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青骨》 第1章 大雪满京 永寿三年三月初六,大雪满京。 雁安宁跪在床前,床上的老人头缠棉布,闭目昏睡,鬓角染着干涸的血迹。 江府管家立在一旁,向雁安宁低声禀报:“今日在御书房,老爷听说陛下有意纳姑娘入宫,与陛下发生争执,老爷情急之下撞柱死谏,若非一旁的大臣拦救及时,老爷今日……恐怕凶多吉少。” 雁安宁望着老人枯槁的脸庞,闭了闭眼:“父亲兵败重伤,大哥临阵接兵,外公是担心皇帝想以我为质,逼雁家军死守梁州。” “姑娘放心,”管家劝慰,“老爷在出宫路上已让我传信给朱家,您与朱少爷有婚约在身,只要你们立刻成亲,陛下就不能强抢别人的妻子。” 雁安宁起身,望着窗外飞扬的雪沫:“朱家可有回音?” 管家道:“帖子上午才送去,雁、朱两家尚未过礼,朱家要在一两天内办完全套,恐怕得费些工夫。” 话音刚落,一名小厮手持锦盒进屋:“管家,朱府派人送来了这个。” 管家喜上眉梢:“姑娘,这应当就是朱家准备的婚书。” 雁安宁打开盒子,管家在旁轻“咦”一声:“这是?” 盒子里装的不是婚书,而是一把匕首。 匕首薄窄短小,外套黑色皮鞘,鞘上有不少磨损的痕迹。 雁安宁拿起匕首,这是她父亲的防身之物,年前雁、朱两家议亲,父亲将匕首作为信物与朱家互换,约定来年待他回京,两家便正式筹办婚事。 雁安宁抽出匕首看了眼:“朱家来的人还说了什么?” “他说去年给了咱们一对青玉绞花镯子,想找老爷换回去。”小厮边说边疑惑,“那家人好生无礼,送出的东西哪有要回的道理。” “闭嘴。”管家虽然不识盒中的匕首,但他听到青玉绞花镯子,立刻明白过来。 那对青玉绞花镯子正是朱家给出的信物,由江汉之这个当外公的替雁安宁收在江府。 眼下朱家想要拿回镯子,分明就是悔婚。 “朱家欺人太甚!”管家怒喝,“他们派谁来的?把人撵出去!” “慢着。”雁安宁叫住他,“把镯子退回去。” “姑娘?”管家义愤难平,“这也太便宜他们了!” “世态炎凉,人情如此。”雁安宁将匕首插回刀鞘,收入袖中,“父亲兵败的消息传回京中已有五日,朱家从未到雁府问过。” 从那时起,她就猜到朱家的态度,只是不想外公担心,这才特意隐瞒。 “朱家来过的事情不要告诉外公,”雁安宁叮嘱,“我已让丫鬟回家找大夫过来,他们在军中待过,治外伤最是在行,我走后若还有人来,你们就说外公需要静养,不见外人。” “是。” 雁安宁登上回程马车,独自坐在昏暗的车内闭目养神。 这几日她担心父兄安危,托人打听消息劳心费神,今日外公又出了事,皇帝还想纳她入宫,桩桩件件垒在一起,朱家退婚反而成了最不起眼的一件小事。 如今梁州军情吃紧,皇帝若想她入宫,恐怕就在这两日。 雁安宁想着今后的打算,还未理出头绪,马车忽地一震,停了下来。 “安宁在吗?”车外响起一声急问。 雁安宁听到这个声音,目光微闪,没有动。 “安宁!”那人仿佛知道她在车内,疾声又道,“我有办法不让你入宫!” 听到这话,雁安宁想了想,掀开车帘。 马车前方拦着一名男子,年约弱冠,相貌俊秀,不知在外面待了多久,脸颊冻得通红。 雁安宁朝四周扫了眼:“朱公子,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来人正是朱家的儿子、与她退了婚的朱思远。 朱思远听她语气疏离,目光微黯:“此处不方便,咱们找个地方再说?” 雁安宁略作沉吟,朝旁一指:“就那儿。” 路边立着一座三层小楼,旗杆上的店招挂满积雪,隐约可见“山月楼”三个大字。山月楼是间茶坊,内设雅室,隐秘性极好,无论说些什么都不怕被人听去。 为了避人耳目,雁安宁在三楼不起眼的拐角选了间茶室。 “说吧,”她在桌边坐下,“朱公子有何良策?” 朱思远朝她走近:“安宁,退婚是母亲的意思,我从没想过与你解除婚约,你要信我。” 雁安宁抬眼:“你父亲昨日已递了辞呈,听说你们打算回临安老家?” 朱思远怔住:“你如何知晓?” “你们朱家避而不见,我总得打听一下朱大人在忙些什么。” “我不回老家。”朱思远在她膝前蹲下,“安宁,我们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保证,我会好好待你,就算没有锦衣玉食,也绝不让你吃苦。“ 雁安宁起身:“雁、朱两家已无瓜葛,朱公子,如果你的办法就是私奔,你还是回家吧。” “不,我不回去!”朱思远跟着站起来,“我不想听我母亲的话!安宁,我喜欢你,从我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上了。” 雁安宁离他很近,隐约闻到一丝酒味,她朝旁让开:“朱公子,告辞。” “安宁!”朱思远突然抱住她,“我只想娶你,你跟我走,我会一辈子——啊!” 他痛呼半声,原来是雁安宁狠狠跺在他脚上。 “朱思远,”雁安宁怒道,“我父亲重伤,父兄二人在梁州被敌军所困,这么大的事情朝野皆知,你们朱家却只想撇清关系,你有什么脸说这些!” “是母亲,母亲说她会安排一切,让我安心读书不用操心。”朱思远捏紧她的肩膀不肯松手,“我没想到她会退婚,更没想到陛下要纳你入宫。” 雁安宁唇边露出一丝讥诮:“你父亲昨日辞官,皇帝今日就透了话,真是凑巧。” “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回去问我父亲。”朱思远捧住她的脸,说着就要亲下去。 “放肆!”雁安宁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推开。 她是大将军府的女儿,虽不会武,但盛怒之下,气势倍显。 朱思远见她疾言厉色,只觉心如刀扎,追着将她扯了回去:“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我,你是大将军府的贵女,让你嫁我,是我高攀。可雁安宁,这门亲事是你父亲定下的,你怎能反悔!” 雁安宁站立不稳,下巴猛地磕在他肩头,吃痛之下,泛出泪花。 朱思远见她泪光盈盈,可怜可亲,忍不住将她按倒在桌上。 “安宁,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就不能把咱俩分开,你听我的,咱们今日就做夫妻!” 第2章 萍水相逢 一墙之隔,一名黑衣男子负手而立。 这是一间密室,从外面看不出此处有个房间,但它恰好就在雁安宁选中的茶室隔壁。 女子的惊呼与撕打声传来,黑衣男子走向隐蔽的房门。 “百里,”与他同屋的另一青年叫住他,“你真要去?” 黑衣男子没有回头,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雅室中,桌上一片狼藉。 桌布早就皱得不成样子,几个茶杯东倒西歪,壶中的茶水流了一地。 雁安宁衣衫不整,一手屈肘扶在桌沿,一手握着一支长簪,指向前方。 长簪一端已然弯曲,簪头染了一抹血迹。 朱思远摸摸脖子上的洞,看了眼手上殷红的血色,眼皮一翻,“咚”地一声栽倒在地。 雁安宁愕然。 她用簪子扎那两下虽然很重,但未伤及要害,朱思远怎么说晕就晕。 她定定心神,想起兄长曾经说过,有人天生惧血,一见就晕,这样的人别说上阵杀敌,就连手上割个小口子也受不了。 雁安宁直起身,警惕地踢了朱思远一脚,朱思远的身体软软动了动,毫无反应。 雁安宁心神一松,疲累地坐倒在凳上。 她低头整理衣裙,刚将裙带系结实,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 听到动静,雁安宁警惕抬头。 抬头的一刹那,她对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像狼一样。 雁安宁绷紧背脊,与来人静静对视。 冷风从外面的走廊吹进,拂动那人黑色的衣摆,雁安宁额角凌乱的发丝滑落到耳边。 雁安宁没动,那人先动了。 他带上房门,走进屋里,屋中的光线陡然一暗。 他没看雁安宁,径直在朱思远身旁蹲下,右手中食二指贴到他颈边轻轻按了按。 “人没死,”他开口,“姑娘可还要杀他?” 雁安宁离开坐凳,不动声色靠近一旁的窗户:“你是何人?” “路过的茶客。”男子起身,“听到屋中动静,担心有恶人,特来察看。” 他身材高大,站姿看似随意,却蕴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气势。 像极了一头狼。 雁安宁曾随父兄去边关,兄长雁长空偷偷带她上山打猎,不料遭遇了狼群。 边关的狼高大威猛,锋利的獠牙能在瞬间刺穿猎物的身体,将它们撕得粉碎。狼群总是结伴而行,即便营中最骁勇善战的将士也不想与它们正面为敌。 雁安宁与兄长隐蔽在高处,躲过了这群幽灵猎手的巡弋。 回城以后,兄长雁长空被父亲撵得满院乱跑,雁安宁坐在窗前,独自回味着遭遇狼群的兴奋与刺激。 她至今记得那头威风凛凛的狼王,月色下,狼王身姿矫健,带着狼群在山岭中有条不紊地穿行,那双眼睛睥睨万物,充满冷酷的野性。 而眼前这人,比狼王的气息更加从容,也更加精悍。 雁安宁看向男子:“多谢,这里我会叫人处理,不必劳烦阁下。” 男子嘴角一掀,负手于身后:“也对,大将军府出来的姑娘,不该如此没用。” 雁安宁目光微凝,这人一语道破她的身份,不知在门外听到多少,看他打扮不像官宦人家,一身气势又与京中惫懒的禁军大相迳庭,似乎不是京城人氏。 雁安宁暗自揣测此人来历,默不作声。 男子笑笑:“雁姑娘在担心什么?怕我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 雁安宁不答。 男子长腿一迈,转眼就到了雁安宁跟前。 寒光骤闪,一把匕首抵住他的脖子。 男子垂眼看向雁安宁持刀的手。 “果然亲疏有别,”他淡淡道,“对付行为不轨的未婚夫,你用簪子,对付见义勇为的路人,你却用刀。” 雁安宁握刀架在他颈上。 “抱歉,”她道,“我与阁下素昧平生,请离我远些。” 男子轻哼,忽然抬手。 “砰”地一声,雁安宁身旁的窗户大开,寒风刮着雪沫扑进她的颈窝。 雁安宁打了个哆嗦,手腕忽然一痛,男子抓住她的手一扭一送,将她手里的匕首夺了过去。 “看你如此防备,本想替你开窗,”男子放开她,“不过这样大的风雪,就算对着窗外大喊大叫,你的声音也传不太远。” 雁安宁握住手腕,男子刚才那一击,令她细白的皮肤上多了一圈指痕。 男子挑眉:“大将军府的姑娘如此娇生惯养,难怪大衍的军队一日不如一日。” 雁安宁松开手腕:“我娇生惯养与军队何干,阁下不要混为一谈。” “哦?难道雁家军兵败的消息是假的?” 雁安宁沉了脸:“胜败乃兵家常事,雁家军虽然输了一场,北缙大军仍未能踏进梁州一步,阁下不必担心。” “雁家军主帅重伤,士气大减,”男子道,“依你看,梁州还能支撑多久?” 雁安宁抵住身后的窗框,背脊笔直:“哀兵必胜,骄兵必败,有雁家军在,梁州绝不会亡。” 窗外寒风呼啸,雪花漫卷,雁安宁眼底泛着血丝,鼻尖冻得通红,脸上沾的雪沫很快化了,在她眼角留下一点湿痕。 男子注视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抱臂往窗边一靠:“那就祝雁家军重振旗鼓,反败为胜。” 他的口气懒懒洋洋,分不出真情还是假意,雁安宁无暇理会,朝男子伸手:“请阁下把刀还我。” 那是朱家退回来的匕首,是她父亲的东西,她不想让它落在旁人手里。 男子挽了个刀花,将刀柄翻转,朝雁安宁递了过去:“刀是好刀,但不适合你用。” 他归还得爽快,雁安宁接了匕首,神情稍缓:“方才一时情急,还请见谅。” “你是女子,多个心眼不是坏事。”男子不以为意,“不过你不会武,身怀利器对你未必有利。” “我明白,”雁安宁点头,“多谢阁下提点。” 男子见她收起锋芒,多看了她两眼:“看来你的脾气也不算太坏。” 雁安宁平静道:“阁下这张嘴又比我好到哪儿去?” 男子笑了起来,低沉的嗓音震动胸膛:“你还是凶一点儿好。” “为何?” “你不是要进宫?”男子道,“宫中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他在隔壁将雁安宁的遭遇听得清清楚楚,眼前这位雁府的姑娘,注定将成为权势斗争的牺牲品。 这么一想,忽然有点可惜。 “那个人虽然混账,但他有一点说得对,你不想进宫可以逃走。”男子难得好心地为雁安宁分析利弊,“你父兄都在梁州,手下又有一支军队,你可以去投奔他们。” 第3章 送你一句话 即使皇帝会震怒,只要雁家军还在,雁安宁就能得到庇护。 至于这法子是否大逆不道,对男子而言,他就没少干大逆不道的事情。 雁安宁望着眼前这位陌生人。 他俩素昧平生,对方出的主意可谓欺君犯上,但的确是很好的法子。 只可惜,这个法子只能救她一人。 雁安宁笑笑,转身将窗户推得更开。 “那是我外公家的宅子,”她指了指江府所在的方向,“往东前进六坊,穿过两条大街,就能看见我雁家的大门。” 她迎着风雪,微微眯了眼:“两家阖府上下,男女老少共有一百余人。” 男子倚着窗台,同她一起朝外眺望。 整个京城白雪皑皑,长桥大街,鳞次栉比,目力所及的最远处,隐约可见朱墙环绕,庄严肃穆,那是皇帝所在的宫城。 “这就是你不肯走的原因?”男子问。 “雁家没有临阵脱逃的将士,”雁安宁靠着另一边窗框,“我已娇生惯养十八年,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男子看她一眼,挑起半边眉毛:“只要雁家军不倒,你入宫未必会吃苦。” 这话与他刚才说的意思截然相反,雁安宁浅浅一笑:“多谢宽慰。” 她与他萍水相逢,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交浅言深。 雁安宁扣住窗台,轻声道:“今日之事,还请阁下替我保密,莫让他人知晓。” “怎么?怕有损你的名声?” 雁安宁摇了摇头:“名声是这世上最不要紧的东西,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 她转向男子,郑重揖了一礼:“还请阁下成全。” 男子没料到她突然行此大礼,离开窗台,往旁侧了侧身:“你放心,我没那么多事,不过我同意你的看法,名声是这世上最不要紧的东西。” 雁安宁诧异,抬眸看他。 大衍乱世立国,多年来战乱不休,民间再嫁之风盛行,对于男女大防早就不太看重,但有权有势的人家仍对女子有着诸多要求。 雁家出身行伍,素来不讲那些繁文缛节,在京城没少受贵族名门排挤,就连雁安宁的名声也被人诟病,旁人只道雁安宁会投胎,上有父兄荫庇,其实徒有其表,目无下尘。 雁安宁因父亲手握重兵,在京中一向深居简出,低调行事,旁人与她见得少,更坐实了那些流言。 她方才那番言论若是传扬出去,只会惹来唾骂耻笑,但她心里是这么想的,便说得坦坦荡荡,不料眼前的男子毫无异色,不但听进了她的道理,还出声附和。 男子对上她疑惑的视线,懒懒一笑:“相逢即是有缘,我再送你一句话。” “请讲。” “这个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是眼泪,想哭的时候找个没人的地方,别把自己的软弱暴露给别人。” 百里嚣说这话的时候,并不认为有何不妥。 但他万万没想到,将来有一天他会因为这句话而后悔。 —— 山月楼外,雁安宁遇见赶来的丫鬟,两人上了马车。 “姑娘,我已将张大夫和李大夫送进江府,对了,你怎么去了茶楼?”丫鬟阿韭四处张望,“约了人吗?” 雁安宁吩咐车夫启程,对阿韭道:“回府以后你叫两个侍卫去山月楼。” 阿韭不解:“姑娘丢了什么东西?我马上去找。” ”不用。“雁安宁拉住她,在她耳旁交待了几句。 阿韭听了险些跳起来:“朱思远那个混蛋,敢趁我不在的时候欺负姑娘!我去阉了他!” “坐下。”雁安宁把人拽住,“你才多大,阉那东西也不怕手脏。” “我阉过鸡阉过鸭,还阉过猪,”阿韭撸起袖子,“姑娘别拦我,我现在就去。” 雁安宁拍拍她的脑袋:“我没吃亏,你先让侍卫按我说的去做。至于你,我还有更重要的安排。” 阿韭错了错牙,不情不愿坐回去:“姑娘你说。” “你替我去趟飞镜轩,叫他们用我大哥留下的图纸打几套首饰送来。” 阿韭睁大眼睛:“姑娘,那些首饰都设计了机关,你不是说用不上吗?” “过去是用不上,”雁安宁道,“不过以后,就很有必要了。” 山月楼内,百里嚣回到密室。 先前与他同处一室的青年仍在,他见了百里嚣,问:“那姑娘已救下了?” “你没听见?”百里嚣掀起衣摆落座。 “隔墙偷听非君子所为,”青年道,“有你出手,那姑娘一定不会吃亏。” “你在骂我?”百里嚣拿起茶杯,见是空的又放下。 青年拎起茶壶,为他倒上热茶:“不是骂你,我的功夫本就不行,不如你听得仔细。后来隔壁没了动静,我猜你已经解决了麻烦,干脆抓紧时间写信,趁城门没关,一会儿让人送走。” “写什么?”百里嚣拿起桌上的信纸。 “给商与报平安,”青年道,“你离开军中多日,西南全靠他守着,我怕有人听到风声,会暗中生乱。” 百里嚣笑笑:“西南军谁敢生乱?” “西南军是不会,但我们年前新收的城池却未必。”青年道,“宋州与陈州虽然主动来降,但州府用的还是原来的班底,他们在当地根基很深,对咱们并不完全服气。” 百里嚣转了转杯子:“乱世之中,人人可以举旗为王,他们若想自立早就干了。” “我不怕他们闹事,就怕闹起来惹到商与。” “那不正好。”百里嚣喝了口茶,“有些人没挨过打,正好疼一疼。” “只是疼一疼?”青年不大赞成,“商与出手,怕是会血流成河。” “青冉,”百里嚣放下茶杯,“这些年,你血流成河的场面难道见得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苏青冉道,“我只是担心商与没轻没重,万一坏了你的名声,对咱们的计划会有阻碍。” “名声?”百里嚣冷哼,“我几时在意过名声?” “那是过去,”苏青冉劝说道,“咱们这趟来京城,目的是与大衍结盟,宰相石守渊为人谨慎,他多次对咱们避而不见,就是在暗中观察。” 百里嚣瞥他一眼:“他有空观察这些,不如去外面看看天下已乱成什么样子。” 苏青冉无奈:“早让你不来,你非得亲自来。” “我不来又怎么知道京城长什么样?” 苏青冉好奇:“这下你见到了,感觉如何?” “和别处没什么两样,”百里嚣往后一靠,“白骨皑皑,尸膏遍野。” 第4章 宫墙深深 “雁安宁要进宫?” 后宫幽兰殿,一向得宠的兰贵妃扔下捣香的玉杵,“谁的主意?” 心腹宫女桂香迟疑:“是兰将军。” “我爹?”兰贵妃顿住,“他想干什么?” “听说是因为梁州吃了败仗,陛下本想严惩雁家,但北缙大军压境,宰相劝说要以稳定军心为重,兰将军便从旁献策,让陛下纳雁氏女入宫,一来彰显皇恩浩荡,二来让雁家父子不敢怀有二心。” 兰贵妃缓缓软了身子,斜倚熏笼:“这么说,最先起意的不是陛下?” “应当不是。”桂香捡起桌上的玉杵,放回香盒,“依奴婢看,雁氏进宫就是一个人质,娘娘不必为她费神。” “那是自然。”兰贵妃道,“我顶多看看笑话,就算不高兴,也是皇后最不高兴。” “娘娘的意思是,皇后不喜欢雁氏?” “你以为皇后为何总是贴着花钿?”兰贵妃偏头摸了摸脖子。 桂香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跪到她身旁,替她揉捏肩膀:“奴婢听说是因为陛下喜欢。” “这种鬼话只能骗骗不知情的人。”兰贵妃道,“皇后最会在陛下面前装乖,可惜她总端着,不像女人,倒像菩萨,咱们陛下可不爱僧道,只信国师,皇后装得再像佛,陛下也不喜欢。” 桂香笑着附和:“陛下最爱的只有娘娘,若不是那位进宫在前,皇后的位子本该是娘娘的。” 兰贵妃睨她一眼:“掌嘴。” 桂香一愣,慌忙伏倒在地,“啪啪”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奴婢失言,请娘娘莫怪!” 兰贵妃双目微合:“打你是为了你好,凤阳宫那位面慈心冷,你若不想给本宫惹麻烦,就给我管好你的嘴。” “是!谢娘娘提点!” “我与皇后井水不犯河水,你若有空,不如给我多盯着那个李美人。” “李、李美人入宫才不到一月,陛下只是图个新鲜……” “新鲜?”兰贵妃冷笑,“她刚入宫的时候还一副清高的模样,这才多久,就日日缠着陛下。” “娘娘放心,她就是去万寿殿送个汤什么的,这种手段入不了陛下的眼。” “她能进万寿殿就不是小事。”兰贵妃扶着熏笼起身。 殿中温暖如春,她只穿了件轻薄的齐胸襦裙,似云似雾的绡纱半掩肌肤,玛瑙串成的缨络坠着宝石,伏在起伏的沟壑之间。 兰贵妃轻轻抚过胸前的缨络:“在这宫里,太得宠不是好事,可不得宠,一定是祸事。” 临近傍晚,铅云散开,一道天光落下,下了五日的雪终于停了。 一名太监踏着积雪跑上台阶:“大喜!陛下大喜!” 他来到殿前,催促守门太监:“快开门,让我进去。” 守门太监互望一眼:“陛下还在歇息……” “废话!”传讯太监两眼一鼓,举起手里的玉匣,“陛下来万寿殿当然是为了歇息,可这是国师送来的金丹,若误了时辰,你们谁担待得起?” 守门太监闻言,赶紧推开房门:“公公请进。” 传讯太监手捧玉匣,迈着小碎步快速进殿。 殿内富丽堂皇,奇珍异宝随处可见,珠光玉色,瑞脑生香,珠帘宝幔层层曳地。 太监在帘外住脚,笑眯眯道:“陛下,国师新炼的金丹已成,奴婢特来献给陛下。” 内室中隐有声息,太监侧耳倾听一阵,不见皇帝传唤,轻声又问:“陛下?” “咚!” 内室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太监疑惑,悄悄掀起帘幔往内偷瞧。 他不瞧还好,一瞧之下大惊失色。 “来人!救驾!” 他丢下玉匣,冲进内室。 金雕玉琢的大床上,一名半裸的女子骑在被上,正用锦被死死捂住身下人的脑袋。 锦被里的人挣扎蠕动,一只手伸出被外,地上落了一只玉枕。 女子见太监冲入,又急又气,手下更是用力。 但她身娇体弱,情急之下乱无章法,不等太监冲到近前,锦被已被身下的人挣出一个空隙。 一张阴鸷的脸露了出来。 女子手臂一软,一阵天旋地转,被人掀到床下。 她不及起身,脖子便被人扼住。 险些被她捂死的皇帝两眼猩红,扑在她身上,双手紧紧掐住她的颈骨。 “咚!” 一下。 “咚!” 两下。 “咚!” 三下。 一旁的太监不忍直视,偷偷侧过脸。 李美人的脑袋砸在地上,第一下已然晕了,随后两下更是撞得她头骨破裂,脑浆迸溅。 皇帝像是还不解气,抱着李美人的头,砸西瓜似地一下又一下,狠狠擂向玉石铺成的地板。 地上红红白白淌了一滩,黏糊的液体溅在皇帝脸上,年轻的皇帝舔舔嘴角,脸上荡漾着暴虐与兴奋,他按着李美人连砸了好几十下,这才意犹未尽地丢开尸体,坐在一旁喘气。 殿中静得像空谷,赶来的太监与侍卫们围在四周,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阵,皇帝抬起头,目光如毒蛇一般冷冷爬过众人。 他抬指点出其中几人,“你,你,还有你,”皇帝面无表情,“拖出去,凌迟。”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其余人,杖一百。” 此话一出,其余当值的太监宫女纷纷跪地。 杖一百,不死也成废人。 他们哀声求饶,“砰砰”磕头,转眼间,个个额头血肉模糊。 皇帝看他们一眼,忽然厌烦似地挥了挥手:“算了,都杀了吧。” 殿内的宫人很快被拖了下去,外面哭声一片,不久,一切又归于沉寂。 趴在殿中的传讯太监抖若筛糠,哆哆嗦嗦将捡回的玉匣呈上:“陛、陛下,这是国师刚送来的金丹,陛下定能,青春永驻,福寿万年。” 皇帝扫了眼玉匣:“拿来 。” 他打开玉匣,刚拿起金丹,忽然身形一晃,往后倒了下去。 “来人!——” 宫苑内,再次响起太监的尖叫。 第5章 扫把星 京城朱府。 大清早,朱夫人正守在儿子床前唉声叹气,就见丈夫朱明去而复返。 “你不是去衙门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辞呈已经批了?” 朱夫人一连三问,朱明摇头:“吏部还在查验,等他们忙完才会提交陛下,我左右无事,索性告了假,回家里歇着。” “那咱们几时才能出京?”朱夫人急道,“陛下一天不让你辞官,我心里就一天难安。” “最近几日怕是不成。” “为什么?”朱夫人又惊又疑,“难道陛下知道了咱们与雁家的关系?” “这倒没有。” 朱夫人松了口气,又猛地站起:“不行,你再催催吏部,让他们赶紧把你的事儿办了,我怕夜长梦多。” “我一五品官,哪有那么大的脸去催吏部尚书,”朱明道,“何况陛下近日免朝,恐怕不能料理政事。” “怎么?陛下病了?” 朱明欲言又止。 “快说呀。” 朱明拗不过妻子催促,附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什么!”朱夫人惊呼,“弑君?” “你小声点儿!”朱明捂住朱夫人的嘴,“这话不能外传,否则全家都要掉脑袋。” 朱夫人“唔唔”两声,连连点头。 朱明这才把她放开:“好在陛下没大事,只是惊吓过度晕了过去,不然这朝中怕是要变天。” 朱夫人嘴角一撇:“我就说不能和将门结亲,雁家前两代就在死人堆里打滚,那一家子命格多凶,那雁安宁更是个扫把星。” “瞧你说的,”朱明道,“人家一小姑娘……” “小姑娘怎么了?”朱夫人不悦,“你是不是还惦着这门亲事,我告诉你,多亏兰将军好心提醒咱们,要不是他透信,咱们朱家就会傻乎乎地被雁家当枪使。” 朱明被妻子劈头盖脸一顿骂,面色不豫:“我的意思是,咱们以后少提雁家。” 朱夫人犹自不悦,“过去就听说雁安宁命格不好,你看看,这才短短几天,她爹就吃了败仗,她外公撞成重伤,就连陛下也……”朱夫人顿了顿,看向床上的儿子,“还有思远,他才从太学回来,不过一天的工夫,就被人扒了衣服扔在街上。” 她说着说着痛哭失声:“如果不是我派人去找,咱们朱家、咱们朱家就要绝后了!” 昨日,朱思远说是出门散心,直到傍晚都没回府。朱家派出的奴仆打听到消息,自家少爷在一家妓馆外被人发现,发现的时候满身酒气,神智不清,身上的衣裳更是不翼而飞。 朱思远回家就发起高热,直到今早才退下,仍在昏睡。 朱夫人哭得伤心,朱明却不高兴:“谁叫他不学好,逛妓馆就罢了,竟然不付银子,别人没打他一顿都算好的!” “我儿子怎会逛妓馆,你不要听人胡说。”朱夫人哭道,“依我看,他定是被人害了。” “大白天的,又是天子脚下,谁能害他。” “就是那个扫把星,”朱夫人抹抹眼泪,“她一定是不满我们退亲,才对我儿下此毒手。” 朱明一噎:“无凭无据你别瞎说,她一个小姑娘,怎么想得出这么阴毒的招数。” “阴毒?”朱夫人冷笑,“你是没见过那些高门大户的手段,那才叫阴毒。他们雁家都是粗人,只能使出这样不入流的法子,我听说雁安宁在梁州的时候,仗着自己是大将军的女儿,没少和军中的汉子勾勾搭搭。” 朱明听她越说越不堪,皱眉道:“你又从哪里听来这些?” “京城这么大,又不是没有梁州来的旧人,我原来只当是小姑娘间互相说说闲话,现在看来,真是说得没错,那雁安宁就是个祸害。” “够了!”朱明猛地拍桌,“你是想说我给儿子订亲订错了?” “怎么没错?”朱夫人回嘴,“满京城的姑娘你选谁不行,非得选那个扫把星!” 她唾沫星子溅了丈夫一脸,朱明气得发抖:“当初订亲的时候,是谁喜得到处烧高香?现在你来怪我?” “如果不是你做官多年还只是个从五品,我犯得着让咱们儿子受委屈?” “无理取闹!”朱明甩袖,“你儿子才是让我丢尽脸面!你以为我今日为何告假,现在人人都知道你儿子在妓馆白嫖,连同僚都来笑话我!” “他们笑话你你就回家躲着?”朱夫人的嗓门比他还高,“你还没辞官呢,你怎么这么窝囊!” 两口子你怪我我怪你,争吵不休,不一会儿,朱明摔门而出,朱夫人扑在儿子床前嚎啕大哭。 就在朱家乱哄哄的当口,被朱夫人称作扫把星的雁安宁也早早起了床,坐在案前写信。 昨日雪停后,天气更冷,雁安宁穿着冬日的衣裳,披了件赤色狐裘,脚边还放着一个炭盆。 阿韭从外面走进来,嘴里嘀嘀咕咕。 “怎么了?”雁安宁头也不抬。 “我听侍卫说,朱思远没被冻死,真是便宜他了。”阿韭嘟囔。 雁安宁笑笑:“朱夫人护短,朱明又最爱脸面,朱思远在妓馆白嫖的事情传出去,足够那家人闹到出京也不消停。” 日后除非朱思远不进京,否则只要他的名字一出现,别人都会想到:看,这就是那个白嫖不给钱,被人扒光了扔雪地里的家伙。 这样一来,别说求官,朱思远就连太学也没脸再上。 阿韭噘着嘴,将一个锦盒放到桌上:“姑娘,这是飞镜轩送来的东西。” 雁安宁停笔:“我要的首饰这么快就打好了?” “不是。”阿韭替她打开锦盒,“是别人在飞镜轩定的一只镯子,点名要送给姑娘。” 雁安宁闻言放下笔,接过阿韭递来的金镯。 镯子赤金嵌银,莲叶缠枝,内刻一行小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这是一首耳熟能详的乐府诗。 时下无论男女,都爱佩戴刻有诗文的饰品,一名显贵曾让人在随身玉佩上刻下长达八百字的骈文,一时风头无两。 雁安宁手中的这只金镯款式寻常,句意浅显,算不上有何特别,但她拿着这只镯子看了好一阵,若有所思。 “可知是何人所送?”雁安宁问。 阿韭道:“掌柜也不清楚,那人戴着斗笠,瞧不清长相,嗓音也很含糊。对方付了钱,留了图样,让打好后送给姑娘,便再没去过。” “那人什么时候定的?” “三日前。” “他还说了什么?” “没了。”阿韭凑在桌边,“不过掌柜叫人传了话,叫我提醒姑娘,这镯子和外面的不一样,姑娘你猜,到底哪里不一样?” 雁安宁笑着看她一眼,将镯子放在掌心掂了掂,又将它拿起来,细细摸索上面的纹路。 她忽然一掰,赤金的镯子从中断开。 第6章 未雨绸缪 “呀,”阿韭击掌,“姑娘这么快就发现了。” 断开的金镯并未损坏,一头中空,一头是卷曲的花叶,雁安宁捏着断开的地方轻轻一推,两头重新合上,毫无断过的痕迹。 “我大哥的图纸里也有这样的设计,”雁安宁放下金镯,“中空之处可以藏物,军中的斥候常用类似的法子传递消息。” “斥候还戴镯子?”阿韭好奇。 “斥候也要乔装打扮,”雁安宁笑道,“不过未必是镯子,夹层藏物的道理一脉相通,镯子、衣物、木盒,或是别的什么,只要能用,他们都会用上。” “我懂了,这就跟戏班变戏法的箱子是一个道理,”阿韭受教地点点头,“所以这镯子是大公子送的?不然旁人怎么会找飞镜轩打造这样的首饰?” “我大哥远在梁州,哪有机会送我镯子。” “那这人是谁?”阿韭不解。 “飞镜轩是我大哥的私产,由我暗中打理,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雁安宁想了想,“罢了,就当是好心人送我入宫的贺礼吧。” 阿韭闻言,放下有关镯子的疑问,忧心忡忡:“姑娘,你真的要进宫?” “圣旨未到,凡事都说不准。”雁安宁提起笔,在纸上继续书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只要做好万全准备,就不怕措手不及。” 她写完最后两行,将信纸拿起来吹了吹,待墨迹干透,折好装进信封。 “让人送去江府,交给外公。” ……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样的道理不用我多说。” 说这话的时候,百里嚣正在院子里铲雪。 大冷的天,他一身短打,扎着袖子,一盏茶的功夫就将堆满积雪的院子铲出一条道来。 苏青冉跟在一旁:“这里是京城,城防图哪有那么好拿,你这不是为难灵芝吗?” “所以我要的不是城防图,”百里嚣停住脚,“我只让她弄一份京城的城池图过来。” “除了官衙,谁手里有这个?” “那些不黑不白,见不得光的人,”百里嚣道,“他们在一个地方待得越久,打的窝越多,为了给自己留后路,别说一城布局,就连城防守备也比一些金吾卫知道得更细。” “你让灵芝去找他们?”苏青冉皱了皱眉,“她行吗?” “别小看她,她爹做过司法参军,主管刑狱,她对付那些人比你我更在行。” “就算能弄来图纸,你想干嘛?” “不干嘛,看看。”百里嚣将铲子递给苏青冉,拍拍身上的雪渣。 苏青冉将铲子放到墙边:“你该不会想打京城的主意?” “说什么傻话,”百里嚣笑道,“西南军离大衍京城隔着好几个州府,我拿什么打?” “是你说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苏青冉正色,“百里,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 “说。” “日后,你到底是想偏安一隅,还是……”苏青冉顿了顿,“你明白我的意思。” 百里嚣支着长腿,斜斜往墙上一靠:“你以为呢?”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苏青冉见他满脸不在乎,叹了口气,“我猜石守渊迟迟不肯与我们见面,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百里嚣不急着答话,他仰头看向初升的朝阳,淡金光芒泼洒在院落,他眼底一片深邃。 “你告诉石守渊,要谈就谈,不谈拉倒。” 苏青冉愣了下。“你这气性,”他无奈道,“为了安全起见,我没告诉他你会亲自过来。你再等等,让我探探口风,这些日子别到处乱跑。” 百里嚣瞟他一眼。 苏青冉立马会意:“好,好,出门可以,别惹事。” “我像惹事的人吗?” “你都闲得跑来铲雪了,”苏青冉道,“让你住山月楼不肯,非要留在这边,这附近人多眼杂,进出多不方便。” “我进京用的什么身份?住这儿才合适。” 百里嚣说完,侧院传来几声高高低低的吠叫,随即响起人言怒喝与铁链碰撞的声响。 “不说了。”百里嚣放下支墙的右腿,直起身,“你不急着走的话,要不替我铲雪,要不过去帮忙。” 苏青冉犹豫了一下:“我铲雪。” 百里嚣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京城西南角的江府,雁安宁的外公江汉之坐在床头喝药。 雁家派来的大夫上过战场,处理外伤很有一套,江汉之头上的撞伤不太严重,用了大夫特制的药粉,伤势已有明显起色。 但他毕竟年纪大了,急怒之下气血攻心,身体元气大伤,只能慢慢静养。 江府管家持信入门:“老爷,这是姑娘给您的信。” 江汉之放下药碗。 他接过信封,并未打开:“朱家可是悔婚了?” 管家微微低头:“还没收到朱家的消息。” 江汉之闭了闭眼:“是安宁让你骗我的?” 管家把头埋得更低,没有说话。 “那丫头,她以为这样就能瞒过我?”江汉之长吁一声,“我在官场见过的脸色可比她多多了。” 管家朝前半步,扶着他靠在身后的软枕上:“您别生气,姑娘是怕又伤着您。” 江汉之疲惫一笑:“阎王不收我这把老骨头,我哪敢再糟蹋。” “昨日朱家来人还了一把匕首,”管家道,“姑娘就让我把去年那对玉镯给了他们。” 江汉之沉默半晌,“还回来也好,”他自言自语,“本就是病急乱投医,他们早些露出嘴脸,雁家和江家也能少个拖后腿的。” 管家端起一杯温水捧给他:“听说昨晚,朱思远在妓馆中喝醉了酒,翻脸不给钱,让人扒光衣服扔了出来。” 江汉之喝了口温水冲淡嘴里的药味:“朱思远这小子素来温吞,家里又管得严,怎么会突然跑去妓馆闹事?” 他将水杯递给管家:“是安宁干的吧。” 管家低头一笑:“没听雁府的人说。” “那丫头向来有自己的主意,若只是退婚也就罢了,她答应这桩婚事本就是为了她爹,眼下让朱思远出了这么个大丑,一定是朱家又干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我去打听打听?”管家问。 江汉之摆摆手:“她不会告诉你的。” 说了这么一小会儿,他已然有些累了,当下闭上眼睛歇了歇,待缓过劲儿,这才抽出信纸。 雁安宁的信很长,足足写了五页,江汉之看完,默然不语。 管家察觉气氛不对,示意房内伺候的小厮退下。 “老爷,姑娘说了什么?” 江汉之沉默许久:“老房啊,你跟着我快四十年了吧。” “整四十年,老爷。” 江汉之的目光掠过床帐,望向窗纸上映出的树影:“江家上下跟着我,没沾多少光,倒是害得你们时常担惊受怕。” “老爷,这话从何说起?没有的事!” 江汉之笑笑,面色疲倦:“我的性子自己清楚,做学问可以,为官却勉强。我历经三朝,起起落落,原以为在史馆修史能落个清净,没想到还是逃不过朝局纷争。” 房管家听他语气沮丧,赶紧劝道:“老爷,您别多想,姑娘说了,您现在养伤要紧,就算不为自个儿考虑,您还有儿子、孙子,还有雁家,他们哪一个都离不开您。” 江汉之听他提起还在外地任上的儿子与孙子,不由眼眶微湿。 “安宁却是把这些都想到了。”他喃喃道,“安宁说得对,这乱世尚未结束,容不得我们苟延避祸。” 第7章 下旨 御书房外,宰相石守渊与金吾卫大将军兰啸天并肩而出。 “石大人方才一直对我使眼色,不知为何?”兰啸天问。 石守渊缓步走下台阶,离御书房远了才道:“陛下龙体未愈,兰将军何必又提雁氏女入宫之事?” 兰啸天哈哈一笑:“我道为何,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扭头往紧闭的殿门望了眼:“梁州军情紧急,为免雁家军生变,兰某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若在平日倒也罢了,那天江汉之才闹过一场,兰将军就不怕旧事重提,惹出麻烦?” “石大人未免顾虑太多,”兰啸天不以为然,“当务之急是让雁家军守住梁州,就算因此得罪人,兰某也无话可说。” 石守渊迎着寒风拢起双袖:“雁来重伤,军中要务多半要落在他儿子身上,雁长空年纪尚轻,如果硬让他们死守,我担心一着不慎,不但梁州保不住,就连雁家军也会遭到重创。” “石大人此话从何说起,雁家军是人,梁州百姓就不是人?”兰啸天道,“北缙对大衍虎视眈眈,一旦攻破梁州,必定挥师南下,我们需要雁家军拖住北缙,为后方争取更多时间。” 石守渊轻叹:“那也未必要雁氏女入宫。” “雁家兵败,陛下不但不追究,反而纳雁氏女入宫,这是对雁家最大的恩宠,无论雁家军将来如何,雁氏女可保一辈子衣食无忧,我若是雁来,自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兰啸天扭头看向石守渊:“何况圣旨已下,石大人就不要在这儿悲天悯人了。” 他大步向前走去,石守渊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三月初十,长街两旁雪已化尽,雁府迎来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 街上有好事者围拢:“雁家出了什么事?” 他们前不久才听说雁家军在梁州兵败,雁府闭门谢客,今日怎么突然正门大开,看那样子也不像抄家。 “像是宫里来人。” 京城的百姓见多识广,立刻从那队人马的衣着上看出端倪。 “宫里?皇上派来的?这是要斥责雁家,还是要褒奖雁家?”人群中冒出这样的疑问。 京城与梁州相距千里,边境的战事影响不到京城百姓,在他们心里,雁家军是这些年来数一数二的军队,虽说这回吃了败仗,但打仗哪有天天赢的,只要梁州不丢,雁家军就能找回场子。 不过也有人心中打鼓,大衍立国不到二十年,周边像大衍这样的国家还有好些,它们生于乱世,雄踞一方,相邻的势力彼此征伐,谁都没有放弃吞并天下的野心。 如果雁家军被北缙彻底击溃,其余势力必会跟进,到时大衍便成了一块肥肉,在群狼环伺下岌岌可危。 对于大衍的百姓而言,皇帝是谁不要紧,他们只怕好不容易才安定的生活,又会陷入一滩泥淖。 想到这儿,一些聪明人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开始埋头盘算,万一世道又乱起来,他们该往哪儿避难。 “出来了出来了!” 离大门最近的人互相招呼着,朝旁避开。 目送宫里来人扬长而去,人群中爆发出热烈议论。 “我刚才打听了,好像是宣旨入宫?” “谁入宫?” “还能有谁,雁家姑娘,皇帝要纳了她。” 雁府守门的小厮像是没听见外面的议论,送走宣旨队伍,在众人的注视下关上府门。 看热闹的人群闲聊一阵,有的回家,有的散入街边食肆,临近晌午,人人都忙着先填饱肚子,顺道将雁府听来的消息再说道说道。 远近闻名的羊肉汤铺里,百里嚣独坐一桌,将胡饼裹上刚切好的碎羊肉,就着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一边吃,一边听身旁的人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雁大将军的女儿要进宫?” “听说了,我刚才也在那边,好像封了个什么?对,婕妤。” “这不妥吧?人家老子兄长还在边关打仗,京城这边没个主事人,这种情况下让人进宫?” “你懂什么,这才叫皇恩浩荡,看重雁家。” “看重雁家?不如往边关多送些辎重粮草。趁人不在纳人家女儿入宫,这叫啥事儿?” “嘘,你不要命了。” 议论声中,街角驶来一辆马车,有人认出车上的牌子,轻声道:“你们看,那是雁府的马车。” 雁府马车穿过长街,来到飞镜轩外停下。 雁安宁来取她的首饰。 阿韭原本不想让她来:“姑娘,外面都在议论你要入宫,你这一出去,不就更打眼吗?” “他们议论才好,”雁安宁道,“朝野议论越多,我在宫里越安全。” 阿韭抿抿嘴:“姑娘,进宫之事真的不能改了?” “外公拼了命都没成功,皇帝怎么会改变心意。”雁安宁道,“我只是没想到圣旨来得这么快。” 她听说皇帝近日免了早朝,还以为入宫的圣旨会晚些时候才到。 “别愁眉苦脸的,”雁安宁安慰阿韭,“趁今日还能出门,咱们到处多逛逛,等进了宫,就没这么自在了。” 主仆俩来到飞镜轩,雁安宁有意试试首饰上的机关,万一有什么要改动,可以和掌柜亲自商量。 两人甫一进门,就与出来的客人撞个对脸。 朱夫人站住脚,盯着雁安宁,脸色有一刹那扭曲。 雁安宁却像没看见她似的,带着丫鬟与她擦身而过。 朱夫人捏紧手中的帕子,一再告诉自己要沉住气,她忍了又忍:“雁安宁,你给我站住!” 喊完这一嗓子,她心里的气顺没顺不知道,倒是吸引来不少客人的目光。 飞镜轩在京中颇负盛名,许多人家都爱上这儿采买,此时厅中既有官宦人家的管事,又有富商豪族的亲眷,他们看向朱夫人,面上或惊疑,或嫌弃。 瞧这妇人穿得还算体面,身旁又带着奴仆,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大呼小叫,失了体统。 雁安宁并未停步,在掌柜的热情相迎下迳自上楼。 朱夫人气急,想也不想便跟了过去。 “客人留步。”两名待客的伙计一左一右拦在楼梯前,“上面是招待贵人的雅室,闲人勿进。” “我刚在你们这儿买过东西,我也不能上去?” 伙计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上楼的客人需在本店购置千两银以上,夫人刚才买了只银簪,价值十两银,不知夫人还打算采买什么,可随我去看。”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恰好整个厅堂都能听见,有人嗤笑出声,像是嘲笑朱夫人不自量力。 朱夫人脸涨得通红:“你们飞镜轩掉进钱眼里了?无知商贾,满眼只有黄白之物,俗不可耐!” 这话一出,几名富商的家眷看了过来。 第8章 看景 同为商贾,自然听不得旁人诋毁。 一名贵妇人当即开口:“飞镜轩明码实价,童叟无欺,花得起钱的选千百两的头面,没钱的人家也能买十两银的簪子,伙计,替我将这块金嵌东珠福寿如意玉牌包起来,我拿回家孝敬长辈。” “好嘞,玉牌一千二百两,请夫人掌眼。” “不必,”出手阔绰的贵妇人瞥了朱夫人一眼,“今日有事,就不上楼坐了,改日等店里清净,我再来看看。” 她明里暗里都在讽刺朱夫人,朱夫人气得浑身发颤,想走又抹不开面子,只能梗着脖子站在原地。 这时又听面前的伙计对她道:“夫人怕是头一回来,楼上雅室还供正四品以上官员家眷歇脚,不知夫人家中是几品?”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却问到了朱夫人的痛处。 朱明为官多年,一直是个从五品,如今更是不得不辞官回乡。 朱夫人一想到今后的日子,想到丈夫这些天的冷淡,再想到儿子醒来后一蹶不振的样子,只觉气血上涌,天旋地转。 “夫人!”朱府的婆子赶紧扶住她,夫人这几日愁眉不展,本想出来散散心,买几样拿得出手的东西回老家,没想到心没散成,人却差点晕过去。 阿韭突然从楼梯拐角现身:“伙计,还不帮忙送朱夫人回府,对了,你们知道她住哪儿吗?就在仁义坊南街,朱明朱大人府上。” 这话一出,厅中顿时有人嘀咕:“仁义坊朱明?啊,就是他儿子被妓馆扔出来那个。” “这人是朱明的妻子?就是那朱思远的母亲?” “难怪干得出那样的事情,瞧这当娘的做派,就是个刁钻的泼妇。” 旁人议论的声音很小,但架不住人多,朱夫人断断续续听了几句,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婆子怀里。 朱夫人倒下时,两眼仍死死盯着楼上。 她盼着雁安宁露面,却连雁安宁的一丝裙角风都没看见。 雁安宁像是压根不在意她,无论她在楼下闹出多大动静,都不会多瞧她一眼。 这样的漠视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朱夫人脸上,朱夫人终于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丫鬟阿韭早已“蹬蹬蹬”上了楼,她才懒得看朱夫人的笑话,姑娘说得对,杀人诛心,朱家越在意什么,就越要让他们失去什么,这才是对背信弃义之人最好的回敬。 “姑娘,你干嘛还要让店里做她生意?” 姑娘说的道理阿韭都懂,但她还是义愤填膺,在她看来,只要朱家人敢靠近雁家的店铺,就该让人把他们打出去。 “能赚的钱为何不赚?”雁安宁拆开一套发钗,将它们拼成一只小弩。 阿韭:“哇。” 她两眼发亮地望着这只小弩:“姑娘,这能用吗?” 雁安宁举起小弩轻扣机括,一只利箭无声而出,插入对面的木板。 掌柜笑着解释:“这只袖弩虽然射程不远,但用来近处防身却是够了。” 阿韭跑去拔出弩箭,发现它竟是发钗中的一支,做得极为精巧。 她稀罕地摸摸雁安宁手中的小弩:“好用是好用,但遇到危险的时候,哪有时间拆解发钗。” “进宫之物都需宫里查验,只要它进去的时候是发钗就够了。” 雁安宁说着,又将剩下几样首饰都试了试。 待她熟练掌握它们的用法,便让阿韭全部收起,主仆二人如寻常贵客一般,由掌柜恭送出了飞镜轩。 马车旁,阿韭扶着自家姑娘踩上脚踏,忽然扭头。 “怎么?”雁安宁问。 阿韭疑惑地四下扫了眼:“有人在看我们。” 雁安宁放眼望去,热闹的街市人头攒动,不见熟人,倒是有几个不认识的路人好奇地打量她们的马车。 马车上挂着“雁”字,想必被人认出了她的身份。 “大概听说我要入宫,过来瞧个热闹。” 她坐进马车,阿韭跟进来放下车帘。 “我还是觉得不对,”阿韭咬着嘴唇想,“那感觉不像一般人。” 该怎么向姑娘形容呢? “很危险,但又不那么危险。” 阿韭说完很后悔,姑娘教她识字念书的时候,她就不该偷懒,不然也不会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有恶意吗?”雁安宁问。 阿韭仔细回忆,摇头。 “那就别管它,”雁安宁道,“既然不知道是谁,就当不存在。” 雁府的马车扬长而去。 路边的茶楼里,说书人正声嘶力竭讲着话本,话本内容是雁家军血战梁州。 百里嚣望着远去的马车,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一只手伸过来,拉走他桌上的干果碟。 百里嚣两指一点,按住果碟边沿。 果碟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那只手的主人放弃地松开,拉开百里嚣对面的椅子,坐了下去。 那是一名男装打扮的女子,发顶束髻,腕缠皮护,一副游侠儿的装扮。 “事情办妥了?”百里嚣问。 叶灵芝往桌上拍下一只锦囊:“幸不辱命。” 百里嚣拣起一枚干果扔过去:“赏。” 叶灵芝接在手里,面露嫌弃:“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头儿,你就赏我这个?” “西南吃不到,”百里嚣道,“给你尝个鲜。” 叶灵芝掰开干果,取出果肉扔进嘴里:“刚才我看你一直望着外面,在看什么?” “京城景致。” 叶灵芝探头望去:“这条街卖吃的喝的、玩的戴的,除了人多,有什么好看。” “有人才好看。”百里嚣朝窗外投去一瞥,“尤其是活人。” 他过来的时候并没看到雁安宁,只恰好撞见朱夫人气倒,他听着周围传来的议论,很快知晓了这名妇人的身份。 朱思远的母亲? 朱思远。 那日在山月楼,他隔墙听过雁安宁怒喝对方的名字,次日听说,某个同名同姓的官家少爷光着大腚在妓馆外的雪地躺了好久。 百里嚣在飞镜轩外看了阵热闹,雁府马车就停在门口,雁府那姑娘应当还在店里,但她别说露面,就连声音也未发出一丝。 兵不血刃,不战而驱人之兵。 百里嚣觉得,雁安宁还是太心慈手软,换做是他,会割掉那人的卵蛋,让他家人抽不出心思逛街。 百里嚣看完热闹便进了茶楼。 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一边听书一边等自己的属下,属下没等到,却等到了从对面出来的雁氏主仆。 今天宫里下了圣旨,这位雁婕妤还在外面闲逛,不,百里嚣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看法。 这姑娘怕是不会浪费时间做无用功。 他在雁府的马车走后,又将目光落在飞镜轩,在招牌上仔细瞧了两眼才收回视线。 “活人?”叶灵芝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搓搓胳膊:“头儿,你这么说话,有点儿渗人。” 百里嚣不置可否地笑笑,拿起桌上的锦囊:“你这几日辛苦了,先去山月楼歇着。” 叶灵芝犹豫了下:“不跟你回院子?” 百里嚣偏头看她:“青冉帮我铲过雪,你去的话,替我照料侧院那些东西?” 叶灵芝喉咙一滚:“我还是去山月楼吧。” 另一边,阿韭忽然在马车里猛拍大腿:“姑娘,我想到了!” 第9章 狭路相逢 阿韭望着雁安宁,兴奋道:“之前那眼神,感觉就像在山里遇见了野兽,你不知道它在哪儿,但它一定在。” 在山里遇见了野兽? 雁安宁此生唯一遇到野兽的经历就是在梁州。 她不知阿韭说的感觉是不是那样,当时她尽管藏在高处,一颗心仍然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确定狼王会不会发现他们的存在,只能尽量分散自己的视线,不让狼王察觉有人盯着它们。 那夜过得极长,极慢,她害怕失去狼群的形踪,又庆幸它们最终消失。 “闹市之中,谁会像野兽一样?”雁安宁笑着说。 话音未落,她蓦地一顿。 真没有吗? 当然不是。 她那日才遇见一人,那人的目光,就像狼。 雁安宁的心口突突跳了两下,她掀开车窗帘,朝外望去。 她们早已离开闹市,笔直的大道两旁槐树参天,今春一场大雪,树上新芽未发,光秃秃的树枝龙蟠虬结,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雁安宁回身坐正,对自己笑笑。 想什么呢? 就算真碰见了那人,她最多向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她不知那人名姓,看其行事章程,绝非易与之辈,若在过去,她不介意与之结识,但如今,她没有这份闲情逸致。 两日后,她便要进宫。 父兄困在梁州,外公负伤静养,她所能倚赖的,唯有自己。 …… 永寿三年三月十二,宫里来人接走了雁安宁。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十里红妆,宫中派来的不过几名内监,一辆马车。 沉云叠在天边,眼看又要落雪。 马车行至宫城外,宫人催促雁安宁下车,换上一顶四人抬的小轿。 皇宫内苑,除了皇帝,其余人非特许不可走马,不得行车,雁安宁坐在轿中,听着外面鸦雀无声,像是闯入一座无人幽谷。 抬轿的宫人沉默地前行,青色的轿帘如水波晃动。 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前方忽然响起一声喝问:“来者何人?” 雁安宁只觉轿身重重一震,轿子落地,外面的宫人齐声高呼:“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后宫之中,权势最大,地位最高之人。 雁安宁立即出轿。 漫长的宫道上,一架金碧辉煌的步辇停在前方,四周宫人环侍,两侧跟着朝廷命妇若干。 步辇四面挂着云凤霓鸾的青金锦缎,上饰宝银幨帷,透过帷幕缝隙,可见一名宫装女子端坐其中。 雁安宁向着步辇,跪倒在地:“雁氏安宁,参见皇后。” 雁氏? 雁安宁的身份一出,在场命妇无不惊讶。 她们的夫君都是朝中高官,对于雁大将军的女儿要入宫一事,比民间百姓知道得更为详细。 为此,有夫人对着自家女儿庆幸:多亏你父亲不是武将,否则…… 否则便要如雁安宁一般,当爹的吃了败仗,做女儿的就得进宫。 进宫当娘娘当然不见得是坏事,但皇帝纳雁安宁显然不是出于喜爱。 自古以来,武将最易受到皇帝猜忌,尤其是没打过仗的皇帝。武将在外戍边,大多将妻儿老小留在京城,以安帝心。 雁家也不例外。 雁安宁自十五岁起,便独自守在京中雁府,一连三载。 随着梁州失利,北缙大军迟迟不退,皇帝对雁家军日益不满,他本想下旨问罪,让雁家父子卸职待命,是金吾卫大将军兰啸天劝住了他。 “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陛下不如给他们改过立功的机会。”兰啸天道,“雁家父子极为疼爱他们家的掌上明珠,陛下何不纳雁氏女入宫,他们必会感念皇恩浩荡,为陛下拼死效力。”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聪明人一听就懂,纳妃只是个幌子,兰啸天是在撺掇皇帝将雁氏女作为人质,逼雁家父子死守梁州。 朝堂上的事,各家有各家的考量,自从江汉之死谏不成,其他官员便各个缩头,不再议论此事。 命妇们前日才听说宫中下了圣旨,没想到今天就在宫里遇见了这位雁氏女。 雁安宁在京中向来不怎么露脸,偶尔被人说起,得到的评价往往只有四个字:平平无奇。 今日一见,模样倒是出乎意料的标致,若不进宫,单凭这张脸就能觅得一位好夫婿。 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明眼人发现,皇后与这位雁婕妤之间,似乎气氛不对。 只见雁安宁跪在步辇前方,辇中的段皇后一动未动。 两人一高一低,一坐一跪,隔着帷幕静静相对。 冷风一阵又一阵吹过,步辇旁的京兆尹夫人只觉鼻子痒痒,她忍着喷嚏,暗自在心中嘀咕。 今日段皇后宣她们进宫商议陛下的寿宴如何操办,方才还与她们言笑晏晏,怎的这会儿突然安静。 瞧这雁婕妤的举止也无不妥,实在要说哪里不对,也就是刚才转角之前,两边队伍都没瞧见对方,雁安宁的轿子走得太急,险些冲撞了皇后的凤驾。 想到这儿,京兆尹夫人忽然打了个激灵。 这条路直通皇后所住的凤阳宫,雁氏女今日入宫,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又恰好与她们撞上? 京兆尹掌管京畿要务,有点儿风吹草动都要琢磨半宿,京兆尹夫人受丈夫熏陶,遇到事情也爱多想。 这仔细一琢磨,就更不对劲儿。 双方静对许久,段皇后终于开口:“雁婕妤未时入宫,为何此时还未安顿?” 京兆尹夫人听了,偷偷瞧了眼天色,现在未时过半,从宫门到这儿,的确要走这样远的路程,但还是那句话,一个刚入宫的妃嫔,不老老实实去自己的住处,跑到皇后这里来做什么? 雁安宁听见皇后发问,目光动了动,轻声道:“臣妾初次进宫,不识宫中道路,有幸得遇皇后凤驾,请容臣妾一拜。” 说完,她双手交叠,平举至顶,端端正正向皇后行了个大礼。 命妇们瞧着她伏在地上的身影,个个心中闪念。 雁安宁身为坐轿之人,又是头一回进宫,不识路情有可原,但话说回来,她不认得,难道抬轿引路的宫人也不认得?他们既知这是通往凤阳宫的道路,又怎敢贸然前往? 雁安宁刚刚入宫,与这些宫人素昧平生,自然支使不动他们,她也没必要自找麻烦,跑到皇后这儿来招惹是非。 那么幕后到底是谁在使坏?她让雁安宁冲撞皇后的步辇,目的又是为何? ——没错,各家命妇已然确定,今日使坏之人定是女子。 理由很简单,这里是后宫,后宫看似花团锦簇,不知藏了多少勾心斗角,埋了多少幽魂野鬼。 这些命妇也许不像京兆尹夫人那样爱琢磨,但她们常年浸淫内宅,谁没见过几桩陷害与被陷害的龌龊事。 京兆尹夫人只觉身上凉嗖嗖的,只想赶快离开宫城,回府衙等夫君下值。 府衙临近金吾卫驻所,那里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多,能镇一镇阴气。 京兆尹夫人同情地看着雁安宁,就听段皇后在雁安宁回完话后,平静道:“既如此,本宫的确怪不得你。” 说完,她未再多言,朝随侍的宫人吩咐了一句,步辇继续前行,留下雁安宁几人跪在路边。 第10章 她是她 宫道的路面冰冷坚硬,跪得久了,便觉寒气入骨。 然而皇后离去之时,并未让他们起身,雁安宁望着膝下青灰色的石板,静静听着周遭的响动。 一串脚步声急急而至。 一名宫女来到她身前,板着脸道: “雁婕妤,皇后居所未经传召,一概不得擅入,皇后谅你是初次进宫,责罚便免了。但你不识宫中道路,需在此处将方位记熟,待女官考过,方可回去。” 雁安宁长睫低垂,平静道:“遵命。” 当晚,京兆尹夫人在房中,对着京兆尹好一通比划。 “你不知道,皇后治起人来才叫软刀子割肉,把你心肝脾肺肾都搅烂了,还不许你喊疼。” “夫人又乱讲。”京兆尹沉着脸训话,“皇后是什么样的人不由你来说道。” “我不过对你说说罢了,”京兆尹夫人坐在妆台前摘首饰,“你是没看见,两边刚遇上那会儿,皇后那俩眼珠子像淬了冰似的,盯着雁氏女一动不动,瞧得我心里发毛。” “你隔着帷幕也能瞧见皇后的眼珠?”京兆尹早已习惯夫人的一惊一乍,不想与她掰扯,转头去看桌上的画卷。 “我离得近,当然看得清。”京兆尹夫人横了丈夫一眼,“我还听说,那雁安宁在宫道上跪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天黑才让人送了回去。这么冷的天,都是娇生惯养大的姑娘,亏得今日没下雪,不然我怕她刚进宫就得横着出去。” “你怎么什么都打听?”京兆尹皱眉,“宫里的事少掺和,我问你,今日宫中对陛下的寿宴有何交待?” “还不是那些老话,”京兆尹夫人道,“皇后说去年粮食欠收,今年战事吃紧,让各府的进奉不要太奢华。” 她将摘下的耳坠往桌上一摆:“可她说归说,大伙儿做归做,谁不知陛下最爱奇珍异宝,也就是你,拿幅破画就想献殷勤。” “什么破画?这是我特地请人画的射猎图。”京兆尹托着画卷,爱不释手,“今春天寒地冻,春狩怕是要推迟,陛下最好狩猎,他出不了门,我就献图给他。” “我怕这图献上去,陛下不但不高兴,反而因为不能春狩,看你更不顺眼。” “夫人莫怕,”京兆尹劝慰,“为夫自会应对。” 类似的对话,在这晚出现在很多高门大宅的夫妻之间。 命妇们对雁安宁罚跪一事众说纷纭,对于幕后主使者的身份也各有推论。 但归根到底,这只是一桩无伤大雅的八卦。 皇后既没让人打雁安宁板子,也没责罚那些抬轿的宫人,比起许多内宅阴私,皇后的做法甚至算得温和。 便是民间的百姓听到,顶多感叹一句宫规森严,顺道提醒家人,将来嫁女可千万不能往宫里送,没见那雁大将军的女儿入了宫,照样也得下跪,照样也得让跪多久跪久。 当然,百姓们也知道,寻常人家的女儿进不了宫,就算进宫也只能当宫女,宫女可不好当,听说宫里风水不好,宫人坟都填满啦。 —— “事情就是这些。” 叶灵芝绘声绘色讲完打探来的消息,对百里嚣道:“还有三日就是皇帝生辰,大臣们忙着祝寿,石守渊怕是又要找借口,推迟和你见面的时间。” 百里嚣用铁钳拨了拨盆中的火炭:“我叫你打听朝廷动向,你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只有这句才有点价值。” 叶灵芝不服气:“朝廷朝廷,不都在皇帝治理之下吗,先把皇宫的事情打听清楚,才知道大臣要干什么。” “雁安宁进宫也用说得这么详细?” “现在外面都在传,”叶灵芝道,“我不过顺耳听到一些。” “我看你不只是顺耳,还打听了不少。” 叶灵芝一脸被看穿的心虚:“她是雁家人,我当然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咱们虽然没跟雁家军交过手,但这些年来,我没少听说雁家军的战绩,以前我爹……”叶灵芝顿了下,“我爹常夸雁家军所向披靡,所谓将门虎女,雁大将军的女儿,理应和那些娇滴滴的贵女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百里嚣将腌好的鹿肉放到滚烫的铁篦子上,“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还有鼻子呢。”叶灵芝托着下巴,“不过听了他们讲的那些,我又有点失望。” 雁安宁刚进宫就被罚跪,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在叶灵芝的想象中,雁大将军的女儿不该如此好欺负。 “你认为她不该跪?”百里嚣问。 叶灵芝摇摇头,怎么说呢,形势比人强,她能理解在皇后面前,雁安宁不得不跪,但这事听上去,还是让人觉得不痛快。 “你不喜欢,是因为你遇到过和她一样艰难的时候,但你赢了,而她只能任人宰割。”百里嚣拿着长筷翻烤鹿肉,“不过你弄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是你,她是她,你们的处境不同,选择也不同。”百里嚣道,“你同情也好,失望也好,她不知道,也不会在乎。” 叶灵芝似懂非懂:“她不知道很正常,但是头儿,你怎么知道她不在乎。” 百里嚣翻动烤肉的动作停了停:“她若在乎,就不会进宫。” “说得也是。”叶灵芝深以为然,“我要是她,早就离开京城,去了梁州避风头。” “不要你弟弟了?” 叶灵芝怔了下:“哦,我差点忘了,还有灵蒙。不过那小子鬼得很,遇到有事跑得比我还快。” 百里嚣放下长筷,不再与她谈论雁安宁:“你说宫里死了很多人?” “嗯,”叶灵芝压低嗓门,“这事有点儿邪乎。” 第11章 一去不回 “怎么个邪乎法?” “京城这地方你知道的,以前建过好多王朝,光这五十年就换了八个,”叶灵芝道,“皇城那片杀的人不少,狗脑子都给打出来了,皇宫的位置却一直没变。百姓们都说那里冤魂太多,风水不好,进宫的奴仆没几个能活着出来。” “宫女和太监知道的太多,上面的人当然不会放他们出来。” “可是最近两年,宫里老是在外面采买太监和宫女,这说明什么,说明宫里的奴仆不够用。”叶灵芝低声道,“为什么不够用,当然是死得太多。” “怎么死的,打听到了吗?” “哪儿那么容易,”叶灵芝叹气,“那些进宫的奴仆都是给家里卖了,或者没爹没妈的孩子,没人关心他们是怎么没的,不过也有人怀疑宫里其实不缺人,是管事太监买去放在私宅,供自己享乐用的。” 百里嚣眼皮也没撩一下:“你信?” “我不信,”叶灵芝望着快烤熟的鹿肉,咽了咽口水,“打着皇帝的旗号办事,那些大臣又不是傻子,如果真有人扯着虎皮拉大旗,早有御史告了上去。” 百里嚣若有所思:“这两年没听说有瘟疫,皇宫又比外面干净,如果平白无故死人,一定不是天灾。” “头儿的意思是,他们遭了人祸?” “问我没用,”百里嚣指指外面,“得靠你去打听。” 叶灵芝垮下脸:“苏青冉什么时候过来?我能不能先填饱肚子再说?” “想吃就吃。” 叶灵芝赶紧抓起碗筷:“那我就不客气了。” 百里嚣掀了掀唇,袖手望向窗外。 这里是一家炙子烤肉店,他们与苏青冉约好今晚在店里会合。 这几日,百里嚣拿着叶灵芝弄来的地图,将整个京城走了一遭。 那日来到雁大将军府,府外车马寥落,行人稀少,百里嚣站在路边,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句话—— “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他头一回听到这首诗,是从一个老乞丐嘴里。 老乞丐年轻的时候中过秀才,后来世道乱了,秀才失去田地,失去家人,沦为乞丐。 乞丐命大,在乱世中混着混着,变成了老乞丐。 百里嚣十岁那年遇见他,一老一少搭伴流浪了半年,老乞丐死了。 他死在一个春夜。 那天晚上,他们难得吃了顿饱饭,老乞丐端着破木碗坐在月下,像发酒疯似地,将学过的诗文高声吟诵了一遍又一遍。 “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老乞丐晃荡着碗里的野菜汤,哈哈大笑,“干!” 他一贯疯疯癫癫,百里嚣没理他,吃饱喝足寻了个土窝子睡下。 第二天一早,等他醒来,老乞丐蜷缩在另一个土窝子里,身体已经硬了。 百里嚣在荒野中挖了个深坑,将老乞丐连同他的破木碗一起埋掉。 那是他第二回给人收尸。 而眼下,他望着紧闭的雁府大门,想起如今正是三月,不知雁家那位姑娘是否还有归来的时候。 他不是什么大善人,心肠一向很硬,这些年见惯生离死别,就算有朝一日他自己遭遇不幸,也不会皱半点眉头。 雁安宁的遭遇在这世道没什么特别,若论凄惨,寻常百姓里自有一堆比她更惨的人家。 那些人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永远消失在这世上。 他们不知为何而生,更不知为何而亡,乱世之中,人命轻得像根草。 百里嚣心知,雁安宁犯不着他来操心,他之所以会想起她,不过是因为那场偶遇,更是因为,她姓雁,雁家军的雁。 —— “头儿,你怎么不吃?”叶灵芝的声音飘来,打断他的思绪。 叶灵芝举着筷子,对着香喷喷的烤肉犹豫不定。 她胆子小,头儿不动筷,她总下不去手。 再不吃,肉就糊了。 百里嚣“嗯”了声:“青冉不在,你放开吃。” 叶灵芝的脸有点红:“他在我也不会客气。” 说完,她赌气似地将铁篦子上的肉通通扫到碗里。 她是真饿了。 这些天苏青冉负责守着石府,百里嚣在城中闲逛,唯有她走街串巷打探消息,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叶灵芝喜孜孜夹起一块烤得焦嫩的鹿肉。 百里嚣望着窗外:“青冉到了。” 叶灵芝一口肉没入嘴就被烫着。 她慌忙捂紧嘴巴,只听百里嚣又说:“看错了。” 叶灵芝瞪着自家头儿,想掀桌。 百里嚣单手支在扶手上,撑着脸,一副想不通的样子:“你真看上他了?” “我没看上他!”叶灵芝大声否认,但脸颊还红着。 百里嚣微哂:“一名合格的斥候不该暴露心里的想法,如果是真的,就该让它看上去是假的。” 叶灵芝看着筷子上的肉,没了胃口。 “知道了。”她蔫蔫回道。 “放心,我不管你对青冉有什么想法,你俩的事,你们自己解决。” “哦。”叶灵芝夹起肉片重新送回嘴里,“其实我没打算和他怎样。” 百里嚣挑眉。 叶灵芝道:“他那人心思细腻,就连头儿你都能看出来的事情,我不信他真的不懂。” 她对苏青冉是有好感,男女之情那种,但苏青冉待她却好像没那个意思。 感情这东西,她拿得起放得下,只是没想到会被头儿一语点穿。 “我以为我藏得很好,”她小心翼翼问,“头儿,你怎么知道的?” “在西南的时候,他们就看了出来。” “他们?” “夏商与,叶灵蒙,还有——” “打住。”叶灵芝两手往前一推,“求你别说了,丢死人了。” “丢人?” “你们几个都知道了,还不够丢人?”叶灵芝用筷子戳戳碗里的肉,“万一我和青冉没成,回去不被他们笑死?” “你刚才还说,不打算和他怎样。” 叶灵芝撇撇嘴:“说归说,做归做,没落定之前,总要努力一把,万一成了呢?” “成不成也没人笑你。”百里嚣道,“总比有的人盲婚哑嫁来得自在。” 叶灵芝赞同地点点头,随即奇怪:“头儿,你从来不关心这种事,怎么今天突然有了兴致?” 百里嚣靠着椅背,慢慢道:“闲得无聊,随便问问。” 说话间,门外传来三声轻叩,一短两长,节奏分明。 第12章 他的身份 叶灵芝跳起身:“青冉真是,吃个饭还这么谨慎。” 她走去开门,门外果然是苏青冉。 “怎么样,那边答应了吗?”叶灵芝问。 苏青冉进了阁子关紧房门,对百里嚣道:“三月十六,皇帝寿辰,石守渊约咱们当晚子时见面。” “当晚?”叶灵芝问,“京城晚上亥时宵禁,在外行走容易遇见巡逻的金吾卫,我们上哪儿与他碰头?” “当天晚上为了庆祝皇帝寿辰,城中会解除宵禁。”苏青冉来到桌边坐下,“石守渊会先进宫参加宫宴,宫宴大约戌时三刻结束,他出来以后,会直接去我们指定的地方。” “去我们指定的地方?”百里嚣点点桌面,“他有这胆量?” “京城是他的地盘,与其让他选,不如我们选,”苏青冉道,“我已经与他说好,等我们定下地方,会在三月十六当晚给他送信。” 叶灵芝赞同:“这样最好,就算他想使坏,也没有时间布置。” “那就宫外吧。”百里嚣道。 苏青冉怔了下,试探:“你说的是……哪个宫外?” “皇宫大门外。” 苏青冉脸上的不解瞬间化作惊吓:“你要在皇宫边上和他谈事?不行,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谁说我要在那儿和他谈?”百里嚣淡然,“我的意思是,你守在约定的地点,我去送信。” “那更不行,”苏青冉反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身份特殊,不能贸然出面。” “照你的说法,整个京城都是危墙。”百里嚣道,“我既然来了,就不怕它们倒下。” 苏青冉还要再劝,叶灵芝插话:“我懂头儿的意思。” 她看看两人:“青冉和石守渊的人接触了太多次,他们认得你,如果你出现在皇宫附近,说不定会有麻烦。” “难道百里去就没麻烦?” “头儿不一样,石守渊他们压根不认得他,只要找个机会把信传到,就算他们有防备,头儿也很容易脱身。”说完,叶灵芝打量了苏青冉一眼。 苏青冉疑惑:“看我做什么?” 叶灵芝道:“论武艺,这间屋子里你最弱,头儿最强,越危险的地方越适合他去。不过头儿,我认为还是我去最好。” 她向百里嚣主动请缨,百里嚣却不领情:“你还有别的任务,这件事不用你插手。” “什么任务?” “继续去查,”百里嚣道,“宫里的事情打听得越清楚越好。” 苏青冉并不知道两人之前聊了什么,但叶灵芝明白,百里嚣是想让她查清宫里到底有没有大量死人。 虽然不懂为什么让她查这个,但叶灵芝对他向来令行禁止,当下点头答应。 答应完了,她继续争取:“头儿,送个信而已,不耽误我打听消息。” “用不着你。”百里嚣一口回绝,“去皇宫得入皇城,你们谁能进去?” 苏、叶二人一听,顿时哑口无言。 时下皇宫、皇城、京城,三者之间的位置如同一个小盒子外面套了个中盒子,中盒子外面又套了个大盒子。 最里面的小盒子是皇帝居住的地方,叫作宫城,也就是皇宫。 宫城外面的中盒子是皇城,朝廷的六部官衙就设在里面,大臣们每日上值凭门籍进出,如有人违令擅闯,轻则徒刑,重则斩首。 直到皇城外面才是百姓们日常生活的京城。 苏青冉与叶灵芝两人并非官身,自然没有进出皇城的门籍。 “我们不能,难道头儿你能?”叶灵芝反问。 百里嚣悠然一笑:“你们忘了,我入京用的什么身份?” 苏青冉眉心一跳:“你不会是想?” 百里嚣摸出一块腰牌扔到桌上:“主家给的。” 苏青冉愣神,他忽然意识到,百里嚣提出由他亲自给石守渊传信,或许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打算。 叶灵芝好奇地捡起那块腰牌:“这是真的?” “如假包换。”百里嚣懒散道,“他们担心贺礼在路上出问题,要我负责到底。” …… 掌灯时分,宫里的侍卫开始了新一轮巡逻。 自从皇帝险些遇刺,他们的压力陡然倍增。 “你们都给我放亮招子!”侍卫统领耳提面命,“要是再让可疑之人接近陛下,你们一个都别想活,全都得拉去凌迟!” 对此,侍卫们不是没有怨言。 “咱们管得了宫人,还管得到陛下床上?”有人暗地里道,“依我看,除非陛下一辈子不近女色,否则再出个像李美人那样的,咱们想防也防不住。” “还好最近陛下养病,没心思召人侍寝,不然别说晚上,就连白天,咱们心里都不得安生。” “这还好说,谁叫咱们就是干这活的。我烦的是,最近连去平康坊都没心思,就怕哪个娘们儿不安好心,趁我睡着,拿枕头将我捂死。” “与其担心她们,不如担心你家里的婆娘,你去平康坊鬼混,就不怕她在你饭食里下毒?” “去去,你婆娘才给你下毒。” 侍卫们私下调笑抱怨,上值的时候却不敢马虎。 “站住!” 一名侍卫瞧见花径上远远行来两人,立即抽刀喝问。 “放肆!”对面传来女子的呵斥,“贵妃娘娘在此,谁敢无礼!” 另一名侍卫提高灯笼,照亮那两人的身形。 “兰贵妃?” 喝问的侍卫赶紧回刀入鞘,躬身行礼:“卑职没看清是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兰贵妃身旁的宫女桂香翻个白眼:“这下看清了?” “是。”侍卫低着头,迟疑了一下又问,“敢问娘娘,这么晚了,娘娘打算去哪儿?” 桂香冷笑:“我们娘娘去哪儿还要向你交代?” “行了,”兰贵妃打断她,“本宫刚用了晚膳,担心腹中积食,出来走走。” 侍卫陪着笑:“晚上天寒,贵妃娘娘略走走就请回吧。” “怎么?”兰贵妃一个眼风扫过去,“陛下一向允我在宫中任意走动,你们让本宫回去,是想让本宫禁足不成?” “卑职不敢!”侍卫抱拳,“只是近日宫中加派了守卫,卑职担心新来的弟兄冲撞了娘娘。” “我看你才是冲撞。”桂香哼道,“娘娘已经说了,咱们只是出来走走,你要是有什么不满,尽管告诉你们统领去。” “卑职不敢!”侍卫连连告罪。 谁不知兰贵妃的父亲兰啸天在金吾卫手掌大权,他们宫中的侍卫全归金吾卫管辖,惹恼了兰贵妃,等于惹恼了金吾卫大将军,侍卫再傻也不敢继续挡道,他抽过同伴手里的灯笼,硬塞给桂香:“天色已晚,娘娘走路还请小心脚下。” 桂香手里原本就提了一只灯笼,此时又多了一只,白眼都要翻到天上:“行啦,快让开。” 她转身恭敬地对兰贵妃道:“娘娘,这厮说得不无道理,夜冷天寒,娘娘玉体尊贵,不宜在外耽搁太久,前面就是雁婕妤的住处,咱们去那里坐坐,待一会儿就走。” 兰贵妃微微点了点头:“本宫与雁婕妤也算旧识,听说她昨日跪伤了身子,本宫正好去瞧瞧。” 第13章 她来看热闹 雁安宁的住处,阿韭正用药油为雁安宁揉搓膝盖。 “姑娘,还疼吗?”阿韭不敢下重手,她家姑娘显然是疼了,半蹙着眉,一声不吭。 雁安宁的裤腿高高卷起,露出两只淤青的膝盖。 微肿的伤处用药油揉过以后泛红发紫,衬着周围白净的肌肤,显得格外怵目。 雁安宁昨日在宫道上跪了两个时辰,起来的时候两腿麻木,几乎感觉不到存在。 跪一跪倒还罢了,冰凉的石板上,寒气不断往膝盖里钻,她回来从昨晚躺到现在,用了几次药,这才舒坦了些。 雁安宁揉完药,拉过被子盖好:“你别光顾着我,也给你自己多擦些。” 昨天和她一起罚跪的不只几名抬轿的宫人,还有随她进宫的丫鬟阿韭,她跪了多久,阿韭就跪了多久。 阿韭放下药油:“姑娘放心,这点儿跪不算什么,我以前跟着戏班卖艺的时候,练功罚跪的时间比这长。” 雁安宁拿起床边的绢帕,递给她擦手:“那也不能掉以轻心,你把裤腿拉上去,让我瞧瞧。” 主仆二人正在互相照看,门外传来一声通报:“兰贵妃到!” 阿韭还没出门迎接,就见珠帘一晃,兰贵妃带着桂香走了进来。 “哟,”兰贵妃看见床上的雁安宁,似是吃了一惊,“雁婕妤这么早就睡了?” 雁安宁微微躬身:“腿上有伤,不便行礼,请娘娘莫怪。” 兰贵妃笑笑:“你我多年未见,雁婕妤还是这般娇弱。” “娘娘,”桂香从旁搬了把椅子过来,“奴婢见这殿中,只这椅子还算干净,娘娘快坐下歇歇。” 这两人话里有话,听上去阴阳怪气,阿韭拧了拧眉,看向自家姑娘。 雁安宁语气平静:“娘娘不说,我险些忘了咱俩见过。” 她露出深思的神情:“好像是四五年前,娘娘随兰将军离开梁州的时候?对了,我记得娘娘的生母是梁州人,你们这么多年没有回去,不知可还惦念梁州的一切?” 她这话像是寻常寒暄,兰贵妃听了,却眼神一暗。 “难为雁婕妤还记得,”兰贵妃娇笑一声,“我与母亲在京中过得甚好,怎会惦记那梁州苦寒之地。” “母亲?”雁安宁微讶,“娘娘说的是兰将军的夫人?” 兰贵妃勃然变色。 雁安宁却只望着她嘴角含笑。 她并非当真不记得兰贵妃此人,恰恰相反,因为某些缘故,她对兰贵妃印象很深。 兰贵妃的父亲兰啸天曾是雁家军的一名副将,因犯了过,在军中受到处罚。兰啸天的夫人娘家在朝中有些势力,兰啸天托岳父运作,最终离开雁家军,回京谋个了职位。 几年后兰贵妃入宫,深受皇帝宠爱,兰啸天借女儿的光,身份水涨船高,一路做到了金吾卫大将军。 可兰贵妃并非兰啸天的嫡女,兰啸天在梁州的时候,在当地纳了位女子为妾,兰贵妃正是这位宠妾所出。 兰啸天的正妻留在京中,兰啸天身边的一切便由宠妾打理,这位宠妾在梁州俨然有当家主母的派头。 兰贵妃跟着生母,日常享用与别家嫡女毫无二致,可谓万千宠爱集于一身。 然而这样的美好随着兰啸天回京戛然而止。 依照时下的规矩,妾室所出子女需唤正室夫人为“母亲”,自家生母只能叫作“姨娘”。 称呼上的改变倒还罢了,回到京中,兰贵妃的待遇与在梁州天差地别,虽说衣食住行并未受人苛待,但她上面还有正室所出的一对儿女,不管是府中的奴仆,还是外面交际的各府贵女,都更高看那对嫡子嫡女一眼。 过去在梁州,兰贵妃身边从不缺人追捧,如今回到京里,地位一落千丈,这让她心里怎么受得了。 直到后来她入了宫,成为皇帝的宠妃,这才扬眉吐气,自觉扳回一城。 然而雁安宁这话,听在兰贵妃耳里就是讽刺她的出身,叫她如何忍得下。 “雁婕妤嘴巴倒是伶俐,”兰贵妃冷笑,“听说你的母亲死了多年,家中无人教养,难怪不懂礼数。” 雁安宁嘴边笑容不变:“娘娘对我家中的情形,倒是知道得不少。” “彼此彼此。”兰贵妃道,“谁不知雁婕妤投了个好胎,白得一个好爹爹和一个好兄长,可惜人这一生,能享的福分都是有数的,雁婕妤如今,会不会后悔生在了雁家?” “有何可悔?”雁安宁奇怪道,“难道进宫,娘娘悔了?” 兰贵妃一窒。 雁安宁又道:“或是娘娘,还念着我家兄长?” 兰贵妃腾地一下起身:“住嘴!” 她厉声喝完,又赶紧朝左右扫了眼。 她在梁州的时候,对雁安宁的兄长雁长空的确有过想法,但那只是少女的萌动,以及几分虚荣心作祟。 雁长空身为雁家军统帅雁来的儿子,英武俊朗,人品出众,实在吸引了不少女儿家的目光。 兰贵妃自认才貌过人,两家也算身份相当,有几次她特地瞅准时机,想在雁长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然而雁长空却不识风情,对她视若无睹不说,更是从来不给她单独相处的机会。 兰贵妃自视甚高,对雁长空的好感很快化作了怨恨。 要说她是否还惦着此人,也许是有的,毕竟她生平头一回遭到冷落就是在雁长空这儿,但要说她对他还有男女之情,那是决计没有。 可怕就怕在人言可畏。 她是宠妃,雁安宁却只是一枚用来牺牲的棋子。 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雁安宁此时的态度就像一个无赖,雁长空远在天边,就算让人知道皇帝的宠妃对他有好感,别人也不能拿他怎样,但兰贵妃却不同。 她在外人眼里风光无限,就连皇后也比不得她受宠,但越受宠,越是对皇帝的脾气知之甚深。 那是一个能将李美人的脑袋砸成稀泥的君王,兰贵妃不想有一天,自己的脑袋也变成那样。 她瞪着雁安宁,暗自庆幸外面侍奉的人不多,雁安宁那话音量不大,理应传不进旁人耳中。 可庆幸之余,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她今晚会到雁安宁这儿,本是听说她挨了罚,想来瞧瞧她落魄的样子,没想到人没气着,先把自己给气到。 兰贵妃娇美的面容扭曲了一瞬,张口:“桂香,给我堵住她的嘴!” 第14章 你这个疯子 “啪!” 一记耳光扇得响亮。 扇得桂香脸都歪了,扇得兰贵妃往后一退。 身后的椅子被她撞倒,兰贵妃紧紧抓住桌沿:“放肆!雁安宁,你敢打我的人!” 雁安宁坐在床上,诧异地眨眨眼:“娘娘真是说笑,我好歹也是有品级的婕妤,怎么可能动手打一宫女?” 那一巴掌的确不是她打的。 打人的是阿韭。 桂香听了兰贵妃的使唤,刚一动步想冲到雁安宁床边,就被阿韭拦了下来,啪地一掌扇在脸上。 桂香捂着脸,满眼难以置信。 这一掌打的可不只是她的脸。 兰贵妃只觉自己的面皮被人扯下来,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 “你敢教唆你的奴婢打我身边的人,雁安宁,你好大的胆子!” 兰贵妃气得浑身发抖,却见阿韭面无表情看着她,那样子不仅不带半点恭敬,还像是下一刻就会将她撕得稀碎。 兰贵妃避开她的视线,狠狠道:“雁安宁,你为婕妤,我为贵妃,我的宫位在你之上,你敢对我不敬!” “娘娘怕是有什么误会,”雁安宁平静开口,“宫中既有位份之别,刚才你这位宫女就不该以下犯上。” 兰贵妃胸脯起伏:“那是本宫下的令。” “娘娘是幽兰殿的妃子,我却不是幽兰殿的仆人。你的宫女既非禁卫,也非后宫掌刑之人,就算我哪里做得不对,也该交由皇后处置,”雁安宁目注于她,“我虽刚刚进宫,对宫规不算熟悉,但娘娘纵容宫女对我如此冒犯,我倒要上报凤阳宫,问一问皇后,娘娘此举可是合理。” 她说着,不看兰贵妃的反应,掀被下床:“阿韭,取纸笔来,我这就给皇后上折。” “雁安宁!”兰贵妃眼中似要喷火,“你这个疯子!” 雁安宁微微一笑:“娘娘此来,不就是为了看我发疯?如今见着了,怎么还不高兴?” 兰贵妃死死掐住手心:“你敢告诉皇后你说了什么?” 雁安宁接过阿韭递来的笔,轻轻呵开笔锋:“我父在梁州重伤,兄长面对十万敌军不能后退,他们随时可能为国捐躯,我进宫时早已做好准备,大不了一家三口在地下相聚,也不枉我这十八年姓了个雁字。” 兰贵妃见她当真无畏,提笔在纸上写字,情急之下,猛地冲过去,朝雁安宁推了一把。 雁安宁惊呼半声,撞在桌角,顿时直不起腰。 兰贵妃抓起桌上的纸撕成几截:“本宫不许你写!” 雁安宁蹲在地上,没有出声。 兰贵妃撕了纸不解气,又抓起桌上的笔墨扔在地下。 她将那些东西接连踢了几脚,把它们踢得远远的,这才喘着气,指着雁安宁道:“我警告你,你再这样胡言乱语,本宫,本宫必定——” 她话未说完,就听一声尖叫:“来人!快来人!娘娘晕倒了!” 兰贵妃一愣,看清尖叫之人是雁安宁身边的阿韭。 在兰贵妃眼中,这个贱婢刚刚才打了她的心腹,对她更是毫无敬意,眼下却像六神无主,抱着雁安宁失声大喊。 再看雁安宁,不知何时软倒在阿韭怀中,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阿韭眼中涌出泪花,大声道:“贵妃娘娘,就算你不喜欢我家娘娘,也不该下此毒手,我家娘娘昨日才挨了罚,膝盖重伤未愈,眼下,眼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去皇后那里,击鼓鸣冤!” 她连击鼓鸣冤都嚷出来了,兰贵妃听着只觉荒唐,荒唐的同时,又朝地上的雁安宁瞄了眼。 难道雁安宁真的这么弱不禁风,她不过撞她一下,她就这么晕了? 兰贵妃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不等她想清楚,外面已涌进来好些人。 有院中伺候的宫人,更有巡逻的侍卫。 自从皇帝遇刺,侍卫们听到一丁点儿动静都不敢放过,即使是妃嫔的院子,也因为李美人那事,说查就查。 一群人听到雁安宁房中传来哭喊惨叫,生怕又出了什么大事,赶紧围了过来。 却没想到,地上躺着一个雁婕妤,房中站着一位兰贵妃。 领头的侍卫瞧瞧两人,顿觉棘手。 还好这时,有人出声提醒:“我家娘娘被人打晕了,还请侍卫大哥帮忙禀奏皇后,请她派太医过来。” 阿韭哭腔甚重,她年纪小,个头不高,脸上哭得泪是泪,鼻涕是鼻涕,瞧着十分可怜。 领头的侍卫倒是没空同情她,只是眼下这情形,一看就是女人之间的纠纷。 雁婕妤被人打晕,谁打的?当然不会是她的宫女。 领头侍卫的目光在兰贵妃身上转了转,既然此事与皇帝的性命无关,他们这些侍卫就做不了主,后宫中的是非,还是交给皇后处置最为妥当。 以往后宫不是没有妃嫔间争风吃醋的事情发生,如果其中一方是兰贵妃,他们自当选择视而不见,但今日的苦主是雁婕妤,这位身份特殊,不管她受不受宠,总是不能现在就死了。 领头的侍卫想明白这点,当即给了手下一个眼神,让他去皇后宫中报信。 兰贵妃这时也冷静下来,她理了理裙摆,无事人似地坐下,唯有一双手拢在袖中,死死掐住关节。 她望着雁安宁,心中恨意滔天。 如果不是这么多人看着,她恨不能冲上去狠狠抽她耳光,将她抽醒过来。 她身为宠妃,会的不只是曲意奉承,她也常在皇帝面前撒娇卖痴,挤兑他人,只是没想到,她日日打雁,今日却教雁啄了眼! 雁安宁真的晕了吗? 她不信。 这对主仆前后的反应如同变脸,一个说晕就晕,一个说哭就哭,简直比她和桂香还会作戏。 兰贵妃美艳的脸上冷若冰霜,她忽然起身,唬得一旁的宫人齐齐后退。 “本宫乏了。”兰贵妃道。 桂香愣了愣,赶紧接话:“是,奴婢这就送娘娘回去。” 兰贵妃四下一瞥,看着屋里的宫人和侍卫:“你们要拦着本宫?” “不敢。”领头侍卫连忙带着属下让道。 他已打定主意两边都不沾,兰贵妃要走正合他意,不然他还得在这儿大眼瞪小眼,盯着兰贵妃,别让她把雁婕妤给弄死。 这样的事又不是没发生过,只是宫里的人命如草芥,死就死了,轮不到他来唏嘘。 唯独这位雁婕妤关乎前朝战事,她才入宫一天,最好别死,就算要死,也别死在他当值的时候。 第15章 一石二鸟 兰贵妃回到幽兰殿,往榻上一歪,一言不发。 桂香摒退左右,讨好地凑到近前:“娘娘——啊!” 她的手腕被兰贵妃抓住,兰贵妃拔下头上的金簪就往她身上扎去。 “你个没用的东西,竟然看不出她们在陷害我!” “娘娘!娘娘饶命,娘娘……”桂香含着哭声,不敢大声说话,只能缩着身子,小声求饶,“娘娘,是奴婢的错,您消消气,千万别扎疼了手。” 她天冷穿得厚,几簪子下去倒是没怎么见血,但桂香知道,自己身上肯定要疼好几日。 可她不敢躲,以往娘娘生气,不是没扎过她,她只要忍忍,等娘娘消气了就好。 兰贵妃抓着桂香连扎了好几下,直到泄出心头那股怒火,才松开桂香的手,把人推到一旁。 她丢下簪子,眯了眼,喃喃自语:“亏我自负聪明,竟然中了她的计。” 桂香跪在地上,抖着嗓子:“是奴婢大意,奴婢当时就该拦着娘娘,娘娘金尊玉贵,就算要动手,也该奴婢来。” “你?”兰贵妃斜了她一眼,冷笑,“你连她身边的一个小丫头都打不过,还能近得了她的身?” 她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你是该好好用用脑子,我刚才说的,可不是雁安宁。” 桂香哆嗦着:“那、那是?” 兰贵妃抬眼,冷冷望向东面。 那里,是凤阳宫所在。 “我说为何雁安宁的住处离我如此之近,原来不是巧合。” “娘娘?”桂香疑惑,“您说雁安宁的住处?住处不都是由宫里安排?” 她说到这儿,忽然住了口。 宫里安排,宫里的安排都得听谁的? 她怔怔望着兰贵妃,心里浮现两个字,可她不敢说,上次她才被兰贵妃警告,关于那位,她最好管住自己的嘴。 兰贵妃笑了笑,桂香不敢说,她却敢。 “凤阳宫那位真是狡猾,我还以为她让雁安宁当众出丑就算了,没想到,她竟然还想一石二鸟。” 这回的确是她大意,她光顾着看热闹,却忘了宫里的热闹哪有那么好看。 皇后特地将雁安宁安排在幽兰殿附近,就是盼着她俩起冲突。 兰贵妃虽然不担心雁安宁会抢走皇帝的宠爱,但她对雁家一向怀有积怨,雁安宁入宫又是兰啸天一手促成,想必对方也对她恨之入骨。 她们两个不管谁先找上谁,都免不了一场碰撞。 偏偏她得意忘形,以为只是就近去看个笑话,却正中皇后下怀。 若单单是她欺负了雁安宁也就罢了,但这场较量中,却是她落了下风。 她还是小看了雁安宁。 她以前常对人说,雁家那姑娘平平无奇。 如今想来,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怪她,只怪雁安宁平日里露脸太少,藏得太深。 她吃了这一堑,便不会再上当,日后想要报复多的是机会,眼下最让她担心的,反而是另一个人。 “那位一惯装得仁善,昨日才罚了雁安宁,怕是不好意思接连出手,于是就想借我的手,让雁安宁吃亏。” 兰贵妃将心比心,换作是她,也见不得雁安宁安生。 “娘娘,”桂香犹豫道,“那位,那位到底为什么要对付雁氏?” 兰贵妃摸摸自己的脸,“为什么?”她轻笑,“女人最在意什么?你不知道吗?” 凤阳宫中,段皇后对镜卸下妆容。 她额心贴了一枚纯金花钿,花钿精巧秀丽,是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柔软的花瓣,爱惜似地轻抚两下,微一用力,将花钿取了下来。 花钿取下以后,镜中人的额心多了一块疤痕。 疤痕的肉色比别处略浅,凹凸不平,细看不难发现它原来的伤口比现在还大,大概经过精心养护,才逐渐变成如今指甲盖的大小。 但它生在额头,仍然醒目。 段皇后望着镜子,目光落在疤痕上,眼神暗了暗。 守在一旁的宫人等了一阵,见她兀自出神,轻声提醒:“娘娘,侍卫还在外面等着。” 段皇后抽回视线,朝殿门看了眼:“再有几日便是陛下生辰,让她们都消停些,莫要在这当口生事。” 宫人应了声:“那此事就揭过不提?” 段皇后不答。 她站起身,慢慢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书:“问清是何缘由了吗?” “这,侍卫没细说。”宫人停顿了一下,“只说去的时候就见雁婕妤晕倒在地上,她的侍女哭喊着雁婕妤被人打晕了,而兰贵妃刚好就在屋内。” 段皇后低头翻了几页书:“多事之秋,我不想招惹是非,偏有是非找上门。” “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宫人劝道,“您是后宫之主,别人就算再怎么风光,也抵不过您在陛下心里的份量。” 段皇后笑着摇摇头:“我这身子总是病歪歪的,哪有闲情管别人风光。” “娘娘切莫这样想,昨日太医还说,娘娘的身子颇有起色,只需放宽心怀,便能无病无灾。” “太医的话听听便是,我每日安生养着,就算这样也时常精力不济,这宫里怕就只我一个闲人罢了。”段皇后放下书,“不过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我也不能老是袖手旁观,你传话下去,兰贵妃禁足两日,雁婕妤——” 她顿了顿:“雁婕妤迁出白露殿,你们把这两人分得远些。” “是。”宫人领命又问,“不知将雁婕妤迁去何处合适?请娘娘示下。” 段皇后行至窗前,庭中月色映入眼中,她的眼神如水一般凉。 “梧桐苑,”段皇后道,“让她在那儿清静几日,好好养伤,顺道将宫规送去,叫她抄习百遍。” 宫人迟疑:“梧桐苑那地方……” “怎么?”段皇后回眸,“那地方不好?” 宫人赶紧低头,笑道:“娘娘选的地方岂能不好,只是那地儿许久不曾住人,奴婢这就去叫人收拾收拾。” “不必了。”段皇后淡淡道,“雁婕妤是雁大将军的女儿,我听说这些将门之人没那么娇气,待她醒后,让她自己过去便是。” 第16章 中伤 临近半夜,雁安宁睁开眼。 屋中没了闹哄哄的闲杂人等,只有阿韭一人守在床前。 “姑娘你醒了,”阿韭端来一碗药,“这是御医开的方子,让姑娘醒了以后趁热喝。” 雁安宁接碗在手,环顾四周:“他们都走了?” 阿韭点头,忽然压低嗓门,凑到雁安宁耳边轻声道:“姑娘躺了这么久,我快以为你真的晕了。” 雁安宁尝了一口药,皱了皱眉:“苦。” “我替姑娘倒掉?” “不行,做戏得做全套。” 雁安宁闭着眼睛把药一口喝完,豪气地抹了把嘴:“有糖吗?” 阿韭趁她喝药的时候捧了个盒子过来:“咱们进宫带的糖,宝月斋的,还有不少。” 雁安宁赞许地看她一眼:“有你在,真是凡事不用我操心。” 阿韭撇嘴:“姑娘之前还不肯带我进宫。” 是她跪求了好久,姑娘才同意。 当时,姑娘一改平日的和气,严肃道:“你不是我雁家的家生子,犯不着为我赔上性命。” “我这条命是姑娘救的,没有姑娘我早死了,”阿韭挺直腰板,“如果姑娘不要我,我就撞死在这儿。” 最后,姑娘被她磨得没法,终于同意带她入宫。 阿韭挑了颗糖放进雁安宁手中:“姑娘这下可知道我的好处了?没有我,谁陪姑娘演戏?” 那些家生子就算会演,能像她一样哭得声情并茂涕泪横飞吗?她可是戏班子里练出来的。 雁安宁敲敲她的额头:“盒子里的糖,你也吃。” “不,我要留着,都给姑娘吃。”阿韭宝贝地将盒子收起来,转身回到床前,压着声音又问:“姑娘,你怎么知道兰贵妃会动手?” 兰贵妃冲向雁安宁的时候,她就在雁安宁身旁磨墨,也是那时,雁安宁给了她一个眼神提醒。 “要不是姑娘让我别动,我才不会让兰贵妃近你的身。” 雁安宁含着糖块,笑了笑。 她当然知道兰贵妃会动手,从她提起兄长开始,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在刺激兰贵妃失去理智。 “哀兵必胜,骄兵必败,战场上能活下来的往往都是不怕死的人,而那些瞻前顾后左摇右摆的,往往死得最早。” 她用舌尖顶了顶糖块,慢悠悠道:“我本就无路可退,除了这条命,没什么可以再失去,可她不同。” 兰贵妃是宠妃,拥有得越多,越怕失去。 她想稳固她今天的地位,可以出错,却不能出大错。 一名宫妃,可以骄横跋扈,可以冷酷无情,但绝不能在情事上与别的男人牵扯不清。 别说当今皇帝不是个好相与的,就算是,也不可能在这种事上给兰贵妃好脸。 阿韭歪歪脑袋,仍是不解:“姑娘才进宫两日,又没得罪谁,那兰贵妃怎么就来找麻烦?” 她也是今日才知,自家姑娘和兰贵妃是旧识。 雁安宁笑笑:“京中的人不是常说我平平无奇?” 更有甚者,一度传出她在梁州不检点的谣言,经她所查,这些流言背后都少不了兰贵妃的影子。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话在她当年还未回京时就已传开。 那时兰贵妃正待字闺中,与京城各家贵女时有往来,小姑娘们正是好奇心最旺盛的时候,不管真的假的,一个个传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见。 她起初不明白兰贵妃为何要针对她,后来听说兰贵妃在京中过得不甚如愿,这才隐约了悟。 她特地派人打听了一番,得知兰贵妃在梁州时曾对兄长有意,可惜兄长并未接受,而兰贵妃之父兰啸天后来犯了错,眼看很难再有上升的机会,兰啸天这才谋求回京。 回京之后,兰贵妃的地位一落千丈,她理所当然把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怪在雁家头上。 她出身梁州,当别人好奇打听雁家的事,她便是最有话语权的那个。 尽管她与雁安宁并不熟识,但这不妨碍她侃侃而谈。 有时候,要中伤一个人,不需要多么完美的逻辑,只要将故事讲得惊悚离奇,自然会有人把它传扬出去。 阿韭听了雁安宁的讲述,小脸气得红扑扑的:“她怎么这么恶毒?” 她自小跟着戏班子闯荡,崇尚强者为尊,看谁不顺眼撸袖子就上,为了争口吃的争张床睡没少跟人打架,但大伙儿都是真刀真枪地明来,极少遇见这些弯弯绕绕。 “这种人还能当贵妃,”阿韭呸了声,“这皇帝真没眼光。” 雁安宁笑着向她竖起食指:“隔墙有耳,声音再轻,这话也不能常说。” 阿韭捂住嘴,唔唔点了点头。 “姑娘这招我懂了,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没说错吧?”阿韭用气声又问,“可她那么狡猾,下次还会上当吗?” 雁安宁摇摇头:“同样的招术第二次就不灵了。” 兰贵妃与她兄长之事时隔久远,莫说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就算有,也撼动不了兰贵妃的根基。 兰贵妃冷静之后想必能找到一百种理由搪塞,所以雁安宁并没打算把这件事真的捅开。 她借兄长的名头只是为了打兰贵妃一个措手不及,倘若真把兄长与这样的女子放在世人眼前,那才叫辱没了兄长的为人。 “那皇后也很奇怪,她不问缘由就下了旨意,罚兰贵妃禁足,还让姑娘搬家。” “因为她知道,就算真的问起缘由,也得不到真实答案。” 雁安宁看向阿韭:“皇后宫中来传话的时候,你们在外面,我听得不大清楚,让我搬家?搬去哪里?” “听说是个叫''梧桐苑''的地方,”阿韭说到这个,又开始气鼓鼓,“我找人打听了,那地方在西边,离这儿很远,好像隔壁就是冷宫。” “冷宫?”雁安宁眉眼微动。 “不只是冷宫,”阿韭道,“她们还说那地方小,住不了太多人,只让咱们带两个人过去。” 她掰掰指头:“连我在内,只有三个人可以伺候姑娘。” 这样的待遇连品级更低的妃嫔都不如,偏偏这是皇后的旨意,阿韭就算有一肚子气,为了不给雁安宁惹麻烦,只能忍着。 “姑娘,皇后和你,也有仇吗?” 第17章 暗流 从昨日进宫到今日,皇后面上不像兰贵妃那样盛气凌人,但阿韭感觉得出,皇后每一次对姑娘,都下了狠手。 姑娘膝盖上的伤还没好,今日被兰贵妃那一撞,腰上又多了块乌青,虽说伤得不重,但她家姑娘从没吃过这样的苦头,眼下又要搬去一个荒僻的院子,阿韭心疼又难过,眼圈都红了。 雁安宁轻叹:“我们雁家,这些年得罪的人大概不少。” 她看向阿韭,又笑:“哭什么,咱们换去荒院,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阿韭抬袖蹭蹭眼:“怎么是好事?” “那里偏僻清净,兰贵妃就算想找我麻烦,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过去。” 雁安宁很乐观:“我还得感谢皇后,让我可以消停几日。” 阿韭抽抽鼻子:“可皇后还要你抄一百遍宫规。” 她为了姑娘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唯独抄书这事,她实在做不来。 就她那一手狗爬字,不等呈上去就露了馅。 雁安宁听了也是一愣:“一百遍?” “嗯。”阿韭同情地看着她。 她家姑娘喜欢看书不假,但写字是个体力活儿,别说抄一百遍,就是只抄十遍,那只手都得变成鸡爪。 她家聪明的姑娘像是与她想到了一块儿,只见雁安宁抬起右手,望着五根纤长的手指,眼底露出深深的,深深的迟疑。 “阿韭,”雁安宁说,“我躺下多晕几天,还来得及吗?” …… 天将亮,一抹泛白的曙光出现在梁州上空。 城头弥漫着硫磺硝烟的气味。 士兵们忙着将尸首拖到一处,交给扫尾小队统一处理。 军医带着身背药箱的杂役来回奔走,呵气成霜的早晨,豆大的汗珠从他们额角淌下,浸湿了衣领。 一名英朗的青年身披铠甲,衣襟染血,从营帐中大步走出。 他是雁安宁的兄长,雁长空。 雁长空身后跟出几名将领,他们望着青年的背影,面露不忍。 其中一人想上前叫住他,被同伴拉住。 同伴对他摇摇头,示意不要多话。 几人暗自慨叹,目送雁长空离去。 “这他娘的都叫什么事儿!”待雁长空走远,一名将领恨恨啐了声,“兰啸天那家伙,我就知道他迟早要报复,这混账东西,献了他女儿不够,还敢动我侄女!” “别说了老穆,”身旁的人拍拍他的肩膀,“叫人听见,对侄女的名声更不好。” “这时候还顾忌这个做什么?”老穆横眉竖眼,“皇帝小子是不是金丹吃多了,坏了脑子?咱们雁大将军哪里对不起他,要受他这样的侮辱!” “嘘!”同伴赶紧捂住他的嘴,左右看看,“这是在外面,你想引起军中哗变不成!” 老穆甩开同伴的手:“怎的,许他们在京中欺负一个姑娘,就不许我在这儿说了?平时要军饷军饷没有,要粮草粮草不到,我今天把话放这儿,只要雁大将军一句话,不,哪怕只是雁小将军一句话,我就敢跟着他指哪儿打哪儿!” “你想干嘛!”另几人上前将他扯回营帐,“老穆,你不想活了!” “你们放开我!”老穆挣扎,“老姚,老宋,我警告你们,你们再不松手我就翻脸啦!” “你翻。”老姚道,“眼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添乱。你要真不解气,我这就替你禀报将军,开城门放你出去大战三百回合。” 话音未落,门帘从外掀开,已经离开的雁长空又走了回来。 他来到大帐中央,从桌上拿起京中传来的圣旨。 “小、小将军?”老姚叫他。 雁长空转身看向这三名老将,点点头:“三位叔伯,昨晚才打退一场夜袭,你们赶紧回去歇着,我怕要不了两日,北缙又会组织强攻。” “哎,哎。” 三名老将连连应声,老穆往雁长空手中的圣旨看了眼:“小将军,那玩意儿……” “穆伯伯,”雁长空截住他的话头,“父亲还等着我去禀报战果,我就先不奉陪了。” 他说走就走,门帘在他身后落下,晃荡着,透入几丝光亮。 三名老将你看我我看你,良久,有人跺足,有人发出长叹。 雁长空快马加鞭,回到城中将军府。 他在父亲雁来的卧房外深吸口气,调整好面部神情,这才推门而入。 “爹,昨晚我们——” 他话音一顿,只见床上的被子叠得整齐,人影全无。 “长空。” 另一边传来轻唤,雁来披着厚厚的皮袄坐在书桌旁,面前摆了几张信纸。 雁长空快步走过去:“爹,大夫说了,你的伤需要躺着静养。” 雁来摆摆手:“躺不住。” “爹,”雁长空沉下俊朗的眉眼,“你不听话,我就把你送走。” “送哪儿去?回京养老?”雁来笑笑,“你也不怕在路上把我颠死。” “爹!”雁长空板着脸。 “哟哟,生气了?”雁来笑着轻咳两声,“你生气的样子和你妹妹倒是一模一样。” 听他提起雁安宁,雁长空眼神一黯。 “行啦,瞧你那点儿出息,咱们行伍之人,要么封侯拜将,要么战死沙场,我这辈子,大将军当了几十年,如果能死在沙场上,也算没有白活。” 雁来边说边拢了拢身上的袄子:“不过眼下要重新拿刀怕是不成了,瞧我这身子,才几天就变得和安宁一样,都开了春,还这么怕冷。” 雁长空眼眶一热,扭过头去,抬高眼睛看向窗外。 “梁州靠北,比京城暖得慢,我今天进门的时候,看到廊下多了两只燕子,正在垒窝。” “那一定是新来的燕子,”雁来捂着胸口,歇了口气,笑道,“燕子来家是福,你得替我好好看着,别让老燕子欺负了它们。” 父子二人如寻常一般闲话家常,雁长空始终望着窗外,他听着父亲中气不足的声音,刚刚憋回去的泪又染湿了眼底。 雁来在追击敌军时中了伏,副将们把他拼死抢出来时,他浑身都是伤,最严重的一处深及脏器。 军医看过以后脸色沉重,他私下对雁长空说了什么没人知晓,只有雁长空明白,他父亲能挺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关于雁来的伤势涉及军中机密,雁长空甚至没有对京中详述。 他知道皇帝对雁家军是什么态度,雁家军的最高统帅一旦倒下,临阵换将倒也罢了,他只担心皇帝调来的将领难以服众,引起军中哗变。 这不是他危言耸听,毕竟放眼整个大衍,没有比雁家军更能打的军队。 一旦雁家军生乱,大衍北边的防线便岌岌可危。 别看大衍在当今世道算得风平浪静,但在大衍以外,哪怕是大衍边境的州府各县,没有哪一处称得上安宁。 自从百年前的王朝分崩离析,这个世道便成群雄割据。 大衍周边,北有北缙,西有西齐,南有多股中小势力,东边还有夷越趁乱打劫。 大衍立国至今二十年,皇帝不过两代,却隐有朝堂生乱的态势。 雁长空平日不会和父亲说这些,但今天,他摸了摸怀里的圣旨,犹豫了。 第18章 家人 雁来看看儿子:“你怀里揣着什么?” 雁长空放开手:“没。” “嗯?” 父子俩静静对视半晌,雁来坐在桌后伸手:“拿来。” 雁长空喉咙一动:“爹……” “不就是宫里的圣旨,”雁来道,“你以为能瞒多久?” 雁长空面色微变,他忽然想到什么,目光朝桌上扫去。 桌上是他进屋时就摊开的信纸,纸上的笔迹他很熟悉,是他外公,江汉之。 雁来见儿子注意到信纸,拿起其中一张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这几日在城头督战,我忘了告诉你,安宁要进宫的消息,两日前就到了。” 雁长空捏了捏拳头,从怀中掏出圣旨。 圣旨是今早到的,传旨的人颁完旨就找了个借口回京,连城中的驿馆也没敢住。 天底下,似乎人人都知,皇帝纳雁家女儿的目的是什么。 这样的皇恩,雁长空不想领。 他甚至希望临战换将,也不要妹妹为雁家受这样的委屈。 “爹,为了这样的皇帝,值得吗?” 雁长空轻声问。 雁来没说话。 他仔细端详自己的儿子。 雁长空与雁安宁这对兄妹,继承了他夫人的好样貌,他不只一次听人说,雁长空是梁州城中最耀眼的少年,就如一轮旭日温暖夺目,他的妹妹雁安宁则是水中芙蕖,霞明玉映,光彩照人。 作为一名父亲,他乐得听他们夸赞,但又不满意这样的夸赞。 他的儿女只是长得好么?明明心肠更好。 谁要是做了他家媳妇,或者他家姑爷,保管让他们一辈子美得冒泡。 可这样的画面,他这辈子怕是最终不能得见了。 他望着这两年越发沉静的儿子,轻轻一叹。 “雁家军主力还有四万,你可以马上招拢他们离开梁州,杀回京城,救你妹妹,你愿意吗?” 雁长空抿紧唇。 他愿意吗? 这个问题从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数次地想过。 就连从军营回将军府的路上,他也无数次想要拨转马头,回去来个先斩后奏。 但他始终没有。 他们将军府坐落在梁州城东南角的大街上,沿途经过,城里的气氛严肃、紧张,却不慌乱。 街上的铺子大多开着,集市上的百姓仍在出摊,小食摊上升起白蒙蒙的热气,有小贩认出他,赶紧装了一袋早点出来,拦着他的马头硬要叫他带上。 “雁小将军,这是刚出炉的火烧,你们昨晚辛苦了,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 这是梁州城的早上。 和以往仿佛没有任何不同。 哪怕昨晚这些百姓的父亲、儿子、孙子还在城头打仗,哪怕他们的家人当中已有些人回不来,他们依旧擦干了眼泪,坚守在这儿。 城中没有硝烟,但每个人都经历着战争。 他们不只一次经历过这样的战争,但他们都赢了,所以这一次,他们坚信,梁州还是会赢。 雁长空没办法丢下这些人。 如果他不是生长在这儿就好了,如果他不是雁家军的人就好了,他一万次地对自己说,又一万次地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 雁来看着他,笑了。 “我以前教过你,慈不掌兵,但这不慈不是给百姓的,你爹我读的书不多,讲不出多少大道理,但我们雁家从上一代,上上代,甚至更早,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我年轻的时候总想着,这乱世什么时候结束,后来有了大衍,眼看许多人吃得饱饭,安得了家,我这心里别提多么高兴。” “长空,你爹我胸无大志,所求不过是靠这把子力气,让身后的人过上安稳的日子。” “你我父子其实很像。” 雁来一口气说了许多,忍不住强烈地咳嗽起来。 雁长空将圣旨丢在一旁,上前轻轻为雁来抚背:“爹,你先喝口水。” 雁来摆摆手,推开儿子递来的水杯。 “嗓子不干,就是这里憋得慌,”他指指胸口,又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让你带着雁家军回去,这一路上要经过多少城池,你是和他们打,还是劝他们降?等你到了京城,还能剩下多少人马?又或者,你能不能到得了京城?” 雁来缓了口气:“先不说你弃城而走,京里知道后会如何处置安宁,单说只为了救你妹妹一人,这天底下有几人能站出来响应?” 他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一时的义愤与长久的野心,两者的后果截然不同。” 雁来很清楚,雁长空同他一样,他们可为将为帅,却没有登临天下的野心。 他们这样的人,如果遇到雄主,就能如鱼得水,一展抱负,如果遇到平庸之君,也能安守城池,稳定一方。 怕就怕像现在这样,上受君王猜忌,下遭敌国侵扰,而朝中还有那么多无能之辈,只知阿谀奉承,苟且偷生。 雁来对儿子道:“如今军中诸事皆已交付于你,你待如何,由你自行决定。” 他将桌上的信纸收到一起,递给雁长空:“这是你外公的密信,安宁有话托他转告,在你做决定之前,记得把信看完。” 雁家父子谈心的时候,京城之中,幽兰殿里,禁足的兰贵妃也迎来了她的父亲,兰啸天。 “知道了,”兰贵妃恹恹丢下手里的银匙,将挖了一口的山楂羹推到一边,“你从进来到现在,提了十句雁安宁,我被她气得胸口疼,你还要我让着她?” “只是让你忍上几日,”兰啸天道,“等过段日子,她没了靠山,随你怎么折腾。” “没了靠山?”兰贵妃怀疑地看他一眼,“父亲,你这话什么意思?” 雁安宁的靠山是她父亲雁来,她兄长雁长空,更是他们手里的雁家军。 若不是为了让雁家死心塌地卖命,皇帝也不会让雁安宁进宫。 但兰贵妃听着父亲的意思,怎么觉得这里面另有玄机。 兰啸天笑笑:“朝廷的事不用娘娘烦心,你只要知道雁家蹦跶不了多久就行了。” 兰贵妃怔了怔:“那梁州边境……” “你放心,”兰啸天安抚女儿,“你只管在宫里伺候好陛下,爹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兰贵妃按下心中疑惑,抚了抚鬓角:“李美人死后,陛下总在万寿殿养病,对后宫的兴致似乎减了不少。” “越是这样,越要让他离不开你,”兰啸天道,“过两日是陛下寿辰,你可准备好了?” 兰贵妃点了点头:“万事俱备,只欠一样东西。” “什么?” “听说父亲从夷越那边得了一箱鲛人珠,我想借来用用。” 兰啸天看看女儿:“行吧,明天我就让人送来。” “多谢父亲。” “咱们父女之间何需客气。”兰啸天哈哈一笑:“你记住,如今陛下子嗣单薄,你要赶快怀上龙子,到时爹连皇后之位都能给你抢来。” 第19章 入皇城 两日后,皇帝寿辰。 京中彩旗招展,箫鼓喧天。 皇城内门入口处,自大清早起,进奉贺仪的队伍就络绎不绝。 马车上堆着装满黄金白璧的箱子,骆驼队里载着中土罕见的宝贝,守门的官员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要查验这家的腰牌,一会儿要清点那家的奉仪,七八个官员忙活了大半日,腰酸背疼,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 “快快快,走走走。” 一名绿衣官员大声呼喝,催促他这边的最后一支队伍赶进城门。 趁着下一拨队伍还没到来,绿衣官员坐下,拎起桌上的茶壶。 茶水早就凉了,他扯着脖子喊:“来人,换壶热的。” 话音未落,辄辄车轮声响起,又有队伍行了过来。 绿衣官员不耐烦地起身:“谁家的?……哦,是京兆尹府上?” 京兆尹,从三品要员,比他这个守门的七品小官高出不少品级。 绿衣官员上前两步,接过几名押送之人的腰牌查看,又往车上瞧了眼:“敢问贵府所呈何物?” 京兆尹府的带队管家递出一份礼单。 绿衣官员打开一看,脸色微变:“这……” 管家道:“大人放心,我家大人已提前向宫里报备过。”说完又递上一张批条。 绿衣官员看了批条,心中啧啧: 这京兆尹胆子够大的,皇帝寿辰,人人都挖空了心思,到处搜罗奇珍异宝,不要钱似地往宫里送,轮到京兆尹这儿,他也送,但送的东西偏和别人不一样。 为了在一干送礼人里脱颖而出,他真是剑走偏锋,另辟蹊径。且不说他送的东西好不好,只要它们一亮相,保管震惊四座,人人瞩目。 绿衣官员朝管家道:“照规矩,所有进奉之物均得查验。” “那是当然。”管家朝旁让了一步,“大人尽管查。” 绿衣官员背着手,踱到车旁。 车上装着一排箱笼,外罩黑布,缝隙底下透出精钢栅栏。 绿衣官员朝前凑近,作势想要探头,被马车上的人拦住。 “大人,”百里嚣道,“危险。” 绿衣官员轻咳一声,挺直腰杆:“把布掀开。” 百里嚣朝管家望了眼,见他点头,抬手掀开笼布。 “咚!”一张血盆大口撞了过来,栅栏猛地一晃。 绿衣官员骇了一跳,朝后连退两步,差些跌倒。 “大人,”管家上前扶住他,“没事吧?” 绿衣官员惊出一身白毛冷汗,他软软抬起胳膊,指着笼子里的野兽:“这么大一只?” 笼子里不是别的,而是一只狼。 一只体型巨大的狼。 绿衣官员看过礼单,知道京兆尹进奉的是野外活物,其中有狼这样的猛兽,但没想到这只狼与他印象中的土狼截然不同,瞧这个头,直立起来怕不比他还高? 绿衣官员的目光扫过笼子,笼子里的狼幽幽盯着他,嘴唇掀动,露出猩红的牙肉。 绿衣官员脖子发凉,觉得自己肩膀上仿佛搭了一双狼爪。 他抽回视线,就听管家道:“我家大人说了,陛下喜欢大的。” 绿衣官员咽了口唾沫,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心中咒骂: 去他娘大的,京兆尹简直疯了,虽然陛下喜欢打猎,但这么危险的玩意儿,他难道不该送去猎场?就算要往宫里送,也该送些羊啊鹿啊猴子天鹅什么的。 京兆尹府的管家见他迟疑,小声安抚:“大人放心,这些笼子都由精钢打造,外面还捆了铁链,别说是狼,就算是一头熊,也能把它锁住。” 绿衣官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听,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从一开始就躲得老远。 他再看向马车上的百里嚣,这人倒是条汉子,坐在一排铁笼当中,面不改色,神情悠然,仿佛他身边关的不是猛兽,而是一只小鸡仔。 绿衣官员深觉自己倒霉,这一天天的,守着皇城本来就事多,他们平时查人不算,现在还要被狼吓,京兆尹怎么不送熊和豹呢?也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吃了熊心豹子胆。 绿衣官员犯愁地嘬着牙,站得远远的,让百里嚣将所有笼子的黑布一一掀开。 瞧,这样的狼还不只一只。 绿衣官员抠抠眉毛,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给京兆尹家的贺礼盖了戳。 走吧走吧,反正进宫还要再查一拨,到时这些贺礼能不能留下,总有人出来说话。 百里嚣收起腰牌,倚着箱笼,随着马车晃晃悠悠进了皇城。 长街另一端,苏青冉和叶灵芝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直到百里嚣的身影彻底消失,两人才转身离开。 傍晚,城中花灯次第亮起,雕车宝马不绝于路,参加寿宴的大臣们陆续进宫。 百官席位依照品级,从殿内排到殿外,出席寿宴的不只有官员,还有他们的家眷,而皇帝这边,也由皇后率领诸多妃嫔列坐于席。 雁安宁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她身份特殊,地位尴尬,后宫妃嫔不敢与她走得太近,她与兰贵妃发生冲突的消息传出以后,众人见她更是如见洪水猛兽。 好在她次日就搬去了梧桐苑,不说她感觉如何,那些原本住在她与兰贵妃附近的妃嫔们都大大松了口气。 雁安宁入宫第一天得罪了皇后,第二天得罪了兰贵妃,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管她是不是无辜,周围的人明哲保身,都想离她远远的。 雁安宁对于众人的目光视而不见,她从原来的院子里挑了两个小宫女,随她和阿韭一起搬到了梧桐苑。 梧桐苑地如其名,庭中种有高大的梧桐,叶片早已在寒冬中落光,光秃秃的枝桠衬得庭院分外冷清。 梧桐苑不大,更像是以前给杂役住的院子,雁安宁搬进正房,阿韭为了方便就近照顾,住在隔壁耳房,院中西北角有座闲置的厢房,便分给了跟来的两个小宫女。 她们四个最近都很忙,阿韭带着小宫女忙着收拾院子,将陈年落叶、蛛网尘灰打扫干净,雁安宁则忙着抄写宫规。 一百遍的宫规,她抄了两日,还剩十之七八。 大殿中光华遍地,罗绮飘香,雁安宁端坐在桌后,眼观鼻,鼻观心,两手笼于袖中,漫不经心地揉着手指。 耳边笙歌管弦,巧笑新声,喧哗得仿佛集市,然而这样的热闹在一声磬响之后戛然而止。 寂静如荒漠一般吞没了大殿。 “起!”司礼官号令。 君臣百官,家眷妃嫔,齐齐起身,垂手而立。 慢吞吞的脚步声响起,像在地上游行的蛇,慢慢滑上宝座。 “跪!” 司礼官一声令下,在场诸人伏地叩首。 “平身。”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凉,爬过雁安宁耳畔。 第20章 盛宴 在此之前,雁安宁从未见过皇帝。 但她久居京中,不管有意或是无意,总能听到关于皇帝的传闻。 皇帝还很年轻,三年前即位后,颁发的第一个政令是广招天下修士,寻求长生之道。 这一政令曾被许多大臣阻挠,但它还是发了下去。 没有什么政令无法推行,区别只在于掉一颗脑袋,还是一堆脑袋。 没掉脑袋的大臣们忍了,他们陛下打从娘胎出来就一身毛病,这世上没人愿意英年早逝,陛下不愿意,大臣们也不愿意。 不久以后,皇帝如愿地找到了一名国师,而这名国师竟然不是骗子。 国师炼出的金丹并没像很多人猜测的那样会毒死皇帝,恰恰相反,皇帝吃了金丹,身子一天比一天康健,他再不像刚登基那会儿气虚体弱,还比旁人多了一股折腾劲儿。 这三年,他大兴土木,广修宫苑,平山填湖,建林造景,光是京郊的猎场就有四处,周边的农田村庄全被征用。 皇帝当得很开心,他撸下去的官儿不少,升上来的官儿也很多,兰贵妃的父亲兰啸天就是其中一位。 作为宠妃的父亲,兰啸天深知兰家的命运与皇帝息息相关,因此对皇帝格外尽心,只要是交给他的事,就没有一件办得不好。 光是为皇帝寻找炼丹所需的药材矿石,兰啸天就亲自出马,走遍大江南北,几乎跑断了腿。 后宫有兰贵妃受宠,前朝有兰啸天卖命,兰家在大衍朝中蒸蒸日上,权势滔天,就连宰相石守渊等人也得避其锋芒,不敢与之硬碰。 雁安宁在人群后面暗自打量皇帝,听说皇帝在她入宫前病了一场,眼下瞧着脸色还好,只眼下略略有些发青,瘦削的脸颊微微内凹,透着几分阴沉。 雁安宁看了两眼就收回视线,她不想在这时引起对方注意,她进宫虽已做好一切准备,但看到皇帝,她内心的厌恶就止不住地上涌。 她的父亲伤情不明,她的兄长临危接任,他们困在遥远的梁州生死未卜,而这里,觥筹交错,笑语盈然,仿佛北缙大军不曾压境,仿佛外面人的死活与他们无干。 众人皆在欢宴,雁安宁浅尝了几口菜肴,觉得索然无味,放下筷子。 阿韭执壶替她添了杯温酒,轻声道:“姑娘,我刚才偷偷尝过,这酒不烈,可以喝些暖暖身子。” 她们坐在后面的位置,殿中火盆虽多,却暖不到她们这儿,阿韭惦记着自家姑娘的膝盖和腰上有伤,喝点儿酒正好活血。 雁安宁端起酒杯轻抿一口,近日天寒,宫中御酒加了川芎等物,尝着有一丝丝药材的味道。 她小口小口抿着,心里暗暗数着时辰,只盼宴席早些结束。 这时,殿中忽然响起一片惊呼。 雁安宁抬眼望去,眼睛也被闪花了一瞬。 大殿前方的舞池里,不知何时升起皎皎明光。 一颗颗拳头大的珠子莹光灿灿,亮若星辰。 有人惊叹:“这是鲛人珠?” 惊叹声中,层层轻纱如水飘来,浮于明光之上,如云似雾,如梦似幻。 一只鲛人从轻纱中现身。 她身段曼妙,舞姿迷离,腰肢轻颤如鱼摆尾,眼波宛转似花照水。 华丽的霓裳如海中一抹霞光,裹着兰贵妃妖娆的身躯,翩跹而来,倏忽而去,不但皇帝看得目不转睛,便是许多大臣也禁不住多瞧了两眼。 雁安宁挑了挑眉。 兰贵妃这扮相不可谓不美,连她也要拍手叫好。 虽说以色侍君不是什么好词,但要做到这点,起码先得有色。 兰贵妃生得妩媚天成,又别出心裁扮成鲛人,换作任何一个男子,都很难不心生喜欢。 雁安宁更佩服的是,别看兰贵妃身上的舞衣层层叠叠,为了显得轻盈烂漫,用的衣料都是轻绡薄纱,在这春寒料峭的夜里,实在称不上保暖。 雁安宁抚着微疼的膝盖轻揉两下,难怪人家能做宠妃,别的不说,单这点就是凭的真本事。 大殿之中,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好是好,不过还差点什么。”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换作旁人,敢在这时候出声败兴,那叫找死,但发话的人是皇帝,众人只能听着,就连舞池中的兰贵妃也停了下来。 “别停。”皇帝招招手,“来人,倒水。” 深及小腿的舞池中,很快装满了水。 眼下虽不是滴水成冰的天气,但再热的水倒在室外,也会很快变冷,何况皇帝催得急,宫人们没有时间烧水,只能将一桶桶冷水倒在池子里。 兰贵妃一身轻纱站在水中,打了个寒颤。 “爱妃?”皇帝催促。 兰贵妃不敢迟疑,朝皇帝露出一个笑容,伸展双臂,再次起舞。 只是这一次,湿透的裙摆无法像先前一样飘逸,她的手脚也不似方才那般灵活。 雁安宁望着眼前这一幕,目光扫过另一边的官员坐席。 兰啸天坐在最前列,像是没看到女儿快要冻僵的脸色,他笑着执杯,与另一名官员互碰。 当爹的不在意,当皇帝的又喜欢,兰贵妃这一支水中鲛人之舞,又舞了半炷香的时间,才终于停了下来。 她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出舞池,向皇帝拜倒。 “臣妾祝陛下,青春永驻,万寿无疆。” 兰贵妃今日准备的贺辞原本不只这么一句,但她实在冻得发抖,只能咬着牙将这句说完,无心多言。 她一身舞衣业已湿透,皱皱巴巴贴在身上,两鬓水光点点,脸颊泛白发青,瞧着倒真像一只落难的鲛人。 皇帝望着她可怜的模样,细长的两眼眯了起来:“爱妃的鲛人朕甚满意,今晚宴后,爱妃再为朕舞上一曲,朕有重赏。” 兰贵妃心中一喜:“遵命,陛下。” 兰贵妃退下以后,殿中再次献舞献乐,但有鲛人之舞珠玉在前,这些人的表现就过于平淡。 皇帝高居御座,不太上心地歪着,两眼半睁半闭,似睡似醒。 直到殿中传来司礼官高唱百官献礼的声音,他才坐直身体,往下方看去。 第21章 驯兽 百官的进奉如流水一般呈了上来,这时就能看出各府的实力。 如兰啸天这样的重臣,一出手便是一面八尺长九尺高的玉屏风。 屏风由整块洁白的东海玉雕成,正面为群仙游乐图,上刻宝树仙山,琼楼玉宇,为首的仙人竟和皇帝的容貌一模一样,屏风背面则有九十九只仙鹤翱翔云间,组成了一个大大的“仙”字。 这面屏风一出,旁人的礼物顿时黯淡无光。 皇帝的目光在屏风上停留片刻,看得出对这份贺礼很满意。 兰啸天也很满意。 他身为皇帝近臣,非常清楚皇帝的喜好。 皇帝月月服食金丹,所求不过两个字:长生。 自从李美人刺杀事件后,皇帝急火攻心晕了一场,好在并无大碍,从那以后,皇帝的脾气越发喜怒难测,最近近身侍奉的宫人又被仗毙了一批,就连最受器重的国师也被下旨申斥了一回。 兰啸天心知,皇帝这是急了,他在床上险些被李美人捂死,这让皇帝意识到,他哪怕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随时可能死掉。 所以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如国师所说,早日脱去凡胎,化成仙家。 兰啸天细心观察皇帝的神情,心中颇为自得。 群臣的贺礼中,有新意的没有他这么大手笔,有手笔的……谁又敌得过兰家的手笔大。 看罢兰啸天的白玉屏风,皇帝对别人的东西越发兴致缺缺。 直到京兆尹呈上射猎图,皇帝才多看了两眼。 他忽然问:“去山里的路还没开冻么?” 京兆尹赶紧回话:“启禀陛下,今春雪多天寒,莫说山上还未化冻,就连山里的野物也多在窝里趴着,不大好找。” “那你画这图做什么?”皇帝幽幽道。 京兆尹心中一紧,他夫人料得果然没错,皇帝见了这图并不开心。 幸好他准备了后手。 京兆尹当即跪地,拱手道:“陛下,臣所备的不只这幅射猎图。” “哦?” “去年陛下秋狩,曾言京郊猎物太过蠢惰,寻常鹿羊难入陛下之眼。因此,臣特地四处打听,以重金寻得一批活物,原想为陛下放养山林,而如今春狩推迟,陛下可先将它们饲于宫中,聊作慰藉。” 京兆尹一气说完,暗自捏了把汗。 他身家不丰,拼不过兰啸天等重臣的手笔,又不愿泯于众人,这才寻了个剑走偏锋的法子,只希望今日这马屁能拍个正着,可千万别拍在马腿上。 皇帝静了一刻,冷冷哼了声。 京兆尹惶然抬头,就听皇帝道:“还等什么,拿上来。” 十几个笼子在大殿外一字摆开。 笼中有猞猁、狐狸,也有雉鸡、孔雀,但众人的目光通通掠过它们,落在正中几只笼子上。 “好大的狼!” 众人心中惊叹。 只见三头巨狼困在笼中,被迫伏低身子,不安分地发出低低的咆哮。 皇帝走下御座,来到殿门口。 “陛下小心,”京兆尹跟在一旁伸手阻拦,“这些猛兽野性凶劣,即便隔着笼子也恐伤了圣体,不如等驯养过后,再来赏玩不迟。” 皇帝瞥他一眼:“京兆尹既有心献礼,为何不先驯过?” 京兆尹尴尬地笑了笑:“陛下有所不知,这几头狼是世上罕见的异种,寻之不易,活捉更是费了好大的力气,臣等千赶万赶才赶上陛下寿辰,这一路上虽已命人驯养,但毕竟时日尚短,难以让它们俯首听命。” “无趣。” 皇帝甩开袖子,返身折回。 走到半路,他忽然停下。 “既如此,把你的驯兽人叫来,让他现场驯给朕看。” 京兆尹愣了下,在脑子里过了两遍才反应过来皇帝说了什么。 “陛下!”他吓得卟嗵跪地,“陛下不可!” 皇帝眯了眯眼:“怎么?朕看不得?” “臣不敢!”京兆尹连忙解释,“只是陛下金尊玉贵,这殿中还有数百官员与家眷,更有后妃娘娘们在此,臣恐惊扰了大家。” 皇帝往殿外广场一指:“去,把那里围起来。” 广场位于高台之下,皇帝命人将宴席搬去高台上,居高临下,正可将场中的情形尽收眼底。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广场正中已竖起一圈高高的铁栅栏,周围守着上百名侍卫,手持火把,严阵以待。 群臣只见一名黑衣男子在宫人的引领下登上高台。 “陛下,”京兆尹道,“这就是捕来猎物的驯兽人。” 皇帝不甚在意地瞟了眼,靠在御座上挥手:“让他去。” 京兆尹转向百里嚣:“陛下面前好好表现,若干得好,必有重赏。” 百里嚣低头:“是。” 他说完就要下去。 “慢着。”皇帝忽然发话。 百里嚣脚下一顿,就听皇帝道:“你既是京兆尹找来的驯兽人,想必真有些本事,单是驯兽,未免无趣。” 京兆尹束手在旁,心中忐忑。 当庭驯兽本就不合规矩,若是驯服了还好,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吓到朝臣命妇,他这京兆尹的脊梁就得被人戳弯。 而眼下,皇帝好像还不满意,除了驯兽,更想玩出点花头。 京兆尹默默擦了擦额头的汗,暗自祈求皇帝别给他找麻烦。 “陛下说得是,”兰啸天笑着附和,“驯兽者常年与兽为伴,驯几只野狼,想必不在话下。” 皇帝点点头,轻拍桌案:“狼性嗜血,场中若只得驯兽者一人,怕激不起他们的野性,不如——” 他的目光在群臣之中转了一圈。 众人只觉头皮发麻,纷纷避开他的视线。 皇帝这意思十分明显,他是想要找人进场,与驯兽人共同面对恶狼。 皇帝见群臣畏惧,大笑出声:“诸位都是朕的肱骨之臣,你们怕什么?” 他随手一点:“你去。” 被他点中者,却是后宫的一名妃子。 妃子吓得面如土色,张嘴喊了声“陛下”,求饶的话还未出口,人就瘫软在地。 见状,一直静坐在旁的皇后出声:“陛下,后宫女子多娇弱,怎可让她们赴危险之地。” 皇帝看她一眼。 “皇后提醒得是,”皇帝道,“那就选个不那么娇弱的。” 说着,他像是想到什么,环顾四周:“雁来之女何在?” 皇后蹙眉:“陛下。” 皇帝却不听她的,笑道:“雁氏是武将之女,想必颇有其父之风,来人,传雁氏。” 第22章 助兴 雁安宁起身,顶着众人的视线行至御前。 她敛袖垂目:“臣妾见过陛下。” “雁氏,”皇帝道,“你父素有威猛之名,但他常在军中,与朕难得一见,今日朕命你驯兽助兴,一展雁家风采,你可愿意?” 雁安宁垂首:“陛下有命,焉敢不从。” 此话一出,立时有人开口:“不可。” 说话人是宰相石守渊。 他起身拱手:“陛下三思,雁来父子尚在边关血战,雁婕妤是他们家唯一的女儿,若有个什么好歹,朝廷如何向雁家交代?” “朕需要向何人交代?”皇帝冷冷问。 石守渊微怔,就听一旁的兰啸天道:“陛下息怒,石大人的意思是,雁婕妤身为后宫妃嫔,若不幸为恶狼所伤,难免于陛下颜面有损。” 皇帝冷冰冰地看着他俩:“若有损,便是驯兽人实力不济,京兆尹有欺君之罪。” “卟嗵!” 京兆尹才站起来没多久,又跪了下去。 “陛下明察,臣绝无欺君之意,只是这驯兽之事……这驯兽之事……”他搜肠刮肚,只恨找不到合理的推脱之辞,话说回来,皇帝若存心要办他,就算找到理由又如何,这位皇帝可从来不听人讲道理。 就在骑虎难下之际,一个声音适时响起: “请陛下和几位大人放心,小的会竭尽所能,保娘娘无虞。” 百里嚣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哦?”皇帝笑了笑。 他一笑,京兆尹心中就是一跳。 熟悉皇帝的人都知道,皇帝最不爱听人劝,刚才石守渊与兰啸天接连阻拦,皇帝心里怕正压着气,这时如果有人敢触霉头,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你既然这么有把握,朕就把雁婕妤的性命交给你。”皇帝慢慢说道,“如果雁婕妤毫发无伤,朕赏你做将军,如果她出了半点岔子,朕将你凌迟。” “是。”百里嚣简短应了声,再无他话。 京兆尹胆战心惊跪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百里嚣与雁安宁二人走下高台。 他此时的命运与台下那两人紧紧拴在了一起,无论那俩出任何差错,他轻则官职不保,重则人头落地。 思及于此,京兆尹不禁后悔,他素来谨小慎微,只这一次鬼迷心窍,想着搏上一把,在皇帝心中加重自己的份量,但眼下看来,皇帝看没看重他不知道,他的脑袋却已搁在了皇帝的案板上。 京兆尹的惶恐无人在意,众人的目光尾随雁安宁走远,纷纷露出唏嘘、感叹,或是幸灾乐祸之意。 “娘娘,我看雁婕妤怕是活不过今晚。”桂香附在兰贵妃耳边,悄声道,“陛下这是在为您出气呢。” 兰贵妃早已梳洗一新,坐在席间。她抱着暖炉,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她这么一折腾,宴席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皇帝先前发话,召她今晚去万寿殿,对兰贵妃而言,这比看雁安宁的笑话更令她期待,然而皇帝此时兴致甚高,兰贵妃只能按着性子等待。 高台之下,百里嚣与雁安宁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 四周点着火盆,光线明明暗暗,随风晃动。 雁安宁看着脚下:“你有把握让我毫发无伤?” “没有。” 百里嚣的回答很快。 雁安宁沉默。 “反正躲不过,不如应下。”百里嚣的声音从前方飘来,“你不也一样?” 雁安宁目光微抬,看着前面挺拔的背影:“你是驯兽人?” 她早在百里嚣登上高台的时候就认出了他。 哪怕他半低着头,神情温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在山月楼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神秘人。 她没想到他会出现在宫里,以她的判断,这个人的身份绝不一般。 “进宫之前,听说江府在重修旧宅。”百里嚣回话。 雁安宁盯住他:“这是威胁?” 好端端地,百里嚣不会平白提到她的外公,他在宫外的时候,一定去江宅看过。 他为什么要去?是因为对她不放心?怕她在山月楼中看出他的身份? 百里嚣笑笑:“如果你以为是威胁,就当是威胁吧。” 他满不在乎地道:“不过与其提防我,雁姑娘,你不如先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保住咱俩的性命。” 雁安宁挑眉:“你的命还要我来保?” “你们陛下说了,只有你毫发无伤,我才能活着出去,”百里嚣道,“依你看,那三头狼会先吃你,还是先吃我?” “你长得高大,当然先吃你。”雁安宁道,“吃你可顶一顿,吃我只能半饱。” 百里嚣笑出声:“雁姑娘大概不清楚狼的习性,它们打猎时,首选弱小的猎物,尤其吃饱以后,即便肚子不饿,也会先将弱小的咬死,留着下一顿再吃。不巧的是,今日进宫之前,我才将它们饱喂了一顿。” 雁安宁默然:“真是有劳你了。” “不客气,”百里嚣道,“雁姑娘若有什么防身之物尽管拿出来,否则我怕你小命难保。” 雁安宁看了眼手腕上的金钏,她自入宫,身上佩戴的首饰总有一两样来自飞镜轩,腕上的金钏拆开便是一把小刀,但她不能用。 众目睽睽之下,如果她动用了防身之物,一旦被人发现就是死罪。 今晚是皇帝寿宴,她携带利器出席,一顶“意图弑君”的帽子扣下来,便是有再多借口也难逃追究。 现在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她能藏一时,便是一时。 雁安宁拢手入袖:“我的防身之物不就是你吗?” 她轻轻笑了笑:“想必你也不愿我伤损分毫。” 皇帝发了话,她有丝毫损伤,前面这人就得凌迟,她就不信他有本事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下她独自逃走。 这里是皇宫,他再有能耐也只得一人,广场上可是围着上百名禁军侍卫。 雁安宁望着侍卫们手中搭起的弓箭,诚心诚意地提醒百里嚣:“你千万把我护好,我可不想和你一起变成刺猬。” 第23章 獠牙 百里嚣“呵”地一声:“雁姑娘好算计。” “不是算计,”雁安宁道,“我只是相信,你敢答应,就有本事保我无虞。” 这是百里嚣在台上的原话,不管他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雁安宁选择相信。 眼前之人的确身份成谜,但他曾在山月楼中路见不平,还送过她一句劝言,以他那样的骄傲,哪怕与人逢场作戏,也不会口出狂言。 百里嚣走在雁安宁身前,他看不见她此时的神情,只能听见她胸有成竹的语气。 百里嚣很想回头,想看看雁安宁是否真的如她所说,对他如此信任。 可雁家的姑娘不会这么天真,百里嚣想着这些天在外面的所见所闻,笑了笑:“别糊弄我,你我才见过一面,我几时值得你如此信任?” 雁安宁在背后瞟他一眼,不作声了。 百里嚣扬起眉梢,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重了几分,像是……因为生气? 他想起两人初见,雁安宁朝他挥过一刀,还对他反唇相讥,他怎么忘了,这姑娘脾气不小。 “宫里的风水果然不好,”百里嚣抬头看天,“你才进宫几日,变得这么阴阳怪气。” 雁安宁抿抿唇:“阁下这张嘴也变本加厉,不说人话。” 百里嚣低笑出声。 “嘘,”雁安宁道,“收敛些。” 他们这段路上每隔几十步就有一名侍卫,虽说夜里风大,说话小声不会被人听见,但前面这人实在有些嚣张,雁安宁不想惹人注目,只能出声提醒。 “我只是在想,你们皇帝会赐我个什么将军当。”百里嚣漫声道,“原来在大衍当官这么容易。” 他的口气听上去似乎有些小人得志,雁安宁却笑了。 她微微低头,嘴角轻扬。 有对方这句话,她最后一丝担心也已放下。 他这是变相承诺,他会护住她。 百里嚣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走在前面又道:“雁姑娘,别太早放心,我虽然不得不护你,但进去以后,你得听我的。” “嗯。”雁安宁轻轻点了点头,“都听你的。” 百里嚣的脖子动了动,他这下是当真想看看她的脸。 是像刚才对着皇帝那样低眉顺目,还是跟上次一样故作镇定? 不过他没有回头,因为前方,他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侍卫们用栅栏圈起一片场地,装着狼的三只铁笼已经运了进去。 百里嚣从守门侍卫手中抽走一支火把,递给雁安宁:“拿好。” 说完,他带着她进入场地,来到一处角落:“站这儿别乱动。” 雁安宁双手持着火把站定。 两人这才正面相对。 百里嚣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却露出一丝雁安宁熟悉的,耀眼的光亮。 雁安宁放下左手,垂在身侧紧紧握住。 宽大的袖摆挡住了她的手指,也挡住了她握在掌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枚坚硬的,一端圆润,一端尖锐的物体。 圆润的那头穿着细绳,尖锐的那头微微弯曲,摸上去像一颗獠牙。 百里嚣将火把递给她的同时,暗中将这东西塞给了她。 她不知这物有何用,但抚着獠牙尖锐的一端,心中没来由地安定。 她按照百里嚣的吩咐,稳稳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火光照在她脸上,将她光洁的脸庞镀上一层暖金,她神态安详,目光沉定,像一枝芙蕖迎着朝阳,盈盈不可亵渎。 百里嚣看她一眼,转身。 “请开笼。” 咣啷几声,铁链落地,锁头打开,侍卫们退到门口,拿起长棍捅向笼门。 这时,几名宫人忽然匆匆跑近。 “陛下有令,让我们把这个送进去。” 宫人们手里抱了几个铁盆,盆中装着一堆鲜红的生肉,离得近了,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显然,这些生肉刚割下来不久。 宫人们将几盆生肉放在雁安宁脚边:“这是陛下赐给雁婕妤的獐子肉,请雁婕妤看好,莫要毁了。” 说完,他们一溜烟地跑出大门。 雁安宁看看脚下,抬头望向远处的高台。 高台上,皇帝的面孔不甚分明,但她能清楚感受到皇帝此举的恶意。 皇帝是怕那些狼不找她,特地拿了生肉过来? 雁安宁收回视线,只见百里嚣也在看她。 那人侧身回首,像是对她不经意地一瞥,但那眼中,熟悉的光彩更甚。 对上那双狼一样的眼睛,雁安宁眼睫微闪,几不可见地轻轻点了下头。 她握着掌心的獠牙,觉得自己像是放出了一头野兽。 那头兽就站在她的前方,身躯挺拔,长立如松。 他不再看她,转过身,留给她一个黑色的背影。 笼门终于打开。 一息。 两息。 笼中的野狼试探着,慢慢朝外探出一只前爪。 一头狼动了,第二头,第三头狼也动了。 它们踏出牢笼,嗅着自由的气息,眼中慢慢恢复野性的光芒。 它们先是原地踱步,不久之后,像有默契似地,来回穿梭,交换站位。 百里嚣盯着它们的举动,目光渐渐集中在中间那头狼身上。 狼性凶猛,却又谨慎。 狼群狩猎如同排兵布阵,所有狼都会听狼王指挥。 中间那头狼并非狼王,但另外两只显然以它为首,正在听它调遣。 一人三狼静静对峙。 忽然,一道灰影冲了出去。 不是中间那头,是右侧。 右侧的野狼原本蹲伏在一旁,像是巡弋累了,趴下歇息。 然而它这一动,却像火光下的幽灵,绕过百里嚣直冲他身后。 他身后是雁安宁。 高台上响起一片抽气声,有些家眷不忍再看,偷偷掩袖。 场地中,一道身影迅疾如电。 仿佛眨眼间,百里嚣就追上了那头狼。 恶狼猛然回首,张嘴就咬。 百里嚣摁住它的背颈,往下大力一掼。 正在这时,身后两道疾风袭来。 百里嚣就地一滚,手里依旧抓紧那头狼,举起它的身子朝外扔去。 “嗷”“嗷”两声,他扔出的这头与另一头狼撞作一团,飞出老远。 然而,第三头狼的长吻已出现在他头顶。 它凌空飞扑,一口咬向他咽喉。 百里嚣双腿猛屈,兔子蹬鹰似地踢向狼的下腹。 这头狼显然比它的同伴聪明,它半空扭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折转,斜掠到百里嚣的右侧。 它落地之处离雁安宁不远,生肉的气味刺激着狼的嗅觉,恶狼忽然转身,朝雁安宁奔了过去。 雁安宁抓紧火把,心里出乎意料的冷静。 此时此刻,她全无杂念,两眼紧锁恶狼的身影,只等它一来,便用手中的火把给它迎头痛击。 恶狼转眼便至。 它在离雁安宁两丈外的地方突然停下。 它的鼻翼不停翕动,腰背拱起,前身伏低,脖子上的毛像是炸开,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低嚎。 雁安宁挥动火把,火苗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残影,恶狼绿幽幽的瞳孔闪了闪。 它忽然向前一跃。 雁安宁抡起火把就抽。 然而这一击却落了个空。 第24章 捶得稀烂 恶狼身后出现百里嚣的身影,他抓住狼尾往后一拽。 “梆啷”一声响,地上的铁盆被恶狼扒翻,恶狼挣扎着,探嘴咬住一块生肉。 下一刻,它被人扯着尾巴甩飞出去。 一百多斤的恶狼在半空滚了几圈,狠狠砸在地上,震起一蓬尘土。 这几下交锋你来我往,快得令人目不暇给。 高台上,许多人莫不松了口气。 他们大多与雁家无仇无怨,瞧着一个柔弱的姑娘家置身险境,难免升起物伤其类的悲凉。 一些女眷听到耳旁惊呼,不忍多看,又忍不住想看。 当她们看到雁安宁拿着火把与恶狼对抗,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敬佩。 换作是她们,恐怕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遑论向恶狼反击。 唯有兰贵妃越发不悦,今晚耽搁的时辰已够多,那雁安宁至今还好好地站在场中,这样下去,到底几时才能结束。 她忍不住朝皇帝看了眼,却见皇帝目不转睛盯着雁安宁,喉节微微耸动,眼中似有亢奋之意。 兰贵妃悚然一惊。 皇帝的反应实在太过熟悉,当他被什么挑起兴趣时,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兰贵妃将视线下移,落到皇帝手上,只见皇帝两手拇指来回摩挲,急切得像是要把玩什么,兰贵妃不由闭了闭眼。 父亲说过,雁家不日就将灭亡,到时雁安宁失去倚仗,便可任她随意处置,而眼下,皇帝分明对雁安宁起了意,不管这是不是一时的兴趣,兰贵妃都不能忍。 “陛下,”兰贵妃向皇帝靠了过去,“这里风大,陛下不冷么?” 皇帝头也不回:“爱妃若是怕冷可以暂避。” 兰贵妃往前挪了挪,从后侧将他依偎得更紧:“臣妾只是担心陛下,有陛下在,臣妾不冷。” 她高耸的胸脯紧贴着皇帝的胳膊,柔滑的手指探入皇帝掌心,若有似无地轻轻相蹭。 皇帝的气息逐渐变了。 他握住她的手,力道加重。兰贵妃吃痛之余,心中却满意至极。 皇帝就喜欢她这样,适当的挑逗,刻意的勾引,他在床笫间喜欢骂她贱人,可他离不开的正是她这样的贱人。 兰贵妃正要再接再厉,手指忽然一痛,皇帝猛地抓紧她的手,几乎将她指骨捏碎。 “陛下?” 兰贵妃话未说完,就见皇帝眼中一片暗沉。 他盯着高台之下,脸色说不出的阴冷。 皇帝眼中的欲色忽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厌恶,还有隐藏的恐惧。 兰贵妃顾不得喊疼,扭头看向场中。 场中的情势不知何时又有变化。 三头恶狼先后受创,虽未失去行动能力,但它们起身后不再向场中靠近,反而退到一旁,与先前那头狼争抢起它叼来的生肉。 雁安宁见它们离得远,微微松了口气。 百里嚣看她一眼,似在问:如何? 雁安宁捏了捏手心的獠牙,冲他轻轻摇头,示意自己很好。 百里嚣目色稍缓。 他转身正要离开,忽听雁安宁一声惊呼,紧接着“嘭嘭”几下,像是木棍接连敲打在地上。 “有蛇!” 雁安宁一边警告,一边抡起火把朝地上猛击。 倾倒的铁盆边,一条扁头蛇从生肉底下钻出来,游移而去。 雁安宁见它游速极快,担心毒蛇暴起伤人,抄起脚边的铁盆砸了过去。 这一下正好将蛇砸个正着,蛇身压在盆底,半截蛇头露在盆外。 雁安宁一不做二不休,一脚踩在盆上,挥动火把朝着蛇头一阵猛捶。 三下五除二的功夫,蛇头被她捶得稀烂。 雁安宁松了口气。 她这才觉得胳膊发酸,不由看向百里嚣。 百里嚣面色复杂,嘴唇动了动:“过来。” 雁安宁立时警觉,她迅速跑到百里嚣身旁,百里嚣接过她手中的火把,将剩下几只铁盆一一挑翻。 铁盆中,又有两条毒蛇游了出来。 这下不用雁安宁动手,百里嚣很快将它们折成几段。 高台上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众人皆见那几条蛇从生肉盆中钻出,若说是意外,谁都不信。 兰贵妃的手被皇帝紧紧攥在手里,从雁安宁用铁盆扣住蛇的那一刻起,皇帝的身体就绷得死紧。 他仿佛也变成了那条蛇,雁安宁踩住的铁盆如同一床厚厚的被子,死死捂住他的鼻息。 “陛、陛下,臣妾疼。”兰贵妃忍不住呼痛。 皇帝震了震,猛然回神。 “来人!”他传令,“谁送的铁盆,通通处死。” 一句话,几颗人头落地。 在场诸人无不屏息。 他们没人敢劝,就连兰啸天也缄默不言。 这是皇帝的寿辰,原本一切都该热热闹闹欢欢喜喜,但此时,众人的心情就像皇宫顶上的天,黑沉沉,阴嗖嗖。 皇帝杀完人,像是重新恢复了兴致,他揉捏着兰贵妃的手心:“去,把那人给朕叫上来。” 三头恶狼回笼,百里嚣来到皇帝跟前。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问。 百里嚣道:“回陛下,小的李三。” “李三?”皇帝看着他,幽幽哼了声,“你很好。” “谢陛下夸奖。”跪在地上的男子像是没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认真致谢。 一旁的京兆尹揪着心,就怕皇帝下一句说出“拖出去斩了”,更怕皇帝一怒之下,连他也一块儿砍了。 京兆尹深吸口气,提起衣摆在案前伏倒:“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今后得此猛将,驯兽之事再无可虑。” “是啊,”石守渊跟着道,“陛下寿辰,得此良材,实乃祥瑞之兆。” 皇帝闻言,调转目光:“宰相向来不屑奉承,怎么今日转了性,也学旁人阿谀之言?” 石守渊垂首:“臣不善言辞,望陛下莫怪。” “你是朕一手提拔的宰相,朕如何怪你。” 皇帝说完,招手唤来随侍太监:“传朕口谕,驯兽人李三勇猛骁悍,有虎豹之勇,特赐虎豹大将军,赴驯兽坊任职,京兆尹王丰献礼至诚,颇合朕意,赏黄金百两、绢五十匹、珍珠一斛。” 京兆尹听完,喜得连连叩首:“谢陛下隆恩!愿陛下圣体康泰,万寿无疆!” 一番赏赐过后,皇帝像是累了,他命众人继续宴饮,自己带着兰贵妃离开了大殿。 从头到尾,没人再提起雁安宁。 雁安宁未经传唤,一直待在高台之下,过了好一阵,才有宫人过来请她回座。 第25章 他是谁 雁安宁今晚可谓一波三折,出尽风头。 不少人看着她露面,私底下交头接耳,但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平静地登上高台。 她上来的时候,百里嚣正随人退下。 雁安宁的目光掠过他的背影,只一眼,便收回视线。 她目不斜视,从大殿中款款而过,回到坐处。 阿韭激动地迎上来,将带来的两个手炉一股脑塞进雁安宁怀里:“姑娘快暖暖。” 雁安宁抱住一个手炉,又接住险些掉下去的另一个:“辛苦你了。” “我才不辛苦。”阿韭眼圈发红,“是我没保护好姑娘。” 方才雁安宁被叫下去驯狼,阿韭恨不得以身相代,还是雁安宁喝住了她,命令她不得莽撞。 雁安宁在台下的时候,阿韭一边分心看着场中,一边暗自盯着皇帝。 她想好了,如果自家姑娘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就算豁出一身剐,也要让皇帝偿命。 “幸好姑娘没事。”阿韭揉揉眼,“那个驯兽人真厉害。” 雁安宁笑看她:“你家姑娘就不厉害?” 她微微扬了扬下巴:“我可是亲手杀了一条蛇。” 阿韭破泣为笑:“姑娘最厉害。” 雁安宁点点她的鼻头:“小马屁精。” 她捏捏自己的胳膊,活动活动手腕:“回去以后替我按按。” 阿韭跪坐到她身旁:“姑娘手疼?抻到哪儿了?还是受伤了?” “没受伤,只是打蛇的时候用力过猛,胳膊发酸。”雁安宁叹气,“明日的宫规怕是没法抄了。” “不抄就不抄,”阿韭心疼,“皇后又没说什么时候让交,姑娘正好找借口歇歇。” 雁安宁笑笑:“你以为我想歇就能歇么?” 阿韭瞪大圆溜溜的眼:“他们还想怎样?姑娘驯兽差点没命,还有那些蛇!” 她说到蛇就一肚子气:“那些蛇分明是故意放进去的。” 雁安宁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冷静。 “我们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那又如何?”她抬头望了眼空荡荡的皇帝宝座,“在这里,没有公道可讲。” 大殿之中谁不清楚蛇是哪儿来的?可他们敢说吗? 他们不敢。 雁安宁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今晚虽然有惊无险,但那位已被我得罪得死死的。” “姑娘是说……” 皇帝? 阿韭用唇语无声说出这两个字,雁安宁赞许地笑笑:“没错。” 阿韭捏紧拳头:“他为什么非害姑娘不可?” 雁安宁撑着脑袋:“大概是不想忍又不得不忍,视我为奇耻大辱,所以拿我泄愤。” 阿韭想了想:“我不懂。” 雁安宁摇摇杯中的酒:“如果你能一巴掌把人拍死,但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人,一巴掌拍下去,他死不死不一定,但你的手一定会断,你会怎么办?” “我就换个办法。” 雁安宁点点头:“如果有人告诉你,让你先忍忍,等过段时间那人变弱了,你再收拾他,你肯不肯?” 阿韭皱着眉头思索:“那人真的会变弱吗?” 雁安宁抿了口酒:“谁也说不好那人会不会变弱,但在这之前,你被迫收起巴掌,还得看着他或者和他有关的人在你眼前晃悠,你高兴吗?” “肯定不高兴,可是——”阿韭疑惑,“我为什么要等他变弱,我自己变强不行吗?而且我不能用手,我还可以用脚,难道不用手就打不过他了?那我更要让自己变强啊。” 雁安宁放下酒杯:“你肯承认你比对方弱?” “弱就弱呗,”阿韭道,“我现在比他弱,又不是一辈子比他弱,就算他很强,一定还有比他更强的。” 雁安宁捂着脸轻笑:“真好。” “嗯?”阿韭疑惑地看看自家姑娘,又看了看她的酒杯,杯里还剩不少酒,应当没喝醉吧。 雁安宁托着下巴,笑着看她:“我家阿韭胸怀宽广,比许多男人都强,日后定有大出息。” “我才不要什么大出息,”阿韭将酒壶放热水里温着,“我就要跟着姑娘。” 雁安宁逗她:“真的不要?万一哪天你也拿个大将军呢?” “什么大将军?”阿韭歪歪脑袋,“就像驯兽人那样?虎豹大将军?” 她年纪小,光听这名号就觉得威风凛凛,雁安宁却摇摇头:“驯兽坊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那人刚得到封号就离场,多半是被人叫去干活儿了。 京兆尹献来一堆猎物,总得有人将它们送去驯兽坊,这位新鲜出炉的虎豹大将军就是最好的苦力。 雁安宁用指头点点下巴,暗自为对方庆幸,幸好是驯兽坊,不是内廷的御兽苑。 驯兽坊虽在皇城,却不属内廷,是正正经经的官办衙署,当值官员与其他衙署官员一样,都是正常男人,若非如此,某位大将军上任的第一件事就不是干活,而是净身。 雁安宁想到这儿,轻轻摸了摸的手腕,又有几分想笑。 如果换成御兽苑,那个男人一定不会俯首听命,这场宫宴怕是会闹出大乱。 “姑娘,”阿韭忽然牵住她的衣袖,“这是什么?” 雁安宁腕间露出一截黑色细绳,似乎在手腕上绑了东西。 雁安宁垂眸看了眼,扯下衣袖,平静道:“别人借的。” 那是百里嚣给她的獠牙。 她从驯兽场出来,找不到机会与对方接触,为了方便收拣,就将他给的獠牙缠在了手腕上。 她抚平袖摆,低头琢磨那人身份。 那人自称“李三”,这个名字她才不信。 她与他打过两次交道,从那人言行就能看出,他有一腔抱负,绝非籍籍无名之辈。 他与她兄长年纪相仿,胆大心细,身手不凡,倘若兄长在这儿,或许能认出他的身份。 想到兄长,雁安宁收了心思。 她入宫前,给外公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对雁江两家均已做了交待,如今远在梁州的父亲与兄长应该也收到了她的消息。 她没有别的奢求,只望他们能够如她所愿,平安无恙。 第26章 灯下黑 酒酣耳热之际,趁皇帝不在,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起了战事。 “石大人,不知梁州现下战况如何?”有人向宰相打听。 “还未收到军报,”石守渊道,“依照上次的战况推断,雁家军虽有损伤,但未伤及根基,应当没有大碍。” “石大人说得没错。”兰啸天端着酒杯过来,“雁家军在梁州扎根多年,既不缺人也不缺粮,而北缙军队远程作战,补给困难,我看要不了多久,北缙就会知难而退,放弃梁州。” “话虽如此,就怕北缙这回有备而来,不打下梁州不肯罢休,”石守渊叹了一声,“只盼雁来父子能扛过这几日,待东面的援军到达,就没什么可担心了。” 兰啸天倚着桌角,搭上石守渊的肩膀:“石大人不必忧心,我大衍兵强马壮,外面那些贼子不过跳梁小丑,谁要敢来,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石守渊转首看他:“看来兰将军是有心披挂上阵,重回沙场了?” 兰啸天哈哈大笑,重重拍了石守渊两下:“金吾卫虽以护卫京畿与陛下为重,但陛下若有差遣,兰某义不容辞。” 他这一笑,旁人也都陪着笑出了声。 “宰相大人,兰将军,”京兆尹一手执壶,一手执杯,从人群中挤出,“今晚多谢两位在陛下面前美言,下官敬两位一杯。” “王大人客气。”兰啸天笑了笑,“今晚我可没有美言,你该感谢石大人才对。” 京兆尹打着哈哈,今晚陛下赏了他,没赏兰啸天,兰啸天看他不顺眼很正常,可正是这样,他才要连着兰啸天一块儿敬。 他自顾自倒了杯酒,装作没听见兰啸天的讽刺:“两位大人,你们随意,我先干为敬!” 他干了酒,拉着两人絮絮叨叨,石守渊随声应着,看了眼殿中的更漏:“时辰不早,各位慢饮,我先行一步。” 兰啸天拦住他:“石大人何必着急,陛下走前说了,让我们尽情畅饮,石大人,你再陪我坐会儿如何?” 石守渊轻轻把人推开:“明日还要处理重要公务,兰将军,各位,告辞。” “宰相大人慢走。”京兆尹喝得脸色酡红,在他身后甩着膀子挥了挥手。 石守渊快步走出宫门,心腹随从迎了过来。 “那边可有消息?”石守渊踩上脚凳。 随从摇头:“并无。” 石守渊皱眉,停下脚步:“苏青冉明明与我约好今晚送信,为何迟迟没有消息?” 随从道:“或许是他们临时改了主意?” “不可能。”石守渊道,“这次来的人是百里嚣,他身份特殊,不宜在京中久留,我既答应与他见面,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随从猜测:“也许是出了什么状况?老爷放心,我立刻派人打听。” 石守渊登上马车:“你亲自去找苏青冉,问一问到底怎么回事。” 临近午夜,宫中宴席终于结束。 百官们带着家眷散去,偌大的皇宫骤然脱离喧嚣,一时静得有些可怕。 暗夜沉沉,偶尔响起几声夜猫子叫唤。 阿韭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姑娘小心脚下。” 梧桐苑地处偏僻,荒草丛生,阿韭带着两个小宫女整整忙碌了两日,才将外面这条小道清理干净。 破碎的石板踩上去轻轻晃动,雁安宁站住脚:“阿韭。” 她轻轻唤了声:“有蛇。” “有蛇?”阿韭退了回来,“在哪儿?” 雁安宁扶着她的胳膊,轻轻捏了捏:“树上。” 阿韭怔了怔:“我来!” 她将雁安宁护到身后,取下灯笼,举起挑灯的棍子就朝前方扫去。 这一扫却扫的不是树上,而是树下。 树下生着几丛半人多高的蒿草,蒿草蓦地一动,从中窜出一个人影。 阿韭二话不说,朝着那人一通乱打。 那人左避右闪,瞅了个空隙揪住长棍,“啪”地一声,长棍从中折断。 阿韭持着半截棍子刺了过去。 她个子不高,力气却大,打架跟不要命似的,那人与她纠缠数招,情急之下纵身跃起,飞过阿韭头顶,一脚踢向她背心。 阿韭踉跄两步,就听那人低声急喝:“别动!不许叫!” 回头再看,却见那人将雁安宁扣在身前,一手勒住她的脖子。 阿韭急了:“放开我家娘娘!” “娘娘?”那人肘间用力,“娘娘正好。” 雁安宁被迫仰起脖子:“这位姑娘,你想做什么?” 她方才在旁看得仔细,这人虽做男装打扮,身形却似女子,张口一说话,更是露出清晰的女音。 叶灵芝勒着雁安宁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与阿韭之间的距离。 “御兽苑在哪儿?” “御兽苑?”雁安宁微微挑眉,“御兽苑在冷宫北面。” “冷宫在哪儿?” “冷宫?”雁安宁道,“从你脚下往西,直行半刻就到。” 叶灵芝制住她,对阿韭道:“你前面带路,你俩都随我过去。” “恐怕不行。”雁安宁接话,“你这样挟持我上路,一旦被人瞧见,必然露出马脚。” 叶灵芝没吭声。 雁安宁又道:“你刚才和我的侍女交过手,心里应该有数,除非你能同时将我俩打晕,否则随时可能惊动旁人,所以你才要以我为质,让我们陪你过去。” “废话少说,”叶灵芝冷道,“你不照做,我就杀了你。” “你杀了我,你的人质就没了,我的侍女跑得可不慢。”雁安宁道,“姑娘千辛万苦进宫,一定不是为了杀人。” “与你无关。” 雁安宁了然:“姑娘果然来自宫外。” 叶灵芝气息微顿。 “姑娘去御兽苑做什么?”雁安宁又问,“那里除了一堆飞禽走兽,剩下的都是太监。” 她说完这话,就觉颈间的力道蓦然加重。 雁安宁眨眨眼:“姑娘有认识的人在当太监?” “闭嘴。”叶灵芝喝斥,“你们立刻随我过去。” 雁安宁唇角一动:“姑娘这么着急,是不是怕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叶灵芝蓦地将她勒紧:“你是谁?你知道些什么?” 雁安宁抬手扒住她的胳膊,尽量给自己挣出呼吸的空隙:“姑娘问我之前,不如先说出你的目的?” 叶灵芝转头看她一眼,目光忽然顿住。 她盯着雁安宁腕间露出的几圈黑色细绳,还有细绳一端绑着的那颗獠牙—— “这是……” 话未说完,她的胳膊忽然一痛,像被某种锐器划破了手肘。 她一掌将雁安宁推开,还未开口问个明白,就觉全身发麻,一头栽倒下去。 第27章 乌龙 雁安宁快步上前把人扶住:“阿韭,过来帮忙。” 阿韭从她手中接过昏迷的女子,把人放到地上:“姑娘,你干的?” “嗯。”雁安宁将手里的金钏合拢,重新套在腕上。 她刚被挟持的时候就将它悄悄取了下来,金钏拆开是把小刀,刀刃细小,杀人不便,因此在上面抹了药。 那药能迷晕一头牛,瞬间放倒一个人不在话下。 雁安宁在驯兽场上没法使用金钏,此刻四下无人,正好把它派上用场。 阿韭单手在叶灵芝颈上比划了一下:“杀了她?” 雁安宁失笑:“杀什么杀,一会儿巡逻的侍卫就要过来。我先进院子,把其他人引开,你把她搬进去。” “搬去哪儿?” “先放你屋里。” 主仆二人商量妥当,阿韭留在外面看守叶灵芝,雁安宁独自回到梧桐院。 院里的两名小宫女正一边守夜一边打瞌睡,听到门外动静,赶紧出来开门。 “娘娘,您怎么自个儿回来了?阿韭姐姐呢?”一名小宫女问。 “我簪子掉了,她正回头去帮我找,你们把门开着,等她回来闩门。”雁安宁吩咐,“我要沐浴,你们先去烧水。” “是。”两名小宫女去了厨房。 雁安宁守在院中,没过多久,就见阿韭扛着人从外面进来。 她天生力大,扛个人丝毫不影响脚下速度,转眼就悄没声地溜进耳房。 雁安宁把院门闩好,跟着进了屋。 阿韭将叶灵芝放在床上,转身找了两根绳子:“姑娘,我先把她绑起来?” 雁安宁朝床上望了眼:“好。” 阿韭又找来一块帕子:“把她的嘴也堵起来?” 雁安宁沉吟了一下:“也行。” 说完,就见阿韭麻利地将床上的女子手脚绑住,嘴里塞了帕子。 雁安宁望着昏迷中的叶灵芝,在心里默念一声抱歉。 她大约猜到这人因何而来,但在不确定对方身份之前,一切仍以小心为上。 阿韭绑完叶灵芝,拉过被子将人盖住,放下床帐:“姑娘,今晚我在这儿守着,你先去睡觉,等她醒了,我再来叫你。” 雁安宁点点头。刀上的药性能让人昏迷一两个时辰,阿韭又将人绑得严严实实,眼看没什么危险,她对阿韭叮嘱了几句,回了自己房间。 小宫女送来热水,雁安宁沐浴过后,浑身放松地躺进被窝。 这一晚过得跌宕起伏,她本该格外疲倦,脑子里却十分清醒。 她人在床上,满心满眼都是宴会上的画面。 有人,有狼,有蛇,火把摇曳的光芒下,那人的背影像山一样矗立在她眼前。 雁安宁有些模糊,分不清是回忆还是在做梦,她盯着那黑色的背影,在心底问:你是谁? 她翻了个身,手指在枕边碰到一截细绳。 她挑起那根绳子,将放在枕下的东西抽了出来。 黑暗中,她闭着眼,将那颗獠牙握进掌心。 獠牙尖利的一端硌着她的手,她想起年幼启蒙时,父亲教她的第一句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据说兄长开蒙学的第一句诗也是这个。 父亲是将军,对于同袍情谊看得最重,战场之上,可信赖者唯有身边共同杀敌之人,这份情谊有时甚至超过亲人与血缘。 雁安宁没上过战场,但她今天好像对父亲和兄长的感受有了些许体会。 那人御敌在前,将他的后背暴露给她,而她虽然受他庇护,却并未坐享其成,同样以最大的努力给予了回报。 也许这就是父亲和兄长时常挂在嘴边的同袍之谊。 哪怕她与他并不熟识,但在今晚那场战斗中,她和他彼此信任,合作无间。 雁安宁举起獠牙放到眼前,黑暗中她只隐约看到一个尖长的轮廓,她用指腹蹭了蹭獠牙尖端,猜测这是一颗狼牙。 狼牙与那人实在相配。 比起虎豹这样的名头,雁安宁觉得那人更像狼王。 狼性凶猛,却又忠诚,狼群聚居而生,那人手下是不是也有一批狼。 雁安宁想起耳房里的那名俘虏。 一个宫外的女子,越过重重把守潜入宫城,她的本事自然不可小觑,而她冒着被禁军发现的危险在宫里四处闯荡,所寻之处却是一个御兽苑。 御兽苑里什么最珍贵? 雁安宁笑了笑。 那里的宠物再珍贵,也没有冒死偷窃的必要,所以最珍贵的应当是人,一个不在那儿却又被人误以为在那儿的人。 雁安宁将獠牙塞回枕底,拉高被子盖住头,发出闷闷的笑声。 好些天了,她没有这样痛快笑过,倘若这真是源自一场乌龙,她定要找机会问问那人:你的同伴以为你被阉了,请问阁下感受如何? 雁安宁噗哧一声,又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她再无睡意,裹着被子坐起身。 那个人到底是谁?他进宫所图为何? 如今他被封为驯兽坊的虎豹大将军,他人又在哪儿? 雁安宁靠在床头,将无数可能想了一遍,直想得头脑发胀。 她今晚喝了不少酒,喉咙干涩,想下床找水喝,又怕冷不想动。 这会儿阿韭正守着那名俘虏,她不想惊扰她,便披着被子挪到床沿,一只手伸出床帐,伸手去摸搭在外面的披风。 一片布料从她指尖滑过。 雁安宁往外探了探身子,这回彻底抓了个空。 她愣了下,伸长手臂左右够了够。 这回终于摸到她的披风。 她将披风抓进帐子。 不对。 雁安宁突然停下。 她在黑暗中用指尖摸了摸披风缎面,触感光滑如水。 但刚才她碰到的那块布料却手感粗硬,似乎是块棉布。 她放在外面的衣裳,可没有一件是棉的。 雁安宁放下披风,望着眼前紧合的床帘,伸手去枕下掏了掏。 她最先碰到的是那颗獠牙,她将它拨到一旁,继续往深处摸索。 这一回,她摸出一架精致的小弩。 她将巴掌大的小弩握在手里,悄悄搭箭上弦。 帐外,光影忽闪。 “姑娘,”阿韭的声音传来,“她醒了——咦?” 话音未落,烛光熄灭。 第28章 他她相杀 雁安宁眼前一黑,就听阿韭喝问:“什么人!” 凌厉风声响起,伴着拳脚之声。 雁安宁掀开床帐,漆黑的屋子里视野不清,只见两团黑影一晃而过。 一声闷哼,是阿韭。 雁安宁心中一紧,握着小弩跳下床。 还未站稳,一只手将她的嘴捂住。 雁安宁扣动扳机。 机括轻响,利箭飞出。 雁安宁嘴上的手蓦然松开。 “夺”的一声,利箭不知射中了哪儿,但听上去绝不像射中了人。 雁安宁正要搭弦再扣,手腕蓦地一痛,掌心小弩脱手落地。 黑影欺身而来,雁安宁猛地后退,脚跟磕在床边,险些绊倒。 她反手撑住床板,掌心按到一个硬物,是那颗獠牙。 她攥紧它,待黑影靠近,抬手便刺。 幼时她曾玩闹地让父兄教过几手近身擒拿,兄长嘲笑说,光会招式不行,没有力气都是白搭。 眼下,她不单感受到力量差异,就连对方的反应也快得惊人。 那人闪过她的戳刺,一把擒住她的手腕。 雁安宁往后一挣。 那人力气很大,她没想到竟能挣脱。 但这一下挣得太猛,她失去支撑,身子往后一仰,摔倒在床上。 倒下的时候她凭借本能,抓住半垂的床帐,只听“哧啦”一声,帐帘被她扯了下来,一大块布料劈头落下,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 雁安宁暗叫不好,手脚并用,连忙钻出帐帘。 她还未起身,眼前忽然一亮,一只火折子在她面前点燃。 火光下,一人立在床前,无事人似地看着她。 雁安宁与他四目相对。 她仰着头,他低着脸。 屋里一下安静。 百里嚣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握着从雁安宁手上夺过的獠牙。 “你怎么住这儿?”他看着她,一脸新奇。 床上的女子半跪半坐,身上搭了几片撕破的床帘,一头如云黑发散在腰间,像从黑夜里逃出的精怪。 雁安宁无心答话,抢道:“你把阿韭怎么了?” 百里嚣朝角落里望了望:“打晕了。” 雁安宁瞪他一眼,跳下床。 凌乱的床帐绊住她的脚步,她趔趄了一下,扶住床沿,三两脚将碍事的布片踢开。 百里嚣识趣地往后退了退:“放心,我下手不重,她要不了多久就会醒。” 雁安宁不理他,跑到阿韭身边。她试了试阿韭的鼻息,又摸摸她的脉搏,松了口气。 百里嚣跟在她身后,左右打量这间狭小的屋子:“这里是冷宫?” “冷宫在隔壁。”雁安宁头也不回,扶着阿韭的胳膊,想把她从冰凉的地板上拽起来。 她拽得很吃力,百里嚣看了两眼,将火折子递过去:“我来。” 他拎起阿韭,架住她的肩膀:“放哪儿?” “床上。”雁安宁扒开散落的床帐,让百里嚣把阿韭放上去。 “拿着。”她把火折子递还给百里嚣,拉开被子给阿韭盖上。 “你待你的丫鬟倒是不错,”百里嚣若有所悟,“难怪刚才她要和我拼命。” “谁让你不请自来?”雁安宁转身,“大半夜的,你一个男子,偷偷跑来后宫做什么?” 百里嚣看她一眼,移开视线:“大半夜的,你一个女子,是不是该多穿一些?” 雁安宁目光一动,垂眼看向自己。近日天寒,她睡觉都穿了厚实的中衣,从上到下捂得严严实实,就连刚才一番折腾,也没露出半点儿不该露的地方。 但她穿的毕竟是姑娘家的贴身衣裳,就这样站在一名毫无关系的男子面前,的确不妥。 不但不妥,还很冷。 雁安宁扯过披风,把自己裹住。 还没说话,就先打了个喷嚏。 她捂着鼻子,盯住百里嚣。 百里嚣眉锋微动:“我先出去,等你换了衣裳再说?” 雁安宁点点头,忍着鼻头的痒痒,默不作声。 百里嚣转身出了门。 他出去时将火折子插在桌角,一点星火微小如豆,摇曳在漆黑的夜里,如同一朵红色的小花。 雁安宁借着这点微光,找到架子上搭着的衣裙,将它们一件件穿上。 等她收拾整齐,这才走到门边,推开房门轻咳一声。 人影闪动,百里嚣再次出现在眼前。 雁安宁开门见山:“说吧,你来后宫做什么?” “找人。” 雁安宁朝门口望了眼:“什么人?” “女的。”百里嚣道,“年纪和你差不多,会些功夫。” 雁安宁目光一转,脸上神情不动:“宫里的妃子?” “宫里的女子,我只认识你一个。”百里嚣从地上捡起一把小弩,“这东西哪儿来的?做得不错。” 他将小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看,用力一拧,弩身顿时变成几段发钗。 百里嚣啧啧称奇:“原来是用首饰做的机关?” 他记得那日,她领了进宫的圣旨,还专程去了趟飞镜轩,飞镜轩是京里有名的首饰铺子,只不知他手里这套发钗和那边有什么关系。 百里嚣拿着发钗仔细端详,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掌心向上:“我的。” 雁安宁的手白净修长,和她的脸一样好看。 百里嚣看着这只手,脑海中闪过他最早进屋的一幕。 黑漆漆的屋子里,低垂的帐帘突然支开一条细缝,从里面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 那只手还抓了他一下。 百里嚣的胆子一向很大,但那一刻,他必须承认自己险些吓着。 他收起发钗,将它们握在身后:“你差点儿把我射伤。” “受伤的是我。”雁安宁摸摸手腕,百里嚣打落她小弩的那一下,让她现在还疼。 百里嚣见她微蹙着眉,两手不太敢用力的样子,想起两人头一回见面,他只轻轻捏了她一下,她的手腕就多了一圈指印,而刚才那一击,他下手更重。 百里嚣将发钗放在桌上,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这瓶药膏早晚各敷一次,可以消肿。” 雁安宁拿起药瓶,拔开软木塞闻了闻:“多少银子?” 百里嚣抄起双手看她。 雁安宁轻笑:“多谢。” 她收起药瓶,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对百里嚣抬了抬下巴:“你要找的人,应当就在隔壁。” 隔壁耳房,叶灵芝已经醒了。 她手脚被绑,嘴里还塞了块帕子,正在想办法解开绳索,就见门外飘进一点火光。 一名年轻女子举着烛台慢慢走进来。 女子那张脸她印象深刻,她本想挟持对方,却不小心反遭暗算。 原本她没那么容易中招,但女子手上戴了一颗狼牙,那分明是他们头儿的贴身之物。 就那一晃神的工夫,她就挨了一刀。 可眼下叶灵芝已没空琢磨那些,她盯着雁安宁身后出现的人影,瞪大双眼。 ——这两人,果然认识! 第29章 带你走 叶灵芝盯着两人目不转睛,苦于无法说话,只能“唔唔”两声。 雁安宁见状,心知自己所料不差,这名俘虏与她身后的男子果然相识。 她侧身让百里嚣走在前面,口中解释:“捉她的时候怕闹出动静,就用了点迷药。” 说完,看着叶灵芝身上的绳索,还有嘴里的帕子,又饱含歉意:“她身手很好,我担心她醒来以后制不住她,就让阿韭把她绑了起来。” 阿韭绑人的手法别具一格,雁安宁试了试,发现解不开。 她看向百里嚣,眼中的意思很明显:你来试试? 百里嚣微微一哂,上前握住绳子两端,不知怎么弄的,绳结一下子就开了。 他取下叶灵芝口中的帕子:“这是用来绑牛的绳扣,学着些,下次记得换个手法解。” 叶灵芝赶紧点头,起身活动了两下腿脚:“头儿……” 百里嚣抬手打断她:“几时进来的?” “亥时三刻。” “一个人?” 叶灵芝面露迟疑:“我怕打草惊蛇,就先进来探路。” “本事不错,”百里嚣道,“一个人能进皇城,还能在宫里留下标记,看来这段日子你没闲着。” 叶灵芝的运气很好,今晚百里嚣跟着驯兽坊的人去御兽苑办差,路上发现她的记号,才趁夜寻了过来。 他在梧桐苑外失去线索,又见地上有几滴血迹,便翻入院中查看。 原以为这是杂役的住处,却不想碰到了雁安宁。 叶灵芝听他语气微妙,心里咯噔一下,她这趟进宫没与苏青冉商量,属于擅自行动,想必百里嚣已经猜到了。 她下意识就朝雁安宁看了眼。 身为女子,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同为女子,雁安宁不知怎么就读懂了她的求救。 虽不明白叶灵芝为何会向自己求救,但雁安宁认为,今晚这事,自己多多少少有些责任,于是开口:“她是担心你。” 百里嚣回头,就见雁安宁一本正经道:“大概是怕你变太监。” 太监? 百里嚣眉心微皱。 “进御兽苑的只能是太监。”雁安宁说完,神色自若地别过脸,望着窗户假装看外面的天色。 可她手里执着烛火,火光跳动,将她唇角的笑意暴露无遗,百里嚣望着她的笑容,顿时明白了话里的含义。 他扭头看向叶灵芝。 叶灵芝立刻解释:“你超过约定的时辰一直没出来,我找人打听,听说皇帝把你叫去斗狼,还让你进了御兽苑。” 这个消息令他们所有人措手不及。 百里嚣进宫是为了给石守渊传信,却莫名其妙被皇帝召见,皇帝还将他留在宫里,她在外面越想越不对劲,就给苏青冉留了张条子,独自混进宫城。 她在经过的地方全都留了记号,希望百里嚣能够看到,循着记号与她会合。 至于进了御兽苑会不会变太监,叶灵芝一开始没想这么多,她只担心人手不够,不能及时支援。 眼下听雁安宁一提,叶灵芝不由想深了些:“头儿,你没事吧?” 不问还好,这一问,雁安宁手中的烛火晃动得更加厉害。 百里嚣接过她手中的烛台:“很好笑?” 雁安宁抬手掖了掖鬓角:“我笑了吗?” 百里嚣轻哼:“泥菩萨过河,还有空笑别人?” 今晚若非他在,雁安宁早被狼吃了。 “你们皇帝没安好心,”百里嚣将烛台放到桌上,“他算计你一回,就有第二回。” 雁安宁望着烛火,微扬的嘴角慢慢放平。 “我明白。”她收了笑,认认真真向百里嚣行礼,“今晚多谢你了。” 这句谢她一直收在心里,驯兽场上来不及讲,下场以后更是没找到机会。 她是真心实意向他道谢。 她今晚本已抱了必死的决心,却因他的出现免于危难。 她甚至还连累了他。 他当众承诺会保她无恙,皇帝便在生肉里藏了毒蛇。 无论毒蛇咬到谁,皇帝都能解气,可他俩却当着众人的面把蛇打死,等于又一次打了皇帝的脸。 皇帝封百里嚣为虎豹大将军,绝不是出于欣赏,以皇帝的气量,大概是想把这人留下来好好磋磨。 倘若百里嚣只是一名普通的驯兽人,皇帝的目的不难达到,幸好他不是。 雁安宁看向百里嚣,无声叹了口气,眼中有着庆幸。 她道谢的字句很短,神情却极为庄重,百里嚣凝视着她,眼眸微深。 “要我带你走吗?”他突然问。 雁安宁诧然抬眼。 百里嚣道:“梁州若失,你必死,梁州若安然无恙,你也不见得好过。” 雁安宁定定看着他。 她眼波温软,像一湖水,被风吹皱。 她眼角一弯,静静笑了起来。 “你带我走,是同情我,还是因为……我父兄是雁家军的统帅?” 桌上的烛火无风自动,那点小小的光团忽然炸开,从烛心迸出几点灯花。 百里嚣的脸色沉了下来。 方才那一点温情似乎不见了,雁安宁目中带着了然。 “你们来自南边?” 她此话一出,百里嚣尚无反应,一旁的叶灵芝却神情微变。 她瞄了眼百里嚣,又瞄了眼雁安宁,极为好奇雁安宁从何得出这样的结论。 雁安宁望向她:“这位姑娘有南人口音,那边势力割据,混战多年,这些年极少有人与大衍往来,你们如果来自南边,多半不是大衍人。” 叶灵芝面上镇定,心中却不停打鼓,原来竟是因为自己暴露了身份? 雁安宁转向百里嚣:“虽然听不出你的口音,但你给我的药膏里有一味药是白羌草,白羌草只生在南边,是军中常用的活血药材。” 叶灵芝的目光随她转了过去,她就说嘛,光是口音怎么会暴露得这样彻底。 百里嚣迎着雁安宁的视线,不置可否笑了下。 “你想说什么?”他问。 雁安宁声音极轻:“你们不是寻常人,应该来自……军中?” 百里嚣眼底淡漠,抱着双臂,懒洋洋地靠在桌边:“哪个军中?” 雁安宁目色微凝。 百里嚣越是平静,她越是不安。 她方才还是太莽撞了。 她仗着与他共患难的一点交情,贸然戳穿他的身份,他看上去毫不在意,但他是否真不在意? 倘若真不在意,为何会让她感觉到一股压力。 那股压力如有实质,就像百里嚣看她的眼神,幽深难辨。 雁安宁定了定神,没有闪躲。 “这位姑娘混入宫中,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找到你,可见你很重要。”雁安宁道,“一般来说,能让人如此奋不顾身,只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叶灵芝忍不住插话。 雁安宁看她一眼:“第一种,他是你的情郎。” 叶灵芝“咕嘟”一声,咽了口口水。 她活像见了鬼似地,眼角余光不小心碰到百里嚣,立刻逃命似地收回。 雁安宁了然地点点头:“看来是第二种。” 叶灵芝不敢再接话了。 雁安宁道:“第二种可能是,他的身份非比寻常,若他出了差池,你们都有麻烦。” 她沉吟道:“这个麻烦,或许比失去性命还要严重。” 第30章 你知道我的名字 叶灵芝服了。 雁安宁寥寥数语,几乎将百里嚣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百里嚣的确很重要,他一旦有什么闪失,他们失去的将不只是一名统帅,而是几万人,几十万人,甚至更多人的未来。 叶灵芝避开雁安宁的视线。 她已知道这位是雁家的姑娘,所谓闻名不如见面,这位姑娘比想象中聪明太多,她怕自己一不小心,会彻底暴露百里嚣的来历。 好在雁安宁不再揪着她不放,转向百里嚣,说道:“南边的势力我略有耳闻,后平与南阳的军队都已称王,他们自去年秋天以来,双方大战不下十余起,南阳略占上风。” 百里嚣掀起衣摆,大剌剌坐下:“那你猜猜看,我来自后平,还是南阳?” 雁安宁摇了摇头:“后平与南阳忙着划分领地,无心与大衍交涉,你若是他们的人,此时不该出现在大衍京城。” “后平与南阳都想北上,他们就不能先来大衍,早做准备?”百里嚣问。 “他们北上需先夺渠州与临春,但这两处却掌握在西南军手中。”去年雁家父子回京时,雁安宁听他们讲过南边的局势,“西南军的统帅虽未称王,但他手下占据西南向北十一个州府,他的势力虽然不算最大,这十一个州府却全是要塞。” “你的意思是,对后平与南阳来说,西南军比大衍更重要?” “要取大衍,必得先取西南军,”雁安宁盯着他,“你是西南军的人,后平与南阳想找谁,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百里嚣平静的眼神终于动了动:“你猜得对。” 他没有否认,雁安宁喉中轻轻一咽,笑道:“听说西南军中能人倍出,个个对统帅忠心耿耿,今日见了你的属下,才知此言不虚。” 百里嚣单手搭在桌边,盯着她,半晌没出声。 过了好一阵,他才微微扬了扬唇角。 “过奖。” 他嗓音幽沉,露出雁安宁从没见过的模样,雁安宁面不改色,心里却紧了紧,他竟然……真的是西南军统帅? 她方才先提后平与南阳,再提西南军,又故意在话中设下陷阱,就是为了诈出他的身份,没想到这人说应就应,竟是半点也不隐藏。 西南军统帅,他手下拥有的可不止一支军队。 十一个州府,既有富庶之地,又有关隘险道,后平与南阳无不对此虎视眈眈,那两家只要打掉对方,下一个目标必然是西南军的领地。 而西南军的统帅却丢下他的势力,大摇大摆走进大衍京城,还以驯兽人的身份出现在皇宫里。 他所图为何? 雁安宁在脑海中认真思索他的目的,越想越是千头万绪,难以理清。 百里嚣看她一眼,见她沉默不语,懒懒道:“怎么,你方才说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诈我?现在我应了,你反倒不敢信?” 雁安宁眼中映着烛火,明明暗暗,像一朵飘忽的云彩,正如她见他时的欢喜,说飘走也就飘走了。 百里嚣确信,她今晚看见他时,是欢喜的。 她见到他,惊讶之余,显然松了口气。 她向他道谢,更是心怀感激。 但她并不是真的那么信任他,即使他们在驯兽场上,曾短暂地互相扶持。 而她的不信任竟来自他难得一见的好心。 百里嚣在心里记下这笔账。 两次了。 第一次,她对他挥刀相向,第二次,她怀疑他别有用心。 “我是西南军统帅,你是大衍将军的女儿,”百里嚣还嫌不够刺激似地,慢慢道,“你去找皇帝告发我,就可以不用再住这破破烂烂的屋子。” 雁安宁愕然,随即升起一股恼意。 眼前这人,实在可恨。 她与他初次相见,百里嚣就知道她的身份,她对他却一无所知。 她感激他路见不平,但身为雁家的女儿,见多了两面三刀,不会傻乎乎地对一个陌生人付出全部信任。 他在驯兽场上以命相护,她亦投桃报李,全力襄助。 她愿意相信百里嚣想救她是出于同情,但绝不会仅仅出于同情。 “难道阁下就没想过,你救了我,便让我父兄欠你一个人情,他日雁家军若与西南军相遇,虽不能退避三舍,至少也会先礼后兵?” 雁安宁问得尖锐,百里嚣答得更是干脆:“雁姑娘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堂堂雁家主帅的女儿,难道连三舍也不值?” 雁安宁被他激得挑起眉梢,一舍三十里,三舍九十里,倘若雁家军真为她退让九十里,那她才是雁家的罪人:“百里将军打得一手好算盘,退兵九十里,你不如让我们拱手相让算了。” “百里将军?”百里嚣偏了偏头,“你知道我的名字?” “西南军,百里嚣,闻之可止小儿夜啼,”雁安宁道,“阁下鼎鼎大名,如雷贯耳,世人皆知。” 她一气说了这一长串,听上去没一个字不带火气。 百里嚣用指头点了两下桌面,望着她的脸,蓦地笑出声。 他方才还一脸阴阳怪气,现在说笑就笑,眉眼飞扬,如同划破暗夜的一笔飞白。 那张脸冷下去的时候宛如刀锋,笑起来更是桀骜轻慢。 雁安宁望着他的笑容,忽然意识到,他看上去与兄长年纪相仿,那么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 这样一个年轻男人,却已手握重兵,独占十一州。 这个人会成为乱世中一闪而逝的流星,还是会长久地闪耀于夜空? 雁安宁想不出他的未来。 当今世道兵荒马乱,今日崛起之枭雄,明日刀下之亡魂,成王败寇的例子比比皆是。 她眼底一黯,只觉胸口沉甸甸的。 然而这丝沉重很快就烟消云散。 因为她听见百里嚣道:“原来雁姑娘这么看得起我,是我错怪你了。” 雁安宁噎了噎。 她方才那句话,哪有半个字像是夸奖? “百里将军不怕被我告发,泄露行踪?”雁安宁绷着脸道,“你现在逃命还来得及。” “我现在离开,皇帝明日就知道我有问题。”百里嚣支着脑袋,“我还想在宫里多转转,雁姑娘不用替我着急。” 雁安宁甩他一眼:“可你们在这儿,我很危险。” 梧桐苑地势再偏,皇宫里的侍卫也会按时按点巡逻。她院子里还有两个小宫女,她们不是她的心腹,守不住秘密。 百里嚣闻言,看向叶灵芝:“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第31章 三面不够 叶灵芝没有异议,她朝雁安宁点点头,起身就走。 雁安宁惊讶,这姑娘费那么大的功夫进宫,只见了百里嚣一面,这就听话走了? 这样的令行禁止放到军队中,不知该让多少将领羡慕。 百里嚣像是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她的目的是确认我是否安全,目的达到就该离开。” 他对属下要求不多,通常只有两点,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就像叶灵芝进宫寻他,身为斥候,她有责任与他保持联络,因此做的没错,但她不与苏青冉商量就擅自行动,那便有错。 想到这儿,百里嚣看了看雁安宁:“你们认识?” “谁?” “叶灵芝。” “叶?”雁安宁反应过来,这名字指的应是刚才离开那位,“不认识。你问这个做什么?” 总不会以为,才半个晚上,她就收买了他的人吧。 百里嚣慢悠悠道:“你不认识还帮她说话?” 雁安宁莫名其妙:“她不是你的属下吗?” “我的属下就能帮她说话?”百里嚣又问。 雁安宁怔住。 “你管束部下我的确不该插嘴,”她承认,“我只是不想听见太多秘密。” “你不想听见我的秘密?”百里嚣歪歪脑袋,“可你刚才揭穿我身份的时候,我看你说得很是来劲。” 他往前凑了凑身子:“当着我的属下让我出丑,你很高兴?” 雁安宁不知他这出丑的说法从何而来,方才这人明明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说到出丑,难道不是她被他激得失了方寸? 她想起刚才那番唇枪舌战,一时无语,若非百里嚣突然发笑,还不知几时才能结束。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话除了像是撒气,好像也没别的用处。 在这阴冷的夜里,她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却在这儿与他掰扯不清,雁安宁不禁恼羞成怒。 “大衍与西南军虽然从未开战,但你身为西南军主帅,你来大衍,想干什么?” 百里嚣目不转睛看着她,低笑一声:“这下又不怕知道我的秘密了?” 雁安宁扫他一眼:“我姓雁。” 百里嚣像是怔了下。 “雁?”他将这个姓氏在嘴里缓缓过了一遍,“你们雁家真是忠心,皇帝这样对你们,你们还要护着他?” 雁安宁摇摇头:“不是。” 百里嚣更奇怪了:“那是为何?” 雁安宁望着桌上的烛台,那截蜡烛已快燃到尽头,火苗却似比刚才更旺。 她轻轻笑了下:“你不懂。” 这是只有雁家人才知道的秘密。 她小时候每次见到父亲,总爱缠着他讲故事,父亲也总是乐呵呵地将她抱在膝上,给她讲外面的奇闻轶事。他讲过的故事很多,江湖众生,市井百态,却从没有哪一次提到过战场。 有一回,小安宁问他:“爹爹,你不是大将军吗?你为什么从来不讲打胜仗的事?” 雁来一边给女儿摇着扇子乘凉,一边道:“打胜仗有什么好讲,不战而胜才是好事。” “为什么不战就能胜呢?”小安宁问。 雁来笑笑,扯了扯女儿的冲天辫,“兵书上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攻而拔人之城,要是不流血就能获得胜利,那才是一个将军最大的荣耀。” 雁安宁那时不懂,后来慢慢大了,才明白父亲的感触。 她的父亲在大衍立国之前就投身行伍,在这混乱的世道,每一股势力都像一个巨大的绞肉盘,他们随时可能将一个人、一个村、一座城绞得粉碎。 豪雄皆道,以杀止杀,以战止戈,说起来容易,又有几人能不被杀戮冲昏头脑。 雁安宁的父亲常说,大衍这片土地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最好不要再有战乱,也不要再有牺牲。 这样的念头并非每个人都能接受,尤其对当权者而言,他们会将这样的想法视为懦弱,视为不忠,却不知雁来身为将领,害怕的不是自己的流血与牺牲,而是无谓的杀戮带来的颠沛流离。 雁安宁看着百里嚣,面前这人同样手握兵权,甚至比她父亲拥有更大的权力,这样一个人,他如此年轻,他的心里一定满怀野心与抱负,他不会欣赏雁家的执着。 百里嚣脸上的懒散收了起来,他动了动笔直的长腿,往后靠了靠:“我不懂,你可以讲给我听。” 雁安宁愣住。 她像是头一回见到他似的,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 百里嚣摊开双手:“你还是不信我。” 雁安宁险些被他气笑:“你要我如何信你?我们只见过三面。” “你记得倒是很清楚。”百里嚣道,“难道三面还不够?” 雁安宁不想回答。 这世上或许有人一见如故,但更多人却是形同陌路。 她与他算不上前者,而后者—— 不等她想明白,桌上的烛火晃了晃,终于燃到尽头,彻底灭了。 黑暗中,她听到百里嚣的声音:“行啦,时候不早,我还要回去当差,下回再来听你说。” 一丝微风从她耳边掠过,她手指动了动,恍惚碰到一片衣角。 房门传来一声轻响,那人真的走了。 狭小的屋子一时变得格外空旷,雁安宁眨了眨眼,转身紧走几步,来到门边。 她扶住门框,等双眼彻底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才慢慢跨过门槛,走下台阶。 门外夜色如墨,院子里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 百里嚣就这样走了,他似乎还打算在驯兽坊待下去,哪怕雁安宁已经知道他的身份。 他当真不怕她会去告发他? 雁安宁扶着石桌坐下。 夜风很凉,但能让她头脑清醒。 她从刚才就在想,百里嚣那话是什么意思。 她笑他不懂雁家的坚持,他却说她可以讲给他听。 这是怀柔?或是拉拢?雁安宁凝神思考。 她既已知晓他是西南军的统帅,就不能再以过去的眼光看他。 第32章 缘悭三面 冷风吹过,梧桐树上传来几声枭鸟的鸣叫,在这寂静的夜里骤然令人心惊。 雁安宁用手捂了捂冰冷的脸。 去年父兄回京,某日用过晚饭,一家三口坐在院中喝茶消食,父亲聊起天下大势,曾对他们讲过这样一番话—— “北缙虽然势大,但它内争外斗,横征暴敛,迟早必会生乱。西齐虽然占据地利,但他们国主年逾六旬,壮志已消。至于东边夷越,他们向来一盘散沙,不值一提。要说最有可能影响天下大势的,多半要落在南方。” 雁来喝了口茶,又道:“南方势力众多,领头之人大多年富力强,这里面,后平、南阳先后称王,两位新王野心勃勃,不会久居人后。” 雁长空问:“爹,你说了这些,是不是还忘了一支?” “你是说西南军?”雁来沉吟,“我不是忘了,是这支队伍不好评价。” 他仔细想了想,才道:“西南军早年并不出众,直到五年前才异军突起,两月之内连下三城,从此在西南站稳脚跟。随后他们时打时停,别人打得火热的时候,他们却老是按兵不动。” “这我不同意,”雁长空道,“他们要是打得少,怎么可能拿下十一个州府。” “这就是我说的,西南军不好评价的地方,”雁来道,“这十一个州府之中,至少有两个州是望风而降。” 他看看自己的儿子:“两个州就有二十多个城池,这里面纵然有西南军军力强盛,难以抵挡的缘故,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他说到这儿,对雁长空又道:“西南军的统领百里嚣,与你年纪相仿,论起打仗的本事,不知你俩谁更胜一筹,但他日若遇上,你千万不可小瞧了他。” 雁安宁在旁打趣:“爹,你远在北边,从没见过百里嚣,你怎么知道他有多厉害?” “我指的不光是打仗,”雁来道,“以西南军的势力,大可以像后平、南阳那样,定都为王,但百里嚣仍以将军自称,此人若非有勇无谋的莽夫,便是大有所图。” 大有所图,这四个字是雁安宁的父亲对百里嚣最好的评价。 但世上大有所图之人比比皆是。 许多人向着一个大字,占了一个图字,却最终镜花水月,空耗一场。 雁安宁当时听了,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如今与真人打过交道,不免对百里嚣的“大有所图”有了另外的想法。 今晚他的属下冒死进宫寻他,可见他留在皇城并非早有预谋,那么百里嚣此行多半不是为了扰乱大衍。 雁安宁想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 扰乱大衍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死皇帝,皇帝若死,大衍必乱。 不过这样一来,大衍的土地必然烽烟再起,西南军夹在大衍乱军与南方势力之间,就算能够混水摸鱼,得到的好处也远不及隔岸观火。 所以大衍不能乱,百里嚣也没那么傻。 他既然不想杀皇帝,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想与大衍交好。 只有这样,他一个西南军的统帅,才会亲自来到京城。 以眼下时局判断,南边的后平与南阳都在抢夺地盘,他们若想北上,便要先过西南军这关。 西南军的势力不及这两家,如果想要维系平衡,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与大衍结盟,这样不但能免于腹背受敌,还能得到大衍的助力。 雁安宁认为,换作是她,也会选择这个法子。 不仅是她,她父亲,她兄长,任何一个有远见卓识的统帅,都会采用这个法子。 至于百里嚣为何要隐瞒身份,当然是为了安全。 大衍与西南军从未打过交道,双方初次接触定要试探一番,看百里嚣的行径,他来京城这事一定还未与皇帝通气,那么如果他想结盟,会从何人入手? 满朝文武,哪些人有资格与他交涉?又有哪些人能够左右朝堂局势?百里嚣肯涉险前来,是不是早已和某些人私下达成了协议? 雁安宁裹紧身上的披风。 倘若百里嚣当真与大衍结盟,大衍南方便多了一重屏障,这对稳定边境是件好事。 只是可惜,他从此也会成为皇帝的盟友。 雁安宁将双手揣入袖中。 自古以来,人们评价一位皇帝,最看重的就不是他的私德。 百里嚣的言谈之间虽然好像对大衍皇帝看不上眼,但成大事者,一切以大局为重。 他今日可与她并肩驭兽,他日未必不能和皇帝把酒言欢。 雁安宁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腕上干干净净,别无他物。 她坐在院中发了一阵呆,起身走回卧房。 阿韭恰好在这时醒了,她迷迷糊糊地喊:“姑娘?” 雁安宁应了声:“我没事。” 阿韭突然清醒:“刚才有贼人——” “不是贼人。” 雁安宁点燃烛火,目光扫过,只见桌上放了一堆金灿灿的物件。 是她用来做小弩的发钗。 发钗边上露出一枚象牙白的利齿,是一颗獠牙。 雁安宁拣起獠牙看了眼,果然是原来那颗。 先前她与百里嚣在黑暗中打斗,百里嚣将獠牙夺了过去,不知何时又将它放在了桌上。 阿韭下了床,恍恍惚惚走到桌前:“姑娘,不是贼人又是谁?” 那人身手太厉害,她才两个回合就被打晕,根本看不清他的面貌。 “是熟人。”雁安宁没打算瞒她,“就是那位驯兽人。” “他这么厉害?”阿韭怔了怔,忽然惊呼,“不对!他半夜来姑娘房里做什么?他是采花贼?” 雁安宁的心情原本有些低落,闻言,先是一僵,随后哭笑不得,隐隐地,又像是出了一口闷气。 “他不是采花贼,”雁安宁道,“以后遇见,你就当不认识。” 阿韭困惑地看她一眼,指了指她手中的獠牙:“这是什么?” 雁安宁摸了摸锐利的牙尖:“别人掉的。” 阿韭纳闷:“谁掉的?” 雁安宁将獠牙扔给她:“先收起来吧。” “哦。”阿韭乖乖走到一旁打开首饰匣子。 她忽然“啊”地一声,转过头:“姑娘,这是颗狼牙,是那个驯兽人掉的?” “就当是吧。”雁安宁随口应道。 她拿起桌上的发钗,将它们一根根重新拼接起来。 看着手里恢复原样的小弩,她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战场上即使只剩下你一人,也不要忘了捡起你的武器,不管它有多脆弱,它都是你最后的凭仗。” 雁安宁摆弄着小弩,慢慢笑了下,她想起袖子里还有一瓶药膏,将它取出来,放在桌上。 送她药膏的那个人,算得上是个好人,但她和他之间,恐怕注定只有三面的情谊。 第33章 权佞 宰相府上,书房里的灯火一直亮到半夜。 石守渊派去打探消息的心腹已然返回。 “改期?” 石守渊问:“改在何时?” “苏青冉没说。”心腹道,“我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没想好。” 石守渊拧眉:“除了改期,他还说了什么?” 心腹摇头:“我问他改期到何时,他只说三日后再与咱们联系。” “百里嚣呢?”石守渊问,“你可有见到他?” “没有,”心腹道,“我去的时候跟往常一样,只见到苏青冉一人,不过看上去,他好像正在等人。” 石守渊沉吟:“等人?百里嚣没跟他一起?” “应该是的。”心腹道,“我看他那样子,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怎么说?” “老爷您想,苏青冉事先约好要在今晚给您传信,您连见面的地点都让他们来定,他们没道理突然爽约,可今晚从您进宫到您出来,我在外面都没收到任何消息。如果要改期,他们为何不提前通知,而是等我们找了过去,苏青冉才给了回音?” 石守渊看他一眼:“你说得没错。” 心腹又道:“依小的看,改期之事一定事出突然,就连他们自己也没想到,所以才没及时给咱们送信。” “继续说。” “我猜他们遇到的麻烦定然不小,有没有可能是……百里嚣那面出了状况?” “为何如此认为?” 心腹道:“西南军派苏青冉来和我们联络,他说到底只是个打头阵的,百里嚣不来,他或许还能决定一二,现在百里嚣来了,他们在京中的事务就不由苏青冉说了算。老爷,我看那苏青冉对于改期之事似乎拿不定主意,这说明百里嚣或许压根就没有给他指示。” 至于为什么没给指示,这里面的变数就太多了。 可能是百里嚣故意不给指示,也可能是他给不了指示。 前者意味着百里嚣对大衍的态度有变,后者则意味着百里嚣可能出了事。 石守渊抚着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胡须,慢慢道:“北边军情紧急,南边不能再出事,无论百里嚣出了什么状况,我们都不能坐着傻等。你明日再跑一趟,替我将苏青冉约来。” 心腹吃了一惊:“约到咱们府上?” “这倒不必。”石守渊道,“陛下寿辰,百官都有三日休沐,你寻个风景好的去处,我出门去踏踏青。” 心腹会意:“小的明白,我明日一早就办。” 石守渊点点头,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兰啸天那边,最近有何动作?” 心腹道:“兰啸天前些日子一直忙着给陛下准备寿礼,除了那块东海玉,还弄了不少炼丹药材回来,今日下晌,有两拨马车进城,都是拉去国师府的。” 石守渊喝茶的动作一顿:“他倒是会投其所好。” “老爷,今日刘御史还来请示,陛下寿辰已过,他们是否可以对禁卫参上一本?”心腹问道,“李美人刺杀陛下之事虽未查到有人指使,但兰啸天身为金吾卫大将军,宫中禁卫在他统管之下,他理应对此负责。” “让他们稍安勿躁,”石守渊摆了摆手,“原本我的确是打算等陛下寿辰过后再提此事,但今晚看兰家的架势,怕是会让兰贵妃在后宫使劲,这几日陛下不临朝,他的态度难以捉摸,且多等几日再说。” “是,”心腹应声,“那我按老爷说的回复他们。” “还有一事,”石守渊交代,“这几日虽不上朝,兵部的军报却不会停,梁州那边如有任何消息,无论我在哪里,你也要让人第一时间报来。” “小的明白。” 石守渊放下茶盏,捶了捶后腰:“世道艰险,风雨飘摇,我要是不多盯着些,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 “老爷高义,”心腹道,“当今朝廷多亏老爷撑着,不然早被兰啸天一党搅乱了套。” “拍马屁的话就不必说了,”石守渊笑了笑,“真要论起来,我这宰相当得其实窝囊。” “老爷何出此言?今日刘御史还说,正因为有老爷在,他们才能在朝上立得住脚。” 石守渊摇摇头:“大衍立国将近二十年,换了多少宰相,先帝在时,江汉之以宰相之身兼集贤殿大学士,还主持过建平九年的春闱,满朝文官有一半都是他的门生,你再看他现在如何?还不是只能看着外孙女乖乖入宫为质。” “江汉之与老爷不同,”心腹道,“他为人狷介,又在大衍之前做过前朝官员,陛下不放心用他也在情理之中。” 石守渊笑道:“我已年过四旬,若论年纪,咱们朝中又有几个人不是从前朝活过来的?” 心腹呆了下,讷讷不知如何接话。 石守渊又道:“乱世之中,立国者皆为武夫,大衍是,北缙是,天底下没有哪个势力不是,这也造成他们与文官之间天然的隔阂。” “但他们最后还是要依赖文官治国,”心腹跟了石守渊这么久,单论见识,不比外面的官员差,“老爷在朝中与各方费心周旋,平衡时局,您为陛下的付出有目共睹。” “有目共睹?”石守渊轻笑一声,“如果能选,我也不想太打眼,奈何兰啸天此人贪得无厌,我不得不站出来当这个靶子。” “兰啸天惯会阿谀奉承,但自古佞臣都没有好下场,”心腹劝慰,“老爷不必太过为此人烦忧。” 石守渊轻轻叹了口气:“他若只想当佞臣,倒是好办多了。” 接下来几日,正如石守渊预料的那样,官员们得了千秋假,各自在家中休沐,宫中却是通宵达旦,笙歌不停。 喧闹的气氛甚至影响到偏僻的梧桐院,就连坐在房中也时常能听到隐隐传来的鼓乐声。 雁安宁靠在床头,翻了几页书,看得头晕脑胀,索性扔下。 阿韭端着一只碗进屋:“姑娘,药熬好了。” 雁安宁恹恹伸出一只手,接过药碗。 她前晚在院子里吹了太久冷风,第二日一早就染了风寒,连着吃了几副药,身子才松快了些。 阿韭捧来装糖的盒子,抱怨道:“外面都说宫里风水不好,我看这话说得没错,姑娘以前在府上,哪有这么容易生病,现在才进宫几天,就又是受伤又是风寒的。” 说着说着,她又悚然一惊:“不会是有人在姑娘的吃食里动手脚吧?” 第34章 虎食人 雁安宁喝完药,忍不住笑:“我吃的东西你都验过,哪有那么容易动手脚,我不过是那晚吹了风,受了凉。” 当然,若真要细究起来,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太医为她号脉的时候,说她思虑过重,郁气内结,所以才会风邪入体,受了寒。 在太医署当差的人都不是傻子,太医的话说得含含糊糊,想来是知道她的身份,才有意无意提点了一句。 在他看来,雁安宁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女,因父兄的缘故身不由己入了宫,不得皇帝宠爱,又被放逐在这破败的小院,可不就会思虑过重么。 雁安宁对于太医好心的暗示报以一笑,她最近的确费了不少脑子,光进宫一事就让她殚精竭虑挖空心思,太医的诊断不算有误,不过这也提醒了她,在宫里可得更加顾好自己的身子,不然除了自己遭罪,再没有别的好处。 阿韭给她递了颗糖:“宫里的太医也不行,比起咱们府里的大夫差远了。平日姑娘生病,吃一副药就好,这都吃了三副,还在难受。” “宫里不比外头,做事的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太医开的方子讲究药性温和,不敢随随便便下猛药。”雁安宁说话仍带着浓浓的鼻音,一听就还病着。 阿韭长呼口气:“这也不敢,那也不敢,我看他们都是被皇帝吓的。” 她对那晚驯兽之事依旧耿耿于怀:“皇帝想害姑娘不说,他还动不动就砍人脑袋,那几个宫人分明是他指使的,他却把人推出来背锅。” 雁安宁安抚地拍了拍她:“伴君如伴虎,咱们在宫里也得步步小心。” 阿韭郑重地点点头:“我才跟小金和小玉打了招呼,让她俩最近别到处乱跑。” 小金和小玉是雁安宁从白露殿带来的宫女,她被皇后放逐到梧桐苑,若是可能,她一个外人都不想要,但这不合宫里的规矩,只得挑了两个带在身边。 这两人比阿韭还小,入宫刚满一年,雁安宁正是看在她俩没啥根基的份上,才将她们挑了过来。 两个小宫女还算本分,但这个年纪多多少少爱凑热闹,这几日宫中筵席不断,锣鼓喧天,两人偷偷去外面瞧过两次,回来以后还绘声绘色讲给阿韭听。 据说每日除了歌舞,还有各种杂耍百戏,那些伎艺人全部来自民间,献艺的花样叫人眼花缭乱,令皇帝极为欢喜。 这些伎艺人都是兰贵妃的父亲兰啸天从四处搜罗而来,可想而知,继那日宫宴上献了一块玉屏风后,兰家又花了不少心思讨好皇帝。 阿韭将两个小宫女听来的八卦一五一十告诉雁安宁:“听说兰贵妃一直缠着皇帝,就连皇后也得排在她后面,直到今天,皇帝要去围场,才多叫了些人陪在身边。” “围场?”雁安宁问,“京郊猎场还未化冻,皇帝去哪个围场打猎?” “不是宫外,”阿韭道,“是在宫里。” 雁安宁嚼碎嘴里的糖块,深思道:“宫里有猎场?” 阿韭摇摇头:“是皇帝命人在御兽苑附近圈了块地,今早放了些野兽进去,说是要在那儿过一过打猎的瘾。” 御兽苑? 雁安宁听到这三个字,神思飘远了一瞬。 她又拈起一块糖:“有听说去了哪些人吗?” “这个她们没问,”阿韭道,“左不过是些宠妃大臣什么的,姑娘要想知道,我去打听打听?” “不用了。”雁安宁道,“难得清静两日,咱们好好待在梧桐苑,如果外面真出了什么事,咱们迟早会知道。” 她拿起枕边的书,靠回床头:“把糖放这儿吧,我边看边吃。” 就在她怡然消遣的当口,御兽苑边的围场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氛。 场边搭着几座高台,台上正如阿韭所说,坐着妃嫔与大臣,皆是平日受皇帝看重之人。 他们此时望着场中,个个脸色僵硬。 一只老虎扑在一匹马的身上,正在大肆啃咬。 大片大片的鲜血从马脖子上流了下来,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高台离场地很近,浓郁的血腥味随风飘散,一些女眷用丝帕捂住嘴,死死堵住喉咙里的恶心。 在座的大臣们也不敢露出恐惧的神情,因为皇帝就坐在近处,他只要动一动眼珠,就能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令这些人恐惧的并非场中的老虎咬死了一匹马,而是那匹马的身下还压着一个人。 皇帝命人进场狩猎,这名骑士刚一进去,就不幸撞见了这只老虎。 老虎将马匹扑倒,骑士也被掀翻在地,沉重的马身恰好压住他的双腿,令他下身动弹不得。 老虎站在骑士身旁,大口大口撕扯着马的喉咙,骑士躺在血泊中,像一条脆弱的虫子不停蠕动,却又无法挣脱身上的重量。 众人听着老虎咀嚼吞咽的声音,只觉自己的骨髓也跟着一阵阵发疼。 骑士此时还活着,但他们眼前似乎已看到他的结局。 他会像那匹马一样,被老虎咬断脖子,扯下脸颊,掏空内脏。 如果运气再差些,老虎啃掉了马腹再从他的下半身吃起,那他会亲眼看到自己如何被吞食。 高台上寂静无声,众人对着面前的美酒佳肴,再也提不起半分兴趣。 只有皇帝,他就着眼前的血腥景象慢慢喝完一杯酒,抬手招来兰啸天。 “禁军侍卫怎么这般没用?”他意兴阑珊地问。 场中被马压住的骑士正是一名禁军侍卫。 兰啸天立即跪地:“陛下恕罪,臣即日便命人整顿禁军!” “你是该好好整顿整顿,”皇帝道,“宫外再忙,也不要荒废了宫里的事务。” 他这话说得不紧不慢,像期许,更像敲打。 兰啸天在袖中深埋下脸:“臣遵命。” “下去吧。”皇帝挥退他,四下扫了眼,不悦道,“今日叫你们来是给朕助兴,怎么一个个都哭丧着脸?来人,取朕的弓箭。” 一声令下,一把镶金嵌玉的大弓很快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拿起弓,笑了笑:“朕知道你们不敢看活人被老虎吃掉,这样好了,朕亲自为他了断。” 说完,皇帝弯弓搭箭,瞄准场中。 箭尖所指之处,正是那名苦苦挣扎的禁军侍卫。 第35章 搅局 皇帝身材瘦削,力气却不小。 他将弓弦拉至满月,嘴角扬起一抹冷酷。他箭尖对准的分明是人,眼神却像猎人看到猎物,充满嗜血而兴奋的意味。 场中的侍卫仰面朝天,看到皇帝的动作,他猛地一下撑身坐起,又立刻摔倒下去。 他直勾勾盯着皇帝手里的弓箭,惨白的面孔蒙上一层死灰。 场外离他最近的人,几乎能看清他脸上的绝望。 侍卫拼命挣扎了几下,最终无力地躺倒在血泊泥泞中。 没有人帮他,他的命就像压在他身上的这匹马,说死也就死了。 正当他认命之际,一道风声破空而来。 风声挟着流光,黑色的流光。 正在啃食马匹的老虎忽然发出一声嚎叫—— 是惨嚎! 一杆黑色长枪刺中它的腰腹,深深扎进厚实的虎皮之中。 马蹄声响起,一名骑士疾驰而至,他一把握住老虎身上的枪杆,往里猛地一捅,又在老虎体内狠狠绞了一圈。 老虎再次惨嚎。 它长嗷一声,拖着长枪往后猛挣,马上的骑士反手一旋,顺势将长枪抽出。 老虎的肚皮瞬间开了条血淋淋的大口子。 它嚎叫连连,跑到一旁,纵身朝骑士扑去。 刹那间,又有几把刀光横空而来。 几名侍卫策马跟上,像是事先商量好的,齐齐挥刀,砍向老虎的胸腹。 老虎身上顿时又溅开几道血花。 凄厉的虎啸震耳欲聋,在旁观者眼里,这只凶狠的老虎仿佛瞬间变成了柔弱可欺的大猫,被马上的骑士带着几名侍卫遛得团团转。 台上的皇帝慢慢放下弓,他眼底闪过一丝狰狞,盯着那名领头的骑士,目光渐渐冷了下去。 大臣之中,有人认出那名骑士,不由惊叹:“是李三!” 这一嚷,附近的人全都看了过去。 “李三是谁?” “就是那晚在宫宴上驯兽之人。” “啊?就是陛下封的那个虎豹大将军?” “正是。” 窃窃私语中,场中的虎啸逐渐微弱。 老虎追着几匹马来回奔跑,不但没伤着人,反而挨了不少刀,它肚子上的豁口越撕越大,就连肠子也掉了出来,血淋淋拖在身后。 眼看它即将力竭,百里嚣冲到它跟前,趁老虎直立而起,一枪刺出,枪头穿过老虎下颔,将它喉咙捅了个对穿。 就在这时,他脑后忽然生风。 百里嚣果断松开长枪,侧身滚落马下。 一支利箭从他身后射来,没入虎身。 高台上一片哗然。 那支箭来自百里嚣身后,正是从高台上射出。 高台上有皇帝在,除了守护的侍卫,无人敢持利器。 而没有皇帝下令,侍卫们也不敢擅自放箭。 所以这放箭之人的身份—— 大臣们偷偷回头,却见皇帝不知何时重新拿起了弓。 此时弓上已无箭,皇帝一脸阴郁,冷冷盯着场里的人。 老虎身上那支是皇帝的箭。 如果百里嚣没能躲开,它射中的就不会是老虎,而是百里嚣的脑袋。 在座的大臣都不是傻子,他们非常熟悉皇帝的脾气。 皇帝为何要射人? 自然不是因为准头不对。 他刚才本想射杀那名压在马下的侍卫,谁料中途杀出一个百里嚣,生生扰了他的兴致。 那名侍卫虽然倒霉,但他即将葬身虎口,皇帝杀了他也算是让他少些痛苦,但百里嚣偏偏带人杀了老虎,这样的做法简直是对皇帝的讽刺。 那晚在宫宴上,皇帝想折腾雁安宁,也是被此人搅了局。 如今再来一回,就不知皇帝还肯不肯放过他。 一些聪明的大臣在心中转着念头,纷纷移开视线,假装没看到皇帝手里的弓。 场中的老虎抽搐了几下,轰然倒地。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中,兰啸天趋身上前。 “陛下神箭!”他拱手夸赞,“陛下一箭射死猛虎,实有先帝风范,猛锐冠世,无人可及。” 说完,他又朝另几个依附兰党的大臣使了个眼色。 那几个大臣当即会意。 皇帝不仅被百里嚣扰了兴致,场中参与杀虎的还有另外几名侍卫,皇帝若要迁怒,兰啸天这个金吾卫大将军也难辞其咎,因此无论如何,他都要给皇帝找一个台阶下。 兰啸天夸完,立时有人跟上。 “是啊,陛下神武英姿,臣等叹为观止。” “陛下这一箭有万夫不当之勇,便是披挂上阵,也能于万军之中取人首级。” “陛下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是我大衍之福,万民之福。” 一时间,高台上称颂之声不绝于耳,皇帝听着众人的夸赞,阴冷的面色渐渐缓和了几分。 场中,侍卫们已经下马,留了一人看守虎尸,另外几人则和百里嚣一起搬开地上的马尸,将那名被压在马下的侍卫救了起来。 皇帝看着他们在场中忙碌,忽然森森一笑。 “去将他们叫上来。” 几名侍卫同百里嚣一起来到皇帝面前。 “他们今日做得不错,”皇帝问兰啸天,“兰爱卿,你看给他们赏些什么才好?” 兰啸天觑了眼皇帝的脸色,才道:“侍卫们所做都是分内之事,不值陛下额外嘉奖。” 皇帝冷冷开口:“朕一向赏罚分明,该罚的罚,该赏的也要赏。” 兰啸天身子一僵:“侍卫之职本就是为陛下铲除隐患,若是轻易得到陛下赏赐,恐怕易生骄纵之心,臣下去以后自会酌情褒奖他们。至于虎豹大将军,他身为陛下任命的驯兽坊属官,并非臣的下属,臣亦不便为他讨赏。” 皇帝瞥他一眼:“你倒是会躲懒。” “臣不敢。” “罢了,”皇帝的目光扫过几名侍卫,落到百里嚣身上,“朕赐你虎豹大将军的名号,没想到竟是给对了。” “谢陛下夸奖。”百里嚣道。 “若我那箭没射中老虎,把你射死了呢?”皇帝状似不经意地问。 百里嚣道:“那便是卑职命该如此。” 皇帝看着他,眼中充满审视。 过了半晌,他大笑起来:“命该如此?好,很好,你的命就在朕的手里,朕可以杀你,也可以赏你,你说,你想要什么?金银珠宝?权势美女?” 他忽然拽过身旁一名倒酒的妃子,扔到百里嚣面前:“朕把她赏你,你要不要?” 第36章 门当户对 皇帝的妃子被皇帝拿来赏人,这种事情若是传扬出去,恐怕会贻笑大方。 但皇帝对此好像全不在意。 他不但不在意,眼里甚至闪动着诡异而阴暗的兴奋光芒,他像一个在岸上等待了许久的猎人,往水中投下一块鲜美的诱饵,等待鱼儿上钩。 妃子吓得面如土色。 今日兰贵妃在御花园安排歌舞,没有随侍圣驾,这名妃子得了机会陪在皇帝身边,本想借机表现一二,谁知只是倒个酒的功夫,皇帝就要把她赏人。 她是皇帝的妃子,论出身也是名门闺秀,此时却像一件货物一般,被皇帝抓来,毫不怜惜地扔在脚下。 妃子又惊又羞又怕:“陛下……” 她颤巍巍喊了一声,还未求饶,一个酒杯就重重砸到她肩上。 “闭嘴。”皇帝幽幽开口。 殷红的酒液沿着妃子的肩膀淌下,她歪倒在地,噤若寒蝉。 她不敢再说话,只能惊恐地望着面前那位虎豹大将军。 若在平常,这人如此英勇,长得又好,她私下偷偷看几眼也不算什么,但此时,倘若她真被赏给了他,她的一生就完了。 妃子抖若筛糠,低下头,唯恐百里嚣看上了她。 百里嚣却连眼风都没从她身上扫过。 “卑职谢陛下赏赐,可我不能要也不想要,”他恭恭敬敬道,“卑职若要娶妻,只想找个能下地,会种田的。” 皇帝眯起眼睛:“能下地,会种田?你要找个农妇?” 百里嚣点头,一脸理所当然:“卑职本就是猎户,找个农妇正好门当户对。” 皇帝怔了下,忽然一掌拍在桌上,放声大笑。 “他要找个农妇,”他倾身问兰啸天,“你听到了吗,他要找个农妇。” “是,臣听见了。” 皇帝哈哈大笑,看向其他人:“你们听见了吗?他要找个农妇。” 他一边拍着桌子,一边指着百里嚣,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滑稽的事情。 大臣们迟疑了一下,也跟着一块儿笑起来。 皇帝笑声忽止,他一把扯住妃子的头发,逼得她仰起脸,问百里嚣:“这么漂亮的一张脸,你不喜欢?” 百里嚣摇摇头:“再漂亮也换不了几顿饭,不能种地就没有粮食吃,卑职挨过饿,知道没饭吃的滋味。” 他回答得一本正经,满场众人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傻子。 “你现在是陛下亲赐的虎豹大将军,怎么会挨饿?”有人出声,“难道还要回山里继续打猎不成?” 百里嚣垂着眼,没说话。 “陛下,这人就是个死脑筋,”有人开口,“与其赏他黄金美人,不如赏他一顿饭,不,十顿!” 这话一出,哄堂大笑。 皇帝也幽幽笑着,狭长的眼睛勾起来,他舔舔唇,正要说什么,就见一名太监来报:“陛下,宰相大人求见。” 皇帝闻言,笑容淡了下去,他皱起眉头:“他来做什么?” 太监道:“宰相大人说,他昨日得了一份好茶,特来敬献给陛下。” 皇帝将妃子丢到一旁,转头问兰啸天:“石守渊什么时候学得跟你一样,会讨朕的欢心了?” 兰啸天笑笑:“臣听闻昨日石大人去了城外青云寺踏青,青云寺的和尚最好风雅,想必石大人正是从他们那儿得了好茶,才来献给陛下。” “和尚?”皇帝眼中闪动着讥诮,“沽名钓誉之辈,能有什么好东西?” 兰啸天道:“陛下心中,自然只有国师才是最好的,但国师之能,唯有陛下可以独享,那些贱民也就只配去庙里烧烧香拜拜佛,陛下没必要把这些人放在心上。” 皇帝听了他的话,面色稍霁:“去,把石守渊叫来。” 石守渊登上高台,手里端着一方锦盒。 他看了眼立在御前的百里嚣等人,朝皇帝行礼:“陛下,臣昨日遇见一名南方来的茶商,从他手里购得今年新出的一份仙雾龙芽。听说此茶产于当地仙池,有轻身明目的功效,特来献予陛下。” 皇帝命人接过,似笑非笑:“京郊还未化冻,宰相就出门踏青,实在好兴致。” 石守渊微微一顿:“启禀陛下,去岁是个荒年,不少地方粮食欠收,今年开春又一直下雪,地里没化冻,迟迟种不了庄稼,臣想着顺道去看看那些农户,万一缺衣少粮,也好与户部商量开仓赈灾,以免农户没有生计,变成流民闹事。” 兰啸天在旁轻笑:“石大人果然勤政爱民,就连千秋节也不忘体察民情,不过,京城周边怎会有流民,石大人这话未免太过危言耸听。” 石守渊正色:“去年外地就有多起流民闹事,兰将军身为金吾卫统帅,应该对京城的防卫更加上心才是。” 兰啸天拉下脸:“石大人此话从何说起?兰某尽忠职守,从未有一天懈怠,石大人从哪里看出我对京城的防卫不上心?” “我刚才来时,听说场中有猛虎伤人,”石守渊道,“这处高台离围场如此之近,若是惊扰了陛下如何是好?兰将军搭建围场时为何不考量一二?” 兰啸天淡淡一笑:“陛下神勇,一箭便将老虎射杀,石大人来晚了些,没能亲眼看见,实在可惜。” 石守渊道:“陛下神勇是陛下之能,兰将军难道就该袖手旁观,任由陛下冲锋在前?” 兰啸天不悦:“场中侍卫都是我金吾卫麾下,石大人说我袖手旁观,你未免太不讲道理。” “是吗?”石守渊四下扫了眼,目光落在百里嚣身上,“原来有陛下钦点的勇士在,看来的确是我杞人忧天。” 他刚才还咄咄逼人,现在突然松口,兰啸天愣了下,不由道:“陛下正在商量如何赏赐虎豹大将军,石大人既然来了,不如给我们出出主意。” “对啊,石爱卿,朕的虎豹大将军刚刚还说,他最怕饿肚子,”皇帝笑了声,“你昨日不还顺道去看过农户吗?有没有哪家农妇入得了你的眼,去把她找来,赐给咱们的虎豹大将军。” 皇帝话音刚落,四下响起一阵窃笑。 石守渊虽不明究竟,但看众人的反应便猜出大半。 他对皇帝拱了拱手:“陛下,这位勇士既然怕饿肚子,便每月多奖他百斤粮食如何?” 这个提议一出,众人皆是一愣,有的发笑,有的叫好。 “宰相大人的主意不错,不过他每日吃这么多饭食,恐怕就做不成虎豹大将军了。” “为何?” “得改名叫饭桶大将军,才配得上他吃下去的粮食啊。” 这人说完,场中无不捧腹,喷笑出声。 石守渊听着耳旁嘲讽的笑声,面色变了变,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百里嚣,却见对方泰然处之,仿佛那些人的嘲笑与他无关。 石守渊见状,心中微微一沉,目光也变得沉凝起来。 第37章 结盟 皇帝等众人笑够了,才招来一个太监:“去,带虎豹大将军下去领米。” 哄笑声中,太监引着百里嚣走开。 皇帝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朝兰啸天指了指:“你也下去。” 兰啸天对上他阴郁的眼神,心中一动:“是。” “兰将军稍等。”石守渊斜跨一步,高声道,“陛下,臣今日过来,还有一事要奏。” 皇帝不耐烦地睨他一眼:“说。” “陛下,南方的后平与南阳交战半年,听说最近有休战的架势。” “是吗?”皇帝神情淡淡,对这个话题显然不感兴趣。 石守渊道:“后平与南阳野心勃勃,他们如果停战,怕是会对我大衍不利。” 皇帝听到“对大衍不利”几个字,这才抬眼瞧了瞧他:“宰相这话什么意思?” “陛下可还记得,两年前,后平、南阳先后围攻许州,正是为了借道北上,侵犯我大衍边境。” “许州?”皇帝疑惑地看向兰啸天。 兰啸天会意,解释道:“许州是南边的一座小城,由叶氏族人聚居而成。它原本是前朝留下来的一个附庸之地,那地方荒凉贫瘠,物产不丰,先帝立国之后并未派人接管,而是给当地城主封了个虚衔,允他们自行管治。” 皇帝听他讲了这些,似乎想起什么:“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两年前,许州向朝廷发过急报,朕让兵部自行商议,后来怎么样了?” “臣记得兵部还没来得及发兵,许州就降了。”兰啸天思索片刻,“不过他们降的不是后平也不是南阳,而是西南军。” “西南军?”皇帝皱眉,“西南军来搅和什么?” “陛下,西南军并未攻城,”石守渊道,“听说是许州粮尽援绝,又与后平、南阳有血海深仇,便索性投了西南军。” 皇帝靠回椅背,不甚在意:“一座附庸小城,投就投了,宰相到底想说什么?” “不瞒陛下,”石守渊道,“后平与南阳不只一次想要北上,只因西南军横在大衍与他们两家之间,这才没能得逞。” “怎么?宰相想让朕感谢西南军不成?” “臣不是这个意思,”石守渊道,“臣想说的是,后平与南阳若是握手言和,他们下一个目标必定是北上。西南军的地盘一旦被攻破,大衍南方就再难安宁。” 兰啸天在旁冷笑:“我堂堂大衍,还怕两个跳梁小丑不成。” 石守渊毫不客气地回敬一句:“兰将军,如今北方敌军未退,如果南边再生事端,难道你去把守?” “你!”兰啸天气得哑然无语,过了好一阵,缓缓点了点头,“石大人说得有理,南边确实不能乱。” 石守渊不理他,转向皇帝:“臣以为,眼下正是大衍与西南军结盟的最佳时机,只要让西南军作为防线替咱们守住南边,大衍至少可享数年安稳。” 皇帝靠在御座上,漫不经心道:“兰爱卿以为呢?” 兰啸天迟疑了一下:“臣以为此法可供参详,不过我堂堂大衍岂有向一支小小军队示好的道理,再说西南军长期蛰伏我朝边境,是否狼子野心也未可知,臣不敢妄下论断,既然石大人有意,不如就叫石大人召集兵部先行商议?” 他这话模棱两可,皇帝懒得再听,挥挥手:“行了,宰相自去寻兵部商议,等你们有了结果,再来上奏。” 他将石守渊随口打发,石守渊还想再说什么,就见皇帝脸上闪过一丝烦躁。 “宰相还有事奏?” 石守渊顿了顿:“臣告退。” 皇帝等他离开,才从桌上的玉盘中拿起一枚果子,他用力一捏,果皮在他掌心迸裂,汁液四溅。 “扫兴。”皇帝扔下果子,对兰啸天发话,“去,先把那事办了。” 兰啸天应了声,躬身退下。 皇帝朝旁伸手,那名差点被赏给百里嚣的妃子如获大赦,赶紧爬过来,跪在皇帝身旁,替他擦净手中的汁水。 她心惊胆战瞄了眼皇帝,只见他望着场中还未搬走的虎尸,眼底满是阴冷。 …… 傍晚时分,一片火烧云映红天际。 雁安宁坐在窗边,对着这难得一见的瑰丽景象,往桌上铺开一张画纸。 阿韭拎着一个食盒进来:“姑娘刚好了些,别在窗边待着,外面风大。” 雁安宁挽起衣袖调墨:“闲来无事,画些宫里的景致,也算没白来一趟。” 阿韭从窗口朝外望了望,院子里没什么花草,只有一套石桌石凳,还有一棵光秃秃的大树,衬着灰白的墙,实在算不得好看。 “姑娘想画待会儿再画,这儿有一碗什锦羹,还是热的,姑娘想吃吗?”她放下食盒,从里面取出一只碧色的碗。 雁安宁抬头瞅了眼,放下墨锭:“哪儿来的?” 这碗什锦羹没什么特别,但装它的碗却不一般。 这只碗瓷胎细腻,色泽柔润,碗边镶了一圈金饰,一看就不是梧桐苑里的东西。 阿韭道:“是皇后赏下的,说是千秋节给皇帝祈福,四品以上的妃嫔每人都送了一碗。” 她用汤匙轻轻搅了搅碗里的菜羹,小声道:“我验过了,没毒。姑娘若想吃就吃些,不想吃我就倒掉。” 雁安宁轻笑,接过汤匙:“有毒也不会放在这里面,若是倒掉,被人看见反而不好。” 阿韭撇撇嘴:“皇后真是小气,既然过节,就该送些好吃的,这什锦羹不过是用香菇和冬笋做的,咱们小厨房也有。” 雁安宁吹了吹热气:“宫里那么多妃嫔,总不能一人送一碗炖肉。” “怎么不能?”阿韭指指她手里的碗,“这上面的金子就能换好多肉了。” 雁安宁笑出声:“宫里的妃嫔可没你想的那么爱吃肉。” “为什么?”阿韭不解,“肉多香啊。”她前面十几年就没怎么吃过肉,直到跟了自家姑娘,才天天有肉吃。 雁安宁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比起吃肉,她们更在意如何保持美貌与身段。” 宫中这位皇帝痴迷成仙,上有所好,下必仿之,就雁安宁这些日子所见,宫中许多女子都爱打扮得如同仙娥一般,既是仙娥,就该吸风饮露,怎能老是盯着肉吃。 阿韭若有所思点点头:“以前在外头,总听说进宫就能吃饱,看来这话不可信。” “话不能这么说,”雁安宁舀起一勺菜羹,“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一天就连一碗稀粥也喝不上,对他们来说,能不饿死,就已经很满足了。” 不然为何每到灾荒年头,就有那么多人家卖儿卖女,甚至不惜给男娃娃来上一刀,将他们送进宫里做太监。 还不都是为了活着。 大人也好,小孩也罢,能活一个,算是一个。 阿韭略显沉默地托着脸,雁安宁的话似乎勾起了她的回忆,她长长叹了口气:“要是大家都能吃饱饭就好了。” 雁安宁摸摸她的头,轻轻笑了笑:“你这么说,我只好把这碗羹都吃了。” 她原本风寒未愈,胃口不佳,但她还是将这碗清淡的什锦羹吃完,这才坐下来,重新研墨调色。 天边的火烧云已经淡了好些,留下一点嫣红,如同一抹划开的胭脂晕在眼角。 雁安宁抬头望天,脸色忽然一变。 一股浓烟冲天而起,底下全是红焰焰的光。 第38章 偷情 雁安宁仔细瞧了瞧,那的确是火,一场大火。 “阿韭,”雁安宁唤道,“出去看看。” 那火离宫城不远,似乎就在这皇城之中。 阿韭凑在窗前看了眼,立刻出了院子。 那么大的火势,虽然一时半会儿烧不到宫里,但看上去十分吓人。不一会儿,两名小宫女也被惊动了,她们站在院子里,望着天边熊熊的火光目瞪口呆。 雁安宁叫过两人,命她们去屋后的井里打水,将院子里的水缸全部装满。 她并不担心大火会烧进宫里,但看两个小姑娘六神无主的样子,干脆给她们找点事做,以免生乱。 她交代完这些,走出房门,来到院门口朝外观望。 一个身影就在这时撞了过来。 雁安宁往后一退,及时避开。 撞来的身影“啪”地一下绊在门槛,摔到地上。 那是一个男童。 大约四五岁的年纪,身形瘦小,穿了身紫色锦袍。 他趴在地上,半天一动不动。 雁安宁小心走过去,蹲下身:“你是谁?” 男童慢慢仰起脸,眼珠迟滞地动了动,看向她,又像是看向别的什么地方。 他木木呆呆的,全然没有这个年纪的小孩应有的天真灵动。 雁安宁伸手将他扶起来,他也没什么反应。 他就像一尊傀儡人偶,没有自己的意识,全凭别人摆布。 “你叫什么?”雁安宁轻声问。 男童安静站着,过了半晌,才像有了一丝反应,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声响。 雁安宁蹙紧眉头。 她牵起他的衣摆,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花纹。 男童身上的衣袍布料是皇家才能使用的云州双面锦,衣上以金银双线刺绣祥云,腰带更是以缂丝织法织出虎纹。 他神情呆滞,衣裳却很干净,头上的小髻束得整整齐齐,显见有人打理。 这样一身华贵的装扮,只能属于皇族。 雁安宁想到这点,眸色微沉。 她又问了男童几句,对方不言不答,只定定地望着某处,好似发呆。 雁安宁暗自摇头,大约猜出这个孩子的身份。 大衍皇宫中,只有一个人符合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地位。 他是皇帝的长子,也是目前宫里唯一的孩子。 雁安宁以前在宫外就曾听闻,这位大皇子生来不慧,到了开蒙之年仍然口齿不清。如今看来,他虽然不像外间传言的那样痴肥蠢笨,但的确不像一个正常的孩子。 大皇子的生母已逝,一直抚养在皇后跟前,雁安宁起身,正想唤人将大皇子送去凤阳宫,就见刚刚还傻站着不动的男童动了。 他一动起来就和这个年纪的孩子没什么差别,转眼就窜出梧桐苑,一溜烟跑得老远。 雁安宁犹豫了一下,提起裙摆追了过去。 无论大皇子为何出现在这儿,她绝不能让他在梧桐苑附近出事。 为免惊动旁人,她没有大声呼叫,只是追在大皇子身后,如同追着一只不听话的猴子。 雁安宁没跑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前方那小孩儿却像不知疲倦似地,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树丛。 雁安宁扶额。 若不是为了不惹麻烦,她才不想管他。 她四下望了眼,见附近没人,也跟着钻进树丛。 茂密的树丛如同一条暗道,雁安宁在里面弯腰走了十几步,眼前豁然开朗。 她钻出来的地方是一个小池塘。 池边有一座荒废的小榭,许久无人修缮,朱红的廊柱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灰白色的木头。 一个小小的紫衣身影蹲在廊柱下,正是大皇子。 雁安宁轻轻走过去,一把将他按住。 大皇子毫无反应,似乎又发起了呆。 雁安宁将他拽起来,正要把他带走,忽然听到一声嘤咛。 雁安宁怔了下,下意识地捂住大皇子的嘴。 那声嘤咛过后,又传来几声娇吟,伴着男子粗重的喘息。 雁安宁毫不迟疑,拖着大皇子就走。 身旁的小榭中,分明有对男女正在厮混,她无暇关心里面是谁,无论是谁,两边撞见都不是好事。 就在这时,小榭中传来男子含混的声音—— “娘娘……” 雁安宁脚下一顿。 娘娘? 哪个娘娘? 她不由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屋里的动静。 女子的呻吟甜腻动人,时而哀婉,时而放纵。 雁安宁听见男子气息不稳地问:“娘娘,我与陛下谁更厉害?” 女子娇呼一声,没有回答。 但屋里的情浪却似更浓了。 雁安宁不再听下去,抓着大皇子快步离开。 大皇子却在这时挣扎起来。 他的力气极大,雁安宁险些被他甩个趔趄。 她一把揪住大皇子的两条胳膊,将它们反扭在大皇子背后,拖着他钻进树丛。 “砰”地一声,身后小榭的窗户被人推开。 雁安宁不确定屋里的人是不是发现了他们,她也顾不上这些,弯腰拖着大皇子就跑。 屋中的男女就算察觉不对,他们也得花时间穿上衣服,雁安宁赌的就是他们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 如果只她一人,她可以轻松跑掉,但手里抓着一个几十斤的孩子,跑起来就没那么容易。 她扭头看了大皇子一眼,小孩呆呆跟着她跑,一路跌跌撞撞,鞋子衣摆上全是泥。 此时若有巡逻的侍卫过来,恐怕会惹出更大的麻烦,雁安宁暗自算了算从这里到梧桐苑的距离,咬咬牙,拽紧大皇子继续往前冲。 她刚回头,眼前蓦然闪出一道身影。 雁安宁收脚不及,一头撞了上去。 这一下撞了个严严实实,雁安宁头晕眼花,胸中一阵翻涌。 来人将她扶住。 “你——” 他刚开口,雁安宁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百里嚣神情复杂,看看自己被她吐脏的衣摆和一地狼藉。 第39章 逃回 百里嚣还没说话,雁安宁就抓紧了他。 她弯着腰,从下往上看他,一双眸子水润润的,脸颊泛着潮红。 她跑得太急,气息不畅,一手抓着他,一手还抓着一个小孩。 百里嚣托着她的胳膊将她身体稳住,雁安宁缓了口气,急道:“带我们走。” 仓促之间,她不自觉地带出点儿命令的口吻,有了些将门出身的影子。 她的目光又混杂着恳求,在百里嚣看来,可谓软硬兼施。 他朝两人身后望了眼,转身。 高大的背影在雁安宁面前矮了一截。 “上来。” 雁安宁看着他半蹲下去的身子,微微一怔。 百里嚣没有回头:“快点儿。” 这回轮到他用命令的口气说话。 雁安宁果断爬上他的背。 他的背脊很宽,贴上去如同挨着一片坚实可靠的大地,雁安宁将双手攀上他的肩膀。 百里嚣转头瞥她一眼,目光有些诧异。 他还以为这个姑娘会害羞,会拒绝,没想到说爬就爬,还会自觉地把手搭在他肩上,没有丝毫扭捏。 雁安宁假装没看见他的眼神。 都这时候了,矜持只会坏事。 百里嚣嘴角一弯,单手托着她的膝弯,将她往上掂了掂,另一只手拉过呆呆站在一旁的大皇子,将他拦腰夹在掖下。 “抓紧。” 他低低说了句,纵身而起。 强风扑面而来,雁安宁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又逼自己睁开眼睛。 眼前的景象如同坐马车一般,飞快往后逝去。 她往下低了低头,将下巴藏在百里嚣肩后,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这下明白百里嚣为什么能自由地在宫中乱窜,如果她有这样的功夫,铁定也会肆无忌惮。 可惜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大家闺秀,不会功夫,也没有阿韭那样的天生神力。 她趴在百里嚣背上,看他专拣陌生的小道走,这些地方她从未见过,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的。 雁安宁对百里嚣的识路能力暗自心惊,怀疑他这几日是否都在宫里打转。 不多时,三人回到梧桐院。 百里嚣熟门熟路地进了雁安宁的卧房,还未将人放下,就听门外传来阿韭和两名宫女说话的声音。 三人边走边说,耳听已经上了台阶。 雁安宁手一松,不等百里嚣弯腰,就从他身上跳了下来。 她将百里嚣一把推到床上,连同他夹着的小孩一起,拽下床帐遮住两人。 雁安宁做完这些,拍拍身上的衣裳,转身走出屋子。 “你们在说什么?” 她刚才隐约听到“火”、“走水”什么的,想来是阿韭出去打听了回来。 她反手掩上正房大门:“是哪儿走水?” “娘娘,”阿韭在人前总是这样唤她,“是驯兽坊。” 雁安宁沉吟,想起藏在房里的百里嚣:“大白天的,怎么会走水?” “我也不知道,”阿韭道,“我寻了几个太监和侍卫打听,他们也说不清楚,只说皇城大门加强了守卫,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雁安宁看了看天边还未散去的浓烟:“火灭了吗?” 阿韭摇头:“我回来的时候还没有。” “驯兽坊可有人伤亡?” “好像没有,”阿韭道,“今天宫里圈起围场打猎,驯兽坊的人都进宫了。” 说到这儿,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口气变得神秘兮兮:“我听他们说,今天驯兽坊的虎豹大将军打死了一头老虎,陛下为了奖赏他,给了他一位娘娘。” “什么?”雁安宁还没说话,两名小宫女已然惊讶出声,“娘娘?娘娘也能赏人?” 阿韭郑重点了点头:“我听东门那个小太监说的,陛下一高兴,就把那位娘娘赏了下去,让虎豹大将军带回家做媳妇。” “天哪!”两个小宫女捂住嘴,发出惊恐的抽气声。 原来身份贵为娘娘,也会被人送来送去? 阿韭看看她俩:“所以你们平日好好守在这儿,别到处乱跑,陛下连娘娘都能拿来赏人,何况咱们这些宫女。” “可是,我们能出宫嫁人,不是也很好吗?”名为小金的小宫女好奇地问。 她们这些宫女一旦进了宫,除非皇帝开恩,否则一辈子都不能出宫,她们听年长的宫女说过,宫女命苦,在宫里死了都没人烧纸祭拜。 阿韭双手叉腰,老气横秋道:“你傻啊,谁说嫁人就能出宫,万一陛下给你配个太监,你怎么办?就算不是太监,把你指给那些有残疾有毛病的,整天打你骂你,哪天一不高兴,就把你转手卖人,我问你乐不乐意?” 两个小宫女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连连甩头:“我不乐意。” “这就对了,”阿韭道,“咱们梧桐苑没什么规矩,只要你们老老实实的,娘娘不会亏待你们。” 她又是吓唬又是安抚,两个小宫女缩得跟两只小斑鸠似的,乖巧得指哪儿打哪儿,让往东不敢往西。 阿韭将两人打发去干活,望着雁安宁嘿嘿一笑:“姑娘,我那样说不碍事吧?” 雁安宁含笑:“很好,很有气势。” 阿韭乐弯了眼:“我是跟府上的侍卫大哥们学的。” 她们在这儿孤立无援,只有让身边的人听话,才不会拖后腿。 雁安宁道:“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阿韭挠头:“哪些?”她一口气说了太多,连自己也不记太清。 “皇帝真的赏了一个妃子下去?”雁安宁问。 “应该……是吧。”阿韭道,“我听他们都这么说。” 雁安宁拍拍她的脑袋:“以后打听消息,有把握的才说,没把握的先弄清楚再说。” 阿韭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记住了。” 雁安宁朝小厨房的方向示意:“再替我煮碗什锦羹来。” 阿韭惊讶:“姑娘又饿了?” 她记得雁安宁不到半个时辰前才吃过一碗。 雁安宁:“嗯。” 她转身走上台阶:“羹煮好以后端我房里,别让她们过来。” 回到房间,雁安宁抬头就见百里嚣坐在桌旁,大皇子像个木头人似地立在屋角。 百里嚣见了她,朝旁一指:“这孩子怎么回事?是个傻子?” 雁安宁见他下了床,本想说他两句,但见一旁的窗户已经关上,咽下嘴里的话,改道:“是大皇子。” 百里嚣挑了挑眉,转头将屋角那孩子仔细打量两眼:“还真是个傻的?” 雁安宁想了想:“你跟我过来。” 第40章 怜香惜玉 她来到门边望了眼,见院中无人,示意百里嚣跟她去了隔壁耳房。 百里嚣跟在她后面进了屋,见她绕过自己,轻手轻脚把门关上,忍不住好笑:“怕他听见?” “小心为上。”雁安宁来到没有旁人的屋子,轻舒了一口气,“虽然他什么也不懂,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避着些好。” “如果你怕万一,就不该带着他。”百里嚣道。 “我带着他原本无事,偏巧碰见了你。” 雁安宁可以让百里嚣只带她一人走掉,但将大皇子留在那儿始终不安全,万一出了什么事,宫里追查起来,难保会暴露痕迹。 “你撞见了什么?”百里嚣问,“谁在追你?” 雁安宁摇头:“不清楚。” “不清楚?”百里嚣奇怪,“那你不要命地跑?” 雁安宁想起那对偷情男女的声音,两人都很年轻,男子多半是宫里的侍卫,而女子被称为娘娘,宫里有那么多娘娘…… 那两人厮混之时说话不多,女子的吟叫更是变了味儿,想要分清实在不易。 雁安宁晃晃脑袋,甩掉耳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他们如果找来,我就知道了。” 她这话答得没头没脑,百里嚣想了想,没再追问。 雁安宁也无心向他解释,她来到桌前,坐下抚了抚胸口。 她刚才吐过一回,赶回院子又要装作无事人似地将其他人支开,现在心头一松,才觉有些疲惫。 百里嚣见她脸上的潮红褪了下去,露出几分虚弱的苍白,想起她说话的嗓音不似以往清脆,还多了些闷闷的鼻音,不由道:“你病了?” 雁安宁看他一眼,眼角余光扫到他衣角上的湿痕,忽然想起自己不仅吐了一地,似乎还吐了些在他身上,发白的脸颊不禁泛上一层血色。 实在太狼狈了。 雁安宁发誓,她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之前忙于赶路,没空想这些,现在静下来,吐在他身上的那一幕不停在脑子里打转,转得她连耳根都开始发热。 她瞥开眼,若无其事地在屋子里环视一圈。 这是阿韭的房间,不知她将铜镜放在了哪里。 百里嚣见她背脊绷得挺直,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偏偏眼神飘忽,脸上红白交加,之前喝令他带她走的气势不知去了哪里。 他眼中露出笑意:“还难受的话,要手帕吗?” 明明是关怀的语气,却让雁安宁彻底红了脸。 “不用。”她从自己袖子里抽出一方丝帕,重重蹭了蹭嘴角。 确定自己脸上没有可疑的痕迹,雁安宁这才抬起头,神色恢复了几分。 “你……多谢。” 除了道谢,似乎也找不到别的可说。 “不客气,”百里嚣笑了笑,“总要让雁家军欠我一个人情。” 雁安宁横眼扫去,他不提这个她险些忘了,那晚她猜到他来京城的目的,打算与他划清界限,不想今日又碰上,还是在这么混乱的局面。 “驯兽坊为什么会走水?”她直截了当问,“你干的?” 百里嚣抖抖衣摆,在她对面坐下:“我以为你会先问赏我妃子那件事。” 雁安宁微扬着脑袋:“皇帝真赏你了?” 百里嚣冲她点点头。 雁安宁无言以对。 这个皇帝,还真是荒唐至极。 百里嚣见她不惊不动,好奇:“你不怕?” “怕什么?” “怕他将来一高兴,或者一不高兴,就把你赏给别人。”百里嚣嗓音微沉,“到时可没有我这样的好人救你。” “你救谁了?”雁安宁轻哧,“皇帝赏你妃子,你当然不会要,否则你们两个都性命难保。” 百里嚣扬了扬眉,外面的天色暗下来,屋里没点灯,他的眉眼在一室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 “我不会要,不表示别人不会。”他慢慢道,“总有人会把这当作圣宠,而皇帝也未必会杀他。” 他望着雁安宁沉静的脸:“倘若真到那一天,你怎么办?” 雁安宁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暝蒙的暮色洒在她眼底,她的眼睛也是黑沉沉的。 “谁说我会在宫里待一辈子?”她缓缓扬起唇,眼里透出几分清明。 百里嚣看着这个雁家的姑娘,她有一张令人怜惜的面孔,她只要露出缱软无助的神情,会有许多人愿意为她筑造金屋,将她精心豢养。 但这样的女子注定会不幸。 乱世之中,女子的眼泪与柔弱只会换来垂涎的目光与贪婪的欲望。 所以他曾一时心善,劝她不要将自己的软弱暴露给别人。 可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 抛开初见时的错觉,她没有哪一次显得软弱可欺。 百里嚣点了点头:“你是聪明人,我早该想到你给自己留了退路。” 雁安宁没说话。 百里嚣笑了笑,目光中透着了然:“江府重修旧宅,是你安排的?” 雁安宁目露疑惑,状似不解。 百里嚣道:“听说江汉之对你这个外孙女十分疼爱,因你进宫之事还大病了一场,他都这样了还有心思修缮老宅,雁姑娘,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外公打算辞官。”雁安宁道,“如果还住在原来的府邸,就有逾制的嫌疑,不如搬回老宅,住得更安心。” “有道理,”百里嚣道,“那么雁府上下深居简出,也是为了避嫌?” 雁安宁笑笑:“我进宫之前已经遣散了大半仆从,雁家变成这样,他们留在京里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让各人自寻生路。” “雁姑娘真是贴心,”百里嚣同样露出一抹笑,“你似乎料定雁家不会风光再起。” “这还用说?”雁安宁道,“皇帝纳我入宫,无论如何都与雁家离了心,就算梁州大胜,我父兄……怕是也得长驻边关。” 她说到这儿,倏然抬眼:“百里将军对我雁家如此关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两家有什么交情。” 百里嚣懒散一笑:“我和雁家没有交情,但我和你有。” 雁安宁眸色微动。 百里嚣看着她,嘴角含笑,眼神却沉幽幽的:“可惜雁姑娘好像不这么认为。” 他的话里带了一点漫不经心,像是随口一说的抱怨。 但谁会向一个不相干的人抱怨? 雁安宁轻轻眨了眨眼。 “百里将军一向这么怜香惜玉吗?” 百里嚣笑容微顿:“我像怜香惜玉的人?” “从百里将军的事迹来看,应该不像,”雁安宁道,“可我们第一次见面,百里将军就帮了我的忙。” 山月楼中,百里嚣与她素不相识,在那样的情形下,大可当作没有听见她与朱思远的纠缠,但他却愿挺身而出,这样的义举无疑令人尊敬。 正因如此,在宫里见到扮成驯兽人的百里嚣,雁安宁才敢赌上一把,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他。 直到她得知百里嚣的身份,对他的判断才发生了改变。 传闻中,百里嚣作战勇猛,雷厉风行,似乎不像这么多管闲事的人。 百里嚣见她满眼疑惑,低声笑了笑:“怎么,怕我看上你了?” 第41章 她的身份 雁安宁哭笑不得。 她在认真发问,他却乱答一气。 “那你看上我了吗?”她下巴微抬,似笑非笑。 百里嚣静了静,像是被雁安宁的反问噎住,默了半晌,突然“噗”地一声笑起来。 他的嗓音低低沉沉,笑声震动胸膛,在喉间滚了几滚。 窗外暮色四合,暗灰色的云影落在院中,狭小幽暗的房间里,他与雁安宁相对而坐,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张简陋的木桌,他的目光如夜风轻飘飘拂过她脸颊。 “按照雁姑娘的说法,我们才见了四面,我怎么会看上你?”他凉凉问道。 “没看上就好,”雁安宁抿唇而笑,“阁下是西南军的将军,你若看上我,恐怕对你的大业无益。” “我看未必,”百里嚣歪歪脑袋,“你不是一直担心我会挟恩图报吗?娶了你,西南军与雁家军就是姻亲,姻亲之间,怎么会打仗?” 雁安宁听他胡搅蛮缠,不由摇头:“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身份?” 她不但是雁家的女儿,还是皇帝的妃子。 百里嚣直直望着她,即使在幽暗的光线中,他的目光仍炯然有神。 “你除了是雁安宁,还能有什么身份?” 雁安宁微怔。 她除了是雁安宁,还能有什么身份? 抛开她的家世,她的处境,她就只有一个身份,她是雁安宁。 刹那间,她心头一跳。 就像高山遇见流水,孤鸿邂逅晚照。 她望着百里嚣,顺着他的视线看进他眼里,试图找出一丝戏谑。 他迎着她的打量,眼中带笑,却无轻佻。 雁安宁别开眼,又望回去,她淡淡笑了下,眼波盈盈。 “多谢。” 百里嚣支着下巴,听她道谢,连眉毛也没抬一下:“你除了道谢,就不会说些别的?” 雁安宁微微笑道:“我冒险将你藏在我的院子里,难道不算回报?” 百里嚣轻啧一声:“雁姑娘,是我将你送回了梧桐苑。” “可你烧了驯兽坊,”雁安宁道,“皇城守卫应当知道有人纵火,才会增派人手,不许人进出。” 百里嚣从鼻腔里发出哼音:“你猜得没错。” “为什么?”雁安宁问,“你白天还在围场打猎,没道理突然回去放火。” 百里嚣瞥她一眼:“皇帝要杀我。” 雁安宁惊了惊。 她是料到皇帝看百里嚣不顺眼,但他今日才在围场中大放异彩,皇帝怎么说杀就杀。 “你又干什么了?” 她这口气,活像他整天挑事儿似的。 百里嚣不满地用手指点点桌面:“杀了一只老虎,救了一个人。” 雁安宁狐疑:“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百里嚣讽刺地挑起嘴角,“你们皇帝是个疯子。” 他也是下来以后才听说,皇帝原本想杀了那名被马压住的侍卫。 百里嚣冷笑:“我当众驳了他的面子,他怎肯放过我。” 雁安宁默然。 百里嚣只是寥寥数语,却能想见今日围场中多么惊心动魄。 “你打算怎么办?”雁安宁问。 “先藏一藏,等守卫松懈再说,”百里嚣说到这儿,似乎还嫌不够,再次丢下一个惊人的消息,“我还伤了兰啸天。” 雁安宁一时无言。 她总算明白皇城守卫为何开始戒严,兰啸天是金吾卫大将军,是朝廷重臣,他受到刺杀,别说封锁皇城,就算挨家挨户搜查也不为过。 “你为什么伤他?” “他命侍卫在屋里偷袭,我跑出去的时候见他站在外面,就捅了他一刀。” 百里嚣说得一派轻松,雁安宁却更是不知该拿何种眼神看他。 这个人,以西南军主帅之身潜入大衍,本该步步小心,处处谨慎,他却总是出其不意,反其道而行。 别人被偷袭,能自救成功,及时跑路就不错了,他却有空放火,还将外面的官员捅伤,雁安宁瞪着他,想不出是该夸他胆识过人,还是说他无法无天。 “你刺伤兰啸天,你不打算与大衍结盟了?” 百里嚣侧身压在桌沿:“你果然很聪明,这都让你猜到了。” 他话音低沉,在阴暗的房间里显出几分凉意:“怎么办,雁姑娘,西南军不与大衍结盟,你是不是就彻底把我当成了敌人?” 雁安宁看着对面朝自己倾过来的身影:“除非你打算与大衍开战。” 她淡淡道:“不过你眼下应该没空。” 西南军身后有后平与南阳虎视眈眈,百里嚣若对大衍宣战,等于让自己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这个男人虽然任性而嚣张,但他绝不愚蠢。 黑暗中,沉沉的低笑声响起。 “没意思,”百里嚣懒懒道,“想吓唬你都不行。” “你还有心思吓我?”雁安宁没好气,“你伤了人,不往外面逃,跑进宫里做什么?” “声东击西,”百里嚣道,“兰啸天遇刺,皇城各衙署会立刻加强搜查,只有躲进宫里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他本想去冷宫附近找个地方藏起来,谁知刚到这边就撞见了雁安宁。 “你既然能伤兰啸天,为什么不杀了他?”雁安宁疑惑。 百里嚣道:“杀了他,这皇城我就真出不去了。” 皇帝震怒之下,定会严防死守,到时整个京城大肆戒备,别说百里嚣,便是与他随行的属下,也难逃筛查。 “既然如此,你何必伤他?” “我看见他就手痒。”百里嚣动了动手指,“谁叫他太倒霉,站的地方刚好挡住我的去路。” 雁安宁嘴角一抽:“做你的属下一定很辛苦。” “怎么这么说?” “你太有本事,但又太任性。”雁安宁说着,起身朝门外走,她已问清他入宫的目的,剩下的事情便不打算再掺和。 “你进宫时想必已想好了退路,走的时候请自便,别惊扰了我院子里的人。” 她的身影在暗室中露出一个浅浅的轮廓,百里嚣望着她模糊的背影,懒洋洋道:“过河拆桥。” 雁安宁回头:“什么?” 百里嚣双手环胸:“兰啸天与雁家一向不和,我替你捅他一刀,你不高兴?” “心领了。”雁安宁侧过身,“你有很多理由伤他,但绝不是因为我。”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百里嚣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雁安宁也不是说什么就信的傻子,百里嚣明知兰啸天的身份还敢捅他,必定有不能为外人道的用意。 说话间,正房传来阿韭的惊呼:“你是谁?” 第42章 四喜点心 阿韭煮好一碗什锦羹,欢欢喜喜给雁安宁端来,进屋却见雁安宁不在,只有一个小孩立在屋角暗处。 她问他话,小孩一句也不答,只两眼出神地盯着墙缝,宛如神游天外。 阿韭正想出去喊人,就听自家姑娘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他是大皇子,”雁安宁怕她不知轻重,率先道出小孩的身份,又道,“你去找凤阳宫的掌事太监,就说大皇子跑到梧桐苑来了。” “好。”阿韭放下菜羹出门。 雁安宁看看大皇子,见他不吵不闹,既不理会旁人,也不需要旁人理会,便由得他去。 她对皇帝毫无好感,但稚子无辜,面对这么一个天生缺陷的孩子,她生不出什么恶意。 细想想,或许正是因为皇帝的残暴,才让他得不到一个健康的后代。 皇帝登基三年,后宫一直无所出,这个大皇子还是他当太子的时候,潜邸的妾室所生。 朝臣们对此略有微议,但皇帝还年轻,等上几年总能开枝散叶,便也无人就此多嘴。 桌上的什锦羹冒着热气,雁安宁拿起羹匙将它拌凉。 她留意着耳房里的动静,那边悄无声息,不知百里嚣是否已经走了。 他伤了兰啸天,一旦被抓就是杀身之祸,所以他绝不会在这里暴露。 雁安宁对他的身手有信心,丝毫不担心他会连累到她,而她眼下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 眼看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下来,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有人来到梧桐苑,来的人还不止一个。 院中洒扫的宫女小金迎上去。 “你们娘娘呢?”打头之人问。 “娘娘染了风寒,正在屋里歇着。”小金认出这人,“桂香姐姐,您找娘娘有事?” 打头之人正是兰贵妃身边的侍女桂香。 自从上次兰贵妃与雁安宁起了争执,雁安宁被皇后放逐到梧桐苑,就再没单独见过兰贵妃与她身边的人。 桂香今日过来,身后跟了几名宫女与太监,瞧上去阵仗颇大。 桂香走进院子,四下扫了眼,目中露出几分嘲讽,但她脸上不显,淡淡道:“今日是千秋节最后一晚,皇后娘娘赏下御羹为陛下祈福,我们贵妃娘娘也不敢怠慢,特命我们给各宫妃嫔送来四喜点心。” 兰贵妃的身份虽及不上皇后尊贵,但论受宠程度,却在皇后之上。皇后打着为皇帝祈福的名义赐羹,幽兰殿自然不甘落于其后。 小金见桂香身后的宫女果然抱着食盒,连忙放下笤帚,拍拍衣袖:“多谢贵妃娘娘赏赐,我这就拿去给我家娘娘。” 她向宫女伸手,对方却未将食盒给她。 桂香朝灯火通明的正房看了眼:“雁婕妤病得如何?” 小金道:“已请太医看过,娘娘还在服药。” 桂香笑得含蓄:“既然来了,我还是该进去探望一番,免得回去以后,贵妃娘娘怪我不知礼数。” 小金退后一步:“桂香姐姐稍等,我去禀报娘娘。” 桂香瞥她一眼:“贵妃娘娘与雁婕妤是旧识,不用如此客套。” 小金却没听她的,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大声道:“娘娘,幽兰殿派人送了点心过来。” 屋里灯火摇摇,似有人影晃动,一个略显暗哑的女声响起:“收下吧。” “娘娘,桂香姐姐还想进来探望。”小金边说边在掌心捏了把汗。 她是白露殿调来的宫女,那晚兰贵妃与雁安宁大闹一场,她在殿外虽然没有瞧见,但事后听说里面的人都打起来了,她家娘娘被兰贵妃推倒,晕了半宿才醒。 眼下梧桐苑里阿韭不在,小玉细胳膊细腿儿,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反观桂香与她带来的三人,个子高她一头不说,人数还不少,万一打起来,她怕自己护不住娘娘。 正在犯愁,桂香已与同行几人进了正房。 “听说娘娘病了,”桂香挤出一丝笑,“奴婢特来探望。” 房中,雁安宁半靠在床头,放下手里的书,懒懒瞟她一眼:“有劳。” 小金从几人中间挤过,来到雁安宁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回头道:“桂香姐姐,娘娘的风寒还未痊愈,离太近怕会过了病气,咱们做奴婢的倒无妨,但你在幽兰殿伺候,若将病气带了回去……” 雁安宁瞧她一眼,斥道:“瞎说,我的风寒已经大好,怎会过了病气。” 话音未落,忽又轻轻咳嗽两声,她用帕子掩住口鼻,对桂香道:“你们无需担心,且过来坐。” 她这一说,桂香反而露出踌躇之色。 她细看雁安宁的面容,见她确有几分病态,说话的嗓音更是凝涩,当即笑道:“上次在白露殿中,奴婢对雁婕妤多有冒犯,还请雁婕妤勿怪。” 雁安宁摇摇头:“你忠心侍主,有何可怪。” 桂香面上闪过一丝惊奇。 她今日来,本还担心雁安宁拿上回的事情刁难,所以特地多找了几人随行,此时见雁安宁竟然这么好说话,不由松了口气。 “我家娘娘说了,雁婕妤与她之间怕是有什么误会,上次的事情还请雁婕妤别放在心上,对了,雁婕妤身子若好了,可去幽兰殿坐坐,我家娘娘一定欢喜。” “知道了。”雁安宁短短应道。 桂香听她又咳嗽了几声,从身后的宫女手中接过食盒,放到桌上,取出糕点:“雁婕妤,这是我家娘娘特地让御膳坊做的四喜点心,娘娘每日服药,口中定然苦涩,药后可吃几块糕点,甜甜嗓子。” 雁安宁半闭双眼,轻“嗯”了声。 桂香瞧见桌上还有一个食盒,不禁又笑:“这是皇后娘娘赏下的什锦羹吧,娘娘若还没吃,可以拿它配这糕点,也是极爽口的。” 说着,她动手将食盒的盖子揭开。 这时,只听雁安宁干涩的嗓音响起:“我这几日胃口不佳,无心饮食,替我多谢兰贵妃了。” 桂香往食盒中望了眼,只见碧色镶金的碗里装了满满一碗什锦羹,果然不曾动过。 第43章 反应 桂香望着这碗什锦羹,目光闪烁,嘴上笑道:“什锦羹为皇后所赐,雁婕妤便是胃口不佳,也该尽量用些才是。” “多谢提醒。”雁安宁恹恹回了句,听上去倦意十足。 桂香盖上盒盖,抬头望向她,正想说些什么,忽然一震,颤声道:“有、有人!” 床脚的阴影处,一个矮小的身影冒了出来。 他个子不高,像从地底钻出的小鬼,桂香吓得连退几步,撞在同行的宫女身上。 大皇子木然看着她,小嘴动了动,到底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大、大皇子?”桂香认出他,惊魂未定,“大皇子怎么在这儿?” 小金也是一脸诧异,她和小玉一直在院子里,并不知道大皇子在雁安宁屋中,但她谨记着阿韭对她们的叮嘱,守在雁安宁身边老实不动。 雁安宁咳嗽了几声,没有立刻回答桂香的疑问,而是吩咐小金:“替我倒杯水来。” 她慢慢喝下一杯水,用帕子按按嘴角,才在桂香惊疑不定的眼神中,缓缓开口:“方才大皇子忽然跑来梧桐苑,我已命人去找皇后那里的掌事太监,你若顺道,也可将他带走。” 桂香脱口而出:“不用了。” 她话一出口,又觉不妥,找补道:“奴婢是说,大皇子一直由凤阳宫照顾,雁婕妤既然已经找了掌事太监,我们就不便多事。” 雁安宁笑了下:“说得也是。” 桂香朝左右递了个眼色:“我们还要去别的娘娘那儿送点心,雁婕妤请安心养病,奴婢们先告退了。” 她带人离开梧桐苑,小金跟出院门外,看着几人走远,这才回到房里。 她朝屋里的小孩打量几眼,忍不住问:“娘娘,这位就是大皇子?” 雁安宁点点头。 “……他怎么不说话?”小金对上大皇子呆板的眼神,只觉心里毛毛的。 “他生来就这样,”雁安宁道,“你替我看好他,别让他出这院子就成。” 小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好。” 雁安宁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怕,你刚才就表现得很好。” 小金得到她的肯定,又是羞涩又是激动:“阿韭姐姐说,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好娘娘。” 她与雁安宁说了几句话,发现这位娘娘与她平日给人的印象一样,极好相处,大着胆子又多问了句:“娘娘,宫里送来的什锦羹您没吃吗?” 她依稀记得娘娘早就用过一碗,那碗还是她刷干净放回食盒的。 雁安宁笑着看向她:“嗯,没有。” 小金望着她温和的笑容,不知为何,竟觉得比阿韭姐姐平日教训她们的样子还要严肃。 她不由自主握了握拳:“我知道了,没有。” 她郑重其事的模样逗得雁安宁轻声发笑:“行了,窗边盒子里有糖,自己找来吃。” “糖。” 一直跟木头人似的大皇子冷不丁出声。 他的嗓音与寻常童子无异,只是发声略显奇怪。 雁安宁与小金互视一眼,慢慢坐起来。 她吩咐小金:“把那盒糖拿来。” 小金取来糖盒,雁安宁从中拿出一颗糖,托在掌心:“大皇子,看这儿。” 大皇子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她的召唤。 雁安宁掀被下床,将手里的糖举在大皇子眼前,轻轻晃了晃。 她没说话,大皇子的目光也没看她。 他的鼻翼轻轻动了动:“甜。” 雁安宁又试了几次,发现她问大皇子别的,大皇子都无反应,只有提到糖,他才能蹦出一两个字,而这一两个字不外乎“糖”、“甜”。 小金犹豫道:“大皇子会不会只认识吃的?” 雁安宁想了想,从食盒中端出那碗什锦羹,在大皇子眼前晃了晃。 大皇子:“不好、吃。” 雁安宁挑眉,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哪怕心智不全,对清汤寡水的菜羹仍然本能不喜。 她转头:“小金,把兰贵妃送的点心拿来。” 一盒精美的四喜点心放到大皇子面前。 大皇子:“酸。” 小金讶异:“四喜点心都是甜的,怎么会酸?” 雁安宁拿起一块糕点掰开,只见里面包着满满的山楂馅。 小金更是吃惊:“他是说山楂酸?” 雁安宁将糕点丢回盒子,拍掉手上的碎渣。 大皇子的眼珠动了动,抬头望着桌上的点心和糖,空洞的眼神中仿佛多了丝神采。 小金见他死死盯着桌子,心有不忍:“娘娘,要给他吃点儿东西吗?” “不行。”雁安宁摇头,“我们不清楚他的禁忌,梧桐苑的食物一概不能让他入口。” 大皇子是宫里唯一的孩子,又抚养在皇后膝下,无论受不受宠,他的安危都会有人在意。 倘若大皇子在雁安宁这里出个什么闪失,又会引起一场事端。 雁安宁只想安安生生待在梧桐苑,不想惹祸上身。 “娘娘,凤阳宫的掌事太监来了。” 院外传来阿韭的呼唤,伴着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她领着掌事太监与一名宫女赶到房中。 “我的天爷哟,大皇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掌事太监上前拽过大皇子,抓着他的肩膀上下看了看,“您找死我们了。” 他举起袖子擦擦额头的汗,将大皇子推到身后:“锦绣,快把大皇子看好了。” 与他同来的宫女扶住大皇子,朝雁安宁微微屈膝:“锦绣多谢雁婕妤相助。” 掌事太监道:“对,对,多亏雁婕妤传信,您可真是帮了咱们大忙了。”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雁安宁受了两人一礼,见大皇子乖乖站在锦绣身边,笑道:“我这地方实在简陋,不敢随意招待大皇子,想必他已经饿了,两位还是赶快把他带回去吧。” 掌事太监连连应声,同锦绣一起将大皇子带了出去。 雁安宁来到窗边,只见院中停了一顶小轿,锦绣扶着大皇子一同进入轿中,等在轿外的宫人立刻抬起小轿,在掌事太监的催促下离开。 雁安宁看着他们娴熟的架势,料想以往一定没少发生这样的事,她望着这行人鱼贯而出,眼中若有所思。 第44章 不该知道的秘密 幽兰殿里,一记耳光清脆响起。 为兰贵妃梳头的宫女跪在地上,眼里包满泪水。 兰贵妃坐在妆镜前,对镜扶了扶发髻,慢条斯理道:“看着她,敢掉一滴眼泪,就赏一记耳光。” 另一名宫女垂手立在一旁,木然应了声是。 兰贵妃幽幽叹了一声:“本宫也不想对你们太严厉,但这是在宫里,走错一步就是找死,为了你们的性命着想,本宫不得不狠心。” 她瞄了眼跪在身旁的宫女,又道:“你不说话,可是在心里怨我?” 宫女握着刚才不小心拽掉的一根头发,忍着哽咽道:“奴婢谢娘娘提点。” 兰贵妃笑了笑,伸手摸摸她的发顶:“你明白本宫的苦心就好。” 宫女僵着身子瑟缩了一下。 她们都知娘娘今晚心情不好,下午皇城失火,随后传来兰将军受伤的消息,娘娘为陛下安排的晚宴也不得不取消。 娘娘傍晚就在幽兰殿发了一通火,杖责了好些宫人,晚膳后似乎气消了些,没想到因为梳头一事再次大发雷霆。 兰贵妃歪着一个堕马髻,斜靠在桌前,闭着眼,轻揉额角。 她穿着一身浅檀色的衫子,一改往日华丽的装扮,瞧着颇有几分楚楚动人之态,但她面上的神色却带着冷酷。 “桂香还没回来吗?”她低声问。 殿内侍奉的宫人赶紧回答:“启禀娘娘,还没有。” “宫里有这么多妃子?”兰贵妃冷冷道,“送个吃的这么啰嗦。” 几名宫人面面相觑,没敢应声。 她们也不知兰贵妃今日怎么了,一听说皇后给各宫赏下御羹,便临时命人做了四喜点心,让桂香带人挨个送去。 照说兰将军遇刺,兰贵妃应该没心思与皇后比拼,难道是因为今晚陛下罢了晚宴,兰贵妃想从这上面找补? 宫人们猜不透她的心思,更不敢多话。 她们幽兰殿的人在外面是很风光,但回到兰贵妃面前,个个谨小慎微,就怕哪里没伺候好,被主子抓着撒气。 好在桂香很快就回来了。 她一进内室,就摒退左右。 兰贵妃听到她的声音,睁开眼:“如何?” 桂香来到兰贵妃面前,低声道:“每个宫里我都亲自看过,有六人已吃了皇后送去的什锦羹,其中有三人傍晚外出过,听说是看见天边冒火光,就带人到殿外看了看。” 兰贵妃盯着她:“哪三人?” “玉清阁的王美人,玲珑苑的张美人,还有临华殿的林昭仪。” 兰贵妃眉心一皱:“雁安宁呢?她没有吃,还是没有出去?” “她没有吃,”桂香道,“奴婢打开食盒瞧过,那碗什锦羹她压根儿没动。” 兰贵妃冷笑:“她怕皇后下毒?” 桂香愣了下:“奴婢不知,不过她染了风寒,看上去病歪歪的,八成是不想吃。” 兰贵妃转眸:“区区风寒,难道还会下不了床?你别忘了,她上次是怎么演戏的。” 桂香一惊:“可太医替她诊过脉,太医总不会帮她撒谎。” “太医是不会帮她撒谎,但雁安宁那人惯会惺惺作态,她的话我可不信。”兰贵妃深吸口气,起身走到窗前,“她那梧桐苑地势偏僻,平常去的人少,周围又都是些荒凉的去处……” 兰贵妃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似乎陷入沉思。 桂香跟在她身后:“娘娘,奴婢不懂,您为何要查有哪些人吃了什锦羹?” 兰贵妃明面上让她送点心,暗地里却让她查探那些妃嫔是否吃了什锦羹,还让她打听她们是否外出,以往兰贵妃需要桂香做些什么,总会让她知道究竟,但这一回却一字不提。 兰贵妃回头瞥她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你想知道?” 她的嗓音一向甜媚婉转,此时却像刀子一般,听得桂香心头发冷。 桂香腿一软,跪在地上:“奴婢不敢。” 兰贵妃笑了笑,弯腰扶住她的肩膀:“本宫身边你最忠心,也最可靠,有些事不让你知道是为你好。” 桂香咬咬牙:“娘娘对桂香最好,桂香明白。” 兰贵妃涂满蔻丹的长甲轻轻划过她的脸庞:“雁安宁真的没有吃那碗羹,也没有出门?” “没有。”桂香颤着声道,“不过奴婢在雁安宁那儿,还看到了一个人。” “谁?” “大皇子。” “大皇子?”兰贵妃在软榻上坐下,“大皇子怎么会去了她那儿?” “大皇子天生痴傻,时常在宫里走丢,想必这回也是因为宫人没看住,才又跑了出去。”桂香道,“我去的时候,他就站在雁安宁房里,还把奴婢吓了一跳。” 兰贵妃面露狐疑:“他一个小孩子,竟能跑这么远?” “娘娘不知道,越是小孩子,越爱到处乱跑,尤其像大皇子这种,平日看着像个傻子,一动起来,稍一错眼就能看丢。”桂香絮絮道,“我听管事太监抱怨过,他们每次找大皇子,都得派几十个人出去,一找就是大半日,找到以后,还得让大皇子身边的宫女锦绣跟着,大皇子才不会半路跑掉。” 桂香说完,兰贵妃半天没出声。 桂香惴惴不安,悄悄抬眼望去,却见兰贵妃低头看着她,面色阴沉。 “本宫不清楚小孩子的事?”兰贵妃眼中似乎蕴藏一场阴暗的风暴,“本宫没养过小孩子,难道你就养过?” 桂香骇然,伏首重重磕在地上:“奴婢失言,请娘娘莫怪!” 兰贵妃抬手按着自己的小腹,神情变幻莫测:“你说大皇子时常到处乱跑?” “是,大皇子隔三岔五就会跑出凤阳宫,宫里的人都习惯了。”桂香害怕兰贵妃揪着刚才的失言不放,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倒出,“大皇子的生母是皇后的表姐,所以皇后才将大皇子养在名下,但那孩子毕竟蠢笨,皇后养他怕也指望不上什么,以陛下对娘娘的宠爱,日后宫中的皇子,必然以娘娘的孩子为尊。” 桂香说了一大堆,却见兰贵妃不知在想些什么,对她说的话好似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耐心等了一阵,小声唤道:“娘娘?” 兰贵妃慢慢抬起脸:“大皇子穿的什么衣裳?” 桂香仔细回忆了一阵:“好像是紫色。” “紫色?”兰贵妃不明所以笑了声。 桂香心中一颤:“娘娘,可还有什么要奴婢做的?” 兰贵妃看看她:“你这趟差事办得很好,行了,你下去吧,等本宫需要的时候再叫你。” 桂香站起身,恭敬地退了下去。 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兰贵妃靠在榻上,嘴角微微勾起,明明是一副美人春睡的模样,那样子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第45章 夜谋 夜半时分,一个影子翻进窗户,潜入兰贵妃的卧房。 他摸到床边,掀起帘帐,却见床上空无一人。 黑影愣了愣,就听一声轻笑,兰贵妃从床柱后面转出。 “玉清阁王美人,玲珑苑张美人,临华殿林昭仪,这三人都在傍晚离开过住处。”兰贵妃报出三人身份,“你知道该怎么做。” 黑影转过身:“她们都吃过什锦羹?” 兰贵妃道:“我已让人将后宫全部盘查了一遍,这三人肯定吃过,也肯定外出过。” 黑影走到她面前:“没有遗漏?” 兰贵妃轻轻摇了摇头:“还有三人虽然吃了羹,但并未外出,我会命人继续打听。” “不能大意。”黑影道,“玉清阁、玲珑苑、临华殿这三处,离那地方都有一段距离,她们的脚程应当没这么快。” “你确定你看到的是别人吐掉的什锦羹?”兰贵妃问,“会不会弄错了?” 黑影沉声道:“绝对不会。我为了以防万一,特地将那一带仔细找了一遍,那边很少会有宫人去打扫,吐过的痕迹很明显。” 兰贵妃思索:“这么说来真是奇怪,我也觉得王美人她们不太可能到那边去,那附近偏僻荒凉,又没什么景致,谁会没事往那儿跑。” 说到这儿,她又嗔怪:“都是你,叫你别急,你偏不听。” 黑影凑近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这些日子你一直陪着陛下,我只是怕娘娘厌了我。” 兰贵妃温顺地任他抚摸:“怎么会,我心里惦着谁,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黑影抱住她:“我也是,我每日每夜,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娘娘。” 兰贵妃闭着眼,任他爱怜一阵,软软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怀疑对象。” 黑影停下来:“谁?” “雁安宁。”兰贵妃靠在黑影胸口,轻声道,“她住的梧桐苑离那处不远,说不定是她也未可知。” “她出了门还是吃了什锦羹?” “这倒没有,”兰贵妃道,“不过她与我才闹过一场,万一被她发现,她是决计不肯放过我的。” 黑影沉吟片刻:“雁氏现在身份特殊,只怕一时半会儿不好动她。” 兰贵妃冷哼:“若不是陛下还要留着她,我才不受那窝囊气。” 黑影安抚地亲了亲她的脸颊:“等梁州的事情一了,我就替你除了她。” 兰贵妃笑了笑:“我就知道天底下只有你对我最好。” 她与黑影抱在一起耳鬓厮磨了一阵,忽又低声开口:“昨日傍晚,还有一个人,也可能去了那儿。” “谁?” “大皇子。”兰贵妃缓缓吐出这三个字,声音里带了一点凉意。 “大皇子?”黑影犹豫了一下,“他怎么会去那儿?” “他去没去那儿不好说,但他去了梧桐苑,”兰贵妃道,“从凤阳宫到梧桐苑,有一条路便是从水榭那边过去。你不是说好像在树丛里看到一个紫影吗?大皇子穿的就是紫衣。” 黑影顿了顿:“大皇子痴愚迟钝,如果是他,反而是件好事。” 兰贵妃勾住他的下巴:“你当真如此想?” 她冷笑一声,把人推开:“我可没你这么心大。” 黑影伸手将她抱了回去:“你别生气,我只是想着咱们从头到尾都未露面,他一个傻子,就算听到什么也认不出我们。” 兰贵妃挣扎了一下:“你就是怕了。” “我没有。”黑影沉声道,“我发誓,我若对娘娘怀有二心,就让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兰贵妃捂住他的嘴:“你急什么,这么大声,不怕把人招来?” 她轻声笑了笑:“我不过逗逗你罢了,你放心,大皇子那儿用不着你出手,我自有办法。” 黑影抱紧她:“无论娘娘想做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甘愿为你去死。” 两人在黑暗中痴缠了一阵,直到兰贵妃低声催促,黑影才依依不舍离去。 这一晚是千秋节的最后一个晚上,子时一过,京城的街道再次恢复宵禁。 明月高悬,街上走过一队巡逻的士兵。 他们走后不久,石守渊府上的后门轻轻开了。 一个年轻人从里面出来,沿着墙根底下的树影快步走开。 他转过一条小巷,忽然停下脚步,看向墙头:“出来吧。” 墙头人影一晃,叶灵芝像只狸猫般灵活跳下。 “又被你发现了。”她遗憾说道。 苏青冉望着她:“你的脚步声很特别,一听就知道是你。” 叶灵芝背着双手,俏生生立在他面前:“我是斥候,不是谁都能听到我的脚步声。” 她笑眯眯的,月光洒在她脸上,更添几分明亮俏丽,苏青冉的视线在她面上停留了一瞬,微微别开眼:“既是斥候,就不该轻易暴露自己。” 叶灵芝笑道:“你知道我会来,被你发现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来做什么,”苏青冉道,“百里没回来,我又不在,万一有什么动静,其他人谁来做主?” “他们比我省心,”叶灵芝道,“我出来之前已经叮嘱过了,无论有什么消息,在我们回去之前,都别轻举妄动。” 苏青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还知道你最不让人省心。” 叶灵芝摸摸鼻子:“上次没跟你商量就进宫,是我不对,不过这回是咱们约好的,你去见石守渊,如果过了子时还没回来,我就来接应。” 苏青冉看看天色:“这才子时刚过。” 叶灵芝此刻出现在这儿,说明她一早就来了。 叶灵芝脸不红气不喘,理所当然点点头:“你独自一人深入虎穴,我不在外面盯着,出事了怎么办?” 苏青冉拿她没法子,苦笑着摇摇头:“石守渊不会对我怎么样。” “防人之心不可无,”叶灵芝道,“官场上那些两面三刀我见得多了,你别看他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真要耍起心眼子,十个我也比不上。” 她跟在苏青冉身旁,与他边走边问:“石守渊找你干什么?不是说好明天再联系吗?他等不及了?” 苏青冉望着黑压压的道路尽头,神情凝重:“兰啸天在皇城被人刺伤,是百里干的。” 叶灵芝惊讶地挑高眉毛:“头儿刺伤了兰啸天?是石守渊告诉你的?不对——” 她脸色一变:“他怎么知道头儿在皇城?” 第46章 他递的刀 叶灵芝脸上没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警惕。 苏青冉看了看她:“是我说的。” 叶灵芝愣住:“什么?” 百里嚣身份特殊,无论他有多大本事,一旦让人知道他陷在皇城,他的处境都会十分危险。 叶灵芝想不明白,苏青冉一向是他们几个当中考虑最多的一个,怎么突然在这件事上犯糊涂。 苏青冉解释:“宫宴那晚我们突然爽约,石守渊已经起了疑心,他这几日都在暗中调查我们,所以他一问,我就索性承认了。” 叶灵芝皱眉:“你不怕他故意套你的话?” 苏青冉道:“宫里现在找不到百里的下落,我便是告诉他,也不怕他暴露什么。” 他轻轻叹了口气:“如果百里还藏在宫里,我也需要石守渊替我们打掩护。” 叶灵芝不解:“他是大衍的宰相,受伤的是大衍的官员,他凭什么替我们掩护?” “他与兰啸天一向不和,兰啸天受伤,等于让他捡了个便宜,”苏青冉道,“而且正因为他是大衍的宰相,他才更需要稳定局面。我们来京城是为了见他,如果西南军主帅在京城出了事,对他也好,对大衍也好,都不是什么好事。” 叶灵芝仍不放心:“可他又凭什么相信,我们不会对皇帝不利?” “我们来这儿本就是为了结盟,大衍乱了对大家都没好处,”苏青冉胸有成竹,“他信也好,不信也好,至少在见到百里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 叶灵芝紧锁眉头想了一阵:“头儿到现在都没和我们联络,他应当还在宫里。” 苏青冉点点头,看了她一眼。 叶灵芝会意:“我想个法子再进宫一趟?” 苏青冉想了想,又摇头:“兰啸天刚刚遇刺,宫里一定守卫森严,你贸然进去,指不定会打草惊蛇。我们再多等两日,如果两日后百里还不现身,我们再想办法。” 叶灵芝心知苏青冉说得有理,当下不再坚持。 回去的路上,她依旧愁眉不展,喃喃道:“头儿明明说好过几日就出来,怎么突然想到刺杀兰啸天呢?” 别说叶灵芝想不通,同一时刻,有人也对百里嚣的行事百思不解。 石府书房中,石守渊在书桌后面已静坐了好一阵。 他面前摊着一本书,书页迟迟未动。 心腹自苏青冉走后就一直陪在房中,见他久久不语,轻手轻脚上前将凉了的茶撤下。 “老爷,天这么晚了,您该回去歇着了。”心腹劝道,“夫人已命人来看了好几回,您明早还要上朝,可得注意自己的身子。” 石守渊摆摆手:“心中有事,便是躺下也睡不安稳。” 心腹察言观色:“老爷,您是担心百里嚣又会暗中生事?” 石守渊转头看向他:“忠顺,依你看,百里嚣为何要刺伤兰啸天?” 忠顺道:“小的也想不明白,但小的更奇怪的是,兰啸天身为重臣,为何会出现在一个小小的驯兽坊。” 石守渊叹了口气:“是我大意。” 忠顺不明其意:“此事与老爷有何关系?” 石守渊道:“百里嚣在围场中打伤了一头虎,救了一名侍卫,你可知,那名侍卫本该死在陛下箭下?” 忠顺顺着他的话头仔细想了想,赫然一惊:“难道是陛下……” 石守渊抬手打断他:“兰啸天中途离场,应该是为了教训百里嚣,而我那时已经离开御前,没能留意他的去向。” “这也怪不得老爷,”忠顺劝道,“谁能想到堂堂西南军的主帅会扮成一个驯兽人进宫,又有谁能猜到他会招惹陛下。” “可事情就坏在这儿。”石守渊慨叹,“这个百里嚣,与我之前想的大不一样。” 忠顺深以为然:“小的只听说他善于打仗,没想到干起事来无法无天,简直是个莽汉。” “倘若他真是个莽汉,我反倒可以放心。”石守渊沉沉道,“就怕他不是。” 忠顺愣了一下:“他在宫里杀伤朝廷重臣,难道还不鲁莽?” 石守渊翻开一页书卷:“你又焉知他不是故意而为?” 他在书上轻点两下:“将当以勇为本,行之以智计,他能将西南十一州牢牢抓在手中,绝不会仅仅因为他会打仗。” 忠顺想了想:“那老爷打算怎么办?百里嚣的身份当真要替他瞒下来?” 石守渊闭上双眼,沉默了半晌:“他那把刀可不是刺在兰啸天身上,他是把刀递给了我。” 忠顺疑惑:“他是向老爷示好?” 石守渊与兰啸天不和不是什么秘密,两人各自的派系明里暗里争得厉害,如今兰啸天受伤,在他养伤期间,兰党失去主心骨,石守渊一派势必大占上风。 石守渊这边的人当然对此喜闻乐见,但忠顺发现石守渊脸上并无多大喜色。 “他示好也罢,试探也罢,这份大礼我都不得不收。”石守渊长叹一声,“若非兰啸天仗着陛下的宠爱为非作歹,我也不愿做这恶人。” “老爷说得是。”忠顺道,“可叹雁家军威名赫赫,偏偏出了这么个败类。雁来现在一定很后悔,他当初就不该放兰啸天回京。” “时也运也,”石守渊道,“可惜我没法阻止雁安宁进宫,雁来父子恐怕连我也一起怨上了。” 忠顺见他神情淡淡,出言安慰:“老爷不必多虑,连江汉之都无法阻止她外孙女进宫,何况老爷一个外人。” 石守渊摇了摇头:“你要知道,当别人手中拿刀的时候,有些道理你是没法和他们细说的。” “可雁家军这把刀也快钝了,”忠顺道,“梁州和北缙再这么僵持下去,就算雁家军胜了,也会元气大伤。” “他们必须胜,”石守渊道,“京城有一个兰啸天,如今再加上一个百里嚣,梁州绝不能有失。” 说到这儿,他问忠顺:“北边的军报呢?援军还没抵达梁州?” 第47章 噩梦 梁州城,一封急报打破暗夜宁静。 “将军,东路援军告急,请求支援!”东路援军派来的送信小兵浑身血污,摔倒在帐前。 雁长空接过求援信,帐中几名将领围拢过来:“将军,怎么回事?” 雁长空把信一目十行看完,递给身旁的老姚。 老姚几人头挨着头,挤在一起匆匆看罢,都是一惊。 “北缙怎么知道东路援军的路线?他们几时绕过去的?” “难怪这几日北缙大军毫无动静,原来是分兵去堵了咱们的援军!” 几人议论了几句,看向雁长空:“将军,咱们怎么办?” 雁长空沉思片刻:“朝廷发来的粮草辎重都在援军手中,不能让它们被北缙抢走。” “将军说得是,”老姚道,“北缙围城已将近一个月,我估计他们的粮草也快不够用了,北缙远程补给比咱们困难,如果让他们得到这批粮草辎重,反而是帮了他们大忙。” 性子最急的老穆道:“那还等什么?将军,我愿领兵去救东路援军。” “老穆,你别急,”另一名将领老宋拉住他,“北缙主力还在城外,就算我们分兵去救援军,也不能盲目行动。” “是啊,”老姚接话,“你们稍安勿躁,都听将军安排。” 老穆望向雁长空:“将军,你怎么说?” 雁长空看了三人一眼:“我去。” “什么?”三人异口同声,“不行!” 老穆第一个跳出来:“大将军不在,你就是一军主帅,你不能轻身冒险。” “我赞同老穆,小将军你去不合适。”老宋道,“梁州城不能没有主心骨。” 雁长空转头看向老姚:“姚将军,你说呢?” 老姚面色凝重:“照信上说,北缙用来截杀东路援军的兵力不到万人,东路援军却足有三万余众,怎么会败成这样?” 