写信。而帷帘一掀,顾明烟竟然走了进来。 顾宇成连忙迎上前道:“妹妹,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就是这位姑娘治好了我的病,所以特地来看看。”顾明烟打量了钱萃玉一番,问道,“听说,她就是昔年有第一才女之称的钱二小姐? “是啊,想不到吧,她竟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顾明烟扬了扬眉毛,悠悠地道:“我还听说昔日的钱二小姐为了一个叫殷桑的书生,私奔离家,被钱老夫人在祖谱中除名? 叶慕枫听出她话里的其他味道,不禁抬起头来。顾宇成犹自不觉,点着头道:“是有这么一说,据说当年轰动了整个京城。” “她既爱殷桑,又为什么跟公子纠缠不清? 此言一出,顾宇成立马急问:“谁跟你说这个的?哪个多嘴的丫头去跟你饶的舌?真是的,那天大厅中发生的一幕他分明已经嘱咐当时在场的几个下人严守口风了啊,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到妹妹耳朵里去的? 顾明烟忽然嫣然一笑,“哥哥你着什么急啊?我只是随口说说嘛。你那么紧张,都不像你了。 顾宇成一呆,先前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浮了起来——是啊,他刚才的反应与其说是紧张妹妹,还不如说是紧张那个冒牌的木先生。见鬼,难道他真的对她动了心? 顾明烟拢了拢头发道:“好了,我得去看望公子了,听说他也病了。这里就劳哥哥照看了,若是钱姑娘醒了,就叫丫头们来通知一声,我好来拜谢她的救命之恩。” “噢。”顾宇成依旧沉浸在个人的震撼之中,反倒是叶慕枫微带惊诧地目送顾明烟离去,心中暗漱当初公子与这位顾大小姐订下婚约时,江湖上起了不少的质疑声。顾明烟骄蛮任性,虽长得美但总给人一种与公子不般配的感觉,而今一见,这种感觉更是加深。看她样子分明是得知钱姑娘对公子求爱的事后,特来见见情敌,嘴上说是看望救命恩人,但根本半点儿感激的样子都没有。公子待人处事都极有分寸,为何会爱上这样一个女子?感情之事果然不可理喻。 叶慕枫封好信,唤来一下属,叮嘱他快去快回,然后再转身看了’钱萃玉一眼道:“此事……要不要通知一下钱家?无论如何 顾宇成道:“我也在头疼呢。但钱老夫人那个人,是商场上出了名的狠辣干脆,她既已宣告天下从此钱萃玉和她再无关系,恐怕我们即使派人去告诉她,她也会置之不理。她若对这个孙女有一分怜爱之心,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天黑了下来,屋中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4yt☆☆☆ 公子拿起桌上的火折准备点灯,敲击几下却全无反应。柳叶见状便道:“我去取个新的来。” 公子看着手中的火折子,的确是旧了该换新的了。原来不知不觉中,他来到翡翠山庄已有一个月。当初是得闻明烟病讯,才从青砚台急急赶来,谁料后来会牵扯出木先生一事,又谁料木先生原来就是当年的钱二小姐。 她对他的态度,为什么会那么古怪?而那些开始出现在他脑中的奇怪片段和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火折子忽然自指缝间滑了下去,掉到地上。公子弯腰去捡,眼前骤然一黑,那次沐浴时出现过的剧痛再度袭来,他顿时坐立不稳,连人带椅一同摔倒在地。 更加要命的是,他的腿竟然也疼了起来,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噬咬,一波接一波地扩散,一波比一波剧烈。公子咬牙,以肘支地想爬起来,但疼痛如潮水般涌上来,所有力气顿时像被抽光了似的,手上一松,额头重重地磕在桌脚上。 哭泣的女子……清寒的深巷……裸露的胴体……飞溅的鲜血……含泪的眼睛……讽刺的笑容…… 火光电石间,闪过了无数个画面。 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用力揉搓,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是什么?那些到底是什么? 柳叶取了火折回来,远远听见屋里传出的异常声音,当即面色大变,直飞进去。只见公子双手捂着头在地上不停地翻滚,他连忙上前相扶,指尖刚触及他的身体,一股强大的力量忽然弹了过来,整个人顿时被震得连退好几步! 他极度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再度上前,谁知这一次,那股力道反而更加猛烈,他连忙向后腾空翻起,落到一丈之外。 这时顾明烟匆匆赶到,大惊失色地道:“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无痕——说着便扑向前去,柳叶连忙拦住她道:顾大小姐,不要过去! “为什么? 柳叶脸色煞白地道:“公子体内有数股力量在彼此抗衡冲击,谁碰到他,就会被那股力量反震开! “什么?顾明烟诧异地道,难道是当初泰山顶上的—— 柳叶点头,“当初公子受了夜三少和羽非人两掌,他们二人的掌力全都在他体内胶凝,也因此造成公子的双腿从此再无知觉。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刚才与公子碰触时分明感觉到,在他体里不只有两股真气,而应该是四股。”柳叶的表情变得很复杂,“而那第四股力道之强劲,似乎更凌驾于其他三股之上,非常邪气,正在横冲直撞想爆发出来。” 顾明烟的心沉了下去。柳叶是一流高手,他的判断不会错,那如此说来,公子岂非很危险?当即也顾不得会不会受伤,一把扑过去,死死抱住公子喊道:没事的,无痕,没事的!你忍忍,很快就过去了 公子的神志已经混乱,只感觉到有个柔软温暖的身子抱住了自己,在耳边哭着说话,忽然间,熟悉的感觉翻滚而回,仿佛在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抱过他,用这样温柔忧伤却又极具力量的声音对他说:“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你不能让它毁了你,绝对绝对不能! 不能让它毁了你……不能让它毁了你! 公子发出长长的一声嚎叫,猛地推开身上的顾明烟,就那样冲了出去! 顾明烟和柳叶望着他的背景,吓得愣住了——公子他,他,他会走路了?!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柳叶先反应过来,一个飞身如离弦之箭般追踪公子而去;顾明烟一咬牙,也施展轻功冲了出去。 但见沿途有婢女护卫无不目瞪口呆地怔立在原地,她揪住一人的衣领问道:“看见公子了吗? 那人木然地指指西边,瞳孔涣散,显然也被那一幕给惊呆了。 顾明烟一跺足,朝西边跑去,那儿种着大片的竹子,景色清幽,可算是翡翠山庄的一大特色,而此时,栖鸟纷纷从林中惊起,拍着翅膀从她头顶飞过。 她当即掠进林中,便听得爆裂之声不绝,狂风扑面而来,竟带着一股子杀气!再靠近些,一人横冲过来拉住她道:千万不要再过去! 那人正是柳叶。然而,无须他警告,当她看见眼前那幕时,也恐惧得不敢再靠近。 只见林中一人影飞来飞去,身法形如鬼魅,却是生平仅见的快捷,凡他到处,碧竹必断,不一会儿。就倒下了一大片,竹叶在空中狂舞,却没有一片能沾上他的身子……这是怎样的武功?! 柳叶面色凝重地将一截断枝递到她面前,切口处光滑如镜。顾明烟大骇,额头顿时冒出了好些冷汗。 柳叶沉着声道:“依顾大小姐看,这是什么武功? 顾明烟心烦意乱地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样的断口,只有轩辕老人,或是前任七迷岛岛主欧飞,才能做到。”. “可这是公子弄断的。” 顾明烟望着林中依旧发狂肆虐的公子,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个不祥的预感油然而升——她要失去他了,她马上就要失去他了! 柳叶长叹一声:“如果我没猜错,公子不但会武功,而且还是个不世出的高手。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顾明烟垂下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公子发出一声长啸,颓然倒地。 柳叶连忙飞身上前,试探地碰碰他,没有遭到内力反击,便将他扶了起来,只见公子脸色通红,但嘴唇却又极苍白,两相对比之下,显得说不出的可怕。 “公子,公子!在他连声的呼唤下,公子睁开眼睛,但眼神迷离,柳叶搭他的脉搏,只觉他的脉相紊乱,但是体内的四股真气却只剩下了两股,一股平和稳厚,一股尖锐阴邪,阴邪之气每每要破空而出,却又硬生生被平和之气压下。然而,那平和之气有渐弱的趋势,想来也控制不了多久了。 柳叶急忙道:“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公子忽地抓住他的手,梦呓般地说:“拚醉深缘浅,怎堪比目辞?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呢喃了几遍,便昏厥了过去。 柳叶抬头看向顾明烟,顾明烟的脸色变得非常非常难看。 第七回 浪迹天涯皆为爱 一道闪电撕破夜幕,暴雨倾盆而下。 在这样的雨夜中,却有铜环扣门之声,一下接一下地响起,并不急躁,但很坚持。翡翠山庄的看门人只得披衣起身.提着灯笼去开门,看见一个青衫书生站在门外,虽然衣衫俱湿,但半点儿狼狈的样子都没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逼人。 “请问你找……” 他的话还没说完,书生已露齿一笑,道:“我来找一个人,一个病人,一个现在正在生病的人。” 看门人皱起眉头,“庄上有三个病人,一个似乎好了,一个似乎病了,还有一个彻底不醒。但不知公子找哪个? 书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能答得如此有趣,“那就找最严重的那个吧。” 看门人只觉眼前一闪,就没了书生的人影,回转身,好像看见个青影往庭中飘了过去,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此人是人是鬼?怎么会有这么诡魅的身法?也不知他的来历底细,万一少庄主怪罪下来 当即提灯匆匆赶去禀告少主,有陌生人闯人。 ☆☆☆。4yt☆☆☆ 起初,一切都是好的,很好很好的。 他们隐居在眉山上,几间竹舍远离尘嚣,便是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偶尔下山补足生活用品时,听见街头巷尾在议论钱家的三个女儿。说什么太子和太子妃的关系开始改善了啊,太予妃有喜了,太子妃的孩子又没了……皇宫风云变幻,她的姐姐却永远一枝独秀,是好是坏,都占据着众人关注的重心。然后是宝儿,玉屏选婿劳师动众,引得天下人人瞩目,结果倒好,几个候选佳婿离奇死亡,她最后却嫁了天下第一败家子,从此远游天涯,再无音信。 她想——各人原是有各人的造化。 生活就此流淌而过,本以为会这样安定地度过一生,谁料老天总是偏执,要与他们为难。 有一天她回家时,没有看见殷桑,天逐渐黑了下去,他还是没有回来。她忽然就慌乱起来,发了疯似的四处去找,紫罗裙被杂草枯枝勾扎得残破不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空幽的山谷中,越来越嘶哑,而四周林立的大树在头顶交错,月色残落下班驳的影子,天地间恍如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那种感觉,像是死了一回。 他被朝廷的人抓走了?还是他后悔为了她而放弃报仇,所以离开了? 她木然地立在林问,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下沉的速度缓慢到足够让她记起很多事情,而那些事情再堆积起来,又把心压得更沉。 不,不信!她不信殷桑会那样丢下她!不是说好了的吗?即使是死也不能把他们分开的! 于是她继续跑,在山林里气喘吁吁没有目标只有信念地狂跑,最后终于在一处溪边找到他,他整个人浸在溪水中,身上有好多伤口。 “你怎么了?是有人偷袭你吗? 他睁开迷蒙的眼睛,看见是她,虚弱地笑了一笑, “我没事,别担心。” 他抱住她,不让她继续问下去。于是她也就真的不再问。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类似的情况越来越多,每次在不同的地方找到他时他身上的伤也越来越重,直到有一次她下山买盐却忘了带钱,半途而返时,听见屋后传来殷桑痛苦的嘶喊,一声比一声凄厉。 她冲过去,便看见他拿着剑四下乱砍,屋后种的竹子被他砍得一片狼藉。 “殷桑,你怎么了? 她想过去,他却突地收手,从喉咙里硬生生逼出一句话来:“不要过来! “可是——” “你快离开,我会伤到你!快!他大喊一声,整个人再度变得癫狂,她看见他目光中露出杀机,转身想躲时已来不及,那一剑就自背后刺了过来,胸口一凉,接着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那次她伤得太重,几度以为自己无法存活。她听见他在她床头喃喃地说着一些听不清楚的字句,拼命地醒过来。一睁开眼睛,竟看见他的脸上全是眼泪。 男儿流血不流泪,她这样告诉他。 殷桑,别担心,我不会死的。她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说,我不会死的。 因为她知道,她若死了,他也就完了。 是他刺了她一剑,若因此导致了她的死亡,只怕这个偏激残酷的男子,会活活地将自己的四肢砍下来祭她。所以,她不能死。 凭着那样的意志力,和殷桑高超的医术,她终于一点点地康复。但是却没想到,那不是转机,后面还有更大的磨难在等她,她和他,他们。 ☆☆☆。4yt☆☆☆ 房门悄无声息地推开,一人点起桌上的灯,然后举灯走到钱萃玉的床前,灯光映出那人的脸,本是镇定自若的神情在见到她的一刹那变得无比惊讶。 那人的手一松,油灯掉了下去,眼看就要砸到钱萃玉的脸上,他的手腕一翻,以一种极其巧妙的手法重新接了回来,动作之快,连半滴油都没溅出。 “好功夫!门外响起了鼓掌声,顾宇成随叶慕枫一同走进来。 叶慕枫在看清来人的脸时,惊喜地道:“我还想着哪个不怕死的敢擅闯翡翠山庄,原来是狠得要命的宝丫头。 原来这青衫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喜欢女扮男装的钱宝儿。 钱宝儿笑吟吟地道:“可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赶来了? “你行踪向来飘忽,快慢都不足为奇,只是——为何没见到迦兄? “他帮我找师父去了,我担心二姐,所以先过来看看。”钱宝儿转身去搭钱萃玉的脉搏,眉头渐渐锁起。 顾宇成见状便问道:“怎么样?有希望吗? 钱宝儿将油灯放到床头矮几上,索性在床边坐下,拉着钱萃玉的手细看。这已不是她记忆中二姐的手了,眼前的这张脸也已不是记忆里二姐的脸了。 彼时贵极天下,锦衣玉食,侍婢如云,那双手,用来握笔,用来弹琴,用来做一切风花雪月之事;而今,这双手,瘦骨嶙岣,布满老茧……殷桑,你这个混蛋,竟然没照顾好她! 钱宝儿一咬牙,腾地站起身,“殷桑呢? 顾宇成和叶慕枫对望一眼,叶慕枫道:“信上我可能没说清楚,事情是这样的……”说着把种种古怪之事都说了一遍,听得钱宝儿越来越是惊讶,最后一挑眉道:“我姐姐看上了无双公子? 顾叶二人都露出尴尬之色。 钱宝儿在床边踱了几步,沉吟道:“要将心脉伤成这个样子,调养了那么多年还未痊愈,这该是怎样的一剑啊?刺伤她的那个人的武功,只怕远在我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萃玉的下落,难怪怎么也找不着,原来她竟隐居在眉山之上忽地面色一变道,公子安寝了吗?可否带我去见见他? 见二人犹豫不定,便又说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他。” 叶慕枫看着顾宇成道:“我来时见公子房里还点着灯,应该是没睡。不如见见也好。” 顾宇成也急于知道钱萃玉为何对公子那般垂青,当即点头,“好。” 三人一同走出去,外面依旧风雨凄迷,钱宝儿拍拍半干的衣衫,恍恍惚惚地想起——似乎那天,二姐离家出走时,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 她跪着求奶奶,跪了三天三夜,奶奶依旧不同意,于是第三天夜里,下着好大的雨,临渊和羡鱼匆匆跑来禀告说,二小姐不见了。 当时自己正陪奶奶在说话,听到这个消息后,奶奶的脸色变得好可怕啊。自己连忙牵了快马追出去,在风雨里追了一夜,愣是没追到。第二天回去时,便听说奶奶已在祖谱里将二姐除名了! 当时连大姐都被震惊,特地回府来劝慰奶奶,可是奶奶就是冷着脸,怎么也说不动。就那样,这个有天下第一才女之称的二姐,从此在她的生命中淡去,再无音讯。 再回首,已百年身。 二姐,二姐,殷桑负你,我定不饶他,我说什么也不饶他! 钱宝儿咬紧了下唇,心里发誓说什么也要把那家伙找出来,狠狠教训一番,竟然敢这样对她姐姐……就在这时,公子的房间已到。顾宇成上前敲门,柳叶出来开的门,见到众人,微微一愕。 门里传出一女音道:“再喝一口。” 公子略带咳嗽的声音轻轻地道:“不必了。时间不早,你回去休息吧。” “你把药喝光,否则我不走。” 正温言软语时,顾宇成等人挑帘而人,见顾明烟正在喂公子喝药,虽觉时间已晚,女儿家还留连在男子宿处不太妥当,但两人是未婚夫妻,倒也说得过去。 只有钱宝儿,在看见公子的第一眼时,整个人如被电击一般,重重地一震。她跟在顾叶二人身后,因此他们没瞧见她的失态,倒是顾明烟先看见了,心中顿起狐疑。 “哥哥,你们这么晚来找公子有什么事?还有,这位是? 未待顾宇成有所回答,钱宝儿已一个箭步跃至床边,“啪”地扣住公子的手腕,顾明烟口里的惊呼声刚起,她已改扣为切,为公子搭起脉来。 一时间,屋里一下静了下来,谁都不敢出声打搅,但见钱宝儿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最后把手一放,逼紧了嗓音道:“你得罪了轩辕老人? 众人一惊,顾明烟道:“怎么可能? 钱宝儿冷笑着道:“如果我没猜错,轩辕老人现在是不是已经内力全失了? 公子目光一颤,难掩惊诧地望着钱宝儿——这是青砚台最大的秘密,此人是如何得知的? 而其他人更是听得目瞪口呆。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把自己毕生的内力都输给了你,却不是为你好,而是为了压制你原来的内力,如此一来,你就显得内力全失不会武功了……” “可是!顾明烟喊了出来,轩辕老人是公子的师父啊,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钱宝儿面色顿变,直直地盯着公子,许久方道:“原来你就是水无痕……陌上人如玉的无双公子说的就是你……” 顾宇成被她的话搞得一头雾水,迷惑地道:“你不是想见公子吗?我带你来见,他当然就是公子。 钱宝儿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公子,脸上的表情忽晴忽阴,复杂之极。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再度开口道:“你——不认识我了? 公子摇了摇头。 “你再想想,你真的从来没有见过我?她站起身来,好使他能看得更明白些。然而公子看着她的眼里,还是迷茫与生疏。 钱宝儿咬着唇,眼珠一转,手中“啪”的多了把扇子,迎风展开,便往公子面门上拍落! 众人大惊失色,柳叶刚待上前拦阻,却见公子半躺在榻上的身子忽然动了,白影一闪,人已立到了地上。这一变故,不但柳叶惊讶,叶慕枫与顾宇成也大吃一惊——公子会武已非常不可思议,而他刚才那一闪,动作快捷如电,身法缥缈似仙,毫无破绽——这是什么样的武功?! 钱宝儿眼睛发亮道:“对,就是如此,再来!折扇改拍为点,直点他檀中穴。她此刻用的正是七年前初见时她对他所用过的招式,只是七年后认穴更准速度更快,然而即使如此,还是连公子的衣边都碰不到。一时间屋里都是公子与她的身影,只将其他三人看得眼花缭乱。最后公子伸出二指在她手腕上轻轻一弹,钱宝儿的折扇顿时落地,然而就在那时,公子突然整个人一颤,啪地栽倒在地,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钱宝儿连忙上前搭上他的脉搏,道:“你体内的两股内力正在互相比拼挣扎,恐怕你要受很多苦了。” 公子咬紧牙关,面色如纸,痛得直冒冷汗。顾明烟在一旁看得揪心,想上前安慰,但位置又被钱宝儿占了.只能急得直掉泪。 钱宝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颗药丸,“这是‘迷神引’,类似麻药,虽会令你昏沉,但可略减疼痛。” 柳叶忙倒了水过来,扶住公子的头让他服下,此药果然神奇,不多会公子便平静了下来,微睁着眼睛,目光朦胧。 钱宝儿轻声道:“你真的不记得了?七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也是用刚才那招打败我的。 公子只觉头晕目眩,根本看不清楚眼前的人和物。但偏偏在那样的迷蒙中,有几个画面却鲜明地闪现——那一角红楼,那站在楼梯上的素衣少女,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那三个大大的“可恶诗”…… 他用力捂住头,但整个世界不停地在旋转,转得他昏昏欲睡。他挣扎着用最后一丝力气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我不是我,那我是谁?你请你告诉我 钱宝儿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他,声音却冷冷地道:“你所忘记的东西,你得自己去把它们找回来。否则即使我告诉了你,你回忆不起来,也只不过是在听别人的故事罢了。” 公子再也支撑不住,终于沉沉地睡去。 钱宝儿轻叹口气,直起身来,发觉顾氏兄妹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在看她。她耸耸肩道:“我还是回去照看二姐吧。公子服了药,要卯时才会醒,我建议你们也去休息,明天一早再来。” 她刚走了一步,顾明烟忽然拦住她道:“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来这是什么目的,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 钱宝儿玩味地眯起了眼睛。 顾明烟道:“如果你打搅或是伤害到公子,我都不会放过你。听清楚了吗?我不允许有人做出伤害公子的事情,绝对不允许! 钱宝儿“哈”地一笑,道:“恐怕你担心的不是公子,而是你自己吧? 顾明烟脸色一变,“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公子不是公子,你这个所谓的公子的未婚妻,只怕也做不成了。”钱宝儿一边笑着一边退了出去,浑然未将翡翠山庄的大小姐放在眼里。然而一走出门外,笑容就消失了,变得说不出的悲哀—— 二姐,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的苦了…… 殷桑他……忘了你啊…… 他忘了你。 ☆☆☆。4yt☆☆☆ “但是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水底的密室里,那个男子盯住她,声音冰冷,你有没有听说过-黄金眼-这个组织?它鼓动三城造反,一直与朝廷为难,皇帝老头以爵位黄金悬赏天下捉拿其背后的领头大哥。 他顿了一顿,逼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我,就是他。” 他的脸忽然模糊,转瞬间变成了另一张脸,历阅沧桑,威严精明,“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碧玉龙头杖在那人手中重重地顿响,怒骂声随之而来:“他是逆臣,是反贼!钱家百年基业,绝对不能毁在他手里,所以,你死心吧! 她默立半响,忽地跪倒在地,地面又硬又湿,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给人下跪。抬起头,看见的却是对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求您成全。”她那么说。 然而那个人,终究没有成全。 她早知道会那样,亲情太薄弱,比之整个钱家来,微不足道。求她,只是抱着一线希望罢了。跪到第三天夜间时,便连那最后的希望都烟消云散。 心里突然发了狠,不同意就不同意,苍天见怜,让她遇到那样一个人,即使抛弃一切,也不能就那样错过! 于是她连伞也没拿就冲出去,等她走到殷桑的住处敲响他的门时,衣衫尽湿,气喘吁吁。第一句还没来得及说,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自此走遍天涯她都跟着他,无视他的冷漠、他的拒绝、他的疏离。那个男子总说要丢开她,可是见她落下,终归还是会等她;夜宿林间时,他总是静默不语,她便靠坐在树下,蜷缩成一团,第二日醒来,竟看见他的外衫披在她的身上…… 殷桑,她想,你还要跟自己挣扎多久? 婆娑梅下,他终于发怒,用世上最恶毒的句子来骂她,骂钱家,骂皇帝,也骂他自己。他说:“你要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吗?永远如丧家之犬一样东躲西藏,永远活在影子底下,永远看不到太阳,你要这样吗?你看看我这双手,你知不知道上面沾了多少鲜血?多少罪孽?多少未偿还的命债?而且我告诉你,我不会就此收手,我的东西,我要一样一样拿回来,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都要拿回来!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你不肯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他冷冷地一笑,“可能吗?好一点我是个一出生就被诅咒了的人,老天诅咒我,可我偏要活下来,并不惜用任何代价继续生存下去!我要笑到最后,我会笑到最后的!如果被我得了天下,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烧了那座皇宫,就像二十年前烧藤兰殿一样,烧得干干净净! 她静静地望着他,忽然扑上前自背后将他一把抱住,他一怔,几欲挣脱,可她却死命地抱住,轻轻地道:“我知道他们亏欠了你,我知道他们亏欠了你太多,让你一生下来就不幸福,受了很多苦,但是……”她转到他面前,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沉着声道:“他们不爱你没有关系,可你要爱自己,一定要爱自己,不要让自己再这样痛苦下去,不值得的,真的……” 他有一瞬间的怔忡,但很快便又沉下脸来冷冷地道:“你怎么知道不值得?我如果成功,我就是当今天子,我所失去的一切就都回来了。 “你失去的难道只是荣华富贵?她的声音更轻,我以为,你真正介意的是失去母亲,失去亲情,失去你本应有的快乐 “住口!他厉声打断她,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钱萃玉!你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千金,只会闭门造车纸上谈兵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 她垂下眼睛,须臾,再抬起头来,道:“好。我不了解你,我也不需要了解你,因为……” 她望着他微微一笑,笑进他的眼睛和他的心里,“我只需要爱你就可以了。殷桑,如果你不肯爱你自己,那么让我爱你,有我爱你,这世上有我爱你! ☆☆☆。4yt☆☆☆ 一记雷声重重地响起,床上的钱萃玉动了一下。 思绪撕开层层迷雾,冥冥中好像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呼唤她,催促她,她被那股力量引导着,一步一步朝前走,然后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掉了下去—— 钱萃玉蓦地睁开眼睛,因为睁得太快而导致眼前好一阵子空白,最后才慢慢浮现出颜色和轮廓来。 这时,她就看见了钱宝儿。 依旧是印象中的宝儿,七年不见,她看起来还是那样灵气逼人,眉目如画。相比之下,更是衬出自己的憔悴不堪。 此时此刻再相见,何止是恍如隔世! 钱宝儿的唇动了几下,刚待说话,钱萃玉却突地抓住她的手喊:“宝儿!宝儿,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钱宝儿这下可是吃惊非小,颤着声道:“二姐,你……” “宝儿,我知道你最聪明,你一定有办法救我的对不对?求你救救我,我不能死,我不能死!钱萃玉说到最后,挣扎着坐起来,声音越来越急,宝儿,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 “二姐,你快躺下,躺下再说!钱宝儿连忙抚慰她躺下,柔声地道,你放心,有我在一天,就绝不让你死掉! 钱萃玉心里明白妹妹说的是安慰话,人要死,谁能阻止的了?眼中泪珠滚动,但全身的力气却突然消失了,只能那样要死不活地躺着,低声喃喃地道:我不能死我若是死了,有一天,如果,他如果恢复了记忆,想起一切了,该怎么办? 钱宝儿目光一闪,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取了一旁的湿帕子过来一边为她拭汗一边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惦着他他把你害得还不够惨吗? 钱萃玉摇头叹道:“哪说得上是谁害谁?真要较真,只能说是命运不公,它要一次次地捉弄我们,拆散我们 “可他忘了你!钱宝儿怒声道,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可恶、更可恨的伤害方式了! 钱萃玉整个人一震,目光忽然散乱了起来,梦呓般地说道:“他……他不是故意的……是我……是我帮他作的选择……” 什么?钱宝儿不明其意。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那天发生的事情再度回现,每个表情,每个声音,都清清楚楚,六年以来,从未有忘! 是她…… 是她!当初是她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啊,所以无论怎么怨恨怎么不甘怎么痛心,她都没办法亲口告诉他以前的一切。 那是承诺。 她给轩辕老人的承诺。 第八回 峰回路转云雾散 十一月,当她的剑伤一点点地好转时,他的病却越来越严重。 每次疯狂的时间越来越长,间隔也越来越短,她终于知道了原因。 殷桑练的武功是江湖失传已久的“鹤翔九天”,顾名思义,共有九层,每上一层,自身武功便翻上一倍,号称天下最强最霸道的绝世武学。而他是惟一一个在三十岁前便练到第七层的人,那时候他才二十四岁。 然后他开始了第八层的修炼,在遇到钱萃玉时,他已整整练了一年,接着,不幸就发生了。 原来当初创出此套武功的欧妄子本身就只练到了第七层,后两层是他想象出来的,还未及证实,便已撒手西去。却不知其所著之秘笈,在第八层时犯了个错误,跟着修炼,便会导致内力反噬,类似走火入魔,一次次发作,直至经脉寸断而死! 这也是一直以来从没有人能练到第九层的原因。 等他发现这一点时,已来不及。 他本已决定放弃一切,安心陪伴这位绝世难求的红颜知己’可是幸福太短暂,命运再度将他拉上生死边缘。 起初怕钱萃玉担心,他一直强忍着不说,但发作的一次比一次剧烈,再也瞒不住了。 钱萃玉听后,顿时失音,等她能再说话时,她只说了一句:“我陪你。” 幸福,你给予我;你痛苦时,我陪你。 每次发作完,殷桑都会虚脱无力浑身是伤地倒在地上,钱萃玉就默默地从藏身之处走出来,帮他包扎伤口,抱住他悸颤的身躯,一遍又一遍、无比温柔地道:“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你不能让它毁了你,绝对绝对不能!痛会过去的,它会过去的,到时候,你就不痛了 是啊,他总会醒来,痛楚过去了,然而,它下次还会来,并且,更加剧烈,这样的重复再重复,这样的周而复始,一次两次,他能挨过,十次二十次,他能挨过,一百次一千次呢? 而明知挨到最后的结局必是死亡,那么经受这样的过程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他看见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只能咬住牙,坚持下去。 他摸着她的头发道:“我舍不得让你当寡妇,所以你放心,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的。” 这个男人……呵,为什么他连骗骗她都不肯?最后一刻,什么时候才是最后一刻?他们还能相守多久? 钱萃玉吻他的指尖,将脸放在他的攀一醴,低声回答:“好,我陪你。” 是的,她陪他。若他死了,她也不独活。 殷桑,老天要毁了你,那就多添一个我吧。我们一起上黄泉,阴世再在一起! ☆☆☆。4yt☆☆☆ 然后那一天,她遇到了轩辕老人。 那天殷桑病情再度发作,最后冲进深潭里,狂劈一通后,浮了起来。钱萃玉连忙拿了竹篙去捞他,可怎么也够不着,她不懂水性,正急得满头大汗时,一道灰影飘过,接着水声响起,“啪”的一声,殷桑已躺在她脚边的地上。 钱萃玉蹲下身,发现殷桑唇色青黑手脚冰冷,呼吸极弱,像是随时都会断掉一般,当下她一边拼命摇他一边大叫道:“醒醒,殷桑,不要睡,不要睡啊!快醒醒! “你死心吧。”一个声音冷冷地自前方响起。 钱萃玉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灰袍老人,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然而脸上的表情,却非常非常的冷漠。 是他救了殷桑……刚这么想,灰袍老者又道:“他修炼邪功,走火入魔已深,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发作,下次再发作之日,就是全身经脉寸断之时。” 见他说得分毫不差,钱萃玉不禁又惊又急地道: “你是谁?你怎么会来这里?难道他也是朝廷派来抓他的鹰犬? 灰袍老者踱了几步,又看看地上奄奄一息的殷桑,眉间闪过一丝犹豫之色。过了许久方道:“其实,也不是必死无疑……” 钱萃玉整个人一震,睁大了眼睛。 “但是……”灰袍老者冷笑一声,转身就欲离去。 钱萃玉连忙上前唤住他道:“等等!老人家,求您指点明路! 灰袍老者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道:“不可,不可……” 人有时候很奇怪,在走到绝处时会很安静地认命等死,但是当有一线生机出现时,就像是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一般,想再静下来已不可能。于是钱萃玉又追上前相拦,盯着他瞧了半天,最后双膝落地跪了下去。 她虽然一字不说,但用意已很明显。灰袍老者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之色,然后缓缓地道:“你就是钱萃玉? 钱萃玉面色顿变——他认得她!他竟然认得她! 灰袍老者又道:“你为了他与钱家决裂,可曾后悔过? 钱萃玉摇了摇头。 “那么,我不能救他。”他说。 “为什么? 灰袍老者道:“因为要想救他,你就得付出极大的代价。” 钱萃玉颤着声道:“什么……代价? 灰袍老者盯着她,半响才道:“比如——从此天涯相忘。” 钱萃玉踉跄后退了几步,怎么也没想到他说的代价是这个。 “要想阻止他继续发狂,就得以更强的内力抑制,可他武功之高,当今天下能胜过他的,只怕仅我一人。我若要救他,就要将自己毕生的功力输传给他……” 钱萃玉冷冷地打断他道:“我明白了,萃玉不敢做此奢求。先生请回吧。” 灰袍老者摇头叹道:“并非我舍不得这一身修为,而是……”他朝地上的殷桑瞄了一眼,“以他现在的模样,不值得我舍身相救。” 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钱萃玉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 “黄金眼为害天下,我不能救一个如此危险的人物,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再起野心。所以,除非废除他的记忆,让他彻底重生,成为青砚台的接班者,继续我的事业。”灰袍老者沉着声道,“这就是你和他都要付出的代价。对他还好些,但是对你……” 钱萃玉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这诱惑摆在眼前,如此勾魂夺魄,又如此鲜血淋漓!两条路——一条是两人一起死,相守时日已少得可怜;一条是两人一起活,但是却要让他忘了她。 灰袍老者道:“所以,我要你考虑清楚。我带走他,重新改造他,给他新的人生,从此造福武林,德沛天下。但是你,不可以同去。因为记忆是很玄妙的东西,青砚台的涅般神技并非万能,难保他哪天因为你而想起往事,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钱萃玉嘶哑着声音道:“只有我……吗? “目前看来,只有你。黄金眼已散,柳舒眉已死,知道殷桑真实身份的人已寥寥无几。只要他不主动想起过去,没有人可以认出青砚台的接班人,竟然曾经就是黄金眼的神秘大哥。”灰袍老者颔首道,“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明日这个时候我会再来,如何选择,就看你的了。” 脚步声渐渐离去,而钱萃玉依旧立在当地,动也不动。整个世界都好像在她面前暗了下来,但在那样的暗色中,却偏偏绽出一抹明光,诱人心动。 殷桑,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怎么选? ☆☆☆。4yt☆☆☆ 殷桑醒来时,天已彻底黑了,桌上一灯如豆,映着饯萃玉的脸,双眸深深,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见他醒了,便露出一个微笑道:“我们又熬过一次了” 殷桑握住她的手,还未开口,钱萃玉便道:“饿不饿?