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穿男:农家子的科举青云路》 第1章 三岁农家子 巴陵郡,青牛村。 太阳埋进路两边绿浪似的稻田,烧的起劲。 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艰难行走在乡间小路上,背着一捆对他来说算是庞大的柴火,压得他脊背火辣辣的疼。 终于回到家,还没放下柴火,坐在廊檐下的妇人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见他来了,连忙招呼着:“石头,快来看你娘给你生的小弟弟!” 秦石头心里滴血,脸上却装出高兴的样子,顺势把沉重的柴往下一丢。 跑过去——“我有小弟弟啦?” 孩子童稚的语气里满是欢喜。 他小时候用过的婴儿襁褓,不知第多少次重复使用,里头裹着一个孩子,像是压缩罐头挤出来午餐肉一样,皮肤又红又皱。 “有小弟弟了,你开心不?”奶奶郑氏又得一孙,自是高兴地不行,对于他们这样的农户来说,男丁越多越好。 可秦石头却一点都高兴不起。 这样贫穷且挨饿的家里,又来了一张能吃的嘴巴,若是小孩能有自我意识,肯定也不愿意吧? 就像他一样。 秦石头瘦弱的孩童身体里,藏着一个不属于此处的灵魂。 上辈子,她叫秦欢,是21世纪的孤女,在福利院长大,吃国家饭考上大学,后来有一份平凡的工作,在一个千万人口的大城市里,再普通不过。 人生没啥花钱的大乐趣,唯一的爱好就是下班后自己做饭吹着空调看剧干饭,偶尔熬夜玩玩单机游戏,第二天继续上班赚钱。 意外降临的太过突然,那一天全市发通知,台风即将登陆,公司放假,秦欢开心不已,窝在家中自己做火锅,然后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阴沉的天气,翻出很久没时间玩的*光游戏,自娱自乐。 一道闪电过后,秦欢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就没了意识。 等她的世界再亮起来时,她只“看见”眼前一片暗红,周围响起很有节奏的鼓声。 那时候她每天只有很短的清醒时间,随着一天天过去,秦欢这才意识到——狗日的老天爷,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挂的,突然就二次投胎了!? 而且还是没喝孟婆汤的那种! 不过等秦欢意识到自己这一辈子有爹有娘之后,很快就接受现实,等待着重新降临。 可等她出世没多久,秦欢就后悔没在娘胎里用脐带把自己勒死。 她一个女性灵魂穿成男胎不说,穿的还是不知名古代,若是穿到富贵人家,她也能忍一忍没有空调手机火锅的痛苦,偏偏还穿到农户家中! 出生半年,秦欢,哦不,他现在叫石头。 半岁时,石头的眼睛发育完全,能看清这个世界,也就越来越绝望。 他每天都躺在脏兮兮用稻草铺成的床上,他娘还没出月子就要下地干活,不是割猪草就是做饭洗碗干家务,成天没个闲的时候,只有胀奶时才会给他喂奶,顺便抱他几分钟,哄一哄。 其他时候,她能看见的玩伴只有屋子角落里的蜘蛛,墙上爬过的壁虎,以及偶尔出来觅食的小吱吱。 她这一辈子有亲人,还很多。 爷爷叫秦木桥,每天干完农活回来,都会坐在门槛上歇一歇,顺便抱她,用胡子扎她,用嘴熏他,逗的她嘎嘎哭。 奶奶郑红红,一张嘴厉害的要命,把两个儿媳妇管的像是孙女一样,她只喜欢家里的孙子,对几个孙女就像是对外人一样,咬着牙骂她们是赔钱货,早晚要嫁出去的外人。 每次看她对待孙女的态度,石头又有些庆幸自己成了男孩,庆幸中夹杂着复杂的兔死狐悲之感。 石头的爹叫秦春富,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汉子,他不怎么爱说话,成天不是干活,就是晚上折腾媳妇。 石头的娘叫王丽梅,是个闷葫芦,在家里话不多,关上门后就有井喷似的怨气,从南说到北,从天亮说到天黑,说都说不完。 每当她唠叨个没完时,秦春富就只能用自己的法子堵住她的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秦春和王丽梅有足足四个孩子。 石头上头有一个九岁的哥哥,两个姐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他今年三岁,现如今又多了一个刚出生的弟弟。 他爹有个亲弟弟,名叫秦冬财,比他小两岁,晚一年娶妻,人家才三个孩子,两女一男。 也就是说,秦家四间夯土茅草屋,住着三拨人,十四口,现在又多了一个。 本来家里就穷,他刚会走路就开始被使唤干活,都难成这样了,又多一张嘴,叫他怎么开心的起来? 石头内心深深叹一口气,脸上装出欢喜:“开心,小弟弟真好看!” 下一秒就问:“奶奶,我娘呢?” “你娘在屋里呢。” 石头掀开门帘,一股难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二婶赵氏正在收拾东西,看他进来,忙道:“你娘累的睡着了,你快出去玩去!” “婶婶,我不玩,我想看看娘。” 秦换有些担心他娘,虽然家里穷,孩子也多,可他到底享受了上辈子压根没有的母爱。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家里连产婆都没请,奶奶说娘都生多少个了,自己就能给她接生。 听着真是又恐怖,又心酸。 “石头……”王氏声音很是虚弱,五月的天,暑气正重,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被子,头发散乱汗湿,黏在脸颊上,嘴唇发白,伸手叫石头过去。 石头连忙跑过去,站在床边,用袖子给她擦汗:“娘,你疼不疼?” 王丽梅眼睛一热,家里四个孩子,她心里头其实最稀罕的就是老四,倒不是因为石头最小,而是他最知道心疼娘。 她抓住儿子的小手,给他擦眼泪:“娘不疼,你见到小弟弟了没?” “见到了——”石头趴在她耳边,小心翼翼地蹭了蹭,然后委屈地道:“娘,我不喜欢小弟弟。” “我怕你疼,也怕你死,你以后,不生了好不好?” 石头仗着自己小,又甜言蜜语会哄人,知道王丽梅疼爱他,终于说出这句话来。 他是真心疼他娘的身体啊,两年一个两年一个,生那么多,身体能好吗? 第2章 家里又添丁 如果娘没了,石头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奔头在这个世上活着。 上辈子当社畜,她吃过最大的苦头也就是被父母抛弃成孤儿。 可在这里,她是真难受。 王丽梅被儿子贴心关怀弄的怪感动,一口就答应下来:“好,石头真会心疼娘,娘答应你,以后不生了啊,娘最疼你了!” 石头闻言,一阵绝望,这还是没把自己的真心劝诫听进去啊! 看来根源还是得从爹身上入手啊。 石头和娘咬耳朵说了会悄悄话,就听见外面院子里热闹起来,家里男人陆续得了消息,都从地里跑回来看家庭新成员了。 秦木桥又得一个孙子,十分高兴,想了半天不知道该给孩子起啥名。 秦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地里刨食的,不讲究太多,他爹回去路上看到木桥,知道他降生,就给他起名叫木桥。 他自己俩孩子,一个春天生的,一个冬天生的,他又想要钱,就有了春富冬财俩名字。 到了秦石头这一辈,起名的事太麻烦,秦木桥除了给老大的大儿子,也就是秦石头的大哥起了秦虎头这个名字以外,其他孩子的名字都是由兄弟俩自己取的。 如今家里添丁,秦木桥苦思冥想,把问题扔给大儿子:“春富,这是你儿子,你自己给他起个名字吧!” 秦春富抱着头想了半天,家里一个虎头,一个石头,还能起啥呢,他抬眼看见栓门的锁,一拍大腿,大叫道:“就叫锁头吧!” 就这样,家里的新小孩就有了锁头这个小名。 男孩名字随意,家里的女孩名字更随意。 石头的大姐今年七岁,叫一巧,大堂姐比她小三个月,叫二巧,他亲二姐五岁,叫三巧,二堂姐比二姐小五个月,叫四巧。 一二三四,足够省事。 在这个家里,孩子是没有反抗权的。 石头看着襁褓里睡着的小弟弟,无声叹气,“庆幸吧,幸好没给你起名叫猫蛋狗蛋驴蛋啥的。” 农家少闲月,五月又正是农忙的时候。 青牛村种水稻,五月天干地旱,随时都要关注田里的水,要抢水灌水,不然影响稻田生长,一年的收成就都没了。 晌午回来看一下锁头降生,给他起名字,吃罢中饭,秦家男人又去田里干活了。 念着王氏刚生完孩子,又叫上家里的男孩拿上鱼篓一起上地,去地头的河里看能不能摸些鱼虾回来,给她补补身子。 叫石头这时候下地,他心里是十分不情愿,三十多度的天气,烈日正当空,他上午去拾柴火勒的肩膀疼,掉了两点健康度,这时候再出去暴晒,健康度肯定还会再掉。 女孩们倒想去河边玩,奈何奶奶郑氏一声吼:“猪草剁了没?鸡喂了没?家里的衣服洗没洗?日子还过不过了?” 一连串灵魂发问,直把女孩子吓得不敢迈出大门。 石头看着四姐艳羡的神色,只觉得脚下一轻—— “石头,坐好了!” 他爹秦春富把他抱起来放在肩膀,亲昵的对待估计是家里的女孩子一辈子都难得到的。 一瞬间,石头只觉得自己被刺痛,不敢再看两个姐姐的神情。 他呆坐在秦春富肩膀上,摇摇晃晃,远处是巴陵连绵的群山,近处是一望无际的水田,偶尔浮现几抹银波,那是河流经过。 村落掩映在树后,家家户户门前种的都有桑竹,算的上安逸。 秦家并非是青田村本地人,而是爷爷秦木桥自愿参与屯田,从别处迁居而来。 朝廷分给他一十七亩田地,到秦春富和秦冬财长大,按丁添亩,一人又得十五亩地。 秦家目前共有四十七亩地,听着感觉都快跻身地主行列了,可实际上,此时粮食亩产量很低,田地也分上中下三等,上等良田亩产最多三百斤。 而成年男丁一年最少也要吃三百斤粮食。 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头戴蓑笠在田中劳作的百姓。 灼人的日光让石头觉得皮疼,他才陡然从发呆中惊醒,扑腾着要下去:“爹!我不坐你身上!好晒!” 秦春富嘿嘿一笑,却不把他放下,见他扑腾狠了,才在他屁股上狠狠给一巴掌:“别动,把老子耳朵拽掉了!” 二叔秦冬财也跟着笑道:“石头,等你小弟弟再长大些,你让你爹抱你你爹都不抱了!” 石头暗自翻白眼,吓唬谁呢! 他趁机打开脑中面板,查看自己的数据。 没错,石头其实是有金手指的。 只不过他的金手指很是鸡肋,没有灵泉没有空间,只是一个光秃秃的面板,上面显示他的数据。 姓名:秦石头 性别:男 年龄:两岁十一个月 健康度:57 技能查询 好感度查询 乍一看就跟*光小游戏差不多,也许上辈子他是被雷劈死的,临死前玩的游戏面板也跟着他穿来了。 不管怎么样,这个面板对石头来说也并不是全无用处。 比如健康掉到50以下,他生病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再比如技能查询里面,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能积攒经验值,提升技能级别,目前他最高的技能是拾柴火(3级),至于有什么作用…… 大概就是每次他去村里拾柴火,都能比别人提前看见哪里有柴火,而且捆柴火也捆的比较齐整。 好感度查询,可以查询每个和他有交集的人对他的好感度,按照好感度高低排序,目前排在第一的,就是他娘王丽梅,好感度高达89。 今天早晨看还只有87,看来他说的那些话又给他加了两点好感度。 秦春富排第二,但只有67好感度。 爷爷奶奶紧跟其后,有六十出头的好感度,接着就是叔叔秦冬财,58点好感度。 然后就是家里其他成员。 大哥和两个姐姐对他的好感度都刚过五十,不高也不低,算是塑料兄弟姐妹情了。 这也没办法,谁叫在锁头出生之前,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个男孩,自然赢得了大人的照顾和偏爱。 其他兄弟姐妹自然而然会烦他,尤其是两个姐姐,基本上每天都在掉好感度。 石头叹口气,他的新生穿越之旅,可真累啊。 第3章 种地真叫累 一到地里,石头就被他爹从身上放下来,接着屁股又挨一巴掌,“去,跟着哥哥们玩去。” 又叮嘱虎头和二叔家的猫娃,“就在地头,别跑远咯!” “知道了爹!” 三个孩子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竹篓,光着脚往河边跑,秦木桥他们弯下腰,开始拔稻田里长的野草。 这时候没有农药,除草全靠人力,不像麦田,还能用锄头大面积除草,水田里的草只能人一点一点拔,今天拔了明天还长,天天都要拔,累的人腰都直不起来。 石头跟着俩哥哥到河边,虎头指挥他,“你别下河,就在河边摸田螺。” 石头乖乖点头,“我知道了。” 河水清澈,岸边生长着比人还高的茅草,靠岸的水面生长着大片大片的水蚂蚁菜,偶尔瞥见几从一叶莲开出白色的小花,水面上时有蜻蜓和水黾停留,继而远去,激起淡淡的波澜。 石头靠水坐在茅草下面,躲在阴凉之中,虎头和猫娃子把衣服留在岸边,挺着小鸟跳入水中,他们不是真的为了捞鱼虾,就是天热出来玩。 一只翠鸟突然落在茅草上,压弯茅草,身子缓缓落下,正好与坐在草下的小娃子四目相对。 下一秒,翠鸟像一把利剑飞离,茅草弹回去,差点划伤石头。 阴凉一会,石头才觉得身上没那么难受了,他撩拨河水,在那搅和水面,嘴里还不断发出恐吓的声音,试图把水蚂蚁菜下面有可能趴着的水蛇赶走。 又过了一会儿,虎头和猫娃都已经游到河中心了,石头才抓住野草下水,伸手到水蚂蚁菜下面,或者沿着河边生长的野草依次摸过去,没过一会儿,手里就多了几颗黑青色的田螺。 摸田螺不能急,不能快,不然田螺就会从粘黏的水草上掉落,再也摸不到。 身后是俩哥哥的欢闹声,秦冬财拔草到附近,扬声叮嘱俩孩子小心点。 又看到石头在认真摸田螺,摇摇头,晚些兄弟俩干活迎面碰上,他对大哥秦春富道:“石头真是个耐心性子,就他一个人在那摸田螺呢!” 秦春富过去一看,果然看见儿子小小的身子泡在水边,正弯腰在那摸田螺呢。 他呲溜下去,一提篓子,嗬,都有小半篓田螺了。 “摸了这么多?累不累?” 石头抬起头,像模像样地捶着腰,“累,也没有爹爹累,爹爹除草累不累?” 一句话把秦春富逗的哈哈大笑,他摸着儿子的总角,笑道:“小孩子哪来的腰?爹可不累,一会儿爹灌完水就下河给你捉鱼吃去!” 青牛村有大河流经,村里的男人十个有九个都会凫水,秦春富更是有一手独门绝招,他能潜到水下捉鱼去。 听到有鱼可吃,石头口中流下口水,大声膜拜赞扬:“爹!你可真厉害!” “爹,我也要捉鱼!” 大哥虎头游过来,想让秦春富带他一起摸鱼。 秦春富没好气道:“叫你给你娘摸田螺,你咋只让你弟一个人弄?” 八九岁的孩子,正是人嫌狗厌的时候,哪有石头乖巧懂事招人喜欢呢? 秦春富只和孩子们说了一会话,又上岸干活去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虎头就过来,揪着石头的小辫子恨恨地道:“马屁精,就知道拍爹的马屁!” 他比石头大六岁,作为家中长子,深得爷爷秦木桥的喜爱,可自从有了石头,自己在爹娘心中的地位就受到挑战,小孩子的嫉妒心也是很强的。 虎头在岸,石头在水里,都不用抬头,一睁眼就能看到大哥的小小鸟儿在那晃啊晃,真恨不得拿针把自己戳瞎。 他往大哥身上泼水,嘻嘻笑道:“大哥露鸟,羞羞脸!” “你!”虎头拿弟弟没办法,恼羞成怒跳下水,和石头胡闹一会儿,开始摸田螺。 水蚂蚁菜密集的地方有很多田螺,偶尔还能徒手捉到几只透明的小河虾,他们通通不放弃,全都放篓子里。 浅水区的水被太阳晒得有些暖和,不凉,在这样的暑日泡一泡反而能降温解暑,可在田里劳动的秦木桥父子三人就没那么好受了。 灼热的气浪让人视野都变得扭曲,他们脱下身上衣服,放在树下,全身上下只穿着裈裤遮羞,除此之外再无遮挡。 烈日将他们裸露的皮肤晒得黑红,像是干涸的土地一样,裂开皮缝,然后再愈合,日积月累,就变成劳作人民独有的古铜色肌肤。 石头上辈子再怎么苦,也没吃过这样直观的苦头,虎头今年九岁,已经能下田干活了,大人们心疼他年纪小,怕晒的皮裂开疼,再加上三个大人忙的过来,才让他度过这样一个轻松愉快的午后。 可到了农忙时,还是个小孩的虎头就挑起本属于大人的重担,割稻子,扛稻子,推车,打谷。 和他做的事情一比,石头不过是去村里捡柴火,好像就没有那么累了。 不过等石头再长大些,他也要像虎头一样,下地干活,辛勤劳作。 然后到成亲的年纪,由爹娘找媒婆,给他说亲,找个合眼的女子盲婚哑嫁,共度一生,再生下不知几个孩子。 如此反复。 石头看着父辈的劳作,脑中再次涌现出无数悲观的念头。 其实这辈子有爹有娘有兄弟姐妹,他本应该知足,奈何生活实在太苦,一眼望到头的种田生活让他绝望。 如果是一个没有前世记忆的灵魂,也许压根不会那么悲观。 可石头上辈子活了二三十年,趋利避害已经成了本能,让他忘却一切,安心吃苦种地,怎么都不可能。 所以石头一直在想,自己这辈子到底要怎么度过呢? 做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不,这是首先要排除的。 别看秦家有四十七亩田挺多,可不仅要种稻子,还要种苎麻做衣,种菜吃菜,种豆吃油,剩余的三十多亩地全部用来种稻子,一年所收,全家吃喝,再交两季税,所剩无几。 以上还要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若是流年不利,全家饿死都有可能。 那经商呢? 第4章 不如去科举 据石头了解,他所在的王朝为北明,虽是历史上不曾听过的朝代,可四书五经,重农抑商,科举制度等都是存在的。 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末,受到诸多限制,也不是最佳选择。 北明商税比例极其高,在本朝也就比贱籍待遇好些。 想来想去,石头还是觉得科举好。 上辈子她一个小孤女,过五关斩六将,千军万马闯过独木桥,考上全国知名大学,靠得就是脑力和毅力。 学习的苦他能吃下去,可干农活以及被人歧视的苦,他感觉吃着有点难。 再加上秦欢有面板这个金手指,要真是用到学习上,岂不是天然就有优势? 学海无涯,谁不想自己学习能有个经验条呢,明明白白看着自己进步多少,离升级还有多远,这就是最大的激励啊! 石头越想越觉得合理。 可再转念一想,他想参加科举,必须要说服全家人,以及得到全家人的鼎力支持。 对于一个贫寒的农户之家来说,这简直是难如登天! “唉……” 石头不知自己多少次想到这些问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他倒是想走科举路,可怎么才能说服家里人呢? 秦冬财已经干完活了,看见侄儿石头坐在阴凉下捧着脸叹气,活脱脱像个小大人一样,忍俊不禁,一把将他抱起:“石头,想媳妇啦?” 他身上汗津津的,把石头抱怀里,石头还不小心撞他胸上了,一抹嘴,“呸呸呸!叔,你身上闲的!” 秦冬财哈哈大笑,石头越是挣扎,叔叔越是想要逗他玩,最后把他逗的啊啊乱叫,“爹!救命!爷爷!救我!” 秦木桥背着手走过来,瞪小儿子一眼:“做什么呢!” 秦冬财这才放下石头,石头一溜烟跳水里洗嘴去了。 一低头,就看见哥哥虎头撅着屁股在那翻田螺,他屁股蛋上有一个黑黑的东西,在水下隐隐约约。 石头想都没想,往他屁股上一捂:“哥,你屁股上有田螺!” 可他这么一摸,那黑东西不仅没抠下来,反而往虎头屁股上黏紧了,他“哎哟”一声叫唤:“什么东西?” 石头瞪大眼睛,关键时刻还是爷爷老道,赶紧把大孙子叫上岸,一看,那黑东西竟然是吸血的蚂蝗,抽搐着身子正往虎头皮肉里钻。 它每一次蠕动,都看的秦欢头皮发麻,只觉得浑身刺挠。 “把鞋拿来!” 秦木桥一声令下,秦春富扔下来一只蒲扇样大的草鞋,秦木桥把虎头拉着趴在自己腿上,举起草鞋“啪啪啪”地直拍,打的虎头嗷嗷乱叫。 只有把蚂蝗打晕,才能把它弄出来,如果用手揪,反而会让蚂蝗断在人身体里。 石头吓得不行,连忙提溜着鞋爬上地头,“爹,你快看看我身上有没有!” 他怎么觉得自己身上也开始痒了呢? 秦春富把他倒着提起来,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毫无保留地检查了两遍,结果就是一拍他的屁股蛋:“没有,到一边玩去!” 石头也顾不得自己的脸面,穿好衣服,离水远远的,生怕蚂蝗找上自己。 经常干活的人对付蚂蝗很有一套,没一会,虎头屁股上的蚂蝗就掉出来了。 大人们也没当回事,看时候不早,开始下河洗澡摸鱼。 虎头哭也没哭,还让石头和猫娃看他屁股,“怎么样?还有蚂蝗没?” 蚂蝗倒是没了,只是虎头的屁股被草鞋打出厚厚的红肿印子来。 石头打了个冷颤,爷爷,你好重的手啊! 秦冬财边洗澡边跟孩子们吹牛,“这算啥,别说蚂蝗了,前年割稻子的时候我遇到一条红艮子,还卖了几十文钱呢!” 红艮子是他们这里比较常见的微毒蛇。 石头一听,只觉得站在地头也不安全了,他最怕这些软体动物,就连蚯蚓都怕的要死。 家里人让他干活,去挖泥土翻蚯蚓剁碎喂鸡,石头宁愿晒太阳捡柴火都不愿意干这个。 一想到这,石头心中读书考科举的念头越发强烈! 不行,他必须读书,他要改变命运,不仅改变自己的,也要改变家人的! 他不甘心就这样种一辈子田! 想要读书,摆在面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说服家里人让他去读书。 家人的好感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银钱。 读书考科举十分费钱,投资大,回报周期长,不是富农谁舍得让孩子读书啊。 石头必须想办法改善家里的生活,至少也要把家里从贫农提升到富农才行! 他现在才三岁,仔细谋划,肯定有机会的! 洗完澡捉了鱼,太阳渐渐向西挪动,夕阳西下,温度也不复晌午的灼热,干完活的村民如同倦鸟归巢,纷纷往村里赶去。 路过时看见秦家人,相熟的便打招呼道:“老秦,捉鱼呢?” 秦木桥举举手,算是应声。 “那我先回村了啊!” “好,我们一会儿就回去!” 秦春富不愧是潜水摸鱼的一把好手,只见他在水中起起伏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次浮出水面,都会捉到一条巴掌大的鲫鱼,捉够五六条,秦木桥就叫停了。 “行了,也够吃了,一会儿叫虎头去村口买两块豆腐,给你媳妇熬些鲫鱼汤喝。” 秦木桥言尽于此,秦春富出声应好,穿好衣服,拿起背篓,秦冬财也没闲着,在水边割一筐水蚂蚁菜,带回去喂猪。 石头捧起自己早就采好放在水边的几朵一叶莲,小心翼翼地护送着,跟在家人后面回家去。 泡够水的水牛哞哞叫着,被主人拉着往家里赶,似乎还不乐意回去。 见面时,又是一连串的招呼与寒暄。 回到家,石头第一时间跑去找他娘,谁知房中压根没人。 他吓了一跳,一句“娘”刚叫出声,王氏就从他身后走过来,“石头,怎么了?” 石头瞪大眼睛看他娘,“娘,你咋下床了?” 王氏一副好笑的模样,“春蚕开始吐丝了,娘不下床,谁来看着?” 石头急了,推着她要她上床休息:“你不休息怎么能成呢?” 第5章 科举路难走 “娘不累,你让让,娘把蚕丝放屋里去。” 王丽梅轻轻踢儿子,示意他让开。 石头眼泪都要急出来了,“娘,你嘴还白着呢,你去休息,我给你干活!” 他把娘往床边推,王丽梅怕摔了蚕丝,只好顺从他的意思,把簸箕放桌上,“好好好,娘听你,娘坐着歇一歇!” 王丽梅坐床边,石头扎她怀里,哭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石头,你哭啥呢,娘这不是听你的了吗?” “娘!”石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这年头妇人生产就像闯鬼门关,光这三年,他都不知听多少次同村妇人生孩子难产没了的,“我不想你累死。” 稚子的哭泣软化了王丽梅的心,贫穷让人变得麻木,家里的活耽误一天还不知要误多少事,她刚生完孩子,能不累吗? 可又能怎么办呢。 王丽梅也忍不住哭起来,摸着儿子的脑袋,温声劝慰:“石头不哭啊,等你长大了,娘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可奶奶的儿子长大了,也还是很辛苦啊!” 门外,郑氏早就听见孩子的哭声,刚想进来瞧瞧是怎么回事,就听见石头的这一番话。 她心中触动,掀帘子的手停在半空。 王丽梅觉得好笑,“那等你娶媳妇了,让她替娘干,娘就不辛苦了!” “那我媳妇不也辛苦吗?”石头脸上残留泪痕,抬眼全是孩童的天真懵懂。 王丽梅哭笑不得,装作拧他脸颊:“好啊,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媳妇了是不?” “娘,等我长大了,我要变得特别有本事,让娘和奶奶都不用那么辛苦,我媳妇也不辛苦!”石头大声说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豪言壮语。 王丽梅听罢,心中一阵波动。 “那你可得有本事!” “嗯!娘,干啥才能有本事呢?” “我要种很多很多地,比爷爷还有爹和二叔种的地都多,天天干活养你们!” 郑氏在门口“噗嗤”笑出声来,咯咯笑着掀开帘子,“石头,那你不把自己累坏了啊?” 她坐在桌前开始捡蚕丝,叮嘱大儿媳妇:“石头说得对,你刚生完孩子,是得歇歇,捡蚕茧这活先让老二媳妇干。” 王丽梅面露为难,“二弟妹不会有意见吧?” 她们家中分工严谨,各人有各人的活,她少干了,赵草儿就得多干。 郑氏眼睛一瞪,露出婆婆的威严:“谁叫她没法给老秦家开枝散叶!?该!” 石头不敢苟同,生怕自己唱出来的好戏被打岔过去,连忙仰头拉他娘衣角:“娘,干活挣不来本事,那干啥才有本事?” “干啥?你得当官才有那么大的本事!”郑氏没好气地笑着,“石头,你能当官吗?” 石头心里暗自激动,恨不得亲他奶奶几口。 面上依旧懵懂单纯:“奶,咋当官啊?” “想当官你就得读书,考取功名,不过你就别想了,赶紧去洗把脸,出去跟你哥玩去!” 床上的锁头醒了,像是孱弱的猫崽沙哑地叫着,他娘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石头也被赶出去。 临出门前,石头颇有气势地对郑氏大叫道:“奶,你等着吧!我要读书考功名做官!让你和我娘都享福!” 郑氏给他后脑勺轻轻来一巴掌,“跟你爷爷说去,问他可让你读书!” 被赶出门,石头一脸沮丧,用大脚趾头想都能想到,他去爷爷那里说这些癫话只会换来又一次的嘲笑。 真把爷爷说急了,兴许还要挨几巴掌。 读书?全家人累死累活才勉强填饱肚子,他想读书,想得美! 不过秦石头三岁的躯体里是大人的灵魂,他才不会因为小小的挫折就放弃呢! 晚饭吃的果然是鲫鱼,主食是豆饭,自家菜地里摘得时兴蔬菜,炒了一盘豆角,一盘苋菜。 到吃饭时,秦家全家人分两张桌子落座,郑氏把持着分饭的活,男人的碗比秦石头的脸还要大,给他们盛的饭也是最多的,多的都能冒尖了。 再然后就是家里的孙子,两个儿媳妇,最后剩下的锅底,才给女孩们分上一分。 四巧还小,分到的饭也最少,还不到小半碗,大多都是豆子,她眼巴巴地看着奶奶,郑氏没好气地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看锅里还有没,怎么不把老娘给吃了呢?” 四巧挨了骂,抱着碗跑回去坐在矮板凳上。 郑氏这才把桶里的锅巴倒碗中,又添些凉茶,吃起饭来。 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天都在家里上演,青牛村种水稻,可并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吃得起水稻,只能多放些便宜的豇豆赤豆等豆类充饥。 秦家没啥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饭时也没人说话,只顾着夹菜吃饭,要是慢一些,十有八九要饿肚子了。 秦石头本来还想立立什么孔融让梨之类的人设,可肚子的饥鸣告诉他:快吃,不吃今晚非饿得睡不着! 全家人风卷残云地干饭,一刻钟不到的功夫,碗里盘里干净的像是狗舔的一样。 吃过饭,秦家又多少恢复一些父慈子孝的温和。 秦木桥会扎扫帚,坐在院子里扎扫帚,一会“啪”地打在腿上,驱赶蚊子。 几个打着赤膊的男人路过秦家门口,吆喝一声:“冬财,凫水去啊!” 秦东财也离开了家。 秦春富把今天带回来的猪草切碎,端去后园猪圈喂猪。 王丽梅今天刚生下家里的第四个孙子,居功至伟。做饭刷碗的活都落在秦冬财的媳妇赵草儿身上,秦石头被蚊子咬的不行,找了几根晒干的艾草打算去灶屋借火,正听到二婶自言自语地骂骂咧咧:“能生孩子有啥了不起的!又不是母猪下崽!生生生!生不死你!” 一扭头,看见秦石头举着艾草站门口,脸上像是打翻颜色盘一样,精彩极了。 “石头,婶娘刚才胡说的,你可别跟你娘说啊!” 赵草儿帮秦石头点燃艾草,堆着笑说了两句好话,把他推出厨屋去。 秦石头不是小孩,肯定不会跟娘学这种话故意气她,只是一想到家里的种种情况,就感觉走科举这条路真难! 第6章 想办法挣钱 王丽梅刚生完孩子,婆婆郑氏顾忌她的身子,单独给她开小灶,蒸一碗蛋羹端她房里头吃。 王丽梅吃一半,秦石头进来了,他手背在身后,奶声奶气地道:“娘,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王丽梅早已看见他身后藏不住的一抹白色,可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逗他,“娘不知道,石头给娘带啥了?” “娘,你看,是一叶莲的花儿!” 秦石头变戏法似的把花儿送到娘亲面前,王丽梅生了四个孩子,也才二十四岁,上辈子秦欢跟她差不多大年纪。 这样一想,居然这么讨好同龄人……好卑劣啊。 不过再转念一想,她现在是秦家的秦石头,是王丽梅的孩子,打小喝她奶长大的,她是他娘啊。 秦石头想通这些,就毫无顾忌地装起小孩,哄娘开心无所不用其极。 王丽梅果然被他这一招哄的心花怒放,女人是无法拒绝花儿的。 “娘,你喜欢吗?” “娘当然喜欢,石头送啥娘都喜欢。” 王丽梅捧着花,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秦石头抱着她的腰,“娘,石头下次还给你摘好不好?” “好,石头,娘吃不完这些蛋羹,你帮娘吃点吧。” 蛋羹啊,在家里也是极稀罕的玩意,秦石头长这么大,也没几次单独吃蛋羹的机会,若是寻常的孩子肯定就接受了,可他体内是大人的灵魂。 娘心疼他,才把自己补身子的食物给他吃。 “娘,我不吃,你刚生了小弟弟,奶奶说你身子还虚呢,要多吃点好东西。” 儿子明明还小,说话却像大人一样有条理,哄的王丽梅嘴角就没下去过。 其实秦欢也馋鸡蛋,农家家家户户养鸡养鸭,秦家养了六只鸡,五只母的一只公鸡,还有三只鸭子,每天平均下蛋四个左右。 养鸡鸭都需要喂麸子,人穷的时候自己都愁没麸子吃,哪来那么多多余的粮食喂鸡鸭呢。 因此秦家几只鸡堪称瘦骨嶙峋,鸭子因为青牛村多水,能自己去水塘觅食,吃的还算膘肥体壮。 可也不怎么能见着鸭蛋。 秦石头一直在想,到底怎么挣钱呢,他大概总结了一下家庭收入来源,主要就是种地、纺织、手工以及意外收获。 种地是主业,纺织是家里的女性负责,爷爷秦木桥会草编,经常扎扫帚或者做竹篓去集市卖,十天半个月去一回,多少也能挣点辛苦钱。 意外收获么,则就是偶尔下水运气好,捉到甲鱼,意外赚一笔。 不过在秦石头记忆里,这样的好事也就一次。 家里鸡鸭下的蛋也能卖钱,每攒半个月就要背去集市卖一次,自己家不怎么吃。 这么一算,秦石头能插手挣钱的活真不多。 想来想去,他还是盯上养鸡鸭了。 家里的鸡鸭是姐姐一巧二巧负责,说是负责,其实也就是捡捡鸡蛋鸭蛋,清扫一下鸡圈。 秦石头上辈子没养过鸡,可他有金手指啊! 说不定养鸡养出来经验,技能等级高了,会有什么惊喜呢。 秦石头立马跟他娘说了想养小鸡的请求,小孩子嘛,喜欢小动物很正常。 王丽梅没法做主,叫他去问问郑氏。 “养小鸡?”郑氏脚踩着麻绳一端,两只手合十往一个方向搓,把两捆麻绳搓成一捆,“那可不行,小鸡不是用来玩的,去去去,去外头找你哥玩去。” 秦石头一撅嘴,“奶,我是要养小鸡,求求你了,就答应我吧!”他仗着自己年纪小,可怜巴巴地哀求着。 “不行不行,你去问你爷愿不愿意叫你养。” 秦石头被家里长辈反复踢皮球,到最后也没人答应让他养小鸡。 谁会把小孩子的话认真放在心上呢,尤其是家里孩子这么多的情况,要是哪个孩子想要啥就给啥,家里日子岂不是要乱套了? 秦石头被反复拒绝,也没有放弃,接下来的日子,他坚持刷每一个家人的好感度,帮他们干活,吹彩虹屁,卖乖卖萌。 拖着一小背篓的短柴禾回家,秦石头坐在门槛上,捧着下巴唉声叹气。 照这样下去,只怕他再努力十年都够不到科举的门槛。 人人都说寒门难出贵子,可寒门好歹也是有门第的,像他这样的农家子,真开局就是牛马。 难不成真要认命? 他有面板金手指,说不定小时候捡柴,长大了砍柴,也能做个不错的…樵夫。 可他就是不想做这些啊,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就待着小村庄中,安分守己地做个贫农? 开玩笑不是? 秦石头赫然站起来,“不行,我不能认命!” 家里人不让他养小鸡,他就曲线救国! 弟弟锁头出生半个月了,褪去刚生下来时皱巴巴的模样,现在看着依旧丑,像是没开化的丑猴子。 秦石头嫌他丑,可每次娘都让他在旁边看着弟弟。 王丽梅只歇了三天,就下地开始操持家务,为了生计,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活,也许唯一一个清闲的,就是锁头了。 可他又能清闲多久呢? 等他会走会跑之后,就像秦石头一样,要帮家里干力所能及的活。 尤其是农忙时,家里人在前头挑担子,小孩子提着小筐跟在后面拾掉下来的稻穗,就连一颗谷粒都要捡起来不能浪费。 时至五月下旬,端午节至,往年到这个时间点都会有一场大雨浇灌土地,可今年已经连续半个月未曾下雨。 夜里秦石头睡的正香,他爹秦春富起夜去茅厕,发现下雨吆喝几嗓子,全家人都欢喜的不行,农民靠天吃饭,老天爷不风调雨顺,百姓的日子就没法好过。 谁知道那雨下了不到半个时辰,站雨里淋全程衣服都浸湿不透。 第二天一大早,秦木桥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打从那天起,秦家三个干活的男人成天泡在地里抗旱。 稻子正在成长期,离不了水,靠河的田挑水也方便些,那些离河远一些的地就要挑水。 家里大人各忙各的,锁头除了喝奶时找娘,其他时候都由家里大孩子带着。 第7章 曲线救国 秦一巧今年七岁,自己也就比炕高两个头,大清早大人前脚起床,她后脚就要起床,原先还要给弟弟妹妹穿衣穿鞋,现在三巧大了,石头也能自己穿衣下床。 小弟弟锁头没出生之前,她就负责带着三巧和石头出门打鸡鸭要吃的草,背些柴火回家,洗洗衣服。 现在又要照顾小孩。 秦石头自打能走会动,就没怎么让姐姐照顾自己,现在看一巧这么小一孩子,成天还要照顾一个小婴儿,熟练地给锁头换裹着草木灰的尿片,给他擦洗屁股,还要洗尿片,内心真是复杂万千。 大哥虎头也不得闲,被家里大人拉去地里干活,外头三十多度的天气,待一两个时辰就能晒焦一层皮,不过几天功夫,虎头又黑了好几度。 秦石头因为年纪小,逃过去干农活的一劫,跟着家里四个姐姐屁股后面,被指挥来指挥去。 一巧给锁头换完尿布,叫三巧进来,“你把尿布上的矢涮一涮,拿去给二巧让她洗,叫她洗干净点,昨天奶奶还在说呢。” 五岁的三巧听话地去了。 一巧七岁,二巧也是七岁,比她小两三个月,大家一起住,活也是一起干,洗衣服这事都是俩大点的女孩轮流来的,今天轮着二巧洗全家的衣服。 二巧听了三巧的话,也没多言,等她一走,立马撅着嘴不满地道:“嫌我洗的不干净那就让她自己来洗呗,是一巧的亲弟弟,又不是我的亲弟弟。” 话是这么说,可活还是要干。 二巧随她娘赵草儿,有脾气,但只敢背地里埋怨。 秦石头从两个姐姐手中讨来喂鸡鸭的活,大清早就去打鹅草,回来剁碎拌麸子喂鸡,把事情经过听了全程。 可他又能咋办呢。 家里的孩子可都是真孩子,她们这么懂事,放上辈子都是祖上烧高香的了,这些活本来不该孩子来承担,可生在这样的家庭,又要活下去,不干该怎么办呢? 连他一个大人都想抱怨,还能指望受罪的孩子不抱怨? 他今天还割了一些稗草回来,搭在鸡窝上头给鸡遮阴,又重新添满干净的水,喂鸡的事就算完成了。 接着找到铁铲,用不太灵活的三岁孩童的身子把鸡窝里的鸡屎都铲干净,土也没有乱扔,而是在一旁菜园子地头挖了一个坑,把鸡屎全堆进去,放几个月还能用来肥田。 做完这些,清早的阴凉被高升的太阳送走,秦石头热的都快中暑了,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看二巧还在水池边费劲地洗衣服,便上前帮忙。 秦家家里有水井,不用出去打水,方便很多,家里还有一个大木盆,都不知用多少年了,外面用木头箍了一圈又一圈,又厚又重。 每次洗衣服都要把衣服拿出放在石头上,然后用木槌敲敲打打,吃不饱饭的小孩子哪有那么大的力气呢,下田干活的人身上总会染上草汁,不用力洗就是洗不干净。 久而久之,家里男人们的衣服越来越脏越来越旧。 若是捶打衣服太用力,粗麻衣还会破,那更惨了,奶奶郑氏一定会边缝补衣服边把家里的女孩全都骂一遍。 这年头没有洗衣机,干活也是吃力不讨好。 “二巧姐,我也想洗衣服,我跟你一起洗吧。”秦石头厚着脸皮凑上去刷好感度。 还别说,二巧对他的好感度都快掉到40以下了。 二巧不喜欢秦石头,因为她娘只给她生了一个弟弟,而大娘家中有虎头有石头,现在又多了一个锁头。 娘生不出来男孩,气的直捶肚皮,又听外婆讲是因为头胎是个不招男孩的女孩,没事就拿她撒气。 可二巧也不敢公然表现出对石头的讨厌,爷爷奶奶都会打她的。 “你要洗,那就给你洗吧,要是奶奶问起,你可要说是你自己非要洗的!”二巧向屋里瞥一眼,锁头估计是饿了,正在屋里哭呢,一巧三巧也没空管。 秦石头点点头,“好,我就说是我自己要洗的。” 二巧擦擦手上的水,连忙躲到阴凉处,她都快晒死了。 秦石头把堆在石头上的衣服丢回木盆,添的水刚好没过衣服,他把皂角丢进去泡软,揉出泡沫堆积在衣服上,然后利索地脱掉草鞋,用水洗了洗脚丫子。 二巧一直在旁边看他动作,毕竟洗衣服是她的活,干不好挨骂的也是她,说不定还要挨打呢。 所以二巧就等着,石头干不好她再赶紧去干。 刚好趁这会儿工夫偷偷懒。 看见石头跳进衣盆里她没忍住“欸”了一声,连忙起身去阻拦,“你干啥!” “二姐,我洗衣服呢。”秦石头一蹦跶就飙自己一身水,还咧着嘴嘿嘿傻笑。 “哪有你这样洗衣服的?”二姐气的直要拽他出来。 “二姐,你拿木棍锤衣服,我这是亲自锤衣服呢,还能玩水!” “这样多凉快,多好玩啊,还能一下洗一盆衣服,洗完不就没事了吗?” 秦石头振振有词,还拉她下水,“姐,你也来试试!” 他从“二巧姐”叫到“姐”,一句句的理由攻破了二巧的心里防线。 对啊,说的太有道理了。 可二巧心里还有些犹豫,“万一洗的不干净……” “没事,不就挨两句骂吗?再说了,夏天的衣裳都是汗,洗太干净会烂的!” 二巧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如果能闲着,她当然不乐意干这些活! 于是在秦石头三言两语的劝说中洗干净脚丫子跳进木盆。 没过一会,五岁的三巧四巧也加入进来。 半晌午,头戴蓑笠热的满脸是汗的王丽梅回到家中奶孩子,院子里飘着洗干净的衣服,她边喝水边给锁头喂奶,还夸赞二巧道:“今天衣裳咋洗恁快?一巧,你多跟二巧学着点!” 一巧偷偷看了眼弟弟,暗自偷笑。 就在娘回来之前,她已经被弟弟策反,决定以后都这样洗衣裳! 家里大人忙的脚不沾地,家里就只有这些孩子,秦石头凭借着自己多长的几十年经验,开始疯狂刷好感度。 第8章 机会来了 四个姐姐不喜欢秦石头,因为在锁头降生之前,他是家里最小的男孩。 二房的猫娃子比他大一岁,但从小爱生病,又是二房唯一一个男丁,被郑草儿当命根子一样宠着,宠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经常对他自己两个亲姐姐抓挠咬骂。 所以家里的姐姐不喜欢猫娃子。 可秦石头就不一样了,他出生后没生过啥病,除了吃喝拉撒会哭两下,其他时候乖乖躺在床上,爷爷奶奶都说他是来报恩的,才这么省心。 王丽梅对俩闺女并不像郑草儿那样刻薄,有时开心了也抱怀里哄,可有了秦石头之后,她们被抱的次数就少了。 怎么可能不恨他? 每次看弟弟被娘抱在怀里,被爹扛在肩上,一巧和三巧都暗自神伤。 她们也是爹娘的孩子,也想被亲昵地对待。 秦石头不是真正的孩子,他看的懂姐姐们的痛苦,姐姐们不喜欢他,有时候趁家里没大人,没少使一些小动作欺负他。 只要不把他弄残弄伤,哪怕一巧拿干羊屎蛋骗他说是糖豆想让他吃下去,秦石头……也没忍。 不知道为啥,三巧总觉得他嘴馋,他确实有点好吃,小时候看着大人吃饭会情不自禁流口水,可他不傻! 不会分不清羊屎蛋、鸡屎和糖的区别! 可现在,情况有所改观。 秦石头成天抢着干活,又要照顾鸡鸭,又帮忙洗衣扫地,慢慢地,姐姐们习惯指使他干活。 一巧做着饭没柴了,就叫他去后院抱柴火来。 二巧不想去打鹅草,就叫他背着小篮子自己去。 三巧不想看弟弟了,叫他坐床边看着锁头。 四巧不想扫地了,就跟他讨价还价。 秦石头啥活都干,只要不太累人,别压得他长不高个子,干啥都行。 旭武二十三年,巴陵郡遭遇十年难得一见的大旱,虽然百姓还没有沦落到背井离乡逃荒讨饭的地步,可秦石头也没机会求家里人送他去念书。 连饭都吃不起了,还想去读书,你看我像书不? 秦石头埋头刷好感度,体贴家人,埋头干活。 时间一晃而过,来到旭武二十五年。 这一年,秦石头五岁了。 经过他一年多时间兢兢业业刷好感度,娘亲王丽梅对他的好感度排名第一,97。 爷爷奶奶还有爹的好感度也上了90。 二叔二婶对他的好感度维持在八十出头。 虎头今年十一了,已经有了半大小子的模样,成天跟着大人干农活,他晒得黝黑,身材干瘦,没了小时候调皮的样子,对家里的弟弟妹妹多了几分照料,反而有些大哥的成熟稳重。 姐姐们的好感度没再成天往下掉,基本保持70分以上。 她们不讨厌秦石头,是因为锁头长大了。 这小子打小就好动,第一次学会爬,就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摔折一条胳膊,给他看手臂花了不少钱,还害的家里的姐姐们挨骂又挨打。 等他能走会动了,家里的鸡就遭殃了。 这一年多时间,秦石头在养鸡上花费不少心血,终于做出一些成绩,被家里大人看到后,还帮他扩大了养鸡规模。 现在家里的鸡们拥有独立的一片空地,用竹片做篱笆墙,鸡圈里种着两棵杏树遮荫,杏树是从秦石头外婆家移栽来的,每年都能结不少杏子。 秦石头的养鸡技能,帮他更加敏锐地get养鸡技巧。 比如想要母鸡多下蛋,充足的食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不能让母鸡运动量太大。 于是家里的母鸡孵出来小鸡之后,长成雏羽就要剪掉,免得鸡到处乱飞。 鸡圈里要送带有草子的松软腐土,可以滋生虫子供鸡啄食,免去喂麸子加重养殖成本。 然后拉满鸡粪的土还可以堆肥,留着肥田。 经过他常年一年半的努力,终于把养鸡大业扛在自己肩头。 家里现在足足有二十三只母鸡,基本每天都能下十五到二十只蛋。 每隔七天,奶奶郑氏就会挎一篮子鸡蛋,带着秦石头赶集卖鸡蛋,一开始是奶奶郑氏吆喝,后来秦石头抢来吆喝的活,他自己握着鸡蛋,让人挑选,鸡蛋卖的反而快些。 郑氏想不明白,秦石头对她解释道:“奶,你看鸡蛋在我手里,是不是要大一些?” 郑氏一看,还真是。石头是个小孩子,手小,那鸡蛋放在他手里是比她拿着要大。 猪肉一斤十二文,鸡蛋四文钱一斤,村里的百姓不舍得吃鸡蛋,把鸡蛋攒下来挑到集市上卖,集市里到处都是卖鸡蛋的。 有时候在集市蹲一天,也不见得能把鸡蛋都顺利卖完。 卖不完的鸡蛋还要带回家,十分麻烦。 秦石头就劝他奶多带一个篮子。 把大的鸡蛋挑出来,单独放一个篮子里,这些鸡蛋不论斤称,论个卖,十八文钱三十个鸡蛋,若是论斤称,肯定要有五斤重了。 顾客看鸡蛋大,自己又占几文钱的便宜,自然都情愿来他们摊上买。 那些小一些的鸡蛋照旧论斤称,卖的出去就卖,卖不出去就带回家,下次再挑卖。 每次遇到问题,秦石头好像都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久而久之,家里人似乎都察觉到石头这孩子的不一样。 他特别聪明。 郑氏的感悟绝对比别人深,她到集市上连吆喝都不用吆喝,来买鸡蛋的人络绎不绝,不到半晌午就卖光两篮子鸡蛋,身上多了六十几文钱。 喜的郑氏笑得露出牙龈,拉着孙子到集市里头转悠,“走,奶给你买叮叮糖吃,你自己偷偷吃,别带回去让他们看见。” 她自觉对孙儿偏心,石头是个孩子,肯定会嘴馋答应下来。 秦石头等这个机会不知等了多久,他拉住奶奶,停下脚步。 郑氏回头疑惑看他,“咋了?不想吃糖?” 叮叮糖是麦芽糖,家里的孩子一年到头都吃不到两回。 秦石头咽了咽口水,都过五年粗茶淡饭的日子,嘴巴早就淡出鸟,可他还是想读书。 于是拉着郑氏的手大声道:“奶,我不吃糖!我要把吃糖的钱攒下来,我想读书,考科举,让你过好日子!” 第9章 步步为营 秦石头声音很大,还有些发颤,他身子不自觉地轻轻抖着,紧张地看向奶奶,等待着接下来的审判。 他在家里生活了五年,知道家里的经济情况,郑氏因为知道,才更加明白农家子考科举的难度。 换句话说,他考科举,就是在压榨家里人的生活成本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郑氏愣了愣,又笑着轻打石头后脑勺,“你个瓜娃子,读书是啥意思你都不懂……” “我懂!奶奶,读书就是去私塾,跟着夫子学本事,长大了考科举做官!” 秦石头的声音吸引一些看热闹的路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这孩子年纪不大,倒是挺有志气!” “小孩子不懂事,科举能是谁都能考的吗?你看他身上的衣服……” 郑氏顺着声音看向石头的衣裳,前年闹旱,家里差点青黄不接吃不上饭,那一年没给家里孩子做新衣裳,石头的衣裳是捡猫娃子穿过的,猫娃子比他大一岁,十分顽皮,他穿过的衣服洗过还是脏破,没办法,只能打补丁。 她面上有些发热,被这么多人围着看,心口慌的厉害,说话都发虚:“行了,不买糖咱就回家!” “可惜了,这么小就想考科举,若是家中有些薄财能送去读书,说不定多年后还真能考上!” “科举哪有那么容易,你没听说城东李家老二吗?都考七八年了,现在还只是个秀才呢!” “秀才咋了,朝廷还给免税呢,多少人想考都考不中!” “那倒是!” 郑氏牵着秦石头从集市里走出,路人纷纷扰扰的话语不断涌入她的耳朵,待走出城,祖孙二人才慢下脚步。 初春三月,护城河两岸杨柳依依,有老农头戴斗笠,盘腿坐在溪边垂钓,牧童爬到树上折下柳枝做口哨。 城外依旧热闹。 从青牛村到安溪县走路要走小半个时辰,祖孙二人一口气走了大半,郑氏气喘吁吁,找块树荫下的石头坐上去,秦石头低着头不吭声。 郑氏擦擦额头的虚汗,难得对孙儿软下心肠:“石头,回去你可别跟你阿爷说这话,咱们又不是富贵人家,那读书人穿什么吃什么你可知道?读书要用多少嚼口你可知道?” “家里就那么些地,前年大旱那一年,家里没粮食,你阿爷差点卖地,地是咱家里人的命根子,要是卖了,咱们都要饿死!” 秦木桥没舍得卖地,而是替人家服徭役,换了些粮食回来,家里才度过难关。 这些秦石头都知道。 “可是,奶,要是我考了功名,咱家就不用交税了!能省下来不少粮食,你和娘不用那么累,我还能挣钱回来呢!” “胡说!那秀才能是那么好考的?” “不让我试试,又怎么知道对我来说好不好考呢?” 郑氏讲不过秦石头,也倔不过他。 他为了科举,曲线救国养鸡养鸭,现在家里人都默认鸡鸭归他管,阿爷都夸他是个干农活的好把式。 郑氏拿不定主意,点着他的头道:“这事你不许回家说,我先探探你阿爷的意思。” 秦木桥今年还不到四十五,身强力壮,是家里真正的话事人。 他若是开口同意秦石头读书,家里其他人再怎么反对都不成。 秦石头眼睛瞬间亮起来,笑得十分惊喜,他扑过去抱住郑氏,“奶!我就知道您最好了!” “小滑头,你先别哄我,这事还不一定能成呢!” “奶,以后我一定好好养鸡,让鸡多下蛋,多卖钱,这样说不定就能攒够钱给我读书,家里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还会捡柴火,打鹅草,帮家里干活,我啥都干!” 郑氏心中一动,呵呵笑道:“你干活还咋读书呢?” “奶,那你是答应让我读书了?” “我可没说!” 回到家中,郑氏把卖鸡蛋的钱藏到屋中,对石头说的话绝口不提。 晚饭时也如同往常,吃饭哄孩子刷碗睡觉…… 直到躺在床上,秦石头心里还惦记这回事,他翻个身,睡不着啊睡不着,两辈子的定力加起来都不如郑氏多。 一家人躺在一个床上,他挨着大哥虎头和大姐一巧,爹和娘在另一头,锁头同他俩睡一边。 忽然,秦石头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地声响。 “别弄,孩子还醒着呢……” “他们懂个啥?” 秦石头一阵黑线,锁头才两岁,他不会又要添个弟弟或者妹妹了吧? 不行!坚决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左翻身右翻身,果然那头安静了些。 可他一停下来,就能感觉到他爹蠢蠢欲动的手。 秦石头骨碌翻身坐起,趁机捏自己大腿一把,揉揉眼睛带着哭腔喊道:“娘——” “石头,怎么了?” “娘,我做梦了,害怕!” “别怕,梦都是假的,过来,娘抱着你睡。” 秦石头暗自偷笑,连忙跨过姐姐爬过去,拼命挤进两人中间。 秦春富枕着手臂仰头看屋顶,反复呼吸,还是没忍住,给儿子翻个身就来一巴掌,“臭小子!整你爹是吧?做啥噩梦了?” 秦石头屁股起码被打出五个手指头印,说实话,也不怪他爹这么生气。 这两年,他可是没少使坏破坏爹的好事。他一点都没做坏事的自觉,反而理直气壮,仔细想想,大哥都十一岁了,还跟一家人挤一个炕,多少都懂事了,要不是白天干活累,夜夜睡的像头猪,听到这种事能好吗? 还有姐姐们,免去腌臜入耳。 他多贴心啊! 最重要的,秦石头实在承受不了家里再多一个孩子的打击。 他要读书! 对不起了老爹! 秦石头一撇嘴,眼泪啪嗒啪嗒就下来了,他委屈道:“爹,我刚才做梦梦到一个白胡子老头,他到咱家讨水喝,我给他水,他说我是什么曲星下凡,让我去读书,说什么日后定能有出息。” “爹,曲星是什么啊?” 这下子可把秦春富给问倒了,他念叨着曲星,百思不得其解。 王丽梅提醒道:“是不是庙里的那什么文曲星?” 第10章 困难重重 “对!文曲星不就是管人读书的吗?”秦春富听得津津有味,“石头,然后你就被吓哭了?” “没呢,爹,我不知道啥是读书,那老头一挥手,我好像就不在家里了,出现在一个大屋子里,好多人呐,还有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在那拿着一本书,摇头晃脑的,我也跟着摇头晃脑,”秦石头卖力地讲述着,渐渐地,王丽梅也听进去了,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场景。 “老头让我去参加科举,我迷迷糊糊就去了,然后就有人到咱家里,骑着两头大马,抬着一副挂红的匾,说我中了秀才,咱家里人不用服徭役,也不用交税了,还有人给我钱呢!” “还有这样的好事?这不是美梦吗?” “我也笑得可开心,还给娘扯花布,做了新衣裳,谁知一眨眼,我又回到咱家里,那个讨水的白胡子老头水还没喝完呐!” 秦春富听得一激灵,这确实是噩梦了。 “我又不懂什么是读书,讲给爹娘听,你们揍我,说家里供不起读书,不要我去读,然后我就干一辈子农活,后来咱村里有别人考上秀才,又有大马来报喜,我就伤心地哭了。” 秦石头边说边揉眼睛,小孩子受委屈就是这样。 王丽梅脑子转的快,拍拍丈夫:“春富,孩子做这梦啥意思,是不是遇到脏东西了?” 要不然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会能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呢。 秦春富面色凝重,喃喃道:“说不定不是脏东西,是老天爷在提醒咱们呢。” 石头打小就聪明,干活都比孩子爱动脑子,少费劲,一个五岁的孩子,养起鸡鸭来村里人谁都比不过,谁看了都说养的精细。 虽然娘没和他们说起过养鸡的收入,可王丽梅从石头那打听也知道,去年卖鸡蛋可挣了不少钱! 他原本想着,儿子有这本事,长大肯定饿不死,从来没想过儿子还能有其他可能。 毕竟读书,离他们这些泥腿子实在太远了。 所以老天爷看不下去了,让孩子做噩梦,这是在提醒他,说不定儿子适合去读书呢? 秦春富连忙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妻子听,王丽梅听罢,想起一件事来:“石头三岁那年,我刚生锁头,你还记得不?我跟你说石头想要读书,想让我过好日子呢!” 秦春富也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心里的猜测越来越深,再仔细想想,石头这孩子打小就稳重不闹人,村里难找的乖孩子,都说他是来报恩的。 说不定真是报恩的呢! 俩夫妻你一言我一语,说的越发逼近真相。 “你说要是咱儿子真当大官了,咱们是不是就不用下地干活了?” “那你说,到时候你就在家里当夫人,还有丫鬟伺候你呢!” “我娘表舅的闺女就是去给人当丫鬟了,听说人家夫人如厕都要在旁边看着呢!我可不好意思让人看。” “那就让你儿子给你扯布,天天买花衣裳!我到时候啊,我就……” 俩人都是二十五六的年纪,少年夫妻,过够了苦日子,像极了苦逼社畜人幻想中千万大奖。 秦石头默默地听着,看来都不用他再咋添油加醋的,他爹娘都能把谎话圆回来。 王丽梅越说越激动,对丈夫道:“咱们送石头读书去吧!” 秦春富到底还残留两分清醒,“我倒是想,可咱爹娘能同意吗?” “咋不同意了?明天你去告诉咱爹石头做的梦,他肯定答应!” “就算咱爹娘同意,老二媳妇能同意吗?” 一句话,让王丽梅蔫了。 天底下的妯娌就没不拌嘴的。 郑草儿进门时,她大儿子虎头都一岁多了,两个人当时还算和气,后来她前脚怀上一巧,郑草儿后脚怀上二巧。 这是她的第二胎,有虎头在前,这一胎生男生女都没啥压力,可郑草儿有压力。 后来两人生了一巧二巧,又过两年,又前后脚怀孕,生下三巧四巧,虽然婆婆没说,可对俩媳妇也有了丁点意见,尤其是对郑草儿。 王丽梅生了五个,三男两女,郑草儿生三个,两女一男,因为生的男孩少,婆婆对他们也比对老大家苛刻一些,郑草儿与王丽梅的隔阂也越来越深。 老大家有的,老二家凭啥没有? 要是送石头读书,没有老二家肯定不行,他们要是分家了,肯定更累,可既然石头都去读书了,与他只差一岁的猫娃要不要去读书呢? 这个问题简直无解。 秦石头也明白这点。 猫娃子体弱,家里干活都不咋让他干,就这隔三差五还要生点小病。 郑草儿多次流露出对唯一儿子的担忧,怕他长大干活累坏身子。 要是秦石头能去读书,郑草儿绝对也要吵着把猫娃子送去读书。 家里送一个孩子读书都够为难的,送两个孩子去,绝对没戏。 秦春富安慰妻儿,“行了,小孩子做个梦,当不得真,赶紧睡吧。” 王丽梅气鼓鼓地抱着石头,大半宿没睡着,她倒是觉得儿子去读书可行。 东屋里,郑氏也和丈夫说起白日发生的事。 秦木桥打着鼾,像是睡着了,又能精准无比地回答。 “他一个小孩子,能懂啥?肯定是老大媳妇教的。” 郑氏推他,“我说的还能有假?他那么小点,还知道什么是读书,什么是科举呢!” “行了,知道的多有啥用?咱家祖上就没出过读书人,赶紧睡吧,明天还要育苗苗呢。” “你这话说的,万一你孙子成了读书人,你下去见老祖宗不也长脸?” 秦木桥紧闭的眼睛睁开了。 郑氏以为他睡着了,自己睡不着,点起煤油灯,从床底下抱出一口坛子来。 秦木桥坐起来,“你干啥呢!” “我算算卖鸡蛋攒了多少钱。” “算这干啥?” “石头今天说,他好好养鸡卖蛋攒钱,说不定就够读书的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带着他去卖鸡蛋,卖的比从前快多了。” 秦木桥叹口气,“咱们得盖房子。虎头马上就要长大了,还跟他爹娘窝一个炕上,过两年要是娶媳妇,睡哪?要是俩儿子闹矛盾,想分家都没地儿分!” 第11章 柳暗花明 郑氏数钱的手慢了下来,末了,叹一口气,又把钱放回坛子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当人爹娘最忌讳一碗水端不平。村里兄弟多的人家,一亩地分不好都要吵一架撕破脸,一家人过不下去。 何必呢。 春富是她儿子,冬财不也是吗? 老大家三个男娃,就是以后下地干活,也比老二家轻松些,因为有弟兄们帮衬。 可老二家的藤上就结了一个瓜,还病怏怏的,日后能不能扛起家还不好说。 要真送石头去读书,过不去老二那关呐。 主屋灯熄,夜深人静,一夜无眠。 秦石头没有等来期待的回应,心再次荡到谷底。 倒也没有特别失望,因为他早就有心理准备。 大哥虎头十一岁,已经是家里的劳动力,又和他一母同胞,没啥问题。锁头太小,暂时也没啥问题,最大的问题就出在猫娃子身上。 猫娃子身体差,不能干活,又是二婶的心头宝,如果秦石头去读书,不管猫娃子想不想读,二婶赵草儿肯定想让他读。 爷爷奶奶对俩儿子一视同仁,没啥偏心的,平日里也总是教导兄弟俩要一条心。 在农村,兄弟几个心不齐是要被人笑话的。 秦石头明白这些道理,任重道远,他也只能继续潜伏,找机会。 一晃时间进入五月底,桃李杏陆续熟了,稻子也开始抽穗。 今年风调雨顺,秦石头外婆家一片杏林丰收。 这日半晌午,他外婆林氏带着小舅舅来到家中。 秦石头的小舅舅叫王立来,今年十五岁,长的人高马大,一见到秦石头就将他举起来,“石头,几天不见,你怎的长高了?” 王丽梅请她娘家人进家,“娘,咋这时候来了?” “刘媒婆你知道吧?她前段时间给立来说了门亲事,就在你们隔壁村,我寻思带他登门瞧瞧,顺便来看看你。” 王丽梅一喜,“说的是谁家的女儿?人咋样?” 屋里俩女人聊的热火朝天,秦石头逮耳朵听两句,就被小舅舅抱走了。 王立来一手抱着他,一手抱着锁头,喊道:“一巧三巧,舅舅给你们带杏儿来了,快洗几个分来吃。” 王立来算是来的比较频繁的王家人,他年纪不大,也没啥架子,跟几个外甥外甥女关系都不错。 一巧三巧掀开竹篮上的一层草,立马露出里面澄黄硕大的杏儿,散发着甜腻诱人的香气。 “呀,小舅舅,今年的杏儿怎的这么大?” 一巧两手合起来,也才只能捧起四五颗杏。 “今年老天爷开眼,该下雨的时候下雨,该出日头就出日头,村里种的杏儿长的都好,”王立来叹气道:“害的咱家杏儿都卖不出好价了!” 王家种了十来亩果树,桃子杏子柿子,都是他们这比较常见的果树。 不过王家有一棵老杏,据说是王家祖上进山服徭役时从一株百年老杏树上截的树枝,带回家有种院子里,长大后,开花结果都和村里的杏儿不一样。 秦石头见过那棵杏树,就在外婆家屋后,年岁有三四十年,枝桠虬结,开花时屋檐下都是雪白的杏花,花香能飘半个村。 结出来的果黄中带红,如婴儿拳头大小,甜如蜜糖。 不过这棵老杏树果熟的晚,起码要到六月底才能熟。 自家种地,风调雨顺才能种出庄稼,小舅舅却又说风调雨顺碍了果子卖出好价。 孩子们不懂前因后果,虎头口直心快:“小舅舅,那今年我们岂不是能多吃点了?” 王立来接过洗净的杏,剥去外皮送到锁头嘴边,没好气地道:“卖不出去,不就只能叫你吃了?” 虎头嘿嘿地笑。 锁头还是头一回吃杏,去年吃杏的时候他还小,这会儿四肢紧紧扒住舅舅的手,恨不得暴风吸入。 秦石头不用舅舅帮忙剥皮,他把杏儿洗干净,送去屋里,娘和外婆还在说体己话,见他进去又没了声。 他送完就出来,王丽梅见他走了,又继续跟娘诉苦。 “我倒是巴不得分家呢,可春富是个憨的,说什么分家叫人瞧不起,要是分了家,我就送石头去私塾读书去!” “咦,你咋还想着送石头读书呢?” 王丽梅便对她娘说起两个月前的事,越说越气,要不是念着赵草儿,说不定她就说服自家男人了。 姜还是老的辣,林氏听完,眉头一皱,吸下嘴角,用手揩去见女儿吃杏儿馋出来的涎水:“照你这话说,你家婆两口子不愿春富和他弟兄分家,是因为老二只有一个儿子。小孩子长的快,日后你家公干不动活,几十亩地还没头牛,我问你,指望谁拉呢?” “那肯定是春富和老二兄弟俩啊!” “那他俩再老了呢,还要你们不分家,那活是谁干的多?” 王丽梅顺着她娘的话往下想,她仨儿子,石头不去读书,还是只能拉地,猫娃子又病怏怏的,岂不是活都让她儿子干了? 一瞬间,王丽梅呼吸急促,就想发脾气。 “欸,”林氏按住女儿,“你都生五个娃了,咋还那么蠢?你就是吵,也吵不出来啥。我问你,你送石头读书,分家能供得起吗?” 王丽梅刚才把分家的话说的震天响,总觉得分家了就能按照自己的意思送石头去读书。 “那咋不能?” “你别跟我说屁话,你家里三锅俩碗的你自己清楚!” 王丽梅撅着嘴,“那石头读书真有出息了,不还是老秦家沾光?他阿爷总得出点吧?” “他阿爷给你儿子出了,那老二家的儿子要不要也给点呢?” 这事绕一圈子又回到原点。 “娘,好了,您就别绕我了,赶紧跟我说,我该咋办啊?” “你就跟你家婆吵,说要分家,”林氏给女儿出主意,“不过呢,你可不能说是要送石头去读书,你就问你家婆,虎头日后要长大了,这家迟早要分,若是不分,你仨孩子难不成还要替老二家儿子拉地不成?” 王丽梅似懂非懂,“娘,那要是家婆愿意分家了咋办?” “哼,她要愿意,你那妯娌都不会愿意!” 第12章 又一暗 外婆和小舅舅没有在家吃晌午饭,从家里找了个小提篮,分出一小篮杏子,提着去柳关登门拜访。 虎头洗了些杏儿带去地里给其他人吃。 郑氏听到消息串门子回来,林氏早就走了。 王丽梅还想着她娘说的那些话呢,打算丈夫回来再跟他透透口风。 去柳关路上,林氏给小儿子说起方才聊的话,“你姐想送石头去私塾,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还说石头梦见啥文曲星了。” 王立来笑道:“娘,那你咋说,劝二姐别有这打算?” “我能管得了她?她打小就能拿主意,当初你二姐夫登门提亲,我寻思秦家穷,让她不急着找,她看上了就要嫁,哎,要是嫁去殷实一些的人家,送石头读书也没那么难。” “那石头肯定是仿我二姐,他刚才问我呢,能不能去咱家里住一段时间,他想跟着我一起去卖杏。” “这小子,又打什么主意?” 林氏也喜欢石头,石头性格乖巧头脑聪明,一年见不到她几回,回回见面从不怕生,又是自己的亲外孙,能不喜欢吗? “他说要是能帮我卖杏赚多钱,能不能分给他点,他要攒钱读书呢。” “……”林氏哑然失笑,片刻后又问道:“你说石头要是读书,能成不?” 王立来相看的姑娘姓刘,叫刘二丫,在家排行老二,据说是个手脚麻利干活勤快的女孩。 小舅舅回来时又来家坐了会儿,秦石头见他对那女孩不太感兴趣,反倒对他怎么卖杏儿更感兴趣。 这门亲事自然也就黄了。 古时候的人成家早,男孩十二三岁就开始寻摸合适的人家,家里有女儿的爹娘也更加严苛。 王立来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均已成家,又都分家。 秦石头的大舅舅早年入赘到别村,二舅舅参与屯田,离家六十多里地。外祖父外祖母就挨着小儿子过,一家人种地不多,主要是靠那些果园挣钱。 王立来自己不急着找媳妇,林氏却急的不行,托二女儿帮忙多看看,若是谁家有好闺女要寻人家,先紧着给王立来介绍。 饭桌上王丽梅说起这事,郑氏询问几句王立来的岁数,赵草儿道:“大嫂可真是操心,等操心完立来,虎头也到了该讨媳妇的年纪。” 虎头今年都十一了,再过两年十三,也快能找媳妇了。 虎头想说啥,又没说,毕竟是长辈说话。 秦石头心想,他大哥毛都没长齐,还是个小屁孩,找甚媳妇呢。 王丽梅全当做没听见,幸好话题一会儿就岔过去。 晚上睡觉时,王丽梅和秦春富通气,说起自己的打算。 秦春富:“这能行吗?” 王丽梅:“咋不行了?” “那要是二弟妹答应分家了呢?” “要是这么分开,咱爹娘跟谁住?”王丽梅也在想这个问题,分家就要分地,虎头才十一岁,拉地还得靠春富,让他一个人拉那么多地,养活五个孩子,估计累的够呛。 “十有八九跟老二住,”秦春富没好气地道:“你别再想馊主意了,现在不分家,服徭役我还能和老二和咱爹轮着来,要是分了家,我可是年年都要去!” 分家压力大啊。 家里没男人怎么成?那么大片地,全要人来干。 王丽梅一咬牙,“我跟你一起干,不就是拉地吗?” “行了行了,你一个女人家,能有几把子力气?真让你拉犁,人家还笑话你男人死了呢!” 王丽梅气地直拍秦春富,“乱说什么!” 秦春富:“要我说,你就别想送石头去读书了。咱没那个命,我打听过,咱们村二十多户人家,只有徐大新家里送孩子读过两年书,人家祖上以前当过兵,抢过王府,有点小钱,咱们有啥?你看咱村里其他人,有哪个送娃娃去读书了?” 他们方圆十里,最近的私塾在白鹤滩,光是束修都要二两银,三条肉干。 他们全家一年都不见得能吃三条肉干。 王丽梅呜呜地哭了起来。 秦春富心里难受,又安慰起妻子,“你当我不想让石头去读书吗?咱不是不想,是没那个命……” 命,什么是命? 秦石头听着他爹娘窃窃私语,无声地泪流满面,心口比黄连还要苦。 生在即使是孤儿也能接受义务教育的时代的时候,她从来没意识到读书竟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当他重新拥有一次开局的机会,这次和上次不同,他父母双全,兄弟姐妹都有,对他来说是绝佳的开局,可在读书一事上,又呈现出和上一世截然不同的情况。 这就是命。 难道就要这样认命吗? 安分守己,为爹娘着想,做个农民,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他打心底不愿意。 既然不愿意,那就不要认命! 秦石头死死地握紧拳头,咬紧牙关,丝毫不敢放松,生怕自己哭的声音让爹娘听见了。 又是七八天过去。 王丽梅兴许是被丈夫说的死了心,没提起分家的事,也没再说过让石头读书的话。 这一日,小舅舅王立来卖杏儿经过青牛村,又送来一小篮杏,顺便提出要把秦石头接过去住一段时间的事情。 六月要农忙了,家里离不开人,别看石头小,他一走家里多出不少活。 秦春富道:“让他去玩几天就回来吧,快割稻子了。” “姐夫,我省得,到时候亲自把石头给送回来。” 秦石头装了两身衣服,交代一巧三巧怎么照料母鸡,便跟着小舅舅离开家门。 王立来挑着担子卖杏儿,前头挑着的是桃,后头挑着的是杏。 两担子加起来,起码有百十来斤,他才十五岁,挑着轻轻松松。 秦石头想,是不是干活多就厉害一些呢,要不然哪来那么大力气? 等他跟着小舅舅卖了两天杏,他就知道舅舅为啥那么大力气了。 果园里的果子扎堆熟,一旦熟了不摘下来,就啪嗒掉地上摔烂,没法再卖,好点的留着自己吃,坏的就只能扔了浪费。 那浪费的不是杏儿,是全家人一年到头的心血和经济来源。 第13章 外祖家 秦石头的外祖父名叫王忠,今年五十有一,头发胡子灰白,身子骨还算硬朗。从去年起见小儿子能挑动百斤的担子,他便不再出远门,只是在家摘杏儿,在路口卖一些。 见外孙来家,王忠高兴的很,牵着石头的手要带他屋后头摘杏。 亲眼看见到屋后那棵老杏,秦石头才明白今年果贱的原因,树冠张开像是撑开的伞,上头挂着青黄的杏儿,树枝往下坠着。 “看看哪个杏儿黄了,阿公给你摘,”王忠仰着头在树枝间寻找,不一会儿就看见一颗,“在这儿呢。” 秦石头口水直流,杏儿晒太阳多,熟的就早些,鹅蛋大的杏儿澄黄澄黄的,香气诱人,他大声道:“谢谢阿公——” “跟阿公还客气啥,再给你摘两个,阿公家里啥都缺,就是不缺杏儿!” “好了,叫孩子吃那么多杏做甚?一会儿牙被酸倒连豆腐都咬不动!”林氏招呼祖孙二人回来,院前的木头桌上有个盆,盆里有桃还有李子,她叮嘱石头,“桃子可以吃两个,李子不许吃太多。” 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就是这个道理。 石头乖乖应声。 他还挺喜欢到外祖家的。 外祖王忠有三儿两女,早年家中穷困,大儿子入赘,二儿子开荒屯田,都不在身边,女儿们长大嫁人,身边就只有一个小儿子,每次秦石头他们几个来,都热热闹闹的。 秦石头吃了一个大杏子,甜中微微带一些酸,小舅舅拿着网兜,捞起他到果园去,“走,舅舅带你捡杏子。” 杏子一熟就掉,他们不舍得浪费,总要把杏子捡回来自己洗着吃。 所以一到杏子成熟的季节,他们吃的胃都酸,村里人种杏的人多,也不稀罕这点,给亲人送,也没送破杏的道理。 “你瞧这颗杏多大,可惜被鸟啄了一个洞,这种杏最甜了。”王立来话里满是可惜,剥去杏儿外皮,自己咬一口,又凑到石头嘴边,“尝尝。” 秦石头咬一口,果真又甜又多汁。 “小舅舅,要是这次我能帮你把杏儿卖出去挣钱,你就答应投资我?” “嘿,你这小屁孩,舅舅啥时候骗过你,你要真能把这些杏卖出去,你阿公肯定夸你聪明,要是咱家能出来一个读书人,我也跟着沾光,多好啊!” 秦石头想读书的事,王家人早就知道了,不仅如此,他上次跟小舅舅王立来商量,他帮舅舅想法子卖杏果,小舅舅帮他想办法让他读书。 王立来回家中跟爹娘说了后,一家人很是纠结。 一来,送石头读书是秦家的事,他们作为亲家,帮着外孙说话正常,可也没法插手太多,不然好心办坏事怎么办。 二来呢,他们如果真开这个口要让石头去读书,日后真要用钱了,这钱他们肯定要出一些,读书这么费钱,他们总不能抽干自己,毕竟王立来到了要娶媳妇的年纪。 还是王立来说服了他们。 要是石头真能想出法子让他卖出杏果,就说明这孩子确实聪明,就像石头自己说的,那叫什么投资,前期肯定要小小付出一些,换取更大的回报。至于王立来,他压根没做好娶媳妇的准备,要是石头日后真成了读书人,都不是他去求娶人家姑娘,反而是媒婆主动上门给他说亲了。 他爹娘最终答应下来。 王立来蹲在秦石头面前,还比外甥高大半个头。 “咋,你还不信啊?那舅舅跟你拉勾!” 王立来伸出小拇指勾了勾,秦石头也伸手出来。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猫尾巴!” 秦石头:“舅舅,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我太想读书了,你要是再不帮我,我就没办法了。” 王立来看着丁点大的小人,总觉得他不像个小孩,没忍住揉他总角,“你就那么想读书啊?你知道读书要干嘛吗?” “我知道呀,娘跟我说了,读书就能做官,当官多了不起啊,到时候我就能让娘享福,不用那么累了!” “哟,还懂的心疼你娘啊?” “舅舅,我跟你说心里话,其实我也不全是心疼我娘……” 王立来拉着外甥往家走,听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心里话,觉得好笑,“那你还为了啥?” 秦石头叹口气,“舅舅,你说人活着为了啥?” “人这一辈子,干活,长大,娶媳妇,生孩子,孩子也要干活,长大,给孩子娶媳妇,看孩子再生孩子,然后孩子的孩子……” “行了行了,你念经呢。大家不都这么过的吗?” “可我觉得没劲啊,舅舅你都到娶媳妇的年纪了,阿公让你娶媳妇,你怎么没急着娶?” 那还因为啥,没劲呗! 王立来心里想到,却又没说出来。 他拍拍外甥的头,“小大人,那你可要好好干了。” 那还用说嘛!秦石头简直干劲十足! 外公屋子里的竹筐里,都是捡回来有些破损的杏儿,卖不出去,又吃不完,不舍得扔,只能眼睁睁看着坏掉,家里的鸡鸭吃杏都快吃腻了。 秦石头一看见杏儿就流口水,检查杏儿的时候没忍住剥皮吃了两个,嘴里塞得鼓鼓囊囊问道:“舅舅,能不能像晒干菜那样把杏晒干呢?” 王历来想都没想,“放日头下面晒俩时辰就都蔫了,第二日就变黑,坏了。” 秦石头心里直嘀咕,有没有可能,你们压根没掌握到做杏干的精髓。 他倒是知道法子,上辈子嘴馋又不舍得花钱,没少花时间学做小零嘴。 杏子上市的时候价格便宜,买回来盐水浸泡去毛,擦干去核,再加糖腌,用水煮片刻,再捞出晒干,就成了杏干。 不过古时候糖价高昂,用糖腌就增加了成本,秦石头还不知道加不加糖对制作杏干有无影响,一开始也没把话说太满,而是慢慢引导舅舅。 秦石头央求舅舅像晒干菜那样把杏儿做成杏干,王立来虽然觉得行不通,奈何外甥苦苦哀求。 再说了,试一试也花不了多少成本。 万一有惊喜呢。 第14章 杏子酱 晌午外婆自己擀面条,又窝三个鸡蛋,自家菜园子里青葵生的正好,炊烟袅袅,从黑色的烟囱里升起。 秦石头和舅舅正在搞实验。 “不行啊,这杏儿太软了,一掰开都是汁水,怎么晒?” 他们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杏基本都是熟透了的,做杏干需要用半熟不软的杏,毕竟还要下水煮一小会。 秦石头没说话,王立来以为他是受打击了,连忙安慰道:“没事,咱去摘点硬些的杏子再试试!” “小舅舅,那这些熟透的杏不就白折了吗?”秦石头十分可惜,在他看来,舅舅家的杏儿确实好吃,个个都甜。外公每天都要去果园里捡掉下来的杏,屋子里堆了三筐,吃不完全都要浪费。 王立来叹气,“那也没办法,到时候喂给鸡鸭吧。” “咱们能不能把熟透的杏熬成酱呢?” 秦石头装作懵懂的稚童傻傻地问道。 灶屋里。 林氏抓起竹拍上的面往沸水里洒,“把杏子熬成酱?能成吗?” “成不成谁知道,反正就试试呗。”王立来也没什么把握,不过就像外甥说的那样,不试杏子也要坏,万一试出来好的结果,那不就赚了吗? 儿子接替老子担起家里卖杏的重活,说话也管用一些。 王忠答应下来。 吃罢晌午饭,王立来又挑着担子去卖杏,熬杏酱这事就落到林氏和石头身上。 刷完锅碗,用丝瓜瓤把锅里的水擦干。 秦石头坐在井边,把筐里的杏倒入大盆中,偷偷去灶屋找来盐罐子,往里面加了几勺。 要是没做成功,外婆肯定不会信他的话,反而会讲他费东西,不照做了。 秦石头只能如此。 杏子泡半个多时辰,林氏也闲下来,同他一起把杏核挖去,被鸟啄过的地方用刀旋去,扔进干净的木盆里。 “阿婆,咱们一次别弄太多,万一做不好呢?” 林氏点头赞同,“这倒也是个理。” 趁她去抱柴火的时候,秦石头赶紧去翻家里的糖,小舅舅离家前告诉过他,这两人沆瀣一气。 外婆家的糖不是前世那种白砂糖,糖色有些发黄,比较大块,秦石头把它放进捣蒜的的石臼里捣的细碎,加入杏子里拌匀。 等外婆抱柴回来,见他背手站着,一脸心虚的模样。 “石头,你干啥坏事了?” 秦石头连忙摇头,“没,没……” 这要是做不成功,估计他和舅舅的屁股都要开花。 洗净的杏子要用糖腌制一会儿才能沁出水分,免得熬煮时糊锅。 杏子倒入锅里,林氏要去添水,秦石头连忙拦住了,“阿婆,做豆酱用添水吗?” “傻孩子,做豆酱添什么水,会坏呀!” “那熬杏子酱添水不会坏吗?” 林氏一想,也有道理,于是放弃添水。 秦石头松一口气。 大火烧开,锅上盖着拍子,秦石头看不清,灶屋热气蒸腾,弥漫着杏子的酸甜香气,林氏掀盖查看,“自从嫁过来我就缺过杏吃,每次一闻到这味儿都牙酸。” 见秦石头踮着脚要看,她连忙用手护着外孙的脸,“小心烫!” “阿婆,煮成什么样子了?” “你自己瞧瞧?”林氏抱起他,让他看的清楚,里头的杏子还不成酱呢。 “要不,搅一搅?” “行,听你的,看你能瞎胡搞出什么好东西来,”林氏亲了亲外孙的脸。 秦石头嘿嘿一笑,“阿婆,肯定能做出来好东西,到时候让你第一个先吃!” “哎哟,我吃杏都吃腻了,荒年吃不着饭,见天地吃杏,从青杏吃到黄杏,要是哪天不用吃杏,我就阿弥陀佛咯。” 看得出来,外婆对吃杏的怨念真的很大。 大火烧开后要转小火,锅里只放一两根柴慢慢熬。 外公从果园回来,捡了大半筐杏,又从屋后找到几颗老树杏。 洗干净,分给林氏和石头一人两个。 林氏一边抱怨:“怎么又吃杏?” 一边把杏往嘴里塞,笑得牙不见眼。 “你呀,不是不爱吃杏,就是爱吃甜杏!”王忠一语戳破媳妇的伪装。 秦石头喜欢待在这里。 灶膛的火快熄了,杏子酱也熬成形了。 锅里澄黄的杏酱咕嘟咕嘟冒着甜泡,让人看着就流口水。 林氏找来两个洗干晒干的陶罐,用勺子铲了一些,自己先尝一尝,眼睛陡然一亮,“哟!” “阿婆,好吃吗?” “你也尝尝!”杏酱被吹凉些才送到他嘴里,秦石头仔细品尝舌尖的滋味,他没敢放太多糖,不过这些熟透的杏子个顶个的甜,熬煮出来甜中带点胃酸,杏味很浓。 他大声赞叹:“好吃!” 王忠也迫不及待尝了两口,确实和吃杏是不一样的滋味。 王立来卖杏卖到傍黑,今天运气不错,在官马道遇到一队赶路的人马,买走一半的杏,又散卖了些,剩的不多。 他赶着挨黑时回到家中,饭已经做好了,他却更关心一件事:“做成了吗?” 秦石头连忙跑灶屋,端出一个碗来,爹娘都只笑着不吭声,王立来心中有数,估计是成了。 等尝到杏子酱的滋味,王立来放下碗,高高举起秦石头转了两圈,“石头,可真有你的!还真做成了!” “快放石头下来!别摔着他了!” 待歇过劲来,王立来道:“咱家那些杏,总算有了去处!今日做了多少杏酱?明日卖去!” “做的不多,不过两坛子,这要怎么卖呢?” 杏酱不像豆酱,用盐腌制发酵,吃的时候现炒,能放久些,杏酱密封,用井水存着还能多放几天。 所以秦石头还是想做杏干,夏天正是晒杏干的好时候,也不怕坏,做好了放冬日卖也成,肯定亏不了。 有了杏酱的成功经验,他这次说想做杏干,外公外婆欣然应允,王立来也是双手双脚支持。 怎么把杏酱卖出去,就是他的事情了。 第二天一大早,秦石头就被舅舅从被子里捞起来,“小懒虫,起床咯,摘杏儿去!” 今天要摘两批杏,一批当日卖出去的要熟一些,一批要硬些的,用来做杏干。 第15章 杏果茶 摘好杏,王立来便挑着出门去了,昨日熬出来的两坛杏酱带去一坛。 外婆林氏烧好早饭,便开始忙活洗杏子,秦石头昨日趁着他们高兴时说了自己拿盐泡杏,用糖浸杏的法子,屁股上挨了两巴掌,倒也不疼。 林氏做起杏酱来有模有样,外头王忠带着石头把摘回来的新鲜杏子泡盐水,洗干净。 这回杏子好切多了,去核,大火烧开水,把杏子煮几分钟,捞出来放在洗干净的竹拍上,找个日头好的地方放着晒干。 晒杏干一定要太阳足够大。 一整天功夫,王忠和林氏都在熬杏酱,家里头的罐子不够用,王忠又去村里找人家借。 再不赶紧做,家里的杏子就都要喂给鸡鸭了。 回来路上看见有毛竹林,秦石头央阿公道:“阿公,砍几棵竹子回去吧?” “咱家里有竹子,砍竹子干啥。” “我有用,你就帮我砍几棵吧!” 王忠拿他没办法,回家找柴刀,又带他去竹林砍毛竹。 毛竹长的快,长大后能有男人手臂那么粗,用来做竹杯最合适不用。 至于那些竹枝,能当柴烧,秦石头挑出一些直溜溜的竹枝,把叶子拽掉,让外公切掉两端骨节,就成了竹吸管。 他倒腾的这些玩意稀奇古怪的,让人看不懂。 王忠闲着没事,任由他折腾。 砍了两棵毛竹,做出来十来个大小差不多的竹杯,又给每个竹杯配上吸管,秦石头叫道:“阿婆,你快去取杏子酱来。” 林氏捧着坛子到院中,“小顽头,在你家里可有这样指挥你阿爷阿奶做事?” 秦石头嘿嘿一笑,“我跟阿公阿婆亲呢,阿爷阿奶身边还有那么多小孩,阿公阿婆现在身边只有我呀!” 王忠和林氏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秦石头没有藏拙,从打算考科举开始,就一直在给自己打造聪明的人设,要不然很多事都做不来。 他舀两勺杏酱放竹杯里,又添些凉水进去,翠绿的竹杯里,水流冲刷而下,将杏酱裹挟着上下起伏。 水呈淡黄色,有果肉颗粒感,又不算太大,秦石头用吸管吸一大口,不会被杏肉堵住管道,入口的滋味没那么甜,酸味要多一些。 再多加一勺杏酱呢,味道就更好了。 王忠捧着竹杯用吸管喝着杏酱茶,乐呵个不停,多新鲜呢! 他种了一辈子杏,也没想出这样吃杏的法子! 林氏也极喜欢喝杏酱茶,又解渴,又好喝,捧着个竹杯瞧着也好看。 人都是视觉动物,谁不喜欢好的东西呢? “石头,弄这些真能把茶卖出去?”王忠对外孙说的话将信将疑。 秦石头把胸口拍的邦邦响,“阿公,你信我,官马道好些卖茶水的,凭啥让人家只买咱们的?可要是把水弄成杏子味道的,肯定就有人喝了!” “可这一杯,卖多少钱呢?” 王家村往西五六里有一条马道,朝廷修的好路,先帝在位时只有朝廷的人能跑,现在商人只要交了钱,也能借道走商,百姓也能打上头走,不过到必要时候,一切都要为朝廷让步。 这样一来,住在官马道附近的百姓,就多了一条营生,在那儿开茶寮的可不少,平日里自家结的果子也能担去碰碰运气。 青牛村离官马道远,秦石头跟着奶奶去赶集时见识过官马道路边的热闹,卖水的是真多呀。 秦石头也拿捏不准一杯杏果茶该卖多少钱,他不懂行情呀。 又劝说许久,外公才答应他午后带他一起去官马道看看。 用扁担挑着两坛杏酱,挑一桶凉白开,带上竹杯竹吸管,再带上秦石头这个麻烦肉,二人踏上行程。 王家村往西十里,大晌午日头正毒,秦石头顶着外婆的蓑笠,亦步亦趋地跟在外公身后。 骄阳似火,走在树荫下蝉鸣不断,往两边的田里看,农人戴着草帽在地里辛勤劳作。 偶尔遇见坐在地头树荫下歇凉的熟人,王忠就停下脚步,跟人打招呼,介绍秦石头。 “这是我外孙,二闺女家的老四,在这边住几天。” 六里路,他们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终于看见一条笔直的官马道。 坐落在白鹤滩附近的官马道名为白石官道,全长十七里,宽约4.7米,路两边种有美化道路的榆树杨树,隔一段路,就会有供人歇息的亭子。 道路并非是水泥或者沥青铺设,而是灰色的石块,有些车马经过多的地方,石块破裂,坑坑洼洼,未曾修补。 树荫下,有人支起茶摊,有人开了茶寮,还有人把摘来的时兴瓜果摆放在麻布袋上,等人来买。 这大晌午没什么人,也有人三三两两凑成堆,聊聊天,斗斗蛐蛐,斗斗草。 王忠把家伙事给摆起来,放有凉白开的桶盖有盖子,竹杯配吸管,杏酱坛子也放好。 他卖了一辈子杏,还是头一回卖茶水,都不知该咋吆喝才好了。 秦石头道:“阿公,你把杏果茶冲好,我来叫喊。” “你能行吗?” “我在家帮我阿奶卖鸡蛋,买的人可多呢!” 王忠也有所耳闻,想了想,还是叫他来。 没一会儿,从远处来了一个商队,两辆牛车用麻布盖着,瞧不清是啥,车上只坐了俩车夫,慢悠悠从爷孙俩面前经过,也没见秦石头吆喝。 “石头,你咋不吆喝呢?” 秦石头目送那俩人远去,解释道:“阿公,咱们的茶水四文钱一杯,可不便宜,那俩车夫身上带的有水袋,一看就不像是会花钱买水的人。” 王忠乐呵呵地,看他分析的头头是道,也不知啥时候能卖出一杯果茶。 他们来时已是未时,申时之后,官马道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来。 有些人急着赶路,肯定会避开最热的时段。 秦石头终于找到合适的目标。 “小姐,前面有茶寮,咱们歇歇脚再赶路吧!” 装有蓝色布帘的马车边,护卫正询问车里主人的意见。 “好,这么热的天,你们也辛苦了,找个地方歇一歇。”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 察觉到马车有减速的意图,附近的小贩连忙吆喝起来。 “卖——茶水咯!” “凉茶!下火的凉茶!” “要不要买些果儿带着路上吃?” 第16章 初战告捷 马车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护卫也只是问道:“小姐,要买些果儿给姑娘吃吗?” “若儿,你要吃桃儿吗?” “阿娘,我想瞧瞧。” 女孩子奶声奶气地哀求,何氏拿小女儿没法,掀开车帘,露出一角,卖桃的人立马献宝似的举起桃子:“姑娘,都是自家种的桃,好吃!” 那桃个头大,临捧起来还过了水,瞧着水灵灵的,确实诱人。 缺了一颗牙的小女孩扎着小辫,发髻一侧别了朵白色的栀子花,她叫道:“良叔,我要吃桃!” 那护卫便掏出钱来买了些桃。 “要喝些茶水不?”卖水的人也问道。 秦石头趁机跑过去,吆喝道:“小姐,我阿公冲泡的杏果茶,酸酸甜甜,最是解渴,你要来一杯不?” 他跑的急,捧着竹杯高高举起,凑到车窗附近,让石星若瞧的清楚。 翠绿的竹杯,绿色的竹枝末梢还带着一尾竹叶,她不晓得这是啥,稚气地问道:“你在卖什么呀?” “杏果茶,用甜杏做的果酱,冲泡出来的茶水,你尝尝吧!” 石星若回头叫道:“娘~” 何氏抱着女孩,探头看见茶杯里澄黄的果水,对护卫道:“给她买杯尝尝吧。” 护卫掏出荷包,“多少钱?” 秦石头笑道:“大叔,一杯果茶四文钱,若是你们要三杯,就只收你们十文钱,夫人也渴了吧?要不要买杯我家的水?” “这……”阿良迟疑。 “这孩子可真会做生意,”何氏轻笑,“那就再要两杯吧!” “好嘞!” 阿良掏出十文钱递给他,秦石头拿着钱赶忙跑回去接水。 王忠一边冲泡果茶,一边问道:“真卖出去了?” “对呀,阿公,我就说能卖出去的吧!” 新业开张,秦石头也高兴。 马车里,石星若把眼睛凑近杯口好奇地看,又仔细嗅闻,“阿娘,真有一股杏子味呢。” “你小心些喝,别弄撒了。” “嗯!”石星若乖巧点头,晃悠着小腿,小心地吸了一口,惊喜地喊道:“阿娘,还怪好喝哩!” “是吗?阿娘尝尝。”何氏出身耕读世家,嫁到河东石氏,此次是回娘家探亲,途经于此,她打小也算是在乡间长大,知道此时是果子成熟的时候,小时候杏儿吃多了,也没什么特别期待。 不过果茶一入口,杏香中沁着淡淡的竹青气,堪称别具一格。 何氏端起竹杯仔细查看,发现外观打磨干净,一看就是用心了的。 “倒还不错。” 没一会儿,秦石头把剩下两杯果茶端来,却又没走,四文钱一杯是水的价格,竹杯他还要回收。 听到外面秦石头和良叔谈话,石星若噙着竹管,好奇地掀开帘子。 “娘,他看着和我差不多大呢。” 何氏看去,瞧卖果茶的孩子四五岁大,衣服上满是补丁,应该是穷人家的孩子,不过一双手洗的干干净净,指甲短,自然藏不了脏东西。 她心中满意,问道:“小娃娃,你这杏子茶是用杏子酱做的?” 秦石头方才就在和护卫阿良吹嘘呢,他骄傲地把自家杏酱夸上天,“我阿公家有一棵百年老杏树,结的杏子又大又甜,杏酱是阿婆做的,还放了糖呢。” “有糖啊,怪不得那么甜!”石星若美滋滋滴又喝一大口果茶。 竹杯有三寸出头那么长,挺大一杯,用吸管慢慢喝,还很优雅,阿良喝完之后把竹杯还给秦石头,他只留下竹杯,把竹管给丢了。 还解释道:“这样干净。” 一句话又增加不少好感度。 “娘,我想要这个竹杯,”石星若喜欢这样喝水。 “带走竹杯给我三文钱就行,夫人,您要不要买点杏酱?自己带回去也能给小姐冲果茶呢。” 他一个小人,嘴叭叭地说个不停,算起账来精明的厉害。 何氏笑道:“那你家的杏酱怎么卖呢?” “一坛杏酱有两斤多,只收您六十文钱,”秦石头坦然地看向何氏。 何氏也不懂这价格是贵是贱,护卫阿良呵道:“小孩,你可别看我家小姐好欺负,故意卖高价!” “怎么会呢,七八斤杏才能熬出一斤果酱,一斤杏再便宜也要两三文钱,单是这些还不算,坛子要钱糖也要钱,我阿婆那么热的天气还要在灶屋里忙活……” 秦石头说着,眼圈都红了,他低头揉着眼睛,小声道:“夫人若是觉得太贵,那,那就给五十五文钱吧。” 何氏到底心软,连忙叫住护卫,“阿良,何必跟一个小孩子较真,快快掏钱给他,多给一些。” 阿良虽然无奈,可他只是个管钱袋的,又不是出钱袋的。 跟着秦石头去担子前拿果酱,又付了七十文钱,“连着我家小姐姑娘的竹杯,这些够了吧?” 王忠真没想到外孙能做成这么大笔生意,“够了够了!” “大叔,这杏酱打开不能放太久,趁早吃,若是想放久些,就用篮子吊在井里。” 买杏酱只是这些人途中的小插曲,可对王忠和秦石头这对贫穷的爷孙俩来说,就是强心针。 人家卖的茶水,一文钱一杯,他们卖的果茶四文钱一杯,不是有钱的又好尝鲜的,还真舍不得买。 他们今天运气不错,先后卖出十来杯果茶,带来的凉白开都用见底了,还卖出两坛子杏酱。 眼看着天色渐晚,回家还要小半个时辰,俩人赶紧挑着担子往回赶。 “哎呀,要是这样搞,咱们今年的杏子可就不愁卖了呀!”王忠算不太明白账,可他刚才听石头说了,一斤杏两文钱,做一坛杏七八斤杏也才十来文钱,却能卖到六十文的价来。 秦石头给他泼一盆冷水:“阿公,也不是天天能卖出去那么多杏酱,若是做多了,就要坏了。” 他们用的是破损杏,本就不好卖,这样只是止损,要真想挣钱,必须找条稳定销路才是。 暮色四合。 快到村里时,他们正聊着不知今日王立来卖杏卖的如何,就听到身后传来王立来的声音:“爹!石头!” “我还想着会不会是你俩,还真是你们啊,你们去哪了?”一碰面,看见王立来脸上的愁容,王忠和秦石头对视一眼。 果然,东边不亮西边亮。 第17章 白鹤滩 回到家中,三个男人蹲坐在门槛合计。 王立来挑着杏去白鹤滩,白鹤滩是个大村,又靠近县城,村里百十户人家,最有名的一户姓殷,家中良田近千亩,佃户长工近百人,耕读传家,耕与读分不开,读书的后辈多了,总能出几个有出息的。 殷家出了不少秀才,上一辈还出过一个举人,在他们这种地方,算得上鼎鼎有名,就是跟县太爷,也有些来往。 方圆十里人家,想送孩子去读书,白鹤滩的私塾就是首选。 白鹤滩人多,附近有好几个草集,去那卖东西的人多。 王立年午前在寺庙附近卖杏,卖出去不少,晌午后去了白鹤滩,那儿卖杏子的人实在太多,至于他那两坛杏酱,人家都不知道是啥,价格又贵,没人愿意买。 跟秦石头这边的收获相比,王立来真叫受挫啊。 不过得知在官马道能卖出去,王立来拍着大腿道:“爹,明天你们不用去了,我去就行!” 王忠想了想道:“那也不行,都做成杏酱,卖不出去就坏了,还是得有人卖杏。” “阿公,舅舅,你们两个都卖不就成了?” 比起在官马道卖果茶,秦石头更想去白鹤滩。 他想去看看私塾。 “吃饭啦,快把桌子搬出来!”林氏一声吆喝,王立来摸摸外甥的脑袋,“一会儿再说,先吃饭。” “嗯,吃完饭我得再去砍些竹子去。” 晚饭烙的饼,稀粥,炒的葵菜。 吃罢饭,秦石头被外婆留在家里,晌午头晒得一盆水,把他脱的精光丢进去洗澡。 外婆的手很有劲,抓他像是抓小鸡一样,拿着帕子把他从头到脚擦一个遍,丝毫不管秦石头撕心裂肺的喊:“阿婆,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小泥猴,你瞧你身上的老皴,你自己搓的掉吗?” 丝瓜瓤子不仅能用来刷锅刷碗,还能用来刷小孩。 秦石头被搓的哇哇大叫,只有这会,他才像个真正的孩子,毕竟都疼成孙子了。 洗完澡,林氏把他捞出来站在椅子上,也没说给他裹点东西。 “啪”地一声,林氏拍在他屁股上,“好好站着,别下来,阿婆去给你拿衣裳。” 秦石头遮着小鸟,一低头,看见胳膊都被搓红了,当真是欲哭无泪。 林氏拿了一套衣裳出来,却不是秦石头带来的。 “我把你小舅舅的旧衣裳改小了,你试试能不能穿?” 秦石头只带来两身衣裳,都打满补丁,他家孩子多,大的穿完小的穿,有时候姐姐穿完弟弟也要穿。 为了省钱,家里的衣裳基本都是粗麻布做的,可外婆给他做的衣裳,虽然旧,却柔软很多。 秦石头穿好裤子,林氏给他系上衣,“哟,换了新衣裳,瞧着好看多了!” 秦石头眼睛湿润,紧紧抱住外婆的脖子,“阿婆,我真喜欢你!” “哎哟,小嘴可真甜!” 就连草鞋都新给他编了一双,秦石头穿上新衣新鞋,左看右看,自是高兴。 这还是他头一回有自己的衣裳呢。 虽然还是捡舅舅的。 总算不用捡哥哥姐姐的了。 在外婆家,只有他一个孩子,每天早晨外婆都会煮鸡蛋,舅舅一个他一个,吃罢饭,他要么跟着阿公出去,要么跟着舅舅出去。 王立来带他去白鹤滩卖杏子茶,慢慢地也积攒了一些顾客,私塾里的读书人,一下课就朝外头跑,嚷嚷着给他们来一杯。 有人还买了竹杯回去,放在书桌上,即使在学堂也没太出格。 秦石头和外公王忠试做的第一批杏干也成功了,外婆一学就会,于是就在家中做杏干,熬杏酱。 卖来钱,还要买糖,买罐子,一家人忙活好几日,确实赚了些,不过也没想象中那么多。 都是辛苦钱。 秦石头在舅舅家待的乐不思蜀,最重要的是,他见到了这里的私塾。 打从他立志考科举那天,他就一直好奇私塾的样子。怂恿小舅舅在私塾外面卖杏茶,他才有机会大饱眼福。 殷家私塾如其名,是殷家人为了供自己家子孙读书建的,一开始只招收家族子弟,可这些年来,殷家只有三个人真正考上秀才,中举的人已经有四五十年没出现过了。 因势起,必然因势落。 殷家的日子没有从前好过,私塾也是创收的一条路子,于是同村孩子能来读,渐渐地,外村也能来读。 现如今殷家私塾有学生八十余人,四个夫子,其中三个夫子都姓殷,算是安溪县规模较大的私塾了。 私塾白墙黑瓦,墙上有菱形镂空,扒着墙洞朝里看,能看见假山假石,青竹环绕,凉亭流水,美不胜收,学舍是几间木石屋,上面铺有茅草,屋后还有一棵大树,夏日炎炎,能带来不少阴凉。 秦石头很喜欢这里,咋说呢,有一种想象走入现实的感觉。 舅舅抱着他看了许久,直到石头叫他放下。 王立来探头看几眼,学舍里传来朗朗读书声,他没甚感觉,只奇怪道:“不就几棵树几块石头吗?有啥好看的。” 秦石头一本正经地纠正他,“舅舅,我可不是在看树看石头,我是在看将来!” 王立来哼笑,抱着他走了,“小鬼头,等舅舅攒够钱就送你来读书!” 石头这孩子聪明,干啥都爱动脑子,不是说读书人都很聪明吗? 兴许他外甥真的能考学,做个读书人呢。 还有一件让秦石头可惜的事情,私塾竟然有外墙隔着! 亏他还想偷偷自学,引起夫子注意:“瞧,多么一个有上进心的小穷鬼,我就发发善心让他读书吧!” 私塾里的夫子个个眼高于顶,秦石头怀疑他们走路都不低头看的,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村里到处都是,还个个都知道帮家里干活,哪里会格外注意到他呢。 他拿出前世吃外卖的经验,推出果茶外送服务,还顺带卖起杏干,用叶子包着的杏干,一包约有一二十枚,只要三文钱,能吃一整天,还不会被夫子发现。 没钱的学生读不起私塾,能在学舍里坐着读书的孩子,也不缺这三文五文的。 是以秦石头和舅舅的小摊生意兴隆。 第18章 回家 每天卖完东西回家路上,王立来都会给外甥一些辛苦费,有时几文钱,有时能上两位数,视当天的情况而定。 这些钱都叫秦石头给攒了起来,可惜好日子不长久,时间进入六月底,天气越发炎热,老树上的杏子熟了,果园里的杏卖出去一部分,一部分做成杏干,剩下的做成杏酱,比往年赚的要多,还没太浪费。 田里的庄稼陆续熟了,农人忙着抢收,秦家大人都在地里忙活,便叫虎头歇半天,去把石头给接回来。 一大清早吃过饭,虎头带着俩妹妹,抱着弟弟锁头,呼三喊四地往王家村赶,一路上走走歇歇,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外祖家。 谁知道石头竟跟着舅舅出去卖杏酱了。 林氏给几个孩子分碗,“这就是石头想法子熬出来的杏酱,你们都尝尝,在这待一天,晚上等你们小舅舅回来,我叫他送你们回家去。” 虎头还没急呢,一巧就急了,家里人都下地,还指望她晌午做饭送地里去。 要是今天赶不回去,她肯定要挨骂。 林氏护着她,“家里不是还有二巧吗?她也会做饭,等晚上阿婆给你拿杏子带回去,分给她两个,她定不说你什么了。” 秦家这些孩子,都喜欢来外婆家,外婆有好东西是真给他们吃啊。 喝了杏酱,还有杏干吃,自家地里种的菜瓜熟了,随他们摘了吃,晌午做的手擀面条,一个孩子一个鸡蛋。 出去做生意的身上带着饼,不回来吃饭,林氏抱着锁头,让一巧先吃饭,她来喂锁头。 做了满满一大锅面条,愣是让这几个孩子给造完了。 吃过饭,林氏又带他们去摘杏,果园里最后一茬杏,等到收完水稻就没得吃了。 家里那棵老杏树结的杏有点名声,到时候担去安溪县,不愁卖。 家里占着挣钱主力的,就是那棵老杏树了。 秦家几个孩子今日可开心了,敞开肚子吃杏,吃面条,在外婆家就是这么开心,要不是还要回家干活,他们也真想在外婆家多待几天。 虎头跟林氏讲:“阿婆,前天娘还和爹吵架了呢。” 林氏惊讶:“好好的,吵甚么?” 一巧接道:“娘想送石头去读书,要跟阿爷他们讲分家的事,爹不情愿,俩人就吵起来了。” 林氏想了想,把一巧拉过来,牵着她的手拍拍道:“一巧,那你觉得石头能去读书不?” 一巧看了眼大哥,虎头道:“爹说家里没银钱,送石头读书,二叔不愿意,光靠我们都得累死。” 他搞不懂啥叫读书,村里找不出来一个读过书的,不过虎头知道弟弟石头想读书,他才三岁,就经常念叨着要读书。 石头在家啥活都干,勤快,实际娇气的很,他怕蚂蝗,还怕蚯蚓,看见一两条蚯蚓还能忍,他捉来许多蚯蚓放一堆,石头就受不了,非要他拿走。 不过弟弟确实懂事,石头作为大哥,经常被教育要爱护弟弟,他虽然不懂读书的意义,可…… “要是二叔答应送石头读书,爹娘肯定就不会吵架了,我长大了,都能下田拉地了。” 虎头人黑,个头也不高,看着还算壮实,他干活确实卖力,深得爷爷秦木桥喜欢。 三巧问道:“阿婆,弟弟非要读书,读书是要干嘛?” 林氏:“读书啊,就是穿上长衫,坐在学舍里,听夫子讲学,听得好了,就能去考科举,若是石头能考上秀才啊,你们家里就有福了,不用交粮税,也不用去服役,你们就能跟着享福咯!” “这么好?那二叔为啥不愿石头去读书?” 林氏叹口气,没有给出回答。 为啥,石头到底不是二房肚皮里生出来的,就像问虎头,要是送猫娃子去读书,叫他更加努力干活他愿不愿,估计虎头肯定也会犹豫。 人嘛,屁股决定脑袋。 林氏没说这些,只道:“石头是个聪明孩子,他在家养鸡,鸡下的蛋都变多了,你们也跟着沾光了,是不是?” 虎头看看俩妹妹,嘿嘿一笑。 自从家里的鸡被石头管着,灶屋被一巧管着,他下地干活时经常在兜里揣个熟鸡蛋。 这是弟弟妹妹对他的爱! 就连一巧三巧也跟着沾光,比从前能多吃几个蛋。 所以实际上,秦家的母鸡一天差不多能下二十三四个蛋。 石头对奶奶说,只捡到二十左右。 那多余的蛋,则都被他藏起来喂兄弟姐妹了。 林氏听闺女讲过,叹道:“石头厚道,又有主意,你们不懂他做事的道理,也要多照顾照顾他,你们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亲兄弟姐妹,日后石头有出息了,还能忘记你们不成?” 一巧若有所思。 虎头憨憨一笑:“阿婆,你放心,家里农活有我呢,我一个人就顶三个石头了!” 三巧跟着点头。 擦黑时分石头回来了,看见虎头一巧他们连忙扑过去,“大哥,你们啥时候来的?” “石头,爹让我们来接你回去。”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秦家就那么三间房,王立来把他们送回去也没地方住,于是又拖到第二天。 翌日大早,王立来装好带给姐姐的东西,把锁头也放竹筐里,领着一串外甥外甥女浩浩荡荡往家里赶去。 虎头一巧他们每人都得到一个带吸管的竹杯,王忠还特意用竹底做了几个杯盖,盖上去大小正合适,杯子两边打孔,用绳子穿过去,刚好能挂在脖子上,渴了就吸两口竹管。 这对小孩子来说,简直太酷炫了! 昨天还吹嘘自己成大人的虎头,今日跟着弟弟妹妹一起比赛谁喝水快。 回到青牛村,家家户户都在地里收稻,最近这段时间日头好,又没下雨,稻子比去年提早七天成熟,要是收完稻子还不下雨,就又要开始担心旱的问题了。 秦家没人,王立来领着孩子们去秦家地头,远远一看见虎头他们,郑氏就嚷起来:“一巧三巧,你们跑哪去了?还知道回来?饭也不做,衣也不洗,要反天呐!” 第19章 发火 郑氏恼怒的样子把几个孩子都吓一跳,三巧躲到一巧身后,叫了声:“姐……” 虎头连忙上前解释,“阿奶,昨天舅舅带着石头出去卖杏,我们就在阿婆家待了一天,快天黑时舅舅才回来。” 王立来也忙道:“婶子,这事都怪我,回家晚了,不然就能把他们几个及时给送回来。” 他还挑着送给秦家的东西,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郑氏无端骂一巧几句,对着王立来又没了怒气。 秦石头拉着三巧的手,“三姐,别怕,奶奶没真的生气。” 再看田里,爹和娘离地头远,这会儿还没走过来,爷爷和二叔都在,二巧四巧和猫娃子却没在地里,可刚才他们回家,家里分明没人。 王丽梅过会儿走到跟前,“娘,我带立来先回家歇着,一会儿再来。” 郑氏依旧板着脸,却没表示什么,叫俩儿子都回来歇一会,吃点杏儿。 回去路上,王立来问他姐:“姐,你家婆这是咋了?” 王丽梅抱着锁头,翻个白眼,对俩闺女道:“你俩别怕,这事不怨你们。” 接着便说起昨日虎头带着弟弟妹妹离家后的事情。 昨日晌午秦家大人干活累了大半天,回家灶台都是凉的,二巧带着四巧洗完衣服就带着弟弟出门玩去了,被大人叫才回家。 一问怎么没饭,二巧说不该她做饭,今天轮到一巧做。 可一巧跟着虎头去王家庄,都走一上午了也没见回来。 郑氏当时就恼了,拧着二巧耳朵骂她笨,一巧不在家,她难道就不知先煮饭吗? 然后就和赵草儿一起现烧午饭,热一身汗,吃完饭也没空歇一会,又下地干活,因为这事,郑氏骂骂咧咧嘴就没停过,到晚上,赵草儿不知和秦冬财说了什么,俩人大吵一架。 王丽梅听到赵草儿在那喊:“你们一家子都欺负我,她娃能去外婆家,我娃凭啥就得干活?” 秦冬财吵的恼了就不吭声,然后赵草儿没吃晚饭,带着仨孩子回娘家去了。 从昨天到今天,秦家的气氛都很僵。 赵草儿积怨已久,可王丽梅也有不满:“两兄弟一起过,虎头成天帮着下地干活,一巧三巧还有石头,哪个都是干活的好把式,她儿子身子不好,这活不能干那活不能干,吃的时候没少见他吃,我可曾说过一句不好的话?” 要说吃亏,非要算这笔账,那也是大房吃亏一些。 一说起这些王丽梅就一肚子气。 清官难判家务事,王立来也跟着发愁,“姐,那你说这咋办?” 王丽梅反倒问起他卖杏的事,“石头帮你把杏儿卖出去了?” 王立来咧嘴笑着:“姐,石头可真聪明,肯定是块读书的好料子,咱爹娘说了,你要是真想送石头去读书,家里也能帮衬些。” 王丽梅满意地笑起来,石头被俩姐姐牵着中间走在前头,她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告诉弟弟,“咱娘让我提分家的事,春富劝我别提,要我说,赵草儿这回闹事闹得好,刚好分家算了!” “你真想分家啊?” “哼,她这么爱占便宜,咋可能愿意真分家?” 晌午王丽梅没再下地,摘菜准备烧饭,听弟弟讲了儿子的所作所为,她骄傲得很,发誓一定要送儿子读书去。 石头则陪着俩姐姐,舀杏酱倒入茶壶,加入凉白开,然后送去地里。 虎头一回来就接替王丽梅在地里割稻子,见弟弟妹妹来送水,忙问道:“是杏茶不?”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连忙跑地头树荫下拿自己的竹杯,“阿爷阿奶,爹,二叔,喝水咯!” 秦家几个老爷们坐在树下,一人分到一碗杏果茶,顶着高温烈日割稻子,汗就没停过,口干舌燥,皮肤都烫人,这会喝着什么杏果茶,只觉得凉快许多。 石头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在外婆家的经历,讲他看见的贵人马车,讲白鹤滩的私塾。 秦春富不自然地看了眼冬财,秦冬财笑着问侄子:“石头,你小舅舅卖杏儿赚了不少钱吧?” 秦石头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小舅舅说,要是我去读书,他就给我钱让我读书呢。” 他稚气未脱,说起这些话一派天真自然,一巧也帮弟弟说话,“阿公讲弟弟聪明,要是读书一定有大出息呢。” 秦冬财没吭声,端起碗又喝一大口水。 姜还是老的辣,家里暗流涌动,秦木桥正当壮年,他还没瞎,看的清清楚楚。 他不好插手俩儿媳之间的事情。 可在俩儿子面前,秦木桥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春富,石头打小就聪明,你想送他读书不?” 秦春富低头看着土疙瘩,刚才扔的杏核,招来不少小蚂蚁,正在上面爬上爬下,他思绪像是停滞了,半晌才来一句:“他个小孩子,能知道啥叫读书?” 秦石头一直在期待他爹的回答,只要他爹说想,爷爷这边肯定就会有转机。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铺垫了这么久,爹竟然拒绝了。 一瞬间,秦石头委屈的泪一下子涌出眼眶,他用力都擦拭发红的眼,像是想要把酸胀的感觉也一同抹去。 “冬财,你呢?” “我?”秦冬财诧异地指着自己,爹是问他想不想让猫娃子读书,还是想不想让石头读书? 秦冬财想出个最不会有问题的答案,他不自然地笑道:“我,我跟大哥想的一样。” “没出息,”秦木桥毫不客气地骂俩儿子,“当初老子我一个人来屯田,硬是拉扯起四十多亩地,娶了你娘,有了你们,可你们呢,就想守着老子的地过日子。” “咱家就四十七亩地,等我死了,你们兄弟一人一半,春富你有俩儿子,让你儿子种地,你再给他们分,不出三代,老子就要让你们饿绝后了!” “光靠死种地,你们能有啥出息?” 秦木桥的发问震耳欲聋。 秦春富和秦冬财面面相觑,老爹发这火到底啥意思啊,家里这么穷,真能供得起娃读书? 第20章 分家 “钱的事不用你们操心,当老子的还能干,又不是干不动了?” 秦木桥将碗里水一饮而尽,拿镰刀起身干活,告诉二儿子:“你早点收工,去你岳丈家把你媳妇孩子都接回来,就说是我叫她回来的。” 秦冬财拿捏不准老爹的意思,连连点头,“我一会就去接他们。” 大人们猜不准,秦石头也猜不准爷爷的意思,毕竟决定的是他的命运,他这个当事人心里慌的很。 查看面板,亲人们的亲密度基本都在涨,尤其是外公外婆和小舅舅,对他的好感度平均涨了十点,顺利来到90左右。 所以舅舅愿意有条件地支持他读书。 他拿捏不准爷爷的好感度,是因为秦木桥待几个孙儿都是一般的态度,要说特别喜欢,他最喜欢的是大哥,对他的好感度一直位置在85上下。 经过五年的反复观察和试验,秦石头也基本上掌握了面板的用法。 尤其是人物关系这一个功能,80以上的好感度,他提出一些要求加以合理劝说,基本不会被拒绝;60以上却又不满八十的好感度,有概率会被拒绝;60以下的好感度,他基本每天都会被人蛐蛐。 二婶赵草儿对他的好感度一直都是60以下,无论他怎么讨好,都没办法提升到及格。 所以爷爷有可能会答应让他上学,也有可能不会。 时间在秦石头左右摇摆中流逝,晚饭前,二叔去把赵草儿母子三人给接回家来,晚饭是王丽梅烧的,今天饭桌上有捉来的鱼,还罕见地割了肉,用豇豆炒了一盆肉菜。 闻着肉的香气,家里孩子无不馋的肚子咕噜噜地叫。 秦木桥是家中的大家长,他坐在正上方,缓缓看着家里众人。 大儿子身旁坐着大儿媳妇,王丽梅给众人添饭加筷,赵草儿想动,却又没动,一脸不乐意地坐在那里抠着桌角,看样子是还在生气。 小孩们在另外一桌吃饭,分好饭菜,秦木桥拿起筷子,夹了菜,其他人才跟着动筷子。 秦石头默默地扒着豆饭,他家中虽然是贫农,可在吃饭这件事上自有规矩。 爷爷经常教育他们,说他们虽然穷,可吃饭要有吃饭的样子,别像谁谁谁家中的孩子,吃起饭来像是牲畜抢食一样,半点规矩也没。 正是因为有规矩,家里的儿子媳妇才敬畏,今日若是秦冬财自己要去找赵草儿回来,十有八九请不回来。 可秦冬财搬出他爹,赵草儿就不得不回来。 不回来就是不给公爹面子,不给他面子,这家以后到底是回还是不回? 默不作声的一顿饭吃完,一巧二巧要收碗筷,却被爷爷叫住,“先不收,都坐下,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来了!秦石头面上不动声色,心底直打鼓。 王丽梅看一眼丈夫,在桌子下握住他的手,忐忑地等着。 一个屋子,十来个人,各有各的心思。 郑氏抱着最小的孙儿,就连锁头都察觉到不对劲的气氛,闹着要出去耍的声音也小了些。 “爹,咋了?要说啥事?”秦冬财率先问道。 秦木桥看一眼俩儿子,也没瞒着,直接了当地道:“你大哥想送石头去读书,咱家虽然穷,也能供得起一个娃读书,供两个,就供不起了。” 赵草儿抿着嘴,耷拉着眉眼,十足地不忿。 是啊,她就那么一个儿子,老大家有三个,凭啥要送老大家娃去读书,不能送她的猫娃子? 要说聪明,她觉得自己儿子也不笨啊。 更何况,猫娃子体弱,哪能下地干一辈子农活? 还不如送去读书学点本事,说不定将来还能像刘家的二墩子一样进城做个账房先生,一辈子不愁吃喝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当老子的更要一碗水端平,冬财,你大哥想送石头读书,少不了要吃公中的,咱们一大家子一起过日子,公中的钱,有你的一份,既然要送石头读书,总得问问你的意见。” 烛火晃荡,屋外蝉鸣蛐蛐叫个不停,小孩子们都不吭声了,各自听得认真。 秦春富手心里冒汗,自觉对不住弟弟。 秦冬财嘟囔道:“石头是聪明,大哥要真想送他去读书,那就送呗,他要是真能读成,我这个当二叔的也能跟着沾光。” 赵草儿立马不愿道:“凭什么?猫娃子哪里比他差了?要送石头,为啥不能送猫娃子读书?” 突然被娘提到的猫娃子被众兄弟姐妹齐刷刷地看,他有些心虚,可还是强撑着道:“娘叫我读的……” 王丽梅哼道:“弟妹,我们也不是一开始就想让石头去读书的,咱家里啥情况都知道,可石头这孩子就是聪明啊,你自己也见过,他养鸡,你看那鸡养的,天天下蛋没停过,去给我娘家卖杏,也都在夸他聪明呢,他又有志气,三岁就说要读书,送他读书,对家里也好。” “你就是占着便宜了才说这话,猫娃子从小爱生病,不也会说会跑会跳?比谁笨了?”赵草儿据理力争,“我看爹就是偏心!” “好了,别说了!”秦冬财拦住媳妇,不让她再口无遮拦。 秦木桥神情严肃,对二儿媳妇道:“草儿,你也别气,你嫁到我们秦家来,可曾受过什么偏心的气?既然你们不愿大家一起供石头读书,那咱们就商量分家。” “爹!” “爹?” 秦春富和秦冬财都急了,咋突然提分家了? 赵草儿脸色也不好看,“爹说这话啥意思,要是传出去,媳妇还做不做人了?不都得说是我撺掇的分家?传我爹娘耳中去,估计也不叫我回娘家了!” 秦木桥道:“是我要提的分家,跟你没半点关系,老婆子,去把家中银钱都拿出来!” 郑氏脸色不愉,把锁头放一巧怀里,匆匆去屋里拿钱去了。 没一会,那口藏钱的坛子被捧到桌上,围着桌子坐的几人面色各异,又都好奇地看着坛子,猜测里面到底存了多少钱。 这些年,他们埋头苦干,挣得钱都交给公中了,却又都不知道具体存了多少钱。 第21章 妥协 秦春富和秦冬财都不想分家。 说白了,分家对他们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一是家里的地多,分家后一人要拉一二十亩地,没人帮衬干着累人;二来,分家前一大家子人只要一个人去服徭役,分家后按照朝廷规定,家中有成年男丁的,每年都要轮着服徭役,若是运气不好,赶上农忙或者冬日服徭役,家里的活怎么办?落下一身病怎么办? 也可以用钱找人替服徭役,可这不又是一大笔支出吗? 一直以来,秦家服徭役都是轮着来,轮到个人头上,可能三五年才轮到一次,没那么累。 兄弟俩都不是傻子,他们打小一起长大,见过闹着分家的人多了,早早就说过不分家的誓言,只是成了小家之后,顾虑就比从前要多。 兄弟俩都在绞尽脑汁地想不分家,却又没有及时说,而是默默等着,他们也想看看家里攒了多少钱。 秦木桥似乎看出了俩儿子的心思,叫郑氏在桌上摊一块布,把坛子里的钱都倒了出来。 大部分都是铜钱,还有些许碎银。 称重半天,秦木桥告诉俩儿子:“这儿有二十七两银,铜钱六贯有余,另外家中有田四十七亩,三间老屋。你们兄弟俩分家,我和你娘就跟老大家,老二出去住还要另盖房子,所以这钱呢,老二分十八两,老大分十五两,家中地按照上中下也平分,不过老二还要盖房子,要占地,老二分二十四亩,老大分二十三亩,至于家中的锅碗……” “爹,我不分家!”秦冬财听他爹说的明明白白,不像是突发奇想的样子,脸都绿了。 赵草儿看着家中钱财,喃喃道:“怎么才这些银子?” 郑氏白她一眼,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老婆子我可是没哄你们,这些年家中就攒下这些钱,你要是不信,老婆子与你们好好说道说道!” “咱家中共有田47亩,其中两亩是菜地,其中上等田15亩,中等田23亩,下等田13亩,下等田里有几块盐碱地,还有几块石头地,光你老子开荒都用了好些年时间,没有收成不说,还累成球样!好不容易把你两个养大,又娶媳妇,生孩子,这么多张嘴哪一张不用钱?” 郑氏在那说的唾沫星子直飞,秦石头这边在心里疯狂算账。 奶奶没骗人,他之前观察家里的收支,算出来家里确实没多少存钱,三十多两银已经不少了! 家中四十多亩地,平均亩产量在270斤,光是家中这么些人,一年到头吃掉三分之一,扣掉交粮税的部分,囤些粮食,剩下卖出去,一年也能挣个十两出头。 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秦家一年的收入应该在十五两左右。 但真正能攒下来的不多。 郑氏还在讲:“吃穿用度,人情往来,农具粮种,租借耕牛,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谁身上能没点病痛?谁生病了没请大夫来看?这些不都要钱?你们光想着干活挣钱了,怎么就没想着花钱呢?” 赵草儿低下头,猫娃子从出生以来就体弱多病,一年到头光请大夫的花费都不少,家婆确实没说过什么。 郑氏说的委屈,哭了起来,“分家好,早该分家了,你们翅膀长硬了,也该自己尝尝挑起家中大梁的滋味,莫叫我一个老婆子干着活,还像是做了恶,把钱给藏起来偷着用了似的!” “娘!”秦冬财羞愧地叫道,“你别这样说,我就没想过分家!” 秦春富也忙道:“爹,就是,好好的咱们分什么家啊。” 秦木桥一时没吭声,郑氏吸着鼻子冷笑:“不分家还能成吗?你们俩兄弟,打小一起长大,好的时候能穿一条裤子,再看看现在是啥样子!趁着还有兄弟情分,分家吧,我和老头子去老大家里住,干活吃饭仰仗他,日后也不叫你们孝敬什么。” “娘!”秦冬财终于忍不住哭了,他跪在郑氏面前磕头,“娘,你这不是扎儿子的心吗?儿子何时说了不孝敬您的话?儿子也从没想过和大哥分家!” 赵草儿也哭着一同跪下,哭道:“娘这样说,倒叫我们夫妻俩不做人了,真要分家,冬财不休了我才是怪事!” 秦春富去拉弟弟,王丽梅去拉弟妹,也跟着哭,“爹,娘,这个家分不得啊!” 小孩子们见大人哭,也都跟着哭起来,一时间屋子里乱成一团。 秦石头身处漩涡中心,说不难受那是假的,他也哭,可哭的又有些羞愧。 一提到分家,赵草儿就清醒多了。 她家中就指望秦冬财一个男人,又要拉地又要盖房,猫娃子还爱生病,就算过七八年长大了,也没法帮他爹下地干活,她本还想着拼一拼再生个男娃,分家了还怎么生? 赵草儿想开了,秦家就是一个破摊子,大家凑在一起过,还能抱团取暖,真要分开了,就这个破架子,还不是一阵风吹来就垮了? 秦木桥一拍桌子,喝道:“都别哭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叫邻居听见,还以为我死了!” 众人立马止住哭声,郑氏怪道:“你说什么胡话呢!” “不分家,不分家怎么成?老大,你不送石头读书了?” “老二,你不吵着送猫娃子读书了?” 秦冬财抹去眼泪,委屈道:“爹,猫娃子三天两头生病,热了脱衣冷了加衣都要人操心不停,真要送去读书,也怕他坐不来。儿子也是个当爹的,这辈子不盼着他出人头地,就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就行,要是石头真能读书读出个名头,猫娃子不也能跟着沾光?” 王丽梅心中一阵激动,她原想着分家这事由她来提,没想到公爹竟然早她一步,这样也好,见赵草儿也没了方才的不忿,她连忙把秦石头拉到赵草儿面前:“石头,你快跟你婶娘讲,日后你读书要是有出息了,要不要照看猫娃子?” 秦石头连忙点头:“婶娘,你尽管放心,我读了书回来还能教二哥读书认字,我早他几年读出名堂,有了钱,就能叫二哥也去读书了!” 赵草儿心中一动,是啊,猫娃子比石头大一岁,今年才六岁,还有机会啊! 第22章 能读书咯 先稳住想要分家的公爹家婆,给猫娃子养好身子,她得再生个男孩,在这个家里才能有立足之地。 赵草儿脑筋转的飞快,一想明白这些,她也知道让石头读书是板上钉钉,没跑了。 擦擦眼泪,挤出一个笑来,赵草儿摸着秦石头的脑袋,“好孩子,你读书了可千万别忘记你二哥!” 王丽梅道:“我打听过,白鹤滩有个叫娄雨贤的读书人,他家中就是弟兄几个供他读书,后来考上秀才,一家人种地都不用交税了,他如今还被殷家聘用,在殷家私塾做夫子,一年到头光束修都收到手软呢!” “咱石头那么聪明,考个秀才肯定不难,到时候咱全家不都跟着沾光?” 娄雨贤的事情是弟弟王立来告诉王丽梅的,可就是娄雨贤,考中秀才时也十六岁了,读书起码读了十来年。 这些事她没说。 气氛慢慢缓和,大家轮番说起家中出个读书人的好处。 这年头,读书人还是很稀罕的,尤其是他们农家,更少见读书人,若是乡邻里有谁会写字,红白喜事上都请他们坐场润笔,少不了要掏一笔钱。 还有给孩子起名字,在村里担任村长等职务,识文断字的人机会也大。 青牛村是个屯田聚集而成的新村庄,人家不多,也没听说谁读过书,或者送家里孩子去读书的。 他们这些事,也都是从别处听来的。 最让秦家人期待的,还是有朝一日秦石头能考学当官。 “石头要是能当上官,咱们这辈子不就有享不完的清福啦?”赵草儿嘴巴都快笑歪了。 “不都说么,一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咱石头要是真能当官,咱就买几头牛,多买几头,省的天天下地拉犁了!” 秦冬财这番话成功把秦石头给逗笑了。 他从未有比此刻更深的明悟,发现他与眼前的这些亲人是一个命运共同体。 一荣则荣,一损俱损的一家人。 秦春富笑弟弟道:“石头要真能当官,咱们就不用下地干活了,你看哪家官老爷的家里人还下地干活?” 秦木桥止住话头,“胡说八道,不种地咱吃什么?” “行了,八字还没一撇,别净想着美事,春富,既然你弟弟也同意送石头去读书,等忙完地里的活,你就赶紧去打听打听,怎么送他去读书,一年到头要花多少钱,咱们心里有个数,也好做打算才是。” “丑话说在前头,既然你们都答应了,咱就没有反悔的道理,日后要是谁再嚼舌根子,可别怪我这个做爹的不客气!” “爹,我们都知道了。” 秦春富秦冬财两对夫妻都点头应道。 至此,秦石头的读书危机暂时得到解决,迎来第一缕光明。 虽然还没打听好如何去读书,秦石头该做的准备也没少做,在家里照样抢着干活,刷好感度,婶娘赵草儿想开之后,他再刷好感度就没出现过卡数值的情况,很快好感度就升到70了。 全家人对他的好感度都在70以上,秦石头在家想做点啥事也都方便。 他从三岁起就立聪明人设,至此总算能派上用场。 养鸡要继续养,他用鸡粪堆出来的腐土养蚯蚓,再用蚯蚓喂鸡鸭,鸡长的膘肥体壮,每天都坚持下蛋。 忙完家里的活,秦石头每天都要挎着篮子,去地里捡落下的稻穗,有时候见到路上有人没来得及捡的牛粪,也专门捡回家去。 牛粪晒干可以烧火,就是不烧火用来堆肥也是好事。 全家人都想买一头牛,可一头牛起码也要十两银子,还要精细地养着,每年喂牛的草料也要不少钱。 秦木桥一直没狠下心买一头,如今决定要送秦石头读书,买牛的事也就越来越远了。 几十亩地全靠家里三个男人拉,其中辛苦不用言说。 相比之下,秦石头觉得自己做的事实在微不足道。 他没有那种既然生了我就一定要给我做好的想法,上辈子身为一个孤儿,从未有人如此待他,如今全家人拼命供他一人去读书,他再有那种理应如此的想法,才叫不是人呢。 秦石头一直在想怎么缓解家里的经济压力。 可家里不像外婆家有果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找不到什么特别能挣钱的项目,也只能在细节之处动脑筋。 六月底,家里的稻子总算收完,按照往年情况,家里下半年多数地不能再种稻,顶多种些黄豆苜蓿等肥地的植物,不然到明年收成肯定不好。 这年头又不像工业时代,各式各样的化肥可劲往地里撒,土地的肥力是有限度的,农家的粪便都是宝贝,就因为这玩意和粮食收成挂钩。 不过今年为了让石头读书,秦木桥决定再种一季水稻。 照他的话说:“今年老天爷长眼,风调雨顺,能种就种,谁知道明年是啥样子呢?” 话是这样说,秦木桥还是专门收拾五六亩地用来种黄豆,黄豆渣水是上等肥料,就是辛苦些。 六月底收完庄稼,七月育秧,八月插秧,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外头蝉鸣不断,一出去就跟蒸笼似的。 好在隔三差五下几场雨,农家也就凉快些,秦石头最喜欢下完雨出门,他强迫自己克服害怕蚯蚓,越是害怕,越是要捉蚯蚓。 下完雨,蚯蚓被水冲到地面,得益于捡柴火练出来的好眼神,秦石头隔着好远就能看见,光着脚丫跑过去,面不改色地捉起蚯蚓放小篮子里。 不敢看蚯蚓窝成一团翻滚,他就一直念叨着下蛋挣钱。 虎头和猫娃子也喜欢下雨,下完雨,池塘里处处蛙鸣,他们田间地头捉田鸡烤来吃。 农村孩子没有什么不能吃的,夜里捉知了壳,白天捉田鸡,捉到了就烤来吃,尤其是夏天,隔一段时间秦石头就能听到谁谁家的娃贪吃,烤火烧着自家稻秸垛。 秦春富忙完家里的活,带着秦冬财就跑去王家庄找王立来。 上次商量好决定送秦石头去读书,没过几日王立来就登门,送来三两银,正是此举,更让赵草儿没话说。 第23章 一波三折 她扪心自问,要是自己执意送猫娃子去读书,娘家人别说送钱了,还不知要说啥风凉话。 王立来今年靠卖杏酱和杏干挣了不少钱,往年家里的杏总有浪费,今年不一样了,卖不出去就做成杏酱、杏干,杏酱卖不出去就冲成茶水,便宜卖。 从五月份卖到七八月份,王老汉的杏果茶在官马道上也算出名了。 经常遇到回头客来喝的。 因此王立来掏这个钱掏的心服口服。 秦春富还问:“这去私塾找人,可要带什么东西?” 王立来也不懂这些,“咱们先去问一问,应该还不是交束修吧?” 以防万一,三人带了两坛杏酱。 去白鹤滩路上,秦春富心中忐忑,生怕因为自己准备不周误事,中途跳下河捉两条草鱼,串了绳子一同带去。 三人在私塾等了许久,等到夫子下课,秦春富舔着发干的嘴唇,搓搓手上前:“夫子,夫子!请等等!” 抱着两本书的中年男子嘴上有两撇小胡子,眼睛不大,神色不耐:“有何事?” 秦春富忙问道:“家中二子想要读书,我们不晓得怎么个才能叫他读书,敢问夫子,送他来私塾都要啥?” 殷荣期上下打量他,“你要送谁的孩子读书?” “我自己的孩子呀。” 殷荣期哼笑,见眼前人穿的这样破旧,又问道:“那你可有相熟的殷家人?” “无有。” “那你来这里瞎搅和什么?!”殷荣期一挥袖子,无端发难道:“这里是殷家私塾,又不是社学,岂能是你家孩子想上就上的?” 秦春富不懂这些,白鹤滩的殷家私塾是离家最近的学舍,他分不清家族私立学堂和社学的区别,那么大一个人了,站在原地支支吾吾,脸红了大半边。 殷荣期气哄哄地走了。 秦冬财不满道:“有什么好神气的,不就是读过几本书吗?” 王立来连忙拉着二人离开此地,到私塾外没人的地方才道:“咱们再换个人问问吧,虽说这里是殷家私塾,可我见别村孩子也有来读书的啊!” 忽然,一道声音从几人身后响起。 “你们,是要送孩子读书的村民?” 三人连忙回头看,只见一个瘦弱的黑脸书生正向他们搭话。 大夏天的,黑脸书生穿着秋装,却又滴汗不冒,人瞧着也蔫蔫的,提不起来劲的样子。 见三人不吭声,娄雨贤咳嗽着又问:“我是私塾里的夫子,你们有何事且问我吧。” 比起殷荣期,他这态度可好多了。 秦春富连忙把想问的事情问出来。 得知他要送儿子读书,娄雨贤听得认真,没有半分瞧不起的意思,点头问道:“你家孩子今年几岁?可开过蒙?” “他今年五岁,啥是开蒙?石头是我家最聪明的孩子。” “开蒙就是教他读书识字。” “我们就是要送他来私塾读书识字啊!” 娄雨贤:“……”有些气闷。 他摆摆手,低头咳嗽一阵,“才五岁,私塾不收。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寻常人家都是先给孩子开蒙,年岁到了,才能在私塾坐的住。” 秦冬财和秦春富对视一眼,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 秦春富还有些不甘心:“娄夫子,我儿子真的很聪明,真不能送他读私塾吗?” 娄雨贤道:“若你们与殷家有干系,自可送来。” 秦春富哑然,他哪里认识什么殷家人,方才还被骂了呢。 王立来碰了碰姐夫,见秦春富没悟到他意思,他只好上前,双手奉上礼物:“娄夫子,您瞧我们也不懂这些,不过您刚才说的开蒙,是怎么个开蒙法?” 娄雨贤怔愣片刻,随后掩袖轻咳:“你们认得我,也该知道我也是秀才身,平日除了在私塾任教,也会私下收一些天资聪颖的孩童开蒙……” 他见秦春富几人都不像什么有钱人,声音很轻,像是下一秒就没气了一样:“所需也不过几石米……” 娄雨贤满脸写着窘迫,到底是读书人,面皮也薄,不等秦春富他们说话,他又道:“我好歹也是殷家私塾的夫子,介时你儿子年满八岁,也可荐他入私塾。” 秦春富不懂让儿子进私塾和跟着娄雨贤这个秀才读书有啥区别,他就听到几石米,忍不住问道:“娄夫子,您只收几石米做束修?可还要其他花费?” “还要什么花费?”娄雨贤喃喃道,然后恍然大悟道:“他的书本纸笔之类的,需要你们自己买,若是买不起书本,我那里有书,他学会写字后可抄写使用,若你们买不起纸笔,小孩子开蒙也用不着那些,只管带袋河沙来就成。” 娄雨贤已经说的够明白了,秦春富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大声道:“娄夫子,明日我就带孩子登门拜师!以后孩子就托付给您了!” 娄夫子脸上再次露出窘迫的神色,摆手道:“我话还没讲完,白日我要在私塾教书,也没太多时间,他若跟着我,须得按照我的时间来学。” 私塾教书,每天早约七时,几个夫子轮流带班,没有一定的时则,也有八九时才到的,早上的功课无非是教书背书,单这两项就耗时不少,十时下早学,到下午一时再次上学,到傍晚五时半为止,一天要上八时的课。 怪不得才收几石米做束修呢。 听他解释,秦春富也是明白了。 王立来道:“这样一来也好,就让石头住在我家中,反正我每日出门早,早晨将他带来,傍晚再带回去。” 秦春富却要想想,只与娄雨贤说好明日给答复,三人急匆匆离开白鹤滩。 离开白鹤滩后,秦冬财道:“不如去打听打听这个娄夫子是何人物,别是骗咱们的。” 于是三人又去附近打听,终于从众人口中拼凑出娄雨贤这人的复杂情况。 秦春富被一天的奔波折磨不轻,一家人没一个知道读书是怎么回事,硬着头皮打听,也分不清好坏。 和弟弟面面相觑道:“那是让石头跟着他呢,还是不让?” 第24章 拜师 王立来也拿捏不定主意,只道:“先回去吧,石头是个有想法的,问他是等到了岁数再去私塾呢,还是先跟着娄雨贤开蒙。” 说实话,王立来心里是想让外甥先跟着娄雨贤的。 今日一事,让他意识到农家子就是想要读书,门槛也高的很,他们不认识殷家的人,就是到了岁数,又怎的进私塾? 难不成还要多掏些银钱讨好殷家不成? 这个娄雨贤虽说八次应试不中,被人瞧不起,可在他们这小地方,多少也算是个人物,要不然殷家怎么会聘请他当夫子呢。 秦冬财道:“是这个理,先回去再说吧。” 兄弟二人赶天黑前回到家中,正赶上吃晚饭,在院子里支起两张木桌子,一人抱着一个碗,听秦春富讲起今天的事情。 “那个娄雨贤啊,本是县郊娄寨人士,出身寒门……” 娄雨贤祖上出过一个进士,后来家道中落,他爹年轻时曾入县学读书,读到一二十岁,也才考了童生,可他一直没放弃,生下娄雨贤后,又让儿子接替自己读书,盼着家中能东山再起。 娄雨贤天资聪颖,不负众望,得家族资助,才十二岁就成了童生,十六岁考上秀才,惊为天人,十里八乡的人都盼着他能继续高中,说娄家早晚要重振家风。 就连娄雨贤也是这样想。 为了读书考取功名,他一直不曾娶亲,苦心钻研,十九岁时应考乡试,考上了就是举人,可他连考三次都未中。考科举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别说三次不中了,就是从弱冠考到耄耋之年都大有人在。 更何况娄雨贤三次不过也才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那一年,娄雨贤听媒妁之言,娶了河东石家的庶女,第二年就有了女儿。 先成家后立业,按理说娄雨贤考了这么多年,也该中了,可他就是一直失败。 直到二十五岁那年,有主考官看不下去娄雨贤倾尽家财应试,苦心劝他放弃考试,不得不说了原因。 原来娄雨贤的犯了名讳。 巴陵郡太守其人叫陈良山,其父名为陈雨贤。 就因娄雨贤的名与他爹的名相撞,早该中举的娄雨贤多年不中。 只有太守一日在,娄雨贤就一日不得高中,如此打击,让娄雨贤郁郁寡欢,终日不得志,再加上多年应试掏空家底,父亲绝望之际与其母先后离世,接连打击,让娄雨贤生了一场大病。 等他病好,又给双亲先后守孝六年,此后再也没提过应试的事,被殷家聘来做教书先生,勉强维持度日。 听罢,王丽梅骇然:“天底下还有这样不公的事?” 秦木桥到底多吃了好些年的饭,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避讳之事常有,先前我还听说一人娶妻,他媳妇和他老娘名字相似,又休妻另娶了。” 秦石头嗤之以鼻,可又无济于事,避讳自古有之,因此引发文字狱在历史上也很常见,只能说是倒霉。 不过那个休妻另娶的事…… 秦春富口直心快:“这浑人,婚前合八字难道不晓得人家姑娘姓名?又何苦娶了再休,恁不做人!” “就是!以后咱家姑娘可都得擦亮眼,可别遇见这种人了!” 老百姓虽然没读过书,可老百姓不傻,各人心里有杆秤,谁是谁非,他们看的清楚着呢。 娄雨贤考不中举人,不是他没本事,是上头当父母官的不做人。 可就算他们知道,他们也没办法,还是回到商讨石头读书的事情上来吧。 秦冬财问道:“爹,要是让石头跟他开蒙,以后不会牵连到咱家吧?” 秦木桥摆手:“哪有那么严重?” 秦石头心里直嘀咕,恨不得马上举手说他愿意,几石米就能给自己找个开蒙的夫子,对他来说是意外之喜,一方面能给家里省钱,另一方面他也能趁着打基础的功夫,多想些挣钱的法子。 可在这个家里,他只能等大人先把话说完,才有他插嘴的份。 郑氏道:“不如就让石头跟他先学着看,一年才几石米,咱家又不是出不起。” 赵草儿也道:“是这个理儿,若是石头真是读书的料,这几年也能看清楚,咱们好攒些钱,读私塾一年可要不少银钱呢。” 王丽梅清楚知道赵草儿说的是实话,送孩子读书对家里来说本就是需要仔细考虑的事,这下子有缓冲时间,她也乐得开心。 几相合计,家里人都认同让石头先跟着娄雨贤开蒙,事就算这么定了。 石头也没个插嘴的功夫。 不过事与愿合,他不说话也没啥影响。 倒是决定完后,王丽梅有些许惆怅,声音里带着哭意道:“那石头岂不是要离开家,住到我娘家去了?” 郑氏道:“你害怕你娘待他不好?哭什么哭,既然决定要送他去读书,就别不舍得,日后考上功名,指不定多久见不到一次呢!” 王丽梅哭哭啼啼,却也不碍着给石头收拾东西。 秦木桥说了,虽然娄夫子讲只要几石米,可他们也要更加敬重些,装一篮子鸡蛋,又买一条肉干,秦春富俩兄弟一人挑着两石米,送秦石头往白鹤滩赶去。 娄雨贤家住县郊,不知为何又搬到白鹤滩住,每日去教书离的也近,他家好找,在当地随便一打听就找到地方了。 娄家小院比较僻静,门前不远有一条小溪经过,溪边种有一片竹林,半人高的篱笆墙上爬满月季花,时人有叫月季为蔷薇,或者月月红,常有读书人挖野蔷薇回家种植。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娄家小院虽小,可栽种的植物不少,乱中取静,虫鸣声听得久了,也有几分孤寂之感。 娄雨贤的夫人在家,得知秦春富几人是带着孩子来拜师开蒙,她神色淡淡,只叫人把东西放在院中,等娄雨贤回家再说。 她自己回到屋内,坐在窗前刺绣,对世事一概不理。 娄夫人皮肤白皙,眉眼寡淡,瞧着不太好相处,可行动处又和他们这些乡下人不同。 秦春富在院子里待的别扭,放下东西,叫上弟弟和儿子出去等待。 第25章 娄雨贤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好好的院子不种些菜,种恁多花干啥,又不能吃。” 秦冬财坐在篱笆下,被月季扎了几下,抱怨地坐远了些。 日头正盛,幸好还有棵桃树能遮荫。 秦春富闻着花香也有些不太习惯,可见红花绿叶,一片片的,生的好看,又问儿子道:“也不知娄夫子是不是个好相处的,要是能讨给咱一枝花,回去带给你娘去。” 秦石头每次出门捡柴火打鹅草看见花都会给他娘带,每次都能把王丽梅哄的心花怒放,夸儿子的时候还不忘贬低秦春富。 也难怪他会这样想。 “还是算了吧,爱花的人都爱惜花,又不是山间野花。” 不过若是日后关系好些,他还真想切些枝条回家种,月季好活。 爬满月季的篱笆墙把娄含真遮去大半,她原见这三人在外头晒得可怜,好心要给他们送水来喝,便听到外头商量偷她爹的花。 娄含真今年九岁,心中冷哼,一扭头,甩着辫子回屋了。 三人也没等太久,娄雨贤下了早学就回来,看见他们时有些诧异,又似乎想到什么,叹口气,迎上前来,看着秦石头道:“这就是……” 秦春富忙道:“对,娄夫子,这就是我儿子,今年五岁,石头,快叫夫子!” 秦石头被他爹推的走两步,跪下磕头,叫了声:“夫子好!” 娄雨贤没想到他会给自己磕头,想拦没拦住,他生过病,行动都比常人迟缓,把秦石头拉起来,咳嗽道:“不必磕头,行拜师礼即可。” 秦春富高兴道:“娄夫子这是愿意收下我儿了?” “嗯……”娄雨贤似有纠结:“且先留下吧。” 秦春富二人留下拜师礼,便又匆匆去挑河沙。 娄雨贤把秦石头拉到跟前,仔细打量,时不时捏他腿骨胳膊,“还算结实。” 说罢,便拉着秦石头进屋。 娄含真从屋里跑出来,大声叫道:“爹!” 看看秦石头,这小孩才到她腰间呢,努着鼻子道:“爹,你真要收他当徒弟啊?” 娄雨贤视线落到窗前的妻子身上,叹口气,他昨日也是鬼迷心窍,竟真给自己找个麻烦来。 可若不收下秦石头,家中没米粮,一家三口撑不到发月银的时候,难道还叫妻女饿肚子不成? 娄雨贤叮嘱女儿:“真儿,你先看着他。” 秦石头虽然不明白自己被收徒的原委,可上辈子福利院长大,他最会看人眼色,方才只一个照眼,就看出娄雨贤并不是真心想收徒。 至少,是冲动收徒,看见他后又后悔了。 果然,娄含真带着他到树下喝水,说道:“你叫秦石头对吧?要不是我娘跟我爹吵,估计我爹还不会收下你呢,我叫娄含真,你五岁,我九岁,你要叫我一声姐姐,快叫来听听。” 秦石头人如其名,就像是一块黑石头,不过仔细一看,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两颗黑眼珠子像猫眼一样,怪招人疼的。 娄雨贤忙于应试,后来守孝,又生病,与妻子石氏生下娄含真这个女儿后,膝下就一直没有动静。 娄含真还怪羡慕家中有兄弟姐妹的,眼前就有了一个小弟弟,她回头看爹娘,正在屋中不知说些什么,连忙趁机掐秦石头脸颊,将他颊肉轻轻扯起。 “嘻嘻,石头,快叫我一声姐姐!” 秦石头口齿含糊不清,乖乖叫道:“姐姐。” “你放心吧,我爹说话算数,肯定会收你为徒的,要不然,娘肯定又要骂他没本事。” 小姑娘天真自然,还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又或许压根没把五岁的秦石头当回事。 秦石头也因此得知,原来自己能拜师,竟是捡漏了。 下午,秦春富送来河沙,便把秦石头带去外祖家,他的衣服东西也都一同带来,临走时还交给王立来一些钱,日后秦石头就要麻烦王立来接送,若是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就找秦家要。 秦石头是娄雨贤收的第一个徒弟,接着他又接连领回家四五个孩子,都是附近村民家中幼子,想要进殷家私塾读书,又碍于没甚关系,便被娄雨贤捡回家中。 石氏把柴房收拾出来,充当孩子们读书的学舍,说是读书,前几日正赶上私塾旬考,娄雨贤忙的脚不沾地,压根没时间教孩子们读书。 秦石头每日被舅舅送到娄夫子家中,舅舅王立来去摆摊卖杏茶杏干,他便待在那里。 除了头一天见到娄含真,与她说几句话,后面几日一直没机会见她,男女有别,男女七岁不共席不同食,娄夫子用篱笆把读书的学舍隔开,也没哪个孩子敢硬闯。 于是秦石头每日被困在学舍,听几个小屁孩吵打哭闹,孩子们天性好自由,在这种地方哪里待的住,每日哭闹要离开,要回家,要找爹娘。 秦石头不想与他们混迹一块,自个跑篱笆墙根边,盘腿而坐,思考人生大事。 他待的地方没遮阴的树,只能像鸵鸟一样把脸朝着篱笆墙,背部在太阳底下暴晒。 虽然现在有机会读书,束修也算交了,来三日还没学一个字,秦石头心中焦躁,可也知道急不得。 只能把注意力放在挣钱上。 置办书本纸笔都要钱,家里没钱,花钱的地方还多,说不定哪年风不调雨不顺,他就要为活命让位不能读书。 秦欢危机意识很强,她宁愿多费力气做充足准备,哪怕会浪费,也不想随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 现在他住在舅舅家,舅舅家的桃李杏都已经过了季,现在成天靠卖杏酱杏茶,也没他用武之地。 家里更不用说,他离家十里地,每日走个来回都要一两个时辰,回家养鸡养鸭挣钱更不可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石头想了半天,也不知自己该靠啥挣钱。 他看地上的石头是石头,花也是花,天是天,云是云,这世上挣钱的门路很多,可能就在他眼前摆着,可想要拼凑出来就是很难。 尤其是他还没啥生产资料,哪能凭空挣到钱呢? 第26章 茶摊和惩罚 整天在学舍里关着也不是事,秦石头偷偷摸摸地离开,也没惊动谁。 他撒欢地往外跑,七月流火,太阳像是火球,炙烤着大地,田间地头耕作的百姓也会避开最热的时候,早起或者晚归都可。 舅舅王立来在私塾附近卖果茶,即使躲在树荫下,也热的浑身冒汗,一身衣裳湿透。 见到秦石头,王立来提着他衣领质问:“不好好读你的书,跑这里来做甚?” 秦石头挣扎一下就放弃了,乖乖道:“舅舅,娄夫子这几日都在私塾,我被困在学舍无聊的很,就跑来看看你呢。” 王立来哼了一声,把外甥放下来,又把他竹杯拿来,冲了碗杏果茶。 天气热,桶里的水都升温了,喝到口中一点都不清凉。 秦石头咕噜噜喝完一大杯,才问道:“舅舅,这几日生意好不?” “好?”王立来怨念颇深,叹道:“好个屁!” 白鹤滩又不是啥富贵人家聚集地,也就私塾里的读书人不嫌费钱,下课渴了就来买水喝,一天卖出个十来杯,王立来也能有几十文收入。 若是不出门摆摊做买卖,那就一文钱也挣不到。 王家靠果园生活,一年到头也就果子成熟那几个月忙一些,其他时候也要伺候那几亩田地,不然哪能裹腹呢。 “舅舅,你想挣钱吗?” “当然想啊,人人都想挣钱,可哪来这么多挣钱的路子?” 舅甥俩不约而同地陷入思考。 做生意嘛,最重要的就是客流量,白鹤滩百十户人家,又靠近官马道又靠近县城,这里的草集有好几个,经常会有人来这里采买。 既然人流量没问题,那问题就出在产品上。 秦石头上辈子学的是软件工程,虽然这里没有电脑让他有用武之地,可知识中有些东西是共通的。 比如分析方法。 白鹤滩人流量不小,如果在这里卖不出去,也就不用想着去县城了。 秦石头说了自己的想法,“舅舅,咱得想想生意不好的原因,这样才能解决问题。” 王立来心想,还能有啥原因,生意不好就是不好呗,这么多生意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可听秦石头说什么找出问题解决问题,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我觉得生意不好,是他们太不识货了,”王立来想了想道。 秦石头:“……” 还是他自己来想吧。 他假模假样地装成客人,找舅舅买水喝,王立才十五岁,心智还没完全成熟,反正也没生意,不如陪外甥玩一玩。 “这位客人,你要什么?” “你这里都有什么?” “这是杏果茶,还有杏酱杏干。” “杏果茶是啥,没喝过,我就要一碗普通的茶水,解渴就好。” “可我这里没有啊!” 王立来和秦石头对视一眼,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们的茶摊茶水种类太单调了! 居然只有杏果茶! 而且一杯杏果茶要四文钱,对于只想解渴的客人来说,又太贵了。 也就是说,是他们把自己限制了客户群体! “嘿,还真叫咱们想到一些问题!”王历来嘿嘿一笑,让外甥赶紧继续想。 秦石头装作热的直吐舌头,对舅舅说:“我要一杯杏果茶!” 喝了一口,又道:“你们这茶怎么一点都不凉快,喝着还酸不溜秋的?” 王立来自己尝了一口,确实如此,水温太高,冲出来的果茶酸涩还没有回甘,口味比之前差多了。 俩人玩的不亦乐乎,找到好几个问题,接着就是解决问题。 茶水种类太少,那就多开辟些赛道,夏天燥热,那就买些干菊花、干山楂回来煮茶喝。 茶的种类多了,只靠扁担挑来的小摊可不行,不如搭个茅草棚,支个茶摊来。 秦石头陪舅舅跑了一天,终于在白鹤滩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就在进村必经的路口,附近有一口村里人共用的古井,他们租赁的地方原本是个私人磨坊,后来村里有了公用磨坊,他们又搬去县城卖豆腐,这磨坊就废了。 两间草棚子只需要收拾收拾就能用,一年租金只要六钱银子,毕竟此前还没人要租呢。 秦石头让舅舅跟人家谈好租金,又签书契签了一年。 二人先斩后奏,等回家告诉王忠,他就是想阻拦也来不及了。 只能跟着儿子一起忙活。 买干菊花,买旧桌椅,又买布做幡。 王立来人如其名,只要决定做啥,就绝不拖延,他爹不愿意干,他就自己干,第三天的时候,茶摊已经焕然一新,收拾的窗几明净,蓝色的布幡上请娄夫子写了“茶”字。 王氏茶摊就在白鹤滩开业了。 私塾旬考结束,学生们放夏假,这是给学生提供的复习功课的时间,假期持续半个月,此外学堂休假都是上十休一,也有一个月只休初一十五的,乡下的私塾和社学,也会在农忙时给学生放田假。 在农本位的古时,私塾也要考虑以食为天。 阔别两日,秦石头被找来的娄夫子叫回,回到柴房改造的学舍,其他孩子都已经乖乖坐好,就等他了。 娄雨贤脸色并不好,叫他站着,“伸出手来。” 秦石头看见他手后背着的戒尺,暗道不好,这事虽然不能全怪他,可在尊师敬道的古代,他就是挨几鞭子也没谁敢提出异议。 只能自认倒霉,伸出手来。 “啪!”娄夫子高高举起戒尺,轻轻在秦石头的手中落下。 “我本应打你三尺,以示告诫。你们的爹娘辛苦耕种,送你们来读书,你们自应当潜心苦学,不能对不起双亲的厚望,这一下,是我替你双亲教育你,勿忘初心。” “可我身为你的夫子,却把你们冷落于此几日,耽误你们读书识字,我的问题也很大,剩下两尺就免了吧。” 