送信小兵咽了口唾沫:“诸位将军有所不知,我们从出发开始就一直不太平,路上不断遇到夷越的游兵骚扰,为了尽快到达梁州,我们将军不得不几次改变路线,才将他们彻底甩开。眼看快到梁州地界,将军让我们一路急行数百里,想尽快与雁家军会合,没想到就在这时遇到了伏击。” 东路援军人疲马乏,被北缙伏兵打了个措手不及,援军将领见情势不对,赶紧派人往梁州求援。 几人听了送信小兵的话,脸色更不好看。 “不能等了,”雁长空道,“粮草辎重也还罢了,如果让东路援军折在伏兵手中,朝廷短期之内,派不出第二支援军过来。” 没有援军,梁州就会成为一座孤城,在场几人深知个中要害,默默点了点头。 “穆将军,姚将军,”雁长空发令,“你们守城,我带五千精兵,与宋将军前去支援。” 老穆上前一步:“可是——” 老姚拉住他:“老穆,就听将军的。” 老穆不情不愿闭上嘴。 老宋略显踌躇:“将军,五千够吗?” 雁长空笑笑:“兵贵神速,在精不在多。三位将军,请听令行事。” 他态度温和,言辞语气却不容拒绝,三名老将互望一眼,齐齐抱拳:“谨遵将军号令。” 一炷香后,雁长空率领一支人马出了城。 五千精兵钳马衔枚,在暗夜中疾行,直奔东路援军遇袭之地。 行了大约半个时辰,前方火光摇晃,隐隐传来厮杀之声。 “将军,就在那儿!”送信小兵遥指前方。 雁长空点点头,回头低喝:“跟上!” 话音未落,他忽然心生不祥。 “咻——” 几道气流撕破暗夜,一排利箭破空而来! …… 雁安宁从睡梦中惊醒。 她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空落了一瞬,随即猛烈地狂跳,仿佛要跳出胸腔。 她直勾勾地盯着帐顶,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寻回理智。 她刚才做了一个梦,梦里有父亲,有兄长。 她不记得究竟梦到些什么,但那绝不是一个好梦。 她喉咙干涩得厉害,猛地呛咳了几声,捂住胸口,才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湿透。 背心传来一片冰凉,她支起身,掀开床帐,却见窗纸透着微光,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院中传来阿韭与小金她们说话的声音,雁安宁唤了声:“阿韭。” 不一会儿,阿韭端着水盆进来:“姑娘,你醒了?” 雁安宁将颈后汗湿的长发拢到身前:“把脸帕给我,再帮我找身换洗衣裳。” 阿韭放下水盆,走到床边担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姑娘发热了?” “没有。”雁安宁道,“只是做了个噩梦。” 阿韭见她的确没发热,这才放了心:“姑娘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我去给你寻太医。” “我没事。”雁安宁接过她绞湿的脸帕,双手按着焐在脸上。 暖烘烘的帕子温暖了脸颊,驱走面上的凉意,雁安宁闭着眼睛,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气,慢慢平复着心情。 盥洗完毕,她换上阿韭送来的干净衣裙,坐到窗边。 “姑娘早饭想吃什么?”阿韭问。 雁安宁想了想:“有小米粥吗?” 小米是大衍民间最常见的粮食,也是军中必备的军粮,雁安宁的父亲雁来在家中的时候,每逢夜间肚饿,总爱叫人煮一锅小米粥为食。 雁安宁小时候嫌它粗糙硌牙,不爱吃这个,雁来听了也不勉强,只是笑道:“这可比军中的口粮好吃多了。” 雁安宁后来才知道,小米最易储存,因此军中存粮多是陈年小米,比起口感,大伙儿更在意的是能不能填饱肚子。 虽然她至今仍觉得小米粥不好吃,但今早梦见了父亲,忽然就想来上一碗。 她进宫以后,很少在吃食上提要求,阿韭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欣喜万分。 “有的,”阿韭道,“我这就去给姑娘煮粥。” 她欢欢喜喜出了门,雁安宁听着她轻快的脚步声,眼底泛起一抹暖意。 清早从梦中惊醒,她一直没什么精神,此时屋里只剩她一人,她朝窗边歪了歪身子,将脑袋靠着窗棂,闭上双眼。 窗外有风,有人声,有鸟鸣。 雁安宁的耳朵紧贴窗纸,听着外面的响动,将噩梦带来的恐惧从心底慢慢剥离。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叹一声,睁开眼睛。 这一睁眼,她却愣了。 第48章 不请自来 房中,有人靠在门边,抱臂环胸,一脸无所事事地看着她。 雁安宁怔住,她眨眨眼,几乎怀疑自己又在做梦。 不过这一次却不算噩梦。 百里嚣问:“不认识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雁安宁回神。 “化成灰也认得。”她下意识应道。 百里嚣原本面无表情,听了这话,嘴角倏地一扬:“没忘了就好。” 雁安宁淡定道:“昨日才见过。” 刚才见到百里嚣的那一刻,她有些说不出的恍惚,那个梦给她带来的阴影还未完全消散,他突然撞进她眼底,像是一下子惊跑了她的梦魇,雁安宁揉揉额角,长舒了一口气。 百里嚣看了看她脸上的神色:“昨晚你做贼去了?” 雁安宁抬头,疑惑地望向他。 百里嚣道:“看上去像是整夜没睡。” 雁安宁顺手摸摸自己的脸,她的脸色有这么糟吗? 她的指尖掠过脸颊,碰到几绺头发,忽然想起今早起来还未梳妆。 她一早被噩梦惊醒,不但出了一身冷汗,就连发根也被汗水浸湿。 她在自己房中不用见外人,便懒得束发,只让阿韭用木梳替她梳通,散着一头长发想要松快松快,谁知百里嚣不请自来,她这般懒散的模样就这样被他瞧见。 时下女子再怎么不拘小节,也不会披头散发出现在外人面前,何况这个外人还是一名男子。 雁安宁的手指停在耳边,飞快瞟了百里嚣一眼,却见对方像是完全没留意她的打扮,眼底毫无异色。 雁安宁若无其事地将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身子坐正了些:“你怎么来了?” “我要走了。”百里嚣道。 雁安宁微讶:“现在?” “嗯。”百里嚣看着她,她的长发乌亮柔顺,映着晨光,像一匹上好的锦缎,黑鸦鸦地披散在身后,有几绺发丝不是那么乖巧,从她肩头垂落,如一湾细流滑过衣襟。 雁安宁不解:“那你来做什么?” 他逮到机会不赶紧离开,跑来梧桐苑又是为何? 她问得认真又严肃,百里嚣的神情凝滞了一下,嘴角抽了抽。 雁安宁径自转念,想到一个可能:“你被发现了?” 百里嚣放下环胸的双臂,淡淡道:“我像这么没用?” 雁安宁话刚出口就觉不可能,听到百里嚣反问,她笑了笑:“是我想岔了,倘若你真被发现,就不会到我这儿来。” “为什么?”百里嚣睨她一眼。 “你不会出卖我。”雁安宁道。 百里嚣“呵呵”两声:“难说。” 雁安宁笑意更深:“那我只好大声呼救,说我被你挟持。” 她这话分明是顽笑,百里嚣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 雁安宁挑眉:“你该不会真想靠挟持我出宫吧?” 百里嚣嘴角一弯:“挟持你有什么用,说不定皇帝为了救你,一箭就把你射死了。” 雁安宁笑容一顿,瞪他一眼:“那你来到底是为什么?” 百里嚣的目光从她脸上划过:“找你。” 他的口气一改方才的散漫,突然有些沉冷的意味,雁安宁心中一凛,不觉问道:“出了什么事?” 百里嚣不会无缘无故前来,难道他又遇见了什么麻烦? 百里嚣看她两眼:“你与宫里的侍卫有仇吗?” 雁安宁不解其意,如实摇了摇头:“没有。” 百里嚣深黑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你确定?” 雁安宁见他神情郑重,低下头仔细想了想。她自进宫以来深居简出,唯一一次与侍卫打交道是在白露殿,当时她佯装晕了过去,与那些侍卫连话都没说上一句。 她凝神思索,目光忽然一动,说到结仇,昨日在池边小榭撞到的两人算不算? 百里嚣见她默然不语,耐心等了一阵,直到她露出恍然的神情,才道:“想到谁了?” 雁安宁斟酌了一下,慢慢道:“昨天我撞见了一对野鸳鸯。” 百里嚣怔了下。 雁安宁道:“他们好像发现有人在外面。” 百里嚣收起诧异的神色:“所以你才跑得像被疯狗追一样?” 雁安宁默然抬眼,很想问,她看上去有那么狼狈吗?但想到自己吐了他一身,果断略过不提。她清清嗓子:“原本我没瞧见他们是谁,但是经过昨晚,我有五分把握能确认那女子的身份。” 百里嚣幽幽道:“才五分?” 雁安宁笑了笑:“过了今日,应当有八分。” 她一向不喜欢把话说得太满,说是八分,但她心里有数,一旦今日阿韭将消息打听清楚,她怀疑的对象就可彻底证实。 百里嚣见她嘴上谦虚,笑容中却透着成算,微微点头:“看来你昨晚果然做贼去了。” 雁安宁对着他懒洋洋一张脸,实在与他生不起闲气,扭头继续说正事:“你问我是否与侍卫有仇,我思来想去,唯一的仇人可能就是昨天那位。” 那名通奸的男子听声音不像太监,宫中又极少有前朝官员走动,那么剩下的可能就是侍卫。 雁安宁说到这儿,心中一动:“你发现了什么?” “我昨晚在御兽苑见到一名侍卫,他偷了两条蛇。”百里嚣道,“是毒蛇。” 他提到这两个字,大约想起宫宴上的那次险况,语气冷了几分。 雁安宁问:“你昨晚没在冷宫?” 她以为他会藏在无人居住的冷宫,谁想竟是去了人来人往的御兽苑。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百里嚣道,“那地方我熟。” 雁安宁赞同地点点头:“也对,他们只以为你会尽快逃出皇城,却想不到你会躲在皇帝常去的地方。” 宫中若是展开搜查,首选就是无人之地,这么一想,冷宫果然不是一个好去处。 百里嚣看了看她,躲在冷宫其实有利有弊,但梧桐苑离那儿如此之近,一旦搜查起来,恐怕又要节外生枝,他不想自找麻烦,这才远远避开。 不过这些想法没必要告诉雁安宁,省得她又瞪他。 雁安宁凝神思索:“你看到那人偷了毒蛇,所以怀疑他是我的仇人?你怎么会想到我头上?” “这宫里还有谁比你更倒霉?”百里嚣语气笃定。 雁安宁无言以对:“谢谢夸奖。” 百里嚣笑了起来:“我只是想到这个可能,就来找你问问,不过听你这么一说,那人的确值得提防。” 雁安宁沉吟:“皇城中当差之人,出宫都要检查随身携带之物,那人偷了蛇,必不会带出宫去,他若想害人,要对付的人一定在宫里。” 说完,就见百里嚣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第49章 王八与乌龟 他这一眼别有深意,仿佛暗指雁安宁所到之处,总能带来腥风血雨。 雁安宁愣了愣,微恼:“我这院子荒凉偏僻,搬来的时候就让阿韭她们洒过驱蛇药,那人就算想害我,也没那么容易得逞。” “你心里有数最好。”百里嚣道,“我看那人的打扮不像寻常侍卫,他的身手不算顶好,但也不差,你身边那个小丫鬟与他正面交手,应能挡下几十招。不过对方若来阴的,我怕你们防不胜防。” 雁安宁蹙眉,百里嚣这话不无道理,不过她昨日并未暴露,对方就算怀疑她,也不该这么快下手。 “毒蛇不易隐藏,他一次抓两条,不会放在身边太久,”雁安宁推断,“如果是用来对付我,一条就够了,用两条未免显得太过刻意。” “你就一点儿不怕?”百里嚣问。 雁安宁脸色平静:“怕也没用,进了宫,生死自有天命。” 百里嚣轻笑:“你信命?” “信不信不重要,”雁安宁正色,“我只知道我很惜命。” 既然惜命,就不会让自己轻易折在宫里。 百里嚣听懂了她的意思,垂眼笑了笑:“惜命就好,希望日后还能在宫外看到你。” 这个姑娘很有趣,他最初只把她当作雁家的女儿,后来才发现,她即使不姓雁,依然能活得很好。 这样一个聪明大胆的女子,倘若就这样埋没在宫里,实在有些可惜。 雁安宁听他话中之意,猜他是准备走了。 这一走,两人之间便不是从梧桐苑到御兽苑的距离,也不是皇城到后宫那么近,离开这堵宫墙,他如猛兽回归山林,而她,还要继续困守在这四方天地。 雁安宁心情复杂,有惆怅,有羡慕,更有不容更改的决心。 百里嚣见她迟迟不语,放缓语气:“听说朝廷派了援军去梁州,你父兄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扳回一城。” 一旦雁家军打退北缙,雁安宁在宫中的处境决计比现在好过。 雁安宁微微一笑:“承你吉言。” 她端端正正坐在窗前,笑容浅淡,客气有礼,百里嚣却不乐意了:“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雁安宁诧异地往桌上看了眼:“这里有茶?” 百里嚣哼了哼:“对,连杯送行的茶都没有。” 雁安宁“噗哧”一声,两眼盈盈闪亮:“给英雄送行应当用好酒,可惜我这儿没酒,只能委屈你了。” 百里嚣扬了扬眉:“欠着。” 雁安宁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样子,想着这人就要走了,懒得与他计较。 “好好好。”她用哄孩子的口吻半真半假地应道。 百里嚣气笑了。 他大步走到桌前,张开双臂,霸气地撑在桌沿,低头看她。 他的身影居高临下,将雁安宁笼罩其中,雁安宁眉心一跳,不自觉地先朝紧闭的窗户瞧了眼,低声问:“做什么?” 百里嚣不说话,只慢条斯理收了手,往桌边一靠,“怕人听见?”他悠然道,“我们又没偷情。” 雁安宁睁大眼。 他说什么? 她嘴唇动了动,手指微微蜷紧,拳头莫名有些发痒。 百里嚣见她脸颊晕了一抹红,面色比他刚进屋时生动了许多,沉声一笑:“我有说错?” 雁安宁捏了捏拳,在心底暗骂一声无赖。 她扬起脸,同样回以一笑:“西南军的主帅居然这么不要脸,我也算长见识了。” “彼此彼此。”百里嚣浑不在意,“你过河拆桥的本事也不差。” 雁安宁抿抿唇,心知他指的是侍卫捉蛇那事。 对方好心好意来报信,她的确应该感激,可这人一张嘴就讨嫌,她现在不想道谢,只想撵人。 “你走不走?”雁安宁催促,“再不走,天就大亮了。” 此时正值宫中换岗,夜间的侍卫已然倦怠,白天的侍卫还未上值,两边轮换之际便有机可乘,想必百里嚣正是因为如此,才会选择在这时离开。 百里嚣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一缕清风钻了进来。 “总闷在屋子里也不好,”他说,“你又不是乌龟。” 雁安宁眼角抽搐了下,恨恨道:“我属王八。” 只有王八,才会像她这样,处处忍气吞声。 百里嚣怔了怔,走到一旁,扶着墙,开始无声地笑。 雁安宁瞪着他,见他肩膀抖动得厉害,眼睛眉毛都挤到了一处,她忍了忍,没忍住,终于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一笑,方才生硬的气氛顿时冰消雪融。 百里嚣望着她,飞扬的眉眼不复桀骜,如同一匹烈马套上了辔头,他深黑的眼眸落在她脸上,眼神平和得像窗外的春风。 “我给你的狼牙呢?”他问。 雁安宁敛了笑,作势想了想。 百里嚣:“扔了?” 仅仅两个字,又让雁安宁拾起揍人的念头。 不等她想好怎么回话,就听百里嚣道:“如果还在,睡觉的时候可以放到枕头底下。” 雁安宁将讥诮的话咽了回去:“为何?” “可以辟邪。”百里嚣走到门边,“还能让人少做噩梦。” 他说完,拉开房门,身影消失在门外。 雁安宁怔忡片刻,跟着起身。 百里嚣不会平白无故提到噩梦,他听见了她与阿韭的对话? 她推开窗,却见院子里空空荡荡,失去了百里嚣的踪影。 和煦的晨风扑面而来,吹动她的发丝,她抬手轻捋了一下,眼底映入暖融融的朝阳。 她望着院中摇曳的树影,发了一阵呆。 百里嚣到底什么时候来的?他这样神出鬼没,多亏不是歹人。 雁安宁漫无边际地想着,又不满地蹙了蹙眉。 他若来得那样早,她在房中的私话岂不都被他听了去?虽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她一早起来,换衣,梳洗……这都是女儿家的私事,若他一直守在外面,那就太失礼了。 雁安宁咬咬下唇,忿忿地想:他最好能懂规矩,老老实实避开,不然,等到日后相见,别说把酒言欢,她非骂他一句登徒子不可。 第50章 不战则亡 房门传来一声轻响,雁安宁扭头,却见阿韭端着木盘进来。 盘中放着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另有一碟腌制的小萝卜,和刚出笼的蒸卷子。 蒸卷子里裹了鸡蛋粉条,口感又软又糯,腌萝卜清脆微酸,配着小米粥,正是合口。 阿韭听着雁安宁将小萝卜嚼得嘎吱作响,高兴道:“姑娘的胃口总算好些了。” 她今早还在担心,雁安宁起床之时面色憔悴,说是没病却又神思不属,眼下却似好了许多,不但脸上有了神采,就连胃口也大开。 雁安宁喝了口粥,夹起一只蒸卷子:“这卷子是谁做的?” 她们这儿离御膳房很远,若等宫中的饭食送来,怕是过了饭点也吃不上。是以从搬进梧桐苑的第一天起,阿韭就先打扫了小厨房,花大价钱请采买的太监买了米面肉蔬,这些日子,梧桐苑的每日三餐一概由阿韭下厨,从不假手他人。 阿韭见她连吃了好几个卷子,可见对味道很是满意,笑道:“是小金做的,她以前在御膳房打过下手,会做好些糕点。” 雁安宁笑问:“你怎么愿意让她来做了?” 阿韭做了个鬼脸:“刚来的时候是得防着,但这些天我观察下来,她俩不像有二心,姑娘以前教过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天小金主动要求试试,我就答应让她做一回。” 雁安宁吃掉一只卷子,慢慢道:“她敢对你提出想法是好事,你可以放手让她去做。” 阿韭点点头:“我看她怪机灵的,赶得上我一半了。” 雁安宁失笑:“你这自信的本事可没人比得上。” 说到这儿,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雁安宁收了笑,夹起一块萝卜脆生生咬了口。 阿韭可比那人可爱多了。 她端起碗,埋头喝粥。 这顿早饭用罢,阿韭再不担心她不思饮食,小丫鬟匆匆收起碗筷,对雁安宁道:“我去给姑娘弄些山楂糖水消食。” 她家姑娘不但喝光了粥,六只蒸卷子一个也没剩,虽说每只卷子只有一指长、半指宽,但雁安宁这几日胃口不佳,一天吃的比这一顿还少,阿韭担心她积食,收拾了桌子就要去煮山楂。 “不急,”雁安宁叫住她,“你让小金去弄就是,你去把我昨晚交代的事情办了。” 昨晚阿韭回来,她特地将她叫到房中吩咐了一通,阿韭此时闻言,立刻会意:“放心吧姑娘,我马上去办。” 她说走就走,风卷残云一般,雁安宁听她在院中叮嘱小金和小玉看好院门,暗中笑了笑,她从捡到阿韭那天起,就知她是可造之材,这样一个好苗子,她怎舍得让她陪自己耽搁在宫里。 所以百里嚣猜的没错,她在进宫之前就给自己预谋了后路。 倘若一切如她预想的那样顺利,她在宫里不会待太久,倘若失败,她也不怕什么。 失败的后果她一人承受足矣,至于身边的其他人,她会竭尽所能护他们周全。 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只有梁州。 …… 梁州城,杀声震天。 城下的北缙军队如潮水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 乱石俱下,流矢齐飞,无数尸体从墙头坠落,有敌人的,也有雁家军的。 老穆一刀将攀上城墙的敌军砍倒,扶着城墙喘了口气。 他拖着刀走过去,往敌人身上又补了一刀,彻底结果对方的性命。 他从尸体上拔出刀刃,刀尖卡在敌人的盔甲缝隙间,他用力一抽,往后退了半步,鲜血飞溅,他终于将刀拔了出来。 他苦笑着抹掉脸上的血。 他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往常只要一刀就能砍中敌人要害,但现在他的胳膊几乎不听使唤,出刀的角度不再准确,他不得不每砍掉一人都多补上一刀,以免敌人临死反击。 耳后寒风袭来,老穆来不及招架,就地一滚,躲开致命的一击。 “铛”的一声,老姚赶来替他架住了敌人的一剑。 老姚一把长刀舞得虎虎生风,三两下将人逼退,瞅个空当一刀削出,敌军的头颅从墙头飞了下去。 老姚一脚踢开无头尸首,啐了声:“还是个偏将。” 他弯腰朝老穆伸手:“还能站起来吗?” 老穆拍开他的手,撑着地面猛喝一声,拄刀站起:“老子还能再战八千回合。” 老姚大笑,笑声未尽,又呛咳出声。 “将军还没回来,我们说什么也要把城守住。”他舔舔干裂的嘴唇,朝城头左右望了眼。 这场战斗已经从半夜持续到天亮,雁家军扛住了一波又一波攻势,刀口卷了刃,鲜血糊了眼,身边的同袍倒下,又有新的同袍顶了上来。 他们都是人,连续奋战一晚,便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 但他们必须受着,这里所有人都必须受着。 战场之上,没有人会因为对手的疲累手下留情,敌人不会,他们也不会。 老穆一瘸一拐来到墙垛边,从了望孔往下望:“这批攻战的领头人,官职都不小,看来他们把主力全都压了上来。” “何止。”老姚道,“他们好像势在必得。” 老穆粗浓的眉毛皱得死紧:“将军迟迟未归,怕是不好。” 两人正说着,就听城下有人大喊:“梁州城的士兵听着——” “你们主帅雁长空已经丧命乱箭之下——” “我们北缙无意赶尽杀绝——” “只要你们投降,必能活命——” 一声又一声喊叫铺天盖地,如雷鸣一般盖过城头的厮杀声。 所有雁家军的士兵,在听到这些喊话后,有人怔愣,有人依旧杀个不停。 老穆猛地探出头:“放你妈的狗屁!老子马上就去扒了你们的皮!” 话音未落,他被老姚扯着往下一扽,一支利箭从他头顶飞过。 老姚怒吼:“不要命了!” 老穆涨得脸红脖子粗:“老子这就点兵出战!” “回来!”老姚抓住他,“敌人兵力比我们多,他们那么喊就是想逼我们出城,你不要犯浑!” 老穆甩开他:“将军去救援军,到现在都没消息,不是我犯浑,再让他们喊下去,只怕会动摇军心。” “将军一定不会有事。”老姚道,“你忘了他走时的交代?我们现在只要做好一件事,那就是守住城门。” 老穆握着刀把,重重一顿足,转身就走。 “你干什么去?”老姚喊。 老穆头也不回:“去守城!” 老姚望着他的背影,笑骂:“滚犊子你!” 笑完,他面上却一脸凝重。 他相信不只是他们两个,在敌军喊出那些话的时候,雁家军有许多人都在怀疑,雁长空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尽管许多人并不知道雁长空去了城外,但从昨晚到现在,主将迟迟没有现身,这对将士们来说已经极为反常。 老姚暗自叹了口气,抡起长刀,加入守城的军士之中。 他的年纪也不小了,战斗到此时,太阳穴阵阵发胀,心跳如擂鼓。 可他不敢退,也不能退。 城下的敌军还在叫喊,疲惫与不安蔓延在城头,就在这时,老姚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不只是他,城头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是鼓声。 作战的鼓声。 闻鼓而进,闻金则退。 众人的目光望了过去—— 城头的擂鼓台上,雁来身披铠甲,两手握槌,巨大的战鼓在他的敲击下,发出一阵阵沉厚而雄浑的鼓声。 “杀!” 短暂的沉默后,不知是谁率先爆发出这声呐喊。 “杀!” 无数嘶吼从梁州城头响起。 “杀!——” 潮水般的咆哮,炸响黎明。 第51章 不速之客 一缕朝阳洒在青砖铺就的宫道上。 下了早朝,石守渊率领群臣步出殿门,前往各自的衙署。 几名大臣跟在石守渊身后,轻声说笑—— “今日真是解气。” “是啊,兰啸天不在,他手下那帮人连个屁都不敢放。” “哎,刘方兄,斯文,斯文,你好歹也曾在翰林院行走,怎可像那些莽夫一样出口成脏。” “哈哈哈,一时痛快,忘形,忘形了。” 几人笑罢,刘御史快步来到石守渊身侧,低声道:“宰相大人,关于兰啸天一党营私舞弊,卖官鬻爵之事,我已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可要借此机会奏本上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石守渊将笏板插进袖袋,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在青砖道上:“这个法子可以扰乱他们一时,但要撬动他们的根基,没那么容易。” “为何?”刘御史不解,“近半年以来,兰啸天已在户部、吏部、兵部安插了十六人,这十六人里面,有九人的履历都有造假,另外七人也都才干平平。若让陛下知道此事,定会龙颜大怒,定他一个欺君之罪。” 石守渊摇了摇头,抬手指向远处宫殿的琉璃绿瓦,慢慢道:“这些人对陛下可有什么影响?” “当然有了。”刘御史沉声道,“他们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职,只知结党营私,瞒上欺下,这样的官吏留在朝中,长远来看,必成祸害。” 石守渊转头看看他,笑了笑:“刘方,陛下登基三年,他最在意什么?” 刘御史顿了一下:“是……长生?” “这就对了,”石守渊道,“为官者,若不清楚上意,便是花再多力气,也只会吃力不讨好。你以为兰啸天一跃成为陛下的心腹,是因为后宫有个兰贵妃吗?不是的,兰啸天走遍大江南北,为陛下搜罗金丹炼材的时候,咱们这些人,还在案前苦苦誊写上谏的折子。” 刘御史咬了咬牙:“兰啸天所做都是阿谀奉承之事,非忠臣所为,下官身为御史,怎能如他一般溜须拍马,蝇营狗苟?” 石守渊叹了口气:“刘方啊,为臣耿直不是错,但你得看看你的对手是什么样子,你所效忠的人又是什么样子,一旦用错了法子,那就一切都错了。” 刘御史愣了愣,自嘲地一笑:“下官自知才疏德浅,若非宰相大人多次相助,下官早就丢了这顶官帽,只是下官实在学不来那等曲意奉迎之举。” “你是学不来,”石守渊道,“你们私底下不还抱怨过我,说我总是忍让,助长了兰啸天骄横跋扈之气吗?” 刘御史一惊:“这……下官……” 石守渊摆摆手,笑道:“你们是知道我的,我从不在意别人如何看我,有些事,我不是不知道做了会如何,但我不得不做。” 他拍拍刘御史的肩膀:等你坐到我这个位置,就什么都明白了。” 刘御史面红耳赤:“下官不敢。” 石守渊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温和道:“你方才所说的上报之事,尽可去做,不过务必一击中的,不要给那些人反扑的机会,至于兰啸天那边——” 他摇摇头:“还得我去应付。” 今日朝上,皇帝问起兰啸天的伤势,石守渊作为宰相,于情于理都要亲自去兰府探望,他还得顺道去趟金吾卫驻地,替皇帝安抚军心。 石守渊在皇城大门验过门籍,来到自家马车等候的位置。 他登上马车,掀开车帘,身形不由一顿。 车外,心腹忠顺问:“老爷,怎么了?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石守渊望着马车车厢,没有回头:“忠顺,这趟你就不必跟我去了,你回府去问问夫人,她请的郎中到了没有,若是没到,你就去城门口迎着。” 忠顺垂首应了声是,将脚凳放回马车:“老爷慢走。” 石守渊这才走进车厢,放下车帘。 前方的车夫一抖缰绳,马车辚辚跑了起来。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中,石守渊在一侧坐下,他抚平膝上的衣摆,看向对面:“阁下好大的胆子。” 车厢另一侧,黑衣青年倚壁而坐,一条长腿伸直,另一条腿微曲,两腿交叠,姿态懒散。 他听了石守渊的话,略抬了抬眼:“宰相大人胆子也不小,瞧见我在车内,竟敢独自上车。” 石守渊朝低垂的门帘望了望,收回视线:“你是百里嚣?” “看来石大人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黑衣青年点点头,“我是百里嚣。” 石守渊将他仔细打量了几眼:“那晚在宫宴上见到你,就觉你举止不凡,没想到竟是百里将军亲临。” 他说到这儿,面上忽然多了几分凌厉:“你在皇城纵火,刺伤我大衍官员,现在整个京城都在找你,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百里嚣笑了笑:“石大人刚才没喊,现在又何必虚张声势。我出现在这儿,不过是为了让石大人放心。” “放什么心?” “宫宴那晚石大人没见到我,难道你不担心?”百里嚣道,“我与石大人有约在先,总要过来给你一个交待。” 石守渊缓和了脸色:“百里将军好身手,你昨晚一直藏在皇城里面?” 百里嚣不答,他掀起车窗帘的一角,朝外看了看:“石大人要去探望兰啸天?” “正是,”石守渊道,“百里将军最好在下一个街角下车,不然一会儿到了兰府,我怕你行动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百里嚣道,“石大人的马车是京里最安全的地方,兰啸天再讨厌你,也无权让人搜你的马车。” 石守渊眉心一皱:“百里将军到底意欲何为?” 百里嚣笑笑:“不管我意欲何为,石大人都得了一份大礼,难道你不高兴?” 石守渊面色微沉:“我以为百里将军此来是为了与大衍结盟,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生事?” 百里嚣摊了摊手:“我也没办法,若不是石大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犹豫,或许我们早几日就见上了。” 石守渊的脸色变了变:“你一直在京城?” 他沉默半晌:“我早该想到,这么要紧的会面,你不可能不提早过来。” “石大人不是没想到,只是大约觉得,一支小小的西南军,不值得你费太多心思,”百里嚣懒懒提起嘴角,“何况你在朝中还有那么多要事,一时半会儿顾不过来也是应该的。” 他的语气浅浅淡淡,充满了讽刺与漫不经心。 石守渊身为宰相,哪怕平日总被兰啸天压过一头,但他毕竟位高权重,明面上多是被人捧着,除了兰啸天,还没人敢对他这么无礼。 他登时有了几分不悦:“百里将军如果不想结盟,那就不必再与我谈了。” 第52章 大局为重 石守渊沉下脸,身居高位的气势骤然显现。 此时面对他的若是一名大衍官员,哪怕兰啸天在这儿,也会为他气势所慑,但坐在对面的百里嚣却像是没看到他愠怒的目光,面不改色慢慢道:“我伤了兰啸天,石大人还愿意与我结盟,看来你俩之间的仇怨果然很深。” 石守渊微微眯眼:“公是公,私是私,我看重的是百里将军在南方的势力。” “西南军在南方的领地不过十一州,比起后平、南阳大有不足,石大人为何不考虑与他们两家结盟?”百里嚣道,“所谓远交近攻,对大衍才更加有利。” 石守渊直直注视着这名神态懒散的青年,从刚才一进马车,他就知道这人胆识之大,不容小觑,但没想到他连大衍对付西南军的理由都替他想好了。 “你说的不无道理,”石守渊道,“可西南军紧邻大衍边界,从未对大衍有过侵犯,而后平、南阳却几度跃跃欲试,意图蚕食大衍疆土,这等狼子野心,我若与他们结盟,无异于将大衍边境拱手相让。” 百里嚣点点头:“石大人果然想得通透。” “昨日我本要与兵部商量西南军之事,但驯兽坊那把火一起,本相却是措手不及。”石守渊带着几分责怪,质问百里嚣,“百里将军未免太过胆大妄为。” 百里嚣冷笑:“说到胆大妄为,石大人不觉得你们皇帝也与我结了仇吗?” 石守渊心头一突:“陛下若知是你,必不会让你难堪。” 百里嚣脸上的笑容更盛,他眉眼锋利,目色如刀:“石大人想提醒我,成大事者,应以大局为重?” 石守渊沉着脸:“百里将军倘若真的不愿结盟,便不会出现在我的马车里。” 百里嚣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马车的行速渐渐缓了下来,帘外传来车夫的提醒:“老爷,兰府马上就要到了。” 石守渊在车里应了声,看向百里嚣。 百里嚣一动不动,没有避开的意思。 石守渊沉声道:“兰府外面耳目众多,你最好不要暴露。” 百里嚣从车窗缝隙朝外看:“兰啸天的面子果然很大,你这宰相的马车怕是挤不进去。” 兰府外,十几辆马车堵住了半条街。 街上站了几十名兰府家丁,正在吆喝着指挥车夫,为来来去去的马车腾出空道。 “都让让,都让让!”家丁们喝道,“让国师府的车先行。” 一辆绘彩鎏金的三驾马车自兰府大门驶出,从百里嚣眼前疾驰而过。 石守渊听着车外的吆喝,眼底闪过一丝冷淡:“陛下的身体一直由国师调理,国师府的药材全靠兰啸天负责,他们两家来往密切,不是什么新鲜事。” “我听说你们的国师是仙人转世,”百里嚣道,“他的金丹真的这么有用?” 石守渊默然。 自古以来,只听说有吃金丹吃死了的皇帝,从未听说哪个皇帝吃了金丹成仙,但他们这位陛下的身子的确一天比一天康健,身为臣子,实在不好在这件事上妄加议论。 百里嚣看出他的尴尬,笑道:“这么厉害的国师还愿纡尊降贵探望兰啸天,看来他的确比你更得圣心。” 石守渊淡淡道:“国师除了为陛下炼丹,一概不理俗务杂事,兰啸天虽是朝廷重臣,国师也不会为了他专程跑这一趟,你看到的应是他仆从的马车。” 百里嚣挑了挑眉:“仆从的马车也如此气派,你们国师果然是仙人。” 石守渊唇边浮现一丝苦笑,他堂堂一国宰相,所乘的马车不过四匹之驾,而国师府仆从的马车便有三匹,他们这些大衍朝臣见惯了不觉有异,此时经百里嚣一提,却有些挂不住脸。 此时,外面传来兰府家丁的高喊:“宰相——石大人到!” 他们终于看到石守渊的马车,摆手让石府的车夫驾车先行。 门房的通传一路往里递进,卧房里的兰啸天仰起头:“谁?石守渊?” 他伤在背上,刀痕从左肩下拉至右腰。 宫里派来的太医说伤口不深,没有伤到筋骨,但那条口子实在太长,角度颇为刁钻,兰啸天稍微一动,包扎好的伤口就会裂开,因此只能趴在床上静养。 这可苦了兰啸天,他虽是武将出身,却已许久没吃过这样的苦头,他在床上从昨晚趴到今日,本就烦不胜烦,此时听说石守渊上门探望,更是脸色阴沉。 “他今日朝上才给我的人吃了苦头,现在还想到我面前炫耀,”兰啸天叫过管家,“告诉他我睡了,你去接待便是。” 管家守在床头,劝道:“老爷,石守渊是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您不见他本是无妨,但他此行代表着陛下……” 兰啸天皱起眉头:“我倒忘了这茬。” 他动了动,本意是想翻身坐起,但这一动,背后便传来一阵皮肉撕扯的剧痛,他顿时趴了回去。 “这个皇帝,没事派他来做什么,”兰啸天忿忿道,“就会给我添乱。” 管家垂着眼,声音更轻:“老爷再忍忍,您不是刚收到那边的消息么?等梁州之事一了,您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兰啸天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得色:“没错,若按日子算,也就在这两天了。” 说到这儿,他兴奋起来,朝管家抬抬下巴:“去,把姓石的带进来,我正好听听,如果雁家军输了,他这做宰相的打算怎么办。” …… 梁州城头,鲜血染红了城墙。 北缙久攻不下,渐渐变得如疯魔一般,各种手段齐使上阵。 日头越升越高,雁家军的战鼓一直未停。 老姚与老穆再次碰头。 “老姚?依你估计,北缙还剩多少人?”老穆喘着粗气问。 老姚懒得开口,伸出五根指头。 “我猜也是这个数,”老穆道,“前些日子他们就消耗了不少,昨晚又分出万人去截杀援军,现在还能剩五万,算他们牛气。” “可我们也只有两万多人了。”老姚哑着嗓子道。 这还是因为他们以防守为主,天然占据地理与补给优势,若双方在旷野交战,雁家军怕是一半兵力也剩不下。 “将军那儿还有五千,”老穆道,“就不知他们现在在哪儿,是否还有剩下。” 他的性子一贯粗豪,此时却露出几分悲哀,他们战至现在,雁长空与东路援军都未出现,便是他再如何心大,也预感到其中不妙。 可是敌军攻势正紧,他们派不出人手去援军遇袭之地侦查。 听着城下敌军又在喊话,老穆愤而丢下刀,从弓箭手那儿抢过弓矢,一箭射了出去。 这一箭遥遥消失在烟尘之中,没能射中。 喊话的敌军站在射程之外,喊声越发放肆。 “你们的主帅已经死了!还不赶快投降!” “你们的援军也全跑光了,赶快打开城门,饶你们不死!” 敌军喊完,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老穆气得目眦欲裂:“放你娘的——” 话未说完,远方忽然响起一阵密集的马蹄声。 不但有马蹄声,还有跑步声,车轮声。 老穆怔了怔,趴在了望孔朝外望去。 只见北缙大营后方,仿佛天地相交之处,涌出一线黑色的浪潮。 随着浪潮越推越近,老穆看清了,那是骑兵,雁家军的骑兵。 骑兵之后还跟着数不清的步兵方阵,至少有上万人。 老穆怔了怔,忽然放声大笑。 “是将军!将军带着援军回来了!” 他嘹亮的嗓门回荡在梁州城头,不只是他,许多雁家军也高呼了起来。 北缙大营起了一阵骚动。 几乎在眨眼之间,雁长空带来的人马就从北缙后翼杀了过去。 攻守之势立变! 第53章 蛇咬人 “娘娘!”阿韭一路小跑进了梧桐苑。 雁安宁正坐在树下碾药,闻声抬头,“怎么跑这么快?”她放下手中的碾子,“出了什么事?” 阿韭跑得小脸红扑扑的,飞奔到桌边,她拉起雁安宁,就要推她进屋:“娘娘别在外面坐着,院子里太危险了。” 雁安宁被她推得挪动了两步:“到底怎么了?院子里有什么危险?” “我回来的路上,听说御花园出了毒蛇,咬伤了好几个人。”阿韭急得眉毛乱飞,“有两个还是娘娘。” 雁安宁按住她的手:“娘娘?” 阿韭奋力点头:“就是娘娘,还有她们身边的宫女!” 她急急说完,左右张望:“小金,小玉,你们快来,咱们在院子里再撒些蛇药,还有每间屋子,全都撒上。” 她将雁安宁推上台阶,再次叮嘱:“娘娘你先回屋待着,等我们收拾好了再出来。” 雁安宁见她如临大敌,笑了下:“既然这么危险,屋里也不安全,你把蛇药分些给我,我和你们一起撒。” 阿韭听她说得有理,当下找来蛇药,院中四人分工合作,将梧桐苑里里外外撒了个遍。 忙完这些,阿韭才长舒口气,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累死我了。” “小玉,你去舀些水来给大伙儿洗手,”雁安宁吩咐,“小金,你洗完手后,去将厨房的山楂糖水端来,每人分上一碗。” 两名小宫女应了声是,各自走开。 雁安宁坐在阿韭身旁:“御花园被毒蛇咬伤的娘娘是谁?” 阿韭想了想:“一个姓林,一个姓张,对了,里面有一个还是昭仪。” 昭仪在后妃之中位居从二品,品级比雁安宁这位婕妤还高上半品。 雁安宁深思道:“临华殿的林昭仪?” 她入宫前便将后宫妃嫔的身份全都打听了一遍,后宫中姓张的有五名,姓林的却只有这一位。 阿韭挠挠脸颊,仔细回想了一番:“对,就是她,我回来的时候听到一名宫女在哭,嘴里喊的就是‘林昭仪’。” 雁安宁目光微动:“御花园里常有妃子游玩,皇帝也时常会过去,那里怎会有毒蛇?” 阿韭道:“御花园那么大,也许花匠打理的时候不尽心,有些地方忘了洒蛇药,才让毒蛇混了进去?” 雁安宁摇摇头:“蛇在冬日不会出行,这才刚开春,它们出现的地方必定离蛇窝不远,花匠再怎么不尽心,整个冬天,足够他们将御花园的蛇窝全部清理一遍。而且昭仪出行,身边一定有许多人伺候,怎么这么容易被毒蛇近身?” “这就不清楚了,”阿韭道,“听说有几名宫女太监也都受了伤。” “一共有几条蛇?”雁安宁问。 “应当不只一条,”阿韭道,“我特意打听了一句,他们遇到蛇的地方,一个在假山上,一个在树下。” 雁安宁沉吟不语。 百里嚣早上才对她提到那名捉蛇的侍卫,这才不到半日,就有多人被害,被害人还有两名妃子,这不得不让她怀疑,那人捉蛇就是为了对付她们。 可为什么要对付两名手无寸铁的妃子? 这时,小玉打了水来给两人洗手,雁安宁洗掉手上的污垢,用帕子擦干,起身道:“阿韭,我先回屋歇会儿,你替我将糖水端进来。” “哎,好。” 雁安宁进了屋,拿起一卷书看了看又放下。 她推开窗户,望着树上新发的嫩芽,陷入沉思。 不大工夫,阿韭端着山楂糖水进来。 雁安宁回头:“我让你打听的消息如何了?” 阿韭放下糖水,严肃地点点头:“我去找了相熟的几个姐姐,都问清楚了。” 自从进宫以来,雁安宁身边的大小事务都由她出面打理,她长得乖巧,嘴巴又甜,很快与宫人打上了交道。 “她们怎么说?”雁安宁问。 “昨晚幽兰殿的确向各宫送了点心,都是由桂香亲自带人去的,她还在各处坐了坐,与人闲聊了几句。”阿韭小声道,“好些人都在纳闷,幽兰殿的人一向眼高于顶,尤其是桂香,她是兰贵妃的贴身侍女,平日在外面见了人,别说宫女太监,就算是娘娘,她也极少与她们搭话,但这次不知怎么了,逢人就笑,格外客气。” 雁安宁在桌边坐下,拿起瓷勺搅了搅碗里的糖水:“她在我面前也很和气。” 别的妃子倒也罢了,没人敢得罪幽兰殿的人,但雁安宁前不久才与兰贵妃起过冲突,桂香还为此挨了一巴掌,她不可能不记仇。 “我也觉得奇怪,”阿韭道,“我听小金说了,她对姑娘不但客客气气,还嘘寒问暖来着,不过她在别人宫里也是这样。” 雁安宁喝了一口糖水:“她都聊了些什么?” “都是些吃啊喝啊的,”阿韭说到这儿,两眼一亮,“姑娘,你猜得没错,她特别关心皇后赏赐的什锦羹好不好吃。” 昨晚雁安宁叮嘱她时,特意让她去别处打听桂香昨晚做了什么,没想到当真让她问出几分蹊跷。 “我问过的人都说,桂香是受了兰贵妃指派,暗中与皇后较劲。” 皇后赏羹,幽兰殿就赏点心,末了还要问一句皇后的什锦羹是否可口,这不就是想趁机比试么。 雁安宁笑了笑:“宫里的人不是傻子,她们谁敢说什锦羹不好吃。” 皇后与贵妃,一个执掌凤位,一个深受宠爱,宫里的妃子明哲保身,就算有不满,也不会在这两人面前说出来。 雁安宁道:“阿韭,你再去打听打听,那位被蛇咬伤的林昭仪,可曾吃了什锦羹?” 阿韭不解其意,但她立时应声:“我这就去。” “还有另一位被咬的妃子,你如果能问到,就一并打听了,看她们昨晚是否都用过什锦羹,是否都出过门。”雁安宁仔细吩咐,“若是问不到也不要紧,不要引人怀疑。” 阿韭笑笑:“放心吧姑娘,我最会与人唠闲嗑了。” 雁安宁被她逗笑:“去吧。” 目送阿韭出了门,雁安宁端起糖水,舀了一勺送到嘴边。 没等喝下,她心口猛地一阵抽痛,勺里的糖水洒了出来。 第54章 星星 梁州城头,烽火已熄。 雁长空领着五千精兵,联合东路援军突袭北缙大营。 梁州城随即派出一万铁骑,从正面撕开北缙的包围,将敌军阵形冲得七零八落。 势在必得的猎人突然被猎物们杀了个措手不及,北缙大军腹背受敌,溃不成军。 北缙残部在大衍军队的追击下,仓皇逃窜上百里,雁长空见敌人已远远退出大衍边境,这才传令收兵。 老穆还刀入鞘,拍马跑来与中军会合。 他见到雁长空,喜不自胜:“将军,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 他看向雁家军身后黑压压的方阵:“他们都是东路援军?他们将军呢?” 这些士兵由几名陌生将领带头,看他们身上的服饰,不像一军主帅。 雁长空见了他,沾满尘土与血污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他回头看了眼,沉声道:“穆将军,这里有两万东路援军,另外还有几千伤员留在他们昨晚遇袭的地方,他们主帅也受了重伤,你分出三千人马,再带两千援军,去那儿将他们接回城中。” “好。”老穆应了声,朝雁长空身后左顾右盼,“对了,将军,老宋呢?” 他一直没看到与雁长空同行的老宋。 雁长空收了笑:“他跑了。” “跑?”老穆愣住,“他跑什么?……” 话音未落,他脑海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老宋临阵脱逃?” 雁长空看看他:“不,他不是临阵脱逃,他是北缙的奸细。” 老穆大骇:“这,这怎么可能?老宋跟了大将军十几年,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大将军一手提拔起来的。” “可事实证明,他就是奸细。”雁长空勒住身下刨蹄的战马,“他不只昨晚想加害于我,我父亲上次兵败遇袭,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老穆的眼睛瞪得更大:“大将军他,他知道吗?” 雁长空轻轻点了点头:“父亲自那次以后就开始怀疑他,我让老姚替我私下留意他的举动,发现他有偷偷向外送信,只可惜时日太短,来不及查清与他联络的人是谁。” 老穆这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怔怔地坐在马上,无意识地摇摇脑袋:“这怎么可能,这……”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已信了八九分。 雁来与雁长空都不是多疑之人,老姚心思缜密,既然他们三人认定老宋有问题,那他必定有问题。 老穆握紧缰绳:“妈个巴子,他居然敢跑。” 老宋若是不跑,或许还能为自己辩解一二,但他从雁长空眼皮底下溜走,更加证实了雁来父子的推断。 “穆将军,这事回头再说,”雁长空道,“我们先回梁州。” “哎,哎。”老穆扯了扯马缰,却没扯动。 雁长空见他神情恍惚,显然被老宋是奸细这事刺激得不轻,不由出声提醒:“穆将军,北缙这一战虽然败了,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得赶快回城加强防守,以免他们反扑。” “啊,好,好!”老穆终于清醒,赶紧传下号令,带着人马与雁长空一同返回梁州。 他们还未见到梁州的城墙,就见一人一骑绝尘而来。 “将军!” 来人是老姚麾下的一名将领,他见了雁长空,滚鞍下马,“将军,姚将军让我来接您,大将军他——”他的声音哽咽了一瞬,“您还是快回去吧。” 雁长空面色一变,与老穆互望一眼,顾不得多说,两腿一夹马腹,如箭一般冲了出去。 梁州城头,鼓声已歇。 巨大的战鼓下,雁来两手空空,坐在阶上,靠着木架轻轻喘气。 老姚带着数名将领和军医围在他身旁,军医摸着雁来的脉象,轻轻摇了摇头。 老姚鼻腔一酸,别过脸去。 “爹!” 雁长空疾步而来,冲上台阶,扑到父亲身前。 近处的几名将领见到他,赶紧挪开位置。 雁长空单膝跪地,扶住雁来的肩膀,话刚出口便已哽咽:“爹,我回来了。” 雁来抬起眼,目光缓缓从他脸上扫过,笑了笑:“爹不中用啦,敲个鼓而已,把自己累成这样。” 雁长空两眼赤红:“爹,你怎么不在府里待着?” “府里冷冷清清的,你们都不在,哪儿有这边热闹。”雁来虚握了一下拳头,捶了捶他的胸膛,“我虽然拿不动刀,抡个棒槌还是行的。” 雁长空的眼泪唰地一下滚落:“爹,我把东路援军带回来了。” “我知道,”雁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他侧首望向雁长空身后,看着那些跟了他多年的将领,对他们点了点头:“你们也都辛苦了。” 将领们无声跪倒一地,老姚含着泪道:“大将军,守护梁州是我们应尽之责,您别说话,快回去歇着。” 雁来抬了抬手,又无力地垂下:“别催,我很快就能想歇多久……歇多久了。” “大将军!” “行啦,”雁来扬起笑,“别一个个哭丧着脸,你们刚打了胜仗,得高兴才是。” 老姚狠狠抹了把泪:“大将军,我们全赖您督促,要说高兴,也该是您高兴。” 雁来哈哈笑了两声,呛咳起来:“我就是来凑个热闹……咳,你们干得很好……以后没有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的话音渐渐虚弱,露出弥留之态,擂鼓台上人人垂首,泪流满面。 他们的大将军身披重甲,头戴缨盔,如同过去每次上战场那样,是他们心里的定海神针。 但今天,这根神针,就要断了。 雁来忽然睁了睁眼,扶着雁长空的胳膊,用力撑起身子:“日后雁家军何去何从……长空,都交给你了。” 雁长空泣不成声:“是,爹。” 雁来像一把松了弦的弓,重新躺了下去,轻声笑道:“幸好……幸好安宁不在。” 雁长空死死咬紧牙关,浑身颤抖:“安宁不在,她又会生气。” 雁来再次笑出声,他笑着笑着,发出一阵急促的喘息。 “那你就替我……哄哄她……”他用力喘着气,“她最喜欢,看星星……你陪她去……去最高的地方。” “嗯。”雁长空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抱着父亲的身体,泪水模糊了视线。 雁来躺在儿子怀中,眷恋地望了望天上的日光,轻轻合上眼:“……今晚的星星……真亮啊……” 第55章 过客 梧桐院中,雁安宁伏倒在桌上,死死抵住胸口。 突如其来的心悸像一桶寒天腊月的水,迎面泼下,冻得她浑身发抖。 她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在她十岁那年。 只那一次,便一辈子都忘不掉。 她蓦地起身,带倒了椅子。 重物落地的声响惊动了院子里的小金,她跑上台阶:“娘娘,怎么了?” 雁安宁无心应答,她扑到门边,一把推开房门。 门外,耀眼的天光扑面而来,刺得她两眼发疼。 小金迎面与她撞个正着。 她见雁安宁脸色煞白,吓了一大跳,把人扶住:“娘娘,您哪儿不舒服?” 雁安宁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她闭了闭眼,忍过那阵心悸,轻声开口:“我没事。” 小金见她唇上冒了血,惊慌道:“我去给娘娘拿药。” 雁安宁靠在门边,一手扶着门框,听着耳边跑远的脚步声,慢慢蹲了下去。 她盯着地上的影子,正午的太阳照得地面发白,一团团影子小小的,蛰伏在廊下,桌下,树下。 她的目光也似陷进了阴影里…… “雁婕妤在吗?” 院外传来叩门的动静,伴着一个太监的声音。 雁安宁的目光动了动,缓缓从地上的阴影移开。 “谁啊?”小金匆匆钻出厢房,赶到院门边。 她打开院门,只见门外站着几名宫人,领头的人她认识,是昨晚领走大皇子的掌事太监。 掌事太监见了她,问道:“雁婕妤可在?” “在。”小金迟疑回了句,“公公找我家娘娘有事?” “当然有事。”掌事太监一甩拂尘,“有要事。” “小金,”雁安宁在院中唤道,“快请公公进来。” 掌事太监听到雁安宁出声,脸上多了一抹笑,他跨进门槛,左右望了望,轻叹:“昨晚过来没工夫细看,今日这一见,才觉这院子冷清了些。” “冷清有冷清的好处,”雁安宁道,“梧桐苑用来修身养性,却是最好不过。” 掌事太监闻声抬头,一眼看到她站在廊下,脸色苍白,不由微讶:“雁婕妤这是怎么了?” “没有大碍,”雁安宁道,“不过是风寒未愈,有些头晕。” “既如此,雁婕妤就别在外面站着了,”掌事太监走到近前,“我只有几句话,对您的侍女说也一样。” 雁安宁面上露出一丝疑惑:“公公尽管说,我也想听听。” 掌事太监这才道:“雁婕妤可知今日宫里死了人?” 雁安宁抬眉:“死了人?” 掌事太监慎重地点点头:“一共五个,其中有两位娘娘。” 雁安宁面色紧绷:“公公此话当真?” “我岂敢说假,”掌事太监道,“此事已惊动了皇后娘娘,我正是奉她懿旨,来各宫通传,最近这些日子,娘娘们就别去御花园了。” “御花园?”雁安宁沉吟,“今日我的侍女去太医署替我拿药,回来的路上听说御花园有毒蛇伤人,难道那几位……正是伤者?” 掌事太监听她已有耳闻,且不像旁人那样惊恐,不禁打开话匣:“可不是嘛,唉,两位娘娘啊,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眼见这两日春光正好,她们听说御花园里的杏花开了,便结伴前去游玩,谁知这一去,竟丢了性命。” 他昨晚因雁安宁相助,及时找到了大皇子,对她还算客气,慨叹一番,又嘱咐道:“雁婕妤这院子地处荒僻,可得让人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莫让蛇虫进了屋子。” 雁安宁微微颔首:“有劳公公提醒。” 她叫来小金:“去把我梳妆台上,右边匣子里的荷包拿来。” 小金依言进屋,很快取出一个绣工精巧的荷包。 雁安宁接过荷包,亲自递到掌事太监手中:“公公今日定是忙碌,我不便留你们喝茶,就请公公替我买些饮子分给大家,权当解乏。” 掌事太监轻轻捏住荷包,只觉鼓鼓囊囊地硌手,当下笑道:“雁婕妤真是客气,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跑腿传话都是份内之事,哪里当得如此厚待。” 雁安宁牵唇笑了笑:“公公莫要自谦,就如今日之事,若非公公到各处传信,不知有多少人还不知情,万一有人到处行走,岂不又给宫里添了麻烦。” 掌事太监深以为然,嘴上却谦虚道:“这我可不敢居功。不过今日虽然辛苦些,能够换得各宫安宁,我也算没白跑一趟。” 雁安宁轻应一声:“公公说的正是。” 掌事太监见雁安宁说了这会儿话,脸色依旧不大好,识趣地朝她拱了拱手:“雁婕妤既然身子不适,还请进屋歇着,我们就先告退了。“ “公公慢走。”雁安宁示意小金将掌事太监一行送至门口。 她站在廊下,目送那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正要进屋,忽听外面传来掌事太监与人打招呼的声音—— “关统领,您怎么来了?” 一个男人应道:“苗公公,你怎么在这儿?” 掌事太监长叹一声:“皇后娘娘命我往各宫传信,您知道的,今儿这事闹得不小,皇后娘娘让我提醒各宫,这几日尽量别去外头乱走。” “皇后娘娘考虑得极是,”关统领道,“我已传令下去,自今日起增派巡逻人手,务必保证后宫安全。” “有您这句话,我可就安心多了。”掌事太监道,“您看,这御花园从来没听说有毒蛇出没,今日幸好陛下不在,不然若是惊了圣驾该如何是好。” “公公放心,”关统领道,“我今日亲自率队,就是要督促他们将宫里的隐患全部清查。” “有劳关统领。”掌事太监道,“您现在是要进梧桐苑?” “不是。”关统领道,“我们身为侍卫,没有紧急要务,不能擅入娘娘们的住所,我只是带人来这附近看看,这里紧邻冷宫,地处偏僻,难免有蛇虫鼠蚁扎堆。” 掌事太监打了个哈哈:“冷宫好些年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已经成了座荒院。不过这也是好事,若哪天重新开始修缮冷宫,怕是许多娘娘都要害怕了。” 关统领跟着笑了两声:“也对。” 苗公公道:“关统领,你我各有要务在身,咱们就此别过?” “苗公公请。” “关统领告辞。” 院外两拨人打完招呼,各行其道。 小金关上院门转身,却见雁安宁不知何时到了院中。 靠近院门一侧有一个废弃的花架,她就站在架子下面,面朝院墙,脸上神情淡淡,无端透出一股冷意。 第56章 奸夫 雁安宁听出了那个声音。 那个男人的声音。 关统领与昨日她在水榭外听到的声音有八九分相似,尤其他提到“娘娘”二字,与那人几乎一模一样。 她站在院子里,听着掌事太监称他为“关统领”,她知道此人是谁。 关飞渡,宫内侍卫统领,兰啸天十分信赖的属下。 这个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八,曾是兰啸天的亲随,兰啸天成为金吾卫大将军后,将关飞渡破格提拔,让他掌管宫禁诸事。 雁安宁想到昨日种种,连同今早百里嚣的告诫,加上随后发生的毒蛇伤人事件,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一切都与关飞渡脱不了干系。 只有关飞渡能在宫中来去自如,且衣着打扮不同于寻常侍卫,他能轻易得到御兽苑的毒蛇,也能将它们偷放至御花园。 更何况他的声音与水榭里偷情的男人如出一辙。 雁安宁暗自庆幸,她昨日回到梧桐苑,特地让阿韭多做了一份什锦羹。 她在路上吐过一回,虽不知对方是否会留意到路上的痕迹,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提前做了准备。 她本想着,若真的有人来查,她一可应付过去,二可知道对方是谁,却不想来的人是幽兰殿的桂香。 在这之前,她想过后宫妃嫔甚多,总会有人不得宠,耐不住寂寞与侍卫鬼混,但桂香的突然到来让她升起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她冷眼看着桂香揭开什锦羹的盒盖,桂香此举可说毫无道理,更是对她不敬,但雁安宁看出了她的急迫。 桂香是想确认她有没有动那一碗羹。 雁安宁从她的试探中猜到,与侍卫偷情的女子,很可能是兰贵妃。 为什么是“可能”,而不是“一定”,因为她想不通兰贵妃为何要这样做。 兰贵妃是后宫最受宠的妃子,皇帝也正值身强力壮的年纪,兰啸天在前朝更是炙手可热的权臣,除非兰贵妃想葬送自家前程,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该与别的男人私通。 她连少时对雁长空的倾慕都怕被人知晓,偏偏在宫里与人做出那样的丑事,雁安宁简直怀疑她是否被人下了蛊。 为了证实自己的怀疑,雁安宁特地让阿韭去打听桂香在各宫的表现。 阿韭带回的消息让她再无怀疑,关注什锦羹的是幽兰殿,而幽兰殿只有一位娘娘,正是兰贵妃。 雁安宁即使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承认,兰贵妃果然一鸣惊人。 至于那名奸夫的身份,此时也得到了确认,关飞渡,禁军侍卫统领,这个身份倒是很方便他与兰贵妃偷情。 雁安宁很好奇,这两人到底出于何种目的,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鬼混。 关飞渡身为兰啸天的亲随,过去在宫外,常有与兰贵妃见面的机会,这两人或许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风月情事,但兰贵妃此人绝非情深意重之辈,她既进了宫,定会将这段过往抛诸脑后。 但从眼下的情形来看,兰贵妃与关飞渡纠缠颇深,几乎可以称作蜜里调油。 雁安宁站在花架下沉思良久,待她回神,就见小金守在一旁,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小金起初见她若有所思,没敢出声打扰,可她也不敢将雁安宁一人丢在这儿,便默默在旁陪着。 此时见雁安宁终于恢复正常,小金轻声问了句:“娘娘,外面风大,您还是先回屋吧?” 方才雁安宁的脸色一直憔悴得可怕,若不是见她神智清楚,小金几乎想去太医署叫太医。 雁安宁看她满脸不安,心中一叹,微微点头:“我先进屋躺会儿,若是阿韭回来,你让她先忙她的,晚饭的时候我再找她。” 她吩咐完,独自回到卧房。 卧房里安安静静,雁安宁站在屋里,茫然了一瞬,走到床边坐下。 她挺直的背脊陡然一松,整个人斜斜歪倒下去。 她毫无形象地侧卧在床上,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前。 窗户虚掩了一半,剩下一半露出院子里的树影。 雁安宁望着朝天伸出的枝桠,忽然有些落寞。 心悸的感觉已然消失,但她此时静下来,却觉得房中静得令人讨厌。 这个地方,像一个积满了淤泥的深塘,稍不留意,就会没顶。 她讨厌这里,讨厌皇宫,她想离开,想像百里嚣一样,自由地去往他任何想去的地方。 可她不行。 至少现在,还不行。 雁安宁闭上眼,将脸埋进枕头。 外面春光正好,可她不想看。 …… 山月楼中,苏青冉与叶灵芝见到百里嚣,同时傻了眼。 百里嚣挑眉:“怎么?见鬼了?” 叶灵芝一个激灵回神:“呸呸呸,别胡说。” 她兴奋道:“头儿,你终于出宫了!” 苏青冉慢她一步,也道:“百里,你从哪儿过来的?” 百里嚣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兰府。” “兰?”叶灵芝怔了怔,不太确定地问,“哪个兰?” “兰啸天的兰,”百里嚣喝了口水,“搭石守渊的马车去的。” 这话一出,苏青冉与叶灵芝的神情如同见了鬼。 “石守渊?”叶灵芝提高嗓门,“你去了兰啸天那儿,还搭了石守渊的马车?” 苏青冉上上下下将百里嚣扫了一眼,似乎想确认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两个人你都见了?” “这倒没有。”百里嚣将杯子在手里转了圈,“后院还有空房吗?” “有。”苏青冉道,“你要住下来?我这就去安排。” 百里嚣叫住他:“让人烧几桶水,我先泡个澡。” 苏青冉停下脚步,半是无奈,半是玩笑:“还要不要给你找些柚子叶,去去晦气?” 他也不知百里嚣哪来的毛病,明明在军中作战的时候,在尸堆里待好几天也不会皱下眉头,但只要一下了战场,就会格外讲究。 叶灵芝配合地耸耸鼻子:“我闻着头儿也不臭。” 百里嚣甩这两人一眼:“我知道自己不臭。” 他在雁安宁那儿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也没见雁安宁露出异样的神情。 他从她屋里的陈设看得出,哪怕在梧桐苑那样破败的地方,雁安宁也会将住处布置得格外舒适,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高门贵女,倘若他真的脏不可耐,她在神情中一定会露出端倪。 不过话说回来,她吐在他身上,他也没嫌弃过她。 想到这儿,百里嚣的心思飘远了一瞬。 他要出宫费不了多大功夫,但对那位雁姑娘而言,她打算如何出来呢? 第57章 骗感情 百里嚣叫过叶灵芝:“你那晚怎么出的宫?” “就这么出来的,”叶灵芝道,“头儿,我的本事你清楚,打架我不如你,但论飞檐走壁,恐怕我比你还强出一筹。” 百里嚣微哂:“行了,知道你身法不错,我问你,如果你不会武功,你怎么出来?” 叶灵芝挠挠头:“这个嘛,我不会武功也进不去啊。” 百里嚣面无表情看她一眼。 叶灵芝头皮一紧:“错了错了,你让我想想。” 她低下头,作出冥思苦想的模样。 “大衍的皇宫看上去守卫森严,但他们当值的时候有一个习惯,越靠近皇帝住的地方,守卫越多,而越偏僻的地方,巡逻的次数与人手就越少。”叶灵芝道,“只要能掌握他们当值换班的规律,就有机可乘。” 百里嚣问:“你进去之前,从哪儿得知他们换班的规律?” 叶灵芝竖起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交叠在一起搓了搓,笑道:“银子。” 她面带得色:“上次你让我找京城的城池图,我把这里的地头蛇全都拜访了一圈,里面有一个祖上是盗墓的,他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人脉,我就是从他那儿买到了禁卫的轮值名单。” 百里嚣淡淡道:“花了多少?” 叶灵芝笑容一顿:“一……千两。” “你带了这么多银子?” 叶灵芝讪讪道:“我找兄弟们凑了凑。” 百里嚣问:“谁出的最多?” “……青冉,”叶灵芝赧然,“他借了七百两。” 百里嚣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他这些年的银子都拿去接济穷人了,没想到他存的家底还不少。” 叶灵芝看看他,小声问:“回去以后,这笔花销我能找夏商与要么?” “你自己和他谈。”百里嚣抬手,“名单在哪儿?给我看看。” 叶灵芝从袖袋中取出两页纸:“这笔钱是花在你身上,头儿,该你去找夏商与谈。” 百里嚣接过名单,头也不抬:“我去要就更要不到了。” 叶灵芝忿忿:“我看那家伙就是被你给惯的。咱们这趟出来,他只批了八百两银子,咱们九个人,从南边到京城,还要在京城待这么久,八百两能干什么!” “一路上吃喝住行又不用你花钱,”百里嚣看着名单,“你不乐意,就回去找他打一架。” 叶灵芝语塞:“反正他要是不肯给,我就告诉他,头儿拿了这笔钱,去宫里见了个姑娘。” 百里嚣瞟她一眼,指了指名单上的几个字:“这个关飞渡多大年纪?” 叶灵芝凑头过去瞧了眼:“他啊,你算问着了,我听说这人是侍卫统领,特地向卖家多打听了几句。他年纪不大,今年二十八岁,梁州人,一直是兰啸天的亲随。兰啸天掌管金吾卫后,先让他当了半年校尉,然后提拔成了禁军侍卫统领。” 百里嚣用指头轻轻点了点这个名字:“他身手如何?” “不好说,”叶灵芝道,“不过他上任三年,在禁军里的口碑一直不好不坏。” “不好不坏?”百里嚣低声笑笑,“那就是未能服众。” 叶灵芝不解:“怎么说?” 百里嚣道:“一名统领,要么被人夸,要么被人骂,如果只是不好不坏,就说明他没有过人之处值得让人说道。” 叶灵芝想了想:“有理。” 她悄声道:“平时夸您的人和骂您的人都不少。” 百里嚣不以为然地掀了掀唇,拿着名单沉吟:“如果是这样一个人,她应该不难应付。” 叶灵芝没听清:“什么?” 百里嚣不答,反手将两页纸扣在桌上:“这份名单已经用不上了。” 叶灵芝诧异:“为何?” “昨天晚上,宫里改了轮值的时辰和班次,”百里嚣道,“可能要不了多久,还会再变。” 叶灵芝哀怨地看着他:“我猜也是,你昨日刺伤了兰啸天,现在整个京城都在议论凶手是谁。头儿,你晚两天下手多好,我还打算把这份名单转手卖掉。” 眼看一千两的名单成了废纸,叶灵芝很心疼。 百里嚣不理会她的诉苦:“回到正题,假如你是宫里的妃子,你知道宫里的防卫什么时候最松懈,可你不会武,你打算怎么出宫?” “这可难倒我了,”叶灵芝道,“我想不出我不会武的样子。” 百里嚣淡淡看她一眼。 叶灵芝心虚地缩了缩头,迟疑了一下,悄声道:“头儿,这个问题你是替你自己问的,还是替谁问的?” 百里嚣笑了笑:“想知道?” 叶灵芝撇撇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那位雁姑娘?” 她可没忘了,自己入宫那晚,因为一颗狼牙,栽在了娇娇弱弱的雁安宁手上。 她往百里嚣脖子上瞄了眼,果然,主帅戴的那颗狼牙不在。 两个月前,京兆尹为了给皇帝筹备寿礼,四处寻找狩猎能手,百里嚣他们逮了几头狼,借此机会混入京兆尹的献礼队伍。 百里嚣戴的那颗狼牙就是杀死狼王所得。 虽说以百里嚣的本事,杀死狼王算不得多么骄人的战绩,但他将整头狼尸都卖给了京兆尹,唯独留下这颗狼牙作为纪念,军中与他相熟之人缠磨了好久都没要来,这回却平白到了一个姑娘手中。 叶灵芝无意多想,但又不能不多想。 那晚她听百里嚣与雁安宁交谈,两人不像特别熟悉,这样一来,更显得百里嚣送人狼牙的举动别有用心。 “头儿,你是想通过拉拢雁安宁,拉拢雁家?”叶灵芝问,“可你这样,是不是不大磊落?” 百里嚣看着她:“不大磊落?” 叶灵芝严肃地点点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雁家军很厉害,你想拉拢他们无可厚非,但你不能欺骗别人的感情。” 尤其那人还是大衍皇帝的妃子。 叶灵芝将这句话咽了回去。她知道,如果百里嚣真想对雁安宁做点什么,对方是不是皇帝的妃子压根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可作为一名女子,叶灵芝并不赞成百里嚣的计划。 那位雁姑娘被皇帝强纳入宫就够苦的,何必再去欺骗她的感情。 第58章 何为利用 百里嚣抬起眉梢:“你说我欺骗雁安宁的感情?” 他不是傻子,叶灵芝支支吾吾说了这么多,不就是在说他利用雁安宁么? 可他利用她什么了? 他在宫里帮她解围,被她拿弩射,被她吐一身,他有说什么吗? 真要说起利用,到底谁利用谁? 就连离开皇宫的时候,他好心好意送她一个消息,她却连一杯茶水都舍不得让他喝。 如果这是利用,那他这些年带兵的脑子真是给狗吃了。 百里嚣的口气充满阴森森的意味,叶灵芝犹豫半晌,鼓起勇气道:“我看她戴着你的狼牙,那天晚上都大半夜了,你还出现在姑娘家的屋子里,对了,你还想带她走……” 虽然雁安宁没答应,还聪明地反问百里嚣是不是看上了她雁家人的身份,但叶灵芝觉得,雁安宁说的不无道理。 如果她的父兄不是雁家军的统帅,百里嚣会搭理她吗? 叶灵芝心中没底。 百里嚣在战场上玩的手段可比旁人花多了,不然也不会惹得那么多敌人怕他又恨他。 叶灵芝由此及彼,难免认为百里嚣对雁安宁也会这样。 百里嚣抱臂环胸:“看来你们私底下没少骂我。” 叶灵芝壮着胆子给自己打气:“头儿你说过,敌人没有男女之分,可雁姑娘如今还不是敌人。” 百里嚣笑了下:“所以你认为,我为了对付雁家军,会对雁安宁下手?” 叶灵芝见他脸上虽笑着,眼底却平静无波。 她微微垂首:“如果是我理解错了,请将军责罚。” 百里嚣摇摇头:“你加入西南军不到两年,我罚你做什么。” 此时暗门轻响,苏青冉从外面回来。 他一进屋就察觉气氛不对,朝屋里两人看了看,对百里嚣道:“房间和热水都已备好了。” 百里嚣“嗯”了声:“你传令下去,这几日所有人盯着兰啸天和石守渊,他们两边有任何动静,悉数上报。” “是。” 苏青冉目送百里嚣离开,回头问叶灵芝:“你和百里怎么了?” 方才他一进来,就见叶灵芝一脸紧张,反观百里嚣虽然神情淡淡,却也不像高兴的样子。 叶灵芝一向尊敬百里嚣,她的性子虽然跳脱,但从来分得清孰轻孰重,不会轻易惹怒上司,而眼下这情形,分明是叶灵芝说了什么,惹得百里嚣不快了。 叶灵芝听他询问,咬咬唇:“我问将军,他是不是对雁安宁……不怀好意。” 苏青冉听她对百里嚣的称呼从“头儿”变成了“将军”,可见心中正有不服,又听到雁安宁的名字,不由一怔。 “雁安宁?”他困惑道,“雁来的女儿?她和百里有什么关系?” 叶灵芝看了看他:“将军似乎和雁安宁有些不一样的交情。” 尽管她心里有着许多疑问,但她仍然恪守一名斥候的本分,没有将自己在宫里看到和听到的全盘说出。 苏青冉听她语焉不详,仔细想了想,大约猜到了些:“宫宴那晚,百里被皇帝叫去驯兽,皇帝还让雁安宁置身狼群之中,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他俩才有了交情。” “但将军对雁安宁未必太过关注。”叶灵芝道,“他们才认识短短几日,若论交情……我从没见过将军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 苏青冉笑了笑:“他对寻常女子一向宽容。” “可雁安宁的背后是雁家军,”叶灵芝道,“换了是你,如果你有机会接近雁安宁,你会不会刻意向她示好?” 苏青冉微微一顿。 叶灵芝盯着他:“你看,连你都会犹豫。” 苏青冉苦笑:“我不是百里,他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可以保证,无论他存了什么目的,都不会故意伤害一个无辜的姑娘。” “你这么了解他?”叶灵芝质疑。 苏青冉道:“你若知道他的出身,就不会这么想了。” 叶灵芝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头儿的出身?说来听听。” 关于百里嚣的来历一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乞儿,有人说他是军户,也有人说他其实出身贵胄,只是家破人亡,流落民间。 但无论哪一种都未得到当事人的证实,随着他的势力越发壮大,人们也不再谈论他的过去。 过去好也罢,坏也罢,只有握在手中的力量才是最真实的。 百里嚣现在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拥有西南军的百里嚣。 苏青冉见叶灵芝兴致盎然,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习惯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你只要知道,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就行。” 叶灵芝叹了口气:“我也不希望他是那种人。” 苏青冉沉默片刻:“其实,与雁安宁交好也没什么。我们此来是为了与大衍结盟,如果说利用,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相互利用。” “不一样。”叶灵芝道,“如果利用是以欺骗感情作为手段,这不是阳谋,是卑鄙。” 苏青冉不解地看她一眼:“你为何觉得百里与雁安宁交好,是利用了男女之情?” 叶灵芝张口欲言,想了想又不甘不愿地闭嘴:“你是男子,你不懂。” 苏青冉莫名:“如果男子不懂,你又怎么认为百里会用上这种手段?” 叶灵芝抬起手,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总之,这事到此为止。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我也不该怀疑头儿的人品,一会儿我去向他道歉。” 苏青冉好笑道:“敢做敢当,不愧为女中豪杰。” 叶灵芝白他一眼:“别取笑我了,你还是赶快按照头儿的吩咐,把命令传下去吧。” 苏青冉点点头:“还是老规矩,咱们各领三人,你盯兰啸天,我盯石守渊。” …… 第二日清晨,一声尖叫打破了后宫某处的宁静。 “娘娘!” 玉清阁的宫女跌跌撞撞扑到假山下:“快来人啊,娘娘摔倒了!” 乱石丛中,王美人仰面朝天,脑袋底下流出一滩血,蜿蜒在碎石之间。 消息很快传遍各宫。 幽兰殿里,兰贵妃放下描眉的画笔,转头问报信的宫人:“王美人摔死了?” “是,”宫人道,“太医赶去的时候,身子都凉了。” 兰贵妃幽幽一叹:“真可怜。” 她起身,伸开双臂,让桂香替她将织锦洒金的褙子套上。 她对着镜子左右侧身,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忽然冷冷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镜子里映着一旁桂香的脸,桂香望着她,眼神复杂难辨。 桂香听她出声,心中一颤:“娘娘,奴婢只是在想,宫里不到两日,就死了三名妃子,这未免有些不大吉利。” 兰贵妃轻抚胸前的佩饰,漫不经心拨弄了两下:“谁叫这后宫进了不祥之人呢,有些人,生来就是个扫把星。” 她瞧了桂香一眼,笑笑又道:“你今日抽个空,替本宫去那几人宫里吊唁一番,若有人问起,你就说,这宫里是该驱驱邪了。” 第59章 笋笃鲜 临近午时,梧桐苑的小厨房里传来“笃笃笃”的切菜声。 小金和小玉站在案板两侧,脸上的神情如出一辙,俱是惶恐又无奈。 雁安宁颈上挂着襻膊,两条布带穿过腋下,将长袖卷起束紧,她右手持刀,左手按着一块咸肉,手起刀落,咸肉变成一个个小方块。 切完咸肉,她又拿过几根洗好的春笋,滚刀切块。 小金和小玉大气也不敢出,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手里的菜刀,生怕她一不小心剁伤手指。 眼看雁安宁将姜切片,葱切段,案板上的食材再没剩下一个完整的,小金赶紧上前:“娘娘,剩下的活儿我们来吧。” 她虽没伺候过别的娘娘,但从没听说哪家主子会进厨房干这样的粗活。 她更没想到的是,雁安宁切菜竟然切得有模有样,但看着她细白的指头握着粗重的菜刀,小金还是一阵心惊肉跳。 她过去在御膳房打杂,因着年纪小,御厨们闲聊都不避着她,她时常听说宫里的娘娘们时常借着送汤送点心接近陛下,但那些多半是她们命宫人做的,就算有人亲自动手,也都是些看着雅致,其实不费工夫的吃食。 她听了那么多八卦,哪里听过有妃子会像雁安宁这样,一进厨房就啪啪啪剁了几根排骨。 小金看着雁安宁手里的刀,恨不能抢过去帮她放回桌上。 昨日,雁安宁自午后突觉不适,就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里,今日更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她们原以为她会像昨日一样无精打采,却不想雁安宁用完早饭,忽然起了兴致,直奔小厨房,说什么要炖一锅笋笃鲜。 小金和小玉从未做过这道菜,见雁安宁给的方子不难,正想动手,就见雁安宁二话不说,亲自操起了刀。 她拿起菜刀那会儿,两名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她们试图拦下她,却怕一不小心碰掉她手里的刀,那把刀若是落到雁安宁脚上,她们谁都担待不起。 只这片刻迟疑,雁安宁就抢过了案上的活儿。 小金见她顺利切完,已是大松了口气,雁安宁若想再做些什么,她是打死也不肯的了。 她这边劝完,小玉也道:“是啊,一会儿灶台还要生火,屋子里烟熏火燎的,娘娘还是先出去吧,不然等阿韭姐姐回来,我们会挨骂的。” 雁安宁见她俩如临大敌,笑了笑,放下菜刀:“好,我去外面透透气。” 她切了这一通,胸口的闷气稍微消减了些,心知自己待在这儿,这两人无法安心做事,便去水缸旁用胰子净了手,转身出了门。 她不想回屋,索性去树下坐着,拿起昨日剩下的药材,用铜碾碾成碎末。 近日天晴日好,梧桐苑内蚊虫渐生,她叫阿韭去太医署拿风寒药,顺道讨了些驱蚊除虫的药材。 她让小玉缝了些香囊,将碾碎的药材放入其中,每人随身佩上一个,其余的挂在床前门后,便能不受蚊虫侵扰。 这个法子是她从娘亲那里学来的,娘亲在世的时候,每年春天都会给家里人做上一些驱虫香囊,她的父亲兄长只要在家,就会被娘亲叫过去帮忙。 两个在外面叱咤疆场的男人,每到那时,就会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用几根指头拈起药末,笨拙地塞进香囊。 就连笋笃鲜这道菜,也是雁安宁的娘亲从老家带来的方子,听说他们那儿的人,每到开春就爱吃这个。 雁安宁知道,娘亲自从嫁给父亲,就再没回过老家。 她记忆中的娘亲是一个无论到哪儿都能随遇而安的女人,无论是从京城到梁州,还是从梁州回京城,她的娘亲从未抱怨过什么。 唯独在家中的菜谱上,她的娘亲将这道菜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雁安宁记得,每次娘亲做这道菜,父亲总会大口大口吃光,娘亲便在一旁嗔怪:“不是叫你给孩子们留些吗?” 父亲总是笑着一抹嘴:“他们还小,吃了不克化,咱俩够吃就行。” 于是娘亲只得让人去厨房再盛一碗端来。 雁安宁和雁长空兄妹俩,一边抓紧时机舀汤泡饭,一边听父亲抱怨:“你不许我吃,却还偷偷给他俩留了一碗?” “不然如何?”娘亲柔声反问,父亲讪讪住了嘴。 想起那些年的光景,雁安宁唇边漾起一抹笑。 笑容没在她脸上停留太久,她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她意兴阑珊地丢开铜碾,拍拍膝上掉落的药渣,松开襻膊,放下长袖。 阿韭踏进院子,一眼便看见她家姑娘坐在树下,单手支颐,神情中透出几分漠然。 阿韭放慢脚步。 她进院的响动惹来雁安宁淡淡一瞥,雁安宁见了她,眼神微缓。 “怎么这副样子?”雁安宁问,“谁欺负你了?” 阿韭道:“没人欺负我。” 话虽如此,她却一脸气鼓鼓的模样。 她在雁安宁面前从来不隐藏自己的心事,雁安宁一看便知,她在外头肯定遇到了什么。 “没人欺负你,那就是有人说我什么了?”雁安宁慢慢开口。 阿韭不吱声了。 雁安宁看着她,轻轻笑了笑:“宫里是非多,你今日听见了什么闲话?” 阿韭紧绷着一张小脸:“她们说……她们说姑娘你是不祥之人。” 雁安宁一愣,旋即笑出声:“我还以为能有什么新鲜手段,原来还是说我扫把星。” “姑娘才不是扫把星!”阿韭急了,“他们从没见过姑娘,都是听人胡说八道来的!那些人也不动动脑子,姑娘要真有这么邪门,还犯得着进宫吗?” 雁安宁“噗”地一声,托着下巴,歪了歪身子:“说来听听,我怎么个邪门法?” 阿韭噘了噘嘴:“那些人议论姑娘,说你命格带凶,不但克了自家人,只要与姑娘走得近,都会遭殃。” 雁安宁眸色微微一沉:“谁与我走得近?” 阿韭顿了顿,小声道:“他们说,皇帝刚打算纳姑娘进宫,就病了一场,姑娘进宫以后,先是冲撞了皇后凤驾,又和兰贵妃起了冲突,姑娘入宫还不到十日,宫里就死了三位娘娘,连前朝的兰将军也受了伤,这些都是因为姑娘是邪祟。” 第60章 邪祟 “邪祟?”雁安宁笑道,“这个名头不错,听上去挺厉害。” 说完她面色一整:“宫里死了三位娘娘?今日又出事了?” 梧桐苑地处偏僻,外面的消息若不着意打听,便不能知晓。阿韭每日都会去太医署拿药,她自小跟着戏班走南闯北,从不怕与外人打交道,每次出门,都能打听回一些消息,今日也不例外。 阿韭点了点头,对雁安宁道:“今早玉清阁的王美人从假山上摔下来,正好撞到脑袋,当场就没了。” 她并不认识王美人,但听着别人描述当时的惨象,仍然免不了一阵唏嘘。 “我就说这宫里风水不好,”阿韭道,“别人都说皇帝有真龙之气庇佑,依我看,哪儿有什么真龙,他连自己的妃子都庇佑不住……” 雁安宁看她一眼:“嗯?” 阿韭自觉失言,连忙捂住嘴,从指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不满:“总之,他们想冤枉姑娘,我可不答应。” 雁安宁笑道:“你做什么了?” “我骂了他们一顿,”阿韭说到这儿,脸上泛起一丝得色,“他们想打我,被我跑掉了。” 雁安宁进宫之前嘱咐过她,让她若非必要,不得在宫人面前露出功夫底子,她懒得与那些人纠缠,骂完以后撒腿就跑,那些宫人在她身后远远叫嚷了几声,怕是不敢踏出值守的地界,没敢追来。 雁安宁扬唇:“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这张小嘴骂人,就从没输过。” 阿韭嘿嘿笑了两声,凑到雁安宁跟前:“姑娘,你说这个王美人会不会也吃过什锦羹?” 昨日她外出打听,那两位被蛇咬死的妃子同她姑娘猜的一样,前晚都吃过什锦羹,她晚上向雁安宁禀报,雁安宁并未多言,但阿韭明白,她家姑娘不会平白提到这碗羹。 阿韭现在整个脑子里都转悠着三位妃子之死,那碗什锦羹就像一把钥匙,打开的不是别处,而是死亡之门。 她甚至怀疑,这几桩事件是否都与皇后有关。 雁安宁道:“吃没吃过已经不重要了。阿韭,自今日起你小心着些,太医署那边不用再去拿药,咱们这些日子好好待在梧桐苑,哪儿也别去。” 阿韭警觉道:“姑娘,你担心有人会来使坏?” “有没有的,过几日便会知道。”雁安宁道,“如果他们要动手,不会等太久。” “他们?”阿韭左右望了望,压低嗓门,“是谁?” 雁安宁招手:“你过来。” 她在阿韭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阿韭瞪圆眼睛,怔了半晌才道:“他们疯了?” 说完,她开始原地乱转。 “不行,我听说这种奸夫淫妇最坏,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姑娘,我以前在乡下听过一桩案子,一个有夫之妇和村里的光棍好上了,两人正干那事的时候,被那女人的儿子撞见,你猜怎么着,那女人伙同奸夫一起,将自己儿子掐死了。” 阿韭紧张地攥紧拳头:“这种人连自己儿子都能掐死,还有什么坏事干不出来?不行,这里太危险了,那个姓关的是侍卫统领,到处都是他的人,姑娘,咱们要不要把这件事捅开?” “捅给谁?”雁安宁问,“这种后宫的丑事,一旦说破,说破之人也会招来杀身之祸。” 阿韭愣了愣,后知后觉:“也对,皇帝被人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他才不会放过所有知情人。” 她想来想去,心里更是没底:“那咱们怎么办?等着他们找上门吗?” 她低声道:“不如我先动手?” “你想干嘛?”雁安宁好笑地拍拍她的脑袋,“你想刺杀贵妃,还是刺杀侍卫统领?” 她想起昨日百里嚣对阿韭的评价,又道:“你的功夫不错,但双拳难敌四手,你放心,那晚桂香没在我这儿找到证据,否则他们下手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我。” 她那晚的布置让她逃过第一轮怀疑,但兰贵妃此人心胸狭窄,梧桐苑又格外靠近那处水榭,兰贵妃生性多疑,即使找不到她偷听的证据,心里也难免不安。 以兰贵妃的脾性,在干掉了最初的怀疑对象之后,一定会将视线转到她身上。 雁安宁不怕她动手,反而想看看她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对付她。 “宫里接连死了三个妃子,若再不明不白的死人,就算皇帝不在乎,皇后为了后宫安稳,也不会置身事外,”雁安宁道,“兰贵妃若想害我,不会使用这么拙劣的法子,以她对我的怨恨,就算要我死,也会让我死得身败名裂,她才满意。” 阿韭气愤道:“难怪她能当宠妃,她和皇帝就是绝配!” 雁安宁笑笑:“这话倒是没错,可惜兰贵妃没有皇帝那么大的权力,她想折磨人,能用的无外乎内宅那些阴私手段。” “姑娘你猜到她会怎么做了?”阿韭好奇。 雁安宁摇了摇头:“具体怎么做我不清楚,不过她不太可能直接杀了我,倒是很可能对你们下手。” “我们?”阿韭指指自己,目光朝炊烟袅袅的小厨房警惕地瞄了眼,“她想收买我们?” “这是最常见的法子,”雁安宁道,“就看她打算给我安什么样的罪名。” 阿韭用力握了握拳:“我这就命令小金小玉她们,这些日子不许出门。” 雁安宁笑了下:“不用。” “为什么?”阿韭不解,既然兰贵妃会打梧桐苑宫女的主意,不让她们两边接触,难道不是最好的法子?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雁安宁浅浅一笑,“不给她机会,她怎么肯钻进来。” 主仆二人说话的同时,凤阳宫里,宫人已将宫中的流言报了上去。 段皇后端坐在书案后面,专心致志誊写着一卷文稿。 宫人立在案前,等了一阵,出声催促:“娘娘,您听见奴婢刚才说的了吗?” 段皇后不答,她一笔一笔在纸上落下簪花小楷,每个字整整齐齐,如同刻印出来的一般。 宫人上前一步:“娘娘,宫里死了这些人,王美人与张美人也还罢了,林昭仪可是户部侍郎的女儿,若前朝问起来,怕是不好交代。” “我需要与谁交代?”段皇后抬眼扫过去,“我自进宫你便侍奉在我身边,难道你不知,我只需照顾好陛下便是?” 宫人微微垂首:“可陛下最讨厌邪祟之言,娘娘还是尽早处置才是。” 段皇后放下笔:“哪些人传过这样的话,你去找出来照罚便是。”‘ 她轻喟一声:“那些人也是糊涂,宫里死的人哪年少过?” “娘娘慎言。”宫人道,“陛下一向对您信重有加,后宫之事您虽可不管,但也不能全作不知。” 段皇后缓缓笑了下,她拿起刚刚誊写的文稿看了眼,将它们丢进脚边的炭盆。 火红的银霜炭迅速吞噬了纸页,炭盆里蹿起一溜火光,又很快熄了。 “我亲手为她们抄了一卷《地藏经》,这还不够么?” 段皇后盯着熄灭的火光,眼神淡漠,“对了,上次我让雁婕妤抄写百遍宫规,她几时交来?” 第61章 献礼 凤阳宫里,时隔数日,雁安宁又一次见到了段皇后。 这回是段皇后亲自传她过来。 她跟着掌事太监走进凤阳宫的大门,方一入门,便觉眼前一片华美绮丽,锦绣灿烂。 后宫之中,只有皇后的居所可以称之为“宫”,便是最受宠的兰贵妃,她住的地方也只能叫作“殿”。 明亮的日光照在碧色的琉璃瓦上,连绵起伏的飞檐如水波泛起了涟漪,朱红的廊柱衬着雪白的宫墙,一眼望去,重重回廊曲折纵横,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雁安宁不曾去过幽兰殿,但她可以想象,无论兰贵妃那儿如何穷奢极侈,也比不上凤阳宫这里气势巍峨。 整个宫城,恐怕只有皇帝的寝宫能有这样的气派。 雁安宁跟在掌事太监身后,往前行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四周的宫人逐渐多了起来。 前方出现一池春水,池边花木扶疏,争奇斗艳。 一名宫装女子坐在花树下,手持书卷,长长的裙裾铺曳在身后,暗红裙摆上以金线绣满大朵大朵的牡丹,她的额心也贴着一枚金色的牡丹花钿。 掌事太监趋身上前:“皇后娘娘,雁婕妤到了。” 段皇后抬头,将视线从书上移开,望向雁安宁。 雁安宁敛目,双手交叠,微微屈膝:“安宁见过皇后娘娘。” “起吧。”段皇后淡淡道。 雁安宁依言起身,从阿韭手上接过一只书匣。 段皇后看她一眼:“雁婕妤已将宫规抄写完了?” 雁安宁捧着书匣,恭恭敬敬举向前方:“请娘娘亲查。” 段皇后朝身旁侍立的宫人示意。 宫人接过书匣,呈到段皇后面前打开。 段皇后取出里面的一叠纸,随后一顿:“这是何物?” 盒子最底下露出一册书籍,书页微微泛黄,似乎是一本陈年旧物。 段皇后拿起书:“《博古金石录》第四卷?” “正是,”雁安宁道,“百年前的《博古金石录》共有八卷,收辑了近千年来的铭文款识、碑铭墓志,可惜多年战乱,八卷书册早已佚失。不巧上月我刚得了一卷,恰逢陛下垂恩,让我进宫,我便将它一并带了进来。” 段皇后的手指轻轻从书封抚过:“此书对于金石考学之士极为珍贵,雁婕妤连进宫也不忘将它带在身边,可见是心爱之物,为何要将它放在盒中?” 雁安宁笑了笑:“娘娘与我也算旧识,几时听过我对金石之学感兴趣?” 她抬手指了指那本书:“听闻娘娘家学渊源,于金石一道颇有研究,故而我才将这本书带进宫来。” 她这话几乎明明白白将意图放在脸上,她带书进宫不是给自己看,而是为了讨好皇后娘娘。 段皇后拿着书,沉默半晌,轻笑了声:“雁婕妤既然早有准备,为何进宫那日,不将它呈给本宫?” 雁安宁乖巧低头:“那日冲撞皇后仪仗,心中惶恐,一时吓得什么都忘了。” “那你为何今日才想起?”段皇后又问。 雁安宁道:“前些日子我染了风寒,怕拜见娘娘过了病气,只好拖到现在。娘娘若不信,可去问幽兰殿的兰贵妃,前晚她身边的侍女桂香上门送点心,亲眼看到我卧病在床,她见我胃口不佳,还劝我多吃些娘娘赏下的什锦羹。” 段皇后眉眼微动:“幽兰殿的点心一向不错,你尝着味道如何?” 雁安宁从容道:“娘娘莫怪,前两日我食不下咽,又怕放坏了东西,只好将宫里赏赐的食物分给了侍女们,让她们代我领受娘娘们的恩泽。” “这么说,那碗什锦羹你也未曾动过?”段皇后慢慢问道。 雁安宁摇了摇头:“未曾。” 段皇后盯着她,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什么也没说,将那本书交给伺候在旁的宫人,吩咐道:“去,给雁婕妤看座。” 宫人应了声,取来一只蒲团放在树下。 雁安宁整理衣裙,跪坐在蒲团上,与段皇后之间只隔了一张矮几。 矮几上放了一只青玉盏,盏中碧色浅浅,隐有淡淡的花香散出,段皇后端起玉盏,轻啜一口,问道:“雁婕妤在梧桐苑住得可还习惯?” 雁安宁垂眸:“梧桐苑清净自在,虽说蛇虫鼠蚁多了些,但宫中侍卫已加派人手,昨日侍卫统领还亲自率队,到梧桐苑附近巡查了一圈。” “你是说关飞渡?”段皇后放下玉盏,“他是兰将军亲自选的人,本宫虽未见过他几次,但听说此人做事勤勉,颇得陛下倚重。” “娘娘说得是。”雁安宁道,“想来有关统领主持大局,后宫定能安宁无事。” 段皇后闻言,目光飘向她:“你这话可是在取笑本宫?” 雁安宁道:“安宁不敢。” 段皇后轻轻拂了拂衣袖:“本宫一向懒于打理俗务,后宫许多人都觉得本宫这个皇后形同虚设。” “娘娘说哪里话,”雁安宁笑了笑,“我今日一进凤阳宫,便觉此处气势非凡,若换作旁人,怕是承受不住这么强的龙气。” 段皇后望她一眼,神色中并没有被恭维的高兴:“我在闺中之时,常听人说雁家女平平无奇,直到与你初次相见,才知外人所说不足为信,只有亲眼所见才是真的。” 雁安宁微微低头:“能得娘娘夸奖,安宁不胜荣幸。” 段皇后轻叹一声:“可是众口铄金,我听闻有人传言你得罪过我,所以我才挟私报复罚了你,你可知晓此事?” 雁安宁道:“我从未听说,也请娘娘不要放在心上。” 段皇后注视着雁安宁:“你一进宫就连犯数错,本宫便是想护你,也不能罔顾是非,给别人留下口实,本宫的难处,你应当明白。” “安宁明白,”雁安宁目色平静,“以往是我不懂事,以后定会恪守本分,不与他人起无谓之争。” “你知道就好。”段皇后道,“前日大皇子走失,多亏你将他收留,本宫原想谢你,但最近杂事繁多,直到今日才有空将你唤来。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雁安宁摇头:“大皇子是宫里唯一的孩子,收留他是我应尽之责,岂敢要娘娘的赏赐。” “也罢,”段皇后见她拒意甚决,说道,“若因此重重赏你,难免惹人注目,你的梧桐苑里还缺些什么,尽管告诉掌事太监,让他替你张罗。” 雁安宁躬了躬身:“多谢娘娘。” 段皇后又道:“还有一事你需谨记在心,你是将门之女,行事难免莽撞,但你同样是陛下的妃子,你所在之处是皇宫,不是雁府,更不是雁家军。” 她这话敲打的意味甚浓,就连一旁伺候的宫人也不禁侧目。 段皇后的脾气在后宫之中可谓最随和的一个,但她看向雁安宁的眼神,却似比往常多了几分锐利。 雁安宁迎着她的视线,提起嘴角:“娘娘所说正是我心中所想,我自进宫起便不求其他,只求在宫中有一安身之地,娘娘的告诫我会记在心上,请娘娘放心。” 第62章 博弈 “雁安宁去了皇后那儿?” 兰贵妃得到宫人禀报,沉默了片刻:“她又想做什么?” 自从那晚皇后以一石二鸟之计,诱使她与雁安宁发生冲突,借机将两人各罚了一回,她便有意避开皇后,不与她正面争锋。 她并非怕了皇后,她只是比谁都明白,后宫之中,什么最要紧。 最要紧的当然是皇帝的宠爱。 她只要牢牢抓住皇帝的心,就不怕谁能对付她。 她起初也曾惦记皇后之位,但她父亲兰啸天从一开始便告诫她,在她诞下皇子之前,不能与皇后发生冲突。 兰贵妃明白父亲的意思,段皇后虽然不那么受宠,但皇帝每月都要去她宫中待上几日,说明皇帝并不打算冷落这个皇后。而对朝臣而言,后宫是否稳定,也就意味着朝堂是否稳定。 一个皇帝,娶一个不太令人讨厌的皇后,再有几个皇子证明后嗣无忧,那便能令大臣们放心为他效力。 皇帝目前虽然只有一个皇子,但他还不到三十岁,多的是机会生大把的孩子。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要皇帝还有一个皇子,哪怕他突然驾崩,也自有忠心耿耿的大臣会扶持他的后人继位。 兰贵妃轻抚自己的小腹,想起父亲说过,只要她怀上皇子,他就有办法将她扶上后位。 她不介意父亲会用什么法子,正如她也不介意自己用什么办法怀上皇子。 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自然是天经地义的皇子。 兰贵妃将手从桂香手中抽回,桂香正用新鲜的花汁为她涂染指甲。 兰贵妃道:“这个颜色太艳,换个素净些的。” 桂香微讶,兰贵妃今早才让她们采了这些花捣成花汁,说它红艳艳的,正好与身上这套霞衣很配,这才半日不到,竟又改了主意。 不过她们都已习惯兰贵妃时不时的心血来潮,桂香很快应了是,吩咐殿中的宫女去园子里重新采些花来。 她亲自端来温水与锦帕,为兰贵妃洗掉指甲上的颜色。 兰贵妃见她殷勤得力,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桂香,你说皇后召去雁安宁,她又在打什么主意?” 桂香听到主子询问,先是偷眼瞧了瞧她脸上的神情,见她不似生气,这才放心道:“奴婢猜不透,不过皇后一向不爱见外人,她突然传唤雁安宁,必定不怀好意。” 兰贵妃红唇微掀:“那你说,她对谁不怀好意?” 桂香目光闪烁了一下:“奴婢不敢说。” “但说无妨。”兰贵妃矜傲地说道。 桂香喉咙轻咽:“奴婢大胆猜测,皇后上次借了娘娘的手对付雁安宁,这次……恐怕想借雁安宁的手,对付娘娘。” 兰贵妃看她一眼,慢慢笑了起来。 她生得娇美,笑容也极艳丽,一丝暧昧不清的狠毒从她的笑容中渗出,如同掺了蜜的砒霜,又危险,又媚惑。 她用指尖勾起桂香的下巴,另几根长长的指甲轻轻刮过她的喉咙:“你不愧是我最看中的心腹。” 她笑吟吟道:“你很聪明,皇后也很聪明,可惜我不会再给她机会,我不但要让她的计划落空,还要让她亲手毁掉雁安宁这颗棋子。” 她说到后来,嗓音里多了几丝阴冷,桂香微仰着头,只觉兰贵妃的指甲如同利刃,在她喉间滑动。 兰贵妃道:“你这么聪明,想必早已看出,我这几日与以往不同?” 桂香绷紧了全身,一动也不敢动:“奴婢不敢妄议娘娘,无论娘娘想做什么,一定有您的道理。” 兰贵妃轻蔑地翘了翘嘴角:“你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些。” 她放开桂香的下巴,歪着身子靠在软榻上:“我说过我不会害你,有些事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你好,而有些事,除了你,我也想不到让谁去做。” “娘娘想让奴婢做什么?”桂香道,“奴婢一定照办。” “好。”兰贵妃道,“你若办好了,我不但会赏你,连你宫外的一家人,都会跟着你飞黄腾达。” …… 雁安宁从凤阳宫出来,坐上了皇后派来的小轿。 皇后似乎有心照顾她,特意命宫人抬着轿子将她送回了梧桐苑。 阿韭跟在轿旁憋了一路,直到进了自家院子,趴着门缝瞧见凤阳宫的人离开,她才长舒一口气。 “姑娘,咱们这趟回来算不算招摇过市?”她跟着雁安宁回到房中,“这一路上,我看见好些人探头探脑。” “招摇过市这个词虽然不好听,但你用得没错。”雁安宁道,“皇后的确是想让人看到她待我不薄。” “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阿韭挠挠头。 雁安宁笑着看她:“哪里不对?” 阿韭掰掰指头:“姑娘你看,你今日送去的宫规没抄完吧,皇后让你抄一百遍,我看你只抄了不到一半,可皇后居然没怪你。” “她收了我的礼,怎么好意思怪我?”雁安宁道,“我那本书可是货真价实的珍品,拿到外面足以换百两黄金。” 阿韭认真想了想:“凤阳宫修得那么气派,皇后一定很有钱,她难道还缺百两黄金?” 雁安宁失笑:“若我送你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说它价值千金,你会拿去换钱吗?” 阿韭把头摇成拨浪鼓,两眼晶晶闪亮:“姑娘你什么时候给?我一定把它供起来!” “你就知道占我便宜,”雁安宁故意沉下脸,“想要宝剑,自己攒钱买。” 阿韭一张喜气的小脸顿时皱成苦瓜:“进宫之前,我把所有积蓄都埋在后院进门的第三棵树底下了,我现在一贫如洗,别说银子,就连铜板都没有。” 雁安宁看看她:“有长进,连一贫如洗这样的词也会用了。” 阿韭嘻嘻一笑:“我刚才是想逗姑娘开心,我知道,皇后一定很喜欢那本什么什么录,所以才不好意思找姑娘麻烦。” 雁安宁点点头:“虽然猜得不准,但也不算全错。” 阿韭傻了眼:“这还叫没猜准?” 她明明看到皇后收了姑娘的书,态度便与之前大不相同,虽说还端着皇后的架子,但显然平和了许多。 雁安宁笑道:“以前我给你讲过孔子误解他弟子颜回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第63章 眼见为虚 阿韭听到孔子二字,想起往日被迫念书的痛苦,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才道:“记得,就是孔子看见颜回在锅里抓饭,以为弟子偷饭吃,后来才知道,颜回是见锅里落了灰,怕饭食不干净,才将沾了灰的饭吃掉。孔子知道自己错怪了徒弟,就感慨说,‘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 她摇头晃脑背了几句,扬着脸,得意地笑笑:“姑娘,我没记错吧?” “很好,”雁安宁问,“这两句话什么意思?” 阿韭胸有成竹:“它讲的是,眼见未必为实,心里猜的也未必是真相。” “没错,”雁安宁赞许地点点头,“所以你今日在凤阳宫所见,未必都是真的。” 阿韭苦恼地挠挠头:“那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对谁有利就是真的。”雁安宁抬手朝屋外一指,“今日我坐轿回来,那些流言很快就会不攻自破,下次你再出门,就不会有人敢当着你的面骂我邪祟。” 阿韭恍然:“皇后让人送姑娘回来,就是在告诉别人,姑娘绝不是什么邪祟,她是一宫之主,权力比兰贵妃还大,有她替姑娘出头,别人肯定不敢再说什么。” “没错,”雁安宁道,“这个流言仅仅用了半日就在宫中传开,无论我是否出面澄清,都会掉入对方的陷阱,只有皇后出面,才能将这股势头打压下去。” “散布流言的人就是兰贵妃吧?”阿韭道,“今早她身边的桂香跑得可勤了,说是替兰贵妃吊唁出事的三位娘娘,依我看,这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雁安宁笑道:“她散布流言是为了给她的计划铺路,只要给我冠上邪祟的名头,日后我一旦出事,别人不但不会同情,只会认为我罪有应得。” 阿韭用力哼了声:“眼下流言没了,她就没法再浑水摸鱼,对吗?” 雁安宁点点头:“如今在旁人眼里,皇后对我如此优待,我和皇后就成了一头的,兰贵妃吃不准皇后与我谈了什么交易,一定会急着下手,以免夜长梦多。” 阿韭犯了愁:“照这么说,皇后这回虽然帮了姑娘,也把姑娘推到了最危险的地方。” “两权相害取其轻。”雁安宁道,“从兰啸天让皇帝纳我入宫开始,兰家与雁家就再无冰释前嫌的可能,既然兰贵妃要与我不死不休,我就给她动手的机会。” 阿韭挺直腰杆,用力拍了拍胸口,眼神坚毅:“姑娘放心,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护你周全!” 雁安宁笑了笑:“我不要你拼命,你只要盯好梧桐苑,有什么动静立刻告诉我就行。” 阿韭闻言,扁了扁嘴:“我宁愿她们喊打喊杀,像现在这样磨磨叽叽真烦人。” 雁安宁抿唇轻笑:“不要小瞧了内宅的手段,它们有时候比毒蛇更伤人。” 话虽如此,接下来的日子里,雁安宁在旁人眼中,可谓过得悠然自得。 那日段皇后让她缺什么就找掌事太监要,换作别人,只会把这当成一句客套,但雁安宁却当真拟了一张条子,第二日就派人送去给凤阳宫的掌事太监。 段皇后身边的宫人听了此事,不禁微嘲:“她还真敢讨赏?” 段皇后看完条子,把它递给掌事太监:“都是些家什摆件,她想要就给她拿去。” 宫人略有不满:“娘娘,您这样做会不会太纵容她了?” 段皇后瞥她一眼:“本宫这儿难道还缺这些东西?”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宫人道,“只是娘娘,您到底想让雁婕妤做什么?” 段皇后翻开桌上那本《博古金石录》:“我想做什么,你不清楚吗?” 宫人心中一凛。 她在段皇后身边待了三年,对她的脾性了如指掌,但近些日子,段皇后的举止实在反常,细想之下,这些反常似乎都与雁安宁有关。 宫人的目光悄悄移向段皇后的眉心。 那日段皇后召见雁安宁,她一直随侍在旁,听得两人不紧不慢闲聊了许久。段皇后言辞之间,仿佛她与雁安宁无仇无怨,但宫人心知并非如此。 三年以来,段皇后时常在卸下妆容之后,坐在镜前,望着自己眉心的疤痕发呆,宫人不只一次在她眼里看到深切的恨意。 哪怕段皇后总是神情淡淡,那股恨意还是难以掩饰地流露出来。 宫人有时看着段皇后那张脸,也会为她感到惋惜。 段皇后长得虽不如兰贵妃那样千娇百媚,但她也算容颜清丽,是个标致的美人。 只可惜眉心一道疤痕太过显眼,哪怕她日日戴着花钿,也难以掩饰周全。 宫人偶尔也想提醒段皇后,陛下看重的并非是你的容貌,但这话不用她说,她相信段皇后比谁都明白。 只是明白归明白,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宫人见段皇后难得地露出一丝冷意,识趣地转开话题:“娘娘最近的气色好了许多,正好再过两日,就是陛下来凤阳宫的日子,还请娘娘保重身子,省得陛下担忧。” 段皇后专心地看着书上的文字,并未抬头:“煮水的千日莲还有吗?” “有的,”宫人应了声,说道,“陛下知道娘娘喜欢,去年又让人在花圃多种了好些,最近全都开了,我已让人趁新鲜摘了下来,放在冰窖里存着,便是每日煮上几朵,也够娘娘喝上一整年。” 段皇后抬眼看了看她,淡淡道:“知道了,去煮一壶来。” 宫人依言退下。 她走出殿门,轻轻摇了摇头,宫里的女子就是如此好哄,皇帝只需随意给她们点儿什么,就能令她们抛开所有怨怼,对他死心塌地。 这些女人却不知晓,她们的争斗在皇帝眼里就是个乐子。 宫人唯一感到意外的是,段皇后在宫里沉寂了许久,竟然会在这时向兰贵妃发难,或许雁安宁的到来正如流言所说,她所到之处,必有灾厄。 但这样的灾厄只要不应到凤阳宫头上,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就不怕什么。 她抬头看了看万寿殿的方向,她是皇帝派到皇后身边伺候的人,没人比她更清楚,皇后为何会成为皇后。 第64章 有情况 “头儿,有情况。” 叶灵芝在茶楼包厢找到正在听书的百里嚣:“今早有个奇怪的人进了兰府。” 百里嚣看向她:“有多奇怪?” “那人的衣着打扮像个农夫,但走路的架势却像练家子,”叶灵芝道,“他一大早就在兰府的小门那儿晃悠,我看见他趁四下无人,在门上敲了几下,门上开了个小窗,他朝里面递了一样东西,门里就出来一个小厮将他迎了进去。” 百里嚣拣起一颗核桃,单手捏开:“看清他的脸了吗?” “只看见了侧面,”叶灵芝道,“胡子拉碴的,瞧不清长相,中等个头,不胖不瘦。” 百里嚣拨出核桃仁,丢进嘴里:“他进去多久了?” “就在一炷香之前,”叶灵芝道,“我觉得不对劲,就赶来给你报信,剩下的人都守在那边。” 百里嚣吃完核桃,拍掉掌心的碎渣:“走吧,过去瞧瞧。” 叶灵芝怔了怔:“你不听书了?” 百里嚣起身:“听腻了。” 叶灵芝面色古怪:“这段日子你每天都会过来,这个话本子已经听了七八遍吧,我们还以为你听不腻呢。” 百里嚣懒洋洋道:“我也没想到大衍的驿卒走这么慢,距离上次梁州大战,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最新战报早该送来了。” 话音刚落,楼下惊堂木一响,就听说书先生沉声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下围听的众人顿时发出一阵唏嘘。 “雁大将军后来怎么样了?他的伤没事吧?” “肯定没事,雁大将军一身本领,在战场上杀人就跟玩儿似的,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都怪北缙太狡猾,要不是他们偷偷设下埋伏,我们早就赢了。” 茶客们议论纷纷,叶灵芝探头朝楼下的大堂望了眼,小声道:“雁家军明明吃了败仗,这些人却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真是奇怪。” 百里嚣唇边浮起一丝浅笑:“写这话本子的人很高明。” “怎么说?” “雁家军这些年的战绩不少,他挑了最精彩的出来,无论胜败都讲得惊心动魄,即使吃了败仗也会让人觉得虽败犹荣,而每每讲到最后,雁家军总能反败为胜。” 叶灵芝恍然:“也就是说,这个话本子让人相信,雁家军就算输了几场,最后也能赢回来?” “不是话本子让人相信,”百里嚣瞥她一眼,“而是事实本就如此。” “说的也是,”叶灵芝感慨,“雁家军在大衍百姓心里,本来就跟天兵一样。” “可惜他们做了这么多,还是得不到皇帝的信任。”百里嚣靠着栏杆,听着下方的茶客们高谈阔论,讥诮地翘了翘嘴角。 叶灵芝很是好奇:“最近京城里到处都能听到雁家军的话本子,到底是什么人肯花这样的手笔,在民间为雁家军造势?” “还能有谁?”百里嚣淡淡道,“当然是雁家的人。” 叶灵芝心思极快,闪念之间想到一个人:“雁安宁?” “除了她,谁能这么清楚雁家军的战绩?”百里嚣道,“雁来与雁长空远在梁州,没工夫搞这些。” “可雁安宁不是进宫了吗?”叶灵芝问,“从她接到圣旨到进宫不过短短几日,她能布置得这样周密?” 百里嚣不答,反问道:“她说雁家早已人丁散尽,你信吗?” 叶灵芝迟疑了一下:“我虽不大信,但雁府的确遣散了一批仆从,府中只剩下几个老仆,平日极少外出。” “雁家治军多年,就算他们没想过造反,不会一点儿后路也不给自己留下。”百里嚣慢慢道,“何况京城里除了雁家,还有一个江家。” 叶灵芝一愣:“她的外公江汉之?” 百里嚣望着台上的说书先生,轻轻笑了笑:“江汉之做过宰相,处理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这么说,雁家与江家早就有了准备,”叶灵芝道,“我听说江汉之病得起不了身,看来这也是假的。” 百里嚣翘了下嘴角:“是不是假的,去看一眼便知。” 叶灵芝一噎:“算了吧,我们可抽不出更多人手。” “谁让你们去了?”百里嚣不紧不慢道,“这事不急,先去看看兰啸天。” 到了兰府外面,叶灵芝找到留守的自己人:“怎么样,有动静吗?” “没有,”守在外面的眼线道,“那人从进去之后就再没出来。” 叶灵芝看看日头:“天还早,他进去不到一个时辰,咱们再等等。” 说话间,兰府的侧门忽然打开,从里面驶出一辆运货的马车。 车上整整齐齐摞满了箱子,大大小小,长短不一。 “这辆车是做什么用的?”百里嚣问。 “应当是给国师府送货的马车。”叶灵芝仔细望了眼,“那些箱子上都加了封条,还盖了特殊的漆印。上次千秋节,我在城里看到过这样的马车,上面的东西都是送去国师府的。” “这几日兰府可有同样的马车进出?”百里嚣问。 叶灵芝想了想:“没有。” 百里嚣唇角微掀:“既然没有马车进出,车上的东西从何而来?” “也许……是以前存的?”叶灵芝猜测。 “兰啸天拿到好东西不赶紧送去国师府献宝,留在手上做什么?”百里嚣道。 叶灵芝眼中一动:“马车上的东西有问题?” 百里嚣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走,跟上去瞧瞧。” 同一时刻,兰啸天的卧房里,管家正朝兰啸天禀报:“老爷,已经办妥了。” 兰啸天趴在床上,半闭着眼:“都清理干净了?” “老爷放心,府里的人都是做惯了的,半点儿痕迹也没留下。” 兰啸天郁气沉沉,过了半晌,忽然一拳捶在枕上:“雁长空那个小王八蛋!嘶——” 他扯到背后伤口,冒出一头细汗。 “那些御医都是干什么吃的?用了药半天不见好!他们想疼死我是不是?”兰啸天厉声怒喝。 管家垂手立在床边,没敢吱声。 自从今日那个姓宋的到来,兰啸天的脾气就止不住地暴涨。 “宋廉也是个废物,让他盯着雁长空,把他带进埋伏圈,他倒好,被雁长空发现不说,还敢逃回京城,”兰啸天粗喘了口气,“他这不是报信,是想害死我。” 管家端了水来,服侍着他喝下一口:“老爷莫急,如今宋廉已经死了,不会有人怀疑到老爷头上。” 兰啸天恨声道:“他死得倒干净,给我留下一堆烂摊子。” “依小的看,北缙败北与老爷无关,老爷只是让宋廉与他们接头,具体如何进行,都是北缙说了算。归根到底,是他们自己错失良机,这事可怪不着老爷。” “你说怪不着就怪不着?”兰啸天冷哼,“北缙那帮人可不是什么善茬,这回被雁家军赶了回去,八成会把账算在我头上。” 管家安慰道:“北缙与京城,相距何止万里,老爷行事一向小心,并没有把柄落在他们手上,便是北缙翻脸不认人,老爷也不用怕。” 兰啸天趴在枕头上沉思半晌:“原想借他们的手除掉雁家军,眼下看来,只能先放弃那头,过一阵再说。” 他慢慢转过脑袋,又问:“关飞渡那小子还待在宫里?” “是。”管家颔首,“最近后宫不太平,他一直带着禁军,守在宫里。” 兰啸天哼了哼:“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我那个女儿啊……翅膀硬了,胆子也大了。” 第65章 毁尸灭迹 国师府内,几名仆役抬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箱进了炼丹房。 炼丹房中热浪滔滔,一个硕大的炼丹炉立在房中,燃着熊熊炉火。 除此之外,房中别无他物。 领头的仆役示意几人将木箱放下,绕过炼丹炉,来到后面的一堵石墙边上。 “国师,兰将军给您送来了新鲜的人参果。”带头的仆役对着墙上的一个孔洞说道。 “知道了。”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放那儿吧。” 领头的仆役应了声是,带着同行之人轻轻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炼丹房内响起一阵低沉的轰鸣,炼丹炉后的石墙缓缓移开,露出一扇两人宽的门洞。 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从门内踏出。 他个子矮小,四肢粗壮,穿了身粗布短打衣袍,与传闻中仙风道骨的国师风范全然不符。 他打开仆役们搬来的木箱,往里看了眼,冷笑一声:“姓兰的真不讲究。”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从箱子里捞出一个人来。 那人背上浸出大片血渍,仿佛有人在他身后狠狠捅了一刀。 国师架着他的两腋一抬,将他轻而易举拽了出来。 那人四肢僵硬一动不动,像是早已气绝。 国师扒开他的衣襟,用力按了按他赤裸的胸膛:“还好,这颗心还算新鲜。” 他一手提起尸体的脚踝,拖着他一路行至炼丹炉后,带着尸体跨进石门。 一阵轧轧作响,石墙重新回到原处,房中除了一行新鲜血迹,再无任何变化。 叶灵芝与百里嚣在窗外互视一眼,各自掠开。 片刻之后,两人在国师府外会合。 不等百里嚣开口,叶灵芝抢先道:“我看清楚了,箱子里那具尸体的衣着打扮,和今早去兰府的人一模一样,还有他脸上的胡子,也是乱蓬蓬的。” “能画出他的长相吗?”百里嚣问。 叶灵芝道:“他现在的样子我能画,但他蓄了一脸大胡子,就算画出脸部轮廓,也很难让人认出他原来的面貌。” “他胸口有几道伤疤,”百里嚣道,“不像寻常伤痕,是陈年留下的箭伤和刀伤。” 叶灵芝讶异:“他上过战场?” 寻常人就算是地痞流氓、护卫打手,也极少会受箭伤,只有在战场上,这样的伤势才极为常见。 百里嚣眼中生出几分玩味:“那人能够轻松进入兰府,他与兰啸天一定很熟,但他不敢走正门,还特意乔装打扮,说明他不想被人认出。” 叶灵芝想了想:“最近城中没见到什么通缉令,他不太可能是朝廷的通缉要犯。” 百里嚣点点头:“他一大早就去找兰啸天,应当是有急事,他只是没想到,兰啸天会动手杀他,看来他的存在对兰啸天是个很大的威胁。” “兰啸天都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他还怕谁?” “你说得对,”百里嚣道,“他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那他怕的只有皇帝。” 叶灵芝思忖一阵:“难道那人手里有兰啸天的把柄?若是捅到皇帝面前,就连兰啸天也逃不了问罪?” 百里嚣慢慢道:“假设这是真的,那什么样的人有资格进出兰府,又是什么样的人有机会将消息传给皇帝?” 叶灵芝不大确定道:“官员?” 如果没猜错,这个官员的品级应该不会太低,否则他连皇城大门都进不去,如何向宫里传递消息。 “不会是京官。”百里嚣想得更深一层,“京官若突然失踪,一定会引人注意,只有从外面来的人,而且是最不可能出现在京里的人,兰啸天才敢放心动手。” “外面来的人?”叶灵芝喃喃道,“这个人受过箭伤与刀伤,他如果是官员,就该是军中的武将。他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来了京城,难道他犯了什么律法,想找兰啸天替他脱罪?” “你说过他的身法像个练家子,说明这人一身的功夫并未荒废,那他应是在职的武官。” “在职的武官大多负责军事防务与当地治安,大衍的州县这么多,要查起来可就不容易了。”叶灵芝道,“而且那人的身份与我们毫无关系,有必要查吗?” “无需我们来查,”百里嚣吩咐,“让青冉把消息递给石守渊。” “好。”叶灵芝应了声,又迟疑道,“头儿,你是想扶持石守渊斗垮兰啸天?” 百里嚣看她一眼,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奇怪:“我扶持石守渊做什么?” 叶灵芝道:“咱们与大衍结盟之事,得靠石守渊牵线搭桥,他在朝中立得越稳,对咱们越有好处。” 百里嚣笑了下:“那你觉得石守渊愿意承这个情吗?” “不知道,”叶灵芝老老实实摇了摇头,“这些官场的老狐狸,花花肠子一个比一个多,他们用你的时候什么都好说,一旦翻脸,哪怕有再多交情,也会六亲不认。你知道的,当初我爹在许州就吃过这样的亏。” 她这话带了几分怨气,百里嚣点头:“你说得没错,所以我干嘛要扶持石守渊?” “可你刺伤兰啸天,又让青冉给石守渊带话——” “你不觉得大衍的朝堂很有趣吗?”百里嚣打断她。 叶灵芝疑惑:“头儿,咱们进京是为了与大衍结盟,可我看你的样子,好像并不着急此事?” “我为何要着急?”百里嚣反问,“西南军需要的是盟友,而不是一盘散沙。” “你担心大衍靠不住?”叶灵芝问。 百里嚣淡淡笑了下:“你认为大衍的气数还有多长?” 叶灵芝一愣。 百里嚣道:“大衍立国不到三十年,第一任皇帝还算励精图治,可惜他只有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就是当今的皇帝。 叶灵芝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犹豫了一下:“你不会是……想把这里的水搅浑吧?” “这里的水早就浑了,”百里嚣道,“我只是想看看,水干之后,剩下来的都是些什么。” 叶灵芝无奈叹了口气:“出来之前,夏商与还私下找过我,让我多盯着你,别让你乱来。” 百里嚣笑了笑:“后平与南阳即使马上停战,也会休养生息一阵,既然南边无事,我在京城多玩一会儿又如何?” “你这可不是玩,”叶灵芝道,“虽然不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但你绝不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说得好。”百里嚣道,“你找个机会再进一次炼丹房,看看那堵墙后面还有什么。” “那个国师有点邪门,”叶灵芝搓搓胳膊,“我看他不像有功夫在身,力气却挺大。兰啸天给他送去尸体,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奇怪,也不打听尸体的来历。头儿,你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他说那颗心还算新鲜,听着怪渗人的。” “他与兰啸天的交情绝不像表面那样简单,”百里嚣道,“恐怕连皇帝也想不到,国师府会成为兰啸天的藏尸之地。” 兰啸天杀了人,要不将尸体埋在自家院子,要不将他抛尸荒野。 若是留在自家院子,日后一但有失,难免逃不了干系。 若是抛尸荒野,这里是京城,不是外面那些偏僻的州县。 尸体从运出城到毁掉,途中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怀疑,而国师府却不同,装载尸体的马车打着往国师府送货的名义,路上不会受到任何盘查,尸体只要进了国师府,兰啸天的秘密就不会暴露。 兰啸天拥有国师这样一个帮手,无论想除掉谁,都能做得天衣无缝。 百里嚣望着国师府的大门,微微眯了眯眼:“皇帝身边都是兰啸天的人,说不定这水,就快干了。” 第66章 披麻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 绫罗帐内传来男人与女子交缠的声响。 隔着玉屏风,伺候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屏风后面的动静。 自从上次皇帝险些被李美人刺杀,万寿殿便多了一个规矩,皇帝宠幸妃嫔之时,无论是谁,殿中都必须留下宫人值守。 今日侍寝的是兰贵妃,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因此还能让宫人避到玉屏风后,换作旁的妃子,皇帝兴致一来,当着宫人的面不管不顾也是有的。 一些妃子忍不住羞赧,床笫之间难以让皇帝尽兴,当即就会被厌弃。 只有兰贵妃,总能想出些新鲜花样逗皇帝开心,对于皇帝让她摆弄那些的器物,更是欣然接受。 帐中女子的求饶声似真似假,甜腻之中夹杂着几丝痛苦,痛苦之中又显出几分怡悦,宫人不小心听进了几耳,面红耳赤之余不由暗自佩服。 难怪兰贵妃入宫三年,恩宠不断,论这般讨好帝王之术,别的妃嫔想学也学不来。 如此过了许久,房中的动静才渐渐消停。 宫人只听兰贵妃对皇帝低声说了句什么,皇帝冷哼:“想去就去,谁敢拦你。” 兰贵妃惊喜的声音立时响起:“谢陛下隆恩。” 半个时辰后,兰贵妃乘着软轿回到幽兰殿。 桂香迎到门口:“娘娘,池子里的水都放好了,快沐浴吧。” 兰贵妃让她扶下软轿,进了后殿浴池。 脱掉锦绣霓裳,兰贵妃踏入池中,柔嫩的肌肤泡在水里,一身红紫痕迹越发清晰。 桂香对此早已见怪不惊,拿起浴巾为兰贵妃擦洗身体。 兰贵妃趴在池边,懒声道:“陛下许我明日出宫,去兰府探望父亲。” 桂香拧干温热的帕子,将它敷在兰贵妃的后颈上:“娘娘放心,都已安排好了。” “本宫不在宫里,出了天大的祸事也找不到本宫头上,”兰贵妃道,“只是要辛苦你了。” 桂香笑道:“能为娘娘办事是奴婢的福分,娘娘尽管出宫去,待您明晚回来,一切都会如您所愿。” “那就好,”兰贵妃斜过去一个眼风,“你记着,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若是败了——” 她悠悠叹息一声:“我可舍不得让你受苦。” 桂香替她擦背的手微顿了下:“娘娘不用担心,奴婢宁肯死,也不会向人泄露半个字。” 兰贵妃笑笑:“你的忠心本宫当然清楚,若非如此,你们一家也得不到我父亲的重用。” 桂香陪着笑:“谢娘娘与兰大将军厚爱。” 兰贵妃闭上眼:“本宫床头的暗格里有一只红色的匣子,里面有一颗药丸,你把它带上,若几时觉得痛苦,就把它吃下去,保证能让你舒服。” 桂香手一抖:“……谢娘娘赏赐。” 兰贵妃“嗯”了声:“好好干,本宫不会亏待你的。” …… 翌日一早,兰贵妃的车驾出了皇城。 她的仪仗浩浩荡荡,转过两条大街还能看到队尾。 百里嚣坐在路边的食肆中,看着庞大的仪仗队伍从眼前走过。 身旁的食客有好信者,低声道:“兰家不愧是皇帝的宠臣,你们看宫里的妃子,有几个说回娘家就能回的,就连皇后嫁进去三年,也没见出来过一次,这兰贵妃可是每年都回好几次兰家。” “她爹不是受伤了吗?”有人接话,“听说伤得很重,做女儿的可不得回来探望?” 好信者轻嗤一声:“那雁婕妤的外公,在她进宫时还病得不轻呢,也没见皇帝让她侍疾啊。” “外公毕竟比父亲隔着一层,”旁听者道,“不过梁州那边到底打得怎么样了?已经过去这么久,北缙退兵了没有?” “谁知道呢。”好信者道,“反正有雁家军在,不会有事。” 话音未落,就听街道尽头传来马蹄疾响。 “八百里加急,闲人速避!” 一声疾喝打破集市上的平静,走到那面的兰贵妃仪仗也出了不小的骚动。 寻常人若见宫中仪仗,必被赶到街旁暂避,然而此时来的却非常人,而是有紧急要务在身的朝廷信使。 他跨下骏马跑得飞快,如一阵旋风,从兰贵妃的仪仗队伍旁刮过,宫里的马匹哪里见过这等气势,纷纷停步嘶鸣,乱了阵脚。 给兰贵妃拉车的马匹虽未受惊,却因左右队列的挤撞,不得不停了下来。 兰贵妃在车里颠得左摇右晃,险些撞掉头上的点翠金冠。 她扶着车厢艰难坐稳,怒骂:“怎么回事!” 她此番出宫虽然另有图谋,但拉出这么大的阵势,也是为了面上有光。 谁知还没走进兰府大门,就在街头出了一个大丑。 兰贵妃一把掀起车窗帘,只见此处正是京城最热闹的一段大街,街上走动的行人虽已避到两旁,但酒肆茶坊,客栈商铺,处处都是人,处处都有异样的目光向她投来。 兰贵妃气得粉面通红,一张娇颜露出几分扭曲。 “去给我追!”她怒道,“拉回来打死!” “启禀娘娘,那是朝廷的急报,咱们追不上,也不能追。” 窗外,仪仗官拎着袍角跑来,一手捂着快要掉落的帽子,他带队走在最前面,身下的马最先受惊,险些将他掀了下去。 兰贵妃银牙暗咬,恨不得将手里的锦帕撕碎。 “先去兰府。”她忍下胸口一股怒气,厉声道,“等我回宫,再找陛下讨还公道。” 食肆之中,一众旁观者却未像兰贵妃想像的那样,对她的车驾指指点点,他们望着一骑绝尘的信使,议论纷纷—— “八百里加急?这是哪儿出事了?” “我看像是军报!那人身上穿的是赭红色的校尉军服,他不是普通驿卒,是军中来的信使。” “难道是……梁州?” 众说纷纭中,百里嚣将碗里最后一口羊肉汤喝尽,丢下铜板,起身出了食肆大门。 那些人没说错,信使的确穿着军中服饰。 而更让百里嚣在意的是,他在快马驰过之时,看见信使的腰间系着一条麻带。 ——唯有治丧,方可披麻。 那么,是谁死了? 第67章 落水 晌午刚过,空中响起几声闷雷。 乌云滚滚而来,大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啪啪啪的声响。 “嘭”地一声,宫女小玉撞开院门,跌跌撞撞冲进梧桐苑。 “娘娘不好了!阿韭姐姐出事了!” 听到她的呼喊,雁安宁疾步跨出房门。 “怎么回事?别着急,慢慢说。”她来到院子里把人扶住。 小玉跑得蓬头乱发,喘着气道:“阿韭、阿韭姐姐掉水里了。路过的侍卫大哥刚把她捞起来,她看上去像是有些不好。” 雁安宁面色微变:“她人在哪儿?怎么会掉水里?” “就在回来的路上,”小玉眼眶通红,“我和阿韭姐姐去凤阳宫领了东西,回来的时候我嫌路长,就带阿韭姐姐抄了近道。” 她边说边哗哗地掉眼泪:“是我不好,我一脚没踩实,险些掉进池塘。阿韭姐姐为了救我,才摔到了水里。” 雁安宁听她说完,神色凝重:“马上带我去。” “娘娘,”一旁传来虚弱的呼唤,“我也去。” 小金披着衣服从屋子里出来。 雁安宁见了她,拧眉道:“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歇着。” 小金昨晚吃坏了肚子,一连跑了好几趟茅房,直到现在还双腿打颤。 这些日子,凤阳宫按照雁安宁递的条子,一连拨了好些器物过来,大件的由凤阳宫的太监送上门,小件的便索性让她们自己去领。 今日本该阿韭带着小金过去,奈何小金身子发虚,只得让小玉顶上。 小金慢慢挪到院中,一脸担心:“娘娘,这天就要下雨了,还是我替您去吧。” 小玉见她连站都快站不住,急道:“小金,你别添乱,听娘娘的话,快回屋吧。 “小玉,你把她扶回去。”雁安宁发话。 “是。” 小玉将小金半推半扶带回屋子,这才再次出了门。 雁安宁二人一路紧赶慢赶,来到一座池塘边。 幽绿深沉的水面上,远远飘着一件衣裳。 雁安宁四下望了眼,池塘边的泥地上印着几行脚印,还有重物从岸边滑落的痕迹。 她走到脚印处仔细看了看,低头不语。 沉吟一阵,雁安宁望向水上飘着的那件衣裳。 那是一袭紫色锦袍,吸饱水以后,色泽变得更加浓郁。 她转身朝岸上走了几步,就在这时,附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们看!”有人惊呼,“那好像是大皇子的外袍!” “什么?赶快过去!” 吵吵嚷嚷的喧哗声中,一行人出现在雁安宁眼前。 为首之人雁安宁认得,正是凤阳宫的掌事太监。 他见了雁安宁先是一愣,随即朝身旁的几名太监喝道:“你们还不下水!赶快去看看,是不是大皇子在水里!” 说完,才转向雁安宁:“雁婕妤怎么在这儿?” 话音未落,就听“噗嗵”一声,雁安宁身边的小宫女已经跪倒在他面前。 掌事太监被她吓了一跳,刚想后退,双腿就被地上的人抱住。 “公公!”小宫女刚一张嘴,便呜咽出声。 “这、这怎么了?”掌事太监满头雾水,不解地看向雁安宁。 当着雁安宁的面,他不好动脚将她的侍女踹开,只能抽了抽嘴角:“雁婕妤,这是——” “呜呜,”小宫女的哭声打断了他的询问,“公公,和娘娘无关!是我不好!是我没拦住娘娘,才让大皇子、大皇子……呜——” 她抽抽噎噎,语焉不详,掌事太监听了个云里雾里,却又直觉不妙。 “娘娘,娘娘虽然不应该……但是水里的大皇子,大皇子他……呜……”小宫女抽泣着,说到一半又没了下文。 她越是这样藏着掖着,越是让人感到诡异。 掌事太监看了眼水上飘着的那件紫衣,再想了想小宫女的半截哭诉,忍不住疑惑地看向雁安宁。 “雁婕妤,”他斟酌道,“这是怎么回事?” 雁安宁还未开口,就听地上的人又开始哭喊:“公公,您别问了!我求求您!娘娘真不是故意的!” 她边说边呯呯磕头,本就乱蓬蓬的头发更加散乱,瞧着既可笑又可怜。 在场的宫人看着她这般作态,无不露出犹疑的眼神。 若说他们刚到之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那么随着梧桐苑这位宫女的几次吞吞吐吐,他们仿佛得到了一条线索——雁婕妤恐怕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掌事太监定了定神,他在宫里浸淫多年,谁是真哭谁是假哭一目了然。 同样的,谁在撒谎更是能断个十之八九。 脚边的小宫女哭是真哭,但她的话怎么听怎么让人别扭。 她一口一个娘娘,一个一口大皇子,三言两语就让人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掌事太监看着雁安宁,心中打鼓。 他知道这位雁婕妤一身是非,但她近日与凤阳宫走得很近,若说大皇子落水与她有关,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可众目睽睽之下,雁安宁身边的侍女言辞凿凿,就差没明说是雁安宁动的手。 这样的证词哪怕是伪证,事关大皇子的性命,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掌事太监来评断。 掌事太监转头看向已经下水的几名宫人。 水上的那件紫色锦袍,无论颜色花样,都与大皇子今日的穿着一模一样。 他不由暗中焦急。 倘若水里泡着的真是大皇子,他们这些弄丢了大皇子的宫人,一个也别想逃。 掌事太监忐忑不安,顾不上质询雁安宁,干脆假装没听见小宫女的哭诉,只待水里的太监们把人捞上来再说。 却听雁安宁突然笑了下:“公公莫怕,我这侍女犯了癔症,近来有些胡言乱语,怕是记错了什么,才会语无伦次。” 掌事太监见她言笑晏晏,不知是有恃无恐还是天真幼稚,只觉雁安宁这番解释比小宫女的哭诉更加荒唐。 他一心惦记着池塘里的搜寻,没什么耐心道:“雁婕妤有什么想解释的,可以待会儿……去凤阳宫再说。” 这桩麻烦他是判不了了,还是交给皇后为好。 “我为何要去凤阳宫,”雁安宁道,“我还想请皇后娘娘去我那儿呢。” 这话一出,众皆哗然。 方才雁安宁还说她身边的侍女犯了癔症,在众人听来,这个雁婕妤怕不是疯了才对。 皇后娘娘何等尊贵,她哪儿来那么大的脸,敢让皇后去她那儿? 诡异的气氛中,有人冷笑:“雁婕妤好大的胆子,连皇后娘娘也敢不敬。” 话音一出,雁安宁望了过去。 人群之中,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桂香。 她不知何时来的,身前身后还跟了好些别处的宫人,既像是来帮忙,又像是来凑热闹。 可这宫里,哪有那么多热闹好凑。 第68章 诬陷 雁安宁看向桂香,倏尔扬唇:“你身为一个宫女,谁教你用这样的口气与我说话?幽兰殿出来的人,就这么不懂规矩?” 桂香没料到她还有心思找自己的麻烦,当即回道:“雁婕妤,现在是你犯了宫里的规矩,你还是想想怎么向皇后娘娘解释吧。” “我犯了什么规矩?”雁安宁问。 “你的宫女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桂香道,“大皇子落水,与你脱不了干系。” 这话一出,人人侧目。 众人心中虽早有猜测,但谁都不愿出这个头,如今桂香堂而皇之将雁安宁的罪名钉在板上,一些聪明人已然想到,这里面恐怕与幽兰殿和梧桐苑的恩怨有关。 两边的主子都没那么好欺负,一个亲爹是权臣,做女儿的深得皇帝宠爱,另一个亲爹是大将军,前朝还指望着他为皇帝卖命。归根到底,这是一滩浑水,没人敢趟,没人想趟。 雁安宁听到桂香将罪名指向自己,嘴角微微一动:“你既然这么爱打抱不平,为何不亲自下水去捞捞看?难道兰贵妃只教过你落井下石,没教过你雪中送炭?” 桂香一滞。 她对上雁安宁的眼神,只觉对方双目之中皆是嘲讽,忍不住移开视线,望着地上抽泣的小宫女:“小玉,你快说,雁婕妤在我们到来之前做了些什么?” 小玉的肩膀瑟缩了一下:“没、没什么……” “别怕,”雁安宁弯腰按了按她的肩膀,柔声道,“你身子不舒服,歇会儿再说。” 小玉把头埋得更低。 桂香见状,岂不知她在故意施压,这样的手段她在兰贵妃那儿领受得多了。 她抬高嗓门:“小玉,掉水的是大皇子,你如果看到了什么,最好赶紧说出来,不然连你一块儿治罪!” 小玉听了这话,几乎将自己缩成一团。 雁安宁抬头:“桂香,凤阳宫的掌事公公还在这儿,轮不到你一个幽兰殿的说话。” 桂香一咬牙,顶着她犀利的视线,大声道:“雁婕妤,你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难道非要我说出事实,你才肯承认吗?” 雁安宁见她义正辞严,眉梢轻轻一扬,笑了。 “事实是什么?”她问。 “事实就是,大皇子在水里,而你在岸上。”桂香指责道,“大皇子如何落水姑且不论,你眼见大皇子落水,既不救人也不呼救,我倒想问一问,雁婕妤,你想做什么?” 她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一些揣测她是受兰贵妃指使之人,也忍不住暗自点了点头。 桂香说得对,无论大皇子是如何落的水,雁安宁早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到了水边,她不去救人,而是站在岸上袖手旁观,只这一点,雁安宁就无法抵赖。 桂香话音一落,地上跪着的小玉再次轻噎出声。 “小玉,你现在实话实说还有活命的机会,”桂香道,“你也不想连累你的家人吧。” 听到她这话,小玉浑身颤抖:“我、我……” 眼看她就要开口,雁安宁忽然出声打断:“桂香,你刚才问了我,现在我也要问问你,你几时和我梧桐苑的人这么熟?” 桂香正盯着小玉的反应,冷不丁听到雁安宁发问,愣了下。 其余人也看向她。 是啊,以兰贵妃与雁婕妤的关系,两人不说不死不休,也该老死不相往来,为何桂香会认得雁安宁身边的宫女。 桂香愣完以后很快回神:“她在雁婕妤进宫之前就在宫里当差,我认得她并不奇怪。” “这么说,你俩是故交?”雁安宁问。 桂香警惕地看她一眼:“不是。我只是见过她几次。” “你们既然不熟,为何一口就能叫出她的名字?”雁安宁又问。 众人下意识点点头,没错,他们从过来到现在,只有桂香叫过小宫女的名字。 桂香道:“我说了我见过她,知道她的名字有什么稀奇?” “是没什么稀奇,”雁安宁微微一笑,“就像我以前只见过你两次,就记得你叫桂香。” 她的笑容浅浅淡淡,不含一丝嘲讽,但在桂香眼里,和嘲讽没什么两样。 “可你的记性不太好,”雁安宁拍拍小玉的肩膀,示意她抬头,“她不叫小玉,她叫小金。” 桂香错愕。 她的目光移向那张蓬头乱发的脸,待看清对方拨开乱发的模样,顿时如遭雷劈。 跪在地上的小宫女与小玉一样瘦小,穿着一样的宫女服饰,就连头上也梳着双鬟。 但这人的确不是小玉。 桂香站在人群中,只觉身边像是多出了一块空地。 她下意识地朝四周望去,她身旁的人并未退开,但他们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异样与质疑。 雁安宁道:“你口口声声叫她小玉,我还以为你们很熟。” 桂香张了张嘴:“正因为不熟,才会认错。” 雁安宁点点头:“既然不熟,那她还没说清状况,你怎么就把大皇子落水的罪名安在我头上?” 桂香嘴唇动了动,目光闪烁。 不等她开口,雁安宁又道:“我见过你两次,我认得你是桂香,但你若说有人害得大皇子落水,我在看到证据之前,绝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跳出来质问。” 她的语气不紧不慢,却每个字都像在告诉众人,桂香有刻意诬赖她的嫌疑。 桂香的双脚仿佛长在了地上,她想动,却不敢动,因为一动就显得心虚。 她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只是说出我的怀疑,这里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怀疑,雁婕妤还想告我们诬陷不成?” 她一句话拉了众人下水,周围的宫人对她怒目而视,却敢怒不敢言。 幽兰殿的人一向这么霸道,哪怕明知桂香是想拉他们做挡箭牌,他们也只能认了。 雁安宁瞧见众人游移的眼神,忽然又笑了下。 “谁说我要告你诬陷,”她慢慢道,“我只是要治你个以下犯上,越矩不敬之罪。” 桂香心中一抖,强撑道:“雁婕妤说我以下犯上,我可以认,但你如何解释,你对大皇子见死不救?” 就在这时,池塘里传来几名太监的呼喊:“苗公公,找到了!是大皇子的衣裳,但底下没有人!” 第69章 反击 入水的太监湿漉漉地爬上岸,将捞上来的紫色锦袍递给掌事太监过目。 掌事太监将紫袍抖开:“没错,这正是大皇子的衣裳。” 他心中疑窦丛生,追问:“你们都仔细搜过了?水里当真没有人?” “没有。”几名太监齐齐摇头,“这个池塘不深,我们在附近接连摸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大皇子。” 掌事太监半松了口气,剩下一半仍然吊在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大皇子的外袍在这儿,人却不见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瞧了眼桂香,又看向雁安宁,略微迟疑,朝雁安宁走近两步,低声道:“雁婕妤,此事可大可小,若您知道什么,还请行个方便。” 他方才听这二人你来我往,之所以迟迟没有插嘴,一是没那个心情,二是想听听,这两人到底能掰扯出什么内情。 如今确认大皇子不在水里,他心头微定,再看雁安宁仿佛成竹在胸,仅用了几句话就将桂香驳得哑口无言,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宫里栽赃陷害之事并不少见,俗话说,形势比人强,许多时候真相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倘若大皇子当真在水里找到,不管雁安宁是否被冤枉,她都只能背上谋害皇嗣的罪名,可眼下大皇子不在,掌事太监待雁安宁的态度就变得和以前一样客气。 雁安宁笑了下,用更低的声音道:“公公放心,大皇子很安全,不过,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两人站在岸边,说话的声音很轻,旁人一个字也听不清,只见雁安宁嘴唇微动,掌事太监的神情却越来越凝重。 桂香紧紧盯着他俩,只觉今日种种皆已超出她的掌控,不由喉咙发紧。 这时,就听掌事太监发话:“来人,将桂香绑了。” 桂香一惊,朝后退了两步:“苗公公,你我品级相当,你有什么资格绑我?” 掌事太监当着一干宫人的面受她质问,脸色愈发难看。 他笑了声,冷冷道:“不是我要绑你,是你以下犯上,对雁婕妤不敬。来人,还不动手!” 他毕竟是凤阳宫的掌事太监,平日积威犹重,一声令下,几名宫人扑了上去,将桂香双手反剪,压倒在地。 桂香跪在地上挣扎:“放肆!我是幽兰殿的侍女,你们敢动我,就不怕贵妃娘娘找你们麻烦!” 几名宫人犹豫了一下,看向掌事太监。 却见雁安宁走上前,蹲在桂香面前:“幽兰殿又如何?还能大得过凤阳宫去?” 这话一出,几名宫人像是吃了定心丸,没错,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兰贵妃再怎么嚣张跋扈,也未见得能把皇后怎样。 有人啪地给了桂香一个大耳刮子:“闭嘴!” 桂香满脸惊愕:“你们敢打我?” 掌事太监在旁笑了:“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谁没挨过打,怎么,偏偏你桂香金贵,别人就打不得?” 这话激起一众宫人同仇敌忾,他们平日在主子面前挨罚也就算了,幽兰殿的人还时常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就在刚才,桂香还想拖他们下水,想到这儿,所有人看桂香的眼神都充满了厌恶。 雁安宁道:“苗公公,劳烦你们把这儿看守起来,以免有人出去通风报信。” 掌事太监点头,命人守住四方退路。 见状,人群中几名蠢蠢欲动之人顿时不敢再动。 桂香心中一凉,望着雁安宁,尖声道:“雁婕妤,是我错了!我不该出言不逊,你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奴婢吧!” 她改口之快,可谓能屈能伸,然而雁安宁不为所动,慢慢道:“你以为我绑你当真是因为你以下犯上?”她笑了笑:“苗公公,搜身。” 掌事太监一挥手,立时有人将桂香身上的物件搜了出来。 零零碎碎的物件当中,一个白色的小纸包尤为显眼。雁安宁将它打开,只见里面是一颗黑色的药丸。 她示意掌事太监来看,掌事太监将药丸拿到鼻端嗅了嗅:“是穿肠丸。” 穿肠丸有剧毒,宫中的主子要治人死罪时,若是不想见血,就会让人服下穿肠丸,只需一时半刻就会毒发身亡。 雁安宁见他确认了药丸的用途,微微扬了扬唇:“还真有。” 她深知兰贵妃生性多疑,下人的忠诚并不足以让她完全放心,为了以防万一,兰贵妃一定会让桂香做好随时去死的准备。 桂香在她打开纸包时就知不妙,兰贵妃让她带着这颗药丸,就是想让她在事情败露后服毒自尽,保守秘密。 然而雁安宁三言两语就让人绑住她,她连取药的机会都没有。更可恨的是,雁安宁一直强调她以下犯上,让她心里存了一丝侥幸,以为能将大皇子之事隐瞒过去,谁知对方只是缓兵之计。 桂香怨恨地瞪着她:“雁婕妤,你到底想怎样?” 雁安宁看她一眼:“我想怎样不重要,你今日犯了好些错,无论哪一件,都足够致命。” 桂香脸色发白,强撑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雁安宁笑了下:“你在我面前就别装了,我既然能让小金代替小玉,就知道是你收买了小玉,也知道你来过池塘,还知道是你将大皇子推进了水里。” 桂香这下连唇色都白了:“无凭无据,雁婕妤你休想诬蔑我。” 雁安宁转眼看了看池塘:“岸边泥土湿润,留了两行脚印,你愿不愿让人把你的鞋子拿去比对,看鞋印大小是否相当?” 桂香咬牙:“宫里这么多女子,说不准就有人与我足长相近,区区几个脚印,怎么能证明是我的?” “那脚印上的鞋纹呢?”雁安宁道,“你是兰贵妃身边的一等宫女,就连鞋底的花样也与众不同。” 她轻声又道:“虽然你刮掉了鞋底的泥印,但你鞋面上的泥点还在呢。” 桂香愣住。 雁安宁说得没错,她是兰贵妃的贴身侍女,每月份例皆在他人之上,所穿所用皆与寻常宫女不同。寻常宫女只能穿素面的绣鞋,她的鞋面却能绣花,尤其她今日穿的这双,是经兰贵妃特许,让她用金线绣了几朵花在上面。 黄澄澄的花朵栩栩如生,平日她得意于这份特例,总是有意无意地向人显摆,然而此时,她却恨不能将它们藏起来。 桂香僵硬地扯动嘴角:“雁婕妤,你想证明什么?证明我来过池塘?我来过池塘又如何?你不也来了吗?你怨恨我家娘娘,当然可以联合你的侍女诬陷于我,什么推大皇子入水,什么收买陷害,这些不过都是你们的一面之词。” 雁安宁注视着她,眸色平静:“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咬死不认,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你以为进了刑房,你能扛多久?就算你受得住拷问,想要治你的罪也无需大皇子这一桩。” 桂香脸色剧变,她盯着雁安宁,眼底透出难以言喻的恐惧。 “你是不是还盼着兰贵妃来救你?”雁安宁轻声道,“你是她的贴身侍女,却随身带着毒丸,在旁人眼中,这就是你心怀不轨,意图弑主的证据。如果这样兰贵妃还要保你,你想想看,她有这么傻吗?” 随着她一字字的轻言细语,桂香眼中残存的神采一点一点泯灭。 雁安宁起身:“塞住她的嘴,别让她咬舌自尽。” 说完,她看向掌事太监:“苗公公,这里就有劳你了。” 掌事太监点点头,不放心地又问:“雁婕妤,你当真已给皇后娘娘传了信?” 话音未落,就见一名宫女跑了过来,却是梧桐苑的阿韭。 “娘娘!”阿韭喊道,“皇后娘娘来了梧桐苑,请你过去接驾。” 第70章 真真假假 梧桐苑外,段皇后乘着步辇,看了眼木木呆呆的大皇子,对锦绣道:“没事就好,你先带他回去吧。” 锦绣带着大皇子上了软轿,院外除了段皇后与抬辇的太监,就只剩下那名贴身伺候的宫人。 宫人望着软轿远去,不解道:“娘娘,咱们既已接到大皇子,为何不赶紧回去?” 段皇后瞥她一眼:“你说为何?” 宫人听她语气不善,垂了垂首:“关于大皇子落水一事,都是那名叫阿韭的侍女一面之词,娘娘若有疑问,可将梧桐苑与幽兰殿的人唤去凤阳宫,慢慢盘问不迟。” 段皇后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唤谁?唤兰贵妃吗?”她淡淡道:“她今日得了陛下恩准,一大早就出宫去了兰府,怕是这会儿还乐不思蜀。” 宫人见她神情之中似有怨怼,想到这位皇后已有三年不曾出宫,笑着劝慰:“陛下可以没有兰贵妃,却不能没有娘娘,还请娘娘莫为这样的小事生气。” “小事?”段皇后转眼看她,“你上次还劝我,让我对后宫之事不可不闻不问,如今有人拿大皇子生事,还要我忍气吞声不成?” 宫人自知失言,识趣地噤声。 段皇后道:“其实你我心中有数,幽兰殿与梧桐苑一向不和,她们都想借我的手对付对方,可雁安宁胆子再大,也不敢对大皇子动手,只有幽兰殿……” 她语声一沉:“只有幽兰殿,一旦得逞,便能一箭双雕。” 宫人听了,默然不语。 正如段皇后所说,大皇子若当真溺水而亡,幽兰殿便是最大的赢家。 段皇后入宫三年,一直无所出,她将大皇子养在膝下,名义上是替死去的表姐照顾这个可怜的孩子,但宫人心知肚明,这是段皇后给自己准备的后路。 大皇子是皇帝的长子,抚养他之人又是皇后,将来若有储君之争,段皇后便有机会为自己一搏。 可大皇子若死了,段皇后失去倚仗,难免会被有子的妃嫔压过一头。倘若这有子之人是兰贵妃,那段皇后的后位便岌岌可危。 宫人自问无人比她更懂段皇后的担忧,也就难怪段皇后今日会一反常态,亲自摆驾梧桐苑。 她不再劝说,只道:“今日前朝传来的那个消息,可要一并告诉雁婕妤?” 段皇后蓦然静了一会儿,像是倦了一般叹口气:“她刚进宫便遇上这事,也是可怜。” 宫人听她语气幽冷,跟着附和感慨了一句,心底却不以为然。 谁不知段皇后拉拢雁安宁是为了对付兰贵妃,如今这般惺惺作态,倒像是两人间有什么情谊似的。 不过久居深宫的人都明白,只有惯于作戏,才能在宫中活得更久,皇后是这样,兰贵妃是这样,想必那雁婕妤也是这样。 说话间,宫道上疾步行来一群人。 凤阳宫的掌事太监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步辇前,躬身道:“娘娘,奴婢办事不利,还请娘娘责罚。” 在他身后,雁安宁徐步而来,朝段皇后屈膝行了一礼:“安宁见过皇后娘娘。” 段皇后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五花大绑的桂香身上:“看来,真相已然查清?” 掌事太监道:“大致情形,雁婕妤已对我说了,但……另一方还未招认。” 这个“另一方”,指的自然是桂香。 因着桂香身份特殊,掌事太监不便当众细审,又听说段皇后亲临梧桐苑,便带着所有人赶了过来。 他恨不能立时将桂香这个烫手山芋丢给皇后,然而段皇后听了他的话,只是点了点头:“不急。” 说完,她朝雁安宁道:“带我进你的梧桐苑看看。” 这下不只掌事太监呆住,就连随侍在旁的贴身宫人也愣了。 段皇后无视他们的惊奇,下了步辇,吩咐道:“今日之事牵连甚广,我要与雁婕妤详谈,你们都在门外守着,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说着,她唤来贴身宫人:“你在这儿替我盯着他们,若有任何人想离开,立刻拿下。” 宫人踌躇:“娘娘不用我进去陪着?” 段皇后朝人群中望了眼:“这里只有你与各宫没有牵连,我不想有人提前将风声透露给幽兰殿,你懂吗?” 宫人看了看那几十号太监和宫女,见里面确实混杂了几个别处的宫人,当下点头:“是。” 段皇后这才转向雁安宁:“雁婕妤,请带路。” 雁安宁应了声:“娘娘既要问话,可否许我将阿韭带上,她对大皇子落水之事知之甚详,娘娘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问她。” 段皇后看了看她身旁的阿韭:“也好,你俩一起进来。” 雁安宁与段皇后走进院门,阿韭跟在两人身后,听段皇后的吩咐,转身将院门合上。 段皇后来到院中,一眼便看到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她抬头望去:“想来梧桐苑便是因此得名。” “正是。”雁安宁道,“如今梧桐才刚长出嫩叶,娘娘若夏日来,还能看到满庭绿荫。” 段皇后拿起石桌上的药碾:“这是做什么?” 雁安宁指指廊下:“这些日子闲来无事,我们做了些驱虫香囊,门上挂着的便是。” 段皇后四下望了眼:“委屈你们了。” “不委屈。”雁安宁笑了笑,领着她走上正房门前的台阶,“皇后娘娘一来,梧桐苑蓬荜生辉,咱们荣幸还来不及,哪里会委屈。” 阿韭打起门前的帘子,听这二人一问一答,眼中升起一丝困惑。 段皇后在她眼里一直高高在上,她虽不像兰贵妃那样咄咄逼人,但雁安宁刚进宫就被皇后罚跪,后来又被放逐到梧桐苑,哪怕这些日子两人的关系看似缓和,但阿韭始终觉得段皇后是一个猜不透的人。 用她在戏班里听来的话说就是:越不叫的狗,咬人越疼。 可眼下这两人随口交谈,竟不像以往那样透着防备与疏离,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随意。 阿韭越想越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她听到段皇后说了一句话。 只这一句,就让她一个趔趄,险些绊倒在正房门口。 段皇后说:“你这丫头,越来越促狭了。” 第71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 段皇后在人前一向是端着的。 在阿韭看来,她就像一尊庙里的菩萨,看什么说什么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然而刚才那话,却像小姐妹间打趣一般,既有无奈,也有调侃。 阿韭怔怔望着段皇后,只见段皇后唇边含了一抹笑。 她似乎不常这样笑,微微抿着唇角,显出几分僵硬,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笑,不含虚假,没有算计。 雁安宁同样望着段皇后。 与阿韭不同,她对段皇后的回应像是半点也不吃惊,只轻轻弯了弯眼角,笑容如星辰闪亮:“段姐姐,别来无恙。” 段皇后如阿韭一般怔住。 她僵硬的嘴角慢慢变得柔和,阿韭这才发现,段皇后也是会笑的。 她笑起来像一轮明月,破云而出,光彩皎洁。 “我还以为,再也听不到你这样叫我了。”段皇后的笑意在眼底静静流淌,有些温柔,有些忧伤。 雁安宁拉着她进了里屋,“阿韭,去门外守着。” 阿韭忙不迭地点点头:“哎。” 她再怎么迟钝也已猜到,自家姑娘与段皇后定是旧识,而且交情匪浅。 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整个京城,连她在内,都不知雁安宁与段皇后是故交。 若非方才这一出,阿韭直到现在还认为段皇后与自家姑娘有仇,若不是有仇,怎会好端端地让人罚跪,还把人罚到这么荒凉的地方。 阿韭坐在门外的台阶上,脑子灵光一现,冒出三个字:苦肉计。 房中,雁安宁邀请段皇后在桌边坐下,说道:“入宫之前,飞镜轩给我送来了一只带机关的莲叶金镯,我知道那是姐姐送的。” 段皇后轻轻点了点头:“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她眼中露出一丝怀念:“我第一次见到你们,就是在梁州的湖上。” 那年她才十七。 那一日夏蝉高鸣,荷盖风翻,她乘的乌篷船从荷叶丛中驶中,一头撞上雁家的小舟。 她坐在船头险些跌倒,对面船上那位俊朗的青年长篙一点,将东倒西歪的她拦腰截住。一位明艳的少女从舱内钻出,朝她盈盈一笑:“这位姐姐,家兄鲁莽,可有冲撞了你?” 她借着长篙的力量坐稳,见这对兄妹关切地看着她,不由脸上一红,自觉狼狈。 但那时的她还是一个胆大的姑娘,既敢一个人溜到湖上玩耍,自然也敢回答陌生人的问话。 “多谢。”她的声音被风吹散,也不知对方听清了没有。 后来,她与这对兄妹成了朋友。 她在梁州舅家的那三个月,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这对兄妹知她家规极严,便偷偷带着她乔装打扮,私底下玩遍了整个梁州城。 她第一次骑马,第一次打猎,第一次在山中烤肉,都是他们教她的。 她还第一次扮作教书先生,在收养孤儿的安济坊中教孩子们念书习字。 而她第一次收到外姓男子的礼物,也是在那时。 那是一只莲纹银簪,錾花算不得特别精致,雁长空将银簪递给她,脸庞被夕阳照得通红。 她明知自己不该私下收受他的礼物,却只迟疑了一下便接了过去。 因为她早听雁安宁说过,雁长空找当地银匠学了大半个月的手艺,说要亲手做一只簪子,在她回京之前送到她手上。 她还记得她接过簪子的那一刻,雁长空如释重负地笑了。 “明年回京,我就让父亲上门提亲。”雁长空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那日他还说,他本想给她做一件既漂亮又能防身的首饰,可惜银匠师傅告诉他,以他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想打出那样的首饰至少得再学三年,所以他打算先在京城开一家首饰铺子,养一批技艺高深的金银匠。 “铺子的名字我想叫它‘飞镜轩’,”雁长空看向她,“你觉得如何?”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 飞镜即明月。 段皇后的闺名,便叫明月。 彼时的段明月满脸羞涩,满心欢喜。 秋风渐起之时,她带着那支银簪回到了京城。 她回京不久,京中果然多了一个首饰铺子,名字就叫飞镜轩。 随着飞镜轩的名气渐涨,雁家人回京述职的日子也终于到来。 雁长空的父亲雁来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向段家递了拜帖。在此之前,雁家的外公江汉之亦向段家透了口信,有意聘段明月为雁家长媳。 就在双方家长心照不宣,只待正式见面之时,从宫中传出一个消息,新帝打算立后,而他看中了段明月。 这个消息不啻晴天霹雳,段家与雁家都懵了。 消息传出当晚,雁来与段明月的父亲见了一面。段明月在窗外听得清清楚楚,他的父亲拒绝了雁来结亲的请求。 “您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这事在您看来或许无足轻重,但我们段家势单力薄,实在不敢冒险违背圣意。” 段明月看见自己的父亲朝雁来长揖一礼:“承蒙雁大将军厚爱,只怪小女与令郎无缘,大将军请回吧。” 在那之后,段明月有好几次在街头偶遇雁安宁,她知道雁长空一定就在附近,所以她每每见了雁府的车驾就避开,却不知这样的情形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有人传言,未来的皇后与雁安宁不和。 她听到流言,心中愧疚,却不知如何向雁安宁解释。 直到某日山寺踏青,一场大雨将香客们困在寺中。 有人来到她借住的小院,再次向她求亲。 她躲在房中拒而不见,冷冰冰的言语透过窗棂刺入对方心底,也刺痛了她自己的眼睛。 淅沥的雨水打在窗上,她以为他会愤怒,会不甘,会痛恨她的绝情,然而她最终只听见雁长空微哑的嗓音响起:“愿段姑娘与你夫君白首相携,鸾凤和鸣。” 他的足音在窗外远去,她躲在窗下,任泪水打湿脸颊。 有那么一瞬间,她像受到某种驱使,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打开房门,冲进雨中。 但在迈出院门的那一刻,她犹豫了。 她站在雨中,唾弃着那个软弱的自己。 连日来的煎熬令她头晕目眩,她两腿一软,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她已回到房中,身边围着段家人与请来的郎中。 她头疼欲裂,听家人说了才知晓,她摔在台阶上,磕破了头。她的丫鬟偷偷告诉她,最早发现她的是雁家的姑娘,但她的父亲下了封口令,不许她们向外透露半分实情。 她明白父亲的用意,她是要进宫的人,不能有任何让人诟病之处。雁安宁救她原是无妨,但雁安宁有一位适龄未婚的兄长也在寺中,倘若有好事者打听原由,挖出雁段两家曾想联姻的旧事,对段明月的名声有害而无益。 后来段明月的伤好了,额头却留下了一道疤痕,段父对此忐忑不安,唯恐皇帝恚怒,幸好皇帝对此并不在意,依然愿立段明月为后。 段明月失望之余,再不出门,只在家中静候入宫。 后来她才知晓,自己额上的伤一度成为京中笑谈,有人说她摔伤是因为得意忘形,也有人猜测她是被嫉恨之人下了毒手。 后一种说法不知怎地越传越烈,罪魁祸首的名头竟安在了雁安宁头上,而她父亲明知事实如何,却在被人问到时不言不语,默认了这样的猜测。 大约他想借此与雁家彻底划清界限,但对段明月来说,她对雁家的负疚与日剧增。 大衍永寿元年五月,段明月嫁予新帝为后。 帝后大婚次日,雁长空随父返回梁州。 京中只留下一座飞镜轩,依旧门庭若市,生意兴隆。 第72章 终不似,少年游 段皇后静静坐在桌前,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雁安宁见她久久不语,并不催促,转身从架子上捧了一只木盒过来。 “我这儿的茶都是从姐姐那儿讨的,想必你已喝腻了,但这糖是从宫外带进来的,你应当还没吃过。”她打开木盒,将它推到段皇后面前,“这些都是用乳糖做的,我记得姐姐爱吃甜,你挑一颗尝尝?” 段皇后垂眸看向盒中,盒子里装了不少五颜六色的糖块,每颗糖块都用印模制成小小的动物模样,十分憨态可掬。 “这是十二生肖?”段皇后问。 雁安宁点头:“这是从西域学来的熬糖方子,里面添加了米粉、牛乳和各色花汁,这样一盒即便存上一个多月也不会坏。” 段皇后拈起一颗抱月的小兔子看了看,将雪白的糖块送入口中。 “果然很甜。”她抿着糖块,嘴角含笑。 笑着笑着,眼底微红。 当年在梁州,雁安宁喜好吃零嘴,常带着她去集市上搜罗点心,雁长空跟在两人身后付银钱,偶尔会打趣道:“你俩这么爱吃,不如以后开个点心铺子,想吃什么就自己做。” “好主意,”雁安宁道,“以后回了京,让段姐姐开一个,我只管吃就好。” “好呀,”段明月笑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就让人做成招牌点心。” 当年的笑语犹在耳畔,她答应的点心铺子却成了幻影。 段皇后掩上盒盖,目光却是一怔。 盒盖上刻着这家铺子的徽记,宝月斋。 段皇后的指尖轻轻抚过“宝月”二字,嘴唇微微动了动,她久居深宫,并不知京城中几时多了这样一家铺子,不过她以前在闺中,也并非所有店都去过,这名字多半是巧合。 雁安宁看她一眼:“有一年家中长辈回京,怕我闲得无聊,就替我盘了这家铺子。” 至于为何要开点心铺,不过是她兄长说过:“她一向不爱麻烦别人,在宫里怕是吃不到这些样式的点心,你经营铺子的手段比我强,万一哪日名气传到宫里头,让采买的太监买了去,她还能尝个鲜。” 雁安宁对此嗤之以鼻:“宫里什么好吃的没有,你太小看御膳房了。” 说归说,她还是将点心铺子支了起来。 她的兄长长这么大,头一回动心,却是有缘无分,她这个做妹妹的,总要体谅一二才是。 即便没有兄长这层关系,雁安宁也将段明月视为好友,她与雁长空都很明白段明月的难处,也希望让对方知晓,他们并不会因为段家拒婚而厌恶她。 这个世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奈,正如雁长空对她所说:“如果我能早些提亲,就不至于如此。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她。” “我像那么小气的人吗?”雁安宁拍拍兄长脑袋,“倒是你,别又躲起来喝闷酒,让爹知道,他肯定削你。” 雁长空躲开她的手,皱眉:“怎么越大越没规矩。” “我才十六,比你小多了。” 关于这些,雁安宁没有对段皇后细讲,她只是对段皇后半开玩笑:“改日你让人出宫采买,记得照顾我店里的生意。” 段皇后还以一笑,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沉默下来。 雁安宁端详她的神情,主动提起话头:“姐姐不会无缘无故送我那只金镯,知道飞镜轩能做机关首饰的,除了雁家少数亲信,就只有姐姐一人。我猜,你是想提醒我,宫中很危险,要我预作防备,是吗?” 段皇后欣慰地看着她:“你一贯比我聪明,我就知道你能猜透。” 雁安宁又道:“进宫当日,我的轿子被人送到凤阳宫附近,也是姐姐的安排?” 段皇后点了点头:“我一直担心你会怪我。” 雁安宁嫣然一笑:“我可不傻。姐姐罚我,让我不用一进宫就对着那人曲意逢迎,我高兴还来不及。” 无论她做了多少准备,只要一想到要与皇帝虚与委蛇,就心中作呕。 多亏段皇后以兰贵妃为借口,将她迁到梧桐苑,这更中雁安宁下怀。她乐得在宫里留下一个讨人厌的名声,哪怕有朝一日注定要履行妃子的义务,至少能得一时清净。 若不是意外撞见兰贵妃与人偷情,她还能过得更加逍遥自在。 她感念段皇后暗中给她的帮助,配合她在人前打着机锋,既然市井流言说她俩不睦,她们便将错就错,营造出段皇后怨恨雁安宁的假象。 旁人都以为她俩互相利用,却不知眼中所见皆是虚妄。 雁安宁想到两人作戏的目的,轻声问:“段姐姐,这三年,你还好吗?” 段皇后的眸色动了动,扬起一个笑容,如羽毛般轻柔:“安宁,你安心待在梧桐苑,我不会让你受太久委屈。” 她对雁安宁的问询答非所问,雁安宁定定看着她:“段姐姐,我已十八,很快就要十九了。” 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刚及笄的少女,她早已学会独当一面。 她进宫虽才半月,对于皇帝的性情和宫中的争斗已然了如指掌。这样的后宫是一滩烂泥,她的段姐姐本是一轮澄净的明月,却被迫陷在这滩泥里,若让雁长空知晓,不知该如何痛心。 段皇后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阵,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手保养得很好,洁白如玉,但在她眼里,这双手并不比旁人干净。 “安宁,”她柔声道,“你一直比我勇敢,也比我坚强,但我不能因为你勇敢,就眼睁睁看着你往危险里冲。” 她说到后来,几乎是恳求:“所以你再等等好吗?我不想你变得跟我一样。” 她已身陷泥淖,无路可退,但雁安宁不同,她还有希望。 雁安宁看着她眼中漾起的悲怆,那是一种她不懂却不忍碰触的感伤。 她幽幽叹了口气:“那姐姐今日为何亲自前来?旁人都道咱俩面和心不和,你就不怕惹人起疑吗?” 段皇后顿了下,这一回,她眼中的悲怆变得深沉而幽凉。 “今日京中接到急报,我觉得,这个消息应该由我告诉你。” 第73章 拢土为香 大风呼啦啦刮过树梢,扯断了几根树枝。 树枝落到段皇后脚边,守在院门外的宫人冲过去:“娘娘小心!” 段皇后抬袖虚掩了一下额角,回头望向雁安宁,雁安宁站在门前,朝她欠身:“恭送皇后娘娘。” 段皇后深深看了雁安宁一眼,掩去目中的关切:“桂香之事交由凤阳宫处理,雁婕妤不必再为此事烦心。” 雁安宁垂眼:“安宁遵命。” 她让阿韭将柴房里绑着的小玉推出来,交给掌事太监。 段皇后一行不再停留,起辇离去。 雁安宁规规矩矩立在门边,望着他们消失在道路尽头,眼中只余一片荒草拂动。 阿韭劝道:“娘娘,外面风大,先进屋吧。” 雁安宁摇头:“你带小金进去梳洗更衣,一会儿咱们一起去小厨房做饭。” “啊?”阿韭不解,“我和小金来就行了,娘娘你还是……” “咱们梧桐苑只剩下三人,总不能什么都让你俩来做,”雁安宁打断她,“正好我闲着无事,让我做别的不成,切点菜洗点米还是会的。” 阿韭见她神情淡淡,心中大感奇怪。 雁安宁与段皇后在房中交谈之时,她一直守在门外,并未听到两人说了些什么。 依她推断,她们既是故交,想必相谈甚欢,但这两人出门之时,面色皆有几分古怪。她们之间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情绪,阿韭说不上为何,只是看着她们的眼神,她也觉得自己心里沉甸甸的。 当着小金的面,阿韭不便多问,她朝雁安宁应了声,拉着小金进了院门。 她朝前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只见雁安宁的裙摆在风中鼓荡,像一片无所凭依的浮萍,随波涌动…… 当晚,梧桐苑的晚饭很丰盛。 灶前炉火熊熊,锅里香气四溢。 雁安宁带着阿韭与小金煎炸烹炒,竟是做出了六菜一汤,还有一道点心。 阿韭望着一桌子菜,咽咽口水,小金的肚子里也发出咕噜的声响。 雁安宁瞧见她俩犯馋的样子,笑了下:“都看着我做什么?快坐下吃。” 小金摇摇头:“姑娘先吃。” “我回房里吃。”雁安宁在每道菜出锅之前,就用碗碟各盛了一些。 她拎着食盒走到门口,忽然一拍脑门:“差点忘了。” 她回到灶台前,蹲下身,拿起火钩在灶膛里掏了掏,从灰烬底下扒拉出一个烤熟了的红薯。 这是她们小厨房剩下的唯一一颗红薯,细长的个头,烤熟以后瘪下去一半。 雁安宁捧着烫手的红薯,在两只手里来回倒腾,拍掉面上的浮灰,将它扔进食盒。 “我想一个人待一阵,你们吃完自己收拾,不用管我。”说完,她提起食盒出了门。 门外的风刮了一整天,天上的乌云来来回回,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到了深夜,风忽然停了。 寂静之中,一道强光乍起,照亮苍穹。 夸嚓一声巨响,雷声轰鸣。 暴雨倾盆而下。 天上如同驰过千军万马,风声怒号,电闪雷鸣,倾注的雨水将天地融为一体。 咆哮的雨声中,雁安宁屈膝坐在门边。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泅湿了她的裙摆。 她对此视若无睹,将下巴垫在膝盖上,盯着黑黢黢的院子发呆。 她身后燃着一星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她的影子也随着烛光晃动,仿佛一个飘忽的魂灵,在脚边摇摆不定。 一阵大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冰凉的雨点,洒了她一脸。 屋里的烛火霎时变得更暗。 就在这时,雁安宁身后传来一声异响。 像石块掉在地上,又像是从地底传出的动静。 地底怎么会有动静? 难道真有阴曹地府,难道是她想见的人终于显灵? 雁安宁猛然回首。 只一眼,她便怔住。 屋里的地砖不知何时露出一个缺口,一个脑袋从底下钻了出来。 那人见了她,也怔住。 两人四目相对,沉默一瞬,几乎同时开口—— 雁安宁:“怎么是你?” 百里嚣:“你怎么在这儿?” 说完,两人同时闭上嘴。 雁安宁失望地别开脸。 百里嚣掀开地砖,从地洞中跳了上来。 他拍拍身上的泥土,环顾四周:“这是哪儿?” 雁安宁将下巴搁回膝盖,懒懒道:“冷宫。” 百里嚣挑了下眉:“你被打入冷宫了?” 雁安宁没有回话,她背对百里嚣,单薄的背影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透着几分萧索。 百里嚣走过去。 “这么多吃的?” 他望着地上放着的几盘菜,一只红薯剥了皮,露出金灿灿的瓤心,搁在最中间。 “别动。”雁安宁回头。 百里嚣轻哂一声,“我再馋也不至于动别人的供品。”他看向雁安宁,“这么寒碜?连炷香都没有。” 雁安宁定定看着他。 她的瞳色黑沉沉的,比外面的夜色更暗。 一道闪电划过院落,映得她的脸一片雪白。 百里嚣无视她灼灼的凝视,四下望了眼,回到地洞那儿抓了一把土回来。 他蹲下身,将土拢作一堆,堆在蜡烛旁边:“拢土为香,聊作祭奠。” 说完,他拍拍手上的尘土,就着单膝点地的姿势,向地上的香烛行了一礼。 那是军中通行的致哀礼节。 雁安宁盯着他,抿紧双唇。 百里嚣行完礼,站起身。 他背对着她,高大的身影挡住外面的风,身前的烛火比方才旺了些。 “你不会是想躲着人,才跑来这里祭拜吧?”他低声问道。 第74章 长大 雁安宁一言不发。 她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回头瞧向院子,院子里荒草萋萋,断木满地,片片瓦砾散落在残垣断壁之间,如同她散乱的思绪。 雨水像是灌进了她的脑子,她一整晚都懒得思考,更懒得说话。 她不想见人,偏偏在这没人的冷宫里冒出一个百里嚣。 百里嚣久久等不到她应声,又问:“不然我先回避?” 雁安宁依旧没有答话。 她静静坐着,眼前闪过一幕幕往事,那些陈年记忆像沉在水底的沙砾,翻上来才惊觉有那么多,那么细。 她是雁家最受宠的孩子,无论父母兄长,还是外公舅家,都给了她十足疼爱。 她的娘亲一度担心,家里人会将她宠得过于娇纵。 父亲听了,却只是哈哈大笑:“女娃娃就是要娇纵一些,这样才不会受人欺负。” 那时她才三岁,听不懂爹娘都说了些什么,却一直记得这话,直到现在她也能想起当时的情形。 她当时骑在父亲肩上,一手扯着他的发髻,一手用力拍他脑袋,要他赶紧放她下来。 父亲将她还给娘亲,捂着散乱的头发,苦笑:“以后给安宁要找个听话的夫婿,就算挨了揍,也不许还手。” 娘亲抱着小安宁,温柔道:“我家安宁不是不讲道理的孩子,倘若她的夫婿会挨揍,可见此人人品不行,这样的男人,不嫁也罢。” “对对对,”父亲道,“还是夫人思虑周全。” 等雁安宁再长大些,父亲绝口不提要她嫁人之事,若有人玩笑之间提及,父亲会一脸严肃地回答:“安宁还小,此事不提也罢。” 她的父亲常年驻守边关,两个孩子的养育之责便落到妻子身上。 父亲心有愧疚,每次回京总是加倍对妻子女儿好,而对雁长空这个儿子,父爱如山,揍起来的力道也如山。 雁长空曾经最为调皮,据父亲说,小安宁刚生下来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常被五岁的雁长空惹得哇哇大哭。 她一哭就不停抽嗝,有一次抽得差点晕死过去,雁长空被闻讯赶来的父亲狠狠揍了一顿,屁股肿了半个月。 等她长到七八岁上,雁长空还是经常把她弄哭。 他的本意也许是为了给妹妹解闷,但雁安宁看着兄长捧来的盒子里蠕动的肉虫、乱跳的蛤蟆,没有哪一次不被他送来的礼物吓得尖叫。 有一次她眼睁睁看着一只肥胖的田鼠从她手心窜过,她眨巴眨巴眼,出奇冷静地撂下盒子,转头就找父亲告状。雁长空被雁来举着鞭子追得满院乱跑,父子俩正闹得不可开交,转头就听见内院急着请大夫。原来雁安宁一回房就发起了高热,三日后等她病好,雁长空还在祠堂里跪着。 由于父亲常年在外,兄长又总是冒失莽撞,幼时的雁安宁与他俩算不上特别亲近。 直到十岁那年,娘亲突发急病辞世。 那时,十五岁的雁长空正随父亲在军中历练,父子二人得到消息赶回来时,家中已设起灵堂,给各家的讣帖也已发了出去。 年幼的雁安宁在外公与仆从的帮助下,独自在京中支撑了五日,未有一处礼数不周。见到父亲与兄长,她将家中事宜交代完毕,随后便大病了一场。 她在病榻缠绵月余,时好时坏,父亲为免她在京中触景伤情,求得先帝同意,带着她与雁长空同往梁州驻军。 在梁州,她度过了自母亲走后最快乐的五年。 她的兄长一夜之间沉稳了许多,父亲更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他们像宠小孩儿似地宠着雁安宁,用兄长的话说就是:“你本来就是小孩儿。” 父亲则哄她道:“等你及笄,你才能变成大姑娘,在那之前,你就是咱家最小的一个,不宠你还能宠谁。” 可惜再快乐的日子也会过去,正如一个人总要长大。 父兄回京向段家求亲那年,她早已及笄。新帝即位,容不得雁家再像以往一样,全家待在梁州逍遥。 雁安宁从此留在京城,她对此没有任何怨言,她的父亲与兄长给了她无忧无虑的五年,现在轮到她来守护他们。 她以为这很容易,只要她在京城不出岔子,父亲与兄长就会安然无恙。 可她能掌握自己,却掌握不了战场。 战场上刀枪无眼,每一位将士的亲人都知道最坏的结局是什么,但他们宁愿假装不知。 不去想,就不会发生。人们总喜欢这样欺骗自己。 雁安宁也不能免俗。 她抬手接住檐下掉落的雨滴,看着它们在掌心积起一汪水。 今日,段明月对她说:“梁州大捷,北缙败退,雁伯父……率军鏖战至大胜,力竭而亡。” 雁安宁侧手倾翻,将掌心的水倒在地上。 她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心里其实早有预感,兄长早前送来的家信中,只说父亲受了伤,却一字不提伤在哪儿,军医如何医治,她还是从朝廷的消息中得知,父亲伤得很重。 那一日,她突然心痛如绞,娘亲去世当时,她也曾如此痛过。 她不敢深想,却不得不想。 这世上或许真有血脉感应,但她宁愿自己从未经历。 就在几个月前,父亲还在操心她的婚事,带着一脸复杂的神情,对她说:“真想再多留你几年。” 而如今,她已永远失去了他。 雁安宁仰起脸,将眼底的酸涩逼了回去。 她已经长大了,从娘亲去世的那一日起,她就知道,眼泪带不回逝去的亲人。 今日是父亲的头七,倘若他在天有灵,能来看她一眼,她哭得越伤心,他就越难过。 她不想让父亲难过,所以她不会哭。 雁安宁抱着膝盖,望着外面无尽的黑夜,只觉这雨像是越下越大,怎么也不会停。 可雨不停,她却得走了。 她起身,准备收拾带来的祭品。 “这就走了?” 黑暗的角落里,响起熟悉的声音。 雁安宁抬头,只见百里嚣坐在暗处,黑色的衣摆落在地上,将他与屋里的阴影融为一体。 “你还没走?”她问。 她隐约记得,这人说过他要回避,她还以为他又钻回了那个地洞。 不过,为什么是地洞? 雁安宁的目光扫向一旁。 这个洞通向哪儿?百里嚣为何出现在这儿?她心里泛起重重疑问。 百里嚣见她终于肯搭话,身子动了动,从阴影中脱离出来:“本打算走,但突然想起这是在宫里。” 雁安宁更加疑惑,既然知道这是宫里,以百里嚣的身份,难道不应该走得更快么? 百里嚣见她愣愣的,眉梢微微一动,他还以为她当真像她表现的那样平静,现在看来,她的反应分明少了平时的机敏。 “这个地方对我有危险,对你更不安全,”百里嚣道,“万一有人想对你做什么,把你丢进冷宫的枯井里,烂了都没人知道。” 第75章 一人一半 雁安宁瞪他一眼,却知他的话不无道理。 “我给阿韭留了字条。” 倘若阿韭进她房中,发现她不在,自会来冷宫寻她。 百里嚣抱臂环胸:“你的字条长了腿,遇到危险的时候能马上来救你?” 他的目光扫过雁安宁纤细的脖颈:“如果我是歹人,不等你呼救,就能把你撂倒——你瞪我做什么,我有说错?” 雁安宁深深吸了口气,她很怀疑以百里嚣这张嘴,会不会许多人,包括他身边的属下,都想揍他。 百里嚣见她黑沉沉的眸子里有了一线熟悉的亮光,嘴角微挑:“生气也没用,你又打不过我。” 雁安宁懒得与他说话,蹲下去收拾地上的碗盘。 “能赏口吃的吗?”百里嚣走过去,同她一起蹲下,“一颗红薯就行。” 雁安宁斜他一眼:“刚才有人说他不会动别人的供品。” “你不是已经祭奠完了吗?”百里嚣道,“按我们那儿的规矩,祭完的供品会拿给大家分食,保佑子孙平安昌盛。” “你是雁家子孙?”雁安宁问。 百里嚣笑了下,屈起食指,在她额头敲了一记:“别占我便宜。” 雁安宁捂住额头,对他怒目而视。 百里嚣拣起那颗红薯,掰成两半,一半塞进自己嘴里,一半递过去:“看你也不像吃过晚饭的样子,来,吃饱了才有力气瞪我。” 雁安宁扭头。 “听话,”百里嚣道,“有正事跟你说。” 雁安宁顿了顿:“什么正事?” “吃完再说。”百里嚣鼓着腮帮,盘起长腿席地而坐。 雁安宁见他嚼得香甜,抬手将他递来的半颗红薯推了回去:“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百里嚣摇摇头:“你们这些姑娘家,一遇到伤心事,就爱拿自己撒气。” 雁安宁挑眉看他一眼,呵地笑了声:“看来百里将军很懂姑娘。”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百里嚣道,“一看你就没饿过肚子。” 雁安宁静了静:“你骂我是猪。” 百里嚣咽下嘴里的红薯,抬起眼,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通:“谁家养猪养成这样,一家人过年的口粮都没了。” 他说完,举起剩下的半颗红薯往嘴里送。 “啪”的一声,红薯还没进嘴,他手背就挨了一巴掌。 雁安宁夺下他手里的红薯,不等他抢回去,一口咬掉一大半。 这一口将她整个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她没法张口说话,索性闭着嘴巴一边用力咀嚼,一边瞪着百里嚣。 百里嚣看看自己泛红的手背,再看看她的嘴。 雁安宁的脸颊左右鼓动,像冬天山上囤食的松鼠,两头都塞满了东西。 百里嚣沉默一瞬,身子往后挪了挪。 雁安宁皱眉。 百里嚣道:“吃归吃,别又吐了。” 雁安宁咀嚼的动作停下。 她捂住嘴。 百里嚣提防地看她一眼。 雁安宁努力将嘴里的红薯咽下去,抚了抚胸口顺气。 她这一口咬得太大,险些噎到。 百里嚣叹口气,拿起地上的茶壶,倒了杯水。 “我就说你没饿过肚子,”他将水杯递过去,“真正挨过饿的人才知道,吃东西要比别人快,但不能太大口,不然饭还没吃饱,人就噎死了。” 雁安宁接过水小口小口喝下,喝完将空杯递给百里嚣。 百里嚣怔住:“我可不是你的小丫鬟。” 说着,又给她倒了一杯。 雁安宁这回没急着喝完,捧着杯子浅浅抿了一口:“多谢。” 百里嚣放下茶壶:“知道谢我,看来心情好些了?” 雁安宁垂眼盯着手里的杯子。 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好,失去至亲的痛就像伤口里的脓,哪怕表皮结了一层厚厚的痂,底下的腐烂仍在不断蔓延。 可这样的痛没有任何人能替她排解,她只能靠自己挖肉削骨,将底下的脓一点点挤出。 这个过程会很长,也会很痛,也许过了很多年,她在午夜梦回之时,仍会因此而心悸,但她不能沉缅于此,尤其在宫里,悲伤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百里嚣看着她沉静的侧颜,有那么一刻,雁安宁的脸色仿佛凝固了一般,像一堵高墙,将她真实的情绪阻隔在墙后。 他知道,这个姑娘将她的悲伤收了起来,他欣赏她的坚韧,却又有些遗憾。 很显然,在雁安宁心里,他不是一个能够倾诉痛苦的对象,也许,只有在她的兄长面前,她才能卸下防备,露出一个小姑娘应有的样子。 “你多大了?”他脱口问。 雁安宁一怔:“十八。” 百里嚣轻啧一声:“不像。” 雁安宁出于猪跑的前车之鉴,没有贸然接话。 果然,就听百里嚣又道:“有时候看你,像朝中的大臣一样老谋深算。” 雁安宁不知该把这当作夸奖还是调侃,或许百里嚣还是嘴下留情了,没说她像五六十岁的老头子。 “你多大?”她反问。 “二十六。”百里嚣道。 雁安宁微微诧异,他竟然比她兄长还大三岁。 “你也不像,”雁安宁道,“我以为你才十六。” 百里嚣摸摸下巴:“你在骂我不稳重?” “不敢,”雁安宁道,“你是名振天下的西南军统帅,谁敢说你不稳重。” “有啊,”百里嚣歪了歪头,“你回去照照镜子,她就敢。” 雁安宁扯了下嘴角,当没听见,移开视线。 “你说找我有正事,什么事?” 百里嚣朝一旁的地洞指了指:“想不想知道这个洞是哪儿来的?” 雁安宁放下茶杯,提着裙角站起来:“你挖的?” 百里嚣摇摇头。 雁安宁举起蜡烛,走到地洞旁,探头望里瞧了瞧。 洞口边沿散落着一些泥土,下方是个看似倾斜的坡道,再往里就黑黢黢的,什么也瞧不见。 百里嚣拽着她的袖子把人拉到身后:“离这边远点儿,里面有鬼。” 雁安宁看他一眼:“鬼?” 若真有鬼就好了,她巴不得世上有鬼。 百里嚣见她一脸不信邪的样子,知道这样吓不住她,干脆接过她手中的蜡烛:“这是盗墓贼留下的地道,里面藏了一些尸骨。” 第76章 女子与小人 雁安宁悚然一惊。 不是因为听到尸骨而害怕,而是因为这里是皇宫,皇宫的地下竟有盗墓贼留下的通道?宫里的人知道吗? “什么时候挖的?”她问。 百里嚣发现这姑娘的胆子比他预想的还大:“你不怕?” “怕什么?”雁安宁道,“盗墓贼挖的地方,就算有鬼,也早被他们吓跑了。” 再说今日是她父亲的头七,有父亲在天上保佑,她才不怕遇到什么邪门的事情。 百里嚣见她神情自若,不像作伪,挑着眉将她细看一眼。 雁安宁被他看得又想炸毛:“干嘛?” 百里嚣问:“不怕鬼,也不怕死人?” 雁安宁淡定回答:“我在梁州见过许多死人。” 她在梁州的五年并非时刻太平,先帝驾崩那年,北缙趁机侵犯边境,雁家军与他们对峙月余,最终以北缙收兵而告终。 那段日子,战事最吃紧时,雁安宁也曾参与城中自救,帮忙筹集物资,运送伤员。最初她也怕过,看到尸体上流出来的肠子,看到半截血淋淋的头颅,看到伤口上密密麻麻的蛆,她整日食不下咽,睡不好觉。 但这些,前线的将士们每一天都在面对,他们甚至无暇计较恶不恶心,他们只知,敌人不死,自己便亡。 久而久之,雁安宁竟也习惯了。 她可以镇定地站在伤兵营里替军医打下手,帮忙固定断骨,包扎伤处。她再不会半夜惊醒,最累的时候可以倒头就睡,一觉无梦至天明。 关于这些,她不想拿出来吹嘘,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经历,上过战场的人都懂,而没去过战场的人,听到这样的话题只会觉得扫兴。 百里嚣转头看她一眼:“如果我说,这片冷宫底下有很多死人呢?” 他像是闲聊似地慢慢说道:“你的梧桐苑就在冷宫隔壁。” 雁安宁拧了拧眉,她听得出百里嚣不是说笑,他就算想吓她,也没必要编这么一个拙劣的谎言。 地洞里幽幽朝外冒着凉风,带着泥土的腥气,若仔细闻,还有些难以言喻的腐朽味道。 雁安宁望着地洞,心里闪过无数念头。 “听说京城底下有龙脉,所以几百年来,每代王朝都在这里定都,皇宫的位置也从未变过。”她对百里嚣道,“每次改朝换代都会死很多人,你说的死人,就是这几百年留下来的?” 百里嚣笑了笑:“世上哪有什么龙脉,如果真的有,那些王朝就不会一次又一次被人取代。京城这地方易攻难守,春寒秋冻,做皇帝的不是不想迁都,是没有能力迁去更好的地方。” 雁安宁听他说得直白,就差没明着嘲讽,那些皇帝想去的地方要么打不下来,要么没有实力搬家。 “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迁都之事,牵连甚广,就算是皇帝,也得迁就下臣。” 雁安宁听外公提起过迁都的难处,大衍开国皇帝便想过迁都,却因大臣们的反对不得不作罢。那些人在此地经营多年,一旦迁都,背井离乡不说,原来的势力无法全部带走,家族利益便会受损。 “说到底,还是因为天下乱了太久,没人敢赌上自己的身家,为他人效命。”雁安宁道,“倘若天下统一,再无战乱,国富民康,路不拾遗,这样的王朝自会受人景仰,一呼百应。” 百里嚣点点头:“看来做一个皇帝不是那么容易。” “当然不容易。”雁安宁道,“近千年以来,只有一位皇帝被称为天可汗,作为天下共主,令万邦来朝,但那样的荣光并非每一任皇帝都能实现,后人哪怕能做到一半,就能在史书上留下光彩的一页。” 百里嚣盯着她在烛光下莹莹生辉的脸庞,轻轻笑了笑:“你欣赏这样的男人?” 雁安宁看着他:“世人谁不欣赏?” “说得对。”百里嚣道,“大丈夫在世,理应如此。” 雁安宁却摇了摇头:“倒不必人人都同他一样。” 百里嚣颇感意外:“为什么?” 雁安宁道:“天底下总是寻常人最多,只要能过好寻常日子,就算得上光宗耀祖。” 百里嚣笑了声:“你当真这么想?如果要你嫁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也愿意?” “为何不愿?”雁安宁面色奇怪地看他一眼,“照你这么说,念书人都别娶妻了。” 百里嚣淡淡道:“兵荒马乱的时候,书生可保护不了你。” “那就一人一把菜刀,谁能砍出去谁就活命,砍不出去也不耽误自裁。” 雁安宁说得斩钉截铁,百里嚣听着却有些牙疼。 “你怎么满脑子不是砍人就是砍自己?”百里嚣道,“放心吧,我看你这条命挺金贵,定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雁安宁微微一愣,望着他,喃喃道:“我给的红薯很好吃吗?” 百里嚣讶异地挑了挑眉,目露疑惑。 雁安宁的眼珠动了动,转向别处:“难得你也吐得出象牙。” 话音未落,她的额头又遭人敲了一记。 百里嚣似笑非笑,唇角轻扬:“骂我是狗?” 雁安宁瞪着他:“动手动脚,非君子所为。” “我何时说过我是君子?”百里嚣一脸惫懒的模样,“倒是你,比小人还难养。” 雁安宁冷笑两声,反唇相讥:“我自然比你金贵。” 百里嚣看着她挑衅的眼神,烛火微弱,她的眼睛却像两颗星辰,晶莹明亮。 百里嚣的目光幽深了一瞬,转过头,不再看她。 “跟我过来。”他发话道。 雁安宁没有动:“去哪儿?” “带你去看尸体,”百里嚣淡声道,“敢吗?” 雁安宁从来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她略作思忖,便跟着百里嚣去了大殿后面。 大殿之后是一个破落的院子,院子里杂草丛生。 此时外面的雨已经小了,百里嚣用手护着烛火,示意她拉住自己的衣袖。 雁安宁见地上满是狼籍,没有客气,伸出几根指头拽紧他的袖摆。 百里嚣带着她往前走了没多久,停下脚步:“到了。” 第77章 她什么都懂 百里嚣将蜡烛递给雁安宁,用手拨开面前深密的草丛。 一座破烂的石井露了出来。 “果然是这儿。”百里嚣道。 雁安宁看看他:“你不知道具体方位?”她还以为他对目的地胸有成竹,没想到竟是靠蒙。 “这不就知道了吗。”百里嚣见她露出不信任的目光,轻啧一声,“我是从地底下过来的。” 不是谁都能从地底判断地面的位置,他能一次找准,这姑娘还敢嫌弃。 雁安宁“哦”了声:“井里有什么?” “尸体。”百里嚣朝旁让了一步,“敢不敢瞧瞧?” 雁安宁狐疑地看他一眼,拽着他的衣袖,朝井里探了探头。 井中黑咕隆咚,烛火映照的范围有限,能看出这是一口枯井,井中有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仿佛是乱成团的破布。 百里嚣见她牢牢抓着自己的衣袖,笑道:“不是说不害怕?” 雁安宁头也不抬:“双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你们那儿没有这样的忌讳?” 百里嚣轻轻笑了声:“那你还敢跟我过来?” 雁安宁淡淡道:“你要害我有的是法子,犯不着这么折腾。” 百里嚣嘴角轻翘:“那你可得抓紧些。” 他嘴里虽是调侃,却往井边走近了一步,领先雁安宁半个身位。 “我从下面过时,这里是个岔道,里面堆了些尸骨,看着像是从上面掉下来的。”百里嚣道。 雁安宁望着井中乱糟糟的不明物事,抿了下唇:“这口井似乎比一般的井浅了很多。” 她陡然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底下有多少尸骨?” “应当有几十具。”百里嚣道,“那边有个倾斜的坡道,所以尸体会掉下去,不过看他们堆积的样子,上面应当还有一些。” 雁安宁了然,没错,这口井之所以看上去太浅,不是因为挖得浅,而是因为里面堆了太多尸骨。 “有人往井里抛尸,还抛了不少?”她慢慢开口。 百里嚣点头,丢出一个更令她感到意外的消息:“那些尸骨有的穿着宫人衣裳,还有一些像是妃嫔。” 雁安宁讶异地抬头。 百里嚣继续道:“那些宫人的衣裳,和现在宫里的人穿的一样。” 雁安宁心里一紧。 这座皇宫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几百年来死的人不少,若那些尸骨来自旧朝也就罢了,顶多让人唏嘘一番,但听百里嚣的意思,那些尸骨都是当今大衍的宫人,而且还不只是宫人。 雁安宁沉默地望着井口,思绪翻涌。 这么多人死去,自然不是因为什么谋杀,他们或许只是在当差时不小心触怒了主子,便落了个丧命的下场。 雁安宁还记得,那晚在皇帝的寿宴上,皇帝一怒之下杀了几名宫人,她当时虽未亲见,事后却有耳闻。 在皇帝眼中,就连侍卫的命也不是命,何况那些宫人。 可妃嫔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雁安宁深思着,不自觉将手里的布料攥紧。 百里嚣看了眼被她抓得皱巴巴的衣袖,有心结束这个话题,却听雁安宁道:“从冷宫往西再行两里便是宫人坟,往宫人坟运送尸体必须从这边经过,运送尸体的太监若想偷懒,很可能会将尸体扔在井里。” 进宫当差的人大多在外无父无母,他们的死活没人在意,若是获罪被杀,尸体如何处置更是随意。这座冷宫多年不曾使用,对于运送尸体的太监而言,简直是个再好不过的抛尸地。 “听说皇帝即位以后,一度大选秀女,无论身份贵贱,从民间找了许多女子进宫,”雁安宁道,“有些人身份低微,即便成了妃子,在宫里的日子也不比寻常宫人好过。” 那些被抛尸的妃嫔恐怕就属于此类,她们不像官宦人家的女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总会让家人见上最后一面,这些平民出身的妃子,一旦进了宫,往往连死活也没人知晓。 雁安宁沉静地分析井中尸骨的来历,却没发现百里嚣看她的眼神透出几分异样。 细密的雨丝飘在两人身上,雁安宁的脸颊与鬓发微湿,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在暖融融的烛光下蒙蒙生晕。 看着这样的雁安宁,百里嚣不免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有些残忍,但他不得不说。 “我检查了几具尸骨,其中几名妃嫔,死前受过虐待。” 雁安宁茫然了一瞬。“虐待?”她将目光移向他,轻声问,“什么样的虐待?” 百里嚣停顿了一下:“她们的骨骼关节生前都受过严重损伤,和一些虐待俘虏的法子很像。” 他认为自己说的足够委婉,如果雁安宁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家闺秀,想必不会明白这背后的含义。 然而雁安宁见过的世面似乎比他预料的更多。 雁安宁咬咬唇:“是……欺负女人的那种?” 宫里的妃子无论身份贵贱,都是皇帝的女人,哪怕有罪在身,也极少会有人虐待她们的身体,能干出这种事的,如果不是出自皇帝授意,便只能是皇帝本人。 而皇帝会如何虐待一名妃子?雁安宁对男女之事虽不算通晓,但她在梁州时,曾偶然听人说起,雁家军虽然治军严明,但在某些行事上颇与其他军队格格不入,其中之一便是雁家军不设营妓。 雁安宁那时不懂何为营妓,后来偷偷寻了些书来看,才知营妓有多么悲惨,而有些折磨人的法子,又是多么可怕。 百里嚣听她问出那话,无言了一瞬。 他很好奇这些东西她是打哪儿听来的,不过这姑娘既然什么都懂,他就不用拐弯抹角了。 “应当是你想的那样。”百里嚣道,“你若是得宠也就罢了,以你现在的处境,你最好早做防备。” 虽说这宫里活着的妃子个个看上去都还好好的,但谁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发疯。 雁安宁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奇怪的神色,似悲凉,似痛惜,又似愤怒。为何段皇后一再叮嘱,要她待在梧桐苑,更是不许她再掺和外面的是非,她之前不懂,现在却是全懂了。 她望着沉沉的夜色,忽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百里嚣,你们西南军为何没有营妓?” 第78章 牵手 雁安宁记得,有人提到雁家军不设营妓之时,顺口提了一句,另一支异类便是西南军。 乱世之中,并非所有人都是人。闲时作为玩物,饥时作为口粮,这便是营妓的下场。 雁安宁理解自己父兄的选择,却不明白百里嚣为何也能做到如此。 当年西南军只是一支小小的队伍,像他们这样的势力有很多,大多半匪半兵,烧杀抢掠之事并未少做,而西南军从打出这一旗号开始,就以军纪严明着称。 与许多势力打到哪儿算哪儿的粗暴做法不同,百里嚣这位西南军的主帅似乎很明白他想要什么,他走的每一步看似剑走偏锋,实则出奇扎实。 年前,雁来与雁长空提到百里嚣时,还曾感慨过一句:“可惜此人远在南方,不得一见。” 雁安宁自从确认了百里嚣的身份,对他的看法一再转变,但有一点始终如一,她相信父亲的判断,百里嚣此人不说别的,定非阴险毒辣之辈。 百里嚣见她神情淡淡,所问之事更是出乎意料,不禁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雁安宁往后一让:“做什么?” “看你是不是中了邪。”百里嚣道,“你怎么什么都敢问?” 雁安宁抬眼:“是你先提的。” 百里嚣扬眉:“我是提醒你,让你心中有数。” 她是一名女子,而他是一个男人,她与他谈论性虐之事也就罢了,怎么还扯到他们西南军去。 雁安宁看看他:“你们真没有营妓?” 百里嚣对上她的视线,见她目光中既有好奇也有怀疑,不免冷笑,“为何要设?”他讥诮地挑了挑唇,“他们愿意花钱去外面找乐子我管不着,但在军里若还有精力发泄,说明平日操练得不够。” 雁安宁不说话了。 百里嚣这话太过直白,雁安宁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俩此时的话题似乎有些不合礼数。 冰凉的雨滴打在脸上,刚才还快要停了的雨,又急急地下了起来。 雁安宁松开百里嚣的衣袖,往回走了两步:“回去再说,蜡烛快灭了。” 一阵大风夹着雨水刮过来,“哧”地一声,蜡烛果然灭了。 雁安宁停下脚步。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她仔细回忆来时走过的道路,试图辨清方向。 “牵着我。”百里嚣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她下意识伸手一抓,入手不是平滑的布料,而是一只温热的手。 雁安宁微怔了下,她的手已被人握住。 百里嚣牵着她往前走了一步,她身不由己迈开步子。 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就连百里嚣的身影也很模糊,雁安宁听着两人的脚步走在草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雨水密密地打在地上,像从筛子里漏下的米粒,唰啦啦直响。 雁安宁的衣裳头发都湿了,脸上很凉,手指却温热。 百里嚣没有握住她整只手,他恰到好处地捏着她的指尖,既能稳稳带着她前行,又不算逾矩失礼。 雁安宁垂眼看着脚下,百里嚣像是为了配合她的步子,每一步都迈得不算大。 她轻松跟上他,没过多久,两人回到前面的大殿。 雁安宁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手指轻轻挣了挣,从他掌心抽出:“我去找火折子。” 百里嚣动了动:“我有。” 他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将雁安宁手中的蜡烛点燃。 烛光重新亮起,一团小小的火苗爬上烛芯。 “啊嚏!” 雁安宁侧头打了个喷嚏,她捂脸虽快,手却一抖,火苗颤了颤,熄了。 噗嗤一声轻笑,来自百里嚣。 雁安宁手里一轻,蜡烛不翼而飞。 很快,黑暗中再次亮起火光,百里嚣举着蜡烛,对雁安宁道:“先送你回去。” 雁安宁揉揉鼻尖,没有逞强,走到一旁收拾地上祭拜的食物。 百里嚣也没闲着,他将地洞外被他掀起的地砖重新盖了回去,复原成没人动过的模样。 两人各自忙完,这才拎起食盒,穿过冷宫破败的庭院,踏上回梧桐苑的道路。 下着大雨的深夜,就算宫里的侍卫再勤勉,也不会跑到这么荒僻的地方巡逻。 雁安宁放心走在百里嚣身旁,百里嚣用手护着烛火,漫声道:“以后别再一个人出门,有什么事带上你的小丫鬟。” 雁安宁嗯了声:“你怎么知道盗墓贼在宫里挖了个地道?” 百里嚣道:“我手下在宫外买了一张禁卫的轮值名单。” 雁安宁抬头。 百里嚣看了看她:“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吃惊。” 雁安宁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这不奇怪,我也买过。” 百里嚣掀眉:“多少银子?” 雁安宁伸出一只手:“五百。” 说完,就见百里嚣笑了。 “还真是欺负外乡人。”百里嚣自言自语。 雁安宁不免好奇:“你们花了多少?” 百里嚣道:“一千。” 雁安宁抿抿嘴,轻咳一声:“你们初来乍到,这价钱也不算过分。” 她想了想,又问:“是你手下那位叶姑娘买的?” 对方在宫宴那晚能够轻而易举避开皇城守卫,潜入宫里,想必就是凭借这份名单。 她见百里嚣点头,笑着又道:“她是为了寻你,事出紧急,难免被人坐地起价。” 百里嚣斜她一眼:“你帮她说话?” “就事论事罢了,”雁安宁道,“不过这份名单不能再用,倒是有点可惜。” “你当初买这份名单就是为了出宫?”百里嚣问,“你不会功夫,就算有那个小丫鬟帮忙,单凭你们俩也出不去,除非——有人接应。” 他望着雁安宁道:“这就是你给自己留的退路。” 雁安宁眨眨眼,一滴雨水从她眼睫甩落。 “只是为了有备无患。”她扬起嘴角,“更多的我不能说,你也别再问了。” 她回答得十分爽快,虽然仍是不肯全盘托出,但也没有否认。 百里嚣笑了。 “不如你给我八百两银子,我把地道让给你用。”他语气随意地说道。 第79章 待价而沽 闻言,雁安宁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你又被讹了多少银子?” 百里嚣自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像冤大头?” 雁安宁撇撇嘴:“谁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我凭什么给你八百?” 百里嚣扫她一眼:“你是不是以为,你知道地洞的出口在冷宫,就能找着地道出去?” 他好心地提醒她:“地道里到处都是岔道,还有几百年来盗墓贼留下的机关,没有地图指引,你很难平安走出去。” 雁安宁见他老神在在,一副待价而沽的模样,忍不住冷笑:“你一个外乡人都能买到地图,我当然也能。” 百里嚣漫不经心笑了笑:“恐怕你在别人手里买不到。” 雁安宁听他的语气不似作伪,微微蹙眉:“你把卖图的人杀了?” 百里嚣扭头瞅她:“你当我傻。” “我想也是,”雁安宁放了心,“你来趟京城,总不能把黑白两道全都得罪光了。” 他前不久才刺伤了一个兰啸天,如果在这时又与黑道结仇,等于断了他躲在京城的后路。 百里嚣见她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这才好看了些:“那贩子只有一张祖上传下来的地图,他自己试过,走到一半就到了死路,他以为前人只挖到那儿,没敢再往前细探。” 而百里嚣运气极好,今晚过来误打误撞寻到一处机关,打开机关后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从后面坑道的样式来看,应该是更早的盗墓贼留下的,他一路冒险前行,不想真让他找到了出去的洞口。 谁知一露头就看见了雁安宁,幽暗的大殿里,一点烛火摇曳,这姑娘穿着一身浅色衣裳,脸颊白生生的,冷不丁被他撞见,还以为又遇上了哪家精怪。 雁安宁听他说了地道的由来,不禁生疑:“人家盗墓贼都找不到的出口,你怎么说找就找着了?” 百里嚣不屑:“那贩子算什么盗墓贼,他祖上是干这个的不假,到了他这一代,早就金盆洗手,只做些贩卖消息的生意。” “我问的是你,”雁安宁道,“人家再不济也有祖传的手艺,他拿着地图,一定不只来过一次,他找不到的机关,为什么你能找到?” 百里嚣冷冷扬唇:“因为我也做过盗墓贼。” 世人事死如事生,掘人坟墓是断子绝孙的勾当,被谁听见都会唾上一口,盗墓这行当即使在下九流中,也是让人最瞧不起的一行。 百里嚣这话带了几分自嘲,雁安宁听了,转眼看他,他却只顾盯着前方的道路,嘴角微挑,好似天生便有几分凉薄,脸上挂着淡淡的疏离。 雁安宁认真看着他的侧脸,这人鼻梁高挺,唇线锋利,脸庞在朦胧的烛光下忽明忽暗,就像一团混沌的谜。 传闻中的只言片语拼不出一个完整的百里嚣,而她眼前的百里嚣,也时时与她所想的不同。 她盯着他不语,百里嚣察觉异样,目光微动:“你不看路,看我做什么?” 雁安宁冷不丁道:“有人说西南军的主帅出身贵胄,看来那些传言都是假的。” 百里嚣默了下,笑笑:“乱世之中,哪有那么多贵胄。” 雁安宁点点头,突然问:“南方有什么大墓?” 她的语气带着纯然的好奇,没有想象中的鄙夷,百里嚣睨她一眼,顺着她的话头道:“王孙贵族总有不少。” “你们挖的宝贝多吗?”雁安宁又问:“挖出来如何脱手?” 百里嚣微哂:“猫有猫道,鼠有鼠路,你打听这个干嘛?” “技多不压身,”雁安宁振振有辞,“这些学问书上没教过,保不准以后哪日能用上。” 百里嚣摇摇头:“你别指望那些盗墓贼会爱惜什么宝贝,他们更喜欢金银器物,一旦到手就会一哄而散,留在墓里的人只能自求多福。” “听上去都是些乌合之众。”雁安宁失望道,“留在墓里的人不会是你吧?” 她嘴上说着不会,语气却很肯定,仿佛料准了百里嚣是被丢下的那个。 百里嚣不甚在意地回道:“我那时还小。” 一个瘦小的孩童刚好能够钻过狭窄的盗洞进入墓室,而这样的孩子在送出墓葬品后,往往会被盗墓贼无情地丢下。 混乱的世道别的不好找,饿得快死的人到处都是,只要半个馒头就能让一个孩子为他们卖命。 百里嚣并不讳言自己的过去,但也无意用这样的经历博取同情,他一个字都没细说,却见雁安宁看着他,不无感慨地道:“我猜也是,以你长大后的能耐,谁敢骗你。” 说完又是一叹:“你小时候一定过得很苦。” 若不苦,怎会被盗墓贼骗去下墓。 百里嚣轻声笑了笑:“众生皆苦,我算什么。” 这话颇有深意,雁安宁望他一眼,更加好奇他的过去。 直觉告诉她,百里嚣的经历远远超乎她的想象,他或许出身贫苦,或许历经坎坷,但他与那些乱世起家的武夫相比,却多了一份别人没有的智慧。 雁安宁按下心中好奇,转而询问:“你平白无故买盗墓贼的地图做什么?” “因为那份轮值名单。”百里嚣没卖关子,说道,“那个贩子虽以贩卖消息为生,但打听宫中防卫布署,弄不好就要掉脑袋,他花这么大的力气却只卖千百两银子,实在有些蹊跷。” 于是他让叶灵芝探了探对方的底细,果然发现那人弄来这份名单,原是留给自家用的。 那人前不久整理家中旧物,从祖上留下的地图得知,皇宫底下可能藏着宝贝,于是提前打听了宫中防卫,偷偷潜进地道寻找了一通。 奈何他学艺不精,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出口,只得悻悻作罢。 所谓贼不走空,他费了这番工夫一无所获,想想心有不甘,便将禁卫的轮值名单拿去倒卖。眼下看来,他至少从雁安宁和百里嚣这两处赚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也算没有白忙活。 雁安宁听罢,哑然失笑:“这人敢一货多卖,也不怕走漏了风声。” “有钱能使鬼推磨,”百里嚣道,“他见灵芝打听此事,便连祖上留下的地图也一并给了她。” “不会又花了一千两银子吧?”如果真是如此,雁安宁实在要为西南军的钱库担心。 “十两。”百里嚣的回答出人意料。 雁安宁惊讶:“这么便宜?” 百里嚣看着她,凉凉吐出三个字:“黑吃黑。” 第80章 相邀 叶灵芝头回花了一千两银钱,本就觉得亏了,见那贩子还敢要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名单有误为由,抽出刀就要找卖家算账。 那贩子知她是外来的过客,她闹完事可以一走了之,对方却还要在京城做生意,为了息事宁人,那贩子便将祖上留下的地图半卖半送,劝走了叶灵芝这尊大神。 为了不让十两银钱打水漂,百里嚣这才专程跑了一趟。 “你是听说地道通向皇宫,这才亲自过来的吧?”雁安宁一语戳穿他的意图,“换作是我,也会进来瞧瞧。” 皇宫底下埋着宝藏,听上去既刺激又诱人,换作是谁都难以抵挡这样的诱惑。 “你找着宝藏了吗?”雁安宁问。 百里嚣斜眼看她:“宝藏没找着,只撞见一个女鬼。” 雁安宁白他一眼:“你花十两得了这个地道,张口却要我八百两,这笔生意我可不做。” 百里嚣懒懒扬起眉梢:“十两的地图只有前面半截,你若想要,我也不是不能给。” 雁安宁停下脚步,忽道:“这个地道我买了,一千两,不二价。”她微抬声量,“但你得保证,这个地道只能为我所用。” 百里嚣望着她:“这我可不敢保证,除非把那贩子灭口,否则总有旁人知道地下有这么一条通道。” 雁安宁叹口气:“罢了,指望不上你。这样好了,你把全程地图画下来给我,我给你一样信物,你拿着它去钱庄取钱,咱们银货两讫。” 百里嚣眯了眯眼:“你就不怕地图是假的?” “我自会找人查证,”雁安宁道,“倒是你,先给货,后取银子,你不怕我诓你?” 百里嚣笑了起来:“你若能诓着我,这一辈子都够你吹的。” “什么意思?” 百里嚣慢慢道:“堂堂西南军主帅,被一个姑娘家骗得找不着北,这还不够你拿出去吹?” 雁安宁偏头看他:“堂堂西南军主帅,整日在京城里转悠,你究竟有何目的?” 她以为他刺伤兰啸天后,不是立刻离开京城,就是藏匿起来,谁知他一天到晚打听些有的没的,京城里的秘密都快被他挖光了。 “你想知道?”百里嚣反问。 雁安宁点点头。 百里嚣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 看他这副模样,雁安宁心知他又会找些理由来搪塞,不免失望地移开了眼。 谁知百里嚣的下一句却是:“我想看看,大衍的朝堂还有几个能人。” 雁安宁怔住。 百里嚣这话意味深长,他的口气如玩笑一般漫不经心,听的人却无法把这当作一句玩笑。 “大衍朝堂让你很失望,对吗?”雁安宁一语中的,“即使大衍同意与西南军结盟,你也不能完全放心,所以你想找一个靠谱的盟友。” 百里嚣偏了偏头,看进她眼底:“你这么聪明,不入朝堂真是可惜了。” “大衍没有女官,”雁安宁道,“周边各国也没有。” “去西南怎样?”百里嚣道,“西南军中,女子若有才能,也能出力。” 雁安宁无言以对。 她真想扒开百里嚣的脑子看看,这人到底想些什么,别说她没兴趣做官,就算有,去梁州兄长麾下不好么?跟他去什么西南。 她脸色冷淡:“你又想收买我?” 百里嚣轻嗯了一声:“有长进,总算不以为我是为了雁家军了。” “有差别么?”雁安宁道,“我与雁家军的关系天下皆知,你打我的主意,就是打雁家军的主意。” 百里嚣皱了皱眉,“这么说还真是。”他深思地摸了摸下巴,“那我先打雁家军的主意,就不算利用你了?” 雁安宁听他自说自话,只觉莫名奇妙:“你有本事,就自己找我哥去,不过你们一南一北,他也帮不了你什么。” 百里嚣嘴边浮出一点笑意:“你不担心我对大衍做点什么?” “这不是我担心就有用的,”雁安宁道,“你在京中怕已找好了合作的势力,你们想与大衍结盟也好,不结盟也罢,都轮不到我来操心。” “当真不在乎?”百里嚣问,“它可是你父亲与兄长为之效命的朝廷。” 雁安宁沉默不语。 前方露出梧桐苑影影绰绰的轮廓,它在大雨中像一座缥缈的海市蜃楼,砖瓦屋檐皆如泡影,只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从院中伸出,直指苍穹。 雁安宁拨开额前的湿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雁家人所求,不过风平浪静而已。” 百里嚣注视着她,轻声笑了笑:“我明白了。” 梧桐苑的大门无声而开,一人打着灯笼从里面出来。 她瞧见雁安宁二人,猛地一愣。 “姑娘!”阿韭快步跑到雁安宁身前,一脸防备地盯着百里嚣。 雁安宁想起阿韭上次被百里嚣打晕的经历,赶紧道:“阿韭,这是自己人。” 阿韭上下看了百里嚣一眼,恍然:“你就是那个虎豹大将军。” 她撑开一把竹伞,将雁安宁的头顶遮住:“姑娘,这么大雨,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宽大的伞沿将百里嚣挡在外面,雁安宁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手中被塞进一物,是还未燃完的蜡烛。 她恍惚看到百里嚣转身要走,不禁伸手拉住他的衣摆:“你去哪儿?” 百里嚣回头:“人送到了,我也该走了。” 雁安宁抓着他:“说好的地图呢?” 百里嚣看着衣角上的那只手:“你总得让我多熟悉几趟,等我确认无误,再画出来给你。” 雁安宁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果断松手:“那你走吧。” 她放人的举动与方才判若两人,百里嚣长长叹了口气:“记得把银子备好。” “放心,”雁安宁道,“短不了你的。” 百里嚣看向她,隔着倾斜的竹伞,他只能看到她在伞下露出的小半张脸。 雁安宁手里捧着烛火,莹莹烛光映着唇色粉润,下巴白皙,她微微仰头,修长的脖颈掩入衣襟深处。 百里嚣心随念转,抬起手,使坏似地敲了敲伞沿。 晶莹的水滴如珠串滑落,雁安宁往伞下退避半步,再抬头时,眼前已没了那人的身影。 第81章 风不静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伞上,雁安宁握着伞柄,望向无人的小道。 百里嚣的出现就像一场梦,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若非脸上还残留着他敲落的雨水,她几乎要以为,今晚在冷宫的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手里的蜡烛散发着微热,如同那人的体温。 这个夜晚原本凄凉而孤寂,却因百里嚣的闯入,多了一点令人难忘的温度。 她从不知他也有善解人意的一面,他分明知道她在祭拜谁,却一个字都没多问。 她起初嫌他碍眼,此时却觉得,幸好有他出现。 父亲一向喜欢热闹,若只她一人孤零零地祭奠,未免太过冷清,有百里嚣这位身经百战的后辈参与祭拜,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很高兴。 雁安宁幽幽一叹,收起哀思。 眼下不是自怜自艾的时候,幽兰殿的阴谋虽未得逞,宫里的闹剧却未必能消停。 阿韭见她静立不语,担心道:“姑娘,你全身都淋湿了,咱们先回屋吧。” 雁安宁点点头:“小金睡了吗?” “还没,”阿韭道,“我出来的时候,见她房里的灯还亮着,这丫头遇上小玉那事儿,心里正不得劲儿呢。” 雁安宁想了想:“等我换身衣裳,咱们先去看看她。” 两人来到小金房中,小金果然还没睡。 雁安宁往她脸上瞧了两眼:“眼都肿了。” 小金不安地低下头,两手绞着衣摆:“娘娘恕罪。” 雁安宁拉着她坐下:“在为小玉难过?” 小金飞快地看她一眼,眼圈一红:“我,我也不知道,娘娘,你会赶我走吗?” 她和小玉是一起来的,如今小玉叛主被抓,她实在担心自己也会被赶出去,可她打心眼里不想走。 梧桐苑这里虽然清苦,但没有颐指气使的太监和宫女,阿韭姐姐嘴巴虽利,却从不欺负她们,娘娘更是和气,闲来还会亲自教她们念书习字。 如果世上真有世外桃源,小金认为这个地方就是。 雁安宁摸摸她的脑袋,小金才十二岁,放在衣食富足的人家,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她轻声道:“咱们能抓出奸细是你的功劳,我赶你做什么?” 最早发现小玉不对劲的就是小金。 几日前,小金无意中瞧见小玉藏起一只玉镯,那只玉镯价值不菲,不像她们这些宫女能戴的,小金以为小玉偷了雁安宁的首饰,惴惴不安了一阵,还是告诉了阿韭。 阿韭私下一查,发现小玉的箱子里不但有玉镯,还有一张银票与一包银锞子。 小玉家境贫寒,家人为了糊口才将她卖进宫里,她入宫才一年,低等宫女的份例有限,根本攒不下这些银钱,阿韭本就得了雁安宁授意,时刻注意着梧桐苑内外的动静,见小玉突然多出大量财物,立刻察觉不对,报给了雁安宁。 雁安宁吩咐她与小金装作不知,又命阿韭密切监视小玉的举动,果然被阿韭看到小玉与桂香接头。 小玉从桂香那儿拿到一包泻药,偷偷放入小金的饮水中,小金得到阿韭提醒,并未当真喝下,但她仍是装作肚疼,将今日去凤阳宫办差的机会让给了小玉。 小玉与阿韭行至半道,推说身子不舒服,提前折返。 她转去与桂香约好的池塘,同她一起将大皇子推入池中,然后跑回梧桐苑,以阿韭落水为名,哄骗雁安宁出门。 同一时刻,桂香也前去凤阳宫那头,混入寻找大皇子的队伍,诱使他们往池塘的方向寻找。 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在池塘边布置的一切早已落入阿韭眼中。 阿韭趁两人走后,救起大皇子,带着他抄近道回到梧桐苑。 小玉赶到的时候,阿韭正躲在小金房中。 雁安宁命小玉扶小金回房,两人刚一进屋,小玉便被阿韭制住,换成小金扮作小玉与雁安宁去了池塘边。 接下来的发展便顺理成章,桂香沉不住气,被雁安宁将计就计拿下,交给段皇后处置。 今日雁安宁与段皇后一番详谈,已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悉数告知,关于兰贵妃与关飞渡私通的怀疑,可惜她手中并无实证,就看段皇后能不能从桂香口中问出些什么。 雁安宁安慰了小金一阵,直到小丫头情绪渐缓,这才留下阿韭陪她,独自走出房门。 门外的雨终于停了,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雁安宁了无睡意。 算算时辰,兰贵妃此时已经回宫,一旦得知自己的心腹被扣在凤阳宫,不知她会闹出怎样的动静。 凤阳宫里,段皇后看了眼摔在地上的茶盏,对伺候的宫人道:“去给兰贵妃换个杯子,重新倒一杯茶。” 兰贵妃闻言,脸色变了又变,终是恢复平静。 她勾唇笑了笑:“皇后莫怪,方才一时手滑,才让杯子掉到地上。” “无妨。”段皇后道,“兰贵妃身娇体弱,拿不稳杯子情有可原,只要侍奉陛下的时候,别摔坏了陛下的心爱之物就成。” 兰贵妃缓缓吐出一口气:“臣妾以往少来凤阳宫拜见,却不知娘娘如此诙谐。” “本宫何时与你诙谐。”段皇后面色淡淡,“兰贵妃若要撒娇卖痴,去陛下面前即可,无需在本宫面前装模作样。” 兰贵妃神情一冷,她素来被人捧着惯着,几时听过这样的冷语训斥,当即便有些挂不住脸。 “皇后此言差矣,”兰贵妃道,“我是陛下的妃嫔,陛下喜欢什么样子,我便是什么样子,想必陛下也爱极皇后的端庄,皇后才整日这般模样。” 她眼尾轻挑,天然一股妩媚风流,就差没明说:陛下偏就爱我这样,你能耐我何。 段皇后微微一哂。旁人都道她为了皇后的面子故作大方,实则见不得后宫争宠,谁又知道她每次见到皇帝都忍不住地恶心,她巴不得兰贵妃日日将皇帝勾在身边,否则她每见皇帝一次,就恨不能杀了他。 第82章 浪不平 想起那些屈辱的过往,段皇后微微垂眼,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指尖。 她已忍耐了太久,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的愿望就快实现了。 兰贵妃见她默然不语,以为自己说到了她的痛处,得意地笑了下:“姐姐入宫比我早,怎会不知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妹妹劝姐姐一句,床榻之间鱼水之欢,姐姐还是莫要太矜持为好。” “放肆。” 段皇后淡淡道:“来人,掌嘴。” 兰贵妃惊异地睁大双眼。 段皇后身边的宫人犹豫了一下,来到兰贵妃跟前。 兰贵妃猛地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皇后,我来时已传信给陛下,你若不想惹他生气,最好让你的人离我远些!” 段皇后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口杯里的温水,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 “谁说这是我的人,”她望着朝兰贵妃逼近的宫人,慢慢道,“我宫里的人都是陛下亲赐,他们的主子不是我,是你最爱的陛下。” 说话间,宫人已将兰贵妃擒住。 兰贵妃赫然发现这宫人虽是女子,手劲却大,明显有功夫在身。 兰贵妃心中骇然。 宫里为了保护皇帝的安全,除了皇帝信任的太监与禁军侍卫,再无旁人会武,可皇帝却将会武的宫人派在段皇后身边,难道他对段皇后的宠爱竟已到了这种地步? 段皇后深居凤阳宫,饮食住行皆由凤阳宫自行操持,旁人莫说害她,就连想近身也不易。兰贵妃原以为这是段皇后谨小慎微所致,如今想来,恐怕还有皇帝对她的重视。 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容貌不及她,家世也不及她,更不像她一样会讨皇帝欢心,皇帝凭什么将她护得这般周全? 兰贵妃想起以往皇帝对段皇后的态度,心中疑云丛生。 她一直以为皇帝待段皇后不过尔尔,全因前朝需要一个无害的皇后作为摆设,这才给了段皇后应有的体面。 可再仔细想想,凤阳宫中的陈设几乎可与万寿殿比肩。以往总听说凤阳宫若要什么,皇帝无有不应,就连段皇后不爱喝茶,只爱用花卉泡水,皇帝也命人从宫外收集了许多,为段皇后种满了整个花圃。 兰贵妃曾拿种花之事试探过皇帝,皇帝却像早已忘了此事,经她提醒才想起来,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几朵花罢了,难道朕连这点东西都给不起?” 兰贵妃见状,暗自放了心。 皇帝本是薄情之人,兰贵妃从不认为他会钟情于谁,只要他放在自己身上的心思比别人多,她就无所畏惧。 前些日子,那位平民出身的李美人似乎得了邀宠的精髓,让皇帝分了些心力在她身上,兰贵妃本还担忧了一阵,谁知李美人像是得了失心疯,好好的宠爱不要,偏要刺杀皇帝,落了个脑浆迸裂的下场。 自那以后,宫里的妃嫔伺候皇帝更加小心,小心的结果就是愈发无趣。 兰贵妃自来心思活络,别人越不敢做什么,她越敢做什么,这些日子,皇帝进出皆要她随行,整个后宫俨然以她为首,无人能比她更得圣心。 因着这份荣宠,兰贵妃才动了一箭双雕的心思。她想借大皇子之死将雁安宁拖下水,即便不能让她死,也要让她掉层皮。 她并不在乎那日撞见她与关飞渡的人是谁,已经过了这么久,消息都未传开,可见她与关飞渡的奸情并未败露,而她一向小心谨慎,就连桂香也不知道她与关飞渡在宫中私通。 今日她回宫听说桂香陷害雁安宁不成,反被雁安宁交给段皇后处置,震惊失望之余,却不太担心。 桂香就算熬不住酷刑,将她咬了出来,无凭无据,就算段皇后也奈何她不得。 她只恨桂香贪生怕死,竟不敢吞下那颗毒丸,否则她还可借此一闹,将桂香的死推到段皇后身上,找她要个说法。 不过段皇后扣下桂香已是当众打了兰贵妃的脸,兰贵妃无论如何都要来凤阳宫要人。 然而人没要到,反被段皇后命人掌嘴。 兰贵妃挣扎着,厉声道:“皇后,你身为后宫之主,母仪天下,怎可滥施刑罚!” 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一巴掌。 宫人这一掌并未使出全力,但那“啪”的一声耳光仍是响亮,兰贵妃又惊又怒,状若癫狂。 “你敢打我!”她瞪着宫人,眼中充满怨毒。 宫人低着头,一手拧着她的胳膊:“贵妃娘娘莫怪,这里是凤阳宫,不是幽兰殿。” 兰贵妃脸红筋涨,唇上的口脂被掌风蹭花,像在嘴角开了一道鲜红的口子,她狼狈地盯着段皇后,嘶声道:“皇后,你命人打我,可想过后果!” 段皇后喟然一叹:“你身为贵妃,在我宫中出言不逊,便是该罚。你驭下不严,纵容恶奴暗害皇子,更是有罪。你说我滥施刑罚,兰贵妃,宫人坟里那些尸骨,有多少是你做下的,可要本宫让人替你数一数?” 段皇后语气平静,听在兰贵妃耳中却如寒冰刺骨。 兰贵妃跟在皇帝身边耳濡目染,打杀宫人皆为常事,平日无人敢追究,经段皇后一提她才明白,这位皇后看似深居简出,实则对宫里的事了如指掌。 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段皇后,身边又有一名会武的宫人,若存心要查她,除了知道她打杀宫人之事,可还会查出些别的? 想到这儿,兰贵妃眼中闪过一抹心虚。 心虚过后,她很快又定了定神。 段皇后不会知道她与人私通之事,否则早就捅到了皇帝那儿。 只要这事能藏得死死的,哪怕受桂香牵连,兰贵妃也自信能得到皇帝的谅解。 大皇子本就是痴儿一个,皇帝对他向来不上心,否则兰贵妃也不敢对大皇子下手,而她今日从兰府回来,还藏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不但能令皇帝开怀,就算皇后听了,也不得不容她。 兰贵妃想得明白,当下停止挣扎,对段皇后道:“皇后有意罚我,我便是有再多理由,皇后也不肯听的。臣妾不想辩解,只想等陛下来,让陛下给个公道。” 话音刚落,就听殿外有人唱禀:“陛下驾到!” 兰贵妃听了,不言不语,两眼一翻,身子软了下去。 第83章 出人意料 皇帝一进殿就见兰贵妃倒在宫人怀中,他看了眼兰贵妃被宫人扭住的手臂,皱眉道:“怎么回事?” “兰贵妃听见陛下到来,想是欢喜过甚,所以晕了。”段皇后起身行礼,“见过陛下。” “平身。” 皇帝来到主位坐下:“皇后近日兴致不错。” 段皇后让到一旁,垂首而立:“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扫她一眼,朝兰贵妃指了指:“你向来不屑与朕的后宫打交道,怎么今日突然转性了,难得见你也有操心的时候。” 段皇后道:“陛下明鉴,宫中别的事情我可以不管,但此事涉及大皇子安危,我不能不问。” “哦?”皇帝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说来给朕听听,大皇子怎么了?” 段皇后看了兰贵妃一眼,见她仍旧闭目不醒,淡声道:“兰贵妃的贴身侍女桂香将大皇子推入池塘,意图谋害皇嗣。” “这我听说了,”皇帝拨弄着手上的扳指,“还有呢?” 段皇后见他不为所动,略作沉吟,回道:“谋害皇嗣何等大事,一名宫女绝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所以我将桂香扣下,正在审问。” “审问?”皇帝来了兴致,“皇后打算怎么个审法?” 段皇后双眸低垂:“凤阳宫为清净之地,见不得污秽,我已将桂香交给掖庭,由刑司审讯。” 皇帝闻言,顿时意兴阑珊:“掖庭的刑司能审出个什么,皇后若愿意,不如将桂香交给朕,朕替你审。” 段皇后的目光闪了闪:“陛下日理万机,后宫之事交予臣妾料理便是,不劳陛下费心。” 皇帝笑了笑,语气幽冷:“皇后的身子一向不大康健,若因此事伤了神,叫朕如何舍得。” 段皇后在袖中捏紧手指,淡淡道:“一点小事罢了。陛下知道的,我入宫三年,一直未能为陛下生儿育女,前朝对臣妾已有许多非议,如今大皇子养在臣妾膝下,倘若他遇到任何不测,岂不又成了臣妾的罪过。” 皇帝盯着她看了一阵:“皇后是在怪朕?” 段皇后身子一矮,跪了下去:“臣妾不敢。” 皇帝瞧着她恭顺的模样,突然笑了,细长的眼尾往上一挑:“皇后不必紧张,朕待你如何,你心中最清。便是全天下的女子放在朕面前,也抵不过你一根手指。” 他站起来,走到段皇后身前,抬起她的下巴,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柔声道:“一个皇子算什么,只要你想,以后宫中的孩子都可以养在你名下。” 段皇后抬头与他对视,正色道:“臣妾无意替别人养孩子,只是陛下身为君王,还是开枝散叶要紧。” 皇帝两眼一眯,冷哼一声,松开她的下巴:“你少听前朝那些庸人之见,只要朕能修得长生,与天同寿,这江山社稷就永远是朕的。那些大臣想让朕生孩子,无非是觉得朕会早死。” 段皇后低下头,没有接话。 两人说了这一阵,竟无人理会晕在一旁的兰贵妃。 兰贵妃身子动了动,嘤咛一声,慢慢醒转过来。 她迷茫地抬起双眼,看见皇帝,像是怔了下,随即泪光盈盈。 “陛下,”她幽然一声轻唤,推开身边的宫人,奔到皇帝脚边,抱着他的大腿跪倒在地,“陛下,臣妾有罪,请陛下责罚。” 皇帝低头看她:“你有什么罪?” 兰贵妃张了张口,泪水在又目中滚动,偏又倔强似地不肯滴落。 她将脸贴在皇帝腿根,轻轻蹭了蹭,仰头看他:“皇后娘娘说,臣妾的侍女桂香有意谋害大皇子,可臣妾今日一早去了兰府,对此刁奴的行径全然不知。臣妾自知有失察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她神情哀婉,满眼都是自责,皇帝看看她,转向段皇后:“皇后,兰贵妃自行请罪,你说该当如何?” 皇帝的声音格外轻柔,兰贵妃听了,却在心底打了个寒颤。没人比她更懂皇帝这语气的含义,皇帝是想袖手旁观……不,他这趟过来根本不是因为兰贵妃的求援,而是想看看,兰贵妃与段皇后两人,能斗出怎样一个名堂。 皇帝常以斗兽为乐,在他眼中,人斗兽也好,兽斗兽也罢,都不及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来得有趣。 段皇后与兰贵妃在后宫相处两年,从未像今日这般正面对上,这对皇帝而言,何尝不是一出精彩大戏。 兰贵妃方才只是装晕,这一招她在对付其他妃嫔时也曾用过,每一次都很奏效。 皇帝才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晕倒,他只要看着那些妃嫔面如土色,就会哈哈大笑,将那些人拖下去杀罚了事。 但今天,在凤阳宫里,皇帝却像没看到她晕了似的,与段皇后自顾自说着话,而这两人交谈的内容,更令兰贵妃越听越是心惊。 她头一回知晓,皇帝竟然从不着急子嗣之事,甚至对大臣们的催促十分反感。 她的目光下意识移向自己的小腹,心中升起一股仓惶,皇帝不想要孩子,那她这般图谋又是为了什么。 她侧首望向段皇后,一颗泪珠沿着娇艳的脸颊缓缓滑落。 她姿态楚楚,像极了一朵被暴雨摧残过的石榴花,瞧见她此时的模样,任何一个铁石心肠之人都难免动容。 便是皇帝见了也喉咙一动,眼中升起一丝黑暗的欲望。 只有段皇后对兰贵妃的作态视若无睹,对皇帝道:“审问结果未出,兰贵妃究竟身负何罪,臣妾不敢妄议,只是这宫里的防卫一日不如一日,后宫接连出事也就罢了,万一有人想对陛下不利又该如何?” 皇帝闻言,目色一沉。 段皇后接着又道:“金吾卫本由兰将军统帅,他如今伤重不能理事,手下的人难免懈怠,听说禁军统领是由兰将军一手提拔,却不知为何如此散漫,这样的人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陛下便是不为后宫着想,为了自己也该命人整饬才是。” 兰贵妃听她提到禁军统领,心中又是一跳。 禁军统领关飞渡,与她有着见不得光的关系,段皇后为何偏要在此时提起他? 第84章 有孕 兰贵妃对上段皇后的视线,只见段皇后静静看着她,眼里明明没什么情绪,却像什么都知晓。 这样的段皇后实在太诡异,兰贵妃在后宫从没怕过谁,此时却从心头升起一股凉意。 “兰贵妃看我做什么?”段皇后道,“你认为本宫说得不对?” 她不等兰贵妃开口,又道:“本宫想起来了,禁军统领叫关飞渡,跟随你父亲多年,你俩想必也是旧识。” 听得“旧识”二字,兰贵妃胸中一窒,张嘴就要辩解,然而嘴刚张开,还未说话,就干呕了一声。 她猛地捂住嘴,扭头爬到一旁。 “陛下……呕!” 兰贵妃吐出一口酸水。 段皇后见状,神情微动。 “来人,”她唤道,“请太医。” 太医很快便至。 太医署听说是皇后传唤,同时派来了两名太医正,两人医术高明,伯仲难分。 他俩见皇帝在此,更是不敢怠慢,战战兢兢为兰贵妃把过脉,彼此互看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一名太医正开口:“启禀陛下,启禀皇后,贵妃娘娘没有大碍,只是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这话一出,殿内落针可闻。 贵妃有孕,对于子嗣单薄的皇帝而言,本应是件大喜事,然而皇帝面上却不见喜色,反而萦绕着一丝凉意。 太医正见状,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嘴边道喜的话也咽了回去。 兰贵妃躺在榻上,目不转睛盯着皇帝,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皇帝之前那番话是真的,他当真不在意子嗣,他对这个孩子的到来不但没有半分期待,反而有几分厌恶。 兰贵妃恶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急忙扭头,担心皇帝瞧见她犯呕会更加厌烦。 段皇后立在榻前,瞧了瞧皇帝的神情,眼中波澜不惊。 谁都没想到兰贵妃会突然有孕,可有孕又如何,她比兰贵妃更懂皇帝的禀性,皇帝心里除了他自己,装不下任何人,他喜欢的是兰贵妃的身子,兰贵妃一旦有孕,没法再日日承欢,皇帝对她的兴趣就会很快消失殆尽。 后宫中,矜持的妃嫔很多,但总有人会像兰贵妃一样大胆,不择手段往上爬,到那时,兰贵妃便会成为昨日黄花,被皇帝抛在脑后。 对于兰贵妃而言,这是比死还让她难受的事,段皇后望着她,心里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怜悯,她转向两名太医:“还请两位开方,为兰贵妃安胎。” 两名太医立时去了前殿,着手配药开方之事。 段皇后又对皇帝道:“兰贵妃伺候陛下两年有余,如今身怀有孕,无论对陛下还是朝堂,都是一桩喜事,陛下可要派人往兰府报喜?” 皇帝坐在一旁,拿起手边的水杯,凑到唇边要喝,想了想又放下:“兰啸天有伤在身,不值得为这点小事兴事动众,待过一阵子再说。” “也好,”段皇后道,“民间本有习俗,刚有身孕的妇人不宜将喜讯透露得太早,以免惊动了胎神,对胎儿有害。” 皇帝沉着脸,目光扫过兰贵妃平坦的小腹:“既然胎儿这么娇气,爱妃就回幽兰殿歇着,别再到处乱跑。” 兰贵妃听他口气不善,忍着喉咙里的恶心,缓缓起身,娇娇怯怯地低了低头,柔声道:“臣妾这便回去,只是桂香与大皇子之事,还请皇后娘娘明察。” 无论怎样,她已身怀有孕,只要她的父亲还是大衍的权臣,段皇后就休想对她怎样。 段皇后见兰贵妃只消沉了一会儿,就露出有恃无恐的姿态,不禁在心中摇头。她还是小看了这些后宫的女子,对她们而言,大概皇帝也不是最要紧的,只要她们的家族靠山不倒,她们就有机会卷土重来。 想到这儿,段皇后对后宫的厌恶更深了几分。 她垂下眼,尽量不让自己的厌恶显露出来,这时,她听到皇帝发话:“一个奴婢也值得你们如此费心,依我看,把桂香拖出去杖毙,这事就算了了。” 段皇后与兰贵妃同时一愣。 皇帝道:“不听话的狗留着也没用,你们说是不是?” 他依次看了看段皇后与兰贵妃,目光停在兰贵妃身上,眼中含了一丝狠戾。 兰贵妃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她忽然意识到,皇帝是在警告她,也是在警告她身后的兰家。 他可以不在乎大皇子的死活,也不在乎桂香身后是否有人指使,但当他得知兰贵妃有孕,他对此事的态度就变了。 兰贵妃若生下皇子,兰啸天为了扶持这个外孙,定会一力排除异己,这不仅仅涉及后宫争宠,更涉及朝堂局势和皇帝身下的宝座。 对于一心长生的皇帝而言,子嗣也好,外戚也好,他们都是潜在的威胁。 皇帝看重兰啸天不假,前提是兰啸天对他忠心耿耿,而当兰啸天有了一个皇家的外孙,他又会效忠于谁? 兰贵妃背脊滑过一丝冷汗。 她明白皇帝对她起了猜忌,在她怀孕之时,她手下的侍女意图暗害大皇子,这件事怎么看怎么像是皇储之争,就连兰贵妃自己也无法否认,她选中大皇子下手本就存了这样的心思。 她唯一估错的是皇帝对她腹中孩子的期待。 她原以为皇帝对她父亲充满信任,没想到真相并非如此。皇帝贪图享乐不假,但他比谁都清楚,这些享乐因何而来。 当他认为自己的皇位将受威胁之时,他会变得比任何人都无情。 兰贵妃勉强笑了笑:“陛下言之有理,桂香那贱婢杀便杀了,不值得为此费心。” 皇帝满意地看向段皇后:“皇后,你说呢?” 段皇后淡然道:“谨遵陛下旨意。” 皇帝“啪啪”拍了两下手,忽然又问:“听说此事还和雁来的女儿有关?” 段皇后面不改色:“是雁婕妤救下了大皇子。” 皇帝眼中滑过一丝森冷:“她知道雁来死了吗?” 段皇后静了静,开口:“臣妾去接大皇子的时候,已将此事告知于她。” “她可伤心?” 段皇后敛眉:“为人子女,岂有不伤心的道理。” 皇帝闻言,慢慢展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既如此,即日擢升雁氏为昭仪。” 段皇后低声道:“臣妾代雁昭仪谢陛下隆恩。” “不用你谢,”皇帝舔了舔唇,眼中露出几分阴毒,“你叫她好好学学宫中的规矩,过两日,送她到万寿殿谢恩。” 第85章 赏赐 段皇后面色一变。 她停顿须臾,缓缓躬身:“遵命,陛下。” 翌日一早,朝中的大臣们便听说雁来之女受封昭仪,位份由正三品升为正二品。 有人猜测这是皇帝打算与雁家和解的信号,也有人不以为然。 不以为然的人是兰啸天。 他原本在家养伤,突然得到皇帝召唤,令他入宫面圣,他只得强撑着起床,换上朝服,乘着软轿出发。 他在皇城外遇到几名兰党的官员,与他们谈笑风生。 “看着吧,”兰啸天道,“雁来一死,雁家军的兵权迟早要交出来。” 几名官员附和:“想来陛下传将军入宫,就是与将军商议此事。” “将军本就是雁家军的老将,陛下理应把雁家军交给将军掌管。” 兰啸天哈哈大笑:“我可不想再去梁州那鬼地方。” 笑声中,软轿来到皇城门口,抬轿的轿夫正要进去,被一名太监拦下。 “兰将军,请您下轿。” 这话一出,不光随行的几名官员愣住,就连兰啸天也掀起轿帘。 “你说什么?”兰啸天面色不善。 他自上回遇刺受伤,皇帝便特许他在宫中乘轿行走,这一特权只在当日出宫时用过一回,今日不过第二次使用,竟然被人拦下。 兰啸天道:“你可知这是陛下亲许,让我乘轿入宫?” 太监彬彬有礼:“奴婢知道,奴婢现在传的也是陛下的旨意,请兰将军下轿,步行入宫。” 同一时刻,雁安宁也已收到皇帝晋升她为昭仪的诏书,与诏书一同到来的还有一批丰厚的赏赐。 雁安宁坐在房中,望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箱笼,面色微凝。 阿韭从外面进来,轻声道:“姑娘,传旨太监已经走了。” 雁安宁点点头。 阿韭担心地看她一眼:“姑娘,你……你要是想哭,就哭吧。” 她方才陪同雁安宁接旨时才知道,雁来竟已为国捐躯,她家姑娘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却还要按下悲痛,跪谢皇帝的嘉奖。 阿韭心中难过,强忍着没在人前显露出来,此时见到雁安宁平静的模样,更是心疼。 雁安宁抬眼,冲她安抚地弯了弯嘴角:“别担心,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阿韭在心里道,她曾经也失去过至亲,那种痛她一辈子都记得。 可当着雁安宁的面,阿韭没敢多说,只从桌上取了赏赐的礼单,对雁安宁道:“宫里送来这么多东西,我去点个数,将来出宫的时候,咱们把能带的都带走。” 说完,她叫来小金,打开屋子里的箱笼,对着赏赐的礼单,一一清点里面的物件。 点到最后一箱,小金拿起最下面一只金铸的盒子:“这是什么?” 阿韭看看礼单:“礼单上的东西都已对完了,没说还有一只金盒。” 小金打开盒盖看了眼:“这些都是银器?” 阿韭凑过去:“还有玉的。” 两人从盒中各取出一件拿在手上,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费解道:“这些不是银锞子,也不像首饰,到底是干嘛用的?” 雁安宁听她二人小声嘀咕,回头望了过去。 她看清两人手中的物事,不由一怔,脱口道:“都放下。” 阿韭与小金连忙将东西放入盒中。 雁安宁面沉如水,慢慢起身。 阿韭头回见她这般模样,立刻将盒子盖上,用袖摆擦了擦手:“姑娘,这盒子有什么不对吗?” 雁安宁盯着那只金盒,嘴唇紧紧抿成一线。 她从没见过盒子里的东西,但她在书上见过图样。 她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似羞似恼,更似有无穷怒意。 “你们先出去。”她对两人道,“这里的东西先放着,晚些再收拾。” 阿韭与小金面面相觑,她们都看出雁安宁心情不好,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阿韭拽了拽小金的衣袖,带着她退出房门。 “阿韭姐姐——” 小金刚一开口,阿韭就竖起手指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她低声道:“别问那么多,让姑娘安静待一会儿。” 小金似懂非懂点点头,一转身,又惊道:“你是……” 院中行来一人,一身朴素的宫女打扮,瞧着只觉面熟。 小金仔细想了想:“你是大皇子身边的锦绣?” 来人正是照顾大皇子的宫女,凤阳宫的锦绣。 小金头一回见她也是在梧桐苑,那晚大皇子躲在雁安宁房中,掌事太监带人来接,与他随行之人正是宫女锦绣。 锦绣朝阿韭与小金点点头:“我是来向雁昭仪道谢的。” “道谢?” 锦绣道:“我是照顾大皇子的宫女,昨日慌乱之中,来不及向雁昭仪道谢,今日特意求了皇后娘娘恩典,许我来向雁昭仪叩头。” 阿韭见她言辞恳切,又提到段皇后,犹豫地朝身后的房门看了眼:“可我家娘娘现在不方便……” 话音未落,就听屋内传来雁安宁的声音:“阿韭,请她进来。” 锦绣跟着阿韭进了屋,雁安宁朝阿韭递了个眼色:“去外面替我守着。” 阿韭顿时心领神会,飞快出了门。 锦绣听到房门关上,二话不说,屈膝便向雁安宁行了一礼。 “雁姑娘,好久不见。”她语声微颤,眼角泛起泪光。 雁安宁上前将她扶起:“锦绣,三年不见,你还好吗?” 锦绣是段皇后出嫁前的贴身丫鬟,与另一名丫鬟琳琅一起随段皇后入了宫。 锦绣听她问候,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抬袖拭了拭泪,飞快道:“我是代皇后娘娘来的。” 雁安宁拉着她来到桌边坐下,为她倒了杯温茶:“不急,先喝口水再说。” 锦绣捧着茶杯,望着雁安宁和蔼的脸色,眼圈一红,像是又要掉泪,她低头匆匆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才道:“皇后娘娘要我提醒姑娘,若有出宫的计划,不妨尽早打算。” 雁安宁眉头皱了下:“段姐姐让你过来,是收到什么坏消息了吗?” 锦绣移开视线,看向屋里那堆箱笼:“皇帝昨晚提到姑娘……他没安好心。” 第86章 很好很好的人 雁安宁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一堆箱笼中间,那只金色的盒子格外显眼。 雁安宁瞥见锦绣的脸色变了变,像是看到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她走过去,拿起那只金盒,对锦绣道:“是不是因为这个?” 锦绣急急起身:“姑娘,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伸手就要把金盒抢走。 雁安宁收回手,往后让了让:“我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锦绣猛地顿住。 她不敢置信地看看雁安宁:“你、你怎么会……” 雁安宁幽幽叹了口气:“我过去看过一些话本子。” 当初为了了解营妓是何物,她找来的书里不但有话本子,也有图册,那些用于风月场上的物件在图册中描绘得惟妙惟肖,令她大受震憾。 是以今日刚一见到阿韭二人从盒中拿出的物件,她便一眼认出,这些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情事中有些东西是为助兴,有些却纯是为了折磨人。 皇帝赐下的这盒淫具,没有一样不以折磨人为乐。 雁安宁只一眼便明白,皇帝是想折辱她。 正如他对待冷宫枯井中那些死去的妃嫔。 雁安宁不知宫中活着的人是否受过这样的欺凌,但看锦绣的反应,分明知道皇帝安的什么心。 锦绣知道,就意味着皇后知道,而皇后知道,就意味着她哪怕没经历过,也深知宫里发生过哪些惨剧。 雁安宁看着锦绣泫然欲泣的模样,突然问:“你与琳琅是段姐姐的贴身丫鬟,你们两人为何都没在她身边当差?” 锦绣怔怔望她半晌,两行泪从眼底滚落:“琳琅……进宫当晚就没了。” 雁安宁心中一紧。 她每次见到段皇后,段皇后身边都是她未曾见过的宫人,她对此隐约有所预感,但当真听到琳琅已逝,心里还是空落了一瞬。 “她怎么没的?”雁安宁低声问。 琳琅进宫当晚,正是段皇后大婚之日,如此喜事当前,她身边的丫鬟怎会突遭不测。 锦绣苦涩地动动嘴角:“是皇帝。” 雁安宁深吸口气:“皇帝杀了琳琅?” 锦绣摇摇头:“皇帝……皇帝想污辱琳琅,琳琅不堪受辱,当着娘娘的面撞墙自尽。” 雁安宁怔住。 过了许久,她才喃喃道:“当着段姐姐的面?” 也就是说,发生那事的时候,段皇后也在场。 那是段皇后的大婚之夜,不管她嫁给皇帝多么身不由己,但她既已接受这个结果,就会认真当好一名皇后。 她也许前一刻还在憧憬忧虑着自己的未来,而下一刻,她的夫君、这个国家的皇帝,就当着她的面欺辱她的侍女。 这不仅仅是耻辱,更是一场噩梦。 雁安宁光想象那样的场景就不忍,而段皇后却是亲历亲见。 雁安宁忽然明白,昨日段皇后为何一再告诫她,不许她再掺和宫中之事。 段皇后不只是想保护她,也是因为害怕。 她怕她成为第二个琳琅,所以从雁安宁一进宫开始,段皇后就寻了各种借口,将雁安宁隔绝在皇帝的视线之外。 可段皇后毕竟不是宫里的主人,这里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 皇帝想做什么,段皇后无力阻止,只能提醒雁安宁快逃。 雁安宁看向锦绣:“段姐姐与她表姐并无多少交情,她将大皇子养在凤阳宫,是为了给你寻个安全的差事,对吗?” 锦绣含泪点头:“是,娘娘那晚见琳琅惨死,险些疯了。后来她便将我打发去小厨房做杂役,没过多久就将大皇子要来,让我照顾大皇子起居。” “那段姐姐身边的其他宫人呢?”雁安宁问,“都是宫里派下来的?” 锦绣抹抹泪:“最初娘娘大病一场,近身伺候的人被皇帝杖杀了好几轮,后来娘娘的身子渐好,皇帝派了些宫人过来,就一直留下了。” 雁安宁闭了闭眼:“也就是说,段姐姐身边的宫人,明面上是伺候她的,实际上都听从皇帝的指派?” 锦绣轻轻应了声:“他们将娘娘看得很紧,一开始是怕娘娘寻短见,后来过了两年,见娘娘不吵不闹,乖乖听他们摆布,这才松懈了些。不然哪怕像昨天那样,娘娘想单独与人说说话,也是不行的。” 雁安宁沉默半晌。 “皇帝将段姐姐盯这么紧,是为什么?” 她才不相信是因为什么情根深种,若皇帝对段皇后当真有情,就不会在大婚之夜干出禽兽不如的事情,而以皇帝的禀性,段皇后的娘家势单力薄,若惹他不高兴,杀了换一个皇后便是,怎会让段皇后一直安居在凤阳宫中? 锦绣听她询问,茫然出神了一阵,摇摇头:“我也不知,我只知道,只要娘娘没事,她身边的人就会没事,不然,哪怕是皇帝派来的人,也会被罚。” 雁安宁想了想:“段姐姐经常遇到麻烦?” “琳琅刚走的那阵,娘娘好几次寻死都被救了回来,后来皇帝当着她的面杀了好多人,她怕连累那些宫人,就不敢再轻生了。不过从那以后,她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全靠吃补药养着。”锦绣回忆道,“娘娘这些年的吃穿用度倒是没受亏待,她想要什么,皇帝命人验过以后都会给她,但她在凤阳宫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我每次见到娘娘都觉得,她的魂已跟着琳琅去了,现在留在宫里的,只剩一个壳子。” 说到这儿,锦绣的眼泪再度滚滚而下。 她呜咽了几声,却不敢多哭,抽出帕子捂住眼,哀声道:“娘娘说姑娘是有能耐的人,不能像她一样困在宫里,她让我转告姑娘,姑娘若还记得她的好,就听她的话,尽早为自己打算。” 雁安宁心头一酸。 她的目光沉下来,望着手里那只金盒:“我自然记得她的好,她在宫里遇到了这么多事,还总惦记着保护别人,世上再找不到像她这么好的人。” 她抬起双眼,慢慢开口:“可她呢?谁又来护她周全?” 第87章 皇帝养的狗 御书房内,兰啸天伏在地上,额头紧贴手背,汗如雨下。 “臣与宋廉曾在军中共事不假,但臣自回京后,与梁州旧识极少往来,便是年节过礼,也都由底下的管家操持,臣实在不知宋廉竟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皇帝靠在书案后:“这么说,是朕冤枉你了?” “臣不敢!”兰啸天道,“只是臣有疑问,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污蔑臣,此人居心叵测,陛下万不可听信一面之词。” 皇帝道:“可是有人看到宋廉进了你家,你又作何解释?” “陛下明鉴,宋廉既勾结北缙军队偷袭雁长空,事情败露之后,便应逃往北缙,怎会返回大衍?更何况他来的还是京城,难道就不怕暴露行踪,自投罗网吗?”兰啸天辩解道,“至于宋廉来我家更是无稽之谈,陛下若不信,可即刻派人去臣府中搜查。” 皇帝冷哼:“此事已过数日,宋廉就算进了你的家门,怕也早就不见了。” 兰啸天重重叩头:“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此事!” 皇帝冷笑一声,突然抓起案上一叠折子,往他面前一扔:“今日朕收到好些折子,都是让朕早日收回雁家兵权,将雁家军交给你来掌管。兰爱卿,朕若依他们所言,让你去梁州替朕守卫边境,你愿去吗?” 兰啸天陡然一惊。 他是想拿下雁家军的兵权,但这种事他只要安排心腹接手就好,怎可能亲自前往梁州,远离朝廷中枢。 虽说伴君如伴虎,但只有待在皇帝身边,他才能掌握最大的权力。 “陛下,臣老了,臣哪儿也不去,臣只想守着陛下,为陛下的大业分忧。” 兰啸天声声恳切,字字卑谦,皇帝居高临下望着他:“你是想守着朕,还是想守着你的外孙?” 兰啸天讶然抬头。 皇帝嘴边带着一丝嘲讽:“兰贵妃与你父女情深,她如今有了身子,难道没第一个告诉你?” 兰啸天怔住。 昨日兰贵妃回到兰府,父女二人就皇嗣之事有过一番商量,恰好府中大夫为兰啸天看伤,便一道给兰贵妃号了脉。 这一号便号出兰贵妃怀孕月余,兰啸天大喜过望,当场便给大夫赐下重赏。 兰啸天不知此事是否传到了皇帝耳中,但看皇帝此时的模样,对于兰贵妃有孕之事,不但不喜,反而有所猜忌。 他心念急转,回道:“小女入宫本就是为了伺候陛下,如今怀上皇嗣,是她身为妃子的本分,臣绝不敢因此有半分僭越之心。” “没有最好,”皇帝道,“你如今有伤不能理事,手下金吾卫又不听管束,我与宰相已经商量好了,自今日起,金吾卫交给他与京兆尹代管,你就在家好好养伤,等你什么时候伤好了,朕再传你。” 兰啸天惊得呆了:“陛下,臣的伤不碍什么,臣今日已能下地入宫,臣……” “好了,”皇帝冷冷打断他,“兰爱卿是不是在家待得太久,听不懂朕的话了?” 兰啸天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才是金吾卫大将军,皇帝却要将金吾卫交给石守渊和京兆尹,这个决定分明是想分薄他的权力,他一旦将金吾卫交出去,等他伤好,皇帝还会还给他吗? 兰啸天咬咬牙,低下头:“是,臣……遵命。” 回到兰府,兰啸天把憋了一路的气撒了出来。 他砸碎了屋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顾不得背上伤口迸裂,厉声道:“去给我查,是谁走漏了宋廉的消息!” 管家站在门边:“老爷息怒,咱们府上的人办事一向小心,尸体送去国师府更是无人知晓,此事恐怕与自己人无关,而是宋廉在来的路上漏了行迹。” 兰啸天两手撑在桌沿,阴沉着脸道:“那又是谁会盯上宋廉?” 管家垂首:“小的这就派人去查。” 兰啸天咬紧牙根:“那人若是只盯宋廉倒还罢了,就怕他盯上的人是我。”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一人:“皇帝要我交出金吾卫……难道是,石守渊?” 自他受伤以后,不少兰党私下找他抱怨,道是宰相石守渊一党在朝中步步紧逼,前日还有人弹劾他以权谋私,卖官鬻爵。 皇帝虽然扣下折子,未让此事掀起波澜,但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兰啸天陷入沉思,这朝中真是半分也错不得眼,他离开朝廷才没多久,皇帝对他的态度就有了明显变化。 更可怕的是,兰贵妃怀孕,皇帝非但不高兴,还在言语间再三敲打,令兰啸天更加不安。 他吩咐管家:“你让人给宫中送信,问问贵妃,皇帝最近怎么了。” 管家进屋,从袖中抽出一纸薄笺:“小的过来,正是收到了娘娘的传信,还请老爷过目。” 兰啸天打开信纸,一目十行看罢,脸色变了又变。 他一把将信纸揉捏成团,双目沉沉,默了许久才道:“错了……全错了……” 他实在没想到皇帝对于子嗣远没有常人那么看重,虽说身在皇家,父子相忌是天性,但兰贵妃不过刚刚怀孕,腹中的孩子尚未成形,是男是女还不知道,皇帝便已起了疑忌之心。 如果真是这样,他一直以来的谋划又算什么。 兰啸天惊觉,自己还是低估了皇帝对权力的欲望,也高估了自己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皇帝看别人是狗,看他又何尝不是。 兰啸天越想越是心惊,眼中渐渐浮起一层寒霜。 “管家,你今晚替我去趟国师府。” …… 午夜,一颗星子孤零零挂在天上。 国师府巡逻的家丁刚刚走远,两条人影便从墙头掠过,驾轻就熟地来到炼丹房外。 百里嚣侧耳听了听房里的动静,朝叶灵芝打了个手势。 叶灵芝将窗户拨开一条缝隙,朝里看了眼,悄没声地纵身而入。 百里嚣跃上房顶,黑色的身影如一片落叶伏累下,与夜色中的屋脊融为一体。 院子的另一侧是书房,此时房中灯火明亮,从百里嚣的角度望去,只见窗前人影晃动。 瞧上去不只一人。 第88章 手札 炼丹房内传出一声鸟鸣,这是叶灵芝进展顺利的讯号。 百里嚣想了想,落回院中,借着树影遮蔽,潜到亮着烛火的书房外。 他贴在墙根,仔细聆听房中动静。 房里果然有两人喁喁私语,听声音皆为男子。 一人道:“我家主人再三嘱咐,请国师万万小心,不可操之过急。” 另一人道:“你让兰啸天放心,我心里有数,不用啰嗦。” “那小的这便告辞,”先前那人道,“静候国师佳音。” 片刻之后,一个男人从房中走出,他颔下有须,头戴风帽。来到门外,他下意识扯了扯头上的帽巾,将脸颊遮得更加严实,快步离开了院子。 他走后,留在房里的国师并未着急出门,而是在灯下写写画画,不知在忙些什么,过了好一阵,才吹灭灯火,走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页纸,口中念念有词,听上去似乎是些数字和药名。 百里嚣绕到房侧,如一只大鸟从院内的屋檐上掠过,落到炼丹房外。 暗夜中响起一声夜猫子的枭叫,国师停下脚步,抬头朝天上望了眼,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眼看他即将来到炼丹房,百里嚣身边的窗缝一动,叶灵芝从里面翻了出来。 她朝百里嚣点点头,两人原路离开国师府,一路疾行,回到了山月楼。 苏青冉已在楼中等候多时,见到他俩,起身相迎:“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叶灵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的茶壶,看样子是想给自己倒茶,但茶壶提到一半,又重重放下。 “砰”的一声,桌上的杯子颤了两颤。 叶灵芝愤然开口:“那个国师,真不是东西!” 苏青冉见她神情激动,疑惑地看向百里嚣。 百里嚣不以为意:“她从国师府出来就一直这样。” 一路上,叶灵芝死死板着脸,若不是为了避开街上巡逻的金吾卫,她说不准忍不到回来就会发作。 “到底怎么了?”苏青冉缓声道,“你在国师府发现了什么?” “尸体。”叶灵芝沉着脸,“很多尸体。” 她潜入炼丹房,在石墙后面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密室。 密室里堆满冰砖,如同富贵人家用来存冰的冰窖,然而冰砖旁还搭着一层层架子,每个架子上都放着尸体,还有一些不知该不该称作尸体的东西。 “那些尸体大多残缺不全,有男有女,一大半是青壮年,还有一些……是胎儿和孩子。”叶灵芝沉沉道,“有的架子上堆满了脏器,那天从兰府送去的那具尸体也在,不过他胸口开了个大洞,里面……什么也没了。” 那样的情形令人作呕,就连叶灵芝这种上过战场的人,见了也只觉头皮发麻。 苏青冉闻言,眼中露出一丝不忍:“这听上去不像修仙的国师,倒像是民间一些搞淫祀的邪门歪道。” “我还在密室里看到一本册子,应当是那人的手札。”叶灵芝道,“上面记了每具尸体的用途,还有一些配药的方子。” 她说到这儿,声音低了下去:“那些方子看上去,像是以人入药。” “以人入药?”苏青冉惊愕,“也就是说,那些尸体和脏器,都是拿来配药用的?” 叶灵芝缓缓点了点头。 苏青冉无语:“他这样做,皇帝知道吗?” “连国师府都是皇帝给他的,皇帝怎会不知?”百里嚣倚在窗前,冷冷说道。 他唇边含了几分讥诮,像是轻蔑,像是不屑,又像是说不出的厌倦。 他看向窗外,眸色锐如刀锋:“都说大衍风物繁华,这趟过来,真是叫人开了眼。” 苏青冉苦笑:“大衍的皇帝如此荒唐,幸好朝中还有些有识之士。” “谁?”百里嚣转头看他,“石守渊?” 苏青冉还未答话,叶灵芝便插嘴:“有识之士又如何?胳膊再粗也拧不过大腿。” 苏青冉无奈道:“石守渊正和兵部商议与西南军结盟之事,有他在,我们好歹能把握大衍动向。” 百里嚣不置可否:“兰啸天送去国师府的那具尸体,石守渊查清他的身份了吗?” “还没消息。”苏青冉道,“不过有你们的推测,还有灵芝那幅画像,我想他很快就能找到线索。” “石守渊为人谨慎,就算查到些什么,也不见得会马上告诉咱们。”百里嚣道,“你一直盯着石府,多留心他的举动。” 苏青冉点点头:“放心吧,我会的。” 百里嚣转向叶灵芝:“你在密室除了尸体和手札,还有什么发现?” “没了,”叶灵芝面露遗憾,“那本手札还没翻完,我就听到你传来的讯号,我不敢多待,就赶紧走了。” 苏青冉看看两人:“难怪你们回来得这么早,中途出了什么事吗?” “都怪那国师,”叶灵芝忿忿道,“他大半夜不睡觉,又去了炼丹房。” “他不是不睡觉,”百里嚣道,“他只是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兰啸天的人。” 百里嚣并不认得那名头戴风帽的中年男人,但他听见对方在房里说了句“我家主人”,而国师的回答又直指兰啸天,以兰啸天与国师的交情,他有理由怀疑,对方是受兰啸天指使而来。 这大半夜的,那人行迹鬼祟,与国师所谈之事必然见不得光。 可惜他去得晚了些,没能听到前面的内容,不然就可以知道兰啸天有何图谋。 苏青冉听他说了来龙去脉,略作沉吟:“兰啸天与国师来往如此密切,岂不等于将皇帝的命脉捏在了手里?” “兰啸天是皇帝的宠臣,”叶灵芝道,“有皇帝做靠山,他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拿别人做靠山哪有自己做靠山来得痛快。”百里嚣扬起一抹讽刺的笑,“兰啸天若只想当狗,就不会与皇帝的国师走得这么近。” “那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叶灵芝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在手札上看到一个名字,你们猜是谁?” 第89章 药人 “是谁?”苏青冉问。 “皇后。”叶灵芝道,“那本手札上,有好几页都提到了皇后段氏。” 这话一出,不只是苏青冉,就连百里嚣也颇感意外地望了过去。 “我记得当今皇后就姓段,可她还活得好好的,”苏青冉道,“那本手札既是记录尸体的用途,与段皇后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也是一味药,”叶灵芝眼中浮现一丝悲悯,“我看手札上写着,皇后每月都要取血供国师炼丹。” “为何?”苏青冉不解,“皇后是后宫之主,又是皇帝的正妻,皇帝竟然同意用她的血炼丹?” 叶灵芝漠然:“后宫之主又如何?国师配的药是给皇帝的金丹,谁敢说一个不字。” 苏青冉沉默。 谁不知皇帝宠信国师正是因为他的金丹格外有效,这些年皇帝不知服用了多少金丹,那里面或许都混着段皇后的血,还有那些无名尸体的骨肉。 叶灵芝冷冷道:“也许正因为皇后身份尊贵,所以她还活着,而其他人都死了。” 她这话有些不中听,但说的却是事实。 她亲眼看过国师的手札,上面记录的人数远远超过密室里的尸体数量,从他拆解尸体的熟练手法来看,这些年他不知拿多少人练过手。 “密室里的尸体不像病故,更像是意外身亡。”叶灵芝道,“可这京里,从哪儿能找到这么多意外身亡的年轻男女和小孩儿?” “宫里呢?”百里嚣突然道,“宫里不是经常死人么?” 叶灵芝一愣,想起民间传言:“没错,宫里老是缺人,就算皇帝性情暴虐,隔三岔五杀上一些,也不至于一年四季都要采买。” 她猛地惊醒:“我知道了,宫里买人是为了国师府!” 依照手札所说,国师每次只用新鲜的骨肉脏器入药,何为新鲜,自然是当场活剖的最新鲜。 叶灵芝不寒而栗:“那些死了的人,他们在进国师府的时候,或许都还活着。” 苏青冉皱眉:“以生人入药,他们真是疯了。” 叶灵芝咬牙:“他们疯没疯我不知道,但我看他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外面的世道每逢战乱或荒年,不乏有人因为饥馁易子而食,但那毕竟是迫不得已,谁能想到,在这繁华的大衍京城,竟有一个人因为他的私欲,视旁人为圈禁的猪羊。 国师敢做,皇帝敢吃,这两人比食人的野兽更凶残。 叶灵芝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不平,只有活不下去的人才会卖身入宫,却不想这唯一一条生路竟变成了通往地狱的深渊。 叶灵芝不敢想象他们死前多么绝望,她只知道自己半点也不想与这样的皇帝结盟。 一个君王若是刻薄寡恩,残暴不仁,他的国家还能存在多久? 她突然明白百里嚣当初为何要乔装打扮深入皇城,他不是为了给石守渊传信,他的真正目的是看一看这个朝廷,看一看大衍的皇帝——只有身处其中,才能看清大衍的朝堂到底是什么样子。 百里嚣每次对敌都会提前摸清敌人的底细,如今选择盟友,他也同样用上了这个法子。 叶灵芝不由庆幸,多亏百里嚣没有一来就向石守渊透底,别说石守渊,就连她和苏青冉跟在百里嚣身边,也不清楚他对大衍到底有何打算。 此时的百里嚣靠在窗边,听着叶灵芝与苏青冉两人的议论不发一言,过了好一阵,他才慢慢开口:“以皇帝的权力,他想取血,用谁的血不行,为何偏偏要用皇后的?宫里除了皇后,还有哪些人做过药人?” 这两个问题显然把叶灵芝难住。 “那本手札我没来得及细看,要不下次找个机会,我去把它偷出来?” “不用,”百里嚣道,“那本手札既然记得这么详细,国师一定经常用它,你把它偷走只会打草惊蛇。” 叶灵芝叹口气:“这人要是在我们那儿,我早就把他做掉了。” “你别乱来,”苏青冉忍不住提醒,“这里不是西南。” 叶灵芝撇嘴:“我知道。” 她看向百里嚣:“头儿,这事就这么算了?” “你想怎么做?”百里嚣问。 听他的口气,竟似不反对叶灵芝做点什么。 叶灵芝顿时有了底气:“上次在茶楼,你说雁家借话本子造势为雁家军正名,我也想花点小钱,雇几个人去街头巷尾闲聊几句。” 百姓们最爱听些奇奇怪怪的奇闻异事,如果有人说国师爱吃人肉,不管有没有人相信,这个消息一定会引起一片哗然。 到时哪怕是为了皇帝的面子,国师府的行事也会收敛一些。 苏青冉听了她的打算,轻轻摇头:“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收手。” “那又如何?”叶灵芝反驳,“只要有一个人听了进去,就能有一个人免于受害。他们听不听是一回事,我讲不讲是另一回事。” 说到这儿,她又补充了一句:“这事花不了几个银钱,你放心,我这回不找你借。” 苏青冉见她着恼,无奈苦笑。 却听百里嚣淡淡应了句:“没错,别人听不听是一回事,我们讲不讲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苏青冉看看他再看看叶灵芝,见这两人心意已决,只得歇了劝说的心思。 夜晚一晃而逝,第二日是个大晴天。 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天上,春寒已过,晚到的春意挤挤挨挨地爬上枝头,唯恐谁不知道似的,到处都飘荡着花香。 梧桐苑里没有种花,梧桐树上嫩芽初绽,散发着枝叶独有的清新。 阿韭与小金坐在树下,一人看书,一人描红。 这本是一幅安宁的景象,但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小金描了几个字,放下笔:“阿韭姐姐,娘娘今日胃口不好,我想给她做些梅子汤,你看行吗?” 阿韭捧着书,半天没动一页,闻言朝雁安宁的房间望了眼:“也好,你去做吧。” 她看着小金离开,幽幽叹了口气。 昨日晋升的圣旨一下,雁安宁就有些反常。 阿韭猜想,姑娘是在为老爷的去世而伤心,可这伤心之中,又透着好些不对劲。 从昨晚到现在,雁安宁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今早起来,她不停写着什么,写好以后又将那些纸全部烧掉。 阿韭怀着担心来到卧房门外,果不其然,又闻到一股烧纸的气味。 第90章 老虎屁股摸不得 她推开房门,只见雁安宁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以手撑额,似乎正在养神。 阿韭小声道:“姑娘,这都下晌了,你若是困了,先回床上睡会儿吧。” 雁安宁睁开眼:“不困,我只是在想事。” 阿韭看了看地上的火盆:“我把这些纸灰拿到外面去?” “嗯,”雁安宁应了声,想想又道,“你待会儿替我去冷宫看看。” “冷宫?”阿韭不解,“去冷宫看什么?” 雁安宁没有多作解释,只道:“你进了院子,去正面第一间大殿,看看西北角上的地砖是否有人动过。” 阿韭听得满头雾水,但她向来对雁安宁唯命是从,当下点点头:“我把火盆料理了就去。” 雁安宁目送她退下,将视线落回桌上。 桌上原本放了厚厚一叠纸,如今全都化成了灰。 昨日她从锦绣那儿得知段皇后这些年的遭遇,整整一夜不寐。 皇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皇帝就是那个最大的恶鬼。 如今,恶鬼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她。 雁安宁深知,她只有赶紧离开,才能免受折磨,但眼下并不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按她原来的计划,她得等到外公将江府安置妥帖,才能离开皇宫。否则一旦露出马脚,皇帝震怒之下,京中与她相关之人必定难逃干系。 她原来的设想是一个月,一个月后,只要收到江府传来的消息,她就可以安排脱身,但谁知宫里的险恶比她想象的更甚。 从今早开始,她在纸上写下各种预想,将提前出宫的所有可能全部推演了一遍,却没有哪一种称得上万全之策。 她不敢赌,若赌输了,牺牲的将不止她一人。 雁安宁起身,从架上抱下宝月斋的糖盒。 盒子里的糖是一个月的份量,如今只剩半月不到,若她能撑过这最后十余日,一切就能按原计划进行。 雁安宁拿起一颗糖,糖块是只圆滚滚的小老虎,如同一只憨态可掬的猫咪。 雁安宁将小老虎放进嘴里,品着舌尖的甜,心里百味杂陈。 她很贪心,她不但想要外面的人安宁,就连段皇后,她也想让她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可她想不出万全的法子。 她很可能连自身也无法保全。 雁安宁推开窗户,望着窗外的春景。 皇宫是整个京城最安静的地方,而外面的春色又闹得如此喧嚣,她想起雁家种的那些花草。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不知西院的那架迎春开了没有,还有父亲房外的山茶。 兄长的院子里种了几株梨树,开花的时候如雪纷纷,她每年都会在树下铺上毡子,赏花饮酒,唯一可惜的是,那些梨树只有花开得好看,秋天结的果子一个比一个酸涩。 雁安宁对着窗外发了一阵呆,直到看见小厨房顶上冒出炊烟,才觉腹中有些饿了。 她想起百里嚣说过,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她得庆幸她从未像他那样挨过饿,而眼下也不打算委屈自己。 她正要唤小金送些吃的过来,身旁伸来一只手,划拉走了桌上的糖盒。 百里嚣拣起一颗糖:“你爱吃这个?” 说着,扔了颗进嘴里。 他仔细品了品,点头:“味道不错。” 他转眼,见雁安宁犯傻似地盯着他,笑了:“看我干嘛?” 雁安宁朝窗外望了眼:“阿韭呢?” “你那个小丫鬟?”百里嚣道,“是你让她去冷宫找我的?” 雁安宁顿了下:“算是吧。” 百里嚣端详她的神情:“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是个什么意思?” 雁安宁语塞。 她突然觉得,自己让阿韭去冷宫的决定有些冒失,且不说这是白天,容易被侍卫发现,就算没人发现,阿韭去了又能怎样呢? 替她看一看地砖有没有人动过,这也无法判断百里嚣会不会来。 百里嚣与她约好要将地道的地图给她,这才只过了两日,她实在不该如此心急。 雁安宁关上窗户:“你看到阿韭,怎么不和她一起回来?” “我只看到她在冷宫出现,怎么知道是你让她去找我。”百里嚣掀起衣摆坐下,“我跟她又不熟。” 雁安宁不由被噎了下:“我跟你就很熟吗?” 百里嚣总是这么突然出现,换作是旁人,十个胆子也不够他吓的。 百里嚣歪歪脑袋:“你今天火气很大。” 雁安宁抿唇。 她整晚没睡,又费了不少心力筹谋出宫的法子,而那些法子无一能保所有人周全,她正心浮气躁,百里嚣这么一问,令她脸色更加难看。 偏偏百里嚣像是毫无自觉,朝她凑近几分,看了看她的脸,又道:“昨晚没睡好?” 雁安宁避开他的视线。 百里嚣道:“又做噩梦了?不是让你把狼牙放在枕头底下?听我的,试一试总没错。” 他的语气如同老友一般熟稔,听在雁安宁耳里,却只觉絮絮叨叨,令人莫名烦躁。 “听你的做什么?”她白他一眼,“地图拿来了吗?” 百里嚣目光一顿。 他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你找我就是为了地图?” “不然呢?”雁安宁道,“你我非亲非故,我找你总不是为了叙旧。” 百里嚣不说话了。 他拈起一颗糖,拿在手里看了看:“明明属兔子的,怎么这么凶?” 雁安宁瞧了眼他手里那颗小兔子糖:“不好意思,我下月十九,属虎。” 百里嚣看她一眼,挑起眉,放下手里的小兔子,重新拿起一只小老虎:“这个?” 他把糖放到嘴边,一口咬掉尾巴。 雁安宁眸光一动,只觉他眼中充满挑衅,忍不住道:“老虎屁股摸不得,你不知道吗?” 话刚出口,就见百里嚣将整只小老虎都丢进了嘴里。 他将糖块嚼得咔嚓作响,懒懒道:“还挺好吃。” 第91章 生气了 雁安宁这下真生气了。 她一把夺过糖盒,“啪”地一声盖上盖子。 百里嚣见她将糖盒抱在怀里,如同护着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摇了摇头:“这么沉不住气,一点儿都不像你。” 若说雁安宁刚才只燃起一丝小火苗,百里嚣这话则如同火上浇油,将她心里的火激了起来,堵在胸口不上不下,闹腾得厉害。 她冷冷看他:“如果你不是来送图的,就请回吧。” 她现在没心思与他斗嘴,更不想被人看笑话。 百里嚣慢慢收了笑:“有人惹你生气了?” 他认识的雁安宁不是这么不经逗的性子,她一贯沉着冷静,像是遇到天大的难处也不会惊慌失措。 面对这样的雁安宁,他会忍不住打趣她,他喜欢听她一板一眼地与自己针锋相对。 她的嗓音很柔润,就算不高兴的时候,也带着一丝春风般的温软。 但今天,雁安宁着实有些反常。 她的冷漠像从骨子里泛出来的,对上他更是缺乏耐性。 “出了什么事?”百里嚣道。 雁安宁听他接二连三地追问,愈发心烦意乱。 这要她怎么说? 告诉他自己被皇帝盯上了?她本就是宫里的妃子,皇帝要她侍个寝,有什么好说的。 还是告诉他皇帝果然有怪癖?他要她侍寝,多半不怀好意。 这些话别说对着百里嚣,她就连对着阿韭她们也说不出口。 再说这是她自己遇到的麻烦,即便说了又能怎样,倒像是求人乞怜一般。 她转过身,将手里的糖盒放回架子:“没什么,只是在这里待得烦了,看你不顺眼而已。” 她背对百里嚣,无声地吐了口气。 她今日穿了身淡青襦裙,站在那里像一棵修竹,亭亭玉立。 百里嚣看着她的背影,却觉得这根翠嫩的竹子蔫巴巴的,浑身上下透着没精打采。 他想也不想便道:“我带你走。” 既然她不想待在宫里,他现在就可以带她离开。 雁安宁的背影僵了一瞬。 她望着眼前的糖盒,不知为何,眼眶涌上一股热意。 她知道他有那个本事,但出去以后又怎样呢? 如果她能舍下至亲,她当初就不会进宫。 眼下她不是不能走,她只是不能这么快就走。 雁安宁轻扣木架,手指抚过木头上的纹路,笑了笑:“多谢,我自有安排。” 她转过身,唇角依然含着笑意:“现在来说说咱俩的交易,钱庄的信物我随时能给,你的地图几时能到?” 她言笑晏晏,仿佛刚才的烦躁从未出现。 她再一次拒绝了他,比任何一次都更温和,也比任何一次都更疏离。 她甚至没有质问他的目的,就像百里嚣的提议压根没走进她心里。 百里嚣的目光沉了沉。 他听出她的搪塞,而他不喜欢这种疏远。 他抱着双臂,慢慢道:“你可知,宫里并不安全。” 雁安宁的神情几乎没变:“知道。” 百里嚣看着她镇定自若的脸,舌尖轻轻抵住上齿,有些说不出的牙痒痒。 他偏过头,不去看她脸上的笑容,目光在屋里扫视了一圈。 这间屋子较他上回来时多了许多摆设,处处布置得舒适安逸,屋角的一排箱笼更是惹眼。 箱笼上放着一卷黄绸文书。 大衍只有圣旨可用黄绸书写。 百里嚣走过去,拿起那卷圣旨。 雁安宁脚下动了动,又站住。 那卷圣旨被她随手扔在一旁,一直忘了收起,不想会被百里嚣看见。 看见就看见,雁安宁赌气地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百里嚣展开卷轴,看完上面几行字,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他记得自己祝福过雁安宁,愿她凭着父兄的军功,在宫里安稳立足。 这才没过多久,她就当真被晋升为昭仪,看来他的祝福果然有用。 但这份恩宠在他看来就如狗屁一般。 “听说昭仪上面还有皇后和贵妃?”他丢下圣旨,淡淡道,“这封圣旨上的夸奖你最好别当真。” 雁安宁浅浅笑了下:“这样的圣旨都由翰林按制式代拟,我怎会当真。” 百里嚣盯着她:“就算是皇帝亲口说的,你也别信。” 雁安宁有些意外他的固执:“我又不是小孩子,别人的恭维是真是假,我还是分得清的。” 百里嚣见她像是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眉心微皱:“我提醒你,是不想你变成皇后那样。”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却见雁安宁的神情变了。 不是害怕,也不像好奇,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错愕。 百里嚣眼神一动,就听雁安宁道:“皇后怎么了?” 她问得很冷静,百里嚣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回话。 他走回桌前,两手撑着桌面,朝雁安宁微微倾身:“听说你刚进宫时,皇后罚你跪了两个时辰,你恨她吗?” 他语气平平,仿佛不经意地一问,雁安宁在他的注视下垂了眼。 她与段皇后的交情罕有人知,这个秘密能在关键的时候帮她,也能帮到段皇后。所以即使对着百里嚣,她也不能说。 她的缄默落在百里嚣眼里,百里嚣笑了笑。 他探身,敲敲雁安宁的脑袋:“总是不信我。” 他的语气含着几分自嘲,还有对雁安宁的不满。 雁安宁掀眼看他,见他眼底幽深,了无笑意,不由窜起一丝无明怒火。 她脱口道:“你要我信你,你又是我什么人呢?” 她的秘密可以告诉亲人,可以告诉好友,唯独眼前这人,明明与她非亲非故,却总是装模作样,一副被她辜负了的样子,要论委屈,明明她才委屈。 她从小到大,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有什么苦处从不憋在心里,但自进宫以来,她不得不藏起自己的性子。 被迫入宫,她不能哭,父亲去世,她不能哭,知道好友受皇帝欺负,她还是不能哭。 她有太多事情需要谋划,容不得将时间留给眼泪。 可不哭不代表不会难过。 她已经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这个百里嚣却还要来戏弄她。 他以为,她就当真没脾气吗? 第92章 她就是傻子 雁安宁发火的时候,嗓音反而更加清透,仿佛流泉击打在石头上,一点一滴,水落石穿。 她的声音击打在百里嚣耳中,百里嚣愣了下。 是啊,他又是她什么人呢?他俩的交情似乎没好到推心置腹的地步。 他与她的确并肩作战,共同应付过危险,他欣赏她的冷静,佩服她的勇敢,但他俩仅仅见过六回,哪怕算上这一回,他和她一共也才只见了七次。 至于飞镜轩外那次,雁安宁并不知晓他在附近,所以对她来说,那一面等于不存在。 她不信任他情有可原,可他就是见不得她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和她再怎么说也不是一般的交情,她那话却像恨不得与他彻底撇清。 他看上去就这么讨人嫌么? 百里嚣不说话,雁安宁也静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那话有些伤人,百里嚣与她虽不是顶好的交情,但他们共过患难,又数次相遇,他还不计报酬地帮过她,她本不该拿他撒气。 可她实在没心力与他周旋,若在平日也就罢了,眼下她心里积着事,若不放狠话,只怕百里嚣还会顾左右而言他。 她轻轻扫他一眼,倔强地别开脸。 暮色照进窗棂,将她脸颊镀上一层淡金,她纤长的睫毛微微低垂,盯着窗上的棱角,像要把那里看出一朵花来。 百里嚣望着她,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他不言,她不语,两人沉默以对。 雁安宁的眼角余光瞥见他瞧着自己,本不觉得有什么,但被他看得久了,心中既无奈又懊恼。 她想撵他走,但他刚才提到段皇后,她不能不问。 终究,她还是率先开口打破宁静。 “你说段皇后怎么了?”她问。 她以为百里嚣又会拿乔,已做好被他冷言相讥的准备,谁知百里嚣只道:“皇帝每月拿她的血给国师炼丹。” 短短一句话,道出了皇后的处境,雁安宁霍然回头:“你说什么?” 她盯着百里嚣目不转睛,眼中淬着怒火。 百里嚣一看她这反应就知道,她是信了他带来的消息。 他的心情不知为何好了一点,但仍旧面无表情:“国师有本手札,上面写着他以人入药的记录,段皇后的血就是其中一味药引。” 雁安宁怔了片刻,缓缓坐下。 她昨日还问过锦绣,皇帝为何将段皇后盯得这么紧,她不信那是出于情深,而眼下得到答案,证实了她的猜想,她却宁愿自己猜错了。 皇帝对段皇后不但无爱,更将她视作牲口,用她的血为自己炼丹。 难怪段皇后每次出现,妆容都十分厚重,可是再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她的虚弱与憔悴。