我做了你最爱吃的豆瓣鱼和蒜爆兔片。 见他不说话,她像个小女孩般将他拉起,嗔道:“我可不管,反正我做的,你一定得吃光!说着将他按到桌边,掀开盘上的盖子,除了豆瓣鱼和蒜爆兔片外,还有一道清汤,色泽漂亮,香气扑鼻,一见即知是花了很多心思而做的。 殷桑笑了笑,“把手伸出来。” 钱萃玉闻言,下意识地将手藏到身后,殷桑手臂一伸,将她的手抓到面前,果然,十指红肿,多处破皮,“天气这么冷,不要碰水,我醒来自会弄的。”他身上随时备着药物,当即取出个瓶子来。 一如很多天前,她为弹琴弹破了手,也是他,这样低着头,仔细地、温柔地、一点点地为她上药。 钱萃玉的眼睛湿润了起来。殷桑帮她涂好药膏,抬起头微笑着道:“好了,吃饭吧。” 两人坐下,夹的第一筷都给对方,筷子在半空中交集,钱萃玉的眼泪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滴了下来。殷桑伸手为她拭泪,接着一带,将她搂入怀中。 一时间房内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对殷桑来说,是自知命不久长,因此这相聚的时光就更珍贵;但对钱萃玉来说,却是又苦又涩,笑在脸上,痛在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钱萃玉轻唤道:“殷桑……” “嗯? “如果有一天,别人把我抓了去,要你说出我的十个特征才放了我,你能说得出来吗? 殷桑有些失笑,“那太容易了吧?别说十个,百个我都说得出来。 钱萃玉昂起脸道:“那你说说看啊。” 殷桑想也不想就答道:“你吃鱼只吃鱼尾,吃菜只吃菜叶,做菜不肯放糖,写剑字不点刃字旁的那一点,喜欢给身边的东西都起个词牌名,心情不好就撕书砸花瓶,晨起第一件事是点香,第二件事是开窗,三日不握笔就难受……”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钱萃玉道:“还差一个。” 殷桑将她额际的散发拢到耳后,柔声地道:“还有,你是个死心眼到底的人。喜欢一样东西,就会喜欢一辈子。” 钱萃玉嘴唇微颤,忽地抱紧了他,喃喃地道:“是啊,一辈子……喜欢了,就一辈子……可是,一辈子是多长呢? 殷桑抚摸她的头发,叹道:“无论如何,能与你相遇,已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没什么可再奢求的了……” “殷桑,如果,我是说如果……”钱萃玉低声道,“你忘了我,但看见一个吃鱼只吃鱼尾,吃菜只吃菜叶,做菜不肯放糖,写剑字不点刃中的那一点,喜欢给身边的东西都起个词牌名,心情不好就撕书砸花瓶,晨起第一件事是点香,第二件事是开窗,三日不握笔就难受的女子时……会想起我吗? 殷桑笑了笑,“傻瓜!亲昵的语音缠绵地收尾。他却不知道,在钱萃玉的心中,已经作出了选择—— 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好。 请原谅她如此怯懦,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死在她的面前。 ☆☆☆。4yt☆☆☆ 于是第二天再见到灰袍老者时,钱萃玉道:“你相信吗?为了跟他在一起,我付出的不只是富贵和亲情。还有她的自尊、贞洁、傲气一切的一切。 灰袍老者不动声色地道:“我相信。” 钱萃玉直直地盯着他,道:“我觉得你是故意的,你一直在暗中等这个机会,然后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出现,让我无法不答应,不得不答应。” 灰袍老者没有说话。被她说中了,他的确是很早以前就开始注意殷桑了,一直在想办法如何感化他,引导他走上正路,然而真能被他遇到这样的机缘,却也是始料未及。 钱萃玉凄凉地一笑道:“可是我不恨你,也不怨你,因为你能救他。” 她声音一寒,冷冷地道:“但我恨老天!它让殷桑一出世就没有母亲,让他背负那么重的罪孽,让他受尽人世间的一切痛苦 灰袍老者打断她道:“但你又可知他所做的那些错事令天下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痛失所亲?人不能以自己受了伤害就肆意去伤害别人,而他若非报仇心切,强练魔功,又怎会落得今天这般境地?所以,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钱萃玉一颤,过了许久方哑着声道:“我只知道,人有时候作孽,是因为被逼上了绝路。”她想起那夜在深巷中被她用砖头砸死的乞丐,依杀人者死的罪刑来说,她岂非也该死? 一样,都一样!皇帝要殷桑死,所以他只能先下手为强。可是,为什么这些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能摆出一副大慈悲的嘴脸来斥责他为祸人间?一时间心中气苦,几乎站立不足。 灰袍老者叹着气道:“他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如能弃恶从善,将是天下之福。” 钱萃玉木然地站着,半晌才缓缓地道:“你答应我,要让他生活得很好,把上天亏欠他的优渥、温情、风光和幸福通通补偿给他。可以做到吗? “可以。” 得到承诺,她拜倒于地,额头刚接触到地面,胸口忽然气血翻涌,那个已经逐渐愈合的剑伤再度进裂,一股钻心之痛渗透全身。 她咬着牙,等疼痛略减后才抬起头来,然而,灰袍老者已不见了。 随之一起消失了的,还有殷桑——她的,殷桑;她的,木先生。 ☆☆☆。4yt☆☆☆ 听完钱萃玉的叙述后,钱宝儿沉默了很久,最后长叹口气道:“没想到轩辕老人打的是这算盘,只可惜,他的苦心怕是要白费了……” 钱萃玉惊奇地道:“什么意思? “依公子脉象看,轩辕老人输给他的内力并未化去他原先的武功,只是暂时压住了而已,现已呈弱态,很有被反噬的可能。” 钱萃玉听得心惊不已,颤着声道:“也就是……是说……” “也就是说,一旦公子的武功恢复了,他的魔性也就回来了。轩辕老人的内力已失,当今天下,就再无人是他的对手……” 钱萃玉接口道:“而他的魔性最后会连他自己一并吞噬,是不是? 钱宝儿默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钱萃玉当即掀被而起,钱宝儿吓了一跳,连忙拦阻道:“二姐,你要干吗? “我要去见殷桑!钱萃玉甚至顾不得穿鞋,光着脚就要出门,钱宝儿急忙道:公子服了我的-迷神引-正在昏睡中,你此刻去了也没用话音未落,房门忽地开了,门外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月色自他身后照过来,周身如镀了银边一般。 钱宝儿一见之下,惊讶地道:“你怎么会醒的? 而他只是盯着钱萃玉,低声道:“是真的吗? 钱萃玉愣愣地望着他,白衫长发的他,双腿站立的他,这一刻,他与七年前何其相象! 她的眼中一瞬间,就有了泪光。 “你刚才所说的,都是真的吗?公子又问了一遍,声音依旧轻,但在那样的轻柔间却有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张力。钱萃玉整个人一颤,讷讷地而不能言。 公子朝她走了一步,钱宝儿连忙拦在钱萃玉身前道:“你为什么不回去问问你那个了不起的师父? 钱萃玉急忙道:“宝儿! “二姐,你以为事情到了这步,瞒着他还有什么意义吗?钱宝儿的一句话窒息了她的呼吸,钱萃玉心中骤然一痛,先前的对话再度回现—— 六年了,她为了让他活下去,守着这个江湖上最大的秘密,守着椎心刻骨的孤独和委屈,看他风生水起,看他名扬天下,看他订婚顾家,看他一切的风光事迹…… 结果,老天又跟她和他开了个大玩笑,拖了六年,还是拖不过一个死字!早知如此,何必生生挨这六年? 钱萃玉刚待承认,胸口却突然像被个大铁锤狠狠地锤了一记,整个人顿时痛得弯下腰去。 钱宝儿一把扶住她道:“二姐!反手搭上她的脉搏,脸色大变。正惊俱时,但见公子出指如电,瞬间点了钱萃玉的十多个穴道,然后手臂一伸,将她抱起来向床边走去。 钱宝儿本是七巧玲珑心,当下明白了他想干什么,连忙道:“不可以!你自己现在都很危险,若再以内力救她,恐怕 未待她把话说完,公子已双掌贴在钱萃玉的背上,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她体内。 钱宝儿怔了半响,咬着牙道:“好,你肯为二姐舍命,难道我宝儿就做不到了吗?当下长袖一挥也走了过去,坐到床上,一前一后,同时为钱萃玉疗伤。 但觉公子的内力温润如水,不复先前的尖锐嚣张,钱宝儿大为惊讶,但又不便出声相问,只能顺着他的力道在一旁辅助。如此运行了足足三个时辰后,钱萃玉的脸色才由灰转白,好看了许多。 窗外的天亮了,服侍丫头打水进来,见得房中这番奇特景象,连忙跑去禀告少庄主。于是不多时,便见顾氏兄妹匆匆赶到。 顾明烟惊道:“你们——”刚说了两个字,顾宇成就一把扣住她的手,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得打搅。顾明烟看看公子,又看看钱萃玉,虽是不甘,但也只能忍气吞声。 钱宝儿先自收掌,吐出口气,再搭上钱萃玉的脉搏。脸上表情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凝重了。 为什么……为什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抢救了一夜,也只是仅能维持她不死而已,难道联合她和殷桑的内力,都治不好她的伤吗? 心中虽然非常气馁,但看了脸色苍白的公子一眼,还是放柔声音道:“休息一下吧。我看二姐暂时不会有事了,应该能支持到我师父赶来……” 公子仿若未闻。 钱宝儿抿了抿唇,忽地厉声道:“你想害死她吗?我二姐不会武功的,你灌输这么多内力给她,反而会害了她! 被她一喝,公子一震,果真缓缓收回内力,钱萃玉顿时整个人一软,倒入他怀中。那一瞬间,很多事情便飞回脑海—— 曾经,他也是这样为她疗过伤;曾经,他也是这样抱过她;曾经,他也是这样焦虑不安地等她醒来……他的头突然一阵巨痛。 顾明烟见他面色又不对劲,连忙冲上前问道:“无痕!你怎么样? 公子忍痛将钱萃玉放好躺平,才慢慢下床来,脚下虚浮,差点儿栽倒在地。钱宝儿在他身侧,就顺手扶了他一把,正好扶在他的手腕上。 “你——”一触之下,竟是有点儿不敢置信,干脆直接拉过公子的手正式为其搭脉,惊喜道:“你!你好了! 奇迹!真是奇迹!此刻公子的体内,只剩下一种内力,如大海般深不町测,却又如春风般和煦平和。即不是他原先自己的邪劲武功,也不是轩辕老人的正统武功,更像是将二者融合在一起后产生的新的一种武功,随心所至,肆意畅游。 “这是怎么回事?钱宝儿抬头问公子,然后又高兴地道:我明白了!你果然是百年不遇的奇才,竞能自发将两种内力融解,再加上我当时给你服食了-迷神引-,抑住了疼痛,将你身体机能激发到最及至处老天,二姐醒来若知道了,可不知该有多高兴! 真是……这可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吧?一向亏待他们的老天终于发了慈悲,在这种紧要关头化解了殷桑身上的危机! 谁知公子脸上并无多少欢喜之色,他望着床上的钱萃玉,半晌,忽地扭身离开。 钱宝儿叫道:“你去哪? 他没有答话,只是径自出了房门,柳叶在门外等候,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前道:“公子……” 公子绕过他朝马厩走去。柳叶问道:“公子,你去哪? 他也不答话,挑了最好的那匹马解了缰绳就走,柳叶本待跟上前的,但是一看见他的脸,顿时怔住了—— 那不是公子。 起码,那不是他所认识的公子! 公子怎么会有那么阴沉的脸色,那么犀利的眼神,那么令人畏惧的表情? 这一瞬间,他好像整个人都变了一样,浑身散发着锐气,像把出鞘的剑一样,锋利无边,靠近的人都会受伤。 “公子……”柳叶喃喃地唤着,再回过身时,看见顾明烟默默地站在一棵树下,眼中泪光闪烁,显得非常非常凄凉。 她问:“我们失去他了,对不对? 柳叶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顾明烟摇头自言自语地道:“我知道的……我失去他了……我真的……真的失去他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慢慢地走了。晨光照在她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柳叶忽然觉得这个素被江湖人士赞誉为武林明珠的顾大小姐,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起来。 第九回 无双公子游江湖 淅淅沥沥的雨被隔在水榭之外,凭栏吹来凉风,天地间好一派祥宁的景色。 远离尘嚣,软红之外,青砚台上看潮生。 灰袍老者盘膝而坐,矮几上的红泥小炉上,新茶初沸。 有个童子急急地奔来,错乱的脚步声,惊破一室幽谧,“先生,公子回来了! 老者微微有些惊诧地道:“你为何如此慌张? 童子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那个……先生,公子他很不对劲……”话未说说,公子的白衣已出现在门口。 老者的目光落到他的腿上,他的腿竟然好了,那么说来……于是他挥手示意童子退下,然后微笑着道:“你来得好。这壶铁武观音刚刚沸开,坐吧。’’ 公子在门边站了许久,一双眼眸由原先的精光逼人,慢慢转为平和,这才走进来,在他面前也盘膝坐下。 老者伸手倒茶,盈盈碧水自壶嘴中流淌而出,落人光洁的白磁杯中,水光潋滟中映出公子被尘世漂浅过后的清贵高雅的脸, “我记得我当年艺成下山,与我的师父告别时,师父对我说了一句话。”老者将茶推至公子面前,缓缓地道,“师父说:‘你这一步踏下去,红尘如斯,就别再回头了。因为,即使回了头,也已非前身。’这句话我费了很多时间去想,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来,当我经历过一些事情,再回想起来时,才终于明白师父的苦心。” 公子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老者微微一笑道:“你当年出青砚台时,我没有把这句话送给你,是因为觉得你还不需要。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好生领悟。” 公子依旧低垂着眼睛,什么表情都没有。 老者看了他面前的茶一眼,道:“凉了,快喝吧。” 公子以一种很慢的速度伸手拿起茶杯,再以更慢的速度放到唇边,他微微扬头、启唇,眼看就要喝下那杯茶,老者的脸上已露出和蔼的笑容时,他突然“啪”的一声,将杯子掷到了地上,玉瓷碎裂,茶水蜿蜒,整个屋子里寂静无声。只有外面的雨依旧不停地下着,渐有加骤的趋势。 老者盯着他瞧了半晌,叹口气,又倒了杯茶过去,“那杯凉了,不要也罢。再喝喝看……” 公子蓦然抬头打断他:“老师! “喝茶。”老者压沉了声音。 然而公子毫不理会,目光中绽露出极绚的光芒,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力量,不复先前那般文弱的模样。 “老师!他急切地道,殷桑是谁? 老者脸上升起不悦之色,“聪明人不该问这个问题。” “请你告诉我!公子站起身来,半个人穿过小几,沸腾的水气从壶嘴里冒出来,蒸腾着他的胸口,可他却似乎毫无感觉,依旧眨也不眨地望着老者。 老者垂首,双手在身侧慢慢握紧,然后以一种很悲哀的声音道:“无痕,知道那些对你没有好处。听我的话,忘记他。” 公子眼中闪过一丝矛盾之色,但很快又被坚毅所取代,“我有权知道我是谁。” “你是水无痕,青砚台的大公子,未来的主人,江湖正道的领袖。” “但我也是殷桑,一个有着满身的秘密、生活在黑影里的人,对不对?最后那一句对不对,掷地有声。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好像都在回响着他的声音—— 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老者深深地叹了口气。也罢,该来的还是会来,怎么都躲不过。瞒了他一时,瞒不了他一世,“殷桑不是殷桑。” 公子一愣。 “他本名翼琉,当今皇帝的第十子。” 外面一道霹雳忽地响起,浓云再度卷拢,天地间一片煞冷,大雨倾盆而下。 公子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身份,不禁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的母亲是当初深得皇上宠爱的殷贵妃,殷氏一门,因此颇受皇恩,飞黄腾达。然而,就在你即将出世时,忽有密折举报殷家有谋反之心,当时的杨国舅连夜带兵去搜,竟果真在他外公床底下搜出了龙袍。有眼线连忙通报殷妃,惊惧之下,孩子早产了。她自知难逃一死,便将孩子连夜托付心腹太监送出皇宫,自己则以死谢罪。当夜,藤兰殿大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怎么扑扑不灭,宫中侍卫忙于救火,那孩子才有幸逃脱。” 又是一记霹雳,重重地划过,而公子觉得自己的头也像是被那记闪电劈开了,许多记忆蜂涌而至,快得根本来不及让他一件一件接纳。 “殷家所有余党,后来都在三个月内被尽数杀光,只有那个孩子,不知所踪。十六年后,却有一暗杀组织神秘崛起,不仅仅是操控江湖,更鼓动三城造反,谋逆天下。它的领头大哥,就是昔年的那个孩子,自取名为,殷桑。”老者说到此处,停下来看公子。公子抱住头,整个人都在剧烈的颤抖,身子又热又冷,像在水火中反复煎熬。 “我说过,聪明人不会问那个问题,因为,记起他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公子伸手扶住墙,极力想让自己镇静下来,然而四肢好像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了,哆嗦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见他那么痛苦,老者眼中的悲哀又多了几分,轻声道:“无痕,你我六年师徒之情,为师不会害你,为何你却不肯信我? 公子忽然爬过去,抓住了他的手,喊道:“老师……老师……” 他是他的老师,是他这六年来最亲的人,他教他守礼明德,教他运筹帷幄,教他一切的一切,早已比亲生父子更亲。可是—— 他也瞒了他整整六年!他操控了他的人生,他改变了他的性情,他让他忘记了他自己! “老师,为什么!公子嘶声道,为什么必须要这样做? 老者一字一字地道:“因为,我也不舍得你死。” 是的,他不舍得。这孩子是百年难遇的美玉良才,他不舍得他就此毁去,就此陨落。他想给他新的人生和新的起点,使他重头开始。可是,天不从人愿,该想起的,还是会想起,发生过的,永远无法抹去。 他慢慢抚摸公子的背,像安抚着一只受伤的动物,充满慈悲。 公子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漆黑,盛满所有想说的不想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心绪。 “听我说,无痕,事情没那么绝望,你还可以选择。”老者柔声地道,“你还可以再选择一次。当水无痕,还是重当殷桑,这次,由你自己决定。” 公子一震。 老者又道:“上次我用的是涅檠神功,在你体内魔性发作时成功地洗去了你的记忆,然后灌输新的记忆给你,给你新的身份和往事。然而现在,我内力已失,已经不能再来一次了。所以,这次,要靠你自己。如果你愿意做无痕,你要答应我,当翼琉或殷桑都通通死了。你是青砚台的接班人,是顾明烟的未婚夫,是江湖上人人景仰的公子,你以后必须事事为武林着想,为公道着想,你的存在就是维护正义,营造盛世太平。” 公子忽然开口道:“如果我选殷桑呢? 这回轮到老者一颤,沉默了半晌才道:“那么你今天走出这道门后,我们师徒情谊就一刀两断,从此你走你的独木桥,与我再无瓜葛。若你有再造反杀人之心,青砚台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雨势更大,风吹人窗,水渍一片,而那原本扑鼻的茶香,此刻闻起来也沉郁了许多。 一边是血海深仇,一边是六年师恩;一边是曾经的知己,一边是将娶的佳人……原来他毕竟已不再是殷桑。 如果是殷桑的话,大概会一掌击在墙上,满脸不屑地走掉吧?什么正义和平,通通都是狗屁!可这六年时间,他已被洗得脱胎换骨,仁义道德像新萌魄种子一样,已在他心里扎了根,无法弃之不顾。 公子跪坐在地上,任雨打湿他的脊背,眼中朦胧一片。 老者脸上的表情忽然放柔和了起来,走过来扶起他道:“无痕,有些东西过去了就过去了,回不去的。当你可以新生时,为什么不让往事就此水过无痕呢? 公子低声道:“老师……”他顿了一下,“对不起,老师,我……我不能……” 老者顿时脸色一白。 公子缓缓地道:“我知道老师的苦心,但是,我毕竟不是真正的水无痕,而我也已不再是殷桑,若是昔日殷桑,遇到这样的机会,必定会满口答应,然后借此在江湖上竖立威望,一统江湖后,再反噬朝廷,到时候即使是老师,也阻止不了我。所以再选择一次,只是将错误的时间延长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老者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我是个自私的人,无论老师怎么改变我,从本质上说,我还是那个自私的人。天下人与我何干?我从来不会把自己以外的人放在心上,直到……我遇到她……” 老者知道他指的是谁,脸色由白转灰。 “在六年前,我已放弃报仇,将我的余生我的心思我全部的感情都给了她。”公子直起身,看向老者道,“而让我六年后再见到她,再见她憔悴的模样,再见她所受的痛苦,老师,我宁可你当初没有救我!她只是个柔弱的女子,为什么要她一个人面对这样的不幸? 老者没有说话,眉宇间却多了许多悲哀。 公子朝门走了过去,他伸手拉门,手在门把上停了许久。老者一声长叹,幽幽地道:“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我不会选择当殷桑,也不会选择当无痕,我选择当木先生。”公子一笑,笑容显得有说不出的沧桑,“因为,木先生有玉夫人。” 桑为木,从今天起,你就叫木先生,而我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公子大步走了出去,外面的雨落到他身上,身体的冰凉越发衬托出心的火热。. 他可负尽天下所有人,却独独不能负她;他能忘记自己,却独独忘不了她。 玉夫人……玉夫人…… ☆☆☆。4yt☆☆☆ “这是采桑子。”那个黑袍女子站在幽暗处,静静地对他说。 “这套针也有个名字,”她说,“叫金缕曲。” 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但看见一个喜欢给身边的东西都起个词牌名的女子时,会想起我吗? “公子,你快乐吗?她问他,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绝望地问:“告诉我,身为武林三大圣地之一的青砚台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称公子、显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娇眷如花的你,会爱上我吗?—— 殷桑,不要再丢下我好吗?我没有退路了,我只剩下了你。殷桑,我只有你啊 公子快马疾驰赶回翡翠山庄,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说过除非死,否则绝不再离开她,可是后来,竟还需要她的牺牲来成全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萃玉,我宁可当初和你一起死了,也不忍你后来独受六年那样的煎熬! 公子扬声长啸,啸声穿越漆黑的雨天,直上云霄。 ☆☆☆。4yt☆☆☆ 她在迷梦中,依稀听见有人在哭。 哭是无声的,但她偏就能感觉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那声音如此熟悉,她不得不醒。 吃力得睁开眼睛后,视线长时间地模糊,床头有个人影,有一瞬间她以为是宝儿,但立刻否认,这人身上有她所熟悉的气息。 轮廓终于慢慢浮现,她望着那张昏黄灯光下的脸,曾是记忆里印刻了千百回的模样,一度陌生得根本无法靠近,然而此时此刻,又近在抬手间就能碰触到的距离。 钱萃玉望着泪流满面的公子,忽然笑了。 “放心,我不会死的。”她说。 又是这句话。七年前,深巷遭遇那样不堪的凌辱后,她说——我不会死的。六年前,他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肺时,她说——我不会死的。 公子望着这个生命中奇迹般的女人,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那样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看到灵魂深处,互为骨肉。 钱萃玉见他不说话,便也笑不出了,微微叹了口气道:“怎么办呢?每次都让你看见我最糟糕的处境她的话没说完,公子已一把抱住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这么瘦,瘦得只剩下骨头。这六年来,她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公子不敢去想,任何发生在她身上的痛苦,都会百倍地施加到他身上,痛得惟有悸颤,惟有流泪 钱萃玉伸手帮他擦去满面的泪水,满足地吁出口气道:“真好,你又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公子哑着嗓子道,“这次,我再也不会走了。” 钱萃玉却摇摇头,轻笑着道:不要承诺,不是我不信,而是老天会妒忌。 公子的唇颤抖了起来,似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钱萃玉道:“我怕了,我真的是怕了……我不敢再跟老天争了……但我还是谢谢它,让我六年后还能再见到你,见你这么平安地活着……真好……”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等公子意识到不对劲时,发现她的脸已成死灰色。 “萃玉!萃玉!公子急叫起来,就在这时,门啪地打开,钱宝儿拉着一人冲了进来,身后还跟了顾氏兄妹。 钱宝儿催促道:“师父,快快! 一黑衣老者伸手为钱萃玉把脉,面色一沉道:“你们先出去。” “萃玉!公子死死地抱着她,说什么都不肯放手,钱宝儿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想二姐真的死吗?还不放手,让我师父帮二姐疗治!说完不顾众人的惊讶,强行将公子拉了出去。 公子被她拉出房间,站在外面的花厅里,呆呆地立着。 钱宝儿瞥了他一眼,有些于心不忍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你的……你……你的衣服都被雨淋透了,回去换了吧。” 公予仿若未闻,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脸色苍白得厉害。 顾明烟咬了咬唇,换婢女取来披风,上前正想帮他围上,却见他整个人一动,避了开去。她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中,异常尴尬。 公子转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让顾明烟从头冷到脚。 那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冷漠、麻木、不带丝毫感情。这就是前几天还说要娶她的男人?这就是她爱慕了这些年的公子?不,他不是了,他不是公子了! 顾明烟忽然“哇”的一声哭了,捂着脸跑了出去。顾宇成担心妹妹,当即也追了出去。而此时,叶慕枫听闻消息匆匆赶来,道:“听说欧前辈到了? 钱宝儿点头。叶慕枫四下张望了一番,有些奇怪地道:“那怎么不见迦兄? “师父先来的,迦洛为他取药去了,要晚几个时辰。” 叶慕枫望向公子,发觉到他的不对劲,便用目光询问钱宝儿,钱宝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无可奈何。 如此过了一盏茶工夫,里间的门开了,钱宝儿第一个迎上去问:“师父师父,我二姐怎么样? 公子蓦然转身,也是万分紧张地看着欧飞。 欧飞道:“还能医治,但需要很长时间,倒是……” 公子急忙道:“倒是什么? 欧飞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盯在了他的身上,沉吟着道:“你是无双公子? 公子怔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分明是,却不是,他不是,但也是。六年前萃玉替他选择生死时,恐怕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他需要面对这样的难题。 欧飞道:“我需要一道药方,这道药方有其他的药材也就罢了,惟独药引,恐怕不好弄到。” 钱宝儿扬起眉道:“师父但请说一声,无论是天山雪莲还是千年老参,宝儿一定想办法给弄来。” 欧飞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肩,道:“我要三滴血。” “什么?钱宝儿睁大了眼睛。 叶慕疯也露出了惊讶之色——是曾听说过孝子割肉熬药救母的,但有用血当药引的吗? “是的,三滴血。”欧飞转向公子,缓缓地道。“一滴她最爱之人的血;一滴她最恨之人的血;一滴她又爱又恨之人的血。” 钱宝儿当即道:“最爱之人是他。”她伸手一指公子,“又爱又恨的,肯定是奶奶了。但是最恨之人……会是谁?二姐虽然生性偏激,易走极端,但真要说恨谁的,只怕不会 在她说话间公子的脸色已反复变了三次,低声道:“她最恨老天……” 钱宝儿翻了个白眼,“你总不会想要老天的血来给我二姐当药引吧? 公子播摇摇头,朝窗口走了几步,“我知道是谁了。” 钱宝儿连忙追问道:“是谁? 公子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幕,显得说不出的悲哀和凄凉,过了好一会儿才沉着声道:“她那一剑是我刺的,这三滴血也应该由我亲自去取……请问欧前辈,她能拖得几天?容我去取药引。 欧飞道:“以我的能力,可保她七日,但七日之后,你若拿不到这三滴血,那就很难说了。” “好,你等我七日!公子说罢人影一闪,竟是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待钱宝儿追到窗口时,早已不见其影。 又一记霹雳闪过,夜幕更浓,雨下得更大了。 ☆☆☆。4yt☆☆☆ 灯火通达的皇宫里,当今皇帝正在批阅奏折,灯光映上了他已年近不惑的脸。 想他年轻时,也曾是一位风流皇帝,为了青砚台的圣女水容容,搞得要放弃皇位,后来皇族权衡再三做了让步,允水氏入宫为妃,这才罢休。可惜那位绝世美人命薄,入宫未多久便疯了,后来更是病死。 外面的更鼓声清脆响起,已近子时。皇帝微微揉了揉眉,一阵疲乏席卷而至,连奏折上豹字都看得不太真切了。 这时一阵风过,书房里的所有灯都同时暗了一暗。 就在那一暗之间,一个人如鬼魅般出观在他面前。皇帝吓了一跳,正待喊人,却见帐幕旁的那些宫女竟一个个地倒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很好闻的甜香,却是一闻之下,就全身软绵绵的,几欲睡去。 皇帝心中大骇,望着眼前的黑衣人,却见那黑衣人静静地摘下了脸上的面纱,面纱下的容颜,文秀苍白。 他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正思索时,那人道:“你不用怕,我不是刺客。” 皇帝拧起眉毛,毕竟是一朝天子,虽然情形诡异,但还算镇定。 那人又道:“我今日来,只是想问皇上……”说这两个字时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苦涩,“要一样东西。” “你……想要什么?皇帝艰难地出声,空气中的香味虽然没有令他也如宫女一样倒下,但却令他的身体变得麻木,不但不能动弹,连大声说话也做不到了。 “我想要皇上的一滴血,只要一滴。” 皇帝顿时色变,眼睁睁地看他走近,想叫救命,却只是发出类似喘息的嘶嘶声。 那人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左手小指,皇帝只觉自己指上一凉,像被什么冰片划过一样,一滴血珠已落入那人准备好的瓶中。那人塞好瓶盖放人怀中,另取出一只瓶子,打开来,原来是药膏。 他开始帮他上药,非常非常仔细,也非常非常认真。 皇帝看着他,越看心中越奇怪,也越看越觉得熟悉,脑中似有灵光一现,顿时惊了起来,“你……你长的……” 那人替他上好药,退了开去,却又不走,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皇帝道:“你……你是……” 那人转身道:“皇上好自珍重。”说罢举步要走。 皇帝心中一急,身体前倾,顿时坐不稳,从椅子上一头栽了下来。他只道自己要摔在地上了,一双手忽地扶住他,又将他送回椅上,再抬头时,依旧是那张文秀俊美的脸,流淌着复杂之极的表情,有在意、有不甘、有恼恨、也有沧桑。 皇帝觉得自己的呼吸紧了一紧。 那人垂下眼睛,低低地叹了口气,再度转身时,皇帝用尽所有力气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 “殷……兰……”皇帝微颤着说出这个字来,便见那人的肩膀猛地一抖,转回身来。 那人挑起眉道:“你记得? “你真的是……”皇帝越说越激动,无奈身受药物所控,声音还是发不高,听起来像是硬咽,“翼琉?是你吗? 那人静静地望着他,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皇帝急忙道:“不,我知道你是!你和殷妃长得太像了!殷妃殷妃 “皇上真是好记性,居然还记得殷妃。”说着话时,那人的声音是平静,但唇角却起了一丝冷笑。 “告诉我,你是不是翼琉?是不是? “如果我是,皇上是不是就准备喊侍卫进来杀了我? 皇帝整个人一震。 那人又笑了,“皇上,你既不是个好皇上,也不是个好父亲。所以,无论我是不是翼琉,都没有意义。我走了,你多保重。” “等等!皇帝再度从椅上栽下,果不其然,那人还是不忍心他摔到地上,又回来扶住了他。这一次,他抓住了那人的手,紧紧地抓住,颤着声道:翼琉翼琉我是父皇啊,你可是怨我,所以不肯认我? 那人摇了摇头,“不,我不怨你。” 皇帝一急,刚想说话,那人又道:“我曾经很恨你,我恨你误信谗臣的话,抄了殷氏一家;我恨你逼得我娘自尽,让我一出生就没有母亲;我恨你派人赶尽杀绝,为了追究我的下落又血洗了上百条人命……” 皇帝打断他道:“不,我没有逼殷妃,等我赶到时,她已自尽了!我怎么会逼你娘死,她是我当初最宠爱的妃子,即使要追究满门,我也舍不得她啊,更何况她还有了我的骨肉!我也没有派人杀你,我是派人去找你,我怎能让龙血流落民间,下落不明? 那人怔立半响,忽又一笑道:“是吗?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曾经的恩怨是非,无论是我的误解,还是你的残忍,都过去了,我不恨你了经历过那样的生离死别,我已不再是当初的我。否则,今天站在这面对你的,绝对会是一把剑。 原来真的不是殷桑了。 在身为殷桑时,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一旦有一天,当他站在父皇面前时,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他无数次想着那样的场景,想着用自己的剑刺死他,为母亲,为自己,为殷氏满门讨回公道,然后放声哈哈大笑。 但他现在已不能了。七年前的殷桑,碰到了钱萃玉,难负美人情重,他放弃报仇。但在当时,只是放弃了而已,心中,还是有恨的。结果谁知上天安排他失去记忆,安排他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几乎完美的人。 当了六年那样完美的人后,改变了的何止是下不下棋,吃不吃辣?还有对人生的洞悉,对世事的豁达。 老师,其实你真的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只是,我不能继续当水无痕。 公子再望皇帝一眼,不再留恋,纵身飞出了宫门。身后依稀传来皇帝的呼叫,隔着风声听起来,缥缈无边。 ☆☆☆。4yt☆☆☆ 他曾经最恨自己的父亲,因为他最恨父亲,所以爱他至深的萃玉也恨皇帝。 钱萃玉曾经摸着他的脸道:“我恨你的父亲,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为什么死都不肯放过自己的儿子……难道皇族真是如此冷血,为了权势为了颜面,连骨肉亲情都可以不顾?如果不足因为他,你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不用受这么多年的苦,你不会孤独。他对不起你,他不配当你的父亲! 所以,钱萃玉最恨的人,是当今天子。 第十回 苦尽甘来玉夫人 “天下财一石,钱家独得八斗。” 这句被篡改了的谚语恰恰是对天下首富钱家最形象的比喻。 一整条长街,皆是钱家的地盘,两旁林立的店铺货摊,也全是钱家的附属,而长街尽头,丈高的朱漆大门。门前的白玉石狮,和一整块沉香木雕出的匾额,即使在夜色中,灯光依旧将那两个纯金嵌字映得闪闪发亮。 殷桑走到此处,停住了脚步。 这是她的家。 生她养她十七年的地方。 换了世间其他人,谁能舍得下这样的富贵荣华? 可那个有着天下第一才女金冠的女子,却轻易间将之抛却。 在没有见到钱萃玉之前,虽久闻其名,但心里认定那只不过又是个吹捧出的无知少女,除了会一点点诗画音律、风花雪月之外,毫无情趣。谁想见到后才知道,竟是错得那么离谱。 她虽然也未经尘世,却知人间疾苦;虽性高傲,却不娇纵,学东西很快,一教就会;谋生不易,她却懂得如何最轻松地赚到钱,并非只会纸上谈兵的千金小姐……然而,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竟能有那样坚毅的性格,能有那样执着不悔的深情。那深情如海浪,席卷而来不容逃脱,无可抵挡。 