娄雨贤气虚,说话声音也不大,屋子里静悄悄地,倒也叫这些孩子能听得清楚。 秦石头意外地看他一眼,娄雨贤摆摆手,“回到座位上,开始读书。” 他一溜烟跑回最后一排,学舍里只剩下这个位置了。 第27章 欺软 娄雨贤见众学生坐定,缓缓环视五个学生,原本有六个,结果那个又不来了。 在座的学生年龄不一,从穿着也能看出家境,有的穿着新衣,有的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裳,上至九岁,下至五岁。 秦石头年纪最小,身上的衣裳尽管也算是娘给他做的新衣,可不是新扯的布,只是较从前几身少了些许补丁。 跟旁边的人比起来,还是破旧。 娄雨贤拿出一些木片,对众人道:“蒙童入学,要先学识字和写字,从今天起,一日学六字,我若不在,你们就在沙地上练习,每日下学前都要等我回来检查,知道了吗?” “知—道—了——”孩子们拖着长音回答。 “嗯,那我们今日就从‘天’字开始,”娄雨贤并不是什么感性的人,没太多啰哩啰嗦的废话,很快就进入教学状态。 古时候没有黑板,他把刻有“天”字的木片轮流让学生们看,一边解释天字的由来和含义。 “《简易经》又云,常言天,齐究何也?昊曰,无题,未知天也,空空旷旷亦天。” “屈子做《天问》,探索天地……” 木片传到秦石头手中,字他认识,好歹上辈子学过文言文,一些基础繁体字像是刻进dna里,没怎么学也能结合上下文猜测一些。 不过若要让他写,还是有些费劲的。 秦石头认真听娄夫子讲课,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三刻钟…… 饶是他体内藏着大人的灵魂,也觉得夫子讲课实在繁琐,再看周围的几个小孩,简直如坐针毡,终于一个小胖忍不住,颤颤巍巍举起手来。 “何事?” “夫子,我想如厕。”小胖脸都涨红了。 娄雨贤挥手,“去吧。” 不讲课时,他又变成了那副话语寡淡的模样。 秦石头挠挠头,眼看着一个小时过去了,夫子居然就教他们认识一个天字,讲的那么一堆,在他看来肯定不能说全是废话,他听得认真,知道夫子是在追溯本源,从一个字引申出多角度的教学…… 但这真的合理吗? 就像是一个小学生请教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你给他掰扯出一堆奥数然后再回归加减法一样,除了让小孩子两眼一抹黑,觉得夫子废话真多以外,没有别的任何用处。 小胖很快就回来了,娄雨贤等他坐好,又继续开讲。 接着,班里的学生接二连三要去茅厕,娄雨贤也都一一同意,一上午时间很快过去,孩子们最会欺软怕硬,很快就拿捏住娄雨贤的性格。 这个娄夫子,不是什么严肃的人,反倒是十分体贴,这样一来,孩子们开始蹬鼻子上脸,一会儿把木片掉到地上再去捡,一会儿放空思绪两眼呆呆看向房梁。 娄雨贤也意识到情况正在向他平日教学那样发展,他这人,向来不会教什么学生,只知道一股脑把自己懂得的东西告诉学生,又不爱发脾气,久而久之,学生们就不怕他。 他出了一身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 也许是心急,娄雨贤加快了速度,待到下早学时,他教学生们三个字。 娄雨贤擦擦汗道:“上午就先学到这里,你们轮流上前认字,学会的才能回家。” 孩子们便排队上前,今天学“天人上”三个字,都十分简单,每个人都顺利完成检查,然后撒欢地四散跑开。 秦石头也中规中矩完成检查,并没有急着出风头,他还没摸清娄夫子的性格,不敢妄然出手,怕得不偿失。 离开娄夫子家的补习班,秦石头直奔村口舅舅的茶摊而去。 娄夫子不包饭,他前几天都是和舅舅一起吃干粮喝果茶,现在有了茶摊,外公也在,想来吃的也能好些。 一去到,王氏茶摊里坐着三五个喝茶的人,人还不少嘞。 王立来负责端茶送茶,收钱找钱,王忠就在一旁打打下手。 天热,往来白鹤滩的人不少,虽然对面古井附近就有阴凉,也能喝水,可夏日又热又渴,喝多了凉水容易腹痛不说,也不怎么解渴。 倒不如花一文钱,到茶摊讨碗茶水,海大的碗,只要一文钱。 若是嫌这水喝着寡淡,加一文钱能喝到菊花茶,金银花茶,再加一文,能喝到酸酸甜甜的杏果茶。 不急着赶路的话,叫上同行的人在茶摊小坐闲叙,还有穿堂风经过带来清凉,颇有滋味。 如此一天下来,也能挣个好几十文钱,只是扣去前期投入,还不知啥时候能回本呢。 这生意一个人也能做,王立来就问父亲,是愿意守在茶摊,还是去官马道卖茶。 父子二人还是要分开忙活。 王忠选择去官马道,让王立来在这儿看着摊子,顺便看着秦石头。 茶摊开业不久,王丽梅和秦春富带着小儿子来看秦石头,顺便给王立来带了一大包干荷叶,乡下啥都能泡茶水,青牛村附近有荷塘,每年夏天都有人采荷叶切碎晒干泡茶喝。 于是茶摊又多了一种荷叶茶。 秦石头在娄夫子手底下学了三日,总算摸清娄雨贤,他学识渊博,但不是教书的料。 大清早一到学舍,秦石头差点被迎面飞来的木片砸到,幸好他个头不高,一蹲下躲了过去。 “石头,把木片捡给我!”小胖子姓李,小名叫墩儿,隔壁李家村的,活泼好动,他爹好像是个货郎,盼着儿子能学几个字,好送他去做账房先生,就把他托付给娄雨贤。 秦石头捡起木片还给他,“这是娄夫子教书的字卡,还是不要乱扔的好。” 墩儿才不听他的,抢走字卡,对他做鬼脸:“你怎么像夫子一样,跟截木头似的!夫子就算生气又不会打人,怕他做甚?” 瞧,当老师的一旦在学生心中失去威严,可就不好管教了。 秦石头没当过老师,可他上辈子做了那么多年的学生,一直名列前茅,是老师们的心头宝,就她观察,温柔好脾气好说话的老师,不学会两种面孔,压根管不住学生。 第28章 好感是需要衬托的 娄雨贤从后院来到柴房,听到屋子里学生吱哇乱叫,不由得叹气两声。 他多年应试不中,知道是犯了上官名讳,再无中举可能,双亲接连去世,家中供他读书多年,纸墨笔砚拜师求学,样样要钱。 等爹娘一走,养家的压力全落到娄雨贤头上,他也就从顶会读书的聪明人,沦为妻子口中叫妻女饿肚子的无用之人。 家里没有米粮,女儿含真不知多久没吃过荤腥,上次石氏带女儿回娘家,哭红了双眼回来,回来就骂娄雨贤,说他半点本事都无,不如找根绳子给她母女二人吊死算了。 娄雨贤不会哄人,也深知自己无能,夜里望着油灯枯坐到天明,年少时报国的志向如一叶扁舟被风浪卷入无边的涛水之中。 天一亮,他又成了鬓边生华发,盼着挣些钱贴补家用的无用之人。 那日见秦春富二人拦住殷荣期问如何入私塾之事,娄雨贤也是突发奇想,想着用这种法子挣钱。 他好歹是个秀才,在殷家私塾教了两三年,这张脸皮也有些用处,就是提前教这几个孩子读书,也没人会说什么。 果然,此法奏效,米缸满了,妻女也终于尝到荤腥,家中收了五个学生,对娄雨贤来说不算少。 石氏看他不顺眼,见他教学生也是被欺负的窝囊样,又气不打一处来,将他百般指责。 “你读了半辈子书,不就是一个破教书的?” “呵,”娄雨贤露出一丝苦笑,抬手推开柴门。 学生们只安静片刻,见到是他,又开始絮絮轻语。 娄雨贤看不下去时吆喝两声,便得片刻安宁,不一会儿又吵闹起来。 如此一来,班里学生越来越闹腾,对娄雨贤意见也越来越大,甚至公然说起夫子坏话。 “他是什么夫子?我娘说了,他考那么些年,还只是个秀才呢!” “讲起课来跟我太公似的,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听得我总是想困觉,白天睡的多了,夜里又睡不着,我娘还揍我呢!” 私塾旬假结束,娄雨贤又重回私塾教书,每日待在柴房的时间变少了,清早交待学生们一天要学的功课,中间回来教学,傍晚再抽空检查。 本就散漫的孩子们哪里会老实听话,像秦石头这样即使夫子不在也会乖乖在沙地练字的确实是异类。 娄含真瞧见几次,也没惊动他,回去找她娘咬耳朵:“娘,爹有一个学生学的可认真了,你要不要去瞧一瞧?” 石氏没一点好脸色,“真儿,你别总是往前院跑,看那些没用的书,还不如跟娘好好学刺绣,将来若是像娘一样命苦,也能挣些钱贴补家用。” 随即又开始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比娘命好,好歹是嫡女,若非你娘是庶女,怎么也不会嫁给你爹这样没用的书生,这么多年回娘家还是叫人瞧不起!” 说着,石氏又开始掉眼泪。 娄含真坐卧难安,心里泛起绵密的不舒服,“娘,我去洗衣服。” 她匆匆找个借口离开房间,听见她娘在身后道:“就连女儿也不向着我!” 娄含真跑到后院,后院连着溪水,几块青石板铺在溪边,洗衣取水都很方便,河边的柳树遮住阴凉,她蹲在那里,半天都没开始动手。 娘总是把爹说的一无是处,可明明阿爷阿奶还在时不是这样。 娄含真叹口气,柴房传来的嘈杂几欲把房顶吵破,她一肚子气,要不是这些人不知好歹,爹都收他们当学生了,居然还不知潜心学习,成日就知道玩闹,娘怎么会怪爹头上呢? 她在身上擦干净水,顺手取了枝竹条,愤愤朝柴房走去。 “啪!”竹条破空声忽地乍响,娄含真瞪大眼睛怒喝道:“我爹让你们学习,你们都在吵闹什么!” 学舍霎时鸦雀无声,四个孩子,一个在地上玩蛐蛐,一个趴在那里呼呼大睡,还有两个爬到桌子上打闹,被这么一吼,心里砰砰直跳。 等认出娄含真,又都不怕了。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娄夫子的女儿,能有多厉害? “夫子又不在,我们玩自己的,关你何事?” “就是!略略略!” “你们!”娄含真被气的双眼含泪,拿着竹条的手都在抖。 秦石头听到声音,从屋侧沙地回来,他趴在地上练字,身上沾了不少沙子,看着脏兮兮的。 娄含真认出他来,“你去做什么了?” 秦石头摊开手:“听夫子的话,练字啊。” 娄含真的脸色这才缓和些,她也管不住那些孩子,只拉了秦石头到一旁去。 屋里几个孩子连忙跑到窗边,看她蹲在沙坑旁教秦石头写字。 娄含真识字,读书也不成啥问题,她爹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家里虽然穷,可藏书却不少。 虽然娘说女子读书没什么用,可娄含真学的时候,她也没拦着。 娄含真在几个熊孩子那里吃了瘪,对乖巧的秦石头心生极大的好感,见他翻来覆去就练那几个字,不由得问道:“你就会这些?” “夫子就教了这些。” “也是,我爹还要去私塾呢。这样吧,我也认字,我来教你好不好?” 还有这样的好事呢,秦石头笑眯眯地应下,“谢谢娄姐姐。” 娄含真有些不好意思,“你今年才五岁,咱俩不用避嫌,不过若让我娘瞧见,肯定要骂我,我偷偷来,你也不许声张,我只盼着你好好读书,学出点名堂,也好叫我爹快活些。” 这才是娄含真的真正目的吧。 在家里,娘不快活,爹也不快活,她知道爹不喜欢教书,可为了生计不得不如此,偶尔跟娄含真提起私塾的学生,也说他们驽钝不知学。 秦石头巴不得这样呢,自然痛快答应下来。 娄含真照着爹教她的样子,又教秦石头几个字,结果他都是片刻就掌握。 这很正常,秦石头有上辈子的记忆,本就不是文盲,学起繁体字来事半功倍。 在他看来是复习,在娄含真看来,一上午学会二十几个字,那可真是天资聪颖! 第29章 怕硬 秦欢上辈子生活在福利院。 她三个月大时被生父母丢弃,被好心人送到福利院,检查时发现健康极了。一个健康的女婴,被抛弃的最大可能是重男轻女。 福利院有很多女孩,和秦欢有着同样的遭遇。 上学时老师问她名字里的欢代表了父母什么样的希冀,她总是说,父母希望她一辈子欢乐无忧。实际上她跟院长妈妈一个姓,名字是从众多好寓意的字中随便取得。 福利院十几个孩子,还有的生病需要仔细看护,她三岁时就知道自己穿衣洗漱吃饭,五岁时就开始照顾同院的小孩。 在这样的环境里,想要好好生活,就必须有吸引人注意力的能力。 秦欢练就一身好本领。 无论是在福利院,还是在学校,甚至后来上班。 她给人的印象永远都是积极向上,乖巧懂事,善解人意。 自然也就招人喜欢。 这辈子变成秦石头,纵然有了父母爷奶照顾,他依旧乖巧懂事。 在众多孙子孙女中,他起码也能排到第二。 第一只能是大哥虎头,毕竟是长孙。 如今来读书了,娄夫子虽然还没主动接触过秦石头,可面板上显示他对自己的好感度有七十三。 这就足以表明对秦石头的满意。 现在他仗着自己的年龄优势,成功获得娄含真的惊叹,“石头,你真聪明!” 她不再在意方才被几个熊孩子呛声的事情,把注意力都放在秦石头身上,跑去前院灶屋拿了一个煮鸡蛋给他做奖励,还毫不吝啬地道:“爹爹快下学了,我先回去,等下午我再来教你!” 秦石头双手递还鸡蛋:“娄姐姐,这个还是给你吃吧。” 娄含真摸着他的头,笑呵呵地道:“没事,你拿着吃,家里还有呢。不过可不许告诉其他人啊!” 娄夫子家里没养鸡鸭,要吃鸡蛋还要买,要是被她娘知道,肯定又要骂她。 秦石头只能收下鸡蛋,感激道:“谢谢你娄姐姐,下午来我也有东西送给你!” “好,我等着!” 娄含真与他说了两句话,便趁爹还没回来,离开柴房。 秦石头施施然回到教室,另外四个孩子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他对这些眼神很敏感,妒忌,嫌弃,还有不满。 他早就习惯了。 踱步走到自己的桌前,正要坐下。名叫大毛的九岁男孩上前,摆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推他:“喂!鸡蛋拿出来!” 石头差点被他推倒,凳子摔了,他后退好几步,后背贴着墙才站稳,皱眉道:“拿出来干什么?” “给我!” “为什么?这是娄姐姐给我的。” “别说屁话,赶紧拿出来,不然我就揍你!”大毛举起拳头,他比石头高了一个头,要欺负他容易的很! 秦石头缓缓环视屋内,班里还有一个叫强子的男孩,七岁,和大毛是一个村的,他俩最爱打打闹闹,也最不服管教。 另一个男孩叫土块,七岁,最爱睡觉。 他俩看见大毛要打秦石头,也缓慢上前,看来也想吃鸡蛋。 小胖子墩儿看情况不妙,跑到柴房门那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秦石头笑道:“这是我读书好应得的鸡蛋,不可能给你,你要跟我打架吗?” “打就打,我还能怕你吗?”大毛不断靠近,试图用个头压迫让秦石头反悔。 “好,那咱们就打一架,别把桌子弄倒了,一会夫子发现肯定骂,你们快来把桌子挪一挪,鸡蛋就放这儿,谁赢了,鸡蛋就是谁的,怎么样?” 大毛一口答应:“好!我等会就把你打哭!” 秦石头暗自偷笑,没在福利院待过的小朋友,压根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孤儿是怎么打架自保的。 只会撒娇装乖可不够,面对不服气的挑衅时,还要有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的勇气。 大毛强子把桌子都搬到一边,腾出一大片空地来。 墩儿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夫子就回来了!” 大毛也有些紧迫感:“那咱们赶快开始!” 话音刚落,秦石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冲上来,先踢蛋,大毛“嗷”一声惨叫,立马跪地抱蛋。 此时他的个头优势不再是个头优势,秦石头立马骑上他脖颈,把他压到地上,吃了一嘴泥巴,接着就开始挥拳。 秦石头将食指压在大拇指下,食指骨节凸出,他也不打大毛的脸和危险处,一个劲地挥拳打他腋下肋骨。 这些打架的手段都是上辈子练出来的,后来长大慢慢变得体面,许久不用也不见手生。 “服不服?服不服!” 大毛哭的声音都哑了,“爹!娘!” 秦石头压在他脖子上,叫他挣扎不起来,到底年岁差的有些远,大毛死命挣扎,弄得他有些气喘:“快说,你到底服不服!不服我就还打你!” “服…服了!” “真服了?还抢不抢我鸡蛋?” “不抢了!呜呜呜,救命!” 强子和土块连忙上前要拉开他,秦石头怕他们突袭,连忙爬起来,举起拳头死死盯着他们下半身,那眼神看的人心里发凉。 “你们俩也想和我打架?” “啊……”强子胯下一疼,支支吾吾。他连忙扶起大毛,忽视秦石头的质问。 秦石头像是战胜的大公鸡一样,拿起鸡蛋,在桌角轻磕,剥开。 大毛坐在地上,哭的震天响,他脸上沾满泥土,泪水冲刷出一道道白痕。 看他哭的那么惨,强子和土块都没眼看,墩儿似乎也被这一幕给吓呆了。 秦石头吃掉蛋黄,把蛋白掰成四份,招呼他们过来,“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分给你们!” 没人敢上来接。 秦石头一瞪眼睛:“还想挨打不成?” 墩儿小心翼翼上前接过蛋白。 其他人也都接着。 大毛哭的一抽一抽的,秦石头走过去问他:“吃蛋补蛋,你还想跟我打架不?” 大毛不忿地道:“你偷袭我!算什么英雄好汉!” 秦石头嗤之以鼻,挺直胸膛大声道:“你比我大四岁,想跟我打架,还没打过我,要是传出去,大家肯定都笑话你!” 第30章 打出来的名头 “你你你……”大毛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秦石头不屑地冷哼:“你要是还想跟我打架,我随时奉陪!” “我告诉我爹!” “哈哈,那你爹就知道你连五岁的小孩都打不过,丢人都丢到你家里去啦!” 秦石头不仅打架厉害,嘴皮子也厉害,尤其是真心实意嘲笑他人时,那副嘴脸实在愁恶,让大毛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强子和土块面露同情,墩儿劝道:“你还是别跟他打了吧,我们都不说出去,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大毛抽抽噎噎:“他肯定会告诉别人!” “别哭了!再哭信不信我还揍你!” 秦石头一声喝道,大毛哭声戛然而止。 “赶紧把屋子收拾收拾,洗洗脸,一会儿夫子就要回来了,你们识字识完了吗?要是耽误我下学,我非揍你们不可!” 墩儿不敢吭声,连忙把自己桌椅复回原样,强子和土块也丢下大毛,有样学样。 秦石头把大毛拉起来,他刚才都没太用力,要是真用力把大毛踢坏了,家里不得赔钱吗? 他才不傻! 所以大毛顶多是疼一疼,可能会稍微肿上一天,不碍事。 不过他在腋下钻那几下才叫疼呢。 果不其然,大毛站起身时只觉得胯疼,肋骨疼,哪哪都疼,他又想哭了。 奈何秦石头冷冷盯着他,手又攥紧,一副要打人的模样。 娄雨贤下了早学,匆匆忙忙从私塾赶回家,都没来得及喝口水就到柴房看学生。 他收了束修,就要尽到责任,若是一年下来学生还没认识几个字,那才叫人看笑话呢。 谁知今天学生乖的不行,完全没有平时他回来时叽叽喳喳闹成一团的样子。 娄雨贤走的太急了,一站定就先咳嗽一阵,咳完了气虚地问道:“早晨教你们的字,可都认识会写了?” 秦石头率先站起来:“夫子,大家都会写了。” 娄雨贤有些诧异,要说秦石头会写,他不意外,这孩子没有辜负家人的期望,学习十分刻苦。 可其他孩子…… 他面露难色,要不是束修已经收了,家里又急用米粮,他真想给这几个孩子退回去。 “大毛也会写了吗?”娄雨贤先问刺头。 “大毛,夫子问你话呢。” 秦石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是催命一样,大毛吸着鼻子站起来,小声道:“会,会写了。” 能不会吗?方才趁老师还没回来,他们被秦石头逼着去认字写字,谁不会就要拿竹条抽手心,敢反抗就见他冲过来要踢蛋。 太吓人了! 娄雨贤一阵激动,叹道:“孺子可教也!” 他检查过后,发现学生们确实会认会写,不由得心情大好。 又开始反思自己,或许是他之前对学生太严厉,太不信任了,才会导致他们如此呢? 娄雨贤心情一好,又教他们认五个字,把字卡留在柴房,叫他们下午自己自学认字,等他下晚学回来检查。 下学时日头正当中,孩子们匆忙往家赶,他们家住附近,走路回家吃过饭再来,也没多少休息时间。 大毛强子结伴,土块和墩儿结伴。 秦石头去村口茶铺找舅舅,二人一起吃带来的干粮,喝茶。 要去上学时,秦石头找舅舅要了一个竹杯,冲了一杯杏果茶,这是他带去给娄含真的。 又装了一些杏干,这是要分给他小弟们的。 打一棍子再给颗糖,这样关系才能持久。 下午一时,娄雨贤又交待几句,便匆忙赶去私塾。 石氏有午休的习惯,叫女儿也小憩片刻,可娄含真却趁娘亲睡着,偷偷跑到柴房里。 她一来就问石头:“晌午他们又在闹什么?鬼哭狼嚎的!” 秦石头把杏果茶递给她,“他们打起架来,打着玩呢。” “这是什么?”娄含真捧着竹杯晃晃,又担心道:“那你可要小心些,别与他们厮混一起,你年纪小,莫要叫他们欺负你,若是欺负你了,你就跟我说,我告诉爹替你做主!” 秦石头咧嘴乖巧点头:“娄姐姐你真好,我知道了。” 他乖的像是一只小黑猫,娄含真心满意足地摸摸他的脑袋。 娘总是盼着她能有个弟弟,要真有弟弟,她希望是石头这样的。 秦石头教她用吸管喝杏果茶,娄含真喝了一口,喜欢的不行,连忙又要教石头认字。 她教他认了十来个字,就听到娘叫她的名字,连忙捧着竹杯跑回去了。 她要让娘也尝尝杏果茶的味道。 娄含真一走,秦石头大摇大摆回到柴房,几个孩子或趴在桌子上,或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夏季昼长夜短,白天若不小憩片刻,一下午都没精神。 秦石头打了个哈欠,上前提供挨个叫醒服务。 “起来了起来了,都赶紧起来学习!” 大毛被人踢醒,刚要发脾气,一看见秦石头又蔫了。 “大毛,你没告诉你爹娘吧?”秦石头蹲下身子俯视他,活生生像个小恶霸。 大毛自觉丢脸:“我才不告诉!” “那就好,”秦石头掏出一块杏干塞他嘴里,“这是你的奖励。” 班里的小伙伴每人都得到一块杏干,酸酸甜甜的杏干让人口水泛滥,乡下孩子零嘴少,现在又过了吃杏的时候,还能尝到杏干简直太好了! 尤其是墩儿,他爹是货郎,他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平时有啥好吃的都紧着他,可他也没吃过这样好的东西! “石头,你还有吗?”墩儿眼巴巴地看着秦石头。 秦石头站在小屁孩面前,手背在身后道:“从今天起,我就是咱们班里的班长,负责监督你们读书,守规矩,你们要是听我的,我就带你们吃好的喝好的,怎么样?” 土块问:“石头,班长是啥?” “就是咱们这个小团体的带头大哥。” “凭什么你当带头大哥!?”大毛不假思索地诘问。 秦石头一点都不退让:“因为我最能打架,又比你们聪明,认得字最多,还能给你们好吃的!你们谁不服,就来挑战我,要是能赢过我,我就让你们当班长!” “不能的话,我是班长,你们就要听我的!” 大毛不吭声了,他身上还疼呢。 土块和强子也不吱声,他俩比大毛还小,连大毛都打不过。 墩儿穷追不舍:“石头,我让你当班长,你再给我一个好吃的吧!” 第31章 休沐回家 秦石头忍俊不禁,对众人道:“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咱们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他率先举起自己的手,墩儿有样学样,把手高高举起,生怕举晚了没杏干吃。 强子偷偷看大毛,大毛扭过脸,他便低下头。 土块看看大毛,又看看秦石头。 犹犹豫豫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土块!” “大毛你别怪我,我怕不举手他打我!” 秦石头走下来,把土块和墩儿拉到自己身后,“我们三个人,你们两个人,少数服从多数,以后我就是班长了,你们随时都能挑战我,只要有一项比我强,我就把班长的位置让给你们,怎么样?敢不敢赌?” 大毛不服气地道:“那就说定了!谁也别怕!” 秦石头暗自偷笑,他怕?他怕卷不死这些小屁孩。 卷卷好,大家都卷才不会耽误他学习。 一下午,秦石头带着四个小屁孩在沙地练习认字写字,写的好了就给一块杏干,他教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在积攒学习经验值。 时间很快过去,娄夫子快要回来了。秦石头偷偷查看自己面板,他每做一件事,积累够一定的经验值,都能开启一个技能。 现在他有二十七个技能,包括哄孩子,捡柴,养鸡,摘杏儿,烧火,扫地…… 拜师读书后,又增加了识字、写字等基础技能。 因为技能太多太繁琐,每次拉着看都有些麻烦,秦石头便把面板编辑调整了一下,把这些技能分为生活类和学习类两大类,然后再有子项目,这样一来他想要查看自己的经验值就方便很多。 如今他最高的技能是养鸡和捡柴,都是四级。 其他技能等级都在二三级,属于有点用处,但用处不大,和正常人无异。 新增的识字写字技能都是一级,每学一个字都会加一点经验,他教别人识字居然也算。 目前技能等级太低,秦石头也看不出有啥不一样。 不过据他这几年的观察,技能一旦超过三级之后,就有概率出现buff。 就比如他的捡柴技能,延伸出视力优越、绳艺捆绑两个天赋点。 养鸡技能,则是提高鸡的健康率。 所以养鸡两年,他养的鸡很少有生病的。 他共有八个三级技能,出现buff的只有三个,至于另外一个三级技能…… 秦石头不太想提,也不知道这个技能到底算正向buff还是debuff。 总之,他还是很期待学习类技能提升到三级之后的效果。 帮着小弟们认字写字也能增加技能,秦石头看着快满一级的技能条心满意足了。 一级技能最好升,越往后越难升,不过他才五岁,有的是时间。 此后几天,娄雨贤的日子过得十分顺心,学生们变乖了,每日教他们几个字,他们就能学会几个字,在沙坑里写起来也像模像样的,他讲课时,也没人再闹腾。 每次他前脚刚走,后脚娄含真就悄悄潜入柴房,教秦石头认字写字,秦石头就像是海绵,知识就像水,无论她教多少,他都能记住。 从娄含真那里学完,秦石头再交给大毛四人,他们四人学的慢些,一天能学会七八个字已经是秦石头在屁股后面逼迫的极限了。 每次他们学的好了,秦石头就奖励他们杏干,大毛要是欺负强子狠了,他也上前调停。 别看他年纪最小,可拳头硬,脑袋聪明,已经足够在五人小团体立足了。 十五天时间一晃而过,秦石头已经偷偷认识了二百个字,每隔十五天都要旬休,秦石头也要回自己家去。 这天傍晚早早下学,王立来提前收茶摊,送他回家去,八月份,正是热的时候,秦家人还都在地里插秧。 一看见石头,王丽梅就哭着扑过来抱他,摸摸胳膊摸摸腿,秦石头叫了声:“娘!” 眼睛都湿润了。 家里人也都围上来,稀罕地看着秦石头。 “石头瘦了!” “读几天书,怎么瞧着都不一样了?没看清是石头,我还以为是哪家来的小少爷呢!”赵草儿调笑道。 秦石头嘿嘿一笑,“我可想你们了,就盼着回家来呢!” “回家好,回家好,啥时候要去私塾?” “后天就要去?哎哟我的老天爷啊,赶紧把这亩秧插完,一会去割些肉来,晚上吃些好的!” 郑氏一发话,大人孩子都高兴起来,吃肉好啊,他们都盼着吃肉呢 王立来还要回去开茶摊,把秦石头送回来就走了,后日秦家人自己把石头送过去。 石头把包袱放地头,不顾阿奶阻拦,跳到田里帮着插秧。 插秧这活小孩干熟练了比大人要快,小孩个头矮,不用弯腰。 他一来,虎头一巧二巧几个孩子都像打鸡血一样,插秧速度快了不少,大人反倒能趁机歇懒,在后面帮忙。 一巧问弟弟:“石头,你在私塾都干些啥?” 石头讲起自己在私塾的事情,“每天都要学认字,一天认二十个,夫子要检查,认不出来的就要打手掌心呢!” “疼么?” “不疼,我认得完!” 虎头问道:“那你都玩些什么?” “夫子弄了个沙坑,认识字了还要学会写字,我们就在沙坑写字,写不出来也要挨手掌心!” 二巧问:“读书累还是插秧累?” “插秧累身,读书累心。” 兄弟姐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好奇问着,秦石头有问必答。 天上的彩霞如仙女的绸带一般,染红天地,秦石头插完一趟秧苗,直起腰把一切尽收眼中,回头看,二叔去买肉已经回来了,他爹又不知去了哪条河摸鱼虾。 秦木桥一声吆喝:“回家咯!” 孩子们开始收尾,趟着浑浊的泥水爬上岸边。 两岁的锁头已经会说简短的话,认出石头,扑过来要哥哥,刚被抱起来,就朝哥哥怀里摸。 先前石头照看弟弟,经常偷藏鸡蛋,趁没人时候喂他。他摸得痒,石头咯咯笑起来,把从舅舅家带来的杏干塞一个给他。 又分给其他兄弟姐妹们。 第32章 怎么还有两幅面孔 回到家中,秦石头先去鸡圈里检查鸡鸭,给鸡鸭喂食,问过大姐:“母鸡下蛋还正常不?” 一巧点头:“和你在家时一样多。” 那就好,如今这些母鸡可是家中重要的经济来源,鸡蛋多了,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担去集市卖,从前石头在家是他跟着奶奶去卖,他现在不常在家,郑氏就带猫娃子去卖。 虽然秦石头很想多养些鸡,可家里就那么大,再多久就喂不起了。 母鸡光靠吃野菜和虫子不够,还要吃麸子,鸭子也是如此,吃不饱就不下蛋。 家里下半年要种黄豆,秦石头想办法叫家里人学会做豆腐,豆腐能卖钱,秸秆烧了能肥地,豆渣也能留着喂鸡鸭,说不定到时候还能养一两头小猪,到明年长肥杀了卖钱。 要不是私塾太远,这些事都能他经手来办。 秦石头趁大人不注意,从怀里掏出一根红头绳,递给大姐一巧:“姐,这是我专门给你买的,你天天照顾鸡鸭辛苦了。” 一巧她们几个扎头发都是用家里的破布条子,哪见过这样好看的头绳。 班里的墩儿他爹是货郎,这头绳是秦石头用自己攒的钱买的。 一巧接过头绳,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有没有石头,她都要干这些活嘞,压根没想到弟弟会给她买东西。 秦石头还一个劲地说好话:“姐,等我以后挣钱,还给你买好东西。” 一巧不会说好听的话,眼睛亮晶晶地:“石头,你好好读书,我一定好好照顾鸡鸭。” 二巧三巧四巧见着,都羡慕极了,石头告诉她们,在家好好听大姐的话,下次就给她们一人一根红头绳。 三个姐姐都答应下来。 一巧很快就重新绑了头发,红头绳可耀眼了 ,赵草儿见着,随口问她哪来的。 秦石头道:“我帮舅舅卖杏,舅舅给我三文钱,我给大姐买的。” 赵草儿调笑道:“还是石头会心疼人,怎么没见给你娘买?” 秦石头装乖:“我没那么多钱,等我有钱了,我要给娘给奶奶,还有婶娘,一人买一个金首饰!” 大饼嘛,能不能吃到嘴另说,先画,会画大饼也能让人高兴! 晚上吃的还是豆饭,豆子少些,米多些,炒了三个菜,一盆鲫鱼炖豆腐,一盘葵菜炒肉,一盘丝瓜炒蛋,在农家,三个荤菜很少见的。 家里孩子高兴的像是过年,看见一巧头上的红绳,郑氏埋怨几句一巧不该让石头乱给她花钱。 石头却道:“阿奶,你不用担心,我听夫子说,等我学会写字,就能给人家抄书挣钱了呢,到时候我挣了钱都给你!” 郑氏无语笑道:“我还能贪你那些钱?” 话是这样说,一家人又对秦石头口中的未来期待不已。 饭后,女人们忙着收锅碗瓢盆,秦石头从锅膛找出一块木炭,在地上写字。 一方面是教兄弟们认真,反正学费都交了,家里能多几个认字的也算占便宜,另一方面,他教会别人,自己也能攒经验值,何乐而不为呢。 王丽梅推两个女儿,“你俩也去,跟着你弟弟学认字去,娘来收拾就成。” 一巧方才被奶奶嘀咕几句,心情都有些不好了,回屋默默把红绳取下,又换回旧布条。 待王丽梅干完活进屋,看见大闺女一脸伤心的样子,抢了头绳重新给她绑辫子:“你阿奶就那样,别理她,这是你二弟给你买的,二巧她们想要还没有呢,瞧我闺女,戴着多漂亮啊!” 一巧被娘夸的又笑起来,“石头说我养鸡养的好,专门给我的呢!” “对,你弟弟日后要是有本事了,你也跟着享福,只是现在还要你多累些。” 王丽梅给女儿头发整理好,“去吧,跟你弟弟学认字去。” 秦石头用木炭在地上画出田字格来,家里的男人或站或立,手里干着活,远远地瞧着,家里的孩子们蹲坐在田字格前,瞧石头写出一个个字来。 “这是‘天’,这是‘人’,这是……” 夕阳西下,院子里黄昏降临,秦石头身上披着一层红霞,认真地敦促兄弟姐妹们识字。 他读一遍,孩子们也跟着读,猫娃子坐在最前面,受到石头的最佳照顾。 好不容易教他们学会三个字,秦石头老气横秋,学着夫子的样子道:“好了,今天就先教你们认三个字,明天咱们再继续!” 猫娃子赶忙去找他娘,拉着赵草儿到他写字的泥地旁:“娘,你瞧,我认字啦!” 赵草儿乐得牙不见眼:“我儿真聪明!真乖啊!” 小辈们相处其乐融融,做长辈的看着也舒心。 秦木桥看着院中儿孙绕膝的样子,心情也大好,越发觉得送石头去读书做对了。 第二日秦石头又跟着家里人下田插秧,最后几亩田,赶着一天干完,才能放心。 闲着没事时,秦石头就教兄弟姐妹们认字,短短一天时间,他教会他们五个字,第二天晚上,秦春富拿着包袱就要送儿子去王家村。 临行前,秦石头跟哥哥姐姐告别,“要是下次回来,你们还都认识这些字,我就给你们一人买根红头绳。” 男孩们要头绳没用,他就答应给哥哥们带好玩的。 锁头最好哄,只要有吃的,让他干啥都行。 秦石头抱着弟弟道别,在他耳边小声叮嘱什么,锁头听得认真,在外面等待的秦春富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冷。 来到私塾,短短一天时间,大毛就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又开始挑衅他。 秦石头和墩儿问好,大毛嚣张道:“石头,下学你别走,我哥要见你!” 在家还是兄友弟恭尊长爱幼的秦石头闻言微微一笑,“你哥几岁?” “十二!怎么了?” 秦石头沉默不语,五岁对十二岁,够呛啊。 不过他要是怕,也就不是秦石头了! “行啊,大毛,要是我把你哥也揍趴了,你以后是不是会乖乖听我话?” 大毛色内厉苒:“你,你先打过我哥再说吧!” 第33章 收服小弟 四个孩子中,墩儿最憨厚,和秦石头关系最好。 他担心地问秦石头:“石头,你真要和他哥打架啊?” 秦石头笑着安慰他:“你别担心,我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 勉强安慰住墩儿,秦石头连忙去找娄含真,娄含真见他来了,也很高兴:“石头,你回来啦?” “娄姐姐,你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吧。” 秦石头请她去村口茶摊,找他舅舅过来。 “他要打你?不行,我得告诉我爹!”娄含真一听,两条小柳叶眉一竖,凶巴巴的。 石头那么小,大毛竟然还要叫人来打他!?岂有此理! 秦石头连忙拉住她:“秦姐姐,你不要告诉夫子,这事我能解决的!” “你?”娄含真在他头上比划一下,还不到自己胸口,“你这么矮,不是白白挨打吗?” 秦石头忙道:“才不是,我已经把大毛给揍了一顿狠的,他打不过我才叫他哥哥来,他既然叫他哥哥,我就叫我小舅舅来。” 田忌赛马,谁不会似的! “你还把大毛给打了?”娄含真咯咯笑起来,想不出那画面,“你真会吹大话!” “我才没吹大话呢,娄姐姐,你帮我叫我舅舅,晚上打架我带你一起去瞧瞧!” 娄含真成日待在家中,没有同龄的玩伴,她除了做家务,就是看书刺绣,无聊极了。 她长这么大,还没瞧过打架呢。 再乖的孩子内心也有出格的冲动,娄含真思虑片刻,还是答应下来,“那好,你可记得叫我!” 她偷偷溜出家门,去找王立来。 晌午娄夫子赶回来给他们上完课,大毛因为回家疯玩一整天,都忘记学的东西了,被娄夫子打了两戒尺,留下继续学认字。 还不忘用口型警告秦石头:“有种别走!” 真幼稚啊!秦石头心里偷笑,小孩子这种争斗手段怎么古今都一样? 没想到他兜兜转转,又来跟小屁孩打架了。 娄含真把王立来带到屋后,秦石头先出来找舅舅,舅舅一见到他,就问道:“石头,有人要打你?” 这事秦石头还没跟舅舅讲过呢,他只好简单地把事情给讲了一遍,听他说他把九岁的孩子按在地上打,王立来也有些不敢相信。 没一会儿,大毛出来了,秦石头叮嘱道:“舅舅,我就叫他们过来,你先躲树后。” 又叫娄含真回院子里,躲花墙后面看,别被误伤了。 他这才上前去喊大毛:“这里!” 大毛对一个少年道:“表哥,就是他欺负我!” 那小孩瞧着十二三岁,比秦石头至少高两个头,模样狠戾,瞧着像是个刺头。 秦石头暗叹一声,幸好自己没有轻敌。怯懦是没用的,一旦他这次不叫舅舅,自己挨顿打,说不定日后就要经常被欺负了。 带着大毛和他表哥到小树林,强子墩儿和土块犹豫片刻,也都没急着回家,跟了过来。 树林里僻静,大毛的表哥嚣张地问:“就是你欺负大毛?还踢了他的蛋?” 树后,王立来没忍住笑出声,合着石头真把九岁的孩子给打了啊。 “谁在那里!”刺头表哥警惕问道。 “是我,”王立来从树后面出来。 “你是谁?” 秦石头叫了声:“舅舅。” “秦石头!你真不要脸!居然还叫你舅舅来!”大毛一看王立来比自己青山表哥高那么多,也慌了。 青山也慌啊,不是打九岁小孩吗?怎么出来个这么高的男人? 十五和十二岁,基本就是发育和没有发育的区别。 秦石头嗤之以鼻:“你不也叫了你表哥吗?” 王立来叫道:“还跟他们说什么废话?敢欺负我外甥,我看你们是皮痒了!” 说着,他冲过去就把青山给按到地上揍了一顿。 秦石头一看落单的大毛,眼露凶光,正要冲上去,大毛就捂着胯蹲在地上求饶:“别打我!我认输了!” 娄含真躲在篱笆墙后,看着小树林里热血沸腾的干仗偷偷直笑。 秦石头揪起大毛衣领问他:“你以后听不听我话?” “我听!” “还叫不叫其他人来打我?” “不敢了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这次我就饶你一回,再有下次我定不饶你,非揍得你鼻子流血不可!” 大毛呜呜地哭着。 青山挨了几拳头,王立来可是挑起百余斤担子还健步如飞的猛人,他压根不是对手,不过他被打也不吭声,只抱着头闷哼。 秦石头怕舅舅把他打出什么差错来,连忙去拦着:“舅舅,大毛都认我当大哥了,你别打他哥了!” 王立来吭哧吭哧喘气:“认你当大哥?” 秦石头骄傲地示意:“他们都是我小弟!” 王立来哑然失笑,然后看看躺在地上的青山,把他揪起来:“行吧,那你也给我当几天小弟,服不服气?” 青山被打的鼻青脸肿,连说不服气的勇气都没有。 舅甥俩打完人,就把人给带茶摊去了。 王立来冲了一大壶杏果茶,让几个小孩喝。 他自己把外甥拉到一边去:“石头,你收他们当小弟干什么?” 人多力量大,秦石头想拿这几个孩子刷经验,也想带着他们找点挣钱的事干。 至于怎么挣钱,他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立来被外甥的想法给惊笑了,转念再一想,眼神在青山身上溜达几圈,他的茶摊,是不是差个跑腿的呢? 下午再去娄夫子家中,秦石头给娄含真带了杏果茶和杏干,娄含真给他一个煮熟的鸡蛋,还夸道:“石头,你可真厉害呀!他们真成你小弟了?” 秦石头得意地轻晃脑袋:“嘿嘿,那当然了,我让他们上课都乖乖的,好好听夫子讲课。” 娄含真眼前一亮,“石头,你可真是……” 她一时哑然,不知该怎么形容秦石头了。 半晌,她眯起眼睛,笑着道:“你真是颗聪明的石头!” 第二天,王氏茶摊多了一个跑腿的伙计。 王立来一个月给青山六十文工钱,教他在茶摊端茶送水,这样一来,他空闲时间多了起来,也就有时间继续寻摸挣钱的门道。 第34章 育苗技能 想挣钱想了这么久,秦石头确实想出一个低成本又不用到处跑的挣钱法子。 就是挣钱周期可能久了一些。 之前和娄含真关系没那么好,这个法子便被他埋在心底。 可自从上次娄含真帮他搬救兵,又见他打架,替她爹维护上课秩序后,她对秦石头的好感度升到九十。 是除了家里几个亲人以外,对他好感值最高的人。 秦石头再次斟酌之后,找到娄含真。 “娄姐姐,我能跟你商量个事吗?” 娄含真正在给花浇水,天干,好几日没下雨了,她每天都会给花浇水。 自从秦石头把其他几个孩子收做小弟,他们读书识字乖了不少,爹没少在饭桌上夸起他们,这段时间,家里气氛也缓和不少。 娄含真乐得把功劳归到秦石头身上,对他也和颜悦色:“说吧,什么事?” “娄姐姐,我能找你讨要一些月季枝条么?” 娄含真也不浇水了:“你要枝条做甚?” 秦石头也没瞒着,“我想看能不能种活,要是能种活,我就拿集市上卖钱去。” 娄含真忍俊不禁:“这花还能卖钱?” “养的好了肯定会有人买吧?” 娄含真一想,她爹也花钱买过花树,“这样啊,可你要多少枝条?若是要的多了,我可不能答应。” “不要多,我折两三枝就成。” 秦欢上辈子高考选修理科,学的是物化生,她懂的一些杂交和扦插理论知识,更何况月季成活率高,扦插简单。 经过娄含真同意后,秦石头选两枝还在开花的枝条,还在开着花的枝条活性最好。 娄家好几棵月季,都快长成月季树了,攀在篱笆上盛开,比后世的月季花型要小,且多是红色、粉色,和蔷薇长的很像。 不过月季本就是蔷薇科,也没啥好意外的。 秦石头用手掰下嫩枝,可以避免剪刀修剪带来的黑杆,再把枝条剪成寸长,每枝留一两片叶子。 然后把枝条泡水,等下早学。 一下早学,秦石头用树叶包着枝条,飞快跑回舅舅的茶铺。 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用竹杯当容器,下面开口,用布条做引子,这样泡在水中,即使在夜里也不用担心添水的事。 月季喜酸性土壤,秦石头专门挖的河泥,和树林里的腐叶土混在一起,然后把月季枝条插进土里,又要注意不能闷根。 王立来负责给外甥打下手,见他弄得满手泥巴,好奇道:“石头,这真能种活?” “肯定能啊,这可是娄姐姐教我的,娄夫子是秀才,他教的还能有假?” “读书人说的,那应该不会骗人吧?”王立来挠挠头,选择相信。 扦插月季不能心急,尤其不能总是手贱把枝条扯出来看,必须要等到枝条根须从底部竹孔钻出来确定成活后,才能取出种植。 又半个月过去,秦石头稳扎稳打,每日识字写字,偶尔找娄含真讨要枝条,八月底放旬假时,他已经种了十三枝月季。 休沐时,他往家中抱回三枝,教他娘如何照顾枝条,“等下次我再回来,就能种咱家里,明年咱们家也有月月红,可漂亮了!” 郑氏一边道:“不就是花吗?种了还占地方,种它做什么?”一边打掉锁头做坏讨要的手,“小心些,别给你哥的东西弄坏了。” 秦石头跑过去抱着奶奶,嘻嘻笑道:“阿奶,夫子家好大一片花,瞧着好看不说,闻着也香,别人家种的栀子,每年四五月份开的多能采去集市叫卖,咱不也能卖花吗?” 古时候的有钱人讲究生活情趣,白居易有诗云:“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但购有花者,不限桃杏梅。” 女儿们爱美,常簪鲜花,既然栀子能簪,月季怎么就不能簪了? 郑氏一听花还能卖钱,笑得合不拢嘴,“还是石头会过日子,行,阿奶替你盯着!” 秦石头又撒娇装乖,秋天是扦插的好季节,今年种下去,到明年或许他就可以试着搞杂交,培育更多新品种来卖。 月季的培育并不算难,难得是坚持,要花费年复一年的时间管理,比如春天授粉,秋天才能结种取种,种子播下去发芽成长又是一年,所以最短也要三年时间。 秦石头很有耐心,反正不要钱,他的时间又不值钱。 家里人听说是娄夫子给的枝条,是他教会秦石头的法子,这法子还能挣钱,也都上了心。 秦木桥在家中菜地专门辟出两尺见方的空地,四周有篱笆挡着,免去鸡鸭搞破坏。 九月份第三次旬假回家时,家里的水稻长到三十厘米高,扦插的月季枝条也全都成活。 秦石头找大哥帮忙,去河边挖河泥,拌着腐土,把七株成活的秧苗种到土里。 月季是喜光植物,只要光照好,长势就好,至于土壤,每个月撒一次腐土河泥就能保证营养,也不费什么功夫。 扦插月季成功后,秦石头又有了一个新技能,育苗。 这就有意思了,育苗,不止代表着月季花苗,那其他苗算不算呢。 秦石头有心发掘更多的技能。 菜园里的菜随着夏季快要过去也要罢园,长老的豆角子摘下来,挤出豆子晒干,嫩些的豆角焯水晒干,囤做过冬吃。 然后又开始洒菜种,种秋冬天能生长的韭菜、菘菜、葱、蒿菜还有萝卜。 秦石头抢着帮忙干活,忙活大半天,才把各色菜种种到园子里去。 然后发现育苗技能的经验值涨了不少。 这个发现让秦石头一阵欣喜,如果育苗技能提升到三级,对他家绝对有不小的助力! 为了提升技能经验值,秦石头主动对娄含真提起帮娄夫子开菜园的想法。 “可是,我和阿娘都不会种菜,这可怎么办才好?”娄含真一脸为难。 秦石头拍着胸脯,一脸“放心有我”的自信。 “娄姐姐,一切都交给我吧,还有大毛他们能帮忙呢!” 石氏听说夫君的学生们要帮忙开辟菜园,也没拦着,找了锄头铁锹给他们,便由他们自己来了。 秦石头查看夫子家附近的地形,选择在屋后溪边开辟小菜园,选址后,带着几个孩子很快忙活起来。 第35章 春去冬来 种子是秦石头找外婆讨要的。 农家家家户户都种菜,不种菜,难道还要像城里人一样花钱买菜吃么? 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询问了师娘爱吃什么菜,秦石头选择种植南瓜、韭菜还有蒿。 华夏吃蔬菜的历史悠长,从夏商周时期就有各色的蔬菜,在粮食不足以养活人的时候,蔬菜就是作为主食补充而存在的。 小到韭薤白,大到菘芹葵,老祖宗严选不断补充新的品种,人们菜园子也丰富起来。 华夏人爱种菜,几乎是刻进dna里的本能,看到阳台空空,不如种点菜。 上辈子秦欢在福利院时,福利院就有种菜的传统,种菜对她来说不算太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也伴随着辛苦后的收获成了她的座右铭。 后来考上大学,室友爱养花,每到寒暑假都要把养的绿植搬来搬去。 秦欢其实也喜欢种点什么,奈何一直没能有专属于自己的家,就算养了,也没归处。 后来上班了,租了一居室,有一个小阳台,种点什么的想法总算得以实现。她种了一盆葱,每次做饭都能现摘,免去买葱的麻烦,后来又跟风种了草莓,零星结出来几个果子,每颗都很甜。 再后来,她升职搬家,房子更大,她还种过碗莲,用一口瓦缸养着,每次下雨时开着窗户,风将荷叶吹得轻轻摇晃,雨珠在清波溅起波纹,她能安静地看很久。 所以,除了会遇见蚯蚓之外,秦欢真的很享受尽情种植的快乐。 他兴致勃勃开地,自己力气不够,就让大毛来,把土翻深些,除去土里的石头,把大的土块敲碎,再浇水晾晒半天,就可以考虑撒种了。 撒完种子,再浇一遍水,就能耐心等种子发芽。 种地要肥料,可按照师娘的性子,压根不许那些腌臜之物光明正大撒在后面。 秦石头就带着小弟们去树林里挖腐烂的树叶,撒在菜地上面。 二尺见方的菜地不算大,叫他们收拾的干净利落,娄含真还帮忙折了竹枝,在四周围了一圈篱笆做格挡。 中间下过一场雨,沁透土地,总算不用浇水了。 天晴之后,一点点嫩绿从土里挣扎而出。 娄含真每日都会去查看情况,看见菜苗长出来,兴奋不已,连忙去跟娘亲讲。 石氏木着一张脸,手里的绣活停下来,无端望向窗外。 娄含真怎么进来的就怎么进来的悄悄出去。晌午娄雨贤回来给学生们上完课,一个多月过去,这些孩子们还挺让他意外的,原想着都是些农家子弟,天资愚钝,没曾想竟然真的把书读了下来。 五个孩子,最差的孩子也能认识百十个字,会写自己名字了。 既然学会了识字,娄雨贤打算着手教他们学习“三百千”。 “三百千”是开蒙学生最先读的启蒙教材,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三本教材内容丰富,包含常识、历史、文学等诸多方面,既可以提高学生的识字率,也能为以后的学习打基础。 娄雨贤读书多年,最爱读书与藏书,他家中藏书有些是高价购得,有些是手抄得来,想到此,他脚步松快地去书房找书。 娄含真悄悄探进半个头,小声叫道:“爹。” “真儿?”娄雨贤招手叫女儿过来,“怎么了?” 娄含真跑到她爹身旁,转念想到什么,忙去推开书房后窗,叫道:“爹,你快来看,咱家菜园子的菜都长出来了!” “你娘开了菜园?”娄雨贤有片刻震惊,连忙过去查看,从书房窗户能看见溪水,果然不远处有一块菜地。 娄含真笑道:“不是娘开的,是石头,他说可以帮忙开菜地,娘答应了,爹的学生就都来帮忙。” 娄雨贤这下是真傻眼了,他轻敲脑袋:“我怎么不知道?” “爹只要一推开窗就能看到,我就没说。” 娄雨贤哑然,看着那块冒出嫩绿的菜地,陷入思考之中。 秦石头,这孩子可真是让人意外。 每天晌午放学,大毛墩儿他们拥护秦石头到茶铺,才四处散开回家。 等到吃完晌午饭,他们又迫不及待赶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这几个孩子都对秦石头充满信服,既然学也学不过,打也打不过,还不如干脆加入。 吃罢饭,他们就在茶摊附近的树下铺草席,横七竖八地躺着休息,睡醒之后,还没到去娄夫子家,秦石头就带他们满村疯玩。 小孩子爱跑爱玩,秦石头就投其所好,开发游戏给他们玩。 几个孩子跑到树林里,秦石头先绘声绘色地讲个吊死鬼的故事,然后教一个人当鬼,其他人必须装吊死鬼蒙骗鬼。 所谓蒙骗的方法,就是扒在树上。 这游戏哄小孩子刚好,风一吹,树林里飒飒直响,又没人烟,大中午的有种寒意,几个孩子玩的紧张又刺激。 秦石头本来是想哄孩子提升凝聚力的,不由自主也投入进去。 诸如此类不要钱也不费事的小游戏,可把几个小弟拿捏的死死的,现在大毛更是发自内心地愿意叫秦石头一声“大哥。” 他那青山表哥,在王氏茶铺干了大半个月,偷偷跑了,工钱也没要。为此大毛还气冲冲地想要去把表哥给找回来,继续给王立来当苦工。 幸好被秦石头给拦住了。 秦石头作为带头大哥,带他们玩,带他们学习,学的好了,娄夫子就夸奖他们,在诸多正向激励下,原本秦石头也不看好的四个孩子,学起来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有时候娄含真也会加入他们的游戏,不过都是背着石氏偷偷溜出来,秦石头带她爬树摸知了,下河摸田螺河虾,小姑娘一边摆手拒绝,一边红着脸挽起袖子加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旭武二十五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来时,秦石头和小伙伴们坐在柴房里摇头晃脑,跟着他诵读《千字文》。 “下雪了!” 大毛高兴地叫道,打断秦石头的领读,秦石头朝外一看,清晨起就阴沉的天空飘飘洒洒落下鹅毛一般的大雪,他推开门伸手去接,晶莹的雪花很快就化成水。 又一年过去了。 第36章 读书为了什么 下雪了,换做前世,秦石头可能会很高兴,可现在,他压根高兴不起来。 因为冷,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巴陵这地方,冬季最冷能到零下三四度,和真正的北方相比不算特别冷。 奈何秦家穷,一家人顶多找出两三件像样的御寒衣物。 《豳风·七月》中言:“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往年秦石头还能躲在家中不出门避寒,可现在来读书了,哪能天天不出门呢。 他搓搓冻红的双手,幸好早有准备,把娄夫子家的柴房漏风处都给补上了,不然这茅草屋肯定更加寒凉。 下雪时反而没那么冷,几个孩子像是小鸡一样挤成一堆,勉强度过寒冷的一天。 第二天,强子得了风寒,他爹来找娄夫子告假,娄夫子思虑良久,决定先给孩子们休假。 “你们收拾收拾东西先回家,等开春再来吧。” 教书育人,育人比教书更加重要,他是生过病的人,知道生病的痛苦,一不留神还可能要命。 私塾也快要休假了,也不差这一两天。 于是秦石头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娄雨贤叫他道:“石头,你跟我来一下。” 秦石头跟着他去了书房。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娄夫子的书房了,实木书架上摆满藏书,据娄姐姐讲,每年夏天娄夫子都要晒书,免得虫蠹。 “夫子,您叫我来何事?”秦石头毕恭毕敬地问道。 “石头,”娄雨贤和善地看着面前的秦石头,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 秦石头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相貌却不丑,五官端正,那双眼睛算生的不错,黑黝黝的,透着一股机灵劲。 娄雨贤教这些孩子大半年时间,也慢慢摸透各人的脾气,至于秦石头背地里的那些小动作,他也都看在眼中。 这孩子不是一般的聪明,又天生有领头的风范,班里五个孩子,最大的反而要听年纪最小的,这样的特例,他以前从未见过。 娄雨贤还知道自己闺女经常与这些孩子混迹在一起,瞧着没出什么差错,女儿也越来越活泼,还经常找他讨教学问,他便没管太多。 他也知道,女儿从他这里讨学问,是为了教秦石头,秦石头过完年才六岁,这难道不算是天赋异禀吗? 原本收留这几个孩子只是想暂缓家里的贫困,可自从秦石头几个人来了,家里一直在往好的方向走。 就连娄雨贤自己,也觉得桎梏自己多年的圈套似乎松快了些。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困在不能中举的怪圈之中,反复否定自己,将自己视为无用之人。 可女儿那天说,他只要一推开窗就能看见新开的菜园子,娄雨贤才缓缓悟了。 只是他人愚钝,还没完全悟出来名堂,只能先由着心思慢慢来。 想到这里,娄雨贤露出一抹笑来,他淳淳善诱地叮嘱道:“你敏而好学,如今学舍休冬假,有段时日不能来读书,在家中,切勿忘记学习。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你可记住了?” 秦石头认真点头:“夫子放心,我在家也会用功读书的。” “这我相信你,你不仅聪明,还很好学,”娄含真从桌子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书,“这本《名物蒙求》暂借你用,你识字不少,写字却还差了些,素日我教你写字,可不用毛笔在纸上反复练习,你是写不出好名堂的。” “既然你家中亲人盼你能在读书一路走的更远,该花的钱万万省不下来,这本书借你冬假暂用,是抄是练全都随你,记住,不可脏污丢失。” 蓝布包裹着的书递到秦石头手中,书本并不厚重,可秦石头却觉得沉甸甸的。 这时候一本书的价格可不低! 起码一本《名物蒙求》都抵得过他一年的束修了! 秦石头内心激动,不仅是为这本书,更是为自己终于得到娄雨贤的赏识。 读书有门槛,考科举也有门槛。 他家中无人只读书,更无人只科举,在这条路上,他也是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可一旦与娄雨贤交好,他往后无论是读书还是科举,都有了领路人,不必再懵懂摸索,省去多少烦心事! 秦石头一激动,当即就要跪下叩谢老师。 “娄夫子!我能拜你为师吗?” 他所说的拜师,可不是像娄雨贤收留这些学生一样的找夫子。 古人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也是师父的由来。 他若想要拜师,必须走流程,正衣冠明事理,再行盥洗礼,行叩首礼,拜师父、师母,赠送六礼束修,吉时献茶,听师父训示。 至此,二人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无论未来秦石头走多远站多高,娄雨贤都站在他这一侧。 这个行动很冒险,可对秦石头来说,这是他往上爬的第一根救命稻草。 他一动不动,等待着娄夫子的回复。 “你可知,拜师是什么意思?” “我知!我已经问过娄姐姐了,我想让娄夫子做我的师父!” 娄雨贤陷入两难,一来,他确实看好秦石头在读书一事的天资,二来,这孩子心思澄净,与人为善,性格也深得他喜爱。 可他真的能做人师父吗? 在外面偷听的娄含真破门而入,帮着哀求道:“爹,你就收他做徒弟吧!石头那么聪明,将来一定能考中举人,爹考不上,徒弟考上了不也能为爹正名吗?” 女儿的话说到了娄雨贤心里,他确实也有这样的念头。 可还是皱眉让女儿闭嘴:“真儿,不要胡闹!你先出去!” 娄含真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娄雨贤思虑片刻,拉秦石头起身,正色道:“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秦石头脑子转的飞快。 这个回答,是不是就决定了他以后的命运呢? 首先,读书肯定是为了改变命运,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这都是他无比肯定的。 其次,他读书,在改善命运之外,想做到什么呢? 上辈子也算是从千军万马的独木桥杀出来的,秦欢读了大半辈子书,还没真正走到要考虑自我实现那一步就挂了,那这辈子呢? 考科举,做大官,如果为了钱去的,是要做贪官吗? 秦石头深呼吸一口气,他有他自己做人的原则,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不想改变的原则。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仰头与娄雨贤目光相接,“这就是我读书的志向!” 第37章 新名与新衣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娄雨贤喃喃道:“你可知这两句话出自哪里?” 孟子的《尽心章句》。 秦石头一个才开蒙的孩子,竟然会知道这两句? 他知道这两句,可又知道其中意思呢? 娄雨贤长叹一口气,这也是他读书时候立下的志向。 不过那时候他是考上童生之后,十二三岁时通读孟子,才把此句立为自己的志向。 娄雨贤是落魄寒门出身,到他这一代,已经和贫农没什么区别,只是家中人还勉强维持着寒门的颜面。 即使穷,也要撑起颜面,送他读书。 乡邻们都说娄雨贤是家族兄弟供养出来的,这话不错。 他也没有辜负家族的厚望,十六岁时考中秀才,意气风发,名声远扬,即使是县令大人,也对他夸赞有加。 他参加各种诗会文学,才华出众,擅写各类诗文,美名远扬,那时候他是多么的快乐,总觉得康庄大道就在眼前。 十九岁应试,接连三年不中,娄雨贤才有些心慌,二十二岁时娶妻生女,接着又去应试,直到掏空家底,才被人告知犯了上官父讳,不得高中。 娄雨贤可谓是从云端摔到泥土里,从前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狼狈。 先前追捧他的那些人,渐渐远去,一个永远无法中举的秀才,能有什么出息? 娄雨贤为躲避闲言碎语,在父母先后离世,搬到白鹤滩谋生。如果落第像是一场大雨,这么多年,他一直生活在梅雨季节,走不出来,别人也进不去。 以至于,他依旧忘记了年少时的初心。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被生命的轨迹无限拉长,直至遗忘。 娄雨贤怔怔看着面前的孩童,半晌后,伸手去摸他的头顶,失笑道:“好志向。既然要拜我为师,我先给你起个大名吧。” 石头,乡下不知有多少叫石头的孩子。 “形以名定,名以定事,事以验名,”娄雨贤认真道:“你家中可有族谱?” 秦石头摇头,“没有,请师父赐名。” “如此一来,说不定将来秦氏以你起势。” 秦石头的大名,必将写在族谱的第一页。 “你有远大志向,却不可尽出风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又要表明志向,又要有藏拙之心……” 娄雨贤在书房绕步三圈,停下来,对秦石头道:“秦扶清,扶清正名,以匡山河,你觉得此名如何?” “秦扶清?” 扶有倾扶之义,清是海晏河清,这志向确实远大。 秦石头咧嘴笑得开心:“好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多谢师父!” 娄雨贤松一口气,“行,那你就回家禀明父母,若真有拜师之意,明年开春,择吉日来拜师吧!” 秦石头……不,秦扶清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师父,我一定会准备好来拜师的!” 把书藏到怀里,秦石头朝舅舅的茶铺飞奔而去。 夏天卖凉茶,冬天卖热茶,茶摊里有火炉,进来喝茶暖身子还能烤火,如此一来,王立来的生意还不错。 秦石头到茶铺时,舅舅正在烧水,他凑上去献宝道:“小舅舅,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是不是要休冬假了?刚才大毛他们几个来,已经告诉我了。”王立来还有些不舍,一放假就要把石头送他自己家去了。 舅甥俩虽然相差十岁,却不耽误他俩玩得好。 石头一走,成天就他一个人来卖茶,多无聊啊。 秦石头笑得眯起眼睛:“舅舅,不是这个,是更好的消息!” “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秦石头深呼吸一口气,看四周没人,这才把舅舅拉过来,露出胸前的书。 王立来眼睛逐渐瞪大:“你偷娄夫子的书了?” 秦石头哭笑不得:“不是偷!是娄夫子要拜我为师……不对不对,是师父愿意收我为徒,这本书是他借给我,让我冬假在家学习用的!” 他情急之下,话都说错了,生怕舅舅一个激动把他拉去娄夫子家中磕头认错。 王立来也高兴极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那是自然。 娄雨贤再怎么考不上举人,也比他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泥腿子地位也高的多,真能拜他为师,石头以后读书的路肯定更顺。 风雪大了,再耽误下去就不好归家了,舅甥二人收拾好茶摊,挑着东西,迎着风雪往家赶去。 秦石头告诉舅舅:“石头是我的小名,师父给我重新起了大名,叫秦扶清!” “秦扶清?”王立来读着绕口,“不行不行,我就叫你石头。” “好,你叫吧,不过等我考上功名,你就不能再叫我小名了,被人听到会被笑话的。” “哈哈,那就等你考上功名再说吧,舅舅到时候偷偷叫你小名。” “你还可以叫我的字。” “字又是啥?” “等我成年礼就能取字了,也是名的一种,不过是外人叫的,他们叫我大名太不尊重,叫我小名也不合礼数,于是就有字出现,又能表示尊重,又能表示亲近。” 舅甥俩顶着风雪闲聊,一张嘴就直灌冷风。 王立来听得晕头转向,连连摇头:“麻烦麻烦真麻烦,读书人的事就是麻烦!” 秦石头无声地笑了。 王立来把他送回家时,秦家人十分意外。 王丽梅拉着儿子弟弟进屋,连连问道:“冷不冷?路上冻坏了吧?” 又进屋取出一件新衣出来,连忙让秦石头换上,“昨日我还和你爹说,下大雪了,叫他把你冬衣送去,没想到今日你就回来了,夫子可曾说休假多久?不耽误读书吧?” 秦石头在他娘手里就像是个任人拿捏的面团,袄子套在身上,抚摸平整,王丽梅满意笑了:“照着你大哥身子做小了些,你今年穿着大,过两年还能穿,这样冬日读书就不怕冷了。” 她给秦石头做了新冬衣,自己身上穿的还是旧冬衣。 秦石头来这儿六年了,还没见过棉花,冬日里御寒的衣服多是复衣,也就是把衣服做成有表里的夹衣,往里面填充保暖材料。 他们家衣服里填充的是丝棉,春天养蚕织丝,茧子的下脚料就是丝棉。 秦家人没法每年都做新衣,有些衣物里的丝棉不知用了多久,早就不保暖了。 可秦石头身上这件新衣,里面明显是用新茧做的丝棉,还很厚实,穿上之后,他立马就不觉得冷了。 第38章 拜师准备 “我儿穿上新衣还真像读书人了!”王丽梅喜道。 秦石头鼻子发酸,眼眶都有些湿润,叫了声:“娘……” “咦?这是什么?”王丽梅突然摸到他胸前的硬物,伸手去摸。 秦石头连忙把书拿出来,又把拜师娄雨贤一事讲出来。 自从送儿子去读书后,王丽梅就经常打听读书考科举的事情,她对拜师一事有几分了解,知道这是天大的好事,不然就凭他们农家,拿什么养出一个读书人来?。 她蓦地站起来,欢天喜地道:“我去告诉你阿爷阿奶去!这可是好事呀!” 秦石头身上的衣服,果然是今年全家人唯一一件新衣,冬日天寒,怕冻生病,郑氏不许孩子呢出去,整日在屋里待着,挤一挤还能暖和些。 秦石头开春后要拜娄雨贤为师,成了家里天大的喜事。 他们这样的人家,能和读书人攀上关系,也能让人高看一眼。 晚上,烧锅做饭的柴火被移送到火塘,秦家十几口人围坐在火塘边取暖做事。 搓麻绳,择黄豆,挑稻种,冬日虽然不用下地干活,可家里的活也不少,还要为明年开春做准备,一家人都闲不下来。 秦木桥率先道:“石头要拜娄夫子为师,这是好事,明日春富冬财,你们兄弟俩去集市一趟,把家里鸡蛋鸭蛋卖一卖,买几吊肉来,做成肉干,开春拿去给娄夫子。” 他想了想,又问秦石头:“石头,拜师还要啥来着?” 农家人想讲究,也不懂得这些规矩。幸好秦石头有准备,提前问了娄雨贤。 “阿爷,除了肉条,还要准备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 这些都是必备的规矩。 秦木桥道:“你们两个可记住了?买这些东西,可别出差错了。” “没事,离开春还有时间呢,就是现在不备齐,赶着开春备够也成,”郑氏抱着锁头,笑意吟吟道:“还是先给石头买些纸笔,娄夫子不是说了吗?让他多练字呢。” 买纸墨笔砚,对秦家来说可谓是一等一的新鲜事,谁都不知道这文房四宝是怎么样的价格。 两个老人家你一言我一语,就把秦石头这个冬季要做的事给商定了。 接着秦木桥又清清嗓子,对大家道:“还有一件事,以后叫石头不要叫石头,叫他……石头,娄夫子给你起了啥名来着?” 秦石头哭笑不得:“阿爷,夫子给我起大名,叫秦扶清,你们是我亲人,叫我小名就行啦。” “哦哦,秦扶清,”秦木桥又念一遍,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不过听着就响亮,文气,和家里人的名字都不一样,秦木桥乐呵呵的,心里莫名激动。 他们老秦家,也算是出了个读书人。 说不定将来还能做官呢。 众人都跟着说笑,赵草儿也笑,只是心里没那么舒服,又是买肉条又是买红枣,还要买什么纸墨笔砚,这得花多少钱啊? 全家紧着给石头一个人花钱,她心里当然不是滋味。 只是当初早就说好了,既然要送秦石头去读书,谁再嚼舌根子谁就挨骂。 赵草儿不想明知故犯,只是心里不舒服,在临睡前忍不住对丈夫宣泄出来:“爹娘今年真不打算给家里孩子做新衣啊?” 秦冬财都快睡着了,咕哝道:“往年不也没做吗?” “可今年给石头做了啊!” “石头要读书,成天要出门,其他孩子不出门不就好了?” 赵草儿一肚子气,推秦冬财道:“合着猫娃子不是你亲生的,石头才是!你怎么天天替他说话!” 秦冬财恼了,一吧嗒嘴坐起来,“大哥家五个娃,咱们三个娃,就是做新衣,你又觉得吃亏,你到底想咋!?” 赵草儿委屈得不行:“就给猫娃子做套新衣不成么?他身体弱,万一冻病了,我还活不活?” 秦冬财欲言又止,怎么都难,不还是因为没钱么? 他又翻身进被窝,半晌不吭声。 赵草儿在那抽嗒起来。 “行了,别哭了,我想办法弄点钱,给猫娃子做新衣,成了吧?” “你去哪弄钱?” “你别管我,睡你的觉。” 第二日,秦春富兄弟二人要去集市买东西,秦石头叮嘱他爹:“爹,买纸笔的时候一定要多看几家,捡便宜的买就行,我才刚开始练字,万一写不好就浪费了。” 这话昨天他缠着秦春富说了半夜,今早又说。 秦春富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行行行,我知道了。” 连续下了两天雪,积雪到脚踝那么厚,秦石头只有冬衣,没有防寒的鞋,不敢叫他出门,他只能如此叮嘱。 农村的冬日无聊的很,雪见得多了,也没谁会想不开穿着单薄的衣裳跑出去玩。 一家人围在一个房里做事,秦石头坐在窗前明亮的地方,教兄弟姐妹们学写字。 虎头他们不想学也要学,阿爷阿奶就在旁边看着呢,不学就要挨骂。 学习到底有啥用,这些孩子不知道,秦家人也不知道,只是秉着既然都花钱去学习了,一个也是学,好几个也是学,有便宜不占就是王八蛋。 妇人们把麻绳都快搓出火星子了,手指又冷又累,通红发肿,可只要一看学写字的孩子们,身体里似乎又有了力量。 秦木桥也没闲着,把家里的木头木板找出来不少,拿着锤子敲敲打打,他想给孙子做出一套能写字看书的桌椅来。 这活不算难,不花钱,他自己也能做。 下雪的时候,天空是灰色的,呈现出混沌沌的气象,秦春富兄弟二人买完东西,就急匆匆地赶着回家,嘴里的呼吸一遇到飞雪,好像冒烟似的。 才到村里,就看见两个甬官从村正家中出来,一打听,才知道白石官马道被大雪封路,要找人服徭役。 甬官就是管理徭役的官员,秦春富兄弟俩都知道,一看见他们就两腿颤颤不敢上前。 等两个甬官走后,才敢上前,村正算好今年村里该哪家服徭役,并没有秦家人。 “林大壮,今年该你家出人服徭役了,明日申时带好铁锹备好干粮,前去白石官马道服役一个月。” 被叫到名字的人两腿一软,眼前一阵发黑。 第39章 计谋 “怎么又要服徭役了?今年秋税比往年要多,又要服徭役,还要不要人活了?” “哎,官府发话,谁敢不从?你不想服徭役,也能花钱免去徭役之苦啊!” “我倒是宁愿花钱找人帮我服徭役,谁愿意大冬天去干活啊!”林大壮欲哭无泪,他爹就是冬季服徭役累出一身病,最后拖了三五年时间,走了。 按照官府规定,赋役分为四大类,一是以人口为依据的人头税和人丁为依据的丁税;二是以户为依据的财产税,即调;三是以田亩为依据的土地税,即田租;然后就是以成年男子为依据的徭役、兵役和其他苛捐杂税。 以秦家为例,他们家成年男丁每年都要交前三种税,服徭役则视当年情况而定,至于兵役,北明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发生大的战争,有军户在,也轮不着他们服兵役。 税种繁多杂乱,有时遇到不好的县官,瞎搞出来的税更让人头疼。农民必须服徭役,逃役就会成为黑户,被抓进监狱,朝廷考虑到实际情况,允许农民用货币找人代服徭役。 可要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谁愿意挣这买命钱呢? 服徭役不像服兵役,离得近可每日回家,朝廷并不提供吃喝,也不给工钱,就是白干活,还不能偷懒,遇到不好的甬官,挨鞭子也是常有的事。 见没有自己家,秦春富对弟弟道:“幸好没咱们,赶紧回家告诉爹去。” 秦冬财却有些走不动路,他昨夜还在夸大话,给猫娃子挣钱做套新衣呢,这不就来机会了? 走出两步,秦冬财说了自己的想法。 秦春富瞠目结舌:“冬财,你脑子没病吧?” 秦冬财面露惭色:“哥,我想挣些钱贴补家用,石头开春不还要拜师吗?” “那咱也不挣这个钱,你忘了前年干旱,爹去替人服役,回来累瘦一圈,身体都差了许多!” 秦春富拉着弟弟朝前走,“我说不许就不许,你要敢去,我非回去告诉咱爹!” 秦冬财被带回家中,不出所料,秦春富说了他想去替人服役挣钱的事,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 赵草儿都快急哭了:“你没答应替人去吧?” “还没,大哥把我拉回来了。” “你是不疼不痒过得舒坦了,想找罪受是吧?”秦木桥气的想找鞭子抽老二,“咱家差这点钱?” 秦石头赶紧上前拦着,不叫爷爷打二叔,他都快愧疚死了:“二叔,我不要你挣这个钱,我宁愿不读书了!” 秦冬财其实是想挣点钱给儿子做新衣…… 被这样一闹,他还哪里说的出真相。 赵草儿倒是猜出一二,可也不敢说是自己闹着要东西,才把秦冬财逼得想去替人服役。 夫妻两个罕见地保持一致,没有声张。 郑氏关上家门,不许二儿子出去。 此事就算罢了。 秦春富把买的东西拿出来,一一说出价格。 三十斤猪肉,除了做束修的肉条以外,家里人过年也要吃,一斤十二文钱还要多,买这些肉花了将近四百文钱,红枣红豆也都买了,桂圆最贵,比猪肉价格还要贵,他们这里不产龙眼,干桂圆又能入药,一斤就要三十文钱。 再说秦石头的纸墨笔砚,最差的毛边纸,一刀要好几两银,秦春富哪里舍得买,幸好能散买,一张要三文钱,他买了二十张,共花六十文钱。 一块下等墨,八两,一百二十文钱,一管猪毛笔,十五文钱。 秦春富光是买文房三宝,都快赶上买三十斤猪肉了,见砚台就是石头做的,他便想着省些钱,他见河贝的壳就能当砚台,实在不行,他找块石头,自己凿,不也能做出来? 除了买给秦石头的这些东西,秦春富就没怎么舍得给家里再买啥了。 这一次去就花了六百文钱,还只是他读书的开始。 也难怪二叔急的想去服徭役。 秦石头内心五味杂陈,脑中想挣钱的念头再次占据上风。 “刚好桌椅也做好了,石头,快来试试!” 爷爷把桌椅搬到窗前,冬天屋里昏暗,这儿视线最好。 奶奶把火塘的炭火取出来几块,用瓦罐装了放在桌子旁。 秦石头坐在桌前,《名物蒙求》放在手边,爹把纸张小心翼翼地摊开,生怕破损一点,放在他面前。 “再试试毛笔好不好用!” 家里人期待的一言一语,逐渐让秦石头呼吸急促,他像是看到自己陷入无边无际的海水之中,再往下一看,父母长辈,兄弟姐妹,无一例外地伸出双手,将他托举向上。 向上。 “石头?” “石头?” 秦石头从幻想中清醒过来,他脸色有些苍白,神色又坚定了些。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反悔的可能。 他必须努力努力更努力,尽早实现目标,减轻家庭的压力! 他挺直腰背,在亲人的注视下掀开一页书,欣喜地笑道:“阿爷,桌椅坐着刚刚好!” “爹,这纸张可真好!” “娘做的衣服也很暖和……” 秦石头咬紧牙关,拼命地想压下去眼睛里的酸胀。 可他实在无法欺骗自己。 他,是吸着家里的血在长大。 “爹,娘,阿爷阿奶,还有叔叔婶娘,哥哥,姐姐们……”秦石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我一定好好读书,考取功名,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 《名物蒙求》虽然是启蒙教材,全文内容也只有两千七百余字,可难度却不小。 首先就是秦石头的识字率,还没达到尽识书中内容的地步,文中以四字句式编写自然常识和社会知识,通读下来,也能学到很多东西。 秦石头每天清早起来都要把全文认认真真读两遍,至于不认识的字,他也一一记下,等到不下雪了,他要去找娄夫子,向他请教有些字的下笔结构还有字音意思。 他拿出比前世还要认真的读书态度,发誓要在这条路上闯出名堂来。 家里亲人把他的努力看在眼中,也自是满意。 自从上次一事,赵草儿也再没提起让秦冬财想办法挣钱给儿子买新衣的事。 至于怎么挣钱,秦石头想出一计,不过他需要先去娄夫子那里一趟。 第40章 寒冬求学 旭武二十五年冬,快到腊月时,天放晴了。 化雪比下雪时要冷,太阳一出来,冰雪融化,雪被人踩踏的多了,混着泥巴瞧不出来原本的颜色。 秦石头穿着木屐没走几步,木屐下沾的泥巴就让他长高好几厘米,抬脚像是旱地拔葱,辛苦的很。 这还不算什么,路上牲畜拉的屎也不如别的季节好捡,雪一泡全融了,混进泥巴地里分不出到底是土还是泥巴。 一到冬季,除了远方的群山还有青影,偶尔见着些灰绿色树,其他事物都是灰蒙蒙的,冷冰冰的。 田里的雪化之后,露出斑驳的地面,像是得了皮癣的老人。 秦石头穿越之后就一直在想,到底是谁想穿越的?是现代科技社会的手机电脑不香吗?。 就不说这些高科技的,但凡在农村待过的,估计都不想穿回古代。 家里的茅厕,就是挖个坑,放个缸,上面放两块木板,必须定时挑粪,不然…… 夏天更吓人,某种可爱的小生物到处乱爬,比蚯蚓还要可怖! 一到堆肥浇粪的季节,村里到处都是粪味,熏的人头疼。 古时候的农村风景确实很好,到处可见高大的树木,一树一水一桥都能自成风景。 可擦屁股要用厕筹、土疙瘩,一到下雨就要趟泥巴路。 不下雨吧,又担心误了收成饿肚子。 真不怪他一心想要考科举,实在是受够了这样一眼望到头的穷苦日子。 等他有钱了,不说别的,把厕纸搞出来肯定没什么问题,马桶也能试着搞一搞,衣食住行,怎么不能让北明百姓再上一层楼? 秦春富看儿子走的艰难,脱下鞋递给秦石头,他扁平粗糙的大脚直接陷进还有冰雪的泥巴里,在秦石头身前蹲下:“石头拿着鞋,爹来背你。” 秦春富个头不算太高,一米七,背还算宽阔,硬邦邦的。 秦石头听话地趴上去,他还没一袋粮食重,爹背的动。 怪不得前世同学写作文,都写父亲的背是宽阔的山,很有安全感。 秦石头贪婪地趴在他爹背上,手里攥着两只船似的大鞋,“爹,谢谢你!” “哈哈,你跟爹还说谢呢?” “要说,夫子说了,读书人要讲礼貌。” “好好好,娄夫子是读书人,他说的肯定对,你听他的。” “爹,等我以后当大官,有钱了,我就给咱们村铺新路,省的你天天趟泥巴了!” “那好啊,说不定爹那时候还年轻,还能帮着你修呢。” 父子俩一路走着闲聊,秦石头全身上下行头加起来,也不过四十多斤,不算重,可走了大半个时辰,秦春富走的浑身冒汗,双脚却依旧冰凉。 先去王家庄石头舅舅家,岳母林氏见他来了,忙去烧热汤供他泡脚,又叫他在家歇着,让小舅子带秦石头去找娄夫子。 前几日下雪,王立来鼻子有些堵塞,疑心要生病,就没去茶摊开业。 在家捂了好几天,幸亏有惊无险。 要真是生病了,看病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一说到生病,秦石头就想到强子,也不知道强子现在怎么样。 王立来接着背他,到娄夫子家才把他放下,找树枝把他木屐底清理干净,秦石头才登门叫人。 “石头!?你怎么来了?”娄含真穿着一身粉衣,脖子上围了一圈兔皮,瞧着还怪可爱。 看见秦石头,她连忙朝屋里叫道:“爹,娘,石头来了!” 然后跑过来打开篱笆门让秦石头进来。 娄夫子家中铺着青石板,路面干净的很,秦石头找角落又把鞋底蹭了蹭,才敢进院子。 叫王立来进院子等,他连连拒绝:“好几日没见太阳,我蹲门口晒会太阳等你就行。” 娄夫子便也没强迫他,领着秦石头进书房去了。 一进屋,秦石头就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一沓纸来:“夫子,我按照您的教导开始读《名物蒙求》,只是学生愚笨,有些字不认得,也不了解其中含义,特来登门拜访求教。” 娄夫子满意地看着他,“不错,敏而好学,不耻相师,我来看看是哪些字。” 他接过那些毛边纸,在桌前坐下,又叫娄含真把窗户支起来,不然屋里也很昏暗。 这时候的建筑都吝于把窗户开大,毕竟冬日不好御寒,采光也排在避寒后面。 娄夫子家里的木窗户有点像潘金莲家的窗户,能用木棍支起来。 至于御寒嘛…… 娄夫子家在穿衣方面,看着比秦家有钱多了。 那兔皮,看着就比复衣暖和。 娄含真开了窗户就跑到她爹身旁,跟着一起看秦石头写的字。 秦石头是按照练习时间给纸张排序的,前面两张是他刚开始练习笔上写毛笔字,娄雨贤看的时候眉头紧皱,再往下看,大概四张以后,他的眉头才舒展了一些。 秦石头上辈子压根没条件学毛笔字,他的硬笔字写的很不错,大学时选修过一次书法课,课上学了些许写毛笔字的技巧。 此后就没怎么碰过毛笔,毕竟职业不相干,也没时间金钱发展业余爱好。 所以他开始在纸上写毛笔字的时候,怎么都别扭,一不小心就把墨迹晕染在纸张上,涂黑一大块。 一张纸三文钱呐! 他怕自己浪费,就拿树枝先在雪地上先写几遍,待到心中落笔有数,才开始在纸上写。 前两张可以看到墨块,看到粘连在一起的笔顺,后面几张怎么说呢,能看出字形了,还算工整。 娄含真咯咯笑道:“石头弟弟写的字不如我的好看!” 娄雨贤却不赞同:“真儿,不可自傲,你十岁了,写字也有三年时间,初学写字时,你还不如扶清呢。” 娄含真吐了吐舌头:“爹,那石头是不是很厉害?” 娄雨贤含笑点头,起身叫学生过来:“扶清,你过来,再写几个字让我瞧瞧。” 他拿出一张干净的纸,用镇纸压住边角。娄雨贤有练字的习惯,砚台里的墨还没干,娄含真抢着研磨片刻,秦石头搓着冻的红硬的手,哈哈气,舒展手指。 深呼吸几口气,才提笔沾墨,静心落笔。 第41章 讨教学问 不假思索地,秦石头在纸上写下一个“虚”字。 “虚”字繁体与简体区别不算大,作为检验成果的展示来说,虚难度不小。 他手腕不动,手握笔轻移,一个“虚”字很快写成,提笔锋,抬笔。 秦石头仰头看娄雨贤:“夫子,如何?” 娄雨贤眉头微皱,沉吟片刻:“你虽是初学者,可下笔有方,给人一种熟稔之感,可写出来的字又……” 怎么说呢,很矛盾。 秦石头汗如雨下,心里直打鼓,他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写不来天然的歪七扭八,他知道字怎么写,也知道比划顺序,问题就出在这里。 他知道怎么写,但还没完全能控制自己的手去把脑子里的想法写出来。 娄雨贤来到秦石头身后,半弯着腰,手握他的手腕,食指点着他的腕关节,稍微下压:“再写个字,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 秦石头稍微有些紧张,他在一旁空纸上落笔,写“顺”字。 “凝涩,下笔要顺,”娄雨贤一边提醒他,一边半掌控他的力度,引导他去写。 “你自己看看,这两个字有什么区别。” 两个字一左一右,一大一小,“虚”字小,“顺”字大,虚字紧张晦涩,顺字则要平滑很多。 见秦石头看出差别,娄雨贤也十分满意:“你向来聪明,一点就透,这样吧,我再给你一本我的字帖,你回去好好观摩参透。” 娄雨贤去书架找字帖。 娄含真见爹爹没看这边,连忙靠近石头揉他脸,小声道:“石头,好久没见,我都想你了!” 秦石头被她揉得嘴巴嘟起,好不容易逃出魔掌,揉揉脸颊道:“娄姐姐,开春我就来拜娄夫子为师,到时候我们就能一起读书一起玩了!” “这本吧,这是我十三岁写仿写王右军之笔迹,《乐毅论》,王右军以行书闻名天下,可其正书也世出无二。特点就是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你的字虽然稚嫩,仍能窥见与王右军正书有些相似之处,先看他的字帖,对你写好字有好处。” 娄雨贤把字帖给秦石头,谆谆教诲,言语百般贴慰。 秦石头连连点头,“老师,我定会认真观摩参透。” “还有一事,你年纪还小,腕力不够,握笔太早反而伤根本,在七岁之前,尽量少写多写,先学会写字的基础常识,待七岁之后再勤奋练字。” 娄含真也道:“怪不得我七岁爹才让我练字呢。” 如果说前面是对学生的贴心,那后面这些叮嘱,可就亦师亦父了。 怪不得古人都爱拜师,学生和徒弟的区别确实大。 秦石头连连应声:“多谢老师教诲,我晓得了。” 娄雨贤指点完他的字,又开始教他不会的字和义。 秦石头把不会的全都抄在纸上,只抄单个的字,娄雨贤一说起哪个字,他就能把字所出自的那几句给背出来。 娄雨贤惊讶不已:“扶清,你已经把《名物蒙求》都背下来了?” 秦石头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老师,我每日晨起都会读两遍,久而久之,好像真的背下来了。” “不错,很不错!”娄雨贤听得两眼放光,每天诵读,这说明于读书一事有恒心有毅力,也很自觉,放假不过月余,他能把一本书背下来,这说明聪明,记性超群。 记性好,在读书一事大有增益。 古时候的考试就是要背,不仅要背经典,还要背各种名家释义,光是一部《论语》,后世就能数出多家经典。 谁知道今年要考谁的释义,不如全都背了。 不仅要背,还要融会贯通。 娄雨贤聊着聊着,就开始考较秦石头对文章的了解。 秦石头上辈子学过文言文,理解基本释义对他来说不算难,也能含含糊糊地说个大概。 娄雨贤也很满意,毕竟一个六岁的孩子,没有老师在一旁教导,靠自己的思考就能有此理解,这简直是了不起! 他现在心中越发笃定,收下秦石头做自己的徒弟,或许会给他带来一些变化。 一直学到晌午,秦石头腹中咕噜噜直叫,娄雨贤也恍然看天,已到日中之时,不知不觉竟然说了两个时辰。 “扶清,今日你就留家中用饭吧。” 娄含真受不了他俩讨论学问,早就跑出去玩了。 秦石头连忙道:“老师,我还是回家吧,我爹还在舅舅家等我,若是回去晚了,怕路更加不好走。” 青牛村离白鹤滩足有二三十里路,冬天天黑的早,他的担忧确实有必要。 娄雨贤也不拦他:“也好,那你把字帖拿着,回去后万万不可懈怠,下次再来,我要检查你的功课。” 王立来在外面等了一上午,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秦石头终于出来,他连忙起身,才发现腿脚都蹲麻了。 “石头,怎么进去这么久?” 秦石头道:“夫子教我好些东西,又借给我一本字帖,让我跟他学着写字呢,还跟我说了好多别的事情。” 王立来憨憨笑着:“那是不是表明娄雨贤很满意你这个徒弟?” “走,回家吃饭咯!” 王立来背起外甥,提醒道:“把字帖收好,可别掉了弄脏了。” “舅舅,我知道了。” 家中林氏已经烧好饭菜,在门口等了好几回:“怎么去那么久?” 正说着,就看见小路尽头出现俩熟悉的人影,连忙迎上去:“真是说天见天,你俩可算回来了,石头,娄夫子怎么说?” 秦石头把方才对舅舅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外婆直念阿弥陀佛。 “你娘要送你去读书,可算是做对了一件事!” 在外婆家吃过饭,秦春富便急着带儿子回家,免的回去路不好走。 秦石头趴在他爹背上,恨不得把跟娄夫子交谈的细节全都说出来。 秦春富听了还想听,听完还会附和:“娄夫子这是喜欢你呢!他在夸你,说明我儿子聪明!有本事!” 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秦石头铺垫半天,总算说出自己另一个小私心。 “娄夫子说了,多读书有好处,就是做耕农做匠人的法子,书里也能学到。见我不信,娄夫子还告诉我做豆腐的法子,爹,等咱回去试着做一做,看能不能做成吧?” 第42章 小本生意启动 做豆腐,是秦石头能想到的最适合家里人做的小生意。 家里人常吃豆腐,要去草集买,很少有人走村串户地卖。 大豆价格便宜,营养价值高,汉代淮南王刘安在《淮南子》中就记载了汉朝人吃豆腐的历史,华夏人可谓是吃了几千年的豆腐。 后世人都知道一个歇后语,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也都知道做豆腐的关键是卤水。 南北两地的卤水又不相同,北方有卤盐,南方用生石膏,可真到做豆腐了,具体的流程又不甚详细。 所以民间虽然有做豆腐卖豆腐的,到底不像后世那样叫人清楚知晓。 此时的技艺都是有门槛的。 不管是工匠木匠,榨油的碾米的,只要是能做一门生意,能养家糊口的本事,万万没有传授给外人的道理。 通常都是家族内部一代一代往下传。 这也是后世许多传统工艺失传的主要原因。 普通人想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又没有引路人,去哪学那能揽瓷器活的金刚钻呢? 可现在秦石头说,娄夫子告诉他豆腐的做法,这可真叫秦春富感到稀奇。 “娄夫子真教你做豆腐了?他不是个读书人吗?怎么还会教这些?” 秦石头见怪不怪,用最无所谓的语气告诉他爹:“爹,娄夫子说了,这世上好多书,记载了好多本事,就是普通人,多读书也能学本事挣到钱。别说做豆腐了,要是会读书认字,想学医术都不成问题!” “读书还有这样的好处啊?”秦春富真是开眼了。 在他的认知里,不脱层皮哪能学到真本事? 看那些学徒工,简直像是卖身给师傅了一样,从小干脏活累活苦活,还要给师傅师娘洗脚,求爷爷告奶奶似的,最后也不见得学到真本事。 老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大多数当师父的,都会藏一手,不死万万不肯交出真本事。 有人当了一辈子学徒,直到师傅死才能挑起担子单干。 “那当然了,老师怎么会骗我呢?爹,咱家不是有磨盘吗?要不你就试试吧,要是真做出来豆腐,咱不就能卖豆腐挣钱了?” 秦春富犹豫不决,不过秦石头也没指望他爹拿主意。 秦家真正拿主意的是他爷爷,秦木桥。 回家后秦春富和他爹把做豆腐的事情一说,秦木桥问道:“这真是娄夫子告诉他的?” “爹,那还有假?人家娄夫子喜欢他,俩人在屋里聊俩时辰,看来是真想收石头做徒弟。” 秦木桥满意地点头:“那就好,既然是娄夫子说的,那就试试呗,咱家秋里种了六亩豆,今年豆价贱没舍得卖,取出半斗来做做看,要真能做成了,也是门生意。” 秦春富高兴应下,忙去粮仓取黄豆了。 按照秦石头教他的,先把黄豆用石磨碾一遍,在水里浸泡一夜,第二天清早起来把磨盘卸下清洗干净,开始碾豆子。 白色的豆浆混着豆渣一同流入木桶里,还要用麻布过筛,把豆渣留出来,豆渣可以留着炸丸子、烙饼吃,豆浆倒入锅里,大火烧开撇去浮沫。 烧开后静置片刻,到这一步,锅里的就是熟豆浆。 过一会儿,豆浆上面飘着一层黄色的皮质,若是用筷子卷起晾晒,就能做成豆皮。 做豆皮就是不停地烧火,静置,挑豆皮。 秦家家里就有盐卤,化开就是卤水,挑开豆皮,把盐卤倒进豆浆里,缓慢搅拌,再静置,肉眼可见地,豆浆慢慢凝固成块,成了豆腐脑。 之后把豆腐放入容器之中,用纱布盖好,再压上重物,压得久些,就是老豆腐,加的时间短一些,豆腐口感也更加嫩。 冬日闲来无事,秦家人忙活一整天,到最后搬走石头,揭开纱布,看到成型的豆腐后,一家人都高兴坏了! 娄夫子还真没骗他们!读书不仅能考学做官,还能做豆腐呢! 当天晚上,秦家人餐桌上都是豆制品,喝的是留下来的豆浆,吃的是豆饼,还打了豆腐鸡蛋汤。 围坐在火塘前,吃着自己做出来的豆腐饭,秦家人心里暖暖的。 既然真能做出来豆腐,那卖豆腐就要摆上日程了。 他们今日做豆腐是尝试,用的工具都是退而求其次找的替代品,真要做豆腐,还得买些工具来。 于是秦家人分工,女人们织布,用作滤豆渣的纱布,男人们或砍竹子做压板,或磨豆子浸泡,忙的乐在其中。 至于家中孩子,冬天换衣服频率不高,女孩们空闲的时间也多起来,做豆腐用不着虎头,秦家人从读书一事尝到甜头,都乐得叫孩子们跟着石头多读书。 秦春富不知从哪又弄来一袋河沙,晒干后铺在家里窗台下,秦石头做老师,教兄弟姐妹们读书。 读书之余,他们还要养鸡养鸭,干家务,去打雪仗,玩和学交替进行,学不好挨骂,学的好就挨夸。 郑氏有时候看不下去家里几个丫头也跟着学,总是骂道:“鸭子跟着鹅拽,男人读几个书有用,女娃子读书认字有什么用?” 秦石头总是挺身而出:“有用,若是没用,娄夫子怎么会让他唯一的女儿读书识字呢?” 一搬出娄夫子,老太太声音就小多了:“人家是读书人,咱能跟人家比?” “阿奶,日后我考学,不也是读书人?姐姐们是读书人的姐姐,若是不识字,说出去也叫人笑话我!” 郑氏便不吭声了。 只是使唤女孩们干活依旧不手软,也从不叫她们摸秦石头的书和笔,“别给摸脏了。” 家里就属秦石头最干净,每次打开娄夫子给他的书和字帖前,他都要用皂角仔细把手和手臂都清洗干净,还叫娘给他做了一对袖套,免得袖子弄脏,把书也给污了。 冬日漫长,秦石头却过得格外充实。 家里的豆腐事业逐渐走上正轨,他爹和二叔把豆腐做的有模有样,很快就挑着担子在附近村庄叫卖起来。 时间一久,人们都知道青牛村有户姓秦的人家会做豆腐,偶尔还有人登门来买。 他呢,就在家里教教兄弟姐妹,养养鸡鸭刷经验值,其他时候就认真背书,观摩字帖,在沙地练字。 第43章 家庭地位 腊七腊八,冻死寒鸦。 大清早推门而出,房檐下挂着一排晶莹的冰凌,秦冬财正在用棍子敲冰凌,见他出来,忙叫道:“石头,进屋里去,别砸着了。” 灶屋里,郑氏带着俩儿媳妇正在准备过年的物事。一口锅里熬着豆粥,里头放的又红枣红豆桂圆,熬的稠糊糊,散发着一股甜香,另一口锅里烧着热水,王丽梅把蒸屉放上去,开始蒸馒头。 “二叔,我爹还没回来么?” “今儿做的豆腐多,你阿爷也一同去了,估计晚些回来。” 秦石头回屋帮弟弟穿好衣服,没让他下床,把爷爷做的木字卡给他玩。冰凌掉落,摔的噼啪作响。 临近过年,天气愈发寒冷。 秦石头总算明白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中所写的:“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 这种天气,把手从袖筒里伸出来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更别说提笔写字了。 可秦石头每天都会坚持写字,按照娄夫子的教导,每日观摩字帖,在沙地或者雪地上从“横竖撇捺”开始练习。 写的久了,秦石头的书法技能经验缓慢增长,从一级涨到了二级,他对写字一业也多了几分心得。 反复练习之后,他才会磨墨在纸上书写,和当初歪七扭八的字迹相比,他的字有了很大进步。 虽然秦石头很省,可二十张毛边纸还是很快就被用完,正反面都用了,已到省无可省的地步。 他爹今日去卖豆腐,回来就会给他买新纸。 秦石头把写完的纸全都放衣服的木箱里,过一段时间再来对比,他就能见证自己的进步了。 过了腊八就是年,蒸馒头,炸丸子,大扫除,贴对联,秦家人为过年而忙碌着,在平淡的生活里精打细算。 做了快一个月豆腐,每天挣的钱都要交给郑氏保管,这天夜里郑氏打开坛子,发现坛子重了不少。 便把秦木桥推起来,二人盘腿坐在床上,数起钱来。 一算下来,这一个月时间竟然挣了六钱银子! 虽说没有减去本钱,没算清净利润,这六钱银子也绝对不算少了。 郑氏笑得牙不见眼:“当家的,当初送石头去读书还真是送对了!” 不然他们哪能知道怎么做豆腐啊! “一个月挣六钱银子,那这一年得挣多少啊,要这样算,咱们送石头去读书也没那么难?” 郑氏越想越开心。 秦木桥给她泼盆冷水:“开春后就要拉地了,哪还有时间做豆腐?” 做豆腐寅时就要起床,磨豆浆烧豆浆过滤……这些操作一个人干不来,少说也要有俩人轮着干,然后还要走村串户去卖豆腐。 秦家就这么几个劳动力,指望谁干? 开春后四十多亩地等着人犁地,育苗插秧灌水……这些活从三月干到五月,没一天没歇着的。 好人都要累坏,哪还有时间去做豆腐卖呢? 郑氏叹息一声:“这倒也是。” 今年冬天虽然挣了些钱,可花销也不算少。 猫娃子每年冬天都要生一回病,看病都要花不少钱,今年秦木桥拍板,提前买了两麻袋木炭,把屋子里烧的暖暖和和,不叫猫娃子出门,整日就在屋里待着,免去吹冷风。 这样精细地养着,竟也真的没生病。 虽然买炭的钱算一笔额外开销,可跟看病花的钱相比又少的多了。 白天家里的孩子就去二房屋里头,那屋暖和,学习读书玩耍,也能省的猫娃子在屋里待不住。 过完年又下一场雪,俗话说瑞雪兆丰年,今年冬天雪下的多,秦木桥笃定今年又是丰收年。 大哥虎头出去铲雪,姐姐们也各自忙去了。 二房的屋里头只有秦石头锁头还有猫娃子和四巧。 猫娃子把亲姐姐指挥的团团转,一会儿口渴了,一会儿又想撒尿。 四巧不敢不听他的,猫娃子爱告状,一和赵草儿诉苦,家里两个姐姐都要挨打。 秦石头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欣赏片刻,对耳边的使唤声充耳不闻,片刻后,他抬头叫道:“四巧姐,我饿了,你能帮我去灶屋拿个馒头吗?” 四巧正在床上跪着,任由猫娃子骑她背上玩呢。 猫娃子玩的不亦乐乎,大声道:“不许去!你可是我亲姐!” 秦石头走过去,坚定地把猫娃子拽下来,摔到被子上,摔的肯定不痛,可猫娃子却哭闹起来:“你打我!娘!爹!石头打我!” 他从小体弱多病,又是二房唯一的男娃,被赵草儿当命根子宠着,除了不敢在虎头面前闹腾,在其他孩子面前一直横行霸道。 一不顺他意,他就哭闹告状,秦石头可烦他了。 可到底是二叔二婶的亲儿子,他读书还占着二房的好处呢,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知道猫娃子越来越过分,要是这样放任不管,岂不是长大后就成小混蛋了? 四巧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慌忙离开战场:“石…石头,我去给你拿馒头!” 见姐姐走了,猫娃子蹬腿哭闹不止:“你去哪!不许去!” 秦春富和秦冬财兄弟俩出远门了,爷爷在修犁,奶奶郑氏带着儿媳孙女在正屋挑稻种呢,说不定压根听不到。 猫娃子又哭又蹬腿,半天不见一滴泪下来,在一旁玩字卡的锁头听到吵闹抬头看他,迈着小短腿走过来,“啪”地一巴掌精准落在猫娃子胳膊上:“别哭!” 锁头才两岁,还不懂猫娃子哭啥,他眼里只有三哥,三哥不开心,就是他不开心。 猫娃子哭的更加大声,挣扎坐起要反击,秦石头连忙把弟弟抱到一边,不让他打着。 “娘!奶!”猫娃子哭的更加大声了。 秦石头听到外边传来脚步声,人没到,声先至:“咋了?这是咋了?” 待那声音靠近,秦石头把字卡拿到猫娃子面前,一脸面对熊孩子的无奈:“二哥,你这么聪明,肯定能学会这个字的,别哭了,我再教你一遍好不好?” 赵草儿推门进来,把帘子放下,不叫屋里的热气跑出去。 听见儿子哭闹她心疼不已,还以为儿子是被欺负了,谁知竟是石头在教他读书。 秦石头抢先愧疚道:“婶娘,我想教二哥读书,他认字了,以后就不必干农活,就能找轻松的事做,可二哥他……” 郑氏后脚进来,手里拿着馒头,听到这话立马把二儿媳妇拉一边去:“草儿,这你可不能惯着!让他听石头的!” 第44章 就这样把你征服 “娘!!”看见赵草儿来了,猫娃子委屈地哭起来,这下是真哭,眼泪都掉下来了。 赵草儿见状想心疼上前,真让孩子这样哭下去,万一哭坏了怎么办? 可婆婆拉着她,不叫她去:“每次都是看见你就厉害起来,你今天别管他,我在这儿看着,我看他还能哭出个好歹不成?” 赵草儿还有些犹豫,郑氏瞪她:“这是我亲孙子,我还能不盼着他好?” “娘,我不是这个意思。”赵草儿犹豫再三,还是出去了,“猫娃子,你听石头弟弟的,好好读书。” 猫娃子不敢置信地看娘出去,往后一躺,哭的更厉害了。 郑氏上前隔着衣服打他屁股蛋:“别哭了,擦擦脸,赶紧读书。” 郑氏亲昵地用袖子给孙儿擦眼泪,她确实对所有的孙子都比较看重,至少比孙女强太多了。 她一抱猫娃子,猫娃子又闹起来,蹬腿大叫:“我不读书!我不读书!我不叫他在我屋里!” 秦石头一脸委屈巴巴的模样,叫了声:“阿奶……” 郑氏又是“啪啪”两巴掌下去,这回力度可重了些。 孙儿也是有地位的! 秦木桥最喜欢的孙子是虎头,她最喜欢的原本也是虎头,现在变成了石头。 谁叫石头又懂事又孝顺,还会读书呢。 “不读书,日后就要下田干活,你不怕累了?” “不读书,我也不干农活!” 秦石头在一旁忧心忡忡:“阿奶,你轻点,别把二哥打坏了。” 郑氏被猫娃子气的不轻,“打坏个屁,我看他就是装的!活也不干,也不读书,长大后有什么用处?” “阿奶你别气,我来想法子教二哥,”秦石头拉住奶奶,靠近她耳边小声道:“阿奶,我有法子,你别打二哥了,就坐在一旁,看我的。” 郑氏将信将疑,不知石头有啥法子。 可还是听他的,到一旁坐着。 秦石头抱着弟弟,“锁头,咱们不理二哥,也不和二哥玩,我给你讲故事听好不好?” 锁头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小奶牙:“好!” 讲什么呢,秦石头脑袋一转,从自己的名字想到一个故事。 “咳咳!”秦石头清清嗓子,“哥哥今天给你讲的故事啊,要从一块石头说起……” 没错,他讲的就是那只猴子!那只天上地下最帅最勇敢的猴子。 “这一日,猴群在花果山找果子吃,突然看见一处水帘洞,那老猴子说,谁要是能闯进水帘洞,就让谁当大王,小猴子们又害怕,又想上前一试……” 秦石头装作认真给锁头讲故事的样子,一旁的猫娃子方才还在哭闹不止,这会儿也安静多了。 只是一瞥见他的眼神,就又开始装哭。 到底是小孩子,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因为身体原因,猫娃子很少到村里跟别人玩,整日就在家中,折腾家里的兄弟姐妹。 被赵草儿宠爱着,他习惯把自己当成中心,别人一旦不按照他的想法来,他就要闹腾。 知道自己生病会让家里人担心,他还学会了折腾自己,哭闹不止然后呕吐,来威胁家里人。 不过像这样闹,只有那么一次。 每次他一生病,家里都要围着他转,也正因此,家里的姐姐们都被他折腾不清。谁要是不听他的指挥,他就告状,让女孩们挨打。 猫娃子欺软怕硬,不敢和虎头石头闹,偶尔还会欺负锁头。 不过锁头钝感力超强,察觉不出来。 这会儿把孙悟空的故事听进去,猫娃子安静多了。 其实不止猫娃子一个人听进去了,锁头见哥哥不讲了,仰着脸问:“哥哥?” 秦石头道:“先讲到这里吧,哥哥要再看会书,看完才能继续给你讲。” 同样听进去的郑氏笑道:“这都是什么书,怎么还讲猴儿?天底下哪有会说话的猴,要真那么稀奇,早被人抓去卖艺了。” “阿奶,你见过猴子吗?” “那怎么没见过,我娘家离山近,那里的猴可招人恨了,一到农忙就下山偷吃庄稼,我还听人说过一件事,一个妇人把几个月大的孩子放屋里,自己去洗衣,回来后小孩不见了,就是被猴抱走,活生生给玩死了!” “这么坏?”猫娃子听得瞪大眼睛。 窗户外边,赵草儿也在偷听,冻的她早就瑟瑟发抖了,怕儿子哭出什么好歹,愣是不敢离开。 这会儿听到猫娃子恢复正常,她心才放到肚子里。 然后嘟囔道:“给小孩讲这么吓人的事,万一吓出好歹怎么办?” 猫娃子被郑氏一番话吓着了,“阿奶,咱们这儿有猴吗?我怕!” 郑氏忙道:“不怕不怕,咱们离山远着呢,什么猴能跑咱们这里来?” 要不是离山远,也轮不着在这屯田啊。 这时候烧火做饭,干啥都要烧柴,古人选址定居,一是要靠山,二要靠水。 靠山不缺柴烧,还能打猎,摘野果,荒年也饿不死。 猫娃子被安慰好了,然后又好奇道:“那石猴进水帘洞了吗?” 秦石头不慌不忙下了床,回到自己桌椅前,微微一笑:“二哥,我要读会书,先不讲故事了。” 猫娃子扭头哼道:“不讲就不讲,谁稀罕?” 秦石头压根不在乎他的态度,依旧笑着问道:“二哥,你要是跟着我学五个字,我就继续给你讲故事,怎么样?” “五个字太多了!”猫娃子讨价还价。 “那四个字,不能再少了。” 猫娃子陷入挣扎之中,锁头屁颠拿着字卡过来,把字卡塞给哥哥:“锁头学!” 他的意思是他学,然后给他讲! 秦石头被弟弟萌到了,无声笑。 他不想打击弟弟的学习积极性,收下字卡:“好,锁头学,学了哥哥给你讲故事。” 猫娃子就不吭声了,他等着锁头学完,不就能跟着一起听故事了吗?还不用学呢!他真聪明! 一刻钟后,锁头学完五个字,他说话还有些含糊,可确实能分的清字。 秦木桥做了不少木片,秦石头在上头画田字格,写字,少说做了有二三十张。 没想到最小的锁头竟是学的最快的。 第45章 买头小驴 猫娃子一喜:“石头,快讲吧!” 秦石头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好,我这就讲。” 然后在弟弟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猫娃子都看傻眼了,“你大声点呀!” “为什么要大声?弟弟学了,我就讲给弟弟听,你又没学,不能让你听。” 猫娃子恼的又哭起来。 郑氏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她算是看出来了,石头是猫,猫娃子是老鼠,兄弟两个闹腾归闹腾,可又不会太凶。 这样她就放心了。起身又要回去干活。 猫娃子叫阿奶,她全当做没听见,这小子精着呢。 一出门看见赵草儿,“这回你放心了?” 赵草儿有些不好意思,“娘,我就是怕猫娃子他……” “行了,怕他生病,全家人都要怕,哪次他生病不是要全家人操心?你是当娘的,心疼儿子应该,可也总该想一想,就这么一个儿子,不狠心叫他学个本事,长大后难道哭闹就能填饱肚子吗?” “娘,我知道了。” 秦石头和弟弟分吃馒头,猫娃子又不哭了,也找他要,馒头放在火塘烤过,外皮酥脆,里面是热的软的。 秦石头自己吃外皮,把瓤子分给他和锁头。 “二哥,你学不学?学了我就给你讲故事听。” 可能是馒头瓤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身旁没了可靠的亲人,猫娃子总算乖多了,跟着秦石头学认字,学会了就听石猴的故事。 晚上全家人一起吃饭,郑氏讲起今日发生的事,虎头追问:“啥石猴的故事?” 于是饭后秦石头又当着全家人的面讲起了故事。 猫娃子嘟着嘴,一脸的不乐意,他吃亏了,白学那么些字! 过了年就是元宵,过元宵要吃汤圆饺子,还要再放炮竹。 吃饭穿衣都要节省的农家没那么多讲究,买了些肥肉回来榨出猪油,油渣剁碎混着白菜做馅,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回的美味,全家人围坐一起吃完一大锅,就这么过了正月最后一个重要的节日。 元宵节后不久,就立春了,冰雪消融,虽然天气依旧寒冷,可农家已经在忙着准备春耕的事。 秦木桥告诉俩儿子,等开春后就不能再做豆腐卖,到时候家里就少了一项开支,家里人都十分不解。 秦春富甚至道:“爹,不就是辛苦一些吗?我能干?” 王丽梅也心疼那些钱:“就是,爹,大不了我来干呗!” 秦木桥呵斥钻钱眼的俩人:“胡闹!家里的地要耕,就剩你们三个妇道人家,能拉得动磨?还要买蚕种养蚕摘桑叶,忙的过来吗?” “摘桑叶有一巧二巧她们帮着……”王丽梅说话声音渐小,也觉得不太实际。 养蚕比拉地还要难。 这是门精细活,一箩蚕能吃十几斤桑叶,从早到晚不间断地吃,每天都要采桑叶,他们家就半亩桑树,都不够蚕吃的。每年养蚕后期,都要走好远去找桑树。 采回来的桑叶要清洗,要晾晒,叶片不能有水,不然蚕吃了会死。 他们家四间房,只有三间住人,还有一间就是专门养蚕的房,不养蚕时女人们就在那里织布。 蚕房又要通风又不能见日头,家里还不能有异味,不能有吵闹声音,但凡哪里没做好,蚕分分钟死给人看。 养蚕虽然辛苦,可蚕丝价高,每年都有商人到村里收散户的蚕丝,是秦家很重要的经济来源。 他们家上半年既要春耕,又要养蚕,哪里有时间做豆腐卖呢。 虎头叹气,不由得感慨:“要是咱们会石猴的分身术就好了,家里的活就有人干了。” 一个冬天,他们家里人天天听石猴的故事,每天干活都多了几分滋味。 秦冬财忍俊不禁:“哪有这么好的事?” 转头又道:“爹,要不咱们买头牛吧!” 一头牛起码顶两个人力,这样他们就能腾出手磨豆腐卖了。 秦木桥也头疼啊,家里人太少了,活干不过来。他何尝不想买牛,可一头成年耕牛价格不便宜,一年到头吃的草料不少,又要精心照料,他们家没养过牛,能养好吗? 秦石头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一直在思考,家里确实人手不够。十四个人,三个成年男人,大哥只能算半个,他还没长大,爹和爷爷他们怕把大哥累坏了,平日叫他下地也只干些轻点的活。 三个半男人要拉四十多亩地,深耕翻土,除草插秧灌水……上半年连轴转,没个停歇。 家里还有三个女人,女人们忙着摘桑叶养蚕种织布,做饭都要一巧二巧几个女孩来,更别提家里还养鸡鸭,他要上学,锁头还小,猫娃子可以忽略不计。 一巧二巧过完年才九岁,三巧四巧也才七岁,就要承担许多家务活,没个闲的。 这样一算,买牛确实能空出俩人做豆腐,可牛价高昂,不便养殖,还不如买驴呢。 驴体质结实,耐粗饲,磨豆腐剩下的豆渣就能用来喂驴,驴还不容易生病,性情温和而且耐劳。 虽然不能代替耕牛的位置,可作为替代品很不错。 农本位的古代,耕牛价值高,吃牛肉在很多朝代都是被律法禁止的。驴就不一样了,吃驴肉的很多,驴两三岁就能配种繁殖,一直到十五岁还有生育能力,这样一算…… 养驴的经济价值也不小啊! 于是秦石头把自己的想法给说了出来:“阿爷,咱们为什么不能买头驴呢?” 秦木桥沉吟片刻,驴是比牛便宜,可一头牛顶两三个人力,一头驴顶多抵一个半。 价格只便宜一小半。 秦石头发现,自己家里人都有一种要有就要最好的想法…… “阿爷,要不就买驴吧,到时候咱家有钱了,还能把驴卖掉,再买牛回来。” “就是,我也感觉买驴比买牛好,这样腾出一个人手,咱们还能继续做豆腐挣钱,早晚能把买驴的钱挣回来!” 郑氏也跟着劝。 秦木桥叹息,其实他还是想买牛。 “行吧,那明后两日,春富冬财跟我一同去看看,买头驴回来。” 第46章 拉磨大王 出正月的第三天,秦木桥带着俩儿子去骡马市买了一头三岁大的毛驴。 他们先去看了耕牛,一头正值壮年的牛要价二十两,耕牛的买卖还有死亡都要接受官府监督,万一养不好,牛有什么三长两短,说不定他们还会受到牵连。 听闻此事后,秦木桥暂时歇了买牛的想法。 太贵了呀! 再看毛驴,价格在六两到十两之间浮动,他们花了一百文钱,请专门相驴的牙人帮忙挑了一头刚满三岁的母驴,讲完价也不过八两二钱银。 足足比耕牛便宜一大半。 那牙人还道:“这头驴也到了配种的时候,你们若是想要给驴配种生小驴,就到毛岭找老顺,那是我爹,家里养了十好几头驴。” 秦木桥连忙记下:“到毛岭找老顺,行,我记住了,这毛驴配了种,还能拉地不?” 牙人道:“你要想给驴配种,今年三月到五月都能配,母驴怀上崽,前一个月尽量多休息,等到一个月后,照样能干活。不过毛驴带崽足有一年时间,六七个月以后就要少干活了。” 秦木桥快速算账,五月份地里大部分活都能干完,四月底给驴配种,明年家里不就多一头小驴了? 下半年家里不种水稻,都种豆子,这活他们父子几人也能干。 这么一算,买驴是划算! 秦木桥欣然谢过牙人,付了钱,在书契上画押,这便算完成了交易。 父子三人牵着毛驴回家,八两银,是家里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支出。毛驴足有大半人高,体重有两三百斤,头大耳长,性情确实温顺。 秦春富劝道:“爹,走一晌午了,要不你骑驴,我牵着你回去吧!” “那咋行?不把驴给压坏了啊!”秦木桥对驴很是心疼,好好的驴万一骑坏了咋办。 秦冬财哭笑不得:“爹,驴还得拉犁套子呢,咋能你骑上去就累坏?” 这倒也是。 可秦木桥就是不肯骑,回到家看见大孙子,才叫道:“虎头,过来,骑驴身上让阿爷瞧瞧!” 秦家买驴的事很快就传遍村里,青牛村虽然名字里带牛,可那是因为屯田的时候官府出借青牛和粮种,才得了这个名字。 来这里屯田的都是家里没啥钱的,过不下去了,才来这里闯一闯。 这么多年,村里一头牛都没有,驴倒是有两头。 左邻右舍都来看热闹,虎头被他爹扶着骑驴身上,牵着在院子里走两圈,他激动的直叫喊:“爹!我好高啊!” 猫娃子在屋里看见了,也闹着要出去骑驴。 可外头还冷着,赵草儿好说歹说才把他哄住,“儿子,咱们不骑,驴是咱家的,等天暖和了任你骑。” 猫娃子又哭闹起来。 秦石头无奈,只能脱了自己的棉衣,让给猫娃子穿:“婶娘,我厚衣服给他穿,你就带他去坐一下,别待久,应该也没啥。” 这下猫娃子不闹了,喜极而泣,催着赵草儿抱他去。 猫娃子体弱多病,比秦石头大一岁,个头还不如他高,穿着本来就大的棉衣更不合身。 他坐驴背上被牵着走了一圈,很快就又回到屋里。 这次不仅不闹,反而脱下衣服还给秦石头:“三弟,你也去骑!” 秦石头内心感动不已,一个冬天,他算是把这熊孩子给掰回来一半了。 天天变着法讲故事,好感度都拉到八十六了。 还别说,院子里的黑毛驴瞧着还真像阿凡提骑的驴,长头大耳,还怪呆萌。 秦木桥用盆给毛驴抓了一些干草,又把平时喂鸡鸭的麸皮和起端来喂它,毛驴吃的可香了。 秦木桥还专门请教村里养驴的人家,询问该怎么饲养。 买一头驴,家里足足热闹小半个月。秦家父子三人给买驴修了窝棚,就在院子里,几个小孩子闲着没事就爱逗它,给它喂食。 大人们给驴上了套,用饭驴拉磨拉东西都是一把好手,尤其是拉磨,自从家里买了驴,磨豆腐都比从前快了。 猫娃子尤其喜欢这头驴,听故事得来的灵感,非要给驴起个名字。 起什么好呢,就叫拉磨大王。 秦石头听到的时候差点把饭喷出来,这几天讲西游记,刚好讲到金角大王银角大王。 给驴起拉磨大王倒也没错。 大人也都在笑,“一头驴,给它起名字做甚?它又听不懂!” 猫娃子不服气:“就叫拉磨大王,就叫拉磨大王嘛!” 全家估计就他一个孩子能这样闹腾。 其他人要么不敢,要么不好意思。 郑氏也让着他:“行行行,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孩子叫着玩,大人又不会当真。 时间一久,大家习惯了家里有驴帮手,不给起个名字就驴来驴去地喊着,实在别扭,也跟着猫娃子叫起“拉磨大王”来。 四个字太绕口,秦家人一省,就剩下“大王”俩字。 一大清早,秦石头刚从睡梦中醒来,外头天还黑着呢,他听见他爹拉开驴棚的木门:“大王,出来干活咯!” 驴“啊”地叫一声,吃一口秦春富手里的麸皮,哼哧哼哧走到磨盘前开始拉磨。 木架和石头在打架,发出吱呀吱呀颇具和谐韵律的声响。 灶屋里开始生火准备熬豆浆,一股淡淡的豆香气从外面飘进来,天色渐变,晨光熹微,这个小家彻底活了过来,洗漱的声音,走动的声音,低声交谈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对秦石头来说就是最美好的交响曲。 这是家。 他有家了。 穷是穷了点,可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秦石头看一眼双手举过头顶睡的正香的弟弟,小心掀开被子,穿衣起床,推门出去洗漱,想趁清早大脑清醒再把书背上几遍。 秦家人对他的早起见惯不怪,王丽梅等他洗漱完递来一碗浓香的豆浆,再吃一个煮鸡蛋,秦石头回屋拿起《名物蒙求》,认真地大声读起来。 他读书不喜欢默读,就喜欢大声读,一来是培养语感,二来呢,他发现家里人喜欢听他读书。 这样的家里能供出一个读书的孩子来,又何尝不是一种幸事呢。 第47章 拜师礼 惊蛰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三个节气。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 天气转暖,渐有春雷。秦家人一整个冬天不曾停歇,立志于挑选出最好的稻种,颗粒饱满,立春后,找两三天太阳好的日子,将装在簸箕里的稻种放院子里暴晒。 听爷爷秦木桥说,稻种晒晒太阳,就知道春天来了,要发芽了。 晒完再泡,也是为了让稻种发芽,惊蛰前后,天气渐暖,浸泡后的种子放到容器里,端去二房屋里头,猫娃子那屋烧一个冬天的炭火,最是暖和。 秦石头对育苗一事十分热衷,他争抢着要做,倒也没引起家里人的奇怪。 平日里他就是如此,阿爷阿奶讲读书人金贵,不要他做太多活,多学习,他总是能说出一堆大道理,该干的活照样干。 自从他休假在家,鸡鸭都是他来喂,果然这次帮家里育稻苗后,他的育苗技能再次得到提升,升到三级了。 技能提升后概率出现一些buff,但面板并不会写出来,而是靠他自己感觉。 一开始秦石头也没感到有什么不同,还以为没有出现额外技能。 谁知道惊蛰过后五六日功夫,家里的稻种发芽,长成秧苗,秦木桥惊喜地发现,今年育的稻苗十分茁壮,大多数都成功发芽了。 又过几日功夫,在大多数植物还没发芽的时候,他去年扦插成活的月季苗呀开始发芽。 秦石头有些激动,兴许这就是育苗技能的正向buff,提升成活率和健康率? 样本太少,他得不出来准确的结论,只能寄希望于接下来的发展。 冬去春来,秦石头拜师的事也该正式提上日程。幸好家中有了大王,能腾出人手,不然给他拜师还要耽误一天春耕的时间。 秦木桥专门去村社找庙祝算了黄道吉日,挑在三月九号这天,也就是惊蛰后三日去拜师。 拜师要提前跟娄雨贤通通气,总不能大清早一过去就说我要来拜师了,你赶紧接受一下。 古人重视规矩,这边要拜师,东西准备好,师父也当然要准备一些东西。 这些规矩和礼节有大人帮着忙,秦石头就负责走过场。 家里提前把他的厚衣服洗干净,等衣服晒干,拜师这日穿上干净衣服,然后带着礼品前往白鹤滩娄雨贤家中。 娄家,一大清早石氏就开始拾掇院子,娄含真也帮着扫地,把落叶清扫干净,堆到家附近的树林下边。 一整个早晨,娄含真都在翘首以盼,等秦石头来拜师。 石头拜她爹为师,他们就是姐弟了,以后就有人陪她玩了。 秦家人带着东西,赶在巳时前来到娄夫子家中,王立来也跟着来了,好多人,浩浩荡荡的。秦春富挑着扁担,前后两个箩筐里装的是粮食,箩筐外面还挂着红布。 秦冬财挑的则是六礼,有嫩的能恰出水的水芹,专门等天暖和长出水芹来才采回来的。其他的还有莲子红豆红枣桂圆以及干瘦肉条。 这么些好东西,这么大的阵仗,从他们进村起就吸引不少人好奇的目光。 “这是干啥的?给殷老爷拜年?怎的这时候才来?” 这都快出正月了! 有人看到队伍是往娄雨贤家中去的,便问道:“该不会是找娄秀才拜师的吧?” 这个猜测倒是有几分真实。 殷荣期正在家中用柳枝蘸盐漱口,忽然听到外面有人交谈:“你瞧见了吗?有人到娄秀才家里拜师,带了好多礼物呢!” “真的假的?不是说娄秀才这辈子只能当个秀才吗?谁找他拜师啊!” “就算是个秀才也比咱们好,你还看不起秀才?” “那我哪里敢……” 声音渐渐远去,听不清楚。 殷荣期连忙吐出口中盐水,“谁?找娄雨贤拜师?” 言语中还有几分不屑。娄雨贤这人没什么本事,性情又孤傲无比。靠着真才实学与他们这些殷姓秀才一同在殷家私塾教书,平日里却与他们来往不多。 殷荣期素来看不惯娄雨贤,叫来儿子让他去村里打听打听:“你去看看,谁找娄雨贤拜师了?” 没过多久儿子就回来了:“爹,听说是青牛村的一个农家小子,叫秦扶清,这名字还是娄雨贤给起的呢。” “青牛村……”没听说过呀。 “原来不过是个弄假小子,”殷荣期嗤之以鼻:“估计是没钱进私塾,只能找娄雨贤拜师,成不了什么气候。” 娄家。 娄雨贤与秦石头对面而立。 娄雨贤今日穿着深蓝色长衫,喜色冲去脸上的病容,瞧着精神多了。 秦石头毕恭毕敬站在他面前,他道:“《礼记》有云,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这件衣服,是你师娘亲自动手为你缝制,望你先正衣冠,后明事理。” 秦石头忍住没抬头看师娘,按耐住内心的激动,伸出双手接过衣服:“多谢师父、师娘!扶清谨遵教诲!” 娄雨贤露出笑意,就连一向冷淡的石氏,嘴角也微微勾起。 这个冬天,她天天听家中父女两个提起秦石头,对他原本只有模糊印象,如今也在慢慢加深。 她与娄雨贤多年夫妻,又岂能没有一丝真情?不过是看不惯丈夫自怨自艾,连带着觉得没了希望。 若真是能好好教导学生,将来未必不会有新的成就。 接着就是行拜师礼,先拜孔子先师,再拜先生,这会儿,家里提前准备的六礼便派上用场了。 等他拜完师父,娄含真早就准备好一盆水在旁等着,让他洗手,嘴里还唱喏道:“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 洗手净心,望他除去心中杂念,认真学习,发奋图强。 秦石头把手伸入盆中,娄含真朝他眨了眨眼,水是温水,并不冷。 他嘴角勾起,也同样希望自己能不忘初心。 拜师礼的最后一步是点痣。 《礼记》中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以点痣,代点智,朱砂点痣,望他目明心亮,开启智慧。 第48章 严格要求 拜师礼完毕,秦石头正式成为娄雨贤的第一个学生。 他长作揖:“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拜师父,拜师娘,娄雨贤和石氏接受他的拜礼。 随后娄含真就把他给拉起来:“好啦,石头弟弟,以后你就是我爹的学生了,不用那么多礼。” 娄雨贤也道:“扶清,不必拘礼。” 秦木桥父子三人围观完拜师礼,连话都不会说了,他们是穷苦人家,连昏礼都是草草了事,哪里还讲究这些呢。 现在托石头的服,他们坐在娄秀才家中的正厅,喝着刚冲泡的茶水。 娄雨贤叫道:“秦老爷子。” 秦木桥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娄夫子,这这这老爷子不敢当……”可叫啥好呢,他求助地看向孙子。 “哎,尊师敬老,您是老人,我怎能对你不敬呢,”娄雨贤态度温和,让秦家父子三人安心不少,他又道:“扶清是我的学生,我自会尽心教他,不过你们是他的家人,若真想要他读书读出名头来,少不了你们的支持。” “娄夫子,我们知道,你放心,只要石头能读书,我们0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他读书!” 秦木桥朴实的话语让娄雨贤嘴角上扬,“他现在年纪还小,跟着我学,暂不入私塾,束修也能省下一些。” “不过也不可能只在我跟前学,早晚都会入学堂,这钱省不下来。” 秦家人认真听着,那态度就像是学生听老师讲话一样。 娄雨贤给他们讲了读书大致要花的钱,确实花销不小。 不过娄雨贤是拿自己举例子,他当初读书,一年四季,每季都要有两套换洗衣物,再加上束修、买书、纸墨笔砚,每笔花销都不小。 从开蒙到考中秀才,娄雨贤寒窗苦读十年时间,这十年,差不多花了五六百两银。 当然,这其中还包含了找老师的银子。 正经人家想请夫子教书,好的夫子一年就要十几两银,更好的,若是再有个官衔,根本不是常人花钱能请到的。 娄雨贤藏着这些没说,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好好教扶清,这笔钱也不打算要。 所以仔细算来,秦家人只要负担笔墨纸砚等费用,已经省下不少了。 大人们谈话,秦石头就在一旁站着,时刻注意给长辈们添水。 老师娄雨贤对他真心实意,家里人也同样盼着他好,双方聊起来也都轻松。 商定好对秦石头的教育理念,秦家人便急着回家春耕,不便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家里人回去,秦石头没回去,他要住在舅舅家,每日来娄夫子家中读书。 这便算正式开学了。 晌午秦石头被留下用饭,舅舅王立来去茶摊干活。 吃罢饭,娄雨贤一刻也不闲着,叫他进书房,开始检查冬假的功课。 秦石头把自己一冬天写的纸张都给拿出来,约有半寸厚的纸张,娄雨贤认真一张一张地看。 他站立一旁,等待着老师的批阅。 娄雨贤看的认真,半晌后,夸赞他道:“不错,可以看出下了苦功夫,你看这个字。” 秦石头靠近看去,老师指着“道”字,“这个字,你写的尤其好,很有灵气,虽说我叫你仿写王右军之笔迹,可你没有完全拘泥于一味地模仿,依旧保留自己的风格。” 娄雨贤把秦石头好一阵夸,然后话锋一转:“但是……” 秦石头被劈头盖脸一顿骂,骂他心不静,写的太浮躁,一味地想写出变化来,反而没法沉浸在练字之中,仔细揣摩每个字的走势。 “叫你学体势,观察体势!不是叫你成为王右军,你不是他,就算学的十成像,也不过是第二个王右军。虽然你年纪还小,可这些话你务必要记住,写出你自己风格的字来,今天我叫你学王右军,明日可能就叫你写米芾的字,难道你学了这个就不学那个吗?” 就连写的太多都要挨骂,娄雨贤生怕秦石头用多了手,伤着根骨。 知道他是每日小练片刻,日积月累才写那么多,总算有了好脸色。 “我知道你肯吃苦好学,可一定不能贪多,知道了吗?” “嗯嗯,老师,我知道了!”秦石头用力点头,表示自己把老师的话都记住,虽然娄夫子骂他很凶,可说的不无道理。 他确实犯了老师说的那些错。 每次写字之前,他都会想这些纸花了家里人多少钱,不能浪费,因为害怕浪费,写字的时候就很做作,不能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写上。 而是想着这次要比上次看起来有进步。 娄雨贤总是对他强调,要顺其自然,首先就要顺。 会写毛笔字不算难,写的好,又能写出自己的风格,才叫难。 正式开学后,班里的几个小伙伴先后都来了。 大毛土块和墩儿都穿了新衣服,得知秦石头成了娄夫子的关门学生,他们都艳羡不已,争着问东问西。 强子迟迟不来,秦石头去问老师,娄雨贤叹气道:“他爹早些日子来了,说他去年生病,家中花费不少,日后应该也不来了。” 秦石头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可农家的抗风险能力就是这样差,稍有不慎就会沦落深渊。 班里就只剩下四个孩子,娄雨贤也没再招学生的意思。 若不是早收了大毛几人的束修,他都不想教他们了,这样能把时间都省着教扶清。 白日里娄雨贤照常去私塾教书,每日给秦石头留功课,他冬假时学写字背《乐毅论》,背《名物蒙求》,把这两篇文章都能背下来,就说明秦石头的识字率算是及格了。 于是娄雨贤开始让他读三百千,也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方面秦石头能教其他三个孩子读书,另一方面,娄雨贤给他开后门,让他读《幼学琼林》等其他启蒙教材。 柴房里回荡着孩子们拉长声音跟读的声音。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窗外的严寒早已退却,溪边的杨柳发出嫩绿的新芽,巴陵的冬天已经过去了,即将到来的是争奇斗艳的姹紫嫣红。 第49章 春日拯救计划 杨柳的娇绿在前,春风吹过,杏树上高高挂起红色的花苞,仿佛就在一夜之间,红色的杏花在枝头绽满,满院飘香。 秦石头住在外婆家,和大他十岁的小舅舅王立来住一起,舅甥俩关系极好,有时抵足而眠,能聊到大半夜。 清早一推开窗,鸟鸣啾啾,一抬眼就看见盛开的杏花,这是屋后那棵老杏树探到前院来的一个树枝。 杏花的味道并不浓烈,还带有一丝苦味,即使花开正盛,也不是时时闻见,反而是不经意间,就与丝丝甜香撞个满怀。 秦石头揉揉眼睛,起身穿衣,走到正堂就听见外婆林氏惊讶道:“当家的,快来看呐,咱家来了一只燕子!” 过道的屋檐里,一只燕子在那盘旋,燕子的尾巴像是一把剪刀,低飞片刻,像是观察这里是不是搭窝的好地方。 王忠跑来看了看道:“燕子搭窝可是好事啊!你们都小心些,别吵着它,说不定过段日子家里就有小燕子了!” 果然就像他说的那样,半个月后燕子窝筑好,母燕子在窝里下了蛋,又过段时间,里面传来小燕子啾啾讨食吃的动静。 这是王家的新邻居,没人去打搅他们,大家自顾自地过着日子。 转眼间,秦石头在娄夫子家读书半个月过去,休息一天,外婆家里的杏花从红色转成白色,像是被春雨洗褪色了。 王立来也在忙着春耕,或是给打枝条,秦石头便自告奋勇,要自个回家去。 从王家村到青牛村一二十里路,他一个小孩子起码要走一两个时辰,王立来不放心,奈何秦石头十分固执。 他自己记得路,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哪里会不懂得照顾自己呢。 王立来这才叫他一个人回家。 秦石头回家是轻装上阵,又不像前世那样有教材,学生每天上下学都要背着快有自己重的书包。 就回家一天,家里估计正在插秧,他回去是干活的,还带纸笔做什么? 至于书本里的知识,都叫他记脑子里了,随用随取。 这还是秦石头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晌午饭后他离开外婆家,并没有急着先回去,而是拐了个弯,叫上大毛土块和墩儿,一同去找强子。 强子家离王家村不算远,和墩儿同村。 墩儿告诉秦石头:“冬天都没见他出门,我爹还替他请了大夫呢。” 不过请大夫也不一定就能完全治好,在没有完整医疗体系的古代,看病真是碰运气。 碰到好中医,能对症下药,病好的就快。 碰到那些半吊子卖假药的大夫,就只能认倒霉。 历史上即使是皇家出身的皇子公主,十岁之前夭折率也非常高,随便一个天花,都让古人头疼数千年。 更别说他们这些农家小老百姓了。 秦石头自己家还好,除了猫娃子身体差些,其他孩子体质都挺好。 可同村里其他人家,经常听说谁谁谁的小孩突然没了。 乡下小孩去世不能入土,大多数都是烧了,挑个好地方洒了骨灰。 秦石头有一回割猪草捡到过小孩的腿骨…… 他们去到强子家,给他们开门的是个女孩,穿着灰扑扑、很是单薄,从门板缝里往外张望:“你们是谁?敲我家门做甚?” 秦石头上前:“姐姐,我们是强子的同窗,跟他一同在娄夫子家读书的,听说他生病了,就来看看他,他身子好些了吗?” 女孩闻言,打开门,眼神黯淡,摇着头道:“他快死了。” “什么?”大毛害怕地叫道:“他不是看了大夫吗?” 女孩呜呜地哭起来:“家里没钱,吃不起药,他已经快死了。” 今年冬里下大雪,强子的爷爷去修猪圈,谁知大雪压塌猪圈,把他给埋进去了,好不容易挖出来,腿砸折了,家里又要给强子看病,又要给强子阿爷看腿,家里花钱如流水,很快就掏空家底。 如今强子阿爷的腿好上一些,强子却依旧病着,倒是不烧了,就是成天成夜地咳嗽,咳的让人日夜都不安生。 秦石头他们隔着窗户见到了强子,没往屋里去。 看强子是秦石头做的决定,可他又担心强子的病会传染,万一再染给其他孩子,他担不起责任。 “你们怎么来了?”强子瘦成皮包骨,眼睛好像更大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手扒着窗台,神色欣喜。 秦石头怜悯地看着他:“强子,我们见你没来读书,就一起来看看你,你好些了吗?” 强子连咳十几声,肺部像是老旧的机器一样,发出磨砂声。 秦石头心中暗道不好,这若是放前世,肯定还有的救,可现在…… 强子咳完,人好像更虚弱了,他强撑着道:“我真想快点好,还跟你们一起玩。” 墩儿心思单纯,见不得这样的惨状,眼泪汪汪地:“强子,你一定能好的!到时候咱们还要一起玩呢!” 秦石头告别强子,从他家中离开,大毛土块都有些伤心,他们还小,和强子的感情是真的,又怎能不为他感到伤心呢。 “石头,这可怎么办啊?咱们能帮帮他吗?” “怎么帮?咱又没有钱!” “要是咱们有钱就好了,就能给强子请个好大夫看病了!” 小伙伴们你一言我一语地。 秦石头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小生命逝去,他上辈子虽然不学医,可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流行性肺炎,对偏方治疗咳嗽有一点经验。 “不管了,死马当成活马医!”秦石头的字典里就没放弃俩字,他坚定信念,问小伙伴们道:“我有个法子帮强子,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干?” 大毛问:“什么法子?” “我从老师的藏书里看到过怎么治病,不过咱们没钱买药,我们得先挣钱。” “怎么挣钱啊?”土块头都大了,他只有三文私房钱。 墩儿吸吸鼻子:“我找我爹要钱去。” “不要找大人,他们肯定会说咱们多管闲事的,咱们找娄姐姐帮忙!” 秦石头深知,家里人虽然对自己有爱,可贫穷限制他们不会对外人抱有多余的好心。 这件事,是他们想做的,必须他们自己来解决! “我给这次的行动起个名字,就叫——” 春日拯救计划! 第50章 挣小钱钱(1) “咯咯咯~” “咯咯咯~” 娄含真正在屋中刺绣,她向来不喜女红,奈何随着年纪增长,石氏管她愈发严厉。 外头春日正好,也不知道石头回到家了没。 正想着石头呢,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鸡叫”,娄含真面色一喜,然后就扎着手了。 “呀!”娄含真连忙放下袖帕,把指尖含在嘴里轻嘬。 石氏不满瞪她:“叫你静心静心,怎么就做不好呢?” “娘,爹让我给他找本书,我刚想起来。” 娄含真随便找了个理由,从她娘的房中出去,从正堂绕到后门,从菜地往外一看,果然看见一墙之隔的秦石头。 平日娄雨贤要去私塾教书,娄含真想与石头他们一同玩,奈何娘管的严格。 娄家没有养鸡,于是秦石头就与娄含真约好,只要听到他学鸡叫,那就是找她有事。 先前石氏还奇怪,他们家附近哪里来的鸡叫。 女儿告诉她,那是村子里其他人家的鸡跑来了。 才没惹来疑心。 家里的月季长出新叶,层层叠叠的叶片下面,不知藏了多少待开的花骨朵。 娄含真一笑,就像是月季花开一般,她东张西望,见没有惹起她娘注意,提起裙子,蹑手蹑脚跑出去,“石头,你怎么回来了?” 她成功和小伙伴们汇合,一看大毛土块还有墩儿眼圈都红红的,石头脸上也有些沉闷,心里一揪,声音也小多了:“石头,怎么了?” “娄姐姐,我们方才去探望强子了。” 秦石头把事情原委道出,又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想挣钱,帮强子买药请大夫,你能帮忙吗?” 被秦石头这样希冀地看着,娄含真忙道:“我当然要帮你,你要我做什么?” 娄家的月季花还是那样旺盛。 秦石头道:“你还记得去年我找你讨要的月月红枝条么?我拿回家,早已种活,我们可以再扦插一些,种到盆里,拿去县城卖。” 县里有县学,读书人多,风流雅致之人也多,到时候肯定有人愿意买。 娄含真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好,我明白了,你还要枝条对吗?可我们要在哪种枝条呢?” 秦石头他们还真有地方。 娄夫子家附近的树林,他们去年和强子经常在那里玩,从溪边可以挖河泥,树林里能挖腐土,都是扦插月季能用到的东西。 说干就干,娄含真回家偷偷把她娘做女红的剪刀拿出来,秦石头找了几根月季老枝条,“咔嚓”剪下,再把枝条剪成寸长,锊去大多数枝叶。 墩儿挖腐土,大毛和土块拿着夫子家的砍刀去毛竹林,找粗毛竹砍一棵回来。 秦石头剪完枝条,数了数有二三十根,就让娄含真先去拿水泡着,他见大毛还没回来,也跑去毛竹林帮忙。 一棵老毛竹可不是小孩子轻易能砍动的,大毛和土块吭哧砍了半天,毛竹也就掉了几块皮。 秦石头道:“没有毛竹就算了,只要找到能装土的东西就行。” 最好当然是用花盆,可他们没有启动资金,用花盆成本也会增加。 秦石头在附近一找,突然意外地“发出一声:“嗯?” “这是什么?”他蹲下身子摸了摸灰黑的笋尖。 脑子里的灯泡一下子亮了。 “春笋!?” 大毛和土块也连忙蹲下,兴奋地扒着土:“笋好吃!咱们可以卖笋啊!” 秦石头上辈子生活在只有细竹的地方,也见过笋,可细竹的笋不好吃,麻嘴。上大学后他才知道原来人们常吃的笋是毛竹笋! 后来还常在赶山视频中见到挖笋的情节。 三个孩子一下子忘记原本的目标,撅着屁股在竹林里找笋。 “这儿还有一个!” 小孩子眼尖,一会儿就找到一处,秦石头用砍刀吭哧吭哧挖着,前面几次都没注意好挖笋的深浅,一不小心就用砍刀把笋弄成两半。 没过一会,他就掌握了挖笋技巧,大毛和土块负责找,他负责挖,挖出来的笋堆放在一旁。 据说每棵竹子破土之前都在地下待了很久,酝酿着生长的力量,所以到了春天,一场春雨一场高,竹林里有不少新竹,这样的就不能吃了。 秦石头他们在竹林里越走越深,越走越深。 三个人都忘乎所以,欢欣不已。 直到娄含真带着墩儿找来,叫他们的名字。 秦石头一回头,才发现自己居然挖了那么多笋。 娄含真急的都要哭了:“你们怎么还没出来!” “娄姐姐!墩儿,快进来帮忙!” 好些个笋,五个孩子来回搬了两趟,才把所有笋搬到娄夫子家附近的树林里。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 “咱们还卖花吗?要不直接卖笋吧!” “可是这么多笋,咱们怎么弄去县城呢?” 白鹤滩虽然离县城近,可这么多东西也不是他们几个孩子轻易就能弄去的。 秦石头琢磨片刻:“花要卖,笋也能卖,这些笋剥去外壳,就没剩下多少笋肉,卖的钱说不定不够,咱们可以把外壳剥下来,做花盆,然后一起拿去卖。” 至于怎么弄去县城…… 看来还是要找舅舅帮忙。 休假这天的下午,秦石头折腾许久,像包粽子一样,把笋皮做成能装土的形状,里面装上腐土,把花枝插进去。 一共二十七个“小花盆”,藏在树林能晒到太阳的地铁。 娄含真负责看管这些花。 眼看着天色不早了,秦石头才急匆匆地带着大毛他们离开娄夫子家,出村的时候差点迎上娄雨贤,幸好他们躲的快。 秦石头把他们送回村子,这才紧赶慢赶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暮色四合,天色渐晚,村庄都是聚居的,因此途中大多数都是田地、树林、河流。月亮纯净,高高挂在天空,没一会儿飘来一朵云遮住月亮,四周有虫叫蛙鸣,不仅不可怕,反而十分安逸。 秦石头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跑的气喘吁吁,终于提前回到家中。 敲门声响起,家里人看见门外是他,都惊讶又惊喜,“石头,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你舅舅呢?” 第51章 挣小钱钱(2) 秦石头不敢说是自己一人回来的,这时候地广人稀,远没有后世安全,据说山里还有诸多野兽,他们这虽然没有山,可有拍花子的坏人。 他从小就听郑氏讲故事吓人,说拍花子会捡落单的小孩,用什么迷魂药一捂,小孩子就被人拐跑了。 拐去做什么呢,穿上小狗皮、小羊皮,小孩的皮肤就会和狗羊长到一起,去集市看到那些玩杂耍的,有小狗会作揖,小羊钻火圈,那都是小孩变得。 郑氏孜孜不倦地给家里每个孩子讲吓人的故事,有点类似后世家长提醒孩子警惕陌生人。 因此秦石头只道:“舅舅送我回来的,天晚了,他急着回家,把我送到村口就回去了。” “这孩子,怎么不来家住一晚呢?”王丽梅有些心疼弟弟,把儿子领回屋,连忙又去端饭来。 家里忙着春耕,天黑了才回来,也刚吃过饭不久,饭还是温热的。 秦石头大口大口吃着饭,享受着家里人的唠叨。 锁头等他一吃完饭,就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口齿清晰地叫道:“三哥!” “锁头!哥哥试试你有没有长胖!”秦石头把弟弟抱起来,他只比锁头大三岁,赵草儿看见道笑道:“真是蚂蚁衔稻,锁头,快叫你哥哥放你下来,别累着他了。” 锁头踢着腿:“哥哥,我要下去!” 郑氏道:“锁头见天说话嘴里像是含着一口水,我原想着是还不会说话,这叫人不是叫的挺清楚吗?” 王丽梅替儿子正声道:“他哪里是不会说话?他就是懒!” 锁头即使下来了,也赖在秦石头身旁,秦石头捏他脸颊,逗他:“锁头,你是不是懒得说话?” 锁头道:“不想说,累!”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秦石头上学半个月,家中一切都还好,买了驴,家里人手也勉强够,这几天正在插秧,每日秦春富一个人早起磨豆腐,卖到半晌午豆腐卖的差不多,就紧赶慢赶去地里干农活。 怪不得秦石头见他爹瘦了一圈。 连忙上前说些好话:“爹,你辛苦了,若是起太早,不如中午小睡片刻呢。” 怕自己说的没用,他又搬出古人的言论来:“我们夫子说了,一觉闲眠百病消,睡够了才不会生病呢。” 秦冬财也道:“大哥,我就说吧,让你休息你不休息,家里的活能是争抢着就能干完的?干完这还有那,就慢慢来吧。” 秦木桥“嘶”了一声,“是娄夫子说的,那肯定对,你说这读书人是厉害是,还没考中举人,只是个秀才,怎么就懂得那么多?又会磨豆腐,又懂医术,咱石头以后也能这样?” 二儿子一回来,王丽梅笑得嘴巴都合不上,刷完碗回来,正听到家公这样说,她忙道:“爹,人家娄夫子不是考不中举人,他这么有才华,肯定考上了,不过是得罪了人,人家害他罢了。” “对,就是这样!” 秦木桥摇头:“那些人还真是坏,当官的能有几个好人?咱们啊,没啥本事,遇到当官的,千万要绕着走。” 秦家人都信服地点头。 赵草儿又道:“那以后咱石头做了官,咱也绕着走不成?” 秦石头连连摆手:“那不可,我要做就做好官,你们可别不要我!” 家里人又哈哈笑起来。 秦木桥满意地点头,嘱咐孙子:“石头说的对,将来你要做官,就要做好官,千万别做那些生孩子没屁眼的缺德事,糟践人!” 秦木桥咬牙切齿,像是想到了什么。 家里人即使说着话聊着天,手里也都没闲着,各有各的事情做。 见时候不早了,王丽梅才催促孩子们赶紧去睡觉。 爹娘兄弟姐妹齐挤在一个大床上,秦石头左手边是大哥虎头,右手边是弟弟锁头,两个姐姐睡在最里面。 关上门,一大家人细分一下,他们是更紧密的一家人。 秦春富累的狠了,没一会儿就呼呼大睡,鼾声四起,秦石头很快也闭上眼睛,陷入香甜的梦乡。 秦春富寅时起,去院子里拉驴磨豆腐,秦石头听见了,但是太困,没能睁眼。 接着第二早起的是王丽梅。 秦石头也听见了,翻个身又继续睡。 等他醒来,床上就只剩下他和锁头,还多了一个猫娃子。 一巧二巧出门挖水蚂蚁菜,这种野菜人能吃,牲畜也能吃,春天时田间地头多的是。 估计是二叔婶娘都去忙了,怕猫娃子一人在屋出事,就把他给抱到这屋来了。 秦石头蹑手蹑脚起床,外面天色大亮,他今天下午就要走,当然要趁着白天多干干活。 先喝一碗豆浆,吃鸡蛋和饼子填饱肚子,秦石头找了两根绳子就要出门,锁头睡眼朦胧,光着脚下床,站在门口揉着眼睛道:“哥哥,你去哪?” “哥哥去捡些柴火,你要不再睡会?” “我也要去!” “那你进屋穿好鞋,赶紧吃饭。” 等锁头一吃完饭,秦石头就牵着他出门。 他们这地方离山远,可平时烧饭烧水都要用柴,农家买柴嫌贵,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也有人烧秸秆,可秸秆不耐烧,别的地方用秸秆也多。 秦石头捡柴的秘诀就是到树林附近,有些树是人家私有的,不许外人砍,但他们自己砍完背回去,有时候会掉一些。 他所谓的捡柴,就是捡那些没人要的。 有时候为了捡一捆柴,能走好远。 不过秦石头从三岁就开始捡柴,捡柴技能最高,还有视力提升和绳艺提升buff,这怎么不能算是作弊呢。 没一会儿,秦石头就捡一堆柴,把绳子铺平放在地上,柴火堆上去,他语重心长地教导弟弟:“哥哥像你这么大时就已经会出门捡柴了,现在我要把我毕生所学的捡柴技巧教给你,你可要认真学!” 锁头懵懵懂懂,坚定地点头:“好!” 捡完一大捆柴,估摸着够家里人烧七八天,秦石头才收手,连拉带背地把柴拖回家。 接着又开始喂鸡鸭,给菜园子的菜堆粪肥,再看去年种下去的扦插月季,已经长有二三十厘米高,早已发出新芽,结有花苞。 估计下次再回来,就能授粉了。 第52章 挣小钱钱(3) 秦石头明天要开学,当天下午就要把他送到舅舅家。 秦春富因此得了半天闲,郑氏用豆渣做饼,约摸做了十来张,全让秦石头带着去读书吃。 秦石头没有拒绝让爹送他。 他要是说自己走,家里肯定不放心。 走了不到两刻钟,秦春富怕他累,非要背他。 秦石头比去年长大些,再让他坐肩膀就有点压脖子了,只能背着。 就这样走着背着,总算到了王家村,秦春富照例去见岳父岳母,闲聊些家长里短,又叮嘱秦石头要好好听话。 也没有留下吃饭,便急着赶在天黑前回去。 他住在舅舅家,家里本来是要给外公外婆钱的,可外公不要,说他一个孩子能吃多少钱的东西。 秦木桥没办法,又不愿让老亲戚吃亏,每次收成过后都会送来些自家打的粮食。 贫苦人家,哪有那么多讲究。 杏花快开败了,院子里铺了一层粉白色的杏花瓣,有时候风一吹,便把花瓣再次卷飞起,落到屋顶的茅草上。 秦石头把舅舅王立来拉到屋里,还没忘记请他帮忙的事情。 “舅舅,其实我前天下午骗你了,我没急着回家。” 还不等王力来瞪眼,秦石头连忙把事情都给说出来。 “……东西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想请你帮忙把花和笋运去县里,然后就不麻烦你了,可以吗?” 说实话,秦石头还挺怕舅舅会拒绝的。 上辈子他没什么亲人,即使重来一世,带着那些活过几十年的记忆,也不懂得真正的孩子到底会怎么和亲人相处。 小时候他喝娘的奶,总是不好意思,被爹爹抱起来扛在肩头,也总觉得身上有蚂蚁在爬。 就像是从没得到过爱意的孩子,突然全都拥有了,他总要有一段反应的时间。 秦欢告诉自己,她现在是秦石头,是一个孩子。 所以就顺其自然地做个孩子,享受自己从没拥有过的爱吧。 怕归怕,他也知道舅舅不会拒绝他。 果然,王立来咬牙切齿地掐他脸颊:“好你个臭小子,竟然敢骗我自己回家!?这么晚回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娘交待!” 秦石头被他掐的眼泪汪汪:“舅舅,疼!轻点!” “轻不了一点!我要是告诉你娘,你非得吃竹鞭子!” 被舅舅狠狠教训一顿,秦石头揉着发烫的脸颊,小心翼翼问道:“舅舅,那你是答应帮我了?” 王立来冷笑一声:“我要是不帮你,你又准备做什么?” 秦石头有些心虚:“我不会再骗你了,舅舅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那天肯定是鬼迷心窍了——” 他一边自我批评一边看王立来的脸色,见舅舅没那么生气,又嬉皮笑脸凑近:“舅舅,求求你了,你就帮帮我吧!” 王立来经不住他软磨硬泡,自己这个外甥,向来早慧,可就是太聪明了,才会有这样天不怕地不怕,连大人都想不到的异想天开。 于是第二天,六个人碰面,开始商量计策。 首先就是时间问题,早晨七时娄夫子要去殷家私塾,差不多要到十时到十一时中间才能回来,下午则是十四时去私塾,下午五时回来。 这样一算,晌午的时间最充足,通常县里的集市也都是开早市。 然后就是县城踩点问题,卖东西有专门的坊市,这都是有管理的,他们如果事前不知道地方,肯定会延误时间,万一没法及时赶回来,被娄夫子发现肯定要挨骂。 幸好有王立来在,他卖杏常去县里,知道地方。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王立来看他们用笋叶包裹的枝条,忍不住发笑:“这花枝这么小,谁会闲着无事买它?” 几个小孩看着还没移栽的月季,都有些心虚。 “死马当活马医,强子还在等着咱们呢,先不管了,肯定会有人买!” 于是第二天,计划开始实行。 娄夫子前脚去私塾,娄含真立马回来告诉他们,王立来在树林里装好笋和花,昨天经过他“热心”提醒,孩子们怕花卖不出去,又撺掇他一起去挖笋。 “我爹走了,你们赶紧去吧!” “娄姐姐,若是到点见不到我们回来,你就去路上拦着点老师。” “好,我知道!”娄含真还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紧张地昨日都没睡好。 秦石头点点头,带着二三小弟,跟着舅舅,众人一同奔向安溪县城。 “县城人多,你们去了可别乱跑,不然会被拍花子拐走的!” 怕出岔子,秦石头昨天还专门给小弟们讲了拍花子的故事。 墩儿最严谨,紧紧拉着他的衣角:“好,我拉紧你。” 县城外有一圈护城河,护城河岸边杨柳依依,牧草青青。 桥头有人摆了草集,卖的正是竹笋。 秦石头上前询问:“阿奶,你这竹笋怎么卖?” “三文钱一斤,都是今早刚挖的,要不要?” “谢谢阿奶,我再看看。” 秦石头一连问了好几个卖笋的,价格都是三文钱。 价钱不高。 一个竹笋就有两三斤,剥去外壳,也就最里面的嫩芯能吃,可那嫩芯不知有没有一斤,两根笋才能炒一盆够五口之家吃的菜。 性价比不高。 秦石头想了想,连忙让舅舅把担子挑到没人的地方:“咱们赶紧把笋给剥出来,多剥一些,这样就能把价钱定高点。” 小弟们虽然不懂其中道理,可都听他的,王立来也跟着剥了七八根。 剥了壳的笋白白嫩嫩,轻多了。 王立来一头挑着笋,一头挑着花,随着人流进入安溪县城。 听说县里住着一两万人,比起村庄,这里人口算是密集的。 听秦石头说城里人不种地,大毛陷入深深的好奇:“不种地,那他们吃什么?” 秦石头哑然失笑,拍拍舅舅担着的担子:“这不就有人来给他们送吃的了吗?” 土块又问:“那他们哪来的钱买吃的呢?” 左看右看,河里撑船的坐船的,桥上有人赶着背东西的牛,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像是下地干活的,怎么就有钱呢。 第53章 挣小钱钱(4) 孩子们还是头一回在没大人的情况下逛县城,看什么都赶到新鲜,城里有人撑船在河道里划行,河中水流清澈见底,能看见荇菜摇晃,时不时能看见几个浣衣的妇人,在向过往的船只询问可有鱼卖。 安溪县城位于金川江中上游,金川江的好几条支流从此处经过,其中最大的一条支流,名为安溪。 故县城得名安溪。 安溪有山有水有平原,算是聚居的好地方,可要论人口,不算特别多。 因为金川江几乎每年都会发洪水,一涝,安溪县城就会被淹。除了靠近山能活人,其他地方越平越不适合住人。 不过五六十年前朝廷派陈璜来此处兴修水利,在金川江中下游附近修了水库和堤堰,安溪县也得利,仔细算来,约有十来年未遭遇洪涝了。 秦石头对朝廷和天下事都挺好奇,经常会向娄雨贤打听,关于安溪县的事,也都是他听来的。 王立来带他们到专门卖菜的地方,这地儿临水,向北是一片白茫茫的河水,河面上飘着叶片似的小船,路南岸有临水的酒楼菜馆,再往东走一两里路,有个小小的码头。 人流量不错,这附近就有一条街,专门卖菜和鱼虾等水货。 通常买菜卖菜的人都会赶早,王立来一行人来到菜市场,压根找不到好位置。 最后只能在菜市口一棵树下摆摊,在那卖起春笋。 人们从他们的摊子面前来来往往,却都是只看不买。 墩儿稻:“咱是不是该吆喝吆喝?”他爹是货郎,俗话说的好,不怕好货不便宜,就怕货郎不吆喝。 大毛有些窘涩:“咱们卖的是啥,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为啥还要吆喝,要是没人买,那多丢人啊!” 秦石头默默走到一边,离得远了仔细观察,回来摇头道:“不吆喝不行,咱们卖的笋太少了,就卖这一种,也不气派,瞧着像是没人要的。” 再加上放一旁的那些还没开花的花,让人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想卖什么。 王立来一摊手:“来之前说好了,我只帮你们干体力活,想吆喝你们就自己来。” 自己来就自己来,秦石头清清嗓子,他身上可没有什么孔乙己的长衫,上辈子为了挣钱,他不是在打工就是在打工的路上,餐馆里送过餐端过盘子,电子厂里拧过螺丝,大学时要帮忙卖过手机卡。 卖这点笋,都不够他费劲想吆喝词的。 他让王立来守着花盆,他则带着三个小弟跑去菜馆酒楼一条街,挨家挨户地问:“掌柜的,你们家要春笋不?都是剥好的,六文一斤,十五文钱三斤,你们买回来都不用剥了。” 说着,大毛就展示箩筐里剥好的春笋,果真一个个剥的干干净净。 那人只看一眼,就不客气地摆手:“去去去,哪来的小孩子,什么笋能卖六文一斤。” “我们是剥好的……”大毛口直心快想要解释,却被秦石头拦住,“没事,咱们去下一家问问。” 他这样卖笋,其实是比正常来卖还要便宜些。 掌柜的不懂,也不愿意卖,还与他多费什么口舌? 时间宝贵,找有眼光的人吧。 一条街上足有四五家小菜馆酒馆,还有一个比较大的酒楼。 他们问到酒楼时,有个店小二让他们等了快一刻钟,最后才从后厨回来,把他们十几斤笋全都给包圆了。 总共卖得七十二文钱。 秦石头拿了钱,却没急着走,恭敬问道:“小哥,你可知道附近有什么大夫医术比较高超,价格又比较低廉吗?” 店小二看他们几个孩子一眼,穿的破破烂烂,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孩子,多嘴问道:“怎么?你们家里有人生病了吗?” “是我们的一个朋友,他生病了,我们卖笋也是想给他买药看病,但我们的钱不多。” 秦石头并没有一味地要强,他观察到店小二有些善良,就会利用这点善良,适当地装可怜卖惨,来换取一些帮助。 果然,店小二面露不忍,想了想道:“出门往左有个十字路口,再往前走一段,有一家小铺子,名叫杏林堂,你去那问问吧。” 秦石头连忙道:“多谢小哥,大毛,你们也快谢谢哥哥。” 三个小弟齐声道:“多谢小哥!” 店小二被他们逗的嘴都咧起来了,“不用谢,下次还有别的菜,只要菜好价格实惠,尽管拿来吧。” 秦石头再三感谢,带着孩子们忙向杏林堂跑去,他们赶时间。 中途还是迷了路,又找路人打听,才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门口插着一个蓝色旗幡,上面写了“药”的小篆。 “应该就是这家了。”秦石头让小伙伴们退后,他上前敲门:“大夫在家吗?” “我爷爷出去给人看病了,不在家,你们找他做甚?” 院子里响起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听起来与他们差不多年纪。 秦石头心里有些失望,可还是不想放弃,他恳求道:“那你知道你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吗?我有一个朋友生病了,我们是来买药的。” “你们的朋友怎么了?”那小孩又问。 大毛急了:“石头,别跟他废话了,咱们还是换别的地方问问吧!” 秦石头仰头看太阳,心中估摸着时间,他们还要去卖花,要多筹些钱,就这七十文钱,根本不够买药的。 于是他对里面的孩子道:“那我们下次再来吧,我们赶时间。” 忽地,木门在他面前被人打开。 里面站着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垂髫发型,皮肤白净,五官端正,尤其是那双丹凤眼,生的极好。 看惯身边一堆煤孩子,就连秦石头也是黑黑的、脏脏的,再看着如玉似的小男孩,他眼前一亮。 “走什么?你们要是急,我就去替你们找我爷爷回来。” 大毛等人停下脚步。 “可我们赶时间。” “赶着去做什么?” “去卖花,我们身上只有七十二文钱,怕不够买药的。”墩儿老实道。 “卖什么花?”小男孩好奇地不得了,什么都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第54章 峰回路转 果然大家都能欣赏的到美。 就连大毛跟男孩说话都没那么急躁了。 男孩问什么他们就回答什么。 “你们叫什么名字?”男孩又问。 “我叫秦扶清,你可以叫我小名石头。” “我叫大毛。” “我叫土块。” “我叫墩儿,你呢?” “我叫苏木,是我爷爷给我起的名字。” “为什么是你阿爷起名字,你爹呢?” “我爹上山里采药,从悬崖掉下去摔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那,那你娘呢。” “我娘生我时难产,也死了。” 秦石头内心简直是崩溃人物表情包。 这是什么美惨人设啊! 三个小弟接连道歉,他们都想跑了,可苏木却不觉得有什么,依旧面无表情地讲着悲惨的事情:“别人都说我是扫把星,会克人,不和我玩。” 也难怪会叫住他们跟他们说那么多废话。 一向都是秦石头卖惨骗别人同情心,这回好了,玩鹰的被鹰啄了眼。 他同情心大发,和小伙伴们对视一眼,大家不约而同地觉得……好像也没那么急着离开。 “好吧,那,那我们在这里等一会你爷爷,顺便陪你说说话。”墩儿也很心善。 苏木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大方地打开门,让他们到院子里来:“你们进来吧。” 苏木家中只有他和爷爷,他家院子很大,种着一棵皂角树,院子里开了三块菜地,靠近一看,秦石头却发现他不认识那些菜。 “这种的是什么?” “药草,这是三七,这是甘草,这是……”苏木如数家珍地给秦石头介绍。 “你好厉害,难道你也会给人看病吗?”大毛佩服地夸奖道。 苏木摇头:“我还不会给人看病,只认识这些草药,要再过几年爷爷才会教我开方子。” “那也很厉害了,你上学了吗?” 苏木依旧摇头,“爷爷在家教我,没让我去读书。” “你阿爷还认识字呢?” “嗯,当大夫都要认字的。” 苏柘背着药箱给人看病回来,发现家中大门竟是开着的,一时间心猛地一提,还以为孙子偷偷跑出去玩了。 连忙大喊道:“苏木!” “我在。” 苏木在树下蹲着,和秦石头他们一起捉蟋蟀玩,玩的满手泥巴。 苏柘看见孙儿,心才落地,可看着四个不认识的小孩,疑惑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孩子?” 要不等秦石头回答,苏木就抢先笑着道:“爷爷,他们是我的朋友?” 秦石头也道:“苏阿爷,我们是来买药的,我们有一个朋友生病,咳嗽的很厉害,我们攒了钱想给他买药看病。” 苏柘点点头,“你那个朋友家住在哪里?我走一趟去看看吧。” 他瞧着五十来岁的样子,鬓边生出几缕白发,脚穿布鞋,小腿缠着绑腿,走起路来快速,面容也生的和善。 秦石头不好意思地道:“苏阿爷,我们只有七十二文钱,怕是不够,可以先欠着么?” 苏柘皱眉,他靠行医卖药养活自己和孙儿,做的可不是无本买卖,这几个小孩更不认得,万一钱收不回来,岂不是亏了? 可苏木却央求道:“爷爷,你就答应他们吧。” 看着可怜的孙儿,苏柘拗不过他,也不想让他失望,只含糊道:“看在我孙儿的面子上,我可以答应你们走一趟,不过该收的钱我可不会少收一文。” “好耶!”墩儿和土块快乐地蹦跶起来,苏木也开心地笑起来。 苏柘听秦石头描述的症状,觉得不能再耽搁时间,于是要求立刻走一趟,得知秦石头他们住在城外白鹤滩,苏柘又沉默了。 可既然都答应了,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苏木锁上门,也跟着他们一同出门。 苏木平时不怎么出家门,附近邻居都知道他还没出生就死了爹,一出生又害死娘,都说他是克星,不许家里孩子同他玩。 苏木从小被骂的多了,性格也有些孤僻,听苏柘说,他不爱出门,每日他出去给人看病,苏木都自己躲在家中,帮他晒晒草药,或者看看医书。 无聊的很。 跟着秦石头他们来到河边,王立来急的都想揍人了,几个孩子跑去卖菜没了音讯,他又不敢离开,怕与秦石头他们叉开,站在树下急出一身汗。 一看见秦石头,就把他拉到身边啪啪啪搭几巴掌屁股。 “你又跑哪里去了?” “舅舅舅舅!你看我找到了大夫!”秦石头急于挣脱舅舅的魔爪,简直欲哭无泪,他真怀念手机,就算有个小天才电话手表也不至于这样啊! 王立来发泄一通火气,对苏柘还是很恭敬的,主动要帮他背着医箱。 听到秦石头说卖完了笋,现在要回去给强子看病,王立来扫一眼月季苗:“那这些花咋办?” “只能辛苦舅舅再担回去了……” “你!我……”王立来气的差点要脱鞋再打他几屁股。 秦石头言辞振振:“现在还没开花,就算卖也不好卖啊,再过段时日……” “再辛苦我帮你担来卖是吧?”王立来没好气地道。 秦石头狗腿地给他捏肩捶腿:“舅舅,到时候卖到钱,我分你一些!” 苏木跟在爷爷身边,好奇地看着他们的互动。 苏柘也在观察这些孩子。 “石头,那是什么花?”好奇宝宝苏木再次发问。 “这是月季苗,还没长出花来,再过半个月肯定就发芽长出新枝了。” “噢。”苏木点点头。 秦石头对苏柘道:“苏阿爷,能麻烦你再帮我一个忙吗?” “只要不是不给钱,一切好说。”苏柘倒是个好脾气的,跟着一些孩子打闹,也没觉得不靠谱。 “给钱,我肯定能挣到钱给你,我只是想麻烦你等会去到强子家,不跟他们说钱的事,不然他们家肯定不敢看病。” 秦石头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不少。 强子家遭了难,昨日他们又去看强子,听说为了给他和他阿爷看病,他爹想把强子的姐姐妮儿给卖掉。 妮儿今年十二了,还没到说亲的年纪,可听说牙婆上门,给她说了个四十岁的鳏夫,愿意花三两银子将她买了去。 要是他们能帮到强子,也许妮儿就不会被卖了。 第55章 大人才问值不值得 苏柘也算是明白了这些孩子前来请大夫的原委。怎么说呢,很天真,也许只有心思最为单纯的孩子才能做出这样不求回报的事情来。 他同意了秦石头的请求。 一行人紧赶慢赶来到强子家,老远就听见妮儿的哭声:“爹,我不想走,你别卖了我,我能干活,能养猪,我不想嫁人。” “妮儿,你就去吧,不然你弟弟要是出了事,爹后半辈子就没盼头了。”强子爹虽然不舍女儿,可他爹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又只有强子这么一个儿子。 闺女早晚都是别人家的,卖了闺女能救儿子,也算是值得了。 强子娘只知道哭,一句话也不说。 牙婆紧紧攥着妮儿的手腕,笑着道:“你哭甚,这是送你去过好日子呢,男人年纪大会疼人,他都死了三个女人,肯定稀罕你稀罕得不行。” 妮儿哭的撕心裂肺:“我不走,我不嫁人!” 秦石头跑的气喘吁吁,还不忘催苏大夫:“苏阿爷,你快些吧!” 他跑到家中强子家中,连忙道:“林叔,我请大夫来给强子看病了!” 强子爹顿时一喜,连忙去搀扶苏柘:“老大夫,你来的正好,快给我儿子看一看,救救他吧!” 强子在屋里咳的撕心裂肺,像是破风箱,苏柘一听就紧皱眉头,顾不得什么,进屋去给强子看病了。 秦石头请求强子爹:“林叔,大夫都来了,就不必卖了妮儿姐,你快让她回来吧!” 强子爹却瞪眼道:“我不卖了她,哪来的钱给强子看病?” 院子里几个孩子抢着道:“不用你给大夫钱,我们已经攒够钱给大夫了,他不收你钱。” 妮儿哭的眼泪汪汪,闻言顿时感激地看着他们,随后又祈求地看向强子爹:“爹……” 强子爹皱眉道:“你们几个小孩子,哪里来的钱?怕不是偷得家里的!” 王立来受不了外甥被委屈,上前道:“你别平白污人好心,几个孩子与强子是同窗,看不过眼他生病受苦,这才好心帮忙,又是卖笋挣钱,又是请大夫的。” 秦石头暗道不妙,他看了看一旁的妮儿,又看着不作为的强子娘,心想这些人只怕是已经拿了钱,现在不想把牙婆的钱吐出来,非要卖掉女儿不可。 他道:“那行吧,我们与强子不过是同窗,帮他请大夫已经算是仁至义尽,等会我就和大夫说,把六两银子退给我们,反正妮儿姐已经被卖了,林叔有钱可以自己给大夫…” “等会?多少钱?”强子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苏木欲言又止,他爷爷看病没那么贵吧。 可墩儿却拉了拉他的手,不让他说话。 “六两银啊,林叔自己给大夫吧。”秦石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强子爹眼珠子骨碌转几圈,走到牙婆身边,将她拽到一边细说几句话。 秦石头他们只看见强子爹一脸肉疼地把银子给了牙婆,牙婆不满地骂起来,他又说了什么,牙婆冷笑几声,便离开了。 妮儿浑身颤抖着,小脸惨白,她差点就要被她爹卖给一个四十岁的老男人! 强子爹满脸堆笑地走过来:“妮儿到底是我闺女,既然你们帮着垫付了药钱,就算叔先欠你们的,日后强子有本事了……” 秦石头冷眼瞧着。 他本来就不是想要这钱,只是不想让强子爹卖女儿。 尤其是把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卖给一个死过三任妻子的老男人。 这不是害人吗? 他见过阳光,自然也见过阴沟,人性就是如此,没有上限,也没有下限。 林家没人在乎妮儿的感受,卖不卖她也就是爹娘的一句话。 她爹娘都去关心强子了,妮儿像是吓傻的鸡崽,在院子里精神恍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日头逐渐升高,大毛哀嚎道:“咱们完了,夫子肯定发现了,还不知要怎么打咱们呢。” 土块道:“夫子人那么多,肯定不会打咱,就是打也是轻轻的,比我爹那破鞋底子可轻多了。” 秦石头坐在树下,静静地等苏大夫出来。 墩儿捧着脸,和苏木玩问答游戏。 苏木问他们:“你们读书了?” 墩儿道:“是啊,我们都是娄夫子的学生,石头还是娄夫子的学生呢。” “怪不得你们能一起玩,”苏木脸上满是羡慕,“要是我也能跟你们一起读书就好了。” “行啊,那你让你阿爷给你交束修,娄夫子肯定愿意收下你,这样咱们就能一起玩了!” “真的吗?” “真的!娄夫子家还有娄姐姐,经常跟我们一起玩,石头还会带咱们一起去玩捉鬼游戏,夏天还能去舅舅的茶摊喝茶睡觉!”墩儿说起读书的快乐,简直的滔滔不绝。 说的苏木心动无比。 他时不时看一眼秦石头,想上前搭话,可看秦石头一脸沉思的样子,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立来倒是有些能猜着外甥在想什么。 十有八九是受挫了。 遇到强子爹这样的人,确实会让人生出一种后悔多管闲事的心理。 现在说风凉话只会让孩子心里更难受,成长嘛,就是自己去尝试,去碰的头破血流,不吃点苦头,怎么叫成长? 强子爹把苏柘送出来,方才苏柘给强子扎了针,又留下几副药,叮嘱道:“这些药按时吃,明日我再来给他扎针,仔细养着,慢慢就会好的。” “我知道了,多谢大夫,药钱……” “药钱那几个孩子已经给过了。” “那就好,那就好,大夫,我就这一个儿子,你不要不舍得开药,一定要治好他啊!” 苏柘刚才在屋里给强子看病,没听到外面的谈话,也不影响他此刻皱紧眉头。 “我是大夫,又不是卖酒食的,哪有舍不舍得开药的道理?若是用三钱药就能给治好,我是不会给你开六钱药的,放心好了。” 强子爹看大夫没有领悟到自己的意思,尴尬笑笑,搓着手道:“那就好,那就好。” 苏柘摇着头离开了。 秦石头他们与苏柘道别分开,赶回娄夫子家,一进门就看见娄夫子脸色铁黑,束手站在院子里。 他身后,娄含真一脸的爱莫能助。 第56章 失之东隅 秦石头被推上前,小声地叫道:“老师……” 娄雨贤深呼吸一口气,淡淡道:“你还知道叫我老师,请到大夫了吗?” 秦石头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娄雨贤:“老师,你都知道了?” 娄含真吐了吐舌头:“石头,你们回来的太慢了,我已经都告诉爹爹了……” 她实在拦不住呀。 娄雨贤本来是很想生气发脾气,想把秦石头给揍一顿,以儆效尤,他气秦石头家境困难,却辜负家人期望,不知上进,该读书的时候逃课出去。 可妻子石氏的一番话点醒了他。 “你气石头逃课,觉得他半天没来读书就是不知上进了,我问你,他真是不知上进的孩子吗?” 娄含真也没想到,她娘竟然会为石头讲好话。 “强子不过与他做几个月的同窗,他尚且对强子有情有义,说明这孩子不仅读书上进,心地也善良,又知晓不麻烦大人,自己想法子挣钱,有勇有谋,难道不值得一句夸奖?” 石氏夸秦石头还不忘讥讽丈夫:“韩愈的《师说》有云,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你若能有他这般头脑灵活,又何至于沦落到如今境地,就连养活妻女都成问题!” 娄雨贤受了刺激,默默从石氏房门离开,在院子里站了半天。 娄含真亲眼目睹爹娘吵架也不是一两回了,大人的是非对错,小孩子没法评说,她早已习惯,也不担心爹娘会因吵架离心。 她只担心爹爹心情不好,一会石头回来要挨骂的。 谁料娄雨贤真把石氏一番话给听进去了。 他没有责怪秦石头,把此事轻拿轻放,只道:“明日检查你们背诵《名物蒙求》,若是背不出来,就顶凳子站着,直到背出来为止。” 大毛土块墩儿三人如丧考妣,羡慕地看着秦石头,他早就背出来了,肯定不怕。 可又听夫子道:“扶清负责监督他们三个,他们任意一个背不出来,你也都跟着受罚。” 此话一出,击退了大毛三人心中的羡慕,变成了同情。 秦石头心服口服:“是,老师。” 娄雨贤叹一口气,又问道:“请到大夫了吗?强子怎么样了?” 看几个学生做贼似的看他,娄雨贤道:“我好歹也做过他的夫子,你们帮他,是好事。” 秦石头连忙道:“我们请到一位名叫苏柘的老大夫,他还有一个孙儿,名叫苏木,今年八岁。苏阿爷夸我们好,也想将孙儿送来读书,还托我问老师收不收他呢。” “苏柘,”娄雨贤沉吟思考,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大夫,可能医术不算高明,至于收学生一事:“我白日还要去私塾,教你们也没尽心尽力,哪还能再收学生?” “老师,苏木识字,不用您多费功夫,让他来,我带着他们一起读书学习就成。”秦石头狗腿地道。 娄雨贤似笑非笑:“我最多教五个学生,若是收了苏木,强子还要回来吗?” 秦石头轻声道:“只怕强子不会回来了,他就是身体转好,家中也没能力再供他读书。” 他说了强子阿爷摔伤腿,还有强子爹要卖女的事。 去年强子能来读书,是因为家里有他姐姐干活,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今年就不一定了。 娄雨贤一声叹息,“这样的事也不算少见,多亏你们出手相助,不然又是一条人命。请大夫花了多少钱?” 秦石头道:“苏阿爷还没找我们要钱呢,我跟他说了,先欠着,等卖了花就给他,大不了趁着春日多挖些竹笋卖钱给他。” 一提到竹笋,娄含真又捂住脸,窘迫地叫他名字:“石头弟弟,快别说了……” 娄雨贤脸又黑了。 秦石头和大毛他们都一脸茫然,“怎么了?” “你们日后不许再去挖笋!” 原来他们挖的笋竟是殷家的,上次他们挖笋被村里人看见,告去殷家人,今日在私塾殷荣期对娄雨贤阴阳怪气,问他是不是饿了,怎么教学生尽干些小偷小摸的事情。 娄雨贤回家来时憋着一口气呢,殷荣期说这次看他面子上就不找秦石头的事,可若有下次…… 秦石头大窘。 怎么竹林也都是殷家的呀! “白鹤滩的田大部分都是他们家的,下次你们可要小心些!” 秦石头连连点头:“对不起,老师,我们以后不会再去了!” 他就说那么大片竹林怎么没人挖笋! 这么看来,他们想挣钱就只能卖花了。 娄雨贤对他们捡自家花枝的事不甚在意,捡几根枝条而已,算不了什么。 只是…… “这花能卖出去么?” “肯定能卖!”秦石头见话都说开了,连忙向老师求助:“老师,我能挑几首您的诗出去传唱吗?” 娄雨贤爱写诗,还很会写诗,他藏书对秦石头开放,秦石头发现了一本诗集,署名是溪柳先生,里头写的诗清新雅致,自然动人,还有一些则诡谲凄厉,前后风格不一。 好奇之下,他问了娄姐姐,才知道诗集是自己老师的。 那些自然动人的诗,是娄雨贤失意前写的,后面那些,则都是他失意后而作,抒发内心不快的。 娄雨贤被学生折腾的心力交瘁,也无心再跟他计较什么:“你挑吧,不要因为这些腌臜物耽误了学习,赚够强子的药费就不能再这样了。” 秦石头露出大大的笑容,带着小伙伴们扑过去,猴子一样地叫道:“老师你真好!” “夫子我们一定会好好读书的!” 娄含真也露出大大的笑容来。 第二日,苏柘去给强子看病,途中经过白鹤滩,便拐进村来。 村口的茶摊,想必就是孙儿口中夏天能睡觉的地方。 老人家背着药箱踱步朝娄雨贤家中走着,碰见人就问路,没多久就让他摸上门。 他没上前敲门,只远远瞧着,听到柴房里传来孩子气十足的读书声,虽然才四个孩子,可听起来热闹极了。 篱笆内种着几丛很大的月月红,想来那几个孩子要卖的花枝,就是从这花树上截的。 花叶新绿,生机勃勃,倒是个交朋友的好地方。 第57章 收之桑榆 “快看,他真来了!” “苏木!” 这天一大清早,秦石头领着几个小伙伴在柴房坐定准备晨读,便看见苏柘领着苏木来了。 娄夫子还没去私塾,连忙出门相迎,二人在正厅相谈,从柴房门口勉强可以看见。 屋内,苏柘拉过孙儿,对娄雨贤介绍道:“娄夫子,这就是我孙儿苏木,他爹娘走的早,老头子辛苦把他拉扯长大,平日教他识得几个字,只是我忙于行医,也没法处处盯着,还望夫子不嫌弃,收他做学生,教他明事理吧。” 娄雨贤早就从学生那里听来苏木的事情,见他此时向外张望,似乎是在找人。 苏木安静又乖巧,看着倒是个好教的。 娄雨贤也没瞒着,只道:“我平日在私塾教书,苏木这个年纪,去私塾已经不成问题,若是只叫我私下教他,不过是在柴房苦读,他可吃得了苦?” “这……””苏柘沉吟片刻,询问孙儿道:“苏木,你是想去私塾呢,还是想跟着娄夫子?” “我不去私塾。”苏木毫不犹豫地道。 苏柘苦笑道:“夫子有所不知,老朽从前也送他去过私塾,幼童顽劣,常欺他无父无母,可怜无依,老朽头发花白,有医术传家,让他读书也不盼着非考个什么功名。” 娄雨贤点点头:“我已知晓,那就让他留下来吧。” 苏柘忙叫孙儿拜了夫子,走过流程,苏木便迫不及待往柴房去。 听见小伙伴们激动叫他:“苏木!在这儿!快来!” 他脸上的笑意加深,脚步也快了几分:“来了!” 苏柘带了肉干,用作给孙儿拜师的束修,他家中米粮也要花钱买,就不用米粮做束修,干脆要给娄雨贤钱。 谁料娄雨贤摆摆手,不肯收:“苏大夫,我这些学生给你添麻烦了,这钱就当作医药钱好了。” 苏柘还以为他不知晓呢,犹豫片刻:“这……” “可是不够药钱?还差多少,我给补上就行。” “不是不是,”苏柘笑着摆手,虽说看病不是无本的买卖,可他没给强子用贵药,普通药方就能治好,仔细算来也花不了多少钱,和束修比起来,大致相抵。 他只是觉得,好像只有这样至情至性、通情达理的老师,才能教出那几个好孩子来。 让孙儿在这儿读书的事情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苏木住在县城,每天往白鹤滩赶来上学,起码要走半个时辰。 苏柘每日把孙子送来,就扛着医幡,在附近村子里给人行医看病,日子一久,还真叫他打出不少名声。 四月半的时候,强子的病好了。 果然如同秦石头所预料的那样,他并没有回来学堂,也没有来找过他们。 强子爹生怕他们找他要药钱呢。 虽说帮强子没得到啥感谢,可妮儿没被卖,强子也没死,对秦石头他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娄雨贤没有告诉学生们他已经给了医药钱,被学生欺骗这么久,他不骗骗他们怎么能成?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没了强子,班里又多一个苏木。 苏木这人可好玩了,性子冷淡,除了每天问东问西问为什么,就不怎么说话,他们几个背书都是大声喊着,好像不喊背不出来。苏木就安安静静的,嘴巴也不怎么动,一到检查背书时,他又倒背如流。 是班里除了秦石头以外最卷的人。 班里一下子又多了个卷王,还是后来的,大毛土块他们都很有紧迫感,读书也越发认真。 四月份月季进入孕蕾期,娄夫子家里的篱笆墙满是花骨朵,有一天早晨突然瞥见一朵盛开的月季,第二天就多了一片。 月季花争先恐后地开放了。 秦石头和小弟们又多了一个业余爱好。 他们乐衷于听从秦石头的吩咐,从花的海洋里挑出颜色最鲜艳,花形最好的花来。 “石头,这朵可以吗?”娄含真找到一朵开了大半的花。 秦石头正在给花枝系草绳做标记,抬眼一看,点头道:“可以,再找一朵今天刚开,花粉还没掉的花。” 娄含真乖乖照做。 其他孩子也在做着类似的工作。 他们取下花瓣,还不能伤到里面的花蕊,再下面的工作,都是秦石头自己完成,花瓣全部摘除,露出黄色的花蕊,雌蕊的周围是雄蕊,雌蕊的颜色比较淡。 用手指把雄蕊拔掉,留下中间的雌蕊,再把开放半日还有花粉的花作为父本,取雄蕊花粉蘸到雌蕊上,授粉成功后,雌蕊的颜色就会发生变化。 半个月时间内,秦石头陆陆续续做了几十株花的授粉,还都用不同的草绳做了标记。 等到花谢老去,这些花枝留到秋天,就会结出花种,取种明年再种下,就能享受拆盲盒的快感了。 石氏坐在屋内窗前刺绣,眼睛时有疲乏,她一抬头,便能从窗户看见窗外,女儿和丈夫的学生们在花丛里不知忙活什么。 她从不多问,也不与这些学生过多说话。 女儿从前还背着她与学生玩,自从上次她替秦石头说话之后,便再也没拦着了。 家中只靠娄雨贤那些束修,根本难以支撑,虽说家中只有一个女儿,石氏也总想多给她攒点嫁妆,免得日后嫁出去受人欺凌。 她是石家的庶女,想让爹看见自己,拼了命地苦练女红,后来嫁给娄雨贤,因着娄雨贤的秀才身份,家中才给她几分正眼。 没曾想,兜兜转转还是被家人看不起,反倒是讨好他们学来的技艺帮自己度过不少难关。 她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了会,又沉下心来安心做刺绣。 秦石头不止给娄夫子家的月季做了杂交,休沐时回自己家,给家中的月季同样做了授粉。 不过他还多做了一些尝试,去田间地头采同样是蔷薇科的刺苔花,给月季做了授粉。 他上辈子没搞过这些,只选修了生物,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收获。 只能等时间流逝,慢慢检验成果。 与此同时,他为了给强子筹药费扦插的那批月季也长出新芽、结出花苞了。 第58章 卖花诗 为了把花卖出好价钱,秦石头提前一周开始布局。 他休沐时回家,家中已经忙完大部分春耕工作,开始采桑叶,养起蚕来。 秦木桥砍了好些竹子回来,用竹篾编养蚕的箩筐,秦石头便央着爷爷把竹子砍成竹片,他把竹片打磨干净,在每个竹片最上面,钻出一个孔来。 然后用草绳从孔里穿过,依次挂上几个竹牌,风一吹,绳子一晃,就是叮叮当当的竹片撞击声。 如此做了十来片,他开始写字了。 原本秦石头也想,要不请老师出手帮忙写字,可再转念一想,什么事都麻烦别人,他还强出什么风头呢。 他先试着用毛笔在竹片上写字,怎么都掌握不好力度,不是墨粘在一起看不出字形,就是丑的让人没眼看。 无奈,他只能辛苦一下自家的鸭子,拔下鸭子屁股后面最挺拔的鸭毛,蘸了墨水在竹片上下写字,再用刀划出字痕。 最后再涂墨。 秦家人不晓得他要做什么,瞧他又是磨墨又是写字,还专门叫家里的孩子别打搅他。 秦石头就坐在过道的门槛上做,家里大人干活时路过,便会在他身后小站片刻。 看不懂,可看的开心。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以全家之力供养出一个不属于土地的孩子。 这还不够骄傲的吗? 全家也只有锁头能赖在哥哥旁边,他端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小手耷拉在膝盖上,小声问道:“哥哥,你在做什么?” “刻字啊,这是老师的诗。” 秦石头从老师的诗集里选出两句诗,刻在竹片上。 锁头不懂,只关心一件事:“哥哥,咱们什么时候出去捡柴火?” “等哥哥刻完字就出去。” 写完字了,秦石头把叮叮当当的竹片挂在屋檐下,像是鞭炮,又像是灯笼。 郑氏抬头看着,笑得合不拢嘴:“这上头写的什么?” “是老师的诗,清风拂面花香溢,蜂蝶飞舞绕花游。” 郑氏摇头笑道:“听不懂,什么花什么蝶的,写这些有什么用?” 这问题非常哲学,哪怕是创作出传承千年的古典文学,对注定青史无名寂寂无闻的百姓来说,有什么用呢。 秦石头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阿奶的问题,秦春富就争道:“怎么没用?我听人说读书人一首诗能值不少钱呢!” “哎哟!”郑氏惊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读书人不种地,合着写诗就能挣钱,难怪难怪!” 然后又问秦石头:“你学作诗了么?” 秦石头摇头:“阿奶,我还没到学诗的时候呢。” “那你可要好好和娄夫子学!” 每日的聊天都以要好好读书为结尾。 秦石头丝毫不厌烦这些千篇一律的话,他答应的痛快,去柴房找了草绳,牵着弟弟的手:“阿奶,我省得!出去捡柴火了!” “那行,慢点!” 傍晚秦春富照旧送他去舅舅家,临行时郑氏给他备了一篮子鸡蛋,让他留一些给舅舅,剩下一半提给娄夫子。 秦石头把做好的竹片搭在头上,拒绝了他爹背他,穿着草鞋在泥巴路上跑的飞起。 他每天都能吃到鸡蛋,外婆家养的也有鸡,整日在杏林里找虫吃,下的蛋一些留着卖,一些留给他和舅舅吃。 回家后又成天吃豆制品,吃鱼。 兴许是营养充足了,秦石头长的挺快,他去年用炭条在家门口的土墙上划下身高,今年已经超过不少。 他喜欢光着脚在长着青草的泥土地上跑,秦春富也都随他,春日风光正好,日头暖洋洋的,空气里弥漫着花的清香。 家里的月季也开花了,估计到明年种出新品种就能收获。 秦石头带着竹片回到娄夫子家,收到小伙伴们的一致好评,他们决定找个竹棍把竹片挂起来,就像是卖东西都要有幡一样,这就是他们的幡。 娄雨贤看见学生的巧思,同样觉得精妙无比。 秦石头要去卖花,可又没普通卖花的俗气,竹牌一挂,扑面而来的春天气息,更别提秦石头选的那两句诗。 院子里,娄含真正念着那两句诗:“清风拂面花香溢,蜂蝶飞舞绕花游。爹爹好文采!” “夫子写这首诗时肯定感觉很放松,很快活吧?” 娄雨贤有些招架不住学生们东问西问,仓皇逃到屋里。 他写这首诗时,才十九岁,第一次去考举人,失败了,家人劝他男人要先成家后立业,娶个媳妇就能安心学习了。 娄雨贤志不在此,却耐不住家里人早已被媒婆说动,河东石氏家的小女儿待字闺中,与他郎才女貌,正是相配。 正赶上花朝节,女儿家出门踏青,去城外寺庙礼佛,他也被家人拖着前往,便结识了石秀兰。 也就是他现在的妻子。 娄雨贤想到当年的事情,忍不住勾起嘴角。 少年人的初恋,哪怕半截身子入土,再想到时也觉得悸动。 石秀兰虽然是家中庶女,却养的极好,她面白人静,和姐妹们一同爬山,中途歇脚时,姐妹们叽叽喳喳,只有她单独坐在一块青石上,眺望远处。 娄雨贤那时就躲在不远的树后,远远看上一眼,心中便喜欢了。 回家后便同意爹娘上门提亲,定下亲事后,第二年春季,二人约见出游,有了秀兰的陪伴,他已经忘却第一次落第的失意,重振精神。 这才在游玩后写下这首春日词。 这么说来,讲他写的时候是轻松愉快的,一点错都没有。 “石头,快来看我爹!”娄含真匆忙回去,把秦石头拉出来,悄悄躲在窗下:“刚才念完诗,爹爹就坐在那一会儿傻笑一会儿皱眉的,他是不是中邪了呀?” 秦石头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娄姐姐,我们再看看。” 忽地,娄雨贤站起身子,踱步到石氏房门前,犹豫再三,手都要伸到竹帘,又缩回去了。 看的娄含真急的要死:“爹爹怎么不掀啊?” “嘘……”秦石头压低声音,“娄姐姐,小声点。” 最终,娄雨贤也没勇气掀开那道珠帘。 反倒把偷看的俩孩子急的不行。 第59章 附庸风雅 秦石头为了卖花,专门向娄夫子告了半天假。 春光正好,不负少年游。 娄雨贤最近伤感的很,没有过多为难他们,便答应下来。 人间四月芳菲尽,王立来家里的桃李杏全都开罢花,农忙么,也没那么忙了。在村口的茶摊早就开起来,大清早帮着他们把花担到安溪县,看见上个月还只是枝条的花长出新叶和花苞来,还惊讶地:“咦”了一声。 这回秦石头他们找了个好地方,安溪县有安溪县学。县学在城东,不傍水,但依山,这附近住的人家非富即贵,书铺林立,来往行人大多识点字。 县学,并非是后世公立学校,而是读书人通过科举童试录取之后,就能到县学读书,备考,这里是供生员读书的地方。 县学也不是各地都有,而是生员二百以上才能立县学。 安溪县一两万人,却连二百生员都没有,为了建立县学,还从附近县城借调不少生员。 巴陵这地方修建水利才多少年,还没变成天府之国,一个地方的文化,是与朝廷大官有密切联系的。 倘若一个地方出了一个科举天才,入朝为官,碰巧又成了大官,那他就会对同籍贯的后辈学子加以照顾。 虽说考试还得靠真凭实学,可又很难说这些上官的青睐会完全没有加成。 如果一个地方考生多,考中的读书人也多,朝廷中就会形成派系,而这些派系除了用立场划分,大多数都以地方划分。 如此一来,有些考生少的地方就会陷入恶性循环。 这些事其实很好想明白,就比如后世说一些地方注重教育,人杰地灵,有些地方注重行商,其实都是祖辈求生带来的正循环罢了。 秦石头他们选在一棵老榕树下,把花盆全都摆出来,二三十盆月季花苗,还挺壮观,最引人注意的,还当属秦石头做出来的竹牌。 在风里撞击出声响,在此等学府净地不必大声吆喝,也能引来一些读书人的注意。 很快,一个身穿蓝色长袍的读书人背手前来,凑近,眯着眼看那竹牌上的字,小声念出来。 “这是谁作的诗?”摊子前只有五个小孩,那读书人又眯着眼看了一阵,确定都是小孩。 秦石头忍不住发笑,眼前这读书人瞧着二十来岁的样子,也不知寒窗苦读多少年,估计早成近视眼了。 后世人近视的不少,便把近视之苦归结于电子产品害人,又艳羡未曾见过的古人不会近视。 其实古人也近视,不仅近视,可能还会夜盲。 读书是个烧钱的活,夜里有人不舍得花钱点蜡烛,又是凿壁偷光,又是用萤火月光看书的,眼睛能好吗? 这也给秦石头提了个醒,必须得好好爱惜眼睛,别近视了,不然这时候可不好配眼镜。 他脑中快速闪过这些念头,“客人,这是我们夫子写的诗,您也是读书人吧?” 那人眯着眼夸赞:“不错不错,诗写的不错,你们卖的是什么?” “我们夫子自己种的月季花,您要不要买一盆回家养着?” “市侩!虽然我与种花的兄台不曾谋面,可你既然称他为夫子,想来他也是读书人,既然是读书人,种花也是为了雅致,怎么能卖花呢?” 读书人文绉绉、慢悠悠地点评。 大毛是个急性子,在后面跟墩儿咬耳朵:“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到底买不买啊?” 墩儿轻声咬回去:“不知道,话可真多。” 秦石头坦然自若,既然读书人不喜欢买卖二字,他能改啊! “书生,我夫子心善,养的花也好,只可惜花儿寂寞开放,苦于无人欣赏,这才找有缘人将花带回家,仔细照料。这月季花呢,最好养活,平日里读书看的两眼发晕,休息时能欣赏到花,闻到花香,多是一件妙事啊!” “只要五十文钱,就能把春天带到书房里,劳逸结合,岂不美哉?” 秦石头拿出前世推销手机卡的口舌,早买晚买都要买,早买省的跑腿,晚买你就吃亏。 绕了一大圈子,听到五十文钱,书生又清醒了:“这…好像有点贵吧?” 身后的小孩子齐声道:“一点都不贵!大哥你可是读书人啊!” “读书人附庸风雅,为何要嫌钱贵呢?李太白可都说了,千金散尽还复来,买一盆花,种下去就是春天,五十文钱一点都不亏!” 秦石头继续忽悠。 倘若书生还有些犹豫,听到李太白后一咬牙,“我买了!” 他最喜欢的文人就是李太白,没有偶像的文才,好歹也要有偶像一掷千金的豪气吧! 五十文钱进账,可把秦石头给累坏了,为了忽悠人买花他容易吗? 可卖出去一盆花后,接下来的一两刻钟他们都没能卖出去。 月季还没开花,长的又矮,在不甚美观的笋叶壳里,瞧着确实不打眼。 更别说一盆就要五十文钱。 “五十文钱!?都能买十来张纸了,元义,你不是被人骗了吧?” 私塾里,刚买过花的读书人被同窗围住,他书桌上放了一盆花,怕弄脏桌子,他还浪费一张写过的纸垫在下面。 李元义不服气地嘴硬道:“不过五十文钱,买一盆花就把春天给挪到学堂里,读书人的…怎么能叫被骗呢?” “哈哈!哈哈哈!” 众学生哈哈大笑起来,“你个呆子,十有八九又是被骗了!” 李元义喃喃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快说说,那混球怎么骗你的?” “是几个小孩子……”李元义脸色灰蒙蒙的,给同窗们讲起原委来。 “花言巧语!” “巧言令色!” “听元义说的,他也读过书?” “是读过书,识字认字,还知道李太白的诗。” “咱们读书人里怎么能有这样害人的人呢?快走,趁夫子没来,咱们去会会他!” “就是!骗人居然骗到咱们头上!” 李元义被同窗们撺掇着,捧着那盆花不情不愿地跟着一同去了。 榕树下,大毛急了:“要是再不来人,咱们就换个地方吧?” 此时土块突然指着远处结巴道:“来,来人了!好多人!” 第60章 附加价值 秦石头定睛一看,嗬,这不是刚才买花的冤大……兄台吗? 看一群比他们年纪大的读书人气势汹汹走来,几个孩子都有点怕。 苏木拉拉秦石头:“情况不对,跑吧?” 他常被人欺凌,能看出苗头。 秦石头按兵不动,“再等等,万一一会真闹起来,你们先跑。” 大毛眼睛开始偷瞄起附近有没有啥打架用的棍子。 “元义,就是他们骗得你?”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不客气地打量着秦石头等人,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是吧,就这么几个小孩子?” 李元义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咱们还是走吧,欺负小孩子,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就是小孩子也不能骗人啊!倘若人人皆是如此,天下岂不是乱套了?”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读书人笑成一团,也不知是真想为李元义讨回公道,还是借此找点乐子。 秦石头把他们的言行举止尽收眼中,笑道:“各位前辈,我叫秦扶清。” “听说你也读了书?可曾读过孔孟?” “自然是读过一些的。” “既然读过,又为何出来骗人钱财?真丢咱们读书人的脸!” 秦石头毫不畏惧:“吾闻谤誉之言,犹风挂耳,不足挂心,可你们不辨真假便妄自尊大,这难道就是读书人的风度吗?” “果然巧言令色,那你说你的花怎么就值五十文钱了?你若说出一二道理来,我们便是一人一盆也都买得,可你若说不出道理,退钱!” 这几人摆明了是想要戏耍秦石头几个孩子,一是见他们年纪小,二是见他们读了书,学了做学问居然还做这些市侩之事,想要教训他们。 李元义唯唯诺诺,跟着劝了几句,可在场的同窗没一人听他的。 事已至此,已经有在附近的读书人听到吵架的风声跑来看热闹,这一战看来是避不开了。 大毛几人都紧张地站在秦石头身后,虽说秦石头比他们年纪小,可一直都是他们中拿主意的那个。 还有那些辩解的话,他们说都说不出来,酝酿半天,只能说出脏话来。 “行啊,谁怕谁!”秦石头比他们矮多了,气势却一点不输,扬起下巴与他们对视。 他随便挑出一盆花来,摆在众人面前,只道:“这盆花,可不是凡品,你们要想买呢,五十文是万万买不到的!” “哈哈,又在吹牛,这小孩怎么跟他夫子学的吹牛皮吧?” 抱着胳膊的读书人与秦石头对面而立,不屑道:“我怎么看不出来这花和其他花有什么不同?” “那是你不知道这盆花背后的故事,”秦石头眼中流露出些许同情的神色,“这花本是一个女子送给我的,那女子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死人的花?真是晦气!” “她不是死了,只是离开了,”秦石头强调,“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你们要听的话,可要安静些。” 别看他小,气势十足,又不怕人,指挥这些青年人起来自然又随心。 秦石头给这花编了一个故事。 一个蒲松龄式的狐妖艳鬼与书生的故事。 故事不算很长,一炷香的时间而已,他开始讲的时候还有人窃窃私语,觉得没甚意思,可听着听着就入迷了,一个个像是猫娃子一样。 秦石头内心残忍冷笑,是时候给这些没娱乐见识的读书人一些花样看看了。 他故事里书生和在场这些书生没什么区别,寒窗苦读,渴望功名利禄,然而世事失意,被人看不起的痛苦在每个读书的日夜包裹他们。 从一个花农手中买的一株平平无奇的花种在院子里,从那以后,一些变化悄悄出现。 学习疲惫累睡着了,醒来后在桌边发现尚有余温的粥,身上有人给披上了衣服。 诸如此类的照顾不胜枚举,书生是独居,为此还有些害怕,他想找道士驱邪,谁料半夜突然醒来,见屋外月亮高照,飘来若隐若无的花香。 出门一看,竟然是一个身穿彩衣的绝世美人,那美人泣涕连连,自言感激书生的救命之恩,才想着报答,为了给他烧粥,还差点烧伤自己,结果苦心不被书生接受,反而给书生添麻烦了。 绝世美人道:“妾自知人妖有别,不想给恩公添麻烦,自请离去,又遗憾恩公未见花糜盛开,但请月华助我,今夜后,我与恩公彻底分明了……” 四周鸦雀无声,明明在街上,却又是那样的安静。 书生们都不闹了,他们听入神了。 见秦石头不讲了,有人道:“后来呢?那花妖真的走了?” “什么花妖!她又没害人!那是花仙!” “对对对,花仙真走了?” 秦石头“诺”了一声,指了指地上的花苗:“谁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这些花就是从那棵花苗剪下的新枝长成的,若是得了有心人细心照料,未免不会再出现呀。” 那个带头为难秦石头的读书人面露难色,结结巴巴道:“你,你说的真的还是假的是?” “假亦是真,真亦是假,红尘世界,你为何非执着真假呢,”秦石头把问题抛给他们,叹口气,装作要收拾东西的样子:“苏木大毛,收拾东西,咱们离开吧。” “这花不卖了,我想好了,还是留着等花仙姐姐回来吧。” 大毛憋得难受,苏木欲言又止,土块和墩儿已经手快开始收拾东西了。 “等,等等!”那年轻人还是忍不住:“不就是五十文钱吗?我要一盆!” “我也要!” “给我留一盆!” “我也想种出来花仙!” 没办法,秦石头讲的故事实在太戳他们内心惹柔软了。 谁能不为漂亮又善解人意的花仙而心动呢。 “五十文?那是方才的缘分价,我是见这位兄台和花有缘才卖给他的,你们若是想买,得加钱!”秦石头丝毫不客气,懂不懂什么叫故事效应、品牌价值啊。 李元义喃喃道:“我和花仙有缘?” 他紧紧地抱住花盆,像是抱紧了希望。 “那现在要多少钱?”年轻读书人急迫地问道。 第61章 皆大欢喜 “这个数!”秦石头伸出来一根手指头。 “一…一两?”年轻人都傻眼了。 “一百文!” “才一百文啊!”年轻人咬牙切齿,“给我来一盆!” 他作势要掏钱,满脑子只剩故事里的花仙,似真似幻,能够包容失意读书人的美女,怎么能不让这些读书人倾心呢? 李元义大惊失色:“不可,伯恩兄,万万不可啊!” “元义,你别拦着我!” “就是,你自己不也买了吗?” 明明这些同窗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现在一个个跟着了魔似的…… 一百文买一盆花,不是比他还傻吗? 傻乎乎的李元义反而成了人群中最清醒的人,可饶是他再长八张嘴,也拦不住这些想买花仙的同窗。 只能眼睁睁看他们掏荷包,把钱交给那会讲故事的小孩子。 这孩子可真是…… 会忽悠人啊。 李元义抱着花被人挤出人群,他们抢花都抢疯了,二十多盆花,原本瞧着挺多的,却被他们哄抢一空。 苏木和大毛几个孩子接钱接到手软,秦石头把花给他们后,没急着让他们走,而是大声交待道:“这花你们买回去后定要精心照料,最好给它挪个大些的地,月季喜阳,每月定时堆些腐土,死了就见不着花仙了!” “知道,还有什么需要注意吗?” 秦石头轻咳两声,眼珠子咕噜噜转,他要是给这些男人讲奥特曼,他们是不是也相信光啊? 不过…… “还有一点,你们可以多对着花读书诵读,可增加花的灵智!”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一定会天天给她读书的!” 那些得了花的青年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俗话说得好,有些没完整听完故事的吃瓜群众看他们舍得花一百文买一盆不起眼的花,都惊呆了,连忙找人询问情况。 “你懂什么,那花能种出来花仙呢!” “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真的了!” …… 秦石头还不知道自己一个普通的故事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他们赚了好多钱,好激动。 箩筐里沉甸甸的都是钱,大毛高兴道:“咱们赶紧先回去吧!夫子肯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墩儿馋猫似的:“石头,咱们挣得是多还是少?能吃好吃的不?” 土块蹲在地上一个劲地数钱。 秦石头对苏木道:“苏木,你有你家的钥匙不?” 苏木点头:“有,你要先去我家吗?” “那肯定啊,咱们几个孩子,拿着这么多钱回村,说不定出城门就遇见歹人了呢?” 秦石头可不是真的小孩子。 “走吧,先去苏木家里。” 苏木家就在城里,秦石头脱下衣服盖在钱上,几人抬着钱往苏木家去。 一炷香时间后。 苏家小院子里,不断传来数数的声音。 “一,二,三……” “四十七,四十八……四……” “我刚才数到哪里了?土块你小声些,吵到我了!” 小伙伴们团坐在皂角树下,开始数钱。 费了不少功夫,终于算清楚了。 不到一个时辰,他们竟然挣了二两四钱银! “发财咯!” “真没想到咱能挣这么多钱!” 几个孩子都快激动死了,恨不得回去继续种花,再来卖那么一波! 秦石头脸上的笑容也很灿烂,果然种花能挣到钱,不过这挣钱太有偶然性,除了他,换作任何一个人来估计都没法把花卖出那么高的价钱。 再说了,读书人就这么多,他这次骗…不是,是巧舌如簧哄着他们买了,等他们回去发现花里没有花仙子,只怕又要来闹。 不过等花杂交出现别的颜色之后,或许还可以继续来卖。 “苏木,这些钱应该够强子的药钱了吧?” 苏木摇头:“我不知道,爷爷没跟我说。” “行,反正咱们也带不走,干脆就把钱放你家里,苏阿爷回来后你就跟他讲,药钱给他了。” 大毛打断他的话道:“这些钱都要给他吗?” 他怎么心里突然后悔起帮强子忙了呢。 要不然这些钱他们就能分了。 土块和墩儿也都眼巴巴地看着秦石头,眼神里满是不舍。 秦石头把他们的反应都看在眼中,能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 他给小伙伴们掰扯其中的道理:“你们想,咱们是不是先想着救强子才想出这么个挣钱的法子?” “是,可是……”大毛嘟哝道:“可强子病好之后,都没来跟我们说句话。” 他们背地里交换意见,都觉得强子太没良心了。 “帮他们是咱们想做的,对得起良心就做了,至于结果,不是已经很好了吗?”秦石头安慰着小伙伴,“你们想,强子没死,妮儿没被卖,咱们认识了苏木这样的好朋友,这次卖花能挣钱,咱们下次照样能挣钱,钱不是最重要的,我们还小,早晚能挣到很多很多钱,可有些经历是一旦错过就回不来的。” 秦石头也不知道这些真正的小孩能不能理解他的话。 可这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上辈子他狼狈地追逐金钱,直到死也没享受到生活。 虽然这辈子还是个穷鬼,可他不想把金钱当做唯一的意义。 他想做出不同的选择,尝试不一样的生活。 苏木若有所思,看向秦石头的眼神里也多了些了然。 大毛他们最终还是被秦石头给说服了,不过看起来还有些蔫头巴脑的。 秦石头咧嘴一笑,不错不错,他就说这些小弟孺子可教。 给完棍子,就要给糖吃了。 秦石头取出三百五十文钱,给每个人都分五十文钱,还有一百文,是要给小舅舅和娄姐姐的。 虽然他们没来,可一直参与其中。 这笔钱是他们应得的。 “夫子给咱们放了半天假,咱们就在县里吃饭,然后再回去吧,我还想再买些东西呢!” “好耶!石头你真的太好了!” 小孩子们果然好哄,上一秒还闷闷不乐,下一秒又开心起来。 苏木拿着钱有些犹豫:“我也有份吗?” “那当然了,你是朋友啊,而且你帮了我们很多忙!” 春风吹拂,苏木看着秦石头的笑容,顿觉周身一暖,他也不由得笑起来。 他有朋友了啊。 第62章 绿豆糕 一碗馄饨加一个油饼,也才六文钱,几个孩子跑去馄饨摊,一人要了一份,大毛和土块吃不够,要了两个油饼,花了八文钱。 吃完饭,他们又跑去买叮叮糖,所谓的叮叮糖,就是麦芽糖,硬邦邦的,需要用锤子把糖锤碎,发出叮叮的声响,故得其名。 秦石头只吃了馄饨,却没有买糖。 其他孩子各花十文钱买一份糖。 “石头,你怎么不买?” 秦石头其实还挺想吃糖的,可他的钱留着还有其他用,只道:“我不想吃,咱们快走吧。” 苏木跑到他身边,挑出一块大的糖块塞他嘴里:“这个给你!” “石头,我们的也给你吃!” 秦石头感动的不行。 上辈子除了小孩子缺糖吃,长大后一点都不缺糖,反而要控糖。可来到这里,他吃糖的次数屈指可数,于是那点甜就让人魂牵梦萦。 麦芽糖很甜,不是白砂糖的那种甜,而是带着麦芽香气的微甜,他心满意足地品尝着糖的滋味,和小伙伴们蜂拥着蹦蹦跳跳从集市一溜烟跑过。 墩儿花四文钱买了一个竹风车,一跑起来就呼啦啦地转。 孩子们平日里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今日可算过了瘾。 秦石头跑去药材铺,花三十文钱买了一包菘蓝的种子,里面是有一二十粒种子,小伙伴们都不知道种子是用来干嘛的。 “你买这做甚?又不能吃?” 秦石头嘿嘿一笑,谁说菘蓝不能吃的?菘蓝不仅的叶可以提取靛蓝色染料,它的根更是一种重要药材,也就是板蓝根。 上辈子她上大学时,有个室友家里是种植中草药的,有段时间流行性感冒流行,她从家中带了好多菘蓝根分给她们泡水喝。 所以她才知道菘蓝能做染料,也能做药材。 秦石头有育苗技能,他大可种些菘蓝,又能卖给染坊,又能取根做药材。 虽然还不知可不可行,可他没必要把钱花在吃完就没的选项上。 他喜欢未知的选项。 身上还剩下最后的四文钱,秦石头思来想去,去糕点铺子买了一份绿豆糕,十三文钱一份,里面只有四块,方方正正,小的很。 可他记得娄姐姐说过,师娘喜欢吃。 买完东西,孩子们便开始往家赶。 路上比赛看谁捡的树枝直溜,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杂草必然脑袋落地。 一路跑一路追逐,也不觉得回家的路漫长了。 “娄姐姐!我们回来了!” 秦石头满头大汗地推开篱笆,书房里,娄雨贤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他起身从窗户往外一看,秦石头他们只背着一个竹筐,那些花好像都没了。 娄含真像个小燕子似的飞奔出去:“石头,大毛,你们总算回来了!花都卖出去了吗?” “娄姐姐!给你!”大毛迫不及待把叮叮糖递过去,“这是我们给你买的礼物!” “呀!是叮叮糖!”娄含真开心地不行。 “娄姐姐,这个也给你。”墩儿把自己心爱的竹风车也送给娄含真,揉着鼻涕憨笑道。 他们买什么东西,也都没忘记给娄含真一份,就连苏木也给她买了一根头绳。 娄含真开心地直转圈圈,然后跑到秦石头面前,面露期待地弯腰靠近:“石头,你给我带礼物了吗?” 秦石头注意到老师的注视,掏出油纸:“娄姐姐,你快去把绿豆糕拿给师娘,就说是师父托我给她买的。” “昌福点心铺的绿豆糕?” “对呀,你不是说师娘最喜吃他家的绿豆糕么?” 娄含真哼笑道:“怪不得娘也夸你,你可真会讨好人!” 她辫子一甩,拿着糕点离开了。 大毛道:“娄姐姐生气了?” “不会吧?她怎么会生石头的气呢?” 秦石头挠挠头。 娄含真进书房找她爹:“爹,石头给我娘买的绿豆糕,说要我骗娘是你让他买的,你自己拿去给娘吧。” 娄雨贤一下子就明白了学生的良苦用心。 看来花都卖出去了,可怎能为他乱花钱呢? “不可,一会儿你从我笔匣里取出钱来补给他,这钱不能让他掏。” 他接过糕点,脑中又浮现出往日的回忆。 他与秀兰定下婚约,二人以书信相通,他心念佳人,总盼着找各种理由与之会面。 便在信里询问秀兰可有什么喜欢的。 李家的绸缎铺子,周家的金玉首饰,他把女子们喜欢逛的铺子问了一遍。 收到回信,秀兰说他还在读书,怎的放那么多心思研究女儿家喜欢什么。那些个铺子她都不喜欢,只喜欢昌福点心铺的绿豆糕。 昌福点心铺是家老店,点心价高又好。绿豆糕算他家的招牌,价格却不算高。即使是平头老百姓,也能偶尔舍上割肉的钱买几块尝鲜待客,稍微去晚些就卖完了。 娄雨贤生怕佳人吃不到当日的糕点,又迫切想见她,便冒雨冲去点心铺,敲响石家的侧门。 丫鬟去叫石秀兰出来,他站在屋檐下时还紧紧抱着油纸包,生怕把糕点淋湿了。 “呆子!”石秀兰一见他就骂了句,片刻后又莞尔一笑,小声道:“我又不是非今日吃不可!” 娄雨贤傻笑着解开油纸包,石秀兰从袖中掏出帕子小心替他擦拭额上的雨水…… 娄雨贤从回忆里挣脱出来时,他已经掀开妻子房中的珠帘。 “何事?”石氏冷淡偏过脸问他。 “我…”娄雨贤望着她白皙的面容,还是记忆里漂亮的样子,只是却冷了许多,他深呼吸一口气:“石头那孩子卖花卖了些钱,自作主张给你买了昌福的绿豆糕,我拿给你尝尝。” “他倒是个好的。”石氏神情松动些。 娄雨贤默默坐在她对面,二人挨得极近。他们二人,分房也有许久了…… 窗外,几个孩子小心地扒着窗台偷看。 “秀兰,我读了将近一辈子的书,却只能做个教书匠糊口,苦了你。” 石氏轻咬一口绿豆糕,还是那年初尝时带着水气的味道。 只是当时眼前的少年人,已被世事蹉跎成如今的颓然模样。 第63章 故事传播 嘴里的绿豆糕苦涩无比。 石秀兰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你还是不明白。” 她若是在意娄雨贤这辈子都没办法中举,也不会同他搬到白鹤滩来。 逼他去娘家,找个体面又能糊口的活,对一个秀才来说难吗? 她顾忌丈夫的自尊心,给他足够的包容,他不愿意面对往日的人和事,宁愿逃到无人认识他的地方,做个隐逸之人。 她不也陪他来了吗? 可他没有一日日振作起来,反而陷入那场阴雨连绵的噩梦之中,自怨自艾起来。 石秀兰最不喜欢自怨自艾。 她身为庶女,若是认命了,就不是如今的石秀兰。 这天底下的不公和苦命人已经够多了,不缺娄雨贤这么一个。 可娄雨贤是真的不明白么? 他装作没听见妻子的话,喉结微动,吞咽下苦涩:“你吃吧,我去看看他们。” 娄雨贤从房间里离开。 外面偷看的孩子们一哄而散。 “你们说,夫子和师娘好了吗?” “不像好了,要是好了,师娘也该骂他两句才是。” 墩儿一脸很懂的样子,他爹每次惹娘生气,都像癞皮狗似的缠着娘,非亲娘几口不可,娘若是被哄好了,就笑着骂他掐他,要还是生气呢,就冷着脸,耷拉着眉毛,一副谁也不服气的样子。 大毛土块闻言感同身受,他们爹娘也差不多。 怎么这些大人都不顾忌小孩子在场啊,秦石头暗自嘀咕,真不怕把小孩带坏啊。 苏木一脸艳羡:“你们爹娘真好。” 想到他没爹没娘,墩儿笨拙地安慰:“也不好,爹娘有时候还打架,吓人的很。” “就是,有时候我做错点啥,俩人一起打我呢!” 苏木越来越艳羡,他还是觉得好。 秦石头很能理解苏木的感受,他拍拍苏木的肩膀:“你有苏阿爷,现在还有我们了。” 苏木回头对他笑笑。 大毛他们也忙道:“对啊,你现在有我们了。” “嗯嗯!”苏木开心起来。 娄雨贤在石氏那里受挫,也没多余心思关心秦石头几人的生意,教了他们新的内容,便急匆匆赶去私塾,下午就是自学时间了。 秦石头把钱分给娄含真和小舅舅,得知花卖了那么多钱,娄含真高兴道:“那我们继续卖花不?” 秦石头却道:“也不是次次都能卖出这么高的价格,夫子说要考较功课,怕是不会让我们再去县里做买卖了。” 王立来掂量着铜钱:“石头,真有人花这么高的价钱买花啊?” 他怎么觉得,比他开茶铺挣钱多了。 秦石头摇头:“小舅舅,这次是取巧,你若是愿意帮忙,咱还可以卖花,只是估计不太可能卖这么高的价格。” 说不定还要避开些县学那些读书人。 秦石头偷偷腹诽。 王立来嘿嘿一笑,“我知道,我知道,石头你快教教我怎么卖出去的。” 此后几日,秦石头都安心读书,再没闹出那些幺蛾子来。 至于他给苏柘的那些银钱,苏柘自然不会再收,将其换成碎银,又给了娄雨贤。 娄雨贤看见二两碎银,惊讶不已:“这都是他们卖花挣得钱?” 苏柘摸着胡子摇头笑道:“我也奇怪,问了苏木,确实是他们挣得。” 娄雨贤抓破脑袋都想不到,几个孩子是怎么挣到这么多钱的。 “怎么挣得?” 苏柘哈哈大笑,笑声不止,等的娄雨贤都急了:“苏大夫,你快说呀!” 他就怕学生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苏柘笑罢,没提秦石头怎么挣得钱,只说道:“这几日县里茶馆酒楼的说书人都在讲一个离奇的故事。” “什么故事?” 苏柘娓娓道来。 多少人去茶馆喝茶,只为了听花仙和书生的故事,猜测这世间是否真有那般痴情的女子,又遗憾书生错过花仙,以至二人此生终不得相见。 不止喝茶的人听,哪怕大街小巷里,也偶能听见几句关于花仙的轶事。 “娄夫子,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呢?”苏柘问他。 娄雨贤眉头紧皱:“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这故事,就是你那学生讲出来的呀!”苏柘哈哈大笑。 还是孙儿告诉他,他才知道此事的。 如今一看娄雨贤的反应,多怕是还不知道呢! 娄雨贤更加惊讶了:“谁?扶清吗?” “不是他,还有谁呢?” 娄雨贤嘴唇翕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柘又道:“那日他去县学门口卖花,有人来寻事,讲他花卖的太贵,他便编了这个故事出来,惹得那些读书人魂牵梦萦,纷纷掏腰包买花。不止如此,县学多了好些卖花人,都说自己的花能种出来花仙,可他们编造不出来这样的故事,那些聪明的读书人又哪里会上当呢?” 娄雨贤当真是啼笑皆非,真是夸也不是,骂也不是了。 他原本想着把钱还给几个孩子,听完苏柘的这些话后,便又放弃了打算。 真要给他们这些钱,他们心思还能在读书上?只怕是日日都想着挣钱,又怎能把书读出门道来呢。 他把钱交给石秀兰,完完整整地说了事情的原委和自己的担忧,又请求道:“我想,不如让这些孩子留在家中吃顿晌午饭,也省的他们回家浪费时间,刚好我也能多教他们一些。” 石秀兰不置可否,家里菜园子的菜都是秦石头他们种的,不过是多添几个人的筷子。 便答应下来。 孩子们能留在夫子家中吃饭,这可是好事啊,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大晌午跑来跑去,万一路上贪玩下水出点事,谁也担待不起。 学生们从家里又送来些粮食,娄雨贤也不便推拒,秦春富知道儿子能留在夫子家吃饭,更是高兴不已,每隔三五天就跑来白鹤滩卖豆腐,顺便给娄夫子家中多送些豆腐。 人一多,原本小小一块菜园就不够了,秦石头又带着小弟给老师开了一块菜地,种上豆角茄子甜瓜之类的时宜蔬菜瓜果。 他在家中就不少做这些事,如今小小一个,做起来也像模像样。 第64章 初闻县试 既然有了菜地,鸡鸭也总要有吧? 秦石头这次没找到老师,找到石秀兰道:“师娘,咱们能养些小鸡小鸭么?” 石秀兰看他片刻,自从二人搬出来住,家里确实没养过鸡鸭,清净是清净了,可也少了鸡蛋鸭蛋吃。 “能把院子里打扫干净,就可以。”石氏道。 “师娘你真好!放心吧,我就在后院搭个鸡窝,白日就让它们去树林里找虫子吃,不在家里!” 晌午娄雨贤一回来,就听到石氏跟他讲此事,皱眉道:“怎么成天不是惦记这事就是惦记那事?我看他在学习上可是懈怠许多!” 娄雨贤抓秦石头的学习抓得很紧,别的孩子还在读《千字文》,秦石头已经开始读《韵府群玉》了,学会韵律,才能作诗、写文章。 秦石头年纪最小,学习进度却也最快,虽说平时挖地种菜,带人玩闹,也丝毫不见耽搁学习。 石氏劝道:“也不能整日拘着他读书,他既已学好了,做些其他事也不是什么大错。” 可娄雨贤坚决认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分太多心思在别的事情上,就务必会耽误学习。 石氏见与他说不通,也恼了:“我宁愿你多分些心思在别的事上,也不会如此钻牛角尖!死脑子一个!” 娄雨贤气闷,垂头坐了好一会,才蔫哒哒继续道:“我是见这孩子与我太相似,怕耽误了他一生的大事。” 娄雨贤出身寒门,家里拼尽全力送他去读书,对他寄予厚望,他也从不敢懈怠,将读书做功课视为人生大事。 愿意收下秦石头做学生,也有这个原因在。 石氏呛道:“我若不知,怎么会让你收他,又怎么像个管家婆一样给他们做饭?你既然没了仕途的希望,不如另寻他路,真要闯出名头来,谁还能看不起你?” “我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娄雨贤也提高声音,他们二人,总是因为这些事吵来吵去,又吵不出结果,最后感情也淡了。 石氏讥笑,大声道:“你也知道你除了读书做不了别的,又何必拦着扶清做其他的呢?” “那不一样!他就算读不出名堂,也不能种地吧?”娄雨贤恼道。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妻子怎么就不明白呢? 屋里俩人吵翻天,秦石头他们都听见了,娄含真一脸无所谓地道:“娘总是这样看不起爹,没事,他们不会吵太久的。” 到底都是读过书的人,私下吵再凶,面上也都过得去。 可秦石头觉得,师娘倒不是真的瞧不起老师,反倒像恨铁不成钢。 老师从云端跌落,再没了向上爬的机会,肯定郁郁不得志。天底下能有几个苏东坡呢?几番贬谪不堕其志。 大多数人面对巨大的失望,都会逃避、痛苦,老师和师娘都没有错,他们都念着对方,只是观念不同,走出痛苦的速度也不同。 娄雨贤从屋里走出来,孩子们端坐在书桌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将秦石头叫出去,检查他功课。 秦石头有他专属的学习法子,每日清早、睡前都会背书,白日还要用自己理解的教其他孩子,抽空要练字,要预习还没学到的内容…… 有上一世学习的经验,这辈子秦石头在读书一事并未感到有多难。 自律,聪明,又讲究学习方法,足以让他表现的像个天才。 娄雨贤从来挑不出他学习上的差错,该做的他都做了,不该做的他也想着去做。 这样一看,秦石头的精力简直旺盛。 每天除了学习,他还要玩耍,要干农活,自从留在老师家吃饭,他还自作主张地给老师家捡柴火,这样一来,娄雨贤省下一笔买柴火的钱。 娄雨贤从来没要求他做这些活,甚至怕耽误他学习,经常拦着不许他做。 他怕累着秦石头,可每次秦石头都不知疲倦地道:“老师,我不辛苦,做适量的体力活也是为我自己好。” 秦石头早就有意锻炼身体,以前营养跟不上,他比较羸弱,才没有增加活动量。 如今来读书了,无论是自己家还是舅舅家,有什么好吃的从不拘着他,也是该把锻炼提上日程了。 秦石头有面板金手指,坚持做一件事就能收获满满,这也是他精力旺盛的动力源。 学会什么技能,面板就有展示,这种养成的快乐别人可能无法理解,但秦石头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娄雨贤叹口气,最终还是服软了:“想养鸡鸭可以,但不能耽搁学习,一旦……” “一旦耽搁学习,您就要揍我,我知道的!” 秦石头露出大大的笑容来,娄雨贤一脸无奈。 其他孩子们虽然没有秦石头那样明确的目标,可他们也不会拒绝劳逸结合,让处于人嫌狗厌年纪的孩子稳坐桌前学习,简直是要他们的命。 反倒是这样一边干点体力活,一边读书学习最适合他们。 秦石头叫他们干活时还经常教些课堂上的知识,比如识数,认识五谷杂粮和杂草。 寓教于乐,娄夫子都没做到的事情,秦石头用自己的方法偷偷教着小弟们。 照顾鸡鸭,开垦菜地,认真读书,慢慢长大。 他们再没去县里卖花的机会,一心在乡下算不得私塾的柴房里读书。 虽然不是正规的私塾,娄雨贤也没放松对几个弟子的管教。 每日交待的功课第二日要检查,谁若是做不出来,打板子、罚站,都是常有的事情。 最让人害怕的,还是那句:“叫你爹来一趟。” 读书虽然辛苦,可乐趣也有很多,能吃到师娘做的饭菜,还能和小伙伴们一起玩,就是最孤僻的苏木在这里待一个月下来,也开朗不少。 又是一日休沐返校,秦石头被娄雨贤叫到书房考较功课。 娄雨贤抽查了一本又一本书,发现自己的弟子全都能背诵出来,不由得满意地点头。 “青出于蓝胜于蓝,扶清,你向来聪明,短短两年时间就能掌握这么多学问,不错!”娄雨贤认真夸赞弟子,随后又道:“当年我十二岁考上童生,常被人赞誉天才。可依我之见,为师尚不如你。” 秦石头有些不好意思,“老师,想考上童生,要考什么试?” 第65章 学加减法,但考奥数 娄雨贤道:“素日我只顾着教你们做学问,却少有提及考试,这一年多以来,你们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不止是你,大毛他们几人学的也都不错。我想再过两年,你们就能试着参加县试,择日不如撞日,你去把他们都叫进来,我与你们好好说道说道。” “是!”秦石头压抑住内心的激动,苦读两年,终于能叩问科举这条天路的第一关,能不激动吗? 环视书房里五个学生,娄雨贤面露满意。 当初收下这几个孩子,他其实很矛盾,一来呢,是为五斗米不得不折腰,二来呢,既然做了他们启蒙夫子,便没有不尽责的道理。 谁知如今再看他们,反倒比殷家私塾那些不服管教的少爷们好太多了。 “要考童生,必须参加县里主持的县试。通常由知县担任主考官,一州之内县考时间相同,你们在考棚答卷。通常都要递交“廪保互结亲共单”,要写明姓名年岁、身高特征、三代姓名、恩师姓名……” 随着娄雨贤的讲解,秦石头终于窥见科举神秘面纱后的面容,知晓了县试流程。 县试并不是谁都能参加的,必须有人做保,身处贱籍不可参加科举,除此之外,还要有五名互结童生,起连坐之用,一人作弊,其余人都要受到牵连。 娄雨贤把学生们都叫来,就是想着他们五人一同长大,一同学习,若要参加县试,最好一同参加。 仔细算来,大毛十岁,苏木九岁,土块和墩儿同一年,也都八岁了,秦石头年纪最小,反而是其中学问最好的。 娄雨贤道:“可别小看这点,若是找不到靠谱的互结童生,反而会耽误自己的前途。”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讨论着县试,虽说他们读书两年了,可没去私塾,也没接触到更多的读书人,压根没啥读书人的实感。 结果老师突然告诉他们,再过两年就要参加县试,接连通过县试府试,考上了就是童生,别看童生不像秀才那样能领取朝廷俸禄,可说出去也能让人高看一等啊! 考上童生,就有私塾抢着要他们,他们也就不必窝在这样的小地方读书了。 考上童生,才能参加府试考中就能获得“生员”资格,也就是成了秀才,和娄雨贤一样受人尊敬的秀才。 这才是读书人真正的开始呢。 “县试通常都考什么内容呢?” “我们能考上童生吗?” 激动过后,就是无尽的担心,科举对他们来说是未知的,难不成就考天天背来背去的那些内容吗? 娄雨贤径直起身,从书架上掏出一本薄薄的纸册来:“这里有旭武二十五年本地县试的试题,你们分着看看。” 县试三年才开一次,去年刚开,要等下次,刚好是两年之后。 娄雨贤也是想到这点,才想让学生们去试试水的。 秦石头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县试通常考四书里的内容,还要做赋作诗。 他一看就心底狂跳,虽说认真学了两年,该背的也背了,可让他写赋作诗,这完全是陌生的呀! 就像平时学的是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到期末考试,让你做奥数难题一样。 这也太坑人了吧! 娄雨贤还在自顾自道:“你们不要小看县试,每年数不清的学生参加县试,可能考上童生的又是少之又少。” 秦石头暗自腹诽,能不少吗? 看看这第一道四书题:无恒产而有恒心者。 这句话出自于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上》,恒产指的是长久经营的产业,恒心则指坚定的心智,下一句是“惟士为能”。 意思是没有稳定的财产而有稳定的坚持道德准则的心,只有士才能做到。 孟子认为只有受过教育、有文化修养的士人才能在没有物质保障的情况下坚持道德准则,进而提出百姓之所以会放纵乱为,无所不作,是因为没有恒产。因此提出“制民之产”,即赋予百姓养家糊口的能力,仰足事父母,俯则畜妻子,乐岁终身,即使是荒年也能够安然度过。 换成白话文来说,孟子为了提升社会稳定,提倡统治者提高百姓就业率,以及规避风险的能力。 再看下一道四书题:“可谓仁乎”至“割鸡” 大毛嘀咕道:“什么割鸡?” 怎么听得让人胯下一凉呢! 娄雨贤在他头上轻敲一戒尺,“这两句出自哪篇文章?” “啊……”大毛大脑一片空白,想都想不出来了。 “扶清,你来说。” “回老师,这两句都出自于《论语》,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出于《阳货》,割鸡焉用牛刀出于《子路》。” 娄雨贤满意地点头:“说的不错!” 其他人没被提问到,不约而同地松口气。 如果真像第一道四书只截取某篇文章的一句话,对这些学生来说还算容易,可像第二道题这样,把鸡头拼在鸭身上,必须要把文章倒背如流,又能理解文章释义,找出联系,才能解题。 娄雨贤借去年的试题考较学生一番,如此一来,秦石头等人对县试的了解又加深不少。 “两年后你们可要参加县试?若要参加,先自行回家讨问你们爹娘的意见。” 娄雨贤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大毛的爹送他来读书,原本只想让儿子认些字,说再过两年年纪大些,就让他跟着远房表叔学做账房。 若要参加县试,从今年起,孩子们就不能只背书,需要买纸墨笔砚,开始练字解题了。 “还有一件事,”娄雨贤话锋一转,看向大毛道:“你们若是要参加县试,就得起个大名,若是有族中长辈能取,你们就尽早……” 话音未落,墩儿急忙道:“夫子,你给我们也取个名字吧!” 他们早就羡慕秦石头有大名了。 秦扶清,听着多好听多气派,再听他们,什么大毛土块墩儿,说出去也不像是读书人的名字啊! “对,夫子,你来给我们取名吧!” 娄雨贤禁不住学生的哀求,只好答应下来。 “你们先回家问过长辈,若要我来取,我给你们取便是。” 第66章 少年意气,扬帆起航! 请秀才给家中子孙取名,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 大毛他们回去只和家中一说,家里人喜上眉梢,忙叫他快些答应。 乡下有些知礼数的人,请读书人给孩子取名字还会送上薄礼。 大毛他们家中也不是大富大贵,都是最普通的民户,送来的不是鸡蛋就是鸡鸭。 刚好都进了秦石头他们几个的肚子。 两日后,娄雨贤给学生起好名字,他写在纸条上分发给大毛几人。 大毛迫不及待地展开,纸上写着“周霆”二字。 “我叫周霆?” “你素来性格急躁,有失稳重。霆有威风凛凛、浩气凛然之意,望你行动迅疾却不失稳重,你觉得如何?”娄雨贤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样子,简直就是好好先生。 大毛呜呜地哭起来,抹着眼泪道:“大毛一定不辜负夫子的厚望,我喜欢这个名字!” 秦石头他们都替大毛开心,娄雨贤也松口气:“喜欢就好,别哭了。” 越叫大毛别哭,他越是想哭,因为出生时胎毛比别的孩子长,爹就给他起名大毛,虽说乡下孩子名字都大差不差,可跟周霆这样代表着深厚期望的名字相比,他就想哭了。 土块迫不及待地展开自己的字条,大声念出来:“殷杰!” 娄雨贤面带笑容,轻轻点头:“不错。” 土块在几个孩子们,最不打眼,他和大毛年纪相仿,却又没大毛的锐利,总喜欢躲在人身后随波逐流,论憨厚,他不及墩儿,论才智,不如石头,论心性,又不如苏木。 但他又是五个孩子中最没短板的,不锐利,但总能做出最合适的选择,不憨厚,但也不会卖弄小聪明投机取巧,不够聪明,可也刻苦耐劳。 娄雨贤给他取名为杰,也是希望将来他无论是在才能、智慧还是品性都能做到出类拔萃。 土块也被夫子的认真给感动到了。 像他这样的孩子,能被夫子注意到就不是一件容易事。 可娄夫子却对他的突出表现如数家珍。 “这个名字,你满意吗?” 土块揉揉眼睛,“满意!”他一定会像夫子说的那样,努力做个出类拔萃的人! “到我了!”墩儿激动地走上前,期待地看着夫子。 娄雨贤把字条递给他。 墩儿迫不及待地展开,其他孩子也都凑上前来好奇去看。 “王宝达!” “我喜欢这个名字!”墩儿高兴地大喊,都不用夫子解释,宝字他认识,达他也明白含义。 抢在夫子前面道:“夫子肯定是说我是个宝贝,早晚财富通达!” 娄雨贤先是一愣,随后仰头哈哈大笑:“不错,这也是一个含义。” 墩儿美滋滋地捧着字条。 几个孩子中,墩儿最没心眼,在读书一事全靠人拉着,他最爱说的话就是:“大不了回去当货郎,我爹说了,等他死了就让我继承家业!” 这样的孩子没啥大志向,也没什么坏心眼,娄雨贤就希望他一生都能顺意顺遂。 苏木艳羡地看着众人,像是游离在外。 秦石头道:“大家都有了大名,名字都有重要的含义,苏木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吗?”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苏木,苏木有些害羞。 他小声道:“苏木是一味常用药材,没什么特别的含义。” 娄雨贤知道他的身世,也知晓苏木性格敏感别扭,夸赞道:“原来苏木是药材啊,真是个含义丰富的好名字。” 有那么一瞬间,秦石头看见苏木的眼睛就像是闪烁的星星一样,猛地亮起来了。 娄雨贤笑道:“木字自然质朴,又寓意着坚韧温和,抱朴含真,谁给你起的名字?” 苏木羞怯地笑了:“是我爹。” “果然,你爹肯定是想让你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娄雨贤摸着苏木的脑袋。 苏木连连点头:“嗯嗯!” 秦石头把老师的举动看在眼中,心里也忍不住感慨,能在年少时遇到这样的夫子,真是件幸运的事。 班里五个孩子都有了正式的大名,可私下相处都习惯叫对方小名。 他们回家也问了爹娘关于考县试的意见,用大毛他爹的话来说就是:“不去考试,老子还送你读书干什么?万一真考中秀才,咱老周家就出息了!” 在这样的乡村里,能出一个秀才,见到官老爷都不用下跪,还不用交税服役,如此光耀门楣之事,谁会临阵退缩呢? 取大名,定下两年后县试,今日班里的孩子读起书来都认真许多。 下午娄雨贤去私塾教书,秦石头把众小弟都聚集起来。 “昨天的县试试题你们都看了吧?” “看了呀!” “感觉难不难?” 几个小伙伴对视一眼,同时点头:“难!” 这可太难了! 以小孩子的思维来说,让他们平日里只是背背四书五经,再死记硬背夫子给的解释,然后去考县试,十有八九考不上。 但按照娄雨贤所说,其实科举考试科目有好多,最为人所知的就是进士和明经。 明经试题简单,主要考对儒家经典的释义和理解能力,进士试题比较多角度。 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就是在讲三十岁通过明经就算老的了,五十岁通过进士科,那还是年轻的。 北明士人阶层视进士为正统,考明经能入朝为官,可升迁难,容易为人所看不起。 娄雨贤怕弟子们被挫伤锐气,特意讲了明经和进士两科的特点。 若是大毛他们想要取巧,考明经科也不是不行。 秦石头上辈子读书,什么物理化政历地,外加语数英总共九门科目,样样精通,学习,要想做到杂而不乱,就必须锻炼逻辑思维能力。 一是要明白考试的目的,二是要明白出题人的目标,三是要明白教材的含义。 只要搞明白这三条,好多试题都能分类解决。 秦石头有这样的逻辑能力,却不代表小伙伴们有。 他决定教大毛他们。 “你们想不想学?” “当然想!怎么学?” 看着识相的小弟们,秦石头露出满意的笑容,只要想学,那就没有学不会的! 倘若老师教的学生都能考上童生,想必他也能扬眉吐气,重振旗鼓吧! 第67章 一生二,二生三 “就像是人和人生小孩一样,爹是大个子,皮肤黑点,娘是小个子,皮肤白点,生出来的孩子你说会长什么样子?” “男孩肖娘女孩肖爹呗。” 夜晚,秦石头和小舅舅王立来挤在一张床上。时至六月,暑气上升,下面铺着草编席,依旧闷热的让人睡不着。 睡不着,舅甥二人就聊天,王立来对秦石头杂交月季的举动十分感兴趣,闲着没事就问几句,然后再去思考,想不明白的就再来问外甥。 秦石头也不藏着掖着,就他那点生物学知识,早在高中毕业后还给老师了。真叫他说出什么改换天地也不太可能。 “错!还有可能出现返祖现象,比如像爷爷,像太公,”秦石头就拿自己家的孩子举例,“舅舅,你觉得我长的像我爹还是像我娘?” “当然像你娘了,我姐长的好看!” 秦石头:“……” “那我大哥像谁?” “跟你爹更像,但有些地方也像你娘。” “那大姐像谁?” 王立来沉思片刻,想了想道:“其实有点像你阿奶。” “你看,明明是同一对爹娘生出来的孩子,却各有各的相似,各有各的不同,就像二巧四巧猫娃子,明明是我二叔的孩子,可我们的长相也有相似的地方。” “有的花花可以单性繁殖,表现出来的就是固定性,去年开红花,今年照旧开红花,但如果给花授粉……” “像是两个人生娃一样!就能生出不一样的孩子?” 王立来感觉自己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捅开了,他“嘶”了一声,“我明白了!” 按照外甥的话,他还能联想到畜牲,比如白狗和黄狗生崽,有的白有的黄,有的白黄相间。 那照这样说…… “果树能这样配种不?” 孺子可教也。 秦石头在黑暗里无声咧嘴笑,舅舅不笨嘛,终于想到这点了。 他不想表现的太过全知全能,那样会失去大人对一个孩子应该有的宠爱。 他喜欢被亲人爱护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要不咱们试试?” “这咋试,杏花早就开败了!”王立来有些气馁,要是他能早点想明白就好了,这样不就能给家里那些杏树都配上老树种,这样他们家的杏子就能和本地杏岔开成熟时间,多赚一些了。 “舅舅,月季折枝都能成活,杏树的枝条不能成活吗?”秦石头状若天真地问道。 “我困了,睡觉。” 下一秒,秦石头鼾声骤起。 他睡眠好的很,经常说睡就睡,就是打雷也吵不醒。 王立来就像是浑身瘙痒,被人挠到一半那人突然离开一样! 他恨恨地给外甥屁股蛋来一巴掌:“小混蛋,话都不说完!” 此后几天,王立来闲着没事就在杏林里转悠,往年要剪的枝叶他也没浪费,学秦石头扦插月季那样试着种。 又到休沐,秦石头和舅舅道别,踏上回家的路程。 前面一段路有大毛他们三人作陪,他们沿着树荫离开白鹤滩。 墩儿道:“我爹说,他有法子买到便宜一些的纸,你们要不?” “多少钱一张?” “还是三文钱一张,但若是一次买多,就能少些钱,算下来还是便宜了。” “那就要啊,夫子还要咱们买毛笔,我阿公讲不必买,等他打了黄皮子,亲自给我做一根!” 土块的外公住在山脚下,是个猎户。 得知外孙开始读书后,三天两头给土块送野鸡野兔来,冬日里土块还穿着兔毛衣到班里,可让人羡慕。 大毛的爷爷是个木匠,他爹没学木匠活,自家有渔船,经常到河里打鱼,他还有两个叔叔,都学的一手好木匠活,平日里跟着人去县里干活,辛苦是辛苦些,可能挣钱。 再看苏木,他阿爷是个大夫,更不愁不挣钱。 秦石头一叹气,就他家是老实种地的。 墩儿的爹帮忙买便宜的纸,土块能弄到做毛笔的毛,大毛的阿爷能帮忙做成毛笔。 秦石头一想,他二叔上次在河滩捡的石头给他做砚台挺好的,干脆趁这次休沐,再去捡些来。 分好工,大家在路口分开。 “明日见!” “明日见!” “回家也别忘记好好做功课!”秦石头一声叮嘱,直让三个孩子加快逃离的脚步:“知道了,石头你比夫子还像夫子!” 嘿!他容易么! 被调侃也不耽误秦石头的好心情,他一路跑着跳着,哼着歌往家赶。 刚到村口,就看到熟悉的两个人影。 “阿爷!二叔!”秦石头连忙跑过去。 秦木桥牵着大王,秦冬财看见侄子高兴道:“石头,你又是自己回来的?” 他一把掐住秦石头腋下,将他托举起来放到大王背上。 “对,我跟小舅舅说好了,只要不刮风下雨,就不必送我。” 秦木桥道:“慢点坐,别踢着大王肚子了。你路上可不要喝生人的水,也不要同生人讲话,知道吗?” 秦石头点头:“嗯嗯!我知道!” “阿爷,大王怎么了?” 秦木桥面露喜色:“大王肚子里说不定有小驴了。” 正月买大王的时候,相驴的牙人告诉他们今年三五月份就能去给驴配种。三四月他们都忙着春耕,哪有那时间。 一闲下来秦木桥就立马带大王去毛岭,毛岭在山脚下,离他们村少说三四十里路,秦木桥带着秦冬财去了两次,第二次才配上。 这回去找相驴人一看,配成了,前头一个月好生歇着,到明年这时候家里就有两头驴了。 这可是好事呀! 秦石头给阿爷和叔叔讲自己读书的事,便说起老师想让他两年后参加县试。 “两年后,那你不才九岁吗?”秦冬财直犯嘀咕,他九岁时还在玩尿和泥巴呢。 九岁还是按虚岁说的。 “可要是错过后年的,我就要再等三年,老师也说我能行的。” 秦石头可没什么大器晚成的执念,对他这样的农家子来说,出名不趁早就等于花更多的钱。 他不想给家里人增加那么多负担。 秦木桥道:“既然娄秀才都这样说了,你尽管考去吧,刚好后年小驴长大,你赶路也不怕了。” 第68章 双喜临门 秦石头也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始考呢,坐骑就有了。 自从他读书以来,家里有什么好的总是先紧着他,秦石头应声道:“好,我定能考个童生回来!” 祖孙三代往家赶,二巧在门口翘首以盼,一看见秦冬财连忙飞奔过来:“阿爷,爹!” “我娘要有小弟弟了!” “什么?!”秦冬财先是一愣,随后大喜,绕开女儿往家里跑去。 他和赵草儿最小的孩子猫娃都八岁了,也不见赵草儿肚子有动静,两人虽然盼着能再有一个儿子,可见此也早已放弃希望。 秦木桥在后面牵着驴,“嘿”了一声道:“今儿是啥好日子?” 二房屋里,赵草儿歪靠在炕上,一见丈夫进来,满脸堆笑道:“冬财,我又有了!” 今日真是吓坏她,正在捡蚕呢,突然头晕眼花,要不是大嫂手快扶她一把,她就要摔地下去了! 等她清醒些,家婆问她多久没来月事了,赵草儿一算,才估摸自己是有了。 可光靠她估算也不靠谱,郑氏拿上十几个鸡蛋,去邻村请了个经验老道的产婆,才确认赵草儿的确有了身孕。 “这一胎肯定能生个大胖儿子!” 秦春富有三个儿子,秦冬财才一个,猫娃子还病怏怏的。 二房夫妻俩就盼着再来个健康的儿子,日后也能与猫娃子有个商量不是? 久旱逢甘霖,赵草儿的兴奋可想而知。 平日里猫娃子都与她一起睡,可猫娃子睡姿不佳,头晚横着睡,第二天醒来都不知跑哪去了。 赵草儿对腹中孩子十足重视,硬央求家婆让三个孩子去他们房里睡。 不止如此,赵草儿还没孕相呢,就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闻,拿乔起来了。 生怕家里人不知道她又有了一胎。 晚上,秦木桥一进屋,看见床上横七竖八躺着仨孩子,坐床边洗着脚道:“咱家里是不是该盖房子了?” 十好几个人就挤在三间房里,等孩子一大,怎的都不方便。 郑氏道:“早该盖了,可石头不是要读书么?再过两年又要考什么县试,不得备着些?” “这不还能挣吗?去年攒那些银钱,今年我瞧也不差!”秦木桥也奇怪,按理说送石头去读书,家里肯定会困难些,实际上攒下的钱反而多了。 大儿子和大儿媳妇不用说,比家里的驴都能干,恨不得把全身力气使出来,生怕耽误挣钱供石头读书。 石头虽然不是老二房里的,老二也照样干活,给老大分担不少压力。 秦木桥越想越美,这都是他教的好,看村里多少户人家,儿子一成亲必然分家,那都是当长辈的不会做人,一碗水端不平! 家里若是不和睦,谁的日子都好过不了。 郑氏忍不住笑,这老头子啥好名声都往自己头上揽。 可要这么说,也没错。 当初她嫁给秦木桥,可不就是看上他踏实能干?俗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要没有秦木桥这根上梁,俩儿子肯定学不了好。 “那要不,明天跟老大老二商量商量,再盖两间屋子?” 正好他们后院还有片空地,原想着盖猪圈,养两头小猪,可家里实在腾不出人手照看猪了。 “行!” 大房屋里,王丽梅和秦春富也在聊天,秦石头好久不见兄弟姐妹,被他们围着说在私塾的趣事,还要分神偷听爹娘的讲话。 王丽梅想到今日赵草儿摸着肚子那副做派就想笑:“这孩子来的真是巧,也算是让草儿给盼到了。” “我看她那样子,估计又要开始折腾了。你多担待点,别跟她置气,忍个一年半载,”秦春富叮嘱道。 赵草儿怀孕是有前车之鉴的,前面生下二巧四巧,哪回她都娇气的很,接连生俩闺女,叫郑氏骂的狗血淋头,这才乖不少,后面怀上猫娃子,也不装娇,能做点轻便的活。 可猫娃子生下来时是冬天,刚出生不久就生了场病,秦家差点掏空家底,才把猫娃子给救活。 赵草儿却把猫娃子孱弱归结到孕期干活一事上,今天就说了,产婆都说她上了年纪,该好好养着,不能干活。 秦春富怕妻子含酸,这才提前劝道。 没曾想王丽梅一翻白眼,拧他胳膊软肉:“好你个秦春富,就你有良心,我就是坏人是吧?” “我啥时候跟她置过气?更何况,我也是生过五个孩子的人,女人怀孕本就不一样,我怀石头的时候多省事,下地插秧都不耽搁,轮到怀锁头时,吐成那熊样子你都忘了?” “她怀这胎怀的好,我巴不得她能生个健健康康的男孩,别说一年半载了,就冲她让石头去读书,没拦着也没说什么闲话,就是日后她再生两胎,我也能给她伺候的好好的!” 秦石头在一旁暗自给他娘点赞,好样的!王丽梅! 他就说他娘是最好的! 只要在大方向上没差错,王丽梅不会捏着那点小毛病死死不放。 虽说妯娌不好相处,二婶有时候确实爱嚼舌根子,又不想吃亏,可在秦石头看来,这都能理解,他上辈子在福利院,也没少拈酸吃醋。就是他娘有时候也会埋怨妯娌几句。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秦春富被她捏的肉疼,忍不住求饶:“好好好,是我想多了,快松开我吧!” 秦石头忍不住偷笑。 赵草儿怀孕,猫娃子成了家里最伤心的人。 他一夜之间,从娘的命根子变成讨人嫌,赵草儿怕他在家折腾,忙叫石头把猫娃子也给带出去玩。 石头要带锁头去捡柴火,这可是锁头半个月才能享受一次的项目,猫娃子却一点都不领情:“我不去!我就要在家里跟娘玩!” 锁头二话不说要拉走三哥,一巧哄着猫娃子道:“那你就在家,姐姐们带你玩去。” 一巧其实也不喜欢带猫娃子,他蛮横不讲理,又爱告状。 可谁叫奶奶下命令,不许猫娃子打搅二婶呢。 她只能带着猫娃子在家门口玩。 没玩一会儿,猫娃子就腻了,又想去追早已离开的石头和锁头。 一巧还要干活呢,干脆就把照看猫娃子的任务交给二巧,二巧不干。 一巧就道:“他可是你亲弟弟,你快去!” 第69章 护犊子的秦家人 二巧闷声不吭的,她虽然是猫娃子亲姐姐,可她还不情愿呢! 等一巧一走,她就把看猫娃子的活让给三巧。 三巧道:“凭什么?” 二巧威胁她:“你要是不看,我就告诉咱奶你把石头带回来的糖给吃完了!” 上回秦石头卖花卖得的钱,本来是要分给小舅舅的。 可小舅舅不要他的钱。 秦石头买一份叮叮糖,其他都攒了起来。 买糖本来就是分给兄弟姐妹们吃的,就藏在鸡窝后面。 可三巧嘴巴太馋,没一会儿就去偷偷摸一块吃,等一巧她们发现时,气的不行,花了两天功夫才把吃的最多的三巧给揪出来。 这下可好了,三巧被她们拿捏住把柄,乖的跟猫似的,一不听话二巧就要告状。 偏偏三巧就怕这一招。 她立马不吭声,拉着猫娃子就往外跑。 猫娃子要哭闹,三巧一句话就让他歇住哭声:“我带你去找石头!” 这下猫娃子不哭了。 还没找着石头,三巧和猫娃子看见小沟边围着好几个孩子,热闹极了。 等靠近一看,才知道村里的孩子在滩涂捡菱角呢。 近日天热,又没下大雨,像这样没有活水源头的小河沟遇到夏日就干涸。 这就便宜了村里的孩子,快干的水里能摸到螃蟹、小鱼,还能捡到晒干的菱角。 三巧只看一眼就要走,猫娃子却走不动路,“三姐,咱们就在这儿玩吧!” 天这么热,找石头也是跟着捡柴火,在这儿还能捡菱角吃。 他把三巧给说动了,三巧便道:“那好吧,但你不能下去,你就在这儿坐着,我去捡菱角分你吃。” 猫娃子爱生病,万一出点啥事,她怕挨打。 猫娃子也答应下来。 三巧加入之后,孩子们捡菱角的速度都加快了,生怕她抢似的。 没一会,猫娃子在一旁看的眼馋,脱掉草鞋也加入进去。 三巧也拦不住他,想着一会儿给他洗干净,家里人也发现不了。 三巧平日在家没少干活,闷声不吭地弯腰翻找菱角,没一会卷起的衣服就堆了好多,她还从泥巴里挖了个大河蚌,顿时喜笑颜开。 “猫娃子,你拿着,别乱跑。”三巧衣服装不下了,便让弟弟在一旁看着,猫娃子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又找块地蹲坐下来。 三巧沉迷捡菱角无法自拔,谁知没过一会,就听到猫娃子的哭声。 她连忙起身一看,猫娃子护着她的战利品,与同村的麻子对峙,结果挨了人家两巴掌。 “这就是我挖的,让你给偷去了!赶紧起来!” 别看猫娃子在家厉害得很,一出门就人如其名,跟个猫娃子似的,缩成一团,就知道哭着喊姐:“姐!” 三巧气汹汹的冲过来,“你们干什么!那是我挖的河蚌!” 对方是姐弟三人,俩姐姐一个弟弟,俩姐姐与三巧年纪相仿,一个叫枣儿一个叫杏儿,她们和三巧算熟,平时出门揽草经常结伴而行。 “枣儿,你也不管管你弟弟!”三巧心疼地看着猫娃子脸上的巴掌印,还带着泥巴呢。 有一半是心疼弟弟,还有一半是怕回家挨打。 枣儿嗫喏道:“谁让猫娃子不把东西给他的?” 她反而倒打一耙起来。 “那是我找的蚌,凭啥给他!” “谁看见了?” 三巧护着猫娃子,往旁边一看,冷笑道:“猫娃子,你给我打回去,他要再敢打你,姐替你撑腰!” 猫娃子哭哭啼啼,躲她身后不敢上前。 麻子嘲笑他,三巧实在气的不行,伸着手就要打他。 可枣儿和杏儿咋可能看着自己亲弟弟挨打? 小河沟瞬间热闹起来,枣儿和杏儿还有麻子姐弟三人压着三巧一个人打,没出息的猫娃子就知道哭,其他小孩都在叫喊着,给他们助兴。 秦石头捡完柴火,带着弟弟往家里赶,听见河沟里传来的热闹声音,被吸引过来看。 还以为小孩子们逮到啥大鱼了,谁知道一眼看见哭泣的猫娃子,三巧被三个孩子按在泥巴里打。 这还得了! “住手!”秦石头大喊一声,立马丢下柴火,火一样冲进战场,临上阵时还不忘一脚把猫娃子踢趴下:“你傻了!?” 他比打架的四人都要小,也没啥体能天赋,想一打三不太可能,于是干脆揪着麻子一个人打,他把麻子撞翻,麻子一下子趴泥巴里,他便趁机坐到麻子背上,随手掏一把泥巴糊麻子脸上,然后开始捏拳头打麻子腋下。 枣儿和杏儿看见弟弟被打,也急忙放开三巧,要过来打石头。 猫娃子被踹愣了一会,看三巧晃着起身又去打人,也终于下了战场。 这场酣畅淋漓的干仗直到有村里的大人路过,把他们几个给扯开,才算结束。 麻子嗷嗷哭,他被秦石头打的都快疼死了! 村里的大人去叫他们家的大人,几个孩子都打成泥巴人了,在太阳底下一晒,又开始结痂。 秦石头确实把麻子打的有点惨,可谁叫他见自己人被欺负了呢。 趁机问三巧咋回事,三巧才气呼呼地道:“二姐叫我带猫娃子找你,猫娃子又想吃菱角,我去给他捡,挖着一个河蚌,麻子就想要,还打了猫娃子两巴掌,我气不过就和他们打起来了!” 秦石头一听,自己人占理,顿时腰板挺直不少:“别怕,是他们不讲理!” 然后又偷偷掐猫娃子:“你赶紧也哭!” 猫娃子这孩子傻愣愣的,他就挨了两巴掌,都不疼了,还哭啥?反倒是秦石头踹他那一脚现在还疼着呢。 不等猫娃子瘪嘴,锁头仰头开嗓,哇哇大哭起来。 麻子阿奶先赶来,一看到孙子惨状,就要拍大腿,接着气不打一处来,一边扯路边柳树的枝条,一边厉着声音大喊:“两个死妮子!我叫你们带弟弟,你们怎么带的?两个人还打不过别人么!” 她挥舞着柳条把俩女孩打的哭叫不止,“阿奶,别打了!疼!” 看的三巧冷汗直冒,她完了,她肯定也要挨打了! 第70章 扼杀风险 秦家来的也是孩子们的奶奶,她正巧在过道里扫竹叶,人来门口一喊,急的她扫帚都没放下,火急火燎地赶来。 锁头哇哇大哭,石头身上也都是泥巴,猫娃子缩在石头身后,身上反而干净些。 她还没质问孩子们咋回事,麻子阿奶就道:“老秦家的,你快来看看!看你家孩子干的好事,瞧把我孙子打成啥了!” 郑氏像是要干仗的公鸡,一下子支棱起来:“哟,你是说我家这几个小的把你这么大的孙子孙女给打了?这也太没用了吧!” “三巧,属你最大,你出来说咋回事!” 虽然郑氏眼睛都能剜人肉了,可好歹没上手打人。 三巧瑟瑟发抖,又把事情原委给讲了一遍。 “你可都听见了?我家孩子有点好的,从不撒谎,出门在外也不会欺负人,麻子是啥孩子村里人都知道,三巧说是他抢人东西在先,小孩子又不是大人,打狗看主人,打就打了,谁小时候不打架呢?”郑氏斜着眼看麻子奶奶,嘴里丝毫不让人,“看在咱们都是一个村的,我就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你也该管管麻子了,小时候就这般做派,长大了还得了?” “你咋这样说话呢!郑红红!你这张狗嘴就不会说人话!” “我*你娘哩个脚!你想跟我再干一仗还是咋?” 眼看着俩妇人之间的大战一触即发,前来看热闹的村里人都连忙劝着。 “行了行了,又不是啥大事,这大热天的,都赶紧带着孩子回家歇歇吧!” 郑氏翻个白眼,把石头拉到身前,摸摸胳膊摸摸腿:“石头,没把你打疼吧?” 秦石头看一眼麻子阿奶,摇头道:“没。” 俩女孩下手可狠,估计给他挠出不少血痕,不过他也没手软,估计麻子要疼一段时间了。 郑氏冷哼道:“把蚌拿了,咱回家,是咱的就是咱的,就是拿回家喂狗也不能让人抢了去!” 郑氏带着家里的孩子都走远了,才听见麻子阿奶出声嘀咕。 她也怕真和郑氏吵起来,这女人骂起人来三天三夜都不带歇嘴的。 早年有人偷了郑氏家里的鸡,她从村头骂到村尾,可算是让村里人不敢再招惹他们。 秦春富和秦冬财兄弟俩更不用说,瞧着都是老实憨厚的样子,可有一年天干,河里的水都要人抢,这兄弟俩干起仗来可不是吹的,下手又狠又快。 不过这些年还算风调雨顺,没到那种豁出去命抢机会的地步,他们家才看起来那么平和。 郑氏一路都在骂骂咧咧,骂三巧带猫娃子出来玩,一心去捡菱角,她骂自己孙女也毫不嘴软,骂她贪吃,早晚烂嘴角。 三巧无声地哭着。 身旁有了能撑腰的人,猫娃子又胆大起来:“阿奶,刚才石头还踹我一脚。” 说罢,他埋怨地看向秦石头。 秦石头瞪他一眼,他连忙拉着郑氏的手:“阿奶,石头瞪我,他肯定又要打我!” 郑氏安慰他道:“你三弟没事踹你干啥?他肯定是不小心踹着你了,不疼!” 猫娃子哑然,“不,他就是故意的!” 秦石头拉拉三巧的袖子,对她使个眼色:“看我替你报仇!” 然后他“哎哟”一声,蹲下身子。 这可把郑氏给吓坏了,“石头咋了?是不是打着你哪了?快让阿奶瞧瞧!” 秦石头委屈巴巴地抬头,脸上沾着几道泥巴,让他瞧着像是只小花猫。 “阿奶,我没事,就是刚才踢二哥的时候扯着小鸟了。” 郑氏哭笑不得:“跟外人打架,你踢你二哥干啥?” 猫娃子预想的石头挨揍的场面根本没有发生,气的他撅着嘴巴,阿奶偏心! 秦石头指控道:“我当时也是急昏头脑了,隔着好远看见二哥挨打,三姐护着他,反而被打,谁知道二哥就站那一动不动,看三姐挨打,他们欺负三姐,把她打的可凶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气呼呼地道:“咱家里的人,怎么能叫外人欺负呢!二哥平日里欺负三姐那么厉害,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好汉,谁知道对上外人就不厉害了,我气不过,就踢他,想让他也帮忙,要不然我们肯定打不过。” 猫娃子心虚道:“我,我那是怕别人把菱角抢走了。” 秦石头反驳他:“锁头那么小,还知道帮着哭呢。” 郑氏看小孙子脸上的泪痕,才知没有假。 她恨恨地在猫娃子屁股上打一巴掌:“你个混小子!你弟说的对,你自己挨巴掌了,你怎么不打回去?” 三巧没挨巴掌,反而是猫娃子挨了。 她压低脑袋,生怕自己笑得让阿奶看见。 猫娃子这回真哭了。 回到家还在哭。 赵草儿听见哭声询问咋回事,郑氏一讲,她先是骂女儿两句,又骂猫娃子没出息,怎么不知道打回去呢。 王丽梅从蚕房出来,叫猫娃子哭小声些,别打搅蚕结茧,见几个孩子都脏兮兮的,一边笑一边打水到木盆里。 晒半日,木盆的水晒热了,几个孩子脱了脏衣服,站在木盆边挨个搓澡。 秦石头最喜欢夏天,因为只有在夏天,他才能肆无忌惮地洗头洗澡,冬日里起码两三个月洗不了热水澡。 用皂角洗完身子,郑氏一拍他屁股,他撅着腚,让阿奶给他洗头。 看见他耳后和脖子上扯出来的红痕,王丽梅都快心疼死了。 等晚上秦木桥三人回来,郑氏讲今日孩子们的争斗,王丽梅也没少添油加醋。 最后秦家人一致得出结论,猫娃子性子软弱,就知道窝里横,这可不像他们老秦家的人,必须得严加管教才行。 秦家三个男人商量完了,决定要给家里盖两间新房子,接下来家里都会比较忙,压根没时间掰猫娃子的性子。 赵草儿本就溺爱孩子,现在又有身孕,也是有心无力。 秦石头嚼啊嚼,突然道:“要不,让二哥也去读书吧。” 娄夫子只收那么点束修,再多个猫娃子也不算啥,大不了他想办法挣钱。 更何况,秦石头觉得,猫娃子的性子确实需要矫正了。再不矫正,还不知长大后能做出什么蠢事来。 他不怕家里人没啥能力和志向,就怕家里有人犯蠢,将来成了他政治路途上的绊脚石。 必须把风险扼杀在摇篮里。 第71章 读书亲兄弟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秦石头一直将这句话奉为圭臬。 仔细想啊,想在古代当官,他农家出身,无人依靠,势力单薄,就算日后进入仕途,按照他对职场的了解,只怕也是苦苦修仙一夜飞升,结果成了猴子对面的十万天兵。 这时候队友再笨一点,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祸来。 秦石头这人一向如此,总是能考虑到方方面面,确保自己一直是主动方。 而且古代生产力低下,宗族势力、老乡文化,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保证个人的发展。 很多人升官发财以后,都会回馈乡里,但凡同乡出了人才,就能慢慢形成势力。 不说这种势力一定能派上用场,可有总比没有好。 谁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呢? 秦石头觉得,朋友多多的,敌人少少的,这样才能安全发展。 听到他让猫娃子也去读书,赵草儿成了最惊讶的一个,不过她没说话,只看了看大人的神色。 赵草儿当然愿意,读书是件好事,她看的清楚呢,自从石头要去读书了,家里处处围着他转,都盼着他有朝一日高中。 这样的福气,她儿子怎么就不能享了? 王丽梅碰了碰秦春富,秦春富清清嗓子,反应过来道:“这事也行,前两年不是说了吗?要是猫娃子身体好些,家里情况不错,自然也能送他去读书。” 秦冬财倒成了反对的那个:“他?还是算了吧。万一去娄夫子那还是这般混不吝,平白惹人嫌。” 话题中心的猫娃子不满地嘟着嘴:“我不去!” 他才不想天天和石头待一起呢。 家里大哥都没怎么打过他,就石头,天天背着家里人打他,偏偏他去告状,没一个人信他! 秦木桥用筷子敲敲碗,严厉道:“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猫娃子泫然欲泣。 家里的女孩们也高兴,猫娃子太混了!她们巴不得他天天不在家,也省的欺负他们。 “要是不送他去读书,家里也留不得,你媳妇都三十了,又不是年轻小姑娘,万一猫娃子碰着她,可不是小事!”郑氏当然要以儿媳妇的身体为重,猫娃子都八岁了,乡下都说,孩子养到十岁就能安心,这不也没两年了么。 “不留他在家,他还能去哪?” “送你媳妇娘家住几天呗。” “这……”秦冬财面露为难,看向妻子。 赵草儿低头嘟囔道:“还是送他去读书吧,跟着石头我也放心。” 她娘家不从她身上撕扯点肉下来就算谢天谢地了,真要把猫娃子送去,还不知道她那几个兄弟怎么编排她。 于是秦木桥拍板决定,让猫娃子和石头做伴,二人一同读书,要是娄夫子不愿意收猫娃子呢,就让他在石头外婆家住一段时间。 第二天一大早,一向睡到日晒三竿的猫娃子被人从被窝里捞起来,屁股挨了一巴掌:“赶紧起来,读书去了!” “我不去!我不喜欢读书!”猫娃子拼命蹬腿抗议。 “我是老子还是你是老子?老子让你去你就去!” 阿爷屋里,猫娃子又挨两巴掌,哭了起来。 秦石头慢慢地喝完豆浆,吃了两块豆渣饼,郑氏煮了五个鸡蛋,他吃了一个,给猫娃子留一个,还有三个蛋,郑氏见他不吃,找布包起来让他放好。 “要是路上饿了,你就吃一个。” “知道了阿奶。” 桌上摆着几块石砚台,秦石头把砚台也装包袱了,这是爹昨天连夜给他找的。 秦石头又把鸡蛋拿出来,见没人看见,连忙分给一巧三巧和锁头:“赶紧吃吧。” 大哥不用,因为大哥也有的吃。 家里能肆无忌惮吃鸡蛋的,也就虎头石头和猫娃子,就连锁头,长到一岁之后也很少有吃蛋的机会。 一巧不想要:“姐不吃,你自己留着。”她拦着三巧要接鸡蛋的手。 三巧贪嘴,那可是鸡蛋。可昨天石头才帮了她,她抿着嘴,摇头不接。 “快拿着!我在夫子家养了鸡,成天都有蛋吃呢!” 秦石头硬把鸡蛋塞给姐姐和弟弟,“等我读书挣钱了,天天让你们吃好的。” 一巧拿着温热的鸡蛋,把弟弟看了又看,爹娘都没弟弟对她们好。 她巴不得能多为弟弟做些什么。 可她什么都没有。 终于在石头腋下看到一条绷了线的小缝,一巧笑出一朵花来:“三巧,你快去娘房里拿针线盒来,石头衣裳开线了,我给缝缝。” 她跟着娘学针线已有两年,针线活比不上娘和阿奶,可给弟弟缝衣服,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秦石头也没拒绝,外面猫娃子还在喝豆浆吃鸡蛋,闹腾得不行,他脱下衣服给大姐,偎在她身边等着。 “锁头,你在家好好听大姐三姐的话,等哥回来还给你讲故事!” 秦石头都出门好远了,锁头还眼巴巴地跟着,被一巧拉住,才停下脚步。 猫娃子还在闹:“我不去读书,我不去!我要娘!” 秦冬财挑着粮食,秦春富背着猫娃子,啪啪就是两下子:“再闹把你扔山里喂狼。” 娄夫子同意收下猫娃子,班里的孩子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更何况秦石头保证他来管教堂哥。 猫娃子扒着柴房窗户,眼睁睁看着大伯和爹远去,忍不住挤出两滴猫尿来。 “石头,他真是你哥?” “石头,他怎么比你还矮呢?” “石头,他是你亲哥不?像个女娃娃似的,咋哭唧唧的?” 猫娃子一回头,就看见四个陌生小孩对他指指点点,对亲爹的不舍一瞬间被湮没,他缩着脑袋,想哭,可又露出讨好的笑来,从四人中快速穿过,连忙跑到石头身边。 虽然石头欺负他,可他还是跟在石头身边有安全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被他那奇怪的表情给逗笑了,就连秦石头也想笑,自己这个二哥,真有一种畏畏缩缩的窝囊但擅长窝里横的超绝偷感。 “大毛,你们快别笑他了,这是我亲二哥,以后他和咱们一起读书,你们可别欺负他。”秦石头叮嘱小伙伴们。 然后又对猫娃子道:“你也别怕,他们不是村里的小孩,只要你不惹事,他们不会闲着没事欺负你的。” 第72章 小目标,大目标 怎么形容猫娃子的性格呢。 一个字,贱。 因为身体不好,家中平日也不怎么让他出门,小孩子玩闹起来没把握,热的满头大汗再遇凉就容易风寒,体质好些的倒也没那么容易。 可猫娃子体质不好。 小孩子爱玩的天性是关不住的。有时候猫娃子也会跑出去玩,可在家里养成的蛮横性格,让他很招人讨厌,和外人起了纠纷,可没人让他,几回下来,猫娃子也知道在外头折腾人会真的挨揍,于是就变成了在外窝囊,回家蛮横。 他性格不讨喜,容易挨打,不跟人家玩人家也不会惹他,偏偏他又闲不住,上赶着撩人,让被打。 弄到现在,他在村里都没玩好的小孩。 班里只有五套桌椅,都是学生自己从家里拼凑带来的。 还不知猫娃子能在私塾待多久,秦家人就没给他准备桌子,只叫他和石头共用一张桌子,长条板凳,俩孩子也坐的下。 猫娃子面对班里的小孩敢怒不敢言,对秦石头要求又多起来:“你往那边让让,挤着我了。” 秦石头笑了,他径直起身,打算去沙地练字,把字卡排在猫娃子面前:“二哥,今天你要学会这十张字卡。” “凭什么?”猫娃子脱口而出。 “阿爷让我管着你学习的,你要不学,回家非挨揍不可。” 猫娃子撅着嘴,不吭声,也不拿字卡。 秦石头不管他,自个去外头沙地开始练字。 等他对今日要练得字胸有成竹,回到班里,大毛他们都在读书,可一看见他,就过来小声告状:“石头,你二哥一直没动。” 秦石头走过去一看,嗬,他出去时猫娃子怎么坐着,回来时还怎么坐着。 秦家人长的不算丑,也不算多好看,五官端正,身材标准而已。生出来的孩子也没丑的,反正秦石头觉得自己家里人长的挺端正。 可猫娃子不知是身体孱弱还是咋地,发育不怎么好,也不是说受到此影响变丑了,他恰恰相反,皮肤比秦家人白的不止一点半点,长的白不说,人一瘦,眼睛就显得大,他睫毛还挺密长。 抛去恶劣的性格,猫娃子长的还挺可爱。 古代男女都留长发,说他像女孩别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大毛他们都在看秦石头的热闹,猫娃子脾气像女娃娃,长的也像,秦石头反倒像他哥,他们都想看看秦石头怎么治自己亲哥。 秦石头早就想好了对策,把大毛和苏木叫出去,请他们帮忙。 “我叫他读书,他肯定不学,我又不能总打他。大毛你帮我忙,管他学习怎么样?” 大毛和苏木对视一眼,“他要不学呢?” 秦石头道:“那你就吓唬他。” 大毛咧嘴一笑,拍着胸口许诺:“那你就等着瞧吧!” 他比石头大,还要当石头小弟,这下好了,能把石头二哥当小弟使唤了。 苏木问他:“那叫我做什么?” “还有一件事,只能你帮我忙,我知道苏阿爷医术高超,我想请苏阿爷给我二哥把脉,他素来身子孱弱,家里人为此担心不已。你放心,我会准备好医药钱的。” 这也是秦石头把猫娃子带来读书的另一个目的。 苏阿爷每日都会来接送苏木,现成的大夫。 找苏阿爷给猫娃子看病,说不定还能蹭点情分,不说便宜些,也能尽心一些。 苏木点点头:“我知道了,今天我就跟爷爷讲,至于钱……” 他有些犹豫,爷爷已经告诉他,强子的药钱夫子垫付了,上次卖花挣得钱,爷爷给了娄夫子。 可石头不知道,就说明夫子没告诉他。 他想了想,还是没说。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大毛倒是对挣钱很感兴趣:“怎么挣钱?我来帮忙!” “别急,等我想到再告诉你们。” 大毛接替秦石头教猫娃子。 “赶在夫子回来之前,你若学不会这五个字,我非把裤子脱了,用竹条打!” 大毛个子高,凶神恶煞,往猫娃子面前一站,妥妥地校园霸凌。 猫娃子泫然欲泣,小声道:“石头呢。” 秦石头早就躲出去了。 他跑去老师的书房找书看,娄姐姐十二岁了,师娘把她看的越发紧,好几回秦石头听见老师和师娘争吵,吵是否要回县里,给娄姐姐相看合适的人家。 虽然娄含真还小,可好的姻缘就要尽早抓起。 不然好家世的年轻人都被选走了,石氏可不想女儿低嫁受苦。 若非娄雨贤不愿意,石氏还有些想带着女儿回娘家住一段时日,河东石氏的名头摆在那儿,虽说她出嫁多年,可好歹是石氏一族的女儿,想给含真找个好郎婿还是可以的。 娄雨贤却觉得女儿年岁还小,他们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等到十七八岁再嫁也不迟。 就和娄雨贤的仕途一样,此事二人也没争论出结果。石氏脾气像是不定时炸弹,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只能把火撒到娄含真身上。 倒不至于打骂娄姐姐,就是成日要管她学女红。 “听你爹的,等你十七八岁再嫁,只是个秀才的女儿,又不会女红,谁家恁不会过日子,选你做媳妇?” 所以秦石头这段时间,很少见到娄姐姐的面,每次见她,她都是一脸愁容。 放前世才刚上初中呢,娄含真已经要为婚假一事发愁了。 这种事情,秦石头不好插手管教,把后世那些言论拿到现在大肆说教别人,不被当疯子就被当傻子。 他是谁?有什么本事?说的话与世事相背,又凭什么听他的? 人微言轻,大抵如此。 秦石头叹口气,装作没听见师娘的话,匆匆往书房赶去。 两年,如果两年后夫子教的学生都能成为童生,夫子的处境会不会好过一些呢? 娄姐姐是不是就不用急着早定人家了呢? 秦石头无法窥见未来,但他愿意为之一试。 从书房听着柴房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秦石头无意识地转动毛笔,除了卖花以外,还有什么挣钱的法子吗? 第73章 石头,骗子(求发电) 当天,猫娃子在大毛的武力智力双压迫下,屈辱地学会了十三个字。 不过这也有秦石头平时休沐回家教他的功劳。 娄夫子见猫娃子也能学进去,还算满意,叮嘱秦石头好好教他,尽早跟上功课。 下学时,猫娃子气鼓鼓的,亦步亦趋地跟在秦石头身后,就是不跟他说话。 秦石头逗他,他还道:“我不跟你玩了,我要告诉阿爷阿奶!” 秦石头嘻嘻笑,他才不怕呢。 还逗猫娃子道:“你敢告状,我就把你卖了,钱留着我好买糖吃。” “你才不敢!” 苏柘来接苏木,苏木趁机说了给猫娃子看病一事,正好指着石头和猫娃子,苏柘看了过来。 秦石头道:“我不敢?你跟我走,我现在就卖了你去。” 他拉着猫娃子就要往苏柘那边走。 猫娃子一看见那儿站着陌生老头,像是猫儿一样瞬间炸毛:“我不去!” 可他哪里拗得过秦石头,被半拖半拽过去了,身子向后仰,都快挨着地了。 “娘!救命啊!石头要卖了我!”秦石头一松手,猫娃子就坐在地上哭闹起来。 苏柘精准地握住他扑腾的手腕,一摸上去,就皱眉道:“太瘦了,这是你哥?” 秦石头点头:“对,他今年都八岁了。” 苏柘哑然,猫娃子手腕瘦的像是三岁孩童,哪里像是八岁的孩子?看个头,也不过五六岁。 “他打小就爱生病,不能受热,也不能受寒,吃起饭来连家中两岁小儿都不如。” “脾胃虚寒,先天体弱,吃不下饭又怎么长高?你们家能把他养这么大,已经不容易了。”苏柘感慨道。 他行医大半辈子,看过的病数都数不清,民间孩子夭折是常有的事。就跟猫狗生子,生的孩子多了,难以养活,那些先天体弱的崽子早晚都是一个死。 有的母体还会吃掉无法成活的幼崽补充营养。 有些人比畜牲也没好到哪里去。 所以见猫娃子如此体弱,还精气十足,可想秦家人在他身上花费多少功夫。 秦石头想到阿奶说的事,心中触动,点头承认:“家中对二哥确实颇为费心,听阿奶说,二哥出生在冬天,生下来就快不行了,阿爷冒着风雪去找大夫,家里人轮流把二哥贴胸放着,给他暖身子……” 闹腾的猫娃子也安静下来。 这世界很烂,比后世烂的多。可秦欢又庆幸生在秦家。上辈子秦欢因为是女孩,被父母抛弃,还知道把她扔福利院外。 可这辈子的女婴,生下来不被家人接受,等待她们的或许是溺死。 秦石头就听郑氏讲过,有些人家若头胎是女孩,必须溺死,以此警示女孩别投胎到他们家中,来一个杀一个。 如此狠辣的手段,在这里说出去都没人意外。 至于官府,想管也管不过来,更何况他们根本不管。 秦家两个媳妇,都没少生女孩,郑氏骂归骂,家里再难也从没说要溺婴或者卖女。 按她的话说,那都是伤天害理的事,早晚要遭报应的。 人都是复杂的,又都不是完美的。 苏柘点头道:“他这身子,需慢慢调理,现在年岁小,用不得重药,只能平日多注意。我给他开个药方,先调理脾胃吧。” 秦石头拉着猫娃子再三道谢。 要是真能把猫娃子体质搞好一些,家里负担也能减轻。 苏柘回去开方子,明日让苏木带来。 回去路上,王立来背着猫娃子,面对舅舅,猫娃子也不怎么蛮横,乖巧多了。 虽然猫娃子不是女儿的孩子,可王家一家人待他也没露出什么不满。 晚上吃罢饭,林氏挨个给他俩洗澡,一边洗一边道:“也不知你们小舅舅在外头成天忙啥,叫他去相看好女子也不去,何时能娶媳妇?” 王立来在一旁劈柴:“娘,你急啥,不是说了吗?等石头考上秀才,我可就是秀才的舅舅,还怕娶不着媳妇?” 林氏哼道:“我这不是想抱孙子了吗?” “有这俩外孙,你还嫌抱不够?” 秦石头一会儿看舅舅,一会看外婆,咧嘴笑起来。 谁知猫娃子趁机使坏,往他脸上泼一捧水。 “呀,怎么又打起来了!”林氏连忙拦住两个互泼的孩子,没曾想自己也被泼了一身,再没心思催婚了。 苏阿爷给猫娃子开了药方,可买药的钱没凑够,秦石头想找时间去县里寻摸点挣钱机会,这日老师叫他到书房,给他二两银,竟是想让秦石头去县里书铺买些书回来。 正中秦石头下怀,他忙答应下来。 过两日要去县里,猫娃子也闹着要去,又与他闹一回。 秦石头只道:“我去给老师买书,你去做甚?没得碰见花子,把你拐跑非打折条腿。叫大毛看着你好好读书,读的好了,我买糖给你吃。” 猫娃子不爱吃饭,对这些甜丝丝的小东西倒是喜欢。 总算是哄好了,秦石头被娄雨贤安排坐白鹤滩的牛车,跟人一起赶去县城。 他上次来还是两三个月前的事,卖月季花挣了一笔钱,王立来便还想用这法子挣钱,却叫他给拦下来。 一呢,是他卖花的法子有些钻空子,万一惹着较真的读书人,还不知会不会找他麻烦。 二来呢,月季花四月份孕蕾,随后才开放,要想再扦插已经来不及了。 他便告诉舅舅,等今年秋季,多扦插些月季,明年开春再来卖一回。 秦石头一向谨小慎微,他是想挣钱,可也不想惹来诸多麻烦。 他不知道的是,他为了卖花随口讲的故事,早在城中流行起来,水井古巷边,到处都能听到讲此故事的人。 三人成虎,讲的人多了,也不知从谁开始,在故事的基础上编造些许真实,讲起来有鼻子有眼的。 故事里无名无姓的读书人,也有了姓名,就是那个大冤种李元义。 谁叫秦石头当时说一句他和花仙有缘呢。 从书院到市井,李元义的名字成了众矢之的,认识他的人每天都要问:“元义,花仙回来找你了么?” 那日好奇上前买花,成了李元义最后悔的事。 所以当他从书铺外经过,余光扫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立马停下脚步,往回走。 然后咬牙切齿:“好你个满口怪力乱神的骗子!” 第74章 思路打开 李元义气势汹汹地冲进书铺,话还没开口,只看见秦石头捧着一本《词林正韵》看的津津有味。 这小孩真是读书人? 李元义像是扔水里的炮仗,哑火了。 娄雨贤让秦石头来县里买作诗相关的书,他要学作诗了,可在作诗这一途,秦石头明显受挫。 上辈子唐诗宋词倒是背了不少,可总不好意思随手拿来用,谁知道这架空的世界有没有某位诗人呢。 秦石头会背诗,对写诗一窍不通。作诗最重要的格律和韵律,什么云对雨,雪对风,花对树,鸟对虫,他跟着老师也背的滚瓜烂熟。 可老师叫他试着作诗,秦石头窘迫的像是初中毕业典礼被推上台演讲一样,卡壳了。 作诗不仅讲究韵律,还讲究情感,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又怎能写出好的诗来呢。 于是娄雨贤把他卖花的二两银交给他,让他来县里挑选诗集,也不限是哪本,只要他看了能有感悟,石头能开窍就行。 读书进行到作诗这一步,秦石头才意识到自己最大的短板。 怎么形容呢,他的思想好像还是太现代了,停留在钢铁火锅奶茶高楼大厦之间,什么诗意,他看不见,他能看见一眼看不尽的高楼,也能看见鳞次栉比的贫民窟,以及穿梭其中艰难求生的人。 但若把他换到沙漠,换到江南烟雨,眼中景色随之改变,他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也没多余的情感了。 穷,扼制了他多余的审美情感。 上辈子作为一个孤儿,吃喝住学都要靠国家和好心人的资助,能读书考上大学,靠得是十年如一日的苦学,享受生活?和他有关吗? 直到毕业,他才吃了人生第一顿麦家和肯家,味道没想象的好。 直到死,他都没偏离轨道,去过最远的地方大学和工作所在的省,欣赏到最好的景色,是工作团建去的免费公园。 秦石头捧着书,外人觉得他看的认真,其实他的魂早就飞走了。 他在分析自己的心理,想找到不会作诗的原因。 最后得出结论,是穷,把他给限制住了,人怎么能写出没见过也没感受到的美好事物呢。 所以秦石头放下那本教人做韵的书,抬头问店家:“掌柜的,可有什么地理山川相关的书?”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你一个读书人,不买《正韵》,买无关的闲书做甚?” 秦石头回头一看,有点熟悉。 “这位兄台,你是?” 李元义破防了,“前几个月,你卖给我一盆花!” “哦……”秦石头拖长声音,总算想起来了,这不是近视眼兄吗?他眼珠子往旁边一瞥,谋划好逃跑的路线。 “原来是兄台你啊,花养的怎么样?开了没?” 李元义诚实道:“花种在我家院子里,月月开花,我娘倒是很喜欢。” “那就好,那兄台找我做甚?”秦石头一脸无辜。 李元义见这儿人多,不是兴师问罪的好地方,便道:“你跟我出来!” “干嘛?君子动手不动口,光天化日之下,你不会是要打人吧?” 李元义拖着叽叽喳喳的秦石头,把他拉到酒肆外面,这酒肆三面映客,只用草帘半遮,厅里三三两两坐着几位食客,靠东面的柱子旁,坐着一个手拿木乐器的老头。 秦石头孤陋寡闻,认不出那是什么乐器,葫芦样式的形状,上面只有三根弦。 老头手指一拨,闷厚的声音一下子把他带回古老的评弹。 随之老头喉咙里发出悠长的唱和。 秦石头听得津津有味,干脆趴在酒肆横栏上看着。 他心中想,此情此景,若是能作诗一首,该怎么写呢? 又或者说,他方才的想法是不是走进误区了? 难道只有见到才能写出来? 那李太白怎么能写出“飞流直下三千尺”? 李贺又怎能写出“昆仑玉碎凤凰叫”? 他胡思乱想一会,才听出一点不对劲,“等会,这老爷子在说什么?” 他怎么感觉很熟悉呢。 李元义恼笑道:“你讲的话,难道还听不出来吗?” 秦石头一窘,再认真听了片刻,他口中无名无姓的读书人,如今有了名姓,叫李元义,还有那花仙做的事……怎么听起来少儿不宜啊! “李元义是谁?” “正是不才在下。” 秦石头想跑。怪不得这近视眼一下子能找到自己,原来是记恨已久啊! “原来是元义兄,幸会幸会。” “你!”李元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秦石头比他小十岁,还能真打他一顿不成。 可李元义委屈啊。 如今在私塾里,每日被同窗嘲笑,都影响到他读书的心情了! “你赶紧去跟他们说,叫他们别讲这个故事了!” 秦石头沉吟片刻,“这时候也有版权?” “什么版权?”李元义被他问愣片刻,秦石头看着眼前傻狍子似的读书人,露出和善的笑容:“元义兄,我叫秦扶清,认识你很高兴,我请你喝茶怎么样?” 他够不着李元义肩膀,只能拉着李元义的胳膊,带他绕来绕去,却不认识路,反倒让李元义把他带到一家茶馆。 二人找位置坐下,要了两杯清凉饮。 茶来了,就是一碗凉茶,里面泡着几片薄荷叶,店家还颇具诗意地撒了三两颗煮熟的红豆。 喝下去冰冰凉凉,看着也好看。 秦石头忙道:“元义兄,你快给我讲讲,我说的故事,叫别人讲了,有律法规定我能追责索要报酬吗?” 读书人考试,有明法科,相当于后世的法律考试,考上就能从事相关职业。 虽说李元义走的是进士科,可他也学过律法,多少有了解。 “这,好像并没有吧?除非你和大书肆签订书契,若是被其他书铺盗版,自有东家替你追责。” 不过大多数盗印都和后世盗版一样,民间泛滥,维权艰难,官府就是想管也有心无力。 朝中就曾出过一件事,当朝三品大官出的书,被人给盗印了,连问三府,多地追责,才管住盗版书泛滥,最后索要赔偿两万多两银。 可寻常人说话哪有那么管用呢? 第75章 又生一计 李元义讲完,自己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些。 故事并非是秦扶清有意传播,而是经过人口口相传,编造他名字的人也不是秦扶清,他追着问罪,岂不是捡软柿子捏? 李元义叹气一声,面露羞愧:“罢了,我怎能让你对此负责呢,对不住了。” 秦石头自己都还没说啥呢,这傻书生就原谅他,还道歉了。 他就喜欢和这样真诚没坏心眼的人交往。 “无事,也怪我乱讲话,给元义兄添麻烦了。不过不打不相识,咱们因此成了朋友,难道不是一件幸事吗?”秦石头打蛇随棍上,立马要与李元义交朋友。 李元义见他不怪罪自己,也很高兴。 “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 他与秦石头虽说差的有些年岁,可二人交谈起来,倒也能一唱一和。 秦石头告诉他,自己在城外白鹤滩跟随娄雨贤读书,没想到李元义竟然认得娄雨贤。 “安溪县有谁没听过渔翁先生的名号呢?”李元义颇为激动,给秦石头讲了几件从未听过的轶事。 娄雨贤少年成名,考童生秀才都顺风顺水,又擅长写诗,尤其是写景,当为一绝。 乡里常有人前去求诗,送些礼物,给些润笔费,更是常有的事,后来娄雨贤名声传到县令耳中,叫手下人请娄雨贤作诗,一首诗给他二十两润笔费。 娄雨贤也因此闻名乡里。 后来县令老爷宴请宾客,时常邀请娄雨贤到座下作陪,酒足饭饱之后,更是无理要求,惹恼娄雨贤。 他不顾县令颜面,拂袖而去,县令虽然恼他清高,可后来他的老师经过,又要宴客,县令便想宴请乡里有才华的人,也好叫老师看看。 派人前去请娄雨贤,他家中无人,最后在江上一叶小渔船上找到钓鱼的娄雨贤。 他自道:“此处没有娄雨贤,只有孤舟蓑笠翁。” 从那以后,娄雨贤便自号渔翁,潜心做学问,再也不去赴宴了。 有人说娄雨贤傻,平白断了钱财来路。 可在李元义这样的读书人看来,这就是有风骨。 他们读书,可不是为了像优伶一般给权势之人作陪的。 “原来阁下竟是娄先生的学生,难怪难怪,若有时日,我想前去拜访娄先生,可以吗?” 这李元义,还真是一个妙人。 他答应下来:“我还不知道老师从前竟有如此多的趣事,老师如今退隐乡里,教书育人为乐,若能看见还有元义兄这样读书人,肯定也会高兴的。” 一番话把李元义夸的眉开眼笑。 二人推杯换盏,一连喝了三五杯清凉饮,秦石头打个嗝,只觉得嗓子眼都是凉的。 见感情磨合差不多,他连忙拐回正题:“对了,元义兄。我也没想到随口讲的故事会给你造成这么大的麻烦,不过我倒是想到补救的法子,你看这样如何?” 片刻后,李元义瞠目结舌道:“这,这样真的有用吗?” 秦石头所谓的解决方法,就是多讲些新故事,老故事人们听多了,要不是没有新故事,怎么会翻来覆去地讲? “有没有用,先试试再说,就是需要元义兄帮点小忙,”秦石头咧嘴一笑,他是个小孩,说要卖故事,人家可能不信,也可能骗他,可李元义是大人,又是个读书人,做事方便多了。 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元义兄你放心,若是故事能卖出钱,我分你三成如何?” 毕竟是借李元义的名声,多少要给些补偿。 李元义满脸纠结,他倒不是在意钱,只是在想,咋可能有人愿意花钱买这些怪力乱神的故事? 偏偏秦石头说的比真金还真。 他们二人擦擦嘴,先去路厕解决生理需求,然后直奔书铺而去。 路上秦石头教他说话:“等会就说我是你书童,你若是不会说话,就让我来讲。” 李元义跟做贼一样:“不会被人拆穿吧?” “这有什么好拆穿的,咱们的确是读书人,又真能讲出故事来呀。” 城里书肆有好几家,有大有小。大的书肆手段通天,估计看不上他这些杂文,小的书肆秦石头又怕拿不到钱。 思来想去,他选定林家书坊作为目标。 林家书坊规模不大不小,在城中有两家店,不仅销售书籍,还有可以自己刻印书籍。 二人在林家书坊附近的小巷里串好词,李元义整理衣衫,走在前面。 上台阶时,秦石头注意到他紧张到有些同手同脚。 林家书坊有两层,铺子里摆放着书画作品、笔墨文具,有线装书。 卖的最火的,还数“墨程”,所谓墨程,类似于后世的复习资料,是书肆经营的重点。每次考完试后,中榜者的考卷都会被抄写,挂在书肆最显眼的位置,售出高价。 除了科举考试,县里的县学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进行考试,成绩优异者的试卷,也会被书肆出价购买,抄之悬挂。 这不仅是荣誉,也是读书人挣钱的一个手段。 书肆里的客人并不算太多,有几个读书人趴在低矮的凳子上正在抄写什么。 问过李元义才知道,书籍刻印价高,书价高昂,让寻常读书人难以负担,于是书肆常雇一些写字好的读书人抄书,一张纸上大概抄写一两百字,二三十页纸不过二到三十文钱。若要脏污了,还要扣除一些。 秦石头瞠目结舌,这价格也太低了! 可就是有家境贫寒的学子来抄书。 他们抄书不仅为了挣钱,更是把抄书当成练字以及背书的手段。 听李元义讲,县学有一学子抄书几年下来,凡经义无不倒背如流,去参加会试,一击即中,由此还掀起一阵抄书的风潮。 手抄本是有弊端的,比如字迹模糊,错字别字,要是读书的人本不知道,经常会学了错的去。 若能买的起刻印版,谁又愿意买手抄本呢。 秦石头这才明了,吃了上辈子的亏,他原想着日后抄书挣钱呢,现在一想,要是抄一本书就能挣一二两银,那手抄本卖出去又该多少钱呢? 书肆难道不挣钱,白做工? 果然天底下没有容易吃的饭啊! 第76章 野生小说家(求加书架) 李元义身穿宝蓝直裰,头戴方巾,文质彬彬,身旁跟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伶俐小童,一看就是读书人。 林家书坊的小二前来问询:“书生,可是要买上月的墨程?” 上个月安溪县学刚考过一回试,考卷和试题刚印刷出来,来此的书生十有八九都是买墨程的。 李元义摆摆手,对接下来要说的话面露难色。 秦石头上前道:“我家少爷不买墨程,他平日闲得爱写些小说来,想问问你家书肆可要收购此类作品?” 小说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外物篇》,但最开始的含义与秦石头所说的小说含义相去甚远,到汉朝时班固将小说家列为十家之一,为小说下的定义为: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才与现在的小说含义有所接近。 隋唐时期到现在,小说不是没有,却被读书人视为杂谈,难登大雅之堂,只有街头巷尾的说书人以及优伶之类的贱籍,才会讲些俚语逗乐的故事来。 通常这些故事,都带着点颜色。 就像上次秦石头随口讲的花仙轶事,在流传中就被人添了不少风流艳事。 才叫李元义如此生气,近视眼都能一眼瞥见秦石头。 店小二想了想,问道:“我明白了,你们是想刻印书籍以做收藏?” 秦石头道:“我们是想跟书坊谈合作,出版书籍售卖。” “这我做不了主,待我问过掌柜来。”店小二急匆匆上二楼,随后又下来对他们道:“二位楼上请吧。” 林家书坊的掌柜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面白有须,他请李秦二人坐下,倒了热茶,问道:“二位是想出什么书?” 秦石头便把近来市井之间流传花仙之事给讲了出来,既然此类故事在市井之间有盘头,在他看来,出书不也能挣钱?对双方都有好处。 掌柜迟疑片刻问道:“李公子可是秀才身?” 李元义窘迫地摇摇头,他学问未做到深功夫,还没考中秀才。 掌柜又道:“敢问门庭何处?” 李元义道:“甜水巷子。” “嗤,”掌柜没忍住笑了,“你一无功名,二无家世,又何必浪费心思在这种旁门左道呢。不过来者是客,你若真想刊印书,我们书坊也不是不能做,给你算便宜些,一本书,三十两,如何?” 李元义被人取笑,面色通红,立马要拉着秦石头走:“咱们走,没这般羞辱人的。” “这可不是羞辱,哪个正经读书人会买这种书?钱多烧的慌吧!”掌柜一甩袖子,对店小二道:“以后碰见这二人,别理他们。” 李元义带着秦石头气呼呼地走出书坊,秦石头愧疚道:“元义兄,都怪我让你遭辱了。” “这怎能怪你?是他们狗眼看人低!” 又是问他有无功名,又是问他住在何处,知道他一无功名,二无家世,态度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任谁能受得了气? 最气人的是,人家只是重复事实。 李元义气不过三秒,又开始反思自己:“也都怪我,没甚本事,若我真能考上秀才,也能叫这些眼高于顶的人高看我一眼。” 秦石头真是内疚,他把出版书想的太理所当然了,以为讲出一个热门故事就能盈利,压根忘了这时代的话语权全在读书人手里。 平民百姓大多不识字,他要出版书,买的只能是士人,可他一个还没功名、只是占了读书名头的人想要出书,凭什么? 二人在书坊小巷子里唉声叹气,秦石头也回归理智,不往上爬,屁都不是。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朝他们小步追来:“兄台,等会。” 秦石头看着眼前的陌生男人,第一感觉这人长的像山羊。 “在下司徒瑞,说书人,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李元义虽不认识他,却也表现的彬彬有礼:“原来是司徒兄,在下李元义。” “元义兄,久仰大名。” “久仰久仰。” 二人互相作揖打招呼,秦石头不由得笑起来。 司徒瑞奇怪地看他一眼。 秦石头解释道:“你们不要再客气了,再客气下去,怕是天黑也难说到正事。” 他想到儒林外史里讲士人迂腐,凡事非要讲究礼节谦让,聚在一起吃个饭,相互作揖行礼耽误全程,饭都顾不得吃几口。 “元义兄,这是你家书童?” “不不不,对外称是书童,其实他是我朋友,也是个读书人,名叫秦扶清。” “原来如此,那我就直说来意吧。” 司徒瑞自报家门,他乃是一个读书人,不过连秀才都没能考上,试了许久,家底都被掏空了,他发觉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便选择放弃考秀才。 为了养家糊口,他开始奔走于市井之间,一开始替人写信,写碑文,一家人也能填饱肚子。 在市井待久了,经常听到各家各户的八卦,司徒瑞便养成一个爱好,那就是写故事。 他虽然自称说书人,却不会说书,只是收集素材写成故事,替说书人改编古籍中的故事,又或是出入风月场所,收集些逗乐的趣事,再讲给青楼女子听。 这样下来,挣得钱比给人写信写葬文多太多了。 而司徒瑞在创作的过程中,发觉自己确实喜爱这个职业,于是更加主动地翻看各类非正统书籍,收集故事再加以改写。 只是对一个没权没势没门路的撰书人来说,他想看未曾看过的书,也没那么简单。 读书门槛高,很多古籍被官府、私人收藏,也并非是他们这些普通人能看到的。 若要想买,府城倒是有的卖,可价格高昂,实难负担。 司徒瑞今天在林家书坊找写故事的灵感,然后就遇见李元义和秦石头二人,他听到一些谈话,觉得能找到突破口,于是就主动找上来了。 他询问李元义:“若是兄台不嫌弃,或许我们可以合作。”神情很是诚恳。 李元义低头看秦石头。 秦石头仰头看司徒瑞。 撰书人? 又长见识了。 在话本小说还没流行的时期,其实也是有小说家的。 看来他很幸运,遇到一个野生小说家。 第77章 出门的宿命是遇见熟人 李元义哭笑道:“司徒兄,让你见笑了,我哪里会讲什么故事?不瞒你说,会讲故事的是我这位小兄弟。” 司徒瑞面色不改,笑眯眯的,是谁讲的故事不感兴趣,他只想得到灵感。 秦石头道:“我缺钱,你缺故事,若要谈合作,还没什么不好谈的。只是怎么个合作法呢?” 司徒瑞看了看四周:“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相逢即是缘,我请二位去茶铺喝茶吧。” 三人来到茶铺,又是一壶清凉饮。 “秦小兄弟,你缺钱用么?” 秦石头一派坦然地抬起双手,让他看自己衣衫上的补丁:“家贫,连件好衣裳都穿不起。” “那秦小兄弟都是从哪听来的故事?我有个想法,不如你讲给我听,若是我觉得有用,能够采纳,就当场给你钱,你看如何呢?” “故事么,就在我脑子里,我怎么知道从哪来的呢?”秦石头把问题抛给他,然后仔细考虑司徒瑞的合作方法,能立马见钱,挺好。但挺考验彼此的人品。 不过他没法和书坊合作,不接受司徒瑞的条件,又有什么法子呢? 于是欣然接受。 司徒瑞对他生而知之的说法嗤之以鼻,若是人人脑子里都有东西,为何有人能侃侃而谈,有人闭口不言呢。 秦石头不想耽误时间,喝口清凉饮立马开始讲第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老秀才,考上秀才时已是耄耋之年,无几年可活头了,忽地有一日醒来觉得自己碌碌无为,浪费一辈子,便决定余生做些喜欢的事情。他素来喜欢听新鲜的故事,便张贴悬赏,谁若是能给他讲新鲜的故事,取悦他,他就给人一两银。” “悬赏刚张贴出去,就有无数贩夫走卒前来讲故事,可每个都无法逗乐老秀才,他那么大年纪,读过的闲书不知多少,走过的路见过的人也比寻常人要多,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那些邻里之间的八卦,哪能让他感到新鲜呢?” 司徒瑞听到这里,不由得赞叹点头,这故事里的老秀才,和他还有几分相似呢,都是爱听故事的人。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司徒瑞咂吧咂吧嘴,觉得只是喝茶有些太单调,便又叫店小二上两盘酸梅饯来。 “直到有一日,秀才府外来了一个年轻僧人,自言自己的故事多的数不清,且每一个都是老秀才不曾听过的。” “如此狂妄的僧人,老秀才自是不信,他先前赶出太多人,如今城里的人都等他吃瘪,便想让这僧人杀一杀老秀才的威风。” 李元义也听得入迷,不由得替僧人捏一把冷汗,老秀才这样油盐不进的人,僧人真能讲出让他满意的故事来么? “僧人讲故事是有要求的,一来,故事要留在晚上讲,二来呢,房中点灯,只有他们二人,还要有个会写字的,在门外将他所讲的故事都记录下来,这些要求,对考上功名的老秀才来说自不算太难。一切准备好后,僧人开始讲第一个故事了。” 秦石头停下来,喝一大口清凉饮,又捏一颗梅子饯扔到嘴里。 李元义和司徒瑞都催他:“这第一个故事是什么?” 秦石头伸手问司徒瑞要钱:“司徒兄觉得这故事讲的如何?又价值几何呢?” 司徒瑞放声大笑起来,天下有没有生而知之者他不知道,不过那花仙的故事,肯定是眼前这七八岁孩童讲出来的。 也不知道这小脑袋瓜子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想出如此精妙一故事来。 他数出五十文钱,交付给秦石头:“故事讲的不错,五十文一则,如何?” 司徒瑞不是故事里的老秀才,没法讲个故事就给一两银,可五十文,张张嘴讲个故事就能赚到,已经赶超很多人了。 不错,比抄书挣钱,还快捷。 秦石头收下钱,嘿嘿一笑:“司徒兄,合作愉快!” “快快讲,僧人给老秀才讲了什么故事?” 司徒瑞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秦石头开始讲起第一个故事来。 一个时辰后,三人总算出了茶馆。 李元义迫不及待地往路厕赶去放水,司徒瑞满脸意犹未尽,对秦石头只剩佩服,刚才两个小时,他听了五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是未曾听过的,就连李元义这样的书呆子,宁愿憋着一泡尿也要听完,可想故事能有多吸引人。 