她与兰贵妃年纪相当,正处于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若说兰贵妃像一朵娇艳盛开的花,段皇后就像失了水的兰草。 那日在梧桐苑,段皇后听雁安宁讲了许多,对于自己这三年却只字不提。 雁安宁看着她眼中的忧伤与沉郁,体贴地选择了不问,但不问不代表猜不到。 她猜段皇后这三年过得不开心,又从锦绣那里得知段皇后噩梦般的经历,却万万没想到,事实比她预想的还要残忍。 “你怎么会知道?”她低声问。 不是不相信百里嚣,而是因为她需要一点时间来平息自己的愤怒。 那么好的段姐姐,为什么要遇上这种事。 她心潮起伏,听着百里嚣对她讲述夜探国师府的发现,听到密室里那些无名尸体,她的手指紧握成拳。 她此时的念头与叶灵芝一样,国师不是人,皇帝更不是人。 这样的皇帝竟还能够坐享太平,玩弄他人的生死于股掌之间,老天何其不公。 百里嚣的讲述很短,却听得人惊心动魄,雁安宁沉默良久,才道:“我以前只在史书上看过,无道的昏君为了延年益寿,会用人血沐浴,把刚出生的婴儿作为食物,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身边。” 她的喉咙有些发涩,抬手抚了抚脖子,苦笑:“我也算没白进宫一趟。” “就算这样,你还是不肯离开?”百里嚣问。 雁安宁深吸口气:“我若现在就走,宫外的布置还未周全,皇帝生性多疑,一旦查下去,我怕外面那些人就走不了了。” “你只想着他人周全,你呢?”百里嚣道,“你就不怕把命丢在宫里?” 他的口气咄咄逼人,雁安宁看向他,目光闪烁,忽然露齿一笑。 “你也看到了,我刚被升为昭仪,有雁家的军功在,朝廷不敢为难我。” “朝廷不敢,皇帝呢?”百里嚣的视线牢牢锁住她,“皇帝若想对你做点什么,你怎么办?” 她一个纤弱女子,就算身边带了个会武的丫鬟,就算她有几套首饰机关,在这防备森严的皇宫里,皇帝要对她下手,她决计逃不掉。 雁安宁抿紧唇,眼珠微动。 “别糊弄我,”百里嚣一眼看穿她的打算,“除非你真想做个宠妃,不然都这时候了,你再不为自己打算,就是个傻子。” 雁安宁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百里嚣说得对,她就是个傻子。 她看着自己的手:“离我出宫还有十二天,我想赌一把。” 百里嚣掀眉:“拿你的命赌?” “以一命换百命,不是很合算么?”雁安宁道,“况且谁也没说皇帝一定要拿我怎样,如果要用我入药,早就入了,又岂会等到现在。” 她顿了顿,愈发镇定:“雁家军刚刚打退北缙,哪怕是为了稳定人心,皇帝也不会这么快就把我弄死。” 百里嚣冷冷一哼:“你倒是冷静。” 雁安宁轻笑:“不冷静怎么能在宫里活下来。” 百里嚣看着她的笑,眼神沉了沉。 她像是转眼就恢复了正常,对未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可他就是觉得,她此时的笑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当真不跟我走?”他问。 雁安宁笑意更深:“百里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他日若在外面遇见,我请你喝酒。” 她语声朗朗,宛若调侃,百里嚣皱眉:“雁安宁,我希望你明白,我让你走不是因为雁家军,而是因为我不想你遇到危险。” 雁安宁笑容一顿。 她望着百里嚣冷肃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 她向他露出一个明艳的笑:“你不是还想招揽我去西南吗?将来有空,我一定会去瞧瞧。” 第93章 抽刀断水水更流 百里嚣与她相识数日,头一回见她笑得如此爽朗。 他的眉头却锁得更紧:“雁安宁,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像什么?” “像什么?” “像战场托孤。”百里嚣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雁安宁眨眨眼,无辜地看着他。 她的神情既娇俏又天真,便是再冷的心,看到她这样子也会融化,然而百里嚣的心却比铁石更硬。 他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冷冷道:“说话。” 他不喜欢被人糊弄,尤其是现在。 雁安宁飞快瞥他一眼:“这是命令吗?” 她不得不说,百里嚣此时的气势真像一个将军,可惜他是西南军的将军,而她是雁家的人。 她在雁家军什么没见过,岂会轻易被他的气势压倒。 百里嚣见她不把自己的威慑放在眼里,漆黑的眸子动了动:“我不是你爹,也不是你兄长,耍赖没用。” 他怎会看不出她这一招是使惯了的,想必生在雁家,她早就学会了怎么与军中的汉子打交道。 可雁安宁的亲人能惯着她,他却不会。 他是一军统帅,平日可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生死关头却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既看出雁安宁不对劲,就容不得她找借口搪塞。 雁安宁抽抽嘴角:“你烦不烦?” 她连借口也懒得找:“我对你好言好语,还成了我的错不成?” 百里嚣听她强词夺理,几乎被她气笑:“雁姑娘,你不觉得你变脸变得太快了吗?” 她今日在他面前心事重重,以为他当真看不出来? 雁安宁自然不承认:“百里将军,你不觉得你太多疑了吗?” 她掀起眼,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我不是你的敌人,你犯得着这样审我?” “你若是我的敌人,你不会有机会反驳。”百里嚣看她一眼,他对敌人从没有这么多的耐心。 雁安宁触及他的视线,眼神晃了晃,她从未见过他这般冷酷的模样,他总在她眼前吊儿郎当地笑着,语气轻飘飘的,像对什么都不认真,对什么都不在乎。 可此时,他黑衣落拓,脸色肃然,俊挺的鼻梁在光下落下一道暗影,衬得他整张脸锐利如刀。 他的眼神也如刀。 只是再快的刀也斩不断流水。 雁安宁道:“那就多谢百里将军手下留情了。” “雁安宁,”百里嚣又一次叫她的名字,“你就仗着我不敢把你怎样——” 说到这儿,他忽然住了口。 他望着雁安宁,目色幽深,几度变换。 雁安宁茫然回望。 他都拿出大将军的威风吓她了,还叫不敢把她怎样? 他是不是以为,得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才算大胆? 雁安宁张口就要说话,冷不防头顶伸来一只手,将她的脑袋压住。 雁安宁挣了下,没能挣脱,她被迫低着头,看不见百里嚣的脸,只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他轻拍了两下。 “你这么倔,还想在宫里活到最后?”百里嚣说完这话,把手收了回去。 “我从来不爱多管闲事,你若当真想留,你就留吧。”他沉沉笑了下,“就当我没说过。” 他靠在椅子上,一手随意地搭在桌角,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 “这是你想要的地图,”他扔过去,“天底下只这一份。” 雁安宁接住地图,拿在手中并未急着展开。 她起身从妆台上抱来一个首饰匣子,拉开最下面一层抽屉。 她从里面拿起一枚拇指大小的虎形印章:“这是通宝钱庄的信物,你拿着它去找钱庄掌柜,千两白银随你支取。” 百里嚣接过印章瞧了瞧,只见印章只有半截,想必另一半就在钱庄掌柜手上。 “这玩意儿再做大些可以充当虎符,”他慢悠悠道,“你把它就这样给了我,不怕我把你的家资败光?” “你可以试试。”雁安宁没给他好脸色。 百里嚣将印章收入怀中,目光一瞥,扫到抽屉里的另一样东西,他伸手一勾,将它挑了起来。 那是他留给雁安宁的那颗狼牙,锋利的狼牙挂在细绳上,在他指尖摇摇晃晃。 “这东西你若觉得累赘,可以还我。”百里嚣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模样。 雁安宁心头微微一跳:“送出去的东西还有拿回去的道理?” 百里嚣挑眉:“收礼的人用不上,还留着干嘛?” “谁说用不上,”雁安宁道,“那晚在驯兽场上,我拿着它,那几头狼一开始都不敢向我靠近。” 她是后来才想起民间的传言,狼王生前威慑群狼,许多猎人在杀死狼王后都会取下它的獠牙随身携带,据说这样一来,只要遇到同一部族的狼群就不会遭到攻击。 想必百里嚣把狼牙给她,正是源于这个道理。 百里嚣听她说完,扯了扯嘴角:“狼王死后,狼群会选出新的首领,靠一颗牙齿能顶什么用。” 雁安宁疑惑:“那你把它给我做什么?” 百里嚣道:“狼牙上面浸过草药,狼不喜欢这味道,但也仅仅只是不喜欢而已。” 出于对生肉的垂涎和觅食的本能,那几头狼再不喜欢这样的味道,最终还是会袭击雁安宁,不过雁安宁很幸运,那晚守在她身边的人是百里嚣。 百里嚣将狼牙放在桌上:“把它给你只是怕你乱喊乱跑。” 雁安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晚她给他的印象如此胆小?她明明记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怯过。 百里嚣见她神情不忿,笑了笑:“不是看不起你。” “那是为何?”雁安宁问。 百里嚣拨弄着那颗狼牙,慢慢道:“刚入战场的新兵,无论训练时多么勇敢,真正面临生死关头,胆怯才是本能。对于这样的新兵,上阵之前总要给他们一点激励,让他们相信自己无往不利,这样他们活下来的希望才更大。” 雁安宁听懂了,他是把她当成了他的新兵。 “你们西南军都是这样带兵的吗?”她问这话纯属好奇。 百里嚣道:“每个将领的带兵习惯都不一样。” “你呢?”雁安宁问,“你对每个新兵都用哄的骗的?” “我可没骗过你。”百里嚣道。 雁安宁唇角一弯:“百里将军是没骗过我,你只是喜欢保持神秘,若不是我猜到你的身份,你怕是现在还在我面前自称李三。” 第94章 野心 百里嚣注视着她的笑容,忽然想起有人说过,女人翻旧账的时候,男人最好闭嘴。 于是他罕见地保持了沉默。 雁安宁没听到他的反驳,讶异地看他一眼,眼中充满狐疑。 她那怀疑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百里嚣轻啧一声,点点她手里的羊皮地图:“这份地图你仔细看看,有不清楚的地方马上问我。” 雁安宁听他提起正事,哪怕明知他在转移话题,还是依言打开了地图。 地图上将每一处通道都画得很仔细,无论活路死路均已做了标注,哪里有机关,如何破解,也都在旁边一一写了出来。 这份地图绘制得十分用心,哪怕有人大字不识,拿着它也能在地道里摸索个七七八八。 雁安宁将目光落到出口的位置:“地道出口在这户人家的后花园?” 她原以为这么隐蔽的地道,另一头一定设在城外,没想到出口就在城东一处坊市中。 “准确来讲,那里是入口,冷宫里面才是出口。” “那座院子安全吗?”雁安宁问,“如果买下它需要多少钱?” “不用买,”百里嚣道,“你想用的话,我可以租给你。” 雁安宁微讶:“你把它买下来了?” 百里嚣点了点头。 “又是从地图贩子手里?”雁安宁问,“这回花了多少?” 百里嚣看着她,唇边多了一点笑。 雁安宁被他笑得莫名奇妙,警觉道:“你笑什么?” 百里嚣撑着下巴,慢吞吞道:“你管账应是一把好手。” 雁安宁听他调侃,白他一眼:“我说过这个地道只能为我所用,你把入口的院子买下来,岂不变成你我共用?” “不成么?”百里嚣道,“我迟早要离开京城,到时再把这个院子转给你好了。” “不必。”雁安宁出人意料地拒绝,“京城置房不易,你留着它,以后进京更方便,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能答应。” 百里嚣见她神情严肃,敛了笑:“你说。” “日后无论谁从地道出来,你和你的人都要当作不知。”雁安宁道,“你也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人知道这个地道与你有关。” 百里嚣毕竟是西南军的统帅,若有朝一日被人发现他在皇宫底下钻出个地道,无论这个地道出自何人之手,都会算到西南军头上。 到时任谁都会怀疑,百里嚣是否意图侵犯大衍。 想到这儿,雁安宁不由问:“你留在京城迟迟不走,不怕西南生变?” 听说西南那边战火不断,百里嚣长久不在军中,他的手下能替他看好家么? 百里嚣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和大衍朝堂比起来,西南那边更让人放心。” 这话无异于赤裸裸地讽刺大衍没有能人,雁安宁听了却没有辩解。 如今这朝廷表面花团锦簇,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皇帝残暴不仁,嗜杀成性,朝中人人自危,得过且过,这样的朝堂还能支撑多久,雁安宁说不清。 “你在京城物色的合作对象是谁?”她问,“就连他也不能让你放心?” 百里嚣仔细看了看她:“你猜。” 雁安宁一噎。 她不知百里嚣是不想说,还是有意刁难,但这个疑问在她心里存了很久,她将有可能的对象全都想了一遍,此时要回答这个问题易如反掌。 “你刺伤兰啸天,他养伤期间无法上朝,手中的权力必然要分给他人,”雁安宁道,“有能耐接掌他势力的,至少得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服众。” 百里嚣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嘴角微扬,没有打岔。 雁安宁继续道:“六部之中,兵部大多是兰啸天的人,户部又都是些老顽固,吏、刑、工、礼四部与此事关系不大,你在朝中联系的人……是宰相石守渊?” 她口中虽是询问的语气,却有把握自己料得不差,而百里嚣的反应更加证实了这点。 百里嚣笑了。 他真心笑起来的时候,眼里像盛满了夏日,深黑的眼底带了一点慵懒与随性。 他看着雁安宁,眼中充满赞许:“我就说你很聪明。” 他的夸奖并未让眼前的人忘形,雁安宁谨慎而又冷静地问:“你想扶持石守渊?” 百里嚣摇摇头:“我对扶持傀儡没兴趣。” 雁安宁皱了皱眉:“那你打乱大衍朝局,想做什么?” “看戏。”百里嚣不怎么正经地回道。 雁安宁瞪他一眼。 这一眼却让百里嚣笑得更加张扬。 “你难道不想看吗?”百里嚣道,“大衍的水已经很浑了,如果没人成为中流砥柱,这个地方很快就会变得和二十年前一样。” 二十年前还没有大衍,这片土地兵荒马乱,民不聊生。 雁安宁静了片刻。 “你呢?”她问,“你想北上吗?” 西南军的势力与大衍最近,以前虽未动过兵戈,但以前不会,不代表以后不会。 从百里嚣入京后的种种举动可以判断,他并非一个没有野心的统帅,他就像一只潜伏在丛林里的狼王,安静而又冷酷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倘若大衍有人力挽狂澜,百里嚣或许会选择结盟,一旦无人挽大厦于将倾,他便会率领狼群毫不犹豫地涌入。 雁安宁想到这儿,目光微凝。 她对皇帝有着难以磨灭的仇恨,但她也并不希望这片土地再受兵祸之乱。 百里嚣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微芒。 “我曾经认识一名乞丐,”他答非所问地开了口,“他念过书,很有学问,毕生的愿望是去京城,可惜他走了一辈子也没走到。” 他的目光飘远了一瞬,笑了下:“他想去的京城总是不断更换主人,他总说自己被书骗了,书上的道理告诉他,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而他这辈子走的路何只万里,却还是不明白天下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的笑容带着淡淡的肃杀之意,慢慢道:“他想不明白的事情我也懒得去想,我只知道,与其期待天降仁主,不如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第95章 他的过去 这个天下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无论大衍也好,北缙也好,或是其他势力割据的地盘,它们都曾属于同一个王朝。 只是再强壮的狮子也有老去的时候,再辉煌的历史也会被岁月磨去荣光,近百年来,这片土地分崩离析,群雄割据,却没有谁能真正成为天子。 所谓天子,天下共主,四海归一,万邦来朝。 这样的帝王,大衍没有,北缙没有,周边任何一个势力都没有。 然而雁安宁却从百里嚣的话里听出了他的野心。 他不是一个会向谁低头的男人,他的目光也不仅仅放在西南。 “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去告密吗?”雁安宁注视着他。 百里嚣迎着她的视线,微微一笑:“你不会。” 雁安宁扬起下巴:“你对大衍存了吞并之心,我为何不会?” 百里嚣不甚在意:“我出生的时候,这个地方还不叫大衍。” 雁安宁心中一动:“你是哪儿人?” 百里嚣混迹于西南,但他的大衍官话却说得极好,半点儿听不出地方上的口音。 百里嚣轻轻笑了下:“想探我底细?” 雁安宁轻哼一声:“你的出身有什么见不得光吗?” “难说,”百里嚣似笑非笑,“也许说出来会让你大失所望。” 雁安宁拧了拧眉:“英雄不问出处。” 她只是好奇他家乡在哪儿,又不在意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她早就知道他家境不好,不然怎会小小年纪挨饿,还被盗墓贼骗去做苦力。 刚才听他提到那位乞丐,更是不难想象,他曾经过着怎样的日子。 或许正是这样的经历造就了今日的百里嚣,雁安宁心想,她在百里嚣身上很难看到武将常有的傲慢与专横,她的父亲和兄长算是一个特例,而更多人会因为手握兵权肆意妄为。 这是一个武人的天下,拥有兵马就能称王称霸。 可百里嚣与他们都不一样。 他不像雁安宁的父兄那样本分,也不像兰啸天那样跋扈,他野心勃勃,却内敛锋芒,他行事嚣张,却步步为营。 雁安宁不自禁地将他和自己的兄长进行比较,她的兄长出身武人世家,自幼熟读兵书,又因父亲的缘故极早便在军中历练,所以年纪轻轻就能成为一军统帅。 百里嚣没有这么好的出身,想必也无人引导,但他仅比雁长空年长三岁,就能组建西南军,占据十一个州县,这样的成就只能用天纵英才四个字形容。 雁安宁无意贬低自家兄长,但她心里清楚,单论这些年的战果,百里嚣已远远胜过旁人。 而他不只打仗厉害,从他五年前打下第一座城池开始,只要到了他手里的地盘,就再没被人抢走过,那些城池被百里嚣治理得服服帖帖,从未生过内患。 这样的本事已远远超出调兵遣将,不说百里嚣本人有多少治理之才,起码他是会用人、肯用人的。 雁安宁对着百里嚣陷入沉思,百里嚣见她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忍不住出声:“又在盘算我什么?” 雁安宁经他一打岔,回过神来。 “我在想,你很厉害。”她直言不讳。 百里嚣愣了下,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这丝笑容像冬日冰上的浮光,轻轻一闪,又消失了。 他托着脸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开口道:“真心的?” 雁安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假的。” 百里嚣看着她,低低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很沉,像冰层底下融化的水,听上去既温柔又愉悦,但他眼中却了无笑意。 “我没你想的那么厉害,”他淡淡道,“你不是问我是哪儿人吗?我也不清楚。” 雁安宁怔然。 一个人的故乡,要不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要不就是父母的旧籍,百里嚣说他不清楚,雁安宁第一个反应就是,他又在哄她。 百里嚣见她眼中透着怀疑,笑笑又道:“我在军营出生,军队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五岁之前,我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从不超过半年。” “军营?”雁安宁下意识道,“军中怎么会有孩子?” 更别说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百里嚣侧脸看向一旁,嘴角翘了翘:“是啊,军中哪来的孩子。” 他语气微妙,带着讽刺与微嘲。 雁安宁想了想,忽然被一个念头击中。 她望着百里嚣,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 二十年前,世道更加混乱,许多势力的军营里不是完全没有孩子,那些生下孩子的人,就是营妓。 虽然恶劣的环境令大多数营妓都无法生育,但凡事总有例外,那些生下来的孩子若能长大,按照当时的规矩,男为军奴,女为妓,同他们的母亲一样,一生都被拘禁在军营之中。 雁安宁不敢想象这个可能,但这又是最大的可能。 她头一回觉得词穷,不知该如何安慰百里嚣,更不知他是否需要别人的安慰。 她脸上的震惊落在百里嚣眼里,百里嚣毫不在意地笑了下:“猜到了?” 雁安宁咬咬下唇:“你是……” 她再次把嘴闭上。 她想问百里嚣是不是营妓的儿子,但她又不忍心说出那两个字。 百里嚣见她犹豫,微微点了下头:“是,我出生在营妓篷里。” 雁安宁默了半晌:“抱歉,我不该打听那么多。” 她只是一时好奇,却揭开了别人的疮疤,虽是无心之失,却令她坐立难安。 她坐在桌前,垂着眼,两手放在膝上,手指纠结地缠在一起。 百里嚣见她低头不语,轻轻挑眉:“我没你想的那么在意。” 他微顿了下,又道:“我娘待我们很好。” 雁安宁眼睫一动,抬眼看他。百里嚣说的是“我们”,这是指……他还有兄弟姐妹? 雁安宁心里冒出许多疑问,却不方便开口,只能安静听百里嚣说下去。 “我们这样的孩子没有爹,全靠娘亲护着长大。我娘从来不提她自己的出身,我只听她一位要好的姐妹说过,她以前是位官家小姐,可惜城破被掳,变成了军中的营妓。” 百里嚣嗓音微沉:“她从来不提自己的名姓,在那个地方,大家只会叫她‘那个女人’,偶尔也会有人给她起个花名,她不爱说话,只有在别人欺负我们的时候,才会冲出来与人拼命。”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目光幽深,像是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 雁安宁心知那并不是令人愉快的回忆,她的喉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来转移百里嚣的注意。 第96章 美梦易碎 “你喝茶吗?”雁安宁笨拙地问道。 百里嚣被她凭空打断,看她一眼,又看了看桌上。 桌上只有一个茶壶,一个茶杯。 雁安宁镇定地起身:“我去叫人取套茶具。” “不用。”百里嚣叫住她。 他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茶杯是莹润的鸡血红,沾了水以后,红得越发潋滟,如同女子唇上的口脂。 百里嚣将杯子举到唇边,一缕清香扑入鼻端。 他往杯里看了眼:“是蜜水?” 雁安宁还未应声,就见百里嚣将杯里的水一口饮尽。 他抿抿唇:“果然是蜜水。” 他唇上沾了一点湿痕,雁安宁移开视线,默默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那是她的杯子,前不久才从凤阳宫得来。 这只杯子样式小巧,颜色可爱,她用了才不到三日。 雁安宁依依不舍地看了眼自己的杯子,它仍在百里嚣手里,如同一朵明艳的花,落在他修长的指间。 雁安宁坐了回去。 “后来呢?”她问,“你一直待在军里?是哪家的队伍?” 百里嚣将茶杯在指间转了转:“那时有好几股势力相互混战,我们作为战利品,不停从这支军队转手到下一支军队。我五岁那年,一个偏将看上了我娘,将她带在身边。那两年,我们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些,不会再饿肚子。后来军中哗变,士兵杀死了所有将领,我娘趁乱带着我们逃出军营,但没跑多远,她就被一箭射穿了心脏。” 他放下茶杯,淡淡道:“我们来不及给她收尸,那一晚,我们在山里不停地跑,一直跑到天亮。” 他语气平平,雁安宁却只觉胸中窒闷。 她无法不去想象那一晚。 那一晚,是百里嚣的母亲离自由最近的一次,她甚至已经挣脱了枷锁,只要他们能逃出去,她和她的孩子就不再是别人的奴隶。 但她的自由只有那短短一瞬。 希望之光刚刚亮起,生命之火便已熄灭。 她无法想象她死前的绝望,若是幸运,也许她来不及绝望便已死去,但活下来的人,会永远记得那一刻的无助。 雁安宁看向百里嚣,他的神情依然很平静,姿态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就像往常一样。 可雁安宁眼中的他却透着一丝萧索。 这不像她认识的百里嚣,却又是最真实的百里嚣。 雁安宁拎起茶壶,静静地为他倒了一杯蜜水。 她倒水的手法很巧妙,没有发出丁点儿水声。 百里嚣偏了偏头,看着那杯蜜水:“我没你那么爱吃甜的。” “嗯。”雁安宁放下茶壶,轻描淡写地回道,“只是让你润润喉。” 百里嚣看她两眼,听着她哄孩子的口气,扯扯嘴角:“我也不是小孩儿了。” 雁安宁眉毛一扬:“堂堂西南军的统帅,谁敢把你当小孩儿。” 百里嚣的手指轻轻抚过茶杯杯沿:“你说呢?” 雁安宁眼眸清亮:“不知道。” 百里嚣被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气笑,心里那份悲凉似乎也冲淡了些。 “忘了说,我有个姐姐,”他拾起未说完的话头,“我娘死后,姐姐带着我逃了一夜,我们两个终于活了下来。” 从那以后,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开始了流浪,他们走过许多城镇,靠给人做苦力为生。 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就这样在乱世中挣扎着,竟然活过了无数次兵荒马乱。 “我十岁那年,姐姐嫁了人。” 他至今记得,姐姐出嫁那日抱着他喜极而泣。 “我们终于有个像样的家了。”姐姐说,“你姐夫是好人,他同意咱们住一起,还答应以后有了钱,送你去学堂念书。” 十岁的百里嚣安抚地拍着姐姐肩膀,心里想的却是,他不想念书,那会耽误他给别人做工,他要给姐姐姐夫攒下家里的花用,等姐姐以后有了孩子,他会送外甥和外甥女去学堂念书。 那一日,他和姐姐都怀着对未来美好的向往,他们都没想到,太美的梦,往往易碎。 “我们后来才发现,姐姐嫁的那人是个赌徒。他有次输急了,把姐姐卖给赌场抵债,姐姐不肯受辱,用一把剪刀戳破了自己的喉咙。” 百里嚣眼底泛起一抹暗沉的血色,他还记得那人与姐姐争吵的时候说:“你不过是营妓的女儿,鬼知道你跟多少人睡过,我肯娶你是你的福气,现在是你报答我的时候,你赶快收拾走人,少在我面前装什么贞洁。” 当时家里来了好些赌坊的打手,他们听到这话,目光愈发下流,嘴里更是不干不净。 百里嚣的姐姐受不了这样的屈辱,羞愤之下,举剪自戕。 关于这一切,百里嚣并未讲出细节,但雁安宁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她能猜到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她忽然明白,百里嚣头一回见她时,为何告诉她名声最不要紧,又为何西南军中从来不见营妓。 百里嚣的亲人吃过这样的苦,所以他要阻止这样的惨剧在别人身上发生。 雁安宁沉静了一阵:“你那时才十岁,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个赌徒连百里嚣的姐姐都敢卖,怎么会留着这个小孩。 百里嚣冷冷扬起嘴角:“我逃了出去,在集市上偷了把杀猪刀。” 他年纪虽小,却因常年做苦力,力气并不小。 他埋伏了很多天,等到赌徒松懈,趁夜潜进屋里,一刀捅死了他。 然后他又去赌场放了把火,放火之前,他趁守卫换防的空当,将前门后门全部锁住。 一场大火熊熊燃起,比正午的日头还烈。 小镇的天空映得通红,凡是那日去过他家的打手,一个都没能逃出来。 第97章 嚣嚣 “再然后,我安葬了姐姐,重新开始流浪。” 就是在那时,百里嚣结识了老乞丐。 百里嚣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偷偷教过儿女识字,老乞丐见百里嚣竟然开过蒙,闲来无事便将肚子里的书背给他听,百里嚣就这样记住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老乞丐死后,百里嚣做过盗墓贼,去义庄背过死人,采过矿,拉过纤,抄过书,还跟过跑江湖的班子。 然而世道纷乱,难以安身,为了填饱肚子,最终,他将目光投向了军营。 那时大衍虽已立国,名下许多城池还未归心,朝廷派出军队四处平乱,沿途不断招募兵力补充。 百里嚣十四岁投军,先后换过好几支队伍,在他看来,那些人的规矩与他儿时的记忆并无不同。 为将者拥兵自重,独断专行,为兵者外强中干,欺软怕硬。 或许是身边的人太差劲,百里嚣在这样的队伍里竟也屡建奇功,只是这些功劳都被算到了他的上司头上。 雁安宁恍然:“难怪我在西南军之前从未听过你的名字。” 百里嚣嘲讽地笑了笑:“冒领军功之事屡见不鲜,我们都习惯了。” 他最初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懒得与上司计较,何况计较了也没用,反而易遭报复。 但人的天性总是以强为尊,渐渐地,他身边竟也有了一帮追随之人。 他上头的将领出于忌惮,总是派他执行最危险的任务,百里嚣多次死里逃生,最后,他还活着,他所在的军队却没了。 “那支队伍被敌人打散,流亡的士兵无处投靠,跟着我在南边辗转了两年,夺下了第一个县城。” 从那以后,世上便有了西南军。 而大衍经过连年战乱,国力耗损巨大,为了保存兵力,朝廷放弃了一些不要紧的边远州县,重新划分了领地。 西南军就这样成了一支单独的势力。 西南军成立之初,周边有不少这样的势力,他们要么被吞并,要么被消灭,没有一支存活下来。 唯有西南军在众多势力的夹缝中,不但走到了现在,而且日益壮大。 雁安宁没打过仗,但她能想象这里有多少艰辛。 她沉思片刻,道出另一个疑问:“百里嚣是你的真名?” 百里嚣不知生父是谁,他的母亲又从未提过家族的名姓,百里嚣若不跟父姓也不随母姓,那他这个名字从何而来? 百里嚣笑了下:“小时候我只有一个乳名,后来认识老乞丐,他整日念叨什么行百里者半九十,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我在从军的时候就填了‘百里’为姓。” 雁安宁了然,这的确是百里嚣能干出来的事情。 “嚣呢?这不会就是你的乳名吧?” 以他母亲的性子,不像会给他取这样的名字。 百里嚣笑笑:“老乞丐常说我嚣张乖戾,不可驯也。” 既不可驯,他便索性以嚣为名,认下了这个事实。 “所以你的名姓都是自己取的?”雁安宁摇了摇头,叹服道,“你这样倒是让我想起孟子的一句话——‘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 百里嚣扬眉:“孟子说这话是让人无欲自得,你看我像半点无欲无求的样子?” 雁安宁嘴角一弯:“无欲便是任性,自得方能自在,我见过的人里,你就是最任性的一个。” “依我看,你比我任性多了。”百里嚣道,“你这倔脾气,就算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雁安宁心知他指的是自己不肯出宫一事,她叹口气:“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凭你一人能做什么?”百里嚣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现在是把自己放在火堆上烤。” 雁安宁笑了笑,她看向百里嚣,目光清澈:“若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深入京城,不也是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吗?” 百里嚣顿了顿:“我和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雁安宁道,“就算你功夫比我高,谋算比我深,凭你们几个人的力量还能敌得过满城守军?” 百里嚣冷哼:“但我不会傻到把自己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 雁安宁抬起下巴:“那你干嘛把你的野心告诉我?” 她挑衅道:“我人在宫里,随时可能泄露你的秘密。” 百里嚣睨她一眼:“我说过,你不会。” 他神态平静,不慌不忙,仿佛笃定雁安宁不会出卖他,雁安宁心有不甘:“我刚受了皇帝册封,说不准明日就改变心意,顺着杆子往上爬呢。” 百里嚣盯着她,慢慢勾起唇角:“以你的资质,想做宠妃还差得很远。” 雁安宁不服气:“宫里这么多榜样,我多学学,兴许就会了。” 百里嚣挑眉,放在桌上的手一动,朝前探身。 雁安宁以为他又要拍她脑袋,下意识往后一躲。 却见百里嚣坐在原处,好整以暇看着她,眼中是了然的笑意:“连对我都这么多防备,还想做宠妃?” 雁安宁神情一僵:“谁让你动手动脚?” 百里嚣双手抱臂,手肘架在桌边:“好,算我的错。” 他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拍人脑袋,但看着雁安宁那张气鼓鼓的脸,总觉得手指痒痒。 如果拍脑袋不行,那么掐脸就更不行了,百里嚣闪过这样的念头。 雁安宁见他神情莫辨,警惕地坐正了些。 “你该走了,”她看了眼窗户,“一会儿小金会来给我送饭,被她看到不方便。” 百里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窗棂上只剩淡淡一抹余晖,天就快黑了。 百里嚣轻啧一声:“我到你这儿这么多次,一顿饭都没蹭着。” 雁安宁好气又好笑:“我说了,出去以后请你喝酒。” 百里嚣托着下巴:“当真?” “比真金还真。”雁安宁被他磨得没脾气,“趁天黑你赶快走,别让人瞧见。” 百里嚣在她催促下慢吞吞起身。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姑娘!”阿韭冲进房门。 她正要说话,一眼看见百里嚣站在雁安宁房中,登时愣住。 雁安宁见状,伸手将百里嚣拨到一旁,走过去问:“怎么了?” 阿韭咽了口唾沫,找回自己的声音:“宫中戒严,皇帝出事了。 ” 第98章 生事 雁安宁心中一紧:“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阿韭道:“我刚才在路上遇见好些侍卫,他们让我赶紧回来,说这几日各宫都不许外出。” 雁安宁拧眉:“皇帝出了什么事?” “好像是突然生了什么病,”阿韭道,“别的不清楚,只听说宰相已经进了宫。” 雁安宁回头与百里嚣对视一眼:“皇帝还活着?” 阿韭点点头:“那些侍卫奉的皇帝口谕,应该还活着吧。” 雁安宁轻吐口气,心中略感失望。 “皇帝若只是生病,宫中不会突然加强戒严,”百里嚣在她身后道,“你确定进宫的是宰相?” 阿韭怔了下,看向雁安宁。 她至今没搞明白这个虎豹大将军和自家姑娘是什么交情,这里明明是后宫,他一个男人怎么老是出现在姑娘面前。 她不知该不该回答百里嚣的问话,雁安宁见状笑了下:“没事,说吧。” 阿韭这才道:“这是听领头的侍卫说的,我本来还想多打听几句,但他一个劲儿赶我走,我怕他们跟来梧桐苑,就没敢再问。” 雁安宁赞许地点头:“你做得对,你问多了,难免惹人起疑,虽然皇帝生病与咱们无关,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到这儿,她看了眼百里嚣,怀疑道:“不是你做的吧?” 她和百里嚣的想法一样,皇帝生病也就罢了,若惊动宰相进宫,绝对不是什么小事。 百里嚣撇唇:“我一直在你这儿,他病了关我什么事?” 他嗓音低沉,听上去不知为何,很有几分暧昧不清的意味。 雁安宁一顿:“你与石守渊既有牵连,他现在进宫,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商量好的。” 百里嚣懒懒道:“我若有本事让皇帝生病,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他看了看她,忽然又问:“你想皇帝死吗?” 雁安宁不防他突然有此一问,静了片刻:“他若突然暴毙,宫里全无准备,朝廷必生大乱。” 朝中本由兰啸天把持权柄,如今兰啸天虽然养伤在家,他的同党仍遍布朝堂,兰贵妃又是皇帝的宠妃,皇帝一死,恐怕兰党第一个就会跳出来生事。 生事也就罢了,朝中群臣虽对皇帝唯唯诺诺,但不服兰啸天的大有人在,一旦朝堂成为兰家的朝堂,其他势力必不肯罢休,到时折腾起来,受苦的还是大衍百姓。 雁安宁想到这儿,不禁自嘲一笑。 按她的计划,待她脱身离开京城,这里的一切就与她再无干系,但她还是会不忍,所谓故土难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大衍若真的乱了,对我雁家也没什么好处。”她幽然一叹,“周边各国一直对大衍虎视眈眈,三年前先帝驾崩,北缙就想挥兵南下,这回他们虽然输了一场,但只要有机会,他们还会卷土重来。” “你说得没错,”百里嚣道,“不只北缙,后平与南阳也会趁机北上,大衍的南边可没有第二个雁家军。” 雁安宁回眸:“后平和南阳若联手,你们西南军也会压力重重,对吗?” 百里嚣不置可否:“这是我要解决的问题,与你无关。” 雁安宁白他一眼,转向阿韭:“附近有多少侍卫?” 阿韭道:“我遇见的是一支小队,大概有七八人的样子,我听他们的意思,他们今晚会一直在附近巡逻。” 雁安宁沉吟不语。她现在关心的不是皇帝为何病了,而是宫中加强了防守,百里嚣要如何出去。 她不清楚这队侍卫的身手如何,也不知晓他们何时换防,如果让百里嚣就这么走了,一旦他遇到麻烦该怎么办。 雁安宁正想着,脑后被人轻轻拍了拍。 “怎么办?”百里嚣在她身后半真半假地说道,“这下真得留我用饭了。” 雁安宁转过身。 她的理智告诉他,留下百里嚣只会更危险,那些侍卫说是在外面巡逻,万一突然闯进来,发现她屋里有人,她该如何解释? 她朝四周扫了眼,这间屋子太小,除了床底,再无藏身之地。 而床底往往是第一个被搜查的地方。 雁安宁暗自盘算,外面的院子也不大,去院子里更容易被人发现。 她皱着眉头到处打量,却听百里嚣忽然笑了。 “逗你玩儿的,”他悠然道,“我有办法脱身,不用你费神。” 雁安宁下意识问:“你真的可以?” 百里嚣挑了下眉:“不信我?” 雁安宁见他镇定自若,想到他的本事,提起的心放下大半:“我只是怕你被人逮住,一不小心把我供了出来。” “供出你什么?”百里嚣幽幽道,“说你在屋里偷会男人?” 雁安宁瞪他。 百里嚣低笑出声。 他拿起桌上的狼牙,来到床边,掀起枕头,将狼牙扔到底下。 “这东西你替我好好保管,十二日后,把它给我。” 说完,他走了出去。 他说走就走,连声道别都没说,阿韭看了眼雁安宁怔忡的神情,追出门外。 下一刻,她又折返回来。 “姑娘,那人不见了。”阿韭知道那人功夫厉害,却没想到这么厉害。 雁安宁默然一瞬:“别管他了。” 百里嚣艺高人胆大,他敢走就不怕被人发现,与其担心他,她还是好好想想,宫里怎么又出了乱子,皇帝这一病,到底病成什么样。 同一时间,万寿殿内灯火通明。 几名太医跪在地上,他们面前站着宰相石守渊。 “宰相大人,陛下吐血是因为中了毒,”为首的太医道,“至于是什么毒,我们还未查出。” “为何查不出?”石守渊问,“陛下的饮食可已验过?” “都已验过。”太医道,“那些食物没有问题。” “都没问题?”石守渊深深拧眉,“那陛下为何会中毒?” 太医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石守渊看着他:“此事非同小可,你们若有任何发现,不可隐瞒。” 太医垂下头:“听说陛下傍晚服了一枚金丹,但金丹并无残留,我们无法查验。” 石守渊目光一顿:“你的意思是,问题出在金丹上?” 太医将身子伏得更低:“臣不敢下此论断,但今日陛下所用之物,唯一没有查验过的,只剩金丹。” “不可能,”石守渊道,“陛下服食金丹已有三年,他的身子全靠国师调理,若金丹有问题,陛下怎会如此康健?” 几名太医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知道皇帝有多么依赖国师的金丹,若非不得已,他们也不想怀疑到国师身上。 得罪国师会受罚,但找不到皇帝中毒的根源,他们照样难逃一死,与其独自受罪,不如拉更多人下水,何况他们并没有胡说,若那些食物都没问题,唯一有问题的只可能是他们没查过的东西。 石守渊身为宰相,比他们考虑的更多。 他默不作声,凝神思索,忽听屏风后面传来皇帝的声音:“去,把国师叫来。” 第99章 一反常态 段皇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凤阳宫里独自用晚膳。 她听说皇帝命宫中戒严,面色变了变,放下银筷。 “陛下病了,宣太医就是,怎么连宰相也惊动了?” 前来传讯的太监道:“陛下是在御书房犯的病,当时宰相大人正好去禀报公务,他见陛下吐了血,就唤来太医,一起将陛下送回了万寿殿。” 段皇后蹙眉:“陛下吐了血?他现在如何?太医怎么说?” “陛下一直很清醒,回宫以后并无大碍,”太监道,“太医们还在万寿殿为陛下诊治,听说陛下已派人传国师进宫。” 段皇后拿起手边的水杯漱了漱口:“陛下找国师做什么?” 太监摇头:“奴婢不清楚。” 他只是万寿殿外负责往后宫传话的,对于殿内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段皇后放下水杯,一言不发,陷入沉思。 随侍在旁的宫人瞧见她担忧的神情,开口道:“皇后若是担心,不如去万寿殿瞧瞧?” 段皇后抬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明知陛下从不许我去万寿殿。” 皇帝这两年看似对她放心,实则处处防备,他不但不让她去万寿殿,就算平日来凤阳宫,连一点儿入口的东西都不会沾。 段皇后自嘲似地笑了下:“陛下既然病了,我更不能去他眼前招人烦,不如在宫里抄几卷经书,为他祈福。” 宫人本是随口一说,闻言便不再劝。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段皇后对于皇帝的用途,段皇后既肯安分守己,她当然乐得省事。 段皇后用帕子沾沾嘴角,命人撤下晚膳,叫来掌事太监吩咐:“你去各宫传话,陛下如今病了,在他病好之前,不许各宫外出生事,也不许到处串门。尤其是幽兰殿,兰贵妃刚怀了龙胎,正得好生将养,莫让旁人惊扰了她。” 掌事太监听她特意提到兰贵妃,心思转得极快。 他听说前晚兰贵妃在凤阳宫诊出身孕,段皇后的脸色当即便不太好看,宫里的人都知晓,这位皇后至今无子,想必对兰贵妃心怀芥蒂。 他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娘娘放心,我这就去办。” “还有一事,”段皇后道,“陛下虽命侍卫加强守备,可这宫里接连出事,我对那些侍卫不放心,你派人仔细盯着,若他们有不尽心的地方,立刻来报。” 掌事太监微怔:“娘娘,禁军侍卫都是金吾卫的人。” 金吾卫的背后是兰大将军兰啸天,得罪了金吾卫,就等于得罪了皇帝的宠臣。 段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在后宫打压妃嫔无伤大雅,但若惹恼了那些武夫,掌事太监担心段皇后没什么,自己却没好果子吃。 段皇后起身来到书案后,从画缸中抽出一卷空白的洒金笺,铺在案上:“你难道没有听说,昨日兰将军进宫时,陛下命他在宫门下轿?” 这个消息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了整个皇城,有人惴惴难安,有人幸灾乐祸。 所谓墙倒众人推,兰啸天这堵墙虽还未倒,但众人从皇帝的态度不难猜想,兰啸天这段日子怕是要夹起尾巴做人。 他们随后更是听说,皇帝让兰啸天将金吾卫分给宰相和京兆尹代管。 京兆尹主管京畿要务,将金吾卫分派给他尚算合理,但宰相石守渊一向与兰啸天不和,皇帝这样做,分明是想削弱兰啸天的势力。 掌事太监消息灵通,心知段皇后所言不假,他望着这位神情恬静的女子,一时觉得自己竟有些看不透她。 段皇后以前从不过问外面的琐事,她的世界除了皇帝,好像就只剩下一个凤阳宫。 掌事太监来凤阳宫两年,没怎么见过段皇后争宠。 他替段皇后打理宫内外的杂事,对于段皇后和皇帝之间的异样并非一无所知,但他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从不多听多问。 他原以为段皇后是个任人搓磨的温吞性子,但看她最近几日的表现,却与过往大相径庭。 她不惜得罪兰贵妃,扣下对方的心腹桂香,以致桂香被乱杖打死,如今更是明里暗里想要整治后宫。 掌事太监有心劝她莫要树敌,想想自己的身份,又把话咽了回去。 最近宫里确实不太平,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可担待不起。 既然主子发了话,他只管照办便是,何必当着段皇后的面给自己找不自在。 掌事太监领命走后,段皇后提笔蘸墨,在纸上落下经文第一行: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万寿殿里,皇帝倚着软枕,脸色青白。 室内的玉屏风已撤下,他盯着跪在面前的国师,语声冰冷:“国师,你可知朕召你来,是为何事?” 国师恭恭敬敬回话:“臣不知。” 皇帝阴郁地一笑,伸指朝旁点了点:“朕今日身子不适,太医们说是因为朕中了毒,他们想查一查你给朕的金丹。” 国师惊讶地抬头:“陛下中了毒?” 他的目光微微一闪:“陛下中毒实乃大事,可否容臣为陛下诊断?” 皇帝面无表情看着他,没有说话。 国师朝前膝行半步:“陛下,臣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没有陛下就没有臣的今日,臣的能耐您是知道的,臣若有心谋害陛下,怎会等到今天,臣恳请陛下明察。” 说完,他重重叩头在地。 他这话说得在情在理,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朝床外伸出手:“那你就看看,朕是不是中了毒?” 国师赶紧过去,摸着他的腕脉,凝神片刻。 过了好一阵,国师皱眉:“请陛下换一只手。” 皇帝依言照做。 他见国师按着自己腕脉久久不言,森冷的目光停在他面上:“如何,国师诊出了什么没有?” 国师面色难看,低声道:“陛下的脉象的确有中毒的征兆,但臣敢拿性命担保,臣给陛下的金丹绝无半点毛病。” 皇帝冷笑:“金丹已被朕吃了,你如何保证?” 国师怔了怔,问道:“陛下的饮食是否都已查过?” “自然。”一旁的太医插话,“陛下寻常入口之物皆会封存一份,以防出现今日之事。这两日陛下用过的膳食、饮水、还有各种药物,我们都已查过,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唯一不曾查验的,只有国师今日送来的金丹。” 第100章 争执 皇帝服用的金丹会在出炉后半个时辰送入宫中,为了不影响药性,金丹从无存留,而皇帝吃了这么些年,也从未出过岔子。 是以一开始,人人都不曾怀疑到金丹上头,直到他们查无可查,才想起还有金丹这东西。 国师傲然:“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是我的金丹出了问题。” “但国师也无法证明你的金丹没有问题。”太医据理力争,“陛下不会无缘无故中毒,依我之见,炼丹本有精妙之处,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国师不妨想想,自己最近炼丹可出过什么岔子。” 他这话说的委婉,并未明指国师有意谋害皇帝,但国师听了,却面色陡沉。 “我为陛下炼丹已有三年,对于炼材火候早已熟记于心,你等不通丹术,休在这里胡言乱语。” 国师语气不善,为首的太医本不愿当着皇帝的面与他争执,此时听他斥责,忍不住白眉一轩:“我等自大衍立朝,便在太医署供职,国师虽然善于炼丹,于医道又有几分见解?” 国师冷笑:“你等医道不过遵循旧例,依照前人那一套抓药开方罢了,若你们医术上乘,陛下何需封我为国师?” “你!”为首的太医被他气得面红耳赤。 “够了。”皇帝冷冷出声,“朕要你们来,是给朕查清楚毒从何来,不是听你们在这儿瞎扯。” 太医垂首:“陛下,若能让我等查一查国师送来的金丹,真相自有定论。” “你们说得轻巧,金丹在朕的肚子里,难道想让朕剖开给你们看不成?” 皇帝面色阴郁,随手抓起脉枕扔在地上,一屋子人顿时噤了声。 良久,国师低声道:“陛下,若太医们执意要查,臣愿默出金丹之方,供太医署查证。” 一名太医冷哼:“你用了什么药只有你自己知道,你默的金丹之方不足为信。” 国师对他怒目而视:“那你说怎么办?” 眼看双方又要争吵,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石守渊突然插话:“陛下,臣有一策,不知是否可行?” 皇帝阴鸷的目光转向他:“宰相有何良策?” 石守渊道:“臣听闻国师有一随身手札,每次配药都会详细记下,想必金丹之方也在其中,陛下可命人将此手札找来,交给太医署过目。” 此话一出,准备吵架的太医们住了口,国师更是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只看了一眼,就觉一旁有视线投来。 国师转脸,只见皇帝盯着他,目光阴郁。 国师心中一沉,重新伏倒。 皇帝冷冷开口:“国师,你手上可有此物?” 国师垂眼看着地板:“臣平日为了调配方子,确有这么一份手札,不知宰相大人从何而知?” 石守渊笑了笑:“国师配药都是为了陛下,既是为了陛下,便没什么不能见光,我会知道不足为奇。” 国师侧了侧头:“可我默的方子既不可信,难道手札便不能作假?” 石守渊面不改色:“人的习惯很难临时改变,国师配药是精细活儿,定不会随心所欲草草了之。无论手札所记是真是假,总要让人看了,才算放心。” 国师淡哼一声,不再说话。 皇帝看看两人:“既如此,石爱卿,你马上带一队侍卫,前往国师府,去将手札取来。” “且慢,”国师道,“陛下,臣的手札放在炼丹房中,那里面都是臣为陛下准备的炼材,臣不放心让侍卫们擅自翻找,还是让臣带宰相大人过去为好。” 皇帝经他一提,像是想到什么,慢慢点了点头:“石爱卿,就依国师所说,你与他同去。” 灯火初上,一行快马驰过街头。 他们来到国师府,亮出腰牌,国师府很快打开大门,将这行人迎了进去。 没过多久,进去的人再次纵马而出。 国师府位于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平日有个风吹草动都会惹人注目,这行人进出国师府犹入无人之地,路边有人瞧见,不免驻足议论。 街头的消息很快传到兰府。 兰啸天听了管家禀报,脸色唰地一下沉了下来。 “你问清楚了?去国师府的当真是石守渊?” 管家垂手而立:“小的问得很清楚,不到一个时辰前,宫里宣国师入宫,国师入宫后不久,便带着石守渊和一队禁军回了国师府。他们这趟没有停留多久,国师便与石守渊一同离开,看他们行去的方向,应当是宫城。” 兰啸天放下药碗:“除了皇帝,没人能使唤国师,宫里出了什么事?” “小的已经派人去打听,”管家道,“老爷暂且宽心,如果宫里真出了什么事,贵妃娘娘一定会传讯给老爷。” 兰啸天低哼一声:“皇帝这两日正盯着咱们兰家,她若聪明,最好在宫里安分守己,别给皇帝留下什么把柄。” 管家陪笑道:“贵妃娘娘冰雪聪明,一定不会惹皇帝生疑。” “谁说不会?”兰啸天道,“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皇帝最讨厌的东西,就算不生疑,皇帝也会千方百计削弱我的权力。” 他说到这儿,目露凶狠:“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皇帝竟是这么个玩意儿。” 管家安抚道:“老爷莫急,咱们只要再等上八个月,待娘娘把孩子生下来,就由不得皇帝做主了。” 兰啸天目光闪了闪,忽然问:“我要你提醒国师早做准备,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管家道:“我全按老爷吩咐的交待,要国师徐徐图之,切莫操之过急。” 兰啸天微微皱了皱眉:“那今晚皇帝为何突然宣他进宫?又为何让石守渊掺和进来?” 管家道:“皇帝一向看重国师,或许是想让石守渊与他多亲近亲近?” 兰啸天神情不悦:“你的意思是,皇帝不但让石守渊抢了我的金吾卫,就连国师这事,也要让他分一杯羹?” 管家急忙解释:“小的不是那个意思,老爷与国师的交情岂是他人可比,没有老爷,就没有国师今日的一切。那石守渊自恃身份,从来不与国师结交,就算皇帝有意让他们亲近,国师也不会听人摆布。” 兰啸天闭上眼睛,沉思了一阵。 “不对,”他喃喃道,“皇帝知道国师府里有什么,不会无缘无故让外人进去。” 他倏地睁眼:“国师一定出事了。” 第101章 疑凶 夜色中,蹄声如雷,石守渊一行从皇城大门直驱而入。 街角另一端的食肆里,小二端来三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放到食客面前。 小二走后,苏青冉望了眼皇城的方向,转向百里嚣:“你让我们来这里碰头,是因为今晚宫中有变?” “不是。”百里嚣往碗里加了一勺香喷喷的酱卤,“是因为这家店的卤子最好吃。” 苏青冉一噎。 百里嚣将勺子递过去:“要吗?” 苏青冉摇头。 叶灵芝接过勺子:“头儿,你别理他,他就爱吃清汤寡水的白面。” 说着,叶灵芝依葫芦画瓢,往自己碗里也添了一大勺酱卤。 苏青冉看着他俩,微微皱眉:“你俩还有心情吃饭?” “怎么没心情?”叶灵芝尝了尝碗里的咸淡,又加了半勺辣油,“我告诉你,这家店在京城可有名了,他家只开这两个时辰,白天你想吃都吃不到。” 苏青冉见她没心没肺地大快朵颐,叹了口气:“你们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担心什么?”百里嚣将卤子与面片仔细拌匀,仿佛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苏青冉道:“皇帝病了,石守渊带着人进进出出,宫里说不准出了大事。” “天大的事也得吃饱了饭再说。”百里嚣道,“你放心,瞧这架势,皇帝死不了。” “你怎么知道?”苏青冉问完,又想起一事,“今天你不在大院,也没去山月楼,你去哪儿了?” 他与叶灵芝本来像往常一样各自盯着石府与兰府的动静,忽然收到百里嚣的消息,让他们来这里会合,三人刚见面,百里嚣就抛出一个惊天消息,皇帝病了,宫中戒严。 他们在食肆里没坐多久,就见石守渊带着几人奔出皇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这行人又匆匆折返,不知在忙些什么。 苏青冉好奇的是,百里嚣与他们一样待在宫外,如何得知皇帝病了。 “咳,咳!”叶灵芝刚喝了一口面汤,闻言呛咳了两声,赶紧抬手捂住嘴。 苏青冉见她咳得脸红脖子粗,给她倒了杯清水:“怎么连喝汤也会呛着?” 百里嚣笑笑:“谁让她往汤里放那么多辣油。” 叶灵芝抱着杯子,目光闪烁。 苏青冉不知百里嚣去了哪儿,她却能猜到几分。 前不久,百里嚣让她出面,替他买下了那座挖有地道的院子,她这才知道,自家头儿竟然真的钻进了宫里。 但百里嚣不许她告诉别人,她在苏青冉面前只能装作不知。 叶灵芝瞟了眼百里嚣,不敢多话,抓起筷子埋头吃面。 苏青冉经她一打岔,险些忘了刚才的话题,这时想起来,追着百里嚣继续问:“你想到处转悠没问题,但你在宫里露过脸,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我心里有数。”百里嚣道,“不会被人发现。” 苏青冉心知自己劝不了百里嚣,摇了摇头,说回正事:“今晚怎么办?要不要抽几个人,来皇城这边盯着?” “不用。”百里嚣夹起一筷面片,“灵芝,你吃完去趟国师府,问问怎么回事。” 叶灵芝咽下嘴里的食物:“头儿你放心,我跟他们说了,一有动静就过来找我。” 苏青冉听着这两人对话,大概明白了几分:“你们在国师府留了人?” 叶灵芝点头:“前晚探过国师府,头儿就让我分了两个人过去。” 他们这回进京带了六个人,为了方便行事,苏青冉与叶灵芝各领三人,分别盯着石守渊与兰啸天府上。 “为何要着盯国师府?”苏青冉不解。 “国师与兰啸天来往密切,又和皇帝息息相关,盯住他等于盯住了半个朝廷,”百里嚣朝皇城的方向指了指,“这不,皇帝一病,他就出现了。” 苏青冉怔了下:“你说国师?” “对啊,”叶灵芝接话,“刚才队伍里面最矮的那个就是他。” 苏青冉朝外探头:“你为何不早说?” 他没进过国师府,不认得国师那张脸,但叶灵芝与百里嚣见过国师两次,应当不会认错。 叶灵芝用筷子在碗里搅了搅:“说了怕倒我胃口,反正头儿也认得,说不说有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就见一人走进店里,快步朝他们走来。 那人经过三人桌前,脚步略停。 “半个时辰前,国师被皇帝宣召入宫,随后与石守渊回到国师府,停留不到半刻便又离开。” 他低声留下这句话,四下扫了眼,像是寻人不到,转身走开。 百里嚣三人像是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各自吃着碗里的面片。 直到那人离开食肆,叶灵芝这才放下筷子。 “国师府果然有动静。” 刚才那人便是她留在国师府的人手之一。 苏青冉凝神思索:“国师府向来禁止外人进出,石守渊去国师府,定是受了皇帝指派。” 叶灵芝道:“皇帝派他去做什么?搜查国师府?” 且不说国师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就算真要搜查,也不会不到半刻便离开。 苏青冉想了想:“今日国师府还有什么动静?” 叶灵芝道:“今日下晌,国师府派人往宫里送了一回金丹。” 苏青冉目光微动:“国师刚送了金丹,皇帝就病了?” 叶灵芝两眼一亮:“难道金丹出了岔子?” 苏青冉摇摇头:“国师给皇帝做了三年金丹,对这入口之物一定非常小心,怎会突然出了岔子。” 叶灵芝悄声提醒:“你忘了前天晚上,兰啸天的人去找过国师?” 苏青冉看向她:“你是说,兰啸天与国师密谋之事,就是如何对付皇帝?” 他神情凝重,缓缓否定:“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叶灵芝道,“京里都传遍了,兰啸天被皇帝夺了兵权,勒令他在家养伤。以兰啸天的脾气,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准就对皇帝怀恨在心,要国师对他下手。” 她越说越觉很有可能。 “你看,兰啸天失宠当晚,就让人找国师密谋,这才两天不到,国师就献上了金丹。我听说那金丹出炉以后得赶紧吃,所以皇帝下晌吃了金丹,傍晚就发病。”叶灵芝道,“这不正好环环相扣,每一步都在计划之中?” 苏青冉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沉默了一阵。 “难道真与兰啸天有关?”他看向百里嚣,“百里,你怎么说?” 第102章 心照不宣 百里嚣吃完最后一口面片,放下筷子:“兰啸天虽然狂妄自大,但不会这么蠢。” “什么意思?” 百里嚣往后一靠:“你们说皇帝是怎样一个人?” 苏青冉与叶灵芝对视一眼,叶灵芝冷哼:“嗜杀成性,残暴不仁。” 百里嚣点点头:“既是这样一个人,倘若发现有人害他,你说他会怎么办?” “当然是砍了那人的脑袋。”叶灵芝道,“不,以他的性子,光砍脑袋恐怕还不解气,说不定会凌迟。” 百里嚣笑了下:“所以不管谁想动手,都会万分小心。兰啸天和国师都不傻,他们如果想害皇帝,一定不会被人抓到把柄。” “那国师这事怎么解释?”叶灵芝问,“他若没出岔子,皇帝为什么让他反反复复进宫?还让石守渊和他一起?” 百里嚣朝空旷的大街望了眼,忽然问苏青冉:“前晚我们夜探国师府的消息,已经告诉石守渊了?” 苏青冉应了声:“昨日就将消息传了过去,不过石守渊那头没什么反应。” 百里嚣丝毫不见意外:“他是只老狐狸,不见兔子不会撒鹰。” 叶灵芝气愤:“密室里那么多尸体,他身为宰相,都不肯管管的吗?” “他多半已猜到国师是得了皇帝的默许才敢这样做,你让他管,他管谁去?管皇帝吗?”百里嚣凉凉道,“他若肯出这个头,恐怕明日进国师府的尸体就是他。” 叶灵芝道:“可他身居高位,难道不该为百姓着想?” 苏青冉见她面有怒色,劝道:“他们做官的人,有做官人的考量,你犯不着为他们置气。” 叶灵芝看他一眼:“你也算是做官的人,你也同意他的做法?” 苏青冉哭笑不得:“我只是说,石守渊有他自己的立场,咱们是局外人,左右不了大衍的朝堂。” 叶灵芝见他服软,这才不情不愿作罢。 “我看大衍这些官就没一个中用,”她不屑道,“比起咱们那儿的人,差得远了。” 苏青冉无奈,索性不与她讨论这个话题,只对百里嚣道:“石守渊明知兰啸天与国师来往密切,却一直按着不提,恐怕也是担心不能一击中的。” 百里嚣望向空旷的大街:“这下有趣了,若国师真出了岔子,石守渊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万寿殿外,石守渊命侍卫守住国师,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独自进殿。 皇帝见了他,面露不悦:“怎么只有你?国师呢?手札呢?” “国师还在殿外,”石守渊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沉声道:“手札在此。” 屋里的太医顿时停下手里的活计,想从他手里接过手札。 石守渊却紧紧抓住手札不放:“陛下,臣有要事相告,还请陛下屏退左右,容臣细禀。” 皇帝掀了掀眼皮:“什么事?” 石守渊不答,只重复道:“请陛下屏退左右。” 他在皇帝面前极少这样强硬,皇帝慢慢坐起身,眯着眼看他半晌,一抹森冷的笑出现在脸上。 “你们下去。” 一声令下,屋里的太医与宫人全都退了出去。 “说吧,”皇帝道,“石爱卿有何要事?” 石守渊捧着册子来到皇帝跟前,矮身一跪,将手札高举过顶:“臣与国师去到国师府,由国师亲自从炼丹房中取出这本册子,为辨别真伪,臣在回宫路上已粗略翻过几页,发现其中所记过于惊世骇俗,不敢将它交给太医。” “哦?”皇帝垂眼看他,“怎么个惊世骇俗?” 石守渊道:“陛下一定不知,国师的炼丹之法另辟蹊径,虽对陛下大有进益,但若传扬出去,恐怕会引起京城恐慌,对陛下声名有损。” 皇帝看他一眼,拿起他手上的册子。 “所以你只敢给朕看?”他的声音幽幽从石守渊头顶飘下。 石守渊没有抬头:“陛下是一国之主,大衍的一切都归陛下所有,莫说一本册子,便是臣等的性命,也都属于陛下。” 他这话答非所问,皇帝听了,却未动怒。 石守渊听得上方传来一阵细微动静,想是皇帝正在翻阅手札。 他垂眼盯着自己的手背,默不作声。 石守渊年过四旬,保养得宜,皮肤仍如青年一般紧致,此时他两手紧贴地面,手背上凸起几根青筋。 过了许久,翻书的动静停了下来。 “为何今日用的丹方与以往不同?”皇帝问。 手札上记载的当然不只丹方,还写了不少以人入药之事,但皇帝对此不闻不问,仿佛压根没看到那些文字。 石守渊心头猛地一松,沉声回道:“臣问过国师,他只说添的几味药是为了提升金丹药性,臣不通丹术,不敢妄言。” 皇帝冷笑:“这还真是欺负朕身边没有能人。” 石守渊试探道:“陛下是否要将此丹方交给太医署详查?” “宰相不是说,这上面的东西传出去,对朕的声名有损吗?”皇帝将手札扔到地上,“朕总不能把太医署的人都杀光。” 他话虽如此,语气中却带了一股浓浓的杀意。 “命人将国师押入诏狱,让那里的人替朕问问,国师添的几味药到底有何用途。” 石守渊伏首领命,旋即又道:“陛下,臣今日去御书房,本有一事要奏,不知此时当不当讲?” “讲。” “臣上次向陛下所奏宋廉一事,如今已有新的线索。” “宋廉?”皇帝想了想,“就是那个私通北缙的奸细?” “正是。”石守渊道,“前些日子,有人发现宋廉在兰将军府外出现,随后失去踪影,臣担心有人故布疑阵,嫁祸给兰将军,故而这些天都在追查宋廉下落。” “人已经找到了?”皇帝问。 石守渊低声回答:“不敢欺瞒陛下,臣并未找到宋廉,但听说——” 他停下来,抬头看了眼皇帝。 皇帝不耐:“听说什么?” “听说国师府内有具尸体与宋廉极像。”石守渊道,“臣没有证据不敢妄下论断,陛下若是同意,臣愿再往国师府走一遭。” 第103章 你们猜不到的 “你看,石守渊又来了。” 叶灵芝兴奋地抓住苏青冉的衣袖,“他这回没带国师,看来头儿猜对了。” 国师府的主人不在,石守渊却带着披甲持戈的士兵长驱而入,说明国师果然出了事。 此时未到宵禁,街上还有不少行人,他们被拦在国师府外不许靠近,然而人的本性就是这样,越不让看,越想看,越看不着,猜疑越多。 有人想起这两日街头的传言,小声道:“听说国师拿死人炼丹,该不会让朝廷知道了,要抄他的家吧?” “什么死人,别瞎说,要真用死人炼丹,皇帝吃得下嘴吗?” “换我我吃不下嘴,不过那可是长生药呢。” “你就瞎说吧你,长生药是仙药,怎么会用到死人。” “死人怎么了?我告诉你,我听游方的术士说过,有些邪术就是拿死人做药,心肝脾肺肾,一个都不落。” “别说了,听着怪渗人的。” 叶灵芝听着众人窃窃私语,朝苏青冉挤挤眼:“听见了吗?我的银子没白花。” 她昨日雇了些小叫花和流浪汉,让他们将国师以人入药的消息传扬出去,原本以为要过个三五天才能见效,但今晚国师府这么一闹,那些听过流言的人全都想起了这茬。 原本有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视为无稽之谈,但眼下看国师府这动静,似乎并非空穴来风,一时消息愈传愈烈,石守渊还没走出国师府,半个京城都传开了。 一顶轿子停在国师府邻街的小巷,兰啸天坐在轿中,听着外面嘈杂的声响,面沉如水。 管家快步来到轿外,隔着轿帘禀报:“老爷,石守渊带人进了国师府,现在还没出来。” 兰啸天错了错牙,一拳捶向轿壁:“混蛋!” 他这一拳扯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管家隔着轿帘看不清状况,听他嘶声叫痛,急忙道:“老爷千万保持冷静,莫让小人钻了空子。” 兰啸天粗着嗓子道:“宫里还没消息?” “老爷!”一名小厮赶到,“已经打听到了,今日傍晚,陛下与宰相议事时突然发病,经太医署诊治,说陛下中了毒,太医怀疑是金丹有问题。” “屁个问题!”兰啸天怒斥,“国师有那么傻?就算动手脚,也不会在金丹里下毒!” “可宫里就是这么说的,”小厮如实禀报,“太医查过了所有饮食,只有那颗金丹无法查证。如今国师已下了诏狱,陛下派宰相出来,好像是要找什么……什么尸体?” 他语焉不详,管家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国师以人入药之事,皇帝并非不知,如此大张旗鼓让石守渊过来,显然不是因为此事。 管家叫过小厮盘问了几句,见他说不出更多内情,只好抬手把人挥退。 他听轿中悄无声息,朝前走近两步,低声探问:“老爷?” 眼前的轿帘忽地掀开,兰啸天那张阴沉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管家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旋即站住:“老爷,此事颇有蹊跷。” 兰啸天从轿子里慢慢走出来,他负手望着巷外的灯火,脸色在墙角的阴影里晦暗难辨。 “你前晚去国师府,可知宋廉的尸体如今怎样了?”他轻声问。 管家听他语声轻幽,后背生出一股寒意:“小的……没问。” 他顿了顿,又道:“以往咱们把尸体交给国师,都是由他自行处置,所以小的这回,也没多问。” 兰啸天仰头看了看天:“管家,你过来。” 管家小步弓身上前。 兰啸天一脚踹在他膝盖骨上:“你就是这么给我办事的!” 管家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他不敢起身,就势跪在地上,颤声道:“是小的疏忽,小的光想着替老爷传话,忘了多问这么一句。” 兰啸天盯着他低垂的颅顶,重重吐出一口长气:“不,你说错了,不是你的疏忽,是我的。” 他此时仿佛不觉背上有伤,走到管家面前,弯腰拍拍他的肩膀:“起来说话。” 管家忍着腿骨钻心的疼痛,歪着身子站了起来。 兰啸天道:“你跟了我这么久,你办事我一向放心,只是这回,咱们都大意了。” 管家见他收了怒容,小心应道:“不是老爷的错,咱们往国师府送人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都办得妥妥帖帖,谁能知道国师这次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兰啸天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我还是不信国师会在金丹里下毒。” “小的也不信。”管家道,“皇帝那身子,没有金丹早就垮了。咱们不过是让国师改变药性,使金丹逐渐失去效用,等到贵妃娘娘十月产子,再来一个釜底抽薪,怎么到了皇帝那儿,就突然变成了中毒?” 兰啸天深深皱起了眉:“是啊,若毒死了倒也罢了,瞧这样子,皇帝还生猛得很,不知下手之人到底图什么。” 管家想了想,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老爷,会不会是石守渊?” 他朝巷外指了指:“皇帝发病时,他恰好在皇帝身边,若说动手脚,他也很有嫌疑。” 兰啸天目中闪过一丝厉芒:“陷害国师对他有什么好处?” 管家犹豫了一下:“老爷可还记得,前日皇帝宣您进宫,特意提到了宋廉。” 兰啸天听他提起前日之事,面色不善:“没错,皇帝说有人看到宋廉进了兰府。” “老爷当时就怀疑此事与石守渊有关,只是苦无证据,”管家道,“可万一真是石守渊告的状,那他盯着老爷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兰啸天摸了摸肩头的伤处,目光游移不定:“你说得对,如果是他,他很可能早就知道了宋廉的下落,也知道了我和国师的关系。” 管家点头:“皇帝每隔五日便会服用一颗金丹,这事举朝皆知,石守渊正是趁此机会下手,让皇帝以为国师意图谋害,然后搜查国师府,将宋廉的尸体找出来。” “一旦发现宋廉的尸体,就能把我牵扯进去,”兰啸天喃喃道,“好深的算计,好歹毒的心肠,以往是我小看了他。” “老爷,既然知道是石守渊搞的鬼,不如咱们想办法把他拆穿?”管家道,“让皇帝看看,所谓的忠臣不过是阴险小人。” 兰啸天睨他一眼:“如何拆穿?连太医都找不到毒下在哪儿,你能找到?” 管家低头:“是小的异想天开了。” 兰啸天冷哼一声:“何况就算想查,咱们也没时间了。” 管家一惊:“老爷何出此言?” 兰啸天朝皇城的方向望了眼。 “石守渊敢来搜查国师府,一定有把握找到宋廉的尸体,等他将尸体带回皇城,便是皇帝拿我进宫之时。” 管家怔然半晌:“那咱们怎么办?” 兰啸天望着黑漆漆的夜空:“以皇帝的秉性,哪怕我能自辩,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免不了会吃些苦头。” 他闭了闭眼,兀自笑笑:“他视国师如仙人,平日待他犹在我之上,如今说下诏狱就下诏狱,倘若怀疑我与国师联手害他,怕是不让我死,也要让我掉层皮。” 管家想起皇帝平日治人的手段,不禁心生凉意:“老爷说得是,无论如何您都不能进宫。” 兰啸天沉沉盯着他,神情一变再变。 他起初似有犹豫,后来慢慢变得阴狠,最后似有壮士断腕之意。 “我不怕吃苦,但这些年我已吃了太多苦头,不能再陪皇帝耗着了。”他仿佛自言自语,眼中渗出点点寒意,“管家,传我号令,提前举事。” 第104章 挟持 雁安宁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带着段皇后来到冷宫底下,钻入地道向外逃亡。 身后是追兵的脚步声,伴着一两声呐喊,在地道里回响。 她与段皇后一脚高一脚低走在黑暗中,脚下仿佛踩着软软的棉花。 忽然,段皇后一个踉跄,拉着她一同摔倒。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雁安宁心中一急,撑着地面往上一顶,头顶的黑暗被她撞开,泻出大片光明。 刺目的光线中,有人蹲下身。 他逆着光,瞧不清长相。 雁安宁只见对方伸出一只手,懒洋洋道:“我的狼牙呢?” 雁安宁蓦地惊醒。 她盯着头顶上方,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 她闭上眼,缓了缓又睁开。 她伸手到枕头底下摸了摸,掏出那颗狼牙。 即使在梦里,那人的口气还是那么讨人厌。 雁安宁握着狼牙,轻轻摩挲了一下。 说什么枕着狼牙就不会做噩梦,她刚才那个梦哪里好了? 雁安宁翻了个身,侧身朝外。 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隐隐约约可见帐外透出一丝微光。 她记得自己才睡下没多久,难道这就到了早上? 她起身掀开床帐,却见半掩的窗户外面光影摇曳。 她披上外衣下了床,来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户。 院外天色漆黑,有人提着灯笼,瞧身形是阿韭和小金。 阿韭和小金一左一右站在院门后面,用手扒着门缝,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不知朝外看着什么。 雁安宁穿好衣裳出了门,来到廊下。 隔着半高的院墙,外面传来依稀可辨的脚步声,更远的地方似有火把闪烁。 雁安宁侧耳细听了一阵,仿佛听见有人叫喊:“往那边跑了,快追!” 密集的脚步声折转方向,朝另一头跑去。 耳听脚步声越来越远,一个身影忽然跃过墙头,落到梧桐苑中。 院里三人齐齐吓了一跳。 “什么人!”阿韭喝道。 那人二话不说,左右望了眼,直奔廊下的雁安宁。 雁安宁转身就跑。 脑后风声乍现,一道寒光擦着她的耳侧掠过,“笃”地一声扎在门上。 雁安宁脚下一顿,只这一瞬的停滞,她的肩膀被人扣住。 “别动!” 一股蛮横的大力将她拽了过去,来人抽下门上的长刀,横在她颈上。 小金惊叫半声,随即被人打断。 “闭嘴!”挟持雁安宁的男人恶狠狠道。 小金捂住嘴,慌乱地看着廊下的两人。 阿韭朝前走出两步:“你是什么人?放开娘娘!” “给我站住!”男人用刀背抬起雁安宁的下巴,“要你过来的时候你再过来,否则我就杀了她。” 阿韭只得停下。 雁安宁用眼角使劲向旁瞥了眼,她看不见男人的脸,只能看到他持刀的手臂。 男人穿的,是宫中侍卫的衣裳。 雁安宁缓缓吸了口气:“这位大侠,有话好说。” 她口称这人为大侠,对方似乎扭头看了她一眼,长刀一动不动。 雁安宁道:“我这儿银钱不多,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拿走。” 男人冷冷一呵:“我不要银子,我只要在这儿待上一夜。” 雁安宁目色微动,她这下听清了,这人的声音不是旁人,正是侍卫统领,关飞渡。 她轻声道:“你们江湖中人劫富济贫,不都是为了银子吗?” 关飞渡嗤的一声,像是嘲笑她的无知:“你说我是江湖中人?” “难道不是?” 雁安宁话音未落,冰冷的刀锋已经逼上她的脖颈。 “少装蒜,”关飞渡道,“我不信你看不出我的身份。” 雁安宁屏住呼吸。 她方才故意称他为大侠,就是想让他放松警惕,没想到关飞渡戒心极强,竟是半点不上当。 她沉默不语,就听关飞渡向阿韭与小金道:“你们两个,也给我过来。” 阿韭与小金互视一眼,慢慢走到廊下。 关飞渡道:“你们两个先进屋。” 阿韭和小金看向雁安宁,犹豫不决。 “进去吧。”雁安宁道,“你们不进屋,他不会放心的。” 关飞渡冷冷道:“她说得没错。” 说着,他又狞声一笑,在雁安宁耳边道:“雁昭仪不愧是聪明人,只要你乖乖配合,我可以不伤你的性命。” 雁安宁垂了眼:“你想待多久尽管待,我保证不让她们嚷出去。” 关飞渡朝屋里摆了摆头:“你们还不赶快进去。” 阿韭拉着小金的手,两人低着头,走上台阶,从关飞渡与雁安宁身旁走过。 关飞渡看着两人进了屋,这才用刀架着雁安宁的脖子,推着她跨进门槛。 屋里没有亮灯,只有小金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照得四周蒙蒙亮。 关飞渡反脚踢上房门,押着雁安宁来到卧房外。 “你们两个都在外面待着,谁敢出声我就杀了她。” 关飞渡凶狠的视线在三人身上扫过,谁也不知他说的这个“她”是指雁安宁,还是包括阿韭与小金。 但这样的威胁对三名弱女子来说显然起到了作用。 小金瑟缩着与阿韭倚在一起,雁安宁更是半点没出声。 眼看关飞渡带着雁安宁就要进屋,小金突然道:“咱们院子里……只有……三个人,万一有人在外面叫门怎么办?” 关飞渡不为所动:“有人叫门你再去开。” 说完,他一把将雁安宁推进卧房。 第105章 屈辱 卧房里比外间更暗。 雁安宁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踉跄着摔了进去。 幸好脖子上的刀已经挪开,否则这一下铁定会割破她的喉咙。 雁安宁撞在桌角,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给我站好,”关飞渡抡起刀背敲在她肩上,“少耍花样。” 雁安宁肩膀吃痛,将闷哼吞回喉咙。 她扶着桌子站定,低声道:“你可以放心,我不会暴露你的行踪。” 关飞渡没理她,径直走到窗前,朝外面仔细观察了一阵,虚掩上窗户。 雁安宁借着微弱的光线望去,只见他提刀站在一侧,紧贴墙壁,那个位置是窗户后面的死角,即使外面有人经过,也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雁安宁的打量似乎引起了关飞渡的注意,他忽然扭头,狠狠看她一眼。 雁安宁目光一动,收回视线。 关飞渡冷冷道:“我警告你,少耍花样。” 雁安宁低眉顺眼:“关统领多虑了,我在你面前只是一个人质,你随时可以一刀砍了我。” 关飞渡顿了下:“你知道我是谁?” 雁安宁动动嘴角:“我来后宫虽时日不长,但与关统领也偶遇过几次,只是当时人多,关统领大概没空注意到我。” 关飞渡盯着她,诡异地笑了下:“你认出我,不怕我杀你灭口?” 雁安宁道:“我现在与你同处一室,说好听些是我身不由己被你挟持,但若有人想借此害我,也可说我是你的同党,故意将你藏匿。” 关飞渡哼了声:“谁想害你?” 雁安宁轻叹口气:“皇帝。” 关飞渡眼中凶光一闪:“大胆,你敢对陛下不敬。” 雁安宁抬眼看他:“陛下让我进宫是为了牵制雁家,陛下对雁家的态度,难道关统领竟然不知?” 关飞渡轻蔑地笑了笑:“雁家关我什么事?” 雁安宁平静道:“我并非想要关统领同情,只是看到你眼下的处境,有些同病相怜罢了。” 关飞渡静了静:“什么意思?” “关统领身为禁军之首,却在宫里东躲西藏,想必是因为得罪了皇帝。”雁安宁道,“那些侍卫原本都是你的属下,没有皇帝的旨意,他们谁敢动你?” 关飞渡沉默一瞬,忽然扬起了刀。 冰凉的刀身贴在雁安宁脸上轻轻滑动,关飞渡眼神阴戾:“雁昭仪既然这么聪明,你猜我接下来是割花你的脸,还是割掉你的舌头。” 雁安宁闭了闭眼,缓缓开口:“我们如今在一条船上,我愿给关统领指条生路。” 在她脸上滑动的刀身一顿。 “什么生路?”关飞渡问。 “我这小院只能藏关统领一时,”雁安宁道,“侍卫们在外面找不到你,迟早会挨宫搜查,关统领若想逃命,还是尽早打算为妙。” 关飞渡冷笑:“他们若敢进来,我就拿你当人质。” “恐怕不行,”雁安宁道,“我这条命在皇帝眼里,远不及关统领重要。” 关飞渡沉默片刻,显然也是想到了雁安宁的处境,他慢慢开口:“你说的生路是什么?” 雁安宁冷静道:“一个能让你平安离开后宫的办法。” 关飞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一个困在后宫的妃子,能有什么办法?” “关统领可听说过,后宫有通向宫外的秘道?” 雁安宁话音刚落,就觉脸上压着的刀身陡然一沉。 关飞渡讥笑:“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还想骗我?” 雁安宁面不改色:“如果不是谣言呢?” 关飞渡紧紧盯住她。 昏暗的光线下,雪亮的刀身紧贴着雁安宁的面颊,她的肌肤在刀光下透出一点莹白,淡色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如同一只引颈就戮的羔羊。 关飞渡忽然道:“皇帝还没睡过你吧?” 他这话问得露骨,甚至有几分恶毒与下流。 雁安宁眸色微沉。 关飞渡移开刀,捏着她的下巴,逼得她转向自己:“你这张脸长得不错,就这么给皇帝倒是可惜了。” 雁安宁抬眼,从关飞渡脸上看到一丝扭曲的恶意。 “我信不过你。”关飞渡道,“除非你成为我的女人。” 雁安宁掩在袖中的手指蓦地收紧。 她稳住呼吸,轻声道:“侍卫们正在到处找你,你不觉得……你这样的要求,太为难了吗?” 关飞渡看着她,如同看着一只困在网里的蝴蝶。 他在皇帝身边耳濡目染,早已见惯了弱者的挣扎,别人的屈辱在他眼里不觉可怜,只觉有趣。 雁安宁的推拒落在他耳中,将他三分兴致挑起了七分。 他强硬地抬起雁安宁的脸,凑到她面前,一字一字幽声道:“我是没空睡你,但你可以脱给我看。你这辈子,还没被男人看过吧。” 他扬起一抹凶残的笑:“自己把衣服脱光,跪在我脚下,我再来听你讲什么秘道。” 雁安宁望着他的脸,眼中似乎流露出一丝绝望。 这样的神情令关飞渡得意而兴奋。 他要让雁安宁明白,即使落在眼下的处境,在这间屋子里,他也是绝对的强者。 雁家的女儿又如何,皇帝的妃子又如何,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还真想尝尝她的滋味。 与兰贵妃的千娇百媚不同,雁安宁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芙蕖,她越是干净,越让人想将她玷污。 关飞渡能感觉到,雁安宁僵直的身子在颤抖。 他看见眼前的女子嘴唇微动,对他轻轻问了句:“你和兰贵妃就是这样厮混的?” 关飞渡骤然一惊。 下一刻,他腹间忽然一痛,像有什么锐物深深扎了进去。 他来不及挥刀,雁安宁已挣开他的手掌,跑向屋角。 “阿韭!” 随着女子一声呼喝,外间的小丫鬟冲了进来。 关飞渡眼前人影一晃,一根门闩迎面而来,当头击中他的脑门。 猛烈的撞击震得关飞渡耳鼻出血,眼冒金星。 他手里的长刀铛地一声坠地。 阿韭把刀踢开,抡着门闩朝他劈头盖脸打下。 关飞渡腹间剧痛,脑袋又连遭重击,顿时倒在地上起不了身。 雁安宁捡起刀:“阿韭,让让。” 阿韭侧身让开,只见雁安宁走过来,二话不说,一刀砍向关飞渡脖子。 这一刀下去,鲜血四溅,关飞渡连声哼也没出,当场咽了气。 第106章 离奇收场 阿韭惊住:“娘娘!” 雁安宁拔出刀,想了想,又一刀划向自己左臂。 阿韭这下连声音都惊变了调:“姑娘!” 她甚至忘了叫雁安宁宫里的身份,丢下门闩扑过去:“你做什么?” 雁安宁往后退了一步,如同没了力气一般,坐倒在地。 “他必须死,但不能你来杀。”她喘着气,不知是因为伤口疼还是杀人后的紧张,嗓音又干又哑,“只有我来,才能分散怀疑。” 她不能让人知道阿韭会功夫,如果关飞渡身上只有阿韭留下的伤痕,难免惹人注目,而她亲自杀掉关飞渡,多少能引开旁人的注意。 屋外飘来一点微光。 小金提着灯笼,胆战心惊走进来。 “娘娘,有、有什么要我做的?”她语声微颤,实在是被刚才那一幕吓着了。 她在门外看得不甚清楚,却知道是阿韭进屋救了娘娘,她正想提灯进来帮忙,就看见雁安宁一刀砍在那人头上。 这着实骇了小金一大跳。 她印象中的雁安宁总与她们说说笑笑,待她更是亲和,没想到她竟会持刀杀人。 哪怕杀的是坏人,但也够让人害怕的。 雁安宁转头看过去。 “抱歉,吓着你了。”她疲倦地提起嘴角,勉强对她笑了笑。 小金听到她宽慰,只觉眼前的雁安宁还是她熟悉的那个娘娘,害怕的心思顿时去了大半。 她连连摇头,应道:“我不怕,我、我就是没什么本事,帮不上娘娘。” 她没看见关飞渡是怎么被打倒的,但想也知道,一定是阿韭的本事。 雁安宁朝她招手:“我现在就需要你帮忙。” 小金赶紧过去:“娘娘你说。” “刚才这人跳进梧桐苑,拿刀挟持我,要我们把他藏起来。”雁安宁道,“我原本不从,被他在胳膊上划了一刀,只好听那人的话,让你们先进卧房。你们进屋后,阿韭藏了根门闩,等这人进来,趁他不备,给了他当头一棒。这人的刀掉在地上,我趁乱捡起刀,把他砍伤。我们怕他反抗,对着他一通乱打,直到他不动了,才发现他已经咽了气。” 雁安宁说完,看着小金道:“这就是今晚整个经过,你记下了吗?” 小金在嘴里默念了几句,点点头:“记下了。” 这个经过虽与现实有出入,但差别不大,她在心里来回过了两遍,小声问:“娘娘,这会不会太简单了?” 雁安宁给的说辞有不少含糊之处,万一被人盘问起来,她如何解释? 雁安宁轻轻笑了笑:“这么可怕的经历,又是发生在半夜,你一个小姑娘,哪里记得住那么多,能说出这些已不容易,再有多的,你就当自己吓糊涂了,什么也不用说。” 小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去吧,”雁安宁道,“那些侍卫没走多久,你去找他们求救。” 小金狠狠咽了口唾沫,握了握拳:“我这就去。” 她飞快跑出梧桐苑。 “救命啊!快来人啊!——” 小金声嘶力竭的叫喊远远传进屋里,雁安宁欣慰地笑了下,捡起身旁的灯笼递给阿韭:“他肚子上有支弩箭,替我拔下来,你在原处再给他补上两刀。” 她袖中藏着金钗制成的小弩,自从上次用它对付百里嚣不成,她便改进了用法。 如果黑暗中对敌容易射歪,她就把它作为近身暗器,只要双方距离足够近,她不信对方能躲得过去。 关飞渡挟持她时,她就一直在等待时机。 直到关飞渡挪开刀,朝她逼近,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百里嚣说过,关飞渡的身手不算顶好,阿韭与他正面交手,至少能挡下几十招,雁安宁相信,只要自己偷袭成功,阿韭一定来得及救她。 事实证明,百里嚣没有辜负她的信任,他的判断完全正确。 阿韭拔出弩箭,将它擦干净,递给雁安宁。 “姑娘,你胳膊上的伤得赶快上药,我先扶你起来。” 雁安宁在她的支撑下起身,挪到椅子上坐下。 阿韭点亮桌上的烛台,去柜子里找药。 雁安宁听着耳边悉悉索索的声响,靠着椅背疲惫地喘了口气。 这一刀是她自己划的,下手不重,却是这些年她受过的最重的伤。 雁安宁心想,为了扮可怜,她们梧桐苑的人不能毫发无伤,只能委屈一下自己,但早知道刀伤这么疼,她就该划得再轻一些。 胡思乱想中,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阿韭正好将伤药撒在她的伤口上,雁安宁猛地一颤,疼得浑身发抖。 一群侍卫跟着小金冲进来,就见梧桐苑的雁昭仪虚弱地挂在椅背上,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张俏脸冷汗涔涔。 这一晚的闹剧以一种离奇的方式收场。 追捕关飞渡的侍卫们没有想到,他们的前任统领会死在三个不会功夫的女子手上。 不过细想之下,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我早就说过,那人除了会抱大腿,别的什么也不会。” 侍卫们私下议论。 “他如果不是沾了兰将军的光,谁会知道他是谁。” “还兰将军呢?兰啸天抗旨潜逃,陛下已经罢了他的官,以后谁敢叫他兰将军,怕是项上人头不保。” “你们说这事奇不奇怪,兰……兰啸天怎么会突然潜逃呢?他前儿个不还进宫见了陛下?” “就是那趟进宫,他被削了兵权,心里八成正不乐意呢。” “那这关飞渡跟着跑什么?他好好做他的侍卫统领不成么?” “他是兰啸天的心腹,兰啸天都跑了,他还不跑?” “你说这事儿闹的,兰啸天是不是忘了,自己在宫里还有个闺女?” 当众人的话题转向兰贵妃时,兰贵妃正在幽兰殿中对镜梳妆。 她用朱砂在眉心画了一朵盛放的牡丹,身上穿的也是绣着牡丹纹样的广袖大衫与缕金穿花凤尾云缎裙。 她这身打扮极其华丽,比平日多了几分庄重,隐然有后宫之主的架势。 她拿起一支凤钗插入高耸的发髻,翘起指头拨了拨凤嘴中衔着的一串红色宝石。 “皇后驾到!——” 殿外响起通传声。 兰贵妃转脸瞥去,就见段皇后率人走了进来。 第107章 聪明误 兰贵妃冷冷瞧着这行人,坐在镜前一动不动。 段皇后身后的宫人喝斥:“兰贵妃,见了皇后为何不拜?” 兰贵妃拂了拂鬓角,红艳艳的宝石耳坠在颊旁摇晃,她幽然一笑:“臣妾有孕在身,不便随意走动,还请皇后娘娘勿怪。” 段皇后看了眼她艳丽的妆容,目光在她眉心的牡丹花上停留片刻。 兰贵妃留意到她的视线,将下巴抬得更高,似乎有意让她看得更清楚些:“皇后觉得,臣妾这朵牡丹画得如何?” 她额上的牡丹层层绽放,因是朱砂染成,妖娆之处更胜段皇后眉心的牡丹花钿。 她的眼神带着一丝挑衅,笑容中更是傲慢,段皇后见了,朝前走出两步,来到妆台前。 妆台上摆满了各色首饰,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段皇后从中拿起一条累丝金凤攒珠项链,递了出去:“你还缺条项链。” 她语气淡淡,仿佛没听懂兰贵妃的挑衅,对她一身隆重的装扮更是视若无睹。 兰贵妃笑容一滞。 她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那条项链,目光阴郁。 段皇后见她不接,将项链放回桌上。 随侍的宫人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兰贵妃看着她端正的坐姿,只觉刺眼。 段皇后今日穿着深紫色的宫装,过于浓重的紫难免会显得人老气,但段皇后姿态娴雅,眉眼清淡,清瘦的身躯裹着一身浓紫,反而透出几分素净的气质。 兰贵妃时常揽镜自照,她自认自己的姿容为后宫之首,至于段皇后,不过是假装正经,惺惺作态而已。 此时看着段皇后淡定自若的模样,兰贵妃心底升起一股烦躁。 她昨晚已听说父亲抗旨潜逃,刚得到这个消息时,她只觉不可思议,她的父亲位极人臣,怎会干出这么不理智的事情。 但细想之下又觉得没什么不可能。 上次回府,兰啸天便问过她与关飞渡之事,她才知道自己与关飞渡的私情从未逃过父亲的眼睛。 而兰啸天虽然训斥了她,却并未过多责怪,他更关心的是,她的肚子里什么时候能怀上一个皇嗣。 在这件事上,他们父女俩的想法出奇一致。 只要是兰贵妃生出来的孩子,无论生父是谁,她身为皇帝宠妃,这个孩子就是皇嗣。 万幸的是,她在兰府那日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兰啸天听到这个消息,当场便兴奋地赏赐了兰府上下。 这样的喜悦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她试探地问兰啸天,倘若她生的是个女儿会如何? 兰啸天却道:“不用担心,你生下来的一定是皇子。” 这话大有深意。 兰贵妃从父亲的笑容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野心。 那种野心就连她也觉得心惊,心惊过后,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她的孩子若是皇子,便是宫里头一个值得栽培的孩子。 她有父亲做靠山,不怕没有登顶的机会。 然而谁也没想到,皇帝会如此讨厌自己的后嗣,兰贵妃曾经以为,皇帝不爱大皇子,是因大皇子是个天生的傻子,但当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才发现皇帝对子嗣的厌恶已经到了极度可怕的地步。 等她想通其中关窍,她父亲已经被削了权。 皇帝担心兰啸天会为了自己的外孙侵犯他的皇权,更担心大臣们会因为新生的皇嗣把他这个皇帝撂在一边。 兰贵妃伴在皇帝身边两年有余,她以为自己很清楚他的秉性,却直到此时方知,皇帝眼里没有人,只有狗。 兰啸天此次出逃,说明他比女儿清醒得更早。 他大概早就留了一条后路,但他一个字也没向兰贵妃透露。 兰贵妃看着段皇后恬静的脸庞,想起段皇后自进宫以来,从未出宫见过家人,她以前暗自嘲笑她的虚伪,如今想来,这何尝不是一种自保的手段。 但她怎么也想不通,她的靠山明明比段皇后还硬,怎么说倒就倒,段皇后到底给皇帝吃了什么迷药,凭什么她就能好好地待在宫里。 这样的不甘令兰贵妃心怀恨意,她今早特意打扮得雍容华贵,只等段皇后来,让对方好好瞧瞧,什么样的风姿才称得上母仪天下。 然而段皇后却比她想的还要沉得住气,正如方才,兰贵妃明明用眉间的牡丹讽刺段皇后额上的疤痕,段皇后却装得人模人样,好似全不在意。 兰贵妃不信她真不在意。 她将心比心,谁要是伤了她的脸,她会要对方的命。 兰贵妃盯着段皇后,轻蔑地笑了声:“皇后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你一大早过来,想必是得了陛下旨意,说吧,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段皇后无视她的倨傲,轻声道:“看来你已知晓你父亲抗旨潜逃一事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兰贵妃撇撇红唇,“发现父亲失踪之人是宰相,谁知是不是有人动了手脚,故意陷害我父亲。” “说得好。”段皇后道,“倘若你父亲真的逃了,你可知他会去哪里?” 兰贵妃冷笑:“我人在深宫,对兰府之事一概不知,皇后若想打听我父亲的去向,怕是找错人了。” 段皇后望着她讥嘲的笑容,神情自若:“你方才说得没错,我来这儿正是奉了陛下口谕。” 兰贵妃神情微变,她虽在段皇后面前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似乎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听到皇帝的口谕二字,心底仍然窜起一丝慌乱。 皇帝的手段她是知道的,对于得罪他的人,一向不留情面。 兰贵妃的右手轻轻抚在腹间,皇帝不喜欢孩子,但自古便有不杀孕妇的律法,大衍承袭旧制,就算孕妇犯了十恶不赦之罪,也会在孕妇生产之后再施刑罚。 她身为贵妃,肚子里怀的是皇嗣,皇帝若对她下狠手,大臣们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兰贵妃赌的就是皇帝不会杀她。 只要她能挺过这几个月,谁说以后没有转机。 她沉住气,问道:“陛下的口谕是什么,皇后不妨直说。” 段皇后道:“陛下说,他看在你伺候他多年的份上,若你能说出兰啸天的下落,你照旧还是贵妃,若你不能——” 她顿了顿:“他也可以让你一命换一命。” 兰贵妃愣住:“什么一命换一命?” 她自负心计过人,却没明白这个“一命换一命”是什么意思。 段皇后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悲悯,兰贵妃还未看清她眼中的情绪,就听段皇后道:“陛下说,你若愿意放弃孩子,他可允你即日出宫,去皇寺出家为尼,你若不愿,便等孩子出生后,赐你白绫毒酒,自行了断。” 第108章 两害相权 兰贵妃怔了怔,终于反应过来。 她震惊地看向段皇后,精心打扮的妆容如同裂开一道缝隙,从底下透出惊恐与难以置信。 “……放弃孩子?”她的声音没了先前的从容,艰难地开口,“陛下要我放弃孩子?” 段皇后缓缓点了点头。 兰贵妃将小腹按得更紧:“陛下就这么讨厌他的孩子?” 段皇后没有说话。 兰贵妃有些茫然。 她在段皇后过来之前,已做好打入冷宫的准备,她那时想着,只要保住这个孩子,她就还有一线生机,谁想皇帝竟给了她两个选择。 这两个选择都很残忍。 一个是留母去子,一个是留子去母。 她对肚子里的孩子虽还未生出感情,却已视他为未来的倚仗,以前是为了地位,今后是为了活命。 但皇帝给出的选择令她开始动摇。 留下这个孩子,九个月后,她难免一死,虽说这九个月可能出现变数,但她并无十足把握,原来的计划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打算。 而眼下她多了一条路可走,只要她愿意放弃这个孩子,她很快就能出宫,哪怕去的是皇家寺庙,也比待在宫里更安全。 可是放弃孩子也并不那么容易,时下有不少产妇因难产而亡,她若堕掉这个胎儿,面临的风险未必比生产低。 兰贵妃目光闪烁,她从未遇到如此艰难的抉择。 似乎哪条道都有希望,但又哪条道都充满危险。 兰贵妃想来想去举棋不定,她看向段皇后,语气弱了几分:“陛下还说了什么?” “没了。”段皇后道,“他只让我传话于你,等你做出决定,我便去回话。” 兰贵妃听着她平静的语气,忽然生出一股恼怒。 “皇后为陛下鞍前马后,不知陛下对皇后可有回报?” 段皇后听她口不择言,微微皱了皱眉:“兰贵妃,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眼下不说,还要等到何时?”兰贵妃冷笑,“皇后长居凤阳宫,我还以为你就是宫里的一座盆景,没想到替陛下跑起腿来,竟也这般得心应手。” 段皇后的神情纹丝不动:“身为皇后,总有些事要我去做。” 兰贵妃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皇后若早这么尽职,宫里也不会枉死这么多人。” 段皇后没有说话。 她两手交叠放在腰间,坐姿规规矩矩,是宫规里最端正的模样。 然而这样一个老实人,却眼睁睁看着皇帝弄死了一批又一批宫人,兰贵妃心中好笑:“我虽算不上大善人,但与皇后比起来,可实诚多了。” 段皇后照旧不语。 兰贵妃笑得越发畅快:“不知皇后伺候陛下的时候,是否也爱这样端着?” 兰贵妃的讽刺终于令段皇后变了脸。 “兰贵妃,”段皇后道,“你僭越了。” 兰贵妃呵地笑了声:“听说陛下从不在凤阳宫留宿,可是因为皇后伺候得不够尽心?” 段皇后听她越说越不像话,蓦地沉下脸:“兰贵妃的确比旁人尽心,不然怎会突然有了身孕?” 兰贵妃面色一变。 她盯紧了段皇后,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端倪,然而段皇后说完这话就停下,仿佛刚才只是脱口而出的一句气话。 兰贵妃心中有鬼,如芒刺背。 前些日子,关飞渡仗着侍卫统领之便,时常与她私会,她急于求子,对他的索求从不拒绝。 如今她怀了身孕,自己也说不清这个孩子到底是皇帝还是关飞渡的。 她原本不在乎这个,但段皇后的目光好似看穿了一切,令兰贵妃又惊又疑。 那日她与关飞渡在池边小榭私会,关飞渡听见附近有人经过。 为了保守秘密,她不惜让关飞渡杀掉三个有嫌疑的妃子,甚至连大皇子也想一并除去,奈何桂香那靠不住的贱人出了纰漏,害得她在段皇后面前吃了大亏。 兰贵妃想到这儿,两眼直勾勾落在段皇后眉间,想起段皇后与雁安宁的交集。 她早就听说段皇后有意拉拢雁安宁,但她绝不相信这两人会真心相交。 后宫里哪来什么真心,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兰贵妃皮笑肉不笑地撇了撇唇:“陛下疼我,我才能顺利怀上龙嗣,皇后若是羡慕,不如自己也试试?” 她恶劣地笑了下:“皇后若是做不到,也可让雁昭仪替你承宠。那日我听陛下亲口说,他要让雁安宁好好学学宫里的规矩。” 对于她们这些妃嫔来说,宫里的规矩就是伺候皇帝的规矩,而皇帝的规矩,却不是人人都敢学的。 兰贵妃的笑容中多了一丝癫狂:“皇后若不会教,我可以替皇后教。” “放肆。”段皇后沉声道,“兰贵妃,我来不是为了听你发疯,陛下给了你两条路,你还是仔细想想,切莫草率决定,令自己后悔。” 兰贵妃的笑容一收。 “我愿出家为尼。”她眼中闪着寒光,“只求陛下信守承诺,放我出宫。” 她这样说便是放弃了腹中的孩子。 如果说她先前还有半分犹豫,在听到段皇后令人生疑的奚落后,她便连半分犹豫也没了。 留着这个孩子固然有机会活命,但怀胎十月,她的身子只会越来越丑,越来越沉重。 如果没人救她,她就要挺着一个大肚子挨饥受饿,在万般丑态中生下这个孩子,生完以后,她连逃命的力气都没有,只会任人宰割。 她不敢去赌那万一的可能。 而放弃这个孩子就容易多了。 她只要冒一次险,就能脱身出宫,等她到了宫外,她多的是机会逃走。 兰贵妃越想越有把握,她素来身体康健,如今才怀孕月余,此时流掉胎儿,对她的伤害最小。 “请皇后转告陛下,我选第一条路。” 第109章 从无生路 兰贵妃这话一出,段皇后的目光动了动。 她问:“你想好了?” 兰贵妃道:“并非臣妾不想要这个孩子,但若生下他就让他没了母亲,同亲手杀了他又有何异?既然我保不住他,不如就让我亲手送他一程,也算全了这趟母子情分。” 她说着微微低了低头,耳边的宝石耳坠在晨光下划过一道艳红的色泽。 她思来想去,只觉这个选择极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没了亲娘,在这宫里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倒不如让她早早堕了这个孽胎,放他去别家投生。 段皇后听她讲了这番道理,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中透出些许意兴阑珊。 她转头望向窗外,窗外开着大朵大朵浓烈的山茶,几只蝴蝶飞了过来,停在鹅黄的花蕊上。 “幽兰殿的景致不错。”她忽然道。 兰贵妃一愣,没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段皇后道:“京城的春天来得晚,去得也快,兰贵妃若有闲暇,不妨多看看春景,毕竟要不了几日,你就要离开这儿了。” 兰贵妃闻言,浑不在意地一笑:“宫里的春景的确不错,可年年看着,也没什么意思。” 自她拿定主意要出宫,神情越发松快,宫里的荣华富贵是很好,可那是因为皇帝宠她。 一旦皇帝不宠她了,那些捧着她的人就会将她摔到地上,狠狠踩上几脚。 如今她受兰啸天连累,眼看短期之内不能复宠,既然如此,便是保留妃位又如何,不如出宫寻个自在。 兰贵妃满心满眼都透着对未来的憧憬,连对段皇后说话的语气也客气了几分:“听说凤阳宫里种着大片千日莲,每到春季开花不断,皇后是个长情的人,想必年年看着,也是看不腻的。” 她打心眼儿里还是瞧不上段皇后,说到后来,不免又开始奚落。 段皇后并不接茬,她起身道:“兰贵妃既已拿定主意,我这便去回复陛下。” 说完,段皇后带着一行人离开了幽兰殿。 “不愧是兰啸天的女儿,”皇帝听了段皇后的回禀,冷冷道,“性情与她爹一样,该断尾的时候绝不犹豫。” 段皇后立在床前,没有作声。 皇帝看她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朕记得皇后一向心善,怎么不为她求情?” 段皇后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肯留兰贵妃一个全尸,已算仁慈。” 皇帝收了笑,阴恻恻道:“看来朕的心思都被你猜到了。” 段皇后垂首不语。 兰贵妃自恃了解皇帝,却没想过,以皇帝动不动就杀人的性子,怎会好心给她两个选择。 皇帝给的第一条路看似对兰贵妃有利,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承诺会让她活着。 死人也可以出宫,死人的身份更可以随便给。 到时兰贵妃是妃子也好,是尼姑也罢,谁会在乎。 只是兰贵妃求生心切,才会被出宫的诱惑迷了眼,以为放弃孩子便是皇帝对她最大的惩罚,却不知她一个入了宫的人,皇帝怎会再放她出去。 何况兰啸天背主而逃,皇帝一腔怒火正愁找不到地方发泄,他才想出这个法子愚弄兰贵妃,正如一条蛇玩弄口中的猎物。 皇帝见段皇后低眉顺目,伸手抬起她的脸,他仔细端详了两眼,从她的神情中没有找到心虚和不安,这才松了手。 “朕就喜欢你善解人意的性子,”皇帝道,“兰贵妃虽然娇媚可爱,但她和她爹一样,总爱自作聪明,朕本想着让她在宫里多留几个月,或许哪日朕心情一好,就免了她的责罚,但是你看,她口口声声说爱朕,却又迫不及待离开,这样的女人,朕还留着干嘛?” 段皇后面上毫无波动,低声道:“陛下说的是。” “她走的时候,你去替朕送送她,”皇帝又道,“朕毕竟宠过她一场,别让她走得太孤单。” 段皇后依旧应了声是。 皇帝见她神情麻木,不知想到什么,幽幽又道:“你刚进宫的时候,见到死人还会吓哭,如今这心肠倒是越来越硬了。” 段皇后抬眼看过去:“为陛下分忧,是臣妾份内之事。” 皇帝大笑:“说得好,朕这些年没白疼你。” 说话间,太监端来一碗药:“陛下,这是太医刚刚煎好的药,请陛下服用。” 皇帝皱眉:“不是已经解了毒吗?怎么还要朕喝药?” 太监噤若寒蝉,小声道:“太医说,金针拔毒之法见效虽快,却易伤身,这是给陛下煎的补药,给陛下补气血用的。” 皇帝这才面色稍霁:“拿来。” 太监低着头,将药碗递给段皇后。 这是宫里的规矩,皇帝服药从无亲自端碗的道理,身边只要有妃子在,多由妃子服侍。 这位段皇后虽是头一回来万寿殿,太监仍像以往一样,想将药碗给她。 谁知段皇后却朝旁侧了侧身,对皇帝道:“陛下安心养病,臣妾先告退了。” 太监一愣,心想这皇后怎么这么不识趣,皇帝病了,她身为皇后,不但不留下来侍疾,还像怕过了病气似的,忙不迭地要走。 他以为皇帝会大怒,却听皇帝道:“退下吧。” 段皇后走后,太监只见皇帝阴郁的目光扫过自己。 “新来的?”皇帝问。 太监心中生起一股寒意,赶紧跪地:“是,奴婢前日才调到万寿殿当差。” 皇帝漠然道:“既然是新来的,朕就不要你的脑袋,你去外面自领七十杖。” 太监一惊,七十杖就算不当场打死,也会丢掉半条命:“陛下,奴婢,奴婢不知哪里错了,求陛下饶命!” 皇帝冷冷一笑:“朕的吃食从不经皇后之手,你不知,便是大罪。” 他从没真正信任过段皇后,因为他始终记得,他与段皇后大婚的那个晚上,段皇后抱着侍女的尸体,看他的眼神如同索命的厉鬼。 尽管这两年他再没见过那样的眼神,但他不信段皇后不恨他,他甚至很期待再次看到那样的眼神。 那是头一次,他见到有人对他露出赤裸裸的恨意,他觉得可笑,又很有趣。 不过是死了一个侍女罢了,段皇后竟敢恨他。 可再恨又怎么样?害死侍女的不是他,而是段皇后自己。 第110章 站队 皇帝娶段皇后不为别的,只因她的出生时辰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是上天送给他的天阴之女。 国师为他炼制金丹,需要天阴之女的处子之血作为药引。 天阴之女极为少见,皇帝命人将朝中所有大臣女儿的生辰全都查了个遍,本想着若朝中没有,便往民间去寻,没想到段家的女儿段明月便是天阴之女。 正好段明月到了出阁的年纪,皇帝一不做二不休,下旨封她做了皇后。 这样一来,他就可顺理成章地将段皇后圈养在宫里,成为他的药人。 可惜炼丹只能用纯净的处子之血,皇帝在大婚之夜便让段皇后的侍女代她侍寝。 谁知那侍女不识抬举,宁肯死也不让他碰,段皇后更是护着她的侍女,看他如同仇人。 可再恨又如何,她最终不还是得屈服。 皇帝喜欢看段皇后在他面前低头,若是全无恨意未免无趣,最好是敢怒不敢言,那才令他愉悦。 为此,皇帝不只一次让段皇后代他下令,去惩戒一些不听话的宫人和妃子。 段皇后若恨他,他就更要弄脏她的手。 她最好日日夜夜都活在他给的噩梦当中,挣脱不得,逃跑无能。 想到这儿,皇帝兴致盎然地舔了舔唇。 他一直好奇段皇后会用什么手段报复,可是他不会给段皇后机会,她的身边都是他派去的人,他每月去凤阳宫只是为了看她取血,从不在那边留宿,更是从来不碰她宫中的吃食。 无论段皇后想刺杀还是下毒,都找不到下手的时机。 每每想到这些,皇帝心里都无比畅快。 他是一国之君,所有人都得仰他鼻息,他要他们活,他们才能活,他要他们死,他们就必须死。 “陛下!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哪!” 脚边的太监还在哭哭啼啼,皇帝看见他手中的药碗,面色阴沉下去。 他以往只注意提防后宫的人,却忘了最危险的是前朝。 他一脚踢开太监,喝道:“来人,去诏狱!” 他要亲自去审一审国师,他待他如此不薄,他为何要害他。 接下来几日,皇帝没有上朝。 前朝的官员也没人在乎这个,他们正忙着站队。 那天晚上,石守渊从国师府找到了宋廉的尸体。 国师府的下人亲口承认,这具尸体来自兰府。 皇帝本想传兰啸天进宫,给他个解释的机会,谁想兰啸天一再推拒,皇帝大怒之下,命人强闯兰府,却见后院早已人去楼空,兰啸天不知所踪。 这样一来,不但证实了兰啸天与国师来往密切,更因宋廉私通北缙,导致不少人怀疑,兰啸天才是勾结北缙的最大内奸。 一时之间,朝中的兰党土崩瓦解,以宰相为首的石守渊一党风头无两。 这两日,京城中的各大酒楼顿顿满席,受到宴请者无一例外,都是石守渊的亲信。 傍晚,石守渊从衙署出来,遇见御史刘方在门外徘徊。 刘方见了他,小跑上前:“宰相大人!” 石守渊笑道:“刘方,你下了值不回家,在这儿做什么?” 刘方拱手道:“大人,下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石守渊停下脚步:“有话便说。” 刘方道:“大人,最近几日,朝中常有同僚邀请我等赴宴,下官以为不妥。” “哦?为何不妥?” 刘方犹豫了下:“兰啸天一党虽一蹶不振,但他们仍有不少人身居要职,眼下这些人托病的托病,请辞的请辞,朝中能干实事的人更少了。下官以为,此时我等应当同心协力,将心思放在重整朝纲之上,以免纲纪废弛,再要拣起就难了。” 石守渊笑笑:“这几日我也收到了不少拜帖。难得你有此心,明日我便上折给陛下,调你到吏部,你意下如何?” 刘方一愣:“大人,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石守渊抬手止住他:“我明白你的苦心,只是你们跟了我这么些年,眼下终于等到扬眉吐气的机会,我总不能亏待了大家。” 刘方面上涨得通红:“大人,下官来找您绝不是为了求官,只是觉得这迎来送往之事——” “我知道,”石守渊笑着打断他,“我也不爱交际应酬,但正如你方才所说,眼下朝中人心惶惶,若一味推拒同僚的宴请,反而显得我们不近人情。你放心,待过了这几日,我会提醒他们收敛,你就不必再多虑了。” 刘方嗫嚅道:“大人既然心中有数,请恕下官多话。” 石守渊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你不喜这样的场合,不想去不去便罢。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家陪陪老妻,看看小儿了。” 刘方连忙让到一旁:“大人慢走。” 华灯初上,石守渊乘着马车回到家中。 还未进门,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扑下台阶。 少年生得瘦弱,眉毛眼睛却像极了石守渊。 “爹!”他眉开眼笑地唤道。 石守渊扶着他的肩膀看了看,慈爱地摸摸他的脑袋:“晚上风大,怎么不在屋里待着?” 跟在少年身旁的管家笑道:“老爷连着几晚都半夜才回,少爷从今早起来就一直念叨,已经好些天没见着老爷了。少爷听说老爷今晚会回府用饭,不等天黑就守在这里,一定要等到老爷才肯进去。” 石守渊板起脸,佯怒:“胡闹。你的咳疾才刚好一些,怎么这么不爱惜身子,你娘也不管管你?” 少年嘿嘿笑了两声,扶着他的胳膊往阶上走:“我娘问过郎中了,我可以在外面待上半个时辰。” “那也是胡闹。”石守渊道,“回去我要好好说说你娘,不能老惯着你。” 父子二人正说着话,忽听身后有人唤道:“石大人。” 听到这个声音,石守渊脚下一顿,抬手揽住儿子的肩膀,转头瞧去。 只见苏青冉站在不远处,朝他客客气气拱了拱手。 石守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 “是你?” 他话音刚落,就见另一人从檐下的阴影里走出。 “石大人,好久不见。” 百里嚣看着他,懒懒笑了下。 第111章 异动 两杯清茶放在案上,杯中升起袅袅热气。 石守渊袖手坐在案后,对百里嚣道:“百里将军亲自前来,可是催促结盟之事?” 百里嚣姿态闲散地靠在椅中:“不是。” 石守渊愣了下。 他前些日子便将西南军与大衍结盟一事交给兵部和户部商议,两部还未议出个章程,兰啸天就不见了。 兰党一倒,各部的事务骤然多了起来,与西南军结盟之事便压到了最后。 石守渊忙着收编前来投靠的官员,更是无心过问此事。 他方才见到百里嚣,以为他是等不及了,亲自前来追问,谁知百里嚣张口便予否定,石守渊一肚子腹稿没了用武之地,只好改变话题:“那么百里将军此来是为何事?” 百里嚣两指点了点桌面:“石大人找到兰啸天了吗?” 石守渊面色一凝。 这些天他大权在握,虽然忙碌却心里畅快,要说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就是那晚没能盯紧兰府,让兰啸天逃了出去。 他那日原本没打算揭穿兰啸天与国师的勾连,他去御书房也不是为了禀报此事。 然而天赐良机,皇帝突然在他面前吐血,太医更是怀疑金丹有毒。 石守渊权衡再三,决定赌上一把。 他早从苏青冉给的线索猜出宋廉的身份,又听说宋廉的尸体在国师府中,因此一开始,他便想借着取国师手札的机会去寻找宋廉的尸体。 谁知国师不让他们进密室,而是亲自取来手札。 石守渊失望之余,却从手札中发现金丹的配方竟被修改过。 这个发现令他大喜过望。 无论国师修改配方是不是为了谋害皇帝,他只要将配方呈上去,就能挑起皇帝对国师的猜忌。 一旦皇帝怀疑国师,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搜查国师府,找出宋廉的尸体。 只要尸体一出,兰啸天与国师私下勾结的关系就成了板上钉钉,再无可疑。 整个计划只在石守渊的一闪念之间形成,事情进展如有神助。 然而这个计划毕竟是临时起意,石守渊猜中了皇帝的疑心,却没料到兰啸天会弃家而逃。 他带兵入府的时候,兰家的妻妾子女都在府中,唯有兰啸天与他的几名心腹不见人影。 这些日子他命人全城搜捕,也未找到兰啸天的踪迹。 此时听百里嚣询问,石守渊心中一动,向百里嚣投去期待的目光:“百里将军知道兰啸天的下落?” 百里嚣道:“不算太清楚,但他多半已经离开了京城。” 石守渊眉心一皱:“何以如此肯定?” “半个时辰前,我接到消息,青州、云州两地,驻军兵马先后出现异动。”百里嚣道,“似乎有整装待发的架势。” 石守渊霍然直起身:“当真?” 他话音刚落又摇头否定:“不可能,我今日才收到各地的例行折子,青、云两州的折子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如果出现兵马异动,当地刺史一定会紧急上报。” “万一他们是一伙的呢?”百里嚣睨他一眼,“那边的刺史我不认识,但我听说青州的驻军将领是兰啸天的远房姻亲,云州的将领也是兰啸天的旧识。” 石守渊脸色一变,不仅因为百里嚣对大衍的驻军将领如此熟悉,更因为百里嚣说对了,那两支军队的将领和兰啸天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百里嚣看了看他变幻的脸色,又道:“青、云两州离京城不过几百里,他们若是兴兵,大概三五日便到。” 石守渊知他不是虚言恫吓,他勉强笑了笑,道:“你的说法只是猜测,实际如何,需我派人探了才知。” 百里嚣摊开两手:“请便。” 他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石守渊见了,未免不悦。 “百里将军今夜来此,除了告诉我青、云两地的驻军有异动,难道就只打算看热闹?” “不然怎样?”百里嚣反问,“我又不是大衍的臣子。” 石守渊一噎。 “大衍若乱,对咱们的结盟并无好处。”他放缓语气。 百里嚣微微一笑:“石大人想要如何?让我西南军进入大衍,替你平乱?” 石守渊默然一瞬:“不必。” 且不说大衍与西南军还未结盟,就算结了,他也不敢轻易放一支陌生的军队进来。 “这就是了,”百里嚣道,“我肯将这个消息带给你,就是帮了你的大忙。” 石守渊无言以对。 百里嚣说得没错,倘若青、云两州当真举兵反叛,他们只需几日便能杀到,朝廷若一直被蒙在鼓里,等到兵临城下再来准备就晚了。 他叫来门外的心腹忠顺:“你立刻去京兆尹与兵部尚书府上,就说有军机要事商谈,请他们即刻去衙署等我。” 忠顺领命离开。 石守渊负手在房中来回踱了两步,看向百里嚣,再次确认:“百里将军的消息来源可靠吗?” “可不可靠不由我说了算,”百里嚣道,“你派一名斥候出去,一日之内便有回音。” 他说完起身:“消息已经带到,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石守渊叫住他,“还有一事想请教百里将军。” 百里嚣回头:“你说。” 石守渊道:“凡是举兵,必有借口,如果青、云两州当真作乱,依百里将军看,他们会借什么起势?” 百里嚣笑了下:“听闻石大人熟读史书,过目成诵,书里用过什么借口,他们就会用什么借口。” 石守渊皱了皱眉:“自古以来,地方军队举兵,不外乎讨贼或是勤王,可兰啸天才是最大的贼子,他们有什么可讨?” “那可不一定。”百里嚣看着他道,“兰啸天做权臣的时候,你们讨厌他,现如今他逃了,权臣的位置却还留着,你说现如今若要讨贼,他们会讨谁?” 石守渊怔了怔,脸上现出奇怪的神色。 他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就听百里嚣道:“窗外有人。” 第112章 独一无二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时下的文人爱在院中种植芭蕉,石守渊也不例外。 他的书房窗外便有一大丛芭蕉叶,如同展开的凤尾。 一个瘦小的身影躲在芭蕉叶下。 他支着耳朵,两眼透过叶缝,好奇着盯着书房的窗户。 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少年猛地一惊,站了起来。 他刚一转身,就见今晚来访的两名客人同他父亲一起站在面前。 石守渊看着自己的儿子,紧张的神情缓和了几分,随即板起脸:“小小,谁让你蹲这儿的?” 石小小在窗外偷听被抓个正着,脸上一红,低了头道:“娘让我来问问,爹什么时候能回房吃饭。” 石守渊瞪他一眼:“这种事何需你来问,跟着你的小厮呢?他们去哪儿了?” 石小小挠头:“我不要他们跟着,爹,你们谈完事了?” 他好奇地朝百里嚣和苏青冉身上打量两眼。 他听管家说,这几日上门拜访的人不少,但他父亲全都拒之门外,可今晚来的这两人,瞧着不像朝廷官员,却被他父亲亲自迎进府中,他忍不住想来瞧瞧,这俩到底是什么人。 石守渊对石小小道:“你先回后院待着,告诉你娘,不必等我。” 石小小垂头丧气应了声,嘟囔道:“我都好久没和爹一起吃饭了。” 石守渊见他面露失望,叹口气:“爹今晚有事,明日再陪你。” 石小小欣喜抬头:“一言为定!” 说完,就听百里嚣轻笑了声:“石大人待令郎倒是爱护得紧。” 石守渊含混一笑,摆摆手:“这孩子生来体弱,家中难免娇惯了些。” “石大人学富五车,怎会给孩子起名为‘小小’?”一旁苏青冉插话。 石守渊顿了下,还未开口,就听石小小回道:“我不叫石小小,我本名叫石玉麟,可庙里的师傅说我这名字起得太大,得再大些才能压住,所以我现在才叫石小小。” 苏青冉看着他瘦弱的身板,眼中闪过一丝了悟:“天上玉麟来瑞世,堪作人间将相才,看来你父亲对你的期望很高。” 石小小听他这么一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娘也是这么说的。” 石守渊在旁轻咳一声:“天晚风大,你快回去。” 目送儿子离开,他对百里嚣道:“小子顽皮,让百里将军见笑了。” 百里嚣微微一笑:“我瞧令郎面善,想必石大人小时候也是如此。” 石守渊哈哈笑了声:“看不出百里将军竟然喜欢孩子,对了,我听说将军还未成家,可是真的?” 百里嚣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石守渊抚了抚颔下短须:“咱们京城素有四月赏花的习俗,过些日子,我让夫人办一场赏花宴,给将军引荐几位京中的贵女,若将军有看得入眼的,我愿为将军牵线搭桥。” 百里嚣唇角微掀:“石大人是想与西南军联姻?” 石守渊观其神情,笑道:“百里将军是当世豪杰,豪杰就该有红颜相伴,不是我自夸,我大衍京中的女子不说倾国倾城,也算个个出挑,若能与将军结秦晋之好,也算美事一桩。” “不必了。”百里嚣道,“我是个粗人,不懂怜香惜玉,谁若跟了我,说不定哪天连命都没了。”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石守渊的脸色登时有些难看。 “也罢,”他勉强笑了笑,“是我多事,以百里将军的眼光,能被你看中的女子,定然出类拔萃,万里挑一。” 他说完这话,就见百里嚣看他一眼,嘴边挑起一抹笑。 他笑得漫不经心,喜怒难辨,令石守渊的脸色更加僵硬。 他与百里嚣打过几次交道,深知此人肆意惯了,不知下一刻又会说出什么难听之语。 石守渊正自后悔不该挑起这个话题,就听百里嚣道:“你说得不对。” 他收了笑,眸色淡淡:“我看中的女子,不是万里挑一,她在我眼里,只会是独一无二。” 石守渊愣住。 不只是他,就连跟在一旁的苏青冉也面色恍惚。 直到走出石府,苏青冉仍然怔愣着,看了眼百里嚣,又回头看了眼石府大门。 百里嚣问:“做什么?” 苏青冉道:“我想看看石府大门上有没有贴符。” 百里嚣挑眉:“你中邪了?” 苏青冉没好气:“我看是你中邪了。” 他与百里嚣相识多年,哪能听不出他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但刚才那句独一无二,着实令人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谁中邪了?”叶灵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苏青冉一怔:“你怎么来了?” “我猜石守渊不会留你们吃饭,给你们带了些吃的。”叶灵芝拿出两个油纸包,“刚出炉的烤包子,小心烫。” 她将油纸包递给两人,吹了吹发红的指尖:“你们刚才在说什么?谁中邪了?” 苏青冉瞟了眼百里嚣:“他。” 叶灵芝睁大眼:“苏青冉你不想活了?” 敢说他们头儿中邪,依她看,中邪的是他才对。 苏青冉无奈,将百里嚣那话对叶灵芝重说了一遍:“你说他像不像中邪?” 叶灵芝“啧啧”两声:“这话的确不像头儿的风格。” 她转转眼珠:“头儿,你有心上人了?” 百里嚣想了下。 叶灵芝倒吸一口凉气:“真有了?” “没有。”百里嚣道。 “我不信。”叶灵芝道,“如果没有,你为什么要想?” 百里嚣撩起眼皮:“不能想?” 叶灵芝大力点头:“以你的脾气,如果没有心上人,我刚问完,你就会否认,但你刚才却认真地想了想。” 她把苏青冉挤到路边,凑到百里嚣跟前,小声问:“头儿,你说那句独一无二的时候,心里想着谁?” 百里嚣摸摸下巴,露出深思的神情。 苏青冉见这情形,顿时明白了几分:“自从你来了京城,整日神出鬼没,难不成真看上了哪家姑娘?” 百里嚣冷眼看他:“你这口气,活像我是个采花贼。” 苏青冉被他噎住。 叶灵芝清清嗓子:“头儿,借一步说话。” “不借。”百里嚣道。 叶灵芝傻了眼。 “你俩先回去。”百里嚣发话。 叶灵芝迟疑:“你呢?” 百里嚣看向夜色笼罩的长街:“做贼去。” 第113章 疯狂 诏狱深处,风声穿过长长的甬道,仿佛阵阵惨嚎。 黑洞洞的入口仿佛地狱敞开的大门,从里朝外散发出阴冷血腥的气息。 国师被两根锁链穿过琵琶骨,挂在牢房当中。 他浑身上下已无一处完好,血淋淋的脚下白骨裸露,布满老鼠啃咬的痕迹。 皇帝踱到国师面前,轻轻扯住他肩头的锁链,幽冷地开口:“只要你肯交出长生之法,朕就饶了你。” 国师低垂着头,声如蚊蚋:“没有……呵呵……假的,都是假的……啊!——” 他惨嚎一声,肩上的锁链被皇帝拽紧,疼得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坐在角落里的陪审官员握笔的手抖了抖,一滴墨渍落在纸上。 已经第五天了,自从皇帝亲自来审国师,陪审官员听到了太多不能说不能记的秘密,他每一天都觉得自己和国师一样,可能无法活着走出诏狱。 皇帝阴鸷的目光紧紧盯着国师,眼中满是猩红:“朕给你机会,让你收回刚才的话。” 国师歪着头,早已昏死过去。 “把他弄醒!”皇帝丢开锁链,“朕要他招!一定要他招!” 他嘶哑的声音在狱室中回荡,狰狞的面目状若癫狂。 狱卒们沉默地上前,将一桶桶冷水泼在国师身上。 他们和陪审官员的心情一样,唯恐稍有不慎引火烧身。 送入诏狱的犯人都是重犯,用在他们身上的刑罚也最重,国师刚进来没两天,就招认了他与兰啸天的关系。 国师是修士不假,但他醉心于以人炼丹,早年间曾被县衙通缉,他只得隐姓埋名,到处流窜。 三年前,兰啸天外出为皇帝寻找可使人长生的修士,无意间认识了国师。 国师向兰啸天保证,他有办法让皇帝变得像个正常人。 事实证明,他的金丹果然妙用无穷,令皇帝病歪歪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康健。 于是,这名浸淫邪术的修士摇身一变,成了皇帝的国师。 然而皇帝并不知道,国师为他炼制的金丹之所以有用,是因国师下了各种猛药催生皇帝的阳气,这个法子见效虽快,却会伤及根本。 皇帝本就先天不足,催生阳气等于提前消耗他的寿命,皇帝不但不能长生,反而会短命。 皇帝让人审问国师,原本是为了调查金丹下毒之事,谁知竟得到这样的结果。 不能长生,不能成仙。 国师的供词仿佛一道晴天霹雳,震碎了皇帝的美梦。 皇帝当场就疯了。 他命人将各种严酷的刑罚使在国师身上,只为让国师收回口供,交出真正的长生之法。 可国师既然是骗子,又怎么拿得出皇帝想要的东西。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场骗局,只有皇帝拒绝相信。 陪审官员轻轻放下笔,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袖摆轻轻拂过桌沿,皇帝忽然回头。 陪审官员当即停住不敢动。 皇帝瞪着他的眼神像要杀人,陪审官员面如土色,身下涌出一股尿意。 他夹紧双腿,两股战战,想起这些天宫里传出的消息。 皇帝每日从诏狱回宫,伺候他的人就会遭殃。 最近万寿殿的宫人换了三拨,往宫人坟运送尸体的太监都快累垮了。 陪审官员胆战心惊看着皇帝,就见皇帝恶狠狠地盯着他,眼中的杀意浓得快要渗出来。 陪审官员双膝一软,从椅子上滑跪在地。 他不敢说话,只能匍匐在地上,两腿之间湿了一片。 过了许久,他听到皇帝发话:“继续给我审,审不出结果,你们都得死。” 寂静之中,皇帝慢慢走出了牢房。 他的足音回荡在甬道中,如同在地上缓缓爬行的蛇类,嘶嘶摩擦着地面,令所有人毛骨悚然。 皇帝回到万寿殿,命人叫来一名妃子。 不一会儿,殿内传来一声尖叫。 “陛下饶命!陛——” 尖叫声戛然而止。 一名宫人从殿内魂飞魄散地跑了出来,身后跟着手持利剑的皇帝。 皇帝来到门边,抬起滴血的剑尖朝外指了指。 “再给我叫一个过来。” 跑出去的宫人吓得不敢回头,哆嗦着应道:“是、是。” 外面的侍卫纷纷被惊动,有人来到门边:“陛下?” “滚!”皇帝朝那人挥剑,险些削掉侍卫的肩膀。 侍卫慌忙躲开,一瞥之下,只见先前进殿的妃子横躺在殿中,浑身鲜血淋漓。 侍卫想起皇帝这几日杀心甚重,接连砍了好些宫人,却不料他连前来侍寝的妃子也不放过。 他心里发慌,朝另外几名同僚递了个眼神,示意大伙儿远远避开。 不久之后,又有一名妃子哆哆嗦嗦进了万寿殿。 这回外面的宫人不敢再进去,只虚掩殿门,在外面等候。 进殿的妃子瞧见地上的尸体,惊得呆若木鸡,连走路都忘了。 皇帝将她一把扯过去,在尸体旁扯开她的衣裳。 妃子抖若筛糠,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晕死过去。 皇帝看着她裸露的身躯,额角的青筋一下又一下绽起。 国师的招供仿佛再次回荡在耳边,没有成仙,没有长生—— 他低头看向自己胯下,甚至连他引以为傲的雄壮也变得毫无反应。 皇帝阴鸷的目光盯着那团软嗒嗒的肉块,心中怒意勃发。 他是皇帝,是天命之子,那些卑贱的奴才怎么敢骗他! 殿外的宫人听得里面毫无响动,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趴在门缝往里瞧了眼。 下一刻,一把利剑穿胸而过。 殿门轰然打开,皇帝衣衫不整站在门边,他看着宫人死不瞑目的双眼,将手中的长剑一寸寸从他胸口拔出。 院子里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震惊之后,剩下的只有麻木。 皇帝抬起血红的眼,冷冷扫过他们僵硬的脸。 看着这些活死人,他觉得无趣透了。 他需要更新鲜的刺激,能让他重振雄风的刺激。 皇帝举起剑,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疯狂扭曲的笑容。 “去,把皇后叫来,还有雁家的女儿,”他笑道,“让她们一起服侍朕。” 第114章 不入地狱 沉沉的夜色笼罩着皇宫。 万寿殿内外灯火通明,如同暗夜中的一团地狱烈火,燃烧于重重白骨之上。 雁安宁从软轿中下来,只见段皇后的步辇停在前方。 宫人们远远退在宫道两旁,他们将自己隐入夜色,仿佛这样就不会被万寿殿中的恶意吞噬。 段皇后独自立在阶前,仰头望着顶上的牌匾,前方敞开的院门如同恶兽大张的巨口,衬得她单薄的身躯越发羸弱。 雁安宁走了过去。 “姐姐。”她轻轻唤了一声。 段皇后回首。 她看见她,目中泛起一丝涟漪。 “安宁。”段皇后朝她伸手。 雁安宁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两只纤细的手握在了一起。 段皇后的掌心冰冷,雁安宁并不比她暖和多少。 两人用力握了握彼此的手指,雁安宁看见段皇后的嘴唇无声动了动。 她说的是:要活着。 雁安宁定定注视着她,微不可见点了点头。 皇帝传她到万寿殿侍寝,前去梧桐苑的太监催得急,脱口说出“皇后也去”的话来。 雁安宁不用细想就能猜到皇帝想做什么。 皇帝的打算令她恶心欲呕,当她看到段皇后时,更是涌起一阵抑制不住的恨意。 走上台阶,她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簪子。 今晚她特意做了一番打扮,除了没带那把易被看出用途的小弩,她头上插的,腕上戴的,有好几样都是飞镜轩打造的暗器首饰。 可这些还不够。 雁安宁过来的时候想了一路,她没法判定万寿殿中会发生什么,皇帝是个疯子,无论做什么都有可能。 面对这样的疯子,她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她唯一要保住的只有段皇后。 从她入宫的第一天开始,段皇后就偷偷照拂于她。 正如段皇后不忍她受辱,她也同样不愿段皇后受到伤害。 她在来前叮嘱过阿韭,倘若今晚她不能回梧桐苑,阿韭就要从地道出去寻她外公江汉之。 到时无论江家是否准备妥当,他们都得马上离开京城。 虽然这样一来会影响她后面的计划,但真到那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慢着。” 侍卫在院中拦下她与段皇后:“请皇后娘娘与雁昭仪取下你们佩戴的首饰。” 段皇后停下脚步:“这是谁的命令?” 侍卫讪讪:“为了陛下安全,请皇后娘娘见谅。” 皇帝今日在殿中发疯,侍卫与宫人都不敢上前,但越是哪些,他们越不敢放松警惕。 皇帝一次召来两人侍寝,这样的事情以前不是没发生过,但那时皇帝可不会动不动就杀人。 段皇后与雁昭仪虽然是弱女子,但兔子逼急了还要咬人,她们头上的簪子扎起人来未必不比刀疼。 侍卫为了自己的脑袋着想,硬着头皮拦下两人,要求她们除去首饰。 雁安宁与段皇后对视一眼,心知此时不是争辩的时候,万一惊动殿内的皇帝,后果更难预料。 她朝段皇后点了点头,率先动手,拔下头上的金簪。 不到盏茶工夫,两人身上的首饰尽已除去。 侍卫似乎还不放心,又命宫女上前,仔细检查了两人的衣裳暗袋。 待他确认两人身上再无可致命的利器,这才朝两人一拱手:“皇后娘娘,雁昭仪,卑职职责所在,还请见谅。” 说话间,他脸上露出几分怜悯。 他这两声唤得真心实意,倘若今晚两人能活着出来,他就不算得罪了她们,倘若出不来,他更希望她们的冤魂别来找他。 段皇后与雁安宁未作理会,并肩走进大殿。 刚一进去,就见明亮的大殿中躺着两名妃子,一人倒在血泊中,不知是否还有气,另一人衣衫不整躺在一旁,身上虽无血迹,却两眼紧闭,生死不知。 雁安宁足下一顿,就听身后的殿门轰然关上。 一时间,院外的动静遥不可闻,大殿之中更是寂静无声。 “过来。” 皇帝阴冷的声音在重重帐幔后响起。 雁安宁捏紧手指,与段皇后一同走了过去。 来到内室,只见皇帝半身赤裸,身上披了件龙袍,手里提着一把带血的剑,大剌剌坐在床沿。 雁安宁微微侧眼,不去看他丑陋的身体。 皇帝狞笑一声,提着剑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两人身前。 带血的剑尖随着他的手臂晃动,在雁安宁与段皇后之间来回游移。 皇帝的目光如蛇信一般舔过两人的脸。 “脱掉你们的衣服,给朕跪下。” 熟悉的口吻,熟悉的威胁,令雁安宁想起那晚关飞渡丑恶的嘴脸。 所谓一丘之貉,不过如此。 雁安宁没有动,段皇后也没有。 皇帝见她俩毫无动静,脸色猛地一变。 他眼中的阴毒瞬间化作凶狠,他一剑朝段皇后砍了过去。 雁安宁早就防着他的举动,见他刚一抬臂,就一把将段皇后推开。 皇帝这一剑劈了个空。 他蓦地转身,一脚踢向雁安宁。 雁安宁躲闪不及,被他踢中侧腰,“咚”地一声撞在多宝架上。 她吃痛地弯下腰,眼角余光瞥见皇帝朝她走来,随手抓起架子上的玉器扔了过去。 玉器撞上剑锋,滚落在地。 皇帝气势汹汹走过来,举起剑就往雁安宁身上捅。 一股重力从他身后扑来,将他硬生生撞歪了几步。 段皇后压在他背上,牢牢抱住他的腰。 皇帝转过身子,想把段皇后甩开,然而段皇后抱在他腰间的两只手攥得死紧,他接连甩了几下,她都紧贴不放。 皇帝暴怒之下,抡着剑四下劈砍。 屋里的东西很快碎了一地。 院外的侍卫与宫人听到殿中传来的动静,纷纷露出不忍的神情。 他们可以想象,皇帝在如何折磨那两名女子。 但不是他们能管的,他们只求皇帝泄了愤,今日不再对旁人大开杀戒。 内室之中,皇帝猛地一掀,终于将段皇后掀倒。 但段皇后死死抱着他,拖着他一起摔到地上。 皇帝一肘击在她胸前,逼得段皇后松开手,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刚要爬起,头顶突然袭来一团阴影。 一床锦被落在皇帝身上。 锦被将他罩了个严严实实,雁安宁骑在皇帝身上,用力捂住他的口鼻。 她左臂的刀伤还未全好,难免力气不济。 皇帝从被下挣出一只手,握着剑漫无目的地乱砍。 雁安宁不敢从他身上下来,只能勉强偏着身子闪躲,被剑尖划中了好几下。 眼看长剑就要砍中她脖子,段皇后扑过来将她猛地一拽,拖到一旁。 雁安宁躲开掉头的危险,皇帝却也从被子底下滚了出来。 他双目赤红,似乎想起当初险些被李美人捂死的痛苦。 他以剑拄地,慢慢爬起身。 就在这时,雁安宁突然扑到他脚边,趁他还没站稳,抱着他的脚踝将他拽倒。 皇帝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他手中的长剑铛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的背脊撞在床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雁安宁抓起地上的剑躲开,喘着气,持剑对准皇帝。 皇帝滑坐在床脚,同样喘着气,目光凶狠地瞪着她。 他的喘息如同拉风箱一般,发出呼哧的声响。 皇帝张开嘴,像要说话,然而下一刻,他嘴里溢出大片鲜血,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他的肩膀撞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倒地以后不再动弹,雁安宁提防地朝前走近了些,隔着两步远的距离查看皇帝的动静。 只见皇帝侧躺在地,一动不动。 雁安宁微微松了口气,回头朝段皇后望了眼,两人脸上同时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就在这时,雁安宁忽然觉得身子一晃,她眼中的段皇后似乎也变了脸色。 不等她反应过来,她脚底一空,身不由己往下坠去。 第115章 又逢君 雁安宁来不及多想,抬起双臂护住脑袋。 不过瞬息之间,她的身子重重摔到地上。 这一下撞得她七荤八素,半天缓不过劲。 过了好一阵,她才忍着身上的疼痛,慢慢爬起身。 身下的土地触感绵软,似乎覆着一层厚实的苔藓。 雁安宁在黑暗中摸了摸掌下柔软蓬松的叶片,暗自庆幸自己命大。 若没有这层苔藓在底下垫着,她摔下来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即便如此,她的左臂也疼得钻心,又软又麻使不上劲。 雁安宁跪在地上,摸了摸左边的胳膊肘,指尖触到关节处的凹陷,她疼得轻嘶一声,又忍不住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脱臼,不是断了。 她咬紧牙关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头顶。 头顶没有亮光,她掉下来的入口应当是重新合上了。 皇帝的房间里大概有什么机关和入口相连,方才她们与皇帝打斗的时候,不知谁碰到了机关,才会打开地洞入口。 雁安宁眼前一片漆黑,看不清四处有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离上面应当不远,不会超过两丈。 然而哪怕一丈也比两个她还高,没有外力帮忙,她根本上不去。 雁安宁顾不得歇息,拖着又疼又乏的身子四处摸索。 皇帝的寝殿底下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一个地洞,如果上面有机关能够打开,下面多半也有。 她找了大约半刻钟,终于在一堵粗糙的石壁上摸到一处凸起。 她用力往下一摁。 那处凸起果然被她按了下去。 雁安宁抬头,头顶毫无动静。 又过了几息,她脚下的地面忽然生出隐隐震动。 雁安宁扶住石壁,将身子贴在墙上。 这时,一丝光亮透了过来。 微黄的光芒映在雁安宁眼中,犹如幻象。 她看着那线微光在眼前徐徐展开,一扇门洞出现在雁安宁面前,门内泄出一片水波般的光芒,仿佛熔化的金液在里面流淌。 雁安宁想了想,慢慢走过去。 大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甬道两侧镶着大颗大颗的夜明珠,在它们的映照下,两旁的墙壁散发出黄金般的光泽。 雁安宁用手摸了摸,这两堵墙竟好似真的是用金子做的。她又试着抠了抠墙上的夜明珠,奈何它们镶得极紧,没办法抠下来照明。 雁安宁朝前望了望,小心翼翼往里走。 越往前,地势越低,她一路下行了几十丈,一块巨大的照壁出现在路口。 照壁玉石镂空,壁上刻着游龙穿云,栩栩如生,更加明亮的光芒从照壁后方透了过来。 雁安宁绕过照壁,蓦然屏住呼吸,眼前的一幕令她震惊,几乎忘了身上的痛。 这是一个巨大的宫殿。 殿中以明珠为星辰,黄金为河流,一座座宝山拔地而起,瑶台积翠,暖玉生烟,四处堆满数不清的财宝,映得大殿金碧辉煌,光彩绚烂。 雁安宁轻轻抚住胸口,这里的宝藏足够令世上任何一个人疯狂,就连她也愣了好一阵,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想起百里嚣给她的那张地图。 百里嚣说过,地图来自盗墓贼的后代,传说皇宫底下埋着宝贝,那些盗墓贼才挖了这么个地道。 可几百年过去,传说依旧是传说,从没有人发现过什么宝藏。 雁安宁心想,若不是她亲眼看到这座宫殿,她也不会相信,皇宫底下竟然藏着这么大一个地宫。 她从地上捡起一只小小的玉狮子,这块玉石只有巴掌大,是当今少有的玛瑙红,从雕刻手法来看,像是百年前的古物。 只这一样拿去古玩铺里,就能让寻常人家一辈子不愁吃喝。 雁安宁刚想到这儿,忽听殿中传来一声异响,仿佛某个角落有门打开。 她下意识蹲下去,躲在一个半人高的箱子后面。箱子里放满了玉器,堆得冒了尖,刚好能将她整个人遮住。 雁安宁用手掩住口鼻,放慢呼吸,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地宫里很安静,哪怕有一丁点儿响动,也能听见。 但在那声异响过后,雁安宁再没听到任何声音。 她耐心等了一阵,连脚都有些麻了,这才从箱子后面偷偷探出半个脑袋,朝外望去。 一双眼与她对个正着。 雁安宁悚然一惊,抬手就将玉狮子扔了出去。 来人及时把头一偏,玉狮子从他颊旁擦过,铛地掉在地上,哐啷啷滚远。 雁安宁这才看清他的脸。 来人也是一脸震惊。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的神情都像活见了鬼。 雁安宁只觉心口咚咚狂跳了几下,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她动动嘴唇,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她刚才着实被吓着了,谁能想到她好端端地躲在箱子后面,这人会悄没声息地来到她身旁。 她抬手捂住胸口,忍不住瞪他一眼。 眼前的人正是百里嚣。 百里嚣的脸色不比她好看,他也没想到躲在这里的人会是雁安宁。 若非雁安宁扔出玉狮子的那一下,他的手已经扼住了她的喉咙。 他蹲下去,想要扶她起来。 他的手刚刚碰到她的胳膊,就见她猛地一抖,朝旁躲开。 百里嚣的手停在半空。 “你胳膊怎么了?”他皱眉。 雁安宁被他碰到伤处,疼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没事,”她哑声道,“只是胳膊脱了臼。” 百里嚣见她脸色煞白,二话不说握住她的小臂。 他隔着衣裳,在她胳膊肘的关节处轻轻捏了捏,雁安宁的身子骤然紧绷,冷汗涔涔而下。 “你轻点儿。”她咬咬唇。 百里嚣停了停:“得罪了。” 说完,他挽高她的衣袖,露出她的手臂。 雁安宁早就把头扭到一旁,闭上眼,准备承受正骨的疼痛。 然而百里嚣却一动未动。 他握着她的胳膊,语声冰寒:“谁干的?” 雁安宁怔了怔,想起左臂上还有未愈的刀伤,虽说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但那道疤着实太丑,她平日梳洗换衣的时候,都不忍心看自己的伤口。 她转回视线,正想解释,却被自己的胳膊吓了一跳。 左臂的刀伤早已裂开,渗出的血凝结在伤口周围,显得格外狰狞。 除此之外,她手臂上还布满大大小小的青紫,还有几处显然是利器造成的划伤。 那些伤口处的血迹虽已干涸,但它们横七竖八地出现在雁安宁白皙的胳膊上,如同一幅美好的画被人撕得粉碎,看上去怵目惊心。 雁安宁下意识看了眼百里嚣的脸,只见他脸色冰冷,总是带笑的唇抿成一线,一双眸子沉沉盯着她的胳膊,眼中似有风暴聚集。 雁安宁莫名有些心虚。 她回忆道:“刀疤是我自己割的,其他地方大概是和皇帝打斗的时候……” 她蓦地住了口。 “能帮我把胳膊接上吗?我要赶快上去。” 第116章 谁叫你愿意 雁安宁一路寻来,本想找到别的出口,但这地宫在地底更深之处,她没空四下探索。 段皇后还在寝殿中,皇帝虽然吐血晕倒,但谁知他会不会醒过来,万一外面那些侍卫发现不对劲,进殿查看怎么办。 皇帝晕倒还可解释为他发了急病,但房里突然少了一人,这可没法向外人掩饰。 百里嚣看她一眼,他从刚才就一直沉着脸,眼下更是不发一言。 雁安宁不明就里,轻轻扯了扯百里嚣的衣袖,打听道:“你从哪儿过来的?有办法上去吗?” 百里嚣还是没有答话。 他握着她的胳膊,沿着她的臂骨仔细捏了捏,忽然两手一合,往里一推。 雁安宁一口气岔在喉咙,险些没把自己憋死。 她疼得闷哼出声,冷汗瞬间打湿了后背。 她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乌黑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惨白的脸颊上,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就连目光也变得呆滞。 她虚弱地坐在地上,用右手软软撑住地面,这才勉强坐直。 她的神智仍有几分恍惚,所以她并没发现自己的右手早就没了力气,她能稳稳坐住,全靠百里嚣撑扶着她。 百里嚣半跪在她身旁,让她半个身子倚在自己胸膛,他取出金疮药,将药粉撒在她撕裂的刀口上。 雁安宁茫然地看着自己的伤口,正骨的疼痛还未完全消失,伤口这点疼便不算什么。 眼看他还要给她别的伤口上药,雁安宁挡住他的手。 “可以了。”她语气中饱含歉意,“我得先上去。” 百里嚣眼中闪过一抹幽暗的神色:“去哪儿?” “……皇帝寝宫。”雁安宁说着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自己半靠在百里嚣怀中。 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方才一定是她疼得脱了力,这才拿对方当了垫子。 她试图起身,突觉腰上多了一股力道,她被百里嚣揽着腰搀扶起来。 “你从哪儿下来的?”百里嚣问。 雁安宁朝照壁后面指了指:“那边有个向上的坡道,走上去有个地洞,我从那儿下来的。” 百里嚣扶着她站稳,松开手臂:“地洞上面就是皇帝寝宫?” 雁安宁的眼神闪了闪,不知为何,她以往可以和百里嚣坦然提起侍寝之事,今日却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她见百里嚣目色幽深,脱口道:“我没事,皇帝被我们打晕了,这些伤是打斗的时候留下的。” 她总觉得若不赶紧解释清楚,百里嚣一定会以为她遭受了虐待。 百里嚣听着她邀功的语气,轻轻挑了挑嘴角,眼中却无笑意。 她以为他听不出这里面的凶险? 他没马上绑走她,已经算他脾气太好。 他垂眸隐去眼底的晦色,问道:“你一定要上去?” 雁安宁迟疑了一下:“我朋友还在上面,是我最好的朋友。” 百里嚣不说话了。 他的沉默透着一丝危险,令人不安。 雁安宁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你从哪儿进来的?还有别的路能上去吗?” 如果她在地洞中找不到上去的机关,只能依靠百里嚣过来的另一条路。 却听百里嚣淡淡道:“我进来的地方离寝宫很远,就算你能上去,你要怎么绕过侍卫回到寝宫?” 这个回答不出雁安宁所料,她失望地叹了口气:“看来只能原路返回了。” 她四下看了看,走到一个箱子前面,捡起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 “做什么?”百里嚣跟在她身旁。 “照明。”雁安宁道,“地洞里很黑,我得靠它才能找到机关。” 话音刚落,她捧在手里的珠子就被百里嚣拿了过去。 “你胳膊刚接好,不能用力。”他将珠子丢在一旁,“我有火折子。” 雁安宁微怔:“你把火折子给了我,你回去怎么办?” “谁说我要回去?”百里嚣盯着她,语气不善,“雁安宁,求我帮忙很难吗?” 他的眸色沉如深渊,眼瞳黑漆漆的,质问的口气咄咄逼人。 雁安宁的睫毛动了动,目光飘远一瞬,随即转了回来:“好,我出五千两,你愿意帮我去地洞里找机关吗?” “五千两?”百里嚣笑了下,“雁家的积蓄都被你败光了吧。” 雁安宁抿唇不语。 百里嚣没正面回答,大家都是聪明人,她怎会听不出他不愿意。 百里嚣身为西南军主帅,别说不缺银子,就算真的缺,这里随便拿箱宝贝,都比她的五千两多。 而她要去的地洞在皇帝的寝宫底下,谁也说不准会有什么危险。 百里嚣再怎么行事乖张,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雁安宁刚才遇见他的时候就想请他帮忙,但这念头很快被她自己打消。 他俩的交情还没好到让对方出生入死的地步,明知不可能,她何必自讨没趣。 “怎么不说话?”百里嚣打量她的神情,“你不会是拿不出五千两吧?” 雁安宁眉心一动:“……你愿意?” “不愿意。”百里嚣摇了摇头。 雁安宁目光微黯,自嘲地笑了下:“我就知道。” “你不知道。”百里嚣看着她,眸色复杂难辨,“我想说的是,虽然我不愿意,但谁叫你愿意。” 他转过去,蹲下身:“上来。” 雁安宁愣住。 百里嚣道:“不是急着上去?你这一身伤,能走多快?” 雁安宁看着他坚实的背脊,不知该说什么,只觉眼中泛起微涩。 “百里嚣,”她低声道,“银子我会给的。” 百里嚣哼了声:“你给钱庄的印信还在我手上。” 雁安宁趴上他的后背,单手攀住他的肩膀:“那你就先替我保管好了。” “休想。”百里嚣负着她起身,淡淡道,“过了今晚,我就还你。” 第117章 利滚利 雁安宁伏在他身后,抿着嘴角笑了笑:“你还有五千两没取。” “欠着。”百里嚣道,“息钱十倍,利滚利。” 雁安宁一听就知他在胡言乱语:“这么高利息我可还不起。” “那更好,”百里嚣冷冷道,“把你们雁家卖了,连你一起。” 雁安宁在他肩上轻捶一记:“想得美。” 百里嚣回头瞥她一眼。 甬道里淡金色的光在他侧脸投下一道阴影,他目色深邃,如同一头凶兽刚从沉眠中醒来,懒懒睁开幽沉的眼。 雁安宁与他近在咫尺,彼此之间,鼻息可闻。 她轻轻眨了眨眼,之前那种危险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今晚的百里嚣实在有些古怪,难道是因为地宫里的那些宝贝? 她能理解百里嚣的心情,地宫里的宝藏绝非一朝一代能够囤积,那么大一笔财富,无论是谁看到它们,都会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她在地宫里想过,这些财富如果能用来武装军队,一定能打造出世上最强的一支力量。 连她都这么想,何况百里嚣。 百里嚣手里可是实打实的有一支西南军。 雁安宁低声问:“你今晚进宫,就是为了找这个地宫?” 不然如何解释百里嚣会出现在这儿。 百里嚣背着她走上倾斜的坡道,尽管背上负着一人,他的气息仍然很稳。 “不是。”百里嚣道,“我今晚来是想找你。” “找我?”雁安宁讶异,“找我做什么?” 百里嚣听着她懵懂的语气,自嘲地勾了下唇角:“我怕说出来吓着你。” 雁安宁疑惑,她微微皱眉:“外面出了什么事?”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外公江汉之,但这不太可能。 百里嚣连头也懒得回:“以后再说。” 雁安宁听他不像有什么急事,当下放了心:“那你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 百里嚣不答反问:“最近宫里死了不少人?” 雁安宁轻应了声:“听说万寿殿打死了不少宫人。” “难怪多了那么多尸体,”百里嚣道,“还记得上次带你看过的那个枯井吗?” 雁安宁轻轻点头:“就是太监们抛尸的那个?” “没错,”百里嚣道,“掉下去的尸体太多,底下的通道被堵了。” 他在清理通道的时候发现了另一个机关,打开了一扇暗门。 “我看那扇暗门不像盗墓贼的手艺,倒像是建造宫殿的工匠留下的,就进去看了看。” 没想到一路走来,竟就走到了地宫入口。 雁安宁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个地宫该不会是座王族大墓吧?你发现的暗道,就是造墓的工匠挖来逃命用的。” 她听说有的帝王在修完陵寝之后,会将参与建造的工匠统统杀死,以免泄漏墓葬位置,一些聪明的工匠为了活命,就会提前挖出一条逃命的通道以防不测。 这些传说虽然离奇,但百里嚣的遭遇恰恰印证了这样的说法。 “我没发现这里有墓葬,”百里嚣道,“想知道它的来历,得去找找以前的古书。” “可以问段姐姐,”雁安宁道,“段家往上五代都是史官,她自幼读史,看过的史书杂记比旁人都多。” “段姐姐?”百里嚣顿了顿,“你的朋友就是段皇后?” 雁安宁垂眼:“嗯,就是她。” “难怪那日你那么生气,”百里嚣道,“还死活不肯告诉我你与她的关系。” 雁安宁低了低头:“从我进宫开始,她就想方设法护着我,你知道她是皇帝的药人,就该明白她有多不容易。” 她的下巴轻轻点在百里嚣的肩膀上,语气中透着无奈与歉意。 百里嚣的神情缓和了几分:“你以后可以多信我一点。” 雁安宁叹气:“我的秘密都被你挖光了,还算不信任你吗?” 百里嚣呵地笑了声:“我的秘密你也知道得不少。” 雁安宁移开眼:“我可不会出卖你。” “难道我会?”百里嚣反问。 雁安宁沉默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看见前面的大门了吗?出了那个门就是地洞。” 地洞里正如雁安宁所说,除了靠近大门的位置,其他地方依旧黑漆漆一片。 百里嚣点燃火折子,将雁安宁放了下来。 他伸手给她:“牵好。” 雁安宁靠过去,乖乖捏紧他的衣袖。 百里嚣轻啧一声,抽出衣袖,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还记得从哪儿掉下来的吗?” 雁安宁被他话题一带,无暇顾及他的举动,朝记忆中的方向指了指:“那边。” 百里嚣二话不说,拉着她朝前走去。 火折子的光芒照在两人脚下,两个身影似乎融在了一起。 雁安宁踩上那片厚实的苔藓,低头仔细看了看,找到自己压坏的痕迹:“就是这儿了。” 她仰脸望向头顶上方:“上面有块地板能够活动,它打开的时候,我就掉了下来。” 百里嚣举起火折子:“寝宫里既然有机关,说明上面的人知道这里。” “我想也是,”雁安宁道,“那个人多半就是皇帝,他要下来,一定会用梯子或绳子什么的。” 总之不会像她一样硬生生地摔下来。 百里嚣仔细看了看顶上的石壁,松开雁安宁,独自走到相反的一侧,蹲在地上摸了摸。 “嗖”的一声,一道绳梯从天而降,落在雁安宁面前。 雁安宁睁大眼。 她抬手抓住绳梯拽了拽,只觉上面连得很结实。 百里嚣抬头看她一眼,手里又是一按。 雁安宁头顶霍然出现一道微光。 一个洞口露了出来。 不等雁安宁有所动作,上面的洞口探出一个脑袋。 第118章 白日照雪 “安宁?”段皇后着急的呼唤从洞口响起,“你在吗?” 雁安宁看清段皇后的脸,连忙回话:“是我。” 段皇后显而易见松了口气:“你没事吧?” 雁安宁摇头:“没事。” 说着,她转头朝百里嚣道:“多谢,你快走吧,我先上去了。” 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说完这话,踩着绳梯就要上去。 她在雁家军见过士兵们爬绳梯训练,瞧着似乎很容易,直到自己踩上,才发现绳梯晃得厉害。 她左边的胳膊刚接好,使不上劲,只能将全身重量压在右侧,单手抓紧绳子。 她朝上方望了眼,深吸口气,往上爬出第一步。 绳梯在半空晃荡了两下,雁安宁下意识伸出左手,顾不得手肘的疼痛,两手攀着绳子稳住身形。 她半挂在绳梯上,想了想士兵们的动作,两手握在绳梯两端,猛一使劲,就想借力往上爬。 这一回却没能爬动。 腰上传来一股大力,将她定在原地。 “松手。”百里嚣站在她身后,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拍拍她的后背。 雁安宁回头看他一眼,依言松手:“我的姿势不对吗?” 她正想向他请教,就觉眼前一暗。 守在洞口的段皇后露出惊诧的神色。 她与雁安宁一样,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底下有人冒头。 冒头的是个陌生男子。 他一手搂着雁安宁,一手攀着绳梯,往上一蹬,就出了洞口。 雁安宁挂在他胸前,像是受了惊吓,单手攀着他的肩膀,将他死死抓紧。 男子身材高大,怀里还抱着一人,落地之时却像一片飘落的树叶,脚下悄无声息。 他站定之后,四下扫了眼,目光落在龙床上。 皇帝闭目躺在那里,身上凌乱地盖了床锦被。 百里嚣沉着脸走过去。 他只动了一步就被人拽住。 “你做什么?”雁安宁压着声音问。 他带她上来就够出人意料了,看他现在气势汹汹的样子,她怀疑他想杀人。 “杀人。”百里嚣道。 雁安宁将他拖得更紧:“不行,现在杀了他,我和段姐姐脱不了干系,就算有地宫,万一有人打开机关,我们也跑不远。” 她不清楚有哪些人知道地宫的存在,他们一旦被堵在地道中,想脱身更难。 “地宫外面的暗道已经很久没人走过,”百里嚣道,“如果皇帝知道有条暗道,早就把它堵上了。” 雁安宁迟疑了一下,视线转向龙床。 “要动手我来。”她说,“你不行。” 百里嚣皱眉。 雁安宁道:“你身份特殊,若被人查出是你动的手,这就不是后宫之乱,而是两国之争。” 她看向百里嚣,沉声道:“无论皇帝多么昏庸,你杀了他,大衍与西南军就结了死仇。” 后宫被迫害的妃子在反抗时杀了皇帝,说出去还能博得世人同情,但皇帝若死在另一支势力手上,除了挑起仇恨和战火,再无任何好处。 百里嚣目色一沉,正要开口,就听段皇后道:“不用杀他,他体内毒性发作,已经活不了几日了。” 这话一出,雁安宁与百里嚣同时朝她望去。 段皇后走到床前:“他方才接连吐血,正是毒入脏腑,气血逆行的症状。” 她语声笃定,仿佛对皇帝的症状了如指掌,雁安宁心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却难以置信,试探道:“段姐姐,皇帝的毒不是已经解了?” 前些日子皇帝吐血,因此查出国师的金丹有毒,太医用了金针拔毒之法为皇帝解毒,此事宫内皆知。 段皇后看她一眼,温柔又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国师有没有下毒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下的毒无人可解。” 雁安宁讶然。 她微微启唇,随即转向百里嚣:“百里将军,可否请你帮我们盯着外面。” 百里嚣耳聪目明,殿外的侍卫若有动静,他定能及时发现。 百里嚣没有拒绝,他捡起地上的长剑递给她:“拿好。” 说完,这才走去外间。 雁安宁看着他塞到自己手里的剑,无奈一笑,他是怕皇帝突然醒过来,要她用剑防身么。 段皇后望着百里嚣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是那晚的驯兽人?” “是。”雁安宁决定长话短说,“段姐姐,你给皇帝下了什么毒?” 段皇后收回视线:“你放心,这毒原本不是毒,不会有人查出来。” 雁安宁更加疑惑:“你什么时候下的?” 段皇后不答。 雁安宁见她似有犹豫,心一横,说道:“我知道皇帝一直在拿你的血炼丹,你就算杀了他也没什么可惜,但你不能什么都瞒着我。” 段皇后惊讶地看向她。 “你……”她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叹,“没错,我直到大婚那日才知晓,皇帝娶我,是因为我是天阴之女。” “什么天阴之女?” 段皇后苦涩一笑:“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就是天阴之女。国师告诉皇帝,天阴之女的血是天底下最好的药引,用我的血入药炼丹,就能保皇帝成仙。” 雁安宁蹙起眉心:“命学上从未有此一说。” “这事我后来也仔细想过,”段皇后道,“闺中女子的出生八字只有定亲后才能告诉男方,外人无从得知。国师应是明知自己的金丹不能助皇帝成仙,所以编了这么个借口,只要找不到天阴之女,哪怕金丹无用,皇帝也怪不到他身上。” 然而谁也想不到皇帝如此偏执,为了成仙,他将朝中所有女眷的八字全都查了个遍,而这其中,段明月正好是天阴之女。 国师随口一句谎言,便将段皇后陷在了深宫。 段皇后恨过,悔过,直到她决定为自己和身边枉死的侍女复仇。 “小时候我家里接济过一名女巫医,她见我格外喜欢千日莲这种花,就对我讲了一桩病案。” 女巫医的先祖治过一个中毒的病人,可怎么也查不出毒物来源,后来发现那人常用千日莲煮水喝。 千日莲有清心明目的功效,原本不该有毒,直到女巫医的先祖发现病人所用的千日莲是九瓣花,而寻常可见的千日莲却是八瓣。 经先祖多方查证,才知九瓣的不是千日莲,而是一种罕见的奇花,名为白日照雪。 这种花也可煮水服用,却不能与补药同食。 正如食材相生相克之理,服用此花之人一旦吃下任何一种补药,就会在体内生出毒素,这种毒在早期极难诊断,许多大夫常以为患者肝火过旺、心火过盛,但若天长日久下去,毒素侵入脏腑,病人便会开始吐血。 待到吐血之时,毒性显现,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第119章 死意 女巫医的先祖直到最后也没能救回那位病人,只能记下这桩罕见的病案提醒后辈。 他在家中留下了一些白日照雪的花种,供后人比对这花与千日莲的不同。 段皇后年幼好奇,缠磨着女巫医偷偷给她种了一株,待她成人那年,这株花前前后后已结了不少种子。 后来段皇后进宫,为了复仇,她借口思家,让人把白日照雪的花种送进宫里,与花圃中的千日莲混种在一起。 段皇后说完,轻轻笑了笑:“白日照雪的药性极强,每次服用之后,药性混在血中经久不散。皇帝炼丹会用我的血,他为了进补,还时常让我割血给他生饮,所以我便想到了这个法子。” 她日日用白日照雪煮水服食,那些药性早就沉积在她的血中,皇帝每日会进食大量补药,这些药物遇到她的血,就成了谁都想不到的剧毒。 段皇后道:“女巫医讲的那些我一直只当故事听着,并不确定真假。直到过了大半年,皇帝有了些症状,我才确信这个法子有用。” 她走到床前,低头看着皇帝,目中闪过一丝冷意:“上次皇帝吐血,我就知道时机差不多了。太医用金针拔毒之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他们为了保住皇帝的根基,不停给他喝补药,反而让他中毒更深。” 雁安宁听着段皇后的讲述,终于全明白了,段皇后隐忍至今,就是为了不露痕迹地弄死皇帝。 也许是上天开眼,皇帝毒发之时,恰逢国师改了金丹配方,所有人都怀疑国师动了手脚,却不知致命的原因在段皇后这儿。 “那你呢?”雁安宁抛开那些念头,“你每日服用白日照雪,宫里又时常让你进补,你是不是也中了毒?” 段皇后顿了顿,扬起一抹浅笑:“你放心,我吃的补药不多,每次都很小心。” “再小心你也不能不吃。”雁安宁紧紧盯住她憔悴的面容,“白日照雪的药性这么强,你不可能安然无恙,段姐姐,你如实告诉我,你的身子到底怎样了?” 段皇后沉默片刻,不答反问:“安宁,你知道我进宫多久了吗?” 她柔柔一笑:“一千零五十八天。” 她的笑容如往昔一般温柔,眼中却透出深深的疲倦,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眼底盛满暮色。 “这些年,有很多人在我面前死去,他们向我求救,我却只是看着。每天晚上,我都会梦到那些无辜的死者,”段皇后面露悲讽,“他们问我,我为何要当这个皇后,如果不是我,他们也不会死。” “不是的。”雁安宁皱眉,“你进宫是迫不得已,锦绣说过,你为了不让更多宫人被杀,逼着自己听从皇帝摆布,如果没有你,宫里只会死更多人。” 段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同样是人,他们死了,我却还活着,你不觉得我很卑鄙吗?” 她苍凉一笑,像是放下了所有,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我胆小如鼠,就连杀人,也不敢亲自下刀。你知道吗,我还撺掇李美人刺杀皇帝,可惜失了手,害她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雁安宁吃了一惊。 李美人刺杀皇帝一事,宫里人尽皆知,可谁都没想到,幕后主使竟是段皇后。 段皇后看着她吃惊的眼神,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李美人是皇帝从民间抢来的女子,我告诉她,若想报仇,就先让皇帝放松警惕,再找机会对他下手。” 段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安宁,我这双手并不干净。” 她这三年日日想着复仇,如今皇帝大限将至,她应当高兴,可此时此刻,她只感到深深的疲惫。 雁安宁望着她,久久不语。 段皇后苦涩笑了笑:“像我这样的人,早该死了。” 她已经很累了,若非想亲眼看到皇帝死去,她连站在这儿的力气都没有。 雁安宁静静看着她,眼神渐渐沉了下去。 “李美人刺杀皇帝那日是三月初六,那天早上皇帝召见我外公,说要纳我入宫。”雁安宁道,“不到半日,李美人就对他动了手。她有很多动手的机会,为何偏偏选在那日?段姐姐,你能告诉我吗?” 段皇后的目光闪了闪,避开她的注视。 雁安宁苦笑:“她刺杀皇帝或许是为了报仇,但最大的受益人是我。” 只要皇帝死在那日,雁安宁就不用进宫。 “我不相信这是巧合。”雁安宁道,“你是为了我,才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对吗?” “不,”段皇后矢口否认,“是因为我身子太弱,我担心体内的毒提前发作,引起皇帝警惕,我的计划会功亏一篑,所以我才催她下手。” 雁安宁缓缓点了点头:“你承认了,你果然中了毒,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和皇帝同归于尽,对不对?” 段皇后怔住。 雁安宁微笑,笑中却有泪:“好了,我都知道了,你说你欠了许多人的命,那我也欠了你们的命。” 段皇后愣了愣,脱口道:“不是这样的,安宁,你听我说——” 雁安宁摆手:“段姐姐,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从今日起,你不许再碰白日照雪,更不许把死挂在嘴边,如果你不听,你就是存心要我内疚。” 她抹去眼角的湿润,笑了笑:“你在宫里过得这么惨,如果你有什么意外,我就把你的遭遇全部告诉我哥,还有你爹,他们若是听了,一定会很伤心。” 段皇后一时无言。 她不明白话题怎会突然变成这样,只能喃喃道:“安宁,不能告诉他们。” 雁安宁摇头:“如果你死了,他们都会知道。” 段皇后蹙眉:“安宁——” “就这么说定了。”雁安宁打断她,“现在不是叙话的时候,咱们先来解决眼下的问题。” 她看向床上的皇帝:“他中了毒,还会再醒吗?” 第120章 活念 段皇后大约被她刚才那番话震住,默了半晌,才道:“我刚才把过他的脉,他的身子已到极限,就算醒来,也会四肢麻痹口不能言,变成一个活死人。” “这样就好办了。”雁安宁道,“一会儿我出去叫人,就说皇帝突然吐血晕倒,让他们把太医请来。” 段皇后顺着她的话头想了想:“只能如此,不过,他们或许会盘问咱们。” “你是皇后,我看外面的侍卫对你还算恭敬,只要姐姐拿出皇后的架势,他们不敢把你怎样。” “那你呢?”段皇后问。 “我就靠姐姐护着了。”雁安宁笑了笑,“我在宫里一日,就要靠你保护一日,我刚进宫的时候,你就帮过我,难道这时候想撂挑子?” 段皇后哭笑不得:“安宁,我当然会竭尽所能保护你,可是——” “没有可是,”雁安宁道,“你不是对死去的人感到愧疚吗?那你想想活着的人,我还在这儿,宫外还有你三年没见过的家人,难道你不想保护我们?” 段皇后听她提起家人二字,空洞的眼中泛起一丝波澜。 雁安宁低声又道:“你双亲仍在,可比我好多了。” 她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悲伤与落寞,看上去像是又要哭的样子,段皇后忽然觉得于心不忍。 雁安宁说得没错,自己双亲仍在,她却没了爹娘。 “安宁,”段皇后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轻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受人欺负。” 雁安宁吸吸鼻子:“这是你亲口答应的,你若做不到,我就告诉我哥。” 她接连提起两次雁长空,段皇后心里涌起几分复杂情绪,移开视线:“等太医过来,他们只会查出这次的毒和上次一样。” 雁安宁点点头:“只要让他们以为皇帝体内余毒未清,他们就会继续将罪责扣在国师头上。” 这样一来,她与段皇后就能摆脱嫌疑。 段皇后见她胸有成竹,脸上多了点真切的笑意。 “那位怎么办?”她朝外间指了指,“他是你朋友?” 雁安宁朝百里嚣的背影看了眼:“对,我和他……算了,等过了今日,我再慢慢与姐姐说。” 她走过去唤回百里嚣:“你先从地洞回去,剩下的事交给我和段姐姐。” 百里嚣在外面将两人的计划听得一清二楚,他没有动,问道:“如果他们不信你们怎么办?” 段皇后道:“我是皇后,宫里的人明面上还得听我指派,只要皇帝不下令,其他人不敢把我怎样。” “那她呢?”百里嚣看看雁安宁,“你确定你能护住她?” 段皇后的目光在他与雁安宁之间转了转,想起这人刚上来时与雁安宁亲近的模样,若有所思。 “安宁是我的妹妹,我向你保证,她今晚能平安回到梧桐苑。” 百里嚣还想再说什么,被雁安宁拽了过去:“百里将军,别啰嗦了,快来找找打开地洞的机关,不然你回不去,我们还得找地方把你藏起来。” 他们上来以后,地洞很快又合上,百里嚣想下去,得先找到机关才成。 段皇后跟在两人身后:“安宁掉下去的时候,我在屋里找过一遍,没找到打开地洞的机关,只好先把皇帝挪到床上,让人以为……正在侍寝。” 当着百里嚣的面,她将“我们”二字咽了回去。 雁安宁浑然不觉,看着脚下的地砖,用手比划了几下:“我怀疑是皇帝撞到了机关,他倒下去的时候,肩膀正好撞到这儿,还有他的剑,落在床脚那边。” 她说着便趴到地上,四下摸索,试图找出机关的位置。 百里嚣叹口气,走过去抓住她的衣裳后领,将她拎了起来:“你身上有伤,别乱动。” 雁安宁只觉身子一轻,不由自主往后仰倒,撞入百里嚣怀中。 百里嚣扶着她的肩膀让人站稳,紧接着将她推给段皇后。 “你俩留意外面的动静。” 说完,百里嚣蹲下身,在雁安宁比划过的地方屈指敲了敲。 段皇后朝雁安宁看了眼。 雁安宁会意,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姐姐放心,他打洞可厉害了,我在下面就是靠他才找到了机关。” 话音未落,就见百里嚣抬头,朝她投来一瞥,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眉。 雁安宁目光一闪,拉着段皇后走远了些:“咱们去找找其他能藏人的地方。” 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万一百里嚣打不开地洞机关,他们不能一直在屋里耗着,只能先找个地方让百里嚣躲起来。 段皇后随着雁安宁走开,忍不住抿嘴:“哪儿有你这样当面说人的?” 雁安宁道:“我说什么了?” “你说人家会打洞,”段皇后忍不住又笑了下,“他又不是老鼠。” 雁安宁看着她难得轻快的笑容,撇撇唇:“我是夸他,谁知道他耳朵这么灵。” 段皇后见她神情夸张,心知她有意逗自己开心,心中一叹:“安宁,他是西南军的人?” 她虽深居后宫,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刚才这两人上来的时候,她听见雁安宁对百里嚣的称呼,顿时有所猜测。 雁安宁没有瞒她:“对,他来自西南军。” 段皇后问:“你叫他百里将军,难道他就是……” 雁安宁点点头:“段姐姐,我能上来全靠他帮忙,你得替我保密。” “他帮了你就是帮了我,我当然不会暴露他,”段皇后道,“不过他远在西南,你几时与他认识的?” “我们在宫外就认识了,”雁安宁道,“后来在宫宴上你也看到了,他帮了我大忙,我和他就有了几分交情。” 段皇后端详她的神情,见她神情自若,忍不住道:“他肯为你冒险前来,这样的交情可不一般。” 雁安宁挑眉,伸出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比了比,段皇后不解:“什么意思?” 雁安宁道:“我为了请他帮忙,花了五千两银子,段姐姐,我的私房钱都快被他掏空了。” 段皇后失笑:“你爹和你大哥给你攒了那么多嫁妆,你还差这五千两?” “嫁妆归嫁妆,私房归私房,”雁安宁道,“嫁妆得写在礼单上,私房却不用。” 段皇后点点她的额头:“以飞镜轩日进斗金的本事,你还怕赚不回这些银子。” 雁安宁扬眉:“飞镜轩是留给我嫂子的,我可不敢私吞。” 段皇后笑容一顿。 雁安宁道:“等你出了宫,我把这几年的账本都拿给你看,你就知道我一分钱都没拿。” 段皇后神情复杂:“安宁,别开玩笑。” “不是玩笑,”雁安宁道,“当初我大哥可是哭了好几场,你就算不念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该回去瞧瞧。” “回去?”段皇后垂眸,“我还能回去吗?” “当然。”雁安宁认真道,“只要你想,你就能。” 第121章 脱身 段皇后恍惚了一瞬。 她入宫三年,并非对外界没有半点眷恋,她迟迟不见家人,只是害怕被他们发现自己在宫里过得不好。 她宁肯让父亲以为她是怨他送她进宫,也不想让他们跟着自己担惊受怕。 她独自在这宫中挣扎了太久,只有死亡才能让她解脱,但雁安宁这话却像一点微光,在她心底引燃一团小小的火苗。 她想出去吗?自然是想的。 哪怕死,她也不想死在这腐朽的深宫。 雁安宁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变化,见她脸上了多了丝活泛,暗中松了口气。 里间传来一阵动静,雁安宁警觉地回眸。 她拉着段皇后走回去,只见百里嚣站在床边,房间正中的地面露出一个大洞。 “这么快就找到了?”雁安宁喜出望外,“我就知道你最厉害。” 百里嚣听她夸奖,严肃的脸色缓和了几分:“真要我走?” 雁安宁理所当然点点头:“你走了,我们才好出去叫人。” 百里嚣深看她一眼,纵身跳下地洞。 他说跳就跳,雁安宁急忙过去,压着嗓子喊:“等一下。” 百里嚣从下面探出一个头。 雁安宁道:“你还没告诉我机关在哪儿,万一有人进来的时候,我们误碰了怎么办?” 百里嚣面无表情朝他先前站立之处指了指。 “你右侧第三块地板,跺一脚,开地洞,右侧第二块,敲三下,放绳梯。” 雁安宁朝地上仔细瞧了瞧,将百里嚣的指点记在心里:“多谢。” 百里嚣道:“我可以走了?” 他语气冷淡,似乎有些不耐烦,雁安宁不以为意,在他面前蹲下身。 “万事小心。”她居高临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百里嚣下意识往旁躲了下,但他站在绳梯上,腾挪的空间很小,没能完全躲开。 雁安宁低头看着他,冲他扬起一抹笑。 她笑得促狭,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百里嚣看着她的笑,忽然伸手勾住她的后颈。 他朝下一拉,雁安宁身不由己朝前栽倒。 她一头撞在百里嚣肩上,嗓子里发出受到惊吓的气音。 百里嚣隔着衣裳,捏了捏她脖子后面的软肉:“该小心的是你。” 他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声音压得更低:“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他放开她,在她眼前落入地洞。 地洞当着雁安宁的面重新合上,雁安宁蹲在原处,只觉心跳得厉害。 她刚才以为自己会掉下去,直到这会儿还两脚发软,至于百里嚣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没怎么听清。 那人就算在这时候也不忘捉弄她,雁安宁瞪着地板,拍拍心口,给自己顺了顺气。 段皇后走过来,担心地看着她:“安宁,没事吧?” 雁安宁摇摇脑袋,扶着膝盖起身:“段姐姐,准备好了吗?” 段皇后神情一凝,轻轻点了点头。 雁安宁对她笑了笑,将自己的衣裳扯乱了些,又将鞋袜蹬掉。 她深吸口气,提着裙摆冲出大殿。 “来人哪!陛下吐血了!” 这一晚注定是个兵荒马乱的夜晚,有许多朝臣为此夜不能寐。 首当其冲的就是还在衙署议事的宰相石守渊,以及被他叫来的京兆尹与兵部尚书二人。 他们听说皇帝再次毒发,饶是最为镇定的石守渊也变了脸色。 “我先进宫探望陛下,”石守渊道,“两位在此继续商议,无论如何,明日得定下章程,以防青、云二州生变。” 他交代完毕,匆匆离开衙署,留下京兆尹与兵部尚书面面相觑,愁眉不展。 大臣们的苦恼影响不到后宫,后宫里的人听说皇帝又病了,不少人松了口气。 就连万寿殿外的侍卫,虽然个个脸色沉重,走起路来却比往常轻快了许多。 皇帝中毒与他们无关,只要皇帝没在他们当值的时候被人砍杀,失职的罪名就落不到他们头上。 抱着这样的想法,侍卫们看向太医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同情。 谁能想到皇帝会再次毒发呢,侍卫们一边同情太医,一边可怜段皇后与雁昭仪。 那两个弱女子想必是吓坏了,雁昭仪出来叫人的时候,衣衫散乱,赤足带血,走过的地方印着斑斑血迹,想来是被吓得慌不择路,踩在殿中砸坏的器物上,划破了双脚。 段皇后的表现略好些,但也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太医们检查了皇帝的身体,除了摔倒撞伤的几处,并未发现别的伤痕,初步脱去了两人的嫌疑。 再后来,太医诊出皇帝中了毒,而这毒发的症状同上次一样,显然是余毒未清。 这下,太医们开始胆战心惊。 好在段皇后不像皇帝那样动不动就砍人脑袋,她听太医说了皇帝的病情,当众斥责了几句,命他们细心诊治,便与雁昭仪一同离开了万寿殿。 当值的侍卫们得了新统领示意,没有阻拦她们。 新上任的侍卫统领姓秦,没什么深厚的背景,他能登上这个位置,说起来还多亏了段皇后与雁安宁。 前些日子,兰啸天拒召潜逃,皇帝命秦侍卫传唤关飞渡,秦侍卫在去的路上碰到凤阳宫的掌事太监,掌事太监告诉他,关飞渡似有异动,秦侍卫见到关飞渡时便留了个心眼。 果然,两人刚一碰上,关飞渡就对他痛下杀手。 幸亏秦侍卫早有防备,这才躲过一劫。 后来他带人追捕关飞渡,关飞渡藏到梧桐苑,被雁安宁打死,秦侍卫就此白捡了一个功劳。 皇帝因他办事得力,将他升为侍卫统领。 秦统领对段皇后和雁安宁虽然称不上感恩之心,但皇帝没下令,他就犯不着为难两名弱女子。 何况皇后身为后宫之主,万一皇帝迟迟不醒,就凭皇后手中的大皇子,后宫里的人还得在她手下讨生活,因此对秦统领而言,能留一份香火情总是好的。 他特地派人护着段皇后与雁安宁的轿辇,将她们送回各自的宫苑。 第122章 夜未央 雁安宁在梧桐苑外下了轿,阿韭和小金早在院外翘首以盼,见她露面,立时飞奔过来。 “娘娘,你的脚怎么了?” 阿韭见雁安宁迈着小碎步,走路一瘸一拐,连忙把人扶住。 “被瓷片划伤了脚,”雁安宁道,“伤口不深,太医已经上过药了。” 先前在万寿殿中,她为了扮出惊惶失措的样子,故意踩中地上的碎片,让人以为她被皇帝吓得方寸大乱。 她看上去越脆弱,在旁人心里就越无辜。 雁安宁撑着阿韭的肩膀,小声道:“给他们些赏银,再扶我进去。” 阿韭会意,让小金进院拿了些散碎银两,塞给外面的侍卫和抬轿的宫人。 这些人得了赏银,对雁安宁既是感激,又是同情,不用催促,他们就识趣地离开。 阿韭见外面已无闲人,赶紧和小金扶着雁安宁回屋。 “姑娘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屋里燃着明亮的烛火,阿韭与小金一边为雁安宁处理伤口,一边眼眶泛红。 雁安宁身上有撞伤,有剑伤,红红紫紫的痕迹留在白皙的肌肤上,看着格外怵目惊心。 雁安宁忍着疼,轻声安慰两人:“我能活着回来,你们该高兴才是。” 她不说还好,一说屋里就响起了抽泣声。 雁安宁额角泛疼:“好啦,别哭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受伤。” 阿韭吸着鼻子:“我才不信。” 上次她家姑娘就割了自己一刀,这回更惨,胳膊上,背上,脚上,全是伤口。 雁安宁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子,也觉得挺惨。 小时候,全家人都不赞成她习武,尤其是她父亲,她平时磕到哪儿都要心疼半天,更别说刀剑无眼,习武之人就没有不受伤的。 “安宁乖,”雁来抱着年幼的女儿哄道,“你要是伤到哪儿,爹就算把你哥揍一百遍,也抵不过心疼。” 他说这话的时候,同样年幼的雁长空正在一旁扎马步。 闻言,雁长空的身子晃了晃:“爹,跟我有什么关系!” 雁来走过去,一脚勾在他腿上。 雁长空噗通一声倒地。 雁来冷笑:“教你多少次了,扎马步要专心,你看你,底盘还是不稳。” 雁安宁捂住一只眼,实在不忍心看她哥趴在地上,活脱脱变成一只大马猴。 再后来,雁安宁被父亲领着监督她哥习武,每日看她哥推磨盘、滚石臼、跳木桩,腿上绑着几十斤的沙袋,一绑就是一整天,哪怕累得脱力也不许叫苦。 她从此明白习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上阵杀敌更不像话本子里讲的那么简单。 她知道自己吃不了这苦,便乖乖打消习武的念头。 如今看着自己这身伤,雁安宁幽幽叹口气,她果然娇养惯了,比起伤口的疼,她更嫌这些伤口难看。 “阿韭,这些口子会留疤吗?” 阿韭抬起手背抹抹眼:“不会,娘娘若嫌难看,一会儿吹了灯就看不着了。” 雁安宁抬起胳膊端详两眼,嫌弃道:“留疤倒是没什么,只是不想让人看见。” 万一让雁长空知道,她在宫里受了这样的委屈,她哥会把她耳根念到出茧。 阿韭拿布巾沾了清水,替她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渍:“娘娘这几处伤已经上过药了?” 雁安宁左臂的几道伤口沾了些灰白色的粉末,像是金创药的药粉。 雁安宁看了眼,想起地宫里的经历。 百里嚣给她用的药似乎挺管用,伤口处的红肿已经收敛了很多。 雁安宁想起他以前还给过她一瓶药膏,对阿韭道:“这条胳膊你们就别管了,我上次给你的那瓶药膏呢?你拿来替我敷在淤青上。” 她与皇帝搏斗时,剑伤没挨几下,撞伤却是不少。 阿韭与小金在她房里忙了大半个时辰,才替她上完药,服侍着她躺下。 阿韭本想留在房中伺候,被雁安宁拒绝。 “折腾到这么晚,你们也累了,都回房好好睡觉,明天才有精神。”她说完,又让阿韭留下一盏灯,“蜡烛先别吹,我想再看会儿书。” “娘娘有伤,还是早点歇着吧。”阿韭劝道。 雁安宁摇头:“睡不着,你把烛台拿过来。” 阿韭见她坚持,只好把烛台移到床边的小几上。 “都下去吧,”雁安宁道,“有事我再叫你们。” 待两人退下,雁安宁掩唇打了呵欠,撑坐起身,靠在软枕上,抽过枕边的书。 昏黄的烛火照在书卷上,雁安宁只觉每个字都在眼前晃,却怎么也进不去脑子。 她其实早就很困了,只是一直强打着精神。 一来是不想让阿韭与小金担心,二来她隐约想起,百里嚣下地洞之前,好像告诉过她,他会来找她。 她不确定她听到的是不是这句,但他从地宫出来正好经过冷宫地道,以他的性子,八成会来梧桐苑看一看。 雁安宁也说不清自己干嘛不睡觉,非要坐在这里等他。 但既然等了,就不妨多等一会儿。 雁安宁抱着手里的书,倒头睡去。 她的身子斜斜靠在床头,一头乌黑的发散乱地铺在枕边。 她弯着胳膊,将暗红的锦被拥在胸前,手里的书早已滑到一旁,要掉不掉地挂在床沿。 一丝微风吹过,床边的烛火轻轻动了动。 有人走到床前,拿起烛台,把它挪回桌上。 他回到床边,将那本快要落在地上的书捡了起来。 他在椅子上坐下,拿着那本书翻了翻。 书里写的是志怪传奇,他看了几眼,不甚感兴趣地将目光移开。 他的目光落在雁安宁脸上。 雁安宁闭着眼,半张脸陷在枕头里。 她睡得很沉,浓密的睫毛偶尔颤动两下,似乎梦到了什么。 她在梦里微微蹙眉,右手动了动,轻轻搭在左臂上。 她的左臂以一种不大自然的姿态弯了弯,似乎是因为疼。 床边的人放下书本,看着她半坐半躺的别扭睡姿,想了想,伸出手去。 他的手还没碰到她身上的被子,雁安宁就睁开了眼。 她像是还没清醒,迷茫地看着床边多出来的人影。 桌上的烛火从那人身后照过来,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雁安宁眨了眨眼。 “你来了。” 第123章 表白 没有质疑,没有惊讶,她好像笃定来的人是他。 百里嚣朝前倾身,让她能够看清自己的脸:“谁来了?” 雁安宁莫名奇妙看他一眼:“你啊。” 她刚从睡梦中醒来,嗓音黏黏的,像在嘴里含了一枚糖块。 百里嚣看着她睡得红扑扑的脸,指了指自己,低声又问:“我是谁?” 雁安宁大大翻了个白眼:“百里嚣,百里大将军。” 她说着话,撑着床板坐起来,不小心用上左手,疼得脸一抽。 百里嚣及时扶住她的后背,数落道:“睡糊涂了?忘了胳膊还有伤?” 他拿起歪倒的软枕,放在雁安宁身后。 雁安宁借着他的扶持坐好,这才觉得两人的姿势未免太亲密了些。 他为了扶她起来,手臂环过她的后腰,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虽说他很快便收回了手,但雁安宁腰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热度。 她今晚为了等他,一直和衣而卧,衣着并无半点暴露之处,即便如此,她仍是下意识地拉了拉被子,将身子遮得严严实实。 “冷?”百里嚣瞧见她的举动,低声问。 雁安宁含含糊糊应了声,往被子底下缩了缩。 百里嚣伸手摸摸她的额头。 “没发热。”话虽如此,他的手背仍贴在她额头,仔细试了又试。 雁安宁眼珠轻动,目光游移。 这一夜过得兵荒马乱,她回到梧桐苑,没见到他之前,心里仍有一丝担心,此刻见到他,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她没话找话地开口:“你出来的时候没遇到麻烦吧?” 这是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百里嚣若遇到麻烦,怎会好端端坐在这儿。 雁安宁脑子有点发蒙,觉得自己真是累糊涂了。 深更半夜,她放着好好的觉不睡,等他做什么? 百里嚣听出她话里的敷衍,伸手在她眼前晃晃:“还没醒?” 雁安宁顿了顿,拍开他的手:“早醒了。” 她刚才睡得并不安稳,察觉床边一有动静就醒了过来。 她睁眼看到他,心头才猛地一松,像是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露出几分倦意。 百里嚣看着她睡眼惺忪的模样,挑了挑眉:“困了就睡。” “你呢?”雁安宁下意识道。 百里嚣看她一眼:“等你睡够了,我再来找你。” 他的语气如同闲话家常,温柔而低沉,雁安宁只觉耳根微微发烫,不由垂眼看向被面。 被面上用丝线绣着莲花暗纹,一只蜻蜓从水上飞过,停在小小的花苞上。 雁安宁闷声道:“你今晚帮了我大忙,这笔人情我会一直记着。” 百里嚣盯着她:“你傻了?” 雁安宁抬头,瞪他一眼。 百里嚣似笑非笑:“你不是答应了要给我银子?难道现在又想赖账?” 雁安宁好气又好笑:“你真当我傻?银子归银子,人情归人情,我有自知之明,区区五千两,还买不来百里将军为我卖命。” 百里嚣望着她,幽幽笑了下:“别小看自己,你比五千两贵重多了。” 他背着光,眸色深幽,一双眼沉沉落在她脸上。 雁安宁愣了下,猝不及防撞进他眼里。 她的心跳莫名加快,升起一股微妙的感觉。百里嚣这话像是大有玄机,引诱着她往深处探索。 她抿了抿唇,想抵挡这样的诱惑,然而百里嚣下一句话却将她定住。 “不过让你欠我一份人情也不错,你想好怎么报答了吗?”他懒洋洋道。 雁安宁沉默了一下,哭笑不得。 “你说呢?”她破罐子破摔地回道,“你想我怎么报答?” 百里嚣抱起双臂,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 他的眼神让雁安宁想起雁府的厨娘。 每次送菜的摊贩将蔬果鱼肉送来府里,胖乎乎的厨娘都会用审视的眼神将每样菜扫一遍,然后开始挑剔:“这筐白菜不够水灵,这条鱼不是今早捞上来的,这堆苹果个头太小,还有那条羊腿,膘太肥,一看就跑得不勤。” 厨娘一边挑剔,一边付钱,末了来上一句:“下回可不许再这么糊弄我。” 此时的百里嚣就和那位厨娘一样,神情严肃,眼神苛刻。 他像是不太甘心,又不得不说服自己接受,慢慢开口道:“你以后,别再受伤了。” 雁安宁:“啊?” 百里嚣沉下脸:“啊什么啊?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你有多后悔吗?” 雁安宁目光微闪,嘴巴比脑子动得更快:“为什么后悔?” 百里嚣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房间里安静下来,他望着雁安宁:“你说呢?” 他盯着她,一字一字缓缓道:“你说我为什么后悔?” 雁安宁无言以对。 她屏住呼吸,面上透出难得一见的紧张,混着几分迷茫与困惑。 她心底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可她开不了口。 今晚的一幕幕闪过脑海,她早就发现百里嚣不对劲,却无暇思索他为什么不对劲。 他为她治伤时强抑的怒火,他看到皇帝时涌出的杀意,还有他离去前勾住她的脖子,在她耳边说“我在外面等你”…… 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在此时悉数涌上心头,她也许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敢深想。 她怕想多了显得自作多情,但除了那个理由,她找不出更适合的答案。 她一言不发,脸颊却慢慢红了。 温暖的烛光下,美人秀发如云,两颊生晕,任谁也不忍打破这美好的宁静。 百里嚣却不放过她,他朝她逼近了几寸,嗓音很低,目光很沉:“想明白了?” 雁安宁对上他的视线,定了定神:“你是不是……” “是。”百里嚣道。 雁安宁口齿一顿,险些咬到舌头:“我还没说是什么。” 百里嚣道:“是,我喜欢你。” 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短短一句话,让雁安宁头一回在人前变得语无伦次。 她又羞又恼:“我,我不是……” “你不是也没关系,”百里嚣打断她,“我是就行了。” 雁安宁的舌头顿时打了结。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表白,她怀疑自己看过的话本子都是假的。 第124章 出糗 “百里嚣,”雁安宁被他激得忘了尴尬,呛声道,“你是傻子吗?” 亏得她定力好,换作别的姑娘,早就被他吓跑了。 百里嚣点点头:“你这样说也对。” 雁安宁张了张嘴,再次被他噎得无话可说。 百里嚣道:“我不但傻,还很自负。” 他的目光移向雁安宁受伤的左臂:“我就不该放着你不管。” 以往他尊重她的选择,但现在他后悔了。 他上次过来就该带她走,而不是让她经历今晚的一切。 雁安宁听懂了他的意思,她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可是,这本就与你无关。” 他肯帮她是出于道义,她却不能把这当作义务。 “娶了你,就与我有关了。”百里嚣道。 雁安宁愕然。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胡说什么?” 她甚至忘了羞涩,只想赶紧堵住百里嚣的嘴。 那张嘴真是什么都敢说,前一刻才说了喜欢,这一刻就说要娶她。 雁安宁简直怀疑,再不让他闭嘴,他下一刻会不会说出更加惊人的言论。 “你别说了,”她急急赶在他前头开口,“我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你也什么都没说。” 她是真急了,语速又低又快,说到后来,险些被口水呛到,轻轻咳了两声。 百里嚣盯着她脸上的红晕,眼神一动:“好,我不说了。” 他突然变得这么听话,雁安宁更觉诡异。 她防备地看他一眼:“真的?” 百里嚣掀起嘴角:“骗你是小狗。” 他这么一说,雁安宁就更不信了。 百里嚣瞧见她狐疑的眼神,微微一哂:“你那是什么眼神?” 雁安宁谨慎地开口:“我不信。” 她很清楚百里嚣的脾性,这人一旦耍起无赖,搞不好说变狗就变狗。 话音未落,就被百里嚣一巴掌按在脑门上。 百里嚣揉乱她头顶的发:“没事长这么机灵干嘛?” 雁安宁在被子底下挣了挣,探出手臂,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推开。 “百里嚣,”她狠狠盯着他,“你再乱来我就生气了。” 百里嚣任她抓着他的手,露出一副深思的神情:“你不会拿簪子戳我吧?” 雁安宁几乎快被他气笑:“你想得美。” 百里嚣好似松了口气:“看来我的地位比那个姓朱的好多了。” 姓朱的? 雁安宁怔了下,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忘了朱家退婚那档子事。 “不记得了?”百里嚣语气古怪,“看来你果然不在意那桩亲事。” 雁安宁摇头笑了笑:“该报的仇我都已经报了,这种人有什么好惦记的。” “说得好,”百里嚣道,“这种人不值得你惦记,你只要记着我就行。”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目光悠然落在她脸上。 雁安宁只觉他视线所及之处又开始发烫,她手一松,丢开他的手腕,镇定道:“我说了,我会记得你的人情。” “那就答应我的要求。”百里嚣道。 雁安宁躲开他的视线,手指不自觉地抓了抓,陷入柔软的被面:“报答你有很多方式,谁说一定得嫁给你。” 百里嚣静了静,低低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很轻,却像缠了千丝万缕,直直往雁安宁耳朵里钻。 他摸摸下巴,慢条斯理道:“虽说挟恩图报不是不行,可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用嫁我的方式报答我?” 雁安宁胸口一窒,正要还嘴,忽又怔住。 百里嚣笑吟吟地看着她,神情又无辜,又可恶。 雁安宁想了起来。 百里嚣之前说过的报答是—— “你以后,别再受伤了。” 雁安宁想到这儿,脑子嗡地一声,整张脸都快烧了起来。 百里嚣说要娶她是后来的事,她竟然把这两件搞混了。 她呆呆看了百里嚣两眼,蓦然转身,只留了个鼓鼓囊囊的背影给他。 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恨不能时光倒流,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就不该在大半夜听他胡搅蛮缠,被他调戏不说,还在他面前出了糗。 雁安宁紧紧闭着眼,试图将刚才发生的一切从脑子里赶走。 她长这么大,从没在人前这么狼狈过。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坐在她床边,在她身后扒拉她的被子。 雁安宁扯紧被子,奈何敌不过百里嚣的力道,很快被他像剥蒜似地从被子里剥出来,露出一张泛红的脸。 雁安宁气鼓鼓地看着他,也不知是气他,还是气自己。 百里嚣嘴角一扬:“好好说着话,怎么突然钻到被子里去了?” 雁安宁听见他假模假样的询问,使劲瞪他一眼,奈何她两只手都在被子底下缠住,只能用嘴吹了吹脸上的乱发,把头扭到一旁。 她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现在八成跟个女鬼似的,蓬头乱发,形容狼狈,偏偏百里嚣还用一副欣赏的眼神看她,雁安宁实在想不出,自己这样有什么好看的。 百里嚣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不闹了,起来说正事。” 他的口气像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雁安宁回过头,警惕道:“你又想做什么?” 百里嚣纵容地笑了笑:“今晚进宫,本就是为了找你。” 雁安宁迟疑了一下:“你在地宫里已经说过了,可你没说找我做什么。” “那我现在说,你想听吗?”百里嚣问。 雁安宁慢慢坐起身,看了看自己离床边的距离,拖着被子往里挪了挪:“说吧。” 她依旧一副戒备的模样,百里嚣失笑:“我又不会吃了你。” “那可不一定。”雁安宁贴着墙壁坐好,“说吧,你找我做什么。” 百里嚣抽抽嘴角:“进宫之前,我去了趟江宅。” 雁安宁目光一凝:“我外公那儿?” 百里嚣点点头:“江大人已经搬回老宅,我趁夜前去拜访了一趟。” 雁安宁眯了眯眼:“你一个陌生人,我外公肯见你?” 百里嚣从怀里摸出一枚印章:“他不肯见我,但我有这个。”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雁安宁交给他,让他去钱庄取钱的虎形印章。 第125章 看来是都喜欢了 这枚印章能够支取雁安宁存在钱庄的银钱,自然不会轻易交到他人手中,江汉之听说百里嚣带来了外孙女的私人印章,立时让他进了门。 “你打着我的名号去骗我外公?”雁安宁皱眉。 百里嚣纠正:“是探望。” 雁安宁没理他:“你对我外公说了什么?” “没什么,闲话家常而已。”百里嚣道。 雁安宁更加不信:“你和我外公素昧平生,他会与你闲话家常?” “别的不好说,但关于你的事,他总要听上几句。”百里嚣道,“我看得出,他很惦记你。” 雁安宁脸色微缓,笑了笑:“外公一向很疼我们。” 她随父兄住在梁州的时候,江家隔三岔五就往那边送东西,每次都是几大车,全是她与雁长空爱吃爱用之物。 由于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江家担心雁来不懂怎么照顾小姑娘,特地送了两个忠诚可靠的老嬷嬷,同去梁州照顾她的起居。 雁安宁回到京城以后,更是多受外公一家的照拂,两家人从未因为她娘亲的去世而疏远,反而同气连枝,越发亲密。 雁、江两家可谓一荣皆荣,一损俱损,正因如此,雁安宁才不能弃江家于不顾。 “外公的身子还好吗?”雁安宁问。 “好得不能再好。”百里嚣道,“他和我聊了半个时辰,我该说的都说了,他该说的一字不提。” 雁安宁听他语气异样,想了想两人会面的情形,忍不住发笑:“我外公在官场沉浮那么多年,怎么会光凭一枚印章,就什么都告诉你。” “是啊,”百里嚣嘴角一扯,“他可比你难对付多了。” 江汉之听他自报家门,惊讶之后很快恢复如初,一张老脸古井无波。 看在那枚印章的份上,江汉之客客气气接待了他,又客客气气端茶送客,从头到尾,这位老人守口如瓶,表现得滴水不漏。 雁安宁看着他,眼中笑意涌动:“难得你也有吃瘪的时候。” 百里嚣两手一摊:“谁叫我喜欢你呢。” 雁安宁顿住。 这人又说这种浑话。 百里嚣端详她的神情,轻啧一声:“你别不信。” 听着他恶霸似的口气,雁安宁目光飘了飘,冷静道:“我也是见过别人示好的,谁会像你这样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了。” 她在梁州刚及笈那年,有不少少年郎明里暗里往雁大将军府上塞书信,虽然全被她兄长截下,但雁安宁偷偷找来看过几封,里面的用词堪称大胆,却也没人像百里嚣这样唐突。 百里嚣幽幽道:“看来,喜欢过你的人不少。” 雁安宁耳根一热:“当然。” 这样说难免有自夸之嫌,但这是事实,雁安宁不怕承认,尤其对着百里嚣,只恨自己的脸皮不能再厚一点。 百里嚣视线灼灼,慢慢点了点头:“既然这么多人喜欢你,证明我的眼光好。” 雁安宁默了默:“你在夸我吗?” 百里嚣斜她一眼:“我在夸我自己。” 他冷冷哼了声:“竟然有人跟我一样有眼光,改日见了,定要找他们好好切磋一回。” 雁安宁拥着被子,已不知该拿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她不自觉地撇了撇嘴:“无赖。” 百里嚣扬眉:“不喜欢?” 他嗓音沉沉,像一叶扁舟划过平静的湖心,雁安宁耳根发痒,别过脸,低声道:“谁会喜欢。” 百里嚣摸摸下巴,慢悠悠道:“那你是不喜欢我喜欢你,还是不喜欢我找人切磋?” 雁安宁一怔,百里嚣这话有点拗口,她不禁想了想。 百里嚣了然:“看来是都喜欢了。” 雁安宁骤然吃惊:“你瞎说什么?” 百里嚣道:“以你的脾气,如果不喜欢,我刚问完,你就会否认,但你刚才却认真地想了想。” 这话还是今晚早些时候,叶灵芝对他说的。他当时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去了江宅。 眼下看雁安宁的神情,又羞又恼,却没有排斥,百里嚣的眼中渐渐有了笑。 他看中的姑娘胆子没那么小,他不怕吓着她,只怕她转头就把他忘了。 他可不愿像朱思远那样被雁安宁抛在脑后,所以他必须略施手段,对她下一剂猛药。 雁安宁在他的注视下找回神智,她气恼:“你这是强词夺理。” “起码不是强取豪夺。”百里嚣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气死人。 他盯着她,神情微妙:“如果你喜欢后面这种,我也可以勉为其难试一试。” 雁安宁抓起手边的枕头扔过去。 她气咻咻瞪着他:“不要脸。” 百里嚣接住枕头,正要说话,目光一瞥,忽然顿住,唇角慢慢往上提了提。 雁安宁顺着他的视线瞧去,只觉两眼一黑。 枕头摆放之处露出一颗狼牙。 她那日将他给的狼牙放在枕下,后来就忘了这事。 眼下这颗狼牙大喇喇地躺在她床上,活像她多稀罕似的。 若在往常也就罢了,但百里嚣才对她说了那样的话,叫她怎能不尴尬。 雁安宁下意识便想把狼牙遮住,但百里嚣显然已经看见,她这样做倒像是心里有鬼似的。 思来想去,雁安宁索性把头一扭,眼不见为净。 百里嚣见她假装没看见,痞气十足笑了下:“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你不要脸。”雁安宁轻哼。 “你再骂我,我就不与你讲正事了。”百里嚣威胁。 雁安宁恨恨看向他,他刚才与她讲了几句正事?她就是太信他,才被他牵着鼻子走。 “你再胡说八道,就别讲了。” 百里嚣见她动了真火,识趣地见好就收:“我去你外公那儿本是想看看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我一进院子就知道,你们大概是用不上我了。” 雁安宁听他回到正题,这才面色稍缓:“什么意思?” 百里嚣道:“江家老宅地处偏僻,房屋狭小,我去的时候,院子里堆了不少木材,还有没来得及打扫的新鲜刨花。” 雁安宁目光一动,理直气壮道:“我外公打算重修庭院,颐养天年,有什么不对吗?” 百里嚣手指动了动,很想敲敲她的脑袋,奈何她缩在床头另一侧,两人离得太远,只能作罢。 第126章 如实告之 “还想瞒我?”百里嚣道,“院子里那么大的生漆味道,若是走水,恐怕要不了半刻,整个主屋都会烧起来。” 雁安宁看着他,没接话。 百里嚣见状,心知自己所料不差。 “你想让你外公死遁?”他沉声问,“你可知这有什么后果?” 雁安宁默不作声,过了许久,才轻轻一叹。 “皇帝忌惮雁家军,无论胜败,皇帝都会收回雁家军的兵权,雁家的人一旦回京,等待他们的就是兔死狗烹的下场。”雁安宁道,“我与外公通过书信商议,都认为雁、江两家不能再留在京城充当人质,所以我们定下了一个计划。” 雁安宁以进宫为由遣散家中仆从,而江家由于人口众多,江汉之的儿孙又在外地为官,一旦举家请辞,皇帝定然不喜,说不定还会惹来杀身之祸,因此只能徐徐图之。 最后,江汉之决定死遁。 他一死,儿孙便需丁忧,丁忧便要辞官,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到时江家人可以顺理成章地引退,不必再受皇帝掣肘。 为了保全两家,雁安宁与江汉之定下一月之期,在她进宫一个月后,江汉之“丧命”于老宅大火,雁安宁则“坠崖”而亡。 “坠崖?”百里嚣问,“去哪儿坠崖?” 雁安宁道:“每年四月初十是京城的土神诞,皇帝会率百官与所有妃嫔前往城郊祭祀,祭祀之后还会狩猎三日,城郊山高地险,野物凶悍,每年都少不了侍从伤亡,今年失足摔死一对主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以皇帝对人命的轻视,说不定还会为她的死拍手称快。 百里嚣沉思片刻:“江宅的计划还算妥当,但你坠崖之事,如何善后?” 宫中的妃嫔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仅凭雁安宁与阿韭二人,绝不可能凭空变出两具尸体。 雁安宁看他两眼,忽然一笑,带着几分挑衅道:“你猜。” 百里嚣眼神一沉,倏尔扬眉。 他懒洋洋地抱着枕头往椅背上一靠:“猜到有什么好处?” 雁安宁错了错牙:“不猜就算了。” “小气。”百里嚣不甚在意地偏了偏头,“如果没猜错,你在雁家留了人。” 雁安宁看看他:“没错,我手里有一队护卫。” 百里嚣挑眉:“多少人?” “三十。”雁安宁道,“皇帝虽然默许权贵豢养私兵,但我们雁家却不行。我爹担心我一个人在京城受欺负,便从他的私人卫队里抽出三十精锐做了我的护卫。” 这些人个个对雁家忠心耿耿,他们随雁安宁回到京城,平日充当雁府的护院,危难时刻即使牺牲自己也会护主平安。 雁安宁在解散雁家仆从之后,命他们扮作贩夫走卒散于民间,只待四月初十那日,前往京郊潜伏,等候接应。 “他们会提前找好尸体,换上我和阿韭的衣裳,趁夜丢到野兽出没之处,”雁安宁对百里嚣说出自己的计划,“等到天明被人发现,就是我与阿韭夜里出恭,不小心走错了道,失足摔落悬崖,被野兽分食。” 接应她们的护卫会连夜将她们送离京城,前往梁州。 “去了梁州以后呢?”百里嚣问,“你们打算造反?” 雁安宁摇了摇头。 她静了片刻,才道:“梁州与北缙相邻,雁家军若打出造反的旗号,不只朝廷会派兵围剿,北缙也会趁乱而下。到时不说雁家军能不能讨得了好,边关的百姓却一定会遭殃。” 以她雁家的家训,这绝不是她父亲愿意看到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百里嚣道,“你们不想造反,就只能等着皇帝拿雁家军开刀。” “我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策,但只要没有人质在京城,我爹……”雁安宁顿了下,唇边泛起一丝苦涩,“我哥就不会受皇帝威胁,只要皇帝还需要有人在梁州坐镇,我们最好的结果就是听调不听宣。” “所以你才在京城的茶楼里让人说书造势?”百里嚣问。 雁安宁讶异:“你怎么知道?” 百里嚣耸肩:“那些雁家军的话本子我都听腻了。” 雁安宁呵呵两声:“你还有空听话本子?” “我还有空喝羊肉汤,”百里嚣道,“听李瘸子说,你以前常去他家羊肉汤铺吃饭?” 雁安宁睁大眼睛,她没想到他连这个也打听得一清二楚。 “你进宫以后,他念叨过好几次,说雁家的姑娘最爱喝他家的羊肉汤。”百里嚣道,“隔壁卖芝麻糖酥的大娘还跟我抱怨,说她收了雁家的定钱,约好今年出炉的第一锅糖酥送到雁家,可等她从乡下回来,雁家一个人也没了。” 雁安宁听他说起那些熟悉的街坊,眼中闪过一抹怀念:“王大娘家的糖酥就得吃当年的第一锅,那里面放了她从乡下带回的黄莲蜜,比宝月斋的还好吃。” 说到这儿,她目光转了转,奇怪道:“你怎么和他们这么熟?” “你们雁府位置好,外面什么好吃的都有,”百里嚣漫不经心道,“走着走着就到那儿了。” 雁安宁自然不信:“你打探我们雁家做什么?” 百里嚣敲敲床架:“小姑娘,先说清楚,是你的街坊喜欢拉着外乡人说事,我可没有蓄意打探。” 他不过是去的次数略多了些,几家店的老板见他是熟客,当着他的面从不避讳,有关雁家的一切就这么进了他耳里。 雁安宁挑眉:“他们对谁说不好,怎么偏偏对你说?” 百里嚣不置可否笑了下:“也许看我面善。” 雁安宁嗤之以鼻。 百里嚣拽拽她的被角。 雁安宁两脚一缩,屈膝坐直:“做什么?” 百里嚣正色:“现在皇帝半死不活,土神诞是去不了了,你打算怎么出宫?” 雁安宁隔着被子抱住膝盖,将下巴搁在上面,歪歪脑袋:“还没想好。” 今晚事出突然,她的计划被全盘打乱,不过从长远来看,未必是坏事。 “那个地道你原打算留给谁?”百里嚣道,“段皇后?” 雁安宁被他说中心思,轻轻点了点头。 第127章 饿不饿 “胆子真大,”百里嚣道,“整个大衍,怕也只有你敢拐带皇后。” “皇后又怎么了?”雁安宁道,“谁稀罕做那个皇后。” 百里嚣听她语气激动,顺毛摸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如果皇帝真像她说的活不了几日,她要出宫就容易多了。” “未必,”雁安宁露出几分担忧,“我巴不得皇帝马上就死,但他一死,谁来继位?” 百里嚣眉毛动了动:“你反正要走,与你何干?” 雁安宁瞥他一眼:“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皇帝只有一个年仅五岁的幼子,这个孩子天生痴傻,换谁都不认为他有资格继位。 但这个孩子恰好养在段皇后名下,皇帝若死,一定会有人借此大作文章。 想到复杂的朝堂局势,雁安宁将下巴在膝盖上重重磕了两下:“我一定要赶紧带段姐姐走。” 百里嚣摇摇头:“这么晚了,你那脑袋瓜能不能消停消停?” 雁安宁撇嘴:“我也没办法。” 她身子很疲倦,脑子却转个不停,她哀怨地看向百里嚣:“都怪你,你若不来,我早睡了。” 哪会挨到现在睡意全无。 面对她的埋怨,百里嚣笑了笑,“饿不饿?”他问。 雁安宁眨巴眨巴眼,她刚才和他说什么来着,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百里嚣不问还好,这一问,雁安宁顿时觉得饥肠辘辘。 她今晚折腾到现在,晚饭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消耗尽了。 “有一点,”她朝架子上抬首,“那里有盒糖,帮我拿一下。” 她顺口支使百里嚣,百里嚣却不动:“这么晚了,吃糖伤牙。” 雁安宁撩撩眼皮:“我屋里只有这盒吃的。” 大半夜的,总不能叫阿韭她们起来帮忙做。 百里嚣起身。 雁安宁盯着他,正想问他想干嘛,就见百里嚣冲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下一刻,百里嚣无声来到卧房门边,拉开房门。 “哎呀!” 阿韭跌了进来。 她与雁安宁大眼瞪小眼,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姑娘……” 雁安宁微愣,这丫头什么时候来的? 阿韭站定,两手背在身后,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只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犹疑的目光在雁安宁与百里嚣之间扫来扫去。 百里嚣道:“她在外面蹲了好一阵了。” 雁安宁张了张嘴,又闭上。 好一阵是多大一阵?百里嚣发现有人来怎么不提醒她?他们刚才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她怎么有些心虚呢? 雁安宁收回纷飞的思绪,对阿韭道:“你——” “姑娘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阿韭立刻出声。 雁安宁只觉更加不对劲了。 阿韭是她最信任的人,她并不担心那些大逆不道之言被她听见,她只担心百里嚣的胡说八道带坏了小丫头。 她挪到床边:“我饿了,你去替我煮碗面来。” “好。”阿韭说完,看了看百里嚣,朝雁安宁道,“只要一碗吗?” 雁安宁清清嗓子:“你若饿了,也给自己煮一碗。” 她停了停,又道:“你饿吗?” 这话却是对着百里嚣说的。 百里嚣笑了声:“终于肯请我吃饭了?” 雁安宁抽抽嘴角:“饿了自己做,我的丫鬟可不是给你做饭用的。” 深更半夜,梧桐苑里安静而热闹。 三碗热腾腾的手擀面放在木盘里,雪白的面条,绿色的青菜,面条上还盖了一块金灿灿的炒鸡蛋。 “这么快?”雁安宁问。 “他擀的面条,我炒的鸡蛋,”阿韭老老实实道,“姑娘,你们快些吃,我去外面替你们把风。” 她抱着自己的碗就走,雁安宁甚至没来得及叫住她。 屋里转眼就只剩下她和百里嚣两人,雁安宁看着关上的房门:“你对她说了什么?” 阿韭刚才的表现俨然把百里嚣当成了自己人,后半句话听上去更是怪怪的。 “能说什么?”百里嚣把筷子递给她,“没你同意,我一个字也不敢说。” 这话简直欲盖弥彰,雁安宁接过筷子:“同意什么?” 百里嚣坐下来,一只手撑着脑袋,慢吞吞道:“同意跟我回西南。” 雁安宁拌面的动作一顿:“说什么胡话。” 百里嚣道:“你自己说过的,将来有空,会去西南看看。” “那是将来。”雁安宁道。 “我知道你想北上去梁州,”百里嚣道,“但你的打算恐怕要落空了。” 雁安宁放下筷子:“什么意思?” “青、云两州恐怕要叛乱。”百里嚣拿过她的筷子,替她拌了拌碗里的面条,“先吃面,再不吃就坨了。” 他把筷子塞回雁安宁手里,将碗推回她面前。 雁安宁下意识地接住筷子,脸上是还未褪去的震惊:“青州和云州要叛乱?消息可靠吗?” 这两州地处要道,正好扼住北上的关口,一旦起兵叛乱,京城与北边的州县便再难通信。 “七成可靠,”百里嚣道,“我已将此事告诉你外公,今晚过来也是想提醒你,你们如果要离京,最好提早打算。” 雁安宁挑起一筷面条,细细嚼了嚼,慢慢咽下。 “你怎么不早说?”她沉思道,“青州和云州离京城不远,他们只在当地作乱也就罢了,如果打来京城,我们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有我在,谁敢让你走不了。”百里嚣敲敲她的脑袋,“我刚才就说了,你这脑瓜子得好好歇一歇。” 他敲完脑袋好似不过瘾,又在她头顶揉了一把。 雁安宁下床时,只用一根发带挽住了头发,此时被他用力一揉,发带滑落,头发流水般散开,披到肩上。 她恼怒地拍开他的手:“还让不让人吃面了。” 百里嚣两臂交叠,放在桌上:“好吃吗?” 雁安宁被他闹得没脾气,吃了口面,狠狠咬断:“不好吃。” “那就还我。”百里嚣作势要拖走面碗。 雁安宁一筷子头敲在他手背上:“你敢。” 百里嚣的手往后一缩,笑着摇头:“这么凶?” 雁安宁护住面碗,仿佛护着一箱黄金:“别以为我好欺负。” 百里嚣眼底含着笑:“你这样子,比我刚见你的时候可爱多了。” 雁安宁提防地看他一眼,估摸着这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却又忍不住问:“刚见你的时候怎么了?” 百里嚣回忆了一下:“彬彬有礼,像个大家闺秀。” 雁安宁无言:“我本就是大家闺秀。” 百里嚣笑出声,他的笑声中含了几分宠溺:“好,我们雁大小姐就是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大家闺秀。” 第128章 遗憾一辈子 雁安宁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她本想反唇相讥,但对上他的视线,被他眼底的浓烈烫了烫,默默收回了眼。 百里嚣的眼神诚恳而真挚,让人不敢直视。 他的脸庞轮廓分明,英俊而桀骜,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很少会留意他的长相,而是被他周身的气势所慑。 但此刻,他像一头餍足的狼王,趴在他的领地,露出放松而愉悦的神情。 雁安宁忍不住怀疑,如果这真是一头狼,只要顺着他的毛揉揉,他说不准会摊开肚皮,露出最柔软的地方让人抚摸。 “又在发什么呆?”百里嚣推推她面前的碗,“吃个东西这么让人操心。” 雁安宁立刻惊醒过来。 她抿抿唇,低着头把面条一个劲地往嘴里扒。 她刚才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真是和这人在一屋子待久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念头都往脑子里钻。 百里嚣见她埋头苦吃,轻笑了声,这才端起自己那碗开吃。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除了偶尔筷子碰到碗沿的声响,再没其他动静。 雁安宁有点不习惯,边吃边抬眼看他。 百里嚣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细长的竹筷,他三口两口就将一碗面吃完,姿势豪爽,却不粗鲁。 雁安宁的父亲与兄长每次用饭也是这样的习惯。 两个大男人吃起饭菜如风卷残云,好像下一刻便要急行军似的,他们三两下吃完便放下筷子,却不急着走,而是一边喝茶闲聊,一边耐心等着雁安宁用完饭。 眼下百里嚣也是这样。 他吃完面,给自己倒了杯凉水,时不时抿上一口,如同品酒。 雁安宁忽然就觉得浮动的心情平静下来。 这样一个夜晚,无风无雪,烛火盈盈,她慢慢吃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有人静静陪在桌边,这是她很久都没体会过的安宁。 她抱着面碗,喝完最后一口汤,用帕子抹了抹嘴。 百里嚣看着她,欣慰道:“还挺能吃。” 方才的温馨连同那点伤感顿时烟消云散,雁安宁夺过他手里的杯子:“这是我的杯子。” 百里嚣诧异地看她一眼:“你怎不早说?” 瞧他那样,仿佛吃了多大的亏似的。 雁安宁捏紧手里的瓷杯,这是她才换的雨过天青瓷,上回那只鸡血红被百里嚣用过,她只好将它束之高阁,眼下这只眼看又不能用了。 百里嚣歪歪脑袋:“下次赔你一只?” “不用了。”雁安宁板着脸,“我随便去地宫里找一样都比你给的值钱。” “说到地宫,你打算怎么办?”百里嚣问。 “什么怎么办?”雁安宁不解。 “那么多金银宝贝,如果送进国库,足够大衍十年之内不事生产,”百里嚣道,“你要报给朝廷吗?” 雁安宁摇头:“不。” 她答得果断,惹得百里嚣看她两眼。 雁安宁道:“地宫上面的万寿殿是先帝所建,此后再未听说过动工,殿里的机关应是那时就留下来的。” 她梳理着思绪,慢慢道:“我曾与你说过,先帝曾经提过迁都,由于大臣们反对,才不得不作罢。起初先帝格外坚持,为此连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都被撤了职,可后来有一日,宫中突然传出天降异象的流言,在那以后,先帝便改了口,不再要求迁都,而是让户部拨款修缮宫殿,那座万寿殿便是在那时建的。” “你是怀疑,上一个皇帝是在那时发现了地宫?”百里嚣问。 “应该是这样,”雁安宁道:“万寿殿刚修好,先帝就死了,然后皇帝即位,将万寿殿作为了寝宫。” 百里嚣道:“如果要保守秘密,的确是皇帝的寝宫最安全。” 雁安宁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地宫里的宝藏都是百年前的古物,绝非大衍所有,这么多金银财宝,如果要进国库,皇帝早就让它进了。” 百里嚣轻哂:“这个皇帝真奇怪,守着宝藏不用,他想干嘛?” “谁知道呢,”雁安宁道,“也许他想留着作为不备之需,也许他认为那些宝藏都是他的,他不是想长生吗?长生以后不老不死,没有银子,他怎么享受荣华富贵。” “你相信长生?”百里嚣问。 “鬼才信。”雁安宁嗤之以鼻,“自古以来,没有谁能不老不死,人活着只有一世,没了……就真的没了。” 她语气中透出几分失落,百里嚣看看她,想起前不久,这姑娘还独自一人在冷宫祭奠。 他忽然道:“我和你想的不一样,走了的人不管走了多久,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就一直在。” 雁安宁怔了怔。 “是么?”她轻声问。 “不然怎会有那么多人想要青史留名?”百里嚣看着她,目中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柔,“便是不能青史留名,世上总有人记得他们。” “若是记得的人也不在了呢?”雁安宁问。 “若是记得的人也不在了,”百里嚣笑了笑,傲然道,“还有山川,河流,天上的星星,脚下的土地,他们去过的每一处,都会留下痕迹。” 他摸摸她的脑袋,缓声道:“万物有灵,它们都会记得。” 雁安宁目光怔忪,呆呆看了他半晌,她的心头像有一把小锤轻轻敲打,连心跳也乱了几分。 她明知他的手还放在她头顶,她却没有动。 他的语气太温和,像换了一个人,但他眼中的骄傲又与她认识的百里嚣一模一样。 “你也是这么想的?”她低低开了口,“若无人记得你是谁,你也不会遗憾?” 百里嚣扬起一个肆意的笑:“至少十年之内,总会有人记得我。” 雁安宁想起他的身份,心知这话不是吹嘘:“也对,你是堂堂西南军统帅,怎会有人不记得你。” 百里嚣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笑了笑:“别人不记得也就罢了,若你也不记得——” 他的声音沉下来,手指在她发间轻轻揉了揉,低声道:“我定会遗憾一辈子。” 第129章 步步为营 他的嗓音沉静如水,目光也沉静如水。 沉静的水面下却有暗流汹涌,看得雁安宁情不自禁移开视线。 若说刚开始她还对百里嚣的喜欢抱有疑问,那么现在便不得不正视他的表白。 她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时刻,遇到这样一个人对她说喜欢。 这人的喜欢就像夏天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人想躲也躲不开。 “你这人,”雁安宁喃喃,“怎么这么不要脸。” 百里嚣浑不在意地回道:“要脸的人娶不着媳妇儿。” 雁安宁很是无言以对。 百里嚣见她默然不语,轻轻扯了扯她的发梢:“吓着了?” 才没有。雁安宁在心里冷哼。 她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罢了。 她看过再多话本子,也没人告诉她,遇到百里嚣这样的人物该如何应对。 她见过少年慕艾的情信,见过兄长与段姐姐的相识相爱与分离,但当有一天,有人对着她,赤裸裸地说喜欢的时候,她却瞬间没了头绪。 “百里嚣,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身份?”雁安宁提醒,“我现在可是皇帝的妃子。” “妃子又如何?”百里嚣冷笑,“你刚才还说,连皇后也没人稀罕做。” “可我入宫之事,人尽皆知。”雁安宁道,“你敢娶一个做过皇帝妃子的女人?” “为什么不敢?”百里嚣的语气比她还困惑。 雁安宁甩他一眼:“你是西南军统帅,你这样任性,不怕引来非议?” “谁敢?”百里嚣道,“除非你真心实意想当这个妃子,否则我干嘛不娶?” 他看了雁安宁一眼,又道:“还是说你已经有了心上人?” 雁安宁险些被他气笑:“我没打算再嫁。” 她自入宫以来,想的就是怎么保住雁、江两家,至于她自己,如果能顺利出宫,她会和外公一样改名换姓,隐世不出。 即使有一天,她能恢复雁安宁的身份,想必也无人敢娶,就算敢,她也不愿给对方招来祸事。 百里嚣听到她的打算,皮笑肉不笑地扬了扬嘴角:“你当然不用再嫁。” 他盯着她,不紧不慢道:“你进宫本就不算嫁人,何谈再嫁。” 他将最后两个字咬得死死的,雁安宁愣了愣,莫名笑出声:“你这咬文嚼字的本事,当将军真是浪费。” “我有说错么?”百里嚣振振有词,“皇帝强行纳你入宫,和土匪恶霸有什么分别,如果这也算得上嫁人,那世上那些明媒正娶又该怎么算?” “可在旁人眼里,我就是嫁过人的。”雁安宁道。 不但嫁过人,还和皇室扯上关系,寻常人只会避之唯恐不及。 百里嚣冷冷一笑:“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亲口说过,名声是最不要紧的东西,难道进了宫,你反而在意起来?” 雁安宁不答反问:“你有没有想过娶我意味着什么?” 百里嚣看看她,忽然朝她凑近:“雁安宁,你别太小看我了。” 他不容回避地看进她眼底:“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更不是大衍的臣民,我要娶你,自然护得住你。” 雁安宁眸色微动:“我嫁人不是为了寻求谁的庇护。” “可丈夫保护妻子,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百里嚣笑了下,“你若不甘心,也可以保护我。” 雁安宁别开眼:“我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护得住百里大将军。” “那可不一定,”百里嚣道,“有人说过,给她一把菜刀,她也能砍出一条路来。” 雁安宁无言以对,她甚至怀疑自己说过的话,对方是否全记得。 “好啦,”百里嚣拍拍她的脑袋,用一副劝解的口气道,“我不会趁人之危,你也不用急着给我答复。” “谁急了?”雁安宁彻底被他气笑,“明明是你胡搅蛮缠。” “就算我胡搅蛮缠好了,”百里嚣笑了笑,识趣地见好就收,“天色不早,你该歇着了。” 雁安宁瞧了眼窗外的夜色,天边显出一线深邃的墨蓝,竟是快到拂晓时分。 “趁天没亮,你是该走了。”雁安宁顿了顿,“路上小心。” 百里嚣听到她嘱咐,眼中泛起一抹笑:“放心,地下的通道我都清理干净了,进地宫的暗门也重新做了布置,不会被人发现。” 他说完起身:“你脚底有伤,这两日别到处乱跑,好好养着。” 雁安宁不知他从何得知自己的脚受了伤,当下抚了抚裙摆,轻轻哦了声。 百里嚣听她应得敷衍,又问:“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你外公?” 雁安宁摇了摇头:“我会自己与他联系。” 百里嚣一听便知她有自己的联络途径,并不多问,只道:“明日我再来。” 雁安宁:“你还来做什么?” “把你一个人放在宫里,我不放心,”百里嚣道,“而且你难道不想知道青、云两州的进展?” 他这话说到了雁安宁的心坎上,如今皇帝对她和段皇后已然构不成威胁,但青、云两州若乱,将直接影响京城的安宁和她北上的计划,她留在京中的人手显然不及百里嚣消息灵通。 雁安宁微微迟疑。 若百里嚣未向她表白,她还可以将这样的往来当作人情,总归比现在坦然得多。 但他连娶她的话都说了出来,她若不清不楚地与他继续打交道,倒像有意占他便宜似的。 “我那枚印章你还是继续留着吧,”雁安宁道,“以后有什么想知道的消息,我向你买。” 百里嚣笑了声:“不怕你的私房钱都被我掏光?” 他耳力极好,先前在万寿殿中,雁安宁与段皇后说的那番话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雁安宁坐在椅子里,面无表情回道:“钱没了可以再挣。” 百里嚣挑眉:“也是,反正你还有嫁妆。” 雁安宁忍了忍,果断闭上嘴。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百里嚣简直就是她的克星,如果不想被他气死,还是少说为妙。 第130章 风起云涌 百里嚣看她一脸吃瘪的神情,低笑出声。 “乖乖等我。” 丢下这句话,他离开了房间。 雁安宁坐在原处,抬手揉揉耳朵,又捏了捏,她的耳根明明不软,怎么今晚被百里嚣三言两语就扰乱了心神。 一定是没睡好的缘故。 雁安宁挪着碎步爬上床。 床头照旧放着那颗狼牙,雁安宁一眼看到,把它拿起来握在手里。 阿韭推门进来:“姑娘,他走了。” 雁安宁蓦地将狼牙往枕头底下一塞,用手按住。 阿韭好奇地走到床边:“姑娘的床都乱了,我给你收拾一下吧。” 雁安宁看了眼手边的枕头,懊恼道:“不用了,我马上就睡。” 阿韭扶着她躺下,替她掖好被角,欲言又止。 “还有事?”雁安宁问。 阿韭鼓鼓腮帮:“姑娘,那个人真的是你心上人吗?” 雁安宁躺下的身子立刻撑了起来:“什么心上人?” 阿韭道:“我听见他对姑娘说了喜欢。” 她晚上担心雁安宁睡不好觉,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听到雁安宁这屋有人说话,这才赶了过来。 刚到这边,就听见百里嚣向雁安宁表白。 雁安宁轻咳一声:“你还听见了什么?” 阿韭仔细想了想:“我还听见你们说嫁啊娶啊什么的。”她面上露出为难的神情:“隔着门板,听得不是太清。” 她担心闯进去会让雁安宁尴尬,就一直趴在门上听动静,没想到百里嚣早就发现了她的存在。 雁安宁无奈地扶了扶额:“我没答应。” “我听见了。”阿韭道,“可姑娘没骂他,也没赶他走,你还留他吃了一碗面。” 雁安宁蹙眉:“他帮了我大忙,请他吃碗面不是应该的吗?” “可咱们的面还是他做的。”阿韭心直口快道。 雁安宁嘴角一抽:“所以你就帮他说话?” 阿韭吐吐舌头:“没有,我只是觉得今晚他来了以后,姑娘整个人有精神多了。” 雁安宁摸摸自己的脸:“有吗?” 她明明很困,这丫头是什么眼神。 阿韭点头,做贼似地压低声音:“姑娘今晚一直不睡,就是为了等他?” 雁安宁脸上蓦然一热:“不是。” 阿韭看着她突然变红的脸,将信将疑:“可那人说他和姑娘约好的。” “因为我欠了他银子。”雁安宁忿然躺回去,她犯困地打了个呵欠,含糊道,“总之,他不是我心上人,你以后见了他别乱说话。” 阿韭似懂非懂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雁安宁道,“天亮以后,你向外面传个消息,还是用我们原来的路子。” 阿韭听她提起这个,一张小脸顿时变得严肃:“好。” 天亮以后,京城里的百姓一如既往开始了当天的营生,他们并不知晓昨日夜里宫中发生了什么,而知道的人,则对此讳莫如深。 皇帝称病不朝,群臣或多或少听到一些内幕,当石守渊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他们纷纷出言打听。 “宰相大人,陛下病情如何?” “宰相大人,听说陛下昨夜突发急病,已经不能起身?” “宰相大人,你去后宫探望过陛下,还是说说陛下如今怎样了吧。” 石守渊被众人围在当中,一夜未睡的脸上满是倦容。 “诸位,稍安勿躁,”石守渊抬起双手往下按了按,“陛下生了急病不假,但太医正在诊治,诸位不必惊慌。” “怎能不慌。”一名大臣道,“陛下近来荒废朝事,已有多日不曾上朝,如今又突发急病,这叫我等如何不担心。” “是啊,下官听说陛下此次不是生病,而是中了毒,”另一名大臣道,“这个消息在皇城之中传得沸沸扬扬,宰相大人,你若知道什么,可不要瞒着我们。” 石守渊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询问声,吸了口气:“诸位慎言,陛下的病情非我等可以议论,还请不要以讹传讹,鼓动人心。” “陛下到底患了何病?”有人问,“可容我等入宫觐见。” “陛下还在休息,”石守渊道,“待龙体稍安,诸位再入宫探望不迟。” 一群人正说着话,就见京兆尹提着袍摆匆匆跑来。 “宰相大人,昨晚你让我们探查之事已有结果。” 石守渊闻言,眉心一动:“进衙署再说。” 进入衙署,不等石守渊问话,京兆尹便道:“大人所料不差,据探子回报,前往青、云两州的道路于两日前便有人设置关卡,似乎只许进不许出。” 石守渊眉头紧锁:“当地的军队呢?” “还不清楚,”京兆尹道,“这是第一批探子传回的消息,其余人还未到达两州属地,恐怕最快也要今晚才能带回消息。” “兵部尚书呢?”石守渊问,“刺探军情之事应是由他掌管,怎么是你来回报?” 京兆尹道:“昨晚我们依照宰相大人所说,派人监视城中金吾卫动静,今早有所发现,兵部尚书亲自赶过去处置,还未回来。” “什么发现?” “好像是金吾卫中有人造谣,动摇军心。”京兆尹如实禀道。 石守渊面色沉郁。 兰啸天掌管金吾卫多年,里面有不少将领是他一手提拔,石守渊早在接手金吾卫之初,就着手筛选可靠的接任之人。 然而他接管的时日尚短,最近才让兵部选了几名将领,将金吾卫领头的几人换下,中层军官里仍有不少是原来的旧人。 “造的什么谣?”石守渊问。 京兆尹犹豫了一下。 石守渊转眼看他:“与我有关?” 京兆尹陪了笑:“只是些荒诞无稽的传言罢了。” “说来听听。” 京兆尹见石守渊坚持,只得道:“有人传言,兰啸天并未与国师勾结,更未谋害陛下,只是被人陷害,蒙上了不白之冤。” 石守渊蓦然一笑:“被谁陷害?被我吗?” 京兆尹讪讪:“传出流言之人都是兰啸天以前的部下,宰相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这个时候传出流言,当真只是为兰啸天鸣不平?”石守渊冷哼,“他们是要把我架上权臣的位子,往我头上泼脏水。” 这事放在以往,他还能一笑置之,但现在青州与云州两地势态不明,他不禁想起昨晚百里嚣对他说过的话—— “兰啸天做权臣的时候,你们讨厌他,现如今他逃了,权臣的位置却还留着,你说现如今若要讨贼,他们会讨谁?” 第131章 探望 石守渊想到这儿,转头看了看京兆尹:“你说我像权臣吗?” 他突然这么问,京兆尹愣了愣,扯开嘴角笑了下:“大人说笑了。” 石守渊负手看向窗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言可畏啊。” 京兆尹看看他:“大人,不知陛下病情究竟如何?” 石守渊不答。 京兆尹以为他没听见,又道:“大人——” 石守渊幽然一叹:“不好说。” 京兆尹闻言,悚然一惊。 石守渊为人谨慎,哪怕皇帝有半分好转,他都不至于说出这等丧气话,但看石守渊的反应,皇帝的病情恐怕不是不好说,而是不见得能好了。 昨晚京兆尹与石守渊在一处议事,宫里来人通报之时,他已知晓皇帝得的不是病,而是再次毒发,他原想着上次皇帝中毒并无大事,这次想必也是如此,谁知石守渊在宫里待了一整晚,可见事态不妙。 京兆尹心中惴惴,就见石守渊回身看他:“无论青、云两州是否有兵马异动,京城的防卫都得加强了。” 京兆尹连忙应了声是。 “还有朝中百官也得多盯着,”石守渊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咱们不能自乱阵脚。” 京兆尹见他神情凝重,想着自己如今也算是与石守渊站到了同一条船上,不禁更加慎重,问道:“宰相大人,自兰啸天失踪以来,朝中人心浮动,惶惶不安,倘若陛下当真不能临朝,难免引起政局不稳,大人是否要择机对百官安慰一二?” 石守渊思忖片刻:“你说得对,这些日子我事务繁忙,倒是疏忽了这些。” 他走到桌边,翻了翻桌上的文书,拿起一封搁置已久的折子:“今晚,我去趟江府。” “江?”京兆尹一愣。 石守渊将那封折子拿在掌心轻轻敲了敲:“江汉之是三朝元老,当年他做宰相的时候,咱们还在寒窗苦读。这样一位老臣,总不能让他凄凄惶惶地辞官而退。” 当天傍晚,日头还未落下,一辆马车来到江家老宅。 江汉之自从受伤以后,谢绝了所有人的探望,哪怕搬回老宅也是如此。 但今日,面对石守渊亲自递上的拜帖,江府管家却没法回绝。 石守渊笑吟吟道:“我来探访江大人,一为私谊,二为公事,还请通传。” 宰相的马车停在简陋的小巷口,自然十分引人注目,当下便有路人暗中指点,悄声议论。 江府管家见状,只得向里伸手:“宰相大人请进。” 不多时,一名小厮扶着颤巍巍的江汉之来到待客的花厅。 石守渊见状,急忙起身:“江大人,数日不见,可觉得好些了?” 说着,他上前轻扶了他一把。 江汉之拄着一根拐杖,头上仍旧缠着裹伤的布带,一张清瘦的老脸上,皱纹似比月前增添了许多。 江汉之侧身礼让:“年纪大了,伤好得慢,不敢劳宰相大人挂心。” 他说归说,毕竟动作迟缓,当下被石守渊扶个正着。 石守渊笑了笑道:“江大人不必客气,论资历,你是我前辈,我入朝之初,也曾受过江大人不少指点,论年纪,你与我父辈相差无几,我于情于理,都该早来探望,奈何公务繁忙,迟迟抽不开身,直到今日才有空来访。” 他扶着江汉之在椅子上坐下:“先前我命人送来府上的雪参可有用过?江大人那日流了不少血,实在应该多补补才是。” 江汉之缓缓一笑,两手扶着杖柄,在椅子上微微佝偻了身子:“宰相大人客气了,那雪参的品相难得一见,我没舍得用,让他们留着,将来万一要蹬腿的时候,衔上一片,还能给儿孙多交代两句。” 石守渊略收了笑:“江大人何出此言,我看你虽清瘦了些,但气色尚好,可比我瞧着精神多了。” 江汉之偏头看了看他:“宰相大人莫要取笑我一个老头子,你正值壮年,岂是我这把老骨头能比的。” 石守渊叹了口气:“江大人不知,如今朝中诸事纷杂,我几乎夜夜不能安睡,若早知做宰相这样辛苦,我宁肯继续待在鹿城,做一方父母官,远比现在自在得多。” 江汉之轻轻点头:“身居高位,责任重大,宰相大人忧心国事也是难免。” 石守渊与他寒暄两句,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子:“实不相瞒,今日叨扰江大人,是有一事相求。” “哦?不知宰相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石守渊将折子递到江汉之面前:“还请江大人收回这封辞呈。” 江汉之眯眼看了看折子上的字迹,伸手接过。 “这封辞呈我于半月之前便递给了吏部,迟迟没有回音,原来是在宰相大人这儿。” 石守渊面色沉重:“江大人为朝廷操劳半生,若就这样辞官离去,不说他人如何,单是我这心中,也过不去那道坎。” 江汉之看了看他,没有接话。 石守渊道:“那日江大人为保外孙女撞柱死谏,我却不敢为江大人仗义执言,时至今日,仍旧心中难安。” 江汉之沉默半晌,微微一叹:“此事怪不得宰相大人。” 石守渊苦笑:“江大人心胸宽广,自然不与我计较,但我却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江汉之摇摇头:“陛下受奸臣蒙蔽,才有此糊涂之举,这与宰相何干。” “陛下糊涂,咱们做臣子的却不能糊涂。”石守渊道,“江大人,如今兰啸天已去,你这封辞呈也该收回去了。” “我年纪大了,”江汉之道,“再也经不起朝中的风雨,何况我当日顶撞了陛下,想来陛下也不愿见我回去。” “你若离朝,雁昭仪怎么办?”石守渊道,“她一个小小的姑娘家,在前朝无依无靠,后宫的日子可不会好过。” 江汉之皱了皱眉。 石守渊又道:“有一事我想告知江大人,还请屏退左右。” 江汉之看他一眼,朝管家与小厮示意:“你们去厅外守着。” 待管家与小厮退下,江汉之道:“宰相大人,此间无人,有话便可直说。” 石守渊谨慎地朝四下望了眼,微微倾身过去:“江大人,你可听说,陛下病重?” 第132章 虚位以待 这话一出,江汉之先是一惊,随即沉下脸色:“宰相大人,此乃朝中机密,怎可随意告人?” 石守渊叹息着笑了笑:“眼下朝中人人惊惶,个个自危,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 他瞧了眼江汉之,低声道:“江大人不信看着,要不了两日,外面就会传开风言风语。” 江汉之顿了顿,问道:“陛下……为何而病?” 石守渊脸上露出愤恨之意:“都是兰啸天干的好事。” 他冷冷道:“兰啸天勾结国师,在陛下的金丹里下毒,陛下前些日子本已无事,但昨晚再次毒发,瞧那样子,怕是有些不好。” 江汉之再次一惊:“宰相大人,此话不可乱讲。” 石守渊无可奈何笑了下:“江大人与我相识多年,我可是胡言乱语之人?” 江汉之望着他,喃喃道:“陛下的身子是一国之本,他若康健,国便无虞,他若……” “他若有失,江大人,大衍就危矣。”石守渊沉声接话。 江汉之佝偻的身躯不由坐正了些,他扶着拐杖深思半晌:“我一个即将致仕之人,宰相大人告诉我这些,是为何故?” “江大人不能致仕,”石守渊道,“陛下病情虽重,有太医署全力施救,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要重新临朝,怕是难有准数。” 江汉之白眉紧锁:“那与我致仕又有何干?” “江大人这些日子养伤在家,怕是不知朝中动静,”石守渊道,“你可知,兰啸天不只勾结国师给陛下下毒,当初雁家军在梁州吃亏,也是因为他勾结北缙,企图暗害雁家父子。” 江汉之陡然一震:“此话当真?” 石守渊点头:“兵部已经查明,宋廉与兰啸天素有往来,因此事干系重大,尚未对外公开,但从宋廉家中留下的书信可以确认,宋廉与北缙勾结,的确是受了兰啸天指使。” 江汉之望着他:“也就是说,我女婿雁来的死,也是因为兰啸天?” “正是。”石守渊道,“兰啸天在雁来手下挨过罚,对此一直怀恨在心,他勾结北缙,便是想趁机打垮雁家军,壮大他自己的势力。” 江汉之默然良久,苍老的面孔露出悲凉之色。 石守渊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劝慰道:“江大人,好在宋廉已死,兰啸天也成了丧家之犬,足可告慰雁大将军在天之灵。” 江汉之凄然一笑,没有作声。 石守渊缓声又道:“现今陛下卧床不起,兰啸天的党羽不堪重用,朝中正是百废待兴,急需用人之际,江大人岂可辞官,置朝廷于不顾?” 江汉之斜靠在椅子扶手上,脸上的皱纹紧紧团在一起,如同一只干瘪的核桃,他缓缓摇了摇头:“我这把年纪,对朝廷还有什么用。” “江大人此言差矣,”石守渊道,“你历经三朝,放眼整个朝廷,谁能有你经历的风浪多?石某不才,愿请江大人重回相位,助我一臂之力。” 江汉之抬起头,一双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宰相大人,这是何意?” 石守渊起身,面色肃然:“我朝沿袭旧制,依例本应同设三名宰相,先帝在时,荀老与张老相继致仕,只留江大人一人支撑,待陛下即位,我蒙陛下抬爱,忝居相位,却又失了江大人的指点。” 他幽然一叹:“我曾多次向陛下进言,请他重以江大人为相,可惜陛下听信兰啸天馋言,次次将我驳回。眼下这时机虽然不是太好,但只要江大人愿意,我明日便联合朝中重臣,上折推举江大人为相。” 他句句慷慨,掷地有声,江汉之听了,不免动容。 石守渊目不斜视,两眼盯着他,满脸诚挚。 江汉之喟然一叹:“宰相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但为官之事岂可私相授受?方才之话,出于你口,进于我耳,宰相大人就当没说过吧。” 他这话俨然是拒绝,石守渊面色微变:“江大人可是有何疑虑?今日屋中只得你我二人,不妨直言。” 江汉之道:“我老了,早已没了雄心壮志,再说以我现在的身子,别说点灯熬夜,就算把折子放到我面前,也是老眼昏花,看不清几个字了。” 石守渊看了看他老迈的面容:“实不相瞒,我请江大人为相并非要你耗尽心力,只是希望朝中有老臣坐镇,以免再生事端。” 江汉之笑了笑:“我整日在史馆修史,与朝中的大臣往来甚少,宰相大人要我为相,岂不是让我成为笑料。” “江大人过谦了,”石守渊道,“当初江大人以宰相之身兼集贤殿大学士,主持春闱之时何等意气风发,多少官员都以成为你的门生为荣,若非我早进学几年,也该成为你的门生才是。” 江汉之摆了摆手:“往事休要再提。” 他看向石守渊,露出几分疲态:“宰相大人,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石守渊沉眉:“江大人,你已是做了祖父的年纪,你的儿孙还在朝廷为官,你这一退,江、雁两家就再无长者依靠,你即便不为雁家,也要为江家的子孙考虑才是。” 江汉之微微一顿,他端起桌上的茶碗,朝石守渊敬了敬:“宰相大人,多说无益,请回吧。” 石守渊走出江家大门,来到马车旁回头望了望。 江家大门在他眼前关上,心腹忠顺来到他身旁,见他面色不豫,小心道:“老爷,江汉之不应?” 石守渊甩了甩衣袖:“回府。” 忠顺给他放上脚凳:“老爷,没有江汉之,咱们还可以找别人。” “说得容易,”石守渊道,“论资历,论声望,谁有江汉之更能服众?” 忠顺扶着他踩着脚凳上了马车:“老爷连相位都许了,他还能不动心?” 石守渊扯嘴笑了下:“他又不是没当过宰相。先这样吧,让他缓两天,希望他能想明白。” 忠顺应了声:“老爷和他所谈之事事关机密,可要派人在这头盯着些?” 石守渊想了想:“也好。” 江府管家在门内听得外面马车声远去,这才回到花厅。 花厅里,一名黑衣男子坐在石守渊坐过的位置,隔着木几,对江汉之道:“江大人,这下可该信我的话了?” 第133章 开诚布公 江汉之微微点了点头:“我现在相信,皇帝的确如你所说命在旦夕,不然石守渊不敢许我以相位。” “他还向你隐瞒了一件事,”百里嚣往桌上放下一卷纸,“这是刚从青州拿到的檄文。” 江汉之展开檄文,拿远了些,眯眼细看:“清君侧,诛奸佞?” 他将檄文内容徐徐看完,叹笑:“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谁能想到,有一日兰啸天也会打出这样的旗号。” 百里嚣道:“兵部昨晚派出的探子,想必早间也已拿到了这份檄文。” 江汉之将目光从檄文移开:“石守渊请我回朝,一是为了安抚人心,二是为了表示清白。他为相三年,一直受兰啸天打压,在朝中根基不深,今日这手以退为进,做得还算不错。” 百里嚣听他夸赞石守渊,笑了下:“江大人心胸宽广,在下佩服。” 江汉之细细瞧他两眼:“昨晚你说,你此次进京是想通过石守渊与大衍结盟,但我看你现在的态度,似乎对此人不以为然?” 百里嚣道:“恕我直言,这回来大衍,让我大失所望。” “哦?”江汉之不动声色,“为何?” 百里嚣道:“大衍占据中原最富饶之地,本应保一方百姓安居乐业,但我一路行来,除了京城与邻近一些州府,其他地方随处可见流民,大片田地荒芜,可见大衍的国力并非如传言一般强盛。” “大衍立国二十年,真正平息战乱不过近七八年时光,民间休养生息还需一段时日。”江汉之道。 “若是上一任皇帝,或许还有机会,但现在这个皇帝,”百里嚣冷笑一声,“可不是什么好皇帝。” 江汉之淡淡道:“时也运也,先帝只此一子,如之奈何。” “皇帝如此,官员更是不堪。”百里嚣道,“外面还在闹灾,京城就忙着给皇帝贺寿,我随献礼的队伍进京,在皇城门口见识了不少奇珍异宝,大衍的官员不是没有才干,而是将这样的才干用到了讨好皇帝上。” 他言辞犀利,江汉之沉默半晌,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 百里嚣又道:“我原以为宰相石守渊只是受兰啸天打压,才不得不伏低作小,但这几次看他言行,得势时难免忘形,遇到祸事又想找人背锅,实在不配称为一朝之相。” 江汉之摇摇头:“他之所为,不过是常见的为官之道罢了。百里将军看不惯,是因为西南军以你为首,你无需看任何人眼色。” “文官之道我不懂,”百里嚣道,“但我能成为西南军之首,不是因为谁的提拔,而是一刀一刀才拼到今天的位置。” 江汉之看了看他:“官场的明争暗斗无需利刃,也会封喉,百里将军掌管西南十一州,像这样的官员应当见过不少,为何对大衍的官员如此挑剔?” “江大人怕是看错我了,”百里嚣道,“我们西南军的人各司其职,与官员周旋之事,我一向交给旁人打理,我的性子不太好,若直接出面,怕三两句没说完,就先把人砍了脑袋。” 江汉之缓缓道:“你不像酷虐嗜杀之辈。” 百里嚣掀唇一笑:“也许是我伪装得好。” 江汉之面对他的笑容,微微一哂:“愿与属下分享权力的君主,我见过的不多,若西南军真如你说的那样,是西南军之幸,也是西南百姓之幸。” 百里嚣敛了笑:“江大人称我为君主,未免太抬举我了。” “难道百里将军没有称王之意?”江汉之仍旧是那副老态,唯有眼中泛出几分光亮,那是历经沧桑以后的睿智与淡定,“你现在不称王,只是因为时机未到。若是后平、南阳、大衍这三地之中,有任何一地为你所得,你即使不想称王,你的属下也不会答应。” 百里嚣这下彻底没了笑容,他认真地看了看眼前这位老者。 “雁安宁也问过我,是否有北上之意。”百里嚣道,“她不愧是你的外孙女,与你的想法一样。” “那你是如何答她的?”江汉之问。 “我告诉她,与其期待天降仁主,不如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百里嚣想起当时的对话,眼底漏出一丝笑,“我得感谢她没去告发我。” 江汉之看着他的笑容,面色一动:“你连这种话也敢告诉她?” 百里嚣坦然道:“我昨晚对江大人说过,我与她相交莫逆,无话不说。” 江汉之面色不变:“仅凭一枚印章就想证明你们的交情?” 百里嚣想了想:“昨晚走得急,不如今晚我让她给大人写张字条?” “不必了。” 江汉之示意管家给二人换了两个杯子,重新倒上温热的茶水,“安宁已经给我传了消息。” 百里嚣诧异地挑了下眉:“难怪江大人今日的态度与昨晚不同。” 他不知雁安宁给江汉之说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江汉之对他的信任远超昨晚。 “石守渊来访时,江大人让我待在隔间,也是故意的?”百里嚣问。 “石守渊见我,有他自己的打算,而我见他,却无不可对人言。”江汉之道,“我们江、雁两家对百里将军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秘密,无论你想与大衍结盟还是另有所图,我们都拦不住你,又何必再拦。” 百里嚣若有所思:“雁安宁给你的消息还说了什么?” 江汉之想起外孙女从宫中送出的长信,神情莫辨。 “她将你与她结识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江汉之道,“与你昨晚所说,相差无几。” 百里嚣不放弃地继续追问:“没有更多了?” 江汉之看着这位执拗的青年,眼角抽动了一下。 雁安宁除了正事,旁的一字未提,可他是过来人,怎会看不出百里嚣每每提起外孙女时,眼神别有深意。 江汉之不是古板之人,一向以儿孙的荣耀为傲,尤其是雁家的外孙与外孙女,竟比江家的孙辈更出色。 雁长空自不必说,将门虎子,少年英才,雁安宁更是打小就聪明伶俐,颇有见地。 这样的孩子放在别家不用人操心,但放在自个儿家,难免就让人摸不透她的心意。 且不说她如何与百里嚣交好,单就她与百里嚣相识一事就出人意料。 百里嚣人品如何尚待观察,但从他对石守渊的态度来看,不像阴险狡诈之辈。 江汉之想起自己为外孙女错牵的那桩婚事,又是一叹。 他在这事上已有过一次识人不清,眼下还是莫要横生枝节为好。 安宁不提,自有她不提的理由,他这个做外公的索性假装不知,替她多盯着些便是。 第134章 并非良配 江汉之有意略过,百里嚣却主动提起。 “江大人,有一事或许唐突,但我想了想,还是先向你提一句为好。”百里嚣一本正经开口,“我昨晚向雁姑娘表白了心意。” 江汉之愣了下,他见过官场上无数弯弯绕绕,哪想到百里嚣一来就语出惊人。 江汉之几乎是下意识朝管家看了眼,管家心领神会,快步去了门外守着。 江汉之端起茶碗,静了半晌,方道:“百里将军,你唐突了。” 百里嚣点点头:“所以我特地告诉江大人,只因雁江两家密不可分,你是她的长辈,有权知道此事。我若只向她表白,难免有趁人之危的嫌疑,就连我的下属也提醒过我,莫要欺骗姑娘家的感情。” 江汉之神情复杂,他年逾六旬,从子到孙,参与过数回议亲之事,却是头一回见当事人主动与自己谈起儿女私情,而这私情的另一方还是他的外孙女。 江汉之道:“百里将军胸怀大志,你不会无缘无故看中我家安宁。” “可我看中的恰恰是她,而非她身后的雁家军。”百里嚣明白他的顾虑,“恕我直言,雁家军的确很强,但我西南军也非庸兵懒将,要论征战实力,恐怕还在雁家军之上。” 江汉之面色微沉,雁家军是他女婿耗尽了一生心力的队伍,听人如此评价,心中难免不是滋味,但他知道百里嚣说的是事实。 雁家军驻守边关,擅于防守,西南军却习惯了东征西战,摧城拔寨,两者各有所长,但以人数和势力范围而言,雁家军的确不及西南军庞大。 江汉之道:“大衍朝堂如此混乱,眼看就要兵戈再起,难道你不想浑水摸鱼,内外夹击?” 他的目光带着审视,百里嚣见了,坦然道:“若我现在打大衍的主意,才是真的蠢货。” “为何?” 百里嚣笑笑:“任何仇恨都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大衍再乱也与我无关,我若此时出头,岂不是将皇帝的过错全都揽到了自己头上?” 江汉之默然不语。 他原以为百里嚣是个胆大妄为的武夫,但此时看来,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绝非冲动莽撞之辈。 正因如此,江汉之更是不解。 “我看你也非儿女情长之人,这等终身大事,合该仔细考量,怎能如此轻率。” “江大人的确不轻率,可你为外孙女寻的亲事又如何?”百里嚣目光灼灼,“听说朱家父子出入府上多年,江大人怎的未能看清他们的本性?” 这话实在有些不客气,但江汉之本就为此事心存愧疚,此时听百里嚣指出,并未恼怒,只道:“三年前我相位被削,朱明却一直事我如初,我以为他心怀赤诚,便将朱家当作可托付之人。此事的确是我之过,所以我不想再错一回。” 雁安宁已没了父亲,日后若要嫁人,他绝不会再让她重蹈覆辙。 而百里嚣单就眼下看来,并非良配。 江汉之的儿女之中,他最疼的就是雁安宁的母亲,一群孙辈里面,更视雁安宁如珍如宝。 他只想自己的外孙女平平安安,喜乐一生,最好寻个门第简单、品性良善的人家,与夫君相敬相爱,终老白头。 为此,当初议亲之时,他首先就排除了武将之家。 身为武将,一道军令下来,便要刀头舔血,连累一家子人担惊受怕,便是天下太平,也与妻儿聚少离多,难享天伦。 雁安宁的母亲早逝,在江汉之心里一直是一根刺,雁来虽是个好女婿,但江汉之绝不愿自己的外孙女再像她母亲一样,日日为夫君牵挂,就连撒手人寰之时,也没能见上丈夫最后一面。 眼前的百里嚣不但是武将出身,野心更是不小,这样的男人志在四方,做他的属下不失为一件快事,做他的妻子却会受尽委屈。 百里嚣敏锐地发现,江汉之待他的态度又有了微妙变化。 那是一种挑剔,质疑,还有隐约的排斥。 “少年慕艾,人之常情,”江汉之道,“感谢百里将军对我家安宁的看重,但眼下,我家安宁是不能议亲的。” “我明白,”百里嚣道,“雁大将军刚刚过世,雁姑娘还在孝期,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不只是孝期,”江汉之正色,“安宁还在宫中为妃,就算她抛弃身份死遁,也会北上投奔她兄长。百里将军,你二人相隔南北之遥,日子一久,便有再多好感也会淡了。” 他是过来人,见过太多人情浓时如胶似漆,情薄时如弃蔽屣,他与百里嚣只见了两面,怎会因他寥寥数语就将他列为外孙女婿的人选。 百里嚣抬了抬眼:“青、云两州隔绝了北上之路,你们想要北行,怕是很难。” “就算不北行,也有别的去处,”江汉之笑了笑,“这就不劳百里将军挂心了。” 百里嚣神情凝住,想起江汉之在外地为官的儿孙。 他头一回觉得,一个家族亲戚太多,未必是什么好事。 “此时说这些为时尚早,”江汉之端着茶,慢慢饮了一口,“老朽感激百里将军为我带来的消息,这京城眼看就要乱了,百里将军还是早些脱身为妙。” 夜幕降临,百里嚣越过江家墙头,落到偏僻的街角。 叶灵芝抱着一袋子芝麻糖酥在那里等他。 她察言观色,好奇道:“头儿,谈崩了?” 百里嚣幽幽看她一眼。 叶灵芝赶紧将芝麻糖酥递过去:“喏,你吩咐的,去王大娘家买的芝麻糖酥,刚出炉,还热着。” 百里嚣抓在手里,扔给她一锭金子:“抽空打听一下,白日照雪之毒可有解法。” 叶灵芝接住金子,往上抛了抛,喜笑颜开:“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走了。”百里嚣转身。 “等等,”叶灵芝追上他,“你向江大人提亲了?” 昨晚百里嚣进宫一趟,回来以后直截了当告诉她,他看上了雁安宁,要带她回西南。 叶灵芝早就习惯了他说一不二的作风,但怎么看怎么觉得百里嚣是一厢情愿。 若非一厢情愿,怎么会巴巴地跑来江宅,分明是雁姑娘没答应,才想从她外公这头下手。 百里嚣斜眼看她。 叶灵芝识趣地往后一退:“这事急不得。” 京城的人结亲都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家没把他打出来就算好的。 “出城的事都准备好了?”百里嚣问。 “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走。”叶灵芝一边答话一边心想,就看你有本事带几个人走。 百里嚣道:“明日你和苏青冉他们出城,在外面等我。” “就我们几个?”叶灵芝不解。 “你们进京的任务已完成,”百里嚣道,“雁安宁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处理。” 第135章 脱身之计 入了夜,凤阳宫里万籁俱寂,轻风吹过花圃,掀起一片雪白的浪花。 段皇后推开窗户,望着月光下的花圃,轻声道:“这么多年都未曾好好看过宫中的月色,今晚看来,却是不错。” 雁安宁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甜羹:“听说姐姐今日没怎么吃东西,这是我亲手炖的蜜枣羹,姐姐尝尝,可还是以前的味道。” 段皇后回到桌旁,看着那碗放了各色果脯与枣泥的甜羹,扬起一抹笑:“你以前就爱琢磨这些好吃的,三年不见,想必手艺又精进了。” 雁安宁托着腮帮,毫不谦虚道:“宝月斋的点心方子有一半都是我和大师傅一起琢磨的,姐姐的舌头最灵,出去以后,定要挨个尝尝,替我把把关。” 段皇后用羹匙搅了搅碗里的甜羹,笑道:“我这舌头如今可不灵了。” 白日照雪会让中毒之人的五感变得迟钝,段皇后中的毒虽不像皇帝那样深,但她心里清楚,自己迟早也有毒发的一天。 雁安宁挥挥手:“我说过,总有办法的。” 她没有纠结这个话题,朝殿外望了眼:“姐姐身边的宫人,今晚好像格外听话。” 她方才进来的时候,段皇后一句吩咐,近身伺候的宫人就乖乖退出殿外,不再像平日那般寸步不离。 段皇后浅浅一笑:“皇帝病危,他们不知未来的主子会是谁,多少有些不安。” 这些宫人以往的任务是替皇帝监视她,防止她自戕或是使坏,如今皇帝卧床不起,这些人的消息比她还灵通,大概知道皇帝怕是不行了,对她的态度比往日尊敬了许多。 雁安宁朝阿韭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去门边守着,这才对段皇后道:“姐姐,我想带你出宫。” 段皇后顿了顿,放下羹匙:“如何出宫?” “宫里有一条通向外面的秘道,”雁安宁道,“只要姐姐愿意,随时可以走。” 段皇后细思片刻:“可我身为皇后,若突然失踪,皇城内外必会大肆搜查。” “所以得给他们一个不用搜查的理由。”雁安宁道,“我想了个法子,今晚过来就是为了与姐姐商议。” “你说。” 雁安宁道:“趁皇帝病重,宫中人心不稳,咱们在凤阳宫放一把火。” 段皇后目光轻动:“诈死?” “对,最近宫里死了不少人,”雁安宁道,“找一具尸体冒充你不是难事。” 段皇后仔细想了想:“这处寝殿用材坚固,占地又广,想要彻底烧毁恐怕不易。” “只要能把人烧得面目全非就行,”雁安宁道,“如今皇帝不能理事,朝中诸事纷杂,大臣们不会仔细调查起火原因。” 段皇后的娘家并无深厚背景,人死了也就死了,不会有人为此大动干戈。 “好,”段皇后没有犹豫,“但我想带锦绣一起走。” 她当初进宫带了两名贴身侍女,琳琅为她而死,她为了保住锦绣,特意调她去照顾大皇子,眼下有出宫的机会,她不能丢下锦绣不管。 “我想过了,你们可以一起死遁。”雁安宁道,“锦绣是你的旧仆,你身体不适,召她入殿陪伴也在情理之中。” “那你呢?你又如何出去?”段皇后问。 雁安宁道:“我会等姐姐走后,再找机会离开。” “你打算怎么做?”段皇后担心道,“宫里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走水。” 她用了火遁的法子,雁安宁倘若再用,难免惹人生疑。 雁安宁笑了笑:“我想让人把我掳走。” “掳走?”段皇后奇道,“谁来掳走?” 雁安宁翻过桌上两只空杯,将它们各置一方:“我接到消息,青、云两州的军队有不轨之心,或许很快会发生叛乱,他们的将领与兰啸天往来密切,多半是受兰啸天指使而为。” “这和掳走你有何关系?”段皇后问。 雁安宁道:“兰啸天对我雁家向来恨之入骨,他若起兵作乱,我就让人假借他的名义把我掳走,然后在民间放出消息,就说兰啸天意图谋反,为了让雁家军不敢轻举妄动,特意抓走我为质。” 段皇后微微皱起眉头:“这个法子会不会太冒失了?这毕竟是后宫,怎能说掳走人就把人掳走?” “姐姐别忘了,兰啸天曾是金吾卫大将军,掌管皇城禁军,谁知道这皇城里有没有他的奸细。”雁安宁道,“我在宫外有人接应,姐姐不用为我担心,倒是你,一旦死遁,便得立刻离开京城,暂时不能和家人团聚。” 段皇后微微一叹:“从昨晚到今日,我一直在考虑此事,安宁你说得对,只要想走,总能离开这里。只是我若诈死,又该去哪儿?” “我会派人护送你去我舅舅那儿,”雁安宁道,“在青州与云州的兵乱结束之前,我们暂时无法北上,只能委屈姐姐了。” 段皇后怔了怔:“北上?” 雁安宁道:“雁家军在梁州,只有北上才最安全,但现在我们过不去,只能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青、云两州离京城最近,他们若要作乱,恐怕会攻打京城,”段皇后道,“万一兵临城下,咱们怎么出去?” “所以得尽快。”雁安宁将两只空杯垒到一处,“两州军队加起来共有四万余人,与京城的驻军数量相当,他们应当会先在半道集结,再一起围攻京城。趁着还没开打,咱们赶快走。” “那也就是这几日了,”段皇后问,“来得及吗?” “来不及也得来得及,”雁安宁道,“其实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青、云两州的乱军,而是皇帝一死,朝廷必将大乱,先不说兰啸天那帮人会如何,外地就藩的几名藩王恐怕不会消停。到时我们无论去哪儿,都得万分小心。” 段皇后慢慢点了点头:“今日午后,石守渊来找过我,他特意问起大皇子,我听他的意思,是想尽早立储。” 雁安宁挑眉:“他这么急?” “他昨晚在万寿殿守了一夜,想来已知道皇帝的毒无药可救,”段皇后道,“皇帝驾崩,如果找不到人即位,朝廷就会大乱。” “可大皇子天生有疾,年纪又小,他若拥立大皇子为帝,多半难以服众。”雁安宁道,“我若是他,宁愿去联络外地的藩王。” “你也说了,青、云两州乱军在即,”段皇后道,“皇帝昨晚病得突然,他怕是来不及准备。” 第136章 狗都喜欢 “也对,”雁安宁道,“我听外公说过,石守渊这人一向求稳,他选大皇子别的不说,至少礼法上无懈可击,朝中有些官员最是死心眼,只要礼法对了,不管这个皇帝是疯子还是傻子,他们都会拥护。” 她说着,唇边露出一丝不屑,当初皇帝即位就是如此,他是朝臣们心中的正统,无论他如何胡来,那些人总能为他找到开脱的理由。 段皇后大概也想到这个,叹道:“大皇子天生自闭,若将他推上皇位,怕是难得善终。” 自古以来,就没有几个幼帝能在权力争斗中活下来,何况还是这么一个半傻不傻的孩子。 雁安宁听她语气低落,问道:“姐姐舍不得大皇子?” 段皇后默然一阵:“我没怎么照顾过他,对他的感情恐怕还不及锦绣,若说舍不得未必太矫情,但稚子无辜,明知他有怎样的结局,却要看着他去死,心里总是——” “那就带他出宫。”雁安宁道。 段皇后怔了怔:“可皇子失踪非同小可。” “这孩子在宫里本就不受人待见,若非养在凤阳宫,谁会对他上心。”雁安宁道,“趁着石守渊还没立储,赶快把他弄走——不过他不能和姐姐一起走。” 段皇后在初时的惊愕以后,很快冷静下来:“你想怎么做?” 雁安宁摆弄着手中的杯子:“兰啸天既然可以掳走我,当然也可以掳走大皇子。” 她抬头笑了笑:“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个借口如何?” 段皇后皱着眉头想了想:“太冒险了。” “但不妨一试。”雁安宁道,“我不保证能救出大皇子,但总要试过才不会后悔。” 段皇后看看她:“需要我做什么?” “你明日就找个借口把锦绣调来身边,”雁安宁道,“让别的宫人照顾大皇子。” “好。” 雁安宁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其实以兰啸天的名义掳走大皇子,对咱们也有好处。这样一来,石守渊就会集中精力对付兰啸天的人,没空注意咱们。” 段皇后看她两眼:“听你的口气,你似乎有些看不上石守渊?” 雁安宁点头:“他亲自把国师府翻了个底朝天,明知那些尸体是做什么的,却对皇帝的作为一言不发,就算是为了保住官位,也未免太没骨气了些。” “京城的官员大多如此,”段皇后道,“他今日来找我,面上虽恭敬,但我听得出,他觉得皇帝死了,我这个皇后就没了依靠,只能听朝臣摆布。” “那就让他慢慢和兰啸天斗去吧。”雁安宁懒懒道,“谁在京城做主都与我们无关。” 段皇后拍拍她的胳膊:“我知道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但你切记,你绝不能为了我,把自己折进去。” “怎么会?”雁安宁笑道,“姐姐何尝见我做过没把握的事?” “你以前就是这样,”段皇后叹息,“总爱把什么事都安排好了,再来告诉我们。” “那是不想让你们担心,”雁安宁道,“好啦,赶快吃羹,吃完我也该回去了。” 段皇后看看墙角的滴漏:“时辰还早,你刚来就急着要走?” “在外人眼里,雁昭仪与段皇后可没那么亲近,”雁安宁道,“我来送羹,只是为了感谢昨晚皇后对我的照拂,再多待下去,怕会引起别人的猜疑。” “你把羹留下,先回去吧,”段皇后拿起羹匙,“你身上有伤,是该早些回去歇着。” 雁安宁摇头:“我得等你吃完,把碗带回去。” 段皇后失笑:“我这个凤阳宫什么没有,还会诓你一个碗不成?” 雁安宁眸中一闪,狡黠道:“趁姐姐还是皇后,再送我一套茶杯吧。” 段皇后纳闷:“我记得你上次开的单子里,特意要了两套茶杯过去,这才多久,都用坏了?” 雁安宁幽幽叹气:“那些茶杯都是成套的,坏掉一个就不美了。” 段皇后不解,但她没有多问,只道:“库房里有一对秘色莲花盏,我让人取来,你走的时候把它们带上。” “谢谢段姐姐。”雁安宁眉开眼笑。 回到梧桐苑,小金正守在院中,见了两人迎上前:“娘娘,阿韭姐姐,你们回来了?” 雁安宁看了眼黑漆漆的正房:“我们出去的时候,没人来梧桐苑吧?” “没有。”小金摇头。 她与阿韭跟在雁安宁身后走上台阶:“我给娘娘煮了蜜水,娘娘想喝吗?” “来一壶吧,”雁安宁道,“阿韭,你去把莲花盏洗一洗,一会儿连蜜水一起送到我房里。” “好。”阿韭道,“剩下那只我还是把它收进箱子?” 雁安宁想了想:“不用,两只一起拿过来,都放桌上。” 阿韭哦了声:“那另一只不就要吃灰了?” 平日梧桐苑没有访客,雁安宁的房里只会放一只她爱用的茶杯。 雁安宁闻言,脚下略停了停:“吃就吃吧。” 总比某人总用她的杯子好。 阿韭似懂非懂点点头,进屋点上蜡烛。 雁安宁四下扫了眼,屋里同她离开前一样,桌椅板凳都在原处,摊在桌上的书仍停在翻开的那页。 “你们下去忙吧。”雁安宁解开披风交给阿韭,“我叫你们,你们再进来。” 小金不明就里,依言退下,阿韭大约猜到一些,临出门前对雁安宁道:“姑娘可要备些宵夜?” 雁安宁瞥她一眼:“这么晚了,吃多了会积食。” 阿韭笑嘻嘻道:“姑娘想吃面的时候再叫我。” 雁安宁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溜出房门,独自来到桌边,翻了翻桌上的书。 “还不出来?”她漫声道。 烛火在风中轻轻窜了窜,百里嚣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你怎么知道我在?” “芝麻糖酥。”雁安宁道,“这么香的气味,你也不怕被人闻到。” 一个油纸包从天而降,落在书上。 百里嚣站在桌前,带了几分好笑地看她:“你鼻子属狗的吗?” 这包糖酥他严严实实包了好几层,又揣在袖子里,竟然也能被她闻见。 雁安宁皱眉:“你这张嘴才是属狗的。” “那你就当这是狗叼来的,”百里嚣打开纸包,“吃不吃?” “吃。”雁安宁坦然伸手,“连狗都喜欢,一定好吃。” 第137章 遐想 百里嚣打开纸包的动作一顿,没奈何似地摇摇头:“牙尖嘴利。” “彼此彼此。” 雁安宁见他迟迟不动,索性自己拿过纸包,一层层拆开:“王大娘家的?” 百里嚣在桌边坐下:“除了她家,哪敢买别家的给你。” 雁安宁头也不抬:“我不挑。” “但你最爱吃的就是她家。”百里嚣道,“既然要养,就得好好养。” 他后半句话声音很低,雁安宁没听太清:“什么?” 百里嚣靠在桌前,没什么坐相地歪着身子:“要不是羊肉汤不好带,我就给你带碗羊肉进来。” “从满是尸体的坑道里?”雁安宁想了想,嫌弃道,“你也不怕串味儿。” 百里嚣笑了笑。 与雁安宁相处越久,越能发现这姑娘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换作别人家的大小姐,别说提到尸体,哪怕想一想都会食不知味,哪会像他眼前的姑娘,才说完尸体,就拿起一块芝麻糖酥。 “这么晚,吃了会积食。”百里嚣在她入口之前提醒道。 雁安宁听他拿自己说过的话打趣自己,咬了口芝麻糖酥,权当没听见。 熟悉的味道在嘴里绽开,王大娘家的芝麻糖酥香香脆脆,入口化渣。 雁安宁尝了第一口,忽然停了下来。 百里嚣见她捏着糖酥若有所思,好笑道:“吃东西也会发呆?” 雁安宁望着手里的糖酥,目光暗了暗:“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吃到。” “准备几时出宫?”百里嚣问。 “后天晚上,段姐姐和她的侍女会从地道离开,”雁安宁道,“我的护卫会来接应她们。” “你呢?”百里嚣问。 “再过两日。”雁安宁道,“我已安排好了。” 百里嚣偏了偏头,从纸包里挑了块糖酥:“没我什么事?” 雁安宁正色看他:“有一件事。” “什么?” “那个挖了地道入口的院子,”雁安宁道,“明日一早,我的护卫会去那里找你,还请把那个院子交给他们看管。” “除此以外呢?”百里嚣咬了口糖酥,“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没了。”雁安宁看着他因咀嚼食物而微动的嘴唇,“明日之后,你就可以离京。” “赶我走?” “不是。”雁安宁道,“皇帝一死,京城就会乱套,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百里嚣吃完自己那块糖酥,拍拍手上的碎渣:“我昨晚说的,你睡一觉就全忘了?” 他语气幽幽,嗓音亦是低沉,雁安宁仔细辨了辨,却辨不出这话里是否有责怪之意。 她静了片刻,方道:“我没忘。” 昨晚与他相遇后的一切历历在目,她还记得在地宫看见他的惊喜,也还记得听到他表白时的羞恼。 她今早醒来,从枕下摸出那颗狼牙,想起两人在驯兽场上并肩对敌的场景,还有在那之后的每次相遇。 他像一颗流星闯入她的世界,在这幽深的宫苑亮得耀眼。 这样的偶遇会让人产生一些遐想,但遐想之所以令人着迷,就因为它是梦里的景色,一旦回到熟悉的地方,虚幻的梦就会醒了。 “我曾经想过,你我若换一种身份相识,或许会成为好友,”雁安宁道,“虽然你讲话不好听,行事也狂妄,但你比很多人都值得信赖。” 百里嚣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没有说话。 雁安宁看他一眼,又道:“可我们相识才一个月,见面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你对我的好感可能是个误会。” “误会?”百里嚣笑了下,“只有认错了人才算得上误会。” “也许你看错了我呢?”雁安宁道,“宫里的女子大多循规蹈矩,而我从一开始就和她们不同,所以你会觉得有趣。” 这是她思前想后,为百里嚣找到的喜欢她的最大理由。 “可离了皇宫,我与别人没什么不同。”雁安宁道,“就像你在雁府外面打听到的,我爱吃爱喝,娇生惯养,我不喜欢与家人分别,更不喜欢颠沛流离。” “每个人都不喜欢。”百里嚣道。 雁安宁浅浅一笑:“我喜欢安定的生活,在宫里做的这些不过是因为不得已。” 正如她早早地就打消了习武的念头,她并不像旁人以为的那样能吃苦,她可以为了亲近的家人拼死一搏,但不到迫不得已,她也舍不得放弃自己的性命。 倘若百里嚣欣赏她的都是这些,那他实在错看她了。 “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没什么雄心壮志,”雁安宁道,“你若想大展鸿图,就该找一个与你志同道合之人。” 百里嚣支着脑袋听她说完,唇角淡淡一撇:“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么?”雁安宁反问。 百里嚣坐直了身子:“你这一整天都想了些什么?” 雁安宁老老实实道:“想着我要是拒绝了你,你会不会恼羞成怒,不把院子给我了。” 她特地选在晚上去段皇后那儿,也是存了些逃避的心思。 百里嚣说过他今晚会来,雁安宁不想枯坐在房中等他,省得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眼下见到他,雁安宁本想粉饰太平,但百里嚣问得直接,她索性便直接答了。 “其实我占了你的便宜。”雁安宁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就算被我拒绝,也不会那么小气。” 百里嚣看着她。 雁安宁面上一热:“就连这话,也是算准了你不好意思生气。” 堂堂七尺男儿,若因被姑娘拒绝就失去理智,那还谈什么雄图伟业。 百里嚣沉沉看着她。 雁安宁低了低头,望着手里只咬了一口的糖酥。 “你学过兵法?”百里嚣忽然开口。 雁安宁抬眼。 “一定学过。”百里嚣道,“这招示敌以弱玩得不错。” 雁安宁不吭声。 百里嚣仍旧托着脸颊,慢慢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雁安宁,你不去领兵,实在可惜了。” 第138章 人心易动 雁安宁忍不住看他一眼。 她想看看,这人到底是真心夸她,还是真心损她。 百里嚣面色如水,深不可测。 雁安宁收回视线:“过奖。” 百里嚣道:“你担心那么多,不就是怕我不喜欢你了么?” 雁安宁怔住。 她的脸颊瞬间烧烫起来,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尴尬与恼怒。 她苦口婆心与他讲道理,他却只会胡搅蛮缠。 她一眼瞪过去:“你不喜欢我,我求之不得。” “真的?”