商贾之家,竞培养出了三个性格迥异各具特色的女儿,它的当家主母,又会是个怎样的人物? 殷桑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走上前,守门的家丁躬身行礼,处处显露出训练有素。 “在下想求见钱老夫人。” “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殷桑沉默了半响,道:“殷桑。” 家丁一听,双目顿时瞪大。他在钱家为仆已有十余年,自然知晓那位不被钱家承认的二女婿的名字,只是一直没见过,只听说他是个落魄书生,没想到竟是此人。再看他,眉如远山,目似流星,气质高华,竟是这么一副好模样! 当下又瞄了他几眼,才转身去禀告了。 殷桑在门外足足站了一盏茶工夫,那家丁才去而复返,脸色古怪地道:“老夫人说她不想见你,请公子回吧。” 殷桑微一沉吟,道:“我有要事求见,关乎萃玉生死,请老夫人抛却前嫌,务必要见我一面。” 家丁见他说得恳切,心中不忍,便再度回禀,这次却是很快就回来了,摇着头道:“老夫人说二……说钱萃玉已与钱家脱离关系,是生是死与她无关。她不会见你的,让你死心。” “真的没的商量吗? “老夫人向来说一不二,她说不见就不见,你走吧!家丁说着正要挥手赶人,谁知眼前人影一晃,殷桑竟直闯了进去。 “哎呀,有人硬闯!家丁连忙叫唤,里面顿时出现了许多护卫。钱家豪富已久,为防有人觊觎眼红,做出对它不利的事情,特地训练了一队精英守护,各个武功不凡,家丁这一叫,顿时把他们都叫了出来。 只见殷桑不慌不忙,如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手指轻点,衣袖轻挥间,那些人纷纷被点中穴道,呆立当场。然后他就轻轻松松地走入了花厅。 一青衣少女甩帘而出道:“好狂的男子,岂容你在钱家如此放肆?说着手中已多了根长鞭,一鞭向他头顶击落,分明已击中对方了,但不知怎的,鞭上忽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她整个人顿时不由自主地朝一边栽了过去。 一只手轻轻扶住她,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多有得罪了。”说着另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手里拿的可不就是她的鞭子?她的鞭子是什么时候到对方手中的? 青衣少女立刻明白自己的武功与其相差太远,当下羞红了脸退后几步道:“你莫得意,等七哥回来,有你好瞧的! 这时内堂传出一威严的声音道:“四儿,退下。” 青衣少女跺了跺脚,虽仍不甘,但不敢违抗,连忙退了回去。如此整个花厅里只剩下殷桑一人。 内堂那声音又道:“我说过我不想见你,你却硬闯。莫非你真不将钱家放在眼里? 殷桑将手中的鞭子放到一旁的桌上,恭声道:“不敢,情非得已,请老夫人恕罪。” “恕罪?钱老夫人冷笑一声,老身怎敢治黄金眼的龙头大哥的罪。 殷桑面色顿变,低声道:“晚辈已不是黄金眼大哥许久了。” 内堂沉默了片刻,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萃玉生命垂危,欧前辈为她诊治后,开出的药方里需要三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老夫人的一滴血。” 钱老夫人听后又是一声冷笑,“他倒是好心,救了这个救那个,真把自己当薛胜了。” 殷桑双眉微微扬起,对钱老夫人如此冷血的反应。心中不祥的预感渐浓。她是萃玉的亲奶奶,就算萃玉当初不听她的劝导离家出走,导致整个钱家蒙羞,但还有什么比血亲更重要?为何她能在听闻孙女这样的噩耗时依旧冷嘲热讽,漫不经心?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初识萃玉时的情形,她对他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的确一样,一样孤独,一样不为人所爱,一样倔强,一样浑身是刺…… 萃玉……殷桑在心中暗唤一声,再抬起头来时,目光已是一片清澄。他朗声道:“老夫人,请您念在萃玉毕竟是钱家骨肉的份上,救她一命。曾经种种,都是我的错,萃玉无辜,请您救她一命!说罢,轻轻掀起衣袍下摆,缓缓跪下。 他这一跪,内堂里顿时发出惊呼声,几个女子掩住了唇,面面相觑……而一锦衣老妇也是一怔,万万没料到他会这样做。 她站起身,以龙头杖慢慢掀起帷帘,走到殷桑面前,望蓿他,一言不发。 殷桑没有抬头,只是直直地跪着。 钱老夫人挑起眉道:“殷桑,这是你平生第几次对人下跪? “第一次。” “你不觉得羞辱吗? “替妻子求药,何辱之说?殷桑苦涩地一笑,这世界上有什么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钱老夫人盯住他,“即使是用你的自尊,或是生命来抵偿? 殷桑终于抬起头,望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中,那里面有什么?算计?感动?踌躇?皆而有之。独独没有怜惜。 要死的那人是她的亲孙女啊,为何她半点儿都不心疼?! 他沉着声道:“是。” 钱老夫人忽然一笑,笑容很复杂,却也充满释怀, “好。我是个商人,在商言商,虽然我的一滴血并不算什么,但若是拿去救命,价值自然不同。你想要我的血,就需要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 殷桑沉默了许久,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钱老夫人一字一字地道:“我要昔日黄金眼的七宝指环。” 殷桑顿时面色大变,再抬头看去,灯火通明的花厅里,钱老夫人的身影却如陷在夜色之中,惟有一双眼睛,亮得逼人。 好,好一个钱老夫人!好一个首富之家的掌权人!好一个浸淫商海数十年威风不倒的女人! 若在七年前遇见这样的人物,他会充满激昂的斗志,欲与之一决胜负,但是七年后,看着她亦只不过是看自己曾经的影子,也是这样不择手段,精明寡情。 殷桑缓缓站起身道:“那有何难。” 钱老夫人挑起眉毛道:“你可考虑清楚了?你知道七宝指环对整个黄金眼以及江湖黑道而言意味着什么。 殷桑道:“我知道它对别人来说意味着江湖最神秘危险的暗杀组织,谁拥有了它,就等于拥有了一个地下王国,拥有了与朝廷抗衡的势力。但是,我也知道它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意味。” 钱老夫人露出动容之色。 殷桑轻叹口气,坚定地道:“我是木先生,眉山木先生。” ☆☆☆。4yt☆☆☆ 七宝指环,在灯光下璀璨夺目,戴在右手的大拇指上,竖起拇指时,权贵逼人。 身边的青农少女注视着它,道:“这就是号令黄金眼的信物? “是。”钱老夫人微微一笑,“虽然柳舒眉一死,殷桑又不知所踪,黄金眼如今已是一盘散沙,但是只要这个指环一出,他们很快就能重新凝聚起来。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又都有一身好本领,如能好好利用,将会是钱家最秘密的一张保命王牌。” “钱家还需要这个吗?有东宫太子 青衣少女还未说完,已被钱老夫人淡淡地打断:“四儿,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太依赖别人都是愚蠢的。狡猾的兔子尚有三窟,更何况是钱家? 四儿立刻露出受教之色,却又忍不住道:“那个殷……殷桑,竟然肯为二表姐如此轻易就把它给你,看来,他对二表姐真的很好呢! 钱老夫人听了这话后却好一阵子不说话,眉间似乎也有困惑之色,最后道:“其实也是可惜了。此人若今生没碰上萃玉,势必能成为一代枭雄,即使是颠翻皇族改朝换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而萃玉今生若没遇到他,也能安逸富足地度过一生,不必受那么多苦……可惜老天偏要这两人相遇,真是冤孽。” 四儿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奶奶还是不肯原谅二表姐吗? 钱老夫人一笑,“有什么原不原谅的,她又没做错什么。只是,她嫁的是那样一个人,我当初也是无奈,只好表面上装装样子,和她划清界线。我承认,三个孙女里我是偏心,最疼宝儿,但那不代表我就不喜欢明珠和萃玉。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了,很多事情是不必嘴上说的……” 四儿笑着道:“我知道奶奶其实最是嘴硬心软,二表姐隐居在眉山那会儿,都是奶奶暗地里派人去买她的书画和刺绣的。” 钱老夫人轻叹道:那个丫头,一直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却也不想想,这年头谁肯出钱买那种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这世上附庸风雅的人,毕竟是少。 四儿还待再说,钱老夫人已挥手道:“我困了,唤芙蓉进来伺候,你也回去早点儿休息吧。” “是。”四儿躬身退下。 钱老夫人戴着七宝指环的手伸向书桌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好几幅画卷来,展开,落款无一例外是“眉山玉夫人”。 玉夫人……玉夫人…… 她心中把这名号暗吟了儿遍,露出一丝苦笑,“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还真是没错。当初我就知道你跟着他必定会受苦,所以狠着心不让你继续陷下去,没想到你竟一走了之……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了,希望经过此劫后,真的是苦尽甘来了吧……难为他也对你那般知心,还好,还好 ☆☆☆。4yt☆☆☆ 三滴血一一落入青瓷碗中,再将煎好的药倒进去,红色瞬间消弭不见。’ 钱宝儿端着它正朝床塌走去时,殷桑却道:“我来吧。”说着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就从她手上取走了药碗。 钱宝儿转转眼珠,决定把房间留给这两个饱受磨难的苦命鸳鸯。刚出门口,就见欧飞站在一棵树下。她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师父,走过去道:“在看什么? 欧飞将一封信笺递给她,钱宝儿接过来看了几眼,“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后看见师父哭笑不得地望着自己,便眨眨眼睛道:“这不挺好的吗? “你为人妻已有六年多了,怎么性子还是跟小孩子一样? “师父是拐着弯骂我胡闹哪?可我这么胡闹,你还不是跟着我配合了?钱宝儿吐吐舌头,我是气不过啊,二姐一个人孤苦伶仃在眉山独守寂寞,他倒好,摇身一变成了世人称好的公子,真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藏在心坎里怕化了活该得让他也受点儿苦。而且我这么做,也是为他们两个以后好啊。 “是是是,你最聪明。”欧飞的语气里有掩藏不住的宠溺。 钱宝儿微微一笑道:“当年杨国舅怕殷妃太受宠而威胁到皇后的地位,又加上与殷家素来不合,便设许诬告殷家造反,偏偏皇帝老儿糊涂,就此酿成大错,还害了自己心爱的妃子饮恨自尽。国舅暗中这些年来一直在追杀当年逃走的小皇子,皇帝都被蒙在鼓里,殷桑这一趟皇宫之行,虽然没有认祖归宗,但让皇帝见到他,必定会追究这么久以来追杀他的事情,国舅看来又要倒霉了,多落一条把柄在太子姐夫手上。至于奶奶嘛,我就知道她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的,既得了张王牌,又彻底瓦解了殷桑的势力,这下他可真是两手空空,走不了回头路了。这三滴血,是假药引,却是真正的救命丸。” 欧飞有意无意地看了她身后一眼,低声道:“只怕事情还没了结。”说罢转身离开。 钱宝儿扭头时,看见顾明烟朝她走了过来。 “顾大小姐好啊,起得好早。” 顾明烟直直地走到她面前,苍白的脸上没有笑容,“你姐姐醒了吗? “如果我姐姐醒了,你是不是有话要跟她说? “不是跟她,是跟公子。” “你现在应该知道,他不是公子。” “你不觉得,不管如何,他欠我一个交代吗? 钱宝儿一笑道:“这世上谁欠了谁,谁负了谁,真要计较,哪计较得过来? “可我不甘心!顾明烟抿紧了唇角,阴沉地道,我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他说要跟我成亲的,他亲口答应的! 钱宝儿耸了耸肩,百无聊赖地道:“也有道理。那你就去找公子理论吧,不过千万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通常来说,只有笨女人才做那样的事情。” 顾明烟恨恨地瞪她几眼,朝钱萃玉的房间走去。钱宝儿望着她的背影,正若有所思时,肩上已被人轻拍了一下,一人笑着道:“在想什么? 她眼睛一亮,扭转头,看见身旁那个萧疏轩举的男子时,顿时嫣然一笑,扑过去勾住了他的脖子,“你可算来啦! “我看你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就知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说吧,这次算计的又是谁? “好嘛,我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觉得这个顾大小姐也蛮可怜的,想帮她一把……”她话还没说完,男子已从她袖中摸出一把扇子敲了她一记,“闲事勿管! “可是——” “没有可是。山西遂子门那边出了点儿麻烦,如果你真的觉得无聊的话.倒是可以去管管那件闲事。”男子说着拉起她的手道,“走吧。” 钱宝儿睁大眼睛道:“什么?这就走了?二姐她 头上又被扇子轻敲了一记,“她有你二姐夫,你在这只会添乱,走吧。” 两道人影闪过,风过梧桐,吹得落叶一片。而天地间,已不见两人的踪影。 ☆☆☆。4yt☆☆☆ 一碗药喂下去。钱萃玉依旧未见醒转。殷桑握着她的手,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那些一度曾经遗失却又被拾回来的记忆,直到此刻再见到这张脸时,才一件件变得形象具体起来。 “拼醉缘深浅,怎堪比目辞?殷桑轻轻地一笑,真是没有想到,红楼比试结束后你竟然会来找我,而且找我的原因那么光明正大——让我品评你的新作。如果天下人知道只因我一句不好,而使凤凰台作者的另一部心血付之东流的话,不骂死我也嫉妒死我 门外正要闯入的顾明烟忽然停住了脚步,咬住下唇,静静地听着。 “然后那次飞鹰神捕不知怎的知道了我的住所,因为顾及到你,我被他的断命索勾到,你为我包扎伤口时我看见你的手在抖,忽然意识到我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是豪富之家的千金小姐,从小锦衣玉食,不知外界风雨。而我,却是个天涯漂泊,身负血海深仇的人。你和我在一起,只会卷入更多的是是非非,说我自私也好,懦弱也罢,我当时所能做的惟一办法就是逃避。” 殷桑叹了口气,视线掠过她的眉眼长发,再到她的手,“那天,我让你证明给我看你不是包袱,你进了一家琴行,弹琴,一首接一首地弹,我看见你的手指流了血,周围很多人驻足听着,拍手叫好。我当时眼里只看见你流血的手指,那些血似乎流在我的心里,于是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他伸出手,慢慢地抚摸她的脸,“那天是我有史以来最痛恨自己的一天,我后来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都那么小心翼翼地不去提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然而它就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里,每次想起都是剧痛。那是老天在报复我,报复我的怯懦和自以为是,所以让我最爱的人受到那样的伤害!萃玉,对不起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 殷桑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门外的顾明烟死命地抓住门框,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 “于是我彻底臣服,我不敢再和自己争了,因为再争下去,你可能会受到更大的伤害。天下算什么?江山仇恨,怎么比得过一个那样知你懂你爱你怜你的知己?萃玉,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惟一的幸运,跟你在眉山的那段日子是我平生最快乐的时光。没有仇恨,没有纷扰,没有一切的一切,只有我们两个。他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无限凄凉地道,孰料天不从人愿,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你为了救我,选择了让我忘了你,萃玉,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又怎么忍心这样对你自己?若我一辈子都记不起你呢?若你我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呢?难道你要在那眉山上等一辈子吗?萃玉萃玉 他呼唤她的名字,如呼唤生命中最至爱的珍宝,小心翼翼,充满感情,却又无限哀伤。他们总是这样的,先是她一味地追,他一味地逃,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又飞来横祸,备受折磨,尔后天各一方,他忘了她,她却一人保存着记忆,何其残忍。 老天,何其残忍! “眉山上,我再见你时,你告诉我那把剑的名字,我看着你的眼睛,觉得似曾相识。然后填那首词,再然后带你来翡翠山庄,萃玉,你怎么能够做到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你面前却一个字都不对我说?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辜负了你,纵使不是我心甘情愿的,但还是辜负了你啊!殷桑的语气一下子激动了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所以,如果你这次逃不过去,我绝对不活,我陪你一起走,什么安逸、快乐、幸福,见鬼去吧,没有你我哪有幸福可言?你就是我的幸福! 门外响起抽泣声。殷桑整个人一震,然后慢慢地静下来,回过头道:“是明烟吗? 顾明烟泪流满面地走进来。 殷桑长长地叹了口气,抹了把脸道:“你在外面都听见了。” “嗯。” “对不……” 殷桑还未说完,顾明烟就冲过来一把抱住他道:“不要,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不要你的道歉!我知道你和她曾是夫妻,你们之间有感情,但是,我们之间也是有的啊,对不对,公子?不要抛弃我,我我愿意做小!只求你不要抛弃我 殷桑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扳开她的手道:“明烟,你坐下,听我说。” 顺明烟依言坐到床边。 殷桑凝视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明烟,你听我说,你所认识的、所仰慕的、所倾心的那个无双公子,他不是我。” “他怎么会不是你呢,根本就是你! 殷桑摇着头道:“不,他不是。无双公子是轩辕老人一手塑造出的人物,按着他所有的喜好创造。无痕喜欢下棋,可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下棋;无痕不会吹箫,但我会;无痕不喜欢吃辣子和蒜,可我喜欢;无痕温柔善良,会为别人着想,而我不会……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无痕不记得萃玉,可我记得。” 顾明烟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和萃玉之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很多时候,缘分就是那样,只有陪你一起经历过那些事的那个人,才能进驻到你的生命中,此后无论再来多少个人,错过了那阵子,就错过了一辈子。在我成为水无痕后,我遇到了你,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纵容你,喜欢看你发脾气,摔花瓶,弹琴,站在树下?因为那都是萃玉的习惯,你身上有她的影子,我看见了那样的影子,以为自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但是,影子就是影子,它不是,也不会真的成为我所需要的那种温暖。即使没有萃玉,即使我没恢复记忆,我们的结合也会是场悲剧。这句话说出来可能真的很残忍,也很自私,然而,我必须要说。”殷桑停顿了一下,“明烟,我不爱你。对不起。” 顾明烟“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然后捂着脸离去。 殷桑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慢慢转过来,这一转间,竟发现躺在床上的钱萃玉竟然睁着一双黑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当即又惊又喜:“萃玉,你醒了! “你伤了她……”钱萃玉开口说得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殷桑不禁苦笑,“我知道……可是,我没有其他选择。” “也许我并不介意你三妻四妾。” 殷桑低声道:“可是我介意。” 钱萃玉愣愣地看着他,唇角浮起一丝微笑,缓缓地道:“殷桑……” “我在。”他伸手抱住她。 “你对人还是这么冷漠这么坏。”钱萃玉脸上的笑意更深,“可是,这才是我的殷桑,我的木先生。真好,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殷桑俯下头,亲吻她的唇,呢喃地道,“我之前迷路了,迷了整整六年,幸好,我终于还是回来了,也幸好,你还在等我……” “可是,真像是在做梦啊……这六年来,我经常做梦梦见你回来了,可是醒来后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这次你不是做梦,是真的。” 是真的,阳光投过窗棂映进来,将他的眉眼长发染成金色,那么清晰,那么温暖——她的殷桑,是真的。 感谢老天,终于把她的幸福,还给了她。 从今天起,你是木先生,我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们永远不分离,好不好? 木玉曾有约。 楔子 她只是想要平等而已,难道也有错? 想她大姐,高攀皇室当上太子妃, 结果为太子所鄙视,独守空房受尽冷落。 想她二姐,爱上一个穷酸书生, 不顾家人反对私奔,但贫贱夫妻百事哀。 前车之鉴,当为后来之考, 她钱三小姐,不要高成,不要低就,门户相当, 贵胄公子…… 八扇碧棂窗齐齐而开,将阳光引入暖阁之内,映得紫檀边嵌玉围屏上的每行字都分外明亮。屏前摆着一张梅花式朱漆小几,几上磊着许多书册纸条,为风一吹,悠悠洒洒的飞了一地。 屋内三人,一人趴着,一人坐着,一人站着。 趴在三蓝宝相花地毯上忙于捡纸的是个穿紫衣的小丫鬟,她把捡起来的纸条分类后递给坐在几旁奋笔疾书的粉衣少女,粉衣少女写满一册后再把本子递给站在屏风前的绿衣少女。绿衣少女左手捧着书册,右手执一毛笔,对着屏风上的题字沉吟。 “……张先欧,嗜赌;孟封成,贪杯;齐诺,好色。这兰陵三公子怎么各个这么不成气候?出局!”墨笔一挥,将屏页上那三个名字划去。 “丁彦倏,二十岁,江西首富丁家的七公子,品性纯良,相貌堂堂,是上届科考的解元……” 紫衣小丫鬟一脸惊喜的抬起头:“呀,这个不错耶,身份门地才学什么的都配的起三小姐了!” 绿衣少女撇了撇嘴:“才不是,这个丁家小气的要命,说什么节俭持家朴素为本,一件袍子可以穿上十几年,大哥穿不了给二哥穿,二哥穿不了给三哥穿,穿到老七那,估计就剩补丁了。这样的人家我要是嫁过去,非被折磨死不可。”说着提笔将“丁彦倏”三字也勾掉了。 粉衣少女伸了个懒腰,回头看向围屏:“还有多少?这几天来零零散散也淘汰不少了,怎么这上面的名字还有那么多?天,我要抄到何年何月!” 说话间,一只白鸽从窗外飞了进来,左脚上绑着个竹漆小筒。 粉衣少女见到后脸变得更苦:“你看你看,又来一条!” 紫衣小丫鬟笑道:“表小姐知足吧,你只要负责抄抄就行了,写信的人才辛苦呢,别看送来的只是三四行话,不知得花他们多少功夫去调查这些名门公子们呢!” “没办法,谁叫我们宝瑞钱庄的钱三小姐下了命令,当伙计的能不照做么?不过宝儿,你非要把选婿一事弄得这么麻烦吗?” 绿衣少女钱宝儿轻扬朱唇:“自古以来,被媒婆糟蹋了的姻缘比比皆是。而我只不过想在嫁一个人之前真正了解一下对方是个什么人,有什么不对的。” 粉衣少女和紫衣小丫鬟对视一眼,各自吐了吐舌头,没办法,谁叫她是钱宝儿,钱宝儿说月亮是方的,那它就一定是方的。 钱宝儿是谁? 随便抓个京城人士来问,都能得到答案。 ——她啊,宝瑞钱庄的三小姐嘛! ——宝瑞钱庄可是天下第一钱庄,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号,钱家真可算是富甲天下! ——还有还有,她的两个姐姐都很有名。 ——大姐明珠容貌艳绝人寰,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因此被当今圣上钦点,指与太子为妃,皇亲国戚,从此钱家更是权势逼人。 ——二姐萃玉学识犹胜须眉,曾在红楼摆宴挑战各路才子,七天七夜独领风骚。谁也想不到她最后竟然败给一个无名小卒,还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私奔了。气得钱老夫人立刻将她从祖谱里除名。 ——所以钱家现在仅剩下钱宝儿一个女儿待字闺中。想想,娶到了她,可就等于娶到了钱家一半的财富,啧啧啧,羡慕死人哦…… 经过三个多月的搜集淘汰挑选,最后在春暖花开的四月里,一张洒金凤纹帖恭恭敬敬的呈到了宝瑞钱庄最高权威钱老夫人面前。华美宽敞的厅堂里,七个衣着光鲜珠环翠绕的妇人一拥而上,对着帖子里的五个名字议论纷纷。 “哈,不出我所料,果然有柳舒眉!我就说嘛,怎么挑都不能少了这位碧澜绸庄的少主,那可是能和我们钱家相抗衡的富贵人家啊!宝儿你嫁过去后绝对不愁衣料子穿,而且柳家地处花红柳绿的江南,甭提多养人呢!” “我们宝儿几曾缺过衣料穿了?一听这话就是缺乏见识。宝儿啊,二姑姑觉得还是北静王世子随歌好,嫁了他,财权结合,无敌天下!” “我们家已经有个更好的大靠山——太子殿下了,北静王世子又算什么?而且那种武夫想必粗鲁的很,长年镇守边关,我们宝儿嫁过去岂不要跟着受苦?我觉得还是风七少好,他可是闻名京都的美少年啊,上次我去静佛寺烧香的路上远远瞧见了一眼,啧啧啧,要是我年轻个十年,非嫁他不可!” “风七少生的是好,可这种男人花心风流,我们宝儿嫁过去恐怕天天都得吃醋受气。什么都比不上人品更重要,我听说这个叶家小公子叶琪枫品性温良,好学谦恭,不但外人对其赞不绝口,连叶家的下人也莫有说他不好的。而且年龄最是配宝儿,今年都是十七岁。” 七个妇人瞬间分成四派,各自支持心目中的理想人选,其中一个黄裙妇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呼一声,指着帖上最后一个名字道:“卞胥,此人是谁?” 静立一旁多时的钱宝儿懒洋洋的扬起了眉——还不错,终于有人看到这个名字了。 “对哦,都没听说过呢,这是哪家的公子?有钱?有权?有貌?还是有才?” “能和柳舒眉他们的名字排一块,肯定不是普通货色。宝儿你别卖关子,说说他嘛……” 钱宝儿眼珠一转,似笑非笑间正好迎上端坐太师椅上从头到尾一语不发的钱老夫人的目光,祖孙俩很有默契的交换了个眼神。钱老夫人咳嗽一声道:“好了,你们叽叽咋咋闹得我头都疼了。” 妇人们顿时禁声,不敢再多言。 钱老夫人用她戴了三个碧玉指环的手将帖子拿到眼前扫了一眼,淡淡道:“既然名单已经定下了,那就照计划执行吧。芙蓉,去发帖给这五位公子,请他们来参加本月廿一我老人家的七十大寿。寿宴期间你们再仔细观察,看看哪位才是我们宝儿的真命天子。” 七个妇人欢呼着脸露喜色,太好了,终于有事情可以做了,寡妇生涯实在太无趣,真恨不得天天都有这种好事,更何况那五位公子,哦不,是其中的四位都是名动天下的俊杰少年,到时候的情形想必会好玩的很。 “宝儿,你准备好了吗?”钱老夫人合上帖子,悠悠问道。 钱宝儿勾起一个明艳之极的笑容,一字一字的回答:“是的,奶奶,我准备好了。” 第1章 四月轻风拂面暖,春的气息浓郁。官道两旁种植着整整齐齐的杨柳树,北方不及南方雨水充足,因此那绿色便看起来格外黯淡。 叶琪枫骑在马上,抬头深吸口气再悠悠的呼出去,声音无限感慨:“这一路行来,绿意却是越来越少了。” “公子,前面是平安镇,过了这个镇后,就是京城了。”身后的小厮囫囵指着前方关卡高兴的叫道。 叶琪枫脸上露出一种茫然之色:“京城……唉,京城。” 囫囵看出他的心思,安慰道:“公子别叹气了,事到如今你就例行公事般走一趟。若看中那钱三小姐,就加把油把她娶回来,若看不中就马马虎虎表现一番,让她选不中你,不就成了?” “要能这么容易就好了,我只怕……”欲言又止。 囫囵不解,追问道:“公子,你怕什么?” 叶琪枫皱起他略显秀气的眉,刚待说话,就听得一阵躁杂声远远的从后面传来。主仆两人双双勒马回望,但见一大群人追着一青衫少年朝这边跑过来。那些人身穿统一的枣色锦衣,胸前绣了个大大的“龙”字,口中不停叫骂着,却愣是抓不住那少年。每每触手可及,却又被他溜走,在人群中穿梭躲避,比鱼还灵活。 叶琪枫与囫囵好奇的看着这一幕,颇觉新颖有趣。 “公子,他们在叫什么啊?” “我也听不太清楚,大概是这人偷了他们什么东西,所以要抓他回去。” 囫囵摇头惋惜:“啧啧啧,没想到此人竟是个偷儿,真是人不可貌相,公子,他可长得比你还俊俏呢。” 的确,那青衫少年中等个儿,身形虽然单薄,但一张脸极是白净,乌溜溜的眼睛,顾盼间竟是璨若流星。 主仆两人袖手旁观的看热闹时,那少年却脚下一点,腾空飞起,不偏不倚落在叶琪枫身后,未待他有所反应,一把将他从马上推了下去:“多谢多谢,这马我正用的着。” 说着一夹马肚,白马吃痛,撒蹄而奔,不一会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天啊,公子你没事吧?”囫囵连忙跳下马,把摔倒在地的公子扶起来,见到他的脸后吓得更慌,“啊,公子你流血了!” 流血?其实他是不但流血,更想流泪,因为——好痛啊!从小到大他都是锦衣玉食的温文公子,连摔交都有三四个仆人抢在底下当肉垫,几曾被人硬从马上推下来过?还推得那么用力,这一摔可把全身骨头都摔散了。他就知道此行有难,果然祸从天降,苦。 把一只胳膊递给囫囵,正想站起来时,几把明晃晃的刀“唰”的围过来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抬眼,几张脸凶神恶煞。 “你小子是不是那家伙的同党?竟敢借马给他帮他逃跑,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不不不,我们不认识他,是他抢了我家公子的马才逃走的,还把我家公子从马上推了下来……” “哼,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事先串通好了做戏的?总之那小子跑了,我们回去都要受处罚,就先抓你们回去交差!” 囫囵尖叫:“不要啊,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乱来呢?我们和那人没半点关系,我们只是路过的,救命救命啊!”一块黑布蒙了下来,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就这样,贵胄公子和他的小厮还未到京,已先成了别人的阶下囚。 ~*~*~*~*~*~*~*~ 眼蒙黑巾,看不到周遭环境,只知道身处马车之上,车身颠簸。 身旁传来囫囵小心翼翼的低问:“公子,他们会把我们带去哪?” 叶琪枫刚想说我不知道,一个粗犷的声音就先替他回答了:“带你们去见七姑娘。” 主仆俩都抽了口冷气——一直那么安静,竟不知车上原来还有一人。 虽是惊悸惶恐,却又难掩好奇,叶琪枫问道:“七姑娘是谁?” “七姑娘就是七姑娘,罗嗦什么,再问把你们的舌头割掉!” 叶琪枫顿时不敢吱声。车内静静,只能听见轮子滚动的声音,突然间一个急停,身子顿时坐不稳,向前倒去。 一只大手及时拉了他一把,把他推回位置上,接着一个声音自外传来:“车上是谁?”语音低低,却字正腔圆,听入耳中,舒服的很。 另一人支支吾吾答了半天,叶琪枫正倾着耳朵细听时,忽觉眼前一亮,眼上黑巾已被人掀去,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 只见来人很是消瘦,年纪不大,眉梢眼角却已显沧桑,然而他勾起唇角那么轻轻一笑间,如春风吹绿了枯草,如甘霖滋润了荒地,让人从心里感觉到一股泱泱暖意。仿佛所有的希望都自他而来,款款飞扬。 叶琪枫活了十七年,从来没见过这样出色的人物,一时间倒是怔了。 “这是怎么回事?” 车厢里的第三人是个黑脸大汉,本来是一副极不好惹的跋扈模样的,但在此人面前立刻柔化成了一团棉花,他垂着头,低声答道:“回二爷,这是七姑娘要的人……” 来人不说话,只是挑了挑眉,那黑脸大汉立刻把话通通都说了出来:“不是不是,其实是七姑娘要小的们去抓一个人,结果在路上让那人给跑了。我看这小子借马给那人,想着估计是一伙的,所以先带他回去,对七姑娘有所交代……” “抓谁?” “那个……昨儿七姑娘在枣林时,有个小子偷窥她洗澡,小的们奉命追了他一夜,眼看就要抓到了,却被这两人误了事……” 叶琪枫这才知道,原来那偷儿不是小偷,是个登徒子。唉,没来由给这种家伙背了黑锅。 来人打量着主仆二人,轻笑:“快放了他们,你们闯祸了。” “二爷什么意思?” 来人叹了口气:“下次抓人前记得问清楚对方的身份。”说罢将车帘放下,转身离开。 黑脸大汉转头看向叶琪枫,声音轻颤:“你们……你们什么身份?” 囫囵哼了一声:“现在才想起问这个?告诉你,我们公子姓叶,来自舞柳城。” 黑脸大汉顿时面如土色,连爬带滚的下了马车:“小的们不知道原来是叶公子,多有得罪,还望恕罪!来人,快为叶公子松绑!”车外伸进四五只手,急急解去了捆在二人身上的绳索,再恭恭敬敬的扶他们下车。 囫囵身得自由,呼出口气:“若知道这身份这么有用,早就搬出来了。” 黑脸大汉陪着笑:“哪里哪里,是小的们有眼无珠,没认出二位来……” 叶琪枫忽然问道:“刚才那位是谁?” “呃?” “你们口中的那位二爷。” “叶公子指的是迦二爷吧?是我们家七姑娘的表哥。” “他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黑脸大汉又是一愕,想了半天,“小的……不知道。” 囫囵道:“公子,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快快赶路要紧。” 黑脸大汉连忙挥手,让人牵了两匹马过来:“叶公子,您的马被那小子抢了,我们赔您一匹,今天这事真的是很不好意思,望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们一般计较……” 叶琪枫笑了一笑,他生性温良,于得失向来不太计较,因此也不太将此事放在心上,转身翻身上马。 黑脸大汉不放心,亲自给送回平安镇口才和一帮枣衣人离去。 ~*~*~*~*~*~*~*~ “公子,那些人对我们前倨后恭的,倒也可爱。”等了半天,没得到公子的回答,囫囵扭头看去,见叶琪枫骑在马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公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刚才那位救了我们的人。” “那个什么迦二爷?” “此人风采绝世,生平仅见,如此匆匆一面,未能识荆,真是一大憾事啊。”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一眼间,竟是对那人再难忘却。 囫囵不解:“那人长得很一般啊,一脸的未老先衰,公子是怎么看出他风采绝世的?我倒觉得那个偷儿唇红齿白,比戏台上的戏子还生的好呢……”刚说到这,话音突停,张大嘴巴看着前方,浑身如被电击。 只见前方的平安客栈门口,一人牵着匹白马悠悠而立。青衫小帽,灵气逼人,可不正是那抢马之人? “好哇好哇,抢了我们的马居然还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我们面前!”囫囵一把跳下马冲了过去,刚想抓住那人衣领好生斥责一番时,那人冲他微微一笑,这一笑似春花烂漫,比女子还要美艳。于是那手就停在了空中,再也抓不下去。 青衫少年目光中闪过得意之色,转头望向叶琪枫,眨了眨眼睛道:“叶公子好。” “你你你……知道我们家公子是谁?” “本来是不知道的,但看了这张帖子后,想不知道也难了。”手上一晃,多出张洒金凤纹帖。青衫少年翻开帖子道,“能得到钱老夫人的寿宴请帖的,天下不会超过三十人,而这三十人里,只有五位得到了这种凤纹帖。嘻嘻,久仰了,舞柳城的叶公子。” 囫囵大叫了起来:“你你你……你还乱翻我们公子马上的包袱?” “好奇嘛,放心,里面的贺礼什么的我可丝毫未动。喏,还你!”青衫少年轻轻一弹,那帖子便似长了眼睛般平平朝叶琪枫飞来,不偏不倚落在他手上。 叶琪枫接着那张请帖,哭笑不得。 偏那青衫少年又说道:“谢谢叶公子借马给我,让我逃过一劫。为了报答你,小弟请你吃顿饭,如何?” “谢了,我们公子才不会和淫贼一起吃饭!”囫囵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缰绳,无论如何,先把公子的马拿回来要紧。 “淫贼?”青衫少年失笑,“淫贼……还是第一次被人当做淫贼呢。” “难道不是?我们都知道啦,因为你偷看什么七姑娘的洗澡,所以才被那伙野蛮人追杀的,还拖累我们,真是不象话。公子我们走吧,少跟这种人罗嗦!”囫囵牵着马转身回到公子身边。 青衫少年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的,眸中神采奕奕,比第一次相见时更是璀璨夺目。 