司徒瑞直接把荷包都给秦石头了。 一个故事五十文钱,他荷包也不过半钱银子,有这些故事,起码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发愁没有故事可卖。 “若是故事用完了,我该去哪找你?” 秦石头便告诉他自己在城外白鹤滩娄秀才家中读书,“若要找我,来我老师家中便是,不过可不能说是为了听我讲故事。司徒兄,咱们算是朋友了吗?” “那是自然!”司徒瑞今年三十九岁,比秦石头大了两轮还不止,二人相处却不以年龄论。 “好,你也是读书人,就说与我谈学问,可好?” “那便说好了,”司徒瑞与他约定好,也来不及等李元义从茅厕出来道别,急着回家把故事记下来,请秦石头替他道别,他匆匆离开。 他前脚刚走,秦石头也忙跑进路厕,憋死他了。 路厕顾名思义,就是建在县城里的公共茅厕,即使有专人清扫,里头的情况依旧糟糕,墙根堆满用过的厕筹,还有黑色的虫壳。 天气一热,臭气熏天。 秦石头放完水,急匆匆跑远一些。 李元义解完大的才出来,身上沾了不少臭气。 秦石头当没闻到,挣钱让他心情大好,给猫娃子捡药的钱有了,他们二人在河边柳树下散味,顺便分赃。 秦石头想分给李元义五十文钱,李元义怎么都不肯要。 可秦石头连累他被人羞辱,心中本就过意不去,非要他收下不可。 二人拉拉扯扯,嘴里还嚷嚷着钱啊,要啊,不要啊的。 秦冬财老远就瞧见熟悉的人影,一眼扫过去,下意识觉得不可能,石头在好好读书呢,咋可能来城里? 可第二眼再一看,娘呀!可不就是石头吗? 第78章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赵草儿有了身子,家里又正是蚕结茧的时候,离不开人,郑氏填补了二儿媳妇的空缺,在蚕房里忙个不停。 天气越来越热,家里攒的鸡蛋放不住,秦冬财便讨了卖鸡蛋的差事,卖到这会儿才把鸡蛋卖完,正想着去点心铺子给媳妇买两块点心解解馋,谁知道正巧看见秦石头。 他隔着远远的,看一个年轻人跟石头拉拉扯扯,一副要打人的凶狠模样,走近两步又听见什么钱不钱的。 立马恼起来,好呀,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还有人抢钱抢到小孩子头上? “住上!你这歹人在做甚!再不放开手,休怪我捉你去衙门!” 秦冬财挑着担子跑的飞快,边跑边喊。 李元义抬头,歹人?哪有歹人?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揪着衣领像是拎小鸡仔一样转了三圈,转得他那叫一个晕头转向,不知所云。 秦石头认出二叔来,忙叫道:“二叔,快快放开他,他不是歹人!” 秦冬财停下动作,李元义晕晕乎乎,好半会才看清眼前的夯汉。 这才知道是被误会了,连忙道:“我一个读书人,哪里会是歹人呢?” 秦冬财不敢相信,可上下一打量,眼前的年轻人穿着打扮确实是读书人的样子。 他将信将疑地问石头:“你不在私塾好好读书,来城里闲逛做甚?” 若非秦石头一向乖巧,只怕这会秦冬财都要动手揍人了。 秦石头把钱给李元义,催他快走,李元义暗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也顾不得谦让,赶忙离开了。 秦冬财满脸疑窦,抱着胳膊看侄儿:“到底咋回事?你欠他钱了?” 然后又察觉不对:“你哪来那么多钱?” 一瞬间,秦冬财脑补了很多,别是把娄夫子的书给偷来卖了吧! 秦石头哭笑不得,他生怕洗不清冤屈,以后都成了家里人眼中的坏学生。 想着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把二叔拉到树荫下,耐心解释。 先是说了和他同窗的苏木,家中世代行医,他爷爷苏柘更是救了生重病的强子,他便想着行个方便,想请老大夫给猫娃子也看看病。 只是他身上没钱,刚好夫子叫他进城买书来,然后遇见李元义,又遇见一个叫司徒瑞的撰书人,便给人讲了几个故事,得了些辛苦钱。 秦石头把荷包扯开,让二叔看清里面的钱:“喏,这些就是人家给我的辛苦费。” 秦冬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一点都不怀疑侄子话的人真实性。 秦石头打小就会编故事哄人,讲的故事他都爱听。 他只是想象不出来,说几个玩笑话也能挣钱? 这世道,是这样吗? 人无法通过认知以外的方式挣钱,秦冬财想象不出来很正常,知道以后,也只是感慨道:“读书可真他娘的好,这都有法子挣钱?” 秦石头擦擦额头的汗:“也不是天天都能挣这么多,不过给二哥买药看病倒是够了。” 秦冬财摸了摸秦石头的头,眼神里充满骄傲:“你是咱家最聪明的,嘿嘿,大哥终于有不及我的地方了。” 秦石头:“?”关他爹啥事? 秦冬财道:“你爹是我哥,猫娃子是你哥,猫娃子有你这样的弟弟,你爹却只有我这样的弟弟,这难道不是他不如我的地方吗?” “……”秦石头都快被绕晕了,随后咧嘴笑起来,他这叔叔,也真是个憨厚真诚的妙人。 “二叔,你不会告诉阿爷阿奶他们吧?其实我真是个来替夫子买书的。” “不告诉怎么能成呢,石头,你聪明,但你也只是个孩子,猫娃子身体不好,要操心也该是大人来操心,怎么能全让你来管?”秦冬财挑起担子,叫秦石头收好钱,“我先陪你去买娄夫子要的书,再去药堂找大夫问问药方,若真是好的,就先给猫娃子配些喝,家里出钱。” “可是二叔,我挣到钱了呀。” 秦石头心里暖暖的。 虽然给家里人花钱是他主动的,可能被叔叔这样理解,又怎能不觉得暖心呢。 “你日后读书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先让你娘给你留着。” 秦冬财不许他再质疑,拿出大人的执行力,麻利地带他去买书,然后去药堂请大夫看过药方,确实是健脾的好方子,随后便捡几包药,今日卖鸡蛋的钱全都花出去了。 秦冬财又去买了几包点心,花去他好几十文私房钱,本是想着给媳妇买点吃,可要送石头去私塾,又怎能空手去呢。 他送石头回到白鹤滩,一包点心送给娄夫子。 猫娃子一看见亲爹,立马哇哇哭起来,秦冬财好几日没见到儿子,也心疼地抱起他。 父慈子孝不到三秒,猫娃子便又开始告状:“爹!三弟不教我读书,让别人教我,他欺负我!” 话音刚落,屁股就挨了结实几巴掌。 “休要胡说!你三弟若真要欺负你,让你生病就好了,岂会费尽心思挣钱给你买药吃?” 他拎着药包,对猫娃子道:“你好好跟三弟读书,日后也能少吃些苦头。” 猫娃子一脸的不敢相信,爹居然也因为石头打他? 他泫然欲泣,“他定是在药里下毒,要害死我!” 接下来又是一阵狂风暴雨。 秦冬财把儿子拉到小河边,脱了草鞋就是噼里啪啦地打。 他这样干粗活的夯汉,只懂得棍棒教育。 一边揍一边道:“你是他哥哥,反倒一点做哥哥的样子都没有,亲兄弟如此吵起来,传出去非叫人笑掉大牙,我叫你胡说八道!” 猫娃子嗷嗷哭,秦石头就在不远处看热闹,脸上装作心疼的样子:“二叔,快别打了!” “无事,多打他些他才知道谁才是最亲的人,不然日后人家三瓜两枣在他眼里都是恩惠,自家人一日三餐地伺候着,反倒成了仇!” 说的好! 等猫娃子挨完揍,趴在地上像个破碎娃娃,秦石头连忙拿半块糕点过去哄他:“二哥,你没事吧?” 猫娃子屁股上满是红痕,都肿了。 秦石头偷笑,二叔下手真不轻,希望猫娃子能把他的话记在心里。 千万别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第79章 贫穷限制探索欲 秦冬财处理好私塾的事,又带着药和点心去了王家。 他把儿子托付在王家,这又不是他老亲家,人家帮他看孩子,全凭着秦春富和秦冬财兄弟俩关系好。 人情世故里,待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好,不是真的心善就是为了交善缘结善果。 王家待猫娃子像亲外孙,除却他们心善的原因,就是想让秦冬财夫妻俩念恩,对王丽梅也能好些。 是以秦冬财借这次机会来到王家,把在城里看见秦石头的事情给说了。 “这孩子,竟然自己一个人去城里买书,还要给猫娃子买药,小时候就是个有主意的,如今长大些,主意也越发大,真是麻烦二老还要操心照看。” 秦冬财给王家带了两包点心。 王忠立马惊讶道:“石头自己跑城里了?” “可不是嘛,说是娄夫子让他买书。” “哎,石头这孩子,你们难道还不知道他性子吗?什么事非要瞒不住大人时才说,这样子,真是跟他娘一个模子!”林氏一说起女儿和外孙的相似之处,就咬牙开始诉苦。 翻来覆去就是王丽梅当年嫁人那些事,她看上秦春富,便说服爹娘,非要嫁去秦家。 一旦王丽梅过的有些不好,她都要拿出来再三说道的。 秦冬财也会做人,笑着道:“我大嫂确实有主意,也比我大哥聪明,不然凭着我大哥,哪能生出来石头这样的孩子?” 一番话把王忠林氏夫妻二人夸的眉开眼笑,至于照看猫娃子,给他熬药一事,自然也轻松答应下来。 这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王家种田少,秦春富每年都要给老丈人家送粮食来,自家打的油晒得干菜,这都是人情,哪有不还得道理? 秦冬财吃罢一晌饭,才从王家离开。 今日鸡蛋卖完了,身上半分钱也没落着,就连给赵草儿买的糕点,也尽数送作人情了。 不过秦冬财的步伐却是轻快的。 许是想到了石头和儿子的情谊,联想到了自己和大哥。 小时候秦冬财调皮,经常戏弄大哥,嬉戏打闹,结果有一回,他不小心从木桥上踩空,掉进河里,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大哥吓坏了,来不及反应就跳进冰水,把他给拽上岸。 二人湿的像是落汤鸡,唯一的厚衣服都叫水给浸透,只怕回家非要挨打不可。 秦春富安慰弟弟,叫他尽管把错推到自己身上:“反正都要挨打,不如只打我一个,到时候可要你伺候我。” 秦冬财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种感动。 不过嘛,兄弟二人说的怪好,回家后他爹哪里听得进去解释?俩人都被扒光衣服,他娘在灶屋里边烧火烘衣服,边骂骂咧咧,他爹直接操起棍子给兄弟二人来了顿炒肉条。 谁也没逃过。 农家孩子,家里啥东西都是数着数的,打个鸡蛋天都要塌了,两人掉到冰水里,但凡同时生病,估计家都要散了。 他们兄弟二人的情谊,是从小到大一起吃苦熬过来的,又岂能轻而易举地被分开呢。 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事,秦石头交到两个朋友,被二叔发现挣钱的事,只怕瞒不住家里人,日后想要花心思在挣钱上,会更加难。 不过今天收获也很多就是了。 秦石头下学回来,舅舅外公外婆轮流上阵唠叨他,叫他不要太能拿主意,他是孩子,身旁又有这么多大人,就是去县里那事,跟舅舅说一声,难道舅舅还能不陪他去么? 秦石头在那挨训,猫娃子在一旁偷笑。 他点头连连称是,认真反思自己。 上辈子养成的习惯,凡事自己能解决,就不开口求人。 怕麻烦身边的人。 可他这辈子不是孤儿了啊! 看着幸灾乐祸的猫娃子,看来他必须学会适应长辈们的善意。 “舅舅,阿公阿婆,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点你倒是比你娘强,你娘那张嘴,就跟死鸭子的嘴一样,煮都煮不烂!” 猫娃子咯咯笑起来。 可等黑漆漆的药汁端到他面前时,他就笑不出来了:“我又没病,我不喝药!”猫娃子转身要跑。 秦石头立马按住他,控制住他的手脚:“必须喝,这可是我千辛万苦给你买回来的。舅舅,灌!” 又是和石头斗智斗勇的一天,又是猫娃子惨败的一天。 兄弟二人打打闹闹,秦石头看起来可比平时要活络多了。 “更像个小孩了。” “是啊,猫娃子没来的时候,他一回来就帮这个干活帮那个干活,客气得像在外人家里似的。” 秦石头尽量懂事,殊不知在大人眼中,哪有生下来就懂事的孩子呢。 也不知是不是药起了作用,平时猫娃子睡觉时总要翻来覆去,今天睡的格外沉。 秦石头和舅舅说了会闲话,王立来也睡着了。 他先在脑中把今日学的功课复习一遍,有些记忆模糊、不太确定的地方记在心里,等明日去私塾再认真学。 谁叫他没有书本呢,也没法立马翻。 回忆完功课,秦石头又开始想今日关于写诗的感悟。 他觉得自己写不出来诗,是因为太过贫穷,没见过大世面,写不出来没见过的景色,可仔细一想,很多诗人写的不过是眼前之景,这跟有没有钱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他决定明日也要问问老师这个问题。 到底怎么才能写出真情实感的诗呢? 秦石头呼呼大睡。 翌日大清早,秦石头吃罢早饭就赶来学堂,娄雨贤也刚用过早饭,听闻秦石头有不明白的学问,连忙叫他到书房来。 秦石头问出藏在心里的疑惑:“老师,你总说写诗言志,可学生有一事不明,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若是搞不明白,只怕诗是万万写不出来的。” 娄雨贤见他说的如此严重,也认真起来:“是何事不明?” “学生心中的志向,目前唯有功名利禄,诗言志,也能言明此志向吗?” 娄雨贤皱眉,“功名利禄人人求之,有何写不得?” 秦石头叹气一声,原来什么都可写,他确实写不出来。 是不是穷惯了,就会把所有不幸都推到穷上呢? 第80章 顿悟 人追求的东西一远,人心就容易浮躁。 这也不是秦石头一个人才有的毛病,世人中,能做到心无旁骛,不为外物所干扰,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前进的,又能有几个呢? 娄雨贤只当学生是太急于求成,以至于太过浮躁,便对他道:“从今日起,你开始读《词韵》和《韵府群玉》,除此之外,每日都要写一首诗交上来。” 他严肃的很,若学不会作诗,在士人中都要低人一等。 秦石头哑然,好好的心理辅导又变成学业压力了。 可他也只能点头应下:“好的,老师,我知道了。” 他心态好的很,写不出来诗,说明他在此道没有天赋,但笨鸟先飞,他本就不是什么天才,读书读出成就来,靠得就是苦心钻研的毅力。 都不用娄雨贤说,他也打算好好研究韵律,把作诗作为当前的重中之重了。 猫娃子喝着药,慢慢调理身子,家里出钱,因着有苏木这一层关系,苏柘没收方子钱,秦家又省下一笔。 秦石头也不再想着往县里跑,想法子挣钱。 他把大部分时间都放到学习上,急迫地想在两年后的县试大展身手。 每日要背书,还要监督大毛他们背书,教猫娃子写字,在教的过程中,他自己的知识也越发巩固,同时对某些文章的内容理解也在逐渐加深。 然后就是练字。现在他们每个人都要用笔墨纸砚练字,练字进度不一,花费也较之前多了些,不过正面反面轮流利用,大毛他们也学秦石头在纸上写之前先在沙地上练习,争取做到不浪费每一次落笔的机会,真正把省钱和练字都给抓到极致。 原本秦石头学习之余还会侍弄菜园里的瓜果蔬菜,喂喂鸡鸭,陪朋友们玩一玩,强身健体。 现在他又给自己多开辟一段独处的时间,让自己到处走一走,远离喧嚣,去观察周围的景色,以求有“诗兴”。 面对急匆匆的车水马龙,一个现代人很难想出什么诗兴,但如果换个环境,到大自然之中,人的脑子里就很容易蹦出早年积累的诗词歌赋。 大毛他们都很好奇为何每日秦石头都要消失一段时间,他们也想跟来同他一起玩。 可秦石头哪里会允许他们搞破坏? 这一日秦石头练完字刚要离开,猫娃子便也收拾东西想要跟上:“你去哪?” “你管我做甚,做你的功课。” “我可是你二哥,你去哪我也要去。” “行吧行吧,那你先把这篇文章读完,我等你,”秦石头不耐烦地等他,“快点啊,慢了我就不等你了。” 猫娃子这才放下心来,大声读起来,秦石头在班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大毛写的字,一会儿看看墩儿背书。 走到门口,他忽地撒丫子跑起来。 “石头!”猫娃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连忙推开桌子跟上去。 秦石头跑出好远,见身后猫娃子没跟来,吐着舌头做鬼脸:“笨蛋,就不带你。”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哈哈大笑,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幼稚了,幼稚到都有些不像他。 但实在快乐。 他有爹有娘,有相互扶持的亲人,有性情各异的亲兄弟姐妹,虽然没钱,可和上辈子相比,他已经富有了太多。 秦石头在村里闲逛,闻到一股荷花的清香,便循着味道走过去,穿过一片柳树林,终于抵达一片芳草地,旁边有个半亩大小的野荷塘,四周叫半人高的野草包围着。 有种荒凉野性的美。 秦石头爬上一棵歪脖子树,坐在树枝上欣赏眼前的美景,荷花又叫没骨花,生的娇弱,却又有文人口中的高洁品性。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士人写荷花,不仅是在写荷花,更是在写某种象征。 一瞬间,秦石头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某些窍门。 可一滴雨忽然落在他脑门,打断他的思绪。 仰头一看,六月天,孩子脸,竟是要下雨了。 不知会不会打雷,他连忙从树上下来,采了片荷叶顶头上,下一秒,大雨倾盆而下,荷叶荷花被雨水打的东倒西歪,秦石头也被浇湿大半身子。 雨前后下了没十分钟,头顶的乌云镶着金边,照的四周一片亮一片暗的,周遭景色叫雨洗了一番,瞧着愈发干净清新。 再看那荷塘里的花叶,十几颗含苞待放的荷花骨朵,叫水撬开几片紫粉色的花瓣,晶莹的水珠从半垂的花尖滴下,坠到荷叶上,碧绿的青蛙受到惊吓,猛地跳入水中。 荷叶微倾,水珠也随之汇入池塘。 秦石头如在画中,整个人似乎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他存在,却又不是以作为人的客体而存在,像是一棵树,一株草,就生长在这处无人光临的荒废野塘周围。 人世间一切追求,似乎都是外物。 要向内求。 秦石头的大脑高度运转,想到了王阳明,想到了苏东坡,想到了过往一切知识的总和。 最后他脑子里只剩下苏东坡的一篇名句。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人的欲望没有限度,但人的能力有限,眼前如果只看得见太远的追求,就会丧失对美好的感知力。 可现在,秦石头觉得自己的感知力好像回来了一些。 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秦石头还在回味,他今年才七岁,但他想,如果他能活到八十岁,也会记得方才那几秒的感受。 他贪婪地看着眼前美景,“荷影摇风醉,花香染日辉,洁姿尘不染,心向碧波归。” 一首五言绝句脱口而出,秦石头才明白“诗言志”的真正含义。 他明白该怎么写诗了! 秦石头摩拳擦掌,恨不得赶紧回到学堂告诉老师他写的诗,想要被夸奖一番。 他拿着被雨水摧残的荷叶,在泥泞的小路上跑的飞快。 然后,在一处稻秸垛下看见熟悉的可怜身影。 不是猫娃子还能是谁? 不过刚解决写诗的困难,看见跟屁虫秦石头也是心情大好。 哄好哭鼻子的二哥,秦石头让他头顶荷叶,牵着他回学堂。 第81章 慢慢长大 自打开窍以后,秦石头在写诗一事上进步神速。写诗一要讲格律,读起来要朗朗上口,又不能为了格律失去传达意义的能力,搞成口水诗歌,几项要求加在一起,写诗不难,写出一首好诗才叫难。 开启第二次人生以来,秦石头终于觉得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不断催促自己快点向上的声音消失了。 他的脚步随之慢下来。 有句话怎么说的,古时候车马很慢,书信很远,没有电脑没有手机甚至没有太多的书籍可看,他却一直没法安心享受安宁。 要想办法读书,想办法变优秀,谋求家人的好感,获得更多的技能…… 他像是下山觅食的猴子,东一棒槌西一棒槌,精力被分散太多了,心自然也就急躁了。 天底下没有学不会的事情,只要耐得住性子。 秦石头开始欣赏山水,欣赏静物之美,蛙叫虫鸣,清风明月,在他心中无一不美。 就连吵闹的猫娃子在他看来,也越来越有生命力,越发地健康了。 他每日读书、练字、作诗,看的多了,又贪心地想学画画,苦于身上没银钱,在河边找了块板正的青石板,敲去大半,就成了他的画板,他用树枝蘸水在石板上画远处的山,画近处的城,画田里耕作的老农,画青草地里牧牛的垂髫幼童。 一年时间过去,他的字颇有精进,学问也做到火候,娄雨贤满意夸奖秦石头道:“明年二月试期,你安心去吧,榜上必然有你的名字。” 这一年,秦石头八岁。 去年婶娘保胎,让猫娃子跟着他一起读书,住在秦石头的外婆家。 后来她孕相稳了,能下地干活,也没叫猫娃子回家来,家里人买好药,请林氏熬药照看猫娃子,先后换了两回药,就这么吃着,猫娃子胎里带的病弱才好了些。 到了年底秋收完,秦家给王家送了好些粮食,还特意种了两亩胡麻,榨了胡麻油送给王家和娄夫子家,苏柘也分到一些。 今年二三月,赵草儿发动,提前一个月生下家中第八个孩子,是个健康的男孩,总算了却赵草儿的心病。 家里八个孩子,秦木桥起名起的够够的,这第五个孙子说有多稀罕么,好像也没甚好稀罕得。 起名的事落到秦冬财身上,他想着秦石头是个读书人,让自己侄儿来起,猫娃子却不服输,偏要他来起。 他偏爱家中大王,总是念着小驴何时出生,谁知亲弟弟比驴儿还先露头,这哪里能忍? 于是老八就有了个响当当的小名:驴娃子。 又过三个月,大王生下一头小驴,赵草儿生娃都没请产婆,婆婆和妯娌帮衬着,在自家屋子就把驴娃子给生出来了。 到了母驴发动这天,秦石头刚好在家,家里人一夜没睡,请了村里养过驴的人家,照看一夜,听着母驴在圈里哼哧嘶鸣一夜,第二天晨光熹微,小驴四条腿总算落地。 孩子们好奇去看,大王正在舔舐小驴身上血糊糊的胎衣,秦木桥笑语:“好好的名叫驴娃子给抢了。” 这头驴家里早就做好决定,不卖钱,留着好好养给石头做代步,免得日后读书走远了,还要靠两条腿。 不到一天时间,小驴就能顺利行走,一会儿依偎在大王身边喝奶,一会儿在不大的圈里撒欢,它眼睛大大的,耳朵长长的,有点像是外星生物。 秦石头伸手过去,它便好奇地舔舐,温热的舌头让人心中发软。秦石头趁机捉它两叶细长的耳朵,干脆给它起名“长耳。” 不到一个月,大王干活时长耳就能撒欢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再看驴娃子,都四个月大了,连翻身都不会。 照看驴娃子也省事,他不会翻身,把他放磨盘上大人也放心做事,几个姐姐又有了照看孩子的任务,可比起猫娃子在家时的鸡飞狗跳,现在又不知好上多少。 秦石头的学问可以去参加县试了,这事娄雨贤和秦家人说了之后,家里人忙完秋收,稍微闲下来一些,就张罗给他做一身赶考的新衣新鞋。 猫娃子羡慕也羡慕不来,他读书进度没赶上,参加县试要交钱,连娄夫子都说他学问不够,秦家人也舍不得出几百文钱给他报名。 往日他身体差,赵草儿也就疼他些,如今有了第二个儿子,猫娃子身体也康健些,学习品性样样都比不得秦石头,害她总是要唠叨几句。 猫娃子把娘的变化看在眼里,闹也闹了,挨也挨了,好几回秦石头夜里听到他哭着喊娘,回家跟几个姐姐倒是不耍脾气了,对驴娃子一个小婴孩甩不完的脸子。 秦石头偷偷观察着猫娃子,生怕孩子哪天黑化,来个古代版溺弟凶案。 可猫娃子压根没他想的那么坏,毕竟是个孩子,总想着通过某种手段再次得到爹娘的爱,读书成了他最大的手段。 比起之前,猫娃子学习劲头猛地一涨。 阴差阳错也算苦花结甜果了。 今年冬日郑氏买了半匹布,用作给秦石头做新衣新鞋。 王丽梅和赵草儿裁布缝衣,郑红红全部精力都用来做鞋。 她要做的鞋可不一般,先裁出鞋样子,一层又一层的布,再用浆糊把布粘一起,用火烘干,纯用布叠出起码一厘米的厚度,再用针线密密麻麻缝起…… 做千层底布鞋费手,郑氏带着顶针,手指还被戳出不知多少血印,这么一双鞋做下来,耗时十天左右。 秦石头在坐在床上,把鞋往脚上套,家里的女性长辈在谈论着千层底鞋的技巧,阿爷回忆起刚成亲时郑氏也给他做过一双,不过他是个下地干活的夯汉,穿不来这样精细的好鞋,那双鞋洗干净放衣箱里,大儿子成亲那天他穿上了,谁知走没多久,鞋就坏了。 秦春富和秦冬财拿着另一只鞋,对他们的老父亲道:“好歹爹还穿过,我和弟弟都不知道娘还有这手艺。” 虎头比秦石头年长六岁,今年已经虚岁十五,个头有一米六出头,已经算不得孩子,他坐在石头身旁,等弟弟试完鞋子大小,也在脚底比试,笑着道:“三弟穿上这样的好鞋,可真像是个读书人!” 第82章 县试 猫娃子也抢过鞋来试:“我的脚比石头小,过几年等我去考试,你的鞋可要给我!” 郑氏听到,笑着道:“到那时候,我单给你做一双,还捡你弟弟的鞋做甚?” “那可要说好了,阿奶你不要偏心。” 秦石头试完鞋子试新衣,二月份考试天还冷着,做的是冬衣,不过王丽梅怕自己到夏季还要穿旧衣,就动了不少巧思,将衣服做成可拆卸的样式。 等到夏日,拆线将里面厚厚一层取下来,便能做夏衣穿了。 除了准备衣服鞋子,还要准备考篮,专门放他参考的东西。 凡事与科考沾上关系,就不是小事。单说考篮,也是有要求的,比如官府要求考生考篮要是玲珑格眼,底面如一,以便搜查。 在市面上,这么一个好的考篮要上百文。 秦木桥背着手看了又看,说自己兴许也能做出来,实在做不出,再花钱买。 往祖上数个几代,秦家人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编东西有诀窍,让秦木桥折腾一段时间,还真让他编出来了。 他闲着没事就编,编得多了,从中选出一个最好的给秦石头用,上下两层,还带盖。 没染漆料,就是原木色。 秦家人数着日子,眼看着过了年,又下过一场雪,他们嘴里咒骂不停。 到了要去县里报名这日,秦木桥去村里找人借牛车,给了五十文租金,把拉车套子套在大王身上,带着秦石头去白鹤滩。 大毛土块他们几个也都到了,娄夫子收拾整齐,他早已写好“廪保互结亲供单”,上面写明秦石头五人的姓名年岁、身面特征、三代姓名等,这些都必须要准确无误,以免日后出幺蛾子。 秦石头身面特征那一栏写着:身高四尺,肤黑鼻挺,面无痣,双目有神。 这时候的一尺约等于三十二厘米,秦石头虚九岁,身高一米三,搁前世不算高,在这时又不算矮。 不吃肉蛋奶还能长这么高,秦石头看着都不高的爹娘,觉得自己应该是隔辈遗传,遗传到了爷爷的身高。 秦木桥一米七五左右,算是大高个了。 他们几人坐着驴车去到县里,确认过供单无误,娄雨贤早已找好替他们作保的廪生(通常是高年级的廪生,也有县学指派供人挑选),请人做保,要给谢礼,五人凑了些钱,封了送给那位名为李生的廪生。 廪生签过字后,他们便把供单交到县学门斗处盖印,只有盖印成功,才能参加二月份的考试。 今年二月十七考试,提前一个月都算是报名时间。 这个期间,他们还要掏钱,给礼房门吏一二百文,还要给门斗五六十文。 一天还没过半,三百文就这么花出去了。 这些流程都走完,他们便能拿走盖了印的“廪保互结亲共单”,参加考试时,把这份共单交给县令,就能换到试卷。 一拿到共单,众人才有要参加县试的紧张感了,娄雨贤要他们提早来,赶在私塾还没开课的时候,再给他们好好上上课。 冬日天寒,家里人怕猫娃子来读书会生病,拦着不叫他来,到时候秦石头去县里考试,他也去不成。 可猫娃子偏要跟去,他似乎下了狠心,非要读好书让人看得起。 县试开考前两天,娄雨贤就不讲课了,开始给学生们讲考棚的注意事项,从怎么吃饭到怎么如厕,事无巨细,全都讲的明明白白。 一定程度上,也减轻了学生们的紧张感。 考试头天晚上,秦春富奉命来了,家里人忙着育苗准备春耕,他也不做豆腐,牵着大王,套了驾车,主动请缨送儿子去考试。 县试不是一两天就能考完的,秦石头和大毛他们在附近的酒楼定了房间,四个人出一间房的钱,苏木家就在县里,不用定房间。 为了省钱,几家人商量孩子们住一间房,再出两个大人照应着,最后选定秦春富和墩儿的叔叔王全,二人打自带铺盖,在酒楼打地铺,夜里冻的受不了,俩大男人抱着睡。 “石头,你害怕不?”考试头天晚上戌时他们就上床睡觉,可大毛睡不着。 他都十三岁了,怎么都该比秦石头成熟可靠,可这几年相处下来,他愣是养成遇事问石头的习惯。 “是啊,我也有点紧张,你们说明天考卷的题难不难?”土块也加入聊天。 秦石头也睡不着,他在闭目养神,“明天就知道了,放心吧,你娘不是去庙里替你拜过?” 墩儿翻了个身,叹口气:“真后悔平时没好好学,怎么感觉自己突然啥都不会了?” “我也有此感!” 床下,秦春富和王全一开始还有些陌生,听着孩子们聊天,劝着道:“快睡吧,养足精神才能考好。” 等孩子们安静下来,他们感觉越来越冷,离得远了,中间就跑风,窗户明明关的很紧,哪来的风呢? 于是只能靠近,再靠近。 夜里外头起了风,呼呼地叫着,秦石头莫名醒了一回,说睡不着的小伙伴们呼噜打的震天响,他听了一会外头的风,才继续睡着。 睡的迷迷糊糊,突然听到一声炮响。 秦春富猛地坐起来,他知道这声音是从考棚传来的,响头炮,意在提醒考生做准备,莫要错过考试。 此后间隔半个时辰放第二炮,辰时,秦石头几人都穿好衣服,吃过饭,提着各自的考篮候在考棚外了。 考场是一处大院子,平时除了考试不作它用,年久失修,听老师讲,里面还有一些考棚倒塌过,若是哪年考生多,县里没做准备,分到塌半边的考棚,也算他们倒霉。 还有的人,可以提前多给些钱,分到好位置,这是常有的事。 考场外乌泱泱地站着一群人,秦石头仔细看过,算出入场的考生大约有两三百人。 考的是县试,又叫童生试,来的却全是年轻人,还有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鬓边生白发的老人,读过三年两载的书,又能找到人作保,交过些银钱就能来参加县试。 不如试试,万一通过了呢? 第83章 答题 考场外树有告知牌,五十人一组标明考场位置,放第三炮后,考生可以入场,入场须要由衙役检查有无夹带。 秦春富提着考篮追送到检查一关,把考篮递给儿子时,他的手都在抖,还要强撑着安慰秦石头:“石头,你别怕,好好考啊!” 石头道:“我知道了爹,你和王叔不要在冷风里等着,先回客栈。” “好好好,你快别操心我了,快快进去吧。” 秦石头顺利通过检查,进入考场,他见进来的考生大多在十岁到二十岁之间,过了二十岁还没考上童生的人,也不多。 不过像他这样年纪小的,也不多见。 他拿着号场牌,找到丁酉号,这边的考棚靠着外墙,墙另一边还种着一排树,如今树叶凋零,瞧着光秃秃的,院子里打扫过,墙根堆积冰雪和落叶,瞧着脏兮兮的。 所谓考棚,不过是个一两平方的小隔间,他们考完就能出去,不用在此过夜,所以隔间没有床,只有一套桌椅。 桌椅是礼房提供,当初他们给的一二百文钱,大约就用在这里。 若是不交钱,谁知道发来的桌椅会不会缺胳膊少腿呢。 秦石头放下东西,先检查桌椅,他分到的桌椅还好,没有缺腿,只是地面凹凸不平,桌子怎么挪放都有些歪楞,他只好从考棚寻摸出一块砖片,垫在桌子脚下。 刚刚好,桌子总算不动了。 主考官是县令,由礼房胥吏管理,安溪县的县令名叫柳祥贵,甲辰年举人出身,今年四十六岁,他身穿蓝色官服,上面绣着代表文官的鸂鶒,人瞧着贵气周正,与寻常见的百姓有很大不同。 县试前一天,柳祥贵就按照惯例进入考棚,不再外出。他身边站着县学教官和山长,拿着廪生持点名册点名,还要对照相貌确保无误,以免出现有人代考。 秦石头顺利用廪生共单换到第一场考试的试卷。 “拿到卷子后回到考棚作答。” 秦石头回到座位,先欣赏分到的卷子和答题纸。 据他了解,参加县试者,二十岁是分水岭,二十岁以上和二十岁以下的考生领到的试题不一样,二十岁以上的试题称为冠文题,以下是未冠文题。 这也是为了区分考生年纪,除此之外,县试和前世还有一些不一样。上辈子考试,老师都劝说学生不要提前交卷。但在古时候,答题速度的快慢,也会影响给分。 第一天的考试被称为县试正场,只有两道四书以及作诗一题。 秦石头小心展开试卷,上面写着: 未冠首题:端人也,其取友。 未冠次题:与其进也。 通场诗题:赋得春雨如膏。 看完题,秦石头稍微松一口气,这三道题对他来说并不算太难。首题出自于《孟子》,次题出自于《论语》。 他们几人这四年来将论语孟子反复诵读,想要找出出处不算难,解释也不难。 秦石头从考篮里拿出笔墨砚台,边研墨边在脑中构思答题。 “端人也,取其友”出于《孟子·离娄下》,原文孟子与公明仪就逢蒙杀羿有无罪过一事讨论,逢蒙是后羿的徒弟,徒弟杀害师父,孟子认为逢蒙有错,后羿也同样有错。公明仪不解,问后羿何错有之。 孟子以郑国派庾公之斯追杀患伤的子濯孺子的例子说明道:“庾公之斯的箭术师父是我的学生,我的学生品行端正为人正直,他选择的朋友和徒弟肯定也是正直的人。” 孟子认为子濯孺子知道庾公之斯不会杀他,是因为他的学生善于选择和教育学生,然而后羿却不擅长选择和教育学生,没有考察清逢蒙的人品,才会招来杀身之祸。 读书人从这篇文章能学到两个道理,一是交朋友需要考察,进行选择,二是教育学生要德才兼备…… 秦石头洋洋洒洒地在草纸上先写草稿,考试么,一定要先把灵感给写出来,再增添,再腾挪。 三道题,一整天,时间足够了。 答完第一道,秦石头没有急于答题,他起身稍微活动身子,二月份,冰雪还没消融,即使穿着厚冬衣,他的手脚依旧冰凉。 在考棚又蹦又跳,胥吏巡逻经过时看了他好几眼,并未出声阻拦。 只要不作弊,在考棚拉屎兴许都没人管。 外面出大太阳,开始化雪,从屋檐往下滴水,滴滴答答的,比下雪时还要冷。 秦石头哈哈气,把结冰凝固的墨化开,继续做题。 第二道题出于《论语》,讲的是互乡这个地方风气不正,那里的人不讲道理,可该地的一个学生却能得到孔子的接见,学生问疑。 孔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 赞成别人的进步,和不赞成别人的退步,是不冲突的,又何必做得太过分呢? 孔子有教无类的思想,在这一则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道题对秦石头来说也不难。 难的是今日实在寒冷,他脚冻的僵硬,手指红通通的,写一会儿就要搓一搓,或者插进袖筒里暖上一暖。 有了些尿意,秦石头举手,胥吏带他去茅房,全程都有人盯着,趁着上茅厕的功夫,秦石头在路上晒了会太阳,总算恢复些暖意。 回到考棚,秦石头摩拳擦掌,打算一口气把诗写出来,检查无误后就先干饭,吃完饭再誊写试卷。 春雨如膏。 诗眼很明显,写春天的雨水,而春雨如膏,形容春雨像脂膏一样可以滋养农作物,又给诗题做了些许限制。 写春雨,而且是要写对农人有利的春雨。 秦石头确认诗题后,任由脑中思绪飘散,飞回往年的春耕。 不种田的人不知道雨的重要性,春雨如膏,农人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 秦家人对春雨十分看重,开春前后,每日起大早,必定要先看天色,判断今日有无雨水,若是十天半个月没下雨。阿爷就坐不住了,隔一会就看看天,好像天上有仙女似的。 阿奶也要念叨着,求神求佛,盼着早点下雨。 终于春雨下来了,池塘里的水位升高,蛙声连绵不绝,村里的小孩子都会唱这么一首童谣:“下雨了下雨了,河里王八长大了。” 春雨是多么的重要啊!秦石头开始提笔。 第84章 是农家子 “春雨滋民亩,秋来谷满仓。苍生皆仰赖,丰年岁时康。” 押韵,对题,又有诗眼。 虽然这类诗不见得能流传千古,可应付县试足够了。 三道题都答完,有一小吏走进来,要在考生写到的位置扣戳,以供考官阅卷时判断快慢。 见秦石头的卷面还干干净净,那人摇摇头,转身离开了。兴许是看他年纪太小,不认为他能通过县试。 秦石头也不太在意,他从考篮里拿出备好的干粮,就着冷水在口中含热了才往下吞咽。 县试离家近,也不必在考棚过夜,所以他们只用带干粮,可要是再往上考,听说还有要在号房待上九天六夜的,吃喝拉撒全在这么一小间棚子里。 这么一看,考科举才是真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仅要考验人的学识,还筛选人的身体素质。 毕竟身体素质差点也没法扛过去。 秦石头吃罢饭,把东西都收拾好,太阳西斜,总算能照进他的考棚里,晒会太阳,浑身暖洋洋的,手指头也没那么冷了。 他倒出一些冷水拍拍脸,又按压太阳穴和风池穴,闭目养神片刻,再睁眼时,吸气凝神,提笔开始誊写试卷。 几年时间,已足够他练出一手干净利落小楷。考官阅卷量越大,对字体要求就越高。试想一下,排卷排的头晕眼花,还要仔细辨认写的什么,这不是要主考官的命么? 所以想要考试过关,字很重要。 更遑论士人都认为,字如其人,若是没有一手好字,又哪来好的品行和心性呢? 秦石头誊写试卷十分认真,总要先把答好的题反复确认,无误后才开始往上抄。 抄到次题时,考场已经有人开始交卷了。 县令就在考场等着,先交卷意味着先排卷,交的快占优势,县令时间多,可以慢慢看,要是卷子没什么问题,甚至还会给个头彩。 虽然不让考生说话喧哗,可秦石头明显感觉到有人交卷后考场的气氛焦灼了些。 他稳下心神,不闻窗外事,继续誊写自己的。 公房中,炭火噼啪作响,柳祥贵靠在红柳交椅上,正和县学山长宋士名闲聊。 小吏端着托盘,盘中放着一份卷起的试卷,外头用红绳系了一圈。 “县尊老爷,有考生交卷了。” 柳祥贵等的无聊,早就盼着能有考生交卷,连忙招手道:“快快呈上来。” 他三两下解开红绳,看了起来。一眼扫过,确认这是份冠文题,答题者已及冠,再一看字,中规中矩,没什么差错,答题也还像那样。 柳祥贵道:“都及冠了,还未考过童生,便是想给他头彩也给不得。” 方才他们正说着,今年的正场考试要从先交卷的人提拔出来个头牌,可这试卷实在鸡肋。 山长宋士名笑道:“且再等等吧,县内不重文教,每年就这么些人考来考去,单是这号场里的诸位,都有不少我瞧着眼熟的。有的人来考,也不图着定能过了考试,只盼着出出风头,给自己家铺子宣扬生意,倒也成了惯例。” 柳祥贵素有耳闻,也笑了起来。 这第一份试卷虽然做不了头牌,可过这正场考试还是绰绰有余的,他便在试卷上勾画一瞥,这便是过了第一场考试。 又过去一炷香时间,交上来七八份考卷,还是无甚出彩的,其中一份试卷,是城里粮商家的少爷交来的。商人户籍不可参加科举考试,但前些年安溪大旱,粮商捐粮有功,上头特意开恩,许他们家十年内可以参加科举。 可粮商的儿子不学无术惯了,一年花几百两请夫子教学,考试写的卷子还是不知所云。 柳祥贵本不欲取他名字,又想到前年大旱,赵家确实捐粮有功,硬是捏着鼻子把赵富贵的名字给圈上。 安溪县文教一直不行,眼看着十来个人交卷,竟没一份试卷算上等的,柳祥贵叹口气,他怕是十年八载都没法升迁了。 小吏又送来一些上交的试卷,这回看着更多些,柳祥贵问道:“可交够五十份了?” 缴卷人数达到四五十人,就可放印开门,这称作放头牌,接下来还有几场考试,依次称作放次牌、放三牌、放末牌。 人都重视头筹,所以第一批出考场也是个荣耀。 小吏回道:“老爷,还不曾够呢。” 行吧,看来还得再等会。 柳祥贵便请宋士名一起看试卷。 宋士名也不客气,从中随手拿起一份卷子,打开,然后“咦”了一声。 “怎么了?”柳祥贵问道。 “这份卷子是未冠卷,但字体却……”宋士名说着,把试卷递给柳祥贵,柳祥贵一看,也叹道:“确实让人眼前一亮!” “咱们县里有哪家的小少爷来参考了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刘家和石家应该有适龄孩童吧?” 宋士名谨慎得很,他就是清楚,也不会在县令面前说起这些,不然岂不是有作弊之嫌疑? 柳祥贵也没继续问下去,捧起试卷看了起来,僵硬的眉头也渐渐舒展。 “不错,不愧是这两家的孩子,学识确实胜人一筹!” 还没拆封看考生姓名,柳祥贵已经认定这试卷必是刘家或者石家人所做的。 刘家和石家是安溪县有名的大地主,刘漕石粮,县里人都知道,刘家做漕运,石家贩粮,两家又有姻亲关系,风光无两。 也只有这样的富贵人家,才能教养出有才学的孩子来。 柳祥贵笑道:“不若就取他做头牌,你看怎么样?” 宋士名心中暗喜,面色不改:“全听县尊大人的。” 别管是刘家还是石家,只要是他们两家,也没甚么差别。 柳祥贵在试卷上做了头牌的记号,随之便打开密封信,查看到底是哪家的少爷。 谁曾想,一个陌生的名字蹦到眼前。 “秦扶清?不是刘石两家的人?柳祥贵有些惊诧,“可是县学的学生?” 宋士名也傻眼了,他可不记得县学有这么一个学生啊! 柳祥贵便命人把考生名册拿来,找了一番,才在第二页看到秦扶清的姓名。 “竟是一农家子!?” 第85章 第二场考试 祖上三代都是种田的,这说明身家清白。可寒门都难出贵子,更何况农家呢。 柳祥贵打眼一看,秦家也就四十多亩田,连小地主都算不上。 这下,宋士名和县学的两个教官也惊讶了。 他们在县学任职,县学的主要职能是为科举培养人才,要想进入县学,必须通过县试选拔,成为童生,考试合格才能成为县学生员。 县学这么多学子,像秦扶清家中这样贫寒的却没几个。 柳祥贵再捧起他的试卷看,念出那几句诗来:“苍生皆仰赖,丰年岁时康。好,好,写得好啊!” 宋士名则接过供单看起,待看见那个熟悉的名字,了然笑道:“怪不得,原来是娄雨贤的弟子啊!” “可是那个自号渔翁的娄雨贤?” “正是他,他十六岁就考上秀才,若不是时运不济,只怕这时早成举人了!”宋士名面露可惜神色,他与娄雨贤年纪相仿,可在读书一事,一直落于娄雨贤之后。 二人不是同窗,娄雨贤也不认得他,可宋士名却记得娄雨贤。 就连刚任职安溪县令没三年的柳祥贵,也在县志中看见过娄雨贤的大名。 “原以为他隐逸不出,没想到就在县里,还成了教书的夫子,有这般才华横溢的夫子,教出此等学生也不算怪事了。”宋士名摸着胡子,笑得释然。 柳祥贵叹道:“我倒也不知乡里有如此贤士,大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品性高洁有魏晋之风,若是能约他一会,也算是幸事。” 宋士名笑道:“我见他这学生学识够了,比他老师还早两三年考上童生,是件大喜事,就是为了他学生,想来也能约见一番。” 二人如此说好,把秦扶清定为正场考试头名一事,也就无有芥蒂了。 县试有四场,考完第一场,统共有四五十人交卷,小吏放开门放人出去了。 秦石头往人堆里一扫,便看见苏木,二人互相迎上面。 “周霆殷杰和王宝达还没出来,咱们出去等着吧!” 随着人流一同出去,外面还是乌泱泱地等着一群人。 秦春富站在驴车上,焦急等待,一眼看见儿子,连忙招手叫道:“石头!爹在这儿!” “爹!王叔!”秦石头走过去,发现几人的东西都收拾好放在驴车上,一会儿等周霆他们考完出来,几人就要先回家。 第一场考试结束要等三四天才能出成绩,出成绩叫做发案,第二场考试设在发案第二天。 “石头,苏木,你俩考的咋样?”王全问道。 “这次的题还行,不算太难,想来通过考试不成问题,就是不知名次。”秦石头有什么说什么,也没隐瞒。 苏木也点头:“试题确实不难。” 二人说的话落入旁人耳中,难免引来一些目光。 待看清是两个小孩子后,又嗤笑道:“一看就知道你们还是第一次来考,失败几次就老实了!” 秦春富这暴脾气,哪有人当着考生面说这般晦气话的?他撸起袖子就想上前跟人理论,却被儿子拉住。 “算了爹,别跟他一般见识,再过三四天不就出成绩了么?” 这附近还有衙役呢,别一会儿惹来官府的人。 他本意退一步海阔天空,谁知那人反倒咄咄逼人,红着眼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如此猖狂,也配为读书人?你知道我苦读多少年了吗?连我都考不过,两个黄口小儿也敢夸口?” 秦石头一脸黑线,已老实求放过都不行?看看考试都把人逼成什么了。 “我叫秦扶清,这位兄台,我的朋友们来了,你可以让开了吗?” 周霆殷杰和王宝达是第二批走出考场的,一看见秦石头,他们就飞快地跑过来,考场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大多都在吐槽试题,有人欢喜有人忧愁,热闹的像是菜市场一样。 秦石头考过无数次,只要一扫眼就能看出这些学生谁真心哀叹,谁假装没考好,其实暗自欢喜。 回家路上,他们几人对了试题,果然这几道题对他们来说都不算困难,就是写诗一事,几人水平顶多是对韵,拉不开啥距离。 回到娄夫子家中,又就第一场考试聊到天黑,几人才依次回家。 此后三两天,秦石头他们照旧上课。娄雨贤还没去私塾,清闲的很,他猜测五个学生中,起码有两三个能成为童生,若是能趁这几天再加把劲,兴许还能多考上一个。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几人又坐上驴车,赶往县里看发案名单。 考场外,合格的考生名字五十一张,呈圆形从正上方逆时针排列。 这次县试参加考试的有二百八十四人,共有一百二十一人通过正场考试。 只有通过第一场考试的人,才能选择是否参加第二场考试。 三张纸,秦石头在第一张里找到了自己和苏木还有殷杰的名字。 周霆的名字在第二张。 王宝达在第三张。 墩儿拍拍胸口,快被吓坏了:“我在第三张,是不是差点没过关?” 的确如此。 秦扶清在第一张逆时针第一个,位处第一名。 即使知道自己肯定能通过考试,秦石头还是轻松地笑了。 然后赶紧回去告诉他爹这个好消息。 这几天家里人吃不好睡不好,一夜醒两三回,第二天醒来各自一讲,全都在做梦石头考试的事,一会梦到考上了,一会梦到没考上。 他考个县试,全家人跟着七上八下。 这回得知考中第一名的好消息,估计就能睡个好觉了。 那天放狠话的考生没露头,苏木却说瞧见他看了发案名单后灰溜溜地从人群中离开,兴许是又没考上。 秦石头摇摇头,没再理会。把心思放在明天第二场考试上。 第二场考试依旧是三道题,考一天,他们又去县里酒楼定房间,掌柜的见还是他们几人,还给了优惠,晚上多送来一小篮饼。 翌日大早,酉时放头炮,第二炮时秦石头几人来到考场外,和上场考试比,这场考试人数明显少许多。 检查夹带,等候唱保,确认无误后,秦石头进入考棚。 第86章 再覆 第二场考生少,轮到的考棚也好一些。 秦石头照旧检查桌椅,地面还算平整,总算不需要垫砖片了。而且房间朝东,上午能晒到太阳,也没那么冷。 试卷发下来,秦石头先看题。刚进考场拿到试卷时脑子是最清醒的,必须先看题,然后遵从从易到难的原则,先拿简单分…… 一坐在考场,秦石头上辈子积累的考试经验能帮他迅速冷静,进入做题状态。 第二场考试他拿到的依旧是未冠文题,卷有横直道格,他填上姓名籍贯等,相当于前世的准考证号,这部分要密封,且考生不能在里面答题。 素纸两张,做草纸用,字体依旧要求楷书…… 题共三道: 未冠首题:何晏也。 未冠次题:默写一段《四书或问》 诗题:雪却输梅一段香(得五言六韵) 第一场考试之后,所有考试都算覆试,第二场叫初覆,这场考试少了一道四书题,多了一段默写。 《四书或问》是朱熹的作品,读四书五经的哪个能绕开朱熹,是以默写也不算太难。 第一题出自《论语》,是孔子与弟子冉求的问答。 秦石头思考片刻,开始在草纸上作答。 以默写代替四书题,也没规定默写哪一段,看起来简单,可若是取巧,谁知会不会惹恼考官。 秦石头不敢赌,洋洋洒洒默写一大段,反正多写总是没错的。 诗题标明五言六韵,就做不得绝句,作这首诗倒是花费了些功夫。 秦石头等把前两道题誊写完,才有了作诗的灵感。 提笔,落笔,在草纸上写下:雪舞寒天寂,梅开冷蕊香。琼花添素韵,玉骨傲风霜。雪落枝犹俏,梅舒影自芳。冰肌凝冷艳,逸态韵悠长。雪伴梅心醉,梅依雪意扬。相携书妙景,共绘岁华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虽输梅一段香。二者各有长处,互相成就,才有绝佳的景色。 这次秦石头交卷时,赶在他前面交卷的人不算多。 比起正场考试,这次明显难了许多。 他交完卷,等人齐,才能出去。 公房之中,柳祥贵早就等着秦扶清的试卷了,和宋士名一同打开,二人挨着看起来。 宋士名不由赞道:“写的确实好,敢问县尊大人,若是不出意外,今年的县案首该是他了吧?” 这句话像是一个试探。 县案首无重大事故,无需再一路考至院考,照例进学,获取秀才功名。 若是秦扶清成了县案首,岂不是昭告世人,他必然能考上秀才? 一个读书人,考上秀才不算甚么。可秦扶清才九岁。他担得了这个名头吗? 柳祥贵抚须笑道:“功名以真才实学论,何时以年岁论了?” 若是秦扶清满腹经纶,九岁的县案首,也足他柳祥贵小小扬名,若是日后秦扶清能考上举人,他也有识人之功。因此升迁,也未尝不可。 宋士民沉吟片刻,拱手道:“县尊大人说的是!” 初覆考完,秦石头几人照旧谈起考试。苏木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还行。” 土块也说还行,大毛心里慌慌,觉得诗题的不好,至于墩儿,他垂头丧气,可怜得很,虽说平时就数他学习不用功,他自己心里也觉得考不上就考不上,大不了做个货郎,快快乐乐一辈子,也美得很。 可真等他坐在考场上,看试卷两眼一抹黑时,他又开始后悔平日里没好好学。 尤其是得知考上童生就能到县学读书,说不定要和秦石头他们分开,墩儿还掉了两滴眼泪。 秦石头万分无奈,只好哄他:“要过几天才发案,你哭也无用。就算今年考不上,明年继续来考,看你还敢不敢不用功?” 回去路上王全给侄儿买一包叮叮糖,墩儿便又高兴起来。 “我考不上也不怕,你们考上了,日后就是官老爷,我不就成了官老爷的朋友?那还怕什么呢!” 大毛揽着墩儿脖子吓唬他:“你见哪个官老爷有当货郎的朋友?不过你放心,我要是当官了,非把你招到我身旁不可,今日叫‘墩儿,给老爷我端水洗脚’,明日叫‘墩儿,给老爷倒夜香’,非把你使唤得哭哭啼啼,日日后悔不用功读书不可!”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墩儿急恼地叫道:“好啊你,你可想好怎么使唤我了!我才不去你身旁当差,要去就去找石头,他若是不要我,我就去找苏木,找土块,才不找你呢!” 土块捏他一块糖:“那这块就算你先孝敬未来的殷老爷的了!” “你也欺负我!” 初覆发案在两天之后,考生少了,阅卷也就快些,秦石头他们进城看成绩,坏消息是墩儿确实没通过初覆,更坏的消息是大毛也没通过。 这下墩儿喜极而笑,拉着苦巴巴的大毛道:“好了,你也当不成官老爷了,与我一同好好读书,咱明年再战吧!” 大毛原本还有些伤心的,叫他一闹,只顾着打他去,也没空伤心。 他们两个先回去给夫子报信,独留下秦春富看着仨孩子。 照旧是那间酒楼,还是那间房。酒楼掌柜对秦石头几人笑道:“这间客房是专门留给你们的,还加了炭盆,明日好好考!” 接连两次,秦石头都是第一名,只要接下来两场考试稳住,县案首只能是他了。 两战成名,再加上年岁小,读书人中很快传起他的名字来,酒楼掌柜认识他也不奇怪。 都想讨个好彩头。 秦石头谢过掌柜好意,安心入住,等待第三场考试。 这次考场外只有不到六十人,考生们熟门熟路地进考场,等候唱保,然后进入考棚。 第三场考试是最后的关键,因为通常考到第四场的考生就被视为通过县试,交卷后还会被县令邀请共进晚餐,被称为终场酒。 越到关键时刻,越不能放松警惕。 秦石头检查桌椅,确定无误,开始审题。第三场考试一道四书,一道论,一道诗。 四书题是从孟子两篇文章中节选出来的两句话,通常这样的题可发散空间比较大,审题不准就会失分。 秦石头谨慎考虑后,开始在草纸上作答。 第87章 诸位同去 亲身考了两回,秦石头才有在此世界考试的手感。 和前世众多科目不同,县试考的范围就那么大点,要么是四书要么是五经。 四书包括《论语》《大学》《孟子》和《中庸》,五经包括《诗》《书》《礼》《易》和《春秋》。考试内容就从这些里面选取,但侧重又有所不同。 秦石头打算等考完县试,有条件了,收集近十年来县试出题的走向,分析上头喜欢考什么,这样学的时候也能有所侧重,免得明年墩儿和大毛还考不上。 他在草纸上答完三道题,时至晌午,考场给众考生一人发了一碗面,倒是省了啃干粮。 面就是白面,连点葱花都没有,倒是有点猪油腥,秦石头把试卷草纸都收好,这才开始吃面,面有点坨了,口感也不算好。 不过对于在场的考生来说,这碗面的意义应该大于口感。 吃罢饭把碗放考棚外,有人来收。 他擦干净桌板,反复确定没有油水在上面,搓搓手,开始誊写试卷。 柳祥贵看了几份试卷,才等到秦扶清交卷,他笑道:“此子心性坚忍,连着两场考试拔得头筹,还能岿然不动,我越来越盼着与娄雨贤相见,也好仔细瞧瞧他的风采。” 宋士名也笑道:“娄雨贤好像教了五个学生,都来参考县试,不过第二轮有两个出圈了。” 出圈就是落选的意思。 柳祥贵道:“我看过娄雨贤另外两个学生的试卷,一个叫苏木,一个好像叫殷杰?都是不错的孩子,五存三,也算是硕果累累。” 说话间,柳祥贵把秦石头的试卷递给宋士名,“你也看看,此子实在稳当,这第三场,我看他也没什么差错。” 宋士名接过认真看了,问道:“那这第三场的头名?” 若还是秦扶清,县案首就稳落他头上了。 柳祥贵却又迟疑起来:“再看看吧。” 到底九岁的县案首太过少见,还是个农家子,临到关头,他又怕自己选的案首不能服众,惹出非议来。 宋士名点头称是,也知道县令爱惜羽毛,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今年的县案首,还不一定花落秦家。 众多考生中,还有一个叫周玉的考生,考的也非常不错,不过他已及冠,与秦扶清不是一个赛道的。 童试童试,既为童试,大多数考官都比较偏向选未及冠的考生为县案首。 若等到及冠才考上童生,何时才能考秀才呢? 这是其中一个考量。 出了考场,秦石头与苏木和殷杰碰面,见面第一句话:“考的如何?” 苏木还是那样:“还行。” 殷杰也道:“做赋不是我的长处,怕是有些勉强。” 他们早就说好,要在此次县试中好好给夫子争光,殷杰有些失落,他估计自己要出圈了。 秦石头拍拍他的肩膀,“等成绩出来再说丧气话。连考三场,我倒是有个发现,不过还要等考完再说,若是今年考不上,明年也定能考上。” 他平时带着大家玩,带着大家学,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苏木他们早就习惯了,也对他充满信任。 殷杰点头道:“行,反正还有大毛和墩儿他们两个陪我。” 第三场考试只隔了一天就发案,他们再次来到县里,娄夫子换了身干净衣服,也跟着来了。 秦石头以为老师是担心他们,也没多问。 这次县试,安溪县共有二百八十四人参考,经过层层考试,能考第四场的人只剩下三十二个。 秦扶清和苏木的名字赫然其上,殷杰的名字在逆时针的最后面,也进第四场了。 “我考中了!夫子,我也考中了!”殷杰看见自己名字的一刹那,高兴地跳起来。 娄雨贤面带面容,在学生们参加县试之前,他也没想到几个孩子能考出这样的好成绩。 如今县令和县学的山长已经注意到他们,还由此注意到他。 秦石头几人考第三场试的时候,一个胥吏前往娄家,找到娄雨贤,禀明县令柳祥贵邀见他参加宴席。 娄雨贤隐逸不出,都快忘了参加宴席是什么感觉,一接到邀请,就像是宅男要被拉出去社交一般,下意识就想回拒。 谁知还不等他说话呢,妻子石秀兰将他叫进屋。 “你可是要回拒县令大人?” 知夫莫若妻。娄雨贤不吭声,石秀兰也知道他闷不出好屁。 直言道:“你必须去,你可知县令大人为何邀请你?凭你是娄雨贤?你别忘了,如今的娄雨贤只是个秀才,堂堂县令什么秀才见不着,偏要见你?想来是这几个孩子考的好,替你争了光。就是为了他们,你也得去。” 娄雨贤被妻子说的哑口无言,压根反驳不了,稀里糊涂就答应下来。 这天秦石头他们去县里看成绩,石秀兰给他拾掇拾掇,总算瞧着没那么颓废。 看着丈夫,石秀兰嘴角带着笑意,叮嘱道:“你总劝我不把真儿送回娘家,眼见她快要及笄,在这乡里能行到什么好人家?咱这一辈子只有这一个闺女,总要事事为她打算。凭着几个孩子出的风头,难道还不能证明你的本事?好好叫县里人都瞧瞧,你娄雨贤不考举人,照样是别人比不得的!” 娄雨贤嘀咕道:“扶清他们自己考的,哪里是我的本事?” 石秀兰拍他肩膀,瞪他一眼:“要是在县令大人面前也这副样子,休怪我带着真儿回娘家!” 娄雨贤连忙认错,“好好好,我一定好好赴宴。” 回到现在,娄雨贤叮嘱三个学生,“通过再覆,你们就是板上钉钉的童生了,不过这第四场也要用心去考,关乎你们的名次,尤其是扶清,知道吗?” “夫子,我们知道了!”三个孩子异口同声道。 娄雨贤松口气,耐心等待学生们凯旋归来。 第四场考试,只考四书一道,考完试也该散场了,可考生们却被集结起来,通知他们要去参加县令大人办的终场酒。 到这时,众考生们脸上才浮现出轻松的笑意来,没了考试的负担。 “诸位,同去!” 第88章 终场酒宴(求发电) 宴席设在双喜楼,县里唯一一间三层木制建筑。 据说此楼美酒佳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里跑的,就没它没有的。 秦扶清、苏木还有殷杰三人跟在娄雨贤身后,一进入酒楼,就像是踏入另一个世界。 楼外依旧寒风阵阵,楼内却温暖如春,还是一股奇异的香气。 酒楼装修雅致,一楼大厅不设隔断,还有一木台,上面坐着一位戴着面纱的琵琶女,往二楼去,便都是隔间,能上三楼的客人,在安溪县怎么都是非富即贵的。 几百人中,不过三十二人通过县试,县令定下二楼的大包房,众人便都进去了。 没过一会儿,有人来请娄雨贤到三楼去。 还没到开宴的时候,众人便在房间里闲谈。 幸好还有苏木和殷杰在。 “谁找夫子?” “好像是县令大人身边的人。” “我知道了,肯定是县令大人看咱们考得好,才把夫子找去问话。” 三个小孩凑一起叽里咕噜,虽然还没菜,可桌上摆了瓜子糖果,秦扶清看房间里,也就数他们年纪小些,穿的破些。 其他人有时候会看过来,然后又和同伴说几句话,想来是在蛐蛐他们。 秦扶清不在意,他在想,反正没人吃瓜子糖果,还不如叫他偷摸带回去些。 别说他身边的亲人朋友,就连他自己都克制不了吃的诱惑。 殷杰懂他,苏木也帮他,三人在那吧嗒吧嗒嗑瓜子,一边磕一边把拿来的糕点果脯糖块啥的偷偷藏起来。 “你们说,县令大人会请咱们吃什么?有没有肉?” “听过有的吧,堂堂县令,请客吃饭还能吃咸菜不成?” “前日吃的白面。”苏木一语中的,打破俩小伙伴的幻想。 也不知等了多久,有人开始前来和秦扶清搭话,这些闲聊无趣的很,无非是问他师从何处,谁家的孩子。 他们知道秦扶清的名字,接连三场试都在头牌的位置,能不认得吗? 也都纷纷猜测,安溪县里到底哪个秦家有这号人物? 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来。 待看见秦石头一身布衣,便都了然,想必又是哪个落魄已久的寒门吧? 从魏晋到现在,落魄寒门都不知有多少,哪能每个他们都知道呢。 秦石头也不辩驳,只笑眼瞧着他们指点江山,认真敷衍道:“是也是也。”假若知道他不过是个农家子,祖上三代都是泥腿子,这些人十有八九要吓坏吧! 直到开宴,娄雨贤也没回来,不过他们总算见到了县令柳祥贵,还有县学山长宋士名。 包房里的读书人呼呼啦啦地站起来,给县令大人问安。 他们如今虽然通过县试,可还算不上有真正的功名身,免不了要下跪。 得亏柳祥贵是个通情达理的,免去他们礼数,笑呵道:“诸位乡贤免礼。县试考来,你们也算踏入功名路,他日青云直上,也能替本县争光。今日我们不论学问,快意吃喝,都快快入座吧!” “多谢县尊大人!” 县令不拘礼,书生们却进退有度,等柳祥贵在主位落座后,众人才准备落座。 就在这时,柳祥贵环视众人,突然问道:“哪个是秦扶清?到我身旁来坐。” 一瞬间,房间里鸦雀无声,都看向秦扶清。 这么多的眼神,有嫉妒,有艳羡,恨不得以身代之。 苏木和殷杰替他拉开椅子好让他出去,秦扶清小步上前,嘴里忙道:“学生在此。” 柳祥贵满意地看着他,像是招呼后辈的长辈一般伸出手来,秦扶清站在他身旁,柳祥贵拍拍他的肩膀:“不错,果然同你老师所讲,是个好孩子!” 下面又是一片哗然。 他们方才问过秦扶清,得知他老师不过是个秀才,也没怎么听过有何事迹,怎么连县令都认得? “多谢县尊大人夸奖,”秦扶清拱手行礼道。 “不用多礼,快入座吧。”柳祥贵确实是个不拘小节的。 他是正经进士科举人出身,本应该有更好的前途,可却来安溪县做个七品县令,又对娄雨贤颇多关注,很能讲清这背后因果。 不过柳祥贵在其位,也算是谋其政,安溪县这几年算得上政通人和,没什么大的过错。 今日柳祥贵待这些读书人如此和善,又何尝不是在为自己谋好名声呢。 秦扶清面上感激涕零,心里却有警惕的。 侍女轮番进来,端上一盘又一盘精致的菜品,霎时间,房间里香气四溢。 什么群鲜羹、小鸡元鱼羹、入炉羊、鱼咬羊…… 几个冷盘,然后是热菜,热菜上完还有糕点,秦石头看的目不暇接,看啥都想吃。幸好爹娘把他生的高,胳膊长腿也长,平时他总恨自己长得高吃得多,现在才发觉胳膊长能夹到菜,不嫌弃了。 大包间里四张桌子,八人一桌,他与县令同坐一桌,座位不按名次,毕竟总成绩还没出呢,其他能和县令坐一桌的,要么考的好,要么家世好。 能考好的人,家世也差不到哪里去。 估计也没谁会像秦石头一样眼中只有这才饭菜。 他们巴不得不吃饭,只喝酒,这样就能借着敬酒的功夫多和县令聊几句。 趁着他们觥筹交错,秦扶清眼尖,往自己碗里夹虾。安溪靠水,冬日也有河虾可吃,不过价格高昂,寻常人家难以吃到。 秦扶清一次只夹一只,他怕自己在县令旁边吐壳不太文雅,干脆连壳都嚼了。 先吃虾开胃,然后吃两块糕点垫肚子,准备差不多了,秦扶清就开始对付大菜。 一次只夹一筷子,吃完再夹,嘴巴虽然在嚼啊嚼,眼睛却要时刻注意周边人的动向。 他虽然馋,可也要脸。 怪不得小孩吃席都喜欢和大人一桌呢,秦扶清眼看着他们吃酒,菜就他一人认真吃,感动得都快哭了。 不过他这些小动作可瞒不过有心人,周玉端着酒杯,本是要给县令敬酒的,突然转对一旁的秦扶清道:“秦兄,别光顾着吃菜啊,县令大人如此赏识你,难道不应该敬他一杯吗?” 第89章 职场心计 我?敬酒?秦扶清满头黑线,大哥我才九岁啊! 这明晃晃的不爽和穿小鞋,真的不要太显眼。 秦扶清缓缓起身,不动声色地把肘子肉吞咽下去,面带笑容,十分真诚地看着周玉道:“阁下称我一声兄,着实不敢当,若是以年龄论呢,我应该叫你兄才是,若是以才学论,在场诸位又有哪个没得到县尊大人的赏识?要我说,也该大家同起,未冠者以茶代酒,来,让我们敬大人一杯!” 他四两拨千斤,扩大战场,硬生生把甩自己头上的包袱给扔掉。 什么叫他得到县令的赏识?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靠后门当的第一呢! 如今还没公布成绩,他是不是县案首还不好说,平白受人白眼。 他秦扶清是石头,可不是受气包。 柳祥贵乐呵呵坐在那里,想看自己钦定的县案首怎么化解这场危机,未曾想他竟如此轻松让周玉变了脸色。 眼看着考生们都端起酒杯站起来,对周玉道:“秦兄弟说的对,咱们都应该敬县尊大人!” 周玉笑得勉强:“正是,正是也。” 柳祥贵接下众人这杯酒,尴尬化解,众人又继续畅聊,秦扶清又开始吃吃喝喝。 不过总能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一看过去,嗬,还是周玉。 怎么老跟他过不去呢? 秦扶清被他盯得不自在,可见他没闹什么幺蛾子,也就不管,继续吃自己的。 他这辈子都没吃过如此丰盛的饭,敞开肚皮吃肉,天知道有多爽! 要不是他年纪不够,真想吃肉喝酒,痛痛快快地吃! 晚宴直到月上柳梢才结束,有些考生喝的醉醺醺的,路走不稳了,看见琵琶女从旁经过,竟还想上前骚扰。 虽是读书人,可酒后在县令大人面前失态,谁能保证不会失去已经到手的名次呢。 眼见着那年轻人朝着琵琶女而去,方才与他同桌劝酒的所谓同泽竟无一人上去阻拦,反而站在原地笑呵呵地看着。 柳祥贵走在后面,若是让他瞧见这一幕…… 多少人都等着呢。 秦扶清把这些人眼里的小九九看得清楚,不由得“啧”了一声。 琵琶女见有人奔自己而来,吓得轻声惊叫,想要后退,可又怕惹恼这些读书人,站在原地跟个鹌鹑似的。 秦扶清看不下去,上前拉了那个醉酒的年轻人一把:“兄台,还没到家见到嫂夫人呢,可是喝醉了?” 苏木和殷杰也赶忙上前帮忙,三个人连拖带拽把醉酒的人拉到一边,那人还在说些胡话,旁人见了吃吃取笑:“这浑人,怕不是见了女人就想脱裤子吧?” 秦扶清搀扶的手偷偷用力,在醉人身上用力掐拧,疼痛加持下,他总算清醒许多。 大堂里众人耻笑,柳祥贵缓缓下来,问道:“怎么了?” 不等众人回答,那醉酒的读书人清醒过来,急忙上前道:“回县尊大人,我酒后失态,差点闹出笑话,还望大人见谅。” “金榜题名乃是人生大乐,今夜多喝些也无妨,既然醉了,那就先回家吧。” 柳祥贵也很好说话。 那读书人拱手行礼,脚步虚浮,东歪西歪地被店小二搀出门外。 秦扶清他们也就没去管了。 天黑城门紧闭,他们早就定好客栈房间,三人打着灯笼结伴赶去,路上聊起那醉酒的年轻人。 殷杰道:“原以为读书人品行都是高尚的,今日见了这些同泽,可真叫人失望!” 还不如他们乡里乡亲的人和善呢。 在乡里谁还办红白喜事,大家去吃酒,吃醉酒是常有的事,路过的人见了都会帮把手,没见有人故意取笑为乐的。 苏木安慰他:“这算不得什么。” “这还不算事?”殷杰惊叹。 苏木认识他们之前,也去私塾读过书,那里的学生取笑他没爹没娘,还编童谣笑话他,欺负他。 他对外人一向不抱有什么期待。 秦扶清道:“和你同乡之人与你没有利益纠纷,大家自然能和睦相处。可今日在场的都是考生,名次未出,少一个人其他人就多一份希望。” 就像他被针对,是因他可能成为县案首,县案首如无意外,能顺利通过府试院试成为秀才,除此除外,还有县前十,这也是一项荣誉。 殷杰哑口无言,他不过比秦扶清大两岁,又没他那样的宿慧,不过是个一心读书的乡下孩子,哪里见过这般勾心斗角。 把秦扶清的话吞咽下去,反复咀嚼半天,才道:“石头,那你可要小心些,幸好你没喝那人劝的酒,不然出丑的会不会就是你?” 他也想明白一些事情,石头没喝过酒,肯定喝不来,若是他不会推拒,稀里糊涂喝下去了,岂不是当着县令大人的面耍酒疯。 秦扶清笑道:“也许会吧。” “那个周玉,可真是坏!日后咱们若是再见着他,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躲不过去,”苏木给他泼冷水,“通过县试,咱们就要进县学,估计要经常与他见面。” “那…那也不怕,咱们三个人,岂能怕他?”转念又想到,要是大毛在就好了,大毛是他们几人里年纪最大的,长的最高的,起码拉出去能吓唬人。 三人说着话回到酒楼,未曾想夫子娄雨贤就在屋中等他们。 “夫子!” “老师,你怎么还没休息?” 娄雨贤开着窗,他对而望月,冬日的月比别的时候更冷,门从身后开,一股风卷起他的衣袍。 三个学生见了,只觉得夫子好似谪仙下凡,都不敢上前相认。 娄雨贤关掉窗户,缓慢踱步到桌前,咳嗽几声,那唯美的气质就没了,只剩下中年人自带的颓然和犹豫。 “宴散了?”娄雨贤倒杯热茶喝了,才止住咳嗽。 苏木忍不住劝道:“夫子,我阿爷讲你的病怕见冷,你一定要多注意才是。” 秦扶清上前给老师拍着后背,“宴一散,我们就回来了。” “那先睡觉吧,时候也不早了。” 娄雨贤见学生们一脸困倦,隐去想说的话。 第90章 师生 今日柳祥贵他们邀请娄雨贤小叙,话里难免提到娄雨贤的伤心事。 不过那都是前尘往事,也没多提。 只是他见县令话里的意思,这次扶清十有八九能当上县案首。 九岁的县案首,板上钉钉的秀才,虽不似小三元那般拉风,也值得称道。 县试是州府统一考的,题目一样,若安溪县今年出一个九岁的县案首,必然会引来其他地方的目光。 到时候,他娄雨贤就是再想隐逸,只怕都隐逸不成了。 柳祥贵提拔秦扶清,一是他身家清白,无走后门之嫌疑;二是他学问做的深,当县案首名副其实;这三么,也有娄雨贤一点原因。 娄雨贤虽多年未社交,早已不太习惯官场说三分真掺着七分假的风格,不过他也不是傻人,能听出柳祥贵话里话外的意思。 再加上宋士名在一旁帮劝,听闻他隐居在白鹤滩殷家私塾当夫子,急道:“娄兄有如此才华,既然要当夫子,为何不来县学做教官呢?” 县学的教官需要考试选拔,他娄雨贤虽是秀才,可谁不知道他的实力早就考上了秀才?若非如此,怎会闹出那般事来。 娄雨贤一听要去县里当教官,心里又开始打退堂鼓。 可一想到妻子,想到女儿,想到自己的学生,他又犹豫起来。 只说晚些给答复。 思绪渐明,娄雨贤又叹口气,还是回去问问秀兰吧。 殷杰和秦扶清还在聊着今天的晚宴,咂巴咂巴嘴,苏木问:“你去漱漱口吧?” 怕他馋瘾来了,把牙缝里的残留都当成大餐,对牙齿不好。 殷杰羞恼:“苏阿妈,这些年你都说多少遍了,我哪日不敢刷牙?” 苏木点头:“那就好,不然你七老八十就没牙了。” 苏木阿爷是个大夫,精通养生医术之道,苏木耳濡目染,辨认药材,诊脉开药,只要不是什么大病,他也能看。 苏木这人还有点洁癖,刚开始嫌弃大毛他们不刷牙,有口臭,只愿意与秦石头一起玩。 大毛他们还以为苏木这人只喜欢秦石头,别别扭扭问到他面前,苏木连半分遮掩都无,一脸纯真告诉他们:“你们不刷牙,口臭。” 那天大毛三人夺门而逃,跑出去折柳枝,笨拙地学秦石头的样子漱口清理牙齿。 秦扶清在一旁觉得好笑。 “要是大毛墩儿知道咱今天吃的啥,肯定后悔不用功读书。” “对了!”三人对视一眼,突然想到啥,开始从衣服里往外掏东西,瓜子,糕点,果脯,还有一只大鸡腿。 殷杰嘎嘎直乐:“我见他们都不吃,就偷偷藏袖子里了,明日带回去给墩儿瞧一瞧,他肯定就知道好好读书了。” 正在悲春伤秋的娄雨贤听到动静回头一看,顿时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 “?” “你们……” 娄雨贤缓缓开口,秦扶清怕夫子教训他们,连忙道:“老师,我们是见他们都不吃菜,只顾着吃酒,怕浪费,所以就……” 谁知下一秒,娄雨贤轻轻咳嗽一声,示意三个学生往考篮那里看。 “扶清,借你的考篮一用。” 秦扶清不明所以,跑过去打开考篮一看,顿时笑了起来。 他老师更绝,不仅带了瓜子果脯糕点,连人家一整只鸡都打包回来了。 四人相视,然后哈哈大笑。 果真,什么老师就能带出什么学生。 娄雨贤似乎觉得有些丢面,叹道:“一大桌菜,就留我一人吃,可真是浪费。”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外面风霜雨雪严相逼,屋内满桌华食无人动筷。他一个读书人,实在良心难忍。 “夫子说的太多了!那么些好菜,要是叫我那些乡亲瞧见,非把盘子都舔干净不可,他们居然都不吃?!”有老师做榜样,殷杰也觉得自己做的有理。 秦扶清心想,是啊,他们家一年到头,也就母鸡不下蛋时,郑氏心软,才能全家人分吃一只鸡。结果这些读书人,满桌子好酒好菜,居然剩下那么多。 人跟人的差别,真特娘的大。 师生们休息一夜,第二日退房赶着出城回家。 娄夫子家,周霆和王宝达正在私塾读书,听到动静,连忙跑出来迎接。 殷杰献宝似地道:“大毛,墩儿,你们可知道昨天宴席我们都吃了什么?” 一提到吃的,墩儿口水都流出来了。 殷杰立马掏出他带的大鸡腿:“看!鸡腿!” “哇!” 娄雨贤拦住学生的手,菜冷了,要热一热才能吃。 他须得先回屋禀报夫人才是。 五个人,没一个人聊县试,聊的全是宴席上吃的是啥,可这教育效果比任何方法都要好。 墩儿吃着香甜的糕点,边吃边哭:“呜呜呜,明年我一定要考上,我也要吃猪肘子!” 周霆吃了几块糕点,立马收手回屋。 “不吃了,读书!” 屋内,娄含真见爹爹进屋,朝她摆摆手,便识趣地放下绣帕,矜持地出门,刚放下珠帘,确定娘看不见了,才提起裙子撒欢地往外跑去。 她要好好问问石头县试的事情。 石秀兰瞥见女儿像是猴一样蹿出去,叹息一声,没好气地看着娄雨贤。 她在娘家时,有专门的教养嬷嬷,行走坐卧,无一不得差错。女儿在家养的像个皮猴,整日跟着小子们出去疯玩,哪里像个姑娘家。 偏她要送女儿回娘家,娄雨贤总是拦着。 娄雨贤都还没说话呢,就被妻子瞪一眼,他不敢吭声,小心地坐在石秀兰身旁,石秀兰问他道:“昨日见县令,都说了什么?” 娄雨贤不敢隐瞒,把昨日之事全盘托出,连自己心里那些疑虑和困惑,也都给说了出来。 果不其然,石秀兰一脸早知如此的恨铁不成钢。 她一个好好的淑女,硬生生被身旁的男人逼成恶妇。偏生路是自己选的,捏着鼻子也要走下去。 “你不想去县学做教官?为何?就因为不想出门?” “那你干脆去跟扶清他们几个讲,今日起就与他们断绝师生关系,也别耽误他们前程,你呢,就好好在这里做你的教书先生,我呢,就先带真儿回娘家吧!” 说罢,石秀兰立马起身开始收拢东西。 第91章 喜上眉梢 “秀兰,秀兰!”娄雨贤见妻子不像作假,连忙起身拦着,谁知石秀兰一个妇道人家,生起气来像牛一样,差点把他撞翻。 娄雨贤没办法,只能扑过去抱住她,“秀兰,你回去做甚,我没说不听你的呀!” “别碰我!”石秀兰使劲挣扎,一次没成功,气的她干脆靠在娄雨贤肩膀上呜呜哭起来:“你这浑人,是不是想气死我不可?” “秀兰,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与你发过白头偕老的誓,气死你,我也活不成啦。” 石秀兰眼圈通红,捏起拳头砸他:“那你还气我?” 娄雨贤轻轻叹气,心里这么多年的执念,就是一块坚冰,也早有了裂痕。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是每个读书人都有的想法,偏生他一身好本事,连那道门都挤不进去,怎叫他不悲伤? 如此沉沦多年,妻女不离不弃,学生们奋力前行,盼着考出好成绩给他长脸。 娄雨贤紧紧握住妻子的手,“虽说要去县里,可我心中还是放不下那两个学生,我去县里,他俩怎么办?” 五个学生,周霆和王宝达今年还差些意思,可他看那俩孩子学习的劲头,兴许明年就过了。 这个时候,他怎么能忍心离开? “原来就为这事?这还不简单么!” 石秀兰转急为喜,忙给娄雨贤出起主意来。 县试的总成绩在终场酒第四天发,秦扶清一大早就起床,穿衣洗漱,慌的连饭都顾不得吃,叫上小舅舅就要去县里看成绩。 林氏揪住外孙:“再急也得先吃饭!” 王立来也笑道:“考过第四场,不就稳通过县试了么?这还急什么?好好准备四月份的府试才是。” 秦扶清咽下蛋黄,成绩没出来,他便没敢跟家里人说有可能会考第一,成为县案首。 可他自己又盼着。 他读书如此辛苦,全家人都跟着辛苦,盼的不就是这么一天吗? 若不是县案首,四月份考府试,还要提心吊胆一回。 “舅舅,我这不是等着回家报喜吗?我娘肯定在等我的好消息呢!” 林氏顿时眉开眼笑:“是这个理,不过也不能急,让你舅舅陪你去,若考中了,先回来报个喜,再买些东西一同带家去,好叫你阿爷阿奶长长脸面。” 秦扶清咧嘴一笑,去井边舀清水洗嘴巴一圈:“阿婆你真好,我知道了!” 吃罢饭,王立来带他出门,二人先去娄夫子家中与殷杰碰面,苏木就在县里,巧的是,陪殷杰同去县里的,也是他的舅舅。 殷杰舅舅是猎户,身姿矫健,走起路来健步如飞。 到县里放场的地方,人里三层外三层,早已围的水泄不通。 有些读书人不屑挤,还专门花钱请识字的人帮忙看榜。 “哎哟,别挤啊!鞋都给挤掉了!” “你看完倒是出去啊,后面人还等着看呢!” 甭管考没考,第几轮出圈,一到出成绩,全都围上来了,反正看热闹呗。 正愁着挤不进去,殷杰舅舅一下子把外甥扛在肩膀,殷杰好似猴子探路,举手在眼前,指挥道:“舅舅,再往左边些,对,再举高点。” 王立来一看秦扶清,立马道:“我个子不如他高,你坐也是白坐,等我挤进去给你瞧瞧。” 话音刚落,就听见人群里有人叫喊着:“放榜了!放榜了!” “秦扶清是谁!?今年的县案首啊!” “谁是秦扶清?” 一瞬间,秦扶清只觉得浑身过电似的,一阵酸爽酥麻,直到头顶发梢,他压抑住内心的欣喜,矜持地对舅舅道:“小舅舅,你不必挤了,我是县案首。” “县案首?”王立来先是一愣,随后狂喜,一把将他抱起来甩几圈:“我外甥是县案首!我外甥是县案首!” “舅舅,别甩!别甩!” 周围人都看过来:“那孩子就是县案首啊!才多大?真是英雄出少年!” 秦扶清听得脸上害臊,幸好王立来把他放下,那股欢天喜地的劲,好似中举的范进。 趁着众人都看向秦扶清,殷杰也顺利挤进去,先在前十里扫眼过去,没看见自己的名字,也没看见苏木的名字,心中有些失落。 不过他们名字也在榜上。 苏木位居十一,他则是十七。 看完成绩,王立来便要带秦石头去铺子里买礼,他考了这般好的成绩,外公这边肯定要做足礼数的。 秦扶清劝了又劝,王立来只买了半匹青布,与他做新衣,又买两包酥糖,花去不少银钱。 苏木阿爷陪着苏木来看成绩,孙子能考上童生,苏柘也是十分满意,本想留他们在县里吃饭,可孩子们都急着回去报喜,然后回家去。 回老师家中,秦扶清说出自己的成绩,娄雨贤没有半分意外,只笑道:“你先回家报喜,过几日再来,我打算等你们考完府试,就搬去县里,县学山长邀我做县学的教官。” 秦扶清他们通过县试,四月份府试过后,就是童生,能入县学,院试三年两次,通过院试,他们才是正经的秀才。 周霆与王宝达对视一眼,都有些慌乱。夫子要去县里了,那他俩怎么办? 娄雨贤对他俩道:“我在县里租赁了一处宅院,县学不重教学,平日闲暇时间较现在还多些,你们两个也趁此机会回家与家人相商,可要与我同去县里,藉时住在我家中便是。” 还有这样的好事? 王宝达想都没想:“夫子,我爹肯定同意,我就跟着您读书,明年我肯定能考上童生!” 周霆慢他一步,也急忙表明心意:“夫子,我也是!” 娄雨贤满意地点头。 秦扶清从老师家中离开,跟着小舅舅马不停蹄往家赶去,一路上都在想家里人会有啥反应。 未曾想,才刚到村口,就听见村里敲锣打鼓的声音,有人立马迎上来,扯着嗓子大叫:“县案首回来了!秦家的石头回来了!” 秦家,两个报子身戴红绸,发案不久,他们便领命前来秦家报信。 秦家人哪里见过这阵仗,见两个报子是官家人,话也不会说,从左邻右舍借来果子与糖块,摆了一小盘,村正在屋里与郑氏相商,按理说该给赏钱的,可给多少,他们又拿捏不准。 就在这时,听到外头有村人大喊:“秦家的石头回来了!” 顿时喜上眉梢。 第92章 咱们村真厉害 王丽梅一大早就心里发慌,算着该是今日出成绩,原叫秦春富陪着儿子去,可正值春耕,家里还要做豆腐,耽误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 不挣钱,儿子怎么读书? 虽说石头读书很省钱,可一年下来笔墨纸砚,不舍得买书,读四年,就买了三五本书,前前后后都快花一二十两了。 要不是这几年风调雨顺,家里人有劲朝一处使,又多了卖豆腐的营生,哪里供得起读书人哟! 是以秦家人一天不敢耽搁,该育苗就育苗,该下地就下地,该磨豆腐就磨豆腐。王丽梅只能交代弟弟,多帮着看些儿子。 可她人在家中,心里还是惦记。 她也怕,怕儿子万一没考上,怎么跟家里交代? 可又想,万一儿子没考好,还是得叫他考! 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三年。 反正她希望就放老四身上了。 秦家可不止她一个人惦记。 秦木桥头天晚上一夜没睡好,总要听几回鸡叫,郑氏大清早起来,总是要往门外看几眼。 秦春富倒是信心十足,“你们放心吧,石头肯定能考上,他可是第一!” 他陪儿子考了几场,心里清楚儿子的实力,要是石头读书不好,人家娄夫子能当宝贝似的夸了又夸吗? 可他说话除了锁头信,其他人都不信。 也不是不信任石头,就是不敢。 秦冬财揽了大哥的活,催他去城里看看去。 赵草儿哄着驴娃子,也出声相劝:“大哥还是去看看吧,听不到消息,我这心里也难受的很。” 猫娃子凑在一旁叫娘,接连叫了七八声,大人只顾着聊石头去了。 他气恼地把写字的木板一摔,碰巧叫锁头看见,二人对视一眼,锁头立马跑去找郑氏:“阿奶,二哥摔四哥的字板了!” “锁头,你给我站住!不许告状!” 猫娃子跟在他屁股后头追,他小的时候可爱告状了,兄弟姐妹们都恨他恨的牙痒痒,遇见锁头算是遇见克星了,这小子比他还能告状,而且只告他一个人的状。 什么不穿衣服出门啊,什么不好好读书啊,又比如现在…… 兄弟俩打闹,姐姐们才不凑这个热闹,反正他们俩也不会下狠手,再说了,真要打起来,猫娃子不见得能打过小他四岁的锁头。 这小子跟蛮牛似的。 小孩们们打闹,哭爹喊娘,大人们心思都不在家里,早飘去城里了,一大清早,秦家就是这般热闹。 热闹中又带些反常。 两个报子跟着村正找到秦家来,秦木桥正在门口柴火垛垒柴,还奇怪地看了几眼,不知这二位官家人是来干啥的。 村正叫他:“老秦,你家来喜事了!快来见过二位大人!” 秦木桥脑子里还没转过圈来,啥喜事?可手脚比脑子快,赶忙上前迎接,片刻不敢怠慢,他腰刚一弯,就被人搀起:“哎哟,老丈,使不得,使不得啊!” “你家公子考县试,县令大人点名要他做县案首,板上钉钉的秀才老爷,怎敢要老丈跟我们行礼?这不是折煞了么!” 村正走到秦木桥身边,戳戳他腰窝,秦木桥这才站直身子:“啥?谁做了县案首?” 村正一瞪眼:“还能有谁!?你不是送你孙子去读书了吗?” 难道搞错了人? 秦木桥呼吸急促起来,是啊,他孙子秦石头去考科举了,难不成考中了县案首? 两个报子害怕弄错人家,连忙把报喜的册子拿出来反复确认:“你是秦木桥?秦扶清的爷爷?他爹可是叫秦春富?这里可是青牛村?” 一连几个问题,秦木桥都说:“是啊,的确是。” “那就没出问题,你孙子秦扶清是县令大人钦点的县案首,日后是要做秀才的!” “哎呀!”秦木桥一拍大腿,连忙请二位报子进家歇去。 秦家霎时间更乱了,一家人忙来忙去,又是端茶又是倒水,郑氏不知拿什么好东西待客,激动地让儿子泡些豆子,磨些鲜豆浆给他们二位喝。 关键时候还是村正靠谱,他到底和公门人士打交道要多些,懂得礼仪。 便做主让秦春富秦冬财兄弟俩快快去买好酒好肉来,又叫村里人,谁家有啥好东西,先接着来给秦家撑门面。 屋里烧着炭盆,两位报子坐在屋里等秦扶清回来。 村正又和秦木桥、郑氏商量封钱。 秦扶清回来的正好。 王丽梅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叫了声“石头”,都没来得及上前摸一摸儿子,两个报子就出来道喜。 青牛村的人都来看热闹,他们村里的老百姓,都是穷的没路走,官府做主送他们屯田开荒,才在这里慢慢站稳脚跟。 二十多户人家,就徐大新家里有点小钱,送孩子读过两年书,会写自己名字,去城里做账房还是门房,他们也分不清。 只知道不用下地干活,家里就有饭吃! 谁知道秦家不声不响地,竟然就培养出来一个县案首! “县案首是啥?”有人逮着徐大新问道。 他儿子读过书,应该知道才是。 徐大新平日在村里也算有头有脸,没少吹牛,支支吾吾起来:“县案首,就是县试的案首呗!” “那啥叫案首啊,跟秀才一样不?” 徐大新回答不出来,他儿子读两年书是不假,可压根不是读书那块料啊! 问来问去,问到村正那里了,村正一摸胡子,比村里人都要靠谱。 他方才给报子赏钱时偷偷问过,这会儿刚好派上用场。 “县案首,就是县试的第一名,日后肯定能做秀才老爷的!” “哇!” 村里人瞬间沸腾了。 特奶奶的,秦家不吭不响出了个秀才!? 他们村里有秀才了!鸡窝里竟然飞出金凤凰了! 秦扶清是县案首的事情就像是插上翅膀一样飞出去,很快,传远一些,就有人听说青牛村出了个秀才。 秦扶清年纪小,可待人接物的本领却是秦家人比不得的。 他先是感谢了二位报子的辛苦,又邀请他们留下用饭,最后给了阿奶用红纸包好的赏钱 报子心满意足,觉得今年的县案首是个会做人的,也打算回去替他传传好名声。 第93章 踏破门槛 晌午饭吃的丰盛,报子们吃饱喝足,拿了赏钱,又对秦扶清说了些吉利话,才离开秦家。 招待这二位,秦家人倒没怎么下本。 村正拿了自家大公鸡,让郑氏杀了待客,青牛村能出这么一个读书人,他堂堂村正不也跟着沾光? 村里人同样与有荣焉,凑在秦家门口半晌不得散去。 有打听秦扶清在哪读的书,有打听读书要花多少银钱呢。 乡里乡亲眼睛又不瞎,没瞧见村正都跟在秦家屁股后面帮来帮去的吗? 要是没好处,他能上赶着帮? 还有些碎嘴子的,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跑去问赵草儿道:“你公婆也是偏心,怎的只送老大家孩子去读书,不送你家猫娃子?” 赵草儿劈头盖脸骂道:“你个八婆,夜里睡觉躲我家房顶上啦?你咋知道我公婆偏心,没叫我家猫娃子读书?” 家里正办喜事,全家人都高高兴兴的,这时候到她跟前说这种话,万一传到大哥大嫂和公婆口中,还叫她做不做人? 那妇人讪笑道:“不就问两句吗?你急什么?” 说罢,灰溜溜地从秦家走了。 一连两日,村里人对秦石头成了县案首一事都很感兴趣,东边打听打听,西边打听打听。 得知县案首稳能当秀才,当了秀才好处多多,不仅能免除差役,见到县令不用下跪,成绩好的,每个月还能领到公家粮食。 这下子,真成了不下地干活也不怕饿肚子的老爷。 青牛村里,有些人就动了心思,他们也想送自家孩子去读书。 问了秦扶清在哪读的书,听说是在白鹤滩一个姓娄的秀才那里学的本事,有人连夜赶去打听。 还有人听说秦石头读几年书下来花二三十两(郑氏往多的说)后,送自家孩子读书的心思又偃旗息鼓的。 娄雨贤那边,他教的学生一个是县案首,两个都通过县试一事,给他带来不少困扰,都不知道谁传出去的消息,每日都有人带礼上门,请他收下学生。 为此娄雨贤只能闭门不出。 不是他不想收,而是他真没那个本事。 石秀兰本还想劝一劝,可娄雨贤反问她道:“你还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吗?我若真有执教的本事,在殷家私塾教了三年又三年,怎么没教出个童生出来?” 石秀兰哑口无言,想来就是娄雨贤教这五个学生,也没下多大苦功夫。 她只能熄了心思,替丈夫出面回绝拜师请求。 再仔细一想,娄雨贤这片荒凉地,竟然阴差阳错结出几颗不错的果,难道真是神仙保佑? 秦扶清在家里不得闲,家里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 一开始他还有些享受被人夸奖,家里人也高兴,可日子一久,竟然有媒婆开始上门要给他说亲了。 妈呀,他才九岁!说什么亲! 可人家媒婆说媒,靠得就是一张巧嘴,先是把姑娘说的天上有地下无,又说什么男人不成家就不立业,幸好家里人还有几分清醒。 一个小孩子,连女人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给他说亲,岂不是耽搁读书? 于是在秦扶清带着弟弟出去拾柴火的空隙,家里人给拒绝了。 他回来知道此事,也羞恼得不行,偏偏猫娃子还借此取笑他,娶媳妇有什么好笑的? 秦扶清告诉家人,下次再有媒婆来给他说亲,一律赶出去,不必留好脸子。 然后开始整治猫娃子。 他考上县案首,家里人精神一振,秦木桥打算再苦一苦自己,送几个孙子都去读书。 猫娃子只比石头大一岁,又有读书经验,他就成了家里第二个希望。 于是秦扶清借着教他读书,没少狠狠拿捏他。 叫他笑话自己! 第二日媒婆又上门,秦木桥忙着春耕呢,一波人又一波人上门,净耽误干活,不种地,咋吃饱饭? 他正想赶人,谁知媒婆喜道:“哎哟,我这次来可不是给你家案首说亲的,是给你家大孙子!这可是门顶好好亲事哟!” 虎头比石头大六岁。 他今年十五,男子二十及冠,及冠就成了大人,可乡下哪有这样的讲究,谁家孩子不是会走就要干活? 强壮些的,八九岁就跟着大人开始干农活,十五岁已经是个成年劳动力了。 秦石头六岁那年,秦家新盖两间房,家里几个孩子总算能分出去,有自己单独的屋子,虽说还是几个孩子挤一起,也比听爹娘的床脚要好。 虎头十五岁,身高一米六出头,不算高,身子健壮,一看就是个干活的好把式。 按照乡里的规矩,他是该寻摸亲事了。 不说他,就是家里一巧二巧,今年也十三,换作别人家,早开始相看人家,免得姑娘留家里吃恁多饭,可家里缺干活的人手,女孩们只能一留再留,石头也一再劝家里长辈,别急着把姐姐们嫁出去。 等他有了功名,多的是好人家求娶姐姐们。 而且这年头嫁女讲究嫁妆,若是人家给了彩礼,带不回去嫁妆,那姑娘就跟卖给人家似的。 赵草儿就是如此。她虽然有时闹些小脾气,可从来不敢真惹出祸端来,当初秦冬财给她娘家六两银,她一文钱没带来,出嫁时红盖头还是捡她姑嫂的,就带两身旧的换洗衣服。 如今秦扶清才只是做了童生,就有人上赶着给虎头说亲,虎头一听,脸都红了,他性格随爹,小时候还有些闹腾,越长大越老实本分。 秦扶清对大哥道:“大哥,你不急着娶媳妇吧?” 虎头道:“阿爷叫我娶我就娶。” 秦扶清无奈:“大哥,难道你就不想找个你喜欢的?” 虎头脸又红了,扭扭捏捏,好像个小媳妇似的。 秦扶清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大哥,你有喜欢的人了?” 虎头挺大一人了,脸红到耳根,话都说不出来半句。 锁头看了偷偷直笑。 秦扶清把看热闹的弟弟拉到一旁,认真对大哥道:“大哥,成亲可是一辈子的事,你若是喜欢谁,就别听阿爷的,你说是不是?” 第94章 土地投献(求发电) 秦扶清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 他虽然觉得大哥年纪还小,成亲太早,可这年代又不是后世,乡下人像虎头这般大的,已有说亲的娄。 可他盼着大哥好,巴不得他晚点成亲。如今他只是县案首,就有人急着给大哥说亲,等等他功名再高点,大哥难道还怕娶不到媳妇吗? 秦扶清总想着尽量给家里的兄弟姐妹好些的后路。 尤其是大哥。 他对不住大哥,大哥比他大六岁,他读书了能带猫娃子,能带动锁头驴娃子,可大哥忙着操劳地里的活,虽也学了些字,到底比不过几个小的能坐住。 凡是家中老大,无论男女,吃苦好像都要多些。 秦扶清也没办法,只想着日后多多弥补。 婚姻是人生大事,他不想大哥稀里糊涂就成了亲,盲婚哑嫁一辈子,到头耽误自己,也耽误人家姑娘。 要是不喜欢,何必成亲呢? 不管他说啥,锁头就在一旁听得认真,还时不时点头:“嗯嗯,四哥说的对!以后我就要晚点娶媳妇!” 虎头叫俩弟弟给臊得不行,外面媒婆还没走,他推攘石头:“哎呀,没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要是再不说出来,真怕弟弟急的要出去告诉阿爷了。 秦扶清傻眼了:“没有喜欢的人,你脸红个甚!” 虎头又脸红了。 秦扶清:“……” 他这大哥的性子,日后非得找个能降住他的,不然急头白脸说半天,自个瞎着急。 秦扶清不管大哥了,跑去找娘,先把媒婆劝走了再说。 媒婆给虎头说的亲事,在乡下确实算不错的。对方是个好女子,上头有好些个哥哥,她是家中最小的,爹娘都盼着给她找户通情达理的人家,怕小女儿嫁出去受苦。 这么一想,亲弟弟是县案首,嫁给秦虎头,日子可不就好过了么! 要不是王丽梅及时出现婉拒媒人,秦木桥还真有可能心动! 想想要是娶回来这么一个孙媳妇,拔出萝卜带着泥,日后大孙子下地干活还能有好些小舅子帮衬。 秦扶清铁了心告诉家里人,等他功名再高些,还会有人说亲,也能给几个姐姐攒些嫁妆,免得日后嫁出去受气,何必急于一时呢。 他如今说话,比什么都管用,要是不管用,只管说道:“若是找错人家,日后耽误我考功名,这可咋办?” 秦家人也都会按照他的意思来办。 媒婆们来的次数多,被拒绝多了,难免心里不服,出去说几句酸话,无非是秦家现在出息了,看不起乡下人之类的。 可青牛村的人都长眼了,他们对县案首的含义稀里糊涂的,只知道秦家出了秀才老爷,他们见过地主老爷,自然而然把秦木桥也看做地主了。 往田里一看,秦家人老少爷们齐出动,该挖地挖地,该灌水灌水,就连那县案首,也没耽搁下田干活啊! 秦石头借着通过县试的功夫在家待了七八天,眼看着进入阳春三月,四月份还要考府试。 他虽然稳能通过府试,可也照样要去考。 在家歇不过两天,他就恢复原样,早起读书练字,给弟弟们开蒙,喂鸡喂鸭拾柴火,还下田帮着赶驴犁地。 这一日,刚吃过晚饭没多久,外头红霞满天,村里的赵大根带着小孙子福旺找上门来。 秦木桥一开始还以为赵大根是来串门的,搬出长凳招呼他们坐下,又问道:“福旺,吃了没?” 赵草儿正在收拾碗筷,见簸箕里还有半块饼子,招手叫福旺来。 福旺跑过去接过饼,又跑回阿爷身边吃起来。 福旺是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他娘生他时难产,走了,他爹大冬天服徭役染上风寒,病了几个月,也走了。 赵大根和老妻拉扯十来亩地,勉强照顾小孙子,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秦家买驴后,他来借了几回驴。 秦木桥知道他家有难处,也都借了,怕赵大根使唤不好驴,还过去帮忙。 是以赵大根和他家走的还算近。 前几日村里人都提东西来贺喜,赵大根也拿了东西来,不知道啥时候打的两块兔皮,没硝好,放的有些坏了,郑氏还念叨几句不好听的。 秦木桥知道赵大根家里难,估计拿的已经是难得的好东西,叫她别说出去。 赵大根在秦家坐了一会,问秦木桥啥是县案首,是秀才老爷不? 秦木桥从石头那里学来不少知识,也明白县案首到底是个啥。 就给赵大根讲了。 赵大根问道:“那,石头啥时候能当上秀才老爷?” “总要考的,四月份还要考一回,再考一次,应该是明年了吧?” “明年,明年他就是秀才老爷了,”赵大根嘀咕几句,起身,突然跪下:“老秦,我实在有难处,你再帮我一回吧!” “哎!这是做甚!”秦木桥被吓一跳,连忙去拉他起来,郑氏瞧见也不得了,赶忙叫儿子帮忙把赵大根拽起来。 “老赵,有话你好好说,给我下跪做啥?这不是折我的寿吗?”秦木桥有些恼了。 赵大根呜呜地道:“老秦,我实在没法子,老婆子她又生病了,连照看福旺的力气都没,还不知有多久活头,家里就十几亩田,一年两季税咋也逃不了,我这一把老骨头,万一再去拉去服役,谁来照看福旺?” “我实在没法子,想把地都给你,也不求啥,只要管我和福旺一口吃的,我给你拉地,给你干活!等福旺长大了,也能给你干活!” 秦扶清驻足听了会动静,他明年顺利考上秀才的话,名下有最多八十亩免税权。 像赵大根这样活不下去的农人,自愿投献土地,成为秀才的佃农,为了避税,是常有的事。 赵大根呜咽地哭着诉苦,福旺也跟着哭起来。 可秦木桥也没有立马答应赵大根,好言相劝地让他先回家,说要明日才给他答复。 等他带着福旺走了,秦扶清从屋里走出来,对秦木桥道:“阿爷,咱要帮他吗?” 秦木桥“嘶”了一声,要是答应赵大根,家里多十几亩田,他怎么也没想到,送孙子读个书,还能有这样的好事。 第95章 折中之法 秀才老爷不用交税,这事乡下三岁小儿都知道。 秀才家也有地,地还比别人要多,谁下地干活?总不能让秀才老爷赶着驴下地拉犁吧? 这咋可能?所以有功名读书人除了地多,家中佃户也多,奴仆也多,相应的,什么学田,什么族堂,全都有了。 如今秦扶清还只是县案首,不是秀才,家中免不了税。 赵大根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怎么会赶在今年献地?要是秦木桥不答应他,只怕他春耕都种不了,只能卖地。 但凡是自己家的地,不到万不得已谁舍得呢。 秦木桥叹一声:“老赵也不容易,我好歹从前与他也算半个乡邻。” 至于为何是半个,赵大根是入赘的,他妻子丁春花与秦木桥是同村,两人认识,丁春花家中八个女子,没有男丁,在乡里是出名的,她爹一辈子骂骂咧咧,是个烂酒鬼,只有在媳妇生娃的时候清醒半天。 待看见生的又是个女娃娃,便又开始喝酒,直把自己喝的酩酊大醉。 他家中溺死一半女婴,丁春花排行老五,硬是成了家中老大,要不是她八妹出生那天她爹淹死了,兴许丁家还要再死一个女娃娃。 村里都说烂酒鬼就溺死太多女娃,遭报应了,还有人看见他掉河里那天喝醉酒,低着头看河里,好像在跟谁说话,挨黑时怪吓人,村里人走了,第二天就看见烂酒鬼飘在水面上。 家里的男人死了,留下丁春花几个孤儿寡母更是凄惨,乡里人人都能欺凌一番。 等丁春花年纪一到,村正做主替她找了个逃荒的夯汉,入赘她家中,也算是稳住门庭。 至于丁春花为啥会屯田与他又到一村,讲起来真是又臭又长,简单来说,丁春花她爹死后,她娘私下找别的男人,那人也是个不正混的,二人把丁春花的妹子卖了两个,后来她娘怀孕,终于生了个男孩。 丁春花招赘后,她娘的肚子渐渐瞒不住了,便和野男人一起驱赶女儿。 丁家那点不值钱的家产,一点没落到丁春花头上。 正巧赶上朝廷开恩,许百姓屯田,说会分粮种和耕牛,还免一年税,丁春花也报名。 这事秦木桥还从来没跟家里人讲过,郑氏倒是知道,她和丁春花早年时走的近,因这层往事,郑氏一口咬定,这都是溺女的报应。 “春花也是命苦,要不是早年坏了合身,咋可能就那么一根独苗,还是好不容易得来的,结果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哎!” 人命不值钱,夭折更是常有的事,十根手指头断一根,和断个臂膀虽然都疼,可结果不一样。 秦春富挠挠头:“那,爹,咱要答应赵叔吗?” “要是答应他们了,村里人不会说咱不好吧?”秦冬财忧心忡忡,他生怕村里人说是他们惦记赵大根的地,再传出去坏了侄儿名声。 秦扶清听着家中长辈讲述过往的故事,心中复杂,他家里人比起他来还真是纯良。 赵大根找上门来,他先想就是自己。 答应赵大根,给自己带来的麻烦会不会大于利益? 不过仔细想想,这对双方都是一件好事。 赵大根活不下去,把地给他们家,他们家今年帮着耕种,替他交税,能帮他们度过难关,到明年秦扶清考上秀才,这地自然能跟着免税。 对于秦家来说,他俩有两头驴,多些地就能多挣些钱,今年辛苦些,明年以后不用交税,省下的钱攒头牛出来,秦家人也都能轻松些。 秦扶清想的更远,对朝廷,对更多的百姓来说,这会更好吗? 可以说,每个王朝的末年,土地兼并都是十分严重的。这两者之间互为因果,土地兼并导致农民失去生产资料,失去生产资料的农民退无可退,揭竿而起。士人合理避税,朝廷不可能不收税,压力只会转移到自耕农身上,苦一苦百姓。 屁股决定脑袋,秦家座作为自耕农,每年交税各种税都像是切自己身上的肉,可到自己家不用交税了,自然都想着地越多越好。 这样一听,好像收下赵大根的地就是在助力朝廷走向崩溃。 可再仔细想想,赵大根这样的百姓,为何会想把土地交给别人呢?还不是活不下去了,朝廷的税务太过繁多,太苛刻,农民又要交税,又要服役,服役不仅不挣钱,还反害其身。 如果非要说错,也该是制度设计的不合理,非要把好好的百姓逼得往绝路上走。 朝廷的政令是河里的网,百姓就像是河里的鱼,民心似水,民动如鱼,网朝哪里逼,鱼就往哪里跑,最后河堤被鱼钻破了,难道要责怪百姓不顾大局吗? 何等无理的指责。 秦家人想不那么远,他们只觉得赵大根可怜。 秦扶清想得远,可他不过是个小小县案首。 赵大根可怜,秦家需要地,既然如此,一拍即合,合作愉快。 只是有些话不得不提前讲。 “阿爷,今日咱们帮赵阿爷,若是被别人知道了,他们会不会也想免税,都来求你,到时咱们要怎么办呢?” 秦木桥反应很快:“秀才名下能有多少地,不答应不就是了?” “阿爷,话是这么说,可占不到好处的人,难免会说些不中听的话。秀才名下有八十亩免税权,到举人时,能有四百亩免税权,到时候阿爷是不是就觉得,谁来求就要帮了?” “这……”秦木桥陷入沉思,有些拿捏不准孙子话里的意思:“咱到底是帮,还是不帮呢?” 秦扶清蓦然一笑,不急不躁地道:“帮有帮法,咱们得定个规矩。” 说来也简单,秦扶清不想到时候帮了这个被另个埋怨,也不想把来求的人都搂为自己家的佃户,说句不好听的,成了他家佃户,万一做起孽来,伤的是他秦家的名声。 既然做也不成不做也不成,那就做一半。 日后等他名下免税地多之后,能帮一些人家中少数田地免税,大家都能沾到光。 但相应的,这些地并非全归秦家所有,收成由大家共同劳作,收益则用于村中事物。 秦扶清想在自家门口盖个村学。 第96章 赵草儿的伤 想青牛村十里之内连所私塾都没,秦扶清就发愁。 他要去县学,还不知多久才能回家来一趟,家中兄弟怎么读书?都快成他的心病了。 再一想,建设村学本就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人无教,不知理,大家到时都能沾着好,也就没法说他不好了。 只是现在说建村学还太难,当务之急,还是帮赵大根家度过难关。 秦木桥最终决定,今年帮赵大根耕地,收成的粮食除了交税留够赵大根全家吃喝,剩下的来抵他们帮工的钱。 赵大根欣然接受。 两家人是私下悄悄说的这些话,收赵大根当佃农一事也没传到村里,至于秦扶清的那些个想法,现在说也还太早了。 此事解决之后,秦家人继续忙着春耕,又多了赵家十几亩地,长耳也开始学着拉犁,两岁的小驴,身量也够,和大王轮流干活,倒也转的开。 秦扶清考上县案首,赵草儿娘家人也活络起来。 照郑氏的话说,八百年想不到自己还有外孙的人,突然就提着东西上门,欢天喜地的样子,好像才听说自己有外孙外孙女。 娘家门登门,赵草儿本该开心,可她压根开心不起来。 她娘来看她,叫错她两回名字,更别说知道二巧四巧猫娃子和驴娃子的名字,驴娃子晌午尿炕,她娘啪啪两巴子,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连鸡蛋都不舍得提,提的还是去年熬的酱,晒得野干菜,酱瓶被打开吃过,周边一圈白毛,干菜也发霉了不少。 这些也就算了,娘家能来看她,赵草儿都很意外了。 可她娘压根不是为她来的,打的还是石头县案首的主意。 余氏拉她进屋,左看右看,见无人来,便关门,屋里只有她们和弟弟。 余氏捏着声音做贼似地问她:“草儿,你别怪娘多嘴,娘问你啊,当初送你大哥家孩子读书,你公爹就没许你些什么?” 赵草儿脸色立马有些不对了,这要是前几日村里那个八婆,她早就扯开声音骂起来,可眼前人是她亲娘。 她不自然地扯起嘴角:“这些年冬财待我好,家公家婆待我也没话说,就是妯娌之间,也跟亲姐妹似的,猫娃子爱生病,家里多少钱花出去……” “哎呀,你说这些做啥?真是个傻妮子,老大家的孩子读书,考上功名,日后你妯娌享福,你跟在后面能比得过她?” 赵草儿心里不舒服,嘴中道:“石头能考上,全家人不都跟着享福?” “那婶娘跟亲娘能一样?” “咋不一样!石头我看着长大的!”赵草儿声音提高一些,下一秒就被她弟弟推了一把:“你跟娘叫喊啥呢!” 赵草儿瞪大眼睛,余氏装作护住她,嘴里却向着儿子:“你瞧你弟弟多孝顺,我这辈子有他就够了!不像你,你个死丫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就真一点不记着娘的好了!” “可当娘的哪有不盼着自家孩子好?你向来脑子笨,有些事我该提醒你,既然你公爹叫老大家孩子读书,没叫你儿子去读,那就是偏心,现如今人家考上了,总不能啥好处都让他们占!” “我听人家说,秀才不用交税,你家多少亩地?总不能帮着老大亲家不交税,把你娘家给忘了吧!” “那可不行,你得去争一争,外甥像舅,你不多帮帮你弟,以后要是被秦家欺负,可没人会帮你!” 余氏每说一句话,赵草儿都觉得心里有根针在划啊划,疼得她人都麻木了。 她娘说她不记得娘家的好,可她在娘家哪里享过啥好?吃最少的饭,干最多的活,一到年纪就被嫁出去,要了秦家彩礼一文钱都没落她头上! 赵草儿刚嫁到秦家时,日子很不好过。 六两银子不算少数,家公家婆从没说她半句不好,只知埋头干活,可秦冬财却怨她,夫妻两个成亲头半年,秦冬财气的碰都不碰她。 后来她生了一巧二巧,没能生下儿子,秦冬财也总是埋怨她,说什么自己不该花家里恁多银钱,娶回来个生不出儿子的女人。 赵草儿那几年过的难受,带着女儿往娘家跑,正赶着三弟弟说亲,她娘见她回来,连大门都不让她进。 说她生不出男孩,别冲撞了弟媳妇,到时候害她弟生不出儿子来。 赵草儿和秦冬财放了狠话,总不好再灰溜溜回家去,带着二巧在外头晃荡大半天,还遇到个疑似坏人的二流子,把她吓惨了。 她记得特别清楚,那天还是秦冬财来接她回家,夕阳把两人身子拉的老长,秦冬财抱着大女儿,一句道歉没说,只道他以后不说那些混蛋话里。 赵草儿心里凉透,压根不信男人的话。 可后来秦冬财确实没再说那些话,这事才成了她心里的伤疤,好是好了,也不疼了,就是想起来时还有些闷。 生下猫娃子,她才开始有立足的信心,回娘家也有底气了,可每回去一次,都伤心一次。 现如今她不怎么回娘家,她娘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为的也不是她,还是她那几个弟弟。 赵草儿心里闷疼,她弟弟又推她道:“娘和你说话呢,话都不会说,你是死了吗?” “别碰我娘!”猫娃子突然从门外冲进来,手里拿着一根柴火棍,双眼通红,胸口上下起伏,凶狠地瞪着余氏和他舅舅。 今日外婆和舅舅来,猫娃子是很高兴的。 他一直很羡慕石头有王立来那样的舅舅。 羡慕石头有那样好的外公外婆。 他明明有三个舅舅,可哪一个都与他不熟。 赵草儿从未对孩子们说起娘家的事,只道舅舅忙,外婆家离得远。 所以,在猫娃子心里,他的舅舅是和王立来一样好的舅舅。 这样好的舅舅,他有三个,比石头还要多,还要幸福。 他错就错练完字想找娘邀功,顺便让舅舅和外婆夸他,看到娘被舅舅推搡,被外婆教训,他心里的幻想破灭了。 第97章 勇敢的猫娃子 “娘!你别怕,我保护你!”猫娃子冲到他娘身边,狠狠地瞪着赵水缸。 赵草儿眼里的泪一瞬间夺眶而出,她拉着儿子,怕弟弟连他都打,勉强笑着抹去眼泪:“娘不怕,舅舅是和我闹着玩呢。” 赵水缸走过来,想抢走猫娃子手里的柴火棍:“这小东西,还知道护着你。” 余氏嘴巴一撇,不屑道:“他要真知道护着她娘,就该去跟他爷哭,让他别那么偏心!” 猫娃子气得哟,白皮肤气成红色限定:“我阿爷才不偏心!你们不许胡说!” “啪!”地一声,他一棍子挥下去,打到赵水缸的手腕。 赵水缸疼的“哎哟”一声,恼了:“小王八蛋,我今天非替你娘教训你不可!” 赵草儿咋可能让儿子挨打,连忙护上去,余氏见儿子被打,恨恨地咬牙道:“连你舅舅都打,你娘真是白教你了!” 赵水缸压根不顾及赵草儿,揪着她袖子就往一旁扯,挥着巴掌就要打猫娃子。 赵草儿后背挨两巴掌,疼的她直吸冷气,猫娃子见状,连忙大哭大喊起来:“石头!爹!阿爷!” 见他哭,余氏这才慌忙过来要捂他的嘴:“小瘪犊子,你哭啥!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娘欺负你们了!” 赵草儿实在失望,心力交瘁,护犊子地拼命把她娘给撞开:“你们别碰他!” 她一向厉害,可对着自己家里人,只有哭的份,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今天赵草儿娘家来人,王丽梅特意留下做饭招待客人,正在屋里收拾菜呢,瞥见野干菜里的霉,嘴里还嘀嘀咕咕,自家妯娌的娘家真叫一个绝。 她总算知道赵草儿像谁了,那抠门劲,真是一家人。 刚嘀咕几句坏话,就见猫娃子冲进柴房,吓她一跳,她忙问:猫娃子你咋来了,不是跟石头读书么?” 谁知猫娃子顾不得回她,左看右看,拿了根趁手的柴火就又跑出去了。 王丽梅没当回事,把霉菜收拾一旁,打算问问家婆的意思再决定扔还是吃。 谁知没过一会,就听到猫娃子在二房屋里哭着叫人的声音。 秦扶清正在自己房里。 前两年家中盖新房,家里的男孩一间,女孩们一间。 他和大哥猫娃子住一个屋,阿爷给他打的桌椅也都在这屋,闲暇时他就教锁头和驴娃子读书认字。 猫娃子方才还在练字呢,与他臭屁地讲几句关于外婆的事,写完后,还特意举到他面前问:“我写的咋样?” 都不等秦扶清鉴赏,他拿着写的东西跑出去,还道:“外婆和舅舅肯定也想看。” 秦扶清:“……”随他去吧,反正他这二哥就爱别人夸他。 锁头今年六岁了,他跟着秦石头开蒙早,两岁时开始认字,到如今已经开始背三百千,都是他断断续续教的,隔半个月回来检查一次,弟弟总能做到他要求的。 秦扶清觉得弟弟不仅聪明,还很有毅力,所以教的也格外卖力。 驴娃子今年两岁,他和猫娃子不像亲兄弟,一个大而好动,一个小而沉稳。 虽然沉稳,可驴娃子对认字不感兴趣,他就喜欢那些做字卡的木头片子,小时候放嘴里啃,长大了一块块地拼成大方块。 坐一旁一玩就是大半天。 听到猫娃子哭着叫他,秦扶清心里一沉,这小子不是天塌都不肯叫他,哭的这般委屈,肯定有事。 他连忙跑出去,王丽梅也跑来问道:“咋了?这是咋了?” 可二房的门推也推不开,秦扶清连忙问:“婶娘,二哥怎么了?” 门后,余氏堵着门,示意儿子赶忙哄好赵草儿和猫娃子。 他们来秦家是为了拿好处,可不是来闹事的。 赵水缸急忙道:“姐,你快别喊了!让猫娃子也别喊了!”他捂住猫娃子的嘴,把猫娃子脸都憋红了。 赵草儿掰他手臂,“你快放开他!放开他!” “那你先答应我别叫了!”赵水缸急得很。 赵草儿生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眼里含着泪答应下来:“好,我不叫!” 赵水缸又问猫娃子:“你答应舅舅别叫喊,我就松开你,咋样?” 猫娃子顺从地点头,眼神里却满是恨意。 门外敲门的动静越来越大,秦扶清见立马不开门,心急如焚,突然惊讶道:“爹,阿爷!你们终于回来了!婶娘在屋里不知怎么了,你们快来看看吧!” 可秦木桥他们还在地里,压根没回来。 王丽梅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哦,春富,你快来看看,是不是里面的门栓坏了!” 秦扶清交待锁头,叫他赶紧去地里叫人。 这时候,赵草儿屋里的门总算开了。 余氏走出来,连忙道:“门没坏,我就是和草儿聊几句,能有啥事?” “是吗?”秦扶清的目光看向她身后,赵草儿脸上的泪还没擦干,猫娃子被赵水缸牵着,看向他的一瞬间,嘴角下撇,一副要哭的样子。 可扫眼见门外只有大娘和几个兄弟,猫娃子很识相地没吭声。 赵水缸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转头跟秦扶清套近乎道:“石头是吧,我是猫娃子的舅舅,按辈分,你也该叫我一声舅舅。” 秦扶清不动声色,猫娃子跟着他住在外婆家,也都跟他一起叫舅舅,叫阿公阿婆。 猫娃子叫的心甘情愿,因为王家待他好。 可眼前这男人凭啥让他叫? “二哥,过来。”秦扶清招招手,赵水缸自然地松开手,猫娃子赶忙跑到弟弟身边。 下一秒,放声大哭:“石头,他打我!” “这孩子,咋还扯谎呢!”余氏叫嚷起来,想过来拉猫娃子,王丽梅连忙拦在她前面,问赵草儿对:“弟妹,这咋回事啊!” 赵草儿眼都要哭肿了,哪有这样的娘家人,丝毫做不了她的靠山,还闹腾一通又一通。如果说之前赵草儿还对娘家人有最后一丝期待,现在看猫娃子一同被打,她彻底失望。 “大嫂,他们拿来的东西在哪?” “在灶屋啊,咋了?” 赵草儿直奔灶屋,把她娘拿来的东西全都还回去:“还给你们!赶紧走吧!” 王丽梅虽不知咋回事,可也庆幸,幸好刚才没拿去烧锅。 第98章 断亲 余氏还在那赖赖巴巴地讲理:“草儿!你什么意思啊!你亲娘上门,你就这么待你亲娘?” “她妯娌,你也说句话,哪有这样的亲闺女!你们也是有丫头的人,日后被自己闺女这样赶,你们心里好过不?” 她说着就哭起来,哭着哭着就坐地上撒泼:“我命怎么就那么苦,生了个没用的丫头片子哦!” 锁头奉哥哥命去叫人,在田埂上跑的飞快,耳边的风呼啸而过,总算看见秦木桥,他大声叫道:“阿爷!三哥叫你快些回去!二哥的舅舅把他屋里门挡着不叫他们出来!” 他说的是自己亲眼所见,可秦家几个男人一头雾水,咋回事,老亲戚来了在屋里说说话,怎么就挡着门不叫人出来了? “赶紧回去看看咋回事!”秦木桥怕出事,招呼隔壁田里的村人帮着看会驴,带着人麻溜地往家里赶。 赵草儿心急如焚,眼看着她娘把事情闹大,她心中急躁、愤懑,以及无法解决和摆脱的窒息感,让她满脑子坏念头。 别活了,都别活了! 她就该一出生就被溺死,也好过如今这般委屈!这样的念头一出来,立马又浮现另一个念头:她有儿有女,冬财待她也好,日后享不完的清福,凭啥她要死? “啊啊啊啊!!!”赵草儿突然疯了似的大喊大叫,一边扯自己头发,一边拿起扫鸡粪的扫帚坐在地上拍打。 “呸呸呸!”余氏张着嘴大喊大叫,嘴里不小心甩进几块粪渣,她连忙往外吐,见赵草儿跟鬼似的往这边爬,嘴里还喊着:“你啥时候做过对得起我的事!你说啊!你说啊!” 吓得余氏连忙起身往儿子身后躲,赵草儿似哭似笑地吼叫着,跟鬼上身了一样。 “我把你生出来,还不够对得起你吗?”余氏还在那嘴硬。 赵草儿爬起来往灶屋跑去,拿着菜刀往余氏手里塞,非要她砍死自己不可:“我赔你给的命,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余氏是来要财的,又不是来杀人的。 就连方才打人的赵水缸也怕极了,生怕赵草儿疯起来连他一起砍,拉着余氏满院子乱转。 秦木桥一回来,就看见二儿媳妇拿着菜刀追她娘家兄弟,秦冬财大喝一声:“草儿!”连忙从后面抱住赵草儿。 赵草儿两条腿使劲蹬着,还在那挣扎要余氏砍死她。 “咋回事!咋了这是?”秦春富摸不着头脑,连忙赶着孩子们回屋,别在院子里看热闹,万一误伤就不好了。 一巧二巧连忙带着家里的弟弟妹妹往屋里跑。 赵草儿嗓子都叫哑了,还不停歇。 余氏躲到秦木桥身后,浑身发抖道:“鬼…鬼上身,你赶紧请个婆子来看看吧!她疯了!要砍她亲娘!” 秦木桥眉头一皱,骂道:“你这说的什么糊涂话!我孙儿是县案首,什么鬼敢进我家门!” “草儿这么多年在我家一点问题都没有,怎么你们一来她就成这样了?” 赵水缸还在挣扎:“你这啥意思,她自己发疯,也怪的着我们?” 郑氏上去一把掐住儿媳妇的手,把她手里的菜刀甩掉地上。 赵草儿看着凶傻,可她靠近时还知晓收着劲免得伤到她。 郑氏是什么人啊,人老成精,立马明白过来老二媳妇是在冲着她娘家人去的。 眼睛一转,看见猫娃子在屋里往外看,她想到锁头说的话,连忙叫道:“好好一个人,总不能没缘故地疯了吧?猫娃子,你出来跟阿奶讲,刚才到底发生了?” 猫娃子等这一刻等很久了,跑出来小嘴叭叭地告状。 多年来告状积攒的经验,他口齿清晰,连自己偷听得余氏说他阿爷偏心,让石头读书不叫他读书,又说要占什么便宜,给地免税的事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说完又开始哇哇大哭,摸着脖子跑他爹腿边:“他还掐我脖子!” 这秦家人能忍? 秦木桥眼珠子都红了,这特么是畜牲啊! 余氏还闹:“小孩子懂什么,他胡说八道!” “我自己的亲孙子啥样,我能不知道?” 秦冬财脾气更大,直接掐着赵水缸脖子把他往门外推:“直娘贼,你再敢打草儿一下我非打死你!” 秦家这般热闹,惹来村里人看闲,郑氏那张嘴,肯定不叫自家人亏理,大嗓门嗷嗷喊:“石头都还不是秀才呢,你就惦记给你家地免租子,不给你你还打草儿,打孩子,你有没有良心啊!” 青牛村是郑红红的主场,她还能怕余氏一个外人不成? 如今两家彻底撕破脸,郑氏也不顾忌什么,把余氏提来的礼也都拿给众人看,发一圈白毛的陈年老酱,发霉的野干菜,连个蛋都不舍得拿,就想来女儿这边空手套白狼。 青牛村肯定向着秦家啊,对着余氏指指点点。 “这俩什么人啊,哪有这样的亲娘?” “还有这男的,瞧着就不像个好人,还打他姐呢!” 唯一一个向着余氏赵水缸说话的,就那天被赵草儿骂出来的妇人,她嘀咕着:“自己亲弟弟都不知道帮,真不孝顺!” 村里人听见直翻白眼,悄悄散开,离她远一些。 这样不知好歹说偏话的人,早晚被雷劈,可别顺带劈着他们了! 秦家人在此事上爆发出惊人的默契,赵水缸还不乐意走,嘴里喊着什么“她是我亲姐,那是她该给我的!” 秦春富和秦冬财一人提着胳膊,一人抬着腿,把他拎出半个村子远,余氏跟在后面骂骂咧咧,可谁听她的呢。 家里赵草儿瘫坐在地上,双目放空,心里有着死一般的宁静。 一切都沉思落地了,她亲娘十有八九不会再来找她,就是再来,她也绝不舍她半点好处。 王丽梅扶她起来坐下,叫一巧打水给她洗脸,这么多年,她还真没看过赵草儿这副样子。 忍不住劝道:“好了,赶快好起来,你有闺女,有儿子的,稀得在那样的娘家人身上落一滴泪?” 二巧拿帕子给她娘擦脸,赵草儿看看女儿,泪珠子又往下掉,摸了摸女儿的头,把她抱在怀里,四巧猫娃子驴娃子也都围上来,抱着娘亲哭个没完。 第99章 夸奖 发生这样的事,晌午吃饭时家里的气氛都很沉闷。 毕竟是赵草儿娘家的事,秦木桥虽是一家之主,可他是公爹,总不能说你断亲断的好,你那娘家人没一个好玩意吧? 他啥都不说,该吃饭就叫人吃饭。 赵草儿洗过脸,俩眼睛依旧肿得像是核桃,家里静悄悄,只有往嘴里扒饭的声音。 猫娃子吸鼻涕,一下子吸进去一粒米,呛的咳嗽起来,赵草儿赶忙拍他后背,“怎么那么不小心?” 折腾好大一通,猫娃子才擤出米来,像是破冰的信号,秦家人也有了些动静。 二丫吃完碗里的饭,郑氏百年难得一见地温和问道:“吃饱了没?锅里还有,不够再去添些。” 秦扶清压抑住想出门看天的欲望,生怕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阿奶待他很好,他不想说阿奶不好的话,但阿奶确实重男轻女,对家里几个孙女跟对外人没啥区别。 就是他成天在中间斡旋,也改变不了郑氏的想法,郑氏理所应当地觉得,女儿家长大迟早要嫁人的,嫁出去就是外人,对她们好有啥用? 这样的想法肯定大错特错,可放在当下的时代,秦扶清作为偏心的既得利益者,做不到吃奶骂娘的事。 二巧也愣住了,小声道:“吃,吃饱了。” 秦扶清站起来,拿走二巧的碗:“二姐,我去给你盛饭。” 二巧今年十三岁,生的瘦瘦小小,到现在都没来葵水,有时候见他带了什么吃的回来,二巧都压抑着馋劲,她饭量挺大,可从来没放开肚子吃过。 说吃饱了纯属是客套。 秦扶清又给她添大半碗饭,见郑氏没变脸色,二巧才放不开地又吃完了。 打从这天起,郑氏在吃饭一事上再没拘着家中几个丫头。 一巧她们虽说不明白为何,可也不敢问啊,有些疑惑只能私下和弟弟说。 秦扶清倒是能明白一些阿奶的心理,都是女人,瞧着赵草儿发疯,她心里也不见得好受,没瞧着最近这段时间都不骂婶娘了吗? 没娘家的女人可怜,没人给撑腰,全靠夫家的良心。 家里的姐姐们再怎么说,也是秦家人,若是日后嫁出去,秦家把她们当成泼出去的水,她们不就成了第二个第三个婶娘? 总得有人给她们撑腰才是。 余氏他们被赶离秦家又在外头说些什么,秦家人不知道,传的没那么快,他们也没时间打听这些。 秦家气氛小小低沉几日,就连往日最闹人的猫娃子,也不像之前那样惹人嫌。 他一安静,秦扶清都有些不适应。 本想着让猫娃子缓一缓,谁知这孩子却躲起秦石头来。 不过秦家就那么大点地方,他能往哪里躲? “二哥,我想去茅厕,你快来帮我喂鸡。” 秦扶清看见猫娃子从屋后上完茅厕回来,看见他在鸡圈旁,就跟做贼似的沿着墙根想要溜回屋,他赶忙找借口叫住猫娃子。 猫娃子生在穷家,却有点小洁癖,他不喜欢靠近鸡窝,嘴里嘀咕着:“就不能放那一会儿再喂?非叫我不可!” 一边嘀咕一边乖乖走过来,接走饲料盆,烦躁地道:“你赶紧去,脏死了!” 秦扶清却没去茅厕,他就是想把猫娃子哄过来。 见他虽然哔哔赖赖却对自己言听计从,忍不住坏心思地问道:“二哥,那天发生的事,我还没问过你呢。” “什么事?你到底去不去茅厕啊?” “问完就去,别催,”秦石头嘿嘿一笑,“二哥,那天你叫救命,怎么第一时间叫的是我?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威风,特别英勇,特别可靠?” 他一连夸三句自己。 猫娃子就像是被人踩到尾巴一样,整个人差点跳起来:“我呸!你真不要脸!谁喊你了!” “咦,你没喊吗?锁头,你说他喊没喊?” “喊了——”锁头正在带驴娃子玩,回头干脆地大声道。 猫娃子急的要摔盆,脸都红到耳根去了:“我才没喊你!” 他心里急得像是蚂蚁爬,明知道自己喊了石头,可又不好意思承认,要是承认了,石头肯定笑话他一辈子! 这边秦扶清还在喋喋不休:“你要是没叫我,我肯定跑不那么快,我可是第一个跑过去的,真没想到你那么勇敢,居然敢打赵水缸,他那么黑,那么胖,你都敢动手了。” “你还记得前两年和村里小孩打架,你眼睁睁躲后面看咱姐挨打,真没出息。” “可你变得都能保护婶娘了。依我看,你也就比我差一点威风,差一点英勇,差一点可靠,我是天下第一,你已经是天下第二了!” 猫娃子本欲与他争辩,突然就像被人剪掉舌头,人也变得扭捏起来,石头咋突然开始夸他了! 他红着脸支支吾吾。 秦扶清捧起二哥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认真地夸赞道:“真不愧是咱老秦家的人!” 猫娃子飘飘欲仙,差点忘记手里还端着鸡食盆了。 可那份哥哥的尊严让他强撑着道:“哪,哪有!我本来就很厉害!” “嗯嗯!”秦石头敷衍地点头,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 自己这二哥,没那么熊之后还挺好的。 锁头叭叭地跑过来,差点把鞋都跑飞去,急着向哥哥证明自己。 “三哥,我呢?” “锁头是天底下第三最好的!” 驴娃子也叭叭地跑过来,傻憨憨地看着三哥。 “驴娃子是第四最好的!” “那大哥呢?” “大哥……是天上地下第一最好的,比我还好一些!” “那大姐呢?” “大姐是天底下的女孩中第一最好的。” “二姐呢?” “二姐是天底下的女孩中第二最好的。” “娘呢?” “那咱娘呢?” 锁头和猫娃子都问起来。 秦扶清满头黑线,有完没完啊,他们老秦家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好吧? 二巧晒好衣服,走过来拿走鸡食盆,忍不住笑,着问道:“石头,你啥时候去娄夫子家?” 岔开话题,算是给他解围。 秦扶清道:“老师还要在县里找房子准备搬家的事宜,这两日也该去了。” 第100章 平阳府(求发电) 猫娃子又闷起来:“你要去县里读书了,我怎么读书?” 秦石头摸摸他的头,“我去县学又不是不能回来,若是县里能有啥读书的地方,我就想个法子,让你们也都去读书。” 猫娃子先前虽跟他对着干,可实际上为了争风吃醋,表面不学,背地里学的飞起。 最近学习的劲头也很足,有这样的气势,不学习太亏了。 秦扶清都想着日后在村里办村学,让更多像他一样的农家子读书,怎么可能看自己的亲兄弟不去读书,平白做个文盲呢。 他吃过好的,知道九年义务教育有多香,从古到今,学习都是底层人翻身最简单的捷径。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他一直记得自己的话。 其实秦石头还有个想法,想让家里人能在县里找个营生,一来上学方便,二来也能多挣些银钱。 只是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他打算等考完府试,进入县学之后再和家里人提。 日子一天天过着,秦石头在家待足大半个月,眼看着时间快到三月底了,才赶去白鹤滩。 四月份还要府试,娄雨贤家中的行李已经收拢大半,这半个月时间里,他们在县里租赁了一处宅院。 宅院还是宋士民帮着找的,三进三出,在横角街桂花巷子里,离县学不算远。 这么一套好房子,租金却不贵,要说没有柳祥贵在后面操作,娄雨贤肯定不信。 不过既然都接下了去县学的工作,他也就没计较这些,只盼着几个学生接下来的府试能一切顺利。 秦扶清来到老师家中,才知他放假这些时日,周霆他们还三天两头往私塾跑,在这开小灶,抓紧时间学习。 一下子,他有了被卷的紧张感,等苏木殷杰一来到,众人便开始投入到学习之中。 闲时聊起回家的事情,殷杰的经历和秦扶清差不多,都受到村里人吹捧,给他说亲的媒婆比登秦家门的还要多,谁叫他比秦扶清大呢。 苏木没这些烦恼,他考试一事没宣扬,左邻右舍什么反应,他也不在乎,就认真听朋友们说。 殷杰也叫家中人拒绝,为了逃避这些琐事,他还专门跑到山脚下外婆家住了一段时间。 他外公是个猎户,听说外孙考县试考出不错的成绩,连着三天上山,终于抓了几条黄皮子,取尾巴上的毛,到县里专门请制笔师做了几根毛笔。 “你们也都有份!我阿公说了,只要我好好读书,日后都不愁没笔可用!”殷杰说起这些,从书袋里掏出一把还没开笔的毛笔。 就连做笔的杆子,用的也是好木头。 秦扶清几人看的喜欢,他们打小攒出来的情谊,都没有客气,各自挑选一根。 还有一支最好的,用笔盒存着,是送给娄夫子的。 四月份考府试,府试与县试的报名流程大抵一致,报名,保结,考试场次和内容都差不多,最大的区别就是,县试他们在安溪县考。 府试他们则要去管辖安溪县的府。 安溪县隶属平阳府,平阳本是个县,但府设在平阳,就改名为平阳府。两地距离约有一二百里路,他们若要去考,需得提前去,还得在那住客栈,住到府试考完。 所以三月底,在娄夫子家中学了几天,秦扶清和苏木殷杰商量着,接下来正赶上春耕,家里都忙,他们三人想自己去最好,不给家里人添麻烦。 可三个孩子最大都才十二三,怎么放心他们去一两百里远的地方? 上次考县试是秦家派人陪着去的,苏阿爷年岁大,长途跋涉劳累人,最后去的是殷杰的舅舅,春天他们猎户不进山,正巧有时间。 决定好监护人,秦春富特意来与殷杰的舅舅殷宝松碰面,说些感激的话,又要给殷宝松钱,却被拒绝了。 “上回你们陪着殷杰都没给你们钱,这回轮到我们,应该的才是。” 殷宝松不收钱,秦春富私下里把儿子叫到一边,从包袱里拿出新衣服,布是他外婆送的,王丽梅又给他做成新衣,还特意在衣服里做了贴身的大口袋,用来放钱。 穷家富路,怕秦扶清考试遇到啥事,秦木桥拍板决定,从家里拿出五两银来交给秦扶清,分成几块碎银,藏在身上不同的地方,事无巨细地交待。 秦春富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家里今年帮赵大根种地,多种十几亩田,两头驴全都下地干活,也要日夜不停地干好些天。 家里实在抽不出人手,不然他真想亲自陪着才放心。 赶着府试前五六日,秦扶清一行人找了个商队,给些银钱,便跟着一同赶路,前往平阳府。 北明州府有直隶州和散州之分,平阳这块地,先前饱受夏季洪涝之苦,上游一决堤,平阳下属的九个县要淹一大半。 也就是朝廷兴修水利没几十年,平阳才慢慢发展起来。 像安溪这种原先地势低洼,频繁被淹的地方,通过屯田运些百姓开荒种地,才有今日稻田丰荣的景象。 商队从安溪县运送一种名为满天星的中药材,秦石头一看,竟是生长在田间地头的一种杂草,乡下人叫它六月雪。 没想到竟然还能做药材用。 领队的商人知道他们几个是去平阳考府试,乐得与他们闲聊。 便说起这两年平阳那边的药堂需要满天星,在当地的价格抬高,他们这才到安溪来收。 满天星全靠药农来采,寻常人家哪里会知道自家地头的杂草能卖钱,自然就错过这门生意。 不然就靠着孩子,一天下来也能采个几斤满天星,晒干后也能挣一些。 晒干的满天星十二文钱一斤,秦扶清又问商人还收不收,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问清他收购的要求和交货的地点。 商人一一作答,又笑问他道:“你一个读书人,问这些又要做什么,难道不读书了,要去做药农吗?” 秦扶清当然是惦记父老乡亲,有这样的挣钱的好事,不干白不干。 与此同时,他脑中闪过一丝灵光。 信息滞塞,真的很耽误人啊! 第101章 赁房 从安溪到平阳二百里路,若是单靠两条腿走,起码要走两三天。他们都是小孩子,又是要去考试,长途跋涉太过辛苦肯定会影响状态。 幸好商队的领头人李益与他们交善,让他们坐在驴车上也能歇歇脚。 他们一大清早出发,到第二日傍晚抵达平阳。 平阳作为九县之首,又是府之所在,其恢宏大气不是其他县能比的。 青石砖和夯土建成的城墙足有九米多高,城外的护城河像是一条银色的丝带,将平阳府环绕其中。 主城门共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再加上一些偏门侧门,人们需要先过桥,才能到城中。 在桥头,商人李益与秦扶清等人分别,这一路上他们颇受这汉子照拂。 李益告诉殷宝松,若是考完试要返回安溪,可先去李氏货行去找他,若是正巧赶上他在,或许还能再搭载他们一程。 殷宝松欣然答应。 甫一进城,殷杰便脱口而出:“哇……” 入城的关卡口,商人和行人进的门不一般,检查的士兵查过他们的路引和府试的文书,痛快放行,穿过几米厚的城墙门洞,映入眼帘的是宽达数米、青石板铺就的街道。 街道平整干净,能容数辆马车通行,道路两旁种的还有行道树与疏水的沟渠,沟渠两侧生着青苔,米粒大的苔花在夕阳下迎风招展。 入目皆是景。 殷宝松带着三个少年,嘴里念叨着宝来客栈的名字,人生路不熟,他只能张口问路人,就这样不断调整方向,朝城内进发。 深入城中,吆喝声此起彼伏,货郎们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拖长声音兜售些不知作何用的新鲜玩意;街两侧到处都是小吃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有煎的,有炸的,刚出炉的羊肉烧饼金黄酥脆,馄饨汤锅里翻滚的羊骨汤汁,散发着诱人的鲜香。 四月份还有些寒冷,闻着这些复杂的食物香气,几人早就被迷得走不动道了。 乱花渐欲迷人眼。比起寡淡的安溪,平阳府人更多,也更热闹。 好不容易入住宝来客栈,这里靠近考试的贡院,早就人满为患,就连最下等的大通铺,也都挤满人。 无奈,秦扶清几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往远些的地方找住处。 最后总算找到一间中等偏下大小的客栈,定下两间下等房。 房间里只有床榻桌椅,除此之外可算简陋,屋里的被褥不知多久没晒,一股子潮气不说,还残留上任住客的脚臭味。 要是换别家,他们离贡院就太远,离开学院街再来考试,要么早起要么只能打马车,额外花笔交通费,实在不划算。 饶是这样不好的环境,房费也没很便宜。 一天就要一百二十文的房费,两个房间,那就是二百四十文,他们要在这儿住十天左右。 小半个月待下去,二两多银没了。 这还没算上四人一日三餐的费用…… 大城市就这点不好,钱不经花。 秦扶清道:“如此算来,咱们不如去瞧瞧附近可有出赁的院子,租上十天半个月,还能自己烧饭,不也能省些?” 殷宝松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我不大会烧饭。” 苏木和殷杰对视一眼,“我们也不会。” “我会烧些家常饭,能吃饱就成,先去附近找找有无房屋吧。” 说去就去,眼看着天都快黑了,他们经人提醒,拐到一条居民巷子里。 给他们开门的是个老阿嬷,“我家主人出远门了,你们有甚么事?” 殷宝松站在几个孩子身后,不敢叫他说话,他瞧着有些凶神恶煞,方才看了两处房子,都因他不敢租赁。 这次秦扶清先拿出考府试的文书,示意道:“我们是从安溪来考府试的考生,想租赁房屋半个月,听人说这里有屋子租赁,特意前来询问。” 他说话彬彬有礼,一双黝黑的眼睛真诚无比,老阿嬷听罢,回道:“我家确实有屋子要赁,就在那家杂货铺隔壁,你们几个人住?可住的下?” “我们四人在平阳也没甚认识的人,家中又不富贵,只求头顶能有乌瓦遮身,哪敢求更多?只要有两床被褥,有能烧饭的地方,也就足够了。” “那你们稍等,我进去问问主子家。” 朱红色的门缓缓关上,殷杰换只脚站:“实在不行,咱们还能回去住客栈。” “要是真原意租给咱就好了,”苏木轻声道:“我看左拐过去那条街好像都是书坊,不知道这里卖的书会不会和县里的一样。” 秦扶清也希望能成功,这条街虽然偏了些,可离贡院走路过去都要不了十分钟,还清净。 几人等了片刻,门又开了,此时天色有些黑,一个老丈提着灯笼走出来,老阿嬷紧随其后,手里拿着钥匙对秦扶清道:“少年郎,我家主子答应租给你们,租金十天算你一两二钱,那屋里什么家伙事都有,少了添置的功夫,你们若是愿意,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秦扶清面上带笑:“多谢阿嬷,多谢老丈,我们愿意。” 他们要租的院子也在巷子里,就在这户人家斜对面,从后门进,前门临着贡院一条街,人来人往,便赁给人做生意。 后面的院子东头住着做杂货生意的一家人,西边则空着。 秦扶清他们去看了,空着的院子很幽静,虽然有段时间没住人,可有人勤打扫,今夜无需劳累就能入住。 除了两间屋子,还有厨房,锅碗瓢盆都有,柴火没有,明日从前门出去就能看见卖柴的樵夫。 老阿嬷仔细交待,把屋里烛台点亮,让秦扶清他看得清楚。 “这房屋要是赁给别人,一个月没七八两银都赁不下来。不过我们主人家心善,听说你们是读书人,家中贫寒,想来不容易,又只赁半个月,便少要一些。你们可得爱惜事物,倒是若是伤了屋里的家伙事,少不了要赔偿的!” “出门遇到好心人了!真是菩萨保佑,还请老阿嬷替我转达谢意,也尽管放心好了,包你们赁给我们是什么样,退租时就是什么样。” 秦扶清笑着拱手,一派和气,让老阿嬷也挑不出什么差错来。 第102章 开始府试 一手交钱一手拿钥匙,虽是短租,可老阿嬷也从怀里拿出书契来,他写下自己名字,按下手印,到时有什么分歧,这就是凭证。 整好之后,老阿嬷二人离开房屋。 秦扶清他们饥肠辘辘,可还要打扫房间,几人分工合作,秦扶清带着苏木去买些吃食回来,殷杰和他舅舅则打水把屋子擦洗干净。 平阳府除了特殊时日有宵禁,其他时候灯火通明,秦扶清出门一看,外面竟然比白日还要热闹。 街道两侧的商铺外挂的有灯笼,城里时不时就有灯笼架子,上头挂着照明的灯笼。 也不知这些灯笼一夜下来要花费多少灯油。 “大地方就是好啊!”秦扶清情不自禁地感叹。 “怎么好了?”苏木侧过来看他。 烛光交相辉映,秦扶清鼻梁挺直,睫毛翘而纤长。他咧嘴一笑,看着苏木道:“要是匡衡生活在平阳府,不就不用凿壁偷光了么?” 苏木被他逗笑,是啊,这儿这么亮,蹲在灯笼下学一夜,估计也没人来管。 可他却见不着此间有匡衡。街头各色艺人玩着杂耍,喷火的,耍猴儿的,碎大石的,铜钱儿像雨点一样落在地上,两侧商铺二楼时不时传来丝竹之声。 这般热闹,只叫人目不暇接,心甘情愿溺死在温柔乡里,哪还有心思读书学习呢? 二人比街头卖艺的都要穷,不敢多看,匆忙找食铺买了羊肉烧饼赶回租来的屋子。 他们还不属于平阳府,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让人眼花缭乱的美好之中。 平阳府啥都贵,一个羊肉烧饼八文钱,烧饼还不大,里面羊肉也就薄薄一层,味道倒是极好。夫妻两个合作,一个捏饼一个贴饼,火红的果木炭烤个三五分钟,用铁钩子勾出来,羊油烤的滋滋啦啦,浸透半个饼子。 咬一口,饼的酥脆和羊油混合在一起,让人吃的压根停不下来。 秦扶清扪心自问,他一个人吃十个八个没问题。 可它太贵了,他数着钱买了八张饼,一笼素包子,便花去八十文钱。 回去后众人分了一吃,殷杰舔去手指上的羊油,嘴馋道:“要是这回能顺利通过府试,我非给自己买来吃个够不可。” 殷宝松得知此处物价,心疼的不好:“一个饼都要八文钱,早知不打猎,叫你舅娘一起来卖饼了。” 众人都笑起来。 吃完饭,简单洗漱,这时候还冷,没洗澡的条件,秦石头也早习惯了,他和苏木睡一个屋,殷杰和他舅舅睡一个屋。 两人合盖一张被子,就这样过去一夜。 离府试还有三天时间,秦扶清他们来时没带书,打算多去附近的书铺看一看,若是人家不赶他们,就当复习了。 买菜买盐的事儿,就落到殷宝松头上。 秦扶清也不会做啥美食,不过把饭做熟绰绰有余。 晌午他们从书铺看书回来,殷宝松买菜也回来了,他被平阳这地方的物价吓坏,什么都比安溪要贵,就说家家户户都用的到的柴火,这一捆柴就要百十文钱。 平阳府多平原少丘陵山地,没大山,平阳府里的百姓日日要烧火做饭,这时候除了柴,还有什么可烧的呢。 相应而生的,就有人专门种植柴薪林,比起进山就能砍的免费柴,这种柴肯定要贵一些。 殷宝松还道:“早知这边柴这么贵,咱们就从家里担些柴来卖,要是能有驴车,两天运一趟不也能挣钱?” 他跟着李益的商队两天,听李益说了一些生意场的事,和他从前的打猎生活完全不同,搞得他一有空就琢磨啥能挣钱。 在安溪,一担柴最多也就三四十文钱,运到平阳,能有大半的利润。 殷杰欣然表示对舅舅的欣赏:“舅舅说的对啊,扶清,你觉得这生意能做吗?” 秦扶清摇头道:“我刚在书铺里看到一本书,名为《货殖列传》,里面讲到生意经,说‘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安溪与平阳柴火价格这么大,为什么李益不做柴火买卖,却要做人都不知的药材生意呢?” “这……”殷杰摇头,“我不知,为什么呢?” “看事物不能只看表面,你要分析内里的成因。第一,柴火必须要干燥易燃,才能供人烧火做饭,那就不能遇到阴雨天;第二,柴火的运输成本高,力气再大的力士也没法挑二百斤以上的柴走两天,那就必须驴车或者马车,单是买驴马的钱,想靠卖柴挣回来,回本周期太长,中间还不能发生啥意外;这第三呢……” 殷杰听得两眼发直,连忙摆手:“行了行了,我明白了,幸好问过你,不然我还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生意。” 秦扶清摇头笑笑,让他们赶紧帮着择菜洗菜,他要准备烧饭了。 他既然担了做饭的活,其他活肯定要大家一起来分担。 于是殷杰择菜,苏木洗菜,殷杰的舅舅烧火刷碗。 晌午饭简单吃过,又稍作休息,三人便又出门,先去贡院附近闲逛,看看考场,然后又换家书铺蹭着看书。 书铺里人多,也没人怎么注意到他们,就算有人注意,也不会第一时间来驱赶,秦扶清他们只要赶在别人赶他们之前离开便是。 如此过了三天,终于要开考了。 他们的名字早就由县里报到平阳府,由平阳府的县学给他们派廪生做保。 考试当天,卯时刚过一刻,他们就抵达考场外,接受检查。 考场外人山人海,比在安溪县考县试时人多太多了。 毕竟是九个县的考生聚在一起,除了今年考过县试的人,还有往年考过县试却没通过府试的人。 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有两三千人众了。 秦扶清几人并不在一个考场,这也是避讳他们同乡抄袭之可能,特意安排的。 和县试不同,府试他们除了考引、保书,其他都不得带入考场。笔墨纸砚都由考场提供。 由人领着,分别前往各个考场,然后进入考棚前还要再接受一次搜身检查。 第103章 作弊手段 “都站好!排成一行,鱼贯而入,都不好急!” “若是有夹带作弊者,尽早把东西都交上来,否则一旦发现,就要带上枷锁在考棚外示众!” 前面人排着队在经过入考棚前的检查,有监考官出来大声严肃地宣告,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在县里考县试时,并没有府试这般严格。 至于搜身夹带,秦扶清也没见着他所在考场上有谁如此。 这会儿听监考官喊的话,和后世的监考老师也没什么区别。 考之前先劝一波能迷途知返的。 “作弊者只是带枷锁?就没有更严重些的惩罚吗?” “你还想有啥惩罚,你连秀才都不是,若是成了秀才,作弊被发现会斥革。” “斥革是什么意思?” “这你都不懂?就是革除秀才的功名呗!” “这么吓人?” “这还是轻的,还有的作弊严重,影响重大,会被发配充军呢。” 身后两个自来熟应该不认识,但一个自言自语,一个还真就接上话了。 秦扶清在前面安静地听着。 对作弊处罚越大,对他越有利。 很快就轮到他了,突然站他后面的人两股颤颤走上前,跟主考官说了些什么。 他被人拽到一边,被人解开衣服,几个监考官轮流上前确认。 这下子排队的考生都沸腾了。 “我说他怎么问那般详细!居然真夹带了!” 秦扶清也在心里喊了一句握草。 这家伙狂的不行,居然还问有没有更严重的惩罚,这到底是什么心态啊,不过居然被吓唬两句,就主动暴雷了。 那个考生并没有被驱赶出去,而是脱下夹带的厚衣服,被人带到单间又检查一遍,最后穿着单薄的中衣回到队伍里,瑟瑟发抖地等待进入考场。 秦扶清顺利通过检查,进入考棚。考棚是平阳府专门设的贡院,除却考官办公的房间,其余都是一排排的考棚,像是监狱一般。 龙门、大堂、轩舍、门房等一应俱全,比县试正规得多。 考棚平行排列,一列约长二三十米,有数十小隔间,无门无窗,里面就架着两块木板。 白天在木板上答题,晚上两块木板就能拼凑出一张供人休息的床来。 被褥啥的都是考场发放。 等考生全部入场落座,检查桌椅,太阳早已出来了,他们已经吃过早饭,考场便不发饭。 检查过考引后,挨个给考生发考卷、草纸、文房四宝。 流程与县试基本一致。 试卷发下来,秦扶清第一时间审题。 县试是州府统一出题,府试也是如此,果然就和他猜测的一样,正场考试第一道题,又是一道四书题。 正场首题: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 正场次题: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 正场诗题:春日盛景,家国之兴(五言四韵) 秦石头审卷片刻,在脑中标明首题出自于《礼记》,次题出自于《孟子》,诗题么,明写春日美景,实吹朝廷圣明。 中规中矩的试题。 反倒拉不开大的差距。 来考府试之前,周霆和王宝达给他加油打气,盼着他在考得县案首之后能再中一元,当个府案首。 可足有两三千人考试,秦扶清不过学了四年多,教育资源也不说有多好。 甚至于说四书他都没集齐呢,更别提名家注解之类的,更是看都没看过。 在不甚发达的安溪县中县案首有侥幸成分,来平阳见识更大的世界后,他心反而平静下来。 能考第一自然是好的,考不上也不能影响他的道心。 深呼吸一口气,研墨提笔,秦扶清开始在草纸上答题。 …… 到写诗时,他稍微用了些心思。 写诗既然要写心中之情,他就小小地抒发一下自己眼中的春日盛景,提笔写下一首五言六韵: 牛犁翻沃土,燕舞伴斜阳。海晏风波静,河清鱼米昌。 藏家国之兴于鱼米丰收之中,应该算是贴题了吧? 一张卷子做一天。 晌午和傍晚定点有人来送饭,提前交卷会有人专门在试卷上戳印,秦扶清下午誊写完试卷,就开始收拾准备睡觉,作息真跟坐牢一样规律。 在这里考试无论是行走坐卧,还是吃喝拉撒,都有专人看管,有事就可拉响考棚里的撞铃,便会有专人来处理。 连着三场考完,四天一过,秦石头只觉得自己人都麻了。 在考棚里面吃不好睡不好拉不好,答完题就只能干坐着,就连稍微做些大动作都不成,会引来军士的主意,更甚者,可能会给盖个不好的戳,影响最后的成绩。 秦扶清只能忍,他就当自己在坐牢,庆幸自己身体健康,即使四天如坐针毡,也没有大概率感染风寒的风险。 写完卷子他就盘腿坐着,静心冥想。 心静自然凉。 终于连续四天的三场考试结束,秦扶清连东西都不用收拾,怎么来的怎么出去,外头铜锣敲响三声,秦扶清内心一阵欢呼,随着人流慢慢走出考场。 殷宝松从大清早就在外面等着,第一时间占了前排的好位置。 许多好好的考生进去四天,出来时两股颤颤,面目青黑,还有人一出门便一头扎在地上,没人及时扶着就摔个狗吃屎。 读书人苦心读书,哪有人锻炼身体?一遇到这样不讲人性的考试,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至少蔫一大半。 