百里嚣道,“那你呢?怕不怕你对我的认识都是一场误会?” 雁安宁眼波一动,没有言语。 百里嚣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你若不在乎,就不会怕。” 雁安宁微微蹙眉:“就算只是泛泛之交,也没人愿意自己识人不清。” 百里嚣微微一笑:“听这意思,我应当不算泛泛之交。” 雁安宁张了张口,一时竟是无言。 从小兄长就说她口齿伶俐,每每遇事,不敢与她争辩,如今方知,有人的狡辩还能令她甘拜下风。 可她不说话,就像默认了他的说法,雁安宁想了想,说道:“我们好歹有几千两的交情,当然不是泛泛。” 百里嚣拿出那枚印章,手指从小巧的虎头轻轻抚过:“这枚印章,你应当没有给过旁人。” 他去钱庄出示印章的时候,钱庄掌柜一脸惊疑,就差没问他与雁安宁是何交情。 雁安宁看着他的指尖在虎头上来回摩挲,忍了忍道:“凡事都有特例,我不便出宫,只能如此。” 百里嚣将印章在指间转了转,把它收回怀中:“我就是那个特例?” 他语气幽幽,听着像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昧,雁安宁朝他胸襟处一瞥,迅速抽开视线:“你想多了。” 百里嚣笑出声。 他的笑声低低沉沉,像午夜里撒开的一张网,将雁安宁的心往上捞了捞。 “就当我想多了吧。”他不再紧逼,慢慢道,“你说我该找个志同道合之人,何为志同,何为道合?” 雁安宁冷静道:“能随你戎马厮杀,征战沙场,或是助你保境安民,抚绥四方。” 百里嚣挑高了眉梢:“雁安宁,我没有龙阳之好。” 雁安宁怔住。 “你说的这些人,我麾下从来不缺,”百里嚣要笑不笑,懒洋洋道,“就算是女子,也有不少。” 雁安宁回神:“既然有那么多女子可选,你大可从里面挑一个。” 百里嚣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雁安宁被他笑得心中着恼,深深皱起了眉。 百里嚣悠然扬着嘴角:“你不高兴。” 雁安宁默默给自己顺了顺胸口的闷气,她知道百里嚣是什么意思,可她明明不是那个意思。 她赶在他语出惊人之前开口:“我没有吃醋。” “哦,”百里嚣的尾音微微上挑,“我知道。” 雁安宁听他慢吞吞地回答,升起的恼意像被挂在半空,不上不下。 然而百里嚣的下一句却令她心口一震,无言以对。 “我却宁愿你是吃醋。”百里嚣盯着她,眼里漾起几分遗憾,连同他嘴边的笑也淡了些。 雁安宁不大习惯他正经下来的样子,尤其是像现在这样,过于专注而深沉,让她的呼吸也不由轻了几分。 百里嚣漆黑的眸子映着她的身影,那里面的情绪太过浓烈,细看过去,竟像有一片阴影将她笼罩其中。 雁安宁拧了拧眉。 这同样是她不熟悉的百里嚣,他像一头潜踞山林的兽,将自己整个都藏进了暗影里。 百里嚣似乎察觉她的犹疑,微微侧过头,橙黄的烛火在他眼中跳跃,他的目中多了几分明亮。 “我今日去江宅,江大人也拒绝了我。”他淡淡道。 江汉之的回答虽然隐晦,但百里嚣听得出,他对自己敬而远之。 雁安宁却是没想到百里嚣会去江宅摊牌,她惊异道:“你对我外公提了我和你的事?” 百里嚣盯住她:“若只对你提,便是私相授受。” 雁安宁愣住。 “我知道你们京城的规矩,”百里嚣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论哪一头,总要占一样才不显失礼。” 雁安宁这下真是无言以对,她甚至不愿去想百里嚣面对外公的情形。 别说百里嚣与他们雁、江两家素昧平生,就算是有来有往,这样直楞楞地上门,换作他父兄在时,怕是会二话不说打出去。 雁安宁不知为何,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 “你太莽撞了。”她低声道,“我虽然写信给了外公,但关于你我之事,并未多说什么。” 她在信中只向江汉之提起百里嚣帮过她几次,他了解她出宫的计划,是暂时可以信赖之人,但对百里嚣的表白,且不说不方便在信里交待,就算当着外公的面,她也没打算再提。 她与百里嚣的交情,在京城就会告一段落,至于以后如何,她现在无暇考虑。 雁安宁牢记兄长对她的教诲,兄长在梁州替她拦下那些情信时对她说过:“这里面若有你喜欢的,哥哥就给你挑出来,若是没有,还是早早回绝了了事。” 雁安宁对此深以为然。 雁长空打发了那些少年郎后,又对她说:“安宁,动心是很珍贵的事情,但人心又最容易动摇,所以不能轻言喜欢,也不能轻易接受别人的喜欢。” 雁安宁头一回觉得,她哥哥讲的话有些道理。 越是珍贵的东西,越该慎重,否则便会误人误己。 她前一桩亲事,便是因为不够慎重,轻率地答应了家里的安排,那么日后就不能重蹈覆辙。 百里嚣幽幽看她一眼:“也不算太莽撞,至少,我在你家人那里算是过了明路。” 雁安宁心中的歉意瞬间消失。 她发现有的人压根不需要同情,“你的兵法也学得不错,”她凉凉道,“示敌以弱用得炉火纯青。” “可我还是舍不得,”百里嚣道,“更不想让你同情我。” 因同情而生的感情太过单薄,他不需要,也不屑于如此。 他也可以无视雁安宁的忧虑,如他掠城杀敌一般肆意而行,可他终究舍不得。 “雁安宁,”他叫着她的名字,漆黑的眼中多了一丝柔软,“我说过,你不用急着给我答复。” 第139章 口味奇特 黑衣的男人坐在烛光下,英挺的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他的嗓音温柔到了极点,雁安宁看着他,怀疑他是否将示敌以弱的手段用到了极致。 她本想快刀斩乱麻地解决这桩突如其来的情事,却在与他说了这些之后,越发茫然。 她原以为,百里嚣听了她的拒绝,会像梁州的那些少年郎一样,沮丧过后,洒脱放下,等到下回再见,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百里嚣的确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缓缓又道:“我对你说喜欢,不是为了让你害怕。” 雁安宁的目光动了动:“我没有害怕。” 百里嚣挑了一下嘴角:“那就对你我都公平一些。” “如何公平?” 百里嚣沉声笑了笑:“我喜欢你是我的事,你是否喜欢我是你的事,咱们各管各的,谁也别欺负谁,如何?” 雁安宁别过脸:“歪理。” “你就当我是歪理好了。”百里嚣一只手搭在桌沿,面色不变,“都说吃人的嘴软,你吃了我的糖酥,总要给我几分情面。” 雁安宁看着手里那块只咬了一口的糖酥,觉得有点亏。 百里嚣道:“我方才仔细想了想,你说得很对,咱们相处的日子太短,你困在宫里,遇上我,大概只拿我当个解闷的。” 他语气微妙地一顿,又道:“等你出了宫,或许待我就不一样了。” 雁安宁皱了皱眉,她怎么听着这人的口气,像是她对他始乱终弃似的? 百里嚣老神在在,自顾自道:“若说别的都是误会,银子可不会,看在几千两银子的份上,咱们今晚不说这个。” 雁安宁默然片刻:“那说什么?” “我去江宅是想告诉江大人,青、云两州出了檄文,讨伐的对象是石守渊。”百里嚣道,“今晚来找你,也是为了让你知道,檄文一出,叛军举兵已成定局。” “我猜到了。”雁安宁道,“这两州离京城太近,一旦生变,就算他们不打过来,京城也会派兵打过去。他们出的檄文是什么?清君侧?把石守渊说成奸佞小人?” 百里嚣笑了下:“石守渊是不是小人不知道,但我在江宅的时候,正好遇上他拜访江大人。” 雁安宁生疑:“外公与他并无深交,他在这个时候登门,有什么企图?” “他想请江大人回朝为相。”百里嚣将他听到的一五一十道出。 雁安宁听罢,沉吟道:“外公说得没错,石守渊独揽大权,看着风光,却也成了众矢之的,叛军以他为由起兵,他若不想当这个靶子,就得找人替他分担。” 百里嚣抚了抚衣袖:“这种小聪明实在不像一个权臣所为。” “他现在还称不上权臣。”雁安宁道,“兰啸天得势时,与朝中文官不对付,石守渊作为文官之首,难免被大家视为对抗兰啸天的领袖,如今兰啸天一去,他们没了共同的敌人,石守渊想树立威信,除非干出一番成就,否则难以服众。”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百里嚣道,“皇帝病危,叛军作乱,他要有本事,正好可以借此立威。”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胆大妄为,”雁安宁摇摇头,“石守渊此人,谨慎有余,担当不足。” 百里嚣听她话里有话,顿感好奇:“怎么说?” “他年轻时,在老家有个订了亲的未婚妻,”雁安宁道,“但那女子却不是他如今的妻子。” 百里嚣挑了下眉。 他还未开口,外面传来敲门声,阿韭的声音传了进来:“姑娘,我来送蜜水。” 雁安宁朝百里嚣看了眼,放声道:“进来。” 阿韭端着蜜水进屋。 她看见百里嚣,似乎早料到他会在这儿,面上波澜不惊。 她将木盘放到桌上,对雁安宁道:“姑娘,我出去守着?” 雁安宁摇头:“不用,你别让小金过来就行。” 阿韭哦了声,瞄了眼雁安宁手中的芝麻糖酥。 难怪姑娘不让她准备宵夜,看来早就知道,有人会送吃的过来。 她会心一笑:“姑娘,蜜水里面加了乌梅,不太甜,配点心正好。” 雁安宁瞧见她的神情,就知小丫头又想歪了。 当着百里嚣的面,她只怕越描越黑,于是淡淡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阿韭走后,百里嚣见盘中有两只莲花茶盏,顺手拿起一只:“这只杯子还怪好看的。” “喝水么?”雁安宁平静道,“这里有水。” “难得你这么大方。” 百里嚣笑着拿起瓷壶,给自己倒了杯蜜水,他喝了一口,皱眉:“这么酸?” “酸么?”雁安宁拿过瓷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她浅浅尝了一小口,面不改色:“还好。” “还好?”百里嚣好笑地看她,“你是故意整我,还是口味如此奇特?” 雁安宁默不作声将剩下半块糖酥送入嘴中。 她也没想到小金煮的蜜水这么酸,回头她得找人问问,这里面到底放了多少乌梅。 不过当着百里嚣的面,既然说了“还好”,那就是还好。 百里嚣看着她鼓动的腮帮,不禁好笑:“不酸你吃什么甜的?” “你管我。”雁安宁咽下嘴里的点心,“原来你怕酸?” “对,我怕。”百里嚣不怎么走心地应道,将整个瓷壶推到她面前,“你喜欢就慢慢喝。” 雁安宁抿抿唇,用帕子擦擦嘴,又擦擦手指:“刚才说到哪儿了?” 百里嚣见她顾左右而言他,笑了笑,也不揭穿:“说到石守渊始乱终弃。” 他自小在市井长大,见过人情百态,雁安宁只开了个头,他就猜到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听说石守渊的妻子是名门之后,”百里嚣道,“他功成名就,负了他的未婚妻?” 第140章 酸 “要说功成名就也不见得。”雁安宁道,“这事是听我外公说的。” 多年前的某一日,她外公江汉之去外地巡视河务,遇到一女子投河轻生,他将那女子救起,几经询问,得知女子自尽是因被心上人退婚。 “那名女子原与心上人约好,待他考中进士,两人便成亲。”雁安宁道,“可放榜没多久,女子就接到他传来的消息。她的心上人告诉她,他被人榜下捉婿,对方有权有势难以拒绝,为了不连累家乡的未婚妻,他只得与她解除婚约。” 雁安宁话音方落,就听百里嚣一声嗤笑:“这种老掉牙的借口,那女子也信?” “我也不知那女子信是不信,我外公救起她后,收留她休养了几日,然后那女子便不告而别。”雁安宁道,“我外公只知她叫萱娘,与她定了亲的未婚夫名叫石守渊。” 萱娘被退婚以后,独自上京寻人,她一个弱女子,在路上吃了不少苦头,那日正好走到河边,一时想不开,这才有了寻死的念头。 江汉之为人耿直,听了萱娘的遭遇,本有心为她讨个公道,但萱娘不告而别,他命人寻了几次也没寻到人,只能暂且作罢。 江汉之回京以后,特地找来当年的进士名单查看,发现的确有石守渊此人,且他早与高门之女完婚,正要携全家外放为官。 江汉之心知此事不能大张旗鼓,便私下派人去石守渊的家乡调查他与萱娘之事,然而人还没出京,就听说石守渊的家乡遭了洪水,整个镇子都没了。 江汉之不知那位萱娘是否也葬生在那场洪水中,但关于石守渊的过去,从此再也无人知晓。 “我外公无凭无据,不愿冤枉石守渊,也就从未在人前提起此事。”雁安宁道,“但榜下捉婿之事,一向为人不齿,石守渊若有几分骨气,就该拒绝。他进士的名次不高,本该外放到偏僻之地做官,但他岳丈心疼女儿,便为他谋了个富庶之地的肥缺。” 也是石守渊倒霉,他虽成了高门之婿,但家乡大水,双亲俱逝,他不得不丁忧三年。 这三年里,他在京城深居简出,只与一些文人墨客往来,倒是搏了个清雅安分的名声。 待他丁忧结束,又谋岳丈关照,去了鹿城为官,在外历练多年,才在岳丈致仕前调回京城。 石守渊的妻子天生体弱,两人成婚多年方得一子,这些年来,石守渊待妻子始终如一,从不在外拈花惹草,家里更是连个侍妾都没有。 他身边的同僚见他如此,对他攀龙附凤的非议也就少了。 随着石守渊的官职日益升高,关于榜下捉婿的经历更是无人再提。 就连百里嚣也是今日才知,石守渊竟有这样一段过去。 “那个萱娘的说法若是真的,石守渊此人的确没什么担当。”百里嚣道。 “我外公为官多年,而萱娘只是一个朴实的乡下姑娘,她若说谎,我外公一定能看出来。” “江大人是个好人,”百里嚣道,“萱娘与他素昧平生,他却愿意为她撑腰,萱娘若是不走,恐怕早就惩治了负心人。” 雁安宁轻轻摇了摇头:“外公说,他也不全是为了萱娘,石守渊若当真为攀高枝,弃旧人于不顾,那他做父母官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以小见大,你外公想得没错,趋炎附势之人难堪大用。”百里嚣道,“不过这样的男人大多心狠手辣,萱娘独自寻他,就不怕被他灭了口?” “我也问过外公,”雁安宁道,“外公说,他救起萱娘时,曾让大夫为她医治,发现她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或许正是因为这个,萱娘才不得不寻他。” 百里嚣摇摇头:“如果这是真的,那石守渊就太无耻了。” 占了姑娘家的身子,说抛弃就抛弃,竟是全然不顾往日的情分。 萱娘被他退婚,又有了身孕,这要让她如何重新嫁人,难怪她走到半道就会寻死,这样的遭遇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几乎是灭顶的打击。 “萱娘的孩子若能活到现在,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雁安宁道,“石守渊刚做宰相时,几次向我外公示好,外公想起当年这桩旧事,对他始终抱有怀疑,也就一直待他不冷不热。” “姜还是老的辣,”百里嚣道,“他在石守渊这件事上,倒是没看错人。” “我外公在朝中一向有观人之能,”雁安宁道,“经他推举的官员,就没有平庸之辈。” 百里嚣托着下巴,望着她不语。 雁安宁道:“你想说什么?” 百里嚣慢吞吞开口:“我怕说了你不高兴。” 雁安宁一哂:“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在想什么。” 百里嚣轻哦一声:“那你猜猜看?” “你是想说,我外公看人这么厉害,怎么会看不出朱家狼心狗肺?” “是你说的,”百里嚣道,“我对江大人可没说一句坏话。” 雁安宁白他一眼,端起茶盏喝了口水。 她刚才说了太多话,本想润润嗓子,却忘了这水有多酸。 她一口下去,当即捂住嘴,险些吐出来。 百里嚣见她眉毛鼻子皱作一团,像个没蒸熟的小包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张嘴。” 他拿开她的手,往她嘴里塞了一块芝麻糖酥。 雁安宁酸得眼泪汪汪,眼角沁出一点湿润。 百里嚣顺手替她抹去。 雁安宁嘴里含着糖酥,往后躲了躲,囫囵不清道:“脏。” 百里嚣扬眉,伸长胳膊,屈起手指在她眼角又使劲抹了两下,这才满意地靠回椅子。 雁安宁匆匆咽下糖酥:“你没擦手。” 他的手才拿过糖酥,就敢在她脸上乱蹭。 百里嚣抬起两只手:“看清楚,拿糖的是右手,替你擦脸的,是左手。” 他将两只修长的手在雁安宁眼前晃了晃,这才慢慢收了回去。 雁安宁刚才两眼泛着泪花,哪里看得清他用的是哪只手,听他似笑非笑地打趣,不由胸口一窒,耳根却是一热。 她只顾着嫌他手脏,却似乎忘了,一个女子哪能随意让男子碰她的脸。 她用手背蹭蹭自己的脸颊,只觉手背蹭过之处,一片火热的滚烫。 “阿韭。”她对着窗外喊。 阿韭就在廊下不远,听到呼唤,蹬蹬蹬跑到窗前:“姑娘,要我做什么?” 雁安宁敞开窗户,将那壶蜜水递出去:“问问小金,怎么这么酸,是不是忘了放蜂蜜?” 阿韭“啊”了半声:“好像是我……装错了。” 小金这回煮了两罐乌梅水,其中一罐打算留到明日做菜用,就没放蜂蜜。 阿韭心虚地抱着瓷壶:“我马上去换。” 她撒腿就跑,雁安宁望着她的背影哭笑不得。 “原来是这小丫头使的坏,”百里嚣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既然不爱喝酸的,为什么还要强撑?” 雁安宁也觉自己昏了头,她好端端地在他面前逞什么能。 她清清嗓子,掩上窗户转过身。 “我外公给我订亲朱家,是不想让我像娘一样嫁给一个武将。”她对百里嚣道,“至于看错人,这不怪他。他为朝廷推举官员是一心为公,没有私心,就不会受旁人左右。但他对我,正是因为所求太多,才会受人蒙蔽。” 长辈总想让晚辈能少吃些苦头,既想为他们保驾护航,又怕自己思虑不周,顾虑越多,越易被人趁虚而入。 江汉之在朝中挑挑拣拣,最终选了朱家,就是因为他们看上去最无害。 雁安宁从没怨过外公,更不希望百里嚣对江汉之有什么偏见。 百里嚣听了她的解释,幽幽叹口气,微微泛酸:“看来只要不是武将,就能入你们家的眼。” 第141章 别乱碰 雁安宁摇头:“也非如此。当初有不少人求娶我娘,但我娘只看上了我爹。” “你外公竟肯答应?”百里嚣问。 “不应也得应,我娘倔起来,十个我爹加上我外公也拉不回。” “看来,你最像你娘。”百里嚣领教过雁安宁的倔脾气。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雁安宁唇边泛起一抹笑,“不过我娘可比我温柔多了。” 就是这样温柔的娘亲,成了他们家的另一根顶梁柱。 娘亲去后这个家几乎塌了一半,雁安宁亲眼看到父亲如何在短短几天内瘦得不成人样,哪怕他为了儿女重新振作起来,但雁安宁知道,她父亲的心上永远空了一块。 那是她与兄长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情深不寿,慧极易伤,他们雁家的男子大概都是如此。 她的父亲是这样,她的兄长也是这样。 段明月与皇帝成婚那日,她的兄长坐在高高的屋檐上,背脊挺直。他听着大典的钟声一道道敲响,青年眼中像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沉了下去。 自那以后,雁安宁再没见过兄长肆意的笑容,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变得克制而稳重,将他所有的张扬埋在了过去。 他和父亲一样,爱一个人就爱入了骨血,一旦那人离开,就像身体的一部分被狠狠剜去,那样的痛苦让雁安宁这个旁观者只是看着,就生出浓浓的无力与悲伤。 所以她并不期待太过刻骨铭心的感情,那样的感情固然很美好,付出的代价却未免太大。 雁安宁怕疼,她自问受不了那样的痛楚,对情之一字,她宁愿敬而远之。 她想起离散的家人,唇边的笑容渐渐淡了。 百里嚣见她怅然不语,手指轻轻一动。 雁安宁冷不丁脑门吃痛,骤然回神。 她捂住脑袋,不满地看向百里嚣。 他总是这样,动不动就敲她脑门,他以为他是啄木鸟吗? 百里嚣坦然接受她的怒视,哄姑娘什么的他不大会,但要转移雁安宁的注意,他早已得心应手。 “我的人明日出城,”他开口,“我今晚待不了多久,过会儿就要回去。” 雁安宁放下捂额的手:“你们明日就走?” 她微微一顿:“我那院子——” “我会亲手交给你派来的人。”百里嚣截断她的话头。 雁安宁这才定了心:“不如我让他们今晚就来找你?” 百里嚣斜她一眼:“怕我反悔?” 雁安宁连忙摇头:“怕耽搁你明日的行程。” 百里嚣抱起双臂:“你就这么急着想我走?” “不是。”雁安宁下意识道,“只是没想到你说走就要走了。” 早知如此,她刚才就不该与他理论那一通,倒像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这么一想,雁安宁的脸色就复杂了几分,她看看百里嚣:“你……路上小心。” 百里嚣呵地笑了笑:“就这一句?” 雁安宁的目光扫过桌上的点心,想起街边那些熟悉的店铺。 她已预知京城将有大乱,而城中的百姓还对此一无所知。她不担心京城是否会失守,京城乃国之重地,防务最为坚固,石守渊既知青、云两州即将来犯,必会早作提防。 但战火一起,城中人心惶惶,待她出宫,不知外面又会是何光景,而那时的百里嚣怕是已经到了西南。 她望着桌子发了阵呆,蓦然想起什么。 “你的狼牙还没还你。”她说着就要去床上拿。 百里嚣把人拦住:“不急。” 他斜挡在她身前:“等你出宫以后再说。” 雁安宁一愣:“你不是明日要走吗?” “我几时说我明日就走?”百里嚣反问。 雁安宁的心跳突然快了几分,她初时听说他要走,惦记着那座挖了地道的院子,无暇分辨这其中的意味,此时却有一种莫名的情绪珊珊来迟。 他明日不走,后日、大后日总是要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和她下次相遇,不知又是怎样的情形。 雁安宁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面无表情应了声:“哦。” 百里嚣盯着她细瞧两眼。 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和她外公学了些官场上的作派,动不动就爱把心事藏起来,藏得还挺好,他竟看不出她到底有几分不舍。 他的视线灼灼逼人,雁安宁不可能假装看不见。 她扬眉,疑惑地回望过去,就听百里嚣道:“不问我为何明日不走?” 雁安宁牵牵嘴角:“你为何不走?” 百里嚣听她问得敷衍,眸色沉了沉,扬起一抹懒洋洋的笑:“不告诉你。” 雁安宁气结。 她胸闷之余却又松了口气,她问出那话便有些后悔,只怕百里嚣借题发挥,再与她说些有的没的,平白搅乱一池春水。 他俩现在这样就很好,她于深夜燃烛,候他来访,两人如友人嬉笑怒骂,便是人生快事。 百里嚣见她神情放松,在心底摇了摇头。 说到底,她还是巴不得他快走。 百里嚣朝她靠近一步,他身材高大,抵在她面前,雁安宁的视线只能平及他的喉咙。 她看见他凸起的喉结轻轻滚了下。 她不由自主往后退去,只退了半步,百里嚣便扣住了她的肩膀。 “再往后就撞上了。”百里嚣把人按住,慢悠悠道。 雁安宁回头看了眼,身后是她刚刚关上的两扇窗。 她站直了些,仰头看他。 “还有什么事吗?”她语气镇定,两只手在身前交叠握紧。 百里嚣低头。 雁安宁下意识往后一让,后脑磕在窗上。 窗户本就未关严实,被她一撞,豁开一道缝隙,夜风涌了进来。 一只手捂住她的后脑,百里嚣好笑又无奈道:“撞疼了没有?” 疼是不太疼的。 雁安宁今晚去见段皇后,为了在旁人眼中显得庄重,特意挽了发,簪了发钗,厚厚的发髻正好垫住她的后脑,只是头上插的几股发钗却歪了。 她只觉脑后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抬手摸了摸,不小心碰到百里嚣的手。 柔嫩的指尖从百里嚣手背抚过,轻轻磨蹭了两下,犹如蝴蝶掠翅。 百里嚣僵了僵,蓦地收回手:“别乱碰。” 雁安宁睁大眼。 这人要不要脸,他俩谁先碰的谁? 第142章 想看 百里嚣看着她戴的满头珠翠,这才留意到她今日的打扮比往常隆重:“你之前去哪儿了?” 他来的时候屋里空无一人,他在黑暗中等了起码一盏茶的工夫,才见她从外头回来。 “我去找段姐姐商量出宫之事。” 雁安宁边说边摸着脑袋,试图拆下歪掉的发钗,她摸索半天不得要领,扯得头皮发疼也没将发钗取下。 “别动。”百里嚣实在看不过眼,按住她的肩膀。 他伸手到她脑后,琢磨了几下,轻轻扭了扭,替她将发钗摘了下来。 “姑娘家的首饰都这么累赘?”他掂了掂发钗,上面镶金嵌玉,还挺沉。 “不好看的才叫累赘。”雁安宁接过发钗,往他身上扫了眼。 百里嚣每次见她都是一身黑衣,除了衣上的暗纹不同,腰间连块佩饰都没戴。 他这身打扮比起草莽都嫌简单,但他身上的气势又让人觉得,他即使什么都不戴也足够张狂。 雁安宁看了看他的腰。 百里嚣腰身紧窄,腰间束了一条四指宽的革带,革带上没佩饰也就罢了,也没悬挂任何兵器。 “你不佩刀?”雁安宁问。 “你说这个?”百里嚣手腕一翻,一把匕首出现在他手中。 雪亮的刀光直逼雁安宁眉睫,雁安宁眼前一晃,刀光消失,百里嚣将匕首收了起来。 虽然没怎么看清,但雁安宁出身将门,认得出那是一把极为锋利的好刀。 “我爹也有一把惯用的匕首。”雁安宁道。 百里嚣了然:“就是第一次见面,你用来砍我的那把?” 雁安宁轻咳一声:“这种短刀只能用来平时防身,你上了战场又用什么?” “打听这个干嘛?”百里嚣看她。 “有点好奇。”雁安宁如实道,“你每次出现都像个独来独往的江湖侠客,我实在想不出你上了战场是什么样子。” 百里嚣闻言低笑了声:“想看?” 雁安宁轻微一怔:“倒也不是。”她只是顺着首饰的话题多想了些,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百里嚣身上。 百里嚣笑容不变,深黑的眼底意味不明。 “不是就好。”他柔声道,“战场不是个好地方,我杀人的样子,可不想让你瞧见。” 一片浓云飘来,遮住空中的明月。 山月楼后院,叶灵芝越墙而入。 她刚一落地,面前就立了一人。 叶灵芝往后退了两步。 “吓我一跳,”她看清来人,“青冉,你在这儿做什么?” 苏青冉看了看丈许高的墙头:“猜到你不走正门,就爱翻墙,所以在这儿等你。” 叶灵芝拍拍胸口:“找我有事?” “你去哪儿了?”苏青冉问,“其他人都到了,就你和百里不在。” 叶灵芝笑笑:“我去找人打了几个招呼。” “什么人?”苏青冉朝外看了眼,“你来京城结识的那些朋友?” 叶灵芝自从来到京城就没闲着,不到半个月就和当地的三教九流称兄道弟,攀起了交情。 苏青冉与叶灵芝各司其职,除了两人共同在场的情况,很少过问对方的任务。 但明日他们就要出城,今晚所有人聚到一起,就是为了确认回西南的行程,眼看时辰将到,叶灵芝还没回来,苏青冉这才在后院等她。 “喝酒了?”苏青冉闻到叶灵芝身上带了一丝酒味。 叶灵芝笑笑:“老梁太热情,拉了几个兄弟非要给我饯行,我正好想找人帮忙打听一件事,就和他们喝了几杯。” “什么事?”苏青冉问。 “一个解毒的方子。” “解毒的方子?”苏青冉皱眉。 “是一种花,叫白日照雪,吃了它再吃补药就会中毒。”叶灵芝道。 “还有这种花?”苏青冉更加疑惑,“百里让你打听的?” “嗯。”叶灵芝点点头,“我也是头一回听说。” 苏青冉沉思:“大衍的皇帝刚中了毒,百里就让你打听这个,他又想做什么?” “和皇帝应当没关系,”叶灵芝道,“头儿只告诉我白日照雪长得像千日莲,误服以后会让人中毒,他让我暗中打听解毒之法,别的什么也没说。” “我们就要走了,短短一两日能打听到什么?”苏青冉摇头,“你这一身酒气,趁百里还没回来,赶紧去洗把脸。” “我让他们打听到了就往西南送信。”叶灵芝边说边随他往院子里走,“你不喜欢我喝酒?” “需要喝酒的时候,喝上几杯倒是无妨。”苏青冉看看她脚下,“但在京城,你独自在外,还是小心为上。” “知道了。”叶灵芝笑眯眯拍拍他的肩膀,“下次一定带你一起。” 苏青冉肩膀吃痛,哭笑不得:“你今晚是不是喝太多了?” 叶灵芝提起衣袖闻了闻:“他家酒有点儿烈,但我还不至于喝醉。” “知道你酒量好,”苏青冉无奈一笑,“房间就在前面,你快去洗漱。” “头儿还没到?”叶灵芝进门之前问了句。 “离约定的时辰还有半刻,”苏青冉看看天色,“我去前门等他。” “既然还早,你干嘛在后院拦我?”叶灵芝扶着门框回头。 苏青冉脚下一顿。 叶灵芝瞟他一眼:“担心我?” 天上的乌云散开,月华从枝头落下,照在她俏丽的脸上,她眼角含笑,目光清亮,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苏青冉显而易见地愣了愣,他静了半晌,微微侧首:“就当是吧。” 叶灵芝唇边的笑意飞扬了起来。 她旋身进屋,房门一声轻响,两扇门板在苏青冉眼前合上。 就连这关门声也是轻快的,门里有人哼起了小曲儿,不难想象她是何等欢喜。 苏青冉看着门上的月光,嘴角也轻轻动了下。 他站在树影里,听着里面的动静,直到有人踏碎月影,来到院中,他才警觉地回头望去。 百里嚣站在他身后:“大晚上的,盯着姑娘家的屋子做什么?” 苏青冉略有些尴尬:“你怎么才回来?” “去见了个朋友。”百里嚣道。 苏青冉看看他,再看看叶灵芝的房门:“你们在京城哪儿来这么多朋友?” “想认识?”百里嚣问。 苏青冉笑了笑:“若是你心仪的姑娘,倒是不妨一见。” 第143章 伤药 百里嚣微微一哂,不客气道:“看你自己的姑娘去。” 苏青冉一噎。 他方才本是打趣,谁料百里嚣半点不给面子,不告诉他实情也就算了,还反过来拿话堵他。 他自认脸皮不够厚,握着拳头凑到嘴边,掩饰地咳了咳:“你要放弃和大衍结盟的计划?” 百里嚣看他:“舍不得?” “大衍的局势变成这样,没什么好留恋的。”苏青冉笑着摇摇头,“不过为了搭上石守渊这条线,咱们费了不少功夫,眼下说走就走,有点可惜就是了。” “你已给他传了口信?”百里嚣问。 “还没有,”苏青冉道,“我怕节外生枝,打算今晚咱们商议过后,明日离开之前再给他传信。” 百里嚣嗯了声。 这时,叶灵芝开门出来,见两人都在门外,怔了下:“我说怎么听到头儿的声音。” 苏青冉看看她,奇道:“你半夜还要出去?” 叶灵芝一头雾水:“我不出去。” “可是,你怎么换了身衣裳?”苏青冉问。 叶灵芝低头看看自己:“不是你说我身上有酒气吗?” 说着,她抬手拂了拂鬓角。 她回来时穿的是男式的圆领袍,这会儿进屋没多久,就换了身海棠红的裙装,束了个女子的发髻,发上还簪了一朵小巧的珠花。 苏青冉望着她不大自在的神情,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闪了闪,不再多话。 百里嚣看看这两人,鼻间微微冷哼:“走了,议事去。” 梧桐苑里,桌上的芝麻糖酥还剩了大半。 阿韭进屋收拾桌子:“姑娘不是最爱吃这家的糖酥了吗?怎么剩了这么多?放到明日可就不好吃了。” “没事,把它们包起来吧,”雁安宁道,“明日再配茶吃。” 她看了阿韭一眼,又道:“记得别再拿错了。” 阿韭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那壶乌梅水……姑娘没酸到牙吧?” 雁安宁捂捂腮帮子:“你以为呢?” 她险些就在百里嚣面前出了个大糗,回想起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阿韭低头,老老实实认错:“我错了。” “把东西收拾完就去拿些药来,”雁安宁动动胳膊,“伤口有点疼。” 昨日受的伤没那么快痊愈,百里嚣在时,她不便吱声,此刻人走了,她终于不用再绷着。 “哎。”阿韭应了声。 雁安宁来到床边坐下,正想换上寝衣,忽然一怔。 枕边端端正正放着两只瓷瓶。 她拿起瓷瓶,只见一只瓶身上写着“治撞伤”,另一只写着“治刀伤”。 几个字写得不算多好,但铁划银钩,笔力透纸。 雁安宁拔开瓶塞,朝里面看了看,又仔细闻了闻。 其中一瓶与以前百里嚣送过的那瓶一样,都有西南白羌草的味道,另一瓶则是粉末,看上去像是昨晚百里嚣在地宫给她用的那种。 雁安宁将两瓶药拿在手里,内心五味杂陈。 百里嚣走时并未特意提起他送了药,但除了他,她想不出还有谁会送她这个。 他今晚来去匆匆,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了。 他没说什么时候再来,雁安宁也没问。 也许下次再见,就是在宫外了。 雁安宁收起纷乱的念头,对阿韭道:“明日将自己的东西全部归置归置,只把必要的贴身之物挑出来,其他全部留下。” 阿韭点点头,遗憾道:“可惜了那些赏赐。” 雁安宁已对她说了出宫的计划,她们要假装被人掳走,那么任何多余的东西都不能带。 雁安宁听着小丫头的嘀咕,轻笑了笑,抬起枕头,看着底下的狼牙,想了想,把它拿起来缠在了手腕上。 第二日,风和日丽。 然而京城百姓的心情却不那么晴朗。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听说了青、云两州之事,不只如此,那封声讨石守渊的檄文也在街头巷尾传了个遍。 “真的假的?”一名茶客朝天上指了指,“咱们宰相是奸臣?” “不知道。”另一人抚了抚长须,沉重地摇了摇头,“忠也好,奸也好,我只想知道,万一打起来,咱们怎么办?” 有人半信半疑:“青州和云州真要起兵?他们胆子也太大了。” “檄文上说得明明白白,除非石守渊不当这个宰相,否则他们就要进京勤王。” “石守渊不当,换谁来当?” “谁知道呢,朝廷的事轮不到咱们操心,咱们还是想想,打起来怎么办吧。” 且不论百姓们人心惶惶,在京城的另一头,一群绿衣绯衣的大臣站在小巷子里,活像脱了水的白菜,个个愁眉不振。 “咱们在这儿行吗?”一名官员道,“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 他的同僚双手揣在袖中,看看天上的太阳,叹口气:“宰相大人有命,焉敢不从。” “可他进去都大半个时辰了,”先前那官员道,“依我看,他未必劝得动江大人。” “不然咱们怎么会在这儿?”同僚低声道,“这里一大半都是建平九年的进士,算起来都该称江大人一声老师,宰相把咱们叫到江大人府外,就是为了给他施压,让他答应回朝。” “青、云两州的消息都传开了吧,江大人不会不知道,这节骨眼儿上,谁肯出面顶这个锅。” “那可不一定,人家宫里有个外孙女,外头还有支雁家军,如果重回宰相之位,说不准有个盼头呢。” “可陛下都那样了,他外孙女还能当皇后不成?” “这就不是你我能操心的了,咳,别说了,有人来了。” 一名官员领着挑夫来到巷口,看着这十几位大臣,朝他们点头打了个招呼:“诸位辛苦,我奉宰相之命,给各位送了些饭菜过来。” 眼看已近午时,大臣们在巷子里站了好半天,个个饥肠辘辘,听说宰相派人来送饭,顿时漾起真心的笑容。 “有劳有劳。” 一连串道谢声后,大臣们都分到了自己的食盒。 “哟,有鱼有肉,还挺丰盛。” “这是自然,不能让大伙儿在这辛苦白等。” 官员们说着,有人探头往江宅大门望了眼,好奇道:“不知宰相大人在里面,江大人可肯留饭。” 第144章 暗潮 江宅饭厅里,三碗面条依次摆在江汉之、石守渊和他带来的京兆尹面前。 江江之自然没有那么小气,宰相挑着饭点上门,他再怎么不愿意,出于礼数,也得安排一顿便饭。 “我年纪大了,口味清淡,平日就爱吃些软烂的面条,还请二位莫要嫌弃。”江汉之作为主人,率先动筷。 京兆尹看了石守渊一眼,笑呵呵道:“不嫌弃不嫌弃。” 话虽如此,他对着碗里的清汤寡水,还是在心底叹了口气。 石守渊拉他过来一同劝说江汉之回朝,他作为一个陪客,倒是没什么不情愿,万一江汉之真答应了,他在两位宰相面前都算露了脸。 但没想到江汉之连顿好饭也不招待,两碗面条就将他俩打发了事。 好在旁边还配了几碟酱卤,勉强有点荤腥。 京兆尹舀了几勺酱卤加进碗里,一边拌面一边听石守渊与江汉之闲谈。 石守渊不像京兆尹这么嘴馋,他坦然自若吃着清汤面,笑着对江汉之道:“我与江大人却是不同,打小就爱吃清淡的,但这又如何,你看现在,咱们也算殊途同归,有了共同的喜好。” “我与宰相大人的喜好可不相同,”江汉之吃下一口面,慢慢嚼完,才道,“我对权势早已看淡,有或没有,都没什么不同。” “既已看淡,江大人又何必拘泥于形式,”石守渊道,“眼下乱贼将起,江大人忍心看京城生灵涂炭?” 江汉之慢吞吞放下筷子,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宰相大人,这话可是有些重了。你与京兆尹掌管金吾卫重兵,若京城生灵涂炭,难道不是二位的责任?” 京兆尹正往嘴里吸着面条,听到这话,猛地呛到,险些喷了出来。 他及时捂住嘴,憋气掏出帕子,含糊道:“下官失礼,暂且回避。” 说完,他快步走出饭厅,跑到阶下,这才敢放声咳嗽。 石守渊听着外面的呛咳声,脸色微沉。 江汉之却是不以为意,他拿起筷子,朝石守渊示意:“宰相大人公务繁忙,吃完这碗面条就请回吧。” 石守渊道:“江大人不看我的情面,难道也不顾你那些学生的哀求?” 江汉之笑了笑:“既是学生,便该尊师重道,岂有反过来逼迫老师之理。” “江大人,”石守渊放沉了语气,“咱们不讲那些大道理,我只想问一句,倘若陛下宾天,你的外孙女雁安宁在宫中如何自处?她一无子嗣,二无娘家依靠,你想让她给陛下殉葬吗?” 江汉之拧了拧眉:“我朝自先帝起,已废除了活人殉葬的陋习。” “活人不能,死人呢?”石守渊道,“你我都知陛下的性子,万一他醒来临时起意,你远离朝堂,可是鞭长莫及。” 江汉之沉着脸看向他:“宰相大人这是威胁我?” “不是威胁,”石守渊诚恳道,“雁昭仪毕竟是陛下的妃子,她就算不殉葬,这一辈子都出不了宫苑,活着又比死了能好多少?” 江汉之深吸口气,闭目不答。 石守渊见他神情似有松动,低声又道:“江大人若愿与我共扶朝纲,我可向你许诺,哪怕陛下宾天,雁昭仪不但不会有危险,反而会比陛下在时活得更好?” 江汉之慢慢睁开双眼:“此话怎讲?” “陛下仅有一子,可惜年岁尚小,若是即位,后宫需得有人扶持,”石守渊道,“咱们可依前人旧例,由段皇后与雁昭仪共同抚育新君,届时雁昭仪便是摄政太妃,江大人以为如何?” 江汉之定定看着他:“宰相大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石守渊朝门外看了眼,京兆尹仍在扶着树干捶胸干呕,他笑了笑:“非我大逆不道,而是身为宰相,不得不多作考量。” 他瞧着江汉之,轻声道:“江大人,易地而处,恐怕你也会与我做同样的选择。” 江汉之淡淡道:“大皇子年幼,且天生有疾,立他如何服众?” “但他是陛下唯一的孩子,是大衍的正统,”石守渊道,“朝中有你我支撑,等他长大择一贤后,不怕生不出新君。” “胡闹。”江汉之发须微动,“他才几岁,等他成人,至少十年,这十年里,那些藩王早就打过来了。” “咱们还有雁家军。”石守渊道,“待新君即位,咱们立刻发诏,在周边州府辟一驻军之地,交雁家军管辖,到时,既有正统在上,又有强将在侧,江大人还怕守不住这个朝廷?” “你疯了?”江汉之道,“你还不如打开城门,迎藩王入京。” 石守渊摇了摇头:“三名藩王各有一班僚属,他们信不过咱们这些旧臣,就算临时用之,事成之后,也必弃之。” 江汉之沉沉注视着他:“听说青、云两州皆有异动,我想请问宰相大人,叛军近在咫尺,你待如何打算?总不会还指望雁家军来救?” 石守渊笑了:“兵部早已做了安排,对付青、云两地叛军,京中的守卫足矣。” 他收起笑容,轻轻叹口气,又道:“攘外必先安内,江大人,眼下还是好好想想,万一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如何安抚朝臣才是。” 江汉之不语半晌,他望着碗里已经凝成一团的面条,慢慢道:“你让安宁摄政,皇后愿意?” 石守渊听他接话,眼中露出一丝满意:“我今日来前,已与段皇后商议过此事,大皇子养在她膝下,于情于理,她都得当这个太后。不过江大人不必担心,段皇后是讲理之人,她身后的段家势单力薄,除了我们,她再无别的依靠。” 江汉之面色不动,过了片刻,方缓缓开口:“你让我再好好想想。” 京中暗潮涌动,石守渊拜访江汉之的同时,城东一处坊市中,一行人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第145章 吓吓她的护卫 雁安宁手下的三十名护卫皆是行伍出身,他们的队长雁左更是身经百战。 这个脸上有疤的汉子在大门打开的一刹那,蓦地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刀柄。 一股杀气扑面而来,令他每根汗毛都竖起警觉。 然而门内只有一人。 这人不佩刀剑,抱臂而立,目光懒洋洋落在雁左身上。 雁左只觉一把无形的刀锋抵住了他的喉咙,倘若他敢向前一步,就会身首异处。 这样的危险令他头皮发麻,他已很久没尝过这样的滋味。 自从离开军队来到京城,他从未遇到能让他心悸的敌人,眼前的男子还是头一个。 但雁左还是往前行了一步。 “在下雁左,奉姑娘之命前来拜访。” 门内的男子看着他,一动未动。 雁左只觉前方袭来的压力又强大了几分,他不禁握住刀柄,慢慢往外抽出。 一声轻笑突然响起,雁左抽刀的动作一顿。 “还算不错。”百里嚣转身,“都进来。” 雁左感受到的压力蓦然一轻,那股冰冷的杀意没了。 他看着前方之人挺拔的背影,惊觉自己背心竟然冒出一层冷汗。 在他到来之前,接到雁安宁传书,得知自家姑娘已与西南军统帅百里嚣结盟,而这座院子的主人正是百里嚣。 雁安宁在信中告诉他,院子的后花园有条地道直通冷宫,她已与百里嚣说好,让雁左今日前来接手这条地道。 雁左不知个中经过,但他对雁安宁唯命是从,接到命令便在约定的时间赶来。 他此行带了三人,都是护卫中的精锐,他回头看他们一眼,见他们脸上毫无异色,可见百里嚣的杀气仅冲他一人而来。 他们紧随他左右,百里嚣却能在吓唬他的同时,毫不惊动旁人,雁左不禁对这位传说中的西南军统帅升起几分敬畏。 这样的人若要于乱军之中取人首级,想必也如探囊取物。 雁左收起杂念,示意另外三人观察左右,自己带头跨进院落,跟上百里嚣。 百里嚣领先他半个身形,在前面走得不紧不慢。 “你姓雁?”百里嚣问。 雁左沉声应道:“我本无姓,承蒙大将军赠予雁姓。” 他生来就是孤儿,因惯用左手,从小就被人唤作小左子。 后来他从了军,被雁来看中,收为亲卫,又因作战勇敢屡受嘉奖。 有一次,有人嘲笑他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就连死了也没人记得。 这话可谓诛心,而他当时正好有军务在身,便强忍了下来,未与对方计较。 雁来从旁人那儿听说此事,将他叫去安抚褒奖了一番,他大着胆子请雁来赐名,雁来便赠他以雁姓,改名雁左。 雁左身为雁来亲卫,本就对他忠心耿耿,经此一事更是死心塌地。 百里嚣听了他的姓氏来历,便知这个雁左定是雁家心腹中的心腹,难怪雁来会将他派到雁安宁身边护卫。 他在开门时,有意试了试对方的深浅,虽然雁安宁说来的都是可信之人,但他得亲眼瞧瞧,这些人是不是像她说的那么忠诚。 方才雁左只要敢露出一丝胆怯,他们四人就进不了这个院子。 好在,雁安宁的人没让他失望。 他带着他们来到后花园,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小水池。 水池早已干涸许久,边上结着层层青苔。 “带图了吗?”百里嚣问。 雁左未敢轻慢,从怀中摸出一张图纸:“带了。” 这张图纸由雁安宁随信送出,雁左早已将其熟记于心。 百里嚣道:“水池正中有个暗门,下去就能进入地道。” 雁左识趣地点了点头,抱拳:“多谢。” 他朝随行的同伴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人跳入池中,开始摸索池底的暗门。 百里嚣站在池边看着,慢慢又问:“尸体都准备好了?” “是。”雁左早已寻了几具尸体,准备天黑之后运入院子。 百里嚣朝地道入口抬抬下巴:“如果不够,地道里面还有很多,都是新鲜的。” 皇帝之前杀了不少人,埋尸的太监们偷懒,扔了不少在冷宫的枯井里,若非那些尸体堵住岔道,他也不会误打误撞发现进地宫的暗门。 雁左听他轻描淡写提起宫里的死人,想到雁安宁的处境,不禁问道:“敢问阁下,我家姑娘现在可好?” “不太好。”百里嚣道,“受了不少伤,胳膊上还挨了几刀。” 雁左的神情顿时一黯。 他身为雁安宁的护卫队长,本有护主之责,虽是听命潜伏在外,但听到雁安宁受伤,仍然心中愧疚。 百里嚣睨他一眼:“早点把人带出来就没事了。” 雁左咬牙:“阁下说的是。” “打算什么时候带?”百里嚣又问。 雁安宁只告诉他明日送段皇后出宫,却未说她打算几时出来,百里嚣知她不想麻烦自己,但她不说,他难道不会自己问? 雁左如实道:“明晚段皇后出宫,宫里必会乱上一阵子,姑娘说,她会寻个时机,提前通知我们。” 段皇后一死,宫里的防卫必然重新布置,他们想进宫掳人,便得挑个防守最薄弱的时候。 百里嚣嘴角一撇:“你家姑娘心眼最多。” 雁左愣了愣,这话听上去像抱怨,又像无可奈何。 他身为雁安宁的护卫,当然不能任由百里嚣说姑娘的不是,当即道:“宫中态势瞬息万变,姑娘此举,正是为了万无一失。” 百里嚣轻挑了下眉梢:“你们雁家的护卫都这么实诚?” 他的口气意味不明,雁左听了,并未反驳,只道:“我们都听姑娘的。” 百里嚣不置可否笑了下,不再评价。 “找到了!”池中传来一声喜悦的轻呼,两名护卫打开了暗门。 “你们两个守在这儿,我和石头进去瞧瞧。” 雁左下完令,朝百里嚣点了点头,跳入水池。 第146章 意外 “啪!” 午后的梧桐苑里,一本书掉到地上。 雁安宁听着耳边的声音,料想是手里的书滑了下去。 她困意十足,不想动,只蹙了蹙眉,在床上翻了个身。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阿韭走到床边,替她捡起书,又将床帐放下,为她遮挡明亮的日光。 雁安宁使劲挣了挣,睁开眼:“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阿韭道。 雁安宁抬臂放在额头,缓了缓神智,彻底清醒过来。 “雁左他们应当已经进了地道,若是进展顺利,他们会在冷宫大殿中留下记号,半个时辰后你去冷宫瞧瞧。” “姑娘早就吩咐过了,我记得的。”阿韭道,“时辰还早,姑娘再多睡会儿?” 雁安宁摇头,撑身坐起:“这会儿再睡,晚上就睡不着了。” “反正也没事,”阿韭扶着她起床,拿衣服给她披上,“明日还有好多事要忙,姑娘能多歇会儿就多歇会儿。” 她们只等与雁左接上头,就可联络段皇后,着手明晚火烧凤阳宫的计划。 阿韭既紧张又激动,从昨晚开始就没怎么睡好。 反观雁安宁,倒是该吃吃,该睡睡,晌午吃完饭还打了个盹,让阿韭佩服之极。 雁安宁来到窗前,看了看天上的日头:“明晚要是起风就更好了。” 这几日天公作美,日日都是晴天,正是放火的好日子。若是有风,风助火势,她的计划就会更加顺利。 阿韭凑到窗边,双掌合十朝天上拜了拜,嘴里念叨:“老天爷保佑,若是起风,我就请老天爷吃大猪肘子。” 雁安宁失笑,她斜倚在窗边,调侃:“那些宝贝你都擦完了?” 今日一早起来,阿韭就打开屋里的箱子,将宫里的赏赐挨个拿出来擦拭。 雁安宁问她干嘛,阿韭振振有辞:“闲着也是闲着,这么多好东西,上回只瞧了一眼,我把它们拿出来擦擦,顺便长长见识。” 雁安瞧这小丫头一副财迷样,心想,若告诉她皇宫底下还有一座装满宝藏的地宫,不知又得惊成什么样子。 那些宝藏连她都觉得可惜,想必百里嚣也是如此,才会在京中多逗留几日。 然而宝藏的数目太大,无论是谁,都没法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把它们顺利运出地宫。 阿韭听到雁安宁调侃,小脸一红:“只擦了两箱。” 那些金银玉器还好,古玩字画什么的,她看不懂,瞧多了也就那样。 她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什么都比不上大鱼大肉大肘子来得实在。 “姑娘,咱们出宫以后,我能不能去水晶楼吃肘子?”阿韭吸了吸口水。 雁安宁笑道:“好,我让雁左他们给你买好,让你一出宫就吃。” “可外头不是要打仗了么?”阿韭道,“不知我们出去的时候,水晶楼还开没开着。” 雁安宁笑容微敛:“是啊,要打仗了。” 京城位于天子脚下,京中的百姓已有十余年不曾见过战争,百姓如此,军队也是如此。 说来也是讽刺,过去京城的武官当中,兰啸天虽然跋扈,但他在军队里待的时间最长,军功也最多。 如今兰啸天逃出京城,不知青、云两州的军队是否由他亲自指挥,倘若他为主将,恐怕这场叛乱不会轻易结束。 雁安宁想到这儿又安慰自己,兰啸天养尊处优多年,不会一来就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前方,只要叛军的主帅不是他,京城暂时就会没事。 她默默想着,忽听院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她与阿韭对视一眼,就见院中的小金前去应了门。 一个熟悉的身影扑了进来,是段皇后身边的锦绣。 她抓着小金问:“你家娘娘呢?” 雁安宁快步走出房门:“锦绣,出了什么事?” 锦绣跑得满头是汗,脸色却透着奇异的苍白,她见到雁安宁,卟嗵一声跪倒在地。 “娘娘,快去凤阳宫!”她泪流满面道,“皇后娘娘——快不行了!” 雁安宁遽然一惊:“什么?” —— 凤阳宫内,掌事太监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寝殿外来回踱步,重重叹气。 他时不时往屋里瞅上一眼,每出来一名宫人,抓着对方就问:“如何?娘娘醒了没?” 宫人们纷纷摇头。 掌事太监脸色铁青,不耐烦地挥手:“走走走!都走!” 他在原地转了几圈,自言自语:“不行,这事得上报。” 说完,又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刮:“你傻吗,这时候,能上报给谁?” 后宫之中,最大的皇后躺在里面人事不知,皇宫里,最大的皇帝仍在万寿殿卧床不起。 掌事太监思来想去,竟是找不到能安心上报的人。 皇后出的这事非同小可,轻易捅出去,万一有人追究下来,他这掌事太监的头衔恐怕就保不住了。 掌事太监正在迟疑,就见锦绣带着人匆匆进院。 “锦绣,你去哪儿了?”掌事太监正要埋怨,看清与她同来之人,不由一怔,“雁昭仪?” 雁安宁朝他点点头:“苗公公,皇后如何了?” 掌事太监心中的念头转得飞快,他没想到锦绣会去将雁安宁找来。 论位份,宫中除了皇后与贵妃,眼下最高的便是昭仪。 宫中的贵妃只有一位兰贵妃,但兰贵妃早已被皇帝嫌弃软禁,所以皇后不能理事的当口,昭仪出面并无不妥。 只这宫中还有好几位昭仪,那几位都不大理事,掌事太监并不想在这时惊动她们。 眼见雁安宁突然出现,掌事太监想起她近来与段皇后打过的交道,面色不算殷勤但也不算难看。 他先朝锦绣望了眼,才对雁安宁道:“雁昭仪,锦绣去请您,想必已将皇后娘娘的事情对您说了?” 雁安宁道:“公公无需迟疑,你只要告诉我,皇后眼下如何?” 她盯着掌事太监,语气平静,却让人感到一种莫大的压力。 掌事太监心中一紧。 他见过雁安宁好几回,每一回对方都是笑吟吟的,待他也很客气。 但今天,面对雁安宁平静的眼神,他却觉得心里凉嗖嗖的,仿佛一把刀架在脖子上,只要回答不好,对方就会翻脸。 而他堂堂一个凤阳宫的掌事太监,在自家地盘上,竟然害怕雁安宁翻脸。 掌事太监心一横,垂首道:“皇后就在殿内,锦绣,快带昭仪进去。” 雁安宁瞥他一眼,径直走进段皇后的寝殿。 第147章 同一种毒 段皇后的寝殿很有些兵荒马乱,每个宫人看似忙碌,却又不知忙了些什么,四处凌乱地摆放着水盆、巾帕等物。 段皇后躺在床上,一名太医正在为她施针。 雁安宁走过去,见段皇后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不禁皱眉。 她回头朝跟来的掌事太监吩咐:“留锦绣干活,其他人都出去。” 掌事太监听她发话,怔了下,雁安宁这气势可比段皇后强硬多了。 他朝宫人们招手,示意他们退下,这才甩了一下拂尘,凑到雁安宁跟前。 “雁昭仪,还请借一步说话。” 雁安宁盯着太医施针,头也不回:“公公有话便说。” 掌事太监迟疑片刻:“雁昭仪想必已听说了皇后的病情?” 雁安宁面无表情嗯了声:“在来时的路上,已听锦绣说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掌事太监试探道,“此事可要上报?” “上报给谁?”雁安宁回头看他一眼。 掌事太监咳了两声:“正是不知上报给谁,才想请教雁昭仪。” 雁安宁转过身,往殿里扫视一圈:“苗公公,皇后娘娘今日入口之物可都扣下了?” 掌事太监微顿,随即苦笑:“不敢欺哄雁昭仪,皇后娘娘日常所用之物并不像陛下那样精细,每样饮食用了便是用了,从未留过什么。” “也就是说,皇后为何中毒,此事无从查起?”雁安宁挑眉。 掌事太监见她面色冷肃,心头狂跳了两下,低下头,没敢说话。 雁安宁冷笑:“陛下中了毒,至今卧床不起,凤阳宫又紧跟着出了这事,苗公公,消息若是传开,你可知会牵连多少无辜之人?” 掌事太监背心一凉,他正因知道兹事体大,才在殿外徘徊良久,迟迟拿不定主意。 雁安宁见他噤若寒蝉,面色稍缓:“也罢,此事干系重大,不宜四处宣扬,你让凤阳宫的人都把嘴巴闭紧,待皇后醒了,再作打算。” 掌事太监心中惴惴:“可皇后娘娘不知何时会醒。” 雁安宁看向太医:“太医在做什么?” 掌事太监道:“太医正用金针拔毒之法——” 话音未落,就见太医捻针拔起。 雁安宁与掌事太监一同看了过去。 太医看看针尖,把金针放到鼻端闻了闻,面色凝重。 雁安宁开口:“太医,不知娘娘病情如何?” 太医那晚在万寿殿见过她,识得她的身份,当下起身行礼:“雁昭仪,我已为皇后娘娘用了拔毒疗法,但这毒……似乎有些奇怪。” 雁安宁沉吟:“如何奇怪?” 太医左右望了望,见殿中只有他们几人,低声道:“皇后这毒,似乎与陛下所中之毒同出一脉。” 皇帝中毒不是什么秘密,太医不怕让人知晓,但皇后偏又在这时中了毒,中的还是同一种毒,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掌事太监闻言大惊:“当真?” 雁安宁抬手止住他,盯着太医道:“太医,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十足把握?” 太医怔了怔:“这……” 雁安宁见他迟疑,转向掌事太监:“苗公公,皇后娘娘可服过陛下的金丹?” 掌事太监摇头:“不曾。” 雁安宁冷冷道:“陛下中毒是因国师的金丹所致,皇后娘娘既未服用金丹,怎会与陛下中同一种毒?太医,你可敢担保你的诊断无误?” 太医本就为此事费解,听她严辞询问,不免额头渗汗。 他们在宫中做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皇帝中的什么毒尚未查清,眼下又摊上一个皇后,他说什么也不敢揽事上身。 “下官才疏学浅,对于皇后的症状,只是猜测,不敢妄断。” 雁安宁看着他:“那要如何查验?” 太医抬袖抹了把汗:“最了解这种毒的当属几名太医正,陛下的病就是他们在医治,若能将几位太医正请来,皇后的症状自有定论。” 雁安宁想了想:“我听说那几位太医正一直守在万寿殿?” “是,”太医道,“陛下迟迟未醒,宰相大人要我们太医署时刻待命,几位太医正最近都住在万寿殿,以便随时听召。” 雁安宁思忖片刻:“既如此,若贸然惊动他们,怕是对陛下不妥。” 她望着皇后昏睡的面容,问太医:“皇后几时能醒?” “快则今晚,慢则明早。” 雁安宁皱眉:“这么迟?” 太医道:“金针拔毒之法易伤元气,而皇后素有血虚之症,难免会醒得晚些。” “她体内的毒可解了?”雁安宁问。 太医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上次我们也是用金针拔毒之法为陛下去的毒,但不过几日,陛下便又发作,倘若皇后娘娘所中之毒与陛下一样,那就……” 他苦笑道:“下官实在不敢担保这法子一定有用。” 雁安宁沉默不语。 她不说话时,一双眼冷如寒冰,面色不怒自威。 太医与掌事太监互相看看,心里都有些没底。 这位雁昭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将门虎女不是虚言,单这气势就抵得上十几个娘娘。 太医咽了咽唾沫,又道:“不过皇后并未吐血,想来中毒不深,依下官看,只要能找到对症之方,必有转机。” 雁安宁抬眸看他一眼。 太医心头一突,不免后悔自己多话。 却听雁安宁道:“太医所言甚是,你且去开方,只要皇后能醒,便一切好办。” 太医听她安抚,心下稍宽。 雁安宁说得在理,无论段皇后中的是哪种毒,只要她醒来,剩下的摊子不用他操心。 “苗公公,”雁安宁又道,“你让人去收拾一间屋子,在皇后娘娘苏醒之前,还需太医多多费心,今日就住在凤阳宫吧。” 掌事太监一拍脑门:“正是!” 他殷勤地为太医收拾药箱:“太医快随我来,你喜欢看山还是看水?等开完方子,咱们挑个风景好的院子,让你住下好好歇息。” 掌事太监领着太医出了门,雁安宁朝门外看了眼,来到床边坐下。 她看着段皇后几无血色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太医的诊断与她预想的一样,段皇后体内的毒果然发作了。 一旦惊动那几名太医正,让他们查出段皇后所中之毒与皇帝一样,这件事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既然皇帝中毒是因为吃了金丹,那段皇后没吃金丹,怎么也会中同样的毒? 在这宫里是否还有别的凶手存在? 倘若有人坚持将凤阳宫的饮食之物彻查一遍,指不定就会发现白日照雪。 白日照雪的药性虽然罕为人知,但太医署也不全是庸才,万一他们翻到哪本医书,或是哪位太医有所耳闻,说不准就会怀疑到段皇后身上。 毕竟段皇后喜用千日莲泡水,这是人尽皆知之事。 雁安宁不敢赌,也不能赌。 她用气势镇住掌事太监,又把太医留在凤阳宫,就是为了将此事拖上一阵。 她唤过身旁的阿韭,轻声吩咐了两句。 阿韭小脸绷紧,重重点了点头:“姑娘放心。”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凤阳宫。 第148章 计划提前 是夜,一场大火映红了半边天。 雁安宁站在梧桐苑的台阶上,眺望着远处扬起的熊熊火光,脸色一片沉冷。 阿韭揪着衣摆,忧心忡忡陪在一旁。 “姑娘,咱们的人不会有事吧?” 她下晌受雁安宁指派,潜入地道给雁左等人传信,告诉他们今晚提前行事。 消息是传到了,火也放了起来,但能不能成还未可知。 “有锦绣里应外合,应当无事。” 话虽如此,雁安宁仍然一动不动盯着凤阳宫的方向。 今晚,雁左他们会提前将段皇后与锦绣带走,而宫里只会留下两具烧焦的尸体。 只要段皇后出了宫,她所中之毒无从查证,就不怕别人会发现什么。 现在正是半夜,宫里的人大多已经熟睡,就连厢房的小金也没被惊动,只有雁安宁和阿韭早知会发生什么,从入夜就守在这里。 阿韭跑进屋里,搬了把椅子出来,放在雁安宁身后:“姑娘,站着脚疼,还是坐下歇会儿吧。” 雁安宁朝后瞥了眼,正要坐下,院中忽然落下一人。 “雁左见过姑娘!” 中年汉子压低了嗓门,却不难听出声音激动。 雁安宁定睛细瞧:“雁左?” 她看清来人,心里的担忧去了大半:“事情办成了?” 雁左点头:“石头他们已带人进了地道,我放心不下姑娘,故而过来看一眼。” “我很好。”雁安宁问,“段姐姐呢?醒了吗?” “人还未醒,”雁左道,“我们在城外备了女医,出去以后,会有专人照顾段姑娘。” “很好,”雁安宁道,“事不宜迟,你快走吧。” 雁左捏了捏拳:“听说姑娘受了伤,是我护主不力,回去以后,还请姑娘责罚。” 雁安宁闻言,看了眼阿韭。 阿韭连连摆手:“我没说。” “是百里将军告诉我的。”雁左道。 雁安宁目光一动:“他一向多事,你别理他。” 她顿了顿,又问:“他人呢?” “百里将军把院子交给我们就走了。”雁左道,“今晚一直不曾回来。” 雁安宁微微蹙眉:“说走就走?” 雁左点头。 雁安宁静了静:“走了也好。” 她抬头看了看墙外的夜色:“你也快走吧。” 雁左心知此时不是叙话的时候,只得朝雁安宁行了一礼,郑重道:“姑娘千万保重。” 雁安宁见他老大一条汉子,脸上却挂着沉重的表情,不由一笑:“行了,先把眼下的事办好,我还等着你们来接我。” “是。” 雁左来去如风,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雁安宁长出口气,回身坐到椅子上。 阿韭拍拍胸口,同样松了口气:“真好,咱们成功了。” “只成功了一半。”雁安宁笑道,“等咱们出宫,才是真的成了。” 阿韭望着天边未灭的火光,呆呆瞧了一阵,忽然道:“姑娘,我今天进那地道,看到了好多尸体。” “嗯?”雁安宁看向她。 “虽然我知道那里面有尸体,但看到那么多,我还是……我还是很难过。”阿韭咬咬唇,“姑娘,你懂我的意思吗?” 雁安宁慢慢坐直:“我懂。” 阿韭说的,应当是那些宫人的尸体。 太监、宫女、平民出身的妃子,他们死后,尸体像垃圾一样被人丢弃,残破的躯体散落在枯井与地道中,比乱葬岗上的尸体还不如,哪怕是乱葬岗,也会有人挖一铲土,将尸体浅浅掩埋。 “以前我总听说人死为大,入土为安,”阿韭蹲在台阶上,喃喃道,“穷人家里买不起棺材,但再穷也会给死人挖一个坑,建一座坟。” 谁能想到,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却有这么多人死无葬身之地。 “姑娘,是不是每个皇帝都这么坏?”阿韭仰起头,“他们当皇帝就是为了杀人取乐吗?” 雁安宁离开椅子,蹲到她身旁,摸摸她的发顶:“不是每个皇帝都这样。” “可我们的皇帝就是。”阿韭瘪瘪嘴,“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坏的。” 雁安宁托着脸颊,偏头看向头顶的天空。 在火光映照下,天色变得很淡,像晨曦将要露出的模样。 “他就要死了。”雁安宁道。 “可他死后,又让谁当皇帝呢?”阿韭皱着小脸,“他会不会比这个皇帝更坏?” 雁安宁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 阿韭想想又问:“京里的军队能打赢叛军吗?” 雁安宁静了片刻:“我也不知道。” 阿韭眨巴眨巴眼,在她看来,雁安宁就没什么不知道的,但现在,她家姑娘却一问三不知。 雁安宁看着她,轻轻笑了下:“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 夜里的这场大火直到天亮才扑灭。 昔日华丽的凤阳宫里,飘荡着未散的烟尘,皇后的寝殿早已成了一座废墟。 黑漆漆的残垣断壁外,花圃里的花也已枯萎大半,只剩零星花朵立在风中摇曳。 花瓣上落满尘灰,风一吹,孱弱的花枝幽幽颤动,露出底下一点白。 石守渊站在花圃边上,望着眼前一片狼籍,脸色沉郁。 他从脚边捡起几根残落的花枝,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宰相大人!”有人匆匆跑来,“陛下醒了!万寿殿那边请您过去!” 第149章 立储 石守渊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万寿殿。 还未进门,就听殿里传来“嗬嗬”之音。 那声音仿佛野兽的喘息,又似破败的风箱,一声连着一声,如同歇斯底里的嚎叫。 石守渊在门口停下。 “什么声音?”他问。 守在殿外的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为难之色。 石守渊看他们一眼,冷哼一声,大步进殿。 不到片刻,殿内响起这位宰相大人的怒斥声—— “怎么会这样!” 石守渊望着床上的皇帝,勃然变色。 皇帝醒了,却形同中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有一双眼睛透着强烈的恨意,不停转动。 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每一声都让他额头绽出几根青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但他终究一动不能动。 看到这样的皇帝这样,石守渊面上盈满怒色,喝问太医:“陛下怎么回事?为何不能言语?” 几名太医跪伏在地:“我等用尽各种办法才让陛下醒来,这已是最好的状况。” 皇帝昏迷三日,朝中议论纷纷,太医署承受的压力极大,他们针药齐下,翻了不少医书,才把皇帝从昏迷中弄醒。 石守渊默然片刻:“陛下几时能够好转?” 太医们面面相觑,不敢应声。 石守渊眼中闪动着复杂的神采:“陛下的龙体关乎社稷,无论好坏,你们照实说来。” 室中沉寂下来,就连床上的皇帝也不再发出声响,似乎所有人都等着听最后的结果。 领头的太医一头磕在地上,声音干哑:“陛下若好生将养,可维持现状数月乃至数年不止。” 他深吸口气,闭了闭眼,豁出去又道:“若养得不好,怕是……怕是比现在更糟。” 话音刚落,皇帝再度“嗬嗬”出声,那双细长的眼睛瞪得极大,如同一条被卡在石缝不能动弹的巨蟒。 石守渊回头看他一眼,对上皇帝的视线。 皇帝盯着他,正如以往每次看他那样,眼里充满森冷的戾气。 但这一次又与以往不尽相同,皇帝的目光里除了威胁,还有恐惧。 那是对未来失去掌控的恐惧。 换作任何一人处于皇帝这境地,都会恐惧。 他如活死人一般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他掌控不了别人的生死,更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哪怕是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都能置他于死地。 而更可怕的是,他如果不死,就要以现在这个样子活下去,数月,甚至数年。 皇帝看着石守渊,以往他看着他的时候,石守渊总是恭恭敬敬,等着他的率先移开视线,然而这回,石守渊却先他一步把视线撤开。 石守渊走到领头的太医跟前,慢慢道:“陛下的毒当真无药可解?” 太医头颅低垂:“陛下所中之毒来势汹汹,请恕微臣不敢妄言。” “若是让陛下开口说话呢?哪怕能动一动也行。”石守渊道,“以各位的本事,可别告诉本相这也不行。” 他语气温和,太医的头却埋得更低。 “臣等……臣等尽力一试。” 石守渊叹了口气:“很好。” 他弯下腰,拍了拍领头太医的肩膀:“无论如何,务必保住陛下的性命。” 领头太医惶恐地看他一眼,石守渊却已直起了腰。 “值此多事之秋,还请诸位协力同心,护我大衍国祚。” 同样的话,他在御书房内,对前来议事的数位大臣又说了一遍。 他将皇帝的病情如实告之,在座之人无不震惊。 他们没想到皇帝会变成活死人,更没想到石守渊召他们前来,是为商议立储之事。 “陛下还在,现在就立储君,是否太过仓促?”有人质疑。 “此乃权宜之计,”石守渊道,“国不能一日无君,陛下病情沉重,不能临朝理政,立储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可陛下只有一个儿子,大皇子天生有疾,这样的储君怎能服众?”质疑的大臣又问。 “宫中的太医早已为大皇子看过,大皇子只是开智较晚,言语上有不足之处,只要有人悉心教导,未必不能成才。”石守渊道,“古有九岁太守冯仆,难道韩侍郎认为,我们大皇子还比不上一个古人?你若有何异议,不妨说说你的想法,除了立储,还有何良策能够稳定朝纲?” 韩侍郎踌躇一阵,看看周围的人,没有说话。 “难道你想迎立哪位藩王?”石守渊道。 韩侍郎蓦地一震:“……当然不是。” 世人眼中,只有皇帝的儿子才是正儿八经的皇位继承人,不管这个孩子有什么毛病,迎立藩王取而代之这句话,绝不能从他一个臣子嘴里说出。 且不说那几位藩王都是皇室远亲,论血缘差着好几层,单就皇帝没死这一样,就不会有人明着跳出来为藩王出头。 皇帝还活着,神智也还清醒,万一哪天好转,提出迎立藩王之人就得第一个祭天。 “眼下叛军将起,民间流言蜚语止之不绝,只能先立大皇子为储君,”石守渊道,“至少让百姓们知晓,大衍的皇位仍然后继有人。” “可大皇子只有五岁,如何理政?” “我已请江汉之江大人回朝为相,”石守渊道,“先帝在时,他便是朝中重臣,在座诸位都在他手下做过事,理应知道他的为人。” 石守渊向众人看了眼,淡然一笑:“诸位可以不相信石某的操守,但对于江大人的人品,应当毫无疑问。” 他这样说,一些人的面孔略有松动。 有人迟疑:“听说昨晚凤阳宫失火,不知大皇子可安好?” “大皇子无恙,”石守渊道,“只是皇后……已不幸遇难。” 这话一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今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个接一个劈在脑门上。 先是皇帝的病情,再是大皇子立储,现在连皇后都崩了,别说外人,就连与石守渊最亲近的几名大臣都傻了眼。 他们齐齐看向石守渊,心里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 一片沉默中,韩侍郎忍不住出声:“没了皇后,谁来抚养大皇子?” 段皇后自进宫以来,极少与外臣打交道,这几年兰贵妃风光无限,段皇后更是成了一个摆设。 因此,韩侍郎对于段皇后的崩逝虽然感到惊讶,但他更关心的是,大皇子会交给哪位后妃抚养。 一名年幼储君的抚养人,日后指不定会参与摄政,这个人选绝不能随意指派。 石守渊看看他:“韩侍郎可有提议的人选?” 韩侍郎一窒,只恨自己嘴快。 “没有。”他粗声粗气道,“我对后宫不熟,没有什么人选。” 石守渊微微点头:“我有一人倒是想与诸位商议,你们认为,江大人的外孙女,雁昭仪如何?” 第150章 搬去万寿殿 “石大人要我搬去万寿殿?” 雁安宁放下茶盏,看向对面的石守渊。 今日午后,石守渊突然来到梧桐苑,他不是一人来的,身后还带了一班宫女太监。 几十个人围着一顶镂金镶玉的轿辇跪在梧桐苑中,将不大的院子塞得满满当当。 后宫原本禁止大臣擅入,但近来皇帝缠绵病榻,石守渊暂摄政务,时常来往于前朝与万寿殿之间。 谁能想到,这位宰相今日竟会深入后宫,来到偏僻的梧桐苑。 石守渊和气地笑了笑:“不是我要雁昭仪搬去万寿殿,而是朝廷的决议。” “什么决议?”雁安宁平静地问。 “诸位大臣经过商议,决定推立大皇子为储君,而皇后不幸崩逝,大皇子无人照料,我们思来想去,只有雁昭仪堪当此任。” 雁安宁往茶盏中缓缓注入茶水:“这是石大人的提议?” 石守渊道:“雁昭仪莫要多心,举朝上下,谁不知雁家人精忠为国,将大皇子交给你,比交给旁人更让人放心。” 雁安宁放下茶壶,静默不语。 石守渊沉声又道:“江汉之江大人不日便将回朝为相,雁昭仪是他的外孙女,想必能领会他的一番苦心。” 雁安宁眉心微跳了下:“我外公要回朝?” “正是。”石守渊轻笑,“江大人回朝,既是为了江山社稷,也是为了雁昭仪。” 雁安宁垂目看向手中的茶盏:“这是我外公说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石守渊感慨道,“雁昭仪虽然失了双亲,但江大人对你可是关爱有加。” 雁安宁低垂的睫毛轻轻动了动:“万寿殿是陛下的寝宫,从来不许妃嫔入住,石大人,你让我搬去万寿殿,不怕犯了陛下的忌讳?” 石守渊拂了拂衣袖:“昨晚凤阳宫起火,起火原因尚未查明,为了确保大皇子的安全,我们已将他迁至万寿殿与陛下同住,大皇子既在万寿殿,雁昭仪怎可不同去?” “这些都是你们大臣的决议?”雁安宁抬眼,“陛下有何说法?” 石守渊轻声一叹:“陛下如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正需人安慰,雁昭仪此去,也算一家三口,和乐团圆。” 雁安宁慢慢提了提嘴角:“石大人慎言。” 石守渊诧然一瞬,随即笑道:“雁昭仪提醒得对,这宫里只有皇后与陛下才算得是夫妻,但雁昭仪不妨往前看,待大皇子长大,自会视雁昭仪为生母,有大皇子作依靠,雁昭仪的身份只会是旁人想不到的尊贵。” “石大人说这些是否为时过早?”雁安宁不冷不热道,“大皇子年岁尚小,又有痼疾,能否长大还是一说,石大人就算想宽我的心,也不用如此糊弄。” 石守渊怔了怔,无奈摇头:“雁昭仪果然聪慧剔透,但恕我直言,眼下除了如此,你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他朝狭小的房间看了眼,笑道:“雁昭仪出身名门,难道就愿意一辈子埋没在深宫?默默无闻地老去?” 雁安宁没有回答他。 她仿佛犹豫,愣怔地看着掌中的茶盏。 茶盏似莲花,桌上只此一只。 石守渊此行前来,无人为他奉茶,他也并不在意。 段皇后的死虽有重重疑点,对他来说却不是最要紧的,他只要将前朝后宫都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让他能够全心全意对付叛军即可。 石守渊在雁安宁沉默的当口,起身来到窗前,负手看向窗外。 “雁昭仪还年少,怕是没经历过埋没的痛苦,”他沉沉道,“我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一句,有的时机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雁安宁抬头看向他。 “石大人是风雅之人。”她突然道。 石守渊疑惑地回首。 雁安宁朝他身后示意:“石大人日理万机,还有空摘花拣枝。” 石守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抬起衣袖。 他的袖口露出几枚叶片,叶子早已打蔫,透出几分焦黄的颜色。 石守渊从袖中抽出一截小小的花枝:“今早去凤阳宫,见偌大的寝殿化为焦土,只留下一片残枝败叶,不免心生感慨,就随手捡了这么一枝。” “石大人有心了,”雁安宁道,“不过这花枝已经枯萎,怕是插不活了。” “插不活便插不活吧。”石守渊将花枝放回袖中,“雁昭仪若是想好了,便让人收拾东西,立刻随我们动身。” 雁安宁见他催得急,莫可奈何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就算拒绝也没用,对吗?” “雁昭仪不必担心,”石守渊道,“前朝有我与你外公在,定不让你吃亏。” 雁安宁低声笑了下:“那以后便承蒙石大人照顾了。” 她唤来屋外的阿韭与小金,命她们收拾行装。 小金懵懵懂懂,依言照办,阿韭却朝雁安宁投去担忧的一瞥。 她们住这梧桐苑邻近冷宫,十分方便雁左他们进宫掳人,若搬去万寿殿,且不说那地方离这儿多远,单是万寿殿的守卫就非梧桐苑可比。 到时,雁左他们如何进来?她家姑娘又如何脱身? 阿韭心中焦急,慢吞吞地收拾着箱笼,石守渊见屋里都是女儿家的东西,走出房门,只留下两名宫人帮忙。 阿韭趁着无人注意,蹭到雁安宁身旁。 雁安宁一看她紧绷的小脸就知她在担心什么,她冲她安抚地笑笑:“没事,赶快收拾东西,早点搬走为好。” 阿韭的担心不无道理,但她并不知道万寿殿底下还有一个地宫。 雁安宁并未将地宫之事告诉旁人,雁左他们也不知晓。 所以她眼下面临着一个难题—— 她要如何让雁左他们进入地宫,将她们劫出去。 第151章 各有打算 青州地界,一支大军正朝京城的方向缓慢移动。 “将军,主子为何要发檄文给京城?京中守军有了准备怎么办?”一名副将骑在马上,朝他身旁的将领打听。 将领用马鞭的鞭柄推了推额前的盔沿:“不发檄文,咱们师出无名,你知道无名有什么后果?” 副将想了想:“……造反?” “算你聪明。”将领瞄他一眼,望向灰白的天际线,“不让京城里的人知道石守渊是什么货色,咱们怎么瓦解敌军?” “可咱们这么慢吞吞地走,不还是给了他们防御的机会?”副将摸摸脑袋,“就不能一口气杀过去?” 将领抡起马鞭敲在他头上:“你傻啊,咱们多少人,京中的禁军多少人?就得走慢些,云州的军队才赶得及与咱们会合。” 副将缩起脑袋,数了数手指:“即使云州的军队来了,咱们的兵力也才刚好与金吾卫相当,将军,攻城战可不好打。” “不好打也得打,”将领道,“主子说了,京城里那些文官,不但不会打仗,更是吃不了苦,只要把他们多围上几日,他们自己就会闹起来。” “原来是这样。”副将恍然。 将领得意地笑笑,指着京城的方向道:“咱们进京只有一件事,拿下石守渊,守住皇帝,恭迎主子回京。” 副将怔了怔:“这不是好几件事吗?” 话音未落,他头上又挨了一击。 将领不满地瞪他:“老子说话,要你来多嘴?” 副将扶住歪掉的头盔,满脸堆笑:“是末将错了,这些事情贯穿始终,都是同一件。” 将领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少废话,带人去前面看看,天快黑了,咱们先找个地方扎营。” “是。”副将拨马而去。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皇城的宰相衙署中灯火通明。 “青州军行进缓慢,像是为了等云州军会合,”石守渊将探子送回的情报放下,“依诸位之见,我们是该主动出击,还是等敌军上门?” “两者皆有利弊。”兵部尚书抚了抚胡须,“云州与青州相距上百里,依照双方的行军速度,最快也要明晚才能会合。青州军只有一万五千人,在这之前若能将其击溃,云州军便能不攻自破。” “可京中的金吾卫只有四万余人,若是派人出击,至少得分出一半人马,到时京城防务空虚,万一有人趁虚而入如何是好?”京兆尹满心忧虑。 “京兆尹说的不无道理,”兵部尚书道,“这正是主动出击的利弊所在。” “难道只能死守京城?”石守渊问。 “京城城池牢固,守上十天半个月不在话下。”兵部尚书道,“前日兵部已向东、西两路的州府发出调令,命他们驰援京城。只要援军到来,叛军就不足为惧。” “可远水救不了近火,最近的援军也要七八日才能赶到,”石守渊沉吟,“近来京中人心惶惶,若只一昧死守,坐等敌军兵临城下,怕是城中的百姓不好安抚。” “宰相大人说得对。”兵部尚书对他的担忧同样表示了肯定。 石守渊看他一眼,心知兵部尚书为人圆滑,无论是攻是守都不会主动起头,当即笑了笑。 “兵贵神速,此事耽搁不得,还请尚书大人多多费心,明早之前拿出一个方略,是攻是守总要有个章程。” 兵部尚书面色微僵。 当初兰啸天在时,兵部尚书与他相安无事,私底下两人也算有些往来。 如今兰啸天潜逃,兵部尚书侥幸未受牵连,但在石守渊面前总觉得气短。 自从石守渊力排众议定下立储一事,兵部尚书便知此人说出口的话不是商量,而是决定。 他只要想着石守渊连江汉之都能拉回来做宰相,就不愿与这样的人起冲突。 只是可惜了江汉之一世清名,兵部尚书暗想,为了一个外孙女与虎谋皮,实在是不值得。 万寿殿里,四处的烛火燃得比衙署还亮。 雁安宁立在案前,手里拿着一纸药方细看。 陪同的太医见她将药方看了许久,不禁疑惑:“娘娘,这方子有何不妥?” 雁安宁笑笑,将药方交回他手上:“没什么不妥,只是太医署用药一向谨慎,怎么这方子上有好些虎狼之药?” 太医喟叹一声:“娘娘已经看到了陛下的样子,我就不妨直言,若想让陛下开口说话,太温和的药是不行的。” “可陛下圣体虚亏,一迳地下猛药,他的身子受得住吗?”雁安宁问。 “两权相害取其轻,”太医道,“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雁安宁点点头:“我不懂药理,如何医治全凭太医署做主。” 太医见她为人和气,不像曾经的兰贵妃那般骄横跋扈,不免松了口气。 “娘娘别担心,”太医安慰道,“我们每日都为陛下配制了汤药用于滋补,只要调理得当,陛下的病情就不会再恶化。” 两人说着话,内室寝殿传来一阵“嗬嗬”的喘息声。 自皇帝醒来,屋里就不时响起这样的声音。 雁安宁朝太医笑笑:“太医请自便,我去看看陛下。” 她来到屋中,一名宫人正在给皇帝喂药。 皇帝想必是呛着了,嘴角淌着褐色的药汁,眼里迸出杀人的凶光。 宫人见雁安宁进来,连忙放下药碗跪倒在地。 “娘娘饶命!” 雁安宁走过去:“喂个药而已,别怕。” 她语气温和,宫人战战兢兢抬起头,见雁安宁面上带着安抚的笑,不免心头一松,软倒在地。 换作以前皇帝身子康健的时候,别说让他呛着,就算不慎将一滴水洒在他身上,都会被拖出去砍头。 而如今皇帝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他们的天却像是亮了。 搬来万寿殿的雁昭仪为人和善,便是宫人犯了错也不像皇帝那样喊打喊杀,就像现在。 雁安宁将一块帕子递到宫人手中:“给陛下擦了,继续喂吧。” 宫人拿着帕子,听到皇帝嘶哑的喉音,先是瑟缩了一下,想起皇帝现在不能把她怎样,便大着胆子擦掉他嘴边的药汁,重新拿起药碗。 她往皇帝嘴里喂药,皇帝却咬紧牙关不肯张口。 宫人难为之余,赫然看见皇帝的眼神,不由吓了一跳。 皇帝的眼神充满怨毒,一双细长的眼紧紧盯住雁安宁,如同毒蛇一般凶狠。 雁安宁坦然迎上他的视线,轻声道:“陛下可得好好喝药,才不辜负宰相大人一番苦心。” 石守渊虽然立了储君,但他并不希望皇帝现在就死。 一个年幼的储君远没有一个活着的皇帝更有价值,如果这个皇帝能开口说话就更好,石守渊对外下的一切命令都可称作皇帝的口谕。 至于皇帝是否愿意下那样的口谕,雁安宁相信,石守渊自会让他愿意。 皇帝听雁安宁提起石守渊,眼神又是一变。 雁安宁看着他眼中的复杂情绪,嘲讽地笑了笑。 她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寝殿正中的地面。 前不久,她才从那里掉入地宫,而这一回,她又得再去一次。 第152章 敲打 “娘娘昨晚可是睡得不好?” 大清早,宰相石守渊再次到访万寿殿。 雁安宁眼下有些青影,她端坐在案后,平静道:“新换了住处,总会有些不习惯。” 自从皇帝苏醒,万寿殿的防卫更加严密。 皇帝行动不便,殿中随时留有宫人伺候,太医更是每隔半个时辰就往寝殿里跑。 他们换了药方,需时常查看皇帝的脉象,唯恐刚醒来的人被自己送还给阎王。 殿里的人来来去去,雁安宁等了一夜,仍没找到进入地宫的机会。 “娘娘还是早些习惯为好。”石守渊道,“以后你便是万寿殿的半个主人,若有什么喜欢的,尽可让人置换。” 雁安宁瞧向他:“我不过一名昭仪,哪里称得上半个主人。” “娘娘不必拘谨,”石守渊笑笑,“你既要照顾陛下,又要抚育大皇子,何不让自己过得更松快些。”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薄薄的木匣,放到桌上:“听说千日莲有清心明目的功效,我这里正好带了一盒,娘娘可用它煮水喝,也好解一解乏。” 雁安宁看向面前的木匣,她打开盒盖,看着里面堆积如雪的花朵,脸上流露出几分唏嘘。 “我记得这是皇后最爱之物,没想到石大人也会喜欢。”她叫来阿韭,“去把茶叶换掉,用这里的花重新煮一壶水过来。” 阿韭拿起桌上的木匣,应声退下。 雁安宁看向石守渊:“昨日还未来得及问,皇后突然崩逝,不知她的后事如何料理?” “此事已着礼部操持,娘娘不必挂心。” “她毕竟是一国之后,”雁安宁叹了口气,“还请石大人多多费心。” 石守渊颔首:“我听凤阳宫的掌事太监说,娘娘与段皇后交好,前日段皇后突发急病,也是娘娘前去探望。” “我对皇后一直心怀感激,”雁安宁道,“我受奸人陷害,险些蒙上不白之冤,全赖皇后明察秋毫,才还了我清白。” 石守渊问:“娘娘指的是幽兰殿的桂香?” “是,”雁安宁毫不避讳,“事发当日,凤阳宫的掌事太监也在,石大人能知道桂香,想必已从掌事太监那儿听说了事情原委。” 石守渊点了点头:“娘娘从那时起,便与段皇后交好?” “没错。” “既然交好,我有一事想请娘娘解惑。”石守渊道,“我今早听太医说,皇后前日中毒昏迷,所中之毒与陛下的极为相似,这样要紧的事情,娘娘为何隐瞒?” 他问得不急不缓,却自有一派威严架势,一双久经官场的眼盯住雁安宁,不容她回避。 雁安宁一愣,诧异地看向他:“石大人既然问过太医,便该知道此事无人隐瞒,我们只想等皇后醒来,由皇后亲自拿主意罢了。” “可皇后还未醒,她就随着一场大火而去,”石守渊道,“娘娘对此有何解释?” “解释?”雁安宁扬起眉梢,“石大人,‘解释’是何意?” “你难道不觉得,这也太巧合了么?”石守渊问。 雁安宁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她讥诮地笑了下:“石大人莫不以为,是我害了皇后?” 她倨傲地扬起下巴:“昨日之前,石大人可没告诉我,你会让我搬进万寿殿。” 石守渊看着她冷如寒霜的面孔,气势略收:“我只是听说皇后中毒,特来询问,娘娘不必生气。” 雁安宁不咸不淡笑了声:“石大人久经官场,我倒想请教一句,倘若你是我,你可会立即上报?” 石守渊不答。 雁安宁继续道:“我在宫中什么处境,石大人不会不知,我空有昭仪之名,却无昭仪之权,遇上这样的麻烦,我不想把自己卷入是非。” 石守渊仍是不答,他盯着这个年轻的女子,目光中带着审视,像是揣度她的话是真是假。 雁安宁冷着一张脸,由他打量。 过了许久,石守渊才开了口:“这么大的事,你们若早些上报——” “上报给谁?”雁安宁打断他,“前日陛下与皇后皆在昏迷之中,宫里谁能做主?石大人你吗?” 石守渊的面色变了变。 雁安宁见状,轻挑一下嘴角,笑容讽刺。 “陛下中毒是兰啸天勾结国师在金丹里动了手脚,这一点由石大人亲自查证,想必不会有假。可我问过掌事太监,皇后并没吃过金丹,这又如何解释皇后与陛下中的是同一种毒?” 她看着石守渊,漠然道:“到底是石大人查错了人,还是太医诊断有误,我一个小小的昭仪不敢妄下结论,最好的办法就是等皇后醒来,请她自己做主。” 石守渊沉默片刻,面色微缓:“我并非怀疑娘娘什么,只是凤阳宫起火的时机太过蹊跷,难免要细问一遍。” “石大人尽管盘问。”雁安宁挺直背脊,“总归我在万寿殿无事可做,石大人想问多久就问多久。” 她这话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石守渊包容地笑笑:“不用问了,方才若是得罪了娘娘,还请娘娘莫怪。” 雁安宁懒懒抬眼:“如今整个朝堂都由石大人说了算,我岂敢责怪。” 石守渊摇摇头:“江大人后日便要回朝,到时娘娘在后宫就能时常与亲人见面,若我有失礼之处,娘娘向江大人告状便是。” 雁安宁轻哼:“不敢。” 石守渊身为宰相,自然不好跟一名年轻女子置气,何况这名女子还是他选的棋子。 他朝殿内的宫人道:“你们精心伺候娘娘,切不可怠慢。” “石大人这就走了?”雁安宁跟着站起来,“不喝杯茶水再走?” “不必了。”石守渊道,“今日还要派兵阻击青州军,朝中事务繁忙,不便久留。” 他走到门口,却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冲过来,一头撞在他腿上。 石守渊朝后退了半步,恰逢阿韭端了茶水过来。 “小心!” 阿韭一声惊呼,木盘被石守渊撞落在地。 “来人!”雁安宁道,“快看石大人和大皇子烫着了没有。” 石守渊在宫人的搀扶下站定,这才看清撞他的人是大皇子。 阿韭将大皇子拽过去,上下检查一番:“娘娘,大皇子没事。” “石大人呢?”雁安宁问,“可有烫到?” 石守渊拍拍溅湿的衣摆:“不曾。” 雁安宁皱眉:“谁在照看大皇子?怎么由他乱跑?快将他带回屋去。” 门外的小金连忙进屋拉走了大皇子。 雁安宁对石守渊关心了几句,见他果真无事,才让宫人将他送出万寿殿。 石守渊走后,阿韭收拾了摔坏的杯盏,给雁安宁重新沏了壶茶。 “娘娘,那盒花有问题?”阿韭小声问。 刚才雁安宁让她煮水,给了她一个暗示,她才联合小金演了这一出。 雁安宁摇摇头:“不好说。” 她知道段皇后中毒一事瞒不了多久,但石守渊拿出的那盒千日莲却耐人寻味。 他像是知道什么,又像是试探她是否知道什么。 宫外,石守渊的心腹忠顺见他衣摆沾了水渍,紧张道:“老爷的衣裳怎么湿了?” “无妨,回衙署换了便是。” 忠顺朝高高的宫墙望了眼:“老爷去找雁安宁,可问出了什么?” “不好说,”石守渊走向停在一旁的软轿,“江汉之的外孙女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忠顺扶着他上轿:“老爷公务繁忙,待过了这阵,再腾出手来好好探探她的底。” “也只能如此了,”石守渊坐在软轿上捶捶腰,“无论她与段皇后有什么瓜葛,今日对她也算敲打了一番,万寿殿那地方守备森严,倒也不怕她掀起什么风浪。” 第153章 夜探 “这儿就像个大笼子,”阿韭轻声嘟囔,“侍卫不许我们到处乱走,就连带着大皇子也只能在院子里活动。” 她说这话时,雁安宁已经挥退其余宫人,但阿韭仍然压低了嗓门,唯恐被人听见。 “姑娘,我们现在没法往外递消息,左护卫他们若是等急了怎么办?” 雁安宁朝阿韭招手:“过来。” 阿韭疑惑地把头凑过去。 雁安宁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阿韭瞪大眼。 她下意识捂紧嘴巴,眼珠滴溜溜地朝皇帝寝殿的方向转了转。 “唔唔?” 她捂着嘴,从指缝间挤出两个字的气音,换作旁人,一定听不懂她说的什么,雁安宁却知道她说的是“地宫”两字。 刚才她已告诉阿韭,皇帝的寝殿底下有个地宫。 她朝阿韭点点头,阿韭的眼睛顿时睁得比夜猫子还圆。 她们脚底下竟然有个地宫! 阿韭又是吃惊又是欢喜。 吃惊的是,雁安宁连这样的秘密都知道,欢喜的是,姑娘刚才说了,这个地宫与冷宫的地道相连,只要找到暗门出去,就能给雁左他们传信。 “怎么进去?”阿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雁安宁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毋躁。 “我昨日观察过了,寝殿里白天人多,不方便行事,到了晚上人会少些,只有两名守夜的宫人,太医每半个时辰会进去查看。” 雁安宁本想等上两日,待这里的人松懈之后再想办法,但是眼下看来,她必须尽早离开。 石守渊不但对凤阳宫那场火起了疑心,对于段皇后中毒之事似乎也有别的想法。 他如今需要江汉之替他稳定朝纲,暂时不会对雁安宁怎样,但雁安宁却不想再与他周旋。 按照石守渊的说法,江汉之后日就要回朝,雁安宁相信外公不会这么容易被他说动,倘若他真要回朝,定是为了她这个外孙女。 即便只是权宜之计,雁安宁也不想自家人再受威胁。 “你今晚随我去寝殿。”雁安宁想了想,又道,“带上大皇子。” “啊?” 当晚,雁安宁将大皇子带到皇帝床前。 “这是你父皇,你身为人子,理应尽一尽孝心。” 她从宫人手中接过药碗,递给大皇子。 大皇子木木呆呆望着床上的皇帝,他大概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看皇帝的眼神满是陌生。 雁安宁将药碗递到他面前:“大皇子?” 大皇子皱皱鼻子:“苦。” 他抬臂一挡,雁安宁手中的药碗倾翻在地。 褐色的药汁迅速浸湿了大皇子的胸襟。 雁安宁将大皇子拉到一旁,不让他踩到地上的瓷碗碎片,对一名宫人吩咐:“把大皇子带下去更衣。” 说完,又向另一人道:“你再去煎一副药来。” 两名宫人唯唯诺诺应了声,带着大皇子出了寝殿。 雁安宁与阿韭对视一眼,踢开地上的碎瓷走到床边,一把扯下床帐,将皇帝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别看皇帝不能言语不能动弹,只要他眼珠还能转,嘴巴还能动,雁安宁就不会掉以轻心。 眼下只是人人忙着算计,没空理会皇帝罢了,若真有人铁了心要与他沟通,不愁找不到法子。 雁安宁不想拿自己人冒险,做完这些准备,她才走到装有机关的位置,一脚跺下。 两息之后,一个地洞在她和阿韭眼前徐徐打开。 雁安宁按照百里嚣的说法,在机关旁边的地砖上敲了三下,洞口里面嗖的一声,出现一道绳梯。 雁安宁冲阿韭点点头,阿韭立时跳上绳梯,消失在洞口下方。 雁安宁看着地洞在眼前重新合拢,摸了摸心跳加速的胸口。 她到过地宫,本该亲自下去,但阿韭的脚程比她快,身手更是比她强。 雁安宁没打算在这时候逞英雄,两人白天已经商量好,由阿韭去地宫寻找暗门,前往冷宫地道留下联络的暗语,雁安宁则留在上面把风。 两名宫人被她支走,大约需要一炷香的工夫才会回来。 在那之前,她会重新打开地洞放阿韭上来。 阿韭在下面虽然也能打开机关,但她不清楚上头的情况,万一打开地洞时,殿中正好有旁人在,那她们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因此,无论阿韭能不能及时赶回,她都只能老老实实待在下头,直到雁安宁再次打开地洞,她才能上去。 对于这样的安排,阿韭全无异议。 “都听姑娘的。”她对雁安宁十万个信任。 此时,雁安宁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肩头如有万斤重。 她留在上面不只为了把风,还为了转移他人的注意。 她是石守渊送到万寿殿的半个主人,这里的侍卫和宫人虽然不敢放她离开院子,但对她的其他要求无所不从。 哪怕有人发现阿韭不在殿中,她也有一堆理由可以搪塞。 屋角的铜壶滴漏发出嗒嗒的滴水声,雁安宁盯着壶中上移的箭尺刻度,默默计算着时辰。 时辰过半,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动静。 雁安宁警觉地来到外屋。 “娘娘,大皇子的衣裳已经换好了。”带大皇子下去更衣的宫人折返。 “这么快?”雁安宁看了眼她带回来的大皇子。 瘦小的孩子换了身干净的外袍,似乎不怎么合身,腰间的束带松松垮垮,衣领也未掖平整。 雁安宁听锦绣说过,宫里的人照顾大皇子并不尽心,这个孩子形同哑巴,不会告状,宫人常有怠慢之处,直到锦绣接手才好了些。 宫人避开她的视线,吞吞吐吐道:“大皇子不喜欢别人碰他……” 话未说完,就见雁安宁拉过大皇子。 “你可知你照顾的是未来储君?”雁安宁慢慢道,“连件衣裳都换不好,留着你又有何用?” 宫人神色剧变。 她听说这位雁昭仪待人和气,还想着今后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些,谁知雁安宁一开口就要取她性命。 雁安宁的语气虽然不像皇帝那样凶狠,但她越平静,越让人觉得可怕。 宫人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奴婢这就重新为大皇子更衣!” 她两股战战,趴伏在雁安宁脚边,连头都不敢抬。 她身前的人沉默了一阵。 “罢了,”她听见雁安宁轻飘飘地道,“把大皇子留下,你自己回房间思过,明日再来听训。” 宫人如获大赦,连连磕头。 “下去吧。”雁安宁发话。 宫人应了声,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 她弯着身子,从下方偷偷看了雁安宁一眼。 这一眼,却令她骇然色变。 雁安宁身后转出一个人影。 那人面罩黑巾,只露出一双深黑的眼睛。 他从后伸手,一把捂住雁安宁的嘴,将她拖走。 “娘娘——” 宫人发出半声惊呼,就觉额前一痛,晕了过去。 第154章 鹅鹅鹅 雁安宁被身后强大的力量拽进里屋。 她跌跌撞撞地倒退,扬起脑袋往后猛磕。 一声轻啧在耳边响起,捂在她嘴上的力道松开。 雁安宁听到这熟悉的腔调,不禁回头。 身后的人蒙着脸,那双眼却熟悉万分。 她眼角一瞥,只见屋里的地洞不知何时已然开启。 她脱口道:“你怎么——” “掳人。”百里嚣轻描淡写说道。 雁安宁喉咙一窒。 百里嚣看她一眼:“放手。” 雁安宁顺着他的视线瞧去,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抓着大皇子。 小孩像只土豆茫然无知地挂在她脚边,一身衣裳被她扯变了形。 雁安宁道:“不行。” 百里嚣却不管她说的是什么不行,他压根不给她再开口的机会,揽着她就往地洞里跳。 雁安宁的身子蓦然凌空,吓得她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猛地闭上眼睛。 就在下一瞬,她的双脚已落到实处。 她膝盖一软,抓住身前之人的衣裳。 百里嚣把人扶住,好笑道:“胆子这么小?你不是跳过一次吗?” 雁安宁定了定神,睁开双眼,一把将他推开。 上一次猝不及防,这一次又是,她有八百个胆子也经不起吓。 “我说了不行。”她说,“你带我下来做什么?” “说了掳人。”百里嚣扯下蒙脸黑巾,“这不是你的计划么?” “可我没叫你来。”雁安宁抬头看向上面的洞口,洞口已经关闭。 “谁说没有?”百里嚣拿出一张纸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不是你给我留下的线索?” 这张纸皱巴巴的,似乎是捏成团后又被人展开,上面用墨笔画了一只玉狮子,狮子脖子上挂了颗獠牙。 百里嚣举着这张纸道:“上次在地宫,你用这只玉狮子扔过我,还有这颗獠牙,它分明是我送你那颗。你是想告诉我,你搬到了和地宫有关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只有万寿殿。” 雁安宁看着那张纸,上面的图是她昨日画的。 她趁人收拾梧桐苑的时候,草草作了这幅画,团起来扔到床下。 图上的两样东西只有她和百里嚣认得,旁人就算捡到也不会发现纸上留了暗语。 石守渊为人精明,她不敢冒险在梧桐苑留下任何有关万寿殿和地宫的文字。 她留下这张图只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万一雁左他们发现这图,拿回去遇见百里嚣,雁左多半会找对方一起参详,那么他们就能知道如何去万寿殿找她。 但雁安宁对此并没抱多大希望,上次听雁左的意思,百里嚣神出鬼没,行踪不明,或许再也不会回那个院子,她留下这图只是想把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上罢了。 却不料最没想到的人会出现在这儿,还强行把她带下了地宫。 雁安宁算算时辰,被她支去煎药的宫人很快就要回来,到时发现屋中有人晕倒,必然引起大乱。 她耐着性子,对百里嚣道:“我现在失踪,外面的人一定会发觉,小金还在宫里,还有大皇子……” 说到这儿,她突然愣了下。 不仅因为她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大皇子,还因为地洞里亮着光。 她上次下来的时候,落脚之处一片漆黑,此时此刻,好几颗夜明珠散落在地,照得四周蒙蒙发亮。 这些夜明珠显然不会自己跑过来。 雁安宁四下望了望,看向百里嚣:“你弄的?” 她指指地上的夜明珠,又指指大皇子:“还有他,你怎么弄下来的?” “带你跳下来的时候,”百里嚣率先回答了后面一个问题,“你不是想带他一起走吗?” 雁安宁的脑子有点懵。 对上百里嚣这个不按理出牌的,她必须冷静一下才能思考。 她默不作声转着念头,又听百里嚣道:“至于这些珠子,怕你下来的时候怕黑,弄了几颗给你照明。” 雁安宁极快地眨了眨眼:“你早就准备好的?” 百里嚣点点头:“我过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你的小丫鬟。” “阿韭?”雁安宁想起这茬,“她人呢?” “她很好。”百里嚣道,“我让她帮忙引路去了。” “帮忙?”雁安宁警觉,“帮谁?” “我的人。”百里嚣顿了顿,又道,“还有你的人。” 雁安宁诧然:“雁左?” “是,”百里嚣拖长了语调,“我让他们去外面制造一点混乱。” 雁安宁脑子转得飞快,她和大皇子下了地宫,阿韭和雁左他们在一起,那就只剩一个小金还在外头。 “是为了小金?” 话音未落,脑门就被人弹了一指。 “是为了你。”百里嚣漫不经心扯扯嘴角,“听说你打算拖家带口,我就干脆一锅端了。” 他毫不掩饰他的企图,雁安宁听了,撇开目光,过了片刻又转回去。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有劳。” 百里嚣哼了哼:“现在愿意跟我走了?” 雁安宁笑了下:“请百里将军带我们出宫。” 她不与他虚言客套,百里嚣眼中的暗色褪走一大半:“算你懂事。” 他背起双手,慢慢悠悠往前走:“跟上。” 雁安宁瞧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知怎的,竟仿佛看到一只骄傲的大鹅巡视他的领地。 明明是个狼性十足的男人,为何会让她想到大鹅。 雁安宁忍不住对自己笑了下。 她多半是饿了,正如阿韭喜欢水晶楼的肘子,她最喜欢的却是太白居的烧鹅。 可惜太白居远在梁州,她就算出去也不能马上吃到。 这么一想,雁安宁就遗憾地叹了口气。 百里嚣闻声,回头皱眉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雁安宁牵着大皇子跟过去,“就是想吃烧鹅了。” 第155章 兽乱 “鹅?”百里嚣听不懂她在打什么哑谜,挑着眉将她扫了眼,“出去请我吃。” 雁安宁轻笑:“好。” 她突然这么乖这么听话,百里嚣停下脚步:“过来。” 她依言走到他身旁,被他一把擒住手腕。 百里嚣不由分说,拉着人就走。 他这架势活像要去谁家讨债,雁安宁不解:“怎么了?” 百里嚣道:“怕你使坏。” 雁安宁想了又想,想不通他为何得出这样的结论,加快跟上他的步迈,莫名道:“我能使什么坏?” 百里嚣嘴角一弯:“就是不知道才要防着。” 雁安宁听着这通歪理,很想甩开他的手,但他握得很紧,她的手腕在他掌中挣了挣,竟是半点没挣动。 “别乱动。”百里嚣道,“地宫里不知还有哪些机关,你们跟紧我,才不会有事。” 他神情严肃,语气慎重,雁安宁半信半疑看他一眼:“男女有别。” 百里嚣瞥她一眼:“你第一次趴我背上的时候怎么不说?” 雁安宁面上一红。 那是她刚撞见兰贵妃与关飞渡通奸那次,当时急于逃离现场,这才求他帮忙。 雁安宁抿抿唇,刻意忽略脸上的燥热:“事急从权。” “现在也是事急从权。”百里嚣道,“上面应该会乱一阵子,大约能拖上半个时辰,在他们封锁后宫之前,我们必须从地道出去。” “你让雁左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捣乱?”雁安宁好奇。 百里嚣掀起唇角,慢悠悠道:“我让他们打开了御兽苑。” 他在驯兽坊待过,前前后后入宫好几回,对前往御兽苑的路线很是熟悉。 雁安宁愕然:“他们把御兽苑的野兽都放了出来?” 百里嚣歪歪脑袋:“除了太厉害的猛兽,其他应当都放了。” 他带来的人里面,除了雁安宁的护卫,还有好几名来自西南的好手。 这些下属曾随他在西南征战,也经常随他一起进山打猎,他们几人联手,哪怕遇到虎豹也不会吃亏。 雁安宁既佩服又心惊,这种不顾一切的打法,只有百里嚣才敢使。 百里嚣听她不语,看看她,又道:“你放心,那些野兽被圈养久了,凶性全无,宫里的侍卫不是吃素的,就算有人挂彩,也不至于丧命。” 雁安宁摇摇头:“你费心帮我,我没这么不识好歹。” 百里嚣的做法虽然张狂了些,但这是为了救她和她身边的人,她不会得了便宜还卖乖。 百里嚣见她面色如常,唇边笑意渐深。 他带着雁安宁在地宫中穿行,地上的万寿殿却早已乱了套。 夜色中,守门的侍卫隐约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群影子。 那些影子高矮不一,如同黑暗中涌出的幽灵,直冲万寿殿而来。 侍卫们警惕地拔出刀,喝道:“什么人?” 前方无人回应。 一阵风吹过,那些影子像是突然散了。 就在下一刻,一群飞鸟从天而降。 有鹦鹉,画眉,孔雀,白鹤,还有许多分不清的鸟类。 它们像是受了惊,一个劲地往万寿殿里钻。 侍卫们头顶到处都是扑啦啦的拍翅声,不时夹杂着几滩鸟屎,落到他们头上。 侍卫还未驱散飞鸟,又听前方响起一阵低嚎。 嚎叫声此起彼伏,一只只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次第亮起。 领头的侍卫看清前方出现的身影,脱口惊呼:“谁把御兽苑的野兽放出来了!” 且不论万寿殿中如何慌乱,百里嚣与雁安宁在地宫中可谓畅行无阻。 他们走上一座白玉铸成的小桥,桥栏皆以纯金打造,桥下是白银铺成的流水,无数宝石点缀其间,如同水上漂浮的花朵,熠熠闪光。 雁安宁脚下略缓,这般奢侈又奇异的景象实在不多见,她忍不住往桥下多看了几眼。 “想要?”百里嚣察觉她的视线。 “要不起。”雁安宁如实道。 她的遗憾落落大方,毫不掩饰自己对宝藏的欣赏。 百里嚣微微一笑:“是挺可惜。” 他在小桥的栏杆上一掰,掰下一只装饰的兽首。 兽首由黄金和宝石拼成,两眼嵌以玛瑙,头上的毛发雕刻精美,栩栩如生。 百里嚣将兽首递给雁安宁:“留着纪念。” 雁安宁看他随手就破坏了一根栏杆,沉默了一下:“我怎么拿?” 她一只手牵着大皇子,另一只手还攥在百里嚣手里。 百里嚣抬抬眼皮,将兽首塞进大皇子手中:“那就给他玩。” 大皇子一贯安静,他生来就对外界反应迟钝,眼下手里多了件金灿灿明晃晃的东西,他举起来看了看,大概以为这是吃的,拿着就往嘴里塞。 百里嚣眼疾手快,赶紧将兽首抢了回去。 “这小孩儿连什么能吃都分不清?”百里嚣皱眉。 “我听段姐姐说,他生来心智不全,两岁的时候亲娘没了,照顾他的宫人不怎么上心,所以状况越来越糟。”雁安宁道。 “皇子当成这样,也是可怜。” 闻言,雁安宁诧异地看他一眼。 “怎么?”百里嚣问。 雁安宁笑了笑:“只是没想到你会同情他。” “谈不上同情,”百里嚣道,“只是可惜他是皇帝的种,平白替皇帝挨了报应。” “皇帝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雁安宁道,“太医虽已将他救醒,但他变成了一个活死人,以后再想做恶也不行了。” “这个孩子你干嘛要带着?”百里嚣问,“你和他才相处几日?总不会这么快就生出了感情?” “他留在宫里迟早是个死,”雁安宁道,“我答应过段姐姐,能把人带走就把人带走。” “因为同情?”百里嚣问。 “说不上。”雁安宁笑了下,“我没段姐姐那么心软,但这孩子算是帮过她也帮过我,能保他一命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他跑了,石守渊可不会善罢甘休。”百里嚣提醒道。 “与我何干?”雁安宁耸肩,“我们是被兰啸天‘掳走’的,他要找人算账,就找兰啸天去。” “你这招祸水东引倒是用得不错,”百里嚣带着她走下小桥,“你一走,你外公怎么办?” 雁安宁笑笑:“当然是兰啸天看我们雁家不顺眼,又怕外公回朝影响局势,所以连我外公一起暗算。” 百里嚣挑眉:“釜底抽薪?” 雁安宁点点头:“我和外公已经说好,我一出宫就会派人去接他,到时我们两边在城外会合,立刻远离京城。” “你们抛家舍业,就这么跑了?”百里嚣问。 “我的祖籍不在京城,我的家人……也不在这里,”雁安宁淡淡一笑,“若现在不跑,等朝廷乱起来,想跑也跑不掉。” “说得有理。”百里嚣道,“你们离京以后打算去哪儿?” 雁安宁看他一眼,想起他上回的提议,眸色幽幽一晃:“如果不能北行,就先去我舅舅那儿。” 百里嚣懒懒撇了撇唇:“总之除了西南,去哪儿都可以,对吗?” 第156章 拔萝卜 雁安宁蓦地怔住。 她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眉心微微一蹙,他这口气活像她有意避开他似的。 她真的是有意回避么?自然不是。 她最早的计划是全家北上,如今叛军作乱,前往梁州之路是走不通了,只能换个地方落脚。 她舅舅在东面的淮城做官,淮城是回老家的必经之地,她和外公自然要往那边去。 雁安宁抽回视线,看向脚下的路,路上依旧堆满金银珠宝,走着走着还得绕道避开,以免绊倒。 泠泠宝光映在雁安宁眼中,这一路行来见得多了,竟也习以为常,没了打量的兴致。 “听说西南风物与京城大不相同,”雁安宁道,“等到时局稳定,若有机会,我定要去见识一番。” “真的?”百里嚣斜眼看她。 雁安宁垂着眼,轻轻点了下头。 “你猜我信不信?”百里嚣凉幽幽道。 雁安宁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的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地面,轻声道:“你就当我诓你好了。” 话音方落,百里嚣的手掌紧了紧,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牢。 他的拇指在她的腕脉上摩挲了一下,粗糙的指腹擦过她细腻的肌肤,他的声音不冷不热:“我还没说什么,你就恼上了?” 雁安宁抬眼看他。 他盯着前方,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弧度,不知是嘲是笑。 他身姿昂扬挺拔,如同巍然的山岳,宽厚的肩膀却像染上了一抹晚照,在雁安宁眼中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她的心不觉软了几分。 她与百里嚣之间像是缠了一个千丝万缕的线团,不知如何才能理清,而眼下也不是处理的时候。 “我没生气。”雁安宁辩解了一句,又觉底气不足,索性闭上嘴。 百里嚣看她一眼,同样没说话。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开阔的地宫里,除了脚步声,再无别的声响。 他们安静地行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来到一堵白玉砌成的高墙边。 百里嚣松开雁安宁的手腕,将之前从桥上掰下来的兽首递给她:“拿着。” 雁安宁接过兽首,只觉手里一沉,竟是实心的。 这么重一坨,若拿去飞镜轩的工坊熔了,不知能打出多少首饰。 雁安宁默默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双眼紧盯着百里嚣的举动。 百里嚣在墙根拨弄了几下,仅仅一眨眼的工夫,一个轻微的机括声响起,墙下打开一个不到半人高的暗门。 百里嚣从暗门扔了一个火折子出去,他凑近门洞朝外看了眼:“外面很安全,你们先走。” 雁安宁看看那道狭小的暗门,又看看百里嚣高大的身材。 她怀疑他每次进出都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这么小一道暗门,便是她钻出去都得费一番功夫。 她仿佛看见百里嚣卡在门里扑腾的情形,不由提议:“不如我断后?” 万一他真的卡住,她还能在后面推他一把。 百里嚣瞧见她打量的眼神,微愣了下。 “为何?”他朝她低了低头。 “这门……有点小。”雁安宁道。 百里嚣唇角微勾:“怕我出不去?” 雁安宁摇头,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不行,这种话她怎么好意思开口。 “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来的?”百里嚣弹弹她的脑门,“一天到晚,就会胡思乱想。” 雁安宁气结。 她当然知道他能进来,她不过是怕他卡住耽误工夫。 “那我先出去了。” 她放下兽首,拎起裙摆蹲下身,朝暗门外望了望。 门洞的深度约有五六尺,像一个小小的甬道,她得整个人钻进去才能往外爬。 火折子在更远的前方散发着微光,一阵湿润的风从外面吹来,带着泥土的腥气。 她正要往里爬,忽觉裙带被人扯住。 “等等。”百里嚣在她身后道。 雁安宁回头,就见百里嚣蹲下身。 他抬起手来伸到她耳边,雁安宁不知他要做什么,心中疑惑,本能地轻轻侧头,想要避开他的手。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脑袋却突然被他用另一只手给牢牢按住了,动弹不得。 百里嚣二话不说,将她头上的簪钗一支支拔掉,才朝暗门抬抬下巴:“去吧。” 雁安宁摸摸自己的发顶,哭笑不得:“……多谢。” 她重新钻进门洞,这才明白百里嚣为何一定要帮她卸下首饰。 门洞比她想象中更加狭长,她的身子几乎紧贴在甬道中,脑袋更是轻轻一抬就会碰到头顶的墙砖。 她两臂紧夹在身体两侧,靠着膝盖和双手的力量往前爬行。 这段行程不长,但她全程屏住呼吸,直到脑袋钻出甬道,这才深吸了一口气。 外面的气味并不好闻,但身体获得自由的感觉很好。 她探出上半身,两手撑地,往前猛地一挣,脱离了甬道。 她回头,只见大皇子也在她身后露出脑袋。 他一个小孩子身形瘦小,轻轻松松就爬了出来。 雁安宁扶住他,蹲在出口紧张地朝里张望。 她出来尚且如此费劲,百里嚣不会真卡住吧? 他要是整个身子都卡在里面,她是抱着他的脑袋往外拉,还是抓着他的肩膀往外拔? 虽说这样的念头太过荒诞,雁安宁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眨眼之间想了好几个应对的法子。 就当她在脑海里演练的时候,百里嚣从她眼前钻了出来。 他出来的太快,雁安宁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这人就已经出来了。 百里嚣长身而起,拍拍衣服上的灰,垂眼看向蹲在地上的她。 他瞧见她惊讶的神情,微一挑眉:“怎么?”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听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自得。 雁安宁错开视线,默默起身。 好吧,的确是她想多了。 第157章 出宫 地道里升起一点光,百里嚣举起火折子。 “从这里右拐,向前三十步,就是枯井底下。” 说完,他向雁安宁伸手。 雁安宁把手递出去,递到一半,她才忽然意识到,她怎么这么听话。 可要缩回手已经来不及了,百里嚣顺势抓住她的手腕:“走吧。” 他像什么也没发生似地,将她轻轻一带,大步朝前。 雁安宁赶紧抓住大皇子。 刚才一愣神的工夫,她险些忘了他们还带着一个孩子。 地道里十分狭窄,三人无法并行,雁安宁落后百里嚣大半个身位,紧紧跟在他身后。 她离他很近,稍不留神就会撞上他的背脊。 他在前方挡去她大半视野,她的目光只能停留在他背上。 他今日仍是一袭黑衣,衣上的暗纹却与上次不同。 雁安宁记得,上次百里嚣的衣裳印着缠枝纹样,今日却是翼马联珠团窠纹。 展翅的天马身披虎纹,骨似龙翼,如同百里嚣本人一样桀骜不驯。 她盯着他坚实的后背,只觉那底下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那种力量足以让他的同伴觉得安心。 “怎么了?”百里嚣像是察觉她的视线,回头看她一眼。 雁安宁眼中微微一闪,将目光收了回来。 她环顾四周,皱了皱眉。 前方的地势骤然开阔,约有半个厅堂那么大,四周出现好几条岔道,如同扎在地下的树根,朝不同方向探去。 雁安宁早将地图背得滚瓜烂熟,认出他们已经到了枯井附近。 她之所以皱眉,是因为一股泛酸难闻的气味直冲鼻腔,令人作呕。 她朝左侧某个暗处望去,那里似乎堆着许多东西,她正想细看,眼前光线一暗,百里嚣移开火折子。 “走这边。”他拉着她走进右侧一条岔道。 雁安宁边走边回头:“那边都是死人?” 百里嚣嗯了声。 雁安宁心下恻然。 她不怕死人,但方才闻到的气味还是令人极度不适。 前些日子,宫里的太监又往枯井里扔了好几具尸体,那气味想必来自腐尸身上。 阿韭前晚说过,她在地道里看到那些尸体很难过,雁安宁刚才虽未看得仔细,但那气味足以令她刻骨铭心。 她在梁州见过战场上的死人,自己人的尸体自然有人收殓,就连敌人的尸体,雁家军也会在打扫战场后集中掩埋。 这样既是为了避免产生瘟疫,也是对他们生而为人的最大尊重。 可在这座皇城里,皇帝不把人当人,其他人也就不把别人当作自己的同类。 这样的潜移默化如瘟疫一般蔓延至整个朝堂,走了一个兰啸天,还有一个石守渊,哪怕有一天这两人都不在了,雁安宁相信,一定还会有下一个他们出现。 这里的人只奉行一个原则:我为刀俎,人为鱼肉。 阴暗的地道中,腐尸的气味逐渐远去,但那股烂泥般的气息似乎仍缠绕在雁安宁四周,迟迟不肯消散。 百里嚣察觉她的沉默,转头看她:“不舒服?” 雁安宁缓缓摇了摇头,她迟疑再三,方道:“这里像一个泥潭。” 她在皇宫才只待了一个月,就觉自己全身都浸满了腐朽的味道。 百里嚣松开她的手。 他摸摸她的额头,凑近她仔细端详了几眼。 他目光深邃,看得雁安宁不自觉地绷紧了背脊。 “你马上就要离开泥潭,别难过了。”他的声音如同夜里的暖风,轻轻拂过她耳畔。 百里嚣的语气格外温柔,却像一股清澈的激流,冲开了雁安宁心口的窒闷。 雁安宁被这句话钉在原地,她一动不动,只有眼底跃动着火折子的微光。 火光映照着她的眼瞳,显出一片温暖的琥珀色,她动了动嘴唇,慢慢漾开一抹笑。 “嗯,”她点点头,“我知道。” 她的笑如一朵小小的火苗,在百里嚣眼中闪了闪。 他忽地扭头:“以后少对我这样笑。” 雁安宁一头雾水,刚才还好好的,她又怎么惹到他了? 百里嚣忽又转回头来,恶劣地咧起嘴角,看着她似笑非笑:“除非你想去西南。” 雁安宁眨眨眼,什么叫对他笑就要去西南? 她的心口咚咚紧跳了两下,忍不住推他一把:“胡说什么?快走。” 出地道的路看似漫长,却又好像一晃眼的工夫就走到了尽头。 钻出地洞的一刹那,雁安宁一阵恍惚。 外面的天空还是那个天空,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就连晚风也和宫里没什么不同。 可终究是不一样的。 巷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远处响起几声狗吠,一只罐子砰地跌到地上,几只野猫惊叫着,吵吵嚷嚷地跑远。 不知哪户人家传出饭菜的香气,一阵酒香混合着花香,在风里散开。 这个院子位于城东一处坊市,周围住着许多商户人家,哪怕夜已深,仍比其他坊市热闹许多。 雁安宁深吸口气,只觉整个身子都轻盈了几分。 两名护卫守在水池边,见雁安宁出来,露出明晃晃的喜悦,他们齐齐抱拳:“姑娘。” 这两人都是雁家的护卫,雁安宁看见熟悉的脸孔,扬起笑:“冯大,冯二,好久不见。” 他俩是亲兄弟,做哥哥的冯大见到雁安宁,激动道:“姑娘受委屈了。” 雁安宁摇摇头:“没事,雁左他们回来了吗?” “还没。”冯大问,“姑娘没碰到他们?” 雁安宁还未说话,就听身后的百里嚣道:“他们在宫里诱敌,没这么快出来。” 冯大冯二看向雁安宁身后:“百里将军。” 百里嚣将大皇子丢给冯大:“带他去换身衣裳。” 说完,又朝雁安宁道:“你也去换一身?” 他们给雁安宁准备的是一套便于行动的布衣。 雁安宁独自在厢房换好衣裳,摸了摸酸疼的胳膊。 她左臂的伤还未痊愈,爬出暗门的时候刮蹭了好几下,伤口一直泛疼,像是要裂开。 她走到门边,打算出门找冯大要些金疮药,刚一开门,就见百里嚣站在外头。 第158章 伺候 百里嚣举着的右手停在半空,似乎正要敲门。 “能进吗?”百里嚣问。 雁安宁道:“有事?” 百里嚣亮出一个瓷瓶:“我来瞧瞧你胳膊上的伤。” 雁安宁微怔,她这一路上都忍着疼,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他怎么知道她需要金疮药。 她看着样式熟悉的药瓶,想起上次在枕边的发现:“你上回去梧桐苑,是不是在我床上放了两瓶治伤的药?” 百里嚣看她一眼:““不确定是我给的,你也敢用?” 雁安宁听他这么说,不由笑了一下:“看那字迹,应当是你留的。” 且不说两个药瓶同他以前赠她的一样,那样的字迹也像出自他的手笔。 “为什么?”百里嚣问。 “你没正经上过学堂,想必也没老师专门教你练字,”雁安宁道,“所以你的字迹……” “字迹如何?”百里嚣淡淡盯着她。 雁安宁低头,掩去嘴边笑意:“也还不错。” 百里嚣哼地一声:“让开。” 他从雁安宁身边走过,踏进房门。 “你把药放下,我自己来就好。”雁安宁跟在他身后。 百里嚣来到桌边坐下,把药瓶放到桌上:“我什么时候说了要替你上药?” 他一脸正经看着她,雁安宁脸上蓦地一烫:“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不行,”百里嚣慢悠悠道,“怕你不会,我得盯着。” 雁安宁瞪他一眼,拿起药瓶,旋身坐到镜前。 她背对着百里嚣,拉高衣袖。 灰白色的药粉倒在伤口上,引起一阵熟悉的刺痛。 雁安宁忍着疼,慢慢将药粉撒匀。 她刚处理完一个伤口,手中的药瓶就被人夺了过去。 “瞧这样子,没人伺候还是不行。”百里嚣自言自语地说着,托住她的左臂。 他半蹲在她身旁,将药粉一点点撒在雁安宁的伤口上。 雁安宁坐在凳上,目光盯着他的额头,他深黑的眼低垂着,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仿佛在进行一项多么要紧的仪式。 伤口的刺痛令雁安宁本能地往后缩了缩,百里嚣握住她的胳膊,对着伤口轻轻吹了吹。 雁安宁觉得手臂又疼又痒,咬咬唇,低声道:“药粉都吹跑了。” 百里嚣似乎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将药粉重新撒在她伤口上。 雁安宁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她忍着疼,侧首去看镜中。 昏黄的镜面映出她和百里嚣的身影,镜中的男女靠得很近,他修长的五指轻托在她胳膊下方,神情认真而细致。 雁安宁移开视线,看向自己的脸。 镜中的女子眼波微动,眸色晶莹。 这张脸她看了快十九年,没有人比她更熟悉,但脸上的神情却有些陌生,她自觉有些亏心似地,匆匆低下头,又忍不住再次抬眸,仔细看了自己一眼。 这一回,她脸上好像多了一层红晕,也可能是烛火离得太近,才显得脸颊比平常红润。 雁安宁望着这样的自己,不禁发了会儿呆。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上下晃了晃。 “有这么好看?”百里嚣问。 雁安宁骤然回神:“嗯?” 百里嚣站在她身旁,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镜子:“看自己也能看呆?” 雁安宁耳根一热,镇定道:“就是好看。” “嗯,”百里嚣点头,“是挺好看。” 他的目光落在镜子里,像站在对面看她,雁安宁对上他专注的视线,不自禁地坐直了些。 百里嚣一手扶在桌沿,朝前倾了倾身子,另一只手指了指镜子里的雁安宁:“你的发式要不要改改?” 雁安宁头上发髻高耸,是宫里时兴的繁复样式,与她这身布衣丝毫不搭。 雁安宁应了声:“我正要改。” 若不是胳膊太疼,她刚才换完衣服就打算拆掉发髻。 阿韭和小金还在宫里,她身边没有侍女伺候,拆掉这样的发髻是个体力活。 她忍疼抬高双手,伸到脑后,摸索着固定发辫的丝绳。 百里嚣轻啧一声,拉开她的手:“我来。” 他扶着她的肩膀,让她正对镜子坐好,立在她身后,替她解开一股股发辫。 他的手指灵活而轻巧,像是没少做过这种事。 雁安宁望着镜子,看了他一眼又一眼:“你连这个也会?” 百里嚣弯了弯嘴角:“除了生孩子,我会的东西比你能想到的还多。” 雁安宁好奇心大涨:“你都从哪儿学的?” 百里嚣用手指轻轻拨散她的发辫:“小时候,我经常替我娘梳头,姐姐出嫁时的发髻,也是我替她盘的。” 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但雁安宁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怀念。 跳动的烛火投在百里嚣脸上,他的脸颊忽明忽暗,半边轮廓陷入阴影。 雁安宁透过镜子仔细看了看他,总觉他有种说不出的低沉,她脱口道:“你能帮我束发吗?” 百里嚣似是怔了下,抬眼,轻轻一笑,与镜子里的她对视:“想占我便宜?” 雁安宁抿了一下唇,想起他大概只给他的娘亲和姐姐束过发,她这要求的确像是占他便宜。 她低下眉眼:“我胳膊疼。” 她语气平平,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仿佛这样就不会让人以为是在撒娇。 百里嚣深深看她一眼,没作声。 雁安宁抬手抚了抚额前的碎发,清清嗓子:“不行就算了。” 沉默的暗流在两人间涌动,一声低笑响起,百里嚣拍拍她的脑袋:“别乱动。” 说完,他从镜匣里取出一把木梳,替她将散下来的长发一点点梳透。 雁安宁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想起自己的娘亲。 她小时候,娘亲总是亲自为她梳头,雁安宁还记得她的温柔与细致,仿佛自己的每一根头发都是她的珍宝。 此时,镜中的百里嚣也是这样。 他几乎不曾弄疼她,就为她束好了一个单髻。 他从匣中找出一根木簪,绾在她发上。 “如何?”他偏头打量雁安宁,像在审视自己的杰作。 雁安宁摸摸整齐的鬓角,轻轻笑了笑。 她还未出声,就听门口传来异响。 她回头,就见冯二半张着嘴,一脚踏在门内,一脚踩在门外,一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模样。 第159章 谁抢了她的活儿 冯二暗自叫糟。 他本是前来报信,见房门大敞,兴冲冲地一脚跨了进来,谁知一眼就瞧见西南军的统帅在为自家姑娘梳头。 瞧那手法还挺娴熟。 若非冯二清楚百里嚣的身份,他真要以为这位百里将军是雁府的又一位侍从。 不过纵观雁府,没哪个小厮能给他家姑娘梳头。 虽说雁府没那么多讲究,但男女有别,这种闺房之事,怎可让一男子染指。 冯二杵在门口,想着到底是进是出,顺便琢磨了一下自家姑娘与百里嚣到底是什么交情。 瞧那样儿,应当交情匪浅,可若说深,又能深到什么程度? 他们这群护卫自从见到百里嚣那日起,心里就暗泛嘀咕。 无事献殷勤,非那啥即那啥。 他们听雁左提过雁安宁与百里嚣的渊源,两人在宫宴上因驯兽而结识,说起来也算过命的交情,但冯二总觉着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知道自家姑娘的性子,如果她不是特别信任百里嚣,不会将出宫的计划告诉他。 而百里嚣则更令人费解,皇宫底下有地道这种好事,他不藏着掖着,反而肯让这么多人知晓。 到底是他们雁府的信誉太好,还是这位百里将军另有图谋,冯二摸不着头脑。 眼下他看到屋子里的情形,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一点头绪,还没等他理清,就听雁安宁发问:“冯二,有什么事?” 冯二咳了一声,将迈进屋里的那只脚收了回去。 他规规矩矩站在门外,向雁安宁禀报:“姑娘,咱们的人回来了。” 雁安宁心中大喜,从镜前起身:“都回来了?” 冯二点点头:“队长和他带去的三个人,还有阿韭和那个叫小金的宫女,都回来了。” 雁安宁舒了口气,忽然想起今晚进宫的除了雁家护卫,还有百里嚣的手下,不禁又问:“其他人呢?” 冯二怔了下,及时反应过来:“百里将军的人也没事,不过他们出了地道就走了。” 百里嚣今晚带了三人入宫,那三个出了地道,连招呼都没打一声,直接翻墙出了院子,颇有些“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侠客风范。 但在冯二看来,这就是一种得瑟与轻浮。 西南军的作风与他们雁家军果然不同,那三人八成忘了自家主帅还在这儿。 雁安宁听他说完,看向百里嚣,朝他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百里嚣道:“出发之前我交代过,让他们办完事就走。” 雁安宁这才彻底放了心,她问冯二:“雁左和阿韭他们呢?怎么没一起过来?” 冯二嘿嘿一笑:“他们怕熏着姑娘,先去换衣裳了。” 没过多久,雁左与阿韭来到厢房。 阿韭边走边扯袖子,不时抬起胳膊闻一闻。 他们从御兽苑放了不少野兽出笼,为了不让自己成为野兽的攻击对象,他们特意在御兽苑找了些东西涂在身上。 阿韭直到现在都能闻到那股屎尿的腥骚味儿。 她看见雁安宁,朝前急走几步,又赶紧停下。 雁安宁打趣:“怎么?我换个装扮就不认识了?” 阿韭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姑娘,我身上有味儿,还没洗澡呢。” 雁安宁走过去拉住她:“咱们都没洗。” “可姑娘香喷喷的,一点儿也不臭。” 雁安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阿韭,你进宫一趟,别的没学会,光学会拍马屁了。” “我可没撒谎。”阿韭振振有辞。 雁安宁朝她身后看看:“小金呢?” “她受了惊吓,我让她先在屋里缓缓,等缓过劲儿再来拜见姑娘。”阿韭道。 雁安宁虽未亲见,却能想象当时混乱的场面:“你让她好生歇着,不用急着来见我。” 阿韭点头:“别的倒没什么,只是撤退的时候,她被咱们的替身吓着了。” “替身?”雁安宁看了看雁左,“是尸体?” “是,”雁左道,“我们在万寿殿留下两具尸体,扮成阿韭和小金被野兽咬烂的样子。” 他们假扮兰啸天的手下入宫劫人,倘若连雁安宁的侍女一并带走,势必引人怀疑,只有做出两名侍女在混乱中被野兽咬死的假象,才能瞒天过海。 宫里人情淡薄,不会有人在意两名奴婢的生死,更不会对尸体仔细查验。 只是那场面着实血腥,小金不小心瞧见,被吓得不轻。 雁安宁笑笑:“你们都辛苦了。阿韭,我这边不用伺候,你待会儿回去多陪陪小金。” 阿韭嘴里应着,朝雁安宁头上望了眼,奇道:“我不在,谁给姑娘挽的发?” 雁安宁面不改色:“我自己挽的。” 阿韭摇头:“这不像姑娘的手法。” 她是雁安宁的贴身丫鬟,对她的习惯一清二楚。 阿韭抬头往屋里扫了一圈,想看看到底是谁抢了自己的活计。 她的目光扫过窗前,百里嚣高大的身影靠在那儿,姿态懒散。 阿韭不用动脑子就知道,给姑娘梳头的一定不是他,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马不停蹄地直奔下一个角落,可她到处望了一圈,一个丫鬟也没瞧见。 雁安宁忍住笑,趁这安静的当口,对雁左道:“你们怎么会想到今晚带我出宫?” “是百里将军,”雁左如实回答,“他昨晚去了趟梧桐苑,发现姑娘不在,就回来找属下商议。” 百里嚣拿着雁安宁留下的画纸,告诉他雁安宁应是被迁去了万寿殿。 雁左对此半信半疑,放出雁府的护卫多方打听,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石守渊准备立大皇子为储君,还将大皇子交给雁安宁抚养。 这个消息证实了百里嚣的判断,此事若成定局,他们想救雁安宁出宫就会变得难上加难。 因此,雁左与百里嚣一合计,决定今晚动手劫人。 “事起仓促,未与姑娘商量,不知姑娘可有受到惊吓?”雁左关切道。 雁安宁笑着摇摇头,她目光一转,看向百里嚣:“今晚事成,全赖百里将军相助,有劳你了。” 百里嚣抱臂靠在窗边:“不客气。” 雁安宁早已习惯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微微一笑,回到正题:“你们把我劫出来,打算怎么出城?” 雁左道:“我们出宫的时候,姑娘被人劫走的消息已经传开,四处城门定会加强守卫,所以姑娘暂时不能出去。” “那要等到何时?”雁安宁问。 第160章 不谦虚 雁左沉声道:“姑娘虽然不能走,但今晚我们的人会扮作兰啸天劫人的队伍,从城门硬闯。” 雁安宁会意:“做给石守渊看的?” “对,只要让人以为姑娘已经离京,城门守卫就会放松警惕。”雁左道,“这两日不少高门大户急着将家眷送离京城,我已为姑娘准备了身份,只要混在出城的队伍里,就能平安离开。” 雁安宁蹙眉:“石守渊明知叛军有动静,还不肯封锁城门,任由大伙儿出入?” “朝廷发了布告,自今日起,只许出不许进,”雁左道,“那些高门大户都是朝中显贵,石守渊给他们留了三日期限,允许各家送家眷出城。” 雁安宁细想了下,淡淡一笑:“恐怕他也想趁此机会瞧瞧,哪些人和他不是一条心。” 如今仗还没打,就有人急着往外跑,石守渊心里一定不痛快。 可他根基不牢,若是得罪了那些人,朝廷反对的声浪太大,对他没有好处。 “难怪你们急着抢我出来,”雁安宁问,“想混出城,只有这两日工夫?” 雁左面色凝重:“原本咱们在金吾卫里收买了暗线,可以借他的路子出去,但今早朝廷派了一拨人马去阻击青州军,咱们的暗线也在里面,为防万一,他那条路子就不能用了。” 雁安宁沉吟:“我外公可知你们今晚的计划?” “还未告诉江大人。”雁左道,“江宅外面有朝廷的人日夜看守,我们怕打草惊蛇,打算救出姑娘以后,再给江大人报信。” 雁安宁点点头:“我马上写封信,你替我送去。” 翌日清早,一个消息在城中炸了锅。 “你们听说了吗?昨晚有歹人入宫。” “不会吧?那是皇帝住的地方,到处都是守卫,谁吃饱了没事往那儿窜。” “听说是叛军,”传消息的人小声道,“他们抓走了雁家的姑娘。” “雁家的姑娘?就是前回进宫那个?他们抓她做什么?” “叛军不是想攻打京城吗?他们抓她就是为了威胁雁家军,恐吓朝廷的大臣。” “那他们现在人呢?还在京里?” “哪儿能啊,昨晚东门那儿闹那么厉害,你们没听见?那些人早跑了。” “这世道怎么这么乱,连宫里都不得太平,不行,这京城不能待了,咱们得赶快收拾行李,出去避一避。” “可现在出城都要去衙门开条子,你们在衙门里谁有熟人?” 皇宫被劫的消息一经传开,百姓们人人自危,朝廷官员更是焦头烂额。 这其中最头疼的当数京兆尹王丰。 昨晚一行人冒充金吾卫出城办事,被守城士兵发现身份不对,士兵阻拦未成,反被那伙人逃了出去。 据回报,出城的人里带了一名女子和一个小孩儿,王丰今早听说这消息,险些在宰相衙署里跌了一跤。 城门守卫虽属京兆府管辖,但自从兰啸天逃走以后,全城金吾卫都归石守渊掌管,城门守卫也是直接听他调令。 昨晚宫里出事,石守渊是第一个知道的,他并未假手他人,而是亲自调度,命城门加强布防。 可那伙贼人还是成功脱逃。 王丰站在宰相衙署,心里惴惴不安,唯恐石守渊把这口锅丢给他。 背锅就算了,大不了革职,可革职就意味着回老家种田,他夫人过惯了京里的日子,一定不肯跟他回去,说不准还要带着儿女与他和离。 王丰越想越是前途惨淡,没了官职,没了俸禄,连老婆孩子也没了,简直比叛军打进京城还惨。 可他不敢抱怨,更不敢在石守渊面前露出丝毫不满。 “你说兰啸天劫走大皇子与雁安宁,他所图为何?”石守渊突然发问。 王丰一怔,房中只有他和石守渊两人,石守渊这话显然是在问他。 王丰打起精神想了想,应道:“他想必听说大人要立储君,所以先下手为强,把大皇子抢去,让我们自乱阵脚。” 石守渊面沉如水:“那他劫走雁安宁呢?” “雁昭仪身后是江大人和雁家军,兰啸天劫走雁昭仪,想必是为了恐吓江大人,不许他回朝。” 王丰自认这番推断很有道理,雁安宁可不只是江汉之的外孙女,有她在手,梁州的雁家军绝不敢轻举妄动。 石守渊抚了抚颔下短须:“你这样说不无道理,但他的人既然进了宫,为何不干脆杀了陛下?” 王丰悚然一惊:“刺杀陛下就是谋反,兰啸天怕是没这么大的胆子。” 叛军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如果杀了皇帝,这个君侧还怎么清。 他看看石守渊,把这句话咽回喉咙。 石守渊沉思不语。 就在王丰站得双腿快要麻木的时候,才听他轻声道了句:“这件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 一道阳光照进窗棂,城东坊市的宁静小院里,鸟鸣啾啾,花香四溢。 雁安宁睡了个久违的好觉,直到此时才悠然醒转。 阿韭早早守在屋外,听她起身,赶紧进屋伺候她洗漱。 她一边为雁安宁梳头,一边嘀咕:“昨晚到底是谁给姑娘梳的头发?” 她后来问过雁左,院子里没有别的丫鬟,难道雁安宁头上的发髻真是她自己束的? 雁安宁忍不住好笑:“你还惦着这事?” 阿韭大力点头:“那发式还挺好看。” 雁安宁道:“可见我手巧。” 窗外响起一声低沉轻笑:“真不谦虚。” 雁安宁扭头,只见百里嚣站在窗外,脸上挂着一抹深意十足的调侃。 雁安宁愣了一下,扬唇:“我夸束发的人手巧,有说错么?” 百里嚣笑容微顿。 他一步步走到窗前,食指在窗棂上轻叩了叩。 “算你有理。”他朝窗内递出一个瓷瓶,“记得上药。” 第161章 你吃早饭了吗 阿韭在旁看了眼雁安宁,见她没有拒绝,走到窗边替她接过瓷瓶。 她拿在手里瞧了瞧,轻“呀”一声:“姑娘,这不是你给我的那瓶吗?” 她们在梧桐苑的时候,雁安宁给过她两瓶药,一瓶治刀伤,一瓶治撞伤。 伤药很管用,雁安宁只用了没几日,身上的淤青都已消了,就连刀伤也比之前愈合得更快。 她们昨晚走得急,什么都没带,阿韭出来的时候还在懊悔,该把那些伤药带在身上。 此时她拿着的药瓶和雁安宁给她的刀伤药几乎一模一样,若非里面装满了药粉,她还以为是从宫里带出来的。 阿韭的目光在药瓶和百里嚣之间转了转,忽地福至心灵。 雁安宁上次给她伤药,恰巧是百里嚣去过梧桐苑之后。她当时还在奇怪,姑娘从哪儿寻来的伤药,竟比她们从雁府带的还好,这下总算知道这药的来历了。 雁安宁听到阿韭的疑问,面不改色挽起衣袖,露出伤口让她上药。 “这些药都是百里将军赠的。”说着,她朝窗外微微颔首,“多谢百里将军。” 百里嚣靠在窗沿:“只有一句谢?” 雁安宁微微一笑:“你吃早饭了吗?” 百里嚣看着她含笑的双眼:“还没。” 阿韭手一抖,不小心把药粉撒漏了些,她撇撇嘴,心想:今早在饭厅,她分明瞧见这位百里将军吃了三只饼,还喝了两碗粥,怎么就还没吃了? 她心里犯着嘀咕,见自家姑娘笑盈盈望着窗户那头,只好往旁挪了挪,免得挡住雁安宁的视线。 雁安宁道:“既然没吃早饭,就留下一起吃吧。” 百里嚣挑眉:“昨晚还说请我吃烧鹅,现在一顿早饭就想把我打发?” 雁安宁和颜悦色:“吃不吃?” 百里嚣啧啧两声:“请人吃饭还这么凶。” 说完,他一手撑住窗台,跳了进来。 他一进屋,高大的身形挡住晨光,屋里顿时暗了几分。 “你先坐会儿,”雁安宁道,“早饭马上就来。” 说话间,门外传来小金的声音。 “娘娘,这里的食材不多,我做了酒酿圆子和百合粥,你看喜欢哪一种。” 小金边说边要推门进屋。 房门在她眼前自动打开,一只手将她的托盘接了过去。 百里嚣看着盘中小小两碗汤食,转头向屋里道:“这就是你请我吃的早饭?” 小金被突然冒出的男人骇了一跳。 她今早在饭厅见过百里嚣,却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雁安宁房中。 这时,雁安宁的声音从屋里飘了出来:“酒酿活血,百合润肺,都是养生的好东西,你不爱吃就给我留着。” 她的话音带着微微笑意,似嗔非嗔,仿佛与相熟之人的调侃。 百里嚣嘴角一扬,将托盘放到桌上。 小金被他抢了手里的活儿,站在门边不知所措。 雁安宁上完药,放下袖子起身。 “你们吃了吗?”她问阿韭和小金。 两个丫鬟一起点头。 “我们都吃过了。”小金道,“和百里将军还有护卫大哥他们,一起在饭厅吃的。” 话音未落,她就看见雁安宁身后的阿韭向她使劲挤了挤眼睛。 小金不明所以,却听雁安宁轻哦了声,对百里嚣道:“你吃过了还跟我抢?” “谁跟你抢?”百里嚣拉开椅子坐下,向后懒懒靠在椅背上:“是你邀请我的。” 雁安宁走过去:“你可以拒绝。” “我干嘛拒绝?”百里嚣从托盘中端走那碗酒酿圆子,拿起羹匙舀了两下,“不吃白不吃。” 雁安宁睇他一眼,同在桌边落坐。 “你们先下去吧。”她对阿韭和小金吩咐道。 阿韭快步来到门边,拉着小金朝雁安宁行了一礼:“姑娘慢用,我们晚些时候再来收拾。” 两个小丫鬟退下,隔着屋子还能听到小金的疑问:“阿韭姐姐,我只做了两碗,娘娘分给别人,她自己够吃么?” “你别管那么多了,”阿韭道,“姑娘若是不够吃,会叫你再做的,对了,以后要叫‘姑娘’,不能再喊‘娘娘’了。” “哦,那什么,我再去烙两个饼吧,百里将军那么大个子,一定吃得不少。” “不用不用,我看他今早已经吃了三个饼,再吃就该撑着了。” 门外两人像两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走远。 她们声音虽轻,却挡不住门窗都敞开着,屋里的人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雁安宁垂着眼,平静地搅动碗里的百合粥。 百里嚣看她一眼:“想笑就笑。” 雁安宁抿抿唇,嘴角终是漏出一丝笑意。 她抬起头,眼里闪动着促狭的光彩:“百里将军慢慢吃,别撑着了。” 百里嚣哼了声,舀起一勺酒酿圆子送入嘴中:“这么小一碗,只够两口。” “若嫌不够,我叫人再给你添。”雁安宁道,“不过这圆子是糯米做的,小心吃多了胃沉。” 百里嚣两口将圆子吃光,放下空碗:“味道还行。” 雁安宁笑了笑:“小金在御膳坊待过,以后送她出去学手艺,说不准能成为点心大师傅。” 她早就想好了,等时局稳定,就让小金去她名下的宝月斋,宝月斋的点心大师傅一直没收徒弟,小金若合了大师傅眼缘,兴许还能拜个师父。 “我以为你会把她留在身边。”百里嚣道。 雁安宁抿了一口百合粥,慢慢咽下:“小金天资不错,若只做丫鬟,未免太可惜了。” “你为她们打算得倒好,”百里嚣道,“你呢,日后有什么打算?” 雁安宁想了想:“先和外公他们去舅舅那儿找个地方落脚,别的以后再说。” “你兄长知道你出宫的计划吗?”百里嚣问。 “我入宫之前,就托外公给梁州传了信,”雁安宁道,“我爹……和我哥哥肯定知道。” 她微微侧首,温暖的日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一抹浅浅的影子。 百里嚣看着她沉静的面容,慢慢开口:“那你很可能不用去你舅舅那儿。” 雁安宁转眸:“为什么?” 百里嚣道:“既然是家人,明知你一个月后会逃出京城,他们又怎会袖手旁观?” 第162章 我对你也是有些喜欢的 深山峻岭,荒草丛生。 一支三四十人的队伍在逶迤的山谷中行进。 他们步伐矫健,行动迅捷,如同灵活的野豹奔走在寂静的山林间。 领头的青年眉目俊朗,眼神沉着,如空中升起的一轮朗月,皎皎夺目。 他左腕系着一条服丧的粗麻,意味着家人有最亲近的人去世。 他正是雁安宁的兄长,雁长空。 “将军,翻过这座山头,前面就是青州城了。” 一名副将从他身后赶上来:“咱们这一路上都听说青州举军反叛,若真像他们说的那样,青州城中必定守备森严,咱们要不要换条道走?” 雁长空摇头:“另一条道得在路上耽搁三日,若去得迟了,我怕安宁有危险。” “也是,”副将挠挠头,“万一叛军和京城打起来,那附近没一个地方安全。” 雁长空道:“算算日子,青云两州的叛军最迟今日就能会合,他们会合的地点应当在白石坡。白石坡靠近京城,远离青州,青州城内不会剩下多少兵力。待会儿出了这个山坳,你让大伙儿按说好的散开,分头行动。” “是!”副将应了声。 他跟在雁长空身边没走,雁长空看他一眼:“还有事?” 副将嘿地笑了笑:“将军,等我们过了青州城,你还是先找个地方歇下,姑娘那边,我带人去接应就是。” 雁长空微微扬眉:“为何?” “这趟回京本就是大将军去世之前安排的,他只命我带人过来,可将军你……”副将顿了顿,“出发之前,姚将军再三叮嘱,让我一定顾好你的安全,这京城没打仗就算了,万一打起来,刀箭不长眼——” “我一行伍之人,还怕这些?”雁长空笑了笑,“我知道这回是我任性,但安宁是我的妹妹,我得亲自接她。” 他语气温和,态度却极为坚决,副将见劝不动他,只得叹口气,讪讪作罢。 …… “你说得没错。”雁安宁放下羹匙,“外公传信给梁州后不久,他就接到了那边传回的消息,我爹会派一支小队过来接应。” 百里嚣问:“你和接应的人联络上了吗?” 雁安宁摇了摇头:“青州叛乱,堵住了北上的通道,我的护卫过不去,只能在青州附近候着。” 百里嚣看她一眼:“雁家军派来的人一定是精锐,有他们帮忙,你会很快回到梁州。” “凡事没有绝对,”雁安宁道,“谁也想不到青州会举兵叛乱,以雁家军的本事,他们过来容易,但要带着我们回去,恐怕会有麻烦。” 梁州派来的士兵常年在军中受训,仅凭一双脚就能翻山越岭日夜兼程,可雁安宁这行人却没这个本事。 段皇后和锦绣也好,她和外公也好,老的老,弱的弱,若不被发现就罢了,一旦被人发现,逃走的机会不大。 雁家的护卫自然会拼死护他们周全,但雁安宁不想让人白白牺牲。 如果换一条路更顺利,她宁愿放弃北上的计划。 百里嚣见她露出苦恼的模样,屈指点了点桌面:“船到桥头自然直,等你们接上头再说。” 雁安宁笑了下:“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低头搅了搅碗里的百合粥,忽然想到:“你前晚去梧桐苑做什么?” “找你。”百里嚣道。 雁安宁一滞:“我当然知道你是找我,我是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不找你,能发现你被人弄走了?”百里嚣反问。 雁安宁气笑:“这是果,不是因。” 她以为百里嚣将院子交给雁左就走了,没想到他又折了回来。 百里嚣迎着雁安宁疑惑的眼神,漫不经心道:“你提前送段皇后出宫,我想想看看你又在搞什么。” 他从雁左那儿听说,段皇后突然毒发,雁安宁才不得不提前行动。 虽说他们成功救出了段皇后,但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小小的改变就可能引起别人的怀疑。 他进宫不为什么,只想看一眼雁安宁,确认她还安好。 这些话他一字未提,只懒懒散散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目光轻飘飘落在她脸上。 他的神情不带半点认真,雁安宁瞥他一眼,动了动唇。 “担心我?”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缕轻风,飘散在温暖的阳光下。 百里嚣抬了抬眼。 雁安宁低下头,慢慢抿了一口粥。 绵软的粥水滑过喉咙,她轻轻咽下,掏出帕子按按嘴角。 屋里变得很安静,她手里的羹匙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坐在她对面的人动了动,双臂交叠,架在桌上。 百里嚣盯着她笑了笑,唇角危险地扬起:“你这么问,不怕我吓着你?” 雁安宁放下粥碗,朝后挪了挪,贴在椅背上,坐直身子。 “我昨晚想了想,好像你也没那么可怕。” 百里嚣眸色渐深:“什么意思?” 雁安宁抿抿唇:“被你喜欢,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她镇定地说着:“我想了下,我对你,也是有些喜欢的。” 昨晚她坐在镜前,看他认真地为她梳头束发,不知为何,心里软下去的那块地方忽然就塌了。 她无法回避这个事实,百里嚣喜欢她,而她,也喜欢他。 昨晚入睡之前,她试图找出很多理由解释这种喜欢。 他们的初见那么出人意料,再次相逢更是险象环生,任谁遇到这样一个人,都会难以忘怀。 所以她一直按捺着这样的心情。 人在某些时候,总会被某种假象迷惑,她不想自己也变成这样。 但百里嚣这三个字,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浮现在她脑海,正如他总是不打招呼就出现在她面前。 这些日子,她想到他就生气。 气他赤裸裸地对她表白,更气自己静不下心来。 他俩之间明明有那么多阻碍,他凭什么能肆无忌惮地说喜欢,而她又为什么会听进心里。 可这些终究抵不过她每次见到百里嚣的喜悦。 即便见不到,只要想着这个人,也会在恼恨过后,生出一点笑意。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问过娘亲:爹爹总是在外面打仗,娘亲见不到他,不会难过吗? 娘亲只是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告诉她:如果是你真心喜欢的人,哪怕见不到,只要一想到他,就会心生欢喜。 第163章 无赖 雁安宁从未想过这份欢喜会落到百里嚣身上。 可世间的事,又有哪样是事先早已料到的呢。 雁安宁说完那话,若无其事地重新端起粥碗。 她一口一口慢慢吃着,仿佛刚才她不曾对谁说过喜欢。 屋里很安静,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一直没有作声。 雁安宁细细嚼着嘴里的饭粒,忍不住看他一眼。 这一眼正巧与百里嚣对上。 雁安宁愣了下,头一回发现,有人的视线能将她的面颊烧穿。 她下意识摸了摸发烫的脸,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脸皮还在。 百里嚣忽然笑了下。 “我刚才一直在想,”他慢慢道,“若是现在把你抢走,你会气我多久。” 雁安宁挑了挑眉:“想出来了吗?” 百里嚣托着下巴,遗憾地叹了口气:“想不出,也不敢试。” 雁安宁忍了忍,却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你不是不敢,是不会。” 百里嚣睨她一眼:“为何不会?” 雁安宁学着他的样子慢悠悠道:“你若会,就不是我喜欢的人了。” 百里嚣的眉心一跳。 雁安宁低下头,又舀了一勺粥。 雪白的米粒炖得软糯,入口的味道也极好。 她唇角微扬,眼底漾起的餍足如同阳光下盛开的花。 这朵花开得娇艳,就连耳朵也红得粉透。 百里嚣盯着她,忽然伸手,捏住她红通通的耳垂,不轻不重地扯了扯:“调戏我?” 雁安宁手里的羹匙落回碗中,她不满地瞪他一眼,拍开他的手,谁调戏谁? 百里嚣复又扬起唇角。 他摸摸她的发顶,认真道:“这就是你的答复?” 他的眸子黑得发亮,雁安宁的喉咙轻轻咽了咽,只觉嗓子眼有些发干,刚才那些粥都白吃了。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 “嗯?”百里嚣自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短的催促。 雁安宁抿抿唇:“有件事我得先说清楚——” “不能去西南,对么?”百里嚣问。 雁安宁微怔。 百里嚣注视着她:“是现在不去,还是一辈子都不去?” 雁安宁目光动了动:“至少现在……” “好。”百里嚣再次打断她。 他这么通情达理,反而让人难以置信。 “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雁安宁眯了眯眼,“有什么阴谋?” 百里嚣笑着,手指掠过她的发梢,替她轻轻顺了顺耳边的碎发:“对我喜欢的人,我一向很好说话。” “一向?”雁安宁笑得动人,“原来百里将军经验丰富。” 百里嚣的指尖一顿。 “雁安宁,”他敲敲她的脑袋,“别挑我字眼。” 雁安宁幽幽“哦”了声:“看来连问都不能问了。” “雁安宁,”百里嚣这回加重了语气,他深幽的目光落在她粉润的唇间,“你再招我,我就亲你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雁安宁自诩胆大,但今日才知,胆子再大的人也敌不过厚颜无耻之徒。 她目光摇了摇,恨自己脸皮太薄,不能还以颜色。 此时无论说什么,都像发出邀请,而她还未做好邀请的打算。 她暗自吸了口气,“啪”地一声拍在他脑门上:“好好说话。” 她这一掌拍得结结实实,百里嚣竟是没躲开。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这么凶?” 雁安宁扬起下巴,重重应了声:“嗯。” 暧昧的气氛被她这一巴掌拍散,百里嚣摇摇头:“就知道欺负我。” 雁安宁对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 “除了你,还有谁能欺负我?”百里嚣反问。 雁安宁怔了怔:“无赖。” 她在军营听过兵痞骂人,但轮到她自己,一个难听的字眼也挤不出,只得掷地有声地吐出这两个字。 百里嚣叹口气:“你这是在骂人?” 她这两声清脆悦耳,说是骂人,更像娇嗔。 雁安宁气笑:“不然你骂个来听听?” 百里嚣摇头:“怕污你耳朵。” 雁安宁瞥他一眼,忽然意识到,他在她面前虽然散漫不羁,但该有礼的时候,从来都是个有礼的君子。 这世道有许多人都看似君子,但真正的君子又有几人。 雁安宁缓和了脸色,主动让了一步:“我早饭还没吃完。” 她的声音软软的,让人手痒,心里更痒。 百里嚣看着她毫无自觉的脸色,几乎怀疑她是故意的。 只这一句话,就让他心甘情愿地退坐回去。 他喜欢她伶牙俐齿的模样,像只刚刚学会捕猎的小兽,张牙舞爪的样子既凶悍又可爱。 但当她收起爪子,向他轻飘飘地服软,他又恨不能将她一口叼回窝里,藏在肚皮底下不给任何人看。 叶灵芝还担心他欺骗雁安宁的感情,照眼前这架势,雁安宁不骗他,他就该谢天谢地。 百里嚣撑着腮帮,目不转睛看着雁安宁将碗里的粥吃完。 “这就够了?”他问。 “我今日起得晚,过不多久就该吃午饭了。” 雁安宁说完,终于有了一丝姑娘家的赧然,她在百里嚣面前除了睡就是吃,会不会太懒惰了些。 “晌午想吃什么?”百里嚣问,“羊肉汤?” 雁安宁看看面前的空碗,从善如流道:“好。” 百里嚣笑笑:“我出去一趟。” “做什么?” “买羊肉汤。” 第164章 羊肉汤 从雁安宁藏身的小院到雁府外面的羊肉汤铺子,得走上小半个时辰,等百里嚣买完回去正好赶上午饭。 百里嚣出了院子,来到巷尾僻静的角落,他停下脚步:“出来。” 墙角人影一闪,叶灵芝出现在他面前:“头儿。” “在院子里就发现你了,”百里嚣道,“既然来了,怎么不露面?” “我哪敢,”叶灵芝嘀咕,“你和雁姑娘说说笑笑,我露面不是找打吗?” “说说笑笑?”百里嚣挑眉,“她对我像是说说笑笑?” “头儿,别不知足,”叶灵芝道,“我都听见了,你那么逗人家,雁姑娘都没舍得骂你。” 若换作苏青冉像头儿这样气她,她早翻脸了。 百里嚣哼了声:“你没看见她打我?” 叶灵芝瞪大眼:“那一下也叫打?” 换作是她,一巴掌就能将对方的天灵盖拍出血。 百里嚣淡淡道:“看来你看到的不少。” 叶灵芝及时闭嘴。 她转转眼珠,诚心道:“还没恭喜头儿得偿所愿。” 虽说雁姑娘还是不能跟头儿回西南,不过两人既已互通心意,这点阻碍应当不算什么。 乱世之中,不怕生离,只怕死别,她相信以头儿的本事,迟早能将雁姑娘娶进门。 百里嚣扔她一粒金子:“会说话,赏。” 叶灵芝接住金子,捏在手里滑溜溜的,竟是一颗打磨得异常圆润的小金珠:“头儿,你发了?出手这么阔气。” 百里嚣道:“随手捡的。” 叶灵芝不解,但也没多打听,笑道:“那我以后多说些好听的,天天等着打赏。” 百里嚣笑笑:“你进城做什么?” “夏商与送来急信,”叶灵芝正色,“后平与南阳已经联手了。” 百里嚣眉头动了动:“什么时候?” “上个月底。”叶灵芝道,“两国国主歃血为盟,结盟当天就给咱们下了劝降书。” 百里嚣伸手:“拿来看看。” 叶灵芝从怀里往外掏信:“你怎么知道夏商与会连劝降书一起送来?” “就他那性子,唯恐天下不乱,有人骂我,当然巴不得让我第一眼就看到。”百里嚣接过厚厚的信封。 叶灵芝见他把信封揣进怀中,奇道:“不现在看么?” “这么厚一封,回去再看。”百里嚣道,“你既进了城,就去山月楼待着,万一有事,我再找你。” “是。”叶灵芝应了声,迟疑又道:“我今日在城里好像瞧见两个熟面孔。” 百里嚣瞟她一眼:“多熟?” “他们长得……像是你的私卫。”叶灵芝道。 “嗯。”百里嚣点头,“就是他们。” 叶灵芝惊讶出声:“可他们不是留在西南了吗?” 百里嚣身为西南军主帅,麾下有两百私卫,这些私卫由百里嚣自己训练,自己拿钱养,他们不归军中调派,仅以百里嚣一人为主。 这回进京,百里嚣一个私卫也没带,叶灵芝还以为他们通通留在了西南。 百里嚣道:“从西南出发前,商与和我约定,不管我们这趟成是不成,他在一个月后都会派人入京接应。” 而接应之人就是百里嚣的二十名私卫。 在夏商与看来,整个西南最值得信赖的就是这些人,哪怕他自己反叛,百里嚣的私卫也不会。 万一百里嚣在这边遇上岔子,那些人拼死都会把他完好无损地送回西南。 叶灵芝听了百里嚣解释,恍然:“难怪那俩家伙我越看越眼熟,我还以为是我看花了眼。” 她与百里嚣的私卫并非全都熟识,那两人恰好与她没打过交道,否则她也不会疑惑到现在。 “你走吧。”百里嚣催促,“回去等我消息。” 叶灵芝往小院的方向望了眼,笑道:“不如我去帮头儿买羊肉汤,你再回去多陪陪雁姑娘?” “滚。” 这天晌午,小院里人人都分到一大罐羊肉汤。 雁安宁望着眼前比头还大的瓦罐,不由呆了呆:“你把人家铺子抢了?” 百里嚣瞟她一眼:“对,还把铺子砸了。” 雁安宁失笑:“我错了,不该怀疑你。” 百里嚣凉凉道:“反正我是西南蛮夷,行事粗暴,不讲道理。” 雁安宁敲敲桌子:“好好说话。” 百里嚣拿着碗替她分汤:“听说京城要打仗,城里的铺子关了好些,李瘸子家在本地,他独身一人,无处可去,就每日还是照旧开着铺子。” 雁安宁敛了笑:“京城这样乱,想必他家的生意也不会好。” 百里嚣将汤碗放到她面前:“如今街上,出门的人不及过去的十一。我把他店里的羊肉汤全买了,让他送了一些去善堂,剩下几罐就全都带了回来。” 雁安宁看着碗里雪白浓稠的汤汁,笑道:“别人都是做了好事不留名,你倒好,什么都不藏着。” “既是好事,当然得让它见光。”百里嚣道,“我还多给了他几锭银子,让他这些天都别开店了。” 雁安宁吹了吹汤面上的热气:“他或许不会开店,但他一定会去店里守着。” “为何?” “他每日丑时三刻便会起身,去肉肆选两付不同的小羊羔架子,回到店里连羊架带特制的香料,一并用火炖着。他家这锅老汤日日不断,已炖了近二十年,所以他家的汤味才极好。” 雁安宁慢慢尝了一口汤,在热气中微微眯眼:“过去有人想往他汤里使坏,被他举着刀追了三条街,他一个瘸子,拼起命来连三个大汉都拦不住他,险些闹出人命。” 若不是她父亲雁来从那儿经过,及时出手阻止,李瘸子就得杀人偿命。 “那锅汤是他的命根子,”雁安宁道,“没了那锅汤,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百里嚣道:“若真是兵荒马乱,他还顾得上那口汤?” 雁安宁摇头:“以他的性子,大概会汤在人在,汤亡人亡吧。” 百里嚣见她面色怏怏,往她碗里拨了一大块肉:“你放心,京城的守军不会这么没用。” “若金吾卫的统领还是兰啸天,我反而没这么担心,”雁安宁道,“他在雁家军的时候,也算大小征战上百回,论带兵打仗的本事,京里这些武官没一人及得上他。” 可眼下却是调了个个儿,种种迹象表明,青、云两州的叛军背后有兰啸天的影子,他如此大张旗鼓,显然对京城誓在必得。 “昨日我听石守渊说,朝廷派了军队前去阻击青州军,不知战况如何。”雁安宁思索道,“若能在青、云两军还未会合之前将青州军打散,京城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按脚程算,他们最迟今日就会碰上。”百里嚣点点饭碗,“你操心也没用,先吃饭。” 雁安宁夹起碗里的肉,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帮慢慢嚼着。 百里嚣见她眼神放空,食不知味,无奈道:“吃饭的时候别动脑子。” 雁安宁迟滞了一下,转眼看他:“我只是在想石守渊。” “想他做什么?”百里嚣不高兴。 “他拿千日莲试探我。”雁安宁道。 第165章 我信你 “他昨日仔细盘问我,为何要隐瞒皇后中毒之事。”雁安宁道,“换了你,你见我隐瞒皇后中毒,你会怎么想?” 百里嚣不假思索:“皇后中毒与你有关。” “没错,”雁安宁道,“他若只这样问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拿来一盒千日莲。” 段皇后最爱喝千日莲煮的水,此事人尽皆知。 若石守渊怀疑雁安宁在千日莲中下毒,这无可厚非,但他只要对凤阳宫的人仔细查问,就知雁安宁没有接触千日莲的机会。 既然找不到下毒的证据,他为何突然拿出千日莲来试探? 再往深了想,段皇后每日入口之物不少,他怎么只对千日莲如此关注。 雁安宁道:“石守渊去梧桐苑时,我见他袖中放了一枝花,我特意问过他,他说那枝花是他从凤阳宫捡的,我没看清那是千日莲还是白日照雪。” 白日照雪只比千日莲多一片花瓣,寻常人极难发现其中差异,白日照雪的药性更是罕为人知。 “或许是我想多了,”雁安宁道,“但我总觉得,石守渊好像知道些什么。” 百里嚣面色微沉:“白日照雪的药性除了你与段皇后,就只有我知道。” 雁安宁神情一僵:“我不是怀疑你。” “你应该怀疑我。”百里嚣道,“排除所有人之后,剩下的那个无论多不可能,都是唯一的可能。” 雁安宁放下筷子:“那你……可有告诉他人?” 百里嚣轻轻点了点头:“我让叶灵芝帮你打听白日照雪的解毒之方,不过我并未告诉她,这毒与皇帝有关。” 依照段皇后的说法,当年那位女巫医的先祖只知白日照雪与补药同食,可令人中毒,却迟迟没找到解毒之方,可见这毒并不那么好解。 若只是皇帝中毒,百里嚣自会冷眼旁观,但中毒之人还有段皇后。 段皇后与雁安宁交情匪浅,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雁安宁定然难以接受。 所以百里嚣才将此事交给叶灵芝,叶灵芝与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有往来,这些人自有一套传递消息的法子,又总是避着官府,不怕泄露出去。 雁安宁微怔了下,百里嚣不提,她竟不知他在私底下帮她打听解毒之事。 “叶灵芝是你的心腹,”雁安宁道,“我信你。” 百里嚣捏捏她的下巴:“这就信我了?” 雁安宁抬起脸:“你帮我这么多次,换了谁都会信你。” “只是这样?”百里嚣问。 “就是这样。”雁安宁扬着下巴与他对视。 百里嚣的目光往下一扫,忽然顿住。 雁安宁的衣领边沿露出一截黑色的细绳,瞧着很是眼熟。 百里嚣的目光不自觉地往下探去,雁安宁察觉他的视线方向,抬手捂住领口。 百里嚣看着她白皙的手背:“我还以为它已经丢了。” 昨晚他们出宫匆忙,来不及送雁安宁回去拿东西,他以为她什么也没带。 雁安宁面露茫然:“什么?” “还装?”百里嚣挑起唇角,“你脖子上戴的,是那颗狼牙。” 雁安宁的手指按在领口,微微动了动:“是又如何?” 百里嚣笑意更深:“你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他笃定的语气令雁安宁捏了一下衣襟,“我想着可以用它防身。”她镇定道。 “傻瓜。”百里嚣拍拍她的头,“要防身,还是带上你那些首饰。” “原本带着的。”雁安宁瞟他一眼,“全被你拔了。” 他们在地宫的时候,为了让她爬出暗门,百里嚣按着她的脑袋,将她头上的首饰全都拔了下来。 经她一提,百里嚣好似想起这茬,脸上的笑容收了收。 “我赔你。” 他从一旁拎起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摊开。 一堆熟悉的首饰,还有一颗金光灿灿的兽首——那是昨晚百里嚣从地宫的小桥上掰下来的。 雁安宁喉咙一滚,咕咚一声:“你还是真是贼不走空。” 她的首饰也就罢了,那颗兽首比拳头还大,他是如何带出来的? 雁安宁往百里嚣身上看了看,怀疑他会缩骨的功夫,不然暗门甬道那么狭窄,他怎么能带着一堆东西轻松进出。 “看什么?”百里嚣问。 “我能捏捏你的骨头吗?”雁安宁怀着一颗勤学好问之心,认真道,“想看看你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百里嚣抱起双臂:“想看我身子?” 他淡淡道:“想清楚,看了可就要负责。” 雁安宁忍住揍人的冲动:“我只想捏一下。” 百里嚣惊诧地抬起半边眉毛:“捏一下更不行。” 看着他怕占便宜的样子,雁安宁深深呼出一口气:“百里嚣!” 送饭的小金刚好走到门外,正想进去问问两人要不要添饭,就听屋里一阵鸡飞狗跳。 她想起阿韭的叮嘱,两眼一闭,赶紧转身,抱着装饭的小木桶往回走。 走过窗下又忍不住竖起耳朵,姑娘和百里将军不好好吃饭,在里面闹什么呢? “让开。” 雁安宁靠在椅子上,脸颊泛红,两眼紧盯着百里嚣。 “让开可以,”百里嚣举着双手,“你得先把我放开。” 他半弯着腰,正对雁安宁,雁安宁两手紧紧抓着他两只手腕,将他挡在身前。 “不许再捏我的脸。”雁安宁警惕道。 “好。” “耳朵也不行。” “好。”百里嚣忍笑,“明明是你先揍我的。” 她揍他的样子太可爱,他一时没忍住,才将她按在椅子上,捏了捏她软软嫩嫩的脸。 他发誓他没使出半点力气,但她气鼓鼓的样子实在叫人爱不释手,他才多捏了几下。 眼看快把人惹毛了,百里嚣识趣地把脸凑过去:“给你捏回来?” “谁稀罕。”雁安宁将他推开。 百里嚣捞住她的胳膊:“让我看看,伤口有没有挣开。” “没有。”雁安宁拉开他的手,“刚才窗外好像有人。” “是小金来送饭,”百里嚣道,“不过听到你揍我,又抱着饭桶跑了。” 雁安宁默然:“都怪你。” “怪我。”百里嚣好脾气地道,“我去把人给你叫回来。” 雁安宁拽住他的衣角:“不急,先把桌上这些吃了再说。” 她指指桌子中间那只硕大的瓦罐:“你买回来的肉,你得多吃些。” “真当我是饭桶?”百里嚣说着,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两人用完饭,百里嚣出了门。 “去哪儿?”雁安宁问。 “还欠你一个解释,”百里嚣道,“我去找人问清楚。” 雁安宁对石守渊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如果石守渊当真知道白日照雪之事,他势必得给雁安宁一个答复。 百里嚣走到院中,明晃晃的日头下,卸去嬉闹的神色,他眼底无端便多了层凉意。 第166章 有点撑 百里嚣走后,雁左从外面回来。 “姑娘,都打点好了,明早辰时出发。” “好。”雁安宁道,“梁州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雁左回复,“姑娘放心,我们的人一直守在青州联络点,只要接应的人一到,就会立刻传回消息。” 雁安宁在房里慢慢踱了几步。 “我与外公约好,他今日会以我失踪之事去找石守渊要个说法,无论石守渊信或不信,他让外公回朝的日子定会延后。待到明日,江宅走水,你按原来的计划送他出城。” 雁左点头:“姑娘这边是否再多留几个人?” “不必了。”雁安宁道,“你给我找的身份是六品官员家的远房侄女,若随行的护卫太多,反而引人注目。” 雁左点点头,迟疑了一下:“百里将军是随姑娘一起出城,还是另有打算?” “等他回来,我问问他。”雁安宁道,“不过他与我一样,都在宫里露过脸,我俩一路同行,被查的风险太大,还是分开行事为好。” “属下也是这个意思,”雁左道,“姑娘与百里将军虽然交情不浅,但出城要紧,越谨慎越好。” 雁安宁笑道:“你想说什么?” 雁左握拳在唇边低咳一声:“属下不便多言,但姑娘心里一定有数。” 他是雁安宁的护卫队长,本不该干涉主人的私事,但百里嚣对雁安宁的心思昭然若揭,他们这些人看在眼里,心里门儿清。 雁左的任务是将雁安宁平安送离京城,谁知半道会杀出一只野狼。 他家姑娘跟小兔子似的,哪能随便让狼叼走。 雁左有心提醒两句,但他一个大老爷们又不知如何开口。 雁安宁看着这位汉子脸上操心的神情,不禁笑了。 “你放心,我和他说好了,出城以后,互不干涉。” “那就好。”雁左松了口气,“属下逾矩,请姑娘莫怪。” 雁安宁挥挥手,示意没什么打紧。 雁左见她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看久了实在眼晕,忍不住问:“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雁安宁微顿了下,语调波澜不惊:“没什么,晌午吃多了,有点撑。” 百里嚣的那罐羊肉汤份量十足,雁安宁的胃口在姑娘家里不算小,却也敌不过他一碗八块肉地投喂。 雁左走后,雁安宁独自在屋里转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腿脚酸软,这才停了下来。 她现在不撑了,却又泛起一阵困意。 她唤来阿韭:“给我沏壶茶来,要浓一些的。” 阿韭不解:“姑娘困了就睡,到晚饭的时辰我再叫你。” 雁安宁好笑:“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哪有工夫干正事?” “姑娘歇着就是正事,”阿韭道,“我听左护卫说,咱们明日就要出城,城外的落脚点没这里舒坦,姑娘能多歇会儿就多歇会儿,后面的行程可有得折腾呢。” “嗯,”雁安宁回到桌边坐下,“你去泡茶吧。” 阿韭见劝不动她,只好乖乖出去泡茶。 雁安宁拨了拨桌上那颗金灿灿的兽首,想起百里嚣晌午说过的话,不禁笑了笑。 她当时问他,为何非要把这东西带出来。 百里嚣道:“这么大块金子,你若路上缺了盘缠,还能拿它救急。” 雁安宁本以为他会说些甜言蜜语,没想到理由这么朴实,忍不住打趣:“抱着它招摇过市,你也不怕我被人盯上。” 百里嚣道:“你们雁家的护卫还行,保护你绰绰有余。” 雁安宁挑眉:“我不在的时候,你欺负我的人了?” “只是试了试他们的胆量。”百里嚣道,“他们虽然是雁家的人,但要保护的人是你,不亲自试过,我不放心。” 他回答得坦坦荡荡,雁安宁责备的话含在嘴边,只得扯扯他的脸皮:“下次不许这样了。” …… 阿韭泡茶回来,就见雁安宁支着脸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兽首,唇角含着一抹笑。 那双明媚的眸子活色生香,比桌上的金子还亮。 阿韭想了想,她家姑娘肯定不是因为金子才这么高兴。 她放下茶水,凑趣道:“姑娘在笑什么?” 雁安宁抱着沉甸甸的兽首,爱惜地摸了摸:“我在高兴,白捡了这么个宝贝。” 阿韭噗嗤一声:“姑娘就知道骗我。” 她别的瞧不出,但姑娘自今早起,笑容就没停过。 雁安宁戏谑地看她:“我家阿韭越来越聪明了,竟然知道我在骗你。” 阿韭一噎,环顾四周:“百里将军去哪儿了?他怎么不陪着姑娘?” “我又不是小孩儿,哪里需要人陪。”雁安宁道,“大皇子呢,他还好吗?” “挺好的。”阿韭道,“我和小金轮流守着他,那孩子让吃吃,让睡睡,不怎么让人操心。” “那就好。”雁安宁道,“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找个大夫给他看看。” 阿韭点头:“那孩子说来奇怪,你说他是傻子吧,他时不时能蹦出一两个字,你说他不傻吧,他别的又什么都不懂。” “有些人天生痴愚,却并非完全不能教导,”雁安宁道,“你们别太惯着他,尽量教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等他大了,才不会受人欺负。” 阿韭撇嘴:“那些大臣都是傻的吗,这么个孩子怎么能做储君,他们也不怕大衍完蛋。” “立储君只是做做样子给百姓们看,”雁安宁道,“大臣们心里很清楚,皇帝和储君不能理事,下面的人谁掌握了权利,谁就能发号施令。” “我懂,”阿韭道,“这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没错,”雁安宁笑了下,“石守渊最不明智的地方就在于他自己起了这个头,从今以后,他就算想退,也无路可退。” “为什么?”阿韭问。 雁安宁拨弄着兽首上的宝石眼珠,漫不经心道:“一只秃鹫死去,它的同类就会一拥而上,把它的尸体瓜分干净。” 阿韭搓搓胳膊:“听起来好恶心。” 雁安宁看她一眼,笑道:“这些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以前给你的书上,不都讲过这样的故事吗?” 阿韭一听念书,顿时苦了脸:“那些史书那么厚,那么长,还都是些我看不懂的字眼,我实在念不下去。” 雁安宁笑出声:“罢了,这趟出城,让段姐姐给你们好好讲些典故,她读过的史书比我多,讲得也比我动听。” 阿韭答应一声,问道:“皇后出了宫,我们以后该怎么称呼她?” “叫她段姑娘,”雁安宁道,“皇后这称呼不要再提,她不喜欢。” 阿韭似懂非懂点点头:“那大皇子呢?” 她们去了外头,总不能左一个大皇子,右一个大皇子地叫着。 雁安宁沉思片刻。 皇家的孩子本该由皇帝赐名,大皇子生来不讨皇帝喜欢,一直没起大名,雁安宁听段皇后说过,大皇子乳名寄儿,可这名字在宫里也无人敢叫。 “她生母姓宋,”雁安宁想了想道,“就叫他宋喜,如何?” 阿韭将这名字喃喃念叨了几遍,“宋喜,小喜子,不错,这名字一听就好养,又吉利。” 她轻轻击了一掌:“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她飞也似地跑了出去,雁安宁瞧着晃动的房门,微微一笑。 她喝了口浓茶,打起精神,拿起那颗兽首仔细研究。 这样的雕工在它所属的朝代必是顶尖,若能从中看出端倪,就能推断地宫由何人于何时所建。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细细密密地铺了一地。 雁安宁摆弄着兽首,琢磨许久仍不得要领。 她揉揉脖子,看看窗外的日色,将壶里最后一口茶喝光。 百里嚣已出去了一个多时辰,她本想等他回来商量正事,可再浓的茶也挡不住睡意,她支着颊,困倦地闭上了双眼。 第167章 她变傻了 百里嚣回来的时候,晚霞在天边落下一层薄红。 雁安宁的屋里悄无人声。 百里嚣隔窗看了眼,见桌边没人,料想她还在午睡,转身走开。 他刚走了两步,忽然回头。 他大步进屋,屋里没有人,只有一颗金灿灿的兽首放在桌子正中。 百里嚣走进内室,看着空荡荡的床铺,上面的被子无人动过。 他面色一沉,正要出去,就听外面有人喊:“姑娘!” 阿韭一脚深一脚浅地跑了进来。 她神色慌张,撞见百里嚣,脚下一晃,扶着门框朝他身后看了眼。 “百里将军,我家姑娘呢?” 百里嚣皱眉:“你没看见她?” 阿韭晃晃脑袋:“不对啊,我走的时候她就在屋里。” “怎么回事?”百里嚣问。 阿韭神情恍惚:“我打了个盹,小喜子不见了,小金也不见了。” “小喜子?”百里嚣沉声。 “就是大皇子。”阿韭道,“姑娘起的名字,宋喜,不对,他们怎么都不见了。” 百里嚣见她眼神迷茫,说话更是语无伦次,拔腿往外走:“跟我来。” 阿韭茫然跟上。 门外放着一口大缸,缸里装满清水。 百里嚣指指大缸:“把头扎进去,泡一会儿再出来。” 阿韭一声不响,闷头扎下。 不一会儿,缸里咕嘟嘟冒出了水泡。 百里嚣站在一旁,估摸着差不多了,将这小丫鬟拽了起来。 阿韭“噗”地一声,喷出一大口水。 百里嚣放开她:“清醒了吗?” 阿韭抹了把脸,呛咳了几声,眼神却比刚才清明了许多。 她看清眼前的人,打了个激灵。 “百里将军!小金,小喜子,还有姑娘,都不见了!” 昏暗的房间里,雁安宁缓缓醒来。 她蹙了蹙眉,想起身却动弹不得。 她的脑袋很沉,像是睡了很久,连动一动都头昏眼花。 她闭上眼,缓过令人恶心的不适,重新睁开双眼。 这一回,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前方是一堵灰白的墙,墙体很高,一抹夕阳余晖打在最上面,映出一块小小的亮色。 墙上空无一物,墙顶转角的缝隙很干净,连丝蛛网都看不见。 这间屋子应是时常有人打扫,雁安宁缓缓转动思绪,只觉脑子动得很慢,像塞满了棉花,晕乎乎的,不比平常好使。 她不会变傻了吧。雁安宁心想。 她试着动了动四肢,这才发现她的上半身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连同她的胳膊也被反绑在柱子后面。 她下半身坐在地上,两条腿被麻绳紧紧捆住,连膝盖也不能自由弯曲。 她试图转身,却无法动弹。 雁安宁深吸口气,使劲朝旁扭了扭头,奈何转动的角度有限,视野里除了空荡荡的墙壁,仍是什么也没有。 雁安宁放弃挣扎,抬起右手指尖摸了摸左手手腕。 她今日别的首饰没戴,唯独戴着那只可拆开的金钏。 金钏拆开便是一把抹了迷药的小刀,她在宫里曾用它偷袭过前来探路的叶灵芝。 可她摸了半天,腕间空空荡荡,应是有人把她的金钏取了下来。 对方如此谨慎,怕是不好应付。 雁安宁闭目养了会儿神,她记得自己吃完午饭就一直待在房里,直到实在熬不过困意,才坐在桌边打了个盹。 一觉醒来,她就成了眼下五花大绑的模样。 这间屋子的格局与她藏身的小院不同,在她昏迷的时候,她应是被人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雁安宁此刻的思绪逐渐清晰,相较于方才的浑浑噩噩,她的脑子已然灵光了不少。 她相信自己必是遭人暗算,被人下了迷药,不然她中途怎会半点儿不曾惊醒。 那么,这迷药是下在哪儿的? 雁安宁仔细回忆今日入口之物,想起了阿韭为她泡的那壶茶。 阿韭绝不可能害她,所以问题应当出在那壶茶上。 她是临时起意让人泡茶,下药之人来不及在茶叶里下毒,那么最有可能出问题的,就是那用来泡茶的水。 —— “我们都中了招。” 冯二惭愧地低下头。 院子里一共留了五名雁家的护卫,但他们今日无一例外,都在同一时间睡了过去。 最先醒来的人还以为是自己打了个盹,当他发现同伴也是如此,立刻意识到不对劲。 而这时,阿韭也在屋里醒来,发现与她同住一屋的小金和大皇子不见了。 随后便有了百里嚣见到的那一幕。 阿韭匆匆跑来找雁安宁,她中的迷药药劲未过,说话糊里糊涂,直到用缸里的冷水清醒了脑袋,才彻底恢复了神智。 “我们在外采买饮食都很小心,”冯二道,“平时喝的水也是从前院的水井打的。” 百里嚣站在厨房里,端起桌上一碗糖水:“这是谁做的?” “小金。”阿韭道,“今日太阳大,她给大伙儿煮了绿豆糖水解渴。” “你们都喝了?”百里嚣问。 “是。”几名护卫应声。 冯二想到一个可能:“难道是小金下的药?” 雁安宁和大皇子身份特殊,掳走这两人无可厚非,但小金一个小丫鬟,谁会特地把她带走。 最大的可能便是,小金在糖水里动了手脚,与人里应外合,掳走了雁安宁与大皇子。 “不会。”阿韭道,“那糖水我喝了,小金也喝了。” “万一她有解药呢?”冯二道,“她也可能为了不让我们怀疑,假装喝了糖水。” 阿韭语塞。 她和小金相处这些日子,已然处得跟小姐妹一样,她很难相信小金会是奸细。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雁安宁和大皇子不见了,小金也随着他们离奇消失。 阿韭揉捏着衣摆:“抓走姑娘和小喜子的,会是宫里的人吗?” “除了他们,谁会抓走姑娘。”冯二道,“我这就给队长报信。” “慢着。”百里嚣叫住他,转头看向阿韭,“你家姑娘呢?她也喝了糖水?” 阿韭摇头:“姑娘让我给她泡了壶浓茶,我想着绿豆糖水和浓茶的味道不搭调,就没给她送。” 百里嚣看向厨房里的水缸:“煮糖水和泡茶都是用的这缸里的水?” “是。”阿韭道。 “去找只活物来。”百里嚣吩咐。 很快,一只鸡被灌下了缸里的水。 众人只见那只鸡原地转了几圈,两眼迷蒙地眨了眨,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第168章 谁掳走了她 “迷药在水里?” 冯二戳戳那只鸡,将它翻过来肚皮朝天。 鸡腹微微起伏,可见还活着。 百里嚣站起身:“下药的人不确定你们会吃什么,但今日天热,你们一定会喝水。” 冯二抬头:“药是什么时候下的?” 百里嚣瞥他一眼。 冯大拽了拽弟弟:“当然是晌午以后。” “为什么?”冯二嘴比脑子快,话音未落便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是因为——” “是因为我们吃完午饭都还好好的。”阿韭接话。 “对。”冯二道,“就是这样。” “所以下药的人不是小金。”阿韭道,“咱们早饭午饭都是她做的,如果她要下药,干嘛不挑在吃饭的时候?” 说完,她瞪了冯二一眼。 冯二自知刚才的推断得罪了这位小丫鬟,尴尬地摸摸后脑:“我打瞌睡的时候,大概申时过半,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如果是宫里的人掳走了姑娘,不如进宫去看看?” “好。”阿韭说着就要走。 “等等,”冯大把人拦下,“昨晚宫里才闹过一场,现在一定防守森严,咱们不能轻举妄动。” “可都到了这个时辰,姑娘多半已经进宫了,”阿韭急道,“宫里那么多屋子,等天一黑,要找人就更难。” “你现在去也找不到。”百里嚣忽然出声,“冯大,你们把整座院子都搜过了?” 冯大点头:“是,我们醒来以后,就把院子全都找了一遍。” “外面呢?”百里嚣问。 “外面的巷子也找过了,”冯大道,“还找最近的几户人家打听过,没人看到院子里有人出来。” 百里嚣指尖沾水,在桌上画了几笔,点着其中一处问:“巷尾这户人家,进去找过了吗?” 冯大与几名同伴互视一眼:“那家锁着门,我们没进去。” “他家赁给了做皮货的商人,商人半个月前就搬走了,院子一直空着。”百里嚣道,“派两个人去看看。” 冯大看了眼弟弟,冯二会意:“我和石头去。” 阿韭伸长脖子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攥了攥拳。 她回头看向冯大,满怀希翼地问:“姑娘那么聪明,她会不会提早发现不对劲,带着小金她们躲了出去?” 冯大看着她,没说话。 阿韭眼中的希望破灭。 “是我的错,我就不该给姑娘泡那壶茶。” “与那壶茶无关,”百里嚣道,“是有人发现雁安宁藏在这儿。” “什么人?”阿韭问。 百里嚣不答,他看向门外,眼中映出沉沉欲坠的暮色:“如果他们能找到小金——” 他停下不语,眼底好似结了层冰。 不多时,冯二与石头的身影出现在院中。 冯二背上驮着小金。 小金眼泪汪汪,见到阿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冯二把人放下。 “她被捆了手脚,堵了嘴,扔在后院的柴房里。”冯二道,“我们去的时候,人已经醒了,就是吓得厉害。” 阿韭抱住小金,拍着她的背,哄道:“别哭别哭,姑娘呢,你看见她了吗?” 小金一边抽噎一边摇头:“没。” “我问过她了,”冯二道,“她醒来的时候,屋里就她一人,她也不知谁把她绑去那儿的。” “我知道。” 百里嚣从见到小金的那一刻起,脸色就极冷。 他看向冯大:“你们留一人给雁左送信,其他人可愿随我走一趟?” 夕阳沉入暮蔼,墙上最后一抹亮色终于被黑暗吞没。 雁安宁盯着对面越来越暗的墙影,默默计算着时辰。 四月逐渐入夏,天黑的比春日晚,此刻大约临近戌时。 戌时正是晚饭的时候,可这儿闻不到柴火和饭菜香,四周鸦雀无声,仿佛无人居住。 雁安宁从清醒到现在,已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却始终无人过来查看。 抓她的人大概笃定她跑不了,连个看守的人都没留下。 时间慢慢过去,雁安宁只觉绑着的身子已然麻木。 她望着墙上朦胧的夜色,忽然听到一声轻响。 左边隔墙之处,似乎有人打开了一扇门。 雁安宁仔细听了听,那头的动静又没了。 不久以后,一股香气飘入鼻端。 是上好的檀香,香气浓郁却不刺鼻,只有达官贵人与古刹名寺才舍得用这样的好香。 雁安宁仔细嗅了嗅,确定不是错觉,联想起方才的开门声,八成是有人在隔壁烧香。 难道她在寺庙里? 这是雁安宁的第一个念头。 但她很快又推翻了这个想法。 过去皇帝尊崇国师,推倒了城里所有寺庙道观,就连皇寺也迁去了城外,百姓们想烧香,只能去城郊三十里的青云寺。 按时辰推算,抓她的人来不及把她送出这么远,她此时应当还在城里。 雁安宁想过抓她的人是谁,最有可能的就是石守渊。 但她昨晚刚从宫里逃出,石守渊就算发现不对劲,也不该这么快找到她的下落。 她藏身的院子极为隐蔽,只有自己人知道。 雁家的人不会出卖她,百里嚣更不会。 如果迷药真是下在水中,今日中招的恐怕不只她一人。 但也由此可见,抓她的人势单力薄,只有先把她身边的人放倒,才能把她带走。 倘若真是石守渊得了消息,大可调动官兵上门围剿,哪里需要如此麻烦。 雁安宁越想越觉脑仁疼,只盼赶紧来个人,解答她的疑问。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开门的动静,屋里亮起一点微光。 光线来自左侧,雁安宁朝那边扭头,眼角依稀扫到一个人影。 昏黄的烛光下,那人身着朝服,隐约能辨出是紫色。 大衍官员,四品服绯,三品服紫。 第169章 抽丝剥茧 “石大人?”雁安宁开口。 三品以上的重臣,又有理由抓她的,除了石守渊,再不作其他人想。 眼角的身影动了动,来人慢慢朝前走了几步,那张脸完整地映入雁安宁眼帘。 雁安宁缓缓吐了口气:“果然是你。” 认清来人是石守渊,她反而心头一松。 此时若冒出个生面孔,这事就真的棘手了。 而石守渊算是老熟人,雁安宁与他打过交道,见了他也不怵,径直问道:“这是哪儿?” 石守渊注视着她:“雁昭仪为何要逃?” 雁安宁笑了笑:“石大人以为呢?” 石守渊面色阴沉:“你这样做,是背叛了陛下,背叛了朝廷。” “陛下何在?朝廷何在?”雁安宁往他身后瞧了瞧,“我只知我面前站着石大人。” 石守渊眼角一抽:“雁昭仪想说我独揽朝纲?” “不敢,”雁安宁道,“时局如此,石大人的选择无可厚非。” “那你为何要逃?”石守渊道,“待储君继位,你就是太妃,后宫由你一人掌管,前朝又有我和你外公主持大局,这样的好处,你为何不要?” “人各有志,不能勉强。”雁安宁道,“石大人选我,本就押错了宝。” 石守渊拧眉:“为了一个男人,你连你外公和你们雁、江两家的清誉也不要了?” 雁安宁面色不动:“男人?” 石守渊笑笑:“雁昭仪还想瞒我?你以为你为何在此?当然是因为百里嚣把你亲手送来的。” 雁安宁:“哦。” 石守渊看了看她面上的神情:“你不信?” 雁安宁道:“我人在这儿,嘴长在石大人脸上,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信与不信又如何?” “那你承认你与百里嚣有私情了?” 雁安宁笑了笑:“敢问石大人多大年纪?” 石守渊沉默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好奇石大人这个年纪,还满脑子想着儿女情长,”雁安宁道,“难怪能被榜下捉婿,成就一段佳话。” 她这话讽刺的意味甚浓,石守渊的面色登时有些不好看,他扭头朝后看了眼,向雁安宁走近几步:“雁昭仪小小年纪,知道的倒是不少。” “坊间传闻罢了,”雁安宁道,“石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这些年京城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雁昭仪,”石守渊微微加重语气,“你无需与我逞口舌之利,我只问你一句,你可知你犯了诛灭满门之罪?” 雁安宁抬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石大人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石守渊冷冷一笑:“你与段皇后合谋弑君,你当我不知?” 雁安宁盯着他,忽而扬唇:“石大人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石守渊面色一冷。 雁安宁道:“我若真伤了陛下,石大人还肯让我抚养储君?到底是你心大,还是你早有不轨之意?” “放肆!”石守渊厉喝。 雁安宁身子不能动,轻轻昂起头,看着他道:“石大人自己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石守渊眉头紧锁。 他并不认为自己小看了雁安宁,但她年纪还轻,就算在家中耳濡目染,学了些权谋之术,一个姑娘家没什么阅历,又能玩出多大花样。 他突然扔出弑君一事就是想震慑住她,令她俯首听命,谁知雁安宁不但不怕,还敢反唇相讥。 他再度审视眼前的女子,语声更加幽沉。 “我不过是受了你们蒙蔽,直到现在才确认,陛下中毒是你与段皇后一手所为。”他盯着雁安宁,慢慢道,“我听说有一种花叫白日照雪。” 雁安宁没作声。 石守渊看她几眼,继续道:“白日照雪与千日莲长得很像,误服以后会让人中毒,而这毒潜伏体内,很难令人察觉。” 雁安宁抬眼:“这么厉害?” 石守渊道:“我听说此事后,想起凤阳宫的花圃就种满了千日莲,而段皇后每日拿它煮水,如果有人在里面混入白日照雪,皇后便会中毒。” “你的意思是,段皇后中毒就是因为吃了白日照雪?”雁安宁问,“查到下毒之人了吗?” 石守渊弯腰,用蜡烛照着她的脸:“是段皇后。” “段皇后?”雁安宁呆了呆,嘲笑出声,“段皇后给自己下毒?她疯了吗?” 石守渊沉沉道:“我一开始并没想过下毒之人是段皇后,人命何其珍贵,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所以我猜,是有人利用她的习惯,是有人利用她的习惯,通过她给陛下下毒。” “这我就听不懂了,”雁安宁道,“段皇后中毒,关陛下什么事?” 石守渊冷着脸:““这些年陛下服用的金丹都以段皇后的血为药引,平日更常常取段皇后的鲜血饮用,你与段皇后走得这么近,她没对你说过?” 雁安宁讶然:“还有这事?” 石守渊哼了声:“段皇后若中了毒,陛下喝了她的血,自然也会中毒。” 雁安宁像被这消息惊到,怔怔看着他:“原来如此。” 石守渊目色一闪,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收起对雁安宁的轻视。 但他相信,他接下来的话定会让她无所遁形。 “太医给段皇后诊出中毒那日,你隐瞒不报,当晚凤阳宫离奇起火,段皇后葬身火海,于是我最先怀疑的人是你,还有你们雁家。” “为何?”雁安宁问。 “传闻你与段皇后不和,也许是你想毒害她,却误伤了陛下,”石守渊道,“但这不太可能,你没有下手的机会。” “至于你们雁家蓄谋毒害陛下,”石守渊微嘲,“雁来若有如此心计,这些年就不会如此被动。” 雁安宁道:“我们雁家人一向老实。” “所以我让人剖验了段皇后的尸体。”石守渊冷冷道,“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雁安宁皱眉:“一国之后的尸体你说剖就剖?” 石守渊直起身,将蜡烛拿远了些:“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 雁安宁不置可否撇撇嘴:“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死的人不是段皇后。”石守渊道,“她跑了。” 雁安宁道:“跑了?” 石守渊不满:“说了这么多,你还想假装一无所知?” 雁安宁幽幽叹气:“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石大人何以认为我一定就该知道?” “因为你也跑了。”石守渊冷冷道,“若是旁人下毒,杀死段皇后,烧毁她的尸身就能消灭证据,犯不着移花接木。段皇后这一跑,她就成了毒害陛下的最大嫌犯。” 他望着雁安宁,沉声道:“你既然能让百里嚣救你出宫,带走一个段皇后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石大人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雁安宁道。 石守渊见她油盐不进,终于失去了耐心:“你还不承认,你勾结段皇后,谋害陛下?” “我为何要认?”雁安宁一脸奇怪,“石大人讲了这么一个离奇的故事,单就段皇后给她自己下毒就说不通,你把它讲给别人听,你看有几人会信?” “她不给自己下毒,就毒不了陛下,”石守渊道,“她是用自己的命在报复。” 雁安宁长长哦了声:“陛下这么残忍,你这样解释也说得通,但这关我什么事?你也说了,我与段皇后不和,我为何要帮她?” “是啊,这事我也一直想不通,直到我今日从段家打听到,你们雁家曾想与段家结亲,”石守渊道,“你与段皇后不和都是假的,你找解药,就是为了帮她。” “我找解药?”雁安宁露出好笑的神情,“石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这就要怪百里嚣了,”石守渊道,“他若不找白日照雪的解药,我也想不到这些,可他偏偏找了。” “他找他的,与我何干?”雁安宁问。 石守渊冷哼:“他以前从未见过段皇后,找这个做什么?当然是因为你。”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讥诮:“你倒是好本事,将堂堂西南军的主帅迷得神魂颠倒,连入宫抢人这种事都敢做。” 雁安宁眨眨眼:“可你刚才不还说,是他把我送过来的吗?” 她的笑容比石守渊更加嘲讽:“石大人果然年纪大了,说话颠三倒四,前后矛盾,你刚才说的那些,怕不都是你自己的臆想。” 第170章 交代 石守渊被她一通抢白,手里的烛火摇晃了几下。 他长吸口气:“雁安宁,休做无谓的口舌之争,我能把你找回来,你就该明白,想保住雁家,你只能配合。” “配合什么?”雁安宁问。 “把陛下中毒的来龙去脉,你与段皇后出宫的途径,还有她如今的下落,全都交代清楚。”石守渊道,“只要你肯交代,我就当此事没发生过,你照样可在宫里享尽荣华富贵。” 雁安宁静了半晌:“石大人这话好没道理,无凭无据,我交代什么?” “雁安宁,你不要嘴硬,你与百里嚣早在宫宴上便结识,他帮你私逃出宫,此事总不会有假。” “证据呢?”雁安宁问。 “我的话就是证据。”石守渊道。 雁安宁凉凉一笑:“石大人这话倒是让我想起一人。” “谁?” “兰啸天。”雁安宁道。 石守渊面色不豫:“此等乱臣贼子,休把他与我相提并论。” “可石大人与他的手段有何不同?”雁安宁道,“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通过我控制雁家。” “错了。”石守渊道,“他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我是为了整个朝廷。” “为了朝廷?”雁安宁挑眉,“石大人为宰三年,除了对付兰啸天,不知还干过哪些利国利民之事?” “翦除兰啸天的党羽,阻止他们继续为恶就是利国利民。”石守渊沉下脸色。 雁安宁点点头:“原来是党争。” “胡说。”石守渊冷着脸,“官场上的事错综复杂,不先搬开拦路的石头,如何实现心中抱负?你小小年纪,又是女子,与你多说无益。” 雁安宁轻笑了下:“好,那我还有一事请教。” 石守渊看她一眼:“你说。” 雁安宁道:“国师府的密室中尸骨累累,石大人对此怎么看?” “那些人不幸为国师所害,我已命人将他们好生安葬。”石守渊道,“国师现在大牢之中,他的罪行自有律法处置。” “就这样?”雁安宁问,“石大人的意思是,只有国师才是罪魁祸首?” 石守渊沉沉看她半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陛下不过是受奸人蒙蔽,难道你还想责怪陛下不成?” 雁安宁低头一笑:“所以你全都清楚。” “雁安宁,我今日在此,不想与你讨论陛下的对错。”石守渊放缓了语气,“如今陛下已成了废人,你与其揪着旧事不放,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以后。” “以后怎样?”雁安宁淡淡道,“回宫做一个傀儡?任人摆布?” “我知道你不想待在宫里,”石守渊道,“但你别忘了,你身后还有整个家族。” 他喟然一叹:“我的年纪与你父亲相仿,我以叔伯的身份劝你一句,莫要感情用事,自毁前程。” 雁安宁默然一阵:“我没什么可交代的。” 石守渊见她不肯松口,冷道:“你不交代,我就去问江大人。若江大人不清楚,我就把你们雁家在京城的故交挨个问上一遍。到时,若传出你与段皇后共同谋害陛下之事,就怪不着我了。” 雁安宁静了半晌:“我饿了。” 石守渊一愣。 雁安宁道:“先让我吃饱,我再好好想一想。” 石守渊看她一眼:“等你想好了再吃。” 雁安宁扯扯嘴角:“他们都说石大人君子端方,原来只会欺负我这样的小姑娘。” 石守渊不悦道:“你心眼太多,不得不防。” “那就替我把绳子松一松,”雁安宁道,“我胳膊有伤。” 石守渊看看她五花大绑的模样:“不行。” 雁安宁微怒:“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石大人,你让我怎么相信,我交代以后你会善待于我?” 石守渊沉思片刻。 “要松开你可以,但我只给你半个时辰,你把需要交代的那些全部写下来,如果你不写,我就只好把你再绑回去。” “在哪儿写?”雁安宁问。 “就在这儿。” 少顷之后,雁安宁看着放到她身边的纸墨:“就这样写?” “就这样写。”石守渊道。 雁安宁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连张桌子也没有?” “这不是考科举,不用你的字写得多好看,”石守渊道,“只要能让人认出来就行。” 他将毛笔塞给雁安宁:“记住,你只有半个时辰。” 雁安宁坐在地上,看看手中的笔:“若我写不出来呢?” “你会写的。”石守渊成竹在胸,“拖延下去,对你和江大人都没好处。” 说完,他走出了房间。 雁安宁听着房门重新关上,暗地里吐出一口长气。 身旁一灯如豆,照出一方小小天地。 她捶捶僵硬的腿,直到腿上恢复一些力气,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不出所料,这间屋子里空无一物,难怪石守渊敢解开她。 她身后的墙上有扇雕花漏窗,漏窗由整块木头雕成,无法打开。 漏窗离地数尺,雁安宁试了试高度,纵是踮起脚尖也瞧不见外面的景象。 房里有一扇木门,石守渊便是从这道门进出。 雁安宁轻轻推了推,木门纹丝不动。 她趴在地上,透过底下的门缝往外瞧,外面影影幢幢,瞧不分明,只那檀香的气味越发明显…… 袅袅青烟升腾而起,香上凝了长长一截香灰,笔直不散。 一个年轻的身影立在香龛前,望着香炉里静静燃烧的三炷香,神情肃穆。 石守渊走过去,还未开口,那人先道:“你看这香灰,它燃了这么久也不掉,是不是我娘来了?” 石守渊脚下一顿,目光扫过那三柱香,落到香炉后面的牌位上。 香龛里整整齐齐列着好些牌位,只有一个突兀地摆在最前方,像是临时放上去的。 牌位上刻着一行字:先妣石母苏孺人闺名萱娘生西之莲位。 第171章 父子 石守渊的目光在那牌位上一触即收。 “还未祭告先祖,你怎么就将你娘的牌位放上去了?”他语气里有着淡淡不悦。 他面前的年轻人望着牌位,没有回头:“我马上就要走了,等不及你祭告先祖,还是先摆上去为好。” “你可以留下来。”石守渊道。 年轻人摇了摇头:“我留在京中,你现在的夫人与你儿子如何自处?” 石守渊轻轻叹口气:“等他们看见你娘的牌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瞒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让他们知道了,”年轻人笑了笑,“这是你欠我娘的。” “青冉,”石守渊负起双手,“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不得已,当初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你可以怨我,但你毕竟是我儿子。” 苏青冉眼中露出一丝嘲意:“你说我是你儿子,但你寄予厚望的人却不是我。” “怎么会?”石守渊道,“这些年你我父子二人虽然聚少离多,但我时常惦记着你。” 苏青冉沉默片刻:“天上玉麟来瑞世,堪作人间将相才,我的名字叫苏青冉,不叫石玉麟。” 石守渊怔了下:“一个名字而已,难道你要因为这个与我生分?” 苏青冉转头看他:“从小我娘就告诉我,我爹志向远大,我们不能拖累了他,所以那些年,我从未找过你。” “我知道,”石守渊说,“你娘给我写过信,夸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的苦心你自然能明白。” “我不明白,”苏青冉神情淡淡,“若我娘走后,我没有进京找你,你可还记得老家乡下还有一个儿子?” “怎会不记得?”石守渊皱眉,“你十五岁那年找我寻亲,我不是一眼就把你认了出来?” “可你那时并未留下我,而是把我送去从军。”苏青冉想起往事,眼中闪过一抹痛意。 石守渊慨然长叹:“你还是怨我让你吃了苦头,可你怎么不想想,你不立下军功,如何在人前显耀?” “真是这样吗?”苏青冉问。 “自然是这样。”石守渊耐心解释,“那时我仍在外放,不便把你带在身旁,而我是文官,最清楚文官之路多么艰辛,要论建功立业,谁能比得过从军来得更快。” 苏青冉不语半晌,忽然一笑:“但两年之后军队哗变,我险些没了性命。” “你失踪那些日子,为父一直心中难安,”石守渊道,“直到得知你进了西南军,才松了口气。” “可你还是没让我回来,”苏青冉摇摇头,“你只想让我在西南做你的眼线。” “青冉,你怎会如此作想?”石守渊诧异,“当年时局复杂,为父在朝中的根基并不稳当,让你回来对你前途没有任何好处。而你跟随百里嚣,得他信任,难道不比在大衍军中做一小卒更好?” “在你看来,我只能做一小卒对吗?”苏青冉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石守渊苦口婆心,“你扪心自问,你在西南我何尝亏待过你,这些年哪怕你并未给我有用的消息,我也从未短过给你的资助,更从未责备过你。” 苏青冉望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石守渊看了看他:“如今朝中大事都由我说了算,只要你想留下,我明日就能让你入金吾卫。” “我留下来,百里嚣那边如何交待?”苏青冉问。 “他总要回西南的,”石守渊道,“你这次把雁安宁和大皇子送来,他迟早会对你起疑心。” “他不会。”苏青冉语气笃定,“我与雁安宁素不相识,在旁人眼里,我没理由抓走他们,何况我抓人的时候很小心,百里嚣并不知道我进了城。” “我与他打过交道,他那人看似粗犷,心机却深,他若对你起疑,一定会追查到底。”石守渊道,“你不妨找个机会离开,我给你换个身份,任他想破头也想不到你会在金吾卫。” “当初劝我留在西南的是你,如今要我离开的也是你,”苏青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刚刚接手金吾卫,又遇上叛军作乱,你急需在军中安插可靠之人,这才想到了我。” 石守渊闻言,目光一转,没有否认:“你这样说不无道理,我的确希望你能在军中帮我。你我父子二人,一文一武,互相扶持,岂不相得益彰?” “石玉麟呢?”苏青冉问,“他才是你最宝贵的儿子,你不为他的前途打算?” “他年纪还小,”石守渊道,“你上次见过他,他从小体弱多病,日后顶多只能走文官一途。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影响你的仕途。” “你不怕我掌握兵权以后,与你翻脸?”苏青冉又问。 石守渊愣了愣,慢慢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我相信萱娘教出的孩子不会这么无情。” 他顿了顿,又道:“即使真有那天,便是我偿还对你母子的亏欠,你尽管翻脸便是。” 苏青冉看着他,目中似有挣扎之意。 石守渊道:“如何?为父的提议你再好好想想?” 苏青冉闭唇不语。 良久,他开口:“不了。这回帮你是最后一次,从今以后,你在京城,我在西南,你我再不相干。” 石守渊脸色一沉:“这话是何意?你要与我断绝父子关系?” “没有我,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难道不是更好吗?”苏青冉反问。 石守渊压住心底的火气:“青冉,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不要与我置气。” “我没什么想要的。”苏青冉道,“我娘临终前一直念叨着一句话,说她是石家的媳妇,要我将她的牌位放入石家祠堂,如今她的心愿已了,我再无所求。” “你难道不想光宗耀祖,干出一番雄伟事业?”石守渊逼问,“你就算不为我着想,也该想想你这些年吃过的苦头。” 苏青冉沉沉道:“我为何吃苦,你难道不明白吗?” “所以我才要补偿你!”石守渊厉喝一声,“你怎不明白我的用心良苦?” 苏青冉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他幼时也曾心怀孺慕,对从未谋面的父亲有着许多向往。 但人总会长大,当他读了些书,见了些世面,就没法再相信母亲的自我安慰。 他的父亲从来不需要他,他们母子在石守渊这儿,只是他仕途上的绊脚石。 正如石守渊刚才在里面对雁安宁说的那样,不先搬开拦路的石头,如何实现心中抱负。 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可以哄骗怀孕的未婚妻在老家为他枯守一生,也可以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牺牲的棋子。 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叫他如何还敢信他? 第172章 用心良苦 苏青冉想得明白,沉声道:“父亲的用心良苦从来不在我身上,你在意的只有你自己。” 他面无表情,语气疏离,石守渊听了,先是一怒,随后一叹。 “你极少唤我父亲,”石守渊道,“就凭这一句,咱俩的父子情分就没法断绝。” 苏青冉皱了皱眉。 石守渊又道:“你是我儿子,在你面前,我没必要说谎。你说我在意自己,这话没错,但我在意的又岂只是自己。” 他走到香龛前,凝视着烛光映照下的层层牌位,一层朦胧的光晕笼罩在他脸上。 “我们石家倾尽三代,才供出我这一个读书人,我不挣前途,怎么对得起他们?”石守渊道,“别看我如今官至三品,看似风光,但你的祖父、曾祖他们却早已长眠地底,子欲养而亲不待,我的心痛又有谁人知晓?” 他单手牵着紫色朝服的袖摆,抽出三炷香,将它们在烛火上引燃,插进香炉。 “青冉,如今时局混乱,你我若能力挽狂澜,咱们石家就能在史书上留下光辉一页。” 他转向自己的大儿子,目光里带了几分期待,温声道:“你还年轻,未来大有可为,切莫因为一时意气,错过这样的机会。” 苏青冉对上他殷切的视线,眼底动了动:“大衍的朝堂已经烂透了,与其帮你收拾烂摊子,我为何不自己打出一片天地?” “你靠的是自己吗?”石守渊道,“你在西南,何尝不是居于人下,百里嚣待你再好,能有你我父子血缘亲近?” 苏青冉神情一淡:“我与他是患难之交,西南军还未建立之前,我们就曾一起出生入死。” “患难之交?”石守渊笑了笑,“这世上共患难易,共富贵难。这几年我从你给的消息能看出来,他越发重用那个叫夏商与的,明知你与夏商与有许多意见不合,还是倾向于他。” 苏青冉道:“夏商与干得的确不错。” “可一山容不得二虎,”石守渊道,“正如我与兰啸天,你与夏商与迟早会产生冲突,到了那时,你怎么知道百里嚣会帮谁?” 苏青冉道:“不用说了,我这次帮你,是看在你答应让我娘的牌位入石家祠堂的份上,至于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是我儿子,我不管谁管?”石守渊道,“百里嚣此人嚣张跋扈,他今日拒绝与大衍结盟,日后西南就再无宁日。你与其跟着他疲于奔命,不如跟着为父,在京城踏踏实实地建功立业。” 他言辞恳切,如同世上每一个为子女担心的父亲,满眼皆是关怀。 苏青冉眸中一黯:“当年你对我母亲,是否也是这样?” 他不待石守渊回答,自嘲地笑了笑:“我母亲因为你几句好听的话,就为你死守了一生,可我不行,我不想再做谁的棋子。” 石守渊见他态度坚决,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好,为父不逼你,”石守渊道,“时辰不早,你也该回去了。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你再给为父传信。” 苏青冉不答。 他望了眼快要燃到尽头的檀香,提起衣摆,跪在蒲团上,朝母亲的牌位拜了几拜。 “你已答应留下我母亲的牌位,希望我走后你不要反悔。”他起身道。 石守渊沉着脸:“你当我是什么人?答应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反悔。” “那就好。”苏青冉道,“虽然我不会再帮你做事,但日后有空,我还是会回来祭拜的。” 石守渊冷道:“你倒是有孝心。” “还有一事,临走之前我想提醒你,”苏青冉朝紧闭的暗室房门望了眼,“你想控制雁家军,最好对雁家的女儿好一点,光是一味威胁,她未必肯乖乖听话。” “你怎么知道?”石守渊问。 “就凭百里嚣能为她动心,”苏青冉道,“他看中的女子,绝不会是个软弱可欺的大小姐。” “这我比你清楚。”石守渊摆了摆手,“你走吧。” 苏青冉走后,石守渊来到暗室门外。 他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忽然抽开门闩,一把将门推开。 屋里一灯如豆。 雁安宁坐在地上,手里拿了一张纸,正在发呆。 一切都和石守渊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石守渊走过去,朝雁安宁手中看了眼,皱眉:“一字未写?” “半个时辰到了?”雁安宁抬头。 石守渊微顿。 雁安宁道:“既然还没到,石大人何必催我。” 石守渊板着脸道:“你写完,就能吃饭了。” “那我要吃烧鹅,”雁安宁道,“还请石大人吩咐厨子,赶紧做一只烧鹅送来,若我写完吃不到它,我是不会给你的。” 石守渊冷哼。 他盯着雁安宁看了几眼:“也罢,只要你把你们做过的事一五一十写清楚,我就如你所愿。” 雁安宁笑笑:“好。” “别耍花样。”石守渊再次警告。 雁安宁朝门外一伸手:“石大人,请。” 石守渊愣了下,一甩衣袖,转身出了暗室。 祠堂里,一个人影在他眼前一晃,钻到桌下。 石守渊看清那瘦小的身影,疾步走过去:“出来!” 石小小蹲在桌子底下,冲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爹。” 石守渊低喝:“你来做什么?还不赶紧出来?” 他极少如此疾言厉色,石小小像是被他吓到,低着脑袋,慢慢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 石守渊一把拽过儿子:“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娘呢?怎么由着你到处乱跑?” 石小小舔舔唇:“爹说好今晚陪我吃饭的,我在娘那儿等不到你,就出来找你了。” “胡闹。”石守渊道,“你多大了,还这么不讲规矩。” 石小小缩缩肩膀,小声道:“爹,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石守渊看他一眼:“听你娘说,你最近的身子好多了,自明日起,让先生恢复授课,我每日回来检查你的学业,若答得不好,就罚你抄书。” 石小小嘴唇蠕动,低低应了声。 石守渊的脸色这才缓和几分:“走吧。” 石小小瞄了父亲一眼,靠过去搀着他的胳膊,陪着他往外走:“爹,我看香炉后面放着一个牌位,好像不是咱家的……” 石守渊低头看他:“你看见上面写什么了?” 石小小道:“还没仔细瞧……对了,爹,你刚才在后面的屋子做什么?我好像听见你在和谁说话?” 第173章 全家不得好死 “你听错了。”石守渊步下台阶。 石小小疑惑地回头看看:“可我真的听见了。” “玉麟,”石守渊叫着他的大名,“这些年你身子不好,爹一直纵着你,不怎么管你规矩,但你得记住,你是石家的少爷,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心里应当有数。以后多在院子里温书,别跟个野孩子似地到处乱跑。” 石小小听见父亲言辞严厉,垂下眼,轻哦了声,不敢再多言。 两人回到后院,石夫人迎上前:“老爷,小小,你们去哪儿了,饭菜都凉了。” 石小小开口:“娘,我们——” “没什么,”石守渊跨进房门,“对了,夫人,你让厨房做一只烧鹅,放在食盒里送来。” 石夫人不解:“老爷的口味清淡,什么时候爱吃烧鹅了?” “夫人不用管,你让人照做就是。”石守渊道。 “可烧鹅做起来费事,哪能一时半会儿就好?”石夫人道,“老爷若想吃,我明日早早安排,等老爷下值回来再用如何?” 石守渊撂下脸,斥道:“做不了就叫人马上去买。” 石夫人听他语气不善,登时愣住。 她与石守渊成婚多年,从未红过脸,而今石守渊当着儿子与丫鬟的面,竟然对她撂脸子,石夫人面上不免有些挂不住。 但她自小养在深闺,学的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那一套,虽然心中难堪,仍然强忍不适,命丫鬟出门传话。 丫鬟刚走,房中突有一人道:“石大人胃口真好,不知想买哪家的烧鹅?” 此时房中只有石守渊一家三口,他们齐齐怔了下,石守渊率先朝屋里望去。 摆满饭菜的饭桌旁,不知何时坐了一人。 黑衣烈烈,目色如刀。 “百里嚣?” 石守渊惊讶之余,情不自禁往后退去。 他身后就是房门,眼看石守渊就要退出门槛,两扇大门忽然“砰”地一声关上。 石守渊的后背抵上门板。 石夫人的反应比丈夫迟了一拍,她听到房门震响,惊道:“你——” 话音未落,她的嘴巴被人捂住。 同时被捂住的还有石守渊与石小小。 几名雁家护卫擒住三人,手脚利索地将他们各自绑了起来。 三人嘴里都被塞了布团,石夫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吓得当场晕了过去。 百里嚣示意冯大将石夫人与石小小带到屋角看守,又朝石守渊看了眼,对冯二道:“他不用堵嘴。” “万一他乱叫怎么办?”冯二担心。 “石大人身为一国之相,什么场面没见过,”百里嚣道,“把他带过来就是。” 冯二狠狠瞪了石守渊一眼,扯掉他嘴里的布团,将他押到饭桌旁,把他按坐在凳上。 石守渊果然没喊救命。 他沉沉看着百里嚣:“百里将军想干什么?” “找人。”百里嚣直入正题,“雁安宁在哪儿?” 石守渊眉头紧锁:“雁昭仪昨晚失踪,据说被兰啸天的人掳走,我们也在找她。” 百里嚣笑了下。 他拿起面前的酒壶,往白瓷杯里倒了一杯酒。 酒是京城有名的“半壶春”,色如春波,味似琼浆,一两酒值一两银,每年只出一窖。 百里嚣朝石守渊举了举杯:“石大人若不说真话,这杯酒你就到下面去喝。” 他语气平平,仿佛说的是无关紧要之事,石守渊的瞳孔却猛地缩了一下。 什么叫“到下面去喝”? 百里嚣分明是拿死威胁他。 石守渊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脸色难以自抑地变了变。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冷冷道,“百里将军擅闯相府,对我全家如此无礼,你是想向我大衍宣战吗?” 百里嚣拿起一支银筷看了看:“继续说。” 石守渊脸色更沉。 “百里嚣,我是大衍的宰相,你身为西南军主帅,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厉声道,“你这是在向我大衍宣战!” 百里嚣唇角一弯。 下一刻,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响起。 一只银筷穿过石守渊的手掌,将他的手牢牢钉在了桌上。 石守渊疼得浑身抽搐,若非冯二紧紧按住他的肩膀,他早已倒在了地上。 鲜血慢慢从石守渊的手掌溢出,百里嚣看着眼前漫开的殷红色泽,眼底也似染上一抹血色。 “左手废了还能写字,石大人若还不肯说,就是另一只手了。” 百里嚣单手撑着脸颊,语气平静。 石守渊汗如雨下,面无人色。 他半张着嘴,喉咙里的尖叫化成嗬嗬的喘息,他惊恐地望着百里嚣,如同看见一头阴间爬出的恶鬼。 百里嚣却没看他。 他拿起另一只筷子。 “我说!”石守渊道,“雁安宁在皇寺。” “皇寺?”百里嚣瞥他一眼。 石守渊忍着彻骨的剧痛,哑声道:“我怕她又被人发现……将她送出了城……” 百里嚣收回视线:“你骗人。” “我没有!”石守渊盯着他手里的银筷,“我若骗人,叫我全家不得好死。” 他的脸颊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连同语调也有了几分扭曲。 百里嚣转过身,终于拿正眼看了看他。 “石大人,你连这样的誓都敢发,就不怕当真应验?” “你若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去找。”石守渊道,“没有我开的路条,你们进不了皇寺。” 百里嚣看着他无比诚恳的眼神,忽然笑了。 “你可知我为何不与大衍结盟?” 他没头没脑扔出这么一句,石守渊心中一凛:“为何?” “因为大衍的皇帝和他的臣子令我很失望,”百里嚣道,“我本想过给你一个机会,可惜你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百里嚣顿了顿,又道:“也许更糟。” 石守渊喘了口粗气:“百里将军,我从未得罪过你。” “是么?”百里嚣不置可否。 石守渊咬牙:“你何必为了一个女人……” 话音未落,房门突地打开。 “将军,找到了。” 一名黑衣人进屋禀报。 石守渊脸色一变。 百里嚣丢下筷子起身:“石大人,你好好想想,全家怎么死吧。” 第174章 脱困 祠堂的暗室内,雁安宁在石守渊走后,趴在门边仔细听了阵外面的动静,这才起身回到柱子旁,从地上捡起两条麻绳。 这两条麻绳都是用来绑她的,连起来足有一丈长。 雁安宁将两条麻绳结成一条,拎着它来到窗下。 她仰头看了看窗棂上雕刻的纹样,那是一幅苍松图,几截苍劲的树枝斜斜朝上伸出。 雁安宁将麻绳一头打了个绳扣,朝其中一截树枝抛了过去。 绳扣碰到窗棂,滑落下来。 雁安宁接住绳扣,重新再抛。 她接连试了七八次,终于让绳扣险险挂在了树枝上。 雁安宁朝枝杈的方向拽了拽,确认绳扣已经卡紧,这才长出一口气。 套绳这一招还是兄长雁长空教他的。 她在梁州的时候,雁长空一有空就带她进山打猎,她跟着兄长见识了好些捕猎的手法。 不过她不会功夫,年纪小力气也不大,雁长空担心猎物伤着她,从不让她亲自上阵,久而久之,雁安宁就有些不乐意。 雁长空为了哄妹妹开心,便教她用绳扣套兔子。 这一招只需眼疾手快准头好,雁安宁练了小半年,运气最好的时候,一天下来能套五六只兔子。 如今好几年不用,这小时候的手艺也生疏了。 雁安宁仰头看看窗棂,捶了捶后腰。 绳扣套上了,她想试试另一个本事是否还在。 她将麻绳另一端系在腰上,一手握住身前的绳子,往后退了两步,直到绳子绷得紧紧的,这才一口气冲向前方,借着绳子的力量连蹬带爬上了墙。 一步,两步,三步。 雁安宁的身子离地三尺。 这样的高度不算什么,但对雁安宁来说已是极限。 好在她的脸已与窗户平齐。 她一手抓住窗棂,一手收紧绳子,两脚分开抵在墙上,身子绷紧如弓。 雁长空教她的时候说过,人在半空,这样的姿势最省力。 但雁安宁相信,她哥一定没想过,她会长高也会变重,此时挂在墙上着实有些吃力。 她憋住一口气,用力往上撑了撑,凑近漏花窗格朝外望去。 外面是个极大的园子,园中草木葳蕤,古柏参天。 园外隐约可见白墙青瓦,亭台楼阁。 雁安宁瞧这格局便知,此处是宰相府。 石守渊来看她时身着朝服,应是从衙署一回家就直奔此处。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石守渊事前未必知道她的下落,直到抓她的人将她送来这里,石守渊才急忙赶回。 这么一想,雁安宁就对抓她之人的身份更加好奇。 暗室的隔音极好,她趴在门缝底下也听不清外面的动静,只知一开始外面不只石守渊一人,直到石守渊去而复返,又被她气走,外面才逐渐没了声响。 雁安宁抓住窗棂摇了摇。 窗棂上的雕花精美雅致,正因如此,不少地方细巧易折。 若能弄破窗棂,从窗户钻出去,倒不失为一个逃脱的办法。 雁安宁正想着,突听嘭然一声巨响,有人踹开房门。 几名黑衣人一拥而入。 雁安宁与他们的目光对个正着,彼此都愣了下。 …… “我们发现雁姑娘的时候,她正试图翻窗。”百里嚣的私卫边走边向他禀报。 百里嚣听到两边碰面的情形,紧绷的脸颊微松了几分:“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私卫道:“那边是石家的祠堂,我们在香龛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牌位。” “谁的?”百里嚣问。 “瞧其名讳,应是石守渊的妻子。”私卫回道,“姓苏,闺名萱娘。” 石守渊的妻子分明尚在人世,而那牌位又摆在香龛最前方,像是刚放上去的,私卫情知有异,便将发现一五一十道来。 “苏萱娘?” 百里嚣将这个名字轻轻念了一遍,眸中升起几分恍悟。 就在前不久,雁安宁与他提起石守渊的为人,讲到他有一位不知下落的未婚妻,其名就叫萱娘。 “她竟然姓苏。”百里嚣低语。 私卫随行在旁,朝前看了眼,提醒道:“雁姑娘来了。” 百里嚣抬眼,就见明朗月色下,一名清艳的女子踏过满庭清荫,向他走来。 她拎着裙摆,步履很快,转眼就到了他面前。 她微微喘着气,仰头看他:“你这么大张旗鼓,不怕被人撞见?” 百里嚣看着她额角冒出的晶莹细汗,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先擦擦。” 雁安宁接过手帕,在额头按了几下:“石府的人都拿下了?” 百里嚣微微一顿,点了点头。 “你带了多少人?”雁安宁道,“我看去救我的就有五个。” 百里嚣看着她,眼中渐渐有了笑。 她分明刚刚脱困,不哭不怕也就罢了,转眼就与他说起正事,不知道的,还以为绑人的是她。 雁安宁问完,半晌等不到回音,扫他一眼,将擦完汗的帕子还回去。 “石守渊还活着吗?” 她略微有些担心,石守渊对她还有用,百里嚣可千万别把人弄死了。 百里嚣捏着她塞回来的帕子,不答反问:“听说你还会爬墙?” 雁安宁仔细端详他两眼,确认他不是嘲笑,才道:“小时候跟我哥学过,只是太久没用,本事都生疏了。” 百里嚣道:“伸手。” 雁安宁两手交握:“做什么?” 百里嚣轻扯了下嘴角,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右手拖了过去。 雁安宁的指尖蜷在掌心,百里嚣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她掌心几道破了皮的血痕出现在他眼前。 雁安宁的手往回收了下:“只是一点擦伤。” 她不是习武之人,身娇肉嫩,抓着绳子爬墙难免受伤。这点疼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连刀都挨过,又怎会怕这点擦伤。 百里嚣将她另一只手也检查了一遍,“抱歉。”他低声道。 雁安宁笑笑:“又不是你干的,你道歉做什么?” 她的笑绽放在月下,温暖而明媚。 百里嚣看着她灼灼明艳的笑,漆黑的眼底泛起一丝波动。 他忽而伸臂,将她抱入怀中。 第175章 让我抱抱 雁安宁猝不及防落入他胸膛。 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盈满鼻端。 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胸口,她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被他紧紧按住。 “让我抱抱。” 低沉的嗓音散落在她耳畔,雁安宁气息一促,身子微僵。 百里嚣一手环在她身后,一手按着她的后脑,他以前背过她也抱过她,却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失态。 雁安宁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冷静。 她听着耳边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只觉每一声都像重鼓擂动,连她的呼吸也跟着变紧变沉。 百里嚣的拥抱如情人亲昵,却又带着令她不解的强硬。 她缓过最初的惊诧,在他怀中慢慢放软了身子。 “你老实交代,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话音未落,就觉他的胳膊又将她环紧了些。 良久,百里嚣轻嗯一声:“绑你的人,是我的属下。” …… 苏青冉出了石府,直奔城外。 他手持石守渊开的路条,一路无人敢阻。 这张路条是石守渊前些日子开给他的,为了让他有消息能及时传回,石守渊在这上头一向很大方。 苏青冉来到郊外树林,找到自己拴在树上的马匹,解开绳子,踩蹬上马。 下一刻,一道风声响起,苏青冉警觉地往后一仰,一把飞刀从他眼前划过。 飞刀插入他身后的树干,惊落几片枯叶。 苏青冉带住缰绳,抬身坐起。 不等他拨转马头,一个身影凌空而下,一掌拍在他胸口。 苏青冉双臂交叉,奋力一挡,借势滚落马下。 来人落在他身前,手中长剑雪亮。 苏青冉单膝跪地,撑着地面站起。 “灵芝,你这是做什么?”他捂着胸口,低声问道。 来人身着男子衣袍,一副江湖游侠的装扮,面容却是姣好的女子模样,正是叶灵芝。 叶灵芝冷冷看着他:“你说呢?” 苏青冉苦笑:“我怎知道?” 叶灵芝的目光从他面上缓缓扫过,落在一旁的马匹上:“你什么时候进的城?” 苏青冉道:“我并未进城。” “那你的马怎么在这儿?”叶灵芝问。 苏青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我见你迟迟没有出城,特意赶来看看。” 叶灵芝盯着他,过了许久,她露齿一笑。 她生得英姿飒爽,笑起来别有一番神采飞扬,然而这笑容却比平时多了几分讥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以往总是我去接你,”叶灵芝道,“这还是头一回,你过来接我。” 苏青冉牵动嘴角:“你若喜欢——” “我自然喜欢。”叶灵芝道,“换作以前,我会很喜欢。” 一阵轻风吹过,头顶的枝叶泄下一片月华,她手里的长剑泛着幽幽光泽,衬得她持剑的手更显苍白。 “你为何要说谎?”叶灵芝开口。 苏青冉沉默了一下,目光多了几分复杂。 “你想说什么?”他问。 叶灵芝抬起左手,亮出一张纸。 苏青冉看清上面的内容,下意识伸手探向胸口。 “别找了,”叶灵芝道,“这张路条就是刚才从你怀里摸到的。” 苏青冉望着那张路条,脸上的温和渐渐凝滞:“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个?” “我当然知道。”叶灵芝再度一笑,笑容艰涩,“我从你出了石府就一直跟着,你路上做了哪些事,我一清二楚。” 苏青冉注视着她,忽然也淡笑一声:“我以为我每次都能听出你的脚步声。” “我说过,我是斥候,不是谁都能听到我的脚步声。” 苏青冉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过去我能听到,是因为你想让我听到,当你不想让我听到的时候,我是决计听不到的。” 叶灵芝眼中泛起一丝微潮,她以前以为他不明白,原来他什么都明白。 她暗吸口气,将眼中的涩意逼了回去:“既然明白,你就束手就擒吧。” “为什么?”苏青冉道,“就因为我去了石府?” “还有这张路条。”叶灵芝道,“石守渊为什么给你开路条,你难道不清楚?” “我们进京以来,一直由我与石守渊交涉,他开路条给我,不过是顺手做个人情,以为日后好相见。” 叶灵芝听了这番解释,只觉心头的涩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怒火。 “苏青冉,你当我三岁小孩儿吗?”她冷冷道,“头儿已经知道,是你告诉石守渊,白日照雪可以让人中毒。” 苏青冉锁住眉头:“白日照雪?” 叶灵芝道:“是我嘴快,那晚不该对你说白日照雪之事,若没有那晚……” 她自嘲地笑了下:“我的错我自会领罚,但你的错,也该你自己受着。” “灵芝,你无凭无据,就这样怀疑我?”苏青冉问。 叶灵芝摇头:“头儿来找我以后,我就问过老梁他们,最近京城不太平,他们忙着收拾自家生意,还没把消息递出去,除了你,再没有旁人知道头儿在找这个解药。” 苏青冉静静看着她,待她说完,才露出几分失望之色:“你相信那些江湖草莽,更胜于相信我?” “江湖草莽有江湖草莽的规矩,我从小和他们打交道,分得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叶灵芝道,“何况他们并没有骗我的必要。” “难道我就有?”苏青冉语气微冷。 “你有没有不用对我解释,”叶灵芝道,“你连雁姑娘和大皇子都敢抓走,还有什么不敢骗我?” 苏青冉神情微变:“这个猜测又从何而来?” 叶灵芝面色冷淡:“这你要去问头儿。” 宰相府内,门前廊下,到处挂着灯笼。 盈盈烛火将脚下照得透亮,百里嚣牵着雁安宁的手,带着她走出院子。 雁安宁看着一路景致感叹:“宰相府里三步一景,五步一画,要建成这般模样,每月光是拾掇就得花不少银钱。” “宰相的俸禄这么高?”百里嚣挑起灯下缀着的一串珠子看了看。 “自然不够。”雁安宁道,“石守渊在外素有清名,既不收受贿赂,也不沾手别的产业,我一直以为他过得很俭朴。” “兴许是他岳家贴补?” “不可能。”雁安宁摇头,“他的岳丈去世多年,岳家早已没落,妻族那边不求他照顾就罢了,哪里还能贴补他。” 百里嚣掀掀眼皮:“坐在他这个位置上,就算常年被兰啸天压过一头,也少不了有人敬奉。” “你说得有理,以往我们都被他骗了。”雁安宁转头,“对了,你刚才还没说明白,你的属下为何要绑我?” 百里嚣捏着她的指尖,手指碰到她掌心的布条,刚才他替她上完药,将她的手掌用干净的布条包扎了起来。 他小心地避开她手上的伤处,慢慢开口:“他姓苏,叫苏青冉,如果没猜错,他是萱娘的儿子。” 第176章 难伺候 雁安宁听到“萱娘”二字,惊讶万分:“石守渊的未婚妻?她还活着?” “已经没了,”百里嚣道,“我的私卫在关押你的祠堂里发现了她的牌位,她也姓苏。” “会不会只是同姓?”雁安宁问,“天底下姓苏的人也不少。” “以你外公遇见萱娘的年份来看,青冉的年纪恰好与她肚中的孩子吻合。”百里嚣道,“不过在这之前,我并没想到他与石守渊是这样的关系。” “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是他绑走了我?” 雁安宁对此很是好奇,这才几个时辰,他竟然就在石府找到了她。 百里嚣看她一眼,眼中有着庆幸:“你怀疑石守渊知道白日照雪的药性,我去找叶灵芝问了问,她除了江湖上的朋友,就只告诉了苏青冉。” 正如他之前所说,排除所有人之后,剩下的那个无论多不可能,都是唯一的可能。 但苏青冉跟了他好些年,不会无缘无故出卖他。 也许苏青冉只是不小心,就像叶灵芝一时嘴快那样,向石守渊泄露了这个消息。 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但百里嚣心里明白,苏青冉不是叶灵芝,叶灵芝可以因一时忘情而嘴快,苏青冉却一向谨慎。 除非他与石守渊之间还有别的交易,才会事无巨细地将有关百里嚣的一切告诉对方。 百里嚣在叶灵芝面前没有说出他的怀疑,但叶灵芝不傻,她的脸色有一瞬变得极为难看。 “头儿,我今天来找你的时候,青冉本想跟我一道,被我拒绝了,”她眉心紧皱,“但我在城里,有几次总觉得有人盯着我,你说会不会是……” 她没有提那个名字,脸上露出几分踌躇。 苏青冉熟悉她的脚步声,她又何尝不熟悉他的视线。 她原以为这是错觉,是她心里想着他,才会把别人的视线当成他的。 可她是斥候,当她按捺住感情,用理智看待这件事,就免不了发现许多疑点。 那人实在太清楚她的习惯,她每次警觉回望,都没发现对方的存在。 这样的身法,绝非一个普通人能办到。 倘若真有人跟踪她,很可能知道了小院的位置。 百里嚣闻言,下达命令:“我给你三名私卫,你们分头去皇城和石府守着,一有动静,立刻来报。” 百里嚣安排完那头,回到雁安宁藏身的小院,而他一回去就得到雁安宁与大皇子失踪的消息。 “抓你的人在水缸里下药,说明他不想惊动旁人,”百里嚣对雁安宁道,“这不是石守渊的作派,他要抓你们,派官兵包围小院就是,不用这么麻烦。” “我也这么想过。”雁安宁道,“我却不知他连大皇子也一并掳了过来。” “那孩子已经找到了,”百里嚣道,“石守渊让心腹把他关在书房,私卫去的时候,那孩子刚醒。” 大皇子醒来以后,大约见身边没有熟悉的人,一反常态地开始闹腾,房中的动静引起私卫的注意,一去就将石守渊的心腹逮个正着。 心腹没挨几下就招认了雁安宁在哪儿,私卫们这才去了祠堂,找到了雁安宁。 “可惜那时我在石守渊那儿,没见着你爬墙的样子。”百里嚣笑了笑。 雁安宁甩他一眼:“说正事。” 百里嚣盯着她微窘的脸庞,低声笑够了,才慢慢又道:“院子里失踪的一共三人,你,大皇子,还有小金,小金在这里面最无足轻重,除非她与抓走你的人有关。” 雁安宁道:“不可能,我把小金从宫里带出来,就是相信她不会出卖我。” 她在宫里仔细观察过小金的行事为人,可以断定她不是谁安插的奸细。 百里嚣点点头:“所以我让人去附近找小金的下落,果然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发现了她。” “她没事吧?”雁安宁关心地问。 “受了些惊吓,其他没事,”百里嚣道,“我当时想的是,抓走你的人如果不想大张旗鼓,那他一定没带什么帮手,凭他一人,很难一口气把你们三个全都带走。” 找到小金,就意味着他的判断正确。 “那人故意把小金藏起来,让人误以为是她与人里应外合,抓走了你们,而小金是宫里出来的人,我们如果信了这个结论,就会去宫里找你。” 百里嚣道:“皇宫那么大,倘若我们把精力花在那里头,石守渊就有足够的时间把你转去别的地方。” 雁安宁了然:“所以你来了相府。” “本想碰碰运气,”百里嚣道,“整个京城算来算去,抓你的人只可能与石守渊有关,即使你不在这儿,也能从他嘴里撬出个一二三。” 说完,他的神情微微一暗:“来的路上,我接到灵芝的消息,她亲眼看到苏青冉从石府出来,已经跟了过去。” 雁安宁沉默须臾:“照这么说,抓走我的人很可能就是他了。” 她只说“很可能”,却不说“一定”,百里嚣握着她的指尖轻轻捏了捏:“你不必如此小心,是他不是他,今晚都会有个定论。” 若说之前的怀疑只有七成,当他得知石家祠堂里供着苏萱娘的牌位,他几乎已能确定苏青冉与石守渊之间的关系。 这两人若是父子,那苏青冉的一切行为就能说得通了。 雁安宁转过头,认真看进他眼底:“不管是不是他,你都不必为此感到内疚。” 她能感觉他的小心翼翼,但遭到背叛的人分明是他。 “我不认识那个叫苏青冉的人,想必他在这之前也不认得我,”雁安宁分析道,“他这么做,多半是因为石守渊让他帮忙,而他恰好发现我们藏在那个院子里,这才把我和大皇子抓了过来。” “你不生气?”百里嚣问,“因为我,让你蒙受无妄之灾。”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雁安宁笑笑,“我在京城一日,就一日都是石守渊眼里的香饽饽,你信不信他这回没找到我,隔日就会贴出告示,重金悬赏进宫掳我之人?” 她眉眼弯弯,笑容中带了几分小小的骄傲,仿佛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一般。 百里嚣看得心中一动,伸手捏捏她的下巴:“是,你就是个香饽饽。” 他嗓音微低,语气幽长,很有些暧昧不清的意味。 雁安宁拍开他的手,下意识地回头望了眼,跟在两人身后的几名私卫不知何时远远落在了后面。 百里嚣仿佛知道她在看什么,低笑出声:“我亲手训练出来的人,不会那么没眼色。” “是么?”雁安宁掀起唇角,状似不经意地踩了他一脚。 百里嚣皱眉:“疼。” “活该。”雁安宁揉揉自己下巴,“你敢动手,我就敢动脚。” 百里嚣失笑:“又欺负我?” “没错,”雁安宁不客气道,“就欺负你。” 百里嚣无言,他四下望了眼,轻啧一声:“小心我欺负回来。” 雁安宁耳根一热:“你敢。” 话虽如此,她却并未甩开他的手,只往前加快了脚步,走在他前面。 百里嚣看着她微红的耳垂,眼中郁色稍减。 “安宁,”他忽然唤她的名,“我没那么脆弱,你别太纵容我。” 她的纵容只会让他更贪心,而他不想对她失信。 雁安宁脚下一顿,头也不回地抱怨:“百里将军,你好难伺候。” 第177章 你再这样,我就真欺负你了 廊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烛火掀起一片涟漪。 温暖的光如水一般洒在雁安宁肩上,照得她如玉的脸颊微微泛红。 百里嚣看着她的侧颜,嘴角轻轻一动,将她拉了回去。 他揽住她的腰,轻而易举将她禁锢在身前。 他微微低头,漆黑的眼如隼一般锁住她的面孔:“你再这样,我就真欺负你了。” 雁安宁的唇动了动,又轻轻抿住。 百里嚣眸色微深,落在她唇上。 她的唇在烛光下透出莹润的色泽,像一枚诱人的果实。 他往下低了低,而她如同受惊一般,肩膀往后缩了缩。 但她再怎么逃,仍然逃不开他的臂膀。 百里嚣按住她的唇。 他的拇指抚过她的唇沿,微微用力地揉了下,那片莹润在他指尖下方泛起一抹暧昧的嫣红。 雁安宁握住他的手腕。 她无声地瞪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浸了月光,像一汪沁凉的水。 百里嚣的喉咙轻动了下,乖顺地任她将自己的手挪开。 他忽然笑了下:“果然尽信书,不如无书。” 雁安宁迟疑了一下,警惕而防备地看着他。 百里嚣的笑容中带上几分顽劣:“书上说望梅止渴,却不知心有所念,只会更渴。” 雁安宁疑惑地蹙了蹙眉,随即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他。 她咬咬唇,不服气地跺他一脚,甩袖走了。 直到进入石府后院,见到冯大等人,雁安宁这才面色稍缓。 “你们都在?”她问。 冯大与几名雁家护卫单膝跪地:“我等失职,令姑娘受惊了。” “起来吧,”雁安宁朝紧闭的房门望了眼,“石守渊在里面?” “是,”冯大道,“他们一家都在。” 雁安宁回头问百里嚣:“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听你的。”百里嚣道。 雁安宁点点头:“进去再说。” 屋里,石守渊颓然坐在凳上。 雁安宁一眼看见他包成粽子的左手,朝屋里的冯二望了眼。 冯二还未说话,就听跟进屋的百里嚣道:“他不说实话,我只好用了点手段。” 后来他去接雁安宁,命人将石守渊手上的筷子拔出来,给他包扎上药,以免他失血太多晕过去。 他说的是一点手段,雁安宁却能猜到,他这手段一定不轻,否则石守渊不会一副去了半条命的样子。 “他后来说了吗?”雁安宁问。 百里嚣冷哼:“他用全家的性命发誓,说你在皇寺。” 雁安宁顿了下,佩服道:“不愧是一朝之相。” “我想过他会撒谎,却没想到他敢拿全家起誓,”百里嚣懒懒扬唇,看向角落里已然苏醒的石夫人,“你丈夫是干大事的人。” 石夫人惊恐地看着他,又仓惶地瞄了眼自家丈夫,下意识地与儿子紧紧挨在一起。 石守渊开口,语声嘶哑:“我有我的立场。” “说得好,”百里嚣拉着雁安宁在桌边坐下,“所以我一开始就没指望你。” 他们一来便控制了整个石府,将府中的下人捆手堵嘴关在了一起,干完这些,私卫们才开始逐屋搜查,寻找雁安宁的下落。 石守渊听他说完,才知为何直到现在,石府都没有一个人过来。 “你带了多少人进京?”石守渊问。 他开始怀疑苏青冉是否给了他虚假的消息,就他所知,随同百里嚣进京的人手不足十名。 仅凭这几个人,怎么能一下子将他石府一网打尽? “我连皇宫都去得,还怕你一个小小的宰相府?”百里嚣道,“对付这儿的人,要不了多少人手。” 他手下的私卫加上雁家几人,别说控制一个石府,就算灭门也不在话下。 不过这样的话就不必说出来吓人了。 石守渊看见百里嚣面上嘲讽的神情,不由窜起一股怒火。 “你既然这么能耐,为何还要对我逼供?” 他的左手不知是伤太重还是上了药的缘故,此时几乎感觉不到存在,他一想起那支插入掌心的银筷,就觉满桌的碗筷都碍眼极了。 百里嚣听他厉声质问,目光落在他手上。 石守渊察觉他的视线,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捂在伤处。 他虚掩片刻,忽然想起这样也不妥,又赶紧将右手撤了回去,藏在身后。 百里嚣笑了下,在桌下握住雁安宁的手腕,轻轻摩挲了两下:“因为我是讲道理的人,对你动手,总得有个理由。” 石守渊瞪着他,浑身微微发抖。 他从百里嚣的眼神能够看出,对方说的不是实话,他就是想借机折辱他。 石守渊从未受过如此大辱,他身为一朝之相,自从扳倒兰啸天,自认可以扬眉吐气,一展抱负,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皇帝中毒,叛军突起,朝里朝外乱得不开交。 他好不容易想到稳定人心的法子,从后宫到朝臣,竟没有一个真心配合。 眼下,一个小小西南军的主帅也敢对他动手。 石守渊眼角抽动,怨毒的目光移向雁安宁。 “雁昭仪,你与西南军勾结,伤我大衍重臣,你们雁家是想造反不成?” 第178章 威胁 “不敢。”雁安宁道,“要说造反,外面的叛军如何了?石大人何不把心思花在他们身上?” 石守渊怒目而视:“叛军如何不用你来操心,你身为雁家的女儿,本该精忠报国,却谋害陛下在先,伤害重臣在后,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石大人若不抓我回来,你我还有三分情面,”雁安宁并不理会他的指责,“但如今,只能请石大人送我们出城了。” 石守渊面色一变:“休想。” “石大人不想走也行。”雁安宁向私卫示意,让他们将祠堂带出的东西放到桌上。 “这是石大人给我的笔墨纸砚,”雁安宁道,“烦请你写个路条。” “雁安宁,我说了休想。” 雁安宁朝他受伤的左手看了眼:“石大人做惯了抛妻弃子之事,想必用你的家人威胁不了你,但用你自己的前程呢?” 她娓娓说道:“从没听过哪个朝堂大员没了手还能继续做官的。” 石守渊两眼圆瞪,渗满血丝:“这么恶毒的法子你也敢说?” 他几乎怀疑眼前之人是不是雁家的姑娘,她的行径怎的与野蛮的百里嚣一样? 百里嚣在旁轻笑一声:“没办法,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石大人若不让苏青冉把人抓回来,你就不会有今日之灾。” 石守渊气息一窒,目光犹疑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眼。 百里嚣道:“石大人不必惊奇,我们都知道萱娘是你的未婚妻。” “胡说!”石守渊矢口否认,“我不认识什么萱娘。” 百里嚣眼含嘲弄:“石大人不认识萱娘,她的牌位为何会出现在你家的祠堂里?” 他不等石守渊答话,让人取掉石夫人与石小小口中的布团,问他们道:“你们可知石大人在老家有过婚约?还有一个儿子?” 石夫人嘴唇颤动了几下,紧张不安地看向自家丈夫。 石守渊没有回头,一张脸沉得像砚台里的墨汁。 “爹,我看到的那个牌位,上面的人就叫萱娘,”石小小突然出声,“她是你的未婚妻?” 他这话一出,石守渊还没动,石夫人就先变了脸色。 她看向自己的儿子,失声道:“小小,你说什么?” 石小小见母亲神情激动,吓得闭上嘴。 “你说啊!”石夫人急道。 石小小摇头:“我,我只看到一个牌位……”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屋里陷入诡异的沉静,过了半晌,石守渊背对着妻儿开口:“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我自成婚以来,一直洁身自好,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石夫人怔了怔,丈夫说得没错,他自从娶了她,从不在外沾花惹草,家里既无通房也无小妾,就连婚后她迟迟不孕,丈夫也没说过什么。 但为何她听着丈夫的解释,心里像是堵了一块,不但不感到安慰,反而更难受了。 石夫人看着石守渊的背影,张了张嘴,她一个字还没出口,两行泪水已夺眶而出。 石守渊听着身后传来的啜泣声,皱了皱眉。 他无暇理会石夫人,转向雁安宁道:“你一定要我写路条?” 雁安宁点了点头。 “好,我写。”石守渊拿定主意,说着就要碰笔。 “且慢。”雁安宁拦住他,“我先写个模子,石大人照抄便可。” 话音未落,百里嚣在旁取过砚台和墨条,主动为她研起了墨。 雁安宁含笑看他一眼,铺开纸张,提笔蘸墨。 她在来的路上早已打好腹稿,此时下笔如飞,一气呵成。 百里嚣一边研墨一边看她写下的内容,看到最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石守渊离得远些,看不清雁安宁写了什么,但听百里嚣的笑声就知,上面的内容一定与他所想相去甚远。 雁安宁唰唰写完两张纸,拿起纸张吹了吹,待墨迹半干,放到石守渊面前:“一张路条,一份文书,劳烦石大人照着写下来。” 石守渊看完纸上的内容,脸色一变再变,几近铁青。 “不行。”他道,“你想借我之手送你们出城就罢了,你让我写这份文书,实在有违臣子之义。” “石大人如今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难道就符合臣子之义吗?”雁安宁道,“你如实写下国师以人入药的罪行,才算真正尽到臣子的本分。” “你这里面分明字字句句都在指责陛下的不是!”石守渊拿纸的右手微微颤动,“你把这些抖出来,陛下便会声名扫地,整个朝廷再无威信可言!” “朝廷的威信不靠谎言维护,”雁安宁道,“皇帝做错了事,同样应该受到责罚。” “君权至上,”石守渊道,“你这样是想逼他退位。” “他现在的样子与退不退位又有什么差别?”雁安宁道,“石大人不过是担心,没了皇权加持,你这个宰相再也做不安稳。” 石守渊闭口不言。 雁安宁笑笑:“石大人何不换个想法,你将皇帝的罪状公之于众,世人都会敬佩你的无畏与大义,叛军再不能以清君侧的名义讨伐你,这样一来,何愁不能让你稳握朝纲?” 石守渊默然片刻:“我一外姓人,如何稳握朝纲?” “大衍还有别的藩王,”雁安宁道,“若不想生灵涂炭,最好的办法是找个可靠之人继位,重整乱局。” 石守渊看她一眼:“你不肯留下大皇子?” “你我心知肚明,大皇子没有做皇帝的资质,你若强行扶他上位,只会让朝廷更乱。”雁安宁道,“你不如好好挑一名藩王,兴许还能护得大衍太平。” 石守渊闭上眼,语气沉沉:“我需得再想想。” “石大人慢慢想,”雁安宁并不着急,“现在离天亮还早,府中无人打扰,石大人可以写好了再叫我。” 第179章 听我说,谢谢你 院中月色如水,雁安宁走下台阶,在院中寻了张石凳坐下。 百里嚣来到她身后:“你当真要将皇帝的所作所为宣扬出去?” 雁安宁盯着脚边淡淡的影子:“只有这样,石守渊日后才没法往我们几家身上泼脏水。” 一个残暴的皇帝很难让人同情,而那些遭受皇帝迫害的人,却能激起众人的怜悯。 雁安宁让石守渊写下这些,既是为了保护雁家与江家,更是为了保护段皇后。 “你就不怕他说自己是被逼的?”百里嚣问。 雁安宁笑笑:“他身为一朝之相,如果被人一逼就敢说皇帝的坏话,他的骨头得有多软,以后还有谁敢信他?” “说得也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然认了这事,只能嘴硬到底。” 百里嚣边说边剥开一只橘子,递给雁安宁一半:“吃吗?” 雁安宁接过:“哪儿来的橘子?” 百里嚣朝石守渊的房间抬抬下巴:“饭桌上拿的。” 雁安宁尝了一瓣橘肉,沁甜的汁水在嘴里迸开,她惬意地眯了眯眼:“还挺甜。” “这季节新鲜的蜜橘不好找,”百里嚣丢了一瓣到自己嘴里,“还想吃什么?我进去拿。” 雁安宁见他大喇喇坐在别人的院子里,没有半点紧张的架势,忍不住笑:“我想吃烧鹅。” “那可没有。”百里嚣道,“石守渊让人去买烧鹅,被我的人拦下了。” 他说到这儿,看了眼雁安宁,若有所思:“原来是你想吃。” 雁安宁点头:“他逼着我写供词,我只好找个理由把他支开。” “什么供词?” “让我招认我与段姐姐串通好了谋害皇帝。”雁安宁慢慢吃着橘子,“他拿着这个就能要胁我全家听他使唤。” “他人虽虚伪,还算聪明,”百里嚣道,“可惜心思没用在正道上。” “也许做官就是他的正道。”雁安宁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只是可怜了他的家人。” “我看他巧舌如簧,未必不能把人哄住。”百里嚣语声轻蔑。 雁安宁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猜想他是想起了苏青冉,索性转开话题:“等他写了路条,我打算今晚就走,你呢?” “你都走了,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百里嚣道。 “那个院子怎么办?”雁安宁担心,“石守渊一旦查过去,很可能发现地道入口。” “苏青冉并不知道地道之事,”百里嚣道,“地道入口的机关非一般人能够打开,我会让人往池中放满水,从外面看不出端倪。” “那就好。”雁安宁吃完最后一瓣橘子,掏出帕子擦擦手,“不然让他们白拣一堆宝藏,若是充入国库也就罢了,万一和前两个皇帝一样,偷藏着不肯拿出来,实在有些不甘心。” 百里嚣道:“既然信不过石守渊,为何还让他选藩王继位?” 雁安宁正色:“因为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皇帝半死不活,不能主持朝政,大皇子年幼且痴愚,更不是朝臣心中理想的继位人选,石守渊若一意扶持幼帝,藩王也好,叛军也好,都会趁机作乱,到时大衍便再无宁日。 “想要大衍安稳,没有别的路可走,”雁安宁道,“一个成年皇帝,总比幼帝更有手段。” “你不怕石守渊借机成为宠臣,变成下一个兰啸天?”百里嚣问。 “那是新帝该操心的事,”雁安宁道,“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石守渊能得多少信任,得看新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石守渊写下现任皇帝的罪状,在百姓们看来是刚直不阿,在新帝眼中却未必如此。 不是每个皇帝都能容忍大臣记录自己的不是,万一石守渊选了个心眼小的,或是生性多疑的,只怕对方坐稳皇位后,第一个就拿他开刀。 “你们雁家和江家打算如何?”百里嚣问。 “走一步看一步,先离开这乱局再说。”雁安宁幽幽一叹:“不过还得多谢你。” “谢我什么?”百里嚣目露疑色。 “谢你没在这么混乱的时候掺上一脚。”雁安宁道,“京城乱成这样,若你想做点什么,谁都难以阻止。” 百里嚣笑了下:“我能做什么?杀了皇帝,占领京城?” 雁安宁上下打量他一眼:“也不是不可能。” “我又不傻。”百里嚣嗤笑一声,“于公于私我都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雁安宁问,“周边各国都对大衍虎视眈眈,乱世之中,这是最好的机会。” “我的兵力远在西南,占据一个京城有何用?”百里嚣道,“我可没兴趣当靶子。” 说完,他屈指敲敲雁安宁的脑袋:“别试探我,于公,我拿下京城没用,于私,我也不想和你哥打架。” 雁安宁往后一避,将帕子丢过去:“擦手。” 百里嚣接住帕子,嘴角含了一抹笑,慢条斯理将指尖的汁水擦干净:“我实话实说,你害羞做什么?” 雁安宁摸摸自己脑门,确认没沾上汁水才道:“我哪有害羞?” “真的?”百里嚣瞥她一眼。 他不问还好,这么一问,雁安宁就觉耳根隐隐发热。 “若以后局势稳定,你还会与大衍结盟吗?” 百里嚣认真想了想:“那得看大衍愿不愿意和亲。” 雁安宁挑起眉梢:“和亲?” 百里嚣轻轻一笑:“不和亲也行,总得找个理由让你嫁我。” 雁安宁与他视线相交,见他眸中满满皆是诚意,眼神晃了晃。 “我有孝在身,至少三年之内,不谈婚嫁。” “江大人早就说过了,”百里嚣道,“不过三年而已,我等得起。” 雁安宁一顿,扭头看了眼远处的亭台楼阁。 石府里种了许多柳树,细细密密的枝条散在风里,如轻烟一般笼着屋檐。 “万一你后悔了——” 雁安宁的话没说完。 百里嚣捏住她的脸颊,往两边扯了扯。 “你这么说倒是提醒了我,”他阴阴一笑,“得找你家要个凭证。” “我家不信这个。”雁安宁道,“你忘了我之前还订过亲?” 百里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是想提醒我,就算订了亲,你也可能悔婚?” “彼此彼此。”雁安宁道。 百里嚣眼皮一掀,忽然笑了。 “至少你现在,愿意与我谈婚论嫁,对吗?” 第180章 旖旎 雁安宁无言地望着眼前这人。 什么叫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百里嚣见她久久不答,又笑了下:“不愿意?” 这三个字听上去漫不经心,四周却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就连草丛里的虫鸣也静了下来。 雁安宁仿佛没察觉这诡异的气氛,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扬起一抹笑。 她一笑,院中就像重新起了风,百里嚣的神情舒展了几分。 他正要开口,一根细白的指头戳在他脑门上。 “我算是相信你没什么经验了,”雁安宁点着他的额头,“像你这样,十个姑娘,九个会被你吓跑。” 百里嚣拉开她的手:“这不还剩一个么?” 雁安宁挑了挑眉,打趣道:“百里将军,你算学不错,若十个里面剩一个,给你一百个,你岂不就有了十个?真是艳福不浅哪。” 百里嚣捏捏她的手指:“给我多少也不要。” “那你还不放手?” “除了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守在附近的几名私卫彼此对视一眼,往更黑的角落挪远了些。 他们将军的确没什么经验,但深得追姑娘的精髓,总结起来三个字:不要脸。 雁安宁清清嗓子:“你怎么这么——” “不要脸?”百里嚣替她说出口。 雁安宁磨了磨牙:“放手,院子里还有人呢。” 百里嚣摩挲着她的指尖,眼皮也没抬一下:“没人。” 雁安宁四下望了眼,只见之前还在近处的私卫不知藏去了哪里。 百里嚣像是知道她在看什么,笑道:“我就说了没人。” 雁安宁瞪他一眼,终是忍不住笑了。 百里嚣把玩着她的手指,继续道:“记得给我写信。” 雁安宁“唔”了声。 百里嚣又道:“你有三年的时间可以好好想想,要我准备哪些聘礼。” 雁安宁垂眼看着他的手:“等时局稳定下来,我抽空去看你。” “不用,”百里嚣道,“你不会武,路上不安全,我来看你就行。” 雁安宁抿唇:“我有那么多护卫。” “再多我也不放心。”百里嚣道,“后平与南阳很快会向我宣战,你乖乖待在大衍,等我收拾了他们再来找你。” “他们这么快就联手了?”雁安宁讶异。 百里嚣点头:“等送你出京,我也该回去了。” 他摸摸她的发顶,语气低沉而温柔:“我不在的时候,保护好自己。” 雁安宁感受着头顶传来的重量,忽然对即将到来的离别有了一丝真实的感受。 她过去的人生中,不止一次与亲朋好友道别,而这一次却与以往都不同。 “怎么了?”百里嚣看她垂着眼,笑道,“舍不得我?” “嗯。”雁安宁自鼻腔里发出低低的回应。 百里嚣顿住。 他静了半晌,心里像有一头蠢蠢欲动的兽匍匐起身。 那头兽有着锋利的爪牙,只需轻轻一跃,就能攫走猎物。 他放在雁安宁头顶的手往下按了按:“雁安宁,别招我。” 他连名带姓唤她的次数很多,但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充满浓浓的警告。 雁安宁抬眸。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在月光下清澈得不像话。 百里嚣迎着她的注视,喉咙紧了一下。 就在这时,房门打开,冯二拿着几页纸跑了出来:“姑娘,他写好了。” 院中的旖旎气氛刹时消散。 百里嚣面不改色起身:“我看看。” 他抢在雁安宁前面接过纸张。 冯二递出去的手悬在半空。 他刚才没看错吧?几张纸而已,百里将军连空手入白刃的招术都使了出来,这玩意儿有什么问题吗? 雁安宁来到百里嚣身旁,借着廊下的烛火,与他一同浏览纸上的内容,只见路条和文书的落款处,石守渊都自觉地盖上了私印。 如今这京城里,石守渊的私印比衙署的官印还管用。 百里嚣将路条与文书交给雁安宁:“你先走,我还有些话要问问石守渊。” 雁安宁招来冯二:“你去通知阿韭和我外公,让他们今晚撤离,大家在归义坊南大街街口会合。” 说完,她转向百里嚣:“我在这儿陪你。” 既然两人不久后就要分离,能在一起多待一刻便是一刻。 百里嚣低头看她,雁安宁笑道:“不愿意?” 百里嚣扬唇,抓住她的手:“求之不得。” 冯二看着他俩旁若无人地从自己面前走过,摸摸脑袋。 自家姑娘这就与人好上了?还让他拉她的手?他该不该把这事告诉雁左?不对,他该不该告诉江大人? 一连串疑问在冯二脑海中如涨水沸腾,他站在原地呆了一阵,就见百里嚣与雁安宁齐齐回头。 两人看着他,眼里写着同一句话:还不快去? 冯二眨巴了一下眼。 他能领会自家姑娘的意思就算了,怎么连一个外人的眼神也能看懂。 还是说,这两人已经默契到连神情都一样? 冯二一拍脑门,算了算了,这种事儿轮不到他一个护卫操心,还是赶快办正事要紧。 雁安宁见冯二一溜烟地跑掉,诧异地看了眼百里嚣:“你吓他了?” 百里嚣很是无辜:“哪有?” 雁安宁笑着轻推他一把:“我的护卫,你可别随便欺负。” 百里嚣牵着她走上台阶:“我的人,你随便用。” 雁安宁撇唇:“我才不占你便宜。” 两人说说笑笑来到门前,互看一眼,同时敛去面上的笑意。 第181章 家长面前要听话 屋子里,石守渊像是耗尽了精气神,虚软地靠在桌边。 他见雁安宁二人板着脸进屋,慢慢坐直了些。 “你要我写的东西我都写好了,什么时候放了我?”他哑着嗓子开口。 “放了你,还是放了你们全家?”百里嚣的视线有意无意从一旁的石夫人脸上扫过。 石夫人神情麻木,呆坐在角落里,对于两人的对话仿若未闻。 石守渊缓缓吸了口气:“自然是放了我府上所有人。” “石大人真是有情有义,”百里嚣道,“你放心,咱们的恩怨到此为止,我今晚不会动你。” 石守渊狐疑道:“那……青冉呢?” 百里嚣瞟他一眼:“你想为他求情?” 石守渊道:“他不是我安插在你身边的人,你不要误会。” 百里嚣闻言静了一瞬,笑出声:“凭你的本事还谈不上安插。” 他在果盘里挑挑拣拣,选了几颗饱满的李子递给雁安宁,示意她坐在一旁慢慢吃。 他对石守渊道:“我认识你儿子的时候,我们还混在大衍的溃军之中,整天想的是如何保命,除非你早料到日后会有一支西南军,否则你怎么可能往我身边放人。” 他讥诮地笑了笑:“苏青冉能跟着我靠的是他自己的本事,不是你。” 石守渊默然半晌:“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怎么?石大人这么喜欢这个儿子?”百里嚣状似不解,“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让他四处流浪?” “他已成人,想去哪儿是他自己的选择,这回不过是因为我们父子的关系,才替我办了件事。”石守渊道,“百里将军既然不再与我计较,想必也能放他一条生路。” 百里嚣看着他,不置可否:“他是西南军的人,犯了错自有军法处置。” 石守渊见他态度坚决,叹了口气:“也罢,你们西南军的事我不再多问。” 他转眼看向雁安宁,却见雁安宁捏着一颗李子,小口小口啃得专心。 石守渊斟酌了一下,开口:“雁昭仪——” “石大人有话不必问我。”雁安宁道,“我该说的,之前都与你说了。你写的那份文书,我会找人多印一些,保证传得家喻户晓,替石大人扬名。” 石守渊被她生生噎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样子已不想同她说话。 雁安宁懒得看他那张扭曲的脸,对百里嚣道:“我在外面等你。” 她出了房门,坐在廊下,边吃李子边等他。 她本以为百里嚣会待很久,却不料手里的李子还没吃完,他就从屋里出来。 雁安宁将手帕掩在嘴边,吐出果核,诧异道:“这么快?” 百里嚣伸手扶她起来。 “本想问问他和苏青冉还有哪些往来,后来一想,他未必肯讲真话。”百里嚣替她将果核扔掉,“与其浪费时间审他,不如多陪陪你。” 雁安宁轻笑,朝房中看了眼:“我们也该走了。” 他们留下几人看守石府,其余人从府中赶出几架石府的马车,从正门光明正大驶了出去。 此时还未宵禁,马车一路通行无阻,转眼就到了归义坊。 雁安宁一眼看到熟悉的身影,忍不住眼圈一热。 江汉之在雁左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他看到外孙女,还未开口便红了眼。 祖孙二人对视良久,雁安宁率先吸吸鼻子,笑道:“外公,你头上的伤好了?” “哎,”江汉之应了声,随即老泪纵横,“安宁……你受苦了。” 他与雁安宁虽有联络的法子,但为了安全起见,雁安宁极少向外传递消息,即便偶尔递信,也是交代正事,顺便道一句安好。 可外孙女不说,江汉之又岂能不知宫中的凶险。 想他一大把年纪,说来也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到头来不但不能为儿孙分忧,反而成为他们的拖累,江汉之拍拍外孙女的手,长长叹息一声。 “你舅舅那儿都已安排好了,”江汉之道,“以后江家的事你不要再操心,凡事有外公顶着。” 雁安宁用手指蹭蹭眼角,笑道:“那我就什么都不管啦。” 江汉之抹抹脸,笑着点头:“对,什么都不用管,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外公养你一辈子。” 雁安宁噗嗤一笑,正要说话,就听一旁传来一声轻咳。 雁安宁与江汉之一同望过去。 百里嚣有礼地拱了拱手:“江大人。” 江汉之早在冯二来传信时就听说了今晚发生的事,他上车时并非没看到百里嚣,只是急于与外孙女叙话,才刻意忽略了他。 眼见百里嚣行礼,江汉之微微颔首:“有劳百里将军。” 百里嚣毕竟救了他外孙女,哪怕明知他另有所图,江汉之还是显得很客气。 百里嚣道:“江大人不必谢我,都是应该的。” 江汉之看看他:“天底下没什么是应当应分的,江家欠百里将军一个人情,日后必会重谢。” 百里嚣目光一动:“重谢不必,我与安宁——” 他忽地住嘴。 雁安宁坐在他身旁,两手轻轻抖了抖裙摆,将暗中踩他的那只脚收了回去。 百里嚣看她一眼。 雁安宁目不斜视。 百里嚣改口:“江大人一定要谢,我就却之不恭了。” 江汉之板着脸:“嗯。” 他年纪虽大,眼却没瞎。 雁安宁从小在他跟前长大,她有什么小动作,他一眼便知。 江汉之对雁安宁道:“你坐对面去。” 雁安宁乖乖应了声,提着裙摆站起来。 她还未站稳,马车忽然一震,雁安宁身形一晃,撑住百里嚣的肩膀。 百里嚣已经伸手握住她的胳膊,扶着她站稳。 两人的肢体仅短短接触,又迅速放开,如同商量好了似的,连个眼神也没对上,就各自回到各自的座位。 江汉之看在眼里,只觉头疼。 驾车的私卫在外面道:“将军,没事吧?路上有个坑,没瞧见。” 百里嚣看向雁安宁:“没事吧?” 雁安宁摇摇头:“你的人初来京城,对地形不熟,不如换我的人驾车?” “好。” 两人各自朝外面吩咐了两句,几辆马车停下片刻,随后重新上路。 江汉之坐在一旁冷眼旁观,见这两人默契十足,在心中叹了口气。 雁安宁的目光在外公和百里嚣之间转了一圈,掀起车帘,看向窗外:“以往这个时辰,正是酒楼饭庄最热闹的时候。” 眼下却生意萧条,行人寥寥。 “听说要打仗,人人自危。”江汉之道,“能躲出去的都躲出去了。” 雁安宁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叹道:“但愿石守渊争点气,早日拿下叛军。” 他们来到城门口,雁左亮出路条。 “奉宰相之命,护送宰相夫人家的亲眷出城。” 守城的卫兵验过路条,又听来人送的是宰相家的亲眷,立时拖开拒马,让众人通行。 眼看车队走远,几名卫兵才嘀咕道:“连宰相家的人都走了,咱们京城还守得住吗?” “别瞎说,我刚才问了,走的是宰相夫人家的远房亲戚。” “这么大几车人?” “我看过了,车上有老有少,还有好几个姑娘,没什么问题。” “我才不担心这个,”一名卫兵朝外远眺,“咱们的军队已经出城两天了吧?怎么还没消息?” 车轮辚辚压过大路,雁安宁一行朝前行了大半个时辰,转入岔道。 “我去接段姐姐,然后在那边等梁州的消息,”雁安宁对百里嚣道,“你怎么走?” “我送你们。”百里嚣道。 雁安宁看了看外公。 江汉之本在闭目养神,仿佛察觉外孙女的视线,两眼睁开一条缝:“百里将军肯送,就让他送吧。” 外孙女的安全要紧,别的都可放在日后再说。 他话音刚落,就听雁安宁道:“那就辛苦百里将军了。” 江汉之的眼角余光瞥见车里那两人相视一笑,忍不住出声:“赶紧赶路,莫要耽搁。” 说话间,马车突然慢了下来。 “将军。” 探路的私卫来到窗外:“前面不对劲。” 第182章 兵败 一人一马倒在路旁。 马儿口吐白沫,眼见是长途奔驰,力竭将亡。 倒在地上的人身着军服,是一名大衍士兵。 雁左把人扶起,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活着。” 士兵衣上鲜血淋漓,一支长箭扎在他后背,侥幸没伤到要害。 “先给他包扎。”雁安宁从车厢内探头道。 雁家的护卫将受伤的士兵抬到一旁,拔下他背上的箭镞。 士兵一声闷哼,幽幽醒了过来。 雁左把人按住,在他耳边道:“我们不是坏人,正在给你治伤,你别乱动。” 士兵趴在地上,头不能抬,只能感觉几双手在自己背上忙碌。 金创药粉撒在他的伤口,他疼得一阵抽搐,疼完以后,神智更是清醒了几分。 “你们……是什么人?”他虚弱地问。 雁左将石守渊开的路条在他眼前晃了晃:“我们是宰相府的人。” 士兵勉强看清上面的内容,像是突然有了力气,用力往上一撑,抓住雁左的手:“快、快回城报信。” 他嘶声道:“军队,咱们的军队,败了。” 夜晚的青州城头燃起熊熊火把,照得城墙四周亮如白昼。 一名中年男人立在城头,笑吟吟道:“史一志干得好,干得好啊!” 他拍了拍墙砖,转过身,对身后几人道:“你们下去准备准备,给老史记个首功。” 身后几人连连称是。 他们身着官服,青州刺史赫然在列。 他笑道:“史将军能得首功,全因兰大人指挥有方,才让我们白得上万兵卒。” 兰啸天笑眯了眼,对他的称赞显得极为满意:“金吾卫本就在我麾下,可惜被石守渊施以诡计夺了过去,不过他再狡猾也想不到,他换上的将领之中还有我的心腹。” 青州刺史笑着捻须:“兰大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便是张良在世也望尘莫及。” 兰啸天指着他哈哈大笑:“过了,过了,哈哈哈哈哈。” 待他笑声方息,青州刺史又道:“此次京城派出两万军队,其中近一万四千人跟随大人心腹投了青州军,还有四五千人被俘,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俘虏?” 兰啸天道:“传令给老史,肯投的一律并入青州军,不肯的,全部打为石守渊的党羽,攻城的时候拿去当肉盾填壕沟。” “这法子高明,”青州刺史附和道,“咱们此次出兵是为了清君侧,维护石守渊之人自然都是乱党,为了清正朝纲,最好一个都别留。” 兰啸天微微一笑:“如今青州已有四万大军,加上云州便有六万,京城只剩两万多的兵力,只要石守渊再吃两回败仗,朝中那些人就会把他绑起来祭天。” “兰大人说的是,”青州刺史道,“咱们发兵是为了救驾,如此仁义之师,谁人敢挡。” 兰啸天大笑:“不错,陛下待我有知遇之恩,虽然受了奸人挑拨,与我君臣离心,但我不计前嫌,回京救驾,想必满朝文武都能体谅我的用心。” 城头这处火光通明,附近的山头上有人伏在树杈间,居高临下望着青州城。 “将军,那人是谁?”副将问雁长空道。 “是兰啸天。”雁长空嗓音微沉。 虽然他们离得太远看不清样貌,但从那人与随行官员的站姿能够看出,众人皆以那人马首是瞻。 而那人身着武官服饰,挥斥方遒的姿态更是极为眼熟,雁长空几乎可以断定,那人就是兰啸天。 此时此刻,青州军正在前往京城的路上,能留下来坐镇后方的武官,不做他想。 雁长空摸了摸腰间的匕首,目光沉沉扫过城头的守卫。 副将听见兰啸天的名字,神情也是不好。 这个人坏事做绝,几乎将他们雁家军致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拔出短刀:“将军,趁这会儿没几个人,咱们先去宰了他?” 雁长空按住他的手:“你再仔细瞧瞧。” 副将极目望去,只见城头之上的守卫虽然不多,城墙下的阴影处却有无数寒光闪动。 “兰啸天不是蠢货,”雁长空道,“咱们现在动不了他。” 副将恨恨收起短刀:“他勾结宋廉和北缙,把咱们害得这么惨,连大将军也……” 他看看雁长空,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雁长空朝前方看了眼,黑漆漆的山上浮着一点月色,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山的另一头。 “走吧,”他拍拍副将肩膀,“别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 …… “带上路条,派两个人送他回城报信。” 雁安宁命雁左腾出一辆马车,将受伤的士兵安置在内:“送到以后立刻返回王家村与我们会合。” 王家村是她离京后的落脚点,她要去那里接段皇后,顺便等待梁州前来接应的消息。 雁左领命离开,雁安宁回到自己的马车:“走吧。” 一声令下,剩下的人再次上路。 这一回,车厢里的气氛凝重了许多。 马车行了许久,江汉之才道:“石守渊这回必败无疑。” 他们已从传令兵口中得知,石守渊派去阻击青州军的金吾卫发生内讧,有几名将领是兰啸天的心腹,带了一大半士兵投向青州军,剩下那些死的死,被俘的被俘,近两万人的军队竟然全部落在青州军手里。 雁安宁见他眉头紧皱,安慰道:“自古以来守城容易攻城难,石守渊只要多挺几日,等援军到来,就还有转机。” “援军不会来了,”江汉之道,“金吾卫投降叛军的消息一出,援军就算到了半路,也会就此停下。” “外公的意思是,其他各州府会坐山观虎斗?”雁安宁问。 “我问你,兰啸天此次兴兵,打的什么旗号?”江汉之问。 “清君侧,诛奸佞。” “没错,”江汉之道,“既是清君侧,就与旁人无关。” 雁安宁会意:“他喊出这话就是为了提醒别人,他要动的只有石守渊,在他与石守渊分出胜负之前,旁人最好不要插手。” “正是。”江汉之唏嘘道,“哪怕人人都知他狼子野心,但只要不把矛头对准皇帝,旁人在出手前就会多掂量几分。” “兰啸天这一招使得妙,难怪他只有两州的兵力也敢起事。”雁安宁道,“他算准了石守渊叫不到外援。” 江汉之沉沉点了点头:“京城少了一半兵马,恐怕要不了几日,就会有人拿石守渊的首级向他示好。” 说完,他看向身旁的百里嚣:“百里将军对此事怎么看?” 第183章 答不答应都要娶她 百里嚣一直安静地陪坐在旁,此时突然被他点到,先是看了雁安宁一眼。 江汉之皱眉:“你是带兵之人,但说无妨。” 百里嚣这才开口:“无论如何,战事结束得越早,对京中的百姓越有利。” 江汉之审视着他:“这话听上去不错,但不像一个带兵之人说的。” 百里嚣道:“江大人怕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哦?”江汉之问,“难道百里将军不曾杀过人?不曾攻打过城镇?” “当然有。”百里嚣直视着这位老人,坦然道,“我这些年,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但我敢说,我从未滥杀过平民百姓。” 江汉之淡淡道:“兵者,凶器也,只要沾了血,就没人能忘记生杀予夺的滋味。” 百里嚣摇了摇头:“杀人不是为了取乐,乱世之中,若想活下去,就得不断变得强大,只有这样,才能保住自己,保住身边人,让大家过上更好的日子。” “照你这么说,都是迫不得已了?”江汉之紧盯着他,质问道,“老夫见过不少枭雄,他们起初与你一样,都道自己被世道所迫,不得不走上刀头舔血的道路,但后来,他们个个变得唯我独尊,在这乱世争名夺利,哪里还记得自己最初只是想活下去。” 百里嚣笑了笑:“江大人是担心,我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你不会吗?”江汉之反问,“一个人掌握的权利越大,野心就越大,你此时能坐在马车里与我侃侃而谈,是因为你麾下只有十一州,倘若你有二十一、三十一州呢?倘若后平与南阳都为你所取,你还会像今日一样谦逊吗?” 马车里的风灯随着行进轻轻摇晃。 江汉之的眼神在灯下露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注视着百里嚣,像要看清他脸上的每一分变化。 百里嚣迎着他的视线,没有马上作答。 车里静了好一会儿,才听百里嚣道:“不知道。” 江汉之目色一变。 百里嚣笑了笑:“江大人说的是,我今日敢说初心不变,五年后或许也能如此回答,但十年、二十年后,谁能保证还是如此。” 江汉之两眼眯了眯,苍老的眼中闪过一抹锐利。 百里嚣看着他,又道:“但我不会因为害怕日后的改变,就不敢承认今日的初心,何况我身边还有那么多敢于劝诫之人。江大人若担心我以后会变,不如抽个时间到我西南,看我能走多久,能走多远?” 江汉之怔了怔。 不等他开口,百里嚣已快言快语道:“不瞒江大人,我打算三年后求娶安宁。这三年里,我希望她身边的人能在我身旁时刻监督,好好看一看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是否值得她托付终身。” 江汉之目瞪口呆。 他与百里嚣谈的是天下事,天下事尚未谈清,这人竟拐到了他外孙女头上。 虽说他早已看出这两人之间的猫腻,但百里嚣如此堂而皇之地求娶,还是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重重咳了一声:“百里将军,我在与你谈正事。” “我谈的也是正事,”百里嚣道,“抛开别的不提,江大人难道不想探探我的底?” 江汉之皱眉:“此话怎讲?” “江大人曾经怀疑我看中安宁图的是雁家军,”百里嚣道,“我身份如此,无论再怎么解释,想必江大人也不肯轻信。既然如此,不如到西南亲眼看看,解除您心中的疑惑。” 他笑了笑,又道:“我就算能伪装一阵,也伪装不了三年,三年时光足够江大人看清我是否良配。” 江汉之面无表情:“你这话看似有理,实则无理,老夫可没兴趣去你那边闲逛。” 百里嚣道:“江大人不想闲逛,那我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诚如江大人所说,我今麾下十一州,若攻克后平与南阳,地盘会变得更大,但光是这十一州就已令我捉襟见肘。”百里嚣道,“各地城池如今大多沿用旧制,所任官员良莠不齐,以我的本事可以震慑他们,让做官之人不敢有异心,却很难让每一处的百姓吃饱穿暖,过上真正的好日子。” 他诚恳道:“江大人历经三朝,对于为官施政当有一番心得,若您同意,我想请江大人改革官制,佐理政务。” 此话一出,不但江汉之微微失色,就连对面一声不吭的雁安宁也抬眼望了过来。 马车在道上疾驰,晚风一阵紧似一阵,车窗帘在风中鼓起,拍得车窗啪啪作响。 江汉之沉默了好一阵。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他对百里嚣道,“我已打定主意远离朝堂,连大衍的官都不做了,怎会去你西南?” “您不做大衍的官,是因为大衍不配有您这样的臣子。”百里嚣道,“江大人最早也非大衍的官,可您几度入仕又是为何?大人为相之时,主持的新政令百姓多有受益,可惜新帝即位,废除新政,您的抱负未能实现。” 江汉之摇了摇头:“我已年迈,抱负二字休要再提。” “那就当作消遣如何?”百里嚣道,“大衍的时局您比我更清楚,无论是兰啸天还是石守渊把持朝政,这个王朝都已走到末路,可天下不只一个大衍,您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施展抱负。” 江汉之瞳孔一缩:“我也是你接近安宁的目的?” 百里嚣摇头:“我想娶她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喜欢。” 他看向雁安宁,目色稍缓。 “我想让她做我的妻子,与我共度一生。”百里嚣道,“江大人可以质疑我的心意,也可以拒绝我的邀请,但不管您答不答应,我都要娶她。” 第184章 提点 面对百里嚣的直率,江汉之心情复杂。 