叶琪枫见到那样的一双眼睛,不知道怎么的,心跳加快,浑身觉得不对劲。 “囫囵,天色不早,找个店住下吧。” “是,公子。”囫囵绕开那青衫少年,走进客栈说了几句,立刻有店伙计出来招呼。 叶琪枫下马,将马交给伙计带走,举步朝门内走去时,见到少年那双灿晶晶的眼睛,心又是猛跳了几下,那种不祥的预感更浓了。当下低着头避开他快步往里走。 “公子,这边!”一楼靠东窗的桌旁,囫囵已先点好了菜。叶琪枫走过去刚坐下,身边一道风来,对面位置上多了个人。 “喂喂喂,我们都不计较你抢我们的马,推我们公子下马害他流血了,你怎么还跟着我们?” 青衫少年笑道:“别这么小气嘛,我们这样子相识也算有缘了对不对?一起吃顿饭不会死人的,这顿就让小弟做东吧。” 囫囵哀嚎:“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厚脸皮的人?”他的声音却被众人的躁动所淹没。 叶琪枫转头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见客栈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 左边的是个高大男子,穿一件宝蓝长袍,双眉飞扬间颇具冷傲之态,气势十足。这倒也罢了,右边那个却是不折不扣的绝色美女,素白的衣衫,漆黑长发,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装饰,眼睛凉凉如玉,直教人看得心都揪了起来。 这二人虽然外形出色,但给叶琪枫的震撼反不及迦二爷,因此他只看了一眼便转回头来,倒是坐在对面的青衫少年恶习不敢,色眯眯的盯着那白衣美女,口中喃喃赞道:“这样冷冰冰的美人,却原来也可以这般惑人……不过也是,这样的拒人千里,反而令人更想亲近……” 叶琪枫想了一想,自怀中取出块方帕,递到少年面前。 “干吗?” “你的口水流下来了,擦擦吧。” 青衫少年先是怔,后又转而为笑,他一笑,叶琪枫就心慌。那笑容太过诡秘,滋生着不祥的气息。 “食色性也,没办法,我一见美女就没有抵抗能力。”大大方方的接过帕子在嘴边轻拭几下,如此一来,反而轮到叶琪枫没辙。 他自小在舞柳城长大,虽然被保护的很好,但形形色色的人也算见过不少,可这少年却实在令他大开眼界,竟然能把那么卑鄙的事情做得那么理所当然,即无赖又可爱。真是…… 青衫少年擦完嘴后将帕子收入怀中,这么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让叶琪枫的心又跳了几下。 “真是巧了,随歌世子竟然也赶在今天到了这平安镇,不过他怎的把季玲珑也带了来?难道真如外界传闻,他到哪都带着这个侍婢,离不开她么?” 叶琪枫一惊:“你说什么?” 青衫少年眯眼而笑:“怎么叶公子考试前都不做准备的吗?这次钱家名义上是为钱老夫人祝寿,其实就是为三小姐选女婿。与你一起入围的还有其他四位公子,你就不事先调查一下他们的底细,好做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 见叶琪枫呆住了,少年又是诡异的笑笑:“不过没关系,我很大方的,愿意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这个男的就是你的竞争对手之一,北静王世子随歌。今年二十七岁,熟读兵法,骁勇无双。此人生性狂放冷傲,很难亲近。那女子是他的贴身侍婢,此女极为聪慧,博文强记,玲珑之名,便是他亲自为她取的。只是不知竟是如此美丽,当可称得上是才貌双全了。有这么个美人在身边朝暮相处,日久生情……啧啧啧,我好象已经看到了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 这下不只叶琪枫愣住,囫囵也愣住了。 “你是谁?”主仆两人同时问道。 青衫少年不知从哪摸出把扇子,唰的一下展开,扇上一枝海棠斜斜而开,旁边落款——“卞胥”。 卞胥! 他就是卞胥? 五位入围者中唯一一个名不见经传默默无闻的候选人。 “很惊讶?哈!”卞胥很是洋洋得意的摇着扇子,“这也没错,谁叫本公子英俊倜傥,貌比潘安,才高八斗,见闻广博,玩世不恭……” 主仆俩极有默契的对视一眼,双双起身,唤来伙计领他们去客房,能离这人多远便走多远。惹不起,躲的起。 卞胥目送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脸上的得意之色慢慢隐去。他合上扇子,轻叩桌面,沉吟道:“风七少已在京都,柳舒眉未见人影,随歌携美同行,叶琪枫纯善可欺……有趣,有趣,这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如果不弄个清楚明白,我怎么对得起自己?”一念至此,眸中笑意忽现,他长身而起,穿过大堂走向后院。 这家平安客栈是平安镇里唯一一家客栈,原本还有几家和它并存的客栈都经营不过它而纷纷倒闭,走出后门遍可见桃花烂漫,这四月时光,春景无边。数间精美干净的客舍就在桃林掩映中俏然而立,布局优雅,价钱公道,也莫怪能够独领风骚。 卞胥眼珠一转,朝西北角的屋子走了过去,离屋一丈开外,却又停步。四下观望见左右无人,便纵身跃起,如只鸟儿般轻滑过去,脚尖一勾,攀住檐头,整个人倒挂着朝窗缝隙里张望。 屋中寂寂,穿宝蓝袍的随歌背对他坐在桌边,手中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些什么东西。而那白衣美女季玲珑则坐在一张小椅上,静静的看着自己的手指,目光仿佛痴了。 卞胥皱了皱眉,心中暗骂:这两个是木头人,怎的半句话都不说?你们不说话,我还有什么好戏可瞧? 等得快不耐烦时,随歌终于搁下笔站了起来,他一站起,季玲珑也跟着站起。 “这封信……”说了三个字,欲言又止。那么冷傲的一个人,脸上露出疑虑之色时,便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季玲珑瞧了一眼信笺上的字,扬起唇角淡淡一笑:“世子要我送信去七迷岛?” “兹事体大,非你亲自前往不可。” 窗外的卞胥听了暗暗好笑:七迷岛远在东海,这美女一去,怕是十天半月回不来了。嗯,将她支走,可是为了方便自己参加钱老夫人的挑婿大会?随歌啊随歌,没想到你竟是打的这种算盘。 但那季玲珑却依旧一脸平静,接过信笺道:“好,我这就出发。” “等等!”随歌唤住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今天太晚了,你明天再走罢。” 季玲珑抬头看他,两人目光相对,一时间静寂无声。 真是婆妈!卞胥啐了一口。就在这时,忽有风声而来,膝上似被某物击中,乍然一痛。那腿便不由自主得颤了一下,磕在瓦上,发出“喀”的一声轻响。 糟了!他脸色大变,双手推檐,借力迅速滑开,就听窗内传来叱声:“谁?” 行迹已露,逃命要紧!当下脚下不停,借桃树四下拐绕,匆匆离开。最后逃到客栈后院墙脚处,正想跳墙出去时,一声音悠悠的从树下传出:“这就想走了么?听够了?” 卞胥吃了一惊,转身看去,树下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人。 那人只是很随随便便的半靠在树上,脸上还带了浅浅的微笑,不但看不出半丝恶意,反而令人觉得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能够遇见这么一个人,都是件快乐的事情。他的容颜并不英俊,衣着也不华丽,偏偏给人一种很出尘的感觉,那风采绝世,天下无双。 卞胥瞪着他,过了半响,长长吁出口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天下第一败家子。” 那人扬了扬眉,眼中露出浓浓的兴趣:“我若是天下第一败家子,那你又是什么?登徒子,亦或偷窥客?” 既已被人拦下,索性也不逃了,卞胥打开扇子摇了几下:“象我这样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怎么可能是登徒子或偷窥客?警告你说话小心,莫要污了我的名头。” “哦?那你昨天晚上在枣林玉华池做了些什么,竟惹得龙门弟子四处捉拿于你?” “这个嘛,我只是昨天很巧路过,见一朵娇花含露,停足细细观赏一番罢了。” “你刚才在他人房上倒挂金钩,又为得哪桩?” 卞胥公子依旧面不红心不跳的答道:“日暮夕阳春色晚,不辞辛劳护名花。” 那人哈哈大笑,抱拳道:“幸会了,卞小兄弟。” “好说好说,我也没想到竟然在这遇上名闻天下的迦洛郎。”前一刻还是各带微笑欣欣而语,后一刻那人已一个纵身欺近身边,卞胥连换六种身法都未能逃脱于他,双手啪的被那人扣住,当下脸色发白,心知遇上了生平仅见的高手。 “抱歉啊,卞小兄弟,你昨夜欣赏的那朵娇花不是别人,恰恰是我的表妹龙如意。所以,我只能让你回龙门走一趟了。”那语音温文,手上却不停,连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 卞胥看着迦洛,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迦洛扬眉:“放心,只要你肯坦诚以待勇于认错,我表妹也不是小气之人,不会把你怎么的。” 卞胥摇了摇头,喃喃道:“我才不怕她杀了我,我只怕——” “只怕她要你娶她,是么?” 卞胥的表情等于默认。于是迦洛大笑,手在他面前轻轻拂动:“我表妹容貌绝丽,又是龙门少主,难道还配不上你么?”大笑声中,他衣袖落下,卞胥的身子摇晃着,软软晕倒。 迦洛扶住他,手中多了管青竹小筒,拇指轻扣,一朵绿色烟花“啾”的飞上空中。不一会儿,几个枣衣龙门弟子匆匆赶来,见到卞胥,心中大喜:“多谢迦二爷,这小子比泥鳅还滑,可总算逮到他了!” “人你们带回去吧,不过——此人毕竟是钱家贵客,告诉表妹莫要过火。” “小的知晓。” “好,你们去吧。”说话声中,衣裾轻扬,人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昏迷不醒的卞胥公子,被那几个枣衣人抬着,不声不响的出了客栈上了马车。 黄昏最后一丝余辉敛起,终将夜色染尽人间。 第2章 还是原来载叶琪枫的马车,不过现在被载的人换成了卞胥。黑脸大汉紧盯着他的脸,表情好生严肃。车里还坐了个枣衣人,见状便道:“真不明白这小子有什么了不起的,竟然是钱家五个候选女婿中的一个,只不过是个小白脸,还有点娘娘腔。” 黑脸大汉忽然叹了口气,眉头皱得更深了。 枣衣人轻拍他的肩道:“木大哥别愁,七姑娘这么急着抓这小子只是怕他四处张扬,不会有其他用意的。” “要保住一个女人的名节,只有两种方法,一是嫁给他,一是杀了他。不知小姐会选哪样。” 枣衣人的眼睛亮了起来,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这黑脸大汉姓木名严,暗恋他家小姐多年,但一直不敢表明,此次小姐在枣林温泉沐浴时被这小子撞见,看了她的清白身子,事后小姐也不像是气急败坏的样子,却吩咐下属快把他抓回去,看情形竟似还有几分中意他。难怪木严会担心成这样。 枣衣人轻咳几下,压低了声音:“既然如此,小弟倒有个想法,就不知道木大哥肯听不肯听了。” “怎么说?” “这小子出身神秘,谁也不知他是从哪冒出来的,又只是孤身一人,想必没什么朋友亲属,如果他在上京求婚的路上出了点什么意外死于非命,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他一死……” 木严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位昊子三兄弟竟会给出这么歹毒的计,连声喝止道:“这怎么可以?此人罪不至死,这种想法万万不可,你别再说下去了。” 昊子三尴尬一笑:“小弟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木大哥莫要动气。既然这样,就安安份份太太平平的送这小子去见七姑娘吧。唉,虽说是个小白脸,但模样生的俊,有些女人就爱这调调……” 木严的眼角不停的抽搐着,显得很是犹豫不决,昊子三见他已有些心动,便趁热打铁道:“其实木大哥你这样想,这小子这么狡猾好色,也不是什么好鸟,若是将他除去,也可算是给江湖除了个大害。他巧言令色,若是待他见了七姑娘,凭他那张嘴,七姑娘即使本来想杀的也会被他说的心软,这女人的心一软,可就大大的糟糕了。他若成了我们龙门的女婿,我们这帮兄弟往后可怎么活?再加上他是钱家看中的人,若他到时候脚踏两只船,你想想,到时候七姑娘该有多痛苦……” “别说了!”木严把手握的咯咯响,咬牙道,“你说的对,我们要防患于未燃!无毒不丈夫!”说完从腰中抽出了刀,正要往卞胥脖子砍去时,突然肋下一麻,手中大刀顿时脱落,整个人歪倒在了软塌上。 一旁的昊子三刚待惊呼,脸上也被人拂中,鼻子里闻到一股香香的味道,全身的力气就那样瞬间散尽,也倒了下去。 两个原本坐着的人倒下去了,那个原本躺着的人却坐了起来。只见他一掠额上的散发,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嘻嘻笑道:“好一个无毒不丈夫啊,这回可真让我大开眼界了一番。” 木严和昊子三虽是倒下了,但神志还是清醒的,眼见那个明明被迦洛连点了七八处穴道的卞胥竟然能动了,不但能动,还反过来制住了他们自己,当下心中大骇。这少年究竟是谁,怎会是这么可怕的角色? 卞胥看着昊子三,摇了摇头,再看看木严,摇头的更加厉害:“啧啧,龙门怎么会有你们这帮笨蛋加败类?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难怪近几年都庸庸碌碌,无所作为。除了迦洛那个败家子外,龙门这一代的人都不成气候的很,真令我失望。” 木严咬牙道:“迦……迦二爷不是我们龙门的……” “他不是,当然不是,他若是你们龙门的,你们这帮牛鬼蛇神通通都得滚蛋。龙如意那妞空长了副漂亮躯壳,选下属的眼光却实在不怎么样,竟然挑了你这么个笨蛋当堂主。你难道没看出来,这昊子三使的是借刀杀人计,想趁机除去你么?” 昊子三眼珠一瞪,正要反驳,卞胥先他一步点了他的哑穴,淡淡道:“这会轮不到你老兄说话,先休息一下吧。” 木严一脸迷惑:“你什么意思?” “我都点到这份上了你居然还想不明白?真是蠢的没救了。你若真当他的面杀了我,就等于落了个永久的把柄在他手上,你这一辈子,娶不到龙如意也就罢了,若真能娶上龙如意成了龙门新主,还不得受他要挟终生?若是他再心狠点,向龙如意说你是因为嫉妒而起杀念杀了我,你认为龙如意会怎么对付你?”卞胥用他那把永不离身的扇子拍了拍木严的脸,“老兄,你就自个儿好好想想吧,小爷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 木严这才想起他的使命是要把这小子带回龙门,可不能就这么让他再次溜掉,刚待开口呼叫,也被拂中了哑穴,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脸都涨红了。 卞胥轻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车外共有四个人,车前两个,车后两个,如此冒冒然跳出去,虽不是逃不掉,但总是麻烦。当下眼珠一转,顺手拾起地上的大刀,掀起车底铺着的毯子,在木板上划了几道口子,手上用力,竟是硬生生的把那块木板拆了出来。 卞胥笑眯眯的看着不能动弹不能言语的两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啦。”随后最后一个字的吐出,人已从车底的那个洞里跳了出去,正好车子经过一株大树,就借那一跳之力轻轻滑上树,夜色黯淡,逃离的神不知鬼不觉。 车前和车后的四人什么都没有发现,依旧照例前行。绿树枝头,青衫拨开繁叶,卞胥露齿得意一笑:“真是一群笨蛋,没得救了。碰到我,算你们倒霉。” 抬头看天,明月初上,竟已是癸时。当即脸色一变:“糟了,被这群笨蛋一搅和,差点耽误了正经事!”连忙翻身下树,身子落到沙石路面时才意识到一个天大的问题,“天啊!这里离平安镇少说也有七八里路,我可怎么回去啊?刚才应该再想办法坐那马车回去的,即使没马车也应该抢匹马来才是,想不到我一世聪明,竟犯了这么个错误,完了完了,希望天明前能赶的回去吧。”万般无奈,也只能走回去。走了不到半里路,就走不动了。 明月清辉下,官道如一条白链遥遥通向前方,仿佛永远都走不完。卞胥咬了咬牙,忍不住咒骂道:“都是那该死的败家子,要不是他,我也不会搞成这样。没想到他的武功竟然那么高,若不是我有宝衣护体,怎么能在这么快时间内清醒过来……可恶啊可恶,又不关你的事,偏偏要插上一脚,江湖上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多管闲事的家伙!难怪会从富可敌国沦落到家徒四壁,活该你穷一辈子……” 正自喋喋不休时,耳边传来一记轻笑:“难道夫子没有教过你,君子不论他人之短长么?” 那笑音如此清润如水,温婉如风,然而听在卞胥耳里,却无异于催命魔音,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他飞速转身,一脸不可置信的震惊道:“你你,你,你……” 道旁有个小小茶亭,日间有人在此摆摊提供行人茶水,日落时分便收摊回家,因此夜间应该是无人的,但此刻,偏偏有个人从稻草堆里打了个哈欠,慢慢的坐了起来:“没想到睡个觉都会有人打搅,更没想到竟然会是你。” “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老天啊,这个男人怎么神出鬼没,总是无孔不入的出现在他身边? 月光下,迦洛的眼睛亮的温文,温文的亮。他直起身来朝卞胥走过去,吓得卞胥连忙退后几步:“站住!” “你很怕我?”迦洛眼里有掩盖不了的笑意。 卞胥一听,立刻反驳道:“见鬼去吧,我会怕你?我……本公子只是不屑和你这样的败家子靠近而已,怕你会把霉运传染给我。瞧你现在混成什么样子了,连家都没有,晚上居然睡在这种破亭子里。”哼,打死他他也不信迦洛是为了抓他才埋伏在此的,除非他是神仙,会未卜先知。 迦洛听了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这亭子有什么不好?清风明月一洗俗尘烦恼,要有多悠闲就有多悠闲。” “是是是,幸好现在是四月,要是寒冬腊月,或是三伏炎日的,我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这种话。” 迦洛眼中闪过一抹奇光,整个人顿时看上去便有了几分落寞之态。卞胥看的心中一动,没来由的觉得有所不安,正微感内疚时,便发现迦洛又朝他走了几步,他立刻向后跳开,大叫道:“停!不许走过来!” 迦洛扬了扬眉,脸上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来。 “那个……咳,我不是说了嘛,我不要和你这样的倒霉鬼站一块,会连累我的……”卞胥的目光四处游晃着,开始辩解自己的失态。 迦洛轻轻笑了一笑,道:“真奇怪。” “呃?奇怪什么?” “真奇怪你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现在我不是和你玩游戏,你可以喊停就停。你究竟是从哪得来的自信?”最后一个音终止在卞胥的耳旁,情景重演,他再次躲避不过迦洛飘忽诡秘的身法,被他扣住了手腕。 “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能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便冲开了我点的穴道,但是事实证明了,很明显你比我以往见过的任何对手都要狡猾,我不再放心把你交给那些龙门的弟子们带回去,所以——”迦洛停了一下,道,“我要亲自押你去龙门。” 卞胥被他扣着手腕,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跌跌撞撞的跟着他走,没走几步,他便狠狠一跺足,大叫道:“我不去,我不去!” “没有你选择不的权利。” “你这个混球,臭乌龟,王八蛋……”一连串的脏字从看似剔透的唇里吐了出来。迦洛突然止步,卞胥没有堤防,整个人就撞到了他身上。 抬起头时,那张一直笑的温文温和温情的脸,此刻却异常的严肃。心中一颤,接下去的话便随着口水咽了回去。 “你听着,所有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管他什么身份什么理由,做错了就是错了,所以,我一定要带你去龙门,对如意有个交代。” 好奇怪,他明明那么严肃,说的话也是冷冰冰的,但卞胥听了,反而觉得心里升起了一股子暖意,直透透的惹得全身都舒坦了起来。他忍不住一笑,然后觉得此时笑是不对的,便又板起了脸,可满心的欢喜遮掩不住,都自眉梢眼底流淌了出来。 迦洛见他竟是如此反应,倒也不由的怔了。 卞胥清了清嗓子道:“其实我也不是不肯回去,但是……” “没有但是。” 卞胥瞪大了眼睛:“但是我真的走不动了啊!” 啊? 卞胥指着已经磨出毛边来的靴子道:“你看,这两天里我走了多少的路啊,我一辈子都没走过那么长的路,我的脚都肿起来了,疼得要死。这里离龙门那么远,再这样走下去,我会死了的,我一定会死了的!” 迦洛听他居然是这种理由,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所以,要我去龙门,可以,我保证乖乖回去,不想着逃跑。但是,你得找匹马什么的来代足。” 迦洛轻皱起眉:“夜深人静,地处僻远,哪有马匹?” “这我可不管,你不是很神通广大的吗,这种小事难不到你的吧?”卞胥斜着眼睛瞥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迦洛沉默了许久,忽然手一伸,卞胥只觉整个人身子一轻,便上了迦洛的背,口中正待惊呼,迦洛的声音已冷然响起:“好,我背你走。但是,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 震惊,无法言语的一种震惊。卞胥伏在他背上,整个人就那样的呆掉。 月光映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拖拉的很长,从卞胥这个角度看下去,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迦洛足上的鞋子,磨得比他那双还要破旧。 忽然间,心中就有了点感动。 时间仿若停止在了这一刻,天地那么安静,连丝风都没有,然而,为什么他会觉得一切都在萌生,发芽,欢喜,雀跃? 不明白。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这样呢?一切的一切和他原来所想的也差太多了吧? “迦洛。”卞胥忽然开口,嗓音柔软的象要化开。 “不要动歪脑筋。” “不是。”依旧又柔又软,嚣张跋扈任性自大俱都不见,留下来的只有乖巧,“迦洛,你是第一个背我的男人。” 迦洛怔了一下,感觉他话里有话,然而下一秒头上传来的咯咯笑声就已勾走了他的注意力。 “你好呆哦。” 腰间忽然一痛,明明已经全身心的在堤防了,为什么还是会着了这小子的道? 迦洛倒下去的那一刹那,仍是想不明白。 一张大大的脸孔出现在他的视线上方,笑得象只吃了三斤糖的小狐狸:“虽然你的武功真的很高,但绝对不及我聪明呵。这次的教训告诉你,永远不要给对手可以翻身的机会。心软的人只会坏事。” 这小子居然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当他象只落水狗。然后大笑,转身离去。 第三次,这可以算是这小子第三次从龙门的人手里逃脱了吧?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可是的的确确从他手里溜掉的。 好你这只狡猾的狐狸,我下次若还不能抓你回龙门,就不叫迦洛。 午夜的明月下,从不真正动怒发火的迦洛打定了这么一个主意。他不久后就知道,这个主意竟然完全改变了他后半辈子的命运。 ~*~*~*~*~*~*~*~ 清晨第一缕阳光爬上窗格子时,季玲珑便起来了。 其实是彻夜未眠,然而很多事情,不能表露不能说。客栈的隔音效果太好,墙那边一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她听着那种沉静听了一夜,躺着时还未感觉有什么异样,但这一起身,眼前竟是徒然一黑,好一会儿后才恢复明朗,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硬生生的疼着。 “原来我竟是如此软弱。”唇角浮过一丝苦笑,穿好衣服梳好妆,铜镜中,那张容颜分明是绝世的冷艳,却亦是难言的委屈。 罢了罢了,何必去想,想有何用? 一念至此,拿了昨晚整理好的包袱推门而出,到隔壁房间的门前时却又停住了,手在空中,这道门敲是不敲,竟成了艰难的选择。 此时天刚拂晓,诸人都没起床,宛大的林院内,独她一人悄然而立,恍若与世隔离。这一去,这一去,自此暮水千山遥遥,相别的不是身体,而是心呵。 眼泪默默流下。 这一刻的她,浅白的再也掩藏不了心事。 风声呜咽,有鸟儿唧唧而鸣,于此空旷处,更显孤寂。罢了罢了,当断不断,唯留后患。 反手将眼泪抹去,一咬牙转身要走,却见一双眸子幽幽,带了些许怜惜,些许温柔,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心中先是一颤,继而无可抑制的恼怒起来——此人是谁,竟敢偷看她……哭! 那人眉儿一挑,正待说话,她已欺身过去,嗽的一声从腰间拔出软剑,朝他头顶劈落。 “喂喂喂,有话好说,切莫动粗!”那人一个踉跄,堪堪躲过。 她不答,咬着牙又是刷刷两剑,气势凌厉,快捷如电。 然而她快,那人更快,第一剑是趁其不备突然而袭,才堪堪刺穿了他的袖子,此刻他有了准备,身形流光,竟是再也碰不到半分了。 “季姑娘,我知道你在气什么,放心,这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更是又羞又怒,手上长剑便乱了章法,刚刺出去,腕上一痛,急急纵身的结果就是下盘不稳,那人一腿拐来,避之不及,当即被他拐倒,整个身子往后跌,眼看就要摔地时,他又飞速赶来一把抱住她:“呀,可别摔着了!” 季玲珑怒视眼前的这个青衫少年,却撞上他清亮如水、不掺一丝杂色的黑瞳,只觉那目光柔柔,象有千万缕丝萦萦绕绕,不禁怔了一下。 只这么神思一恍惚间,就听吱呀声门响,一个声音又惊又怒的吼了起来:“你们在做什么?” 浑身如被电击,季玲珑这才意识到自己仍在那少年怀中,两人视线相对,那姿势何等暧昧!连忙甩手将他推开,一张俏脸很不争气的红了起来。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倒霉!生平第一次偷哭被人撞见也就罢了,还让世子看见她如此失态的依在一个男人怀中。 再抬头时,便见随歌当门而立,脸上表情很是古怪,不知是怒是喜。 倒是那少年大大方方的从袖中掏出把扇子,啪的一声打开扇了几下,说道:“世子起的好早啊。” 随歌盯着他,象是想把他看透。季玲珑在少年身侧,看见扇面上的字,忍不住惊呼道:“你是卞胥?!” 卞胥露齿笑了一笑,牙齿在阳光下晶晶亮:“好说好说,区区不才,正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年少多金、急如风、静如林、动如兔、威如山,号称一朵梨花压海棠,人送绰号上天下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玉面小飞龙,英俊与智慧的化身,侠义与才能完美结合的绝世妙公子卞胥。”他声音清朗,语速又快,一口气说完这么一大串话竟无一丝停滞,而且神情自然,说得天经地义。 季玲珑久在边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人,明明心中已是凄苦万分的,可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卞胥转眼看她,欢喜道:“还好还好,总算是笑了。” 季玲珑面上一寒,当即板起了脸。 一直默不做声的随歌终于开口道:“卞兄一早来此,有何指教?” “指教可不敢当,只是闲来无事,特来拜访一下世子,顺便相邀一同进京。” 随歌沉默了一下,答道:“多谢卞兄抬爱,只是随某素来不喜与人同行。进京一程,还是请卞兄另寻良伴吧。” 卞胥露出夸张的表情,瞪大了眼睛道:“原来你不喜欢和人同行,难怪连贴身侍婢都要支走呢!” 此言一出,随歌与季玲珑双双一惊:“你……” 漆黑瞳眸肃然眯起,随歌沉声道:“原来昨天在窗外偷听的人就是你。” 卞胥嘻嘻一笑,也不否认:“好说好说,听壁脚可是件天大的好事,通常都能听到一些很有意思的内容。” 刷的一剑,又是迎面掠来,季玲珑怒道:“你这厮,好生可恶!” 卞胥边躲边叫道:“还来?季姑娘,有话好说。” “跟你这种人,有什么话好说的!” “我是钱家女婿候选人之一,你若伤了我,看你主子怎么向钱家交代。” 此话具有神奇作用,季玲珑一听,手上的剑便停住了,整个人呆了半响,颓然退开。 随歌盯着卞胥,两道剑眉深深皱起:“你究竟想干什么?” 卞胥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狐狸般的慧黠笑容,一字一字道:“荒诞半生无人晓,为怜佳人甘做贼。” “什么意思?”随歌的眉皱得更深,心中预感到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卞胥将扇面儿往季玲珑一指,道:“还听不明白?本公子此来就是为了她。” 看见随歌眼中怒火一闪而过,卞胥心中暗暗好笑,但脸上却露出哀伤的表情,叹气道:“有人为获良缘苦苦追逐,有人身拥至宝却不自知,这世界真是不公平呢,世子你说是也不是?” 随歌不答话,一旁的季玲珑垂下头,神色木然。 卞胥咳嗽几声,正经八百的说道:“这么说吧,你我同为钱家女婿候选者之一,到了寿宴上免不了一场明争暗斗。本来我对钱家三小姐也挺有兴趣的,听闻她秀外慧中温柔可爱豁达明朗善良大方人品俊秀风姿优雅……”看见两人脸色不对劲,连忙及时打住,又咳嗽了一下,扭转话题道,“但是,虽然她那么那么出色,可我自从昨天在客栈大堂里对季姑娘惊鸿一瞥后,竟是相思入骨再难相忘。因此,我决定——” 他深情款款的望向季玲珑:“季姑娘,我不娶钱家小姐了,我想娶你为妻,不知你意下如何……”话音未落,一道疾风急急而来,卞胥闪身避过,却来之不及,只听“呲”的一声,身上青衫裂了大半。 “哎呀呀,有没有搞错?怎么你们主仆两人一个德行,都喜欢偷袭人!”只是衣衫破裂,卞胥却是格外紧张,连忙跳后三尺捂住了衣服。 随歌愣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脸上震惊之色无以言表,比卞胥看上去还要狼狈。想他自小喜怒不动于色,泰山崩于面前都能无动于衷,但刚才不知怎的,想也没想就一掌朝对方击了过去,那一瞬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这小子永远闭嘴,不能再说出这么可恶的话。幸好对方轻功绝佳,只是衣衫受损,人安然无恙。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刚才的冲动行为。一念至此,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朝卞胥走过去,歉声道:“对不住,卞兄,你……” “站住,你别过来!”卞胥又是后退三尺,将两人距离拉开。 “卞兄,刚才我……” 卞胥眼珠一转,扬着唇角低低的笑了起来:“唉,谁叫我行为冒失言语粗俗,惹怒了世子也是正常的。但请世子相信,我对季姑娘绝对是一片赤诚,唯天可表。你大可放心将她托付于我,我不会辜负她的。” 他旧话重提,把随歌心中好不容易有了的愧疚又一股脑的抹尽了,随歌盯着他,目光怪异,他本就生得一副冷傲之态,此时沉着脸,便显得说不出的骇人。 “你真要娶她?”声音沙哑,仿佛自喉间逼出来一般。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眸里笑意虽浓,脸上的表情却是万分诚恳。 好长一段时间的静默后,随歌忽尔一笑,带着某种傲世的绝离,说了一个字:“好。” 这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季玲珑只觉得脑中猛起闷雷,晴天霹雳,周围一切全部炸开,再不存在。 她紧咬着唇,脸色惨白如纸,却仍是一言不发。 反观卞胥,吃了一大惊:“什么?” 随歌面色顿寒:“怎么,你反悔了?”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我就怕你反悔……”卞胥喃喃的不知说了句什么,再抬头时,脸上笑意盈盈,快乐的好象要飞起来,“小弟真是感动万分,没想到世子如此信任小弟,竟肯将季姑娘许配于我,此恩此德,永世不忘。为报世子大恩,小弟决定了,钱老夫人的寿宴上,必定竭尽全力相助世子得中雀屏,抱得美人归。” 随歌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默默的望着季玲珑。季玲珑凄然一笑,转身走开。 卞胥连忙唤住她:“呀,季姑娘,你要去哪?” 季玲珑的声音犹如梦呓:“我要去七迷岛送信。” 随歌道:“你不必去了,那封信我会……” 话未说完,季玲珑突然尖叫了起来:“我要去送信!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她蓦然转身,神色激动的望着随歌,尖声道:“叫我送信的人是你,叫我不送的人也是你,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你究竟要怎样?” 随歌眼中露出哀痛之色:“玲珑……” 季玲珑整个人一颤,自紊乱中惊醒,她低下头,声音疲软:“对不起,世子,玲珑失态了。” “玲珑。”随歌又唤了一声。 季玲珑摇头道:“玲珑觉得很累,想回房休息一下,对不起。”她自卞胥和随歌中间走过去,脚步虚浮,但背却挺得很直,然后,房门合上。 卞胥把目光自她背影处收了回来,直直的盯着随歌,缓缓道:“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会同意。” 随歌皱起了眉头:“难道这不是你希望的?” “希望?”卞胥淡淡而笑,声音象在空气中飘,“当然,这当然是我所希望的,太希望了,好希望啊。多谢你了世子,多谢!” 心中一个声音无比惋惜伤感—— 随歌世子,你被淘汰了。 第3章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这样静静的坐着,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掌纹深深,如刀雕刻过,管家李嫂曾说,生就这样一双手的人,命会很苦。 那么,她苦么? 季玲珑扪心自问,答案只是讽刺一笑。 她苦。三岁亡父七岁亡母,当了足足三年的小乞丐,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悲惨生活,瞧尽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她不苦。十岁时遇到贵人,本以为必会饿死街头时,却见一匹轻骑停在了她的面前,马上人低眉敛目,看不清容颜,却有一双温暖的手。那双手将一袋干粮递到她面前,静默的不说一句话。 她苦。她追逐那匹马一连走了三天三夜,脚磨破皮出了血,每走一步都象走在刀尖上,浑身气力虚脱而尽。 她不苦。因为那匹马最终还是停下了,马上的人回头望她,轻叹了一声:“好吧。你叫什么名字?以后你就跟着我。” 那时,她十岁,他十八岁。 整个世界仿佛在她面前款款降临。 九年的生死相随风雨共渡,原以为没有人能比她靠得更近,谁知依旧是咫尺天涯。 李嫂的话再度自耳边响起,每个字都很清晰:“生就这样一双手的人,命苦。” 是命不好,非人力能救。 谁叫她出身贫寒,后又为婢,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北静王世子。所以,他要娶的,他能娶的,只能是命好的女人,比如钱宝儿。 不是没有探听过的,光是那女子表面上所拥有的风光就足以令她所有的骄傲溃不成军。 出身名门,富甲天下,姐姐是当朝太子正妃,未来国母,据说她本人又貌美如花,聪慧通达。这般个完美,白璧无暇,哪像她…… 是命不好,非人力能救。 不信,不肯信,不甘信,又怎样? 季玲珑将脸埋入手中,肌肤感觉到掌上的纹路,一道道,都是伤。 被凝视的感觉来自背上,忍不住抬起头转身望去,便见卞胥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默默的立在门边,又用早上看她哭时的那种悲悯目光看着她。这个少年的眼神,柔软的令人心颤。 “你以为我在哭?”季玲珑忽然开口,将手放下面对着他,让他看自己的脸,“我没有。对我来说,一辈子哭一次,就已足够了。” “你心里在哭,不是么?” 季玲珑一呆,继而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你很了解女人?你很了解我?” 卞胥柔声道:“我不了解女人,也不了解你。只是我觉得,这个时候如果能哭出来,会好受许多。” “真可笑,我为什么要哭?有谁见过哭哭啼啼的新娘子?”见卞胥整个人一震,冷笑变更浓,“还是,你不打算娶我了?那看起来我倒是真该哭一番了。” 卞胥的目光中流露着悲哀之色:“请别这样,玲珑姑娘,我想帮你。” “帮我?”季玲珑背过身子去,声音突然变了,变得很淡很淡,“你不需要帮我,我也不用你帮。没有人帮的了我,我早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是没有奇迹的。” 她以手支头的靠在桌旁,不愿再说话。卞胥在门旁站了很久,终于转身离开,轻轻合上了门。 此时天已大亮,旭阳高照,万物看上去那么生机勃勃,然而这精美屋宇,妖艳桃花,都在他眼中失去了颜色,变得黯淡无光。 随歌的房门紧闭着,不知道他又在屋里想些什么,然而,无论他想什么,都无所谓了。所有的期待,以及希望,都在那个女子将泣未泣的秋瞳中灰飞烟灭。 “我不明白。”卞胥喃喃开口,不知是说给谁听的,亦或只是说给自己,“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他自桃林间穿过,漫无目的,神思恍惚。 林子那头,负手站了一个人,他就径自从那人身边走了过去,好象根本没有看见他。 “喂。”那人身形一晃,又站到了他面前。 他抬起头看着那人,目光却穿透他的脸飘渺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真好奇,你见到我居然不逃,这次又想玩什么花样?”那人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定声道,“这次我若让你再从我手上逃走,我就拜你为师。” 卞胥笑了一笑:“你要带我去见龙如意么?