秦扶清虽然觉得脚下虚浮,整个人有些水肿,可也能撑得住。 在门口等到苏木和殷杰,殷杰叫苦不迭,都顾不得回答舅舅的问题,一心想赶紧回去睡一觉。 秦扶清虽然也想睡,可他更想洗个澡再去睡。 考完试他们还要留在平阳府等放榜,不然出成绩还要再跑个来回,不值当。 先前他在城里乱转时看到一家公共澡堂,这会儿毫不犹豫对小伙伴道:“要不要去泡个热水澡再吃顿饭,然后再回去好好休息?” 苏木立马点头表示赞成。 殷杰也急促催道:“那还等什么,快快快!我要好好放松一下!” 第104章 搓澡文化 从贡院到洗澡的地方起码要过三条街,众人干脆叫了辆驴车,路上又买了两个胡麻饼先将就填饱肚子。 浴堂门口有个挂壶,这就是澡堂子的标志,四月份天气还没转热,来洗澡的人不少,秦扶清他们几人甫一掀帘子进门,就有穿着单薄衣服的小厮上前给他们引路。 “都怎么洗澡?洗一次多少钱?” 秦扶清急迫地问道。 不开玩笑,他从去年十一月份到现在,都没洗过澡,那日知道平阳府还有公共澡堂,他就心心念念要来彻底洗一洗了。 小厮介绍道,澡堂里有洗面、濯足和澡浴,甚至还有专门的搓澡服务,项目不同,价格自然也不同。 单独一次洗浴,一个人要六十文钱。 这价格可不便宜。 殷杰震惊,觉得价格有些贵了。 那小厮道澡堂每日要烧炭火,光烧炭温水的钱都要花费不少,这个价钱在平阳府已经算是公道的。 还有些澡堂提供吃食,又有琵琶女弹奏,去一次都要几百文钱。 他们去的起吗? 秦扶清心里暗叹,看来不是古时候无聊,是穷人生活单调无聊,瞧瞧大城市的人多会享受。 他拦住殷杰,“我们四人澡浴,有没有用来搓澡的东西?” “有,自然有,一块八文钱,客官要几块?” “一块即可。” 加上殷宝松,他们四个人可以轮流给对方搓澡,省下一笔搓澡钱。 交了钱,他们脱下身上的衣服,交给专门的人员保管,就在更衣室里等殷宝松,没多会儿,等他来了,换好衣服,几人才进去。 澡堂挺大,院子里有供水井,有烧灶区,有排水井,工作人员也不少,提着烧开的水跑来跑去,确保温水室的水够用。 他们找了一间人少的温水室,里面很是暖和,中间有一个大桶,旁边还有池子,有人泡在池子里,一人在他身后用片石头一样的东西给他搓澡。 这……还是别进去泡了吧。 秦扶清散开头发,先用水瓢把身上浇透,头发也浇透,澡堂卖的有洗头的香膏,还有用在身上的皂块,价格不便宜,四人将将买一小块。 洗澡是个神圣的事情,热水一浇在身上,秦扶清只觉得自己神思清明,身上油腻的污垢正在随着水流离他而去。 他不由得感叹道:“泡澡如此美妙,难怪就连苏东坡写词赞叹。” 殷杰早一头扎池子里去泡澡了,殷宝松自然也跟去。 他们不觉得泡池水脏。 苏木倒和秦扶清持相同意见,就站在这里洗澡挺好的。 “写的什么词?” “大名鼎鼎的搓澡心得,《如梦令·水垢何曾相受》。” “还有这样的事?”苏木摇头笑道,“苏东坡怎么什么都往词里写。” “不止他写过,李太白也写过。” 二人轻声闲聊着,泡的差不多了,秦扶清举起丝瓜瓤子,“我先给你搓?” “还是我先给你搓吧。” 秦扶清也不推拒,双手撑在浴桶上,“不用客气,力气大些也无妨。” “我知道了。” 秦扶清有跑步的习惯,平时在家中没少做体力活,年纪虽小,身上肌肉却纤薄有力。 他脸黑,晒得。身上也黑,却是脏的。 苏木大力用丝瓜瓤子一搓,秦扶清立马倒吸一口冷气:“你力气还挺大。” 苏木无声笑了一下,继续大力搓着。 “有灰吗?” “不少。” 秦扶清讪笑:“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居士本来无垢?”苏木捏起一根泥条给他看,秦扶清的脸立马红了。 小半年不洗澡,就连苏东坡李太白这样注定名留青史的人物也逃不了搓泥条的命运,他一个血肉之躯,又咋可能无垢呢。 苏木不置可否,听他狡辩,轮到秦扶清给他搓时,苏木皮肤光滑,竟然没搓出多少泥条。 “这不合理!” “我常常沐浴,有何不合理?”苏木一脸坦然,他就算生病了,家里还有阿爷呢,更何况合理沐浴反倒有利于身体健康。 秦扶清点头承认,农家好多孩子怕生病,夏秋冬之时都少洗澡,就连头也不常洗。 如此一来,头上就会生跳蚤,乡下的货郎专门卖一种木齿密集的篦子,能把头上的跳蚤刮下来。 秦扶清洗头还挺勤快,可有时也难免惹上。 能这样痛痛快快洗热水澡,对他们一家人都是奢侈。 殷杰和他舅舅在池中打闹,身上的浮灰都泡开了,稍微用力泥条子就往下掉。 洗头又洗澡,四人在澡堂起码待了一个时辰,又在更衣室把头发晾的半干,这才半绾头发出去觅食。 等待放榜的时候,秦扶清几人也不难过,这次考试难度中规中矩,可对他们这样的小村青年来说,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有那些哀叹的时间,还不如在平阳府闲逛。 身上没甚么钱,也不耽误他们四处寻觅美景。 四月份春日正好,平阳府城外有一寺庙坐落在小山上,听说正是桃花盛开之时,几人便起个大早,两条腿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贤山脚下。 平阳府没甚么高山,所谓的贤山也不过是丘陵,不过延绵一片,山脚下又有一月湖,有人在月湖附近的草地放风筝、踏青,还有人撑起摊子卖胭脂水粉、香火之类的玩意。 四人看啥都热闹,见胭脂水粉的摊子前围了不少男人,便也凑过去看。 原来是要买给心仪的女子。 殷杰戳戳舅舅:“要不要给阿宝姑娘带一盒?” 殷宝松问道:“多少钱一盒?” “看客官要什么颜色,这盒桃花姬只要五十文,您手里拿的鸭蛋粉要五十五文。” 价格不算太贵,但打开木盒一看,不过小小一块,也没粉扑子,殷宝松拿了一盒桃花姬,他不懂,费劲地想看出这些水粉都有啥区别。 “阿宝姑娘是谁?” “是我舅舅的未婚妻,他们去年订婚,明年成亲,就成我舅母了!” 殷宝松今年二十,在乡下算是晚婚的。阿宝姑娘是猎户之女,与他同村,二人正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第105章 等候放榜 阿宝姑娘打小学习箭术,还会下套捉獐子,本领不小。是远近闻名的好姑娘。 刚及笄时不知多少人登门求娶,全叫阿宝给赶出去了。 她不想出嫁,爹娘兄弟都护着她,叫她在山里自由自在地跑。 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阿宝姑娘进山下套时不小心被毒蛇咬,要不是殷宝松刚好路过,只怕她就香消玉殒了。 他们二人虽然同村,可一个住村头一个住村尾,山上那么大,只有遇见时才会聊些山里猎物的动向。 阿宝自幼跟在两个哥哥后面,对村里的男孩子都看不上眼。 再厉害的人,也比不得她爹和哥哥。 殷宝松为救她性命,亲自吸毒,一张嘴巴乌漆麻黑,又踉跄背她下山,怕误了阿宝的名声,特意将她放在临近山脚的木屋,那是进山砍柴打猎的人专门歇脚的地方。 然后才下山去找她家人来。 事后殷宝松也没提报恩的事,该打猎打猎,该干活干活。 反倒是阿宝心里内疚,送他几回亲自捉来的獐子,这一来二去的,阿宝就和殷宝松走的近了。 殷杰讲道:“阿宝姐姐总以为舅舅不吭声是不喜欢她,其实舅舅早就喜欢她,又不知道怎么讲,才一直没成亲。”他嘻嘻笑着,不管他亲舅舅被戳破心思,羞得不行。 春风和煦,又听到这样一个好的爱情故事,秦扶清心情大好。 “殷舅舅,我来帮你挑选吧。” “你还懂得这些?”殷宝松十分诧异,他没少从自己外甥嘴里听到关于秦扶清的事,知他无事不晓,人斯斯文文,可五岁就能打败九岁的大毛,是个厉害人物。 近距离接触后,发现这孩子确实哪哪都好,沉稳得不像个九岁小孩,能担事,满腹经纶,会做饭,竟然还会挑选胭脂水粉。 秦扶清不置可否,他好歹当过几十年女人,侧身挤进去,问明阿宝姑娘的肤色。 殷宝松眼里自己的心上人哪里都美,一口咬定:“她很白。” 殷杰却道:“别胡说,阿宝姑娘还没苏木白呢。” “那跟我比起来呢?”秦扶清问,他自知脸黑,可身为男子汉,要那么白做甚。 四人对比一番,确定最精准的肤色。 阿宝姑娘是小麦色的皮肤,健康,四肢有力,活泼且爱笑。 这样的姑娘涂什么水粉都好看,秦扶清问明摊主可否上手一试,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掀开袖子,找一片最接近阿宝肤色的皮肤,涂抹上去。 最后经过对比,买了两盒,一盒鹅蛋粉,一盒木槿香。 秦扶清心里念着阿娘,给她也挑选了一盒鸭蛋粉。 听摊主说,鸭蛋粉里有珍珠粉,美白还养颜,又带点淡淡的桃粉色,抹的多了也不会艳红。正是适合。 一大堆啥都不懂的男人中出了这么一个看起来经验老道的小孩,众人眼睁睁看他挑选出适合的水粉,纷纷学着他的样子,想着心上人的肤色,亲自上手试了起来。 秦扶清把买来的水粉放好,心想他娘肯定会喜欢。 至于家里的其他女人,他暂时没那么多钱,要是一口气全都买了,给娘买的礼物也就没那么独一无二了。 他们在山脚下闲逛完,便开始登山,山不算高,有石阶,前面走的还算容易,到半山腰时,前面没了铺上去的石板。 只见两个灰衣僧人蹲跪在地面,正在凿泥土,铺青石板。 问询之后才知道,山上的路全是贤山寺的僧人亲自铺就的。 算下来已有五六年的功夫。 这也算是一种修行。 不诵经时,就去山里找合适的石头,运回寺里凿成石板,然后再从山脚下一层一层往上铺。 秦扶清问他们为什么要从山脚下开始。 僧人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上山礼佛的香客不算太多,到后面没了石板路,在山林里走的越发艰难,大约爬了半个多时辰,四人抵达山顶寺庙。 寺庙并不算大,僧人也不多,加上住持,也不过五个人。 年纪最大的主持五十多岁,眉长且花白,得知秦扶清几人是赶考的考生,听闻这里有座很灵的寺庙,便想着来拜一拜。 “阿弥陀佛,”主持笑着道:“几位施主走错路了,这不是贤山寺,贤山寺要走另一边的路才是。” 殷杰问道:“那你们寺叫什么?” “香客们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对老衲来说,这就是间寺庙。” 殷杰挠挠头,“那你们寺有什么特色?没人烧香火,也没人添油钱,你们吃什么?” 主持带他们去寺庙后院,那后面开的有菜地,种的有果树,还摆放着许多石头,有的凿好了,有的凿一半。 院内还放着两口水缸,里面有几尾鱼在游动。 这里虽然不热闹,可主持却是个妙人。 他法号摒尘,也不是正经在册的和尚,若是正经剃度,有寺庙挂名,他就能下山化缘,也不至于落得如此无人问津的境地。 来都来了,秦扶清他们也不是特意来烧香拜佛的,便在寺庙里停留半晌,秦扶清还和摒尘交流一下种地的心得,比如怎么堆肥,怎么剪枝。 虽然摒尘不是正经和尚,可他们也不吃荤腥,最头疼的事就是铺路是件体力活,长时间不沾荤腥,小和尚们撑不住。 秦扶清便把做豆腐的法子教给摒尘,能吃些豆腐也是好的。 摒尘有些意外,感动地诵了句佛号,山上最不缺的就是石头,他们自己就能凿出磨盘来,至于拉磨,也算是一种修行。 晌午留秦扶清他们几人在此用饭,午后又在山上待了片刻,他们便下山离开。 摒尘还道:“秦施主下次来考院试,想来山上的路就要铺好了,可一定要来看看啊。” 秦扶清欣然答应。 一行人山也爬了,斋饭也吃了,下了山又赶回城,在外劳累一整天,傍晚去吃馄饨和羊肉饼,就像殷杰考试之前说的那样,非要吃到饱不可。 爬山,烧香拜佛,逛书铺,把等候发榜的空档安排的满满当当,几天时间一闪而过,终于等到了放榜的消息。 第106章 第八名(求发电) 放榜这日,大清早窗外细雨连绵。 他们住在贡院附近,能听到考生从四面八方聚过来,紧赶慢赶前往贡院外等候放榜。 家里没有伞,与他们同赁一间院子、开杂货铺的夫妻,好心借给他们两把油纸伞,四人撑着伞,慢悠悠踏着青石板凹处的水洼前往。 殷杰有些急躁,前几日属他烧香心思最旺,去错寺庙的第二日,几人又去了真正的贤山寺,烧了三炷香。 秦扶清知道自己肯定能顺利通过府试,可对自己能排第几心里却没有底。 他一边盼着自家能高中第一,一边又安慰自己不是第一也没关系。 时间一到,有专门管放榜的公门之人贴榜,素来讲究谦让的读书人拼命地往前挤。 自信的从第一张开始找自己名字,不自信又带着些期待的就从最后一张开始找。 秦扶清他们来的不算早,殷宝松像县试发榜时那样举起外甥,殷杰目光如炬地寻找三人的姓名。 他一眼看见自己的名字,大叫道:“咦!我考中了!” 霎时间,众人艳羡地眼神看了过来。 榜单只有三张,每张上面有五十人名字,按照名次排序,殷杰的名字在最后一次,差点落榜,可名次再低,他也在上面啊! 殷杰心中不胜欢喜,然后就道:“我都能考中,你们肯定也能!” 随后便开始找起秦扶清和苏木的名字来。 “秦扶清,秦扶清,”他嘴里念叨着,眼睛死死盯着榜单,终于在第一张第八名的位置看到秦扶清的名字。 “扶清!你也中了!第八!” 秦扶清心中猛地一跳,他顺利成为童生了! 苏木紧张地盯着殷杰:“有我的名字吗?” “我再看看!” 第一张没有,第二张…… 第三张…… 殷杰心沉底了,示意舅舅放他下来:“苏木,好像没有你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要不让我舅舅举着你,你再找找看?” 苏木“啊”了一声,“那我应该是落榜了。” “可,可我都在上面,你怎么会落榜呢?” 县试时,苏木的名次可是在他之前的。 秦扶清拍拍苏木的肩膀,然后道:“殷舅舅,我来看一看吧。” 殷宝松举起秦扶清,他仔细看了又看,确实没有苏木的名字。 “怎么会这样?” 殷杰看起来比苏木还失落。 反倒是苏木打起精神安慰他:“参考的考生有两三千人,考上的不过一百二三十人,落榜很正常,刚好明年还能陪着周霆他们来考,他们就不用怕了。” 秦扶清也安慰苏木:“一次不成没什么,你还年轻,多的是机会,回头你把答题写给我,我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苏木点头应下。 贴完录取榜单,随之贴出的还有本次府试前三名的答卷。 这次凑上去看的人更多,他们只能跟着往里面挤,终于挤到前排,秦扶清一眼扫过第一名的名字。 石明卓,年十三。 再往下看他答的试卷,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手颇具观赏性的馆阁体字,单论字,秦扶清扪心自问自己输了大半。 再看答题,心更凉了,这四平八稳的答题风格,细无巨细地见解,就连那首吹家国太平的诗,有人念出来,只觉得口齿生津,不称赞都不行。 第二名,第三名,答题也各有风范,秦扶清自认确实不行。 更别说还有四个没张贴出来的考卷,他差的远呢。 苏木拉起秦扶清的手,捏捏他的手心,安慰道:“第八名已经很了不起了,你比我还小,路还长着呢。” 秦扶清笑笑,二人看完就从人群中挤出来,给其他人让位。 他道:“我早有心理准备,不必担心。” 今生不像前世,前世的教育相对公平,他一个孤儿也能和许多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享受义务教育,拼成绩得到学校的补助和老师的额外关注。 但现在,他一个农家子,虽然有老师倾心教育,可依旧有缺陷,他没法广览群书,光靠死记硬背手头的书籍,也远远不够继续提升水平。 考上童生对他来说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进入县学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县里,比起乡下,估计更能获得阅读书籍的机会。 秦扶清心中暗道,资源不够,努力来凑,卷不死就往死里卷! 知晓了本次的成绩,众人喜忧参半,便打算回去退租,再去李氏杂货行找李益,看能不能蹭上回安溪的顺风车。 不远处停靠着一辆马车,仆人打探完消息,立马回来报道:“少爷,恭喜贺喜!您是府案首!大夫人要是知道这个好消息,肯定会十分开心!” “哼,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去年她打我时你忘记了?不就是个府案首,对小爷我来说轻而易举!”马车里传来一道公鸭似的娇纵少年音。 “那是!少爷最最最聪慧不过!哪里是别人能比的?” “山夫子,你教我有功,赶紧想想要什么好处,我娘肯定会给你的!” “对了,咱们县里的县案首,叫秦什么的,他考上了吗?” “秦扶清,他是县案首,肯定会榜上有名。” “是的少爷,不过他比您差的远,这次不过是个小小的第八,给您提鞋都不配呢!” 少年得意地大笑。 压根没想到仆人口中给他提鞋都不配的秦扶清就在不远处听了全程。 殷杰生气要上前理论,却被秦扶清拉住:“里面坐的想来就是本次府案首石明卓,河东石家的人。” 殷杰一下子就熄火了,小声嘀咕道:“什么石家,真没素质。” 秦扶清拉着他们离开,苏木道:“我听县里有人说,石家请了一位姓山的举人到家中做西席,一年的束修要花去上千两。” “上千两?就请一个夫子?” “举人可不是简单的夫子。” 像柳祥贵这样的举人,都能做县令了。 哪个寻常人家能请居然做西席呢。 除了要有钱,也要有人脉。 殷杰忍不住咋舌,幸好刚才没上去找茬,不然他真是踢到铁板了。 “算了,扶清,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 秦扶清不置可否,不过到了县学,无论是周玉也好,还是石明卓也好,他与他们见面的机会肯定不会少。 腥风血雨啊。 第107章 返途 秦扶清几人回到租的房子处,那位姓马的老阿嬷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见他们回来,笑着问道:“三位小相公,可是榜上有名呀?” 秦扶清拱手回道:“多谢马阿嬷关心,我们三人取二,正打算回来收拾屋子。” “哎呀,这可真是喜人!考过府试不就是童生了么?明年再来平阳考一次,是不是就是秀才了呀?” 隔壁开杂货铺的女人也好奇地打听道。 殷杰道:“正是,先考县试,再考府试,这两次都通过了才是童生,回去后就可入县学,院试三年两考,明年秋里应该能考一次。” 马阿嬷感慨道:“你们读书人也不容易,今年考明年考,都还是少年人,就要离家到这么远的地方谋生,我们主子清早交待,不管你们中不中,这租金都再免一半,殷小哥是个热心肠,你们考试那些天,他去城外买便宜柴,给我们也行了方便。” 秦扶清他们进号房几天,殷宝松一个人在外面守着无聊,便出城去山里乱转,找邻居借了柴刀,没找到啥猎物,反倒砍了几捆柴回来。 自己烧不完,就送给邻居,送给马阿嬷。 秦扶清几人推拒一番,马阿嬷反而更喜欢他们,帮着一同收拾了灶屋,等秦扶清他们收拾好行囊,还询问可否要找辆驴车来。 从平阳到安溪少说要走几天,坐车也能快些。更何况四月份雨水多,不早些回去,怕路上淋湿生病。 秦扶清再次谢过马阿嬷,说要先去李氏货行找熟人。 “阿嬷别往前送了,若是明年再来,房子还在,我们肯定还要再赁一回。” “好说,好说,路上可要慢些啊!” 秦扶清他们背着行囊往李氏货行赶,他家铺子在米粮街与主道交接处,二层木楼,外头挂着蓝色的长幡,上面写着“货”字。 杂货行里商品琳琅满目,从布匹到毛皮,从瓷器到炊具,针线顶针之类的也有。 秦扶清等人逛了一会,买了些小东西,才想到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连忙找到掌柜的问道:“敢问掌柜,李益可在货行?我叫秦扶清,先前与他留过姓名。” “秦扶清?安溪来的?”掌柜年纪已大,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是也。” “少东家交待过,若是你来了,他又不在铺子里,就让你们坐小齐的车去安溪。他这几日去荡县做生意,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原来如此,李大哥真是热心,那去安溪可方便?若是给你们添麻烦,我们自行回去也可。” “那有什么麻烦的,今日就在装货了,午后不下雨,就能走官马道赶去安溪。” 如此一来,秦扶清他们就耐心等到午后,在外面吃了顿饭,然后回到李氏货行,没等多久,就跟着一个叫小齐的年轻人,搭驴车一同离开平阳。 回去时已经是四月中旬,百花盛开,烂漫至极。 秦扶清念着家里的月季花,今年就能验收月季花育种的成果了,他兴奋道:“不知道今年月季都能开出什么花色来。”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忽悠李元义的事,没曾想不打不相识,他与我们也成朋友。” 想到几年前的事,秦扶清和苏木都笑起来。 后来秦扶清在县里单独偶遇李元义,二人一起吃瘪,又结识司徒瑞,结下缘分。 李元义有心结交娄雨贤,到白鹤滩打着找秦扶清的幌子,没少在娄雨贤面前刷脸熟。 司徒瑞也来找过秦扶清几回,他从秦扶清这里得到的故事,卖给说书人后很受吹捧,二人便慢慢达成了稳定合作。 秦扶清这两年攒下来的钱,一大半都是司徒瑞贡献的。 如今他顺利考上童生,不久就能去县学,也该告诉李元义和司徒瑞一声,免得他们跑去白鹤滩,空跑一回。 路上没有纸笔,苏木口述答题,秦扶清和殷杰听着,给他分析没考上的原因。 苏木没有不会做的题,每个题都答出来了,答的也是中规中矩,挑不出差错来。 他的字虽然算不上太好,可楷书足够工整,在字上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 秦扶清思来想去,反问追问,确定苏木在考场上答题就是口述出来的这样,苏木点头:“我没有记错,就是这样答的。” 殷杰一脸的不敢相信:“这不可能啊,是不是还有背后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被人顶替了?” 秦扶清摇头道:“不太可能,我想,可能是苏木回答的太简单了,一道题寥寥数语,写在卷面上看着稀疏。府试与县试不同,考生太多,考官也多,每个考官的标准也不同,很难说他们会不会看见苏木卷子的第一眼觉得太少,便认为他学识不深,第一时间把他筛选下去。” “还能这样?” “这样也太不合理了吧!” 殷家舅甥同时表达不满。 苏木叹道:“你忘了夫子为何不是举人吗?” 殷杰一下子没话说了。 秦扶清拍拍苏木的肩膀,安慰道:“你的答题习惯一向如此,能少则少,虽然精确,可写在卷面上确实不太好看,下次再考,宁愿多写,也好过少写。” “好,我知道了。”苏木没有为落榜而哀叹,反正他还能跟着娄夫子读书,能与扶清他们在一起。 殷杰嘻嘻笑道:“我就特佩服苏木这点,倘若没考上的人是我,我现在肯定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下,只想躺着哭鼻子了。” “没出息,又不是不能再考?”殷宝松禁锢住外甥,打闹起来。 “那不一样!” 苏木则道:“幸好没考上的是我,不是你。” 秦扶清也开始佩服苏木起来。 这家伙莫不是也是有宿慧?怎的这般宠辱不惊? 不过说起来与他同窗的几个孩子,各有各的特点,大毛性急,墩儿乐观,苏木豁达,殷杰稳健。 至于他?秦扶清心想,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才慢慢开始展现出自己真正的性格来,可两世为人,谁知道会不会有啥改变呢。 第108章 醉酒 秦扶清一行人还没回到安溪县,平阳府那边就有快马加急把喜信送了回来。 今年安溪县在平阳府九个县中大出风头,不仅夺得府案首,今年的县案首也在榜前十。 柳祥贵刚上任安溪县没几年,还没做出什么值得称道的成绩,这下一来,可算能在众人面前长脸了。 打赏过平阳来的信使,柳祥贵喜不自胜,脸上的笑意遮都遮不下去。县丞贾典贺喜道:“恭喜县尊大人,县中有这两子,也足够在知府大人面前扬眉吐气。对了,要不要给石家贺喜?” 柳祥贵虽然贵为知县,可强龙不压地头蛇,河东石家作为安溪县的大户,二者井水不犯河水,也没甚么拉近关系的渠道。 石明卓此次成了府案首,他贵为安溪县的父母官,理当去祝贺一声。 如此一来,关系自然而然就亲近了。 柳祥贵点头应道:“还是你想的周到,找些可靠的人前去报喜,娄雨贤那边也切勿失礼,秦扶清是他的关门弟子,第八名也属实不错。” 府试不同于县试,人更多,且很多都是一年考不上又考一年,堪称老黄瓜刷绿漆,别说学识,就是在应试抓考官心理方面,也都比这些初出茅庐的孩子要强的多。 秦扶清有县案首之名,平阳府那边怎么都会让他过府试,至于名次,没有真才实学,也拿不到第八。 石明卓背后有石家,秦扶清可是一个农家子。 农家子考第八名,很不容易。 县丞出去叫来俩人,一人名叫万越,县令带来的人,素来机灵;一人名叫谷满,老实本分。 他吩咐万越带人去石家祝贺,又让谷满带人去白鹤滩祝贺。 石家消息灵通,肯定会知道万越背后的人是谁,也能显示县尊大人的亲近之心。 至于谷满,为人老实,不会那些偷拿讨要之事,在乡里素有好名声。 娄雨贤还在家中发愁,院子里几丛开盛的月季,都是他的心头肉,如今要搬家了,这花该怎么办? 娄含真也不舍得屋后的菜园,舍不得和石头一起养的鸡鸭,就连屋后那一片树林,也充满他们玩耍的快乐回忆。 要离开白鹤滩了,娘开心,她反而不开心起来。 娘早就盼着能去县里,要么回外祖家,好给她找门好亲事,可娄含真总觉得自己还小,怎么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她有时候就想,如果她生来是个男儿身,不知该有多好,肯定能与石头一起读书,一起考功名。 县试的时候,石头考完回来会把试题写给她,那些题娄含真都做了,爹和石头都夸她答的好,若是去考试,肯定能上甲榜。 再怎么不情愿,胳膊拧不过大腿。 娄雨贤找两个花农来家中,看能否挖走一棵月季。 石秀兰在屋中转来转去,看有什么忘记带的没。 娄含真跑过去问:“娘,柴房的桌椅要一同搬过去吗?” 石秀兰乐得给她笑脸,笑着道:“傻孩子,咱们要搬进宅院里去了,哪里还缺几套桌椅?” 那就是不搬咯。 娄含真又是一阵不舍得。 谷满就是这时候带人来到娄雨贤家中的。 铜锣敲响,整个白鹤滩的人都在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殷家也来人了。 他们也没想到,娄雨贤收下附近农庄的农家子,竟然真培养出来几个童生。 如今他飞黄腾达,要去县里县学做教官,搬离白鹤滩。 殷荣期没少在家里大发雷霆,又去族中找人,说娄雨贤坏话。 他们怀疑娄雨贤藏私,在私塾教书不上心,才害了殷家这么多子弟,多年来没一个能考上童生的。 殷荣期巴不得族里能上前找娄雨贤的茬,可县令都派人来贺喜了,他们总不能这时候上去打脸,纯属自讨苦吃。 于是一同帮忙接待报信的信使,还要特意声明,娄雨贤是在殷家私塾教的书。 殷家人有私心,娄雨贤教出俩童生来,肯定会带动附近村里人送孩子读书,这附近只有殷家私塾,每年收束修都能挣不少。 他人可以走,可好名声总要留在白鹤滩吧。 娄雨贤压根没想到这么多,还被殷家人的举动给感动到了。 秦扶清他们回来那天,他和殷杰考上童生一事,早就传遍了十里八乡,美名远扬。 到娄夫子家里,周霆和王宝达热烈欢迎,把考上的二人抱起来欢呼,没考上的苏木则被他们拉到一个战圈抱了又抱:“就连苏阿妈也落榜了,看来我也不算太笨,无碍无碍,明年再考便是!” 好脾气的苏木忍不住笑起来。 娄雨贤开心啊,他早就备了酒,又托人去县里买了卤菜烧鸡,非要叫上五个学生在家中吃饭。 打从知道失去中举那天起,娄雨贤就没这般开心过,他喝的酩酊大醉,秦扶清拦都拦不住。 石秀兰不气也不恼,笑道:“让他痛痛快快地喝吧,等明日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人得有面对痛苦的勇气,才能拥有走出痛苦的能力。 院子里的月季开了不少,春风拂来,香气四溢。 秦扶清他们说啊笑啊,饭没了,娄含真抢着去灶屋给他们添,吃罢饭也不肯离桌,听石头讲在平阳府的见闻。 她还没去过平阳府,就已经知道城外有矮山,山上有两座庙,其中一间没落碟的寺庙,有个叫摒尘的奇怪和尚。 一场吃罢,娄雨贤醉得不省人事,还喃喃地要举杯,石秀兰叫周霆和苏木帮忙把他拖回房中,脱去鞋袜,仰躺在榻上休息。 殷杰和王宝达去刷碗,秦扶清收拾桌椅,擦桌扫地,娄含真帮着他一起。 “娄姐姐,脏一个人的手就行,我自己来吧。” “两个人做的快,手脏了洗洗不就成了?” “师娘讲你要做刺绣,手要好好养着。” 娄含真哼了一声:“石头,你长大了,也变了。” 从前的石头可不会拦着她,反而会劝着她大胆做呢。 秦扶清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盒香膏,“娄姐姐,给你抹手的,这样师娘骂你了。” 第109章 道不同 “呀!”娄含真打开香膏凑近鼻子闻了一下,一股淡淡的香气,她惊喜问道:“是你单给我买的?” 秦扶清点头,“娄姐姐,多谢你这么久以来照顾我,开心吗?” “自然开心!”娄含真连忙答道。 “那就好。” 秦扶清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把活给干了。 娄雨贤喝醉酒,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他们都要先回家一趟,便和师娘道别,离开夫子家。 苏木的阿爷就在附近给人看病,随便打听就知道了,他们先陪着苏木找他阿爷,路上一直聊个不停。 送完苏木,再去送殷杰,然后几人就在路上碰见一个熟人。 “石头!”强子守在村口,像是等了很久,老远就看见一会儿蹲着一会站起来,靠近后,秦扶清几人都快有些认不出强子来了。 他和殷杰一般大,今年才十一岁,却没殷杰高,人黑黑瘦瘦的,瞧着身上也脏兮兮的。 “强子,你怎么来了?”秦扶清许久没见他,依旧热络地上前打招呼。 强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听村里人说土块考上童生,你也考上了,就想着来祝贺你们,咱们不是朋友吗?” “自然是朋友的,强子,你家里还好吗?”殷杰、周霆和王宝达同秦扶清一起走在强子两边,像是刚成为朋友时那样亲密。 强子本来有些心虚,被他们的亲近弄得精神一振,腰背也挺直不少,他道:“还能咋样?我阿爷腿好了,不过一下雨就疼,我爹跟我表叔去县里干木工,也能挣些。” “那你怎么不来读书了?” “我爹说读书没用,不叫我读了,叫我跟他一起学木工,去给人干活,要是碰到好心人,一年能挣好几十两,不比读书差。” “行行出状元,有技术傍身也总是好的。”秦扶清没职业偏见,穷人靠读书人翻身,可不是每个穷人都能在读书一事上有所成就。 天赋和心思不在此,选对方向比努力更重要。 强子不读书,学会做木工照样能走出自己的路来。 见秦扶清对他的选择表示肯定,强子嘿嘿笑道:“是啊,读书花钱多,一年两年读下来,也没什么用。你看我,跟着娄夫子读了半年书,出去说我是读书人,人家都笑话我!” “还是学木工好,等到时候我学会了,就跟我爹去县里给有钱人打柜子,做房梁,这里面的门道多着呢,攒两年钱,就能回来娶媳妇了!” 强子越说越高兴,又问周霆道:“大毛,你年纪最大,你家里人给你说媳妇了没?” 周霆挠头道:“我才十三,都没及冠,还要读书呢,说什么媳妇啊!” “那真是可惜了,”强子有些遗憾,“你还记得我姐不?你要娶媳妇,还不如娶我姐呢,她洗衣做饭喂猪啥都会干,到时候你读书考学,家里尽管交给她就是。” “啊这……”周霆脸上是大写的尴尬。 眼看着快到殷杰家门口,殷杰赶忙道:“我到家了,你们三个赶紧走吧,就不留你们喝茶了。” 秦扶清看着强子,心里想起鲁迅的那句话,“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使他们隔开的,不是强子没读书,也不是他家中贫寒,而是环境所使然。 原生家庭的教育就像是水,水利万物,可惜有的家庭给孩子浇的是开水,许多孩子还没意识到时,根就已经坏死了。 只有少数幸运儿能意识到身处糟糕的环境之中,并觉醒反抗的勇气。 但强子不是。 秦扶清明白殷杰催他们离开的意思,已经没什么和强子好说的了。 殷杰进屋,强子跟他们走了没二米远,就开始不忿地道:“土块也是出息了,看不起你们两个没考上,竟连请你们喝茶都不请,要不到我家中吧,我叫我姐给你们烧茶喝。” “不用了,我们也赶着回家,下次有机会再来吧。” 秦扶清淡淡回绝。 周霆和王宝达左顾右看,也不想去。 强子十分可惜,只能目送他们离开。 离开后,周霆和王宝达他们三人也很默契地没有提起强子的事,对他们来说,年少时的友情,早就被强子爹的作为透支完了。 事后强子一直对他们视而不见,也从未找他们过,他们就明白了强子的选择和他爹一样。 没什么好谈的。 把小伙伴们都送回家,到谁家中,秦扶清都被对方长辈再三邀请留下做客。 他刚吃过饭,也不想给大家添麻烦,婉拒后回到舅舅家。 四月份,杏花已经开败了。 王立来没在白鹤滩村口的茶摊,就一定是在家里捣鼓他的杏树。 自从被外甥点醒植物杂交论,王立来就拥有无穷尽的耐心,连续两年给杏树扦插授粉,观察样本,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成功授粉结的果子和其他未授粉的果子不同,但性状并不稳定,第二年还会重回原来的口感。 这里头可研究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王立来苦苦研究,只有钻入死胡同的时候,秦石头才会好心露一两句提点。 王立来今年不知从哪买来一箱蜂子,据说花了不少银钱,拿回来时还被外公外婆好一顿骂。 王家村种的果树多,春天的时候到处都是杏李桃盛开,他买的那箱蜂子却独爱屋后的老杏树,成天黏在自家院子不飞出去觅食。 秦扶清回到舅舅家,王立来裹得严严实实,装扮的像是要去打劫一般,正在屋后拆蜂箱。 王忠见外孙回来,连忙招手叫他进屋,重新关好门窗:“石头,快别出去,万一被蜂子咬到,非得疼几天不可。” 原来蜂箱里的蜜满了,王立来问询了他的养蜂朋友,这才跑回来割蜜。 林氏的重心却在石头是考府试回来的,连忙追问道:“石头,这次考的如何?” “对对对,差点把这件事给忘了。石头,你考上了吗?” 这四年来,外公外婆待他极好,秦石头能健康成长,快乐读书,绝对离不开这二老的照顾。 他笑得灿烂,大声道:“我现在已经是官府认定的童生了!再考一回院试,就是秀才了!” 第110章 奇怪的朋友 王立来取出三板蜂巢,上面挂了不少的蜜,都是杏花蜜。 林氏取来碗、勺子,还有装蜂蜜专用的罐子,四人就在屋里研究怎么割蜜。 秦扶清分到一大块蜂巢蜜,王立来笑着吹嘘道:“这可是好东西,别人花钱买都买不来。” 秦扶清咬一口,沁香的蜜在口中融化,带着淡淡的杏花香气,蜂巢嚼起来的口感有点像是口香糖,脆脆的,甜甜的,对少有零食吃的乡下孩子来说,这比糕点好吃多了。 林氏和王忠也都分到一块,品尝着甜蜜。 王忠哼笑着,半点都不给儿子颜面:“这算什么,以前你外祖家在山脚下,拿回来一巢野蜂蜜,那才叫好吃呢!” “听你爹吹,那巢蜂蜜尝都没尝,就叫你外祖拿县里卖钱去了。” 三板蜂巢,挤出来不到三斤蜜,装了两罐半。 林氏拿出一罐多的,留给外孙道:“拿去给娄夫子,你能考上学,可多亏了他照拂你,等等要去县里读书,是在外赁房子呢,还是住哪?” 秦扶清道:“老师叫我住他家中,这样好的东西,还是留着卖吧?日后多了再送给老师。” “杏花年年都开,我学会放蜂了,以后咱家还能缺蜜不成?再过俩月,我带着蜂箱去找荷花,多采些荷花蜜来。”王立来兴致勃勃。 秦扶清饶有兴趣问道:“舅舅,你跟谁学的放蜂?” “这……”王立来看一眼爹娘,有些不自在道:就一个朋友,他懂得放蜂,就教给我了。” 不对劲,这事很不对劲。 秦扶清奇怪地看一眼舅舅,他与舅舅感情深厚,二人睡一个被窝里,谁放个屁都能一清二楚,王立来除了和村里一些同龄人有来往,有没有懂放蜂的朋友他能不知道吗? 不过王立来经常在白鹤滩摆摊卖茶水,偏偏外公外婆还是可以的。 秦扶清没有第一时间揭穿他,而是找只有他们二人的机会问道:“舅舅,你何时认识的懂放蜂的朋友?” 王立来:“哎呀,难道我什么事都要告诉你一个小屁孩?”他扭身用湿帕子把罐身的蜜擦去,又把刮蜜的勺子递给秦扶清:“拿着舔去,别在我面前转来转去。” “我才不是小屁孩,我已经是童生了!” “童生不就是小屁孩读书人?去去去!” “舅舅!好呀,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告诉外婆,你根本没啥放蜂的朋友!” 王立来举手欲揍人,往外找一眼爹娘,捂住秦扶清的嘴把他往屋里拖:“你这孩子!怎么就一根筋呢!” “快说快说!你是不是干坏事了?” “我才没干坏事,放蜂的法子还是一个读书人教会我的呢,蜂子也是他给我的!都是好蜂子!”王立来实在没办法,只能说了实话。 秦扶清满头问号,“哪个读书人教给你的?” 这事还要说回去年,有一次他送石头回家,回自己家路上遇到一个放蜂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身穿长衫,乍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打扮,不远处的榆树下拴着一辆马车。 他见这场景奇怪,就多看几眼,当时那块地有不少野花,他看见年轻人在空地放了一箱蜂子,有蜜蜂在花丛里上下飞舞采蜜,又想到自己研究给杏花授粉一事,正缺蜂子呢,思虑良久,才上前搭话。 本以为读书人会很傲气,没想到那人脾气很好,二人就授粉一事,聊了大半个时辰,最后自报家门,互相告知姓名。 年轻人名叫石堰山,河东人士,他在箬山脚下结庐而居,家里人叫他一心考试,他却喜欢捣鼓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花十几两银子从山里的蜂农那里学来养蜂的技术,又花十几两买了一窝蜂,在结庐隐居的住处附近种了许多山花,供蜂子采蜜。 一年两年,功名是一直没考下来,养的蜂子却越来越多,他又不舍把辛苦养多的蜜蜂轻易卖人,只能驾着马车到远些的地方放蜂。 一边放蜂一边读书,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王立来说到这里时,煞有介事地介绍自己的朋友:“他虽然古怪,可有时候说起话来和你一样有趣。” 秦扶清:“?” 驾马车放蜂子,这不相当于开劳斯莱斯去钓鱼? 他哪有这本事? “然后呢,舅舅,难道他就因与你说了几句话,就送你一门别人学都学不来的手艺?”秦扶清刨根问底。 “啊,那倒不是,”王立来脸上隐晦地流露出一抹为难,突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道:“对了,你知道他为何会从箬山跑到这里来放蜂吗?” “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 秦扶清对这些可恶的有钱人没什么了解的兴趣。 他只担心舅舅,怕他会上当受骗。 天底下哪有白掉的馅饼? “这事还与你有关呢,”王立来丝毫不顾外甥的抗拒,津津有味地谈起缘由来:“他听县里说书人讲的故事,说这附近的花里有花仙,便想来看看能生出花仙的花蜜会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更神经了。 不知为何,秦扶清内心隐约有种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石堰山有些反感。 难道因为石明卓与他一样姓石,都是石家人? 这样有钱又任性,还姓石的,在安溪也没第二家了吧? “行吧,所以他知道故事是我讲的?然后就教你了?” “那倒不知,我没告诉他。不过我和他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他说因为他家里的原因,我与他交友,最好不让旁人知道,所以我就没告诉你。” “这养蜂的法子,确实是他教给我的,没要我钱,读书人真是大方。说实话,我还正愁送他什么,你说送他半罐杏花蜜如何?” “他虽然有钱,咱也不白贪他什么,送吧。”秦扶清把舅舅敷衍过去,还是放心不下,想了想,找借口道:“舅舅,他既然也是读书人,说不定去县学我还能结识一下,要不,你与他下次再见面,将我也带去吧?” “也好,我早就说将你介绍给他认识,你们两个肯定能聊得来!” 王立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第111章 又一个石家人 为了见舅舅的朋友,秦扶清当天没回自己家去,而是托正好顺路去青牛村附近的人帮忙带句话,说他在外祖家待两日,过两日再回。 舅舅家种的也有杂交的月季,如今开出花来,就如秦扶清所说,各有不同。有的花瓣层层叠叠,如同堆积的云锦,花瓣柔软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有的似圆球,花瓣没那么多,看起来小巧玲珑。 至于颜色,也不再如原先那般单一,有热烈的红,有娇艳的粉,墨绿色的齿距叶片,衬得花儿更加曼妙。 比起之前的颜色,杂交后同样一株月季,能开出好几种不同颜色的花来,瞧着没那么单调了。 可说到底,花的颜色也不过是不同深浅的红。 没有秦扶清幻想的那么好。 单靠这样授粉培育还是不够。 秦扶清稍微有些遗憾。 王立来却非常开心,还说要挖出最好的一株送给他的朋友,和杏花蜜一起当做谢礼。 秦扶清自然没有异议,舅甥二人挖出那株渐变粉的月季,第二天一大早,王立来就挑着谢礼带外甥出发。 秦扶清平日在自己家,在白鹤滩,都能看到遥远的东面有山影,箬山就是其中一座。 从白鹤滩往箬山步行,起码要走两三个时辰。 王立来像是不知疲倦似的,一心要去感谢好友。 秦扶清平日有锻炼,走这些路对他来说不算太难,更别说春光正盛,花红柳绿,正是踏青的好时光,他就当自己是来陶冶情操的。 二人清晨出发,晌午才到箬山山脚下 “往前面就是他住的地方了。” 没来之前,秦扶清幻想的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隐居之处,来了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想的实在太简单了。 说好的结庐隐居,这大片的黑瓦白墙是闹哪样啊! 石家竟然这么有钱吗? 过了石桥,穿过淙淙的流水,河里的水清澈见底,两岸生长着翠绿的新芹,开出的黄花十分润泽。 往石家宅院走的路都是用青石板铺就的,路两边的大片空地,种的都是桃林,又走了七八分钟,才看见门前放有两尊石狮子的石家别院。 “舅舅,你朋友在家吗?”秦扶清小声问道。 王立来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家,他若是不在,咱们放下东西离开便是。” 好吧。 秦扶清心想,说不定这个石堰山真的是太有钱了,才不在意随便送给舅舅养蜂的法子。 换个思路想想,他不也教山上的摒尘和尚做豆腐了吗? 哪怕摒尘不想当和尚了,还能下山还俗做个豆腐郎。 对一般人来说是机遇,但对给这些机遇的人来说,可能就是随便一给? 他安慰自己。 王立来上前敲门,很快门房里就有人出来,看见来者何人,眉头下意识皱紧。 门房老头年纪挺大,开着门,也没让他们进去,挥挥手又没影了。 王立来了然道:“咱们稍等,哑叔不会说话。” “好的。” 二人等了没一会,就听见一个声音叫道:“立来,是你么?” 毫不夸张,那声音如同黄莺出谷,雌雄莫辨,每个音节都充满清灵,让人精神一振,不禁好奇声音的主人生的何种容貌。 下一秒,一个身穿黄衣的身影从门里闪出来,黄蝴蝶似的扑过来,像是要拥抱王立来。 王立来面色发窘,这就是他不想给外甥介绍石堰山的原因……之一。 他连忙大喝一声,举起自己带来的礼物:“石大哥,你慢些,我给你挖了一株月月红,别弄脏你的衣服!这位是我外甥,他叫秦扶清!” 秦扶清在一旁站着,也不知是舅舅的哪句话起了作用,石堰山猛地刹住脚步。 秦扶清这才能看清他的相貌。 第一眼,唇红齿白,长发飘飘,楚楚动人,和声音一样雌雄莫辨。 石堰山没有绾发,衣裳也随意散开,一派潇洒自由,若不是胸前平平,秦扶清真想狠狠怀疑一波他的性别。 石堰山扫过秦扶清,眼睛一亮,他随意地把散在胸前的头发撩到身后,“你就是秦扶清,县案首?” “真不愧是立来的外甥,长的不错。” 他声音依旧清灵,却又多了份沙哑的慵懒。 至少没那么像女子了。 邀请王立来和秦扶清到院子里,依旧是黑瓦白墙,用紫藤花架出来的走廊蜿蜒曲折,直直走到一片池塘前,河边还拴着平静不久的小船,上面放了两坛酒。 王立来戳戳外甥:“石头,好看不?” 秦扶清有些疑惑他是在问什么好不好看。 王立来指了指紫藤花,他也想种。 秦扶清点头,“好看!” 三五月正是紫藤花盛开的时候,这么长一大片的紫藤花,就像是花海瀑布一般,美不胜收。 秦扶清还注意到园子里有蜜蜂飞来飞去,想来酒肆石堰山养的蜂子吧。 石堰山注意到他们的聊天,忍俊不禁道:“现在好看,等花败了,藤蔓里爬满数不清的蛇,直往人头上落。” 秦扶清想想那场面,一阵恶寒。 王立来看见船上的酒,忙问道:“石大哥,你在喝酒吗?” 石堰山把他们引到河边的凉亭,这么大的宅院,除了方才见到的哑巴门房,还没见到第三个人,倒水都是石堰山自己来的。 “我不喜喝酒,不过心情苦闷,喝不成酒也好做做样子。”石堰山倒是坦然。 他除了形象有些放浪不羁,秦扶清也找不出他有什么问题,只能坐在那默默喝茶,听石堰山和舅舅讨论杏花蜜。 听到王立来打算找荷塘放蜂,石堰山来劲了:“立来,要不你搬来与我同住吧,刚好后山还有一大片池塘,我正愁不知做何用,你若是来了,咱们就种三两亩荷塘,也好养蜂子来!” 王立来瞠目结舌,连连摆手:“我,我不过是养着玩,这不合适。” “这有甚么不合适?你看我这么大的院子,就孤零零两个人,你若是来了,我也少些寂寞。” 石堰山面露沉寂神色,王立来支支吾吾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能看向秦扶清,找外甥求助。 第112章 能借书了 秦扶清立刻接收到舅舅的求助信号。 抬头露出九岁小孩专属的懵懂笑容:“石大哥,舅舅说你是个很厉害的读书人,在这里读书备考,什么时候考试啊?” 石堰山叹口气,“小小年纪,怎么和大人一样无聊?成天就是功名来功名去的,游山玩水不好吗?” 他往一旁石桌上一靠,举杯,往嘴里倒水,一大半都撒出来。 王立来劝道:“石大哥,春日风寒,你小心些别吹病了。” 石堰山又开心起来。 他对秦扶清道:“我是个好说话的,可我有个叫石明卓的亲侄儿,估摸今年能考上童生,要与你一同进县学,你可要小心些他,他被我娘惯坏了,心眼比针眼还小。” “石大哥,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侄儿?他与石头还没见过面,说不定和他能像咱们一样做朋友呢!”王立来说句公道话。 石堰山微笑:“你若见到他,就不会这样讲了。你就站在那不与他说话,看他一眼,他都要找个理由恨你,非找你茬。” “我不愿回老宅,就是不想见到他,他已经被我阿爷阿奶惯坏,长重孙?呵。” 石堰山喝茶,也不吭声了。 他眼神放松迷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杯又一杯茶下肚,眼看着日头都往西移了,王立来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石堰山才惊醒:“你饿了?想来饭菜已经送到了,咱们到前院去吃吧。” 到前院,果然看见一桌好饭菜。 一问,原来是专门请人做好送来。 石堰山不喜院里人多,除了哑叔,什么下人都没有。 幸好石家家大业大,容得下他任性。 在那吃过晌午饭,王立来想走,他还要送石头回家。 谁知石堰山拉着他的手不叫他走,非要二人一起找个好地方把月季种下。 他还不叫秦扶清插手,让他去书房待着。 石堰山的书房比娄雨贤书房里的书还要多,层层的木架随便抽出一本书来都是秦扶清没见过的。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石堰山征服了,简直是如饥似渴地投入到阅读之中,看到哪本书都想看。 石堰山拥有广泛的阅读兴趣,他读的不是只有四书五经,如同《香经》《九章算术》《龙壤县谈方志》之类五花八门的书更是不在少数。 他还会画画,桌面上摆的有未画完的紫藤萝,墙上悬挂着一位手持荷花的美人,还有专门的书架用来摆放画好的画卷。 如此看来,石堰山好像就是个不差钱的、有些天真且孤僻的孤傲有钱人。 和舅舅走的近,是因为很难找到像舅舅这样真诚的人做朋友吧? 直到日头西斜,秦扶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石堰山的书房,前去找舅舅,再不回去,他们回家时天就要黑了。 正巧看见石堰山拉着王立来正在说些什么,见他来了,二人之间的气氛才放松些。 不等秦扶清问,石堰山就道:“扶清,你评评理,是要我驾马车送你们,还是你们走路回去?这么远,我驾马车不过小半个时辰,何苦你们走那么远?” 秦扶清还没坐过马车,心中欣然:“舅舅,还是让石大哥送我们吧?” 王立来只好应下。 石堰山开心的很,他去马棚牵马,又亲自套了车,便赶着马车叫他们二人坐上来,高兴地送他们回去。 路上,秦扶清忍不住问道:“石大哥,书房里的书你都看过么?” “自然看过,怎么?” “我有个不情之请,若是石大哥不愿,直接拒绝我便是,我可以借你的书吗?” 王立来看看外甥,又看看石堰山,石堰山侧坐着看向他,微笑道:“只要不弄脏不丢失,借给你不成什么问题,刚才怎么不说?” “我怕石大哥会碍于我舅舅,不想借也不得不借,如今我们要走了,我问你借,也不想你太为难。既然石大哥愿意,那改日有时间我就来找你吧?” “你,自己来?” “对啊,我老师要搬去县里,刚好来你这边也近,就不麻烦舅舅总是陪我跑一趟又一趟了。” 石堰山沉默片刻,闷闷道:“行吧,我会和门房交待一声,你来了尽管去书房,一次只能借一本,不要乱翻我的东西,七日内必须还回来。” “好的,多谢石大哥!”秦扶清不胜感激,又问道:“石大哥,你喜欢我舅舅送你的月季花吗?若是喜欢,改日我再给你送些来。” 在舅舅家种的只是少数,大部分杂交授粉的花种,他都种在自己家里了,想着靠卖花挣一笔呢。 石堰山兴致缺缺:“再说吧。” 秦扶清沉浸在能借到不少好书的兴奋中,和舅舅聊起石堰山书房就像书肆一样大,压根没注意到这点。 把他们二人送到家中,引来不少村人的注意,见秦扶清和王立来从马车上下来,便有人道定是因为秦扶清考上童生,才有的如此待遇。 原本村里人随便猜测,又没凑上前说,没什么好解释的。 石堰山却走到人家面前,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是专门送王立来回来的。” 村里人恍然大悟,不了了之。 见他们不说了,石堰山才心满意足。 林氏和王忠见到石堰山,才信了儿子说养蜂技术是朋友白给的鬼话。 他们活大半辈子也没见过石堰山这样精致的人物,感觉他一来,屋子都亮堂许多。 一家人忙着招待石堰山,他却站在过道,仰起头看燕子窝里探出的小燕子来。 林氏不敢与他讲话,便问儿子道:“立来,你去问你朋友,他可要留家中用饭?我让你爹杀只鸡,也好感谢他。” 王立来便过去问。 石堰山认真地看着他,不时地点头:“留下吃,我不喜吃鸡,随意做些便是。” 王立来又回来禀告他娘,“娘,别杀鸡,他说不吃。” 林氏没好气地点他头:“傻孩子,人家说句客气话,你还真当真了?” 说罢,便欢天喜地烧饭待客去了。 王忠跑出去买肉买酒,王立来把木桌搬到院子里,三人坐在老杏树探出来的大半边枝干下喝蜂蜜泡荷叶茶。 石堰山头发绾起,皮肤白净,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像极了一幅画。 第113章 老秦家的真经 秦扶清考上童生的事,也早就传回青牛村。 他托人带话回去,说要在舅舅家多待两天。 秦木桥表示理解,想着这些年亲家辛苦照顾石头,孩子念着他们的恩情,想多陪陪外祖,也很正常。 可村正比他还急,一天能来秦家两三次,询问石头回来了没。 现在秦扶清可就是他们青牛村的门面,中了县案首,村里人都想着要好好祝贺一番,可这主角不回来,叫他们都沾不着喜气。 有秦扶清读书在前,考上童生。村里很多人家都起了送孩子读书的心思。 有那了解秦家的左邻右舍,知道秦家石头打小就聪明勤快,想他能读出名堂也正常。 青牛村二十多户人家,有住的远些的,与秦家不怎么来往的,就在背后揣测道:“那秦石头都能考上童生,要是咱家麻子去读书,肯定能考上秀才!” 旋即又开始想,家里若是能出一个秀才,全家都跟着享福,那该是多么好一件事。 有人心动,有人行动,打听十里八乡有哪能送幼童去读书,打听来打听去,还是白鹤滩。 听说秦石头是娄雨贤娄夫子教出来的,很多人便都想法把孩子白鹤滩送。 娄雨贤要去县学了,殷家没放过这个好机会,趁机招收不少学生,又狠狠赚一笔束修。 青牛村就有两户人家把自己孩子送去读书了。 还没等村里其他人家羡慕,就传来那两家不和,闹着要分家的事。 只送一个孩子去读书,那家里又不止一个儿子,送谁的儿子,送哪个儿子,都是问题。 谁都不愿意退一步吃亏,那能咋办?分家呗。 村正来找秦木桥,说起村里这两户人家闹分家的事,话语里都是可惜。 “两家都是糊涂蛋,分家了还怎么种田?不好好种田,拿啥送娃娃读书?你说是不是?” 秦木桥点头:“是,是这样的。” “老秦啊,还是你有福气啊,你看你这俩儿子,个顶个的能干,也不吵架,也不翻脸,再看你这几个孙子,啧!”村正眼睛都快羡慕红了。 他两天来秦家四次,每次看到的景象说出去准让人羡慕。 有福之家,秦木桥老夫妻两个都是善良敦厚的,俩儿子兄友弟恭,连着俩儿媳妇也互相谦让,好的像是姐妹一般。更别提孙儿辈这么些个孩子,虎头有长兄之风,几个大些的女孩分工干活,也不红脸,几个小些的,捡石头教的东西学着。 村正看了又看,总觉得老秦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了。 怪不得这几年送秦石头去读书,还能攒下钱买驴,家里的驴一生二,如今又到了给大驴配种的时候,秦木桥还想着再去一趟毛岭,再养一头驴,要么拉犁,要么卖钱。 怎么都是一笔收入。 秦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一边是几十亩田,今年还帮赵大根拉十来亩,将近六十亩田,秦木桥拍板决定,其中七八亩都用来种菘蓝。 秦石头当初用自己挣得第一桶金买了菘蓝种子,本意是让自己家里人能把菘蓝根(也就是板蓝根)泡水喝,强身健体,减少生病几率。 后来一茬一茬种,秦家人见到菘蓝的效果,收集的种子越来越多。 去年苏柘来青牛村附近行医,经过秦家,因孩子们是同窗,几家大人的关系也还不错,苏柘便顺路来秦家坐一坐。 没曾想见到小半亩菘蓝长势旺盛,便向秦家人说,要收购些菘蓝根做药材。 至于那些菘蓝叶,秦家几个女性长辈无师自通,用菘蓝叶染自家织出来的麻布,苏柘见了,也说可以帮他们找一找染坊,看染坊愿不愿意买菘蓝叶。 如此一来,菘蓝根能卖钱,叶子也能卖钱,对秦家来说又是一笔收入。 这样的好事若是发生在村中别人家,肯定早就吆喝起来了。 可秦家对自己家里的事守口如瓶,绝不往外说。 就是先前别人问起石头读书读的怎么样,秦木桥也总是敷衍地糊弄过去。 要不是县里报信的人登门报喜,青牛村大多数人都还蒙在鼓里呢。 村正来秦家次数多了,咂摸出秦家的不一样来,这样的家庭能养出一个童生,难保日后会不会出秀才,出举人。 村正没读过啥书,他就是会来事,才做了个村正,想着日后村子想要有个好名声,还要靠秦家,他现在当然要多与之亲近亲近。 秦木桥也看出村正的讨好之意,他本不太擅长应对这种无端讨好,每次想把人拒之门外的时候,都会想到石头提前的交待。 石头才刚当上县案首的时候,就给全家人开了一次会。 他把会议称为第一届家庭会议,号召家里每个人都积极踊跃发言,而每一次会议的目的,都是为了让秦家这艘船越来越好,越来越稳当。 他把秦家比成一锅饭,说全家十几口人在一口锅里吃饭,饭少了不够吃,就会饿着人,饿着谁都不好,那要怎么办呢? 唯一的出路就是把锅里的饭造的多一些,让每个人都能够吃,吃得好。 石头讲他在锅里饭不够多的时候,多吃了些,是占了大家的份,如今考上童生,锅里的饭就多了些,也能让大家跟着多吃些。 可考上童生只是个开始,秦家人接下来要面临的困难才叫多呢。 秦石头早早地就给家里人讲西游记,全家老少都知道唐僧一行人取经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如今他成了童生,就跟要去取经的唐僧一样,前面还没到灵山,多的是妖怪在等着。 其中一个妖怪,就是来自周围人的莫名讨好。 有句话说得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们日子好过了,别人看见眼红,上门哭穷卖惨,帮还是不帮呢? 就跟赵大根一样,可帮,但要有底线,不危害自己家人,也不占人便宜,占人便宜成习惯了,今日贪一亩地,那等秦石头做了官,是不是贪的就更多了? 秦石头循循善诱,把自己心里的忧虑用家里人能听得懂的话讲出来。 秦木桥就明白了。 他们老秦家要取的是真经,要多多躲着妖魔鬼怪。 第114章 给家人长脸 秦木桥身为一家之主,号令全家,这是毋庸置疑的。 秦扶清和阿爷相处九载,早就把老头的性格摸得清楚。秦木桥善良敦厚,老实本分,大男子主义。 他的大男子主义,表现在对全家人的掌控上,认为男主外女主内,田里的重活体力活,男人能干的,绝不让女人干,家里的脏活累活,男人能上手的,也轮不到女人干。 秦扶清讨厌大男子主义,但在这个时代,能像他阿爷这样的大男子主义,已经是顶顶好的了。 而且家里的小事,还都是阿奶做主,钱也是阿奶管着,花在哪,花给谁,他心里有数,却很少过问。 就是这样一个除了种地养家没什么别的爱好的老头,心里最恨的,就是那些贪官污吏。 这里头的事情,秦石头听阿奶提过两嘴,没说太明白,大概就是阿爷的爹从前就是被人贿赂甬官换了服役的活最后早亡,阿爷很小就开始讨口子,吃了不少苦头。 所以对于孙子提的建议,秦木桥欣然同意,就连说要对家里几个丫头好些,日后也是给秦家长脸,他也觉得说的有道理。 秦木桥对俩儿子没啥好脸色,隔辈亲,最亲的是虎头,可要论他最听谁的,还是读书人的话好使。 如今被村正上赶着夸,秦木桥心里得瑟,脸上却谦虚道:“哪有,我也老咯,都快管不住这些小辈了。孩子们一长大,各有各的想法,当长辈的要是偏心,亲兄弟也得明算账。” “哎,你说的也是,老赵确实偏心了。平日咱村里谁不知道,他啥事都向着小儿子,硬是让他养出一懒汉来,如今连送哪个孙辈读书,不送聪明的,也不送年纪合适的,小儿子家里的那个柱子,今年才五岁,非要送去读书。” “一问就说你们家石头也是五岁读的书,你说这,柱子打小就不聪明,遭狗咬了叫都不敢叫,这能和石头比吗?” 话音刚落,就听到院子外传来秦扶清的声音:“阿爷阿奶,爹娘,叔叔婶娘,我回来了!” 他把家里的长辈都问候到,一进门,有没有被他叫到的都跑出来迎接。 “是石头!石头回来了!肯定是他舅舅送回来的,老李,你今天别走了,就留家里吃顿便饭。” 秦木桥起身迎接客人,村正也坐不住了,一边说着:“那感情好,我真是赶巧了。” 一边又叫猫娃子过来,叮嘱他帮忙跑趟腿,回他家去把家里早就买好的酒给捧过来。 锁头和驴娃子早就扑过去迎接石头了,猫娃子在屋里读书,慢人一步,就被长辈叫去跑腿,不去也不是。 他一肚子窝囊气,瘪着嘴跑的飞快,只想赶紧干完活回来。 村正还在那笑道:“你瞧,我就说你家祖坟风水好,猫娃子当年出生差点没了,如今跑的多快啊!” 秦石头上前给村正打招呼,听到这句话差点没憋笑出内伤。 舅舅王立来送他回家,还带来一罐自家割的蜂蜜,当场就泡了茶水给村正尝尝味道。其他的便叫郑氏给收起来,藏屋里去了。 她道这蜂蜜好,提神醒脑,喝了能读书,等石头去县学读书,就让他带去,每天喝上一些,对身体也好。 接着众人便问起秦石头去读县学的事情,可要去县里住,一年得花多少钱,要准备什么。 县学属于公学,是专门给生员读书的学校,在县学里读书的有两类人,一是像秦石头这样通过县试府试,顺利成为童生的,录取后准入县学读书,备考更高一级的考试。 第二类人,是已经通过院试,成为秀才的学生,也能在县学读书。 县学的校长叫山长,老师称为教官,可县学的老师并不承担太多的教学责任,大多数只是提供帮助,以及组织岁考等考试活动。 是的,秀才功名并非是终身制,每三年都要考一次岁考,考的好的成为廪生,朝廷每个月都会发放粮食,成绩再上一层楼的,就是贡生,能获得去国子监读书的机会。 至于第二等的则是增生,增生没有粮食,但也会有奖赏,第三等的是“附生”,通常是指刚获得入学身份的秀才,至于那些没评上等的,运气差些就会被剥夺秀才身份。 一顿饭下来,村正长了不少见识,对秦家又高看几眼。 听这一口一个秀才,还有什么县学山长,县令大人,从读书人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自然呢? 像他们这些偏僻乡下,地里刨食的,哪怕他是个村正,也够不着见县令啊! 秦扶清看出村正有意结交,想着村正的本事虽然不算大,可在村子里,说话也是算话的。 他了解自家人,不会轻易得罪人,可万一像赵草儿娘家那些极品来闹事,村正也能出手帮一帮。 他有心想给自家长脸,专门捡了些平日不会在自家人吃饭时说的话题提了提,果不其然,村正一个劲地给秦木桥敬酒,俩人喝的醉醺醺的。 饭毕,虎头和猫娃子架着村正送他回家。 石头搀扶着阿爷回屋,阿爷醉了,人还在傻笑着,一个劲地叫石头的名字。 “娘,您瞧见了吧,这是您重孙子!多好!” 阿爷这般大年纪,还在念着他的娘。 石头心中触动,用湿帕子给阿爷擦了脸,哄他躺好睡下,这才有机会去找娘。 他把买回来的礼物送给王丽梅。 王丽梅自是惊喜,一边哎哟叫着:“这么好的东西,你爹都没给我买过!哎哟,这是什么粉?怎么那么白?我这不好抹吧?会不会太白了,抹出去叫人瞧了笑话?” 秦石头拍着胸脯道:“我是您养出来的童生,好歹也算是个读书人,谁敢笑话您?” 王丽梅眼睛湿润,想到那年她生锁头,石头才三岁,哄着她要她好好的,日后要让她过好日子。 她也是等到了。 石头依偎在娘身边,帮她端水来,对着水面抹粉。 鹅蛋粉看着白,却只是粉质细腻,适合养颜,抹上后并不凸出。 王丽梅对着镜子里的女人看了又看,她今年刚过三十,竟瞧着比十六七时精气神还要好。 第115章 君子役物 到最后,王丽梅还是决定不把鹅蛋粉拿明面上用。 儿子就买了一盒,她用了,叫婆婆和赵草儿怎么想? 石头开会时说的那些话她明白,不怕饭少,就怕饭分的不公平。 至少明面上,要做到相对公平。 虽说婆婆人好,妯娌也好,不会因为一盒鸭蛋粉治她的罪,可王丽梅就是不想给石头多添麻烦。 秦扶清这次在家里待了六七天,就要去县里。 自从他读了书,这些年和家人一直是聚少离多,可因他待亲人关爱有加,感情并未因距离而生疏,反而更加浓厚。 每次他一回来,家里大大小小都要缠着他。 阿奶叫他穿针引线,阿爷叫他帮忙扶着要修的桌腿,一边叫他凑近说两句话,一边又怕耽误他读书,总要问一句:“没在读书吧?” 秦扶清能够理解家里人的行为,也从不对此感到厌烦。 哪怕锁头次次叫他一同去拾柴,他也总要留出时间专门去陪弟弟。 锁头怕累着他,叫他站一旁歇着,自己在林子里耙树叶,收拾树枝,干的利索极了。 秦扶清满意地点头,觉得老秦家拾柴事业后继有人。 看哥哥满意,锁头也高兴。 这次回来,就连猫娃子也懂事许多,听说在家里都知道帮姐姐们干活了,对两个弟弟也多了些耐心,他总要缠着秦扶清问去考试的事,就连锁头拉着秦扶清拾柴,也要跟着一起来。 秦扶清一和猫娃子说话,锁头就不拾柴,跑过来献宝:“哥哥,你看!” 猫娃子急道:“我问他读书的事呢,就不能等会再看你的破柴火?” 秦扶清被夹在二人中间,忍不住扶额。 他恨不得自己是孙猴子,能照顾到每个人的情绪和需求。 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 他享受着每位家庭成员对他的重视和需要,并为此感到心满意足。 六日后,秦扶清要去县里入县学,秦春富将他的衣物打包,装了好大一个包袱。 秦木桥问村里人借了架车,套在大王身上,拉上家里的特产还有孙子的东西,三代人一同去了县里。 从青牛村去县里走路要一个多小时,坐驴车可就快多了,只要两刻钟多。 秦木桥算了一下距离,对孙子道:“要是你在娄夫子家里住着不方便,倒是能天天回咱自己家,回头我找人打个架车,叫驴拉着。” 秦扶清道:“阿爷,老师早就和我说给我留了一间屋子,现在再说要住回家里,也不太好。” 秦木桥有些遗憾:“无事,我就是说一说,你住县里也好,比住你舅舅家近,你阿奶进城卖鸡蛋,还能去看你呢。” “爹,你就别操心了,娄夫子还能待石头不好吗?”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你懂什么?好好赶你的驴车!” 娄雨贤的新家在安溪县东城宝枫巷,这里离县学近,走路最多一炷香时间,附近住的人也都是清白人家。 他这处宅院三进三出,门口还有俩石狮子,朱红色的大门上悬挂着写有娄府的牌匾,里面假山流水,廊桥楼阁,无一不有。 这样一处精致的宅院,听说原主人是做生意的,后来举家搬迁,便把这房子转交给县令帮着看着。 话说的是如此,可怎么看,叫谁看,都是县令柳祥贵一句话的事。 秦扶清敲响大门,给他开门的是周霆,一见他来了,连忙去给娄夫子报信。 秦家带了一驴车的好东西,冬日做好的咸腊肉,炮制好的菘蓝根,还有自家织的一匹麻布,半匹丝,还有时蔬瓜果之类的。 秦木桥和秦春富来回搬了两回,石秀兰出来迎接,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说秦家实在太客气了。 秦木桥说不出好听的话来,堆着笑,搓着手:“这都是自家弄得,不花甚钱!” 秦扶清去找老师,周霆道:“夫子病了!” “何时病的?可找苏阿爷来看过了?” “哎,苏阿爷来看过,说夫子这是心病。” “好好的怎么会又犯了心病?” 廊桥两侧是池塘,塘里还有几尾红鲤游动,这样大的宅院,还没请下人,有些冷清。 周霆见四下无人,这才道:“夫子搬家那日我就来了,帮着从原先的家里搬来这,刚开始娄夫子见这里干净雅致,心里还挺喜欢,宋山长也来给夫子贺喜,临走时道这院子是县令给安排的,原先的主人不再回来,叫他安心住着。” “原先的主人犯了什么事?” 周霆又偷偷摸摸看几眼四周,凑近道:“也没犯什么事,听人说是商人专门献给柳祥贵的,夫子那人你还不知道?清高,嫌弃这院子来路不正,又像你说的那样,抑郁上了。” “这几日我就盼着你来,你再不来,我就要去请你了,你快多劝劝老师,让他想开些吧!” 秦扶清忍不住仰天长叹。 望夫成龙的师娘,敏感易破碎的老师,还有一个缝缝补补的他。 刚到书房外,秦扶清就听见一阵咳嗽声,娄雨贤刚养好没多久的身子,又被他自己折腾不好了。 敲门,屋里传来沙哑的声音:“谁?” “老师,是我。” “是扶清啊,我病了,躺在榻上起不来,你晚些再来见我,免得把病气过给……” “吱呀”一声,秦扶清推开房门,“我有一句学问不解,想请老师解答。” 屏风后面,娄雨贤半躺在那里,面色苍白,眼圈青黑,看起来确实病的不轻。 听他说有题不明,娄雨贤强撑着坐起来:“你对什么不解?” “荀子说‘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此句何解?” “这句话出自于《荀子·修身》,你意为何解?”娄雨贤向来喜欢先让学生说出自己的思考,随后才会说出自己和先哲的思考,以做学生参考,让学生有更深的感悟。 今天也不例外。 可他刚问出来,就反应过来。他的关门弟子并非不解这句话,而是不解于他。 坦荡的人不会被利益左右,把身外之物当做工具来使用,只有小人才会为物所累。 第116章 你是会劝人的 娄雨贤嘴巴张了又合,像是渴水的鱼。 秦扶清走到桌前想给他倒杯茶水,茶水却是凉的,他让周霆烧些热水来,又走过去扶着老师坐起来:“老师,您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不明白学生的意思吗?” 娄雨贤脸色灰白:“我明白,可我过不去那个坎。” 他自视清高,却从云端跌到污泥之中,如今还要与污泥做伴,这叫他如何自居? 秦扶清内心叹气,他这个老师啊。 人这一生,最怕的就是摆错自己的位置。太高看自己,太小看他人。 “老师,您觉得柳县令是好官还是坏官?” 娄雨贤默然不语,柳祥贵主动与他结交,他初始觉得他是好人,给他寻摸住处,推荐他到县里做教官,他也觉得县令是好人。 直到那日住进这座宅院,柳祥贵手底下的人说了那番话,娄雨贤总是忍不住多想,为何要这样说?那难不成原先对他的赏识,只是为了拉拢他撒下的谎? 赏识人才,是好官。 贪污受贿,是坏官。 娄雨贤判断人好坏的标准就是如此,从不曾想,人不是熊猫,不是只有非黑即白两种颜色。 秦扶清觉得娄雨欣没中举或许是好事,这样的人去了混沌的官场,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早晚还得破碎。 “老师您说不出柳县令的好坏,是因为站在不同角度,有不同的评价标准。就包括您所在的位置,我作为您的学生敬重您的学识,师娘作为您的妻子则不一定,难道您就是完美的吗?” 秦扶清说的已经很委婉了。 若不是知道娄雨贤不会责怪他,他也不敢说这么以下犯上的话。 娄雨贤长叹一口气:“你说的,我明白。可我心里过意不去……” “为何过意不去?” “他是百姓父母官,怎么能贪污受贿呢?”娄雨贤痛心疾首。 “扶清,热茶来了!”周霆提来热水,给杯子里添上半碗,端来给老师润喉。 秦扶清道:“老师,你让周霆评评理,天底下是像您这样从不同流合污的君子多,还是和光同尘的人多呢?” 周霆点头:“自然是和光同尘,明哲保身的人多。” “那你们的意思,是要我也学他们那些腌臜手段?还和光同尘,呸!” 娄雨贤被弟子惹恼了,只可惜病怏怏的,骂人也没气势。 周霆连忙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石头,你快说话劝劝老师。”他一着急,就叫出好友的小名。 秦扶清也不在意,淡定地对娄雨贤道:“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老师,您若是不愿意看到官场遍是不为百姓做主的好官,就更应该照顾好身子,孔夫子培育三千贤,您难道不能效仿孔夫子,在自己所处的位置上,尽力做君子该做的事情吗?” “就算您离开,这院子难道就不会被转送给下一人吗?您就那么肯定,其他人会像您一样,是个高洁之士,做的贡献会比您更大吗?” 秦扶清好生宽慰老师一番,不得不说,娄雨贤心里的死疙瘩松动了许多。 他能改变得了现状吗?改变不了。能改变的话,他就不会气到生病了。 既然不能改变,秦扶清的话就给他指明了另一条路,他可以在这个位置上,做出更多的弥补。 见娄雨贤陷入思索,秦扶清接过他手中茶杯,带着周霆默默离开。 “咱们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让老师自己想吧。” 到前院,正巧碰见人牙带来十几个丫鬟,叫石秀兰挑选。 石秀兰面露喜色,她从前在娘家,也学了管事,可惜一直没用武之地。 如今一家人有那么大一处宅院,不请两三个仆人压根打理不来。 她便从嫁妆里取些钱,叫人牙子挑些好的送来。 这还是秦扶清第一次见到此世的奴、婢。 在北明,男为奴,女为婢,多是除了士农工商以外的贱籍,贱籍出身不能考科举,只能从事低劣的工作,如果爹娘是贱籍,生下来的孩子也多是贱籍。 有的贱籍人员在官宦人家或者地主大户人家照顾主人日常起居,他们生下的孩子,被称为家生子,长大后也要为奴婢,若是主人家不愿意让他们在家中工作,这些人就会流入市场。 还有些人,原本是良籍,但因自然灾害或人为原因流离失所,又失去证明身份的户籍,也会沦入贱籍。 奴婢从属于主人家,有活契与死契之分,像来娄家应聘的这些奴婢,多是要签约活契。 他们每个月有一天休息的时间,可以回家探望亲人,每个月发的月钱还受到官府保护,同时律法不允许主人家随意伤害奴婢的生命安全,在道德层面,谁家若是传出打死奴婢,那就是活生生的丑闻,越是大家族,就越在意这些风评。 同样的,性别、年龄、职能等都会影响奴婢的月钱。 这次人牙带来十几个人,多数是女的,年纪还都不大,从七八岁到二三十岁的都有,要说貌美么,吃不饱穿不暖还片刻不得歇的干活,哪能瞧出什么美貌来。 石秀兰很不满意,对人牙道:“头回我没跟你说清,我请人来家中是做活的。年轻的女伢子只要一个,给我女儿做丫头,再要一个烧火做饭的婆子,一个看门护院的门房,你仔细挑些正经人,可别欺负我们殷实人家。不瞒你说,这宅院可是县令大人借住给我家老爷的,你且上心!” 师娘和老师最不一样的一点,师娘从不忌讳自己借了谁的势,谁把胳膊伸到她面前,谁就是愿意让她使唤。 成年人背后的利益交换,无非是我给你什么,你给我什么,哪有那么多人弯弯绕绕的。 是以,她和娄雨贤彼此相爱,却也彼此不理解。 放后世,这就是妥妥的门不当户不对带来的悲剧。 娄雨贤出身落魄寒门,只有寒门的清,没有门阀的贵。石秀兰出身地主大家,打小就见识过贵,她又是庶女,不经营算计着,怎能出头? 第117章 分房 无论是老师还是师娘,秦扶清都能看出他们的好与不好,也都能理解他们某些行为背后的缘由。 石秀兰见他出来了,问道:“可把那老匹夫给劝好了?” 秦扶清无奈笑道:“师娘,老师还不老,他心里有您,哪能想不开?” 石秀兰哼笑一声,走到排排站的奴婢前面走两遭,仔细看了,这次的丫鬟里,倒是能给真儿挑出个丫鬟。 可怜她唯一的女儿,跟她爹算是受苦了? 本来也该是享福的命,可长恁大,洗衣做饭全都会,连着她,也要做那些烧火添柴的粗活。 “我说的他从来不听,幸好有你,还能帮着劝劝他,不然他个死脑筋,什么时候能想开?” “这丫头几岁了?叫什么名?”石秀兰捏着小女孩的下巴,问人牙道。 “回夫人,她叫小香,今年八岁,洗衣做饭样样在行,年纪小,您还能教。” “瞧着有点呆,不过能干活就行,先让她留下,明日你再送些人来。” 秦家人也都还没离开,石秀兰突然想起一件事,问秦木桥道:“秦老丈,你看要不要给扶清找个书童?他早晚要去考秀才,这一来一回地这么远,找个书童也好照顾他一二。” “这……”秦木桥被问到,有些拿捏不定,他还没想过能请人的事呢,毕竟都是有钱的大户人家才找人帮着干活。 可听石秀兰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哈,石头要读书,哪有时间洗衣?找个人伺候他确实划得来。 秦扶清连忙拒绝:“我就算了吧,师娘,我习惯了凡事自己来。” “哟,那以后你高中功名,做了大官,难不成还要事事自己来啊?扶清,你别嫌师娘烦,你的主要任务就是读书,那些能叫别人干的活,非要自己干,岂不是浪费时间?” “是,师娘说的对。”秦扶清笑着应付过去。 他确实不习惯有人天天在他身边围着转,家里也没那个钱给他请书童。 至于以后,那就再说以后的事吧。 石秀兰也不强迫他,留下小香后,便带她去厨房熟悉环境,晌午烧饭招待客人。 秦木桥想走,他和大儿子都有些不习惯待在这里。 原先的娄夫子家还算平易近人,如今瞧着石秀兰像是变了一个人,看着年轻不少,人跟个陀螺似的,转个没停。 对他们也算亲近自然,可秦木桥反而不习惯。 硬说着要走,石秀兰拦也拦不住,叫秦扶清去劝,他反而劝她让自己家人走。 没办法,家里顶梁柱在床上躺着,石秀兰只能送秦家人离开。 秦扶清送他爹和阿爷出去,秦木桥拉着孙儿的手,见巷子里无人,取出一个靛蓝色的老旧荷包,从里拿出三两碎银来,交给石头。 “石头,你好好读书,缺什么别不舍得,该买的就买,在娄夫子家里要有眼力见,别只光顾着学习,也要给他们干活,这样老师才能疼你,冷了要添衣,热了也别喝凉井水,免得生病,知道了吗?” 不能喝生井水还是秦石头编了理由教他们的,如今阿爷反过来叮嘱他,生怕说的不够多,他一个孩子照顾不到。 秦扶清点头道:“阿爷,我知道了。你给我这么多的钱,我也用不着,还是拿回去吧。” “不拿不拿,就给你,你二叔他们也都知道,说你一个人在县里,身旁没个大人,万一缺啥,你自己也能看着买。” 秦扶清这才收下那沉甸甸的三两碎银。 “儿子,好好读书,不过也别太用功,该休息就休息!” 秦春富不合理的叮嘱挨了老爹一巴掌:“读书能有啥累的?现在不累,将来更累!” 秦春富捂着胳膊嘀咕道:“那话都叫你说完了,我总不能让他往死里学吧?” “啪!” 不出意外地,秦春富又挨一巴掌。 “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快呸呸呸!” 秦扶青哭笑不得,分离的悲伤都被冲淡了。 “好了,阿爷,爹,我不小了,知道自己照顾自己,你们尽管放心吧,县学一休沐我就回家。” 县学和乡里私塾不一样,一个月才休息一次,一次只有两三天时间。 秦春富道:“好,到时候我来接你。” “知道了爹。” “那行,石头,我们走了啊。” “阿爷,路上慢些,爹,你慢点赶车。” 秦木桥坐在驴车上挥着手,两人一驴车渐渐消失在秦扶清的视野里。 他把银钱收好,转身踱步回到娄府。 新来的婢女小香会烧饭,石秀兰见她手脚麻利,踩着凳子也能炒菜,就去了后院。 娄雨贤从床上起来了,门被推开,石秀兰走进来打开窗户,挑眉道:“现在心里好过些了?” 娄雨贤轻声叹气:“你就别笑话我了。” “哼,我可不敢笑话你。我说的好话你听不进去,我说些别的你倒是记仇,记就记吧,谁让你是我的冤家?”石秀兰开了窗,又到娄雨贤身边,攀着他脖子,用手帕擦去他唇边茶渍,眉飞色舞道:“你呀,你就别难过了。我花钱找了丫鬟婆子来家里此后着,以后我除了刺绣,教真儿规矩,其他时间都能用来伺候你。” “你好好养身子,喜欢写诗咱们就去踏青赏美景,喜欢交友,咱就请些年轻读书人开诗会,你喜欢藏书,在县里买书不也方便些?” 石秀兰往他腿上一坐,笑靥如花,娄雨贤也不自觉笑起来,晃着她道: “你呀……” 石秀兰不喜乡下,喜欢热闹,喜欢与人交往,陪他在乡下过了这些年苦日子,连带着女儿也圈在乡下,成了野丫头。 娄雨贤想,或许弟子说的对,他是该换种想法了。 吃罢饭,秦扶清就被领去看自己住的屋子。 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师娘专门辟出一处小院,留给他们五人做书房与住处,总共三间房,一间房做书房,另外两间住人。 周霆趁着其他人还没来,赶紧劝道:“你就跟我住,让殷杰和王宝达住,刚好咱屋里还有一个偏榻,要是苏木不想回家,也能与咱住一个屋。” 第118章 石明卓 秦扶清在小院走一圈,也是非常满意。 拱形院门进来,两侧的墙根空地种有竹子,还有假石做装扮。 青石铺就的道路蜿蜒向前,园林也设计的很好,院中有树有凉亭有石桌石椅,再往前,三间正房,一处小灶屋。 周霆选中的是东厢房,很大,中间有待客的正厅,两侧都有床,就算他和周霆睡一个屋,也不会打搅到对方。 周霆所说的侧榻在他屋里的窗下,拱形镂空糊纸的窗户外是晃动的树影,景色宜人。 屋内一切装饰一应俱全,就凭老师那点薪水,想要租这么好的宅院,除非这里闹鬼。 “你这屋可真不错,我先去打水,帮你把床铺收拾出来。”周霆说着就要出去,他们院子里就有一口井,也省去跑远打水不方便了。 床上灰尘确实有些多,估计有些时日没人住。 秦扶清干惯粗活,和周霆两个人忙活一下午,把三间房都给扫了出来。 中间小香前来帮忙,连插手的地都没有,在那站了半天,才去别处找活干。 第二天,苏木,殷杰,还有王宝达才赶来县里,他们各自也都带了束修来,被夫子留下来吃饭,又热闹一天。 当天晚上,苏木留下和他们一起睡,五个人挤一个屋凑合一夜,说了大半夜的话。 翌日,该去县学报到了,秦扶清和殷杰跟随娄雨贤一同前往,苏木他们三个则留在家中自学。 到了县学,经过一通安排,秦扶清才知道老师不教他和殷杰,而是要去做那些秀才的教官。 县学的学生要么是童生,要么就是秀才,二者在不同的学堂上课,井水不犯河水。 童生和秀才之间也是有鄙视链的,当秀才的看不上童生,有时候还会出言挑衅,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也有。 别看县学里都是读书人,吵闹起来,比村中泼皮都不如。 殷杰和秦扶清虽然都是童生,可一个是前十,一个是后面挂尾的。 到县学分班,也不在一起。 秦扶清在甲三,殷杰则在丁四。 县学统共有学子六七百人,秦扶清所在的甲三班约有三十名学子,班里的桌凳是枣红色的,单人单桌,为了屋里光线好,学堂建筑颇高,两侧没有封墙,廊檐虽宽,也不耽误阳光照射进来。 在廊檐外,有竹子和假水蜿蜒。 景色倒是比殷家私塾还要好看,还要符合秦扶清心目里的古代私塾形象。 “你就是秦扶清?今年的县案首?” 教授甲三班的教官三十来岁,人清瘦,个子不高,嘴下有一抹小胡子,看向秦扶清时,满眼审视。 可能是刻板印象,秦扶清总觉得教官的相貌有些刻薄。 表面工作还是要做好,他拱手行礼道:“学生正是。” “嗯,”教官看一眼点名册,持笔在上画了一个圈,才道:“去找个位置坐下吧。” “是。”秦扶清拿上自己的东西,在教室扫一眼。 今日点卯,教室里人基本来齐了,他还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空位不多,能往前坐他肯定要坐前面,不然怎么听课? 他拿着东西刚过去,前面的人回头道:“这里有人,你去别的地方吧。” 秦扶清点点头,很快又锁定一个位置。 “这里也有人,你不能坐。” “这里也是,你再找吧。” 连续三次碰壁,秦扶清还在过道站着,教官不耐烦地敲打戒尺道:“秦扶清,你还没找好位置吗?不要耽误开课。” 呵,校园霸凌?秦扶清眼睛微眯,心里冷笑,他直勾勾地看向大喇喇坐在最后面的少年,那人在他找位置时一直用看热闹的眼神看着他。 看他找不到位置,还很开心。 为何,他得罪了什么人?可今日第一次来县学,不应该啊。 秦扶清不傻,他唯一能想到被他“得罪”的人,就是石明卓。 班里响起隐隐的笑声,大家都在看热闹,想看秦扶清吃瘪。 在他来之前,石明卓就已经昭告众人,他和秦扶清不对付,日后可都要擦亮眼睛。 班里不是没人看不惯石明卓,可河东石家的名声,不是人能轻易得罪的。 石明卓前后左右四个位置都没人坐,秦扶清径直上前,坐在他前面的位置。 谁知他刚坐下,椅子就被人狠狠一踢:“谁让你坐我前面的?” 秦扶清冷静道:“这里有人?” “没人!”石明卓满脸狠戾不屑地看他。 “没人我为何不能坐?” “因为小爷我不想你坐!” “我得罪你了?” “小爷看你不顺眼!” “好。” 秦扶清说了一个好,便拿起东西搬着凳子坐到最后面去,有什么事放到课下解决,免得耽误大家。 “教官,请您开始教课吧。” “什么第八名,也就这点志气,竟然坐都不敢作恶,去后面站着!” “哈哈哈,真是丢人!” “怎么什么人都能当县案首啊,真丢人!”石明卓也跟着嘲笑道。 秦扶清对他微微一笑,脑子里转得飞快,好久没整人了,拳头都有些发痒呢。 教官也直摇头,似乎很看不起秦扶清。 不过也没插手此事。 教官开始讲授课程。 县学里,他们要学的就不只是四书五经,要读史书,学六艺,读诸子百家。 教官的第一堂课只是讲个大概,因有今年刚获得入县学资格的童生,还要告诉他们县学的规矩。 县学里有学舍,有书阁,还有专门给家居偏远的学子准备的宿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不过县学书阁里的书并不齐全,借书还要走好几道手续。 秦扶清认真从教官的废话中提取出有用的信息。 等到下学,秦扶清依旧站的笔直,教官离开学堂,他才松松手腕,抬腿朝石明卓前面的位置走去,放下东西。 “窝囊废!谁让你坐这儿的?” “窝囊废叫谁?” “窝囊废叫你!” “你个蠢货,”秦扶清毫不留情地露出讥讽的笑容。 石明卓这才反应过来:“直娘贼!你敢骂小爷!” “有本事你跟我出来,找地方单挑!”秦扶清才不怕他,见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立马提出邀请。 果不其然,石明卓露出凶狠的笑容:“你想跟我打架?好啊!谁怕谁是孙子!” 第119章 打架出名 “哦!!!” 一听到他们两个要打架,班里的学子一哄而上,都要跟着石明卓去看热闹。 秦扶清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环视众人,对石明卓道:“就我们两个人。” “呵呵,你该不会是想趁没人的时候给我下跪求饶吧?”石明卓得意洋洋,对其他人道:“亏他还是县案首,真是丢人,你们说是不是?” “是!” 秦扶清轻笑出声,想霸凌到他头上,让他害怕,石明卓还太年轻了。 这种小儿科,他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转身就离开,“你要是不敢,就别跟出来。” 石明卓面色阴郁,快步跟过去,其他人还想跟去看热闹,却被他呵住:“滚!别跟来!” 秦扶清在县学绕来绕去,总算找到一块还算清净的竹林空地。 石明卓跟来时他正在脱外袍,忍不住:“?” “你脱衣服干嘛?恶心!”他脸上的神色像是想到什么恶心的事情,嫌恶地看着秦扶清,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秦扶清缓缓歪头,“啊?” 他是怕弄破衣服被人发现担心,怎么就恶心了? 也可能是大少爷没见过穷人,估计觉得打架还要担心弄坏衣服的穷人恶心。 “打不过我,你就想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呸!我这就去找山长,告诉世人你根本不配做县案首!” 石明卓胡说八道一番,就要跑走。 秦扶清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可咋可能让他临阵脱逃。 这些年健身干粗活锻炼出来的体力,让他以惊人的速度跑过去,从背后把石明卓扑倒:“喂!你该不会是怕了我,不敢跟我打吧?” 秦扶清在营养充足后,一直有意识地练体,做俯卧撑,打军体拳,由于金手指面板,他做一件事只要做了就能积累经验,这些年自己摸索着,竟也慢慢把体术练到了四级。 石明卓今年十三岁,长的算是人高马大,和周霆差不多体格。 秦扶清能轻而易举打败周霆,自然也不会怕石明卓。 可他误判了一点,石明卓出身与周霆不同,他自幼调皮,家中便请了武师教他拳脚功夫。 石明卓被秦扶清压在身下,下一秒就像是水中的鳄鱼一般,用腰力撑着翻滚,一只手扼住秦扶清的腰,将他狠狠掼到地上。 秦扶清很快反应过来,干脆与他在地上缠打起来。 石明卓没再说那些废话,能挥拳绝不手软,招招都往秦扶清的脸上招呼,秦扶清忍着疼,只往他身上脆弱的地方打。 两个人都疼,可谁也不肯后退一步,发狠地挥拳,撕咬,石明卓简直就像是一条疯狗,被打的疼了,还张嘴往秦扶清肩膀上咬。 “干你爹的石明卓!”秦扶清咬牙切齿,将他以绞索的姿势禁锢在身前,抠他眼珠子叫道:“松口,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石明卓回应以更凶狠地用力撕咬。 他真的在撕咬,秦扶清能感觉自己肩膀上的肉像是被锯子在来回拉扯。 “他们在这!” 甲三班的学生还是找来了,却被两人打的惨状给吓得不行。原以为是小打小闹,谁知秦扶清身上都见血了。 “快去叫教官吧!再打下去出人命了!” “打架啦!打死人啦!” “你特么不松是吧!”秦扶清忍无可忍,右膝上踢,一杆进洞,石明卓这狗日的明明都疼的青筋直冒,还是硬咬着他的肉不放。 一下两下,感觉石明卓力气松软了些,秦扶清往他腰侧用力一捣,石明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此时不远处已经响起教官叫停的喊声。 秦扶清额上直冒虚汗,他看一眼血肉淋漓的右肩,狠狠往石明卓的脆弱处狠狠一踢。 “石明卓,你畜牲啊?” “啊啊啊!!” 石明卓一个劲地惨叫。 “住手!都给我住手!”章克羽一眼看见倒在地上,蜷缩成虾子的石明卓,顿时心跳都停了一下。 他的老天爷啊,这可是石家上下最放在心上的长孙,送到县学还特意送礼请吃饭,叮嘱再叮嘱,没想到这还没几天,石明卓就成了这副样子!这叫他怎么交代? “胡闹!这里是县学,你们可是读书人!怎么能打架呢!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章克羽喊的声嘶力竭,跟唱戏一样。 秦扶清心中的戾气还未完全消散,要不是有所顾忌,他真想下手再狠些。 不喜欢石明卓,这种人会给他平静的生活带来波澜。 这种不受控制的预警让秦扶清感到很讨厌。 他面无表情地去拿挂在竹枝上的外袍,章克羽冲过来拉住他右胳膊。 “嘶!”秦扶清吸气皱眉。 章克羽唾沫星子满天飞:“秦扶清!你知道他是谁吗?你怎么敢打石家大少爷的!?” 秦扶清死死地盯着他,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他是你爹吗?” “什么?”章克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上怎么会有学生敢如此对夫子讲话!更何况他还是秦扶清的教官! 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娄雨贤听说秦扶清与人打架的消息,急忙跑来,路上鞋都跑掉一只,他大声叫道:“扶清!” 看都没看章克羽,就跑到学生身边。 秦扶清立马转换神情,可怜兮兮地哀求章克羽:“教官,我的胳膊好疼。” “怎么出血了?这是谁干的?” 娄雨贤心急如焚,暴跳如雷,完全失去了读书人的风范。 他感觉到了心疼,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被他寄寓无数期望的学生,才来县学第一天,就被人欺负成这样! 秦扶清扑到老师怀里,泪珠子哗啦啦地掉:“老师,我疼!” 章克羽真是长见识了,急的直结巴,指着秦扶清的手都在抖:“他,他不尊师敬道,竟敢骂我!” “你胡说!他是我学生,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清楚吗!?” 娄雨贤被气的气血上涌,站都有些站不稳,还是秦扶清急忙扶着他。 娄雨贤浑身都在抖,气急道:“找山长,必须找山长评评理!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呢?” 第120章 赔偿 几人被请到山长的公房,章克羽嘴都没停过,一直在告状,在他口中,秦扶清的罪过简直罄竹难书! “山长,我不信,这难道就是今年的县案首?哪有读书人满嘴脏话,他还骂我!” 宋士民头疼不已,一看秦扶清,脸上挂彩,青青紫紫,好像丹青一般,右胳膊还在汩汩往外冒血,不知是谁借他一条白手帕,手帕都被血浸透了。 他赶忙叫人请大夫来给秦扶清包扎。 娄雨贤也气的不行,反驳道:“山长,扶清这孩子是我一手教出来的,章教官一口一个不尊师敬道,说他不配做县案首,难道是在质疑县试的公平,亦或是质疑县尊大人藏有私心?” 章克羽脸色一白,急忙摆手:“我可没有!” “行了,都少说两句!”宋士民大喝一声,“你们两个身为教官,在学生面前有失体面,日后如何为人师,为人榜样?” “这些少年人,年轻气盛,难免有口角。闹纠纷了,也该叫他们先说明白是非对错才能判断,难道就由你们张口胡言?” 明面上宋士民把二人都给教训了。 可实际上,他还是偏袒娄雨贤。 也不是宋士民偏心啥的。 而是秦扶清受的伤实在严重。 再看一看坐在一旁满脸灰暗,至今还没说过话,只用仇恨的眼神看秦扶清的石明卓。他身上除了有些灰尘脏污,没啥明眼可见的伤,在看他脸,嘴上的血还不是他的,是咬秦扶清咬出的血。 石明卓还比秦扶清大了四岁,高了半个头。 秦扶清出身寒门,怎可能一来县学就与同窗起争执? 再换句话说,他为何不与其他人起争执,只与石明卓起冲突? 再退一万步!石明卓的名声,他可是有所听闻的。 在家是小霸王,出门是纨绔子弟,也就年纪小,被家中人看得紧,还没搞出什么人命来,日后长大,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这两人谁对谁错,他心中门清。 秦扶清眼圈红红,捂着右胳膊,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石明卓用杀人的眼神看他,看得娄雨贤忍不住把学生护在身后。 没多久,大夫来了,当场看了秦扶清胳膊上的伤,周围几人看得都心惊肉跳。 只见他肩膀被咬的血肉模糊,一块肉连着皮带掉不掉,血流不止。 娄雨贤红了眼圈,要不是还要替学生讨公道,只怕他都要心疼地哭出来了。 “宋山长,您评评理,若是不能给我个公道说法,我就亲自去石家讨要说法!天理昭昭,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宋士民长叹一口气,无奈安慰他:“娄教官,这事我会和石家人说的,你尽管放心。” 就连章克羽,看了秦扶清的伤也没话说。只是心中还惦记秦扶清说他的那句话,既然山长要给他讨公道,那自己的公道呢? 秦扶清的伤口创面有些大,还要动针缝合。 他半边脸埋在夫子怀里,娄雨贤遮住不让他看,心疼道:“忍一会儿就好了啊,扶清乖。” “好,我不怕疼。”秦扶清合理卖乖,从夫子肩膀一抬眼,便看见坐在看冷冷看他的石明卓。 他对石明卓笑了笑。 石明卓的牙齿咬的咯吱作响。 一开始秦扶清确实是在老师面前示弱卖惨,可当被烫热的针从他肩头肉穿过,甚至能听见拉线的声音时,他才觉得头皮发麻。 缝合完伤口,冯恩鹤擦擦额汗道:“古有关公刮骨疗伤,你这伤虽然比不得刮骨之苦,可这般大年纪,一声不吭,实有关公之心志。” 冯恩鹤是县学专属的大夫,除了给县里的达官显贵看病,便是在县学任职。 得知今日是两童生打架惹出祸端,见秦扶清伤的如此严重,他又看向一旁的石明卓,问道:“你身上可有哪里受伤?让我看看吧。” “死老头,滚开!” 石明卓狠狠骂道。 冯恩鹤脸上立马挂不住了,“这……” 宋士民大步走过来,“石明卓!你什么意思!?” “章教官,你去石府说明情况,请石老爷来一趟,此子心性败坏,冯大夫何错之有?竟也遭他辱骂!” 宋士民简直气坏了。 当着他的面,这不明晃晃的挑衅么! 秦扶清刚入县学第一天,就成功负伤,山长允他回家养伤。一回家,师娘和娄姐姐,还有苏木周霆王宝达他们都围上来问候。 秦扶清的伤要勤换药,眼看着天气要热起来,还不能洗澡沾水,也不能提重物,就连看书,也能用左手,不能用右手。 此后几日,他在家中乐得清闲,躲在老师书房看书,想吃什么东西,娄姐姐捏了喂他,给他端茶。 每喂一次,都要气呼呼地骂一次人。 “那个黑心肝的石明卓,还该叫我娘一个姑姑,竟然如此心狠对你,我宁愿不要这么一个堂弟!” 石明卓确实该叫石秀兰一声姑姑,只是石秀兰出嫁早,与这个侄子未曾见过几次面。 可也知道石明卓在石家的地位,以及他的恶劣事迹。 待娄雨贤回家后,她也是不禁埋怨,怎么扶清这么倒霉,惹到这个灾秧来。 石家那边得到消息,石老爷并未去县学,只托家中管事送来一百两银,算是赔礼道歉。 娄雨贤自然不愿收下这份道歉礼,气冲冲地要去找石家问罪。 都不等石秀兰劝住他,石秀兰便收到娘家人邀请,要她不日回家,还特意叮嘱带上秦扶清。 很明显,已经知道了秦扶清和她的关系。 石秀兰过得不好时想回娘家,因为娘家再怎么看不起她,也不会看她不好过,那是丢石家的脸。 可如今能在县里过安生日子了,她就不想回石家去。 因为不管她觉得自己日子有多好,石家总是瞧不起她的。 如今秦扶清被石明卓欺负,娘家明晃晃邀请他同去,还不知去做何事。 石秀兰陷入两难之中。 最后反倒是娄雨贤冷脸拍板决定:“去就去!我倒要瞧瞧石家多大的能耐,难道还能颠倒是非黑白不成?” 第121章 息事宁人 五月十七日。 石秀兰给夫君和女儿换上家中最好的衣裳,还特意去成衣铺给秦扶清也买了一身好衣裳。 然后打了马车,带上礼物,一同到石家去。 路上,石秀兰给秦扶清介绍自己的娘家,说石家最初是做粮食生意起的家,后来又做起漕运,慢慢才攒下偌大的家财,在整个安溪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石家人口众多,石老太君今年七十六,身体依旧康健。她一生共孕育七子六女,石明卓的阿爷,石成,是家中长子,现在掌家的正是石成。 石成妻妾成群,石秀兰的娘就是其中一个良妾,嫡子女加庶子女,共有三十三人。 石秀兰的娘本是绣楼里的绣娘子,石家主母要给府上人量体做新衣,她跟着师傅一同来了。 谁知就那么不巧,被石成拉去榻上缠绵,坏了身子,便被纳到石家做了良妾。 良妾比贱妾地位要高,石秀兰的娘一开始到石家,还有些自得,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不必做一辈子绣娘,她那时年纪小,青春正盛,人也蠢得可爱。 石成宠了她三个月,一时风光无限。院里南洋的海珠,两广的荔枝,只要石家漕运能运来的,她都有份。 三个月后,她娘有了身子,石成便去别人屋里,石秀兰的娘还一度想喝落胎药,不要孩子,只想抓紧石成的爱。 幸好当时身边嬷嬷心善,好歹把她劝住了,在深宅大院里,有个孩子傍身才是正理。 石秀兰她娘这才忍着生下孩子,恶露刚排干净没多久,她便从以前的姐妹那里问来的各种秘方往身上使,就为了挽回石成的心。 石成后院就没断过新人。 有些出身贱籍,又没孩子的妾,可能随便就在晚宴上送人,或是与人交换出去。 一个小小的绣娘,哪怕织功再高超,也没法缝合住石成的心,没有的东西,怎么能缝? 亲娘一心争宠,对唯一的女儿满是恨意,恨若不是她降生,自己本该还在荣宠之中。 幸好主母是个明眼人,虽没把石秀兰讨到身边养着,可叮嘱嬷嬷精心教养,教她规矩。 就算如此,一个没娘护着的孩子,在众多兄弟姐妹之中,都挤破头脑想要争宠,也吃了不少苦头。 石秀兰也算争气,甜言蜜语,哄来她娘的好绣功,又苦心学习管家,不说她是庶女,谁也瞧不出来。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石家好些女儿都已出嫁,都是为石家铺路,谁要是嫁的好,回娘家也能被高看几分。 石秀兰自然也逃不过这命运,只是有她娘前车之鉴,她着实不想做妾,只能哭求主母,哪怕要她做穷人家的正妻,她也愿意。 正巧那时有人给娄雨贤说亲,媒人提起娄雨贤,一个十九岁考上秀才的读书人,谁能说得准他日会不会直上青云? 石家主母发善心,把石秀兰许给娄雨贤,这才有日后种种。 只可惜,谁也说不准命运。 石秀兰因夫家的事,好久没回过娘家,这次回来,心中也是无比忐忑。 她告诉秦扶清道:“我只听说明卓是我大哥的长子,又是家中的长孙,打小被惯坏了,一身的毛病,对家中下人也是非打即骂。我嫁的早,也没亲眼见过,去到若是石家让他给你道歉,有台阶你就下。俗话说得好,胳膊拧不过大腿,就是不为你考虑,你也得想想你的家人。” “可若是石家欺负咱无权无势,你也不必怕,家中大娘肯定能为你讨个公道,咱也不缺这顿饭,大不了就走,惹不起,咱躲得起,你说呢?” 石秀兰说话时温声细语,给秦扶清整理着衣襟。 秦扶清点点头,“我知道了师娘。” 此事因他而起,连累师娘还要为他着想,这就已经够了。 再说,他伤在明面,石明卓伤在暗处,谁伤的狠还说不好呢。 他就是要打出气势来,叫人不敢惹他,不信再去县学,除了石明卓,还有哪个敢招惹他? 一行人去到石家,下了马车,看见石府宽阔的正门,单是那两扇大红门,都足有两三米高,门前两个石狮子,立起来比马车还要高,气势十足。 府外早有小厮在等着,上前来放脚蹬,请他们下马车,这才打开正门请他们进去。 绕过影壁,沿着青石铺成的甬道蜿蜒向前,不远处,亭台楼阁,飞檐青瓦,雕栏画栋,如花女侍,姹紫嫣红,翠竹挺拔,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精。 处处都透露出有钱人的气息。 石秀兰和娄含真被人领去后院,临分别时,娄含真凑近秦扶清耳边小声道:“一会儿若是看见那个人,我定要替你讨回公道!” “娄姐姐,你不要管,不然师娘肯定为难。” 娄含真不乐意地嘟起嘴,一想到石头的伤,她就恨的牙痒痒。 秦扶清和娄雨贤一同在前院里等着,等了许久,只有管事叫下人送来茶水糕点,却一直不见石家主人。 管事的托言道主人家都有事,到吃晚饭时便能看见了。 娄雨贤与之赌气,愣是一口茶水不喝,一口糕点也不吃。 石家如此待客,其态度已昭然若揭。 他们还在这里等,又能等到什么公平结果呢? 娄雨贤起身欲走,从门外施施然走进来一人,只见那人身穿羽衣,长发飘飘,若不是绾着男子的发髻,他肯定能认错。 “你是?”娄雨贤问道。 秦扶清却认出来来人,正是石堰山。 石堰山眼神从他身上轻扫,却没相认的意思,对管事道:“爹叫大哥带明卓来道歉,他人呢?” 管事一脸为难,老爷确实这样吩咐了,可小少爷打死都不愿意出来,他赶鸭子上架,万一客人走了,招待不周的恶名还要落他头上。 幸好七少爷回来了。 他连忙道出详情,石堰山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随即对秦扶清招手,“你来,我带你去找他。至于他会不会道歉……” 秦扶清粲然一笑道:“无碍,石少爷打伤我,其实我也打了他,这事因我们二人而起,没得只叫他一人道歉的道理。他不与我道歉,我也不必与他道歉,这次我来,是陪老师师娘来探亲的,并无其他争端,日后就是别人问起,我也这样说。” 石堰山静静看他一会儿,扯唇笑了。 一旁的管事感激涕零,瞧瞧这孩子的觉悟,绝了! 第122章 讨论学问 来时的路上,秦扶清就对老师说了自己的想法。 石明卓生性桀骜不驯,指望他来道歉,又是在他的主场石家,简直难如登天。 秦扶清也不稀罕一两句道歉,对他来说,擒贼先擒王,把石明卓揍一顿,就能把校园霸凌的苗头扼杀掉,所以他打这场架,就这么简单。 至于故意让石明卓把自己打出明显的伤,又在山长面前装弱势,是怕真把石明卓打出好歹来,石家会找到他家中去。 他不想把家里人牵扯进来。 如今得到石家一百两的赔偿后,秦扶清也没清高地觉得不该要这个钱。 石家有的是钱,既然拿给他了,那就是他该得到的。 钱有了,麻烦也没了,一石二鸟的事。 秦扶清才懒得继续和石明卓牵扯不清。 石堰山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费心思,他对秦扶清道:“你不是想要借书吗?到我院里坐一坐吧。” 此事秦扶清拿主意,娄雨贤也没再搅闹,见石堰山也像是读书人的打扮,又说什么借书,好像与弟子早就相识,心中疑惑,也跟了过去。 石堰山的别院,比娄雨贤住的宅院还要大,里面小桥流水,竹林掩映,楼阁里摆放着一张焦尾琴,秦扶清都能想象到他一身羽衣坐在琴台前弹奏的样子。 注意到秦扶清的眼神,石堰山道:“想弹?” 秦扶清摇头:“我不会。” “嗯,那就不弹。” 娄雨贤:“……” 他很少来石家,知道石堰山,也只是听闻名字,知道些许事迹,却无法把名字和人脸对上。 先前只是听说石堰山效仿魏晋七贤,有避世隐居之意,其人容貌昳丽,宛若好女,性子古怪。 如今亲眼见了,相处过,才觉得传闻有些道理。 石堰山不怎么爱说话,也不喜主动挑起话题。 按关系来说,他该叫娄雨贤一声妹夫,可从始至终,只与秦扶清说话,对娄雨贤只有淡淡的眼神交汇,并不曾主动交谈。 娄雨贤心想,人家是主人,他一个客人,主人不语,他一个客人上赶着找话题,岂不是没话找话? 干脆也不说话。 石堰山的书房是栋木制小楼,四周环水,过桥才能到藏书楼里。 外面的横梁可见滑索和木桶,都是为防火做的措施。 进了书楼,秦扶清就如同老鼠掉进米仓。人在古代,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书,这时候书籍昂贵,老师为了买书,都要掏空家底,不得不额外收徒养家,也才两个木架的书。 可石堰山的书房里,足足两层楼,都是书。 从竹简到羊皮纸,从发黄的老旧麻纸到干净些的纸页。 就连娄雨贤都动容道:“好多古籍!” 石堰山道:“有些是孤本,恕不外借,只能在楼内阅览。” 二人这才有了第一句对话。 “这是五臣注本的《杨子法言》?”娄雨贤在身上擦擦手汗,视若珍宝地掀开书页。 秦扶清凑过去看,“老师,杨子是哪位先贤?” “杨子原名杨朱,是战国时期的重要人物,百家争鸣,杨子的思想足与墨家儒家相抗衡,只可惜其思想并不为当时其他先哲所接受,其着作几经战乱,到如今也少有流传于世,未曾想,竟然能在石家藏书阁一见真容……” “杨朱……”秦扶清觉得这个名字就熟悉多了。 可惜老师一心扑到书里,求知若渴,无心再给他解答。 石堰山道:“他主张‘为我’与‘贵己’。顾名思义,就是自己最重要,人活在世,要多为自己考虑。” 他接着给秦扶清讲起关于杨子的典故,有一个成语叫“一毛不拔”,讲的是杨子墨子和两个人的学生在探讨问题。学生问杨子:“如果让您拔下一根汗毛,全天下的人都能受益,您是否愿意?” 杨子说,天底下不幸的事并非是拔他一根汗毛能解决的。 本来这话里的拒绝意思都很明显了,死脑筋的学生继续追问,如果真能解决,他愿意拔吗? 杨子笑而不语。后来他的学生对世人解释,说如果有人以财富诱惑削去你一块皮肤,日后你就会为了更大的诱惑付出更大的代价,汗毛虽小,也是人身的一部分。 这个解释并不能让其他人满意,对于高度宣扬个人自由的杨子,其他学派便大肆宣扬他“一毛不拔”,于是至今,杨子的着作少有流传,这个成语却常为世人所用。 秦扶清听罢,对那一段百家争鸣的学术盛世越发向往。 娄雨贤从沉浸中抽离出思绪,对弟子道:“杨子主张贵己,是希望人都能专注自己,把济世的手段寄托在向内求,而非统治者以各种手段御下,教化百姓,让百姓自治,若人人都能贵己,天底下哪还有那么多烦心事呢?” 接下来一两个时辰,他与老师一同读《杨子法言》,秦扶清也对这位隐身的先哲有了更多的了解。 杨子主张人应该顺应自然,放纵天性,不畏惧威逼利诱,也不必羡慕功名利禄,人要自己主宰自己的生命。在他倡导的理想社会中,每个人都要承担管理自我的责任,自己是自己的主人。 不给人添麻烦,也不要别人给自己添麻烦。 结合着后世的相关阅历,秦扶清对杨子的理解更深了。 这位先哲的思想着作倘若没有失传,流传到后世,又该是多少人的精神指南? 看着手中泛黄的纸页,想着未来某一天它可能会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秦扶清心中泛起圈圈的涟漪。 “石大哥,这本书我能抄写吗?” “可以,只能在这里。” 他和老师在读书时,石堰山也拿了一本书,默默坐着读起来。 书楼里只有他们三人,气氛还挺和谐。 娄雨贤一听能抄书,立马来劲了,要找纸笔开始动手,谁知石堰山指了指外面的大太阳,提醒道:“开饭了,先去用饭吧。” 娄雨贤这才发现外面太阳高悬,已经到了饭点。 肚子虽饿,他学习的劲头更甚,只想赶紧吃完饭来抄书。 秦扶清亦是如此。 第123章 钱生钱的生意 到用餐时,也没秦扶清想的那样,偌大的石府人全都乌泱泱地摆上几大桌。 他们在石堰山院中,便跟着石堰山在别院用餐。 听下人讲,石秀兰和娄含真被留在后院,已经吃罢饭到房中歇息了。 石家饭菜自然可口,可秦扶清压根没心思吃,他右手还不方便用力,只能用左手匆忙往嘴里扒饭,填饱肚子,然后跟着老师再次一头扎进书楼。 他没法抄书,抄书的重任就落在老师头上,秦扶清找其他书看,石堰山不在书楼看书,而是在外面的竹林里探亲。 有侍女给他们添茶倒水,一下午的时间飞快过去,到傍晚要离开石府回家去,娄雨贤的书也才抄一半。 娄雨贤一步三叹气,秦扶清道:“老师,我已经和石大哥说好了,等我手好一些,就来找他把剩下的书抄完,你别担心。” 这话叫石秀兰听见了,她先是问:“抄什么书?”随后又问:“你叫哪个石大哥?” 这时候娄雨贤才清醒些:“我早就想说了,石堰山是你师娘的弟弟,你怎么能叫他石大哥呢?” 接着就是一段辈分排序,秦扶清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回去路上,娄含真闷闷不乐,秦扶清小声问道:“娄姐姐,谁惹你了?” “没谁惹我,只是那个石明卓好大的架子,我竟不曾见他一面,也没法替你讨回公道。” “算了算了,跟他计较什么?”秦扶清笑着安慰师姐:“我还庆幸呢,要不是他打了我,我怎么有机会来石家,又怎么有机会看那么多的书?” 石堰山在箬山别院里的藏书,可没老宅这边多。 他和娄雨贤看了一天书,两个人都没见到石家主要人物,石秀兰本该气娘家不重视夫君,可看他俩都对此心满意足,不由气笑道:“你们两个书呆子,要是石家拿书砸你们以示羞辱,估计你们都能飘飘欲仙吧?” 对此秦扶清表示:“好看,爱看,多来点。” 厚脸皮的样子让石秀兰心中也宽慰不少。 娄含真心疼秦扶清的伤,怕他伤到手臂,误了日后考功名,回到家后什么事都不许他做,还把自己刚聘用的小丫鬟小香借给他,平时能帮他做些轻便活。 秦扶清养了一个星期,胳膊才渐渐开始结痂,只是还不能动作,咬掉一块肉,总要时间来恢复。 他不敢回家,伤没好完全,也没去县学。 隔三差五,兴许是怕他无聊,石堰山便叫马车来给他送书读。 这些书都是石堰山挑的,也没什么规律,可能有时候兴起,自己觉得好看,便送来了。 有好几本都是琴谱,秦扶清看都看不明白。 石秀兰倒是会弹琴,未出阁时学过一段时间,不算精进,娄雨贤就不说了,他只会吹箫,不会弹琴。 毕竟弹琴也是要有资本做支撑的。 秦扶清读完书,下次石堰山的马车来送新书,他都要把看过的书还回去。有两本琴谱,送回去下次又回来,如此反复三两次,秦扶清才有所了悟。 或许,也许,石堰山是想把琴谱送给他? 果然,他留下琴谱之后,石堰山再没送过琴谱。 有琴谱,没有琴,也不会弹琴。 秦扶清得师娘教导,总算知道古琴有七根弦,从外到内依次是宫商角徵羽文武,还有一些更古老的琴,只有五根弦。石秀兰学琴,除了注重琴艺,更多的是注重分辨琴的好坏。 一把琴,是否是名琴,样式如何,购价几何,这才是她们学的重点。 就跟后世有些人学品酒一样,并非是喜爱酒,而是为了撑场合。 石秀兰主要学的是绣功,就小时候学那几年琴,到现在只记得一些基础知识了。 周霆见他整日拿个棋谱,给出主意道:“你这么想学,石家不是赔的有银子?干脆去找个琴师教一教你。” 石家赔他一百两银,秦扶清不想告诉家里人受伤的事,百般央求老师帮他瞒下来,赔偿的银两老师也都给他,带他存在银号里了。 一百两银子,对他们几人来说都是天价,不知要赚多久,想破多少脑袋才能挣来。 可石家呢,随便一出手就是一百两。 人比人,气死人。 王宝达轻推周霆:“你就知道把钱花了,扶清还要读书,考功名,这钱留着日后进京赶考不好吗?苏木,你说对不对?” 殷杰一人去县学,秦扶清与小伙伴们整日在娄夫子家做伴养伤。 为了他的伤,周霆好几次都想去县学揍石明卓。 秦扶清提醒他石家家大业大,若是得罪了,后果他们无法承担,反而会危害自身。 周霆又开始想怎么套麻袋合适。 秦扶清怕他真做出傻事来,让王宝达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苏木还特意找苏阿爷给秦扶清看过伤,说是家中祖传的伤药,拿来两瓶,还没要钱,苏木每隔两天给他换一次药,都不用再额外找大夫了。 “我不知道。” 苏木并不关心银子怎么用,他也生气,每次给秦扶清换药,他都想怎么才能不惊动人报复回去。 翻阿爷的医书都比以前翻得勤了。 “这钱我留着有用,单是放银号里留着以后用有什么意思,又不会涨利息,”秦扶清老早就在想这件事了,这笔钱到底该用在何处,才能钱生钱,让他不愁花销呢。 “哎,你还想做生意呢?要是被夫子发现,肯定又要骂咱!” “对,你现在都是童生了,在读书一事上前途无量,何必去做生意呢,你看墩儿,他现在都不提他爹是货郎了!” “大毛!你找死!看招!” “打不到,就是打不到!” 周霆和王宝达又打闹起来,还差点碰到端着茶水的小香。 幸好周霆及时刹车,“小香,没碰到你吧?” 小香只摇头不吭声,加快脚步来到秦扶清面前,添好热茶:“秦少爷,小姐让我问你可有想吃的饭菜。” “小香,不要叫我秦少爷,”秦扶清大窘,顿时觉得自己靠在榻上的姿势都有些太过肆意了,“你去告诉娄姐姐,我不忌口,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第124章 如此主意(求发电) 小香得了话,抱着托盘跑走。 周霆和王宝达也不打闹了,走过来道:“我有那么吓人吗?她一见我就跑的可快了,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就是,见到你和苏木就不一样。” 秦扶清轻笑,把瓜子弹到王宝达身上,他接住扔进嘴里。 “你还好意思讲,谁让你抓她辫子的?差点害她摔倒。” “我那不是撞到她,想跟她道歉吗?”王宝达郁闷极了。 “行了,人家怕你,以后你们就小心些,别总是打打闹闹磕磕碰碰的。” 苏木敲敲桌子,拉回话题。 “你想用那银子做什么事?” “我现在只有一点眉目,刚好这事说不定你们能帮上忙,等殷杰回来,我再与你们一同说道说道。” 秦扶清话音刚落,周霆又长吁短叹道:“怎么又要等?就不能先和我们透透口风吗?” 不行。秦扶清懒得说两遍。 等到殷杰回来,在夫子家吃过晚饭,几人回到休息的别院,秦扶清这才说起正事来。 他拉张桌子,五人围坐在桌前,桌上烛火被王宝达吹得晃荡,周霆瞪他:“叫你别吃太多,非要撑得直叹气!” 王宝达又吐一口气,才道:“我也不想,可谁叫宋大娘烧的饭菜太好吃了呢。” 宋大娘是石秀兰新招的烧饭婆子,烧的一手好菜,说是先前在哪个地主家干过厨娘,后来地主落魄了,又出来找新的差事。 她虽然烧菜好吃,可人爱碎嘴,也不管是不是主人家,看不顺眼总要唠叨几句。是以被人辞退好几回。 到娄夫子家还没几天,就和石秀兰起了争执。她当着师娘的面,说师娘不会持家,家里恁大的院子,半块菜地都没,不像她第一个主子家那样,再有钱都要自己种菜来吃。 石秀兰有心不想要她,奈何自己也喜欢吃她烧的菜,再加上宋大娘没啥坏心思,干脆就闭耳不闻,把她留下。 王宝达也拜倒在宋大娘的厨艺之下,一到饭点,望眼欲穿,时不时就想跑去灶屋打听今天吃啥。 这才半个月,他小肚子都有点吃出来了。 秦扶清无奈,劝住周霆:“无碍,他还在长身子,过几年杀身就不胖了。” 殷杰笑道:“咱们读书人可也是要看外貌的,墩儿你小心些,别真成墩儿了。” 王宝达性格好,几个人都喜欢逗他,尤其是周霆和殷杰。 “苏木,你快替我说说好话,我胖吗?” 苏木的视线在他凸起的小腹上停留三秒,淡淡问道:“几个月了?” “什么几个月了?” “哈哈哈哈,他是问你腹中孩子几个月了,恭喜你啊王大宝,你要当爹了。” “不对,是当娘。”殷杰一本正经地纠正,几人又大笑起来。 闹了好一会,五人才慢慢冷静下来,开始聊起正事。 秦扶清说起他的想法,他想用这一百两银子,办个书局。 “什么!你想办个书局?”王宝达眼睛都睁大了。 “一百两听起来很多,可要办书局,能够吗?”殷杰皱眉开始算起账来。 周霆道:“怎么好好的,要办书局?” 秦扶清等小伙伴们问完疑惑,才解释道:“一百两想要做大做强肯定不可能。咱们可以一步一步来,先前我不是跟你们介绍过司徒瑞吗?我想找他合作。” 一百两对个人来说不算少,用来做生意也不算少。 可若是用来开书局,那就差得多了。 秦扶清不打算和县里的书局硬碰硬,他打算走出自己的门道来。 和司徒瑞合作,一来节省精力,二来和司徒瑞认识有些时日,对这人的人品放心,三来呢,司徒瑞肯定也会愿意加入他们。 秦扶清打算出版话本子,本县文教失衡,读书人不算太多,市场比较狭小,但他认识李益,二人也有合作,可以通过李益的商队把话本子卖去平阳府。 平阳府读书人众多,各种私塾社学草堂林立,还有太学律学算术医学等专科学校,虽未到半城人尽得识字的地步,开化的学生也比安溪要多。 自然而然对书籍和文房四宝有需求。 司徒瑞喜欢收集素材讲故事,这么多年来,一直和安溪县里的说书人有联系,把自己写出来的故事卖给说书人,出书让更多人读他的故事对他来说具有无比的吸引力。 秦扶清连合伙人以及售卖路线都想好了,小伙伴们听完,觉得开书局好像也没那么难。 只是…… “咱们是要自己印书?谁会啊?还要自己写故事吗?”王宝达急的抓耳挠腮。 懂得印刷的人才,到哪都抢手,尤其是各大书局都会培养自己的印刷人才,世代合作,哪里会轻易人才外流呢。 秦扶清从袖子里掏出半寸见方的木头块,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苏木,你帮我把印泥拿来,再拿张纸。” 苏木照做,把东西拿来后,秦石头用木章在印泥上按了一下,随后按压在纸上。 一个秦字就显露在纸上,字迹清晰明显。 “这不就是印章吗?” “对啊,这就是印章,”秦扶清耐心给小伙伴解释,活字印刷术的技术原理本来就和玺印相同。 先制作出一个个单字,然后把许多不同的单字按照需要有序地排列在字盘内,涂墨印刷。 印完后,字模还能取出来留待下次使用。 秦扶清简单说了印刷之法,听得殷杰几人心中火热,要是印刷书真有那么简单,那他们不也能做? 市面上一本书就要好几两银子,他们也不卖太贵,哪怕卖别人的半价,也发财了呀! “这个好,这个好!不过咱们得刻印多少个这样的小木章啊!”周霆有些头疼。 他还说这段时间总是看着秦扶清拿着木头和刻刀在那划拉,原来是在搞这个。 “这个简单,常用字不过几千,咱们印话本子,需要的字可能更少。不过还是需要你们帮忙,先统计要刻哪些字,再写出单个字的反文字模。我的胳膊暂时还不能写字,这个任务暂时先交给你们,至于做字模的人,就需要花钱来找了。” 第125章 分工干活 事不宜迟,几人决定要做印刷的生意,立马开始分工合作。 几人之中,单论字迹,秦扶清排第一,苏木其次,然后是殷杰,周霆和王宝达写的字只能算工整,挑不出啥毛病,也没什么大的优点。 如今秦扶清受伤,暂时不能动笔。殷杰去县学,没那么多时间,只能由苏木来写反文。 周霆和王宝达就帮着统计常用字。 秦扶清负责找合作伙伴。 他知道司徒瑞住在哪,第二日就找上门去。 按理说司徒瑞说书卖故事也挣了不少钱,在安溪县里买处宅院也不算难。可他这人好生奇怪,不买房屋,只租住。 他租的房子在一间大合院里,里面住着七八户人家,都是在县里讨生活的穷苦大众,里面的环境算不得好,每日不是为了谁家孩子打闹吵架,又或是洗菜水乱倒吵架。 今天你家鸡啄了我家菜,明日你家狗撵了我家鸡。 秦扶清自己家也没啥钱,还生活在农村,家中养鸡养鸭养驴,可十个秦家也没司徒瑞住的大合院里脏乱。 他来到大合院外,门是敞开的,他一时半会找不到下脚地,地上随处可见鸡粪,天一热,充斥着难闻的味道。 每隔十天半个月,房子的主人家都会来吵闹一番。 外面鸡飞狗跳,司徒瑞在房中写稿。秦扶清敲响门,里面传来司徒瑞懒洋洋的声音:“谁呀?” “是我。” “秦扶清?”司徒瑞连忙跳下椅子前去开门。 “还真是你!我正想着你你就来了,快快快请进!” 司徒瑞满脸堆笑,看见秦扶清就跟路上捡到钱似的。 秦扶清无奈叹气,在他门前石阶上猛蹭脚底鸡粪:“你就没想过换个地方住吗?” “这你就不懂了,这叫烟火气息,像我这样写话本的,不多沾点烟火气息,咋能写出来东西呢?” 他们的信息来源又不像后世那样,人在家中坐,随便敲敲键盘就能收集全天下的奇闻异事,自然不愁写出好故事来。 想要写出新鲜事,就必须找素材。 司徒瑞兴致勃勃拉秦扶清进屋,关上门就要讲院子里发生的男盗女娼的八卦,可话刚出口,意识到眼前人还不到十岁,又兴致缺缺地闭上嘴。 “算了,你还是快说找我何事吧,莫非是又想到了什么好故事?” 考童试之前司徒瑞来找过秦扶清,他以自己备考县试,无心胡思乱想为由,婉拒给司徒瑞讲故事。 这一晃好几个月过去了,府试都考完了,司徒瑞也没去找过他。 往司徒瑞房间一扫,秦扶清猜测他起码有一段时间没出过门。 放后世就妥妥一宅男。 秦扶清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意。 果不其然,司徒瑞听完眼前一亮,直拍手道:“这感情好,把话本子写出来,卖给读书人绝对有赚头!” 他与县里各个说书人联系甚密,先前秦扶清让他注意收集每个故事的听众都是哪个年龄段的,司徒瑞上心观察几次,发现不同风格的故事有不同的受众。 像花仙与读书人这种故事,年轻又读过几本书的人最爱听。 像花魁与卖油郎这样的故事,自然就是市井之人爱读。 人都是幻想生物,生活是残酷真实的,情感难以宣泄寄托,便只能通过各类故事代入自己,幻想能给平淡的生活带来一丝波澜。 市井之人顶多掏杯茶钱,坐在茶寮里歇脚时听那么几句,就是有些富贵些的,也顶多多添茶水,久坐几日,听个全场。 就那些个茶钱,能挣啥大钱呢。 可要是挣读书人的钱,那可就好挣多了。 司徒瑞爱讲故事,可他也爱钱,不可能不对秦扶清的提议心动。 他这人在市井之间闯荡已久,什么三教九流的都认识。 秦扶清让他找能做印章的工匠,他思索片刻,便推荐一人:“去找黑三吧,他说不定能帮到你。” 于是二人又马不停蹄地去找黑三。 司徒瑞口中的黑三,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物。要是没啥故事,也不会和他相识。 黑三是个在码头扛包的夯汉,脸上刺有盗字,这人犯过罪,被施以墨刑,在码头扛最多的包,挣最少的钱。 司徒瑞曾在码头采过风,很快就注意到黑三。 脸上刺字,怎么都该是穷凶极恶的人,可墨三被工头打骂,被人欺辱,从不还手,也不还口。到吃饭的时候,他也不与其他人坐一起,司徒瑞仔细观察过,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小口咀嚼,总是吃不几口又放回去。 吃得少干的多,脸上刺字又不凶狠。司徒瑞便主动与黑三结交,一来二去,便摸清黑三的底细。 黑三八岁时全家逃荒,逃到安溪县境内,全家人卖身为奴,黑三被一匠籍人士买走,隶属官府的工匠被官府所奴役,干最多的活,挨最狠的骂。 那老工匠买回黑三后,常对他非打即骂,发泄情绪,就这样黑三长到一十三岁,老工匠建的城墙倒塌,数百工匠被问责,他的主人家被判以徙刑,离开安溪县。 黑三偷走卖身契,然后就成了逃奴。老工匠待他不好,可黑三也因此偷学来一些木工手艺,逃走后用这手艺挣了一些钱,还找到他爹娘,赎回卖身契。 他重新有了家,也交了些朋友,可能是哪回喝醉酒,不小心提起自己的逃奴身份,便被人举报到官府。 黑三咬死不肯承认自己偷了卖身契,一口咬定是老工匠放他自由,可官府依旧对他施以墨刑,见他有工匠手艺,征召他为官府工匠,继续奴役他。 后来越来越多的工匠不满,甚至闹事,朝廷才允许工匠以银代役,黑三才得以恢复自由。 他如今仍旧是奴籍,却因被官府征召,无法入大户人家,又因脸被刺字,他厌恶给官府做工,宁愿去码头扛包挣钱,也不愿再做木匠活。 司徒瑞去过他家中,他老父母身体都不大好,多年劳苦生活,手脚具已变形,一家人生活在郊外河边的野草棚子里,全靠黑三扛包挣来的微薄薪水养活。 至于黑三做工吃的东西,便是从河边采来的芦根。 第126章 木匠黑三 司徒瑞听多了可怜人的故事,可像黑三这样命途多舛的,也是少见。 他见黑三家中的木器,确实做工精致,便以想要打造家具为由,找来木头,请黑三做了几回,给他工费,也算是帮他忙了。 黑三被人背叛后,人也警惕许多,谁也不相信,就是对司徒瑞,走得也不近。 司徒瑞道:“他木工天赋极高,听说老工匠未曾教过他什么,都是他偷学来的,只可惜他现在什么都不肯做,你要想请他帮忙,还要多下些功夫才是。” 赶去找黑三的路上,有司徒瑞讲的故事相伴,倒也不算无聊。 二人紧赶慢赶,先是去了黑三做工的码头,并未找见黑三,便决定去黑三家里找寻一番。 黑三家在郊外河边,芦苇荡附近,从远处看,确实看不出这里有人居住。 河边两间芦苇棚子,潮湿闷热,如今已是初夏,蚊虫众多,秦扶清不敢想这里居然能住人。 “黑三,你在家吗?”司徒瑞在门外唤道。 秦扶清仔细观察棚子四周,竟还被开辟出几分菜地,只可惜这里野草众多,稍有几日不上心,草长得都比菜还要高。 他见菜地里野草蔓延,心中猜测该是黑三家里出了什么事。 果然,黑三从芦苇棚子走出来,乍一看跟个流浪汉似的,他看见司徒瑞就像是看见救命稻草,拉着他就往屋里走。 秦扶清也跟进去,刚一进屋,就闻见一股恶心的腥臭。 晒干的芦苇铺成的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瞧着六七十岁的样子,老得已然蜷缩,直不起腰来。他裸露在外的小腿一只瘦骨嶙峋,另一只青紫肿胀,如同变异的萝卜一般。 老人家昏迷不醒,嘴里依旧发出痛苦的呻吟。床边还有一头发花白的老妇,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黑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沙哑:“你救救我爹,哪怕要我给你杀人都行。” 司徒瑞正愁怎么劝说黑三帮忙,这下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他连忙拉起黑三:“都是朋友,说什么客气话。扶清,你在这儿看着,我去找大夫来。” “不是朋友,”黑三到这时还在生硬地纠正,“我给你当奴。” 秦扶清道:“被蛇咬伤的?司徒,你去桂花巷子娄府家,找苏木来,告诉他这里有人被蛇咬伤,他会有办法的。” 司徒瑞连忙去了。 黑三这才注意到秦扶清,“你是谁?” “我叫秦扶清,司徒瑞的生意合伙人,今天来找你,是想看你木工手艺如何,可能帮到我们的忙。听司徒说,你现在不愿意做木匠,若是我能救得了你爹,你还愿意做吗?” “只要能救我爹,我愿意。” “那就行。” 秦扶清突然看见门前挂的木小鸟,走过去拨弄两下:“你做的?” “是。” “做工果然不错。” 木头小鸟扑棱着翅膀,把头埋在翅膀下,做的栩栩如生,连羽毛都纤毫毕现,灵动无比。 “你爹是被蛇咬伤的,当时处理伤口了吗?” 黑三摇头。他爹娘身子坏了,年纪也大,已经干不动活,平日里照料菜地,割些芦苇根回来吃,一不小心就被水蛇咬了。 老头子怕看大夫花钱,以为水蛇无毒,便没吱声,谁知道被咬的那条腿只两天功夫就肿胀如吹气一般。 要不是他今早突然晕倒,估计到死黑三都不知道他爹被水蛇咬了。 老两口一同瞒着他,他哪里能知道? 不到半个时辰,司徒瑞带着苏木坐马车赶来,苏木背着药箱,在野草丛里跑的有些艰难。 他大声疾呼:“扶清,你在哪?” 秦扶清连忙跑出去,“苏木,我在这里。” “你哪里被蛇咬了?快让我瞧瞧!”苏木脸色煞白,人都慌傻了,连忙要蹲下查看秦扶清的腿。 司徒瑞也急的一头汗,拍着腿大叫道:“不,不是他,病人在屋里!” “苏木,我没被蛇咬,是黑三的爹被微毒蛇咬了,伤口恶化溃烂,你快来瞧瞧!” 听到受伤的不是秦扶清,苏木这才冷静下来。 他抹去额上跑出来的汗,看一眼司徒瑞道:“怎么不早说?” 哎哟,司徒瑞跑着回城,到现在还喘不过气来,他说的喘,苏木只听到什么扶清,谁被蛇咬了,下意识就以为是秦扶清被咬了。 苏木带来的东西非常齐全。 屋里里太暗,他便让司徒瑞和黑三把病人抬到屋外,见病人的腿已经溃烂肿胀不堪,少不了要割开伤口放出污血。 黑三家里啥都没,连热水都要现烧,几人被苏木指挥的团团转,秦扶清没敢上前看苏木清创,他在远处收集能烧的干草和干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闻见皮肉腐烂的腥臭。 清创,抹药,苏木又给黑三开了药方,让他去县里抓药,每日两顿药,一顿都不能少。 可黑三家里根本不适合病人待。 秦扶清干脆说明自己要黑三做的事,如果黑三答应帮他刻字模,参与到合作中来,他便回县里租个院子,这样黑三一家就都能搬去县里。 黑三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光靠口头约定可不行,他们还要签订书契,和黑三,还有司徒瑞,都要签订合同。 秦扶清和苏木先回县里找房子,日后还要在这房子里搞印刷,因此要看重清净。 最后在牙人的帮助下,他们看中一处院子,五间正房,灶屋柴房什么的都有,院子里还有一口井。可供多人合租,巧的是最近租户都搬走了。 就因这口井,这处宅院身价倍增,一个月月租四两多钱,一年下来都要四十大几两。 他们的书局不是要县里那种供人来往购书的书局,用不着铺面,印出来之后卖去平阳府,这样大的院子刚好,有井,也省的日日要去巷子口公用的水井挑水。 于是拍板租下,先租半年。 黑三一家人当天就搬了进来,秦扶清好说歹劝,把司徒瑞也劝得搬家。 这边房屋宽敞够住,他日后要常来找司徒瑞,可不想次次都踩一脚鸡粪。 第127章 走上正轨 半年租金花去赔偿银的五分之一,秦扶清内心感叹钱不经花。 如今做字模的人已经找到,又有司徒瑞提供故事,可秦扶清不可能经常来此,他还要读书,等胳膊一好,就要常去县学。 到时候把大摊子交给司徒瑞,哪怕有书契在手,他也不能完全放心。 这时候必须有一个信任的、靠谱的,还必须要认识一些字的大人来帮他。 秦扶清和几个小伙伴相商,从殷宝松和王立来这两个标杆舅舅中,选择了王立来。 殷宝松明年要成亲了,离不开阿宝姑娘,他也不认识什么字,做不来这活。 王立来就不一样了,他没再开那个茶摊,整日在家中研究什么扦插杂交,受秦扶清影响,他也识字,能读书。 做他们的代言人最好不过。 于是秦扶清就把舅舅给叫来了,这样的好事,不叫上亲舅舅怎么能成? 王立来对秦扶清几乎是有求必应,他不懂什么话本子,可外甥没时间,日后还要考功名,他这个当舅舅的不过是挂名,做些小活,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这一日阳光明媚,秦扶清召集所有参与合作的人,在水井小院里开会,商议投资与分红的事。 苏木殷杰周霆王宝达四人以技术入股,承担日后校稿,写反文模型等文字工作,四人总共占两成股份。 秦扶清以资金入股,又有印刷的法子,他占六成股份。 司徒瑞算是他们这个摊子的总编辑,日后负责写稿收稿,也是技术入股,占两成股份,再根据日后刊印话本子的数量,有额外分成奖励。 王立来是秦扶清请来的掌柜,名义上对外的书局东家,他从自己六成股份里,拨出一成分给舅舅,又拨出5%分给黑三。 黑三也没想到,他一个奴籍也能分到好处。 书契由秦扶清起草,经过司徒瑞的仔细查看,又花钱请外面的秀才帮忙看了看,确认无误后,几人分别写名字、按手印。 接着就是给书局起个响亮的名字。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秦扶清,秦扶清想了想。 他要做的书局,只是从话本子开始,并不局限于话本子。 在石堰山的书楼里读书时,他就升起了这个念头,想尽可能地把更多古籍保存、流传下去。让后世之人,跨越千年的时光,了解先贤们的思想。 就像是秦始皇兵马俑唇上的指纹,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指纹,后人看见都能泪流满面,对千年前的风采遐想连篇,面对着实打实的文字记载,他们会不会有更多的体悟呢? 书籍是载体,以史为镜,鉴古博今。 “我们的书局,就叫镜今草堂,你们觉得呢?” “好,就叫镜今草堂!” 黑三爹的伤没有恶化,一日日在转好。 苏木给黑三娘也把脉看诊,开了几方药,慢慢吃着养着。 平日里黑三娘负责做饭,几人也省下请厨娘的钱,每个月把工钱给黑三娘,她不愿意收,觉得秦扶清救了他们,他们做这些是应该的。 秦扶清也没跟她讲什么大道理,私下和黑三聊天时,提了一嘴日后会想办法帮他脱籍。 既要脱奴籍,也要脱工籍。 黑三自是感激,买回来做字模的工具后,便开始着手做字模。 秦扶清只知道能用木头做字模,可又不知该用什么木头,只能由黑三慢慢尝试改进。 一开始,黑三用普通的木头尝试做了几个字模,印墨后再洗涮晾晒,很快就发现问题。 木字木纹疏密不一,遇水还会膨胀变形,第一次使用正常,第二次就不一样。 秦扶清知道,除了用木头还能用金属做字模,可他们没那么多钱,也找不到合适的铁匠。 考虑成本和取材,黑三最终决定以梨木、枣木、杨柳木为材做字模和字盘。 众人分工合作,最终选定秦扶清当初给李元义他们讲的那个花仙故事,取名为《花缘》,由司徒瑞定稿,周霆王宝达统计字,殷杰和苏木写反文,然后黑三制作字模、字板。 涂墨,印纸,再揭下,纸张上便现出《花缘》一文的内容。 “成了!” “咱们真的印出字来了!” “废话,不早就印出来字了吗?这叫刊印书,懂不?” “哼,我不懂,就你懂得多!” 司徒瑞捧着那一张纸,看了又看,心里美得不行。 光是印出来纸还不成,还要装帧。 书籍装帧里头的门道也很多,有卷轴装,有经折装,有蝴蝶装,最常见的还是线装。 线装就是将印好的书页累叠起来,打眼穿线装订,一般只打四孔,称为“四眼装”。 打眼穿线还需专门来做,司徒瑞找了几个相识的大娘,大娘们个个都会穿针引线,穿书自然也不算难。 就这样,镜今草堂磕磕绊绊地开始发展。 秦扶清胳膊上的伤养了大半个月,到六月底,秦家人来县里卖鸡蛋,拉着驴车来,给娄夫子送菜送鸡蛋。还有村里人采来晒干的野草,也一同拉来卖钱。 中途也没发现秦扶清受伤,只说他瘦了,人也高了。 他小时候捡柴在外面晒得黝黑,读书后在室内时间一多,皮肤也白了点。 瞧着瘦瘦高高,跟个文弱书生似的。 没法讲自己被人揍伤,自然也就不能讲书局的事。 秦扶清不仅没告诉家里人,连夫子都被蒙在鼓里,只当他成天带着苏木几人出门,是去书坊看书去了。 赶在去县学读书之前,秦扶清又去找了李益。 上次去平阳府赶考,他与李益结识,从他那里知道平阳府收什么满天星回家后便与家里人说了,当时村正在家中吃饭,便把此事告诉村里人。 从那天起,青牛村里的村民闲来无事就在田间地头采满天星,在院子里晒干,再带到县里卖。 怕这生意被人抢了去,村正还不许他们跟人说,饶是如此,村里人到别人村附近采满天星,还是引起了注意,有些聪明人打听到县里有商队在收满天星,也跟着采来卖钱。 有这么一层合作关系在,秦扶清找李益帮忙运书到平阳府去卖,也不算难。 第128章 回归县学 李益是个生意人,他也认识几个字。 接过秦扶清带来的话本子样本看看过之后,觉得这里面的确有利润可图,便欣然答应,随后二人签订书契。 李益从秦扶清这里以批发价购买,运到平阳府放到杂货铺里卖,由于两个人都不懂行情,拿捏不准该定什么市场价。 还要等李益回平阳府观察一段时间,书籍定价后,赚来的利益经营商和书局七三分成。 秦扶清许诺李益,前两年,话本子只会通过他向外销售,不再与其他人合作。 至于两年后,要看书局经营再做调整。 他说的条理分明,头头是道,比李益一个生意人还会做生意。再加上帮秦扶清卖话本,本就是无本的生意,若是做得好,二人双赢。 即使有活字印刷,想要拥有后世那样的印刷速度也是不可能的。 黑三全家人,再加上两个装帧的大娘,紧赶慢赶半个月,也不过刊印出三十本书。 在这期间,李益已经从平阳到安溪跑了个来回,也打听了平阳那边书籍的定价,和秦扶清商量过后,二人决定给话本子定价五百九十文钱一本。 比科举用书便宜不知多少。 李益运着货物返回平阳府,秦扶清他们只能焦心地等待卖书的结果。 短短一个月的创业,花去秦扶清赔偿银大半,若是这批书不能资金回流,他们的创业就很危险。 秦扶清胳膊伤也算长好了,只是和没受伤时相比,肩头那一块向下轻微凹陷,留下了疤痕。 他早早地来到县学,一进甲三班,所有学生噤若寒蝉,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秦扶清,至于一个月前的不屑,早已消失殆尽。 秦扶清对此很满意。 他这次挑了靠前的无人座位,也没人胆敢上前指点,于是乎安心坐下,拿出书来看。 有个人离开座位,向秦扶清走来。 那人停在他桌前,青色长衫轻微抖动,一双素白纤长的手拱起行礼:“在下戈玉扬,欲与汝交好,敢问你读的是什么书?” 秦扶清缓缓抬头,看见带着笑意的俊秀面容。 他起身,同样拱手行礼:“原来是戈兄,多谢你送的帕子。” 戈玉扬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些。 那日秦扶清受伤,流血不止,是戈玉扬雪中送炭,借他一条帕子。 那帕子左上角绣了一个“戈”字,这样罕见的姓氏,估计一个班里也不会有第二个,还会主动送上门与他打招呼。 秦扶清可惜道:“帕子上的血迹我洗不干净,送你一条新的可好?” 戈玉扬摆摆手,并不在意这个:“举手之劳,你不必在意。” 二人性子都不错,搭上话没多久,就亲亲密密同坐在一张桌前,秦扶清让他看自己正在看的书,就书中的内容讨论起来,一直到章教官来班里,戈玉扬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章克羽一眼看见秦扶清,轻哼一声,却没有说什么,敲敲戒尺,开始上课。 他最近在讲《礼记》,“君命,大夫与士肆。在官言官,在府言府,在库言库,在朝言朝,朝言不及犬马。辍朝而顾,不有异事,必有异虑,顾辍朝而顾,君子谓之‘固’。在朝言礼,问礼,对于礼。” “昨日我已经让你们背诵此文,可都背下了?” 章克羽随机抽了个学生起来背诵,有他复述一遍,学生昨日背的七七八八,站起来后磕磕巴巴也能全背下来。 “不错。”章克羽还算满意地点头。 读书人以科举为目的,经书之学都需要背诵,单说十三经,除去尔雅篇,总共需要背的字数多达六十二万字。 除了背原文,考科举的读书人还要背名家注释,阅读其他相关经典、史书和文学书籍。诸多正史加起来,其字数又是非常恐怖的。 所以想要考科举,记性不好真的要命。 县学之中,教官也多是教导学生背诵,以及考察对四书五经释义的理解。 “既然会背,那你们可知道这段文的意思?”章克羽眼神在班里学生身上一扫,学生们默默低下头去,一声不吭,生怕给他一个眼神就被叫到了。 “秦扶清,你来解释。” 秦扶清预料之内地被叫到名字。 他施施然站起来。其他同学也都安心多,大胆抬头看他,心里都犯起嘀咕来。 上次秦扶清和石明卓打架,连累章教官被山长骂,教官憋了一肚子气。这段时间秦扶清没来,石明卓也没来,章克羽偶尔在课上提起秦扶清,语气里也满是怨怼。 明知道秦扶清一个月没来上课,章克羽这是明摆着要为难他。 很多人会有一种偏见,觉得古人学习文言文不难,毕竟看的古书里,他们说的都是文言文。 实际上呢,写在古书里的人物语言,都是书面语,他们生活中说话并不会刻意省略。古时候书写工具是竹简,刻字麻烦,写多了还重。 西汉时期东方朔给汉武帝写了一篇三万字的奏章,共用三千多片竹简,需要两个人抬着进宫。 这样一想,古人写书面文,能不省略吗? 这也就造成一个后果,先前时期的着作流传下来,没有老师解读,一个普通读书人是没办法正确理解原本的含义的。 章克羽明知如此,还挑衅地问道:“难不成你在家养伤,竟连书也不读了吗?娄教官是你的老师,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秦扶清没好气地看他一眼,眼神轻蔑,他只慢了一会,章克羽就开始咄咄逼人。 他恨不得问一句:“狗叫什么?” 可是不能。一旦他不尊师敬道的名声传出去,这辈子科举的仕途就走到尽头了。 他只是慢吞吞地道:“学生正在组织语言,教官您不要心急。” 礼记这一段文,主要讲的是朝堂之礼。在朝廷上,一切都要讲究礼,问话与对答都要合乎礼,才是君子之行。 礼记记载了先秦时期的各种礼仪制度,阐述了儒家的政治理想和治国理念,同时在音乐、历法、服饰、教育等方面都有重要的意义。 秦扶清不巧,早已把四书五经都已背完,章克羽为难错人了。 第129章 创业未半而… 他右手轻悬于胸前,左手背在身后,肆意自如地解释完全文,把班里的学生都给看傻了。 “不是,他还真会啊?” “难不成他早就学过?” 下面的学生窃窃私语,章克羽的脸比锅底都要黑。 可秦扶清成功答出来,他还不能说什么,只能一脸不情愿地道:“行了,读书人要有谦逊之心,不要刻意卖弄风骚,坐下吧。” 秦扶清:“……” 风指的是《国风》,骚指的是《离骚》,读书人常以风骚泛指文学。章克羽这样说,虽然知道指的是文学,可秦扶清总觉得自己被骂了。 他面上带笑,心里暗暗戳章克羽的小人:“多谢教官教导,学生知道了。” 接下来的课还算顺利,秦扶清虽然背过四书五经,也读了朱子注释集,可读书就是要博览群书,采众家之长。 然后就会发现这个说的好,这个说的也不错,咦,怎么这位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人嘛,既然要读书,就不能只揪着一个思想读,书读偏了,还不如不读。 一上午时间很快就过去,教官一走,班里学生就开始哀叹,他们接下来要抄书,要练字,还要背书,任务多的很。 秦扶清伸个懒腰,起来活动身子,便瞧见殷杰快步走来。 他出去见殷杰,殷杰把他前后看了又看:“怎么样?没人欺负你吧?” “谁敢欺负我?”秦扶清觉得好笑,“他们见到我,巴不得离的远远的,生怕赔我一百两。” “去你的!”殷杰没好气地笑着,“没事就好,怎么样,能跟上教官讲的课吗?” “有你每日回去教我,我能跟不上吗?” “哎,先前都是你带着我们读书,如今成我带你,这感觉可真奇妙。小时候你不是常说,谁要是比得过你,谁就当班长,你看这班长……” 殷杰一脸坏笑。 秦扶清没好气道:“这还没到旬考呢。” “行,那就等旬考完,我这次一定能升班!” 县学给学生分配班级都是按照考试名次来分的,成绩好就能往上升班。殷杰挂车尾考上童生,分到的就是排名靠后的班级。 经过上次秦扶清跟人打架一事,他拍着胸脯对其他兄弟表示,他一定好好读书,争取和秦扶清一个班。 下次再打起架来,二对一胜算也大。 有他们这几个朋友,秦扶清真觉得挺好。 在县学读书,可以自己选择是否在县学食堂吃饭,想吃饭的,需要在月初多掏一笔餐费。 家中有宋大娘做饭,他们才不会想不开在食堂吃。 晌午下早学,他和殷杰就收拾东西回家,在家吃过饭还能休息片刻,再来县学。 教官也不是每天都会讲课,有时上午讲学,下午就留时间给学生自己分配,背书也好,练字也罢,都是考科举必须学的。 临走时,秦扶清还和戈玉扬打招呼,“戈兄,我先走了,晚点见。” 戈玉扬冲他笑笑:“你要去娄教官家中用饭吗?” “是啊,你呢?” 戈玉扬跟上他们的脚步,他今年十六岁,走在秦扶清身边比他高一个半头。 戈玉扬也是在外租赁的房屋,还有管事与奴仆照顾他饮食起居。 “我住的地方不远,改日你和殷杰可以来做客。” 三人在岔路分开,看着戈玉扬远去的优雅背影,殷杰问道:“这人是谁?” “一个心怀正义的好人!” 别看秦扶清那天打架挺上头,其实他一直在关注周围的动向,他与石明卓约架,戈玉扬出于担心跟过来,喊人的是他,给秦扶清递帕子的还是他。 就连那日他选座位被人排挤,戈玉扬也隐有担心之意。 