他听过太多阿谀奉承之词,见过不少巧舌如簧之人,上一个如此坚定地向他表达结亲之意的,还是他的女婿雁来。 想到雁来,江汉之便想到自己的女儿。 他女儿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蕙质兰心,当年求亲的媒人几乎踏破江家的门槛。 但他女儿偏就一眼相中了雁来。 雁来那个楞头青,初时还不解风情,以为与江家姑娘的几次相遇都是巧合。 还好那小子没傻透顶,醒悟过来后第一时间上门提亲,否则江汉之说什么也不会把女儿嫁他。 如今他外孙女也惹来一个臭小子,这小子比雁来聪明,却又比他麻烦多了。 “我若不答应,你还要抢亲不成?”江汉之慢慢道。 “想过,但不敢。”百里嚣道。 江汉之目光如炬:“以你百里将军的本事,有何不敢?” “怕她生气。”百里嚣老实道。 江汉之再度无言。 类似的回答,他在女婿雁来那儿也听过。 还不只一次。 明明身为武将,一只手就能将一个壮年男子抡倒,在妻子面前却指东不敢往西,任朝中的同僚笑话他惧内。 而眼下这个,八字还没一撇,就把这话挂在嘴边。 他外孙女脾气很差是吗? 江汉之哼了声:“照你这么说,我们江家就不是讲道理的人家?” 虽然这话听上去有那么一点不讲道理,但百里嚣立刻摇了摇头:“江大人阅人无数,真心还是歹意,您分得清。” 江汉之不咸不淡笑了笑:“我老了,看人不那么准,不然怎的未能看清朱家父子的本性?” 百里嚣微微一顿,他当初用这话责怪过江汉之,没想到这位老先生一直记到了现在。 “江大人受朱家父子蒙蔽,是因为您不想让安宁嫁给武将,”百里嚣道,“朱家趁虚而入扮成您喜欢的样子,这不是您的错,是朱家不厚道。” “既然有了前车之鉴,我怎知你不会扮成我喜欢的样子?”江汉之问,“我看你比朱思远深谋远虑多了。” 百里嚣轻咳一声:“看样子,于公于私,江大人都得去趟西南。” 江汉之皱眉。 百里嚣道:“认清一个人不但要听他说了什么,更要看他做了什么,还要看他周围之人是什么样子。” 他笑了笑,正色道:“江大人以为,是不是这个理?” 江汉之默然。 百里嚣所说自然不无道理,但他实在不想承认。 他抬手抚了抚长须,忍不住看了一眼外孙女。 他的外孙女乖乖坐在对面长凳上,两眼微垂,像没听见他与百里嚣的对话。 江汉之在心里摇头。 他看着雁安宁长大,怎会不知她的性子。 她越是装乖,越叫人头疼。 江汉之忽然觉得,自己一个糟老头子,是不是已经到了讨人嫌的年纪。 可再讨人嫌,他身为长辈,该谨慎的还是得谨慎。 他收回视线,看向百里嚣:“婚姻乃终身大事,百里将军不用操之过急。” 他加重了语气,缓缓道:“如今世道艰难,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百里将军马上要回西南,有些话不如留到以后再说。” 百里嚣目色一动,像是得了什么保证:“一言为定,待我平定西南,定会择日登门拜访。” 江汉之手指一动,险些扯掉几根长须。 “不急。”他端正脸色,“此事言之尚早,百里将军先把自己顾好要紧。” 后平与南阳在西南虎视眈眈,百里嚣再有能耐,也得打上一两年才能分出胜负。 一两年后,谁知道又是什么光景。 百里嚣点点头:“江大人放心,我一定不会有事。” 江汉之木着脸。 他才不想管他有没有事,但看看自己外孙女,还是决定多说一句:“乱世之中,文人的口舌再利也敌不过武人的剑,你杀戮越重,越要记得自己的初心,否则迟早有一天,你手中的剑会刺向你自己。” 这是他作为一个老人的告诫,如今这世道,已很少有人肯听一名老者的规劝,哪怕这名老者历经三朝,见多了兴衰更替,权力交换。 百里嚣敛容,这一回他收起了惯有的懒散神色,眉眼之间满是严肃。 “是,谨遵江大人教诲。” 江汉之仔细看他两眼,神情缓和了几分。 此时,坐在对面的雁安宁终于动了。 她掀起车窗帘,朝外面吩咐:“冯大,你骑马跑得快,先去王家村给段姐姐报个信,告诉她我们今晚就到。” 说完,她转回头:“外公,我在村子里备了几名大夫,你头上的伤也让他们好好瞧瞧。” “我没事。”江汉之道,“三年不见,明月那丫头可还好?” “不太好。”雁安宁道,“她这几年受了不少苦。” 江汉之在这之前,对她们在宫里的事只知一个大概,闻言便让雁安宁将她进宫之后的经历细细讲了一遍。 这一讲便是小半个时辰。 江汉之听罢,长叹一声:“真是苦了她了。” 提到段明月,江汉之难免想到外孙雁长空。 雁长空与雁安宁这对兄妹俩,明明都是出类拔萃的孩子,在婚事上头却远比常人坎坷。 当年雁家与段家眼看就要结亲,不料皇帝横插一杠,硬生生将段明月娶走,害得一对有情人劳燕分飞。 那段日子江、雁两家都盯着雁长空,就怕他一声不吭带着段明月私奔。 私奔倒还罢了,就怕没人善后。 后来还是段家那丫头放了狠话,雁长空才彻底熄了心思。 江汉之想起皇帝的所作所为,看百里嚣只觉顺眼了许多。 无论如何,雁安宁能够平安出宫,这小子功劳最大。 江汉之清清嗓子:“横竖路上无事可做,你们若不嫌烦,可愿听我讲几个故事?” 百里嚣捧场道:“什么故事?” 江汉之有意无意瞥他一眼:“自古以来,国之兴亡。” 第185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王家村。 月光照着宁静的院落,段明月和丫鬟锦绣蹲在墙根底下。 两人聚精会神盯着同一个方向,大气也不敢出。 “出来了。”段明月忽然低声说了句。 “哪儿呢?”锦绣伸长脖子。 话音未落,她发出欣喜的气音:“看到了,好小一只。” 她们眼前的鸡窝里,一只尖尖的小嘴从母鸡身下探出,随即露出一颗淡黄色的小脑袋。 刚出壳的小鸡叽啊叽地叫着,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绒毛,朝外挣出半个身子。 母鸡依旧闭着眼,半边翅膀张了张,将扑腾的小鸡掖了回去。 锦绣担心道:“要把它拿出来吗?会不会被母鸡压死?” 她打小就进了段府,整日伺候在段明月院中,对母鸡如何孵蛋早就没了印象。 段明月笑着摇头:“不用,母鸡会把小鸡的羽毛烘干,咱们退远些,别吓着它们,你再去拿些小米来,把晾凉的水添在水槽里。” 锦绣扶着她起身,笑问:“姑娘怎么连孵小鸡也懂?书上还讲这个?” 段明月微微一笑:“都是听旁人说的。” 这处农庄是雁家安排的落脚点,那日段明月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到了宫外,几疑身在梦中。 她没料到自己毒发得那样突然,幸亏锦绣找来雁安宁,瞒下她中毒之事,雁家的护卫又在凤阳宫放了一把火,把她提前救出皇城。 这几日段明月经过女医调理,体内的毒虽未缓解,但重获自由的滋味让她的精神头好了不少。 农庄附近有大片果林与田地,她每日早出晚归,守在田间饶有兴致地看人摘果育苗,一待就是大半日。 以前家里也有农庄,她从未有过如此兴致,如今进宫三年,再出来恍如隔世,看什么都新鲜不已。 今晚听说院里的小鸡要出壳,她和锦绣吃过晚饭便早早守在这儿,连夜里起风也舍不得进屋。 锦绣拖来一只矮凳:“姑娘先坐,我去厨房拿小米。” 自打出宫,锦绣说话行事都像变了个人,走路虎虎带风。 段明月知道,她不是变了,而是渐渐恢复了以前的模样。 以前的锦绣可比现在活泼多了。 段明月欣慰地看着她跑开,坐在凳上,用木棍捅了捅鸡窝旁的火堆。 夜里天凉,刚孵出的小鸡容易冻死,山里的农户常用这样的法子给鸡窝保暖。 不大工夫,又有一只小鸡破了壳,鸡窝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叽叽尖叫。 段明月听着耳边的吵闹,想起她在梁州的日子。 她跟着雁长空兄妹进山打猎,有一次在树下捡到了一个鸟窝,鸟窝里有几只刚破壳的雏鸟。 雁长空将鸟窝放回树上,用绳索和树枝进行了加固。 那之后每隔几日,雁长空都会带她进山看看。 她不会爬树,起初只能坐在树下听他讲小鸟的变化。 后来,他征得她的同意,抱着她跳上高高的树桠。 他护着她藏在树上,一起看窝里的雏鸟如何褪去绒毛,如何跟着成鸟学会飞翔和觅食。 那对成鸟大概是头一回做爹妈,捕来的食物总是喂不饱孩子,段明月每次去时,都会带上一些肉干,偷偷放在鸟窝附近。 雁安宁听说后打趣道:“那窝鸟儿应该拜你们做义父义母。” 段明月听了,当场红了脸。 在那之后第二日,她便收到了雁长空送她的定情信物——一支他亲手做的簪子。 这些年她见过无数珍宝,却没有哪一样及得上那支簪子的珍贵,可惜她再也没有机会把它戴在头上。 段明月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摸摸发髻。 她在农庄只做寻常农女打扮,钗环耳饰一应全无,就连眉心也不再贴着花钿。 她在宫里的作态只为掩人耳目,其实她并不在意额头的疤痕。 女为悦己者容,她在宫里并无想悦之人,又怎会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她的容貌。 她的指尖移到眉心,轻轻蹭了蹭那道伤疤,每当她迷惘之时,这道伤总会提醒她,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宫里的行尸走肉。 复仇的过程漫长而痛苦,她曾经想过放弃。 既然整个皇城都对皇帝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她又何必挣扎,不如就此沦为一个傀儡,至少不会因为清醒而痛苦。 但她始终做不到。 每次取血的时候她都会想起琳琅死在她面前的模样,从她身体里流出的血不仅有她的,还有琳琅的。 夜深人静之时,段明月常常默念前人写过的一首诗—— 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手挥白杨刀,清昼杀雠家。 她自幼读史,特意查过某朝某代是否当真出过这样一名复仇的烈女。 她自认无法像秦女那样干脆,但她有自己复仇的法子。 她本想复仇之后一了百了,但雁安宁的出现令她忆起这人世的美好。 活着虽然不易,但就这样放弃,似乎仍有不甘。 这几日住在这宁静的小村落,段明月只觉许久没有如此松快。 如果有一天,她终会毒发身亡,她希望从今往后的每一日,她都能如眼下这般,无拘无束地活着。 火堆里窜起一溜火星,如流萤散开,飘舞在半空。 段明月伸出冰凉的手,凑到火边烤了烤。 她搓了搓手,有些遗憾雁安宁没在,若她在这儿,一定会往火堆里埋几只红薯,说不准还会烤上几串蘑菇。 想到雁安宁,段明月又开始担心。 京里迟迟没有消息,也不知她能不能顺利出宫。 正想着,就听院外传来马蹄声。 守夜的雁家护卫纷纷招呼:“冯大,有消息了?” “有,”冯大笑道,“好消息,不只一个。” 外面的护卫像是静了一瞬,随即起了一阵骚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低声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段明月在院中听不真切,赶紧起身朝外走。 没走两步,就见一群人从院外进来。 他们一身短打,风尘仆仆,个个都像好些天没歇过的样子。 段明月看清走在最前面那人,脚下一顿,与此同时,那人看见她,也停了下来。 月光照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即使风尘满脸,仍然遮不住他眉眼的俊朗。 段明月怔了怔,突然转身,抬手挡住眉心的疤痕。 第186章 都过去了 四周变得很安静。 月光如流水轰然落下,雁长空脑中一片空白。 他带人越过青州,与留在那边的雁家护卫接上头,便直奔王家村而来。 他们在农庄外刚好遇见冯大,两边行色匆匆,只来得及打个招呼便进了院。 却不知迎面而来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雁长空往前走了两步,看着段明月的背影,默了半晌,轻声道:“明月,是你吗?” 眼前的女子轻轻一动,单薄的背脊像是卸了力,慢慢转过身。 雁长空呼吸一窒。 “好久不见,雁将军。” 段明月看着他,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她在宫里练习过无数次,唇角的弧度总是恰到好处,连最苛刻的礼官也挑不出错来。 雁长空注视着她。 他静了很久。 久到段明月的嘴角不自觉地落了下去。 雁长空又往前走了半步,停在离段明月很近的地方,低声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段明月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 她握住双手,避开雁长空的凝视。 “你怎么会来京城?” 她话一出口又觉得多此一问,雁长空与雁安宁兄妹情深,雁安宁要离京,雁长空自然放心不下。 他出现在这儿,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雁长空一动不动,他在最初的冲击过后,已然冷静下来。 在他妹妹原来的计划中,并没有段明月出宫一环,而段明月此时出现在这儿,背后的含义不言而喻。 “皇帝对你做了什么?”他问。 段明月别开脸,目光望向一侧。 她的嘴唇颤动了几下,忽而一笑:“都过去了。” 她回眸定定看他一眼,将视线投向他身后随行的将士:“你们长途跋涉,定然早就累了,还是赶快歇歇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我去叫人给你们收拾屋子。” 雁长空看着她匆忙而去,往前跟了几步,又停下。 他回头看了看手下的将士:“周副将,你带大伙儿先去休息。” 周副将应了声,带着众人离开。 冯大牵着马来到雁长空身旁:“大公子,你来得正好,姑娘和江老爷待会儿就到。” “他们提前出城了?”雁长空转眼看了看段明月离开的方向,“这和事先说好的不一样,宫里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为什么连皇后也出了宫?” 当年为了照顾段明月的闺誉,雁家被段家拒亲后,并未到处声张,就连雁安宁身边这些护卫也不知晓。 冯大虽然觉得刚才那一幕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只道:“宫里的确出了大事……” 在冯大对雁长空讲述宫中变故的同时,段明月已回到自己的住处。 农庄里的雁家护卫都是男子,为了起居方便,雁安宁特意让人腾出一处院子,让段明月带着锦绣和女医住在里面。 院子不大,角落里种了几棵梨树与杏树。 暮春已过,树上粉粉白白挂了几朵残花,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出几分落寞。 段明月进屋关上房门。 她靠着门板闭上眼,过了好一阵,才觉怦怦乱跳的心口平静了些。 她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雁长空。 她听雁安宁说过出宫的计划,原本雁安宁打算北上,但因叛军作乱,不得不更改计划,往东边投奔舅家。 段明月听到这个打算的时候,心里其实松了口气。 她诈死出宫,为了做得逼真,甚至没有告诉家人,她眼下孑然一身,除了跟着雁安宁走,暂时没有更好的法子。 雁安宁是她知交好友,她跟着她没什么,但若当真投去梁州,她实在不知以怎样的身份面对雁长空。 当初是她负了他,她不想腆着脸去求他收留。 尽管她知道他绝不会为难她,但正因如此,她才更不想见到他。 那年在山寺中,他的祝福言犹在耳。 ——“愿段姑娘与你夫君白首相携,鸾凤和鸣。” 这句话如同那天的倾盆大雨,将她的心浇得湿透。 他是诚心诚意为她祝福,哪怕字字锥心。 可她不但负了他的深情,更连他的祝福也没能实现。 这样的她,如同一个丢盔卸甲的残兵,哪里还能理直气壮地出现在他面前。 门上传来拍打的动静。 段明月紧张地站直。 “小姐,你在里面吗?”锦绣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段明月绷紧的心弦一松。 她转身打开房门。 锦绣见到她,松了口气:“小姐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她朝黑漆漆的房里望了眼:“进屋怎么也不点灯,当心摔着。” 段明月道:“我刚进屋,你怎么也回来了?” 锦绣举起手中的布袋:“我拿了小米去鸡窝那儿,没见着小姐,我问护卫大哥,他们说你回屋了,我就赶紧回来看看。” “你紧张做什么?”段明月安慰地笑了笑,“我又走不丢。” 锦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咱们好不容易出宫,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她每晚做梦都会梦到自己还在宫里,每天早上醒来都要鼓起勇气才能睁开眼睛,然后总是忍不住喜极而泣。 段明月握住她的手:“放心吧,我不会再让你过以前那种日子了。” 锦绣含着泪:“我还好,最苦的是小姐才对。” 她直到段明月毒发,才从雁安宁那里听说小姐这几年经历了什么。 那样的痛苦与折磨,光是想一想,就令人胆战心惊,而她家小姐竟生生承受了三年。 她简直不敢想象,这三年,段明月是如何熬过来的。 女医为段明月调理身子的时候,锦绣看到段明月的伤痕。 那是一道又一道刀疤。 皇帝每月都会让段明月取血炼药,那些刀疤层层叠叠,像永远消不去的烙痕留在段明月身上。 锦绣头一回看到时,哭得不能自已,连累段明月还得反过来安慰她。 “都过去了。”这是段明月自出宫后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锦绣每听一次,心里都会难过一回。 她听得出,段明月不仅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可那样的痛苦,真的能说忘就忘吗? 锦绣擦擦眼泪,提起嘴角道:“瞧我,又说这些扫兴的。对了,小姐,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庄子里多了好些人,是接应的人到了吗?” 段明月轻嗯一声:“锦绣,我有些累了,想进屋歇会儿。” “我去给小姐点灯。”锦绣道。 “我自己来。”段明月拦下她,“你替我出去看一眼,我听着好像安宁身边的冯护卫也到了,你若瞧见他,帮我问问安宁现在如何?” “她已出了京城。” 熟悉的声音从院中传来,雁长空踏进院门。 第187章 温柔 锦绣看到他,又惊又喜:“雁公子?” 她是段明月的贴身侍女,当年雁家向段家提亲,她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她当即朝雁长空屈膝行了一礼,又朝自家小姐看了一眼。 段明月没料到雁长空这么快就再次出现,她怔了怔,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锦绣见她脸上有诧异却无欢喜,试探地问了句:“小姐,可要我备茶?” 她们是在雁家的地盘上,雁安宁不在,雁长空算是这里的主人,雁长空亲自过来叙话,她们于情于理都该备茶待客。 不过眼下天色已晚,雁长空身为外姓男子,贸然请他进屋怕有不妥,是以锦绣才有此一问。 不等段明月发话,雁长空已道:“不必了。” 他来到院中,未再向前。 “我只是来替安宁报个平安,”他对段明月道,“你们是好友,我想你一定很担心她的下落,所以过来告诉你一声。” 段明月轻轻点了点头:“有劳雁将军。” “应该的。”雁长空道。 他传完话,照说就该马上离开,可他仍然站在原处,双脚好似钉在地上,一双眼望向前方。 段明月的身影半掩在门后,屋里没亮灯,雁长空的目力再好也看不清她的脸,可段明月总觉得他是在看她。 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直到整个人被黑暗包围,这才安心了几分。 雁长空站在明亮的月光下,他看不清她,她却能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段明月望着院中的身影,只觉熟悉又陌生。 三年不见,他好似也清瘦了些,整个人更加修长挺拔。 他此次远道而来,面容未经修饰,比她记忆中更显刚毅。 段明月想起前不久的梁州大战。 她在宫中所知不多,但仅凭皇帝以雁安宁为质这件事,就能猜到事态有多紧急。 在那之后,梁州虽然打退了北缙,但雁来的阵亡令这个喜讯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 彼时雁长空尚在军中,段明月能够想象,他那段日子过得多么艰难。 他几乎没有时间悲伤,因为他必须尽快挑起雁家军的重担。 敌人的败退并不意味着战争的终结,重筑城防,抚恤牺牲,安定军心,桩桩件件都少不了他亲自过问。 段明月不懂军事,但她听雁长空说过很多。 求亲之前,雁长空曾担心地问过她:“做武将的妻子会很辛苦,你真的愿意吗?” 段明月还记得自己的回答:“愿意,是生是死,我都会跟着你。” 雁长空听了她的回答,笑得像个傻子。 而这样的承诺被她亲手撕得粉碎。 段明月低下头。 或许正是因为她的悔诺,才让她遭受了三年的痛苦。 她望着雁长空,心里仿佛自虐一般,翻起一丝莫名的欣慰。 至少他还好好的,段明月心想,前尘往事俱了,她只愿他未来一片顺遂。 她紧紧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宁静。 两人之间的沉默令锦绣察觉不对。 她左右看看,轻声提醒:“小姐不是累了?还是早点进去歇着吧。” 她一开口,段明月动了动,回到门边。 “安宁几时过来?”她主动询问。 雁长空沉默了一下:“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你若累了,今晚先好好休息,明早你们再叙话不迟。” “她既已出城,明天我们就要动身了吧?”段明月平静地问道。 雁长空点点头:“我们从青州过来的时候,找到一条小路,从那儿可以直接北上。” 段明月听他言下之意,是要带着雁安宁等人回梁州,这与她所料不差。 倘若这回雁家军来的人不是雁长空,或许还会同意让她们投奔雁安宁的舅舅,但雁长空既然来了,绝不会让自己妹妹去别处求生。 “我明白了。”段明月道,“我会提前准备,随时可以动身。” 说完,她朝雁长空欠身行了一礼:“接下来的路,有劳雁将军了。” 雁长空看她对自己客气有加,神情有一刹的凝滞。 但他仍是没说什么,看向锦绣:“好好照顾你家小姐。” 说完,他转身走出院门。 锦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迟疑道:“小姐,雁公子要带我们北上?” “不是带我们。”段明月道,“是带安宁。” “小姐呢?”锦绣扶着她进屋,“我们去哪儿?” “我们跟着安宁走。”段明月道。 锦绣点亮桌上的烛台,露出疑惑的神情:“这不还是北上吗?” 段明月顿了顿,轻轻笑了下:“对,还是北上。” 锦绣看她一眼:“小姐是不是不想去梁州?” 段明月沉吟片刻:“没错,若是能选,我的确不太想去梁州。” “是因为雁公子?”锦绣问。 “……是。”段明月轻轻叹了口气,“不过现在不是添乱的时候,无论去哪儿,由安宁拿主意就好。” 锦绣大约猜到她的顾虑,轻声道:“当初之事,雁公子不会怪小姐的。” 段明月静静望着窗外,院中月色寂寂,她的笑容温柔而寂寥:“我自然知道。” 那个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也是最容易心软的人。 鸡窝里,已有五只小鸡出了壳,叽叽喳喳地吵个不休。 雁长空坐在矮凳上。 “段姑娘之前就是在这儿看小鸡?”他问院中的护卫。 护卫道:“是,她们还烧了水晾凉,说是给鸡喝了不拉肚子。” 雁长空拿起地上的水壶看了眼:“知道了,你们去忙吧。” 他往鸡窝旁的火堆丢了几根柴,又将晾凉的水添在水槽里。 忙完这些,他蹲在鸡窝旁,看着从母鸡身下钻出的几只小鸡,眼中泛起一丝淡淡的暖意。 但这丝暖意没有存在多久便消失殆尽。 他的眼中映着熊熊火光,明朗的眼中染上一抹红,仿佛血色喷溅。 第188章 围剿 “大公子,山外有动静。” 一声急报打破院中的宁静。 山外放哨的雁家护卫快步来到雁长空身旁:“大公子,有小股队伍正往山里而来。” 雁长空起身:“多少人?” “目测不到两百。” 雁长空眉眼一沉:“什么身份?” “看他们的衣着,像是金吾卫的士兵。” “金吾卫?”雁长空问,“他们离村子还有多远?” “我来的时候,他们正在争论走哪个方向,如果进村,大约还有一刻钟。” 雁长空沉吟须臾。 他此前已听冯大说过金吾卫败北之事,王家村所处的山坳远离京城要道,若有金吾卫逃回京城,不该跑到这里来,那些人出现在这儿必有蹊跷。 “立刻让所有人起身,加强守卫,”雁长空下令,“尤其护好女眷,不得惊扰了她们。” “是。” “再叫几个人,随我去看看。” 山外,一群士兵在地上或坐或躺,神色困倦。 有人拿出水囊,往嘴里抖了两下,没倒出一滴水,气得将它扔到地上。 还有人躺在同伴的大腿上,两眼无神望着天,口中喃喃:“好饿。” 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地方,两名校尉服饰的将领凑在一起,不时发出激烈的争论。 “依我看,咱们躲进山里得了,”一人臂上缠着纱布,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朝进山的通道指了指,“我记得那里有个村子,弄口吃的没问题。” “然后呢?”另一人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他问,“咱们两百多号人,住在村子里能吃多久?” “不必多久,”臂缠纱布之人道,“等京城打完这场仗,咱们看看情况再说。” 壮汉浓眉紧皱,挥开在耳边乱舞的飞虫:“老莫,你要当逃兵?” “不是逃兵,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老莫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胳膊,又朝周围的士兵指了指,“你看看咱们,累的累,伤的伤,难不成还能和青州军正面迎敌?老范,做英雄也要挑时机,不能没头没脑地蛮干。” 老范朝黑黢黢的大山望了眼:“你说有近道回京是假的,你把咱们带来这里就是为了躲命?” “对,”老莫道,“今日那一战你已看到了,除了咱们这几个没抱上大腿的,其他人都投了青州军,你说京城里还有没有他们的人?” 老范脸色一变:“那更要回京报信了。” 老莫恨铁不成钢,沉声道:“这种事哪里需要你我?咱们军里有传令兵,你忘了?” “可咱们杀出来的时候,后面好多追兵,万一传令兵倒在路上……” 老范话未说完,语声猛地一停。 他陡然睁大双眼,一双虎目冒出震惊而不可思议的光芒。 那光芒刚刚燃起,便灭了。 他往前一扑,身子陡然栽倒在地。 老莫下意识往后退让了一步:“老范?” 他的尾音消失在喉咙里。 只见老范颈后穿出一支利箭,让他当场气绝。 老莫顾不得多看,拔出腰刀:“警戒!” 然而他的喝令晚了一步,黑暗中,一队人马如鬼魅出现,将他们围住。 “青州军!” 逃亡的士兵看清他们的服饰,慌忙从地上爬起。 但他们的动作远远快不过利箭。 只听“嗖嗖”的破空声响起,许多士兵还未起身便倒在了地上。 老莫也中了一箭。 他一刀斩断箭羽,转身便往山里逃。 身后的惨叫与闷哼声不绝于耳,老莫心中一颤,一个跟头摔倒在地上。 他没想到青州军连他们这些散兵游勇也不放过,竟生生追来了这里。 老莫手中的刀掉在一旁,他甚至来不及捡,手脚并用往前爬去。 “这里还有一个!” 一道风声在他脑后响起,老莫就地一滚,避开劈来的刀刃。 他随手一抓,正好碰到自己的刀。 眼看刀光迎面而来,老莫抓起刀往上奋力一挡,将必死的一刀挡住。 然而他只得一人,对方却有好几人。 不等他缓过口气,几把刀同时向他砍来。 老莫眼一闭。 一捧滚烫泼洒在他脸上。 腥腥的,黏黏的。 老莫睁眼。 是血。 “扑嗵”几声,他面前的敌人全都倒在了地上。 老莫从阎王那里捡回一条命,僵直地坐了起来。 这时,他只见前方的青州军队伍乱了。 这支青州军的人数并不多,大约三四百人,似乎是一支先锋小队。 队伍中只有领头几人骑了马匹,其余士兵皆是步行。 此时,那几匹马发出疯狂的嘶嚎,连踢带踹,将身上的骑士摔到马下。 老莫抹了把脸,擦去糊在眼皮上的血迹,这才看清那几匹马不知何时中了箭,扰得队伍大乱。 几名领头将领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不待站稳,箭声又至。 “噗噗”几声,有两人仰面倒地,气绝身亡。 这下青州军是真的乱了。 他们甚至没看清下手之人是谁,己方就连损两名将领。 “什么人?”剩下一名将领高声喝问,扯过士兵挡在自己面前。 寂静的山野里无人回答。 将领率人缓缓后退。 正当他们退上大路,另一侧的密林深处忽然亮起许多火把。 急促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夜色之中烟尘滚滚,像有大量人马疾行而来。 这支青州军的先锋队将领顿时慌了。 队伍中,不知何人嚷了一句:“是京城的援军!” 此话一出,所有人心头一震。 将领当机立断:“撤!” 说完,带头往来时的路上跑去。 其余士兵见领头的都跑了,愣神之后,一群人如同火烧屁股一般,呼啦啦地全部撤走。 黑洞洞的大山前,只留下一地尸体,与还没搞清状况的老莫。 他呆坐在地,木了好一阵才拄着刀站起来。 他一瘸一拐走向老范的尸体。 他翻过他的身子,见老范仍然瞪着双眼,不由颤抖着手抚向他的眼皮。 然而不管试了几次,老范的眼睛依旧未能合上。 老莫丢了刀,抱着他的尸首嚎啕大哭。 几条人影出现在空地上。 “大公子,我去叫他。”雁长空身边的护卫道。 “不急。”雁长空的目光扫过前方一片金吾卫的尸体,“先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 “是。” “大公子,你看那边是援军吗?”冯大走过来。 他们刚才赶到的时候,正见到青州军在屠杀金吾卫,可惜来得晚了一步,只来得及将那名校尉救下。 他们人不多,所以没有现身,只在暗中射杀了青州军的坐骑和两名将领,使他们疑神疑鬼,自乱阵脚。 还没等他们进行下一步动作,就见远处出现了火光与马蹄声。 雁长空立刻让人在黑暗中嚷了一嗓子,使青州军误以为另一侧来的是援军。 青州军果然军心大乱,主动撤走。 雁长空走上大道,朝火光密集之处定睛细瞧。 “不像。”他看着林间扬起的烟尘,眼中闪过一丝怀疑,“那些烟尘不像马匹造成,更像是人力所为。” 他在军中待了多年,对于行军打仗对周围的影响一清二楚。 “那些火光大部分停在原地,只有少数晃动,”雁长空道,“不像队伍行军。 “什么人会刻意造出行军的假象?”冯大自言自语罢,两眼一亮,“难道是姑娘到了?” 话音未落,一骑快马已从夜色中驰来。 第189章 哥哥 “冯二?”冯大一眼认出弟弟。 马上之人看见他俩,赶紧勒住缰绳,不等马儿停下,人已翻身下马。 “哥!”冯二说着,不可思议地多看了雁长空两眼,“大公子?” 雁长空颔首:“冯二,安宁呢?” 冯二笑逐颜开:“姑娘和江老爷都藏在树林里。” 他朝青州军退去的方向望了望:“那伙人都撤了?” “都撤了。”冯大道,“刚才那片火光,还有马蹄声,都是你们弄的?” “对,我们过来的时候,发现这里有青州军,就全部退进了树林。”冯二笑嘻嘻道,“姑娘见他们人数不多,就想了个办法,打算把他们吓走。” 雁长空微微皱了皱眉:“你们才几个人,她胆子也太大了。” “那伙人堵在这里,咱们进不了山不说,他们若是往前,迟早会发现咱们,”冯二替雁安宁辩解道,“姑娘也是没办法,才想了这个主意。” 他低声又道:“何况咱们加起来也有三十几号人,真要正面对上,对付这点青州军不在话下。” 只是按雁安宁的说法,他们得保存实力,能够兵不血刃吓跑敌人,就没必要与他们正面交锋。 “三十几号人?”雁长空敏锐地抓住这个数字,“安宁身边哪来这么多人?” 雁安宁手下有三十名私卫,派出一部分驻守王家村,留在她身边的只有十余人。 而冯二却说,他们那头有三十多人,这多出的人手从何而来? 冯大在旁提醒:“百里将军一行有十八人,城里还留了三个。” 雁长空眉锋一动。 冯大对他说过,雁安宁此次能顺利出城,全赖百里嚣相助,可他没想到,百里嚣竟然把能带的人全都带了过来。 难道他雁家的护卫还护不住他妹妹么? 雁长空初时就觉着有些不对劲,此时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冯二没有察觉他的心思,还在一旁自顾自道:“林子里的火把和马蹄声都是百里将军让人弄的,我们瞧见那些青州军退了,姑娘就派我打前站,让我过来看看究竟。” “你一个人,骑着马就这样来了?”冯大问弟弟,“万一还有埋伏怎么办?” 冯二笑道:“哥,我又不傻,我刚在那边看了好一阵,确认青州军已经全部撤走,才重新骑马上的大路。” 他得意地用肩膀撞撞冯大:“你没发现我之前躲在附近吧?” 冯大推开他:“少嬉皮笑脸,给我安静些,听大公子安排。” 此时,雁家的护卫带着老莫过来:“大公子,我们把地上的尸体全都查过了,活着的人有六个,三个轻伤,两个重伤,正在给他们包扎,还有这位,他自称是第八营的校尉,姓莫。” 老莫身上的伤已简单处理过,他看见雁长空,布满血丝的眼又流出泪来:“金吾卫第八营莫问,拜见雁将军。” 他身子一矮,跪在雁长空面前。 雁长空低头看看他:“你认得我?” 莫问啜泣道:“往年将军回京述职,卑职有幸见过几面。” 雁长空道:“你伤得不轻,起来说话。” 莫问在雁家护卫的搀扶下站起身,望着雁长空满怀希冀:“将军此次回京,可是带了雁家军驰援?” 雁长空摇头:“不曾。” 莫问眼中的希望瞬间熄灭。 “那怎么办?”他喃喃道,“我们金吾卫已经败了,青州军马上就要打过来,将军……” 雁长空抬手打断他:“你先跟他们下去养伤,别的以后再说。” 莫问愣了下。 他此时的脑子已然转过弯来,雁家军驻守梁州,除了每年述职,非诏不得进京。 如今皇帝卧病,京中朝堂一片混乱,雁长空突然出现在这儿,必不是奉了旨意。 那么他又为何而来? 莫问心里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多问,步履蹒跚跟着雁家护卫离开。 “再去叫些人来收敛尸体。”雁长空对冯大交代。 死在这儿的人虽是金吾卫,但同为军中效命之人,雁长空不可能看着他们曝尸荒野。 何况青州军的先锋队虽然逃走,但这只是数万人马中微不足道的一支。 他们回去以后必会上报此处异常,下次再来的,说不准就不是一支小队,而是青州大军主力。 雁长空抬头看看天上的星子,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时辰。 “冯二,把马给我。” 他牵过马绳,翻身上马:“我去接安宁,你们尽快把这儿打扫干净,通知庄子里的人,随时准备出发。” 密林深处,雁安宁跳下马车。 “你怎么下来了?”百里嚣从树后现身。 雁安宁拍拍胸口:“你走路都没声的吗?” 百里嚣笑了笑:“林子里又没鬼,你怕什么?” 雁安宁嗔他一眼:“人比鬼可怕。” 百里嚣掐掐她的脸:“又骂我?” 雁安宁无辜道:“难道你不是人?” 百里嚣敲敲她的额头:“诡辩。” 雁安宁捂着脑袋,朝旁躲开半步:“离我远些。” 百里嚣看向马车,会意:“避嫌?” 雁安宁一本正经点点头。 百里嚣扬唇:“我对江大人都说得那样明白,他还有什么不清楚?” “那也得避嫌。”雁安宁道,“你别看我外公脾气好,他心里有一个小本本,谁做了什么都记在上头,我可不想以后天天被他念叨。” “念叨什么?”百里嚣问。 “还能有什么?”雁安宁道,“你就差没把私定终身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百里嚣笑出声:“难怪你在车上一言不发。” “死道友不死贫道,”雁安宁翘起唇角,“反正你脸皮厚。” “嗯,”百里嚣拖长声调,“既然你承认与我订了终身,我就勉为其难,替你扛一扛吧。” “勉为其难?”雁安宁瞪他。 她生了一双杏眼,黑白分明,一双瞳仁在火光下又黑又亮。 百里嚣看得喜欢,忍不住伸手想捏她下巴。 但他的手指刚刚一动,忽地扭头看向上方:“什么人?” 说着,袖中短刀已然飞出。 第190章 从天而降的大舅子 腕口大的树枝掉落下来。 残叶飞舞,随之落下的还有一个矫健身影。 短刀在空中一个回旋,飞回百里嚣手中。 百里嚣将雁安宁护在身后。 然而雁安宁却拨开他,朝前奔了过去。 “哥!” 雁安宁喜出望外。 哥? 百里嚣身形一顿。 就在他迟疑的片刻,前方两个人已经会到一起。 “哥,”雁安宁拉着兄长上下左右看了看,“你没事吧?” 百里嚣那一刀说砍就砍,待她看清来的人是谁,险些吓了一大跳。 雁长空扶着妹妹的肩膀,温和道:“没事。” 说完,他的目光越过雁安宁,看向她身后。 百里嚣走上前:“雁将军。” 雁长空看着他:“百里将军。” 两个男人互相称呼了一句,再无他话。 看着这尴尬的场面,雁安宁轻咳一声。 “哥,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她边问边朝百里嚣瞄了眼。 百里嚣收到她的眼神暗示,朝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雁长空刚过来他就发现了树上的动静,对方应当没听到几句。 不过没听到几句,不代表一个字也没听到。 雁安宁回想自己刚才和百里嚣说了什么,不可避免地想到“私定终身”几个字。 她说什么不好,干嘛提这个。 雁安宁见雁长空半天不吭声,拽拽他的袖子,柔声道:“哥,问你话呢。” 雁长空这才将视线从百里嚣身上撤回。 他看向自己一脸乖巧的妹妹,心中摇头。 雁安宁可不是这么乖巧的性子,尤其在他面前,她就是他们雁家的小姑奶奶。 雁长空将雁安宁仔细端详几眼,见她气色不错,才道:“我不来接你,你遇到麻烦怎么办?” “可梁州那边——” “那边无事。”雁长空微微加重语气,“我都安排好了,你放心,我不会因私废公。” 百里嚣在旁撇了下唇角,他怎么觉得这“因私废公”四个字像是冲他而来。 正想着,就见雁长空转向他:“百里将军搭救舍妹之事我已有耳闻,我在此代表雁家谢过。” 说完,雁长空抱拳向他郑重行了一礼。 百里嚣微微侧身:“雁将军不必言谢。” 他缓缓道:“我与令妹相交莫逆,又得江大人多次指点,若是言谢,未免太过见外。” 雁长空听他提起江汉之,又见他神情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不由淡淡一笑。 他的笑容如春风拂面,温朗清润,但他说出口的话却不那么客气:“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就承别人情的,我们雁家恩怨分明,不会白占别人便宜。” “说的有理。”百里嚣笑笑,“我救安宁,自然也非无缘无故。” “安宁”二字一出,雁长空的眼色变了变。 雁安宁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人的眉眼官司,深吸口气。 “你俩打算聊到什么时候?”她板着脸问。 百里嚣与雁长空一起转头望向她。 雁安宁道:“哥哥既然知道是百里救了我们,想必已经去过王家村了?” “没错。”雁长空道。 雁安宁朝林外指了指:“你从那边来的?” 雁长空点头:“那支青州军的先锋队看见你们的火把,以为京城来了援军,已经撤了。” 雁安宁并未露出喜色,她冷静判断:“这个法子瞒不了多久,咱们今晚就得转移。” “我已让冯大通知庄子里的人,随时可以出发。” “很好。”雁安宁道,“咱们赶紧规划一下路线,看到底去哪边。” 她话音刚落,百里嚣不言不语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图。 雁安宁接过地图,蹲下身。 百里嚣从树上取下一支火把,拿到近前为她照明。 地图上用朱砂圈出了几个位置,雁安宁点点其中一处:“青州军封了北上的通道,我原本打算从这边向东,和外公去投奔舅舅。” 她抬头看向雁长空:“你站着干嘛?蹲下说话。” 雁长空顿了顿,依言蹲到妹妹身旁。 “还有你——” 雁安宁话未说完,就见百里嚣识趣地蹲了下来。 雁安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指着地图继续道:“往东有两条路,如今还算安全,路上要过四个城池,只要乔装打扮,不被人认出来就好。若是往北,只能走狮子岭,否则没法绕过青州的守卫。但狮子岭山高险峭,好些地方没路,我们这群人有老有少,怕是不好走。” “还有一条路。”雁长空用指尖在狮子岭的地标旁划了一道,“这里可以绕开青州城直接北上。” 雁安宁仔细瞧了瞧:“这是两座山。” 从地图上看,两座山之间并无关连,其中一座甚至在青州地界内,离青州城很近。 “山上曾经有窝土匪,他们不偷不抢,以走私为生,”雁长空道,“以前大衍还未太平的时候,他们时常从北边偷运皮货,直到前几年,寨子里的大当家二当家相继没了,这伙人才分了金银一哄而散。” “他们走私这么多年,想必在两山之间开了一条通道?”百里嚣插话。 雁长空头也不抬嗯了声:“他们在两座险峰之间,搭了一条索桥。” “还能用吗?”雁安宁问。 “我们来的路上试过,索桥还很牢靠,但是不能过车马,只能步行。” 雁长空左右看了眼,想找块石头在地图上标记。 百里嚣取出一根炭条放在纸上。 雁长空默了下,拣起炭条在图上圈出两座山峰的位置:“从这儿走,可以节省两日工夫。” 雁安宁沉思:“那咱们就北上?” “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百里嚣道,“出发之前,得先派人探路。” 他的语气十分平和,像是与人打商量一般,慢慢道:“青州军的先锋队既已出现在附近,主力大军不会离得太远,路上可能还有溃散的金吾卫,从这边过去,必须万分小心。” 雁长空听了,心知他说的没错,虽不大想应,还是点了点头:“我开路。” “我殿后。”百里嚣道。 雁长空看他一眼:“也好。” 第191章 那一刀好险 两个男人三言两语达成一致,雁安宁在旁诧异地挑了下眉毛。 她还以为他哥会像对付梁州那些少年郎那样,不轻不重地给人软钉子碰,没想到竟然这么好说话。 雁长空像是看出妹妹的心思,将炭笔扔还给百里嚣:“听说百里将军的手下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有他帮忙,事半功倍。” 他已不是当初那个轻狂的少年,换作以往,他自然巴不得将妹妹身边的苍蝇有多远赶多远,但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他在树上虽未听清两人交谈的内容,但那气氛一看就不对劲。 若只是某个西南来的一厢情愿倒也罢了,但他妹妹摆明了把对方护着,连他多说一句都不成,换了谁也能看出这其中的猫腻。 雁长空拍拍手上的炭屑:“安宁,外公在吗?” “在马车上,”雁安宁道,“他有些累了,我让他靠着车厢歇会儿。” “我去看看。”雁长空起身。 “好。”雁安宁埋头收拾地图。 “你也去。”雁长空道。 雁安宁仰头看看自家兄长,叹口气,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知道了。” 她说完朝上方伸手。 百里嚣接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扶了起来。 雁长空伸出去的手停在半道。 他的手指弯了弯,收回去背在身后。 他责怪地看了眼雁安宁。 雁安宁微微一笑。 雁长空无奈摇头。 “走吧。” 他眼不见心不烦,转身走向马车。 雁安宁低头抿去唇角的笑意,对百里嚣道:“我先过去了。” 虽说很想让他进马车里歇一歇,但这个时候,还是不能驳了兄长的面子。 百里嚣对此表现得毫不在意:“去吧。” 目送雁家兄妹走开,百里嚣转身,这才无声松了口气。 他抽出袖中的短刀看了眼,只觉头回如此庆幸。 还好他出刀时留了几分余地,而他那位大舅子身手也不错,不然这一刀下去…… 百里嚣轻啧一声。 看来以后有大舅子在的地方,他行事还是得收敛些。 百里嚣还刀入鞘,叫来附近的私卫:“收拾家伙,准备上路。” 马车厢内,祖孙相见,别有一番欢喜悲伤。 江汉之抹掉眼角的泪水:“你啊,跟你爹一样,认死理。” 梁州的战乱刚刚平息,雁长空就马不停蹄赶了过来,不说千里迢迢路途艰险,单就他无诏回京这一项,一旦被人发现,足够让朝廷借此大作文章,抹去他与雁家军的关系。 雁长空明白外公的担心,他轻轻一笑:“我们雁家与朝廷,日后只有面上的情份,只要我在一日 ,谁也夺不走雁家军。” 江汉之老眼之中露出几分锐利:“你想好了?” 雁长空沉着道:“看了安宁写来的信,再没什么好顾虑的。” “你能有此决断,对雁家军是好事。”江汉之比他想得更深,“这三年,不管是雁家军还是别处的军队,无时无刻不受皇帝猜忌,朝廷迟迟不对雁家军动手,只因梁州是挡住北缙的关隘要道,在没找到可替代的将领之前,皇帝只能容忍你父亲继续领兵。” “雁家军从无反心,”雁长空道,“我爹只想好好守着梁州,护大衍北境安宁。” “你爹是个英雄,只可惜未遇明主。”江汉之脸上的皱纹微微牵动,一双枯瘦的手拍了拍雁长空的肩膀,“现在我问你,倘若日后朝廷换了个皇帝,你打算怎么办?” 雁长空目光闪动:“以不变应万变。” 江汉之注视着他:“你就没想过自立为王?” 雁长空抬眼,他的眼睛同雁安宁一样明亮,此时在灯火下暗了一瞬,显出一抹涩意。 “当初收到安宁入宫为妃的旨意,我曾想过领军回京。”他看向自己的妹妹,眼中露出歉意,“但我没能做到。” 雁安宁按住他的手背:“哥,你不用抱歉,我都明白。” 她扬起唇角:“你若当真起兵,不等你离开梁州地界,我的人头就落了地。” 雁长空苦涩道:“不只因为这个。” 他认真地看着妹妹与外公,这两人与他血脉相连,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至亲。 “爹对我说,一时的义愤与长久的野心,两者的后果截然不同,我为此想了许久,”雁长空自嘲地笑了笑,“我不得不承认,单凭我的私愤,难以令天下归心。” 他是众人眼中的将门虎子,生来家世显要,他们雁家与皇帝的恩怨不过来自权力的制衡。 雁家可以恨,但旁人却无法感同身受。 单看大臣们的反应就知道,在朝廷上愿为雁家出头的几乎没有几人,此事放在民间,最多不过让人唏嘘几句,远不到同仇敌忾的地步。 “你能想通这点我很欣慰。”江汉之道,“自古举大旗者,除了势力与声望,还需有大志,而这大志非一人所向,必得人人有益,才能一呼百应。” 他看了看雁安宁,感慨道:“咱们与皇帝之间,归根到底只是君臣不和,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司空见惯之事,又有谁肯为咱们肝脑涂地。” 雁长空轻轻应了声:“我这次过来,只想带着你们平安回到梁州,到了那边,不管朝中怎么闹腾,都与咱们再无干系。” “哥,皇帝活不了多久了,”雁安宁道,“兰啸天与石守渊这一仗会决定朝廷未来的走向,如果兰啸天赢,梁州那边怕是得加强防范。” “我明白。” 雁长空此行也未料到京城发生这么多变故,倘若兰啸天再度把持朝政,他第一个要对付的恐怕就是雁家军。 “兰啸天在青州。”雁长空道,“来的路上,我在城头看到他了。” 雁安宁听了,微微一顿:“他果然坐镇后方,不知青州留了多少人?” 雁长空目光一闪,随即隐下眼中的利芒:“当务之急是送你们安全离开,别的不要多想。” 话虽如此,他脸上仍是泄出几分恨意。 若说皇帝所为令人寒心,兰啸天则是他们雁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雁来之死全因兰啸天而起,兰啸天勾结北缙,在雁家军中暗藏内奸,雁长空在青州看到兰啸天时,恨不能将他剥皮抽骨,但为了雁安宁,他忍了下来。 雁安宁握住他的手:“哥,这话你也要记得。” 她是他妹妹,怎会看不出他的遗憾,说到底,雁长空是因为她才放弃了报仇的机会,而私心里,她也庆幸他没有莽撞。 兰啸天身边必然守卫森严,以雁长空带来的人手,想要报仇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兄长。 雁安宁抚了抚耳边鬓发,打算岔开话题。 她想到兄长的来处,忽然目色一亮:“对了,哥,你见到段姐姐了吗?” 第192章 女子之志 小院里,段明月将几件换洗衣物递给锦绣。 主仆二人很快打好包袱,一人拎着一个出了门。 冯大在外面指挥众人收拾行李,看见她俩,赶紧上前接过包袱,顺手掂了掂:“段小姐,你们就带这么点儿东西?” 两只包袱轻飘飘的,他一手能提二十个。 锦绣掩唇轻笑:“我家小姐说了,东西不在多,够用就行,咱们行李带得越少,越不耽误大伙儿赶路。” 冯大笑道:“段小姐这就见外了,咱们几十号人,还怕背不动你们两个的行李。“ “话虽如此,咱们这趟怕得翻山越岭,路上还要劳烦各位照顾,能让大家少些负担总是好的。”段明月朝冯大微微一笑。 冯大见她温和有礼,心中感慨万千。 早前他们将段明月救出宫,想着对方是皇后,在宫里锦衣玉食惯了,出来怕是过不惯村里的日子。 谁想段明月到了农庄,没有半点挑剔不说,待人更是和气有加,雁家的护卫虽不清楚她的遭遇,但几日相处下来,都对这名温柔的女子生出不少怜惜与同情。 皇帝的暴虐人尽皆知,段皇后若真在宫里过得惬意,雁安宁也不会让人把她救出来。何况救出来的时候,段皇后还在昏迷之中。 “两位先去车上坐着吧,”冯大道,“离出发还有一阵,外面乱糟糟的,小心冲撞。” 说话间,几名受伤的士兵跟着护卫从他们身旁经过。 段明月看清他们的装束,惊讶:“金吾卫?” “是,我们刚才出去的时候,正好遇见一队青州军在追杀他们,”冯大道,“这几个活着的不能不管,我们打算留些伤药和粮食,让他们先在地窖里藏身,等他们养好伤,京城这场仗也差不多该打完了,到时他们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段明月怔了下:“青州军已经杀到这儿了?” “只是一支先锋队而已。”冯大道,“段小姐不用担心。” 段明月迟疑:“你们的人没事吧?” “没事,”冯大笑道,“我们没和他们硬碰,他们是被吓跑的。” “那就好。”段明月闻言松了口气,抬眸四下望了望。 “段小姐在找大公子?”冯大问。 段明月顿了顿:“我只想问问,咱们几时出发。” “大公子去接姑娘和江老爷了,”冯大道,“他们离这儿不远,等大公子传回消息,咱们就能走。” “安宁也到了?”段明月眼中闪过欢喜。 “到好一阵了。”清脆的笑声传来,雁安宁跳下马车。 段明月闻声望去,喜道:“安宁!” 她朝前疾走几步,瞧见从车里探出头来的江汉之,赶紧敛衽为礼:“江大人。” 雁安宁挽住她的胳膊,笑道:“都是自己人,段姐姐不用客气。” 段明月坚持行完一礼,才道:“你们路上怎样?没被发现吧?” 雁安宁长长叹了口气:“惊心动魄。” 段明月蹙眉。 雁安宁唇角一扬:“不过还好,吉人自有天相,总算成功逃了出来。” 她说得轻巧,段明月却能猜到这其中必有不少曲折。 她往她身后瞧了瞧:“怎么只有两辆马车?” 另一辆车上坐着阿韭、小金和改名宋喜的大皇子,阿韭早已热络地叫上锦绣去了她们车里。 雁安宁顺着段明月的视线望去:“需要坐马车的只有咱们几个。” “我是说其他人呢?”段明月问,“怎么不见别的护卫?” 雁安宁眨眨眼:“段姐姐只关心我的护卫?” 段明月短短怔愣了一瞬。 雁安宁唇角挑起一丝笑意,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段明月蓦地明白过来,她四下看看,见无人留意她俩,这才拉着好友朝旁走了几步:“安宁,别拿我打趣。” 她的神情极为认真,雁安宁收了笑:“抱歉,段姐姐,我不是拿你开玩笑。” “我明白,”段明月温柔地笑道,“你是希望我能打起精神好好活着,其实不用你劝我,我在这儿醒来的时候,就觉得没有比活着更幸福的事情。” 她眼中露出几分对未来的憧憬:“我答应你,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会放弃,所以,你不用再为我担心。” 她这三年日日抱着与皇帝同归于尽的念头,当她亲眼见到皇帝毒发那一刻,她的确以为心愿已了,这世上再无任何值得牵挂之事。 是雁安宁唤起了她对生的向往。 “你还记得我在梁州最爱做的事吗?”段明月望着雁安宁笑道。 雁安宁轻轻点头:“你最爱扮作教书先生,去安济坊教孩子们念书。” 段明月性情温柔,耐心又好,那些孩子从大到小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段明月离开梁州以后,雁安宁每次去安济坊探望那些孤儿,都有小孩偷偷跑来问她,那个笑起来温柔又可亲的先生去哪儿了。 段明月眼中笑意更浓:“没错,我这几日好好想了想,我除了会念书没别的本事,今后若能安定下来,我只求像以前那样,每日教孩子们念书习字,既能靠这个养活自己,也算没白读了这么多年书。“ 她语声轻柔,神情却异常坚定,显然非一时兴起才做出这个决定。 雁安宁看着她,会心一笑:“姐姐有这打算再好不过,不如弄个女子学堂如何?” “女子学堂?”段明月微讶。 “京城就有女子学堂,可惜梁州没有,”雁安宁道,“就我所知,梁州那边肯让女儿念书的人家不比京城少,尤其是那些武将家里,他们大多行伍出身,刀枪棍棒不错,舞文弄墨不行,那些生了女儿的人家巴不得找人传授学问,可惜肯留在梁州的教书先生不多,女先生就更少。” 段明月被她说得有些心动:“可我的身份合适吗?” “姐姐在宫里深居简出,有几人识得你的面貌?”雁安宁笑道,“再说去了梁州,姐姐什么身份都由我雁家说了算,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不必顾忌别的。” 段明月目中掀起一阵波澜:“安宁,你真觉得我可以?” “姐姐的学问是连我外公都夸赞过的,有什么不可以?”雁安宁道,“在梁州开女子学堂的想法,我三年前就有过,只是那时被迫回京,只能暂时搁置。既然姐姐与我的打算不谋而合,这学堂就由我来出资。” “不可。”段明月道,“我虽出宫仓促,没带什么钱财,但等安定以后,或能向家里借些银钱,若要开学堂,不能让你一人出资。” 雁安宁嘴角含笑:“其实我也不算自己出资。” 段明月讶异地看向她。 “姐姐稍等。” 雁安宁返回马车,从车上抱下一个布包。 她当着段明月的面,神神秘秘打开布包:“姐姐你看。” 第193章 助攻 段明月看清她手中之物,不由一怔:“这是……” 布包里放着一颗雕刻精美的兽首,镶金嵌玉格外华丽。 “这是从地宫得来的,”雁安宁将兽首递给段明月,“姐姐精通史籍,又对金石古玩大有研究,我原就打算把它交给你,让你好好看看这是哪朝哪代的东西。” 说到这儿,她又笑吟吟地压低嗓音:“这上面随便切一块,就够咱们建一个学堂。姐姐拿着先玩,等有结果了再告诉我。” 段明月哭笑不得:“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就这么给我了?” 雁安宁理所当然点点头:“它这么沉,我又看不出来历,留在手里除了换钱也没别的用处。” 段明月失笑,她抱着兽首仔细端详一阵:“这形制不像皇家风格,倒像是某些地方的信众供奉的神兽。” 雁安宁两眼一亮:“我就知道问对人了。” 段明月含蓄一笑:“先别夸我,我只记得在野史中见过相似的图纹,不过我手头无书可查,想不起是哪里的信众,你且让我好好想想。” “想不起也没关系,”雁安宁不甚在意,“我只是好奇地宫的来历,这东西对我来说,还是换钱比较实在。” “你这样想倒也没错,”段明月道,“出门方知没钱的难处。不瞒你说,我仔细算过我与锦绣日后的开销,倘若没有家里支持,只在安济坊教书,勉强可维持日常生计,但要给她出份嫁妆,却远远不够。” 锦绣自小跟着段明月,又随她在宫中蹉磨了三年,段明月心中有愧,只想日后给她寻个好人家,即便哪日自己不在了,锦绣也能安稳度日。 雁安宁明白她心中所想,叹了口气:“姐姐整日为别人操心,怎么不想想自己?” 她故意板起脸道:“就算没有家里扶持,你还有我呢,难道以咱俩的情分,还不够让姐姐向我开口借钱?” 段明月被她故作不满的姿态逗得轻笑出声:“好,我缺钱的时候一定向你借。” “真的?”雁安宁挑眉。 段明月点点头:“一念天地阔,万事羽毛轻,以前只觉前人的诗句好听,如今轮到自己,才觉其中大有道理。” “姐姐能这样想就太好了。”雁安宁意有所指,“除了我,你对别人也要这样。” 段明月愣了愣。 雁安宁正色:“你如果真的放下了,就不要再对我哥感到内疚。” 段明月眸色微顿,闪过一丝慌张。 雁安宁却未就此打住:“我说这话不为别的,只是想让你知道,当初你进宫,雁家没有怪过你,我哥更没有怪过你。” 段明月咬住下唇,半晌不语。 雁安宁看看她,笑着又道:“别说段家势单力薄,就连我们雁家掌握数万大军,我还是被皇帝弄进宫里,何况姐姐你呢。” 段明月与雁安宁不同,雁安宁进宫还能靠家族的力量给自己谋一条生路,段明月却无路可退。 在这孤立无援的情形下,段明月还能绝地反击,成功复仇,换作任何一个人,恐怕都做不到她这样隐忍而决绝。 段明月怔然片刻:“这话……是他让你说的?” 雁安宁摇头:“我哥那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话他迟早会亲口对你说,我只是看不惯他磨磨叽叽的样子。” 段明月听她毫不留情地奚落雁长空,不知该如何反应,下意识替人辩护:“他心善,你别难为他。” “我是怕他自己难为自己。”雁安宁淡淡道,“日后在梁州,你与我哥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不能互相躲一辈子。心里有什么疙瘩不妨早点说开,哪怕就此恩断义绝,至少不留遗憾。” 段明月无奈看她一眼:“你哥千里迢迢来接你,你就在背后这么编排他。” 雁安宁笑得狡黠:“姐姐不提,他怎么知道我在背后说他。” 段明月哭笑不得,但雁安宁这番插科打诨,却是让她心头的乌云散去不少。 她轻轻推她一把:“别贫嘴了,你的护卫呢?” 雁安宁一行只来了两辆马车,别的一个护卫都没瞧见,雁长空更是踪影全无。 “他们都在山外。”雁安宁朝冯大招手:“冯大,都收拾好了吗?“ “好了。”冯大带人过来。 “我听说还有几名受伤的金吾卫,”雁安宁问,“他们如何安置?” “都留在农庄里。”冯大道,“那个叫莫问的校尉会带他们藏起来,日后何去何从,由他们自行决定。” 雁家一行人离开后,会彻底放弃这座农庄,就算莫问等人泄露这处落脚点,京城的人也查不到他们的下落。 “也好。”雁安宁点点头,金吾卫与他们无怨无仇,只要对方不使坏,他们就不会为难这些人。 “我哥带来的人呢?让他们先走,去山外与我哥会合。” “是。”冯大叫人上马。 段明月在旁动动嘴唇,欲言又止。 雁安宁察觉,笑问:“姐姐想说什么?” 段明月迟疑:“我听说青州军的先锋队已到了这边,他们的主力会不会与咱们撞上?” “姐姐放心,有我哥在前面探路,不怕遇到危险。”雁安宁道。 段明月蹙眉:“可他只带了几十号人。” “咱们不走大路,有这些人就够了。”雁安宁安慰道,“再不济咱们还有后援。” “后援?”段明月好奇。 雁安宁一本正经点点头:“虽说人手只有我哥的一半,但听说个个都能打,保我们逃命不成问题。” 段明月无言,只有一半的人手……怎么听上去,好像更不靠谱了呢。 第194章 难以为继(大修) 在段明月心里,雁安宁自然不是不靠谱之人。 她心念一转,想到一个可能:“你说的援军,可是西南那位?” 她在宫里见过百里嚣一回,早已看出雁安宁与那人的交情绝非泛泛。 雁安宁听她询问,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她凑到段明月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段明月顿时睁大双眼。 “当真?”她又是吃惊又是欢喜,还带了几分不可思议,“他向你求亲了?” 这个消息实在太令人震惊,段明月一向温柔娴静,此时却不免惊疑出声。 雁安宁捂住她的嘴。 “嘘,”她小声道,“我外公还没答应。” 段明月更是动容。 这才几天的工夫,百里嚣竟然就向江家提了亲? 她偷偷朝马车望了眼,配合地压低嗓门:“你哥知道吗?” 雁安宁是雁家的宝贝,雁长空对这个妹妹爱护有加,若让他知道有人背着他向雁安宁求亲,哪怕再好的脾气也会掀桌。 雁安宁眼珠动了动,看看天再看看地:“虽不知道提过亲,但九成九是看出来了。” 她自问没有任何逾矩之处,但敌不过百里嚣那一声“安宁”。 “都怪百里嚣,”雁安宁抱怨,“当着我哥的面,也不知收敛些。” 段明月听着她的嗔怪,忍不住轻轻一笑:“看来你是心甘情愿的了。” 她是过来人,怎会听不出雁安宁的语气中藏着一丝甜,她看着雁安宁眼中的神采,为她欢喜之余,不免又升起一丝担心。 “百里嚣是西南军的人,你哥会同意吗?” 西南军与大衍虽无仇怨,但它毕竟属于另一股势力,他们与雁家军一南一北相去甚远,雁安宁若嫁给百里嚣,雁长空必不会放心。 “我和百里嚣这事成不成还两说,”雁安宁明白她的担心,反过来安慰道,“我重孝在身,他至少得等三年,至于三年之后什么光景,谁又说得清呢。” 段明月一愣:“你们不先订亲么?” 雁安宁笑着摇了摇头:“姐姐大概还不知道,我去年订过一门亲事。” 段明月微微蹙眉,她长居深宫,这三年与雁安宁从无往来,对于雁家发生之事一无所知。 “你有未婚夫?”她诧异道,“那他……” “听说皇帝要纳我入宫,这门亲事就吹了。”雁安宁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段明月沉默了一瞬:“就像我们段家当年一样么?” 雁安宁“哎”地一声拉住她的手:“这可不一样,你是因为皇帝赶在前头下了旨,咱们两家的长辈也已当面说清好聚好散,但朱家只听到风声就避而不见,他家那儿子还干了些恶心事。” 她略过朱思远的恶事不提,又道:“不过幸好有这么一遭,我才没跳进火坑。” 段明月静了半晌,方道:“所以你不打算与百里嚣订亲?” 雁安宁虽未明说,但两人是好友,经历又有相似之处,她大约能猜到她的心思。 “你是觉得即使订了亲,对方也未必是良配,所以才不想折腾?”段明月问道。 雁安宁扬起唇角:“姐姐懂我。” 段明月仔细看了看她的神情:“不会舍不得?” 雁安宁笑容微顿。 夜风拂过她的发梢,她不期然想起就在几个时辰前,百里嚣还与她坐在院中闲聊。 那明明是石府的院子,那人却像在自己家一般,与她说些可有可无的杂事。 那时也有微风拂面,她还记得他递来的橘子,很甜。 她捂了捂腮帮,幽幽一叹:“我不知道。” 她从没喜欢过谁,前一个婚约没了就没了,除了为自己的爹爹和外公感到不值,并没什么难过的心思。 而眼下这一个,论性子比朱思远难缠,论身份比朱思远麻烦,可她偏偏就喜欢上他了。 雁安宁开始伤脑筋。 不是为自己,而是替她哥。 她看得出雁长空今晚已在努力克制,若不是为了她这个宝贝妹妹,雁长空早就把百里嚣赶得远远的。 “段姐姐,你说我是不是太任性了?”雁安宁问,“百里嚣让着我也就罢了,连我哥也要为我操心。” 段明月看着她犯愁的模样,忍不住好笑。 “我还是头一回见你如此犯难。”她轻声道,“我对百里嚣此人不甚了解,但他能让你动心,必有过人之处,至于你哥——” 她眼中泛起一丝温柔:“你是你哥的妹妹,是这世上他最亲近之人,无论你过得如何,他都免不了为你操心。” “我倒是宁愿他多为自己着想。”雁安宁撇了撇嘴角,“他小时候每照顾我一次,就把我吓哭一次,我的胆子都是被他练出来的。” 想想小时候收到的那些礼物,虫子,蛤蟆,还有老鼠,雁安宁觉得自己没和雁长空反目成仇,全赖她的性子好。 段明月在梁州早就听过这兄妹二人互相拆台,闻言轻笑:“既然如此,你就由得他去。你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百里嚣若真心求娶,自会想办法让他满意。” 诚如段明月所料,接下来的行程,百里嚣与雁长空配合默契,从头到尾都没让人发现他们这群人的行踪。 到了又一次休息的时候,雁长空回到雁安宁等人停留的地方。 “再往前就得进山步行。”他对众人道,“咱们在这儿歇上一个时辰,养足了精神再动身。” 这两日他一直带人在前方探路,这是头一次返回与众人碰头。 雁安宁递给他一只水囊,拍拍身边的大石头:“哥,坐这儿吃。” 雁长空接过水囊,四下扫了眼:“百里嚣呢?” 暮色中,附近只见雁安宁一行与雁家的护卫,百里嚣与他的私卫却人影全无。 雁安宁用力撕下一条肉干:“在给咱们善后。” 雁长空皱眉:“来的路上遇见了麻烦?” 雁安宁摇头:“他说咱们走过的地方会留下痕迹,所以每到一处,他会先把附近清理干净,再来与我们会合。” 雁长空的脸色这才稍有缓和。 他在前面探路的任务并不轻松,除了随时要预判青州军的行进路线,还要避开附近村镇的人烟,整日下来滴水未进,嘴唇上起了一层皮,眼下也泛着淡淡青影。 雁安宁指指他手里的水囊:“别操心了,先喝口水吧。” 雁长空拔开塞子,仰脖灌了一口,入口的水竟是温的,带了点咸甜的味道。 他看了眼雁安宁。 雁安宁会意:“是段姐姐特意准备的,水里加了盐和蜂蜜,可以解乏。” 雁长空听了,拿着水囊又喝了一口。 雁安宁道:“每个人都有。” 说话间,就见阿韭和锦绣在将士中来回穿梭,将一个个水囊送到他们手中。 雁长空用手背揩去嘴角的水迹,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另一边。 营地左侧,段明月守在一口大锅旁,同小金一起将锅里的水舀入水囊。 她埋着头,专心致志干着手里的活儿,浑然不觉有人正在看她。 雁长空默默望了她许久,直到她终于抬起头,他才收回视线。 段明月疑惑地朝四周看了眼,方才好像一直有人盯着她在瞧,可这会儿人人都在忙着吃饭和休息,谁会看她? 她犹豫了一下,抬眼朝雁安宁这边望了过来。 雁长空已起身走开。 雁安宁看看身旁空荡荡的位置,无声叹了口气。 她迎上段明月的视线,对她笑了笑。 段明月不明所以,本能地回之一笑。 雁安宁的笑容忽然绽开。 段明月一怔,就见一旁的密林中忽然钻出一群黑衣人。 段明月只觉一阵轻风从耳旁掠过,百里嚣大步流星朝雁安宁走了过去。 段明月失笑。 那位百里将军每次回来都这样,无论雁安宁在哪儿,他一眼就能找到她。 而雁安宁也是如此,虽然她嘴上不说,但每次见百里嚣平安归来,她眼中都会漾起真切的笑意。 这两人当着大家的面,并无任何出格的举动,但谁见他们都会绕道。 就连江汉之江大人也从一开始的眉头紧皱,到如今的视而不见。 段明月微微笑着,摸了摸锅边烘着的饼子。 冷硬的干粮烘过以后变得柔软易嚼,她取下一块用油纸包上,连同温水一起送到江汉之的马车旁。 江汉之年纪大了,长途跋涉体力不支,每到一处歇脚的地方都会留在马车里休息。 段明月轻轻敲了敲窗棂:“江大人,歇好了吗?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她话音刚落,就见车窗帘被人掀了起来。 窗口里面露出的脸却是雁长空。 段明月愣了下。 雁长空朝她伸手。 段明月下意识将干粮递了上去。 雁长空接过干粮,放下车窗帘。 段明月听见他对车里的人低声说了几句,随后传来江汉之的声音:“去吧。” 段明月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眼前车帘一晃,雁长空走出车厢,从上面跳了下来。 他正好落在段明月身前,段明月低了低头:“抱歉。” 雁长空没说话。 段明月抬眼,见他脸上似有疑惑。 段明月解释道:“我不知道你在车里。” 雁长空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我在车里有什么好抱歉的?” 段明月唇角动了动,温和地笑了下:“我不知道你在和江大人谈事。” 她的笑容落在雁长空眼里,雁长空忽然想起冯大和雁安宁告诉他的那些事。 整整三年,他每一次回京述职都会踏入皇城,他曾离她很近,却从来不知她过着怎样可怕的日子。 他以为她身为皇后,又是皇帝亲自下旨要娶的人,不管皇帝如何荒唐,待她总有几分真心。 可他错了。 大错特错。 而这个错由他亲手酿成。 若早知皇帝娶她的用心,他当初就该放下一切带她走。 可世上没有如果。 她这三年独自在宫中挣扎,不知经历了多少生死关头,而他却躲在边关,对她的一切不闻不问。 雁长空唾弃软弱的自己,更后悔没能在她需要的时候为她出一分力。 段明月终究靠她自己报了仇,而他又能为她做什么? 雁长空握紧了拳头。 “该说抱歉的是我。”他对段明月道。 段明月不解地看着他。 下一刻,她被他抓住手腕。 “借一步说话。”雁长空道。 段明月猛地一颤,身子如同凝固了一般,僵硬地绷紧,哪怕面前的人是雁长空,她眼中仍是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恐惧。 雁长空察觉她的不对劲,手指不觉微微用力。 段明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就连嘴唇也失了血色。 她紧紧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耳边却似响起无数凌乱的声音。 她的身子像堕入了一个蛇窟,满耳皆是鳞片摩擦的声响,还有惨烈的哀嚎,痛苦的呻吟,恶毒的诅咒,它们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个名为噩梦的大网,将她死死缠紧,不得挣脱。 段明月急促地大口吸气,仿佛落水之人最后的挣扎,她用力往后挣了一下。 这一回,束缚她手腕的力量瞬间消失,段明月脚下不稳,踉跄着朝后退了两步。 雁长空跟上去虚扶了一把,他的手还未碰到她的身子,就被她狠狠推开。 段明月死死咬住下唇,眼里浮上泪意。 她控制不了自己,但她没有办法。 雁长空看着她,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站在原地,没有再上前。 段明月的唇瓣被她自己咬出了血,她难堪地扭开视线,不敢再看雁长空一眼。 这是没人知道的秘密。 她以为她能克服。 她是天阴之女,皇帝为了取她的处子之血入药,从来不曾碰过她,但他却以在她面前凌虐旁人为乐。 她表现得越是难以接受,皇帝越是觉得有趣。 直到后来她逐渐学会控制情绪,不再露出恨意和恐惧,皇帝才对此失了兴致。 但她再也受不了任何一个男人对她的触碰,这样的厌恶不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反而越来越深。 尤其当她大仇得报,那些强压在心底的憎恨便不时翻涌上来,它们像出了柙的猛兽,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吞噬她的神智。 那样的感觉令她作呕。 段明月捂住喉咙,死死抑住胸口涌上的恶心。 “抱歉。” 她颤抖着丢下这句话,转身跑开。 第195章 他见过她爹 另一头,雁安宁正与百里嚣说着话。 “吃吗?”雁安宁将手里的肉干递过去。 这些肉干都按军粮的手艺制作,方便果腹,经久不坏,味道却不怎么样。 雁安宁撕了一条磨牙,啃得腮帮子都疼了,还没啃完。 她食不知味的样子落在百里嚣眼里,百里嚣拿走她的肉干,叫来私卫:“把果子分下去。” 不一会儿,在场每人手上就多了一捧黄澄澄的野果。 雁安宁拿起一只放在鼻端闻了闻,没闻出什么特别的味道,她转头问:“能吃?” 百里嚣要笑不笑地看她:“不然你替大伙儿试个毒?” 话音未落,他嘴里就被雁安宁塞进一只果子。 雁安宁拍拍他的脸,眉眼皆弯:“你来。” 说完,她重新选了一只最大的,一口咬下。 果皮入口即破,清甜的汁水在口中迸溅,如同大热的天饮了一口甘泉。 雁安宁舔舔唇:“好吃。” 她毫不吝啬地赞道:“这么甜的果子,我以前竟从没见人卖过。” 百里嚣吐掉嘴里的果核:“它叫黄樱娘,只长在陡峭的山壁上,一年只产一旬,不等人摘,就被鸟雀啄光了。” 雁安宁听他讲得头头是道,怀疑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所谓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各地有各地的物产,百里嚣长居西南,为何对京城这边的野果如此熟悉。 “你忘了我从小在外奔波?”百里嚣道,“除了京城和太远的地方没去过,大衍的土地我走过十之八九。” “难怪你带着区区几十号人就敢到处乱跑。”雁安宁了然,“梁州呢?你去过吗?” “不曾。”百里嚣如实回答,“但我见过雁家军。” 雁安宁一愣。 百里嚣从她手里拿起一颗果子,替她剥开果皮:“那时我和姐姐去一个县城找活干,正好遇见雁家军路过。” 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夜。 百里嚣和姐姐挤在荒野中的一个土洞里,睁着眼睛盼天明。 两人昨日流浪到附近的村子,听说城里有家富户明日招短工,担心去得晚了,名额没了,于是在城外挖了个洞,打算熬过一宿,明日一大早就进城。 姐弟二人只着单薄的夹衣,脚上的鞋子早已破了洞,露在外面的脚趾又红又肿。 他们找来些枯草,如同筑巢的鸟儿将洞里塞得满满当当,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尽量把身体缩成一团,抵御洞外的寒风。 百里嚣木然地数着耳旁的风声,只想这一夜赶快过去,让他看到天明的曙光。 就在这时,他眼前好像真的出现了光芒。 一团又一团火焰熊熊跳动,慢慢照亮了他的视野。 他看见长长的队伍自远方而来,橙红交织的火光像从天上飘下的云霞。 密密匝匝的人马手持火把,整齐有序穿行在荒野,除了密集的脚步声与马儿打的响鼻,他们再未发出任何声响。 百里嚣认出这是一支军队,但它与他儿时的记忆有太多不同。 他从未见过纪律如此严整的队伍,他怀疑自己在做梦,用力揉了揉眼睛。 他的手指冻得像红萝卜一般,蹭在脸上又疼又胀,而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肿痛,只睁大眼睛,呆呆望着远处经过的人马。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他就和姐姐赶到了县城门口。 他们惊讶地看见城外荒地上立起了重重营帐,帐外的旗杆上飘舞着他昨晚见过的大旗。 县令带着一班僚属站在帐外,正与一名披甲的将军殷勤地说着什么。 事后百里嚣与姐姐进了城,才听说驻扎在城外的是途经此地的雁家军。 按照当时大衍不成文的规矩,任何军队每到一处,当地城镇便需全力供奉,别说粮草补给,哪怕将领向城中索要金银财宝、美女佳肴,当地衙门也得乖乖奉上。 然而雁家军却是一个例外。 他们半夜就到了,雁大将军不愿惊扰城中百姓,便令将士们在城外就地扎营。 县令一早听说后,赶紧带人出城,邀请雁来与别的将领入城休整,雁来却婉言谢绝。 “替我们补些粮草就好,”雁来道,“我会具折上奏朝廷,将你们提供的补给折合成银两补发到县衙。” 县令听了,当场热泪盈眶。 他们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进项本不富裕,偏偏地处要道,一年到头有三四拨军队经过,他们每过一拨就如雁过拔毛,几乎将整个县城的底子薅空。 县令对此敢怒不敢言,心知告到朝廷也没用,只能忍气吞声,只求把人好吃好喝地送走,莫要祸害了治下百姓。 而雁家军此次路过,非但不像其他军队那样索求无度,还主动提出让朝廷给县衙补发银子,县令虽不敢奢望雁来当真会上折,但就凭雁家军秋毫无犯,他就恨不能给雁来连磕三个响头。 这样的消息很快传得满城皆知。 雁家军拔营起寨的那天,城里许多百姓自发来到城外,往将士们手中塞进大包小包的干粮。 一旁有个算命先生抚了抚长须,叹道:“箪食壶浆迎王师,我还是头一回见。” 他说完,就被热情的百姓挤翻了桌子。 卦筒咕噜噜滚到百里嚣脚边,百里嚣捡起卦筒与散落的竹签,拿在手里瞧了瞧。 算命先生从椅子底下爬起来:“小孩儿,那是我吃饭的家伙,可不许拿。” 百里嚣一言不发,将卦筒与竹签放回他桌上。 算命先生端详他两眼:“小兄弟,我看你天庭饱满,骨骼清奇,今日第一卦我便宜送你,只收你九文钱如何?” 百里嚣没理他,转身走开。 他挤进人群,望着骑在马上的那名将军,心里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念头—— 倘若有一日他也做了将军,能不能像那位雁大将军一样,令行即止,令出必动,带兵所到之处,百姓们不会惊慌逃窜,而是如眼前一般,鱼水相得。 第196章 如狼如狐 百里嚣将剥好的果子递给雁安宁:“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雁大将军,也是唯一一次。” 他甚至没看清雁大将军的脸,只听到一声声传令下去,雁家军便如来时一般整齐有序地离开。 “你爹是当之无愧的英雄。”百里嚣对雁安宁道,“若非他后来驻守梁州,我投军的时候就会选择雁家军。” “你若进了雁家军,便不会有西南军。”身后传来雁长空的声音,“即使这样,你也乐意?” 他回来时,正巧听到百里嚣提起往事,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听了半晌,直到此时方才出声。 雁安宁从怔愣中回神,接住百里嚣剥好的果子,转手递给兄长:“哥,这果子挺甜,快来尝尝。” “我不吃,”雁长空道,“你去……看看明月。” 雁安宁听他语气沉重,抬头朝附近望了望,找到段明月的身影。 段明月独自坐在一棵树下,双手抱膝,与周围的热闹显得格格不入。 雁安宁问:“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雁长空摇头,“你们姑娘家有话说,你去那边陪她坐会儿。” 雁安宁不解其意,却仍是依言起身。 她将剩下的果子倒给百里嚣:“我去陪段姐姐,你俩慢慢聊。” 她丢下这两个男人,头也不回地走开。 百里嚣望着她的背影,轻轻笑了声。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雁长空走到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如果重来一回,你还会选择雁家军吗?” 百里嚣坐在大石头上,抬头看向发出质疑的青年。 “没有如果,”他淡淡道,“死了的人不会复活,发生的事也不会改变。” 雁长空盯着他:“如果是还没发生的事呢?” 百里嚣抬眉。 雁长空道:“我随时可以阻止安宁和你在一起。” 他这话平平淡淡,好似不带一丝敌意,却又透着无限冷漠。 百里嚣看着他,眼神略深:“为何?” “我怀疑你的居心。”雁长空坦然道,“我妹妹是雁家的女儿,而你,是西南军的将领。” 百里嚣掀唇:“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别的?” “仅此一样足矣。”雁长空道。 百里嚣不由笑了,他这笑懒懒散散,又似刀锋锐利:“她若不姓雁,我照样娶她。” 雁长空脸色一变。 百里嚣将手里的果子放到一旁,拍拍衣上的尘土,慢慢起身。 “我待安宁的心意,她知,我知,我本不在乎旁人信不信,但你和江大人都不是旁人,所以你无论如何质疑,我都愿意解释。但你若因此为难安宁,便枉负了她对你们的心意。” 雁长空闻言,蓦地生出几分不快,而这不快之中,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你到底想如何?”他问。 “不如何。”百里嚣道,“我想娶她,与她生同衾,死同穴,白头到老,相守一生。” 雁长空的神情随着他一字字落下,变得愈发僵硬。 “说得很好,”雁长空漠然牵动嘴角,“你如何保证能一辈子对她好?” “我保证再多你也不会信,”百里嚣笑了笑,“不过好在你手里有雁家军。” 雁长空看了看他,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的确。”雁长空道,“你若敢负安宁,你的仇人便不只是雁家,还有雁家的军队。” “所以安宁与我是天赐的良配,”百里嚣毫不顾忌地道,“雁家军在一日,便能钳制我一日,若哪天我做了对不起安宁的事,你身为兄长,自可为她讨回公道。” 雁长空微微眯眼:“外界说你如狼如狐,凶狠狡诈,看来此话不假。” “那我的回答能否让兄长满意?”百里嚣问。 雁长空皱了皱眉,百里嚣比他还年长几岁,此时突然唤他兄长,实在叫人无言以对。 “我还没答应你和安宁的事。”他沉声提醒,“百里将军莫太忘形。” 百里嚣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现在不答应,不表示未来不答应。” 雁长空默了片刻。 他之前与江汉之进行过一次深谈,对百里嚣的为人略有了解,但任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也没想到自家妹妹看上的会是这样一个男人。 他家安宁生得玲珑心窍,找的夫君理应知情识趣,才能琴瑟和鸣,然而百里嚣行事乖张,肆意妄为,这样的男人很难成为一名让人放心的夫婿。 自古情关难过,雁长空实在不想自家妹妹为情所伤。 但百里嚣的应对又着实让人挑不出错来,令人感到欣慰又可怕的是,这人毫不避讳雁家军对他的威胁。 雁长空不太确定,他到底是有恃无恐,还是当真如此豁达。 而无论怎样,百里嚣的心机都比他预想的更深。 雁长空还记得父亲当初对西南军的评价,提起百里嚣时,雁来曾道:“此人若非有勇无谋的莽夫,便是大有所图。” 百里嚣图不图别的不知道,但眼下却是图到了他们雁家头上。 雁长空心中苦笑,若父亲还在,定不会让安宁这么轻易就被人拐去。 他放弃与百里嚣争论称呼之事,正色道:“今晚过索桥,还请百里将军断后。” 走完最后这段路,他们就能离开纷扰之地,顺利回到梁州。 到那时,他可慢慢探听雁安宁的心意,若只是一时意乱情迷倒也罢了,若真是情之所钟,他这个做哥哥的少不得要多为妹妹打算。 百里嚣听了他的要求,爽快应道:“义不容辞。” 雁长空点点头,不管百里嚣的豁达是不是装出来的,至少这一路上的表现可圈可点,值得赞赏。 “我去清点装备。”雁长空说着就要走。 “雁将军。”百里嚣把人叫住。 雁长空回头看他一眼。 百里嚣道:“你我都是带兵之人,有些事涉及兵家大忌,我想多嘴提一句。” 雁长空见他神情郑重,想了想:“请讲。” 百里嚣朝远处望了眼。 目光所至是雁安宁的身影,她正坐在树下,与段明月说着什么。 百里嚣道:“为将者,最忌心绪不宁。” 他目色沉沉,看向雁长空:“尤忌迁怒。” 雁长空心头一震。 他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脸色仿佛冻结成冰。 他转首看向段明月所在,眼神隐忍而痛苦,过了许久,他微微颔首。 “受教。” 第197章 你们雁家欠我一个凭证 夜幕降临之时,雁家一行重新上路。 青州界内地势起伏,大小山峦无数,他们登上的这座名叫鹿顶山,距离青州城仅有十里。 蜿蜒的山道崎岖难行,众人早在山脚便放弃了车马,交给百里嚣的私卫扫尾,其余人你推我拽搀扶着爬到山腰。 “看天上。” 转过山坳,阿韭像是发现了奇景一般,指着高处兴奋道。 一行人纷纷抬头朝上望去。 银白的月色透过浮云,为山顶笼上一层轻盈的薄纱。 一座长桥的影子如同纠缠的藤萝,横亘在两座山峰之间。 几条人影猱猿般从山路上下来。 雁长空的副将落到众人面前:“将军,都探过了,我已让人在两边守住索桥,随时可以通行。” “辛苦了。”雁长空扶着江汉之走过来,“按原计划,所有人分成两拨,过桥的时候护着女眷先走,其余人随后。” 他说完,看了雁安宁一眼:“这儿离峰顶还有一炷香的路程,有什么要交代的——抓紧。” 雁安宁会心一笑,松开段明月的胳膊:“姐姐,你带着阿韭她们先走。” 她留在山道上,看着队伍从面前通过,等来殿后的百里嚣。 她扯下一条藤条,往他眼前抛去。 百里嚣头也不抬,伸手接住。 他微一用力,将牵着藤条的人拽了过来。 “调皮。”他敲敲她脑袋。 雁安宁顺势将柔软的藤条挂在他脖子上,“抓住你了。”她笑眯眯道。 百里嚣捏捏她的脸:“你想要,一句话的事,哪用这么麻烦。” 他微微低头,嘴角轻扬,一双深黑的眸子目不转睛锁住她。 雁安宁只觉被他碰到的地方有些发热,还有点儿疼,她握住他的手:“放开。” 百里嚣目色一闪,低低笑了声:“只许你捉我,就不许我捉你么?” 雁安宁眼神微飘,抬高下巴:“没错。” 百里嚣顿了下,笑声更加低幽。 “你啊,”他松开她颊上的软肉,刮刮她的鼻子,“口是心非。” 他手腕一动,从她的掌心抽出,反手将她握住。 他牵着她,跟在众人身后,迈着懒散的步子往山上走去。 狭窄的山道仅容两人并肩缓行,他走在靠外一侧,不紧不慢道:“有什么要交代的,赶快说。” 雁安宁想了下。 她其实没什么想要交代,两人之间该说和不该说的早已说了个通透明白。 她只是,有一点不舍。 她望着眼前的山路,突然一脚踏下,想踩中自己的影子。 可世上没有人能踩到自己的影子。 雁安宁打小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今晚她莫名想试一试。 她一脚接着一脚,认真落在山道上,结果不用多说,自然一个都没踩中。 百里嚣歪头看她。 “你在干嘛?”他问。 雁安宁头也不抬:“踩影子。” 百里嚣半天没说话。 雁安宁察觉身旁格外安静,百忙之中扭头看他一眼,却见身边的人动了一动,一脚踩在她的影子上。 “这不就踩到了。”百里嚣一副淡然的口气。 雁安宁顿了下,一脚落在他前面,正好将他的影子踩个正着。 她欢快地接连落了几脚,扬起的裙摆如花绽放,将他的影子拢了进去。 百里嚣见她乐在其中,索性一手握住她的胳膊,一手虚扶她的腰,以免她玩得太欢摔倒。 雁安宁忽然扬头:“你可知我老家有个习俗?” 她语气神秘:“不能让旁人踩到自己的影子。” 百里嚣问:“为何?” “因为影子里住着自己魂魄,若被旁人踩到,魂魄就会受伤。” 百里嚣看看脚下,又看看她:“你踩我这么多脚,不怕我阴魂不散缠着你?” 雁安宁愣了下,轻啐道:“你又不是鬼,哪有这样咒自己。” 百里嚣无所顾忌地笑了笑:“担心我?” 雁安宁浅浅哼了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老家还有一个说法,若被亲人踩了自己的影子,就会受家神保佑,邪祟不近,万事通达。” 百里嚣挑了挑眉:“你们老家的习俗是谁定的?” 雁安宁微微偏头:“好多年前就有这样的说法。” “最早定下这习俗的人一定很聪明,”百里嚣道,“好坏都由他说了算。” 雁安宁白他一眼,忍不住又笑了:“说不定是两个人定的呢。” 一个习俗专为吓唬人,另一个则用来化解不安。 “管他几个人,”百里嚣拉着她停下脚步,“我只知道,刚才有人说,她是我亲人。” 雁安宁眨巴眨巴眼:“我说了吗?” “你说了。”百里嚣道。 雁安宁淡定道:“亲人有很多种身份,比如姐姐,妹妹……” 她的解释还未说完,腰间忽然一紧,身子不由往前一靠。 她倒抽口气,慌忙朝山路上望了眼。 一道山弯在眼前展开,前面的队伍已经绕了过去,高耸的山壁挡住他们的身影,只能听见渐渐远去的足音。 雁安宁一手撑在百里嚣胸前,试图拉开两人的距离。 然而她的力气远远敌不过他,只挣扎了一下就被他轻松制住。 百里嚣单手扣在她腰上,将她拉拢身前。 他朝前凑了凑,离她的脸更近。 “我才不要姐姐和妹妹,”他语声轻幽,“给你一个机会,重新想个词。” 雁安宁眼珠微动,眼前的百里嚣笑容温和,却又透着难以形容的危险。 空旷的山野响着此起彼伏的虫鸣,它们接连不断涌入雁安宁耳中,混着她急促的心跳,在她心底嘈嘈乱响。 雁安宁的喉咙有些干涩,她轻轻咽了咽,试探道:“兄弟?” 百里嚣两眼一眯。 雁安宁本能地往后一缩,不自觉地靠在山壁上。 山壁挂满藤蔓,瀑布似地垂落下来,藤上开满洁白的小花,她身子一动,便有细碎的花簇落在肩上。 百里嚣抬手拂掉她肩上的花瓣,唇角扬起似有若无的笑意:“再说一遍?” 雁安宁不说话了。 百里嚣轻笑一声:“我忽然想起,你们雁家还欠我一个凭证。” 他低下头,气息拂过她的眼。 她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下一刻,她唇上蓦然一沉,他亲了下来。 第198章 亲亲又亲亲 雁安宁睁着眼,被亲住的时候,她甚至没能反应,就觉眼前的月光蓦地一暗,视野中便只剩下他的脸。 她呼吸一滞,整个人像被点住了穴道,僵直了一瞬。 随即,她朝后仰去。 然而她背后是一堵坚硬的山壁,她几乎没能动弹,就觉自己的唇被他压紧。 她下意识想推开他,却被他牢牢钳制。 她满脑子发蒙,像被压入没顶的水中,耳边除了汩汩的水流,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她屏住呼吸,只觉整个人都快烧了起来。 百里嚣堵住她的唇,像野兽侵占领地,一寸一寸碾压过去。 他亲得有些狠,含住她咬了下,牙齿磨蹭着她柔嫩的唇瓣,像品尝鲜美多汁的猎物,恋恋不舍地逡巡不放。 雁安宁嘴角刺痛,手指无意识地蜷起,用力勾住他胸前的衣襟。 百里嚣顺势往前倾了倾,单手扶住她的腰,另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更深地吻了过去。 这一回他的亲吻如藤蔓缠绕住她,他野蛮地在她唇间生根,将她的呼吸挤得支离破碎。 雁安宁仰着头,忍不住发出低低的鼻音。 她闭上眼,在一片黑暗中任他厮磨。 她不知他亲了多久,只知自己实在有些受不住,抓着他的胳膊轻推了一把,身前的人顿了顿,终于离开她的唇。 雁安宁睁开眼,说不出是生气还是羞窘,她微微喘息着,拿眼瞪他。 她水润的眸子像被月光浸得湿透,落在百里嚣眼底,只觉心头按下去的热焰又窜了上来。 他的指尖在她唇角轻抚了下,低头温柔地亲了过去。 雁安宁刚刚缓过一口气,猝不及防被他再次吻住。 她喉间发出一声惊喘,有些无措。 她以为刚才的亲吻足以满足他的索求,却不知他如此贪婪无厌。 她本想伸手推他,却不知为何将他的衣衫扯得更紧。 也许是因为这个吻出乎意料的温柔,他轻轻磨蹭着她,仿佛回归巢穴的野兽舔舐着自己的伴侣,他引导着她张开唇缝,一点点探了进去。 雁安宁像被惊了一下,身子蓦地绷紧。 百里嚣耐心地抚着她的背脊,让她慢慢放松。 他一步一步攻城掠寨,直到她的气息被他彻底侵占。 雁安宁看过不少话本,却不知单是唇齿相依就能如此磨人。 他灵巧地裹住她,令她舌尖发麻。 他的唇舌带着烫人的热度,像要将她整个人融化。 雁安宁眼角浸出一点湿意,他的温柔似乎更令人难熬,她如小兽一般轻轻呜咽,用力推他。 过了许久,两人分开,百里嚣往后撤了半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嗓音微哑:“这下知道亲人和亲人有什么不同了?” 雁安宁思绪混乱,在“亲人”和“亲人”之间茫然转了几圈,闭了闭眼。 她咬咬下唇,却觉唇上一阵刺痛。 她掩住嘴,状似淡定地摸了摸。 还好,没有破皮。 她的理智在这一刻悉数回笼,下意识朝山弯那边望了眼。 百里嚣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低声笑笑:“你放心,没人瞧见。” 他胸有成竹的语气令雁安宁面上一热,她握了握拳,使劲踩了他一脚。 百里嚣却像不觉疼似地,摸摸她的脸:“别气了,下次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你揍个够?” 雁安宁不想理他,把人推开:“无赖。” 百里嚣牵住她的手:“走里面。” 雁安宁默不作声往里靠了靠,埋着脑袋往前走。 百里嚣失笑:“不然让你亲回来?” 雁安宁一把捂住他的嘴。 百里嚣捉住她的手,低头亲在她手心。 雁安宁手一颤,缩到身后。 百里嚣唇角漾起一抹笑。 雁安宁实在看不惯他得逞之后的惬意,想说些什么又觉气短,只能扭头当作没看见。 两人不声不响走了一阵,眼看就要追上前面的队伍,百里嚣忽然圈住她的手腕,把人拖住。 “不想让你走。”他开口。 雁安宁微微一怔,故意冷着脸道:“便宜都让你占过了,还有什么不满意?” 百里嚣偏头看她,目光落在她嫣红欲滴的唇上,眼神深了一瞬。 雁安宁防备地往旁挪远了些:“不许再乱来。” 方才没人看到也就罢了,现在队伍就在前面,只要有人回头,就能将两人的动作瞧得一清二楚。 百里嚣笑了笑:“就算你想,我也不会。” 雁安宁瞪他,谁想? 百里嚣安抚道:“临别在际,真没有话想对我说?” 雁安宁原本有些着恼,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那点不悦顿时烟消云散。 她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索桥,方才在山腰看时,它像藤蔓一般纤细,如今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巨大的横桥。 桥身长度近有二三十丈,悬在两座山头之间,颇有凌云飞渡的雄伟气势。 他们今日一旦过了桥,就离开了最危险的地方,雁家一行有雁家护卫与雁长空带来的将士护送,百里嚣再没有往下送的必要。 雁安宁心中的不舍如翻涌的浪潮,再次扑了上来。 过会儿到了人多的地方,她与百里嚣有再多私话也只能藏在心里,而眼下—— 眼下她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你……多多保重。”雁安宁自问打小念了不少书,就连男欢女爱的话本子也看过许多,可搜肠刮肚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只这一句?”百里嚣果然不满意。 雁安宁轻笑了下:“以前我爹和我哥出征,我娘总会这么说。” 她看进他深黑的眼睛:“只要你能好好保重,再多的话也就没必要说了。” 那些缠绵悱恻的誓言说得再好听,也抵不上一句保重要紧。 只要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她拍拍他的胸膛,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我也会好好保重自己。” 百里嚣看着她,似乎被她的笑容感染,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口中却道:“没良心。” 雁安宁轻咳一声:“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她送上了最诚心的祝福,他竟敢不满意? 百里嚣注视着她明亮的眼睛,微微一哂:“等着我来接你。” 他的语气和往常没什么特别,只一双眼格外深沉。 雁安宁抿了抿唇:“嗯。” 她这一声算是给了他回应,应完以后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快走吧,”她催促道,“他们已经停下来等我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不再让他牵手,两人紧赶慢赶追上前面的队伍。 没过多久,众人登上峰顶,一条长长的索桥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第199章 忍耐 索桥由麻绳绞着铁链编成,桥上搭着木板,木板之间漏出或宽或窄的缝隙,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山涧。 雁长空指挥大家将行李运到一处,由手下的将士将行李运到索桥对面。 每个人腰上都绑着绳,串葫芦似地连在一起,万一有人踩空,其他人能合力将他拽上来。 即便如此,中途仍是险象环生,有人身子一歪,背上的包袱翻落桥下,直直没入黑暗,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雁安宁暗自为大伙儿捏了把汗,转头瞧向身旁的段明月。 “段姐姐,一会儿你和锦绣先走。” 段明月望着桥下的深渊吸了口气,缓缓点头。 锦绣天生怕高,此时脸色发白,牵着改名宋喜的大皇子,也不知是在安慰小孩儿,还是在给自己打气,嘴里喃喃念叨:“不怕不怕,咱们不怕。” 宋喜倒是表现得十分安静,这一路上山他由护卫背着,乖乖地不吵不闹,让人很是省心。 一阵风刮来,索桥微微晃荡,发出吱吱声响。 桥上的人稳住身形,直到桥身恢复平静,才继续前行。 就在这时,宋喜忽然拽拽锦绣的手,嘴里蹦出一个字。 “臭。” 锦绣没听清,低头问他:“什么?” 宋喜皱皱鼻子,转身把脸埋进她的衣摆:“臭。” 这回锦绣听清了。 “哪儿臭?”她摸摸他的裤子,担心这孩子是不是没憋住尿了。 宋喜身子一扭:“不脏。” 锦绣摸到他的裤子干爽,放了心,笑道:“想尿尿就告诉我。” 宋喜躲到她身后,小声道:“臭。” 锦绣百思不得其解:“你闻到什么了?” 她照顾这孩子三年,知道他嗅觉过人,但她使劲闻了闻,没发现四周有什么异味。 宋喜朝一个方向指了指,紧紧闭上嘴巴。 两人的互动落在雁安宁眼里,雁安宁朝宋喜所指的方向瞧了眼,那里长着一片松林,在夜色中影影幢幢。 山风吹过,松针的气味随风而来,裹着浓郁的苦涩。 “怎么了?”百里嚣问。 雁安宁盯着那片松林:“你有闻到什么异味吗?” 百里嚣抬头望去:“松树的气味?” 雁安宁看向宋喜,若有所思:“松树的气味不算难闻,他为什么会觉得臭?” “我去看看。”百里嚣丢下这话,飞身掠了过去。 雁安宁拦之不及,赶紧叫来冯大冯二:“你们跟上去瞧瞧。” 雁长空正在桥头指挥搬运,听到这边动静,走了过来:“出了什么事?” 雁安宁将宋喜的反应简单说了遍,雁长空皱眉,转头问副将:“那片松林搜过了吗?” 副将点头:“在外围搜过一圈。” “里面呢?”雁长空问。 副将迟疑了一下:“松林太大,离这儿又远,更深的地方没有进去。” 他们人手不多,只来得及将索桥附近探查了一遍,副将为防万一,还特地在桥两端留了人手,即使有人闯入,也能及时拦下。 雁长空默不作声看他一眼,副将心头发慌:“将军,哪里不对劲吗?” 雁长空摇摇头。 副将的做法不能说有错,但难免思虑不周。 “若有人提前藏在松林里怎么办?”雁长空问。 副将挠挠头:“这荒山野岭的,谁会费这功夫?” 雁长空注视着他,严厉的视线直把副将压得抬不起头。 “看来我父亲一走,他的许多教诲你们都忘了。”雁长空道。 副将浑身一震:“将军,我没有!” 雁长空转头望向索桥,士兵们已将行李全部运到了对面的山头,接下来就该送剩下的人过去。 他递了几根绳子给雁安宁:“你帮她们把绳子系在腰上,用我以前教你的法子。” “套兔子那种?”雁安宁问。 那种绳扣会将猎物套得很牢,越是挣扎,系得越紧。 雁长空点点头,在场除了江汉之和宋喜,其余都是姑娘家,他和手下的士兵不方便上手,尤其是段明月。 雁长空的视线状似无意地从段明月脸上扫过,只见她听到自己与雁安宁的交谈,似乎如释重负。 哪怕早有预料,雁长空的心仍是往下一沉。 先前在宿营地,他就发现段明月不喜他的触碰,她露出的恐惧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他从未在她脸上看过那样扭曲的神情。 她怕他。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雁长空只觉一阵尖锐的痛楚蔓延至全身。 段明月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陌生人,她的目光里透着仇恨与厌恶,在她看来,他恐怕和那个皇帝没什么不同。 雁长空开始痛恨。 痛恨自己这三年无所作为。 如今他虽然知道了她的经历,可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他甚至不敢靠她太近。 她的恐惧像一把刀,插在她心上,也插在两人之间。 他每次见她与旁人言笑晏晏,都会忍不住扯开视线。 他不知她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能装得若无其事,但每当有男子从她身旁经过,她总会下意识地闪躲。 她一向温柔体贴,就连闪躲也做得不露声色,可这些都逃不过雁长空的眼睛。 他只能尽量让手下走得远些,而他则是默默守在附近,既不敢离她太近,又不敢离她太远。 他没对任何人提起段明月的心结,连雁安宁也不知情。 他不希望旁人拿异样的眼光看她,如果段明月想让人知道,他不会阻止,若她不想,他会帮她保守这个秘密。 段明月让雁安宁将绳子绑在腰上。 她摸摸绳结,向雁安宁确认:“这结扣会越拽越紧?” 雁安宁点头。 段明月朝前方的万丈深渊望了眼:“我走过去试试。” 雁安宁二话不说,将绳子另一端塞给她哥:“你力气大,你拽着她。” 雁长空将绳子在手上缠了一圈,不赞同道:“崖边湿滑,还是不要过去了。” 段明月看他一眼,轻轻咬了咬唇:“上桥前,我想试试。” 雁长空默然。 “最多五步。”他妥协道,“再远就危险了。” 段明月点点头,吸了口气,慢慢朝崖边挪去。 她两眼直勾勾盯着崖下的深渊,强迫自己不要转头。 她知道自己任性了,可她就想试试。 她有许多害怕的东西,如果能克服从高处坠下的恐惧,那么也许,她能连别的痛苦一并克服。 她憧憬过美好的未来,而那样的未来不许她病态地活着。 段明月越往崖边走近,越觉身子僵硬。 她紧紧抓住腰间的绳子,感觉它越收越紧,心里才安稳了些。 她忍不住回头,就见雁长空站在丈外的距离,两手紧握住绳子另一端,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段明月勉强提了提嘴角,对他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雁长空眉心一皱。 他忽然猛地扯了下绳子,将段明月拽了回去。 “轰”地一声,峰头地动山摇,松林里窜起冲天火光! 第200章 埋伏 雁长空将段明月虚推一把,送到雁安宁面前。 “躲好!” 说完,他抽出长剑,朝松林那边冲了过去。 松林中,刺鼻的松油味扑面而来,雁长空没走多远就撞见百里嚣三人。 他们正与一伙人缠斗。 雁长空一眼认出对方的装束,是青州军。 混战之处一片焦土,地上躺着几十具尸体,浑身焦黑,似被火药所炸。 雁长空此时无暇思索这里为什么会有青州军,他飞身而入,率人加入战局。 熊熊火焰映着刀光剑影,雁家护卫的身手不弱,对面的敌人很快被他们杀得连连败退。 一名青州军眼见不妙,撒腿就逃。 他边逃边往天上射出一枚袖箭。 “嗖”地一声,尖锐的嘶鸣划破苍穹,在空旷的山野中久久回荡。 一把短刀飞了过去,插入他的背心。 这名青州军朝前惯性地跑了几步,“咚”地一声栽倒在地。 百里嚣走过去,拔下他背上的短刀,顺手在他脖子上一划,割断了他的喉咙。 此时,林中的战斗已经告一段落,青州军死的死,伤的伤,侥幸活着的几人被雁家护卫推到雁长空面前。 雁长空挨个审问了一遍,神情凝重。 百里嚣扯了把草叶,边走边擦刀上的血。 他来到雁长空跟前,还刀入鞘:“青州军怎么会埋伏在这儿?” 他方才带着冯大冯二深入密林,闻到了一股松油味。 松林里弥漫着浓郁的松脂气息,松油的气味混在其中,极易让人忽略。 但有雁安宁提醒在先,百里嚣多长了个心眼,朝异样之处悄悄寻了过去。 这一去就发现林中藏了一队青州军,他们备了松油、火药等物,显然意图不轨。 百里嚣设法引爆火药,当场炸死好几十人。 “是兰啸天。”雁长空道,“我们那晚吓退先锋队,引起了他的警惕。他将青州城附近的通路全部清扫了一遍,有人发现了这道索桥,兰啸天便派了支小队上来。” 说不上到底是哪边运气不好,根据俘虏的交待,青州军刚到这儿就遇见雁长空的副将在附近查探。 对方不知这伙人的底细,偷偷退回松林,一面派人回城报信,一面在远处静观其变。 他们藏身之处极为隐蔽,原本不该被人发现,谁知随身携带的松油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他们带火药做什么?”百里嚣问。 “兰啸天下的令,让他们上来炸桥。”雁长空道,“他在青州只留了一千五百人守城,分不出更多兵力驻守关卡,所以能堵的堵,能断的断,这座桥弃用多年,与其派人把守,不如炸掉省事。” “刚才那人发出响箭,他们在附近一定有人接应,”百里嚣道,“你快出去带人过桥,桥这头我替你守着。” “你行吗?”雁长空问。 方才他见过百里嚣的武艺,对付青州军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但他们若都过了桥,这边就只剩百里嚣一人。 百里嚣笑笑:“等你们过完桥,我的私卫就该到了。” 他的人在山下处理马车等杂物,算时辰这会儿正往山上赶,要不了多久就会与他会合。 雁长空这才面色稍缓。 百里嚣虽然对他妹妹心怀不轨,但若真让他独自殿后,雁长空可以不在乎,雁安宁却肯定会担心。 两人说定以后,动身出了松林。 刚一出来就见雁安宁待在林边,一脸关切往里瞧。 雁长空在心里摇头。 “附近有青州军,马上走。” 他没走几步就见段明月迎面而来。 “没事吧?”段明月问。 雁长空迟疑了一下,接过她手里的绳子:“一会儿我带你过桥。” 过桥之人都用绳索将彼此相连,他可以不碰她,但绝不放心把她交给别人。 众人回到桥边,副将与几名护卫先后把江汉之与宋喜、锦绣带了过去。 雁长空将绳子系在腰上,朝身后的段明月看了眼:“我不扶你,能自己走吗?” 段明月抿紧唇,一手握着绳子,一手抓住身边的铁索,屏住呼吸,往前试探了一步。 她颤巍巍踩上第一块踏板,定了定神,不再低头看脚下,目视前方,朝雁长空露出一个笑容:“可以。” 雁长空心里一紧,蓦地转回头去,背对段明月,沉声道:“跟紧我的脚步,我踩哪儿,你跟着踩哪儿。” 段明月望着他绷直的背脊,轻应了声:“好。” 雁安宁站在索桥这头,看着两人慢慢走远,不觉长松了一口气。 雁长空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她看得出段明月和他的相处有问题。 她隐约猜到这和段明月的遭遇有关,可她不忍心揭开她的疮疤,只能装作不知。 她相信有她和兄长陪着,段明月心上的伤痕一定会慢慢痊愈。 她的段姐姐温柔善良,老天一定舍不得再让她受苦。 眼见两人的背影没入对面山影的暗处,雁安宁转头对百里嚣道:“该我过去了。” 百里嚣点头:“去吧。” 话音未落,怀里扑进一个温软的身躯。 雁安宁两手环在他腰上,踮起脚,凑在他耳边:“你要听话。” 百里嚣怔愣一瞬,随即双臂一合,用力抱紧了她。 冯二正要将雁安宁的绳子系在自己腰上,见状,手一松,转向阿韭和小金:“你们谁先来?” 在场诸人默默背过身,不约而同呈弧形散开,将自家姑娘的身影挡住。 虽说大公子在桥上看不见,但万一他回头呢? 索桥这么高,他一怒之下掉下去怎么得了。 段小姐生得娇娇弱弱,可不一定拽得住他。 众人身后,百里嚣弯着腰,轻轻抵了抵雁安宁的额头,率先把她放开。 “走吧。”他低声道。 忽然,一道火光划破夜色,如陨落的流星砸在桥上。 第201章 桥塌了 一道火光亮起,接二连三的火球接踵而至。 那是一支支燃烧的箭。 箭身绑了浸满桐油的布条,插在桥上久久不熄。 索桥并非全为铁制,只有最粗的两根主索由铁链相扣,其余连接处或用铁丝或用麻绳,铺桥更是用的木板。 数十支箭如蜂群倾巢而出,转眼便有几处桥板燃烧起来。 “退!” 早在第一支箭飞来的时候,百里嚣便一声令下,拦腰搂住雁安宁,将她带到箭程之外。 留在桥这头的都是雁家护卫,他们很快作出反应,护着阿韭与小金,跟随百里嚣退到更远的地方。 一阵密集的箭雨落下,他们原来的落脚处全都插满了火箭。 火舌舔上枯草,迅速燃成一片。 火墙另一边,出现一群持刀举弓的身影。 “是青州军。”护卫眼尖,看清来人的装束。 雁安宁扭头看向桥面。 万幸的是,雁长空与段明月已经走过长桥一半,那些火团落在他们身后,并未伤着两人。 百里嚣带着众人一边后退一边隔着火光观察:“来的是一支小队,不足百人。” 对面的青州军占了弓箭之便,他们若从正面进攻,不等靠近就会变成刺猬。 他看了眼身旁的崖壁,果断决定:“来几个会爬高的,跟我从上面过去。” 冯二抢先出列:“我行。” 一群雁家护卫不落其后,纷纷表示再陡的崖壁,他们也能爬。 百里嚣点了一半人手:“你们跟我来,其余人护着女眷,退进松林。” 前方的火墙仍在不断蹿高,另一头的青州军不敢冒险过来,呼喝着不断朝这边射出利箭。 百里嚣等人攥住藤蔓,踩着崖壁上的缝隙,如灵猴般爬了上去。 索桥另一端的副将见有追兵赶到,情急之下就要上桥。 他刚往前踏出两步,就见桥上的雁长空做了个手势。 那是军中号令,让他原地待命。 副将愣了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狠狠跺了跺脚。 他明白雁长空的意思,索桥本就通行不便,后方又不断有箭矢射来,他们过去不但不能帮忙,反而添乱。 他捏紧拳头,大气也不敢出地望着桥上的人,只恨自己没长翅膀,不能飞上桥将他们带过来。 相比副将的焦急,雁长空的反应出奇冷静。 他回头看向段明月:“你走前面。” 他在后面护着她,若是有箭射来,他能替她挡一挡。 段明月微喘着气,几绺发丝沾了汗水贴在额角。 她抬手抹了一把汗,摇头:“你走快些,我能跟上。” 眼下情势危急,他若停下来与她换位,势必会耽误工夫。 雁长空深看她一眼:“那你跟紧了。” 段明月嗓子发干,紧紧抓住摇晃的铁索,哑声道:“走吧。” 另一头的雁安宁站在松林边沿,看着桥上不断落下火球,一颗心跳得飞快。 “姑娘,你先进林子里躲躲。”冯大劝道。 雁安宁稳稳心神,问道:“百里他们从上面过去要多长时间?” 冯大道:“如果顺利,一刻钟就能到。” 雁安宁看了看桥头已经变弱的火墙,地上的枯草不多,附近都是石头,燃不了多久就会熄灭。 火墙一灭,那些青州军就会冲过来。 “去林子里找找,”雁安宁道,“看之前那伙人还有没有剩下的火药。” 他们不能在这里干等,必须做好与敌人正面交战的打算。 冯大会意,立刻让人去林中搜寻青州军遗留下来的东西。 不一会儿,几名护卫兴冲冲而归。 他们小心翼翼将手里捧着的罐子放到空地上:“姑娘,找到一罐火药,还有两罐松油。” “把火药放去桥头那边,再准备几根火把。”雁安宁道,“冯大,你的眼力好,待会儿敌人过来,你负责投掷火把引爆火药。” 冯大应声,带人收拾树枝,用衣上撕下的布条扎成火把,浸在松油罐中,然后亲自去桥头附近放好火药。 雁安宁朝林中望了眼:“他们手里也有火,我们不能躲在林子里,得另找一个藏身的地方。” “已经派人去找了。”冯大道。 雁安宁点点头。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如同一个霹雳打在山顶上。 雁安宁怔了一瞬,听出那声音来自两峰之间。 两峰之间没有别的,只有一道索桥。 雁安宁顾不得许多,拔腿就往外跑。 火光中,索桥断成两截,巨大的桥身朝下坠落。 轰隆隆的声响在山间回荡,无数碎石滚落山岭,雁安宁看着远处的景象,只觉脑中嗡然一声,手脚冰凉。 与断桥一同坠下的还有雁长空和段明月的身影。 雁安宁眼睁睁看着他们从高空落下,瞬间不见踪影。 雁安宁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她顿了顿,不要命地跑过去。 “姑娘!”冯大一把抓住她,“危险。” 再往前就进入青州军的射程,他身为雁安宁的护卫,不能看着她去送死。 雁安宁甩开他的手,她从不知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力气,竟将冯大硬生生甩掉。 她跌跌撞撞地朝前奔去,身后传来一片脚步声,是她的护卫们跟了上来。 他们是她的护卫,也是她的死士,她不要命,他们就会陪着她不要命。 他们不再拦她,只沉默地越过她,将她护在身后。 雁安宁往前跑了一段,蓦然停下。 桥头的火墙几近熄灭,青州军的身影与他们手中的弓箭清晰可辨。 雁安宁咬紧牙关。 “撤!” 她用仅存的理智发出号令。 她不能拉着这些人陪她送死,索桥只是断成两截,她兄长坠下去的时候,似乎抓住了铁索,他的武功那么高,一定还有生还的机会。 雁安宁近乎疯狂地安慰自己,泛红的眼底浮起一片血色。 眼看对面的青州军踏过地上的余烬,朝他们冲过来,雁安宁再度开口:“冯大,动手。” 几支燃烧的火把飞上半空,划出几道弧线落在青州军面前。 青州军挥刀一阵乱砍,待看清砍掉的是什么,不由面面相觑。 在他们看来,对面的人似乎是傻子,就凭这几支火把,还想抵挡他们手里的强弓和利箭? 当即有人笑道:“看我给他们点儿厉害尝尝。” 说着就要弯弓搭箭。 然而不等这一箭射出,前方又飞来好几支火把。 这回青州军不以为意,瞅准火把落下的方向各自闪开。 火把落在地上,有的自行熄灭,有的还在燃烧。 领队之人嗤笑一声,冷冷下令:“去,全都杀了。” “了”字还在唇边,他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一股强大的气流将他震上半空,他惊骇地睁大双眼,却见下方站着自己的身子。 只有半截。 抛上半空的不只是他,还有别的七零八碎,血肉模糊的东西。 领队之人茫然抬眼,他仿佛看到了最远处的山巅,连绵起伏的群山像一群怪兽的影子,扑进他眼中,成为他在这个世上看到的最后一幅景象。 第202章 有我在,你别怕 走在后面的青州军听到剧烈的爆炸声,纷纷抱头蹲下。 天上像是下了一阵雨,噼哩啪啦落了下来。 是血,骨头,零碎的尸块。 一罐火药干掉近三成青州军,剩下的人直到硝烟散去,余波微平,才心有余悸地慢慢起身。 山顶一片诡异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喊:“杀了他们!” 其余人这才心头一震,找回神智。 他们担心对方还有火药,不敢再往前,纷纷拉开长弓,朝前方射去。 雁安宁与一众护卫早在火药引爆之前就退回林边。 青州军的弓箭射程不远,偶尔几只箭射到面前就被护卫用剑打掉。 “那边有个山坳可以藏身。”探路的护卫赶回。 雁安宁朝索桥的方向望了眼,强迫自己抽回视线。 “先过去。” 空荡荡的山涧早已恢复平静,两截断掉的索桥挂在各自峰头,如同倒塌的千年古木,无力地悬挂在深渊上空。 副将扑倒在山崖边,声嘶力竭地喊:“将军!” 山崖下面毫无动静,只有一阵阵山风呼啸而过。 副将红了眼:“来人!备绳索!” 士兵们迅速结起长绳,副将把绳子系在自己腰上。 “你们在上面盯着,我下去找将军。” 说着,他沿着峭壁,慢慢往崖下降去。 索桥断掉的那一刻,段明月只觉脚下一空,身子不由自主一仰,往后栽倒。 她看着跟着倒下的雁长空,心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 她害死他了。 耳边刮过烈烈长风,段明月使劲睁大眼睛,看着对方的身影。 她两手在空中无助地挥舞,试图抓住点什么。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她情急之中扯住腰间的绳扣,想把它解开。 只要解开绳扣,以雁长空的本事,一定有办法逃脱。 然而腰间的绳扣系得格外紧,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扯不掉。 段明月眼底涌出泪水,立刻被风吹干。 她从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累赘,雁安宁为了她,不得不改变出宫的计划,雁长空为了她,更是赔上自己的性命。 她闭上眼,不敢再看前方下坠的身影。 她在心里念着满天神佛,不求他们宽恕自己,只求出现神迹,能让雁长空活着回去。 风声贯耳,将她的心撕成碎片。 她无力地朝下坠落,如同一只断翼的飞鸟,就在绝望之际,她的身子猛地一顿,腰上传来一股大力,几乎将她的腰身勒断。 段明月脑海中空白一片,过了好一阵,才缓了过来。 她茫然睁眼,只见雁长空悬在她上方,手里拽着两人腰间的绳子。 段明月恍惚了一瞬,定睛看去。 雁长空一手拽着绳子,另一只手抠在山崖的石缝之间。 他脚下无处着力,整个人挂在半空。 段明月虽是女子,再轻也是一个人的重量,两个人全凭雁长空的一只手支撑,他的身子在空中摇摇欲坠。 段明月眼中再次涌出泪来。 她不敢乱动,只能颤抖着出声:“解开绳子。” 她嗓音嘶哑,不知雁长空能不能听见,却见他低头看她,不发一言。 段明月抬高音量:“解开绳子。” 雁长空拽住绳子的手动了动,却是将她往上猛地一提,将绳索在掌间紧紧绕了几圈。 段明月咬紧唇,低头看向身下。 身下漆黑一片,仿佛一只巨兽潜伏在黑暗中,张着深渊巨口,随时准备吞噬上方的猎物。 “长空,”段明月哀求道,“放开我,你才能上去。” 上方的人依旧没有动静。 段明月怀疑他没听见她的要求,正要再说,就听头顶飘下一句冷淡的回应—— “休想。” 短短两个字,如同一双无形的手,搅得段明月心头胀痛。 她不知如何应对,嘴唇抖动了两下,眼眶一阵酸涩。 静了片刻,上方的人又道:“有我在,你别怕。” 一阵山风刮过,将雁长空的话语吹散,零落在段明月耳边。 每一个碎片都震耳欲聋,如同他当初求娶的誓言,狠狠撞在她心上。 段明月不敢再开口。 她沉默着,内心如同一团乱麻。 她想说:你带着我,撑不了多久。 她想说:你还有安宁,不能为了我折在这儿。 她还想说:我配不上你如此厚待。 这些话在她舌尖滚过,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舍了性命救她,她又怎么能忤逆他的心意。 “明月,”雁长空道,“跟我说说话。” 段明月仰头朝上看去。 她想看清他的脸,却只能看到他坚毅的下巴。 “你想听什么?”她将哽咽的喉音咽了回去。 “什么都可以。”雁长空顿了顿,“你说,我听。” 他的声音比她更哑,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段明月红着眼眶,轻声道:“那我说,你听。” 雁长空轻嗯了声。 段明月缓缓开口:“当年的事,我很抱歉……” …… 沉沉的夜色中,一抹刀光带起一蓬鲜血,一颗头颅飞上半空。 “有人偷袭!” 青州军中响起一阵骚动。 他们在桥头踯躅了一阵,见对方没再引爆炸药,才大着胆子朝松林那头追了过去。 然而到了这边却空无一人。 几十名士兵正在林间搜索,忽然有人从背后袭来,追着他们一通绞杀。 仓皇之中,青州军分不清来了多少人,只见不断有刀光闪过,鲜血泼洒。 他们本就被先前的爆炸吓破了胆,眼下更是忘了来时的目的,丢下武器就逃。 跑得快的刚刚来到林边,就见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 雪亮的刀锋齐刷刷横在眼前,冰冷的光芒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林中有人轻道:“一个不留。” 这声音冷酷无情,带着决然的杀意。 刹那间,寒光闪烁,逃兵们眼前的刀锋瞬间化作了血光。 第203章 活着吗 青州军在林中四散逃窜。 他们的领队死在刚才那场爆炸中,剩下的青州军无人指挥,原就心神不宁,此刻面对这群凶残的黑衣人,瞬间没了斗志。 黑衣人的数量明明远不及青州军,对上他们却如砍瓜切菜,杀得青州军毫无还手之力。 侥幸逃出松林的士兵瞅见附近有个山坳,顾不得辨别方向,埋着脑袋往那儿跑。 谁知刚跑到半路,山坳中又冲出一伙人,举着刀迎面杀来。 雁家护卫都是战场上下来的老兵,这几年待在京城没机会见血,刚动手还有几分生疏,但很快变得游刃有余。 他们与百里嚣等人前后夹击,不到盏茶工夫,将青州军收拾得干干净净。 山顶一下子恢复了宁静,只有不断刮过的山风卷起一阵阵血腥味,四下飘散。 百里嚣留下私卫打扫战场,带着其余人走出松林,与冯大会合。 “你家姑娘呢?”他问。 “在山坳里。”冯大看着眼前尤带杀气的男子,敬畏地回道。 他今晚两次见百里嚣出手,两次都震憾无比。 百里嚣出手雷厉风行,果决狠辣,与他平日懒散的模样判若两人。 冯大不难想象,若他率军登上战场,会是如何一名猛将。 百里嚣没空理会他钦佩的眼神,他听见雁安宁藏在山坳中,朝那边走了几步,随即停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衣上沾了血,袖摆微湿。 他抓住外衣袖摆,一把扯下。 雁安宁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将扯下来的布料扔到地上。 雁安宁不解地看他一眼。 百里嚣若无其事迎过去。 “你没事吧?”他问。 雁安宁摇头:“我要去看我哥。” 桥头落满残肢断臂,百里嚣走在前面,为雁安宁清理出一块能落脚的地方。 雁安宁顾不上留意四周,她站到断崖边,举起火把,朝对面用力摇了几下。 这是雁家军的旗语,意在问对方找到人没有。 那面立即给了回应。 ——没有。 雁安宁看清对面火把挥动的轨迹,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她身体僵直,只觉拿着火把的手重逾千钧。 她离对面实在太远了,远到看不清崖下的景象。 月光早已躲进云层,两峰之间如同一个巨大的裂缝,将一切动静吞没。 雁安宁定定望着前方,对面的峭壁上有一团小小的火光在缓缓移动,她猜那是下去寻人的军士。 可是这么高的山,他们的绳子够吗? 就算绳子够长,如此陡峭的山壁,等他们爬下去,是不是就该天亮了? 她哥如果还活着,能等到天亮吗? 无数可怕的念头从雁安宁脑海中闪过,她试着不去想最坏的可能,却不得不想。 一阵尖锐的疼痛贯穿她的额头,她蹲下身,抱住脑袋,痛苦地想要嘶嚎。 她大口喘着气,胸腔里像塞满了东西,将泪水从她眼眶挤出。 她丢下火把,将头紧紧埋进膝盖,克制着自己不敢大声啜泣。 她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能。 雁安宁咬破下唇,尝到一丝血腥。 他们被分隔在悬崖两端,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青州军能上来一波援军,说不定还会上来另一波,他们不能在这头逗留太久。 而外公在悬崖对面,有他坐镇,那些雁家军的将士应当能听他安排。 山那边不属青州地界,没了索桥,这边的人过不去,外公他们暂时没有危险,可她哥生死未卜,他们绝不会放弃他不管。 雁安宁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如果找不到人怎么办,如果找到人又怎么办。 还有雁家军,雁家军不能群龙无首,万一出现最坏的情况,他们又该怎么办。 雁安宁忍着头疼,一遍又一遍将未来的走向做了无数推演。 眼泪洇湿裙摆,她抬手用力揉了揉眼,深吸口气,拄着膝盖站起。 她这时才发现后背有股力量一直支撑着她,是百里嚣的手。 他一手从后面环过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肩膀,仿佛怕她一个想不开跳下去。 雁安宁侧头看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又紧紧抿住。 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泄露内心的不安,而她现在没时间软弱,跟着她的人都在等她安排。 她转过身,不出所料,阿韭、小金,还有雁家的护卫们都跟了过来,他们不顾地上的血腥狼藉,齐齐站在她身后,他们眼中有沉痛,有不知所措,还有对她和雁家的尊重。 雁安宁弯腰捡起火把,对众人道:“冯大,你带五个人,去找一条安全的下山通道,如果遇见青州军的援兵,切记不要与他们硬碰。” “我的人也去。”百里嚣说完,叫来几名私卫,命他们跟随冯大一起探路。 雁安宁没有推辞。 他们当务之急是赶紧下山,避开青州军,去对面的山头与江汉之会合。 “地图借我用一下。”她对百里嚣道。 百里嚣从怀中摸出地图,在火光下展开,递给她一支炭笔。 雁安宁盯着地图看了又看,皱起眉心。 索桥已断,他们若想北上,只能绕道狮子岭。 然而兰啸天已将青州界内的通道全部堵住,连这处索桥都会被人发现,狮子岭多半也有青州军拦路。 雁安宁的护卫有几人由雁左带领,护送江汉之与宋喜去了桥对面,剩下的人手只有二十出头,他们这点人对付一支几十人的小队或许能够放手一搏,但若遇上更多敌人,无异于以卵击石。 雁安宁盘算着北上的可能,在地图上写写画画。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连百里嚣唤了她两声也没听到。 百里嚣抽走她手里的炭笔,握住她的肩膀,示意她抬头:“看对面。” 雁安宁抬首望去,只见悬崖那边的火把猛烈地晃动。 她仔细望了半晌,拿着地图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对面传来的讯号是:发现人了。 雁安宁全身上下的血液都似凝固,她接过百里嚣递来的火把,顿了片刻,缓缓打出另一个旗语: 活着吗? 第204章 他生气了 山风扑面而来。 对面的光芒抖动着,有一瞬几乎快要熄灭。 雁安宁捏紧木柄,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她却感觉不到疼。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欢呼。 “活着!”冯二叫道,“还活着!” 他们都是雁家的心腹,同雁安宁一样,能看懂雁家军的旗语。 对面的火把来回晃动,先是一支,随后十几支,连成一片汹涌的火海,每个火苗都在众人眼里组成两个字:活着。 阿韭虽然看不懂旗语,但听着身边的叫喊,率先哭出声。 她一哭,小金受到感染,也跟着哭了。 两个姑娘家一哭,热泪盈眶的汉子们互相看看,不好意思地把眼泪收回去,转身就和身旁的伙伴紧紧抱在一起。 在场最平静的人反而是雁安宁。 她笔直地站在崖边,如旗杆一样纹丝不动。 百里嚣拉过她的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取下火把。 木柄上有一圈湿痕,是汗水,带着点点殷红。 百里嚣皱了皱眉,握着雁安宁的手抚开她的掌心。 雁安宁掌心被木刺扎得鲜血淋漓,她肌肤细嫩,伤口虽不深,看着却让人心疼。 雁安宁的目光锁住对面的山崖,看着崖间寻人的火光往上移动,那一小团光晕仿佛深渊里升起的星辰,在她眼里引燃一道光。 雁安宁直到这时才找回自己的呼吸。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声震动在脑海中。 她蜷了蜷手指,掌心蓦地传来一阵刺痛,疼得她一个激灵。 雁安宁低头,只见百里嚣托着她的手掌,正往她掌心倒药粉。 “疼。”雁安宁脱口而出。 百里嚣紧紧攥着她,不许她抽手,头也不抬地道:“疼就对了。” 雁安宁瞪他。 百里嚣轻轻吹了吹她的掌心:“疼就说明你活过来了。” 雁安宁愣了愣神。 百里嚣瞄她一眼,又道:“你没看见你刚才那样子。” “什么样子?”雁安宁问。 她认为自己刚才非常冷静,绝对没有惊慌失措。 百里嚣撇撇嘴角:“六亲不认,像是转身就会把我甩掉。” 雁安宁没有向他求助,更没有在他眼前露出一丝软弱。 她连泪水也是自己偷偷擦干,对着他连眼眶都没红。 难道他在她眼里就这么不值得依靠?还是说雁长空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她就要独自面对这一切,把他完全排除在外? 这样的想法令百里嚣很不高兴。 可再不高兴,也不能对雁安宁发火。 他低着头,撕下一截布料将雁安宁的掌心包好,飞快打了个结。 “你,”他朝阿韭招手,“过来照顾你家姑娘。” 阿韭正在擤鼻涕,闻言呆呆指了指自己,他在叫她? 自从逃出京城,只要雁安宁身边出现百里嚣,阿韭和小金这两个丫鬟就会无事可干。 不是她们想偷懒,而是百里嚣压根不给她们靠近的机会。 阿韭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脸,一有空就霸占着自家姑娘,两人有说有笑,时不时还低语两句,让她们不好意思近身。 眼下听到百里嚣召唤,阿韭下意识看看天,天上既没下雪也没出太阳,乌漆麻黑,连月亮都瞧不见。 她丢下手绢,来到雁安宁身旁:“姑娘,这里危险,咱们去那边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慢慢看。” 百里嚣见阿韭接手,一声不吭走到一旁。 阿韭见他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暗地里吐吐舌,扶着雁安宁走远才轻声道:“姑娘,你们吵架了?” 雁安宁怔了怔。 他们有吵架吗? 没有吧。 她好端端与他说着话,却被他呛了一句,这算吵架,还是对方无理取闹? 雁安宁沉浸在雁长空还活着的巨大喜悦中,不打算与百里嚣计较。 “别理他,”雁安宁道,“你把火把拿近些,我再看看这张地图。” “不用看了。”百里嚣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从雁安宁手中抽走地图,“兰啸天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路口。” 雁安宁停下脚步,她当然明白这是最大的可能,但要她就这么放弃,实在心有不甘。 百里嚣盯着她的眼睛:“你哥还活着,你不用这么着急北上。” 他语气平平,说出口的却是最简单的道理:“你们这点人手,一旦遇到大批人马,能活几个下来就不错了,何况他们还要保护你。” 后半句可谓杀人诛心,雁安宁沉默了一下,无法否认。 雁家护卫虽有保护她的职责,但他们的命不是拿来这样用的。 雁安宁心中翻腾过许多念头:“不北上又能如何?” “去东边。”百里嚣道,“你原来的计划不就是去你舅舅那儿么?你退出青州一路向东,没人能够拦你。” 雁安宁诧异了一瞬。 她没想到百里嚣会建议她去东面,她以为以他的执拗,说不定会拉着她南下。 百里嚣见她脸上闪过几分不可思议,提起嘴角笑了笑:“怎么,怕我抢人?” 这话依旧是懒洋洋的腔调,听在雁安宁耳中,却又多了几分古怪的意味。 她仰起脸,望着他唇边的笑,缓缓道:“百里嚣,你是想和我吵架吗?” 百里嚣面色一凝。 一旁的阿韭更是头皮一紧。 她从没听过自家姑娘吵架,只知她生气的时候,语气越是平静,后果越是可怕。 阿韭默默朝旁挪远几步,但不敢完全走开。 万一百里嚣动手呢?她得护着自家姑娘。 百里嚣立在雁安宁面前,慢慢收了唇角的笑。 他怎么会和她吵架,他连对她说句重话都不肯。 可她的眼神分明是在指责。 百里嚣低低笑了声:“你就当我是想吵架吧。” 反正他就是个无赖,不会讲道理,只会耍横。 雁安宁蹙起眉心。 她忽然揪住他的脸,使劲扯了扯:“百里嚣,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他们还未分开,就已生出莫名其妙的隔阂,要是以后相隔两地,岂不一年到头都在冷战。 阿韭全神贯注盯着两人,只要百里嚣敢动手,她就冲上去护主。 然而眼前一幕却让她愣了。 动手的是自家姑娘,她还要不要帮忙? 第205章 用嘴吵架 阿韭内心天人交战,直觉告诉她应该走远些,但对雁安宁的担心又让她留了下来。 在场两人并未留意她的存在,他们眼里只望着彼此。 雁安宁下手不轻,百里嚣的脸被她扯得变了形。 百里嚣垂眼,见她一脸严肃,微微一哂:“你现在是想好好说,还是想和我吵架?” 他微嘲的口吻激得雁安宁心头火起,她一言不发,拽着他就走。 第一下没能拽动,雁安宁扭头。 百里嚣面无表情。 雁安宁抿紧唇,与他沉默对视。 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惹来旁人好奇的观望,雁家护卫与百里嚣的私卫齐齐朝这边望了眼。 只一眼,他们便默契地移开视线,不管手上有没有活儿,全都低头忙了起来。 雁安宁扯着百里嚣的袖子,微怒:“你走不走?” 当着一群属下的面,她不想与百里嚣发生无谓的争执,但一家人没有隔夜仇,两人总得找个地方把话说开。 百里嚣岿然不动:“去哪儿?” 雁安宁甩开他的胳膊:“吵架。” 说完,她带头走向僻静的角落。 没走几步,就听耳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百里嚣跟着她,脚步声不紧不慢。 在雁安宁的印象中,这人来来回回进出皇宫那么多趟,每次都像现在这样游刃有余,她从没见过他不高兴的样子,就算偶尔沉下脸,也有一大半是装的。 她不明白百里嚣与她闹什么别扭,她想起他说的那句“甩掉他”,她到底做了什么让他有了这样的误会? 雁安宁来到一处背风的地方,确定旁人看不见,这才转过身。 百里嚣同时停下脚步。 他站在她面前,离她不到一臂的距离。 雁安宁微怔了下,她方才一直在想事,没曾想他竟然跟得这么紧。 百里嚣两手背在身后,一副秋毫无犯的样子,就连眼神也没放在她身上。 他个子高,目光轻飘飘从她头顶掠过,目不斜视盯着前方。 若非雁安宁很清楚她身后只有一块大石头,她简直要以为石头里面蹦出了一个猴,才让他看得如此专心。 雁安宁微微扬首:“说吧,你到底怎么了?” 对于想不通的事,她从来不愿瞎琢磨。 只要百里嚣还是她认识的那个百里嚣,他应当会给她解释。 百里嚣的目光往下移了几寸,落在她脸上。 他看着她,像在打量,又似斟酌。 雁安宁从没见过他如此婆婆妈妈,忍不住道:“我哪儿得罪你了?” 百里嚣唇角一撇:“你没得罪我,是我自己想不开。” 雁安宁皱眉:“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百里嚣瞥她一眼,闭上嘴巴。 雁安宁一口气堵在胸口,这下她十二万分地确信,百里嚣存心找她吵架。 “不说拉倒。” 她作势要走,与他擦肩而过,脖后突然一紧,衣领被人拎住。 百里嚣把她拖了回去。 雁安宁竖起眉毛,正想发火,就听百里嚣道:“你都不肯对我哭。” 他的语气有些可怜,听上去比她还委屈。 雁安宁哑然,这算什么理由? 百里嚣紧紧盯着她:“我就在你身边,你从头到尾,没和我商量过一句。” 雁安宁茫然回忆,她有吗? 百里嚣见她不解,自嘲地笑了笑:“你的所有计划,都把我排除在外。” 雁安宁脱口:“我没有。” “你有。”百里嚣像个小孩子似的执拗,“我知道在你心里,最重要的只有家人,但你说过,我也是你的亲人,为什么你遇到难处,压根不与我商量?” 就在那一刻,他开始怀疑,雁安宁的喜欢是否仅仅只是喜欢。 就像一个玩伴,一个聊得来的友人,正如她之前所说,她在宫里觉得他新鲜,出来以后却未必。 百里嚣从来不是一个自卑的人,相反,他很多时候嚣张得令人头疼,但眼下他头一回对自己产生了疑惑,他对雁安宁来说,真的这么可有可无吗? 雁安宁怔怔望着他,一时无言。 百里嚣的指责像一桶水,将她心头的火浇灭大半。 是啊,她为什么不与他商量? 他擅长行军打仗,对于如何探路、如何迎敌,应比她想得更周全,她为何不请教他呢? 雁安宁目光闪烁,露出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心虚。 百里嚣敏锐地抓住她神情中的破绽,冷哼一声:“没话说了?” 他朝她逼近半步,两人几乎紧挨在一起,他微微弯腰,逼得她不得不抬头:“你说说看,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他的语气轻得像阵风,只是这风并不那么温柔。 雁安宁背脊挺得笔直,两手不自觉地交握。 她摸到手上缠着的布条,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是百里嚣为她上药的情景。 她心里泛起一丝波澜。 他总是这样,在她不自知的时候,便细心地为她打理好一切。 他在她面前总是很强大,有足够的力量庇护身边的人,他似乎没什么弱点,也不需要别人照顾,所以雁安宁能做的就是不给他添麻烦。 但这样的体贴不但没得到对方感激,反而造成两人之间的隔阂。 雁安宁不太理解,她蹙着眉,细细思索了一通:“你当然是我喜欢的人。” 这话一出,就听百里嚣呵地笑了笑:“喜欢?什么样的喜欢?” 雁安宁抿抿唇,还能是什么样的喜欢。 百里嚣见她不说话,继续逼问:“你的喜欢就是把我扔到一旁?” “不是。”雁安宁认真和他讲道理,“我能解决的事情不想麻烦你。” 百里嚣笑了。 他笑着磨了磨牙。 “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 雁安宁嘴唇有些发干,她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应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她打小看着爹娘聚少离多,爹爹不在家的时候,娘亲一个人就能将府里打理得妥妥当当,但这并不影响两人之间的感情。爹娘每次相聚,如胶似漆的模样都羡煞旁人,为此还惹来不少风言风语,京里的人都说她爹爹英雄气短,为个女人不思进取。 在雁安宁看来,那些人都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她爹若再思进取,皇帝就该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了。 百里嚣看得出雁安宁是真的疑惑,他有些不是滋味,敢情就他一个人发疯,她却懵懵懂懂。 这样的感受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百里嚣一贯口舌利索,眼下却只觉词穷。 他捏着雁安宁的下巴,左看右看。 雁安宁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你看什么?” 百里嚣皮笑肉不笑地龇了龇牙:“看从哪里下口。” 第206章 你没良心 雁安宁愣了下,警醒道:“你——” 话未说完,脸上就被百里嚣咬了一口。 这一口是真咬,牙齿碰上软肉,咬得结结实实。 不过百里嚣并未太使劲,含了她一口就放开。 即便这样,雁安宁仍是傻了眼。 她捂住脸,又羞又恼,呆了片刻,抓过他的手就是一口。 这一口咬得不轻,像刚学会捕食的小兽,没轻没重地叼住猎物,恨不能死命拽下一块肉来。 百里嚣吃痛,眼中却浮起一丝满意。 他安抚地摸摸她的发顶:“还不松口?” 雁安宁身子一僵,放开他的手。 百里嚣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 手背上出现一圈牙印,红中带紫,边上微微湿润。 雁安宁一眼看见自己的杰作,只觉胸口的气顺了些。 百里嚣见她盯着牙印,脸上犹有未尽之意,挑了挑唇,换了只手递过去:“再来一口?” 雁安宁白他一眼,拍开他的手。 她掏出手帕,擦擦自己的脸,顿了顿,又把手帕扔给他。 百里嚣挑眉,拿着她的手帕慢慢擦了擦手上的牙印。 他唇边带着笑,像阴谋得逞,更像不怀好意。 雁安宁对着这样的他,只觉生气都是多余。 百里嚣擦完手,叠起手帕,放进怀里。 雁安宁张了张嘴,那是她的帕子。 百里嚣唯恐天下不乱似地,慢慢开口:“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雁安宁拧眉,放心?放什么心? 百里嚣拍拍她的脑袋:“我不喜欢你跟我见外。” 他眸色幽深,嗓音低沉:“亲都亲过了,还与我这么生分,雁安宁,你没良心。” 雁安宁倒吸一口冷气。 这叫什么?恶人先告状?猪八戒倒打一耙? 她知道百里嚣不要脸,没想到这么不要脸。 “谁先亲的谁?”她反唇相讥,“吃亏的又不是你。” “吃亏?”百里嚣意味深长,“你果然不愿意。” 雁安宁耳根一烫。 她瞪着他:“我若真不愿意,早把你推下了山崖。” 百里嚣歪歪脑袋:“当真?” 雁安宁实在受不了他的胡搅蛮缠:“不信就算了。” 她好歹是个姑娘家,与他谈论这些已足够出格,难道还要她欣然许诺不成。 百里嚣面上神情稍缓,他捏捏她的鼻尖:“你说得对,我有些不大好的习惯,你过去并不知晓。”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我讨厌失去,若没得到还能忍受,若是得到了,谁也不能把它抢走。” 他过去这二十多年,已经尝够了失去的滋味。 他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姐姐,失去了同行者,失去了安身之地。 他从尸山血海中一路踏过来,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命运葬送在别人手里。 他拂开她额前的碎发,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我就是这样一个气量狭隘的人,你若是后悔……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眼里带着些许嘲弄,像是讥笑世间的不公,又像是讥笑自己的执念。 西南军的敌人骂他出身草莽,行事乖张,这些骂名他都认。 此刻当着雁安宁的面,他毫不讳言自己的偏激,他在她面前隐藏得再好,终有一日会露馅,倒不如现在与她说个明白,趁她还有选择的机会。 雁安宁听了他的话,半天没作声。 她还是太不了解他了。 她认识的百里嚣嚣张顽劣,漫不经心的外表下藏着野心与危险,这样的他天然便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她忍不住向他靠近,却忘了这是一头猛兽。 收起獠牙的猛兽固然可以让人摸一摸,但靠近它的人势必要付出代价。 这个代价正是雁安宁自己。 雁安宁稍稍垂下眼帘。 她不是没想过这些,百里嚣不只一次对她露出独占的意味,但他掩饰得很好,让她以为他对这份感情游刃有余。 直到刚才,听他亲口承认他的执念,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对她的离开,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 意识到这点,雁安宁心绪复杂,她从小在家人们的呵护下长大,不仅因为血浓于水,更因多年相处,早已生出割不断的亲情,百里嚣却不一样。 他的感情来得猛烈而冲动,他待她的好,她铭记于心,但她不愿总是依赖于他。 “我娘和我爹很恩爱,”雁安宁慢慢开口,“但他俩聚少离多,家里的事务都由我娘打理,无论家事还是与朝中的人情往来,她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即使没有爹,我娘也能独自撑起一个家。” 她笑了下,又道:“我这样说当然不是因为我爹不好,只是我身为武将家的孩子,早就学会了一个道理,哪怕是女子,也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她看向百里嚣,轻声道:“你很强大,我对你而言,也许算是锦上添花,但我不想只做一朵花。”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若她凡事只会指望他,总有一日,他的呵护会变成嫌弃。 “我要向你道歉,”雁安宁道,“之前是我思虑不周,我以为能靠自己解决的问题就不用麻烦你,没想到会让你误会。” 她的眼神真挚恳切,落在百里嚣眼里,百里嚣忽然觉得,他的气量是否真的太小了? “你不想麻烦我,为何还要让我送你到这儿?”他问完又开始后悔,有些事何必追问得那么清。 雁安宁迎着他的视线不闪不避:“因为舍不得。” 她的感情或许不像百里嚣那样激烈,但她的喜欢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这一路有兄长开道,并无太多危险,所以她生出一抹私心。 她想趁这机会,与他多处几日。 分离在际,会不舍的不只有百里嚣,其实她也是。 至于百里嚣会不会认为她在利用他,雁安宁心想,他真要这么想,她也只能认了。 百里嚣眉头紧锁,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一双黑鸦鸦的眸子藏在阴影里,诡谲莫测。 过了许久,他幽幽开口:“我迟早死在你手里。” 第207章 深入理解唇枪舌战 雁安宁愣了愣。 他咒自己就算了,干嘛带上她。 可他一本正经的口气又让她无法反驳。 她脸上一热:“你胡说什么,也不怕人笑话。” 堂堂一军主帅,张口闭口死啊活的,他以为这是在唱戏本么。 百里嚣勾起一抹笑,敲敲她脑袋:“不和你吵了,累。” 雁安宁气结。 “我没和你吵架。”她纠正他的用词。 百里嚣漫不经心点点头:“是,没吵架。” 他看她一眼,笑容忽然变得暧昧不明:“你只是与我唇枪舌战而已。” 雁安宁只觉他不可理喻:“我没有。” “对。”百里嚣叹了口气,活像不讲道理的人是她,而他则是哄着劝的那个。 “那你想不想试试真正的唇枪舌战?”他慢悠悠道。 短短四个字被他含在舌尖,说得缱绻暧昧又缠绵。 雁安宁初时没听懂,直到他伸出手指,轻轻按在她唇上。 他望着她,笑得轻快又勾魂,像只荒山野岭冒出的男妖精。 雁安宁猛地一下反应过来,将他一把推开。 她脸热,耳热,连脖子后面也开始发烫。 这个无赖! 她被他一句话挠得浑身都不对劲。 什么唇枪舌战?哪个唇枪舌战? 她再和他待下去,怕是以前念过的书都不能看了。 雁安宁只觉头顶冒烟,不用照镜子就能想到,她此时的脸有多红。 她想往外走,担心脸上的神情在外人面前泄露端倪,于是推推百里嚣:“你先走。” 他老大一个人支在这儿,实在教人气闷得很。 百里嚣站得笔直:“不。” 雁安宁恨恨咬牙,她上辈子一定欠了他的,才拿他完全没法子。 “你不走我走。”雁安宁道。 百里嚣抬手把她拦下:“走什么走,你脸上牙印还在。” 雁安宁顿住。 她摸摸自己的脸,在百里嚣咬过的地方用手指蹭了蹭,好像是有些不对劲。 “真的?”她怀疑道。 百里嚣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 雁安宁将信将疑:“你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百里嚣道,“不过我有法子能帮你弄好。” “什么法子?”雁安宁问。 百里嚣朝她勾勾手指:“过来。” 雁安宁警惕地盯着他,站在原地不动。 百里嚣扬起眉梢,嘴角露出在她面前惯有的笑,带着一丝宠溺,还有几分无可奈何。 他抬起双手,扶正她的脑袋。 他微一低头,亲在她脸上。 他亲下去的地方正是之前咬过的位置。 雁安宁眨了一下眼。 下一瞬,百里嚣已经退开。 他用指腹抚了抚雁安宁的脸,满意道:“好了。” 雁安宁的脸颊再次窜起热度。 她以为先前两人唇齿相依便已足够放肆,但刚才那轻轻一吻,却更令人心荡神摇。 她被他亲过的地方酥酥麻麻,雁安宁抬手想蹭,在他含笑的注视下又把手放下。 她无声地静了好一阵:“你果然又骗我。” 说什么脸上的牙印还在,哪有亲一亲牙印就不见了的,当她是三岁小孩吗? 百里嚣嘴角一弯:“对,我就是想亲一亲你。” 他说得坦荡又无赖,雁安宁顿了半晌,扭头看向一旁:“你现在亲够了?” 百里嚣回味了一下:“若是不够又如何?” 他眼中写满不加掩饰的期待,雁安宁看他一眼,冷冷道:“憋着。” 百里嚣笑出声。 他伸指刮了刮雁安宁的鼻尖:“逗你的。” 雁安宁皱皱鼻子:“该过去了。” 桥头那边还有一堆人一堆事等着处理,若不是为了安抚百里嚣,雁安宁才不会抽出宝贵的时间与他胡闹。 百里嚣拉着她的手,两人一同从暗处走出。 刚一出来,就见阿韭在附近探头探脑。 小丫头满脸挂着担心,见雁安宁完好无损地回来,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姑娘,你没事吧?”她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雁安宁笑着摇摇头:“没事。” 阿韭哦了声,仍是提防地看了百里嚣一眼。 雁安宁见状,心中一暖,又止不住好笑:“冯大他们回来了吗?” “我去瞧瞧。”阿韭说完,往回跑了几步,再次停下,回头看看他俩。 雁安宁笑道:“去吧,我马上就来。” 阿韭这才放心地离开。 雁安宁望着她的背影,忽觉身旁的人向自己凑近,百里嚣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的丫鬟防着我。” 雁安宁呵呵冷笑:“你变脸比变天还快,防着你不是应当的么?” 百里嚣思忖:“在宫里的时候,她可没这么戒备。” 那时阿韭还会知情识趣地在门外替他俩把风,可如今一出宫,待他的态度就跟盯个贼差不多。 雁安宁扬扬唇角:“或许是因为,在宫里的时候,她怕我太无聊,就容着你陪我解闷,现在出了宫,心情自然不同。” 她的丫鬟自然是向着她的,不然岂不枉跟了她这么多年。 百里嚣看着她唇边小小的得意,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那我可得好好表现,省得你以后听多了坏话,就把我忘了。” 雁安宁轻哼:“只要你别阴阳怪气,谁会说你坏话。” 百里嚣看看她:“别人会不会不好说,你身边的人个个都护着你,我敢打赌他们一个比一个敢说。” 雁安宁噗嗤一笑:“可他们谁也没拦着,你猜是为什么?” “为什么?”百里嚣问。 雁安宁悠然看他一眼,眼里泛着泠泠光彩:“当然是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 说完这话,她镇定地转头望向前方,抿了抿唇,忍不住笑了。 她的耳根泛起一抹淡淡的红,落在百里嚣眼里,像一枚诱人的果实。 他平日听过不少阿谀奉承,也听过不少真心夸赞,却没有谁能像雁安宁一样,一句话就牵动他的神魂,令他难以自拔。 “就会哄我。”他淡淡道。 “我可没哄过别人。”雁安宁不满。 “真的?”百里嚣偏了偏头,不信任地审视着她,“家里人也没哄过?” 她这嘴跟抹了蜜似的,肯定从小就特别讨人喜欢,没少哄人开心。 雁安宁好气又好笑,索性学着他的样子耍无赖:“你若不爱听,我就再也不说了。” “说,怎么不说。”百里嚣一副能屈能伸的模样,“不只要说,还要多做。” 做? 雁安宁抬眉:“做什么?” 百里嚣云淡风轻地点点自己的脸。 雁安宁深吸一口气,他这是要她主动亲过去? “做梦!”雁安宁掷地有声。 她就不该太惯着他,这人最会顺竿子爬,若事事顺着他,指不定哪天就被他拐去卖了。 第208章 哥哥受了内伤 雁安宁板着脸往前走,眼中却泄出一丝轻快的笑意。 她头一回接触情爱,没人教她该如何与心上人相处,她的爹娘也好,兄长与段姐姐也好,他们的经历无法套用在她与百里嚣身上。 百里嚣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耍起性子比她还难哄。 可他还是被她哄住了。 雁安宁明白,这不是因为她哄人的手段多么高明,而是因为百里嚣心里有她。 她看着他被她的言语牵动,心中何尝不是一软。 她有点得意,有点欣慰,有点甜,又有点涩。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身为朝廷重臣的儿女,没有谁会真的天真无邪。 她独自在京城生活了三年,若没有一点心计,她撑不起偌大一个雁府。 她平日虽然深居简出,但没点本事,该找上门的麻烦半点也少不了,她能平安度过三年,并不全是靠着父亲的威名与外公的照拂。 在遇到百里嚣之前,她从不认为自己有儿女情长的一天,她更向往的是在梁州生活的日子,有亲人,有好友,无拘无束,潇洒快意。 认识百里嚣以后,她起初把他当成一个神秘的过客,后来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已视他为友。 她在宫里的每一天,总是隐隐期待着他又会带来什么惊喜,或者惊吓。 他与她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他顽劣却体贴,嚣张却沉稳,他曾出现在她最难过的日子,他看似袖手旁观,却实实在在给了她不少安慰。 他强势又温柔地侵入她的世界,出其不意地在她心底占据了一席之地。 他就是个狡猾的猎人,抓住她的弱点,一步步将她内心蚕食。 雁安宁品尝着这难以名状的滋味,只觉心里还是甜的多。 他们来到桥头,当着众人的面,雁安宁没有甩开百里嚣的手。 百里嚣眉眼一挑,眼里浮起一丝笑。 他望着山崖对面,对雁安宁道:“你哥就快上去了。” 对面的峭壁上多了几团火光,副将找到雁长空后,几名士兵跟着来到崖下,将带来的绳索分别绑在雁长空和段明月腰上。 他们绑绳子的时候,雁长空担心地看了看段明月。 段明月忍着男子靠近的不适,强作镇定。 待他们绑好绳子,留在上面的人便拉着两人往上移动。 雁长空抠在崖缝间的手终于松开,他这条手臂软软垂在身旁,像是完全卸了力。 他身旁的士兵并未发现他的异样,只有段明月担心地注视着他。 两人掉下去的位置不算太深,众人齐心协力将他俩拉上去,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雁长空登上悬崖,转身便要搀扶随后上来的段明月。 他的手还未靠近她,想起她的忌讳,立刻缩了回去。 “锦绣,过来扶住你家小姐。”雁长空道。 锦绣早就守在崖边,两眼通红,脸色发白,可见吓得不轻。 段明月一上来,她便扑了过去。 “小姐,你让我看看,哪儿伤到没有?” 段明月在她的搀扶下站稳,闭上眼缓了缓,再睁眼时,就见雁长空已经走开。 段明月犹豫了一下,跟上去。 “你的胳膊怎么了?”她问。 雁长空正与副将说着话,闻言停下脚步。 “没事,”他道,“只是拉伤了肩膀。” 他答得轻描淡写,段明月却不信。 方才两人在崖下,雁长空仅用一只手便承担了两人的重量,他们在悬崖上挂了那么久,他的伤势绝不像他说的那样简单。 段明月忽然想到,雁长空从头到尾都没试着自己往上爬,以他的性子,只要有一分脱险的可能,他都不会放过尝试的机会,哪怕带着她这个负累,他也总该试一试。 可雁长空只是单手挂在崖上,等待上面的人下来救援。 段明月越想越不对劲:“你还有哪里伤到?” 话音刚落,忽见雁长空身子一震,喷出一口血。 段明月呼吸一滞。 一旁的副将更是吓了一跳:“将军!”他赶紧扶住他。 段明月不自禁地朝前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雁长空摆摆手,揩了揩唇角的血迹:“我没事。” 他轻喘口气,缓声道:“掉下去的时候,可能撞到了石头。” 他借着副将的支撑直起身:“歇一阵就好。” “这可是内伤!”副将焦急道,“快,快来几个人,马上扎担架!” 他扶着雁长空坐在地上,挽起袖子亲自带人去砍树。 段明月站在一旁,看着众人忙忙碌碌,心里一团乱麻。 她竟没早点看出他受了重伤。 他俩悬在崖下的时候,他让她说话给他听,她以为他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让她不那么害怕,现在想来,他恐怕是担心昏过去,才要她一直不停说话。 段明月没上过战场,但以前听雁安宁说过,战场上有许多伤员在撤下来的时候像是没有大碍,但若撤离途中睡了一过去,就再也不会醒来。 段明月不敢想象雁长空也会和他们一样,她手脚冰凉,不自觉地来到他身旁。 雁长空正在安慰江汉之:“外公,别担心,这点伤不算什么。” 段明月看见他唇色发白,脸色也似灰暗了一片,她紧紧攥住衣袖,眼里一下子蓄满了泪。 雁长空说了两句话,已然有些疲倦。 他正想闭眼歇一歇,忽见身前蹲下一个身影。 “我会把脉,我给你看看。”段明月道。 她这几年为了给皇帝下毒,私下学了些粗浅的医术,虽不能治病救人,但对寻常脉象还算略知一二。 她朝雁长空伸手,雁长空却往后躲了躲。 “不用。”雁长空拒绝道,“我的伤我自己清楚,没有大碍,休养几日就好。” 段明月看看他,抓着他的袖摆,将他的手拖了过去。 第209章 多吐几次就习惯了 段明月的两根手指毫不犹豫地按在雁长空的腕脉上,雁长空怔愣一瞬,不再动弹。 段明月凝神静气,微微闭眸,感受着指腹紧贴处传来的脉搏。 众人见她为雁长空诊脉,纷纷围了上来。 “我们在农庄的时候,应该把大夫一起带走。”雁左悔道。 他们这群人处理外伤和小病小痛没问题,但雁长空受的是内伤,没个经验丰富的大夫不行。 江汉之道:“事已至此,后悔无益,你们去给安宁传信,告诉她尽快下山。” 对面的山头有追兵,不能让雁安宁在原地耽搁下去。 雁左犹豫了一下:“下山以后呢?” 江汉之揪住颔下长须沉思片刻:“告诉她,万事以平安为要,切不可冒进,下山以后改走东路,无需与我们会合。” 雁左心中一惊,却知这是最好的安排,青州界内处处封锁,以雁安宁剩下的人手,要想绕过青州北上,无异于痴人说梦。 “是,我这就去。”雁左起身。 江汉之转头看向面无血色的外孙,长出一口气,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他不求家人团聚,只要他的外孙和外孙女活着就好。 这时,段明月已为雁长空诊完脉,睁开双眼。 “如何?”副将闻讯赶回,将扛着的树枝扔到一旁,“段小姐,我家将军伤得怎样?” 段明月看他一眼,忽然起身。 她的脸色不大好看,众人心中都是一凉。 段明月以手捂嘴,急声道:“脏腑略有受损,但未伤及要害。” 说完,她疾步跑开。 众人面面相觑。 听上去不像坏消息,那她为何面色苍白,比雁长空还难看? 锦绣愣了愣,赶紧追了上去。 段明月奔到远处一棵树下,开始干呕。 她还是不能接受与男子的身体直接触碰,方才为雁长空诊脉便一直忍着,此时见他未伤及性命,心头一松,反胃的感觉顿时涌了上来。 她吐出一滩酸水,只觉喉咙鼻子全被堵住,眼角瞬间挂满泪。 锦绣跑到近前,见她吐得厉害,连忙去找了水囊过来。 她一边替段明月拍背顺气,一边紧张地问道:“小姐,你哪儿不舒服?” 她今晚接二连三受到惊吓,连说话都打颤。 段明月摇摇头,有心安慰却无力开口。 她扶着树干,弯腰呕了好一阵,直到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才软软靠在树上。 锦绣递水给她漱口,段明月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又想吐。 她忍着恶心漱了口,倒了捧清水洗了把脸,这才缓了过来。 锦绣拿手帕替她擦干净脸,担心道:“小姐,你是不是伤到哪儿了?要不,咱们赶紧下山找大夫看看?” 段明月静静歇了阵,虚弱道:“没事。” “你别骗我了,”锦绣急道,“雁公子那么好的身手,掉下去都撞成了内伤,你不会功夫,怎么可能一点儿事都没有。” 段明月愣住。 “是啊,我一点儿事都没有。”她喃喃自语,想起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有人在半空将她拽紧。 那时雁长空牢牢抓住绳子,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将她稳住。 若没有他那一下,她早已撞在山崖上。 段明月心口微微发紧,若不是因为她的拖累,他怎会如此狼狈。 她回头望去,与雁长空的视线撞个正着。 雁长空担心地望着她,面上满是凝重。 段明月深吸口气,定了定神,慢慢走回雁长空身旁。 雁长空欲言又止。 段明月抢先道:“我没事。” 她垂眸,若无其事笑了下:“多吐几次就习惯了。” 雁长空的手指蜷了蜷:“是我不好。” “不关你的事,”段明月道,“是我的问题。” 这两人如同打哑谜一般,旁人听不懂,更插不上话。 另一边,副将带人扎好担架过来。 “快,把将军抬上去!”副将与几名士兵一起将雁长空抬上担架。 “将军,你快躺下。”副将一把按住雁长空的肩膀。 雁长空吃痛,眉心皱了皱。 副将猛地缩回双手,一拍脑门:“差点忘了,你得先起来。快来个人,扶住将军,我给他处理肩膀上的伤。” 雁长空哭笑不得。 “等等,”他挡住副将来给他脱衣服的手,抬头看向江汉之,“外公,你打算让安宁去舅舅那儿?” 他掉下断桥后,对上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方才听江汉之与雁左的只言片语,料想妹妹无事,但他此行本是为了接回雁安宁,眼看计划就要成功,偏偏功亏一篑。 江汉之当然明白外孙的担心,他叹了口气,安慰道:“安宁素来机警,又有护卫护着,你别太担心。” 话虽如此,雁安宁一个姑娘家,离了他们又怎能让人放心。 雁长空朝山崖边上望了眼,雁左正与对面的人用火把打着旗语。 雁长空道:“抬我过去。” 他来到崖边,向雁左伸手:“火把给我。” 他接过火把,火光在他的挥舞下划出一连串奇特的轨迹。 这不是雁家军的旗语,是雁安宁私下琢磨出来的东西。 她还在梁州的时候,看军中旗语觉得有趣,便费了一旬的工夫编写出这套密文。 为了记住这套密文,雁长空整整背了一夜,父亲雁来更是背了三日。 雁安宁担心他们敷衍,特意去了趟军营,将父亲与兄长堵在大帐里,逼着他们写考卷。 她站在大帐中央,背着双手,如同老夫子一般严肃:“这套密文是给咱们自家人用的,比军中旗语传递的消息更多,以后遇到危险,只要用上它,我就知道该如何营救你们。” 雁长空在纸上写下一串答案,趁雁安宁转身,偷偷将纸揉成团,从桌下扔给父亲。 他盯着妹妹的背影,笑着打岔:“真要遇到危险,我们还指望你来救?” 雁安宁头也不回:“哥,你再给爹递小抄,我就连你俩一起罚。” 雁来正要打开纸团,闻言赶紧将它丢还给儿子。 雁安宁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谁说我不能救你们?就算我不行,我不能派人去么?” 雁长空将父亲扔回的纸团塞进衣袖,轻咳一声:“行,你说什么都行。” 自那以后,这套密文被兄妹俩用过好几次,不是因为遇到危险,而是为了在父亲眼皮子底下传递消息,光明正大相约去玩。 至于为何是在父亲眼皮子底下,当然是因为雁来没通过考校,后来更是忘了有密文这回事。 雁长空想到这儿,目光一黯。 父亲走后,他在书房发现父亲给他和安宁留了一封信,信的末尾几段却是以密文写成。 父亲在密文里为儿女指点了最后的退路,倘若有一天,朝廷将雁家军逼到绝境,雁长空与雁安宁仍有脱身的机会。 雁长空看完这些才想起,他们的父亲一向颇有顽心,他怎是不记得密文的内容,他是故意看他们兄妹俩在他眼前玩闹。 父亲一去,这世上还记得密文的人,就真的只剩下他与安宁了。 第210章 赌注 雁安宁在山崖这头看着对面抬来一副担架,有人坐在担架上,朝她挥动火把,打出陌生而熟悉的密文。 陌生是因为她已许久不曾用过。 但她马上知道,那人是她哥。 只有她哥才记得她写下的这套密文。 雁安宁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慢慢红了眼。 雁长空用密文告诉她,只要能平安,何去何从由她自行决定。 他甚至还说,但有需要,不必为难,大可借助百里嚣的势力。 雁安宁看到这儿,眼眶一热,险些流下泪来。 她哥素来光明磊落,绝不肯占别人半点便宜,但眼下为了她这个妹妹,竟主动提出让她借用百里嚣的力量。 他们都知百里嚣对她的情意,以雁长空之前的态度,他不大愿意妹妹与百里嚣走得太近。 但他如今护不住她,便放下自己的骄傲,主动做了退让。 他这句叮咛分明是想打消雁安宁的顾虑,让她不必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末了,雁长空又叮嘱一句。 【不要委屈自己,哥会尽快来接你。】 雁安宁吸吸鼻子,重重点了点头。 点完头,她想起雁长空或许看不见,赶紧摇动火把,对他应了声好。 对面的雁长空得到妹妹回应,才放下火把。他默然片刻,叫来副将:“马上出发。” 副将一愣:“不等对面先走?” 他们这头尚算安全,以雁长空的性子,必要看着妹妹安全撤离才放心,怎么突然说走就要走? 雁长空道:“不必等了。” 他担心妹妹,妹妹何尝不担心他。 他若不走,万一雁安宁也不肯走怎么办。 “就听长空的。”江汉之明白外孙的顾虑,拍拍他的手,安抚地按了按,“长空的伤也该早点寻个医馆才是,我们这就下山。” 雁长空一行很快走了个干干净净。 雁安宁望着对面突然空下来的山崖,怔愣一瞬。 她面上浮起坚毅的神情:“我们也该走了。” 冯大等人正好探路归来,他们寻到一条羊肠小道,看痕迹许久无人用过。 雁安宁听完,看向百里嚣。 百里嚣点头:“就从那儿走。” 众人早已收拾停当,只等雁安宁一声令下便能动身。 百里嚣的私卫还从青州军的尸堆里捡了些完好无损的弓弩,雁家护卫见状,有样学样。 此时每人背上都背得满满当当,活像刚打完胜仗归来。 就连阿韭和小金也都寻了趁手的兵器,阿韭往肩上扛了把宽刃大刀,小金不会武,找护卫大哥讨了把小巧的匕首。 两人抱着自己的兵器爱不释手,雁安宁见了微微一笑。 “夜里还好,若是白天,咱们带这么多兵器,怕是会引来麻烦。” 如今青州界内,大道上几乎无人行走,他们这伙人带着一堆明晃晃的家伙上路,极可能暴露目标。 “这是西南军的习惯,”百里嚣道,“在战场上不多捡些兵器,总觉得会吃亏。” 雁安宁目光转了转,看向众人挎着的弓弩和箭矢:“这些火箭杀伤范围有多大?” 百里嚣道:“青州军的弓不行,射程有限,最多二十丈就会失去准头,这里的箭还有六七百支,烧个小型营地应是够了。” 雁安宁若有所思。 “你想干嘛?”百里嚣问。 雁安宁摇头:“先带着吧,有备无患。” 她招呼众人,下令道:“走吧,先离开青州再说。” 天还没亮,众人顺利下山,来到私卫藏马匹的山洞。 “马车都已销毁,我们只能骑马。”百里嚣问,“你会骑吗?” “别小看我,”雁安宁笑道,“我五岁就上了马背,我的骑术在梁州,没哪个公子哥及得上我。” 不说与军中的骑兵较量,单与普通将士相比,她也算得上个中翘楚。 百里嚣看着她骄傲的小模样,掀唇一笑:“出了青州,咱们比比?” “好啊。”雁安宁欣然应下。 百里嚣挑眉:“光比试没彩头不行。” “军中禁赌,”雁安宁道,“你这个做将军的,怎么带头不学好?” “谁也没规定彩头一定得是银钱,”百里嚣笑笑,“何况现在不在军中,我和你打赌是私事。” 雁安宁瞥他一眼:“你想要什么彩头?” 百里嚣摸摸马鬃:“你赢了,去西南,你若输了,由你自行选择。” 雁安宁目色微动:“你到底想我赢你,还是不想我赢你?” 百里嚣微妙一笑:“你说呢?” 雁安宁抿了抿唇,这是赤裸裸的阳谋,她若不接,倒显得胆量太小。 “好。”雁安宁点头,“就这么说定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身旁偏巧有人经过,听了个隐隐约约,没听见彩头是什么,却听见两人要赛马,话一传开,当下便有好事者凑趣。 “姑娘,听说你要和百里将军赛马?”冯二笑嘻嘻凑过来,“咱们能不能押个注?” 雁安宁与百里嚣互望一眼:“行,不过赢了的人没银钱,你自己找人谈赌注去。” “好嘞。” 冯二爽快应声,转眼之间,不只雁家的护卫,就连百里嚣的私卫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将军,我们能和他们赌吗?”一名私卫被人怂恿着过来打听。 百里嚣微哂:“想去就去。” 这下子,几十号人俱都兴奋起来,这几日,两拨属下早已熟络,他们各自找人开出赌注,就连阿韭与小金也被拉去入伙。 雁安宁看着这热闹场面,笑道:“你的人真不见外。” “明明是你的人先找上他们。”百里嚣道。 不过这样也好,昨晚紧张了一夜,眼下众人不但未见疲惫,反而神采奕奕,对于未知的旅程充满了信心。 雁安宁不与他多费唇舌,选了匹精壮的骏马,翻身骑上马背。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洞外而去。 第211章 不患寡而患不均 皇城之中,宰相处理公务的政事堂内鸦雀无声。 京兆尹王丰坐在下首,不安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堂中只有他、石守渊与兵部尚书三人。 方才石守渊因征兵之事对兵部尚书发了一通火,这火虽未烧到王丰身上,但他在三人当中品级最低,坐在这儿只觉屁股底下长了刺,恨不能立刻告退。 这几日,石守渊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王丰偷偷瞄了眼他铁青的神色,心中既忐忑又同情。 叛军围城已有三日,城中的兵源却迟迟不能补齐,难怪石守渊发这么大的火。 “尚书大人,”石守渊面沉如墨,“明日之内,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要金吾卫补足两万人手。” 兵部尚书的脸色也不好看,他的品级与石守渊相当,方才被他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心里正不痛快,此时闻言,冷冷道:“宰相大人的要求未免过于苛刻。” 石守渊冷眼看过去:“非常时期行非常事,叛军的数量数倍于我,若不赶紧扩充金吾卫的人手,京城迟早为叛军所破。” 兵部尚书淡淡道:“宰相可知,咱们京中百姓与村里那些土生土长的农夫不同。许多人来京城只是为了谋生,他们的户籍仍在外地,依例这些人不在征兵之列,各坊光是核实本地户籍就要费不少工夫。” 石守渊漠然:“叛军就在城下,我只要你立刻补齐金吾卫的人数,赁居又如何,赁居就不是我大衍子民了吗?” 兵部尚书一噎:“宰相是想不管青红皂白,强征所有人入伍?你如此仓促行事,就不怕招来民怨,引起兵变?” “尚书大人是在威胁我?”石守渊怒极反笑,“若非你派出去的金吾卫投了青州军,城中百姓也不必受此兵祸之苦。” 兵部尚书脸色一变。 “你什么意思?”他怒道,“我是应你要求才发的兵,新选上的金吾卫将领也是由你亲自过目,军中生乱难道是我一人之过?” 石守渊道:“你上次既肯听我要求出兵,这次不过让你征兵,你为何又不肯了?” 兵部尚书把脸一摆:“你要我明日补齐两万,我做不到。” “你既做不到,就换个人做。”石守渊看向一旁的王丰,“王大人,征兵之事,便交与你来?” 王丰没想到自己会被突然点名,噌地一下起身,险些绊倒。 “大人,”他躬身道,“征兵之事何等要紧,下官怕是不行。” 石守渊沉下脸:“你身为京兆尹,京中百姓本就在你管辖之下,你有何不行?” 王丰将头垂得更低:“大人,下官才疏德浅,实在难以担此大任。” 眼前明摆着是宰相与兵部尚书斗法,他除非吃了熊心豹胆,才敢往里面掺和。 石守渊冷笑:“你是怕了吧?” 王丰连连摇头:“下官不是怕,只是……只是尚书大人说得也没错,城中有大半人的户籍不在京城,剩下一小半,又有不少出自权贵高门,这些人依例都不在征兵之列,真正合乎要求的平头百姓实在不多。” “照你这么说,京城有难,所有人都可以袖手旁观了?”石守渊冷哼,“我刚才说了,户籍不在京城也可破例,若一户一人不够,便一户出两人,谁敢抗命,就地严惩。” 王丰心中叹气。 “大人,这样一来,怕是真的会激起民怨哪,”他忍不住劝道,“据下官所知,昨日平安坊便因征兵差点生出一场祸事。” “什么祸事?” “平安坊有家卖羊肉汤的食铺,店家是本地人,姓李,人称李瘸子。” “瘸子?”石守渊皱眉。 王丰道:“李瘸子天生跛脚,所以街坊邻居都这么叫他,他身有残疾,本不在征兵之列,但坊正为了完成征兵之数,硬要拉他入伍,最后掀了他的锅子砸了他的店不说,还差点闹出人命。” “岂有此理。”石守渊一掌拍在桌上,“征兵就征兵,拉个瘸子有什么用!” 王丰迟疑了一下,又道:“李瘸子开的羊肉汤铺口碑不错,与街坊四邻也相处得很好,有人路见不平仗义执言,也挨了揍,坊正扬言谁敢与他做对,便要将谁拉去城头当肉盾,坊里的百姓气不过,便集结起来冲到坊正家,找他要说法。” 有人见势不对,报到官衙,衙役们去时,两边已经打了起来。 幸好官差去得快,才免了一场械斗流血之争。 “我将当事人全关进了大牢,但类似的事情在城中各处时有发生,若再强行增加征兵名额,下官担心迟早会出大乱。” 王丰叹了口气,还有一些话藏在心底,未敢出口。 他最想说的是,征兵最大的麻烦不是户籍,而是京中真正的小老百姓最多三成,大小官员与高门权贵占了剩下的七成,他们在城中征兵,看似声势浩大,真正受影响的,只有那三成而已。 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当普通人家哭着送别父亲儿孙的时候,看到邻街的达官贵人照样歌舞升平,百姓们心中怎能不怨。 更别提还有人塞钱走后门,稍微有点人脉和家产的都想法子赎了名额,所以各坊才迟迟凑不齐兵源,不得不像平安坊的坊正那样,逮着个瘸子也往军队里塞。 若叛军没有围城,他们还可往附近的村镇去征兵,那些村民老实巴交,又肯吃苦,只要皇榜一贴,没人敢闹事,比京中百姓好管多了。 可这不是已经被围城了么。 王丰心想,别说旁人,若他家里有儿子,也会将他捂得严严实实,不让孩子去军中受罪。 这可不是因为他不忠君爱国,而是叛军早就打出了旗号,人家要对付的不是皇帝,只是皇帝身边的某个大臣。 王丰按下心里的念头,悄悄抬眼朝上座看了看。 石守渊的脸色已经不只难看这么简单,他两眼直勾勾盯着他,像要吃人。 王丰立马收回视线。 瞪他也没用,他能说这些还是看在石守渊平日待他不错的份上,不过他也纳闷,宰相大人怎么这么沉不住气,难道因为前几日伤了手,十指连心,所以动不动就发火? 想到这儿,他更是同情石守渊。 听说他原本想请江汉之回朝为相,谁知那晚江宅突然起火,待大火扑灭,江大人去向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坊间传言,江大人遭贼人所掳,而那贼人就是兰啸天。 王丰对这个传言将信将疑,兰啸天与雁家不合举朝皆知,江汉之是雁来的岳父,又将与石守渊联手,兰啸天对他自然不会客气。 可兰啸天哪来这么大本事,能够接二连三在京中对后妃和官员下手?但想想连金吾卫新上任的将领之中都有他的人,那他掳走雁安宁与江汉之,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王丰暗自摇头,以眼下的情势来看,石守渊已被架在了火上,就看他有没有本事把这堆火扑灭。 他方才这番劝解落在石守渊耳中,石守渊哼了一声:“好啊,你们一个个搬出诸多理由,看来征兵之事,只能我亲自上了。” 第212章 一个更比一个狠 王丰一惊。 这可不是怄气的时候,今日兵部征兵不力,石守渊要亲自上,那么明日户部补给不及时,石守渊难道也要自己来? 他不是不相信石守渊的能力—— 虽说这么些年也没看他做出太亮眼的成绩,但至少在对付兰啸天上面,还是卓见成效。 但石守渊只有一个人,又不是孙大圣能一根毫毛变出十万八千个猴,他若真将大臣干不了的事全接过去,只怕满朝上下会立即撂挑子。 叛军本就说他独揽大权,他这么做不是落人口实吗? 王丰正想再劝,就听兵部尚书冷冷一笑:“其实我有一策,可以平叛。” 王丰两眼一亮,期待地看向他。 兵部尚书道:“请宰相辞官。” 王丰愣住。 请宰相什么?辞官? 堂上的石守渊同样一怔,默默注视着兵部尚书:“你要我做什么?” “辞官。”兵部尚书掷地有声。 王丰缩缩脖子,好嘛,他今日算是来着了,三品尚书要求三品宰相辞官,那么下一个上位的是谁? 总归不是他。 王丰屏气凝神,竖起耳朵。 只听石守渊笑了笑:“尚书大人终于说出心里话了。” 他摸了摸缠着厚厚纱布的左手,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尚书大人,兰啸天在时,你与他时有往来,想必你们私交不错。” 兵部尚书漠然道:“宰相以为我与兰啸天有私?错了,我请大人辞官不是为了兰啸天,而是为了京城百姓。” 石守渊哈哈大笑:“尚书大人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辞官对京城百姓有什么好处?” 兵部尚书缓缓走到案前,与石守渊隔着一张桌案对望:“叛军日日在城下喊话,城中人心惶惶,金吾卫军心涣散,这两日有多少大臣称病告假,宰相难道对此一无所知?” 石守渊脸色铁青。 他当然知道。 自从金吾卫兵败投敌的消息传回京城,朝中的风向顿时变了,大臣们当着他的面不敢明说,私下里早有议论。 这两日先后有好几名重臣入宫探望皇帝,见皇帝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只能怏怏而归。 石守渊明白他们打的什么算盘,只要皇帝还有一分临朝的可能,他们都会把他从床上架起来,抬到议政的龙椅上。 他们还想借机见大皇子,然而石守渊早有准备,以大皇子受了惊吓不能见人为由,未让他们如愿。 那晚雁安宁逃出宫,宫外便已传遍,道是兰啸天为了要挟雁家军,派人掳走了雁家的女儿。 这个消息自然是雁安宁命人放出去的,但她并未提及大皇子失踪一事,否则朝中的大臣只怕转头就会向石守渊问罪。 石守渊心知,雁安宁此举不是为了帮他,而是为了让她自己少些麻烦。 皇子失踪不是小事,哪怕是个傻子,在这紧要关头也会引起各方注意。 石守渊轻轻按住自己受伤的左手,贯穿的伤口不会这么快痊愈,手上的痛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为了坐稳这个相位付出了多大代价。 “你们私下有多少人与兰啸天做了交易?”石守渊对兵部尚书道,“他许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在家国危难的时候倒戈?” “没有任何交易。”兵部尚书不为所动,“至于家国危难更谈不上。”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这是兰啸天让人从城外射入的飞信,他答应只要还他清白,他会立刻让青云两州退军。” 石守渊看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眼中闪过冷芒:“还他清白?他有什么清白可还?” “陛下中毒之事与他无关,他是受奸人所害,才不得不逃出京城,”兵部尚书道,“如今他回来只是想为自己讨个公道。” 石守渊沉默片刻,冷笑出声:“尚书大人也是朝中老人了,这样的借口你也信?” “信与不信不重要,”兵部尚书道,“重要的是,全城的性命都系于你一人之身,你若辞官,京城便可恢复原样,人人安居乐业,再无兵革之祸。宰相大人,如此大善大义之事,还望你成全。” 石守渊拧了拧眉:“我若不愿又如何?” 兵部尚书道:“兰啸天在信上写的明明白白,他入城后不会伤害任何一人性命,宰相大人无需担心他会报复。” 石守渊皮笑肉不笑地抽动嘴角:“若我还是不愿呢?” “那就休怪我不念同朝之谊了。” 兵部尚书转头,朝屋外高声喊道:“来人!” 屋门轰然洞开,一道烈阳照了进来。 一队禁卫无声涌入,手中长戟泛着冷冷寒光。 “咚”的一声,一旁的王丰跌坐在椅上。 他只是来议事,怎么兵部尚书与宰相大人吵着吵着,竟然就要兵戎相见。 他缩在椅子里,极尽可能将自己贴在椅背上,缩成一团。 长戟的刀尖在他眼前交织成一片锋利的铁网,他唯恐一不小心,成了刀下的冤魂。 王丰胆战心惊之时,石守渊的脸色依旧不变。 他起初露出一丝愕然,随即慢慢沉了脸。 “尚书大人,你以武力逼迫朝廷命官,视我大衍律法为何物?” 兵部尚书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事,石大人,这是你亲口说的。” “好……好。”石守渊缓缓说了两个好字,“尚书大人如此行事,就休怪我无情了。” 兵部尚书看着他毫无惧意的脸,心中忽然一动。 就在这时,石守渊开口:“动手!” 兵部尚书只觉背心一凉,一柄长戟将他的胸口刺透。 第213章 迷雾重重 靠在椅上的王丰“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他他他瞧见了什么! 兵部尚书率禁卫逼宰相辞官,宰相命禁卫杀了兵部尚书。 不不不,让他捋捋。 王丰脑子里灌满浆糊,只觉每根弦都不够用。 兵部尚书要宰相辞官,宰相不肯,兵部尚书唤来禁卫,看样子是想逼宰相答应,但宰相没应不说,反而一声令下,让禁卫杀了兵部尚书。 王丰只觉这话要是说出去,同僚们会当他疯了。 可眼前摆着明晃晃的证据,兵部尚书的尸体还串在长戟上。 王丰手足并用,抱着椅子腿从地上爬起来。 “大、大大大人,”王丰脱口道,“此事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 兵部尚书要动手,没与他通过气,宰相大人要动手,也没与他通过气,他就是例行上值,被召来政事堂议事,谁知会撞见这场飞来横祸。 王丰心里闪过无数念头,就怕下一柄长戟刺进他的胸口。 他是无辜的,今早出门不过多吃了一碗肉粥,与夫人拌了几句嘴,点卯的时候晚到了一小会儿,偷偷让点卯官替他改了应卯的时辰。 他虽未行过大善,却也从未做过大恶,总不能稀里糊涂把性命葬送在这儿。 他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石守渊笑了笑,来到堂下将他扶起。 “王大人莫要惊慌,”石守渊道,“我早知兵部尚书与叛军勾结意图不轨,故而将计就计铲除此贼。王大人可是吓着了?来人,给王大人看坐。” “不用不用。”王丰摸索着椅子,“我自己来。” 那些闪亮的刀尖看着实在吓人,他宁愿禁卫们离他远一些。 他撑着椅子扶手慢慢坐下,屁股刚沾上边,就听石守渊道:“征兵之事迫在眉睫,还请王大人为我分忧。” 王丰一个哆嗦,险些又滑坐到地上。 他抬头望着石守渊,苦笑:“石大人实在太难为我了。” 石守渊怫然不悦:“王大人再三推脱,难道你与兵部尚书一样,也想让我辞官不成?” 王丰胆战心惊:“下官不敢。” 石守渊抬手按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我相信王大人的才干,定不会让我失望。” 王丰背心顷刻湿透,他只觉身后仿佛抵着无数长戟,若他敢说一个“不”字,兵部尚书的尸体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是,下官遵命。”王丰颓然应承。 石守渊淡淡一笑:“王大人临危受命,实乃我朝楷模,我这便命人带你去兵部交接。” 王丰犹豫道:“兵部尚书之事又该如何向众人解释?” “这个不用你操心,”石守渊道,“我待会儿会将各部重臣召来,将此人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倘若有人不信呢?”王丰问,“未经审讯便死了一名三品大员,这搞不好要出事啊。” 石守渊脸色一冷:“他率禁卫威胁我时,可想过会出事?” 王丰讷讷道:“可他……” “他什么?”石守渊打断他的话,“你想说,他还未对我下手,我为何要杀他?” 王丰连忙摇头:“不,下官不是那个意思。” 石守渊冷哼:“若非我早有准备,换下他收买的禁卫,今日倒在你面前的,恐怕就不是他,而是我了。” 王丰连连擦汗:“下官冒昧,请大人恕罪。” 石守渊道:“他手持兰啸天的亲笔书信,这便是通敌的证据,谁若不信,便视为叛军同党。” 王丰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是,宰相大人英明。” “去吧。”石守渊理了理袖口,“方才的经过你已看到,若有人问起,照实说便是。” 王丰点头:“下官遵命。” 他朝石守渊行了一礼,弯着腰,跟着两名禁卫快步走出政事堂。 来到门外,耀眼的日光照得他眼前一晕,他定了定神,回头看向屋内。 兵部尚书的尸体倒卧在地,身下淌出一大片血迹,沿着地砖缝隙慢慢渗开。 王丰只觉浑身发冷,好似陷入一片迷雾。 京城也好,朝廷也好,时局究竟会变得怎样? 石守渊与兰啸天之争,势必将在不久后分出一个输赢,到那时,无论赢的人是谁,他们脚下的大衍还会是过去那个大衍吗? “王大人?”随行的禁卫见他迟迟不动,出声呼唤。 王丰猛地回神:“这就来。” 他抹了抹额头的汗,跟上禁卫的脚步,迅速离开了这里。 王丰走后,石守渊朝屋内的禁卫下令:“去外面守着。” 说完,看了眼刺死兵部尚书的那名禁卫,发话:“你留下。” 众人依言退出屋外,替两人掩上房门。‘ 石守渊走到尸体旁,取走他手上的信纸,缓缓踱回案后。 案上堆积的折子沾了些血迹,石守渊厌恶地皱了皱眉,将那堆折子推到一旁。 他坐到椅子上,开口:“青冉,你果然没让为父失望。” 面前的禁卫放下长戟,抬首露出一张俊逸的脸,正是石守渊的儿子,苏青冉。 “我帮你,是为了咱们的交易,”苏青冉道,“你答应了的,只要我助你平定叛军,你就将南边的兵权交给我。” “是,为父答应你的事绝不反悔。”石守渊和蔼地笑了笑,“依你看,城中若能凑齐四万兵卒,能与叛军僵持多久?” “兵在精而不在多,”苏青冉道,“临时征来的兵卒只能用来做苦力,指望他们赢敌远远不够。” “连你都不能将他们尽快训好吗?”石守渊问。 苏青冉摇头:“书无百日之功,新兵入伍起码要经过十场血战,若能活下来,才有资格成为老兵。” 石守渊沉着脸:“外面的几路援军迟迟不给消息,在他们到达之前,不管新兵还是老兵,我只要这儿的人能够守住京城。” “然后呢?”苏青冉问,“皇帝变成废人,皇子又已失踪,你打算拿什么稳定朝纲?” 石守渊看着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手,笑了笑:“雁安宁虽然心狠手辣,但她提醒了我一件事。” “何事?” “只要将皇帝的所作所为召告天下,再迎藩王入京,我便不是兰啸天口中的权臣,而是拯救百姓于水火的忠勇之臣。”石守渊朗朗说道,脸上满是势在必得之色。 第214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苏青冉跑了?” 经过日夜疾行,百里嚣与雁安宁等人终于离开青州地界,他们循着叶灵芝留下的记号,在青州与京城交界处与她会合。 刚一碰面,叶灵芝就跪地请罪:“是我大意,让苏青冉逃了。” 那晚她在城外密林拦下苏青冉,面对她的斥责,苏青冉刚开始还辩解几句,后来听说百里嚣已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苏青冉便闭了嘴。 他答应跟叶灵芝回营地,亲口向百里嚣解释,却趁其不备夺马而逃。 叶灵芝带人追到城门附近,失去了他的踪迹。 “我不该心软,”叶灵芝懊悔,“应该早点把他绑起来。” 她料想苏青冉躲进了城里,这几日,她本想进城去寻找苏青冉的下落,却因叛军的到来不得不作罢。 她带人赶到青州边界,准备接应百里嚣,向他负荆请罪。 百里嚣听她说了事情经过,面上神情没什么变化,只道:“攻城战打得如何?” 叶灵芝愣了下,回道:“我们过来之前,青云两州军队已经集结,围着京城打了两回,各有少许伤亡。后来京中守军不再出城应战,叛军就每日派人到城下轮流劝说,还往城里射了不少飞箭传书。” “都劝了些什么?”雁安宁插话问。 叶灵芝想了想:“他们大骂石守渊,说他才是乱臣贼子,趁皇帝重病,独霸朝纲,清除异己。叛军劝城中守军开门投降,与他们一起清君侧,除奸佞,还保证进城之后既往不咎,绝不滥杀一人。” 雁安宁凝神思索:“看来他不打算硬攻。” “城中金吾卫原本就是他的手下,他若重返京城,还要依靠那些人为他效力,”百里嚣道,“若杀得太多,难免不好看。” 雁安宁笑了笑:“你这么懂他?” 百里嚣嗤笑一声:“他高举除奸卫道的义旗,哪怕做给别人看,也得讲究几分。” “算你有理。”雁安宁转向叶灵芝,“叛军将领是谁?露过面吗?” “他们刚到城下那日,我去附近探过一回,”叶灵芝道,“听说是青州驻军的将领,云州的军队也由他指挥。” “青州军将领是兰啸天的姻亲,论亲疏远近,兰啸天肯定更信任他,”雁安宁道,“不过叛军既已围城,兰啸天也该露面了。” “为什么?”叶灵芝不解,“他躲在后方,坐享其成不好吗?” 雁安宁摇头:“兰啸天此人好大喜功,素来见不得别人抢他风头,他之前逃出京城是为了筹谋举事,如今优势尽在叛军,他若想用攻心之计瓦解城中守军的斗志,势必得亲自出面。” 京中有石守渊坐镇,在守军看来,无论这位宰相是忠是奸,至少能与他们同生共死,相较之下,倘若兰啸天一直躲在他人背后,他指责石守渊的说辞就显得软弱无力。 作为金吾卫的前任统领,兰啸天必须亲临阵前,对曾经的老部下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能让众人相信他的承诺。 “说到这个,我们今早快到青州边界的时候,看到了一队人马,”叶灵芝道,“有六七百人,全是重甲士兵,我见他们防备森严,没敢靠近。” 雁安宁闻言,与百里嚣互视一眼。 叛军早就到了京城,此时半道上突然出现一队重甲士兵,难道是护送兰啸天的卫队? “其他还有什么?”百里嚣问。 叶灵芝道:“队伍里有一辆马车,车驾两旁守得十分严实,车里的人一直没有露面。” “若无意外,车里的人多半就是兰啸天,”雁安宁道,“大衍各地的军队,金吾卫的装备最好,即便如此,有甲者也大多是轻甲,只有高级将领才负重甲。” 百里嚣了然:“六七百人的重甲士兵,只可能是重要人物的精兵。” “没错,”雁安宁道,“兰啸天虽然贪功,但他更怕死,这么多重甲士兵,足够在阵前护卫他的安全。” 说到这儿,她沉默下来。 兰啸天是雁家不共戴天的仇人,眼看仇人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她却无法报仇。 她带的这点人若与对方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怕是连兰啸天的边都挨不到就全军覆没。 百里嚣见她意兴阑珊,捏捏她的手掌。 雁安宁回神,微微一笑:“没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叶灵芝看着两人亲密的举动,心中一叹。 她至今不明白苏青冉为何要背叛他们,难道就因为雁安宁是雁家的女儿,他不看好百里嚣与雁安宁的姻缘? 可就算如此,他也没必要瞒着他们行事。 叶灵芝这几日反复思忖,发现她似乎从没真正走进过苏青冉的内心。 苏青冉待她温和周到,他对所有人似乎都是这样,他很少提自己的事情,从不与人诉说过往,她认识他两年,对他的根底一无所知。 “赶了这么久的路你也累了,”百里嚣松开雁安宁的手,“去帐篷里歇歇,咱们半个时辰以后再上路。” 雁安宁点点头,转身要走。 叶灵芝叫住她:“稍等。” 她握了握拳,对雁安宁低头道:“雁姑娘,我没抓住苏青冉,对不起。” 雁安宁微微一愣,笑了笑:“他掳走我是他的错,日后见到,我自会找他要个说法,至于抓他之事,是你们将军给你的任务,你不该对我道歉。” 说完,她朝百里嚣道:“我先过去了。” 百里嚣颔首,目送她走开,眼见雁安宁钻进帐篷,他才将视线撤了回来。 他看向叶灵芝,沉吟不语。 叶灵芝惴惴不安:“头儿,我……” “不用说了,”百里嚣打断她,“我只问你一句,你对苏青冉下手的时候,手软了吗?” “没有。”叶灵芝眼里闪过一丝沉痛。 她只怕下手太重打死了他,没法给百里嚣交待,所以并未往苏青冉的要害招呼。 她唯一的心软是在听到他答应跟她回营地时,她松了口气,却忘了设防,这才给了苏青冉逃走的机会。 “没手软就好。”百里嚣道,“我猜你这几日一定在想,苏青冉为何要背叛我,对吗?” 叶灵芝点头:“对,我想不通他为何要帮石守渊,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勾结上的?” “在他认识我之前,他们就联系上了。”百里嚣漫不经心笑了下,“苏青冉是石守渊的儿子。” 第215章 错付 啊? 叶灵芝张大嘴,震惊万分。 她想到过一万种可能,却没想到苏青冉竟是石守渊的儿子。 “怎么可能?”她下意识道,心里却知晓,百里嚣既然这么说了,一定拿到了证据,“所以他一开始就是石守渊安插的奸细?石守渊怎么知道你会建立西南军?” “他不知道。”百里嚣唇边闪过一丝嘲讽,“我问过他,苏青冉是他的私生子,十几岁时被他塞进大衍的军队搏前程,后来兵败,苏青冉才与我结识,随我一道去了西南。” 百里嚣当年收拢了不少散兵,他们一路游击,在西南站稳脚跟。西南军成立之初,最早那批散兵活下来的不多,苏青冉是其中之一。 他心细如发,文武皆通,素来受百里嚣看重,此次入京是他毛遂自荐,为百里嚣打头阵,充当西南军与石守渊的接头人,却不想他与石守渊有着这样一层关系。 叶灵芝听到苏青冉的出生,震惊之余,心头悬而未决的疑案终于尘埃落定。 “他除了抓走雁安宁,还干过哪些对不起你的事?” 出于斥候的敏感,叶灵芝怀疑,苏青冉是否将西南军的情报全部送给了石守渊。 百里嚣看她一眼,摇摇头:“你还有心思打听这些?” 叶灵芝不解:“涉及机密?” 百里嚣道:“苏青冉被你抓了个正着,你不伤心?” 叶灵芝怔住。 她这几日的确很沮丧,她也说不清算不算伤心。 每每想起苏青冉撒的谎,她就恨不能将他找出来痛揍一顿。 可要说多么失魂落魄,似乎也谈不上。 她只是很失望。 她喜欢苏青冉不是一两日的工夫,早在两人相识之初,他就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们叶家自前朝起便聚居在南边的许州城,大衍立国后,许州仍由叶氏族人自治,叶灵芝的父亲身为叶氏旁支,在城中任司法参军一职。 司法参军掌管刑狱,叶灵芝从小耳濡目染,跟着父亲学会了如何与黑白两道来往。 许州虽是座小城,但叶氏一族经营多年,城中百姓的日子不算大富大贵,倒也自给自足。 这样平静的日子在两年前被战火打破。 许州在大衍版图中地处最南,后平与南阳的军队为了北上,先后攻打此地,想要占领这处要道。 许州一边与敌军苦战,一边向朝廷求援,然而急报入京,朝廷迟迟没有回音。 许州的军民先是打退了后平,又在南阳的围困下整整坚持了两个月零二十七天,终被南阳攻破。 南阳的军队杀红了眼,进城后屠城三日,叶氏一族几乎被屠戮殆尽。 城破之前,城主不得已向最近的西南军递信求援,前去送信的人正是叶灵芝。 当她带着西南军赶到许州,城墙上已挂满叶氏族人的头颅。 叶灵芝几乎当场崩溃。 半日后,西南军从南阳手中夺回许州,叶灵芝在城中找到了弟弟叶灵蒙。 叶灵蒙是除她以外,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叶家人。 姐弟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场,寻回亲族的尸首,将他们重新安葬。 待坟前最后一坯黄土撒下,叶灵芝已足足六日不曾合眼。 她晕倒在苏青冉身前。 事后,她听弟弟说,是苏青冉将她送回家中,为她延医治病,又送了不少补身子的药材。 那几日苏青冉虽未露面,叶灵芝却将他的名字记在了心底。 按照原来的城主给百里嚣的许诺,西南军若助叶家保住城池,叶家愿携许州投在西南军名下,尊百里嚣为主。 然而西南军夺回许州后,并未在城中逗留,百里嚣带兵离开前,让苏青冉带了一句话给叶灵芝:“西南军来时,许州已破,我并未替你们保住城池,与你们城主的交易就此作罢。” 西南军不但没有占领许州,还借了一支精锐给叶家姐弟,防止南阳再次发兵袭击。 叶灵芝病好以后,再次前往西南军驻地,这一回,她带去了两件东西,一件是城主印,另一件是按满百姓指印的请命书,她替许州百姓恳求西南军接管城池,并愿带着弟弟为百里嚣效命。 从此,许州正式纳入西南军的势力,而可笑的是,从始至终,大衍朝廷都未对此地发生之事过问一句。 许州城实在太小太偏远,皇帝或许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地方,但对叶氏姐弟和许州百姓而言,这里是他们的根,帮他们护住根基的不是大衍,而是西南军。 西南军辖下十一个州,近百个城池,许州百姓敢拍着胸脯说,他们是所有城池里最忠诚的一个。 叶灵芝因过人的轻身功夫,在百里嚣麾下做了一名专属斥候。 百里嚣身边总是聚着些奇奇怪怪的人,他们无论文武,各有所长,受百里嚣直接指派,专门替他处理打仗解决不了的问题。 苏青冉在这些人当中并不特别显眼,但叶灵芝记得他的好,总是主动与他说话,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交情。 叶灵芝以往打交道的总是些粗犷汉子,从未见谁像苏青冉一样,说话做事斯斯文文,哪怕她有时急性子呛了他,他也只是脾气很好地笑笑,不与她争辩。 久而久之,叶灵芝渐渐喜欢上他。 她从未刻意隐藏自己的心意,苏青冉大约明白几分,却从未给她正面回应。 这趟来京城,苏青冉对她的关切远胜以往,这棵榆木疙瘩似乎终于开了窍。 然而,叶灵芝还未体会两情相悦的甜蜜,便尝到了被人欺骗的滋味。 她看着百里嚣,苦笑:“伤心有什么用?若论伤心,头儿难道不该比我更难过吗?” 苏青冉跟随百里嚣多年,他不逃还好,这一逃更显得心虚,两人的同袍情谊被他亲手抹杀,百里嚣应该痛心疾首才是。 百里嚣唇角掠过一丝冷笑:“你还年轻,背叛这种事见多了就好。” 叶灵芝噎了噎:“还是不要了。” 她没有头儿那么好的定力,一个苏青冉就气得她够呛,再来一个,怕不得提刀砍人。 百里嚣挥挥手:“你让苏青冉逃走之事,记一大过,回到西南,自己去找夏商与领罚。” 叶灵芝:“……是。” “这一路上,你负责保护安宁和她的丫鬟,如果干得好,可以将功补过。” “是!” 叶灵芝应了一声,拔腿就往帐篷那边走。 “回来。”百里嚣叫住她,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不赶路的时候,安宁归我。” 第216章 我就想把软弱暴露给你 叶灵芝停下脚步,看着百里嚣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 她刚刚情场失意,做老大的就往她心口上戳刀,实在太过分了。 百里嚣不理她,径自走向雁安宁的帐篷。 叶灵芝侧身让过,对天翻个白眼。 行吧,他是老大,他说了算。 雁安宁正在帐中闭目养神,听见有人掀帐进来,抬眼望去。 看到百里嚣,她毫不意外:“谈完了?” 百里嚣来到她身边坐下:“嗯。” 他隐了嘴角的笑,双手支在身后,伸直长腿,朝后仰了仰身子,长长呼出一口气。 雁安宁端详他的脸色:“不高兴?” 百里嚣盯着顶上的帐篷:“有一点。” “因为苏青冉?”雁安宁问。 百里嚣侧首看她:“你被人背叛过吗?” 话音刚落,他自己便摇摇头,微不可见笑了下:“不,不会有人舍得背叛你。” 雁安宁轻笑出声:“怎会没有?” 百里嚣面色不善:“谁?” “若说遭人欺骗,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就亲眼看见了吗?”雁安宁道,“朱家悔婚,对我雁家而言,形同背叛,朱思远的行径更是禽兽不如。” 百里嚣眯了眯眼,想起那日茶室中的情形,不由握住雁安宁的手。 雁安宁虽未让对方占到便宜,但她若没带利器,或是朱思远并不畏血,或是百里嚣不在隔壁,那么最后的结果可能会让人无法接受。 雁安宁安抚地反握住他:“忘了告诉你,朱家不但灰头土脸离开了京城,朱思远也成了废人。” 那晚他被雁家的护卫剥光衣裳,扔在妓馆外任人围观了大半个时辰,回家后不但大病一场,连命根子也再不能用了。 朱父最爱脸面,这等不光彩之事自然恨不得捂死在家中,但朱夫人整日与他又吵又闹,朱思远不能人道之事便不胫而走,传得满城皆知。 朱家在京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朱父不得不在吏部批了辞呈以后,带着全家火速离开京城。 他却不知,在雁家的推波助澜之下,他儿子的丑事早已传回老家,待他们回去,面对的将是另一场笑话。 百里嚣抚了抚雁安宁的脸:“我还是后悔,没亲手处置他。” “我能报的仇,我自己报,”雁安宁扬扬下巴,“若我报不了,会找人帮忙。” “找谁?”百里嚣斜眼。 雁安宁失笑:“头一个找你,这样总行了吧?” 百里嚣这才满意:“就算不用我帮忙,也得告诉我。” “好好好,”雁安宁糊弄地应着,“我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 百里嚣捏捏她的下巴:“我怎么听着这么没诚意?” “你多听听,听惯了就好。”雁安宁不怎么认真道。 百里嚣气笑:“你这张嘴——” 他蓦地亲了雁安宁一口:“就是故意想让我亲你。” 雁安宁猝不及防被他偷袭,往后一退,瞪他一眼。 百里嚣嘴角微微一扬:“多亲几次,亲惯了就好。” 雁安宁喉咙一梗,论不要脸,她还是比不上他。 百里嚣突然笑了。 他刚进帐时,眼里藏着层层阴霾,神情虽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但雁安宁看得出,他的心情不是很好。 而此时,他脸上的笑意点亮了眉梢眼角,仿佛晨光冲破乌云,既温柔,又肆意,在昏暗的帐篷里显得格外耀眼。 雁安宁抿抿唇,嘴角却是轻轻往上挑了挑。 她还是更喜欢百里嚣张狂的样子。 “要说背叛,我在宫里还遇到过一次。” 雁安宁将兰贵妃收买小玉陷害她一事慢慢道来:“不过小玉跟我的时间不长,兰贵妃在后宫积威甚重,小玉投靠她也不算什么怪事。” “你倒是想得开。”百里嚣道。 雁安宁抬手捋了捋发丝,浅浅一笑:“我从不为不值得的人费心,他们背叛我是他们的问题,还要让我茶不思饭不想不成?” 百里嚣盯着她看了一阵,眼尾一弯:“本想找你倒倒苦水,你这么一说,让我怎么好意思开口?” 雁安宁静了一会儿,像是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百里嚣大笑出声。 他张开手脚,往地上懒懒一躺,正好将脑袋枕在雁安宁腿上。 “对着我喜欢的人,总要顾着些脸面,”他幽幽叹了口气,“总不能在你面前显得我太没用。” 雁安宁低下头,看着他躺得舒舒服服的样子,没看出哪点像是要脸面了。 “你有用没用,难道我不清楚?”她淡然道,“你若伤心,就痛痛快快哭一场,我不告诉别人。” 百里嚣掀起唇角:“又想占我便宜。” 他抬手轻抚她的脸颊,感受着指尖细腻的触感:“你都没在我面前哭过,我凭什么要哭给你看?” 雁安宁蹙了蹙眉。 “我还记得,有人初见时告诉我,这个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是眼泪。” 百里嚣默然。 “我有说过?”他镇定地问道。 “有,”雁安宁直视他的眼睛,“你还叫我想哭的时候找个没人的地方,别把软弱暴露给别人。” 他对她说过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他休想赖账。 百里嚣抽抽嘴角:“我就随口一说,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他忽然又道:“可我就想把软弱暴露给你,怎么办?” 雁安宁的眼神飘了下,随即落定在百里嚣脸上。 “还能怎样?”她撇撇唇,“我又赖不过你。” 百里嚣眸色渐深。 他眼中映着雁安宁明净而温柔的脸,心中既热又软。 他的手掌移到她颈后,微微用力,迫得她朝他低近了几分。 他昂首,如同迎接神只的降临,虔诚地吻了上去。 第217章 世事无常 这样的姿势其实不适合亲吻。 在雁安宁弯得腰酸之前,百里嚣放开了她。 他舔舔嘴角,像只偷了果子的狐狸,眼中满是餍足。 雁安宁坐直了身子,百里嚣接二连三的偷袭已经让她生不起气,或许就像他说的,多亲几次就习惯了。 雁安宁挥去这个可怕的念头,一巴掌按在他脑门上。 她掌心下滑,捂住他黑亮的双眼,掩去他眼中的戏谑。 百里嚣顺从地闭上眼睛,感受着眼皮上方的温热,两手交叠在腹间,屈起一条腿,不紧不慢开口:“建平十一年九月,我认识了苏青冉,那时还没有西南军,我们这群散兵就像丧家之犬一样到处流窜。” 雁安宁在心里算了算,建平十一年,正是先帝在位之时,距今已过去九年。 她顺着他的话头接道:“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百里嚣的嘴角微微上挑,“乱世之中,能活下来的人都有几分本事,每个人的选择也不会永远和以前一样。” 最初的梦想可能只是吃得饱饭,穿得了衣,后来当这些愿望得到满足,便会渐渐生出更多野望,或为名,或为利,不尽相同。 “我有野心,别人当然也可以有。”百里嚣漫不经心道,“我不怕别人和我争,谁有本事,尽管放马过来。” 他短短几句话狂气尽显,雁安宁却从中听出一丝淡淡的遗憾。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百里嚣与苏青冉共事多年,想必很信任他,否则不会让他来京城。 “如果苏青冉没有逃,”雁安宁突发奇想,“你会怎么办?” “于公,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于私,揍完再说。”百里嚣懒洋洋道。 雁安宁感到可惜:“那他实在不该逃。” 苏青冉不逃,还有得到原谅的机会,他这一跑,等于彻底断了自己的退路。 “他骨子里是个很骄傲的人,”百里嚣对于他的离开并不觉得惊奇,“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得罪了一伙兵痞,他们将馒头掰碎了扔在地上,他宁可挨揍,也不肯趴下去捡来吃。” 若非他出手,苏青冉就被活活打死了。 雁安宁听着他的描述,能想象出这是怎样一个人。 也许最初,他在绑走她的时候并不认为这是背叛,直到他得知百里嚣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面对同伴的冷眼,他必然又愧又悔,而这样的后悔让他做出了逃跑的决定。 “我有一种直觉,”雁安宁扯了扯百里嚣的发髻,“有一天,他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你面前。 “那他可就麻烦了,”百里嚣捉住她捣乱的手,“我这人最记仇,日子越久,仇越深。” 雁安宁笑笑,认真道:“百里嚣,这世上本就没那么多志同道合的人,你不要太失望。” 所谓志同道合者,可以在某段路上结伴而行,到了下一个路口,也许就会分道扬镳。 百里嚣睁开眼,黑漆漆的眼底映出她的身影。他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她腹间:“你放心,我不会成为孤家寡人。” 雁安宁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需要我的安慰。” “自然是要的。”百里嚣环住她的腰,“只是我不贪心,一点点就好。” 雁安宁看他耍赖似地蹭着,轻轻推他一把:“起来。” 他俩虽然躲在帐篷里,但这样的姿势实在太过亲密,她拍拍他的脑袋,低声道:“让人瞧见像什么话。” 百里嚣双臂收拢,合住她的腰紧紧抱了下:“不是要安慰我吗?” 话音未落,就听帐外传来叶灵芝的提醒:“头儿,该上路了。” 百里嚣动作一顿,抬头与雁安宁互望一眼,雁安宁噗嗤一声笑起来。 百里嚣看着她一脸促狭的模样,伸指挠挠她腰上的痒痒肉。 雁安宁忍着笑,奋力躲开:“别闹了,快起来!” 站在帐外的叶灵芝听到这声带笑的呵斥,默默往后挪了挪。 她就知道,这一路上,自家头儿一定少不了调戏人家姑娘。 一行人收起帐篷,重新上马。 雁安宁才被百里嚣戏弄了一番,出来后故意与他拉开距离,策马跑得老远。 他们走的是羊肠小道,路面崎岖不平,叶灵芝见她骑得又快又稳,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她策马跟上去:“雁姑娘,到了前面的路口往左转。” 往右直通京城要道,往左能避开叛军的路线。 两匹马一前一后来到岔路口,却见打头的几名护卫停在那里。 他们站在马下,围着一个满身血污之人。 雁安宁定睛细瞧,只觉那人有些面熟。 “姑娘,是那晚大公子救下的金吾卫。”护卫向她回禀。 雁安宁想了起来。 她翻身下马,走到那人面前。 “他怎么在这儿?”雁安宁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 只看了一眼,她就皱起眉。 这人身中数刀,浑身的血浸湿了身下的土地,眼见是不能活了。 雁安宁看他两眼半睁半闭,还留着一口气,温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金、金吾卫第八营,莫、莫问。”对方哑声答道。 “你们不是在村里待着吗?怎么伤成这样?其他人呢?” 莫问咧了咧嘴:“都、都还在村里……” 他是那群伤员中伤势最轻的一个,在王家村休养了几日,听说叛军围城,便想出来打探消息。 他原本可以不这么做,可每每闭眼,眼前就会出现一张张死去同袍的脸。 他带着大伙儿往山里躲,是想逃过这场劫难,但他们还是死了,一个个活生生地被青州军斩杀。 死在他面前的老范与他一同入伍,待他如亲兄弟般,可他也死了,临死之前他们还在争吵要不要当逃兵。 他心中有愧。 他没法无所事事地躲在村里,他得出去看看京城的情况,哪怕不归队,至少远远看一眼,也算替死去的兄弟了个心愿。 可没想到他会撞上一队重甲兵。 他们发现了他的踪迹,将他砍成重伤。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逃走,不敢回王家村,只能逃进山里,倒在半道上。 他断断续续将自己的经历说完,咧开苍白干裂的嘴唇:“还、还是不能,不能当逃兵啊……” 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该死的人怎么也逃不了。 “你、你们说……这场仗……为什么……要打……” 这是莫问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他问完,头一歪,睁大眼睛断了气。 第218章 破釜沉舟 雁安宁沉默了一阵:“把他葬了吧。” 她缓缓站起身,望向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层层云雾堆积在山巅,如一场醒不来的大梦。 这场仗为什么要打?说到底,无非是某些人对权力的极度渴望。 一旦尝过权力的滋味,没有人能轻易放下。 他们不介意有多少人为此丧命,只要能将权力紧握在手中,即便脚下尸骨成堆又如何如何? 雁安宁望着京城的方向,头一回产生了迷茫的念头,她最初只想逃出京城,独善其身,可这世道若当真乱了,她真的能随心所欲,安居一隅吗? 一座断桥就能将她和亲人分隔两端,万一遇到更大的麻烦,她又当如何? 雁安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足音,她没有回头,指着山下道:“按莫问所说,前面两条路都有可能遇上叛军。” 右边的大道直通京城,早已被叛军占领,左边的小路又会遇上重甲兵。 “你说他遇到的重甲兵会不会就是兰啸天他们?”雁安宁问。 百里嚣站在她身后:“按脚程算很有可能。” “他不直接去京城,绕道做什么?”雁安宁不解。 “谁知道呢,”百里嚣道,“也许想坐山观虎斗,也许遇到了什么麻烦。” 树林里,数百重甲士兵持刀肃立。 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将中间的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轻点儿!”一声怒吼从车厢传出,“你想痛死我啊!” 车里的医官双手微颤,替兰啸天解开背上的绷带,为他重新敷上药粉。 兰啸天趴在榻上,眉心紧皱:“我这伤怎么好一阵坏一阵,到底什么时候能治好?” 医官恭声答道:“大将军这伤本该静养,但您近日劳累奔波,才会反复发作。” 兰啸天当初挨了百里嚣一刀,没养几天就仓促逃出京城,到了青州虽然能够歇口气,但他日日要与青州将领商议进攻京城之事,并未好好将养。 他自恃身强体健,初时还能硬扛,但他毕竟养尊处优多年,这几日一路奔波,坐的虽是马车,背上的伤不断刺挠生痛,令他难受不已。 他只能让人放慢行程,走走歇歇,半道上又接到一个消息,令他彻底停了下来。 “石守渊杀了兵部尚书?”兰啸天刚接到这消息时,几乎难以置信,“他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 送信人回道:“听说是兵部尚书先动手,石守渊这才命禁卫杀了他。” 兰啸天沉沉道:“他不怕这样一来激起朝中大臣反对?” 兵部尚书好歹是三品重臣,石守渊说杀就杀,其他人会作何想? “不仅如此,”送信人道,“石守渊还将国师府的密室打开,领群臣入内,将国师以人入药之事公之于众。” 兰啸天眉心一沉:“他疯了?” 世人皆知国师炼药是为皇帝,他这样做岂不将矛头也指向了皇帝? 送信人迟疑了一下,又道:“他在城里广贴告示,将陛下虐杀宫人,食人养生的证据一一列了出来,这个消息如今已在京城炸了锅。” 兰啸天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想做什么?这是要改朝换代吗?” “不,”送信人道,“他在告示上写了,当今皇帝无道,他要另请藩王入京,承继大统。” 兰啸天勃然大怒,挥手掀翻身前的茶几:“他敢!” “大将军,他还让人往咱们的大营射了不少飞书,信中说您与国师助纣为虐,残害百姓,让咱们的军队弃暗投明,恭迎新主登基。” 兰啸天闻言,面色阴沉:“营中军心如何?” “大将军放心,史将军已命人收缴所有飞书,并令营中将士不得擅议此事。” 兰啸天沉吟半晌,冷哼:“石守渊一直是个缩头乌龟,他之前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竟敢破釜沉舟,这绝不是他能想出来的主意。” “前几日京城还有传言,”送信人道,“说是雁家的女儿在后宫失踪,她外公江汉之也不知下落,石守渊对外宣称,是您派人劫走了他们。” 兰啸天愣了下,一脚踹开翻倒的茶几:“老子是茅房吗?什么屎盆子都往我身上扣?” 茶几撞到送信人腿上,送信人忍着疼,小声道:“大将军莫气,等咱们打下京城,抓来石守渊,您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兰啸天冷冷道:“朝廷那些官员呢?他们就任由石守渊只手遮天?” 送信人道:“那些人个个精明狡猾,最近称病抱恙的人不少。” “我就知道他们不可靠,”兰啸天道,“金吾卫呢?老史和里面的人联系上没有?” 送信人低了低头:“城中金吾卫的将领又换了一批,咱们的人都下了。” 兰啸天皱眉:“谁来领军?” “不认识。”送信人道,“石守渊不知从哪儿找了一个人,命他掌管金吾卫,听说此人很得石守渊信任。” 兰啸天怔了怔:“朝中的武将大多与我相熟,谁敢帮他?” 送信人摇了摇头:“此人面生,年纪不大,只有二十出头,但他刚一上任,就带兵偷袭了我们三回。” “偷袭?” “是,他们人马不多,总是挑在换防的时候骚扰我军大营,”送信人道,“这伙人每次都会换一片营地下手,他们一击即退,不与咱们硬碰,史将军被他们扰得烦不胜烦,增加了不少岗哨。” 兰啸天面沉如水:“这战术不像金吾卫的风格,石守渊从哪儿找来这么一个野路子。” 他思索良久,吩咐道:“你回去告诉老史,让他再撑一日,我养养伤就来。” 送信人走后,兰啸天只觉背后伤痛难忍,唤来医官给自己换药。 他骂骂咧咧等医官换完,趴在榻上沉思了一阵。 不等他理清思绪,鼻端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他耸耸鼻子,猛地爬起来。 背后的伤口猝然一痛,他疼得龇牙咧嘴,却顾不得许多,一把掀开车帘,朝外喝问:“谁在外面生火?” 第219章 烧出一条路 兰啸天的头刚探出马车,就看到了一幅令人震惊的景象。 一个又一个火球如阵雨砸在林间,整座林子燃烧了起来。火舌舔舐着枝条,树叶顷刻枯萎,林中没有风,热浪却如暴风一般四下扑溢。 滚滚浓烟阻挡了重甲士兵的视线,他们拔出腰刀,漫无目的地挥舞,却不知该向何处进攻,偷袭的火箭来得太快太猛,一浪高似一浪,永无止境似地射向人群与树枝。 马儿受了惊,发出尖锐的嘶鸣,有士兵试图控制自己的坐骑,却被踩在马蹄下。 转眼之间,数百重甲士兵乱作一团,好在他们并未忘记自己的职责,很快分出人手冲出火焰的包围,四下寻找袭击者,剩下的人将兰啸天的马车团团围住,以防来者对兰啸天不利。 兰啸天来不及喝问发生了什么,眼看烈火越烧越近,待在马车里未必安全,他找了件重甲穿上,捂着后腰跳下马车。 几名士兵从呛人的浓烟中跑了回来:“大将军,没追到偷袭的人,只找到一些他们丢下的弓弩。” 兰啸天看了眼士兵呈上的弓弩,一眼认出上面的标记:“这是青州军的兵器。” 可青州军是他的手下,为何会在这里袭击他? 兰啸天沉着脸:“再追。” 他绝不相信是青州军反叛,这伙人能拿到青州军的兵器,难道是后方的青州城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说,京城那边吃了败仗,青州军的兵器落到了他人手中? 兰啸天倏然想起送信人带来的消息,京城的金吾卫数次骚扰城外驻军大营,他们的战术就同现在一样,一沾即退,绝不硬碰。 兰啸天眼中闪过一抹狠意,若来的人是金吾卫,京城那头就有了大麻烦。 他命人牵来马匹:“立刻离开这里!” 这伙人多半冲他而来,他绝不能留在原地当靶子。 兰啸天一马当先,率众冲出烈火熊熊的树林。 滚烫的热浪燎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直到将火海远远抛在身后,一阵凉风扑面,才觉舒服了许多。 “大将军,这不是去京城的路!”紧跟在他身侧的随扈大声提醒。 “我当然知道。”兰啸天放缓速度,“刚才偷袭的人抓到了吗?” 随扈回头望了眼,见派出去的人手还未赶回,摇了摇头:“还没抓到。” “那就对了,这伙人身份不明,却偏偏敢对我下手,我若现在赶往京城,岂不正中了敌人的诡计?”兰啸天沉声道,“你立刻派两个人去京城,问问老史,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随扈应声拨转马头,去后面的队伍调派人手。 兰啸天阴沉着脸,极目远眺,他们此时已来到一处荒野,远方丘陵起伏,露出龟裂的壑口。 他抬起马鞭一指前方:“去那儿扎营。” 话音未落,几排长箭突然射来,齐刷刷扎在他们行进的路上。 兰啸天赶紧一提缰绳,身下的马儿扬起前蹄,险些将他从马背上掀下。 他拔出长刀,挥开朝他射来的弓箭,但那些箭矢来得又快又密,他突地发出一声惨叫,摔下马来。 “大将军!”众人急围上前。 却见兰啸天捂着脸,指缝中露出一支长箭,血迹沿着他的指缝蜿蜒而下,顷刻将他的手掌染成鲜红。 众人见状大惊:“医官!快叫医官!” 这边混乱之际,燃烧的树林那头,一小队人马已在浓烟的掩护下悄悄离开。 雁安宁带人一路疾驰,直至十里之外,才寻了一个小土坡停下。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又是一拨人跟了上来。 雁安宁抬眼扫向跟来的队伍:“百里嚣呢?” 领队的冯大道:“我们撤退时分成了两路,百里将军还没到吗?” 雁安宁拧眉。 按照她与百里嚣商量的计划,百里嚣带着他的私卫负责放火,雁家护卫负责在大火烧起来以后,将追击的敌人引走,待双方摆脱追兵,便赶来与雁安宁会合。 照此推算,百里嚣一行应该更快返回才是。 雁安宁朝来时的方向望去。 空中飘着浓烟,在遥远的荒野上聚成一团,仿佛暴雨将至时飘来的乌云。 叶灵之看出她的担心,安慰道:“雁姑娘你放心,咱们西南军对这套袭扰的战术最熟,头儿他们就算找不着路,也一定不会落在敌人手里。” 雁安宁摇头:“我不担心他迷路。” 百里嚣连这一带哪里长着野果都知道,她只担心他仗着熟悉地形,去干些无法无天的危险事。 她为了吓退兰啸天,在百里嚣带人出发前特意叮嘱,让他们在林外故意扔下一些青州军的兵器。 以她对兰啸天的了解,这些兵器必会引起他的疑心。 兰啸天惜命如金,在未弄明白前方战况之前,不会轻易前往京城,待他出了树林,定会从另一条道逃走,正好与雁安宁等人背向而驰。 事实证明,雁安宁的判断是对的。 趁着兰啸天率领部众逃远,雁安宁带着剩下的人马穿过树林未燃的一边,顺利通过了这段绕不开的必经之路。 眼下唯一的意外就是百里嚣等人迟迟不归。 雁安宁站在土坡高处,望着空无一人的山道,对叶灵芝道:“一向听说西南军作战骁勇,可否给我讲讲你们将军的征战事迹?” 叶灵芝一愣。 她刚打了一肚子腹稿想安慰这个姑娘,怎么还没等她开口,雁安宁就突然问起了百里嚣的过去? 叶灵芝在心里斟酌了一阵,自认他们头儿没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当即开口:“我们头儿打仗,那是最厉害的……” 在叶灵芝绘声绘色的讲述中,时间一点点过去。 雁安宁神情淡然,一边听着百里嚣的事迹,一边时不时点头,插入几声疑问。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山道上扬起烟尘,卷来数匹骏马。 马上之人俱着黑衣,正是百里嚣与他带去的私卫。 他们的出现打断了叶灵芝的讲述,叶灵芝喜道:“雁姑娘,头儿他们回来了。” 雁安宁望着当先一人熟悉的身影,淡淡道:“上马,准备出发。” 第220章 告诫 百里嚣驰到近前,正好赶上雁安宁队伍的末尾。 叶灵芝特意留在最后,拦下百里嚣的马头:“头儿,你有麻烦了。” 她朝队伍的最前方呶呶嘴,雁安宁骑马走在队首,没有一点儿要过来迎接的意思。 百里嚣望着雁安宁的背影,脾气很好地笑了笑:“什么麻烦?” 叶灵芝道:“雁姑娘在这儿等了你快半个时辰,你再不回来,我们就该派人去找了。” 百里嚣瞥她一眼:“你没替我安抚她?” 叶灵芝撇嘴:“没见到活人,我说什么也没用。” 百里嚣摇摇头:“我自己去解释。” “快去吧,”叶灵芝热心催促,“趁我帮你说了不少好话,她应当不会怪你。” “好话?”百里嚣原本要走,闻言扔过去一个不大信任的眼神。 叶灵芝道:“她问我你过去打仗有哪些丰功伟绩,我照实全说了。” “全说了?”百里嚣微微皱眉,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也不算全说,”叶灵芝道,“你的事迹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挑了些在军里流传特别广的,像什么孤身闯大营,千里走单骑,雁姑娘听了,一定觉得你特别不容易。” 百里嚣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千里走单骑的是关二爷,我什么时候走过?” “差不多是那意思,”叶灵芝摆摆手,“我不说得惊心动魄一些,怎么能让雁姑娘心疼你?” 百里嚣的目光颇有些复杂,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今天之内,不许你再接触安宁。” 说完,他双腿一夹马腹,追向队伍前方。 叶灵芝耸耸肩,拦下一名跟随百里嚣的私卫,打听道:“头儿带你们干嘛去了?” “只是跟过去瞧了瞧。” 队伍前端,面对雁安宁的询问,百里嚣如此答道。 雁安宁骑在马上,放松了缰绳,任马儿不紧不慢走着,闻言,扭头看他:“百里将军打仗也是这么随心所欲吗?” 百里嚣顿了顿,一手牵过她手里的缰绳,将她身下的马朝自己拉近了几分:“不是随心所欲,是随机应变。” 雁安宁轻轻一笑:“随机应变就是以一军主帅之身,动不动就孤身独闯敌营?” 百里嚣眉锋一动,面不改色:“旁人讲的故事不可全信。” “那你告诉我,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雁安宁不冷不热道,“一军主帅是假的,还是深入敌营是假的?” 百里嚣摸摸鼻尖:“也不总是孤身一人。” 雁安宁看着他没说话。 百里嚣轻咳一声,身子朝她那边偏了偏:“我错了。” 雁安宁把人推开:“我不是要你道歉。” 她转头望向前方,前方一片平坦大道,可谁又知晓,道路两旁是否危机四伏? 她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画面,有那晚坠落的断桥,兄长挥舞的火把,还有不久之前他们遇见的那名莫校尉。 她的思绪定格在莫问死时的那一刻。 对方睁大的双眼在被死亡淹没的一刹那,充满太多不甘与无奈。 一条生命的逝去有时就是这么简单,一个决定就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百里嚣,”雁安宁轻声低喃,“你是一军之帅,有些事情真的不值得你亲自去冒险。” 她从小听父亲教导兄长,一名优秀的主帅,身先士卒固然很好,但到了那个位置,掌控全局比亲自杀敌更为要紧。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军之帅已经过了只靠武艺与敌人比拼的阶段,他是一支军队的魂魄,其存在的价值往往比手下所有将领加起来都更为重要。 雁安宁深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习惯,像百里嚣这样的,平日就毫无顾忌,打起仗来更是花样百出。 而幸运的是,他每一次临时起意都会带来不错的战果,这让叶灵芝在讲述他的事迹时,就差没把神人二字挂在他头上,雁安宁相信,每一个西南军的人都会这样认为,但这样的印象才是最可怕的。 一个人不会永远这么幸运。 当百里嚣身边的人视他为战神,对他的所有行动习以为常,那么他很可能会因为这份信任而吃亏。 上了战场的人,一旦吃亏,丢的就是命。 她的父亲一向谨慎,也会因一时不察中了敌人奸计,谁能担保百里嚣就能无往不利。 雁安宁知道百里嚣跟踪兰啸天是为了谁,正因为这样,她才不能假以辞色。 “万一你出了什么岔子,我怎么办?西南军怎么办?”雁安宁微微沉了脸,语气严肃。 百里嚣回来之前,她在众人面前状若淡定,心里却一阵阵发紧。 他的身手再好,对地形再熟,也没有万无一失之说。 雁安宁已经被迫与家人分开,她不愿身边的人再出什么意外。 百里嚣仔细端详她两眼,抓过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我保证下不为例。” 雁安宁扯扯唇角:“我听说你每次出征之前,都有人提醒你不要乱来,但你每次还是我行我素。” 百里嚣微微皱眉:“这也是叶灵芝告诉你的?” 雁安宁笑了笑:“她的原话当然不是这样,她恨不能把你夸成世间仅有的战神,但很多事情只要想一想就知道,你身为一军主帅,哪有那么多需要你亲身涉险的时候。” 百里嚣听出她语气中的暗讽之意,识趣道:“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他过去的确不知轻重,性子一起谁也拦不住他,随着西南军的地盘越来越大,他也渐渐收敛了脾气,不再轻率地单枪匹马横冲直撞。 雁安宁睨他一眼:“叶灵芝加入西南军才两年,她讲述的事迹都是她亲眼所见。” 百里嚣微微一僵:“她常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说话难免夸张。” 雁安宁似笑非笑看着他:“论起三教九流,你的见识可比她丰富多了。” 百里嚣与她对视片刻:“这次是我莽撞,以后无论公事私事,我都会加倍小心。” 雁安宁平静道:“你若做不到,不必勉强。” 百里嚣紧紧握了握她的手:“答应你的事,绝无虚言。” 雁安宁的面色这才松软了几分:“你不会平白无故跟踪兰啸天,你老实交待,除了跟踪,还想干什么?” 百里嚣没有立即作答。 雁安宁狐疑地扫他一眼:“已经干成了?” 百里嚣幽然一叹:“没有。” 第221章 箭伤 兰啸天的马车内,随行医官轻声劝哄:“大将军,大将军,您把手松一松,让我看看您的伤。” 兰啸天已然神智不清,手臂却如坚硬的铁条一般,死死夹紧在胸前,手掌更是紧紧按在脸上纹丝不动。 医官无奈地看了眼他的随扈,小声道:“将军,还请您搭把手。” 在他的指点下,随扈握住兰啸天的手腕,将他的五指用力掰开,露出他的脸。 兰啸天一声闷哼,整个人随之抽搐了两下,再未发出别的声音。 看清他脸上的伤势,随扈和医官都沉默了。 兰啸天的左眼眼眶血肉模糊,那支箭矢牢牢插在他的眼眶正中,这只眼睛显然已经废了。 随扈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医官:“还能治吗?” 医官的脸色比榻上的兰啸天还难看。 “看箭头的深度,没有伤及脑髓,应当能保住性命,”医官沉默了一下,偏过头,低声又道,“至于其他……怕是请来宫里的太医也没办法。” 其实随扈根本不用问,兰啸天挨的这一箭正好插在左眼,换作任何一个不懂医术的人也能看出,别说保住他的眼睛,就连将里面的肉完整取出来都不可能。 这一箭早将他的眼珠搅得稀烂。 随扈看着昏迷中的兰啸天,想到京城外的军队还在等他们,不由冒出一头白毛冷汗。 他见医官伸手握住箭竿,似乎想将箭矢从兰啸天眼中拔出,一把拦住他:“等等!” 医官停了手,不解地看向他。 随扈咽了口唾沫:“你要在这里拔箭?” 医官顿了顿:“将军,不拔箭无法止血,不止血可是要死人的。” 随扈两手捂住脸颊,用力搓了搓:“你确定能保住大将军的性命?” “我……”医官迟疑。 随扈狠狠盯着他,手掌按住腰间刀柄:“治伤以后,大将军几时能醒?” 医官瞧见他手上的动作,浑身一震,惶恐地跪倒在榻前:“上药以后,只要伤势不再恶化,大概明天这个时候,大将军就能清醒。” 随扈冷冷看他一眼:“大将军必须醒,你懂吗?” 他们此行的职责是保护兰啸天,但兰啸天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了一只眼,倘若因此一命呜呼,他们这几百人一个都活不了。 他们不能活也就罢了,兰啸天若死,他们家中的妻儿老小也得跟着陪葬。 医官趴在地上抖若筛糠,他和这些人一样,全家性命系于兰啸天一身。 他能被兰啸天带在身边,自然医术不凡,可一想到兰啸天醒来之后发现少了只眼,势必会拿他撒气,登时心里又怕又悔。 只恨当初贪图富贵,跟在这尊煞神身边,如今想逃也是没可能了。 “将军,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医官壮着胆子道,“我自会倾尽全力,保住大将军的性命。” 独眼又如何,天底下没有独眼的皇帝,独眼的权臣却听说过几个。 只要兰啸天的军队能拿下京城,他们这些人功过相抵,总有机会出人头地。 随扈震慑住医官,见他开始认真给兰啸天治伤,这才下了马车。 “偷袭的人抓到了吗?” “没有。”前去追赶的士兵垂下头,“他们好像对这一带极为熟悉,我们没追多远就不见了人影。” “废物!”随扈一脚把人踹倒,“来人,马上去京城报信!” 一声炸雷在天边响起,滚滚乌云蜂拥而至。 大风刮过,大道上沙尘飞扬,雁安宁眯了眯眼:“你射瞎了他的眼睛?” 百里嚣道:“我本想取他的性命,但青州军的箭矢不顶用,射不穿他身上的重甲,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改射他的眼睛,就算他能活下来,也会变成残废。” 雁安宁沉默了一阵:“你这样做是对的。” 她慢慢道:“兰啸天若死在当场,他身边几百名士兵为了将功折罪,定会不要命地追杀刺客。他若只是受伤,那些人首选是护主,就不会把精力放在你们身上。” “你不会觉得失望?”百里嚣问。 “失望什么?”雁安宁转脸看他,“你若不是为了我,也不会冒险去替我报仇,我感激你还来不及,为何要失望?” 百里嚣道:“可我没能杀了他。” 雁安宁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他是我们雁家的仇人,我们的仇不能自己报已经够丢人了,难道还要怪你不成?” “你是为了顾全大局,”百里嚣道,“制定火攻计划的时候,我看得出,你很想杀他。” 雁安宁微微诧异。 她以为当时她将心里的仇恨隐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百里嚣看了出来。 “我听见冯大冯二私下向你请命,让他们趁乱刺杀兰啸天,但你没同意。”百里嚣道。 雁安宁轻轻点头:“没错,我的目的是带着大家平安离开,不是为了一时痛快,让所有人为我赔上性命。” 她在得知兰啸天就在树林中时,曾想过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法子,可双方人数悬殊,弄不好就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她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百里嚣摸摸她的发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逃得了这次,逃不了下一次。” 雁安宁笑笑:“有你这一箭,他就算能活下来,至少大半年恢复不了元气。他是叛军的主心骨,他出了事,京城之围却是有希望解了。” 百里嚣挑眉:“这么说,我反倒帮了石守渊一个大忙?” “你帮的不是他,是京城百姓,”雁安宁道,“守城的金吾卫少了一半,石守渊想填补空缺,就得在城里征兵,城里的官宦人家权贵子弟他定然征不动,只能从平民百姓入手,可京里哪有那么多符合条件的平民百姓。” 一旦兵源不齐,就会有人明里暗里动手脚,吃苦的还是老老实实的百姓人家。 百里嚣朝京城的方向望了眼:“希望石守渊能聪明一些,别浪费我送他的这个机会。” 第222章 抓住机会 一场大雨砸了下来,炒豆子一般落在马车车顶。 石守渊端正地坐在车内,双目微阖。 这场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整个京城上空白雾蒙蒙,四处如同空寂的荒野。 然而再大的风雨也挡不住城外传来的喊杀声,石守渊面无表情,一双手却紧紧扣在膝盖上。 心腹忠顺在外掀起车帘朝里望了眼,没敢吱声,悄悄把车帘放下,缩着身子躲在伞下,即便如此,他的衣裳也被浇了个湿透。 他朝不远处的城墙上方望了眼,白茫茫的雨雾中,依稀可见人影奔走,那是守城的士兵。 忠顺不明白石守渊为何要让马车停在这儿,这里离瓮城不远,如果叛军攻进来,他们首当其冲,将成为敌人追杀的目标。 然而石守渊不知中了什么邪,真就答应了苏青冉的要求,不但亲自前来犒劳金吾卫,出来以后,更是不让马车远离,摆出一副要与守城军士共存亡的架势。 可不得不说,这一招很是奏效。 许多征来的新兵原本大有怨言,见宰相大人亲自过来慰问,他们的怨气也似消散了几分。 那些金吾卫的老兵更是一改往日的沮丧,他们原本日日听着城外叛军的劝说,对方又是倒戈的昔日同袍,城内军心受到刺激,颇有几分涣散,但就在前几日,新来的苏将军带着几支小队袭扰敌营,几进几出竟然全身而退,给这些人增添了不少信心。 在忠顺眼里,一朝之相肯亲自劳军,已经给足了这些士兵面子,剩下来的事情交给苏青冉就好,可石守渊坚持不走,他作为仆从只能陪着。 忠顺不明白石守渊的想法,石守渊却很清楚此行的目的。 昨日城外的叛军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突然一改常态,对守军疯狂发起进攻。 到了晚间,苏青冉抽空回了趟石府,要求石守渊今日犒劳士兵。 “你想让我鼓舞士气?”石守渊问。 “对,”苏青冉道,“明日一战十分关键,极可能决定叛军的去留,我不希望在此时出任何差错。” “叛军要撤?”石守渊惊奇道。 叛军围城还不到十日,苏青冉何以断定他们会放弃。 苏青冉道:“前几日我带人偷袭敌营,一是想搅得他们心浮气躁,二是想刺探叛军情报,就我查到的消息,兰啸天最迟昨日就该到达敌营。按理说,叛军应该等他到来以后再发起强攻,但就我观察,兰啸天迟迟没有现身,叛军在此时发动攻击,说明他们内部出了问题。” 石守渊将信将疑:“兰啸天诡计多端,也许他早就来了,但是怕暴露目标,所以才未现身。” “不像。”苏青冉道,“叛军在城外劝降了好几日,就是为了给兰啸天铺路,兰啸天若来了,他一定会先露脸向守城的金吾卫施加压力,如果守军坚持不投降,他才会下令攻击。” 石守渊思索片刻:“照你的意思,是兰啸天出事了?” “不知道。”苏青冉道,“但他肯定没法及时赶到,叛军才会乱了阵脚,指望先打下京城再说。” 石守渊捋了捋颔下短须:“为何一定要我去犒军?” 苏青冉不答反问:“你在京城最缺什么?” “武将。”石守渊不假思索,说完,他又笑了笑,“不过如今有了你,为父就什么都不缺了。” “可对军中将士来说,他们是为你而战。”苏青冉道,“皇帝已经失了人心,现在整个朝廷都盯着你,只有你亲自出面,才能鼓舞军心。” “连你也不能?”石守渊问。 “我也不能。”苏青冉道,“你可以不相信我的判断,但这是我在西南学到的法子,你最好还是得信。” “我信。”石守渊温和地笑道,“除了要我安抚他们,你还要我做什么?” “和将士待在一起。”苏青冉道。 石守渊面色微变:“城楼上?” 苏青冉看他一眼:“你若担心有危险,也可以待在下面。我会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既能让城头的将士们看到你,又能在有危险的时候,让你安全撤离。” 他说到这儿,面露微嘲:“不过若真让叛军攻进城门,你也不用逃了。” 石守渊微微一滞,笑着摇摇头:“我相信你不会让为父身处危难之中,正如我也不希望你出任何差错。” “你放心,”苏青冉道,“倘若城门当真有失,我会第一个逃走。” 石守渊沉默了一瞬,这时,苏青冉又笑了:“吓你的,我只想尽快打跑叛军,让你兑现你的承诺。” 石守渊叹口气:“依你所见,叛军明日若强攻不下,就一定会撤走?” “不敢说一定,至少有七成把握,”苏青冉道,“我听说已有援军给你递了消息?” 石守渊目光闪了闪,似没料到他的消息如此灵通。 他点了点头:“最近的一路援军,后日就能到达。” “看来你赌赢了。”苏青冉道。 石守渊将皇帝的罪证召告天下,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将这份布告同时送到了各路援军手中。 他在布告中声称要迎立藩王,却未明说迎立哪位,显然是想看各方在此次援救京城中的表现。 后日到达的那路援军恰好与某个藩王交好,得知消息后立刻加速赶往京城。 坐在马车里的石守渊想到这儿,睁开双眼。 他需要苏青冉替他守城不假,但他从来不会把希望放在一个人身上,何况这个人还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趁新帝未立之际,迅速提升自己的威望。 他要让世人知道,他一心为民,不惧生死,无论哪个藩王即位,都必须重用他这样的义勇之臣。 “忠顺。”石守渊朝外喊道。 忠顺掀开车帘,探入半个身子:“老爷,有何吩咐?” 石守渊摘下腰间的令牌扔过去:“你持我的令牌,替我跑一趟。” 忠顺听了他接下来的吩咐,先是不解,随后两眼一亮:“老爷,您这招实在是高明!” 石守渊淡淡一笑:“少拍马屁,速去速回。” “是!”忠顺应了声,又问,“老爷,若有人不肯,小的该如何应对?” “你就问问他们,兵部尚书坟上的土还未干,可是有人想与他作伴?”石守渊冷哼道,“不过就眼下的情形,没人敢让你这么问。” 第223章 权力的滋味 一个时辰后,一群四品以上的官员纷纷来到城门附近。 有人似乎出来得急,腰间的蹀躞带尚未系好,刚跳下马车,腰间的挂饰就哗啦啦往下掉。 一只算袋滚到京兆尹王丰脚边,跌出一堆玉制的算筹。 王丰捡起算袋,递给遗落之人。 “韩侍郎,你这些算筹可不便宜,拿好,别摔坏了。”王丰笑道。 韩侍郎讪讪接过,将算袋重新挂在蹀躞带上:“有劳王大人。” 王丰目光一转:“听说韩侍郎最近犯了胃疾,一直在府中歇着,今日这么大的雨,怎么还专程跑这一趟?” 韩侍郎的脸色在伞下晦涩不明,他勉强笑了笑:“宰相大人都来了,我等焉敢独善其身。” 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前线将士正为守护京城拼命,我又怎好意思安坐家中,便是病得再厉害,爬也要爬到这儿来为将士们鼓劲。” 他与王丰相视而笑,忽听身后有人道:“韩侍郎高风亮节,值得嘉奖。” 韩侍郎闻言,身躯陡然一震,急忙转向后方:“见过宰相大人。” 石守渊嘴角含笑,一步步走到近前:“来人,送韩侍郎上城楼观战,离将士们近些,瞧得也更清楚。” 韩侍郎的脸色登时变了。 敌军虽然还未攻上城墙,但那上面可不是人待的地方,万一挨上一记流矢,他的小命就得交待在这儿。 石守渊瞥他一眼:“韩侍郎不愿意?” 韩侍郎噤若寒蝉,憋了半晌,低声道:“下官……下官愿意。” 石守渊大笑。 他伸出手来,不顾雨水会打湿衣裳,拍了拍韩侍郎的肩膀:“说笑罢了,昨日户部尚书还向我抱怨人手不够,说他们每日忙得脚不沾地,韩侍郎身为户部侍郎,还望早日养好身子,回去替你的上司分忧。” 韩侍郎扯动脸上的皮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宰相大人教训得是,下官明日就销假回朝。” 他前两日的确犯了胃疾,又因叛军围城之事心中难安,便借机告假想在家中观望几日,但石守渊的心腹拿了宰相牌子,通知四品以上的官员到城门处观战,无论正在上值的还是在家养病的,通通接到了消息。 石守渊虽未强令他们一定要来,但自从兵部尚书死后,朝中大臣对他便多了几分忌惮。 那些武官本想在用兵一事上拿捏他,却发现他身边多了一名言听计从的年轻人。 那个姓苏的小子年纪不大,对于如何用兵却颇有见地,扰敌的打法更是有些独到之处。 因此,朝中不服石守渊的声音渐渐没了,与几名藩王交好的官员更是频繁出入于石府,打听石守渊对于择取新君的意向。 众人皆知,只要石守渊能守住京城,未来无论哪个藩王登基,对他都得礼遇有加。 别的不提,单就他敢将当今皇帝做下的丑事公之于众,就能看出此人是铁了心要另立新君。 他让继位者可以名正言顺登上皇位,不必背上谋朝篡位的名声,仅凭这一样,就能保他半生荣华。 而今,城外的叛军攻势虽凶,却迟迟轰不开城门,朝中的大臣们好似看到了获胜的希望,待石守渊更比寻常恭敬。 长街上,四品以上的官员整齐地立在暴雨中,头上虽有油纸伞遮挡,官靴官袍仍被雨水浇了个半透。 石守渊与韩侍郎说完话后便回到了马车上,垂下的车帘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但他们无一人敢随便动弹,仿佛车内那人能透过厚厚的车帘瞧见他们的举动。 石守渊坐在车里,淡淡笑了笑。 城外的喊杀声在他此时听来,竟也不觉丝毫可怕。 车外的情景正是他为官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画面,同朝的官员敬他,怕他,却又不得不听从于他,这和做一个皇帝又有什么分别。 他甚至比皇帝更自由,不用受缚于宫廷中的条条框框,更不用害怕龙椅被谁抢去。 无论换谁做皇帝,都需要他这样的大臣领袖。 京城不能没有他,大衍也不能。 石守渊志得意满地拂了拂衣袖,看了眼被雨水打湿的衣摆,唤来忠顺:“去,给我拿一套干净官服,今日这场仗若大胜,我还要穿着它去慰劳将士。” 城外,叛军的攻势渐渐变缓。 “将军,雨太大了,再这样打下去不行!” 一名副将抹了把雨水,对坐镇中军的主帅史一志道,“城墙太滑,咱们的云梯刚架上就被推了下来,还有火器,这么大的雨也派不上用场,将军,咱们还是先鸣金收兵吧。” “收兵?”史一志阴沉着脸,冷冷道,“石守渊叫来的援军明日就到,你要我现在收兵,我们还会有攻打京城的机会吗?” “可是将军,咱们都强攻两天了,城里那些人比咱们预料的顽强,再这样耗下去,除了浪费物资,咱们没有半点胜算。” “住口!”史一志拔出佩剑,一剑削掉桌角,“这种动摇军心的话,以后不许再提!” 副将看着地上的木块,咽了口唾沫:“将军,就快天黑了,夜战只会对咱们更加不利。” “那就速战速决!”史一志起身朝外走,“我亲自督战,今日必须拿下京城。” “将军,为何不能从长计议?”副将跟上他,“兰大将军已经回了青州城养伤,咱们可以先跟着他回去,免得被石守渊的援军包了饺子。再说京城这地方哪儿有咱们青州好,依我看,不如回青州,与京城割地而治。” 史一志猛地站住脚步,回头冷冷看他:“谁跟你说的割地而治?” 副将挠头:“大伙儿私下都这么议论。” 史一志冷笑一声:“你们倒是敢想。” “可这未必不是个好法子。”副将道,“京城易守难攻,其他城池却没这么难啃,以咱们手上的人马,要不了三个月,就能将青、云两州附近的城池打下来,到时,咱们自成一国,石守渊还敢打过来不成。” 史一志沉吟不语。 副将殷切地看着他:“如今兰大将军受了重伤,即便咱们拿下京城,朝中也无主事之人,还要应对各地赶来的援军,岂非得不偿失?倒不如以青州为据点,先吃下东西两侧的地盘,再往北推进。” 史一志眼底闪过一片不明暗色:“你能想到这么多,看来你们私下议论得不少。” 副将低下头:“我等都是为将军着想!请将军莫怪!” 史一志缓缓踱了两步,将目光投向帐外。 白茫茫的水气遮天蔽地,远处城墙的轮廓在大雨中若隐若现。 史一志握紧刀把,眼中慢慢升起一抹冷意。 第224章 临别在即 三日后,雁安宁一行来到一个名叫法华湾的渡口。 “据说三百年前,有位名叫法华的僧人,由此乘舟往东,行经数万里,远渡重洋,去往海外传扬佛法。” 雁安宁坐在渡口的茶棚里,对百里嚣道:“二十年后,这名高僧自原路而返,带回三百名海外使者,向当时的朝廷朝拜献礼,递交国书。后人为了纪念这位高僧,便将此处命名为法华湾。” 百里嚣为她倒了杯茶,扭头朝外面看了眼:“这里挺热闹。” 法华湾虽是一个渡口,却修了一条宽阔的青石长街,长街直通水岸,街道两旁支了好些摊铺,俨然一个小小的集市。 雁安宁端起茶杯:“往东走水路最快,这个渡口又是最大的一个,来这儿雇船的有钱人不少,自然热闹。” “出去走走?”百里嚣问。 雁安宁笑道:“日头这么晒,坐棚里不好吗?” “快午时了,”百里嚣道,“去买些吃的。” 雁安宁朝随行的一众属下看了眼:“这儿这么多人,哪用得着你亲自去买。” “自己选的才合口味。”百里嚣不由分说,拉着她来到外面的长街上。 不久之后,两人停在一个小摊前。 “这是什么?”雁安宁问。 “平安糕,”摊主热情道,“姑娘,瞧你们的样子是要坐船吧?吃了我家的平安糕,包你们坐船顺风顺水,路上不会遇到一点风浪。” 雁安宁笑着扬起眉梢:“这么灵?” “那是当然!”摊主拍拍胸脯,“姑娘不信可去街上问问,我家平安糕每日就这么几屉,吃了它,不但能保佑姑娘一路平安,还能让你心想事成。” 雁安宁笑出声:“你真会做生意,这几屉我全都要了。” “全部?”摊主愣了下,朝雁安宁和她身旁的百里嚣看了眼,“我这几屉糕有百八十个,两位怕是吃不完。” “不碍事,我们人多,”雁安宁朝来时的茶棚指了指,“你把它们送去那家茶棚,交给一位名叫阿韭的姑娘,让她给你结账。” 摊主见她当真要全部买下,欢欢喜喜应了声,用苇叶包了两块糕递给她:“这两块糕你们先吃着,我这就去送。” 雁安宁将其中一块分给百里嚣:“尝尝。” 百里嚣没有接:“我又不坐船。” “谁说只有坐船才能吃,”雁安宁将平安糕塞他手里,“平平安安,讨个吉利。” 她捏着自己那块咬了一口,惊喜道:“里面还有红豆馅。” 百里嚣见她吃得津津有味,抽抽嘴角:“看来你这一路,是能顺风顺水了。” 雁安宁若要往东投奔她的舅舅,就得在这里乘船,而百里嚣则会继续骑马南下,回他的西南军去。 两人行了这一路,已然到了要分开的时候。 百里嚣虽只字未提,但见雁安宁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是有些手痒。 可他早就说过,何去何从由雁安宁自己作主,总不能到这时来反悔。 “我去让人给你雇船。”他开口道。 “不急。”雁安宁拉住他,“吃完午饭再说。” 百里嚣看着她搭在自己衣摆上的细长手指,眉梢微微一动:“你吃完东西擦手了吗?” 雁安宁眼尾一挑,白他一眼。 百里嚣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我看那边有家卖汤面的,陪我去吃。” 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端上桌,雁安宁正要动筷,阿韭就寻了过来。 同她一道来的还有一名男子,竟是雁安宁的护卫队长雁左。 那晚在山上过索桥时,雁左护着雁安宁的外公江汉之到了索桥对面,随后因索桥断裂,雁左再也未能返回。 而此时见到他,雁安宁丝毫不显意外,她放下筷子,笑道:“雁左,我猜来的人就会是你。” 雁左见了她,端正的面容露出几分激动:“属下护卫不力,让姑娘受惊了。” 雁安宁摇头,示意他入座:“你能这么快追上我们,一定赶了很久的路,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她让店家再煮一碗面,才道:“我哥和我外公他们还好吗?” 雁左点头:“很好。大公子受了些内伤,但下山后便在白雀城找了医馆医治,并无大碍。” 雁安宁放了心:“他们如今在何处落脚?” “我走时还在白雀城。”雁左道,“不过现在就说不定了。” 雁安宁抬眼:“白雀城有问题?” 雁长空受了伤,理应在当地休养一段日子,但听雁左的意思,他们并没打算在白雀城多待。 雁左四下望了望,低声道:“我赶来的路上听到消息,叛军已放弃京城撤回青州,似乎有意对别处发兵。” 雁安宁与身旁的百里嚣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放弃京城却还要攻打别处,这是打算割据一方?” 雁左道:“据我听来的消息,正是如此。” 雁安宁了然:“白雀城紧邻青州,叛军若想吞并周边的势力,那地方的确不安全。” 雁长空一行离青州最近,得到消息的时间只会比雁左更早,恐怕早就离开了白雀城。 “京城有援军,其他城池可没有。”雁安宁思索道,“看来兰啸天引起的这场叛乱还会继续下去。” “兰啸天还活着吗?”百里嚣突然向雁左发问。 雁左仔细想了想:“没听到风声,不过,目前叛军都听命于青州的史一志。” 百里嚣冷冷笑了下:“看来他是否活着已经不重要了。” 第225章 赛一场 百里嚣话音刚落,就被雁安宁在手背上轻拍了一巴掌。 “你拿我的面做什么?” 百里嚣端过她面前的汤碗:“看你光顾着讲话,面都快坨了,待会儿我那碗上来给你。” 雁安宁抿抿唇,转头继续聊正事:“照这么说,从京城撤军很可能不是兰啸天的主意,而是史一志有了自己的想法。” 史一志虽是兰啸天的姻亲,但一个人手里有了六万大军,心态也会发生变化。 “兰啸天瞎了一只眼,这才过去几天,别说下床指挥大军,能活下来算他祖上积德。”百里嚣道,“如果兰啸天还能主持大局,史一志不会刚一退兵就急着攻打别处。” 雁安宁点点头:“说到底,六万大军除了青州军是他的,投降的金吾卫和云州军都因为兰啸天的缘故才听命于他。他若只是撤回青州不动,另外两路人马很可能一哄而散,只有尽快树立威望,才能将军队牢牢抓在手里。” 至于如何树立威望,自然是称霸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 “还有一件事,”雁左道,“石守渊已经公布了皇帝的罪状,准备从藩王之中择立新君。” 雁安宁微微一愣,失笑:“他的动作比我还快。” “他是聪明人,”百里嚣道,“我若是他,在叛军围城之时就会把消息放出,叛军不是要清君侧吗?正好让天下人见识见识,这个君还有什么好拥戴的。” “百里将军说得没错,”雁左道,“听说正是因为石守渊放出了消息,各路援军才加快速度赶往京城,叛军才不得不提前撤退。” 雁安宁目光一转,望着百里嚣轻笑:“石守渊与你倒是不谋而合。” “谁和他不谋而合,”百里嚣不屑,“若非你提醒他,我看他打死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雁安宁笑道:“这样也好,省了我不少事。” 她转向雁左问道:“他打算选哪个藩王做皇帝?布告上写了吗?” “好像没有。”雁左从白鹤城一路赶来,听到的消息五花八门,他无暇探听细节,只把自己认为最靠谱的告诉雁安宁,“率先到达京城的援军是陈王的手下,外界都在猜测,石守渊或许会迎立陈王。” “陈王在三名藩王之中年纪最长,性子也最温和,立他还算稳妥,”雁安宁道,“不过陈王的封地离京城最远,另外两名藩王恐怕不会安分。” 说话间,摊主又送来两碗汤面,百里嚣将其中一碗放在雁安宁面前,替她拌匀:“谁想做皇帝就让谁发愁去,先把面吃了,吃完陪你去选船。” “谁说我要选船?”雁安宁夹起一筷面条,放在嘴边吹了吹热气。 百里嚣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们不是还有赌约吗?”雁安宁嘴角一扬,“吃完饭,咱们赛一场。” 黄土大道上,两名短装打扮的汉子坐在路边的林荫下啃干粮。 一人率先吃完,抹抹嘴:“我去给马喂些水。” 说完,他抓起手边的水囊,起身朝拴马的树下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远处传来滚滚雷鸣之声,脚下的地皮似也发出隐隐震动。 喂马的汉子当即停下脚步,回头与同伴对视一眼。 他的同伴丢下手里的干粮,伏身趴在地上,一只耳朵紧贴地面:“西北方向,离我们不到三里地,共有……四十三匹马。” 喂马的汉子抬头望向西北面:“四十三匹马?哪儿来这么大一支马队?” “跑在最前面的……有两匹。”趴在地上的同伴道,“就快到了。” 不等这人从地上爬起来,清晰的马蹄声响起,两道影子如闪电一般从他们眼前疾驰而过。 “啪”的一声,一只水囊掉到地上。 喂马的汉子低头看看同伴:“你刚才看清了吗?” 他的同伴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露出与对方相同的疑惑。 喂马的汉子:“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像?” 刚才过去的人影虽快,但他怎么觉得那是自己认识的人呢? “好像是将军。”他的同伴应道。 喂马的汉子一拍大腿:“就是将军!” 他赶紧跑去解开两人的马匹:“快,快去追将军!” 话音未落,耳边再次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这回一个接着一个,几十名骑士沿着大道奔腾而来。 尘烟弥漫,蹄声如雷,一群人你追我赶,相互之间竟似较着劲,谁也不肯落后。 他们轰隆隆而来,轰隆隆而去,扬起一地尘土。 道旁两人看傻了眼。 “那是将军的私卫?” “那是叶校尉?” 两人不约而同出声,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阵震惊。 “快快快,赶快追上去!” 喂马的汉子将两人的坐骑牵来,和同伴翻身上马。 他们正要出发,就见一匹快马去而复返。 “果然是你们。”叶灵芝看着两人笑道。 喂马的汉子松了口气:“叶校尉,还是你眼神好,我还以为就要追不上你们了。” “不是我。”叶灵芝道,“是头儿,他让我过来接你们。” 喂马的汉子眼中闪着激动的光,骑马跟在叶灵芝身旁:“将军跑那么快还能认出我们?” “你俩杵在路边,想认不出也难。” “可将军怎么没叫咱们?” “他忙。”叶灵芝道。 这两人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另一人问:“刚才过去的都是咱们的人?” “不全是。”叶灵芝道。 “我就说嘛,”喂马的汉子笑道,“那里面好些生面孔,还有几个姑娘。” 说到姑娘,他话音突然一顿。 “哎,不对啊,叶校尉,”喂马的汉子一脸惊疑,“刚才和将军骑马过去的,好像也是个姑娘。” “对啊,”叶灵芝点头,“就是个姑娘。” “啊?”跟在她身旁的两人同时惊掉下巴。 叶灵芝甩过去一眼:“是个姑娘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可那是个姑娘。”喂马的汉子结巴道,“是个女的。” “我也是女的。”叶灵芝叉腰,“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没,”喂马的汉子道,“你不一样。” 叶灵芝柳眉倒竖:“有什么不一样?” 喂马的汉子憋了半天:“那姑娘也是咱们西南军的人?” “不是。” “将军和她有仇?” 叶灵芝莫名其妙:“没有。” “这就对了,”喂马的汉子道,“既不是自己人,也不是仇人,将军把她追这么紧做什么?” 他们将军可从来不与女子勾勾搭搭,在外面连个相好的都没有。 叶灵芝朝天翻了个白眼。 “懒得跟你们解释,”她一抖缰绳,“快点,我还要去收我的彩头。” 第226章 输家的选择 小树林里,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而过。 雁安宁蹲在水边净手洗脸。 她抬起手臂蹭了蹭下巴上的水珠,身旁伸来一只手,托着一块干净的棉帕。 雁安宁朝旁笑睇一眼,接过帕子。 “你把阿韭的活儿都抢没了。”她一边擦脸,一边打趣。 “这点小事用不着你的小丫鬟。”百里嚣接过她用完的帕子,放在溪水中浸湿,将它洗了洗,重新拧干。 他用同一块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和脖子,雁安宁看着他的举动,目光闪烁了一下,别开视线。 她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水里。 水花四溅,百里嚣刚擦过的脸又沾上几滴水珠。 他斜眼看她。 雁安宁无辜地望回去。 百里嚣一把将人拉进怀里。 雁安宁忍不住笑出声。 不是她想笑,而是百里嚣挠了挠她腰上的痒肉。 雁安宁咬住下唇,在他怀里扑腾了几下。 “百里嚣,”她怕人听见,从嗓子里挤出气音,“你别……乱来。” 两人的属下就在不远的地方,若被他们瞧见,他不要脸,她还要。 百里嚣把人挠了好几下,直到雁安宁在他怀里松成一团,才恋恋不舍把人放开:“他们忙着分赃,没空管咱们。” 雁安宁忿忿踢他:“那也不行。” 百里嚣笑着挨了她一脚:“好,以后欺负你的时候,我会找个没人的地方。” 雁安宁瞪他一眼,朝旁挪远了起码一丈。 百里嚣并未追过去,他身后是块半人高的岩石,他往后一靠,嘴角噙着笑意,凝神看着她。 日光洒在水面上,粼粼波光给他的脸镀上一层光晕,他整个人显得明亮又慵懒,看她的眼神也是暖洋洋的。 雁安宁假装没看他。 她望着水面,看着两人在水中的倒影,唇角轻轻扬了扬。 “我输了。”雁安宁道。 她在赛马时拼尽了全力,却还是被百里嚣追了上来,这样的结果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战场上对马匹的操控可不像平时赶路那样简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有可能决定生死,而雁安宁输给百里嚣的正是这点微小的差异。 “对,你输了,”百里嚣懒懒道,“所以该你做选择了。” 雁安宁抱着膝盖,歪头看他:“你算准了我会输,对吧?” 百里嚣将两手垫在脑后,微微仰头:“我只是不敢作弊。” 他可以故意让她赢,但这样反而看轻了她。 他的姑娘才瞧不上这点谦让,他若真输给她,搞不好会弄巧成拙。 雁安宁笑了笑:“你就是想为难我。” 她的半张脸藏在膝盖后面,只从臂弯露出一双月牙般的眼睛,她笑起来的时候,像一朵迎风盛放的花,在日光下灼灼耀眼。 她注视着百里嚣,忽然道:“我就去趟西南好了。” 百里嚣目光一凝。 雁安宁看他两眼:“不乐意?” 百里嚣坐直身子,眼中有些不可思议:“怎么突然同意了?” “我想去看看,西南军到底有没有外面说的那样好。”雁安宁道。 “只是这样?”百里嚣问。 “不全是这样。”雁安宁看着他,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慢慢道,“大衍的局势已经变成了一锅粥,陈王还未入京,谁做皇帝尚未可知,叛军那头又决计不肯消停,我如果继续往东,一路上未必太平,倒不如先转道去西南,等这头局势稳定再做打算。” 百里嚣轻啧一声:“说来说去,还是与我无关。” “也不能这么说,”雁安宁笑道,“毕竟我钱庄的印章还在你手里。” 百里嚣哼了哼,从衣领处挑出一根黑色细绳,绳上挂着一枚拇指头大小的虎形印章:“你说这个?” 雁安宁微顿,她没想到百里嚣会把她的印章挂在脖子上。 她不自然地摸摸自己的脖子,自从出宫以后,她一直戴着百里嚣给她的那颗狼牙,这样一看,他俩像是交换了什么信物似的,就连脖子上系着的绳子也长得一模一样。 她别开眼,镇定道:“你该把它还给我了。” “不还。”百里嚣看着她微红的脸,捏着小巧的印章在她眼前晃了晃,“通宝钱庄在各地都有分号,西南也有两家,你在那边的吃喝就靠它了,我得替你保管好。” 他慢悠悠将印章收回衣领深处,像藏宝贝似地用手掌按了按,微微笑道:“你放心,我保证不把它弄丢。” 雁安宁瞥见他得意洋洋的模样,既无奈又好笑。 “算了,你想戴就戴着吧。”她说着就要起身,却在站起来的刹那又蹲了回去。 “怎么了?”百里嚣见她脸色不对,起身靠过去把人扶住。 雁安宁抿抿嘴:“脚麻了。” 百里嚣忍住笑,两手一捞,托着她的膝弯,轻而易举把她抱了起来。 雁安宁的身子突然腾空,下意识往他胸口偎紧。 “头儿。”叶灵芝的喊声响起。 下一刻,朝这边靠近的脚步声骤然停下。 百里嚣回头,就见叶灵芝同两名短装打扮的汉子呆在原地。 双方视线相交,两名汉子还未弄清状况,叶灵芝已立刻转身。 “打扰了。”说完,拔腿就跑。 她带来的两名汉子愣了下,慌里慌张朝百里嚣行了一礼,跟着叶灵芝就要走。 “站住。”百里嚣道。 三人身形一定,齐齐刹住脚步。 百里嚣将雁安宁放下地,单手揽住她的腰,让她靠着臂弯站稳,这才对那两名汉子道:“夏商与派你们来的?” 第227章 急信 “是。”两名汉子应了声,其中一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这是夏大人叫我们送来的急信。” 百里嚣刚接过信,就听雁安宁道:“我先过去。” “不急。”百里嚣把信给她,“我一只手不方便,替我打开看看。” 雁安宁扫他一眼。 她虽不知夏商与是谁,但眼前两人风尘仆仆,送来的又是急信,可见信中所言之事必定和西南军的军务有关。她有心避嫌,百里嚣却揽着她不放手,雁安宁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大大方方接过百里嚣递来的信件,替他打开。 信纸只有薄薄一页,信上的内容极其简略,总共只有一句话—— 【四月二十六,临漳。】 这封信写得没头没尾,斗大的字墨色淋漓,仿佛随时会从纸上跳出来,一个字一个字蹦入看信人的眼中。 雁安宁在心里挑了下眉,看向百里嚣。 百里嚣道:“怎么?” 雁安宁见他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笑了笑:“此人字写得不错。” 百里嚣一脸嫌弃:“才七个字,哪儿看得出功底。” 雁安宁笑道:“笔走龙蛇,筋骨丰盈,没有十几二十年的苦功练不出这么一笔好字。” 百里嚣抽走她手里的信纸:“你也夸过我写的字不错。” 雁安宁慢悠悠道:“对他是如实评价,对你——也只能夸一夸了。” 百里嚣圈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一紧,忽而垂首,附在她耳边似笑非笑:“我就知道,我是特别的。” 雁安宁哭笑不得,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往他自己脸上贴金。 她用指头戳戳他的胳膊,低声道:“他们一定还带了口信,你快把我放开,和他们说正事去。” 她对“临漳”二字毫无印象,但能猜出是个地名。 写信之人八成是要百里嚣在四月二十六日这天到达临漳这个地方。 看着信上的日期,雁安宁的眼神动了动。 四月二十六,真是个久违的好日子。 百里嚣放开她:“我一会儿就来找你。” 雁安宁笑看他一眼,又不是马上就要分开,他这么依依不舍,也不怕人笑话。 她回到林中,只见阿韭正在收拾包袱,雁安宁走过去一瞧,登时笑出声:“这么多刀,都是哪儿来的?” 草地上铺开一大张包袱皮,上面全是样式各异的长锋短刃,在日光下闪动着寒冷的光泽。 阿韭得意地挤挤眼:“百里将军的私卫大哥们给的。” “赢的彩头?”雁安宁问。 “不是。”阿韭嘿嘿笑了声,“我们都押的姑娘,赌是没赌赢,不过他们听说我和小金没有趁手的兵器,就送了我们几把。” “你们那晚在山上不是捡了好些?”雁安宁从中拿起一把短刀:“这个轻巧,可以给小金。” 阿韭大气地一挥手:“姑娘也来挑一件?” “我有。”雁安宁往袖中摸了摸,掏出一把又薄又窄的匕首。 这是她父亲的遗物,当初朱家退婚,将这把匕首还了回来,雁安宁进宫不能带利器,就将它留在了雁府。 这趟出京,她早早便命人将家里重要之物转移到了王家村。 与雁家护卫碰头以后,她找出这把匕首,把它一直带在身边。 “给我几根胡萝卜。”雁安宁道。 阿韭抱来一堆:“姑娘又要喂马?” 雁安宁点头。 阿韭见她拿匕首削去胡萝卜两头的根叶和长须,笑道:“姑娘连马也惯着,它的嘴已够刁的了。” 雁安宁那日只是随意选了一匹坐骑,却不知是马通人性还是怎的,和雁安宁待了几日,越发恃宠而骄,加餐的胡萝卜一定得去头去尾,还得主人亲手喂,否则宁肯不吃。 雁安宁拿着削好的胡萝卜,来到马儿身旁。 马儿见了她,低低打了个响鼻,朝前走近两步,往她身前蹭了蹭。 雁安宁拍拍它的脑袋:“今天辛苦你了。” 她把胡萝卜递到马儿嘴边,马儿低头嗅了嗅胡萝卜两端,叼住其中一头,咔嚓一声,一口咬断。 雁安宁听它将嘴里的食物嚼得咯吱响,露出惬意的笑容。 她拿起鬃梳,一边为它打理鬃毛,一边与它小声说话。 “等到秋天,我买林檎果给你吃,”她抚摸着马儿枣红色的鬃毛,微微笑道,“我爱吃脆的,你呢?” 马儿眨了眨温顺的大眼,用嘴拱拱她的手心,将她手里剩下半截胡萝卜咬走。 雁安宁变戏法似地又拿出一只:“慢慢吃,还有。” 一人一马悠闲地站在林间,一个喂,一个吃,雁安宁带去的五根胡萝卜转眼就只剩一根。 “再喂就跑不动了。”百里嚣的声音响起,将最后这根胡萝卜从马儿嘴边抢走。 马儿一口咬了空,不满地甩甩尾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呜咽。 百里嚣拿胡萝卜敲敲它的额心:“装,继续装。” 马儿靠近雁安宁,张嘴咬住她的衣袖,讨好似地拽了拽。 雁安宁失笑:“就这一根胡萝卜,你和他抢什么?” “它若少吃点儿,你今日说不准就赢了。”百里嚣揪住马耳朵,“我买它的时候,它还没这么贪吃。” “你买的?”雁安宁微讶。 百里嚣点点头:“你还在宫里的时候,有一日我在街上闲逛,用十两银子买的它。” “十两银子能买到这么好的马?”这种品相说是战马也不为过。 “马的好坏得看买家是谁,”百里嚣笑了笑,“买下它的时候,卖家以为它得了痢疾,巴不得赶紧出手。” 马儿得了痢疾,同一马厩的其它马儿也会相继病倒,卖家本想把它拖出去杀了,正在又打又骂之际,百里嚣正好从旁路过,拿十两银子换回这匹马的小命。 “我一看它的症状就知它是误食了天星草,”百里嚣道,“牵回去只给它喝水,不给它喂草料,饿了两天就好了。” 雁安宁同情地看看马儿:“难怪它变得这么馋。” “它这不叫馋,叫滑头,”百里嚣笑笑,“只有跟着你,它才会装可怜。” 雁安宁从他手里抢过胡萝卜:“你和它比,也没好到哪儿去。” 百里嚣轻嗤一声,抱臂环胸:“你就宠它吧,我不在的时候,看它骑你头上去。” 雁安宁一顿:“你要走?” 她在百里嚣收到那封信时就有预感,信上虽未写明原由,但急迫之意破纸而出,似乎在催促收信之人马上动身。 “我们不顺路吗?”雁安宁问。 百里嚣收了笑,无奈似地叹口气:“这么聪明做什么?” 雁安宁将剩下的胡萝卜塞进马儿嘴里,回身道:“临漳在哪儿?” 第228章 各走各 “西南,”百里嚣道,“不过比你要去的地方更靠南边,我们怕是不能同行了。” 雁安宁凝眉。 她知道西南军的主力驻地在雍陵,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也在那儿。 “你不先回雍陵?”雁安宁问。 百里嚣眉眼微沉:“四月二十六日前,我必须赶到临漳,今日已是四月十九,哪怕日夜兼程,时间也只能算是刚刚够。” “好,你去吧。”雁安宁道。 她回应得爽快,百里嚣愣了下。 他放下双臂,嘴角抽了抽:“不问我去干嘛?” “能让你这么着急的,一定是军务。”雁安宁道,“既然临漳更靠南边,想必是后平和南阳出了乱子?” 早在上个月她就听说后平和南阳有心休战,这两家一旦不打仗,矛头就会转向西南军。 “你这趟过去,是要打仗吗?”雁安宁问。 百里嚣耸肩:“若他们识相就不打。” 雁安宁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逗得轻轻一笑:“不管打不打,你都别乱来。” 她面上笑语盈盈,心里却止不住地往下一沉。 百里嚣身为一军主帅,非重要的军情轮不到他亲自上阵,这个临漳一定很要紧,否则那位夏商与不会特地写信催百里嚣过去。 “如果进展顺利,等你到雍陵的时候,我也就赶回来了。”百里嚣安慰道,“后平和南阳都是老对手,你不用太担心。” 雁安宁淡淡笑了下,抬头看了眼天色:“什么时候走?” “和你道完别,马上就走。”百里嚣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朝自己拉近了些,“我会留十个人给你,还有叶灵芝,我回雍陵之前,他们全部听你调遣。” 雁安宁盯着他脸,手指藏在袖中轻轻捏了捏:“好。” 百里嚣认真看她一眼:“我走了?” 雁安宁眼角余光扫见林中的动静,几名私卫已然翻身上马,显然这几人将随百里嚣一道离开。 雁安宁平静地点点头:“嗯。” 百里嚣默了默,在她发顶用力揉了揉,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向旁人为他牵来的马匹。 雁安宁站在原地,凝视着他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 就在短短一刻钟前,她才与百里嚣提起同去西南之事,眼下他们前行的方向并未改变,两人却要分道扬镳。 她盯着百里嚣踩上马蹬,直到此时,她这才好像意识到,他们是真的要分开了。 雁安宁说不出此时心里什么滋味,甚至谈不上难受,只是有些沉闷和压抑,如同夏雨将至的午后,让人无端感到窒息。 百里嚣坐在马背上,一手拎着缰绳,扯着马在原地来回踏了几步,回头看向她。 雁安宁恰如其分地抬起唇角,冲他微微点头。 百里嚣垂下眼眸。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策马离开的时候,他突然丢开缰绳,翻身下马。 他大步走向雁安宁,将她一把拽入怀中。 “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他在她耳边沉声道。 他将她抱得太紧,雁安宁被迫仰起脖子,从他的怀抱中挣出一点缝隙:“什么事?” 百里嚣道:“我记得你说过,你这个月满十九,我忘了问,你的生辰在哪天?” 雁安宁轻轻眨了眨眼。 “嗯?”百里嚣道。 雁安宁静了静:“四月二十六。” 她说完,只觉心里更闷了。 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个生辰而已,百里嚣不问的时候她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现在这一问,反而让她心头堵得慌。 百里嚣闻言微顿,低头看向她的脸。 雁安宁微微垂了眼,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复杂情绪。 她轻轻推他一把:“不是赶时间?还不快走。” 她的声音仍如往常一样平静,仿佛他只是去附近转一圈,很快就会回来。 百里嚣没能听出她的不舍,但他无需用听的。 他沉默了一下:“对不起。” 雁安宁笑笑,语声轻快:“这有什么可抱歉的,生辰年年有,又不差这一回。” 百里嚣抿紧唇,望着她没说话。 生辰的确年年都有,但每一年都有不同的意义。 这是雁安宁失去父亲后的第一个生辰,她的兄长,她的外公都不在身边,而他也要走了。 她看上去越是若无其事,越让人心疼。 百里嚣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等我回来,给你赔罪。” 雁安宁的眼神微微一动,这下是真的笑出了声,她抬手在他肩上捶了一记:“瞎说什么,快走吧。” 百里嚣仍旧抱着她,他的唇轻抵在她的额角:“想不想和我一起走?” 雁安宁怔住。 她不做声,百里嚣等了一会儿,主动放弃。 “算了,”他放开她,笑着捏捏她脸颊,“赶路太辛苦,我舍不得。” 他这趟过去不是游山玩水,到了临漳更要立刻投身军务,不但没空陪她,还可能让她担心。 他深看她一眼,转身要走,雁安宁忽然将他一把拉住:“可以吗?” 她眼中充满期待:“我和你同去,会妨碍你吗?” 百里嚣的唇抿紧了些,一双漆黑的眼紧盯着她,像是判断她话里有几分情愿。 雁安宁抓着他的手,又问了句:“会妨碍你吗?” 当然不会。 百里嚣心想,他在接到急信的那一刻,就想过让雁安宁与他同行。 但他舍不得让她吃苦,更不想因为自己的私心让她受委屈。 “不会。” 他深邃的眼中映着她的脸,看着她脸上慢慢多了一丝喜悦,他的心情陡然一松。 去他的舍不得,有他在,他怎么可能让她委屈! 第229章 打仗的事有大将军操心 临漳城外,一条河流由西向南,蜿蜒流淌。 一辆牛车停在河边的高坡上。 拉车的老黄牛低头嚼食着地上的草叶,时不时甩动尾巴驱赶身边的蚊蝇。 牛车上铺着厚厚的稻草,一名男子半躺在稻草垛上。 他穿着一件轻薄柔软的竹青葛纱袍,脸上盖了一片宽大的蒲叶,头顶的艳阳照在他身上,他好似一无所觉,静静躺在那里,仿佛一个死人。 一阵脚步声传来,几名文官打扮的中年人来到牛车旁。 “夏大人。”为首一人轻声唤道。 牛车上的男子动了动,慢慢抬起蒲叶一角,从叶片缝隙中露出半只眼睛:“都看完了?” 为首的官员应了声:“上下十里的河道皆已巡完,于上游五里处发现几处河床淤积,不过都是往年常有之事,依照旧法清淤便可。” 夏商与伸了个懒腰,掀开脸上的蒲叶,扶着牛车栏杆坐起身。 他手背的皮肤很白,与栏杆粗糙的木料形成鲜明的对比,像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不慎走失乡野,坐在牛车上与周遭的泥地显得格格不入。 他半趴在栏杆上,手背垫着下巴,狭长的双眼望着远处平静的河水,淡淡道:“水位比往年低了多少?” “七尺六分。” 夏商与眼中漾起一抹深思,他抬头望了望正午的日头:“如今已到四月末,按往年的水况,漳河水位应当上涨才是。” “今年开春雨水不多,去年冬天又特别冷,想是山上的雪水未能化开,水位才未涨起来。” “是么?”夏商与不咸不淡问了句。 为首的中年人道:“夏大人放心,虽说今年漳河的水位不比以往,但咱们这两年开凿了不少塘井和溪井,还架了七百多架水车,足以保证田间地头的旱时用水。” 夏商与回头看了看他:“我在意的可不只是临漳城的农耕。” 中年人道:“下官明白,咱们临漳城是西南的第一道壁垒,大人是担心后平与南阳会在枯水之期乘机渡河。” 夏商与朝他招招手。 中年人往前迈近一步,来到他面前。 夏商与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你明白就好。丘大人,你以为我来临漳是为什么?” 丘大人想了想:“为了监视平阳联军?” 他与这位夏大人接触不多,但对夏商与的为人素有耳闻。 此人是百里嚣的左膀右臂,行事颇有几分乖僻,尤其惩治起人来,手段堪称酷厉。 前些日子,几家主动来投的城池在暗地里搞小动作,被夏商与逮了个正着,那些官员班底让他连根拔起,一个都没留。 今日一早,夏商与突然出现在临漳城,丘大人虽自认行事并无失职之处,但突然见到这个传说中面热心冷的年轻人,仍然有些发怵。 他原本想将夏商与留在城中招待,但对方听说他原计划带人视察河道,便主动要求跟来。 夏商与并不像丘大人想象中那样颐指气使,只让他找辆牛车代步。 “骑马跑了三天三夜,腰疼,”夏商与道,“河边道路泥泞,不必马车,牛车就行。” 丘大人见他不像说笑,便当真给他找了辆牛车。 虽说这位不像能吃苦的样子,但一路上他不开口则已,每每插话,必然言之有物,丘大人与同行的官员很快收了轻视之心,开始认真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 夏商与听他提起平阳联军,讥诮地笑了笑。 平阳联军正是后平与南阳结盟组成的军队,在夏商与看来,他们就像两条野狗,为了一根骨头临时凑到了一起。 不过西南军可不是那么好啃的骨头。 夏商与搭着丘大人的肩膀,朝漳河对岸抬手一指:“平阳联军若要攻打西南,首选就是临漳。” 丘大人在烈日下微微眯眼,望着对岸杳无人烟的旷野:“大人已经得到了确切消息?” “不然我何苦跑这一趟。”夏商与凑到他耳边,“不只我要来,大将军也会来。” 丘大人神情一惊,顿时喜上眉梢:“下官三年前有幸见过大将军英姿,没想到这次还有机会与他并肩作战。” “恐怕你没这机会。”夏商与毫不留情地泼冷水,“你堂堂一个文官,若到了连你也要上战场的时候,临漳城早就守不住了。” 丘大人面色一僵。 夏商与说的是实话,但这实话怎么那么难听? 丘大人轻轻咳嗽几声:“大将军几时到临漳?