我们走吧。” 迦洛盯着他,想把他看透。 卞胥扬了扬眉:“不走?那我走了。”刚待转身,就听迦洛问道:“你怎么了?” 卞胥低声道:“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这小子真的很不对劲,眼神完全失去了往常的灵逸狡黠。 “爱情。” “呃?”迦洛失笑,万万没想到听到的回答竟是这个。 卞胥的表情却是从未有过的正经:“我一直想知道,什么是爱情。要有怎样多的爱情,才能令两个人生死相许,一辈子都在一起。我亲眼看见好些人,高高兴兴的披上嫁衣,她们唇角含笑,眼神妩媚,对婚姻充满了憧憬和梦想。她们神采飞扬的离开,又憔悴沧桑的回来。她们从此足不出户,闭口再不谈幸福。这样的例子见得太多,我觉得很害怕,所以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幸福,无论采取什么办法,我都要自己的婚姻绝对幸福。” 迦洛吃惊的看着他,细细看过卞胥清秀的眉眼,挺直的鼻子,和薄薄的唇,以及那一身比女子还细腻光洁的白皙肌肤,表情越来越古怪。 卞胥对他的目光浑然不顾,继续说道:“但是,如果我只顾着自己,却一手毁了别人的幸福,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 “你是谁?”迦洛忽然问道。 卞胥怔了一下:“我?我是卞胥。” “江湖上没有这个人的任何信息,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背景,身份,一切的一切。你凭空冒出,成为钱三小姐的候选佳婿;你武功不弱,轻功更是了得,但是从你的招路上,却看不出师承何派;你性格狡猾,机智过人,小恶不少,大恶却无。你,究竟是谁?” 卞胥轻抬眼皮,对上了迦洛的眼睛,那目光清澄波漪,竟让他心中一悸。 “迦洛,定锦侯二子,幼年好学,天资过人,六岁时以一篇《寒衣诀》被世人誉为神童。十三岁时,引弓猎豹,得皇帝嘉奖,亲赐金袍,一时引为佳话。十五岁时,侯爷与你兄长双双战死沙场,皇帝念龙门功劳非浅,特允你以庶出之身继承你父侯位,但被你谢绝。其后几年,你游荡四方,肆意狎玩,挥霍无度,将家中万贯家财都全数散尽。皇帝本对你寄予厚望,但见你成年后竟是性情大改,便也不再恩宠你族。你的亲人走的走,散的散,各自投奔前程去了,仅剩你一人,孤身无依,生活的很是穷困潦倒。” “哈!”迦洛笑道,“没想到你对我知道的竟是这么清楚。” 谁知卞胥却摇了摇头:“不,不清楚。” 他低着头,神色黯然:“不是真的,很多表面上的东西,其实都不是真的。就象我没有想到你的武功竟会如此之高,为人也不象传闻所说的轻狂浪荡,我更没想到随歌是个那么懦弱无情的人,好多事情我都没有想到。我一向自认为聪明绝顶,却不知原是做了那么多年的井底之蛙。” “你……”虽不知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迦洛却能肯定,这次绝非耍花样扮可怜。就在几个时辰前,这少年还是那般神采飞扬嚣张不可一世,那种自信满满的模样,让人嫉妒的恨不得扁他一顿,可现在,他那么颓丧,眉梢眼角再也见不到狡黠笑意,竟会让人觉得若有所失。 这个少年身上有种邪恶的力量,他所有的光华皆是由此孳生,一旦他收敛了张狂无赖,便也逝去了那种令人虽然可气却又不得不为之惊艳的魅力。 “你希望得到永至不渝的爱情,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都不是凭你偷看姑娘家洗澡、起居便能得来的。要人以真心待你,也得你先真心待人才行。” 卞胥这次没有反驳,只是涩涩道:“也许你是对的吧。也罢,我跟你去见龙姑娘。” 迦洛声润如水:“如果真心悔改,又何需他人在旁监督?” 卞胥眼睛一亮:“我明白了。”说罢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朝迦洛笑了一笑,然后从容离去。 这一笑似流光溢彩,似明珠生辉,嫣然的仿佛已不在人间。 迦洛整个人一悸,那种自刚才起就萦绕在脑海里的混乱迷离在这一笑中变得清晰起来。 “难道……会是这样?” ~*~*~*~*~*~*~*~ “公子,你看,是那个卞胥……”客栈大堂的柜台前,囫囵与叶琪枫正在结帐,便见着卞胥自后门走进,穿过大堂匆匆离去。他的青衫裂了条很长的口子,在腰间扎束成结,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你看他那身打扮,真是斯文扫地,不知道钱家是怎么选的,这种人也能跟公子平起平坐?” “好了囫囵,君子不言人之恶。我们走吧。”叶琪枫付了银子转身刚想走,眼前忽然一亮,“啊!是他……” 囫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惊讶道:“咦,那位不是……那个迦二爷吗?” 叶琪枫朝迦洛走了过去,抱拳道:“没想到能在此地遇见兄台,上次解围之恩,还未拜谢,请容琪枫谢过。” 迦洛笑道:“你哥哥的病好些了吗?” “兄台认识家兄?” “曾有数面之缘。” 叶琪枫低声道:“家兄的身子比以往更见衰颓,薛神医断言他最多只剩下两年寿命。” 迦洛皱了皱眉:“上次见他时,不是说已有转机了么?怎的……难道青砚台那边依旧拒人千里?” 叶琪枫这才真正吃了一惊,没想到此人竟对他哥哥的事情如此了解,连青砚台都知道。当下脱口问道:“阁下是——”一个名字忽然从脑海里蹦了出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你是迦洛郎!” “呵呵,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只是天下第一败家子罢了。”迦洛摸摸鼻子,回想起卞胥叫他败家子时的模样,那眉儿一挑,眼儿一瞪,薄薄双唇似笑非笑,表情就是与人不同,别有一番风味。 “怎么会,家兄曾对我说过,天底下的人中他只佩服三个,迦兄就是其中之一。迦兄以倾国之资换取了冀、周、达殷三城的永世安宁,别人纵然不知,家兄却是一同参与过的……”一想到眼前之人那些极富传奇色彩的经历,叶琪枫的声音都变得哆嗦了起来。他自第一眼见到此人起,便有种说不出的好感,现在得知他就是倍受兄长推崇引为当世第一奇人的迦洛,更是多了几分景仰。 “都是前尘旧事了,提起做甚。”迦洛微微一笑,神情颇多落寞,似是对往事不愿多谈。但叶琪枫太兴奋了,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微妙心理,依旧喋喋不休道:“家兄一直很挂念你,时常提起,若他得知小弟这次竟能遇见你,必定高兴的很。对了,不知迦兄可否有空,待小弟此趟京城事了,与我一同回舞柳城如何?” 迦洛忽道:“京城事了?你指的可是钱老夫人七十大寿上为三孙女选婿之事?” 叶琪枫脸上一红,很是不好意思:“是,不过小弟自认为才识品性都不及其他几位公子,只是走个形式而已,中屏者定是他人。” “慕枫对此事有何看法?” “家兄认为缘是天定,不可强求,让小弟尽人事听天命。” 迦洛沉吟道:“那么你对钱三小姐,又知道多少呢?” 虽是奇怪他为什么会对此事如此好奇,但叶琪枫仍是有问必答:“家兄曾派下属打听过钱三小姐的事情,但是所得甚少。她没有两位姐姐有名,也鲜少在人前露面,但三个孙女中,属她最受钱老夫人的宠爱,想必是有过人之处。” 迦洛笑了起来,眼神竟是极为清朗:“过人之处?哦,是的……的确是很‘过人’……” “什么?” “没什么。我还有事要办,就不与你多谈了。请代为向你兄长问好,我有时间会去舞柳城看他的。” 叶琪枫只觉眼前一花,迦洛就不见了,不由大感失落。不过,他答应了要去看哥哥,那么以后还是有再见的机会的。一想到这,心中又宽慰了不少。 转身四看,这才发现囫囵不知跑哪去了,刚想找他时,就见囫囵气喘吁吁的从外头跑了进来,口中大喊道:“公子,不好啦不好啦!” 客栈大堂里此时已有不少客人,听得呼喊声纷纷朝囫囵看了过去。 叶琪枫不喜欢受人瞩目,当即皱起了眉:“禁声,打搅到别人了!出什么事了?” 囫囵咽了口唾沫,飞快的说道:“刚平安镇关卡处贴了张告示出来,说是昨夜风七少被人暗杀了,京城里现在正在四处搜捕凶手,因此全城戒严,公子,我们这回可进不去啦!” 此话一出,客栈里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叶琪枫更是乍然一惊,抓住囫囵的手道:“你说什么?” “京城戒严了,咱们进不去啦!” “不是这个,你是说风七少他——” “风七少昨夜回家的路上被人暗杀,当时他身边有四大护卫,十二随从,却无一人知道那刺客是怎么冒出来的,他们只听轿中一声闷响,走出数十丈后发现地上竟有血迹,掀开轿帘一看,这才发现七少他胸口插着一匕首,已经死去多时!”囫囵见大家都看着他,更是卖力,说的活灵活现,仿若亲眼见到一般。 叶琪枫松开他的手,脸色惊悸未定,喃喃道:“死了……他竟然死了……这个时候……” 囫囵道:“公子,你怎么这幅伤心表情?你又不认识他。” “虽不认识,但听闻他是一代翩翩浊世佳公子,百年不见的绝世姿容,就这样死了,真是令人惋惜。” 囫囵翻了个白眼,公子真是善良,连情敌死了都这么难过,要换了他囫囵,心里还巴不得呢。 叶琪枫走到客栈门口,抬头看天,天边一抹红霞似血,心中那种不祥之感更加浓了。 ~*~*~*~*~*~*~*~ 与此同时的半里地外,卞胥正骑着匹马匆匆赶往龙门,途经一处密林,外边阳光灿烂,但一入林中却是阴沉暗淡。虽是四月天气,亦让人觉得浑身发冷。 卞胥忍不住缩了缩肩,就这一分神间,猝然事发。 一道绿光自林子深出射出,不偏不倚击中红马的眼睛,马儿吃痛,前蹄猛得扬起,将卞胥从背上抛了下来。 虽是事出突然,但毕竟身手不凡,卞胥在地上几个打滚,立刻跳了起来:“谁?” 红马厉声嘶叫着,重重倒在地上,四蹄抽搐,口吐白沫,眼见是活不成了。卞胥掠上前一按马头,又即刻缩手,但已来不及,一双手在瞬间变成了青色,想不到那暗器上的毒竟如此厉害! “是谁?哪个卑鄙小人竟敢暗算你爷爷!”连忙自怀里摸出把匕首割开手腕放血,他伤在右手,左手持刀,动作却仍是又快又准,一时间,血流如泉,竟全是青色的。 林里起了一阵笑声,那笑音冷冷,不带丝毫情绪。 卞胥心中更是惊恐,怒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暗算我?” “来不及的。”声音很怪,像铜锣相磨,说不出的刺耳。 “什么?” “你即使把血放光了也没用,放血的速度远远不及毒发的速度。”那声音停了一停,又道,“不过,你倒真是个角色,这点令我微感惊讶。” “你……”刚说得一个你字,眼前黑天暗地,所有影像如同泡在水里的颜料一样,由浓转淡,由淡化无,消失不见。 “啪”的一声,卞胥整个人硬邦邦的倒在了地上。 一双洁白无尘的靴子慢慢的踱到他身边,靴上左右各绣着一朵银丝梅花。 与卞胥身上所穿同色的青缎长袖落了下来,袖中两根手指修长如玉。这两根手指伸到卞胥鼻边探了一下,确定他已没有呼吸后,又缩了回去。 “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谁让你是钱家女婿的候选者之一。”与之前那破铜锣般刺耳的声音完全不同,此刻这个声音变得非常动人,带了三分清贵三分从容三分优雅和一分冷漠。 那人低低而笑,白色靴子踩着与来时相同缓慢优雅的步子慢慢离去。 阴幽林内,重归静籁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卞胥的手忽然动了一下,腕上血还在流,将身边的半个地面都染青了。 “救……命……”声音微弱的几不可闻,卞胥抬起另一只手,点了右手伤口处的几个穴道,血势顿时缓和不少,他撕下衣服上的一块布,将伤口包住。只这么几个小动作,便似已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他翻了个身,平躺于地,头顶上枝叶繁密,把天空遮的丝毫不见。这么偏僻的地方,十天半月都未必见得会有人经过,靠外力帮忙的希望渺茫,只能自救。 “触之即中,见血封喉,中毒者全身青黑,身体却烫热如火,这是天下排名第二的暗器碧火流……怎么办?此毒当世只有四个人能解,一人匿迹多年,两人江湖游荡漂泊无踪,剩下那个自然是害我之人……难道真的是劫数难逃?” 眼神凄蒙,声音衰弱,虽不肯放弃,但也知道只是垂死挣扎,唇角不禁轻轻勾动,凄然一笑。 “真是舍不得就这样死了,而且连杀我之人是谁都不清楚。我要的幸福也还没得到呢,老天,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 “咦,是你?”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两匹快马奔到他身边时停了下来,真是冤家路窄,马上人竟是木严和昊子三。 想来也是,这是从太平镇往龙门的必经之处,若说能有什么人能从此路过,也该就是龙门的人了。只是可惜,碰到的偏偏是这两个。 “哈哈,报应,没想到你这小子也有这么一天!”昊子三幸灾乐祸的说道,继而看到了旁边的死马,不禁大吃一惊,“这是什么毒,好生厉害!” 木严不答话,只是看着卞胥,目光闪烁着犹豫不定。 “木大哥,我们走吧,这小子死了活该。”昊子三说着打马就想离开,木严却道:“不,救他回去。” “什么?” “七姑娘交代了,一定要带他回龙门。” “可是……” 木严面色一冷:“没有可是。”他本来就脸黑,一板起脸来更是阴沉的吓人。昊子三虽是不甘愿,却也没有办法,只好依命下马前去相扶。他心里知道必定是卞胥之前的一番话让木严对他起了戒心,因此这种时候,还是尽量不要违抗他的命令的好。 他的手刚伸出去,卞胥便摇了摇头:“不能碰我,毒会传染。” 昊子三吓得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这是碧火流,触之即中。” “呀,那我们可绝对不能带你回龙门了,否则你要把毒传给了大家怎么办?”昊子三转头看向木严,“木大哥,不是咱们见死不救,这代价太重,万一出什么纰漏,可担当不起。” 木严盯着卞胥,忽然道:“无药可解吗?” “如能找到神医薛胜,或是关东萍踪客,就能救我。”卞胥喘息着,声音更是微弱,“但是,只怕我根本坚持不到那么久。” 木严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吗?”言下之意就是愿意为他准备后事。 卞胥听了不禁一笑:“无论我的心愿是什么,你都肯帮我完成吗?好,你去告诉你家七姑娘,我这辈子和她是没有缘分了,下辈子有缘咱们再见。” 木严脸色顿变,卞胥见他那模样反而哈哈笑了出来,笑得太用力,更加气息急乱,几乎透不过气来。 “没想到你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虽然对这小子心怀嫉妒,但见他生死关头还能谈笑风生不改损人的恶习,哭笑不得的同时,亦不免起了钦佩惋惜之情。七姑娘会看上这个登徒少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吧? 卞胥的笑容慢慢隐去,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庄重,他的目光看向很远的地方,缓缓道:“等我死后,劳木兄前往京城钱家一趟,告诉钱老夫人一句话。希望她原谅萃玉接萃玉回家,这便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心愿了。” “萃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钱二小姐的闺名。怪了,没想到这位钱三小姐的准女婿临死前念念不忘的竟是二小姐。看来他招惹的女人还真不少。 “好,我一定把话带到。” “多谢。”卞胥舒口气,放下了心中一块巨石,精神一松懈,疲惫便席卷而来,无意识的眯起了眼睛。 “等等!你还没说是谁对你下的毒手呢!”差点忘记,这事可至关重要! “无所谓了……这个不重要……” “啊?” “明珠,萃玉,我要死了,但你们还活着。你们一定要幸福,一定一定要幸福……”卞胥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不复可闻。 昊子三与木严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搞不清楚这个少年究竟在呢喃什么,又为什么要说那么古怪的话。死人见得多了,这样从容优雅的死的,还真属首次看见。 呆了好半天,昊子三舔舔发干的唇道:“木大哥,现在怎么办?这尸体我们碰不得,难道就让它留在这腐烂掉?” “我们先回龙门,把这件事禀告七姑娘。” “嗯,只能这样了。”两人打马离开,才刚出密林,就远远瞧见迦洛朝这边走了过来,当下心中大喜,纷纷叫道:“二爷,二爷!” 迦洛看见两人,面上露出了笑容:“我正要去龙门,你们可看见卞公子了?” 两人连忙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迦洛听后神色大变,什么都没说就往林中冲了进去。 谁知林中幽幽,地上除了那滩青色血迹和死马外,并没有卞胥的尸体。 跟着进来的木昊两人也傻眼了,刚还在这的,怎么一眨眼功夫就没人了?诈尸?还魂? “我们明明看见……明明看见他死了的……怎么会?怎么会……” 木严和昊子三两人面面相觑,这回可真的呆住了。 第4章 迦洛盯着倒毙的红马,低声道:“碧火流。” “是,那小子也说他中的是碧火流,当今世上只有神医薛胜和关东萍踪客能救他。” “关东萍踪客……”迦洛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过了好一会儿才吁出口气,“我就是关东萍踪客,没想到,卞胥,你竟然连我能解此毒都知道。” “迦二爷,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迦洛仔细观看xx眼上的伤口,沉吟道:“碧火流是种很特别的暗器,除了剧毒外,它还需要施发者有很好的武功修为。以这伤口的深度来看,凶手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当今世上能有这等身手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木严惊喜道:“这样一来范围就小了,也许能查出那人是谁!”说完才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奇怪,那小子和他非亲非故,他死不死,能不能查到凶手,跟他有什么关系,干吗这么高兴? 迦洛摇了摇头,表情反而更是沉重:“这样的高手若想隐瞒自己的武功,更是易如反掌,要从这上面查出他是谁,只怕难如登天。” 木严的脸垮了下来:“看来还是没希望。” “也不一定。”迦洛站起身来缓缓道,“从武功上查不出来,但却可以从杀人动机上追查。他为什么要杀卞胥?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杀死卞胥?” 昊子三在一旁插嘴:“这小子脾气这么臭,得罪的人肯定海了去,天知道他什么时候惹上这种仇家的,我看从这方面去猜只会更玄。” “不对,不是这样。” “什么不对?迦二爷莫非看出什么了?” 迦洛负手踱了几步,眸中忧色渐浓:“我来时听说风七少昨夜遇害身亡了。” 木严和昊子三都“啊”的惊了一声。风七少名满天下,任何见到他面的人都会眩目于他的绝世美貌,再说他又贵为相国公子,身份显赫,两人不但听说过他的名号,还亲眼见过他骑着白马自长街上翩翩而过的场景。那一幕活色生香,令人永久难忘。没想到说死就死,竟也意外遇害。 “我明白二爷的意思了,这两人都是钱家未来的女婿人选,却又都在寿宴前先后遇害,这绝非巧合!” “所以,事不宜迟,你们回龙门将此事禀告如意,让她派所有弟子全力寻找卞胥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则赶往平安镇知会其他两位仍在镇上的候选者,让他们小心提防,很有可能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们。”语音忽顿,神色蓦然而黯,连声音也变得涩了起来,“等京城解严,你们就去钱家一趟,把他的遗愿带给钱老夫人吧。” 木昊二人对望一眼,齐声道:“是。” 迦洛再看一眼那红马,才转身走出密林。外面阳光普照,林里林外,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心中好象有根无形的弦,绷得死死的,使浑身都紧张起来,如临大敌。这种感觉很久没出现过了,记忆里最后一次出现是六年前,在面对达殷城城主,逼他放弃称王野心还边界太平之时,然而那次掺融的情绪是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而这次,则是哀愁,一种浅浅的、弥漫着风花雪月的轻哀薄愁,却真实存在。 回程的路上经过昨夜休憩的茶亭,日上中午,一对老夫妻正在卖茶,几个脚夫模样的人坐在旁边的板凳上歇脚,边喝茶边说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这世界安然如昔,但为什么看在他眼里,却有了天覆地转的变化? 依稀仿佛又见那青衫流溢,明眸生辉,一张脸上,却有着千万种表情,笑起来,怒起来,都与别人好生不一样。 可昨夜在此地那个大跳大叫不肯走路还暗算他的少年,现今又在何方?是生?还是死? 心中一声,长长叹息。 身后鸾铃声响,几个脚夫脸上都露出了艳羡之色,顺着他们的目光回望去,便见一辆宝马轻车沿着官道悠悠行来,先不提那车身是如何华美,车辕上的十八只银铃是何等璀璨,单是赶车的车夫身上都穿着上好的绸衣,真不得不让人感慨此车主人的奢侈。 迦洛看到这辆车,眼睛一亮。他此时正站在道路中央,见马车来了也不闪避,路人正想提醒他快让道时,马车却先自在他前面停了下来。 “萍踪留芳客,促席说平生。”红木车门无声滑开,银缎门帘掀了一角,露出一双笑意款款的眼睛来,眼睛的主人望着迦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好久不见,迦洛郎。” 迦洛轻轻一掠,跳上车去,帘落门闭,车夫轻扬长鞭,继续前行。 车厢相当宽敞,布置的舒适雅致,每件东西都摆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以便主人一伸手就能拿到它们。迦洛摇头:“没想到这么久不见,你的脾气半点没改,还是这般讲究享受。” 那人微微笑道:“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若不好好享受一番,怎么对的起自己?”纤长素手取了旁边小暖炉上的紫砂壶,又从几下柜中拿出只青瓷玉杯,倒了杯茶推到迦洛面前:“看看我的茶道是否有所精进。” 迦洛苦笑:“我现在没有心思品茶。” 那人惊讶:“什么事这样心事重重?” “和你有关。” “我?” 迦洛盯着他,语气森然:“你即将大难临头了,柳舒眉。” 持壶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清贵儒雅的脸上浮起一丝愕然之色。这位手比女子还秀美的男子,就是钱家五位女婿候选人中的最后一位——碧澜绸庄的少主,当今天下三个最有钱的人中的一个——柳舒眉。 愕然之色一闪而过,柳舒眉又恢复了一贯恬淡安然的模样,微笑道:“唉,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真是头疼呢。” 这下轮到迦洛讶然:“你已经知道了?” “一想到有可能要娶个自己不爱的女人为妻,共度这后半辈子,我就不寒而栗。这不是大难临头,是什么?” 迦洛听后没有笑,表情反而更凝重了:“不是这个,柳兄。风七少昨夜被人暗杀了。” 柳舒眉一惊,继而听迦洛又道:“不但如此,而且就在刚才半个时辰以前,另一位钱家女婿人选的卞胥,也遭了毒手。” “你的意思是?” “这两件事不是巧合,而是有人蓄意为之。此人的目的暂不得知,但是我想必定与钱家招婿一事有关。” 柳舒眉沉思道:“难道是钱家商业上的竞争对手,亦或是什么仇家,不想让她们借联姻之名如虎添翼,因而从中破坏?” “可能性不大,钱家有长女明珠嫁于太子,地位已经稳如泰山,根本动摇不了。” “那么,便是有人暗慕钱三小姐,不想我们五个得中雀屏,于是起了杀念。” 迦洛沉声道:“有可能。但是,若你们五个都死了,也不见得会轮到他,这样费尽心机置人死地,如果不是此人实在心狠手辣,喜欢赶尽杀绝,就是思虑不周,有勇无谋。我认为更有可能的是……” “什么?” “凶手就是你们五人中的一个。” 柳舒眉的眼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要五人中的四人都死了,那么剩下那个定能顺利当上钱家女婿。” “但是,这个解释也有大大的一处疑点,凶手若是你们中的一位,其他四人都死了,独留他一个,不等于是自曝其短,告诉大家他就是凶手吗?所以这点我很是想不明白。” 柳舒眉笑了一笑道:“好了,与其现在在此疑神疑鬼的猜测凶手是谁,不如及时做好防备,以免悲剧再演。一切到了京城再说吧。” “因风七少之死,京城已戒严缉凶,我们恐怕得在平安镇等待城门再开了。不过也好,北静王世子随歌和舞柳城叶二公子都在镇上,三人一起,若凶手真是其中一人,可彼此监视;若是外人,又可团结对敌。” 柳舒眉的笑意更深了,轻抚茶杯道:“真奇怪,你当着我的面为何能把这事说得这般透彻?难道你忘了我也是被怀疑对象之一吗?也许就是我杀了风七少和卞胥。” 迦洛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我二十年交情,你为人怎样,我会不知么?天下人尽可做这卑鄙之事,但你不会。” 柳舒眉定定的望着迦洛,眸中流露出感动之色,他伸出手来与迦洛对击一掌彼此交握,低声道:“好朋友。” “好朋友。”迦洛重复了一遍,一切尽在不言中。 ~*~*~*~*~*~*~*~ “姑娘,您的饭菜。”店伙计敲门而入,将一托盘子的四道菜肴摆到桌上。琉璃吊烧鸡、鸳鸯烩鱼、湖鼎上素和风味野菌汤,外加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不但颜色诱人,香味更是浓郁,都是这家客栈的拿手好菜。 然而坐在窗边的那个女子,连头也不回一下,只是道:“我不饿,撤了吧。” “可是隔壁房间的那位客倌交代了,叫姑娘一定得吃点。” 季玲珑涩涩一笑:“命令我?那好,你放着吧,我过会吃。” “诶。”店伙计收了拖盘正想走人,却又回头迟疑道,“对了,姑娘,隔壁房间那位客倌就是北静王世子大人吧?” 季玲珑皱起了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姑娘,你还不知道吗?和世子一起入选钱家女婿的风七少昨儿个被人杀啦!” 季玲珑一早上都待在房间里,因此并不知道此事外面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好事者添油加醋,各个说的好象亲眼见到一般,越传越是玄乎,到了店伙计这,就成了,“姑娘,你可得劝世子小心点。大伙儿都说钱三小姐命不好,还没嫁过门,甚至连亲都没订呢,就已先克死了风七少。” 季玲珑愕然,继而失笑。真是风水轮回转,原来世人皆如此刻薄,连那般完美的女子都会因这种事而无辜受累,毁及清誉,真不知道于她而言,是幸呢,还是不幸。 两道柳眉微微展开,脸上素色无波:“好,我知道了。” 店伙计本还指望从她这探听点小道消息的,但见她这幅爱理不理的模样,知道没戏,便关上门走了。 季玲珑回头看着桌上的菜肴,眸中明明灭灭,似喜似悲,似嗔似怨,千种感情交织在一起,莫名的心就软了。 她的很多喜好都表现的并不明显,独自将情绪掩藏心中,然而,他竟然能够知道她喜欢吃什么,那是否证明其实他也是在意她的?否则,不会留这么多心思给她。 可是,即便这样又如何,他要娶的,要共度一生的,是其他女子啊。没有钱宝儿,也轮不到她。 碧竹筷轻轻提起,又幽幽落下,那么鲜香的食物到了嘴里,都成了一种哀愁,那么那么难受…… 手指突然抽搐了几下,竹筷啪的落地。季玲珑满脸震惊的望着桌上的饭菜,死命的去掐自己的脖子,身子踉跄间掀翻桌子,盘子跌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而那一声碎裂中,汤汁里冒起了青烟。 她猛一起身,撞开门奔了出去,跑到隔壁房间直闯进去,眼见得随歌惊诧万分的迎上来,她用力揪住他的衣襟,厉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你在说什么?” “你……你……”说了两个字,整个人就昏死过去。随歌一把抱住她,惊道:“玲珑!!” 那两个字成了她脑海里最后一抹记忆,遥遥的随红尘诸事缥缈而去。 “我们好象来迟了。” 随歌抬起头,看见两人自桃林那处飞快走来,左边之人轻袍缓带,在急奔中亦显优雅;右边之人湛然若裨,带着浅浅的沧桑气息。两人俱都是相当出众的人物,此刻同时在此地出现,却令人不免心生疑惑。 右边之人轻轻纵身,如水般掠划过来,一伸手间已搭住了季玲珑的脉搏:“还好还好,尚有一线生机。” “真还能救?” 左边之人笑道:“放心,迦洛郎说有救,这个姑娘就死不了。” 原来这个轩疏萧举的男子就是曾经一度名动天下的迦洛公子,那么这位同他一起来的,又是谁? 左边之人行了一礼,温文而道:“在下姓柳,草字舒眉。” 柳舒眉,他此次的竞争对手之一,本以为大家会在钱老夫人的寿宴上初度相见,没想到还没到京城就出了这许多事情,在这平安镇上便见着了四个。然而当下顾不及细细观察,怀中人的生死更重要。随歌将目光转回迦洛身上,神情难掩焦虑:“那么就有劳迦兄了。” 迦洛松开季玲珑的手,眉头微微皱起:“季姑娘中的毒是胭脂妒,此毒药性悠缓却破坏力极强,每晚一个时辰解救,就毁损一处肢体。十二个时辰后若还不能解去此毒,这位姑娘就永生瘫痪,再不能苏醒了。” 柳舒眉惊道:“胭脂妒?原来这种毒药当世真的存在,我本以为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胭脂妒是数十年前一位叫柳氏的妇人所发明的,因为她的丈夫对她不忠,在外纳了个小妾,柳氏嫉恨,取七七四十九种毒素混掺一起,练制出这种毒药逼那小妾吃下,并让自己的丈夫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小妾怎样痛苦。她丈夫骄傲不愿跪地求她,因此那小妾便活生生的被折磨了十二个时辰才最终死去。胭脂妒便由此得名,女人的嫉妒的确是相当可怕。” 随歌失色道:“那么,可有解药?” “有。”迦洛的回答令人心安,“柳氏并非专业药师,配制出这种毒来也是误打误撞,自小妾死后,她丈夫苦寻名医,终于被薛胜薛神医破解了。” 柳舒眉舒出口气,微笑道:“那还等什么,快把方子写出来,让人去抓药。” 随歌将季玲珑抱入她的房内,迦洛随同柳舒眉一起跟了进去。刚进去便看见砸碎在地上的饭菜,随歌不禁脸色一变:“原来是这样……” 迦洛自怀中取出枚银针刺入鸡肉中,拔出来时,针尖蓝中泛青,果然剧毒。 “这饭菜是谁送过来的?” “我出去一下。”随歌将季玲珑在床上放好后便快步走了出去,他本来就面色冷竣,此时眸中怒火闪烁,看上去更是令人畏惧。 柳舒眉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看来他与这个女子的关系并不寻常。” “你看出什么了?” 柳舒眉笑笑:“我只是觉得一个男人若是会用那种眼光看一个女人的话,一定是已经爱上了那个女人。” “以你的经验,我选择相信你。”迦洛走至书桌边取了笔墨开始写方子。 柳舒眉又是好一会沉吟,说道:“不过,即使那样又如何,爱,和娶,对有些男人来说是两回事。恐怕我们五人里,就属随歌对钱三小姐最势在必得。” “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北静王的好运气大概已经到头了,近几年来在官场上一直走下坡路,为皇帝办的几件事也很不合皇帝的心意,如果再这样下去,没落是迟早的事。” 迦洛的笔停了一停,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所以与钱家联姻成为东山再起的最快捷方法。” “没错。”柳舒眉看了躺在床上的季玲珑一眼,轻叹道,“但如此一来,这位季姑娘就可怜了,若我是随歌,即使不当世子,也舍不得这样的如花美人,红颜绝色……” 迦洛一笑,低声道:“你倒真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多情种子。”提笔继续写字,然而那笔尖却在微微颤抖。眼前恍惚着又现出那青衫少年的脸,低低的透着失望与哀愁,他声音黯淡眸色无光,他说:“我没想到随歌是个那么懦弱无情的人……” 是不是因为他也发现了随歌与季玲珑之间百缠千绕的暧昧关系,以及随歌对这门婚事的真正居心,所以才会那般伤心? 柳舒眉见迦洛神色有异,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我在想,你们五人里,究竟谁是不带任何杂念只冲着佳偶而去赴宴的。” “别傻了,怎么可能无所杂念!”柳舒眉笑道,“如果对方是普通女子,也许还有那么点可能,但是钱三小姐,她身份太特别,特别到令所有人忘记她这个人,而只注意到了她的财势与权势。这就跟皇帝嫁女儿一样,娶她的人看中的是‘公主’,而不是那女人本身。” “不知道她知道了会怎么想……”迦洛的声音低不可闻。 “不过说起来这位钱三小姐倒是个妙人。你知道吗?听说她从很早前就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婚姻大事做准备,她们家的钱庄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号,于是她就命令各分号的伙计们实地打听调查研究每个地方的贵胄公子,光这一桩事便动用了数不尽的人力财力。” “她想找个好夫婿嫁了,这没什么不对。”那青衫依旧在眼前缥缈,挥不去,也走不近。迦洛忍不住伸手去抓,却徒留空空。 柳舒眉点头道:“所以我才说她是个妙人。听说选出的名额共有上百人,她全部写到一扇屏风上,一查清哪个人有不合她心意的地方,就提笔划掉。所以淘汰复淘汰后,最后只落得我们五个人。” “可这五人里,却也没人真心想娶她。” 柳舒眉沉默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不见了:“这个……不能说是她不好,只能说缘分未到……” 话未说完,随歌已抓着一个伙计打扮的人踏步走了进来,将他往地上一丢,沉着脸道:“我问你话,你要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如有一个字不实,便如这桌子一样。”手在桌腿上一劈,硬生生的折下半条桌腿来。 店伙计吓的面无血色,浑身发抖道:“世子……想,想问什么,小,小的知无不尽……” “我问你,这饭菜里为什么会有毒!” “啊?有毒?”店伙计吓了一大跳,连忙道,“小店的饭菜闻名远近,别说毒了,连根头发丝都不会有,世子是不是弄错了……” 随歌剑眉一挑,怒道:“我弄错了?我的侍婢吃了这些饭菜,都已经昏迷不醒了!你说没毒,你要不要吃吃看?” 店伙计连忙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快要哭出来:“世子大人,小的真的不知道这饭菜里怎么会有毒,小的跟您发誓,小店是绝对不会干这种事情的,这不是砸了小店的金字招牌吗?” “世子,有话慢慢说,我来问吧。”柳舒眉见随歌的样子象要杀人一般,连忙拦下他,转头面对店伙计时,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柔,“小二我问你,这饭菜是谁要的?” 店伙计怯怯的看了随歌一眼:“是这样的,因为见世子中午都没来大堂吃饭,于是小的就多嘴去问了一声,然后世子就点了这些菜……” 柳舒眉蹙眉:“那后来怎么会到了季姑娘房里?” “我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世子房里时,世子却让我把它拿给季姑娘,还吩咐了一定要季姑娘吃下去。于是我就送到这来了。我没想到啊,各位爷,我真不知道这菜里有毒,要我知道,打死我我也不敢送给客人吃啊……”店伙计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柳舒眉看向迦洛,正好迦洛也写完了药方抬头看他,两人视线相对,柳舒眉道:“我明白了。” 迦洛也缓缓道:“我也明白了。” 随歌不解:“明白什么?” 柳舒眉面色凝重,盯着随歌道:“你知道风七少昨夜被杀的事了吗?” “和这有什么关系?” “我们认为,那个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看见随歌身子一震,柳舒眉继续说道,“他本来以为这饭菜是给你吃的,所以在菜里下了毒,没想到你却让店伙计转送给了季姑娘,于是季姑娘就很不幸的做了你的替死鬼。”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迦洛扶起一边双腿发软的瘫倒在地的店伙计,把手里的药方交给他道:“小二哥,麻烦你跑药店一趟,把这上面写的药材买回来,越快越好。” 店伙计看了随歌几眼,嘴唇蠕动。 “我们已经知道此事和你无关,放心,不会再冤枉你。劳烦你快去抓药,否则这位姑娘可就真的救不活了。”迦洛的声音温和,大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店伙计点了个头,拿着药方飞快离开。 待他走后,柳舒眉才把话题继续说了下去:“是这样的,世子,我们怀疑有人不希望钱家的婚事顺利敲定,准备将我们五个全部杀死。而那人,现在已经成功了一半。”接着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 随歌越听越是心惊,他的目光锁在季玲珑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 “……因此,事到如今,我们只有团结起来,让对方不再有机可趁。” “如你所说,凶手若是我们几人中的一个,岂非防不胜防?” 柳舒眉苦笑:“虽是这样猜测,但看看我们仅剩的三人,还真是谁都不象是那种卑鄙狠毒之人。” “卞胥真的死了?” “我的朋友亲眼看他断气。碧火流与胭脂妒不同,中者即死。”迦洛的声音涩涩,“但是,他的尸体却不翼而飞,着实令人困惑。” 随歌冷笑:“谁知道他是不是故弄玄虚!” 柳舒眉的眼睛一亮:“世子的意思是——他诈死?” “此人来历不明行为不端,若说我们五人里谁最有可疑,非他莫属。他想要人不怀疑他,于是布出这么一局假死,让别人看到他死了,然后趁大家没有防备偷偷回来继续行凶,这岂非万全之策?” 柳舒眉拍额道:“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不,不是他。”斩钉截铁的回答想也没想的自迦洛嘴里飘了出来。 