二人之前并不认识,秦扶清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选杰克苏,不可能人见人爱。 唯一的答案——戈玉扬是君子。 只有君子,才会厌恶恃强凌弱,想要帮助弱小。 德不孤,必有邻。 如此过了七八天,秦扶清在县学的日子还算轻松。石明卓一直没来,班里也没人敢挑衅他,戈玉扬在同舍生中名声挺好,他带头和秦扶清交好,慢慢地也有其他人对秦扶清示好。 有些人没主动欺凌他,秦扶清也不介意与他们交谈一二。 至于章克羽,经常找秦扶清回答刁钻的问题,有时他能回答出来,有时则不能,章克羽就会出言羞辱他一番,随后说出答案。 秦扶清全当这是求学路上的必经之苦,咬牙咽下便是。 这么一想,来自老师的霸凌比来自同学的霸凌还要过分。 前者因身份的权威,让学生无法反抗,即使反抗,也处于弱势,不被世人所理解。 面对同学的霸凌,秦扶清可以打回去,可以骂回去。可对着章克羽这样没有打骂,只有隐隐的歧视与刁难,他唯一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厉害,让所有的刁难都不成问题。 娄雨贤问过秦扶清在县学的事情,可他一概报喜不报忧,不想给老师添麻烦。 这日休沐,刚好李益的商队从平阳府回来。 秦扶清原本打算回家一趟,这下又泡汤了。 他和小伙伴们齐聚水井小院,李益也来了。 “李大哥,怎么样?书卖出去了吗?”周霆心急地问他结果。 李益叹口气,面露为难,抓耳挠腮道:“卖是卖出去的,可卖得不多啊……” 按照秦扶清给他画的饼,这些话本子应该会被那些读书人一抢而空。 秦扶清心底下沉,越是紧急的时刻越是要冷静。 他稳住心神道:“李大哥你别急,我们先来分析一下原因,是那些读书人不喜欢看话本子吗?” “那倒不是,我瞧他们也挺喜欢的。”李益讲起这段时间的情况。 话本子一送到他平阳府的铺子里,他就让掌柜的安排人在铺子外吆喝,本来店里就会有读书人来,他单独给话本子列一块地,还挺招眼。 有人被吸引来,翻看一两页就入神了,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他们往那一杵,没多久就把话本子给看完了,还问李益有没有其他的。 至于买,也是喜欢得不行才会花几百大钱买一本。 第130章 再次启航 有钱才能读书,但读书人也不是都愿意花几百文买一本薄薄的话本子。 尤其是读都读完了,还买回去那不傻吗? 于是乎,李益带去平阳府三十本话本子,只卖出去四本。 其中有三本都是同一个人买走的,说太喜欢了要拿回去送人。 小十天功夫,来李氏杂货铺看书的读书人络绎不绝,拦着不叫他们看吧,这不是赶客吗? 不拦吧,又没人买书。 也不是没有好消息,好消息就是话本子在读书人之中口口相传,给李家铺子带来不少新鲜客人。 铺子里人一多,就有人好奇里面卖什么的,然后凑上来看,看不懂没关系,总有一些人被其他货物吸引然后掏腰包购买。 秦扶清松了一口气,情况比他想的好太多了。 他还以为平阳府的读书人太正经,不喜欢读这些话本子。 不过……秦扶清拿起《花缘》,薄薄一本,印书时考虑到内容太少,他还专门把纸张裁小印刷,如此一来也不过十来页。 对读书人来说,读完也不过一盏茶时间。 倒是他考虑不周了。 “那怎么办?总得想个办法,要不就限制让他们只读前面的内容,后面的想看就要花钱买。”殷杰出主意道。 李益愁眉苦脸:“总不能安排人一直在那盯着吧?再说了,读书人也不是那么好得罪的。” 书坊里的书都能让他们看,凭什么杂货铺不能?要是传出去,他们铺子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要不,把书印厚一些,让他们不能短时间读完,这样他们想看后面的内容,就必须花钱买回去看。” 苏木沉思片刻后,想到这个法子。 其他人闻言也都赞同点头:“这个主意好。” “不过也有一个问题,如此一来,我们要做更多的字模,要花更长的时间印刷……本来就没挣到钱,又是一大笔钱,这可怎么办?” 司徒瑞这时出声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去听过戏,戏台子为了吸引观众,可不会短时间就把戏全都给唱完。” 一部完整的戏,通常都是由多“折”组成,没有具体的数量。 有些精彩的曲目,经常有好些折,一天演不完,就分几天演,常常台下爆满。 司徒瑞也是摸索着出版话本子,但他觉得可以参考戏折子的样子,来解决这个困难。 几个孩子没去戏院听过戏,懵懵懂懂。 李益连忙出声道:“这个主意好!把话本子分折,这样他们想看后面的,就必须买了。” 苏木和司徒瑞两个人的想法,一个是把故事变长,一个是把故事变短,都能解决问题。 “两个主意都不错,可咱们现在没钱,想把故事写长,成本太高,万一还是不如意,估计咱们的生意就要血本无归了。把故事变短……” 秦扶清思索良久,他脑子里有很多灵感,必须要想出最好的解决方案,“如果只是把书印的更薄,客人该不买账还是不买账,必须让他们养成付钱的习惯。” “咱们出小报吧。” “类似邸报那种?”司徒瑞眉头紧皱,这可不太妙啊。 唐朝时就有名为“邸报”的官方文书,由朝廷发布有关皇帝诏旨、臣僚奏议以及宫廷动态等消息,主要传递给地方官员。 他们不过是一家小小的书局,怎么能妄议朝政之事,出这种东西呢? 一旦被官府注意到,说不定几人都要进去包吃包住。 秦扶清无奈,知道司徒瑞这事误会了。 不过也很正常,从唐至今,出现的小报都类似于“邸报”,经常议政,有时甚至会公开朝廷未公开的信息,然后因为泄露机密被限制。 秦扶清要办小报肯定不涉政啊,他不过是个童生,只想靠卖话本子挣点钱的可怜小孩,又不是九头鸟,砍了一个头还能有八个头。 他要办的是学术报,写点市井消息,再写点连载的话本故事,偶尔出点谜题,帮人租赁房屋,寻找失物等等。 这样的娱乐报纸在前世一抓一大把。 受众非常之多。 到后期打出名声后,他还能在小报上刊登一些学术相关的文章,办点什么辩论赛,让读者写信来掰头,这不就不愁办不下去了吗? 小报主要面向的就是识字的读书人,他相信这样办下来绝对有搞头。 司徒瑞等人听了他的想法,也不由得陷入幻想…… 听起来感觉好有意思,内容好丰富。 而且这样的小报,单次做一张,正反面都有内容,读书人想要读,必须花钱购买,买了第一份,就会被内容吸引想要购买第二份。 如此一来,他们就能慢慢积攒客户了。 草堂创业未办而中道缺钱,大家也想不出比办小报更好的法子,干脆就搞起小报来。 既然要办小报,排版肯定要有,因报纸字迹比印书要小,还要再做一批字模。 时间上来不及,成本也高,他们第一批小报实际上算是大报,纸张四开合,字也大。 秦扶清按照前世娱乐报纸那样排版,把标题放大,在各种夹缝里插入解谜、一句话恐怖故事、笑话等。 司徒瑞负责写故事,这一次,他搬出三个新的故事,分别在三面连载,光靠他一个人还不够,秦扶清动员小伙伴,谁要是会写故事就大胆写,反正自家办的报纸。 可苏木他们对话本子的理解还不算深刻,短短几天压根想不出什么精彩的故事。 没办法,秦扶清只能咬着笔杆子,绞尽脑汁写了个原创恐怖故事。 秦扶清五个人,加上黑三一家,两个装帧大娘,还有舅舅王立来,司徒瑞,十二个人加班加点忙活三天两夜,总算印刷出五十七份小报来。 众人围着小报看了又看,司徒瑞喜道:“这次绝对能大卖!” 他们把印刷好的小报送去给李益,叫他的商队带去平阳,接着又是漫长的等待。 作为草堂的第一份小报,秦扶清他们多印几份,给参与其中的每人都分发一份纪念。 这可是他们雄图霸业的开始! 如果……顺利的话。 第131章 小报起势 夏日的清晨,天空犹如一片淡蓝色的绸缎,泛起几抹粉红和金黄饰以点缀。 平阳府人烟稠密,粮船云集。一大清早,便有人坐在茶馆喝茶听书,外面有人摆摊看相算命。护城河里来往船只频繁,几个读书人背着竹箧穿过虹桥,热烈的讨论在繁华的人流中并未引起什么注意。 “江兄,咱们今日再去李氏杂货行瞧一瞧吧,上次看的话本子可真不错!” “你还敢去?忘记夫子怎么骂的你?光顾着读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你还怎么考功名?” “哎呀贤兄~你这人好生古板。你看顾宜亮,他不读这些闲书,成天往那一坐就是一整天,人都是二十二三了,还只是个童生。你再看我,我脑子多活络,就是读闲书读出来的!” 另一个书生哑口无言,气闷不想理他,奈何被人黏得极紧,一口一个“贤兄。” 他无奈叹气:“好吧好吧,我就再陪你去一趟!” “太好了!你看,我抄书攒了一些钱,刚好买一本回来,到时候分给你让你也看看!” “你不是都看完了吗?还买回来做甚?” “你懂什么,当然是留着时时看咯。” 两个人像是小白鱼一般穿过嘈杂的人流,过了城楼,两边房屋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还有肉铺、庙宇、书院。 他们熟门熟路地走进李氏杂货行,这是家老铺子,在平阳府开了起码有二十年,里面商货齐全,就连读书人用的小玩意都有,价格不算贵,因此来的读书人还挺多。 一进货行,俩读书人直奔书柜,待瞧见上面没有蓝皮书可卖,江黎心猛地一沉,哀叫道:“不是吧?已经卖完了?” “哎,这是什么?” 书柜上虽然没有《花缘》,却多了一份份叠得整齐的纸张,上面印的有字,江黎顺手就拿起,眼神一下子被上面放大的标题给吸引。 “神捕风云录,第一回:河中女尸惊现荷城,神捕江黎毅然出山。” 江黎:“?”和他同名的神捕! “杭一你快看,这人名字和我一样哎!” 杭一拿起另一份小报,看见上面的横线外写有“安溪小报”四个字,接着便也注意到第一面的神捕风云录,看到江黎的名字。 “这是讲什么的?”杭一看见什么女尸眉头紧皱起来,江黎则兴致冲冲读起故事来。 想把小报办起来,肯定需要能吸引读者的连载故事,什么故事比较吸睛,又有噱头,又有市场,能吸引读者兴趣? 想必几千集的柯南能给人答案。 秦扶清没看过柯南,也不打算照抄里面的故事,反正他脑子的内容随便拿出几个来揉巴揉巴也能糊弄过去。 当然说是糊弄,其实他还是认真创作了。 神捕风云录的主角名叫江黎,是个三十多岁的沧桑中年男人,他无父无母,无儿无女,一人隐居在龟山之中。第一回的内容,主要是讲他的前同事周崇俊不远万里来龟山请他出山,解决荷城莫名出现的女尸一案。 文外的江黎很快就看完了第一回故事,连忙往其他地方翻看道:“怎么没了?” “啊???这就完了?” 他已经被文中与他同名同姓的江黎所吸引,一个三十多岁,独自隐居深山,靠在山里打猎野兽,如此武力高强、身世莫名的人物,让他莫名向往。 好强啊,这要是他就好了。 杭一也读完故事,忍不住在好友头上敲了敲:“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一章回。” “下一回在哪?”江黎恨不得马上就看到下一章。 李益是昨晚回到平阳府的,按照秦扶清安排,把原本的书暂时收起来,摆放出安溪小报,等待猎物上钩。 江黎二人在读报时,他一直在偷听,听到江黎的名字竟与秦扶清故事里的名字相同,也觉得实在巧合。 这会儿终于听见江黎问出那句关键的话,他整理衣衫,一挥纸扇,缓步上前,务必拿出李氏货行二少爷的风范。 “这位公子,你手中拿的小报,乃是平阳府独一份,这小报十天才出一期,想要看下一期,只怕你还要再等上十天了。” “十天?那么久?”江黎哀叹。 “这小报上可不止一个故事,公子也可看看其他版面。” “确实,其他版面的内容也很丰富。”杭一把报纸翻过来,四面写的都有内容,就连分区的夹缝中也藏有谜题笑话等。 最吸引杭一的,还是脑筋急转弯版面。 一旁的江黎还在为读不到接下来的故事抓耳挠腮,问东问西。 杭一合上小报,问江黎道:“什么今天是新的,明天就老了?” 江黎:“啊?”怎么突然问起他这个了? “问这个做什么?” “快说,回答上来我就给你买一份小报,如何?” 江黎立马开始苦思冥想,今天是新的,明天就成老的了,会是什么东西呢? “猜不出,实在猜不出,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答案吧!” “那作为回报,你给我买一份小报吧。”杭一狡黠一笑,他不喜欢上次的话本子,倒挺喜欢这小报的。 内容丰富,价钱也不贵,但是站这里看一会儿,根本看不完,他现在只想买回去找个清闲地方慢慢看。 “好啊,原来你在这等着我,一份小报多少钱?” “不贵不贵,现在正在做活动,一份小报只要八十文钱,要是连续购买八期小报,我们店还送一本价值四百文钱的《花缘》!” 八十文钱买一张报纸,这钱都能用来买好几斤肉了,可读书人宁可食无肉,也不可无书读。 再说了,两份小报也才不到二百文,比买话本子便宜得多,日后再买七份,直接白赚四百文。 江黎美滋滋滴掏了钱,拿走两份小报。 “现在你能告诉我答案了吧?” “喏,答案不在这?” 顺着杭一手指的方向,江黎看见小报上写着:“答:老婆。” 顿时恍然大悟,“好啊!今日是新娘,明日可不就是老婆了么?” 这个促狭的答案,让他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第132章 借势 老婆这个称呼,原本是用来称呼年纪大的女性。 不过早在唐朝,就有人用“老公”“老婆”称呼丈夫和妻子。 唐朝时一个读书人金榜题名,嫌弃糟糠之妻,便写对联给自己的妻子:“荷败莲残,落叶归根为老藕。” 竟是将妻子比为老藕,暗示她年老色衰,不堪为妻。 他妻子出身书香世家,看得出丈夫有休妻另娶之意,面对羞辱,提笔写下:“禾黄稻熟,吹糠见米现新粮。” 意思是她虽然日渐衰老,容颜不再,但只要丈夫耐心欣赏,糟糠也能变新娘。 读书人被妻子回复所打动,放弃休妻的想法,他妻子便写道:“老公十分公道。” 而读书人则回:“老婆一片婆心。” 二人的故事没有走向司马相如之流的常见结局,而老婆与老公的称呼也随着这个故事流向民间。 只是时人并不常用,毕竟老婆里带个老字。 这谜底既讲了老婆之来历,又有着风趣的巧思,回学堂的路上,江黎和杭一都在赞叹,还商量着说给其他同窗听,看谁能猜的出来。 果不其然,一个小小谜语难倒一大片读书人,等江黎揭开谜底,展示自己的小报时,立马被一拥而上的同窗给争夺去,争相阅读起来。 杭一比较聪明,闷声发大财,见夫子还没来,连忙拿着小报找了个僻静地方,安心地看。 短短两三日时间,李氏杂货行里的小报被读书人抢购一空,许多后赶来没买到的客人为此怒骂,天天问掌柜何时能买到小报。 有人想买第一份,有人坐等第二期。 一时间,平阳府好些学堂下课时的谈资都是小报里的连载故事。 有人喜欢神捕探案,有人喜欢读书人与妖狐的爱情故事,还有人喜欢少年肆意仗剑走江湖。 安溪小报上任意一个版面拿出来,都足以让人在同舍生面前吹嘘一波。 听过江黎神捕的故事没?知道荷城水里的女尸是被谁杀的不?啥?这你都不知道? 你问我知不知道?哈哈,我还没看到后面呢。 被人唾一口的滋味可不好,于是只能加班加点蹲守李氏货行。 “掌柜的,安溪小报来了吗?” “没,还没呢,这小报顾名思义是从安溪来的,我家二少爷已经去安溪采购了。” “还要等多久啊?” “起码也要五六天吧!” “行,到时候你可要给我留一份啊!”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李氏货行上演。 有些不识字的平头老百姓听了也好奇啊,什么小报,里头讲的是什么?人的好奇心一上来,什么都挡不住。 四处乱问,平阳府里的说书人就闻到银钱的味道,也上赶着想要买小报,看看里头到底写的啥。 那些买早的人,手里的小报被人加钱购买,他们八十文一份买回来的,等到第二份报纸运回平阳府时,足足涨了三倍的价钱。 一提起这事江黎就颇为自豪,他眼光真好,抢到了两份。 一份报纸八十文钱,秦扶清他们几人加班三天赶出来五六十份报纸,印刷起来比印书还要简单,因为报纸不用装帧。 第一批报纸是用来试水的,一旦察觉到起效,他们的小作坊就能大刀阔斧地运行起来。 秦扶清和司徒瑞他们在安溪焦急地等了好几日,终于等来李益的好消息。 安溪小报大卖!被人抢购一空,他几乎是被自家掌柜赶来安溪的。 第一批报纸卖来的钱不过四两多银子,比起他们投入的钱来说,不过是个小水花。 可正是这个小水花,让镜今草堂的诸位合伙人看到了希望。 两位装帧的大娘被辞退,司徒瑞他们开始全力以赴地开始印刷小报。 李益啥也不懂,坐在院子的竹椅上喝茶吃油果,井边的黑三几人忙的跟个陀螺似的,他就是那黑心的长工。 “都好好干,多印一些,我估计就是有个一两百份,回去也都能卖完,这下咱们是真要发财了啊!” 司徒瑞见他清闲,无比气闷。自己好歹是秦扶清口中的总编辑,只用干些清闲活,怎么现在也跟着印刷起来? 累的他腿疼腰疼,哪哪都疼。 还是黑三好,干惯了体力活,临时转行做印刷也没什么障碍。 黑三开始刻小字模,比起大字模来更考验工艺,不过秦扶清他们要去县学,印刷的活还得人干,黑三这才顶替上前。 “不行,得再招几个人!”司徒瑞发出绝望的哀嚎。 秦扶清一下学,就被司徒瑞拉到水井小院。 “招人?招人的话,得注重保密吧?” “那肯定啊!” “你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秦扶清把问题抛给司徒瑞。 司徒瑞眼睛一瞪:“你小子!我成管事的了是吧?” 秦扶清叹气:“你不是认识的人多吗?” “那些都是三教九流的,不靠谱。咱们要想把生意做长久,这印刷的法子就是咱们的立身之本!”司徒瑞看一眼四周,李益早就回去了,院子里只有黑三一家还有苏木他们几个,但他还是压低声音道:“你难道还不清楚,一旦被别的书肆书局发现这印刷的法子,他们可不会老实看着你吃肉,把残羹剩饭留给他们!” 他们若是做不出头,小打小闹地办个草台子,那些书肆才不会把眼神放他们身上。 可现在司徒瑞已经看到了办小报的火爆前景,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样的好生意,难道别人不能做?别人就不眼馋? “嗯……”秦扶清支着下巴,眉头紧皱,司徒瑞说的,也是他早有考虑的事,“要不,再拉一个人下水吧?” “谁?” “石家六公子,石堰山。”秦扶清道。 他重去县学之后,石堰山就没再给他送过书。秦扶清一直在忙,也没时间去他那里借书。 不过舅舅最近常去箬山种荷,与石堰山来往甚密。第一批小报印出来后,他托舅舅给石堰山送了一份。 也是时候去拜访石堰山,看能否抱上石家这条大腿了。 第133章 抱对大腿了 “石家?你还认识石家的人?”司徒瑞眼前一亮,对秦扶清提名的人非常感兴趣。 “那是,”秦扶清吹嘘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咱们这合伙生意的钱哪来的,你就没想过?我一个穷鬼,可没本事掏出这么多钱。” “难道,是石家?”司徒瑞试探地问道。 秦扶清高深莫测地点头。 “是也。” “你小子!原来与石家有这么一层关系,那咱就不怕了啊,直接横着走!” 司徒瑞开心死了,他坐等搂钱好了。 秦扶清拍拍他的肩膀,就是要有这么一股狐假虎威的劲。 再说了,他也没说错,办书局的钱确实是石家给的,他也确实认识石堰山。 只不过嘛,真相总是残酷的。 他也不确定石堰山是否愿意帮忙。 于是连夜修书一封,临感涕零,表明自己办书局的志向,以及当时面临的困境。 没多久,王立来就把外甥的信原封不动地带给石堰山。 他来石堰山箬山脚下的别院已是熟门熟路,刚来就自己给自己倒杯茶水,解渴了才指着信道:“石头给你的信,说想要请你帮忙,我估计是书局的事。石大哥,你愿意就帮,不愿意也不必勉强,你侄儿打伤石头的事,已经给了赔偿,石头心也大,我瞧着他早就不气了。” 倒是石堰山,为此很是愧疚,提出补偿,还让王立来在他别院里研究他那些杂交植物。 王立来对此十分感激。 不过箬山脚下植物众多,他这爱好很偏门,十里八乡也找不到一个同好,唯一一个能与他交流的,还是他的好外甥,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屁孩,成天不是去县学读书,就是搞什么印刷。 王立来通通不感兴趣,被拉去做什么名义掌柜,也是赶鸭子上架。 他现在只热爱研究植物。 石堰山不理解,但从不会嘲笑他。 哪像他爹娘,他说自己在研究植物,叫他爹一顿好抽,说他杏儿也不卖了,今年还折断老杏好几棵枝条。 王立来解释说自己是在做天大的好事,要是研究成了,利在天下。 “你还利在天下,都快二十的人了,咱村里谁谁谁娃都会跑了,你啥时候娶媳妇?” 王立来不堪其扰,用外甥需要照顾当幌子,成天泡在石堰山家里。 石堰山弹琴,他戴着草帽在园子里研究花草。 石堰山看书,他扛着蜜蜂箱去山脚找花蜜吃。 石堰山想要种荷花,王立来跑遍乡里讨来藕种。 一曲弹罢,石堰山才施施然起身,拿起信,修长的手指慢慢展开信纸,仔细读起来。 “可是说书局的事?” 石堰山点头:“正是,他想借我的势。” “这小屁孩,你不用搭理他,”王立来摆摆手,这两年经常泡野外,他晒黑了不少,“对了,你今天弹的是什么曲子?还挺好听。” “高山流水。” “哦哦,这个我知道,是什么伯牙子期弹的那个是吧?” “嗯,伯牙善于鼓琴,子期善于听琴,二人一个是琴师,一个却是樵夫。” “哈哈,听起来倒和咱俩有点像,你是读书人,我是个大老粗,你常说我能听懂你的琴音,可你也能理解我的志向,用石头的话说,这就叫知音吧?” “是的。” “所以,你当我是朋友,我就不和你说客气话了。我知你不喜世事,最烦那些狗屁倒灶,石头的事你不用勉强。” 石堰山笑了笑,夹着信纸晃荡两下。 “可我对他办的小报,确实挺感兴趣。” 他早就看了小报,内容丰富且风趣,连他都被吸引了。再说秦扶清在心中表明志向,想要传阅天下古籍,不让古书流离失所。 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没放过他的那些藏书。 读书人多,可爱书之人却不多。 听起来矛盾,实际上一点都不矛盾。 许多读书人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四书五经他们咬文嚼字地读,换到其他经史子集,对科举无益便不读。 石家之中,数石堰山收集的书多,可他那么多兄弟姐妹,那么多侄儿侄女,少有像秦扶清这样缠着他要读书的。 秦扶清读书还不限于四书五经,哪怕他翻出来偏门的书送去给他读,不久后也能收到阅后来信。 石堰山向来觉得世上俗人多,可偏偏遇到这么一对舅甥二人。王立来不过是个果农,在乡里吊儿郎当,未曾混出什么好声名,成日被爹娘撵着结婚生子,可他自己丝毫不急,往喜欢做的事情里一泡就是一整天。 秦扶清,亦是如此。 一个小小童生,竟敢插手开书局。说他精明吧,他能做出把赔偿银用来开书局的蠢事,说他愚蠢吧,他脑袋瓜里想的东西又是那样与众不同,还狐假虎威想借他的势。 信中,秦扶清说想借他的势,石堰山靠在摇椅上晃了晃,看着天边半天才移动半寸的白云,陷入思考。 石堰山没什么本事,就是命好。他是嫡子,又是他娘最小的儿子,出生时因爹娘吵架,他娘一气之下将他送回外祖家,长到六岁时才被接回石家。 石堰山的外祖姓何,在安溪可能不算出名,但去长芦,提起何东阳,则无人不知。何家原本是做盐运生意的,石堰山的舅舅何东阳考上进士后,在朝中做了几年京官,走马上任长芦做盐运使。 盐运使虽不过是五六品官职,却素来以“肥”着称,何家地位水涨船高,如今已是长芦有名的家族。 石堰山住到舅舅家中那几年,何东阳还在考科举,他只有一个姐姐,两姐弟情深义重,对长相肖母的外甥也是关爱有加。 可以说石堰山的诸多性格,都有受到他舅舅的影响。 即使后来被接回石家,何家依旧每年派人给石堰山送礼物,一年两三趟地送,以昭示对他这个外甥的重视。 石堰山在箬山脚下的别院,是他娘的嫁妆,他在县里有十多个铺子,也都是他娘独留给他的。 石堰山无心家业,他家里人也没盼着他建功立业,若是能做一辈子富家翁,不也挺好? 所以,秦扶清算是求对人了。 第134章 大卖 秦扶清的投诚有用。 第二日,王立来就带来三个帮手。 三个男性仆从,最大的今年十八,最小的那个十五岁,都是石堰山他娘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子,只听从于石堰山。 不过石堰山为人古怪,不喜与人交往,他所居住的箬山小院除了一个看门的哑奴再无他人。 往日这些小厮不在他身边干活,闲着也是闲着,石堰山挑了三个聪明能干的,打发他们跟着秦扶清做事。 秦扶清也不是张口求一求就能求来石堰山的帮助,他是拿书局股份换的。 虽然书局现在还没盈利,石堰山家大业大也看不上这点银钱,可该给的不能少给。 不然以后还怎么扯石家这块旗幡呢。 石堰山送来的三人,年纪最大的叫成琥,性格稳重,为三人中的老大;年纪第二的名叫书垣,最小的名叫墨瑹,长了一张讨喜的圆脸,笑起来还有俩小虎牙。 这三人是亲兄弟,成琥和书垣是双胞胎,单看外貌却看不太出来,成琥双眼皮厚嘴唇,书垣单眼皮薄嘴唇。人们常说双胞胎的性格多为互补,可他俩都挺沉稳,办事说话滴水不漏。 反倒是墨瑹咋咋呼呼,竟然被两个哥哥训斥。 三人来到水井小院住一间房,他们听从秦扶清的安排,不过两日就顺利上手印刷,整体的印刷速度也提升上去了。 秦扶清观察一段时间后,觉得成琥能挑起事来,便让他负责起整体的印刷工作,把黑三从繁琐的印刷中拯救出来,让他做出更多字模,能够适用于更多情况的字模。 如此一来,小院里每个人都能各司其职,司徒瑞也能专心撰写故事,校正排版。 秦扶清他们也不必一下学就往水井小院跑。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十天时间转瞬即逝,平阳府的读书人中,被安溪小报掀起的波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二期小报刚送到李氏货行,一大清早商铺外就被读书人挤的水泄不通。 “怎么还不开门?” “就是,还做不做生意了!” “开门啊!” 终于,两面八进的门板被人拆卸下来,李氏货行进出无阻碍。 那些读书人把风度抛到脑后,一个个脸上淡定,挤着跑着比谁都要快。 没办法,这十天的时间足够安溪小报酝酿出一场大的风暴。 就像是前世在校园里流行的追星娱乐一般,人在校园,只能通过一份份新鲜的娱乐早知道来获取圈内信息,谁知道的早,谁就能掌握接下来一星期的话题,身处风暴中心被人吹捧。 这样的风气一直到人人都有手机,上网获取信息唾手可得,那些年被人追捧的娱乐小报才慢慢退出大众的视线。 千万不要小看人对娱乐的追求,以及男人在吹嘘这方面的好胜心。 出于种种原因,平阳府的读书人,几乎都对安溪小报有所耳闻。 有人觉得花钱买这种对科举无益的小报非常愚蠢,压根升不起追捧的心思,只冷眼旁观自己的同窗像疯了一样挤破头去买一份小报。 而那些深陷其中的人,满脑子都是故事,各种新鲜话题的冲击,以及在同窗面前炫耀的得意,管它有用没用,先买了再说! 于是乎,一整条商街最大的盛景出现了。 只见李氏货行外乌压压地一群人,连门前的道路都被挤占大半。 过往的百姓见状自然好奇:里面该不会是有什么大降价吧?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 人的从众心理很可怕。 本来就拥挤的李氏货行又迎来一批不知里面在做什么,但也想挤进去看看的吃瓜群众。 万一能捡到大便宜呢? 李氏货行的掌柜都快急死了,连忙让伙计拦着,一边拦人一边朝外头大喊。 “掌柜的,给我来一份小报!” “我要十份!我先给钱了!”那人喊罢,哗啦啦地把钱往铺子地面一扔,一串铜钱的重量,差点把铺子里的青石砖块都磕开一个角。 偏偏这会儿外面还有吃瓜群众挤破头冲进决赛圈:“掌柜的,是有什么便宜卖吗?我也买!” 掌柜的哭笑不得,连忙请李益出山想想法子。 李益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见他爹便宜处理一批落过水的布挤进许多人外,再也没见过这样的盛状。 安溪小报好看吗?好看呀,他也看了,还挺喜欢,自个也留一份在身边看。 可至于这么抢手吗? 李益擦擦额上的汗,急火攻心,连忙让人维持队伍,只安排从西边门进买小报,其他客人从东边门进,自行采买其他。 谁若是不排队,便不卖给他。 这都是客人啊!谁敢这样无礼对待客人,准是要挨骂的! 自打李益开始接管家中生意,他爹就一而再再而三教育他,多待客人就要拿出最好的脾气来,买不起的也不要瞧不起,出门在外,遇人七分笑脸,能帮则帮,不能帮也不要瞧笑话。 这样准不会出错。 他老爹从一个货郎,白手起家经营起这么大一间杂货行,说的这些生意经肯定没错。 李益将之奉为圭臬。 可这会儿不得不拿起威严来,管控客人,叫他怎能不心中滴血? 幸好客人没在意,他们只在意能不能抢到小报。 李益擦一擦额上的汗,这次他带回来将近二百份小报,其中六十份份是第一期,其他全是第二期,原本还怕卖不完,可这会儿…… 他连忙跑到队伍后面开始数人,谁知道越数越多。 随着时间推移,无关紧要的行人看到杂货行外排起长队,好奇问道:“卖什么的?” “我也来排一下!” 李益数不完人,可他知道,要是让太多人买不到小报,他准没好果子吃。 连忙又跑去前面跟掌柜的说:“一人只能买一份,不能代买!” 幸好李益头脑灵活,这话说的早,从大清早卖到巳时末,两百份小报销售一空,他也累的口干舌燥。 买到小报的人心满意足,买不到的呢……这大夏天,外面的人顶着酷热排到现在。 刚轮到这位铁柱似的猛汉,他眼睑上的汗都还没擦,就听到掌柜说:“抱歉了客人,小报已经卖完了!” “你说什么!?卖完了??” 第135章 返家 李益将那位勇猛的读书人请上二楼,又是扇风又是倒凉茶,才将将熄灭他热的要揍人的怒火。 “下期小报再来,你们必须给我留三期!不然我跟你们没完!” “行行行,这个一定可以!” 掌柜的点头哈腰,心里苦涩。 他差点就被揍了,要不是二少爷搞得这个新业务,他一个卖东西的掌柜,哪里还会有挨揍的风险? 不过二少爷更惨,昨日才回平阳府,刚和老爷说了小报大卖的事情后,掉进钱眼里的老爷琢磨不到片刻,就立马让二少爷赶回安溪。 无论如何,都要加大供给。 第一次卖出去五六十份,十天工夫翻三番,后面还有一大堆人想买没买到。 出于生意人的敏感,李老爷察觉到安溪小报背后潜藏的巨大利润,至于二儿子休息的事,等挣够钱不就能休息了? 秦扶清他们这回没等太久,就等到带着商队重返安溪的李益。 李益将那日的盛况说给众人听,司徒瑞哈哈大笑两声,拍着李益的肩膀道:“李兄,你这说的也太夸张了。” “夸张?”李益嘴角抽动,他把卖报挣来的钱往桌上一堆,哗啦啦一阵响后,司徒瑞就不吭声了。 周霆眼疾手快,捉起一块碎银咬了咬:“挣这么多钱!?” 李益疲惫不堪:“我的那份已经拿走了,剩下的都是你们的。” 他们账目明显,拿过去多少份小报清清楚楚,价格也是早就订好的,李益骗不了他们。 看着桌上十几两银,草台班子一群人心中火热,王宝达甚至嘿嘿笑出声来:“我就知道,跟着石头读书比跟我爹做货郎好,这才多长时间啊,咱们就挣这么多钱了。” 周霆挨个咬银子,被苏木打掉手:“脏不脏?银子都被你咬小了。” 周霆心潮澎湃:“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好些钱。” 秦扶清只觉得身上担子猛地一轻,他轻松向后一靠,舒口气道:“你当我们见过?” “这还只是开始呢,来买小报的人实在太多,我算了一下,这次差不多有七八十人没有买到,你们得赶紧印啊!” 李益就跟催命似的,把身上的压力转到秦扶清身上,他一拍屁股,回铺子休息去了。 虽然现在有成琥三人帮忙,印刷速度加快,可活字印刷也是需要人手动调整字模排版的,想要再多印刷,还是缺人。 秦扶清一边让小院里的人先开工,尤其是司徒瑞,小报一火,他激动到差点心肌梗塞,跟疯了似的在小院里走来走去,边走边念叨:“有人看我的故事了?嘿,有人看我写的故事了!” 要不是秦扶清说他还有稿子没写完,估计他还要再发半天疯。 缺人手,秦扶清还要找合适的人手。 看来已经不能再瞒着家里人了。 这日下了早学,秦扶清和老师讲要回家一趟,便租了马车,赶着天黑之前回青牛村。 刚到村口时天还没黑,秦扶清从马车上下来,便注意到一些好奇的眼神。 青牛村少有马车来此,这个时间段突然有马车过来,在田里耕作的村民自然会好奇。 待看见车上下来的人时,有人反应一会儿才喊道:“那不是秦家的石头吗?” “哎哟喂,还真是他!大变样了啊!” “是啊,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要不怎么只有读书人能当老爷呢,你瞧瞧这,跟文曲星下凡了似的!” 村民人大声讲着,生怕秦扶清听不到,随后跟他打招呼道:“石头,读书回来了啊?” “叫什么石头,人家有大名,叫秦扶清!” “对对对,你瞧我这记性,秦扶清,真是名字也跟咱们不一样了。” 秦扶清笑着跟村里人打招呼,道自己今天回家是来拿换洗衣裳的,村民们扛着锄头,拎起竹筐,看天色不早了,干脆跟在他身后同他讲话。 有人问他是在哪读书,有人问他可曾见到县令大人,还有人问他读书花不花钱? 秦扶清待这些乡里乡亲的村民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和善态度,村里人没什么坏心思,问他的话也没什么恶意,他便一一解答。 正是因为他有了读书人的身份,村里人才会如此与他攀谈,见他没什么距离感,村里人也都觉得秦扶清好,没有那些读书人眼高于顶、瞧不起人的坏习惯。 说起他的好话来,越发没有心理负担。 夸他文曲星下凡,说他长的好,秦扶清一应收下这些吹捧。 早有人回去给秦家报信,还没等秦扶清走到家门,他爹带着他大哥,屁股后还跟着一串孩子,就这么来迎接秦扶清了。 虎头接过弟弟手里的包袱,锁头拉着哥哥的衣角。 秦春富问道:“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不是还没休沐吗?” 秦家人记二十四节气记得清清楚楚,什么时候该下雨,什么时候该春耕,何时要除草,他们不用掰着手指头都会知道。 可要说起家里孩子的出生时日和具体时间,总是会弄混淆。 就说王丽梅和赵草儿这两个当娘的,有时候也记不住。 她们生了孩子没两天就要开始干活,自己都在吃苦受累,忙的不可开交,哪里有心思记住孩子们的出生时日。 毕竟乡下人一辈子也难办一次生日宴。 可自从秦扶清开始读书,家里人就把他休沐的日子记得清楚,在白鹤滩读书时,十天休息一次,到县学里,一个月休息两次。 秦扶清去县学之后就没回来过,秦家人还找过去,怕他是没时间回来,特意带了菜和他换季的衣裳来,还怕打扰他读书。 当着外人的面,秦扶清没说自己回来的真正原因,只说自己带的换洗衣裳不够,回来再找两件。 虎头憨厚笑道:“娘要是知道,肯定又说你跟她一条心,刚搓完麻,娘就给你做了两件汗衫,怕你在城里热,你就回来了。” 秦扶清心中感动,低声问道:“家里都还好吗?” 他这段时日忙的,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偏偏家里人还如此惦记他,实在叫他愧疚。 “好,一切都好。” 第136章 全盘托出 回到家,乡邻们又同秦家人说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夸奖秦扶清的,然后这才各自散开。 暮色苍茫,低飞的燕如同一道流畅的线划过湮紫色的天,村子里炊烟袅袅升起,熟悉的柴火气息涌入鼻尖,让秦扶清觉得身心俱是一轻。 家里兄弟姐妹围绕着他,王丽梅见二儿子回来,喜得差点把饭菜都炒糊了。 赵草儿接过她做饭的活,她连忙奔回后屋,两只手在围裙上攥紧又放松,急匆匆问道:“你又长高了!不急着走吧?娘给你做的汗衫不知小不小,一巧,快去给你弟弟拿来,让他试一试。” 秦扶清穿长衫闷热不透气,早想换衣服了。大姐把衣服拿来,他换上单裤,穿上汗衫,觉得身上出汗都少了。 王丽梅笑着道:“小倒是不小,不过明年你就穿不成了。” “娘,我还没休沐,今晚回来明早就得去县学。” “那娘得赶紧给你这身衣服洗出来,夜里晾一晚,明天就干了!” 秦扶清道:“我自己洗就行,娘你歇会!” 他去抢脏衣服,没抢下来,王丽梅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抱得紧紧的:“娘不累,你歇着就好!” 秦木桥去后院菜地里摘了几个甜瓜,用井水泡了,等秦扶清换好衣服出来,一家人都在等着他。 招呼他坐下,招呼他吃瓜,锁头和驴娃子搬着凳子,比谁离他坐的近。 秦扶清吃了一个甜瓜,擦擦嘴,才回答爷爷的问题。 “阿爷,我今天突然回来,其实不只是为了拿衣裳。” 他看了眼大哥,大哥蹲在矮木桩上啃甜瓜,也时不时看他一眼。 秦木桥道:“那是为了啥事?上次去瞧你,我看你脸色就不对,在你老师家里没敢问,可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他上次去的时候,秦扶清正在养伤,出了那么多的血,人脸色能好才奇怪。 秦木桥当时没问,回来后怕家里人关心则乱,也没声张。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秦扶清突然回来,反叫他心里一悬。 秦扶清扒拉下汗衫,露出肩膀的伤来,倒叫郑氏一抽冷气,“这是咋了?叫狗咬着了?” 秦扶清哈哈大笑,“对,县学里有个人跟我不对付,我与他打了一架,他把我咬伤了。” 话音刚落,郑氏就扯着嗓子喊起来:“咋还有这样的读书人,有没有天理,把你咬成这样,不得报官吗?” 气的她恨不得现在就找上人家门,大闹一场。 听到动静,王丽梅也顾不得洗衣服了,跑过来一看,也要发作。 秦扶清连忙道:“我也把他给打了,他家里赔给我一百两银子!” …… 秦家院子诡异地安静下来。 一百两银子,啊? 秦木桥老成持重,握拳咳嗽两声:“那家人很有钱?” “很有钱,河东石家的第三代孙,我打得过他,但万一把他给打坏了,咱们没钱赔,我就让他咬了一口,他赔我钱。”秦扶清言简意赅。 郑氏心虚起来:“那,还有其他啥地方伤着了不?” 秦扶清坚定摇头:“就掉一小块肉,还缝好了,老师心疼我,连着给我炖半个月的鸡汤,我还长高了呢!” 秦春富挠挠头:“不影响你读书?” “不影响,现在去县学,都没人再敢招惹我了。” 秦家人松口气,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莫名的神色。 那种表情,秦扶清很熟悉。 他莞尔一笑,“阿爷,我这伤的不亏吧?” 秦冬财到底没忍住,嘿嘿一笑:“不亏,就是打你你阿爷阿奶心疼,换我挨打能挣这好些钱,我宁愿天天挨打!” 赵草儿翻个白眼,偷偷拧他后腰。没看大嫂都快心疼哭了吗? 郑氏没好气道:“瞧你那出息!” 可她心里,也没方才那些气了…… 钱消百气啊! 秦木桥不吭声,自己孙子说的轻松,可当时受的苦和委屈,只有他一人扛着,打伤他的要是村里的孩子,秦家人还能上去帮衬。 可对面是什么河东石家,哪怕他是个老农,也知道石家的名声。 毕竟石家收粮,他们卖粮。 叫他们怎么为孙子讨公道? 秦木桥心里发酸,一时间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回过神来,对秦扶清只有一句话可说:“你受委屈了。” 王丽梅这才啜泣着流下泪来。 “好了,娘,你哭啥,伤都好了。” “娘一想到你,受了伤,还不敢跟家里说,娘就心痛啊!”王丽梅哭的嘴唇都在颤抖。 秦扶清就是怕家里人因此冲动,才刻意瞒着。没想到伤都好了,家里人好像更加觉得他受委屈了…… 秦扶清挠挠头,他习惯得到和代价划上等号,所以不觉得自己这次受伤有多亏,也并不会因此委屈。 可上辈子是孤儿的他,不知道爱是世上少有得到而不用付出代价的东西。 秦扶清被两个弟弟抱住,闻到他们身上淡淡的汗臭,感受到他们的手笨拙地在自己背上抚摸,只觉得胸口涌出一种让他诧异的温暖。 还有些不好意思。 好不容易,秦扶清才从家人的安慰中挣脱出来。 又扔下一个重磅炸弹:“那一百两银子我都花完了。” 秦木桥:这下好了,不用说钱都归秦扶清分配的话了。 可下一秒,又升起巨大的好奇:“你没做坏事吧?” 他实在想不到孙儿要怎么在短短一个月内花光一百两。 王丽梅也不替儿子委屈了,她处于震惊中,就差秦扶清一说出干的坏事,她就要脱鞋上手揍人了。 秦扶清皮一下才开心,他果然还是喜欢正常点的家庭氛围。 “阿爷,我用这笔钱和苏木周霆几人合作,舅舅也参与进来,我们呢,开了一家书局……” 秦扶清趁家人冷静下来之时,把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如实交代。 包括他先前与司徒瑞合作,二叔曾撞见过他和李元义,也好解释与司徒瑞的相识。 然后就是赶考路上遇见的李益,他之前也和家里人提起过。 不过那时候这些人还只是与他萍水相逢,如今已成合伙人了。 第137章 搬救兵 秦扶清少有瞒着家人的事,凡事坦荡,又何必隐瞒? 他与秦家说好听了是利益共同体,说的不好听些,那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秦家举全家之力,供他读书,日后他读成了,全家跟着吃肉,他读不成,也占了全家人的便宜。 所以秦扶清想的很明白,该说的事可以晚点说,但不能不说。 他把前因后果,以及当下的困境说的明明白白。 一百两赔偿银他不想坐吃山空,就用来开书局,书局借了石堰山的势力,有人做编辑,有人做字模,有人做反文字体,挣钱了,虽然还没挣回本钱,可照当下的趋势是早晚的事。 秦家人必须有这个意识,小富即安在他们家不存在的,他们的思想必须跟得上秦扶清。 每次秦扶清一回家跟家里人说些什么,都无异于在秦家人心头刮起飓风。 秦木桥坐在门槛上想了半天,想不出那被几百人哄抢,一份能卖八十文的小报长啥样。 八十文,能买好多鸡蛋了啊。 买那什么小报,是能填饱肚子,还是能做啥子呢? 别说秦木桥想不明白,秦家大多数人都想不明白。 生于斯长于斯,他们心中天大的事都和粮食有关,花钱要花在刀刃上。 阶层不同,看重的事物自然不同。 幸好秦扶清带回家一份,他让家里识字的兄弟姐妹凑上前来看,只看了一两个故事,孩子们就被吸引进去了。 秦春富咂巴嘴巴,他知道儿子会扯故事,小时候给猫娃子和锁头讲的什么孙猴子,把全家人都给迷住。 他儿子脑子里稀奇古怪的事多着呢,难不成真是文曲星下凡? 王丽梅不懂这些,她凑过去看小报,看也看不懂,还得要小儿子给她讲上面写了什么。 王丽梅觉得儿子很厉害,怎么什么都难不倒他呢? 崇拜会让爱更加虔诚。 秦冬财和赵草儿也看不懂,但他们懵懵懂懂察觉到风向,秦家要变天了。 说不定以后不用靠老天爷赏饭,成天要担心饿肚子的事了。 秦扶清对阿爷道:“如果书局能办起来,咱家就不愁钱花了,到时候咱家也能再盖几间新房。阿爷不是总念着给太奶奶迁坟么?有钱了咱们就把太奶奶的坟给迁来。” 秦木桥又楞了,他爹死的早,他娘养了他两年,实在养不起,就将他送给他爹那边的亲戚,他上街讨过饭,饿着肚子走过几十里路卖过菜,他娘被逼着改嫁,直到天人永隔,母子二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这一点都不耽搁他想他娘。 逢年过节要给祖上烧纸,别人都有地可去,他没地方去。 做梦秦木桥都想把他爹他娘的坟给迁一块去,他年纪也大了,早晚要下去,到时候一家人也能团聚。 可家里哪有这个条件? 也许是哪次过年时说过几句糊涂话,不曾想竟让孙儿给记在心间。 秦木桥凹陷的眼睛里泛起混浊的湿意,背部好像更弯了。哪怕两个儿子长大,孙子也不小了,他依旧想撑起这个家,从不曾弯下腰去,可这会儿见孙子信誓旦旦的模样,他心中竟然萌生出休息的想法。 “好,”秦木桥的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骨头,他艰难道:“你日后有出息了,把你太爷太奶都迁来,咱们家就彻底落到村里了。” 日后,秦家人世代在这片陌生的土地耕耘,死后灵魂也有了安息。 秦扶清再次取得家里人的支持,他想让大哥虎头不再下地,转而跟他去书局做活。 秦木桥自然同意。 虎头今年十五,还没到彻底扎根土地的地步,还有机会做其他的事,能跟着他亲弟弟做,怎的还不会亏到他。 虎头也是十分乐意,父辈们在土里刨食,那是为了生计,他还小,还没完全撑起家,下地干活那是为了生计。 可要是有机会不干活也能养家,他当然愿意去做。 “那明日三弟去县里,我也要跟着去?”虎头喜不自胜地问他爹。 秦春富道:“你去是帮你弟的,可不是让你去那边乱玩的,你是大哥,凡事要多上心。” “爹,我知道。” 虎头得到应允,连忙跑屋里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家里其他孩子眼神里只有艳羡,能去县里多好啊。 猫娃子问:“我能去干活不?” “你还太小了,不能去。” 猫娃子一阵气闷,他想读书,想去私塾读书,单是这样在家中,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石头一回,谁教他读书? 秦扶清安慰他道:“再过一段时间,等挣的钱再多些,我就想办法让你们读书。” 家里不止猫娃子一个人要读书,锁头和驴娃子都大了,家里的姐姐们也都上了十岁,奔着及笄去了,哪里能在乡下继续蹉跎? 猫娃子心里这才好受一些。 秦扶清想到大姐一巧今年十三了,家里已有给她说亲的苗头,心里趁机打起算盘来。 他肯定不愿意让姐姐们这么早就说亲,哪怕及笄也才十五岁,一两年后嫁人也才十六七,放前世才上高中的年纪。这么早结婚平白耽误人生。 这时候女孩读书不能考功名,哪怕娄姐姐,到了年岁后,与他们这些一起长大的弟弟也少有见面机会。 世情如此,秦扶清现在不能解救全天下可怜女子,可他也能极力地为姐姐们撑起一片天。 所以秦扶清思索片刻后又道:“让大姐二姐也跟我同去吧,她们认识一些字,也能帮上忙,再不济,也能帮着做些家务。” 这下郑氏可坐不住了:“她俩要是去了,那住哪?” 水井小院里可是有外男的。这要是传出去,俩丫头名声不就毁了? 秦扶清道:“小院里有三拨人住,有大哥在,大姐二姐也不怕什么,就做做活,又不总是往外跑,难道还有人嚼舌根子嚼到外面去?” 听他说要她们去,一巧二巧都快高兴坏了,连忙再三表明心意:“阿奶,去了之后要是弟弟不叫我们,我们就不出来,我们会努力做事的。” 第138章 繁忙 好说歹说,郑氏又再三强调,这才答应让一巧二巧去帮忙的事情。 只是她俩一去县里,三巧四巧就伤心地哭起来。 原来家里分给她们四个女孩子做的活,现如今都要落到她们俩身上了。 一巧生怕三巧四巧哭狠了,阿奶就不叫她们去县里,连威胁带哄诱道:“你们两个快别哭了,再哭别说我们去不成,日后你俩也别想去!” 二巧气道:“就是!平日我和大姐在家,重活都让我俩做了,心疼你俩,没敢让你俩多做累活。如今我们还不知能去多久呢,你俩就这样哭闹,闹给谁看?” 三巧四巧抽泣一会儿,这才止住眼泪。 一巧最烦哄孩子,她年纪大,又是女孩,家里弟弟妹妹都经过她手哄过,除了石头和驴娃子好哄些,其他一顶一的爱哭闹。 小时候就把她烦的不行,她不过两三岁大,就开始带小的,能指望她有多好的脾气? 不过在大人面前做做样子的本事还是有的,她学着石头哄小孩的样子耐心道:“石头能让我俩去,还能不让你俩去吗?他有多好你们两个又不是不知道。” “我们呢,先去看看县里的情况,是要正经给石头帮忙的,学会了就来教你们,等我和二巧一嫁出去,不就要你们顶上来了吗?” “就是!”二巧不忿地在一旁帮腔。 好说歹说,三巧四巧才不哭了,帮着俩大的收拾东西,还带着哭腔道:“那你们,要是有啥好东西,可别忘记我们俩。” “放心吧,肯定不会忘的!” 第二日一大早,与秦扶清约好的马车准点赶到村口。 秦扶清背着一个包袱,身后带着虎头和俩姐姐,被家里人送到村口。 这奇怪的景象又吸引不少人的目光:“哟,石头怎么不在家多住几天,走这么早?” 秦春富笑道:“县学里还有事呢。” “那虎头和一巧他们咋也跟去了?” “哎呀,跟着去长长见识呗。”王丽梅糊弄过去。 秦扶清回家一晚,又带来三个可靠帮工。 水井小院五间正房,黑三一家占了两间,司徒瑞一间,成琥兄弟三人共用一间,还有一间库房要用来放东西,怎的也不够住。 秦扶清干脆把隔壁小院也租了下来,两个宅子只隔着一堵墙,这下私密性更好了。 他两个姐姐和大哥虎头住在隔壁,也不用担心什么男女之防。 秦扶清一到县里就直奔县学,下学了都不顾得回老师家吃饭,匆忙赶去水井小院。 虎头他们三个虽然认识些字,可想要像成琥他们三人那样快速上手还是有难度的。 之前仨人识字都是吊儿郎当,教就认真学,不教他们也不争抢着学。 虎头是因为要下地干活,俩姐姐因为是女孩,也要承担家务,便都对此不太上心。 秦扶清只能紧急培训他们,每天教他们认字,考察学习。 他自己还要去县学读书,想着书局发行小报的事,整日忙的像是陀螺,除了吃饭睡觉,当真是连家都不沾。 给小报排版并不是个简单事,识字还不行,还要认识字的反文,要把每个字的反文记得烂熟于心。 虎头干惯了不动脑子的粗活,一叫他耐心下来记反文,他就像是屁股长钉,坐都坐不住,小小地发了几次脾气后,一巧鼓起勇气,让大哥去做粗活,她和二巧来记反文便是。 一开始一巧也记不住,有心问人,可成琥几人年纪都大了,她知道男女之防,也不好意思凑上前去问。 想等着弟弟来时再向他请教,等了大半天,弟弟今日晌午又没来。 突地,二巧叫她道:“一巧,你快来看!” “什么呀?”一巧烦心事多着呢,要是做不成,没法帮到石头,她们肯定要回家。 这还是她们第一次离开家,不用做那些家务活,当然不想回去。 “你快来看呀,这是不是反文?” 二巧今日绑了新头花,屋子里没有镜子,她也早已习惯对着水盆自照,臭美一番后,又拿起字模放在自己脸边,眨着眼睛看向水里的人。 然后她就发现,水里倒映出来的字模竟然和字模上的不一样! 这个发现让俩丫头高兴极了,于是她们遇到不认识也不确认的字模就靠近水倒映出原本的模样,就这样慢慢地记着,也省下问石头的工夫了。 秦扶清最近在忙考试。 先前说过,县学有旬考,一旬通常为十日,每次旬考只考十日内学过的课程,是用来考察学生们的学习情况,较为简单,若是三次考试都为次等,就有掉班次的可能。 然而除了旬考以外,县学里还有月考、季考以及岁考,其中以岁考最为严格。 古时候的县学府学并不像后世的年制学校,没有规定毕业年限,也不注重考勤,今日来与不来,教官并不会追究,可以说上课和学习都比较随意。 但是,古代的学校非常注重考试,用考试的法子来督促学生自主学习。 所以秦扶清一个月起码要考三四次试,他并不打算因为办小报就荒废自己的学业,而是时刻记着,只有读书,才能真正地出人头地。 旬考的考试成绩有排名,但并不算太重要,因此来参加考试的学生也少。 但月考不一样,外头的诸多书局也都会注意到县学的月考,谁要是能在月考拔得头筹,他的卷子就能卖出不少钱,还能作为一种荣誉被书局收购后悬挂在墙上供人瞻览。 有如此殊荣,这些力争向上的读书人怎会放弃? 秦扶清也不得不投入更多的注意力在学习上。 毕竟老师还在后面盯着呢。 本来秦扶清也想跟老师坦白自己在做的事,基于对老师的了解,他先用话本子试探了娄雨贤的态度,得到的是满满的嫌弃。 娄雨贤认为话本子就是靡靡之音,难登大雅之堂,之前秦扶清和司徒瑞相识,他就警告弟子,千万要在此事上收心。 若是日后考上功名,说不定写话本子就成了他的人生污点,为人所诟病。 秦扶清当然有一百种理由反驳,可这是他老师,现在也不是话本子蓬勃发展的时代。 新事物刚诞生的时候,难免会遭遇误解。 为了师徒情谊,他也只能暂且瞒着老师。 第139章 诗会 娄含真却是知道秦扶清是在做什么的。 自从全家搬到县里,家里有了仆人,她也终于有了千金小姐的样子,不必再做那些家务活,只是相应地,也失去了自由。 石秀兰按照闺阁女子的要求培养她,每日要她涂抹香膏,把原本在乡下晒黑的皮肤养回来,要她做女工,学管家。从前娄含真还能与秦扶清他们几个玩,可现在,明明还是住在一处宅院里,却十天半个月难见着一回。 娄含真都快郁闷死了。 奈何她娘不与她爹置气后,把心思全放在她身上,盼着给她找个好夫婿。 她整日被关在后院,连出门逛街都不许,为此哭了好几回,最疼她的娄雨贤也说不出辩驳的话来,任由夫人管教女儿。 石秀兰言辞振振:“日后她嫁出去,担是的你娄家的名声,你也不想别人说你养不好孩子吧?” 他们就这一个独生女,都盼着娄含真一生顺遂。 只是他们想的一生顺遂,无非是给她找个十全十美的夫婿,接替照顾她后半生的任务罢了。 时下世情如此,秦扶清也插手不得。 他能把两个姐姐从家里带出来,是因为相对于在乡下,他的身份能给两个姐姐的婚嫁带来更大的助力。 可他压根没有立场去帮助娄含真。 秦扶清能做的,也就是偷偷地和娄姐姐有书信来往,让小香充当信使,给娄含真传递外面的消息。 比如他拿赔偿银办了书局,遇到了什么困境,又怎么解决的,全都写进去。 有时候娄含真看了,还会在回信中给他出出主意。 得知秦扶清两个姐姐去水井小院帮他办书局,娄含真都快羡慕死了,有时候她宁愿自己是秦扶清的亲姐姐,也好过在这四尺见方的院子里做什么闺阁小姐。 八月份旬考过后,紧接着就是月考,月考刚完没几天,季考又来了。 接连的考试让人头皮发麻,一考完季考,秦扶清和殷杰都直呼扛不住,想要休息半天。 恰逢县学里有人要办诗会,参与其中的大多都是秀才,像他们这些童生不过是去凑热闹,甚至没啥名次的童生,连凑热闹的资格都没有。 下学路上,戈玉扬对秦扶清和殷杰发出邀请。 季考后有三天闲暇时间,诗会就在城里的小贤山旁的文华寺后院举行,戈玉扬其人广泛交友,自然在受邀行列。 “扶清,你擅作诗,这几次考试都名列前茅,这次跟我同去,多结识些人,对咱们也有益处。” “殷杰也一同去吧,平时在书院待的久了,出去放松一下也好。” 秦扶清也确实想多结交益友,他喜欢交朋友,朋友多好处也多。 戈玉扬会弹琴,他们二人交好,秦扶清从他那里学来不少的弹琴技巧。 于是便欣然答应。殷杰一向以他意见为尊,于是第二日,三人搭坐同一辆马车,前往县里的文华寺。 文华寺最初是由县里中举的一个举人出钱资办的,里面供奉的,多是和考试有关的神仙,比如文昌帝君,文殊菩萨等。 就连庙名,也极具文人气息。 不过后来那个举人做了官,因贿赂锒铛入狱,文华寺断了资助,安溪县又不大注重文教,文华寺一度处于荒废状态。 后来兴修水利,安溪县少了水患侵袭,慢慢发展起来。当地一个富商重新出钱修缮文华寺,还创办与寺庙同名的文华书局。 到现在,文华寺已经成了安溪县读书人必来之地。 一到考试季,文华寺挤满了求神佛保佑的读书人。 小贤山顾名思义,很小,不过一二百米高,与其用山称呼,不如说这是一处丘陵。 山前就是文华寺入口,到山脚下,马车没法上去,秦扶清三人只能下山爬石阶。 此时正值盛夏,他们起的虽早,到山脚时太阳也已升起,温度渐高,进山后,便是蝉鸣鸟鸣,声嘶力竭,吵得人耳朵都痛。 到庙前,三人买了香烛,点燃后插进神龛,颇为虔诚地拜了又拜。 如今考完试了,庙里的人没那么多,前院整齐地种有松柏等长青树,左右坐落两个低矮的钟楼鼓楼。 有穿着灰色僧袍的僧人打扫烧香烛纸钱的地方。 他们三人拜完神,便朝后院走去,想去后院,还要再爬两刻钟的山,幸好小贤山不算高,今日有风,三人才不会热到形容狼狈。 爬到山巅,还能看见文华寺前门,可往山后一看,满是绿色的林海,整个安溪县都在绿色的掩映之中,只有几个高些的建筑才能从绿色汪洋中露出头来。 风吹起秦扶清的衣袍,他扶住被吹起的发丝,清爽的山风从他衣袖往里钻,秦扶清悄无声息地把俩腿岔得更开。 当男的就这点好,风吹腚腚凉。 在山顶欣赏片刻风景,三人便赶路去参加诗会。 文华寺专门给县里的读书人留了办诗会的地方,就在一片竹林里,山石处有清泉汩汩地往外冒,一张张竹桌椅凳沿着曲水摆放。 早在他们之前,就有人已经来到。 戈玉扬看见其中一男子,便凑到秦扶清耳边小声道:“身上有紫色绶带的那个,就是陶洪斌,县学里的诗会大多都是他主张办的。” 陶洪斌是个秀才,在他考院试那年,差点就成了院案首,不过在县学里也是难得的好名次,他家中颇有家资,又是文华书局东家的娘家人,在县学里说话颇有分量。 陶洪斌同样喜欢结交朋友,一看见戈玉扬,便和身边人说了什么,径直朝他们走过来,二人叙几句旧。他便注意到一旁的秦扶清和殷杰。 “这就是和石明卓打过架的那个秦扶清?”陶洪斌眸子闪过一抹异色,继而笑着道:“我年长于你们,就托大称一声兄。素来听闻县案首颇有诗名,今日可要让我见识见识啊!” 秦扶清和殷杰拱手行礼:“诸位兄台面前,不敢托大,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陶洪斌呵呵笑道:“一会儿还有你的熟人要来,见到他可要给我几分薄面啊。” 第140章 逆流而上 石明卓如约而至,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云缎锦衣,腰系玉带,手持象牙折扇,与他头上的羊脂玉簪交相辉映。 整个人骚包极了。 他身后跟着一个仆从,一来到,两只眼睛如同鹰眼一般扫视会场,然后随着石明卓的目光一同落在秦扶清身上。 秦扶清笑而不语,对石明卓点了点头。 像是二人之间没发生过龃龉。 这一幕看得石明卓把牙齿咬的咯吱响。 “泥腿子真能装!” 石明卓这段时日没去县学,一是被他娘禁足,二是在家养伤。 秦扶清伤他的手段实在下三滥,他说都没法说,实在疼的受不了,才告诉他娘,请了大夫来看。 幸好伤的不严重,就是肿了,无碍他日后生儿育女。只是此等有辱尊严之事,让石明卓加倍恨上秦扶清。 尤其是那日秦扶清与他打架时下狠手,等其他人一来又装可怜。 就连他的亲叔叔都向着秦扶清,而不是他。 石明卓不气才怪。 他伤养好后,家中给他请来西席,叫他在家中读书,不必去县学与其他人瞎混。 石明卓认为这是一种临阵脱逃的懦夫行为,还不知秦扶清会怎么想。 可这次他在县学打架,实在惹恼他爹,虽说秦扶清只是个泥腿子,可好歹也是县令钦点的县案首,他一来就把人打了,县令会怎么想? 民不与官斗,石家再怎么有钱有权,也不过是民,柳祥贵是官。俗话说灭门刺史,破家县令,他们若是因俩小儿打架的小事伤了与县令的和气,那才叫没苦硬吃。 因此打架一事结束后,石家不仅给秦扶清赔偿银,还送给娄雨贤一些赔礼。 就连县令柳祥贵也收到礼物了。 石明卓咽不下这口气,陶洪斌与文华书局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都是在一个县的富户,抬头不见低头见,二人自然也认识。 他受伤后,陶洪斌还前去探望过,得知他因此恨上秦扶清,便一直在想法子让他找机会出口恶气。 既然都是文人,自然要以文相斗。 于是今日,石明卓也来了。 他原想秦扶清也该恨他的,谁知一见面就收到一个笑容。 可恶,是在嘲笑他吗? 直到落座时,石明卓的眼神也一刻未从秦扶清身上离开。 秦扶清今日身穿青衫布衣,头发以竹簪挽起。他肆意靠着竹根坐下,一条腿屈于身前,一条腿盘于膝下,姿态闲雅。有人靠近与他说话,他几根手指拈起竹杯,轻佻地与人碰杯,说笑间,灵动的瞳仁再次与石明卓的视线交碰。 “石明卓一直在看你,看来是恨上你了,一会儿还不知要怎么挑刺。”殷杰小声道。 “我知道,管它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若再揍我一回,我就勉为其难再收下一百两赔偿银。” 殷杰喉咙里闷笑,也不知从哪一日起,他开始变声,声音里添了几分醇厚,已经和秦扶清的超绝小孩子不在一条路上了。 “瞧你那出息,应该是二百两。我与你一同挨揍,怎么不得多赔些?” “哈哈。” 秦扶清一笑,一双清润的凤眼微眯,斑驳的竹影落在他脸上,好似一幅竹画般惹眼。 诗会已经开始了,陶洪斌学古人流觞曲水,竹杯在水中游荡,谁拿到杯中酒水,就起来行酒令。 参与的多是年长的秀才,与他们这些毛都未长齐的童生没啥大干系。 秦扶清品着山间的清泉,难得清闲,靠在竹上听着读书人吟诗作对。 还挺有意思。 山里不像城里那般热,今日小风一吹,山间泉水的冷冽之气直往人身上钻,十分惬意。 一悠闲,秦扶清的思绪就发散。 最为后世之人称道的文人诗会当属琅琊王氏兰亭诗会,王羲之动笔写下《兰亭集序》,创造了书法史与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文中以小见大,从人类长河中不值一提的一天,联想到生与死,蜉蝣与宇宙,今日之事与后世之思。 秦扶清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这类诗会中的一员。 只可惜,他们之中没有王羲之,在座的诗人也没谁会写下名动天下的文章。 虽是一件憾事,却一点都不耽误享受人生。 “扶清,扶清!叫你呢!” 被殷杰推了两下,秦扶清才从眼前人与景中抽出思绪来,“啊?” “扶清,此等盛会该与大家同乐才是,莫不是诸位师兄做的诗不合你意,竟让你神游天外?”陶洪斌在首座举杯冲两侧笑道:“来者是客,今日可不能只有咱们尽兴,诸位同窗既已一展宏才,不如留些时间给童子们,这位秦扶清,可是县令大人钦点的县案首,作诗更为安溪第一流!!你们想不想见识一下?” “陶兄都这么说了,那肯定要见识见识啊!” “是啊,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既是武中第二,这文就不能差了吧?” 众人哄笑起来。 前段时间秦扶清与石明卓打架之事,在县学里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是读书人,哪有读书人动手打架的,有辱斯文。 他们心知肚明此事因石明卓起,没有责怪秦扶清的道理。 可谁让石明卓姓石,而他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农家子呢。 戈玉扬坐卧不安,拉着秦扶清衣袖,神色不快道:“我竟没想到他们今日是一伙的,咱们还是走吧!” 走? 秦扶清的字典里就没有不战而逃的道理! 矛盾论都学过吧,矛盾无处不在,所以生活中存在着不同形式的斗争,解决斗争就是解决问题,害怕解决问题,只会让问题越来越多。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也不过得一夕之安寝。 秦扶清束手而立,清灵的眸子含笑望向众人:“在诸位学长面前不敢称大,扶清年纪小,若有不足之处,还望多多指点。” “只你一人作诗,多没意思啊,还有无他人愿意与秦学弟比上一比?” 石明卓缓缓起身,眼神直勾勾地望着秦扶清,冷笑一声道:“我!” “这下有热闹看了!” “石明卓可是府案首,岂不比县案首更厉害? “这可不一定,你们不知道么,秦扶清在最近两次月考里都是第一,堪为童子中第一人!” “一个泥腿子,哪里比得过石家重金请的举人倾力相助?且走着瞧吧!” 【作者有话说:今天算请假,只更一章,好好想想写什么诗。八月初要出一趟远门,正常六千字更新。九月份爆更!争取日万!感谢大家都支持!爱你们哟。】 第141章 春城何处不飞花令 来参加诗会的虽然都是县学学子,可谁说读书人就全都是志存高洁之士呢。 陶洪斌等身边人议论完,难听的话都说了几轮,他才出声制止道:“李兄,话可不能这样讲。” 然后就没了。 秦扶清也不傻,看出陶洪斌看似公正实则拉偏架的行为。 戈玉扬一脸愧疚地看着秦扶清,他出身富家,与石明卓陶洪斌等人没什么龃龉,自然不会察觉到这些人的恶意。 原本是想带秦扶清来放松一番,没曾想会遇到这样的事。 “扶清……” 秦扶清一抬手,把他愧疚的话挡回去。不知者无罪,又不是戈玉扬找他麻烦,何必牵扯到旁人呢。 “石兄既然要与我再比试一场,我自然愿意,还请石兄不吝赐教。” “好,上次我将你打伤,算我亏欠于你,今日且让你,三场二胜,你若是能胜过我,日后你我之间的过往一笔勾销,我不会再提!” “行。”秦扶清一口应下。 “你不问我你若是输了呢?” “哈哈哈,”秦扶清仰头大笑几声,他身上的洒脱肆意是刻在骨子里的,像是什么都不畏惧,又没有什么必要追求的,自然也就不计较得失。其秀在骨,其美在神,小小一个站在人群中,爽朗道:“我这还有一完好无缺的肩头,若是输了,让你再咬掉一口肉可好?” 场上的气氛本是剑拔弩张,巴不得见他出丑的。 可听他这样讲,众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眼神里也多了几分钦佩。 不畏不惧,乃真君子也。 石明卓神情阴郁,面皮有些红。他比秦扶清大几岁,也比他身强体壮,上次二人打架,传出去都说他下了死手,若只有拳脚功夫还好,没曾想他还上嘴咬了。 此等手段,着实下作了些。 尤其是石明卓占了便宜,这次又要刁难秦扶清,就连帮着他的陶洪斌此时也有些不忍,出声提醒道:“二位学弟既是同窗,以文会友也不会伤和气。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今日就有我来出题,三场比试,不管谁输谁赢,给我这个做师哥的几分薄面,握手言谈可好?” 秦扶清拱手道:“扶清听师哥的。” 石明卓还能怎么办,他也只能应下,“那就按照你说的来。” 一个乖巧懂事,一个肆意妄为,若不是两家还有生意合作,他堂姐又嫁去石家做了正妻,有这么两层关系在,陶洪斌还真想偏心秦扶清。 惹人喜欢也是门本事。 秦扶清有这个能力。 陶洪斌很快定下,三场比试,第一场为拈字流觞,第二场为投壶,第三场以山林为主题,各展诗才。 这拈字流觞,就是飞花令,“飞花”之名由诗人韩翃《寒食》中:“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两句而来。行飞花令可选用诗词曲,最多不能超过七字,令的意思就是约定所答诗中出现某个字。 常见的有风花雪月等字。 陶洪斌讲了飞花令的规则,规定以“花”为令,但增加难度,要讲究字序,比如第一个人吟诗,花要在第一个字,第二人吟诗,花就要在第二位,以此类推,谁接不下去谁就输。 “你们都听明白了吗?有没有异议?” “我没有异议,就让他先来吧!” 石明卓脸上满是自信,他家中藏书千卷,秦扶清不过是个连私塾都读不起,全靠娄雨贤收他为徒才勉强考上童生的农家子,拿什么和他比底蕴? 更何况,上次他打了秦扶清,家里赔给秦扶清一百两银子,若是别的读书人,早就羞愧难当,宁死也不收这钱,读书人不就应该视金钱为粪土吗? 偏偏秦扶清收钱收的比谁都快。 呸!没骨气—— 他话音刚落,秦扶清就道:“多谢石兄谦让,那就我先来吧。” 看,就像现在这样。指望秦扶清懂得退让? 做梦吧。 他冷笑一声,心里想着一会儿赢了的话要怎么折辱秦扶清。 “花落知多少。” “五花马,千金裘。” “感时花溅泪。” “日出江花红胜火。” “无可奈何花落去。” 场上只剩下他二人对面而立,一人刚说出上句,另一人就快速接出下句,几乎不给人留出喘息的时间。 很快第一轮就过去了,在场众人都觉得轻轻松松,像他们这些能考上秀才的读书人,怎的也不可能是酒囊饭袋。在山林里吹着小风,喝着小酒,还能看两个人针锋相对地对诗,此乃人生一大乐事。 可等第二轮第三轮也对过去时,场上已经有些人开始流汗了。 扪心自问,若是他们站在场上,估计早就对不出来,只能自罚三杯。 殷杰坐在秦扶清身旁,也不由得为好友捏一把汗。 他死死地盯着石明卓那边,盼着他早点输。 可石明卓能考上府案首,明显也不是吃素的。 “迷花倚石忽已暝。” “吴宫花草埋幽径。” 第五轮飞花令开始,二人所对的诗也愈发偏门,出汗的人更多了。 “山花红紫树高低。”秦扶清再次吟出字序第二的飞花令,老神在在地看向石明卓。 这一回,石明卓明显慢了很多。 刚才秦扶清就发现了,做飞花令,字序第三的最难对,他就在等这个机会呢。 众目睽睽之下,石明卓慌乱起来,呼吸也有些急促,他急慌道:“吴宫花草埋幽径……” “说过!这句说过了!”殷杰连忙喊道,生怕别人徇私。 “是啊,方才就对过了,这句不算吧?” 陶洪斌轻轻颔首,“这句不算,石师弟,你还能对出来吗?” 石明卓一双眸子闪烁不定,嘴唇紧抿,手里的扇子也摇不动了,死死握着,握出一手凉汗。 “这一局,姑且让你!” 秦扶清就喜欢他桀骜不驯的模样,笑得眯起眼睛,拱手道:“石兄,承让承让。” 说罢还怜惜地摸着自己左边臂膀,怜惜道:“暂时保住你咯。”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这个秦扶清,可当真有意思。 陶洪斌摇头低笑,叫仆从把投壶用的器具都端上来。 第142章 人生啊,易如反掌 投壶起源于春秋战国,发盛于唐朝,是士大夫饮酒时作乐的一种手段。 投壶常见器具就是壶和矢。壶,长颈小口,矢类似于箭,但没有箭头。 参赛者站在规定位置外,把矢扔进壶里,中多者胜。 二人各拿十支矢,站在离壶三米开外的地方。 秦扶清问:“这次也是我先来?” “凭什么还是你先来,就不能让我先来?” “好好好,你先来,你先来。”秦扶清宠溺地看着熊孩子。心里想,还是上次揍得不够狠,就应该踢爆他的x! 石明卓依旧对自己很自信。第一回对诗他输了,那是他运气不好,今日状态不佳,他心怀宽广,懒得和秦扶清计较,不然再想一想,他肯定能想出来。 比如现在要投壶了,他就又想到字序为三的诗了。 “不是花中偏爱菊。” 秦扶清下意识接道:“山寺桃花始盛开。” 然后二人不约而同:“???” 石明卓恨恨地看他一眼,把注意力都放回面前的投壶上,投壶他从小玩到大,家里大大小小的聚会,经常玩投壶,君子六艺,他还专门请了武术师傅学习射箭。 要是还投不过秦扶清,那他真能找块豆腐撞死了! 石明卓心里发狠,深呼吸一口气,开始投壶。 他准头可真厉害,说不定适合打篮球。 秦扶清看他一扔一个准,乐观地想。 他长这么大,忙于生计,要是比赛打柴,给他一炷香,他能在这片山林里起码打一捆柴。方才上山的路上就看到好多柴火来着…… 谁会闲着没事投壶啊,太高雅了,穷人家没这闲心思。 所以秦扶清并没想过自己会赢,他已经赢了一局,就算这局输掉,第三局也还有机会掰回来。 若是掰不回来呢? 那就输呗,还能咋办。 他悠哉悠哉地欣赏石明卓如临大敌般地投壶,连续九次投中,周围一片叫好,他也跟着鼓掌。 这小子在不学无术上确实在行。 石明卓听到身旁传来的鼓掌声,没忍住转了一下视线,然后手中离弦的矢飞出去,偏了一些,砸中壶颈,落到地上。 “秦扶清,你故意的?” 秦扶清大呼冤枉:“石兄,我在为你喝彩啊!” 石明卓脸上时而青时而红,跟个颜料盘似的,他厉声道:“假惺惺,谁稀罕你喝彩了?” 陶洪斌看不下去,出声阻拦道:“石师弟,得饶人处且饶人,秦师弟也并非有意惊扰你。” 他看的清楚,分明是石明卓自己手滑。 却非要把错归于一旁的秦扶清身上。 果然是个混不吝的。 别人越是帮秦扶清说话,石明卓就越是生气,他恼道:“轮到你了,我倒要瞧瞧你的本事。” 秦扶清摇头,看来这冤家他是结定了。 站在线外,秦扶清晃了晃手里的矢,试试手感,然后眯眼,随手一丢。 “咚!”清脆的撞击声响起,秦扶清“哎”了一下。 居然丢进去了? 他自己都没看清怎么扔进去的。 怪好玩。 “好!”石明卓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喝,把秦扶清给吓一跳。 秦扶清看过来,他还挑起下巴不屑道:“我在给你喝彩啊,怎么,你有意见?” 神经。 殷杰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骂。 他站在秦扶清侧面,生怕等会石明卓故意使坏。 秦扶清乐呵呵道:“多谢石兄。” 众人又是一阵心酸,这是什么天性乐观的君子啊。 不由得往秦扶清这边偏了又偏。 秦扶清坚信自己第一次只是运气好才扔中的,接着又扔三矢,居然全都扔进去了。 每扔进去一次,石明卓都要恶搞地大叫一声,有时是立马叫,有时要等一会,等秦扶清以为他不叫了,他又叫起来。 神经病吧。 连续中了六矢,秦扶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众人道:“我还是头一回玩投壶,难不成我有这方面的天赋?若不是这次诗会,估计我还发现不了呢。” 为了验证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天赋,秦扶清拉开距离,往远处又挪一米远,他再次看向壶口,发现自己仍旧能看清那个狭窄的口。 不由得就想到自己拾柴拾出来的才能,视力优越。 原来还能用在这方面吗! 秦扶清喜不自胜,试着一扔,咣当!准确落入。 这下众人真心实意地鼓起掌来。 “扶清,你真有投壶的天赋啊,若是练了箭术,岂不是百发百中?” “太厉害了!真的是第一次玩投壶吗?”有人不敢相信。 石明卓也没心思再给他鼓掌了。一张脸比秦扶清家里用了几十年的锅底都要黑。 秦扶清对这个天赋十分满意,陆续站远尝试不同角度投壶,除了最后一次站的太远没扔中,其他全部落入壶中。 他谦虚地道:“这局就算我和石兄平局吧。” 心里却想着不知要去哪里学箭术,既然有这个天赋,肯定要练起来啊,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保命。 石明卓生硬地拒绝他的谦让:“不用你假惺惺!你赢了!” 旁人都没说话。明眼人都能看出到底是谁赢了,今日风大,秦扶清站那么远,若不是被风吹歪,估计十投十中。 就算不提最后一次,秦扶清站的远,更加游刃有余,高低立判。 三局两胜,秦扶清连赢两次,第三场已经没了比试的必要。 再看天色,方才那一阵风猛地刮起,竟隐隐有下雨之意。 陶洪斌出来打圆场道:“今日也算是玩的尽兴了,石师弟,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 他伸手去捉石明卓的手,想要他与秦扶清握手言和。 石明卓径直甩开陶洪斌的手,甩袖要走,还不忘对秦扶清放下狠话:“你走着瞧!我一定会在院试中赢过你!” 秦扶清微微一笑。 他也不想与石明卓握手。 刚好省事了。 石明卓带着下人离开,陶洪斌脸色不郁,对秦扶清道:“秦师弟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日后可要常来诗会玩啊。” 仅今日在诗会上的表现,秦扶清已然改善了这些人对他的看法。 秦扶清确实大人有大量,他点头应道:“好,陶师哥不嫌弃我,我自是要常来长见识的。” 人脉,这就是人脉啊。 第143章 男女之防 天气转阴,风呼呼地刮着,竹林被吹的朝一个方向偏去,竹叶盘旋着飞舞,直往人脸上刮。 夏天从来都是如此阴晴不定,众人彼此道别,留下仆人在此收拾东西。 不止一人上前来与秦扶清打招呼,还有人想与他一同下山。 德不孤必有邻。 秦扶清既往不咎,与他们一一道好,来时只有他们稀稀拉拉的三人,回去时浩浩荡荡一群人。 再爬到山顶时,景色又不同了。 天色阴沉似水,树是天空的藻荇。 众人脚步匆忙,刚到前院寺庙,大雨倾盆而下,灰尘被雨点溅成一团,随后更多的雨落下,卷起泥土里的腥气。 没法继续下山,他们只能在文华寺等待雨停。 后面陆陆续续又进来一些读书人,也不知是谁,突然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份安溪小报来。 秦扶清耳清目明,本正与戈玉扬聊今日之事,忽地就捉到“安溪小报”四个字。 他竖起食指在嘴边,示意戈玉扬不必计较无心的过失。 和殷杰一同有默契地靠近人群。 “你们有所不知,我那远在平阳府的表弟回来探亲,专门是为打听这小报的事情。陶兄不是与文华书局有故交吗?可知道是镜今草堂是县里谁家办的书肆?” 秦扶清靠近一看,还真是自家办的小报。他专门把小报运去平阳府卖,没想到兜兜转转又跑回安溪县来了。 不过这些人打听估计也是白打听,镜今草堂目前只有印刷局,没办正式的书局,也没挂门牌,除了参与其中的几人知道,可他们谁也不会出去乱说。 陶洪斌道:“我也听姑丈说过安溪小报的事,可惜他也不知镜今草堂为谁所办。我听姑丈说,这小报上刊登的都是靡靡之词,于读书人有害,诸位同窗还是不要乱打听,争取在明年春闱取得好名次吧。” “哎,陶兄说的对,不过这小报上的故事也并非全无益处,还是能学到不少东西的。我等读书人日夜苦读,偶尔调剂一番也是好事。” 两拨人如此交锋一番,那个手持小报的人带着同伴走到明亮些的地方,给他们讲起小报上刊登的故事起来。 也不是所有人都要给陶洪斌面子的。他们都是秀才,若不为了臭钱捧人臭脚,谁也不必怕谁。 秦扶清在一旁安静观察,看众人对小报的不同意见。 陶洪斌自是不看好小报,他姑丈就是文华书局的东家,安溪小报一在平阳府露出名声,就立马有相熟之人打听到安溪县来了。 如今李氏货行因售卖安溪小报,在一众杂货行中一骑绝尘不说,许多书局的生意也因此受到影响。 有人想打听是安溪哪家书局出的小报,他们也跟风购来卖;同行是冤家,赚不到这笔钱的书局,自然眼红镜今草堂印小报挣得钱。 秦扶清听罢这些热闹,心里暗道,就是有石堰山给他撑腰,他也该谨言慎行才是。不然还不知道要面对多少诋毁。 如今在安溪,石堰山还能护住他,日后小报要是走到大江南北呢。 秦扶清努力变强的想法越发急迫。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果然还是要科举,逆天改命,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 夏季的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雨一停,太阳露出半边脸,乌云镶嵌着金边,看样子还会再有一场雨。 众人马不停蹄赶下山,秦扶清和殷杰乘坐戈玉扬的马车回到娄夫子家中。 三人分别,戈玉扬又问起接下来两日秦扶清的打算,他道自己想在家休息两日,或许还会找学箭术的路子。 戈玉扬道:“那你需要我帮忙吗?我给你请个武师,就当弥补……” “戈兄,你若是愿与我交友,今日之事便不要再提。”秦扶清难得说了次重话,戈玉扬确实是个正人君子,不过他是不是有点讨好型人格啊? 秦扶清最不会与讨好型人格交往,不过他知道这类人最吃强硬那一套。 越是对讨好型人格客气,他越是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越是想要低声下气。 “好吧,”戈玉扬内疚点头,“你日后若是有事,尽管找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秦扶清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会客气的。” “那就好。”戈玉扬听到让他满意的回答,这才乘坐马车离开。 殷杰就不会像秦扶清这样客气,他不喜欢外头这些奇奇怪怪的人,看谁都能挑出刺来。 “还用得着他假好心给你请武师?你要想学箭术,叫我舅舅教你便是。” 殷宝松是个猎户,祖传的箭术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事,不比什么武师差。 他就不喜欢秦扶清总对外面那些人也那么有耐心。 去了一趟诗会,秦扶清还想到一个给娄姐姐解闷的法子。 他当晚写信,叫小香送给娄含真。 娄含真早已换上中衣,躺在床上准备休息,石秀兰还在她房中替她撑好明日要穿的新衣。 明日她要跟着她娘一同去石家参加赏花宴,石府特意为家中亲邻适龄女子办的宴会,还若是在宴会上表现好了,说不定就会被未来婆母相中,订下婚事。 娄含真不情不愿的,石秀兰却道:“若不是你爹到县学做了教官,这机会怕是盼都盼不来。” 不然谁愿意娶一个乡下小门小户的女子为未来主母呢? 娄含真就不愿意听这些,她还巴不得在乡下不回城里呢! 在乡下她还能出门养鸡养鸭,跟着石头他们在乡下疯玩,想想都开心。 偏偏又不能逆转母意,她只能拉起被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紧闭的杏眼,装作打鼾。 “啪!” 石秀兰一巴掌拍在她小腿上的被子,“去了石府你要敢这样打鼾,不像个姑娘家,回来我定要拿竹条抽你!” “娘!”娄含真恼叫道:“我要睡了,你快出去!” 石秀兰没好气问道:“小香呢,又跑前院去了?扶清胳膊都好了,你别总让自己的贴身丫鬟到前院去,他们是男子,你是女子,总要……” 话音未落,娄含真坐起来喊道:“我当他们是弟弟,难道连弟弟也要防着么?” “又不是亲弟弟,怎能不防?” 一时间,娄含真只觉自己像是被雷劈了。恼怒,混沌,惊诧,憋闷,多种纷杂的思绪涌上心间。 石秀兰没当回事,终于舍得离开女儿的闺房。 她前脚刚走,小香后脚就进屋来,脚步匆忙,将秦扶清的信送上:“小姐,秦少爷写给你的信。” 第144章 佳人亦有凌云志 娄含真脑中的乌云立马被驱散,笑着招手道:“快拿来我瞧瞧。” 小香把信递给娄含真,娄含真迫不及待地展开。 床边烛火黯淡,小香又跑去把烛台端来。烛火晃悠悠地,娄含真的心随着读信也变得晃晃悠悠。 秦扶清给她讲了今日参加诗会的见闻,说了小贤山的风景,山不算高,就是她也能小半日爬个来回。 娄含真读到这里时心想,她肯定能爬得了。之前在乡下,她跟着石头在树林里玩什么吊死鬼游戏,她身姿轻盈,两只手攀着树枝,一抱就是好久。久到大毛他们都坚持不住,跳到地上被石头捉住,她还在那挂着。 石头捉完其他人,便带着一群“鬼”来到她所在的树下,装作找人的样子,“娄姐姐,你在哪~” 她明知道是游戏,石头怎的都不会伤害她,却总是害怕地把两只脚儿蜷缩起来,直到她挂不住了,还强撑着不肯下来,两只手被勒得通红。 石头怕她受伤,甘愿认输哄她下来。 娄含真就是这样不怕吃苦、争强好胜的性子。她有时总想违逆娘的管教,可石头说,她性子和娘很像。 母女俩都是犟脾气。 娄含真不舍得太快把信看完,想到什么就给小香讲什么,她被娘关在后院,除了和娘说话,就只能和小香说话。 小香睡在她房间外面的竹榻上,娄含真叫她换上干净中衣,主仆俩同睡一张床,给她讲起小时候的事情。 虽然什么吊死鬼游戏挺吓人的,可小香依旧一脸艳羡。 可惜快乐的时光就那么几年。 娄含真回忆完,不由得叹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石头的文字功底好得很,他在信里写的那些景色,娄含真一读,就好像自己跟着一同去了,亲眼看到似的。 看得她嘴角忍不住翘起,摩挲着信纸,想象石头投壶时百发百中的样子。 石头就是这样厉害,他打小就聪明,又乖巧,年纪最小,却是爹的几个学生中最厉害的。 娄含真现在都还记得初见石头的那一天。他个头小小,皮肤黑黑,俩眼珠子亮晶晶的,像是乌梅一样。她偷听他和长辈的聊天,一开始对他印象不算好,可等见着他小小一只乖巧站在爹身边时,只觉得他像只小黑猫。 再后来,她教石头读书识字,看他管教大毛,跟着他在乡下乱跑,还想法子给强子看病…… 小香惊诧地问道:“小姐,你教秦少爷读书识字的?” “那时候爹在殷家私塾教学生,每日在家教石头的时间可不多,我算是教过他一些吧。” 不过后来么,石头进步飞速,就已经不需要她了。男子读书能考功名,能封侯拜相,青史留名,女子读书有何用?不过是嫁人时能长脸罢了。 娘宁愿她多费些功夫在刺绣上,也不想她读太多书。 说什么男人都不喜欢比他们聪明的女人。 娄含真一听就气闷,反驳她娘就比她爹要聪明,可爹不也只有她一个吗? 石秀兰言辞振振:“天底下能有几个男人像你爹这样?” 娄含真又没见过太多男人,她怎么知道。 这些话她跟爹娘没法说,只能跟石头说,石头说的和娘说的就不一样。 石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世人的错误理解,这句话不是说女子没有才华就是美德,而是说像她这样有了美好德行的女子,再拥有才华,就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倘若日后她的夫君德才都不如她,那该是男人的问题,不该是她被批评的理由。 娄含真觉得石头说的对。 “所以啊小香,咱们女子呢,不要总是迁就男人,懂了吗?” “嗯嗯!”小香两眼放光地看着自家小姐,“小香懂了,秦少爷可真好!” “那是,石头最好了!” 娄含真继续往下看,眼前突然一亮。 秦扶清办书局的事情娄含真是知道的,不仅知道,她还能第一时间看到小报,里头她最喜欢的就是石头写的神捕故事,诡谲迷离,里面的主角江黎简直太厉害了! 可现在石头竟然说,她也可以试着写话本子或是诗词歌赋,然后刊登到小报上! 娄含真第一反应狂喜,可紧接着就是忐忑,她一个女子,能做到吗? 就算能做到,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娄含真顾不得睡觉,连夜把自己的忐忑写进信里,等着第二天送给秦扶清。 一夜无眠,娄含真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睡过去就开始做梦,一会儿梦见石头拒绝她的故事,说她写的一塌糊涂。一会儿又梦见她写的东西刊登在小报上,然后被读书人发现,他们挤在她家门外骂她浪荡。 第二天一大早,石秀兰来叫娄含真起床洗漱,一见她眼底青黑,气得忍不住在她后背拍一巴掌。 “昨夜又点烛夜读了?你跟你爹还真是像!不是和你说了今天要去石府吗?你这样子还怎么去?” 劈头盖脸一顿骂,娄含真趁机摆手让小香把信拿出去,嘟囔道:“那就不去了呗!” “快起!我给你抹点粉就看不出来了!” 娄含真不情不愿地换了新衣,坐在铜镜前,石秀兰给她扑了粉遮住眼下青黑,又往脸颊点了胭脂。 她今年十四岁了,正是花苞一样的样子,去年来了葵水后,身条猛涨,看着已经有大姑娘的模样。 难怪娘总盼着给她找个好人家嫁出去。 石头过了生辰,也才十岁,还是个小孩子呢。 娄含真想到这点,心里闷闷的,对出去参加宴会一事也提不起兴趣来。 石秀兰倒是乐在其中,一整天跟这个攀谈跟那个攀谈,像是不会累。 娄含真头晚没睡好,好几次都点头如小鸡吃米,差点摔到桌上。 石秀兰对她不满,离开宴会就开始唠叨她,回家后又直奔书坊找娄雨贤,怕是又要把溺女之名归到娄雨贤头上去了。 娄含真逃出生天,小香也早把秦扶清简短的回信给带回来拿给她看。 她迫不及待展开信,只见石头在纸上写道:“娄姐姐可给自己取个笔名,谁也不知道笔名背后是男是女,娄姐姐,写你心里想写的故事吧,写给天下人,叫他们好好瞧瞧,佳人亦有凌云志。” 第145章 发展路线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是古代君子修身所必须掌握的技能和素养。县学里主要侧重于儒家经典的教授,也会有书法课程,但在其他方面,均无涉猎。 秦扶清意外发现自己在射箭上有天赋,他还有些想学古琴,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幸好殷杰的舅舅殷宝松会射箭,刚好休沐,殷杰回家,又去外祖家一趟,成功劝说殷宝松教他们射箭。 娄雨贤听几个学生想学射箭,欣然同意,还特意开辟一个院子,请人做了靶场。 待殷宝松到县里卖猎物时,就能顺路来家中教导他们几人射箭。 秦扶清手中积攒了一些银钱,又请戈玉扬介绍,给自己找了一位教授古琴的琴师。 如此一来,他的时间安排越发满满当当,要去县学,还要去水井小院安排小报排版,又要学习,再多添两门特长,秦扶清两眼一睁,就开始卷。 时间如白驹过隙,在他勤奋刻苦的学习中慢慢流逝。 旭武三十一年冬,安溪小报的名声再也瞒不住,从平阳府传回安溪,许多本地的读书人也到处重金求购。 终于在他们的孜孜不倦探索下,发现镜今草堂背后竟站着石家人。 这半年多时间,其他书局要多恼火就有多恼火,都盼着赶紧揪出镜今书局的幕后之人狠狠教训一顿,让他吐出办小报的法子来。 可当帷幕掀开,露出石堰山那张明艳如好女的淡定面容,众人又都哑火了。 他们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石堰山啊。 那就没事了。 安溪县里谁人不知石家的名声?还有谁不知道石堰山?石堰山没有石家的继承权,可他亲舅舅是盐运使啊! 也难怪镜今书局的出版刊印没受到什么限制,原来背后有人啊。 瞒无可瞒之后,秦扶清无比庆幸自己用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把石堰山给拉上船! 不然就凭他一个孤家寡人,如何能支撑起这么大一条船呢。 半年多时间,镜今草堂共发行小报二十六期,小报共有五大板块,盈利八百一十六两。 秦扶清个人占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分红足有二百多两,秦家全家奋斗个五六七八年,差不多能挣到这好些钱。 参与合作的每个人都分到一大笔钱,就连当初落魄到结庐河边的黑三一家,如今也鸟枪换炮,不复从前的落魄。 黑三除了担任制作字模的任务,还在不断改进字模字板等工具,他木匠技术十分精进,秦扶清也不希望他仅止步于此。 答应黑三等明年院试考上秀才之后,他就尽量在县令面前替他求情赎回良籍,最迟等他考上举人,黑三一家就能脱籍。 如今镜今草堂走上明面,办书局的事刻不容缓。 石堰山名下十几个铺子,便在草药一条街拨出一间二层木楼给秦扶清开书局用。 每年的租金肯定少不了。 不过铺子有后院,黑三他们能搬到铺子后面住,又能免掉租房子的一部分租金。 这样一算,书局的支出变少了。 竟然开了正经书局,总不能只刻印他们自己的小报,出其他书的事情刻不容缓。 当下最大的问题还是缺人手。 过完年一巧二巧就十四岁了,放乡下,早该到了议亲的年纪。 可秦扶清却不放手,他两个姐姐习得一手印刷技术,有这样的技术,怎能轻易嫁人?这不是明摆着把技术拱手让给他人吗? 他这样说,就是郑氏也没办法。 如此一来,一巧二巧能安生在铺子里做工,她俩每个月都有工钱拿,还有自己的房间,平日不忙的时候,秦扶清还会带她们出去逛街。吃小吃,喝茶听书,自己挣了工钱,还能买新衣裳新头花。 这样的日子,她们在家里一天也够不着,谁想嫁人谁就是傻子! 一巧二巧也看出来了,家里既不是阿爷当家,也不是阿奶做主,真正说话管用的,还得是石头。 她们自然是跟着石头混了。 虎头亦是如此,他如今成了印刷的熟练工,做起活来比俩妹妹还要趁手,在城里惯了,回去也没什么好的。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就不说他们三个,家里哪个小的不盼着能到城里?锁头猫娃驴娃子还有三巧四巧,成天盼着秦扶清休沐,能把大哥大姐二姐带回来。 一到他们回来时,全家就跟过年似的,他们一走,全家人都跟着依依不舍。 趁着过年,秦扶清从这半年多挣得钱里拿出一百两上交公中,白花花的银子差点把秦木桥一双老眼提前闪瞎。 “石,石头,这都是你挣得?”秦木桥人都傻了,他只当孩子读书了,早晚要当官,当官就能挣大钱,没曾想这才是个童生,离做官还远呢,大钱就到手了。 “是啊,我和殷杰他们合伙办的书局,不是都跟你们说了吗?” 说是说了,可秦扶清也没跟他们说能挣那么多啊! 其实不止这些,秦扶清趁着这次分红的机会,给老师师娘他们二位都选了礼物送过去,送给娄雨贤的是一块砚台,花他一二十两,给师娘买了两匹南方来的时兴挑花云锦,花了十来两银子。 这些钱是必须该花,省不了的。 不光是今年要买,只要娄雨贤一日为师,这些节礼就不能间断。 郑氏爱钱如命,忙碌一年,累的她觉得自己又老几岁,本来都想着今年要不要跟大儿媳妇商量移交管家的事情了,今天一看到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她是眼也不花了,腿也不酸了,突然觉得又有干劲了。 秦扶清能挣来这么多钱,是他的本事,也是老秦家的本事。 他一下拿出这么多钱给家里,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想劝阿爷阿奶,秦家头顶的天变了,家里的观念,也确实要跟着改变了。 他说再多长篇大论,都顶不上这一百两银。 一方面,秦家有适龄儿童要读书,女孩们也不能总待在乡下做苦力,要学一技之长。 秦扶清想着,家里有爹和二叔两个扛家的男子,最好一个去县里发展,一个留在乡下发展。 这些都需要阿爷开口提起。 第146章 古今一同 秦扶清原本也想让全家人一起搬县里,在县里过好日子,怎么的不比在乡下好? 可古代不是后世,城市化没那么严重,大城市固然有机会,可土地才是人的根。 在古代做什么生意最挣钱? 答案是粮食。 人可以一日无书,但绝不能三日无粮。粮食的种植收割乃至流通,与天下,与朝政,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这时代的抗灾能力也远不如后世,可能就是一场洪涝一场干旱一场地震,就能让人尸骨无存,全家覆灭。 这样一说,可能有人会觉得,到城市中居住岂不是更好? 只能说二者有利有弊,但在古代,想要脱离土地,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若是全家人都搬离乡下,到城里去,他们就会失去在乡下建立话语权的机会,若是遇到旱涝时期,说不定一家人都要缺粮。 秦扶清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在城里发展人脉,挣钱,到乡下扩大势力,夺取话语权。 唯有这样,才能让秦家的环境更安全,地位更稳定。 若是放别家,秦扶清肯定要操心让谁去县里让谁留乡下,因为不管是谁,肯定都会为此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分家。 可这样的事情在秦家不太可能发生。 秦木桥接受孙子的建议,当然晚上把家里两张八仙桌拼一起,秦家一大家子人围坐一起,桌上点着三个烛台。 三巧四巧的头上已经扎上新的头绳,身上也穿上了新袄。 她们的新衣和新礼物,是两个姐姐用自己攒下的工钱,还有秦扶清另给她们专门给家里人买礼物的钱买的。 不止三巧四巧有,其他家庭成员都有。 就算是亲人,感情也是需要维护的。 郑氏难得没骂人,可能是被那一百两银子给感化了,不然放平时,肯定要骂一巧二巧不懂得持家。 秦木桥拍拍桌子,让家里人都先别说话了,锁头还在摆置着木制的九连环,秦扶清轻咳一声,把九连环拿走。 “阿爷要讲话,一会儿再玩。” 秦木桥还是有威严的,他见家里人都安静下来,对秦扶清道:“扶清,你来跟大家说。” 秦扶清有些意外,他应该还不到当家的时候吧? 他爹正值壮年,起码还有几十年可奋斗呢。 不过见家里人无人有意见,秦扶清也没有拒绝,清清嗓子讲起他今日跟阿爷说的事情。 “……事情就是这么一件事,爹和二叔,你们谁去县里,谁留家里?” “我留家里吧,”秦春富率先举手,儿子早给他透过气,他和王丽梅俩人也仔细想了,最终还是选择留家里。 “大哥,还是我们留家里吧。”赵草儿也跟着说道。 秦冬财也道:“是啊,大哥,石头在县里读书,平时冷了热了都要人娄夫子操心,可外人再好,哪有自己亲娘知冷知热,你俩要是去了,石头也能安心读书了。” 秦春富道:“当初送石头去读书,就是你和弟妹吃苦受累,这么多年,石头终于读出一点名堂来,你们也该跟着享享福了。” “大哥这话说的,”赵草儿笑起来:“说的我和冬财跟吃了多少苦似的。” 自从石头考上县案首,她娘家人来家中闹事,还打了猫娃子,她那颗被娘家伤到的心就彻底凉了。 从那以后,她知道自己与秦家彻底绑定,就是被人欺负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自然对秦家人更掏心掏肺,盼着秦家人也对她好。 事实上,她这个选择是对的。 王丽梅虽然强势,可人心眼好,人敬她一尺,她敬人一丈。原本与赵草儿有些不对付,也是看她有些小毛病不顺眼。 可等见到赵草儿可怜,于她也不吵闹了,反倒心疼起来。 妯娌两个相处多年,把从前那些话说开了,感情倒比赵草儿娘家的亲姐妹还要好些。 赵草儿是真心愿意让秦春富和王丽梅去县里的。 他们在家里,也不吃亏。 家里没了老大一家,地里的活总要人干,石头说了,准备把家里的田佃出去,日后他们干的活少很多,就等着年底收租子。 家里有钱了,还能多买两头牛,下地干活啥的也都轻松些。 要是去了县里,总得找个营生,他们俩又不识字,又不会说话办事,出去不净给人捣乱吗? “大哥,你还会做豆腐,到时候整个磨盘,把长耳给带县里去,还能继续卖豆腐,也是门营生。” 这些年家里卖豆腐的活都是秦春富在做,起早贪黑的。 他比驴干的都多,就为了挣钱,多挣钱供石头读书。 如今石头读书出息了,也该让他大哥享享福了。 秦春富和秦冬财的感情深厚,是家里孩子们最好的榜样。 他们兄友弟恭,家里孩子们瞧着,也都懵懵懂懂地有样学样。 就这样,秦家人决定好,秦春富夫妻两个搬去县里,在县里置办一处小院。 秦扶清他们年纪慢慢大了,娄含真过完年要及笄,他们再住在娄家就不太合适。 原本秦扶清想把水井小院买下来,人家房东出一口价二百多两,他买不起,只能先租着。 过年时,秦扶清带着兄弟姐妹们去外婆家中住了一段时间,他能想到老师师娘,肯定也不会忘记外公外婆。 不过比起他送来的那些礼物,林氏明显更在乎舅舅的婚事,拉着王丽梅唠了一整天,张嘴闭嘴就是发愁。 王立来头顶的愁云就没散下去过。 秦扶清十分怜惜舅舅,仗着自己年纪小,替舅舅说好话道:“阿婆,等我考上秀才,到时候媒婆岂不是能把家里门槛给踩平?舅舅只是还没遇到喜欢的人,遇到了肯定会成亲的。” 这一下可算捅到马蜂窝了。 林氏一下子炸开道:“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一个好好的男子,都二十岁了,跟他一样大的人家孩子都四岁了,我还能有几年可活?” “你成天教他读书,把他心都给读野了,连爹娘的话都不听了!” 外婆怨气太大,连秦扶清都被波及了,他连忙装傻充愣,逃离出去。 王丽梅及时替儿子解围,一挥手霸气道:“不就是给他说亲吗?等我去县里认识些好姑娘,保证给弟弟说个好的!” “我也不求多好,只求能有个人能知冷知热,别叫他做个娶不到媳妇的光棍就好!” 第147章 院试将近 王丽梅讲起自己年后要跟着秦扶清一同去县里,林氏有些诧异:“你那二弟妹没闹什么幺蛾子?” “娘,草儿她不是那样的人,这回说谁要去县里,她和冬财还说让我和春富去呢。” 林氏点点头,“那就好,当初你要嫁到秦家时,你小姨给你介绍那个林什么,他家境殷实,家中就他一个独子,嫁人不嫁两兄弟,你偏要嫁给秦春富,他还是做大哥的,刚嫁过去时你吃了多少苦头……” 林氏唠唠叨叨,她年纪大了,家中没有小辈,王忠成日在杏子林里,留在身边的小儿子也成天不见踪影,又不成亲。 原本家里还有石头,偶尔还能带回几个孩子来热热闹闹的,现如今他一去县里,林氏成了最不舍得的人。 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只能去村里串门,一串门看见别人家小孩乱跑,更难受了。 好不容易女儿来了,两个人从古说到今,往事历历在目。 提到嫁人这事,王丽梅才不后悔呢。 那个姓林的是家中独子,上头有三个姐姐,看上去嫁过去能当家做主,实则被几个姑姐和婆婆压的死死地,丈夫也不贴心。 她没嫁,后来有个姓王的姑娘嫁进林家,王丽梅问她娘:“那个姓王的女孩后来咋样了?” “唉,别提了,嫁过去头两年肚皮没动静,叫婆子快给骂死了,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她婆子差她大冬天去河边洗衣服,孩子没了,她身子落下病根,没两年人就走了,姓林的又娶了一个。” “那还是我们春富好,知冷知热的,虽说头些年日子苦些,可现在不也熬过来了吗?” 王丽梅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心满意足,她男人老实能干,三儿两女,个个贴心,如今石头考上童生,大好的日子在等着她呢。 “要不怎么说你命好呢?”林氏巴不得女儿过得好。 王丽梅见她娘说宽心了,连忙劝道:“娘,立来的事情你别急,石头有句话说的没错,他是读书人的亲舅舅,石头日后出息了,还能忘记他这个亲舅舅吗?” “立来长的也好,又有本领,不愁娶媳妇的事。等我去县里,一定好好给他寻摸个好的。” “行,有你这句话,娘就放心了!” 年后不久,秦木桥说要找佃户,村正用了不到三天时间,就给他找到了合适的佃户。 秦家加上赵大根的地,共有五六十亩,找了三个佃户,秦家自家只留了不到十亩的地,用来种菘蓝等经济作物。 如此一来,秦家人干活的压力陡然一轻。作为对秦冬财夫妻俩留在家中的补偿,郑氏还让渡了一些管家的权利,让赵草儿更有安全感。 要种的地不多,秦木桥闲不住,家里有磨有驴,他也开始做豆腐,走街串巷地叫卖起来。 秦春富和王丽梅收拾了要带去县里的东西,用驴车拉了去,他们住在水井小院隔壁的宅院里,这处宅院只有三间正屋,院子里没水井,虎头和一巧二巧就在这里住了小半年。 用水需要去巷子口提水,一年下来租金十两出头。 王丽梅一听租金,肉疼得不行,天天琢磨着赶紧做点小生意。 秦春富先考察市场,在附近转来转去,发现做豆腐卖的人还不少,有些豆腐世家,卖得不止有豆腐,还有发的豆芽,豆皮腐竹等。 这秦春富哪里会啊,两眼一黑,也开始琢磨起来。 秦扶清把家里人给安排好,水井小院附近就有私塾,家里两个适龄儿童,猫娃子和锁头安排入学,一年的束修都要一二十两,驴娃子年纪还小,过两年才要考虑上学的事。 一巧二巧虎头都有自己的活要做,带孩子的事便落到三巧四巧身上。 刚过完年回到县学,秦扶清就又小赚一笔,年前的月考和季考,他的名字位列前茅,考卷被各大书局争抢购买,悬挂于自家书局之中。 镜今书局还没正式开业。 原因就是所购的书太少,秦扶清想做和其他书局不一样的赛道,需要费的心思自然也多些。 不过总归是在稳步推进。 这日娄雨贤考校完他的功课,满意地点头:“不错,不过还是不可懈怠。人的精力有限,我原想着你年纪还小,学的功课又多,平日里还要忙什么书局的事,今年的院试本不想让你参加,可你师娘说你学习向来用功,做事素来有分寸,让我问问你的意见,你是想今年去参加院试呢,还是再等等?” 院试三年两次,错过这一年,秦扶清就只能再等三年。 不过他今年才虚岁十一,还不急着考秀才。 娄雨贤想让他稳扎稳打,基础打牢再说日后的事情。 可秦扶清哪里肯等,他身后一大摊子人全都等着他金榜题名。 秦扶清自己也没什么大器晚成的想法,出名要趁早。 人生就这么短,何必藏拙呢。 这些年,因为有面板,秦扶清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进步和不足,在学习方面,他从不懈怠。一方面确实有背书读书的天赋,另一方面则是学习方法好。 他不是什么天才,精通勤能补拙的道理。 再加上天生精力旺盛,秦扶清一天只需睡两三个时辰,就能拥有一整天的活力。 他每日忙碌奔波,又要读书,又要学射箭,还要练琴做生意。苏木他们几人,最多只能跟上他一半脚步,由此可见秦扶清的精力有多可怕。 他就像是不会累似的,听老师讲想让他去参加院试,毫不犹豫就点头应下。 “老师,既然您都说我功夫到了,何苦还要再等呢。我今年就去参加,若是今年考不中,也能为下一次考试积累经验。” 他如今有钱了,不像从前那样抠抠搜搜,不敢去应考,毕竟考试也要钱。 娄雨贤听罢,点头道:“你说的也是,那明日你跟我去见县令大人,他有些话想要提点提点你。” “是,老师。” 秦扶清应下,拱手行礼后便要出门。 “等会,”娄雨贤又叫住他,从桌上拿出一卷画轴,轻咳一声道:“明日宴会上,你多观察观察这小子,莫要声张。” 第148章 成长啊,一瞬间的事 秦扶清接过卷轴,展开一看,嗬!老熟人! “老师,他是我同窗,名叫戈玉扬,您叫我观察他,是有什么事吗?”秦扶清有些不解。 “你同窗?”娄含真疑惑地反问,然后认真思索片刻后道:“是了,你师娘跟我讲过,说他也在县学,是个童生,若真是如此,确实有可能与你同班。” “你师娘想要与他家定亲,将真儿嫁过去。戈家在安溪县算是名门,不过戈玉扬虽只是旁支,可他是嫡孙,人生的也不错,我听闻他很有才学,可是如此?” 秦扶清短促地“啊”了一声,娄姐姐要和戈玉扬定亲? 两个都是他熟悉的人,突然就被一根红线扯到一起,给人一种荒谬的感觉。 娄雨贤看出他的困惑,问道:“难道他人品不可?” “不,戈玉扬是个君子,当初我和石明卓打架,他帮忙叫过人,还送我一张帕子止血。待我回到县学后,也主动与我交好,上次去参加陶洪斌办的诗会,也是他带我去的。” “扶持弱小,友爱同窗,听你这样说,他倒是个不错的人?” 娄雨贤满脸懊恼,对这个回答不算满意。 女儿今年及笄,若是今年订下亲事,再等两年就要嫁出去了,那可如何是好? 若要他讲,他巴不得女儿不嫁人,就留在二人膝下承欢。 奈何石秀兰不肯,哪有好好的女儿家留在身边不找人家的,若是传出去,对娄含真的名声也有碍。 石秀兰忙活快一年,终于从县里各户好人家中挑出一家满意的来。 从年纪上看,娄含真与戈玉扬年纪相仿,从家世来看,二人也算门当户对。 石秀兰这好些年给女儿攒下不少嫁妆,怎的也不会叫她空手嫁过去受欺负。 秦扶清从老师书房走出来时,头脑还懵懵的。 他与娄姐姐常有书信来往,他叫娄姐姐写话本子,刊登到小报上,听说风评还算不错。 娄姐姐也奔着做个才女去的,从没在信里提起过与戈玉扬的亲事。 难道娄姐姐还不知道? 秦扶清心里跟打翻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啥都有。 直到撞到小香,差点把小香撞摔倒,他及时扶住小香,才免去一场祸事。 “你没事吧?” 小香连连摇头,眼泪汪汪地,还不等秦扶清问她怎么了,小香便急忙跑走。 秦扶清回到院子里,王宝达正对周霆大吐苦水:“我不就是瞧她好玩,逗逗她么?至于这么怕我么?” 周霆也早已变声,声音醇厚道:“你是真想逗她呢,还是喜欢她?” “谁,谁喜欢她了!黄毛丫头一个!”王宝达结结巴巴地反驳。 秦扶清如遭雷劈,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人,是会长大的。 他认识王宝达他们时,大家都是小孩子,光着屁股一起玩过来的,秦扶清也知他们几斤几两。 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哪里会有太多杂乱心思? 就是到现在,秦扶清也在下意识规避这个问题。 他这辈子是个男人,是个要娶媳妇,与女人共同孕育生命的男人。 他很快就不再是小孩子,就要像苏木周霆殷杰他们那样变声,长出喉结,迅速发育,成长为男人。 连心思最单纯的王宝达都有喜欢女孩的意识了,他呢? 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愿意选择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 会像舅舅那样被催促着成亲吗? 秦扶清都不知道自己在拱门那站了多久,苏木来时,他脸冻的红通通,手脚冰凉。 苏木道:“你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遇到什么事了?” 秦扶清欲言又止,长叹一口气。 苏木把拿来的几个药包分好,他们这几日就要搬离老师家中,带来的药是要留给娄夫子的。 每年冬日娄夫子都要生病,苏柘会在夏秋之时给他调理身子,这两年,给娄雨贤调理身体的责任落到苏木头上。 “苏木,你有喜欢的女子了吗?” 捡药的银匙差点落地,苏木摇头道:“没有,咱们平日在书院,连个女孩子都见不着,难道你有?” 他一边好奇地问,脑子一边飞速转动。 平日里他们能接触到的女孩,也就小香。今日他见秦扶清站在外面吹冷风,就好奇问了王宝达他们当时在聊啥。 他们在聊小香。 王宝达喜欢小香,扶清听到后傻站半天,难道是因为他也喜欢小香? 一时间,苏木脑子乱纷纷的,想到秦扶清写的神捕故事中就有一对好兄弟为女人反目成仇,最后害死其中一人。 这样的悲剧难道就要发生在他们几个人身上了吗? 苏木脸上一块白一块绿,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劝秦扶清。 “你在想什么?”秦扶清虽然不知道他在想啥,可看他脸色也能猜出绝对没想啥好事,忍不住伸手轻敲他头:“娄姐姐可能要定亲了,和戈玉扬。” 苏木:“???” 他认识戈玉扬。 虽然他没去县学,可戈玉扬与秦石头玩得好,几人也一同出去过,戈玉扬会弹琴,就是他给秦扶清找的琴师,去年秋里他们还去郊外找地方弹琴做乐。 苏木对戈玉扬的印象还算好。 “什么?师姐居然要定亲了!?” 他对娄含真的印象还停留在几人在白鹤滩玩耍时的样子。 这才多久啊,竟然就要定亲了! 苏木的反应让秦扶清不再孤单,“是吧,我听到时也是这反应,咱们明明还是小孩子,怎么突然就长大了呢……” 秦扶清十分唏嘘,原来苏木和他有着相同的感受。 转眼间,他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十一年了。做的已经足够多,多到没有让他不枉此行吗?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如今他也不过才做到前两条。 路漫漫,其修远兮。 第二日,秦扶清换了一身最好的衣服,跟随老师娄雨贤一同前去县令柳祥贵的府邸。 据说此次受邀的不止他们,县学里成绩优异,有所名声的学子都被邀请到了。 柳祥贵公务繁忙,当然不会闲的蛋疼只是请他们吃顿饭。 这顿饭,意在院试。 第149章 不太看好 这次县令邀请他们用餐,并未在外面的酒楼,而是在县衙内院。 各地的县衙内后面都会设有供县令居住的内院,通常是四合院的样式,单看外表,与普通民居相比只是大了些。 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各三间。 宴会就在县令居住的内院举办,这里是柳祥贵的住宅,邀请读书人来此,也是为了表示亲近之意。 来时的路上娄雨贤就已经给秦扶清通过口风,今年巴陵郡的新学政要上任了,此人名叫素之问,两榜进士出身,在朝中是郎中受学政,此次担任巴陵郡的学政,那就是板上钉钉的正五品。 素之问走马上任,柳祥贵之所以激动,是因这二人有些渊源,之前都在国子监读书,算是故交。 柳祥贵这人家世不行,刚去国子监时身上有读书人的傲气,不屑于攀附权贵,也不乐于拉关系,等到中榜要做官时,别人都去拜谒名臣重臣,唯独他孤芳自赏,坚信酒香不怕巷子深。 因此耽搁了三五年时间,在朝中做个不大不小的芝麻粒京官。 不过酒香确实不怕巷子深,柳祥贵出身国子监,是个举人,在京城做个芝麻大小的官也尽心尽力,算是在基层被磨砺了,后来被长官看中,得知他的来历后,便主动为他引荐。 后来也是经过千难万险,从一众萝卜坑中,挑到安溪县这个小县官。 柳祥贵看重娄雨贤,是觉得二人都是有才华,偏偏命途多舛的可怜人,幸好他遇到贵人,才得以改命。 见娄雨贤也兢兢业业,多年来不曾折腰,不免想到自己,便想做娄雨贤的贵人。 当初在京为官,柳祥贵受蹉跎所感,觉得有功升迁是官员该有的,也不再以此为耻。 于是一听说既是同窗又是上官的素之问要来巴陵,便早早写信邀请学政到安溪县一游。 安溪县文教素来落后,这几年还强些,出了个府案首,如今又临到院试,若是能再出个院案首,再有素之后上京时说些好话,柳祥贵升迁有望。 有背后这些弯弯绕绕,秦扶清才明白县令柳祥贵今日邀请众人参加宴席的意义。 有点类似于考前动员大会。 娄雨贤与柳祥贵交好,平时也有出入内宅,给素之问写的信,他也帮忙润笔,才知道这些内情。 师徒二人到场时,被管事邀请到靠前的位置,为左手第一个。秦扶清往对面一看,又是老熟人石明卓。 半年多不曾见石明卓,石明卓长高了,嘴巴都长小绒毛了。 秦扶清内心一酸,又想到大家都长大的事情,不免叹气,然后就在会场里找起戈玉扬来。 戈玉扬位置比较靠后。 “老师,我去和同窗说几句话。”他附耳老师,轻声禀报行程,娄雨贤轻轻点头,压根不给那边眼神。 其实娄雨贤心里也跟猫挠的一样,想看看自己未来的女婿。 可他到底心里有火,不大乐意这门亲事,又怕自己多看两眼戈玉扬会以为此事稳妥了,于是看都不看。 戈玉扬善于交际,与场上很多人都认识,秦扶清找来时,他正和旁人讲话,一看见秦扶清,便主动走过来,对其他人介绍道:“诸位,这就是秦扶清,县学这半年的考试,他都是第一名。” “原来是秦师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久仰久仰!” “不敢当,诸位师哥好。” 秦扶清礼貌地与众人客套几句,等话题转移开,他便带着戈玉扬到一旁:“戈兄,你今年也要参加院试吗?” 戈玉扬面色有愧道:“是啊,我的实力不如你,我本来是不想去参加的,可我娘说……” 戈玉扬今年十五,还是头一回参加院试,他总是对自己的实力不够有信心。 秦扶清了解他的性子,拍肩道:“去试试也好,考上秀才,你家里的门槛估计都要被人踩平了,估计有不少媒婆上门给你说亲事吧?” 戈玉扬脸色一红,“你怎么突然问这些,莫非是家中已有人给你说亲?” 秦扶清道:“你先别管我,说说你,你家里人给你说亲了吗?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若不是于理不合,秦扶清还想打听打听戈玉扬家里的情况,看他爹有几个小妾,花不花心啥的。 可也没必要到人儿子跟前打听这些。 戈玉扬不好意思地摇头:“我娘还没给我说亲的意思,就连通房也只有一个。” 短短一句话,震惊秦扶清几回。 第一,师娘那边说戈家有提亲的意思,所以她才会和老师讲,但戈玉扬却说她娘没提起此事。 要么是戈母还没来得及说,要么就是戈家对此婚事并不上心。 第二,戈玉扬今年才十五岁啊!前世上高中的年纪!就已经合理地通人事了。 秦扶清身边的都是穷鬼,大家都是正经娶媳妇,谁会有通房啊。 第三,戈玉扬不仅不认为有通房有问题,而且还认为只有一个很一般。 那他婚后不纳妾不逛风月场所的概率有多大? 没有青霉素的古代,得了花柳病基本必死无疑吧? 秦扶清脸色都绿了。 戈玉扬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扶清,你还小,再过两年再考虑通房的事情吧,不然对身体也不好。” 秦扶清:“……” 他一点都不想考虑这事,他也不想妻妾成群。 二人观念不同,也不能说戈玉扬是个完全无药可救的人。 秦扶清沮丧地跟他道别,回到老师身边。 娄雨贤目不斜视地问道:“怎么样?” “老师,我觉得,娄姐姐年纪还小,要不再看看?” 娄雨贤正要问个详细,柳祥贵来了,他只能先压下心中疑惑,起身迎接柳祥贵。 众人纷纷起身,给县令行礼,都是读书人,不必行跪礼。柳祥贵今日也穿着常服,面带笑容,平易近人,看着比上次见他时年轻不少。 果然,权力就是男人最好的美容药。 秦扶清暗自嘀咕,按照指示落座,柳祥贵说些话,就进入觥筹交错的阶段,没他说话的份,他就安静观察四周。 什么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有什么目的,这些都是学问。 他日后用的到。 第150章 不喜欢 果不其然,柳祥贵在宴会上提起此次的院试,自然是要祝福今年参考的学子都能取得好成绩。 如果只靠说,大家都会,可柳祥贵是个办实事的,考虑到学子们去平阳府应试要走一两天,他说会专门派人拉马车护送各位考生去平阳府参考。 到平阳府还能给安排住宿,以资鼓励各位考生多参考。 去考才有希望考上,万一今年平阳府能考上七八十来个人,他绝对升迁有望 这上面的七八十来个,基本都是个位数。 往年巴陵郡参加院试的学子起码有三五千人,中者约是四百人左右。 分到各个府各个县…… 就这么说,往前五年数,安溪县也才不到七十个秀才。 考上秀才,不过是科举考试这条天路的第一关,通过第一关的人都寥寥无几,可想安溪县的文教差到什么地步。 没办法,这里人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安溪县有山有水,可伴随着山洪和洪涝灾害,这里就是天然的坟场,别说种粮食了,往年没修水利时,安溪不知道多少人往外逃荒。 就是因为往年不行,柳祥贵才把他升迁的希望赌在今年这一批考生上。 按照柳祥贵的眼光来看,今年安溪县要参考的考生年纪偏小。很多人都觉得学的时间越长,考取功名的希望越高,其实恰恰相反。 很多人参加考试,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二十岁之前能考上秀才,起码也是个秀才,还能往上够一够举人、进士。可若二十岁还考不上秀才,这辈子说不定就只是个秀才了。 这其中缘由,既有读书人自己的懈怠之心,又有部分读书人考上秀才后被人追捧,以至于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年纪小,说明心无杂念,刚走上考科举这条路时,大家都想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走着走着,其中的漫长、疲惫、各色的干扰接踵而至,人就会迷失方向。 就像很多人小时候被父母问长大了想上清华还是北大,都认为自己是天生主角,早晚有一天走上人生巅峰。 长大后,很多人都会笑话小时候的自己痴心妄想。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迷失呢。 柳祥贵浸淫科考和官场多年,所见读书人众多,也深知这个道理。 所以,他觉得自己今年升迁的希望很大。 从县令府中离开时,夜幕已至,安溪县戌时后有宵禁,柳祥贵安排马车护送诸位宾客回家,自然没受到管制。 马车上,娄雨贤谈起院试,院试报名、填写履历、廪生做保等环节与县试府试都一样。 县试府试和院试,是科举的前置条件,环环相扣,若是三场考试都是第一名,就称为小三元。 乡试会试殿试,三场考试的第一名被称为大三元。 院试考试不再有平阳府知州监督,而是由各省学政,通常学政会在府城驻扎地监督就近各地的考生,其余各地则会分时期亲自去主持考试。 也就是说,全省的院试时间并不相同,会有几天的时差,而考试内容,自然也不会相同。 考试时间并不固定,通常从三四月份开始,至于哪个府先开始,则要根据学政要求来定。 目前安溪县的考试时间还不确定,柳祥贵只模糊说今年五六月份左右,从三月七日到五六月份,秦扶清还有两三个月准备时间。 师生二人从考试聊到石明卓,娄雨贤道石明卓这大半年来未曾去县学,也没曾参加旬考等考试,谁也不知道他学到什么程度。 娄雨贤就让秦扶清把石明卓当成此次考试的目标,“他与你同期,又是府案首,我见过他的考卷,现在的你能超过当时的他,可现在就不好说了,你需更尽力些。你现在也长大了,又素来有主意,我就不说你太多,你自己知道该做的事情就行。” “是,老师,学生知道。”秦扶清表示明了,考前冲刺嘛,他懂,看来最近要把书局的事情全盘托给其他人了。 不过书局运行至今,大家也都不是当初要听他指挥的新手,秦扶清也可以放心脱手了。 娄雨贤对唯一的弟子非常满意,这么些年来,他依旧教导苏木周霆他们,可却没再像收下秦扶清那样收徒。 有这么一个关门弟子,对他来说一看足够了。 今年不止秦扶清要参加考试,苏木周霆王宝达三人也要再次参加府试,比他要早一些,再过半个月就要出发了。 娄雨贤自是有信心他们三人能通过考试,自从搬来县里,他也多些空闲时间,能够好好教导学生。 既然能教出秦扶清和殷杰两个人,其他人肯定也没问题。 有时候秦扶清真为老师的自信暗自捏一把汗,老师有学问不假,可废话实在太多,他一节课的内容,秦扶清十分钟就能讲完,还能给大家布置任务。 不过秦扶清也没说这些,他只是乖巧点头:“老师说的对,苏木他们几人定能中榜。” 马车到了娄府,师生二人进门后,沿着爬满藤蔓的走廊缓慢前行,这里没了其他人,娄雨贤终于能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你方才去见了戈玉扬,他怎么说?” 秦扶清对着老师很少隐瞒什么,他说了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道:“老师,他好像还不知道定亲一事,不过师娘知道他房中有通房一事吗?” “他有通房?”娄雨贤也是眉头一紧,然而话锋一转:“不过像他这样的富家公子,又是这个年纪,有个通房也正常。” 秦扶清不乐意地道:“哪里正常?他今日有通房,改日就敢纳妾,他日是不是要去逛青楼了?” 娄雨贤闻言轻咳一声:“不可胡说,纳妾岂是他想纳就纳的?” 朝廷有法规定,民间人想要纳妾也是有前提条件的。 比如年四十无所出啥的。 可谁会把这种律法真当成铁律来遵行呢? “娄姐姐肯定不会喜欢他这样的人。”秦扶清知道社会的运转规则,他暂时无力反抗,可也不想扯虎皮大旗说这些陋习有什么好处。 至少,他就很不喜欢。 第151章 读书不觉已春深 关于娄姐姐的婚事,秦扶清只能提意见,不可能插手进去。 当天晚上娄雨贤就和石秀兰说了戈玉扬有通房一事,他并不看好与戈家结亲。 石秀兰当着他的面还嘴硬,“天底下有几个男人不好色,能管住男人是女人的本事。” 娄雨贤敢怒不敢言,嘀嘀咕咕道:“那你当初不也问我家中有无通房妾室?” 石秀兰烦死了,一甩帕子坐在梨花木椅子里,拉着个长脸。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瞧整个安溪县都没哪家男儿能配得上你闺女了!” “我也觉得如此。” “呸,你个不要脸的,把闺女留成老婆子,你就等着亲闺女戳你脊梁骨吧,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 娄雨贤唉声叹气,他也没想把女儿留身边这辈子都不叫她嫁人,只是想多留几年,这都不行吗? 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的娄含真再也忍受不了,跑出来嚷嚷道:“娘!我不嫁有小妾和通房的男人!宁死也不嫁!” “爹,你快帮我求求娘,别让我嫁人了,我就自梳留在家中伺候您二老不成吗?” 自梳女能养活自己,就有底气自行把头发盘成已婚妇女的样式,终身不嫁、独身终老。 这样的女人很少,但也并非没有。 只要族中有人照应着,就是做了自梳女,也不必担心后事。 石秀兰一听她说这些,更加气愤,起来就打娄雨贤:“都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瞧你都教她些什么,连这种话都说出口来了!” “你一没兄弟,二你父家族人靠不住,想做自梳女,我和你爹在时还能护你周全,可等我俩老了死了,谁来照看你?” 娄含真被这么一问,又气虚了,“那您也不能把我嫁给一个十五岁就有通房的男人啊。” “这你就要求你爹了。” “求我爹什么?” 娄雨贤也疑惑地看向妻子。 石秀兰冷哼一声道:“你求你爹继续去考科举,若是他成了举人,你就不用在安溪找个人嫁,娘也能多给你挑些青年俊秀!” 娄家父女俩听完都是两眼一抹黑。 不过俩人一脉相承地爱好躺平,没什么大志向,石秀兰常看他俩看不顺眼。觉得娄雨贤失败几次就不去参加考试了,怎能考中。 正好趁着此次提出要求,若是娄雨贤能继续去考科举,她就暂时不逼着女儿找人家,在家中多留几年。 若是娄雨贤坚决不考,一心只想做安溪县县学的小教官,她看戈玉扬已经是女儿能找到的良配上限,干脆就让女儿嫁去戈家。 娄雨贤犹豫不决,娄含真已经开始哀求她爹了。 “爹,这事你要听娘的,去考吧!你想啊,今年扶清考完院试就成了秀才,他是秀才您也是秀才,说出去多让人笑话呀!” “胡说,难道能教出状元的,就必须中过状元吗?”娄雨贤才不会被爱女的话迷晕心智,不过谁让妻子以女儿婚事相要挟呢。 这么些年,他像个懦夫似的,不敢面对痛苦,眼看着寥寥半辈子都过去了,如今他与柳祥贵交好,柳祥贵又与新学政认识,为难他的太守早已调走,如今参考,确实中举的可能性极大。 最终,娄雨贤还是答应妻子,愿意用参加科举来换女儿三两年自由。 石秀兰欣然应允,转日就回绝了戈家的提亲请求。 她是妾生的孩子,知道做妾的不由自主和苦楚,也知道主母面对妾的不容易。 都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能与一人厮守到老,何苦两个人的爱情再插入一个无辜的人呢。 更何况,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嫁妆都攒了一两箱子,怎么可能不挑人就将她随意催嫁出去? 今年三月份,王宝达和周霆要参加县试,四月份后,如果他们二人通过县试,则要和苏木一同去平阳府参加府试。 娄雨贤与仨学生十分上心,每日上课的时间多了,这一年来,王宝达和周霆苦于被好友甩在身后,发誓要努力奋斗追上他们,一整年,苏木有时还会去采采药,陪他阿爷到山脚下找药农买药,又或是给人看病,他们两个人,就一直在学。 终于又到了检验成绩的时候,秦扶清还给他们开了小车,花十几两银子买来素之问的文章诗词。 虽说县试和府试都是由当地父母官出题,考生们想押题也该研究本地考官的出题习惯。 可秦扶清想到一件事,新官上任三把火,素之问刚来巴陵,今年一年赶巧,就要监督三场考试,一是县试,二是府试,三是院试。 他虽然只监督院试,可也要跑到每个下属的管辖地。 试想一下,如果你在父母官的位置上,会不会在出题方向动些讨好学政的小心思呢? 秦扶清对谁都没提这些,反正就偷偷学,偷偷研究,就算他押题失败,也不算亏。 素之问能当上学政也不是吃素的,其文章诗词是很严格的应试之作,对秦扶清来说,帮助也很大。 尤其是八股文的做法,很有讲究。 八股文是科举考试中的重要文体,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组成。 后世一提起八股文,脑子的第一印象就是腐朽,老八套等不好的印象。那是因为八股文要在四书五经的范围内做,关于四书五经的注释从汉到唐,不知有多少经典版本,多少经典注释。 可四书五经加起来,就那么几本书,后世之人想要在前人的基础上研究新方向,就像是螺壳里做锦绣雕工一样,难以施展。 可想要考科举,就不得不学做八股文。 秦扶清才刚学做八股文,想要做的好,做的出彩,自然要多看多学多写。 白日娄雨贤给他们上课,到了晚上,秦扶清就给他们加夜班,讲此次县试可能考到的方向。 王宝达和周霆的基础打得还算牢固,二人都不算聪明,自然也不笨,无非是普通人,普通人想要学好习,必须下苦功夫读书。 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 转眼间,又一年县试已至。 第152章 一寸光阴一寸金 比起众人第一次去考县试时的窘迫,如今情况已经大大好转。 秦扶清还记得那一年初春县试,众人到县里入住,五个人加两个大人,只舍得开一间房,纸糊的窗户被凛冽的春风吹破出个大窟窿。 他爹秦春富不得不与殷宝松抱一起取暖,回去后跟他说,猎户这行辛苦,怎么看出来的呢?殷宝松脚太臭,鹿皮靴里像是死过活物。 他每次讲,家里人都笑,又叹秦扶清吃苦受累了。 现在几人生活条件转好,又在县里住着,身上穿的衣服,也没见谁外面打着补丁,里面倒是有些补丁,叫外人看不出来。 他们与各自的父辈站一起,已经明显是两种不同阶层的人了。 读书的孩子手掌细腻,手指骨节也不粗大变形,修长白皙,有时候染上几星墨,散发着淡淡的墨臭气。 好墨是不臭的,便宜墨才臭。 可就是这便宜墨,乡下多少孩子想摸都摸不到。 不用跟其他考生挤客栈,就在县里住着,找好做保的廪生,一大清早,秦扶清殷杰还有苏木送王宝达和周霆上战场。 临上场时秦扶清叮嘱周霆:“莫要着急,仔细审题,千万记好我跟你讲的事情。” 周霆严肃地点头:“我知道了。” “宝达,你最是粗心,一定要细心,不可染脏卷面,知道吗?” “放心吧,你都说了多少次,我知道的!这次要是再考不上,我爹肯定不叫我读了,我就要回家当货郎啦!” 殷杰笑道:“那岂不是正合你意?” 王宝达苦着一张脸,他比秦扶清还大两岁,却长了一张娃娃脸,看起来脸蛋圆嘟嘟的:“那是以前,我现在可不想当货郎,还是与你们一起读书有意思。” 再说,自从上次见过强子,他就一点都不想落于人后,因为他怕自己是第二个强子。 “行了,别说废话,把心思放在一会儿的考试上,这个给你俩。”殷杰把他专门去文华寺求的符送给王宝达和周霆,一人一个。 秦扶清沉思道:“不会被检查当夹带不让进吗?” 殷杰挠挠头,“不知道啊。” 等检查到王宝达他们二人时,守门的士兵果然搜出俩护身符来,最后俩全部被没收。 苏木无声地笑,“咱们回去等着吧。” 殷杰找补道:“尽人事,听天命,天命已经尽到了,接下来就看他们两个的发挥。” 县试共有四场,一环扣一环,只有通过上一场考试,才能获得下一场考试的资格。 等正场考完,王宝达和周霆一出考场,便看见光秃秃的柳树下站着的三人。 三人书卷气息扑面而来,容貌却又各有各的不同,站在等候的人群之中,像鹤立鸡群一般惹眼。 王宝达兴冲冲地跑过去,“扶清!” 他迫不及待地道:“押中了,果然都叫你押中了!” 一句话惹来不少好奇的目光,殷杰立马捂住王宝达的嘴,“行了,回去再说。” 万一有人认出他们来,误会什么,告秦扶清泄密试题怎么办? 这种事不是没有,读书读疯掉的人可不少。 等回到秦扶清租的院子,王宝达才滔滔不绝地讲起今日石头,四道试题,秦扶清押中两道,第三道擦边押中,只有诗题,不必押,也不用押。 素之问是很正统的儒士,虽然考察内容都是四书五经,可在他过往的文章中,明显能看出他尊从孔孟之道,尤其是孟子的理论。 只要柳祥贵想要讨好自己这位昔日同窗,肯定会下功夫。 秦扶清不过是站在柳祥贵的位置上思考了,才勉强押中题。 周霆和王宝达二人交换着考后心得,期待着几日后放榜的成绩,四日后,正场考试放榜,周、王二人果然榜上有名,而且名次极为靠前,分别为县试第三和第五。 正场考试一完,就来到第二场考试,这次秦扶清押三中一。 王宝达和周霆顺利考过,进入第三场考试。 等第三场一考完,二人县试就已经板上钉钉,稳能过关。 而这时,秦扶清也已经想到了书局可以发展的方向。 做教材和押题! 他完全可以走五年科举三年模拟的路子啊! 秦扶清摩挲着下巴,像前世的那些教辅,他可是了解的很,毕竟学霸也不是赤手空拳就成学霸的,刷题刷到自己能出题,揣测出题人的意图,以至于成为出题人,才是一个合格的学霸。 古时候有没有教辅呢?也有,但秦扶清看过那些教辅,一来是印刷工艺上过于复杂,价格高昂,通常多个学子买一份,供其他人抄再收一次钱,形成了产业链。 二来呢,这时候的教辅太过单调,出题,只取当年的案首考卷来答题,可供参考方向不够多。 针对此时的教辅,秦扶清完全可以开创一种新的教辅模式。 首先是收集过往十年二十年,每一年不同地点的考卷题目,将其收录成册。 再将试题和参考答案分开,试题下提点总结考试要点等小技巧,最后再给出三到五种不同的参考答案。 如果真能做成,还能请几个名师,同样讲讲做题思路…… 秦扶清正愁着书局要做什么方向,才能既不得罪本地其他书局,又能走出自己的路子,现在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努力做教辅,让每个读书人考上功名的概率增加,然后倒逼朝廷改革科举! 秦扶清自从决定考科举,开始研究科举内容,他就觉得科举最大的弊端就是太偏门了。 只偏重于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人怎么能全面发展呢? 要做官,就应该德智体美劳样样精通,这样才能做人父母官,为民解忧嘛。 秦扶清恶趣味地想着书局在未来可能引起的风暴。 县试四场考试,王宝达和周霆一路绿灯,顺利通过,和秦扶清他们当时一样,二人受邀去参加县令的宴席。 王宝达还记得去年秦扶清带回去的那只凉透的鸡腿,早就盼着等鸡腿来了,一定要吃口热的! 等县令柳祥贵说完场面话,通过县试的考生们有序落座,这时突然有人起身问道:“县尊大人,草民想揭发他们二人考场舞弊之举!” 那只手,赫然指着王宝达和周霆二人! 第153章 作弊之辩 宴会上,瞬间鸦雀无声,众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王宝达和周霆二人,眼神中或是带着讥讽,或是带着审视。 “什么人啊,居然敢在县尊大人面前舞弊?” “真不要脸,怎么好意思坐在这里的?” “胡元怎么会知道他们作弊的?难道连搜身的护卫都不曾搜出来,他坐在考场里就知道了?” 众多声音中,有一个弱弱的声音如此疑问。 王宝达被人冤枉,按耐不住,立马起身要与胡元对峙,“你凭什么诬人清白?” 周霆拉住他的衣袖,怕他冲动误事,起身到一旁站立,朝着柳祥贵行礼道:“草民周霆和王宝达,都是有廪生做保、家世清白的考生,榜上有名也是我们寒窗苦读应得来的,这位同舍生张嘴就无缘由地指责,我等二人实属冤枉,还望县尊大人明察秋毫!” 王宝达也紧随其后:“望县尊大人明察!” 柳祥贵拈着山羊胡,眼神扫过周霆和王宝达,若有所思地看向胡元,他神情并不严肃,乐呵呵地问道:“胡元,你怀疑他们二人舞弊,为何场上之时不曾对考官提起,将他二人赶出考场?” 胡元脸色涨红,支支吾吾:“草…草民怕他们二人不承认,反倒影响草民应试。” “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就不怕了吗?”柳祥贵笑眯眯地反问。 这个胡元,在县试中排名第二十八。 柳祥贵也是考出来的人,像胡元这种人,他见多了。若是这次周王二人不曾考上,他或许就不会提起,若是周王二人名次在他之后,并无影响与他有干的人,对他利益无所伤,他也不会来揭发。 偏偏周王二人名次在他之前,又是前十,能围着县令落座,县令也是人,不可能记得清每年县试中榜的好几十人。 考的越靠前,被县尊记住的可能性越大。 胡元这才不甘心地想要揭发。 见柳祥贵没发火的倾向,胡元胆子也大了些,学政到访安溪之际,想必县尊大人也要严查科举舞弊之事。 他大胆道:“草民只是心向公正,今日他二人能因舞弊考过县试,那就是对其他落选之人的不公!” 柳祥贵轻呵一声,“那你说他们二人是怎么作弊的?” “正场考试结束那日,草民就在他们一旁,远远听到王宝达出来后,对他书童道什么,买什么,没白花全中了。当时草民就心想,买什么全中了?等几场考试下来,才明白过来,这二人先前就参加一次县试,连第三场考试都没参加,怎么今年就全过了,还都名列前茅?肯定是有人泄露试题,他们花大钱买通,提前得知了考题!” 胡元越说越激动,甚至还编造起当日实情。 王宝达本来还有些慌,这会听完冷笑不止。 什么书童!连扶清都不认识! 周霆冷笑一声道:“胡兄,你说有人泄露试题,可是怀疑县尊大人监守自盗?” 县试是由县令主持的,若是试题泄露,肯定和柳祥贵有关。 胡元慌乱摆手,“县尊大人,草民不是那个意思,草民是说,肯定有人以下犯上,偷了试题,才导致试题泄露的!” 坐在柳祥贵身旁的师爷笑着问道:“那你是怀疑师爷我了?” 周霆见胡元节节败退,又给他重重一击道:“就算有人泄露试题,为何别人不买,偏偏只有我们二人买?互保书上写的清清楚楚,我家中祖上三代富农,王宝达的爹是货郎,祖上也是种地的,我们这样的农家子都能买得起的县试试题,为何你们不买?” “请诸位同舍生扪心自问,若是考前有试题泄露于你们面前,连我们这样的都能买得起,你们买不买呢?” “那还用说,当然买了!” 考试不就怕这么,别人有的自己没有,管它是真是假,看不看,先买了再说! “另外,至于胡兄提到的什么书童,那位并不是书童,而是我们同一个师门的师兄,他虽然年纪最小,学问却是我们几人中最深,我若说出他的名字,想必在场诸位也有人识得他,他就是去年县试的县案首,秦扶清是也,可有人认识?” “这谁不认识啊!就算不知道他是县案首,也得听说过他与石明卓不和一事吧?” “哈哈,听说他在文华诗会上又打得石明卓心服口服,堂堂石家大少爷都比不过他,还放下狠话要与他在院试中比上一比呢!” “书局里到处悬挂着他在县学里的考卷,听说自从他去了县学,在童生里回回都是头名。” 安溪县就这么大,读书人就那么多,平日里县学有什么风吹草动,无需多久,全县只要不是闭门造车的读书人,基本都能知道。 更别说是与石家有关的事。 俗话说的好,一山不容二虎,秦扶清和石明卓一个是县案首一个是府案首,俩案首在县学碰的第一面,就结结实实打了一回。 都是读书人了,谁还做打架这样有辱斯文的事? 这事不止本县人知道,估计隔壁县也有人听闻了。 胡元自然也知道秦扶清的大名,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考生,竟然会和秦扶清有干系。 他又不认得秦扶清的脸! 哪里会知道他出身农门,还有几个同样出身农门的师兄弟呢! 可他人在马上,进退两难,只能嘴硬道:“难道是县案首,就不可能帮你们作弊了吗?” 王宝达直接给他一个白眼:“什么作弊?那就押题!我敢问,自唐代起,白居易做《百道判》和《策林》可算帮人作弊?” 秦扶清想做教辅,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自从打算让书局走教辅一路,他就狠狠地下了功夫,查了资料。 原来随着科举的产生和发展,早有前辈做起押题工作。 目前来说,就属唐朝白居易的《百道判》和《策林》最为出名。 《百道判》是白居易参加吏部“书判拔萃”科考试前,为了提升判词写作能力,积累上百道判词所做而成。 制科考试之前,为了应对皇帝可能问的问题,他又收集七十五道策目,编写了《策林》。 第154章 不许再考和就要烤 就算是要把周霆和王宝达押送衙门,县令想给他们判罪,一要讲究证据,二要查询律法,三,则要查可有类似案例,又是如何判的。 如果秦扶清押题准确,王宝达和周霆听从之后,考中了,算是作弊的话,那白居易是不是也有罪呢? 胡元胸膛上下起伏:“秦扶清算什么本事,怎能和香山居士相提并论?” “呵,你辩不过我,就开始人身攻击了?秦扶清年十一,他将来成就还不可知,难道你拿已经作古的诗人瞧不起他,就是公道了吗!” 周霆最后一击,如同雷霆一般,把胡元心向公道,诬陷他们作弊的遮羞布给扯开来。 都不等胡元反应过来,他就拱手请求县尊道:“我等二人清清白白,就算是靠押题,也不见历往有谁大字不识就能靠押题考中做官的。胡元三言两语,就将我二人挑灯夜读的辛苦全诬陷成作弊,此等不辨是非黑白之人,难道也配与我等正大光明之人站在一起吗?请县尊大人判决!” 比起第一次请柳祥贵做主的急迫,周霆现在多了几分从容,他已经看出胡元的窘迫,也明白自己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胡元则是节节败退。 别以为考完试就一定能保住自己的名次,一切还未公布,就胆敢以一己之私污蔑他人作弊,还没有真凭实据。 周霆只能说,这个胡元真是蠢到家了。 柳祥贵问周霆道:“你是说,此次考试秦扶清押中不少题?” “正是,我们从读书那一日起,就跟着老师娄雨贤,从不曾分开过。秦扶清和殷杰去年成为童生,我、王宝达、还有苏木,分别在县试、府试落举,秦扶清不忍将我们抛下,便时常陪我们一起读书,苦心孤诣地为我们搜题押题。草民所说若有一句假话,县尊大人尽可收回我的考试成绩!” 王宝达乖乖地站在周霆一边,心里暗叹不已,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真想给周霆竖起大拇指。 好样的!要是不听声音,他还以为身旁站的是扶清呢! 他怎么就学不会像个大人一样说话呢。 不过当个应声虫他还是会的。 王宝达也跟着道:“还请县尊大人明察,如有不实,我的成绩也可收回!” 柳祥贵询问胡元:“那你呢?” 暮春了,傍晚还有些冷,胡元却出了一头冷汗,脸色苍白,两只眼珠子浑噩不定,不敢出声。 末了,他才擦着冷汗心虚道:“也…也许是草民弄错了,周霆和王宝达并未舞弊,是草民一时心急,没有查明,还望县尊大人体谅!” “科举于国于家,都是千秋大事,怎容你一句心急弄错,就能轻易掀篇呢?”柳祥贵看他的眼神里也有一丝憎恶,“本官见你学问有余,心性不足,就算让你考过县试,他日府试院试,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回去再好好读两年吧!”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接着挥了挥手,师爷出去叫来两个守在门外的官兵,把瘫坐如烂泥的胡元给架了出去。 行至一半,胡元才反应过来,崩溃大叫:“县令大人!草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胡说八道,不要取消我的成绩!” 直到房门再次被关上,他的求饶声音还余音绕梁,室内久久不敢有声音。 在场的考生噤若寒蝉,考过县试,他们心有骄傲,觉得自己已经跻身读书人行列。 可在读书人这一行列里,也是有三六五等的。 进士和童生,出名的和不出名的,出身富家或是出身寒门…… 这条路就像是充满荆棘的天堑,如同李白口中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稍有不慎,就会踩空,从云端跌落悬崖,又或是在山脚苦苦向上攀岩,只能眼睁睁看着身旁或身后之人赶超自己,自己却无力向上。 前者和后者哪个苦? 身在其中的人,觉得哪个都苦。 俗话说灭门知府,破家县令。在小小的安溪县,柳祥贵的一句话,或许就给胡元的一生定性了。 他说胡元两年不许再考,明年还敢给胡元做保? 若是两年后柳祥贵能高抬贵手,或许胡元还有希望。 若是他一直不升迁,安坐在此,谁又会为了一个连童生都不是的读书人去提醒他两年之期已到呢。 谨言慎行,是今年这批通过县试的考生学到的第一个人生至理。 宴会慢慢又其乐融融起来,只是王宝达也少了刚才一心吃喝的心思。 宴会并未开太久就结束了。 县令柳祥贵先行离开,他一走,气氛好像又热闹了些。 有人围上来问周霆:“周兄,方才你们说的可都是真的?秦扶清真的那么厉害,给你买押题全押中了?” 周霆道:“我可不敢在县令大人面前撒谎,我所言若是有一句假话,叫我今生都不得高中!” “你们若是感兴趣,就去城南门楼附近找一家名为‘镜今草堂’的书局,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看到惊喜!”王宝达直接趁此机会给镜今草堂打起广告来。 秦扶清说要做教辅,那就肯定会做,只不过他还要忙于今年的院试,谁知道是上半年做还是下半年做? 就算都不做,先把镜今草堂的名声给热起来,总没有错。 周霆和王宝达功成身退,二人坐上县令给安排的马车,一路无话,直奔秦扶清在县里租的小院。 下了马车,沿着篱笆墙走了一二十米远,便闻到一股月季花的清香,还有熟悉的欢声笑语。 原本黑三他们住到草堂后院,秦扶清打算把水井小院退租的,可娄姐姐年纪渐长,他们再在夫子家住着并不方便,几人便约好出来租院子同住。 水井小院便没再退租,刚好有口水井,两边房子住的人吃水用水都方便。 