我回去立刻安排。” 夏商与看看天色:“四月二十六?不,以他的性子,大概二十五就能到。” “那就是明天或者后天,”丘大人喜笑颜开,随即又想到什么,迟疑了一下,“大将军此来,可带了军队?” 夏商与道:“临漳城中有多少人马?” “两千,”丘大人道,“自从三年前,大将军带兵将河对岸的漳南、溧水两城铲平,后平便再也未敢派人驻军。咱们临漳虽地处要塞,但城小地险,驻军两千已足够应付寻常攻击。” “行,”夏商与点点头,“军队之事不用你管,等大将军来了再说。” 他说得轻描淡写,丘大人暗中打量他一眼,有些不放心:“真不用管?” 夏商与同他一样,都是文官,丘大人从未听说他能带兵打仗,对于他的判断难免将信将疑。 夏商与挥挥衣袖:“打仗的事有大将军操心,他闲了这么久,也该干干正事了。” 傍晚,一行快马穿过群山与丘陵,披着夕阳来到一座山间小镇。 “从这儿往临漳城还有五十里地,”百里嚣勒住缰绳,“今晚在镇上住下,明早再赶路。” 雁安宁道:“不如再赶一段路?早一日到也能早一日安心。” “不了,”百里嚣甩蹬下马,一手拉着自己的马,一手牵着她的马缰走进镇子,“这些天日日露宿山野,你不怕吃苦,我怕。” 第230章 夷族 他们没日没夜赶路,雁安宁虽未叫过一声苦,但短短几日,她就瘦了好些,百里嚣总觉得再这样下去,等他们到了临漳,雁安宁抱起来就会全是骨头。 雁安宁笑了笑,点头:“你说了算。” 她骑在马上四下打量,这个镇子很小,依山而建,房舍皆以木头搭成,看上去很有些年份,家家户户门前种满各色花草,一进镇子就闻到一股花香。 正对镇口的主街上开了几家店铺,天色将晚,店门口点起了灯笼,红通通的烛火在暮色下将四周映得暖融融的,叫人见了就觉疲惫顿消。 “幸好咱们人不多,”雁安宁道,“不然这里的客栈怕是住不下。” 她与百里嚣的人手共有四十余人,为了方便赶路,百里嚣除了原先指定的几名私卫,便只带上了她和叶灵芝,剩下的人则按原来的计划继续前往雍城。 阿韭与小金原想与她同行,奈何两人骑术不佳,雁安宁便让她们跟着雁左等人先去雍城安顿。 一行人走进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叶灵芝找小二定了几间上房。 “小哥,你们镇上哪家饭馆好吃?”叶灵芝打听。 小二热情地朝门外指了指:“对面那家就挺好,外来的客人都喜欢。” 众人放下行李,一起去了小二推荐的饭馆。 这家馆子同这座小镇一样,店面不大,厅堂只放了四张桌子。 有趣的是,每张桌上用陶瓶插了一束野花,甚为别致。 雁安宁想起客栈里也处处插着花,笑道:“这个镇子与别处倒是不大一样。” 她从未到过西南,一路行来看到的风土人情皆与梁州和京城大相迳庭,而这座镇子更是与众不同。 “这个镇子有许多人是附近山里的夷人后裔,与山下人通婚才搬到了这里。”百里嚣道,“夷人大多喜欢花,住的地方也会种满花草。” 雁安宁朝角落里望了眼:“他们也是夷人?” 角落里坐了一男一女,两人都很年轻,女子大约二十出头,衣饰华丽,衣袖裙摆上的纹样与雁安宁日常所见大有不同。 她仔细朝对方打量几眼,不由轻咦一声。 百里嚣道:“怎么了?” 雁安宁朝他侧首,低声道:“她戴的首饰我见过。”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来自京城飞镜轩。” 听到这个名字,百里嚣目光一闪。 “如何确定?”他对女子的首饰没兴趣,但对雁安宁和飞镜轩的关系很好奇。 雁安宁在进宫前特意去了趟飞镜轩,而她随身带的那些机关首饰似乎正是出自那里。 雁安宁轻笑了下:“飞镜轩是我哥的私产,这三年一直由我打理。” 她作为幕后东家,认得飞镜轩打造的每一件首饰,而那女子身上戴着的那些价值不菲,一看便是她店里的贵客。 飞镜轩对每位贵客都有造册,但那里面并没有来自西南的客人。 雁安宁心中好奇,忍不住往那女子身上多瞧了两眼。 她的目光大概惊动了对方,女子的同伴朝她看了过来。 那名青年目光犀利,望过来的眼神充满不善。 他看清雁安宁的相貌,似没料到是名手无寸铁的女子,微愣了下,警告地瞪她一眼。 这一眼恰好落入百里嚣眼中。 百里嚣两眼一眯,目光比对方更冷。 青年霍然起身,仿佛一只炸了毛的豹子,将身旁的女子掩在身后,朝雁安宁一行露出防备的神情。 雁安宁按住百里嚣的手腕,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她不知那青年的反应为何如此剧烈,但他们的目的是赶路,没必要在这儿节外生枝。 雁安宁安抚住百里嚣,转头朝青年那桌点头笑了笑。 对方若是夷人,或许有他们的忌讳,方才她盯着那边的女子看了太久,确实有些冒昧。 那边的女子并未察觉两头的暗涌,她一直低着头,像有满腹心事,直到青年站起身,她才注意到他的动静,抬头问:“阿鬼,你要做什么?” 名为阿鬼的青年顿了顿,双手按着桌沿缓缓坐下。 “没什么,”他语气温和,对女子道,“你吃好了吗?” 女子长叹口气:“没胃口。” 阿鬼看着她面前一动未动的饭菜,皱了皱眉:“还想吃什么?我去买。” “不用了。”女子放下竹筷,“回去吧。” 她率先起身,阿鬼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两人经过雁安宁这桌,女子朝他们扫了眼,无甚兴趣地收回视线,慢慢走出店门。 百里嚣盯着两人的背影:“是齐蛮族。” “齐蛮族?”雁安宁此前看过西南的风物记载,对这边的夷人部族略有所知,“听说齐蛮族在所有夷人中的势力最大?” 百里嚣点头:“齐蛮族聚居在漳水上游,他们只与夷人通婚,从不与汉人打交道。” “我看那姑娘的仪态不像普通百姓。”雁安宁道,“她戴的首饰更是价值千金。” “她穿的衣裳服色只有齐蛮族的贵族才能使用。”百里嚣道,“跟在她身边的男人大概是她的仆从。” “你怎么知道?”雁安宁问。 “看对方的打扮便知。”百里嚣道,“那个男人背后插了一柄弯刀,看样式,他应当来自丹朱部落。” 雁安宁微讶:“齐蛮族的贵族让另一部落的人当奴仆?” 百里嚣摇了摇头:“那女的手背上有一个刺青,是丹朱部落的朱鹤图腾,他们两个都是丹朱部落的人。” “丹朱部落的人穿着齐蛮族贵族的衣裳,”雁安宁想了想,“难道她是齐蛮族贵族的夫人?” “很有可能。”百里嚣道,“齐蛮族与丹朱部落一向交好,两族常有联姻。” “这样一位夫人怎么只带了一名仆从出行?”雁安宁越发好奇。 “你若想知道,我让人去打听。”百里嚣道。 雁安宁拉住他:“这是人家的私事,你去打听做什么。饭来了,先吃饭。” 几人用完晚饭出来,太阳已经落山,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回到客栈,雁安宁梳洗一新,散开湿发坐在窗边小憩。 晚风拂过面颊,她望见窗外的马厩,忽然想起今日还没给自己那匹挑食的马儿加餐,当即起身下了楼。 来到马厩外面,雁安宁脚下一绊,只觉足尖像是踢到什么东西。 她循着风灯的微光望去,只见干草堆里,一点金芒荧荧闪亮。 第231章 一伤一失踪 雁安宁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拨开草堆,一支累丝金凤簪出现在眼前。 簪头的金凤足踏祥云,口衔明玉,凤翼振翅而起,仿佛翱翔九天。 雁安宁一眼认出,这支簪子不久之前还戴在饭馆偶遇的那名女子头上。 但此刻,它为何会掉在这儿? 雁安宁捡起凤簪,在簪尾一个极不起眼的位置找到飞镜轩的徽记。 她略作沉吟,四下望了眼。 马厩里静悄悄一片,偶尔响起几声马儿的喷息,挂在门口的风灯随风轻轻晃荡,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左摇右晃。 雁安宁忽然听到一声呻吟。 呻吟声很轻,像是因风声而起的幻觉。 雁安宁朝声音响起之处望去。 干草堆与墙壁的夹角之处,一团半人高的阴影若隐若现。 地上凌乱地散落着干草,草上似乎沾着些鲜红的痕迹。 雁安宁迅速从袖中拔出匕首。 这时,前方夹角之处再次传来一声浅浅的呻吟。 雁安宁这下听清了,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雁安宁吃惊之余,忽觉身后有人靠近。 她本能地回转身,往后退了两步。 百里嚣看着她手中明晃晃的刀尖,眼中露出微妙的神情。 雁安宁见了他,心头一松。 “这儿有个人。”她收起匕首。 百里嚣二话不说将她拽到身后:“有人还不躲远些。” 说完,才朝她手指的方向望了眼。 雁安宁道:“我正想回客房叫人,你就来了。” “我见你没在房间,猜你来了马厩喂马,”百里嚣把她送到马厩门口,“在这儿等我,我进去瞧瞧。” 过不多时,他从马厩里扛了一个人出来。 雁安宁看清那人装扮:“……阿鬼?” 那人分明就是他们在饭馆遇见的主仆之一,那个名叫阿鬼的青年。 阿鬼背上鲜血淋漓,像是伤得不轻。 “我去找大夫。”雁安宁转身就要去叫人。 “不……不用,”重伤的青年突然出声,“救、救小姐……” 他艰难地抬起手臂,朝西北面指了指,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求、求你们……救……救……”话音未落,人已晕死过去。 雁安宁回头与百里嚣对视一眼。 百里嚣打了个唿哨。 不一会儿,几名私卫来到马厩。 百里嚣将阿鬼交给其中一人:“他背上挨了两刀,带他回房,去镇上找个大夫。” 说完,又对另外几人道:“去西北方向,看是否有人挟持了一名齐蛮族的姑娘。” 这些私卫都在饭馆里见过这对主仆,听见百里嚣吩咐,不消他多说,立时领命而去。 “你不跟过去瞧瞧?”雁安宁问。 “他们的身手不弱,足以对付一般宵小。”百里嚣来到她身旁,本想伸手牵她,突然想起自己一手血,只好遗憾地把手收了回去。 “依你看,像是什么人干的?”雁安宁跟着他往回走。 “不好说。”百里嚣道,“这一带齐蛮族的地位最高,除非是仇家,否则没人敢对这样一个贵族下手。” “可既然是贵族,为何只有他们两人出行?”之前吃饭的时候,雁安宁就有这样的疑问,只这到底是别人的私事,才没让百里嚣派人打听。 眼下这主仆二人,一个受伤,一个下落不明,若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撞见,至少得弄清两人的身份。 雁安宁将捡来的簪子递给百里嚣:“这是那个姑娘落下的凤簪,同一样式,飞镜轩一共只做了三支,这支是去年造的。” 百里嚣接过簪子看了看:“你怎么知道是去年?” 雁安宁笑笑:“飞镜轩打造的首饰上都有特制徽记,每年皆有不同。” 百里嚣纳闷:“一件首饰还有这么多花样?” “别家自然没有这么精细,”雁安宁道,“不过飞镜轩名声在外,先前有人仿了一套头面,故意用鎏金冒充纯金,想告我们以次充好,可他却不知我家每件首饰上都有标记,别说昂贵的首饰,哪怕只值二两银子的素簪,外面也休想仿冒。” 百里嚣看着她笑了笑:“讹你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挨了五十大板,收监,坐牢。”雁安宁道,“他幕后指使之人连夜关了铺子,想要躲出京城,不过半道被逮了回来,扔在府衙门口。” “你干的?”百里嚣问。 雁安宁嘴角微微上扬:“你说呢?” 百里嚣会心一笑:“心眼不大,挺好。” 雁安宁斜他一眼:“夸我?” “当然。”百里嚣理直气壮,“心眼不大,装的人就少。” 雁安宁抿抿唇,想佯装生气,却又忍不住笑了。 “飞镜轩从未接待过西南的客人,不过时常有外地客商来店里采买,他们出手大方,往往会选些样式别致、价值高昂的首饰,拿去别处转卖。”雁安宁道,“那姑娘戴的首饰都是成套的,想必是从那些客商手中得来,不过买来的价钱会比京城多上一倍不止。” 百里嚣看着簪子若有所思:“齐蛮族整个族群不过万人,仅仅一个贵族的身份恐怕做不到如此享受。” “你不是说她来自丹朱部落吗?”雁安宁道,“也许是她的家人肯为她一掷千金。” 百里嚣摇了摇头:“丹朱部落虽以巫祝之术在夷人中享有盛名,但他们奉行的是苦修,不会把大笔钱财花在穿衣打扮上。” 雁安宁思忖片刻:“齐蛮族的贵族做不到如此享受,若是族长或者他的家人呢?” 第232章 续弦 百里嚣想了想:“齐蛮族的族长名叫穆东,年过四旬,听说前两年刚死了妻子,如今是否续弦尚未可知。” “那姑娘瞧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雁安宁道,“若她是他的续弦,两人的岁数是否相差太大?” 百里嚣道:“夷人崇尚巫术,向来以迎娶丹朱部落的女子为荣,而丹朱部落并不介意联姻之人的年纪,他们更看重对方在族中的势力。” 雁安宁幽幽一叹:“这么说倒是解释得通了。” 她想起那女子的容貌,生得格外娇艳,看上去也不像受过苦的样子,但对方若真是齐蛮族族长的续弦,又是因利益而结合,还是叫人觉得可惜。 “穆东不只娶过一任妻子,”百里嚣道,“连孩子都生了好几个,照说没必要续弦,除非他想要一个拥有丹朱血脉的孩子。” “丹朱血脉这么重要?”雁安宁问。 “这是他们齐蛮族的执念,他们认为丹朱血脉能令自己的族群长盛不衰。” 百里嚣的语气颇有几分不以为然,雁安宁笑笑:“听上去倒和求仙问道的执念差不多。” “夷人对巫祝之术多有敬畏,难免会将丹朱一脉视为神迹。”百里嚣道。 “那你呢?”雁安宁看向他,“你信吗?” 百里嚣勾了勾唇角:“我若信神,活不到今天。” 雁安宁目光一动,想起他这二十几年来的经历,握住他的手,轻轻笑道:“我怎么觉着你比神仙还厉害?” 百里嚣想起手上的血,有心拉开她的手,却被她牢牢抓紧。 他顿了顿:“手脏。” 他还记得雁安宁有多爱干净,不只一次在他碰她的时候提醒他擦手。 雁安宁笑笑:“没事,我不嫌你。” 百里嚣哼了哼:“那是别人的血。” 雁安宁微怔了下,手指从他手背滑开,在他的袖摆上用力擦了擦:“多谢提醒。” 百里嚣好气又好笑:“是我的血就行?” 雁安宁认真思考了一下。 百里嚣挑高眉毛:“这还要想?” 雁安宁越过他走上楼梯,回头看他一眼:“我可不希望看到你流血。” 百里嚣脚下一顿。 雁安宁说完就走,提着裙摆蹬蹬蹬上了楼。 她的背影欢快,像一只小鹿轻轻踩在百里嚣心口。 百里嚣走在她经过的地方,鼻端闻到淡淡的皂角清香,是她乌黑的长发飘散的香气。 百里嚣来到雁安宁的房门前,轻轻叩了叩门。 房门一下子打开。 “还有事?”雁安宁问。 百里嚣看看她半干的发梢:“把头发擦干了再睡。” 雁安宁两手扶着门:“哦。” 百里嚣道:“早点休息,我去看看那人的伤。” 雁安宁犹豫了一下:“我屋里还有温水,你不如洗了手再去。” 百里嚣眼角弯了弯:“你敢让我进屋?” 雁安宁脸上一热,这些日子忙于赶路,早就无暇在意什么男女大防,何况百里嚣又不是没进过她的屋子。 她将房门大敞,侧身让开:“到底洗不洗?” 叶灵芝正好从走廊上经过,闻言微微一怔,什么洗不洗?这两人在干嘛? 百里嚣一眼看到她,把人叫住:“你去哪儿?” 叶灵芝举起手里的药瓶:“听说你们带回一个伤员,大夫还没来,我先过去帮忙。” “我也去。”雁安宁跨出房门,“那个姑娘还没找到,我也睡不着。” 百里嚣见她要走,看看自己沾了血的手:“我呢?” 雁安宁诧异,她朝房里扬扬下巴:“水在屋里,你进屋去洗就是了。” 说完,拉着叶灵芝就走。 百里嚣望着她无情的背影,轻啧一声,摇摇头。 另一间客房里,私卫扛回的伤者已经醒来。 阿鬼趴在床上,上衣已除,露出血肉模糊的背脊。 叶灵芝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口:“还好没伤到筋骨,不会残废。” 闻言,阿鬼眼神一松。 “我家小姐……” “已经派人去找了,”叶灵芝道,“不过我们只是路人,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阿鬼脸上涌起一片失望之色,他低了眉眼,半张脸压在枕头上,像是自我安慰,嘴唇微微翕动:“她……不会有事……” “没事你还让我们去救什么?”叶灵芝快人快语,“你这两刀虽然伤不致命,那是你运气好,若再左移半寸,你的肩胛骨就断了。” 阿鬼用力仰起头:“我是说……他们不会杀她。” “你说不会就不会?”叶灵芝冷笑,“他们是你什么人?让你这么信任?” 阿鬼目光一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叶灵芝并不心软,又道:“看你小小年纪,不陪你家小姐在家好好待着,两个人跑出来做什么?” “我十八了。”阿鬼道。 叶灵芝轻笑一声:“十八又如何,这间屋子里你最小。” 阿鬼额角的青筋迸了迸:“我们族里,男子十五便已成人。” “你什么族?”叶灵芝问。 “齐……”阿鬼停顿了一下,“丹朱。” “不对。”一旁的雁安宁突然出声,“你是齐蛮族。” 阿鬼倏然抬眼。 他的目光落在雁安宁身上,一触即回。 “我是小姐的随从,我们都是丹朱部落的人。” 雁安宁摇头:“你腰上有个刺青。” 阿鬼肩头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 他撑起身,像是想要翻身下床,却因背上有伤未能成功。 叶灵芝眼疾手快把人按住:“瞎动什么,还要不要命了?” 说着,她将伤药撒在阿鬼的伤口上:“这是给你止血的,流血太多也会死人,你若不想活,就别浪费我的药。” 阿鬼这才安静下来。 伤药入肉,他疼得一阵抽搐,咬紧了牙关没有出声。 叶灵芝眼中这才多了几分认可:“还算是条汉子。” 雁安宁待阿鬼缓过这阵痛楚,才继续道:“你腰上的刺青是鬼面,我在书上看过,齐蛮族的男子在成人那日,会在后腰刺上这样的图纹。” 之前在饭馆,由于那女子手背上的刺青和阿鬼携带的兵器,让人误以为两人都来自丹朱部落,但丹朱部落的男子并无刺青的习俗。 夷人最重族群尊严,无论哪个族群的人,都不会刺上其他族群的图纹。 阿鬼听了雁安宁的推断,再次垂下眼。 “他不肯说实话就算了。”百里嚣不知何时进了屋,站在雁安宁身旁,“我这就把人撤回来。” “不可!”阿鬼猛地抬头。 百里嚣冷眼看他:“有何不可?你自己也说了,你家小姐不会有事。” “我、我……”阿鬼的手指抓紧床单,揪出几道深痕。 百里嚣居高临下,两眼带着冷冷的嘲讽:“你是穆东的第几个儿子?” 话音未落,阿鬼陡然一震,转头看向他,眼中全是难以置信。 第233章 谈条件 雁安宁同样讶异地看了过去。 百里嚣才与她说过,齐蛮族的族长就叫穆东。 穆东的儿子竟然这么大了? 雁安宁低头看看床上的青年,穆东年过四旬,又娶过好几任妻子,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一个族长的儿子怎么会成为别人的仆从,还是那样一名年轻的女子。 雁安宁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她不发一言,静静听着百里嚣道:“你刺青的鬼面有四角三眼,这不是寻常鬼面,是鬼王。只有族长的儿子才有资格刺上鬼王。” 百里嚣在西南生活多年,对夷人的习俗知之甚深,只一眼就看出阿鬼腰上的刺青与常人不同。 阿鬼目光闪烁:“你们是什么人?” 百里嚣拖来两把椅子,一把给雁安宁,一把自己坐下。 他跷起腿,靠在椅背上,姿态懒散:“齐蛮族出了什么事?” 阿鬼双唇紧闭,周身散发着抗拒的气息。 百里嚣嗤笑:“区区一个齐蛮族,有什么事值得遮遮掩掩的,让我猜一下,你和那女人是逃出来的?” 阿鬼瞳孔一缩。 百里嚣单手搁在膝盖上,轻轻点了点:“私奔?” “不是!”阿鬼脱口道,“我们是被人追杀——” 他说到一半,突然住口。 百里嚣撇撇嘴角:“看来你果然是穆东的儿子。” 阿鬼脸上青白交加,显然意识到自己被人套了话,他握紧拳头,绷紧的侧脸露出几分懊恼。 百里嚣不为所动:“我再猜一下,真正被追杀的人只有你,而那女人算是受你连累?” 阿鬼面色变幻不定,过了好一阵,他低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西南军。”百里嚣扔出三个字。 阿鬼怔住。 他的眼珠急速颤动,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消息:“西南军?你们是西南军的人?” 叶灵芝亮出一块黑铁腰牌:“喏,认识上面的字吗?” 阿鬼扭头看了眼,眼中震动更甚。 叶灵芝道:“我们西南军与你们齐蛮族虽然井水不犯河水,但我们救了你也算缘分,你有什么难处,不妨说来听听。”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阿鬼问。 叶灵芝抛抛手中的药瓶:“就凭你这条命在我们手里。” 雁安宁微微侧首,掩去唇角笑意。 不得不说,西南军的作派的确透着一股匪气,若换成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极有可能被他们唬住。 阿鬼不知对西南军了解多少,但他显然将叶灵芝的威胁听进了耳里。 他沉默半晌,低声道:“我知道一个消息,与你们西南军有关,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不答应。”百里嚣道。 阿鬼惊疑地望向他。 他提出这个条件之时,并没指望百里嚣会一口答应,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对方竟连听也不听,张口便是拒绝。 西南军的人都这么狂妄吗? “你不先听了再说?”阿鬼问,“这个消息对你们西南军很重要。” 百里嚣笑笑:“就凭你刚才的要求,我就知道是什么消息。” 阿鬼再次被他的话震住。 他自知夷人不比汉人狡猾,但他一个关键的字眼都未泄露,对方怎会知道他要说什么。 阿鬼冷了脸:“你诈我。” 听说西南军最爱故弄玄虚,眼前这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十成十在诈他。 阿鬼紧盯着百里嚣的神情,想从他脸上找出心虚的表现,却见对方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子。 “他说我在诈他。”百里嚣对雁安宁道。 雁安宁笑了笑:“论心眼,谁能比你多。” “你的心眼就不少。”百里嚣道。 雁安宁白他一眼:“他吃亏就吃亏在,拿西南军的消息和你做交换。” 阿鬼瞧着这两人,听得满头雾水。他俩的意思是,他不该提到西南军? 雁安宁见他一脸不解,好心解释:“你敢拿西南军的消息作为交换,可见此事涉及西南军的安危,而你不像去过西南以外的地方,眼下又受人追杀,更没工夫专程打听西南军的消息,所以,你若听到什么风声,八成是通过你的族人。” 阿鬼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雁安宁道:“可西南军与齐蛮族素无往来,你会在族中听到这样的消息,难道想对西南军不利的,正是你们齐蛮族?” 阿鬼霍然抬头:“不是!” 雁安宁含笑看他:“你是族长的儿子,自然会帮族人说话,可你不把来龙去脉讲清楚,我们如何相信此事与齐蛮族无关?” 阿鬼目光闪躲,避开她的视线。 “齐蛮族是无辜的。”他低声道。 雁安宁与百里嚣对视一眼,没有打岔。 阿鬼咬咬牙关,愤声道:“是穆北,穆北杀了我父亲。” 雁安宁心中一凛。 “穆东死了?”叶灵芝开口。 阿鬼闭上眼,他深吸一口气,睁眼道:“三个月前,父亲重病,族中事务全部交给了他的弟弟穆北,后来有一天,我们都被关了起来,等我再逃出来的时候,才知道父亲已经死了。” 百里嚣目色微沉:“穆东什么时候死的?” “已经好些天了。”阿鬼道,“五日前,我逃出关押我们的地方,被穆北发现,我只来得及救走玉露。” “追杀你们的就是穆北?”百里嚣问。 阿鬼轻轻点了点头:“就是他。” “不对,”百里嚣道,“你没说实话。” 阿鬼抬起头:“我没骗你们。” “从齐蛮族住的地方到这儿,的确只要五天路程,可你们既然是逃命,为何还敢在外面招摇过市?”百里嚣冷冷看着他,“你们就不怕被人发现?” “玉露与她的族人约好在这儿碰头,只要回到丹朱,穆北就不敢对她做什么。”阿鬼顿了下,“这个镇子位置偏僻,我们也没想到,穆北的人会找到这儿来。” “玉露就是和你一起那女人?”百里嚣问,“她是什么身份?” 阿鬼默然。 “你的话虚虚实实,半真半假,”百里嚣道,“若再不说实话,就算把人带回来,我也可以把她送走。” 阿鬼不由一噎。 “你也不用想着与我谈什么条件,”百里嚣冷漠地挑起唇角,“齐蛮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自己去看。” 阿鬼脸色刷地一下变了。 百里嚣注视着他:“你若再浪费我的时间,就什么也不必说了。” 第234章 他的腰好看吗 一炷香后,屋里的人终于弄清了整个真相。 阿鬼,穆东的二儿子,也是穆东的十个孩子里最不受宠的一个。 穆东的母亲死得早,母族更是早已势微,他虽是族长的儿子,但在族中的待遇远远不及别的兄弟姐妹。 恰好因为这样的忽视,穆北杀死穆东,软禁他的家人时,阿鬼趁机挣脱绳索逃走。 旁人都以为他失足掉落山崖,却不知他一直潜伏在寨子附近。 他之所以徘徊不去,是因为他想救走玉露。 玉露是穆东去年新娶的妻子,依照齐蛮族的习俗,男人死后,他的兄弟可以迎娶他的遗孀,而玉露是丹朱部落的圣女,穆北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玉露救过我的命,”阿鬼道,“穆北杀了我父亲,还想占有他的妻子,我不能让玉露嫁给这样的魔鬼。” “所以穆东早就死了?”百里嚣问。 阿鬼垂下眼:“三个月前……就死了。” “穆北为什么杀他?”百里嚣问,“只是为了夺权?” 阿鬼犹豫了一下。 百里嚣道:“我耐性不是很好。” 阿鬼声音干哑:“三个月前,穆北带了几名客人拜访我父亲,他们自称是来自后平的使者。” 听到“后平”二字,百里嚣的眉梢轻动了下。 阿鬼又道:“他们向父亲提出,想借一块地用。” “借地?”叶灵芝疑惑,“后平的人找你们借地做什么?” 阿鬼看了眼百里嚣,飞快将视线收了回去:“为了筑坝。” “筑坝?” 叶灵芝还未想得明白,就听百里嚣冷笑一声:“真是聪明。” 他脸上带笑,眼神却冷如冰刀。 雁安宁抬手搭上他的臂弯,轻抚了两下。 百里嚣看向她,拉下她的手,顺势握住:“后平这个法子实在巧妙,哪怕是我,也得为他们叫好。” 雁安宁嘴角一弯:“引水灌城是个好法子,就是费时费力了些。” 齐蛮族位于漳水上游,若在上游筑坝,就能拦截水位,蓄水为库。 而兵法之中,有一计便为引水灌城。 后平借地筑坝,自然不是为了齐蛮族着想,他们只需在必要的时候掘开堤坝,上游的蓄水就会变成洪水,直扑下游的城池。 而齐蛮族下游最近的城池就是临漳。 临漳是西南军面对后平与南阳的第一道防线,一旦临漳城不攻自破,后平与南阳就能借机挥师北上。 叶灵芝听雁安宁提到引水灌城,立时反应过来。 “好狠的伎俩。”叶灵芝眉头紧锁。 自古水火无情,再强的军队在面对天灾之时,也会束手无策。若真让后平的阴谋得逞,不仅西南军的士气将大受影响,漳水沿岸的百姓更会遭受无妄之灾。 “我父亲也是猜到了这个,没有答应后平使者的要求,”阿鬼道,“但没想到穆北早与对方串通一气,暗中杀了我父亲。” 穆北隐瞒了穆东的死讯,假称族长重病,接过族中大权。 他排除异己,将反对他的人和穆东的儿女全部软禁起来,阿鬼带着玉露出逃之时,那些人已被穆北杀了个七七八八。 “我告诉你们这些,是希望你们不要把齐蛮族当作敌人。”阿鬼道,“其他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罪魁祸首是穆北和那几个后平的使者。” 屋中沉寂片刻,百里嚣道:“大坝已经修好了?” “差不多了。”阿鬼道,“穆北从族中调了好些人替他们筑坝,我听玉露说,穆北打算筑完大坝就正式接任族长之位,娶她为妻。” 百里嚣看他一眼:“你想给你父亲报仇吗?” 阿鬼目光动了动:“我把玉露送回丹朱之后,就会回去找穆北报仇。” “就你一个人?”百里嚣问。 阿鬼神情黯淡:“穆北总有落单的时候。” 他沉默了一下,又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寨子里的地形。” 他之前成功潜伏了三个月,若不是为了救玉露,穆北压根不会知道他还活着。 百里嚣翘翘嘴角:“你还真是知恩图报。” 阿鬼脸色一僵。 百里嚣起身:“灵芝,今晚你留在这儿照顾他。” 阿鬼见他要走,情急之下撑起身,又无力地跌了回去:“玉露那边……” “我会尽快找到她,”百里嚣道,“不然如何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阿鬼因刚才的动作牵动背上的伤,脸色惨白,但他听了百里嚣的回答,像是松了口气,软软趴回床上:“只要你们能救她,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百里嚣没理他,带着雁安宁离开了房间。 两人并肩走在狭窄的楼道中,皎洁的月光洒在脚下,陈旧的木板发出轻轻的咯吱声响。 雁安宁看看百里嚣,出声安慰:“幸好今晚碰见了阿鬼,看来老天都在帮你。” 若没有今晚这场偶遇,谁能想到后平敢打漳水的主意。 雁安宁想到这儿,也是一阵庆幸,三个月前,后平还在与南阳相争,他们竟能抽出工夫算计西南军,可见后平所图甚大。 百里嚣笑了声,没说话。 雁安宁陪着他走了一阵,觉得他异常安静,不由道:“你在想什么?”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百里嚣转过脸,唇角似乎动了动,眸色幽深。 “他的腰好看吗?”他忽然问。 雁安宁怔愣了一下。 “谁?”她下意识道。 百里嚣懒懒道:“屋里那小子,毛都没长齐的家伙。” 雁安宁迟钝地反应了一瞬,才明白他指的是谁。 她忍不住笑:“他没穿衣裳,腰上的刺青又那么大一块,换了谁都能看到。” “叶灵芝就没看到。” 雁安宁瞄他一眼:“她在忙着救人,而且,我刚好在书上见过齐蛮族的刺青。”所以才看得更仔细了一些。 百里嚣轻哼:“我的腰比他好看。” 雁安宁的视线略略在他腰间一扫,别开眼:“谁要看你的腰。” 百里嚣盯着她微垂的眼,眉锋一扬,忽然捉住她的两手,将它们环过自己身后。 “先借你抱抱。”百里嚣道。 雁安宁脸上一热:“谁要抱你。” 话虽如此,却被他强硬地握住手腕,不得不放在他腰上。 他的腰身紧窄结实,隔着几层衣料,仍能感觉到些许温热。 雁安宁手指僵直,想动又怕引起误会,只能硬着头皮将指尖轻放在他腰间的革带上。 “将军。”一名私卫从楼梯口冒头。 雁安宁心头一跳,猛地将百里嚣推开。 第235章 夜半来人 两人身旁就是雁安宁的房间,她推开百里嚣,转身进了屋。 房门在百里嚣耳边“呯”地一声关上。 百里嚣站在原地,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再看了眼空荡荡的楼道。 私卫早就把头缩了回去。 “上来。”百里嚣道。 私卫慢慢从楼梯下方挪了上来。 不等百里嚣发问,他及时禀报:“将军,找到人了。” 百里嚣朝他身后看了眼,只见另一名私卫扛着一个女子上了楼。 女子双目紧闭,仍在昏迷之中,瞧她的相貌正是与阿鬼同行的那位玉露。 “怎么回事?”百里嚣问。 私卫道:“是齐蛮族的人挟持了她,我们找到马车的时候,她已经被打晕。我们把绑架她的人一起捆了回来,将军可要马上审问?” 百里嚣点头:“腾一间屋子出来,把这女的放进去,让叶灵芝守着她,如果她醒了,先盘问她的来历。” 私卫应声而去。 待四下无人,百里嚣走到雁安宁门前,举手敲了敲门板。 里面传来雁安宁平静的声音:“睡了。” 百里嚣嘴角微扬,露出一抹笑。 “那你好好睡,我去问问齐蛮族到底怎么回事。” 屋里静了静:“不送。” 百里嚣笑着摇摇头,无声走开。 雁安宁听到外面已无动静,这才从桌边起身,将油灯放到床前小桌上,踢掉鞋子上了床。 她记挂着后平的阴谋,迟迟没能睡着。 窗外的夜色浓黑如墨,街上传来打更人的敲梆声。 “咚!——咚!咚!” 一慢两快,已然三更。 雁安宁从沉思中惊醒。 她拢了拢已经干透的长发,从床头坐起身。 小小的客栈很安静,似乎所有人都睡了。 雁安宁心里纳闷,百里嚣审人怎么审得悄无声息,亏她还担心会惊动客栈里的其他客人。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仿佛有人疾速穿过走廊,整幢小楼都跟着晃了晃。 雁安宁翻身下床,端起床边的油灯。 “雁姑娘,”百里嚣的私卫在门外道,“将军让您先别出来。” 雁安宁来到门边,就听院中响起一阵叱喝打斗声。 她想了想,应道:“好,我不出去。” 门外的私卫安慰道:“您别怕,将军让我守在这儿,没人能进去。” “有劳。”雁安宁隔着门板道。 私卫笑道:“您若是困了,尽管回屋睡,咱们一会儿就能收拾干净。” 事实正如他所说,不到片刻工夫,院子里一阵兵器掉地的响动,随即动静全无。 雁安宁自然不可能安心入睡,她不担心百里嚣的安全,却很好奇来的这拨人是谁。 一个女子的叫声解答了她的疑问。 “阿兄!” 玉露冲出房间,扶着栏杆朝院中喊道。 院中被擒的几人纷纷抬首,其中一人肤色微深,五官英挺。 “玉露?”他惊讶道。 叶灵芝靠着栏杆,回头:“你们认识?” 玉露连连点头:“他们是我的族人,是来接我的。” 楼下的百里嚣听到两人对话,朝回应玉露的那人看了眼:“名字。” “路苍。” 同一时刻,楼上的玉露也在回答叶灵芝的问话:“那是我族兄,名叫路苍,他们只是来接我,没有恶意。” 说完,她急忙下了楼。 路苍显然是个聪明人,他见玉露行动自由,立刻想到这可能是一场误会,对百里嚣道:“我们来自丹朱部落,来这儿是为了接我们圣女,请问阁下是谁?” 百里嚣还刀入鞘:“西南军。” 路苍神情微变:“久仰。” 西南军在西南一带的口碑极好,他们并不歧视夷人,一向与他们相安无事,路苍听说这几人来自西南军,不禁面色稍缓。 百里嚣听他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将他仔细打量:“既来接人,为何鬼鬼祟祟?” 路苍道:“我们来时听说附近出现过齐蛮族,担心与他们撞上,所以改头换面,乔装而来。” 他们并未穿着部落服饰,而是打扮成行商的模样,正因为此,他们偷偷潜入客栈的时候才被私卫当作了可疑人物。 玉露来到院中,朝百里嚣和几名私卫望了眼,略一踌躇,来到百里嚣面前。 她今晚醒来并未见过百里嚣,但观其气势,猜他是场中最有地位之人,当即行了一礼:“这位大人,他们都是我丹朱部落的族人,若有冒犯,还请大人看在我的面上,莫要见怪。” 百里嚣看向她。 玉露一惊。 百里嚣眼神犀利:“我们很熟?” 玉露愣住。 她身为丹朱部落的圣女,无论哪个部族的人见了她,都会以礼相待,因此一开口难免带上几分自矜。 哪怕汉人与他们信仰不同,但她容貌生得好,男子见了她,多会宽容三分,像百里嚣这样不讲情面的,她还是头一回遇见。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改口道:“今日救命之恩还未言谢,请大人见谅。” “灵芝,”百里嚣扬声叫人,“先带他们下去,明早再说。” 叶灵芝打发了闻声而来的店家:“我刚找店家要了间空房,他们今晚可以睡那儿。” 百里嚣点点头:“剩下的事你来处理。” 他丢下面面相觑的丹朱族人,来到二楼。 二楼走廊,雁安宁靠在栏杆上,转首看他。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百里嚣道。 “外面这么热闹,还不许我看一眼?”雁安宁笑道。 百里嚣牵着她进屋:“闹了个乌龙,有什么好看。” “真的是乌龙?”雁安宁盯着他问。 百里嚣微微一哂:“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他们用的刀和阿鬼的刀一样,”雁安宁道,“我记得你说过,这种弯刀是丹朱部落常用之物,连我都能认得,你又怎会认不出?” 第236章 酒不醉人 “我眼拙。”百里嚣接过雁安宁手中的油灯,放到桌上。 雁安宁轻拍他一掌:“又胡扯。” 百里嚣笑着剔亮了灯芯:“你说得没错,他们一动手,我就知道是丹朱部落的人。” “你明知他们的身份,还和他们打?” “谁叫他们二话不说就动手,”百里嚣道,“夷人素来彪勇,丹朱部落更是自恃甚高,不先把他们打服,就算救了他们圣女,他们也只会当作是天经地义。” 雁安宁笑道:“难怪你说话这么不客气。” 院子很小,二楼也不高,她在楼上将下面的对话听了个七八分,起初还在奇怪,依百里嚣的性子,哪怕不笑脸迎人,也不该对着一个姑娘横眉冷眼。 百里嚣道:“西南军虽与夷人互不相扰,但后平收买齐蛮族一事能够成功,说明夷人并不全是那么与世无争。齐蛮族与丹朱部落在夷人之中地位最高,只有先将他们降服,其余部族才不敢作乱。” “齐蛮族那边你打算怎么办?”雁安宁问,“是否要派人去摧毁水坝?” “不急。”百里嚣道,“夏商与让我来临漳,是接到了平阳联军即将北上的消息,敌人费了这么大的劲,我总要等他们把戏唱完,才能砸台子。” 雁安宁摸摸桌上的茶壶,见茶水已经凉了,打消给他倒茶的念头:“咱们明日还要继续赶路吗?” “当然。”百里嚣道,“明天就放丹朱那几个人走,至于那个阿鬼,他身上有伤,什么也做不了,先留两个人守着他,过几日再说。” “不怕齐蛮族的人找来?”雁安宁问。 “我会让人把他转移去安全的地方。”百里嚣道。 雁安宁想了想:“不如我去趟齐蛮族,替你探探消息?” 百里嚣皱眉:“你去做什么?” “做生意。”雁安宁道,“玉露戴的首饰全部出自飞镜轩,齐蛮族一定没少和外面的行商打交道。” “不行。”百里嚣一口回绝。 雁安宁遗憾:“好吧。” 她答得爽快,百里嚣更不放心。 他点点她的额头:“不管你想到什么,都给我全部忘掉。” 雁安宁拍开他的手,歪头看他:“你呢?” “我什么?”百里嚣问。 雁安宁笑笑:“万一我想到你,也要忘掉?” 桌上一灯如豆,明明不算太亮,她眼中却像落满了光。 百里嚣看着她脸上的促狭,目色一沉。 他在她额头轻弹了一记,不等她呼痛,又凑上去亲了口。 温热的唇落在她眉心,雁安宁眨眨眼。 百里嚣的吻沿着她的鼻梁往下,轻轻咬了咬她秀挺的鼻尖。 这下是真疼了。 雁安宁捂住鼻子,就听百里嚣轻笑一声:“敢忘就咬你。” 雁安宁抬眼瞪他。 百里嚣扬起唇角,单手抚过她的脸颊,揪住她颊旁的软肉,不轻不重捏了两下。 “很晚了,早点歇着。” 他的语气格外温柔,让人想生气也找不着由头,雁安宁趁他放手的时候捂住自己的脸,两肘撑在桌上,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百里嚣偏偏脑袋:“不想我走?” 雁安宁抬手按他脑门上:“快走。”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他老赖在她屋里算什么事。 百里嚣笑了起来:“你尽管睡,明日什么时候起,我们什么时候再出发。” 他们离约定的期限还有两日,哪怕慢慢赶路也来得及。 第二日,雁安宁醒来之时已近正午。 她睡前心里想着事,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再一睁眼就已是大天亮。 她刚一出门就见百里嚣拎着两个油纸包过来。 “想着你该醒了,买了些早点。” 雁安宁朝楼下望:“那几个人呢?” “一大早就走了。”百里嚣道,“我给他们族长写了封信,让那个路苍带回去。” “为什么是路苍,不是玉露?”雁安宁敏锐地察觉他话里的玄机。 “那个路苍在族外待过一段日子,”百里嚣道,“他对汉人更熟悉。” “不只如此吧,”雁安宁道,“玉露叫他阿兄,路苍在族里的身份恐怕不低。” 百里嚣嘴角一弯:“又被你猜到了,他是族长的儿子。” “你想通过他来牵线?”雁安宁接过他手里的油纸包,放到鼻端闻了闻,“好香,里面是肉?” “花米饭和荷叶鸡。”百里嚣陪着她进屋,“路苍很可能是下一任族长,让他牵线,最适合不过。” “我看他挺识时务,不像你说的那么傲气。”雁安宁昨晚在楼上听过对方说话,路苍的谈吐还算有礼,“但他现在还不是族长,他说的话,族长会听吗?” “只要打败平阳联军,他们会听的。”百里嚣撕了条鸡腿给她。 雁安宁没接:“刚起床就吃这个,会腻。” 百里嚣从腰间取下一只竹筒:“配米酒吃,不会腻。” 雁安宁诧异地看他一眼:“我还从没试过一大早就喝酒吃肉。” “不早了。”百里嚣看看外面的天色,“这会儿正好。” 雁安宁失笑,她翻过桌上两只杯子:“一起?” 百里嚣并未与她客气,两人一边喝着米酒,吃着鸡肉与花米饭,一边闲聊。 雁安宁晃晃装着酒的茶杯:“已经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她最开心的日子是在梁州,而那时她还小,哪怕做了什么出格之事,兄长都会替她瞒着。 可她总觉得,父亲也是知道的。 但他们从不拘着她,任她痛痛快快在梁州过了五年。 待她回到京城,在雁府虽然没人敢管她,但无论做什么都有些提不起兴致。 她最亲的家人不在身边,再出格的事情,独自干起来也没滋没味。 她的眼神飘远了一瞬,显出几分落寞。 百里嚣从她手中拿走茶杯,端到面前闻了闻。 雁安宁瞟他一眼:“干嘛?” “看我是否买错了酒,”百里嚣笑了笑,“米酒可不会醉人。” 雁安宁托着下巴,屈指在颊旁点了点:“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只是有感而发,突然被百里嚣打断,顿时没了伤春悲秋的兴致。 她望着他,忽而低笑。 她的笑来得莫名,带着一丝打趣的意味,百里嚣挑眉:“又在心里骂我什么?” 雁安宁但笑不语。 百里嚣这回猜错了,她并没在心里骂他。 她只是忽然想起刚才那句话的后半段—— 酒不醉人人自醉。 色不迷人人自迷。 第237章 好看就多看两眼 雁安宁看着百里嚣,他五官生得硬朗,最吸引人的就是那双眼睛。 深黑的眼充满野性,桀骜不驯。 她喜欢他当然不是因为这张脸,可这张脸确有几分招蜂引蝶的本钱。 百里嚣见她看自己看得目不转睛,唇角一掀:“看我做什么?” “好看。”雁安宁道。 百里嚣唇边的笑容加深,他单手撑着脸颊,侧过身子大大方方向着她:“好看就多看两眼。” 雁安宁对上他含笑的视线,目光一转,从他脸上撤走。 论脸皮的厚度,她实在自愧弗如。 想起昨晚他硬要她搂他的腰,她不自在地动动指尖。 两人肢体接触不是第一回,但像他那样刻意为之,反倒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更别提还被他的属下撞见。 百里嚣见她垂眸不语,低笑:“这就看够了?” 雁安宁睇他一眼:“再好看也当不了吃喝。” “这倒是,”百里嚣深以为然,“不过你若饿急了,啃上几口倒也无妨。” 他本是打趣,却见雁安宁的神情慢慢深了几分。 “过去人们总说京城是最好的地方,衣食安稳,人人太平,”雁安宁道,“一旦出了京城,越往外走,越是困苦,哪怕没有战乱,遇到荒年,仍然逃不过人尽相食。” 她从百里嚣手里拿回杯子,喝了一口米酒,慢慢道:“咱们这些天一路行来,走的虽然大多是荒山野岭,但我看得出,西南和大衍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西南战乱频繁,这些年就没怎么太平过,在她想象中,应是比大衍更糟,可走得越远,越能发现,西南军下辖之地有一种别处少见的鲜活生气。 正如昨晚阿鬼与路苍听说西南军的名号,哪怕双方素未谋面,对他们的防备仍然在不知不觉中减轻了几分。 雁安宁道:“我一直在想,到了西南,我能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百里嚣问。 “我想做的可多了,”雁安宁道,“总不能千里迢迢来趟西南,只为看看这里的风光。” “为何不能?”百里嚣道,“只要你想,我可以陪你走遍十一个州府,上百个城池随你游玩。” 雁安宁摇头:“日日在外赶路,我才不要这么辛苦。” “等那边局势稳定,你哥一定会来接你回去,”百里嚣道,“少则数日,多则几月,我若是你,就趁这空档好好享乐。” 雁安宁失笑:“你倒是说说看,这儿有什么好享乐的?” “有我在,你爱怎么享乐就怎么享乐。”百里嚣语气淡定,仿佛雁安宁把天捅个窟窿,他也有办法替她补上。 雁安宁抿唇轻笑:“你也不怕我坏了你的名头。” 百里嚣道:“可我想多陪陪你。” “谁陪谁?”雁安宁不为所动,“我爹那么顾家之人,每日都会忙到天黑才能回府,你多日不在西南,要忙的军务只会更多。” 百里嚣看看她:“我怎么觉得,你来西南不全是因为我?” 雁安宁讶异抬眉:“我几时给了你这种错觉?” 她调侃道:“我不是早就说过吗?往西南走更太平。” “你还说过你想看我的西南军,”百里嚣似真似假地抱怨,“就不肯说是为了我。” 雁安宁笑了笑:“说与不说重要吗?” “当然重要。”百里嚣道,“平日多说些好听的哄哄我,等过段日子,你跟你哥走了,我留下来多少有个盼头。” 他的口气直如怨夫一般,雁安宁听了,不禁扬唇:“我人在这儿,难道不是最大的诚意?” 百里嚣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悠然道:“不够。” 说完,他欺身向前,在她脸上亲了下:“要像这样。” 他动作飞快,一沾即退,雁安宁一晃神的工夫,百里嚣已坐了回去。 她伸指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总爱这样偷袭她,叫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她看了看半敞的房门,万幸外面无人经过。 她警告道:“屋里没人就罢了,你在外面还是收敛些。” 百里嚣见她脸色微红,眼中笑意更深。 她撩拨他的时候落落大方,可换作他主动,她就会忍不住害羞。 她不知道的是,她越是强作镇定,他就越想逗她。 百里嚣摸摸下巴:“我是教你如何表现诚意。” 雁安宁在心里哼了哼,明明是占她便宜。 她不想他太得意,揪住他的衣领朝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拽,在他唇上狠狠亲了口。 “这下行了?”她扬起下巴,傲然问道。 叶灵芝推开半扇房门,就见雁安宁与百里嚣挨得极近。 她一愣,飞快把脚收了回去。 然而雁安宁正对门口坐着,一眼看到有人来,蓦地松手。 她拍拍百里嚣被她揪乱的领口,将他推回原处,若无其事地端起面前的茶杯。 叶灵芝忍着笑,站在门外:“头儿,阿鬼想见你。” 客房中,阿鬼披着外衣坐在床沿。 经过一夜休息,他脸上比昨晚多了几分血色,唯有眼中透出一丝郁卒。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摧毁大坝?”他问,“我可以帮忙。” 百里嚣道:“有什么条件?” 阿鬼讶异地看向他。 百里嚣笑笑:“虽然救了你,但我不喜欢强迫别人办事。” 阿鬼垂下眼:“我要报仇。” “好。”百里嚣道,“穆北死后,你就是族长。” 阿鬼霍然抬头,眼中充满难以置信。 “不想当?”百里嚣问。 阿鬼沉默了一瞬,重重点了点头:“想。” 他眼中的光如同狼崽子一般,也许还有几分稚嫩,但那股执着却令人无法忽视。 他答完,盯着百里嚣,又道:“我当族长,你有什么要求?” 百里嚣微微挑眉:“不错,知道我不会白给。” 阿鬼咬咬牙:“我能办到的,我可以答应你,但不能危害我的族人。” 百里嚣并未立刻提出他的要求。 他迟迟不开口,阿鬼的心不禁重重下沉。 这个年轻人忽然想到,他还不知眼前之人的身份,他只听别人叫他“将军”,西南军里的将军不少,他们任何一人手下的兵卒都比他全部族人还多。 阿鬼相信百里嚣有这实力帮他报仇,但他反过来向他提条件,对方未必肯答应。 阿鬼心中忐忑,等待着百里嚣决定他们一族的命运。 他想好了,百里嚣的条件若太苛刻,他就不要他帮忙报仇,大不了他豁出这条命,杀掉穆北了事。 至于后平在漳水上游修的堤坝,他还是会带西南军去把它摧毁,权当偿还他们的救命之恩。 屋子里寂静无声,阿鬼的脸色越发难看。 终于,百里嚣出声:“成交。” 阿鬼怔住,他呆了半晌,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确认道:“成交?” 他不等百里嚣回答,急急又道:“可你还没说你有什么要求?” 第238章 资格 阿鬼虽然很少和汉人打交道,但谈判这种事情,自然是双方各自提出条件,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才能成交。 他从未见谁像百里嚣这样,话只说到一半就一锤定音。 百里嚣看他一眼:“除了不能危害你的族人,你还有什么条件?” 阿鬼呆了呆:“没了。” “所以只要不违背你这个条件,我提什么要求都可以,不是吗?”百里嚣问。 阿鬼将这话仔细想了想,似乎没什么问题,他微微迟疑:“是。” 百里嚣懒懒一笑:“既然如此,我还和你废话什么。” “可我不知道你要我做什么。”阿鬼道,“你不会白白让我做族长。” 齐蛮族的族长或许比不过西南军的一名将领,但他在齐蛮族和其他夷人心里占有崇高的地位,若不是因为有利可图,穆北也不会串通外人杀死阿鬼的父亲。 “做一名族长很威风么?”百里嚣撇撇嘴。 阿鬼对于他的不屑有些不忿,但他必须承认,这个男人有一种气势,在无形之中让人觉得矮他一头。 他试图冲破这种压力:“我们齐蛮族打起仗来,并不比别人差。” 西南乱了几十年,他的族人过得虽不算特别富裕,却能照旧平安度日,这样的本事绝不容旁人小觑。 百里嚣点点头:“能自保就好。” 阿鬼皱起眉心,他听不懂百里嚣的意思,但对方似乎对齐蛮族没有太多期待。 他作为年轻人的好胜心涌了上来,十八岁的年纪仍有不少少年意气,阿鬼道:“你有什么条件,尽管直说。” “你还不是族长,”百里嚣笑了笑,“等你有命当上这个族长,咱们再来慢慢谈。” 阿鬼的脸色青红交加,百里嚣这话相当不客气,但他说的偏偏是事实。 他的意思很明显,只有走到那个地位的人,才有资格让他提要求。 阿鬼噎了半晌才道:“你又是谁?” 他问:“你的条件能代表西南军吗?” 百里嚣看看身旁的叶灵芝:“你没告诉他我是谁?” 叶灵芝挠挠脸:“他没问。” 就算问了,她也不见得会如实告之。 就连昨晚那几名丹朱部落的人也只知他们来自西南军,却不知这群人里有个西南军最厉害的人物。 百里嚣笑笑,对阿鬼道:“还是那句话,等你当上齐蛮族的族长,再来质疑我能不能代表西南军。” 阿鬼闻言,默然片刻:“好,我等着那天。” “放心,你等不了多久。”叶灵芝递过去一把弯刀,“这是在马厩捡到的刀,应该是你的,物归原主。” 阿鬼接过刀,抽出半截刀刃看了看,目色一黯:“他们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你说丹朱部落的人?”叶灵芝道,“没说什么,哦,对了,那个玉露让你好好养伤,伤好以后,有什么难处可以去天歧山找她。” 阿鬼望着刀刃,一言不发。 他昨晚听说西南军的人已将玉露救回,紧绷的心神一松,包完伤口便沉沉睡去。 今早醒来,才得知半夜来了玉露的族人,而他们一大早便一起走了。 “丹朱部落的兵器都受过神灵赐福,”阿鬼轻声道,“这是把好刀。” “刀好不好,要看用的人是谁。”百里嚣双臂环抱,“等你拥有了强大的实力,就算没有刀,也没人敢轻视你。” 阿鬼怔了一会儿,收刀入鞘。 “你说得对,”这个年轻人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不管有没有刀,我再也不会让人轻视我。” 离开阿鬼的房间,叶灵芝抬头看看百里嚣。 百里嚣扫她一眼:“有话就说。” 叶灵芝道:“头儿,你刚才是在故意激他?” “不全是。”百里嚣道,“他太年轻,若没有足够的野心,就算他能当上族长,也承受不了那样的压力。” “你不怕养虎为患?”叶灵芝担心。 百里嚣毫不在意笑了下:“总比一只贪得无厌的老鼠强。” “你是指穆北?”叶灵芝问。 百里嚣点点头:“后平这事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得好好管管这些夷人。” 叶灵芝听了只觉头疼:“如果什么事都能靠武力解决就好了。” “解决什么?”雁安宁站在走廊上,听见她的抱怨,好奇望了过来。 百里嚣牵着她进屋:“在说怎么治理夷人。” “你们以前是怎么做的?”雁安宁问。 百里嚣看看她:“无为而治。” 雁安宁会意:“就是说什么也没干。” 百里嚣默了默:“城池扩张太快,一些小事就没人在意。” “难怪你心心念念要我外公过来帮忙,”雁安宁笑道,“看来你手下的确缺人。” “如果能选,我的想法和叶灵芝一样,不听话的打服就行,”百里嚣遗憾道,“可惜只能想想。” “幸亏你只是想想,”雁安宁轻笑,“治理地盘哪有那么容易。” “照你看,应该怎么办?”百里嚣问。 雁安宁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常听外公说,治理一国无外乎三件事,军,政,财。”她浅浅啜了口茶水,“大到一国是这样,小到一地也是如此,只要把握住这三样,不愁时局不稳。” 百里嚣凝神思索。 雁安宁又道:“其实史书上有许多治理夷人的法子,以武力震慑,以利益安抚,互通往来,血脉融合,礼乐教化,因俗而治,这些法子你未必想不到,只看有没有耐心去做。” 她看着他,微微一笑,打趣道:“若实在没耐心,再不济,还可以联姻。” “联谁?”百里嚣问。 雁安宁目光闪了闪:“谁好看就联谁。” “再说一遍?”百里嚣阴恻恻道。 若没记错,不久前这姑娘还夸他好看来着,转眼就敢让他联姻? 第239章 生辰礼 雁安宁笑出声:“你瞎想些什么?” 百里嚣见她满脸促狭,心知她有意拿他取笑,他微微一哂:“谁好看就谁联姻?” 雁安宁煞有介事点点头。 “那你看我怎么样?”百里嚣问。 雁安宁没料到他会突然挑明,微怔了下:“也行。” 百里嚣哼了声:“也行?” 他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雁安宁的身子突然腾空,她惊呼半声,扯住他的衣襟。 百里嚣把她放到床上,半撑着身子,居高临下凝视着她:“让我联姻可以,联姻对象我说了算。” 雁安宁背脊紧紧抵着床板,上方传来的压迫感让她下意识屏住呼吸。 她望着百里嚣严肃的脸,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玩笑似乎开大了些。 她清清嗓子,推推他的胸膛:“让我起来。” 百里嚣笑笑。 他的眉眼总是带着几分犀利,此时却像一把刀入了鞘,看她的眼神温暖而柔和。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两只手分别压在枕边。 这样的姿势令雁安宁有些难为情,她不自在地挣扎了一下。 “百里嚣!”她试图警告他。 “嘘,”百里嚣单膝跪上床沿,抵在她腿边:“刚才是谁说要我联姻?嗯?” 他扣住她的十指,在她紧张的注视中低下头:“我亲自送上门,你不许不要。” 他的嘴唇离她很近,说话间若有似无地蹭着她的唇瓣,雁安宁的脸腾地一下烧得滚烫。 百里嚣发出一声轻笑,俯身吻了上去。 他一直表现得游刃有余,唯有唇舌相交之时,才显出几分急切与灼热。 雁安宁睫毛颤抖,在他的紧逼下发出破碎的声音。 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紧迫与贪婪,她几乎忘了,他骨子里是个充满野性的男人。 她就不该撩拨他,雁安宁混乱地想,再好看也是一头会吃人的兽—— 她唇上蓦地一痛,被他咬了口。 百里嚣嗓音低沉:“专心点儿。” 说完,再次长驱直入,彻底将她的呼吸侵占。 日光从窗棂照入,细小的格子在地上投下一排整齐的阴影。 雁安宁长发蓬松,散在枕边。 她紧抿着唇,肌肤泛红,眼角染上一抹润泽。 百里嚣抬起头,用拇指轻轻蹭了蹭她的脸。 雁安宁使劲推开他,从床上坐起身。 她扯扯裙摆,确认身上的衣裳没有半点不妥,这才底气不足地瞪了他一眼。 他们刚才除了亲吻什么也没做,可亲吻的地点实在不太对。 雁安宁当机立断下了床。 百里嚣坐在床边,望着她懒洋洋地笑。 瞧着他这副肆无忌惮的模样,雁安宁不知怎的就想起一句“白日宣淫”来。 面上刚刚降下的燥热再次涌了上来,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一阵风吹入,她拢了拢颈边散乱的头发。 百里嚣终于起身。 他拿起妆台上的木梳:“过来,我给你梳头。” 雁安宁不信任地看他一眼。 百里嚣低笑:“等你收拾好,咱们就该动身了。” 雁安宁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午时已过,他们现在出发,正好能在日落前赶到临漳城。 她自问不是个因私废公的人,当下回到妆台前,“我自己来。”她伸手向他要梳子。 百里嚣按着她在镜前坐下:“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嗯?” 他解开她散乱的发髻,看着镜中的人笑道:“到了临漳,我天天给你梳。” 雁安宁白他一眼:“我可起不了那么早。” 她家里曾有两个习武之人,每每天不亮就要起身操练,她幼时不知其中辛苦,跟着早起了两回,最后果断放弃,回屋抱着被子补眠到天亮。 百里嚣指望拿这门手艺哄她,怕是要失望了。 百里嚣露出遗憾的神色,他握着她的发丝,如同掬起一捧温柔的流水:“明日是你的生辰,你想要什么?” 雁安宁歪头看看他。 “你会下厨吗?”她问。 百里嚣点头:“当然。” “给我煮碗长寿面吧。”雁安宁道。 “这么简单?”百里嚣低头看着她乌黑的发顶,“你一个姑娘家,想要的礼物不能太寒酸。” 雁安宁笑了起来:“我每年都会收到很多生辰礼,比你能想到的还要贵重。” “那你凭什么只让我煮一碗面?”百里嚣下巴微扬,“就算在临漳,我也能让你的生辰过得风风光光。” 雁安宁噗嗤一声:“百里将军,你是在争宠吗?” “是,”百里嚣毫不否认,“我想给你你最想要的。” “我想要的太多了,”雁安宁眉眼弯弯,“你别以为煮一碗面就很容易。” 百里嚣扬了扬眉:“愿闻其详。” 雁安宁道:“汤是鸡汤,用两年的老母鸡和三年的火腿,配上香菇、白术炖上一夜,汤里除了盐,还要加几滴纯和坊的香油,面条得做成银针粗细,整碗只能有一根面,不能煮得太软,也不能太硬,碗里还要放几颗用鸡汤煨过的鱼丸,最好是黄鱼。” 她慢条斯理说完,冲着镜子里的人笑了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 百里嚣果然愣了下,他看着她镜中的笑颜,轻声道:“你娘真是用心了。” 雁安宁抬眼:“你怎么知道是我娘做的?” 百里嚣笑笑,替她挽起发髻:“我虽然是个男人,但我也是娘生的。” 只有母亲才会这么用心地为孩子准备一碗寿面,正如他的娘亲也会在他生辰时,偷偷藏几块肉塞给他。 “我擀面的手艺不太好,”百里嚣道,“小指粗的行不行?” 雁安宁撇唇:“也行。” “临漳没有黄鱼,不过漳水里有一种青鱼,肉质细嫩,”百里嚣低头看她,“用它做鱼丸如何?” 雁安宁转眸,轻轻一笑:“你亲自去捉?” 她本是玩笑,却听百里嚣道:“自然要亲自去。” 他的口吻透着理所当然,雁安宁侧首,与他对视一阵:“我陪你去。” 百里嚣笑着刮刮她的鼻梁:“好。” 第240章 水中之鱼 临漳城中,丘大人提着袍角一路急奔,迈入衙门后院。 他跑得一脑门都是汗,青色的官衣贴在后背,透出一片湿痕。 然而他脸上却冒着红光,喜气洋洋道:“夏大人,大将军到了。” 靠水的凉亭中,夏商与宽袍大袖,倚着竹靠,正在闭目养神。 闻言,他睁开双眼,朝丘大人身后张望:“人呢?” 丘大人笑呵呵道:“还在城外。” 夏商与正要起身,听了这话,他想了想,又躺了回去:“那就等他来了再说。” 丘大人见他不慌不忙,笑道:“夏大人你先歇着,我去城外迎大将军。” 夏商与挥挥手,转身重新闭上眼。 过了许久,天色暗了下来,池塘里响起一片蛙鸣。 几名小厮拿着烛火,将院中的灯笼依次点亮。 夏商与听到动静,从假寐中清醒过来。 他看看沉下来的天色,再看看廊下的灯火,叫来一名小厮:“丘大人呢?” 小厮答道:“大人去了城外迎接百里将军。” 夏商与皱了皱眉:“还没回来?” 这都过去多久了,怎么一个两个全不见人影。 小厮笑道:“大人刚派人传了信,说他在城外陪将军捉鱼,要晚些才进城。对了,大人还说,夏大人若是饿了,厨房已备好了膳食,随时可以给您送来。” 夏商与坐起身:“捉鱼?” 小厮点头:“漳水的青鱼是咱们临漳城一绝,只这两个月才有,夏大人来了这么些天,怕是还没吃过,不如您也去城外凑凑热闹?” 夏商与坐在躺椅上发了阵呆,端起桌上的凉茶一口饮尽。 “这种无聊的事情,我才没兴趣。” 临漳城外,一湾河流缓缓淌过。 夜色下的水面泛着碎银似的光,岸边的火把倒映在水中,又往粼粼波光中揉进了一片金芒。 百里嚣站在水中,裤脚挽到膝盖以上,上身赤裸,手臂线条犹如刀刻。 他手里握着一把鱼叉,两眼静静注视着脚下的流水。 水中阴影一动,百里嚣出手如电,鱼叉如离弦之箭,笔直插入水中。 “哗啦”一声,他提起鱼叉,一尾大鱼在刃尖奋力挣动了几下。 百里嚣抡起鱼叉一抛,大鱼如同长了翅膀,飞到岸上,重重砸在草丛中。 “好!”丘大人撸起袖子,两手紧紧按住还在扑腾的鱼,唤道,“拿鱼篓来。” 陪同的小厮提着鱼篓跑过去。 “哎哟!”丘大人手底的鱼哧溜一下滑出老远。 眼看再往前就是河道,它只要一蹦就能下水,丘大人急得跺脚:“拦住它!” 一只鱼篓倒扣过来,压住鱼身。 雁安宁一屁股坐在鱼篓上,压着鱼不让它动弹,弯腰将草杆穿过鱼腮和鱼嘴,打了个死扣。 丘大人追过来,乐呵呵道:“这是第三条了。” 他转头朝河里喊:“将军,再捉一条就够了。” 他身上的官服早被河水弄得湿一块干一块,但他似无所觉,欢欢喜喜从雁安宁手中接过鱼,小心翼翼放进鱼篓。 雁安宁瞧着有趣,问道:“丘大人,为何再捉一条就够了?” 丘大人咧嘴一笑:“雁姑娘一条,大将军一条,我再腆着脸讨一条,最后一条给夏大人。” 雁安宁忍俊不禁。 她与百里嚣于傍晚前赶到临漳城,百里嚣拉着她过城门而不入,径直来到漳水边,挽起裤脚就下河给她捉鱼。 这位丘大人闻讯而来,先是在岸上看了一阵,随后跃跃欲试,也想下河捉鱼,然而他底盘不稳,下去没多久就摔了几个跟头,只好怏怏上岸。 雁安宁听说他是这座城里的主事官员,但抛开那身官服,此人一言一行都像个寻常文士。 他对百里嚣虽然显得过分热情,却也不会让人觉得谄媚,更像是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他的年纪比百里嚣大了不少,但看百里嚣的眼神却充满敬仰,由此产生的后果就是,他在岸边如跟屁虫般紧跟在百里嚣附近,百里嚣一叉下去,就会换来对方一声叫好,直到他尊敬的百里大将军严令他闭嘴,这位丘大人才遗憾地回到岸上。 丘大人抱着鱼篓掂了掂,满脸都是稀奇:“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青鱼了,今年汛期迟迟未至,却是让我们有了口福。” 雁安宁好奇道:“青鱼很少见吗?” 丘大人将鱼篓交给小厮,掏出帕子擦擦手上的水:“青鱼总是汛期的时候才出现,又总爱往深水里钻,我们这儿有人好这口的,花大价钱雇人去水里捞,总要隔个三五天才能捞上一两条。” 雁安宁轻轻点了点头,她没想到捉条青鱼如此不易,此时再看水里的百里嚣,只觉他比白日更好看了几分。 她抿抿唇,打算叫他上岸。 这里有三条鱼,就算匀一条给那位夏大人,他们也足够吃了。 “这是在做什么?”一个声音从旁飘来,带着一丝淡淡的不耐烦。 雁安宁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青衣男子立在河堤上方。 男子袖着双手,皱着眉,望着河边这副热闹景象,露出不解的神情。 丘大人见了他,笑着打了个招呼:“夏大人,你也来了。” 夏商与慢慢走下来,朝河里歪歪嘴:“将军吃错药了?”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从半空飞来,打在他肩上。 那是一条青鱼,足有一尺来长。 青鱼飞来的力道不轻,撞得夏商与歪了半个身子,才“咚”的一声落到地上。 夏商与扭头看看自己湿了的肩膀,怒道:“我刚换的衣裳!” 然而没人理他。 丘大人忙着招呼小厮捡鱼,百里嚣从河里走上来,丢下鱼叉,接过私卫递来的棉帕。 “饿了吧?”他问雁安宁,“先进城吃晚饭。” 他用棉帕随意擦了擦身上的水,拿起放在石头上的衣裳。 “等一下。”雁安宁提醒道,“背上还湿着。” 百里嚣看她一眼,将手里的帕子递过去:“我看不见,能不能替我擦擦?” 他用询问的口吻,让她随时可以拒绝。 雁安宁朝旁瞥了眼,丘大人和他的小厮还在忙着捉鱼,而那位夏大人—— 夏大人一脸见鬼的神情看着他俩。 雁安宁在心底摇摇头。 她既敢来西南,就不怕别人知道她和百里嚣的关系。 何况百里嚣这么做,分明带了几分故意。 她抿唇一笑,接过他递来的帕子。 第241章 你要如何表现 两人的举止并未过分亲昵,一个规规矩矩站着,一个拿帕子替他抹了几下便停手。 可那规规矩矩的人本不该这么规矩。 那个拿帕子的姑娘更是眼生得很。 夏商与盯着他俩,狭长的眼眯了起来,仔细将雁安宁打量了几眼。 雁安宁察觉他的视线,转头冲他浅浅一笑。 “他就是夏商与。”百里嚣穿上衣裳,在她耳边道。 雁安宁会意:“给你写信那位?” 百里嚣哼了声:“对,你还夸他字写得好。” 雁安宁听着他酸不溜秋的回答,压下嘴角的笑意:“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字如其人。” 那封信上字迹狂放,方才听这位夏大人的言语,也颇有几分不拘小节。 夏商与见他俩旁若无人地交头接耳,神情微凝。 他两手揣在袖中,溜溜跶跶来到百里嚣面前。 “这位是?”他面朝百里嚣,目光却是瞥向雁安宁。 雁安宁微微颔首:“我姓雁。” 夏商与的目光蓦地专注:“敢问哪个雁?” “大雁的雁。”百里嚣替雁安宁答道。 夏商与脸色变了变。 天底下以“雁”为姓的人不多,而这女子的口音分明是大衍京城人氏。 大衍京城只有一户人家姓雁,雁家适龄的女子也只有一人。 夏商与瞧了眼百里嚣:“雁家军的雁?” 百里嚣点头。 夏商与道:“你要和雁家军联姻?” 这话一出,就听百里嚣低笑了声。 他这一笑,雁安宁的神情就变得有些古怪。 百里嚣笑着看向她,不出所料地被她白了一眼。 雁安宁想起今日午后,某人在房里打着联姻的名义,将她压在床上狠狠亲了一回,不由别开脸,在心里无声地骂了几句。 百里嚣见她听懂了自己笑声里的暗示,唇角更是高高扬起。 夏商与见这两人当着自己的面打哑谜,两眼朝天一翻:“你想清楚就好。” 说完,他忽又皱眉:“雁姑娘,你不会是被他拐来的吧?” 四下全是百里嚣的私卫,一个外人都没瞧见,雁家怎能放心让自家姑娘独自来西南? 雁安宁笑笑:“西南风物别致,我过来见识一番,听说夏大人是从雍陵来的,正好我的人也在那边,日后若是遇上,还请夏大人多多提点。” 夏商与看她两眼:“好说。” 他转向百里嚣:“平阳联军就快到了,你把雁姑娘带到这儿来,不怕吓着她?” 百里嚣慢条斯理整理衣袖:“不在她面前好好表现,她怎么肯和我联姻?” 夏商与听到这话,像是头一回认识他似的,拧着眉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 雁安宁十分怀疑他想把百里嚣暴揍一顿,却因为打不过不得不作罢。 只见夏商与拢着手,皮笑肉不笑道:“我在白马坡给你放了三万兵马,够不够你用来表现?” 百里嚣拍拍他的肩膀:“你想多了,将士的命不是用来表现的。” 夏商与冷笑:“那你带她来做什么?” “捉鱼。”百里嚣说着,转向丘大人,“丘大人,府上有两年的母鸡和三年的火腿吗?” 丘大人提着湿嗒嗒的鱼篓走过来:“两年的母鸡好说,三年的火腿……城里的酒楼一定有。” 百里嚣递给他一锭银子:“劳烦替我采买一份。” 丘大人并未与他客气,乐呵呵接过银子交给小厮:“大将军还想吃什么,我一并让人准备。” “丘大人替我备好食材,我自己来就行。”百里嚣道。 丘大人讶异道:“难不成大将军要亲自下厨?” 他想了想,试探着问:“不知下官能否讨一份尝尝?” 百里嚣笑着看他一眼。 丘大人的视线在他与雁安宁之间转了转,呵呵笑了声:“下官明白,大将军自便。” 他抱着鱼篓,犹豫了一下,又道:“这鱼……下官能否讨一条?” 百里嚣笑道:“丘大人,三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丘大人脸一红,自嘲地笑了笑:“这回可不是我嘴馋,是拙荆刚怀了一胎,若能让她吃到大将军亲手捕的鱼,定能生个武曲星,护我西南安宁。” 百里嚣笑出声:“我记得令夫人喜欢文状元来着,你这不是和她对着干吗?” 丘大人正色:“没有大将军就没有我们夫妇今日,她若听说这鱼是大将军捕的,怕是恨不能让我多要两条,哪里还会怪我。” 他提到自家夫人,满眼温柔,可见夫妻二人感情极好。 百里嚣看看雁安宁:“那就分他一条?” 雁安宁失笑:“你捉的鱼,你说了算。” 丘大人早已让人拿来一只空鱼篓,见百里嚣点头,立刻动手捞走一条。 他笑眯眯道:“大将军,这鱼一出水,就得赶紧放缸里养着,我先送它们回城如何?” 百里嚣点头:“丘大人先请,我们随后就来。” 目送丘大人离开,夏商与走上前:“这位丘大人是个奇人。” 百里嚣笑笑:“所以我才把他带到临漳。” “我看过他的履历,”夏商与道,“当初云川被后平攻破,是他带着幸存的百姓逃进山里活了下来。” 百里嚣凝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临漳城,城墙的灰影沉淀在他眼中,似有群山起伏。 “三年前,他在云川县做县丞,城破以后,他带人在山里与敌军周旋了三十八天。”他眼神微沉,“那年冬天很冷,山里没什么活物,他们靠着吃草根树皮等到了西南军,进山的四百一十七人,除了他六岁的儿子,其余全部生还。” 百里嚣见到他的时候,丘大人张口第一句话是:“能给大伙儿喝点粥吗?” 那时云川县还不在西南军辖下,百里嚣只是率军路过,无意中救了这帮人。 他命人给这些无家可归的百姓送去粥食,清点人数时,发现丘大人不在。 待他寻来丘大人的妻子询问,才知丘大人在山里收殓儿子的尸骨。 他的儿子本不用死,只因逃难时与父母失散,落在后平军手里,后平军迟迟找不到山中百姓的藏身之所,便杀了丘大人的儿子泄愤,将他分尸以后弃之荒野。 丘大人在山中找了一日一夜,终于在西南军的帮助下寻齐了孩子的尸骨。 在那之后,丘大人一边照料生病的妻子,一边为云川幸存的百姓奔走,想为他们在西南军辖下谋一安身之地。 他在人前从未露出丝毫哀色,但百里嚣曾在一个深夜见过丘大人痛哭流涕,那是在他孩子的坟前。 百里嚣没有去打扰这位可怜的父亲,只在第二日答应了丘大人安置百姓的请求,并问他是否愿为西南军效力。 从此,丘大人成了临漳的主事官。 第242章 诱饵 夏商与头一回听说丘大人的经历,不由沉默了片刻。 “难怪他对你尊崇万分,”夏商与道,“起初我还奇怪,这人的政绩明明干得不错,行事也还端正,为何一听到你来,就变成了一个溜须拍马之辈。” 更让他不解的是,百里嚣素来不喜阿谀奉承,却与丘大人相处甚欢,今日听了两人相识的经过,他心中的疑问才得以消除。 “他心志坚定,与后平又有不共戴天之仇,把临漳交给他,我很放心。”百里嚣道。 夏商与点头:“临漳凭借漳水天险,易守难攻,后平与南阳想打过来得先渡河,他们搭桥造船至少得六七日工夫,只要守城的官员不怯战,足够趁此机会向附近的驻军求援。” “正是如此。”百里嚣道,“不过今年的漳水已经不再是天险。” “什么意思?”夏商与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百里嚣道:“你放在白马坡的三万兵马,我让叶灵芝带走了两千。” 夏商与神情微动:“你让她去干什么?” “驻守齐蛮寨。”百里嚣道。 夏商与立时警觉:“齐蛮族出了什么事?” 百里嚣指指下方的河道:“汛期已至,漳水不升反降,你猜是为什么?” 夏商与盯着缓缓流淌的河水,眼中闪过一丝恍然:“有人在上游使坏?” 百里嚣点了点头。 夏商与冷笑:“我说今年这枯水期怎么这么长,原来真有人不惜费时费力,也要打漳水的主意。” 百里嚣拿起棉帕,将手上的水擦干净:“后平收买了穆东的弟弟,在漳水上游筑坝拦河,所以今年的水量才这么少。” 夏商与眉心微皱:“穆东的弟弟敢如此行事?穆东死了?” “没错,”百里嚣道,“我们在路上救下了穆东的儿子,我让叶灵芝带他一道去齐蛮寨,他熟悉当地状况,做个内应不成问题。” “难怪平阳联军五日前才出发,”夏商与道,“我还以为我的情报有误,看来他们是想等大坝建成,再来叫阵。” 他沉思片刻,看向百里嚣:“上回是你亲自带兵渡过漳水,打跑了后平的军队,有了你这个榜样,咱们的将领都会争相效仿,一旦这边的守军渡河,平阳联军就会掘坝放水,不战而胜。” “你也太小看其他将领了,”百里嚣道,“他们不会为了效仿我就盲目进攻,不过平阳联军一定会故意示弱,诱使我方主动出击。” 漳水水位不断下降,如果西南军不主动出击,敌人很可能也会趁机渡河,所谓兵贵神速,谁也不愿失了先机,在这种情况下,西南军哪怕不想进攻,也会抢先登上河对岸。 夏商与冷哼:“丘大人最近一直在派人巡查河道,只是没想到问题会出在齐蛮族。” 倘若百里嚣没有遇到穆东的儿子,等他们查到上游不对劲,至少得在数日之后。 而那时,平阳联军已经兵临城下,西南军一个不慎就会上当。 “你猜平阳联军这次派谁领兵?”夏商与问。 “你一封急信把我叫来,想必来的是老熟人,”百里嚣道,“是裘图?” 夏商与嗯了声:“他与西南军碰过好几回,又在许州吃过你的亏,若他知道你在临漳,一定会沉不住气。” “你拿我当诱饵?”百里嚣瞥他一眼。 夏商与揣着手:“人家劝降书都送上门了,你再不露面,我怕咱们军心动摇。” 百里嚣笑了笑:“也好,我们打过后平,也打过南阳,就不知这两家联合起来会不会更强,倒是可以见识见识。” “所以需要你大将军亲自出马,”夏商与道,“舒清朗和叶灵蒙那几个小子主动请缨,都被我按了下来。” “巧了,”百里嚣道,“我回来的路上也接到了他们的请战书。” “你答应了?”夏商与问。 “我答复他们,等临漳大捷,剩下的活儿都交给他们去做。” 夏商与微微动容:“你要对后平与南阳动手?” “他们都动了,凭什么不许我动?”百里嚣冷冷一笑。 “你是主帅,你说了算。”夏商与朝他身旁的雁安宁看了眼,“大衍那边还要结盟吗?” “不急。”百里嚣道,“过一阵再说。” 夏商与若有所思:“听说大衍最近不安稳,你这趟过去,似乎不那么顺利。” “虽不顺利,却并非一无所获。”百里嚣伸手牵住雁安宁,“这边路滑,你跟着我走。” 他取下一支火把,带着她行往河堤高处。 夏商与看着他俩相携的背影,撇撇嘴:“你说得对,闲着也是闲着,先把南边收拾干净再说。” 他一脚深一脚浅跟在两人身后,提着宽松的衣摆,嘴里仍不消停:“既然后平能收买齐蛮族,其他部族说不定也早与他们有了接触,这些夷人虽然成不了大气候,但蚂蚁多了咬死象,咱们必须先发制人。” “你有什么想法?”百里嚣问。 夏商与道:“等打完这仗,把附近十七个部族的族长全部约来,有不听话的,就把他们的脑袋送回去。” 百里嚣掀掀唇角:“你是文官,不要老是喊打喊杀。” 夏商与毫不在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些人在背后叫我酷吏。” 百里嚣扶着雁安宁来到拴马的地方,将她送上马背。 他回头望着夏商与,认真道:“光是杀人解决不了问题,有空的时候多学学丘大人,没事儿捞捞鱼,歇歇脑子。” 第243章 织锦 “我讨厌吃鱼。”夏商与道,“夷人不通教化,野性难驯,你不拿人立威,恐怕难以服众。” 百里嚣翻身上马:“夷人只是后平与南阳的棋子,等我剁了执棋人的手,棋子就会乖乖待在棋盘上,闹不出什么花样。” 夏商与望着他,目光闪烁不定。 “我差点忘了,”他低头笑笑,“你想做的是棋盘,而不是棋手。” “我没你想的那么复杂,”百里嚣平静道,“什么棋盘棋手,我只会在不高兴的时候,砸了这棋局。” 听到这话,夏商与眼中不显惊异,反而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像是有些兴奋,又有些期待。 “我就知道,我的眼光无人可及。”他傲然道,“我等着你成大事那日。” 百里嚣斜他一眼,看向他身后:“在那之前,你得好好磨练马技。” 夏商与身后停着一架简陋的牛车,车身只有四面围栏,没有顶篷。 百里嚣扬扬马鞭:“至少换辆能看的马车,别让人以为我苛待功臣。” 夏商与爬上牛车,盘腿坐在草垫上:“前朝士族都以乘牛车为贵,旁人不懂风雅,关他们屁事。” 话音未落,就见百里嚣与雁安宁扬长而去,马蹄扬起尘土,如霏霏细雨扑了他一脸。 夏商与匆忙抬起衣袖,狠狠打了个喷嚏。 待他揉着眼睛重新坐稳,前方早已没了百里嚣等人的身影。 夏商与朝天翻了个白眼,对赶车的车夫道:“跟上去。” 临漳城内街道平整,虽是一座小城,然而五脏俱全,街上店铺林立,尤以药材铺与皮货铺居多。 这些铺子里不时有装束奇特的夷人进出,无论男女,皆背着竹篓。 竹篓里装着五花八门的草药兽骨,雁安宁从旁经过,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百里嚣细心为她解释:“这些都是住在附近的夷人,平日在山里采了药或是打了珍禽野兽,就会送来城里换银钱。” “那些花布呢?”雁安宁看见一位老婆婆背着半筐布匹,布料略显粗糙,但花色十分别致,是她从没见过的纹样。 百里嚣道:“那是古鹿族的织锦,他们这一族最是手巧,看见山间的云彩,林中的百鸟,都会织入锦中。你若在街上看见谁的打扮最艳丽,多半就是古鹿族的族人。” 雁安宁点了点头,她方才会留意到那位老婆婆,便是因为对方看上去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从头到脚却起码穿了七八种颜色。 她的额头缠着宝蓝色的头帕,头帕一端缀着七彩丝线,仿佛雨过天青后的彩虹,她身上的衣裙由鲜艳的布料缝成,不但不显怪异,反而有一种充满生机的美丽。 老婆婆见雁安宁在马上看她,抬头对她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开出一朵花。 雁安宁开口:“这些布你还卖吗?” 老婆婆叽哩咕噜回了几句,两手在半空飞快比划。 雁安宁发现对方说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好求助地看向百里嚣。 百里嚣笑着跳下马背。 雁安宁只见他与那位老婆婆各自叽哩咕噜了几句,老婆婆面露喜色,取下背上的竹篓,将厚厚一叠花布捧到雁安宁面前。 雁安宁朝百里嚣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百里嚣道:“她说她要赶着出城回家,半卖半送,都给你。” 雁安宁接过竹篓:“多少钱?” “三十文。”百里嚣替老婆婆回答。 雁安宁微讶:“这么便宜?” “这里是临漳。”百里嚣道,“三十文够他们一家老小半月的开销。” “在京城,三十文连一双像样的鞋子也买不到。”雁安宁取出一钱银子,“你替我告诉这位老人家,她的织锦我很喜欢,不用半卖半送,我照原价买。剩下的银钱让她雇车出城,天黑了,路上不好走。” 一钱银子等于一百文钱,老婆婆听了百里嚣的转述,惊讶得连连摆手。 百里嚣将雁安宁递来的银钱塞进老婆婆手中,两人又叽哩咕噜说了一阵,老婆婆朝雁安宁看了看,这才勉为其难收下。 百里嚣叫来一名私卫,吩咐道:“把这位婆婆送去车坊,替她雇一辆牛车,送她回家。” 老婆婆走后,雁安宁看着百里嚣目不转睛。 百里嚣回眸,冲她疑惑地挑了挑眉。 雁安宁道:“你会夷语?” “只会几句。”百里嚣接过她手里的花布,“你没看我与她都在比划?其实,我们都没怎么听懂对方说了什么。” 雁安宁失笑:“你倒是老实。” “在你面前,我没什么可装的,”百里嚣凑到近前,低声笑道,“难不成我不会夷语,你就不喜欢我了?” 他的笑语散落在街头,街上人来人往,他们一行骑着高头大马,气势不凡,难免惹人侧目。 雁安宁明知旁人听不见,仍是脸皮微热。 这人自从回到西南,言行举止越发张狂。 她板着脸,轻轻踢了下马腹:“驾。” 身下的马儿与她心意相通,立时迈开步子,小跑起来。 百里嚣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眼中漾起潮水般的笑容:“走错了,左边。” 雁安宁听到身后的叫唤,脸色一僵。 她勒住缰绳,回头望去,却见百里嚣已经策马赶上。 他朝左侧的街道扬扬下巴:“我们的鱼还在丘大人那儿,得先去找他讨回来。” 雁安宁与他对视片刻,哭笑不得:“在旁人面前,你给我收敛些。” 百里嚣幽幽叹气:“遵命。” 第244章 何妨轻狂 这一晚,府衙后院张灯结彩,丘大人拉着百里嚣连连敬酒,连夏商与也被硬灌了几杯。 雁安宁是女眷,由丘夫人作陪,特意为她另置一席。 丘夫人怀胎六月,肚腹隆起,面上带着即将为人母的温婉笑意。 她为雁安宁倒了杯果露,轻言细语道:“临漳的酒太过辛辣,怕是不合雁姑娘的口味,这是用新鲜樱桃熬制的果露,雁姑娘先尝尝,看喜不喜欢。” 雁安宁举杯轻啜一口:“甜中微酸,我很喜欢。” “喜欢就多喝些,”丘夫人朝邻桌望了眼,见丘大人正忙着推杯换盏,不由轻笑,“我家夫君行止孟浪,叫大将军和雁姑娘见笑了。” 雁安宁摇摇头:“丘大人一片赤诚,百里……百里将军怎会介意。” 丘夫人望着自家夫君,眼中闪过几分复杂情绪,她回过头,轻轻抚了抚隆起的肚子:“大将军救了我的命。” 雁安宁目光微凝,她今日在河边听百里嚣讲过丘大人的往事,百里嚣救了云川的百姓,这里面也包括丘大人夫妇,但听丘夫人的口气,她所说的救命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丘夫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轻声道:“寿儿走后,我只想随他而去,是夫君一直用汤药吊着我的命,大夫说,若想让我的身子好起来,就得让我离开那个伤心之地。” 她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泛起淡淡的哀愁与庆幸:“大将军对我夫君说,若想报答他,就来临漳上任。我原以为我拖不过那个冬天,没想到,来了临漳以后,我的身子真的慢慢好了起来。” 那些日子,丘大人一边料理公务,一边照顾妻子,一个月下来,丘夫人没瘦,丘大人却掉了十斤肉。 丘夫人见夫君如此辛苦,心中的死志竟也慢慢淡了。 “夫君说,总有一日,会为我们的寿儿报仇,”丘夫人道,“我也想亲眼看到那日到来。” 她在临漳休养了半年,身子慢慢恢复了康健。 她与丘大人已到中年,本不指望再有子嗣,却不想年前的时候,前来诊脉的大夫告诉她,她又有了孩子。 “雁姑娘,你相信轮回吗?”丘夫人问。 雁安宁看着她期盼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虽然不曾见过,但这世上若有轮回,一定是件幸事。” 丘夫人笑笑:“就在诊脉的前一晚,我梦到了寿儿。他从外面淘气回来,沾了一身泥,推开院子的大门,扑到我怀里,叫我娘亲。” 她眼中涌起一线泪光,低头拭去,笑道:“第二日我就诊出了身孕,我和夫君都很意外,我想,是我们的寿儿回来了,而这一切,全都多亏了大将军。” 若当初百里嚣没让丘大人来临漳,这对夫妇就会在老家郁郁寡欢,直至家破人亡。 雁安宁明白丘夫人的庆幸,她放下筷子,缓声道:“我与丘大人虽是初见,却听百里将军提过他的为人,他是一个好丈夫,也是一位好父亲。” 丘夫人对她还以一笑:“一时激动,说了些不中听的往事,还请雁姑娘莫怪。” 雁安宁摇摇头:“我也体会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不怕夫人笑话,我实在有些羡慕你。” 有些伤痛可以用另一种形式慰藉,而更多的伤痛,却永远只能成为遗憾。 丘夫人听她言辞恳切,面上不禁微微动容。 她举箸为雁安宁布了一筷子菜,柔声道:“其实,我知道那个梦只是梦而已。” 无论她对寿儿怀着多大的愧疚,她腹中的孩子都是另一个全新的生命。 “可人有时候,总得允许做梦,不是吗?”丘夫人望着雁安宁,温柔一笑。 她的年纪比雁安宁大了许多,此时的神情如同半个长辈,令雁安宁心头一暖。 她笑道:“对,只要不总是沉溺梦中,活着的人就算轻狂一些也无妨。” 邻桌传来哈哈大笑,丘大人不知听百里嚣说到什么,忘情地拍了拍桌子,叫了声好。 丘夫人无奈地看了夫君一眼,唤来厅中的小厮:“去把老爷的酒换下,给他添一壶果露。” 说完,又朝雁安宁歉意地说道:“这三年,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忘形。” 雁安宁但笑不语。 丘夫人放下往事,重新拣了个话题,对雁安宁道:“今日大将军进府,我见他拿了些别致的花布,可是在古鹿族买的?” 雁安宁点点头,将入城里遇见那位老婆婆的事对她说了一遍。 丘夫人笑道:“古鹿族的织锦手艺非凡,布料虽不比丝绸轻盈,但上面的花样子却是独一无二,用来做些香袋、垫靠,或是挂毯,都是极好的。” 雁安宁问:“古鹿族的织锦似乎从未在外面见过?” 丘夫人道:“他们族人不多,织成的花布先给自家用,剩下的才会拿来城中售卖。以往有外面的行商过来收货,却因份量太少谈不出好价钱,后来便不了了之。” 雁安宁深思片刻:“听说这里有十七个部族,不知他们各有什么长处?” 丘夫人想了想:“我见过的不多,不过势力最大的当数齐蛮族,其次便是丹朱部落,齐蛮族擅于冶铁,丹朱部落以巫术着称,实则出了不少巫医,其余像是巴闻、毕罗、翠鹰等等,或是采药,或是渔猎,或是制蜜,更细致的我就说不清了,雁姑娘若有兴趣,我替你问问我家夫君?” “有劳丘夫人。”雁安宁并未推辞。 丘夫人笑道:“其实百里将军应当也知道不少。” “为何?”雁安宁问。 丘夫人道:“我家夫君来临漳第二年,便将周围十七个部族全部拜访了一遍,他将打听到的消息集结成册,送了一份到大将军手中。” 雁安宁朝百里嚣那桌望了眼:“难怪他对这里的夷人如此熟悉。” 从他们在镇上遇到阿鬼与玉露,百里嚣便表现出不一样的熟稔。 他对他们的底细如数家珍,一点儿也不像只来过几次的人。 雁安宁不得不佩服百里嚣看人的眼光,他亲自挑选的这位丘大人,作为一名主事官员,远比想象中干得还要出色。 也许夷人在整个西南算不得多么起眼,但他们祖祖辈辈生存在这一带,西南军不可能永远和他们毫无瓜葛。 丘大人必是想到了这点,才会特意写出那份册子,送给百里嚣过目。 雁安宁不清楚百里嚣拿到这份册子以后作何打算,但她相信,他并未轻视丘大人的努力,否则他不可能将夷人的情况牢记于心。 如今平阳联军已然打上齐蛮族的主意,西南军与夷人的交涉势在必行。 今日在城外,雁安宁听到百里嚣与夏商与的那番交谈,心里不免生出一些念头,只是当时时机不对,她并未插话。 而此时,她与丘夫人说起临漳一带的情形,脑海中那些念头一涌而上,变得越发清晰。 第245章 和西南军的官府做生意 临近子夜,一支大军朝漳水的方向前进。 一列列长长的队伍如同巨蟒在荒野上游走,士兵手中的火把在黑暗里绞成一股洪流,随着大军的步伐悄无声息地前行。 一名瘦脸汉子骑在马上,行在队伍中央。 他身着暗红衣袍,外罩明光铠甲,胸前的圆护打磨得极其光滑,在火光下如镜子般反射出耀眼的光华。 前方不远处露出一堆高低起伏的阴影,仿佛一段残垣断壁。 “裘将军,”一名副将策马而来,“前面就是漳南城了,往前再行十里,就到了漳水南岸。” 裘图抬手摸了摸右颊,他颊旁有一道凸起的伤疤,仿佛一只丑陋的蜈蚣爬在脸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阴沉的气息。 “传令给前军,命他们加速前进,天亮之前,我要看到漳水南岸立起全军的营寨。”裘图冷冷道,“我要让临漳城的人一觉醒来,就被我平阳联军的旗帜吓破胆。” 一炷香后,大军经过了废弃的漳南城。 裘图朝道旁的废墟望了眼,那些碎石瓦砾如同残破的肢体,无声地散落在黑暗的荒野上。 裘图只觉脸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挠了把脸,手指触到的伤疤令他心底窜起一丝刺痒。 他永远都记得这道伤从何而来,他是后平的猛将,一生从未败过,直到遇见百里嚣。 可即使是百里嚣,也没能杀得了他。 裘图眼中闪过一抹混杂着仇恨和疯狂的兴奋。 当年在许州是他大意,被叶家人带着西南军杀了个回马枪,而如今他带着大军卷土重来,要让西南军也尝尝城破逃亡的滋味。 他会带着这支军队碾平临漳城,一路北上,将西南军的人马吞食干净。 然后,他会杀到雍陵,与百里嚣再来一次面对面的死战。 后平国主答应过他,只要他拿下西南,他将会得到包括雍陵在内的一半地盘作为封邑。 到了那时,他会在雍陵竖起一根百尺长的旗杆,将百里嚣的人头挂在上面,让所有人经过时都能看到,那是他的手下败将。 裘图想到此处,轻轻笑了笑。 笑容扯动脸上的伤疤,如同一只蜈蚣张开密密麻麻的腿脚。 临漳城内,万籁俱寂。 雁安宁推开窗户,将月光放进屋内。 今晚宾主尽欢,回房已是很晚,她并无睡意,索性点起蜡烛,在桌上铺开纸笔。 刚提笔写了几个字,就听窗外有人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雁安宁骤然听见人声,吓了一跳,笔锋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她抬头望去,只见百里嚣站在窗外,半倚着窗框看她。 雁安宁长长呼出一口气,捂住怦怦乱跳的心口,瞪他一眼。 百里嚣摸摸鼻子,自知理亏:“我见你房中亮着灯,就过来瞧瞧。” 雁安宁放下笔,没好气道:“你进我的院子,不会先敲门吗?” “习惯了。”百里嚣轻咳一声,“再说这么晚了,若是敲门,难免惊动院里的丫鬟,她们不是你身边人,我怕有人多嘴惹你不高兴。” 雁安宁凉凉一笑:“你未免太小看丘夫人治家的本事。” 她与百里嚣同来临漳,丘夫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仿佛她与百里嚣同行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席间,丘夫人特意提起百里嚣的救命之恩,既是出于感激,也是为了让雁安宁知晓,她在这儿不必有什么顾忌。 百里嚣趴在窗前:“我看宴席上你与丘夫人相谈甚欢,都说了些什么?” “说说临漳的风土人情。”雁安宁将写废的纸张揉成一团,放到一旁。 “半夜不睡觉,又在捣鼓什么?”百里嚣问,“给你哥写信?” “我要来西南的信早就让人送了出去,”雁安宁重新铺开一张纸,头也不抬道,“等我安顿下来,再给他写别的。” “怎么才算安顿?”百里嚣托着下巴问。 雁安宁侧首看向他:“起码等你打完这仗,回到雍陵再说。” 百里嚣目光沉了沉:“若是打完这仗,我还回不了雍陵呢?” “你要带兵南下?”雁安宁问。 “对我这么有信心?”百里嚣笑道,“你笃定我这一仗会赢?” “你若赢不了,就不会让我过来。”雁安宁平静地提笔蘸墨,“别吵我,我刚想好要写什么,你这一来,我打好的腹稿差点忘了。” 百里嚣左右看看,两手撑窗翻进屋内。 他拿起砚台上的墨条:“我替你磨墨。” 雁安宁看他一眼,嘴角一弯,低头自顾自地在纸上落笔。 百里嚣守在一旁,识趣地没去闹她,如个正经书僮一般,老老实实挽起袖子为她研墨。 宁静的气氛中,雁安宁渐渐沉入自己的思绪,专心致志奋笔疾书。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她写满两页纸,这才放笔停了下来。 她拿起纸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递给百里嚣:“你替我看看是否可行。” 百里嚣边看边诧异:“你想在西南做夷人的生意?” 雁安宁点点头。 “可许多部族人丁单薄,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货物,若是分次采买,你所耗费的时间和人力远远超过能赚的那些。” “所以我不是和夷人做生意,”雁安宁示意他看后面一页,“我是要和西南军的官府做生意。” 百里嚣仔细看完纸上的内容,沉思片刻,再次从头仔细看了一遍:“你要官府出面与夷人交易?” “对。”雁安宁道,“夷人部族住地分散,若仅靠一家商户与他们交涉,自然费时费力,可若以西南军的名义与他们约定,定期收购他们部族的货物,我想很多人都会主动把东西送到临漳。” 她用灯簪拨了拨烛芯,让烛火跳亮了些,又道:“一个部族的货物也许不够,可十几个部族的货物加起来,怎么也值得让马帮跑上一趟。” 百里嚣沉吟:“夷人的一些工艺确有独到之处,可在西南并不吃香。” “那是因为过去知道的人太少,”雁安宁在丘夫人那里摸了底,对此深有感触,“起初我在京城开点心铺子,刚开始比不过那些老字号,直到我以宝月斋的名义,连续几月赞助了京城的诗会,又为各大青楼茶坊和成衣首饰店专做了几样礼盒,让那些名人士子与家中女眷尝到我家的点心,这才渐渐有了生意。” 第246章 他的私心 百里嚣扬起眉梢:“除了卖首饰,你还卖点心?” 雁安宁笑笑:“只是替我哥管管罢了。” 她自己名下还有不少母亲留给她的铺子,一家是管,两家也是管,生意之事万变不离其宗,摸清门道,便没什么难的。 百里嚣拿着那两页纸,雁安宁的计划看似粗略,若当真能实行下去,别的不说,西南军与夷人部族就多了一层利益关系,这比纯粹的武力压制更能长久。 “夷人的东西大多比不上汉人的精细,你确定能卖得出去?”百里嚣问。 “你的官府只管收,能不能卖出去是我的本事。”雁安宁道,“大衍与西南隔绝已久,有些东西你们习以为常,拿到那边便是奇货可居。” “可我不能让你连嫁妆也赔进去。”百里嚣笑了笑,“不如我先赊货给你,让你试试看?” 雁安宁挑眉,不与他客气:“你要赊货,我求之不得,不过,你先把那十七个部族收服了再说。” “威逼的办法我有很多,正缺利诱的手段,”百里嚣将那两页纸仔细叠好,收了起来,“你这集中采买的法子倒是不错,若是能成,其他州府也能效仿。” 西南的夷人只是少数,更多偏远之处的百姓除了种田,再无别的生计来源,但那些村庄城镇未必没有比夷人更好的手艺和特产。 “这两年我们的地盘从五个州变成十一个州,扩张太快,无暇顾及其他,”百里嚣道,“夏商与已向我提了好几回,严令各地城池垦荒务农,积蓄资财,否则民贫国虚,西南军迟早会陷入困境。” “可你又准备南下,”雁安宁问,“你不怕把西南军的积蓄打光?” “树欲静而风不止,”百里嚣眸色冷沉,“不过后平与南阳组成联军,反而给了我消灭他们主力的机会。” 雁安宁眉尖微蹙:“有几成把握?” 百里嚣道:“这两家并非一块铁板,一旦吃了败仗,我们就能挑拨离间,让他们不攻自破。” “你还会用这种手段?”雁安宁轻笑,“我以为你只会在战场上横冲直撞。” “我也读过兵书,”百里嚣敲敲她的额头,“不过,我手下的人,一个两个心眼都比我多,你以后和他们打交道多了就知道,我才是最善良的一个。” 雁安宁斜眼望去:“你的属下知道你在背后说他们坏话吗?” 百里嚣老神在在:“他们当面骂我的时候,我可没有一句埋怨。” 雁安宁笑出声:“那位夏大人当是其中之一?” “所有人里面,数他骂得最凶。”百里嚣道,“夏商与祖上世家出身,传到他这一代,家底早就败得精光,只给他留了一身臭毛病。” “可我看得出,你很器重他。”雁安宁道。 “他自比管仲乐毅,”百里嚣笑笑,“他打仗不如我,但尤其擅长治理内务,收拾起人来有股狠劲。” “难怪他自称酷吏。”雁安宁顿了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她想说,自古以来,酷吏都没有好下场,夏商与如此自称,难道他早已料到自己的结局? 百里嚣收了笑:“那是他的一厢情愿,我不会让跟着我的人成为牺牲品。” “我相信你不会。”雁安宁笑笑。 “为什么?”百里嚣握住她的手,眼神略深。 雁安宁伸出另一只手按住他的手背。 她手指细长,搭在他手上,如同握住一块坚硬的石头。 她用指尖轻轻敲了敲他凸起的骨节,目中映着温暖的烛火:“你有多嚣张,我还不知道吗?” 她唇角往上一挑:“以你的性子,若是你想干的事,哪怕招来全天下的唾骂,你也不会让旁人背锅。” 百里嚣注视着她,将她两只手握入掌中:“原来我在你心里,有这么高的评价?” 雁安宁轻睨他一眼,抽回双手:“你若能克制自己,别总是深夜前来,我对你的评价会更高。” 百里嚣沉沉一笑,看看窗外的天色:“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件事。” 雁安宁抬头:“什么?” “想在你生辰这日,让你第一眼就能看到我。”百里嚣道。 雁安宁怔了下,看向屋角的滴漏。 子时已至,正是四月二十六日的第一个时辰。 雁安宁抿抿嘴唇:“若我已睡了又该如何?” 百里嚣笑笑:“那就只好等你醒来,做碗长寿面给你赔罪。” 雁安宁哭笑不得:“谁要在生辰这日第一眼就看到你。” 这样肉麻的情话她还是头一回听见。 百里嚣点点头:“我承认,是我想第一个看到你十九岁的样子。” 雁安宁眨眨眼:“百里嚣,你是不是偷偷看了什么话本子?” 百里嚣脸一僵,抬手捏捏她的下巴:“是私心,懂不懂?” 他在她十八岁的年华与她相识,如今有幸陪着她长了一岁,日后每年她的生辰,他都希望和今晚一样,守在她身旁。 这样的心思连百里嚣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换作以往,他一定会对此嗤之以鼻,可今夜看见她院子里烛火未熄,他就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越墙而过,来到她窗前。 而这没良心的姑娘只冲他笑了笑,歪歪脑袋:“那你认为,我现在的样子和昨日有什么分别?” 百里嚣看着她:“没有分别。” 雁安宁笑出声:“百里嚣,等到十年,二十年以后,你若还是这么回答,我可未必会开心。” 百里嚣眼中泛起一丝疑惑。 雁安宁两手捧住他的脸,朝前凑了凑,轻声道:“要哄姑娘,得夸她今日比昨日更漂亮,今年比去年更年轻。” 她揪住他的耳朵,左右扯了扯:“不过我这人特别好哄,你只要做碗长寿面,我就很开心了。” 说完,她在他唇上亲了下,把人放开。 第247章 百年同穴 百里嚣停滞了片刻,摸摸嘴角。 “十年,二十年?”他忽然发问,眼中泛起隐隐笑意。 雁安宁哑然。 百里嚣却不放过她,俯低身子,望着她道:“十年二十年太短,我要五十年……一百年。” 他语音低徊,仿佛浓浓的夜色缠绕在雁安宁耳边。 雁安宁低下头,做出一副忙碌的样子,动手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 “一百年,人都成了骨头,还要来做什么?”她轻声道。 百里嚣按住她的肩膀:“百年同穴,就算成了骨头,咱们也要摆在一起。” 雁安宁瞟他一眼:“大晚上的,好端端说这种话,你也不怕吓着人。” 百里嚣四下望了眼:“人?” 他扬唇一笑,将她拉入怀中:“让我看看,有没有吓着?” 话音未落,一个吻就落在她眉心。 雁安宁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只觉那两片唇瓣沿着她的鼻梁下滑,一点点亲过她的脸颊,如同春日飞落的雨滴,温柔地落在她唇上。 烛火摇曳,墙上的身影交叠缠绵。 雁安宁的后腰抵上坚硬的桌沿,随即被一双手环在身后,支撑住她微折的身子。 半晌之后,两人分开几寸,彼此的嘴唇都多了几分艳丽的润泽。 雁安宁抵着他的胸膛,轻轻推了一把。 百里嚣揽着她站直,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鬓角,替她将发丝别到耳后。 雁安宁垂了眼,低声道:“无赖。” 百里嚣语气幽沉:“我还想更无赖,你要不要见识一下?” 雁安宁眼尾往上一挑:“你敢。” 百里嚣笑出声,他揉了揉她的发顶,想了下,问道:“困了吗?” 雁安宁不语。 她本就没有睡意,被他这么一闹,脑子更清醒。 百里嚣看看她的神情,见她不像着恼,又道:“若是不困,陪我去个地方。” 雁安宁不动声色:“去哪儿?” 百里嚣道:“有客自远方来,去瞧一场热闹。” 雁安宁听他说得神秘,心中微动。 百里嚣翻出窗台,笑吟吟朝她伸手。 雁安宁无言以对:“有门不走,偏要翻窗。” 话虽如此,她仍是搬过身旁的椅子,踩着它登上窗台。 “让让。”她挥开百里嚣伸来的手,拎着裙摆跳进院子。 百里嚣抱着双臂,在旁望着她笑。 雁安宁甩他一眼:“笑什么?” 百里嚣道:“我在想,你小时候一定没少干坏事。” 雁安宁大大方方承认:“那又如何?” 百里嚣牵住她的手:“我喜欢。” 从他第一眼见到她,就知道她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姑娘。 她足够沉得住气,能在势微时隐忍蛰伏,但她坚硬的脊骨却从未断过。 百里嚣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了下,笑道:“以后想干坏事,有我陪你。” 雁安宁嗤之以鼻:“谁稀罕?” 话虽如此,她却未拒绝他的拥抱。 百里嚣在她颈畔轻蹭了下,转过身:“上来,我背你翻墙。” 雁安宁望着他坚实的后背,忽然想起在宫里的日子。 她离开京城才没多久,却已恍如隔世。 现在的一切早已脱离她原来的计划,但这似乎没什么不好,她眼前是一片广阔天地,比京城,比梁州更加辽远。 百里嚣听到身后没有动静,回头看她。 雁安宁笑笑,趴上他的背脊。 百里嚣托着她,轻轻松松翻过院墙,带着她一路疾奔,临近城门口才把人放下。 城下的守军见到百里嚣,并未露出丝毫意外。 “大将军,夏大人和丘大人都在上面。”守军朝百里嚣道。 百里嚣点点头,示意雁安宁随他走上城墙。 城墙上漆黑一片,淡淡的月光洒在城头,五步之内勉强可以视物。 两人没走多远,就见前方闪出一道黑影,险些与他们撞上。 黑影伸长脖子朝两人仔细望了眼:“是你们啊?” 他一开口,雁安宁就听出是夏商与的声音。 百里嚣道:“如何?来了吗?” “来了。”夏商与语气中透着满满的骄傲,“我的情报从来不会有误。” 百里嚣朝城墙上高耸的三层楼阁望了眼:“我去城楼上看看。” “去吧,”夏商与打了个呵欠,捶捶肩膀,“我刚从上面下来,就不奉陪了。” 来到城楼高处,雁安宁只见栏杆旁伏着几个人影。 其中一人闻声回头:“大将军,你也来了?” 发话之人正是丘大人。 他朝旁让了让,给百里嚣腾出空位:“大约一刻钟前,了望塔发现对岸三里外有灯火晃动,应是平阳联军到了。” 百里嚣单手扶着栏杆,抬头朝远处眺望:“裘图带了五万大军,这么多人马想要安营扎寨,至少得忙到天亮。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丘大人道:“三百守军都已就位,随时可以动手。” 百里嚣颔首:“传令下去,可以开始了。” 漳水南岸,平阳联军的前军正在挖沟筑垒,忽然听到一阵雷鸣般的鼓声。 鼓声激荡,震动大地,就连远处的漳水仿佛也开始沸腾。 联军士兵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交头接耳。 “谁在击鼓?” “好像是河那边?” “不对,我怎么听着像是咱们这头?” “擂鼓进攻,鸣金收兵,不会是临漳城打过来了吧?”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知道咱们来了?” 前军将领大步走出队伍,叫来副将:“派人去前面看看。” 不久之后,斥候策马而归。 “将军,对岸河堤上似乎有大量敌军。” 前军将领皱眉:“多少人马?” “天太黑,对方未燃火把,看不太清。”斥候道,“不过隐约能看见对面的旌旗,沿着河岸几乎铺开了两里地长。” 前军将领黑沉着脸:“再探。” 他挥退斥候,快步走上土坡,抬头眺望。 隔着浓浓的夜色,他说不清远方的阴影到底是斥候所说的敌军,还是他脑子里的幻象,但那激烈的鼓声绝非幻觉。 他叫来副手下令:“让人回报裘大将军,就说临漳城出现异常,对面的敌军好像早有准备,我们必须马上迎战。” 第248章 都不急 “大将军,对面的火光好像乱了。”丘大人眯眼细瞧,“这扰敌的法子当真不错。” 百里嚣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可惜只能在天亮前用用。” 丘大人道:“能吓唬他们一晚也是好的。” 他按照百里嚣的吩咐,准备了五十面战鼓,运到河堤上,三百名士兵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擂响战鼓,营造出即将出击的假象。 平阳联军远道而来,兵疲马乏,原该趁夜扎营休息,可百里嚣让人这么一闹,联军不知这头底细,难免人心惶惶,到时别说安营扎寨,就算扎上了,也没人敢安心入睡。 百里嚣笑笑,回到雁安宁身旁:“本想带你看个热闹,可今晚月色不好,不如咱们明日再来?” 雁安宁望着临漳城外绵延招展的旗帜,指向那片河堤:“那些营帐是你让人搭的?” 飘摇的旗帜间立着一个个硕大的帐篷,远远望去,似有上万大军驻扎在此。 丘大人接话:“是大将军的吩咐,咱们按照万人的规制,搭起这些帐篷,待明日天亮,敌军看到咱们这头有这么多兵马,足够再吓他们一回。” 百里嚣摇摇头:“这些营帐不是用来吓人的。” 丘大人转头,好奇道:“不是吗?我以为是要让敌军觉得,咱们这头兵力雄厚,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百里嚣笑了笑:“裘图带兵二十余年,这些假营帐骗不过他的眼睛。” 丘大人惊讶:“那咱们立起这些营帐又有何用?” “让他知道,我想吓唬他。”百里嚣道。 丘大人不解:“可大将军刚才还说,这些营帐吓不了他。” “让他以为我想吓他,和我当真想吓他,是两码事。”百里嚣道。 丘大人低着头,仔细思索他的回答,百里嚣那话仿佛绕口令似的,丘大人在嘴里反复念叨了几遍,两手一拍:“我懂了。” 他激动道:“这是示敌以弱,先让敌人以为咱们是在虚张声势,趁他们放松警惕,咱们再打过去,对吗?大将军。” “谁说我们要打过去?”百里嚣悠然一笑,“从来只有攻城的一方着急,咱们作为守城的一方,不急。” 次日一早,裘图看着尚未完全建成的营寨,怒极而笑。 昨晚他接到前军将领的回报,领兵赶到扎营之地。 经斥候多次探查,已然确认河对岸的西南军只是擂鼓,并未当真出兵。 裘图当即将前军将领狠狠骂了一通,令他们赶紧筑起工事,让全军尽早安置。 然而尽管如此,扎营的速度仍是慢了下来。 偏偏对岸的鼓声毫无规律,有时一刻钟来两回,有时半个时辰才响起一回,平阳联军被这鼓声扰得烦不胜烦,就连裘图也整晚未能入睡。 他出了大帐,带着几名亲卫,将整个营地巡视了一圈。 看着士兵们脸上的疲倦之色,裘图心中燃起一股邪火。 他此行踌躇满志,本想给临漳城来个下马威,却未想刚一过来,还未立足就被对面折腾了一整晚。 他望着漳水上飘扬的雾气,骑上马背:“走,去岸边。” 昨夜来时,他也瞧见了河对面连绵起伏的营寨,手底下好几名将领担心临漳城请来了援军,劝他将扎营之地退后五里,但他断然拒绝。 他清楚西南军的风格,他们深受百里嚣的影响,擅长进攻更甚于防守,若早知他会来,怕是早就渡河在南岸等着,怎会乖乖守在对面? 此时天色刚亮,深蓝的天际现出一道曙光,将河对岸的情形照得清清楚楚。 裘图策马奔上一处高坡,极目远眺。 对面空旷的河堤上建着一座半月形的营寨,它们背靠临漳城,寨外围着一圈木栅栏,一顶顶白色的帐篷整齐有序地排列其中。 那些帐篷附近,远远能见人影出入,似乎是营中士兵。 裘图凝视着对岸,目光盯着那些帐篷久久不曾移开。 跟在他身边的亲卫小声提醒:“大将军,这里离对岸实在太近,您最好不要久待。” 裘图充耳不闻。 他提着缰绳,驱马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冷冷笑了两声。 “虚张声势,可笑至极!” 亲卫紧随左右:“大将军,您发现了什么?” 裘图举起马鞭,指着对岸的营寨,脸上的伤疤随着他的笑容抽动了几下:“你们没看出来?那些营帐,十之八九都是空的。” 亲卫咦了声:“大将军慧眼如炬,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裘图嘲讽地笑笑:“你还在吃奶的时候,我就已经上了战场,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那些营帐里装的是士兵还是假人。” “大将军高明,”亲卫应了声,“可对面为什么要这么做?” 裘图将马鞭在手心轻轻拍了两下:“咱们数万大军赶路,难免被人察觉,临漳城怕是发现了不对劲,为了吓唬咱们,这才搞了出空城计。” “大将军的意思是,昨晚那些鼓声也只是虚张声势?” “临漳城只有两千守军,我一根指头就能摁死他们,”裘图道,“想必他们自己也很清楚,才故布疑阵,以此拖延时间,向西南军求援。” 亲卫点点头:“离这儿最近的西南军主力也在三百里之外,他们接到消息,准备粮草,赶来救援起码要十几日的工夫,难怪临漳城要在城外摆出这等架势,幸亏大将军亲自过来查探,否则我们怕是要被唬弄过去。” 裘图提起嘴角:“无知小儿的伎俩,只能骗骗你们这些小崽子。” 亲卫试探道:“既已知道对面装神弄鬼,我们要主动进攻吗?” “急什么?”裘图扫他一眼,“漳水早已在我方掌控之中,谁急谁是孙子。我倒是要看看,对面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临近午时,夏商与下了城楼,沿着大街溜跶回府衙。 府衙门口,几名夷人打扮的男女正与守卫说着什么。 为首的男子相貌英挺,他身边的女子也生得美貌动人。 夏商与从旁经过,随意望了眼,只见为首的男子向守卫递出一块牌子。 他看清上面的徽记,目光一凝,就听男子道:“丹朱部落路苍,奉族长之命,特来拜见百里大将军,还请代为通禀。” 第249章 联姻的秘密 “你们是丹朱部落的人?”夏商与停下脚步。 为首男子见门口的守卫朝夏商与行礼,心知他应是府内官员,当即抱拳:“在下路苍,敢问阁下是?” 夏商与拿过守卫手上的牌子,仔细瞧了眼:“是丹朱的族徽。” 路苍见他识得上面的纹样,心头一松:“前日我与百里大将军有一面之缘,大将军让我传信与族长,今日我特来向大将军回话。” 夏商与昨晚已听百里嚣讲过镇上的遭遇,当即朝门内摆首:“跟我来。” 他带着路苍一行进了府衙,没走多远,迎面遇上百里嚣手下的一名私卫。 “将军回来了吗?”夏商与把人拦住问道。 私卫回话:“将军在后院厨房。” 夏商与愣了下:“厨房?” “是。”私卫道,“大将军说,未时之前,若无急事不要找他。” 夏商与眉心一皱:“他又想干什么?” 他自言自语说罢,朝路苍一行望了眼:“将军在忙,丘大人也没在府中,我是将军手下的巡察使,姓夏,你们如有急事,不妨先告知于我,我再转给将军。” 路苍认出百里嚣的私卫,见私卫对夏商与客气有礼,对夏商与的身份更无半分怀疑,他沉声道:“我族族长见了大将军的信万分欣喜,特派我来给大将军回复,我们丹朱部落愿与西南军缔结盟约,结永世之好。” 夏商与闻言,容色不惊,他挑了挑眉,“这才过去两日,你们族长就下了这么大决心?“ 路苍微微垂眼:“百里大将军赫赫威名,我族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未有机会与大将军结识,此次我族圣女遇险,全靠大将军相救,我族无以为报,愿与西南军交好,供大将军驱驰。” “你们与将军结识的经过,我亦有耳闻,”夏商与朝他身后的女子看了眼,“难道这位就是你们的圣女,玉露姑娘?” 路苍轻轻点头:“正是。” “我听说玉露姑娘是齐蛮族的族长夫人,奈何夫君为歹人所害,”夏商与道,“看你这身打扮,似乎不愿再回齐蛮族了?” 玉露今日穿着丹朱部落的服饰,上着对襟窄袖短衫,下系蓝黑色百褶长裙,发插银梳,素净秀丽,瞧上去仍如未出嫁的女子一般,全然看不出曾嫁为人妇。 玉露移步上前,朝夏商与浅浅折腰行了一礼:“穆东已死,以我族习俗,夫死妻子便可改嫁,我与齐蛮族再无瓜葛。” 夏商与听她说得坚决,点点头道:“你还年轻,是没必要为了一个死人守寡。” 路苍接话:“若齐蛮族善待玉露也就罢了,但穆北害死她的丈夫,还妄想强占她为妻,这是对我丹朱部落的侮辱,我们宁肯与齐蛮族反目,也绝不会再把她送过去。” 他脸上透出显而易见的愤慨,夏商与看看他,忽然道:“穆北派人去找过你们了?” 路苍面色微变。 “你是族长的儿子,由你亲自传话,足够代表丹朱部落的诚意,可你却连她也一起带了过来,”夏商与将视线转向玉露,狭长的眼中满是打量,“说吧,丹朱部落出了什么事?” 他的目光变得异常尖锐,玉露避开他的逼视,仓促地与路苍交换了一个眼神。 “别看他。”夏商与道,“你们若当真是来表示诚意,就收起那些谎言,老实交待。” 路苍抬手将玉露挡在身后,面色有几分难看:“我们并未撒谎,我族确是诚心要与西南军相交。” “你们是想与西南军相交,还是想寻求西南军的庇护?”夏商与慢慢道,“这两者的身价可不一样。” 路苍拧了拧眉。 夏商与轻笑一声,淡淡道:“你们不说也没关系,丹朱部落离临漳不算太远,我们随时可以查清你们的底细。” 路苍低下头,他握了握拳,深吸口气:“玉露逃出齐蛮族后,穆北一边命人追捕,一边派人去了丹朱。” 穆北派去的人给丹朱部落放了话,要他们交出玉露,如果交不出,就得再选一名圣女过去联姻。 丹朱的族长自然不肯答允。 然而族中其他长老却对此产生了分歧,他们有的拥护族长的决定,有的却强烈反对。 族长与他们僵持不下,暗中命人给路苍送信,令他找到玉露后先在外面找个地方安顿,待族中纷争平息再回去。 路苍昨日接到这个消息,再三权衡之下,索性改道临漳,以族长的名义前来求见百里嚣。 “也就是说,你们族长并未看到将军的信。”夏商与道,“你来结盟只是你自己的主意。” 路苍神色凝重:“是,但我可以代表我父亲。” “口说无凭。”夏商与冷冷道,“就算你能代表你父亲,但他堂堂一个族长,连族中长老都压不住,还有什么资格与西南军谈交易?” “早先并非如此。”路苍沉声道,“只是从去年开始,我们受了齐蛮族不少好处,族中长老担心得罪他们,这才不敢拒绝穆北的要求。” 夏商与目光一转:“丹朱部落在这边的声望极高,为何会接受齐蛮族的好处?” 路苍沉默须臾:“去年,天歧山中一场暴雨,毁了半个寨子。” 丹朱部落世代居住在天歧山深处,过着半与世隔绝的日子。 然而一场暴雨引来泥石流,将半个寨子吞没。 幸运的是,在那之前,族长预感不妙,令族人提前转移,这才躲过了一场灭族之祸。 但族中的大量财物来不及抢出,生生埋在了山底。 丹朱部落以巫闻名,最重要的一个谋生手段便是种植草药,那场天灾毁去了大片药田,使得他们更加捉襟见肘。 眼看冬日将至,全族的衣食尚无着落,为了全族生计,族长不得已答应了齐蛮族联姻的要求,将玉露嫁给穆东成为他的第五任妻子。 作为交换条件,齐蛮族在接下来的三年内会资助丹朱部落,直到他们恢复自给自足。 “夷人视天歧山为神山,平日不敢轻易踏足,这件事就成了我们丹朱部落的秘密,”路苍低声道,“穆北正是以此作为要挟,倘若我们不答应,他不但会停止对我族的资助,还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第250章 自荐枕席 在夷人心中,丹朱部落有沟通鬼神之能,是天神留在人间的子女,而天灾在夷人眼中无异于天谴,这样的消息一旦传出,丹朱部落的能力就会受到质疑,一旦齐蛮族推波助澜,他们的地位便会一落千丈。 这对族中长老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结果,为了维持往日的荣光,他们情愿送出一个女子,只要齐蛮族能帮他们护住体面。 “原来如此。” 夏商与用同情的眼神看了眼玉露,转向路苍问道:“你们肯把她嫁给穆东,为何换成穆北就不行?” 路苍面色沉郁:“穆北的野心比穆东更大,他不只想要一个丹朱血脉的孩子,他更想让整个丹朱成为他的附庸。” 索要玉露不过是试探的第一步,一旦丹朱部落松口,穆北就会得寸进尺,慢慢将丹朱蚕食。 “这次族里产生分歧,我父亲才发现,穆北从去年开始就偷偷给长老们好处,收买了不少人为他讲话。”路苍冷冷一笑,半是自嘲半是愤懑,“是我们识人不清,才会引狼入室。” “那你们现在投靠西南军,就不怕引去第二只狼?”夏商与淡淡道。 路苍低头沉思一阵,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这是大将军写给我父亲的信,我后来私自拆看,才知道前日遇上的是西南军的大将军。” 他反复思量,决定相信百里嚣在信中的承诺。 “我听说过百里大将军的事迹,他不是那种恃强凌弱之人,”路苍踌躇了一下,又道,“何况西南军下辖十一州,我们丹朱只是一个小小的部落,大将军定不会与我们为难。” 夏商与两手交叉,环在胸前:“你说得再好听,也是为了寻求西南军的庇护,你想借我们的手摆脱齐蛮族的纠缠,那我们能得到什么?” 路苍皱了皱眉头,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片刻之后,他开口:“我虽然不是族长,但有不少族人仍会听命于我,大将军若愿接纳我们,我愿率八百青壮加入西南军,以示诚意。” “还有我。”玉露走上前,“我蒙大将军所救,无以为报,愿自荐枕席,伺候大将军左右,以慰大将军辛劳。” 这话一出,四周蓦地静了一瞬。 “咳咳。” 百里嚣的私卫猛地咳嗽了两声。 夏商与瞥他一眼,正要说话,忽又顿住。 他的目光落在几步开外的地方,那里不知何时来了两人,一位是丘夫人,另一位是……雁安宁。 雁安宁脸色平静,丘夫人却露出几分惊讶,显然已听到了玉露的那番自荐。 夏商与抬头看看天色。 “午时了,你们先去找个地方住下,”他对路苍道,“你们的来意我会转告将军,不管答不答应,都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路苍与玉露对视一眼,自知今日怕是见不到百里嚣了,只得朝夏商与行了一礼:“我们就住在城中西北角的归来客栈,大人若有消息,还请尽早派人告知。” 路苍说完,带着玉露和另外几名同伴离开。 夏商与示意百里嚣的私卫暗中跟上去,这才转向雁安宁与丘夫人。 他的目光在这二人面上扫过,丘夫人已收起惊讶的神情,对雁安宁道:“别让人等久了,我先带你过去。” 雁安宁笑着点点头,跟着丘夫人朝前厅走去。 夏商与本想跟过去,想了想又停下脚步。 那两人又不是他找来的,他何必心虚。 再说,百里嚣也不是头一回收到这样的毛遂自荐,雁安宁若要待在西南,她迟早得习惯。 夏商与这样想着,背着手慢慢走开。 后院厨房中,香气四溢。 灶上的鸡汤用小火煨了一整晚,早已炖得浓稠鲜香。 案板上躺着一条鱼,鳃鳞内脏都已去掉,清洗得干干净净。 百里嚣左手按住鱼身,右手持刀,刀锋从鱼背划入,将鱼身一剖为二。 身后有人掀帘进来,百里嚣回头看了眼:“你来做什么?” 夏商与站在门口,四下望了望:“你居然在做饭?” 百里嚣不理他,迳自剔掉鱼骨鱼刺和鱼皮。 夏商与走到案旁,抬手捂住鼻子:“这么腥,你也不怕溅一身。” “再腥能有人血腥?”百里嚣将剔下来的鱼肉用水洗净,放回案板上。 夏商与见他翻过刀身,作势要拿刀背剁鱼,朝旁退开两步:“刚才丹朱部落的人来过。” “这么快?”百里嚣问。 夏商与轻咳一声:“一个叫路苍,一个叫玉露。” “我都见过,”百里嚣拿着刀,看他一眼,“他们有急事?” “倒也没什么急事。”夏商与道。 百里嚣笑笑:“没急事你会来找我?” 夏商与放下掩鼻的手:“那位雁家的姑娘,你打算如何安置?” 百里嚣眉心一沉,放下手里的刀。 他去案旁的水缸里洗了洗手:“你怎么突然问起她?” 夏商与摸摸下巴:“你不会当真要与雁家军联姻吧?” “夏商与,”百里嚣拿起一旁的布帕,慢慢擦去手上的水珠,“你知道我不爱听废话。” 夏商与端正面色:“你给丹朱族长的信没交到他手中。” 百里嚣抬眼:“继续说。” “丹朱内部出了乱子。” 夏商与将路苍一行的来意悉数道出。 百里嚣听完,微哂:“我本就要对付穆北,他们来寻求庇护,这也算不上多大的麻烦。” “他们拿出的诚意倒是不错,”夏商与道,“路苍愿率八百青壮加入西南军,有他们作为表率,其他夷人也会相继效仿,一旦 将夷人纳入军中,他们的部族就与西南军成为一体,日后教化起来更加方便。” 百里嚣丢下帕子,重新拿起刀:“你说的这些都是好事,但与你急着来找我有什么关系?” 夏商与冷静地退到门边。 “那个叫玉露的圣女,她要向你自荐枕席。”夏商与道,“她说这话的时候,那位雁家姑娘就在一旁。” 第251章 哦嚯 百里嚣显而易见愣了下。 他看看手里的刀。 夏商与摸了摸后颈,镇定道:“不过雁姑娘很冷静。” 百里嚣用指腹试了试刀锋:“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夏商与道。 那位雁姑娘比他还会隐藏情绪,他本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一丝愤怒或者不满,然而对方的眼睛却像明朗的晴空,没有半点阴霾。 这在夏商与看来实在难以理解。 雁安宁应是在乎百里嚣的,不然她不会千里迢迢随他来西南,可她的反应太过平静,仿佛玉露的献身无关紧要。 难道这就是大衍贵女的规矩? 无论心里多不高兴,都要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样? 夏商与对此充满不屑。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惺惺作态的样子未免不够坦诚。 百里嚣怎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不过他心知百里嚣视对方如珍似宝,为了不被迁怒,他还是决定过来知会一声,以免百里嚣回头听说是他带人进府,反而找他麻烦。 百里嚣听他说完,咧咧嘴角:“知道了。” 夏商与大感意外。 雁安宁就算了,连百里嚣也装起了深沉?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停在门边,忍不住问:“你当真是那位雁姑娘的心上人?” 难道从头到尾都是他们将军一厢情愿?这要是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百里嚣没有答话,他转身从鱼缸中又捞出一条鱼,放在砧板上。 活鱼出水,在案上一个劲地扑腾。 水花飞溅,百里嚣手起刀落。 夏商与及时抬袖一挡,才没让血沫溅上脸。 他掏出帕子,抹了抹衣襟和袖摆,看了眼百里嚣手中染血的菜刀,平静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站住。”百里嚣叫住他。 夏商与足下一顿,就听百里嚣吩咐:“我与丘大人忙于军务分不开身,丹朱那边,你去应付。” 夏商与望着小炉上咕嘟嘟冒着香气的鸡汤,砧板上拆了一半的鱼肉,还有大盆里醒发的面团,目光闪了闪:“都留下?” 百里嚣抬头看他一眼。 夏商与轻咳一声:“我这就去。” 府衙后院不大,穿过一道花墙就来到前衙。 待客的小花厅里,丘夫人轻抚手里的花布,笑道:“这么好的绣工,金婆婆,你真是用心了。” 一身彩衣的老婆婆咧开嘴,朝雁安宁看了眼,叽哩咕噜应了几句。 丘夫人闻言,微露诧异,跟着朝雁安宁望去。 雁安宁托着花布一角,察觉两人都在看她,抬眼笑道:“丘夫人,金婆婆说了什么?” 丘夫人掩唇:“她说,你与你未婚夫都是心善之人,你昨日多给了她银钱,而你未婚夫又让人送她去车坊,替她雇了车,她分文未花,心里过意不去,今日打听到你们的住处,送来这套被面,望你不要嫌弃。” 雁安宁怔了怔:“未婚夫?” 昨日她在街上买下这位老婆婆的花布,因双方言语不通,只能由百里嚣出面替她搭话,现在想来,定是百里嚣欺她听不懂,对老婆婆胡说了什么,才让对方以为他俩是未婚夫妻。 丘夫人见她发愣,担心她年轻面薄,笑着扯开话题,拿起色彩斑斓的花布道:“古鹿族压箱底的手艺便是织锦被面,你看这上面织的是五彩凤凰,没有几十年的功底织不出这么精细的纹样,这位金婆婆八成是族中长辈,才有这么好的手艺。” 雁安宁道:“这么好的东西我怕是不能收。” 金婆婆见她面有难色,似乎猜到她想拒绝,比手划脚又说了几句,这回夷语之中夹杂着生硬的官话,雁安宁勉强听出几个字。 新婚?贺礼? 她尚自猜测,就听丘夫人笑道:“金婆婆说,古鹿族订了婚的女子都会由女家备下一套被面作为成亲之用,而她只有儿子没有女儿,这套被面织好以后便一直压在箱底,昨日遇见你,甚合她眼缘,她想把这套被面送你作为新婚贺礼。” 金婆婆大概听懂了最后几个字,扯扯雁安宁的衣袖,对她做了个手势,和蔼地笑笑。 雁安宁便是言语不通,也能看出她满脸的祝福与期待。 面对这样一位和善的老人家,雁安宁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将那套凤凰织锦的被面细心叠好,朝金婆婆点点头,笑道:“那就多谢婆婆了。” 金婆婆两掌一拍,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笑容。 雁安宁看看外面的日头,对丘夫人道:“金婆婆远道而来,留她在府衙用饭如何?” 丘夫人含笑:“这是自然。” 说完,她命人传膳至花厅,将金婆婆请入上席,她与雁安宁一左一右作陪。 席间,雁安宁听丘夫人用流利的夷语与金婆婆交谈,不由好奇:“丘夫人精通夷语?” 丘夫人摆摆手:“这边的夷人有十几种方言,我谈不上精通,能听懂的最多六七成,能说的也就两三种罢了。” 雁安宁眸色发亮:“丘夫人来临漳才三年,就已学会这么多方言?” 丘夫人被她夸得脸上一红,谦逊道:“我来这儿头一年,身子刚好了些,夫君见我每日在府里待着,怕我烦闷,时常叫我出门闲逛。临漳城每日都有许多夷人往来,我在街上见得多了,慢慢就学会了些。” 雁安宁为金婆婆舀了一碗汤,又将一碟开胃的小菜挪到丘夫人面前:“我看城中有那么多摊贩,他们要与夷人做生意,却不是每一家都懂得夷语,丘夫人未免太谦虚了。” 丘夫人抿唇一笑:“不怕雁姑娘笑话,我当初学夷语也是怀了一份私心。” 雁安宁会意:“丘大人整理的那份夷人册子,怕是少不了夫人你的功劳。” 丘夫人轻声笑道:“我虽是后宅妇人,但自小也算读过诗书,略知民间疾苦,夫君想做一个好官,我闲来无事,能帮他一些总是好的。” 雁安宁看着她羞赧却满足的神情,忽然问:“夫人是否想过,你和丘大人可以在临漳办一所学堂?” 第252章 启智 丘夫人疑惑地看她一眼:“雁姑娘指的是官学?” “官学或私塾我还没想好,想必丘大人和百里将军自有章法,”雁安宁道,“不过教化夷人不妨从本源入手,让他们学我言语,知我礼仪,哪怕不能让对方立时归化,多少能因势利导,减少不必要的冲突。” 丘夫人凝神细想了一阵:“可念书识字最是费钱,夷人大多穷困,怕是难以让他们入学。” “官学有官府补贴,私塾亦有商人捐赠,”雁安宁道,“钱财不是最大的问题,最要紧的是让他们明白识字的好处。” 丘夫人想了想:“哪些好处?” 雁安宁道:“教导夷人不必从诗书入手,我们可以教授他们汉人的百工技艺,这世道多一门手艺便多一口饭吃,夷人想学这些便得识字。只有让他们意识到,识字能多一份前程,他们才肯将自己的孩子送入学堂。” 说到这儿,雁安宁沉吟片刻,又道:“这个学堂不应只吸纳夷人,普通百姓的孩子也可入学,他们从小有了同窗之谊,又受到同样的教化,彼此的隔阂会越来越少。” 丘夫人听得出了神,她怔了半晌:“雁姑娘这样的想法可对将军提过?” “未曾。”雁安宁道,“我有一位好姐妹,来西南前,我原打算与她在梁州办一家女子学堂。” 办学堂的初衷是为了给武将家的女子传授学问,如今来到西南,她亲眼见到这里的状况,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不只是武将家的女子,夷人也好,穷苦人家的儿女也好,他们都该得到识字的机会。 “识字的人越多,百姓才更懂礼义廉耻伦理纲常,也才更不易被人误导,上当受骗。”雁安宁道,“以往在京城,官府每每颁发一个政令,到最后往往传得不成样子,只因没几个人读得懂告示上写了什么。若百姓都能识文断字,许多谣言就会不攻自破,政令不被曲解,才能真正实现令出法随。” 这当然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短则几十年,长则数百年,才可能达到她预想的结果,可哪怕只是想想,也让人生出一股兴奋。 丘夫人显然也被她这番话震住。 她自幼读书识字,通文达礼,听得最多的便是读书可考取功名,可这样的功名也仅属男子所有。 她从未想过若全天下的人都能识字会变得如何。 识字一事看似简单,可在雁安宁的描述中,它不仅仅是用来考取功名。 “启民智,开民心。”丘夫人喃喃道。 这似乎不同于自古以来的帝王之术,可这乱世之中,她们本就不是循规蹈矩之人,雁安宁的话听在她耳里,既让她震撼,又让她心生向往。 丘夫人激动之余,脸色忽然一变,露出难言的神情。 雁安宁察觉不对,赶紧问道:“夫人哪里不适?” 丘夫人抬手捂住肚子,笑着摇摇头:“是这孩子调皮,踢了我一脚。” 雁安宁看向她隆起的肚腹:“会疼吗?” 她看过的杂书虽多,却没有哪本特地讲述妇人怀胎生产,此时听说胎动的迹象,难免好奇。 丘夫人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不算疼,但这孩子古灵精怪,每次踢我都不打招呼。” 雁安宁的手掌贴在丘夫人腹间,只觉掌下仿佛按着一个硬硬的瓜皮,就在这时,她掌心底下忽然有什么往上拱了拱,饶是她一向冷静,也不由唬了一跳。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隔着丘夫人的肚子,她触碰到一个全新的生命。 这个生命幼小孱弱,却又拥有令她吃惊的力量。 丘夫人见雁安宁露出讶异的神情,忍不住笑道:“吓着你了?” 雁安宁收回手,转眼却见一旁的金婆婆也在瞧着她笑。 雁安宁面上一热,端起碗里冷掉的汤,默默啜了一口。 丘夫人掩去眼底笑意:“方才你那番话振聋发聩,待我夫君回来,我定要讲给他听。雁姑娘年纪虽轻,却有这般见地,可比我夫妇强多了。” “夫人过奖。”雁安宁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这想法还有许多缺漏,只是抛砖引玉罢了。” “雁姑娘莫要过谦,”丘夫人道,“夫君来临漳三年,常常自叹从无建树,你这法子能给他不少启发。” 她轻笑一声,看雁安宁的眼神越发欣赏:“若非百里将军不会答应,我真想把你留在临漳,为我夫君出谋划策。” “丘夫人不愧是丘大人的贤内助,”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抢人都抢到我头上来了。” 雁安宁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朝外望去,却见百里嚣端着一个木盘走进花厅。 丘夫人起身相让:“将军怎的来了?” “过来看看。” 百里嚣将木盘放到雁安宁面前,看着她道:“你一直没回后院,我担心过了时辰面不好吃,就给你送了过来。” 雁安宁看向盘中的那碗面。 青瓷大碗中卧着银针粗细的面条,鸡汤撇去了浮油,清亮的汤色将面条润润地浸入其中,碗边整齐摆放了一圈雪白的鱼丸,一个个如汤圆似地飘在碗中。 百里嚣将竹筷递给雁安宁:“尝尝好不好吃。” 雁安宁挑起面条,长长的面条黏在一起,似乎过于绵软。 百里嚣顿了顿:“在门口多待了一会儿。” 他来时正好听到雁安宁谈起办学堂一事,他不忍打断,便驻足听了一阵,越听越觉心怀激荡,略一耽搁,碗里的面条就变得有些黏糊。 “我再去做一碗。”百里嚣道。 雁安宁笑看他一眼,当着丘夫人与金婆婆的面不便多说,只轻轻摇了摇头:“这碗就很好。” 她夹起面条,迟疑了一下:“只是份量多了些。” 长寿面的面条是一根到底,吃的人也得一口不咬断地将面条吃光,百里嚣送来的这只碗足有脸大,雁安宁便有再好的胃口,也很难一口气吃下去。 金婆婆看见这碗面,笑着说了一串夷语。 丘夫人忍俊不禁,百里嚣眼中也泛起一抹笑意。 雁安宁作为全场唯一一个蒙在鼓里的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料想那话必和自己与百里嚣有关,明智地保持沉默,没有多问。 金婆婆却在此时起身,她拍拍雁安宁的手,转头与丘夫人说了几句话。 丘夫人对雁安宁道:“金婆婆说她吃好了,我带她去厢房歇歇,等日头下去再送她回家。” 说完,她将屋子里的人全都带了出去。 百里嚣见屋中再无他人,在雁安宁身边坐下:“吃不完都给我。” 雁安宁瞥他一眼:“这是我的长寿面。” “面是你的,人也是你的。”百里嚣道,“你不喜欢的,都由我来处理。” 雁安宁拌了拌碗里的面条。 “百里嚣,”她幽幽拖长语调,“你在心虚什么?” 第253章 有点委屈 百里嚣面不改色。 “我没有心虚。”他屈肘撑在桌上,“我只是有点委屈。” 雁安宁平静地对上他的眼神。 百里嚣道:“我什么也没做。” 雁安宁慢吞吞哦了声:“我亲眼所见,还叫什么都没做?” 百里嚣抽抽嘴角:“眼见未必为实。” 雁安宁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原来这碗面不是你做的?” 她长长叹了口气:“我就奇怪,昨日某个人承认他擀面的手艺不行,怎么今日就能抻出银针细的面条,看来你果然作弊了。” 百里嚣愣了下。 雁安宁托着腮帮,微微翘起嘴角,歪头看他:“百里将军,弄虚作假可非君子所为。” 百里嚣盯着她,眼中泛起几分复杂情绪。 下一瞬,他忽然伸手勾住她的后颈,将她往怀里一拽。 他凑在她耳边,磨了磨牙,低声道:“又欺负我?” 雁安宁笑出声。 她点点他的胸膛,好整以暇道:“我难道说的不对?” “对,你说的都对。”百里嚣心里舒了口气,他放开她,细细打量她的脸色,“面条我抻了一堆,就这碗还算能看。” 雁安宁低头忍笑:“你傻啊。” 百里嚣拨过她的脸:“在你面前,我就是傻。” 雁安宁眉眼微弯:“你是关心则乱。” 百里嚣垂眼看着她:“过去也有人自荐枕席,但我一个都没见。” 雁安宁看着他胸前衣襟上的暗纹,百里嚣从厨房出来应是重新换了件衣裳,身上干干净净,但他来不及沐浴,还能闻到一丝柴火烟气。 雁安宁拉过他一只手,翻开他的手掌,见他掌心的纹路犹如刀刻,清晰分明。 雁安宁摸了摸他指间的硬茧,慢悠悠道:“你是威震一方的大将军,只要你愿意,宝马名刀,娇娘美婢,都会有人源源不断地送来。” 百里嚣揽住她的腰:“日后你待久了就会明白,我身边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雁安宁笑了:“百里嚣,你知道该怎么哄姑娘高兴吗?” “怎么哄?” 雁安宁道:“你应当说,有你在,我谁也不要。” “你在与不在都没有别人,”百里嚣捏捏她的脸,“这不是哄,是事实。” 雁安宁噗地笑出声:“你呀,幸好你不写话本子,不然一本都卖不出去。” 百里嚣沉沉看着她,双眼又黑又深:“那你哄我一句试试?” 雁安宁道:“我又没做什么,干嘛哄你?” 百里嚣掀了掀唇:“你就一点儿也不介意?” 雁安宁白他一眼:“我介意做什么?让你得意吗?” 百里嚣低头,轻轻撞了撞她的额角:“我心里委屈。” 雁安宁好笑:“我信任你还不好么?” “有人嘲笑我,说我不是你的心上人。”百里嚣告状。 “我与你的事何需别人评说,”雁安宁不为所动,“别人还说你要与雁家军联姻,我若介意,就不会与你来西南。” 百里嚣盯着她明净的双眼,他当然知道她对他有情,所以乍然听见玉露当着雁安宁的面想要自荐枕席,他只觉荒谬可笑。 然而做完长寿面,他听说雁安宁已和丘夫人在前院用膳,忍不住又想,她是否还是生气了。 待他来到花厅,听见雁安宁与丘夫人大谈治学之道,才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 他不想她为玉露之事烦心,但见她全然不受影响,心里又有那么一丝不是滋味。 “我在京城的时候,没想过你会来西南,”百里嚣双手环着她,“如今你真的来了,我又开始不想放人。” 雁安宁并不知晓,自从来到西南,无论昼夜,她身边总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不仅仅是为了她的安全,更是为了百里嚣自己的私心。 她明明就在他身边,他却食髓知味,越发不知餍足。 雁安宁拍拍他的胸口:“所以你让人时刻盯着我?” 百里嚣环在她腰间的手一紧。 雁安宁挑眉:“我说对了?” 百里嚣神情不变:“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自小身边就有不少人保护,”雁安宁道,“有没有人盯着,稍加留意就能分辨。” 百里嚣静了片刻,低笑一声:“我弄巧成拙了,是吗?” “倒也不算太拙,”雁安宁抬手放在他小臂上,“你不是早就威胁过我,不许我后悔么?” 那晚在山崖上,他撕掉伪装,向她坦承他的执念,他不知道的是,她惊讶之余,内心也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这只兽向她露出了最凶狠也最柔软的一面,她欣然接受,甚至觉得他有些笨拙的可爱。 百里嚣敛了神色,低声道:“你不嫌我卑劣?打着保护你的旗号,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雁安宁盯着他的臂弯:“你的私欲是什么?” 百里嚣定定看着她:“是你。” 雁安宁的指尖抚了抚他臂弯上的衣裳皱褶,漫不经心道:“照这么说,我纵容你岂不就成了助纣为虐?” 百里嚣心中一动:“不生气?” “你不会伤害我,对吗?”雁安宁的手指攀过他的肩膀,扯扯他的耳朵,“有人肯花大力气保护我,我求之不得,为何要生气?” 百里嚣的唇动了动,似乎想笑,又收住。 “我保证,你在西南来去自由,”他顿了下,补充道,“但你走的时候,不许不告而别。” 雁安宁戳戳他的肩膀:“所以才说你傻。” 她抬眸看向他,唇角忽地漫上一抹轻笑。 她仰起头,朝他贴了过去。 她今日发间缀了几朵小小的鲜花,鹅黄的花瓣散发出一阵清香,扑进百里嚣鼻端,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雁安宁在外面不许他放肆,可她若要对他放肆,他绝不推辞。 怀中的姑娘扬脸一笑,在她的唇快要碰到他时,将他一把推开。 “面都糊了。”她抱起碗筷,命令道,“去拿只空碗,我分你一半。” 第254章 能者多劳 面条虽然在碗里黏成一团,但鱼丸依旧弹牙爽口。 鸡汤的鲜配上鱼丸的清甜,雁安宁吃了一颗就赞不绝口:“难怪丘大人说,每年都有人花大价钱捕捞青鱼,肉质果然美味。” 她戳起第二颗,还未送进嘴里,就被百里嚣探头咬了一口。 “我尝尝。”百里嚣道。 雁安宁看着他碗里几颗没动过的鱼丸,将筷子上剩下半颗丢进去:“幼稚。” 百里嚣笑笑,这才拿了双筷子埋头吃面。 他吃东西总是很大口,仿佛无论什么食物到他嘴里都是美味,雁安宁看得食指大动,只觉糊掉的面条虽然口感差了些,倒也软烂可口。 吃完长寿面,雁安宁开始赶人:“你不去城头瞧瞧?” “清早才去过,”百里嚣倒了两杯清茶,“去太勤,我怕被人瞧见。” “谁?” “裘图。”百里嚣道,“他已来看过临漳城外的大营,接下来应会按兵不动,试探这边的底细。” “不怕他渡河?”雁安宁问。 “他老谋深算,没那么冲动,”百里嚣道,“他自以为控制了漳水上游,更不会贸然举兵。” “你们就这么僵持下去?”雁安宁道,“他不怕临漳去搬援军?” “他等的就是援军,”百里嚣道,“临漳只有两千兵马,若只为一个临漳城,他们犯不着如此大费周章,只有将援军一网打尽,裘图才能放心北上,直逼雍陵。” “白马坡的人马够用吗?”雁安宁问,“我听说平阳联军有咱们的数倍之多。” 百里嚣听她提到“咱们”,眼中掠过一缕笑。 “夏商与能暗中调动的人马只有三万,再多就会走漏风声。”他淡定道。 雁安宁见他不慌不乱,便也宽了心:“你来临漳的路上发了好几道手令出去,除了白马坡的人马,是不是还有别的援军?” “援军谈不上,”百里嚣道,“他们有另外的任务。” 雁安宁瞥他一眼:“装神弄鬼。” 百里嚣刮刮她的鼻梁:“我最擅长的就是装神弄鬼。” “不是冲锋陷阵?”雁安宁问。 百里嚣笑道:“你不是再三告诫,不许我胡来么?” 雁安宁端起茶杯挡住脸:“你把握分寸就好。” 她告诫的目的不是为了把一只鹰驯成鸡仔,只是担心他不管不顾,中了敌人的圈套。 “你放心,这一仗最多七日就会结束。”百里嚣道。 雁安宁从茶杯后露出双眼:“这么快?” “平阳联军和齐蛮族一定会保持联系,我让叶灵芝去控制齐蛮族,能瞒得了一时,拖不了太久,此战必须速战速决。”百里嚣道。 “可你才说裘图不会轻举妄动,”雁安宁道,“你打算拿什么激他出兵?” 百里嚣笑笑:“我。” “你?”雁安宁高高挑起眉梢,“你不是才打算躲着他?” “总得先让他得意几日,”百里嚣道,“他现在一定以为自己看穿了临漳的计谋,他越得意,我出现的时候,他才会越沉不住气。” “他这么恨你?”雁安宁看着他笑。 她眼中的赞许令百里嚣心情甚好,他握住她的手,用拇指蹭了蹭:“他抢走的城池不到一日就被我抢了回去,还差点掉了脑袋,这样的仇,换作哪个将领都不会罢休。” “我听说那个城池是许州,”雁安宁道,“我想起一桩旧闻。” “什么?” “许州原为叶氏族人聚居之地,当年被平阳围困,曾向大衍求救,但朝廷并未出兵,后来许州便归了西南军。”雁安宁道,“听说城中的叶氏族人惨遭平阳屠杀,不知你手下的叶姑娘与他们有何关系?” 他们到达临漳之前,百里嚣特地派叶灵芝去白马坡,让她领兵前往齐蛮族,雁安宁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 他们这一行,只有她与叶灵芝两名女子,叶灵芝一路上都在贴身照应她,百里嚣突然把人调开,实在不合常理。 百里嚣点点头:“叶灵芝的父亲是叶氏旁支,深得家主器重,在许州城中任司法参军,平阳围城之时,叶灵芝领命往西南军求援,她离开之后,许州城破,叶氏一族只有她和她弟弟活了下来。” 雁安宁默了一瞬:“你是故意把她支开,担心她见到裘图,再受刺激?” “裘图的功夫比她高,与其让她看着仇人在眼前却杀不了他,不如让她去齐蛮族,”百里嚣道,“她照样能够亲自报仇。” 雁安宁笑着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你是体贴,还是太小看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与短处,”百里嚣不以为意,“他们愿意跟着我,我就得让他们扬长避短。” 雁安宁支着下巴,斜眼看他:“你自己呢?谁来监督你?” 百里嚣看着她,把玩着她的手指,但笑不语。 雁安宁缩回手:“我可没工夫天天盯着你。” “我知道,”百里嚣道,“你想做生意,还想办学堂,你心里装着不少人,我只是其中一个。”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全不在乎,又像是无奈之后的妥协。 雁安宁盯着他瞧了一阵,蓦地一笑:“得了便宜还卖乖。” 百里嚣将她的手捉了回去,玩不腻似地握在掌中:“你对丘夫人说的点子,连同你昨晚给我的那份方略,我会一并交给丘大人,让他拿出一个章程,到时你与夏商与一起瞧瞧。” “那位夏大人愿意让我插手?”雁安宁问,“他好像对我的身份一直有疑虑。” “他对谁都这样。”百里嚣道,“但对有本事的人,他从不轻慢。” 雁安宁轻笑:“来了西南才知道,你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有趣。” 这里的人就像荒野里的草,长得横冲直撞,却又充满生机。 “我不在西南之时,他代我处理所有事务,”百里嚣道,“我身边擅长内务之人不多,他是其中之首。” “我看他整日都不得空闲,”雁安宁怀疑地看他一眼,“你该不会逮着一个人就当十个人使吧?” 百里嚣清咳一声:“西南的官员青黄不接,有能者难免多劳。” “难怪你一再劝说我外公来西南,”雁安宁道,“看来你这儿当真缺人。” “江大人的才干,便是夏商与也十分佩服,”百里嚣道,“可惜他去了梁州。” “去了梁州又如何?”夏商与从外面走入,“以你和雁姑娘的关系,还不能向他讨教吗?” 百里嚣与雁安宁同时转头看向他。 夏商与来到桌前,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 他抹抹嘴,见这两人姿态闲散,忍不住道:“这都未时过半了,我还没吃饭。” 第255章 谁给钱谁是大爷 “丹朱的事情办妥了?” 百里嚣唤来厅外的小厮,让他们叫厨房重新整治一桌饭菜。 夏商与叮呤哐啷拖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上去,“办妥了。”他长长吁了口气,“又渴又饿,累死我了。” 百里嚣道:“你怎么不在外头吃了再回来?” “这地方能有什么好吃的,还得自己掏钱。”夏商与不屑。 百里嚣微微一哂:“就你那张嘴,山珍海味也会被你嫌弃。” “这倒未必,”夏商与道,“这里的菜不是酸就是辣,我吃不惯,还是府衙的厨子合我心意。” “少说废话,”百里嚣笑骂一句,“路苍那边怎么说?” 夏商与道:“他今日就回族中,与他父亲里应外合,拿下穆北派来的使者,然后率领八百青壮下山。“ “他这么快就信了你的承诺?“百里嚣问。 “不是信我。”夏商与道,“是你百里大将军的名头好使。” 西南军自统辖西南以来,哪怕是百里嚣的死对头也不得不承认,他答应过的事情,从来不会反悔。 夷人与西南军虽然极少接触,但路苍不比普通族人,他一度在外求学,识得汉文,更通官话,曾经耳闻过不少百里嚣的事迹。 “路苍一直想让族人走出天歧山,”夏商与道,“丹朱部落虽然在夷人中享有很高的声望,但他们比许多部族更加封闭,用路苍的话说,一旦他们失去现在的地位,要不了多久,全族就会走向灭亡。” “所以那些长老才会害怕穆北,”百里嚣道,“因为穆北最清楚丹朱的底细,他要毁掉他们的名声轻而易举。” “我让丘大人调了一批粮食和一队人马随路苍回去,”夏商与道,“那小子答应我,事成之后,他会带八百青壮加入西南军,他们的族长也会亲自前来拜见。” “这算是赖上我了?”百里嚣笑笑。 “是啊,”夏商与翻翻眼皮,“不得不说,路苍这手算盘打得挺妙,加入西南军不但有吃有喝,咱们看在同袍的份上,更不会断了给丹朱的供给。” “只要他们肯奋勇杀敌,别说八百,八千、八万我都要。” 说话间,小厮送来饭菜,百里嚣见状,起身道:“你先吃,吃完再来找我。” 夏商与目光转了转:“你不问我其他人是如何打发的?” 百里嚣面露疑惑:“还有其他人?” 夏商与朝天翻了个白眼。 雁安宁忍笑,她在桌下轻踢了百里嚣一脚,示意他说正事。 百里嚣这才收起疑惑的神色,对夏商与道:“其他人我不关心,你爱怎么打发怎么打发。” 夏商与拨动面前的空杯,在桌上转了转:“那个玉露可是丹朱的圣女。” “圣女又如何?”百里嚣不耐烦道。 夏商与看向他:“丹朱擅长巫术,他们的圣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百里嚣冷笑:“我不信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 “我知道你不信,”夏商与道,“可你有没有想过,穆北为何一定要娶她?” 百里嚣瞥他一眼:“因为她是丹朱最好的巫医。” 夏商与愣了下:“你知道?” 百里嚣淡淡一哼:“早在两年前,丘大人给我的夷人集册中,就详细讲述了各个部族的状况。丹朱的圣女一脉相传,她们是全族最通药理,最会养植百草之人。” “你知道还不告诉我?”夏商与道,“以她的本事,做个医女绰绰有余。” “我军中不缺医女,“百里嚣道,“夷人的巫医再好,也比不过训练有素的大夫。” “说得也是。”夏商与道,“不过路苍担心玉露回去遇到危险,坚持要把她留在临漳让我们保护,我已经答应了。” 百里嚣看向他。 夏商与扬扬眉毛:“你放心,经过我的耐心劝说,她已经打消了要自荐枕席的心思,以后见到你,她会离你八丈远。” 百里嚣对他如何“耐心劝说“不感兴趣,闻言只道:“只要别添乱,随你。” 夏商与挠挠脸:“这么如花似玉一个大姑娘,放在外头怕是引人注目,不如——” “不行。”百里嚣一口回绝。 夏商与话未说完就被他堵得一噎:“你不再考虑考虑?她若出了什么状况,丹朱那边可不好交待。” 百里嚣睨他一眼,懒懒道:“人是你留下的,要交待也是你去。” 夏商与无可奈何叹口气:“我就知道你不肯让她住进府衙。” 他向百里嚣伸手:“我把她住的客栈包了下来,这笔银子你总该给我。” 百里嚣面无表情看他。 夏商与顶着他的视线据理力争:“这笔银子又不是花在我身上。” 百里嚣挑眉:“我的银子也不会花在别的女人身上。” 夏商与拍拍桌子:“将军,那可是五百两。” “与我何干?”百里嚣道。 夏商与撸起袖子。 百里嚣连眼风也没给他一个。 夏商与看看两人的身板差距,将撸起的袖子放了下去。 他清清嗓子,正要继续说理,就听一旁的雁安宁道:“我给。” 夏商与愣了愣,赶在百里嚣开口之前接话:“爽快。” 雁安宁笑笑:“正好我有些事情想找人打听,她是丹朱的圣女,有些消息比旁人灵通,夏大人用过饭后,还请带我去见她。” 夏商与朝百里嚣看了眼。 百里嚣道:“照她说的办。” 夏商与这才点头:“包在我身上。” 百里嚣与雁安宁都没有守着别人吃饭的嗜好,见夏商与开始动筷,两人默契地一道离开了花厅。 走在林荫下,雁安宁抬头看向百里嚣:“多谢。” “谢我什么?”百里嚣问。 “你是故意为难夏商与,给我机会与他熟悉。”雁安宁捧着金婆婆送来的竹匣,仰脸笑道。 第256章 婚约 百里嚣才透过口风,要让丘大人拟出治夷的章程,由她和夏商与一起参详。 夏商与同她初识不过两日,他看在百里嚣的份上或许会配合,但此人心高气傲,相处起来未必融洽。 夏商与也许不缺那五百两银子,但雁安宁肯出面替他解围,无论他愿不愿意,都欠了雁安宁一个人情,日后再要挑三拣四,总会有所顾忌。 百里嚣笑笑:“他是个人精,明知我短不了他的银子,偏要在你面前惺惺作态,你说是我故意为难他,却不知他也是故意想看你的反应。” 雁安宁微讶,她回头朝花厅的方向望了眼,再抬眼看看百里嚣:“果然是一丘之貉。” 百里嚣笑出声:“这话可是冤枉我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雁安宁道,“你不爱玩心眼子,下面的人怎会跟着效仿?” 百里嚣摇头:“他的心眼子才是西南军最多的一个,别人跟着我是为了求一安身之地,他跟着我,是为了成大事。” “有何差别?”雁安宁问。 “若我败了,他会抽身而去,另投明主,”百里嚣道,“他的执念是封侯拜相,他选中我,只是因为别的势力都不肯收他。” “听上去,他眼光不错。”雁安宁道。 “怎么说?”百里嚣问。 “只有你才容得下他这样的性子。”雁安宁笑笑,“依我看,就算别的势力肯要他,他最后也会选择西南军。” “你是夸我,还是夸他?”百里嚣板下脸,“若是夸他,今日你就不必出去了。” 雁安宁扬唇:“你敢。” 百里嚣目色灼灼,瞧着她道:“你就真不怕我吃醋?” “你没那么不讲道理。”雁安宁拍拍他的肩膀,“况且,我要去见的人才想对你自荐枕席,要论吃醋,难道不该我吃?” 百里嚣梗了下,识趣地闭嘴。 他看了看她抱着的竹匣,问道:“这是那位古鹿族的老人家送你的礼物?” 出花厅时,他本想替她抱着,雁安宁却不答应,活像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雁安宁越是不给,他越是好奇。 雁安宁从鼻子里应了声,顿了顿,忽然瞄他一眼。 这一眼看得百里嚣本能地警觉。 雁安宁道:“听说我有了个未婚夫?” 百里嚣眼神动了下,顿时明白过来,他嗓音沉沉,低笑:“不是么?” 雁安宁眼尾微挑:“我只有个退了婚的未婚夫。” “不许提他。”百里嚣拎走她怀里的竹匣,“他不配。” 雁安宁双手一空,手指动了动,收回去抚了抚衣摆,淡然道:“他不配,谁配?” “我。”百里嚣几乎没有停顿,张口便道。 雁安宁的指尖缠住腰上的丝绦,一时竟不由想笑。 早知他不循常理,却不想说起终身大事,也是如此蛮横,换作别的姑娘家,怕不早就吓得退避三舍。 她垂了眼,望着石板上摇曳的树影,没说话。 百里嚣看了看她。 “你不开口,我就当你答应了。” 两人虽向彼此坦白过心意,但离正经的谈婚论嫁始终差着一步。 百里嚣面上镇定,心中却有一丝忐忑。 她是否会觉得他唐突?毕竟在西南,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雁安宁抬手摸摸发烫的耳朵。 “你是不是该给我外公写一封信?”她试图用平静的语气说话,嗓音却比平日轻了许多,“还有我哥,光是一封信,恐怕说服不了他。” 百里嚣目光微定。 他看着她翕动的唇,将每个字都听进耳里,却有些难以置信。 她这是……正式允了他的婚约? 他停下脚步,转身拦在她面前。 “只写信表现不了诚意,”他眼中泛起一抹笑,“我已经备下了一份大礼。” 雁安宁疑惑地看着他。 百里嚣没有解答她的疑问,只道:“希望能让他满意。” 梁州城中,雁长空一行归来已有数日。 傍晚,天空高远。 橙红的夕阳照在青瓦上,映出一片粼粼滟色。 廊下架着一把木梯,雁长空站在木梯上,将一只毛茸茸的小鸟送入鸟巢。 江汉之坐在院中,用布帕垫着手,揭开小炉上的药罐盖子看了看:“长空,弄好了就下来,该喝药了。” 雁长空应了声,顺着木梯爬下。 江汉之在他身后叮嘱:“慢一些,小心伤。” 雁长空那晚落下断桥,侥幸捡回性命,却震伤了内腑。 众人在山下的白雀城待了几日,原想等雁长空调理好身子再走,却因青州叛军意图向周边发难,不得不提前离开。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回到梁州时,雁长空的伤势虽未痊愈,但他年轻底子好,已然恢复了七八分。 梁州大战方歇,全城军民得以缓过一口气,皆在休养生息,军中没什么要紧事务,雁长空这两日便在家中安心调养。 雁大将军府自雁来走后冷清了许多,直到雁长空带人归来,这里才又多了几分生气。 江汉之提起药罐,为外孙倒了碗药,放在桌上晾凉,起身走到廊下,抬首望向上面的鸟巢。 那是一窝燕子,前些天才生了几只雏鸟,方才有一只掉到地上,幸亏被他们瞧见,才没被野猫叼走。 此时,两只大燕子从外面飞了回来,窝里响起一片叽喳乱叫。 “爹还在的时候,这两只燕子就在这儿垒窝,”雁长空洗净手回来,陪着外公一同站在廊下,“爹说燕子来家是福,让我替他好好看着它们。” 江汉之点点头:“你爹说得没错,燕子来了,雁家也会越来越好。” 雁长空低头笑了下:“可惜安宁没在,不然……我们一家也算团聚了。” 江汉之拍拍他的胳膊:“人只要活着,别的都不要紧。” “嗯,昨日已接到她报平安的书信,虽说去了西南,但瞧她字里行间的语气,倒也不算为难。”雁长空扶着江汉之走上台阶,“外公,外面起风了,先进屋吧。” 江汉之笑笑:“你那妹妹最有主意,她不去东面也好,我看这大衍的乱象,一时半会儿不会消停。” 他推开雁长空:“我腿脚挺好,你不用管我,先去把药喝了。” 雁长空目送江汉之走开,这才回到院中,端起温热的药碗。 他没急着喝,抬头看看天色,端着药碗来到院外。 他站在一进院子的门廊下,如品茶般慢慢喝了口药。 苦涩的药汁入喉,他蹙了蹙眉,仰头靠在墙上,两眼紧紧盯着大门。 一碗药还剩一半时,大门处人影一闪,两名女子走了进来。 第257章 尊重 锦绣替段明月取下头上戴的幂篱,拿手绢替她拍掉衣上的尘土。 “小姐,这边的风沙可比京城大多了,一会儿回房我给你烧些热水,你先泡一阵子,解个乏。“ 段明月笑道:“你刚到梁州还未习惯,等真正入了夏,这边的风沙就会小很多,白天日头虽晒,到了晚上,怕冷的人还得盖棉被。” 锦绣睁大眼:“真的?“ 段明月笑着点头。 “那我得提前置办些家用才是,”锦绣道,“等下月咱们的新宅子粉刷好了,搬进去就能用上。” “什么新宅子?”雁长空走过去。 段明月见了他,目光闪了闪,浅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刚来梁州那日我与你说过,等找到宅子就搬出去,”她温言细语道,“今日正好遇见一户人家急着出手,我就买了下来。” “你今天出门就是为了这个?”雁长空道。 段明月迎着他的视线,笑了笑:“那处宅子离安济坊很近,以后我去安济坊教孩子们念书,步行一刻就能到。” 雁长空拧了拧眉:“房主是什么人,打听清楚了吗?” “是个读书人,”段明月道,“宅子是他父亲留给他的房产,但他屡试不中,母亲在乡下年纪也大了,需要人照顾,这才打算卖了宅子,回去侍奉老人。” 雁长空默然片刻:“一定要搬?” 段明月敛眉垂首:“若非我舅家早已搬离梁州,这回过来,我就该去投靠舅舅。我和锦绣住在你这儿并非长远之计,总得找个安身之所。” “雁府也能安身,”雁长空看着她,脸色黯了一瞬,“你与安宁交好,你不住这儿,她怎能放心?” 段明月听他语声低落,忍不住抬眼望过去,但见他眼中点点滴滴俱是寥落,目光微移,看向他手中的药碗。 那碗浓稠的药汁让她再次想起他的伤因何而来,她挤出一个笑:“若安宁知道我在梁州有了自己的宅子,她一定也会欢喜。” 雁长空静静看了她一阵,抬起手,将剩下的药汁一口饮尽。 “安济坊那边也谈妥了?”他问。 提到这个,段明月眼中浮现一抹真切的笑意:“今日出门原就为了这事,那边的管事答应,让我试上两月,倘若合适,便与我正式签契。” 安济坊是梁州城中最大的善堂,收留了不少孤儿,当初段明月在梁州时,便曾乔装成男子,在安济坊中教孩子们念书习字。 如今再回梁州,段明月往安济坊跑了好几趟,这回她并未女扮男装,而是以女子之身应招教书先生。 安济坊的管事原本见她柔柔弱弱,不肯答应,但奈不住她一再恳求,总算松口让她去安济坊教书。 与此同时,锦绣也找到一家绣庄,接下了刺绣的散活儿,她的绣工本就极好,在宫里更是见过不少花样,绣庄见了她拿去的帕子香囊等物,当即拍板,让她每月都送些绣活儿过去。 主仆二人私下合计,她俩每月的入账足够温饱,虽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锦衣玉食,但这样的日子无疑比在宫里踏实多了。 雁长空见段明月满眼欢喜,想说的话就再也出不了口。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是君子,做不出强人所难之事。 “你的……你的身子能行吗?”他轻声问。 段明月看着他关切的神色,心头一震。 她的那些难以启齿的心病,在他眼前无所遁形。 可她不想老是让他担心,不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她自己。 她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她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吃人的地方,再痛苦也都过去了,她若不能摆脱旧日的噩梦,她的逃离就变得全无意义。 她用自己的命让皇帝为他的暴虐付出了代价,她体内的白日照雪之毒并未根除,她不知自己能活多久,或许很长,或许很短,可她不想日日活在阴影中。 这一路上,她逼着自己与不同的人打交道,尤其是男子,她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与恶心,在他们接近时,硬撑着不躲不避。 她要在梁州这个地方好好地活下去,所以她不能成为任何人的累赘,包括她自己。 而她成功做到了,在外人眼中,她就如一个正常人一般。 “我很好。”段明月抿抿唇,随即笑笑,“以后定会更好。” 雁长空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落下断桥的那晚,他在峭壁上拉住她,为了不让自己失去意识,他让她对他说了好多话。 而她一字未提她在宫里的磨难,只拣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来说,除此之外,便是对他的抱歉。 其实她无需对他抱歉,真正有愧的是他。 他俩本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却因他的懦弱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他不忍再逼她,更不愿打碎她对宁静生活的向往。 “你买的宅子在哪儿?明日我让人去给坊正打个招呼,”雁长空道,“这里虽然民风淳朴,但你们两个姑娘家孤身在外,总得让人照应着,我才敢放心。” 段明月这次没有拒绝,梁州城说到底都在雁家军掌控之下,雁长空要打听的消息,她想瞒也瞒不住,若硬要推辞,反而显得矫情。 她将签下的房契交给雁长空过目,接过他手里的药碗:“你的伤还未痊愈,该多在房里歇着。” 她方才进门突然瞧见他,哪怕对方不说,她也能猜到他定是在这儿等她。 她心中酸软,却不敢显露在面上。 她与他终究是无缘,待她搬出雁大将军府,日子久了,他总能释怀。 “府里备了晚饭,你回房收拾一下,过来一起用吧,”雁长空将房契看完,交还给她,“外公年纪大了,喜欢热闹,人多他的胃口也会更好。” 段明月迟疑了一下,想到那位老人明知她的身份,待她却如以往一般和蔼,当下轻轻点了点头:“我去换身衣裳就来。” 雁长空深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率先回了后院。 饭厅里,江汉之守着一张空桌,用碗盖撇了撇茶碗里的浮沫。 他见外孙独自从外面进来,放下碗盖:“明月那丫头回来了?” 雁长空应了声:“她买了宅子,过段日子就会搬出去。” 江汉之瞥他一眼,啜了口热茶:“她还不知,那宅子是你让人卖的吧?” 第258章 学学你妹妹 雁长空朝厅外看了眼:“外公……” 江汉之摆摆手:“你放心,我不会多嘴。” 雁长空这才舒了口气。 “那丫头在梁州无依无靠,你本就应该帮她,”江汉之道,“不过,你既已同意她搬出去,又何必露出这副模样。” 雁长空脸色有些黯然:“硬把她留下来,只会让她难堪,但让她独自在外,我又放不下心。” 江汉之笑着摇摇头:“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管不着,但你决定了的事,就不要后悔。” 雁长空走到窗前,两手撑着窗框,仰头看向天边:“外公,爹以前常说,为将者不可优柔寡断,可我一直都在瞻前顾后,我这样子,真的能撑起雁家军吗?” “儿女私情与军政大事不可混为一谈,”江汉之放下茶碗,“你现在有的是时间,足够你想清楚雁家军的未来。” “京城周边已经乱成一团,”雁长空回首,“今日接到消息,石守渊已经选定陈王,准备迎他入京。“ “陈王性子温和,石守渊选他倒是不用担心会被清算,”江汉之道,“不过留王与晋王未必肯罢休,尤其是晋王,他原就有军功在身,先帝重病时,他一度不愿离京,当时便有人猜测他有不轨之心,但他去了封地后,源源不断往京城进献金银珠宝,又让兰啸天替他说了不少好话,皇帝这才没有动他。” “这种人能屈能伸,不是易与之辈。”雁长空道,“舅舅做官之地离晋王的封地不远,晋王若是生乱,怕是会牵连舅舅。” “这你大可放心。”江汉之道,“安宁在京时,与我定下离京之计,我当时便给白驹去了信,让他算着日子先找借口回老家,现在他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但愿一切安好。”雁长空道,“我会派人去老家与舅舅联络,若他那儿遇到什么麻烦,立刻把人接来梁州。” 江汉之抚了抚长须:“你说你瞻前顾后,在我看来却是心思细密,凡事有你操持,我很放心。” 雁长空苦涩一笑:“外公就别夸我了,若非爹爹遭遇不测,我至今还躲在他的羽翼下,要论坚决果断,我恐怕还及不上安宁。” 江汉之摇了摇头:“你和安宁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们的心性如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长空,不要怀疑自己,你爹把雁家军交给你,并不只是因为你姓雁。” 雁长空转身看向他:“我明白。” 他眸色沉沉,坚毅的唇角抿了下,沉声说道:“爹曾说过,雁家军也可以不姓雁,雁家军存在的目的是为了扞卫边土,倘若雁家人扛不起这个重担,或是有更厉害的将领能够接任,他愿意拱手相让。” 江汉之疼惜地看着他:“是啊,当初问他的人是我。” 那时皇帝刚刚即位,江汉之看出雁来不得圣心,趁女婿回京述职时,私下问过他的意思,雁来的回答同雁长空此时说的一样。 江汉之当时听了,既心疼,又心酸。 他的女婿并不贪恋权位,所求者不过边界安宁,百姓和乐。 但这样的想法并不能让一位多疑的皇帝放心。 “往事已矣,”江汉之长叹了一口气,“如今京城大乱,你要做的就是带着雁家军站稳脚跟,在梁州好好经营。” 雁长空慎重地点了点头。 江汉之看看外孙:“外公还记得你过去意气飞扬的模样,长空,你才二十四,别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我看你手下的姚将军,还有那个穆将军,都比你咋呼多了。” 雁长空笑了笑:“他们才是老当益壮。” “你啊,伤再好些就回军营去吧,”江汉之道,“多去和他们转转,不用待在家里陪我。” 他说到这儿,又笑了笑:“反正你牵挂的人就要搬出去了,我可不想整日对着一张哭丧的脸。” 雁长空面上一热:“外公,我不是……” “好啦,”江汉之吹吹胡子,“你外公我也是那个年纪过来的,你心里想些什么,我不用猜也知道。” 雁长空低下头。 江汉之瞧着外孙窘迫的模样,再次摇摇脑袋:“你在这种事上,真该好好学学安宁。” 雁安宁一个姑娘家,不动声色就给他找了个外孙女婿的人选,虽说那小子十分难缠,但没雁安宁的默许,对方哪敢如此放肆。 如今两人同去了西南,还不知会让那位如何得意。 雁长空听到这个,应是与他一样想到了百里嚣,当即脸色变了变。 昨日收到雁安宁的来信,虽然去西南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但要说和百里嚣没半点关系,他打死也不会相信。 他妹妹从小胆子就大,也不怕被狼叼走。 雁长空按按额角:“外公,今晚我给安宁写封回信,您看有哪些要交代的,我一并写上。” 江汉之瞧着外孙操心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下:“想借我的名义敲打那位?” “您是长辈,犯不着亲自给百里嚣写信,”雁长空道,“我来写最好,省得他得意。” 江汉之捋捋胡须:“长兄如父,你有什么嘱咐尽管写上,至于我这边,你告诉安宁,他日态势稳定,我想去西南看看。” 雁长空挑眉:“去西南?” 江汉之道:“你父子二人在梁州经营多年,便是与京城决裂,梁州上下也都在雁家军掌控之中,我在这儿只是一个没什么用处的糟老头子,倒不如去西南走走。” 雁长空动动嘴唇,江汉之赶在他说话之前又道:“大衍这时局说不好几时会乱,南边还有后平与南阳虎视眈眈,两者之间全靠一个西南军顶着。不管是为了雁家军还是为了你们兄妹,南边多个倚仗,总有不少好处。” 第259章 恨铁不成钢 话虽如此,雁长空却心知肚明,江汉之已到颐养天年的年纪,本该在家里好生享福,哪里用得着如此奔波,说到底还是为了雁家,为了他们兄妹俩。 “外公觉得,那个百里嚣到底如何?”他认真问道。 “你以为呢?”江汉之不答反问。 雁长空没有迟疑:“他的出身与我截然不同,但他能凭一己之力打下西南十一州,别的不说,至少是员猛将。” 百里嚣出身草莽,不像雁长空有家学熏陶,但越是这样的人,越能在重重险阻中杀出一条路来,倘若百里嚣不是看上了他妹妹,雁长空自认此人值得结交。 可偏偏,对方对雁安宁心怀不轨。 雁长空能够理解雁安宁为何会对百里嚣动心:“安宁与我说过她和百里嚣相识的经过,她在宫中孤立无援,突然遇上一个胆大妄为之人,难免受他吸引,这不是安宁的错。” 江汉之含笑看他:“听你的意思,你对百里嚣还是不大满意。” 雁长空靠在窗前,长眉微挑,难得露出几分少年意气:“安宁是我妹妹。” 别说百里嚣的身份如此复杂,换作世上任何一个男子,他都可以挑出一堆缺点。 江汉之道:“当初与朱家那门亲事,你也是最不赞同的一个。” 若非那门婚事由长辈亲自敲定,雁安宁也未拒绝,雁长空怕是早就闹了起来。 身为武人,雁长空每每想起朱思远那副瘦弱的身板,就怀疑他能不能照顾好妹妹。 雁长空听他提起那门无疾而终的婚事,目色微冷:“幸亏安宁没嫁过去。” 朱家上下都是孬种,无论哪个女子嫁入这样的人家,后半生都不会好过。 江汉之叹了口气:“正因有了前车之鉴,安宁的终身大事才要慎之更慎。出京的路上,我一直在暗中观察百里嚣,他的手下既能令行禁止,在他面前也毫无畏缩之状,可见他在军中的威信并非只靠武力,而他带人断后,未出任何纰漏,说明此人不但勇猛,心思更是缜密。如此有勇有谋的年轻人,便是你父亲见了他,也会赞一个好字。” “可外公才说过,儿女之情不能与军政之事相提并论,”雁长空反驳道,“他是一名好将领,甚至,是一名优秀的主君,但他私下待家人如何,谁也不知。” 世上优秀的男儿不少,但外人看到的往往只是大义,有的人可为同袍两肋插刀,也能为家国呕心沥血,但他们的妻儿却未必能过上好日子。 在雁长空眼里,自己的父亲尚且对母亲有所亏欠,何况百里嚣这种桀骜难驯之人。 雁长空不怕雁安宁与百里嚣去西南,他的妹妹在宫中受了罪,寻求一些慰藉无可厚非,哪怕她今后带个孩子回来,雁长空也能让她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他唯一担心的是,妹妹所托非人,将自己的心折在了那里。 他尝过情爱之苦,便不愿妹妹再尝一次。 江汉之见雁长空神情复杂,哪里不懂他这做兄长的满腔愁绪,他有心安慰,可所有的大道理都敌不过关心则乱这四个字。 “明月与安宁在宫中相伴甚久,听说与那百里嚣也见过几回,”江汉之道,“你若不放心,不妨找明月问问,她心思沉定,又是女子,有些事未必不比你我通透。” 雁长空怔了下:“她在宫里受了那么多苦,再次提起宫中之事,是否对她太残忍了?” 他待她小心翼翼还来不及,又怎舍得重新揭开她的伤疤。 江汉之敲敲桌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外孙,他记得这孩子一向聪敏,打小闯的祸罄竹难书,怎么三年过去,在男女之事上变得如此食古不化。 “你以为她这三年怎么过来的?她见过的风浪不比你少,她也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江汉之轻斥了外孙一句,深深觉得自己还是赶紧去西南的好。 雁安宁那丫头比她哥哥机灵,一定不用他如此操心。 漳水边上,一阵密密麻麻的箭雨如长虹划过半空,射向漳水南岸。 一名副将回到中军大帐,向裘图禀报:“大将军,这几日临漳城一直按兵不出,咱们每次假意在河边放舟,他们只会射箭,有时连箭也懒得射,就看着咱们的士兵忙活。” 裘图望着桌上摊开的地图:“对面是何人领兵?” “不认识。”副将道,“待在岸边的是一支不到千人的小队,全是弓弩手。” 裘图头也不抬:“附近的西南军应当收到了临漳的求援,再等上几日,待援军过来,咱们引他们渡河,把对面一举歼灭。” “可他们拒不出战也就罢了,一到晚上就敲锣打鼓,实在让人烦不胜烦。”副将抱怨道。 最开始,联军的士兵还担心临漳城打过来,但连过几日,发现对面雷声大雨点小,也就不再当回事。 可心里的恐惧没了,耳边的闹腾却响个不停。 “不知对面从哪儿找了那么些大鼓,每晚的声响就跟地动似的,营中好多士兵睡不着觉,尤其是前军那边,他们离河岸近,天天听着鼓声,到了白天又得全营警戒,伐木造船,”副将道,“这样下去,怕士兵的身子吃不消。” 裘图冷冷一哼:“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如何轮值换岗还要我教你?” 副将低头:“明白,末将这就去办。” 裘图治军甚严,大事小情皆要过问,副将得他点头,这才去将各营分编成组,让士兵们轮流休息。 然而从这晚开始,夜里的鼓声竟然停了。 众人只觉耳边清静得诡异,他们很快接到裘图的命令,让各营枕戈待旦,随时迎接敌人袭击。 将士们怀着紧张忐忑的心情等到天亮,敌人却一直未曾出现。 裘图坐在帐中,听到回报,粗浓的眉毛夹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副将道:“对面或许发现这法子没用,所以才不再敲了。” 裘图摇头:“不可轻敌,白天继续警戒。” 众人严防死守了一整日,到了晚上,依旧无事。 这一夜,鼓声仍未响起,据探子查探,临漳城外的几十面大鼓,一夜之间搬了个干干净净,看上去,临漳城的守军果然放弃了夜间扰敌的计划。 裘图得讯,仍未放松,命全军夜间不得懈怠,依旧披坚执锐,提防对岸趁夜偷袭。 第260章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清早,雾气未散,几十缕炊烟升起在营地上空。 战事再紧,也不能不吃饭,何况昨晚临漳城迟迟没有动静,士兵们提心吊胆了一整晚,早就饥肠辘辘,此时得到休息的命令,如获大赦,纷纷前去排队领饭。 裘图身为主帅,单独开了小灶,到了饭点,自有部下将饭菜送入他帐中。 此时,昨夜巡值的将领并未回营,而是齐集在他帐中,听他训话。 这些将领有的来自后平,有的来自南阳。 此次后平与南阳组成联军,以裘图为首,其余各人自领麾下军队,行军布阵皆听裘图号令。 裘图看了眼送来的饭菜,没有动,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几名将领的面孔,慢慢道:“我知道你们心急,以我们数万大军拿下临漳不是难事,但我要的不只是临漳,这一点我在出发前就对你们讲的很清楚。” “可对面援军一到,双方势均力敌,免不了几场恶战,”一名来自南阳的将领出列,“大将军,我不是怕死,但我们还要挥师北上,为何不多保存些实力?” 他话音方落,另一名后平将领出声:“武将军,你放心,我们大将军自有良策,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对方大半人马。” “是何良策?”南阳将领环顾左右,“这帐中并无外人,大将军不如向我们和盘道出?” 裘图目注此人,并未急着答话。 后平南阳虽已结盟,但后平买通齐蛮族筑坝断流之事乃是机密,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大军出发前,除了裘图的几名心腹,其余人并不清楚裘图的计划。 眼见南阳将领开口质问,裘图淡淡道:“时机未到,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这话若放在后平的军队中,自然无人敢再问,但南阳将领也有几分傲气,闻言更是拧眉:“大将军,咱们南阳士兵的命也是命。” 裘图目色一沉,不悦道:“发兵前,两国国主皆有盟约,此战由我指挥,谁若不服,可按军令处置。” 南阳将领噎了噎,面露不忿。 裘图的副将见双方脸色难看,赶紧出来打圆场:“大将军,各位将军忙了一整晚,不如吃完早饭再议事?” 裘图面色稍缓:“你们各自回营,辰时三刻再来我帐中。” 刚说到这儿,一名军校步履匆匆,跑进大帐。 他向裘图匆匆行了一礼,急声道:“大将军,前军遭人突袭!” 此话一出,帐内各人无不变了脸色。 这场袭击来得防不胜防,前军士兵正在领饭,就见无数火球从天而降。 那些火来自漳水岸边。 不知何时,岸边已经停了十几艘船,它们在晨雾的掩护下,来到临近营地的河岸。 无数火箭射向联军军营,箭上沾满火油,触物即燃。 士兵们丢下饭碗,忙着扑火,慌乱之中,只见一队人马杀到岸上。 他们黑衣烈烈,疾行如风,仿佛漳水中生出的鬼魅,联军士兵还未看清来人身形,便已身首异处。 一时间,前军营寨阵脚大乱,处处响起“有敌”的疾呼。 就在这时,后军竟也起了火。 熊熊火势直冲云霄,如同绚烂的朝霞映红了长空。 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都怔住。 起火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囤积粮草之地。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裘图率领数万大军攻打西南,随军带来的粮草足够月余之用,这些粮草全都囤放在后军之中,四处皆有寨墙包围,可谓固若金汤。 然而敌人不知从何处纵火,转眼之间,最外侧的几座粮草棚全都烧了起来。 长风刮过,自北向南,风助火势,越燃越高。 等到裘图带人赶至后军,那些纵火之人早已不知去向。 “启禀大将军,”守粮官跪倒在地,抖若筛糠,“这是在地上捡到的干粮袋,这些人应当在附近潜伏了好几天,他们放完火就立刻撤退,像是早有准备。” 裘图面色阴沉,调转马头直奔前军营寨。 透过一片火海,他依稀看到一队黑衣人马直奔河岸。 “追!” 裘图拔刀在手,厉声喝道。 这场突袭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平阳联军的伤亡虽不严重,但敌人的目标显然是冲着粮草辎重而来。 倘若就让他们这样逃掉,不说裘图面上无光,整个联军的士气也会大受影响。 裘图亲自带人,紧紧追在那队人马身后。 敌人如一阵黑色的旋风,顷刻便刮到了岸边。 落在后方一人回头看向裘图。 两人相隔十几丈,裘图却看清了那人的面孔。 他的目光狠狠一震。 “百里嚣?” 马上的骑士翘起嘴角,熟悉的笑容,熟悉的嘲讽,裘图只觉脸上的旧伤隐隐刺痛 。 他双腿夹紧马腹,摘下鞍上的弓箭,“嗖”地一箭向前方的人影射去。 百里嚣手腕一翻,将那支利箭砍落在地。 裘图不依不饶,再次弯弓,这回,三箭连发,流星般射向百里嚣的胸膛。 “铛铛铛”三声,三箭被百里嚣拦腰斩断,激得裘图眼眶发红。 他正待再次搭箭,百里嚣一行忽然队形一变,朝两旁散开。 一排弓弩手出现在裘图眼前。 一声机括轻响,听上去仿佛一人发出。 然而数百支长箭齐齐发射,空中闪过令人目炫的流光,以迅雷之势穿过人体。 “大将军小心!” 裘图身边的副将将他拉到马下,闪到一块大石头后面。 长箭入体的扑哧声,士兵的哀嚎声,纷纷在裘图耳边响起。 他抓下一块石头,将它捏得粉碎。 “百里嚣!”他狠狠道,“老子着了你的道!” 铺天盖地的箭网封锁了追兵的去路,等后面的援军赶到,百里嚣一行已登上木船,扬长而去。 裘图赶到岸边,看着百里嚣头也不回的背影,眼里几乎渗出血来。 第261章 找点正事做 临漳城的归来客栈里,雁安宁拿着金婆婆带来的花样子,一页一页仔细翻看。 丘夫人陪坐一旁,为两人充当传话之人。 但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费不了太多口舌,雁安宁与金婆婆比比划划,竟也能从对方的手势中猜对个六七成。 丘夫人见雁安宁与金婆婆“聊”得尽兴,眼中泛起欣慰的笑意。 那日金婆婆找上府衙为雁安宁送了一套凤凰被面,她们见那织工就知金婆婆手艺非凡,后来细问之下,才知金婆婆在古鹿族中地位甚高。 古鹿族以母系为尊,男子耕作狩猎,女子采果织锦,手艺最好的女子往往被奉为族中长老,金婆婆便是年纪最大的一位。 “金婆婆已七十九了?”雁安宁初次听到时大为诧异。 别看金婆婆一脸皱纹,身板却极硬朗。 “京城里年近八旬的老人并不多见,他们别说独自走几十里山路,就连寻常出门也得随时有人扶着。” 丘夫人听见雁安宁感叹,笑道:“金婆婆近些年眼神不大好,已很少织太复杂的花样,她把手艺全都教给了族人,平日在寨子里闲不住,才经常背些花布来城中售卖。” 她指了指雁安宁手里的花样子,替金婆婆解释道:“她听说官府有意收购夷人的土产,又见你夸她们古鹿族的织锦出色,这才拿来她这些年攒下的花样,若你有中意的,她回去便让族人织造。” 雁安宁笑道:“我看这些花样都很别致,哪个都想要,不如夫人替我掌掌眼?” 丘夫人掩唇:“我看那两幅长寿图就不错,大的可以织成靠垫,小的可以织成荷包,但凡衣饰织锦之物,多由后宅妇人采买,她们别的喜好不好说,但延年益寿的意头一定讨喜。” 雁安宁拍了拍手:“金婆婆身子硬朗,正合长寿之意,若让买家知晓,这些花样出自长寿老人,定能让她们心动。” 她瞧了瞧丘夫人隆起的孕肚,笑着又道:“不如再加两幅婴戏图?买得起织锦的人家就没几个不求多子多孙,听说古鹿族的女子生产时有天神保佑,极少出现难产,这样的福气想必没人拒绝。” 丘夫人看向她,虚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忍着笑道:“听了你这话,连我都想赶紧弄一幅挂在屋里,难怪古人常说,有所欲,必有所求,你这是打蛇打在了七寸上。” 雁安宁笑出声:“夫人不骂我奸商就行。” 丘夫人抬手扶着后腰:“我现在不能大笑,你别逗我。” 雁安宁见她坐着有些吃力,唤人多拿了两个靠垫来:“夫人再坐会儿就回去吧。” “我不在,谁来替你传话?”丘夫人道。 雁安宁朝门外轻轻扬首:“我让玉露姑娘帮我。” 一身丹朱打扮的玉露拎着一个陶罐进屋:“丘夫人有孕在身,不宜饮茶,这是我找店家要的腌渍梅子,拿来给夫人泡水喝。” 丘夫人朝她打量两眼,那日玉露去府衙自荐枕席,她与雁安宁都在场,颇有几分尴尬。 她事后听说雁安宁来了趟客栈,虽不知雁安宁对玉露说了什么,但见两人此时相处的情形,好似熟人一般,并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前日,丘大人按照雁安宁的提议拿出了一套与夷人通商的方略,雁安宁与夏商与看过以后皆无异议,府衙便将定期收购夷人土产的消息放了出去。 他们并非盲目收购,而是要各族有身份地位的人前来洽谈。 由于这些土产最终会落在雁安宁手上,她主动揽过挑选货物的差使,并将会见夷人的地点定在了城中的归来客栈。 “近日军务要紧,府衙不便接待闲杂人等,”雁安宁道,“大人可在归来客栈设一采办署,夷人部族若有意与官府做生意,便可往那处去。” 对于她的提议,丘大人请示了百里嚣的意思。 百里嚣只道:“府衙事务你说了算。” 丘大人权衡之下,觉得雁安宁这法子可行,便应了下来。 不过官府的消息虽已放出,除了偶尔有人上门打听,夷人部族并无多大动静。 想来也是,平阳联军陈兵漳水,眼看战事将起,附近的夷人谁也不愿趟这滩混水。 直到今日,才有古鹿族的金婆婆带了花样子前来。 玉露为在座几人倒上梅子水,陪坐在一旁。 她见雁安宁催促丘夫人回府歇息,犹豫了一下,接话道:“丘夫人尽管回去,若有部族上门,我来做雁姑娘的译官。” 丘夫人不大放心,看了两人一眼。 雁安宁笑道:“整个客栈都被我包了下来,里里外外都是官府的人,夫人不必担心。” 说话间,门外人影一闪,一身青衣的夏商与从外面走入。 “初战告捷。”他简短说道。 丘夫人大喜。 今早百里嚣率兵突袭对岸,丘大人在临漳城外协防,夏商与既说初战告捷,她的夫君自然平安无事。 丘夫人看了眼雁安宁,转头又问:“大将军呢?可已回城?” 夏商与揣着双手:“战事已起,他会一直驻扎在城外。” 雁安宁毫不吃惊,昨日百里嚣与她说过后面的计划,夜半时分,那人未与她道别便去了城外。 雁安宁一大早来到客栈,她不想独自在府里待着,恰好金婆婆也来了,让她可以分心干些正事。 此时听说百里嚣突袭成功,雁安宁面上不显,心中却长舒了口气。 百里嚣兵行险招,扰乱裘图心志,接下来,便是西南军张开大网之时。 她端起水杯轻啜一口,梅子水入口微酸,咽入喉咙泛上一丝清甜,她方才说了许久的话,这时才觉嗓子发干,不由喝掉大半杯水。 丘夫人经历过人世间的大喜大悲,最会察言观色,见她神情不似早间紧绷,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可喜可贺。” 雁安宁回以一笑:“只要击溃平阳联军,丘大人就能腾出手来办官商,兴官学了。” “怕是没这么快,”夏商与道,“平阳联军一退,西南军就会趁势南下,除了临漳,周围的城池都要为大军提供补给,要想实现你的方略,尤其是办学之事,起码得半年以后。” 雁安宁笑笑:“至少已经开了个好头。” 夏商与瞅她一眼,忽然道:“你不去城头看看?” 第262章 一个敢想,一个想做 雁安宁摇摇头:“去了也帮不上忙,不如在这儿做点正事。” 百里嚣身在城外军营,有一大堆军务要忙,她何必作小儿女情态,去城头上与他遥遥相望? 这不叫痴情,叫矫情。 夏商与听她拒绝,耸了耸肩膀,不再多说什么。 几人在房中坐了一阵,雁安宁与丘夫人定下了几个花样子,与金婆婆谈妥交货的日期,派人将她送出客栈,并让采办署的一名官员随她一起去了古鹿族。 丘夫人也在雁安宁的催促下启程回府衙。 她原本不想走,虽说丹朱部落已向百里嚣投诚,但让雁安宁与玉露同处一室,她仍是有些不放心,转眼却见夏商与大马金刀坐在一旁,摆出一副镇宅的架势。 丘夫人心知这位夏大人是百里嚣的心腹,脾气十分古怪,有他在,应是不会让雁安宁吃亏,这才听从安排,坐上回府的轿子。 房里只剩三人,蓦地静了一阵。 玉露率先开口:“雁姑娘,关于你上次说的事,我拟了一份条目,你可要看看?” 雁安宁抬眉:“这么快?” 玉露低下头:“我在城中无事可干,正好拿它打发时间,雁姑娘若想看,我这就去取。” 雁安宁欣然点头:“求之不得。” 玉露这才露出一丝浅笑:“雁姑娘稍等。” 夏商与透过敞开的窗户,望向玉露匆匆离开的背影,问雁安宁道:“你让她做了什么?” 那日玉露在府衙语出惊人,险些让他背上黑锅,好在他及时告知百里嚣,才免去一场误会。 他不知百里嚣与雁安宁说了什么,当天下晌,雁安宁让他带路,前往归来客栈与玉露谈了许久。 夏商与自认不是君子,却也不想掺和两个女人之间的事,他在院外等了半个时辰,直到雁安宁出来。 雁安宁出门时,他特意瞧了眼她的神情,只见她气定神闲,连送她出来的玉露也一脸平静,不知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事后他有意无意对百里嚣提了一句,百里嚣睨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多事?” 夏商与难得好心,却被人当作驴肝肺,当下气得不想言语。 如今听见雁安宁与玉露好似在筹谋什么,他的好奇心又被提了起来。 “丹朱部落以巫医为生,我本想找她打听一种毒花的解药,可惜她从未听过,”雁安宁道,“不过,我与她聊了许久,发现她知晓西南所有部族的方言,所以有了一个新想法。” 夏商与闻言,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看向她:“你想让她将夷人的方言着书成册?” 雁安宁点头。 夏商与沉思了一阵:“她能行?” 雁安宁笑了笑:“她是丹朱部落的圣女,自小见过许多求医问药的夷人,她对各族方言虽算不上完全精通,但听懂日常对话不成问题。” 夏商与再次沉默。 “看来你是真心想为西南出力。”他淡淡道。 寻常人不会主动学习夷人的方言,但临漳若想办官学招纳夷人,就不能只让夷人学官话,他们这些汉人也要懂得夷人之语和夷人之风,两者才能和睦相处。 他听百里嚣说起过雁安宁办学的初衷,教化夷人的确是治理一方的长久之道,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雁安宁竟会由此生出让天下人都识文断字的念头。 他初闻之时只觉荒谬。 识文断字听似简单,但民间百姓要供养一个读书人何其不易,往往要倾全家,甚至全族之力。 可百里嚣的回答更令他震惊。 百里嚣说:“现在做不到,并非以后做不到,当天下百姓都能吃得起饭,穿得起衣,当他们丰衣足食,再不用为肚子操心的时候,谁敢说家家户户没有识文断字之人?” 夏商与看着百里嚣近乎狂妄的神情,怔了半晌,才摇摇头:“你们两个……真是天造地设。” 一个敢想,一个敢做,还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他很想质问百里嚣,你可知这样的愿望便是终你一世也做不到? 别说当今天下烽火不断,哪怕是数百年前,那位被称作天可汗的皇帝,他在位时,照样没让所有人吃饱肚子,更别提家家户户都能养出读书人。 可夏商与的质疑到了嘴边,却迟迟没能出声。 百里嚣当真不知这是一个奢望吗?他当然知道。 可他并不会打消这样的念头,否则世上便不会有西南军。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千百年来,有不少人如此叫嚣,便是此间的后平与南阳,也以此为由割据一方。 但百里嚣的抱负似乎比他们更加远大。 夏商与震惊之后,只余好笑和感慨。 他知道自己选择了怎样一位首领,却没想到他骨子里狂妄至此。 那位雁姑娘更是奇怪。 夏商与打从见到雁安宁那日,就只当她是百里嚣的红袖添香。 无论这两人日后如何,只要不妨碍西南军,他并不介意把雁安宁当作未来的主母看待。 虽然这位准主母太年轻了些,从百里嚣的反应来看,又太祸水了些,但夏商与还是在人前待雁安宁客客气气。 百里嚣喜欢的女人,顺从他的心意供起来就好,没必要因此让百里嚣不满。 直到他听说雁安宁拿出的几项方略,才惊觉自己还是小瞧了雁家人。 夏商与想了想,忽然道:“你让玉露写书,不怕她使坏?” 雁安宁微微一笑:“编纂书册哪有那么容易,玉露挑头,其他部族也会参与其中,成稿以后,丘大人还会找人审定,待确认无误,才会付诸刻印。” “我是问,你不担心她在将军面前露脸?”夏商与道。 夷语之书若能付印成册,玉露便是有功之人,到时她说不准会经常见到百里嚣。 虽然百里嚣对她不感兴趣,但玉露曾想自荐枕席,夏商与不信雁安宁不介意。 第263章 这个问题真要命 然而雁安宁的回答让夏商与意识到,她是真的不介意。 雁安宁道:“夏大人,玉露并非以色侍人的女子,这样的话,以后切莫再提。” 夏商与噎了噎:“何以见得?” 这个世道总是弱者依附于强者,为了讨他们欢心,总有人送上大把大把的好处。 别说百里嚣,就连他,也遇到过不少伏低做小阿谀奉承之辈。 只因百里嚣治军甚严,又以身作则从不收受贿赂,西南军才不像外面那些势力那样唯利是图。 百里嚣作为一名统帅,赏罚分明,从不亏待属下,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放弃自己的前程。 不过他们洁身自好,不代表别人就肯罢休,夏商与见过太多使心眼的人,他们尤其擅长扮可怜,试图激起强者的怜悯之心。 面对夏商与的质疑,雁安宁笑了笑:“她若真想攀权附贵,嫁给穆北便是,何苦如此折腾?” 夏商与冷哼:“穆北比得上将军一根手指?” “说得对。”雁安宁笑道,“敢问一句,倘若玉露当真到了百里嚣身边,你们将军会因此偏待丹朱部落吗?” 夏商与皱眉。 他本想说不会,但再一转念,百里嚣并非贪图女色之人,而雁安宁出身不凡,肯定也不愿她的夫婿与旁人暧昧不清,如果百里嚣敢收别的女人,这俩不得闹得你死我活方肯罢休? 夏商与心中窜起一丝凉意,暗骂雁安宁狡猾。 她这问题看似简单,实则要命。 夏商与庆幸自己及时反应过来,面上正了几分,应道:“将军身边不会有其他女人。” 雁安宁见他神色端正,一改平日倨傲的模样,不由轻笑:“我只是打个比方,你不用多想。” 夏商与歪歪嘴角,这女人心眼太多,她的话不能信,谁知她是不是有意诈他? 他身为百里嚣的僚属,可不能惹祸上身。 他端起水杯,放到嘴边要喝,闻到梅子的酸味又放了下去。 流年不利,他一不爱吃酸,二不爱应付女人,偏生这两样都让他遇上了。 “如果将军身边有了别的女人,你会如何?”他反将一军,问道。 雁安宁眨了眨眼,仿佛极为认真地陷入思索之中。 夏商与又开始后悔。 他今日就不该来。 好在雁安宁没让他久等,抬头一笑:“合则来,不合则散,谁说分开一定是因为女人?” 夏商与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神,莫名觉得自己落了下风。 雁安宁慢慢又道:“也许我看上了别的男人,也许我俩理念不合,也许还有别的缘故,天底下能同行至最后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夏商与脸色微变。 别的还好说,看上别的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该不该回头告诉百里嚣?百里嚣若问起他怎么知道,他又该如何回答? 总不能说,怪他嘴欠,非要揪着玉露之事问个究竟吧? 夏商与再也顾不得梅子酸,端起水杯灌了一口。 “受教。”他挤出两个字,木着脸道。 雁安宁看他一眼,将自己桌上的茶壶递过去:“这里有茶。” 夏商与默然接过,将梅子水倒入墙角的花盆,重新换了杯茶水。 雁安宁继续道:“玉露是丹朱部落的圣女,自有她的傲气,她自荐枕席只是为了加大丹朱的谈判筹码,你既已替百里嚣拒了她,她便不会再起心思。” 她笑笑又道:“这本夷语通如果能成,他们丹朱部落当领头功,有这样的好处,还怕百里嚣不会优待他们?这可比侍奉枕席瞧人脸色强多了。” 夏商与看向窗外:“你对她倒是挺宽容。” 雁安宁道:“玉露嫁给穆东是为了自己的族人,我佩服她肯做出这样的牺牲。穆北得位不正,她敢反抗逃跑,更证明她不是软弱之人。” “你这么夸她,将军知道吗?”夏商与问。 雁安宁扬起唇角:“我与百里嚣无话不说。” 夏商与扭过头。 他仔细打量雁安宁的神情,见她不似说谎,不免如释重负。 这样一来,他就不用去百里嚣面前多话了,无论雁安宁会不会看上别的男人,都与他无关。 雁安宁见他目光闪烁不定,心中好奇:“夏大人还有什么问题?” 夏商与摆手:“你们俩自己有数就行。” 雁安宁笑道:“世人常说,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在我看来,玉露姑娘亦是如此。” 话音未落,房门一声轻响,传来玉露的声音。 “担不起如此厚赞,雁姑娘,你过奖了。” 随着这声回答,玉露带着一人走了进来。 来者是丹朱部落的少族长路苍。 他的目光在雁安宁身上停了一瞬,朝她点了点头,转向夏商与,拱手道:“我族八百子弟,皆已进城,敢问夏大人,这些人如何安置?” 夏商与起身,掸掸衣袖:“我去瞧瞧。” 两人走后,玉露向雁安宁呈上一卷纸张。 “雁姑娘,夷人部族虽多,但有些部族通用一语,合起来共有八种方言。我将它们按部族和语意划分了条目,你看是否可行?” 雁安宁双手接过纸卷,展开细阅。 玉露站在一旁,盯着雁安宁的侧脸,想起方才在门外听到的那番话,心中涌出一阵暖意。 她嫁去齐蛮族,穆东并未苛待她,吃穿用戴都是最好的,送她的首饰全是大衍京城最新的式样,但她过得并不快活。 她就像一尊装饰华美的玉瓶,在别人眼里风光无限,内里却空荡荡的。 她只能在齐蛮族的寨子里走动,穆东更是不许她随便给人治病。 他的理由是,她是圣女,是族长夫人,她的巫术只能用在高贵的人身上。 所谓高贵的人,自然指的是穆东自己,还有他看重的少数族人。 玉露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将如此度过,直到穆北反叛,阿鬼将她救了出来。 身陷囹圄之人或许能忍受长久的阴暗,但当她再一次见到外面的天日,她便不想再过浑浑噩噩的日子。 第264章 连她都见不到他 玉露本想回到天歧山,隐世度日,但穆北的威胁将她和族人推到两难的境地。 幸亏路苍及时打开了那封信,他们这才知道,在镇上救了玉露的人是百里嚣。 百里嚣是谁?西南军统帅,赫赫威名传遍四野。 一个小小的齐蛮族不是西南军的对手,一个小小的穆北更不敌百里嚣显赫。 路苍起了投靠西南军的心思,但他们除了族中青壮,再拿不出能让百里嚣动心的筹码。 就连八百青壮,对拥有几十万西南军的统帅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玉露因此想到了自荐枕席。 一个女人的作用或许不大,但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她在镇上见过百里嚣,比起一脸横肉的穆北,百里嚣无论年纪还是容貌,都不算委屈了她。 哪怕他对她毫不假以辞色,但她不在乎他的冷脸,只要他肯收她,她对丹朱部落而言就有大用。 路苍并不赞成她的想法,直到玉露反问了他一句:“我嫁去齐蛮族,与我委身百里嚣,有何不同?” 路苍面露惭愧。 玉露又道:“我只是毛遂自荐罢了,那位大将军未必肯要我。” 她说这话是为了安慰路苍,却不想竟让她说对了,百里嚣果然没要她。 他连她的面都未见,就让夏商与来严词拒绝。 更没料到的是,随后她见到了雁安宁,百里嚣的未婚妻。 雁安宁向她亮出身份时,玉露如雷轰顶。 她记得自己在府衙中自荐枕席之时,这位姑娘就在一旁。 玉露当时心想,丹朱完了。 雁安宁定是因为她大放厥词,这才找上门来问罪。 她若不能平息她的怒气,百里嚣答应接纳丹朱之事,怕是得反悔。 玉露胆战心惊地回话,只怕哪个字说得不对,更加得罪这位雁姑娘。 然而对方的反应大出她的意料。 雁安宁并未追究她自荐枕席之事,只问她是否认得一种花,花名白日照雪,遇到补药会变成剧毒。 玉露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见过这种花,她战战兢兢回了话,小心观察对方的神情,担心引起雁安宁的不满。 雁安宁露出遗憾的神色,眼中夹杂了几丝伤感,但她没有为难玉露,放下这个话题,转而向她问起天歧山的一切,还有夷人的风土人情。 玉露在她温和的询问中慢慢放下心防,她在雁安宁身上看到一种求贤若渴,对方似乎急于做些什么,那种渴望感染了她,让她将自己所知的倾囊道出。 临别前,雁安宁向她提议,让她带头编纂一本夷语通。 用雁安宁的话讲,夷人之所以穷困,是因他们与外界言语不通,风俗各异,天长日久,便会生出更多隔阂。 玉露对此深以为然。 她的族兄路苍就曾想将部族迁出天歧山,她到了齐蛮族后,虽然过得不开心,但齐蛮族与汉人往来频繁,族中明显比别处富足。 玉露深知,夷人虽有一技之长,但一个部族的繁荣仅靠一技不够,只有去外头见了世面,才知天下能人何其众多。 她将雁安宁的话听进了心里,当晚便着手草拟条目。 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直到今日,她才勉强将条目理清,交予雁安宁过目。 雁安宁用了盏茶的工夫看完,点点头道:“确是用了心思。” 得她这句夸奖,玉露心中一喜。 却听雁安宁又道:“不过按义编排看似符合常用之理,查阅起来并不方便。我看夷语多为注音,而无文字,不如按音编排,以便查阅?” 玉露脸上发红,窘道:“是我考虑不周。” 雁安宁摇了摇头:“你头一回做这个,短短几日能拟出这么多条目,已经在我意料之外。此事不急于一时,你可以慢慢斟酌,等打退平阳联军,府衙也会腾出手来帮忙。” 玉露咬咬嘴唇,迟疑道:“听闻丘夫人也通夷语,她是大官夫人,学识一定远在我之上,我能否向她请教?” “她身怀有孕,不便太过操劳。”雁安宁回道。 若非丘夫人身子不方便,这编纂夷语通之事原也少不了她。 玉露闻言,略显失望。 雁安宁见状,又道:“你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记下来,每隔一旬送去府衙,让丘夫人替你参详,我想她定会乐意参与其中。” 丘夫人跟着丈夫出生入死,绝非寻常的后宅妇人,单看她热心为她做译官就能知道,她不是能闲得住的性子。 夷语通若能成书,对丘大人的政途也大有助益,丘夫人不会袖手旁观。 玉露得她应允,放下心来。 “雁姑娘放心,我只会让人替我送信去府衙,绝不随意登门。” 她信誓旦旦地保证,雁安宁听了,哭笑不得。 “我们是答应保护你的安全,但并未限制你的自由,你若想出门,提前打声招呼,带上府衙的侍卫就行。”雁安宁道,“只是为免节外生枝,这些天你还是别走太远,等打完这仗,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玉露捏紧袖口:“你不担心我遇见大将军?” 雁安宁笑道:“这些日子连我都见不到他,何况是你,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玉露道:“可他日万一——” “没事。”雁安宁道,“我来西南之前,百里嚣对我说过,有能耐的女子都能在西南谋一席之地,我相信你也是其中之一。” 玉露面色微动,过了许久,慨然一笑:“雁姑娘说的对,是我见识浅薄了。” 雁安宁拿起手边的杯子,朝她举了举,笑道:“我喜欢临漳这个地方,但它日后会如何,得靠你们多费心。” 午时三刻。 平阳联军的守粮官被押至校场。 日光明晃晃地照在天上,处刑的大刀泛着刺目寒光。 一声令下,守粮官人头落地,鲜血喷出颈腔,犹如泉涌。 围观的士兵们鸦雀无声。 裘图坐在大帐中,拿着一块白帕,慢慢擦拭自己的佩剑。 副将掀帘而入,向他禀道:“大将军,守粮官已当众处刑。” 裘图嗯了声,将锋利的剑锋平举,眼中映出一抹冰冷。 “你说,百里嚣怎么来了?” 第265章 旧仇新恨 离临漳最近的驻军要十日后才有可能赶到,百里嚣此时突然现身,实在有违常理。 裘图的语气阴恻恻地落在副将耳中,副将浑身一冷,垂首道:“或许他早就来了临漳?” 裘图冷冷一哼:“你的意思是,他早知我要来?” 副将嚅嚅不敢答。 裘图道:“他若早知我要来,岂会不早做准备?可你看对岸的样子,像是囤了大军吗?” 副将想了想:“听说前段日子,百里嚣不在雍陵,去了各处巡视,或许,他正好巡视到了临漳?” 裘图沉着眼:“这么巧?” 副将道:“末将不敢妄下论断,但百里嚣此人神出鬼没,大将军还记得许州之战吗?” 裘图摸了摸脸上的伤疤,脸色阴沉。 当初他拿下许州,还未来得及享受胜利的果实,西南军就突然杀到。 他原本不当回事,西南军的将领都很年轻,在他眼中,犹如黄口小儿,不足挂齿。 却不想,带兵之人竟是百里嚣。 这个西南军的最高统帅,亲自率了一批人马,突袭许州。 百里嚣带来的人并不多,只有几千士兵,裘图手下却有近两万。 可就是这么悬殊的力量差异,西南军以数千对上万,竟在半日之内夺下了许州,将裘图赶了出去。 裘图每每想起,就觉奇耻大辱。 “百里嚣就是一个贼,当初若非我军兵疲马乏,被他钻了空子,哪里轮得到他来逞威风。” 裘图说完,一剑挥下,剑锋削断桌角,他阴阴问道:“探子可有回报?” “还未回来。”副将道。 裘图把剑放到桌上:“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副将应了声,略作迟疑:“大将军,剩下的粮草只够七日之用,咱们……咱们还要等下去吗?” 裘图沉沉看向大帐北面:“前面就是临漳城,你还怕入城以后没有吃的?” 副将咽了口唾沫:“可军中已然有了些议论,虽然您已斩掉了守粮官,但大伙儿都知道,咱们剩下的粮草不多了。” 裘图看向他,不怒反笑:“哪些人议论?说来听听。” 副将头皮一紧:“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前军遭受突袭,伤了不少南阳的士兵,您知道的,他们的将领爱兵如子……” 裘图突地爆出大笑,笑声洪亮,震得副将讪讪住了口。 裘图笑罢,忽然沉下脸,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爱兵如子?不过是心有不服,做给我看罢了。” 副将垂下眼,不敢接话。 裘图两只大掌往桌上一拄,冷笑道:“连敌人过了河都不知道,还有脸哭给我看?你传我口令,前军将领各罚十五军棍。大仗在即,待战后再罚,让他们给我紧紧皮子,再出纰漏,提头来见。” 副将唯唯答应。 “大将军,”帐外传来守卫禀报,“齐蛮族派人求见。” 裘图皱了皱眉:“进来。” 两名齐蛮族男子来到帐中。 他们见了裘图,跪地行礼。 “齐蛮族阿鬼——” “齐蛮族阿勇——” “见过大将军。” 裘图坐回椅上:“谁派你们来的?” “是族长。”阿鬼从怀中取出一枚徽记与一封书信,高举过头。 副将接过来一起交给裘图:“是齐蛮族的徽记没错。” 信封略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似乎除了信纸还有别的东西。 裘图撕开封口,一块铁牌掉了出来。 他拿起那块铁牌,脸色剧变。 黑铁打造的牌子上,刻着西南军字样。 裘图将铁牌翻来覆去看了看:“西南军的斥候腰牌?从哪儿来的?” 阿鬼应声:“昨晚我们在寨外巡逻,发现有个女人鬼鬼祟祟,她身手不错,我们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人拿下,从她身上搜到了这块腰牌。” 裘图抽出信纸,一目十行看罢,脸上乌云笼罩。 “她姓叶?” “是。”阿鬼回话,“我们审了好久,问她来干嘛,她自称姓叶,除此之外,一字未答。” 裘图将手里的信纸捏成一团:“百里嚣身边姓叶的斥候,呵,我知道她是谁。” 他盯着那块黑铁腰牌,思绪回到两年前,想起许州从他手里得而复失那日。 一名少女带着西南军来到城下,她望着城头挂着的叶氏族人尸首,两眼通红。 后来裘图才听说,西南军之所以驰援许州,就是因为叶氏族长偷偷派人给百里嚣送了封信,送信之人正是那名少女,叶灵芝。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裘图冷笑,“当初我杀光了叶家人,却漏下了这个余孽。” 阿鬼抬头,似是不解,他望着裘图道:“族长担心西南军发现我们筑坝拦河,将那女人扣在族中,又派我们来给大将军报信。” 裘图沉思:“漳水水位不涨反退,换作旁人可能会疏忽,但百里嚣一来,定会发现其中蹊跷。” 想必正因如此,他才派出叶灵芝前往上游查探。 裘图从不信命,此时也不由感到一丝庆幸,若非叶灵芝失手被擒,他的计划就会彻底落空。 但叶灵芝迟迟不归,至多再过一日,百里嚣仍会发现其中蹊跷,到时再想诱他渡河,那就难了。 裘图拧眉思索,长久不语。 地上的阿鬼二人大约跪得久了,偷偷活动了一下手脚。 裘图看向他俩:“穆北派你们来,想必你们的脚程最快?” 阿鬼与同伴对视一眼,点头道:“族里没人比我们跑得更快。” “会骑马吗?”裘图问。 阿鬼挠挠头:“会倒是会,但我们抄的近道,有些地方只能靠爬,骑不了马。” 裘图问:“从齐蛮寨到这儿,你们最快走几个时辰?” 阿鬼道:“不到两个时辰。” 裘图点点头,看向桌上的地图,用两指点了点临漳城与漳水上游的位置。 “你们先留下,今晚我有大用。” 第266章 带了个女人 阿鬼两人退下以后,副将端详裘图神色,问道:“大将军,若百里嚣知道漳水有问题,咱们前几个月的准备就白费了。” “还用你说?”裘图瞥他一眼。 副将尴尬地笑笑。 裘图道:“叶灵芝昨日才去齐蛮寨,可见百里嚣刚到临漳不久。” 副将低头听着,没敢插话。 这时,帐外又有来报,裘图今早派去临漳的探子回来了。 去了三个,回来了两个,另外那个在途中被人发现,死于乱箭之下。 回来的两人精疲力尽,让人搀扶着进了帐。 “临漳城外的营寨有一大半都空着,入驻的人马大约只有两千。”一名探子道,“面朝河岸的城门禁止进出,我没能混进去,不过听下面的士兵闲聊,那个姓丘的刺史也在城外,城中的政务好像都停了下来。” 另一名探子缓了口气,接话道:“我打听到百里嚣刚来临漳不久,来的时候还带了个女人,陪她在河边捉鱼。” “等会儿,”副将忍不住打断他,“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在河边捉鱼?” “是,”探子道,“听说百里嚣带来的女人长得挺好看,很是受宠,当晚就跟着他住进了府衙。” “百里嚣不是不近女色吗?”副将怀疑,“行军打仗还带女人?这可不像他的作风。” “他来临漳时只带了几名私卫,”探子道,“他在城外捉鱼,那姓丘的刺史也来凑热闹,好些人都看到了。” “那他不是行军打仗,而是游山玩水?”副将琢磨,“可他身边居然会出现女人,真是意想不到。” “有什么意想不到?”裘图冷冷一笑,“他是男人,又才二十几岁,正是血气方刚,没玩过女人这话骗骗别人可以,怎么连你也信?” 副将讪笑:“就是因为少见,才觉得奇怪。” 裘图扫他一眼:“你别忘了,他们西南军里,不只有男人。” 副将踌躇了一下,疑道:“我听说他手下是有女人任职,但那不是缺人干活儿吗?” “干活儿?”裘图的神情变得十分古怪,似笑非笑,“女人除了拿来干,还能干什么活儿?” 副将看看他,明知不该多嘴,仍是咬了咬牙道:“可那叶灵芝不就是个斥候?” “斥候?”裘图大笑,“蠢货,叶家派人搬救兵,不给点甜头,百里嚣会答应?叶家不派别人,却派了个水灵灵的丫头过去,你当是为了什么?” 副将轻嘶一声:“不会吧?” 裘图冷下脸:“怎么?你以为百里嚣真像传言那样洁身自好?他一个莽夫,听说还是婊子养出来的,他能有什么出息。” 副将支支吾吾应了声,没再与他争辩。 裘图不再理他,转向两名探子:“你们打听清楚了?营中当真只有两千人马?” 两名探子齐齐点头。 裘图笑笑:“难怪临漳城外会支起这么多帐篷,难怪漳水边上夜夜擂鼓不停,看来百里嚣是没法子了,才故计重施,来了这出偷袭。” 副将愣了愣:“大将军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裘图沉着脸,淡淡道:“这还用我解释?临漳援军未到,百里嚣偏偏来了此处,他见我大军逼境,怕我渡河,就立起大片营寨,试图让我相信,他早已陈了大军在此。” 副将眼中一亮:“可将军并未上当。” 裘图微露得色,冷笑道:“我按兵不动,他却沉不住气,他若不偷袭也就罢了,他这么一来,反而暴露了他的命门。” 副将好奇道:“什么命门?” 裘图拿起桌上的剑看了看:“我能等,他却不能,他为何放火烧粮?不过是想逼我撤军。” 副将立时醒悟:“他手中人马不够,援军又不能及时赶到,所以才来了这么一出,想让我们知难而退?” 裘图点头:“守粮官在地上捡到了一个干粮袋,说明放火之人起码一日前就潜伏到咱们营中,你猜他们为何不立刻动手?” 副将想了想:“时机未到?” 裘图冷哼:“这是一种可能。” 副将疑惑地看向他:“难道他们还有别的图谋?” 裘图拿着手里的剑挽了个剑花:“百里嚣此人贪得无厌,他们恐怕不只想烧粮,还想趁机刺杀我,只要我死了,大军不攻自退。” 副将听他说完,冒了一脑门子冷汗:“幸好中军防守森严,才没让敌人得逞。” 裘图还剑入鞘,挂回腰间:“此子心狠手辣,再拖下去,不知他还要弄出什么花样。” 副将听话听音,试探道:“大将军打算动兵?” 裘图看向两名探子:“你们今日渡河,可还顺利?” 探子道:“今早漳水水位比昨日又降了一丈,我们往下游行了五里,那里河底地势高隆,有七成都已露出浅滩,搭上浮板就能过。” “好。”裘图击掌,“天助我也。” 他的神色严肃下来,朝副将道:“传令各营将领,立刻到我帐中议事。” 临漳城头,丘大人站在城楼上遥望对岸。 “你们都来看看,对面营寨中是否有了动静?” 他的侍从仔细观察了一阵,平阳联军的营寨里隐约可见有人奔走,俨然生出紧张的气氛:“好像是有动静。” 丘大人略点了点头:“但愿如大将军所料,一切顺利。” 侍从道:“大将军料敌如神,只要裘图敢领兵过河,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丘大人笑了笑:“大将军说过,裘图若要动手,就在今明两日。传令下去,日落以后,所有城门关闭,各家各户不得随意行走。” 傍晚,一道斜阳铺在街头。 雁安宁在府衙侧门下了马车,就见丘夫人挺着肚子等在门口。 “夫人怎么在这儿?”雁安宁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外面人多,小心冲撞。” 丘夫人笑道:“怕你一忙就忘了回府,这才派了马车去接你,没耽误正事吧?” 雁安宁扶着她走上台阶:“下晌只有柳叶族的族人来访,没什么大事。” “那就好,”丘夫人捶捶自己的后腰,“今晚城中戒严,你早些回来,我也才安心。” “平阳联军要渡河了?”雁安宁问。 “或许是吧,”丘夫人道,“下晌刚出的禁令。” 雁安宁看看她:“丘大人回来了吗?” 丘夫人摇头:“他一直守在城头,还好有你陪着,不然晚上我一人吃饭,真是无趣。” 雁安宁见她笑容浅浅,眼中却有一抹藏不住的忧虑,安慰道:“夫人放心,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敌军渡河越早,这场仗越能早些结束。” 丘夫人握住她的手:“你呢?你可担心?” 雁安宁安静了一瞬。 道旁的路人行色匆匆,他们要赶在日落之前回家,不管外面如何战火纷飞,只要城不破,他们在家里就是最安全的。 而临漳不是她的家。 她的目光扫过墙头,通红的夕阳将灰白墙砖染成桃花的颜色。 她笑了笑:“有我在这儿,他一定会赢。” 第267章 虚虚实实 夜半时分,浓稠的夜色将万物蒙上一层漆黑的深影。 漳水像一团凝固的墨汁,乍看上去,仿佛停止了流动。 临漳城外的军营大帐中,几名将领或坐或站,神态悠闲。 其中一人是临漳城守军主将,姓崔。 崔主将身量高长,容貌端正。 他站在帐中,抬手正了正顶上的头盔,又抻抻身上的盔甲,问道:“你们说,我这扮相,像大将军吗?” 一名大胡子副将起身,围着他转了一圈,摸摸胡子:“近看不像,远看嘛——反正天这么黑,离两步就看不清脸,像不像又能怎地?” 崔主将瞥他一眼:“大将军让我扮成他在这儿诱敌,万一被人认出我是假的怎么办?” 大胡子副将挠挠脸,回身四下看了看,走出帐门。 不一会儿,他双手捧着一把黑乎乎的泥土回来。 “将军,我找了点儿泥巴,你低头,我给你糊上。” 说着,他伸长胳膊就往崔主将脸上招呼。 崔主将闻着那腥乎乎的臭气,眼明手快挡下他:“滚滚滚,什么馊主意,一边儿去。” 帐内发出几声噗嗤闷笑,几名将领肩膀耸动,偷笑不已。 “将军,老孟说得对,天这么黑,没人能看清你的脸,”一名将领道,“你只要别往有灯火的地方去,谁能认出你不是大将军。” 另一名将领接话:“对啊,将军穿上这身黑甲,不说十成十相似,看背影起码也像了三成。” 崔主将听着他们打趣,没好气道:“要不你们来扮?” 几名将领连连摆手:“将军,咱们这些人里,数你个头最高,这身黑甲除了你,没人穿得上。” 大胡子副将丢掉手中的泥巴,摸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如果我剃了胡子,说不准也能扮上一扮。” “想得美。”崔主将一脚踢向他,“整个军营,就数你横着长,除非把你竖着劈成一半,不然还想扮大将军?你也不怕被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挠死。” 大胡子副将躲过他这一脚,不服气道:“我十八岁时,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不然我媳妇儿怎么肯嫁我。” 这话一出,几名同僚纷纷露出嫌弃不已的神情。 “你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对啊,我记得当年嫂子怀了娃,遇上个江湖游医把脉,说会生个丫头,嫂子当场就哭了,”一名将领咧着嘴道,“嫂子说,丫头像爹,要生出来长成你这样,日后怎么说亲。后来生下来是个小子,嫂子又哭了,说怎么小子也像爹,以后哪个姑娘肯嫁他。” 大胡子副将两眼一瞪:“男人长得糙点儿怎么了?大将军和咱们一样,都是一只鼻子两个眼,不照样有姑娘喜欢。” 崔主将笑道:“老孟,你看那路边的花,有的香有的臭,有的俊有的丑,大将军别的不说,往那儿一站,光是那身气势,别人就学不了。” 大胡子副将咂咂嘴:“倒也是这个理。” 他说完看看自家主将,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将军,要不你拿块布把脸蒙上,再找几个人挡在你面前,这样就没人能认出你来。” 崔主将脸颊上的肉抽了抽:“好你个老孟,拿我取笑是吧?” 大胡子副将哈哈一笑,正要说话,就见一名小校跑了进来。 “将军,对岸有动静。”小校禀道,“敌军放了几十艘船下水,看样子想要渡河。” 崔主将立时收了玩笑的神色:“在哪个方位?” “正对我军大营。”小校道。 崔主将笑了。 “才几十艘船?”他摇摇头,“看来是怕咱们看不见,特地选了这个位置。” “又让大将军猜对了,”大胡子副将摩拳擦掌,“将军,咱们这就过去?“ 崔主将点点头,环视诸人,正色道:“虽说敌人的行动在咱们意料之中,但你们不可大意,既不能让对方真的上岸,也不能太早打退他们。” “放心吧,将军,”大胡子副将道,“咱们私下都演练好几遍了,裘图想让咱上当,咱就装作上当,兵不厌诈,虚虚实实,咱懂。” 崔主将笑着拿起佩刀:“走,好戏开场,咱们别让大将军失望。” 片刻之后,漳水上响起一片喊杀声。 密密麻麻的箭雨如飞蝗过境,将试图渡河的平阳联军阻挡在河中央。 平阳联军的督战队守在漳水南岸,一见有人退回就拔刀拦下。 “回去!”队长厉声道,“你们的任务是拖住西南军,谁敢后退,杀无赦!” 在督战队的威吓下,一波又一波平阳联军的士兵登上木船,不要命地朝河对岸划去。 就在双方胶着之际,距离此处五里之外的下游,平阳联军主力正在悄然过河。 前军在裸露的河床上搭起木板,半干的河道上迅速出现了一座简易桥梁,士兵和马匹踏着木板,安然走入河道。 裘图站在岸边,望着连绵行进的队伍,眼中野心勃勃。 “上游渡河那队进展如何?”他问副将。 “传信兵刚送来消息,他们已在河上与对岸僵持了一阵,敌人的弩箭已消耗大半,”副将道,“对面往河里放下了不少木船,看样子,像是打算派兵去水上拦截。” “很好,”裘图轻笑,“百里嚣呢,他最喜欢打头阵,可有出现?” 副将道:“天太黑看不清,不过岸边有人指挥作战,看身形和百里嚣很像。” 裘图点点头:“虽说我讨厌此人,但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我见过的对手里,最不要命的一个,论起冲锋陷阵,我不及他。” “大将军身为一军主帅,岂能轻赴险境,”副将道,“百里嚣不要命是因为他蠢,他也不想想,他若死了,西南军怎么办。” 裘图笑了笑:“他可不蠢,只是人太年轻,容易热血上头。” 他甩蹬下马,把缰绳扔给副将:“齐蛮族那两人离开多久了?” “已经两个时辰。”副将道,“应当已到了齐蛮寨。” 裘图点点头:“你让传信兵给上游回信,让他们务必守住河心,敌军一旦下水,就将他们缠住,拖到卯时三刻。” 第268章 伏兵 副将问:“万一百里嚣没上船怎么办?” 裘图冷冷一笑:“在河里淹死未免太便宜他了,他若没上船,反倒遂了我的心意。” 副将犹豫了一下:“可您不是要让齐蛮寨于卯时三刻掘坝放水?” 到时上游的大水席卷而下,别说整个河道被淹,就连地势较低的漳水南岸,也会受到冲击。 “区区两千守军,能淹则淹,”裘图道,“便是不能,我军已到临漳城下,吞掉他们轻而易举。” 副将闻言,不再言语。 他心里清楚,裘图话虽如此,但此次进攻西南的计划已与最初的设想全然不同。 裘图本想等西南军援军到时,引诱他们主力渡河,悉数全歼,然而齐蛮族发现了百里嚣派去的斥候,拦坝一事瞒不了多久,加之平阳联军的粮草损失大半,对裘图而言,只有一口气拿下临漳城,才能重新鼓舞士气。 只要他们占领了临漳城,西南军援军即使到来也不怕。 自古攻城最难,守城最易,裘图此次带兵并非没有后援,他今日已给南边待命的军队发去急信,命他们提前出发,前来临漳支援。 到时前后夹击,西南军援军一个也跑不掉。 更重要的是,谁也想不到百里嚣会出现在临漳。 若能杀死百里嚣,整个西南军就会不攻自破,分崩瓦解。 副将看得出,裘图对百里嚣的恨意到了极点,他不想百里嚣淹死的话是真的,因为他更想亲手劈了他。 副将望着河道上黑压压行进的军队,见最前面的队伍已经到达对岸,喜道:“大将军,照这速度,最多半个时辰,咱们就能到达临漳城下。” 裘图面有得色:“百里嚣和守军被拖在上游,他们哪里能想到,我们的主力会从这边渡河。” 副将轻叹一声:“就是可惜了那支诱敌的队伍。” 齐蛮族一旦放水,河上无论西南军还是平阳联军,无一能够幸免。 而掘坝的消息极其隐秘,不但诱敌的队伍不知,就连军中大多数将领也不知晓。 他们以为诱敌的队伍是为了引开临漳守军的注意,让联军主力能够顺利从下游渡河,却不知那支队伍早已成了弃子。 “他们不去,也有别人要去,”裘图冷冷道,“你若不忍心,换你上去?” 副将咽了口唾沫:“末将失言,请将军莫怪。” 裘图摸了摸脸上的伤疤,斜眼道:“带兵不可有妇人之仁,若非看在你对我忠心耿耿的份上,我现在就把你绑过去。” 副将冒出一头冷汗,赶紧解释:“末将并无逾矩之意,只是想着好几千人就这么死了,万一让底下的人知道,怕会引起士兵不满。” “谁敢多嘴?”裘图道,“再说我又不是不给抚恤银子,到时每人多加一两,足够让他们全家闭嘴。” 副将陪着笑:“这就要花出去上万两银,户部又该不乐意了。” 裘图冷哼:“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里面只有一半是后平的人,剩下一半,让南阳自己掏钱。” 副将张大嘴,恍然:“难怪大将军没告诉南阳将领筑坝之事,否则,他们定不肯让咱们用南阳的士兵。” “我是主帅,我要用人,谁敢非议?”裘图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傲然道,“听说西南夷人信奉各路神灵,漳水暴涨乃天意助我,百里嚣德不配位,西南此地合该由我得之。” 副将怔了下:“大将军说得对,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便有祥瑞之说,像是白鱼跃舟、彗星袭月,今日漳水无端而涨,令西南军大败,岂不正应了吉兆。” 裘图笑了笑:“你倒是识趣。” 副将垂首:“末将实话实说,不敢当大将军夸奖。” 裘图扶着悬在腰间的佩剑,笑道:“户部那些家伙向来看我不顺眼,待我打下西南,我看他们谁还敢说我劳民伤财,不就是钱吗,他们不给,我自己挣。” 他眼中闪着势在必得的光采,副将见了,心中微微一震,暗自庆幸。 他跟在裘图身边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裘图虽然脾气不好,但他若能在西南立足,他们这些亲信也大有可为。 想到这儿,副将脸上涌出真切的笑意:“末将愿为大将军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临漳城外,平阳联军诱敌的队伍飘在河中央。 “奇怪,”有人道,“对面船上怎么好像没人?” 就在他们前方不远,飘来十几只小船,离得近了,只见船上站着的人影竟是一个个木桩扎成的稻草人。 “不对劲。”联军士兵回头看了眼守在南岸的督战队,“我们要不要先退?” 与此同时,下游北岸的一片高地上,一支庞大的队伍悄无声息地立在夜色中。 他们坚甲利刃,戈矛竖立,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一头巨龙,静静俯视着在河道中行进的平阳联军。 “时辰已到。”百里嚣抬手,“燃火,击鼓!” 几乎眨眼之间,鼓声雷动,整个高地仿佛旭日东升,亮起一片绚烂的火云。 鼓声,长矛顿地声,呐喊声,不绝于耳。 洪大的声浪如潮水般涌向四野,已然登上北岸的平阳联军惊愕抬头,只见他们前方的高地上,不知立了多少兵马,甲光鳞鳞,杀声震天。 “杀!——” 一声令下,巨龙卷起惊涛骇浪,高地上的西南军策马而下,洪水般冲向平阳联军。 打头的联军队伍还未集结阵形,就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不好,前方有埋伏!” 河道中还在行进的队伍瞧见岸上景象,惊惶之余,有人急往回撤。 后面的人搞不清状况,两相冲撞之下,河道中乱成一团。 “撤撤撤!” “不能撤,快冲过去!” 紧急关头,各营带队的将领纷纷做出不同选择。 然而平阳联军的人数实在太多,有的往前,有的退后,登上北岸的前军被西南军撵回河道,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南岸的裘图见状,目眦欲裂。 “怎么回事!”他拔出长剑,将退到身边的士兵砍了回去,“不许退,都给我过河!” “大将军,对面有伏兵!”副将急道,“你看!人数还不少。” 裘图当然看见了。 北岸亮起火把的那一刻,他的心跟着沉了一瞬。 临漳城明明只有两千守军,对岸的伏兵却一眼望不到边,粗略算来,应有数万。 这些伏兵从何而来? 裘图咬紧牙关。 他现在面临一个生死抉择,是进,还是退? 第269章 赢了 没等裘图拿定主意,他忽又一愣。 只见对面的西南军伏兵如同一阵黑色旋风,往高地退了上去。 裘图从副将手里夺过缰绳,翻身上马。 敌人设下伏兵,定然早料到他们会在今晚渡河。 他们不知对方底细,理应退为上策。 但此时若退,队伍必然大乱,军心将更加溃散,他身为主帅,明知有怎样的结果,又怎会让它发生! 可若不退—— 裘图盯紧了对岸火光下出现的一个人影。 那人骑在马上,身处高地,他居高临下,裘图只能抬头仰望。 太过遥远的距离让裘图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知道,那人一定是百里嚣。 裘图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个“退”字压在舌尖,死活出不了口。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 仿佛春天里的第一道雷,又似泉涌之前发出的汩汩水声。 声音来自上游,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出于武将面对危险的直觉,裘图掉转马头,猛退数丈。 他的副将不明其意,却也出于本能跟了过去。 “轰”地一声,大地震颤。 滔滔不绝的洪水咆哮而来! 在对岸火光的照耀下,平阳联军的士兵惊恐地看见,滚滚巨浪奔涌而下,向他们席卷而来。 河道中的士兵如同离了窝的蚂蚁,面对奔腾的洪水,他们惊叫着四下奔逃,盔甲兵器丢了一地。 然而没什么逃得过洪水的冲袭,此时的漳水化身为一条恶蛟,所到之处,草木摧折,山石迸裂,无数平阳联军还未跑远就被洪水吞没。 轰隆隆的水声拍打着河道,由于南岸地势较低,洪水转眼涌上平地。 副将惊呆在原处,直到耳边响起马蹄声,才惊醒过来。 “大将军!大——” 他连跑了几步,还未登上自己的马匹,就被巨浪扑倒。 大水像一双无形之手,将他拖了下去。 副将在洪水中挣扎,却只能徒劳地看着裘图策马远去。 他想不通,明明说好卯时三刻才放水,为何现在卯时未到,漳水便陡然上涨。 是齐蛮族背叛了他们? 还是西南当真有神灵? 可这神灵分明站在百里嚣那头。 他错了,他不该随大将军来西南,若有神灵,他愿意忏悔,只求救救他,救一救他…… 裘图挥动马鞭,狠狠抽了坐骑数下。 他回头看见副将被洪水吞没,不由夹紧马腹,驱马跑得更快。 身为武将,面对千军万马或可一战,但此时面对的是洪水。 水火无情,他除了自己,谁也管不了。 在他前方,没有下水的队伍早就跑得老远,他心中恨恨,打算回去后再找带队的将领算账。 而他身后,淹在水里的人不计其数,有些离岸近的,挣扎着抓住岸边的草木岩石攀爬上岸,离得远的,早被洪水冲走。 那些上了岸的士兵没有马匹代步,有些人没跑多远,又被漫涌的大水击倒,还有些为了抢夺马匹,三五个人爬上一匹马,最终谁也没能跑掉。 天边慢慢亮出一丝晨色,静谧的天空下,却喧哗着一幅地狱惨象。 北岸的高地上,百里嚣望着眼前的一幕,脸色肃然。 一名将领站在一旁看着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与敬仰。 两人身后,西南军队列整齐,气势如虹,他们正是夏商与调到白马坡的那支军队。 这批兵马总共三万人,前几日抽调了两千随叶灵芝前往齐蛮寨,剩下两万八千人一直留在白马坡待命。 昨日,他们终于接到百里嚣手令,来到临漳,埋伏在下游这处高地。 若论兵马人数,平阳联军远在西南军之上,然而这场洪水却将平阳联军摧毁大半。 眼见坡下水势渐退,百里嚣再次发令:“清扫战场,追击北岸残兵。” 他顿了顿,又道:“降者,皆可不杀。” 身边的将领传话下去,回头又问:“大将军,对岸还跑了好些人,咱们可要渡河追击?” “你留下来。”百里嚣道,“大水过后,打扫河道,清理残尸,需要不少人手,你的任务就是带人驻守北岸,协助丘大人保护临漳。” 将领点点头,随即一愣:“我留下来?大将军你呢?” 百里嚣抬眼看向漳水对岸的荒野,岸边的野草灌木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卷露出底下的泥土,平阳联军的士兵在泥泞中蠕动,还有不少马儿倒在地上。 更远的地方,隐隐能瞧见奔逃的身影,那些跑得快的大多是还未下水的骑兵或将领,他们如同一盘散沙,在辽阔的荒原上各自逃命。 百里嚣收回视线,沉声道:“对面的事情我来解决。” 临漳城内,丘大人从城头回到府衙,刚到府衙门口,就见丘府的马车停在道旁。 他顿住脚,快步上前。 马车里的人如同心有灵犀,在他靠近时掀起车窗帘,露出丘夫人的面孔。 丘大人见妻子果然在里面,“哎呦”了一声:“你在这儿做什么?” 丘夫人往窗外递出一只食盒:“你守城守了一整晚,怕你饿着,本想给你送些吃的,刚一出府又想起你昨日下的禁令,你不许百姓在外行走,我也不能坏了规矩,只好在家门口等着。” “我没事,”丘大人接过食盒,“外头乱糟糟的,你快回去。” 丘夫人嗔怪:“再乱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再说,我这会儿在城里,你怕什么?” 丘大人板起脸:“你不怕,咱们的孩子怕。” 丘夫人挑眉:“你有空回府衙,可见这场仗咱们赢了?” “赢了。”丘大人眉飞色舞,“大将军之计环环相扣,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咱们兵不血刃,就让平阳联军损失了好几万人。” 说到这儿,他一拍脑门,将食盒往窗口一塞,丢回丘夫人手中:“我现在没空细说,城外还有好多事情要忙,夫人,算我求你,你快回去吧。” 丘夫人抱着食盒,哭笑不得:“你忙你的,又不耽误吃东西。” 丘大人摆摆手,提着官袍衣摆跑上大门台阶:“我还得找人议事,城外那么多尸体,还有被冲坏的河堤,都得派人清理。夫人,你就别管我了。” 最后一句话消失在门内,丘夫人从车窗探出头,望着丈夫一溜烟跑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她看看自己送出去又被扔回来的食盒,叹了口气,抬眼看向坐在车厢里的另一人。 “雁姑娘,他这人就是这么冒失,让你见笑了。” 第270章 回来见她 雁安宁笑着摇摇头:“丘大人一心为公,是个好官。” “可别夸他了,”丘夫人这些日子与雁安宁相处甚欢,对着她也不避讳,直言道,“这一晚他就在城楼待着,什么事也没做,反倒让咱们这些人在家里替他担心。” 雁安宁唇角轻扬:“从昨日到今早,城内无人惊慌,处处井井有条,若非丘大人治理有方,哪会如此平静。” 丘夫人眼中含了一丝笑:“这话你私下对我说就成,别当面夸他,不然他又要去大将军那儿邀功。” 雁安宁从善如流点点头:“夫人一晚没睡,快回府歇会儿吧。” 丘夫人笑笑:“你在府里陪了我一夜,天没亮又随我出来,这下听到好消息,也该安心了吧。” 雁安宁嗯了声,看向窗外渐渐明亮的天色,目光在外逗留了一阵。 丘夫人见状,安慰道:“我夫君与大将军不同,他是城里的主事官,战事既停,他必须回城主持善后之事,大将军是带兵之人,一场仗下来,想必没这么快回城。” 雁安宁回头,轻轻笑了笑:“我明白。” 她出生武将之家,又在梁州待了好几年,怎会不知军中的规矩。 闲时倒还罢了,一旦有战事发生,将领们十天半个月,甚至数月不回家都是常事,哪怕他们的家就安在同一城中,照样无暇分身。 雁安宁以为自己比旁人更习惯这样的日子,但从昨晚到今早,她没有一丝困意。 若说不牵挂,那是假的,若说多么担心,倒也谈不上。 她只是盼着天早些亮,巴不得这一晚两眼一眨就过去。 她陪丘夫人坐上马车,两人明知街上不能通行,却还傻乎乎在车里等着。 丘夫人想尽快见到自己的夫君,而雁安宁只想从丘大人口中,亲耳听到一句大胜的消息。 当她听见丘大人在窗外与丘夫人说话,心里便稳了几分。 丘大人既有心思闲话,可见这一仗战果不错。 而她听到那句“赢了”,险些脱口问“可有伤亡”。 打仗哪会没有伤亡,哪怕百里嚣将计就计水淹平阳联军,事后清扫战场,免不了遇见还活着的敌人。 有时候只是一支冷箭,就能让身经百战的将士含恨沙场。 雁安宁见丘大人喜笑颜开,心知百里嚣一定没事,但这样的担心还是差点冒出了头,幸好她及时把话咽了回去。 丘夫人见到丈夫平安归来,自然万分欢喜,她看着这对夫妇彼此关切,实在不忍心打断他们。 至于百里嚣到底如何,再多等几日就好了,雁安宁心想,他总要回来。 丘府的马车从前门绕回侧门,丘夫人下了马车,笑道:“你看,我真是没事儿找事儿,就这么几步路,还大张旗鼓套了一架车,若让别人知道,一定得笑话我。” 雁安宁扶着她,打趣道:“还有我呢,要笑也得连我一起。” 丘夫人眼中透着暖意:“你不一样,你年纪还小,就算坐不住也是人之常情,不像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夫人什么岁数?”雁安宁故意打量她红润的脸,“走在外头,别人只当你是我姐姐。” 丘夫人抿唇,禁不住笑道:“又往我脸上贴金,你啊,干脆留在临漳好了,日日对我说吉祥话,我心情爽利,生出来的孩子保管壮实。” 雁安宁道:“好啊,我就待到夫人生产。” 丘夫人讶然看她一眼,不舍道:“我可不敢想,大将军打完这仗,怕是要带你回雍陵。” 她拍拍雁安宁的手,笑着又道:“我虽未去过大衍京城,但听说雍陵比起那儿也不差什么,无论如何,总比临漳好多了。” “我觉得临漳就挺好,”雁安宁陪着她走进院子,“树叶常青,鲜花常开,一年四季五彩斑斓。” 这话不是虚捧,她来临漳这些天,处处可闻花香,临漳城虽小,里里外外打扫得十分整洁,走在铺着青石板的巷子里,时不时就能遇见一树繁花越墙而下,如一场不期而遇的邂逅,令人心生欢喜。 这里还有形形色色的夷人,他们好似洪荒时期留下来的远古遗民,有着奇奇怪怪的风俗,也有着令人赞叹的工艺。 雁安宁只觉每日所见所闻都很新鲜,这里处处透着朴拙,虽不如京城繁华,但这里的人却很鲜活。 丘夫人抚了抚隆起的肚腹,面上满是温情:“我也觉得这儿好,因为我的家在这里。” 雁安宁看着她满足的笑容,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感受。 正如昨日傍晚她站在街头,看着道旁人来人往,她清楚地意识到,临漳不是她的家,可她心里并不失望。 也许是因为,她心里的那个人守在城外,他护住一城百姓,也就护住了她。 她虽然不能陪他征战,但他知道她在他守护的城里,想必也会安心。 雁安宁将丘夫人送回房间,转身回到自己的院子。 院子里鸟鸣啁啾,花香浮动。 雁安宁简单梳洗了一番,拆掉发髻,披散着头发躺进被窝。 她本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谁知刚一沾上枕头,便倦意袭来,很快沉入梦乡。 日头爬上中天,枝头鸣叫的鸟儿躲进树荫,老老实实蜷回窝里。 小小的院子仿佛与世隔绝,雁安宁的卧房里静谧无声。 突然,一个人影从窗外翻了进来。 百里嚣没有披甲,只穿了身黑色战袍。 他往前走了两步,随即停下。 他低头看了看靴子上的污泥,不只靴子,战袍上也沾满了泥水和血渍,只因袍子是黑色,瞧上去不大明显,但他落脚之处,几个泥印清晰可见。 百里嚣抬起胳膊,闻了闻身上的气味。 他刚从战场上下来,又是血又是泥,一身味道并不好闻。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靠近床边,停在离床头两步远的位置,用长刀刀鞘拨开帐帘。 第271章 她就是他的家 碧纱帐中,雁安宁侧卧在床,双眸轻阖,好梦正酣。 许是梦中觉得热,她身上的薄被掀开了一角,露出半截雪白的寝衣。 一头如云乌发压在她颈下,乌黑的头发衬得肤色更加细白。 百里嚣只将帐帘掀开几寸便未再动。 他刚从战场上下来,身体里仍残留着杀戮带来的躁动,而此时,他注视着她恬静的睡颜,只觉体内沸腾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 他像一艘越过惊涛骇浪的船,终于停靠在港湾。 他自十岁以后就彻底没了家,这么多年,他遇见过不少人,他有了同伴、手下、自己的军队,还有许多人依赖他的庇护为生,可他从没有自己的家。 直到有一日,雁安宁对他说,她是他的亲人,他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那一刻他彻底明白,她就是他的家。 百里嚣望着熟睡中的雁安宁,眼神越发平静。 若是可以,他希望一直守着她,直到她醒来,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百里嚣不舍地看了雁安宁一眼,放下帐帘。 他不能再待下去,否则他会忍不住叫醒她。 可听丘夫人说,雁安宁一宿没睡,他实在不忍心将她唤醒。 他现在一身脏污,便是想碰碰她,也舍不得。 百里嚣从脖子上摘下一条黑色细绳,绳上系着雁安宁的那枚虎形印章,他将印章拿在手里,重重摩挲了一下,放到桌上。 他回头朝紧闭的床帐望了眼,停顿片刻,转身走向窗户。 他攀上窗台,利落地翻出窗外。 “谁?” 房中响起一声轻问。 雁安宁掀开帐帘。 她于睡梦中恍惚听见什么动静,像是熟悉的气息来了又去,将她唤醒。 然而床外空无一人。 她四下扫了眼,目光一顿。 地面上有一串泥印,应是有人进过屋子,而他鞋底沾了污泥,才留下这样的痕迹。 雁安宁下床披上外衣,顺着脚印来到桌前。 她看到桌上那枚印章,尚有几分倦意的视线瞬间清明。 她拿起印章,入手微温,似乎刚从某人身上取下来不久。 她奔到窗前望了眼,院中静悄悄的,正午的阳光落在地上,映得人两眼微微刺痛。 雁安宁急步出了门,来到窗下,循着地上的鞋印向前找去。 忽然,一只手钳住她的肩膀,将她拖进角落。 雁安宁后背撞上那人胸膛,她抖出袖中匕首,抽刀出鞘。 另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腕。 头顶响起一声低笑,熟悉的嗓音擦过她耳畔:“你最近用刀倒是越来越熟练。” 雁安宁回头,只见百里嚣唇角微翘,似笑非笑看着她。 雁安宁握刀的手这才卸了力。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你回就回来,装神弄鬼做什么?” 百里嚣拿走她手中的匕首,将刀刃插回鞘中,别在腰间:“本想找你说说话,见你睡得正香,就没吵你。” 雁安宁举起腕上缠着的印章,盯着他的眼睛:“你找我说话,把这个取下来干嘛?” 百里嚣低头笑笑,忽然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 他两手箍在她腰间,将她抱紧,仿佛野兽圈住自己的领地。 雁安宁的脸贴在他胸前,鼻端传来泥水和血腥的气味。 这样的气味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她在梁州时,随父兄经历过大小战役,有段战事紧张的日子,似乎整个城中都弥漫着这样的气息。 百里嚣重重抱了她一下,随即把她推开。 雁安宁拧了拧眉,这动作怎么那么嫌弃? 百里嚣往后退了半步,靠在墙上:“我衣裳脏。” “脏你还抱?”雁安宁白他一眼,“我又不嫌你。” 百里嚣怔了怔,掀起嘴角,眼中漾起一抹愉悦。 他抬起手臂,想像以往那样揉揉她的脑袋,可手指一动,又收了回去。 依他的习惯,每次下了战场,总要彻底沐浴一番,但如今战事尚未结束,他回来之前只草草洗了手,指间尚有血污尚未洗净。 他看着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忍下心底渴望,笑道:“我脏的时候你不嫌弃,那我干净的时候抱你,你为什么要躲?” 雁安宁闭唇不语。 这还用问?他哪次抱她不占她便宜?亲一亲也就罢了,还总是亲好几回。 虽然每次都适可而止,但那样的适可是百里嚣的适可,不是她的。 百里嚣见她一脸嗔怪,沉声笑了笑,收敛神色。 “我已交代丘大人,待叶灵芝从齐蛮寨回来,由她送你去雍陵。”他缓缓道,“雍陵有一家通宝钱庄,你把你的印章带在身边,随时可以取用。” 雁安宁眉心微蹙:“你呢?” 百里嚣盯着她:“我回来看看你,马上就走。” 雁安宁下意识地重复他的话:“马上就走?” 百里嚣点头:“裘图不会只带一支军队过来,他后面肯定还有援军,我要趁此机会将平阳主力一网打尽。” 他在回城之前已令人搭建浮桥,待浮桥搭好,便要渡河。 雁安宁心潮汹涌,她在房中看到那枚印章便觉不对劲,此时听到百里嚣亲口承认,静了一瞬,方道:“对面有援军,你呢?” 百里嚣毫不迟疑:“我也有。” 自从在京城接到夏商与的第一封传信,他就开始着手部署。 前往临漳的这一路上,他更是连发数道指令,夏商与只能调动三万军队,而他,却是整个西南军的统帅。 裘图雄心勃勃想要踏平西南,却不知西南军也已各就其位。 平阳联军这一败,敌人的计划全被打乱,这是西南军反攻的最佳时机,百里嚣本就以进攻见长,又怎肯放过这样的机会。 正如他之前对雁安宁所说,打完这仗,他还回不了雍陵。 只是谁也没想到,离别会来得如此突然。 雁安宁沉默了一下:“我在临漳等你。” 百里嚣目光微沉:“不行。” 临漳离后平与南阳太近,万一他此去未能成功,这里没人能护住她。 雍陵是西南军的大本营,纵使他有任何不测,那里暂时也不会生乱。 雁家护卫都在雍陵,有他们保护,雁安宁随时可以抽身而退。 雁安宁见百里嚣拒绝,抬头望过去:“是走是留,我说了算。” 百里嚣脸色紧绷:“你在这儿,我会分心。” 雁安宁抿抿唇,忽而一笑。 “百里嚣,我来临漳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会让你分心?你明知有场大战,却还是坚持带我同行,怎么,你现在反而后悔了?” 第272章 久离别 百里嚣看着她冷冷的笑容,不禁有些懊恼。 他是来与她道别,不想却惹她生气。 “大水淹死了很多人,”他轻声道,“光是打捞尸首就得好些日子,我不想让你看到。” 这一仗对西南军而言是大胜,但数万活人在瞬息之间丢掉性命,这比战场上的厮杀更加残酷。 百里嚣不会心慈手软,面对敌人,该动手时绝不犹豫,但他不想让雁安宁亲眼看到那样的景象。 他在京城的茶楼听过雁家军的话本,那是雁安宁精心挑选的事迹,虽然有为雁家军造势的目的,但百里嚣知道,雁家父子都是光明磊落之人,他们值得雁安宁引以为荣。 他无意取代雁家人在雁安宁心中的位置,但他同样不希望,他在她眼里是暴虐嗜杀之人。 雁安宁听了他的解释,胸中的怒火突然就熄了。 “百里嚣,你是傻子吗?”她毫不客气地问,“我见过的尸首虽没你多,可也不少。” “那不一样。”百里嚣道。 雁安宁在心中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两手拍拍他的脸颊,用力一挤,将他一张好看的脸挤变了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柔和地笑了笑,“自古兵法便有借力制敌一说,你不用才是傻子。” 百里嚣握住她的手腕,微一用力便将她两手拉开。 他握住她的手背,将她双手合在一起,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 “丘夫人总说你嘴甜,看来她没说错。”他扬扬唇角,“你不嫌我杀戮太重?” “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是杀了很多人,但你也救了很多人。”雁安宁道,“你身后有一城百姓,你手下将士的命也是命。” 百里嚣不说话了。 这样的道理他比谁都懂,但从雁安宁口中说出,却犹如天籁。 他朝前倾身,垂首与她额头轻轻撞了撞,抵在她眉心。 他喉咙里溢出一声低笑,鼻息拂过她脸颊。 他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嘴唇在她颊旁轻轻碰了下。 他放开她,直起身:“我该走了。” 雁安宁心头一紧,暗自吸了口气:“我等你回来。” 百里嚣扬起眉梢,拍拍腰间的匕首,那是刚才他从雁安宁手中缴下的:“你的匕首借我一用。” 雁安宁瞪着他:“那是我爹留给我的。” “不止吧?”百里嚣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恶劣,“听说这还是你当初的定亲之物。” 雁安宁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 她就知道,出京路上,百里嚣没少往雁家人身边凑,不知从他们那儿套了多少话。 这把匕首是朱家退回的定亲信物,知道的人不多,她哥应当不会多嘴,难道是外公? 雁安宁越想越有可能,别看她外公在百里嚣面前端着一张脸,私底下应当没少考校他。 一来二去,哪怕只为了给百里嚣一点甜头,江汉之也会向他透露些消息。 雁安宁恨恨盯着百里嚣,却见他爱惜地抚了抚刀鞘:“别人不珍惜,是他们有眼无珠,这把刀,等我回来再还你。” 他语气懒散,目光却牢牢锁住雁安宁,仿佛要看清她的每一丝反应。 雁安宁迎着他的视线,撇撇嘴。 “你爱拿就拿吧,”她云淡风轻道,“若我爹承认你是他女婿,会保佑你的。” 百里嚣目光一定。 雁安宁别过脸,耳根泛起淡淡的红。 百里嚣笑了起来,他黑沉沉的眼中泛起桀骜不驯的神采,悠然道:“我给梁州去了信,若他们回信骂我,你记得替我说两句好话。” “谁要帮你。”雁安宁咕哝了一句。 百里嚣笑容不减,他抬头看看天色:“我真得走了。” 这个时辰,河上的浮桥应当快已搭好,他不能再耽搁。 雁安宁侧身让开,爽快道:“走吧。” 百里嚣走过她身旁,顿了顿,随即大步远去。 雁安宁转身看着他的背影,揪住衣摆,深吸口气。 “百里嚣,”她抬高音量,也不顾院中是否有旁人听见,大声道,“我在临漳等你。” 百里嚣脚下略缓,抬起手臂挥了挥,没有回头。 他越过墙头,顷刻消失在墙外。 雁安宁动动嘴角,想嘲笑他不走正门,但嘴角翘到一半又落了下去。 他就这么走了。 像一阵风。 雁安宁垂下眼,看着脚边孤零零的影子,拢了拢身上的外披。 她在宫中时,百里嚣来来去去神出鬼没,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失落。如今到了外头,海阔天空任她遨游,她心里却系上了一条红绳,红绳另一端拴着那个可恶的男人。 他牵动她的喜怒,时而令她哭笑不得,时而令她牵肠挂肚。 他坏得让她牙痒,却又让她倍感踏实。 她想不出天底下怎么会有百里嚣这样的人,她若没遇见他,这一生怕会无比沉闷。 雁安宁立在墙角,目光无意识地游移了一阵,直到掠过墙头,才想起他已经走了。 这回是真的走了,不会像刚才那样,突然出现在屋后,将她拽入怀中。 雁安宁摸摸腕上系着的印章,又抬起手,从脖领处摸出一只狼牙。 狼牙沾着她的体温,戴得久了,竟也像玉石一样温润。 雁安宁握着狼牙,脑海中涌出无数画面。 从两人的初识,到两人的离别。 他俩不止一次离别,而这一次,似乎会很久。 后平与南阳结盟,百里嚣要打垮他们的联军主力,这不是一两场仗就能结束。 他没说他几时归来,但她在临漳,与南面只隔了一条漳水。 后平与南阳再遥远,说到底也只需跨过一条河。 雁安宁将狼牙放回衣领下,隔着轻薄的衣裳轻轻按住。 她默默发了一阵呆,直到心绪渐平,这才慢慢走到太阳底下。 “啊哟。” 丘夫人走进院门,一眼瞧见她,微微一怔。 她上前握住雁安宁的手,轻声道:“听说你要去雍陵,我来看看路上有什么要准备。” 百里嚣来时与丘大人打过招呼,丘夫人心知百里嚣回来是为了见雁安宁,这两人想必有话要说,特意等到此时才过来。 雁安宁摇摇头,笑道:“什么也不用准备,我已与他说好,我就在临漳等着。” 丘夫人愣住,继而露出惊喜的笑容:“太好了。” 她拉着雁安宁往屋里走:“大将军这一去,怕要好几个月才能回来,临漳的夏天不比京城凉爽,你这屋里还得添置些东西。对了,这回你必须待到孩子出生以后才能走,不然就算大将军回来,我也不会放人。” 雁安宁笑道:“都依夫人。” “这就对了。”丘夫人捶捶后腰,“我如今身子不爽,不能老往外去,夫君又忙于公务,有你在,多少有人陪我说说话,解解闷。” 雁安宁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夫人若不嫌弃,我多找几个人陪你如何?” 丘夫人讶然抬眼:“是谁?” 第273章 权力 临漳城外的下风处,一夜之间搭起一片草棚,棚下停放着一具具平阳联军的尸首。 昨日战斗结束,西南军打扫漳水沿岸,将水里的尸首打捞上岸,暂时存放在这儿,每过一个时辰便有骡车过来将尸首运走,送到更远的地方集中焚烧。 临漳守军留在岸上的营帐则用来存放敌军丢下的兵器铠甲等物资,待清点入册,会全部送往城中府库。 丘大人带着几名文书在帐内奋笔疾书,近来天气渐热,他们脸上却蒙了块布巾,遮住鼻子嘴巴,只露出两只眼睛。 夏商与从帐外走了进来,他脸上同样系了块布,刚一进来,就把布巾拉下,长吸了一口气,随即耸耸鼻子。 “什么味儿?” 帐中飘浮着一股酸不溜秋的气味,乍闻上去像是打翻了一整缸浓醋。 丘大人抬起头,笑道:“大夫刚来帐里熏过醋,味儿挺冲,夏大人还是把脸蒙上吧。” 夏商与抬手掩住鼻子:“我来拿今日的物资账册,做好了吗?” “差不多了,”丘大人起身,拽过一只矮凳,“夏大人先坐着等会儿,再有一盏茶的工夫就好。” 夏商与摇头,拉上布巾,重新蒙住脸,憋着声道:“我先去外面转转。” 丘大人在他身后道:“夏大人再忍忍,雁姑娘给了个防时疫的方子,城中大夫已开始煎制,晚些时候咱们就不用熏醋了。” 夏商与闷头应了声,快步走出帐外。 帐外轻风习习,吹动他面上的布巾,他本想揭开一角透透气,想了想又把手放下。 城外的尸首虽连夜处理了不少,但此处靠河,潮湿泥泞,谁知会不会有带病的蚊虫飞进嘴里。 他将布巾往下拉了拉,把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这才放心地沿着小路走下去。 临近河岸,士兵和府衙征来的役夫仍在忙碌。 他们脸上都带着防时疫的布巾,夏商与仔细辨认了一阵,终于找到自己想找的人。 “阿鬼,你过来。” 听到他的招呼,一个青年在人群中抬起头。 夏商与向他招手:“上来。” 青年将手里捡来的兵器交给同伴,走上斜坡:“夏大人,有何吩咐?” 夏商与扫他一眼,只见阿鬼卷着裤管,浑身上下沾满泥水,若不细辨,他瞧上去和征来的役夫没什么两样。 “你怎么还在这儿?齐蛮族那边不管了?”夏商与道。 阿鬼微微垂眼:“寨子里有西南军守着,没我什么事。” 夏商与朝他走近一步:“你转过身我瞧瞧。” 阿鬼目露疑惑,犹豫了一下,依言转过身去。 夏商与一掌拍在他背上。 阿鬼闷哼一声,捏紧拳头。 夏商与冷笑:“伤还没好,跑这儿逞什么能。” “已大好了。”阿鬼道。 他在镇上被穆北派来的人袭击,背上挨了两刀,多亏他命大,遇上百里嚣一行救了他。 他带着叶灵芝与两千西南军赶到齐蛮寨,擒下穆北,控制了整个齐蛮族。 他在寨中养伤数日,听说百里嚣打算派人去平阳联军,便主动请缨,扮作穆北的使者,让裘图以为筑坝拦河之事即将暴露,诱使对方提前出兵。 裘图发兵前,命阿鬼回齐蛮寨报信,让他们于卯时三刻掘坝放水,阿鬼因此得知平阳联军渡河的时辰。 百里嚣得到这个消息,立刻传信给叶灵芝,命她提前掘坝。 后来的一切正如百里嚣所料,平阳联军在滔滔洪水中不攻自破,伤亡惨重。 漳水一战,阿鬼立了大功,百里嚣让他留在城中养伤,但他偷偷跑来河边帮忙,被夏商与逮个正着。 夏商与见他不听劝告,两手叉腰:“来人!把他给我架回去。” 阿鬼急忙转身:“我想为西南军做点事。” 夏商与偏着脑袋看他:“目的?” 阿鬼一愣。 夏商与道:“别说你是为了报恩。” 他冷冷道:“将军不在,你做了再多事我也不会告诉他。” 阿鬼握了握拳,手臂青筋绽露:“我想加入西南军。” “这我做不了主。”夏商与道。 阿鬼眼中露出不服气的神色:“为什么路苍可以?” “因为他们需要西南军庇护。”夏商与道。 “我们也需要。”阿鬼脸色紧绷,满是执拗。 夏商与摇头:“齐蛮族与丹朱部落不同。” “哪有不同?”阿鬼反驳,“我们都是夷人,凭什么丹朱部落可以加入西南军,我却不可以?” “因为路苍带来了八百青壮,丹朱部落的年轻人都在西南军中,”夏商与淡淡道,“他们族长愿与西南军共进退,而你们齐蛮族能做得了什么?” 阿鬼面皮微微涨红:“我也可以带人加入西南军。” 夏商与发出一声轻笑:“就凭你?” 他上下打量他:“若没记错,穆北还关在你们齐蛮寨。” “是。” “为什么不杀了他?”夏商与道,“他杀了你父亲,夺了族长之位,更险些要了你的命,你不赶紧杀了他报仇,还留着他干嘛?” 阿鬼眼神晃了晃:“族中长老还有异议。” 夏商与看他一眼,忽然大笑。 “将军让你当族长,可没说还要帮你管束族人,”他冷下脸,“谁反对你,你就杀了谁,你若顾及颜面,就只能等着他们把你赶下去。” 阿鬼沉默:“我这样做,和穆北有什么不同?” “要做族长的人是你,”夏商与道,“西南军不是你逃避责任的地方,就你这个样子,就算将军在,也不会答应收你。” 阿鬼闭紧唇,咬牙不语。 “临漳不缺人干活儿,”夏商与道,“你若还不听劝,我就让人把你送回齐蛮寨。” 阿鬼目色微暗:“除了杀人,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夏商与淡然道:“这是最快的办法。” “可他们是我的族人,”阿鬼道,“有些人……以前还帮过我。” 他从小不得宠,一些长老看他可怜,替他在他父亲面前说好话,让他有了识字练武的机会。 如今那些长老阻止他杀穆北,也是因为不想族中再见血腥。 夏商与语气寒凉:“穆北杀你父亲和你们这些子侄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们进言?” 阿鬼默然。 夏商与冷笑:“你说他们帮过你,我相信确有其事,但他们帮你的时候,一定不会因此丧命。” 阿鬼骤然抬眼。 夏商与道:“这世上,有些人不坏,但也没那么好。” 阿鬼目光闪烁,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夏商与好似不觉自己的话对这个年轻人造成了多大的冲击,慢慢又道:“杀人有杀人的好处,不杀有不杀的法子,你只要记住一点,只有真正掌握了权力,才有选择的机会。” 阿鬼默然半晌。 “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夏商与拍拍他的肩膀,“回去让大夫给你换药,明日就回你的齐蛮寨。” 阿鬼走后,夏商与在原地跺跺脚,甩掉鞋上的泥沙,准备回去找丘大人。 他刚一转身,就见一辆骡车停在身后,车上整齐放着十几只木桶。 第274章 杀亲之仇 叶灵芝从车夫的位置上跳下,看他一眼,不咸不淡道:“阿鬼是头儿选的族长,你别教坏了他。” 夏商与皱眉:“你来做什么?” 叶灵芝不答,她叫来士兵搬下车上的木桶,吩咐道:“这是刚煎好的汤药,喝了可以防时疫,你们小心些,把它们搬去河堤,每个人喝上一碗。” 说完,她又从车上扛下一个麻袋:“这里面是防虫的药丸,每人带上两颗,能够防止蚊虫叮咬。” 一袋药丸约有百十来斤,她随手往地上一搁,正好砸在夏商与脚边。 夏商与及时闪开:“城里没车夫了吗?你不在府衙守着,跑来做什么?” “雁姑娘和丘夫人都在忙着,城里家家户户,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我在府衙无事可干,不出来帮忙,难道像你一样在这儿忽悠人?” 夏商与冷冷道:“你哪只眼睛见我忽悠人了?” “两只眼睛。”叶灵芝不甘示弱。 夏商与笑笑:“眼神不错,就是看人的眼光差了些。” 叶灵芝双眸一沉:“你什么意思?” 夏商与下巴微扬,语气冷淡:“还用我说?” 他说完,抬步就走。 “站住。”叶灵芝伸出手臂,把人拦下。 “我承认,我没看清苏青冉的为人,”她冷声道,“但你与他共事多年,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夏商与狭长的眼尾眯了眯:“你这么说,连将军也一块儿骂了进去。“ 叶灵芝一噎:“头儿可没有嘲笑我。” 夏商与自鼻腔里哼了声:“但你放跑了苏青冉。” 叶灵芝再度梗住。 夏商与得理不饶人:“你明知他不可信,还让他钻了空子,叶校尉,你脑子给狗啃了吗?”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叶灵芝咬咬牙,偏生理亏,难以争辩。 “是我的错。”叶灵芝道,“我过来除了送药,就是找你。” “找我做什么?”夏商与问。 “找你领罚。”叶灵芝道。 夏商与看她一眼,微微皱眉。 叶灵芝愠怒:“看什么看?我们这帮人做错了事,不都是由你处置?” 夏商与收回视线:“我罚你,你肯服气?” 叶灵芝怒色稍减:“有错认错,该罚便罚,我为什么不服气?” “你忘了你父亲怎么死的?”夏商与道。 叶灵芝眼神一变。 她脸上蒙着半截布巾,夏商与看不见她的神情,但从她复杂的眼神中不难想象,她心里有何想法。 夏商与语声幽凉:“你一直视我为杀亲仇人,若不是同在将军麾下,你恐怕早就找我算账了。” 这话一出,哪怕叶灵芝蒙着半张脸,眉眼间的神色也难看至极。 夏商与绕开她,走上斜坡:“你办事不利,是该受罚,依照军规,应受鞭刑十下,罚俸三月。” 他回头看看她,又道:“你如今身兼护卫雁安宁之责,鞭刑暂可押后,罚俸自本月起。” 叶灵芝站在原地顿了顿,拔腿追上去。 “好,我领罚。”她跟在他身后,“不过有一件事得说清楚。” 夏商与往前走了一阵,淡淡应道:“何事?” “当初我的确怨过你,”叶灵芝道,“但你若当真是我杀亲仇人,不管头儿怎么看重你,我都会杀了你报仇。” 夏商与转头看向她:“但你必须承认,你一直恨我。” 叶灵芝皱眉。 夏商与冷笑一声,继续往前走去。 两人一路无言,来到丘大人的帐篷。 帐篷里,丘大人一手端着汤药,一手撩起蒙面的布巾,苦着脸将汤药往嘴里倒。 身旁几名文书也是满脸愁容。 夏商与见状愣了下:“账有问题?” 文书们摇头。 丘大人放下空碗,打了个嗝:“账没问题,就是这药,太难喝了。” 叶灵芝走过去,见文书们碗里的药汁还剩了大半,笑道:“难喝不假,但雁姑娘说了,这剂药方在梁州屡试不爽,喝了它,哪怕在死人堆里待上三天也无事。” “我们又不进死人堆。”一名文书迟疑,“若是只尝一口,不知药效如何?” “每日必须一碗,”叶灵芝不假辞色,“城外还有好些尸首,你们万一染上疫病,带回城里如何是好?” 几名文书面面相觑,眼中露出决然之色。 叶灵芝笑笑:“不光你们,城里家家户户都领了汤药,捏着鼻子,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转头看向夏商与:“夏大人,你也该来一碗。” 夏商与沉着脸:“你呢?” “我出城之前就喝过。”叶灵芝从桶里舀起一碗递过去,“夏大人,请。” 一盏茶后,夏商与拿着丘大人整理好的物资缴获账册,走出帐篷。 他两手抱着账册,微抵在腹间,目光比进帐前更冷淡了几分。 “有那么难喝?”叶灵芝不解,“你们文官真是娇气。” 夏商与漠然:“你若想报复我,恭喜你,你做到了。” 叶灵芝停下脚步,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之人。 “夏商与,我知道你心眼不大,但你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她的口气比他更冷,“我如果真当你是仇人,又怎么会允许灵蒙和你混在一起?” 夏商与看看她:“你管得住你弟弟?” 叶灵芝气结:“要不是你这张嘴太臭,我也不至于这么讨厌你。” 夏商与嗤笑:“讨厌我的人很多,不差你一个。” 叶灵芝朝天翻了个白眼。 “我当初确实迁怒过你,”她正色道,“我知道你好面子,你若介意,我向你道歉。” 第275章 不是你才有未婚妻 叶灵芝这话一出,夏商与的目光不为所觉地动了动。 “谁好面子?”他嗓音平板,毫无起伏,“你以为我是苏青冉?他在意别人的眼光,我可不在乎。” 叶灵芝听他再次提起苏青冉,板着脸坐上骡车:“反正我已经道了歉,接不接受随你。” 她扬起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声清脆的炸响,骡子拉着车,从夏商与眼前离开。 回到城中,叶灵芝将骡车交还府衙。 她回屋摘下蒙脸的布巾,用皂角洗了手,换了身衣裳,出门去了丘夫人的院子。 临漳城的府衙不大,与别处的规制一样,前面是衙门,为处理公务之用,后面才是丘大人一家的宅邸。 今日,丘夫人院中收拾出一间宽敞的厢房,房中窗明几亮,立着一张可容四人共用的榆木书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桌后西侧的角落里,一盆高大的文竹如烟似雾。 文竹旁,立着一排书架,架上的书籍或新或旧,整齐排列,每一格的轴杆上挂着一块竹片,竹片上写着此格的书目与卷次。 叶灵芝进屋时,屋里三个人听到脚步声,齐齐转头向她看去。 雁安宁将写好的竹片挂在轴杆上,笑道:“汤药都送过去了?” 叶灵芝点头:“十五车汤药和药丸,全都已经卸货,我在那边无事可做,就先赶了回来。” 丘夫人斜倚在窗边的小榻上,她放下手里的书卷,招呼道:“叶校尉辛苦了,这儿有凉茶,快来喝上一杯解解渴。” 叶灵芝摇头:“我刚从城外回来,还是离夫人远些为好。” “哪儿有那么娇贵,”丘夫人拿起手边的扇子,指指一旁的空椅,“快来陪咱们坐会儿。” 陪坐在侧的玉露起身,把椅子搬到榻边,唇角含笑:“叶校尉,请。” 叶灵芝朝雁安宁看了眼,雁安宁颔首:“你回来得正好,她俩这半日都在说夷语,听得我头晕脑涨,你给咱们讲讲外面的情况,也好让我醒醒脑子。” 丘夫人摇着扇子,笑道:“你这半日也没白听,不是学会了好几句夷语么,这样下去,不出半年,你就可以开班授徒了。” 雁安宁摆手:“饶了我吧,我只想好吃好喝,整日闲着,这种夫子的活儿,我可没耐心。” 丘夫人掩扇而笑,朝叶灵芝道:“你看她,拟了一大堆方略,全扔给我和夫君,我肚里还怀着娃,也不得清闲。” 叶灵芝笑道:“头儿也是这样,扔一堆活儿给咱们,自己带兵跑了。” 丘夫人放下扇子:“说到这个,我听夫君说,大将军此去只带了一万人,这点兵马够吗?” “夫人放心,”叶灵芝这话像是安慰丘夫人,实则看向雁安宁,正色道,“头儿带的人虽然不多,但我军主力早就埋伏在南部,算算日子,他们今日就能会合。” 丘夫人讶道:“当真?” 叶灵芝笑了笑:“我弟弟叶灵蒙就在主力军中。” 漳水南面,日头照着荒凉大地,嶙峋的岩石上泛着灰白的光。 三年前,百里嚣带兵打败平阳军队,将敌人囤兵的漳南、溧水两城夷为平地。 由于此地荒芜贫瘠,无物可产,西南军打完仗就撤回北岸,并未在此驻军。 消息传回后平国都,百里嚣不屑一顾的态度如同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后平国主脸上。 这块地方对后平来说本就是鸡肋,除了可以借道去漳水北岸攻打西南,再无任何值得费心之处。 然而攻打西南不只这一处可入境,后平当时恰与南阳起了争端,便将这片荒原丢在一旁,将精力投入与南阳的地盘抢夺中。 后平国主并不知晓,他这一决定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一处隐蔽的山坳中,一名猎户打扮的年轻汉子站在百里嚣面前。 “今早辰时刚过,裘图带兵路过这儿,全是骑兵,有八百多人,”他沉声道,“他们这一路像是没怎么歇过,有些马看着快要不行了。” “他们去了哪个方向?”百里嚣问。 猎户抬手指向西面一座山谷:“我跟了他们五里地,怕被发现就撤了回来,不过那座山谷有一片湖泊,湖边还有一大块草地,裘图他们人困马乏,去到那里多半会休息一阵。” 百里嚣看看头顶的日色:“从这儿过去要多久?” “以他们的脚程,至少一个时辰。” “现在刚到午时,”百里嚣沉吟,“也就是说,他们这会儿才进山。” 猎户点头:“大将军,这一带我最熟悉,我带你们抄近路,最多半个时辰就到,准保不会被人发现。” 百里嚣笑笑:“等不及了?” 猎户眼中燃着一片炽热:“不瞒大将军,我们在这儿待了三年,日日都盼着大伙儿过来。” 他不只是猎户,更是西南军放在这里的前哨。 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好些,他们扮作猎户和流民,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静静蛰伏。 为了不引起后平注意,他们大多孤身一人,除了每月定时往西南军中传递消息,与外界再无任何交道。 他们是西南军扎在这片荒原上的暗桩,后平若无动静便罢,一有动静,百里嚣就会知晓。 “辛苦你们了,”百里嚣道,“待日后重建城池,想去哪个随你们挑。” 猎户咧嘴一笑:“去哪个都行,大将军说了算,不过,我能不能提个小小的要求?” 百里嚣道:“你说。” 猎户道:“我在老家有个未过门的媳妇儿,来这儿之前,我不知何时才能回去,就回了老家一趟,想与她解除婚约。可她拿着镰刀杀上门,说我若敢悔婚,就一刀砍了我。咳咳,大将军,您别笑。” 他黑红的脸庞露出几分尴尬,继续道:“于是我就让她一直等到现在,我想等我们成亲的时候,请大将军喝杯喜酒。我知道,她这年纪还不出嫁,一定在老家受了不少闲话,如果大将军肯来观礼,她会成为我们那儿最风光的新娘。” 百里嚣扬扬嘴角:“只是观礼?” “是。”猎户诚恳道,“大将军哪怕过来瞧一眼就好。” 百里嚣摇摇头:“既然来了,只是观礼怎么够,你就不想让我证婚?” 猎户啊了声,两眼一亮:“可以吗?” 百里嚣拍拍他的肩膀:“到时,我带我未婚妻一起来。” 猎户张大嘴巴,愣愣道:“我才离开三年,大将军竟有未婚妻了?” 百里嚣瞥他一眼,在他肩上捶了一记:“天底下,不是你才有未婚妻。” 他骄傲地抬起下巴:“赶快带路,早日收拾了平阳联军,咱们才能早日回家。” 第276章 绝望 山谷中,一汪湖水清平如镜。 裘图取下头盔,弯下腰,将脸猛地扎入水中。 他在水里憋了许久,直到胸腔快要没气,才蓦地抬起头。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深吸口气,转头看向草地上东倒西歪的士兵。 他们从昨日兵败后一路南逃,整整一日一夜未曾合眼。 起初是为了逃离泛滥的洪水,后来是为了躲避西南军的追击。 古语道:穷寇莫追。百里嚣却不守常规,带着兵马渡过漳水,一路围追堵截,将平阳联军的残兵赶得四下逃窜。 裘图直到昨夜才收拢不到一千人的手下,其余人跟着各自将领,纷纷逃往他处。 裘图路上听到消息,南阳的军队跑得最快,那些南阳将领压根不顾后平将士的死活,带着自己的队伍早早逃往南阳的方向。 裘图心头暴怒,却无计可施。 他望着水中倒映的面容,摸了摸脸上的伤疤。 他在水里洗净双手,忽然扬声大笑。 洪亮的笑声引来众人侧目。 将士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位主帅得了什么失心疯。 另有几名士兵无暇关注这头,他们的马匹躺在地上,四蹄抽搐,嘴里吐着白沫,眼看只有出气却无进气。 这些士兵长期与马为伍,见状又急又怕。 急的是,这些马儿长途奔劳,已到强弩之末,怕是救不回了。 怕的是,跟随裘图的这些人都是骑兵,而他们失去坐骑,成了队伍的拖累,很可能会被无情抛弃。 想到这儿,一名年轻士兵忍不住抬手抹泪。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 “哭什么?”裘图冷冷盯着他,“我还没败,你哭丧给谁看?” 年轻士兵骇然道:“大将军,我不是……我只是心疼我的马……” 裘图的目光转向倒在地上的马儿。 他突然抽出年轻士兵腰间的刀,将他一脚踹开。 刀光闪动,马儿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肚子上破开一个血洞。 裘图抽回刀,反手向马头斩去。 “大将军!”年轻士兵爬起来,扑过去抱住他:“大将军冷静!那是我们的战马!” “战马?”裘图冷漠地抽动嘴角,“我过去打仗,人要饿死的时候照样杀马裹腹,别说马,就连人,也不是不能吃。” 士兵撞上他冰冷的视线,心里升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松开抱住他的手。 裘图一肘撞开他,举起染血的刀,眼中映出一片腥红。 他用刀指了指周围一圈士兵,语气森寒:“我们的援军很快就到,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别让西南军钻了空子。” 听到有援军,士兵们的神情终于变了。 他们脸上不再只有麻木,眼中渐渐升起一线希望。 “检查你们的马匹,”裘图道,“走不了的通通杀掉,绝不许留给西南军。” 士兵们闻言,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将自己的马儿牵得远远的,唯恐被裘图瞧出哪里不对劲,动手杀掉他们的坐骑。 唯有那名马儿被杀的年轻士兵蹲在地上,看着血泊中抽搐的马儿,抱着脑袋一言不发。 另几名士兵与他处境相似,他们的马儿累倒在地,随时可能咽气。 有人抱住马颈,无助地低喃,似想鼓励马儿重新站起,有人跑去湖边用头盔舀水,想让马儿尽快恢复体力。 裘图没管他们,他冰冷地下令:“休息一个时辰,未时整,准时出发。” 士兵们低应了声,有人看着失去马匹的同伴,有心安慰,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出声。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活下来的人只能先管好自己,至于旁人,各有各命,管不了这么多。 裘图走到一棵树下,叫来一名熟识的偏将:“让他们省下干粮,所有人只许吃马肉。” 偏将略微迟疑:“可这附近没有人烟,生火容易暴露我们的位置。” “谁叫你生火了?”裘图背靠树干坐下,“让他们生吃。” 偏将咽了咽干涩的喉咙:“生吃马肉?” 裘图两眼半睁半闭,斜瞄向他:“不行?” 偏将喉间咕咚一声,收起为难的神情:“不是,我的意思是,咱们有八百多人,快死的马才几匹,恐怕不够吃。” “一人一口,”裘图道,“马肉用来填肚子,不是让你们吃饱。” “是。”偏将低下头,踌躇了一下,又问,“大将军您呢?” “我也一样。”裘图闭上眼,“盯着那些人,别让他们生事。” “明白。” 半个时辰后,湖边飘扬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浓稠的鲜血染红了绿色的草茎,渗入土里。 几名失去马匹的士兵呆坐在一旁,目光空洞地看着地上所剩无几的马儿骨架。 有人实在看不下眼,递过去几块马肉。 “它们也算死得其所,赶紧拿着吃,吃饱了才好上路。” “上路?”一名士兵茫然抬眼,“上活路,还是上死路?” “瞎说什么?当然是活路。你没听见吗?大将军说了,援军很快就到。” “我们没了马,哪里跟得上队伍。”另一名士兵凄凉地笑笑,“难道你肯搭着我跑?” 递马肉的士兵面色一僵。 “吃不吃随你们,”他将马肉放在地上,“要我说,做个饱死鬼,总比做饿死鬼强。” 眼见那人走开,一只手伸过来,捡起地上的肉块。 那是被裘图亲手斩杀马匹的那名年轻士兵,他抓着血淋淋的马肉,一言不发往嘴里塞。 鲜血沿着他嘴角淌下,他用手背擦了擦,涂得满脸血红。 “大将军,”偏将捧着马肉来到裘图身前,“这块肉是背上切下来的,最嫩,您勉强尝尝。” 裘图睁开眼,看着那块马肉,目色深沉:“上一回生吃马肉还是十年前,没想到,今天又让我尝到这样的滋味。” 他抓起马肉,放在鼻端嗅了嗅,强烈的腥气令他微眯双眼,他冷冷道:“等我与援军会合,定要抓到百里嚣,尝尝他的血肉。” 话音刚落,一道风声突然袭来。 裘图朝旁一滚,一块大石砸在他身后。 第277章 我愿降 年轻士兵从树后钻了出来。 他脸上沾满血迹,神情木然,看到裘图时,眼里像是重新有了光,那是聚集了仇恨,愤怒,与绝望的光芒。 他弯腰抱起地上的大石,再次向裘图砸去。 “大将军小心!” 一旁的偏将拔出佩刀,抡刀砍向士兵的肩膀。 士兵晃了晃。 刀锋卡在他的骨头里,他像是不觉得疼,抱着石头狠狠砸了下去。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偏将手中的刀卡在他肩上拔不出,被他带得踉跄了几步,不得不松开刀柄。 石头落在地上,砰地一声重响。 与此同时,一声闷哼响起,年轻士兵的腰上多出一截剑尖。 裘图半跪在地,手里握着剑柄。 那块石头砸在他脚边,离他不到三寸。 裘图目光凶狠,握着剑在士兵体内狠狠搅了一圈。 士兵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握住剑锋,缓缓跪倒在地。 裘图猛地一抽,血花飞溅,士兵栽倒在地。 他的血溅了裘图一脸,裘图恍若未觉,拄着长剑起身,踢了脚地上的尸体。 尸体随着他脚尖翻了个面,年轻的士兵瞪大双眼,目中已无光泽。 一旁的偏将赶紧过去捡回自己的佩刀,对裘图道:“大将军,你没事吧?” 裘图冷冷看他一眼。 偏将心中一颤:“是末将失职,没发现他几时跟了过来。” 裘图抬剑。 偏将看着正对自己的剑尖,浑身僵硬。 他大气也不敢出,紧盯着那把血淋淋的剑锋慢慢移到他身前。 剑光一闪,削断偏将的衣摆。 裘图捡起那截衣摆,用它缓缓擦掉剑上的血迹。 “愣着干嘛?”他说,“还不把人拖走?” 偏将如获大赦,赶紧叫来两人,让他们把地上的尸体处理干净。 刚才这一幕并没几人瞧见,但众人见裘图先是杀马,现在又开始杀人,人人心中惶悚不安,唯恐下一个轮到自己。 而那些知道内幕的人,更是不敢声张。 裘图驭下一向严厉,莫说士兵以下犯上,哪怕平日只是犯点儿小错,都会遭到严惩。 他们难以想象,竟然有人敢刺杀裘图。 眼见刺杀者横尸当场,裘图完好无损,瞧见这一幕的人纷纷收起复杂的心思,不敢抬头。 湖边的气氛一时变得十分微妙,士兵们明知不久后就能与援军会合,心里却像泄了气,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裘图放眼望去,微微沉眼:“全都给我起来!马上出发!” 疲惫的士兵们你看我我看你,不得不从地上起身,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向各自的马匹。 那几名失去马匹的士兵站在一旁,无助地看着众人自身前走开。 他们每走一步,几名士兵的心就往下沉了一分,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哪怕他们都来自后平。 其中一人忽然笑了笑,往地上一坐,摊开手脚躺了下去。 “走吧,都走吧,”他两眼望天,喃喃道,“反正都是个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差别。” 就在这时,集合的队伍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什么声音?”有人问。 下一刻,众人耳边响起闷雷滚动。 这声音既像潮水,又像战鼓。 “快看!”有人指向前方出口。 只见一队黑甲骑兵如山洪涌入,将众人的去路拦了个严严实实。 “是西南军!” 一时间,马嘶人吼,湖边乱成一锅粥。 裘图手下的士兵本就如同惊弓之鸟,眼见追兵赶到,胆小的当即腿软,跌落下马。 “撤!” 裘图爬上马背,掉转马头往来时的山路后退。 他没跑出几步,就见来路杀出一批人马,同样黑衣黑甲,领头之人正是百里嚣。 山谷中杀声震天,放眼望去,漫山遍野人头攒动,到处飘扬着西南军的旗帜。 偏将跟在裘图身旁,眼中满是绝望。 “大将军,咱们被包围了。” 裘图脸上肌肉抽动,蜈蚣似的伤疤生出一阵痉挛。 “杀出去。”他冷冷挥剑。 偏将看看他,再看看身后惶恐的士兵。 “弟兄们,跟我冲!”偏将举起佩刀,大声喝道。 士兵们拽着马缰,马匹在原地不安地踏动。 无人应声。 偏将回头,声色俱厉:“都愣着干什么?不冲出去,你们都得死!” 士兵们低着头,一股奇异的沉默在队伍中弥漫,他们身下的马匹似也察觉这诡异的气氛,发出低低的呜咽。 前方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投降者,缴械不杀。” 发话之人却是百里嚣。 他话音刚落,身边的西南军纷纷以戈击地,齐声喊道:“投降者,缴械不杀!” “投降者,缴械不杀!” 山谷中四处回荡着这样的呐喊,如疾风暴雨,倾盆而下。 后平残军的队伍里,有人策马而出。 “我愿降!” 说完,这名士兵丢下手中的兵器。 “乒啷”一声,仿佛一记重锤敲打在众人耳边。 “我也愿降!” 又是几人奔出。 “我也愿降!” 一声又一声,士兵的高喊伴着兵器落地的声响,裘图手下八百多骑兵,瞬间跑掉大半。 他们来到西南军附近,弃鞍下马,抱头蹲地。 裘图看着眼前这一幕,几乎将牙齿咬碎。 眼看投降的士兵越来越多,裘图身边只剩十骑不到。 “我、我也投降。” 偏将发出虚弱的喊声,底气不足地朝裘图望了眼:“大、大将军,我们还是降吧。” 裘图眼角一抽。 “好。” 他冷笑,手中剑光一动,将偏将捅了个对穿。 偏将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格格几声,脑袋一歪,断了气。 