柳舒眉和随歌一同望着他,齐声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迦洛犹豫了一下,答道:“我有很多个理由相信不是他干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昨晚和我在一起,远离京城数十里,根本没有机会分身去杀人。” 两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的望着,这下谁也说不出话来。 疑云重重,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5章 一柱香时间后,店伙计满头大汗的回来了,一进门便喊道:“不好了,几位爷!” “什么事?药呢?” 店伙计将手上的药包交给迦洛,擦汗道:“小的跑遍了镇上的七家药铺,都说这方子里的麒麟粉根本没的卖。” 迦洛象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点头道:“这是珍贵药材,没有卖是正常的。提笔写上,只是抱一线希望罢了。” 柳舒眉问道:“少了这味药,不会有事吗?” “会有影响,但目前先镇住季姑娘体内的毒要紧,余毒待我弄到麒麟粉后,再慢慢清理。”迦洛说着拆开了纸包,一见之下,却是脸色大变,“为什么没有田七和血竭?” 店伙计的汗流得更多:“小的所说的不好了就是指这个,真是撞邪了,七家店都说断货,说是几个时辰前被个黑衣人都买走了。” 迦洛三人对望几眼,脸上都露出了不安之色,尤其是随歌,额上的青筋都绽了出来,显得很是恐怖。 “这样……小二哥,这里有些银子你拿去,雇佣几个人骑快马去邻近的镇子买药,抓紧时间速去速回。”还是柳舒眉先有了主意,自怀里取出几碇银两交给店伙计,那伙计连忙应声去了。 迦洛手抚药材,久久不语。 柳舒眉自嘲般的一笑:“这位凶手真是心思慎密,居然连这点都考虑到了,断了解药的来源,这下可真是回天乏术。只是,我实在很纳闷,他难道会未卜先知,知道会有迦兄这样的医术高手前来相救?” 没有人答他的话,房间里有股沉重的气流,压的人心惶惶,连呼吸都似困难了许多。窗格子上的阳光渐渐的淡了,最后天色越来越暗,柳舒眉找到火折子点起了灯。这一下午折腾过来,已到了戌时。 急切的脚步声终于再度响起,三人都面色一振,随歌先自迎将出去,见到店伙计手上空空时心就沉了下去。 “世子,买不到……” 随歌一把揪住他的手腕,怒道:“怎会买不到?” 店伙计吃痛,却又不敢叫出来,连忙道:“邻近的几个镇子我们都跑遍了,都说那药被一个黑衣人通通买走,对不起,世子,小的没把事情给您办好,小的……” “黑衣人,又是黑衣人……”随歌气极,忍不住纵天长啸,“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这样对我?若玲珑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追到天边也要找你出来,将你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声音在桃林中回荡,余音久久不散。附近的几个客人都打开窗子探头观看,看到随歌那股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又连忙把头缩了回去。只有叶琪枫和他的小厮囫囵听得啸声后分辨出是随歌的声音,心中好奇便开门走走了过来,到得房前,见到迦洛也在,叶琪枫便面露喜色道:“迦兄,我们又见面啦!咦,这位不是柳大哥吗?我还正想着不知道柳大哥什么时候会到,原来已经在这了!”说的正是兴高采烈时,随歌阴沉的看了他一眼,叶琪枫心中一颤,这才留意到床上躺着季玲珑。 “季姑娘怎么了?生病了?”只见季玲珑面无血色,唇色发黑,分明是中毒的征兆,怎么才一天没见,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柳舒眉回答他:“嗯,她中了胭脂妒。” “胭脂妒?”在脑海里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究竟是种什么毒,他本人不会武功,对江湖上事了解的也不多,而这次来京可算是生平第一趟出远门,因此与其他几位候选佳婿相比,显得见识浅薄,稚嫩青涩。但他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热情洋溢,天真纯善,令人无论如何讨厌不起来,因此当他说:“我想没事的,有迦兄在,什么毒都能解的了的,是不是?”时,纵然随歌已经心火难抑,但见到他一脸的诚恳表情时,也就发泄不出了。 柳舒眉苦笑道:“纵有良医,无药也是枉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真是头疼啊。” 叶琪枫困惑道:“为什么没有药?没有什么药?” “少了田七血竭两味主药,四处探访遍寻不着。” “附近的药店里都没有卖吗?”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叶琪枫露出惋惜的神色叹道,“怎么会这样的,偏偏又赶上这个时候,否则京城里肯定是有的卖的,不过现在戒严了……” 其他三人都眼睛一亮,迦洛低声道:“怎得忘了这件事。” “如果我们能连夜进城买药的话,那凶手肯定始料不及,而且就算他能料到,京城不比乡间小镇,想要买光全城的这两味药材,非得庞大一笔资金,以及运输的人力才行。”柳舒眉喜道。 “可是全城戒严,如何进的去?” “我们进不去,但是北静王世子也进不去么?” 一句话提醒了随歌,他当即说道:“我这就前往京城一趟,此地就劳烦迦兄和柳兄照顾了,大恩不言谢。” 迦洛唤住他:“慢。若是连王候令也不得入城,又该如何?” 随歌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一字一字的说道:“那我就偷偷翻墙进去,总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如此,世子此去万万小心。”事已至此,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迦洛看着床上的季玲珑道,“天亮之前,一定要赶回来。否则……回天乏术。” 随歌的眼角又是一阵抽搐,没再说什么转身飞速离去。 叶琪枫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竟引出了这么大的变化,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会救季玲珑一命呢,还是会害随歌也出什么事,一时间不由怔了,很是惶恐不安。 柳舒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多想了,天色不早,你留在此地也没什么用,回房休息去吧。” 叶琪枫看看迦洛,正好迦洛也抬起头来看他,那目光暖水般润泽,心中就跟着一紧,有些窒息。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男子时都会有很怪的感觉,即奇又妙,带着些许迷茫,些许欢喜,还有些许的殷殷期盼。然而若问他究竟在期盼什么,他却又回答不出。 叶琪枫垂下头,虽是有点舍不得,但还是乖乖的道:“好,那我先回去了……我就住那边的客房里,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 “好的,去吧。”柳舒眉送他离开,再回来时就见迦洛静静的注视着季玲珑,目光闪烁不定。 “怎么了?病情恶化了?” “不是。” 柳舒眉一转眼间轻轻笑了:“哦,明白了明白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这位季姑娘姿容绝丽,你被她迷住也是情有可愿。既然随歌自己不能娶她了,不如你就问他讨了这位姑娘来,免得鳏寡终老清冷一人。” 迦洛有些啼笑皆非:“你怎么会这么想,难道我是这种好色之人?” 柳舒眉敛起笑容,恢复了正经之色道:“就是因为你不是,所以才替你担心哪。” “担心什么?” “我呢,心思不定,所有漂亮女人我都喜欢,却又无法对任何一个做到专情,所以这辈子不想娶妻,那是正常的。可是你为什么至今还是孤单一人?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曾有一度传闻说你和达殷城城主的七夫人关系暧昧,难道这是真的?” 迦洛不答,反问道:“你认为呢?” 柳舒眉在房中踱了几步道:“就是因为觉得不可能,所以才更奇怪。难道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对某个女人心动过?” 迦洛眼前浮起一个人的脸,双眸灿灿,浅笑卿卿。他刚才看着季玲珑时,其实也在想着那个人,想那个人低低的敛目,漠漠的凄然;想那个人用迷惑的声音对他说不明白何为爱情;想他眼神幽怨唇角薄凉绝望于随歌竟是个那么无情懦弱的人……想他一切的一切。 猛然间一惊,身体重重一颤,如遭电击! “怎么了?”耳旁飘来柳舒眉惊讶的问语。心中升起同样的问题——怎么了?他这是怎么了? 只不过才见了那人三次,为何竟是如此念念不忘?每个思维的空隙里,那青衫便翩然而至,把每丝表情都清清楚楚的刻画到他脑中,令记忆只会愈加明晰。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柳舒眉低声道:“迦洛,你不太对劲。” 是的,他是不对劲,自从遇到那少年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经不是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心如止水不起半丝波澜的他了。 迦洛抬起头,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淡淡一笑:“我想,我是对一个人动了心吧。” 柳舒眉吃了一惊,正想继续询问时,迦洛却将头转了过去,他望着窗外浓黑的夜色,眼神放的很悠远:“但是,他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迦洛……” 迦洛吸口气,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即使他真的已经死了,也不代表什么。人一生中,能遇见那样一个令自己心动的人,多么不容易。更多的人只是碌碌一生,不知道自己追寻的是什么,要什么。而我,遇见过他,生命与他有了交集,即使不能长厢厮守,也今生无憾了。” 柳舒眉凝视着他,久久才说出一句话来:“我真有点嫉妒你。迦洛,为什么这么不幸的事发生在你身上时,偏偏还会让人觉得你是在享受世上最无可匹敌的幸福?” 迦洛哈的笑了一声,伸手推他道:“好了,夜也晚了,我知你素来注重睡眠,从不肯熬夜。这里有我照顾,你去休息吧。” “也好。我坐了一天的车赶到这里,真的是有些累了。希望随歌此去一切顺利,明天等我一觉醒来季姑娘的毒就已经解了。”柳舒眉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拖着懒洋洋的脚步离开了。 ~*~*~*~*~*~*~*~ 桌上烛火幽幽灭灭,迦洛以手支额渐渐陷入梦境。不知什么时候,房间里多了一个人的呼吸,轻柔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至他身边而止。 空气中涌动着灼烫的气流,那种炎炙令他的肢体变得呆滞,只是转头去看那么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然而终于还是回过了头,也终于见到了来人。这一见下,惊喜交加。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青衣小帽,肤白如玉,眸黑如夜,唇角边的笑意似有若无,似浓还薄,愣是与所有人都笑得不一样。 是他! 是他!! 真的是他!!! “卞……”胥字还没出口,来人就以一根手指压着唇说道:“嘘——” 只能那样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心里好多话想说,但接触到那双璀璨星眸,便通通凌乱飞扬。 但见他嘻嘻一笑,顽皮不改,问道:“你见到我很高兴吧?” 迦洛过了半响,点了点头。 他又问道:“那么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呢?” 走?去哪?迦洛以眼神询问。 接着就看见他诡异而笑,朱唇一张一合间竟变得说不出的恶毒:“跟我去阴间啊。你喜欢我不是吗?我一个人在下面好寂寞的,你来陪我玩吧……” 一双苍白的有如鬼爪般的手自袖中伸出,指甲尖长,骨瘦如柴,飞快的朝迦洛掐了过来—— 浑身重重一震,“哐啷”声响,脆得将一切迷乱震醒,空气里的凝滞压力顿时消失了,迦洛睁开眼睛,但见桌上烛光依旧昏黄,床上的季玲珑依旧昏迷不醒,室内静寂如初。 原来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中已是惊悸万分,此刻醒来,回想到梦里场景,心中凉凉,更是若有所失。 难道他潜意识里真的认为卞胥已经死了,所以才会有这样一个梦吗? 还是,明知对方生还无望,口中自我安慰说此生无憾,但心里已经有了愿随他同去的念头? 只是那么短短两天的接触,没有两情相悦,甚至还谈不上有所开始,何至情深如此啊? 迦洛轻轻叹息,站起来想走动走动时,脚上踩到一样东西,又是脆得令人心惊的“喀嚓”声。低头看去,原来是本来放在床头几上的一只花瓶被打碎了,碎片散了一地。 必定是刚才梦魇中有所挣扎,碰到了花瓶使之落地,也多亏那碎裂之声,将他自梦中惊醒,否则真不知道继续做下去,那梦境会演变成什么模样。 迦洛负手走了几步,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还未等他自己辨析清楚那是什么念头,就已经走过去伸手打开了房门。 一口冷气就那样僵在了喉里,只见房门外的地上,摆放着一个纸包,用红色丝带扎的整整齐齐。 迦洛瞪着那个纸包,过了许久,弯下腰,伸手将它拾了起来。带回房内于桌上解开丝带,纸掀开后,里面装着的竟是田七和血竭! 这一下吃惊非小,然而更令他惊讶的是包内还有个小青瓷瓶,拔开瓶盖,浓郁的馨香味便弥漫了整个房间——麒麟粉! 居然会是麒麟粉! 是谁同他开的这天大的玩笑?事件越发扑朔迷离,如一团乱麻,永远只能摸到脉络,却理不出头绪来。 再看这药材,却是真真实实的摆放在桌上,根据他多年经验,上面并未做任何手脚,真是匪夷所思。 迦洛略一沉吟,决定不去探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先救人要紧,当即向店伙计借了炉子亲自煎药。半个时辰后药调好,喂季玲珑喝下,做完这一切后,天际已泛出一抹寒白。 再坐回桌旁研究那包突如其来的救命药材,很普通的纸张和丝带,从上面看不出任何线索。 是谁?会是谁? 难道凶手知道自己害错人,所以良心发现送来了解药?这可能性微乎其微。若对方是友非敌,又为何如此偷偷摸摸放在门外,摆明了身份不愿让他知晓。没想到只是钱家招婿这么一件小事,竟会变得如此复杂,连累了那么多人。 但不管如何,季玲珑的命救回来了,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迦洛推开窗想透口气时,便瞧见柳舒眉神清气爽的从林子那头走来。他正想开口告诉他季玲珑得救的好消息,柳舒眉却先他一步皱起了眉头,急声道:“随歌还没有回来吗?” 迦洛一怔,当下大汗。夜间发生的事情太古怪,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竟忘记了随歌前往京城买药的事情,被柳舒眉一提醒,才发现天已亮,但随歌至今未回。 “我们昨天实在太疏忽大意了,本该找一人陪他前往的,明知凶手的下个目标是他,他这样一人深夜独行,岂非给了对方下手的好时机?”柳舒眉顿足,脸色变得很难看。 迦洛道:“我这也发生了件怪事。”随即把事情详细的向他说了一遍,听的柳舒眉更是惊讶,连连说道:“怎么可能?居然有这种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人站在屋前说话间,叶琪枫匆匆跑了过来:“迦兄,柳大哥,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京城解严了。” 迦洛与柳舒眉对望一眼,心中升起的不是喜悦而是沉重。不早不晚,这个时候解严? 叶琪枫便把他所知道的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我担心世子的安危,因此一大早就派囫囵去城门口打听,这才发现城门竟然开了,说是东宫那边向丞相施压,丞相大人虽然丧子心痛急于报仇,却也不得不解除戒严,将缉凶一事由明转暗。囫囵向守门的侍卫打听世子的消息,侍卫们说昨夜根本没有见到世子,若他带了王侯令去叫门,他们都会知道的。所以我想,世子很可能半路上就出事了,根本没走到城门口。”叶琪枫只是缺少江湖经验,人却不笨,因此分析起事情来也是条理清楚头头是道。 柳舒眉道:“既然城门已开,我们还在这等什么?进城去探访世子下落吧。” “好,我同你们一起去!”叶琪枫自告奋勇。 谁料迦洛却道:“不,你们两个都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京城一趟就可以了。” “可是……” 迦洛望着叶琪枫和柳舒眉:“这种时候你们两人最好不要分开,留下你们任何一个人在此,我都不放心。更何况季姑娘还未醒来也需要有人照顾,所以,你们留下,我去。”声音顿了一顿,眼神转为朦胧。“而且……我也有件私事,需要进城去办不可。” 柳舒眉神色怪异的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道:“好,那你一切小心。” 迦洛点头,借了叶琪枫的马匹上路。 出得平安镇后,大道平坦,两旁鸟语花香,然而对他来说,这一切都失却了颜色。 不仅仅因为随歌的下落不明,还有—— 他此行所指的私事,是将一个人的死讯带到钱家。 而那个人,已经成了他心上抹不去化不开的一道烙印。幽幽然,隔着浮生的距离,还没有机会得到,便已先永远失去。 ~*~*~*~*~*~*~*~ 朱门高有三丈,门上铜钉闪烁发亮,阶前驻着两墩白玉石雕,却不是寻常富贵人家所用的狮子,而是两只踏云兽,形象生动,雕功精绝。 迦洛下马,拾阶而上,还未开口,门前守卫已先迎了上来道:“来的可是迦公子?” 迦洛微愕,说道:“在下有事要求见……” “老夫人吩咐了,说若是迦公子到了,就直接带进去见她。”守卫殷勤的牵过他的马,转身引路。 奇怪,钱老夫人怎么会知道他要来?难道木严他们已早他一步将遗言带到了? 心中虽是百思不解,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随着守卫走过一条鹅卵石长径,绕过抄手游廊,经过绿板小桥,一路上的风景也与别的豪门富宅完全不同,丝毫不显贵气,尽现天然雅致。 最后穿过一片小竹林,到了一处屋舍门前。白墙黑瓦,颜色朴素到了极点,偏偏,映着四周碧碧的翠竹,显得更是秀然脱俗。屋后为岩壁,一道清泉奔流而下,落于屋旁的小潭中,泉水丁冬,清绝悦耳。主人似乎对园艺没有特别的要求,因此遍地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在这四月天气里绽现出一片的生机昂然来。 这水,这竹,这花,这草,都轻柔灵逸,活脱脱象个活泼娇俏的少女。没想到钱老夫人的住所竟是这副模样,实在是无法将眼前的一切与传闻里那个钱家位高权重无上威严的老夫人联系在一起。 “公子请稍候,容我进去通禀一声。”守卫敲门而入,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公子请进。”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道紫檀边嵌玉围屏,共有四扇页面,隐隐可见朝内的那面上写满了字。 围屏前铺了块三蓝宝相花地毯,毯上一张梅花式朱漆小几,几上放着文房四宝和几册书卷,顿觉书香迎面而来。 左侧的墙上挂着把金弦长弓,弓身除了特别乌亮外并无什么特殊之处,但旁边的那筒箭支却是制作的相当精致,以上等的白鹤翎为羽,箭身光滑,几可照出人的影子。 右侧的墙上挂了三幅美人图。第一幅画上的女子身穿紫衫手握团扇,气质高贵,容色绝美,眉心还有颗红痣,就象是画师不小心在上面留了点朱砂一般,令人觉得拥有这样容颜的女子,生来就是高高在上,受尽世人膜拜的。 如果他没猜错,这画里的女子应该就是钱家以美艳闻名天下,而今又成了太子正妃的大小姐,钱明珠。 果然是绝代神韵,艳丽的令人不敢直视。 第二幅画上的女子眉长入鬓,唇角坚毅,神情高傲中又带了三分倔强。她左手拿书右手持笔,冷然回望,像是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然而整幅画的色调却不若第一幅那样浓墨重彩,相反,它用色黯淡,背景苍凉,隐隐透露出几分哀伤。 这位就是被钱老夫人舍弃了的那个孙女萃玉了吧?单看画上这冷颜美人,谁能想到其心却是热情如火,为了爱情宁愿舍弃一切与人私奔? 最后看到第三幅画,迦洛眼神一悸,一颗心不由自主的狂跳起来。 前两幅画都画得极其细致讲究,连衣服的纹理头发的丝络都勾勒的一清二楚,整个人逼真的马上可以从画上走出来。然而这第三幅画却截然相反,只有寥寥数笔,勾出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素白的小脸半隐半现,看不清其人容貌如何,也看不出她在干什么,却偏偏让人看了第一眼后就再也舍不得将视线从画上离开。 这是钱家三小姐,闺名宝儿。 迦洛心中把“宝儿”二字默念了一遍,眼神变得很温柔。 一声咳嗽轻轻响起,迦洛转头,见一个粉衣少女自围屏后走了出来。 少女眉目清婉可人,唇角上扬,不笑时也带了三分笑意,此刻她看着迦洛更是笑意盈盈,神态竟与卞胥有些相像。 “老夫人微感风寒,不便临见客颜,由卿卿代为传话,失礼之处还请迦洛公子见谅。” 迦洛看了一眼,屏后几个人影依稀闪动,当下答道:“哪里,姑娘言重了。在下此来是为了传句话给老夫人,事先没有通报,倒是在下失礼了。” “不知公子传的是什么话?” “卞胥临终有言,让人走钱府一趟,将一句话带给老夫人。”迦洛一边慢慢的说,一边留意观察那少女的脸色。 粉衣少女钱卿青听后似乎并不怎么惊讶,只是皱了皱眉道:“卞胥?迦洛公子说的可是我们小姐选婿榜上有名的那位卞胥?卞州之卞,伍子胥之胥?” 她的反应令迦洛大为惊讶,不可能!不可能是这么一副表情啊!那卞胥分明就是—— 耳中听钱卿卿又问道:“他有什么话要让你带给我们老夫人?奇了……还有,临终有言?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 “他身中碧火流,毒发身亡,这都是龙门两个弟子亲眼所见,但等我赶到那时,尸体却不见了。” 钱卿卿惊呼一声:“天啊,第二个……” “不错,是第二个。继风七少被害后,卞胥也死,而如今,世子随歌也下落不明。” 钱卿卿以袖掩口睁大了眼睛,吃惊的模样不像假装,围屏后传来几声抽气声,显见那里面之人也被这个消息惊到了。 一个苍老缓和的声音不轻不重的响起道:“卞胥托你传什么话给我?” 这想必就是钱老夫人的声音,在别人都吃惊于卞胥身亡随歌失踪的时候,她还能镇定的问起遗言的内容,把握重点,不以旁事转移,不愧是执掌天下第一钱庄三十年的当家人。 迦洛恭敬的答道:“话只有一句,就是希望您原谅萃玉小姐接她回家。” 此话一出,钱卿卿的脸色顿时变了,她惊恐的回头朝后看,而围屏后的窃窃私语声也立刻消失不见,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钱老夫人悠悠道:“他倒是好心,自己都快死了,还操心别人的事。” 迦洛一愕,没想到钱老夫人对此事竟是这种反应,虽有耳闻她对二孙女私奔一事极为震怒,并且发下话说永远不许萃玉再踏足家门半步,但那毕竟是她的亲孙女,更何况曾经名动京城,有第一才女之誉,为钱家赢得不少风光,而且这可是一个人临终的遗言,死者为大,无论如何,不该是这种轻慢不屑的语气啊。 “迦公子,多谢你特地为此而来,话我已经收到。如果公子不忙的话,老身倒有一事想请教公子。” “老夫人请说。”自进门来便有预感,此趟行程似乎早在钱老夫人的掌握之中,否则门卫不会一见到他就认出他,可见钱老夫人一直在等他。那么,究竟等他做什么呢? 围屏后沉默片刻,方才说道:“六年前,冀、周、达殷三城囤兵叛变,眼看本朝岌岌可危,却忽然一夜之间,达殷城主放弃计划倒戈相助,将冀、周二主杀死,归顺我朝,自此天下得以太平。此中原由与公子有关,是也不是?” 迦洛动容,木立当场,一时间无言以对。 第6章 “在回老夫人话前,我能否先知道老夫人问话的动机?您为什么对此事感兴趣?”就在众人都以为他不肯回答这个问题时,迦洛忽然提出了这么一个条件。 屏风后略作沉吟,然后道:“你们都先退下。” 钱卿卿咬了咬唇,绕回到围屏后,接着一连串碎步声渐渐远去,几个窈窕身影消失在后门处,屋内又恢复了安静。 “迦公子……”钱老夫人低低开口,“你看过墙上的那三幅画了。” “是。” “中间第二幅画上的人,便是萃玉。” 钱老夫人一开口说起的不是三孙女宝儿,反而是萃玉,倒是令迦洛微感惊讶,然而他并未将这种惊讶表露脸上,只是欠了欠身,答道:“第一才女之名,仰慕已久。” “萃玉自小生性孤僻,除了书籍外其他一切都不感兴趣,也从不与人交流,一味苦读。十五岁时,一个偶尔的机会,让当朝太傅孟大人看到了她的诗稿,竟是推崇倍至,从此才女之名远扬。”钱老夫人说的很慢,每句话都好象先在脑海里想上一遍,才肯说出来。 迦洛静静的听着,没有插话。 “然而她所知的一切都是书上得来,见解或许独到不凡,但也仅是纸上谈兵,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她不像明珠懂得锋芒内敛,更不像宝儿绝顶聪明,她只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甚至因为从小被家里保护的太好,比一般女孩更无知。” 迦洛心中一动。钱萃玉名动天下,多少人崇拜她的文才风流,没想到她自己的奶奶,反而对她评价如此之低。不过这样一来,更令他觉得此刻坐在围屏后的这位钱老夫人高深莫测,她为人处事有着自己的一套准则,绝不人云亦云。 “本来,她那样的性子也没什么不好,以着钱家的名望财势,给她挑个一切如意的夫婿,风风光光嫁了,婚后还可以那般悠闲自在的吟风赏月,不知世间疾苦。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红楼文试,竟生出那么一段孽缘。世人皆道我嫌贫爱富,所以不同意把二孙女嫁给一个穷书生,但你可知道那书生是谁?”声音忽高,终于说到正点上。 “难道和冀周达殷三城叛乱一事有关?”否则钱老夫人不会平白无故的问他那个问题。 围屏后钱老夫人幽幽叹息:“他便是鼓动三城造反的幕后黑手,江湖秘密组织‘黄金眼’的领头大哥,对外用的假名为殷桑,其真实姓名则无人知晓。” 迦洛显得极为震惊,急声道:“老夫人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钱家的女儿可以嫁给一个穷人,但不能嫁给一个身份不明之人。”钱老夫人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不能告诉你这消息我是怎么打探出来的,但这却是事实。萃玉知道事实后仍坚持要和那人在一起,我们钱家不能允许有这种不辩是非、不明大理的孙儿,所以,我只能将她驱逐,免得日后事情败露,连累满门。” 那么多事情,表面上看来不可理喻,但谁能知道背地里真是用心良苦?要操持这么大的家业,不得不寡情冷血,即使是亲如嫡孙,犯了错误也不能手软。知悉其中真由后,迦洛不得不对这位钱老夫人起了敬佩之心。 “迦公子,现在,可以说说你的事情了吧?”钱老夫人话锋一转,提醒他该回答她的问题了。 迦洛深吸口气,这事发生在六年以前,对他来说甚至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本不欲再对任何人提起,然而此刻面对钱老夫人时,却又无法拒绝。 迦洛苦笑道:“非不情愿,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钱老夫人丝毫不让:“那么便从头说起。” 迦洛想了半天,还真的从头开始说了:“晚辈自小生性顽劣,淘气异常,令家父相当头痛。当他发现家里请来的所有私塾先生都管不住我时,便一狠心将我送到了静佛寺,跟随明远大师修身养性。” 钱老夫人惊叹道:“原来你师从明远禅师。” 迦洛微微一笑,道:“半年后,明远大师认为我毫无佛门灵性,百点不透,无奈之下引荐我投入他的好友周絮门下。” 钱夫人又是一赞:“原来周翁的那个关门小徒弟就是你啊!” “在见悟峰上住了不到三月,他老人家便将我赶下山。” “素闻周翁为人爽朗,脾气极好,你做了什么,令他这样大发雷霆?” “不是,是他老人家认为没有什么可以再教给我,因此不再相留。”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经由他口中说出来,语气和声音都很淡然,仿佛说的只不过是件非常普通的事情。 围屏后,钱老夫人朝左手边的软塌上看了一眼,塌上躺着个人,宽袍缓带,阳光透过碧棂窗照到他身上,整个人显得说不出的慵懒,此刻他正带着微笑倾听两人的对话,双眸灿灿如玉,自慵懒中流露出一番妩媚姿态。 “我身无分文的下山,在江湖上流浪了近六个月才回到家中。这一路上,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看见过很多事,感受颇多。我回到家后,发现自己与父亲兄长的思想看法变得相距更远。”他说的虽然轻描淡写,但想可见那段时间对他来说无异于凤凰涅磐,足以将一个少年所有的叛逆青涩尽数洗去,脱胎换骨,真正成熟。 “父亲对我更不满意,认为我不务正业,天天与三教九流的人厮混,已经变成了一个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就在那一年,我十五岁时,父亲和兄长奉皇命西征,战死沙场。少了家人的束缚,我把家产扔给管家开始云游天下,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结识了很多好朋友,那段时光真的是很快乐,象鸟一样自由,只觉天下之大,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直到两年后的初秋,我和两个朋友——柳舒眉与叶慕枫,相约去沙漠游历,途经达殷城,无意中遇见了一个人。”迦洛说到这,忽然停了下来,双眉微锁,象是不知该如何继续陈述下去。 钱老夫人道:“你遇见的可是你的未婚妻流姬?” “我们一进城门,便有婢女驾了车辆来迎,说是城主七夫人有请。我到了那后,才知道原来七夫人就是曾经与我有过婚约的顾门名媛流姬。”迦洛唇边浮起一丝苦笑,继续道,“六岁时因为寒衣诀的缘故,许多达官贵人前来提亲,父亲觉得顾家与我家门庭相当,其女流姬虽然年幼,却姿容不俗,便订下了这门亲事。但我长大后行为不端令大家很失望,因此父亲亡故后,顾家派人来要求取消这门亲事,我觉得自己心思难定,的确不该耽误对方姑娘终身,便应允了。没想到几年以后我们会相遇,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成了达殷城主的妾室。” “你可是觉得对她有所愧疚?” “不尽然。流姬美丽温婉,颇受城主宠爱,她邀我相见,只是想见见我这个诸人口中的不孝子浪荡儿是怎么样子,并无私情。然而那次相见,却让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那便是达殷城主与冀、周二城私下勾结,预谋造反。” “于是你便出力阻止?” 迦洛轻轻一叹,道:“老夫人,可能你会觉得我离经叛道,虽然当朝对我家恩宠有加,但对我来说,天下谁当皇帝,会否改朝换代,并不重要,我也不关心。” 钱老夫人听得这话后,冷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讶之色。 “但是我看了一下达殷城内百姓的生活,因为长年储备军力战事的缘故,百姓负税极重,民生困乏,苦不堪言。也就是说,达殷城的实力还未达到可以长期与我朝抗衡的地步,除非它能一击而中,否则,战期越久,对它越是不利,结局很可能是全城覆没。受苦受累的,骨肉分离的还是百姓。在看清了这点后,我才决定出手阻止。” “你是怎么说服达殷城主放弃这个念头的?”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迦洛摸摸鼻子,笑得好是无奈,“可惜没有成功。当我发现说服流姬比说服他容易时,我便转向流姬,请她帮忙。于是,她帮我偷出了达殷城主的令符。” 钱老夫人的目光中流露出了赞赏,她又看了塌上人一眼,塌上之人冲她微微一笑。 “当时冀周二城城主正在达殷做客,我利用令符连夜调动军队包围了驿馆,取了他们的项上人头,待天明达殷城主发觉时,大势已失。” 钱老夫人赞道:“如此干脆利落,颇有大将之风,你若从政,必定是相当可怕的角色。” 迦洛脸上却毫无得意之色,反而显得很懊恼:“可惜那年我才十七岁,如果换了今天,我不会那么干。” “哦?你做的没错,为何心生后悔?” “因为我现在知道,人命何其珍贵,任何一条生命都值得尊敬。而当时不懂,认为只要目的是正确的,采取什么手段无关紧要。杀了冀周两位城主,虽说是当即立断,起到立竿见影的奇效,震住了达殷城主,然而,它所带来的灾难后果也是我当时万万没有想到的。” 钱老夫人沉吟道:“我明白了。达殷冀周三城乃是受了黄金眼组织的挑唆蛊惑才心生叛念,虽然事情被你制止了,但是黄金眼必定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他们做了些什么?” “冀周二城城主被轼,城内无主,夺权混战此起彼伏,百姓不但没有因此避过一场血光之灾,反而更加遭罪。不过短短十日,人口迅速减少了一半有余。我当时的震惊愧疚,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想象不到……”声音至此,终无可抑制的哀伤,很多事情不堪回首,这也是他为何从来不愿对人提及此事的真正原由。 “所以你为了弥补过失,捐出自己的全部财产,帮助三城恢复民生?” 迦洛沉默片刻,答道:“即使是那样做了,那些在战事中流离失所死于非命的百姓,也都活不过来了。人命,真是这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 “但无论如何,你的义举不但使一场更大的战事烟消云散,也给了黄金眼致命一击,使它元气大伤,在其后的几年内都无法重新崛起,从此江湖得以太平许多。看待一件事情,得从大处着眼,耽于小节,非大丈夫儿所为。” 几句话提醒了迦洛,他神色一震,那些困绕多年的心结忽然间解了开去,整个人顿时变得轻松了不少。他望向围屏,感激道:“多谢老夫人提点。” “我没有提点你什么,路是自己走的,决定也是自己选择的,你的心,是自由,还是禁锢,只在你一念之间。”钱老夫人看着塌上之人,那人朝她做了个手势。钱老夫人瞪了他一眼,清清嗓子说道:“多谢迦公子如此信任老身,将事情经过据实相告。其实,提及此事真正的用意是请公子留意,黄金眼经过这几年的休养生息,已经碍奈不住蠢蠢欲动。我怀疑,他们很快就有新的举动,而且,那目标便是我们钱家。” 迦洛惊道:“老夫人认为,风七少的遇刺,卞胥的中毒和随歌的失踪,都是黄金眼在背后所为?” “所以请公子万万当心,黄金眼上次行动遭你破坏,对你必定怀恨在心,而此次候选人中又有你的至交好友,如果老身没有猜错的话,他们的下个目标便是柳公子。” 迦洛的眼角跳了几下,低声道:“的确,没有什么比杀死我的朋友,更能令我难过的事了。” “可惜老身年迈体衰,不良于行,否则定会亲自彻查此事,如今却只能拜托公子了。” “老夫人言重了,这是晚辈份内之事。” “那好,时候不早,耽误一刻,便有可能产生千种变化。我也不再留你,快快回到你的朋友身边吧。有你在,我会放心许多。” 迦洛拜了一拜,当即告辞。钱老夫人唤了钱卿卿进来相送。待二人身影消失在门外,钱老夫人对塌上之人道:“真的决定了就是他么?” 那人唇线弯弯,笑得好生灿烂:“他不好吗?” 钱老夫人低叹道:“你的眼光从来不差……只是,爱上这种男人会很辛苦,要蒙他垂青已是不易,即使他也喜欢你,但对他来说,比你重要的事情更多,儿女私情永远摆在最后一位。” 塌上人笑意不减,自信满满的说道:“第一,我有把握让他也爱上我;第二,我本就不喜欢那些只会风花雪月你侬我侬的男人;第三,他或许会把很多事看得比我更重,但是我相信若我有了危险,他是肯舍弃自己性命救我的人……奶奶啊,山盟海誓都是会变的,然而这样一个知己却能永世相随,我若此生没有遇见他也就罢了,但已经遇见了,我绝对不能就此错过。” 钱老夫人凝视着他,长长一叹道:“好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三个孙女里,你虽然年纪最小,却最是像我,也最不用我担心,奶奶相信你能把一切都处理的稳稳当当的。只是黄金眼一事,不可不防。” 阳光映上那人的脸,淡眉小口,灵气逼人,正是钱家的三小姐钱宝儿。只见她瞳孔收缩,眼睛轻眯了起来,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对我下手,如今,等着看吧。黄金眼的好日子,走到头了。” 右手一扬,一道白光急速掠出,叮的轻响后,围屏上多了支白羽小箭,那箭头正好刺中屏上写着的一个名字。 钱宝儿望着那个名字,冷冷一笑。 ~*~*~*~*~*~*~*~ 与此同时的钱家庭院里,迦洛正随同钱卿卿绕过抄手游廊,眼角忽然间看见一个黑影,迦洛止步,若有所思的盯着那黑影,直到他消失在拐角处。 钱卿卿回头:“怎么了?” 迦洛收回目光,温文的笑道:“哦,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 然而那个黑影,却驻留在了他的心中,久久不散。 出得钱府大门,刚走几步忽见一顶凤鸾软轿自长街那头走来,停在了钱府门口。钱家的门卫连忙一同迎上前,拜倒在地。 轿子右边站了个穿红色衣衫的婢女,她上前挽起金线牡丹缎帘,帘内先是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柔柔的搭在婢女肩上,然后是及地的紫罗裙,如水波般溢开,撑依起窈窕的身姿和娇弱的体态,再接着,一把乌骨团扇半遮着脸儿懒洋洋的探出轿子,扇子上方一双眼睛如墨玉一般润泽,浓密的睫毛低低的垂着,凭添几分庄重。 之前见到这位钱家大小姐的画时,已觉得她容光照人,美绝人寰。此刻瞧见了真人,才知伊风姿更是绝世,一举手,一投足间,都将美丽发挥得淋漓尽致。 迦洛望着门卫们拥她入府,不禁喃喃道:“奇怪,她怎么会这个时候回娘家?” 