趁着过冬,秦扶清还把老家栽种好几年的月季给移来几棵,连根一起挖来种下的,如今顺利成活,发出不少花苞,有的已经开了,靠近一闻,便是满口馨香。 今夜月色笼罩,他们听到水井小院里传来的声音,连忙加快脚步,靠近之后便闻到一股烤羊肉的香气,顿时腹中饥饿,像是方才没吃饱饭似的。 王宝达急忙推开远门,当场抓包:“好啊你们!说好今日给我们庆功的,怎的背着我们吃起烤羊肉来了?” 第155章 长个心眼 “哈哈,正说着你们呢,怎么这么早回来?” “就是,我还以为墩儿要在那吃个肚饱,还在想要不要给你们留些肉串来!” “不必留了,我现在就来吃!”王宝达闻着炭火烤羊肉的香气,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连忙跑到水井边就木盆里的水洗手,洗完在身上胡乱蹭干。 秦春富递过来几根木签串着的羊肉串,笑道:“不要急,扶清逗你玩的,还有很多呢。” 周霆慢悠悠洗完手也跟来了,王宝达分他两串,嗷呜一口咬上去。 自己串的肉串,肉分量足着,一口咬下去,羊油滋啦在嘴里炸开,满口的羊肉味,不是羊的膻气,而是多种调料混合在一起,那种层次分明的复杂口感…… 王宝达形容不上来,但自从秦扶清做过一次烧烤,他就盼着能天天吃烧烤,实在是太好吃了! 秦扶清今日穿着旧衣,长袖也用襻膊收起来,站在碳烤架子前一手把着十来串烤肉,熟练地转动。 羊是本地农户养的山羊,一斤羊肉六七十文钱,王丽梅去逛集市看到的,知道儿子喜欢吃羊肉,便买了几根羊骨,和小半斤羊肉。统共花了一百余些钱。 秦扶清见那山羊肉正新鲜,应是大清早现杀的羊。 本地养山羊,产山羊奶,山羊皮也能用来制衣,又或是被商贩收购,卖到北方更冷的地方去。 可秦扶清打小就没吃过几回羊肉。 羊肉贵啊,青牛村里也少有人家养羊,养鸡鸭鹅的倒是不少。 秦扶清现在有点小钱,在吃的上不必节省,他还盼着自己能超越他爹秦春富,起码长得像阿爷一样高。 去年过年花差不多一两银,买了半扇羊回去,全家吃了一个冬天,都知道秦扶清喜欢吃羊肉。 他吃羊肉的花活还不少,羊骨配着萝卜炖汤,炖出来的汤底奶白奶白的,再撒点从李益那重金买来的胡椒和枯茗,所谓的枯茗,就是后世吃烧烤常用的孜然。 他总共买了不到二钱香料,所花费的银钱却比那半扇羊贵得多。 饶是如此,这时候的香料也比唐朝时价格低廉许多,至少像他这样的一般人家,也能勉强用得上了。 秦扶清过年前后这段时间,没少折腾这半扇羊,什么清炖萝卜汤,什么红烧羊排,秦家人全都喜欢的不得了,秦木桥更是吃的上火,嘴巴里起了几个细小的火泡。 往年郑氏几个女性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冷,夜里不泡脚就睡不着觉,今年冬天喝了几回羊汤,睡觉时也不用泡脚了,每天手脚都暖暖和和的。 当然,最受秦家人追捧的,还是秦扶清弄得烤羊肉。 古人很早就吃烧烤了,早在铁锅普及、炒菜流行之前,原始祖先就开始吃烧烤,到唐朝时,唐人更是把烧烤吃出花儿来。 秦扶清能弄出烧烤自然不算什么特别的,只不过他调出来的烧烤料汁,堪称一绝。 黑乎乎的料汁端上来一盆,烧烤之前先把肉串往里涮一涮,再往炭架上一放,接下来该抹油抹油,最后撒上少许孜然,那叫一个美哟! 秦木桥忍着嘴里的泡,一个人连干十几串实打实的大肉串。 搬到县里之后,秦扶清自然用自己的手艺款待了老师和好友们,任谁吃了都说好! 王宝达后悔不已,早知道这边要吃烤肉串,他刚才就不吃那么多东西了呀! 家里今年种地不多,多的地都佃给别的农户种了,秦木桥闲不住,为了过年还能吃羊肉,刚开春就买了八只小山羊。 如今秦家养的有鸡鸭,有羊有驴,鸡鸭能下蛋,羊驴都能产仔,倒也能卖钱。 今日烧烤,小院里来了不少人。 黑三一家,还有司徒瑞,成琥三人,外加秦扶清一家,还有苏木殷杰周霆王宝达四人。 加起来十好几个人,从下午就开始切羊肉,腌羊肉。光吃羊肉也难受,司徒瑞去河边从渔夫那现买回来的小白条,剖腹洗干净,腌后也能串起来,蘸酱料,抹点油,最后再抹上薄薄一层蜂蜜。 受欢迎程度不比羊肉串差。 黑三爹娘吃不多肉,早年劳苦把他们身子都搞坏了,早集上买的几根羊骨配着萝卜一顿,奶白的汤一下肚,身子立马暖和起来,也有食欲了。 秦春富还串了些绿色的菜,有韭菜、有春笋,只要能串,那就都能烤。 院子里摆两个木桌拼一起,桌上放着炒的一些热菜,再配上烤出来的各色串,一群人吃的满嘴流油,热火朝天,气氛超好。 直到月上柳梢,众人都还意犹未尽。 吃肉又喝汤,吃的肚子浑圆,不舍得散开,大家就坐在院子里聊天。 周霆和王宝达讲起今晚宴会上的事,王宝达道:“真不是我夸张,当时我就想,这还是大毛吗?怎么跟扶清一样,说的那个胡元哑口无言,最后夹着尾巴灰溜溜被赶出去了!” 众人哄笑,叫周霆说说他都是怎么讲的。 周霆摆手道:“我当时也懵啊,然后我就想,要是扶清在他会怎么做,扶清遇到啥事都有理有据的,天天掰扯什么一二三首先其次最后,我就按照他的法子来,哎,你还别说,真有用!” 秦春富和王丽梅在廊檐下放了两张草团,坐在众人后听着,也跟着笑,笑里满是荣耀。 秦扶清笑道:“那个胡元也是鬼迷心窍,无凭无据就敢说出这样的大话。今日之事也算是给咱们提个醒,在外面的时候,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一定要有数。外面人不是咱自己人,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会招来什么祸事?” 他这番话,尤其是对王宝达说的。 殷杰性情稳重,苏木话不多,周霆有急智,唯独王宝达,张嘴吞天地,连个把门的都没有。 秦扶清生怕他日后得罪人,又没人在旁边给他兜底,早晚会害了他自己。 王宝达心虚地点头:“好,我知道错了,以后在外面,我就看你们,你们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要是再乱说,就叫我吃不着你烤的羊肉串!” 第156章 不经意的余香 吃罢烧烤,已经很晚了。城里有宵禁,不能半夜在街上乱逛,司徒瑞和黑三几人就已经留在水井小院暂且挤一挤,睡得下。 那么大烂摊子,王丽梅不叫旁人插手,想带着几个女孩子把活干了。 秦扶清跟她讲道理:“这么多活要你们几个来做,做到明早也做不完,人多,帮着收拾很快就好了。” 王丽梅道:“这样的小活,哪里用你们男人插手?” 秦扶清见她不听,也不多说废话,他带头收拾碗筷东西,其他人也跟着收拾。 也没见哪个男人说这样不合理啊? 规矩是人定的,什么人定的?当然是既得利益者啊。都得到利益了,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主动让出自己的权益来。 可秦扶清不喜欢这样。 大家一起吃,一起干,这是应该的,凭什么他做的饭,别人要空口白牙来吃,吃完抹抹嘴就走人了,这叫什么道理? 王丽梅拗不过他,最后还是十来个人该收拾碗筷收拾碗筷,该收拾桌椅收拾桌椅,不到半个时辰全部收完回屋睡觉。 周霆和王宝达顺利通过县试,接下来还有府试在等着他们,而苏木也要和他们两个一同去参加府试。 县试有四场,府试有三或四场,通过县试和府试的,才能成为童生。 然后考院试,榜上有名之后,才能真正成为秀才。 三月份县试,四月份就要府试了,院试时间还未规定,秦扶清本想趁着这次周霆二人考过县试的风向开始着手编写教辅,可事情太多,他难免被绊住脚步。 编写教辅的事还能往后放,秦扶清收到老师消息,说院试定在五月初。 几乎是苏木他们前脚放榜,后脚秦扶清就要去参加院试。 院试在即,秦扶清更不可能分心去管什么教辅的事。 在安溪小报上连载的稿子早已写好托付给司徒瑞,接下来一段时间,书局就交给舅舅和司徒瑞,他和苏木四人一同前往平阳府。 原本县令说这次会给参加院试的考生安排马车,可秦扶清要提前半个多月去平阳府,自然是坐不成马车。 四月初阴雨连绵,道路泥泞,跟着李益的商队也不好走,几相权衡之下,众人决定走水路,坐船,绕远一些去平阳府。 定了要去平阳府的时间,这次秦春富不用下地,自然可以跟着秦扶清他们同去。收拾好行囊,秦春富把孩子们的包袱都接来挎在身上。 从安溪县去码头坐船就那么点路,秦扶清拗不过他,就让他拿了。 出发这天看好的天气,本该是晴天,谁知大清早就起雾,如约到了江边,没见着载人的客船,他们只好在江边亭子里等待。 江波袅袅,如雾似幻。从奶白色的浓雾里传来丝竹之声,如泣如诉,似怨似笑。 “这谁啊,大清早在江边弹琵琶?真不嫌瘆人!”殷杰抚摸着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打了个寒颤。 “兴许是昨夜宵禁,误归城内的寻芳客。” “呵,真是……” 不知是不是秦扶清他们说话的声音惊扰了船上的人,那船竟然慢慢向岸边亭子靠拢。 只听船上传来一男子迷迷糊糊的声音:“天亮了吗?城门可开了?” “天早就亮了,只是今日有雾,看不出来,城门也早就打开,几位可以自行回城了。” “那就好,昨夜喝了点酒,循着水往上划了会儿,不曾想竟然划出城来,”那男子似乎晃晃悠悠地起身,把船也弄得晃晃悠悠,船与岸相接,他跳上岸时双腿绵软,差点摔倒,然后从怀里掏出荷包,扔出一块碎银子扔在船舱里:“给你,赏你的!拉了一整夜的琵琶曲,也听不懂你拉的什么玩意,咿咿呀呀的,跟鬼在吊嗓子一样!” 那男子骂完,又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待他离开,摇船的船夫捡起银子来,边在身上擦边骂道:“格老子的,听不懂还叫人弹一夜,这不是作践人么!” 琵琶声停,秦扶清出言问道:“敢问老翁,这江上的雾何时能散去?” “咱们安溪这地界邪门的很,别的渡口怕是早就散了,咱们这边起码再要一两个时辰!” 秦扶清听罢,叹口气道:“罢了,反正也不赶时间,就慢慢等吧。” “你们几位这是要去哪?”船公打量着问道。 “我们几人是县里要去平阳府赶考的学子。” “哦,是读书人啊!”那船公高兴道:“这样吧,你们给我添些酒水钱,我载你们去下个渡口坐船,如何?” “不了不了,这雾天行船怪不安全的。” “哎,老朽我在这条江上行船几十年,就是瞎了眼都能划,这点雾算什么?快上来吧,这雾天行船还别有一番滋味呢。” 秦扶清几人就是不肯,雾天开船跟雾天开车有啥区别?最大的区别就是开车有安全带,开船到江中万一翻了,他们可没把握能安全上岸。 老头见赚不到他们的钱,又说在亭子里吹风冷,怕他们感冒:“你们进船来坐吧,老朽给你们烧些热水泡壶茶,慢慢喝着,听我闺女弹着小曲,多美!” 话糙理不糙,这阴雨天确实有点冷,江边风又大。 怕考前生病,秦扶清几人便答应上船听曲等着。 乌篷船不小,船家在船尾撑船,船尾放的还有炉子,几人依次从船头进入船舱,里头别有洞天,纱幔环绕,将一女子与他们隔开来。 船家说,女孩是他闺女,捡来的亲女儿。他花大钱送她去学了琵琶,父女俩便走街串巷地卖唱,时不时也会做些这乌篷船上给人唱曲的声音。 几人离纱幔远些坐下,秦春富干脆就在船头站着,生怕船公骗人,再把他们几人拉到江中心去。 女孩子娇如百灵的声音响起:“敢问可是秦公子?” 秦扶清转头看看四周,“叫我?” 苏木几人眼神也不敢置信,好家伙,秦扶清啥时候背着他们认识琵琶女了? “公子可还记得去年在双喜楼中,一个读书人喝酒闹事,是您上前帮忙拦住。” 秦扶清想起来了,他当时不忍见那小小年纪的琵琶女被人骚扰,便上前拦了一下,至于那个喝醉的读书人是谁,他早已忘了。 更别提那个琵琶女了。 第157章 近水楼台 “若不是公子,妾还不知该如何脱身。”那琵琶女盈盈而立,隔着纱幔给秦扶清行礼。 “此等小事,不足挂齿,姑娘不必介怀。” “对公子来说是小事,对妾来说,便是天大的事了,”琵琶女问道:“方才听几位公子说,此行乃是去平阳府赶考,妾无所回报,只得弹几首琵琶曲为诸位送行。” 江上的雾还没要散的意思,他们还不知要在船里等待多久,能喝着热茶听着曲子也是好事。 “姑娘若是累了,就不必勉强。” 琵琶女轻轻笑出声来,如葱根般的手指拨弄琵琶,“公子果然贴心,妾见到恩公,身上的疲乏也解了。” 她如此说道,重新坐回去,开始弹曲子。 白居易曾作《琵琶行》,在文章中如此形容那位曾名动全城的琵琶女手下的丝竹之声。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秦扶清初读时,总是想不到琵琶女所弹奏的琵琶曲是什么样的,可这一刻,他所学的知识在脑中有了新的画面。 琵琶女弹奏的第一首琵琶曲是《阳春白雪》,这首曲子旋律轻快,节奏明朗,就好像是散落的玉珠,又像是急落在荷叶上的夏雨,让人听了不由得身心轻松,俱是被吸引进来。 她一首曲子弹罢,紧接着又是第二首曲子,切换得如此丝滑,秦扶清学了半年古琴,也学会翻看琴谱,知道琵琶女弹奏的第二首曲子为《彩云追月》,同样是一首节奏轻快的琵琶曲。 外头天气阴沉,暮春的江风还在刮着,原本被吹得呼呼作响的乌篷船,此刻在众人的耳朵里,也奇异地安静下来。 秦扶清和苏木等人安静地听琵琶女弹奏琵琶曲,放在膝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跟着轻轻打着节拍。 弹了一首接着一首,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尾的船公突然道了一声:“太阳出来了。” 秦扶清走出船外,往江上一看。 原本浓稠的白雾消散大半,已经可以看清江两岸的树木和山景,浮光跃金,一轮红日缓缓从江面上升起。 远远地看见悬挂旗帜的客船,秦扶清回船舱内道:“船来了,咱们要走了。” 这就好就像是一个信号,琵琶女的曲调急转直下,如果说方才弹奏的曲子都是开心明快的,这会儿曲调突然哀伤缓慢起来。 一首《琵琶语》弹罢,送别的哀思尽在不言中。 秦扶清几人听完曲子,琵琶女抱着琵琶再行一礼。 “愿诸君此行赶考,所得即所求!” “姑娘也多保重!” 从乌篷船离开,登上客船,几人站在甲板边,还能模糊地看见琵琶女站在乌篷船送别的身影。 直到大船远去,那身影也越来越模糊。 王宝达叹一口气,趴在船边道:“我总算知道扶清为何要学弹琴了,真好听啊。” 他虽然不懂,可也会被美妙的乐曲所感。 殷杰却道:“没想到今日还有这样赶巧的奇遇。” 毕竟当初秦扶清出手帮助时,也没想过会有一天再遇琵琶女。 这种感觉就像是什么呢,你无心做的一件事,可能是随手抛下一节柳枝,却意外地为人遮阴挡雨,他日再经过时,自然会有一番感受。 秦扶清简单总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不过如此。” 虽然下雨耽误了早上出行,不过坐船还是要比走陆路要快一些。第二日上午,几人抵达平阳府。 时隔一年再来平阳府,这里并未有什么大的变化。 城外的柳枝已然发出嫩芽,远远望去像是穿了一身绿茸茸的毛衫。 几人进城要检查搜身,没什么意外地就进去了。 如今离府试还有七八天的时间,李益早就给他们找好住处,只需拎包入住即可。 这次待遇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住的地方还有烧饭的婆子,他们连做饭的功夫都省去了。 放下行李休整小半天,秦扶清几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直奔李氏杂货行。 他们弄出来的安溪小报在平阳府大放异彩,被人抢购的盛况他们只有听闻,却不曾见过,既然来了,肯定要去见识见识啊。 “走走走,赶紧走!去晚了就抢不着了!” 几人才刚走过虹桥,便被一些急着要去李氏杂货行的读书人给挤得靠边。 安溪小报火爆异常,一登出就受人追捧,目前市面上还没有替代品出现,但镜今草堂刊印能力有限,每期出的小报一经送到平阳府,如果不加以限制,第一天就会被人抢购一空。 然后接下来又都登门到李氏杂货行询问何时出下一期。 李氏杂货行不止卖小报,还要做其他生意,怎么能让这些人成天挤在铺子里呢。 于是李益经过秦扶清提醒之后,想出一个天才般的主意。 那就是限购加分批放出。 前世的饥饿营销,再加上分批售出,不仅不影响小报的售卖,反而让人更加想买。 今日便是又一轮的售卖日期,一大清早就有人直奔李氏杂货行,若不是有宵禁管控,只怕他们来的更早。 秦扶清几人压根挤不进去,就在对面铺子里朝李氏杂货行里张望,只见里面满是穿着长衫的读书人。 此时也没了读书人的儒雅,抢购小报的样子像极了前世到超市抢免费鸡蛋的老年人。 秦扶清装作不解的样子,凑上前拉住一个刚买了小报,走路都在翻看的读书人:“哎,这位兄台,我是外地来赶考的考生,你们这都是在抢什么啊?” “抢安溪小报呗,这你没听说过?” “没啊,很有名吗?” “就这么跟你说吧,要是你连安溪小报都不看,在县学里说话都没人愿意搭理你!不过我听说这小报好像只有我们平阳府有,你是哪的考生?” 秦扶清暗自流汗,这也太夸张了吧 他知道小报很赚钱,可也没想到这些人竟然会把小报的地位抬的那么高。 “我就是安溪县的,听说我们那好像也快有小报卖了。” “真的假的?那你们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第158章 愿 秦扶清确实有扩大小报规模的打算,今年人手增加了许多,他全家人下场,总能多印些出来。 不过他还要分出心思来做教辅,怎么才能找到值得信任的人手,才是他最头疼的事。 见到李氏杂货行卖小报的盛况,几人又在平阳府四处乱转。 无论是河边的草集上的茶寮,还是有正经说书人的茶馆,去哪都能听到当地人在讨论小报的内容。 有人给同伴讲里面的谜语,有说书人在屏风后面表演口技,间歇时讲几个小报上的笑话。 那些笑话荤素搭配,是司徒瑞专门从民间发生的各色事情中搜集而来的,老百姓就爱听这些。 听到和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相同,便诙谐一笑,听到有离奇的事件,也拍腿大笑。 秦扶清走过平阳府的水井之处,到处都能听见有人在聊安溪小报。 无论是买到的没买到的,都不耽误大家喜欢安溪小报。 没买到的人可以抄小报,还有些说书人会专门抢购小报,把其中的内容当做付费节目讲给大众听。 秦扶清也不是什么魔鬼,并不打算维护什么版权,好故事就是用来传播的,倘若他的这些故事能把市场扩大,岂不是一件顶好的事? 视察完自己和朋友们精心打的天下,秦扶清心满意足地回到住处。 “你们感觉如何?” “甚好!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喜欢咱们办的小报!”周霆喜不自胜,握拳高兴道。 只可惜他没什么写故事的才华,也憋不出来那些精彩的故事来,只能帮着校稿啥的。 殷杰喜欢作诗,闲着没事就写些诗发表在小报上。 占的板块不大,也是出于支持他的爱好。可方才走一大圈,也没听到有谁说喜欢他的诗,倒是听到有个书生讲,写的什么鬼诗,还不如他写的。 殷杰苦巴巴的,文无第一,他写的怎么就不好了? 苏木偶尔也会撰写一些东西到小报上,有些是生活中能用到的预防或者是诊断疾病的小窍门,有些是苏阿爷行诊时遇到的因为疏忽导致危及性命的案例。 还别说,这个板块也挺受人欢迎。 当然,小报上最重要的版块,还是四个连载的故事。 其中两个出于司徒瑞,一个出于秦扶清,还有一个么,则是出自于娄姐姐之手。 娄含真笔下的主角,乃是一个山中修炼多年,天真无邪的江湖侠女,借她之口,走遍人间山川,见过四季轮转,在这个过程中遇到的人和事。 她虽然足不出户,可家中有娄雨贤的藏书,又有秦扶清从石家借来的山川地志,写出来的东西,足以逼真到让一辈子都不见得能走太远的古人长见识了。 更别说她那粗犷的笔名之下,是女子特有的细腻笔触,描绘着她脑中想象出来的奇异美好世界。 比起前三个故事的情感纠缠、诡异离奇,娄含真写的故事以细腻和温情见长,也掳获一批书迷。 据李益所讲,许多闺阁女子也会遣家中仆从来抢购小报,她们最喜欢的,就是这第四个故事。 秦扶清想,如果娄姐姐知道的话,肯定会很开心。 要不,再在小报上多增加一个版块,反正镜今草堂要挂牌开张了,日后也有正经能收信的地方。只要在小报上登出收信的消息,想必这些读者都能送来不少的素材。 四月九号,黄道吉日,府试正式开考。 秦扶清和殷杰把三个小伙伴送入考场大门,他们二人的院试,则还要再等一段时间。 殷杰今年也想上场试水,他紧张得很,苏木他们几人在考场考试,殷杰一头扎进院试备考之中。 殷杰不如秦扶清爱好广泛,他在科举一事上的努力程度,是秦扶清都不可及的。 说了要备考,就能一整天不出房门,自己埋头苦学,就连吃饭时都要人把饭端到面前,整个人脸上挂着病态的痴狂。 殷杰这种状态,明显是入迷了,秦扶清只能在吃这方面多加照顾他,闲着没事就看看他有没有事,也不好前去打扰。 他虽然也喜欢读书,可读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是日积月累,是所见与所闻的结合,他更喜欢读一读书,再往外边跑一跑转一转,劳逸结合。 平阳府郊外的村庄里,农民们赶着水牛正在泥泞的稻田里忙活,妇人们穿着单薄的衣衫,头戴斗笠,卷起裤腿弯腰插秧,不把一道秧插完,她们的头是抬不起来的。 清明前后经常下雨,这时候的牛不能淋雨,若是淋了雨,牛就有可能生病,若是牛生了病,不仅耽误一家人一年的收成,可能还要花大价钱找兽医。 这一日秦扶清撑着伞走在乡间,见几个小童脱下身上衣物,把老牛牵到树下,用衣物为老牛遮挡着雨。 这雨下的太突然了,牛还在吃草,雨就下来了。 秦扶清见状,便走过去把伞撑在牛身上,和两个牧童站在一旁。 见他穿着长衫,身上又连个补丁都没,俩小童浑圆的眼胆怯地偷看他,小声道:“多谢公子。” 秦扶清见他俩年纪与锁头和猫娃子相仿,生出一股照顾之情,闲聊着问起俩小童家中之事。 平阳府的农民与安溪县的农民没什么区别,都是靠天吃饭的泥腿子,辛苦种一年地,也不过够吃饭而已。 俩小童自言是给地主放的牛,先前遭灾,家里的地都卖给当地的地主,他们就成了地主的佃农,大人们要下地干活,小孩子们要去给地主家放牛割草。 若是牛生了寒病,只怕他们家中又要欠不少银钱。 生活在平阳府外,饿是饿不死,家中多种几亩菜地,也能担去城里卖钱。只是这苦日子,也是一眼望到头,没得翻身的余地。 待到雨停,彩虹悬挂天边,俩小童谢了又谢,才急匆匆赶着牛离开。 秦扶清看着他俩远去的小小背影,若有所思。 当初对老师许下的诺言,此刻好像在他面前又具象化了。 何时才能做到达则兼济天下呢? 第159章 清风拂山岗(二合一,求发电) 上次来平阳府考府试,几人很想去贤山寺,结果走错路,误入无名的寺庙。 如今一年时间已过,秦扶清也想再去瞧瞧那条通往寺庙的路可有铺好。 告别牧童,他慢悠悠朝贤山的方向走去,贤山脚下依旧一片好风光,比之去年,好像更加热闹。 通过无名庙的路上,没了灰衣僧人铺路的背影,倒是有不少背着东西的农民走在这条路上。 一路上都有青石板,靠近悬崖边的路,还有人牵了粗麻绳做阻拦,山上景色大好,畅通无阻地抵达山顶,这里的风景已经和去年有所不同了。 最入眼的,就是寺庙门前搭起的草棚,草棚里有人居住,有人在砍柴,有人在挑水,还有在菜地里捉虫除草的。 去年他们几人来此时,山上不过五个僧人,现在放眼望去,草草一看,竟然有一二十人。 这些人身体算不得强健,眼神也不似寻常百姓。 秦扶清信步走入寺庙,摒尘正在清扫院子里的浮尘和落叶。 见有香客来此,便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摒尘大师,是我,秦扶清。” “原来是秦施主啊!”摒尘大喜抬头,连忙走过来相迎接,双手握住秦扶清的手,喜笑颜开道:“秦施主可是来参加院试的?老衲一早就盼着施主来此了。” 秦扶清含笑点头:“正是来赶考的,不过还未开考,四处走走,大师最近如何?可又有什么收获?” 摒尘只笑不语,拉着他道:“秦施主随老衲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吧。” 寺庙还是那么大的寺庙,除了门口多的草棚,庙后多开了几块地,较远的地方建了混厕,也瞧不出来有什么大的变化。 “施主看出来什么了么?” “这么些是谁?”秦扶清好奇问摒尘大师,这庙里干活的除了僧人,还有些明显不是僧人,只是普通百姓。 为何会在此劳作呢? 摒尘大师大笑几声,对秦扶清道:“这都多亏了去年秦施主留下做豆腐的方子呀!平阳府每年都有人流落街头,若是下几场雪,这些人没有吃的也没有御寒之物,只怕早都魂归黄泉了。” 摒尘大师不忍见这些可怜人死去,便带着庙里的僧人下山,将这些人带回山上,教他们搭建草棚以御寒,趁着天气好时在山上收集柴火。 和尚们种的菜吃不完,便叫这些人背到山下卖掉,换来的钱就用来买黄豆,一整个冬天,他们就靠着吃豆腐喝豆浆,硬生生撑过来了。 摒尘共救助二十七人,其中九人开春后下山离去,还剩下十六人暂住山上。 他们无家可归,摒尘也不好赶人,便教他们在山上开荒,铺路,建房子。 “还有一个好消息,老衲的寺庙在官府那里也有了文碟,日后秦施主再来,这可就不是一间无名寺庙了。” 它有了新的名字,名为普安寺。 秦扶清眼中闪烁着讶异的光,这一路走来,他从不觉得自己做了很多好事,见到那两个牧童时,他仍在想自己何时才能为天下做些好事。 可什么才叫为天下呢? 安溪江边遇到的琵琶女,是不是天下的一份子? 平阳府里争抢阅览小报的读书人,是不是天下的一部分? 甚至眼前这座小寺庙。 古时别说技艺方子,就说大户人家看病的药方,也绝不会轻易传给他人。 这都是钱买来的,谁会随手一抛就把这些东西转赠他人? 秦扶清却是不懂。他前世的世界观早已定型,网络世界里分享什么的都有,别说做豆腐这么简单的事情,就说造纸酿酒制墨甚至一些非遗文化,也都靠网络传播来续命。 一件事物,了解它的人越多,越不会失传。 物质生活丰富,人们也变得乐于分享。 可在古时候,一切都是相反的。 没钱没渠道想读书看病,想学技术改变命运,不吃剥皮抽筋之苦,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秦扶清只是善意地随手赠给几个僧人做豆腐的方子,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小的举动会救下一二十条人命。 摒尘问他在想什么。 秦扶清对他说了自己的志向,还有心中的迷惘。 二人在菜畦边散步漫谈,看山顶云卷云舒,享受清风拂面。 摒尘告诉他,人的善意就像这山间清风,风本无意,可这山间草木春泽,俱受风恩。 路就在人脚下,奔着目标埋头走去,他自能掀起人间一片清风。他日做了那山顶不落的顽石,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旁人虽不能至,也能心向往之。 何必将管制倾天涛浪的艰巨任务,扛在自己一人的肩头呢? 二人年纪相差四十有余,一个是僧,一个是儒,此刻交谈起来,犹如鱼水般相融。秦扶清只觉得脑海中某条困住自己的线,好像又松动了些。 他只管做自己,做自己的路上,就能带给这天下一些小小的改变了。 眼看着夕阳漫山,层林尽染,秦扶清心服口服,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多谢摒尘大师开导,我已明白脚下的路该如何走了。” “阿弥陀佛,”摒尘大师叹道:“像秦施主这样智慧出尘的人,天下也难找几个,施主不过是人在山间不知路,无需自误。” 二人回到山顶寺庙,到山下卖豆腐卖菜的百姓已经回来,和尚们不需挣钱,可这天下多少人,都是有了几钱碎银才能活着。 “秦施主要不要留下来吃顿斋饭,明日再走?” 眼看着太阳都快落山了,摒尘大师出声留客。 秦扶清道:“我倒是有心留下,只是城里有好友在等着,若我不回,只怕他今夜都无心睡眠。” 摒尘大师面露遗色,刚想说就此作罢,一旁担豆腐下山卖的小贩犹豫着走过来道:“摒尘大师,俺腿脚快,要不俺去报个信,让秦恩公留下来吧。要是俺赶不上城门,在城里也能找个角落凑合一夜。” 这小贩名叫麻五,是摒尘从山下救回来的可怜人之一。 他本就是郊外地主家的长工,无父无母,形影单只,又好死不死得了水痘,主家一发现,就不顾他死活将他扔到山沟子里,让他自生自灭。 摒尘救的第一个人,就是麻五。 那日他下山途中,听到山沟子里有人声,便叫来僧人一同下到山沟里,发现了脸上发满水痘的麻五。 和尚也怕死,可他们更不忍心见麻五这样痛苦死去。 摒尘找了两个发过水痘的人,用麻绳捆着麻五将他救上来,在寺庙后院单为他辟出一间房来,找人伺候着。 又是喂药又是喂豆浆的,一段时日后,麻五身上的水痘脱落,留下一脸麻子,总算是撑过这一关,活了下来。 他原名叫曲五,曲是跟了地主家姓氏,他是家生子,如今被主家抛弃,他肯定不想再回去,就让别人叫他麻五,在普安寺待了下来。 这麻五虽然只是个长工,却有一奇异本领。他走路极快,平日里就负责挑着豆腐下山叫卖,听他说,这是平日里挑水浇地练出来的本事。 摒尘闻言,对秦扶清点头道:“这样也好,他腿脚快,去城里告诉施主好友,施主就安心在山上待一晚吧。” 他们两个方才还没聊够,刚好晚上也能继续聊。 秦扶清欣然答应,又叮嘱麻五道:“若真是赶不上城门,你跟我那好友讲,他会给你找住的地方。” 现在晚上天气寒凉,在外面睡冷。 麻五感激地点头,心想摒尘大师所言果然没错,这个送他们豆腐方子的秦公子果然是良善之人。 他放下东西便匆忙赶山路奔城里而去,不出片刻,下山的路上就不见他的踪影了。 腿脚确实极快。 秦扶清倒是想到一个人来,神行太保戴宗。 只不过在《水浒传》一书中,他是懂得道术神行法,才有日行八百里的能力。想想都知道是虚构了。 不过在这个世界,会不会有什么轻功武功之说呢? 刚好今晚可以多问问见多识广的摒尘大师。 晚上庙里的斋饭是法号叫明远的胖和尚做的,听闻他出家之前是杀猪的,后来家财尽数被儿孙散尽,到头还要苦他杀猪宰羊。 听人说杀猪的屠户死后都要下十八层地狱,他便辞别家人,毅然出家。 从前做杀猪菜,如今做素斋饭,食材简单了,味道不仅不减,反而更胜从前的美味。 庙里的斋饭用的食材都是自己在山上种的,又或是住在山脚的村民礼佛时送的。青菜炒豆腐,小葱拌豆腐,秦扶清与和尚与流浪之人一同吃了顿特殊的美味晚餐。 吃素斋饭,怎么也不可能吃到撑。 秦扶清觉得,靠吃豆腐喝豆浆倒是能填补这些可怜人空缺的蛋白质了,可想要填饱肚子,豆腐干和腐竹或许更适合他们。 到时候做了也能担去山下卖,至于这卖得的钱要怎么分配。 秦扶清倒是不操心。 摒尘大师不像普通人,他心中自有一杆秤呢。 晚饭后,山与月俱是一体,山有月色,月上有山,站在山顶仰望星空,浩瀚的星海中明月高悬。 后世难得见到的美景。 就连明月上的阴影都看的清晰。 秦扶清与摒尘大师在庙宇旁漫步,他又告知摒尘大师豆腐干和腐竹的做法。 “这二物在大师手中,想必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阿弥陀佛,施主一片善心,老衲定会好好珍惜。” 没有太多的推拒和客气,二人平稳地聊天,讨论豆腐干和腐竹的做法,决定明日试一试。 当夜,麻五并没回来。第二日一大早归来,还把殷杰给带来了。 昨夜秦扶清没回去,只过去一个麻五,殷杰哪里放得下心,生怕这是什么歹人的毒计,麻五想走他都不愿,非叫麻五住一夜今天二人一起来。 见秦扶清果然好胳膊好腿没什么问题,殷杰也就放下心来。 秦扶清道:“若不是如此,只怕你还不肯出门呢,来都来了,不如和摒尘大师多聊一聊。” 殷杰还能咋办,殷杰也很无奈。 一大清早暂住在寺庙的人们开始忙碌,山上不缺柴火,煮豆浆的铁锅烧得沸腾,空腹来上一碗,人身子也不空虚了。 做完豆腐,麻五和另外两个人便把豆腐担下山去卖。麻五脸上都是麻子,若叫他去卖豆腐,只怕人会嫌弃不买。 忙碌半日,秦扶清总算帮摒尘大师把腐竹和豆腐干给做出来了。腐竹就是挑起的豆皮,豆腐干就是把水豆腐压的更实在做成干。 不算太难。 就算一开始做的有点不尽人意,但只要在这条路上磕磕绊绊地走着,早晚能越做越好。 秦扶清和殷杰他们又在山上待了一日,这次赶早下山,摒尘大师并没有再阻拦。 只是在他下山离去之前,提出一个请求。 “摒尘大师为何要我带走麻五?”秦扶清有些意外。 “阿弥陀佛,”摒尘大师面容依旧平和宁静,他招手让麻五来,也让秦扶清好好看这张脸。 麻五还年轻,却已经生出皈依佛门的心思。 被摒尘大师救回一条命,他便想请摒尘大师为他剃度,留他在佛门了度此生。 可摒尘大师并没有同意。 麻五说的是想在佛门了了度过此生。 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佛门虽说讲前世因今生果,可无论佛道,又都强调要注重今生。 倘若连这一生都过得既不甘心又稀里糊涂,那还有什么意思? 普安寺的和尚都已经体验过人生种种,麻五在某些方面也算是历经沧桑。 可他还有机会走别的路,为何不让他走一走呢。 摒尘大师用秦扶清昨晚说过的话说服了他:“秦施主,麻五这一身本领在你手下,想必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麻五眼睛湿润,他抹了抹脸,转身单膝跪在秦扶清面前:“秦公子,您就收下我吧,只要给我口饭吃,叫我做什么都行。” 秦扶清无可奈何,他没有书童,麻五今年十七八岁,又不识字,当书童是当不成了。 做个随身仆从倒也还好。 人并不是物件,秦扶清收下麻五,应允道:“摒尘大师放心吧,我既收下他,便不会让明珠蒙尘。” 第160章 石头劝学 收下麻五,秦扶清和殷杰二人告别摒尘大师,打算下山。 摒尘大师道:“二位施主,下次再经过平阳府,定要再来看看普安寺。” “摒尘大师放心,我一定还会再来的。” 麻五给摒尘大师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大师救他于危难之际,犹如再生父母。 摒尘大师受他这一礼,扶起他,在他手背上轻轻拍拂,目光慈祥地注视着他。 下山时,麻五对秦扶清照顾有加,一会上前开路,一会儿折返提醒他注意脚下,“少爷小心,这块石头有点缺角。” 秦扶清哭笑不得,见他跟个猴似的上蹿下跳,忙把他拦住。 问询道:“摒尘大师说你是附近地主家的长工,因患水痘被主家丢弃,既然如此,在他们心中这世上应该是没你这个人了。为了保险起见,我想给你改个名字,入我秦家奴籍,可好?” 没人会查一个奴籍出身的来历,这样一来,麻五就是他秦扶清的人,就算日后被原本的主子发现,也对不上账。 麻五感激道:“小的都听少爷的!” “你爹娘姓啥?” “小人的爹是曲家的奴生子,也跟着主家姓曲。小人的娘姓什么我也不清楚,她被卖到曲家时疯疯癫癫的,说是老家遭了蝗灾,从关中逃来的,生下我没几年,就掉河里没了。等我爹死后,我就成了没爹娘也没兄弟姊妹的孤儿了。” “可怜你一个人孤苦伶仃了。” “哎,这有什么,小的一条贱命,生下来就是这般的命,从今以后做了少爷的奴,就不可怜了!” 三人下山时边走边聊,麻五说起这句话,眉飞色舞的,似乎真觉得给人做仆从是件特好的事情。 秦扶清道:“日后有机会,能给你脱籍就给你脱籍,日后自己遇见心仪之人,给自己个家。” 他又道:“你娘是关中人,关中原属秦地,那你就姓秦。是你娘来的那个秦也好,是我这个秦也好,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就跟风筝有了线,日后你就不用漂泊了。这样可好?” 麻五面露感动之色,忙点头应道:“好,以后小的就叫秦五了!” 一旁的殷杰笑道:“他无兄弟姊妹,这个行五的由来莫名其妙,他天生一双飞毛腿,不如就叫秦行?” 秦扶清点点头,“这个名字好,大丈夫行走天地之间,你觉得呢?”他问麻五。 麻五念叨着“秦行”,一股奇异之感从他心底涌起,继而流向四肢百髓。秦是他娘来的那个秦地,他从秦起,在这世间行走,身上系着他娘给他留的绳子呢。 “这个好,小的就叫这个,秦行,以后小的就是秦行了!”秦行眼睛有些湿润,他想他娘了。 秦行他娘去世时,他才三岁,和他爹娘睡在地主家的牛棚里,那小小的屋子尽是牛矢味,天还没亮,他爹就要起床收拾牛棚,然后出去放牛。 他跟娘能多偷会懒,在草窝窝里多睡会。他那疯娘,时而傻来时而不傻,不傻的时候就抱着小小的他,日头从土墙坯缝隙照进来,他爹抖草料的浮尘就在那一道道光线下时上时下。 那时候,疯娘的怀里是暖的,也是秦行记忆里关于娘最清晰的记忆。娘死的时候他还太小,也不知道娘究竟是怎么落得水。她疯疯傻傻的,爹放牛时也要用绳子拉着她,不然她总是乱跑。 他娘落水一事成了父子二人从不再提的禁忌,直到长大后,秦行才听人说,他娘跳河那天,傻病突然好了,然后就跳河了。 谁想给人当一辈子奴,吃住都和畜牲一起,生下的孩子还是奴呢,他娘估计是清醒后看到家中情况,不堪忍受,这才跳河自杀了。 他早已忘记娘的脸,可那根早被剪断的脐带,似乎又跟着新名字重新连上了。 秦行想,秦少爷真好啊,他还想给他脱奴籍,他怎么才能报答秦少爷? “少爷,你就是叫小的去死,小的也心甘情愿!”心神激荡之下,秦行说出自己能想到的最大的报答。 秦扶清哈哈大笑,然后连连摆手:“他日我若真无端叫你去死,那肯定就不是我了。我不要你死,只想你接下来听我安排,可能做到?” “少爷说什么小的就做什么!” “好,我要你半年内学会念书写字,可能做到?” “啊?”秦行困惑地挠挠头,他还以为少爷要他做什么呢,怎么都没想到竟是让他读书写字。 “怎么,不愿意?” “不不不,”秦行慌的口齿不清,读书跟让他读书放牛比起来,当然是读书好,少爷是为他好,“小的当然愿意,只是小的不过是个放牛人,又天生愚笨……” 秦扶清笑道:“孔子有云,有教无类。你从小放牛,便不会说自己不会放牛,可你又没读过书,怎么知道自己就学不会读书呢?” “少爷,小的知道了。” 殷杰见状,摇头笑道:“扶清,你还真是好为人师,我真怕哪日你也效仿孔夫子,教出三千贤来。” 秦扶清最爱劝人读书学习,不分男女,也不分老少。 他把家中兄弟都带到县里,送他们去私塾就算了。就连他家里的姐妹,也都识文断字,不说会吟诗作对,可也能写得一手好字来。 若不看秦家房子,单看他那些兄弟姐妹们的本事,谁也想不出来这竟是一家农户的孩子。 殷杰也是农家子,正因他家也在农村,才知道秦扶清做到如此有多难得。 至少,他爹的兄弟们做不到秦扶清父辈那样拧成一股绳,自然,他也做不到一片赤诚地对待堂兄弟姐妹们。 “我?孔夫子?罢了罢了,你可千万别抬高我,这是捧杀。我也只对身边人如此,读书好啊,殷杰,你说读书难道不好吗?” 秦扶清今日非常快乐,他们下了山,沿着田埂向城门走去,路两边的农田里农人依旧忙碌,天边晚霞映得天地间一片金红之色。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觉得读书不好呢? 第161章 金手指一览 兴许是今日开心,秦扶清难免有些思绪放飞。 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读书。 上辈子在孤儿院里,教养孤儿的老师偶尔会给她们讲睡前故事。之所以是偶尔,孤儿院的孩子多,有的年纪小,生活不能自理,有的有残缺,离不开人的照顾,孤儿院就那么几个固定的老师,每日忙的不可开交。 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那么几天好运气,孩子们不哭不闹,没有人身体不舒服,老师才会有心思和时间读故事给她们听。 秦扶清很享受这段时光,他读的第一本书就是西游记,被里面的故事深深吸引,从没出过孤儿院的他跟着孙悟空在深山里跑,为了求长生不惜撑着木筏前去求长生之法…… 是书籍把他幼弱的灵魂带到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不必害怕没有双亲,更不必害怕被人抛弃。 后来他为了能自己读书,就主动学习认字,不到六岁,他认得字就足以支撑他读完《西游记》。 每年都有人往孤儿院捐赠各色物品,书籍更是数不胜数。 这可便宜了秦扶清,他也因此读了古今中外诸多书籍。 六岁开始入公共小学,十二岁读初中,十五岁高中,十八岁大学……秦扶清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跟随知识的脚步,慢慢改变自己的人生。 直到上完大学,拥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后,他成为一个站立的人,过往读的书籍结合着人生轨迹,慢慢地塑造出一个不畏惧自己过去的人。 所以,人怎么能不读书呢? 面对他的反问,殷杰也笑道:“读书确实好,只是有人读书为了功名利禄,你叫人读书却不是如此。” 要只是劝年轻人读书也就罢了,就说那黑三一家人,黑三稍微劝一劝,也跟着读书识字了。秦扶清还不肯罢休,那日黑三的娘从集市里买回来一些果子,见他来了,便洗了几个分与他。 黑三娘在井边洗衣服,秦扶清就蹲一旁吃果子。 边吃边和黑三娘唠家常。 殷杰学给秦行听。 “大娘,黑三还怪聪明的,这才学多久,三字经都背下来完了。” 黑三娘笑得合不拢嘴,露出缺了几颗牙的牙龈道:“哪里是三儿聪明,是秦少爷你人好,天菩萨保佑,三儿才能读书。” 秦扶清笑笑:“那可不是,天菩萨要是能保佑人读书,谁还自己读,不都去庙里求菩萨了?我听人说,有什么样的爹娘就有什么样的孩子,黑三这么聪明,要不大娘你们老两口也学认字吧。” 黑三娘吓得都快坐盆里了:“啥?我们也要学吗?这学不好的吧?” 秦扶清认真劝道:“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您二老年纪是大了些,可也总比做一辈子睁眼瞎好。” 秦行好奇问道:“殷少爷,那黑三是谁,最后他爹娘学了吗?” 秦扶清哈哈大笑:“学了,你看,连两位老人家都能学,你一个年轻人还怕学不会吗?” “黑三啊,等咱们在平阳府待一段时间就要回安溪去,去了安溪你就知道他是谁了。” 秦行感激地点点头,“小的知道了,小的一定会听秦少爷的话好好学认字的。” 秦扶清又道:“日后在我们面前称我就行,什么小的大的,我不喜欢。” “好,我记住了。” 秦扶清对秦行的上道和不矫情很满意。 在平阳府,秦扶清确实没啥事需要麻五帮忙跑腿的,眼看着院试在即,他除了复习,就是在城中书院里查看各色科举用书,看哪个含金量高,便把哪个买回去。 除此之外,他还能抽出时间来教秦行识字。 这是他所擅长的。 从五岁入学,在娄雨贤手下读书,他就开始自己的小老师之路,在老师家教殷杰周霆他们,回外公家教舅舅,回自己家教的小孩更多了。 锁头和驴娃子学会读书识字,全是他亲自教的。 秦扶清的金手指面板,会记录他所掌握的技能,并在三级以后延伸出特殊技能,这么多年以来,教习成了他所拥有的最高等级技能,五级。 并且在五级之后,都没能再继续积攒经验条。 秦扶清猜测,五级可能还不是最高等级,只不过等级越高,升级就越困难。 像他原先的捡柴技能,九岁就三级了,现如今才四级出头。 要不是每次回家都被锁头拉着去捡柴,估计还停留在三级。 秦扶清的教习技能升到三级后,也幸运地拥有了额外的加成,一个是“雷霆雨露俱是师恩”,一个是“威严”。 “雷霆雨露俱是师恩”,这个技能的主要作用是在教习过程中,秦扶清无论怎么对待学生,都能提升对方好感度。 “威严”,学生见老师就像是耗子见到猫,同理,有这个技能之后,对方就会觉得秦扶清很有威严。 除了教习外,秦扶清还有两个个五级技能,分别是“背诵”、“书法”。 可这两个技能,只有背诵解锁了额外技能加成,“记忆延长”。 顾名思义,拥有这个技能的秦扶清背的内容能记久一些。 可不要小看这个技能,众所周知,记忆分为瞬时记忆、短时记忆和长时记忆,有了这个技能后,秦扶清的瞬时记忆消失速度变慢,短时记忆能向长时记忆看齐,至于长时记忆更不必说。秦扶清二次投胎十来年,上辈子许多记忆本来都模糊了,现在又清晰很多。 秦扶清总结了一下面板的作用。第一,提供拥有能力的经验条记录,第二,技能升到三级概率出现额外技能加成,第三,记录所有与他相关人的好感度。 这个金手指原本看似鸡肋,可在秦扶清多年肝技能的情况下,他拥有将近六十个技能,其中三级技能就有十七个,出现额外技能加成的共有六个。 而这些额外技能加成,基本上都是正向加成。 单靠这些技能加成,也给他带来不小的助力。 当然,最大的助力还是他本人自己。就算是天才,不努力也会变成普通人。 第162章 府试结束 坐在考场上会感觉时间很漫长,但在外面等着的秦扶清和殷杰就不这样觉得了。 几天时间一闪而过,这日大早,他们起床时就商量着要叫个马车去接考试的三人。 然后再重温一下去年的澡堂流程。 到了下午,考院的门总算开了,王宝达就像只胖燕子似的扑棱着手臂飞出来! “啊啊啊啊我终于考完出来了!”王宝达兴奋的就像是坐了十年牢似的。 殷杰接住胖乎乎的他,揉了揉他油乎乎的脑袋:“嘘,有什么事等坐上马车回去再说,见到周霆和苏木了吗?” 秦扶清可禁不住他的肉弹冲击,上次被王宝达这么一扑,差点没被他给撞飞出去。 王宝达平时能吃能睡,体重蹭蹭蹭往上涨,原先说他发育就能瘦下来的,可如今体重和身高一起涨,体重还涨的更快。 他好吃,又嘴甜,把烧饭的宋大娘哄的心花怒放,把他当亲孙子一样疼,一天三顿不少,夜里读书还要加餐一顿,睡觉前若是饿了,他去厨房翻找,还能找到宋大娘专门给他留的第五顿。 其他人都没他嘴馋,自然也就没他那么胖。 正说着呢,秦扶清就眼尖地看见苏木,连忙招手:“苏木,这里!” 人群中,苏木最好辨认,他打小就长的好看,姿容如玉,朗目疏眉,就是披着麻袋,也是人间第一风流。 走的近了,秦扶清还能闻得见他身上有一股药材的苦香气。 苏木总说,这是他携带的驱蚊药囊的味道,可他做的驱蚊药囊,大家人手一只,也没见第二人身上有与他相同的味道。 “苏阿妈就是苏阿妈,都是在号房里蹲了好几日,怎的你身上还那么干净?”王宝达嬉笑着又要往苏木身上扑,苏木一只手点着他的脑门,不许他靠近。 “知道我干净就别往前凑。”苏木满脸无奈的嫌弃。 秦扶清在一旁笑,苏木这明显是有洁癖。 过一会儿,周霆才跟着最后一批人走出来。他是几人中最高的,也是几人中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大跨步走过来时,衣袖好似带着风。 “人都齐了吧?快走快走!考了几天,嘴都淡出鸟来了!” 五人身高各异,容貌也不尽相同,却各有各的风采,就这样呼啦一堆向马车靠拢,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秦行在马车边守着,挨个叫“少爷考试辛苦了。” 周霆笑道:“怎的还请车夫给咱们加油打气?” 秦扶清道:“他可不是车夫。” 然后说了秦行风来历。 得知秦扶清他们二人去了普安寺,周霆又嚷嚷着也要去。 “去年你们仨都去了,回去讲给我和宝达听,来都来了,总也要我们瞧瞧普安寺的风采吧?” 反正他们还要在此等待放榜,能玩一段时间。 秦扶清自然应允,又给秦行介绍几位好友。 “个头最高的是周霆,吃的最圆润的是王宝达,最后这个是苏木。” 三人气质不同,还挺好辨认,秦行一一叫过人,便驱赶马车前往订好的酒楼。 在酒楼用过简单一餐,几人又同去澡堂,把去年王宝达和周霆没体验过的事全都做了一遍。 夜里,周霆和王宝达吃也吃饱了,玩也玩累了,秦扶清才问起他们考试的事情。 几人的考卷相同,先把试题回忆出来,写在纸上,然后再写自己大概的答题思路,交给秦扶清看。 秦扶清把这称之考后查漏补缺,他在县学里每次旬考季考之后,都会把试题带给苏木几人看,让他们做,做了之后再讲解题思路。 考试和读书一样,都是有技巧的。就说写策论,那也有格式的。古时候评价一个读书人的学问,经常分三部分来看,一是诗词,二是策论,三是经辩。 诗词是外显,虽然在考试中很少有人注重诗词,但在文人的交际之中,诗词可以叩开拜谒名人的大门。 比如唐代孟浩然写的一首诗《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就是一首投赠之作,借诗才表现自己,换来上官的青眼有加。 而经辩,并不是指修道者的经文。而是以四书五经代指儒家经典之辩论,这更是从小三元考到大三元的重中之重,不仅要熟记于心,更要融会贯通。 至于策论,它比诗词和经辩都要更上一层楼。在科举中,它能用来考察考生的是否博览群识文广记,更加凸现考生才华,以及忠君爱国、治理天下大事的决心和能力。 策论型文章一般以对策为主,兼有论述,对国家事务中的某一实际问题陈述见解,提出谋略和对策性建议。而策论的难度,也在随着他们考试等级的增加来增加难度。 在府试中,他们考的策论不过是针对先哲某一部着作中的一句话来写,等考会试殿试等考试时,策论则更多针对时事来写。 就像前世写作文,小学三年级学生们就开始接触写作文,但小学时的作文和他们高考时考的作文,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 但写作的思路都是一样。 秦扶清就是从最简单的考试开始,有意识地锻炼他们写文章的思路。 这也是秦扶清想做教辅的一个思路,一旦考试有规则地僵化,考生们就能考虑用某些格式和模板来解题。 这场府试研讨会持续到半夜,考试前,秦扶清也有预测,此次考试出题应该有部分题也会迎合学政素之问的考题偏好。 但平阳府的知府出题本领比柳祥贵要高深一些,这类题并没有太多,而且出的很隐晦。 已经考罢,他们在考场外再怎么分析,答题已经上交到知府的公案上,几人只能静心等待放榜。 四月二十三日,天气晴朗,今日放榜。 有那收了钱的小童,早早地守在放榜处,一见到有人贴榜,便飞快地跑起来吆喝道:“放榜了,放榜了!都快去看榜啊!” 隐藏在各处的考生就像是沸腾的开水,用不了多久就走出家门,从四面八方往放榜处走。 “走,咱们也瞧榜去!” 第163章 成绩喜人 这时候秦行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他跑的飞快,前去放榜的地方,及时挤出来一个好位置来。 秦扶清最近先教他认识几人的名字,就为了等待这一时。 秦行任人挤来挤去,他岿然不动,干惯粗活的人哪里是文弱书生能记得动的,两腿一岔,膝盖下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榜单。 他才识字几天,看好多人的名字都不认识,于是找周霆、苏木和王宝达的名字就像是从一堆草中出几头牛,轻而易举。 从榜最上面开始找,没过多久,他就看见了苏木的名字。 暮春之时,天气不算太热,他却燥出一身的汗。回头在人群中找了找,并未看见少爷的身影,他只好耐着性子继续找。 “周霆,周霆……找到了!” “王宝达也找到了!” 秦行如愿以偿地找到三人名字,看榜上在王宝达之后的还有不少人,心想这三位少爷考的应该算不错。 秦扶清几人赶来时,秦行已经抹着汗从人堆里出来了,一见到自家少爷,便兴奋上前道:“少爷,我找到了苏少爷周少爷还有王少爷的名字,他们都考中了!” 王宝达最是激动:“当真?” “小的确实看见了,不过识字才几天,也不算太确定,要不我再进去看看?” “不用进去了,”秦扶清拦住他,“我找个地方瞄一眼就行。” 他视力超群,不怕站人外面看不见,于是就找了个遮挡少的外圈,让周霆从背后抱起他双腿,将他举得高高的。 秦扶清果然看见三位好友的名字。 不由得勾起唇来。 今年安溪县有将近四五十人参加府试。榜上有名,单他认识的,就足有九个。还有些人他不认识,可能看见所属安溪县,加起来足有十六七人。 这样算来,今年府试安溪县的成绩倒是要比去年还要好些,柳祥贵文教有功,果然升迁有望。 苏木他们三人勤勤恳恳,在学习一事刻苦努力,又有他鼎力相助,有今日之成绩理所应当。 更何况,考过府试,也才是童生而已,接下来的路还长着呢。 确认榜上有名之后,几人自是又去酒楼吃喝庆祝。 接下来就是商量去留。 秦扶清和殷杰还要留在平阳府参加院试,苏木他们三人倒是有心留下陪伴,奈何家中父母亲人都在等着,恩师也在等候他们的好消息。 苏木想要留下,他家中只有阿爷,报信的会把他成绩告诉阿爷,他还不如留在平阳府等秦扶清他们考完,还能照顾一二。 秦扶清却道:“苏阿爷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想你亲口和他说这个好消息,更何况,苏阿爷不是早就提起,想给你办个谢师宴做给邻里看么?” 苏木很早没了双亲,邻里之间并未多加照顾,反而对苏木十分刻薄恶毒。平日里生病了还要请苏阿爷问诊,一边又不管家中孩子欺负苏木。 苏阿爷也没办法,他要养孩子,给人看病是生意,总不能把邻里得罪完了。幸好遇到秦扶清他们,才得以把苏木送到娄雨贤名下读书求学。 如今苦尽甘来,当年被人嫌弃是克星的苏木考上童生,苏阿爷早想着办次宴席,好好地扬眉吐气。 苏木不自在地道:“就因他要办酒席,我才不想太早回去。那些人看不看得起我,与我何干?” 小伙伴们围在苏木身边,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周霆道:“苏木,也不能这样说,苏阿爷肯定在乎,他心里肯定也憋着一口气,就等着这次好好发泄呢。” “你先回去禀明老师情况,再找家好的厨司,风风光光地办一场,等我和殷杰一考完,保证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参加。” “对,我们还能给你帮忙壮胆呢!” 朋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苏木这才没刚才那么不情愿了。 就算为了阿爷吧。 古时候百姓遇到红白喜事和满月酒谢师宴等宴会场合要办筵会,所需各种桌椅陈设、厨具杯盘等零碎用品,都可找“茶酒司”租借,至于宴席上的酒菜吃食,有专门的厨司操心。就连那些不懂得如何宴请宾客、安排座次、招呼客人吃饭的主家,也能找到专门的“司人”来操办一切。 苏木家只有他和苏阿爷两年,苏阿爷年纪也渐渐大了,已经没法像从前那样下乡看诊寻药,这时候,苏木交的朋友的作用就显露出来。 几人在平阳府买了带回家的礼品,放榜次日,跟着李益的商队赶回安溪县。 自此,平阳府的住处就只剩秦扶清和殷杰,再加上秦行,共有三人。 玩也玩了,吃也吃了,秦扶清还买了许多书籍,于是就在小院里安心备读,准备院试。 府试结束的第六天,他们确认了院试开始的时间是五月九日,正是阴历二月。 院试又被称为道试,通常由主管一省儒生事务的学政主持。院试合格后成为秀才,才能进入官学,以及正式参加科举考试。 能参加院试的,都是考过县试府试被录取的童生,报名、填写履历、廪生做保等手续和县试府试相同,最大的不同,是主考人。 学政素之问驻在地是平阳府,于是平阳府附近的童生会来此应试。至于其他再远一些的地方,则由学政分期亲临考场主持。 平阳府作为新学政上任的第一站,注定成为点燃第一把火的地方,今年势必会吸引诸多目光。 秦扶清和殷杰二人按序报名,请廪生做保(这一项通常还要付钱),然后就安心等着考试开场。 这次前来参加院试,阿爷秦木桥给秦扶清塞了十两银,俗话说得好,穷家富路,秦家人生怕他来平阳府考试银子不够用的。 秦扶清现在也不缺钱,书局办的如火如荼,每个月赚的银子比秦家一年赚的都多。 不过家人给的钱里面都是心意和祝福,他只能收下。 他来平阳府带了差不多五六十两银,如今已经花去大半。捐给普安溪十两,租住房屋、吃喝玩乐,当然,最大头的支出还是买书。 第164章 院试终至 秦扶清买书的习惯和老师娄雨贤很像。 娄雨贤和石秀兰住在白鹤滩时,刨去人情世故吃喝用度,娄雨贤每年的租子钱还有朝廷发的廪生用度再加上教书的月银,也足够他们一家人过得不错。 奈何娄雨贤爱看书,还爱买书。 从白鹤滩搬到县里居住,光是装他那些书,就装了满满三大箱子。 虽然和石堰山家中的藏书楼里的藏书相比不值一提,可单算这些书籍的价值,娄雨贤也不算穷。 古时书是能传家的。 一本《论语》传三代,不可能不出读书人,便是如此道理。 秦扶清也爱看书,他又开书局,想藏书、传书、写书,自然就要收集很多书。人家司马迁写出《史记》之前,也曾读书破万卷啊。 于是乎,在需求和喜好的双重加持下,来平阳府小半个月,买书就花去他大半银两。 一番折腾下来,秦扶清还是两袖清风,一贫如洗。 外头万众瞩目,都盯着今年院试谁能榜上有名,各地被人看好的考生自信满满地来到平阳府,很快,平阳府大大小小的酒楼客栈就挤满了赶考的学子。 秦扶清他们住在李益安排的小院里,院中种了一大棵栀子花,此时正是开花的时节,刚开始闻着还挺香,喜欢。过了几天,开的花越来越多,花香味浓的熏人,秦扶清把藤椅搬的越来越远,才能躲避那股浓香。 二人在此没什么结交的好友,也无出去吃喝的兴趣,便躲在小院中安心等待。 殷杰成日把自己关在房中背书练字,秦扶清呢,背书之余,随手找一本买回来的书籍靠在躺椅上看。 秦行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怀里抱着个黑色的板子,手中拿根白粉笔,写写画画,嘴中还念念有词。 黑板是秦扶清闲来无事做出来的,原先教家里兄弟姊妹时他就想把黑板粉笔倒腾出来,奈何家中没钱供他挥霍尝试。 在平阳府买东西方便,秦扶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找了块木板,试着涂黑,看能否做出黑板。他试了好些材料,最终选定桐油、黑胭脂和火油混合在一起,涂抹到木板上晾干,便做成一块比较劣质的黑板。 这黑板可不是前世那种青光锃亮的黑板,而是颜色漆黑的木板。 粉笔就更好做了,碳酸钙烧石膏,混着水、油等,只要放入模具中能凝固,就能用来书写。 这东西一经做出来,就代表着日后秦扶清再教谁识字,就不必千辛万苦找河沙了。 秦行学的认真,但识字的速度很慢。 秦扶清也不催他,反正天长日久,一二十岁才接触读书,肯定不如幼童,他又不指望秦行考状元。 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照在他身上,光影斑驳,院外的巷子里有幼童在踢蹴鞠。竹子做成的蹴鞠,里面填些东西,外面由心灵手巧的女性长辈缝上一些破布,自家就能做出的低成本玩具,是平阳府的孩童最喜欢的娱乐。 好几次,那花里胡哨的蹴鞠被人踢飞起来,在晴蓝的空中停不到半秒,很快又落下去,伴随着孩子们的欢呼,数着踢的数目。 秦扶清正在读《十三经注疏》,纷杂且字数恐怖的大砖头捧在手里,里面又没任何插花或逸事,读起来枯燥无比,让人很容易分心走神。 忽地,孩子们“啊”了一声,竹蹴鞠被人踢进院子,先是砸到栀子花,然后又咕噜噜滚到花园里。 “福宝!是你踢的,你快去讨要!” “去就去!” 说话间传来跑动的声音,那几个小童跑到朱门外,举手欲拍。 “里面住的是谁呀?会不会不给我们?” 看门的杨伯用竹竿把花丛里的蹴鞠捣出来,秦行看向秦扶清,见他注意力不在书上,便道:“我去把蹴鞠扔给他们吧?” 秦扶清笑道:“叫他们进来玩一会也行。” 秦行明了,前去开门。 朱门及时打开,一只小手差点拍秦行身上。 待看清他的脸,幼童们“哇”地一声,四下散开。 都没等他把话说完。 秦行十分沮丧。 秦扶清认真看他脸上的麻坑,也没有那么吓人啊,不过在古时候,脸上有麻坑有点死亡的象征,不懂疫病状况的人,难免害怕。 他安慰秦行道:“苏木不是讲了,叫你用些女子敷面的东西,养个三年五载就会好些。” 秦行挠挠头:“我是男子,怎的能用那些?” 秦扶清不置可否,被杨伯捞出来的竹蹴鞠就放在石桌上,他又逼迫自己沉心看书。 一看这种枯燥的书,就觉得别的东西很有趣,比如现在,秦扶清拎起竹蹴鞠跃跃欲试。 再次有人找上门时,秦扶清正在玩白打,所谓白打,就是各种踢球动作。 杨伯显然是个中高手,给秦扶清演示了好几种,比如拐,蹑,搭……这些动作还都有名字,什么转乾坤,燕归巢,风摆荷,怎么好听怎么来。 他玩的不亦乐乎。 杨伯去给人开的门,这次门外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女童,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蹴鞠是她弟弟踢进来的,若是不把蹴鞠带回家,弟弟肯定哭闹不止,阿奶要拿她撒气。 她也怕麻脸男人,可更怕挨阿奶的竹条子。 秦扶清没有为难她,把竹蹴鞠还给她,又道:“我玩了一会你的蹴鞠,向你赔不是了。” 小姑娘见他和颜悦色,从一开始的胆怯到慢慢敢抬头看四周。 待看见墙角那一大丛栀子花,眼睛一亮道:“哇,好多栀子花!” “喜欢吗?喜欢可以摘些回去。” 和安溪县一样,平阳府这里的女子也有簪花的习惯,每日大清早,秦扶清都能听见巷子里传来卖花的吆喝声。 小姑娘眼睛一闪一闪的,显然抗拒不了。 秦扶清便叫秦行找来剪刀,把一些开得太盛的栀子带着花枝剪下,送了小姑娘一大捧。 抱着花儿,拿着蹴鞠,小姑娘道了谢,急匆匆跑走,估计是要回去和小伙伴们炫耀,这院里住的麻脸人一点都不可怕。 栀子花剪去一些,总算没那么浓的香味了。 秦扶清这才重新耐下性子读书。 转眼几日过去,院试终于到来。 第165章 考前焦虑 已经参加过此世的两次正式考试,殷杰依旧紧张得不行,坐在马车上时,手都在微微颤抖,他咬紧牙关,扭脸看向合着的车帘。 秦扶清正在叮嘱秦行,不必每日都在考场外等着,考完那日来接一下就行,自己在家也要好好识字,莫要因为他不在家就疏于学习。 秦行比他大,在他面前听话得像是小鸡仔。 “少爷,我知道了。” “嗯,这钱留给你,需要什么就买,若是遇到事,就请杨伯找李益来帮忙。” 秦行哭笑不得,再三保证:“少爷,我不出门惹事,就在家等您和殷少爷回来。” “殷杰?”秦扶清叫了三声,殷杰依旧无应答,他食指与拇指相捏,轻轻在殷杰后脑勺弹了一下,“这么紧张?” 殷杰这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大口浊气,他方才陷入某种梦魇之中,浑身都动弹不得。 秦扶清捉他的手,只觉得他手心汗津津的。 “怎么回事,为何会如此紧张?” 殷杰手不抖了,开始抖腿,他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害怕。” “难道你一点都不紧张吗?” 秦扶清并没有说自己不紧张,他点头道:“我也紧张,考前紧张再正常不过,可过度紧张会影响考试心态,进一步影响答题思路,甚至会影响到结果。咱们要学会调整,来,你放松,跟我一起深呼吸。” “好,呼气,吸气,再呼气……” 如此反复三次,秦扶清问他:“感觉好些了吗?” 殷杰道:“还是有些心慌。”他抓着胸口的衣服,焦虑道:“会不会这次我就考不上了?” 秦行在一旁都难受地皱眉了,明明考试的不是他,他心里却也涌出一股害怕的情感。 万一没考上,多吓人啊! 秦扶清一直抓着殷杰的手,有些后悔没有早些发现殷杰的考前恐惧。 可现在,他只能耐着性子调节:“你不要这样吓自己,换个角度想想,论刻苦,我都比不过你,又能有几人能比得过你?凡事要想两面,一先想最差的结果,就算考不上,我们还都在你身边,咱们照样一起读书一起玩,大不了明年再考;二再想好的结果,若是你考上了,咱们要不要出去玩?我倒是想去金川江边游玩一番,长长见识,你觉得呢?” 殷杰的心奇异地安静下来。 对呀,一次失败算不了什么,而且也没什么可怕的。至于去金川江,应该要去半个月有余吧,娄夫子一直建议他们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刚好这是个机会。 “好,那到时候咱们就去金川江附近玩!” 殷杰镇定下来了。 一旁的秦行崇拜地看向秦扶清,他家少爷果真是天底下最好、最聪明的人了! 到了贡院外,天色还没亮。众考生提着灯笼在外面等着,乌泱泱的人群中,灯笼如同萤火一般,把黎明前的黑暗照亮。 马车到了路口没法再向前,三人下车徒步,秦行手里提着俩考篮,院试的检查比府试还要严格,带进去的考篮形式大小甚至花纹都有严格的规范。 秦扶清和殷杰二人提前三日购买,售卖此种考篮的货行已经提了三次价,单是一个考篮都要七百文钱。 不买?估计连搜身这关都过不去。 秦扶清还腹诽过,说这套路太过熟悉,这些指定的校外机构没交钱能有这好事临头? 想也不可能。 吐槽归吐槽,秦扶清也没做异类的打算,老老实实花钱买考篮考具,准备吃食、烛火、灯油等。 如今考试正值五月,夜间不算太冷,倒也还好。 二人站在一起,想起来什么事就提醒对方一两句,除此外,便安静等待搜身进场。 “看那,石明卓也来了。”殷杰突然出声道。 秦扶清顺着他脸朝的方向看去,一眼看见被仆从簇拥着的石明卓,他明显也在找人,待捕捉到秦扶清的视线,看过来时,秦扶清礼貌微笑,点头示意。 他眉头一下子皱紧了,嫌恶地转过头,很快又转过来,大步朝秦扶清走来。 “麻烦又找上门来了。”秦扶清对殷杰小声道。 “你也是,总招惹他做什么?”殷杰可是看见他刚才对石明卓笑了。 秦扶清一脸无辜,“我就是这样有礼数的人,你又不是不知?他亲叔叔给咱们保驾护航,他又是咱们最初的投资人。人生一大喜事,他乡遇故知,怎的不得笑一笑?” 殷杰无奈摇头。 石明卓一来就放狠话:“你准备好了吧,手下败将!” “手下败将是说谁呢?” 石明卓翻个白眼:“你以为我还会上当?” 秦扶清笑得和煦:“石少爷变聪明了。” “呸!秦扶清,你少不要脸了!还装?” 秦扶清不想与他起口角,见人开始排队搜身进考场,便开口告辞:“要进号房了,石少爷再见。” “谁要跟你再见?” “那就不见。” “此乃考试重地,禁止喧哗!”手持棍仗衙卫上前,横眉冷声宣告,众人只得安静下来。 秦扶清趁此机会摆脱石明卓,留下石明卓反骂无能,气得直哆嗦。 秦扶清对他的评价就是:又菜又爱招惹,驴脑一个。 秦扶清排在前面,被外帘官专门带到一处,一人检查他的考具,一人命他脱下外衣,仔细搜身,两只手从他头摸到脚,连鞋子都要脱掉,检查严格程度比机场安检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检查的时候,秦扶清难免走神。一想到戏文《女驸马》里的唱词,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她怎么过的搜身这关呢? 不过真想女扮男装考科举的话,其实也不是绝对没可能,毕竟没脱衣裤检查,安个假的也无妨吧? 不不不,这样想又太无趣了。无巧不成书,万一女驸马考科举时没那么严格的搜查,又或者没人会查那个地方,要是一切都较真,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想了一会儿,检查还没结束,内袍的绣文也要仔细检查,以免有人把作弊之法绣在衣袍上。 不过秦扶清总算能穿上鞋子了。苦中作乐地想,女扮男装是少数,脚臭之人是多数,这搜身的外帘官也不好做啊! 第166章 汤武革命 院试的考官又叫“帘官”,根据职能不同,分为“内帘官”和“外帘官”。考场内的主考和同考是“内帘官”,负责考场外的监临、提调、监视、弥封、誊录等,则称之为“外帘官”。 今年院试的内帘官,学政素之问是主考,另有六名同考,同考的身份选择,通常是儒官、家居进士、教官或者休致官员等。他们主要负责出题、阅卷以及综合评定考生名次。 因此想在院试中押题,难度则更上一层楼 主考官加同考共七人,出题谁说了算,出什么题,全都不可估测。 不过院试比起县试府试来说,考的内容要少一些。 院试考两场,考试时间也很短,通常两天之内就能完成。 秦扶清检查通关后,就会临时分到考场编号,拿着木牌找对应的号舍。排号的原则是随机分配,这也是为了避免考生提前串通作弊。 这次他的运气不错,号舍像是新建没几年的,比老号舍要宽敞一些,离茅房近,但又不会近到闻臭味。 秦扶清很满意,这是好的开始。 从在考场外等待,到顺利找到号舍坐下,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 此时天已经亮了,秦扶清也得以看清附近号舍的考生,他左右两边的人年纪都比他要大,左边那个年轻些,三十来岁,右边那个已经两鬓斑白,弯腰驼背了。 院试的录取率并不算高,有些县三年可能才出十几个秀才,可每年参加院试的人,起码有一两百人。 换算下来,院试的录取率在百分之十左右。 十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能考上秀才,从秀才再考举人、考进士,又要刷下多少人呢? 如此想来,科举比后世的高考还要残酷一些,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将功成万骨枯。 秦扶清默默把号舍收拾好,把自己要用的笔墨砚拿出来备用,其他东西放入考篮。 来考场之前他已经吃过早饭,就不必现在动用干粮。 待到全部考生入场,坐定,外帘官巡视检查,再次确认学子的考生信息,做保的廪生认保之后,才开始发考卷。 考卷单独一份卷起来,用红线绑紧。加上一张草纸,一张答题纸,也是薄薄一份。 秦扶清解开红绳,将其放入考篮。答完卷后,还要用这红绳重新将考卷封起。 随后他展开试卷,开始查看考题。 院试第一场考试,有四道题。 分别是四书文、五经文、论、策各一篇。 从院试开始,就很少有考诗词创作了。 这也是科举重心的体现。科举主要目的是为国家选拔治理政务的人才,更加侧重考生对儒家经典的理解、治国理政的见解,以及行文的逻辑和规范。 诗词虽然能够展现考生才华,可在治国安邦方面的作用相对有限。另一方面,判断诗词的好坏没有客观的评判标准,相对不公平。 如此一来,诗词创作就逐渐退出科举的历史舞台重心。 秦扶清活动活动手腕,算热身。没有诗词题,就意味着要写很多字…… 他先看第一道四书题:“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这道题目出自于《中庸》,意思是品德高尚的人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也会谨慎警惕,在无人听到的地方也会格外戒惧。因为不好的念头会在隐晦之处和细微之时显露出来,所以君子才要更严格地要求自己,防微杜渐。 从字面意思来看,强调君子慎独,论的是“君子”,考题很简单,四书只有四本书,加起来也才几万字,凡是能考院试的,估计没几个解不出来这一题的。 而且这一题,有着非常明显的素之问的风格。 科举从隋唐开始,到如今,全国那么多县,考一场又一场,四书就那么多字,选什么句子都该考过。为了提升难度,很多考官都会截取两句不同的句子放一起,这叫截搭,如此一来,四书题变得千奇百怪,花样百出,解题也相应变难。 这样一看,素之问的出题风格真是良心送分题。 以秦扶清的功底,解这样的题得心应手。他磨好墨,没有在草纸上浪费时间,院试只有两天,中午就要放第二道题了。 先在心里打好草稿,待胸有成竹后,秦扶清这才落笔书写,如行云流水一般,一篇四书文解题,不得少于三百字,答题卷上用红线做封,不得超过这条线。 秦扶清深谙适可而止的道理,既没有太深入发散,非要找出此题别的深意,也没有完全落于俗套。论做君子,秦扶清可谓是身体力行,言行一致,毕竟还没挨过阴暗的毒打,足够理想主义,写起要做什么样的君子,更是得心应手。 洋洋洒洒写了六百多字,秦扶清满意收手。 待墨干后,才用镇纸压好,以免墨渍晕染,影响考试结果。 答完题,他撑着下巴小憩片刻。考场是安静的,可又算不上鸦雀无声,偶尔能听见有人低声自言自语,又或是翻卷纸,还有人惊呼,八成是把墨弄染了。 这一切都和秦扶清无关。 待到晌午,开始放第二道五经题。 题目为:“汤武革命,稽于众。” 看清这道题,秦扶清哑然失笑,这道五经题就是明显的截搭题。 前半句出于《周易》:“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后半句则出自《尚书》:“稽于众,舍己从人。” 前者的意思是说商汤周武推翻暴虐的夏桀而建立商周,是顺应天意民心的结果。 后者的意思为凡事都要考察群众的意见,放弃自己不正确的意见,听从正确的意见。 这二者虽然出自不同,可都表达了争取民心的重要性。 秦扶清笑,则是因为把革命和群众放一起,让他想起某种思想。 稍微一思考,秦扶清便想出解题思路。以常人的脑回路来说,解这道题可能会很简单,可秦扶清平时关心朝政之事,只要了解朝廷的动向,便能明白,这道题的目的旨在歌功颂德。 第167章 偏门策题 人在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消息闭塞,秦扶清所能接收的朝廷动向,全赖于老师搬到县里之后与县令柳祥贵交好,从县衙那里得来的消息。 当今陛下旭武皇帝年轻刚登基时好大喜功,后来吃了几回亏,被宰相劝改,行事平稳许多,也做出不少于百姓万民有利的事。 因此被朝臣称赞。 然后旭武帝就飘了,效仿唐太宗对群臣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已知得民心者得天下,为解百姓不公之苦,从今日起,于大理寺外设太鼓,凡有冤屈不平之事,皆可上达天听。” 此法颁布约有五六年了,传到安溪县这里,又过去两三年,只有当官的才知道什么太鼓,普通百姓就是知道,也没那个实力进京敲响大理寺的太鼓呀。 不过有这个心总是好的,秦扶清引经据典,用古时候的圣贤帝王来相比,写了一堆歌功颂德的夸奖之言。 洋洋洒洒又是六七百字,秦扶清揉揉手腕,等待放第三题。 第三题放出时,考场的沉默中隐隐带着烦躁,这场考试没有律帖诗,写太多字让人明显更加疲倦。 正场第三题:“天地之性人为贵。” 这题是论,论是一种说理文,论题多出自于《孝经》和《性理》。 这句话就是出自于《孝经·圣治》,意思是在天地万物中,人是最为宝贵和重要的。 说理文通常要参考名家之言,何谓名家之言?比如汉代传授《诗经》的有齐、鲁、韩、毛四家,士人学诗,绕不开这几家,后来毛诗流传下来,像秦扶清他们读诗,不读毛公阐释的着作是万万不行的。 论题没什么好说的,螺壳里面雕花,写来写去也是那些东西。 写完论题,天色渐黑,秦扶清把桌面上的东西收拾起来,这才拿出蜡烛,用火折子点燃,充当照明工具。 一定要把蜡烛或是油灯放远一些,万一滴了蜡油或是烧着试卷,这场考试结果就算出来了。这样的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 天黑之后,策题终于放出:“修书之难,莫如表、志。” 看到策题的时候,秦扶清心里暗道不好,没曾想,本场考试的难度竟是逐渐递增的。 想要做出本道策题,首先就要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背景如何,而这句话出自于哪里呢,出于《文献通考》的序! 原话是:“昔江淹有言,修史之难,无出于志。” 江淹是谁呢?是南朝的骈文大家,与鲍照、徐陵等人齐名,其辞赋和骈文成就较高,在诗词的成就不及这二者。 秦扶清敢断言,大部分考生都不知道这句话的由来! 就连他,也是决心办书局,想要收集文献、着作等,才格外留意这类书,然后在石家的书楼曾借阅过此书。 果不其然,考场上的氛围越发躁动,巡考官不得不出声呵道:“肃静!肃静!” 这是今日的最后一题,写完就能睡觉,时间还算长,秦扶清并没急着写,而是在心里好好构思。 思虑良久,直到月上树半,他才研墨润笔,在晃动的烛光中写下一家之言。 “……《诗》《书》《春秋》后,惟太史公号称良史,作纪、传、书、表。纪、传以述理而论兴衰……然公之书,详于离乱兴衰而略于典章经制……” 答完题后,秦扶清重新检查自己的考卷,内心并没有答出题来的窃喜,他在想,单是考秀才都这般难,若是家中没有石家那样的底蕴,普通人又没借书的渠道,拿什么考科举? 怪不得说寒门难出贵子。连寒门都够不着阶级固化的边,又遑论农家子呢。 把考卷用红绳封好,秦扶清示意交卷,便有外帘官确认之后,把考卷收走。 秦扶清叹口气,站起伸个懒腰,活动筋骨。考场用水啥的都不方便,他入乡随俗,去茅房放了水后,回来又用蜡烛把馒头烤热,睡前加餐,然后躺上木板,盖薄薄一层被褥,三秒入睡。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第二日,秦扶清是被外帘官叫醒的。 “起来了,都起来了!” 他收好东西,稍作洗漱,又填饱肚子,等待放考题。 第二日的考题总算没那么多字了,只有两题。 一为律赋,二为试帖诗。 律赋以“悯生”为韵,要遵守对仗和声韵的限制,一般为四言两句八字,即限八韵。 试帖诗用五言六韵,限制以仄起格,所谓仄起格,就是第一句的前两个字用仄声,第二句的前两个字用平声,叫做“仄起平收”。 作诗要看偶得,也不是苦思冥想就能想出来的。 …… 待到把两个题目全都做出,秦扶清只觉得自己头发都少了一撮,将自己在草纸上写好的看了又看,中规中矩,还算满意。 总觉得想也想不出来更好的了,秦扶清叹口气,罢了,就这样交上去吧。 有昨天考的策题,他这次考试十拿九稳。 真坐在科举考场上,他那颗连中大三元的心思都淡了不少。 全天下多少读书人摩拳擦掌以身入场,富家出身的如同过江之鲫,他空有努力没有资源,说不定哪天就栽个跟头。 不必强求。 秦扶清交卷,外帘官收卷弥封、编号,做三合字。 考生用墨笔书写,称之为墨卷,誊录用朱笔誊抄,称为朱卷。 试卷还要经过誊写,这也是避免作弊的法子之一。 提着考场拎着被褥被带到考场门附近,还要等够一批人才能出考场。 秦扶清在此等到了殷杰,殷杰眼睛下面挂着俩青黑的眼袋,一看就像没睡好。 二人对视一眼,殷杰哀叹道:“你策题解出来了没?” “解出来了的,你呢?” “我料想你肯定能解出来,我?听天由命吧!”殷杰露出一抹苦笑。 秦扶清拍拍他的肩膀,“放榜了再说,不单你一人答不出来。” 殷杰点头,他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院试考题再难,答出来的人再少,难道主考官还能因此让所有答不出来题的人落选不成? 结局没出来时,还是要抱着几分侥幸的。 第168章 对比出差距 院试放榜起码要等五日,殷杰没有出门玩耍的心思,又开始投入到读书之中,打算过两年和苏木他们再一同考试。 秦扶清怕他想不开,留在小院陪他,也没出门的打算。 草长莺飞的季节,他们二人闲的住,有人却闲不住。 石明卓考完试一出来,就四处寻找秦扶清的身影,没找着人,颇不甘心地回到住处。石家家大业大,在平阳府也有铺子和宅院,在这方面委屈不到他。 他身为石家少爷,想要巴结他的人不少。等放榜的时候,有人叫他出去玩,至于去哪里玩,白日纵情山水,夜晚流连风月场所。 别看石明卓才十五岁,在这方面已是个中老手。 一坐下,便有青楼女子搂着他脖颈,一口一个恩公地叫着。 寻常时候这些青楼女子哪有机会见到这么多读书人,还是年纪不大的,也就考试时期临近,才会遇到这么些个来放松的考生。 石明卓长的人模狗样,心却黑得很。见搂着他的女子有些老了,毫不留情地扒下她的手,抬脚便踹:“这谁找的破地方,是老子来嫖她们还是叫她们嫖老子?老成这样还能接客!?” 龟公忙不迭上来道歉,下一秒,一锭银子砸他头上。 石明卓豪横道:“换!把楼里最漂亮的姑娘都给找来!” 龟公转忧为喜,连忙把摔倒的女人给拉出去,“还不快谢谢少爷!” “还是石少爷出手阔绰!我就说跟着石少爷能长见识吧!” 几个狗腿的吹捧让石明卓越发得意,他就喜欢听人夸他。 一会儿姑娘酒菜全都上齐,众人上下其手,不亦乐乎。 突然有人提到这次考试道:“今年也不知道是谁出的题,坐号场里看得我一脸懵,这是哪本天书里的话?怎的我一句都不认识?哎,白读这些年的书了——” “岂止你一人不懂,出来后好多人都说没见过。反正我是考不上,等回去我爹定要骂我无能,你们可都要为我做个见证,不是我不行,是大家都不会啊!” “就是,咱们互相做个见证!” 石明卓还没意识到出题偏,对他来说,做的多好是一回事,好歹题的出处全都知道。 他家中藏书那么多,上次在文华寺后山与秦扶清文斗输掉,他回家发奋图强,没日没夜地看书。 石明卓心是黑了些,可脑子也是真的聪明,反正他是答出来了。 不过……既然大家都没做出策题,是不是意味着秦扶清那个泥腿子也没有做出来? 石明卓露出坏笑来,他就说!自己绝对能压秦扶清一头,一朝雪耻! 他这人还挺谨慎,怕是自己几个狐朋狗友太菜才做不出来,又派人四处打听,听闻许多考生都说不知策题出处,顿时放下心来。 狐朋狗友再次邀请他去逛风月场所,石明卓一脸不耐烦:“成天就知道喝花酒,你们除了会这点下三滥的事还会什么?我要办诗会,你们想办法给我多请些人来!” 几个跟班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正好五月十五这日是浴佛节,许多学子都借这日烧香礼佛,祈求两日后放榜能够榜上有名。 石明卓便放出英雄帖,在贤山上的凉亭以文会友。 秦扶清自然收到了邀请。 石明卓这人专门打听他住哪,费尽心思送来请帖,真是蠢货一个。 秦扶清弹着请帖,兴致缺缺。 奈何殷杰被未出来的院试结果折磨得生不如死,还不如带他出去看看热闹,转移一下注意力。 “要是他又想搞事,咱们就不搭理,听说贤山寺风景不错,也很灵验,不如去求一求,你也好安心。” 殷杰一脸看破红尘的沧桑:“尽人事听天命,我连人事都未尽,天命都不帮我。” 秦扶清无奈道:“这岂能是你的错,寻常人家的孩子,哪个能看过这本书。要怪也只能怪今年出题的考官,实在偏心!” 这可不就是考官的错么,出题不考虑实际,一味地出偏题,压根不考虑普通考生有无这个条件。 可殷杰哪里听得进去,他挣扎奋斗得来的一切,连人家的起点都比不过,这更让他沮丧。 秦扶清不管他悲春伤秋,直接将人带去贤山寺。 到了贤山脚下,只见众人将石明卓围成一团,竟是在借阅《文献通考》这本书。 没看过这本书的考生,死也想死个明白,被这本书诱惑来的考生还不少。 戈玉扬也在其中,他今年也来参加院试,本想约秦扶清同行,奈何秦扶清要提前来陪考。到平阳府之后,又不知彼此住在何处,竟然今日才碰上面。 一见到秦扶清,戈玉扬就迎上来道:“扶清,总算见到你人了,这次考的如何?” 石明卓靠近一些,耳朵都快竖起来在偷听。 秦扶清戳戳殷杰,让他看着,这才道:“这次出题有些偏啊。” 戈玉扬苦笑道:“谁说不是呢,好多人都没做出来那道题,你不必沮丧。” 秦扶清认同地点头:“是,戈兄也没做出来吗?” 戈玉扬矜持地笑道:“我机缘巧合之下曾看过这本书,倒是做出来了。” 秦扶清又问了几人,都是县学里家底殷实、今年参加院试的学子,心思放在读书上的人,有写出来的,正经心思不在读书上,但家中有底子的,也有没写出来的。 但总体来说,出身好的考生比起那些出身差的考生来说,接触这本书的概率更大,考上的希望自然也大。 秦扶清早有推断,这次考官出这样偏的题,要么压根没想到普通出身的考生,要么就是故意想借此涮下这些人。 石明卓得意洋洋地凑过来,下巴朝天,眼睛轻蔑地瞥向秦扶清。 “我还以为你多了不起呢,原来也没做出来啊。” 秦扶清旁若无人地对殷杰道:“你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天命误你,难道你甘心?” 殷杰轻声叹息一声,深呼吸一口气,突然感觉浑身充满了斗志。 他可不能败给石明卓这样人品低下的混人! 第169章 好消息接踵而至 一旁的石明卓:“?” “秦扶清,你什么意思!”石明卓一看见秦扶清这样子,拳头就硬起来了。 秦扶清露出一抹笑来,不想跟他多说话,怕变傻。 他拉着殷杰就走,朝身后摆手:“我们先去礼佛,你们后面跟着啊。” 石明卓大跨步追上去:“秦扶清,你给我说清楚再走!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他又不是真的傻子,分明看出秦扶清不屑搭理他的行为之下隐藏的鄙夷。 眼看着今日石明卓大有说不清楚就不让走人的意思,秦扶清忍耐着烦躁道:“石少爷,你我二人本来无冤无仇,一直是你挑事在先,我反击在后。我倒想问问你,到底对我有何居心,怎的就不肯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呢?” 石明卓脸色青白不一,“你!谁对你有居心!” “那就请石少爷不要来打扰我,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秦扶清放下狠话,潇洒离开。 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还有阴晴不定的石明卓。 上山路上,殷杰心情好多了。 他对秦扶清道:“原先你办书局时说,市井之民多的是人大字不识一个,想要办个书局,有朝一日天下起码有半数之人能识字读书,我总觉得你是在说大话。” “可凭什么市井之民就不能识字读书了呢?” “咱们就应该读书,读的比他们这些伪君子更好,狠狠解气才行!” 秦扶清见他振作起来,鼓励道:“你放心,有朝一日,天底下的百姓都能识字读书,不读书才是异类。” “要真能像你说的这样可就好咯。” 二人爬上山,总算窥见贤山寺的全貌,比隔壁的普安寺大太多了。 来都来了,不烧香拜一拜给点香油钱也说不过去,殷杰虽说认命了,可也拜得认真无比。 “万一菩萨保佑,过两年我和他们仨再一起来考,全都中了才好!” 秦扶清哈哈大笑,看来朋友是真的想开了。 二人从山上下来时,远远看见黑着脸的石明卓一行人,也没凑上前,径直下山回去了。 五月十八日,院试放榜。 天还没亮,秦行就起个大早,打算抢个好位置等着看榜。秦扶清是县案首,这次就算答不出那道策题,也能榜上有名。秦行也关心殷杰的状态,想着万一有好事发生,殷少爷也考上了呢。 秦扶清和殷杰二人随后跟上,等到吉时一到,便有人开始贴榜,外圈围得水泄不通,幸好秦行来的早,有上次看榜的经验,这次挤得更加靠前。 此次来平阳府参加院试的共有附近五个县的考生,加起来共有一千五百多人,而榜上的名字,也不过一百二十人左右。 秦扶清榜上有名,而且名列第一。 秦行一眼便看见自家少爷的名字,激动地脸都憋红了,他本想兴奋大叫,又想起少爷提前叮嘱他,在外面不可喧哗吆喝正事,以免引起他人注意。 他硬生生地憋住,开始找殷少爷的名字。 一百二十多人,他瞅的眼睛都疼了,再加上认得字多起来,看到名字里带杰的,都要认真多看几眼是不是殷杰。 这一耽误,殷杰在外面反而急了。 “怎么还没信?要是石明卓在你前头,肯定又要来寻事!” “他不用担心,”戈玉扬神出鬼没,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神色复杂地看向秦扶清,“扶清,你是今年的院案首,石明卓才第三而已。” “什么!?”殷杰大喜过望,下一秒就开始找起石明卓来,“他人呢,该不会是没考过灰溜溜地躲起来不敢见人了吧!” 戈玉扬神色更加复杂了,“从贤山寺下来那晚,他把张笃给打伤了,昨天就被石家给接回去,估计有段时间见不到他人。” 张家在安溪县做布匹生意,比石家虽然差点,可两家有生意往来,张笃虽然不学无术,好歹也是张家的心肝。 谁知被石明卓暴起殴打,听说打的都吐血了。 好消息接踵而至,秦扶清都不知该先为哪个高兴了。 他好奇问道:“石明卓怎么又打人了?” 戈玉扬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找个茶楼,我仔细与你们说道说道。” 见秦行一时半会出不来,秦扶清便请他到附近茶楼包间喝茶。 关上门,戈玉扬这才说起当晚发生的事。 那天被秦扶清一顿说教,石明卓就一直不开心,张笃见他不开心,便想带他寻欢作乐。 然后就把石明卓给带去找小倌了。 “小倌是什么?”殷杰天真地问道。 秦扶清轻咳一声,他到底多了一辈子的智慧,听懂这些压根没障碍。 戈玉扬看了看秦扶清,这才对殷杰解释道:“就是南风馆,只不过里面卖身的多是男子。” “啊……”殷杰小小地被震撼到,他只听过青楼,还不知有这种地方呢。 “那个张笃,为何会把石明卓带去这种地方?”秦扶清光是想想,都觉得好笑。 “咳,”戈玉扬低下头,半晌才道:“可能是因为石明卓他爹养的有男妾吧。” 短短一分钟,震惊殷杰三次。 而且那日秦扶清问石明卓对他有啥居心,大家都听到了,又都没多想。可张笃本就知道石家那些事,也知道石明卓一直不耻他老爹养男妾的行为。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还以为石明卓也好那口,就自作主张把人往那种地方带。 石明卓暴怒无比,直接就动手把张笃给打了一顿。 戈玉扬虽然人不在现场,可他消息灵通,讲的绘声绘色。 秦扶清和殷杰都无话可说。 有钱人的世界,不是他们努力读书就能掺和进去的。 这玩的也太花了吧! 秦扶清真是鸡皮疙瘩起一身,这事虽然和他没关系,可一想到张笃把石明卓往那种地方带有他的原因,他就恶心。 “狗日的张笃,下次叫我遇见他,我也非揍他不可!” 秦扶清原本还有些困惑自己的性取向,不确定自己该喜欢女人还是男人,如今被这事一激,一想到自己压男人或是被男人压,他就直犯恶心! 特爹的,考上院案首的好心情都被弄没了大半! 第170章 头和尾 “直娘贼,策他娘的!这两个狗东西,都不是什么好玩意!” 秦扶清骂完,殷杰总算反应过来戈玉扬说的什么意思,然后也跟着骂。 真就跟吃了苍蝇一样,胃里直犯恶心! 戈玉扬也能理解,秦扶清和殷杰年纪都比较小,估计还没去风月场所开过荤,风月之事嘛,他虽然不好南风,可也曾去过那种地方,里面的小倌并非是外面正常男人,大多年纪比较小,面白无须,也瞧不出来甚么。 他还想安慰几句,秦扶清手臂撑在桌上,一只手掩着嘴,一只手蔫哒哒地摆了摆:“戈兄,我们与他们就不是一路人,日后此话不必与我们说了。” 戈玉扬愣了愣,什么叫不是一路人? 他还没想明白呢,楼下传来叫殷杰的声音。 “少爷,殷少爷!你们两个都考中了!” 方才秦扶清挑位置,正挑在茶楼靠街的位置,秦行只要找过来,一抬眼便能看见他们。 殷杰傻眼了:“什么?我也考中了!” 秦行迈着两条腿跑的飞快,没一会儿就冲进房间,秦扶清连忙问道:“你确定没看错,殷杰考上了?” “小的不能看错!殷少爷的名字就在榜上最后一个!” 殷杰忍无可忍,大叫一声:“咦!我中了!我是秀才了!” 他欢喜地坐也坐不住,起来走了两步,又不知要干嘛,最后坐回位置,拉着秦扶清的手道:“咱们再去看看,我真中了?” “秦行认得你的名字,不会有错,你若不放心,咱们就再去看看。”秦扶清咧着嘴,也替好友高兴。 一旁的戈玉扬神色复杂,他记得上次府试,殷杰的名次也是比较靠后的,怎么这次又是靠后中了? 三人同去,在外面挤了许久,才终于轮到他们看榜。 秦扶清一眼看见自己的名字,心情怪怪的,怎的都没想到自己能考第一。 第二名名叫彭尚枫,第三名则是石明卓。 秦扶清年纪最小,今年再次是石明卓,彭尚枫今年二十八岁,比秦扶清和石明卓的年纪加起来才小一岁。 围观者也都说今年的院试,好多都是年纪轻轻就考上秀才,当真是后浪推前浪。 殷杰也在榜上,果真是最后一名。 就算是最后一名,也是板上钉钉的秀才没跑了。 今年安溪县共有二百一十七人来参加院试,考中的有九人。 其中有六人都是县学学生,另外三人估计是在家读书,秦扶清并未听过他们的名字。 按照比例来说,安溪县这次考试收获可谓颇丰。院案首花落安溪不说,另有八名秀才,其中三名是“廪生”。 院试按照成绩分为三等,成绩前十的为“廪生”,由官府每个月按月发放粮食;其次是“增生”,不发放粮食,第三等为“附生”,不仅不发粮食,还要考岁试和科试,成绩优异者,能升为“廪生”也“增生”,若是岁试、科试不及格,则有可能被剥夺秀才资格。 秦扶清为院案首,自然是“廪生”,殷杰为榜上最后一名,便是“附生”。 虽说还要接着考试,可只要通过院试,就是记录在册的秀才,地位与从前大大不同。 以前他们是白丁,今后呢,也算半个吃官粮的秀才老爷了。见知县不必下跪,官府也不能轻易对他们用刑罚。 秀才还能免除徭役,不用交粮税,家庭也能免除部分差役,秦扶清最看重的就是这一点。 除此之外,秀才身份在其他方面的好处也很多,盖房子能比别人家盖的更高大,找工作也比一般人好找,穿着方面的限制也减少,能够穿绫罗绸缎。 得了这样的好消息,秦扶清在平阳府一天都待不下去,只想赶紧回家报喜。 戈玉扬是坐马车来的,邀请他们二人一同返回安溪县,秦扶清和殷杰应下,二人回去收拾东西,与杨伯作别,就不必留话给李益了,说不定他见李益的频率比杨伯见他的频率要高。 带上秦行,二人坐进马车,秦行则在外面跟车夫坐一起,坐的累了,他便下车跟在后面跑,也不怕累。 路上与戈玉扬朝夕相处,秦扶清从他这里得知了更多关于院试的消息。 一是和此次出题有关,学政素之问到平阳府后,并没有立即准备考试,而是先观风。所谓观风,就是在当地做一个临时测验来了解当地考生的知识水平。因为并非正式地组织考试,素之问出题后,将题目分与平阳府的读书人,让他们随意作答。 此前并未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平阳府的知府姓朱,名叫朱纶,他以为素之问是有心考较他治下的成就,想要上报朝廷,为此忧心不已。为图面上好看,朱纶请了好几位举人、秀才来作答题目,事前还叫他们装作是没什么功名的读书人。 平阳府是朱纶的地盘,他悄咪咪搞出这么一回来,素之问哪里知晓。 等观风结果一出,他直赞叹平阳府教化有功,怕此次出题太易,选不出真正有才学的人,学政便出采取下宽上窄的法子,先出点简单题,再出道难题,以做筛选。 谁知道朱纶会在观风测验中作弊,弄出这么大的乌龙来。 戈玉扬告诉秦扶清,其实此次考试,绝大多数考生都未能答出那道题,就连他也是一知半解。 可为何还是能录取将近百人,是因为朱纶捅出来的篓子,差点把素之问上任的第一把火给浇灭了。素之问一边生气,把朱纶骂的狗血淋头,一边又不得不给他擦屁股,从众多考生中,优先录取正确答题的,其次再从不管会不会,只要写了能够着题的挑选。 秦扶清听罢,只觉得两眼一黑,他就说这次题怎么会这么怪! 殷杰憋着,没敢当戈玉扬的面骂知府大人。 他只好奇戈玉扬都是从哪弄来的消息,怎的什么都知道。 秦扶清问戈玉扬道:“别处学政没有观风一说?” 戈玉扬摇头:“从未听过。” 秦扶清若有所思,对不曾谋面的素之问多了一分期待。 第171章 老蚌生珠 虽说这次考试的乌龙起因是素之问提出来的观风测验,可不能说观风完全无用。 经济不平衡会影响文化不平衡,古今有之,古时候人称南蛮,南方的文教就不如北方,后来经济重心转移,南方慢慢发展改造,在文教上慢慢赶超北方。 从各朝代出的圣人、文人以及科举进士数量也能分析出来。 素之问提出来的观风之说,可以让学政提前了解当地考生的文化水平,就像后世的全国卷和地方卷,就是为了公平才设置的。根据观风结果出题,不至于太难,也不会太简单。 总而言之,如果这是素之问先提出来的法子,那他定是要在科举这件沉疴巨物身上动手术刀了。 秦扶清敏锐地意识到素之问此举更深的目的。 不过这也只是一个猜想,他在戈玉扬面前并未多言。 反而问道:“戈兄,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戈玉扬温润地笑笑,他娘出嫁前是镖局养大的姑娘,送她的嫁妆,就是镖局的一部分。他外祖的镖局越做越大,在平阳府境内有好几家。 可不要小看消息,消息也是能卖钱的,镖局经常会收集一些市井消息,戈玉扬恰好就对这些感兴趣。 秦扶清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竟是这样吗?” 戈玉扬道:“你若不信,等回县里我带你去看看镖局,我还有一匹马,可惜平日在县学,也没太多时间骑。” 秦扶清笑道:“我并非不信,只是从未见过镖局,也没骑过马。我与你们不同,没有机会接触这些。” 他说的落落大方,并无藏羞之意。戈玉扬却想起他那天说的话,什么不是一路人,难道就因为这? 戈玉扬可万万没有看不起秦扶清的意思啊! 相反,他还正欣赏秦扶清这样的人。要不然也不会主动结交。 生怕秦扶清下一秒就与他割袍断义,戈玉扬道:“这都是生来带的,有什么了不起?要我说,靠自己才是真本事,你虽出身农家,却把多少士绅出身的人比下去,我戈玉扬没什么本事,能与你结交也是三生求来的荣幸。” “戈兄为了夸我,不惜这般诋毁自己。我若是还不领情,倒是我不识好歹了。” 秦扶清与戈玉扬握手言和,偷偷查了一下面板,哪怕他也怀疑戈玉扬对他的态度有伪装成分,可面板上高达86的好感度做不了假。 戈玉扬对他的好感度算高的了,他们二人虽然算朋友,可又比不得与苏木殷杰他们几个同吃同住积攒的情谊深厚。 自从上次打听到戈玉扬的私生活,秦扶清对戈玉扬的态度就疏远了些,按理说戈玉扬看出来后该降低好感度的,偏偏还涨了两点。 奇哉怪哉。 秦扶清见状,也不好意思待戈玉扬太过分,二人商量好回县里一同去镖局骑马,戈玉扬还挺开心。 终于回到安溪县,戈玉扬十分贴心地将他三人送到娄府外,亲昵地道:“过几日等闲下来,可千万记得找我。” 秦扶清点头应道:“戈兄,我知道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 哒哒的马车离开,秦扶清礼貌目送戈玉扬远去,直到看不见身影,才前去敲门。 娄含真和宋大娘正在灶屋里熬药,忽地听见有人拍门,宋大娘疑惑道:“天都挨黑了,这会儿谁来拍门?” 小香:“我去看看。” “哎,”娄含真拉住她,笑道:“你在这儿烧火,我去看看。” “小姐!要是被夫人知道了……” “你不说我不说,宋大娘也不往外说,她怎么会知道?再说了,就算知道,只怕她也没心思管我!”娄含真得意地努了努鼻子,把水随意往身上蹭干,提起裙边就往大门跑,边跑边喊道:“来了来了!” “谁呀?” “是我,娄姐姐,我和殷杰从平阳府回来了,想着先来把好消息告诉老师。” “呀!” 娄含真听到外面是谁,连忙把门闩取下来,拉开大门,看见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秦扶清,她高兴坏了,“你们两个赶紧进来,怎么回来的?累不累?肚子饿不饿?我赶紧叫宋大娘再和面多做些饼子去!小香!小香!” 她真的很开心,一张嘴就像是熟透的向日葵,一个劲地往外蹦话。 秦扶清也跟着笑,坐两天马车,屁股都坐麻了,这会儿也好不少。 他问道:“师娘呢,怎的肯叫你从后院出来了?” 娄含真回头笑着,乌黑的眼珠儿在余昼下亮晶晶的,迸发出极大的快乐:“好消息太多了,我说完这个都顾不上说那个了,你先告诉我,你俩考上秀才没?” 殷杰道:“考上啦,说来也巧,这回我俩可都是第一名。” 娄含真诧异地看向殷杰:“那你可了不得,果然扶清说的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平日苦学,这不就收获甜果了吗?” “这回爹和娘肯定更开心,就教五个学生,三个是童生,两个是院案首,我得先去告诉他!” 殷杰冲秦扶清眨眨眼,见娄含真上当,他十分得意。 秦扶清本想拉住娄姐姐的手臂,手都伸出去了,又放下,他和殷杰离娄姐姐都有一两米的距离,也该注意些。 “娄师姐,扶清是院案首,我可不是,不过我比院案首还了不起,刚好挂尾巴尖上成了秀才!”殷杰得意极了,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 “哈哈,原来是这个第一啊?” 娄含真被逗笑弯了腰,秦扶清和殷杰也都跟着笑起来。 三人几年前还常在一起跑着玩,时过境迁,他们都多久没面对面这样说说话了。 秦扶清注意到她方才说的话,问道:“娄姐姐,老师和师娘有什么喜事么?” 娄含真眼珠子咕噜噜转,见身旁无人,忍俊不禁道:“可不就是喜事么,月初我娘身子不爽利,请苏阿爷来看过,说是有了身子,要卧床休息,这才把我放出来!” 她脸上满是得意的红晕。就盼着亲娘能再给她生个泼猴似的弟弟,也省得她娘总把心思放自己身上,盼着把她早日嫁出去! 秦扶清和殷杰都惊呆了。 老师和师娘都快四十了吧……这,老蚌生珠? 第172章 开怀畅饮 石秀兰嫁给娄雨贤时十七岁,次年有身孕,十九岁时诞下一女,便是娄含真。 娄含真今年十六,仔细算来,师娘石秀兰才三十出头。 秦扶清算清年纪后,暗道罪过,都怪夫子太沧桑,又比师娘大,这才让他误会了师娘的年纪。 不过,古人生孩子都比较早,三十多岁生子放后世都能算高龄产妇了,又何况此时? 早年娄含真还小时,娄雨贤和石秀兰还想再要个孩子,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娄雨贤抑郁成疾,体弱多病,二人要二胎的事情就这样一拖再拖。 如今大女儿已经及笄,他们又突然有了二胎。 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了。 秦扶清和殷杰一同去见老师,娄雨贤正在师娘房中给她讲故事。 石秀兰要养胎,每天喝安胎药不说,还不能下床,娄雨贤担心妻子,成天陪在一旁,给石秀兰讲话本,读书,说些趣事。 二人少年夫妻,到如今更添甜蜜。 石秀兰静心养性,脾气也似从前那么大了。更何况这褥子一天比一天好,她还能气什么? 前几日苏木他们三人先回来,告诉娄雨贤三人都成了童生,娄雨贤嘴都合不住,拍着手连道三声:“好!” 今天秦扶清和殷杰带来了更好的消息,他们考上秀才了! 要知道娄雨贤早年出才名,就是因为他考上秀才时年纪小!前途不可限量! 可如今呢,不说秦扶清,单说最后一名的殷杰,也比他那时候要小一岁! 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娄雨贤把二人叫到书房,先问他们这次考的题目,听到秦扶清说策题出的比较偏门,他也是眉头紧皱。不过又听秦扶清说了戈玉扬告知的那些事情,他的看法倒和秦扶清一致。 这个新来的学政,估计不简单,想要借此改革科举中的一些弊端也无可厚非,只是不知他背后有无人支持。 若是没人支持,想在科举一事上动刀子可不算简单。 娄雨贤摇头道:“也幸好你和殷杰学问扎实,不然真是亏了!” 秦扶清笑道:“幸好那时候石明卓把我打伤了,不然我还没机会去石家借书呢,说不定阴差阳错就考不到第一了。” 娄雨贤对弟子十分无奈,“你呀,可千万别再招惹他了。我听人说石明卓在平阳府,又将人给打伤,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老师怎么知道的?” “我是足不出户,又不是把两只耳朵给蒙住了。” 一说到这,秦扶清嘻嘻笑道:“还没恭喜老师呢,要是早些知道这个好消息,我们肯定从府城买些礼物带回来了。” 在老师面前,他们两个不敢没有正形,殷杰也道:“是啊,师娘身子可还好?” 娄雨贤有些不自在,握拳掩唇轻咳一声:“平阳府有什么好东西是县里没有的?你们二人虽考上秀才,可前路漫漫,万万不能懈怠。你们师娘她身子没什么大碍,也不用你们费什么心思。” “是,我们知道了。” 不知不觉间,暮色降临。秦扶清肚子发出一声饥鸣,娄雨贤这才道:“路上劳累,你们都饿了吧,先去用饭。” 秦扶清一推开门,便看见院子里提着灯笼的娄姐姐,见几人从房中出来,她撅着嘴道:“爹,你也真是的,教书时那么多话就算了,明知道他俩那么累,还说那么多做什么?” “哎,这不就出来了吗?饭菜可做好了?你娘的药熬好了吗?她吃不下饭,我一会儿上街去给她买份羊汤饼子,你们先吃。” 娄雨贤在亲女儿面前敢怒不敢言,交待几句,便提着食盒离开家。 娄含真见怪不怪,招呼秦扶清和殷杰赶紧坐下用饭。今日在院子的凉亭里吃饭,桌上摆满一大桌好菜,廊檐下燃着驱蚊的的香药,四周挂着灯笼,将这一小方天地照的明亮。 殷杰道:“等老师回来咱们再吃吧。” 娄含真却坐下,自顾自招呼他们,还叫小香和宋大娘都过来坐。 “别等他,我爹那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等他来了,估计饭菜都凉了。我娘也会折腾人,谁家的羊汤泡饼都不吃,偏偏要吃谭记的,都横跨半个县了!” 她努着鼻子说这些,面上不仅没有身为长女被忽略的不快,反而都是得意和开心。 自从娘有了身子,和爹俩人简直如胶似漆,都快把她给忘了。 娄含真成了这个家管事的主人,吃什么做什么,都由她说了算。 她娘看不惯,可也没本事下床,叫她爹来管,娄雨贤只会说:“算了算了,现在你的身子最重要。” 然后把门窗一关,挥手让娄含真赶紧跑远点,让她娘眼不见心不烦。 娄含真开心坏了,跟秦扶清讲起自己最近出门上街的事,她去了镜今草堂,还去了水井小院,见到了秦扶清的家人。 亲眼看着自己写的东西变成墨印在纸上,娄含真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她娘总说她大了也没女孩子的正经样,若要人瞧见,她嫁不出去的。 “我管她呢!你俩杯子拿来,尝尝我亲手酿的米酒。”娄含真颇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气势,她举起酒壶,给秦扶清和殷杰各自斟酒。 酒杯小小一只,里面就那么一口混白的米酒,秦扶清端起一饮而尽,打从心底里替娄姐姐开心。 一个女人一生中能有多少快乐时光? 何必在她快乐的时候去,给她泼一盆冷水呢。 殷杰喝了一杯还要再来,“娄师姐,你酿的酒可真好喝!” “是宋大娘教我的法子,做饭简单的很。把米饭蒸熟,挖个坑,撒上酒曲盖上被子,闷个两三天,米酒就做成了。” 娄含真一杯接着一杯,哪怕酒的度数再低,她还是有些微醺。 一旁的香儿给她夹菜,宋大娘眼观鼻鼻观心,对自家小姐的出格之举全当看不见。她这人嘴上没个把门的,全因看不惯什么总要说出来,平日里石秀兰把亲闺女当犯人一样看管着,她也看不惯。 这会儿见好好一个小姑娘开心起来,她全当不知情。 殷杰一个劲地与娄含真碰杯,使劲释放着考上秀才的快乐之情。 秦扶清坐一旁,此情此景,怕是一生都难以忘怀。 第173章 父与子 就像娄姐姐说的那样,他们吃喝过半了,娄夫子才从外面回来,提着食盒叫了马车给送回来的,饶是如此,依旧一身汗。 秦扶清也挺佩服自己的老师,至少在对待妻子这方面,他碾压当今九成以上的男人。 吃罢饭,秦扶清他们两个就没再待了,与娄姐姐告别,又去知会老师和师娘,隔着窗与师娘说了几句话,他们这才离开老师家。 回到水井小院,王丽梅见到儿子回来就已经够高兴了,还没高兴完,又听到他俩都考上秀才,那真是激动地嘴都在哆嗦。 屋里的孩子们一窝蜂围上来,虎头猫娃子锁头驴娃子,还有大丫二丫三丫四丫…… 他们这一大家子,一人问几句,都够秦扶清和殷杰两人应付得了。 王丽梅知道儿子爱干净,连忙烧水让他二人洗澡换衣服。 收拾到半夜,秦扶清终于能躺上床。 怕弟弟们打扰他休息,虎头特意睡他旁边,把猫娃子锁头驴娃子都给隔开。 殷杰睡在床里面,不由感慨道:“你们家兄弟几个感情真够好的。” 秦扶清都困了,还能听到大哥在拦着驴娃子:“你睡不睡?不睡出去干活去!再敢吵我非抽你!” 驴娃子今年四岁,是二婶的心头肉,平时并不住在县里,而是在老家跟着阿爷二叔他们住。 可家里的孩子都在县里,就他一个人孤零零在老家,又没法读书,又没人陪他玩,他老是闹着哭。 没办法,二叔他们隔三差五就往县里跑,来送菜送鸡蛋,顺便把驴娃子送来玩几天,跟着猫娃子他们读读书,沾沾文气。 再过两三天又来,便把驴娃子接回家去住几天。 如此反复,两家人走动依旧频繁,毕竟孩子都在一块养着。 驴娃子特闹人,锁头有办法降住他,把他放床上撂倒,两条腿一压上去,驴娃子就像翻不出如来佛五指山的孙悟空一样,踢来踢去,一不小心就踢到猫娃子了。 猫娃子烦的哟,直接对亲弟弟屁股来一脚狠的,“再敢闹我就把你扔井里!” 到底亲哥哥最不给情面,打的最狠,驴娃子嘴巴一瘪,翻个身抱住锁头。 猫娃子枕着胳膊,他比石头还大几个月呢,结果呢,石头都考上秀才了,他还在跟这些没出息的小屁股打闹。 烦。 他也想读书,想让人看得起他。要是他也考上秀才,出门就有人指着他道:“快看啊,他是秀才,他弟弟也是秀才,这一家可真是了不起啊!” 猫娃子一想那场面,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一窝子男孩睡一起,都别想能睡个整觉。 秦扶清累的好不容易睡着,身上突然砸过来一条大腿,迷糊睁眼一看,嗬,是大哥的。 没办法,把腿从身上扔下去,继续睡。 没过多久,脚下突然多了个毛绒绒的玩意,吓得秦扶清一激灵,坐起来往脚下一看,锁头抱着枕头委屈得很:“哥,我就想挨着你睡。” 他跟个小狗似的,靠着秦扶清的脚,见他一脸无奈地允许了,欢喜地抱住他的脚丫子,看起来就打算这样睡。 秦扶清一头黑线,忍无可忍把弟弟拉到身边,一身的小狗和小鸡仔味道,他捏捏弟弟的手臂,“嗬,长高了?” 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柴火捡多了,锁头体格很不错,从小到大生病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锁头咧嘴一笑,乖乖躺平,在秦扶清咯吱窝下伸着,脚尖还不到他脚踝。 “哥,我长高了吗?” 秦扶清估摸他是长高了,也长壮了。 毕竟来县里后,他告诉娘做饭一定要有肉,保证营养充足,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好了就蹭蹭长,正常。 “明天看,赶紧睡。” 锁头闭上嘴,安心贴着他睡,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可秦扶清被吵醒后就有些睡不着。 都五月了,天气有些燥热,床上又横七竖八睡着好几人,他想伸个脚都容易踢着人。 睡不着也不敢动弹,秦扶清僵的难受,只好静悄悄地起身,趿拉着鞋,打算出去找点水喝。 月华照在院子里,廊檐下是暗的,其他地方明亮如昼。 微风徐来,扇走他身上的燥意。秦扶清在正堂没找到茶水,便打算随便弄点井水来喝,刚走两步,突然发现坐在廊下的老爹。 “爹,你咋在这儿坐着?”秦扶清被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问道。 秦春富也压低声音:“我睡不着,你不是累了么,咋起来了。” “在老师家喝了点米酒,有点燥,想找点茶水喝。” “我屋里有,我给你拿去。” 秦春富进屋拿了茶水出来,又找了两个杯子,父子二人对面坐在廊檐下,在月夜下喝茶。 “爹,你在想啥?” 夜安静得过分,城里不像农村,半夜也能听见鸡鸣狗叫,这儿只有草丛的蛐蛐会叫个不停,到时间里,隐约能听见更夫的敲锣的声音。 秦春富先是叹声气,嘴角隐隐上扬,如梦初醒一般缓缓扫视四周。 “石头,爹总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刚才跟你娘说了半宿话,好不容易睡着,梦着你考上秀才了,爹高兴醒了,怕把你娘也给吵醒,就想出来坐坐。” “石头,你恨爹不?” “爹,你咋问这话,我恨你干啥?” 前世是孤儿的时候,秦扶清也幻想过有爹有娘会是啥样,可他更渴望有娘,因为根本想不到一个合格的爹会是啥样。 这辈子生下来有爹有娘,秦扶清上辈子的梦想实现了。秦春富这个爹在他心里,起码是够格的。 只是父子之间,比起母子之间,好像天然就缺少交流的润滑剂。 秦春富笑笑,“你还记得你五岁那年,你奶跟你爷说你要读书,在地头你爷问我咋想的,我说不让你读。你娘夜里跟我说,想让你读书,我也没同意,你听到了,还哭鼻子了,还记得不?” 秦扶清低下头,他记不太清了,可他爹这么一说,他又想起来了。 “最后不也让我去读了吗?还说这些干啥?” 第174章 一家人要整整齐齐 “唉,爹做梦乱的很。一会儿梦见你被爹害的没能读成书,一会儿梦见你考上了。” 秦春富想到梦里石头没去读书,跟着他干一辈子农活,等他老了,快死了,躺在床前喊二儿,屋里乱糟糟的,有人冲他喊,石头在北地干活呢,去叫他了,让他撑住。 可他二儿子不是读书人吗?怎么在北地里干活?秦春富先是一惊,然后又想到自己没让他读书,是了,是他害了自己的儿子啊。 可秦春富也没办法。 他爹没爹领着,什么苦都吃过,在街上要过饭,背着上百斤的菜走几十里路去叫卖,却连肚子都填不饱。 秦木桥吃了大半辈子苦,弄到这几十亩地,他能想到给儿子的最好安排,就是让他们种地,把这几十亩地仔细地种,不愁饿肚子,也不用像他一样去要饭。 秦春富听他爹的,也种了大半辈子地,为此心满意足。可他不像他爹那样,能让自己的儿子过得更好。 这难道不是他的错吗? 秦扶清给他爹倒杯茶水,“爹,我考上秀才了,是真的。” “爹没害了你,那就好。” 秦春富也低下头去,没有足够休息的夜晚,人的脑子处于清醒和模糊之间,月色不似白昼那样喧亮,好多在阳光下说不出来的话,在此刻好像没那么难宣泄出口了。 他道:“爹没本事,以后这个家还是得听你的。” 秦扶清看着他爹,不过三十岁出头,他爹的腰就已经弯了。 前两年为了挣钱,秦春富昼夜不敢停歇。泡豆子,天没亮就起床磨豆浆,做豆腐,上午卖完豆腐,下午还要去地里干活。 他身上撑的不是大房这一家的担子,连带着对弟弟一家的愧疚,让他像牛,像马,就是不像个人。 他的腰,是活生生累弯的。 世人常说父爱无言,又说父爱如山。秦扶清总是没多大的感触,可这会儿看着他爹低下头,弯着腰高高隆起的背部,在夜色下,像极了沉默的山。 秦扶清没有说太多煽情的话,他很庆幸生在秦家,庆幸自己拥有的家人。 除此之外,他自己想要的,可以去拼。 他拍拍他爹的肩膀,喉咙发涩叫了声:“爹,我晓得了。时候不早,快去睡吧。” 秦春富轻松地笑了,对他道:“屋里是不是睡的人太多了,吵着你了?” 秦扶清笑笑:“是有点,锁头太缠人了。我不在家这段日子,他在私塾读书可好?” “哎,好也不好,”秦春富提起小儿子,面露愁容,锁头聪明,可性子倔,除了石头说话管用,谁说话和他想的不一样,他就听不进去。 “他又做啥了?” “前日猫娃子找你的书来读,他不许,非要把书给抢回来,你娘让他给,他都不给,最后也不知藏哪去了,把猫娃子给气坏了,说是你许他能拿着读的。” 秦扶清能想出那场面,锁头克猫娃子,小时候就是如此。他闷笑道:“是我让二哥看的,现在还没找着吗?” “哪能找到呢,还有前一段时间,热几天冷几天,大清早我看天气不对劲,估摸着要下雨,叫他添件衣裳,他听都不听,跑走了。” “最后下雨了吗?” “下了,把他淋得跟泼猴似的,你娘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生怕他生病。” “没生病吧?” “他身体好,没生病,猫娃子打阿嚏,当晚就请苏大夫来看,才没发病,”秦春富说着说着,又想起一件事,“还有,他在私塾里也不听夫子话,说夫子讲的不对,你讲的才是对的。” 那老夫子哪里能听这话,好几回拧锁头耳朵,还问他哥是谁。 锁头犟得很,就是不肯服软。 秦春富被叫去私塾两回,回回见他耳朵被拧得红肿,还怪心疼的。 劝也劝啦,让他别老是把心里话说出来,自己知道就成。 锁头就是不听。 这小子认定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性子也不知道像谁,犟得要命。 秦扶清一听,这可不好,这么犟,日后读书考功名,还怎么在官场混? 怕是十有八九要被打压。 顿时替弟弟发愁起来,“爹,明日我就讲讲他,这性子得改。” “对,你好好说说他。” 二儿子一回来,秦春富就觉得这家里的主心骨有了。 次日大早,王丽梅就起床去赶早集,准备多买些菜回来烧。 秦扶清凑合睡了半夜,刚刷过牙,就有熟人来通风报信。此人正是他考上县案首时给老师报信的官差谷满。 谷满没穿衙役的衣裳,敲了门,见着秦扶清,先是拱手堆笑贺他考上秀才,又说了县尊大人有多高兴,最后提点他,今日会有报喜的探子上门,叫他提前备好打点的东西。 不用说,谷满此举肯定经过柳祥贵示意,既表达了对秦扶清的满意,又能表现出柳祥贵对秦扶清的亲昵之情。 秦扶清感激涕零道:“多谢县尊大人提点,学生昨日赶回县里,挨黑时到老师家中,原想着今日去给县尊大人报个喜,没曾想睡到现在,误了时辰,反让县尊大人操学生的心,真是有愧。” 谷满是个老实人,摆手道:“秦秀才不必说这话,听说你考上秀才,县尊大人高兴的连喝三碗酒,说是天底下都难出十二岁的秀才公,安溪县能有你这样的读书人才是幸事呢。” 秦扶清是客套,可谷满是真心说的夸奖话,听的人心里暖暖的。 秦扶清请他在家中用早点,谷满也不接受,他还要回衙门上公,改日有时间再聚也行。 末了,秦扶清掏出二两碎银,塞给谷满,他虽有些不好意思,可也没拒绝。 秦春富在一旁竖着耳朵偷听,忙道:“这可如何是好,上回报子来家中,东西都是左邻右舍凑齐的,咱们刚搬来没多久,去哪借这些东西?” 秦扶清安慰他别急,叫他先去集上再去买些肉和菜,尽量多买,然后请大哥虎头去找苏木来。 今日猫娃子和锁头本该去私塾,他叫锁头去私塾告假,又叫猫娃子去乡下把阿爷阿奶二叔他们都给叫来。 这大喜的日子,人不齐怎么能行。 第175章 好日子 苏木考上童生,他阿爷说要给他办宴席,好在左邻右舍面前长长脸。 不过苏木要等秦扶清和殷杰回来,暂时还没办,办事的人倒是提前打听过了。 秦扶清把苏木叫来,他果然找来几个擅长做菜的厨子,又去茶酒司借来桌椅,便等着从平阳府报喜的报子到来。 并非所有考上秀才的都有报子送喜一说。一来呢,一个州府考上秀才的人不算少,要是人人都报,得需多少报子啊。 通常都是给成绩好的报喜,一来给人长脸,二来报子也能领点奖赏,吃口饭。 不过这要是中举,那就不一样了,专门的探子,人人都有,敲锣打鼓找上你家门,生怕大家不知道似的。 不过安溪县读书人少,柳祥贵看中文教,平阳府不给报喜,他专门派人去报喜。 保证氛围感拉满。 秦扶清一吩咐下去,家里人都动起来。 锁头最是高兴,三哥回来了,他昨天还和三哥一起睡觉了,今日还不用去私塾听驴下巴夫子讲课。 他一蹦三跳去到私塾,老夫子专门在学堂外守着,看谁不情不愿走的慢了,便拉着脸喊学生名字。 一见到锁头,他就喊道:“秦锁头,你还不走快些!” 锁头停在那里,也不超前,回喊道:“夫子,我今天告假,不进学堂。” 老夫子气得直吹胡子:“胡说,你一没病二没痛,你告什么假?” “我三哥考上秀才,府城里有人来告喜呢!我要在家里吃席面!” 老夫子走到他身边,抓着他就往学堂里带:“我看你又在说胡话了,秀才能是那么好考的?你天生聪颖,若是好好读书,二十岁说不定能考个秀才回来!莫要浪费读书的好时光!” 锁头要是挣扎,肯定也能挣扎跑走,可老夫子年纪花白,他一折腾保不齐就让老头摔着了。 被带进私塾,锁头还在那儿喊:“我哥哥真是秀才,我要回家!” “莫要胡闹!”老夫子在他手心轻敲,“快些回去读书,背会了我就准你早些回家!” 锁头气得直大喘气,在老夫子的虎视眈眈下,他既不背书,也不看老夫子。 “我才不跟你读书!” “你不读书,难不成想一直做个乡下放牛娃?” “我不放牛!我捡柴火!” 班里其他学生哄堂大笑,“樵夫,秦锁头想当樵夫!真没出息!哈哈哈哈!” 见班里同舍生都笑话他,锁头气的捏紧拳头,有什么好笑的! 老夫子见班里越来越乱,连忙拿戒尺在桌上重重敲几下:“不要吵了!赶紧背书!” 锁头不怕他,其他学生怕,见学生们摇头晃脑拉长声音背起书来,锁头还倔犟地站在座位上,梗着脖子。 老夫子没办法,只好将他叫到外头。 “锁头,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那你为什么不听我说话呢?”锁头才不怕他,反问道。 “你说你哥哥考上秀才,我问你,你哥哥几岁?” “他今年十二岁!” “笑话,哪有十二岁就能考上秀才的?”他这一辈子,也就才只是个秀才,饶是如此,也够他比普通人活的轻松,至少不愁辛苦了。 “你没见着我哥哥,怎么知道没有?” 老夫子与他转着轱辘讲话,谁也说服不了谁,一老一小都气得不行。 这时学堂外面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老夫子道:“有人成亲。” 锁头却道:“是给我哥哥报喜的报子来了!” 他一溜烟起身,跑到学堂外,老夫子在他身后追着,喊道:“锁头,你快回来!” 等他也站到外面,看清那浩浩荡荡五六个穿衙差衣裳的公门人,举着牌匾敲锣打鼓,好像他梦里梦到的场景,不由得愣了愣神。 报喜的队伍渐渐走远了,只听四周有百姓讨论道:“秦扶清是谁家的少爷?居然考上了院案首!那可是秀才老爷啊!” “真是了不起,听说他今年才十二岁,这将来指不定能做多大的官呢!” “难不成咱们县也要出大官了?” 锁头跟着队伍跑,老夫子脚步蹒跚,跟在后面跑的气喘吁吁,十二岁的秀才公啊,莫不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等到了秦扶清家中,水井小院木门大敞,院子摆好桌椅,每张桌子上都有糖果点心摆放。 秦扶清早在正堂摆好待报子的桌子,请他们进屋里坐。 左邻右舍早就好奇围在外面看,秦家人招呼他们进来,喝茶吃糖,也能沾沾喜气。 这可是院案首分的糖! 那岂不要抢着吃?说不定吃了后家里也能出个秀才公呢! “哎,不要抢,不要抢!” “这是我的!” 不知是谁把糖给挤掉了,有人弯腰去抢,冷不丁把跟来的老夫子撞坐在地上,下一秒就有人把他拉起来,正是眼疾手快的秦春富。 他儿子办喜事呢,这要摔坏一个老头可咋办。 结果扶起来一看,嗬,这不是小儿子的夫子吗? “白夫子,您怎么在这儿?” 老夫子支支吾吾,方才一块糖在他屁股旁边,他趁手捡了起来。 秦春富忙把他请到屋里坐下,又是端茶又是倒水,一想,肯定是锁头没解释清楚,让担心他学业的老夫子跟着来了。 连忙叫锁头过来伺候夫子,锁头问他道:“夫子,我没骗你吧,我哥哥是不是很厉害?” 那块糖在手心捏的发粘,不知道是他热出来的汗,还是什么。 白秀才往屋里看一眼,正看见一俊秀少年,正与几个公门人士侃侃而谈。 哎,日薄西山,日薄西山呐。 他认真看着锁头,劝学道:“你哥哥十二岁考上秀才,你若是用功读书,保不齐比他还早些考上。” 锁头置若罔闻,坐一旁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糖。 白秀才还想说着,欲言又止,看着小院里热闹的场景,只觉得陌生又熟悉。 世人读书,不就是盼着有这么光宗耀祖的一天吗? 秦家人到齐了,又是数不清的恭贺,除了左邻右舍和跟来看热闹的人,还有县里的一些有钱人家,听闻消息后纷纷备礼登门祝贺。 秦家的好日子是真的来了。 第176章 秦家的金钱观 从大清早忙到晌午饭后,报完喜的报子要走,秦扶清给他们一人包几百钱,就花了将近五两银。 等到报子走后,秦扶清还要招待同来报喜的乡绅、士绅,人都提着贺礼上门了,总没有把人赶出去的意思。 这些人见秦扶清年仅十二就考上秀才,断定他前途不可限量,送贺礼也十分舍得。 有个姓钱的中年男子,身宽体胖,瞧着乐乐呵呵,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一出手便是三十两银的贺礼。 秦春富本想知会儿子一声,钱姓男子道:“不用不用,我认得院案首,我且上前与他见一见。” 秦春富还真以为是儿子在县里结识的人,便没拦着。 秦扶清给报子赏钱时,他娘说家中没那么多现钱,若是给银子,谁家会放那么多对称的碎银,总不好给这个报子八钱银,给另一个一两的。 他正愁找人去置换钱,钱姓男子主动凑上来,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末了还一副主人家的亲朋自处,帮秦扶清把报子给送走了。 秦扶清莫名其妙,笑着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不敢不敢,小老儿免贵姓钱,单一个鑫字,秦秀才可曾听过万宝当铺,那就是小老儿开的,小老儿不才,没曾读过书,也想来沾沾文曲星的喜气,这才登门祝贺秦秀才高中!”他边说着边弯腰拱手,秦扶清见他如此客气,忙扶起他道:“原来是钱老爷,不敢不敢,不过读几本书,怎敢自称文曲星?” 钱鑫笑道:“秦秀才莫要自谦,外头无人不传你是文曲星下凡,不然以前怎的未见有十二岁的秀才公?” 秦扶清与他周旋几句,便摸清钱鑫这人的秉性,油嘴滑舌,送钱上门来八成是要攀关系,自然什么好听的话都能说出来。 不过钱鑫这人警惕的很,也不说有什么事求他,就只与他交好,事事为他着想。等把来贺喜的人慢慢送走,钱鑫还想抢着付厨司的钱,秦扶清自然不愿,钱鑫也没说什么,末了,落落大方地告辞,也没再提其他后续。 等闲人散罢,院子里也收拾干净,天色也渐晚,王丽梅挑着晌午剩下的菜热一热,秦家人便凑合吃了一顿。 秦扶清坐在石凳上,秦行给他揉着肩膀,疼的他龇牙咧嘴。 “没想到人情往来比读书还要累些。” 饶是他,也忙的晕头转向。幸好身旁人手多,忙中也没出什么岔子。 这会儿闲下来,秦扶清也有空关心一些问题了。 今日有人来行礼,带的东西按照规矩来说是要记账的,华夏的人情往来,有来有往才是正理。若是受了礼不还礼,传出去是要结怨的。 可他在后面招待报子,记账一事分身乏术,等想起来时去看,只见一老头坐在那忙活。 “帮忙记账的老者是谁?我竟不曾见过。” “你说的是白夫子吧,他是锁头的夫子,想来是锁头去告假,没说清楚,叫他误会了,追到家中来,见无人帮忙,又主动帮着记账,都还没好好谢过他呢。” 秦扶清点点头,“是该好好谢谢他,改日带锁头贽见白夫子,多带些礼去。” 又趁机提点弟弟,夫子年纪这般大,要听话,不可与夫子作对。 锁头乖乖应道:“好的哥哥。” 秦扶清对弟弟的乖巧十分满意,锁头对他从不会阳奉阴违,说听话,那就是真会听话。 可他又怕弟弟太过听话,便叮嘱锁头道:“小仗受,大仗走。也莫要太老实了。” 锁头咧嘴,他掉了几颗牙齿,看着傻乎乎的。 桌上杯盘狼藉收拾好,秦扶清拿出账本,又把各家贽见拆开来对账。 左邻右舍给的较少,几文钱到几十文的都有,不过白日里帮着秦家洗菜端菜,收拾干净,都是邻里帮的忙。 还有些闻讯而来的乡绅士绅,给的可就多了。动辄就是几两银,钱鑫给的还不算最多的,给的最多的,是县里一位姓郑的举人。 郑举人不仅留下八十两贺礼,还邀请秦扶清改日赴宴。 秦家人这辈子都没见到过这么多钱,白花花的钱堆满一张桌子。 秦木桥瞠目结舌,问孙子道:“石头,这,这都是给咱的?” 得到肯定回答后,郑氏不喜反忧:“咱们与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给咱这么多钱财干啥,怪烫手的!” 再看秦春富王丽梅,还有秦东财和赵草儿夫妻二人,家里的大人全都一个表情,又高兴,又担忧。 天降横财,谁不高兴? 可就像郑氏说的那样,没什么关系,突然给你恁多钱,保不齐日后要你做什么事,这钱收了烫手。 不收也不行。 秦扶清把钱分归成一小堆一小堆,他之所以当着秦家人摆出这些钱,就是想给他们讲清这其中利害。 天底下没有白掉的馅饼,这些人为何今日给他送钱,先前却不给他送? 因为他考上了秀才,因为他年轻。 对于有钱人来说,他们不缺钱,缺的就是铺路的石头,谁知道未来会不会用到这块石头,管它呢,花钱先把石头铺好。 这才是有钱人玩人脉的思路。 对穷人并不适用。 换句话说,秦扶清因为考上秀才,已经提升了他的阶层,开始从平头老百姓晋升为士绅、乡绅都看重的对象。 这钱他不收?那就等于把入场券给丢掉。 所以这钱必须要收。 重点不在于这些钱该不该收,而是秦家人日后的金钱观。 像今天这样,未来上赶着给秦家送钱的人不知有多少,秦家人如果没有摆正金钱观,只会被这些吹捧捧杀,早晚跌落泥潭。 而规矩,就要在游戏还没开始之前立下。 秦扶清凭借自己在家里的地位,把这件事背后的厉害讲的清清楚楚。 秦家人日后不缺钱,可钱不是秦家人毕生的追求,可能在秦木桥秦春富这两代人暂且做不到,可日后的秦家子孙后代,必然会树起新的标杆。 秦木桥听懂孙儿的意思,在这些方面,他一个老农懂得肯定不如秀才公多。 可他也有句话叮嘱孙儿。 “石头,日后你若做了官,可千万别收那些昧良心的钱,咱不能因为谁给钱,就给谁办事啊!” 秦木桥始终忘不了自己没爹的原因,他对贪官污吏可谓是深恶痛绝。 第177章 富贵不还乡 最后秦扶清算了一下收到的礼金,拢共有一百七十两出头。 再添些钱都能买下他们住的这处宅院了。 秦扶清却不打算先在县里买房,乡下老家要重建,还要给太奶奶迁坟,修祠堂,创族谱,外加在村里建学堂…… 他要做的事情多着呢。 首先就是给太奶奶迁坟以及重新建房的事。 秦木桥神色动容,他知道只要孙儿读书,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天来的这么快。 先前说过,秦木桥的爹因服役早早身亡,留他娘一个寡妇,养不了他,只得把他送去他叔伯家中寄住。他娘被带回娘家,没两年就改嫁,先后嫁了三个男人,又生下几个儿女,最后不到四十岁就撒手人寰,被她最后一任丈夫,草草埋在地头。 秦木桥的叔伯没钱,待他实在没法昧着良心说句好。他吃了大半辈子的苦头,要说具体吃了什么苦,一张嘴,全是幼时寄人篱下的辛酸悲凉。 饶是林黛玉那样的人家寄人篱下都有千种难堪,更别提他这样的穷家孩子了。 秦扶清的太爷爷在他伯爷爷家地里埋着,没儿女在跟前,除非秦木桥那些堂兄弟有良心,能给烧些纸钱,不然秦木桥远迁到安溪县,逢年过节想烧之前寄托哀思都没法子。 秦木桥早先也想过给爹娘迁坟一事,奈何路途遥远,首先得说服他那些不知有无过世的叔伯堂兄弟,然后还得花钱要专门的人看风水看方位,千辛万苦把两位老人请出来,不做场法事也说不过去。 这零零总总加起来,迁坟起码要大几十两银。 既然秦扶清说到了迁坟的时候,秦木桥便没话说,他孙儿是秀才公,老秦家几辈子都没吃过读书人,秀才公想给自己亲太爷迁坟,谁还敢阻拦? 秦扶清要做什么事,基本不会拖延。 头天晚上商量好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开始忙活。 先去寺庙找和尚,到山里找道士,请大师算一算这坟该不该迁,迁到何处。 道士拿着方盘到秦家老宅和田地都看过,还惹来不少人的注意。 听闻秦扶清考上秀才,成了秀才公,还要在村里修祠堂,建学堂,大家都高兴的不行,说要迁坟,一个二个都出主意。 村正更是放出话来,若是秦家的地不适合迁坟,看看村里哪处适合迁,换地便是。 青牛村村民连连称是,秦家眼看着要起势了,他们跟在后面还能还能喝口汤,谁会没眼力见地跟人作对呢。 这边老宅合算风水宝地,那边秦木桥带着俩儿子和虎头石头俩孙子,浩浩荡荡往车前县赶去。马车是找戈玉扬家的租借来的,专门带去撑场子。 秦家一行人穿着最好的衣裳,身边还带着秦行这个一看就是跟班的跟班,车里还备了礼品。 秦木桥少说有二十年没回过老家,连家里剩些什么人都不知道。 他都五十多岁了,谁知道家里那些堂兄弟还活着没。 赶路时秦木桥话多的很,总是能想起小时候的时候,他小时候睡猪圈,吃猪食,一年到头不曾吃口糙米饭,还要担着上百斤菜跟着同村人去集市叫卖。 卖得钱少了呢,他婶娘拿扫帚条子抽他,骂他是个丧家的。卖得多些,也落不到他头上。 秦冬财听得心疼,问他爹卖得钱多时怎么不自己藏着些。 秦木桥笑得让人心酸,他以为多往家里拿些,婶娘就不会打他,能待他好些了呢。 有些人淋过雨会想着给别人打伞,有些人自己淋雨了巴不得别人就泡水里跟他受同样的苦。 秦木桥就是前者,他特别重视俩儿子的和睦,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哪天老子死了,你们兄弟俩就是最亲的人,谁把你俩分开都要脱层皮!” 秦扶清认真听着,赶着一天出头的路,总算到了车前县秦家村。 甫一看见村口的常青树,秦木桥就有些发抖,他道小时候就在那树下玩,他还记得娘坐在树下纳鞋底子呢。 可现在,他年纪比娘都大的多了。 进村时,秦家村村民狐疑地看着马车上的外乡人,“这找谁的?” “莫不是找村正的吧?” 秦扶青他们身上穿的衣裳连一块补丁都没有,一看就是富贵人家。 秦木桥在人堆里找啊找,总算看见一张眼熟的脸,他激动喊道:“大梁,是你不?” 一个满脸老人斑、头发花白的老人在人群后疑惑地扭头看了看,确定是在喊他,他被人簇拥到前头。 “这人还认识大梁呢,莫不是村里的熟人?” “我是大梁,你是谁啊?” “是我!木桥啊!” “木桥?”名叫大梁的老头恍惚片刻,“嘶”了一声道:“是秦大华家里木桥?” “是我!秦大华是我爹,小时候咱们在一起玩,你非要我叫你叔,我还打了你,你不记得了吗?” “我记着!我咋能忘了,木桥,真的是你啊!”俩老爷子把手互相搭在彼此肩膀头,像是幼时玩顶牛那样亲密,“木桥,你混出息了,这都是你的儿孙?” 村里有人想起秦大华这个名字,有些人却全然不知秦木桥和秦大华是谁,他们出生的太晚,村里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早就不知道故人了。 秦木桥拉过秦扶清,双眼含泪地道:“这是我孙儿,他读书读出息了,成了秀才。后面那是我不成器的俩儿子,还有我大孙子。” “秀才!哎呀!这是秀才老爷啊!” 村里人见秦木桥一家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大梁替秦木桥高兴,拉着秦扶清的手拍了又拍:“读书好啊,考上秀才好啊!你都多久没回你家了,我带你去们去看看吧?” 秦扶清退居二线,在阿爷的老家,这是阿爷的主场,他只是个充当门面的工具人,只需做好工具该做的事就行。 于是他进退有度,有理有节,给人以清风拂面之感。 让旁人一瞧,嗬,小脸细白,小身板挺直,玉树临风也不过如此,那秀才公的身份,不信十成也信了八成。 剩下那两成,怪在秦家村村民也见过秀才,可他们没见过年纪这般小的呀! 第178章 信仰的根 秦木桥他爹名叫秦大华,是家中老大,他爹还有两个兄弟,分别叫秦二华和秦三华。 早年秦木桥寄住在两个叔叔家中,就像是蹴鞠似的被人踢来踢去。 后来两个叔叔家里实在没他活命的地方,他年纪越发大了,这才外出讨饭。 对这俩叔叔,秦木桥一概没啥好印象,可为了给他爹迁坟,不得不去! 他带着儿孙去了秦二华家中,敲开门,里面的年轻妇人瞧着面生,谁也不认识谁,咋敢让秦木桥几个男人进门。 幸好跟来的村民七嘴八舌地对那年轻妇人解释,这是你公爹去世的爹的谁,你该叫他啥啥啥,这是你谁谁谁,你该叫啥啥啥。 秦家村半个村的人都姓秦,扯开葫芦还带着把儿呢,一大圈亲戚关系把人绕的脑子晕晕的。 秦扶清在一旁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那年轻妇人也迷迷糊糊,就明白两件事,一,这是近亲亲戚找来了,二还是门贵亲戚!读书人!有钱人! 她喜上眉梢,忙打发家中孩子去地里叫人,又大开院门,请左右邻里陪着远道而来的客人一同进屋歇息喝茶水。 搬来几张木凳子,秦扶清分到一个,靠在墙根坐下。院子里养的有鸡鸭,却养的不算精细,院中有一水池,供鸭子凫水的,弄得脏兮兮泥泞不堪,挺宽阔一小院,叫鸡粪鸭粪弄得无处落脚。 再看他这堂系亲戚家中的孩子,两三岁了,依旧穿着开裆裤,拖着长鼻涕在脏兮兮的院子里摸打滚爬。 他们带来的礼物被那妇人拿起放到正堂八仙桌上,没一会儿就有小孩爬到椅子上,边拆边问:“娘,这是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你自己看看不就得了?”那年轻妇人好像叫枣娘,眼神一边瞥秦家一行人,一边又好奇带的什么礼物,可是贵重的稀罕的,便撺掇“不懂事”的孩子去一探究竟。 她那点心眼,在秦家一行人面前都不够看的。 茶水还没烧开倒来,秦二华的大儿子就回来了。 这下秦木桥找到熟人,这不正是当年赶他出去的堂弟秦田吗? 他心情复杂,还没收拾好当年的思绪,秦田便握着他的手亲密地叫着“大哥”了。 秦木桥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他离开家乡太久了,却始终没有和家乡的故人和解。他今年五十二,故地重游,依旧是十几岁少年时的记忆,亲眼见到故人,他们却已经老了。 老到把那些事情都给忘了。 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似的。 秦木桥没怎么说话,秦田就把这么多年的沧桑变化全都说了。 秦二华去年离世,秦三华在秦木桥离开没多久就过世了,两家人早就分开过,日子嘛,反正都是种地,过得苦巴巴。 秦田只有一个儿子,娶个媳妇回来,倒是给他生了不少孙子,最大的孙子比虎头还要大,今年十八了,枣娘就是他孙媳妇,拆礼物的是他重孙子。 老一辈聊天,总要从早上说到天黑的,秦扶清坐在那听得有些犯困,他爹杵杵他的胳膊,“去茅房不?” 说实话,秦扶清不太想去,他都不用去,就已经能想象出来这里的茅房会是啥样。 不是他看不起穷人,故意嫌弃这里脏。 他自己就是穷人家的孩子,可穷和懒,是两码事。 秦木桥再穷,茅厕也是七八天一挑的,秦家养鸡鸭那么多,也没把院子搞成这样无处落脚的。 可在院子里坐的乏了,秦扶清也想出去看看,便示意他阿爷,带着大哥虎头一同出去。 “这俩都是你孙子啊?成亲了不?” “还没成亲呢。” “都这么大的还不成亲,是不是找不着媳妇?” 秦木桥无语到尬笑,主动上门给他家孙子说亲的媒人都能排二亩地外了,不过是孙子不急,他也不催。 就像石头说的那样,成亲这么早做甚?大好男儿不建功立业,白白虚度时间。 秦木桥其实也不完全赞同孙儿的话。 可这会儿见到故人的处境,他又想把这些话拿出来炫耀。 二人谈了许久,秦木桥总算说明自己的来意。 他想把他爹的坟从秦家这边迁走。 秦田眉头一皱,吧嗒嘴道:“大伯都死多久了,你现在迁坟有啥用?” 另一边,秦扶清和大哥在村里溜达溜达,秦家村是个大村,热心人也不少,先是给他俩指路茅房,秦扶清去看一眼,慌不择路逃了出来。 他宁愿找个没人的草丛做权宜之计,也不敢和那些白白胖胖带着尾巴的生物亲密接触。 他当初读书,就是为了摆脱这样的环境啊! 不过这会儿也没有三急。 秦扶清找个热心小孩,分与他几块糖,问他道:“你可知秦大华家的墓都在哪?带我去瞧瞧可好?” 小孩义不容辞,他自个不认识秦大华的墓,还回去千求百求,把自己老奶奶给请来了。 人还挺热心,打了小孩,问清他们身份,得知是秦大华的重孙子,便蹒跚着脚步带他俩去找太爷爷的坟地。 秦扶清和大哥紧随其后,听老妇人唠叨道:“大华叔可怜,死的早,留下孤儿寡母的命苦,一个人在南边那块地里,不绕路也没法给他烧纸。” 跟着走了一块又一块的田地,有弯腰耕作的农民直起腰,盯了会田埂上的陌生人,又弯腰低头继续劳作。 不知走了多久,总算到了秦扶清太爷爷的坟地。 这块地可真偏啊。 带他们来的老妇人道:“那年大华叔人没得时候,正赶上春耕呢,日子不好过,你们家祖坟那边是良田,下葬占地方。” 所以就把秦大华给埋到南边这块贫瘠的荒田。 这么多年过去了,荒田依旧是荒田,稍微不注意,稗草和野燕麦长的比庄稼还高。 秦大华的坟头好多年没人给堆土了,远远瞧着都不像个坟。 老妇人蹲下身子,一边拔坟边的野草,一边劝秦扶清他们,给秦大华迁坟了也好,好歹在下面能有纸钱花。 秦扶清和大哥也跟着薅草,虎头拦住弟弟,“你站着别弄,我来就行。” 他没有接受哥哥的好意,仔细地替未曾谋面的太爷爷除去坟草。 后世有个热度很高的讨论,华夏人有没有信仰。秦扶清想,应该是有的,祖先就是最好的信仰,代表着一个人的根。 有了根,才能破土而出,生出魂。 第179章 误打误撞 给老太爷迁坟一事不算麻烦。 秦田一开始也不大乐意让秦木桥迁坟,奈何秦扶清是秀才公,还给的多。 秦扶清找了当地办白事的司人,专门请道士合算迁坟的日子,说真算的有多准么,那倒没有。 这些和尚道士惯会看人脸色行事,秦扶清说家中还要盖新房,道士就说赶在盖新房前迁好即可。莫要让已逝之人影响生人新家。 秦扶清说那可得尽快,尽快,有多快?半个月以内,只要钱到位,他们比谁都准时。 秦田大有不见钱就给秦木桥添堵的意思,秦扶清看过太爷爷的坟头,见到秦田一家的嘴脸,说实话,烦。 谁乐意搭理这样的亲戚呢?多见一天面就多烦一天,能拿钱免去受罪,秦扶清乐得自在。 不仅是秦大华的坟,还有秦大华这一系的子孙,要从秦家村的族谱分出去,日后自成一门了。 两件事花了两三天时间办妥,秦扶清有秀才公的身份,就是找人办事,别人也不会因为他年纪轻就小看他,再加上兜里有钱,该给就舍得给,不该给别人休想从他手里抠出一分一文。 有理有节,办事方能顺利。 接着就是去给太奶奶迁坟。 秦木桥对他娘的态度更加复杂,一方面念着亲娘,从少年念叨到暮年,可要见到他娘的坟头了,又不太敢。 他娘不止他一个儿子,他还有其他同母异父的兄弟,见面了该如何自处? 等真见到面,秦木桥才发现自己多虑了。 他娘是还有儿子,可听到他要把娘的坟迁走,作为补偿会给银子时,就没人阻拦了。 他可怜的娘啊,做了一辈子可怜的女人,活四十年,估计都不知道什么是甜。在娘家时是被卖钱的东西,做了别人的媳妇,还是逃不过被卖的命运。 一辈子生了五个孩子,也没人念着她的好。 秦木桥给亲娘迁坟的愿望得来的太容易,以至于对自己那两个陌生的兄弟都有些愤恨。 凭什么他的娘做了他们的娘,他们还不知道珍惜? 秦木桥的娘姓许,小名针娘。她先后嫁了三个男人,第一任丈夫是秦大华,与他生下一子,秦木桥。 丈夫死后,她养活不起儿子,被带回娘家,二次嫁给一个打铁的鳏夫,那鳏夫娶过三个媳妇,次次生的都是女娃娃,他这辈子就想要个儿子,媳妇娶了一个又一个。针娘又给他生了两个女儿,生了第二个女儿后,月子都没坐完,便被休回娘家,连带着没满月的女儿,一同打包卖给第三任丈夫。 她的第三任丈夫是个更夫,姓王。年纪不小,也是死了媳妇。王更夫家中有两个孩子,只想找个能管事的女人照看家门。针娘嫁过来后,洗衣做饭,担水浇地,伺候孩子,无所不能,又给更夫生下两个儿子,终于在四十岁那年染了疫病,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秦木桥在王家坐了小半日,他那些未曾见过面的弟弟妹妹也来了,除了那个留给铁匠的二妹。 听三妹讲,说二姐没跟着娘走,留在铁匠父亲身边,没几年就掉井里淹死了。 她跟着娘,好歹活到九岁。娘去世的时候,俩弟弟还小,她便在王家照看弟弟,十八岁嫁到隔壁村,如今也是儿孙满堂了。 “大哥,娘生前老是念叨着你,一提起你就哭,要是她在地下知道你来接她,肯定也愿意跟你回去。”二妹劝着秦木桥如此道。 头发花白一老人家,听了这话后泣不成声,哭的不能自已。 秦扶清听到三姑奶奶,心想阿爷心里过不去的疙瘩说不定会小些,比起秦家那些人,阿爷这些同母异父的妹妹弟弟,倒是显得有心许多。 人心都是心换的,秦木桥作为补偿,同样给弟弟留下一笔钱,不多,也足够普通农户人家一年半载的花销。 王家人很是心动,然后收下了这笔钱。 “大哥,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逢年过节的,我们能去给娘烧纸不?” 秦木桥自然应下,他总不能拦着娘的儿女对她尽孝。 与这两家人商量好后,事情就好办多了。 选定良辰吉日,请专门的道士僧人诵念悼亡词,当初秦太爷和秦太奶入土时,家中都没好条件打棺材,只一扇薄木板,上面覆着草席,草草了事。 这么多年,早已朽烂看不出模样了。 秦家打了两口好棺,将老两口入棺,又专门请抬棺送葬的夯汉,道士僧人相随,一路撒着纸钱,从车前县护送到安溪县。 安溪县这边早已经选好址,动好土,待到六月六日这天,送葬的队伍一路吹着唢呐进入安溪县范围内,其浩大的声势引来不少八卦群众。 