这一下,还在犹豫的几人再不迟疑。 “我们愿降!” 转眼之间,湖边的后平残军只剩下裘图一人。 裘图握紧剑柄,冷冷瞪视着十丈开外的百里嚣。 百里嚣骑在马上,微微俯身,漫不经心拨了拨马鬃:“裘大将军,你要投降吗?” 裘图定定望着他,目光幽寒:“休想。” 百里嚣点点头:“我猜也是。” 他忽而挑唇:“你若跪地求饶,才让我头疼。” 裘图脸色一变:“百里嚣,当年在许州,我一时大意才输给你,今日,你可敢与我一决胜负?” “为何要一决胜负?”百里嚣斜眼看他,“从漳水到这儿,我不是一直在赢你?” 第278章 我未婚妻再三叮嘱 裘图顿了顿,他素知百里嚣嚣张放肆,却不想他一开口就能把人气死。 沉默中,身后传来一声斥喝—— “你是大将军的手下败将,有什么脸面与他一决胜负?”一名小将从围军中策马冲出,“你想找死,我来奉陪。” 小将白袍银甲,五官俊秀,脸庞轮廓犹带几分圆润,年纪未及弱冠。 裘图回头看了眼,不屑道:“小子,你还没断奶吧?” 小将剑眉倒竖,冷冷道:“裘图,我姓叶。” 裘图皱起眉头,没有错过小将眼中的恨意。 “姓叶?”他问,“你也是许州叶氏的余孽?” 他一直以为叶家活下来的只有叶灵芝一人,没想到西南军中还藏着一个。 “我是叶灵蒙,你最好记住这个名字,”小将提起长枪,单手一抖,“不过就算记不住也没关系,等你到了地下,我会把名字烧给你,让你做了鬼都惦着。” 裘图纵横沙场多年,听过的谩骂无数,但以往与他对敌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哪会遇到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脸黑如墨,鼻孔中发出重重一声冷哼:“我正愁没杀够叶家人,你要送死,正好。” 叶灵蒙拨马上前:“有种你来呀!” “叶灵蒙,”百里嚣出声,打断两人的僵持,“回去。” 叶灵蒙看向他,脸上写满不情不愿,却不得不应了声是。 眼看少年拨马退回队伍,裘图转向百里嚣:“怎么?你终于舍得亲自下场了?” 百里嚣侧首对部下交代了几句,提着马缰,驱马缓缓踱向前方。 裘图看着他走近,眼中露出狠厉的神情。 他右手举剑,横在胸前。 “亮出你的兵器,”他冷冷道,“我记得你擅用长枪。” 百里嚣摊开双手:“对付现在的你,用不上。” 裘图面无表情:“难道我不配?” “你知道就好。”百里嚣道,“我过来,只是想给人一个教训。” 裘图冷笑:“给谁?我吗?” 百里嚣双臂环胸:“你猜。” 裘图不屑地看他一眼:“故弄玄虚。” 说话间,他双腿一夹马腹,犹如离弦之箭,向百里嚣冲了过来。 百里嚣带马停下,目色微冷。 两人此时相距不到五丈,裘图左手忽然往鞍下一探,抓住一把手弩。 他抬手—— 箭矢破空声响起。 欻欻数声! 裘图手中的弩箭砰然落地。 他不由低头,只见自己身上插满羽箭,箭箭深入骨肉。 裘图身子一震,从马上摔了下来。 两侧飞来的羽箭令马儿受到惊吓,马儿扬起前蹄长嘶一声,撒腿跑掉。 马蹄踏在裘图腿上,几乎将他踩进泥里。 裘图口鼻渗血,仰脸直勾勾望着天上,眼中满是愤怒。 他心知百里嚣最受不得激,尤其喜欢身先士卒,在西南军必胜的局面下,他找百里嚣决斗,百里嚣一定会答应。 他只要趁两人接近,用手弩偷袭,百里嚣就是想躲也躲不过去。 到时西南军大乱,他说不定能趁机逃走,就算逃不掉,也能一泄心头之恨。 可万万没想到,百里嚣看似松懈大意,却根本没打算与他对决。 裘图耳边传来哒哒的马蹄轻响,他涣散的视野中出现百里嚣的脸。 裘图使劲最后的力气昂起头:“……骗……子……” 百里嚣居高临下望着他,耸了耸肩:“我未婚妻再三叮嘱,不许我擅自冒险,没办法,我只能听她的。” 他出列前就交代了部下,一旦他停住,两侧的弓箭手就发起攻击。 裘图此人心机深沉,他不想揣摩他的心思,也懒得揣摩。 这种滥杀之人不是一名值得尊敬的对手,他可不想耗费工夫与他纠缠。 裘图听见他的回应,脑海中一片混沌。 未……婚……妻? 他有太多不甘,却已无力思考。 他张了张嘴,发出短促的气音。 所有的野心与抱负随着他的鲜血流出身体,他像一只蜕壳失败的蝉,僵硬地躺在地上,慢慢咽了气。 叶灵蒙策马来到百里嚣身旁,翻身下马,捡起地上的手弩。 “大将军,你知道他会使诈?”少年问。 百里嚣瞥他一眼:“你看了那么多兵书,困兽犹斗,不知道吗?” 叶灵蒙挠挠脸:“我刚才就在奇怪,他这样的狠毒小人,怎么会要求决斗。” “明知可疑你还往上冲?”百里嚣用马鞭握把敲敲他的脑袋,“平日不是挺机灵?” 叶灵蒙摸摸后腰,掏出几个掌心雷:“谁诈谁还不一定。” 百里嚣掀起唇角:“看来我不用教训你了。” 叶灵蒙嘿嘿一笑,宝贝似地将掌心雷收了回去。 百里嚣望向他带来的队伍:“怎么只有你这队,其他人呢?” “都在山外,”叶灵蒙笔直站定,认真回禀,“我们接到暗桩传信,听说你们正在追赶裘图这伙残兵,卢将军就命我过来帮忙。” “卢方那头都安排好了?”百里嚣问。 叶灵蒙点头:“平阳援军的行军路线正如我们所料,沿途都有暗桩盯着,他们最多还有半日,就会进入咱们的埋伏圈。” “很好。”百里嚣召来部下吩咐,“留一千人看守这些俘虏,按老规矩办。” 那些后平俘虏见裘图偷袭不成,中箭身亡,个个心中惴惴,唯恐百里嚣把气撒在他们身上。 这个世道,俘虏往往没有好下场,但西南军接下来的举动却令他们吃惊。 西南军不但没有虐待他们,反而给每个俘虏分了一块饼子和一小袋水,虽然饼子干硬,水也不多,但至少能让人吃饱。 吃饱以后,俘虏们被带到一个山洞,临时看管起来。 “你们只要不生事,不逃跑,尽管安心待着,”看管他们的小兵道,“等我们打完这仗,大将军就会放你们走。” “放我们走?”有人惊疑,“当真?” “你们什么时候听过西南军滥杀无辜?”小兵不满地看向那人,“你要不信,过几日就知道了。” 三日后。 丘大人接到南岸递来的消息,猛地起身,险些撞翻身前的桌子。 他快步跑出帐篷,一名文书拿起他放在桌上的蒙脸布巾追过去:“大人!大人!你的布!” 丘大人摆摆手,牵过帐外的马匹,爬了上去。 文书追到帐外,就见骑术不佳的丘大人骑着马,歪歪扭扭奔向城门。 丘府后院。 雁安宁正与丘夫人说着话,就见丘大人跑了进来。 丘大人头上的官帽歪了,袍子也皱了,脸上淌着汗,气喘吁吁。 丘夫人见状,连忙站起来,快步上前:“夫君,你怎么了?” 丘大人抚着胸口,喘息不定:“大将军,大将军赢了。” 房中静了一瞬。 “你吓死我了!”丘夫人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丘大人咧嘴笑开了花:“当然是大事,裘图死了,他叫来的平阳援军在青梅山下全军覆没,对了,这里还有一封大将军的信。” 他往袖中掏了掏:“咦?我的信呢?” 第279章 他不高兴 丘夫人白他一眼。 “喏,”她走到门边,朝脚下示意,“是不是这个?” 一枚米黄色的信封躺在门槛外,面上只有一字:密。 丘夫人微微欠身,但她大腹便便,实难弯腰,正要蹲下去拾起信封,丘大人赶紧过来把人扶住。 “我来我来,”他忙不迭道,“你身子不方便,快回去坐着。” 丘夫人扶着腰,盯着丈夫捡起信,数落道:“这么要紧的东西你也能弄丢,还好不是掉在半道上。” 丘大人低眉顺眼,乖乖挨训:“是是,以后万不敢如此大意。” 丘夫人不依不饶,又道:“你最近是否过于忘形?丘明轩,是谁说为官者务必慎独?你自己说过的话,你都忘了?” 丘大人尴尬地扶扶帽子,朝丘夫人挤挤眼,轻声道:“夫人,为夫知错,可屋里还有人哪。” 丘夫人气息一顿,扭头看去。 却见雁安宁早已走到墙角的书架旁,拿着一本书看得聚精会神,仿佛没听见她刚才的训话。 丘夫人面上微红,轻捶了丘大人一记:“你看你。” 丘大人乐呵呵一笑:“无妨,都是自己人。” 他说着,又微微苦了脸,卷起衣袖,翻出内里:“夫人你看,实在不是为夫不经心,是这袖袋破了。” 他将手指戳进袖袋袋口,从袋底露出几根指头。 丘夫人见了,脱口道:“衣裳破了,你也不知叫人补补。” 丘大人面露委屈:“我也是刚刚才发现,夫人,这些天我没回府衙,你在府里也忙,哪有心思注意这个。” 丘夫人瞥他一眼:“倒是我的不是了?” “不不不,”丘大人连连摆手,笑道,“夫人忙的是正事,这袖袋我自己补。” 丘夫人在他胳膊上轻掐一把,小声道:“没个正形,你今日回来可还要去城外?若不急着走,你先回房歇歇,把这身衣裳换下,我另给你拿一件。” 丘大人点头:“城外的物资都清点得差不多了,我这趟回来,一是衙门有些事得亲自过问,二是替大将军捎信。” “就是你手里这封?”丘夫人道,“既是密信,想必要紧,你还不快去。” 丘大人轻咳一声,将密信交到丘夫人手里,朝书架那边努努嘴:“我来捎信,正是因为旁人不方便,这封信得让夫人帮忙转交。” 丘夫人与他做了多年夫妻,瞧见他的小动作,立时恍然。 她接过信,偷偷朝雁安宁那儿指了指,无声地用眼神回问。 丘大人点点头。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丘大人道:“此处就有劳夫人了,我得赶紧去前面衙门,一堆人等着我呢。” 丘大人出了门,丘夫人嘴角含笑,持着信来到书架前。 “喏,你的。”她将密信递到雁安宁面前。 雁安宁从书里抬起头。 先前她听丘夫人训诫丘大人,担心自己在旁二人尴尬,便避到角落里,装作看书。 耳听那夫妻二人嘀嘀咕咕,虽然听不清都说了什么,但丘夫人素来温柔,雁安宁还是头一回见她对丘大人冷脸。 不过丘大人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听了夫人的训诫,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诚心道歉。 雁安宁瞧着这夫妻俩,不禁想起自家恩爱的爹娘。 往事如潮水来袭,她忽而有些失落,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思念。 她想念爹娘,想念外公与兄长,也想念那个挥兵南下的人。 她盯着书本静静发呆,却不料眼前突然出现一封信。 看着信封正面大大一个“密”字,雁安宁怔了怔。 心底的惆怅如同阳光下的水痕,一下子踪影全无。 雁安宁唇角微动,忍不住笑了。 那个“密”字刚劲有力,看得出一点一顿都着意拉出了笔锋,可惜一个人的笔法打小就定了型,实非一朝一夕能改。 雁安宁瞧着这说不上好看,但也不算难看的熟悉字迹,笑意漫入眼底。 丘夫人见状,将密信塞她手里。 “忙了大半日,我也累了,”她捶捶后腰,挺着大肚子道,“我得回屋躺一阵,你也回去歇着吧。” 雁安宁看看屋角的滴漏,这会儿刚过晌午,丘夫人是特意将半日的空闲留给了她。 她感念一笑:“我送夫人回房。” “不用了,”丘夫人道,“我的丫鬟就在外头,正午日头晒,你快回去吧。” 雁安宁捏着那封密信回到自己的院子。 她没有进屋,在院里的秋千上坐下,抽出信纸。 秋千架旁蔷薇盛放,如灿烂云霞,开了满满一墙。 清风吹过,幽香扑鼻。 细碎的花瓣飘落在雁安宁头顶,她微微低头,那些花瓣便又顺势而下,落到信纸上。 雁安宁捡起花瓣,将它们装进信封,这才继续往下看信。 百里嚣送回的信很厚,足足写了五页。 对于战事的胜利,他草草一笔带过,其余时候都在抱怨。 抱怨的内容无外乎是—— 虽然打了胜仗,但你不在,不高兴。 听你的话,没有莽撞行事,但你不在,不高兴。 审问敌军将领,他们老实交待,但你不在,不高兴。 路边找到一种好吃的野果,但你不在,不高兴。 路过士兵帐篷,听他们聊老婆孩子,但你不在,不高兴。 总而言之,百里嚣通篇都在不高兴。 雁安宁觉得,他不该叫百里嚣,应该叫百里不悦,或者干脆叫百里嫌弃。 到了信的末尾,纸上滴了好几个墨点,似乎执笔之人再三停顿,方才下笔。 笔下只有短短三字—— “要想我。” 雁安宁望着力透纸背的三个字,想笑又忍住。 她几乎可以想象,百里嚣写下这句话时的神情。 他一定皱紧了眉头,满脸都是委屈。 这话要说出去,一定没人肯信。 从来只有百里嚣让别人委屈,哪有他自己委屈的份儿。 雁安宁将信纸蒙在脸上,闭上眼,嗅着纸上淡淡的墨香,无声地扬起嘴角。 她将信又看了一遍,把信收好,两手握住秋千绳子,脚尖撑地,轻轻荡了起来。 飘飞的裙摆在地上落下轻盈的影子,仿佛鸟儿张开羽翼,迎风飞翔。 阳光照在雁安宁脸上,她微微眯起双眼,露出惬意的笑容。 第280章 解卦 一月后,临漳府衙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丘大人接到拜帖,难以置信地将帖上字迹看了又看。 “去请雁姑娘过来。” 他叫来小厮,吩咐之后,整理了一下官帽和腰带,看似从容实则急迫地迎了出去。 当他亲自将来客引进仪门,就见左侧的西庑下,一名文书正在低头挨训。 “怎会对不上?”夏商与双手揣在袖中,冷冷发问。 “启禀大人,近日各地所筹物资甚多,咱们人手不够,便从其他各房调了人过来帮忙,”文书回道,“他们缺少经验,在入库时不小心把有的物资弄混了。” “随物资发来的原始账目呢?”夏商与问,“为何不拿出来比对?” “麻烦就出在这儿,”文书道,“其他还好说,大不了费些工夫,总能与实物盘点清楚,但有四份账册被老鼠咬坏,约有九成佚失。” 夏商与皱了皱眉:“哪四份?” “永和、嘉川、湘善、陵北这四地,”文书道,“虽说可以派人前去索要副册,但一来一回,起码得七八日工夫,若等拿到副册再与库房比对,这批物资就得晚几日运出。” “南边战事正紧,不能耽误。”夏商与道,“你叫两个人,带上纸笔,半刻钟后去花厅找我。” “啊?”文书傻眼。 自从西南军南下,夏商与便留在临漳,全权负责军需物资的调配。 由于漳水水路便利,各地筹集的物资有半数集中到临漳,再由水路转运至南面。 为此,夏商与几乎将丘大人手下的文书全都要了过来,这些人踏实肯干,皆是得用之人,可面对如此庞大的物资,仍是出了差错。 夏商与见文书呆呆看着他,轻声一哼:“有问题?” 文书愣了下,鼓起勇气道:“大人让我们带上纸笔是为何?” “不带纸笔,怎么记录账目?”夏商与反问。 文书更是满头雾水:“账目从何而来?” 夏商与翻了个白眼,点点自己脑袋:“这儿。” “这儿?”文书看着他,仿佛他说的是夷语,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大人记得原始账目?” “翻过。”夏商与道。 文书看他的眼神立时变了:“所有账目大人都记得?” 夏商与凉凉道:“不信?” 文书略显踌躇。 夏商与瞄他一眼,开口:“五月二十八,永和第四批物资入库,粮四万五千石,草九万七千四百二十束,锅一百六十个,麸糠袋、火石袋、盐袋各一千个,皮囊六百个,披毡三百套,搭索一百二十条……” 文书听着,两眼越睁越大,忽然火烧屁股般跳了起来。 他一溜烟跑进一旁的房舍,从里面抱出一本烂糟糟的册子,疾速翻动。 “……对,对对对!”他低着头,手指发颤,“没错,五月二十八,第四批……皮囊……搭索……马……马……” 他看着后头被老鼠咬烂的那块,努力辨认上面的字迹。 “马药,”夏商与道,“七百八十副,驴,三百六十头……” 他说得越多,文书眼睛越亮,到后来,他已顾不得查看账册,两眼直勾勾盯着夏商与,目光灼烈如火。 他一把抓住夏商与的手,用力摇了摇,将损坏的账册塞进他手里:“大人,不用念了,我这就去叫人,我们马上过来。” 说完,他拎起袍摆,匆匆跑走。 夏商与用两根手指拈起那本糟烂的账册,微微一抖,就见细碎的纸渣簌簌往下掉。 他想起这是被老鼠啃过的册子,面露嫌恶,从袖中掏出帕子,包住书脊,隔着帕子将它拿在手中,伸长手臂,拎得老远。 “哟,”叶灵芝从旁经过,“夏大人,几日不见,怎么变兰花指了?” 夏商与转头看过去,嘴角一撇:“怎么,叶校尉,你的伤这么快就好了?” 叶灵芝笑笑:“区区十下鞭刑,上个药就好,我可没夏大人那么娇贵。” 她走到夏商与身旁,从他手里拿走那本账册。 她学着夏商与方才的动作,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书脊,翘起兰花指:“要放哪儿?我帮你。” 夏商与狐疑看她一眼,低声道:“无事献殷勤。” 叶灵芝挑起半边眉毛:“夏大人,我听得见。” 夏商与朝花厅的方向摆摆下巴:“去花厅。” “这才对嘛,”叶灵芝道,“我都不怪你罚我鞭刑,你也别老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夏商与背着双手往前走:“我罚你是依律行事,与私人恩怨无关。” 叶灵芝将账册举到他面前:“我帮你也是为了公务,不是想讨好你。” 夏商与停下脚步,皱着眉道:“拿开。” 叶灵芝这才笑着收回手,晃着轻飘飘烂糟糟的册子,走向花厅。 大树底下,丘大人与一老者并肩而立,笑道:“都是年轻人,让江老见笑了。” 雁安宁的外公江汉之摸摸长须:“我入西南前,兴之所致,袖占一课,得一‘解’卦。” 丘大人轻咦一声:“不知卦意如何?” “雷生春雨,万木方兴。”江汉之看向他,“利西南。” 丘大人道:“我对六爻所知不多,听上去应是一吉卦。” 江汉之捻须轻笑:“听闻丘大人为饱学之士,何必在老夫面前过于自谦。” 丘大人哈哈一笑:“江老过奖,我这些年忙于公务,早将所学抛之脑后,倒是我夫人精于钻研,论及学问更胜我一筹。” 江汉之颔首:“安宁在信中说过,令夫人天资过人,尤其精于夷语,听说安宁拉着她在编撰什么夷语通?” 丘大人道:“正是,雁姑娘多有奇思妙想,每每看了她的方略,总教人心潮澎湃,恨不得大干一场。” 江汉之听他夸赞自家外孙女,并未谦逊,只道:“她自小就这样,行事自有主张,无论雁家还是江家,以往遇到难解之事,都会与她商量。” 丘大人闻言,会心一笑:“江老放心,雁姑娘在我们这儿可是炙手可热,我这儿缺人手的时候,只要找她帮忙,就没有办得不妥帖的。就连刚才那位夏大人,您也看到了,他才干非凡,深得大将军倚重,可即便是他,时不时地也会找雁姑娘请教。” 江汉之望着夏商与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此人颇有几分傲气,又比安宁大上几岁,他竟肯找她请教?” 第281章 见她还是见他 丘大人见江汉之存疑,笑道:“实不相瞒,夏大人在临漳只是临时受命管理军需,他真正的身份是大将军任命的巡察使。” 江汉之转眼,沉吟道:“巡察使?” “正是,”丘大人道,“西南各地历经多年战火,户籍地籍早已十不存一,矿冶物产更是难有明数,大将军派出巡察使,便是为了督促各地官员,如实编册上报。” 江汉之略点了点头:“不知治下人口土地,便会出现兼并与私匿,不知矿冶物产,便难以资邦国之用。此事自来便是朝廷头等要事,你们大将军有此打算,是西南之幸。” 丘大人叹了口气:“可惜各州官员青黄不接,此事推行并不顺利。” 江汉之闻言,神情淡淡:“能力不够倒还罢了,最怕有人暗藏私心,反其道而行。” 丘大人重重击了一下掌:“正是。上前月夏大人才惩处了几名官员,他们联合当地士族,掠夺百姓田产,又将原档销毁,造了份假的文书送到雍陵,若非有百姓找到夏大人喊冤,此事就会瞒天过海,无人知道真相。” 江汉之缓缓摇了摇头:“这纯属走运,百姓们总是能忍则忍,巡察使的权力再大,也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当地人想活命,只能忍气吞声,受地方官员挟制,说不得还得配合地方官员作戏,欺骗这位夏大人。” “江老高见,”丘大人道,“所以夏大人手下还有一批副使,他们乔装改扮,潜入各地探查实情,可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各地情形本就不同,不在当地蹲个三五月,很难核实详情。” 江汉之笑笑:“这些都是西南的内务,丘大人不必与老夫说得如此详细。” 丘大人面容诚恳,正色道:“江老历经三朝,学识见闻远在我等之上,而最近雁姑娘正帮夏大人参谋此事,我就算对您老多提几句,也不算泄密。” 江汉之看向他:“安宁也参与其中?” “雁姑娘带人整理地方志,绘出多本地纪图册,”丘大人道,“她建议夏大人参照此法,让各地官员将土地山塘如实绘制,按序编号,标明方圆四至,所属户主。” 江汉之深思道:“此为丈量土地之法,虽然繁琐,但要伪造却不容易,巡察使只需按图抽查,便能核实个中真伪。” “正是。”丘大人道,“雁姑娘说,她曾听您提过此法,却因新帝即位,未能实施。夏大人与她商议过后,认为此法可行,已选了几座城池试行。至于户籍核查,则另有一法——” 正说着,忽听一个声音脆生生喊道:“外公!” 江汉之打住话头,抬眼望去。 雁安宁跨过仪门,脚步匆匆来到他面前。 祖孙二人自上次分别,已有两月未见,此时重逢,两人眼中都涌动着说不出的激动。 雁安宁顾不得还有旁人在,拉着江汉之的胳膊,欢喜道:“外公,您怎么来了西南?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她来西南这些日子,先后给梁州写了好几封信。 雁长空只回了一次,对她前往西南的决定表示理解,剩下的内容看似叮咛,实则更像是在警告百里嚣,叫他不要带坏了自己的妹妹。 不过这封信到时,百里嚣已领兵去了南面,只剩雁安宁一人看着信哭笑不得。 在那以后,梁州再无音信。 为此,雁安宁担心了好一阵子。 百里嚣离开之前,为了定下两人的婚约,专程给梁州去了封求亲的书信,雁安宁不知他信中写了什么,但于情于理,雁长空都该有所回应。 可信件发出已有一个月,梁州迟迟没有回音,雁安宁正想派人去打听,她的外公就到了。 江汉之见到外孙女,一双老眼微微泛潮。 刚接到雁安宁打算去西南的消息时,别看他在雁长空面前表现得波澜不惊,心里却着实想过无数可能。 方才与丘大人一番交谈,既是叙话,也是试探。 他能听出雁安宁在这儿未受轻视,而此时亲眼看到外孙女面色红润,目色清朗,江汉之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了下来。 “听说百里嚣带兵出征了?”江汉之问。 雁安宁点点头:“上月初三走的。” 江汉之道:“那我来得算是不巧了。” “没有的事,”丘大人在旁朗声笑道,“大将军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江老若不嫌弃,还请先在我府中住下,与雁姑娘也好有个照应。” 江汉之看看自己的外孙女:“也好。” 丘大人见他应下,颇为欢喜:“雁姑娘,我已让夫人收拾院子,你们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便是。” 雁安宁笑着应声:“有劳丘大人。” “哪里,”丘大人道,“江老远道而来,一路颠簸,想必已然乏了,雁姑娘快送江老回去歇息,到了晚上,我再设宴为江老接风。” 雁安宁陪着江汉之回到丘府,丫鬟阿韭早就在门外候着。 当初,雁安宁安排阿韭、小金与雁家护卫前往雍陵等她,众人到达雍陵后,很快置了宅子,在当地安顿下来。 后来,听说雁安宁打算在临漳长住,阿韭便与冯大冯二从雍陵赶来,陪在她身边。 阿韭见到江汉之,冲他行了一礼,笑眯眯道:“江老爷安好。” 江汉之见到这小丫头,四下望了眼,对雁安宁道:“我听雁左说,你除了阿韭和冯氏兄弟,把其他人都留在了雍陵?” 雁安宁笑道:“我就知道外公会先去雍陵。” “雍陵在西南的地位正如大衍的京城,”江汉之道,“若连雍陵都治理不好,其他地方便不值得一看。” 雁安宁扶着他跨过门槛:“雍陵我还未去过,不知外公觉得那地儿如何?” 江汉之面色平淡:“尚可。” 雁安宁抿唇轻笑:“能得外公一句‘尚可’,看来那地儿不错。” “百里嚣手下是有些能人,”江汉之道,“不过都太年轻,治理手段也很粗糙。” 雁安宁幽幽开口:“您千里迢迢过来,张口闭口都是百里嚣,外公,您到底是来见我,还是为了见他?” “你若不在这儿,我何需操心他的事。”江汉之反问,“你可知你兄长接到他的信,连着几晚没睡好觉?” 雁安宁讶然:“我哥怎么了?百里嚣信上写了什么?” 江汉之见她一脸不解,奇怪道:“你不知百里嚣打算求亲?” 雁安宁应了声:“知道倒是知道,不过他神神秘秘的,我懒得多问。” “所以你没看他写的信?”江汉之又问。 雁安宁见他神情严肃,不禁被勾起好奇:“他到底写了什么?” 江汉之看她一眼,见她果然不知,在心中摇了摇头:“我问你,你可知百里嚣想打地宫宝藏的主意?” 第282章 见者有份 雁安宁眨巴眨巴眼。 “地宫宝藏?” 她从地宫逃出皇城一事并未瞒着自家人,是以江汉之与雁长空都知道,万寿殿底下有个地宫。 地宫里的宝藏虽然惊人,但他们谁也没有本事拿走,因此,听了雁安宁的经历,江汉之与雁长空只觉庆幸,庆幸有这么一个暗道,能让雁安宁顺利脱身。 可他们不敢想,却有人敢想。 百里嚣在给梁州的求亲信中说得明白,以他对盗墓贼的了解,那伙人习惯狡兔三窟,地宫外面的入口绝非只有一个。 因此,他让留在京中的几名私卫暗中查探,竟真的让他们找到了另一个入口。 “那个入口就在城郊,”江汉之道,“百里嚣拿到这消息就转手给了我们。” 雁安宁难得有些发愣,喃喃自语:“难怪他说,要送你们一份大礼。” 那个地宫本是无主之物,若按江湖规矩,谁有能耐搬走就是谁的。 城东坊市那间通往地宫的院子已被苏青冉发现,虽说苏青冉不知地宫一事,而入口又藏在池水底下,但若非必要,谁都不会再去那里。 雁安宁想不到的是,百里嚣竟会找到第二个入口。 他本可以偷偷把地宫的宝藏运走,但他偏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雁家。 江汉之道:“你哥接到那封信,恼了好几日。” 用雁长空的原话来说就是:“我们雁家不卖女儿。” 雁安宁听了江汉之的转述,怔了半晌,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百里嚣这么大方?”她问,“那么多金银珠宝,我见了都动心,他真的说给就给?” 江汉之见她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不免无奈。 别的姑娘家说起终身大事,要么害羞,要么回避,他这外孙女倒好,提起金银珠宝,两眼发光。 “你哥不想贪他便宜。”江汉之道。 雁安宁撇嘴:“这怎么叫贪,我和百里嚣同时发现地宫,这叫见者有份。” 江汉之用复杂的目光看她一眼。 雁安宁回以疑惑的眼神。 江汉之叹口气,道:“百里嚣在信里也是这么写的,他说地宫里的宝藏不算聘礼,就算我们不要,他把宝藏搬出来以后,也会分你一半。” “那你们还是要吧。”雁安宁道,“搬宝藏的活儿不能只让西南军做,不然咱们就真是白捡便宜了。” 江汉之见她应得坦坦荡荡,哭笑不得:“你在这事儿上,倒是比长空想得开。” “因为我和我哥不一样,”雁安宁道,“我无论嫁给谁,他都不会放心。” 她能体谅雁长空的心情,如今雁家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做哥哥的怎会随便将妹妹托付给旁人。 雁长空与百里嚣相处不过寥寥几日,他能心平气和与对方相处,全是看在雁安宁的份上。 他当然希望妹妹能寻得良人,但他再怎么信任雁安宁和江汉之的眼光,在妹妹的终身大事上,难免顾虑甚多。 雁安宁的婚事本就经历了许多坎坷,雁长空实在不想她再吃苦头。 江汉之道:“你哥本想亲自来趟西南,但青州军一路北进,打下了好些城池,长空为免生乱,只能坐镇梁州。” “青州军?”雁安宁问,“不是青云两州的叛军么?” “已经没有云州军了,”江汉之感慨道,“史一志是个狠角色,他借兰啸天的名义,将投降的金吾卫和云州军重新整编,全部冠以青州军之名,如今已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京城的新王呢?”雁安宁打听,“我听说石守渊已迎陈王入京,准备即位,他们就眼睁睁看着青州军生乱?” “陈王自顾不暇,”江汉之自北面来,知道的消息比雁安宁更多,“留王与晋王听说陈王要当皇帝,已在封地集结了大量私兵,看样子是想造反。” 雁安宁沉默须臾,喟然一叹:“这也在预料之中。” 石守渊要迎陈王进京,就不该太早漏出风声,最好能将另外两名藩王诱出封地,再作打算。 但藩王不是傻子,北边又有青州军叛乱,石守渊大概无心迂回,索性立了新帝再说。 “我南下之时,京城一带还算平静,但藩王封地附近的城池百业凋敝,人心惶惶,我来的路上,见到不少人拖家带口,弃城而逃。” 可若真打起来,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北边已乱,中部的京城成为众矢之的,留王在东,晋王在西,无论逃到哪儿,似乎都避不开战火。 雁安宁想到这儿,既是庆幸,又是嗔怪:“路上这么乱,外公你就不该过来。” 梁州有几万雁家军守着,不说固若金汤,起码能保江汉之无恙。 江汉之抚抚长须:“你哥派了精兵送我,你别看史一志心狠,他可没有兰啸天的脑子,青州军打下的城池防备松懈,只要绕开就没事,比咱们出京那阵顺利多了。” 雁安宁板着脸:“那也不能为了我,专程跑这一趟。” 江汉之摇摇头:“倒也不是全为了你。” “为了百里嚣也不行。”雁安宁赌气。 江汉之失笑:“听你这口气,是不想应这门亲事了?” 雁安宁面上一僵,冷静道:“他又不在,这事以后再说。” 江汉之指指她,笑道:“口是心非。” 他脸色一整,又道:“陈王性子温和,却难免软弱,换作太平盛世,做个守成之君亦无不可,但当今这局势,容不得心慈手软,不出半年,世上恐怕再无大衍。” 雁安宁听他说起当今时局,心中微沉,一股苍凉自心头蓦然而升。 江汉之见状,反而豁达地笑笑:“时局如此,伤感无用。” 雁安宁摇头:“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看向江汉之,轻声开口:“外公,我从小就有一个疑问,你历经三朝,你眼中的朝廷到底是什么呢?” 第283章 书与刀 “我眼中的朝廷?” 江汉之捻着长须,思忖良久:“书可教化,刀可杀戮,朝廷是一本书,也是一把刀。” —— 梁州城的一座小院里,七八个小孩儿围在段明月身边。 “夫子,这是我们今早采的野杏,已经洗干净了,您尝尝。” “夫子,这束花是我和阿娟采的。” “夫子,我和二蛋捉了泥鳅。” 一个圆脸小姑娘挤到桌旁,将湿漉漉的竹篓放到桌上:“吃了泥鳅,你的病就能好了。” 跟她身后的小男孩儿吸吸鼻涕,不满道:“我有大名,我叫宋子方,不叫二蛋。” 圆脸小姑娘回头瞪他:“你今天还叫我毛丫头。” “你本来就是个丫头,”宋子方喊道:“丫头丫头丫头!” 圆脸小姑娘跺跺脚,不甘示弱嚷回去:”二蛋二蛋二蛋!” 两个小孩儿的叫声又尖又亮,瞬间将旁人的音量压了下去。 其他小孩儿捂着耳朵,叫道:“田良玉,宋子方,你们别吵啦!” 一时间,整个院子里叽叽喳喳,孩子们的叫闹声几乎能吵到天上去。 锦绣端着药碗走出厨房,见状重重咳了一声:“你们夫子病还没好,要是再吵,就只能送你们回去。” 她这话一出,孩子们猛地静了下来,你看我我看你,个个以手捂嘴,乖乖收了声。 锦绣将药碗端给段明月,见她嘴角含笑,忍不住抱怨:“小姐你也不管管他们。” 段明月接过药碗,笑道:“习惯了。” 锦绣揉揉耳朵叹气:“亏你脾气好,换了我去学堂,一定受不了。” 她说着,叫了几个小孩儿:“厨房里有绿豆汤,每人一碗,你们去帮忙端来。” 几个小孩儿欢快应了声,跑进厨房。 名叫宋子方的小男孩留了下来,他瞅瞅与他吵架的圆脸小姑娘,向段明月控诉:“夫子,田良玉她又不好好念书,这几天的功课都是乙下。” 圆脸小姑娘顿时涨了脸,呛声道:“你也才乙等,凭什么说我。” 宋子方骄傲地扬起小脸:“我是乙上,我的文章背得比你溜。” “你——” 眼看两个小孩儿又要开始拌嘴,段明月笑着打断他俩,朝小姑娘招招手:“良玉,来说给我听听,这两日你们新学了什么?” 田良玉磨磨蹭蹭挨过去,嘟囔道:“《寡人之于国也》。” 段明月笑道:“这是孟子的名篇,你有哪些不清楚的地方,我讲给你听。” 田良玉用手指抠着指甲边缘:“我懂,我就是有些字不认识。” 宋子方在旁嘲笑:“她把鸡豚狗彘念成了鸡豚狗屎,还有饿莩,她问张夫子,‘莩草不是草吗?怎么还会饿?’” 田良玉瘪瘪嘴,瞪着他道:“‘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下一句是什么?” 宋子方愣了下,下意识接道:“梁惠王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田良玉得意地哼了声:“你知道就好。” 宋子方呆住。 他吸溜了一下鼻涕,反应过来:“你嘲笑我?” 田良玉冲他做了个鬼脸:“以五十步笑百步,你活该。” 段明月瞧着他俩,笑出声:“这不记得挺好吗?《寡人之于国也》,开篇讲的正是这个。” “可后面还有好多呢,”田良玉撒娇道,“为什么孟子这么多话?” 段明月摸摸她乌黑光滑的发辫,答道:“因为他后面的话才是这个故事要讲的道理。” 田良玉依偎在她身旁,小声嘀咕:“书上说,只有仁政才能得天下,可是夫子,天下不是靠军队打出来的吗?” 段明月静了静。 她身边这些孩子都是安济坊收养的孤儿,他们的家人大多在战火中丧生。 身为梁州百姓,当地人见得最多的便是来犯的他国军队,接触最多的也是战乱与牺牲。这里的人崇尚武力,视死如归,这是好事,却非幸事。 “我今日给你们出一道题目,”段明月对田良玉和宋子方道,“孟子说,‘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你们回去想想这话讲了什么道理,待我后日回安济坊,你们再说与我听。” 两个小孩儿闻言,先是苦了脸,随后一喜:”夫子你后日就回来?太好了。” “我告诉他们去!”宋子方奔向厨房。 不一会儿,厨房里响起一阵欢呼,夹杂着宋子方的怒喊—— “这是我的绿豆汤!” 一群小孩儿在段宅闹腾到傍晚才走,段明月不放心,让锦绣亲自将他们送回安济坊。 她站在大门外,目送孩子们走远,这才转身。 她正要进门,脚下忽然一顿,回头望去。 斜对面的屋檐下,熟悉的身影长身鹤立。 雁长空对上段明月的视线,抬脚向她走来。 段明月转回身。 她搬出雁府已有多日,除了搬家的那天雁长空来过,两人竟是再未见过面。 想到这儿,段明月温和地笑笑:“你怎么在这儿?” 雁长空来到她面前站定:“过来瞧瞧。” “来多久了?”段明月问。 “刚到。”雁长空顿了下,问道,“刚才过去的都是你的学生?” 段明月微笑着点了点头。 “听说你在安济坊干的不错,”雁长空道,“不过别太累着。” “你也是。”段明月像是没有察觉他话里的关切,低应了声。 两人站在大门外,面对面望着彼此,谁都没再说话。 斜阳缓缓沉落,余晖将半边天际映得通红。 雁长空逆光而站,俊朗的脸庞笼上一层微暗的色泽。 巷子里飘出饭菜香,柴火燃烧的烟气蜿蜒向上,散入静谧的黄昏。 雁长空握了握拳:“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段明月脱口叫住他。 雁长空立时停住,向她看去。 段明月目光微垂:“若不着急,不如吃了饭再走?” 第284章 完美 段明月买下的宅子不大,只有一进。 绕过照壁走进院子,正对面就是一间正房,院子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厢房,其中一间收拾出来做了书房。 雁长空随她走进书房,一眼看见放满书本的架子,开口道:“这么快就放满了?” 段明月笑了笑:“这间宅子的原主是读书人,有一大半都是他卖给我的。” 雁长空从架上拿起一本古旧的册子翻了翻:“这些古卷也是?” “那是我从书肆淘来的,”段明月道,“梁州有许多来自异域的商旅,他们除了货物,还留下了不少书籍,这里面有些杂记格外有趣,你得闲的时候,可来我这儿拿几本回去,权当消遣。” 雁长空将手里的册子放在桌上:“既如此,我暂借一本,过几日还你。” 段明月见他说借就借,微微一怔:“你有空看?” “最近不忙。”雁长空道。 段明月正在桌边倒茶,闻言,动作停了停,将茶杯递过去。 “听说青州叛军占了北边好些城池?”她问。 “你怎么知道?”雁长空接过茶杯。 段明月笑了下:“这种消息总是传得最快。” 雁长空低眼看着手里的杯子:“你不用怕,那些地方离梁州还很远。” “我不是害怕,”段明月在桌边坐下,“我只是在想,大衍的未来不知会变得怎样。” “最坏的结果是回到二十年前,”雁长空沉默了一下,“我把伯父伯母接来梁州如何?” 雁安宁离京之前,为免石守渊报复,已命人将段氏夫妇送出京城藏匿起来,可如今时局大乱,把他们留在外头始终不如在身边放心。 段明月自桌前抬首,望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多谢你的好意,不过眼下这时局,北上反而危险,他们还是待在老家为好。” 说完,她扬了扬唇角,像是宽慰他,又像是宽慰自己,慢慢道:“我爹性子最是谨慎,只要知道我没事,他们会照顾好自己。” 雁长空瞧着她平静温和的神情,眼底一黯,忽然道:“今日收到青州叛军的传信,史一志想与雁家军结盟。” 段明月愣了下。 雁长空道:“若是结盟,他愿意让出一条南北通道。” 这样一来,雁家军就能在梁州与京城之间畅行无阻。 “史一志是兰啸天的手下,”段明月轻声提醒,“青州叛军因兰啸天而起,就连雁伯父,也是因兰啸天而亡。” 雁长空眉眼低沉,眼中似有血色微溅。 “他说只要我肯出兵与他围剿北边的城池,他愿将兰啸天绑来梁州,任我处置。” 段明月这下彻底定住。 雁家与兰啸天有着血海深仇,史一志以兰啸天作为交换,很难不让人动心。 “可是……”段明月犹豫了一下,她想劝说雁长空,却不知如何开口。 世人皆知,青州叛军的出现源自兰啸天与石守渊的权利之争,而史一志在兰啸天重伤后接掌青州军,更是一意孤行,不顾百姓死活,打下数座城池,俨然打算割据称王。 雁家军若与青州叛军结盟,难免会被一同视为叛军。 虽说因皇帝逼迫雁家一事,导致雁长空决定置身事外,固守梁州,但若真与叛军扯上关系,就不只是明哲保身那么简单。 雁长空低下头,看着一脸踌躇的段明月,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段明月看着这样的他,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她深吸口气,认真回答:“你若想自立,我不会劝你,但史一志不但是兰啸天的手下,还是他的姻亲,他连姻亲都能出卖,可见此人见利忘义,贪得无厌,他的承诺不足为信。” “所以你希望我拒绝,对吗?”雁长空问。 段明月默然。 “我知道你想为雁伯父报仇,但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段明月道,“就算他真的把兰啸天送来,日后……日后你真能放心与他合作吗?” 她垂了眼,嗓音微涩:“若因此赔上雁家军的名声,雁伯父在天之灵,恐怕也不会高兴。” 她说到后来,声音更轻。 她知道自己不该多话,这样的深仇大恨,不该由她这个旁人置喙,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出言阻止。 雁长空是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不该与史一志这样的小人纠缠在一起。 也许是她太过伪善,但她不想看到雁长空深陷泥淖。 她说完这些,低下头,心中有些难过。 她在宫里的时候,明明也干过那么多同流合污的事情,为何在雁长空面前,她还要装得这么大义凛然。 其实归根到底,她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罢了。 她希望自己心底的雁长空,能如当年初识一般,永远那么正直明朗。 可他经历了那么多,包括她带给他的伤痛,她又如何能强求他一直不变。 他肩上扛着那么多责任,他要考虑的远比她多得多,她凭什么在这儿侃侃而谈。 段明月只觉心里一片空落,她定定坐在那儿,手指在桌下缠住裙带,紧紧捏在手中。 雁长空看着她微颤的眼睫,端起手中的茶杯轻抿一口。 “我很惭愧,”他忽然放下茶杯,“你一点没变,我却变了。” 段明月霍然抬眼。 雁长空道:“收到那封信时,我动心了。” 他转过头,仿佛不愿让段明月看清他脸上的神情,望着书架上泛黄的书册,自嘲地笑了笑。 “你知道吗?前不久,百里嚣向我们雁家求亲。” 他突然提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段明月目光一怔:“百里嚣想求娶安宁?” 雁长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他愿意把地宫里的宝藏分给雁家。” “这不是好事吗?”段明月道,“可见他是诚心求娶。” 雁长空垂眸一笑,苦涩的意味更浓:“我嘴上虽说雁家不卖女儿,但有一刻我当真想过,那些宝藏若真到了雁家,能抵多少军费。”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念头,未经察觉便冒了出来。 雁长空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段明月看清他眼底神色,蓦地一阵心疼。 “这不是你的错,”她脱口道,“你是人,你有七情六欲,你不用那么完美。” “可不完美,会让你讨厌,不是吗?”雁长空问。 段明月摇头,手中的裙带如同一条绳索,缠紧了她的呼吸。 “不是这样,”她垂下眼,“我心里的确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但不是因为你的完美,而是因为有你。” 她轻声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相信,你始终是雁长空。”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屋子里变得格外安静。 一抹余晖照在桌上,像一片柔软的锦缎。 雁长空动了动。 他蹲下身,握住段明月藏在桌下的手。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试探。 他看着段明月的眼睛,直到确定她并无强烈排斥,才帮她把指间纠缠的裙带解开。 他柔声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苛求自己完美?” 第285章 崩溃 段明月只觉被他碰到的皮肤泛起一阵颤栗,如被针尖刺痛。 她屏住呼吸,强迫自己不要露出任何异样。 自从来到梁州,她已能没事人似地与男子相处、交谈,但像这样的肢体碰触却是头一回。 雁长空蹲在她面前,看似比她矮了几头,却带给她一股无形压力。 他温柔的询问如同一把尖利的钩子,勾起她强压在心底的痛苦与难堪。 她死死盯着他的手,只觉胃里一阵抽搐。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挤出一句回应。 雁长空收回手,望着她发白的面容:“我知道那些孩子为何来看你,你昨日在安济坊晕倒,管事允了你两日病假。” 段明月的气息一阵发紧,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嘴唇微微抖了抖,没有出声。 她没料到自己会突然晕倒,当时她刚给孩子们上完课,忽觉胸口一阵发闷,四肢变得僵直麻木。 等她再次清醒过来,管事已找大夫替她看过。 大夫说,她晕倒是因水土不服,给她开了两帖药。 她原本担心管事嫌她体弱,不肯让她继续在安济坊授课,然而管事却准了她两日病假,嘱咐她回家好生歇息。 她晕倒之事,只有安济坊的人和锦绣知道,却不料雁长空对此一清二楚。 她不敢问雁长空如何知晓,更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怕自己对上他的目光,就会暴露心底的脆弱。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为何会晕倒,她在宫里因白日照雪之毒昏迷过一次,这回晕倒前的感觉与那次无异。 唯一庆幸的是,她这次很快就转醒,没有吓到身边的人。 眼下面对雁长空的关心,段明月只觉手脚再次僵硬,不是因为毒发,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自从两人重逢以来,她在他面前似乎总是一副孱弱、丑陋、不堪的模样。 她假装不在乎,正如雁长空从未追问她的身体状况。 她感激他的体谅,却也更加难受。 她不想看到他的小心翼翼,那会让她觉得,她始终是一个拖累,所以她坚持搬出雁府。 两人不必朝夕相对,也就不用彼此隐藏。 但她忘了,雁长空是多么温柔的一个人,他怎么会放任她在梁州不管,只要他想,她的一切都瞒不过他。 可他的关心却让她更难过。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段明月挤出一丝笑容,“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不用担心。” “你若能照顾好自己,就不会晕倒,”雁长空道,“给你治病的大夫是城中的名医,他说,你不只水土不服,更要紧的是,常年忧思过重,才导致白日照雪之毒提前发作。” 段明月怔住。 她的手心微微渗出一丝冷汗,不知是惶恐,还是紧张。 这是雁长空头一回提起她中的毒,在这之前,他不问,她便当他不知。 如今,他亲口说出此事,语气平静,仿佛她不是中了难解之毒,而只是得了一场小小的风寒。 她只觉耳边一阵嗡嗡作响,整个屋子如同陷入深海,既安静又嘈杂,她看着他,难掩眼中诧异。 雁长空迎着她的视线,一双眼如月下的海面,清晰倒映着她的身影。 “我知道这很唐突,”雁长空道,“但我不想再伪装下去。” 段明月震惊地看着他,过了好一阵才艰难开口:“那位大夫是你找来的?” “你放心,除了他,别人什么都不知道,”雁长空安抚道,“我只是不放心你的身子,才在安济坊隔壁置了间医馆,请那位大夫坐诊。” 段明月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她想起自己两个月前去安济坊应招教书先生,那时就见安济坊隔壁的店铺在重新粉刷,听说要搬来一家有名的医馆。 万没想到,这背后竟有雁长空的手笔。 段明月沉默了好一阵,轻声道:“那我成为安济坊的夫子……” “我没插手。”雁长空打断她,“你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段明月静静注视着他,过了半晌,目光微微一动,转向这间书房。 “那这里呢?”她柔声问,“我买下这栋宅子的时候,还当自己运气好,现在看来,恐怕少不了你的帮忙。” 宅子的原主既是读书人,出价也爽快,更是连原来的藏书一并卖给了她,仔细算算,她着实捡了个大便宜。 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看向雁长空,眼中神情莫辨,分不清是喜悦还是哀伤。 雁长空面色沉静:“我知道你喜欢这样的宅子。” 段明月喉咙一哽,再也没法言语。 她目光微移,思绪恍惚回到三年前的那个傍晚,他送了她一支亲手做的莲纹银簪。 她问他,为何是莲纹。 他说:“因为你喜欢。” 他总是这样,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会千方百计替她寻来。 而她不喜欢的,他宁肯委屈自己,也会尊重她的选择。 她段明月何德何能,能得他如此青睐。 段明月咬紧牙关,眼泪一滴一滴,跌落眼眶。 “你何苦……” 她话未说完,已然哽咽。 她与他隔着三年的时光,她如此狼狈,如此不堪,他却待她一如既往。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多么坚强的人,在他的温柔面前,更是一击就溃。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手背上,这三年她很少哭,却在此时再也忍耐不住。 她无声地掉泪,像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全都哭出来。 雁长空望着她掉泪,没有劝阻。 他单手背在身后,一点点紧握成拳。 第286章 堵不如疏 段明月用手蒙住脸,滚烫的泪水流满脸庞。 她从来不知自己这么爱哭,悲伤的闸门一旦打开,所有痛苦像是找到宣泄的出口,一股脑地喷涌而出。 她自认在宫里已修得心如止水,谁知这一哭便一发不可收拾,她甚至顾不得雁长空还在这儿,任由自己的眼泪肆意流淌。 曾经,她也是个爱美的姑娘,便是偶尔流泪也有节制,毕竟哭肿的眼睛会很难看,涕泪横流的样子更是吓人。 可如今她只是啜泣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又一阵控制不住的呜咽。 巨大的悲伤如同一只蚌壳包裹住她,那些积压在心底的难过争先恐后挤了出来,将她整个淹没其中。 她像一只随波逐流的小舟,任由风浪裹挟自己,在漩涡里打转。 恍惚中,身旁的人站起来,略停了停,转身走出这间屋子。 锦绣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一篮子菜。 她踏进厨房,一眼看到灶前站着一人。 她猛地一惊:“雁公子?” 雁长空朝她点点头:“我烧了锅水,劳烦你替我盯着灶火。” 锦绣下意识答应:“好。” 说完又不解:“您烧水做什么?” 若是泡茶,书房和院子里都有茶炉,犯不着来厨房,她们只有洗漱才会用锅子烧水。 雁长空不答,只道:“我去外面院子,一会儿水开了你叫我。” “雁公子,”锦绣叫住他,“我家小姐呢?” “她在书房,”雁长空道,“你让她独自待会儿,别去扰她。” 他语气温和,神色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冷意。 锦绣见了,饶是知晓他的品性,仍不免有些担心:“雁公子,我家小姐还病着,她没事吧?” 雁长空听她关心段明月,眸色稍缓:“没事。” 他看了眼锦绣买回的菜,又道:“你家小姐不能用补药,但也不能吃得太素净,你弄些肉沫,给她煮碗粥来。” 天色一点一点暗淡下去,雁长空从厨房回到院子,看着黑漆漆的书房,没有进屋。 他站在门外,听着房中轻轻的啜泣声,目光比夜色更沉。 大夫说,段明月多年以来郁结于心,面上看着虽与常人无异,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若再这么放任下去,哪怕体内无毒,她的寿命也不会太长久。 “她的精气神全靠一根心脉撑着,”大夫对雁长空道,“这样的人总比旁人坚强,但越是如此,损耗的精血就越多,一旦心脉垮掉,怕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无力回天。” “如何医治?”雁长空问。 “当务之急,是先化解她心里的郁气,”大夫道,“我虽解不了她体内之毒,但她心里那口郁气若是能解,我就有办法保住她的心脉,延缓毒发。” “我试试。”雁长空道。 于是便有了今晚这一遭。 雁长空一直不忍揭开段明月的伤疤,她在他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他就顺着她的心思假装不知,但这样的相处对两人都是煎熬。 他理解段明月想放下过去的心情,所以他没有阻止她离开。 他有好几次偷偷前往安济坊,站在学堂窗外看她授课。 他在段明月脸上依稀找到往日的笑影,他庆幸自己的决定,只要她过得自在,他不会去打扰她的宁静。 她住在梁州城里,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知道她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她喜欢安静,他便寻了这处清净的宅子,托人转卖给她。 她身子不好,他就重金聘请名医,在安济坊旁边开了医馆。 她喜欢书,他便找来京城没有的古籍放在她常去的书肆。 他甚至还在这条巷子里另买了一间宅子,派人住进去保护这对主仆的安全。 他以为,他已安排得很周到。 然而段明月却晕倒了。 听说她晕倒之前还在笑盈盈地与学生讲解功课,她总是这样,每日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欢喜。 但谁又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她硬撑的结果。 她是个坚强的姑娘,但过刚易折,她用一种残忍的方式将内心的阴暗与痛苦封禁起来,可伤口不是不看就不存在。 她封得越严实,内里就烂得越快。 大夫说,堵不如疏,只有让她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出来,才能结束她的自我折磨。 昨晚,雁长空一宿没睡,将接下来几日的军务处理完毕,急急赶回城中。 他回来的时候,见她与安济坊的孩子们在一起,便一直守在巷子里。 他听着院中传出的欢声笑语,心里却揪着疼。 他希望有朝一日,段明月能发自内心地欢喜,而不是带着伤痛苟延残喘。 他不知如何疏导她内心的痛苦,但他知道她在乎他,所以便以青州叛军打开话题。 他对她说的那些都是实话,连同他的私心,他对自己的厌恶。 他将自己丑陋不堪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只求能让她心疼。 只要她还愿疼他,他就能趁虚而入。 他不想让她哭,却不能不让她哭。 大夫说,眼泪也是一味药,可以伤人,也能救人。 雁长空站在门外,听着门内传出的哭声,攥紧拳头,闭了闭眼。 他掀起袍摆,坐在门外的台阶上。 他背抵门框,屈起腿,仰头看着天边半轮弯月。 月光白净,孤零零挂在天上。 雁长空眼里映着清冷的光,像漂在水面的一层浮冰,泛着浅浅波纹。 …… 段明月在屋内难过了许久。 既为自己,也为雁长空。 到后来,她已不知是何种心绪,眼泪似已流干,她侧首枕在臂上,目光茫然地望着屋角。 天早已黑了,屋里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 屋外传来细语声,不知谁在说话。 段明月闭上眼睛,从那说话声中分辨出熟悉的嗓音,心里忽然一阵安定。 她像是被抽光了所有力气,懒懒趴在桌旁,整个人轻飘飘的,一动也不想动。 然而房门轻轻一响,从外面开了。 “我打了盆水,”雁长空的声音响起,“你洗把脸再去吃饭。” 黑暗中,一个模糊的身影走到桌前,将水盆放到桌上。 段明月见他摸索着似要去寻蜡烛,蓦然想起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又丑又狼狈。 她伸手挡住他:“先别点灯。” 却听“哐当”一声,桌上的铜盆被她碰掉在地。 温热的水流溅开,泼得到处都是。 段明月呆了下,急忙起身:“你没事吧?” “没事。”雁长空沉声应道。 段明月的鞋子与裙摆早已湿透,雁长空就在一旁,想必也溅了一身水。 段明月低头,不安道:“抱歉。” 话音未落,她的手腕蓦地一痛,雁长空将她拉过去,紧紧抱在怀里。 第287章 救赎 段明月埋首在雁长空胸前,久违的气息将她包围。 三年的空白,仿佛在这一刻被他的胸怀填满。 然而她还是说不出的难受。 她终于明白,雁长空为何说她苛求完美。 她真正厌恶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的心早已残缺不全,她的手更是肮脏不堪,可这样的她,偏偏还想活着。 她在他怀中无声颤抖,强烈的自厌漫过心头。 这时,雁长空的声音在她头顶平静地响起—— “想吐就吐吧。在我面前,你不用太正常。” 段明月干涩的眼眶再度涌起一股酸胀。 她闭上眼,额头紧紧抵着他的胸膛,又想哭,又想笑。 最终,她揪住他的衣衫,痛哭失声。 门外,锦绣端着一碗肉粥停下脚步。 她踌躇了一阵,转身走开。 没走多远,她已是泪流满面。 眼泪落在碗里,她赶紧抬起胳膊蹭了蹭脸。 她这三年一直陪着段明月,没人比她更懂小姐心里的伤痛。 段明月的反常她都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开解。 好在,她们来了梁州。 好在,小姐喜欢的人没有变。 锦绣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是小跑进了厨房。 她也想大哭一场,为小姐,为自己,也为死去的琳琅。 当月亮挂上枝头,家家户户都已吃过晚饭,拖儿带女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唠嗑乘凉。 段宅却静悄悄的。 有风吹进房中,一点烛光慢慢亮了起来。 段明月用帕子捂着眼睛,坐在椅子里。 雁长空看看她,捡起地上的铜盆:“我去叫锦绣给你打盆水来。” “不用。”段明月刚一出声便停住。 她的嗓音干哑,较之平时显得格外难听。 她抚了抚喉咙,微微低头,轻声道:“我得回房换衣裳,你先去吃饭吧。” 雁长空将铜盆放到一旁,走到她面前。 他忽然弯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段明月猝然一惊,捂脸的帕子掉到地上。 她下意识扭头,将脸朝向外面。 她的眼睛早就哭肿,脸皮又干又紧,她几乎不敢想,自己在雁长空眼里是什么模样。 雁长空依旧语气温和:“你鞋湿了,我送你回屋。” 段明月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雁长空将她抱回卧房,让她在床沿坐下,点亮屋里的烛火,又去厨房将锦绣叫来,这才避出门去。 段明月听到关门声响,脸上充盈的血色慢慢恢复正常。 锦绣走到近前,吸吸鼻子:“小姐,你没事吧?” 段明月见她两眼红肿,像是刚哭一场,心中一涩,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坐在身旁。 “你这又是怎么了?”她哑着嗓子问,“怎么你也哭了?” 锦绣摇摇头,赶紧又笑笑:“我没什么,就是听见小姐哭,我也想哭。” 段明月握着她的手静了许久。 她幽幽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会好起来的。” 锦绣听了这话,像是得到什么保证,反握住她的手,用力晃了晃:“这是小姐亲口说的,你以后……你以后不能再伤害自己了。” 段明月微微一顿,无声地看向她。 锦绣抿了抿嘴,轻轻拉高段明月的衣袖,露出她的手臂。 段明月白皙的手臂上布满一道道伤痕,它们重重叠叠,有的暗沉,是陈年旧伤,有的却还粉嫩。 锦绣声音发颤:“我知道,这些伤有皇帝割的,也有小姐你自己割的。” 她自出宫后便一直照料段明月的起居,对她身上的伤情了如指掌。 自从来到梁州,段明月凡事亲力亲为,极少让她近身,但锦绣还是发现了不对劲。 她本想把这事告诉雁长空,却担心他把自家小姐当成疯子。 因此,锦绣只能偷偷藏起家里所有利器,随时留意段明月的举动。 这些天,段明月未再自残,锦绣却更加担心。 她家小姐待人接物的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这让锦绣觉得,她们好像又回到在宫里的日子。只有在安济坊的孩子们面前,段明月才会显得格外放松。 由于段明月的异常,锦绣不敢刺激她,只能替她保守这个秘密,直到此时,她才敢说出来。 段明月望着自己手臂上的伤。 她有时半夜惊醒,想起白天见过的那些人,就会忍不住在手上割一刀。 她明知这样不对,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直到她发现锦绣藏起家里所有利器,她想她定是猜到了什么。 她不想让她担心,便竭力克制自残的念头。 但她知道,那些痛苦并未消失,而是一层层堆积在心底,终有一日,会将她吞噬。 她以为,她要花很久的时间才能清除内心的阴霾,但今日接连哭了几场,她像是解脱了一般,无论身心都轻快了许多。 此时再回想她在雁长空面前失态的样子,她甚至生出几分自暴自弃。 反正最丑的样子都被他看到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段明月放下衣袖,对锦绣道:“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不会了。” 锦绣应了声,朝房门看了眼,声音放得更轻:“小姐放心,我谁也没说,就连雁公子也不知道。” 段明月握住自己的手腕,暗中庆幸,还好有衣袖遮挡,雁长空没瞧见她干过的傻事,不然她在他面前,真是无地自容。 她对锦绣点了点头:“此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屋外,雁长空听着主仆二人的谈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怎会不知段明月身上添了新伤。 昨日大夫为段明月扎针,早已看出她手臂的伤痕有异。 雁长空不提,只是不想让段明月难堪。 但他刚听说此事时,恨不能那几刀都割在自己身上。 他今日过来,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然而段明月却比他想象的更加坚强。 她像一棵被暴雨打折的树,靠她自己的力量重新站了起来。 雁长空仰头看向头顶的月光,眼底酸涩。 他的明月终将挣脱泥潭,回到天上。 第288章 万寿殿的秘密 京城里,宰相石守渊离开皇宫,回到石府。 他一进门就唤来随从:“去把青冉叫来。” 两个月前,青云叛军围攻京城,石守渊将守城的金吾卫交给苏青冉指挥,成功将叛军拦在城外。 随后叛军撤退,陈王的援军到来,石守渊顺势给苏青冉授了武职,命他全权负责京畿防卫,并赏了他一处宅子,宅子离石府不远,就在同一条街上。 朝中百官大多不识苏青冉来历,但京城一仗,他的功绩有目共睹,谁也不敢小瞧了这名年轻人,更不敢出言反对。 如今陈王进京,石守渊忙着筹备新帝的即位大典,连着好些天宿在衙署没有回家。 陈王感念他的拥立之功,许他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这位准皇帝待石守渊如师如长,就连废帝如何安置都会请教他的意见。 石守渊当然不希望万寿殿那位继续活着。 陈王想必也是如此打算,但两人谁都不愿亲口说出一个“杀”字。 无论那位皇帝如何荒唐如何暴虐,他毕竟是正统继位,是开国皇帝的亲儿子,而陈王和另外两名藩王只是开国皇帝的堂弟。 论血缘,论辈份,做叔叔的要夺侄儿的皇位,还要杀掉侄儿,这说出去总不大好听。 况且晋王与留王还在外面虎视眈眈,陈王实在不想落人口实。 石守渊听了陈王的顾虑,深思良久,最终给出一个答复。 既不能杀,便将废帝迁至皇寺,着人看管。 废帝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已然是个废人,他去了皇寺有什么下场,石守渊相信陈王心知肚明。 陈王对于他的进言欣然接纳。 然而,就在迁走废帝时,万寿殿中险些出了乱子。 废帝听说陈王要将他搬出万寿殿,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竟生生挣脱太监,落到床下。 他两手死死抓住床沿,仿佛生了根一般,嘴里发出嗬嗬声响,形同疯魔。 最后,还是几名侍卫得了令,扑上去生拉活拽,几乎将废帝的胳膊扯断,这才把人拉开。 废帝倒在地上,嘴角溢血,目色狰狞,每个看到的人都不寒而栗。 太监们怕他又出什么幺蛾子,特地找来一块厚实的黑布,罩住废帝的脸,又用绳子绑住他的手脚,才将人抬了出去。 据说,废帝离宫的一路上,喉咙里都发出奇怪的吼声,听上去像是索命的嘶喊。 这样的传言自然被斥为无稽之谈,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又为此事蒙上一层诡谲的阴影。 废帝离宫后的第二日,陈王来到后宫,查看新殿的修缮进度。 一个疯女人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拦住陈王,声称她知道皇宫里一个天大的秘密。 旁边的太监认出她是废帝曾经的宠妃,兰贵妃。 兰贵妃因父亲兰啸天逃离京城,被废帝厌弃,她原本有孕在身,却不知怎的落了胎,废帝听闻此事竟是全不在意。 在那之后,兰贵妃被丢到冷宫。 不知该说是她的幸或是不幸,一个落了胎的弃妃,在冷宫原本待不了几日就会丧命,她却奇异地活了下来。 只是从此她变得疯疯癫癫,再不复往昔娇艳的模样。 兰啸天派叛军攻打京城之时,石守渊听说兰贵妃还活着,曾去宫里瞧过。 他原想拿她对付兰啸天,但见她疯得谁都不认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兰贵妃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石守渊本想杀了她,但他自认是占理的一方,对一疯妇下死手难免有辱声誉,便由得她在宫里自生自灭。 谁也没想到,兰贵妃竟会撞到陈王面前。 然而她浑身脏污,语无伦次,怎么看也是得了失心疯,陈王对于她所说的一切都未予理睬。 兰贵妃见他不听,扑上去就要拉扯。 陈王是马上就要即位的皇帝,怎能容人如此放肆,护在他身边的侍卫立刻将兰贵妃拦下。 混乱中,兰贵妃撞在刀刃上,当场毙命。 陈王因为此事扫了兴致,悒悒不欢了大半日,临近傍晚,将石守渊从衙署叫到御书房,两人闭门长谈,不知说了些什么。 在那之后,石守渊便出了皇城,回到石府,命人叫来苏青冉。 石夫人听闻丈夫终于回家,亲自端了饭菜送进书房。 刚一进门,就听丈夫喝斥:“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石夫人一只脚跨过门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她定了定神,强自笑道:“听说老爷刚下衙,连口饭都没吃,我让厨房备了几样小菜,老爷多少吃点儿。” 石守渊正与苏青冉说到紧要之处,见人不敲门就进屋,下意识便厉声怒喝,待看清是石夫人,他脸上的怒气略收了些,口气仍是不好:“你一宰相夫人,何时轮到你亲自送饭?” 说完,他微顿了下,瞥了眼身旁的大儿子,见他嘴角似乎露出些许嘲讽,不由眉心一跳。 石守渊转向石夫人,沉声道:“小小身子不好,你不在后院守着他,来这儿做什么?你赶快回去,以后再不要来了。” 石夫人眼中泪珠打转,她瞧着屋中两人,见苏青冉的眉梢眼角依稀有石守渊年轻时的模样,这两人一看便是亲生父子,她顿时低下头,转身走出房去。 石夫人一走,石守渊来到门外,喝令守门的小厮:“以后无论来的是谁,都不许随便放进来。” 他训完话,这才关上房门,回到屋里。 苏青冉坐在桌旁,面色淡淡:“你刚才说,废帝在万寿殿藏了个秘密?” “正是,”石守渊道,“兰贵妃疯疯癫癫,语焉不详,但她过去深得废帝宠爱,怕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把她杀了?”苏青冉问。 石守渊叹气:“当时她险些将陈王扑倒,侍卫们若还不动手,下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他们。” “她还对陈王说了什么?”苏青冉追问,“总不会一句万寿殿有秘密,陈王就信了?” 石守渊道:“兰贵妃并不知道是什么秘密,但她提到了先帝,说废帝告诉她,先帝之所以不愿迁都,就是因为万寿殿。” 若说别的,陈王或许不会信,但一个年轻的妃子突然提起先帝,难免让人生疑。 “当年迁都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先帝为此废了好几名大臣。”石守渊道,“就在大伙儿准备同意迁都的时候,先帝突然又改了主意,以他的性情,断没有朝令夕改的可能。” 苏青冉思忖:“所以陈王找你商议?他为何不直接搜查万寿殿?” 石守渊冷冷笑了笑:“他怎会没查?他一大早遇见兰贵妃,直到傍晚才将我叫过去,正是因为他在万寿殿没找出结果,才找我盘问。” “那你叫我做什么?”苏青冉道,“我从没进过宫,万寿殿的秘密与我何干?” 石守渊紧盯住他:“你还记得雁安宁是怎么逃走的吗?” 第289章 宝藏 苏青冉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情。 他张口问道:“你指的是,百里嚣从你手里把人劫走那次?” 石守渊背在身后的左手不自禁地一颤。 自从百里嚣用筷子刺穿他的手掌,他就落下了一个病根。 平日还好,但只要想起那晚的情形,石守渊掌心早已愈合的伤口就开始刺痛。 御医称那处伤口未伤及筋骨要害,只要细心养护,仍能恢复如初,但石守渊总觉得左手使起来不如往日利索,好在他拿笔使箸用的都是右手,这才没让旁人看出异样。 此时听苏青冉提起那晚,石守渊左手虚握成拳,脸色阴郁:“我指的是她从宫里逃走那次。” 苏青冉摇摇头:“此事我并未参与,只听说宫里闹出挺大动静。” 他顿了顿又道:“那晚我在城外,若非后来你命人捎信与我,我也不会回到城中。” 他跟踪叶灵芝进了京城,意外发现雁安宁和百里嚣在一起,这才有了后来之事。 苏青冉的口吻有些僵硬:“百里嚣想劫人,有的是法子。” “可那里是皇宫。”石守渊加重语气,“宫里的防卫再怎么松懈,也不可能让一群大活人逃得不见踪影。” “那个人是百里嚣,”苏青冉道,“他当初扮成驯兽人混进宫里,你们不也照样没有发现?废帝还赏了他一个官做,你忘了?” 石守渊听出他的挤兑之意,摇了摇头。 “你若肯早些告诉我他已到了京城,他就没机会进宫,”石守渊道,“说到底,你当初并不信任我这个父亲。” 苏青冉转眼看向窗外:“你并未要求我事事向你汇报,我是他的属下,他让我隐瞒进京的时间,我当然要听命于他。” “可就是因为这个,我、兰啸天,还有废帝,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石守渊叹了口气,“青冉,你还是太年轻,有些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疏忽,就会万劫不复。” 苏青冉毫不在乎地笑了笑:“但你该庆幸他将这潭水弄浑,否则你怎会成为最大的赢家?” “你是在嘲笑为父?”石守渊不怒反笑,眼中浮起一丝骄傲之色,“时也命也,没有百里嚣,我照样能斗倒兰啸天,不过,我是该感谢他。” 他话音一转,看向苏青冉,目光充满慈爱:“若非他带你进京,你我父子又怎能相见?” 苏青冉不为所动,只淡淡道:“我来京城,本就出自你的授意。” 最初,石守渊听说西南军有意寻大衍结盟,便指示苏青冉暗中促成此事,所以才有了百里嚣前往京城之行。 石守渊想借此拉拢南边的势力作为自己的后盾,苏青冉则想完成母亲的遗愿。 父子二人各怀心思,却终究走到了一起。 石守渊心知苏青冉因萱娘之事对他耿耿于怀,没有计较他的态度,只道:“我有一个猜测。” “什么?” “我怀疑万寿殿底下有个地道。”石守渊盯着苏青冉,一字一字说道。 苏青冉神情一动,抬眼看他:“何以见得?” “事发当晚,雁安宁与大皇子都在殿中,”石守渊道,“宫里的侍卫发现野兽来袭,担心废帝安全,特意分出人手进殿查看,他们进去之时,并未看到雁安宁二人。” 当时事态紧急,众人只道雁安宁带着大皇子躲去了他处,来不及仔细查找,直到赶跑野兽和突然出现的贼人,才发现雁安宁与大皇子凭空消失。 侍卫们与那伙人交过手,听他们数次提到“兰大将军”的字眼,皆以为幕后主使是兰啸天。 只有石守渊察觉不对劲。 他与兰啸天明里暗里斗了多年,十分了解他的行事作风。 他不认为兰啸天会专程派人进宫对雁家人不利,再结合苏青冉之前递给他的消息,他推断此事另有隐情。 为了查清百里嚣与此事是否有关,石守渊才传信给苏青冉,让他回城一趟。 这一回来,苏青冉不负所望,替他找回了雁安宁。 然而不到半日工夫,百里嚣杀上门,堂而皇之将雁安宁劫走。 石守渊不动声色抚了抚左手手背,沉声道:“雁安宁不会武功,大皇子更是一个拖累,若没有地道,他们怎能走得如此容易?” “便是有地道又如何?”苏青冉对此毫无兴致,“你们想找到它,将万寿殿掀了就是,掘地三尺,便有再多秘密也藏不住。” “你不懂。”石守渊摇头,“当年先帝为了修建万寿殿,耗费了大量劳力与财力,没少被言官进谏,先帝死后,废帝将那些工匠全部殉葬,一个活口都没留下。陈王入京不久,根基未稳,他若在宫中大肆拆除旧殿,难免惹人非议。” “有你撑腰,他还怕别人非议?”苏青冉嘲讽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今早兰贵妃当着众人的面一通叫嚷,消息怕是早就走漏出去,陈王若因此大张旗鼓,岂不等于告诉所有人,宫里真的藏了什么秘密。” 苏青冉不解:“就算有秘密又如何?自古以来,哪个皇宫没有秘密。” 石守渊缓缓踱到书案前,严肃道:“青州叛军未除,晋王与留王又在封地虎视眈眈,此时的朝廷宜静不宜动,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苏青冉用一种费解的目光看着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就当没听过不就是了。” 石守渊笑了笑:“青冉,你再好好想想,兰贵妃的原话是什么?” 苏青冉微微皱眉。 兰贵妃在陈王面前当然不只嚷了一句话,她告诉陈王,废帝曾言,他若得道成仙,旁的尽可抛下,唯有这万寿殿,他会带着一同飞升。 这话着实奇怪。 都成了仙人,还有什么不能放弃,废帝为何偏偏舍不得这万寿殿? 石守渊见他似有若悟,笑容更加微妙:“我清楚废帝的喜好,他不但怕死,还贪财。” 兰啸天在时,除了为国师寻找炼丹药材,便是为皇帝搜罗奇珍异宝。 前些日子,陈王命他清点废帝的私库,里面的宝贝多不胜数,连石守渊都看花了眼。 但听掌管私库的内监称,废帝的眼光极高,常说他见过更好的,这些宝贝没几个能入眼。 石守渊当时听了不以为意。 身为皇帝,日常所用之物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废帝的嫌弃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今日想来,那话恐怕另有深意。 “光是长生有什么意思,”石守渊道,“以废帝的脾气,定要坐享千年万年的荣华富贵才满意。” 苏青冉沉思了一阵:“你想说,万寿殿中不但有地道,还有宝藏?” “你很聪明,”石守渊欣慰地看着他,“不愧是我儿子。” 第290章 留一手 苏青冉避开他的视线:“你想帮陈王把它们找出来?” 说到这儿,他心里也是一动。 他对地道不感兴趣,但万寿殿中如果真的藏有宝藏—— 他也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宝贝让皇帝念念不忘。 石守渊观察他的神情,微微一笑:“即使没有宝藏,万寿殿底下倘若真有一条地道,对皇帝来说也是一个心头大患。” 谁知那地道通向哪儿? 万一有人利用它刺杀皇帝怎么办? “陈王怎么说?”苏青冉问。 石守渊双手撑在桌沿,幽幽一叹:“地道与宝藏之事只是我的猜测,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我不想说出来让他不安。” 苏青冉听了这话,眼中目光变幻,忽然低笑一声:“就算找出地道,你也未必肯说。” 谁掌握了地道,谁就掌握了皇帝的命脉,以石守渊的城府,一定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陈王。 石守渊望着他,心中感慨。 他与苏青冉相处越久,越觉得他不愧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的清高,他的倔强,他的聪敏,都与自己一模一样。 连自己的心思,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石守渊看着苏青冉年轻的面庞,忍不住生出几分嫉妒。 若自己仍如此年轻该多好,拥有强健的体魄,敏捷的头脑,丰富的经验,天底下还有什么权位得不到? 石守渊淡淡一笑,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略静了静,方道:“我并非藏私,但为官之人不能一问三不知,也不能知道的太多。” 陈王再怎么温和,也是要做皇帝的人,一个人只要登上帝位,心性都会大变,他今日倚重石守渊,未来可不一定。 石守渊为了自己,不得不留一手。 他注视着苏青冉,语气微缓:“这世上,为父只信任你,你是我的儿子,我有什么,你就能得到什么,为父终究会老,我的东西以后都是你的。” 他在苏青冉面前,极少像眼下这样推心置腹,唏嘘的语气透着沧桑,仿佛阅尽千帆,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豁达。 苏青冉沉默了一会儿:“我不会要你任何东西。” 石守渊并未生气,他深看他一眼,笑道:“好,有骨气,不愧是我与萱娘的孩子。” 苏青冉脸色紧绷:“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石守渊笑了笑:“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百里嚣在京城时,可还向你透露过别的消息,例如他在宫里那几日是怎么过的?” “没有。”苏青冉道,“我与叶灵芝各司其职,我的任务是与你联络,其他事情都交由叶灵芝去办,他不会特意告诉我。” “那个叶灵芝呢?”石守渊打听,“她既肯告诉你白日照雪一事,想必对你极为信任,她还对你说过什么?” 听到“信任”二字,苏青冉目色微黯。 “什么也没说。”苏青冉道,“关于白日照雪,是她酒后失语,不小心让我听见。她一向口风最紧,哪怕在我面前,也是一字不肯泄露。” 石守渊听他语气有异,温和地笑笑:“听上去,你与这位叶姑娘交情不错。” 他的话仿佛一根针扎进苏青冉心里,苏青冉眉心紧皱,回道:“没有这回事。” 从他逃走那天起,他就成了叶灵芝的敌人,虽然他不认为自己有大错,但叶灵芝一定不这么想。 想起那人嫉恶如仇的性子,苏青冉对眼前这一切忽然生出一股厌恶。 他留在京城是为了证明自己,而他的确做到了。 在他的阻击下,青云叛军铩羽而归,如今无论他走到哪儿,都能听到一片赞誉之声。 他在最初的兴奋之后,心里却格外空虚。 无人能分享他的喜悦,就连面前这位所谓的父亲,对他也是利用大于关爱。 石守渊见他神情纠结,了然道:“好了,我不问了。你只要将此事放在心上,以后想起什么线索,再告诉我便是。” 苏青冉面无表情:“还有其他事吗?若没有,我先回去了。” 石守渊叹了口气:“你我父子俩住在同一条街上,整日却见不了几面,除了公事,难道就不能谈谈别的?” 苏青冉皱眉:“你想谈什么?” 石守渊不答。 他走到门外朝小厮吩咐了几句,转身道:“我这一晚上还没吃饭,想让你陪我喝喝酒,聊聊家常。” 苏青冉看着他殷切的目光,冷淡道:“我和你有什么家常可聊?” “你年纪也不小了,”石守渊道,“今日进宫,陈王问起你的终身大事,你若有喜欢的姑娘,他愿意为你指婚。” 苏青冉冷冷一笑:“没有,不必。” “我知道你眼光高,”石守渊道,“不过你别府而居,无人照应,实在叫人放不下心。” “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有什么不放心?”苏青冉扬着嘴角,眼中却无半点笑意。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石守渊道,“是我让你和你娘过得不幸,但我还是想听听你小时候的事情。萱娘在信中提过,你打小就是个孝顺孩子,她生辰时,你用替人作诗的赏银给她买了对耳坠,那时你才八岁。” 苏青冉沉默片刻:“那又如何?她最喜欢的,还是你送她的那只手镯。” 石守渊长叹一声:“当年我家境贫寒,家里除了供我念书,再也没有余钱。我与你娘定亲时,拿不出像样的定礼,就找了家书肆接下抄书的活儿,抄了整整两个月,才攒下钱给她买了只空心的银镯。” 提起往事,父子二人不约而同陷入静默。 过了许久,苏青冉眼中闪过一丝悲悯:“那只镯子,我娘至死都戴在手上。” “世人常说情深不寿,是我辜负了她。”石守渊面露忧伤,“青冉,再过几日就是你娘的生辰,我没别的意思,只想和我的儿子说说话,如寻常父子一般喝一杯酒,还请你成全。” 苏青冉看看他,过了许久,终是点了点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当晚,苏青冉大醉一场。 他拒绝了石府小厮的搀扶,独自走回石守渊送他的宅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房,只知醒来的时候,身边软玉温香,几疑是在梦中。 第291章 没有回头路 “昨晚苏公子回到府中,院里的大丫鬟进屋伺候,一晚上没出来。” 石府前厅,石守渊的随从站在桌前,向主人轻声禀报。 石守渊舀了一勺白粥,送进嘴里,细细嚼了嚼。 “昨晚宿醉,我到现在还头疼。”他轻轻摇了摇头,“还是年轻人好啊。” “老爷正当壮年,何来此叹。”随从替他将佐粥的小菜摆到近前,笑道,“那丫头能得苏公子欢喜,老爷可要提醒苏公子,抬一抬她的身份?” “不用。”石守渊夹起一筷红丝水晶脍,“青冉的脾气和我一样,越受人摆布,心里越不高兴。他与我本就没多少父子情分,我若随意插手他房中之事,只会招来更多厌恶。” 随从应了声,疑惑道:“既然如此,老爷为何特地送去那几个丫头?她们是老爷用来结交王公大臣的礼物,就这么浪费了几个,岂不可惜?” 石守渊看他一眼:“你认为青冉不配?” 随从赶紧低头:“小的不敢,小的只是在想,苏公子与老爷不是一条心,您在他身上花再多心思,他未必肯领情。” 石守渊笑了笑,吃了几口菜,又喝了一口粥,慢慢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正因为他与我不是一条心,我才要在他身上多拴几条绳子。” 随从似懂非懂:“老爷是想用女人拴住他?” 石守渊喝完剩下的粥,拿起帕子擦擦嘴:“美色、财富、地位,这些东西任中一样都会让人动心,我不知他到底想要哪样,但只要他肯为我所用,我都会给他。” 随从恍然大悟。 “老爷高见,”他笑道,“难怪苏公子肯留在京里,依我看,他面上虽然冷冰冰的,但老爷提出的要求他一次都未拒绝,恐怕心里早就服了软。” 石守渊笑笑:“年轻人脸皮薄,他与我虽不亲近,但我始终是他父亲。过去我是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好在他已成材,我这个做爹的只能多包容些,忍忍他的小性子。” 苏宅之中,苏青冉看着床上的女子,脸色一阵难看。 他昨晚喝得很醉,但仔细回想,仍能记起几分。 他回房睡到半夜,起来吐过一回,是这位名叫初雪的丫鬟替他收拾了床铺,忙里忙外帮他清理干净。 当初,石守渊送他这间宅子,连丫鬟小厮一并给他备齐,将他们的卖身契也给了他。 苏青冉本不喜身边有丫鬟伺候,但几名丫鬟跪下求他,说是放了身契也无处可去,他见她们可怜,终是将人留了下来。 初雪身为丫鬟之首,相貌并不特别出色,但胜在性情柔顺,做事细致,在她的带领下,众人将偌大的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有时苏青冉回到府中,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在京城土生土长,生来便是这里的贵公子。 初雪话不多,对苏青冉吩咐的事情从来不多问一字。 苏青冉满意她的品性,对她难免多看重几分。 此时初雪跪坐在他身前,披着外衣,低垂着头,恭敬道:“昨晚是奴婢唐突了公子,公子若不高兴,初雪愿意领罚。” 苏青冉按着微疼的额角,见她衣衫不整,半裸的身子隐隐露出情事过后的痕迹,一对水滴般的青绿耳坠荡在颈边,如她脸上的神情一般忐忑。 苏青冉还记得,昨晚半醉半醒间,是初雪将他扶回床上,被他沉重的身子带倒。 他那时看着身下的女子,不知怎的便升起几分不甘。 他的父亲是一朝宰相,而他如今手握重兵,京城中无论谁见了他,哪怕是未来的皇帝成王,也要夸他一句年少有为。 过去那些受人欺压四处漂泊的日子仿佛只是一场梦,他本应一出生便如此,却阴差阳错,直到今日才得以让众人看见他的光芒。 他急需什么来证明这一切不是他的幻想,而躺在身下的女子更加激起他的渴望。 他无需再隐藏自己的身份,更不用带上温和的面具,他看着初雪的脸,从她眼中看到了倾慕与怜惜。 他从来没在叶灵芝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叶灵芝永远不会如此温顺,更不会任他予取予求。 可她从来不知他心中的痛苦,他并不想出卖同伴,他比谁都希望西南军能与大衍结盟,但偏偏事与愿违。 他是有错,但错不致死。 苏青冉想起叶灵芝毫不留情将他打落马下,胸中的酒意再次涌了上来。 他撕开初雪的衣裳,任她抱紧了自己…… 苏青冉想起昨夜的荒唐,神智渐渐回笼。 初雪仍旧垂着头,低声道:“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本就是伺候人的玩意儿,若不送给公子也会送给别人,我很庆幸昨晚的人是公子。” 她顿了顿,又道:“公子只是喝多了,不用将昨晚的事情放在心上。” 她起身下了床,朝苏青冉盈盈一礼:“公子怕是还在头疼,我去给您煮碗白粥。” 说完,她无声退出房门。 苏青冉静了半晌,掀开被子,看着床单上留下的情事痕迹,一抹落红格外显眼。 他闭上眼,仰靠在床头。 初雪说的没错,京城中的达官贵人都会互赠女人,在他们眼里,女人只是一个暖床的物件,不值得怜惜。 他本以为自己和他们不同,却不想竟沦落到让一个奴婢来安慰他。 也许,从他决定留在京城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用过早饭,苏青冉来到城东坊市。 百里嚣的宅子仍空着,门上贴了官府的封条。 苏青冉无视门上的封条,推门进院。 这里他来过两次,一次是跟踪叶灵芝,一次是用迷药迷倒雁家护卫,掳走雁安宁。 后来,他便将院子交给石守渊处置。 院子里到处都乱糟糟的,像被官兵翻过,但他们显然一无所获。 苏青冉想到百里嚣的手段,心知这是必然的结果。 这所宅子只是百里嚣用来安置雁安宁的落脚之地,就算这里藏着什么秘密,在他们离开时一定早已销毁。 苏青冉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后花园。 院里长久无人打扫,一座小小的水池积满污水,池边布满青苔的痕迹。 苏青冉回头看向另一侧的厢房,当初他就是从那间屋子里带走了雁安宁。 他走进厢房,房中也是一片狼藉。 苏青冉将倒在地上的桌子扶了起来,那日雁安宁喝了有迷药的茶,伏倒在桌上,她手边还放着一个金灿灿的物件,看上去像是一颗兽首。 苏青冉回忆当时的情形,忽然心中一动。 雁安宁从宫里逃出来,随身之物皆留在万寿殿,怎会带着这么一个东西? 那东西瞧上去价值不菲,若说是出来以后别人给她,难免不合常理。 苏青冉伸手在桌面比划了一下,日光投进窗棂,在桌上划下一道明亮的光线。 苏青冉抬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树荫浓郁,积满落叶的水池映入眼帘。 苏青冉的瞳孔蓦地紧缩,他依稀记得,那日他来时,水池里没有水。 “谁在院里?出来!” 有人大喝一声,屋外呼啦啦跑来一队官兵。 第292章 天差地别 京兆尹王丰看见从屋里出来之人,怔了怔:“苏将军?” “王大人。”苏青冉朝他拱了拱手。 王丰连忙回了一礼,朝他身后看了一眼,笑着问道:“苏大人何故在此?” 苏青冉道:“过来看看。” 王丰一噎。 他心知苏青冉与石守渊关系匪浅。 虽然石守渊对外只称苏清冉是自家远房子侄,但朝中的大臣都不是傻子,石守渊有这么一个出色的晚辈,早不拿出来晚不拿出来,偏偏在京城快要失守的时候,才将苏青冉推到人前,实在让人怀疑这名年轻人的来历。 不过王丰先后经历了兰啸天之乱与废帝之变,早就练得处变不惊,哪怕这位苏青冉是石守渊的私生子,他也懒得理会。 王丰朝苏青冉笑了笑:“巡逻的衙役发现院门被人打开,以为有歹人进来,便报给了京兆府。” “王大人日理万机,竟然有空理会这等小事?”苏清冉问。 王丰打了个哈哈:“我正要去附近办事,顺道过来瞧瞧。” 他四下望了眼,又问:“不知苏大人来此是想看什么?” 苏青冉面无表情:“没什么。” 王丰试探:“是宰相大人让你来的?” 苏青冉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王丰会意,笑道:“是我多言,苏大人,你若有需要,我将这帮衙役留给你如何?” “不必,”苏青冉道,“我手下有几万金吾卫,需要用时,自会唤人。” 王丰笑着点点头:“苏大人说的是,那我们先走一步。” 一众衙役跟着王丰出了门,他们来的动静不小,左邻右舍有不少人家探头出来观望。 领头的衙役喝了声:“京兆府办事,闲人回避!” 临近几个墙头的脑袋齐齐收了回去。 王丰笑道:“何必如此惊吓百姓。” 衙役回道:“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有所不知,上回石大人命人搜查整个巷子,将附近的人家全都找出来盘问了一通,我让百姓回避也是为他们好,他们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王丰叹了口气:“也是这个理。” 自从叛军退走,朝中石守渊一人独大,废帝在时,曾命石守渊与王丰共掌金吾卫,后来为了抗击叛军,石守渊将王丰手头的金吾卫全部调走。 王丰乐得清闲,为了避嫌,他每日按时应卯,按时下值,若非时机不对,他甚至打算申请外放。 在京城做官实在太危险,远不如去外头自在。 “大人,您说那位苏将军来这儿做什么?”领头的衙役与他相熟,大着胆子问,“难不成那里面还有什么宝贝?” 王丰笑着摇头:“一处民宅能有什么宝贝。” “可当初,石大人突然带兵封锁此处,他堂堂一个宰相,就算抄家也抄不到这里。” “胡说。”王丰沉下脸,“这话你别到处乱讲,今日苏将军来过之事也别张扬。” 衙役点头称是:“大人放心,这话我只私下对你说,实不相瞒,我下月打算请辞回老家。” 王丰诧异:“你家中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衙役道,“只是上回叛军作乱,我爹娘在老家听说此事,吓得卧病不起。我孩子还小,妻子既要照顾老人,又要照顾孩子,实在忙不过来。我这些年在京城攒了些小钱,打算回去多置办几亩地,再做个小本买卖,上能侍奉双亲,下能陪伴妻儿,说什么也比在京城好。” 王丰沉默了一阵:“你若决心已定,我不劝你,不过我听说你老家在南边,西南最近可不安宁。” 衙役笑了笑:“如今这世道,不安宁的地方多了。听我老家的人说,西南军虽然在和后平打仗,但遭殃的是后平,咱们那儿还算安宁。” “那就好,”王丰望着比往日萧条不少的街头,慨叹道,“但愿新帝继位以后,大衍的日子能好过一点,不然苦的还是百姓。” 临漳城的府衙里,丘大人沿着墙根,偷偷摸摸走进侧门。 一进门就和丘夫人撞个正着。 丘夫人拍胸:“吓死我了。” 丘大人赶紧握住她的肩膀,摸摸他的肚子:“吓到孩子没?” 丘夫人瞪他一眼:“就知道孩子?” 丘大人笑道:“孩子在你肚子里,万一受了惊,把你踢坏了怎么办?” 丘夫人没好气地用手里的纨扇拍开他:“现在还未到下值的时候,你跑回来做什么?” 丘大人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走开,小声道:“前面正在吵架,我回来讨个冰碗吃。” 丘夫人好气又好笑:“夏大人又和安宁吵起来了?” “雁姑娘那么好的性子,怎么怎会和他吵?”丘大人道,“是叶校尉帮雁姑娘出头,替她代吵。” 丘夫人见丈夫满头是汗,掏出手帕替他擦擦额头:“商路之事不是已经谈妥了吗?夏大人又有什么意见?” “你也知道他那性子,不说吹毛求疵,也是锱铢必较,”丘大人笑道,“刚才提到关市之税,夏大人与雁姑娘就税制各有见解,说着说着嗓门大了些,两边就争了起来。” 丘大人说完,撩起衣袖扇了扇风:“不过他们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我估摸着这回要不了半个时辰就能吵完,你快去让人准备些冰碗,等他们吵累了,端去给他们解解渴。” 丘夫人掩扇而笑:“江老先生呢?还是一言不发?” 丘大人笑笑:“江老毕竟是大衍旧臣,在大将军回来之前,他不方便给咱们出谋划策,不过有雁姑娘在,这对祖孙私底下一定没少商议,依我看,夏大人处处争强,正是为了引起江老注意。” 丘夫人笑道:“夏大人才干超群,若能得江老指点,未来不可限量。” 丘大人哈哈一笑:“所以为夫把表现的机会留给年轻人,我只管拿他们吵出的章程便好。” 丘夫人用扇子点了点他:“滑头。” 府衙的花厅里,争论声终于停了。 雁安宁将两个茶碗分别推给叶灵芝和夏商与,回头拿起笔,在纸上圈出几处:“就依夏大人的意思,改这两处。” 叶灵芝一口灌下茶水,急道:“为什么要改?你打通商路不要钱吗?他收这么高的税银,你还怎么赚钱?” 雁安宁笑道:“我做的是长久买卖,只要西南军能保我通行无阻,我就有利可挣。” 夏商与沉着脸,嗓子微哑:“她与官府合作,有的是挣钱机会,你替她操什么心。” 叶灵芝愣了下,才听出这话是对她而发,眉头一挑:“大将军回来之前,我就是她的人。” 夏商与捂住前额,长吁口气:“秀才遇到兵……” “你说谁呢?” 叶灵芝话音未落,就见一名私卫进了花厅。 “有封急信,请雁姑娘亲启。” 第293章 杏子 雁安宁放下笔:“谁寄来的?” 若是雁长空的信,不会通过百里嚣的人转交,若是百里嚣的信,私卫不会用这种口气。 私卫道:“是京城密信。” 雁安宁微讶,接过信件拆开。 她仔细看罢,奇道:“这封信不该交给你们将军吗?” 私卫应声:“将军走前吩咐,他不在的时候,此事全听姑娘安排。” 雁安宁收起信纸的手微微一顿。 叶灵芝在旁附和:“头儿的确这么交代过。” 雁安宁哭笑不得,向夏商与问道:“百里嚣到哪儿了?” “大约到了金阳关。”夏商与道,“你若想传信给他,没个七八天拿不到回信。” 雁安宁沉吟片刻,看向一直坐在一旁喝茶的江汉之:“外公,这件事我得和您商量。” 夏商与见状,心知这祖孙俩有要事相谈,识趣地起身。 他拿起雁安宁圈改过的那份文书:“我去将改过的条款重新誊抄一份。” 他走出房门,就见丘大人亲手端着一个托盘走来。 丘大人见了他,笑着招呼:“夏大人别急着走,这是我家夫人送来的冰碗,你拿一碗去解解渴。” 夏商与走下台阶,往盘中看了眼。 托盘里放着四个素雅的青瓷小碗,碗中盛着堆成小山状的细碎冰块,冰上浇着暗红的豆沙与琥珀色的蜂蜜,另以切成细丝的青杏点缀,丝丝凉意沁人心脾,令人食指大动。 夏商与端起一碗:“多谢。” 丘大人乐呵呵道:“近来天热,我已吩咐厨房每日都做些,给大伙儿消消暑。” 夏商与用小勺拨了拨碗里的青杏丝:“有劳大人费心,不过这青杏……” “怎么?”丘大人好奇地看看他,“夏大人吃不惯?” 夏商与垂眼一笑:“没什么,只是孕妇不宜食杏,尊夫人在饮食上还是得小心着些。” 丘大人愣了愣。 临漳的官员都知道,夏商与一向不爱与人寒暄,没想到竟会主动向他提起这等家常小事,丘大人心中不免暖洋洋的,格外熨帖。 他感激道:“多谢夏大人提醒。” 说着,他叫来小厮:“去告诉夫人,最近府里的饮食别用杏子,还有这冰碗,让夫人别贪凉,每日少用些。” 他吩咐完,又对夏商与道:“夏大人稍等,我把冰碗送进去就来找你,关于这税制之事,我又想到几点改进之处,得找你好好聊聊。” 他将冰碗送进花厅,匆匆出来,热络地拉着夏商与的胳膊:“来,咱们边走边说。” 花厅里,江汉之看完雁安宁递给他的信,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雁安宁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外公,事不宜迟,咱们的人手该拿出来用了。” “都听你的,”江汉之没有反对外孙女的决定,“不过行事需谨慎,不可因小失大。” “我明白。” 雁安宁转向叶灵芝:“此事还需你帮忙。” 片刻之后,叶灵芝听了她的请求,低头想了想,点头道:“好,这事包在我身上。不过具体怎么做,还得拿出一个章程。” 雁安宁笑着指了指桌上的冰碗:“边吃边说,不然冰都化了。” 叶灵芝端起冰碗,拿着小勺左右比划了一下,略显犹豫。 雁安宁望过去:“怎么了?” 叶灵芝微微苦脸:“没什么,只是我不大爱吃杏子。” 雁安宁失笑:“你那碗还未动过,可以将杏丝拨给我。” “这怎么好意思,”叶灵芝赶紧拒绝,舀起一勺塞进嘴里,含含糊糊道,“虽不爱吃,却也能吃。” 说来也是奇怪,她从小胃口就好,唯独受不了这杏子的味道,为此,弟弟叶灵蒙不止一次嘲笑她:“你连癞蛤蟆都敢捉来吃,还怕吃杏子?” 叶灵芝如同嚼蜡一般嚼着嘴里的杏肉,想起远在军中的弟弟,不由在心里轻叹口气。 雁安宁从刚才就看出她神情不大对劲,关心道:“我看你心事重重,这趟任务可有什么难处?” 叶灵芝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冰渣,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我弟弟,以前我不爱吃的东西都会让他帮我吃。” 雁安宁经他一提,想起百里嚣离开已有月余,面色微缓:“这些日子西南军一路告捷,你不用担心。”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是明白,亲人在外征战,留在家里的人怎能不牵挂。 篝火堆旁,叶灵蒙推开同伴递来的杏子。 “不吃。”他满脸嫌弃,“我打小就帮我姐吃杏子,都快吃吐了。” 同伴笑着将杏子扔进嘴里:“你这么厉害,还怕你姐姐?” “谁说我怕她?”叶灵蒙昂起下巴,“我是让着她。” “你是得让着她,”同伴笑道,“连夏大人那么能说会道,也会被她骂的狗血淋头,谁见了不害怕?哎,你说他俩是不是有仇?” “没有的事。”叶灵蒙道。 “可我听说,当初你姐为了许州来找大将军求援,被夏大人挡在城外刁难,你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见到大将军。” “你听谁说的?”叶灵蒙斜眼望过去,“那只是一场误会,夏大人若存心不放人,你以为谁都能见到大将军?” “说得也是。”同伴道,“若他俩真有什么过节,你姐也不会让你和夏大人成为朋友。” “我姐那人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偶尔心直口快了些。”叶灵蒙道。 “心直口快才好,”同伴又往嘴里扔了颗杏子,“我最喜欢的就是心直口快的姑娘。” 叶灵蒙警惕地看着他:“别打我姐的主意。” “怎么?我哪儿配不上你姐?”同伴不服气。 叶灵蒙哼了声:“杏子好吃吗?” 同伴道:“还行,挺甜。” “那你没戏,”叶灵蒙道,“我姐最讨厌杏子。” 第294章 骗你一次的人还会骗你第二次 月光照在屋顶,在黑漆漆的瓦片上落下一层霜。 叶灵芝背着包袱来到马厩。 她牵出坐骑就要上马,忽然回头:“谁?” 月光下青影一晃,夏商与从暗处走了出来。 “听说你要去京城,”他将手里一卷文书递过去,“你路过雍陵的时候,替我将它交给曹大人。” 叶灵芝没好气:“我赶时间,哪有空替你送信?” “你再赶时间也要到雍陵休整,”夏商与道,“就算你不累,马也会累。” 叶灵芝抽走他手里的文书,不耐烦道:“我又不是你的信使。” “顺道而已,”夏商与道,“大不了等你回来请你吃饭。” 叶灵芝面露诧异,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请我吃饭?你骗谁呢?我来西南军这么久,就没见过你请客。” 她的不屑显而易见,夏商与板着脸:“因为平日都是别人请我。” “是是是,”叶灵芝道,“夏大人位高权重,求你办事的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去。” 夏商与对天翻个白眼:“叶校尉,论官职我比你高,但你听听你这口气,我像是位高权重的样子吗?” “因为我不畏强权,”叶灵芝笑道,“何况咱们各司其职,我没犯事,你管不到我。” 夏商与被她一顿抢白,脸色有些难看。 他朝叶灵芝手里的文书抬抬下巴:“把它收好,别给我弄丢了。” “瞧不起谁呢,”叶灵芝将文书放进怀里,重重拍了两下,“这下你放心了?” 夏商与的目光从她胸前移开,顿了顿,淡淡道:“你路上小心,别被人认了出来。” “什么意思?”叶灵芝问。 夏商与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到京城说不定会遇见熟人,记得把脸藏好。” 叶灵芝目光一沉:“你放心,若是遇见熟人,我正好将功折罪。” 夏商与皱了皱眉:“人家现在是炙手可热的金吾卫统领,你别脑子发热,拿鸡蛋碰石头。” “我像那么蠢的人吗?”叶灵芝扬唇反讥。 夏商与看她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叶灵芝还是从他眼里看到了答案。 叶灵芝竖起眉梢:“夏大人,你别太小看我。” “我从未小看过你,”夏商与道,“你若没什么本事,将军也不会对你委以重任。” 叶灵芝从没指望在他口里听到什么好话,此时突然得到他的认可,微微一愣,抬头看了看天,又四下望了一圈。 夏商城见她举止怪异,忍不住道:“你找什么?” “我看看今晚的月亮从哪边升起来,”叶灵芝煞有介事,“再看看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夏商与默然。 “你走吧。”他冷冷道。 叶灵芝大笑出声,翻身上马:“你放心,我不会意气用事。” 夏商与看她一眼,像是忍了忍,却没忍住开口:“心眼别太直,有些人的话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叶灵芝偏着脑袋:“你这人说话怎么弯弯绕绕,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我是说,骗过你的人未必不会再骗你第二次,”夏商与道,“自己多长个心眼,若再犯错,可不是十鞭就能了事。” “我不会再给你机会罚我,”叶灵芝挥挥手,“若没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夏商与看着马儿刨蹄吐气,让到一旁:“好走不送。” 叶灵芝轻嗤一声,打马而去。 夏商与望着她的背影,眸色几度变幻,最终吐出口气,扭头走开。 京城里,苏青冉站在抽干了水的水池边,望着在水池里摸索的两名士兵:“有何发现?” 士兵摇摇头:“将军,我们已经找了三遍,没什么异常。” 苏青冉将袍摆掖在腰间,跳下水池:“我来。” 他在水池里走了一圈,将每块石板敲了一遍,皱起眉头。 “公子在吗?”苏府的小厮跑进来,“公子,宰相大人派人传信,要你马上进宫。” 苏青冉转头望去:“什么事?” 小厮道:“好像是晋王起兵造反,朝廷要你带兵平叛。” 晋王造反并不那么出人意料,陈王进京后,先后宣晋王与留王入京观礼,两王俱已回绝。 留王上表的语气还算客气,晋王却只让京城的使者带回口信,话里话外就差没指着陈王的鼻子骂他奸猾。 近来,晋王与留王的封地都有动静,石守渊一直提防着他们,当晋王起兵的消息传来,他立即向陈王进言,举荐苏青冉领兵平叛。 这个提议无人反对,自从兰啸天叛乱,兵部尚书与石守渊反目,留在朝廷里的每个武官似乎都有通敌的嫌疑,陈王也好,石守渊也罢,他们眼下信得过的人只有苏青冉。 苏青冉进宫接了旨意,与石守渊一同步出御书房。 石守渊和蔼道:“你放心出征,后方补给由我亲自坐镇,绝不会出半点纰漏。” 苏青冉点点头。 父子俩无声前行一阵,灯笼里的光照在两人脚下,苏青冉看着石板上的影子,嘴唇微动。 “你说什么?”石守渊侧首看他。 苏青冉道:“我去城东那间宅子看过,暂未发现可疑之处。” 石守渊轻哦一声:“你怎么想到去那儿找?” “百里嚣不会无缘无故在城东置一宅院,”苏青冉道,“那里离宫城虽然很远,但万寿殿底下如果真有地道,出口说不定就在宅子附近。” “我当初派人找过,也是一无所获,”石守渊道,依你看,那里是否还有别的机关?” “或许可以寻些擅长机关术的人。”苏青冉盯着灯笼里跳动的烛火,火光将他的眼瞳映出两点暗红。 石守渊心头一动:“这样的人可不好找。” “刑部的人一定知道,”苏青冉扯扯嘴角,“他们时常与匪贼打交道,去大牢里打听,总能问出几个有用的消息。” “好主意。”石守渊赞许地点了点头,“此事交给为父去办,你只管安心在外平叛,若是运气好,待你回京之时,咱们父子俩就能一起看看万寿殿底下的秘密。” 苏青冉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慢慢道:“我不在京城的时候……” 说到这儿,他倏然停下,看了石守渊一眼。 “什么?”石守渊问。 “没什么。”苏青冉将目光转向别处。 石守渊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温和地笑了笑:“你放心,你不在的时候,你在京中的宅子没人敢动。” 苏青冉望着远处影影幢幢的宫城轮廓,冷声道:“我知道,我府里那些丫鬟小厮都是你精心挑选过的。” 石守渊笑笑:“你是我儿子,我当然要给你最好的。” “所以我府里发生的事你都知道对不对?”苏青冉问。 “不对。”石守渊正色,“给了你的人就是你的,我不会插手你府里任何事情。” 苏青冉怀疑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会信?” 石守渊叹了口气,一脸无奈:“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是苏府的主人,我这个当爹的只求你心情好时回来陪我喝上一盅,至于其他,我别无所求。” “最好是这样。”苏青冉目光闪烁,傲然道,“你别忘了,如今数万大军都在我手上。” 石守渊笑了笑,如同看一个叛逆的孩子,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你是为父唯一可以依赖的大将军,没有你,我这个宰相之位也坐不稳当。青冉,你要记住,咱们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第295章 南边太平 三日后,京城中发生两件大事。 一是陈王即位,正式称帝,改年号为泰安。 二是新帝下旨,令平叛大军前往晋王封地讨伐。 大军离京之时,新帝亲往城头相送。 冷清许久的街头再度人满为患。 百姓们远远看着天子仪仗,议论纷纷。 “这回打完总该消停了吧。”问话之人满眼期待。 “不好说啊。”一名老者叹了口气,“皇帝不等明年就换了年号,如此仓促,怕是朝中内忧外患,难得清静。” “废帝无德,永寿这年号改就改了,于我们有何大碍?” 老者摇头:“青州的叛军还未平定,又有藩王生乱,这仗一打起来,可没那么好收场。” “谁在妖言惑众?”一群士兵巡逻至此,听见议论,推开人群。 “把这几个都带走!”领头的将官下令。 众人害怕地往后躲开,就见刚才说话的几人,连同那名老者一起,通通被士兵拖了出去。 将官的目光严厉地扫过在场诸人,高声喝道:“都给我把嘴闭好,妄议国事者,脊杖五十!” 这话一出,方才还在骚动的人群瞬间噤声。 那可是脊杖,每一棒都打在背上,别说五十下,就算十下二十下也能打死人,即使运气好没死,送回家也是半残的命。 众人脸上无不露出畏惧之色,将官见状,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去下个路口。” 士兵们走后,呆立的人群一哄而散。 这世道太可怕了,看个热闹也要被抓,京中的人素来喜欢针砭时弊,就连废帝在时,也有人敢当街抱怨,眼下却让他们真正见识到,何为祸从口出。 不到半日工夫,街上围观的百姓纷纷散去。 直到深夜,京兆尹王丰才回到家中。 京兆尹夫人左等右等,终于等回了丈夫。 “不是都按时下值吗?怎么今日这么晚才回来?”她抱怨道。 王丰张开双臂,让妻子替自己脱下官服。 他穿着一身里衣,走到床边,无声坐下。 京兆尹夫人见他神色有异,小声问道:“谁惹你不高兴了?” 王丰双手扶着膝盖,沉默半晌:“我这官怕是做不久了。” “为何?”京兆尹夫人扔下官服,来到他身旁,“你得罪宰相大人了?” 王丰苦笑一声:“今日好些百姓上府衙哭诉,说他们的家人被金吾卫抓走,想见见活人求个安心。” 京兆尹夫人疑惑道:“他们家人犯了什么事?怎么会被金吾卫抓走?又怎会求到京兆府来?” 王丰用两手搓了把脸,疲惫的声音从掌心底下传出:“还能为什么事?你也知道,京里的人向来嘴碎,无论在家里外头,嘴上都没个把门儿的。如今新帝刚刚登基,宰相唯恐有不好听的话传进他耳里,特意派人在街头巡逻,凡是议论国事者,统统抓走。” 京兆尹夫人“啊”了声,抬手捂住嘴,转头朝四下看看:“我今日在家中闲话了两句,不会也被抓吧?” 王丰从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看她:“你说什么了?” “倒也没说什么,”京兆尹夫人道,“就是好奇那苏青冉什么来头,我听人说,他是宰相的私生子?” 王丰闭了闭眼,哑声笑了笑:“你管他什么来头,咱们女儿又不嫁他。” “那是,”京兆尹夫人一甩帕子,“那人来路不明,再怎么年轻有为也不能找他。” 王丰垂着脑袋:“夫人,若我将来外放,或是辞官,你会与我和离吗?” 京兆尹夫人一愣,往他肩上拍一巴掌:“你胡说什么!” 王丰道:“金吾卫抓走的人都被扔进刑部大牢,那些百姓以为他们的亲人关在京兆府,个个跪在府衙门口喊冤。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 京兆尹夫人看着他颓唐的模样,放缓语气:“你怎么不让他们去刑部要人?” 王丰笑了声:“他们在京兆府还能跪一跪,若是去了刑部闹事,只怕会多添几条人命。” 京兆尹夫人捏紧帕子:“要不你上报给宰相大人?让他出面料理此事?” “你觉得宰相大人会管?”王丰抬起头,看向妻子。 京兆尹夫人面色一顿。 她虽未做过官,但也知道,下属将麻烦推给上司不是什么好主意,哪怕这麻烦因上司而起。 “夫人,我自认不是什么好官,”王丰道,“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事,我也没少做,但我实在不想这么憋屈。” 他指指自己胸口:“最近这心里越来越堵得慌,我空有一个京兆尹的名头,论起实权,怕连个知县都比不上。” 干不了实事就罢了,偏偏还要背黑锅,挨人戳脊梁骨,更有甚者,朝中百官都当他是石守渊的派系,明里暗里对他多有避讳。 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再不早点从这滩浑水里爬出,迟早会有灭顶之灾。 京兆尹夫人听着他的抱怨,手里的帕子早就揉成一团。 “那……咱们去乡下?”京兆尹夫人道,“只是女儿快及笈了,若是离开京城,怕是找不到太好的人家。” 王丰木呆呆地看着她,没有接话。 京兆尹夫人推他一把:“你看着我做什么?说话呀。” 王丰道:“你肯跟我回老家?” 京兆尹夫人白他一眼:“我拖儿带女的,你要休了我?” “不不不,”王丰连连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回老家只能种田,你在京里待了这么多年,怕是过不惯那样的日子。” 京兆尹夫人将帕子扔在他身上:“瞧不起我是不是?我虽然娇生惯养,但也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再说,这些年我在乡下置了不少田产,哪里用得着咱们自己扛锄头,我就算回去,也是当地主婆,可不会陪你去地里刨食。” “你何时置的田产?”王丰奇道。 京兆尹夫人神秘地笑笑,起身抱来一个盒子,在王丰面前打开。 王丰倒吸一口凉气,只见盒子里装着厚厚一叠地契。 他拿起地契一张张翻看,越看越是吃惊:“这些地为何都在南边?” 他和妻子的老家一个在西,一个在北,要买田产,也该买在这两处才是。 京兆尹夫人得意道:“你那点儿俸禄买不了别的,只能买些田地,我一个表叔住在南边,我听说他们那儿的田地便宜,就让他替我买了些。” 王丰咽了口唾沫,手指微颤:“夫人,这事儿靠谱吗?” “当然靠谱,”京兆尹夫人从他手里抽回地契,“我让表叔替我雇人打理,每年的收成都不少,不然你以为家里多出的银子从哪儿来的?” 王丰看着那叠地契,捡起妻子的帕子,擦了擦汗:“以后你想买什么,还是先和我商量商量。” “和你商量,你一定不肯,”京兆尹夫人道,“你放心,我前几次出门探亲,特地去看过,你别说,那地方风调雨顺,靠近西南也算安宁。” “可咱们的老家都不在那儿。”王丰道。 “你我的老家还有人吗?”京兆尹夫人横他一眼,“那些年又是打仗,又是饥荒,老家的人不是跑了就是没了。好歹去南边,咱们还有个表叔照应。” 王丰张了张嘴,最终默然。 银子都花了,还能如何,好在没上当受骗,总比打了水漂好。 王丰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边道:“去南边就去南边吧,现在去哪儿都不太平,还是南边好。” 第296章 占了出身的便宜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日的临漳城外,一辆辆骡车拉着满载的货物离开。 城门口站了好些人,他们大多是附近的夷人,穿着各色衣裳,其中尤以古鹿族的服饰最为显眼。 雁安宁今日也换了套崭新衣裙,裙摆织着吉祥锦鸡纹样,长长的尾羽卷曲如云,点缀裙边。 这是金婆婆新近送她的织锦,她却不过老人好意,让人将织锦裁成衣裙,特意在今日穿了出来。 金婆婆见了她,果然眉开眼笑,拉着她的手叽哩咕噜说了一通,雁安宁这些日子听多了夷语,半蒙半猜听懂了她的意思。 金婆婆是在感谢她,让官府用极好的价钱收购了古鹿族的织锦。 这趟运出去的不只有织锦,更有从各族收来的草药、兽骨、茶叶、漆器、银器等物。 起初官府放出消息,要与夷人通商,各族大多观望不前。 直到西南军大胜平阳联军,齐蛮族与丹朱部落先后与西南军交好,其他部族才渐渐有了动静。 丹朱部落的少族长路苍率领族中青壮加入西南军,西南军则向丹朱部落送去了粮食、种子与耕牛。 齐蛮族的新任族长阿鬼更是得到百里嚣授命,将齐蛮族及其周边的势力范围设为西南军辖下县城,阿鬼既是族长,也是西南军在当地任命的主事官员。 作为第一个当上地方官的夷人,阿鬼最近一直在临漳跟着丘大人熟悉各种章程。 他此时也在城外,看着远去的骡车,对雁安宁道:“你确定这些东西能卖出去?” 官府收来土产,转卖给雁安宁组建的商队,官府和夷人都不吃亏,但雁安宁凭什么相信她一定能挣钱? 他们齐蛮族算是夷人之中最富庶的一族,他见过不少行商,汉人的东西在他们那儿卖得极贵,他们的土产却很难卖出好价钱。 “这里有三十车货物,摊下来算,比只运一车的本钱便宜多了。”雁安宁道,“这里有七成是为了赚吆喝,剩下那些才是贵价之物。“ 别看能卖出高价的不多,只要能卖出其中一成,她就不会亏本。 阿鬼皱着眉,仔细想了想:“能有多贵?” 雁安宁看看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镇上见面的时候吗?” 阿鬼点头:“当然记得。” 雁安宁道:“当时,玉露头上戴的金凤簪,一支就值千两。” 阿鬼默然。 当初玉露嫁给穆东,吃穿用度都是族里最好的,后来穆北为了娶她,更是从行商手里买了不少首饰讨她欢心。 “那些东西,真有那么值钱?”阿鬼问。 “值与不值,得看买的人是谁。”雁安宁道,“无论乱世还是太平盛世,总有人肯一掷千金,我要做的就是这些人的生意。” 阿鬼年轻的脸上露出几分困惑:“你知道上哪儿找这些人?” 雁安宁笑了。 “只要招牌够响,总有人闻风而来。” 阿鬼看看她:“你试过?” 雁安宁的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为何每次谈到这些事情,总是显得胸有成竹?官府的章程也好,做买卖的门道也好,她像是没有不知没有不懂的。 雁安宁反问:“你知道玉露的首饰来自哪儿吗?” “大衍京城,”阿鬼想了想,“好像是一家叫飞镜轩的铺子。” 行商去齐蛮族兜售的时候,特意强调,这家飞镜轩是整个大衍数一数二的首饰铺,它家的东西再贵也有人抢着买。 雁安宁笑了笑:“我就是飞镜轩的东家。” 阿鬼愣住。 他睁大眼,像是不认得雁安宁似地将她上下打量。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道:“你们汉人……都这么狡猾?” 雁安宁失笑:“我就问你一句,玉露戴那些首饰好看吗?” 阿鬼再次怔了一下。 他避开雁安宁的视线:“她本来就好看。” 雁安宁笑道:“你若有了心上人,你愿不愿送她好看的首饰?” 阿鬼盯着远处,不知为何,耳朵红了几分。 雁安宁不由好奇。 阿鬼自从接任族长,又被任命为地方官,在人前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像是唯恐说错话,被他人看轻。 他难得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雁安宁觉得有趣,却未追问。 “大衍兵祸不断,唯有南边还算平静,许多富贵人家都将家产移往南边,”她转回正题,“这些人一旦安定下来,照样会追求享乐,我的货物就是要卖给他们。” “你怎么这么清楚那些人的喜好?”阿鬼问。 “如果你身在京城,和他们打过交道,你也会明白,”雁安宁道,“我不比你聪明多少,只是占了出身的便宜,才比你懂的多一些。” 阿鬼沉默了一下:“若有机会,我也要去外面看看。” “看什么看?”夏商与走过来,“昨日丘大人给你出的刑讼考题,你都答完了吗?” 阿鬼自从来了临漳,没少受他磋磨,见了他,神情一变:“还有一半,我这就去写。” 雁安宁看着他匆匆走开,笑道:“整个临漳城,只有夏大人能让阿鬼害怕。” 夏商与抄起双手,笼入袖中:“他是要做父母官的人,没有偷懒的机会。” 雁安宁微微一哂:“对了,最近战况如何?夏大人可有收到新的军报?” “将军没给你写信?”夏商与状似诧异。 雁安宁与他对视。 她已有快半月不曾收到百里嚣的传信,她不信夏商与不知。 夏商与袖着手,慢吞吞道:“我只知西南军一直待在金阳关,至于他为何没给你写信,我也说不清。” 第297章 釜底抽薪 夏商与的回答模棱两可,雁安宁听了,微微一哂。 “不方便说?”她问。 夏商与将双手伸出袖口,负在身后,语焉不详:“不然你再多等几日?等他忙完这阵,或许就有消息了?” 雁安宁注视他半晌,点点头:“我明白了。” 她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身走到城门边,那里立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大骏马,正是她的坐骑。 马儿见她过来,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啊眨,伸长脖子,亲昵地朝她靠了过去。 自从来到临漳,这匹马就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大名:红枣。 取名的人是百里嚣,面对雁安宁的质疑,百里嚣振振有词:“它的毛色是枣红色,叫它红枣怎么了?” 天真的红枣并没觉得这名字有何不好,咬住百里嚣塞给它的胡萝卜,欢快地甩了甩尾巴。 “你看,”百里嚣嘴角一掀,“它自己也喜欢。” 雁安宁本不想惯着他,但在试了好几个名字以后,发现这马只对“红枣”二字有反应,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如今她在临漳,大多时候都是骑马出行,有时为了散心,会在傍晚专程到城外跑一圈。 跑完以后,一人一马立在漳水边,遥望南岸。 那是一片雁安宁从未踏足的土地,但在多年以前,那里同西南、大衍一样,都属于同一个王朝。 眼下,那头被后平与南阳占据,西南军实力虽强,但要同时对付两股势力,便是百里嚣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自从深入后平腹地,向临漳捎信的间隔越来越长,这回实在是太久没有他的音信,雁安宁才特意试探夏商与的反应。 好在夏商与虽顾左右而言他,却没什么不安的表现。 雁安宁搂着红枣的脖子,从马鞍上的小布袋里掏出一根胡萝卜,递到马儿嘴边。 红枣就着她的手,欢快大嚼。 身后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夏商与跟了过来。 他试探地看了雁安宁几眼,说道:“将军善用奇兵,你不用太担心。” “他人呢?”雁安宁问,“还在金阳关吗?” 夏商与闭口不言。 雁安宁露出了然的神情。 “我不问了,”她说,“事关军中机密,你不用都告诉我。” 话虽如此,她已猜到百里嚣打算干什么。 西南军不可能在短短数月连续吃掉后平与南阳,他们此次征伐,沿途城池大多闻风而降,但也有不少拼死抵抗,以百里嚣的性子,定不会一个个老老实实攻过去,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速战速决。 这个法子若能奏效,能让敌人数年之内恢复不了元气。 此事如此要紧,百里嚣绝不会让旁人代劳,他一定会亲自出马。 这与莽撞无关,雁安宁心知,他若凡事躲在别人背后,那就不是她认识的百里嚣了。 想到这儿,雁安宁垂下眼,抚摸着柔软的马鬃,掩去眼底的担心。 后平国都。 国主李玄正与大臣商议。 “我们与西南军在金阳关对峙了大半个月,为何迟迟没有战果?”李玄问道。 “陛下莫急。”大臣安抚,“敌军素来狡诈,我们未探明对方底细,不敢贸然出击。” 李玄怒道:“还要等多久?难道就这样与他们耗下去?” “陛下,南阳援军已经出发前往金阳关,待我们两军会合,再主动出击不迟。” 提到南阳援军,李玄瞳孔微缩。 他沉默了一阵,冷声道:“周世安那小子趁火打劫,从朕手上要走三座城池,却只送来两万援军,朕实在后悔,不该仓促答应了他。” 大臣道:“陛下莫恼,区区三座城池,他日总有办法拿回,眼下还是先打退西南军,解决燃眉之急要紧。” 后平主力在漳水一战损失惨重,后来的两国援军又在驰援路上遭到西南军伏击,全军覆没。 南阳虽然受创不轻,但此次攻打西南,本就以后平所出兵力最多,折损也最严重,面对反攻的西南军,后平难以抵挡,只能再次向南阳讨要援军,试图将西南军抵挡在金阳关外。 南阳国主周世安乘机向后平索要三座相邻城池,后平为形势所迫,不得不接受这个条件。 “西南军深入我方腹地,此战必不能持久,”大臣安慰道,“只要将敌军拖在金阳关,消耗他们的意志,敌军迟早溃退。” 李玄叹了口气:“是朕大意,轻信了裘图。否则,朕的大军不会丢在西南,更不会沦落到看南阳的脸色。” 大臣道:“事已至此,陛下不必自责。此事归根到底,都是裘图贪功冒进的错。” 李玄恨恨道:“吃一堑长一智,上回漳水之战,听说南阳的军队不战而逃,这回也不能太信任他们,你让前线将领睁大眼睛,别让他们又占便宜。” 这头正说着,突然传来急报。 “陛下!南阳国主殁了!” 李玄闻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南阳国主遇刺,当场身亡。”报信人道。 李玄愣了愣,跌坐回去。 他默了半晌,忽然笑出声:“周世安死了?哈哈,他居然死了?” 后平与南阳在结盟之前争斗多年,彼此之间谈不上多少情谊,只是为了对付西南军,才不得不放下仇怨,一致对敌。 如今听到对方的国主死了,李玄既觉荒谬,又觉说不出的痛快。 “周世安啊周世安,”李玄抚案而笑,“枉你一身武艺,竟会遇刺而亡,耻辱,简直是耻辱!” 他笑了好一阵,终于止住心中的激动,问那报信人:“刺客是谁?捉到了吗?” “没有捉到,但南阳已有传言——”报信人犹豫了一下。 “什么传言?”李玄追问。 报信人道:“传言说,刺客是咱们后平的人。” 李玄哑然。 “再说一遍,”他侧过身子,“谁的人?” 报信人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答道:“咱们的使者前往南阳国都交割城池,他刚离开南阳,南阳国主便遇刺身亡。南阳国中已经传开,说是咱们受了陛下指使,表面献城,实则借机杀了南阳国主。” 李玄听了他的话,面色一滞。 “我们的使者呢?”他问。 “使者发现不妙,已经逃出南阳边境。”报信人道,“这消息就是他派人急信送回的。” 李玄再度怔住。 “蠢货!”他猛地拍了下桌子,“他这一逃,岂不坐实了流言!” 第298章 得瑟 李玄站起身,负手在殿中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神色一冷:“等不得了,传令下去,凡是与南阳接壤之处,即刻封门闭路,不许南阳的人入境。” “陛下,南阳派来的援军怎么办?”大臣问。 李玄眉头紧锁,咬咬牙:“让边关的守军盯紧,没有朕的旨意,不许放他们进来。” 大臣赶紧领命:“微臣这就派人打听南阳动静,咱们已经送了三座城池过去,只要解释清楚这是一个误会,咱们两边的盟约仍可继续。” 李玄沉着脸:“周世安的手下随他出生入死,都不是善茬,你速去让人探明,周世安死后,谁掌大权?” 报信人接话:“陛下,听说是他侄子周光祖。” 李玄脸色一变:“他那侄儿在裘图手里败过两回,险些死在裘图刀下。这次结盟,那小子为了反对,连官都不做了,怎么会让他掌了大权?” 大臣道:“周世安膝下无子,最疼的就是这个侄儿,说是罢官,却一直把他留在都城。想必这回事出突然,反而让他捡了便宜。” 李玄重重吐了口气:“既如此,更要防着些了。” 话音未落,一封急报送入殿中。 李玄看罢,面色几度变换,将信纸捏成一团。 大臣在旁看得提心吊胆,问道:“陛下,信中写了什么?” 李玄丢下信纸:“南阳援军正在攻打狸城。” “什么?”大臣一惊。 狸城是后平的地盘,正与南阳接壤。 “好一个南阳,好一个周光祖,周世安才死,就与我刀兵相见,”李玄冷冷道,“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说是派的援军,转眼就攻打我的城池,依我看,他们早就包藏祸心,说不定,就连周世安的死,也是周光祖的预谋!” 南阳境内。 一支商队自城门鱼贯而出。 十几辆大车上装满南阳特产,坐在车头的管事连声催促车夫:“快走快走,赶在日落之前,还要去下一个城镇落脚。” 车夫唉声叹气:“你没听官爷说吗?咱们边境又要开战,这些货运不出去,只能砸在手上。” 他抱怨归抱怨,仍是扬起鞭子,懒洋洋地吆喝一声,催动马车慢慢跑了起来。 商队沿着笔直的大道一路前行,没入苍茫的崇山峻岭。 来到山间岔道,头车上的车夫停下车,将马鞭交给身后的管事。 “乙六,剩下的路,我们就不跟你一起走了。” 车夫边说边撕下脸上的伪装,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正是百里嚣。 后面的车上跟着跳下几名私卫,围在百里嚣身旁。 管事抱着马鞭,肃容道:“大将军,各位同袍,乙六会一直守在南阳,等你们归来。” 百里嚣这趟潜入南阳,在乙六的帮助下设计杀了南阳国主周世安,混在商队中离开南阳国都,一路来到南阳边境。 他们此举意在挑起后平与南阳的矛盾,坐山观虎斗。 结果不出所料,南阳果然与后平翻脸,向李玄宣战。 百里嚣钻进车厢,从里面抱出几坛酒,扔到每人手中。 他拍开泥封,拎着酒坛与乙六对撞了一下:“敬你!” 满满的酒水涌出坛口,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乙六眼眶一红。 他与后平的那名山中猎户一样,都是西南军安插在敌人地盘上的暗桩。 南阳较之后平离西南更远,暗桩数量远不及后平,乙六孤身在此多年,头一回见到自家人,不禁胸怀激荡。 其余几人见百里嚣打开酒坛,纷纷如法炮制,拍开泥封,举坛敬向乙六。 乙六跳下马车,抱着酒坛回敬一圈。 “敬诸位!” 说完,他举起酒坛仰头就灌。 烈酒浇湿胸前衣襟,却浇不熄胸中烈火。 乙六一气将酒水喝干,豪气干云往地上一摔,抱拳道:“大将军,各位兄弟,咱们回头见!” “回头见。” 百里嚣拍拍他的肩膀,又笑笑:“在南阳好好做买卖,日后,我定给你寻个好东家。” 乙六微愣。 他在南阳的身份是行商,虽说与他的真实身份无关,但做了这么多年买卖,倒是积累了不少跑商的经验。 此时他见百里嚣不似说笑,不禁好奇道:“大将军已有人选?” 百里嚣神秘地笑笑。 一旁的几名私卫互相对视一眼,默默将目光转向天边。 从临漳到南阳,一路上他们没少见自家主子得瑟,只要百里嚣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们就知道,他又该炫耀他的未婚妻了。 不过话说回来,订婚得两家长辈过礼,他们大将军就罢了,孤身一人,他自己就能做主,可那位雁姑娘的家人还未点头,大将军这样张扬,不怕鸭子还没到手就飞了吗? 但想想百里嚣的脾气,就算飞了的鸭子也能捉回来,到时都不用他们这些私卫动手,百里嚣一人就能抢走雁家的姑娘。 乙六尚自满腹疑窦,就听百里嚣对他低声说了一句话。 乙六面露惊诧,失声道:“这……这是真的?” 百里嚣摸摸下巴:“骗你作甚?” 乙六顿了半晌,突然跳上马车,在车厢里叮哩哐啷一阵翻找。 不久,他回到马下,捧着一个锦盒,对百里嚣道:“南阳没什么好东西,这份薄礼聊表心意,还请大将军和您夫人笑纳。” 几名私卫听他改口称雁安宁为“夫人”,心中咂舌,果然是经商的好苗子,这等见风使舵……不,打蛇随棍上的本事,实在非同凡响。 百里嚣果然露出满意之色:“她面皮薄,以后见了,不可随意如此称呼。” 乙六连连点头:“属下明白。” 几名私卫暗想:不,你不明白。那位雁姑娘还没和大将军订亲,若现在叫她夫人,大将军恐怕得去梁州追妻。 “走。” 百里嚣一声令下,众人与乙六告别,踏上归程。 第299章 我也要和夫子成亲 七月的梁州酷暑将退,一到傍晚,热意尽消,凉风习习。 段明月在一群孩子的簇拥下走出学堂。 “夫子,今天是七月七,膳堂做了好多好吃的,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对啊,管事说,今晚还要带我们去聚仙阁祈神,夫子,你也来好不好?” 孩子们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围在段明月身旁。 他们实在太喜欢这位女夫子了,相貌好看,性情温柔,还从来不用戒尺罚他们,最大的惩罚也不过让他们多背一遍书,多写一段课业。 罚他们背书写字的时候,夫子会留下来陪着他们,有时天都黑了才能回家。 为了不让夫子太辛苦,他们私底下都商量好了,轮到夫子上课的时候,不许任何一个人睡觉偷懒,否则就把他踢出小伙伴的队伍。 段明月听到孩子们的恳求,蹲下身,挨个揉揉他们的脑袋,笑道:“夫子今晚有事,改日再陪你们玩好不好?” “不好。” 小名二蛋,大名宋子方的小男孩儿拽着她的袖子:“夫子老是陪小姑娘们玩,都不陪我们玩。” 段明月失笑:“你想怎么玩啊?” 宋子方转转眼珠:“我们去捉知了猴!”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小男孩举手欢呼—— “我也要去!” “我也要去!” “知了猴用油炸,可好吃了!” 他们吵嚷未息,就被小姑娘的声音打断。 “今天七月七,夫子要陪我们乞巧,才不跟你们捉知了猴。” “田良玉,”宋子方跳脚,“夫子才没答应你。” 圆脸小姑娘对他做个鬼脸:“夫子也没答应你。” 眼看两人又要吵架,段明月一手一个把人拉开。 “我真的有事,”她笑着朝前方示意,“不信你们看,有人来接我了。” 孩子们回头一瞧,“呀”地一声,哄然散开。 “雁小将军!” “雁小将军又来接夫子了!” “夫子是不是要和雁小将军成亲?” 一群半大不大的小鬼比谁懂得都多,田良玉和宋子方也不吵了,齐刷刷盯着院门口的雁长空,一个说—— “夫子为什么要和雁小将军成亲?” 另一个答:“因为雁小将军喜欢夫子。” “我也喜欢夫子,”宋子方噘着嘴,“我也要和夫子成亲。” 话音未落,他的双脚忽然腾空。 雁长空提着他的后脖领,把他拎到一旁。 “你还小,”他弯下腰,对宋子方笑了笑,“等你长大了,我给你找个媳妇。” 说完,他朝段明月伸手:“该走了。” 段明月迟疑了一下。 身边的孩子都看着他俩,一个个睁大眼睛,天真无邪的眼中闪着好奇的光彩。 雁长空笑了下,探手一抓,将她手腕握在掌心。 “哇!”田良玉捧着小脸,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将段明月带出院子。 宋子方在她身边瘪瘪嘴,也“哇”地一声,当场哭了。 院外,雁长空迈开长腿,三步并作两腿,拉着段明月出了安济坊。 段明月一手提着裙摆,脚步匆匆。 “长空,”她轻唤道,“走慢些。” 两人一路行来,遇见好几位管事和嬷嬷,她只来得及向他们点头示意,还没说上两句,就被雁长空拽走。 雁长空听她气息略喘,稍微慢下脚步。 “抱歉,”他手里的力道放松了些,“我太心急了。” 段明月忍不住好笑,轻声嗔怪:“你急什么,我又不会跑掉。” “难得你肯答应随我回府吃饭,”雁长空回头看她一眼,“府里的饭菜都备好了,老姚专程送来一篓子活蟹,若回去太晚,怕会不新鲜。” 段明月微微低头,盯着自己脚尖:“你不是最不耐烦吃蟹了吗?螃蟹性寒,大夫让我少吃。” “七月蟹肥,你吃一个尝尝鲜,不妨事。”雁长空道。 段明月抿了抿唇,看向被他握住的右手。 她眼中闪过一抹犹豫,随后变得坚定。 “可惜安宁不在,”段明月道,“我记得她也最爱吃蟹。” “她可不会亏待自己,”雁长空笑笑,“她把临漳一带的土产全都尝了个遍,故意写信馋我,说那边的鸭子又肥又香,还学着当地夷人弄了些虫子来吃,我真怕她吃出个好歹来。” 段明月听说雁安宁吃虫子,惊了下,随即失笑:“安宁的胆子一向比我大,看来她在西南过得很好。” “她是乐不思蜀,”雁长空哼了声,“连外公也在那边游山玩水,听说还办了场文会,认识了不少西南的才子。” 段明月听他语气发酸,笑道:“听上去,西南那地方不错。” “那里再好,也不及梁州。”雁长空握紧她的手腕,语气微妙,“你别说你也想去。” 段明月“噗嗤”一下笑出声:“天下之大,我没走过的地方很多,但我不贪心,就待在梁州也很好。” 雁长空目光微动:“等忙过这阵,我陪你去外面走走。” “去哪儿?”段明月好奇。 “玉州、兰河、松远、柴洛,这几个城池都已投靠梁州,”雁长空道,“只要你想,随便去哪个都成。” 段明月微讶:“我记得之前才两座城池,如今松远和柴洛也投了?” “青州叛军对他们虎视眈眈,京城那头忙着平叛,对北边的城池不闻不问,他们为了自保,只能依附于雁家军。” 两人来到马车前,雁长空扶着她踩上脚凳。 “依附你的城池越来越多,史一志会不会把矛头全部转向雁家军?”段明月担心道。 上次史一志以兰啸天作为交换,想让雁长空与他联手吞并北边,雁长空并未答应。 自那以后,史一志再未向雁长空示好,想必他也明白,雁长空不屑与叛军为伍,因此不再在他身上花心思。 听到段明月的担心,雁长空眉眼舒展,微微一笑:“史一志心肠虽狠,行军打仗的本事却不及兰啸天,他若肯善待姓兰的,让他出谋划策,我还会忌惮几分,但如今只是一个史一志,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完,却见段明月停在车帘跟前,回头看他。 她唇边似乎含着一丝笑意,雁长空不由一愣,问道:“怎么?” 段明月低头笑笑:“许久未见你如此张扬。” 曾几何时,雁长空也是一个如旭日般的青年,他总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仿佛他生来便该如此明朗。 段明月的语气既有感慨,又有欢喜,她的赞扬令雁长空脸上一红。 “你不觉得我狂妄就好。”他握了握她的手,依依不舍放开,让她在车厢中落坐。 第300章 求亲 马车行往雁府。 时值傍晚,又是佳节,街上人流如织,络绎不绝。 大街两旁铺子林立,门口的灯笼早早亮了起来,酒楼茶肆灯火辉煌,人声喧哗,另有小贩推了车,在街头叫卖各色吃食,还有瓦舍搭起看棚,吹拉弹唱,热闹非凡。 段明月半转过身子,掀起车窗帘看向外面熙来攘往的人群,眼中满是眷恋。 两人回到雁府,饭菜果然早已备好。 段明月与雁长空刚坐下,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便送上饭桌。 今晚锦绣不在,她在绣庄结识了几个小姐妹,段明月并不愿她老是守着自己,特意让她出门找小姐妹玩去。 雁长空用饭从不让人伺候,于是饭厅里便只得他与段明月两人。 段明月看了眼摆在面前的蟹八件,伸手从盘中拿起一只蒸熟的肥蟹。 “我来。”雁长空拿走她手里的蟹。 他拿起小锤,轻轻敲打蟹壳,动作虽不熟练,却很仔细。 吃蟹对于讲究的人家是个细致活,段明月记得雁长空总是嫌螃蟹肉少,又说拆壳麻烦,最不耐烦吃蟹。 然而此时,他却像忘了自己说过的话,用小小的蟹八件将一只蟹拆得完完整整,剩下的蟹壳与蟹脚几乎能重新拼出一只完整的蟹来。 雁长空剔出蟹肉和膏黄,将小碗装得满满当当,送到段明月面前。 “试试我的手艺。”雁长空道。 段明月没有动筷。 她的目光从碗里移到雁长空脸上,欲言又止。 过了好一会儿,她轻轻开口:“你是不是……又知道了?” 雁长空平静应了声:“嗯。” 段明月眼中泛起一阵波动。 她抬起右手,手心向上摊开,放到桌上。 她慢慢曲起五指,未至握紧便停住。 “最近我每日清早醒来,手臂都会一阵麻木,”她盯着自己的手掌道,“就连手指也变得不如以往灵活。” “我问过大夫,”雁长空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这是毒性蔓延的症状。” 段明月将双手交叠,垂下眼眸。 “我并非有意瞒你,”她低声道,“只是这症状时好时坏,我拿不准到底会怎样,才打算过些日子再告诉你。” “我知道。”雁长空将装满蟹肉膏黄的小碗往她面前推了推,“我替你拆蟹不是因为这个,只是想让你高兴。” 段明月抬起眼,看向他英挺的侧脸,心中又酸又软。 “我眼下的状况不算太糟,”她温和地笑笑,“我见过最坏的结果,就是像皇帝那样,突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躺在床上如同一个死人。” 若真死了倒也罢了,最可怕的就是,神智仍然清醒,却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任人摆布。 “不会的,”雁长空道,“我一定能找到办法救你。” 他回到梁州便开始搜请名医,虽然为段明月看过的大夫都解不了她体内之毒,但在大夫的调理下,她的身子总能多撑一段时日。 “长空,”段明月忽然开口,“若真到了那天,不要救我,让我解脱。” 雁长空没有看她。 他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两眼盯着面前的蟹壳。 他安静了许久。 “若我不答应呢?” 段明月抬手按住他的手背。 他的手紧握成拳,凸起指骨硌在她柔软的掌心。 段明月柔声道:“过去三年,我活得毫无尊严,所以以后,我想像个人一样活着。” 她知道她的要求是在为难他。 易地而处,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她都不愿放弃他的生命。 但她不想成为他的累赘,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同一块烂肉苟延残喘地活着。 雁长空动了动嘴角:“我必须答应,是吗?” “你可以不答应,”段明月坚定道,“倘若真到那天,我也有法子了结自己。” 雁长空抬眼看向她。 段明月微笑着,眼眶微湿。 雁长空的目光锁住她的脸庞,忽然将她一把拉过去,抱入怀中。 “我答应你。”雁长空道,“但你必须嫁给我。” 他的嗓音又低又哑,仿佛喉咙里含着一片刀刃,每一字都似涌出血来。 段明月的心一紧。 她的全身失去力气,仿佛毒性蔓延,一阵阵发麻,一颗心却狂跳不止。 自从那晚她在他面前崩溃大哭,他们就似回到了三年前,甚至比三年前更多了几分亲密。 雁长空只要忙完军务,就会去安济坊接她。 刚开始段明月有些不自在,雁长空却道:“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只这一句话便让段明月心软。 那时,雁长空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紧接着又道:“除非你能逃出梁州,否则,我不会让三年前的事再次发生。” 这个青年从未在她面前如此咄咄逼人,那一瞬间,段明月看到了他的决心,也因此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不会逃,若她逃了,才是辜负了他的真心。 她会在梁州好好地活着,陪他直到最后一刻。 她相信雁长空也是这样想的,却不料他会突然向她求亲。 雁长空的父亲去世不久,他身负重孝,便是要成亲,也得等上三年。 段明月低眼看着雁长空的肩膀:“也许我活不过三年。” “那也得嫁给我。”雁长空道,“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反对,我也要娶你。” 段明月眼底忽然一酸:“我怕你后悔。” 雁长空静默许久,蓦地笑了声。 他身上的所有郁气仿佛随着这声笑散了出去。 他的唇角蹭过她的鬓发,声音清清朗朗响在她耳畔:“雁家祠堂里,我的牌位会和你的放在一起。” 第301章 温柔的威胁 段明月眼眶一热,险些滴下泪来。 她闭上双眼,在雁长空肩头轻轻擦掉眼角的湿润,哽声笑道:“那我岂不是要等很久?” 她没有别的奢求,只愿她的心上人,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雁长空感受着肩上微凉的湿意,手指贴在她的背脊,用力收紧。 “我是武将,”他轻声一笑,“沙场上刀枪无眼,也许等的人是我。” 段明月霍然抬头。 她不由推他一把:“不许胡说。” 雁长空捉住她绵软无力的手,放在唇边,温柔地亲了下。 “你放心,只要你在,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他的嘴唇贴着她的指尖,两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你在一日,我就会好好活一日。” 段明月死死咬住下唇。 他的意思,她怎会不明白? 他在威胁她,用最缱绻的口吻说出最残忍的字眼。 她若不在了,他恐怕也会随她而去。 段明月眼中的泪水再次涌了上来:“你怎么能这样?” 雁长空笑了笑,抬手抹去她滑落的眼泪。 “是你说的,我是人,我也有七情六欲,所以,我想自私一回。”他温柔而冷酷地说道,“安宁有百里嚣,外公有安宁,而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雁长空,”段明月捂着嘴,语声哽咽,“你这样值得吗?” “值得。”雁长空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虔诚与坚定,“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不想再失去了。” 段明月怔然。 过了好一会儿,她再也没忍住,往前一扑,搂着雁长空的脖子,痛哭失声。 雁长空面色平静,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任由她的眼泪浸湿他的衣衫。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他的手段算不上光明磊落,可他并不后悔。 听着段明月的抽泣,他眼中泛起一抹湿意,目光又冷又热。 他的明月终于再次落入他怀中,这一回有他陪着,他不会再让她孤单。 两人相拥良久,段明月才哭声渐息。 她靠在雁长空胸前,呆呆看着他衣上的纹样,没有作声。 雁长空依旧温柔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如同哄一个不肯入睡的孩子。 段明月默然半晌,忽然笑了。 她吸吸鼻子:“你真像安济坊的嬷嬷。” 雁长空手下一顿,扶着她坐直了身子。 他看着她湿漉漉的脸,伸手去擦。 段明月一动不动任他施为,直到他的手指拂过她额前的旧伤,才微微往后一躲。 她才哭过,眼中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气,看着格外柔弱。 她垂下眼,低声道:“是不是很难看?” 这个伤疤伴了她三年,没见到雁长空之前,她毫不在意,见到他之后,她装作不在意,而此时,她终于把心底的话问了出来。 雁长空的拇指在她额心蹭蹭:“是我不好。” 他听雁安宁说过,段明月额头的伤是摔倒所致,当初他若不去寺中寻她,她就不会受伤。 段明月偏过脸:“那就是不好看了?” 雁长空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不是。”他脱口道,“你怎么都好看。” 段明月微肿的眼皮一动,抬手捂住眼。 “这些年你确实变了。”她轻声道,“专会挑好听的哄人。” 雁长空见她面色淡淡,不禁皱眉:“我没有骗你。” 他拉开她遮住眼睛的手,诚恳道:“我身上也有很多伤,若论难看,比你丑一万倍。” 段明月额头的伤痕在他看来实在不算什么,他只会心疼她因他而摔倒,对于别的一概不在乎。 段明月抿抿唇:“所以还是丑的?” 雁长空哑然。 他其实不太懂怎么哄姑娘家,三年前与段明月两情相悦,也是有什么说什么,并不会特地说些甜言蜜语讨她开心。 为此,雁安宁不只一次数落过他:“哥,你光会做有什么用,还得会说,你不说,谁能看到你的真心?” 雁长空当时回道:“我与明月每日都有说不完的话,你懂什么?” 雁安宁冲他直撇嘴:“那是段姐姐脾气好,不然你换个人试试。” “我才不换。”雁长空瞪了眼妹妹。 不过眼下,脾气很好的段明月似乎对他的回答不满意,雁长空有点伤脑筋。 他凑过去,在段明月额心亲了亲。 “不丑。”他低声道,“你是我心里最好看的姑娘。” 段明月不防他突然亲过来,下意识闭了眼。 两人从三年前到现在,总是发乎情,止乎礼,最多牵个手,抱一抱,今日他却接连亲了她两回。 虽然一回在手指,一回在额头,但段明月仍是脸颊滚烫,既想把他推开,又舍不得。 雁长空亲完她,往后退开。 他看着她嫣红的脸,自觉唐突,耳根跟着也热了。 两人互视半晌,段明月唇角一扬,率先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中带着几分羞涩,目光盈满温柔:“安宁说得对。” 雁长空怔了怔。 虽然安宁是他的妹妹,但段明月在此时提到她,他心里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他握住段明月的手:“她说什么了?” 段明月垂眸一笑,轻声道:“她说,要你学会哄姑娘比登天还难。” 雁长空将这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摇头:“我没有哄你。” “我知道。”段明月眼中含笑,脸上的红晕如霞光一般,“我刚才只是逗你。” 话虽如此,她听到他亲口夸她,仍是怦然心动,如同吃了蜜一般甜。 雁长空这才发现自己似乎被调戏了。 谁能想到,一向端庄娴雅的段明月也会调戏他。 看着她生晕的双颊与带笑的眼,雁长空只觉胸口满满都是暖意,他扬起眉,握紧她的指尖。 “下回见了安宁,我得骂她一顿。”他故意冷了脸。 段明月不解:“好端端的,你骂她做什么?” “她在你面前一定说了我不少坏话,”雁长空道,“再不管管她,等她嫁了人,就更加无法无天了。” 段明月轻笑:“无法无天不好么?有人疼,才敢无法无天。” 正如她敢面对死亡,只因为她知道,即使走到最后一刻,雁长空也会陪在她身旁。 “你总是帮着她说话,”雁长空不满,“那丫头从小就会哄人。” 段明月笑出声:“我来梁州的花费都是她给的,我不帮她帮谁?” 离开京城时,雁安宁给了她一颗镶金嵌玉的兽首。 段明月来到梁州,为了尽快搬出雁府,从那颗兽首上刮下少许金屑,让锦绣拿去换了银子。 那些银子全都用在置办新宅上,却不想宅子背后的主人竟是雁长空。 想起这儿,段明月不由嗔怪:“你还说她,你的心眼比她多多了。” 雁长空敛容:“明月,搬回雁府好吗?” 段明月看着他殷切的眼神,迟疑了一下,摇首:“我还是想住在柳条巷。” 且不说她与雁长空并未成亲,哪怕只为安济坊的孩子们考虑,她也想住得离那头近些。 听到她的回答,雁长空毫不意外,他叹口气:“那就只好我搬过去了。” 第302章 凡事有因 段明月讶然:“你搬过去?” 她目光倏地一转,像是想到什么:“你不会又背着我……” 雁长空握拳凑在嘴边,轻咳一声。 段明月盯住他。 雁长空道:“我在你那条巷子置了一座宅子。” 段明月长吸一口气,脸颊微微泛红,不知是羞是恼:“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不妨一并说出来。” “没有了。”雁长空端正面色,“当初买那宅子,是为了让人保护你们的安全,你们两个女子孤身在外,就算有坊正照应,我还是不放心。” 梁州的治安虽好,总是免不了有三教九流出入,段明月与锦绣都是年轻姑娘,万一被歹人盯上,岂不叫他后悔莫及。 雁长空一片好心,段明月哪里还能责怪,她坐回原处,低头看看碗里的蟹肉,拿起小勺。 “你想搬就搬吧。”她声如蚊蚋,舀起一勺蟹肉送入嘴里。 她刚吃了一口就被雁长空拦住。 “你忘了放姜醋。”雁长空将料汁推到她手边。 段明月瞄他一眼,低下头,抿唇不语。 “菜都凉了。”雁长空道,“我让厨房拿去热一热再吃。” 他唤来小厮,让他们把菜热过再送来。 眼看桌上的菜瞬间少了大半,段明月放下勺子,夹起一只小巧的菱角酥放入他碗中:“这个还能吃,你先吃些填填肚子。” “你也是。”雁长空将装有菱角酥的盘子端到两人面前,“这里面拌了蜜枣,你尝尝喜不喜欢。” 菱角酥大多为咸口,只因段明月爱吃甜,雁长空特意让厨房改了方子。 段明月咬了口点心,想起雁安宁在京城开的宝月斋,不由挂念:“不知安宁的点心铺子还开着没有。” “那丫头精得很,”雁长空道,“除了店里的管事,谁也不知宝月斋是雁家产业。” 除了宝月斋,飞镜轩与另外几家店铺亦是如此,哪怕雁安宁不在京城,雁家的铺子照样有人打理。 段明月闻言,关心道:“那些管事可靠吗?” 旁人只道雁安宁不知所踪,宰相石守渊却很清楚,雁安宁的离开意味着雁家彻底与朝廷离心,倘若他发现那些管事是在为雁 家打理产业,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安宁一开始就比我想得深远,”雁长空感叹,“她不但隐藏身份开了那些铺子,铺子里的管事也全是雁家的人。” 段明月听他话里有话,问道:“怎么说?” 雁长空道:“爹爹还在时,一度为退伍伤兵的生计发愁。那时安宁还小,听见爹娘议论此事,好奇地问爹爹,何不教他们读书识字,将来就算干不了体力活儿,也能帮人念念书信,写个家书什么的。爹爹受她启发,将退伍伤员分为几类,轻伤有力气的,送去学一技之长,重伤残废的,请来教书先生教他们识字。” 段明月听了,疑惑道:“为何不让轻伤的士兵也学认字?” “那些人家里有老有少,都靠他们养活,离开军队没了军饷,得赶紧找个活计养家糊口,身强力壮的人,以挣现钱最为要紧。而那些重伤员,他们养伤的时候不能干活儿,正好腾出空闲时间念书,等他们回家的时候,起码能记住几十个大字,不管是帮乡亲们看信,还是给自家儿女启蒙,多少能派上些用场,不至于成为废人。” 雁长空说完,面露感慨:“那些轻伤的士兵,他们若愿抽出空闲,也可以同重伤员一起识字。不过很多人还是想早点学成手艺回家,不肯花心思念书。” 时下的普通百姓只求一口温饱,当兵的往往出身穷苦人家,对他们而言,认得几十个大字,远不如学一门手艺长久。 只有少数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这里面有那心思机灵的,跟着教书先生学了不少。 有的人自愿留在雁家,雁安宁接手雁家私产以后,便将他们调去做了账房与管事。 这些退下来的士兵能文能武,对雁家忠心耿耿,别说开铺子,就算雁家让他们杀人放火,他们也能干得得心应手。 段明月听雁长空道出来龙去脉,由衷感慨:“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安宁打小就有福气。” 雁长空板着脸:“你再夸她,我就要吃醋了。” “她是你妹妹,她的福气就是你的福气。”段明月忍笑,低声又道,“也是我的。” 倘若没有雁安宁,她恐怕已在宫中化为一具枯骨,她的余生都会感谢她,是安宁让她重新燃起生的希望。 她轻叹一声,甩去对往事的惆怅,笑道:“说到这个,我倒是想给她写封信。” “做什么?”雁长空道。 “这些日子,我查了好些杂记,大概猜出那颗兽首的出处了。”段明月道。 雁安宁曾托她研究兽首的来历,段明月在梁州翻阅了大量古书,从几卷破旧的异域手札中找到了与兽首相似的纹样。 雁长空闻言,多了一丝兴趣。 段明月一向谦虚,她若说大概猜到出处,那就不会有半点差错。 他问道:“来自哪里?” “夜摩教。”段明月道,“你听说过吗?” 第303章 夜摩之乱 几百年前,天下分壤,兵祸横行。 那是一段比当今天下更加纷乱黑暗的岁月,战争与饥荒,争夺与死亡,无时无刻不像一把利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就在那时,一伙来自异域的教徒突然出现在民间。 他们声称自己是夜摩神的使者,夜摩神不忍见人间疾苦,特意派遣他们下界拯救众生。 这些教徒个个能言善辩,他们有的游走民间,散财布施,赠药治病,有的结交权贵,深入内苑,封官拜爵。 不到十年,夜摩教声名鹊起,信徒者众,就连不少王侯也将夜摩教教徒奉为座上宾。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夜摩教进入中原的第十二年,当时势力最大的一名国君吕王突然暴毙。 吕王死后,他的继任者声称吕王之死是因夜摩教所害,下令没收夜摩教在吕国的财产,勒令教徒全部退教。 彼时夜摩教在国内颇有声望,此令一出,各地教众哗然,纷纷集结成军,反抗官兵的围剿。 这场战乱足足持续了两百九十八天,史称“夜摩之乱”。 吕王的继任者虽然成功将夜摩教剿灭,但自那以后,吕国国力大减,如同一头垂暮的狮子日益老去。 那个世道,衰弱的势力如同餐桌上的一块肥肉,短短五年,吕国国土便被周边邻国蚕食殆尽,湮灭于历史长河。 由于吕国对夜摩教的清洗格外彻底,正史上几乎没有留下夜摩教的名字,只在一些野史杂记中,还能找出一两行语焉不详的记载。 段明月自幼受家学熏陶,博闻强识,依稀对此有所耳闻,她来梁州后,出于兴趣,时常去书肆淘书,恰巧寻到几本杂记,印证了夜摩教的存在。 段明月用筷头蘸了点茶水,一边在桌上描画,一边对雁长空道:“夜摩教信奉夜摩神,夜摩神的坐骑名唤‘逍遥犼’,逍遥犼长相奇特,耳似雄狮,目为重瞳,牙长如豕,额生双犄。” 随着她的讲述,桌上出现一张兽面,与雁安宁送她的那颗兽首一模一样。 雁长空道:“照这么说,万寿殿底下的那座地宫就是夜摩教所建?” “很有可能。”段明月道,“大衍的地盘有一半就在当时的吕国境内,大衍京城曾是吕国的一座城池,夜摩教那时势力庞大,在许多地方都建了分坛,京城这处似乎是他们的总坛。” “这样就对得上了。”雁长空沉吟道,“百里嚣在信里详细说过地宫的情况,地宫里的宝藏足够填满国库,那么多的金银财宝,怕是整个夜摩教的家底都在那儿了。“ “难怪‘夜摩之乱’后,吕国国力不升反降。”段明月道。 打仗本就消耗国力,吕王的继任者为了剿灭夜摩教,让军队打了近一年的内战,打完以后人财两空,国力怎能不退。 思及于此,段明月感慨:“皇帝明知地宫里有这么多宝贝,却舍不得拿出来充盈国库,他若大方一些,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活该。”雁长空道,“他有今日,何尝不是咎由自取,不值得让人同情。” 段明月见他面露不忿,安抚道:“我只是心生感慨,并不是同情他。” 她听雁安宁描述过地宫里的场景,那么多财富,若被外人所知,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当年先帝兴建万寿殿,想必是不得已而为之,”段明月道,“只有先隐藏这个消息,再徐徐图之,才不会引来各方争抢。” 大衍立国不足二十年,内忧外患并未完全解决,先帝那时的身子已不若往日康健,若将此事公之于众,如同小儿持金于闹市之上,极有可能连他的帝位也受到威胁。 雁长空眉梢一动:“万寿殿刚建好,先帝就突然驾崩,依你看,此事与皇帝是否有关?” 段明月微微一怔。 雁长空咳嗽一声,握住她的手:“不是我小心眼,但此人刻薄寡恩,暴虐成性,他既知道万寿殿底下的秘密,说不定会对先帝动手。” 段明月笑笑:“其实我也怀疑过,以皇帝的本性,他那么怕死,定然巴不得能早一日坐上皇位,利用皇权延长他的寿命。” 雁长空眼中闪过一抹冷意:“听说陈王登基,将他贬为废帝迁去皇寺,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他恨他入骨,却不愿他死得这么痛快。 如果白日照雪之毒能让人生不如死,他希望皇帝能一直活着,每日每夜,让那个残暴的灵魂被僵死的躯壳封闭在身体里,永远不得解脱。 段明月明白他的心情,但她不希望雁长空被这样的仇恨缠绕一生,她在心里轻叹口气,伸手覆住他的手背,说道:“咱们不说他了,我现在担心的是,陈王做了皇帝,会不会发现万寿殿底下的秘密?” 陈王登基以来,对梁州的雁家军不闻不问,任由石守渊扣下军饷,逼得雁家军只能自己养活自己。 好在雁家军在梁州扎根多年,近来又接收了几座城池,得到它们供给,才能维持日常军备。 但这是不打仗的时候,倘若外敌来侵,雁家军的日子就会变得格外艰难。 这也是为何在百里嚣提出与雁家平分地宫宝藏时,雁长空会下意识想到雁家军的军费,身为一军统帅,几万人的未来系于他一身,他没法回避。 雁长空见段明月露出明晃晃的担心,不由笑了下,笑完却沉下脸,严肃道:“地宫的事有安宁操心,你别管她。” 段明月不解:“她远在西南,如何操持?” 雁长空道:“她留在京里的人都不是吃素的,还有那个百里嚣——” 他说到这儿又是一顿,冷冷道:“总之是他俩发现的地宫,能不能拿出宝藏是他俩的事,如果被人抢了先,只能怪自己太笨。” 段明月听出他对百里嚣的不满,忍着笑道:“你这做哥哥的,当真要袖手旁观?” 雁长空压着眉,不轻不重嗯了声。 段明月温柔地望着他,但笑不语。 瞧着她洞察一切的笑容,雁长空无可奈何,撇撇唇,找补道:“我只帮雁家那份,另外一半,可操不起那心。” 第304章 那什么什么花 京城西市,炎夏的热浪卷过地面,一群行商贩子聚在草棚底下,或坐或躺,大都懒于吆喝。 不只他们,别的店家也大多半掩店门,整个西市静悄悄的,路上连行人都看不到几个,只有蚊蝇飞舞,发出嗡嗡的声响。 “啪”的一声,有人打死一只蚊子,抱怨道:“不是都说晋王伏诛了吗?怎么没见人上街庆祝?京城的生意还是这么难做。” “再等等吧,等到大军凯旋,看热闹的人一多,咱们就有生意了。” “那可不一定,现在谁敢瞎看热闹,万一说错了话,就得大刑伺候。” “你们急什么,“另一人道,“这会儿天热,等傍晚退了暑气,自然有客人过来。” 说话之人慢条斯理,像是毫不担心没客上门。 这些在街头支摊的贩子,大多卖些便宜的针线布头、日用器具,人人穿着粗布短打衣裳,只有方才接话那人穿得斯斯文文,一身暗青布袍洗得发白,面前铺开的垫子上整齐摆放着几卷字画,另有扇子、端砚、玉件等物,大多半新不旧,似是古玩。 一旁的商贩闻言看向他,打趣道:“纪秀才,我们这些粗人哪儿比得过你,我们卖十件也抵不过你卖一件,对了,前日你卖出的那对核桃挣了十几两吧?够你一月花用了,怎不回家歇着,跑来受什么罪。” 纪秀才拿着一把破扇子摇了摇,大声叹气:“世道艰难,不多挣点银子,哪有钱去百花楼。” 商贩们嘲笑:“那里的姑娘可不便宜,听支小曲儿就要上百两,就你这样的,还想去百花楼?” 纪秀才没有理会众人的调侃,蹲下身,慢悠悠将自己的货物重新整理了一遍。 “店家,这只玉串怎么卖?”一名年轻女子走过来,指着摊子上的东西道。 纪秀才一抬头,就见眼前的姑娘发顶束髻,脚蹬快靴,一身男装打扮。 他怔了下,笑着应道:“姑娘好眼力,不过这玉串已被人定下了,姑娘若喜欢,我家里还有一件,姑娘可愿随我去瞧?” 女子爽快地点头:“好。” 纪秀才收起摊布,打好包袱带着女子就走,两人身后的商贩瞧着他俩的背影纷纷咂舌:“这就开张了?” “我看那秀才不安好心,八成是看那姑娘长得俊,故意把人往家里带。” “那姑娘一看就会拳脚功夫,秀才恐怕打不过她。” 七嘴八舌中,纪秀才与那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角。 两人拐过一道弯,走进一条小巷。 纪秀才忽然停下脚步,朝身边的女子一拱手:“叶姑娘,别来无恙。” 叶灵芝回敬一礼,开门见山道:“纪先生,听说老梁出事了?” 老梁是她上次来京城结识的江湖人士,对方消息灵通,黑白两道都有往来。 叶灵芝离京之时,老梁专程设宴为她饯行,叶灵芝还托他帮忙打听白日照雪解毒一事,两人算是有几分交情。 此番进京,叶灵芝依照江湖规矩上门拜访,却听说老梁失踪,手下的弟兄躲的躲,藏的藏,一个都没瞧见。 这位纪秀才与老梁相熟,叶灵芝与他做过一回生意,知他常在西市摆摊,特意过来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让她找着了。 纪秀才闻言,面上一黯,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嗓门:“不瞒姑娘,大半个月前,老梁被官府的朋友请去吃饭,之后便没了音信。” 叶灵芝蹙了蹙眉:“是官府的人抓了他?” 纪秀才郑重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他们抓他做什么?”叶灵芝问,“老梁犯了事?” 纪秀才唏嘘:“他在京城扎根几十年,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门儿清。朝廷那些人,平日没少受他的好处,别说没犯事,就算犯了什么,寻常人也动不了他。依我看,这回像是有人故意动他,八成是上面的人斗法,想从他嘴里撬出什么。” 叶灵芝眉头皱得更紧:“老梁交游广阔,知道的秘密不少,若他坚持不松口,怕会吃不少苦头。” “谁说不是呢。”纪秀才道,“老梁那人最讲义气,如今外头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多半还在硬扛着。” 叶灵芝沉思片刻:“纪先生,你可知老梁关在哪儿?” “不是京兆府,就是刑部,”纪秀才道,“不过京兆府的府尹才换了一个,新来这位没什么根底,老梁这么重要的人,不会放在京兆府。” 叶灵芝面色微沉:“若是刑部,抓他的人至少三品。” 纪秀才四下瞄了眼,轻声道:“我们私底下猜过,抓他的多半是宰相。” “为何?”叶灵芝问。 “如今朝中,别看宰相一手遮天,不服他的人也有不少,”纪秀才道,“如果宰相能找到那些人的把柄,以后还有谁敢和他做对?” 叶灵芝沉吟:“无论他想算计人,还是别人想算计他,老梁都是那个倒霉蛋。” “可不是嘛,”纪秀才拍拍大腿,“别说现在朝廷里人人自危,老梁在京城里的朋友,有一个算一个,能躲的都躲了起来。” “你呢?”叶灵芝看向他,“纪先生为何不躲?” 纪秀才嘿嘿一笑:“我就一破落户,靠卖家产为生,与他们这些实打实的江湖中人不一样,就算官府找来,也查不出我的毛病。” 叶灵芝点点头:“纪先生家底清白,别的倒不怕什么,不过石守渊那人不讲道理,你还是小心着些为好。” “多谢叶姑娘提点。”纪秀才道,“难怪老梁夸你仁义,你们相识才不过一月,你能记挂着他,他果然没看走眼。” 叶灵芝叹息:“我在京城的时候,全靠他帮忙,我这回找他,也是因为之前托他打听一件事,想问问有没有结果。” 谁能料到老梁进了刑部大狱,若换作别的地方,她或许还能帮得上忙,但刑部大狱是重犯关押之地,防守比皇宫更森严,她只能望而兴叹。 纪秀才闻言,跟着慨叹:“老梁是个热心肠,咱俩那笔生意还是他搭的桥……哎?” 他突然一拍脑门,问道:“老梁帮你打听的,可是那什么什么花?” 第305章 剧毒无救 叶灵芝转眸,就见纪秀才抓耳挠腮,冥思苦想,半天憋出一个字:“白、白……” “白日照雪?”叶灵芝接话。 “对!”纪秀才猛地击掌,“白日照雪!就是它!” 叶灵芝盯紧他:“你知道这花?” 纪秀才从肩上取下包袱,摊在地上一阵翻找,拿起一本破破烂烂的书。 他舔舔手指,翻开书页,指着其中一行字道:“白日照雪,剧毒,食之无救。” 叶灵芝瞧清那行小字,深吸口气:“你这书……” 她刚开口,纪秀才就把书收了起来。 他将那本书放进包袱,笑道:“老梁知道我祖上存了不少藏书,找我打听过此事,我替他找了找,别的没找着,就看到这一行字。” 他将包袱背回肩膀,又道:“我还来不及告诉他,他就被抓走了。如果叶姑娘打听的是这个,你现在知道了答案,我也算没有白白受他托付。” 叶灵芝看着他肩上的包袱:“这本书里只写了这么一句?” “正是。”纪秀才道,“叶姑娘若不信,我把书给你瞧瞧?” “你卖给我得了,”叶灵芝道,“多少银子,纪先生尽管开口。” 纪秀才看她一眼,竖起两根指头。 “二百两。” “好。”叶灵芝一口答应。 纪秀才像是没想到她这么爽快,怔了下,喃喃摇头:“和叶姑娘做生意,真是痛快。” 他取下包袱,翻出那本破书交给叶灵芝:“叶姑娘看的时候小心些,这书存了几百年,一碰就坏。” 叶灵芝摸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交给他,拿起书一页页翻看。 纪秀才给她的这本书很薄,不过二十来页,似乎是某种草药图谱。 正如纪秀才所说,这书瞧着年生日久,不知传自哪个朝代,泛黄的纸张霉点斑驳,轻轻一翻就能闻到一股烂叶般枯朽的气息。 叶灵芝用了盏茶工夫,将这本书前后看了两遍,面色微沉。 纪秀才陪在一旁,见她神情凝重,试探道:“叶姑娘寻这药的解毒之方是为了何人?” 叶灵芝简短道:“一个朋友。” “那可就麻烦了,”纪秀才叹息道,“这花世上罕见,食之无救,你朋友若是误食了这花……唉,说句不好听的,人各有命,叶姑娘节哀。” 叶灵芝摇头:“有毒必有解,既然纪先生能找到白日照雪的记载,别的书里未必没有解毒之方。” “叶姑娘仁义。”纪秀才面上露出几分触动,他沉吟片刻,用商量的语气道,“不如这样,我家里还有一些藏书,我回去替叶姑娘找一找,万一有所收获,也算做了桩善事。” 叶灵芝感激地朝他致意:“有劳纪先生。” 纪秀才摆摆手:“只是多费些工夫罢了,不知叶姑娘住哪儿?我若有发现,去何处寻你?” 叶灵芝想了想:“明日还是这个时候,我来市集找先生。” “也好。”纪秀才左右看看,对叶灵芝道,“叶姑娘若没别的吩咐,纪某就先告辞了。” “纪先生请。” 叶灵芝目送纪秀才的身影消失在巷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用力攥紧。 却说纪秀才出了小巷,沿着大街走了一阵,墙根底下乘凉的轿夫向他打了个招呼:“纪先生,这么早就收了摊?这是开张了?来来来,大热天的,走路多累,咱有轿子,给您抬回去。” 纪秀才看看头顶的烈日,犹豫了一下。 “行。”他拍拍衣上的尘土,“来个两人抬的,有赏钱。” 两名轿夫连忙抬着一顶四面敞开的凉轿过来。 其中一人递上一把油纸伞:“纪先生,给您遮阳。” 纪秀才坐上凉轿,撑起纸伞,发话:“起吧。” 两名轿夫略一使劲,抬起轿子晃晃悠悠往前走去。 纪秀才靠在竹椅上,翘起二郎腿,双目微阖,嘴里低声哼起小曲儿。 前面的轿夫正是先前与他打招呼那位,听见声音,回头笑道:“难得见纪先生这么高兴,今日碰上了大主顾?” 纪秀才两眼半睁半闭,悠然道:“什么大主顾?一笔小买卖罢了。” “纪先生就不是做小买卖的人,”轿夫捧场地恭维道,“听我妻弟说,纪先生做过一笔上万两的生意,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买卖。纪先生,您要是得空也教教咱们,咱给您打个下手也成。” 纪秀才打了个哈欠,揩掉眼角渗出的泪:“有些本事是胎里带来的,你们学不了,哈哈,学不了。” 纪秀才的家在城西角,离城门不远。 两名轿夫将他送到门口,得了几个铜板的赏钱,眉开眼笑离开。 转过街角,与纪秀才攀谈的那位轿夫收了笑。 “呸,”他往地上啐了口,“小气鬼,才给几个铜板,当打发叫花子啊。” 另一名轿夫将铜板揣进怀里,劝道:“有就不错了,你又不是不知他那德性,一有钱就拿去百花楼捧姑娘,我看等不到明日,他连这几个铜板都拿不出来。” “这就是报应,”先前那名轿夫道,“他天天拿假玩意儿骗人,挣的银子又全被别人骗了去,这就叫因果报应,循环不爽。” 纪家院子里,纪秀才扔下包袱,迈着轻快的步伐进了里屋。 旁人的里屋都是卧房,他的里屋却堆满各种杂物,只在屋角打了张小小的地铺。 地铺对面是个两人多高的大木柜,木柜少了半扇门,另外半扇歪歪斜斜挂在柜子上,要掉不掉。 纪秀才一头扎进木柜,口中念念有词。 “这本?不对……这本?” 他在里面翻找一通,捧着一个竹简钻了出来。 竹简上的麻绳断了不少,仅剩一截要断不断地将数枚竹片串在一起。 纪秀才走到窗前,对着光展开竹简,眯着眼睛念道:“昔……天神降世……乘赤犼,名逍遥……持异界之花,光耀夺目,阴阳辟异,曰白日……” 他啧啧两声,噘嘴吹了吹竹片上的灰尘,如同捧个宝贝似地将它拿回桌边。 他轻手轻脚将竹简放到桌上,蹲下身,从桌底的箱子里抱出一堆破旧的纸张,在桌面摊开。 他摸摸下巴,喃喃自语:“这回……编个什么名字呢?宛京杂记?不好,神明论?不妥……” 他一边自问自答,一边拿笔蘸墨,不多时,就在那些破旧的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通。 待他停笔,已是大半个时辰以后。 纪秀才晾干墨迹,点燃一束黄茅草,将纸张拿到烟雾上方,慢慢熏黄,又找来砂石,将纸角小心研磨,做出几成缺痕。 他在屋内忙得不可开交,不知不觉,日已西斜,一本辨不出真假的古书在纪秀才手中成形。 第306章 守株待兔 纪秀才将鼻尖凑到书上,仔细闻了闻,打了个喷嚏。 他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嘴里不禁再次哼起小曲儿。 一只手伸过来,将那本伪造的古书拿走。 纪秀才浑身一个激灵,转头望去。 叶灵芝靠在桌边,翻开手里的书。 “纪先生辛苦了。”她不冷不热道。 纪秀才蓦地咽了口唾沫,舔舔起皮的嘴角:“叶……姑娘?” 叶灵芝抬头冲他一笑:“天还没黑,不是鬼。” 纪秀才咕咚一声,又吞了口口水:“你,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进来的。”叶灵芝道。 纪秀才下意识朝窗外看了眼:“什么时候?” “就在纪先生坐轿子的时候,”叶灵芝笑笑,“我嫌你走得太慢,想早点儿过来等你,不过后来见纪先生太忙,就没有打扰。” 纪秀才看看她手里那本书,堆起笑容:“叶姑娘来得正好,我想起在一本书上见过白日照雪,你等着,我去拿给你瞧。” 他说完拔腿就走。 然而步子还没迈开,眼前就多了把明晃晃的刀。 叶灵芝把刀拍在桌上,冷冷看着他:“纪先生再走一步,命就没了。” 纪秀才脖子一缩,笑道:“叶姑娘,都是朋友,有话好说。” 叶灵芝朝他身后的椅子点点下巴:“坐下说话。” “哎。”纪秀才应了声,朝后伸直手臂,在半空摸索椅子扶手。 叶灵芝一脚将椅子踹到他脚边:“坐。” 纪秀才双腿一弯,立刻坐下。 他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两眼平视前方,不敢乱看。 叶灵芝走回他面前,晃晃手里那本书:“纪先生作伪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纪秀才抽动嘴角笑笑:“不过是吃饭的本事,叶姑娘过奖。” “这本书打算收我多少银子?”叶灵芝挑起眉梢。 纪秀才呵呵两声:“叶姑娘是朋友,我怎好收朋友的银子。” 他说着就往怀里伸手:“这二百两银票也是您的,您赶紧收回去。” 他刚一动,就听刀声一响。 叶灵芝那把刀笔直地插在桌上。 纪秀才露出肉疼的神情:“叶姑娘,这是天可汗用过的紫檀桌,您要生气,别砍它,砍我就是。” 叶灵芝轻轻一笑,抽出刀刃,在纪秀才眼前晃了晃,一刀挥下。 “啊!” 纪秀才惊叫一声,整个身子如死鱼一般僵住。 他脸色发白,气息骤停,过了好一会儿,才惊魂未定地挪挪眼珠,看向一旁。 他的桌子又挨了一刀,这回直接断了一角。 叶灵芝冷眼看他:“一张酸枝木的桌子说成紫檀,纪先生,你还想骗我什么,不妨一起说来听听。” 纪秀才面红耳赤:“叶姑娘,您是老梁的朋友,我怎么敢骗您。” 叶灵芝冷笑:“我不到十岁就和道上的人打交道,一个人是好是坏或许分不出,但你的东西是真是假,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叶姑娘高明!”纪秀才夸道,“可我当真没打算骗你。” “哦?”叶灵芝的目光转向那本伪造的书册,“这么说,我在这儿守了两三个时辰,看到的都是假的?” 纪秀才赔着笑:“我敢发誓,这本书上关于白日照雪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不信。”叶灵芝道。 纪秀才痛心疾首:“我骗你做甚?不信你看那卷竹简,我记下的内容与它一字不差。” 叶灵芝捞起快要散架的竹简:“这个?” 纪秀才见她用两根指头拎着麻绳一端,轻嘶一声:“叶姑娘,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古物,您小心着些,别给我摔坏了。” “古物又如何?”叶灵芝将竹简随手一扔。 纪秀才“啊呀”一声,赶紧起身去接。 竹简还未到他手里又飞了回去。 叶灵芝抓住竹简,悠然道:“你把它堆在柜子里的时候,也没见你怎么在乎。” 纪秀才尴尬地立在当场,慢慢收回双手。 “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太多,”他的眼神晃了晃,“家里又只我一个,没空收拾。” 叶灵芝嗤笑:“行啦,纪先生,你的底细我一清二楚,你这屋里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认识你的人都知道。” 纪秀才被她当面戳穿底细,低头摸摸鼻子:“别的我不敢说,但这卷竹简的确是真货。” “既是真的,为何不一开始就给我?”叶灵芝问。 纪秀才的脑袋垂得更低:“今早您一进城门我就认出您了,我猜您会去找老梁,正好想起他之前托我这茬,所以……” 他嘿嘿笑了笑,接着道:“所以就想稍微拖一阵子,卖个好价钱。” 他先用那本草药图谱试探叶灵芝,见她果然关心此事,心里就有了数。 既然叶灵芝如此在意白日照雪解毒的方子,他大可借机赚上一笔。 至于纪秀才为何还要伪造一本古书,自然是因为这卷竹简是真正的古物,他留在手里,以后说不定还能派上别的用场。 眼下叶灵芝看穿他的把戏,还对他亮了家伙,纪秀才再不敢说谎,将自己的打算交待得一清二楚。 叶灵芝简直被他气笑。 她早知纪秀才以造假为生,过去有老梁牵线,对方不敢动什么歪心思,如今老梁落在官府手里,她与纪秀才打交道时就多了个心眼。 在那巷子里她就察觉不对劲,纪秀才早不卖晚不卖,偏偏在她出现时把那本图谱带在身边,似乎早有准备。 当她拿到那本图谱,更是立刻发现是假货。 她不动声色,买下图谱,随后偷偷赶往纪秀才家中,躲了起来。 以她的经验,造假之人往往不会无中生有,他们更擅长半真半假,虚中掺实。 她想看看纪秀才到底是胡诌,还是真有白日照雪的消息。 这一趟守株待兔,竟真让她料对了。 纪秀才手中,果然有白日照雪的记载。 叶灵芝展开竹简,细细读了起来。 竹简上的文字残缺不全,她费了好大工夫看完,看完以后,她的眉头并未展开,反而皱得更紧。 第307章 暴露 纪秀才见叶灵芝神情不对劲,小心翼翼道:“叶姑娘,之前给你那本图谱并不是我瞎编,您看人家竹简上都写着,白日照雪是异界之花,何为异界,当然是不管天上地下都与咱们这儿不同,您要找它的解药,怕是难喽。” 叶灵芝指着竹简上一处模糊难辨的地方,问道:“这几个字写的什么?” 纪秀才歪头过去看了眼:“夜摩,夜摩教。” 叶灵芝盯紧了他:“你这么确定?” 纪秀才笑笑,面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似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怅惘。 “我说我祖上藏书丰富,可不是骗人,”他叹了口气,目中透出一丝哀凉,“不是我吹牛,我打小看过的书比国子监那帮人还多。只可惜呀,造化弄人,时运不济,我纪家只留下我这根独苗和我这一肚子杂学。” 叶灵芝看他一眼:“夜摩教是干什么的?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过?” “你没听过实属正常,”纪秀才道,“放眼整个京城,怕只有朝中的史官,或是修史的世家才略知一二。” 叶灵芝微一挑眉:“这么说,它不在大衍?” 纪秀才摇摇头:“数百年前,一伙异域教徒来到中原。”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脚下:“他们最初的落脚之地就在这儿。” 叶灵芝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大衍京城?” “正是。”纪秀才道,“那伙人自称夜摩教派来的使者,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四处行善,德泽广被,在中原吸纳了不少信众,有的人甚至被王族接见,做了国师。” “听上去有些奇怪。”叶灵芝深思道,“一伙异邦人,突然来我们这儿行善积德,还登堂入室,成为王族的国师,听着怎么像是别有图谋?” “叶姑娘此言差矣,”纪秀才道,“佛法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万一人家真是来普渡众生的呢。” “若真如此,寻常人不会没听过这个教派的名字,”叶灵芝不为所动,“他们后来为何消失?” 纪秀才耷拉下嘴角,没奈何道:“据说他们谋杀了吕国的君王,被吕王的继任者杀了个一干二净。” “难怪这竹简上说,‘废教坛三千三百六十七所,灭教徒系籍者四万两千八百人’,”叶灵芝道,“这么多教徒,组成一支军队也绰绰有余。” “可不是嘛,”纪秀才叹惋,“正因吕国花了巨大的代价将这些人剿灭,国力才一蹶不振,不到五年,被周围的邻国分食殆尽。” “我不关心这个,”叶灵芝道,“纪先生,关于夜摩教的记载还有哪些,你最好全部拿出来,该付的银子我一分不会少你。” “没有了,”纪秀才见她状似不信,捶着大腿,急道,“真没有了。叶姑娘,您知道我纪某的性子,能挣钱的宝贝,我还会瞒着您不成。” 叶灵芝见他神情不似作伪,皱了皱眉,指着那卷竹简道:“可这上面只提到白日照雪是夜摩教的神物,入血即腐,并未说该如何解毒。” 纪秀才沉默少顷:“叶姑娘,我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叶灵芝道。 纪秀才迟疑了一下:“若白日照雪真有剧毒,夜摩教中一定常备解毒之物,不过——” 他幽幽叹息,流露出遗憾的神色:“不过夜摩教消失了几百年,这解毒之物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叶灵芝沉默不语。 纪秀才所说不无道理,但眼下既已找到线索,总比大海捞针来得好。 且不说这是百里嚣交给她的任务,中毒之人还是雁安宁的朋友。叶灵芝一直对雁安宁观感不错,两人在西南更是相处甚欢,单是出于两人的交情,她也不能就此放弃。 叶灵芝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纪秀才:“这是你的酬劳,日后若还有线索,在你院门上系条红绳,我会再来找你。” 纪秀才接过银票,看着上面五百两的数目眉花眼笑,连连点头应是。 叶灵芝眼看天色将晚,不再与他多话,拿着竹简出了门。 靠近城门附近没多少人家,街上的灯火稀稀落落,如同一碗清粥偶尔浮起几颗米粒,透着说不出的萧条。 叶灵芝走在忽明忽暗的街头,望着手里的竹简,思忖下一步该去找谁,又该如何给雁安宁写信。 正想着,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叶灵芝跟着街上的行人朝两旁躲避。 她走到一个茶棚下,刚刚站定,忽然觉得有人在看她。 她敏锐地抬头望去。 只见从城门的方向奔来两名快马,当先一人蟒袍玉带,面容清俊。 叶灵芝的目光与他对上,立时撤回。 两匹快马疾驰而过,两旁躲避的行人听得马蹄声渐远,这才回到大街上。 然而仅仅过了几息,马蹄声再次响起。 已经远去的马儿折了回来。 这回打头的仍是那名蟒袍男子,道旁有人认得他,低呼:“那不是苏将军吗?” 话音落下,无人回应。 近两个月来,金吾卫在城中大肆搜捕,但凡听见有人议论朝事,不管好歹便将人捉进大牢,有钱的人家尚可拿钱疏通,换回一条活命,没钱的人家只能在外苦等,至于回来的是活人还是尸首,全凭运气。 如今百姓们上街,个个少言寡语,唯恐哪句话说错,被金吾卫抓去上刑。 方才那人认出苏青冉,刚一出口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捂住半张脸,左右瞧瞧,见没人注意,赶紧溜走。 苏青冉在茶棚外停下,视线一寸寸扫过里面的人—— 没有。 他失望地眯起双眼。 他没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方才的惊鸿一瞥仿佛只是错觉。 苏青冉心知,叶灵芝已随百里嚣回了西南,她不该出现在这儿,但他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刚才他没有看错,那个人一定是她。 自从苏青冉逃走,西南军在京城的联络点全部人去楼空。 百里嚣像是彻底放弃了在京城的暗桩,他们最初落脚的山月楼也好,百里嚣扮作驯兽人入住的小院也好,这些地方全都抹去了与西南军有关的痕迹,那些苏青冉认识的人,一个都没再出现。 第308章 仰人鼻息 当苏青冉发现这点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百里嚣放弃的不仅是西南军在京城的布置,更是放弃了他。 这令苏青冉五味杂陈,既愤怒又失望。 他加入西南军的日子不比别人短,单论资历,他在西南军待的时间远远超过夏商与和叶灵芝。 他承认自己不如夏商与聪明,也不及叶灵芝身手利落,百里嚣麾下有许多能人,他只是毫不起眼的那个。 但他也曾与他们同甘共苦,视他们为友。 他虽然一直与石守渊保持往来,但他有他的苦衷。 如今他只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往日的同袍就避他如蛇蝎。 他忍不住怀疑,百里嚣是否一开始就瞧不起他,从他投靠他的那天起,他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失败者。 这样的想法如同一把火,将苏青冉的心反复灼烧,到最后,只剩下一抷冷灰。 苏青冉永远记得,当他再也联系不上任何一个西南军的人,独自走在京城街头时,他就像十五岁那年,母亲刚去世那会儿,只觉世上再无一个可靠之人,他就像一个孤魂野鬼,生也好,死也罢,无人理会。 直到他从石守渊手上拿到金吾卫的兵权,这种痛苦才减少了几分。 随着他一战战告捷,身边的人看他的眼神渐渐变得不同。 石守渊对他嘘寒问暖,无时无刻不忘拉拢他,大衍朝廷里的官员见他如同老鼠见猫,无不客客气气退避三舍,新登基的泰安帝亲口夸他年少有为,是国之栋梁。 那些目光充满敬畏、爱戴、崇拜与向往,他们需要他,就如西南军需要百里嚣。 苏青冉慢慢习惯这样的日子,他过去或许被百里嚣的光环压制太久,才忘了自己也能成为霸主。 此次前往晋王的封地平叛,晋王的军队作战勇猛,一开始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但最终还是他赢了。 虽然付出了不少代价,但他成功带回了晋王的头颅。 为了向新帝报捷,他留下大军在路上慢行,亲自带着晋王的脑袋回到京城。 却不想刚一进城,就瞧见故人。 叶灵芝不会无缘无故回到京城,苏青冉一边在人群中寻找她的人影,一边在心中思忖。 他听说百里嚣在西南同后平与南阳打得厉害,那么这回进京,百里嚣多半不能同行。 一想到这儿,苏青冉心里那团火又燃了起来。 真是可惜,他心想,他实在该让他们瞧瞧他如今的模样。 他再不是那个泯然于众的苏青冉,他是大衍新任的金吾卫统领,是朝中最年轻的统帅。 苏青冉在茶棚外徘徊不去,一群路人见他像在搜寻什么,惴惴不安地低下头,不敢接触他的视线。 片刻之后,与苏青冉同行的部下催促:“苏将军,我们该走了。” 他们回京的消息已经递进宫里,皇帝这会儿说不准正等着。 苏青冉往人群中最后瞧了一眼,扭头:“走。” 石府中,石守渊比皇帝更快接到消息。 他这两日染了风寒,原本告假在家歇着,听说苏青冉带回了晋王的人头,立刻精神一振。 他换上官服,催促小厮:“去,叫人准备马车,我要进宫。” “老爷,”石夫人臂弯挎着一条披风,追出院子,“您风寒未好,我给您把披风系上。” 石守渊伸手往外一推:“来不及了。” 石夫人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幸好身旁的丫鬟及时扶住了她。 石守渊并未留意,转身匆匆离去。 石夫人望着丈夫的背影,脸色木然。 她手里的披风滑落在地,丫鬟赶紧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尘,劝慰道:“夫人,先回房吧,小少爷还等着吃药呢。” 石夫人垂下眼,她呆站了一会儿,走到院落的水池边,扶着栏杆坐下。 她低头望着平静的池水,抬手摸了摸鬓角,轻声道:“秋梨,你看我的白发是不是又变多了?” 秋梨站在灯笼底下,朝石夫人头上看了眼,笑道:“夫人,天这么晚了,池子里的水黑乎乎的,哪里照得清,是你看岔了。” 石夫人抬起头,怔怔看向她:“是么?” 秋梨见她神色惘然,将披风搭在她膝上,小声道:“夫人,大夫说了,让您少思少想,您整日茶饭不思,万一弄垮了身子,小少爷怎么办?” 石夫人眼神迟滞,慢慢扫过庭中的草木,落在空荡荡的石板上。 “我怎能不想?小小还未成人,那个苏——”她顿了顿,目中闪过一丝哀痛,“那个苏青冉就要当爹了。” 秋梨垂首听着,未敢插话。 石夫人静了半晌,蓦然轻笑:“老爷本就器重那人,如今苏青冉当爹,老爷就多了个孙子,他们一家和乐融融,子孙绵延,可我呢?小小呢?我们以后如何自处?” 秋梨听她语声哀切,心头一酸,劝道:“夫人莫要担心,别说那头怀上的不知是男是女,就算真的生了个男娃,那也不过是个侍妾的孩子,那样的身份,老爷怎会放在眼里。” 石夫人摇了摇头:“那可不是普通的侍妾,老爷养着她们,就是为了替他笼络官员,这回轮到他自己的亲儿子,可不正是遂了他的愿么。” 自己养出的奴婢给自己的儿子生孩子,还有什么比这更省心。 “那丫鬟的身份是低了些,但胜在听话,”石夫人道,“老爷最喜欢听话的人,只要她在,老爷就可以放心和苏青冉父慈子孝,彼此扶持。” 秋梨略想了想:“苏青冉肯为老爷卖命,对咱们宰相府岂不也算好事一桩?夫人,您放宽心,无论那苏青冉与老爷如何相处,您才是正经的宰相夫人,谁也越不过您去。” 石夫人笑了笑,略显苍老的眼角浮现几道皱纹。 她轻声喃喃:“是啊,我是宰相夫人,我的一切都是老爷给的,若没有他,就没有我今日。” 第309章 吞并西南如何 皇城御书房中,一只硕大的锦盒放在桌案上。 盒子里装着一颗人头。 人头用药水制过,尚未腐烂,五官面目栩栩如生,一双浮肿的眼半睁半闭,仿佛死不瞑目。 泰安帝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看着这颗人头,久久不语。 石守渊同苏青冉跪在案前,他转头看了眼大儿子,只见对方垂眸望着地板,竟比他还沉得住气。 石守渊收回视线,在心中暗叹,这孩子越来越像他,也不知是好是坏。 不过经此一役,他们石家在朝中的地位将越发稳固,想到这儿,石守渊又欢喜起来。 上方的泰安帝察觉他的动静,抬眼笑笑:“宰相身子未好,怎么还在地上跪着,来人,赐坐。” 石守渊道了声谢,慢慢起身。 太监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石守渊往椅背靠了靠,见苏青冉仍然跪在地上,皇帝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不禁抬头朝御座看去。 泰安帝让人把锦盒抱走,长叹一声:“晋王比朕小五岁,朕还记得小时候,他总是跟在朕后面,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有时挺烦他,让奶娘把他抱走,可没一会儿,他又跑了过来。” “陛下宅心仁厚,还念着兄弟情深,”石守渊道,“晋王若还记得这份亲情,就不该兴兵起事,惊扰万民。” “是啊,”泰安帝摇着头,缓缓道,“他与朕争皇位,朕不怪他,可他不该连累百姓不得安宁。”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石守渊道,“不到两个月,首恶便已伏诛,这是陛下之福,百姓之幸。” 泰安帝笑了笑,转眼看向跪着的苏青冉。 “苏卿,听说你在晋州坑杀了三万降卒,可有此事?”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石守渊闻言,却是一惊。 前方军报总会头一个送到他手上,他竟从未听说有坑杀降卒之事。 一时间,石守渊盯着自己的儿子,心中又惊又怒。 惊的是泰安帝竟然比他还提前知道此事,怒的是苏青冉做此决定之前竟未与他商量。 战后杀俘,在当今世道并不少见,但整整三万降卒,苏青冉一声不吭就将他们全部坑杀,这些士兵虽为晋王手下,他们仍然是大衍子民,苏青冉说杀就杀,简直没把朝廷,没把他这个做宰相的父亲放在眼里。 苏青冉跪在地上,沉声回应:“晋王在晋州经营多年,颇有声望,晋王死后,他的部下两次诈降,暗中生乱,为了尽快平息反叛,微臣才不得不杀掉降卒,以绝后患。” 他说话之时,石守渊已离开座椅,重新跪到地上。 苏青冉话音刚落,石守渊便接话:“陛下,先帝还在时,晋王便有不轨之举,晋州名为封地,实则早就成了他的一言之邦。苏将军杀俘虽然值得商榷,但事出有因,还请陛下看在他平叛的功劳上,原谅一二。” 说完,他又向苏青冉提醒:“苏将军,这等大事,你为何不主动上报,还不赶紧谢罪。” 苏青冉顿了顿,俯首于地:“关于杀俘一事,已在最新军报中写明,最迟明日,陛下就能看到。” 他与石守渊同样吃惊,没想到泰安帝的消息如此灵通,他本想在献上晋王头颅以后,再将此事和盘托出,谁知皇帝张口便问,教他险些猝不及防。 幸好他今晚过来本就打算提及此事,因此只愣了一瞬,便对答如流。 泰安帝听了他的解释,微点了点头。 “你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难免招人嫉恨,”他对苏青冉道,“你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朕耳闻此事,将它压了下来,苏卿以后万不可如此鲁莽,得小心谨慎才是。” 泰安帝长了张圆脸,身宽体胖,说话时慢条斯理,瞧着像是脾气很好的样子,但他越是和气,石守渊心中越是凛然。 脾气再好的人做了皇帝,那也是皇帝,不能再以常人的性子揣度,泰安帝虽说杀俘之事只是耳闻,但谁知他是否在军中安插了眼线,如果他的手已伸进了金吾卫,那么朝中呢? 石守渊回想自己最近的言行,他在处理朝务时虽然强硬了些,好在并无出格的举动,想来不会让人抓到什么把柄。 可把柄这种东西,未必要真的存在。 石守渊一边想,一边沉了脸,就连皇帝唤他也差点没听见。 “宰相?宰相大人?” 泰安帝连唤了几声,终于唤回石守渊的神智。 石守渊看了看皇帝,垂首道:“陛下恕罪,微臣风寒未愈,方才脑子有些昏沉,不知陛下有何吩咐?微臣定当照办。” 泰安帝笑笑:“没什么,宰相身子欠佳,就早些回去歇着吧。” “是。”石守渊微顿了下,问道,“平叛大军后日凯旋,微臣已与兵部、礼部定下迎接的章程,不知陛下可已看过?” 泰安帝道:“礼部昨日便将折子呈了上来,朕让他们新添了一项。” “哦?不知添的哪项?”石守渊问。 泰安帝脸上掠过一丝豪情:“朕要出城,亲自犒赏三军。” 石守渊怔了怔,面露喜色:“陛下送兵出征,迎兵凯旋,如此爱兵如子,实为大衍幸事。” 泰安帝哈哈一笑:“听说西南有个西南军,他们的统帅百里嚣名为将军,实则与君王无异,此人在军中与士卒同战同食,我虽不善弓马,也想像他那样,得将士爱戴,享军中声望。” “陛下是真正的帝王,”石守渊道,“西南不过一蛮荒之地,陛下怎可拿自己与那百里嚣作比?” 泰安帝摇摇头:“这天下,手中无兵可坐不稳皇位。你说是吗?苏将军。” 他突然问到苏青冉,苏青冉跪在地上,垂在身侧的两手紧握成拳。 方才听到西南军与百里嚣几字,他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是不显。 此时听到泰安帝问话,他抿了抿唇,应道:“大衍的军队是陛下手中的剑,陛下想打哪儿,我们就打哪儿。” “说得好。”泰安帝笑了笑,“听闻西南军正与后平和南阳作战,苏将军,倘若趁此机会,吞并西南,你有几成把握?” 第310章 喜当爹 苏青冉陡然一震,抬头望去。 一旁的石守渊也是震惊不已,不等苏青冉开口,他急忙插话:“陛下,晋王之乱虽平,但青州叛军还在,我们若将兵力转向西南,怕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泰安帝没有看他,只盯着苏青冉道:“苏将军,你的意思呢?” 苏青冉气息微沉,垂眼道:“宰相所言不无道理,西南远在千里之外,青州叛军却近在咫尺,若分兵攻打西南,恐怕会被叛军趁虚而入。” 话音落下,御座之上久久无声。 石守渊悄悄抬眼观察皇帝神色,只见泰安帝靠在龙椅上,目光定定瞧着他俩。 石守渊迅速将视线收了回去。 他不知皇帝为何突然提到西南,难道皇帝知道了苏青冉的来历? 石守渊不怕苏青冉的身份暴露,他早就准备了一套说辞,足以应付各方质询。 他不安的是,皇帝似乎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挑明,他若上赶子解释,反而显得心虚。 因此,石守渊只能安静等待皇帝的反应,不敢多话。 泰安帝没有沉默太久,他笑了笑,对两人道:“两位爱卿说得有理,剿灭青州叛军之前,攻打西南不是个好主意,是朕太心急了。” 石守渊微松口气:“陛下雄图大略,攻打西南之事不妨先放一放,等擒住了兰啸天与史一志再说。” “说到这个,我这几日查看户部的账目,才发现朝廷断了北边雁家军的军饷,这又是为何?”泰安帝问。 石守渊神情肃然,应道:“不瞒陛下,雁家军有通敌之嫌。” 泰安帝面色一变:“什么?” 石守渊道:“陛下刚才既然提到西南军,微臣也不敢隐瞒陛下,雁家与百里嚣往来密切,就连废帝中毒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依微臣所见,雁家怕是早就生了异心。” 泰安帝神情几度变幻,渐渐冷了下来。 “偌大一个朝廷,竟找不到几个忠勇之士……”他话音虽轻,仍然清清楚楚传到石守渊耳中。 石守渊与苏青冉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叩首:“微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离开御书房,石守渊与大儿子并肩走在宫道上,谁都没有出声。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出了宫城,两人登上石府的马车。 深夜的京城像被扣在一口黑沉沉的大锅里,马蹄敲打着石板,越是响亮,越是寂静。 石守渊坐在车里,注视着自己的儿子。 “皇帝是在敲打咱们,”他慢慢开口,“他不喜欢我太强势,也担心你图谋不轨。” 苏青冉冷笑:“我有什么图谋不轨?” “你的出身,”石守渊一针见血,“他八成已知道你的来历。” “我的出身?”苏青冉嘲意更甚,“是我私生子的出身,还是西南军的出身?” “什么私生子。”石守渊轻斥,“你母亲已入了我石家的祠堂,谁敢说你是私生子。至于西南军,它本就来自大衍,你就算在里面待过又如何?西南军从未与大衍起过冲突,这算不得什么。” 苏青冉扭头看向车外:“这个皇帝是你选的,他怎么想,你最清楚。” 石守渊沉思片刻:“这段日子,你不要锋芒太露,对了,你坑杀降卒,怎不提前与我商量?” “战机瞬息万变,多拖一日就有一日的风险,”苏青冉道,“为了攻打晋州,我手下死了不少人,只有杀俘才能鼓舞士气。” “真是如此?”石守渊紧盯住他,“你是为了鼓舞士气,还是为了收买人心?” 苏青冉没有回头:“随你怎么想。” 石守渊面对他的冷淡,沉声一哼。 “青冉,今日皇帝这态度,你务必心中有数,”他叮嘱道,“咱们父子在一条绳上,可不能随意被人拿捏。” 苏青冉静了半晌,转过身:“我当然知道。” 石守渊满意地点了点头:“待大军凯旋,你且告假几日,一来是向皇帝示好,不要太过招摇,二来关于万寿殿的秘密,为父略有眉目,还需与你商量。” “你打听到什么了?”苏青冉问。 “皇城底下或许真有宝藏,”石守渊道,“我让刑部抓了几个江湖人挨个审问,昨日终于有人吐了口,不过他供出的那名盗墓贼已经逃出京城,所以到底有没有宝藏,还得想办法找到入口再说。” “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石守渊道,“刑部弄来的都是道上有名的人物,他们掌握的秘密可不少。” 说到这儿,他朝苏青冉审视了一眼,又道:“倘若当初百里嚣进过那地方,咱们可得抓紧。” “他留在京里的人早撤了。”苏青冉道,“就算有宝藏……” 他话未说完,忽然停住。 傍晚在街头看到的那张脸跃入脑海。 叶灵芝为何来京城?难道是因为—— 苏青冉心中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不相信百里嚣会这么大胆,但正因为是百里嚣,才有可能如此大胆。 石守渊见他不说话,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苏青冉缓缓摇了摇头:“没什么。” “你有什么心事得告诉为父,”石守渊道,“别老是闷在心里,给自己添堵。” “你放心,该告诉你的,我不会瞒着。”苏青冉淡淡回应。 石守渊仔细端详了他一阵,暂且放下疑惑。 “咱们最好早日了结此事,”他提醒道,“你别忘了,皇帝那头可没闲着。” “如果找到宝藏,你打算怎么办?”苏青冉问,“你敢不告诉皇帝?” 石守渊往车厢一靠,闭上双眼。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他动动嘴角,露出一丝凉薄之意,“不是我自私,只是有些时候,不得不多为自己和家人考虑。” “家人?”苏青冉听他叹息,只觉好笑,“我以为你只会顾念自己。” 石守渊睁开双眼,眼中露出几分慈爱:“青冉,你可知你要做父亲了?” 苏青冉目光一定,嘴边的嘲讽渐渐收敛。 “什么?” 第311章 伤自尊 马车行至石府,石守渊对苏青冉道:“你是先回家还是随我进府坐坐?” 苏青冉沉默了一下:“有关万寿殿之事,我有些疑问,想和你聊聊。” “那就下车吧。”石守渊道。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门,石守渊吩咐管家:“去备些酒菜,我给青冉接风。” 莹洁澄澈的酒水倒在杯中,苏青冉望着面前的酒杯,伸手拿起,顿了顿,又放下。 石守渊挥退伺候的小厮,对苏青冉道:“瞧你这样子,怎么失魂落魄的?” 他端起自己那杯酒,浅啜一口,美美叹息一声:“这是凤阳上贡的新酿,不醉人。” “皇帝赏你的?”苏青冉问。 石守渊笑着摇摇头:“凤阳刺史三年前外放,他是个精细人儿,每回上贡,都不忘给京中老友捎带几份。这回他一共送来十坛,你回去的时候,带五坛走。” “不必。”苏青冉道,“我有伤,不能喝酒。” 石守渊惊讶地“哦”了声,往他身上打量了几眼:“有伤怎不早说?伤得可厉害?一会儿吃完饭,让府里的大夫给你瞧瞧?” “不用麻烦,”苏青冉道,“在路上已经包扎过,伤得不深。” 石守渊见他有意拒绝,不再坚持:“既如此,你多用些饭菜,你难得来我府里一趟,总不能叫你空着肚子回去。” 苏青冉举筷瞧向桌上的菜肴,又是一愣。 石守渊观他神色,笑道:“这都是咱们的家乡菜,我听说你今晚回京,一早就让厨房备下了。” 苏青冉略微犹豫,放下筷子,用勺舀了半碗蒸鱼羹。 石守渊笑了笑:“你和我一样,口味清淡。这人哪,无论做多大的官,掌多大的权,时常惦记的还是那口家乡味道。等再过几年,朝中得了空,你陪为父回趟老家,就当祭祖如何?” 苏青冉慢慢吃着碗里的鱼羹,一言不发。 石守渊端详他两眼,又道:“你刚才在马车上就不对劲,怎么?知道自己要做爹了,你不高兴?” 苏青冉送到嘴边的羹匙停下,他默了默,没有答话。 “你是嫌那丫鬟身份太低?”石守渊问。 苏青冉垂着眼:“我没做好准备。” “我懂。”石守渊拍拍他的肩,“为父当年和你一样——” “谁和你一样?” 苏青冉忽然打断他。 他猛地挣脱他的手,站了起来。 见他突然发火,石守渊不由一怔,脸色微沉:“青冉……” “别叫我!” 苏青冉的胸膛急促地起伏了几下,嗓音森冷:“我自己的事不要你管!” 说完,他拂袖而去。 石守渊愣在当场,脸上慢慢露出怒容。 他端起手边的酒,一口饮尽,喃喃道:“好,翅膀硬了,敢和我叫板了。” 苏青冉离开石府,他没有喝酒,却像醉了一般,脚步踉跄走在街上。 不知过了多久,待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来到城东那间被查封的宅子。 他望着院门上重新贴上的封条,神情冰冷。 他永远也忘不了,正是这个地方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他伸手抠住封条两端,手指用力,唰地一下将脆弱的纸张撕开。 他两手一推,打开院门。 院子里漆黑一片,寂无人声。 他跌跌撞撞走进去,抓起手边可及之物摔到地上。 “乒哩乓啷”的响声中,他愤怒地大喊:“出来!你们都给我出来!” 他一路冲进后院,推开每扇房门,在院子里如同发疯一般,大笑出声。 “出来!百里嚣!叶灵芝!雁安宁!你们给我出来!” 他的叫声惹来外面几声狗吠,很快,吠声连成一片,仿佛巷子里进了贼。 有的人家出来查看,见查封的宅子进了人,惊惧之余,连忙躲回屋里。 如今这京城人人明哲保身,不敢瞎管闲事,很快,连狗吠也停了,家家户户熄了灯,整条巷子陷入深水般的沉静。 苏青冉抱头蹲在地上,脚边全是砸坏的家什碎片。 他呵呵低笑,像一只夜枭。 惨淡的月光下,树枝的影子摇了摇,似有夜风吹过。 苏青冉忽地抬头。 一个人影俏然立在前方,冷冷看着他。 苏青冉对上那人视线,瞳孔剧烈收缩。 “……灵芝?” 他蓦地起身,朝前走了几步。 叶灵芝撤身后退。 苏青冉察觉对方拒绝的意味,停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儿。”他低声轻喃。 “你猜错了。”叶灵芝道。 事实上,她是从石府一路跟过来的。 苏青冉露出几分恍惚,半晌,他轻笑了下:“也对,你说过,你不想让我发现的时候,我怎么也发现不了你。” 叶灵芝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苏青冉望着那张俏丽的面孔,眼底泛起一丝波澜:“灵芝,好久不见。” “别叫这么亲热,苏将军,”叶灵芝一脸嫌恶,“你我之间没这么深的交情。” 苏青冉皱了皱眉:“你怪我投靠大衍?可我有我的苦衷。” “你投靠谁都不要紧,”叶灵芝道,“你要当大衍的将军是你的选择,我厌恶的,是你背着我们干的那些丑事。” “我只是将雁安宁送给了石守渊!”苏青冉双目赤红,“我不这样做,我娘就永远是孤魂野鬼,进不了石家祠堂!” 叶灵芝看着他微微扭曲的面容,眼中依稀闪过遗憾。 “我知道你的身世,也知道你过去这些年为石守渊做过什么,”她淡淡道,“早在上次离京之前,你尊贵的父亲什么都说了。” 百里嚣前去营救雁安宁那晚,石守渊为了保命,不但承认了他与苏青冉的关系,更将苏青冉这些年与他的往来全部抖露。 苏青冉不由怔住。 他长吸一口气,缓缓平复了心情,慢慢开口:“但我从未想过要伤害西南军。” “你是指你递出的消息没派上用场,还是想说你拿到的消息都没价值?”叶灵芝字字尖锐,“无论你是否对西南军造成了伤害,你的行为就是背叛。” “连你也这么认为?” 苏青冉忽地仰起头,对着天空笑了笑:“你觉得我没本事?那你知不知道,我这苏将军的名头怎么来的?” 他看向叶灵芝,冷冷道:“它是我靠自己一拳一脚打下来的!” “哦?”叶灵芝轻声一笑,笑容尽显讽刺,“我听过你的战绩,我只想问,你打青州军时,那些招术都是跟谁学的?还有史一志,你猜他为何匆忙撤兵?兰啸天又去了哪儿?” 第312章 本性毕露 苏青冉面色微白,袖摆无风自动。 “你什么意思?”他问。 “且不说你打青州军占了多少便宜,”叶灵芝收了笑,一字一句道,“就说你这么厉害,为何在晋州折了四成人马?又为何坑杀三万降卒?” 苏青冉眼角一抽,抿紧嘴唇没有接话。 叶灵芝道:“领兵打仗本不是你擅长之事,犯错也在情理之中,可你偏偏忍不下那口气,才杀降泄愤。苏青冉,我一直以为你心地善良,还担心过你心慈手软,容易被人欺负,没想到你骨子里是这样一个人。” 她的语气充满失望,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想起自己的喜欢,只觉过去像一个笑话。 在她失去亲人的时候,他曾经为她带去一份关怀,从那时起,他的温和善良就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至今感念那份好意,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没看清过他。 叶灵芝的指责落在苏青冉耳中,他沉默片刻,扬起嘴角笑了。 “你后悔了,是不是?”他轻声质问,“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喜欢对你好的人?如果当初去安慰你的是夏商与,你也会喜欢他对不对?” 叶灵芝蹙起眉头:“关他什么事。” 苏青冉淡淡一笑:“怎么不关他的事?如果我告诉你,当初你在许州晕倒,为你请大夫的人是他,给你划拨药材的人也是他,你是不是转头就喜欢他了?” 叶灵芝一愣。 那年许州城破,除了弟弟叶灵蒙侥幸逃生,叶家全族尽丧于裘图之手,叶灵芝搬来西南军夺回许州,随后心力交瘁大病一场。 那几日,西南军给她送来治病的大夫和药材,她听说这都出于苏青冉的指派,病好以后,特地找到苏青冉道谢。 她还记得苏青冉当日冲她点头一笑,柔声道:“一点小事,叶姑娘不必挂在心上。” 那时的苏青冉身着一袭靛蓝长衫,俊逸的脸庞映着清晨的朝阳,笑容和煦,眸色温润,叶灵芝只觉心头像被一只小手戳陷了几分,目光再也离不开他的脸。 此时此刻,看着同样一张脸,叶灵芝却再也没有往日那种心动的感觉。 “如果是他,我道谢的时候,你为何要承认?”她反问。 “我并没承认,”苏青冉道,“只是你与夏商与才闹了不愉快,不想你们又起冲突。” 叶灵芝去向西南军求援时,被夏商与拦在城外盘问身份,为此耽搁了半日工夫,后来许州城破,叶灵芝情绪激动之下,对夏商与全无好脸。 两人直到半年以后,才渐渐有了交集,不过夏商与是个清高毒辣的性子,叶灵芝与他对上,总是少不了争执,一来二去,人人都知这俩是冤家,尽量不让他们碰头。 叶灵芝听完苏青冉的解释,静了一阵。 “苏青冉,你未免太瞧不起我,”她慢慢开口,“我过去喜欢的人是你,只是你不配。” 苏青冉眼神微变。 “你若真的喜欢我,就不该嫌弃我,”他冷冷道,“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应该喜欢我这个人,而不是你心中的想象。” 他的母亲萱娘就是这样,无论石守渊做了什么,她都无怨无悔等着他,直到她死,她都只想着成为石家的人。 苏青冉曾经认为她傻,但眼下他却觉得,像她母亲这样的女子才最难得。 她不会在乎心上人是好是坏,不会在乎他是否与她的理想背道而驰,她的生命中只有那个男人,只有他! 叶灵芝诧异地看向他。 她的眼中充满不可思议,她几乎笑了起来。 “苏青冉,你怎么变得……不,你本来的面目怎么这么恶心?”她像活吞了一只蟑螂,脸色极其难看,“你若能装一辈子,我敬你是条汉子,可你现在这样,你不觉得你和石守渊没什么两样吗?” “住口。”苏青冉冷喝,“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所以你还是不认为你有错?”叶灵芝问。 “是你们先抛弃我的。”苏青冉道,“你们甚至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叶灵芝忍不住冷笑出声:“苏青冉,逃走的人是你,不是我。” 苏青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犀利:“你这次来京城,是想找我算账?” 叶灵芝平静地注视着他:“若再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你敢跟我回西南吗?” 苏青冉目色闪动,他看了叶灵芝一眼,移开视线。 夜风彻底静了下来,漆黑的小院中,月光冷冷落在地上,将两人的身影拖得细长。 苏青冉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快当爹了。” 叶灵芝眉梢动了动。 苏青冉又道:“那个孩子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为了他,我哪儿也不去。” 叶灵芝默默看他半晌。 她忽然发出一声轻笑,笑声中有嘲讽,有同情,有庆幸,更有无尽感慨。 “苏青冉,”她顿了下,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好一会儿才道,“你真叫我望尘莫及。” 她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苏青冉叫住她。 “你来京城,到底为了什么?”他追问。 叶灵芝没有回答。 她轻身的功夫在西南军中无人能及,转眼消失在墙外。 苏青冉往前紧追了几步,没能跟上,等他探出墙头,空旷的巷子里早没了人影。 苏青冉面色沉郁,站在墙头望着一片黑压压的屋顶,暗自捏紧了拳。 叶灵芝此行若不是为了对付他,那她意欲何为? 苏青冉转头看向废弃的宅子,目光再次落回那座干涸的水池。 不远的角落里,一双眼睛转回暗处。 “叶校尉,他像是注意到了。” 一个平平常常的声音在暗中响起。 另一个女声道:“很好,一切按计划进行。” 第313章 温柔一刀 午夜,石守渊从梦中醒来,忽觉一阵腹痛。 “来人。”他呼唤守夜的小厮。 房门一声轻响,帐外亮起隐隐烛光。 石守渊只觉腹中钻心的疼,冷汗如虫子爬满全身,令他寒毛陡立。 他使出浑身力气扯开帐帘,喝道:“去,叫大夫来。” 帐外,一人持烛而立,静静看着他。 石守渊看清那人,蓦地一怔:“怎么是你?” 石夫人将烛台放到床边的矮几上,袖手站直。 石守渊定睛瞧她两眼。 自从上次百里嚣来到石府,揭穿石守渊有私生子一事,石夫人变得悒悒不乐,愁眉深锁。石守渊听她哭了几回,实在不想整日对着那张哀戚的脸,索性搬出后院,一人在前院独住。 此时却见石夫人面容平静,眼中依稀带着几分怜爱,仿佛回到两人举案齐眉的时候。 在这寂静的夜里,石夫人衣衫齐整,端庄地立在床前,石守渊见了,只觉哪里有种说不上的奇怪,但他腹中剧痛难忍,憋着声音道:“鹤冬和青松呢?他们都去哪儿了?我肚子疼,让他们去叫大夫。” “他们连日伺候老爷辛苦了,”石夫人柔声道,“我给院里的小厮发了赏银,让他们喝酒去了。” 石守渊拽紧帐帘,吃力地坐起身:“其他人呢?我要叫大夫!” “其他人也都歇下了,”石夫人轻声应道,“至于大夫,我晚些时候会叫。” 石守渊愣了下。 肚里的绞痛越来越厉害,像有一把刀挑起他的肠子,胡乱翻搅。 石守渊痛叫出声,捂着肚子蜷缩下去。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发出虚弱的喘息:“是你……” 他突然抬头,狠狠瞪着石夫人:“是你对不对?” 石夫人垂下眼帘,凄婉地笑了下:“夫君风寒未愈,本不该喝酒。” 石守渊听了这话,铁青的面色逐渐苍白,眼中闪过一抹难以置信。 “你敢在酒里下毒?” 他今晚只饮了一杯酒,正是给苏青冉接风的那杯。 石夫人的脸色并不比他好看。 她人近中年,无论再怎么保养得宜,脸上仍然有着岁月的痕迹,这些日子她更比以往憔悴了不少,此时垂着双眼,不言不语,直如一尊泥塑一般。 石守渊十指扣紧床沿,厉声道:“你怎么敢!” 石夫人自从嫁给他,就没跟他红过脸,她遵守闺训,处处以夫为纲,纵是不高兴了,最多黯然神伤一阵,过后照旧对他嘘寒问暖。 石守渊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石夫人竟敢对他下毒! 他们成婚二十余载,石守渊自问已将石夫人拿捏得清清楚楚,却不想这个温良谦恭的女人有如此狠毒的一面。 “祝云枝!”石守渊叫出石夫人的闺名,“你疯了!” 他目眦欲裂,撑起身子爬出床沿,抬手向石夫人抓去:“你快给我解毒!给我解毒!” 石夫人被他疯狂的模样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石守渊咚地一声摔下床,滚到她脚边。 他一把抓住石夫人的裙摆,从嗓子里挤出痛苦的喘息:“云枝,没了我,你怎么活?咱们的儿子怎么活?你快给我解毒,给我解毒呀!” 他声嘶力竭,用尽最大的嗓门狂吼,他以为自己的吼声震耳欲聋,然而在安静的屋里,竟如蚊吟一般。 石夫人低头看着他,犹豫片刻,忽地抬起右脚,将他踢开。 她扯回裙摆,默默流下泪来。 “我正是为了小小,才要这么做,”石夫人咬了咬牙,悲声道,“你心里已经没有我和小小,你活着,只会让我们更痛苦。” 石守渊往前爬行几步,抱住石夫人的腿。 “不是的,”他仰头看向上方的女人,“我怎么可能让你们痛苦?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小小。“ 石夫人闭上眼,泪流满面。 “你骗了我二十四年,已经够了,”石夫人捂住脸,“在你心里只有权位,你从来没有在意过我,也从来没有真正爱护过小小。” “他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不爱护他?”石守渊抓紧她的衣裳,“你别听他们胡说,我心里只有你们……” 石夫人绝望地笑了笑:“苏青冉也是你的儿子。” 石守渊摇头:“你怎么能……拿小小和他比……” “他已经成人,更比小小健壮,”石夫人垂下眼,望着石守渊,目色空洞,“你这两个月,一次也没去看过小小,一个病殃殃的孩子对你的前程无益,你心里一定很后悔……” “不!我没有!”石守渊打断她,“我是真心疼爱小小!” 石夫人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泪,语声微颤:“别说了,石守渊,我唯一庆幸的是,苏青冉没喝那杯酒,虽然我讨厌他,但我们的恩怨就在你我之间了结为好。” 石守渊的两眼猛地睁大。 他忽然奋力一扑,将石夫人扑倒。 他翻身骑在石夫人身上,掐住她的脖子。 “给我解药!给我解药!” 石夫人身娇体弱,无力反抗,被他掐得喉咙格格作响,两眼翻白。 就在石夫人快要晕死的当口,她喉咙上的两只手蓦地一松,石守渊抱着肚子,从她身上滚了下去。 “云枝……云枝……”他念叨着石夫人的名字,疼得满地打滚,“救我……救我……” 石夫人缓了好一阵才找回力气,她哆哆嗦嗦爬到一旁,远远避开地上的男人。 床前烛火摇动,石守渊开始剧烈地抽搐。 他如同一只破败的风箱,大口大口的喘气过后,渐渐没了声息。 石夫人呆坐在一旁,两手捂在嘴边,牙齿紧紧咬住手指。 她没有出声,只有眼泪不断往下淌。 她看着石守渊的身子从抽搐变得安静,最后像一只煮熟的虾,蜷缩成一团,卧在地上。 石夫人怔怔放下双手,如同瞧见什么惊惧之物,环抱住自己的身子。 她同样蜷缩了下去。 她的喉咙里发出凄烈的嘶嚎,却因怕人听见,还未出口就压了回去。 她无声地痛哭着,整个人像被狂风撕扯的枯叶,抖得不能自已。 烛火在风中激烈跳动,将这个女人的身影胡乱地涂抹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石夫人颤抖的身躯慢慢平静下来。 她抬起头,茫然四顾。 前方躺着石守渊的尸体,静静的,像一团破败的衣裳。 石夫人伸手扶着椅子,想要起身,脚下却是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她似是不觉得疼,抓住桌腿,再一次撑起身子。 这一回,她终于站定。 她望着石守渊的尸体,手掌抚过自己冰凉的脸颊,擦掉未干的泪水。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出房门。 “来人,”院中响起她略显焦急的呼喊,“快叫大夫。” 第314章 脱离控制 清晨,朝阳初升,一缕光穿透薄雾,揭开灰白的天幕。 苏青冉从外头回来,远远瞧见自家小厮在路口焦急地张望。 他脚下微顿,走过去:“怎么了?” 小厮见了他,如释重负。 “公子,您可回来了!”小厮道,“昨儿半夜,宰相大人突发急症——殁了。” 苏青冉定住。 “你再说一遍,谁殁了?” “宰相大人,”小厮嗫嚅道,“今早,宰相府向各家发了讣帖,您……您快过去看看吧。” 苏青冉听了他的话,立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过了许久,他动动嘴唇,依旧没能出声。 宰相殁了? ……他的父亲死了? 苏青冉不知为何想笑。 天底下哪有比这更荒谬的笑话。 他离开石府才不过一晚,石守渊就死了? 这怎么可能! “……什么急症?”苏青冉听到自己冷冷发问。 小厮只觉他的眼神十分可怕,略低了低头,回道:“宰相大人原就染了风寒,听说昨晚多喝了几杯,半夜突发脑疾,在睡梦中就没了。” 苏青冉耳边嗡嗡作响。 小厮的回答像是一句都没传进他耳里,他看着街边来往的路人,那些人仿佛都穿着灰白的麻衣,远处似有白色的丧幡飘扬。 他的目光朝远处望去,那是这条街的街尾,丧幡立起之处正是石府。 石府门前聚了好些人,还有轿子、马车,看上去闹哄哄的,苏青冉却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他呆立了好一会儿,迈开步子,走向自家府邸。 苏府就在前方不远,他跨进府门,一名藕衫女子候在前院,正是那晚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丫鬟初雪。 初雪刚诊出身孕,离显怀还早,穿了身半新不旧略显宽松的衣裳,更加衬得身姿芊芊,清秀柔顺。 她见了苏青冉面上一喜,快步迎上前。 “公子,”她轻唤了声,眼中略露悲色,“听说宰相大人殁了,您可要去瞧瞧?” 苏青冉的目光从她平坦的小腹扫过,脚下不停:“我昨晚忙了一夜,要先歇息一阵。” 初雪欲言又止,跟着他进了内院。 她一边伺候苏青冉宽衣,一边道:“公子,您昨晚去哪儿了?” 苏青冉瞥她一眼:“怎么,我去哪儿还要向你交待?” 初雪为他更衣的动作一顿,“奴婢不敢,”她轻声道,“只是公子昨晚就回了京,却一夜不见人影,奴婢实在担心。” 苏青冉伸手抚过她的脸颊,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着这张温顺的脸,脑海中闪过昨夜与叶灵芝相见的情形。 “我去了刑部。”他缓缓道。 初雪微怔:“公子去刑部做什么?” 苏青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宰相已死,你问这些又想透露给谁?” 初雪面色一变,立刻跪下身去。 “奴婢不敢。” 苏青冉瞧着她低垂的颅顶:“我知道你们都是宰相送来的人,但你们别忘了我姓苏。” 初雪双手抓住衣摆:“奴婢记得。” 苏青冉在床沿坐下:“你放心,我不会亏待听话的人,更何况——你腹中有我的孩儿。” 初雪低着头:“公子若不喜欢,我愿将孩子拿掉。” “你敢。”苏青冉冷冷开口,“那是我的孩子,由不得你做主。” 初雪轻轻掩住小腹:“是,奴婢全听公子吩咐。” 见她如此乖巧,苏青冉向她伸手:“过来,陪我睡会儿。” 初雪略微犹豫:“大夫说孩子月份尚浅,不宜……” 苏青冉不悦:“谁说要碰你。” 初雪这才起身,走到床边服侍着他躺下,然后爬上床,依偎在他身旁。 女子衣上淡淡的香气萦绕在苏青冉鼻端,他闭上双眼,思绪纷杂。 石守渊一死,朝中势力必将陷入争夺,他入京时日尚短,占不到什么便宜,昨日皇帝又对他露出忌惮之意。 这么一想,石守渊的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皇帝不用再防着他为石守渊所用。 苏青冉刚听到石守渊死讯的那一刻,脑海一片空白,而现在,他深刻意识到自己必须保住金吾卫的统帅之权。 他必须让皇帝相信他的诚意。 苏青冉脑海中回荡着他去刑部大牢问出的消息。 如果他能再立一件大功,便能向皇帝示好。 苏青冉正想着,就觉身旁的初雪朝他偎紧了些。 “公子在想什么?”初雪轻声问。 苏青冉信手环住她的腰:“我在想,日后只要你听话,我不会亏待你们母子。” 说到这儿,他突然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初雪也好,苏府的家丁也好,还有金吾卫的职位,他们都是石守渊留给他的遗产。 石守渊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给他的一切都是补偿,苏青冉不觉得有什么可惭愧。 没了那个控制欲强烈的父亲,他才能放开手脚,打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石守渊之死在京城激起巨大的水花。 谁也没想到,这位炙手可热的权臣会突然暴毙。 一夜之间,皇帝也好,大臣也罢,全都不知所措,就连街头巷尾的百姓,也忍不住私下议论。 有权有势又如何?老天要收你,谁也躲不过。 令百姓们高兴的是,石守渊一死,京中的金吾卫变得出乎意料的懈怠,他们不再铺天盖地地抓人,哪怕偶尔有人在街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路过的金吾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告诫一番了事。 这样一来,百姓们觉得,宰相之死似乎不是什么坏事。 反正国事有朝廷那帮人操心,总不能死了一个宰相,大衍就完蛋了。 石守渊死后第二日,前往晋州平叛的大军凯旋。 泰安帝打起精神去城外犒赏三军,天子仪仗浩浩荡荡,金色华盖遮天蔽日。 苏青冉身为大军统帅,自然随行。 他全程有些心不在焉,最后连皇帝也看了出来,将人唤到跟前,笑着问道:“苏将军,可是嫌朕赏赐得不够,为何怏怏不乐?” 苏青冉立马躬身:“陛下皇恩浩荡,微臣哪敢嫌弃。只是昨日收到宰相府的讣帖,今日又从石府门前过,听到府内哭声喧天,不免心中感慨,略有唏嘘。” 泰安旁收了笑:“你说得对,宰相为国鞠躬尽瘁,不想天不假年,生生夺去朕的臂膀,朕昨日忙碌,未能亲至吊唁,待今日犒完三军,苏卿陪朕去趟宰相府如何?” “这——”苏青冉面露难色,“陛下恕罪,大军刚刚回城,微臣还需与兵部完成交接,恐怕来不及陪陛下前往。” 泰安帝看他一眼,点点头:“那你先忙你的,朕带几位尚书同去。” 苏青冉拱手:“多谢陛下体谅。” 过了晌午,苏青冉从兵部出来,一队金吾卫已在街角等候。 “你们跟我来。” 苏青冉带着队伍,直奔城东坊市,踏进那座查封的院子。 第315章 他回雍陵坐享其成 烽烟滚滚,晴空扬尘。 叶灵蒙策马来到百里嚣跟前。 “大将军,岚城收了我们的劝降书,迟迟没有回音,依我看,咱们别等了,打进去得了。” “不急,”百里嚣道,“岚城再弱也是一座城,咱们从金阳关一路过来,好些天没有休整,就算要打,也等明日再说。” 叶灵蒙失望地应了声:“我看城里起了十几处烟火,他们怕是把值钱的东西都烧了,想跟咱们硬扛到底。” 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发生。 有的城池不知从哪儿听说西南军进城后烧杀抢掠,不留活口,城中官员便强令各家将钱粮之物集中焚毁,不给西南军留下半点儿补给。 叶灵蒙每每想起这个,气就不打一处来。 若论军纪严明,天底下哪支队伍比得上他们西南军?凭什么要让他们背上这等恶名。 那些后平的官员打着忠君的旗号,夺走百姓家里的粮食,这不是生生逼得人家去死吗? 叶灵蒙记得刚打下几个后平城池的时候,在一些穷苦人家见到上吊的尸首,不是一个人,而是整整一家人,从老到少,无一幸存。 他问及四邻,方知这些人被官员缴走口粮,一家老少实在活不下去,又听官府说,城破之后必须殉城,索性举家投缳,想留个全尸。 那些声称要殉城的官员却在城破之前早早逃离,随行车辆装满收来的金银细软和粮食。 百里嚣听说此事,命叶灵蒙带兵追上那些官员,砍了他们的脑袋,将他们带走的钱粮运回城中,重新分发给百姓。 渐渐地,西南军秋毫无犯的名声传了出去,投降的城池才慢慢多了起来。 “他们爱烧随他们烧去,”百里嚣望着岚城上空升起的黑色烟雾,淡然道,“进了岚城,咱们就不必再前行了。” 叶灵蒙微讶:“不打了?” “岚城再往前是淮关,淮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百里嚣道,“我们的补给运到这儿已是极限,以后再要打,是以后的事。” 叶灵蒙遗憾道:“可都打到这儿了,我还想一鼓作气,拿下后平的王都。” 百里嚣朝前方抬抬下巴:“想去就去,被人包了饺子我不管你。” 叶灵蒙撇嘴:“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百里嚣似笑非笑地看他:“你以为打下岚城就能歇着?” “啊?”叶灵蒙张了张嘴,“不然呢?” 百里嚣轻嗤:“那些归附的城池随时可能反叛,接下来至少一年,你都得镇守在这儿。” 叶灵蒙指指自己的脸:“就我一个?” 百里嚣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当然不是。” 他说出几个叶灵蒙熟悉的将领名字:“你们各领一路大军,分头镇守漳水以南。” 叶灵蒙这才放心地点点头,旋即好奇:“大将军你呢?” “我?”百里嚣慢条斯理收紧了护腕,“我当然回雍陵,坐享其成。” 叶灵蒙呛咳一声,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噎住:“你又拍拍屁股,就这么走了?” “我不走留下来干嘛?”百里嚣斜他一眼,“我又不像你们,一个个孤家寡人。” 叶灵蒙被他噎得哑口无言。 百里嚣说得没错,他和那几位将领一样,都未成家,别说成家,连心上人都没有。 他怔愣了一小会儿,不服气道:“我还有姐姐。” “你姐有空理你?”百里嚣凉凉问道。 叶灵蒙深觉受到了伤害。 自从加入西南军,叶灵芝就没怎么管过他,用他姐说的话就是:“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挣的军功自己去挣。” 天杀的年纪不小,他到现在也还未及束冠。 不过叶家人骨子里就有一股拼劲儿,叶灵蒙打小弓马娴熟,入了西南军更是如虎添翼,很快被百里嚣委以重任。 百里嚣麾下有不少这样的年轻将领,他毫不在意他们的年纪,将他们带在身边历练一段日子便放了出去。 叶灵蒙感激这样的信任,有时甚至觉得,百里嚣对他们是否过于放心。 “收了岚城以后,后平不肯罢休怎么办?”叶灵蒙问,“换作是我,丢了一半的领地,一定想打回来。” “他们没那个机会。”百里嚣掀掀唇角,“南阳以为后平害死了他们的国君,与后平打得不可开交,再过几日,后平给咱们的求和书就该到了。” 后平没办法同时应付两个敌人,南阳新任国主已然放出狠话,要后平国主李玄以命偿命,李玄若想保住剩下的领地,只有向西南军求和,才能换得一线喘息之机。 叶灵蒙抬头望向岚城,面露可惜:“我要是岚城守将,还不如早早降了,反正他们的国主会把岚城送给咱们。” 后平若想求和,必须拿出诚意。 依照百里嚣的性子,打下来的城池就别想了,他绝不会还给后平,后平能做的,就是再送几个城池过来。 叶灵蒙想到这儿,两眼放光。 难怪百里嚣不愿攻打淮关,他们说不定不用费劲,就能从后平手上得到这处天堑。 他正想着,就见岚城的城墙上方起了一阵骚动。 他微微皱眉:“这是……打起来了?” 城头上刀光闪烁,叫骂声不断,看上去像是起了内讧。 百里嚣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灵蒙,”他吩咐道,“带两千人,去城门外守着。” 不多时,岚城城头的骚乱渐止。 接下来,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众目睽睽之下,城头的士兵脱下盔甲,连同手里的兵器一道丢下墙头。 城墙上的后平旗帜突然倒下,一面面降旗竖了起来。 叶灵蒙带人来到城门附近,只听城头上的士兵大喊—— “岚城愿降!请西南军进城!” “岚城愿降!请西南军进城!” 整齐划一的呼喊声中,正中的城门轰然洞开。 第316章 举城来降 一队士兵骑着马,从门内驰出。 马后拖着几人,俱是身着铠甲,五花大绑,跌跌撞撞跟着马匹向前跑。 叶灵蒙一眼瞧见领头的骑兵,觉得有些面熟。 骑兵们看到他,不约而同跳下马背,举起双手。 “小将军!我们愿降!” “小将军,还认得我吗?是我呀,上回跟着裘图,在那座山谷,被你们俘虏过。” “对对,后来你们问我想不想回家,我说想,你们就把我放了,还给了我路上吃的干粮。” “我们回来就被岚城的军队收编,没办法,只能留在这儿。” 叶灵蒙听着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抬手打断道:“你们是城里的守军?” “是,也不是。”当先一人激动道,“守城的主力早被李玄调回王城,留在这儿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我们这些败兵游勇。” 他朝身后一指,只见城门中不断走出手无寸铁的士兵和百姓。 “听说西南军要来,我就想着,与其给那几个耀武扬威的家伙卖命,不如投靠你们。我听说,之前那些降了的城池,家家户户都分了粮食,我就知道,西南军绝不会亏待咱们。”领头的降兵道。 叶灵蒙策马往前走了几步:“地上那几个是什么人?” 绑在马后的几人早已摔倒在地,个个鼻青脸肿,不像摔的,更像挨了揍。 领头的降兵回头看了眼,往地上啐道:“那是这里的守将,他们天天叫我们死战,自己却转头搜刮了钱财想跑。” 叶灵蒙仔细盘问了一阵,得知岚城的主事官早已不知所踪。 城内群龙无首,今早接到西南军的劝降书,几名守将私下商议了一阵,匆匆离开军营,打算潜逃出城。哪料另几名被西南军放回来的裘图旧部早就盯着他们,见人一逃,立时把人拿下。 “我们不想打了,”降兵道,“我们想跟着西南军,安安生生过日子。” “对,”他带来的人附和,“跟着裘图拼死拼活捞不到一点军功,回来还得做牛做马受人欺负。这种鸟气咱们不受了!就算要打仗,我也宁愿跟着西南军干!” 跟着降兵们出城的百姓畏惧地看着叶灵蒙和他身后的军队,他们满眼茫然,不知自己的未来会怎样,城里的官员都跑了,他们只愿西南军能像这几名降兵说的那样,给大伙儿一条活路。 一位老人望着叶灵蒙,颤颤危危就往地上跪。 他这一跪,扶着他的孩子跟着跪下。 紧接着,如同割草一般,地上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叶灵蒙被这阵势唬了一跳,正要开口,就听身后传来百里嚣的询问—— “这是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叶灵蒙咽了口唾沫,“他们说着说着就跪下了。” 带头跪他的那位起码有八九十岁,也不知自己回去会不会折寿。 百里嚣策马来到众人跟前。 这些百姓不知他是何人,见他黑衣黑甲,面容冷峻,各个偷望一眼,不敢动弹。 几名降兵认出百里嚣,赶紧叩首:“百里大将军,岚城愿归降西南军,还请大将军受降!” “是,我们愿归降西南军。” “我们愿降!”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声,百里嚣一眼扫去,在那些或害怕或盼望的眼神中,淡淡开口:“都起来。” 众人犹豫地抬起头,试探地看向他。 百里嚣微微俯身:“自今日起,你们便属西南辖下,在西南,没有动不动就跪人的规矩。” “是啊,都起来吧。”叶灵蒙道,“你们又没犯错,跪什么跪,都起来。” 经他再三催促,岚城的士兵与百姓才互相搀扶着起身。 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太爷爷,我们今晚是不是有馒头吃了?” 说话的正是那名下跪老者带着的孩子。 小孩儿年纪不过四五岁,眼巴巴地瞅着老人。 叶灵蒙见他生得瘦弱,再看这一众士兵百姓,大多面黄肌瘦,可见平常日子并不好过。 叶灵蒙对上百里嚣的视线,见他略微扬眉,顿时会意。 他笑起来,大声道:“对,你们今晚都有馒头吃了!” 一阵长风将少年的声音送出很远,岚城城头旗帜飘动,仿佛一声声叹息散在风里。 没过多久,那些降旗被放下,一面面西南军的旗帜升了起来。 …… “咔嗒。” 一颗石子沿着长长的石阶滚了出去。 “小心。”苏青冉燃起一支火折子。 跟在他身后的金吾卫个个面露惊奇。 他们跟随苏青冉来到城东这处宅子,听从他的命令跳进干涸的水池,按他说的方法在池底摸索了一阵,竟然打开了一处暗门。 暗门底下是一段石阶,仅容一人通行。 苏青冉让人下去探了探,确认底下没有机关,命令众人走下石阶,进入一条漆黑的地道。 地道内不时刮过幽幽凉风,换作寻常人,早就吓得两腿发软,但对于这些金吾卫来说,他们见过不少大场面,又是苏青冉特意挑出的好手,因此一行人走得虽慢,却不慌张。 “苏将军,我们这是去哪儿?”有人轻声问。 苏青冉头也没回:“跟着就是了。” 他顿了顿,又道:“盯紧左右,地道里也许不只我们。” 这话一出,气氛陡然紧张。 “不只我们?”那人忍不住问,“还有谁?” “敌人。”苏青冉道。 问话之人长舒了口气:“是人就好。” 跟在他身后的同僚嘲笑:“原来你怕鬼?” 问话之人立刻否认:“谁怕鬼?我只是担心——” 他话音未落,猛地僵住。 “你们看!”他指向前方,“那是什么?” 他们所到之处较之方才开阔不少,众人闻言立时散开,警惕地四下观望。 “哪有什么?”一人高举火折子,没好气道,“你看花眼了吧。” “不,”怕鬼那人道,“我没看花眼,刚才……有个影子,朝前面去了。” “都给我小声些。”苏青冉轻喝。 他走到队伍的最前方,借着火光仔细观察地上的痕迹,抬头道:“这个方向?” “……是。”怕鬼那人咽了咽口水。 苏青冉皱眉。 “你们看到了吗?”他问。 “没有。”其余金吾卫道。 苏青冉思索片刻,站起身:“继续往前。” 话音未落,忽觉一阵疾风袭来。 “将军小心!” 离他最近的金吾卫将他一把推开,挥剑斩下。 “当”的一声,一枚飞镖落在地上。 第317章 引君入瓮 十几名金吾卫齐刷刷抽出刀剑,围着苏青冉散开,站成一圈挡在他四周。 地道中只闻浅浅的呼吸此起彼伏,四周的空气又潮又闷,苏青冉心跳如擂,额头青筋暴起。 这样的沉闷持续了好一会儿,地道里再无动静。 苏青冉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金吾卫,捡起地上的飞镖。 精巧的镖身如柳叶一般,是叶灵芝惯用的暗器。 苏青冉眼中闪过一丝愤怒。 他并未打算对她下死手,她却对他毫不留情。 前方共有三个岔道,苏青冉冷冷发话:“分成三队,进去搜。” 说完,他带着其中一队走进中间的岔道。 地道中除了浓郁的潮湿气息,还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腥气,走得久了,连身上也似沾了这样的气味。 苏青冉带队行了大约半个时辰,来到一处更加开阔的地方。 一名金吾卫举手掩住口鼻:“好臭。” 其他人也都皱起眉头。 苏青冉的目光转向臭气来源,黑暗的角落里,似有一堆模糊不清的物事。 “去看看。” 他低声发令。 两名金吾卫谨慎上前,刚一靠近便发出作呕声。 “将军,是、是尸体。” 那不是寻常尸体,而是一大堆,有的已成白骨,有的烂成一团,模糊的光线中,似乎还能看到尸水流淌。 苏青冉走过去看了眼,强忍着心里的不适,转开视线。 这下他整个胸腔都被腐烂的气息浸满,连张口说话都觉喷出的是臭气。 地道中不知从哪儿透出一线光亮,像是外面的天光。 此时,另外两队金吾卫从左右通道出来:“将军,没找到人。” 苏青冉充耳不闻,抬头朝顶上看了看。 “四下搜一搜,这里一定有出口通向外面。” 不多时,有人回禀:“将军,找到了。” 众人推开一扇虚掩的石板,两名金吾卫从洞口爬了出去。 “将军!”两人在上面喊,“是冷宫!” 苏青冉怔了下。 冷宫……这就对了! 他听石守渊说过,雁安宁在宫中所住的梧桐苑离冷宫不远,如果百里嚣一开始就与她有所勾连,两人必是通过此处相会。 “还有什么?”苏青冉问。 顶上的人过了片刻回道:“发现几个靴印,像是女子的尺寸。” 苏青冉目光一闪,女子的靴印?宫里没有哪个女人会穿靴子,难道叶灵芝逃到了上面? “将军,我们要跟上去吗?”他身边的人问。 苏青冉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继续搜。”他对底下的人发令。 地道应当不止一个出口,雁安宁既是从万寿殿失踪,那么这里肯定还有一个地方通往万寿殿。 叶灵芝刺杀他不成,就算逃走也不该如此轻率留下痕迹,或许是担心他发现什么,故意在外面留下脚印,引诱他们去追。 他若真的上去,才是中了她的计。 苏青冉权衡再三,决定先找暗道。 抓住一个叶灵芝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他此行的目的是找出万寿殿底下的秘密,他绝不能因小失大。 至于叶灵芝是否会在宫中对皇帝不利,苏青冉对此并不担心。 皇帝此时尚未回宫,宫里还有那么多侍卫,叶灵芝的轻身功夫再好,双拳难敌四手,除非她不想活了,否则就该赶快逃出宫去。 不过叶灵芝此行决计不止她一人。 想到这儿,苏青冉发话:“赶紧找,别耽搁。” 众人在地道中仔细摸索,终于在一处岔道的尽头发现一个暗洞。 “将军,这个暗洞太小,只有小孩儿和女人才能通过。”发现它的金吾卫道。 苏青冉蹲下身,往里面看了看。 “你们谁会缩骨术?”他问。 一群金吾卫你看我我看你,齐齐摇了摇头。 苏青冉冷笑一声,将手里的剑递出去。 “好好看着。” 说完,他活动了一下四肢,矮身朝地洞中钻去。 一旁的金吾卫只听几声闷哼,苏青冉的身形似乎在他们眼中起了一阵变化。 苏青冉的身体慢慢变得十分柔软,像一条鳗鱼,一寸一寸滑进地洞。 这是他从百里嚣那儿学来的缩骨术。 苏青冉学的时候年纪偏大,只学到三成,幸而他天生骨头偏软,钻进地道时虽然有些吃力,仍是成功地滑了进去。 他听着身后传来的赞叹声,脸上漾起一抹笑意。 叶灵芝说,他的本事都学自西南军,那又如何?换作旁人,未必肯像他一样吃苦。 暗洞倾斜向上,苏青冉忍受着肌肤与骨头在地上摩擦的痛苦,咬紧牙关往前攀爬。 眼前透出些许光亮,莹白中带着金黄。 苏青冉不由一振。 他昨晚去刑部大牢拷问那几名江湖人,他们虽然说不清万寿殿底下到底有什么,但无不承认听一名盗墓贼提过,皇城底下有宝藏。 其中一人从盗墓贼那儿学过机关开启之法,他熬不住酷刑,一五一十告诉了苏青冉,正因如此,苏青冉才能让金吾卫顺利打开水池中的暗门。 一重又一重发现让苏青冉血脉贲张,他很清楚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近。 当他来到暗洞的另一端,他猛地一挣,从洞口滑了出去。 他脱力地躺在地上,如同一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吸气。 缩骨术每用一次都是对全身骨骼的折磨,骨头复原的疼痛如潮水一般冲刷着他的身体。 但他很快对这样的痛苦恍无所觉。 因为他看到了一幅惊人的画面,在他头顶上方,是一个高高的穹顶,顶上涂金绘彩,金碧辉煌。 他几乎以为这是疼痛带来的幻觉,睁大眼睛仔细看了又看,方才确信这是真的。 他缓过气,慢慢翻身,跪坐在地。 他屏住呼吸,近乎呆滞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明珠为壁,黄金为桥。 四处散发着柔软而夺目的光芒。 他伸手在地上轻轻抚摸,就连身下平滑的地面也是大块玉石砌成。 苏青冉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他凝视着空旷的大殿,忽然庆幸自己第一个来到这里。 若让别的金吾卫进来,不知他们会不会发狂。 他深吸口气,踏上一座黄金砌成的小桥。 桥上的栏杆镶嵌着精美的兽首,苏青冉一眼认出,它们和雁安宁桌上摆放的那只一模一样。 所以百里嚣和雁安宁早已来过这儿。 苏青冉手掌微颤,抓着小桥栏杆,稳住身形。 他不禁好奇,百里嚣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是否和他一样,整颗心都要蹦出胸膛。 他低头望向桥下,桥下用美玉铺出一条河流,干净澄澈,几乎能映出他的倒影。 苏青冉痴迷地望了好一阵,突然打了个激灵。 这河里似乎少了些什么。 一些残留的痕迹告诉他,河中本该嵌满宝石。 然而此时,除了铺地的美玉,别的什么也没有。 他猛地抬头望向前方。 第318章 变故陡生 地宫大殿中,每一根柱子都包裹着金箔,一些巨大的珊瑚树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除此之外,还有硕大的玉石屏风,玉石桌椅,它们静静矗立,仿佛千百年来未曾移动。 苏青冉目色渐沉。 这些大件的物事或许未曾动过,但他分明看到有人来过的痕迹。 还不止一个! 苏青冉行走在殿中,从地上找到不少凌乱的脚印。 他来到一处紧闭的石门前,两扇门的正中有些粘合的痕迹,意味着这是一道打不开的死门。 苏青冉伸手按住两边,用力一推。 石门晃了晃,竟被他推出一道细小的缝隙。 苏青冉使出全身力气,将整个身体压在门上,往外推动。 一阵沉闷的响动过后,两扇石门左右张开,露出的空当可容一人侧身通行。 苏青冉看看自己酸痛的手。 如果在这儿的不止他一人,而是好几个会功夫的练家子,他们便能将这两扇石门全部推开。 他摸了摸门缝上的痕迹,发现两扇门的粘合之处被锐器切开,也就是说,有人早在他之前打开了这道石门。 他侧身从石门当中挤出,只见外面是一处黑漆漆的甬道。 他吹燃火折子,照亮地面,只见地上的泥土有几道深深的辙痕,应是有人从这儿运过东西。 他四下望了眼,却见甬道出口被碎石堵住。 苏青冉沉吟片刻,回到大殿。 他望着大殿中遗留的痕迹,几乎无法想象,这里原来堆了多少宝物。 仅从那些玉石大件便能看出,运走的东西价值连城。 苏青冉只觉胸口一阵气闷。 这么多的宝物,就在皇城底下,竟然被人偷偷搬走。 他不知百里嚣筹谋了多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在京中留了不少人手,否则没法将这么多东西顺利运出去。 苏青冉闭了闭眼,顺过这口闷气,在原地踱了几步。 既然能将宝藏送出,说明皇城底下还有别的出口。 他踢到几颗小小的金元宝,弯腰将它们捡起来,拿在手里掂了掂。 地宫剩下的东西虽然不多,但总算值些银钱,只要想好如何向皇帝解释,即使达不到原来的目的,他也能在皇帝面前讨一个好。 苏青冉揉捏着手中的元宝,忽觉入手有些滑腻。 他动动鼻子,脸色忽然一变。 他一路从地道过来,在地底待了一两个时辰,又遇见一堆腐烂的尸首,鼻端一直萦绕着难闻的气味,进入大殿后,这样的气味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浓郁。 他一开始忙着探查地宫,没空留意这些,眼下才惊觉不对劲。 他将元宝放在鼻尖嗅了嗅,陡然生起一股不祥的念头。 他快步跑向那座黄金桥,想从来时的暗洞出去。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 石府中,泰安帝的到来引起一阵轰动。 石夫人紧张而不失有礼地将皇帝与几名重臣请到花厅,亲手为他们奉茶。 “有劳陛下亲临,实为石府之幸,臣妇之幸。” 石夫人跪在地上,将茶盘高举过头顶,送到泰安帝面前。 泰安帝示意身旁的大太监接过茶盘,和颜悦色道:“石夫人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石夫人挨着椅子边沿坐下,举袖抹了抹泪。 她披麻戴孝,未施脂粉,短短几日似又苍老了几岁,脸上皆是倦容。 泰安帝看她一眼,问道: “听闻宰相年轻时家乡遭了灾,族中再无一个亲人,他的身后事还需夫人费心操持。” 石夫人微微欠身:“有劳陛下挂心,老爷的身后事,臣妇自当倾力而为。” 泰安帝接过大太监递来的茶碗,轻抿一口:“宰相去得急,不知夫人日后如何打算?” 石夫人恭声道:“待办完丧事,臣妇打算携子送老爷的灵柩归乡安葬,他这二十多年从未回老家,总不能让他连死后也见不了亲人。” “落叶归根,人之常情。”泰安帝朝门外看了眼,又道,“为何不见令郎?” “小小自幼体弱,昨日跪灵,实在扛不住,发了喘疾,今日还未能起身。”石夫人说着,再次掉下泪来。 泰安帝叹息一声:“宰相只此一子,夫人还需妥善照料为是。” 石夫人拿出手帕按住眼角,哀声道:“臣妇在老家还有些许祖产,臣妇打算安葬了老爷,带小小回老家静养,这辈子不求他出人头地,只要他身子康健,哪怕目不识丁,在乡下做一田舍翁,臣妇也无怨言。” 泰安帝盯着她看了一阵,点了点头:“夫人心胸通达,你能这样想,令郎定会一生顺遂,安然无忧。” 石夫人离开座椅,朝泰安帝感激地拜倒:“多谢陛下宽慰。” “夫人日后若有所需,可向宫里传话。” 泰安帝说完,随侍的大太监立时会意,扬声唱道:“恭送陛下回宫!” 随行大臣立时起身,石府上下更是齐齐跪倒,将皇帝送出石府。 泰安帝走出大门,回头朝石府的牌匾看了眼,眼中似有叹息,又似欣慰。 他转头看向大街另一端,目光落在苏府上空。 就在这时,一串沉闷的响声从天边滚来,仿佛远方响起的炸雷。 街上蓦然起了一阵骚动。 “你们看!”有人惊呼。 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众人抬头一望,不约而同怔住。 只见皇宫的方向浓烟滚滚,伴着隐隐雷声,如同天降异象。 第319章 溜号 “保护陛下!” 骚动中,外面的侍卫拔刀出鞘。 今日皇帝亲临石府,外面的大街早已辟出一块空地,围观的百姓只能在街道两头观望。 侍卫们轻而易举平息了街上的骚动,将皇帝护送上御用马车。 “赶快派人去问问,怎么回事?”泰安帝隔着车窗,向侍卫统领吩咐。 其实不用他催促,侍卫统领早就派人去了皇宫。 宫中状况不明,皇帝的御驾不便轻动,一行人只能剑拔弩张杵在街上。 好在石府离宫城不远,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两名快马疾驰而来。 其中一人是派去皇宫打探消息的侍卫,另一人则是他留守在宫中的同僚。 后者应是前来报信,与侍卫在半道碰上,两人便一同前来。 “陛下!”前来报信之人滚鞍下马,跪倒在御驾前,“宫中走水,万寿殿……万寿殿塌了。” 泰安帝掀开车帘:“万寿殿怎么会塌?” 当初为了修建万寿殿,开国皇帝不惜耗费大量人力,从西川采来坚固的铁木,又在殿外安放了几十个储水缸,别说走水,便是地动也未见得会让万寿殿垮塌。 泰安帝初闻此事,还当自己听岔了,顾不得失态,出言追问。 然而报信之人的回答如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报信人道:“半个时辰前,万寿殿中忽然响起暴鸣声,随即地动山摇,屋倒殿毁,除此之外,宫中相邻之处多有塌陷,地下似有火光喷出。” 随着他的回禀,泰安帝的脸色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侍卫统领在旁听着,脸色更是难看。 前面听上去像是有人故意施为,什么暴鸣声,多半与火药脱不了干系,但后面的地底喷火,则更像怪力乱神之语。 若是天意还好,若是人为,他这侍卫统领免不了担责。 思及此处,侍卫统领向报信人喝问:“宫中伤亡如何?可有人发现什么?” 他本不抱什么希望,只是依例询问,谁料报信人重重点了下头,张口道:“我们在废墟中,发现了苏将军。” “苏?”泰安帝眉头紧锁,“苏青冉?” “是。”报信人道。 泰安帝眼中浮现冷意:“皇宫内苑,他是如何进去的?” “卑职不知。”报信人道,“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躺在寝殿的一根柱子下面,浑身被火燎起了大泡,只有一张脸还算完好。” 侍卫们发现苏青冉时,苏青冉业已昏厥,若非那张脸,他们实难认出这人竟是金吾卫的顶头上司。 “人还活着?”泰安帝问。 报信人犹豫了一下:“已经送去太医署,卑职出来的时候,人还未醒。” 泰安帝沉默了一会儿,放下车帘。 全场鸦雀无声,侍卫统领胆战心惊守在车外。 过了好一阵,才听泰安帝发话:“回宫。” 皇帝的车驾缓缓驶出大街,百姓们跪在路旁,看着车驾远去。 他们不知宫中发生了什么,但越是不知,猜测越多。 不到半日功夫,宫中天降异象、神怒鬼怨的流言便传得沸沸扬扬。 城东坊市,一间不起眼的民宅中,叶灵芝换了身装扮,丢掉沾满烟尘的衣裳,出了院子。 一个卖货郎挑着担子迎面走来。 叶灵芝叫住他:“货郎,给我看看你的胭脂水粉。” 货郎放下担子,打开货架让她挑选,嘴里轻声道:“所有人都已平安撤出,叶校尉放心。” 叶灵芝点点头,拿起一盒胭脂:“我马上回王家村,日后再来看望各位兄弟。” 货郎笑笑:“请叶校尉代我们向大将军问好。” 叶灵芝扔给他一粒碎银,收起那盒胭脂:“没问题。” 货郎接住碎银,笑着又问:“这回能顺利运出宝藏,全靠雁家帮忙,兄弟们托我多问一句,咱们是不是快有大将军夫人了?” 叶灵芝看他一眼,本想说“是”,但一转念,想起雁安宁有孝在身,只得遗憾地摇摇头:“大将军倒是想,不过,没那么快。” 临漳城。 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冲散了连日来的炎热暑气。 丘大人望着屋檐上挂下的雨帘,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对一旁的文书道:“这些卷宗我都看完了,你替我归整一下,我出去走走。” 大雨的天,能走哪儿去,但屋里的几名文书全都没有出声,只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目送丘大人离开屋子。 最近他们都已习惯了丘大人时不时的溜号,自从十日前,丘夫人诞下一女,丘大人便像屁股底下长了刺,每天都要离开一小会儿,回去看看他的闺女。 能让素来勤勉的丘大人如此反常,一是因为丘夫人高龄分娩,生产那日略有些不顺,将丘大人吓得不轻,二是因为那软乎乎的奶娃娃实在讨喜,听说自生下来就不怎么哭闹,一有人逗就咧开嘴,谁瞧见了都喜欢。 就连一向抠门的夏商与夏大人,也在洗三那日送了拳头大的一对金锞子作为添盆。按照时下习俗,婴儿出生三天便要沐浴祈福,观礼者多会准备赠礼放入孩子沐浴的澡盆。那对金锞子实在太大,险些把丘大人的宝贝闺女硌着。 最近深受夏大人熏陶,更与丘大人有半徒之谊的齐蛮族族长阿鬼,则豪情万丈地往孩子的澡盆里扔进一把刀,虽说刀上带着刀鞘,丘大人仍是嗷地一声,差些把阿鬼打将出去。 幸得丘夫人叫人拦住了他,雁安宁则在一旁打圆场道:“齐蛮族冶铁之术天下一绝,这把刀定能护佑孩子一生平安,无灾无难。” 丘大人这才抹着冷汗,悻悻作罢。 如今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位丘大人已成了活脱脱的女儿奴,每日除了公务,挂在嘴边最多的就是他家闺女。 丘大人乐呵呵地出了门,提着衣摆,在廊下一阵小跑,不顾外面雨大,冒着雨从府衙侧门回了后宅。 他特意挑的这个时辰回去,夫人和孩子午睡方醒,他正可陪妻女唠会儿家常。 丘大人刚进垂花门,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丘大人。” 丘大人脚下一停。 耳边雨声哗哗,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岔。 丘大人回过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眯着眼,看清唤他那人的模样,惊道:“大将军?” 第320章 人呢? 百里嚣身着雨披,一身戎装未除,似乎刚从战场上下来。 可离临漳最近的战场也在千里之外。 丘大人怔愣片刻,猛地一跺脚:“我的老天爷,大将军,你怎么回来了?” 百里嚣似笑非笑:“我不该回来?” “不不不,”丘大人连连摇手,“下官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了。” 说完,他想起自己溜回来的目的,不禁有些心虚,朝自家院子瞟了眼,搓搓手道:“大将军回来,怎么不提前派人说一声,岚城已经拿下了?” “不止岚城,”百里嚣道,“淮关和裕州,如今都是我们的地盘。” “淮关?连淮关也拿下了?”丘大人惊喜交加,他原地转了两圈,握着拳头,兴奋地晃了晃,“淮关势如天堑,有了它,咱们不管进攻还是防守,都再不怕后平的威胁。” 他哈哈大笑,两眼放光地看着百里嚣:“大将军,既已拿下淮关和裕州,那咱们——” “养精蓄锐,日后再战。”百里嚣道。 虽说这是早已商定的结果,丘大人仍然觉得惋惜:“若咱们的补给能再多些就好了。” “后平与南阳打得如火如荼,咱们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更好?”百里嚣道,“当务之急,是派遣新的官员去归附的城池,夏商与呢?叫他过来见我。” “夏大人和阿鬼去了齐蛮寨,”丘大人道,“齐蛮族已陆续搬进新建的县城,不过还有一些老人不肯挪动,阿鬼请了夏大人去说服他们。”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转入回廊。 百里嚣闻言,笑了笑:“阿鬼叫夏商与去,不怕他一怒之下,把他的族人都绑了?” 丘大人拍拍身上的雨水,笑道:“阿鬼有情有义,与以往几任族长都不一样,他上次抓到穆北,族中长老阻止他杀人,他用了半个月说服他们,最终大仇得报。” “我看不只是说服吧。”百里嚣道,“拳头不够硬,那些人怎么肯听话。” 丘大人呵呵一笑:“这么说也没错,不过软硬兼施不是坏事,至少没杀得血流成河,否则我也不会赞成让他做当地的主事官员。” 为官者,要有霹雳手段,也要有菩萨心肠,否则便是酷吏。 百里嚣看他一眼:“他在你这儿学得如何?” “挺……不错。”丘大人本想夸奖,忽然想起洗三那日,阿鬼扔在盆里的那把刀,不免口吃。 “怎么?”百里嚣问,“有何不妥?” “没有。”丘大人摇摇头,又觉好笑,心有余悸道,“只是年纪太轻,对汉地风俗一知半解,他身为族长尚且如此,其他夷人更需开蒙。” “夷人学堂办得如何?”百里嚣问。 “上月十五,第一批学生已经入学,”丘大人道,“起初,各族送来的大多是族长家人,雁姑娘认为这样不妥,让我留出一些名额,供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前来就学。” 百里嚣目光一转:“为何?” 丘大人笑笑:“雁姑娘说,那些孩子缺少看顾,长大了要么穷困一生,要么难走正道,不如教他们识几个字,习得一技之长,日后靠自己的双手,也能如常人一样生存。” 作为一名官员,他很快意识到这样的举措不仅能帮到那些孤儿,更有利于以后的治安。 临漳地处汉夷杂居之地,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最难管辖的便是那些夷人。 如今临漳打开商路,与夷人往来密切,汉夷之间免不了生出摩擦。 这些日子,丘大人批阅的卷宗便有许多来自夷人的纠纷,他心知夷人教化任重而道远,而雁安宁从夷族中择人施教的法子,则为他奠定了基础。 他特意找雁安宁谈过对此事的看法,雁安宁道:“养人如养身,咱们体内的心肝脾肺肾,无不需要精心照料,而这其中,越是孱弱的地方,越需花费更多工夫。当弱者也能过上好日子,百姓们才更有盼头。” 丘大人对百里嚣说到这儿,佩服地叹道:“这样的道理我并非不懂,但面对夷人,还是心存轻视,没将他们一视同仁。幸得雁姑娘提醒,才没误入歧途。” 百里嚣嘴角一扬:“她一贯如此,无论做什么都比旁人清醒。” 丘大人听他毫不掩饰地夸奖雁安宁,抚须笑道:“若早知大将军要回来,我就该劝雁姑娘多留几日,她见了你,一定欢喜。” 百里嚣眉心一皱,停下脚步:“她不在临漳?” 丘大人微微张嘴,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轻咳一声:“五日前,雁姑娘刚离开临漳。” “刚?” 百里嚣扬眉。 整整五日,他竟没听到半点风声。 “她去了哪儿?”百里嚣问。 丘大人见他目色微沉,赶紧抬手,安抚他的情绪。 “不算什么大事。”丘大人微顿,如实道,“雁姑娘去了京城。” 百里嚣面色一变:“京城?” 丘大人又咳了声:“雁姑娘带走了大将军留下的私卫和雁家护卫,京城还有叶校尉在,夏大人又调了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在边境接应,雁姑娘此行应当没有危险。” 百里嚣默了一阵:“这么大阵势,她想干嘛?” 丘大人道:“具体为何我不太清楚,我夫人生下女儿那日,雁姑娘收到一封梁州来信,她那日便找夏大人商量了一番。后来,我女儿洗三过后,雁姑娘便带人离开。” 瞧那紧迫的样子,若非丘夫人刚刚生产,雁安宁或许当日便会启程。 “梁州来信?”百里嚣若有所思,“叶灵芝也在京城?” “正是。”丘大人道,“一个多月前,雁姑娘派她去了京城。” 百里嚣沉思片刻,忽然问:“令夫人喜得千金?” 说到这个,丘大人立刻合不拢嘴:“对,生在上月二十六,小名采采,大名丘无恙。” 百里嚣往袖中摸了摸,掏出一把匕首。 丘大人心中一惊。 上回阿鬼扔把刀也就算了,难道大将军也要送刀? 他家软软糯糯的小闺女,怎么可以天天与刀为伍? 丘大人正要说话,就见百里嚣往手中看了眼,二话不说将匕首塞了回去。 “改日再送贺礼。”他拍拍丘大人的肩膀,转身就走。 他身高腿长,转眼便走出老远。 丘大人紧追几步,喊道:“大将军,你去哪儿?” 百里嚣头也不回:“京城。” 第321章 未来的媳妇儿跑了 暴雨哗哗作响,在百里嚣脚边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 百里嚣隔着衣袖摸了摸那把塞回去的匕首。 出征之前,他向雁安宁讨来这件信物,无时无刻不将它带在身边。 把玩的次数多了,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略显陈旧的黑色皮鞘上,刻着一只鹅。 那只鹅姿态笨拙,半张着翅膀蹲在刀鞘一角。 百里嚣辨认了好一阵,才从它头顶的大包认出这是鹅,而不是鸭子。 他想起雁安宁爱吃烧鹅,忍不住怀疑,这枚图案是否出自雁安宁之手。 这把匕首是雁来的遗物,雁来在他印象中是个稳重豪爽之人,绝不会做此幼稚之举,何况一个大将军,往自己的刀鞘上刻什么不好,怎会刻一只肥鹅。 百里嚣不止一次听雁安宁讲过,她的父亲如何宠爱孩子。 他几乎能想象出这样一幅画面—— 年幼的雁安宁拿着父亲的匕首把玩,趁人不注意,偷偷在刀鞘一角刻下一只胖乎乎的呆鹅。 事后,她会一脸无辜地将匕首还回去,假装无事发生。 若被雁来问起,她定然还会撒娇耍赖,说什么“女儿最喜欢鹅了,让它陪着爹爹出征不好么?” 百里嚣每每想到这儿,都会忍不住想笑。 别看雁安宁在外人面前一副知书达理落落大方的样子,真要耍赖,连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百里嚣轻叹口气,仰头看了看天上不断落下的雨水。 他日夜不休处理完前方军务,本想提前赶回给她一个惊喜,谁知惊喜没给着,连未来的媳妇儿都跑了。 雁安宁说走就走,连句口信也没留给他。 百里嚣一边在心里念叨着她的无情,一边踏着满地水流,大步走出府门。 门外停着好几辆马车,车里装着他从后平带回的战利品,他特意挑了几件,想着雁安宁一定喜欢,这下可好,一腔兴致被大雨浇了个通透。 几名私卫带着丘府的小厮正在外面卸车,见他出来,俱是一愣。 “将军,您去哪儿?” 他们将军和雁姑娘小别胜新婚,不待在府里你侬我侬,突然跑出来做什么? 百里嚣从车上拿起几个精美的锦盒,装进布袋,扔上马背。 “收拾收拾,准备动身。” …… 湍急的河流翻起浪花,一刻不停奔涌向东。 水上孤帆渐远,鹭鸶傍飞。 雁安宁站在法华湾的渡口,望着摇曳的芦苇出神。 时隔数月,她再次回到这个渡口。 当初正是在这里,她下定决心随百里嚣去西南。 此番故地重游,随她同行的仍是那些人,然而百里嚣却在遥远的后平。 雁安宁咬了口买来的平安糕,糕点还是当初的味道,里面裹满厚厚的红豆馅,香甜软糯。 她下意识便想让阿韭再去买上两块,回头带给百里嚣吃,转念一想,这现做的糕点放到第二日就坏了,哪里还能随她回西南。 她好笑地对自己摇了摇头,这不是魔怔了么,百里嚣又不是小孩子,给他带什么糕点。 “姑娘,你要的汤面已经点好了,”阿韭来到她身后,“你去店里吃,还是叫人送过来?” “去店里吧。” 雁安宁将剩下的一点平安糕送进嘴里,把用来包裹糕点的苇叶折成一只小船。 她在心里默祷了几句平安顺遂,将小船放进水中。 小船晃晃悠悠,顺水飘进芦苇荡,河面吹来一阵风,洁白的芦花四下飘扬,在水上下起一场漫天大雪。 几朵芦花沾住雁安宁的衣袖,雁安宁拈起小小一簇,想了想,用手帕将它们包起来,收回袖中。 阿韭看得奇怪:“姑娘,你留这芦花做什么?” 雁安宁笑道:“带回去送人。” 阿韭“啊”地一声:“这东西也能送人?” 别的地方不好说,芦苇这玩意儿,西南的水边随处可见。 雁安宁目光一转,似笑非笑看着她。 阿韭脖子一缩,嘿嘿两声:“姑娘采的芦花最好看。” 雁安宁抿嘴一笑,伸出指尖点点她的鼻子:“滑头。” 主仆二人沿着青石长街走向面馆,阿韭背着手,步子轻快跟在她身旁,嘴中也没闲着:“不知大将军他们打到哪儿了,回来了没有?” “没那么快。”雁安宁道,“咱们出发之前才收到后平求和的消息,就算对方不使诈,要将那头安顿好,起码得到月末。” 阿韭掰起指头数了数:“这才月初,难怪姑娘你急着要走,等咱们办完事回来,正好赶得上迎接大将军。” “不是因为这个,”雁安宁道,“我是想尽快找到白日照雪的解药。” 当初,百里嚣留在京城的暗桩找到地宫的另一个出口,偷偷将地下的宝藏分批运出京城。 初时暗桩人手有限,运出的宝藏不多,后来他们发现苏青冉去城东宅子搜查,担心他找出地道,便向西南去信请求支援。 雁安宁将雁家的信物交给叶灵芝,让她去京城联络雁家各商号潜藏的好手,那些人是雁家军退伍的老兵,对雁安宁忠心耿耿,身手也不差。 在一众掌柜账房小二的帮助下,地宫里的宝贝被他们搬了个七七八八,只留下少许拆不动的大件留在地底。 叶灵芝料到苏青冉已得知地宫的存在,故意在宅子的水池中留下破绽。 苏青冉果然去刑部问来打开机关的法子,带着金吾卫进了地道。 叶灵芝带人在地宫中泼了火油,利用尸臭掩盖火油的气味,倘若苏青冉不贪心,发现地道后就将此事上报给皇帝,或许他能逃过一劫。 可惜他并没有这么做。 从他踏入地宫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便已注定。 叶灵芝埋伏的人手引燃火油,从万寿殿寝殿的出口离开。 自从废帝搬走,万寿殿中无人居住,只有侍卫会不时到院外巡逻。 埋伏的人离开之前,点燃火药,将空荡荡的万寿殿炸成一片废墟。 叶灵芝事成后,传信给雁安宁,并将白日照雪来自夜摩教的消息一并告知。 雁安宁得到这个消息,又是欢喜,又是忧虑。 夜摩教在中原消失已有数百年,除非前往异域探访,否则白日照雪的解药恐怕不好找。 她正多方打探,没过两日,接到段明月从梁州寄来一封信。 雁安宁看完信,近乎狂喜。 谁能想到,她从地宫带出的那颗兽首就出自夜摩教,那座地宫正是夜摩教所建。 第322章 不得不去 依照段明月的推断,夜摩教在毁灭之前,大约见势不对,将所有宝贝藏进地宫,以图东山再起。 倘若段明月所料不差,那么从京城运出的宝藏里,或许就能找到白日照雪的解药。 雁安宁想到这个可能,恨不得立时回信给段明月,与她分享这个好消息。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 在没拿到解药之前,她不敢,也不忍心把这个消息送去梁州。 万一找不到呢? 近在咫尺的希望生生破灭,比没有希望更加残忍。 雁安宁思前想后,决定亲自去趟京城。 地宫里的宝藏实在太多,为了掩人耳目,雁安宁早早便叮嘱叶灵芝,让她将宝藏送去王家村。 王家村是早前雁安宁送段明月落脚的村子,雁家不但在那儿拥有大片农庄,还在山里扩了几个不为人知的山洞。 那是雁来为雁家人准备的后路。 雁来在世时,曾想过万一雁家失势,后人如何活命。 他亲自寻到这处大山,易名买下农庄,安排雁家护卫在此守候,倘若他日雁家遭难,他的一双儿女能够藉此逃出生天,躲过朝廷追杀。 他大概没想到,自己当年的安排真的帮到了女儿。 在雁安宁的出宫计划中,王家村正是她暂避风头之处。 如今,地宫的宝藏就堆在村后的大山里,雁家准备的三个山洞,足足填满了两个半。 要从堆积如山的箱子里找出解药或方子,是一项艰巨而繁琐的任务。 这么重要的事情,雁安宁不愿假手他人,不管最终能否找到,她都要亲眼看到结果。 恰巧丘夫人即将临盆,雁安宁答应过要等她孩子出生,于是在临漳多留了几日,直到过完孩子的洗三礼才离开。 离开之前,她特地找丘大人和夏商与打了招呼。 丘大人听说她要去京城,略有些担心,夏商与更是反对。 “夷人学堂刚刚开课,夷语通也才筹备了一半,官府刚收了一批土产,还得你亲自验货,你就这么走了,这些活儿谁来干?”夏商与问。 “夷人学堂有丘大人,夷语通有玉露和阿鬼,土产我会派人盯着,收购的价钱也都谈好了,这里还有我什么事儿?”雁安宁反问。 夏商与与丘大人互视一眼,顿了顿:“你给我们找了这么多活儿,你就当个甩手掌柜?” 雁安宁坦然道:“对啊。” 她的回答理直气壮,别说丘大人嘴角微抽,就连夏商与也被噎住,梗着脖子道:“地纪图册,户籍核查,你上次提到的法子还有改进之处,你——” “等等。”雁安宁扬手打断他,笑道,“临漳有我外公在,你向他请教就好,我是来做生意,不是来当差的。” 夏商与嘴唇动了动,看上去像要骂人。 “要走可以,让将军写封信,他让你走,我就放人。” 雁安宁蹙眉:“他在外面打仗,你让我给他写信,这不是添乱吗?” 夏商与气得一个仰倒,瞪了雁安宁好一会儿,起身就走。 过了半日,他气咻咻地回来,找到雁安宁:“要去可以,我让军队在边境接应,万一遇到什么麻烦,你们赶紧逃。” 雁安宁诚心感谢:“有劳。” 夏商与翻个白眼,又道:“告诉叶灵芝,遇到敌人别死缠,该跑就跑。” 雁安宁点头:“还有什么要转告的,我一并带给叶校尉。” “没有。”夏商与一摔袖子,转身又走了。 雁安宁想起当时的情形,只觉有趣。 百里嚣身边的人都是真性情,夏商与也好,叶灵芝也好,还有丘氏夫妇,她在临漳与他们相处不过三个月,此番出门,竟然生出几分依依惜别之情。 好在她总是要回去的。 雁安宁想到这儿,不由愣住。 回去? 她望着眼前长长的青石板街,眼中映着灿烂的夕阳余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将西南当成了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是盼望百里嚣从战场寄回家书的时候?是她决定在临漳等他归来的时候?还是他向雁家写下求亲信的时候? 雁安宁不得而知。 她只是觉得,自己在西南的日子正如在梁州一般,每一日都过得充实自在。 她在这里无需步步为营,不用如履薄冰,她喜欢这儿,就像喜欢梁州。 想起段明月的信中隐晦地提到她与雁长空恢复如初,雁安宁为两人欢喜的同时,更想尽快找到白日照雪的解药。 她一定要治好段姐姐,让她来西南瞧瞧。 阿韭见雁安宁一路无话,嘴边却泛着隐隐笑意,不禁好奇:“姑娘,你在想什么?” 雁安宁从思绪中回神,她扬起嘴角:“我在想,这趟去了京城回来,给大伙儿带什么礼物。” “那可多了。”阿韭道,“飞镜轩的首饰,姑娘媳妇儿一人一套,宝月斋的点心,老老少少一人一盒,还有咱们那打铁铺子,上好的菜刀一人一把。” 她说完,凑近雁安宁,神神秘秘小声又道:“反正都是雁家的铺子,让掌柜收个本钱就成。” 雁安宁笑着轻拍她一掌:“就你会占便宜,被掌柜们知道,非吃了你不可。” 阿韭笑嘻嘻道:“姑娘花在自家铺子的钱,左手出,右手进,不还是姑娘的吗。若不是为了让他们一进一出,方便平账,姑娘一文钱都不用花。” 雁安宁挑起眉,貌似诧异地看她一眼:“不得了,我家阿韭还懂得平账。” 阿韭自豪地扬起脑袋:“我在西南天天跟着大伙儿转,别说平账,就连夷人的山歌也学了几首。” “哦?”雁安宁笑道,“又是金婆婆教你唱的?” 阿韭脆生生道:“金婆婆夸我嗓子响亮,说我要是去了古鹿族,能凭斗歌娶八个男人!” 第323章 沐浴 小丫头说得头头是道,雁安宁听得噗嗤一乐,忍不住笑。 “八个?”她问。 阿韭本是信心满满,被她一问,不由迟疑:“她说的……应该是八个吧。” 金婆婆不懂汉话,阿韭不通夷语,两人聊天总是连比带划,谁也说不清对方明白了多少,不过这两人处得倒是格外融洽。 雁安宁抹抹眼角笑出的泪,问道:“你想要八个吗?” 阿韭仔细想了会儿:“我只想跟着姑娘,若哪日姑娘用不着我了,我就从军去。” “从哪个军?”雁安宁问。 阿韭皱皱小巧的鼻子,似乎被这问题难住。 “雁家军很好,可是军队里只有男人,”阿韭道,“西南军有叶校尉,我在雍陵看见衙门里也有女子当差。姑娘,如果我加入西南军,你会生气吗?” 雁安宁怔了怔。 “不会,雁家军和西南军都很好。”她温柔地摸摸阿韭的脑袋,“不过在那之前,让你背的书你得先念完。” 阿韭瞪大眼,一张小脸皱成苦瓜:“在京城要念书,进宫要念书,到临漳要念书,连从军也要念书?” 她一声比一声高,就差没抱着脑袋哀嚎。 雁安宁微微一笑,认真道:“不止是你,以后每一个士兵都要会认字。” 她年少时曾异想天开,想让父亲在雁家军推行此法,却因财力有限,不能如愿,但她相信,以百里嚣的魄力与西南的根基,此事大有可为。 阿韭见她不似玩笑,肩膀往下一垮,如同打了霜的茄子,生无可恋叹了口气:“好吧,我能不能回西南再念?” 雁安宁被她蔫嗒嗒的样子逗笑:“好,许你回去多歇三日。”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走在街上,一个风姿绰约,一个秀丽可爱,引得街边吃茶的客人好奇地探头。 法华湾渡口原本船家众多,商旅如云,自从青州反叛与晋王作乱后,这里的生意一落千丈,临近傍晚,街上的客栈大半还空着。 雁安宁此行带了不少护卫,他们人多,包下其中一家客栈,喜得老板鞍前马后,恨不得亲自给每个房间端茶送水。 雁安宁与阿韭在外用过晚饭,一路闲逛着,慢慢走回客栈。 回来时天已擦黑,阿韭贴心地为她叫来洗澡水,将寝衣拿去屏风后面,如同操心的老妈子一般叮嘱:“姑娘,今日赶路也乏了,你快泡个热水,早些上床歇息,我就在隔壁,有什么动静叫我。” 雁安宁笑着应声:“知道了,你也去洗洗睡吧。” 阿韭走到门口,不放心地回头又道:“你可不许整晚看书。” 她们在街上买了几卷话本子,依雁安宁的性子,怕是今晚就得看完。 阿韭实在搞不明白,再好看的话本子,那也写满了字,哪有听戏来得痛快。 雁安宁抿唇忍笑,推着她的肩膀将她送出门:“遵命,我的大管家。” 她闩上房门,拿起一卷话本子,绕到屏风后,将书放在浴桶边的木架上。 浴桶里升起热腾腾的白雾,客栈老板极懂生意之道,见雁安宁出手大方,不但送来了簇新的榆木浴桶,连洗澡水也盈满花香。 雁安宁小小打了个喷嚏,庆幸店家没往水里撒花瓣。 她走去窗边推开一扇窗。 她住的上房在二楼,窗户面朝开阔的河道,一阵江风吹进屋子,屋里的香气渐渐变淡。 雁安宁等了一会儿,待香气散去,才回到屏风后。 她试了试水温,解开衣裳,踩着矮凳跨进浴桶,慢慢滑入水中。 温热的水波将她包裹,熨帖着每一个毛孔,她在心里舒坦地叹了口气,靠着桶沿闭上眼睛。 今晚她选在此处歇脚,一是为了缓解连日来的紧张,二是为了后面的赶路做准备。 明日再往前就踏入京城地界,离京城越近,越不能掉以轻心。 雁安宁暗自盘算接下来的行程,正想到要紧处,忽然听到一声响动。 她微微一怔,警觉扬声:“阿韭——” 话刚出口,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是我。” 雁安宁呆了下。 她茫然地侧了侧头。 “百里嚣?” 若没听错,那是百里嚣的声音。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他现在不该在后平么? 雁安宁几乎怀疑有人假扮他,但随即听见那个熟悉的嗓音道:“我回临漳没见到你,听丘大人说,你去了京城,所以就来了。” 这下再没什么可怀疑的,来人真是百里嚣。 雁安宁顷刻坐直身子,探手去拿木架上的寝衣。 她手肘一动,将架子上的话本子撞翻在地。 清脆的响声令她猛然回神。 她这是在做什么?她还泡在浴桶里。 雁安宁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蓦地收手,将光裸的手臂连同整个身子缩进水中。 清澈的水波拍打着桶沿,发出清晰的声响,朝外漫延。 雁安宁咬住下唇,一声不吭。 隔着屏风,她忽然觉得屋里格外安静。 她闭了闭眼,面热耳烫。 屏风外,百里嚣的声音仿佛离得很远,又似极近。 他略沉默了下,开口:“你在沐浴?” 雁安宁低头望着水面,小小的水波一漾一澜地舔舐着她的下巴,水温有些凉,她却觉得脸更烫了。 外面的百里嚣轻咳一声:“你没关窗。” 他来时向雁家护卫问明雁安宁的房间,凑巧见屋里开着窗,有心给她一个惊喜,故意从窗外翻了进来,谁知她竟在沐浴。 隔着几扇屏风,百里嚣看不见雁安宁的模样。 但刚才那轻盈的水声却像激打在他心底,令他有些失控。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与雁安宁阔别数月,心中的思念已至极限,这回在临漳没见到人,他怀着失望一路追来,只想找到她,把人狠狠揉入怀中。 不想眼下遇到如此情形,叫他进也不是,退也不能。 他盯着层层绢布围成的屏风,屏风上绘着一幅写意山水,留白之处天水一色,白雪含霜,分外清雅。 然而百里嚣知道,他眼里看着画,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却与清雅毫不相干。 不但毫不相干,甚至称得上野蛮。 第324章 门板吱嘎 百里嚣往后退了一步。 他并不为那样的念头羞愧,那是一个男人面对喜欢的人最本能的反应。 但一个男人若连这样的反应都无法控制,他就不配为人。 百里嚣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撤回视线。 “我去外面等你。” 说完,他拔腿就走。 房门在两声轻响中,打开又关上。 屋里像是没人来过,重新陷入沉静。 雁安宁屈膝坐在水中,双手抱腿,将下巴架在膝盖上,过了好一阵,脸上的热度才渐渐消退。 她再也没了沐浴的心思,起身跨出木桶,听到“哗啦”一声水响,忍不住抿了抿唇。 她竭力不去回想方才的尴尬,拿起布巾擦干身子,换上寝衣走了出来。 屋子里空空荡荡,百里嚣是真的出去了。 雁安宁走到门边,贴着门板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她什么也没听见,扭头看到半敞的窗户,木着脸走过去,将窗户关上,回到床沿坐下。 没过多久,她又觉气闷,起身去窗边将窗户打开。 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两趟,她索性不走了,拉过椅子,坐在窗前吹风。 几颗星子挂在天边,远处是黛色的山,山下是霜青的水。 雁安宁撑着脸颊,倚在窗沿,望着流淌的河水出神。 水上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她的心也跟着飘啊飘,没个落处。 许久之后,她的唇角忽然翘了下,既羞涩又好笑地低下头,将脸埋进胳膊。 她敢确定,尴尬的人不只她一个。 百里嚣走得很快,仿佛在逃。 她咬着唇,将发热的脸颊枕在自己手臂上,想象着百里嚣当时的模样。 起初她真的担心他会闯入屏风后。 她不知他几时回的临漳,但肯定是在她出发以后。 她们一行脚程很快,百里嚣能在半道追上她,必然昼夜兼程,没怎么歇过。 以他的急切,如今好不容易追到人,定要见上一面方肯罢休,正如她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便想起身见他。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 无论他如何任性妄为,在她面前,总是有所收敛。 雁安宁摸摸自己热气腾腾的脸颊,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又甜又酸又恼。 以后得让他改改翻窗的习惯,雁安宁心想,亏得房里有屏风挡着,不然只会更加尴尬。 思及那样的场景,雁安宁发出一声小小的哀鸣,把脸埋得更深。 “笃笃”,外面有人敲门。 雁安宁肩膀一僵,抬起头来。 “好了吗?”百里嚣在门外问。 雁安宁看向房门,憋了半晌,应道:“睡了。” 门外静了一会儿,只听百里嚣道:“从后平给你带了些礼物,我放在门外了。” 说完,外面再无动静。 雁安宁坐在窗前,望着紧闭的房门,心中天人交战。 那是百里嚣给她的礼物,他千里迢迢带回来的一定是好东西,若任由它们堆在门外,让旁人捡去岂不吃亏。 雁安宁给自己找了个充分的理由,走到门边,双手扶上门板,略踌躇了一下,拉开房门。 房门一开,就见一个精悍的身影长身而立。 雁安宁看着那张惦念已久的脸,喉中轻咽。 她就知道,这人才不肯走。 她轻呵了声,作势要把门关上。 百里嚣长腿一伸,跨进门槛,顺势将房门顶开。 雁安宁及时松手,冷着脸道:“你这个骗子——嗯!” 她的嘴被百里嚣堵住,整个人跌入他怀里。 雁安宁来不及反应,只觉身子被他带着一转,后背抵上门板。 薄薄的门板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这样的动静在寂静的夜里显得震耳欲聋,雁安宁急切地吞咽着他侵入的气息,恼羞成怒地推了他一把。 百里嚣岿然不动。 他将她抵在门上,肆意亲了个够。 雁安宁被迫仰起脸,在那灼人的纠缠中,忍下喉中的呜咽。 外面随时可能有人经过,她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她的隐忍并未换来百里嚣的收敛,他高大的身躯挤压着她,贪婪地攫取着她的呼吸。 他的手掌在她单薄的寝衣外徘徊,粗糙的掌心摩挲着柔滑的衣料,仿佛下一刻就会游遍她全身,造访无人触过的禁地。 雁安宁直觉有些危险,双手环住他的后腰,求和似地捏了捏。 百里嚣的腰很结实,她只捏住一小块肌肉,就觉那处猛地绷紧。 他放开她的唇,低头看她一眼,眼中神情莫辨。 雁安宁急促地喘着气,对上他的眼神,心中猛地一跳。 “等等——” 拒绝的话还是晚了。 百里嚣对着她的脸,低下头。 两人方才一番厮磨,雁安宁的寝衣被他扯松了几分,领口微敞,露出秀气的锁骨与白皙的肩膀。 百里嚣的唇沿着她的颈慢慢下滑,落在她肩头。 他虔诚地吻了下,张口轻轻含住。 雁安宁倒吸一口凉气。 百里嚣的牙齿碰到她柔软的肌肤,他像一头狩猎的兽,用他的唇齿试探着猎物的味道。 他的气息徘徊在她肩上,令她整个人都绷紧。 雁安宁耳边听到一声轻笑。 下一刻,她的肩膀猛地刺痛。 百里嚣一口咬住了她。 几乎同时,雁安宁咬紧了唇。 她的眼角泛出一点湿润,却硬撑地没有出声。 百里嚣松开她的肩膀,看了眼自己留下的齿痕,抬起手,伸出拇指轻轻抚了抚。 “你才是骗子。”他嗓音微沉,“是谁说要在临漳等我回来?” 他的手指摩挲着她细嫩的皮肉,他咬她的时候控制了力道,那圈齿痕过不了今晚就会消失。 他很想在她身上留下更深的痕迹,可是舍不得。 百里嚣亲了亲雁安宁的锁骨,替她拉拢衣裳。 他抬眼看到她泛红的眼角,目中闪过一丝内疚。 “生气了?”他轻声问。 方才还嚣张霸气的野兽突然收起爪牙,换上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雁安宁白他一眼,有心不给他好脸色,想起以前两人不是没互相咬过,不由气短。 她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窘迫。 她与他亲过也抱过,却从未像眼下这样衣衫不整。 百里嚣大概不知道,他的眼神像要吃人。 第325章 随她去京城 雁安宁想起自己看过的话本子。 民间的故事总是充满志怪神异,毫不避讳男欢女爱。 但书上那些都抵不过眼前之人来得真实,百里嚣的每一个举动都在彰显他的欲望。 雁安宁不安地动了动。 两人贴得太紧,男人的变化实在很难遮掩。 雁安宁忽然后悔看过那么多闲书,若她对此一无所知,就不会如此慌乱。 百里嚣察觉她的窘促,往后退开了些。 雁安宁身子一弯,从他腋下钻了出去。 她疾走几步,来到窗前,让凉风吹去面上的烫意。 百里嚣转身靠在门板上,一腿撑地,一腿微曲,黑色的衣摆垂在身前,随风轻动。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眼中似叹似笑。 雁安宁吹了一阵风,捋了捋耳边的碎发,转首道:“我的礼物呢?” 百里嚣笑了声,打开房门,从地上拿起几只锦盒。 他捧着锦盒放到桌上:“临漳还有很多,等你回去慢慢挑。” 雁安宁倨傲地点点下巴:“知道了,把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 百里嚣见她没有过来的意思,笑着摇摇头:“那我走了?” 雁安宁目光飘忽。 她与百里嚣许久不见,方才开门看到他,他晒黑了些,人也瘦了些,英挺的脸庞愈发轮廓分明,眼下还有一圈青黑。 想着他连日赶路是为了谁,雁安宁一下子心软,她垂了眼,盯着脚边的地板,若无其事道:“你今晚住哪儿?” 这家客栈规模不大,胜在干净,雁安宁一行入住,正好将房间住满,百里嚣此来怕得另寻他处。 “找护卫挤一挤,”百里嚣道,“都是男人,随便哪个房间都能住。” 雁安宁抚了抚鬓角,用寻常口吻道:“我这屋让你,我去隔壁和阿韭睡。” 说完,她走回桌旁,抱起几只锦盒,头也不回出了门。 隔壁的阿韭睡眼惺忪,将自家姑娘迎了进去。 她揉揉眼,打了个哈欠:“姑娘,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雁安宁放下锦盒:“我过来找你一起睡。” 阿韭剩下的哈欠噎了回去,她不解道:“为什么?” 没听说姑娘怕黑呀。 雁安宁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我怕黑。” 阿韭疑惑地看着她。 雁安宁避开她的视线:“别说了,早点睡吧。” 客栈的上房大床宽敞,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半夜,阿韭睡得四仰八叉,雁安宁侧身躺在床边,睁着双眼,睡意全无。 她在被子底下摸了摸自己的左肩,肩上似乎还残留着百里嚣咬那一口的刺痛。 她静静聆听隔壁的动静,想也知道,什么都听不见。 雁安宁放弃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眠。 她很晚才睡着,清早阿韭醒来,见她睡得正沉,没敢吵她,轻手轻脚下了床。 阿韭简单收拾了一番,惦记着去隔壁取雁安宁的衣裳,方便她早起换洗。 没等她出门,房门便被敲响。 阿韭小步跑过去:“谁呀?” 她拉开房门,见到外面的人不由一愣。 “大将军?” 她赶紧回头朝房里望了眼,床上帐帘低垂,雁安宁显然还未醒。 她正想告诉百里嚣,自家姑娘还没起身,就见对方递来一叠衣物:“你家姑娘的衣裳。” “哦。”阿韭应了声,接过衣裳,忽然脑中一个激灵,“你怎么会……” 百里嚣没等她问完,转身回了房。 阿韭望着他推开隔壁的房门,愣愣地将后面的疑问咽了回去。 原来昨晚,百里大将军住在姑娘房里? 难怪姑娘要过来找她睡。 阿韭福至心灵,一下子想明白其中关窍。 “阿韭。” 帐中响起雁安宁的轻唤。 阿韭赶快过去:“姑娘,你醒了?” 雁安宁懒懒起身,两眼半睁半闭:“我听见有人敲门,谁啊?” 大清早扰人清梦,实在讨厌。 阿韭将百里嚣送来的衣裳放在床边,笑道:“是大将军。” 雁安宁身形一顿,倦意散了大半:“他来干嘛?” “给姑娘送衣裳。”阿韭如实说道。 雁安宁睁开双眼,不知想到什么,脸色露出几分僵硬。 阿韭十分好奇两人昨晚几时见的面,见她神情不对,机灵地打住话头,改口道:“姑娘不如再睡会儿?现在还早。” 雁安宁深吸口气:“不睡了。” 既然百里嚣也起了,她正好有事问他。 雁安宁打发阿韭去买早点,自行洗漱一番,换了出行的衣裳,来到隔壁门外。 她还未敲门,房门便已打开。 百里嚣在门内笑吟吟看着她。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他一扫昨晚的疲惫,神采奕奕,一看就睡得很好。 雁安宁昨晚只睡了一两个时辰,浑身不得劲,见他神清气爽,又是欣慰,又是嫉妒。 她昂首挺胸进了门,四下打量一眼。 屋中和她离开之前没多大变化,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她的随身之物都放在原来的地方,屋角的屏风已经撤去,浴桶也不在了。 百里嚣跟在一旁,随她看向屋角。 “睡前洗了个澡,让店家重新收拾过。”百里嚣道。 雁安宁面色淡淡,心里却不免想到,百里嚣在她的房间沐浴,用的岂不是她的浴桶? 她迅速挥去这个念头,在桌边坐下。 “你几时走?”她问。 百里嚣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我和你们一起走。” 雁安宁接过水杯,闻言,杯里的水轻轻一漾:“你要去京城?” 第326章 亲哪儿他说了算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百里嚣道,“好不容易见面,你总不会要赶我走?” 雁安宁放下水杯。 她昨晚就想到这个可能,却不料百里嚣来真的。 “人也见了……亲也亲了,”她微顿了下,“你不回西南,去京城做什么?” 百里嚣目色一深:“你以为我来就是为了亲你?” 雁安宁面色微赧,是她挑起的话头,她只能接下去。 “当然不是。”她目光游移,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西南还有那么多事,你不能去京城。” 京城中,新帝对西南的态度暧昧不明。 他曾任用叛出西南军的苏青冉为他征战,石守渊更是助他登基的重臣,如今这两人虽然一个重伤一个暴毙,但他们一定对新帝提过西南军。 以百里嚣同石守渊结下的梁子,石守渊绝不会说什么好话。 雁安宁认真道:“此去京城不比当初,我只是去找件东西,你就不必去了。” 百里嚣抬起右手,支着脸颊,懒懒道:“我偏要去呢?” 他浑不吝的样子令人头疼,雁安宁抓起他搭在桌边的另一只手,轻轻晃了晃:“你去京城,我会担心。” 百里嚣才从后平征战回来,需要休息不说,打下的城池定有不少要他费心之处,雁安宁实在不愿他跟着自己冒险。 她轻声细语,眸色柔软,满眼皆是关切。 百里嚣深黑的眼微微一动,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近前。 他看着她粉润的唇,克制住亲上去的念头,嗓音低沉:“我不去,我更担心。” 雁安宁反驳:“我带了这么多护卫。” “再多护卫也及不上我,”百里嚣道,“昨晚若换作歹人,谁来救你?” 雁安宁抽回手,没好气道:“我是听见你的声音,才没叫阿韭。” 百里嚣将她的手捉了回去,贴在唇边,轻轻笑了笑:“你看,你也知道,只有我才最让你安心。” 雁安宁无言半晌。 她撇撇嘴:“百里嚣,你要点脸好吗?” 百里嚣亲亲她的手背,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我早就说过,要脸讨不着媳妇儿。” 雁安宁简直被他气笑。 她揪住他的脸颊,用力扯了扯:“我在和你说正事。” “你就是我的正事。”百里嚣道。 他语气淡淡,眉眼又是张狂,又是缱绻。 雁安宁手指一松,放开他脸上的软肉。 她看着他,耳根微热,忍不住道:“你这话,从哪里学来的?” 百里嚣朝桌上使了个眼色,雁安宁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只见她昨晚买来的话本子整整齐齐撂在一块儿。 百里嚣慢悠悠道:“沐浴时,见地上有本书,就捡来翻了翻。” 他目光一转,盯着她微红的脸,云淡风轻地又道:“书不错,配的插画也极妙。” 那个“妙”字含在他舌尖,仿佛幽幽打了个转,明明只是几本民间的杂记,却被他硬生生说出春宫图的味道。 雁安宁努力回想书上是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想来想去也没有。 她买时粗略翻过,书上的配画虽不乏男女同游、赏春观景,但绝无闱帐之欢。 她瞪他一眼,有心为自己辩解,却怕落了他的陷阱。 这人最爱捉弄她,她才不让他如意。 雁安宁闭上嘴不说话,眼中充满谴责。 百里嚣笑出声。 他凑上前,在她额头亲了亲。 “就这么说定了,我陪你去京城。” 雁安宁眨眨眼,什么时候说定的?她怎么不知道? 百里嚣见她急欲开口,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唇上。 “你不答应,我就亲你,”他似笑非笑道,“亲到你答应为止。” 说完,他的目光在她颈边扫了扫,掀唇又道:“亲哪儿我说了算。” 雁安宁下意识捂住肩膀。 她只觉这一局输得莫名奇妙,有些恼怒,恨恨道:“你耍赖。” 百里嚣唇角微勾,捏捏她的下巴:“谁叫你违背诺言?” 他说得理直气壮,雁安宁明知他在借题发挥,但的确是她先离开临漳,想到这儿,不由一阵气闷。 “谁知道你这么早回来。”她绷着脸,“你若晚点儿回来,我就能迎接你了。” 百里嚣轻轻笑了声:“现在迎接也不迟。” 他往后一靠,张开双臂,脸上带着痞痞的笑:“给你个机会,实现你的诺言。” 雁安宁望着他,晨光里,她看见他颊边细碎的伤痕,看见他眼底汹涌的爱意。 他的目光幽深如海,他的笑容肆意如刀。 她猛地往前一扑,撞入他怀中。 椅子腿在地上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似乎往后移了几寸。 雁安宁双手搂住百里嚣的后颈,脸埋在他胸前,低声道:“百里嚣,我很想你。” 百里嚣扶住桌沿的手放了下来。 雁安宁那一撞,险些将他连人带椅子撞倒。 他刚刚稳住,就听她说了这么一句。 百里嚣的手指动了动,过了半晌,慢慢放在雁安宁腰上。 他抱住她,将她往上托了托,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他胸前的衣裳似乎湿了一小块,百里嚣低头看了眼。 雁安宁扭过头,在他肩头蹭了蹭。 百里嚣扣住她的脖子,轻轻捏了捏她的后颈,迫使她抬起脸来。 雁安宁一双眼清清亮亮,不像哭过的样子,但她长长的睫毛仍有几分湿意。 百里嚣想了想,按着她的脑袋,让她重新靠回他肩上。 他将她抱得很紧,雁安宁的鼻尖埋在他颈窝,不免有些气息不畅。 她挣扎了一下,从他怀里挣出来,喘了口气:“百里嚣,你想憋死我吗?” 百里嚣一怔,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他满是歉意地摸摸她的脸,指尖掠过她的眼角。 “以前总想让你为我哭,现在我后悔了。” 他哪里舍得让她流泪,哪怕是为了他,也不行。 百里嚣再次将她拥入怀中,这一回,他小心地给她留出呼吸的空隙,低声道:“你对着我一哭,我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雁安宁静静靠在他肩上,闭着眼,嘴角轻轻扬起:“那你以后怎么办?” “嗯?”百里嚣轻抚她乌黑的发,“什么怎么办?” 雁安宁笑笑:“你若去问我哥,他会告诉你,我装哭的本事天下第一。” 百里嚣挑起她耳边的发丝,低笑出声:“在我面前,你不用装哭,你要什么,我都会双手奉上。” “我要你马上回西南。”雁安宁道。 百里嚣手中的动作一顿:“不行。” 雁安宁抬起头,眼眶红红:“骗子。” 百里嚣仔细看她两眼。 雁安宁泫然欲泣:“我就知道,你的话不能信。” 百里嚣沉默须臾,捏住她的下巴:“装的?” 雁安宁眼底的泪花一收:“能看出来?” 她微微蹙眉:“好久没练,生疏了。” 百里嚣沉沉看她一眼,一口亲上去。 他的吻落在她薄薄的眼皮上,缓缓下移,沿着鼻梁来到她唇边。 “你伤心的时候,我会疼。” 这是一种玄妙的感觉,他见过她伤心,哪怕没有眼泪,他也会心里不舒服。 他轻咬她的唇瓣,促着她张口。 他低沉的嗓音淹没在她柔软的唇间:“现在,该你疼疼我了。” 第327章 偷窥者 晨光淡淡,云霞横空。 法华渡的长街笼罩在明媚的晨曦里,河边的水气清凉温柔,街上的檐顶如同灰青的丝绸,泛着润泽的光。 阿韭在街上买了早点,哼着小曲儿往回走。 长街两旁的店铺陆续开门迎客,宁静的渡口渐渐兴起人声。 阿韭回来的路上极为繁忙。 她替一位店家踢开卡住的门板,帮一个娃娃捡起掉落的金镯,将商队脱缰的毛驴拽出水沟。 不大工夫,她就收到一堆谢礼。 她抱着大大小小的盒子回到客栈,刚进后院,就见一个人影砸了过来。 “拦住他!”百里嚣的私卫在后面喊。 阿韭斜退半步,冲迎面的人影飞出一脚。 那人“啊”地一声,摔倒在地。 “哎哎!”阿韭跟着惊呼。 她方才踹人的动作太猛,怀里的礼盒噼哩啪啦往外掉,阿韭连忙蹲下身,将它们捡了起来。 两名私卫赶到,将那人按在地上。 阿韭打开一只盒子,心疼地看着里面摔坏的糕点,扭头问:“他是谁?” “不知道。”私卫应声,“他一早在客栈外探头探脑,方才趁前院没人,悄悄溜到后院,跑去咱们客房外偷看。” 私卫察觉不对劲,出声喝问,这人转头就跑。 “我不是坏人。”偷窥者昂起头,挣扎了几下,“我是路过此地的绸缎商,见这家客栈清静雅致,特意进来看看。” 阿韭歪着脑袋,好奇地看他一眼。 这人年近四旬,相貌端正,脸颊略方,身着圆领绸袍,腰悬玉佩,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 阿韭盯着这人的脸,只觉有种说不出的眼熟。 她正自思忖,就听这名中年人道:“你们是何人?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人动粗?你们还讲不讲王法?” 他脸色微愠,语气中含着怒意,颇显威严。 换作旁人,怕是早就赔了不是,然而百里嚣的私卫不为所动,问道:“你进客栈不找掌柜,跑到后院做什么?” 中年人冷冷回答:“前院无人,我想掌柜或许在后院,这才走了进来。” “我们叫你站住,你为何要跑?”私卫又问。 “你们手里拿着刀,万一是歹人怎么办?”中年人怒道,“我身家清白,不信你们去对面那家客栈打听,我的商队前几日就在那里入住,随行还有我的家眷。” 两名私卫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其中一人给了同伴一个眼神:“我这就去问。” “等等,”中年人叫住他,“你们无权把我扣押在这儿,放我回去。” “抱歉,”私卫道,“阁下身份不明,万一心怀不轨,我们放了你,岂不是纵虎归山?还请阁下忍忍,待我们打听清楚再说。” “不行。”中年人坚持道,“谁知你们把我留下来想做什么,要去可以,带我一起去。” 两名私卫互视一眼:“也行。” 他俩架着中年人就走,这时,阿韭忽然开口—— “你是京兆尹。” 她一出声,中年人立时一顿。 “什么京兆尹?”中年人微微别开脸,“小姑娘,你认错了。” “不,你就是京兆尹!”阿韭脆生生道,“我在宫里见过你。” 当初皇帝寿辰,百官来贺,阿韭随雁安宁参加宫宴,见过这位京兆尹大人。 京兆尹献的贺礼别出心裁,别人送金送玉,他送野兽。 皇帝见了那几头巨大的野狼,不知发什么疯,硬要雁安宁出场驯兽,若非遇到百里嚣相助,雁安宁早就丧生狼口。 那场驯兽之战惊心动魄,阿韭至今记忆犹新,对于献礼的京兆尹,更是憋了一肚子气。 中年人听她口口声声唤他京兆尹,摇头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说完,他用力一挣,企图从私卫手中挣脱。 然而两名私卫将他牢牢抓紧。 “阁下还是留在这儿吧。”私卫道。 中年人眼看挣扎无用,只得停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要见你们主子。” 客房里,雁安宁听见阿韭的敲门声与轻唤,急中踩了百里嚣一脚,将他推开。 她抬起手背挡住发胀的唇,瞪他一眼。 这人胡闹起来就不管不顾,阿韭在门外唤了好几声,他权当没听见。 百里嚣笑着抚了抚她蓬松的发鬓。 他嘴角有一道小小的伤口,是雁安宁咬的。 她方才被他欺负得狠了,忍不住咬了他一口。 他舔去嘴角的血珠,扬唇道:“我去开门。” 雁安宁拍开他的手:“不用你去。” 她来到门边,回头警告:“老实待着。” 阿韭见房门打开,张口就道:“姑娘,我们抓住了京兆尹。” “京兆尹?”雁安宁目光一动,“怎么回事?” “你来看。” 阿韭扯着她的袖子,将她带到走廊边。 她对雁安宁道出来龙去脉,指着院中的人问:“姑娘,你看那人是不是京兆尹?” 雁安宁探头望向下方。 一个中年人被两名私卫一左一右押着,老老实实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雁安宁看着那张脸,仔细端详,点了点头:“是王丰,不过,他已不是京兆尹了。” 她在西南,时不时会收到来自京城的消息。 那些消息有的来自雁家人,有的来自百里嚣的暗桩,原京兆尹王丰辞官之事,两边的信里都向她提过一嘴。 此事不大不小,雁安宁在京城没怎么与王丰打过交道,但她听说过此人品性。 王丰做官尚可,以他的官职,本该被各方拉拢,却不知为何,与朝中哪个派系都不算亲近。 此人并非孤高之辈,曾与石守渊走得极近,但他在石守渊如日中天之时突然辞官,实在大出所有人意料。 雁安宁想起他在百姓中的官声,心中有了计较。 “他说他是绸缎商?还带了家眷同行?”她问阿韭。 阿韭应道:“对,他们就住在对面的客栈。” “你去叫上两个人,随我一道去对面瞧瞧。”雁安宁吩咐。 阿韭转转乌溜溜的眼珠:“姑娘,你要抓他的家眷做人质?” 雁安宁失笑。 “做什么人质,”她笑道,“我在宫中与王夫人有过一面之缘,既然在此相会,合该上门拜访。” “你不怕暴露身份吗?”阿韭问,“那个王丰承认,他昨晚在街上看到咱们,今日才寻了过来。姑娘,你出宫之事如何向他们解释?” “何需解释。”雁安宁道,“京城已换了皇帝,王丰也不再是官,我找他夫人是要和她谈一笔生意。” 第328章 家有贤妻 阿韭似懂非懂,自去寻人。 雁安宁朝楼下的王丰投去一瞥,转过身。 身后的客房屋门半敞,百里嚣靠在门边看她。 雁安宁走过去:“你老实待在屋里,不许露面。” 百里嚣抱臂,眼中露出一丝委屈:“连屋也不许出?” “不许。”雁安宁板着脸,“他们认出我没什么,但你身份特殊,不能被人发现。” 百里嚣长叹口气:“怎么听上去,我成了拖后腿的?” “你明白就好。”雁安宁扬起下巴,“你想去京城,路上就必须听我的。” “好。”百里嚣懒洋洋举起双手,“这个家你做主。” “油嘴滑舌。”雁安宁笑看他一眼,将阿韭留下的早点递过去,“自己吃,我先走了。” “急什么。”百里嚣把她拖进屋,“一起吃,吃完再放你走。” 半个时辰后,雁安宁带着阿韭与几名护卫进了对面的客栈。 这头的王丰枯坐院中,等了一两个时辰,仍不见雁安宁来见他。 他心中不安,正想设法脱身,忽听一阵响亮的笑声响起,雁安宁同一名妇人有说有笑地进了院子。 王丰腾地站了起来。 雁安宁身旁那位妇人,正是他的妻子王夫人。 王丰随妻来到南边,见妻子置下的田产果然丰茂,心中彻底放了心。 他在乡下闲居多日,静及思动,王夫人见他闲不住,让他与表叔合伙做买卖。 王夫人的表叔是位皮货商人,常年游走各地贩卖皮货。 最近,表叔听说西南的织锦奇货可居,便去西南进了一批,分出一半交给王丰,让他带着商队出门历练。 王丰做了十几年官,接触过的商人不少,亲自行商还是头一回。 时下虽没有商贾低贱的说法,但行商与做官截然不同,王夫人担心王丰放不下身段,主动要求跟来,助他操持一二。 当然,王夫人的原话没这么温柔,她说的是:“商人迎来送往,逢场作戏,三杯黄酒下肚就不知今昔何昔,我得在你身边盯着,省得你被哪个狐狸精骗去。” 王丰听了哭笑不得:“夫人,我是那种人吗?” 王夫人道:“论做官,你是这个。” 她竖起大拇指,话锋一转:“论行商,你未必及得上我。” 王丰本想反驳,想起妻子这些年未雨绸缪,在南方置下大量田产,方能保一家人衣食无忧,顿时心有愧疚。 “你想跟就跟吧,”他妥协道,“不过行商辛苦,路上若有不适,你别硬撑。” 他本想让王夫人知难而退,谁知行到半途,王夫人依旧龙精虎猛,他却因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不得不在法华湾渡口停脚休整。 昨日傍晚,他出门透气,在街上意外看到一张熟面孔。 他当即认出,那是宫中下落不明的雁昭仪。 当初,雁安宁离奇失踪,京中传言是为兰啸天所掳,然而石守渊的反应却令他隐隐察觉,此事没那么简单。 后来青州叛军围城,石守渊将皇帝以人炼丹的罪行公之于众,打退叛军后,迎来陈王立为新帝,废帝与其后宫再也无人在意,雁安宁的下落便成了一桩悬案。 王丰在法华湾渡口撞见雁安宁,惊疑之际,本打算置之不理,但夜里思来想去,仍有些不放心,今日一大早他独自来到雁安宁下榻的客栈,打算探究一二。 谁知人没瞧见,反被两名护卫逮个正着。 王丰听这二人口音,极像来自西南,不禁怀疑,雁安宁的失踪是否别有隐情。 此时,王丰见妻子随雁安宁出现,以为她未认出雁安宁,正要出声,忽听妻子对雁安宁道:“就这么说定了,雁姑娘,明年我家老爷一定拿下东边的商路,你那儿的织锦和漆器,我们包了。” 王丰望着妻子,极想问她,他们此行是往东去不假,但眼下只有一个主顾,还是他厚着脸皮联系的旧友,怎么夫人一张口就要他拿下东边商路?他几时有这等本事? 王夫人察觉丈夫的视线,转眼看到他,笑了起来:“你说你,遇见雁姑娘也不告诉我一声,差些让我失了礼数。” 王丰半张着嘴,他记得夫人还是命妇的时候,进宫见过雁安宁,眼下一口一个雁姑娘,怎么,她忘了雁安宁曾是废帝的妃子? 王丰抬头看看天,天高云淡。 再看看夫人,夫人言笑晏晏。 王丰在心里叹口气,如常问道:“雁姑娘也在做织锦的买卖?” 王夫人笑睇他一眼:“雁姑娘做的买卖可不小,表叔这回进的织锦,就是她名下的生意。日后咱们从她那儿拿货,价钱还可低上两成。” 王丰上下打量雁安宁:“雁姑娘如今住在西南?” 雁安宁笑笑,还未开口,就听王夫人插进话来:“老爷傻了么,雁姑娘自然和咱们一样,住在南边。” 王丰咳了两声:“对,夫人说的是。” 他目注雁安宁,又问:“不知雁姑娘与家里可有联系?我出京之时,听说北地叛军作乱,梁州那边恐怕不太平。” 雁安宁笑着颔首:“有劳王掌柜费心,我哥一切安好。” “那就好。”王丰拱手,“日后还请雁家多多照应。” 雁安宁心照不宣回以一礼:“王掌柜客气。” 王夫人在旁捬掌轻笑:“咱们算是他乡遇故知,雁姑娘,我和老爷做东,请你吃顿便饭,可愿赏脸?” 雁安宁含笑点头:“自然,我还要与两位签定契书,明年王掌柜若能拿下商路,我定给你们一个好价。” 酒足饭饱,雁安宁拿着与王丰签定的契书,回到客栈。 “你是真心想和王丰做生意,还是想借机封他的嘴?” 百里嚣拿走她手里的契书,随意翻了翻。 “都有。”雁安宁道,“他签了这份契书,就和我是一头的,若出卖我的下落,对他没好处。” 百里嚣笑笑:“你为何不先见他,而是去见王夫人?” 雁安宁在桌边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她慢条斯理啜了口,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笑道:“王丰与他夫人感情极好,我说的话他未必肯听,他夫人说的话,他却不能不听。” 王夫人是个聪明人,见到她虽然吃惊,却未多问,听说她想找王家做买卖,更是一口答应。 “我在京中听过王夫人的事迹,王丰不大敛财,出手却很大方,全因王夫人持家有道,善于经营。”雁安宁道,“家有贤妻,如有一宝,王丰如今激流勇退,少不了王夫人的支持。” “我家也有贤妻,”百里嚣看着她,“只是不知何时才能过门。” 雁安宁目光轻抬,呸他一声:“少贫嘴,快去收拾,马上出发。” 第329章 不近女色怎么成 法华湾长街街口,王氏夫妇赶出客栈,只瞧见雁安宁一行绝尘远去的身影。 王夫人埋怨丈夫:“你看你,我说雁姑娘要走,你偏不信,磨磨蹭蹭拖到这会儿才出来,这下好了,人都走了,咱俩给谁送行?” 王丰安抚妻子:“雁家人没那么小气,何况雁姑娘也没让咱们送行。” “她不让你就不去了?”王夫人生气,“做生意讲究个人情往来,走动越多,交情越深。” “夫人别气,“王丰道,“回头我备些好礼送去西南,照样是个人情。” 王夫人转头看他,狐疑道:“我怎么觉得,你在避着她似的?” 王丰打了个哈哈:“我们和她已经签了契书,再避能避到哪儿去?” “你不会嫌我多事吧?”王夫人道,“她刚来找我的时候,我当真吓了一跳,不是说她被兰啸天派人掳走了吗?怎会在西南做起了生意?” “夫人不知她的底细,又为何答应与她合作?”王丰不解。 王夫人白他一眼:“你一大早不见人影,她说你在她那儿做客,咱们与她素无交情,我怎么知道你是做客,还是被绑了?我不与她好好说话,她万一撕票怎么办?“ 王丰面露尴尬:“夫人考虑得是。” 王夫人得他赞同,面上闪过一丝得色:“不管她怎么出的宫,又为何出现在这儿,你已不是京兆尹,她的去向与咱们又有什么关系。我见她当真在做西南土产的买卖,顺着她的话头打听,才知她是西南织锦的幕后东家。” “所以你也不怕她撕票了,干脆与她谈起了生意?”王丰酸溜溜道。 王夫人翘唇一笑:“雁家的家风我还是知道些的,她一个姑娘家,就算为难你,能为难到哪儿去?若能与她做成生意,咱们两家就是一路人,让她放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王丰默然:“夫人好魄力。” 王夫人拿出手绢掸掸他肩上的灰:“幸亏这趟我跟了过来,不然老爷如何脱身。” 王丰向妻子作了个揖:“多谢夫人相助。” 王夫人笑道:“你这脑子能转过弯来就好,我还担心你碍于她的身份,不肯与她合作。” “你不是说了吗,我已不是京兆尹,”王丰道,“就算是,我也不会再去吃力不讨好。” “还好你辞了官,”王夫人心有余悸,“你在京中,人人当你和宰相一党,如今他没了,你多半讨不了好去。对了,你说那么大个宰相,平日瞧着也没什么毛病,怎么说死就死?你说这里头有没有猫腻?会不会是……皇帝让人干的?” 王丰无奈摇头,他这位夫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欢看热闹瞎琢磨。 “朝廷的事你少操心,”王丰道,“依我看,京城那头暂时不会太平。” “怎么说?”王夫人问。 “宰相一死,原先在封地跟随新帝的那帮旧臣得到重用,他们对新帝虽然忠心耿耿,但从没在中枢待过,”王丰道,“操持偌大一个朝廷,手腕与人情缺一不可,若没有青州叛军,新帝还可徐徐图之,可史一志不是傻子,一定会趁机作乱,就不知新帝能靠谁平叛了。” 王夫人想起丈夫辞官前,一家人在京城如履薄冰,跟着唏嘘了一番,突然省起:“新帝该不会起用雁家军吧?” “谁知道呢。”王丰望着雁安宁一行消失的方向,感叹道,“就怕雁家吃过一回亏,不肯再上当。” “这是人之常情,”王夫人道,“雁家对朝廷仁至义尽,我要是雁长空,可不会乖乖听话。” “正是这个理。”王丰道,“别说雁长空,他妹妹雁安宁也非寻常女子,雁家未来如何,全落在这对兄妹身上。” “你对雁姑娘既有这么高的评价,为何叫你来送行,你还这么磨蹭?”王夫人不解。 王丰笑笑:“夫人,我好歹为官多年,有些忌讳无需人言,一看便知。” “什么忌讳?”王夫人问。 “雁安宁身边那些护卫,像是两拨人。”王丰道,“一拨来自雁家,另一拨来自西南。” 王夫人想了想:“她在西南行商,护卫来自西南又如何?” 王丰摇摇头:“那些人不像普通护卫,夫人,你想想看,西南除了土产还有什么?” 王夫人思忖:“野味?景致?“ 王丰啼笑皆非:“我指的是人。” “西南的人?”王夫人怔了怔,恍然,“西南军?” “正是。”王丰道,“我做京兆尹这些年,没见过哪个做生意的不和官府打交道,雁安宁敢做西南的买卖,她和西南军一定交情匪浅。”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雁安宁不但和西南军有往来,她认识的人在西南军中定然地位不低。 王丰甚至怀疑,在雁安宁入住的客栈中,还有别的大人物在,不然那两个西南人不会如此警惕。 王丰有心打听,转念一想,他如今只是个商人,还费劲掺和这些做甚? 方才王夫人想来为雁安宁送行,王丰刻意拖延,就怕自己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人,平白给王家惹麻烦。 “听说西南军在当地深得民心,”王夫人兴致勃勃道,“西南军统帅百里嚣,年纪虽轻,却有王者风范,长得也精神,只有一点不好,他不近女色。” 王丰奇怪道:“你不是常说男人要洁身自好吗?怎么这会儿不近女色倒成了缺点?” 王夫人一挥手绢:“你年纪大,洁身自好才能养生,人家才二十几岁,不近女色怎么说亲?” 王丰听得稀里糊涂:“他说不说亲,关你什么事?” 王夫人叉腰:“咱们女儿再有两年就该说亲了,不得替她寻摸寻摸?” 王丰脸色一僵:“这都哪儿跟哪儿。” 百里嚣和他女儿?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儿,只有他夫人敢想。 王夫人一瞪眼:“我想想怎么了?咱们乡下年纪合适的我都看过,没一个中意,不得再往外找找?” 王丰哭笑不得:“我的好夫人,你找归找,那百里嚣可做不了咱家女婿,你换个别的成不成?” “我就这么一说,”王夫人道,“归根到底,还得老爷你争气,我可是在雁姑娘面前打了包票,明年你若拿不下东边的商路,我就带孩子们去西南。” “去西南干嘛?”王丰不解。 “去投靠雁姑娘,”王夫人打定主意,“她对西南熟,我让她帮我找个女婿。” 第330章 没有这么多如果 “啊嚏!” 百里嚣狠狠打了个喷嚏。 雁安宁转头:“你怎么了?” 这一路听他喷嚏不断,难道昨晚受凉了不成? 百里嚣揉揉鼻子:“八成有人在背后骂我。” 雁安宁见他不像生病,略放了心,笑道:“谁敢骂你?” 百里嚣抬眼,幽幽看向她。 雁安宁扬眉,就听百里嚣道:“当然不是你。” 他坐在马上,朝她偏了偏身,好整以暇道:“你不会骂我,只会咬我。” 他的声音又轻又沉,只有雁安宁一人能听见。 雁安宁看着他嘴角浅浅的伤口,扬起马鞭。 百里嚣不躲不避,笑眯眯望着她。 雁安宁的马鞭唰地收回。 “红枣,走。” 她一声令下,胯下的马儿如箭般射出,转眼便将百里嚣抛在身后。 百里嚣轻啧一声,策马追了上去。 三日后,叶灵芝在王家村迎来雁安宁一行。 “你们可算到了。”她如释重负,“路上没遇见军队吧?” “没有。”雁安宁道,“我们走的小路,怎么?皇帝又要打仗?” “听说是去围剿青州军,”叶灵芝道,“今早刚出发。” 她瞧见跟过来的百里嚣,立刻站定:“头儿。” 百里嚣点点头:“干得不错。” 叶灵芝露出笑容:“那是当然,总不能回回受罚。” “叶灵蒙托我向你带好。”百里嚣道,“我让他带兵驻守岚城,年底才能回来。” “他不回来才好,”叶灵芝道,“一回来就呼朋唤友,整日往外跑,赶明儿得了空,我自己去岚城见他。” 说完,她拽拽雁安宁的袖子,示意她跟自己走。 “我那天接到你的信,立刻按你的吩咐,让人把所有东西归整了一遍,凡是搞不清用途,看不出来历的,通通放在同一个山洞。”叶灵芝边走边道,“还有那些书籍画稿,也都搬了过去。” “有劳了。”雁安宁道。 “用的都是你的人,”叶灵芝笑道,“你手下那些账房先生可好用了,能文能武,干起活儿来一个顶俩。” 她在西南听雁安宁提过让士兵识字的好处,如今亲自体验,果然好用。雁家的账房可不是什么大户出身,他们以前都是雁家军的普通士兵,只因识了字,才有了今日的出息。 叶灵芝将分门别类的细致活儿交给他们,丝毫不用担心会搞砸。 她将雁安宁带进存放地宫宝藏的山洞,笑道:“如何?布置得还行吧?” 山洞里整齐码放着一排排箱子,从小到大依次排列,另有些放不进箱子的宝贝,依照高矮胖瘦各占一角。 洞中石壁上镶着火把,照得四处纤毫毕现。 靠近洞口的地方搭了几只帐篷,帐中置有小榻和茶水,想来是为了歇息之用。 雁安宁满意地点点头:“辛苦你们了。” “接下来才是最辛苦的活儿,”叶灵芝道,“这么多物件,你打算从哪儿找起?” “白日照雪是夜摩教的神物,先找能代表夜摩教身份的标志之物,它们很可能放在一起。”雁安宁道,“还有往来书信,医书图册,都有可能提到此物。” “如此一来,范围倒是缩小了些,不过算来也有七八百件,若要细细地查,起码得查上十天半个月。”叶灵芝道。 “不用那么久。”雁安宁递给她一张纸条,“劳烦你把这三位叫来。” 这三人是她手底下最得力的账房和管事, 平日做的就是古玩与字画的买卖,有他们帮忙,雁安宁有信心在五日内查出结果。 叶灵芝依言而去,雁安宁走到山洞深处,从脚边箱子里拿起一卷画轴。 画轴展开,画上绘着一座高台,一名奇装异服的男子高踞台上,形容严肃,身后立着几名侍者,侍者有男有女,手捧白玉盘,盘中放着鲜花、玛瑙、金珠等物。台下一群人盘膝坐地,侧首作聆听状,这些人衣着不一,有的衣冠华丽,有的披发跣足,但每人脸上都带着笑,仿佛心中愉悦,舒畅至极。 百里嚣一直跟在雁安宁身旁,见她望着画卷沉思,开口问:“这画的是传教?” 雁安宁点点头:“高台上这人应是异域来的夜摩教徒,台下那些是他的信众。” 百里嚣轻嗤:“这图将夜摩教画得高高在上,可见不是什么好人。” 雁安宁收起画卷:“别的我不清楚,但古书上说,白日照雪入血即腐,夜摩教明知它有剧毒,却将此花作为教中神物,说不准正是拿它对付异己。” 百里嚣冷哼:“单凭鬼域伎俩难成大器。” 雁安宁拍拍他的胸膛,笑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感谢建造地宫之人,不然我真不知该上哪儿去找解药。” 百里嚣握住她的手:“谢他不如谢我。” 雁安宁抿唇一笑:“对,最该谢的人是你。” 若非百里嚣命人找到另一个出口,她就算知道地宫里有解药,也没机会一个接着一个翻找。 百里嚣低头亲了亲她的指尖:“最该感谢的人是你自己。” 没有雁安宁留下的那些人,他们来不及在苏青冉发现地宫之前搬空宝藏。 雁安宁失笑出声。 “你说得对。”她认真点点头,“感谢我们自己。”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机缘巧合,今日结的果都是往日种下的因。 倘若百里嚣暗藏私心,发现了地宫出口却不告诉她,倘若雁安宁只会坐享其成,遇事只靠别人拿主意,那么他们都不会站在这里。 雁安宁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感慨,百里嚣听了,皱着眉,表示反对。 “没有这么多如果,”他说,“如果我不是我,你不是你,我们压根不会认识。” 第331章 皆有定数 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有人一见如故,有人相看生厌。 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百里嚣与雁安宁相识。 那时,他们谁也没想到,对方会在自己的生命中占据一席之地。 倘若没有之后发生的种种,他们或许只会在多年以后,于某个天高云淡的日子,想起曾在京城的茶楼里,遇见过那样一个人。 那时,他大概还能想起她被雪沾湿的眼角,她或许还记得他慵懒嘲讽的语气,而所有回忆加起来不过短短一瞬,因为在那之后,他们此生再无交集。 百里嚣想到这个可能,眉头锁得更紧。 他沉了眼,屈指敲敲雁安宁的脑袋:“不许瞎想。” 他绝不接受那样的结果,便是想想也不行。 雁安宁捂住额头,拍开他的手。 她只是随口一说,谁知他又想到了什么。 她懒得与他掰扯,轻推了他一把:“不等了,咱们这就开始找,我在这头,你去那头。” 她蹲下身,从箱子里抱出字画,一件件翻找起来。 北地的风刮过长空,瓦蓝的天色干净澄澈,一群大雁展翅飞过。 将军府的长廊下,雁长空捡起掉在地上的燕子窝,窝里空空荡荡,几撮碎毛粘在窝边。 他唤人拿来木梯,踩着梯子登到高处,将燕子窝放了回去。 “它们明年还会来吗?”段明月站在木梯底下,仰头观望。 “不好说。”雁长空拍拍手上的灰,“这家燕子挺笨,会迷路也不一定。” 春天的时候,一对燕子来到这里安家,生下的幼鸟掉出窝好几回,若非雁长空特意让府中的小厮留意,这家燕子的后代没一个能长成。 如今八月过半,秋意渐浓,燕子们早早离了窝,飞去南方过冬。 雁长空下了木梯,拉过段明月的手揉了揉:“昨日大夫给你送去的药试了吗?感觉如何?” “这才只试了一回,哪有那么快见效,”段明月笑道,“你别操心我了,你明日要走,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军中什么都有,没什么需要特别收拾,”雁长空带着段明月进屋,“倒是你,这几日天冷得快,你出门该多加件衣裳。” “我带了披风,只是刚才忘在齐掌柜家了。”段明月道。 “你又去看宋喜?”雁长空问。 段明月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只圆肚瓷瓶:“这是齐掌柜新调的香膏,你闻闻。” 雁长空拔开瓶塞,还未凑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气味,好似刺骨的冰水直冲冲地击中脑门,令人精神一振。 雁长空挑高眉梢。 段明月看见他的反应,笑问:“如何?” “很好。”雁长空看看瓶里的香膏,“比药铺的清脑丸更厉害。” 清脑丸是一种药丸子,疲倦的时候将它含在嘴里,能够提神醒脑,消除困意。许多学子会在科举时备下几丸,用它应付漫长的考试。 雁长空自然不用科举,但军队比书生更需要此物。 无论是长途行军,还是彻夜埋伏,含上一枚清脑丸,能让士兵尽量保持清醒,避免误事。 但清脑丸使用的药材昂贵,军中只有少许精锐和高级将领才能常备此物。 段明月道:“一瓶香膏能用五日,所费成本比清脑丸便宜六成,把它抹在两额,不但能够醒脑,还能消瘴驱蚊。” 雁长空转动瓷瓶,看着底部的齐氏徽记:“我这就让人找齐掌柜买去。” “不用,”段明月笑道,“齐掌柜愿将调香的方子献给雁家军。” 雁长空微讶:“为何?” “他说这方子不只有他的功劳,还有宋喜的。”段明月道。 “宋喜?” 雁长空眼前出现一个小孩呆滞的模样。 宋喜原本不叫宋喜,这是雁安宁给他取的名。他原本是宫里的大皇子,只因先天有疾,言行不似正常小孩儿,平日就如一个不声不响的人偶。 雁安宁逃出皇宫,顺道将宋喜带了出来。 雁长空与妹妹自断崖一别,宋喜便跟着他和段明月到了梁州。 雁长空原本将他安置在雁家庄子,派人专门照顾,谁知某次机缘巧合,雁家的故交齐掌柜偶然遇见了这个孩子。 齐掌柜一生痴迷调香,无妻无妾,无儿无女,连个徒弟都没有。 他自诩天生一只玲珑鼻,能够识别世间各种气味,然而见到宋喜,他才发现有人的天赋远在他之上。 哪怕同一棵树上摘下的叶子,宋喜都能分辨出每一枚叶片的气味有何不同。 齐掌柜试过他几次,惊为天人,数次找到雁长空,想收宋喜为徒。 雁长空与段明月商量过后,答应了齐掌柜的恳求。 齐掌柜不嫌宋喜与常人有异,日日将他带在身旁,教他识香调香,师徒二人捣鼓来捣鼓去,调出了这瓶凝神香。 “十年前,齐掌柜得到一份还魂香的古方,方子上的记载有所缺失,他迟迟试不出其中两味关键香料,”段明月道,“这回得宋喜帮忙,齐掌柜不但成功调出还魂香,效用比古方更好。” 她去探望宋喜时,齐掌柜正对着木木呆呆的小孩作揖,瞧那模样,恨不得将宋喜当成活爹供起来。 雁长空听了来龙去脉,笑道:“天生我材必有用,过去是我小瞧了那孩子。” 当初他收留宋喜,只是看在段明月与雁安宁的面上,这个孩子呆呆傻傻,恐怕一辈子也就这样,他们能做的,不过是给他一个安身之地,让他衣食无忧度过一生。 谁想齐掌柜的出现改变了这个孩子的命运,宋喜在别人眼中是朽木顽石,到齐掌柜那儿却成了良材美玉。 段明月轻叹:“我也没想到,宋喜跟着齐掌柜,不但能习一技之长,如今也肯开口说话了。” 宋喜的口齿仍然笨拙,但他能说出各种香料的名字,分辨气味时,还能用齐掌柜教他的字句一一道明。 “宋喜是个好名字,”雁长空道,“不但能给他自己带来福气,还能给身边人带来好运。” 段明月微微笑起来:“你怎么也信这个。” “我当然信,”雁长空将她轻拥入怀,“你保护了这么多人,以后定会无灾无难,安稳一生。” 段明月靠在他胸前,贴着他的心口,与他静静依偎。 “你也是,”她柔声道,“这趟出征,你多小心,我在梁州等你回来。” 第332章 长相思,毋相忘 深夜,山洞里火光熊熊,亮如白昼。 雁安宁放下一只玉瓶,揉了揉眼。 她坐在地上,仰起头,用手按住后颈,使劲捏了捏。 一块温热的布巾搭上她的额头,百里嚣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去睡会儿?” 雁安宁仰起头,任他给她擦脸。 “不了,等我看完这箱再睡。” “一个时辰前,你也这么说,”百里嚣替她擦去脸上的薄汗,“再不睡,天都亮了。” 雁安宁睁眼看他:“你也没睡。” “我行军打仗,三天三夜不合眼是常事。”百里嚣放下布巾,屈指蹭了蹭雁安宁眼下的青影,“哪像你,一宿不睡就像只兔子。” “我每晚都有睡。”雁安宁扭头,点了点箱子里剩余的物件,“还有六件,给我半个时辰,我一定看完。” 百里嚣叹气,起身抱来一只箱子,在雁安宁身旁坐下:“我陪你。” 雁安宁笑看他一眼:“谢谢。” 此时另外几人已被打发去睡了,空旷的山洞里只有她和百里嚣两人。 百里嚣拿出一叠书信,摊在膝上,一边看,一边伸手为雁安宁按捏肩膀。 雁安宁拿起一面铜镜,抚摸镜子背面的铭纹,仔细辨认上面的文字。 “时间过得真快,马上就第五天了,”她轻声道,“这里还有十三个箱子,不知能不能找到。” “如果找不到,你要放弃吗?”百里嚣问。 “当然不会。”雁安宁头也不抬道。 “那你怕什么,”百里嚣捏捏她的脖子,“这里找不到就去别的地方找,大不了离开中原,去异域走一趟。” 雁安宁看他一眼:“怎么什么事到你嘴里,就变得这么容易?” “你不是吗?”百里嚣笑笑,“你连进宫和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雁安宁微微一怔。 “你说得对,”她慢慢笑了起来,“天无绝人之路,我总能找到办法。” “不是你,是我们,”百里嚣纠正她的说辞,“你哥,还有你的段姐姐,他们也一定不会放弃。” 雁安宁眼神晶亮,忽然用一种神秘的语气开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哥和段姐姐已经订了终身?” 百里嚣见她目光烁烁,一张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忍不住掐掐她的脸颊:“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他们迟早会在一起。” 雁安宁歪歪脑袋:“为什么?” “当初在出京的路上,我就看出你哥待那位段皇后不一般。”百里嚣道,“他看她的眼神,和我看你的眼神一样。” 雁安宁呵呵笑了两声:“百里嚣,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又没照镜子,你怎么知道你是什么眼神?” 百里嚣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 “那我只有借你的眼好好照照。” 说着,他向她凑近。 雁安宁看着他的脸在视野中慢慢变大,忍不住抬手一挥。 “啪”地一声,她手里的铜镜拍在百里嚣肩上。 两人同是一怔。 “你没事吧?”雁安宁赶紧查看百里嚣的肩膀。 “我没事。”百里嚣指指她手里的铜镜,“倒是这个,好像破了。” 这是一只带柄的铜镜,背面刻着蟠龙纹,缠绕的龙纹中心有一圈铭文。 破裂之处正在铭文之中,将那圈字分为几半。 雁安宁拿起铜镜细看,只见那圈字刻的是:长相思,毋相忘。 雁安宁摸了摸铭文之间的裂缝,有些心疼,这可是数百年前的古物,哪怕没有镶金嵌玉,少说也值百两银子。 百里嚣见她望着镜子久久不语,轻咳一声:“我找人给你补补?” 雁安宁摇摇头。 “这铜镜虽是古物,但不该如此脆弱。”她边说边用手指在裂缝间摸索。 她仔细摸了一阵,抬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将细长的簪尖沿着裂缝探了进去。 她用力一撬,撬起一块铜皮,暗黄的铜皮底下,露出一角灰白纸片。 雁安宁用指尖抠了抠纸片,抠不动。 “我来。”百里嚣从她手中接过铜镜,拔出雁安宁送他的匕首。 他持刀在铜镜背面轻轻划了几下,将整块铜皮割开,露出下面的夹层。 夹层中的纸条方方正正,叠成一指长宽。 雁安宁拈起这张纸条,小心将它展开。 薄薄的纸上写了几行字,雁安宁看完,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 她放下纸片,转头看向百里嚣。 她目光怔怔,心中像有千言万语,张口却发不出声。 百里嚣挨着她,早已看清纸上的内容,他见雁安宁似喜似悲,定定望着自己,不由握住她的手。 他明白她的激动,他们都没想到,线索来得如此突然。 那张纸条上写的不是别的,正是有关白日照雪解药的下落。 雁安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她忽然倾身,用力亲了百里嚣一口,旋即退开。 “快找!” 她一头扎进箱子,催促道。 百里嚣摸摸自己的嘴唇,七分不满,三分得意。 他拎着雁安宁的后领,将她从半人高的箱子里拽了起来:“你的手还在抖,一边歇着去。” 雁安宁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她的十指正如百里嚣所说,情不自禁剧烈颤抖。 她听话地跪坐在一旁,看着百里嚣在箱子里翻拣。 “你说是什么人写下了这封信?”她明知现在不宜出声,仍是想说点什么。 “不是教徒就是卧底。” 百里嚣拿起一只兽面铜簋,打开盖子,簋中空空如也。 “写信之人知道夜摩教将对吕王下毒,以献礼的名义,将这张纸条藏在铜镜中,告诉吕王解药在何处。”雁安宁道,“此人地位大概不高,也许失去了自由,没法面见吕王,直接告诉他真相。” 她的目光落在铜镜背后,想起上面雕刻的铭文。 “长相思,毋相忘。”她沉吟道,“古来赠镜多为男女之情,带柄之镜又为贴身之物,难道写信之人对吕王心存爱慕?” “不管这人是谁,她都没能救下吕王。”百里嚣道,“铜镜在这儿,说明传信和解药都没送出。” 他摇了摇手中的铜簋,听清里面的响动,掀唇一笑:“却是便宜了我们。” 说完,他握住铜簋的一只脚,轻轻一掰,簋脚应声而断,一颗蜡丸从里面滚了出来。 第333章 几百年前的东西能吃? 白色的蜡丸,外壳光滑莹润,它在铜簋中待了数百年,终于再次得见天日。 百里嚣捡起这颗蜡丸,对着光照了照,蜡壳中依稀可见一枚深色之物。 依照那封信中所言,解药就藏在兽面铜簋里。 如今拿到解药,百里嚣却未露喜色。 他将蜡丸翻来覆去看了几眼,递给雁安宁。 “这玩意儿放了几百年,”他疑声道,“就算是解药,还能吃?” 雁安宁霍然一顿。 对啊,几百年前的东西,当真还能入口? 她捏着这颗蜡丸,满腔欢喜顷刻变作愁容。 百里嚣自知泼了冷水,赶紧找补:“瞧这蜡丸密封得不错,或许真的还能吃。” 雁安宁幽幽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百里嚣揉揉她的发顶:“不管如何,咱们总算找到一颗。” 他的安慰似乎无济于事,雁安宁垂下眼,瞧着手中的蜡丸:“就算能吃,我也不敢拿去给段姐姐。” “怎么说?”百里嚣问。 雁安宁慢慢转动着蜡丸,轻声道:“那封信说这是解药,但万一不是呢?” 百里嚣方才的疑问提醒了她,这东西来自几百年前,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不得而知。 既然夜摩教打算毒杀吕王,会不会这也是一个陷阱? 送信之人不是要救他,而是将毒药称作解药,诱骗吕王服下。 虽然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但事关段明月的性命,雁安宁不敢赌。 她的担心与忧虑落在百里嚣眼中,百里嚣一个探身,将她手里的蜡丸拿走。 雁安宁抬头,不解地看向他。 百里嚣抛了抛蜡丸:“走,睡觉去。” 雁安宁哭笑不得:“我现在哪有心思睡觉。” 她得好好想想,用什么法子验明这颗解药的效用。 找大夫帮忙是最妥当的办法,但药丸比药渣更难分辨所用药材,不同药材之间还有相生相克之说,多一味少一味,多一分少一分,药性大有不同。 雁安宁光想想就头疼。 而这几百年前的药丸,放在蜡壳中或许无碍,一旦从蜡壳中取出,是否会产生别的变化,她心里实在没把握。 “睡觉要什么心思?” 百里嚣不由分说,架着她的胳膊把人从地上捞起来。 他一手穿过她腋下,一手托着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 雁安宁惊呼半声,急着往他手上瞧:“我的解药呢?” “扔了你也扔不了你的解药。”百里嚣没好气道。 他抱着她,往上颠了颠。 雁安宁只觉身子腾空,赶紧搂住他的脖子。 百里嚣笑了声:“老实点儿,回去陪大王睡觉。” 雁安宁原本靠在他肩上,闻言扬起下巴:“陪谁?” “陪本大王。”百里嚣笑得肆意又张狂,活脱脱一副土匪样。 雁安宁瞥他一眼,目光闪了闪,侧过脸,在他颈边咬了一口。 百里嚣手臂的肌肉猛地绷紧,低头看她。 雁安宁不甘示弱瞪回去。 百里嚣轻轻一笑,笑得雁安宁暗叫不好。 百里嚣抱着她进了临时歇息的帐篷,将她轻轻一抛,扔在榻上。 榻上铺着厚实的褥子,雁安宁没有摔疼,她很快爬起身,想从榻上跳下。 百里嚣轻而易举按住了她,握着她双手手腕将她压倒。 雁安宁的背脊深陷在褥子里,挣扎不能。 她朝帐外看了眼,用气声道:“外面还有人。” 洞外日夜有护卫看守,他俩的动静再大些,就会传进旁人的耳朵。 百里嚣扬着唇,居高临下看着她。 “咬我的时候,怎么不怕被人听见?”他慢条斯理问。 “我没用力。”雁安宁为自己辩解。 “可我很记仇。”百里嚣盯着她的眼睛,慢慢俯下身,灼热的气息轻拂在雁安宁耳边,又是亲密又是危险。 雁安宁觉得耳根发痒,她扭头朝旁避开几寸,轻声道:“我错了。” “你怎么会错,”百里嚣不依不饶,“是我想犯错。” 雁安宁听不出他是玩笑还是当真,心跳略急,在他身下动了动:“百里嚣。” 她一生气就爱叫他的名字,百里嚣听了,脑袋偏了偏,应了声:“嗯。” 雁安宁气极。 她屈膝顶向他的腿根,身上的男人及时闪开,将她往旁一带,两人在榻上打了个滚,变成她在上,他在下的姿态。 狭窄的小榻发出吱呀声响,雁安宁身形一僵,竖起耳朵听了听。 洞外没有动静,她松了口气。 “起来,”她拍拍百里嚣的胸膛,“这是我的床。” 百里嚣摊开手脚,仰躺在榻上,懒洋洋道:“挤一挤?” 雁安宁抓住他的衣襟领口:“起来!” 这回她用上了十足力气,百里嚣的衣裳被她抓皱,人却赖在榻上一动不动。 雁安宁恨恨放手。 百里嚣揽住她的腰,往身前一带,雁安宁底盘不稳,被他拽倒。 她砸在百里嚣胸前,手忙脚乱正要起身,身上突然多了条薄被。 百里嚣用被子裹住她,将她放倒在榻上。 他隔着被子把她压在底下,雁安宁挣不出手脚,只能露出一个脑袋。 她在被子里蛄蛹了两下,气呼呼看他。 百里嚣却像觉得极有趣似地,伸指拨了拨她通红的耳朵。 “累吗?”他问。 雁安宁板着脸:“哼。” 百里嚣笑出声。 他在她额头“吧唧”亲了一口,拍拍她的脸颊:“老实睡觉。” 说完,他起身下了榻,吹灭帐中的烛火,独自走了出去。 雁安宁从被子里伸出手臂,半撑起身,望着晃动的帐门。 百里嚣没走太远,似是去了洞口,与把守的护卫说着什么。 雁安宁想了想,转头躺了回去。 方才两人打闹半晌,她出了一身细汗,四肢又酸又胀。 她闭上眼,听着帐外的动静。 人声,虫吟,山风。 像一阵细浪,一波接着一波,温柔地拍打在她耳边。 雁安宁长出一口气,放空思绪,让自己沉入这山间的潮声。 百里嚣走回来时,雁安宁已睡着。 他在榻前蹲下,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她模糊的睡颜,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 “还说不困。”他自言自语轻声笑道。 山间已然露出一线晨曦,但他特地交代了护卫,在雁安宁睡醒之前,所有人不得前来打扰。 他用指尖蹭了蹭她眼下的浮肿,转身靠着榻沿,守着她,席地坐下。 第334章 风雨前夕 接下来几日,雁安宁从京中抽调的账房管事悄悄回了京。 与此同时,几位名医相继在家中接待了不速之客。 他们见到的求医者各不相同,有江湖侠女,有绿林豪客,这些人出手阔绰,除了银子,手里还有几本早已失传的医书,引得几位名医向往不已。 既然是名医,又在京城立足多年,当然不是浪得虚名,但他们遇见的求医者却不要他们治病,而是要他们分辨药材。 求医者拿出一枚蜡丸,声称里面装有家传的药丸,要求大夫在保留药效的同时,辨清药丸所用的药材和份量。 这简直有些强人所难,但看在那几本医书的份上,几位名医没有一个拒绝。 身为名医,或许不缺银子,但没人能抵挡医书的诱惑。 当下几位大夫都挂出了休诊牌,将自家医馆交给徒弟与家人操持,整日留在家里琢磨药物。 转眼又过了半旬,北地的凉风吹到京城,郁郁葱葱的树渐渐染上秋意。 “咕咕咕咕咕——” 雁安宁坐在小木凳上,手里抓着一把谷粒,撒在地上。 一群半大的鸡呼啦啦飞奔而来,争先恐后啄着地上的谷粒。 雁安宁扔完最后一把,拍拍手,扯着裙摆抖了两下。 “这些鸡怎么长这么慢?”她问身边的阿韭,“我还打算带两只去梁州,给段姐姐补补身子。” 阿韭捂嘴笑道:“我听庄子里的人说,段小姐住这儿的时候,亲自守着它们出的壳,姑娘,你拿它们去给段小姐吃,她恐怕不会高兴。” 雁安宁托着下巴,懒洋洋道:“好吧,看来这窝鸡,得让他们寿终正寝才行。” 阿韭“噗嗤”一声乐了:“要不把它们全捉去梁州?将军府的院子那么大,养几只鸡一定不成问题。” “还得每天打扫鸡粪,”雁安宁道,“我哥一定舍不得让段姐姐干这活儿,算了,还是别给府里的小厮找麻烦。” 她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望着天边明晃晃的太阳,问道:“京城还没消息?” 阿韭摇头。 雁安宁无声叹口气,站起身:“我去外面走走。” 阿韭跟着她,见她静静走了一路,显然兴致不高,开解道:“姑娘,你别担心,或许明日,不,或许今晚就有结果。” “但愿如此。”雁安宁在水塘边停下,望着水面的倒影出神。 她心知即便有了结果,那些大夫也才只过了第一关。 她与百里嚣在宝藏中找到的那颗解药不能轻易浪费,所以,她找人另制了几枚药丸,让叶灵芝与几名私卫扮作求医者,前往京城寻访名医,试探他们的本事。 倘若有人能辨出其中所含的药材和份量,才能进入下一关考验。 为了挑选最好的大夫,她不惜拿出宝藏中找到的医书作为赏金。 可眼下过了五六日,京中没有一点儿好消息,难免让人心焦。 一颗石子落进水塘,在水面上如柳叶般打着旋儿,接连激起十几个水花,一直飘到塘心,这才沉入水底。 雁安宁看着身边多出的人影,微微抬眉:“这么早就忙完了?” 百里嚣点头,递给她一只烤玉米:“吃吗?” 黄澄澄的玉米散发着焦甜的香气,雁安宁接过来,凑在嘴边,小口小口啃了起来。 百里嚣见她吃得专心,眼里泛起隐隐笑意。 他蹲在水边,捡起一枚石子,再次往水里扔去。 雁安宁一边啃着玉米,一边看他打水漂,看着看着,不禁笑出声。 “笑什么?”百里嚣仰头问她。 雁安宁擦掉嘴角的残渣,笑道:“难得见你无所事事。” 百里嚣上回在京城闹过一场,雁安宁担心京里有人认出他来,不准他进京冒险,让他和自己一起留在王家村。 这些天,西南那头不时有书信传来,有的给雁安宁,有的给百里嚣,每每收到来信,两人都要忙碌一番。 临漳那头的事务渐入正轨,雁安宁不在,夏商与理所当然请来江汉之,尊他为师,处处征询他的意见。江汉之对这个半路学生并未藏私,但有所问必有所答,据说夏商与正在筹谋一件大事——他要正式拜江汉之为师。 但拜师需有中人牵线,丘大人自认身份不够,予以婉拒,夏商与只好写信“求”到雁安宁头上。 他在信中恶狠狠许诺,只要雁安宁能让江汉之收他为徒,日后他愿意称她一声师姐。 雁安宁拿着信,对百里嚣说师姐这个辈份不对,如果夏商与成了江汉之的徒弟,名义上就比她长了一辈,她得叫他叔。 刚说完,就听百里嚣一声冷哼:“他想得美。” 雁安宁怔了怔,喷笑出声。 倘若夏商与成了她的叔,百里嚣该叫夏商与什么? 她越想越是好笑,直到被百里嚣压在桌上挠了顿痒痒,才偃旗息鼓,不再提这茬。 事后她给外公写了封信,让他自行解决与夏商与的收徒问题,顺便强调,徒弟可以收,辈份必须改。 她寄信那日,百里嚣也给夏商与去了封信,雁安宁看着他阴森森的脸,识趣地没有打听他在信里写了什么。 这样的趣事并不时常发生。 他们看似闲居在农庄,心里都挂着要紧事。 雁安宁日日盼着大夫的结果,百里嚣比她更忙,哪怕西南没有消息,他这头每日都有急信发出。 两人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安静相处一阵。 像眼下这般,大白天无所事事地待在水塘边,一个吃东西,一个玩石子,实在是极难有的时光。 阿韭早在百里嚣到来时便悄悄退开。 她远远守在树荫底下,看着自家姑娘和百里嚣说说笑笑,心里十分欣慰。 唯一担心的是,她家姑娘才用过午饭,这又吃下一整只玉米,会不会撑着? 小丫鬟正在想些有的没的,就见一名雁家护卫跑了过来。 “姑娘,梁州急信!” 第335章 哥哥失踪 梁州。 上万雁家军整装待发。 这些士兵身经百战,面对强敌从无畏惧,此时,他们脸上的神情比往日更加肃穆。 这队大军由性格火爆的老穆将军率领。 自从雁长空接掌雁家军,两名老将老姚和老穆便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老姚心细沉稳,老穆率直勇猛,两人一静一动,与雁长空配合得紧密无间。 今日,老穆一改往日的冲动,目光静静扫过点兵台下的将士。 他一手扶着腰间的刀柄,一手背在身后,身后那只手紧握成拳,因过分用力而颤抖。 “出发!” 一声令下,队伍如流水鱼贯而出。 老穆望着大军行动的身影,眼中掠过一丝决绝。 “梁州就交给你们了。”他对身后两名副将道。 两名副将齐齐抱拳:“穆将军,还是我们代您去吧!” “不行。”老穆一口回绝,“这是军令。” 两名副将对视一眼,维持着抱拳的姿势,低头不语。 老穆看看他俩,忽地哈哈一笑,抬手往两人肩上各砸了一拳。 “别哭丧着脸,老子是去立功,不是送命。” 他化拳为掌,握住两人肩膀,狠狠摇了摇,又道:“你们给我把梁州守住喽,等我与大将军回来,给你们记头功。” 一名副将眼眶微红,沉声道:“穆将军,您放心,我们一定守好梁州,若有敌人来犯,绝不让他踏进梁州半步。” “好小子。”老穆拍拍他的胳膊,“记住,以静制动。我们回来之前,宁肯死守,也不可贸然出击。” “明白。”副将重重点了点头,“穆将军,大将军就拜托您了。” “放心。”老穆道,“大将军比我聪明,说不准我还没找到地方,他就自个儿跑了出来。” 他尽量让语气显得轻快,两名副将听了,挤挤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行啦。”老穆一挥手,“我该出发了,你们各忙各的去。” 他撵走两名副将,下了点兵台,骑上亲兵牵来的马匹,加入出发的大军。 演兵场外,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段明月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远去的大军。 扬起的烟尘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眼中漾起一抹湿意,又很快收敛。 锦绣跟随在侧,轻声问道:“小姐,你为何不去见穆将军?” “穆将军出征在即,我此时去见他,不过添乱罢了,”段明月收回视线,“我们走吧。” 她转身之际,脚下踉跄了一步,锦绣扶住她,急道:“小姐明明就很担心,去叮嘱一句也没什么,穆将军不会怪你。” 段明月无声牵了牵嘴角:“叮嘱的话不用多说,穆将军心里和我一样着急,我今日过来,只是送行罢了。” 锦绣见她强作镇定,忍不住道:“那我去找另外几位将军打听,万一他们又得到了新消息呢?” 段明月摇了摇头:“若有新消息,穆将军会第一个让我知道。” 数日前,青州叛军攻打天水城,在此之前,天水城已与梁州结盟,因此战火方起,便向雁长空求救。 雁长空率军前往天水城驰援,没过多久,一个惊天消息传回,雁长空在追击史一志时被青州军所困,就此失去下落,音讯全无。 听到这个消息,段明月状若无事,她亲自去了趟军营,向老穆将军问清后面的计划,随后回到家中。 当天半夜,她再次毒发晕倒。 幸而锦绣担心她的身子,一直陪在她身旁,见她晕倒,赶紧请来雁长空安排的大夫。 大夫为段明月诊后,愁眉不展。 这些日子,他让段明月试了好些方子,却无一样能清除她体内的毒素。 好在段明月心志坚定,她不但不急,反而安慰大夫,让他尽管试药。 大夫自觉愧对雁长空所托,待段明月更是上心。 原本依他推断,段明月离下次毒发至少还有两个月,怎知她这回晕倒后,体内毒素蔓延极快,转眼便令她四肢无力,不能动弹。 大夫使出毕生所学,针灸与药剂齐下,花了两天两夜,总算让段明月的手脚恢复知觉。 段明月能下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给雁安宁去信。 锦绣伺候在旁,见状颇为不解:“小姐,为何不等到雁公子的下落确定以后,再给雁姑娘去信?” 雁长空有难,雁安宁远在西南鞭长莫及,段明月给雁安宁去信,除了让对方焦急,没有半点好处。 段明月却道:“长空若有不测,雁家军群龙无首,恐易生变。安宁是雁家的女儿,由她回来主持大局,无论将雁家军交给谁,都能少些冲突。” “雁公子不会有事。”锦绣安慰道,“他带了那么多人,一定有办法脱险,小姐,你别瞎想。” 段明月笑笑:“不是瞎想,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在宫中什么没见过,生与死,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她当然不希望雁长空出事,但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她提笔蘸墨,对锦绣解释道:“长空失踪的消息,必须尽快让安宁知晓,她才好早做准备。” 雁安宁并非不谙世事的娇娇女,瞒着她不但不是为她好,反而会误事。 锦绣随段明月在宫中待过,见识的阴私不计其数,闻言,心有戚戚地点点头:“是该告诉雁姑娘。” 说着,她担心地看了眼段明月。 段明月执笔的手略显僵硬,写下的字迹不如以往流利,这是毒发后的症状。 大夫说了,她如今的状况不知能支撑多久,也许第二天醒来,会再次变成废人,到那时,大夫之前用过的手段将再难奏效,段明月很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辈子。 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段明月会首先失去对肢体的控制,接下来,她会喉咙麻痹,渐渐变得不能发声,到最后,她浑身上下,只有唇舌眼珠还能勉强动弹,只剩一个脑子还能思考。 而这样的思考只会增加她的痛苦。 没有人能接受那样活着,到那时,她连求死都不能。 面对大夫的告诫,段明月的反应很平静。 她给雁安宁发出信后,依然每日往安济堂给孩子们授课,仿佛雁长空的失踪未给她造成任何影响。 只有锦绣知道,刚听说雁长空失踪那日,段明月从军营回来,进门就吐了一口血。 黑色的血。 段明月望着地上的血,露出一个淡而悲伤的笑容。 锦绣听到她喃喃说了句什么,似乎是—— “你不在,谁来送我?” 第336章 从心所欲 雁安宁看完段明月送来的急信,沉默了片刻。 “收拾东西,”她叫来阿韭,“马上出发,去天水城。” 她的神情格外冷肃,阿韭从未见她如此模样,当下不敢多问,立刻同护卫回农庄准备。 百里嚣早在雁安宁看信时就发现不对劲。 他抽走她手里的信,一目十行看罢。 “为何是天水城?”他问。 段明月在信上催促雁安宁尽快去梁州,在百里嚣看来,这个提议极为妥当,只有雁安宁坐镇梁州,雁家军的将领才不易生出异心。 然而雁安宁的决定却出人意料,对此,百里嚣并不赞同。 “你想去找你哥哥?”他问,“天水城还在与青州军交战,你这样过去,等于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雁安宁静静看着他。 就在百里嚣以为她要生气的时候,雁安宁开了口。 “我哥还活着,”她轻声道,“至少现在,他还活着。” 她这话有些奇怪。 百里嚣疑惑地看她一眼,握住她的手。 雁安宁的手心一片冰凉。 “如果我说,我能感应亲人的生死,你信吗?”雁安宁盯着百里嚣的眼睛,目中满是执拗。 百里嚣用手掌将她的双手合拢,团在掌心,安抚地捏了扞她的指尖:“我信。” 雁安宁抿抿唇,低头看向自己左胸。 “我娘去世之前没什么预兆,那天她在书房查看账本,闻到院子里的桂花香,让我去摘几枝插在瓶里。” 她那时只有十岁,摘了花,兴冲冲往屋里跑,却忽然一阵心口疼,在阶上绊倒。 与此同时,她听到屋里的丫鬟传来一声惊叫。 待她缓过那阵心痛,抓起掉落的花枝走进屋里,就见娘亲倒在桌前,任凭她和丫鬟如何呼喊,都再无反应。 大夫说,她的娘亲是突发脑疾,走得很快,没有痛苦。 但这痛苦却留给了身边的人,让年幼的她整整半年无法从恐惧中解脱。 后来,她长大了,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只当自己的心口疼与娘亲的骤然去世是一个巧合。 然而就在几个月前,她在宫里忽然心痛如绞。 那样的疼,与她娘亲离世之时一样。 没过多久,她便接到噩耗,她的父亲雁来战死沙场。 算算日子,正是她心口抽疼的那日。 于是雁安宁不得不信,亲人之间或许真有血脉感应。 每当她经历一次这样的痛楚,她的亲人就会遭遇不测。 当她看到段明月这封信时,她几乎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好在并没有疼。 无论她心疼的预兆是否灵验,她仍然坚持相信,她的哥哥还活着。 “爹爹走后,我这里再没有疼过,”雁安宁望着百里嚣,像是寻求认同一般,涩声道,“所以他一定还活着。” 但也仅仅只是现在还活着。 她不敢赌,不敢把希望全数寄托在别人身上。 “我娘走的时候,我不在,我爹走的时候,我也不在,”雁安宁自嘲地掀起唇角,“如今我哥哥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 她无比庆幸自己现在京城,能最快收到段明月的传信。 她相信老穆会尽全力寻找她的兄长,但这与信任无关,她只是不想再一次,靠心口的疼痛来获知不好的消息。 “我哥最看重老姚和老穆,老姚随我哥去了天水城,老穆敢带兵离开梁州,必定做了妥善安排,哪怕没有我坐镇梁州,留守的雁家军也绝不会生乱。” 雁安宁喃喃说着,像是为了说服百里嚣,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说着说着,眼圈儿红了。 她仰起脸,将眼底的泪逼了回去,语气硬梆梆道:“我知道我很任性,可我不管,我就是要去天水城。” 她从来没有如此蛮不讲理,仿佛别人不答应,她立刻就会大闹一场。 百里嚣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好了,想去就去,我陪你。” 他的掌心触到她眼角的湿意,他顿了顿,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 “再哭,就该我难受了。” 他语气轻柔,落在雁安宁耳中,如一阵清风,将她的难过、她的纠结通通驱散。 “我抛开雁家军不管,是不是很自私?”雁安宁嗓音微咽。 “你刚才不是说过?雁家军有可靠的将领,他们不会乱来。”百里嚣道,“我相信你哥,他治下的雁家军绝非乌合之众。” “真的?”雁安宁问。 百里嚣轻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顶:“雁家军是你爹和你哥的心血,如果连这样的队伍都不值得信赖,天底下还有几支可靠的军队?” 雁安宁破涕为笑,在他胸前蹭了蹭,带着鼻音道:“西南军呢?” 百里嚣扬唇:“我敢离开西南,正是因为我相信他们,如果统帅不在,下面的人就敢胡来,只说明这个统帅没本事。” 雁安宁蹙了蹙眉:“你是在夸人还是骂人?” “当然是夸人。”百里嚣抬起她的下巴,“你看我的眼神,多么真诚。” 雁安宁看着他,嘴角颤了颤,心中的彷徨瞬间消失,只想揪着这人的耳朵,狠狠咬他一口。 她退出他的怀抱,反手抹了抹自己的脸。 她深吸口气,恢复了平日的镇定。 “我去天水城,你就不用去了。” “不行。”百里嚣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雁安宁目光凝重:“天水城不安全,你没必要陪我冒险。” “不让我陪,想找谁陪?”百里嚣漫不经心敲敲她的脑袋,“别傻了,你甩不掉我的。” 雁安宁瞪他:“我去天水城是为了我哥。” “我去天水城是为了我大舅子。”百里嚣接话,“有何不妥?” 雁安宁差点被他气笑。 “百里嚣,去天水城不比来京城,万一你有个闪失怎么办?”她质问道,“你打下西南那么大块地方,难道想拱手让人吗?” 百里嚣盯着她,眼底写着明晃晃的不在乎。 “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那是天命,”他淡然道,“这世上没有我害怕的人,也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他的语气既嚣张又狂妄,偏生他说的是事实,叫人无法反驳。 雁安宁抿紧了唇,半晌无言。 百里嚣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低声又道:“人活百岁,未必无忧,倒不如从心所欲,行所当行。” 第337章 天水城之变 一道闪电滚过天际,撕开阴沉沉的天,露出惨白的裂隙。 天水城外,一座形似馒头的山丘上,雁家军的旗帜迎着狂风烈烈作响。 一名传信兵奔入大帐。 “姚将军,天水城快顶不住了!” 闻言,帐中几名将领脸色剧变。 位居正座的老姚沉吟少顷,下令:“半个时辰后,按计划分成三队,不惜一切代价,冲开山下包围,抢占敌军后方阵地。” “姚将军,不等穆将军了吗?”一名副将问。 “来不及了。”老姚道,“一旦天水城失守,敌人必将集结主力,调过头来强攻馒头山,到时我们就成了第二个天水城,即便老穆的援军赶来,也无济于事,倒不如拼它一把,杀出去再说。” 他为人一向谨慎,此时说出这番不管不顾的话来,几名副将都在心中一叹。 他们此番来天水城解围,原本一切顺利,青州军不敌雁家军,史一志带着残兵败走。 然而就在追击史一志的途中,另一支青州军突然杀出。 他们来势汹汹,趁雁家军鏖战多日人疲马乏,切断要道,重新包围了天水城,并将雁家军堵在馒头山上。 更要命的是,雁长空在混战中与雁家军主力失散,音信全无。 老姚派人出去打探,不是被青州军拦截,就是一无所获。 如今,梁州的援兵还在路上,青州军一面与雁家军僵持,一面疯狂攻打天水城,倘若天水城有失,正如老姚所说,他们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不多时,馒头山上的动静传到山下,青州军探子立刻将消息送回中军。 中军帐中,一名红袍将领听了探子回报,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知道了,下去吧。” 探子走后,红袍将领看向帐中另一人:“大将军,如您所料,姚知焕坐不住了。” 帐中置着一张软榻,一名中年人半靠在榻上,他脸颊消瘦,两眼蒙着黑布,正是消失已久的兰啸天。 当初兰啸天双目中箭,前往京城的计划被迫中止,围攻京城的青云叛军便在史一志的带领下撤回青州。 史一志野心勃勃,打着兰啸天的旗号,将青云叛军合并,统称为青州军。 随后,他开启北上的征程,企图将北边城池收入囊中。 起初他的进展十分顺利,大衍京城政权更迭,石守渊无暇理会北边的动静。 随后新帝登基,晋王起兵反叛,朝廷分出大半兵力对付晋王,全然顾不上青州军。 史一志率领青州军一路高歌猛进,地盘打到一半才吃了第一场败仗。 并非所有城池都愿投降青州军,越往北越是如此。 那些城池主动与雁家军结盟,彼此守望互助,结成一道顽强的防线将青州军挡在外面。 史一志深知雁家与兰啸天有不共戴天之仇,本打算用兰啸天的性命换来雁长空的合作,却被雁长空拒绝。 史一志见利诱不成,索性翻脸,专挑与雁家军结盟的城池下手。 天水城便是其中一个。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对付雁长空远比他想象中棘手。 雁长空不但继承了其父的勇猛,面对史一志亲自率领的青州军,更是从容应战,毫不怯懦。 史一志自觉面上无光,亲自向雁长空叫阵,却险些命丧他刀下。 溃败途中,一支意料之外的青州军杀到,史一志惊诧之余,一心以为得救。 谁知来的虽是青州军,却并非他以为的青州军。 带军将领原为云州军将领,曾是兰啸天一手提拔的旧部,青云两军合并之时,这位将领表面顺从,实则暗中联络兰啸天,向他揭露史一志的狼子野心。 彼时,兰啸天虽然瞎了眼,叛军中却不乏他的亲信。 由于兰啸天被史一志以养伤的名义软禁,自身难保,只能让部下按兵不动。 经过漫长的等待,兰啸天终于盼来天水城一战。 他命旧部趁史一志带兵出征,调出原属云州的兵马,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兰啸天倚在榻上,抬手摸了摸蒙眼的布条,淡淡道:“姚知焕生性谨慎,只有拿天水城相逼,他才肯放手一搏。” “他下山便是死路一条,”红袍将领笑道,“大将军此计妙矣,待我们拿下天水城,杀掉姚知焕,雁家军军心必散,哪怕梁州的援军赶到,也只来得及给他们收尸。” “姚知焕可不姓雁,”兰啸天面无喜色,“在确认雁长空的死讯之前,雁家军没那么容易被打垮。” “大将军放心,”红袍将领道,“我派了两千人进山,就算雁长空长了翅膀,他也飞不出去。” 兰啸天点点头:“对付这么一个小子,原本用不着大费周章,但吃一堑长一智,我当初就是太大意,才会着了别人的道。” 他的手指按在眼眶上方,无意识地来回滑动,声音慢慢尖锐:“我有今天,全拜这些忠臣良将所赐,若非石守渊死得太早,我定要让他尝尝我的痛苦。” 红袍将领见他神情激动,趋身安慰道:“大将军不要难过,待我们拿下北边,末将陪您去石守渊老家,挖出他的尸首锉骨扬灰。” 兰啸天脸上肌肉抽搐,手指微微发颤。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用漠然的口气道:“还有雁来,我要拿他的头盖骨盛酒。” 说到这儿,他缓缓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雁来,雁长空,雁安宁,他们一家三口,我迟早要送他们团聚。” 一阵雷声隆隆碾过,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转眼间,天地如同江河倒灌,狂风乱作,鬼哭神号。 连绵不绝的水雾笼罩着天水岭,树木东倒西歪,遍地泥流滚滚。 一只鸟儿浑身湿透,栽倒在泥泞中,它还未站起,就被泥水无情地冲走。 陡峭的山岩下,一个脑袋伸出灌木丛。 雁长空仰头向上,张嘴接住从天而降的雨水。 在他身后,是一个浅浅的岩洞。 岩洞仅能容下一个成年男子蜷身而卧,他从洞中探出半个身子,歪躺在地,近乎贪婪地将雨水吞咽下喉。 第338章 死易活难 冰凉的雨水冲刷着雁长空的脸,那张英俊的脸庞透着憔悴,微微凹下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血色。 雁长空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体无比滚烫。 他伤得很重,背脊、大腿、手臂,多处见骨,有的地方已经发脓腐坏,再不医治,轻则残废,重则丧命。 但他眼下没法离开天水岭。 那日突遇第二拨青州军,他以为他们是史一志的援军,谁知对方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他杀了史一志。 这拨人马摆开的阵势十分眼熟,颇有几分雁家军的影子。 雁长空立时察觉不妙。 雁家军中,只有几名老将才熟知雁家军阵法。 那些老将要么在梁州,要么跟着他来到天水城,唯有一人不在雁家军。 那人便是早被雁来逐出雁家军的兰啸天。 兰啸天早年跟在雁来身边,排兵布阵免不了染上雁家军的习惯。 雁长空知道此人一直在史一志手中,因他成了瞎子,史一志便取而代之,成为青州军统帅。 雁长空在大军中没瞧见兰啸天,但他相信,这支军队必然与兰啸天有关。 兰啸天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史一志夺了他的军权,他怎会甘心。 雁长空想到这点,不再恋战,传令老姚收兵回撤。 然而他们还是慢了一步。 混战之中,他与雁家军主力分开,带着几十名亲兵遁入天水岭。 数日下来,青州军从未放弃对他的追杀,他身边的亲兵相继与他失散,如今只剩他孤身一人。 雁长空昨晚寻到这处岩洞,在里面昏睡一整晚,直到外面电闪雷鸣,才被惊醒。 眼见瓢泼大雨冲毁了山路,青州军无法搜山,雁长空这才探出岩洞,借雨水解渴。 他虚弱地躺在地上,歇了一阵,慢慢挪回岩洞。 他摸了摸身上的伤处,在昏蒙的光线中,拆开绷带,将伤口再次清理了一遍。 但凡有发脓腐烂之处,他咬着牙,将脓水一一挤出,用匕首挖去伤处的腐肉,重新撒上药粉。 一番折腾下来,他好几次差点疼得晕死过去,实在熬不住了,才拿出段明月给他的还魂香,抹在鼻端。 香膏的刺激令他短暂清醒,他稳稳拿着刀,将能够看见的伤口全部处理干净。 做完这些,他无力地躺倒。 他握着装有香膏的瓷瓶,珍惜地按在胸口。 他心知自己的伤势每天都在恶化,必须尽快离开天水山,找到雁家军,才有希望活下去。 ——他必须活下去。 雁长空盯着近在咫尺的岩石,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他的命不只是他自己的,他的妹妹,他父亲留下的雁家军,还有明月。 或许他妹妹可以没有他,雁家军可以没有他,但明月不行。 他答应过她,会陪她到最后一刻,他怎能食言。 雁长空听着外面雨声渐弱,以手撑地,用力一滚,从岩洞中滚了出来。 他在灌木丛后观察了一阵,四周除了风声雨声,再无别的动静。 这个时候,山中别说道路,就连附近的树木山石也看不清。 此时出发不是个好主意,但唯有此时,青州军不会搜山。 雁长空慢慢从地上站起,他刚刚站定,便觉脑中晕眩,不自禁地晃了晃,险些栽倒。 他扶住一旁的山壁,狠狠抹了把脸。 他用双手用力地拍了拍脸颊,深吸口气,挪步向前走去。 雨水沿着他的头发与眉毛滑落,他一脚深一脚浅踩在烂泥中,深深陷下,艰难拔起。 他并没有盲目赶路,每经过一处便于记号的地方,都想办法做了标记。 他不确定这支青州军是否熟悉雁家军的暗语,为了安全起见,他用的标记只有自己的亲兵才能看懂。 他们虽然与他失散,但总有人能活下来,雁长空抱着这样的希望,沿途做下记号。 如果能活着见面最好,如果要死,他会给自己寻一埋骨之地,哪怕死了,也不会让自己的尸首落入青州军手中。 大雨遮蔽了雁长空的视野,他脸上泛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刚才还想着要活着回去,眼下却开始考虑死后的安排,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相矛盾。 但若真的要死,他绝不能让青州军利用自己的尸首做文章。 雁长空抓住藤蔓,攀上陡峭的岩壁。 他在山里待了这些天,知道什么地方能让人死得痛快,也知道如何的死法能保住自己的尸体。 当然,他眼下是绝不肯死的。 只有在实在无法逃脱时,他才会选择最后这条路。 雁长空沿着岩壁爬上山头,他似乎忘了身体的疼痛,灵活得不像受了重伤。 他居高临下,看清出山的方向,朝岭口走去。 大雨时缓时急,雪亮的闪电将地上的身影扯得更加渺小。 雨声掩盖了他的行迹,同时还有敌人的。 当雁长空察觉异动,已然来不及避开。 一队士兵出现在他面前。 他看清他们身上青州军的服饰,最后一点希望宣告破灭。 雁长空拔出短刃,盯着眼前的敌人,眼角余光寻找附近有利的地形。 那队青州兵看见他也是一怔。 他们在雨中搜山,原本不怎么尽心,没想到猎物突然出现在眼前。 十几个士兵不等队长发令,不约而同亮出兵器,朝雁长空围了上去。 雁长空慢慢后退,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他突然纵身一跃,跳上一块大石。 “哗”地一声,附近的山岩垮了一大块,稀里哗啦朝众人涌来。 方才雁长空经过此处,见这里的山岩被雨水泡毁,将有垮塌的征兆。 他故意后退,将青州兵引到山岩附近,果然不出所料,雨水将山岩冲垮,汹涌的泥流裹挟着碎石,顷刻泻了一地。 走在最前的几名青州兵避之不及,接连摔倒。 雁长空冲过去,一刀一个,割断了他们的喉咙。 后面的青州兵见他状若疯虎,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互相看了眼。 垮塌的山岩挡住一半山路,留下的空当勉强能容两人通行,他们在心里掂量了下雁长空的本事,将迟疑的目光投向队长。 队长瞧向雁长空身后。 雁长空在雨中微微眯眼,没人比他更清楚,他身后是条死路。 第339章 你急什么 死路是条断崖。 雁长空从一侧的山岩下来,如今山岩已经垮塌,他若继续后退,只能从断崖上跳下去。 可他还不想死。 雁长空面上忽露痛苦之色,往前踉跄了一步,手里的短刀脱手掉地。 他身上绑着许多染血的布条,任谁一看都知他伤得极重。 眼见他似是不堪重负,半跪在地,离他最近的两名士兵立功心切,举起长枪朝他刺去。 就在这时,雁长空蓦地抬手。 他抓住两杆长枪,反手一拧,猛地一抡。 两名士兵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他们的身体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磨盘绞动,身不由己朝旁栽倒。 路旁是陡峭的斜坡,坡下深不见底。 两名士兵连声叫喊都未发出,便坠了下去。 大雨很快淹没了他们的身影,雨声中,所有青州兵都静了一瞬。 带头的队长看看自己的部下,他们此行十五人,转眼便死了六个。 队长摸了摸背后的长弓和哨箭。 他有心发出哨箭示警,让别的小队过来支援,但此时大雨滂沱,雷电交加,哨声未必管用。 队长轻轻咽了口唾沫,忽然对上雁长空的眼。 那双眼睛布满血丝,明明满是疲惫,却透着一往无前的执着与坚韧。 所谓困兽犹斗,不外如此。 队长心中升起一丝寒意,他想起雁家军的传言。 多年以来,雁家军的威名一直压过别的军队一头,他们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服气。 雁家军的每一件军功都由血肉换来,身为雁家军的统帅更是如此。 他原本想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能有什么出息,雁家军没了雁来,终将成为一盘散沙。 但今日亲眼见到雁长空,这名队长才明白,为何北地那么多城池宁愿归附雁家军,也不愿投降青州军。 他的见识有限,但若他的将领如雁长空这般坚毅顽强,或许他也愿死心塌地跟随到底。 可惜他不是雁家军的士兵,他与雁长空注定是敌人。 队长见剩下的士兵都望着自己,收起心中的犹豫,对雁长空道:“雁将军,你只要投降,我保证我们这些人不会伤害你。” 雁长空淡淡一笑:“投降?” 队长道:“我知道你武艺高强,但我们现在还有九个人,而你只有一个。” 他看了看雁长空身上的血迹,又道:“以你目前的伤势,不用我们动手,你也撑不了多久。” 雁长空抓起地上的匕首站起身:“你们不妨试试。” 队长摇了摇头,示意部下全部退后。 他取下背上的长弓,搭箭上弦,对准雁长空:“雁将军,我们这里不只一把弓,我们不用近身就能取你的性命。我敬服你的为人,不愿让你死在箭下,你何不再考虑考虑?” 雁长空看着那支瞄准自己的长箭,面色冷峻:“雁家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投降的孬种。” 队长露出一丝惋惜之色。 他命令带弓的部下亮出弓来,齐齐搭箭。 雁长空见状,冷笑一声,忽地撤身往后退去。 他身后不到五步就是断崖。 青州兵小队的队长蓦地一惊,心知他要跳崖。 一声“放箭”还未喊出,就听一个声音怒道—— “你急什么!” 话音落处,只见一个人影突然扑出,将雁长空拦腰撞了回去。 雁长空撞在山壁上,浑身的骨头几欲散架。 他疼得满脑子嗡嗡作响,本能地握紧匕首,横刀于胸,作出防御的架势。 那队青州兵无不愣住。 就在这时,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 青州兵的队长急忙喊道:“放箭!” 几名青州兵慌了神。 他们举起长弓,不知该射雁长空,还是先射包围他们的黑衣人。 迟疑中,几支长箭失了准头,掉在大雨中。 只有一支箭射向了雁长空,是队长那支。 长箭还未近身,就被一刀劈断。 百里嚣挽了个刀花,问他未来的大舅子:“还能走吗?” 雁长空瞧清来人是谁,默了默:“我妹呢?” 百里嚣朝上方指了指。 雁长空顿了下,扭头朝高处望去。 雨水打在他眼中,他抹了把脸,就见高处的山岩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上满是焦急,对上他的眼神,张嘴说了句什么,可惜雨太大,听不见。 尽管听不见,雁长空还是能猜到,他妹妹一定在骂他。 他冲雁安宁笑了笑,转向百里嚣,看着这个拐走他妹妹的人,沉下脸:“你让她来做什么?” 这么危险的地方,又下着这么大的雨,百里嚣不要命就要算了,怎么连安宁也带了过来。 百里嚣见自家大舅子连站都快站不稳了,还有心思找他麻烦,忍不住抱起双臂:“让她亲眼看你跳崖。” 他想起刚才的情形就后怕,万一他没拦住雁长空,雁长空就会在他妹妹的眼皮子底下坠崖,这让雁安宁怎么办?这会成为她一辈子的噩梦! 想到这儿,百里嚣语气不善:“劳烦您先躺下,省得一会儿晕了,安宁要下来,我可拦不住。” 雁长空见了救兵,心头已然一松。 他哼了声,背靠山壁坐下。 待他忍过脑中的眩晕,静了半晌,终是开口:“多谢。” 雁安宁再次见到她哥已是半个时辰以后。 上山的路被雨水冲垮,百里嚣一行用树枝做成担架抬着雁长空绕道,在山的另一边与雁安宁会合。 这时,雁长空已陷入昏迷。 雁安宁看着兄长惨白的脸,抿紧唇,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试了试他的鼻息。 “他伤得不轻,”百里嚣道,“得尽快找大夫医治。” 雁安宁点头,用帕子擦掉雁长空脸上的雨水:“雁家军里有最好的军医,我们马上去找老穆。” 他们过来时正好与老穆率领的雁家军碰上,老穆派出两千人马随他们进山搜寻雁长空,其余兵力仍继续赶往天水城支援老姚。 有了这队人马,他们成功突破山外青州兵的封锁,闯入天水岭。 天山岭山高路险,群峰陡峻,要想寻到雁长空极其不易,幸而半道遇见一名雁长空的亲卫,得知了雁长空藏身的大概方向。 雁安宁深知她兄长的性子,听说兄长深受重伤,料想他宁愿自尽也绝不愿受俘。 而战场上,常会用敌军将领的尸首来瓦解敌人的军心,雁安宁猜测,雁长空便是死也不会让尸首落在敌人手中。 思来想去,雁安宁决定让众人沿着靠近山崖的地方寻找。 他们花了大半日工夫,发现了雁长空留下的标记。 第340章 脱险 雁安宁一眼便认出,那是她当年在梁州编写的密文。 她编写这套密文的初衷是为了区别于雁家军的暗语,让父亲和兄长能在危急时刻留下记号,不被敌人识别。 没想到今时今日,这套密文当真派上了用场。 雁长空用密文留下的标记清晰地指明他前往的方向,使雁安宁一行不费吹灰之力便寻到他的踪迹。 看到哥哥被青州兵围困,雁安宁一颗心差点蹦出胸腔。 由于山路被大雨冲毁,他们没法沿路下山,只能让雁安宁留在山顶,百里嚣率人冒险攀藤下去。 见到雁长空准备跳崖,雁安宁险些魂飞魄散,幸而百里嚣及时赶到,把人拦了回去。 雁安宁本想好好骂兄长一顿,待见到雁长空,见他昏迷不醒,万般恼怒顷刻化作担心。 除了担心,还有对百里嚣的感激。 她叫人抬起担架赶路,转身看向百里嚣:“你伤到哪儿没?” “毫发无伤。”百里嚣说着,张开双臂任她打量。 雁安宁浅浅笑了下,垂着眼,抓住他的衣襟,说道:“谢谢你。” 百里嚣低头看她,见她头顶湿漉漉的,雨水沿着她的发梢不断淌下,摸摸她的发顶,皱眉道:“雨披和斗笠呢?” “我嫌它们碍事,过来的路上脱了。”雁安宁说完,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先发制人道,“我急着与你们会合,事出有因,不许骂我。” 百里嚣听着她乖巧的语气,一时无言。 他命人拿来雨披和斗笠,将雁安宁罩了个严严实实。 雁安宁乖乖站着,一动不动任他摆布,嘴里小声抱怨了一句:“反正都湿了。” 百里嚣瞥她一眼:“你再反对一个字,我就把你的嘴封上。” 雁安宁闭上嘴,一双眼睛随着他移动。 她目光切切,百里嚣实在没法当作无视。 他替她系好斗笠的绳子,捏捏她的下巴:“想说什么?” 雁安宁指指他身上:“你也湿透了。” “一会儿到了地方再换。”百里嚣满不在乎道。 他身强体壮,淋点儿雨怕什么,倒是雁安宁,日夜不休奔波到这儿,明明累得不行,还要坚持进山找她哥,现在人找到了,百里嚣认为,雁安宁也该歇着了。 他背对她蹲下身,朝后抬起双手:“过来,我背你下山。” “天雨路滑,你不怕把我摔着?” 话虽如此,雁安宁还是攀住他的肩膀,爬上他宽厚的背脊。 百里嚣站起身,把人往上掂了掂:“摔着谁也摔不着你。” 雁安宁唇角微扬,低了低头,将下巴搁在他肩上。 “百里嚣,我想睡会儿。”她轻声道。 她的兄长还活着,找到雁长空,雁安宁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贴着百里嚣的背脊,只觉格外安心。 “想睡就睡。”百里嚣的嗓音比她更轻,“到了地方再叫你。” 他的话就像一个承诺,雁安宁嘴角含着笑,慢慢闭上眼睛。 —— 天水城头,守将砍倒又一个爬上墙头的敌军,近乎绝望地吼道:“兄弟们,再坚持一会儿,咱们的援军马上就来!”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早已不抱希望。 雁家军被青州军困在馒头山上,从高高的城头望去,隔着重重雨幕,只能瞧见远处人马攒动,不知胜败如何。 守将比谁都清楚,天水城只剩不到两千守军,最多还能坚持一炷香,即便雁家军胜了,也来不及赶回驰援。 天水城一破,敌军蜂拥而入,这座城池会立刻变成青州军的堡垒,那到时,雁家军再想攻城就难了。 想到这儿,守将狠狠咬紧牙关,大声道:“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他的喊声冲出雨幕,如同一只瓷器摔在地上,那一声虽破碎,却清晰。 他的声音随风传入士兵们耳中,这些士兵脸色苍白,神情疲惫,闻言并未做出多大反应,但他们眼中似有火焰燃烧,带着玉石俱焚的坚决。 一刻钟过去。 一炷香过去。 城头的鏖战还未终结。 激烈的厮杀中,大雨里传来嘈杂的喊声。 一名士兵一刀砍在敌军头上,他的虎口在强烈的撞击下迸出血来,满是缺口的刀刃断成两半。 一把长刀从敌人手中穿透他的肩胛,士兵撑着城墙,倔强地不肯倒下。 他两眼直勾勾望着远方,透过白茫茫的雨雾,一面“雁”字大旗仿佛出现在他眼中。 他睁大双眼,看着一面又一面旗帜破雨而来。 那不是幻觉。 —— “大将军,姚知焕的人马冲破我们的包围,和梁州的援军会合了!” 红袍将领冲进大帐,朝兰啸天急声道。 兰啸天从榻上坐了起来:“怎么回事?” 他算准姚知焕要从馒头山突围,特地布下陷阱,等他自投罗网,眼看局势大好,怎会让姚知焕逃了出去? 红袍将领浑身是水,红色的披风湿嗒嗒地黏在他的衣甲上,瞧上去像只落了水的大公鸡。 他看着兰啸天,脸上闪过一丝惭愧,低声道:“本来好好的,但梁州援军突然赶到,打乱了我们的右翼部署。” 兰啸天抓起榻边倚着的一支拐杖,慢慢起身:“我设了三重包围,就算没了右翼,仍能绞除姚知焕的主力,他就算逃出去也于事无补。” 红袍将领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一下,回道:“可他的主力军……也逃了。” 兰啸天霍然抬头,厉声道:“什么?” 红袍将领把心一横,如实禀报:“还有天水岭……” 兰啸天抓紧拐杖:“天水岭怎么了?” “我留在那儿的士兵突然遇袭,雁长空……雁长空好像被人救走了。” 第341章 残废 雁长空是疼醒的。 他背上有一处伤,迟迟没能处理,此时疼得钻心,仿佛有人拿刀在刮他的骨头。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榻上,眼角的视野里似有人影晃动。 他转动脑袋,想看清当下的处境,伤处又是一阵剧痛,令他不自觉地闷哼出声。 “我哥醒了,”他听见雁安宁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急切,“快,麻沸散!” 雁长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一只碗递到他面前。 碗里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与苦味。 “哥,快喝。”雁安宁蹲在榻前,将碗凑到雁长空嘴边。 雁长空的脑子清醒了些,他大约猜到自己已被送到雁家军,军医正在给他治伤。 他信任地将雁安宁喂来的药汁喝了下去。 不一会儿,他神思困顿,昏睡过去。 雁安宁如释重负,闭了闭眼,看向军医:“继续吧。” 军医点点头,拿起小刀,将雁长空背上的腐肉一点点刮去。 这道伤横贯脊背,深可见骨,处理起来十分不易。 雁安宁坐在榻旁,额头满是细汗。 她盯着兄长不时抽搐的身体,目光落在军医游动的刀尖上,半点不敢轻离。 不知过了多久,军医拿起绷带,将雁长空的伤口包扎上,雁安宁才暗自松了口气。 雁长空身上的伤多得吓人,有几处伤到筋骨,眼下虽不致命,对他日后多少有些影响。 雁安宁听到军医的说法,面色冷静。 只要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当雁长空再次醒来时,就见他妹妹蹲在靠近大帐门口的地方,守着一只小火炉,托着下巴发呆。 火炉上坐着一只陶罐,里面不知炖着什么,整个大帐弥漫着又苦又甜的味道。 雁长空动了动,只觉全身上下似被绑住,连翻身都难。 雁安宁听到榻上的动静,扭头望了过来。 她放下扇火的扇子,起身走到榻旁,蹲下身:“哥,你醒了?”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小心,雁长空敏锐地察觉到这点,微微侧首,试图看清她的神情。 雁安宁慢慢道:“你的左手和右腿还能动吗?” 雁长空下意识动了动左手,却发现左臂毫无知觉,不只左臂,他的腿根以下形同麻木,竟然完全无法移动。 雁长空看向妹妹:“怎么回事?” 雁安宁深吸一口气,严肃地看着他:“如果……你伤得很重,左手和右腿都不能再用了……哥,你打算怎么办?” 她的语气又轻又沉,像是努力压抑着喉间的哽咽,说起话来磕磕绊绊,目光更是带着一丝沉痛。 雁长空愣了下。 他知道自己的伤很重,但……左手和右腿都不能再用了? 他趴在榻上,眼角余光扫向自己的身体。 沉默在大帐中蔓延。 雁长空不是没见过断胳膊断腿的将士,但当这种事情落到自己身上,他脑中仍是一片空白。 没有左手,还有右手。 可腿不能动,又如何骑马征战? 他安静了许久,像是劝慰妹妹,又像是劝慰自己,开口道:“人活着,总有办法。” 话虽如此,心里却空落落的。 “你……先不要告诉明月。”他收回视线,望着眼前的枕头,对雁安宁道,“等过一阵子,咱们回梁州再说。” 雁安宁低低应了声,像是怕他看见眼泪,抬手在脸颊擦了擦,起身快步走开。 “我煮了药粥,”雁安宁揭开炉上的陶罐盖子,用长柄竹勺在里面搅了搅,“你现在不能进荤腥,只能先委屈几日。” 雁长空见妹妹独自在帐中忙碌,问道:“其他人呢?你刚从山里出来,怎不好好歇着?” 雁安宁的头发仍未全干,衣上的泥点清晰可见,显然从回来到现在就没歇过。 雁安宁道:“你是我哥,我不照顾你,谁来照顾你?” 雁长空心中一暖。 自从听到自己的伤势,他看似镇静,心里却乱作一团。 唯一还算安慰的是,他不是两手两腿俱废,他的右手和左腿还能用。 但这仅仅是自我安慰罢了。 他只是不想让妹妹难过,才故作镇定。 眼下,看着雁安宁为了照顾他,忙得脚不沾地,雁长空不禁觉得,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太没用。 “安宁,你放心,”他出声道,“就算成了残废,我也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雁安宁身形一顿,没有回头。 “我只要你活着。”她低声道。 雁长空静了静:“我的腿还在吗?” 他身子不能动,勉强能看见自己的左臂,却看不到腿上的状况。 他无法想象自己的身体有残缺,但身为将领,他必须尽快接受这个现实。 雁安宁朝他看了眼,微不可见点点头。 雁长空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至少看上去不是残废。” 他这么一说,雁安宁却像要哭的样子,一双眼睛泪汪汪的,望着他一言不发。 雁长空见她眼泪要掉不掉,却又强忍着不肯哭出来,不由心生愧疚。 “行了,”他坦然道,“从我头一回跟爹爹上战场,我就知道,我随时可能掉脑袋,眼下不过是废了只手和腿,这不算什么。” 雁安宁吸吸鼻子:“你别装了,我知道你在意。” 雁长空默了片刻:“谁能不在意。” 他顿了顿,又道:“但就像你说的,我还活着。” 他在跳崖时,早已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如今能活着见到家人,还有什么可抱怨。 “你让我再难过一阵就好。”他轻声道。 雁安宁“嗯”了声,不再说话。 她用棉布包住陶罐的把手,将陶罐从火上拿开。 她舀了一碗粥,放在一旁略凉了会儿,端到雁长空面前。 她将一个软枕放到雁长空胸口下方,将他上半身垫高,这才在榻前坐下。 “你背上的伤也很重,现在还不能起身。”她舀了一勺粥,“我喂你。” 雁长空见她细致妥帖地照顾自己,笑道:“这回不是麻沸散了?” 他还记得她之前灌他麻沸散的时候,又快又急,简直恨不能将整只碗塞他嘴里。 雁安宁嘴角一抽:“那不是怕你疼吗?” 雁长空轻叹口气:“没想到我还有让你照顾的一天。” “知道就好,”雁安宁道,“记得谢我。” 雁长空失笑:“你这性子,半点也不肯吃亏。” 他吃下一口粥,目光扫向帐外:“外面战事如何?” 雁安宁见他已有心思打听战事,心头一松。 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羹匙上的热气,应道:“你进山后,老姚他们被新来的青州军困在馒头山,如今已经突围,老穆率兵赶到,两边会合,正在与青州军交战。” 雁长空听她三言两语说清眼下的状况,略微放了心。 “百里嚣呢?”他想起自己两次醒来都没见过那人,不禁好奇。 雁安宁将药粥喂他嘴里,慢慢道:“他闲不住,帮忙去了。” 雁长空一怔,随即轻哼了声:“倒是挺会讨好。”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穆掀帘走了进来。 第342章 上当了 老穆对上雁长空的视线,一拍大腿:“哎哟我的将军,你可算醒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榻前,作势要拍雁长空的肩膀,但见他浑身上下绑着绷带,又将蒲扇大的巴掌收了回去。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连声道,“你们可是急死老穆我了。” “穆将军,仗打完了?”雁长空问。 “放心吧,”老穆道,“天水城已经护下了。” “青州军呢?”雁长空又问。 “青州军被咱们打退了三十里,我担心他们留有后手,让人鸣金收兵,先撤了回来。”老穆道。 雁长空赞许地看着他:“穆将军有勇有谋,这回多亏你来得及时,否则咱们就吃大亏了。” 老穆哈哈一笑:“将军,你就别笑话我了,说起有谋,我可及不上老姚那家伙。” “姚将军呢?”雁长空朝外探首。 老穆笑容略收:“他伤得不轻,这会儿还在帐中治伤,怕得休养几日才能起身。” “人活着就好。”雁长空道。 “是啊,活着就好。”老穆叹了口气,看了眼他身上的绷带,目中露出几分同情,“我听军医说了将军的伤,你别丧气,不过比常人难些罢了,总能好起来的。” 雁长空笑了下:“承你吉言,我也想试试,日后坐着轮椅,还能不能上阵杀敌。” “轮椅?”老穆一惊,一把掀开他身上的薄被。 看见雁长空的腿,他长吁口气:“将军别吓我,你的腿不还在么?” 雁长空失笑:“腿是还在,但是……” 他话未说完,忽然停下。 他醒来时,双腿原本没什么感觉,刚才下意识地动了下,却好像能动了。 他默不作声,再次动了动两条腿,这下能够清晰地感到,腿上的伤处一阵刺痛。 他屈起腿弯,探手摸了摸,索性掐了自己一把。 这下是真疼,实实在在的疼。 看来刚才没有知觉,是因为麻沸散的药效还未过去。 雁长空抬起头,看向雁安宁。 雁安宁镇定起身,将手里的粥碗交给老穆:“穆将军,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得出去一会儿,你盯着我哥,让他把这碗粥吃掉。” 说完,她拔腿就走。 雁长空望着她的背影,冷笑:“雁安宁。” 雁安宁头也不回,冷静道:“百里嚣还没回来,我得去看看。” “你给我回来。”雁长空推开老穆,支起身。 雁安宁充耳不闻,掀开帐帘钻了出去。 雁长空简直被她气笑。 他摸摸自己的腿,确认双腿完好,伤处虽疼得难受,却不影响行走,他松了口气的同时,望着晃动帐帘,忍不住好笑。 老穆不知这对兄妹在打什么哑谜,他看着他俩自小长大,对两人的脾气多少有些了解,见状赶紧劝道:“将军别担心,外面都是咱们的人,姑娘出去没有危险。” 雁长空摇摇头。 他才不担心,那丫头翅膀硬了,耍起他来半点儿不心疼,还是赶紧嫁去祸害别人的好。 他翻了个身:“穆将军,扶我起来。” 老穆放下粥碗,扶着他坐起。 “将军,你还年轻,左手好好养养,就算拉不动弓,拿双筷子拿个碗不成问题。”老穆劝道。 雁长空微微一怔,看向自己左手。 此时全身的知觉慢慢恢复,该疼的地方都疼,唯有左手的感觉十分迟钝。 老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疼道:“我问过军医,你这只手虽然伤到筋脉,但好在能接上,等日后养好伤,照样能用。” 虽说用起来不能像正常胳膊那么得劲儿,但好歹没断。 雁长空从老穆嘴里得知自己真正的伤情,心中一哂。 雁安宁之前做了那么多铺垫,让他以为自己成了残废,原来是因为他的左手的确残了。 他轻轻弯曲手指,果然使起来不那么得心应手。 老穆见他默然不语,担心地看他一眼:“将军,你没事吧?” 雁长空扬起嘴角笑了下。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左手伤得厉害,他的难过会和刚才一样。 但现在却少了很多。 不过是不太能用力而已,比起废了只腿又废了只手,他简直像是撞了大运。 他已经做好成为一名残疾将军的准备,没想到他的双腿还能行走,他的右手还能挥剑,这样一想,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雁长空只觉心里大起大落,仿佛生死线上走了一遭,郁结的情绪豁然开朗。 老穆见他面色稍霁,放了心。 他咧嘴一笑,决定挑些让人舒心的事来讲。 “将军,天水城下还在打扫战场,你先委屈一阵,等城里收拾好了,我让人送你进去。” “不用。”雁长空道,“把战况仔细说来听听,新来的那支青州军,他们主将是谁?” 老穆挠挠头:“是以前云州军的将领,我在战场上和他打过照面,可惜他跑得快,没逮着人。” “除了他还有谁?”雁长空问。 “得审过俘虏才知。”老穆道。 “去问问看,”雁长空发话,“我怀疑幕后是兰啸天在指挥。” 老穆神情一凝:“那畜生不是瞎了吗?他还敢来?” 说到这儿,他恍然大悟:“我说他们怎么有本事困住老姚,原来是熟人。” 他将粥碗往雁长空手里一塞,摩拳擦掌:“将军,我这就去问。” 他刚走到帐门口,雁安宁从帐外伸进一个脑袋。 “哥,你好些了吗?” 雁长空瞧见妹妹,没好气道:“没好。” “没好也得好。”雁安宁努嘴,“喏,我给你带了件礼物,你要不要看?” 第343章 想嫁就嫁 老穆见状哈哈一笑,侧身让雁安宁走进帐篷。 “你们兄妹先聊。”他叮嘱道,“别吵架。” 老穆走后,雁长空盯着自家妹妹,板着脸问:“你不是去找百里嚣了吗?” 雁安宁粲然一笑,背着双手来到榻前。 “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急着告诉你,就回来了。” 她笑吟吟的模样极为乖巧,但雁长空有了前车之鉴,免不了生出一丝提防。 “什么要紧事?”他问。 雁安宁从身后拿出一只玉盒。 小小的玉盒四四方方,不到巴掌大小,躺在她手中,外观全无雕饰,瞧着毫不起眼。 雁长空狐疑地看着这只玉盒:“这就是你说的礼物?” 雁安宁点点头:“这是从地宫搜出的宝贝。” 雁长空仔细打量玉盒:“这是寒玉?” “哥哥真有眼力。”雁安宁笑着夸赞。 雁长空不为所动:“寒玉四季如冰,贮物其中能保不腐,你拿它装的什么?” “吃的。”雁安宁爽快道。 雁长空微微皱眉:“这么小一只?” 里面若盛的点心,他一口就能吃掉。 雁安宁看出他的疑虑,将盒子递到他面前,打开盒盖。 “先说好,只能看,不许碰。”她提醒道。 雁长空见她神秘兮兮,莫可奈何笑了声,目光投向盒中:“这是什么?蜡丸?” “这不是一般的蜡丸,”雁安宁看着他,一字一句回答,“这很可能——是白日照雪的解药。” “药”字刚一落下,雁长空神情顿变。 他抬起右手,手指还未碰到玉盒,盒盖便“啪”地关上。 雁安宁收回玉盒,严肃批评:“说了不许碰。” 雁长空的视线跟着她的手移开,一瞬不瞬盯着那只玉盒。 “你再说一遍,这里面是什么?”他沉声问。 雁安宁宝贝地将玉盒捧在手里:“白日照雪的解药。” 这下雁长空不说话了。 他目中闪过一丝激动,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 “安宁,”他沉默了一下,“你别骗我。” 雁安宁在心里轻啧一声,她刚才就骗了她哥一次,怎么在他眼里就变得这么不可信。 她拉过椅子坐下,端正面色:“这么要紧的事,我怎会骗你?” 雁长空挑起眉梢,指责地看向她。 “你从小到大,撒谎都不眨眼睛。” 有些事旁人不知,只有自家人最是清楚。 雁安宁打小就懂事,但正因如此,她骗起人来,才最叫人防不胜防。 雁安宁不满:“我辛辛苦苦在山洞里找了四天四夜,你不夸我就算了,还翻我旧账。” 雁长空轻笑:“你是我妹妹,你从小干过的坏事我哪样不记得?” 雁安宁叹气:“这就是有兄弟姐妹的坏处。” 无论人前多么风光,总有人记得你年少时犯过的错与出过的糗。 雁长空“嗯”了声,尾音轻轻上扬:“后悔有我这哥哥了?” 雁安宁一巴掌拍他肩上,温柔可亲道:“怎么会?” 尽管她避开了雁长空的伤口,雁长空仍是被她震得浑身一痛。 “离我远些。”他无奈道,“你现在的手劲怎么这么大?你到西南做苦力去了?” 他的妹妹一个好端端的闺秀,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变得如此野蛮,都是跟谁学的? 雁安宁不理他的抱怨,将玉盒小心翼翼收了起来。 “总之你得信我,”她不再玩笑,认真道,“这里面的药丸,很可能是如今世上唯一一颗白日照雪的解药。” 他们将地宫的宝藏反复筛查了两遍,除了这颗蜡丸,再没找到更多解药或是药方。 雁长空听她完完整整讲了解药的来历,面色微凝。 “也就是说,还得让大夫试出这枚药丸的药性才能用?” 雁安宁点点头:“我昨日接到京城传信,只有一位大夫从我们拿去试探的药丸里辨出全部药材。我已命人送他去梁州,不过最近北边太乱,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赶到。” “能找到人就好。”雁长空长出口气,“就算他不行,梁州也有名医。” 雁安宁笑笑:“所以我送的这件礼物,你还满意吗?” 雁长空责怪地看她一眼:“这么要紧的事,怎么现在才说?” 雁安宁撇撇嘴:“你别过河拆桥,你就说高不高兴吧?” 雁长空见妹妹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拿她没辙地摇摇头:“高兴。” 话虽如此,他面上却并无多少喜色。 正如雁安宁所说,她之前并不打算让段明月提前知晓此事,原因很简单,万一这颗解药没用,岂不让人空欢喜一场。 眼下雁长空的心情就如雁安宁所料,七上八下,难以平静。 雁安宁瞅瞅他,一眼看穿他的心事。 “这事得瞒着段姐姐,却不能瞒着你,”雁安宁道,“你快养好伤,咱们早点回梁州。” 雁长空看向自己的左手,目光慢慢变得坚定。 安宁说得对,他得早些好起来,否则他迟迟不归,明月一定会担心。 想到这儿,雁长空一扫脸上的阴云,朝雁安宁伸手。 雁安宁不解:“干嘛?” “粥碗给我。”雁长空道,“我自己喝。” 雁安宁看了眼早已凉掉的药粥,抽抽嘴角:“我让老穆帮忙喂粥,你俩倒好,一点没动。” 她念叨着,去重新盛了碗粥回来。 雁长空看着她,眼中泛起一丝笑意。 雁安宁瞪眼:“你还有脸笑?” “你这样子,倒是和娘一模一样。”雁长空笑了笑,语气中充满怀念,“爹走后,你还没回过梁州,这次回去,咱们一起去爹娘的墓前给他们烧纸吧。” 雁安宁眸色一黯,轻轻点了点头。 “我会带上明月,”雁长空道,“你……若有想带的人,也一并带上。” 雁安宁低垂的眼睫动了动:“嗯。” 雁长空拧了拧眉:“你还真想带?” 雁安宁抬眼看过去,满脸无辜的讶异:“不是你让我带的么?” 雁长空猛地一噎,扭头哼了声:“我只是随口一说。” “你是一家之主,怎么可以随口一说。”雁安宁将粥碗塞他手里,“我不管,如果爹娘托梦问起来,我就说是你让我带的。” 雁长空脸色变了变,不禁有些后悔。 “他待你如何?”他问。 “你自个儿写信问外公去。”雁安宁道。 雁长空翻个白眼:“行,他只要待你好,你想嫁就嫁吧。” “多谢兄长。”帐外有人接话。 听到这个声音,雁长空与雁安宁同时定住。 第344章 白首之约 雁安宁率先做出反应,她朝雁长空挑挑眉,意味不明呵呵两声。 雁长空低头看看手里的粥碗,怀疑他妹妹在粥里下了药。 不然他怎会口不择言,张嘴就提她的婚事。 话说回来,他们兄妹俩说私房话,外面的人就算听见,也该识趣地避开,怎么偏在这时接话,岂不讨打? 正想着,就见百里嚣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一身湿淋淋的,有水从衣沿滴下,色泽淡红。 雁安宁一眼看见,起身道:“你受伤了?” 她的关切之色溢于言表,雁长空见状,将质问百里嚣的话咽了回去。 算了,女大不由人,他还是在人前给妹妹留点儿面子。 雁安宁拽着百里嚣打量,百里嚣轻轻拉开她的手:“一点儿小伤。” 听说他当真受了伤,雁长空放下那点儿看他不爽的心思,说道:“既然受了伤,还不快去包扎。” “一会儿就去,”百里嚣客客气气地应声,“我从青州军抓了一个人,特地带来给兄长解闷。” 雁长空听见“兄长”二字,只觉极不顺耳,但对方喊得却是顺口,教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雁长空索性略过这声称呼,直入正题:“抓了谁?” 百里嚣回头,朝帐外发话:“带进来。” 几名黑衣私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锦袍男人,将他推进帐中。 雁长空瞧见那人面孔,顿时坐直。 雁安宁的脸色也是一变。 锦袍男人浑身泥泞,上好的衣料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他挣扎了几下,昂起头,歪着脑袋左右转动。 他脸上眼眶的位置疤痕交错,眼皮像是一片枯卷的烂叶,半张半闭,眼眶的缝隙中竟然看不到眼珠,瞧上去极为狰狞。 雁安宁看着那张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脸,脸上涌现一股厌恶。 “兰啸天。”她低声道。 兰啸天耳朵动了动,侧首朝着雁安宁的方向,萎缩的眼皮抖了抖,空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对着她,显出几分阴森。 换作胆小的姑娘,对着他现在这张脸,怕是会连做几日噩梦,雁安宁却只是看着他,目中闪过一丝快意。 “别猜了。”她冷冷道,“是我,雁安宁。” 兰啸天倾听的姿态蓦地一顿,脸上先是怀疑,随即换作恍然。 “雁安宁,你果然逃到了梁州。”他喃喃道。 当初京中传出雁安宁与大皇子被他掳走的消息,兰啸天对此嗤之以鼻。 他只当这是石守渊败坏他名声的手段,却不知雁安宁与石守渊达成了什么交易,竟真的离开皇宫到了这里。 “你一个入了宫的妃子,竟敢擅自出宫,你可知你的罪名足以牵连雁家?”兰啸天道。 他话音未落,腿弯突然挨了一脚,被人踢翻在地。 “罪名?”百里嚣掀起唇角,“我倒想听听,兰大将军的罪名能牵连几族?” 他注视着趴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冷冷一笑:“差点忘了,兰大将军留在京中的妻妾子女都已问斩,不过我看你毫不在意,大概在外头还有别的子嗣?” 兰啸天双手被缚,在地上滚了几滚,没能起身,只能半躺着,厉声道:“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百里嚣笑笑,“兰大将军在京中挨了我一刀,又在郊外吃了我两箭,你说我是何人?” 兰啸天静了一瞬,骤然发出一声嘶吼:“是你!”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驯兽人,正因那人的出现,将他在京中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双目被毁,也与此人有关。 而那个人,如今就站在他面前。 兰啸天被擒时,尚未认出百里嚣,此时听他自承身份,枯皱的眼皮顿时颤抖起来。 他猛地一个打挺,从地上跃起。 他一时辨不清方向,只能原地扭头,疾声喝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与我作对?” 百里嚣拉着雁安宁往旁避开,将她送到雁长空榻前,这才慢条斯理回道:“你说错了,是你先奉皇帝之命杀我,只是技不如人被我反杀,这不是做对,是你活该。” 兰啸天听见他的声音,朝他所在的方位“望”去:“你是雁家军的人?是雁来派你来的?” 他一声比一声高,嗓音如夜鸦一般刺耳:“好你个雁家,枉你们自诩正派,竟使出这种手段,你混进皇宫想干什么?刺杀皇帝?” 他的猜测太过荒谬,雁长空皱了皱眉,忍不住打断他的叫嚷:“别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样。” 这声一出,兰啸天立时停住。 “你又是谁?”他侧着耳朵,忽地醒悟,“你是雁长空?” 不等雁长空出声,他又道:“好啊,你们雁家的人都到齐了。” 兰啸天忽地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语气变得恶毒:“雁来呢?他的尸骨在不在?你们为何不把他一块儿带来?” 他自知落在雁长空手里绝没有活路,索性豁了出去,字字句句皆往雁家人的心口里戳。 雁长空听他提起父亲,面色一沉:“兰啸天,你还有脸提我父亲?” 兰啸天哈哈大笑:“雁长空,你得感谢我,没有我,以你的年纪,哪来的机会坐上大将军的位置?还有你妹妹——” 他往前走了几步,阴恻恻道:“雁安宁,能逃出宫算你命大,可你做过皇帝的妃子,这世上还有谁敢娶你?” 他得意地笑着,只恨看不见雁氏兄妹羞愧的神情。 却听前方一声轻哼,百里嚣微凉的嗓音传入他耳中:“我的未婚妻不劳你费心。” 兰啸天愣了下。 他听到了什么?未婚妻? “哈,”他扯着嘴角嘲笑,“雁家不愧是雁家,竟有这样听话的部下,年轻人,我奉劝你一句,就算你娶了雁家的女儿,也拿不到任何好处。” 百里嚣冷冷掀唇。 他忽然转向雁长空,揖手为礼:“兄长,我愿以西南二十六州为聘,与雁家结秦晋之好,与安宁缔白首之约。” 第345章 绝不可能 百里嚣这话掷地有声,帐中所有人闻言,皆是一怔。 其中最为吃惊的当属兰啸天。 他歪了歪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空洞洞的眼眶陡然放大。 西南,二十六州,这样的字眼落在他耳中,既陌生,又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他的脑子飞快转动,面上的神情由吃惊化作难以置信。 西南是什么地方,是大衍早已放弃的前朝属地。 自大衍建立之初,西南一带就被兵家割据,难以收复。久而久之,朝廷视该处为化外之地,无人肯在西南多费心思。 兰啸天身为武将,心知西南迟早会形成一股庞大的势力。 石守渊曾提过,想让大衍与西南军结盟,借助对方的力量抵御后平与南阳的进攻。 这个提议送到兵部,还未议出个头绪,皇帝突然毒发,兰啸天被迫逃离京城。 在那之后,兰啸天偶尔会听说西南的消息,尤其是他成了瞎子,对外面的风吹草动更是格外关心。 前不久,他听闻西南战事再起,后平与南阳组成平阳联军进攻西南军治下的临漳城,却被西南军打了个落花流水。 此事之所以流传甚广,只因漳水一战格外离奇。 在外界的传言中,平阳联军渡河当晚,漳水突发灵异,滔滔洪水将数万人马冲散,平阳联军丧生无数。 当时西南军带兵者为主帅百里嚣,事后民间有不少议论,道是百里嚣为龙子转世,所到之处,水神伏首,江河让道。 这样的传言自然被兰啸天视为无稽之谈,他带过兵打过仗,心知水攻亦是兵法常用之计。 不过他对百里嚣的认识倒是深了一层,这个年轻人似乎比想象中更为大胆,行兵布阵颇为刁钻。 当他听见此时有人敢以西南二十六州为聘,向雁安宁求娶,心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随即否认了这一猜想。 帐中之人,绝不可能是他想到的那个。 他冷冷抽动嘴角,嘲笑道:“好大的口气,西南二十六州?雁家军莫不是想吞掉西南?雁长空,你这部下如此狂妄,我倒是有些好奇,怎么以前从没听说雁家军有这号人物?” 雁家军深受雁来影响,作风踏实,从不搞哗众取宠那套,兰啸天此时听见一个年轻人如此张狂,实在想知道他到底有何来历。 这个雁家的上门女婿,别的本事不好说,吹牛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好。 兰啸天侧着脸,一脸冷笑地“望”着雁长空三人所在。 雁长空却无暇理他。 他没想到百里嚣会在此刻提亲。 虽说之前百里嚣给他写过信,信中言明与雁安宁两情相悦,有心求娶,但没见到人时,还能假装不知,眼下对方正儿八经提起婚事,可比那声“兄长”更叫他难忍。 他都还未成亲,就要决定妹妹的婚事。 雁长空想到这儿,看百里嚣更不顺眼。 有些话当着外人的面不便多说,雁长空忍了忍,瞥了眼妹妹。 只见雁安宁微讶过后,面上露出浅浅笑意。 “谁要你那二十六州,”雁安宁道,“我可拿不出这么多嫁妆。” “我的都是你的,”百里嚣说完,补上一句,“你的还是你的。” 雁安宁抿唇:“少来,谁稀罕你的地盘,你把西南的商路给我就够了。” “那不早就是你的了么?”百里嚣道,“只要你愿意,别说现在的地盘,后平与南阳,你想做到哪儿就做到哪儿。” 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雁长空看着妹妹欣然接受的模样,只觉一阵头疼。 他轻咳一声,正要出声打断他俩,就听兰啸天突然道:“你到底是谁?” 帐中无人搭理他,他却越听越不对劲。 他本以为那人是虚张声势,故意说大话唬人,哪料一路听下来,西南二十六州在他嘴里,竟如啃瓜吃枣一般容易。 他先前丢开的那个念头再次浮现。 这个人,这个大言不惭的,嚣张狂妄的年轻人,似乎真的不是雁家军的部下。 他心知自己不该问,却又忍不住想打探。 兰啸天急切地质问:“你来自西南?你到底是——” “我姓百里,单名一个嚣,”百里嚣撩他一眼,漫不经心道,“虽不是雁将军的部下,却是他的妹夫。” 兰啸天如雷轰顶,愣在当场。 百里嚣?这人当真是百里嚣?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只觉从没遇见如此荒唐的事情。 “你怎么可能是百里嚣?”兰啸天不信,“你现在应该在西南,不!你根本就不该和雁家扯上关系!” 他把持朝政多年,从未听说雁家军与西南军有来往。 他们两家天南地北,相距甚远,怎么会突然结成姻亲? 兰啸天咽了口唾沫,连连摇头:“你骗我,你们联合起来骗我!如果你是百里嚣,如果你与雁安宁有婚约,你怎么会让她入宫?” 他明明记得,与雁安宁定了亲的是朱家的儿子,那家人一听说雁家有难,就赶紧退了婚,这个百里嚣又是几时冒出来的? 百里嚣挑了挑眉:“你说得对,若早些有婚约,别说你,就连皇帝我也杀得。”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暗中透出一股杀气。 兰啸天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在这一刻,他不得不相信,面前之人正是百里嚣。 “好,好你个雁安宁,”他喃喃道,“雁家养出的女儿,果然有本事。” 他突然很后悔。 后悔当初没提早下手。 他就该在雁安宁进宫时,嘱咐女儿毁了她。 或者他就不该把雁安宁送进宫,应该把她送给国师,让她在国师的石库中变成一堆骨架。 然而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他眼角微微抽搐,嘴里兀自倔强:“你们杀了我吧。” 雁家与百里嚣联姻,此事尚不得为外人所知,他们在他面前说出这么大个秘密,注定不会放过他。 “杀你?”百里嚣笑笑,“若要杀你,我在抓你的时候就能动手。” 他不杀他,是因为他相信,将兰啸天活着交给雁家兄妹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这一说,兰啸天不禁头皮发麻。 他几次出声嘲讽雁家,就是为了激怒他们,寻求解脱。 然而这个百里嚣如此一说,仿佛在提醒雁家兄妹,就算要杀他,也不能让他死得太痛快。 兰啸天恨恨道:“雁长空,雁安宁,你们的父亲一生光明磊落,从不折辱俘虏,我落在你们手里无话可说,只求速死。” 雁安宁闻言,蹙了蹙眉,看向她哥。 雁长空比她更像父亲,听了这话,难免会有所触动。 可她不愿让兰啸天死得太痛快。 “哥,”雁安宁开口,“把他交给我,我来处置。” 雁长空诧异地看了妹妹一眼,兄妹二人目光交接,彼此都看懂了对方眼底的情绪。 “你一个姑娘家,这种事轮不到你,”雁长空道,“我来。” 第346章 凌迟 兰啸天满怀希望地倾听着上方的动静。 雁安宁向雁长空索要他时,他心中一凉。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他将雁安宁送进宫,让她吃了那么多苦头,雁安宁怎肯让他好过。 所以,当他听见雁长空开口拒绝,不免松了口气。 他在梁州看着雁长空长大,深知他的脾气,雁长空再怎么恨他,最多一刀了事。 兰啸天并非不怕死,但既然求生无望,他绝不愿向雁来的儿女跪地求饶。 雁来已经死了,死得比他早,死得比他惨,只要想到这个,兰啸天心头就升起一丝快意。 雁来死前,甚至没法见他女儿一面,他的女儿因为父亲的无能被迫进宫,单凭这一点,就能让雁来连死都不能瞑目。 兰啸天越想越是痛快,嘴角泄出一丝满足的笑。 他的笑容还未展开,很快便又凝固。 因为他听见雁长空发话—— “……给他喂颗护心丹,再找最好的军医盯着,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也不能少。” 兰啸天错愕。 他刚才漏听了什么? 什么十二个时辰? “好吧,”他听见雁安宁遗憾地叹了口气,“那就凌迟吧。” ……凌迟? 兰啸天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在京中见过凌迟之刑,更是亲自批过凌迟的折子。 那些受刑者被扒光衣服,绑在柱子上,由刽子手一刀接着一刀,如同剖鱼片般,将受刑者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 最残忍的是,这样的死法是活剖。 受刑者在昏死之前,将亲眼看到刽子手如何在自己身上下刀,有的倒霉蛋,昏死到一半又痛醒,痛醒之后再次昏死。 如此反复多次,才能真正咽气。 朝廷为了震慑百姓,对于凌迟的刑罚规定甚严。 少的几百刀,多的上千刀,刽子手在行刑时,会特意避开要害,使受刑者从始至终留一口气,直到最后一刀割下,受刑者才能真正解脱。 兰啸天在用此刑处罚自己的政敌时,只觉十分痛快。 但此时,他却自胸腔一阵阵朝外冒冷气。 “雁长空!”他厉声喝问,“我是雁家军的旧部,你要把我凌迟?你对得起雁家军的仁义之名?你的部下会怎么看你?” 雁长空冷冷道:“雁家军的仁义,是对同甘共苦的将士,是对无辜的百姓,不是对你这种吃里扒外的叛徒。” 兰啸天静了一静,忽地怒吼一声,疯了似地朝前冲去。 他刚跑开两步,就被人一脚踹翻在地。 “凌迟而已,”百里嚣的声音在他上方响起,“换作是我,能让你十天十夜都咽不了气。” 他语气凉凉,落在兰啸天耳中,如同索命的幽魂。 兰啸天躺在地上,怒喊:“雁长空,你还是不是雁来的儿子!你若是他的种,最好一刀杀了我!” “我劝你别提我爹,”雁安宁淡淡开口,“除非你想再加十二个时辰。” 兰啸天萎缩的眼皮抖了抖:“雁安宁,你个毒妇!” 话音未落,胸口踩上一只脚。 “你最好闭嘴。”百里嚣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眼中一片暗沉。 兰啸天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听出他话里的威胁。 他怔然片刻,忽然将脑袋朝百里嚣的方向拼命靠去,颤声道:“我求你,我求你们!给我一个痛快!不要凌迟!” 百里嚣一脚踢开他的手,在他身旁蹲下。 “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也难解他们心头之恨,”他冷冷道,“要我说,他们还是心善了些,不如把你交给我,保证能更解恨。” 他这话已然不是威胁,而是带上几分认真的口吻。 兰啸天听得寒毛直竖,背脊发凉。 他忽地露出一分狠色,猛地张嘴。 百里嚣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他的下颌。 他手指用力一错,卸掉他的下巴。 “想咬舌自尽?”他冷笑一声,“没那么容易。” 兰啸天口不能言,喉里发出绝望的嗬嗬声。 百里嚣起身,看向雁长空:“何时行刑?” 雁长空与妹妹互望一眼:“现在。” 百里嚣笑笑:“好主意。” 一炷香后,雁家军的帅帐旁立起一根高高的木桩。 军中人人相传,那个在朝中陷害雁来大将军,将梁州的情报送给北缙,使雁来大将军中伏受伤,最后不治身亡的罪魁祸首,如今就绑在木桩上。 雁长空将兰啸天卖国通敌、陷害忠良的罪行召告于众,最后下令行刑。 他伤得不轻,由妹妹和百里嚣陪着,坐在帐外的椅子上,亲眼看着兰啸天受刑。 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惨嚎,雁长空转首对雁安宁道:“你先回去歇息。” 雁安宁摇头:“我又不是没见过枯骨烂肉,你在这儿,我也在这儿。” 雁长空无奈,朝百里嚣使了个眼色。 百里嚣扬起眉梢:“我听她的。” 雁长空怒瞪这两人。 血糊刺啦的,有什么好看? “安宁,”他顿了顿,“去拿伤药来。” 雁安宁立时将目光从木柱上移开:“你哪儿疼?” 雁长空指指百里嚣背后:“血都快流成河了,你没瞧见?” 雁安宁蓦然一怔,扯过百里嚣让他转身。 黑色的衣料上,血迹混和着雨水,并不十分明显,只有凑近了才能看清,那片血迹在腰上晕开一大片,瞧着格外吓人。 第347章 别太老实 瞧见这片血迹,雁安宁蹙了蹙眉。 方才在帐中,百里嚣自称只是受了点小伤,她见他行动自如,又因兰啸天之事转移了注意,就没太放在心上。 眼下见血迹的范围比先前扩大了许多,她心中懊悔,转头对雁长空道:“我先带他去包扎。” 雁长空“嗯”了声,没有阻拦。 此时大战方息,营地中的将士们各有各的忙碌,百里嚣一行刚从战场上下来,住处还未收拾妥当,雁安宁径直将他带到自己的住处。 她的帐篷就在雁长空的主帐附近,阿韭早将帐中归置得整整齐齐,陈设虽然简单,一应卧具却如在家中一般舒适。 百里嚣踏进帐门,看着眼前干干净净的床榻,不由站住脚。 “我去伤兵营就行。” 他这一身又是血水又是污泥,实在舍不得将雁安宁的住处弄得满是血腥。 “这个帐篷让给你住。”雁安宁道,“这儿离我哥那边近,军医随时要去看他,可以顺道照顾你俩。” 她推着百里嚣在榻上坐下:“乖乖待着,我去叫军医。” 军医来得很快,不等雁安宁出门,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军医已提着药箱进来。 “大将军让我过来给这位好汉治伤。” 军中将士大多不知百里嚣的身份,只知他是雁安宁带来的帮手。 百里嚣不但在天水岭救出了雁长空,更于乱军之中异兵突进,生擒了青州军的幕后指挥兰啸天。 他的所作所为令雁家军的将士心生敬佩,连这老军医也佩服他的勇猛,张口便以好汉称之。 雁安宁闻言,嘴角微微一翘,催促百里嚣道:“快脱衣裳,让大夫瞧瞧。” 百里嚣的伤从后腰上方斜贯而下,军医看了看伤口长度,提醒道:“还请阁下解开腰带,我替你上药。” “稍等。”百里嚣说着,回头看了雁安宁一眼。 军医这才想起帐中还有一位姑娘家在,当即朝雁安宁道:“大小姐,您看这……” 他是雁家军的老人,在梁州便与雁安宁打过交道。依照时下习俗,家中的孩子分男女各自排行,雁家只得一子一女,外人称雁长空为大公子,雁安宁便是大小姐。 雁安宁见百里嚣按着裤腰,不肯让军医扒下,立时会意。 “我去外面等着,”她对军医道,“劳烦你看看,他身上是否还有别的伤。” 她实在信不过百里嚣。 别看这人平日缠她缠得紧,真到要紧时候,他宁肯装作无所谓,也不愿用身上的伤吸引她的怜悯。 上回他从后平回来,一路追她追到法华湾,她看见他脸上细碎未愈的伤痕,当时问起,百里嚣只用一句“过几日就好”应付了事。 今日他又是如此,仿佛只要人没倒下,他受的伤就不值一提。 雁安宁暗悔自己的粗心,坚持要让军医给百里嚣从头到脚检查一番。 军医听了她的吩咐,点点头:“大姑娘放心,回头我把他的伤情给您仔细讲一遍。” 雁安宁这才放心:“有劳了。” 军医目送她离开帐篷,转向百里嚣,客客气气道:“您不必害羞,大小姐不是那等拘于小节的女子,过去在梁州战况吃紧的时候,她时常到伤兵营帮忙,我记得那时,她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百里嚣不动声色“哦”了声。 他这辈子就不知害羞为何物,不过身处雁家军营地,当着外人的面,总得顾及雁安宁的声誉。 他的大舅子还未正式答应这门亲事,万一让对方知道,他在雁安宁面前宽衣解带,说不准又会生气,倒不如规矩一些,省得大舅子着恼。 军医不知他的念头,一边给他清理伤口,一边絮絮叨叨有关雁安宁的往事,说到兴起处,不免慨叹:“当年梁州多少好儿郎想求娶大小姐,可惜皇帝有令,大小姐及笄以后便回了京城,小小年纪就得独自一人撑起门楣,这些年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百里嚣忍着伤口传来的刺痛,微微眯眼:“她就算吃再多苦,也不会告诉别人。” 不只是别人,就连他,也对她这些年的经历知之甚少。 她在人前总是显得从容淡定,哪怕遇到再大的难处也不会向人抱怨。 百里嚣不用猜就知道雁安宁的想法,她一定会说:“抱怨有什么用?难道抱怨就能解决问题?还不如好好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度过难关。” 他欣赏这样的勇气,因为他与她是同一种人,但当他对她有了更多心思,他的欣赏就变成了心疼。 正如这位军医所说,雁安宁就该像她在梁州时那样,任意自在,无拘无束。 军医听他话里话外对雁安宁多有维护,对他好感倍增。 “雁家人都是如此,有福同享,有难独当,哪怕刀落在头上也不会叫一声疼。”军医轻叹,“我们这些老兵受了雁家两代恩惠,没别的可报答,这辈子都会跟定大将军。” 百里嚣盯着榻上木头的纹路,轻轻颔首:“雁家军上下一心,定会长盛不衰。” “承您吉言。”军医笑着放下清理创口的烧酒和棉布,拿起药瓶,“您腰上这伤泡了雨水,得小心养着。我看您身上新伤和旧伤不少,有些像是近两月才受的伤,难道阁下也是行伍之人?” 百里嚣双臂交叠,趴在枕头上,没有解答他的疑问,只道:“雁安宁若是问起我的伤,你挑几处不要紧的告诉她,不必徒增烦扰。” 军医闻言,若有所思朝百里嚣看了眼,笑道:“大小姐的吩咐,我们不敢不依。” 百里嚣轻啧一声,侧首望过去:“你们雁家军,怎么一个个这么老实?” 军医笑出一脸褶子:“您这话我可不敢接。” 他将药粉撒在百里嚣的伤口上,拿绷带替他包扎起来:“要么我去说,要么您自己去说。对了,伤口附近三日内不得沾水,我看您也是久经沙场之人,有些养伤的忌讳就不必我多言了。” 百里嚣应了声:“多谢。” “给您治伤是我份内之事,您帮了雁家军大忙,该我道声谢才对。”军医收拾了药箱,留下两个药瓶,“白色内服,红色外敷,明日一早我再来。” 军医走后,百里嚣在榻上趴了一小会儿,撑身坐起。 帐篷里熏了好闻的香料,将血腥气掩下不少。 百里嚣见榻前丢着好些擦血用过的棉布,扬声叫来帐外的私卫:“把这些拿去扔了,再给我找身干净衣裳,打一桶水来。” 私卫手脚麻利地将帐中的血迹清理干净,送来一桶清水。 百里嚣命人去帐外守着,自己在帐内打着赤膊,将干净布帕浸水拧干,擦去身上的血污。 帐帘处光影一晃,有人进来。 百里嚣回头,只见雁安宁拧着眉,盯着他赤裸的上身,问道:“谁许你沾水了?” 第348章 一脉相承 雁安宁一直在外候着。 她见军医出来,向他问明百里嚣的伤势,转头就见百里嚣的私卫拎了桶水进去。 她要进帐,私卫不敢拦她,于是便将百里嚣逮个正着。 百里嚣放下帕子,朝她身后望了眼。 这一眼望得雁安宁莫名其妙。 “你看什么?”她问。 百里嚣见她身后无人,像是松了口气。 “怕你哥过来。” 他低头看看自己,裤子还在,应当不算在雁安宁面前赤身裸体? 不过即使眼下这状况,被他大舅子瞧见,仍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百里嚣想了想可能出现的后果,拿起外衣披上:“你要不待会儿再来?” 他突然如此矜持,雁安宁忍不住好笑。 “你怕什么?”她故意问道。 百里嚣见她一脸促狭,极想走过去捏捏她的脸,但想到雁长空就在帐外不远,只得悻悻作罢。 “看我吃瘪,你很高兴?”他抱起双臂,挑了挑眉。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怕我哥。”雁安宁唇边泛起一丝笑,“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他做什么?” 百里嚣拢拢衣襟:“他是你哥。” 那是雁安宁最为珍视的家人,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言行不妥,给这桩婚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雁安宁慢吞吞“哦”了声:“怕他不答应这门婚事?” “不只如此,”百里嚣注视着她,眼中掠过一抹深意,“他本身也值得尊重。” 他对雁家人有着爱屋及乌,更有着由衷佩服。 正所谓三军可夺其帅,不可夺其志。 雁长空失踪后,雁家军没有一蹶不振,老姚敢于突出重围,老穆能够率兵驰援,雁家军本身便如一股铁索,有着砍不断烧不坏的劲头。 身为同样带兵之人,百里嚣很明白,这股劲并非天然生成,它需要从上至下,经过多年淬炼,方能形成这样的军事素养。 雁长空接任大将军之位不过短短数月,他能让雁家军上下同心,与他父亲在时毫无二致,必然对这支军队灌注了大量心血。 百里嚣深知其中不易,尤其在时局如此动荡之时,雁长空能让北地的城池相继依附,可见雁家军的声望并未因雁来的离开而消退。 雁安宁听他如此夸奖雁长空,讶异地笑了下:“原来你也会拍马屁。” 百里嚣摇摇头:“在我看来,他只有两点不好。” 雁安宁目光一动,露出好奇的模样:“说来听听。” “其一,他老是不肯答应咱俩的婚事,”百里嚣道,“其二,他太过正直。” 别的不说,单就雁长空处置兰啸天的方式,百里嚣就认为他比自己良善多了。 凌迟算什么,对付这样的仇人,他有一百种让对方生不如死的手段。 雁安宁轻声一笑,她走到百里嚣近前,拿起他放在水盆中的帕子拧干。 水中泛着淡淡血色,就连帕子上也似沾了丝腥味,她对此却恍若未觉,朝百里嚣抬抬下巴:“衣服脱了,转身。” 百里嚣本不想答应,可偏偏无法拒绝这样的她。 他丢开外衣,转身背对雁安宁。 背上忽地一凉,雁安宁手中的帕子按了上来。 她轻柔地为他擦去背上的血污,缓声道:“我哥是最像我爹的人。” 雁来重情重义,心系百姓,雁长空同样如此。 当今天下,手握兵权的武夫往往被人视为祸水。 没人相信一个人有了军队会甘于屈居人下,近百年来,兵匪涂炭,饿殍遍野,无不因战乱而起。 像雁家军这般,有兵而不乱,有权而克制的,少之又少。 “皇帝不信雁家,是因为他们不信有哪支军队会顾念百姓,当一个人拥有强大的武装,杀人就像摁死一只蚂蚊那样容易,他为什么还要顾及别的性命?”雁安宁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他们做不到的,就认为我父亲也做不到。” 可偏偏,她的父亲就是这样的死心眼,她的哥哥也是一样。 “当初史一志为了与雁家军结盟,打算将兰啸天送给我哥任他报仇,我哥拒绝了。”雁安宁笑笑。 事后,雁长空给她写了封信,向她道歉,说他没能马上为爹报仇。 雁安宁接到这封信,百般不是滋味。 不是因为他哥拒绝了史一志,而是因为他哥会为这样的决定向她道歉。 “我其实不太像我爹,”雁安宁道,“我自幼由我外公教导,有些时候,我更像我外公。” 江汉之历经三朝,见惯兴衰盛亡,他曾对年幼的雁安宁说过:“天底下谁都可以当皇帝,武夫也好,文人也罢,哪怕他是个路边的乞丐,只要有本事让天下人过上好日子,我就认他作皇帝。” 江汉之的言论无疑是一种离经叛道,或许正因如此,在大衍的开国皇帝死后,再没人敢重用他。 “外公常说,我爹是个厚道人。” 雁安宁曾经想过,她外公是否有过一丝惋惜,为她爹和她爹创建的雁家军。 雁安宁避开百里嚣背上的伤处,为他擦净背脊,将布帕放回水盆。 “你应该清楚,我哥为何迟迟不肯答应咱们的婚事。”雁安宁道,“你若想打消他的顾虑,不如与他开诚布公。” 第349章 长忧九十九 夜深人静, 雁家军的驻地星火点点,井然有序。 雁长空帐外的空地上,兰啸天的凌迟之刑已告一段落。不为别的,只因他的惨叫实在太过刺耳,为了不影响士兵入睡,雁长空命人暂停了刑罚,留待明日继续。 此时,离绑着兰啸天的木桩不远之处,雁安宁摆开一个火盆。 “你在做什么?”雁长空出现在她身后,好奇地看着她的举动。 雁安宁蹲在地上,扭头看他一眼,不满道:“身上有伤还乱跑。” 雁长空微微一笑:“去姚将军那儿坐了坐。” 老姚伤得没他重,但毕竟上了年纪,现在还不能下地。 晚饭后,雁长空叫上老穆与另外几名将领,一起去探望老姚,直到月移中天,才回到自己的大帐。 这一回来就见雁安宁在他帐外折腾。 雁长空低头细看,只见雁安宁面前除了火盆,还有一只竹篮,篮中装着香烛纸钱和一些金银纸。 雁长空了然:“你要给爹烧纸?” 雁安宁点头,朝前方血肉模糊的兰啸天努努嘴:“上好的祭品在这儿,我给爹上炷香,请他过来瞧个热闹。” 雁长空笑笑,叫亲兵搬来两把矮凳,拉着雁安宁一同坐下。 “还要折元宝是吗?”他从篮中拿起一张金纸。 他的左掌缠着厚厚的布条,五指几乎不能正常弯曲。 他只能将金纸放在腿上,用左手掌根压住,再用右手捏着薄薄的纸张折出形状。 雁安宁看着他笨拙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难过。 雁长空打小便双手灵巧,别说折元宝,便是编蛐蛐笼,做纸鸢,甚至雕个什么老虎兔子小玩意儿,都不在话下。 如今,他左手筋脉受损,军医说很难恢复如初,日后他再也无法弯弓搭箭,更做不了细致活儿。 雁安宁掩去眼中的难过,抓来一叠金纸放他膝头:“替我多折一些。” 雁长空见妹妹把她那份活儿硬塞给他,无奈又好笑道:“我是伤员。” “你不受伤,我哪有机会使唤你。”雁安宁振振有辞,“快折,等你折好了,咱们再来烧纸。” 说着,她从篮子里取出两只儿臂粗的蜡烛点上,抽出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郑重其事插在香炉里。 “你什么时候备下的这些?”雁长空问。 “晚饭前。”雁安宁道,“我让人去天水城买了这些东西,本想晚饭后找你一起弄,谁知你帐里没人,我等了一阵见你迟迟没回来,干脆自己先摆上了。” 雁长空将折好的第一只金元宝放入篮中,小小的元宝折得不算精致,但还是有模有样。 他嘴里应道:“那帮青州军还在三十里外扎营,我让几位将军增加了布防,防止对方反扑。” 雁安宁点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你是大将军,是该多慎重些。” 雁长空笑了笑:“早点打完这仗,早点回梁州。” 说到这儿,他转眼看向雁安宁,试探道:“你呢,这回打算在梁州待多久?” “怎么?我在梁州待多久还有限数?”雁安宁故作不解,“雁长空,你就这么对你妹妹?” 雁长空手下一顿,没好气道:“当初是谁非得跑去西南?你去之前有和我商量一下么?” “我那是慎重考虑的结果,”雁安宁理直气壮,“当时的状况,去西南最安全,何况我一动身就马上给你写了信,你说我哪儿做得不好?” 雁长空一噎,他这妹妹从来嘴上不饶人,对上她,有理也变没理。 “我看你在西南过得挺自在,”雁长空冷哼,“百里嚣给你一条商路就把你绑住了。” 雁安宁动动鼻子,煞有介事看向他:“哥,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股酸味儿?” 雁长空愣了下,手指一动,险些将折好的元宝扯破。 他将元宝扔到妹妹手上:“取笑我是吧?” 他作势起身:“不折了,叫你的百里嚣来折。” 雁安宁笑着拽住他:“别这么小气嘛。” 雁长空瞥她一眼:“我不像有的人那么没良心,有了心上人,就不要手足。” “你说的谁?我可不认识,”雁安宁连拖带拉按着他坐下,“我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么不想想,我给雁家挣了半座宝库。” 听她提起地宫里的宝藏,雁长空沉默须臾:“安宁,那点东西不值得让你委屈。” 雁安宁讶然,她张了张嘴,失笑:“哥,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宝藏动了心,才——” “当然不是,”雁长空打断她, 他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妹妹,沉声道,“我只是希望,你这次的选择不用顾虑任何人。” 雁安宁的头一桩婚事全由长辈做主,雁长空虽未问过,但他心里清楚,他的妹妹在有些时候乖巧得令人心疼。 如果不是为了让父亲放心,雁安宁怎会同意嫁给朱思远那小子。 那桩婚事虽然未成,但雁安宁因此受了不少苦,雁长空想起来就怄气。 爹娘都不在了,他得尽到一个兄长的责任,护妹妹一生安宁。 雁安宁收了唇边的笑,静静望着她的兄长,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哥,你平日看的话本子比我还多,你是不是又想了些有的没的?” 她这哥哥自娘亲走后,心思比她更细腻,他八成对她的婚事想了许多,指不定还在担心,她会为了给雁家军挣军饷,才答应百里嚣的求亲。 面对这样的雁长空,雁安宁说不出一句取笑的话。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她在兄长眼中,怕是与他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她蹲下身,从雁长空手中取出他未折完的元宝,将最后一个角端端正正插进缝隙。 她把元宝托在手心,仔细端详两眼,满意笑道:“你妹妹可不是好欺负的。” 雁长空垂眼看着她,抬手拍拍她的脑袋。 “不是最好。”他朝伙房的方向示意,“去取些酒来,既要祭拜,没酒怎么成。” 雁安宁一拍脑门:“差点忘了,我让阿韭去拿酒,她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去瞧瞧。” 雁长空目送妹妹离开,转头看向帐篷的阴影暗处。 “人都走了,还不出来?” 第350章 先成家后立业 暗处人影一动,百里嚣出现在月光下。 他手里端着木盘,盘中放着一壶酒和一只酒杯。 “半道遇见阿韭,从她手里拿了酒来,”百里嚣将木盘放到香烛前,“走到这儿,见安宁和你聊得正欢,没敢打扰。” 雁长空不置可否,将雁安宁的凳子朝对面踢了踢:“坐。” 百里嚣接住矮凳坐下。 他身量高长,小小的矮凳在他的身形映衬下颇显逼仄,但他似无半点不适,拿起篮中的金银纸,慢慢折了起来。 雁长空打量他一眼:“方才我和安宁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百里嚣点头。 “我相信她的眼光,”雁长空道,“但作为她的兄长,我大概永远不能放心。” “我明白,”百里嚣极淡地笑了下,“若我还有姐妹,我也不放心把她们的一生交给别的男人。” 他的语气中似乎多了一丝肃杀之意,雁长空敏锐地察觉到这点,微顿了下。 “你能明白最好。”他心里的疑惑稍纵即逝,径直问道,“听说你已打下后平一半的地盘,想必南阳也在你的筹划之中,你打算几时称王?” 他问得直接,百里嚣的回答更是没有半点犹豫。 几乎雁长空的话音刚落,他便回道:“迎娶安宁之后。” 雁长空皱眉。 “安宁有孝在身,若要成婚,至少还有两年。” 时下为父母守孝,虚数三年,实则二十七个月,如今虽已过了数月,但无论怎么算,这两人都得在两年后方能成婚。 百里嚣掀唇一笑:“两年不算长,我等得起。” “为何?”雁长空追问,“你成亲和你称王有何关系?” “当然有,”百里嚣道,“大丈夫先成家后立业,日后若有史官为我记上一笔,我希望他们能写,安宁是我糟糠之妻,她不嫌我生于微末,贫贱不移,富贵不欺,甘愿陪我吃苦受罪,助我登临王位。” 雁长空听他前面所言还算正常,听到后来,什么糟糠之妻,什么贫贱不移,简直不知该作何评价,倘若百里嚣这样的身份也算贫贱,天底下就找不到真正穷苦之人。 他静了半晌,方道:“你要她陪你吃苦受罪?” “只是给史官一个添笔的由头罢了。”百里嚣笑笑,“史家最爱修饰,便是没这些,他们也能写出一套春秋笔法。” 雁长空见他侃侃而谈,仿佛笃定他的名姓会当真列入史册,忍不住反唇相讥:“看来你志在天下。”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百里嚣道,“若时机到了,我不取,也有他人会取。” “你不怕我拦你?”雁长空问,“我要我妹妹一世安稳,像你这般野心勃勃,如何让人安心?”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未必能让人安心。”百里嚣抬头,“而我可以保证,即便乱世之中,也能为她杀出一条血路。” “可那些血终究会溅在她身上,”雁长空冷冷注视着眼前的男子,“我妹妹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她不会过这样的日子,”百里嚣道,“在那些血溅出来之前,我会在道旁栽满鲜花,绝不让她染上丝毫血腥。” 雁长空提起嘴角笑了下:“你的话很动听,难怪安宁会对你动心。” “我与她的相识没这么美好,”百里嚣盯着手中的元宝看了看,“我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有数。” “那她是什么样的人,你有数吗?”雁长空问。 百里嚣没有立刻作答。 他往篮中放下元宝,再抬眼时,眼中多了几分柔和。 “她心思灵敏,牙尖嘴利,一旦得理便不饶人,便是没理也能占上三分。”他笑了笑,既无奈又宠溺,接着道,“她的心肠又软又硬,可以以身饲虎,又敢提刀杀人。” 他抬头望向夜空,墨蓝的天上飘着几丝云彩,如轻纱一般,令他的眼神变得朦胧。 “她就像一只鸟,没法用笼子关住,只能让人盼着,她能在身边多停留一阵。”百里嚣幽幽叹了口气,自嘲道,“她拿定主意的事,十匹马也拉不回,可若想违背她的意愿,强迫她做什么,只会招来她的厌恶,被她唾弃。” 雁安宁从来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人,想要她的心,就得拿心去换。 她是一个有主见的姑娘,她的见识不在任何一个男儿之下,她曾见过许多精彩绝伦之人,百里嚣有时会觉得侥幸,倘若他们的相遇不是那样离奇,或许她转头就会把他忘了。 如今当着雁家人的面,百里嚣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心:“我只怕两年以后,安宁在梁州乐不思蜀,不肯再嫁我。” “梁州?”雁长空目光一闪,“你想让安宁一直待在梁州?” “她虽然还没与我说过,但我猜,她一定想在梁州多待些日子。”百里嚣看了眼雁长空身上的绷带,“你受了伤,她的好友又身中奇毒,她这次急匆匆离开临漳,本就是为了帮到你们。” 想起刚才他听到雁长空对雁安宁的指责,百里嚣加重了语气:“她一直惦着你们,在她心里,你们永远是她最亲的人。” 他发誓这话不含一丝醋意,但转念想想,雁家实在该多给他一重保证,不然两年以后,他的媳妇儿不见了怎么办? 雁长空折完最后一个元宝,扔进篮子。 “可她愿意为了你,把她的点子都告诉西南军。” 别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雁安宁在临漳与那些官员打得火热,明明不是衙门的人,却干了不少衙门的活儿。 百里嚣摸摸下巴:“也许是因为,她在西南更能放开手脚?” 雁长空脸色微沉:“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无能?” 百里嚣笑笑。 “自然不是。”他看着这位年轻的雁家军统帅,忽然正色,“不知雁家军未来打算如何?” 话音落下,恰逢一阵风吹过,火盆里的炭火骤然迸出几点火星。 雁长空的目光随着火星落地,看着它们掉入尘埃化为乌有,眼神霎时变得凌厉。 第351章 雁家军的未来 “你担心我和你争?”雁长空冷冷道。 他的目光如刀锋,划过百里嚣的面孔。 他们此时不是两个谈及婚嫁的亲家,而是两股势力的最高统帅。 偏偏这两人又同样年轻。 一将功成万骨枯,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 像他们这样的人,本该驰骋沙场,为自己打一个天下。 雁长空毫不留情地质问:“你想吃掉大衍?” “现在还没这个打算。”百里嚣道,“但大衍未来的局势,相信兄长比我看得更清。” 他望着火盆里飘动的火苗,眼中映着点点金芒。 “东边死了个晋王,西边还有个留王,北边青州军的势力仍在,哪怕没了兰啸天和史一志,他们原来的部下也不会善罢甘休。”百里嚣慢慢道,“权势动人心,大衍的皇帝能在那位子上坐多久,无人能知。” 他看向雁长空,语气意味深长:“兄长想要的东西我不会动,可若兄长不想要,我不会留给旁人。” 雁长空的瞳孔猛地一缩。 百里嚣回答了他的疑问,且不论他的答案是否出自真心,但他同时也向他抛出了一个难题。 这个难题同样如一把刀,直剖他的内心。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倘若这地界当真四分五裂,他还能坐得住吗? 雁长空陷入沉思。 寂静伴着夜里的风,四下蔓延。 他与百里嚣各坐一侧,两人身份相似,境遇不同,他们无法对对方感同身受,但又不可避免地,因为雁安宁,有了几分惺惺相惜。 无论立场如何,他们都是雁安宁的亲人,若非如此,百里嚣不会关心雁家军的未来,雁长空也不会问出那么尖锐的问题。 晚风送来断续的呻吟,来自木桩上的兰啸天。 他早已昏了过去,即使如此,仍然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哀鸣。 他脚边的碎肉和血迹已经收拾过,可他身上的血腥仍然招来不少蚊蝇。 雁长空望着兰啸天血肉模糊的身影,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耳边响起脚步声,雁安宁折返回来。 她看见两人,未露出丝毫惊讶,探头往篮子里瞧了眼,见里面装满折好的元宝,赞了声:“你俩真懂事。” 百里嚣笑出声,抽出身下的矮凳递过去:“你让人拿的酒在我这儿。” “我知道。”雁安宁转向雁长空,“哥,可以烧纸了吗?” “可以。”雁长空应了声。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语气温和:“有酒无菜,我想拿兰啸天的人头祭奠,你意下如何?” 雁安宁迎着他的视线,没有问为什么。 她嘴边泛起一抹柔和笑意,轻轻点了点头:“好。” 雁长空起身。 他正要吩咐亲兵去拿刀,就见百里嚣向他递了把刀来。 “西南齐蛮族最擅冶铁,”百里嚣道,“这是他们送我的腰刀,兄长不妨一试。” 雁长空接刀在手,掂了掂:“是把好刀。” 雁安宁站在左侧扶他一把:“哥,我陪你去。” “小心溅你一身血。”雁长空道。 雁安宁不以为意地笑笑:“溅了血,洗掉就是。” 雁长空握紧刀柄,忽而展眉:“你说得对,咱们雁家的孩子可不会怕血。” 雁安宁托住他的胳膊:“别人的血我不怕,你得小心别把伤口迸开,军医忙了一整天,你总该让人歇歇。” 雁长空轻声一笑:“砍个头而已,还费不了多大劲。” 他与雁安宁来到兰啸天跟前。 绑在木桩上的人像是被他俩惊醒,低垂的头颅动了动,慢慢抬起脸来。 那张脸比受刑前更加苍老了几分,仿佛被鬼吸干了精血,枯瘦中透着死气。 兰啸天被卸了下巴,口不能言,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呼哧声响,听上去像在求饶。 他茫然地侧着头,身体因恐惧而紧张地颤抖。 他虽目不能视,但受刑的痛苦已深入骨髓。 他再没了不可一世的气焰,更没有视死如归的慷慨,此时的他,比他身上的蚊蝇更加脆弱。 雁安宁看他一眼,松开雁长空的胳膊。 “他这样子,就算被爹看见,也不会觉得有趣,”她往旁让开两步,“哥,动手吧。” 刀光在暗夜中划出一丝冷芒,如流星一闪即逝。 一颗丑陋的头颅连同一截木桩掉到地上。 那颗头滚了滚,滚到雁安宁脚边。 雁安宁正要捡起它,伸出的手被人“啪”地一拍。 “这种脏东西,你碰它做什么?”雁长空拦住她,“去叫他来。” 雁安宁怔了怔,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百里嚣,”她朝火盆那边喊道,“过来帮忙。” 不一会儿,香炉边多了一杯酒,一颗人头。 火盆里烈焰熊熊,三人扔入的纸钱与元宝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雁安宁提起篮子,将篮底最后几只元宝倒了进去。 她拍拍篮底,唉声叹气:“还是买少了。” 她放下篮子,双手合十,朝火盆恭敬地拜了拜,嘴里念道:“爹,你省着点儿花,等咱们回了梁州,再给你多烧些。” 雁长空好笑地摇摇头,默然片刻,看向百里嚣。 “你这趟和我们去梁州吗?”他不怎么情愿地问道。 百里嚣挑眉,心知这位大舅子终于松了口,嘴角一扬,应道:“自然。” 雁长空见他答得理所当然,只觉胸口又堵了堵。 “安宁,”他唤道,“扶我进帐。” 雁安宁爽快应了声,对百里嚣道:“你还有伤,早点儿去歇着吧。” 话音未落,就听她家兄长咳了两声。 雁安宁转头,见雁长空捂着胸口,一副重伤虚弱的模样,赶紧扶住他,数落道:“都说了你伤得不轻,还出来逞能,这下好了吧,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我马上叫人给你看看。” 她说着就要让亲兵去找军医。 雁长空被妹妹当着准妹夫的面念叨了一通,说不出到底是舒坦还是难受。 他决定不再受此折磨,挥开雁安宁的手:“行了,我没事,你们都回去吧。” 他把人打发走,见雁安宁与百里嚣本是一前一后,走着走着就变成并肩而行,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影子交叠在一起,更显得亲密无间。 他默默按了按额角,站在帐前,望着天上的明月,忽觉有些孤单。 第352章 互利互惠 到了半夜,雁家军的探子传来消息,三十里外的青州军拔起营寨,不战而退。 这个消息并不算出人意料。 前一支青州军被雁长空打得落花流水,史一志命丧雁长空刀下,剩下的残兵早就没了斗志,而后来的这支青州军受兰啸天指使,本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却不料雁家军也好,天水城也罢,竟能在围攻下支撑多日。 梁州援军的到来不但令雁家军士气大振,更是打破了兰啸天的部署,解了天水城之围。 原本青州军还想站住阵脚重振旗鼓,谁知战场上出了个不守陈规的百里嚣。 老穆鸣金收兵之时,百里嚣在溃退的敌军中发现了一丝不寻常。 战场上兵贵神速,带兵的将领无不骑马,可青州军中却出现了一架马车。 百里嚣果断带着一群私卫绕了过去。 他们趁乱靠近马车,发现车中之人竟是瞎了眼的兰啸天。 上一回在京城郊外,百里嚣就遗憾没能杀了兰啸天,如今见到他又怎敢放过。 兰啸天车边虽有重兵把守,但被败军冲乱了阵形,待他们发现有人偷袭,已经晚了。 百里嚣拼着腰上挨一刀,将兰啸天生擒回营。 青州军失去兰啸天这个指挥,他手下那名云州将领立时心知不妙。 兰啸天落在雁家军手中只有死路一条,为了一个死人,赔上整个青州军实在不划算。 因此不等天亮,青州军便趁着夜色悄悄撤走。 雁长空没有派人追击。 经过连日作战,雁家军亟需休整,老穆带来的援军虽有余力,但他们兼程而来,经过昨日一场大战,也已十分困顿。 探知青州军确已撤逃,雁长空下令,命全军就地驻防,待天水城收拾完毕再行交接。 第二日,得知战事已罢,雁家军大营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傍晚,天水城中的官员带着百姓敲锣打鼓,送来牛羊美酒犒劳将士。 雁长空推辞不下,便让人就地杀牛宰羊,邀请前来的百姓与将士共食。 昨日一场大雨冲走了暑气,长天如洗,暮色清朗。 军营中篝火熊熊,笑声不断。 肥瘦相间的烤肉滋滋冒油,撒上盐和胡椒便是无上美味,百姓家的娃娃含着指头守在火边,嘴角淌出的口水早已弄湿衣袖。 不打仗的时候,将士们多少能喝些酒。 天水城的酒远近闻名,除了伤员和小孩,人人分得几碗,酒香伴着肉香,飘散在营地上空。 百里嚣盘腿坐在火堆旁,看着别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幽幽叹了口气。 他也想喝酒,可雁安宁不许。 “你还有伤,喝什么酒?”雁安宁说完,就把他面前的酒坛抱走。 百里嚣本想为自己争取两句,见那双清泠泠的眼眸扫过来,立刻识趣地闭嘴。 原来这就是被人管着的感受。 百里嚣嘴角含着笑,一手撑着脸颊,一手将火堆上的肉串挨着翻了个面。 可惜雁安宁要陪她哥招待天水城的官员,不然他才不会独自坐在这儿烤肉。 “可以吃了吗?”一个小孩细声细气地问。 百里嚣转头,就见周围蹲了一圈半大不小的孩子,眼巴巴盯着火上的烤串。 这些孩子家的大人们被拉去喝酒,小孩子坐不住,东边一窜西边一窜,窜着窜着就聚到百里嚣身旁。 也不知怎的,附近那么多人,他们偏生喜欢凑到这儿,仿佛百里嚣烤的肉就是比别处更香些。 百里嚣烤的肉的确更香。 他们从西南过来,沿途免不了露宿荒郊,随身除了换洗衣物,干粮食水更是不少,这其中便有从西南带来的调味香料。 孩子们看着他一把一把往烤串上撒各种粉末,每撒一把,那馋人的香气就不要命地往鼻子里钻,勾得他们直咽口水。 百里嚣听着身边不时响起的吞咽声,笑了笑,取下一大把肉串,递给私卫。 “拿去分一分,别让他们烫着。” 孩子们见这些肉串是给自己的,发出一声欢呼:“谢谢大哥哥!” 说完,他们丢下百里嚣,跟着私卫跑开。 百里嚣撇撇嘴,重新抓了把肉串放在火上。 一只小手捏着他的衣摆,轻轻拽了拽。 百里嚣侧首,就见一个小孩蹲在他脚边,穿了身半新不旧的棉布衣裳,浆洗得很干净,一张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好奇地望着他手边的香料。 “你怎么不去?”百里嚣问。 小孩咧嘴,露出一个憨笑:“我牙疼,姐姐说给我肉粥。” 他指指另一边向他们走来的雁安宁,小声道:“只有我有。” 百里嚣掀起唇角,同样压低嗓门,轻声道:“现在我知道了,我也要。” 小孩呆了呆,为难地看看自己的肚子,再看看他。 “那我分你一半?”他不舍道。 百里嚣笑出声。 “不用你让。”他神情傲然,“只要我想,你姐姐能给我一锅。” 小孩轻轻“哇”了声,满眼崇拜地看着他:“大哥哥,你这么能吃,不会把家里吃垮吗?” 百里嚣面上的笑容顿了顿。 “我虽然能吃,但我也能挣。”他屈指在小孩脑门上弹了一记,“坐一边儿去。” 小孩往后一个坐墩,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锲而不舍爬起来,凑回百里嚣脚边。 “大哥哥,你撒的这些都是香料对不对?” 百里嚣冷冷一笑:“毒药。” 话音刚落,肩上就挨了一巴掌。 “瞎说什么,”雁安宁弯下腰,将手里的粥碗递给小孩,“别信他的,他撒的是香料,听说你家也卖香料,对吗?” 小孩迟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家已经不卖香料了。” “我知道。”雁安宁蹲下身,摸摸小孩的脑袋,“不过我想问问你娘的意思,你替我带封信给她,如果她还想做香料生意,让她来找我好吗?” 小孩半知半解应了声,接了信,开开心心端着肉粥去一边吃了。 小孩走后,百里嚣揉揉自己的肩膀:“疼。” 雁安宁要笑不笑地看着他:“装。” 百里嚣耸肩,拍拍身旁的空位:“陪我坐坐。” 雁安宁笑看他一眼,依言挨着他坐下。 百里嚣递给她一根烤好的肉串,问道:“你认识那小孩儿?” “原本不认识,”雁安宁道,“不过刚才听城里的官员说起他家的遭遇,有些可怜,便想着或许能帮一帮。” “怎么个可怜?”百里嚣问。 “他家做了几十年香料生意,在北地一带颇有口碑,谁知前年一场大火,不但烧光了铺子和所有货物,他爹和他爷爷全都葬身火海。他娘办完丧事,变卖了家产,将全部欠债一一还清,如今靠走街串巷做小买卖为生。”雁安宁道,“他娘以前在香料铺能顶半个当家,只是没有本钱,别人又看她是个寡妇,不肯借资于她,这才没法东山再起。” “你如何肯定她能东山再起?”百里嚣问。 “这我保证不了。”雁安宁笑笑,“不过西南的香料在北边极为少见,我原就想着拿到这边卖卖看。他家做了这么多年香料生意,多少认识些老主顾,只要她有本事卖出去,就能替我试一试水。” 百里嚣道:“难怪你这趟带了好些西南土产,我还以为都是给你哥的礼物。” “西南的好东西不拿出来换钱实在可惜。”雁安宁道,“至于我哥,他只要见了我,就比送什么都高兴。” 百里嚣失笑:“你如此费心,我和夏商与都该多谢你。” “谢我什么?”雁安宁神色平静,“我与你们不过互利互惠罢了。” 百里嚣扬眉,朝雁长空所在的方向望了眼:“你过来陪我,你哥不会生气吧?” “明知故问,”雁安宁白他一眼,“他要生气,昨晚听你说想动大衍的时候就该生气。” 百里嚣转过头:“你都听见了?” 第353章 修了几座院子 “听见的不多,”雁安宁道,“你俩的耳朵一个比一个灵,我哪敢靠近。” 百里嚣笑了下:“你是故意的。” “嗯?”雁安宁拿眼角瞥他。 百里嚣道:“你提醒我打消你哥的顾虑,就是想借我的嘴,让他认清眼下的形势。” 雁安宁嘴角一扬,收回肉串,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细细嚼了嚼。 “西南的香料用来烤肉果然好吃,”她慢条斯理道,“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想让我哥面对现实。” 百里嚣戳戳她鼓起的腮帮:“得罪你哥的事,就让我去做?” “只有在你面前,他才不会掩饰,”雁安宁道,“如果我去问他,他只会叫我不要操心。” “你不怕我与他起冲突?”百里嚣问。 “你会吗?”雁安宁歪着脑袋看他。 百里嚣抬起下巴,示意她看看周围的热闹景象,认真道:“雁家军在北地颇有声望,我不会平白无故给自己树一强敌。” 雁安宁微微一笑。 “百里嚣,你到底会不会哄人?”她问。 百里嚣移回视线,挑起眉梢:“怎么说?” “换作旁人,多半会说是看在我的面上,才对我哥多有忍让。”雁安宁笑睇他一眼,“哪像你,都不会说句好听的。” 百里嚣嘴角一掀,满不在乎笑了笑。 “自然是有你的缘故,但绝不是忍让,”他面色一整,严肃道,“是尊重。” 他尊重雁长空,既因为他是雁安宁的兄长,也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值得钦佩。 “你说得对,你哥和你爹一样,是个厚道人。”百里嚣道,“他的气量与胸襟,我自愧不如。” 别的不说,单就处置兰啸天一事便可看出,雁长空的作风与他截然不同。 雁安宁托着下巴,手指在唇边轻轻点了两下:“我哥不在这儿,你说得再好听,我也不会替你转告。” 百里嚣轻声笑笑,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戏谑:“你在怪我没有夸你?” 雁安宁白他一眼,将肉串塞回他手中:“我在好奇,你为什么肯让我在梁州待两年?” “你哥说的?”百里嚣问。 “你俩昨晚谈了什么,他今早全告诉我了。”雁安宁道,“你这两年打算做什么?攻打后平与南阳?” “没错,”百里嚣没有否认,“我这人睚眦必报,他们既然给了我出兵的理由,我岂能不用。” 上一回半道收兵,只因战线拉得太长,为了避免后方空虚,百里嚣才答应了后平国主的求和。 “西南军与他们迟早得分出个胜负,”百里嚣道,“我打算用一年时间平定西南,再用一年时间休养生息。” “再之后呢?”雁安宁问。 西南诸地若尽归百里嚣治下,他的势力将比如今的大衍更加强盛。 “再之后便该安心筹办咱俩的婚事。”百里嚣道,“你在临漳待了那么久,还没去雍陵好好看过。” “我出西南之前,在雍陵补给过一次,”雁安宁道,“那座城池很繁华,不输大衍京城。” 百里嚣摇摇头:“我是说,你还没去过我的府邸。” “你的府邸有什么好看?”雁安宁问,“再气派能气派过皇宫?” “那倒没有。”百里嚣笑笑,黑沉的目光锁住她,“回西南时,我让人把府邸扩建了一遍,新修了几座院子。” 雁安宁眸色一动。 百里嚣扩建府邸是为了谁不言而喻,不过……新修了几座院子?几座? 她带着几分疑问看过去。 百里嚣道:“我在京城时,去雁府外逛过几遭,后来从你的护卫和丫鬟那儿打听过雁府的格局。” 他说着摇了摇头,像是想起什么好笑之事:“他们口风很紧,问来问去也只肯说出每处院落的位置与房屋样式,早知如此,当初在京城,我就该潜进雁府仔细看看。” 他在雍陵的府邸中重新造了座雁府,本想等雁安宁去时给她一个惊喜,却直到改建完成,都没等来它的主人。 雁安宁闻言,诧然半晌:“你把我全家的屋子都修进去了?” “若非地方不够大,本该连你外公的院落一起修建。”百里嚣道,“你外公在京里的住处我去过好几回,一定不会弄错。” 雁安宁扫他一眼,想笑又忍住:“你身手高强,连皇宫都敢进,为何没去我家?” 她进宫前便将家中人丁遣散,各自安排了去处,府中只留下几名老仆看家,百里嚣若想偷偷进去,绝不会有人发现。 然而他偏偏没去。 面对雁安宁的好奇,百里嚣目光微凝。 他盯着她,眼神慢慢变得幽深。 他抬手揉揉她的发顶,似笑非笑道:“我当时也很奇怪,为什么到了门口,反而不打算进去。” 他那时只需轻轻一跃,就能进入雁家,可他像是突然迈不开腿,望着雁府的墙头,犹豫半晌,终是离开。 后来他想明白了。 因为他想堂堂正正地从雁家大门进去。 他不想如同一个小贼窥视雁安宁待过的地方,他希望能光明正大跟在她身旁,听她讲述院中的一草一木,听她回忆那些他不曾参与的过往。 这样的心思太过细腻,若说出来,连百里嚣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他还是说了。 当着雁安宁的面,他将当时的心情一一道来。 雁安宁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嘴角含着一丝笑,听到后来,笑容微敛,一双晶亮的眸子在篝火的映射下熠熠生辉。 她转头朝四周看了眼,此刻到处人语喧哗,无人在意他俩。 她抿抿唇,凑过去,在百里嚣脸上飞快亲了一口,旋即坐正。 暮色将晚,四下的火光如同温暖的泉水,在夜里咕嘟嘟地开出橘红的花。 这个吻如花间掠过的蝴蝶,一闪即逝。 百里嚣摸摸脸,唇角微扬。 “这是奖励?”他问。 雁安宁转头不看他,眼中盈着星星点点的笑,嘴上一言不发。 百里嚣歪过身子,朝她靠近几分:“才这么一点儿?” 雁安宁平静地往旁挪了挪,淡定道:“我哥还在那边。” 百里嚣朝大舅子的方向望了眼。 雁长空带着几名将领另起了几张桌子,单独招待天水城的官员。 两边隔得虽远,但想想万一被发现的后果,百里嚣还是熄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他不动声色按住雁安宁放在身侧的手,嗓音微沉:“等我去梁州祭拜了岳父岳母,我就该走了。” 第354章 心有牵挂 百里嚣身为一军统帅,再怎么任性也不可能在外逗留太久。 雁安宁明知他回去得越早越好,但听他提到要走,仍是心中一沉,闷闷的提不起劲来。 她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失望之色,望着跳动的火苗,低声道:“南北的商路还要多跑几回,这两年,我说不准会再去西南。” 她知道百里嚣为何让她长住梁州。 此后一年,西南战事必将如火如荼,她不在,他才能心无旁骛。 没有哪个将帅敢说自己出征一定无往不利,哪怕百里嚣会做好万全准备,但谁也不能保证是否有万一。 后平与南阳本就对西南的地盘虎视眈眈,如果西南军输了,迎接他们的,将是敌人疯狂的反扑。 这回出征,百里嚣再不会像上次那样半途而止,他与后平南阳,只有一方能成为最后的霸主。 雁安宁反握住他的手,露出一个调侃的笑容:“下次去西南,我定要去雍陵瞧瞧。” 百里嚣在那里为她建了一座雁府,没她指点,他定不知何处该设桌椅,何处该植绿木。她必须让人盯着些,省得好端端一座府邸,被他折腾成四不像。 百里嚣听她念叨着要在哪处窗下种上芭蕉,又在哪座院子栽上梨树,眼中慢慢浮起一丝笑。 他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他不愿让她置身危险之中,却也不愿两年的分别让她淡忘了自己。 为了让她心有牵挂,他宁愿放弃给她的惊喜,也要让她知道,她在雍陵还有一个家。 无论他在与不在,那都是专属于她的雁府。 百里嚣牵起嘴角,望着雁安宁姣好的侧颜,抬起手,在她耳边轻轻碰了碰。 他状似无意地将她的发丝别到耳后,哪怕落在旁人眼里,顶多觉得这个动作过于亲密,却比当众亲她收敛得多。 雁安宁停住话茬,四下扫了眼。 她状似淡定的别过脸,轻咳一声:“肉快糊了。” 火上的烤肉已经过了火候,嚼起来发柴。 雁安宁吃了几块,只觉腮帮子疼,让百里嚣拿刀将肉削成薄片,她找来一双筷子,夹着肉片慢慢啃。 “天水城还算富裕,但这里的人也不是顿顿有肉吃。”她捂着腮帮,用力嚼着干硬的肉片,“我不行了,剩下那些都是你的,不许浪费。” 百里嚣见她吃得既努力又辛苦,不觉笑出声。 他拿起她面前的盘子,三两下将剩下的烤肉吃得精光。 雁安宁呆了呆,目光从他嘴边移向他的喉咙,再往下看了几眼,喃喃道:“倒也不用这么着急。” 她担心他噎着,倒了碗水递过去。 百里嚣看了眼碗里的清水:“若是有酒——” “休想。”雁安宁断然回绝。 百里嚣叹口气:“有肉没酒,实在无趣。” “等你伤好了,你想喝多少我陪你。”雁安宁道。 百里嚣喝了口水,拇指在碗边轻抚了一下,抬眼看她:“你说的。” 雁安宁点头:“梁州有上好的秋水白,我带你去喝,不过,你不能告诉我哥。” “为什么?”百里嚣问。 雁安宁神秘地笑了下,如同一只偷到鸡的小狐狸:“我哥和我打赌输了,除非我同意,否则他不能去那家店。” “你不在的时候也不能?”百里嚣问。 “自然。”雁安宁道,“你和我哥相处久了就知道,他那人一诺千金,答应的事从不反悔。” 百里嚣微微点头:“看来受你欺负的人不只我一个。” 雁安宁浅笑:“你后悔还来得及。” 百里嚣略静了静。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忽然扣住她的后颈,低下头,与她的额头轻轻相撞。 “我不后悔,也不许你后悔。” 他低沉的嗓音像一块火里的炭,灼得她眼皮一跳。 她的脖颈蓦地生出几分热度,汹涌地漫向她的耳垂。 她伸手抵住他的胸膛,还未将他推开,他已松了手,坐回原处。 雁安宁瞪他一眼:“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她顶多嘴上说得厉害,哪像他,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 雁安宁抚了抚裙摆上的褶痕,站起身:“我去看看我哥。” 她找了借口走开,没走多远就撞见阿韭。 阿韭一直陪在她身边,只有她和百里嚣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识趣地避开。 此时,阿韭身后跟了一人,雁安宁一眼认出,那是梁州雁府的小厮。 小厮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远道而来。 对方见了她,喜出望外。 “姑娘,终于见到你了。” 小厮没有多话,行礼之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这是给姑娘的急信,我原要送去西南,但半道遇见咱们的人,听说姑娘来了天水城,就赶紧追了过来。” 雁安宁接过信,看着信封上并不熟悉的字迹,问道:“这是谁的信?” “是锦绣写的。”小厮道,“她说这封信本该送给大公子,但当时大公子下落不明,她便请雁府把信带给姑娘。” 雁安宁听说这封信由锦绣所写,微微蹙眉。 她展开信,一目十行看罢,面色凝重。 她朝雁长空那桌看了眼,对阿韭道:“阿韭,你去我哥那边守着,他若与人谈完正事,你马上过来叫我。” 阿韭应了声,转身离去。 雁安宁把信又看了一遍,问那小厮:“你说你在送信的半道遇见了咱们的人,是谁?” 小厮应道:“是姑娘身边的几名护卫,对了,还有一位姓叶的姑娘和京城来的一名大夫。” “他们人呢?”雁安宁问。 “他们与我分道而行,现在正赶往梁州。” 雁安宁心中微定:“辛苦了,你先去歇着吧。” 她命人带小厮下去歇息,独自站在原处,沉吟了一阵。 “出了什么事?”百里嚣出现在她身旁。 雁安宁愣了愣,将手里的信递过去:“段姐姐……毒发了。” 第355章 情况不妙 锦绣的信是背着段明月偷偷写的。 段明月再次毒发后,虽被大夫救回,但大夫对她的诊断还是吓坏了锦绣。 锦绣过去只知段明月中了毒,却不知结果会变得那样凄惨。 她无法想象自家小姐有一天会瘫在床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由于雁长空在外生死未卜,段明月特地叮嘱她莫拿此事惊扰旁人。 锦绣深知,倘若雁长空还在,哪怕大夫在旁人面前守口如瓶,此事也绝不会瞒着他。 她思来想去,壮着胆子托雁府给雁安宁捎信。 雁安宁同为雁家的主子,与段明月又是那样好的交情,一定不会对她家小姐袖手旁观。 雁安宁看完信,一面庆幸自己找到了一枚解药,一面却更加忧心。 按照锦绣信上所说,大夫无法预料段明月下次几时毒发,而再次毒发便意味着毒素侵入脑髓,再难清除。 她不知自己带来的这枚解药到底管不管用,留给她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望着远处的雁长空,默默握了握拳。 还有她哥,她该如何告诉他,段姐姐情况不妙。 百里嚣见她眉头紧锁,抬手揉了揉她的眉心,将她眉间的折痕抚平。 “几时动身?”他问。 “我想今晚就走。”雁安宁道。 “不等你哥?”百里嚣问。 雁长空身为一军之帅,不可能丢下这一摊子说走就走。 雁安宁摇了摇头:“他重伤在身,就算赶路也无法快马加鞭。解药在我这儿,叶灵芝已经带着大夫去了梁州,我早一刻出发,就能早一刻与他们会合。” 眼下只剩一道难关,就是让大夫查验解药真假。 以她在京城设下的考验来看,大夫分辨药材尚需七八日光景,她多耽搁一刻,段明月就多一分危险。 百里嚣握住她的肩膀:“我去收拾行李。” “你腰上有伤,”雁安宁道,“不如你先留下,我哥何时启程,你再跟着他一块儿走。” “小伤而已。”百里嚣道,“你信不信,如果你哥不是一军主帅,他走得比你还快。” 雁安宁抿抿唇:“好,你先去收拾,等我回了我哥,我们马上就走。” 自从雁家军大军出征,梁州城的夜晚变得比寻常安静了许多。 锦绣从厨房出来,见段明月房中灯火通明,心中一叹。 她端着药碗,走上台阶,若无其事地推开房门:“小姐,把药喝了就早点歇着吧。” 她家小姐最近在编书,说是给安济坊的孩子们温习所用。 锦绣看过书上的内容,除了文字还有配图,一看就费了不少工夫。 段明月每日从安济坊回来,除了吃饭睡觉,便是伏在案前写写画画。 锦绣担心她身子熬不住,劝了几回,段明月的回答却让她无言以对。 段明月说:“你也知道我随时可能毒发,我多写一些,万一哪天拿不动笔了,这些手稿还能帮到那些孩子。” 锦绣听她这么一说,登时泪眼婆娑。 “小姐别胡说。”她哽咽道,“你会没事的。” 话虽如此,她却知道自己的安慰多么苍白。 如果这毒有那么好解,京城里的皇帝就不会变成废人。 锦绣躲起来偷偷哭了一场,出门跑遍梁州大小庙宇,为她家小姐求来了几十道平安符。 她按民间听来的偏方,将平安符烧成灰,取了一撮放在水里,想让段明月喝下。 段明月知道后,并未笑她病急乱投医,只是柔声安慰:“这么多庙宇,亏你一个个都找了个遍,你手里的绣活不做了?绣坊那边如何交待?下次切不可再这样了。” 说完,段明月就要喝那碗混了符灰的水。 还是锦绣看那符水混浊,担心她家小姐喝了肚疼,及时拦了下来。 段明月见她又内疚又懊悔,笑道:“若天上真有仙佛,见你如此诚心,一定会护佑我。” 锦绣看着她一如既往的笑容,忍着泪,默默点了点头。 自那以后,她不再劝段明月放弃编书,只每日尽心服侍,力求让她家小姐过得更舒坦。 好在这几日段明月的病情再无恶化,她的手脚甚至比前些日子更利索了些。 锦绣看在眼里,喜在心底。 她依照每日的时辰给段明月煎了药,送到房中。 段明月恰好停了笔,拿着写完的手稿,在灯下细细察看。 锦绣放下药碗,小声提醒:“小姐,该喝药了。” 段明月把手稿递过去:“你来得正好,替我看看是否还有不妥之处。” 锦绣自小随她识文认字,粗通文墨,段明月每日写完书稿,总要拿给她帮忙参详。 用段明月的话说就是——“我读惯史书,一不小心就爱引经据典,写出来的东西怕会过于晦涩,小孩子们不易懂。” 锦绣接过手稿,一页页看罢,诧异道:“已经写完了?” 段明月含笑点了点头:“还差几页配图,若是没有要改的,我明日便画。” 锦绣替她收起手稿,放到桌角的木盒里,笑道:“可算写完了,小姐这些天没日没夜地熬,再这么下去,咱家的胭脂水粉便不够用了。” 段明月端起药碗喝了一口,闻言微讶:“为何?” 锦绣指指自己的脸:“小姐的眼圈每日都发黑,得用厚厚的脂粉才能遮住,可不是得多买些吗?” 段明月怔了怔,忍俊不禁。 “促狭。”她微嗔道。 锦绣笑着等她喝完药,收拾了桌子,又道:“从明日起,小姐就多歇着吧,趁雁公子还没回来,好好养养,别让他看着心疼。” 她提起雁长空,本意是想让段明月爱惜身子,谁料段明月听了,面色一黯。 “不知天水城战况如何,”她轻声道,“穆将军他们找到了长空没有。” 锦绣自知失言,赶紧宽慰:“军中每日都有消息送来,小姐今晚好好睡一觉,兴许明早就有好消息了。” 她服侍段明月洗漱后躺下,正要吹灯,就听段明月道:“留着吧,待会儿我自己吹。” 锦绣拗不过她,只得替她留了盏灯在床头,再三叮嘱后方才离开。 到了半夜,她实在放心不下,起身到里屋查看,却见段明月床头的灯一直未熄。 第356章 病情加重 三日后,雁安宁一行赶到梁州城。 进了城门,众人马不停蹄来到柳条巷的段家小院。 还未敲门,就见巷内闪出一人。 那人先是不可思议地看了雁安宁几眼,随即喜出望外:“姑娘,你回来了!” 雁安宁认出此人是雁家的护卫,心下也很欢喜。 不过此刻不是寒暄的时候,她朝段家小院望了眼,问道:“我来找段姐姐,她人在吗?” 雁家护卫眼神微闪,低了低头。 “段小姐在将军府。” “我家?”雁安宁脸色一变,“出了什么事?” 她知道段明月一直住在柳条巷,雁长空为此还在巷中置了座宅子,平日不去军营的时候,便在这里与段明月比邻而居。 尽管那两人已互许终身,但段明月终归还是更矜持些,她与雁长空尚未成婚,除了偶尔去将军府坐坐,雁长空不在的时候,绝不会平白无故跑到雁家去。 雁安宁这一追问,雁家护卫的神情更是严肃。 自从段明月在此地买下院子安家,他与几名同伴就被雁长空派来这边驻守,段家有个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三日前,段小姐病情加重,我们将她送回了将军府。”这名护卫如实道。 “病情加重?”雁安宁心头一紧,“到底什么情况?” 护卫道:“段小姐那晚突然昏迷,直到今早才醒转,更多的我就不清楚了。” 雁安宁闻言不再耽搁,对陪在身旁的百里嚣道:“我们走。” 她越临近将军府越是忐忑,直到在府中看到锦绣,一路上的担心终究化为现实。 锦绣两眼肿得像核桃,见了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像是找到救星一般扑了上来。 锦绣“咚”地一声跪倒在地。 “雁姑娘,求你救救小姐!” 雁安宁连忙把人扶起。 “别急,段姐姐在哪儿?带我去见她。” 锦绣抹了把脸,跌跌撞撞在前面带路,将雁安宁引到院中。 “那天晚上,小姐屋里一直亮着灯,我进屋查看,却见她倒在床沿,怎么唤都唤不醒,就赶紧去找了大夫来。大夫说,小姐的毒入了脑髓,怕是再也不能醒了。” 锦绣眼里的泪成串落下:“几位护卫大哥听说此事,便将我们送来了将军府。他们说这是雁公子的命令,他不在的时候,我家小姐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就要将她送回府里。” 有了雁府帮忙,锦绣才没有自乱阵脚。 她和段明月住在这里,一应起居都有人悉心照料,但她不愿假手他人,仍然守在段明月身旁贴身伺候。 “万幸的是,小姐今早终于醒了,”锦绣掀开门帘,让雁安宁走在前面,“可她人虽醒了,却说不了话,也不能动弹。” 这是大夫预料的结果,也是最坏的结果。 哪怕早已想过这个可能,但当锦绣真的看到这样的段明月,还是慌作一团。 她前不久还与她家小姐说说笑笑,一转眼,段明月就只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锦绣说完段明月的病情,把头扭到一旁,咽下喉中的呜咽。 她不敢当着段明月的面哭,因为段明月自从醒来,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雁安宁来到床边,还未走近,便对上一双平静的眼。 那双眼看见她,似乎露出几分诧异,随即像是打招呼似地,轻轻眨了眨。 雁安宁蓦然鼻酸。 她在床沿坐下,握住段明月的手。 段明月是大家闺秀出身,她的手一直保养得很好,但此时,雁安宁托着她细瘦的手腕,却能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无力。 这只手仿佛一片孱弱的草叶,静静躺在雁安宁手中,手背上的肌肤透出惨白的颜色,毫无光泽可言。 雁安宁与段明月分开不到半年,段明月的模样没有太大变化,却莫名让人觉得形销骨立。 雁安宁喉咙轻咽,缓了缓神,开口道:“段姐姐,你别怕,我会想办法救你。” 段明月眼中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她的嘴唇动了动,虽然不能发声,但雁安宁还是认出了她说的那两个字—— 【多谢。】 雁安宁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提起一抹笑:“你今早才醒,不知你听说了吗?我哥已经脱险了。” 段明月眼珠轻轻一动,往旁移了移。 雁安宁心知她是在找雁长空,拍拍她的手,柔声又道:“我哥在天水城,他过两天就回来。” 段明月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她的眼珠转了回来,看向雁安宁,似乎带了几分疑问。 雁安宁笑笑:“说来也巧,我正好到京城办事,接到你的信,就去了天水城。” 她将路上的经历告诉段明月,隐去那些惊险的遭遇,拣了些让人愉快的来听。 “我哥要安顿天水城,还要指挥大军,没法与我同行,”雁安宁道,“我就先回了梁州。” 她没提锦绣写信一事,陪着段明月说了会儿话,见她面露困倦,才让锦绣照顾她歇息,起身出了屋子。 院中,百里嚣独自候在树下,见她出门,不等她出声便道:“给段明月看诊的大夫还在府中,我让管家去请他了。” “很好。”雁安宁轻吁口气,“京城来的大夫也在,等人到齐,我就把蜡丸给他们。” 他们在前往梁州的路上追上叶灵芝等人,一行人一起到了梁州城。 本想着这下可以安心研究解药,谁料刚一进城,就得到段明月再次毒发的消息。 而这一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严重。 雁安宁无心多话,同百里嚣来到前院。 两名大夫已然交流过段明月的病情,他们见雁安宁拿出一枚几百年前的蜡丸,都是一惊。 京城来的大夫将寒玉雕成的盒子捧在手中,看着那枚蜡丸沉思良久,看向身边的同行。 梁州这位大夫听雁安宁说了白日照雪的来龙去脉,同样盯着那枚蜡丸久久不言。 雁安宁屈指点了两下桌面。 “两位大夫有何高见,不妨直说。” 京城来的大夫姓庄,庄大夫捻着胡须,沉吟道:“我家祖上六代行医,我自幼遍尝百草,这枚解药虽来自几百年前,但只要是药,我便能一试。不过但凡药丸,其药性皆有时限,何况此药存世已久,一旦去掉外面的蜡封,至多六七日就会腐坏,若在那之前验出方子倒是无妨,万一验不出……” 他顿了顿,看向雁安宁:“雁姑娘可还有别的备用?” 雁安宁还未答话,就听梁州的大夫道:“验方的本事我不如庄大夫,但段小姐体内之毒潜藏已深,再拖下去,就怕验出是解药也无用。” 第357章 剧毒 雁安宁听了两人的话,默然片刻。 两位大夫的顾虑她早已想过千百遍,但事已至此,多思无用。 她抬手,向阿韭示意。 阿韭命人端来两个盘子,盘中分别放着万两银票与失传已久的医书。 雁安宁对两位大夫道:“无论成与不成,答应过的酬劳我会如数奉上,还请两位鼎力配合,即刻验药。” 一时间,整个将军府忙碌起来。 两位大夫住进雁安宁为他们安排的院子,院中一应事务皆有人看顾,无论大夫找人找药,或是需要别的用具,只需吩咐一声,立刻有人马上送到。 雁安宁安排妥当,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段明月的住处。 段明月就住在雁长空院中,雁安宁深知,雁长空一定早有吩咐,将军府的人才会把她安置在这儿。 早在离京之时,雁安宁便将段明月的遭遇告诉了兄长。 雁长空不会在意段明月是否嫁过人,但段明月身中难解之毒,万一不治身亡,对雁长空而言,得而复失的痛苦将比过去三年更加难熬。 雁安宁不会对兄长的感情之事指手划脚,她只是将事实摆在雁长空面前,未来如何选择,由他自行决定。 眼下,她大概明白雁长空做了怎样的决定。 雁长空与段明月虽未成婚,但他让她住进自己的正房,无疑是在向所有雁家人宣告,段明月会是雁家未来的当家主母。 雁安宁既为两人庆幸,也为两人心疼。 她来到院中,没有进屋,在墙边找了个石墩坐下。 她不忍去看段明月此刻的病容,段明月表现得越平静,她心里越不好受。 她的段姐姐总是这样,明明比谁都辛苦,却还要顾及旁人的心情,一句怨言也不肯说。 可如今,她便是想说,也说不出了。 雁安宁往后一仰,乏力地靠在墙上。 墙上垂了半壁藤萝,北地天凉,藤花已谢,雁安宁这一靠,身后的花枝便扑簌簌地往下掉黄叶。 雁安宁懒得理会,闭上双眼,放任自己陷入沉寂。 百里嚣站在院门口,远远看着她,没有上前。 他吩咐随行的私卫:“去找阿韭,让她送些点心过来。” 私卫领命而去。 雁安宁独自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散去胸口的郁气,这才睁眼。 她方才就觉得有人在看她,只是心头发懒不想动,直到这时才发现百里嚣站在门口。 她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不怎么热切的笑容,算是对他打过招呼。 她拍掉肩上的枯叶,抖抖裙摆,站起身。 “我让管家收拾了客房,你先去歇着吧,”她来到门前,对百里嚣道,“记得让人给你的伤口换药。” 百里嚣点头:“一会儿阿韭给你送点心,你多少吃些。” “你放心,”雁安宁道,“我不只会吃点心,该吃的饭菜一顿也不会少。” “你能这样想最好,”百里嚣道,“还有好几日才能得出结果,你现在是将军府唯一的主人,你可不能倒下。” “我哪儿有那么脆弱,”雁安宁摇摇头,苦笑了下,“我只是担心我哥。” 在天水城,雁长空得知段明月又毒发了一次,反应出奇冷静。 雁安宁本已做好劝解的准备,见他不置一词,反而不知从何入手。 看着面色平静的兄长,雁安宁只觉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当她来到梁州,看到病榻上的段明月,忽然明白那股诡异从何而来。 雁长空也好,段明月也罢,两人的平静如出一辙。 他们像是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无论出现什么结果都不会动容。 可越是这样,雁安宁越是担心。 她不敢问他们是否早有打算,她怕两人的答案令她难以接受。 “姑娘。”一名小厮匆匆赶来。 大夫院中留了人,随时向雁安宁通报进展,这名小厮便是其中之一。 雁安宁见了他,眉心微蹙,这才过去一个时辰,如果有消息传来,未必是好事。 小厮奔到近前,面上果无喜色,雁安宁见状,心中一沉。 只听小厮道:“姑娘,大夫在药丸中认出了两味剧毒。” “这么快?”雁安宁问。 小厮道:“大夫说,那两味剧毒分别来自龙草须和蛇五步,任中一味都能致人于死地。” 大夫此言并非夸大其辞,雁安宁虽对药理不甚熟悉,但龙草须和蛇五步是连寻常百姓都知道的毒药。 她面色微凝,追问:“除此之外,可有别的发现?” 小厮摇了摇头:“庄大夫还在查验,他让我告诉姑娘,药物相生相克,药丸中虽有剧毒,未必不是解药,究竟药性如何,还得等到验出所有成分方能判定。” 不过庄大夫一上手便验出两味毒药,此等用药之方实在前所未见,庄大夫不敢擅专,才让小厮过来询问雁安宁的意思。 “请大夫继续查验,”雁安宁道,“就算全是毒药,也要查出它的配方。” 小厮走后,雁安宁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借我抱抱。”她对百里嚣道。 百里嚣眉心一动,依言张开双臂。 雁安宁往前走了半步,一头扎进他胸膛,将脑门在他胸口撞了撞。 她双手环抱他的腰,闭上双眼。 “怎么办?”她喃喃低语,“万一真的是毒,不是解药……” 一只大掌托住她的后脑,轻轻抚了抚。 “听说夜摩教自梁州进入中原,出了梁州往北再往西,便是它的兴起之地。”百里嚣道。 “那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雁安宁抬起头,“如今北边是北缙的地盘,北缙一直想吞并大衍,两边早已停了互市,只有胆大的商人才敢私下过境。” “可若没有别的法子,你不试试这条路怎会甘心?”百里嚣问。 雁安宁在他怀中静了半晌。 “你说得没错,”她轻声道,“我方才就在想,若要派人出境,得从哪头下手。” 她坐在墙下那阵并非徒自伤感,她的脑子一刻未停,已然拟了好几条对策。 “我这就叫人去打听,如果最近有商队出城,收买商队头领,想法子混进去。”雁安宁道。 百里嚣赞许地笑笑:“看来不用我帮忙,你自己就能拿定主意。” “还是得多谢你,”雁安宁拍拍他的胸膛,“这些法子即使有用,也得等很久。我原在犹豫要不要做,直到看见你,就觉得再难也得一试。” “为什么是我?”百里嚣问。 “因为你是我的福星,”雁安宁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以前那么艰难都过来了,我就不信,我们救不了段姐姐。” 她这话不仅是说给百里嚣听,更是为了给自己打气。 然而老天像是故意捉弄她,到了晚上,好消息没有一个,坏消息却再次传来。 第358章 铭记 段明月房中,梁州的张大夫给她把过脉,回到桌前摊开白纸,迟迟不能下笔。 锦绣急道:“张老先生,快开方子呀。” 张大夫提着笔,犹豫半晌,又放下。 雁安宁坐在一旁,见张大夫脸色沉重,朝锦绣使了个眼色,对张大夫道:“张老先生,我们去外间说。” 她率先出了卧房,一直走到院中才停下脚步。 “张老先生,这里病人听不见,你说吧。” 张大夫喟然一叹,朝雁安宁拱了拱手:“雁姑娘,非老夫不愿开方,实是段小姐体内之毒太过阴狠,我无论用何种药物,都如火上浇油,不但不能令她好转,反而会使病情加重,她如今的身子,已经不能再用药了。” 雁安宁脸色微沉:“我只知白日照雪不可与补药同服,但连寻常药物也不行么?” 张大夫道:“先前她尚未毒发至此,我每次替她金针拔毒后,再以药物修补她的根基,延缓毒发,但如今,她所中之毒深入脏腑,哪怕只用一剂普普通通的甘草,到她体内都会变成剧毒。” 雁安宁默然。 “据我所知,有人中毒颇深,毒发之后,尚可苟延残喘多月,其间依然服药不止,为何段姐姐会突然变得如此严重?” 张大夫眉头深锁,思忖半晌:“想必是因为那人身子康健,而段小姐有血亏血虚之相,像是多年以来未能妥善调理,是以体内之毒一旦爆发,便积重难返。” 雁安宁垂下眼,盯着脚边的杂草,目中闪过一抹冷然。 段明月为何血亏血虚,自然是拜废帝所赐。 依段明月所言,为了不在废帝之前毒发,惹来废帝疑心,她每日饮食皆很小心,所用补药也是能少则少,但亏了的身子毕竟是亏了,废帝每月饮她的鲜血为食,那哪里喝的是她的血,他吃掉的是她的命。 雁安宁心中恨意陡生。 她定了定神,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张老先生,是否还有别的办法能维持她的生机?” “我再试试,”张大夫道,“其实姑娘不用给我那么多酬劳,我为段小姐诊治,本就受了雁大公子所托,若我不能完成他的托付,实在问心有愧。” 雁安宁摇了摇头:“张老先生不必多虑,我哥是我哥,我是我,我们只盼着能治好段姐姐,你只管放手施为便是。” 她目送张大夫进了屋,正想去庄大夫那儿问问进展,就见锦绣抱着一个木盒出来。 “雁姑娘,我有一件事想拜托您。”锦绣低声道。 雁安宁站住脚:“何事?” 锦绣将手里的木盒捧到她面前:“这是我家小姐的手稿,她本打算送给安济坊的学堂,让孩子们拿去做温书之用,但那晚……那晚小姐突然昏迷,剩下几页配图未能完成。小姐最近一直忙着写这些手稿,我想这对她来说很重要,所以想请您帮她把配图补全,拿去安济坊。” 雁安宁接过木盒,打开盖子,拿起面上几页手稿。 她粗略看了几眼,目光忽在一幅配图上定住。 她重新把那几页仔细看了看,心中一叹。 这些图稿无论山水楼台,街市风物,皆出于梁州。 其中一处荷塘,花开正好,波光潋滟,水上小舟竞逐,男女老少畅游其间。 段明月在这幅图上画了许多人物,却有三个少年男女的身影在荷叶间半隐半现。 雁安宁一眼便认出,那是三年前的他们。 画上的雁安宁倚在船舷吹风,段明月低头剥着莲蓬,雁长空立在两人身旁,一手举着一片荷叶,为两个姑娘遮阳。 这幅画是段明月与雁长空兄妹的初遇,画上着墨多有凝滞之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段明月画这画时,手指已不太灵便。 雁安宁想象着她那时的心情,她画下这幅画,一定是想永远铭记那段快乐的时光。 这部手稿一旦付印,不只段明月现在的学生,安济坊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都可能用上。 段明月从来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唯有这次,她或许掺了小小的私心,想用这样的方式,将她美好的回忆永远留在梁州。 而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想必已很清楚,她的人生将迎来怎样的结束。 雁安宁正在恍神,忽听锦绣惊呼一声—— “雁公子?” 雁安宁怔了下,霍然回头。 身后,雁长空踏着夜色,大步而来。 他看了眼妹妹,轻轻点了下头,开口:“她呢?” “在房里。”雁安宁下意识回道。 雁长空脚下未停,大步走向正房。 “等等,”雁安宁追上去,“哥,你等下。” 雁长空回头:“何事?” 他的嗓音格外沙哑,像一把粗砺的沙子硌在喉咙里,显见许久不曾饮水。 雁安宁看着兄长干裂的嘴唇,下巴的胡茬和他满脸风尘之色,将剩下的话咽回嘴里。 她原本担心,雁长空若看见段明月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承受不住。 但她的兄长只比她晚了半日便赶到梁州,这一路不知如何快马加鞭,他连身上的伤都不顾了,又怎会听她劝阻。 雁安宁顿了顿,往后退了一步。 “段姐姐如今说不了话,也不能动弹,你见了她,别把人吓着。” 说完,她回头唤锦绣:“张老先生还在房里,你请他在外间等会儿,先别急着走。” 万一她哥伤病发作,不小心晕了,身边有个大夫,随时能救。 第359章 诺言 雁长空在段明月房中待了许久。 雁安宁徘徊在院子里,望着卧房的窗户。 窗内烛火昏黄,倘若一个无病,一个无伤,本应是有情人相聚的最好时光,但眼下,微弱的烛光却似一只流萤,不知何时会被黑暗吞没。 雁安宁沉默地凝望片刻,扭头走出院子。 灯下,雁长空为段明月掖好被角,双目沉沉注视着她。 段明月眼珠微动,看向他的左手。 雁长空从进屋到现在,左手一直垂在身侧,就连为她掖被子,那只手也未动过。 段明月看着他被绷带绑得严严实实的手臂,眸中泛起一丝担心。 雁长空笑了下。 “受了点儿伤,”他轻声道,“怕吓着你,就不拿伤口给你看了。” 段明月慢慢眨了眨眼,嘴唇动了两下。 她说的是【上药】。 雁长空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认出那两个字,嘴角一扬。 “嗯,我一会儿就去。” 话音未落,他忽然转首。 他将脸别过一旁,望着桌上的烛火,眼眶发热。 他定了定神,哑着嗓子笑了声,待情绪平复,才重新转回头。 他对段明月道:“我受伤也是好事,这下不管谁来找我,我都能拒绝。以后我陪你养病,你陪我养伤。” 段明月温柔地看着他,眼角弯了弯,像是露出一个笑。 雁长空看她几眼,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我去换身衣裳就来陪你。” 他起身来到侧屋,唤小厮送了一套干净衣裳过来,没让他们伺候,抬手关了门。 侧屋里没有点灯,雁长空独自坐在黑暗中,如一尊凝固的泥塑。 他慢慢抬起手,艰难脱下身上的衣裳。 他这趟赶路比雁安宁预料的还要辛苦,身上的伤口大多已经迸开,鲜血浸出绷带,染得里衣血迹斑斑。 他用力一撕,将黏住皮肉的绷带扯下。 他面无表情,仿佛撕裂的皮肉不属于自己,他从衣物堆里拣起外伤的药瓶,将瓶中的金创药倒在伤口上。 有几处伤在背上,他单凭自己上不了药,却不叫人帮忙,随手丢开药瓶,往椅背上一靠,仰起了头。 伤处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智,直到这时,他面上的冷静才露出一丝裂缝。 仿佛堤坝崩塌后倾泄的洪水,所有痛苦席卷而来,撞得他摇摇欲坠。 可他还不能倒下。 雁长空捏紧拳头。 雁安宁不知他几时回梁州,特意派了雁家护卫在城门处守着,雁长空一到梁州就得知段明月病况危急,他顾不得多问,快马加鞭回到将军府。 去见段明月之前,他已经见过京城来的庄大夫。 庄大夫给出的答复并不让人满意。 雁长空心知急不得,他眼下逼迫不了任何人,只能逼自己。 他逼自己在段明月面前装得若无其事,仿佛下一刻她就会好起来。 可雁长空心里清楚,如果这枚药丸无用,而他又找不到别的解药,段明月一定会要他履行他的诺言。 七夕那晚,他亲口答应了段明月,倘若有一天她变成废帝那样的活死人,他就要亲手让她解脱。 雁长空抬起自己的右手。 他这只手一向很稳,便是拿着上百斤的兵器,也能使得虎虎生风。 然而现在,这只手却在微微颤抖,比他重伤的左手更加无力。 他在黑暗中盯着自己的掌心,慢慢蜷起五指。 另一头,雁安宁来到庄大夫的房间。 房中灯火通明,庄大夫仍在埋头验药。 他身边堆了几十本医书,桌上、椅子上散放着大量纸张,上面是他记下的药方与药理。 雁安宁见状,在门边停下脚步。 她想了想,转头向院中的小厮低声问道:“庄大夫进展如何?” 小厮禀道:“方才大公子也来问过,不过庄大夫只验出四味药,全是毒草。” 雁安宁点点头。 “院里的小厨房别停火,让人轮值守灶,大夫想吃什么,随时给他做,到了子时,提醒庄大夫歇息,”她嘱咐道,“滋补的药膳也都提前备着,别让人累垮了。” 她说完又沉吟了一会儿。 “姑娘放心,”小厮道,“这里就交给我们,一有好消息,咱们就马上告诉姑娘。” 雁安宁浅浅笑了下。 将军府的人一向训练有素,不用主子多吩咐就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朝房中望了眼,无声离开。 第二日一早,段明月从睡梦中醒来。 对她来说,醒与不醒没太大差别,反而在梦中能更加自在。 可她舍不得不醒。 她睁开眼,眼珠轻轻一动,就在上方看见雁长空的脸。 雁长空今日穿了身墨蓝锦衣,交叠的领口银丝云纹滚边,头顶的发髻束了一枚银环,晨光衬着他俊朗的脸,越发显得眉目英挺,宛如哪家的逍遥公子。 段明月看着这样的他,微微有些恍神。 两人重逢以来,她记忆中那个带着几分少年气的青年已变得成熟稳重,而眼下,他像是又回到了从前的他,眉眼间似有夏风掠过,一池波光耀眼。 段明月眼底浮起淡淡的怀念,随即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鼻子与耳朵却比往日更加灵敏。 昨晚她嗅到雁长空身上浓浓的血腥气,今日那股血腥气被一股药味掩盖,但得受多少伤,才会敷这么厚的药? 段明月不敢多想,她怕想得越多,越痛恨此时的自己。 她什么也帮不了他,哪怕替他上药也做不到。 段明月眼中的光渐渐黯淡,雁长空像是发现这点,握住她的手。 “早上起来,我给你煮了粥,”他顿了顿,强调,“我亲手煮的。” 段明月静静望着他,眼中像是掠过一丝水光。 她眼尾一弯,缓缓眨了下眼。 雁长空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笑了笑:“我的手艺你应当信得过,比安宁好多了。” “哥——” 身后传来雁安宁不满的声音。 雁安宁端着粥碗来到床边,用手肘撞撞雁长空的肩膀:“厨房被你弄得一团糟,你去收拾收拾,我来陪段姐姐吃早饭。” “我来喂。”雁长空伸手。 雁安宁举着碗,侧身躲开:“段姐姐还要洗漱,你在这儿不方便。” 雁长空本想说有什么不方便,但他看见妹妹盯着他受伤的左手,微微一顿。 他连日策马赶路,这只伤手恢复得并不好,用大夫的话说就是,只差一点点,他才接好的筋脉就要再次断裂。 雁长空避开妹妹的视线,站起身:“我一会儿再来。” 他出了房门,迎头却见百里嚣守在门外。 他冲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却见百里嚣跟了上来。 “做什么?”雁长空问。 百里嚣道:“得罪。” 话刚出口,他一掌劈在雁长空后颈。 雁长空猝不及防,眼一黑,栽倒下去。 第360章 温馨 百里嚣把人接住,唤来小厮:“送他回房歇息。” 这是雁安宁的吩咐。 雁长空一路奔波,路上几乎没有停留,昨晚又在段明月房中守了整整一夜,别看他今早收拾得人模人样,实则好几日没有睡过。 雁安宁担心她哥不管不顾伤了身子,大清早找到百里嚣,让他想法子把雁长空弄回屋去。 “我本想往他喝的水里下药,”雁安宁道,“可他从小受训,寻常迷药骗不过他,若换些别的,又怕伤身。” 百里嚣听了这话,立时会意。 他摸摸下巴:“我若打晕他,他醒来不会怪我吧?” 雁安宁很有义气地拍拍他的肩膀:“他要敢怪你,我就告诉段姐姐去。” 于是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雁安宁隔窗看见自家兄长被放倒,心头一松。 她转过身,见锦绣已为段明月梳洗干净,笑道:“今日天光甚好,你给段姐姐挽个乐游髻,换身漂亮的衣裳,待她用过早膳,我们扶她到院子里坐坐。” 梁州的秋日云清气爽,日光如一泓温柔的水,透过稀疏的枝叶,落在草叶间。 院子里铺开厚厚的毡毯,鲜艳的毯子上织满大朵大朵的凤凰花。 雁安宁让人搬了几张矮桌放到垫子上,桌上摆满五色果脯,酥酪点心,桌旁随意放了几只蒲团。 矮几另一边则置了一张软榻,榻上用厚实的枕头被子堆成一个云朵般的小窝。 段明月半卧其中,靛蓝的裙摆散在榻下随风轻扬,如一只蓝鹊从云端垂下柔软的尾羽。 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脸上,令她削瘦的脸颊多了几分血色。 雁安宁从小火炉上拿起茶壶,往几只白瓷杯里注入滚水。 一股清新的甘香升腾而起,整个院子都似浸满茶香。 雁安宁取了一杯茶,放在段明月榻边的小几上,笑道:“这是我从西南带回的茶叶,茶树总共只得三株,生于高山绝壁,只有经验最老道的采茶人才能攀上去采回一些。” 她凑近段明月,小声又道:“这茶一年只产十斤,可谓有价无市。夷人把它献给百里嚣,我想着他不懂品茶,与其给他浪费,不如拿去造福大家。我让人取了茶籽和茶枝,将两种栽培的法子都试试,若是能成,过几年咱们就能放开肚皮喝了。” 段明月转转眼珠,用眼神示意。 雁安宁回头看了眼,百里嚣在蒲团上正襟危坐,低头捧着小小的茶杯,仿佛没听见雁安宁与段明月的耳语。 雁安宁笑着道:“他听见也无妨,这茶叶若能做成买卖,第一个得利的就是他。” 段明月看着雁安宁脸上的笑容,眼中升起羡慕。 雁安宁像是猜到她的心思,柔声安抚:“姐姐别急,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西南走走,那儿的山和水同梁州不一样,和京城也不一样。” 她指指脚下的毡毯,又道:“这是古鹿族的织锦,金婆婆把她压箱底的东西全给了我,她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织不出年轻时的花样,不过她如今是临漳官学的先生,负责教大伙儿织锦的手艺。” 她将在西南的点点滴滴讲给段明月,比平日写的书信讲得更细致。 段明月听到后来,眼中光彩涟涟,似乎被她描述的经历吸引,出神地望着她。 雁长空从房中出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的妹妹陪着他的心上人在庭中轻声说笑,两名丫鬟阿韭与锦绣在旁一个沏茶一个刺绣,他的准妹夫坐得略远,端端正正守在一旁,仿佛尽职的侍卫。 阳光清净又明亮,温柔地洒在众人肩头。 段明月眉目如画,脸上一片恬静。 雁长空心中一暖,步下台阶。 雁安宁看到他,扬了扬手:“哥。” 雁长空对上妹妹的目光,面色一淡,按了按酸疼的后颈。 百里嚣不敢打他,除非是他妹妹下令。 雁长空责备地看了妹妹一眼,来到软榻旁。 “在说什么?这么高兴。”他问。 雁安宁笑吟吟道:“在说西南。” 雁长空轻哼:“瞧你眉飞色舞,不如赶明儿就走?” 雁安宁偎向段明月的肩膀,咂舌道:“段姐姐,你看我哥,一回来就撵我走。” 段明月眼中含笑,看向雁长空,眼神中写着明晃晃的袒护。 雁长空忽然觉得,即使段明月口不能言又如何,他能看懂她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天底下,唯有他与她心领神契。 反过来亦如是。 雁长空拿起几上的茶杯,轻嗅了嗅。 “这不是梁州的茶。” “好鼻子,”雁安宁道,“是我从西南带回的野茶,千金难买。” 雁长空瞥她一眼,端着温热的茶水送到段明月嘴边:“听她唠叨了这么久,你一定渴了,先尝尝看,若是好喝,我让安宁把茶叶都留下。” 雁安宁摊手:“你是我哥,你说了算。” 她说完走开,将和段明月相处的时光留给自家兄长。 雁长空在榻沿坐下,抬手将段明月颊边的发丝轻轻别到她耳后。 “你今天真好看。”他轻声道。 段明月嘴角一动,两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在她眼里,今日的他也很好看,他生得实在英俊,从当年第一眼见到他,就没法不心动。 她眼中的眷恋落在雁长空眼底,雁长空拉起她的手,碰了碰自己的脸。 “还好我也长得不赖。”他笑了笑,“配得上你。” 段明月眸光动了动,眼中涌上一抹笑。 她如今能做的很少,只想让自己喜欢的人多看看她的笑脸,这样日后回想起来,总不会太过悲伤。 她温柔地望着雁长空,此时此刻,院中有暖阳,有茶香,有心爱的人陪在身旁,对她而言,也是再幸福不过的日子。 这种幸福,令人想哭。 她闭上眼,想借此掩去眼中的酸涩。 雁长空看着她两眼合上,心中忽生不安,握着她的肩膀轻轻摇了摇:“明月。” 段明月听他语声急切,再次睁开眼。 她想对他笑笑,胸口却蓦然生痛。 “明月!” 雁长空脸色一变,如同一支箭穿透后心,扎得他浑身冰凉。 一滩血落在段明月胸前,将靛蓝的衣裳染成深紫。 第361章 抉择 “什么叫雀啄脉?” 雁安宁死死盯着张大夫,语调微寒。 “如雀啄食,脾之谷气已绝于内,多则十一日,少则六七日而亡。”张大夫看着雁安宁沉郁的面孔,心中不忍,却仍如实说道,“此为医书所述,只有将死者,方有此脉相。” 雁安宁抬手,无力挥了挥:“我知道。” 她并非不知何为雀啄脉,当年娘亲过世,她与大夫讨论过娘亲的病情,从而得知世间几种绝脉,雀啄脉正是其中之一。 这种脉相只在将死之人身上出现,雁安宁不明白的是,为何段明月的身子会恶化至此。 张大夫轻叹一声:“段小姐并非这几日才变成这样,她的根基早已坏了,只是她性情坚韧,在毒发之前尚能支撑,如今剧毒未解,老夫无法下药,实在束手无策。” 他是大衍最好的大夫之一,曾一度受太医署招揽,但他不幸卷入一桩朝廷官员的命案,为求自保,才来到偏远的梁州定居。 他既说束手无策,便是当真无计可施。 雁安宁抿紧唇,转眸看向雁长空。 雁长空面无表情,守在段明月床边。 自从段明月在庭中吐血昏迷,他就一直这副模样。 他胸前的衣襟溅了血,将浅色的云纹染成暗红,他仿若不觉,一直静静坐在床前。 他的目光落在段明月脸上,段明月双目紧阖,气若游丝,脸色如残雪一般,透着灰败的苍白。 雁安宁看着他俩,蹙了蹙眉,示意张大夫与她来到外间。 “无论如何,还请张老先生想办法维持她的生机,”雁安宁道,“医书上不是说了么,少则六七日,多则十一日,咱们再努努力,说不准能撑上半个月,有这半个月的工夫,庄大夫那头怎么也能验出药方了。”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忐忑不安。 段明月昏迷后,她找庄大夫院中的小厮问过,得到的答复依旧是毫无进展。 庄大夫虽然又验出了几味药,但那些药材都是寻常之物,判断不出那颗药丸究竟有何用处。 眼下最快的办法就是让段明月吃下那颗药丸,若是能解她体内之毒,那么皆大欢喜,若是不能,或者那颗药丸真是剧毒,那么谁提出让段明月服药,谁就是害死段明月的罪魁祸首。 雁安宁收起飘忽的心思,送走张大夫,在外间徘徊了一阵,进到里屋。 “哥,你不如先去换身衣裳?”她对雁长空道,“我守在这儿,你换好了再来。” “不必了。”雁长空凝视着段明月昏睡的脸庞,眼神淡淡,“反正她又看不见,我在这儿坐会儿,你别管我。” 他的语气不算太温柔,此时此刻,也没人能要求他温柔。 雁安宁静了半晌,拖过椅子坐下来。 “庄大夫还未验明药丸,他一日不出结果,你就一日在这儿守着?”她沉声道,“你忘了自己有伤?你若倒下了,谁来照顾段姐姐?” 雁长空默了阵,回头看她一眼。 他眼中似被晦色掩盖,原本明亮的双眼变得毫无神采。 “如果那药不能用,你打算怎么办?”他漠然问道。 雁安宁迟疑。 雁长空没有等她答话,径自笑了下。 “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他低声道,“不管是毒药还是解药,拿来给她服下就行。” 雁安宁微微睁大眼,盯着自己的兄长。 “如果在药丸腐坏之前还是验不出药方,这就是最后的法子。”她缓缓应道,“但你做好准备了吗?” 段明月已经陷入昏迷,她的生死捏在雁家人手中。 一颗药丸,可能让她生,也可能让她死。 如果结局不如所愿,无论段明月的死出于何故,让她服药的人都要后悔一辈子。 “明月对我说过,如果解不了毒,她宁愿一死,也不要躺在床上度过后半生。”雁长空轻声道,“我答应过她,不能让她痛苦地活着。” 雁安宁盯着他看了许久。 “好。”她点点头,“再等几日,在药丸腐坏之前,我去把它拿来。” 如果一定要做决定,她愿意同她的兄长一起承担后果。 雁安宁走出房间,雁长空听见身后的房门关上,嘴角泛起一丝自嘲。 他摸了摸段明月的额头,感受着掌心的冰凉,低声自语:“明月别怕……” 他轻声道:“我上次忘了说,无论你去哪儿,我都会陪着你,或许会晚上两年,但你放心,我绝不让你久等。” 他低下头,在段明月眉心落下轻轻一吻,眼中满是温柔。 雁安宁出了兄长的院子,在长廊上独自走了一阵,只觉双腿像绑了两块大石,重得几乎抬不起步,她扶着廊柱,慢慢停了下来。 这个午后本该宁静而安详,身后的院子似乎还飘着茶香。 但眼下一切秋色都褪去了明亮的光彩,昏黄的日头落在眼里,为万物镀上一层凄惶。 雁安宁闭上眼,抹了抹眼角的湿痕。 “怎么又哭了?”百里嚣来到她面前。 方才院中乱糟糟的,他帮不上忙,便一直守在外面,直到雁安宁出了院子才现身。 看见雁安宁掉泪,他用拇指替她擦了擦脸。 他的力道不轻,蹭得雁安宁脸上火辣辣地疼。 雁安宁睁开湿漉漉的眼,看着眼前的男人,慢慢开口:“百里嚣,我心里难受。” 百里嚣指尖一顿,这回他的动作变得又轻又柔,替她拭干湿透的睫毛。 “那就让你再哭一阵。”他缓缓道。 雁安宁长吸一口气,再用力吐出,她闷着声音道:“不哭了,我去守着庄大夫。” “你想找他拿药丸?”百里嚣问。 雁安宁轻嗯了声:“若不是为了小心起见,那颗药丸早该拿给段姐姐吃。” 她垂下眼,语声恍惚:“或许是我太胆小了,往好处想,如果那真是解药,段姐姐一吃就能马上解毒,我哥就不用再这么提心吊胆。” “如果不是呢?”百里嚣问。 雁安宁抬起头,反问:“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没有。”百里嚣冷酷道,“以段明月现在的状况,就算有更好的法子,她也等不起。” 雁安宁将目光投向廊外的池塘。 几株残荷露出水面,纤细的枝干横七竖八立着,在水上投下墨色暗影。 “多谢你的安慰。”她顿了顿,“你放心,决定是我做的,我不会后悔。” 第362章 好也不好 如此又过了三日,在所有人焦急的等待中,雁安宁找到庄大夫。 “这枚药丸还能放多久?”她问。 庄大夫面色凝重:“实不相瞒,这药丸最多只能保存到明日,可我还未验出结果。” 雁安宁看着桌上用黄皮纸盛放的少许药渣,问道:“我将药丸拿走,是否会影响先生验药?” 庄大夫略微犹豫,摇摇头:“有药丸固然更好,但这些刮下来的药渣也够了。” 雁安宁拿起寒玉盒:“既如此,我便拿走了。” 她将装有药丸的玉盒塞入袖中,正要走,被庄大夫叫住。 庄大夫问:“雁姑娘可是打算放手一搏?” 雁安宁见他猜出自己的来意,并不隐瞒,点点头道:“正是。” 庄大夫踌躇道:“可药丸中含有剧毒,姑娘不怕弄巧成拙?” “便是弄巧成拙,也不是先生的责任。”雁安宁道,“先生还请继续辨别药方,无论如何,我都要知道这个方子有何用处。” 庄大夫见她心意已决,默默起身,朝她肃然揖了一礼:“雁姑娘放心,我就算日夜不休,也要把这药验出个分明。” 傍晚,一抹余晖落在墙头。 雁安宁拿着寒玉盒进了雁长空的屋子。 雁长空听见她的脚步声,回头望了眼,将视线移回床上。 段明月依旧如熟睡般静静躺着,这几日张大夫用尽毕生所学,用金针提着她的元气,勉强维持着一线生机。 雁安宁将寒玉盒放到桌上,转身去到窗前,推开窗户。 “梁州的秋日天高气爽,得打开窗户透透气,别老让段姐姐闷在屋里。” 她说完,看向雁长空,笑了笑:“药我拿来了,一会儿用过晚饭,就让段姐姐服下。” 她语气轻快,仿佛拿来的不是药丸,而是饭后的茶点。 雁长空眉眼动了动,沉沉望向她。 “这么看着我干嘛?”雁安宁笑意不减,“段姐姐不只是你心上人,也是我的朋友,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不能只由你一人决定。” 雁长空一言不发。 雁安宁又道:“我让厨房做了莲子羹与荷叶鸡,幸好咱们府里有冰窖,冰窖里存了不少莲子与荷叶,不然你就算想吃也吃不到。” 雁长空目光微闪:“这都是她最爱吃的。” “也是你最爱吃的。”雁安宁回到桌边,拨了拨桌上的寒玉盒,“只能委屈我,陪你俩吃。” 雁长空眼尾轻轻一折,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改日请你去太白居,吃你最爱的烧鹅。” “这话我记下了,”雁安宁笑笑,“你快去洗把脸,回来吃饭。” 用过晚饭,雁安宁摒退众人,只将张大夫与庄大夫请来,候在外间。 “待会儿若有任何不妥,还请两位大夫全力施为。” 两位大夫互看一眼,慎重地点了点头。 雁安宁朝二人一笑,转身进了屋。 屋里,雁长空坐在床头,扶着段明月靠在他胸前。 他见妹妹进来,没有多话,向她伸出右手。 雁安宁打开寒玉盒,露出里面的药丸。 —— 片刻之后,外间的两位大夫听到一声急唤。 “张大夫,庄大夫,快来!” 两位大夫争先进到房中,只见段明月倚在雁长空怀里,口中溢出大片大片的黑血,雁长空手中的帕子早已污秽不堪。 雁安宁同样拿着手帕,帕子被黑血浸透,也不知段明月到底吐了多少血。 张大夫立时拿出金针,让雁长空把人放平,二话不说便往段明月身上的要穴刺去。 庄大夫则握住段明月的手腕,按住脉搏,凝神细察。 大约又过了半刻,张大夫满头是汗,庄大夫则面色迟疑。 雁安宁率先发现他的异样,问:“庄大夫,段姐姐可还有救?” 庄大夫用手指沾了些段明月衣上的黑血,放到鼻端嗅了嗅。 “奇怪。”他喃喃道。 雁安宁紧盯着他,追问:“哪里奇怪?” 庄大夫道:“先前分明脉相已失,不久之后却又重新搏动,此时又似变成雀啄之脉,却又比雀啄平缓了几分。” 张大夫施完针,闻言看向他:“这几日她皆为雀啄之脉,若说有所变化,难道是因脾之谷气有所恢复?” 庄大夫让到一旁:“张老先生请来试试?” 张大夫并不谦辞,并起两指按在段明月腕上,细细诊脉。 雁安宁趁空看了眼兄长。 方才雁长空给段明月喂下药丸,不久之后,段明月便口溢黑血,状极骇人。 兄妹俩忙着为段明月擦血唤大夫,相互一句话都没说过,直到此时,雁安宁才能分心去看兄长的反应。 却见雁长空眼底血红,近乎僵硬地坐在床边,眼中没有半分情绪,看不出是急是悔。 雁安宁不禁出声:“哥。” 雁长空听到这声呼唤,慢慢抬眼。 他忽然扬了扬嘴角:“我没事。” 他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了无牵挂,仿佛段明月还好好地活着。 段明月的确还活着。 但她的状况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两位大夫交头接耳一番,齐齐看向雁家兄妹。 “段小姐现在的状况十分奇怪,”张大夫率先开口,“她体内之毒未解,但脾之土气略涨,所谓脾主运化,化生精气,我以金针之法固住这缕精气,能保她数日无虞。” 雁安宁两眼亮了亮:“也就是说,段姐姐的性命不只十余日?” “不好说,”张大夫的回答并不令人满意,“人体五脏各有其属,若这缕精气耗尽,其余脏腑仍不能恢复气机,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她。” 雁安宁刚刚升起的希望又熄灭几分。 她看了眼雁长空,发现她哥面色冷静,似乎是好是歹都已坦然接受。 她转向庄大夫,问道:“庄大夫怎么说?” 庄大夫向她伸手:“还请雁姑娘将那张帕子给我。” 雁安宁手中的帕子沾了不少黑血,庄大夫毫不嫌弃地接过帕子,仔细闻了闻。 “段小姐吐出的黑血中有股异香,与千日莲的香气极为相似,我怀疑它来自白日照雪,”庄大夫道,“段小姐是在服下药丸后才吐出黑血,我怀疑这药丸能逼出她体内的毒素。” “可她体内之毒未解,”雁安宁问,“这又是何故?” 庄大夫回道:“段小姐中毒已深,这颗药丸又来自几百年前,怕是药性早已减退,雁姑娘与雁公子若是愿意,我还有一法,可冒险一试。” “什么法子?”久未作声的雁长空忽然抬头。 庄大夫顿了下,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应道:“我已从药丸中验出十一味药材,其中有六味剧毒,另外五味则是寻常之物,那寻常之物中,恰有一味可刺激脾之土气。依我推断,此药的药理应是用驱虎吞狼之法以毒攻毒,同时又因中毒之人五脏俱败,因此需用臣佐之药提升脏腑之气,为病者补足根基,方能承受以毒攻毒的煎熬。” 说到这儿,他停了停,看向屋中几人。 “某虽不才,未能辨出全部药物,但这些天也非一无所获。我已大略熟悉此类药理,若是依法用药,或许能有些用处。” 这话一出,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庄大夫的话给出了一个希望,却又不那么肯定。 雁安宁看了看她哥。 雁长空眼中泛着血丝,伸手抚了抚段明月的额头,段明月额头温凉,意味着她生机尚存。 “好,”雁长空开口,“需用哪些药材,我这就让人去办。” 第363章 雨过天晴 段明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一片沉黑,犹如长夜。 她试图寻找方向,却发现自己手不能提,脚不能抬,她张嘴呼喊,阴冷的风穿过她的喉咙,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混沌如一头怪兽,将她拖入深渊。 她无力挣扎,任由神智一点点滑向沉寂。 她忽而听见无边的黑暗中响起呢喃,如同一人轻语。 “你放心,无论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那人一声声,一遍遍,仿佛传说中巫者的吟咏,阵阵回荡在她耳边。 那样的声调令她安心,又令她惊惶。 他是谁? 他要陪她去哪儿? 段明月用力一挣,仿佛睁开了眼,眼前隐隐可见亮光。 可她仍在梦里,因为她依旧看不清周遭的景象。 那个声音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段明月急着想抓住那人的来处,她提了口气,忽觉手脚有了一丝力气,她艰难起身,跌跌撞撞朝前追去。 眼前的光忽远忽近,如同一只钓鱼的钩子,遛着她这尾鱼。 她无心抱怨,拼了劲往前。 前方,忽然出现一人身影。 天光灼灼,水波潋滟,那人背对着她,半身浸在荷塘中,似在寻找什么。 段明月莫名知道,那人在找她。 那人在水中摸索一阵,似是急了,一头扎入水中。 水花扑楞一响,那人再没有出来。 段明月心中一紧,怒喊:“长空!” 眼前的光霎时灭了。 段明月睁大眼,眼中映出一层朦朦胧胧的青色床帐。 她盯着床顶望了半晌,视野渐渐清晰。 她忽然忆起自己在哪儿,她在将军府,在雁长空房中。 她想转头,却不能动弹。 她怔了怔,想起自己身中剧毒,已然成了一个全身瘫痪的废人。 她蓦然惆怅,不觉动了动手指。 “明月?”有人轻呼,像是不可思议地静了一瞬,又道,“你醒了。” 段明月视线上方出现雁长空的脸。 他的脸上胡子拉碴,满是疲惫。 段明月想起梦中消失在水中的背影,不由死死盯着他,张口:“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下。 她的眼珠动了动,被自己难听的声音惊到。 那样干涩的嗓音竟然出自她口? 不对,她刚才……出了声? 段明月犹豫着,满怀希望又害怕失望地动动嘴唇,小声道:“我这是……” 这回她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也看见了雁长空眼里亮起的光采。 “再说一遍,”雁长空侧耳,“你想说什么?” 段明月咽了咽口水,她的嗓子像久旱的河道,几乎没有口水可咽,但她还是感到一丝温凉滑过咽喉,之前那紧锁的喉关仿佛被打开,涌入一口清气。 她轻声道:“你能听见?” 雁长空定定望着她,忽然埋头。 他握着她的手,将脸埋在两人交握的手掌间。 段明月只觉指间传来一股湿意。 她迟疑地动动指尖,雁长空立时将她握得更紧。 这下段明月才意识到,自己的指头真的动了一下。 雁长空带着哽咽低笑一声:“我能听见,你呢?你知道你的手能动吗?” 段明月怔怔地,又试着动了两下。 雁长空把她的手举到她眼前,让她亲眼看见,她的手指微微蜷动。 虽然动得很迟缓,但毕竟能动了。 段明月心中涌上无限欢喜,她想起身,却发现身子还是动弹不能。 雁长空瞧见她眼中的失落,柔声道:“不着急,慢慢来,你会好的。” 这话若放在之前,段明月只会把它当作纯然的安慰,但现在,她又动了动手指,感觉着它随着自己的心意慢慢做出动作,脸上漾起一抹笑容。 到了晚些时候,段明月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半个月。 庄大夫与张大夫立在床前,脸上皆是欣慰之色。 “总算救回来了。”张大夫抚抚长须,“老夫这手金针之术还没有退步。” 庄大夫也笑:“多亏张老用金针护住段小姐的元气,不然这几味药灌下去,段小姐怕是支撑不住。” 两人相视而笑,都在心里松了口气。 雁安宁早已闻讯赶来,闻言,替段明月问出她心底的疑问:“为何段姐姐突然就能说话了?” 庄大夫道:“咽喉属肺,客邪壅肺者则无声,最近几日用的辅佐之药,皆主肺气,一旦肺气充盈,便能由气发声。” “那她的手指——” 雁安宁还未问完,就听庄大夫道:“四肢属脾,上次那颗药丸便令段小姐脾气苏生,这些日子,张老的针术加上我的药方,使段小姐体内的脾气得以运化,因此手指便能动弹。” 他看了眼段明月,又道:“不过脾胃相依,段小姐昏迷多日,只能以汤药进食,所以尚缺水谷之气,需得多加温养,方能令四肢恢复如常。” “她体内的毒还剩多少?”雁安宁问。 庄大夫道:“惭愧,原来的解药药性太猛,我验出的方子又不全,只能用更温和的药材驱毒,如今段小姐体内尚存六七,若要完全解毒,还有一段日子。” 说到这儿,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以毒攻毒之法虽然有用,但毕竟不是原来的药方,这毒虽然能解,所需时日恐怕不短,对段小姐的身子也会有些影响。” “能解就好。”雁长空开口,“只要能说能动,能好好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待房中闲杂人等离开,他转首看向段明月。 “明月,我刚才那样说,你会怪我吗?” 段明月温柔地看着他。 “如果,我走了,你会,怎么办?”她问。 她的嗓子刚刚恢复,说起话来仍有些迟钝,她歇了歇,缓缓又道:“我在梦里,听见,你要陪我走。” 雁长空与她对视一眼,眼中生出几分闪躲。 段明月及时用手指勾住了他的衣摆。 “你,不守诺言。”她慢慢道。 雁长空本想起身,却舍不得拉开她的手,尽管段明月的手指是那样无力,却令他动弹不得。 “那只是梦。”雁长空道,“你在梦里听见看见的东西,都是假的。” 段明月固执地盯着他:“你也是,假的?” 雁长空默了默。 他反握住段明月的手,将她的指尖珍惜地藏入掌心。 他在她手背轻轻落下一吻,柔声道:“现在的我,才是真的。” 第364章 分离 门外,雁安宁听了听房里的动静,放心地转过身。 刚一转身,就被身后的人影吓了一跳。 她捂住胸口,嘴唇微张,瞪着眼前的百里嚣。 “吓死我了!”她嗔怪,只觉心口扑嗵扑嗵直跳。 她一拳捶在百里嚣肩上,怕惊动屋里的人,压低嗓音:“你走路怎么没个声?” “是你听得太专注。”百里嚣朝房门努努嘴,“原来你有听墙角的嗜好。” 雁安宁白他一眼,拉着他就走。 “你懂什么,我是担心我哥。”她边走边道,“我怕他乐极生悲,晕了过去。” 百里嚣失笑:“他这半个月都挺过来了,哪会这么脆弱。” “你不懂。”雁安宁道,“他这些日子什么样,你又不是没看见,我真怕段姐姐治不好,他一刀抹了自己脖子。” 她语气轻快,脸上却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百里嚣见状,摸摸她的脑袋:“幸好你让人验了那颗药丸。” 那颗药虽是解药,却无法挽救段明月的性命,多亏庄大夫验明药理,依葫芦画瓢,才能克制段明月体内的剧毒。 “幸好我哥找来的张老先生精通金针之术,”雁安宁道,“不然就算能解毒,段姐姐也撑不住。” 百里嚣见她并不揽功,笑着摇摇头。 他抬首看看蔚蓝的天际,开口:“明日我就该走了。” 他原本早就该回西南,但段明月深陷昏迷,雁家兄妹无暇他顾,他为了多陪陪雁安宁,仍是留了下来。 雁安宁脚下一缓,生出几分内疚。 “我还没带你逛过梁州,”她抿唇,“也还没请你喝过这里的好酒。” 百里嚣牵住她的手:“我走的时候,你买一车送我就是。” 他笑笑:“我正好扮作北地的酒商,替你去西南探探行情。” 雁安宁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显然心不在焉。 百里嚣见状,捏住她的下巴,令她抬起头:“怎么?舍不得?” 他唇边的笑实在有些可恶,雁安宁盯着他,一口咬上去。 她的牙齿撞到他的下巴,两人都发出一声闷哼。 百里嚣摸摸自己下巴上的牙印,眉毛一扬:“牙不疼?” 雁安宁不声不响瞪他。 百里嚣忽地收了笑,望向她身后:“有人。” 他的警示来得突然,雁安宁讶然回望。 她还未看清身后状况,就觉腰间一紧,身不由己往前跌去。 百里嚣揽着她的腰,转身将她抵在角落里。 花枝垂落,稀疏的枝叶挡不住两人的身影,一抹天光从百里嚣肩头泻下,照进雁安宁的眼。 雁安宁往百里嚣胸前躲了躲,百里嚣的身影彻底挡住了耀眼的日光,也将雁安宁整个罩住。 百里嚣嘴角一弯,如同看到自投罗网的猎物:“想亲我就直说,若是忘了该怎么亲,我教你。” 雁安宁还未开口,就觉耳根一痛,被他咬了下耳垂。 “这一口先还你。”百里嚣在她耳边低笑。 下一刻,他放开她圆润的耳珠,咬住她的唇。 雁安宁略挣了一下便由得他去。 来到梁州多日,她为段明月的病情绞尽脑汁,还要分出心思盯着兄长,别说陪百里嚣游逛梁州,两人就连每日交谈也很少。 但百里嚣总会出现在她需要的时候。 他会在她疲累时敞开怀抱任她依靠,也会在她忘了用饭时送上可口的菜肴。 他每日跟随在她左右,就如一个安静的影子,予取予求,从无半分怨言。 雁安宁闭上双眼,抱紧他的腰。 百里嚣像是察觉她的异样,在她唇上亲了亲,往后退开几分,低头仔细瞧她的脸。 “怎么又难过了?”他蹭蹭她的额头,“不想让我走?” 雁安宁收起心底的不舍,故作平静:“你是该走了,再待下去,夏商与的信就快把我淹了。” 百里嚣沉声笑了笑,捏捏她的下巴:“我现在才相信,你说你打小爱哭,这是真的。” 雁安宁撩起眼皮:“是想哭想哭,想笑就笑。” 百里嚣抹抹她的眼角:“乖,好好照顾自己,等我来娶你。” 雁安宁手里使了点劲,按按他后腰伤口的位置,经过大半个月的休养,那里的伤已经好了。 雁安宁道:“你也是,以后尽量少受伤。” 百里嚣缓缓一笑:“遵命。” “待会儿我收拾一下,咱们去祭拜爹和娘亲,”雁安宁道,“你走之前,怎么也得让他们认得你。” 百里嚣点点头:“说得也是,我得请他们看好你,以免我不在,你喜新厌旧。” 雁安宁瞪着他,作势生气,没装多久便率先笑出声来。 “我就不担心你喜新厌旧,”她拍拍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架势,“若有漂亮姑娘找上门,记得写信告诉我,我替你参谋参谋。” 百里嚣眉锋一挑,捏住她的鼻子:“没良心。” 两人说说笑笑,收拾了行头,命人准备了香蜡纸烛与三牲祭品,前往雁家爹娘的墓前祭拜。 雁长空因段明月行动不便,留在府中没有同行。 他听说百里嚣要去祭拜爹娘,没说什么,只对雁安宁道:“让他换身衣裳,别老是黑色,娘亲喜欢长得好看的。” 雁安宁与百里嚣拜过爹娘,晚上回到府中,前厅已摆了一大桌子菜。 雁长空坐在桌前,看着百里嚣道:“明日不便相送,今晚权作饯行。” 宴罢,雁长空留下百里嚣,一个饮茶,一个饮酒,直至深夜方歇。 第二日一早,雁安宁在梁州城外送走了百里嚣。 没有依依惜别,没有儿女情长,掉转马头前,百里嚣摸了摸怀里揣着的订婚书。 这回不再是他一厢情愿的求娶,而是得到雁家承诺的定亲。 西南军的主帅意气风发,带着一众私卫风驰电掣,披星戴月赶往西南。 数日后,百里嚣一行来到大衍与西南边界。 一块界碑静立在荒野上。 百里嚣等人刚刚接近界碑,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破长空,一篷箭雨接踵而来。 第365章 去死吧 早在哨声响起之时,百里嚣已察觉不对,随着一声令下,随行私卫纷纷散开。 箭雨落在马头前方,齐刷刷插了一片。 “什么人?”一队官兵从斜刺里杀出,横在百里嚣等人面前。 一名私卫上前,面上刻意作出惊惶之色。 “我们是京城来的商人,出关时在城门验过路条,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此拦道?” 多年以来,因西南的地理位置微妙,一直与大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衍朝廷并未阻止民间与西南互市。 大衍的商贩时常将这边的好东西倒腾去西南,边城的官员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将关税提高了几成,私底下赚了多少更是不为人知。 在此之前,边城出境一向松泛,西南边界从未出现官兵拦道一说,眼下出现的这队人马杀气腾腾,看上去是官兵,神态举止却像山匪一般。 私卫话音刚落,就见官兵马队中走出一人,看其装扮是个校尉,脸上长着一片浅白色的麻子。 麻子校尉斜着眼,打量百里嚣一行。 “谁让你们出的城?”他质问道,“你们不知朝廷刚下了令,禁止与西南通商吗?” 私卫皱眉:“我们半个时辰前刚出的城,并未听说有此政令,不知文书何在?” 麻子校尉咧着牙,冷冷一笑:“好大的胆子,我说的话还敢不信?你知道我是谁吗?” 私卫挠头:“不管你是谁,朝廷做事总有章法,守城官已经放行盖了戳,不能你说不让走就不让走。” 麻子校尉脸色一变:“行啊,拿守城官唬我是吧?弟兄们,给我上!” 一群官兵应声而动,如狼似虎将百里嚣等人团团围住。 私卫们正欲拔刀,被百里嚣抬手制止。 他拨马上前,问那麻子校尉:“看阁下是名校尉,不知隶属何军何营,又在何人麾下做事?” 他言语之间好似对边关的军队极为熟悉,麻子校尉眯眼看了看他,倨傲地抬起下巴:“你认识军里的人?” 时下远道行商,没有门路成不了事,这些去西南做买卖的商人,要么认识朝中官员,要么出自豪门大户,细算下来,多多少少都有几分背景,就看那背景能有多硬。 麻子校尉问出这话,便是存了几分打听的心思。 孰料百里嚣并不回答,只上下打量他一眼,说道:“看你们一行服色,应是隶属苍岚军第五营,洪将军麾下?” 麻子校尉目色微变,显然被百里嚣说对了。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他冷笑一声。 “常年在边关行走,与军中兄弟多有交道,既是洪将军麾下,不知军爷有何交代?” 百里嚣神情淡定,麻子校尉见他不卑不亢,又似对西南边界的苍岚军十分熟悉,不免收了倨傲的神色。 “你既认识军中弟兄,我就不难为你,”麻子校尉道,“不过你们这几车货得留下。” 他来到马车旁,挑起车帘往里看了看,见里面装满大件箱笼,眼底生出贪婪之色。 百里嚣在旁看得明白,袖手道:“京城的主家还等着我们下月回去交银钱,军爷想要未尝不可,不过你打算付多少银子?” 麻子校尉横他一眼,正要说话,被身边一名同僚扯了扯衣袖。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走到一旁。 同僚压低嗓门:“那人是京城来的,看他们一行的架势,身后的主家非富即贵,咱们怕是得罪不起,要不还是放行算了。” 麻子校尉朝百里嚣等人望了眼,狠狠错了错牙:“咱们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了这么久,升迁指望不上,军饷又被上头那几个分得精光,还有城里那些当官的,靠这些商队刮了不少油水。如今西南的生意越做越红火,来往边界的商队一天就有好几趟,难道你想光看着别人吃肉,咱们连口汤都喝不上?” 他的同僚犹豫了一下:“咱们最近在这儿拦道已收了不少银钱,这一个干脆放了算了。” “你肯放,其他弟兄可不答应。”麻子校尉道,“你在城里养的那个小寡妇没少找你要钱吧。我刚才看了,那车里装的都是金漆螺钿的箱子,连箱子都这么气派,里面的东西一定更值钱。” 同僚听他说得仔细,情不自禁舔舔唇:“可他们要是不肯花钱消灾,一旦闹起来,消息传回京里……” 麻子校尉冷冷一笑:“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明白,我不只要钱,车里的货我都要。” 同僚一惊:“咱们之前都只是拿货威胁,让他们掏银子了事,你现在要货……那些货咱们又不好出手。” 麻子校尉拍拍腰上的刀鞘:“这还多亏你的提醒,他们既是京里来的,背后的主家万一是咱们惹不起的人,消息传回去岂不弄巧成拙?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在这儿结果了他们,把尸首往界碑那头一扔,就说是西南军干的,谁能找到咱们头上?” 同僚见他杀心已起,想着那几车货,劝解的心思不免动摇。 “可他们人高马大,像是训练有素的镖局护卫,咱们能拿下吗?”同僚问。 麻子校尉哼了声:“双拳难敌四手,咱们的人数是他们的三倍不止,你去给弟兄们打声招呼,待会儿听我口令行事。” 两人商议完毕,各自走开。 麻子校尉回到百里嚣跟前,冷冷道:“看在你们远行不易的份上,货我不要了,给点辛苦钱就成。” 百里嚣微微一笑:“军爷想收买路钱,早说就是。” 他朝身后的私卫示意:“拿钱袋来。” 私卫应声,向麻子校尉递上一个钱袋。 麻子校尉嫌弃地看了眼那小小的袋子:“才这么点儿,你打发叫花子吗?” 百里嚣掀了掀唇:“叫花子尚会说句吉祥话,像军爷这样明抢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麻子校尉听他语含讥讽,两眼一沉。 “算你有种,”他阴森森道,“你既没诚意——那就去死吧!” 第366章 积重难返 “死”字刚一出口,周围一圈官兵便举起长刀,嚎叫着朝包围圈中的私卫们砍了过去。 麻子校尉离百里嚣最近,发出口令时,手里的刀早已暗中出鞘。 刀锋露出鞘口,约有寸许。 就在此时,一只手按住他的刀柄,将出鞘的刀推了回去。 麻子校尉只觉手中一震,就见他的刀到了百里嚣手上。 百里嚣抽开刀刃看了眼:“多少是个校尉,功夫差成这样,还想劫道?” 麻子校尉本想趁其不备杀人越货,谁知百里嚣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快,对方的身手更是远在他之上。 麻子校尉心知不妙,立时纵身后退。 他只退了半步,明晃晃的刀尖就出现在眼前。 那是他自己的刀,刀上有一个豁口。 苍岚军多年未战,朝廷的军饷又少得可怜,军中兵器已许久不曾更换。 麻子校尉自知这把刀并不好使,刀上的豁口还是昨日留下的。 当时,他们劫了一支商队,商队头领也如百里嚣一般嘴硬,直到他座下的马匹被麻子校尉一刀砍死。 马的骨头极硬,将麻子校尉的刀硌出一个豁口。 商队头领吓得屁滚尿流,当场就交了大把银钱,还把他身边的小妾送给了这群官兵解闷。 麻子校尉不稀得与手下玩同一个女人,拿着分来的大头去了丽春院,点了最贵的姑娘睡了一晚。 他本想今早就去换把刀,奈何昨晚掏空了钱袋,只得提着破刀出了城。 不过再破的刀也是刀,他心里明白,这世道,只要自己有刀在手,别人就得给他跪下。 别说让人掏钱,就算他要的是命,对方也只好双手奉上。 麻子校尉唯一没想到的是,他今日碰到的这伙人比他更强。 眼看刀尖扑面而来,麻子校尉身下一紧,一股热流涌出裤裆。 “好汉饶——”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颈上的头颅掉在地上。 麻子校尉想得没错,只要是刀,不管再破,也能取人性命。 他的脑袋咕噜噜滚到荒草丛中,僵直的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倒下。 与此同时,麻子校尉的同僚已发现不对劲。 他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官兵,心中升起一股凉意。 他们此行四十余人,怎么突然之间就只剩下十人不到? 反观对手,个个生猛异常,仿佛下山的狼群,逮着猎物不要命地撕咬。 这人越想越害怕,悄悄往后退去。 他们这回是真遇到了硬茬,他难以相信,一支商队会比他们这些当兵的还能打。 虽然他们平日没怎么操练,但对方显然不是普通人。 眼看手下伤的伤,亡的亡,麻子校尉的同僚爬上马背,扯着马缰就想逃。 一道冷风从身后袭来,一支长箭穿透他的背心,他一声不吭,坠落马下。 荒野之上,血气弥漫。 私卫们还刀入鞘,围拢到百里嚣身前。 百里嚣道:“去看看车里的东西,别给我打坏了。” “主子放心,”一名私卫道,“咱们一直很小心,都离马车远远的。” “是啊,”另一人笑着接话,“尤其是中间那辆,里面装的可是雁姑娘送主子的好酒,主子都没尝过,咱们怎么敢让他们弄坏。” 百里嚣笑骂一声:“少贫嘴,收拾收拾,马上动身。” “这几个怎么办?”有人指指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幸存官兵。 百里嚣看也不看,翻身上马:“随他们去。” “主子,不怕他们逃回去报信?” 百里嚣笑笑:“过了那块界碑就是我们的地盘,苍岚军若有本事,尽管打过来试试。” 私卫们深以为然,纷纷跟在他身后上马。 “主子说得对,杀人越货的又不是咱们,怕他们做甚?” “依我看,这大衍的军队除了雁家军,没一个配得上军队的称号。” “就是,哪有正经的官兵跑来劫道,这消息要是传到京城,大衍的皇帝得气死。” 百里嚣听着耳边议论纷纷,掀了掀唇。 照他看,皇帝会不会听说是一回事,就算听说,真相会传成怎样又是一回事。 倘若皇帝对军队了如指掌,就不会让苍岚军放纵至此。 不过京城里那位登基不久,或许会励精图治也未可知。 只是大衍积重难返,不知那位新帝有几分本事。 百里嚣想到这儿,回头朝北边望了眼。 天边雾霭沉沉,似有风暴云集。 百里嚣笑了笑,招呼众人:“走。” 数日后,京城中的泰安帝大发雷霆。 “四十七名官兵失踪,竟然过了五日才查到下落,我大衍军队军纪何在!你们兵部整日都在干些什么?”他扔下手里的折子,声色俱厉,“若非边城的官员向朕禀报,你们还想替苍岚军隐瞒多久?” 新任的兵部尚书垂着头,待皇帝怒火稍熄,才道:“陛下恕罪,臣也是今日才收到苍岚军的军报,在此之前,臣对此事一无所知。” 泰安帝冷笑:“你收到了苍岚军的消息?说来听听,那些官兵是如何失踪的?” 兵部尚书微顿了顿,从下方觑了眼皇帝的神情,小心回话:“是西南军所为。” 泰安帝脸色微变:“你说是谁?” “西南军。”兵部尚书道,“苍岚军上报是晚了些,只因他们费了不少工夫探查当日之事。一切迹象表明,西南军的人擅入我方界内,将巡边的官兵斩杀,事后弃尸荒野,这才无人发觉。” 泰安帝沉了眉眼:“这是苍岚军军报所说?” “正是。”兵部尚书从袖中取出一份军报,“请陛下过目。” 泰安帝看完军报,沉默片刻,忽然道:“可朕收到的折子不是这么说的。” 他放下军报:“听说杀人者是一支京城去的商队。” 兵部尚书低了低头:“的确是一支商队,但那只是面上的伪装,他们实际为西南军所扮。经苍岚军查实,那伙人在边城提供的路引是假的,他们给了守城官不少好处,才蒙混过去。” 泰安帝沉沉看他半晌:“文官与武将互推责任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按你的说法,那支商队若为西南军假扮,他们来我大衍境内意欲何为?” “这……”兵部尚书没有立即回话,他沉思一阵,方道,“或许是为了刺探我大衍的消息,或许……是像以前那位苏青冉苏将军一样,与大衍的什么人有所往来?” 第367章 各有算计 泰安帝听他提起苏青冉,眼神略深。 “朕早知道苏青冉来自西南,不过他是石相所荐,又替朕平定了晋王之乱,朕才不计较他的身份。”他缓缓道,“但此人瞒下万寿殿地宫一事,实在可恶。” 万寿殿崩塌后,宫人在废墟中发现了地宫残存的痕迹,然而那场大火烧毁了一切线索,泰安帝不知地宫里到底有什么,苏青冉被烧成废人,至今昏迷不醒,便是想问也无从问起。 对此,泰安帝心中恼怒,却无计可施。 兵部尚书附和地点了点头:“陛下,恕臣多嘴,那苏青冉在西南虽声名不显,但经查,他曾隶属西南军主帅百里嚣帐下。此人能为我朝所用,只因他与石相关系匪浅,他若是匹烈马,石相便是那辔头,陛下才能安心用他。可咱们都不知道,西南除了他,是否还有旁人潜入大衍,又与朝中哪些官员有所牵连。” 泰安帝心中一动,朝前探身:“你想说什么?” 兵部尚书敛目:“世上已无石守渊,天底下也没有第二个苏青冉,陛下,倘若朝中真有人与西南暗中往来,我们不得不防。” 泰安帝看着他,大约又想到地宫之事,面色冷了下去。 “可惜苏青冉开不了口,不然倒是可以找他问问,这朝中还有多少人与西南有瓜葛。” 兵部尚书恭恭敬敬道:“陛下英明,如今青州叛军未除,西南若再生乱,于大衍而言并非好事。臣斗胆,请陛下加固西南防备,以保南边太平。” 泰安帝拿起手边的军报,轻轻敲了敲桌沿:“这话是你的意思,还是苍岚军的意思?” “陛下明鉴,”兵部尚书诚惶诚恐,“废帝在位时,对军饷严加限制,西南边界虽无战事,但苍岚军的兵器械备多有老坏,而今西南军势力渐长,又在我边境犯下如此血案,若不加强苍岚军军备,一旦对方抢先动手,怕是整个南边的防线都会崩溃。” “情势有这么糟?”泰安帝问。 兵部尚书道:“陛下可让户部呈报近年军饷账册,除了驻守京城的金吾卫,其余各军无不捉襟见肘,难以维系,长此以往,怎能不军纪废弛。” “这就是他们面对叛军连吃败仗的原因?”泰安帝问,“可朕怎么听说,雁家军在天水城打了一场漂亮仗,史一志与兰啸天都败在雁长空手下?为何雁长空能做到,其他将领却做不到?” 兵部尚书略顿了顿:“陛下,雁家军不可与旁人相提并论。石相在时,虽叫人停了雁家军的军饷,但他们在北边收了好些个城池,这样的行径与叛军何异?” 泰安帝皱眉:“石守渊说过,他停军饷是因雁家军与西南军来往密切,恐生异心,此事你可已查清个中原委?” 兵部尚书迟疑了一阵,方道:“尚未查清,不过当初废帝强征雁家之女入宫,雁家人对朝廷想必颇有怨言。臣承蒙陛下恩宠,得以接掌兵部,臣为缓和朝廷与雁家军的关系,曾向梁州去信询问,却未收到雁长空的回应。又因青州叛军阻断了京城与北边的通道,两头交往不便,臣才只能把雁家军放在一旁,打算清除叛军之后,再行探询。” 泰安帝听了,久久不语。 他初登基时,一度雄心勃勃,直到亲自理政,才发现废帝给他留下了一个多大的烂摊子。 早先有石守渊在,尚能替他分担一二,如今石守渊已死,朝中关系错综复杂,泰安帝从封地带来的僚属虽然各居要位,行事仍然颇受掣肘。 正如眼前这个兵部尚书,他是泰安帝的封地旧臣,能力算不得顶尖,但胜在忠心耿耿,泰安帝用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泰安帝沉思片刻,忽道:“雁长空年岁几何?” 兵部尚书道:“二十来岁。” “可有娶妻?”泰安帝又问。 兵部尚书想了想,摇头:“应是没有。” 泰安帝沉吟:“朕有六个女儿,其中最小的一个刚刚及笄,你说,若是朕让雁长空做驸马,能否让他放下旧怨,重新听命于朝廷?” 兵部尚书愕然:“陛下,别的姑且不论,雁长空有重孝在身,两年之内不能婚娶。” 泰安帝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朕那女儿还小,等上两年倒是无妨。” 兵部尚书道:“可雁家军若真与西南军暗中往来,那雁长空岂非不可信任?” “雁家军远在北地,就算与西南军有所往来,如何串通一气?”泰安帝道,“朕只要他给朕守住北边,莫让青州叛军占了便宜,这样,朕才能腾出手来,慢慢收拾青州军。” 兵部尚书跟随他多年,深知泰安帝自从做了皇帝,性情与往日大有不同。 以前在封地,泰安帝凡事都会与近臣商量,但他登基以后,不知是不是疑心渐盛,越发喜欢自己拿主意。 兵部尚书收了劝说的心思,只道:“陛下此举深谋远虑,对朝廷,对雁家,都是一桩好事。” 泰安帝深看他一眼:“你下去以后,替朕写封信给雁长空,就说朕要将最宝贝的公主下降于他。他若成了驸马,不但雁家军的军饷恢复如初,他的食邑也将比照前朝,朕绝不会亏待了他。” 兵部尚书拱手:“臣领命。” “还有苍岚军,”泰安帝道,“苍岚军士兵失踪一事,需得追责该营将领,不过,西南军的确是未来心头之患,你去与户部商量,让他们留出一笔银钱,年内分批拨给苍岚军。” 兵部尚书眼中闪过惊喜:“陛下圣明。” “朕知道,文官也好,武将也罢,朝中没一个省油的灯,”泰安帝盯着他,缓缓道,“你与那些人打交道,难免要做些面子上的文章,但做归做,该办的事,都得给朕办好。” 兵部尚书心头一凛,当即跪地:“臣明白,臣谢陛下信任。” “起来吧。”泰安帝挥了挥手,“朕交代你的两件事,马上去办。” 兵部尚书出了御书房,回头看了眼门上的牌匾,舒了口气。 回到衙署,他叫来亲信:“苍岚军派来的信使还在京城?” “在。”亲信道,“没得到老爷的答复,他怎敢回去。” 兵部尚书冷笑:“去告诉他,洪将军托我在陛下面前美言,我已美言过了。失踪的士兵是他弟弟麾下,他弟弟必须受到责罚,至于怎么罚,让他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又道:“另外还有个好消息,陛下答应给苍岚军增发军饷,让那姓洪的给我花在刀刃上,别再生出什么事来。” 亲信点头:“老爷这回帮了对方一个大忙,我要是姓洪的,一定感恩戴德,指东不敢往西。” 兵部尚书放下茶盏,冷冷一哼:“那些兵痞没一个好相与,这回士兵失踪一事,真相未必就像姓洪的所说,我只是不愿再生事端,才替他遮掩一二。” “那老爷为何还要帮他要军饷?”亲信不解。 兵部尚书淡淡道:“我掌管兵部,不在军中拉拢几个将领,如何站稳脚跟?既然他主动求到我头上,我就卖他个情面。” 泰安帝想必和他一样,并不完全采信军报中的解释,但事已至此,朝廷又值纷乱之际,与其追究到底,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否则将苍岚军拱起火来,变成第二个青州军,对朝廷没有半分益处。 京中的消息传至苍岚军中,主将洪明哂然一笑。 “算他们识趣。”洪明道,“老子驻守边境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有了这笔钱,看谁还敢瞧不起老子。” 他的弟弟洪飞不像他这么欢喜,听说皇帝要责罚他,耷拉着眉眼:“哥,你当真要罚我?” “罚个屁。”洪明一巴掌拍在弟弟肩头,“你手下那帮蠢货虽然捅了篓子,但哥已经替你收拾干净,没人知道真相。话说回来,他们倒是给老子提了个醒,有这样赚钱的法子,我还苦哈哈地等什么朝廷拨款。那些商人都是肥羊,与其让别人刮油水,不如咱们自己刮。” 洪飞楞头楞脑看着他哥:“咱们也去劫道?” “劫什么道。”洪明不屑一顾,“老子给商队护行,他们不想被西南军弃尸荒野,就乖乖给我把钱送来。” 第368章 性情中人 “徐娘子,请随我来,我家姑娘在花厅等你。” 阿韭引着一位青帕包头的妇人走在廊中。 妇人跟在她身后,双目略垂看着脚下,并未四处打量。 阿韭回头见状,笑道:“徐娘子不必拘谨,我家姑娘看了你的来信,对你多有夸赞,你这趟能来,她很是欢喜。” 徐娘子闻言,这才略抬起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当日在天水城,妾身收到小儿带回的信,还当是孩子胡闹,诓骗于我,没想到真是雁家姑娘亲笔所书。我看完信,立刻前往城外拜见,可惜到那儿之时,雁姑娘已然离开。幸而雁大将军代为传话,许我捎信给雁姑娘,妾身这才冒昧写了封长信,只盼没扰到你家姑娘。” “是我先扰的徐娘子,徐娘子何来扰我一说?” 屋中传来女子笑语,门边的丫鬟打起帘来,将徐娘子和阿韭迎了进去。 徐娘子跨进门槛,忍不住抬眼细瞧。 只见窗边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年纪不到双十,穿着翠色短袄,鹅黄软绫长裙,明眸皓齿,眉眼生辉。 她朝徐娘子微微一笑,颜色竟比窗外的日光更显明媚。 徐娘子心中明了,这名女子就是自己前来拜见之人,雁家唯一的女儿雁安宁。 关于雁安宁曾经入宫之事,北地一度有所风传,对于雁安宁为何回到梁州,徐娘子并未多事打听。 她只知道,眼前之人年纪虽轻,却能助她家东山再起。 徐娘子不用人提醒,当即伏身向下拜去:“妾身徐蓉,见过雁姑娘。” “快快请起。”雁安宁示意阿韭把人扶住,笑道,“徐娘子此来是与我谈生意,不必行此大礼。” 徐娘子肃容道:“妾身不敢当,姑娘肯招揽妾身,无异雪中送炭,恩同再造,妾身只当姑娘是我的东家,哪敢托大。” 雁安宁见她执意如此,便受了她这一礼,然后叫人坐下谈话。 “听闻你夫家做了多年香料生意,却因一场大火毁于一旦,但你不但替夫家还完欠债,还试图重振家业,”雁安宁道,“如此有情有义,教人钦佩。” 徐娘子欠身道:“妾身没有姑娘想得这样好,姑娘既让小儿捎信,必然知道,妾身只此一子。我那孩儿本是富家少爷,一朝家道中落,跟着妾身吃苦受罪,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且不说妾身原就喜欢经营铺子,便是为了这懂事的孩儿,妾身也想将香料铺子重新支撑起来。” 说到这儿,她自嘲地笑了下,又道:“怎奈家中财产早已赔光,熟识之人见我是寡妇,担心我拿了钱跑掉,不肯借钱与我。放钱的庄子见我拿不出抵押之物,更是将我拒之门外。还有那等小人,以为我好欺,想让我以色换财,我虽不是什么贞烈之妇,但也做不出此等令孩子蒙羞的事来。” 雁安宁听她言辞坦荡,由衷道:“初见徐娘子来信,便觉你是性情中人,如今一见,果然不假。” 徐娘子道:“妾身本是逃难逃到天水城,承蒙夫家收留,在香料铺里做了学徒。后来与夫君成婚,本以为此生苦尽甘来,却没想……” 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将自家底细与雁姑娘说分明,日后若能为姑娘所用,姑娘也可少些疑虑。” “不瞒徐娘子,”雁安宁道,“那日在天水城,我便向城里的官员仔细问过徐娘子的来历,之后也曾让人打听徐娘子在生意场上的名声,我既选你合作,就不会疑神疑鬼,徐娘子大可放心。” 徐娘子见她早已探过自己的底细,微微一怔,随即释然:“雁姑娘说得是,您肯打听我的底细,便是诚心要提携于我。” 两人谈到此处,再无任何试探,徐娘子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呈上。 “雁姑娘,上次在信中我向您提过,我这两年未再涉足香料行当,惟恐有负姑娘所托,因此向您恳求以两月为限,容我与以往的主顾联络后,再向雁姑娘正式答复。如今两月之期未到,我已将探访所得尽数写在册上,还请雁姑娘过目。” 雁安宁从徐娘子手中直接接过册子,翻开细看。 她只看了几页,便对徐娘子此人肃然起敬。 徐娘子在册子里列出南北之间可交易香料的城池、商铺、各家规模与进出货的价钱,有些甚至点出明面上的东家与幕后之主的身份,所写内容之详尽,堪称前所未见。 雁安宁赞许地点点头:“徐娘子能打听到这么多消息,就连军中的探子也望尘莫及。” 徐娘子笑道:“不怕向雁姑娘自夸,我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细心。” “那敢情好,”雁安宁道,“我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会偷懒,有徐娘子费心,我可省事多了。” “雁姑娘说笑,”徐娘子掩唇,“听说西南那边的生意之所以好做,全靠雁姑娘起了个好头。您辛辛苦苦带出大量土产,却肯分一杯羹给大家,这样的胸怀,便是男子也少见。” “那么多商路,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下,只有大伙儿一起上,才会越来越红火。”雁安宁说完,指着册子上的某处,问道,“这几家商铺的注解上,为何都有苍岚军的名字?” 第369章 平安牌 雁安宁出身将门,对苍岚军自然不陌生,这支军队驻扎在靠近西南的边城,多年以来毫无建树,默默无闻。 如今在徐娘子交来的册子上看到苍岚军的名字,雁安宁心知有异。 徐娘子轻轻一叹:“雁姑娘看得仔细,我家一位老主顾与边城的几家铺子常有往来,听说苍岚军在边城将有大动作,他知我想做西南的生意,便将这消息偷偷告知于我。” “什么大动作?”雁安宁问。 徐娘子指了指她点出的那处,说道:“这几家铺子就在西南边城,他们也是倒霉,被苍岚军拿着作了筏子。” 说完,她将听说的消息缓缓道来。 原来,苍岚军主将洪明打着保护商队的旗号,要求从边城经过的商队挂上平安牌。 他对外宣称,挂了平安牌的商队便由苍岚军护送,直到离开边城地界为止。 这平安牌自然不是白拿的,照着商队规模,少的花上百把两银子,多的上千两,倘若商队不肯挂牌,苍岚军也不勉强,只是放出话来,道是边城不太平,无论商队往东往南往西往北,安危皆由自负。 徐娘子标出的几家商铺规模不小,他们在当地结成商会,与黑白两道皆有交情,走商多年从没出过岔子,一开始并没把这平安牌放在心上。 然而不久之后,这几家的生意在边城接二连三出事,他们的东家着人暗中探查,发现是苍岚军在背后搞鬼。 几位东家忿忿不平,找到城中的主事官员想讨个说法,主事官员平日拿了他们不少好处,这回却说什么也不肯出头。 后来细问才得知,洪明最近颇得皇帝赏识,皇帝登基不到半年,别的军队都未过问,唯独让户部给苍岚军额外加了军饷,可见对苍岚军青眼有加。 碍着这层关系,城中的主事官不得不避其锋芒,他私下劝说几位商铺东家,让他们识时务为俊杰,莫与兵痞斗狠。 明眼人皆知,洪明想出平安牌这招,多半是为了敛财,可他不但不遮掩,反而多次在人多聚集的场合笑谈,说什么皇恩浩荡,受之有愧,苍岚军一心为国,既然国库不丰,便该由军队自力更生,一来保护百姓平安,二来也为陛下省些银子。 对于他的说法,许多人将信将疑,不知他是扯着虎皮当大旗,还是当真得了陛下授意。 如今大衍不太平,接二连三战火不断,一旦打起仗来,国库的银子如水般哗哗往外流,泰安帝或许当真想让军队自筹军饷,这才默许了苍岚军的做法。 有些事情不能深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那几家商铺的东家见洪明有恃无恐,不得不向他低头,乖乖买了平安牌。 徐娘子说到这儿,叹息道:“不在当地的行商还好,出了边城地界就能摆脱那群兵痞,大不了花钱买个安心,但这几家扎根在当地,只能任由洪明摆布。” 洪明恨他们当初不知趣,不但收了平安牌的孝敬,更多次派人上门打秋风,惹得几家敢怒不敢言。 雁安宁听了,沉吟不语。 徐娘子观其面色,担心她为此事犯愁,又道:“雁姑娘不必担心,南边的香料在北边大有销路,利润十分可观,洪明的平安牌不过是给大伙儿增加了一些本钱,细算下来还是不亏的。” 不但不亏,由于西南的土产奇货可居,赚的银子并不会少。 “我的人都在西南那头出货,要说最不担心的就是我。”雁安宁道,“便是将各路商家给苍岚军的好处全算在我这儿,让些利来给大伙儿也不妨事。” “姑娘明白就好,”徐娘子笑道,“倒也不必把这样的花销全算在自家头上,那些商家在别处也有孝敬,生意人可不会让自己吃亏,他们大不了将卖价涨上几成,花出去的孝敬钱也就回来了。” 雁安宁点点头:“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长此以往,苍岚军的胃口只会越养越大,对长久的买卖不是好事。” “可他们是朝廷的军队。”徐娘子叹道,“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世间如雁家军这般军纪严明的少之又少,寻常百姓见了军爷,只能避而远之,还敢与他们作对不成?” “没错,”雁安宁淡淡道,“正因如此,才有兵祸一说。” 她思索一阵,对徐娘子道:“有一件事想托你去办。” 徐娘子肃容:“姑娘请讲。” “你那老主顾既与边城几家商铺有旧,想必能从中为我牵线搭桥,我想与那几位东家交个朋友。” 徐娘子微讶:“此事倒不难办,不过那几家商铺主做别的买卖,香料在其中只占两成不到,姑娘费心与他们结交,怕是得不了多少实惠。” 雁安宁笑笑:“有些实惠未必要从生意上来,徐娘子尽管替我捎信便是。” 徐娘子似懂非懂,应承下来,不再多问。 两人聊起香料生意,最后定下由雁安宁借资给徐娘子,让她回天水城重开香料铺,日后西南的香料会有一半直接运到天水城,由徐娘子的商铺作为北边的总店,别家商户则从她那儿拿货。 如此一来,徐娘子只要经营得当,这条商路便会一直握在她手上。 徐娘子见雁安宁爽快命人拿出银票,本欲推辞:“姑娘又出本钱又出货,这铺子合该是姑娘的,妾身顶多只算姑娘聘来的掌柜,实在不敢占这么多便宜。” “你可没占我便宜,”雁安宁笑道,“这些钱和第一批货算作我的入股,日后若有盈利,我领三成,若是一年下来,店中盈利达不到约定数额,这门生意我也会转托别人。” 徐娘子闻言,思忖片刻,咬咬牙:“好,妾身定尽力而为,绝不辜负雁姑娘所托。” 两人谈了许久,雁安宁留徐娘子用过午饭,才让人离开。 她正想去后院看看段明月,就见雁长空黑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第370章 薅羊毛 这些日子,段明月的病情一日比一日好转,虽还下不了床,但手脚已逐渐恢复知觉,雁长空日日陪着她,脸上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雁安宁难得看见兄长不开心的样子,讶道:“谁惹你了?怎么一副黑风煞气的样子?” 雁长空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捏捏眉心,发出一声冷哼:“兵部尚书给我写了封信。” 雁安宁眨眨眼,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朝廷终于想起你了?” 雁长空没好气地瞥了妹妹一眼:“很高兴是么?我若被朝廷收编,日后皇帝让你哥去打西南,我看你怎么办。” 雁安宁噗嗤一声:“那就打呗,正好看看你俩,谁打得过谁。” 雁长空见她不以为然,忍不住道:“你就不心疼心疼你哥?” “有段姐姐心疼你,我心疼你干嘛?”雁安宁笑着,为兄长倒了杯梅子水,“喝点儿水消消气。” 雁长空端起杯子一口饮下,末了眉眼一皱,险些吐出来:“这么酸?” “午饭吃多了,消消食。”雁安宁道。 “你们小姑娘整日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雁长空放下杯子,揉揉额角,只觉脑仁更疼。 “你这只手恢复得不错,”雁安宁看着他方才拿杯子的左手,欣然道,“我还以为段姐姐会嫁个残废。” 雁长空一个眼刀扔过去:“没大没小,说谁呢你。” 雁安宁点点他的手:“大夫说了,你这只手不能再拿重物,我今早听说,有人在后院偷偷耍大枪,你是不是嫌自己好得太快,又想让段姐姐担心了?” 前段日子,雁长空和段明月两人,一个伤一个病,每日窝在房里两两相对,说起来温情脉脉,细想之下却有几分感伤。 如今雁长空的伤势好了许多,便再也闲不住,时不时在私底下练武。 雁长空听见雁安宁唠叨,无奈扶额:“怎么到处都有你的眼线?你对百里嚣也是这样?他怎么受得了你?” 雁安宁敲敲桌子:“雁长空,我是你妹妹,我关心你还有错了?” 雁长空最怕他妹胡搅蛮缠,一听她连名带姓叫自己的名字,顿觉不妙。 “不说这个了。”他转开话题,“你让我在这儿安静坐会儿,自己该干嘛就干嘛去。” 雁安宁挑起唇角,上下打量她哥一眼:“平常这个时候,你都在后院陪段姐姐,从不记得有我这个妹妹,怎么,你干了什么亏心事?说来听听。” 她话里话外都透着几分看热闹的意味,雁长空只觉来错了地方,恨不能马上就走。 但想着此时回后院的麻烦,他又坐了回去。 雁安宁摸摸下巴:“不对劲,你到底怎么了?和兵部尚书那封信有关?” 雁长空幽幽开口:“泰安帝想招我当驸马。” 雁安宁怔住。 过了好一阵,她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们皇家怎么可着一头羊薅?”雁安宁忍俊不禁,“我还以为让我进宫就够荒唐的了,没想到,如今又打上你的主意。” 雁长空听着妹妹的笑声,提提嘴角,却笑不出来。 “你也知道荒唐,我自然不会答应,不过,”他顿了顿,“那封信不小心让明月看到了。” 雁安宁顿时止了笑,睁大眼睛看着她哥,眼中满是同情。 “哥,你是不是傻?这样的信怎么能带进房里?” 雁长空无奈:“我哪知道信上写的这些。” 小厮把信送来,他顺手接过拆开就看了。 他与段明月之间没什么秘密,一向是当着她的面处理军务。 谁知兵部尚书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通,全是当了驸马有什么好处,瞧那热切劲儿,不像尚书,倒像东街那个东家长西家短的媒婆。 偏偏段明月瞧出他神情不对,问他信上写的什么。 雁长空也不知怎的,当着她的面说不出谎,被她把信拿去,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在那之后,一直到用完午饭,段明月都淡淡的,瞧不出是否生了气。 雁长空自觉犯了傻,索性找个借口躲来雁安宁这儿,顺道想请妹妹去探探段明月的口风。 雁安宁听完雁长空的来意,笑得难以自抑。 “你果然是傻子,段姐姐哪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你有什么直接问她便是,若真让我去探口风,她反而会生气,你懂不懂?” 雁长空哪会不懂,但在段明月病重昏迷之时,他起过殉情的念头,事后被段明月几次问起,他不得已承认下来。 段明月为这事恼了他好些天,眼看才把人哄好,又出了驸马这档子事,他一时脑热,才来了雁安宁这儿。 他刚坐下就开始后悔。 这下不只要回去赔罪,还要接受妹妹的嘲笑,怎么想怎么亏得慌。 雁长空盯着妹妹那张笑脸,羞恼过后,也觉得十分可笑。 泰安帝这是朝中无人,逮着谁就想薅上一把,他怎么不想想,当初朝廷停了雁家军的军饷,若非雁家军有些老底在,加上附近几个城池给了不少钱粮支持,雁家军哪里能和青州叛军周旋至今。 这回雁安宁与百里嚣又从京城搞来一堆宝藏,雁家军的日子比以前更加好过,哪里还会看朝廷的脸色。 “皇帝是想利用我对付青州军,”雁长空道,“其实他压根不用这么麻烦,我与青州军本就是敌人,不管有没有朝廷的命令,都不会让对方好过。” “皇帝重用他从封地带来的旧臣,那些人里面,没几个能征善战。”雁安宁道,“大衍所有武将之中,只有你最年轻,在他看来,也是最好掌控的一个。” 雁长空轻哼:“若非有孝在身,我现在就娶了明月,立刻给兵部尚书回个喜讯。” 雁安宁忍不住笑:“哥,论捉弄人的本事,你还是不减当年。” 雁长空被妹妹逗笑,他站起身:“你再取笑我,我就给百里嚣写信,让他把你领回去。” “他才没空。”雁安宁托着下巴,懒洋洋道,“等过了这个冬天,他就要打南阳了。” 雁长空静了下,点点头:“也是,我也该早做准备,青州军也好,朝廷也罢,都不会让我们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