身后忽有一丝异样,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整个人立刻向前飘出,于半空中扭身回望,只见先前在钱府里看到的那个黑衣人正双手束袖站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此人约莫五旬左右年纪,皮肤黝黑,五官深邃犹如刀刻,眼睛微睁时目光犀利如电。 而且他只是那么静静的站在那里,就有股非常压人的气势,绝对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阁下是?” 那人盯了他一会儿,忽然道:“跟我来。”也不待他回答便转身走了。迦洛想了想,跟了上去。黑衣人走路的姿势极其独特,脚不沾尘一般,而且看似悠闲,速度却极快。 两人出了城门,沿着西边一条小道渐走渐远,走到后来更是连其他行人都没了,只剩下他们两个。迦洛正待说话时,黑衣人忽然一掠,身法变得极快,几个纵跃已在数丈以外。 难道他在考我武功?迦洛心中想到这个可能性,当即也加快了步伐,飞速掠了过去。这一下可真是将轻功施展到了极至,但无论迦洛怎么快,都一直落在他三尺开外。 这一场轻功之比,迦洛输得心服口服。心中依稀闪过一个念头,再抬头看那黑衣人时,目光中便带了几分讶然。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般迅疾妙绝的轻功,同样的步法,在另外一人身上也见到过,只不过那人施展起来时多了几分灵逸,少了几分恒稳。 这黑衣人同卞胥有什么关系?他是卞胥的师父吗? 小径终于走到尽头,再过去已被杂草延绵成了荒地,几座残冢孤零零的立着,即使是春暖花开的四月好天气,仍不免令人心生寒意。 黑衣人止步,转头道:“十年来,你是第二个追得上我的人。” 迦洛淡淡一笑:“前辈武功之高,已非人间。晚辈竭尽全力,只能保持不被落下。” 黑衣人的眼睛突然眯起,冷冷笑道:“但你既然跟我来到了这里,就别想再回去了!”话音未落,一道剑光急掠而来,剑还未至,那阴森森的剑气已先抵达眉心。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迦洛心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但最终却没有动。 剑尖在离他眉心半分处嘎然而止,黑衣人沉声道:“你居然不躲?” 迦洛又是淡淡一笑,面无惧色:“前辈剑上并无杀气,我为何要躲?”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半响后才再度开口道:“这种危急关头仍能做到判断精准头脑冷静,的确值得赞赏。”语毕,二尺青锋缓缓收了回去,隐入袖中消失不见。 见到这般样式奇特的兵器,迦洛心中又是一动,脱口说道:“前辈是七迷岛的前岛主欧飞!” 黑衣人一怔,脸上神色更是复杂:“没想到我退隐二十年,你竟然还能认出我来。” “倏忽来去,迅影无踪。江湖上的这八个字指的就是欧前辈的袖里七迷剑,晚辈心仪已久。只是没想到前辈竟会在此出现,引我来此,不知何故?” 欧飞沉默片刻,道:“你跟我来。”说罢走到一座残冢前,伸手推了推冢上石碑,只听咯咯咯一阵声响,石碑向左移开,露出里面半人多高的一道木门出来。 欧飞打开木门弯腰走了进去,迦洛略一迟疑,还是跟着进去了。进得里面才发现冢内空空,并无棺木,比寻常人家的坟墓宽敞许多,地上七零八落的铺着一些稻草,一个人此刻正躺在草上一动不动,全身血迹斑斑,端的触目惊心! 迦洛惊道:“世子!” 原来这躺在地上之人,正是一夜未归的北静王世子随歌! 迦洛想也不想的蹲下去察看伤势,这一看之下更是大吃一惊:“他……他……” 身后传来欧飞长声一叹:“没错,他受伤极重,能保住性命已是侥幸。” “一十八刀,刀刀正中要害,手法残忍武功高绝。” 欧飞点头:“和杀死风七少的是同一人。” “能让随歌连伤十八刀毫无支架之力的人,当今江湖里不会超过十人。” “你和我,都能做到。” 迦洛长身而起,转身紧盯着欧飞,定声道:“那么,是谁?” 欧飞回视他的目光,缓缓道:“我不知道。” 迦洛吁气道:“晚辈唐突了,前辈与北静王素有渊源,断不会对世子下此毒手,也没有理由这样做。” 欧飞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踱了几步,说道:“我昨夜赶到时,凶手已经离开了。我见他还有最后一口气在,便带他来了此地。” 迦洛叹道:“凶手百密一疏,万万没有想到神医薛胜的师叔,也就是欧前辈您,会那么凑巧的路过,否则世子必死。” “我是特地找他去的,不是凑巧路过。而且凶手也不是百密一疏,我觉得他似乎有要事在身,因此行动相当匆忙。你看随歌身上的伤口,深浅一致,断口相同,因此我推定,是同一招所致。也就是说凶手一刀挥出,连在他身上割了一十八个伤口,刀刀都没有落空。” 迦洛把他的话接了下去:“而他一刀之后,等不及世子彻底断气,便匆匆离开了,因此给了前辈救活世子的机会。” “是。若他当时再补上一刀,纵使我医术再高,也回天乏术。” “这一刀先自背后割开,再经由腰部、肋骨、前胸,终止于手腕处。我猜想凶手本是在世子背后猝下杀手,世子反应极快,连忙转身,于是那刀势不停,一直划到了他的正前面。那么,世子很可能已经瞧见了凶手的真面目。”迦洛望着昏迷不醒的随歌,道,“若他能醒来,便可告诉我们谁是凶手。” “是。但他伤的这么严重,要想醒转,起码得等三天。” 迦洛皱眉,低语道:“三天后便是钱老夫人七十大寿之日,足够让一切定局。我们等不及三天。” “五婿中还有两人。无论如何,那两人不能再出什么变故。” “既已知世子下落,我这便返回平安镇。” “你就这样回去?你回去后对他们怎么说?”欧飞盯着迦洛,话里别有深意。迦洛微微一笑,说道:“晚辈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欧飞一直阴沉的脸上至此刻终于露出了笑容,道:“没想到二十年里,江湖中竟出了你这么一个人物,真是后生可畏啊。难怪……” 迦洛等他把话说完,谁知他转开了话题,说道:“这次的对手狡猾残忍,此去切切小心。” 迦洛走了几步,却又回身道:“欧前辈。” 欧飞挑了挑眉。 “前辈,我可以问您两个问题吗?” “问吧。” 迦洛缓缓说了两句话,只见欧飞的神色由惊转叹,又由叹转笑,他伸手拍了拍迦洛的肩膀,赞许道:“你的确很聪明。” 得到他的夸奖,和预期中的答案,迦洛反而变的有些迷茫,神色闪烁间不知是喜是叹,他喃喃道:“原来真是如此……” 原来真的—— 是这样。 第7章 阳光自窗外暖暖的晒进来,叶琪枫伸了个懒腰,悠悠醒转。真奇怪,原本是坐在桌边看书的,怎么就睡过去了?转头看看囫囵,竟也趴在一旁的小几上睡的正香。 叶琪枫过去推了推囫囵,没什么反应,几上备有笔墨,一时顽心顿起,提了毛笔往囫囵脸上画,可笑小厮好梦正酣,即使这样仍是不醒,一任脸上多了数个圈圈叉叉。 叶琪枫无趣的搁下了笔,刚自转身,顿时吃了一惊。只见床上的季玲珑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糟了,被她看见自己这般孩子气的举动,一想到此,脸便刷的红了起来,连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季,季姑娘,你,你醒了!” 谁知床上美人象是没听见他的话一般,只是看着他,眼神倒有几分呆滞。 “季姑娘,你,你怎么了?觉得好些了吗?想喝水吗?” 季玲珑依旧那般呆呆的,虽是醒了的人,却毫无生气。 叶琪枫发觉到有些不对劲,转身刚想去找人,就瞧见柳舒眉推门而入。 “柳大哥,你快来看看,季姑娘好奇怪!” 柳舒眉看上去有些疲态,听得他的话后便走到床边对季玲珑瞧了好一会儿,皱起了眉头:“季姑娘,你能说话吗?” 季玲珑没有反应。 “季姑娘,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 这回连眼睛都闭起来了。柳舒眉回头看了看叶琪枫,两人面面相觑。 “柳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啊?” 柳舒眉沉吟道:“会不会因为毒拖的太久,已经腐蚀了她的部分知觉?此刻虽是已经解了,但肢能还未恢复原状?”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声音自外传来:“怎么了?” 两人双双扭头,喜道:“迦兄,你回来了!” 房门开处,迦洛面带微笑的快步走进来,不待二人发话先给季玲珑搭了搭脉,脸色大缓道:“不妨事,她再静养些日便能恢复如初,勿需担心。” 叶琪枫松了口气:“这就好,我还真怕她就此从冰山美人变成一个死美人,又从死美人变成一个木美人,那样世子回来后,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交代……对了,可有查到世子的下落?” 迦洛直起身目视二人,微笑道:“我正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们,我找到世子了!” 叶琪枫下意识的向门外看去:“他在哪?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遭人暗杀,伤势不轻。” 柳舒眉的眉头皱得更深,而叶琪枫已惊呼了出来:“世子也遭人毒手了?” “不要担心,幸好救得及时,性命已无忧。不过一时半会还处于昏迷状态,但我想不久他就会苏醒,到时候必定能告诉我们谁是真正的凶手。” 叶琪枫道:“迦兄的意思是世子看见了凶手的真面目,而且还认得那人?” “世子武功不弱,要从背后偷袭他或许不难,但如果真面交手还能一击而中,连割一十八刀,恐怕当今世上只有一种人能做到。” “哪种人?绝世高手?” 迦洛摇头,眼神清亮:“熟人。” “熟人?”叶琪枫恍然大悟道,“迦兄认为凶手是世子的熟人?” “不但是熟人,而且肯定是他猜想不到的人。因为想不到会是对方,所以太过震惊而全无抵抗能力,一刀击毙。若非救得及时,他必死无疑。” “那我们还等什么?快去看世子吧。”叶琪枫说着就往外走,“他人在哪里?” 迦洛拦住他,微笑道:“不急不急,我已吩咐店伙计将他安置到隔壁房间了,他起码还要三四个时辰才能醒转,现在去看望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帮助。我们不如先来讨论一下接下去该做什么,大家坐下吧。” 柳舒眉脸上的疲惫之色愈浓,他伸了个懒腰歪倒在一把椅子上,能怎样舒服便怎样舒服。叶琪枫见状问道:“柳大哥,你看起来好象很累。” 迦洛瞥了柳舒眉一眼:“他这个人一天若不睡上整八个小时,必然会全天精神不佳。” “唉,别说了,我这几年逍遥惯了,就不曾象昨天那样满腹疑虑忧心忡忡,睡不安稳。我现在最希望的就是这事情快点结束,我好回江南继续过我的悠闲日子。” “三日后便是钱老夫人的寿宴,一切到了那天即成定局,因此,这三天是关键时期,最后究竟会是我们赢,还是凶手赢,就看这三天。” 叶琪枫连忙点头:“没想到好好一件美事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想来我真是幸运,五人里就我不会武功,却到现在还安然无恙。” 迦洛想了想,说道:“你们难道没有发觉?凶手下手的目标并非以强弱而分。” 这会可连柳舒眉都感到好奇了:“那是以什么?” “舒眉为人闲散,最受不得半点拘束,娶妻这么不自由的事情若非实在没办法,是断断不会为之的。你此趟前来,主要是给钱家面子走个形式,是也不是?” 柳舒眉大笑道:“知我者迦洛也。” 迦洛淡淡一笑,目光转向叶琪枫:“而叶兄弟也是受了你哥哥的嘱咐才来京的,在你心里,对这门婚事也并无期待。是么?” 叶琪枫脸色微红,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我……我只是觉得……我年纪还小,而且我从小就很怕见女孩子,和她们在一起,我觉得很紧张……” “这就是了。相反,世子随歌是打定主意要娶钱三小姐,连心上人都可以忍痛割舍;风七少的心思我不清楚,但他无论容貌家世都是你们五人中最抢眼的,据说女子们只要见过他一眼,便再也忘不了他的绝世风华,因此他中屏的胜算最大;而卞胥……”说到此处,迦洛不由自主的放柔了声音,目光里带了几分宠溺意味的说道,“卞胥古灵精怪,神秘复杂,行事从不按常理出牌,对这样的人物,怎么可以忽视?” 叶琪枫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因为我和柳大哥不想娶钱小姐,所以我们还活着,而世子他们想娶她,所以就先遭了殃!” “是,所以我说,凶手选择目标的标准并非你们中谁比较好下手,而是你们谁对选婿一事比较用心。” 柳舒眉沉吟道:“凶手做这件事,得冒多大的风险?卞胥可先不提,而我们剩下的四人里,无论是谁死了,都势必会引起不小的震动,他就不怕一旦事败,身无全尸吗?” 迦洛望着他,目光如水:“这只能说明,此事成功后可得到的利益实在诱人,远远超过这些风险带来的忧虑麻烦。” “还有一个可能啊。”叶琪枫兴致勃勃的说道,“也许凶手的身份很特殊,特殊到谁也不会想到是他干的,他可以把自己藏的很好。” 迦洛淡淡一笑,说了一句话:“如果凶手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的身份,可以安全到天衣无缝。” 窗外的斜阳似乎因这句话而忽然变浓,晚霞红透,又一幕血色连天。 ~*~*~*~*~*~*~*~ 黄昏又逝,暮色渐浓,屋内静悄悄的。薄薄的余光中,依稀可见床上被子高高隆起,一人面朝里而睡,呼吸紊乱,显见受伤不轻。 屋瓦忽然掀了几片,一人无声无息的飘然落下,紧身黑衣,蒙着黑巾,独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即使这幽暗之中,那眼睛依旧亮的逼人。 他倾耳听了一下外边的动静,才又向床塌靠近几步,似乎有点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向前走几步,手腕疾翻,亮出一把匕首正要往下刺落,床上棉被忽得飞起,朝他当头盖了过来! 黑衣人心知中计,但他身手也的确了得,在这种危急关头仍能反应迅捷,只见手中匕首划出数到银光,呲呲声后,若大的被子就碎裂成了十几片,来势顿解。紧跟着身形疾掠,硬生生的拔地而起,“咣”的一声冲破屋瓦。 风中传来他最后一句话:“这事不算完——” 不算完——不算完—— 声音刺耳如铜锣,余音久久不绝。 阴谧的房间里,床上原本躺着的那人此刻静静的站着,淡淡的月光从屋顶的破洞处照下来,映在他的脸上,目光竟多悲哀。 他的手慢慢在身旁握紧,紧到皮肤上的青筋条条绽出,那年轻脸上的沧桑气息更重。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声音仿佛是自喉咙里逼出去的,无限悲愤,无限伤怀。 不一会儿,急促的脚步声自外传来,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衣衫不整,帽子都没戴好的叶琪枫冲了进来:“怎么回事?我好象听见有人说什么——” 话未说完,见到迦洛脸上的表情,顿时怔住了:“迦兄,你怎么了?” 迦洛闭起了眼睛,这时柳舒眉也匆匆赶到,一样的衣衫凌乱,还带着迷蒙未醒的样子:“我看见一个黑衣人匆匆离开……迦洛你怎么会在这个房间里?世子去哪了?” 一句话提醒了叶琪枫,四下看去,床上空空,碎布棉絮飞了一地,就是不见随歌人影。 迦洛再睁开眼睛时,悲愤之色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苦笑:“哪有什么世子。” “难道……这是……” “不错,是我布的一个局,诱凶手上钩的。” “那凶手呢?” “来了,又走了。” 柳舒眉皱起了眉头,他的名字叫舒眉,然而他发觉这些天他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是刚才那个黑衣人?” 叶琪枫想到了一点,惊道:“会不会和那个买断田七血竭的黑衣人是同一个?” 柳舒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应该是。怎么,迦洛,连你也抓不到他?” 迦洛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月光泻进来,凉凉的铺了一地。 “他跑不掉的。跑过了这次,跑不过下次。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柳舒眉与叶琪枫齐声问道:“是谁?” 迦洛抬头看着天边的明月,眼中似有泪光闪烁,最后低叹一声收起了愁容,转身面对二人时,已恢复了平静。 “卞胥。”他的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他是卞胥。” 此言一出,柳舒眉才惊诧的挑起眉,叶琪枫已先叫了出来:“什么?是他?不可能!” “是啊,迦洛你是不是弄错了?卞胥不是中了碧火流已经死了的吗?” “那一切都是木严和龙门另一个弟子看见的,我赶到时除了那匹毒发倒毙的马,并没有见到尸体。”迦洛把视线转向柳舒眉,低叹道,“看来随歌当初猜对了,他一开始就怀疑卞婿在欲擒故纵,假装被害而使自己成为最没有嫌疑的人,同时更方便他暗中杀人。” “可是你不是说那夜他和你待在一起,没有机会去京城杀风七少吗?” “因为我当时忘了一点——卞胥的轻功非常了得,只怕更在你我之上。以那样的轻功,癸时赶往京城,再天亮前从京城回到平安镇,不是没有可能。” 叶琪枫仍是疑虑多多:“可是,刚才那个声音和卞胥又细又脆的声音完全不同啊!而且那个少年虽然很多地方很可恶,但说他会做出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来,我……我真是不敢相信……” “我相信迦洛不会认错人。”柳舒眉的手搭到了迦洛的肩上,定声道,“声音不代表什么,别忘了这世界上有种本事叫做口技。迦洛,我们下步怎么做?” “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他是谁,直接到钱府去把此事真相告知天下,他不就功亏一篑,无计可施了吗?”叶琪枫说的天真,柳舒眉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道:“抓贼都要抓赃,更何况是杀害相国之子和北静王世子这么大的事情,单凭迦洛一句话,世人不会信的。所以,还是得抓住他,由他口中逼出事实,才能令人信服。” 叶琪枫顿时困窘万分,垂下头去,支支晤晤的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想到一计!” “哦?柳大哥快说!” 柳舒眉拂袖在椅上坐下,微微一笑道:“要引鱼上钩,得做些什么?” 叶琪枫答道:“放饵。可是他刚上了一次当,必定会更加小心。” “所以这个饵我们得放的够大才行。对他来说,风七少死了,随歌下落不明,九成是中了他的毒手,我们两个无心娶钱小姐,若非因为迦洛谎称随歌没死,凶手的杀人计划应该是已经完结的了。也就是说,你,和我,原本是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的。” “那么,如果当他发现你我成了他不得不除掉的对象时,他便会顾不得曝光的危险再度出手,对不对?” 柳舒眉一拍叶琪枫的肩,赞许道:“聪明!” “那么我们怎么才能成为他不得不除掉的对象呢?” “这个……我们就要借助一个人的帮忙了。” “谁?” “钱三小姐,钱宝儿。”—— 作者:扬袖—— 发布时间:2004-11-2115:26:00—— ~*~*~*~*~*~*~*~ 夜深透。 同样的感觉再度经历。空气中开始涌动起灼烫的气流,那种炎炙令肢体变得呆滞,一股压力自头上沉沉而下。 迦洛的手猛得一紧,缓缓睁开眼睛。 他看到一双璀璨如流星般的眼睛,在正上方静静的看着自己,当那眼睛的主人发现他醒了时,目光一变,整个人顿时自床顶上飞了下来。 迦洛连人带被急速一翻,滚落在地。 那人趁机左腿扫出,意图绊倒迦洛,却不想棉被整张飞来,如大网一般将他包住,一时间手脚俱都被缚,动弹不得。 迦洛双臂一长,已将被带人一把抱住,双眸灿灿,是喜还笑。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嗔怒,忽得张口,一口咬在迦洛的肩膀上。 眼睛再度睁开时,窗际透出一线薄光,屋内一切渐明。迦洛躺在床上凝视着床顶,蓝布碎花的帐幔上,白色的流苏无风自荡。 这轻轻摇荡间,似宿命与结局来临。 ~*~*~*~*~*~*~*~ 四月十八,一大早便有辆钱府的马车停在了平安客栈门口。 不到中午便有好事者传出消息说: 因为夫婿人选频频离奇死亡,钱三小姐担心剩下两人的安危,放下女儿家的矜持亲自前来平安镇探望。 钱三小姐由两个婢女陪着在季玲珑房间里坐了顿饭功夫。可惜的是这位三小姐从头到尾都笼在一袭绿袍之中,不肯露出半点肌肤,因此谁都没法知道她究竟长什么模样。 不过就在那顿饭时间里,钱三小姐好象对柳舒眉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问了他好些问题,声音轻柔甜美的令人想入非非。 钱三小姐离开前,手帕被风吹了,说来也巧,偏就落到了柳舒眉手里。而且钱三小姐也没再问他要回去,便上了马车。 一向漫不经心的柳舒眉这次却拿着钱三小姐的手帕在客栈门口愣愣的站了半天,看来也对她动了心。 以上种种现象表明,这次选婿一事的最后中屏者非碧澜绸庄的少主柳舒眉莫属。 一时间,这个消息传的沸沸扬扬。 在众人的议论声里,白天过去了,夜幕降临,华灯四起,这个夜晚,既无月亮也无星星。 鼓至二更,一人影自屋檐上匆匆掠过,几个起伏隐没于桃林深处。 暖室内,红泥炉上新茶初沸,奇香溢满了整个房间。柳舒眉就端坐在桌旁,悠暇待整的边品茶边看书,日间钱宝儿遗落的丝帕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他的右手旁,帕上海棠艳艳生姿。 柳舒眉望着那方丝帕,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穿透纸窗直向他飞来。柳舒眉左脚轻点,手在桌沿上一推,椅子朝右滑出数尺,那道白光“叮”的一声射入对面墙上,却原是一支白羽小箭。箭势未衰,仍是颤动不已。 “柳舒眉,你出来!”低低的声音自窗外传来,对方竟敢公然叫板,倒是大出意料。 柳舒眉右脚轻点,椅子又转回到了桌旁,他伸出比女子还娟秀的手给自己倒满了茶,呷了几口才悠悠道:“不,你进来。” 窗外没了声息。 柳舒眉挑了挑眉道:“怎么?有胆杀人无胆见人?” “杀人?”那个声音冷笑,“好啊,我今天就杀给你看看!” 嗖嗖几声,七支箭破窗而入,来势如电,迅疾异常。 桌上茶壶被其中一支箭击中,“砰”的碎裂开来,沸茶流了一地,室内茶香更浓。 而另一支正中柳舒眉的心脏,他闷哼一声,椅子直直向后栽倒。 茶水沿着桌边滴落,房内静静,一时间,只闻滴答滴答之声。 半响后,房门开了一线,一个人慢慢的,非常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盯着倒在地上血流不止的柳舒眉,忽然摇了摇头,冷笑道:“真奇怪,我明知你中箭是假,但还是忍不住进来看看你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说着飞起一脚,直向他面门踢去。 倒在地上的椅子突然跳起,架住了他的脚,柳舒眉整个人平平向右滑开站了起来,青袍如水一般波动。 “砰——”楠木椅四分五裂,来人不再攻击,只是静静的站着,一双眼睛凉凉如玉。 柳舒眉有一瞬间的恍然,目眩于那眼神的清冷灵邪。 “柳舒眉,下次装死装的像一点,不过——”来人冷冷而笑,“你也不需要装了,因为你不会再有这个机会。”手上寒光突现,多了一把匕首,招招刺向他要害。 柳舒眉左避右闪,但那人身法实在过于诡异,只听嘶的一声,青色长袍被刀锋划破,如蝴蝶一般碎开,露出里面银白色的中衣。 那人收手,眼睛眯了起来:“果然……果然……” “果然什么?” “果然是你!”大喝声中再度出手,比之先前更是多了几分狠辣,眼见那匕首就要割上柳舒眉的脖子时,忽然手上一痛,匕首顿时把握不住,哐啷坠地。 来人托住受伤的手腕,双眉高扬,怒道:“我就知道有帮手,全都出来吧,不必躲在暗中偷偷摸摸的!” “错,真正偷头摸摸的人是你。”话声中,两人推门而入,说话的正是走在前面的叶琪枫,“事至如今,不必再藏头露尾了。我们都知道你是谁,何不干脆点把面巾摘下来?” 那人眼睛一瞥,笑得极其怪异:“你们真的知道我是谁么?” 柳舒眉紧盯着他,沉声道:“你是卞胥。” “哈!”那人仰天大笑了几声,“柳大公子似乎从没见过卞胥,竟然一口指认我是他,会不会太奇怪?” 柳舒眉脸色顿变,一直默不出声的迦洛忽然道:“是与不是,揭下面巾不就知道了?” “好啊,那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左脚一勾,地上匕首自动跳起朝迦洛飞去,迦洛连忙闪身避过,谁知只这么顷刻间,那人一个急跃扑向叶琪枫,竟一把扣住了他的咽喉。 “不要过来,你们敢动一下,我就杀了他!” 迦洛和柳舒眉见叶琪枫落入他手中,都是面色一变。千算万算,却忘了这一点——叶琪枫不懂武功! 那人狂笑,挟持着叶琪枫步步后退,退到门外时猛的将其一推,黑衣晃了一下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叶琪枫脚下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幸好迦洛及时伸手相扶,他站稳时不禁满脸通红:“对不起,迦兄,柳大哥,都是我不好……我拖累了你们,又让他跑了……” “不要自责,这事不能怪你,我们都没想到他反应的那么快。”柳舒眉看了迦洛一眼,缓缓道,“不过你竟然没能拦下他,我很意外。刚才不是没有机会的。” 迦洛一脸默然,显得有点心事重重。 柳舒眉转开话题道:“好了,我们还有两天时间,一定可以抓到他的。现在很晚了,大家等了他一天都累了,回去休息吧。” 叶琪枫先打了个哈欠,精神一经松懈,睡意顿时袭来,当下先行告辞回房去了。 柳舒眉对迦洛一笑,道:“你不走,可是要与我抵足夜眠?”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迦洛哭笑不得的摇摇头,也转身去了。柳舒眉一直送到门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桃林深处,才慢慢的关上门。 碎壶片内的茶已经凉透,室内弥漫的茶香也淡了不少,柳舒眉忽尔一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门窗,确信已经全部关好锁紧后,他吹熄了油灯。 整个房间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于这漆黑之中,响起微不可闻的几道风声,然后是衣衫摩擦的声音,再然后,几声轻轻的瓦片磕碰声,最后一切又复静寂。 桃林里挂着几盏灯笼,本是给夜间行走的客人伙计照路用的,此时微弱的光线从那边传过来,照得一切朦朦胧胧。 一人如幽灵般自屋顶上滑了下来,落地无声。 “陌上叶,水中香,哪似伊家?相伴绕天涯。”那人勾着唇角笑了一笑,声音低的刚好能够让他自己听见,“卞胥啊卞胥,你以为你逃的了么?” 第8章 平安镇的西北角有条狭窄简陋的巷子,巷子两旁是简陋低矮的危房,此时家家户户都已熄灯睡了,因此便显得此地更加阴暗潮湿。 “吱呀”一声,一双手推开巷尾最后一幢屋子的房门,黑暗中响起了火石的碰撞声,喀喀几下后那人点亮了蜡烛。 烛光由弱而盛,室内由暗而明。小小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外,什么都没有,简陋到了极点。那人低叹一声,放下手里的火折子,坐倒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整个人显得说不出的疲乏。 歇了好一会儿,他伸了个懒腰,正准备摘了蒙面黑巾去睡觉时,突然嗅到了一丝危险讯息。 “谁!” 小木门再度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呀声,一人立在门边悠悠而笑:“这么快又见面了。” 黑衣人吃惊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 “很吃惊?呵呵,其实吃惊的人应该是我,人说狡兔三窟,你的这个窟也实在太不象样子了些吧?”来人神态悠闲,满脸笑意,象只正在逗弄老鼠的猫。 黑衣人见来的只有他一人,便不再那么紧张了,沉声道:“柳舒眉,没想到你竟能找到这来。” 那人正是柳舒眉,只见他低低一笑,神情得意:“这要怪你自己疏忽大意,你刚才进我房间时难道不觉得那壶茶也未免太香了些么?” 黑衣人目光一震,脱口而出:“陌叶水香!” “果然有点见识,不愧是这次钱门选婿的候选者之一呵。陌上叶,水中香,你带着这种香味,二十四小时内无论你到什么地方,我都能找的到。” 黑衣人默立半响,冷哼了一声道:“好,很好!既然如此还等什么?你的朋友们呢?又偷偷摸摸躲哪了?一块上吧!” 柳舒眉脸上的表情忽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诡异,他依旧在笑,却笑得极其古怪:“要他们做什么?收拾你,我一人就已足够了。” 黑衣人刚自一惊,就听一道风来,脸上一凉,饶他闪躲的极快却还是来不及,脸上黑巾被柳舒眉硬生生的扯了去。 烛光下,淡眉小口,肤净无暇,原是比女子更秀的容颜,却于此时写满了错愕与震惊,浑如梦中。 柳舒眉手指一松,那方黑巾就悠忽悠忽的飘落于地,一颗心就也跟着那样一点点、不着边际的沉了下去。 “果然是你,卞胥,你居然真的没有死。”柳舒眉的声音放的非常低非常慢,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卞胥不禁向后退了几步,颤声道:“你……你根本没有见过我,怎么可能认得我?” “真的没有见过吗?”柳舒眉扬了扬眉,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那如水般的青缎长袍,里面衬着银白色的中衣,足下,是一双洁白如雪的靴子,靴子两旁各绣了朵银丝梅花…… 是他! 右腕上曾为放血而割出的伤疤隐隐的痛了起来,密林内发生的一幕飞快的从眼前闪过:那个象铜锣相磨的声音,那个带着三分清贵三分从容三分优雅和一分冷漠的声音,那一双银梅白靴,那一只青缎长袖,那两根修长手指…… 是他! 真的是他!! 果然是他!!! 柳舒眉轻轻的笑了,舒开了两道漂亮的剑眉,整个人显得说不出的迷人,连嗓音也跟着越发动听起来:“想起我是谁了?” “为什么会是你?不可能……不可能……”卞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脸色煞白的又向后退了几步。 “为什么不可能是我?” “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陷害我?” 柳舒眉温和的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垂死之人:“理由我上次就已经说过了。” “因为我是候选者之一,所以要除掉我?” “我以为你很聪明,看来是高估了你。到现在你还没有想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我,我……”卞胥忽然大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柳舒眉淡淡道:“很痛是吧?” 冷汗涔涔而下:“你……” “我忘了告诉你了,因为上次连碧火流都杀不了你,所以这次我在陌叶水香里加了一点索心草。” 卞胥已经痛的说不出话来。 “这次,我会看着你死,看着你真正的死掉。你没有机会再死里逃生。”柳舒眉走到椅子旁坐了下来,卞胥滚倒在地,蜷缩一团。 “有件事我真的很奇怪,你上次中了碧火流分明已经停止呼吸了,怎么还能够活过来?” 卞胥一边强忍疼痛一边气喘吁吁的道:“我十二岁时中过一种奇毒,多年来一直没能拔尽,因此以毒攻毒,对碧火流有了些许抵抗能力。” “原来如此。”柳舒眉点了点头,“难怪你这次也坚持了这么久,若是寻常人,早在半路上索心草毒就发作身亡了。” 卞胥抬起头,目光又是哀痛又是不敢相信:“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柳舒眉脸上的笑意没了,他盯着卞胥,悠悠道:“为什么不能是我?” “风七少是你杀的?” “是。” “随歌呢?” “是。” “为什么这么做?你难道真爱钱三小姐爱到不惜杀人的地步?” 柳舒眉啊哈的笑了起来:“爱钱三小姐?嗯嗯……我是爱她,爱她的钱。” 卞胥眼睛里有种东西灭掉了,他的眼睛本来一直璀璨如星,明亮的让人惊艳,而此刻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他低下头,声音涩涩:“你也爱她的钱……你是碧澜绸庄的少主,怎么可能缺钱?” “你错了,我很缺钱,非常缺钱。”不知道为什么,柳舒眉对眼前的这个少年起了些许好感:他马上就要死了,死得很无辜,那么告诉他,又何妨? 而且,那么完美的计划,没人来分享,岂非太可惜了?还有什么比马上就要死而且一定会死的人更合适听他的这个计划? 一念至此,柳舒眉笑了起来,耐心十足的解释道:“不错,在外人眼里,我们柳家,是足以和钱家相抗衡的大富之家,但实际上,只有个华丽的架子,里面已经被掏空的差不多了。” “不可能,柳家的事业一向经营的很好,每年都获利颇丰。” “但是入不敷出。”望着卞胥惊讶不解的脸,柳舒眉伸手抚了一下自己的双眉,他做这个动作时的样子好看极了,让人觉得舒眉二字做他的名字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你可听说过黄金眼这个组织?” “知道,它是江湖里最神秘的组织,暗中策划着一切暴动与叛乱,朝廷几次围剿都无劳而返。若非六年前你和迦洛、叶慕枫三人杀了冀、周城主,又说服了达殷城主,破坏了黄金眼的计划,他们很有可能已经吞下了半壁江山。”这本是江湖里最动人的传奇,而传奇里的其中一位主角,此刻却坐在他的面前做着最恶毒卑鄙的事情。卞胥到了这时候,心中依旧是痛惜多过憎恶——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要是他! 柳舒眉忽然叹了口气,往事于他亦是不堪回首:“那个计划的失败虽然对黄金眼来说损失惨重,但并非致命。然而,由那件事而引发出的另一件事,却真正导致了黄金眼的分崩离析,也使它从此一蹶不振。” 卞胥惊愕的等他把话说完,然而柳舒眉却沉默了。 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再度开口道:“我就是黄金眼的龙头老大。” “不可能!”卞胥惊叫起来,“不可能,不是你!黄金眼的龙头老大是我二……是钱二小姐的丈夫,殷桑!” “黄金眼的创办者是两个人,他们是好朋友,非常非常好的朋友,一人主外,一人主内。你说的殷桑,长年居住总坛处理内部事宜,而我,游走江湖,负责联络探查。” 卞胥张了张嘴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六年前三城叛动计划的失败,我与殷桑第一次产生了矛盾,他不能原谅我帮助迦洛破坏了那个计划,导致十年努力化为灰烬,于是一怒之下退出黄金眼,从此单枪匹马的实施他的复仇计划去了。没有他的黄金眼,成了一盘散沙,这六年来我独力支撑它,支撑的很累,它需要的金钱越来越多,柳家已渐不支。”柳舒眉在说这些话时脸上带着一种很奇怪的伤感,而那伤感,令他看起来不但没有半分邪恶,反而有种浓浓的、无能为力的悲哀。 卞胥心中一颤,眼中便有了泪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创建黄金眼?为什么要做那些坏事?你本是天下人羡慕崇拜的对象,你本可以生活的很好,你为什么要给自己挑选这么艰难的一条路走?”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柳舒眉低声道:“有的事情在你,和所有人看来是不对的,是大逆不道的,但在于一些特定的人看来,却完全值得去流血牺牲消耗一生。其实我很羡慕殷桑,因为他终于找到一个足够理解他和支持他的红颜知己,而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碰到象钱萃玉那样的奇女子。我娶钱宝儿,只是为了钱家的财富,为了黄金眼,为了开创黄金眼时所立下的目标,我抛却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不在乎再多搭上自己的婚姻。” “所以你不择手段,一定要娶到她?” “是。” 卞胥冷笑,又从冷笑转为大笑:“你要实现你的目标牺牲你自己也就罢了,凭什么连她的幸福也一起牺牲?” “我会对她很好,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事情。世间多的是怨偶,而我能做到与她相敬如宾,你怎知对她来说那不是幸福?” 卞胥凄然一笑,喃喃道:“是么?粉饰的恩爱,虚伪的情义,钱宝儿,你会觉得那是幸福么?” “怎么,难道你是真的因为爱上她才赶赴这场寿宴的?”柳舒眉的目光锐利了起来,表情也由原本的伤感转为冷漠,“那么看来我除掉你,实在是很明智。” 卞胥盯着他,眼神也清冷了起来:“你最早入京,暗中布置好一切杀死了风七少,然后回到平安镇看见我独自离开,便又跟上了我,在半路林中暗算于我,再回到平安镇在随歌的饭菜里下毒,做完这些后你飞速离开,坐上马车,以一幅悠闲从容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表示你是刚从江南赶来。你这样来回奔波,不觉得累么?” “除了下毒那件是我吩咐手下干的,其他你都说对了。风七少本人虽没什么武功,但他身边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非我亲自动手杀不了他。而你,我之前低估了你,所以才给你机会诈死。在回程上碰见迦洛时,知道你的尸体竟然不翼而飞,就隐隐想到你可能还活着。到平安镇后发现季玲珑做了随歌的替死鬼,计划的环节频频出错,正觉得头疼时,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卞胥扬起了眉。 “我一听说镇上的田七和血竭被搜罗一空,就知道肯定是你干的。因为田七血竭是解碧火流所必须的配药,而且需要的数量极多。然而,它也是胭脂妒的解药成分之一,因此你很成功的把迦洛随歌引向了误区,使我的身份更加安全。” “于是你就想到将错就错陷害我。当天晚上你偷偷跟着随歌对他下了毒手,然后又飞快赶回客栈,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谁知道迦洛从京城回来后竟然告诉你们说他救回了随歌,于是你连夜改装,故意穿上黑衣服去行刺随歌,这样即使事情败露了,也可以推到黑衣人身上。是不是?” “如我所料,迦洛以为我是你,于是布局诱你前来。不过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毕竟你不是真正的凶手,没有必要因为钱三小姐垂青我的这个消息偷偷摸摸的来找我。” “可即使这样,你还是在茶里放了陌叶水香和索心草。” “没有办法,小变故太多,我不能再有任何错失。” 卞胥垂下头,过了好一会才道:“那你可知为什么我真的会去找你?” “本来很想不明白,不过现在我想我知道了。”柳舒眉一笑,“你喜欢钱宝儿,是么?” 卞胥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柳舒眉略感惊讶,继而他就看见卞胥扶着桌子慢慢的站了起来,当他站直身子时,所有的痛苦、呻吟、苍白、颤悸通通消失,那眉目清灵,唇色艳丽,仿若不在人间。 “你!”柳舒眉眼中闪过一丝羞恼之色,“难道我又受了你的欺骗?” “上次骗你,是为了自保;这次,是为了获知真相。”卞婿向后退了几步,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 背上传来被凝视的目光,那感觉如此熟悉,柳舒眉的手一颤,整个人如被冻结,汗水就那样自额头迸出,心中凉凉。 他闭起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睁开来,沉声道:“我想知道我的破绽在哪里。” 房门无声无息的开了,迦洛静静的站在夜色里,带着比以往更浓郁的沧桑气息。 “因为你百密一疏,没有调查清楚卞胥的底细。” 柳舒眉望了卞胥一眼,道:“不是没有,是查不出来。正因为不知底细,所以选择先除掉再说。” 迦洛缓缓道:“第一,他是前七迷岛岛主欧飞的弟子。” 柳舒眉一惊:“欧飞是神医薛胜的师叔,难怪你能身中巨毒而不死。” “我小时候中过奇毒,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时奶奶请到了欧岛主,他不但救回了我的性命,还成了我的师父。原来这次我出门,师父一直跟在我身后暗中保护,所以我才得以死里逃生。去药店买药的黑衣人,是我师父,不是我。” 迦洛又道:“第二,我信任他,知道他不是凶手。” “我一直留意着你们的举动,那夜送田七血竭麒麟粉的人就是我。只是当时,我决定将计就计,由明转暗,等凶手自动现身。” 迦洛道:“我把卞胥的死讯带到钱家,发现钱老夫人得知这个消息后反应很淡,根本无动于衷,于是我就想,如果不是她把情绪掩藏的太好,就是她已经知道卞胥其实根本平安无事。在回来的路上,我碰见了欧前辈,从他那得知了随歌的下落,也证实了卞胥的真实身份。回到平安镇后,我告诉你和叶琪枫我救回了随歌,而随歌临死前看到了凶手的脸,所以凶手要想不曝露身份,只能杀他灭口。那天晚上谁来杀随歌,谁就是真正的凶手。” 卞胥接口道:“而你果然沉不住气,出现了。但是你还是留了一手,假扮成了黑衣人,迦洛没能拦下你。” “但是你我相交二十年,何等熟悉,即使你以黑巾蒙脸,我又岂会辨认不出?”迦洛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悲哀,“事后你再以柳舒眉进屋来时,我希望你能够坦白以告,但是你没有。” “所以你就故意说你看出那人是卞胥,以此来降低我的防备和戒心?” “我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迦洛直视着柳舒眉,目光如水,“只要你就此收手,甚至今晚不要尾随卞胥来此企图杀他,我们没有证据,这件事即成疑案。你,还是碧澜山庄的少主。” 柳舒眉苦笑了一下:“但我还是中计了,还是来了,还是亲口说出了一切计划和罪行。” “是的,事到如今,你逃不掉了。” 柳舒眉低叹道:“很多年前慕枫就曾说过,我们三个中你最具智慧,我当时并不服气,我觉得你能做到的,我也同样能够。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他说的是对的。我的确不如你,此次交手就足以证明。” “这次识穿你的人不是我。”迦洛看上去并不比柳舒眉好受,“你知道我有个很大的弱点,我从不怀疑我的朋友,更何况这个朋友是你。我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怀疑到你身上去。” 柳舒眉抬眉,看到了卞胥,这个身穿青衫的少年,荏弱的风一吹就能飘走,然而就是他,破坏了他的全盘计划,使一切功亏一篑! “是你?” “是我。”卞胥的脸上没有表情,“是我第一个认出了你的真面目,是我让师父去找随歌救下他,是我设计了今晚的请君如瓮之计,是我告诉迦洛让他配合我演这出戏,也是我假装中毒引你把事实一点点的说出来。一切都是我干的。” 柳舒眉不怒反笑,大笑道:“好,我真是看走眼了,你真是个人物!”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说?我还能说些什么?谁不知道——”说到一半,柳舒眉突然纵身一扑,一把扣住了卞胥的咽喉。 迦洛急声道:“柳兄,切勿一错再错!” 卞胥虽被他所擒,却面不改色:“柳舒眉,你逃不掉的,你身份已经曝光,当朝皇帝,和风丞相都不会放过你,即使你杀了我,也不能改变这一切!” 柳舒眉疯笑道:“是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毁了,包括我的黄金眼,我们柳家的碧澜绸庄,通通都毁在了你这小子的手里!我若死了,你也休想活!”说着手上用力,就欲将卞胥击毙掌下。 迦洛高声吟道:“慕叶流云,鸿飞处,自有啼金。携三成任性,七分顽劣,狂歌笑我行。莫将从容顾,诗酒啸生平!” 柳舒眉整个人一颤,所有的动作止于一刹那。 迦洛沉声道:“你我曾在青砚台结义,今生今世,永远是好朋友。” “是,我们是好朋友。”柳舒眉的目光开始飘的很远。 “十六岁时,关东一行,途经青峰岭,我为关东四霸所困,是你舍命救我出来,为此你挨了他们三刀,在床上躺了足足三个月才能行走。” 柳舒眉的眉毛慢慢拧在了一起。 “十八岁时,我们第一次去西域,在沙漠上迷了路找不到水源。你把最后一壶水留给了我和慕枫,自己连夜策马离开。靠着那壶水,我们支持到了商旅经过。而等我们找到你时,你已虚脱的不成人形了。” 柳舒眉没有说话。 “冀周达殷三城叛乱之事,你明知我的行为是在破坏黄金眼精心策划了十年的计划,可你还是选择帮我,殷桑派了杀手杀我,也被你暗中拦下。” “不要说了!”柳舒眉大喝一声,“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迦洛看着他,眼眸深深,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舒眉,我们是朋友,是曾经患难于共生死相同的朋友啊!你为什么会是黄金眼的头脑之一?你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崎岖的路走?你本可以过的很好,你富甲一方,名动天下,你本来可以过的很好很好……” “你也曾是侯爷之子,曾荣宠一时,你又为什么要放弃那样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宁可游走天下饱经风霜?又为什么甘愿舍弃倾国之资自己落魄的连个住所都没有?”柳舒眉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应该懂的,你应该懂的迦洛,我们都是为了自己的信仰,你要的信仰是自由,我要的是报仇!” “报仇?” “我不姓柳,我复姓慕容,先祖慕容皝,是大燕国的皇帝。这天下本是我们家的,你现在明白了吗?” 迦洛和卞胥都怔了一下,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我们慕容一脉大都死于战乱,到了我这一代,仅剩下我一个人。先父临终有言,一定要复兴燕国,身为家族最后一个子孙我别无选择。”柳舒眉的眼中泪光闪烁,“迦洛,我别无选择。” 两人相对而视,竟是悲然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柳舒眉忽然松开手放了卞胥:“罢了罢了,你说的对,我何苦一错再错,你走吧。” 卞胥回转身看着他,眼眸幽黑。柳舒眉盯着那双黑眼睛,道:“卞胥,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绝顶深不可测的人,输在你手上,我无话可说。”说完微微一笑,背过身去。 卞胥怔了半天,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惊呼:“柳舒眉,你——” 只见柳舒眉的身子摇了几摇,软软的倒了下来。 他的唇已黑透,眼睛里,鼻子里,和嘴里都渗出了血丝。 迦洛飞奔过来握住他的手,急声道:“舒眉!你,你,你这是何必!” 柳舒眉的目光从他脸上转到卞胥脸上,再从卞胥脸上转回他脸上,依旧在笑:“我不能被送官查办,对慕容家来说那是奇耻大辱。我也知道你会很为难,所以我还是自行了断了吧。别人都说我茶道最精,其实我最擅长的是毒药,我现在服下的这款毒药叫红尘一笑,不要看我的样子很恐怖,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痛苦。” 迦洛的眼泪落到了他的手背上。 “迦洛,我杀了这么多人,你会原谅我吗?” “我们是好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 柳舒眉微笑道:“好。见到慕枫帮我告诉他,我先走一步了。如果他的病能好起来,那是最好,如果实在不成,告诉他别怕,有我在地下等他,等他一起来喝酒论剑游闯天下。到时候我不用再担负复兴亡国的重任,就能真正的过的逍遥了。” “好,我一定告诉他。” 柳舒眉脸上的血越流越多,几将整张脸浸没:“迦洛,我们是好朋友吧?” “是。” “好朋友,好朋友……慕叶流云,鸿飞处,自有啼金。携三成任性,七分顽劣,狂歌笑我行。莫将从容顾,诗酒啸生平……” 声音越来越低,终不复可闻。 迦洛握着柳舒眉的手,卞胥扶着他的头,两人维持着那个姿势,维持了很久,很久。 第9章 桃叶纷飞,雨花落,浮生如梦。 “柳舒眉死了,殷桑离开了,黄金眼应该算是彻底结束了吧?”林木疏疏,泥土芬芳,两人负手徐徐而行。 “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的一个念头,竟引来这么一场血雨腥风,本以为是财势惑人,却原来各有苦衷。” “你为什么不说话?一路上都是我在说,好生尴尬。”卞胥忽然止步,停下来看着一言不发的迦洛。 迦洛的目光闪烁了几下,低声道:“他是我的好朋友,他曾经舍命救过我,他是那种明知自己会渴死也会把最后一壶水让给朋友的人,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最后逼死他的人是我。” “是他自己逼死了自己。我们给过他机会的。”卞胥停了一下,悠悠道,“而且,所有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管他什么身份什么理由,做错了就是错了。这话是你当初对我说的,不是吗?” 迦洛失笑,目光转为清明:“原来你还记得那句话。” “我不但记得那句话,你说的所有话我都记得。”卞胥眨了眨眼睛,显得说不出的俏皮。 迦洛心中一动:“卞……” “我不叫卞胥,叫我的真名,你早知道了,不是吗?” 晨曦下,碧林中,那眉眼清丽,巧笑嫣然,尘世烦恼就在他一笑中悠悠淡去。 此时微风轻拂而过,吹得他额际的几缕发丝散了下来,迦洛忍不住伸手上前轻轻一挽—— 动作似刻意放慢的画面,而那画面中只见双眸璀璨,目似秋水,其他一切再不复存在。 “迦,迦兄!” 突如其来的惊呼声摧破旖旎震醒梦中人。两人双双转头看去,便看到了一脸愕然的叶琪枫。 失态的两人倒没什么,反而叶琪枫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尴尬莫名。 卞胥咬着唇偷偷的笑,咳嗽一声道:“叶兄,有什么事么?” “呃……呃……”清弱少年愣了半天才想起他此来的目的,忙道,“对了,我是来告诉你们,世子醒了!” “不错啊,比我们原先预料的提早了几个时辰呢。”卞胥望向迦洛,“那么,我们一起去看他吧。”说着眼珠一转,非常不怀好意的伸出手,当着叶琪枫的面就这样光明正大的拉着迦洛往前走去。 身后的叶琪枫果然再次被震住,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人相牵的手,一直没再跟上来。 “你——”迦洛有些惊讶。 卞胥拉紧了他,低的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要是现在敢挣脱,我就一辈子都找你麻烦!” 迦洛的目光一闪,也低声道:“我若不挣脱呢?” 卞胥仰起头,对他甜甜一笑:“你若不挣脱,我们就这样手牵手的过一辈子吧。”说的看似好生自在,其实心中却是莫名紧张,若他拒绝,若他拒绝…… 随歌凝视着她:“卞……” “叫我真名,我不叫卞胥。” 然而没等迦洛叫出来,随歌的客舍已到,卞胥松开他的手先自一步掠了过去,却又不进门,只是蹑手蹑脚的将窗子拉开一线,偷偷向里观看。 又来了,他这偷窥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迦洛正要上前阻止,卞胥回头对他比了个禁声的动作,接着房内传出了随歌的声音。 “这么多天了,我都醒了,为什么你还没有醒?欧前辈说你的毒早已解了,之所以还不醒,是因为你自己不愿醒,为什么?玲珑。” 卞胥撇了撇嘴,低声啐道:“到现在还不知道哪错了,真不该救你!” “玲珑,其实一直以来,我不是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但是我们之间的阻碍太多,多到让我根本看不清我们的未来。” 卞胥开始咬牙:“这是人话吗?懦弱就是懦弱,还找这些许借口!” “但是,这次死里逃生,柳舒眉的刀向我劈落时,我脑海里想的不是畏惧不是逃开,而是你。是你幽怨的眼睛,是你倔强的唇角,是你冷冷的表情。玲珑,你是我的玲珑,这么多年风雨相依生死与共,你我二人早已融汇一体纠缠至深,我怎么能够舍下你?又怎么舍得离开你?我真是愚昧,太愚昧……” “这还像人话。”卞胥开始微笑。 “还有什么比和自己心爱之人长世相守更幸福?更重要?所以玲珑,我决定了——”随歌深吸口气,一字一字的说道,“我不娶钱三小姐了,玲珑,我要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富贵皇权北静王的虚号,都通通一边去吧!玲珑,我只和你在一起。” 卞胥手指轻扬,一道白线袅袅的从窗缝里吹了进去。 迦洛一惊,以为他又在玩什么花样时,卞胥已返过身来拉着他跑开。 “你刚才放了什么东西进去?” “哦,没什么,季玲珑迟迟不醒,随歌世子这么一番惊天地泣鬼神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爱情告白岂非就失去了意义?所以我好心的帮帮他们两个,加了一点醒音雾进去。” “醒音雾?”迦洛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来,“难道你……” 卞胥睁大了眼睛,显得又天真又无辜:“对哦,我还忘了告诉你,季玲珑之所以迟迟不醒其实不是因为她自个儿不想醒过来,而是我给她下了点药。不这样的话,随歌怎么会着急?怎么会发现自己的真心呢?” 迦洛凝视着他,表情有点高深莫测。 卞胥咬了咬唇,不再嬉皮笑脸,小心翼翼的说道:“我没有恶意,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能够得到真正的幸福,所有人都得到幸福……” 话未说完,迦洛已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微微而笑:“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其实这些天来我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甚至不敢相信竟然真的让我遇见了你,竟让我真的能够遇见一个我一直渴慕而没有遇到的心仪之人,我自小就渴望的自由在你身上清晰而见。把每件沉重的事情变得轻松,让悲剧转为欢喜,你的智慧充满神奇。怎么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真的会有你这样钟灵毓秀的人存在?我不是在做梦?” “迦洛……” 一向口齿伶俐的卞胥到了这一刻,反而变得完全不知所措。这情感来的太汹涌,而且远非他的智慧所能辨析。只能接受它,溶解它,得到它。 不知过了多久,短短一瞬在有情人眼中都可成为千年,更何况此时此刻,两情相悦? 卞胥的脸红了起来,他将头靠到了迦洛怀中,声音低低:“怎么办?风七少和柳舒眉死了,随歌有了季姑娘,而叶琪枫又是个完全没长大的孩子,这几个人都没戏了,我该嫁给谁呢?” “你忘了还有一个人吗?” 卞胥的眼睛变得晶晶亮,还带了些许羞涩:“谁啊?” 迦洛学他之前的样子眨眨眼睛:“五个候选佳婿去了四个,还剩一个,你怎的忘记了?此人姓卞名胥,虽然有点好色,偷看我表妹洗澡,还有点无赖,喜欢听人壁脚,但没其他更大的缺点了,你考虑考虑?” 卞胥知道被他耍了,当下怒道:“迦洛!” 迦洛大笑着向后一掠,转身就跑。于是卞胥便一边跺脚一边追了上去:“你别跑!你敢这样耍我,要是被我抓到,你就死定了……” 桃叶纷飞,雨花落,情天一笑。 ~*~*~*~*~*~*~*~ 四月廿一,钱老夫人大寿。 从一早起,钱府大门前就车水马龙,前来拜寿的人只有三十个,但同行的随从侍卫却不少,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北静王世子随歌、舞柳城小公子叶琪枫一同抵达,两人车马到得门前时,引起不少人仰首围观。 只见二人一个高大俊朗,一个清雅秀气,当真是人中龙凤,钱家选婿果然好眼光!然而于此繁华中,却不免又有几分惋惜,若是没出那场变故,五位候选女婿一齐出场岂非更加风光? 诸人等了半天,也没见到最神秘的那位候选者卞胥,到得设宴厅,也只有随歌和叶琪枫两人坐在席上,不禁纷纷猜揣起来。 其实不只他们,随歌与叶琪枫也是颇感奇怪,随歌看了四周一眼,低声问道:“奇怪,卞公子去哪了?” “不知道,昨儿个还看见他的,今天一早起来就没见过。”叶琪枫微微皱起了眉,“他不会又闯什么祸去了吧?” 立在随歌身后浅红衫子打扮的季玲珑道:“我看见卞公子昨天晚上跟着迦洛公子走了,说是去龙门向他表妹做个交代。该不会是龙姑娘为难他,不放他回来吧?” “原来如此。”随歌淡淡一笑,“也该去龙门解释清楚,否则麻烦无穷。” 叶琪枫垂下头,喃喃道:“他和迦兄一起离开的啊……”心里莫来由的就不高兴了。这种情绪掩藏已久,自昨天早上在桃林里看见卞胥和迦洛四目相对含情脉脉的样子时就开始滋长,搅和的他心绪不宁。 内堂传来佩环声响,厅中诸人纷纷站起身来恭迎寿星大驾。 只见两个锦服少女搀扶着一老妇人缓步走出,另有七个中年妇人紧跟其后,衣饰华丽,容颜俱都不俗。 而那老妇人虽是满脸皱纹,却不显老态,双目炯炯,颇见威严。 诸人一同参拜:“恭祝钱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多谢多谢,诸位请起。”钱老夫人低头嘱咐了身边的锦服少女一声,少女拍了拍手,早已等候在外的下人们便捧着美味佳肴行云流水般上前,一时间热闹非凡。 酒至半酣,却依旧不见卞胥,叶琪枫心头那种不安的感觉更浓了,再抬头看看钱老夫人,脸上笑咪咪的,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正自疑惑时,忽听一声清悦的声音自厅外传了过来,饶是厅中如此纷杂,但每个人都还是听的清清楚楚:“孙女宝儿特来为奶奶祝寿。” 诸人皆是精神一震,主角终于出场了! 一个身穿浅绿衫子的少女盈盈走了进来。 众人“哦”一声后又是齐“唉”了一声。原因无它,只因这少女脸上戴着个宝石面具,面具制作极为精巧,连眼睛部位上都镶了两块透明水晶,水晶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 钱老夫人见自己最喜欢的孙女到来,更是眼睛眉毛都在笑,招招手道:“勿需多礼,快过来,坐奶奶身边。” 绿衫少女却摇了摇头:“孙女的礼物还未送呢,先不忙坐。”她吐字清脆,语速很快,令叶琪枫觉得似曾相闻。 “好,你有什么礼物孝敬我?” 钱宝儿转身,望着厅中诸人道:“诸位,今日就请你们当个见证,宝儿我要择婿而嫁,以自己的婚事为奶奶大寿添喜。” 虽是早知此事,但见钱三小姐竟然如此落落大方,毫无女儿家的羞涩腼腆,诸人不禁大感有趣,更有好事者当场鼓掌,一时间,厅内气氛达到了。 钱宝儿先朝随歌走了过去,看着她步步而近,季玲珑的脸色愈发苍白。昨日虽听了世子的一番肺腑之言,两人私定终身,然而钱三小姐若真是选中了世子,焉知他会不会后悔。幸福来的太快,总让人觉得把持不住,稍纵即逝。 “世子。”钱宝儿发出一声轻笑,“可否问世子一个问题?” 随歌站了起来,以显重视:“三小姐请问。” “若我与你身后的这位季姑娘同时落水,时间紧急只能救一位,世子救谁?” 随歌与其侍婢季玲珑的关系暧昧,此事众人也略有耳闻,没想到钱宝儿如此直接的问了出来,一时间厅内静静,所有人都屏息盯着随歌,看他如何作答。 随歌回头看了看季玲珑,季玲珑别过脸去,不愿与他目光交接。 “三小姐,我会救你。” 钱宝儿尖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三小姐,我会救你。”随歌的表情很是诚恳,正当诸人交头接耳时,他转身拉住了季玲珑的手,用同样真诚的声音道,“但是,救了你后,我会选择和玲珑一起死。” 厅内顿时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随歌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季玲珑的手被他握在手中,乌黑秀目里隐约有了泪光。 钱宝儿向后退了几步,再开口时,声音已变得极为震怒:“你说,你要和她一起死?” “是。”相形之下,随歌显得很镇定。 “世子,你远从边关而来,真的是打算娶我的吗?” 随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本来是的。” “本来?也就是说,你现在改变主意了?” 随歌忽然一拉季玲珑的手走出席位,走到厅堂之中,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看过去,道:“钱老夫人,三小姐,诸位。没错,我本来的确是为娶三小姐而来,但现在,我已不能那样做。这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被人所害,几乎死于非命,然而,正因为经过了生死之关,我才终于明白自己爱的人是谁,什么才是真正应该追求和珍惜的。从今天起,玲珑不再是我的侍婢,她将是我的妻子,是我要珍爱呵护一生的人。所以,对不起,三小姐,我不能娶你,那样对你,对玲珑,和对我自己,都是不公平的。” 厅内静静,于静谧中又有几分动容。众人的目光移向了钱宝儿,当面遭人拒婚,不知这尊贵少女会如何反应。 谁知钱宝儿却没什么大反应,她只是点了个头,淡淡道:“哦,世子请回座位上去吧。”说完再不看随歌一眼,朝叶琪枫走了过去。 没等她走到面前,叶琪枫已跳起来道:“三小姐,我,我……” “你怎样?” 叶琪枫显得很是矛盾,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钱宝儿帮他把话说了出来:“你想说,你也不愿娶我,是么?” “对不起三小姐,我只是,只是……我觉得我们不太熟悉,我……”叶琪枫一闭眼睛,豁了出去,“在见到世子和季姑娘的事情后,我觉得婚姻真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我也要娶个真心所爱之人共渡一生,而我与三小姐你实在没什么感情,所以对不起,我要退出这次选婿。” 钱宝儿哈哈一笑:“如果只是这个原因,那还不好办,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与我朝夕共处,让你熟悉我了解我,若到时候你仍是觉得不爱我,再退出也不迟啊。” 这下不但叶琪枫怔了,厅内一干人等全部怔住。这位钱小姐,也太惊世骇俗了些吧,这种话都说的出来,毫无大家闺秀的矜持含蓄。 叶琪枫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我,我,我……” 钱宝儿突然哼了一声,凑上前隔着桌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道:“你最好坦白交代,你是不是已经心有所属了?” 厅中响起了一片抽气声,被她的举动吓坏。倒是季玲珑,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钱宝儿,露出又好奇又赞赏的表情来。 吓的最呛的自然是叶琪枫,他几次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钱宝儿沉声道:“不许你喜欢他!” 叶琪枫心跳加快,不可能,这不可能,难道她知道他喜欢……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你都可以爱,就他不行!” “我我我……我没有……我对他没有那个意思……”叶琪枫都快哭出来了,又窘又羞又怕又急。 众人看的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钱宝儿又是哈哈一声,松开手放了他,叶琪枫就啪的瘫软在椅子上,整个人好似丢了魂一般。 钱宝儿转过身,面向钱老夫人:“奶奶。” “怎么?有结果了?”估计在座所有人里就钱老夫人最是镇定,任她如何闹,都不动如山。 钱宝儿朗声道:“是。但还望奶奶支持。” 钱老夫人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季玲珑:“季丫头,你过来,让我瞧瞧。” 季玲珑一呆,有些不明所以,她看向随歌,随歌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用担心,于是她便慢慢走到钱老夫人面前。 “把手给我。”钱老夫人的声音很温和。 季玲珑依言伸出手去,再次看见了自己的掌纹,管家李嫂的话依稀又在耳边回响,一时间忐忑不安到了极点。 钱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盯着她的脸瞧了半天,忽然悠悠一叹:“倒真是好相貌,性子也好,苦了你了,丫头。” 季玲珑弄不清楚她究竟想说什么,便垂下头去,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钱老夫人又道:“我钱家本有三个孙女,明珠嫁入皇家,此后只有我拜她的份,萃玉已被我除名,而宝儿又将远嫁,膝下寂寞,无所慰寄。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福分收你当孙女?” 季玲珑惊讶的抬起头,钱宝儿在一旁道:“傻姑娘,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前拜见奶奶!” 季玲珑忽然明白了钱老夫人的用意,眼中泪光渐浓,盈盈拜倒在地,想说什么,却是泣不成声。 她自小身世凄苦,但性子孤高,自尊心强,入得北静王府后,不懂阿谀,加上随歌偏护她,因此很不得人心,缺乏关爱。此刻虽与随歌两情相悦,但面前阻碍依旧存在,心中明了前路漫漫,将会走的非常坎坷。谁知竟会喜从天降,钱老夫人竟说要收她当孙女,这样一来,有了钱家的金字门槛,身份便被提升了无数倍,就等于把前路上的诸多问题通通解决掉了,怎教她不心生感激? 钱宝儿上前亲昵的扶起她,咯咯笑道:“好姐姐,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啦。君子不夺人所爱,宝儿虽是女子,却也有成人之美,世子与姐姐历经生死波折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棒打鸳鸯的事我是万万不会做的。” 因幸福来的太突然,季玲珑反而不知所措,她怔怔的看着钱宝儿,忽然双眉一扬,惊道:“你——” “我怎么了?” “你是……不,不可能……但是,你……”不能怪她失态,实在是心中某种感觉袭来,震惊再震惊。女子天生敏感,她一生只和两个男人有过身体接触,一个是随歌,另一个则是卞胥。那天平安客栈客房外,卞胥抱住她,眼神暧昧的看着她时,就和此刻钱宝儿挽着她,盯着她时的感觉是完全一样的。由此又意外的发现,他们二人的声音也非常相似。 但是——这怎么可能? “好姐姐,奶奶在等你呢,还不快坐她老人家身边去?”钱宝儿推了她一把,然后转身面向众人道,“我钱家喜收新孙,各位不祝贺一下吗?” 众人如梦初醒,连忙各自上前拜贺,钱宝儿趁这档儿偷偷走到随歌面前低声道:“喂,我帮了你这么一个大忙,你如何谢我?” 随歌反问:“你要我如何谢你?” “很简单,好好对她。”在他胳膊上轻拍一下,又一阵风似的飘走。 这时众人已纷纷拜过坐回原位上,季玲珑被钱老夫人揽在怀里,素来冷若冰霜的脸于此刻也变得嫣红异常,充满娇羞。 钱宝儿咳嗽一声,高声道:“叶公子,你会弹琴吹箫么?” 叶琪枫见她又把话题转到了他身上,不禁暗暗叫苦,当下老老实实的答道:“不会。” “那么,会下棋布局么?” “说来惭愧,在下的棋艺疏浅之极。” “书画如何?” “仅可娱己,不敢示人。” “可有专长?” 叶琪枫想了半天,喏喏道:“一无长处。”被厅中那么多双眼睛瞧着,他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钱宝儿歪着头看他,悠悠道:“而且据我所知,你不懂武功。” “是……” “也不懂理财经商。” “是……” “哦——”钱宝儿拖长了声音,叶琪枫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我知道我一无是处我什么都不会,也不适合当钱家的女婿,我本来不想来的,是……” “是我逼你来的?”钱宝儿冷冷一句话窒息了叶琪枫的全部声音。他张了张嘴巴,颓然的倒回了座位上。 随歌在旁边看的又是好笑又是纳闷,真不知道叶琪枫哪得罪这位三小姐了,要处处为难他。 钱宝儿咯咯一笑:“连撒谎都不会,真是傻的可爱呢。当初之所以选你,就是因为你品性纯善为人厚道,不过现在看来,别人倒是要担心你受我欺负了。我们不做怨偶,做好朋友吧!”说着伸手给他。 叶琪枫呆了半天,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真的握住了她递过来的那只手,正自迷惑间,却听钱宝儿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坦白对我说,你是不是喜欢迦洛?” “啊!”叶琪枫象是碰到了烫手的山芋一样连忙把手甩开,一张脸由白变红,又由红转白。 钱宝儿笑得直不起腰,钱老夫人摇摇头,唤道:“宝儿,别再胡闹了。” “是,奶奶。”钱宝儿走到钱老夫人面前,“该问的都问了,该决定的也都决定了,选婿之事就到此为止吧……” “等等,还有一个人没来啊!”叶琪枫忍不住叫到。 随歌点头附和:“是的,卞公子还没来,是否等他到了再……” 钱宝儿道:“谁说他没有来的?” “可他确实不在啊!” “他在。” “在?这里?” “是,就是这里。”钱宝儿转身,正面对着叶琪枫和随歌,慢慢的摘下了宝石面具。 面具下,俏生生的脸庞如幅灵动的画,一抬眉,一转眸间,都神韵无穷。 叶琪枫和随歌双双惊呼了出来:“你是卞胥!” 钱宝儿笑得好生得意:“所谓卞胥者,分辨之辩,夫婿之婿。” 季玲珑见果然是他,心中百感交集:这位钱三小姐,真不是普通人!光是耗费大笔财力人力择婿入围也就罢了,还自己化名其中之一,以探诸人真性。是她对婚姻太为重视,还是她对婚姻太无信心?如此勇敢大胆,真教人刮目相看。 叶琪枫终于明白为什么钱三小姐要出他洋相令他难堪了,原来她就是卞胥,原来她是个女的!自己当初见她和迦洛神思暧昧时还大是心酸了一通,现在知道真相后……更是心酸。 完了完了,她肯定也是看出他对迦洛心存某种不正常的迷恋,所以才今天这样对他,他该怎么办?要此事传扬出去,舞柳城的脸,哥哥的脸,肯定都要被他丢光,还要被大家耻笑…… 心里越想越害怕,越想越难过,整个人完全傻了。 钱宝儿忽然收起笑容,幽幽一声长叹:“俗语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钱家商贾出身,白手起家,几代艰辛才有今日这繁华似锦。大姐明珠被圣上御点为媳,一朝尊贵,荣宠无限。然而连我这个妹妹想要见她,都要经过重重关卡,三拜九叩,生怕一个不慎,失了皇家礼数。她的婚姻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凄凉,我钱宝儿不要。二姐萃玉才女之名天下远扬,却爱上一个太过沉重的男人,自此朝夕忧心日夜操劳,甚至不被家人所接受,不为世人所理解。她的婚姻是飞蛾扑火的绚烂毁灭,我钱宝儿也不要。我所希望的,就是简简单单,两人心有灵犀,情有默契,没有那么多猜忌、怀疑、折磨、痛楚。我要一个知己,能陪我游走天涯,长啸而歌,笑唱日月,历遍江湖。所以,以贺寿为名,暗访为真。然而可惜,我所挑选的四人,皆是无缘。” 她这番话说的极为真诚,厅内众人都听的好生动容,心中不由都起了一份感慨——是啊,这人世间的真爱已是非常难求,更何况要寻找那种自由轻松的相陪相伴、天荒地老。钱宝儿,你自以为的简单,其实却是天下至难。 “然而,老天还是眷顾我的,真让我找到了一个有缘人。各位,我要嫁人了,不会有十里红妆嫁新娘,不会有千金悬诗谱鸳鸯,有的只是一袭明月满袖清风,有的只是一个暮水千山永相伴的知己。” 钱宝儿嫣然一笑,唇儿翘翘,眉儿弯弯,“你们不祝贺我吗?” 尾声 明月中天,笙歌未散,灯火依旧。 而有一个人,自宾客满座的大堂悄悄退出,绕过抄手游廊,经过绿板小桥,穿过一片小竹林,到了那处白墙黑瓦的小屋前。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 那人推门而入,熟悉的点起桌上的蜡烛,灯光一起,映亮了紫檀边嵌玉围屏,也映亮了墙上的三幅画。 那支白羽小箭依旧钉在围屏之上,刺中的那个名字,正是“柳舒眉”。 她伸手将箭拔了下来,手指在屏上缓缓划过,第九行第四列上,一个名字清晰“迦洛”。 “迦洛郎,定锦侯二子,绝才惊艳,一时俊杰。然,成年后行为放荡,处事怪异,将家财败光,远走四方。被除名理由:不负责任。” 瞧着昔日对他的评价,忍不住咬着下唇羞羞的笑,传言多么可恶,就是这样误导她。若不是巧合遇到,岂非就这样错过去了? 再走几步,屏后小小一张梳妆台,台上铜镜里,映出她如花娇靥,如水秋波,那么那么的喜气洋洋,真是要嫁人的人了呵。 一旁椅上搭着件青色袍子,钱宝儿盈盈笑着,将绿衫慢慢脱下,换上青袍,再束起长发,纶上青巾,这一身的随意潇洒,盖尽尘世风流。 独属于她,独适于她。 最后看了墙上的画一眼,吹熄蜡烛走了出去。 天空象最最澄明的黑蓝宝石,而那月儿便显得更加剔透。这夜色如此美丽,更何况今日于她,意义深远。 小屋后的竹下,拴了匹马,上前抚抚马头,自此鸿燕双飞,全倚着它。 钱宝儿翻身上马,一蹬马肚,马儿便撒蹄飞奔,自后门出去,离开钱府。 再回望一眼,那通达的灯火,傲世的富贵,就这样悠悠然的远了,远了,一点点远了。 “奶奶,保重。几位姑姑们,保重。所有的人,你们都要保重啊。”将祝福留下,将记忆永存,谁说别离一定伤感? 城外平安镇的渡头边,泊着艘小船,船上一渔翁头戴斗笠露天而眠。水波轻荡,船身漾漾。 钱宝儿骑马到此,见得小船微微一笑,喊道:“喂,船家,你这船儿可载人?” 渔翁听得喊声并不坐起,依旧躺着悠悠道:“那要看客倌想去哪了。” 钱宝儿转了转眼珠:“我要学三秦,游三吴,饮酒舞柳城,飞剑昆仑顶,见悟峰腰观天雨,青砚台上看潮生。你这船儿能去否?” 渔翁哈哈大笑,摘掉斗笠站了起来:“船儿若是去不了,我便以双足陪你去。”月光下,其人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裨,静若止水,正是翩翩迦洛郎。 钱宝儿牵马上船,迦洛伸过手来,她凝视着那只手,慢慢的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手中,两手相持,暖意相通。自懂事以来,一直渴慕着的,不就是这样的场景? “迦洛……” 迦洛静静的看着她。 钱宝儿眨着眼睛笑了起来:“好奇怪哦,我原本一心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当夫婿,没想到最后竟然选择的会是你这个败家子,穷光蛋。” “阁下现在似乎也是身无分文,一贫如洗吧?” 钱宝儿吐了吐舌头:“不这样,怎么和你般配的起来呢?你可以舍尽天下财富,我也同样可以。” 迦洛微微一笑:“真不后悔吗?” “现在大伙儿都知道我要嫁给你了,后悔也来不及啦。而且,不出十日,天下人都会知道钱家的三姑娘是个多么离经叛道肆意妄为毫无女儿家矜持涵雅的疯丫头,怕是没人敢要我。” 迦洛笑道:“我这样的败家字浪荡儿,天底下也没有哪个姑娘敢嫁我。” “一个没人敢娶,一个没人敢嫁,那我们这样算是真正的‘门当户对’了?” 迦洛望着她,眼神温柔,钱宝儿忽然往他怀中钻去,低嗔道:“你这样看我,我会脸红。” 迦洛失笑道:“你这样抱着我,我也会脸红的。” 钱宝儿抬起头:“那怎么办?为了彼此都不脸红都不尴尬,我们是不是闭上眼睛比较好?”她伸手将他的眼皮轻轻盖住,低喃道:“别看。”慢慢的凑上唇去,将紧张与不安一起丢诸脑后。 耳旁静静,流水和风声都变得格外清晰,与心跳同一频率。他的唇柔软而温暖,这就是亲吻的感觉么? 为什么会觉得心里好甜好甜,象有无数朵花在款款绽放,颜色艳得让她迷醉,浑然不知身在何方? 真可爱,原来这就是亲吻的感觉。 钱宝儿正准备进一步探索情爱的滋味时,忽然身边一阵巨震,哗啦一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人已在水中。 她惊慌失措的睁开眼睛,发现迦洛也没比她好多少,同样浑身湿透狼狈万分的站在她对面。 与人同一命运的还有她的爱马,原来马儿没有站稳,一脚踏空栽入水中,连带着整只小船都给翻了。 钱宝儿与迦洛面面相觑的对视了好久,钱宝儿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于是迦洛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笑风姿疏朗,如此星辰如此夜。 如此星辰。 如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