得知这是院案首秦扶清家的白事,便都急忙打听,这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这事一传十十传百的,县内百姓无不为秦扶清的孝心所动容。 孝在古时有多重要无需多提,只说选拔人才的科举制还没出现之前,为了遏制门阀取第,察举制应运而生。 世人熟知的卧冰求鲤等孝相关的故事,如今看来愚昧且不合理,其实大多都是察举制时期,一些人为了刷孝名,做给旁人看的。至于其中真心有多少,见仁见智。 自汉代董仲舒提出“独尊儒术”,又提出天人合一、三纲五常,彻底把孝与儒家绑定起来,后世对孝的尊崇,一点都不比古时候少。 越是专制刻板,越是有人起逆反心理,可孝就像是仙人手中的捆仙绳,唐僧嘴里的紧箍咒。父母待子,与子女待父母,本就是相辅相成,相互成就的。 把孝当做紧箍咒来使用,高兴念一念,不高兴也念一念,世人才会写出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故事来。 秦扶清给太爷爷太奶奶迁坟是出于孝敬阿爷的真心,却误打误撞碰到百姓心中最尊崇的那根筋。 他孝顺之名迅速扩散,市井之间、街坊邻里,无人不知他的孝顺之举。 传到柳祥贵耳中时,柳祥贵大喜,天底下哪里有比治下出个十二岁的秀才更好的事? 如果有,那就是这个十二岁的秀才,还是个至纯至孝之人,就该天下扬名! 第180章 秦家祠堂 给太爷爷太奶奶落新坟那日,秦家众人皆到场,白纸铜钱撒了漫天,间杂低声的啜泣,又赶上阴天,气氛格外凄凉。 之后给二老办了水陆法会,一共七天时间,请了数十位僧人,单是这项花费,又出去八九十两。 幸好秦扶清的孝名开始发酵远扬,县里越来越多的人想与他结交,就连县令柳祥贵也送来一笔恤金,告慰他孝顺亲人的苦心。 这些钱零零总总加起来,又有百十两银子。 总而言之,等一切落幕,秦扶清算了笔账。这次给太爷爷太奶奶迁坟,前后共花费一百三十七两银,却因此收获礼金一百七十两,外加全县人人皆知的孝名…… 他误打误撞赚大了。 今日收的,他日肯定还要还,这点秦扶清也明白,只有他站的越高,还人情才没那么难。 还是要继续读书,好好努力啊。 办迁坟一事共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这事一了,秦扶清还是没时间学习,苏木要办宴席,殷杰家中也要办宴,他自然要去。 尤其是苏木,苏阿爷就盼着给苏木办宴能让邻里改观,他们特意等秦扶清忙完,才开始定厨司忙活。 头两天,苏阿爷开始广发请帖,离的近些的,就主动上门邀约。 言语之间,就是自家孙子考上童生,想着庆贺庆贺。 这些年,苏家往外送的礼金可不少,自家却没甚办宴席的理由,想收回那些礼金都没法。 苏阿爷念着自己年纪大了,生怕赚不够苏木读书的银钱,原先想着自己哪日驾鹤西去,办白事时收回礼金,又怕苏木一个小孩子办不好这些。 如今好了,苏木考上童生,虽然比不上秀才,那也值得庆贺! 苏阿爷在方圆百里内行医几十年,虽没什么药堂,可也是远近闻名的好大夫,救治过不知多少人。 听闻他家中要办宴席,之前受过他恩惠的,或是减了医药费,或是救命之恩,不知如何为报的,机会总算来了。 是以这日秦扶清、殷杰、周霆还有王宝达在苏家帮忙待客,发现来的人比原定邀请的要多了太多。 一时间本来计划好的席数和菜品都有些不够,苏阿爷也没想到会是这般,那些远道而来贺喜的百姓,有的还挑着担子,带来家中的鸡蛋粮油之类的东西,总不能收下东西,又叫人家不吃顿饭走回去。 秦扶清叫苏阿爷别急,他来想办法,呼朋唤友地跑了半个县,买菜、找厨司、和左右邻里相商量,把原本定的十三桌席面全撤掉,把四方桌并两排,一连摆了十张。 所有的菜都不分盘,只装入大盆之中,端上桌面,有菜有汤有肉,主食也都一并端上去,随吃随拿,每个盆中都放着一双长筷。 秦扶清在场无人不识无人不晓,听闻苏木与他是同门好友,众人都道苏木不久也能考上秀才。有他打头,拿了碗,用公筷往自己碗中夹取。美其名曰这叫自助席,来者皆是客,大家排着队,都有份。 这样的宴席虽然少了些正式,可胜在自在,没见着穿绫罗锦衣的也和穿麻衣粗衫的一般端着碗吃吗? 苏木家这场宴席看起来不伦不类的,可当看到那些走了几十里路特意赶来的乡民,众人又都想起这些年这对爷孙的好来。 今日娄雨贤得闲,也来了,看着几个学生在人群中忙碌,有什么突发事件也能解决。他亲眼见着这几个孩子从懵懂无知的幼童走到今日这般,心中感慨万分,是他人不能想象出来的。 苏木家的宴席办完,殷杰也要办宴席,周霆和王宝达原本不想办的,可亲戚和乡邻都来问询何时办宴席,便也不得不跟着办了。 等五人轮流办完酒席,又过去小半个月。 时间进入七月份。 苏木办完宴席后,秦扶清就开始琢磨重修家中老宅、建祠堂以及学堂的事情。 首先就是土地的问题,这事倒也好解决,村中有无主之地,秦扶清只是放出话去要给村里修建村学,县令柳祥贵便给他拨了十亩地。 这十亩算是公地,平日种些苜蓿,供县里官府养牛羊所用之草料。 如今卖个人情,赠予秦扶清建祠堂与村学。 为此,秦扶清还特意写了一篇感谢县令的文章,供人传诵。 刷名声嘛,你好我也好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有了这十亩地,秦扶清就开始找人规划,一是祠堂的建制,二是村学的大小。 通常来说,祠堂要选在村中风水最好的地方,可青牛村并非秦家族的村庄,所谓的风水好的地方,也不是他们想修就能修的。 这事情到最后,还是村正帮忙解决的,换地呗。正好夏收已经收完田地,地里还没来得及种庄稼,官府拨给秦扶清那十亩地,也都是好田,换了也不吃亏。 最后和村里两户人家换了地,白纸黑字写好,双方画押,估摸着草田开荒会浪费半个月时间,怕耽误下半年种麦子,秦扶清还给两户人家一些补偿。 力求做到让人满意,问心无愧,减少日后的纠纷。 祠堂选址完,便是建筑规模了。通常来说,祠堂规模有一进单院、两进一院、三进两院以及三进三院等多种形式,家族规模大,财力雄厚,祠堂自然建的越大越好。 可秦家统共就那么十几口人,第四代还没影呢,建太大,资金不够,建太小,也不符合秦扶清心里的预期。 他和阿爷一样,能买牛就不想买驴。 奈何囊中羞涩,只能选定中轴对称,先建两进一院的祠堂。 不过秦扶清还留了个心眼,想着万一以后秦家开枝散叶,人口增加,这两进一院肯定不够用,便预留一份三进三院的设计图,以做压箱底,日后在现有的基础上增加建筑即可。 祠堂总体布局大体上可分为门前广场、戏台、大门、围墙、天井、享堂、拜堂、寝堂及辅助用房等几个部分。 从七月上旬规划好开始建造,购买木头砖石全加一起,起码要动工半载有余。 而另一边,秦家祖宅和村学,也要修建。 第181章 技多不压身 考上秀才后,可以到县学、府学就读。秦扶清原本就在县学中读书,这次中了院案首,山长宋士民也将其一顿好夸。 他的考卷更是被各大书局争相抢购,一度给出二十两的高价。 秦扶清开办的镜今草堂,原定要做教辅之类的事宜,奈何他如今分身乏术,忙不过来,只能暂时往后拖,至于院试的考卷,他留在自家书局之中售卖。 镜今草堂售卖书籍的范围,除了常见的开蒙书籍、纸墨笔砚之外,还开始售卖安溪小报。 安溪小报早在平阳府及附近两个县城打出名声,平阳府有李益这个地头蛇,初期发展还算顺利,只是想让小报再上一层楼,就必然要让利。 于是秦扶清只能把平阳府附近两个县的发行分给其他书局,如今每十天,镜今草堂要印刷将近六百份小报,草堂加上大哥虎头和两个姐姐,以及秦春富夫妻二人,又收了两个学徒工,基本上能做到稳定印刷。 数量提升,相应的价格就要下降一些,秦扶清本来想走的就是大众路线,如今书局有司徒瑞,有舅舅,还有苏木殷杰几人帮忙看着,缺他一个,也不影响运行。 他每个月能从书局分红二百两出头,这收益放安溪县也足够吸引人。 这次考上秀才,又阴差阳错地积攒了名声,镜今草堂开始在本县售卖安溪小报,又引爆一些人的购买力,其他蠢蠢欲动的书局,只能干看着眼红,却也没法拿秦扶清开刀。 秦扶清暂时没去县学,他忙的分身乏术,实在没去县学安心读书的功夫。 为了这事,娄雨贤还专门把他叫到家中问询。 石秀兰腹中胎儿已经四个多月,胎象暂且稳了,也能日常下地活动,只是不能操心家中大事小事。 她卧床休息这俩月,娄含真干脆夺了她娘的管事权,把家中管的井井有条,宋大娘和小香还有她爹都成了她的帮手,平日里还能出门转一转,比从前自由多了。 秦扶清这回来,石秀兰约有三个月没见着他。乍一见,只觉得小孩跟换了个人似的。 他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衫,因未及冠,头发只用木簪随便绾了,发带垂在脑后,飘飘欲飞。从前那个在乡下跑来跑去的少年,皮肤晒得黝黑,现今白了许多,穿这一身也也不显得突兀。 再加上气质疏朗清矍,瞧着已然有了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秦扶清见到老师老师,躬长身行礼,石秀兰连忙叫他起来,热情问他家中情况。 秦扶清回道:“多谢师娘关心,家中一切都好,如今房子地基已经打好,家里人暂时住在老房里,不影响住人。” “那就好,若是家中不够住的,叫你阿爷阿奶住县里来,这也是你的家,别嫌弃屋子小就成。” 等石秀兰问完话,站的有些累了,娄含真主动扶她回房,临走还不忘对秦扶清做个鬼脸。 石秀兰又不瞎,回房后拍她手道:“他如今都是秀才了,外头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你空比他大四岁,怎的还没个大孩子模样?” 娄含真嘟着嘴,“娘,我跟石头又不是生人。” 石秀兰看着还不开窍的女儿,有些发闷,她这生的是个什么闺女哟,怎么就听不懂她说话呢? 正因娄含真的性子如此,石秀兰才会担心,怕她日后嫁到别人家中,处不好婆媳和妯娌关系,平白受气。 今日看到秦扶清后,她心中突然升起一抹想法来。 若是把真儿许配给秦扶清呢? 二人虽然差了四岁,可长妻少夫也不少见,女孩大些更会照料家庭。再说秦扶清性子也好,石秀兰打小将他看到大,这孩子性格沉稳不跳脱,通常沉稳的人话都不多,可秦扶清又不是如此,他还有着强大的探索欲和上进心,与人沟通也不成问题。 以石秀兰的直觉来说,日后秦扶清的成就绝不止如此。 前途有了,性格也好,虽说家中是农家,可石秀兰见过秦家人,绝非农村那种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人,真儿若是真能嫁过去,说不定还好嘞! 再说了,秦扶清是夫君的关门弟子,这弟子配师父的女儿,自古以来就是绝配。 石秀兰越想越觉得好,兴致冲冲地问女儿道:“真儿,你觉得扶清怎么样?” “很好,很厉害!”一提到秦扶清,娄含真的眼睛就亮晶晶的,她去过书局,见过活字印刷,得知别的书局印刷都不是此法,更是赞叹石头弟弟的聪明。 听说他给村里建村学,发愁怎么才能让学堂更明亮,还为此翻找古书,找出不少好法子来。 娄含真就等着明年青牛村村学建好,她借着踏青的机会好好去看一看。 石秀兰见女儿没听懂她话里的深意,决定不藏着掖着了,直接问道:“我是说让他做你的夫君好不好?” 一旁的小香两只耳朵都支棱起来了。 娄含真大惊失色:“不好不好!我只把他当弟弟,半点没别的意思!娘,你可千万别乱拉郎配!” 石秀兰一脸黑线,“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你倒是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回头等你爹考上举人,干脆放出话,给你觅个得意良婿!” 娄含真再过个生辰就十七岁了,在家里还能拖多久?石秀兰想想就头痛。 “嘿嘿,娘,我说了你可别告诉爹,”娄含真不怕她娘,靠过去给她顺气,“我呢,其实一开始也觉得石头好,我与他一同长大,他处处贴心把我当亲姐姐照顾着。原先我以为他是对我有想法,可等我见了他家中的姐姐们,才知道他这人就是如此。” 娄含真在小院里听到很多关于秦扶清小时候的事情,比如心疼姐姐们吃不好干的多,他就主动帮姐姐们干活,承担家务。开始读书后,家里大人不叫女孩子们读书,每次都拗不过他要教,这才有今日一巧二巧能在书局工作的好事。 世人常说,女子嫁人就要在后院里待一辈子,学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做什么。秦扶清却说技多不压身,女子也能做想要做的事。 就和劝她时没甚两样。 第182章 与老师的谈话 娄含真越是了解秦扶清,越明白他还只是个孩子,还未有什么男女之情。 他对人赤诚,是不分男女的。所以大家才爱围在他身边,听他的主意做事。 娄含真不也是如此吗? 倘若她不曾见到外面的世界,想来听从石秀兰的意思,让爹出面,叫秦扶清娶她,她这辈子也能过的无忧无虑。 可她知道外面世界有多宽广,也知道秦扶清的野望中有女子展翅的天地,又怎能甘心做父母手下听从媒妁之言的乖女孩呢? 娄含真眉眼如画,言之凿凿:“我娄含真看上的男子,不仅要学识渊博,还得德行兼备,要尊重我,理解我,最重要的,我不喜欢比自己小四岁的,起码也得和我一般大,或者比我再大些吧?” “好像也不行,若是大太多,说不定家中纳妾或是有通房。不对,若他如此,我也看不上他。” 石秀兰两眼一黑。 “你这都是打哪来的想法,天底下的男人……” 她话都还没说完,就被娄含真打断:“天底下没这样的男人,却不缺这样的女人!娘,女儿心意已决,你就是再怎么逼我,我就是不嫁不喜欢的,倘若再逼我狠了,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 娄含真古灵精怪的,硬生生把“绞了头发做姑子”的话给憋回去,笑嘻嘻道:“我才不说出来气你,你肚子里有我弟弟妹妹,等它出来我再说与你听!” 石秀兰被她逗的哭笑不得,当真是打也打不得,恨也恨不得。谁叫她宠这么个丫头宠了十几年呢。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随她去吧! 这边秦扶清在书房之中,还不知道自己教给娄姐姐的惊人思想差点气坏师娘。 师生二人就这次院试探讨片刻,今年县里考的不错,柳祥贵升迁之事估摸是板上钉钉之事,只是还要看是往上升,还是往好的地方迁。这两个方向都需要时机,快的话一年半载,慢的话三年两载。 秦扶清对县令柳祥贵还是很尊重的,这是位有学识的县令,虽然在政事上有些懈怠,可柳祥贵贵心文教,他上任以来,县里的文治确实不错。 娄雨贤又问秦扶清道:“你是想在县学里待着,还是想去府学就读?” 府学在平阳府,规模肯定比县学大,教学质量肯定要更好。 秦扶清有入府学的资格,接下来想要考举人就要参加乡试,并非考上秀才就一定有参加乡试的资格。 取得了生员资格的秀才,还要每年参加岁科考试,岁试成绩分为六等,取得一、二等成绩的才能参加更高一级的科举考试,即乡试。 这样算来,秦扶清想要参加乡试,肯定是到府学读书更好些,环境越好,考上的几率越大。 秦扶清今年十二岁,乡试三年一次,刚好十四岁那年能参加乡试,若是错过,则要等到十七岁。 如果他想赶着十四岁时考乡试,去府学最好不过。 娄雨贤站在弟子的角度,仔细给他分析利弊。 秦扶清听得连连点头,随即说出心中的想法,这想法并非是突然升起,而是早就有的。从五岁到十二岁,他一直在刻苦读书。 可古人常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读书已到一定程度,却越读越觉得偏离初心,尤其是考上秀才以后,飞到家中的请帖不计其数。 每日都有人想邀请秦扶清出门参加宴席。他被迫融入到成年人的世界。 在乡绅、士绅和土豪的家中,他见到的东西越多,心中的困惑就越大。 如果想做到兼济天下,他读的书到底能为天下人做些什么? 似乎一考上秀才后,他阶级提升,就自然与天下百姓相悖了。 这个认知让秦扶清的内心有些痛苦。 他并非全知全能,也不是完美的万能人,心中也会有困惑和迷茫,尤其是宿慧的存在,让他对亲朋好友也难诉出内心的苦闷。 比起入县学或是府学,秦扶清更想游学。 他想亲自出门去看看,看看更多的人,更大的世界,见天地见众生,最重要的,是否能让他见到自己。 娄雨贤听罢他想去游学的想法,并未提出反对,而是讲起自己年轻时游学的经历。他十七岁到十九岁间,曾在外游学一年半,确实收获颇多,而且游学也并非完全脱离读书人,若是路上遇到合适的书院,去里面读个一年半载也不成问题。 只是参考考试要回到本地。 “只是有一点,你年纪尚小,身边又没人陪伴,我不放心。” 面对老师的关心,秦扶清笑道:“我身边并非无人照顾,有秦行在,我还略通箭术,只要不去危险的地方,自保应该够用了。” “而且就算我要去游学,应该也会等到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等到村学建好,找好夫子,估计都到明年秋里。” 那时候他都十三岁将近十四岁了,在古时候不算小。 娄雨贤听罢,这才点头答应:“我知道了,出去看一看也是好事。” 和老师聊完,秦扶清并未把自己要去游学的事情告诉朋友们,离别终将到来,却不应该提前惜别。 没有去县学上学的打算,秦扶清的时间更加自由。 去石家借书来看,每日练字读书,然后就是监工建房子,每天都在建房子。 烦恼也不是没有,秦扶清最大的烦心事就是盖房子用的材料和他想象的对不上,导致成品有些不满意。 比如村学,他想要的村学,首先要明亮,在明亮的基础上还能做到保暖。 想要做到这两点,没有玻璃万万搞不出来。 秦扶清知道玻璃怎么烧的,可他烧不出来。好消息是这世上虽然没有玻璃,但已经有琉璃,即玻璃的前身。 他只需要花重金找到会烧窑、制琉璃的工匠,自己动动嘴巴即可。 只可惜安溪县这种小地方压根没有会烧琉璃的工匠,烧砖瓦的工匠倒是有。 秦扶清花重金请到一位姓陶的瓦匠,据他说,他祖上世世代代都是以陶冶为职业,传到他这一代人才落寞,只能在士绅富户家中混口饭吃。 第183章 玻璃与新房 由于今年家里盖房子要用的砖瓦多,钱鑫特意把相识的陶冶匠陶之介绍给他。 陶之在村里选定烧瓦的地方,起了窑炉,虽然免去从远处运输砖瓦的本钱,可同样需要人挖陶土、捡砖等粗活。 干活缺少的人手,优先从青牛村本村的村民找,在自家门口能挣几十大钱,已经是好事了。 秦扶清自然不会亏待村民,每日都有一道肉菜,管晌午一顿饭,就连做饭的人,也是从本村的村民里找。 青牛村村民得利了,自然对秦扶清更加信赖。 决定要烧玻璃后,秦扶清从村民中找出几个值得信赖的,专门负责给陶之烧玻璃打下手。 秦扶清现在还记得烧玻璃的化学公式:na?co?+ sio? = na?sio? + co?↑(条件:高温) 有化学公式,找到 纯碱、石英石以及石灰石,按照公式烧了一遍,结果竟然失败了。 看着烧出来的东西,陶之道:“还真是琉璃瓦,秦少爷真是厉害!你看的是什么书,怎的连匠人的独门秘法都有记载?” “化学书,”秦扶清捡起烧制失败的玻璃,心不在焉地回答。玻璃不成型且低透明度,应该是温度不够熔点,可要想提高窑炉的温度,起码得做出高炉来吧?做高炉需要什么? 秦扶清越想越头大,世上所有工艺都是一环扣一环,不是凭空就能产生的,后世之人生活在工业体系完全的国家,享受着便利,很难想象自己生活在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可能都有极大的工业科技含量。 真穿越想空手造什么东西出来,空有理论基础还不行,还需要物质基础。 “化学书?”陶之挠挠头,“我没听过,是哪位先贤所做的?” 秦扶清回过神,把制作失败的琉璃捏手心里,笑笑道:“应该是很多位先贤集思广益所做,孤本,没流传,我也是偶然得知。你若是感兴趣,改日我再教你些。” 陶之兴奋得脸色涨红,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留他做秦家的专属陶冶匠?他是工籍,每年都要为官府工作几个月,做过工匠的都知道,那真叫不痛快。 要不然黑三的原主家也不会做逃工啊。 若是他能做秦扶清的陶冶匠,凭着秦秀才的身份和名声,怎的也能让他日子好过些。 陶之正想着如何投献,秦扶清道:“我想到一个好东西,或许能再试一试。” 秦扶清想到的好东西叫做芒硝。烧玻璃主要用石英石,这种石头熔点太高,加入芒硝可以助融。芒硝半透明状,味咸,可以入药。 他叫秦行快些跑去城里找苏木讨来芒硝,秦行腿脚飞快,不出半小时,就带着小半包芒硝回来了。 把芒硝研磨捣碎,与石英石、纯碱等原材料混合一起,重新入炉。 等待许久,等把烧成液体的玻璃倒入容器之中,待冷却成形。 这回,总算烧出像模像样的玻璃来。 只见那玻璃颜色呈现半透明状,看起来晶莹剔透,放阳光下格外刺眼,陶之直接高兴地大叫起来:“成了!真成了!” 他眼中迸发出一个匠人对新兴事物的狂喜,恨不得把嘴贴在玻璃上狠狠亲几口。 世人都爱陶瓷,其中又以钧窑汝窑等几大窑出名,烧出来的瓷器受到世人狂热追捧。 既然玻璃也是烧出来的,陶之自然而然把它当成瓷,甚至对把它烧成器具跃跃欲试。 倘若真能成功,那他陶家绝对会家族再起! 秦扶清看着半成品的玻璃,叹了句:“又失败了。” 一瞬间,陶之傻眼了。 “什么?这,这也是失败品?”陶之不敢想象,失败品都这么特别,那成品会是怎么样? “真正的玻璃,该是透明无瑕的,比最薄的冰层还要透。” 而且还能防风。 既然能烧出来,就说明思路是对的。大不了接着试验,多加入一些石头,看到底怎样才能烧出最透明、稳定性最强的石头。 当天晚上,陶之就带着自己全部身家投献给秦扶清,想要做他的门客。 为了玻璃方子,他宁愿舍弃自由。 秦扶清思虑良久,最终接受他的投献,却与他有二十年之约。 这二十年之内,陶之及其家人的自由掌握在秦扶清手中,相应的,秦扶清会教给陶之更多的技术。 至于二十年之后。 秦扶清笑笑道:“也许那时候烧玻璃就不是什么稀罕工艺了。” 学识和财富绝不能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这是他对自己立下的誓言。 陶之虽然不理解,可也十分感激秦扶清此举。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继承了他的技术,可将来若是能脱离工籍,他肯定愿意。 陶之成了自己人,秦扶清更加不会藏私,他让陶之反复试验,加入不同的石头粉末,改变比例。 烧的钱都是秦扶清出,陶之只管尝试。 有研究方向,又有财力支持,陶之带着俩儿子一边烧砖,一边烧玻璃。 半个月后,秦扶清正在与黑三谈话,陶之的大儿子陶然突然跑来,手舞足蹈道:“成了!烧成了!” 秦扶清欣然起身,叫上黑三一起去看成果。 烧窑的院子里,陶之小心翼翼地扶起四四方方的玻璃。黑三骇然,他人在对面,却能透过玻璃看见后面的陶之,且没有任何变形。 “这是什么东西?”黑三惊奇地问道。 “此物名为玻璃!” 秦扶清对黑三道:“我想让你做的窗户,就是用玻璃做,用木架将玻璃固定,代替原本的纸糊窗,如何?” 黑三一口应下,接着便和陶之一样,一头扎进玻璃的世界。 他对这种漂亮的事物充满好奇,干活都有动力。玻璃用金刚钻切割成合适大小,接着固定在两扇大开的木架之中,一面开阔的玻璃窗就造好了。 最先用上玻璃窗的,是秦家的新房。 秦家新盖的房子三进两院,木砖瓦房,木头用的基本都是当地几十年树龄的老木,有黑三这个木匠在,房梁等架构基本都是榫卯结构,牢固异常。 第184章 挖墙脚 玻璃用在秦家的窗户上,自然引起了村民的注意,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精美的事物,难免被其吸引。 秦扶清提醒村民,这事物他也是胡乱折腾出来的,还没稳定的法子做出来。若是说出去有人想要求购,给也不好不给也不好,不如不对外人提起,他们村里人自己知道就行。 他说话有分量,村里人怕给他引来什么麻烦,果真听从他的话,不对外提起。 等房子一建好,大门紧闭,除了亲朋好友见到玻璃,玻璃一事果然没传开太远。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秦扶清造出玻璃,如果他有心致富,玻璃能迅速帮他实现人生目标,正因如此,他才要在玻璃的重要性还未凸显时,低调行事,猥琐发育。 尽量不让更多人知道玻璃的存在,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和觊觎。 然后,他要做的就是增强自身能力,强到无人能忽视他的光芒后,一鸣惊人。 学舍那边也是同样的做法,建好之后先不安装窗户,避开风头。 第二年四月份,秦家祖宅顺利建好,村学也建好。 青牛村的村学占地约八亩地,四四方方,位于秦家祠堂祠堂附近。里面共有五间学舍,最中间的房子挂着一块牌匾,由秦扶清取名为“三味书屋”,专门请县令柳祥贵题字。 秦扶清请县令题字那日,他问秦扶清这“三味”指的是哪三味。 明白的人都懂,秦扶清是借前世鲁迅先生的“三味书屋”来给村学命名。“三味”书屋原取于“三余”书屋,后经寿镜吾先生改为“三味”。 秦扶清道:“所谓三余,是即‘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这话意在劝学生多利用多余的时间来读书,“改为三味,即把读书比做美味佳肴,是学生的精神食粮。” 在原本劝学的基础上,秦扶清认为学生除了要读书,还要把读书当做吃饭玩耍一样快乐的事情。 柳祥贵闻言大笑三声,爽快落笔题下“三味书屋”几个大字,亲自叫人送去青牛村村学悬挂其上。 村学不仅有学舍,还有供学生玩乐的场所,学舍后面有一个园子,仿园林造景,移栽的有松树、桃李杏等果树,也有假山流水木桥之类的景色。 学舍右侧有校场,可以供学生踢蹴鞠,做游戏。 学舍左侧有石雕孔子像,竹林掩映后,还有几处房屋,一来可做教书先生的住处,二来日后若有家住的较远的学生,也可供食宿。 村学建好之后,自要投入使用,闻言来参观学舍的人可不少,见到这青砖绿瓦的村学,不由得赞叹秦扶清之善心。 这样一处村学,通常都是由家族人共同捐献才能建好。青牛村村民没啥特别有钱的,只有那么几家,见自家门前建起村学,捐了些银子。 其他村民把想捐的钱换成浑身气力,把村学建的又牢固又漂亮。 青牛村只有二十多户人家,适龄儿童挺多,秦扶清规定,五岁以后的儿童都能入村学开蒙,不分男女。 村学建好,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找合适的夫子。 秦扶清心中早有人选,他今年秋里就要去游学,家里的适龄孩子要回到村中读村学。 锁头没法在县里读书了,他带着锁头在休沐时登门拜访白夫子。 门鼻轻叩柴扉,院子里传来白夫子的声音:“是谁在外面?” 锁头脆生生应道:“夫子,是我。” 没一会儿,门就从里面被人打开,“锁头,你怎么来了?” 白沐这才看见外面还站着秦扶清,“哟”了一声,连忙拱手道:“原来是秦秀才,大驾光临寒舍,可是有事?” 他请兄弟二人进屋,小院里一副草木枯败的模样,院子里有一套石桌,上面刻印的棋盘,早已爬满青苔和黑痕,都看不清楚河汉界了。 锁头将带来的礼品放在石桌上,道:“夫子,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我不去私塾读书了。” 白秀才大惊失色:“你怎么能不读书呢?” 锁头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孩子,班里那么些孩子,数锁头学的最快。 白秀才一直盼着能教出个秀才来。 秦扶清见他果然关心锁头,笑着解释道:“白夫子莫急,锁头并非不读书,只是村里有了村学,日后就不必在县里读书了。” 白夫子怅然若失,“原来是这样啊。” 他摸着锁头的脑袋,有些可惜,犹豫再三劝道:“可在乡下,总归不如……” 又想到秦扶清自己就是乡下读出来的,他还是个秀才,难道比他这个五十岁的老秀才懂得还多吗? 白秀才又不吭声了。 秦扶清环视四周,缓缓问道:“白夫子家中就您一人吗?” 白秀才叹气,捶了捶膝盖:“哎,家门不幸,我家中那孽子……不提也罢。” 他妻子刚走没几年,有人劝白秀才续弦,可他都这般年纪了,笑问媒婆若是二人百年之后,他一个坟里如何装的下原配和续弦,自此人家也不再提给他一个老头续弦的事了。 秦扶清听罢,便道:“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想请白夫子去村中教书。一来从您教育锁头就能看出来,您是位尽心尽力的好夫子;二来我也曾拜读过您的文章,您与我有些相通之处……” 白沐听得老脸羞红,心中暗道,他一个暮年秀才,怎的好意思受十二岁就考上秀才的人的恭维呢? 他连忙摆手,示意秦扶清快别说了。 秦扶清好意思说,他都不好意思听。 锁头还以为他是要拒绝呢,连忙跑过去抱住老夫子的胳膊道:“夫子,你就跟我去我们村吧!我给你养老,你要是不去,我日后不读书了!” 白夫子被吓得哎呀乱叫,最后经不住锁头的胡搅蛮缠,还是答应辞退在县里的工作,跟着一同到青牛村去。 单有个老夫子,还不足以镇场子,秦扶清还有一合适人选,与白沐约定好接他去青牛村的时间,秦扶清又赶赴去找第二位夫子。 第185章 顺利建成 秦扶清要找的第二个夫子,就是曾经被他坑过的李元义。 二人相识于秦扶清势微之时,后来他入县学,与李元义私交颇密,还受邀参加过李元义成亲的喜事。 当初与李元义结识时,他就是秀才了,如今秦扶清都做了秀才,他还是个秀才。 虽说在科举一事并无建树,可李元义成亲三年,已经是俩孩子的爹了,一儿一女,正好凑出个好字。 秦扶清登门时,李元义人在书房,正在教大儿子读书,连忙叫奶娘把儿子抱出去。 他儿子乳名征儿,生的白白胖胖,见到秦扶清时还在奶娘怀中冲他行礼。 秦扶清被他逗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着对李元义道:“李兄,我说怎的最近都没见你出门,看来是媳妇孩子热炕头,乐不思蜀了呀。” 李元义摇头叹道:“你也来笑话我,我看我这辈子算是考不上举人咯。” 秦扶清诧异道:“怎么?你不打算考了?” “这,考肯定是要考的,只是我现在无心读书,怎的都学不进去,”李元义眉头紧皱,他书房窗外正种着当初从秦扶清手中买来的月季,如今已经长得枝繁叶茂,宛如一株花树了。 “我看你啊,就是日子太滋润,已经忘乎所以了。我刚从一位姓白名沐的老秀才那里前来,人家依旧有科举之意,为何你年纪轻轻,就自暴自弃了呢?” 李元义也十分苦恼,“对啊,你说为什么呢?” “要我说,你该换个环境,要不我给你找个事做吧。不说肯定能让你考中乡试,好歹也能让你换换心态。” 李元义了然,“好啊,我就知道你无事献殷勤,保准没什么好事。说吧,又有何事要求我?” 秦扶清笑着道:“去我村中教书可好?我收集来的藏书任你抄读!” 青牛村离的不算太远,李元义平日还能回家照看妻儿,又能像秦扶清说的那样做学问,顺便赚钱,就是秀才,那也是要吃饭的。 就这样,秦扶清为村学找到两个秀才做夫子,给村里的孩童开蒙,那肯定够格了。 除了这两位秀才教学生文化,秦扶清还托殷杰找到殷宝松,请他有时间就来村学里教孩子们锻炼身体,或是射箭。 殷宝松一听还能被人叫夫子,很高兴地答应下来。 他前两年顺利与阿宝姑娘成亲,二人还没孩子,多得是闲散时间。 四月二十七日,村学外鞭炮齐鸣。县令柳祥贵莅临青牛村,亲自参加青牛村学的剪彩和揭幕仪式,娄雨贤作为秦扶清的恩师,自然也参加了。 当红色的幕布从匾额上取下来,露出“三味书屋”几个大字,带着孩子站在外面的村民不由得抚掌大喝,叫起好来。 “咱们村的孩子都能去读书了!可真好啊!” “听说秦秀才专门请了两位秀才公来教孩子们,这下好了,咱们村的孩子有福了啊!” “谁说不是呢,这都是秦秀才心善,咱们才能享到这好处,以后谁要是说秦家一句不好的,就是跟我过不去!” “哟,庆和家的,你怎么变话样了?之前不是还说秦老爷子一碗水端不平,只叫石头读书不让猫娃子他们读书吗?现在怎么不说了?” “我,我那不是不懂事嘛!” 村民们讨论不休,柳祥贵看着这新建的村学,脸上的笑意半天都下不来。 “走,咱们一同进去瞧瞧扶清的巧思,听说这村学都是你亲自规划的?” “回县尊大人,学生不敢贪功。村学草图是专门找人画的,学生不过是提点要求罢了。” 秦扶清那点画技,全是自己在石板上瞎画练出来的。技能等级提升,才慢慢有所长进,可一来没精力,二来没财力,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了。叫他画些静物还行,真叫他画什么设计草图,就有些难为他了。 柳祥贵哈哈直笑,见这村学用的材料都是好材料,与别处的私塾村学有很多不同之处,他一一问道:“这村学为何无墙?” 秦扶清道他幼时求学,曾在白鹤滩私塾外踮起脚向内看去,可惜什么都看不见,当时便想,若他有一日飞黄腾达,肯定要建大家都能读书的学堂。 “学校有界,学问无界。”秦扶清道。 “好,好一个学问无界!”柳祥贵感慨地赞叹道:“若是县里的士绅都有你这觉悟,又何愁安溪县文教不成?” “大人谬赞了。” 一行人慢慢向前走,尽情欣赏着这里的布景,待走到学舍外,娄雨贤“咦”了一声,指着里面墙上悬挂的黑板道:“这是何物?” 秦扶清取了支粉笔在上面涂画,众人一下子就明白了黑板的妙用。 私塾通常都是一对一教学,一旦夫子要教的学生多了,难免照顾不周,有所疏漏。 可有了黑板,夫子就能一对多教学,再查漏补缺,大大提升教学效率。 娄雨贤早就听闻秦扶清经常教导兄弟姐妹们读书的事情,问道:“这也是你想出来的法子?” 秦扶清点头:“正是。” “不错,头脑灵活,不拘一格,元晦兄,你这一个弟子就比得上别人十个了,还是你教的好啊。”柳祥贵笑着对娄雨贤道。 “哎,他一向如此,我这个做老师的,也是沾他的光,得县尊大人谬赞。” 众人齐声笑起来,待在村学里走上一圈,柳祥贵看的心满意足,末了指着没安窗户的窗台道:“那里可是少了窗户?” 秦扶清道:“正是,若是不开窗,学舍不够明亮,孩子们难以看清,只能先敞着。” “确实如此,夏秋两季倒也还好,等到了冬日,还是要用纸糊上,不然室内太冷也不好。” “多谢县尊大人关心,学生知道了。” 柳祥贵对这次的参观心满意足,回去后,也常与众人谈起秦扶清建的村学,因此附近慕名而来,想要把自家孩童送到此处读书的人还挺多。 秦扶清暂时没有招收那些抱着其他目的而来的学生,只许附近村子的适龄孩童入学。 不出十日,学舍里便来了三十位出头的孩童。 招生之时,秦扶清道不分男女,可真到开学这日,众多孩童中竟没一个女娃娃。 第186章 调查分析 秦扶清早有这个心理准备,此时别说女子受教育难,就是男子读书的也不多,整体识字率低。 可男子与女子的情况不同。 如果有家庭条件,且家中不缺人手,男子被送到私塾接受教育的可能性比较大。 可女子,只有较为开朗或者富裕的人家,才会考虑让女子读书识字,通常他们会请女夫子或是由家中女性长辈担任教导的责任,教的内容,大多是《女诫》和《列女传》,以规训女子的道德和行为是否符合女德的标准。 准确来说,古时候让女子读书大多都出于增加女性性价值。 而在底层百姓中,让女子读书无异于天方夜谭。何苦花这些没用的钱,女孩留家中是要干活的,吃得少干的多,读书有什么用,反正及笄后都是要嫁人的。 有了村学后,猫娃子和锁头都去读书了,家中只有驴娃子不到年龄。 秦家人各忙各的,独有秦扶清能带他。 秦扶清在书房里写字,阳光透过玻璃窗映在纸上,锁头踩着红木椅的横木趴在桌上,两条小腿在那晃来晃去:“三哥,你在写什么?” 他好奇地伸手去捉光线,差点滑落下去。 秦扶清及时抓住他的手,把他拎起来抱怀里,得以让他看清纸上写的几个字。 “你读读,三哥写的什么?” “乡什么,女子,什么分析。” 秦家孩子读书都是大的带小的,会的带不会的。秦扶清当初教家里孩子读书,条件艰难,可到家中最小的锁头这里,读书就不再是难事了。 锁头从能听懂话开始耳濡目染,到如今已经认识一些简单的字。 小孩子体温高,在他怀里热乎乎的,仰着头问:“三哥,那几个是什么字?” “乡村女子接受教育之分析。” “这是什么意思?” 秦扶清把他放到地上,拉着他的手带他出门,“三哥带你出去走走你就知道了。” 秦家人各有各的事情做,秦木桥致力于看家中新房有何不满意的地方,仔细打磨,阿奶郑红红在后院给菜地浇水,二叔不知去哪了,二婶和阿奶在一起。 秦扶清告知家人出趟门,便带着小家伙到村里乱走。 不用靠近村学,便能听见孩子们朗朗读书声,村里的百姓听着这悦耳的声音,都能激动地多拉几亩地。 待看见秦扶清时,连手里农活都放下,也要跟他打声招呼。 “秦秀才,这是又要去县里了吗?” “阿公,不去县里,想来村里转转,你这是在挖排水沟?” 他们村上半年种水稻,下半年就种不成稻子了,缺水,只能改种小麦。 这位姓李的村民年纪挺大,按年纪算,秦扶清尊称他一声阿公没什么问题。 李阿公家里的田地地势低洼,单靠日头把地晒干有些耽误时间,他们每年都要挖排水沟,等到来年种稻子时再重新加固田堤。 问了些废话,秦扶清直奔主题道:“阿公,我记得你家中是有两个孙子到学堂读书了是吧,怎么不叫小影去认些字呢?” 李阿公明显被问呆了,“小影是女娃娃,女娃娃读什么书?” 秦扶清蹲在地头,笑着道:“阿公,你觉得女娃娃为啥不能读书?” 他这么一反问,反倒把人给问不明白了。 是啊,女娃娃为啥不能读书? 李阿公的儿子凑过来道:“秦秀才,女娃子读书没用啊,又不是男娃,读书还能考功名,女娃娃早晚都要嫁人,费那劲读书干啥?” “是这个理,”秦扶清赞同地点点头,“那要是女娃娃读书能挣钱,你们会送小影读书不?” 李阿公和儿子对视一眼,“女娃娃读书能挣得钱,男娃挣不得?” “这活男人不一定能干呢。” “能挣多少?” “一个月也能挣几两银子吧。” “那,那说不定就送了,谁还嫌弃钱多呢?秦秀才,你说是吧?” 秦扶清了然,与李家父子告别后,又朝前走,锁头懵懵懂懂地跟在身后,虽然不知三哥要干啥,可三哥叫他乖乖听着,他就不说话,只听着。 如此又拜访五户人家,秦扶清心中的问题基本得到解决。 针对不让家中女孩读书的问题,他总结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女子读书无上升空间;第二,女子要嫁人,读书无用,浪费娘家的钱;第三,家中男孩都去读书了,活没人干,女孩要留家里干活;第四,女孩命贱,不该读书。 他做调查时并非只问了这几户,有时候跟人聊着聊着,又有人凑过来,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倒也给秦扶清不少的思路。 他原本以为村民不让女孩读书还有壁性别之嫌的原因,谁知这么一圈问下来,担心男女之防的倒是不多。 原因在于乡下女孩都是要干活的,到河边洗衣、到地里搂草、采桑叶、捡柴火,若是怕女孩出门败坏名声,家中好多活都做不成。 更何况市井之间都常见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女子,可见所谓男女之防远远没到上辈子明清时那样裹小脚的程度。 若是再没人做点什么,那可就说不准了。 秦扶清回去把收集来的调查写出来,又针对村民的一些问题,一一想出对策。 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女性没有像男子科举那样的上升空间,除非生产力改变,否则女子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好心施舍给她们权力空间。 所谓的斗争,从来都不是和平过渡的,必须要付出斗争的代价。就比如后世,女性地位率先在西方发生改变,是那里的男人心善吗? 错,是生产力发生改变,单靠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无法负担家庭消费,女性被迫走出家门开始工作,拥有工作,拥有金钱,拥有说话的权力。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所以指望从上到下给女性上升空间,压根不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发展生产力,让更多的女子走出家门…… 这一条不知何时能够实现,只能徐徐图之。 想要解决眼前的难题,秦扶清从县志中找到了答案。 第187章 树个榜样 安溪县这地方穷苦,洪涝灾害频繁,天灾一来,百姓颗粒无收,养不活家中人口和需要更多人口来耕作土地换取粮食就像是个死结,而当地百姓是怎么处理这个死结的呢。 安溪县县志记载,大约六十年前,一位名叫黄鸣珂的官员来此地当县令,他来之后发现安溪百姓适龄男子都是光棍,且此地男子多,女子少。 一开始他以为是当地人注重名声,不许女子出门,知道有一日,他在河边亲眼见到一老者溺死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婴,将其逮到县衙,想要处罚。 才从身边人口中得知,安溪县本地百姓向来如此,已有十几年的溺婴史了。男子长大后就是合格的劳动力,干活多,种的粮食就多,全家人遇到自然灾害活下来的几率大。 养女子的回报率不如男子,很多人就选择溺死女婴。 如此十几年过去,最开始的那一批男子长大成人,竟面临着无妻可娶的窘境。 黄鸣珂又惊又怒,实在不敢想此地百姓竟有如此愚昧,他当即下令处死溺婴的老者,并发布公文,日后不得处死女婴。 可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安溪县百姓把溺婴从明面转到背地,若无人揭发,他们照溺不误,甚至还有人公然反对,认为养不起家中女娃,宁愿被官府砍头,也不得不溺婴。 黄鸣珂不信邪,谁敢叫嚣就抓谁,然后不出半个月,本就活不下去的百姓直接落草为寇,差点让他乌纱帽不保。 后来,黄鸣珂总算想出一个解决方案。他取消溺婴的惩罚,然后广发公文,劝说百姓不要溺婴,家中有女婴的,由官府筹备养育婴孩的费用,每口每个月给钱六百文,以二十月为止。赤贫之家若再难养,卖给别人为婚也可。 “夫养六畜犹出卖以取利,岂养女而不可出卖以求生乎?” 把女儿养到两三岁只能卖几百文,养到八九岁可以卖几两,借着世人求利的思想,黄鸣珂终于止住当地溺女之风。 在利益面前,道德绑架压根不够看的。 想让村民送家中女儿去读书,就跟六十年前黄鸣珂解决溺婴一事的思路差不多,空口白牙去说什么女子也有人权,也该读书。 笑话,真把普通百姓当圣人了啊。 两日后,一辆马车缓缓向村口驶来。自从秦扶清考上秀才后,青牛村没少来外人,原先见马车都十分稀罕,见得多了,只稍稍抬头给个眼神,便有继续干活。 “二位姑娘,青牛村到咯!” “麻烦车把式,就把我们放到这儿就成。” “好嘞!” 车夫勒住缰绳,缓缓将车停下,车帘被人掀开,露出女子白净的手,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上面还拴着一对金铃铛,一动起来叮当作响。 这声音引起村口井边众人注意,“这谁啊?” 树下还有人坐着搓麻绳,好奇探过头看去,只见两个及笄之年的女子,裙裾飘扬,腰间系着天青色的腰带,更显腰肢纤细。 一回头,赫然是两张熟悉的脸。 “一巧二巧!是你俩吗?” 一巧抿唇淡笑,挎着包袱迈着优雅的小碎步走过来,“春花婶,你不认识我了不成?” “哎哟,我的老天爷,”春花婶眼睛都看直了,这还是秦家那两个黑乎乎的丫头吗?才多久没见,怎的突然长开了! “这俩丫头,皮肤白了还怪好看的,怎的这般水灵灵的?” 众女人见到是秦家一巧二巧,连忙围了上来,摸摸她们的衣服,还想摸她们的皮肤。 一巧大方的很,不仅不躲,还主动凑上去给人摸。 “这是啥布料,怎么这般柔软?跟天上的云似的!” “一巧姐姐,这是真的金铃铛还是假的啊?” “二巧,你身上抹的什么,怎的这般香?” 二巧一脸得意,好似看不起人,仰着小脸制止别人:“你们小心点摸,别把这上好的素锦给摸坏了!” “这肯定是金铃铛啊,你别捏瘪了!” 女人们眼睛都看红了,这样好的衣服和首饰,她们一辈子都没穿过,可一巧二巧两个人命好,摊上这么一个秀才公做弟弟。 也有人劝道:“你俩小心些,别一会儿回去叫你们阿奶看见,不把这金铃铛给扒下来啊!女孩子家藏点私,留作嫁妆多好。” 一巧温柔地笑道:“春花婶,你想多了。这钱可不是家里给我们的,是我们在书局干活得的钱,阿奶也知道,也不会把东西要回去的。” “啥?你们在书局做啥活?” 一巧二巧去县里的事大家都知道,可都以为她们是去照顾弟弟的,谁能想她们是找了工作呢。 二巧道:“我们在书局里做些清闲活,一个月也能有二两银钱呢,还不用出门,没瞧见皮肤都养白了么?” “怪不得,怪不得,那书局还缺人不?” “缺,怎么不缺。” “那你看我能去不?” “你认字吗?” “不,不认识啊。” “那就去不成,不认字怎么去书局做工?” 二巧跟人一问一答,让众人的心从云端掉到泥堆里。 一巧连忙道:“村里不是有村学吗?你们去学一学不就成了?反正现在还缺人,一个月好几两,只要女孩,要是去晚了,这么好的活可就没了。” 当晚,此事就在青牛村传开来,都说秦家一巧二巧出息了,每个月能领三两月银,都能买得起金子了,打扮的还跟个仙女似的。 可讨论归讨论,一巧二巧在家待了两天,也没见村里有人送闺女去读书的。 难免心焦,找到弟弟问道:“石头,你说他们能上钩吗?” 秦扶清把两个姐姐叫来,就是为了以利益诱惑村中村民,想要改变他们的思想,不过从这一招来看,效果还有些不够。 这是为什么呢? 最后还是郑氏给孙子解了难题,她道:“女娃就是再能挣钱,到年纪也是别人家的人了,叫他们掏束修钱培养女儿,没两年就嫁人,还白白耽搁没嫁人前给娘家干活,他们才不肯吃亏呢。” 第188章 不甘心 秦扶清这一招,虽让大家动心,可到底还有出嫁这一只拦路虎。 莫要说这时候,就说后世,女孩们能读书了,家长常劝女性选择的职业,也是为了好嫁人而考虑的。 在古时候,女孩子嫁出去就像是别人家的人了,那让她们读书,挣得钱也不归娘家,娘家凭啥乐意让女孩们读书?毕竟她们在家一天,就能多干一天活。 除了这些原因,大家也不想让女娃子到村学里和男娃们混一起,虽说没什么,可万一有什么呢。 他们倒是乐意,就怕别人说三道四。 秦扶清为让女孩读书一事,在村里跑了几趟都空手而归。 郑氏心疼孙儿,劝道:“知道你心好,不知道还问你图什么,自古以来女儿家都是如此,又不指望她们读书做官,读书能做什么?” 家里由着孙儿胡闹,秦扶清四个姐姐,一巧二巧都十六七了,至今没说人家,郑氏嘴上不说,心急啊! 这一口人就意味着要多交一份丁税,他们家现在倒是不缺这点税钱,只是家里孙子孙女都不找人家,这传出去不叫人笑话吗? 秦扶清考上秀才,是他们这十里八乡都有实力的人物了,就算见到什么官老爷、钱老爷都能扯点关系,村里是没人敢说闲话。 可谁知道人家关上门会不会说什么? 比制度更难改变的,是人心。 就拿一巧来说,她心里头其实也迷茫。女子们上千年来走的都是一样的路,到年纪了成亲生子,她十四五的时候还心道不成亲也好,可年纪越长,家里长辈唠叨些,她就有些紧迫了。 耽误了成亲的年纪,她该怎么办呢?会不会到时候没人要啊? 王丽梅见儿子受挫,其实也心疼,可这事她想站儿子也没法,天底下就没见过女子读书能做大事的,他非想让村里女孩去读书,跟逼猫看门护院,逼狗捉耗子有什么区别? “扶清,要不这事就算了吧。你让自家姐姐们读书,家里人还能惯着你,这村里的女娃日日都要干活,哪有时间读书呢。” “是啊,算了吧,何必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事耽误你自己读书呢。” 家里人七嘴八舌地劝着,秦扶清默默听着,一言不发,末了才道:“我再考虑考虑。” 他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留下面面相觑的秦家人。 “是不是把话说的太严重了些,伤着他了?” “其实石头也是心善,为了这些女娃好。” 可惜女娃们说话不顶用,村民又不懂他的良苦用心。 秦扶清坐在书桌前,如同冷硬的雕塑一般一动不动。还能听见外面家人为说话太重感到愧疚的话,说他不心灰意冷那是假的。 倒不是因为女孩们不能读书一事心冷,毕竟这事没头没尾的,只是他仗着自己在村里有点话语权的一次尝试。 以利动人最牢固,可他一个秀才,就小报这一点挣钱的本事,创造不出足够的就业机会,别人也不是傻的,会被他三言两语劝说放弃眼前的利益。 穷人家从来不相信什么长线利益,他们只看眼前。 他心灰意冷,因为他就是个异类。 彻头彻尾的异类。 男人的身体,女人的心,是为异类。 封建的环境,超脱环境的思想,更是异类。 得益于上一世的宿慧,他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什么是对的,可他仍旧改变不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剧吗? 或许家里人说的才是对的,一个人的力量想和整个环境抗衡,犹如螳臂当车。 既然他知道未来,为何不耐心些等待,只要顺应历史的洪流,早晚有一天女性能够得到解放。 可他不甘心啊。这洪流中该掺了多少女子的血与泪。裹小脚,贞节牌坊,浸猪笼,守活寡,被家暴,被买卖……随便挑出来一条,后面都有无数女子的冤魂在哀嚎。 “叩叩。” “石头,吃饭了,阿奶让我我给你端些饭菜来。” 门外响起大姐的声音,打断秦扶清的思绪,他下意识收拾桌上的东西,“大姐,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巧端着托盘进来,用脚将门轻轻合上,脚步轻快地走过来,“不点灯在看什么书?” 她说着,把托盘放桌上,找到火折子遮挡火星,把书桌上的油灯点燃,屋子瞬间亮起来,照亮她的脸。 秦家这些孩子,皆是五官端正,没特别出众的相貌,可也没出过歪瓜裂枣。 秦扶清有四个姐姐,亲大姐一巧长相圆润端庄,她打小带弟弟妹妹,性情就比二巧稳定,长大后也是温柔淑慧这类型的。 一一将托盘里的饭菜拿出来,秦扶清拦住她的手,“大姐,我自己来就行。下次吃饭叫我一声,我自个出去。” “我来找你,从玻璃窗看见你坐着也不说话,担心扰了你,就没叫你,”一巧见他吃起来,便坐在斜对面的椅子上,担忧地问道:“石头,你心里别难受,别人不听,我也是要听你的。我最近在读《韵府群玉》,要是学会这个,是不是就会作诗了?” 秦扶清闻言,松快地笑了。 他问大姐:“你喜欢作诗不?” 一巧犹豫片刻,他又道:“跟我没什么不好说的,你说真话。” 他们姐弟一同长了这么年,一巧第一次来月经时家里没大人,她惊慌不已,还是秦扶清替她想的法子,每回都记得她的时间,提前几点就叮嘱她要注意身子,甚至不叫她碰凉水。 对一巧来说,家里谁都比不上弟弟的特殊性和重要性。 弟弟对她是真的好。 一巧道:“弟,我不知道作诗有啥好的,跟阿奶让我干活一样,叫我做,我就做,我干活阿奶开心,我作诗,你开心。大姐一开始也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可你教我,我能少做些活,多偷会懒,后来还能靠这帮上你,才觉得读书有点用处。” “可放谁家,也难找出第二个你来。阿奶叫你别费心,也是为了你好。” 门外躲着偷听的二巧忍不住了,推门进来道:“石头,你别光听大姐的,也听听我的。我喜欢读书!” 第189章 这条鱼在乎 人说相由心生,二巧天生一张精明的脸。 她也是四个姐姐中脑子最灵活的。小时候猫娃子折腾人,她不爱照顾弟弟,就总使唤三巧四巧去做。还有次摔坏了一只碗,家里女孩怕的要死,她干脆把锅都推到还不会说话的锁头身上。 二巧和秦扶清不是一个爹妈生的,二人虽是姐弟,到底不如一巧和他一样亲密无间,她惯会看人脸色行事。有时候秦扶清要给姐姐啥好东西,她总要先看一巧怎么说。 一巧若是不要,她又想要,便会碰碰一巧,一巧与她玩得好,知她心思,就是不想也得想。 之前书局缺人手,秦扶清回家搬救兵,阿奶郑氏想要阻拦,认为俩女孩去县里耽误婚嫁。一巧也有些犹豫,她听从家里人听惯了,还是二巧主动说晚点嫁人也没事,帮弟弟才是最重要的。 这才说服阿奶让她俩去县里。 她爱美,爱钱,爱逛街,对新鲜的事物感兴趣,从水里看反文也是她先发现的。她精明地把挣来的月银都交给秦扶清保管,生怕家里人将她的钱夺了去。 二巧这样精明算计的性子,并不被家里人欣赏。阿奶说她像黄鼠狼,俩眼珠子一转就跟惦记谁家鸡了一样。 可实际上呢,二巧对成亲一事很没安全感。 赵草儿当初嫁到秦家,因为彩礼给娘家,接连生了俩闺女,秦冬财对她没鼻子没眼,吵架后赵草儿回娘家,又被娘家赶出来。只能带着年幼的二巧四巧在外面乱逛,还遇到寻事的盲流子。 虽说后来她爹找过去,把她们娘仨接回来,可那件事给二巧留下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她害怕呀。 秦冬财也没那么坏,甚至说给她们姐俩攒了嫁妆,日后要给她们寻个好人家嫁了,不怕嫁过去受委屈。 可正因为她爹又没那么坏,二巧才更怕。 这世上好男人少的可怜,她爹这样的人都能做出伤害她娘的事,又何况她未来的丈夫呢。 万一被气回娘家的人是她,被娘家赶出来的人是她,带着孩子被坏人骚扰的是她,她该怎么办? 所以二巧不想嫁人,她巴不得能给弟弟干活干一辈子,攒够多多的钱,就算日后真嫁人了,这钱就是她的底气。 她很不明白一巧为啥要怕嫁不出去,难道和石头做了这么多年亲姐弟,还不明白石头的性格吗? 她相信石头就像是相信自己一样。 二巧直言不讳道:“咱全家就你一个读书人,阿爷种一辈子地,大伯和我爹跟着种地,也没见把家里地变多。你三岁就想到读书,五岁入学堂,九岁考上童生,才十二岁就做了秀才,你想的和阿爷他们想的能一样吗?为何要听他们的? 你想做的事情你就去做,倘若连我们这几个做姐姐的都拦着你,那才叫没出息。能读书能挣钱,就算嫁人也不怕,要是什么都不会,被人赶出家门靠什么活?” 她那双精明的眼里像是蕴藏着火,是生来就面对不公,多年积聚的不甘和怒火。 凭什么生来是女孩就要被嫌弃对待,凭什么只有男孩能得到爱,凭什么…… 太多困惑,让二巧比一巧提前读书一事中找到自我。 一巧虽然也能体会到不公,可她比二巧得到了更多的爱,娘爱她,爹也没像二叔对二巧那样对她。她还有外公外婆和舅舅,总能想到她。 两姐妹出生时间相差不过几个月,一起长大一起干活一起挨骂,二巧的眼泪,一巧是知道的。 听到二姐的这番话,秦扶清为自己刚才有过一秒放弃的想法而惭愧! 这条鱼在乎,这条鱼也在乎…… 哪怕他没有倾天倒海之神力,只要去做,能帮到一些人,改变一些人的思想,那也足够了! 第二日,秦扶清就找到村中人说明情况,秦家要招丫鬟,要求会识字,每个月月银暂定六百文,白日不去村学与男童一起读书,而是等男童下学后,傍晚到夜间去识字。 作为夜间读书的扶持,秦家每个月会给村里送女童去读书的人家一百文油灯钱,并且不收束修费用。 实际上夜间读书的灯油和束修费都由秦扶清来承担。 如此一来,村民送家中女儿去读书不仅不耽误白天干活,还能每个月白得一百文钱。 蚊子再小也是肉,夜里就学那么一会儿能学到什么?说不定运气好,还真能到秦秀才家当个丫鬟啥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秦扶清想让村中女童读书的计划总算取得初步成功。 第一天晚上,共有六名女童被家里人送来夜读,第二日,秦扶清先把本月的油灯钱发给他们。 见到钱后,第二日晚,来夜读的女童增加至十一人…… 李元义是个老古董,对秦扶清要女孩进私塾一事一直不能理解,他也不乐意挣这个钱,传出去名声不好。 好在白沐没那么古板,他都老成这样了,还有什么男女之防?教男孩与教女孩没什么两样。 甚至教女孩还比教男孩要好。被送来读书的孩子多是七八九岁,人嫌狗厌的年纪,初开始还能坐得住,与他相熟后见他没什么架子,便开始调皮。 乡下蛮童,不知礼数,见村学没设围墙,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问他们为何如此,孩子们也不知所以然。 还是秦扶清教白沐把锁头命为班长,让他管教村里这些孩子,懂规矩就会慢慢好些。 实在不服管教的,该揍就揍,该请家长就请家长。 可这些小女孩一到学舍,乖乖坐下,两手背在身后,他教什么孩子们便跟着读,声音也清脆如鹂鸟,可爱极了。 白沐适应良好,他教几日秦扶清就去看几日,几日后,秦扶清放下心来。 半个月后,村学慢慢步入正轨。 白日村中男童读书,夜晚村里女童去读书,白天夜里都有朗朗读书声。 持续一段时间后,村学里的女学生竟然快和男学生持平了。 秦扶清总算放下心来,决定把身边事安排好后,就开始自己的游学之旅。 第190章 游学准备 “什么!你要出去游学?那我们怎么办?” 秦扶清背对着竹林坐在石桌前,被王宝达激动之下喷出来的口水浇了满脸。 他无奈闭上眼睛,顺手接过苏木递来的帕子。 苏木道:“宝达,你冷静些,擦擦口水。” 王宝达气呼呼地站起来,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走两步背过身子,“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 殷杰看看王宝达,又看看秦扶清,冷静问道:“扶清,你出去游学一事,不是近日才想起的吧?” 周霆僵着一张脸,也不看秦扶清了。 秦扶清无奈道:“去年就有这样的想法,这不是今年才有喘息之时么。” “你到底怎么想的,自从你考上秀才后,在县里不说横着走,谁提起你的名字都赞赏有加,咱们的小报也越办越好,明年就要乡试了,这时候你不在家中好好读书,出去游什么学?” 周霆压抑不住怒火,每句话都问到众人心坎里去了。 是啊,秦扶清现如今的成就,够他在县里好好读书,不愁吃喝了,游学有什么意思呢? “周霆,你也冷静点,听听扶清的想法。”殷杰帮着劝道,他其实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安溪县留不住秦扶清。 可心中所想也和周霆王宝达一般,身边有亲人有朋友有触手可及的荣耀,出去能有什么? 王宝达甚至还抽泣着哭了起来:“打小咱们就在一起,你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怎的,怕我们拖累你不成?” 秦扶清那叫一个无奈啊,走到王宝达身边好生哄劝:“你这是在说气话,我这不就在跟你们打招呼吗?更何况,我是外出游学,又不是不回来了。顶多一年半载的功夫我就回家来,咱们不还是朋友吗?” 王宝达今年十五岁,个头倒是长高了些,可当初秦扶清预想的杀身奇迹并没有降临在他身上,他还是白白胖胖的,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委屈极了。 就算大家是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在一件事上的见解也不可能完全相同。 秦扶清对众人道:“我早就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老师原本想要我去平阳府府学读书,可我去过平阳府,不说对那里有多了解,也算见过世面。这天底下有多少是我没见过的,穷其一生也难以全部窥见,我当然想趁有时间有精力的时候多去看看。” “去年考试前我就说,考完试大家一起去金川江边玩,回来后叫俗事给耽搁了。你们也知道,我这大半年来有多忙,整日不是这个请吃饭,就是那个请参加宴席,给人题字给人作诗,还有什么精力去读书?” “出去看看也是为了我好,好叫我看得更清楚些,这一生到底为了什么。” “你们说说,你们这一生都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 秦扶清一番话,总算让王宝达没那么气了,秦扶清扶着他肩膀让他坐下,“你看,咱们五人多久没凑一起了,都坐下聊聊天吧。” 这回,五人全都坐下了。 秦扶清给王宝达斟茶,“舅舅晒的荷叶莲心茶,降降火。” 他们还在白鹤滩读书时,王立来在村口设的茶摊就是他们的快乐基地。 清香的荷叶茶,便宜又大碗,喝下去还有荷花的气息。 这一碗茶水,把众人勾回那几个无忧无虑的夏天,心中的火气似乎都少了许多。 王宝达垂头丧气,双眼也黯淡许多。“你素来有主意,谁也说不过你。” 秦扶清粲然一笑,“那就说明我说的在理。” “哼,巧言善辩!”周霆还有些不领情,想他比秦扶清大几岁,愣是给秦扶清做了几年小弟。 如今他说走就走,把他的脸面置于何地? 话虽如此,其实他也舍不得秦扶清。 苏木和殷杰倒是冷静许多,一个问秦扶清:“谁跟你同去?” 另一个问道:“打算去哪?” 这两个都是关键问题,周霆抱着些希望道:“我比你年长,要不叫我跟你同去,刚好我也想长长见识。” 秦扶清道:“这次游学,我是想去拜访硕师名人,若是有合适的书院,可能还会在那求学一段时间。目前计划是向北走,若是能到齐鲁之地,那就去望岳书院转一转。” “齐鲁之地?你打算如何去?安溪县距离齐鲁起码有千里远,单靠你两条腿走过去,起码要走一两个月,这如何走得?”殷杰忧心忡忡,颇有儿行千里,母担忧之感。 秦扶清摆摆手:“我又不傻,走时把长耳牵上,走大路,又有官府的通行文,先走水路再走陆路,肯定不会委屈自己。” “话是这么说,可这一路走去重岩叠嶂崇山峻岭,又有野兽成群,怎能不担心你?” 古时候可不像后世那样,走哪都有便利的交通。秦扶清出趟远门,要翻山,要过江,摇人全靠喊,走路全靠腿。 山里不仅有野兽,更怕有山匪贼人,哪个都是要命的主。 别说几个朋友,就是家里人,其实都不太愿意秦扶清出远门。 奈何他意已决,非去不可。 苏木点头道:“知道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多配些药你路上带着,说不定用得上。” 秦扶清面露感激,他道:“半月后就动身,我托黑三给我做件东西,工期还未到,等拿到东西再走不迟。” 和朋友们说好要去游学的事情之后,秦扶清又去拜别老师师娘,师娘上个月诞下麟儿,如今一家其乐融融,大门紧闭,若非是他登门,娄雨贤只怕无心见客。 知他要去齐鲁之地,娄雨贤拿出早就写好的信,告诉他若真去了望岳书院,想在那读书,就把这书信交给一位姓齐的读书人,此人会为他引荐。 师娘送给他一道护身符,娄姐姐送给他一个荷包。 秦扶清告别老师,又去拜访县尊大人,在官府办了路引,因他是秀才,又有老师给的望岳书院引荐信,因此很容易就办到了路引。 朝廷有律法规定,军民出百里不给引者,军以逃军论,民以私渡关律论。 因此想要出远门,必须在官府办理路引。 第191章 向齐鲁大地出发! 路引就像是后世的身份证,但获取比身份证难太多了,出趟远门要做的准备工作不计其数,路上又危险丛生,所需花费也远不是穷人家能负担的。 所以,古时候很多人别说出省了,就是出县都不常有。很多人在村里出生,真就生于此,长于此。 秦行本是平阳府郊外的地主家的家仆,他被丢弃之前,连平阳府都没进去过。 跟着秦扶清后,从平阳府到安溪县,名户落在秦扶清之下,如今又要跟随他离开安溪,外出游学,他心中也是激动又紧张。 镜今草堂步入正轨,有司徒瑞殷杰苏木他们在,即使少了个秦扶清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不过秦扶清还是留下几个锦囊,叫他们有个念想,若是遇到难事,便可把锦囊拆开来瞧一瞧,他虽不是料事如神的诸葛,或许几条拙计也能派上用场。 秦家家里人,王丽梅留在县里书局照看,家里的孩子要回家中读书,只有虎头、一巧二巧在县里书局帮忙,秦春富没用武之地,便回家去。 老家里盖好了房子,这么一大片房子,家里人少了,就好像少些人气似的。秦家家里要种的地不多,只是多养了鸡鸭猪羊,秦木桥还打算再养两头牛,农忙时还能赁给村里人拉地。 家里缺不了干活的劳力,秦春富回去也能干干活,总比在书局里不自在要好。 村学有李元义白沐,还有猫娃子在看着,大体上不会有啥问题。 秦扶清还去找了戈玉扬,厚着脸皮借着二人情分学会骑马,戈玉扬外祖家做镖局生意,走南闯北的,兴许日后还能碰见,戈玉扬便给秦扶清一块木牌,日后碰见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差遣便是。 临近出发,郑氏无心去村里串门,和两个儿媳在家里闷头赶做千层底布鞋,生怕秦扶清出门在外脚上受委屈。 秦木桥给长耳喂了不少好饲料,摸着它的长耳朵仔细叮嘱,出去了要多照看他孙儿,等它回来后,给它吃好的,换好窝棚,再配个俊驴媳妇。 长耳“嗷”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懂。 秦木桥全当它是听明白了,一激动,又给加一瓢饲料。 哥哥要出远门,锁头最是不舍,抱着秦扶清不舍得松手,今日问何时去捡柴火,明日问何时去捡柴火。 可每次秦扶清都有事要办,有人要见。 只能一推再推。 锁头不吭声,可锁头委屈。 离别前三日,秦扶清总算抽出时间来,叫出在书房做功课的弟弟,“锁头,陪哥哥出去走走吧?” 锁头心里有丢丢气,“哥,你不忙了吗?” “今日不忙,再忙也要陪陪你们。” 驴娃子本来在小黑板上乱话,听到三哥问话,傻乐呵着爬下凳子:“三哥,我去。” 锁头立马不装了,赶他之前跑出去,“那我们去捡柴火吧。” 他一边说,一边去窝棚找麻绳。 猫娃子半靠在躺椅上,仰着头倒着望过来,长发几乎快挨着地了。他不耐烦地“啧”了声,嘀咕道:“两个跟屁虫,出去把门带上。” 秦扶清走过来,把他头发捉起,“坐好再看书,莫要成了驼背。” 又道:“总在家里读书也不好,你也出去走走吧?” 猫娃子今年十五,长的还不如秦扶清高呢。偏偏又是家里长的最好的,这脸和他叛逆的性子有些违和。 他不耐烦道:“我明年就要考县试了,哪有时间浪费?” 秦扶清微微笑:“二哥,县试对你来说不是轻而易举吗?我马上要出远门了,就当陪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一出门,身后跟着三个跟屁虫。 锁头揪紧他的衣服,驴娃子任他牵着,亦步亦趋。 猫娃子漫不经心看着四周,离得稍微有些远,耳朵却竖起听着前面的动静。 “三哥,这里有根柴火。”驴娃子从沟坎里捡起一根笔直的树枝,看起来像是哪个小孩丢弃在这儿的。 “给我,”锁头接过树枝,装进背篓,等背篓装不下了,就倒出来用绳捆着,这都是哥哥教给他的。 青牛村住户不多,村子附近就是被阡陌切割成一块块的田地,绿油油的,风一吹,如同绿海一般。 村里路边树也多,有些是村中人家种的,有些是无主的野林子,能砍柴,但不能砍树。 猫娃子慢慢踱步,不知道这柴到底有什么好捡的,他本不想出门,可这样吹着风,走着路,心情也慢慢变好。 秦扶清叮嘱他:“二哥,你身子弱,读书归读书,还是要多注意劳逸结合的。” 猫娃子漫不经心“嗯”了声,“你自己出远门,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哥哥,你出去后我想你怎么办?” 比起猫娃子的言不由衷,锁头的直白就可爱多了。 秦扶清道:“我会给你写信,如果你想我了,你也可以给我写信,去县里找一个叫戈玉扬的人,也许他会把信送到我手里。” “真的吗哥哥?” “真的。” “我也给三哥写!”驴娃子在一旁喊。 “好,驴娃子也写。” 一阵风吹来,秦扶清回头,嘴角带着笑意,风将他长衫吹起,他问:“二哥写不写?” “我才不写!” “好吧,但我会给你们写的。” 离出发还有两天,黑三总算改好了秦扶清要的东西。 秦扶清决定要游学之时,一开始就在想安全问题,这可不是后世,没那么安全,他必须要保证自己和秦行的安全,才能做更多的事情。 那么,他跟着殷舅舅学的箭术就能派上用场了。 秦扶清的箭术,不说百发百中,也能勉强做到五十步穿杨。尤其是将弓改造成袖里箭似的轻弩后,基本上能做到出其不意地杀敌。 能不用到这些东西最好。 把路上所需的东西收拾好,衣服,鞋子,盘缠,路引……收拾到箧笥之中,挂在驴身上,还有一部分行李,由秦行和秦扶清二人贴身装在褡裢之中。 “扶清,路上千万要注意安全啊!” “哥哥,路上保重!” 第192章 游学(一) “少爷,你不骑驴吗?” “不骑,走走锻炼身体。” 行至安溪县郊外十里桥附近,来送别秦扶清的亲朋好友在此止步,再往前走几十里路,就是金川江了。 秦扶清没有坐驴背上,秦行牵着驴,二人并排朝前走着。 出发前,秦扶清定下此行路线,他要先往北,从雍州、梁洲境内过,再去青州,若是时间来得及,就从南方之地绕路而归。 从安溪县往北走,首先要过金川江,金川江自西向东,是长江上游之分流。巴陵多山,在此处拐个急弯,再往前陆路,便是崇山峻岭,蜿蜒巍峨,不便行走。 只能过江,再往北去。 日竹之影斑驳破碎,沿着山岭下的泥土路行走,仿若置身于森林氧吧之中。 秦扶清在村里眺望远处,常能看见如黛的远山倩影,却很少到山脚下。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他们清早从安溪县出发,走到这片山岭已过日中。 早晨吃的饭早已消化,包袱里还有家人给准备的干粮卤肉,时值夏日,若不快些吃怕是要放坏的。 “前面有驿站,且去吃点干粮,歇歇脚。” 从早走到晌午,走了起码三十里路。秦扶清一向劳逸结合,学习也不耽误他锻炼身体,身体健康值一直在90以上。 秦行就更不必说了,他干惯体力活,当初摒尘大师将他介绍给秦扶清,就是因他这双飞毛腿。 朝廷在重要的路上设的有驿站,就如同秦朝几里设一亭那样,这也是统治手段的一种。 驿站大多设在官道,但在山岭多的地方,也有驿站,通常由附近百姓服役来看管,里面常年备有草料住铺,饲养的还有马匹,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附近百姓都要受到牵连。 驿站里还有一茶摊,卖茶的是个中年男子,秦扶清来时,他躺在茶寮后的草堆里昏昏欲睡,坐在炉子上的茶壶嗡嗡直响。 “老乡,醒醒,来壶茶水!”秦行提高嗓门,将茶摊主人惊醒。 “来了来了!”他猛地从草堆跳起来,擦擦嘴角,见桌前坐着俩人,一年青,一少年,年轻人脸上坑坑洼洼,如癞皮蛤蟆,那少年人倒是生的白白净净,一副好脾气模样。 赵鹏三步并做两步,在茶壶里添些粗茶沫叶子,将煮沸的开水倒入冲泡,盖上盖子,端到桌前。 秦扶清把包袱里的卤肉和馒头拿出来,分给秦行,又取出自带的筷子吃了起来。 “二位客官,一壶茶二十文,不够喝还能添,慢用。” 他一靠近,就闻见卤猪肉的香气,顿时口水直流,心想这二人八成是有钱人,嘴一张,就把一壶十文的茶水给提高到二十文了。 秦扶清道:“我刚从前面过来,那边茶铺一壶茶不过七八文,怎的你家茶水这般贵?” 赵鹏道:“这,那算了,那你就给十五文吧……” 秦扶清打量着赵鹏,他应该是附近的村民,看皮肤和穿着能看出来,虎口粗糙有印记,眼神飘而不定,不像练家子,应该是握镰刀磨出来的。 他笑笑道:“好,敢问大哥姓什么?” “我姓赵,叫赵鹏,你们是打哪来的,要干啥去?” 秦扶清把馒头掰开,把卤肉夹到馒头里,一咬一大口,吃噎了就啜口茶水。 赵鹏坐在不远处,馋的直流口水。 秦扶清拱手,礼貌道:“我是安溪县青牛村的读书人,名叫秦扶清,此行是要去青州的望岳书院。” “读书人?哎哟,我就说这周身的气势不像一般人,你既然是读书人,不在家中好好读书,去那望岳书院做什么?” 秦行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家少爷可是秀才公!你难道没听过秦扶清的大名?” “秀才?这位少爷竟是秀才?” 赵鹏看秦扶清的眼神惊讶不已,他是附近筋竹岭的百姓,因常年要管着这山岭之中的驿站,服役是常有的事。见得人多了,也比一般乡民多些见识。读书人身份尊贵,他见过不少赶考的秀才,也曾接待过举人老爷,可这般年轻的秀才,还真是闻所未闻啊! “秦行,”秦扶清止住随从的话头,虽说他早定下刷名声的打算,可这会儿都说出自个名字,人家却不曾听过,还真是有些尴尬。 “哦哦!”秦行了然,赶紧换了个话题,“我们去青州,打算往北走,你可知过了金川江要从哪走?” “要去岐山县吧?” “你知道路,难道也曾去过岐山吗?” “那倒没有,只是本地常有人到岐山走商,知道一些。” 秦行了然,认真请教赵鹏道:“那你可知这一路上是否安全?” 赵鹏笑道:“安全肯定是没什么问题,不曾听人说这一路有什么山棚贼匪的,不过你们二人在外行走,还是要当心些,万一有那些个不长眼的人看你们年纪小,说不定将你们骗了去。” 秦扶清忍俊不禁,这人怎么又实诚又有心眼的。赵鹏刚刚不就多要了几文茶水钱吗? 他一笑,赵鹏也反应过来有些心虚的尴尬,起来搓搓手:“再给你们添些茶吧?” 秦扶清道:“不用,赵大哥可用过饭了?坐着陪我们一起吃,再多说些你知道的事情吧。” “我,我用过了,你们还想听啥,我说就是。”赵鹏瞥一眼肉,很快又转过眼睛,不去看它。 “坐吧,家里人给做的多,今日吃不完放到明日就坏了。” “不用,真不用……” “坐。” 秦扶清斩钉截铁,赵鹏下意识就坐了下来,心道秀才公就是秀才公,说话都格外有气势些。 既然都坐下了,吃点白馒头夹肉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秦扶清在此待了小半个时辰,赵鹏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连这附近有什么山什么庙都说出来了。 既然要走访名山大川,游历人间,秦扶清自然不想急急躁躁地直奔目的地而去。 他们吃罢饭,收拾好东西,掏出十五文钱递给赵鹏,赵鹏并没拒绝,只是把他们往远处送了送。 再往前走就是筋竹岭,过了筋竹岭他们就得寻个住处暂且住一晚,不然就要露宿野外了。 走出几百米远后,秦行哼笑道:“这人真是鬼精鬼精的,说他心眼多吧,他人又怪老实。” 刚吃过饭,秦扶清慢悠悠地溜达着,信步闲庭般悠闲自在。 “咱们这一路还长着呢,多走走,多看看。人在一片地方待久了,总觉得周边所见就是天,难免局限。” “少爷,所以你才非要出门游学?” 秦扶清沉思片刻,斟酌会语言,才道:“有一部分这个原因。” “除了这,还为了什么呢?”秦行也能识字读书了,可他还是不懂少爷的想法。 “为了拓展生命的宽度吧,”秦扶清道。 秦行愈发不理解:“什么意思?” 秦扶清笑了笑,没再说话。他心念一动,趁机打开脑中面板。 姓名:秦扶清 性别:男 年龄:十三岁 健康度:98 名声:307(初出茅庐) 技能查询:捡柴4、喂鸡3、书法4、绘画4、射箭3、教习5…… 好感度查询 秦扶清的面板并非一成不变,比起小时候,他如今的面板多了一个名声版块,而名声的提高会影响与人初始交往的好感度。 就比如他刚刚认识赵鹏,自报家门就是为了提高名声。 当然,游学不仅为了提高名声,秦扶清也想从繁忙的事务中抽出时间来,与自己独处。 关闭面板,秦扶清欣赏附近美景。筋竹岭附近有很多矮松,虬曲蜿蜒,树根苍劲,叶绿秀美。 二世为人,上辈子没做到的事情,这辈子他都想弥补回来。做够了完美的秦扶清,他也想肆意潇洒一回。 当晚,主仆二人借住在筋竹岭村中村正家中,村正年纪比秦木桥小几岁,头发花白,在村中颇有威信。 他家中儿孙绕膝,却无一人识字,只因筋竹岭地处偏僻,想出去都要走不少山路,哪有钱财送孩子读书去呢。 秦扶清自言是安溪县青牛村的秀才,若他想让家中孙儿读书,他可写信一封,让孩子寄住在村学里求学。 老村正家境还算殷实,送个孩子读书应该不算太难。 奈何老者压根不信秦扶清这番话,什么秀才,哪有这么年轻的秀才? 秦扶清无奈,在他家中住一晚,教孩子几个字,第二日要走时,还是在桌上留了一张纸。 若老村正真有心,带着这张信纸去青牛村,说不定能有些造化。 七月,山中天气多变,从筋竹岭离开没多久,突然下起雨来。 秦行赶紧掏出油纸伞,一人一把,给长耳也撑着,在山间小路上艰难前行,寻找避雨的地方。 终于找到一处庙宇,庙门口还有香火痕迹,应该是附近村民供奉的。 二人一驴躲进庙中,山与水似乎融为一体,诸天万物变得迷蒙似幻梦,好像只有这朱漆斑驳的古庙独留天地之间。 “这鬼天气,怎的说下就下起来了?”被雨水淋得半湿,秦行难免抱怨起来。 秦扶清道:“山中天气本就多变,看来咱们一时半会走不了了。四处看看,这里应该能找到柴火。” 不消片刻,秦扶清就找到一小堆干柴,取出火折子引燃柴火,又用几根木棍互相抵着撑出放衣服的架子来。 二人褪去身上湿衣,围坐在火堆前。 山里本就比别处要凉快,一下雨,简直就跟进入秋天一样,冷飕飕的。 在庙里待不到一炷香时间,突地听到外头有人叫喊:“前面有个庙,快些进去避避雨!” 还夹杂着几声凄惨的厉叫,叫的怪吓人。 秦行连忙挡在秦扶清前面,“少爷,你在这儿待着,我去看看。” 秦扶清拉住他道:“不要生事。” 一伙狼狈的书生推开庙门,立马叫道:“太好了!这里有人!” 书生们鱼贯而入,俩小厮跟着进来,身上还背着一个受伤的男人,只见他浑身是泥,一条腿软嗒嗒地垂着,嘴里不断哀叫着。 “原来也是位读书人,敢问兄台如何称呼?”为首的书生面露激动,上前与秦扶清打招呼。 秦扶清拱手道:“秦扶清,你们这是怎么了?快先把他放到火堆旁暖暖吧。” 受伤的那人流血又淋雨,嘴唇都变成青紫色了。 书生们手忙脚乱地照做,等把受伤的同伴安顿好,又搬来些干柴把火堆烧旺一些,这才讲起今日之遭遇。 他们是吉川县县学的读书人,今日本是来山中访景寻幽,谁知道刚走没多久,山里又是起雾又是下雨。 摔伤那人叫赵根吉,踩着一块滑湿的青苔,不幸扭伤滚落到山沟里,他们费大劲把人给救上来,奈何雨一直不停,无法下山,在山里跟无头苍蝇一样,总算看见一处庙宇,这才莽了过来。 秦扶清也说出自己的身份,得知他是秀才,几人一时都把不幸的遭遇给抛却脑后了,十分艳羡佩服。 和苏木在一起久了,耳濡目染,秦扶清也算是略懂岐黄之术。他稍微检查了赵根吉的伤势,没有骨折,就是扭伤错位,右脚肿的像气蛤蟆。那些血是滚到山沟里时被锋利碎石划伤的。 “秦行,把箧笥里带的酒拿出来。” 为首的书生不明所以,道:“秦兄,这时候喝酒不好吧?” 秦扶清一头黑线,倒出些许酒给赵根吉清洗伤口,撒上苏木给他准备的止血药粉,简单包扎。 陈烁尴尬一笑:“原来是这样,秦兄真不愧是少年英才,真是厉害,莫非你还学过岐黄之术?” 秦扶清笑道:“读书人不都是逮着什么书就读什么书么?略通一二罢了。” 赵根吉睡着了,看样子一时半会死不了。 几个跳脱的书生感慨今日出门遇贵人,得知秦扶清也是出门游学的,更是惺惺相惜。 “我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咱们来作诗吧?” “陈兄好主意!” “不如就让秦兄先来,也好让咱们看一看少年英才的风采!” “好!” 庙宇里气氛昂然,丝毫没方才的低落之感。 秦扶清年纪最小,却陡然生出一种老成情绪,这些读书人,怕不是把脑壳给读坏了吧? “我就不了吧,你们来就行。” “哎,别呀,秦兄莫非是看不起我们?” 末了,秦扶清从火堆取出一根未燃尽的柴火,在墙前立身,写下一首五言诗: “山中有古庙,静立白云间。涎香传幽处,禅心自淡然。” 第193章 游学(二) 此诗一出,众人才信他秀才身份,一人轮做一首诗,佳句么,没有,消磨时间倒挺快。 约摸一个时辰过去,云消雾散,彩彻区明,天地陡然一新,竟然又出了太阳。 外头山路依旧泥泞不好走,几人惦记赵根吉的伤势,着急下山,秦扶清好人做到底,贡献出毛驴出来,背人下山。 山岭里回荡着长耳脖颈上挂的铜铃声响,书生们一路叽叽喳喳,瞧着无忧无虑的,反倒比秦扶清这个真正的少年人还多些少年意气。 王安石有一首诗,倒十分符合秦扶清的心境。 “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王安石一生惊才绝艳,权倾一时,临到头来,竟叹道下辈子宁愿生在盛世,做个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欢喜一生。 秦扶清比起王安石虽差的远,可两世为人,难免思虑过重,从小到大,可谓是步步为营,处处谋划。并非不快乐,只是时间久了,就像是披上一层皮,想要脱下来也难了。 将陈烁一行人送到山下村落之中,赵根吉面色红润,嘴唇干燥起皮,一摸额头,滚烫。 陈烁焦急万分,出门这主意是他出的,万一赵根吉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秦兄,你们可急着赶路?若是不急,可否能再帮个忙,把我们送到县里松鹤堂去可好?” 秦扶清自然应下:“不急,自管带路。” 长耳是头健壮的公驴,秦扶清决定要游学时,阿爷就将照顾他的重任托付给了长耳,上好的草料不要钱似的喂给它,三天两头给它刷毛,养的膘肥体壮。 只是驴子一走快,这几个孱弱的书生就有些跟不上了,或快走或慢跑,不出一炷香时间,呼吸如同拉风箱。 “不,不行了,我快不行了。” 秦扶清善解人意地道:“不然你们在后面慢慢赶路,我带人先去医馆如何?” “这,”几个书生面面相觑,随后一口应下:“好!麻烦秦兄了,我们定会快快赶去的。” 没有他们拖后腿,秦扶清和秦行的速度又加快了些。 秦行赞叹道:“少爷说的果然对,读书人也得锻炼身体,不然真不行啊。” 他们进了城,没怎么费工夫就打听到松鹤堂,秦行把赵根吉背进去,叫道:“可有大夫在?快来看看这个书生,他从山上跌下来了!” 一番话,愣是叫药堂里的人都看出来:“谁家的书生,怎的又跑山上去了?” “来了来了,快把人放床上,”一位身穿蓝色布衣的中年男子掀开门帘,一边擦着手上的水,脚步匆忙地过来,“摔到哪了?” 这人年纪也不大,两撇山羊胡,身形消瘦,经过时带起的风里都有一股草药味,看起来仙风道骨的。 秦扶清指着赵根吉的腿道:“脚踝扭伤,大腿遭石头划伤,还淋了雨,发烧了。” 陆弘先探赵根吉额头,然后看他脚踝,随后叫人放下门帘,掀开衣服,褪下赵根吉的中衣后,看见包扎好的伤来。 他解开手帕,只见划开的伤口狰狞翻开露着血肉,秦行被这一幕吓得捂住眼睛,秦扶清无动于衷,甚至好奇眼前这大夫会怎么评价他的包扎。 “哟,还知道止血,这是什么药粉?你给包扎的?” “是我,药粉是我朋友给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陆弘撮起伤口旁的一点药粉,闻一闻,舔一舔,回味道:“白及,蒲黄,仙鹤草……不错,都是些止血的药草,药很好,就是包扎的有点烂。” 他拆下手帕,有小童端来清水,他先清洗创口,一旁还有针线放着。 秦扶清问道:“不用消毒杀菌吗?” “他还中毒了?”陆弘诧异地问道。 秦扶清“啊”了一声,换个法子问道:“我是说,如果用清水洗伤口,难道不会让伤口溃烂吗?” “公子误会了,这并非清水,而是盐水,我师傅可是随军做过军医的,怎能不知道治外伤不可用清水?”小童解释道。 陆弘也笑:“原来你是说这个,消毒杀菌的说法也怪有意思。” 古人看不见细菌,但也能从经验中汲取教训,比如处理外伤要清洗,防止伤口溃烂,他们通常用一些抗菌消炎的草药来处理外伤。除此之外,古人还知道污秽之物能使伤口难以愈合,比如攻城时浇金汁等。 但这其中原因,又很难说的明白。 陆弘没有多问,烧过针后开始缝合外伤,秦扶清也在想,他都把玻璃烧出来了,是不是能试着做显微镜了? 当初教给舅舅简单的杂交育种之法,舅舅就像是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一样,研究得不亦乐乎,如今也颇有心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创造出一个奇迹。 若是能把显微镜给倒腾出来,让苏木见识一下微观世界,他懂得医术,又能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呢? 手搓显微镜最关键的点就在于做出凸透镜,看来可以尝试一下。 秦扶清对陆弘从军的事很感兴趣,不免多问几句。 陆弘倒是爽朗,笑道先前筋竹岭山中多野兽,吉川县县令广发英雄贴,招能打虎的能人,杀死一只老虎赏银百两。那段时间好多猎户来到吉川县,有人尝到甜头,有人则被猛虎打的不能自理。 运气好的,还能活下来被人送到他这松鹤堂,运气不好的,直接喂老虎的。 山里老虎吃多人,就跟成精了似的,猎户来了一拨又一拨,输多赢少,狼狈不堪。 那些老虎尝到吃人的甜头,也不甘心留在山中,经常下山到村落里扰人清闲。 不得已,只能请附近驻军来猎虎。 陆弘因医术高超,便被军队招去,做了三个月军医。 回来后也算镀金了,说出去也能给药堂招揽些生意。 仔细算来,上次大规模猎虎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秦扶清了然,他就说巴陵地处偏远,也从未听闻战事,怎么就碰到个随军的大夫。 原来如此。 重新给赵根吉包扎好伤口,陆弘摸着他扭伤的脚踝,好像就随便摸了摸,便道:“好了。” “好了?这么快?” “不快,还要再针灸,不然好不透彻,日后一到阴雨天,保准还疼。” 陆弘会的挺多,他祖上世代从医,到他这代都已经是第五代了,家中兄弟都是从医的,姐妹们也都会些岐黄之术。 不过为了讨生活,大家各自散开,很少都在一块地方。 秦扶清与他聊起天,说起自己是从安溪县出来游学的读书人,陆弘先是惊讶他年纪之小就出来游学,随后又道:“我一个姑姑就嫁到安溪县了,算起来也有一二十年未曾见过面。一二十年前,我比你大八九岁,也曾外出采过草药。这老天爷啊,就跟家里的大长辈似的,少有偏心,有些地方长出来的药草,总比别处好些,现在想想那次出远门,还觉得似在昨日。” 陆弘赞赏地拍拍秦扶清的肩膀,“等着我,我这儿也有些好用的伤药,你且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秦扶清收下他的好意,本要付钱,陆弘却道:“不值几个钱,我巴不得你用不上,日后有缘再见,你可要好好给我讲讲路上的事情。” “既然如此,我也有礼物送给陆大夫,山高水长,总有再见之时。” 赵根吉伤势稳定下来,他本就是吉川县人士,药堂里有人认得他,已经回去告诉他家中人了。 秦扶清也不必在此等待,收拾好行囊,与陆弘告别,牵着长耳带着随从便离开此地。 从吉川县向北再走一二十里,便是金川江渡口。二人走大半个时辰,穿过一片森林,还未看见金川江,便听到奔腾的江水溅起的声音,如骏马嘶吼。再向前走,路上便多了些许行人,背着行囊,带着斗笠,牵着驴马,竟都是要过江的。 过江之人多是商人,也有僧人道士,待靠近渡口后,人群熙攘,渡口并未见到船只。只见一个身穿蓑衣的中年男子声嘶力竭地吼着:“此处不能渡江,正是汛期,风急浪大,想过江需先坐船到宣城,那里水流平稳,适合渡江。” 人群纷扰,有人出声道:“船家,就不能在此等汛期过去吗?” “那你在此地等吧,起码要等半个月呢!” 立马有明智的人问道:“船家,去宣城要坐几天船?多少银钱?” “咱们顺流而下,一日三百里,跑的比骏马还快,最快两天就能抵达宣城,至于船费嘛,一人三百文钱,驴马与人等价,不讲价!” “这么贵!若是直接渡江,不才收二十文钱?” “汛期啊,我们也没办法,实在不行,你们走陆路,绕的更远!” 秦扶清在人群后,也看出这船家有坐地涨价之气势,奈何这人群之中有人急着赶路,耽搁一天便误一天银钱,仔细算来,还是掏钱坐船去下游渡江划算。 可看着湍急的江流,众人不免心中犯怵。 “掏钱坐船没什么问题,只是你这船可能经得起风吹浪打?” 那船家咧嘴一笑:“嘿,你这话问的话。你若是信不过我,且去附近水邬打听打听我江中银鱼的名头,我娘生我那天就在船上,我还没落地呢,我爹划着船先吃了十八九个比山还高的浪头。任谁都说我天生是吃水上这碗饭的,你们若是不信,且看我给你们露一手!” 他说罢,把头上斗笠扔到一旁,褪去上身汗衫,连裤子都脱的一干二净,赤条条的,二话不说,如银鱼般蹿进湍急的水流之中。 这般急的江水,还不知里面有多少漩涡,别说人了,丢根木头进去都能卷到水底半天浮不起来。 有人吓得大叫:“他跳进去了!要出人命了!” 不远处还有看热闹的船家,在那笑道:“这夯货,迟早死在他自己手里头!” 秦扶清看得津津有味,他就说出来走走是好事,在家哪能天天看到这般多有意思的人呢。 众人在江边围观,替船家捏一把冷汗。 下一秒,那人从混浊的江水中露出头来,露齿一笑:“接着!” 说罢,一条闪烁着银光的白条鱼被扔上岸。 那船家也手脚并用爬上来,一边套衣服一边道:“这回信了我的本事吧,你们要赶时间渡江,非坐我的船不可!要坐的赶紧交钱,一会就出发,都赶紧的!” “少爷,要不咱们还是等等吧。”秦行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胆大的人,他倒是会凫水,可在这江中浪打浪游个来回,就跟调戏阎王爷一样,真怕有去无回。 江边等的人挺多,真交钱上船的还是少,大多数人都在观望等待。 船家也不着急,从河边捋了草绳穿过鱼口将鱼身弓起绑住,又吆喝道:“三百文钱,船上各种鱼管够!包你们都没吃过!” 正打算交钱的和尚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不吃荤腥。” 船家尴尬笑道:“莫急莫急,还有白粥可喝。” “一、二、三……已经有四个人了,再来四个人,咱们就发船!” 他说着,跳上船把鱼挂在船尾垂在水中,又回来要解栓船的缰绳。 秦扶清走上前道:“二人一驴,可能上船?” 那船家仰头看他,“小孩可有钱?” “有,没钱怎么会来问价?” “那肯定能上船啊!”船家把绳子拧几圈攥手里,看清长耳的体格后:“嗬,这么壮的驴?乖不乖?” “还算听话。” “那就上来吧,给一两银,我就不收第八个人了,你这驴子实在占地方,如何?” 秦扶清打量一下长耳,想了想,觉得也不算太过分。 秦行心疼地掏出一两银递给船家,“给你,可千万要将我们平安送到啊!” 他们二人一驴上了船,船家便解开绳索,跳上船,不消片刻,船体晃动,长耳被安顿在船尾,乖乖卧在船舱里,显然有些慌乱,嘶鸣着寻找主人的安慰,秦扶清坐在一旁,给它顺毛。 “乖长耳,不怕不怕。” 这时,船上一布衣书生笑道:“这三百文不白花,未来两日都有孙楚声做伴,也能聊以慰藉,大伙说是不是?” 第194章 夜航船(一) 加上船家,这船上共有八人一驴,谁知道都是从哪来的,互相都不认识,从吉川县到宣城,顺流而下坐船也要一两日功夫,若彼此之间不言不语,那也挺无聊的。 布衣书生率先说话,船家立马接话道:“你们认识?” “并不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他叫孙楚声?” 布衣书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船家摸不着头脑。不过眼见着前面要拐弯,他也没心情再问其他,连忙大喊一声:“坐稳了——” 众人慌忙抓住身边一切能稳住身形的东西,秦扶清抱住长耳,秦行把他护在身下。 这一叶扁舟在这江水之中受尽折磨,时而向前,时而冲天,时而拐弯,时而侧倾,且没个尽头。 秦扶清心头涌起后悔的心思,他不该什么都想尝试的,老天爷,这要是真翻船了,怕是九条命的猫也难活吧? 没后悔多久,下一秒一个更高更急的浪从船后追来,船家不急反笑,他摇着杵,好似人船一体,心意一动,船指哪到哪,莫说一个浪,就是七八个浪来了又走,在他摇船技术下也都是小儿科。 回头一看,船舱里平日有头有脸的人,甭管是有钱还是有地位,全都像是晕头鸭子,一会儿往北撞一会儿往南摔的,好不狼狈! 船家嘲讽的笑声也被船周啸急的风声给淹没,也不知过了多久,两岸青山遮天蔽日,水流也没那么急了,船速这才稍微慢了下来。 “呕……” 方才如同玩激流勇进,又像是在玩云霄飞车,大家集中注意力,十分紧张,反而没有翻江倒海的想法。 一停下来,好几人不约而同地扑向船头船尾,寻个好位置做胃部清理大师。 呕吐声不绝于耳,秦扶清本想忍,奈何这声音太诱人,他也忍不住,找个空位置吐了个痛快。 直到胃里啥都没了,晕胀的大脑才勉强找回一丝神志。 长耳“呃呃”地叫着,显然也十分不适应。 船舱里人横七竖八地躺着,连坐起的劲头都没了,秦扶清勉强从包袱里找出一把豆饲料,喂给长耳。 那船家收了船桨,两手撑着船,遮住光亮,呵呵笑道:“接下来咱们还要共处两日呢,鄙人张胜,在这儿划船都有十几载了,你们尽管放心,包给你们平安送到宣城!” “你,你这人……”布衣书生八成没说过什么脏话,指着张胜的手都在抖,嘴唇也在发颤,愣是没骂出来。 张胜又哈哈大笑,跨进来把布衣书生的手握住,顺势帮他收回去,又撸一把驴耳朵,亲昵问道:“你和这小少爷认识啊?” 布衣书生憋屈道:“不认识!” “不认得你怎么知道他叫孙楚声?” “下里巴人!” “你们都是下里巴的人?老乡?” 秦扶清没忍住,被这年轻船家给逗笑出了声音。 瞧瞧,这就是超绝钝感力。都挨骂了还能跟人家聊的有来有回呢。 “船家,船不用管吗?” “不用,这条路我熟的很,闭着眼都能走。一会儿到前面我就下网捕鱼给你们吃,你们刚吐完,鱼儿吃的正兴,估计你们也不想吃这附近的鱼吧?” 秦扶清眼角含笑道:“那就好,你误会了,我们并不认识,我姓秦,名叫秦扶清,这是我的随从,秦行。” “哦~那谁是孙楚声?” 其他人还在缓神呢,耷拉着眼睛,都不搭理他。 秦扶清道:“孙楚声并非人名,而是指代驴叫。孙楚是西晋时期的一个读书人,他恃才傲物,唯独敬佩一个叫王济的人,王济去世时,孙楚前去吊丧,宾客皆垂泪哭丧,孙楚哭罢,对王济遗体道:‘你生前喜欢听我学驴叫,我现在再给你叫几声吧。’此后驴就有了孙楚声这个雅号。方才这位文士,就是在说笑话。” “小孩,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和他这种大字不识一个的夯汉有什么可说的?”布衣书生一甩袖子,显然还在气船家戏弄他们的行为。 张胜箕坐在那,丝毫不把文士的轻蔑放在心上:“哼,上了我的船反倒看不起我,你们这些读书人,才叫人看不起呢!”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紧张,莫非是遇见黑心船家,要威胁他们交出钱财,不给就扔下船不成? 这茫茫江波,连个鬼影都瞧不见,只剩他们几人,张胜凫水的技术出神入化,若真是如此,他们可算是遭灾了! 被众人齐刷刷盯着,张胜也意识到不对,连忙摆手笑道:“莫要紧张,莫要害怕,你们看我这张嘴!真是没个把门的,算了,我一个糙人,本就与你们不是一路的,我出去打些鱼来做饭,你们再休息休息!” 他说罢,起身从船舱里离开,末了将茅草帘放下。只剩船舱内众人面面相觑。 靠船尾的人扒开席子往外看,见张胜从竹竿上取下渔网,站在船尾撒网打鱼,不像有假。回头对众人说道:“诸位,咱们不会上了贼船吧?” 布衣书生明显有些慌乱,抱紧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袱:“不会吧?” “要不然怎么就他一个接人的船家?方才还故意使坏心,将咱们摇的七荤八素,说不定就等晚上天黑,逼咱们交出买命钱呢!” “阿弥陀佛,施主不要自己吓自己,贫僧见船家并非坏人。” “和尚看谁都是好人,今晚咱们得多注意些,晚些睡,咱们人多,总不能怕他一个吧?” 七人中,一个布衣书生,两个和尚一大一小,还有一个道士,两个普通中年人,还有秦扶清主仆二人,他们三言两语敲定好今晚注意事项,隔着一层帘子,已然把外头划船的张胜当成坏人。 秦行也有些紧张,小声对秦扶清道:“少爷,是得提防些,今晚我不睡了,咱们还吃他烧的饭吗?” 秦扶清沉思片刻,点头道:“先如此吧,我出去看看。” 他起身,从船舱出去,布衣书生还想拦他,秦扶清主意大,只道:“我出去看着他,也防止他在饭菜里动手脚,能忍住不睡觉,难道还能忍两天不吃饭吗?” 布衣书生想想也是这个理,便由他去了。 王勃在《滕王阁序》中作:“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句,流传千年,为绝佳名句。 秦扶清陡然一见船外的景色,脑海里想到的便是这句话。天边的夕阳快要从青山上落下去了,最后的金芒照射在江水之上,两岸悬崖峭壁,长满翠绿的树,藤蔓间似有猿猴跳跃,惊动倦鸟归巢,在天边划过一道黑色的长线。 远方天与水相接,半江瑟瑟半江红,不远处有高高拱起的峭壁,为绿色点缀,下方江面升起淡淡的雾气,绝美不似人间。 秦扶清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眼前景色美不胜收,是他从未见过的角度,如今竟然能身临其境,如此想着,心境倒也开阔不少。 张胜接连叫了几声:“小孩?小少爷?”都不见秦扶清回他,只顾着看景色去了,摇头笑道:“我看是小糊涂鬼吧!” 他哼唱起江边两岸人家都会的歌谣,清亮的嗓音像是雨打密林,又像是重击的缶落下,惹得地面的灰尘都跟着颤动。 “嘿———” 秦扶清被山歌惊醒,见渔网在半空摆圆,轻轻落到水中,细密无声,隐去踪迹,不消片刻,便见水下有黑鱼汇集此处。 张胜嘹亮的歌声也吓不跑这些鱼儿,待它们吃的肚儿浑圆,竟不知危险在即,张胜陡然开始收网。 网中鱼惊慌地挣扎,可惜为时已晚。张胜叫道:“小书生,快来搭把手。” 秦扶清忙去同他一起拉网,只觉得网兜子沉甸甸的,不知该有多少鱼。 待网拉的靠近船边,张胜欢呼着道:“运气不错,竟有几条大鱼!” 他手速极快地从网兜中把鱼儿给捞出来,“这几条是抗浪鱼,一年到头只有这个时期吃的最好吃,你们运气不错,能吃到,离了这条船,就是皇帝神仙也难尝到!” 船上有八个人,他捉出来约摸五条鱼,个头都挺大。 其他的鱼儿全都放回江水之中。 “吃也吃不完,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再捞便是!” 打鱼时,两个商人和布衣书生都好奇出来围观,见到那抗浪鱼,其中一商人兴奋道:“这鱼味道极其鲜美,在徽香楼里可是一条难求。我听人说,单是一条就能卖到几百文钱呢!” 张胜哼道:“你们花几百文吃的还是死鱼,哪有今日花百文钱坐我的船赶路,还能吃两天鱼值得呢?” “且瞧好了,我这烧鱼的本事也是天生的,概不外传,离了这条江,没我这条船,就是想吃也吃不到咯!” “那是那是,船家快给我们露一手,也让我们见见世面!” 到底还是商人丢得下面子,不消片刻,就与张胜攀谈起来。 布衣书生有些许不屑,在一旁斜着眼看他们聊天。 秦扶清站在一旁,扶着舱门,等张胜开始杀鱼,手起刀落,开膛破肚,布衣书生脸色就不妙了,连忙回到船舱中去,还念叨着:“君子远庖厨。” 俩和尚叹道:“阿弥陀佛。”垂下头给鱼儿诵念往生经。 道士站在船头,也在欣赏景色。 有商人盯着张胜,秦扶清便拉上秦行到船头欣赏美景,没过一会儿,船尾升起炉子,烟火气飘在江面上,天色渐渐阴沉,直至黯淡,周围的景色像是蒙上一层黑纱布,叫人看不真切。 可那鱼儿的香气却做不得假。秦扶清只觉得自己口齿生津,咽都来不及咽。 “开饭咯!”一声悠长的吆喝声划破静谧的江面。 江风萧瑟,景也凄凉,秦扶清等人回到船舱,看见炉火绽起的火光,才觉得远离了外头的寒意。 张胜烧的鱼粥。米是粮店里买的最劣等的米,碎成一小半一小半的,用来煮粥,烂的快。没多久就咕嘟咕嘟泛出原始的米香,先给俩和尚捞一碗清粥。 张胜问道士:“居士可要吃素?” 道士笑道:“修道之人不讲究这些,吃鱼,吃鱼就好!” 和尚端着白米粥到一旁,从行囊里掏出干粮,也都是素的,坐的离他们远一些。 接着就是吃荤之人的盛宴了。 张胜不仅开船凫水的本事高,这片鱼的本事也不小,将几条抗浪鱼去鳞褪骨后,把鱼肉片成薄如蝉丝的片状,鱼生似蝉翼一般,透明且无血丝,丢进滚烫的米粥锅中,再粗粗地撒上一些盐巴,没有其他调料品,船上也没葱姜之类的去腥之物。 鱼肉落入锅中,几个数就被烫熟卷起,张胜急忙用东西垫着,把锅端走,下面垫个东西,放在船尾,招呼众人坐下分粥来喝。 “都赶紧坐,别客气!” 秦扶清坐在靠近船舷的部位,秦行坐在他一旁,几人团团坐下,只觉得被这鱼粥给勾走了魂。 等热粥入口,鱼片从喉管划下,秦扶清终于确定,这险没白冒。 叫他怎么形容这顿饭呢,若没有前面清空肠胃的环节,想来这粥还有些寡淡。可肠胃已经空空如也,嘴里淡出鸟来。再尝这生滚鱼粥,颇有种饿得久了,吃啥都是香之感。 粗盐糙米没法掩盖抗浪鱼的鲜美,这等好鱼若是加了太多调料,反而掩盖其优势,只有配着这江中景,天上星,山中风,这顿饭才算百分百完成。 秦扶清接连喝了三碗鱼粥,其他人也没少吃,六人将这一大锅粥全吃完,仍然意犹未尽。 可逮的鱼都已经吃完,还想吃,还要再逮。不过他们在江上,逮鱼不算难事,只是麻烦张胜一些。 布衣书生面露褚色,揉揉肚子道:“船家,不如再捉网鱼吧?” 张胜正在收拾碗筷,闻言立马拒绝:“不可不可,你们这些过路人,不懂得船上的规矩。你自个往水里瞧一瞧,哪有夜间捕鱼的道理?” 众人好奇,便往两侧江水中望去,只见一片幽黑,下面江水像是没有底,望不到深处,可又莫名觉得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游动,在盯着他们…… 布衣书生怪叫一声,吓得毛骨悚然,手忙脚乱地往船舱中爬,哪敢再提捕鱼一事。 众人进到狭小的船舱,才觉得找回一些安全感。 张胜用江水洗刷完碗筷锅盆,掀开船帘对众人道:“趁夜航船,你们尽管睡觉,若有三急呢,就到船尾办,莫要在船舱里拉撒,若是污了我吃饭的家伙,可是要赔钱的!” 布衣书生忙摆手不语,他宁愿憋死,也不敢到船边解决了。 那幽景,只消看一眼就让人受不了,今夜,只怕要彻夜难眠咯! 第195章 夜航船(二) 遭张胜吓那么一遭,众人睡也睡不安生,又怕他是黑心船家,半夜趁他们睡着偷偷挖了心肝做下酒菜,布衣书生便叫张胜点燃一盏纸糊的竹灯放在船里。 昏黄的烛光随着船儿飘摇跟着晃荡,听得外头鸟鸣猿啸,属实奇异诡谲。 秦行拉着长耳到船尾解决了下生理需求,在船板待了片刻,秦扶清把二人的行囊垫在脑后,找角落里窝下。 长耳回来后,乖乖卧在一旁嚼啊嚼的,秦行扯着它的长耳朵叮嘱道:“驴也有三急,你要是急,你就叫两声,我带你去外头解决,可千万别拉撒在船里。” 长耳扬起脖子“呃呃”叫唤两声,舌头一卷,从秦行手里卷走饲料,吃的津津有味。 按理说陆上牲畜最依赖直觉,坐船如此摇晃也该不适应。可今日长耳卧在船里,倒比人还淡定,也没见它有啥不良反应。 更别说它体格健壮,既不乱拉也不乱叫,众人都看的津津有味。 一商人道:“这般通人性的驴,肯定下了血本养大的,寻常人家养驴,拉磨犁地使唤,草料却不舍得给好的。等到驴老了,又遭人剥皮放血,哪舍得养成这样?小书生,你说可是如此?” 秦扶清半靠在长耳身后,闻言笑了笑,“这驴是我阿爷精心照料的,确实费了不少心思。” 布衣书生也是读书人,年纪比秦扶清大,约摸三十多岁,为了区分他和秦扶清,众人叫他“文士”,叫秦扶清为“小书生”。 布衣书生道:“说话就说话,说什么剥皮放血,好不吓人!” 另一商人道:“你这读书人,怎么生了个鼠胆?” 布衣书生回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连圣贤都不谈论这些,我不谈还有错了?” “好好好,讲不过你。不过咱们这么多人,这夜也还长着,总不能大眼瞪小眼,什么都不谈吧?” “就是,那多没意思,肯定撑不到半夜就睡了!” 外头张胜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船,大多数时候都是顺着水流走,偶尔船偏了方向,他才划一划。 隔着茅草席,将里面众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扬声道:“你们就放心睡呗,有我在,保证不偏航!” 众人默默交换一个眼神,都没吭声。 他们不就是怕睡着遭人下黑手么。被张胜这么一劝,更不敢睡觉了。 常言道,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 漫漫长夜,来自天南地北,不同身份不同经历的人要在孤岛似的航船上一同度过两天,不趁机显摆自己,那就不叫人了。 布衣书生轻咳一声,连忙道:“既然都不想睡,不然咱们就说些趣味的故事,只要不那么吓人就行。” 商人一撇嘴:“你是读书人,我们就是俗人,说故事还能说得过你?” 道士盘卧而坐,此时插话道:“要不就讲讲身边多见趣事,也不论什么学问不学问的,消磨时间罢了。” “对对对,消磨时间嘛!”布衣书生举双手赞成。 “二位大师,你们怎么看?”道士问和尚。 年长些的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听着就行。” 既然如此,众人也不好逼迫他们,只剩下两个商人,一个文士,一个道士,还有秦扶清二人。 张胜在船外出声:“这个好,这个好。我载过不知多少人,天南地北的都有,一会儿若是你们还不尽兴,我也给你们讲几个!” 张胜都这么说了,大家便寻了好位置坐好。 文士道:“在下不才,不如就做这抛砖引玉的砖,图个乐子。” “好,先生请讲!”众人也给足书生面子。 “咳,你们可听说过谭王?” “可是先帝之六子谭王?” “不错,正是这位谭王。” 布衣书生一上来就开大招,开始讲起与谭王见面之始末,两个商人也是合格的捧哏,人一辈子能见到皇亲国戚的机会可不多,更何况他们这些普通人。 若是能攀上谭王这条粗腿,不说一辈子荣华富贵,也能是衣食无忧,财源滚滚来。 布衣书生被捧的忘乎所以,尽情地讲起谭王下江南之盛景,当地的官员倾尽财力,为谭王造了一处园子,园子里养的有美女佳人,有奇珍异兽,还有海外异宝。 “你们是不曾见过,那婆娑国的佳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一缕缕的,什么都能看见!” “咳,”眼看着话题要朝向男人们最爱的下三路而去,秦扶清觉得乏味的很,轻咳一声,提醒众人这还有个孩子。 这时候,年纪不大的好处就凸显出来了。 布衣书生及时醒悟道:“哈哈,下面就不说了,不说了。” 商人可惜极了,“怎么就不说了呢?” 可船上不止有少年,还有俩出家人呢。 于是只能止住话头,由两个商人接着讲。 被布衣书生开了个不好的头,俩商人讲的东西也都奔着下三路去。 其他人听得无语,外头的张胜听得嘎嘎直乐。 终于轮到秦扶清了,秦扶清面露无语之色。 “小兄弟,无碍,随便讲些什么都行,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布衣书生很体贴秦扶清,怕他是个毛头小子,还不了解这些风流逸事,在众人面前丢脸。 秦扶清稍微坐直些身子,对众人道:“我要讲的这则故事,是我从前在一本书上看来的,碰巧,也是在夜间航行的船只上发生的,今日献丑,讲与大家听一听,图个乐子。” “好,且讲吧。”布衣书生大度挥手道。 “一个读书人和一个僧人同坐夜航船,读书人高谈阔论,僧人敬畏不敢伸脚。后来僧人问读书人道:‘敢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读书人道:‘是两个人。’僧人又问,‘那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读书人道:‘自然是一个人啊。’” 秦扶清面无表情讲罢,布衣书生哈哈大笑道:“这书生,当真是白读圣贤书,尽学了乡间泥腿子吹牛说大话的本事!” “先生说的对,”秦扶清哼笑一声,道:“那僧人听罢,对读书人道:‘你要是这么说的话,且让我先伸伸脚’。” 布衣书生脸上的笑瞬间凝固,他与俩和尚对面而坐,位置狭小两腿不可屈伸,憋屈的难受,吹牛吹得兴起,难免挤占了和尚的坐卧空间。 这小子,在这提点他呢! “阿弥陀佛!”大和尚也不由得笑出声,捻动佛珠,慢慢道:“多谢小施主仗义执言。” 布衣书生把腿蜷缩回来,抱臂紧贴船舱坐着,十分憋屈。 秦扶清点头道:“我的故事讲完,轮到你们了。” 可这算什么有趣的故事呢?比商人和布衣书生讲的事还要无聊。俩和尚不参与进来,只剩道士和秦行还没讲,然而气氛已经陷入僵局。 就在这时,船尾摇橹的张胜道:“你们讲的一点意思都没!还是我来给你们讲吧!” “那感情好,船家在江上见过不少人,肯定有不少趣事,快些讲讲来听吧!”一商人捧场地道。 “那是,”张胜有些得意,摇头笑道:“不过我今日要讲的事可不是从别处听来的,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怪事,我平日少对他人提起,不过咱们这条船上有僧人有道士,你们懂得多,刚好也能替我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胜卖了回关子,勾起众人好奇心,这才道出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件怪事。 每年夏天都是金川江的汛期,十八壶口这段江水格外湍急,下面暗流密布,又有大大小小的礁石上百处,寻常船家并不敢汛期做生意。 张胜的爹就是个艄公,在金川江干了一辈子,最终还是没终了,有年船触到礁石,船毁人也亡,留下张胜孤儿寡母一大家子需要养活。 张胜那时十六岁,年轻气盛,一家老小七八张嘴等着吃喝,他娘收到爹出事的消息,一双眼都差点哭瞎。他为了贴补家用,从他娘那骗来他爹攒的银钱,重新买了艘船,子承父业,开始在金川江上渡人过河。 光靠拉人渡河,可养不活全家,张胜还学人在江上打鱼,打来的大鱼卖到集市去,一年到头下来,也能攒下些家底。 “那一日我起个大早,见江上有雾,就知拉不着客人,可既然都出门了,总不能空手回家去,便想着打几条鱼回家烧了吃也好。于是划着船出门,刚离岸我就后悔啊,你们不知道那雾有多厚,就像是羊奶一样,一米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不敢往远处划,也不知自己是在江中还是在哪,心一横,取了渔网往江里一撒!嘿!运气竟还不错,网到好几条大鱼,其中一条约有三尺长,足有半人高,从尾巴到胡须,都快赶上我六七岁的弟弟了!” “更奇怪的是啊,那鱼赤尾白肚青背,生的五彩斑斓,我心想赚了,有这条鱼,其他鱼再好我也不打,待回到岸上趁它活着去卖掉,肯定能挣不少银钱!” 张胜讲的唾沫齐飞,众人也听的十分有趣。 布衣书生已然忘记刚才的尴尬,好奇问道:“最后这条鱼卖了多少银钱?” 张胜哼笑,“卖钱?你别急,且听我继续往下讲!” 商人将茅席卷起用细绳绑了,众人与张胜在船里船外对上目光。 江面上明月高悬,江心澄澈,四周暗夜无声。 只听见张胜说话的声音:“说来奇怪,我记得我是往南划的船,并未拐过弯,等我捕完鱼想往回赶时,一直往北走,却怎么都够不着江边!当时我就害怕起来,也不知船是到哪里去了,也没个人影声音。最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轮着划,感觉该过去几个时辰了,也不见雾散的意思,当时我就想,完了,我若是再死在江上,我娘我几个弟弟妹妹,岂不是都要饿死?” 众人如临其境,不由得为张胜捏一把冷汗,秦扶清往船头稍微挪一些,总算能伸开腿了。坐船真不是人受的罪。 “那然后呢?你最后找到路了没?” “废话,没找到回家的路,我还能在这儿和你们说话?” 张胜哈哈大笑,接着道:“我累的不行,干脆收了船桨,从网兜里取条鱼熬粥来吃,吃完躺下呼呼大睡,想着等雾散再做打算。然后我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只黑背老鳖竟朝我作揖,说今日出行不慎落入我网中,烦请我饶他性命,日后必当报我救命大恩。” “这老鳖该不会就是那条大鱼吧?”秦行听到紧张之处,也深陷其中,连忙问道。 “正是!”张胜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众人不由得骇然,“你怎么就确定老鳖是大鱼?” “我醒来后,还记得这梦,当时也奇怪的很,可见四周雾气没有要散的意思,心里就打起鼓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就解了网兜,将那一网鱼全都放回江水了。” “说来也怪,将那些鱼放走没多久,雾就散了,更奇怪的是,你们可知我的船离岸边有多远吗?” “有多远?” “不过半尺而已!” “嗬!” 秦行惊恐地摸着胳膊,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么说,那老鳖果然是怪鱼托梦来了?” 张胜箕坐在船板上,笑眯眯的,“十有八九。” “船家,你该不会是说来诓骗我们的吧?” “哎,这叫我怎么证明真假?你们若是不信,我再说一下后来发生的事,说不定你们就信了。” “快讲快讲!” “不瞒你们,我这水性虽是天生的,可也不敢像今日这般带你们过十八壶口直奔宣城,这条水路上,你们还曾见过别的船家敢来吗?若不是有那灵鱼庇佑我,我怕是也不敢的!” 张胜自信极了:“别的我不敢说,在这金川江上,就没我张胜去不了的地方!” 众人听罢,不约而同地拍起手来,既是赞叹这故事的精彩,又是佩服张胜的口才。 张胜讲完这故事,明显拉近了与众人的距离。 俩和尚叹道:“善人有善报,张施主这是结下了天大的福缘。” 道士也讲:“这并非完全不可能,贫道之前也曾听过类似的事情。” 秦行则凑近秦扶清身边,小声问道:“少爷,你说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事吗?” 第196章 夜航船(三) 秦扶清真有些犯难,他是信还是不信呢? 若说不信,为何他会二世为人,身上还有个面板,可若是信,也从未听人说过仙人神鬼之事都是真实可见的。 倘若这世上真有飘渺的寻仙之道,若问秦扶清去还是不去,他想,可能他不会去刻意找寻,而是顺其自然,过好自己的一生。 所以选择如此,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对众人道:“我相信船家的话,因我也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布衣书生撇撇嘴:“你也遇到过奇人异事?” 秦扶清笑道:“正是。不过我不像船家这样好运气,未曾得到什么好处。” “讲讲罢,”道士催他。 “我是安溪县人士,小时候为了方便读书,在外祖家中借住。我外祖种了好多果树,杏啊梨啊都有,家中最大的一株杏树,陪伴了几辈人,是家里最大的收入来源。” “这棵老杏树有灵?” 秦扶清笑着摇头,“并非是它。我的小舅舅喜欢研究植物,从老杏树上折了一根枝,另养了两三年,长成一棵歪脖子杏树。就在我睡觉的窗外,那几根枝桠像是天然的床。我幼时顽皮,夏日时常脱去鞋袜,爬到小树上找个舒服姿势看书。那日蝉鸣不断,我困意上涌,便收了书,枕着双手在树上吹风小憩,然后就做了一个梦。” “你梦到了杏仙?她可是貌美女子?”一商人来了兴趣,连忙追问。 秦扶清哈哈大笑,“那可没有,我梦到一小童,不过三寸长,扎个冲天辫,穿着小肚兜,气呼呼地在我面前蹦来蹦去,边蹦边喊道:‘起来!起来!你太重了!’” 他说罢,顿时引燃众人的笑声,就连那俩和尚也跟着笑起来。 布衣书生更是笑得东倒西歪,也看出秦扶清是个促狭性子,何必跟一个少年计较什么呢? 众人七嘴八舌地讲起杏童的事,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又或许这世上真有诸种大家都不清楚的奇异之事,可若是真有灵啊仙啊妖的,为何百年老树没有显灵,为何移栽几年的小树却能有灵呢? 讨论半天也没讨论出来个结果,可大家的距离却拉近不少。 时间悄然过去,东方既白,众人原本不觉困意,可见这一晚上张胜都老实本分,不曾有什么动作,慢慢放下心去,各自找地方睡了。 “去去去,走开!” “呃呃呃!” 秦扶清并没有进入深度睡眠,意识晃悠悠的,听到声音后就醒了。 船舱里的人都还在睡,长耳还在身边卧着,却伸长脖子,往商人的方向凑近,用嘴巴拱着商人随身带的麻袋。 俩商人带的麻袋里装的是药材,说是相熟的药铺急用,花大价钱从吉川县购置的。 吉川县山岭多,常有采药人上山采药,卖与商人。 秦扶清以为是睡太久,长耳饿了,揉揉眼睛坐起身子,拉着缰绳把长耳给拉回来,“不好意思,它没弄坏你们的东西吧?” 商人用衣袖擦着长耳舔出来的口水,这畜牲,早在他醒之前不知舔了多久,麻袋都湿了! “无碍,一会儿他们醒来换换位置就行。” “好,真是不好意思了。” 秦扶清愧疚地道歉,佯装生气拍拍长耳的脸颊,小毛驴不知人情世故,还以为主人是在同它玩,伸出舌头在秦扶清手上舔了一口。 黏糊糊的口水沾满手心,秦扶清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船里的人陆续醒来,外头天色大亮,秦行也醒了:“少爷,怎么了?” “没事,我带长耳出去放松一会,顺便洗漱一下。” 秦扶清起身,把长耳给牵到船头,叫它不许乱动。接着蹲下身子,去够江水。 船离水面很近,一伸手就能够的到,秦扶清洗罢手,又从包袱里掏出青盐,细细地洗漱,把自己清洁一番。 刷完牙,秦扶清在手心放些青盐,凑到长耳嘴边:“吃吧,白日卧在船板上就行,到了宣城就不让你走水路了。” 这样小的船,对长耳来说十分憋闷。 牲畜也要吃盐,秦家喂长耳时往豆料里加盐已成习惯,吃适量的盐,能给牲畜补充体力,皮毛长的更好。 可出门在外没那拌饲料的条件,秦扶清就单独把盐倒出来喂给长耳。 平时一这样做,长耳总是很高兴,“呃呃”地叫唤着,一双大驴眼里都是欢喜的笑意。 谁知今日它嗅闻秦扶清手上的青盐后,竟然没有舔舐,反而自己走到船边,低头去喝江水。 秦扶清一时不明所以,把长耳拉起来,终于在它嘴边的毛发发现些许不对劲。 是盐。 长耳吃过盐了。好像还吃的有点多。 秦扶清一下子就想到商人的包袱,那里面装的不止有药草,还有盐巴。 私盐贩子? 盐和铁一样,都是官营,由朝廷定价,就秦扶清所知,安溪县一斗盐售价110钱,这个价钱可不便宜,比米的价格还要高一些。 然而就秦扶清所知,安溪县附近就有盐井,若是单论成本价,一斗肯定不值110钱。 奈何盐铁是朝廷收税的重中之重,朝廷肯定不会轻易降低盐价。 成本低,单价高,就意味着利润高,利润高就肯定会有人铤而走险贩卖私盐。 秦扶清已经推断出,这两个商人应该就是私盐贩子,就那俩麻袋盐,不过一二十斗,要么是初犯,要么就是踩点。 伺候长耳拉撒一番,又给他洗刷皮毛,秦扶清和秦行在船头待了好大一会,直到张胜做好饭,叫众人开饭,把长耳栓在船头,主仆二人到船尾干饭。 途中经过商人的铺位,他已经和和尚换了位置,两个麻袋摞在一起,上面还搭了件外衣。 秦扶清全当不知道,到船尾吃饭。 早晨吃的还是鱼粥,昨晚没吃尽兴,今天接着吃,秦扶清又干了三碗,吃的肚儿饱溜圆。 人吃饱了饭,难免有三急,众人轮番到船尾解决,离了那片地,江水依旧是干净的。 晌午继续吃鱼粥,晚上还是鱼粥,一连吃四顿,大家终于不馋金川江的鱼了,只盼着赶紧上岸,换换口味。 相处一天一夜有余,众人对彼此的了解也多了些。 第二夜,众人倒没打算再叙到天亮,想着夜里睡个好觉,明日到了宣城还得赶路呢。 张胜对众人道:“你们今夜怕是睡不成好觉了,前面的路九转十八弯,折腾无比,又是多方船只汇聚的路段,诸位多上点心。” 一听,布衣书生的心就提起来了:“可有危险?” 张胜回道:“倒没什么危险,不过有些颠簸罢了。” 众人一听是颠簸,便松了口气。他们见识过张胜的技艺,又听了灵龟的故事,对他万分信服。 于是都打算该睡睡,有事让张胜再叫他们便是。 前半夜还算相安无事,刚到子时,船体猛地颠簸,众人被惊醒,环顾四周,张胜在外头叫道:“前面路都不好走,你们多注意些,别磕着碰着了!” “船家,我们知道了,你快好好划船吧!” 这九转十八弯的水陆,比昨天的壶口还要难走些,就像是玩漂流一样,一会东倒一会西歪,晚上喝的鱼粥都在胃里摇晃。 秦扶清抓紧船板,倒也适应了这种程度的颠簸,众人也都如此,还能分出心神来聊天。 到天亮,他们就要各自散开,俩和尚自言要去凤来县的普华寺,普华寺德高望重的住持前不久坐化,他们受邀前往。 道士要去竹溪县寻找游历的师叔回观。 俩商人要去定边县。布衣书生要渡河回家。 秦扶清与秦行去青州,首要经过雍州,与二商人路线倒是有些重合。 听罢,二商人对视一眼,兴致勃勃地道:“小书生,咱们也是有缘,要是不嫌弃,等到了宣城,咱们也结伴同行如何?” 秦扶清思虑片刻,笑道:“我们坐驴子,走得要快些,你们背着重行囊,能跟上吗?” 一商人道:“这个简单,反正你们也不急着赶路,不如把驴子赁给我们,帮我们担着药材,我们给你些钱,刚好还能贴补些坐船的费用。” 秦扶清沉吟不语,这俩私盐贩子绝不是因为缘分想与他同行那么简单,他不想插手这二人的事,也不想卷入什么旋涡之中。 想了片刻还是道:“还是算了吧,我们不急着赶路,听人说凤来县的风景正好,还打算顺路去看一看。” 那道士称赞:“你眼光真不错,凤来县的风景可谓是天下难寻,不然我那师叔也不会在此处待这么长时间。既然咱们顺路,不如同去?” “道长对凤来县也很熟悉?” “哈哈,我就是凤来县人,被我那师叔捡回去做了道士,能不熟悉吗?” “原来如此,那接下来还要承蒙道长照顾一二了。” 秦扶清与道士聊的有来有往,二商人只好作罢。 两个时辰颠簸过后,船体逐渐平稳,白日昼明,张胜在外头喊叫道:“前面就是宣城了,你们快出来看啊!” 众人陆续到船舱外,只见众多船只从四面八方赶来,逐渐朝前汇聚。 宣城是几个城市的重要中转地,古时候的粮食运转基本靠走水路,而每年运到宣城再转运出去的粮草,数以千万计。 这也是巴陵最大的城市,足足有三四十万人口,其中有大多数人都依赖金川江生活。 这条江水,对他们来说就是生他们养他们的母亲河。 像张胜这样的小船,没法在大码头靠岸,那边都是拉粮食的漕运船只,吃水深。 张胜在大路附近找到能停船的地方,将船只停靠好,打木钉栓绳子,便叫众人下船。 “瞧着这条大路了吧,往哪个方向走都有村子,碰见人问一问,想去哪都行。” “多谢船家这两日的照顾。” “走吧,咱们有缘再见。” “阿弥陀佛。” 众人道了声再见,便下船离开。 秦扶清牵着长耳上岸,先是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 道士最后一个下船,直奔他而来。 道士名叫江蒙,穿着青蓝色道袍,腿上带的有绑腿,年纪二十五六,容貌很大众,不过言行举止利落有力,秦扶清对他印象还挺好。 江蒙以前也走过宣城这条路,知道去凤来县的方向,三人再次与张胜道别,就此别过,踏上去凤来县的行程。 秦扶清两辈子都没怎么接触过道士,对这一职业还挺好奇。 江蒙没什么脾气,三人一同赶路,他面对秦扶清的问题基本有问必答。 比如道士在道观里都做些什么,靠什么吃饭,要练剑吗?修道能成仙吗? 江蒙被他逗笑,一一解释,道士靠给人做法事吃饭,很多道观有田,道士也能种地,练剑是基础功夫,不仅要练剑打拳,他们还会涉猎六艺,选择喜欢的方向去研究。 道法自然,也没谁规定道士必须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只要心诚自然,做什么都行。 要是讲究那么多,做和尚不是更好吗? 秦扶清听罢,会心地笑笑,“若是我将来看透红尘,肯定选择做道士而不是和尚。” 江蒙被他逗的很开心,无比赞同,同行是冤家,很多人做法事都会选择和尚而不是道士,比起和尚的群体,道士简直是小圈子。 不过江蒙还是很喜欢做道士的,他们在山上修行,同门师兄弟都很要好。他被师叔捡回来时都七八岁了,没打好筋骨,剑术学的不像样子。 江蒙给他比划了两招,秦扶清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二人相差十岁左右,却没啥代沟,江蒙自小生在山上,心思单纯,年纪又与王立来相仿,秦扶清看他跟看自家舅舅似的。 一路上畅谈人生,说天说地,好不快乐。 就这样走了一天,总算到凤来县。 江蒙的师叔名叫计褚,在凤来县往东七十里的观星山上隐居。 观星山是凤来县最高的野山,进山不便,少有樵夫猎户来此,当地人叫这山为鸟粪山,因山上人烟罕见,只有林鸟栖息,故得名。 计褚平生一大爱好就是观星,道士讲究道法自然,遵从本心,喜欢什么就做什么,计褚便花了将近二十年时间,找寻上山的路,在山上搭建草屋,除了必要时下山,其他基本都在山上。 去观星山的路上,秦扶清听得心生敬佩,在这样人力物力稀缺的时候,有这样信念质朴的人存在,又何尝不是一种奇迹呢? 或许,这就是出门远游的魅力之一吧。 第197章 观星山 凤来县向东七十里,三人一驴赶了一天的路,到山脚下借住一晚。第二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将驴子留在农户家中,减少行囊,秦扶清他们才开始进山。 清晨从山脚出发,秦扶清还以为这完全是座野山,真爬起来时,才发现这里有石阶。 秦扶清问江蒙:“这也是你师叔修的吗?” 江蒙回道:“有些是,有些则是信士帮忙修建的。” 爬了约摸两个时辰,秦扶清出了一身汗,山林里静谧幽深,站在高处往山下看,不见前世那般的高楼建筑,一望无际地全是绿色,好似浩瀚的林海。 偶尔看见一抹黄,那就是村落里的人家。 这时候的森林覆盖率远比前世要高,一路上走来看见不少蛇虫鼠蚁,幸好苏木给他备的有驱虫粉,衣袖和裤腿都绑紧了,一般也不会有什么风险。 终于抵达山顶,山上树木稀疏了些,露出山石泥土,不远处伫立着一片道观。 对,是一片。 和秦扶清想象中孤立无援形影单只的小茅草屋不同,这道观青砖碧瓦,飞檐斗拱,朱红色的大门敞开,露出院中几棵青松,正中间的香炉对着大殿里的三清像,青烟袅袅。 林中鸟儿自在鸣叫,宁静祥和。 秦扶清擦擦额上的汗,“这应该也不是你师叔亲自修的吧?” 江蒙嘿嘿一笑:“你有所不知,我师叔可厉害了,都是信士的心意,拒绝不得。” 一边说着,二人跨过高门槛,进入道观。 旋即,一道悠远的声音从大殿里传来:小蒙子,你又来了,这次所为何事啊?” 江蒙恭敬行礼道:“师叔,是师父他老人家又想你了,才让我这个跑腿的来看看您,您身子骨还好吗?” “我好着呢,师兄他还好吗?”一个人影缓缓从大殿走出。 只见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男子现于人前,这人身高起码八尺,一身腱子肉紧绷,将那道袍都给撑出形状来。 配上这绝无仅有的身材,简直是…… 秦扶清突然想到,路上他问江蒙这位计褚师叔的年纪,他好像说年过半百了吧? 可这人头发乌黑,脸上也没皱纹斑点,腰不弯腿不瘸,怎么看都不像是年过半百的人啊! 江蒙骗他!道士肯定能修仙! “小蒙子,这位贵客是?”计褚回过师侄,便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一旁的秦扶清身上。 不等江蒙介绍,秦扶清拱手行礼,“在下秦扶清,安溪人士。出门游学途中与江道士同行,听闻此处风景绝佳,便贸然前来,叨扰居士了。” 计褚道:“有何叨扰?贵客上门,该高兴的是我才对。小蒙子,去泡茶。阁下可会下棋?” 计褚伸手示邀秦扶清,指向一旁如伞盖的柏树,下面摆放着石头做的桌椅棋盘,桌上还放了黑白两色棋。 秦扶清点头道:“和老师学过,会下,不过不知能不能做居士的对手。” 他与计褚对立而坐,秦扶清执黑棋,计褚执白棋,黑棋先下,先走天元。 秦行站在自家少爷身后,见他们二人只顾着下棋,也不言语,便也跟着看棋盘上的阵势。他不会下棋,只能看出棋的密集和走向,一开始黑棋密,白棋堵,然后变成白棋密黑棋堵。 江蒙烧好水,在偏殿找到云雾青茶,先丢一片到嘴里干嚼,随后才掐一撮倒入茶壶之中冲泡。 待他端着茶水出来时,棋盘上已经密密麻麻快摆满棋子。 秦扶清落下最后一手,“道长,承让。” 计褚摸着山羊胡,问秦扶清道:“你此次游学,目的在何处?” 秦扶清如实答道:“青州,望岳书院。” 计褚道:“不瞒你说,贫道略通占星之术。昨夜夜观天象,紫气东来,是圣人将出之象,可荧惑星乱,就在北方。你今日到来,应在紫气东升,若偏要往北去,只怕会与荧惑星撞,卷入纠葛之中。” 秦扶清微微睁大眼睛,没有言语,而是看向江蒙。 江蒙连忙道:“师叔,真的吗?” 计褚从托盘接过茶水,刮茶盖,微啜一口:“小兔崽子,我什么时候骗过人?” 江蒙立马严肃起来,对秦扶清道:“你还是信我师叔的吧,他占星的本事十分高超,应该不会有假。” 至于计褚说秦扶清将来会成圣人,江蒙也不觉得奇怪,这几日他与秦扶清相处,总觉得秦扶清这人很是奇特。只要他在人群中,就无法忽视他的存在,无论与他聊什么,都能学到些知识道理。 更别提秦扶清只有十三岁,就已经是秀才身了。 谁会指着一颗尚未发芽的不知名种子笃定它未来长不成参天大树呢。 秦扶清有些苦恼,“啧,这可就麻烦了啊。” 那俩商人要去雍州,雍州就在北方,走那么远的路贩卖私盐,这里面绝对有端倪。他并非完全相信计褚的卜算,可将这二者一联系起来,秦扶清那要命的好奇心就压抑不住了。 雍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热闹,怕是他必须得去走一遭,瞧一瞧了。 “看你这样子,你是不打算避祸?”计褚直言不讳。 秦扶清也没瞒着他:“确实,这并非我的行事风格,敢问道长,我若执意前往,可会有杀身之祸?” 计褚沉吟不语,过会儿才道:“遇河搭桥,遇山开路,逢凶化吉之兆。你并不会有生命危险,可他…就不一定了。” 计褚伸手指向秦扶清身后的秦行。 秦行立马吓得两股颤颤,“少,少爷,要不咱们换条路走吧?” 秦扶清拍拍他的手,让他放心:“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带你以身涉险的。” 他一向言必行行必果,秦行把心放回肚子里。 秦扶清好奇问计褚道:“道长,你的卜算之术,是通过观星习来的吗?” “是啊,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后面看一看,”计褚起身,将秦扶清带到大殿之后,别有洞天。 大殿后是一片青石板铺就的偌大广场,在这片广场上摆放着几个物件,秦扶清也曾见过。 一是日晷,二是观星仪,三是金属星盘。 日晷可以通过日照在地上的投影长度,确定太阳高度和季节。 观星仪由多个同心圆环组成,中间设置有窥管,可以指向天空中的特定天体。 早在西汉时期,最早的浑仪就已经初具模型,后来由历代观星学者改进,才有了秦扶清眼前这座当前最精准的观星仪。 它可以测量天体赤道坐标和地平坐标,由此来更准确地确定天体的位置和运动。 至于金属星盘,则可以助人观察到天上星宿的位置和高度。 秦扶清很能明了这些仪器的用处,并且在第一时间想到诸多发挥利用。 观察天象自古有之,简单来说,最直接的好处就是与农耕相结合。 古时候的人们通过观星,把一年划分为二十四节气,每个节气该做什么,农民一览无余。 除此之外,观星与算学也有很大的联系,想要算清楚月食、五大行星的运动、计算各地的昼夜长短等,就要用到算术和代数。 至于明白了天体的运行和人的命数会有什么联系,这并非秦扶清的擅长。 不过前世基础打的好,秦扶清也能就观星和计褚聊成五五开。 一开始计褚还觉得秦扶清是在胡编乱造,可当秦扶清说了开普勒定律中的轨道定律后,计褚先是皱紧眉头,大声反驳道:“不可能!” 可随后又陷入沉思,着魔似的跑回大殿中,拿出纸笔来原地铺下开始计算。 江蒙看的目瞪口呆,他连秦扶清说的那些是什么都听不懂,“师叔他是怎么了?你对他说了什么?” 秦扶清冲他眨眨眼,笑笑道:“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帮他窥见一点真实。” 江蒙一头雾水,听不懂他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再继续追问下去,秦扶清却又什么都不肯说。 秦扶清不是不想说,只是江蒙不研究星体,他根本无法理解秦扶清说的那些定律。 秦扶清没研究过星象,比起计褚来说,他就是个卑劣的盗火者,借用时间差来碾压这时代的一些天才。 就像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携带月薪三千重回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样。 三千块钱不多,但足够在六十年代生活的更加幸福。 秦扶清并非全知全能,就像他知道开普勒定律,却又不知道明白这些能做什么,很多知识和技能他知道,可他一个人能做的事情太过有限,就算是知道,又能有什么用呢? 但如果他把这些知识传播出去,比如教舅舅植物杂交,教大夫陆弘观察微观世界,告诉计褚一些天文相关的知识…… 谁能推断出来,蝴蝶的翅膀究竟能扇起多大的风浪呢? 道观有厨房,厨房里米面粮油应有尽有,应该都是计褚的信士送来的。 秦行烧火,江蒙备菜,秦扶清负责烧菜。 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星子代替太阳升起,高高悬挂在幽蓝的天幕之上。 这里没有污染,没有阻挡,星河一览无余,仰头看去,心旷神怡。 秦行学着少爷的样子仰头看啊看,看的脖子都酸了,眼睛都花了,也不知道这星空有什么好看的。 “少爷,你在看什么?” “看星星啊。”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我以前在地主家放牛,天天都能看。” “那你看到星星时,都在想什么?” “想啥时候能吃饱饭,要是能有自己的地就好了,这样我能种地,盖房子,养牛,说不定还能娶媳妇,生几个小娃娃,嘿嘿。” “我看的也是这个。” “啊?少爷,你也想娶媳妇生娃娃了吗?” 秦扶清屈着手指,给秦行来了一板栗:“过两日我一人去望岳书院,你别跟着我。” 秦行吓得急忙要跪:“对不起少爷,我说错话了,你别不要我!” 秦扶清拉着他,无奈道:“你想什么呢,我是有任务要交给你,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他神情严肃起来,“你起来,听我好好跟你讲。” 秦行被他这样子吓住了,连忙站直身子,俯身认真听。 “计褚道长身怀绝技,他算学十分高超,我要你留下来向他请教算学,学成之后,将来肯定能帮到我,你明白吗?” 秦行神色犹豫:“少爷,我能帮到你什么啊?” 秦扶清依旧认真道:“你想啊,我将来考功名,肯定要做官,当老爷,对不对?” “那是肯定的啊!” “既然我要做官,那我家底是不是会越来越厚?” “对啊!” “那我忙着做官,哪来的功夫管家呢。这些事肯定要找个信任的人替我操心,这人不仅要靠谱,还得聪明,我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你,你说是不是?” 秦行感动得都快哭了:“少爷,你真这么想吗?” “我何时骗过你?” 秦行一咬牙,“好!我留下来,向计褚道长学本事!一定不让你失望!” “可是……” 秦扶清拍着他的肩膀打断他的“可是”,感动道:“好秦行,我相信你。你现在去看看计褚道长忙完没有。灶台有饭,端给他,让他看看你的决心,这样才能教你本事。” “可是少爷……” “快去快去,晚了就没法献殷勤了!” 秦行一边哼哼唧唧地纠结,一边朝大殿跑去。可是少爷,您自己去我怎么能放心啊! 秦扶清成功把小跟班哄走,便在道观后的广场上乱溜达。天地一体,心思澄净,念头通达,这简直就是人间至乐啊! 站在山上看月亮,月亮仿佛毗邻人间,一伸手就能摸到广寒宫的寒凉。 计褚疲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说的是对的,星体是绕太阳转圈,运行的轨道是椭圆而非正圆……” 秦扶清回头,短短几个时辰没见,计褚好像憔悴不少。就算再怎么精通算学,这短时间高频率的计算仍然能让人死掉不少脑细胞。 “计褚道长果真厉害,居然这么短时间就算出来了。” 计褚神色复杂,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秦扶清。算出圣人将出之时他还将信将疑,多少年未曾出过圣人了,凭什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会是圣人? 可现在,他心服口服。 “你让随从留在我身边向我请教算学,可是为了帮他避开祸事?” 秦扶清笑笑道:“计道长慧眼如珠,不知能否答应我这个请求呢?” 计褚则道:“我那不成器的师侄,虽然无能,可天生是个福星,你带在身边,替我师兄照看他些许时日。” “一言为定!” 第198章 盐湖危机(一) “少爷,真的非去不可吗?” 离别这日,秦行哭丧着脸,本就坑坑洼洼如月球表面的脸更加难看了。他牵着长耳,根本不舍得把缰绳递给秦扶清。 秦扶清道:“我性子如此,从不坐以待毙,若是不去,只怕我下半辈子心里都惦记着。你呀,就留在计道长身边好好学本事,知道吗?” 秦行抹抹眼泪,“那您啥时候回来接我啊?” “道观就在这里,我肯定会再回来的,顶多等个一两年。” “那行,我就在这里等您,您可千万要平安回来,”秦行千叮咛万嘱咐,生怕秦扶清将他抛在脑后不要他了,然后又去江蒙道:“江道长,这一路辛苦你了,麻烦你多照顾些我家少爷。” “放心,有我在,绝不让你家少爷掉半根毫毛!”江蒙斩钉截铁道。 这可是师叔交给他的任务,原本江蒙来此是为了叫师叔回道观看师父,如今道观回不去,他还得在尘世中走一遭。 想到师叔叮嘱他的那些话,江蒙说起誓言来格外铿锵。 计褚捋着胡子,大声道:“行了,放心去吧!” “师叔,那我们走了啊!” 长耳备着箧笥,秦扶清揉了揉它的耳朵,和计道长和秦行道别后,便沿着观星山脚下向北走去。 向北走,便是雍州,雍州的第一个城关便是镇安府,若是想打雍州经过,必须从镇安府过。 沿途经过无数村庄城镇,走了七八天,风景逐渐有些不同。 一是生长的树木野草有些不同,凤来县种的还有水稻,镇安府附近,种的多是麦子高粱之类的旱作物。 七月流火,正是最热的时候,太阳炙烤大地,热浪滚滚,几乎扭曲空气。 秦扶清他们尽量避开在日中时赶路,尽量挑阴凉处走。 山岭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林木,树影婆娑。秦扶清骑在长耳身上,晃了晃水袋:“江大哥,没水了,村民不是说这附近有山泉水吗?咱们要不在此歇息,顺便打些水来喝吧。” 江蒙勒紧绳子,左顾右看,山林里只有虫鸣鸟叫,并无他人行径此地。 他道:“这里两边都是山岭,感觉不太安全,这样吧,咱们先去找水,打完水走过这段路再歇脚如何?” 秦扶清点头应好。 进入雍州地界后,江河湖泊就少了很多,这里的土地大多是黄土地,虽然没有黄沙漫天,可对秦扶清他们来说,也是干燥的很。 长时间赶路,夏日穿厚衣服闷汗,秦扶清口渴的厉害,不到半日就能喝空两袋水。 江蒙耳聪目明,听到有泉水涓涓细流的声音,牵着驴子走进山林,常有过路人来此打水,干旱时,附近的村民也会走上一段路来这里取水。 泉眼约有三尺见方,一靠近就觉得凉意十足,水面上漂有落叶,可水质澄澈干净,江蒙在泉边蹲下身子,伸手在水中荡两下,舀一捧水放嘴边喝了一口,惊喜叫道:“弟弟,你快来尝一下!这泉水是甜的!” 秦扶清把衣服下摆掀起,塞到腰带里,“我尝尝看。” 他跟着喝了一口,地下泉水的凉意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爽感不亚于从冰箱里拿一瓶汽水猛干。 秦扶清装满一水袋,自己喝了半袋,又找树叶装着喂长耳喝半袋。 “这水可真好喝,过了这段路,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泉眼,多喝点!” 抱着这样的念头,二人在泉眼附近待了半个钟头。 直到外面小路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马蹄声,“都跑快点!快点跟上!” 秦扶清和江蒙站在树林好奇看去,只见几匹马上坐着身穿官服的公门之人,马匹后面一群衣衫褴褛的犯人跟着跑。 “这是做什么?” “应该是押送犯人,”秦扶清沉吟片刻,“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到城里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行。” 江蒙拿起剑,扶秦扶清上驴,带上装满水的水袋,紧跟着飞扬的尘土后赶路。 可走了不到一炷香功夫,江蒙突然脸色凝重地挥手示意,勒紧缰绳,低声道:“前面有人打架!” “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等我听一听。”江蒙俯下身子,趴在地上,侧耳倾听。 秦扶清也赶忙下来,学他的样子听。土地在震动,隐约能听见前面传来的厮杀声,刀剑碰撞,夹杂着人声惨叫,好不骇人! “是方才那一拨人吧,好像和另一拨人打起来了,咱们暂且避一避,先不上前。”江蒙如此道,秦扶清也惜命地听劝。 刀剑无眼,他可不想卷入无关的纷争。 二人牵着驴子在附近山林里等了许久,直到远处声音渐渐没了,路上不曾见到一个人影,天也黑了。 天一黑,就很少有人赶夜路,若不是二人带的有驱虫药,只怕这会儿都让山岭里的蚂蝗和蚊虫吸干了血。 秦扶清百无聊赖:“你说他们打完了没,有没有收拾好战场?” 江蒙道:“不好说,若是这条路没人经过,咱们最好不要朝前走,万一那些人还没走。” 江蒙见过的江湖世面比秦扶清多,二人结伴同行时就商量好,以兄弟相称,江湖这边的事,听江蒙的,其他秦扶清自己做决定。 二人在树上挂了一晚,直到第二天,听到外面路上传来牛马车的声音,才发觉天已大亮。 “看来是安全了,咱们走吧。” 从树林里钻出来,二人继续向前,走了约摸几里路后,虽然没见着尸体,可地上的血迹和一旁被压倒的植物,依然宣告昨日这处战场的血腥。 白日这条路上人不算少,二人也没特意停留观察,稍作休息后,便又继续向前。 昨天就在他们不远处,闹出人命了。 秦扶清在想,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妄呢。 当他生活在由礼法体面构建的世界里时,俩读书人打到流血都能成为读书人群体中天大的事,足够他扬名。 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人为了争土地、争水、挣活下去的希望,不惜丢掉性命。 见秦扶清不说话,江蒙还以为他被吓着了。 心想自己在秦扶清这般大的年纪时,刚被师叔捡回山上没几年,本事么也没学到,成天就跟在师兄后面玩。 有一回师兄下山到城里赌坊赌钱,他寻了好久才找到,正劝师兄收手回山时,意外突生。 一个赌徒输红了眼,已经变卖家产,就连妻儿老小都被他押到牌桌上输了去,不过一日功夫,他裤衩都输没了,回家见妻女被卖去青楼,便从家里提一把砍柴刀来,到赌坊见人便砍。 江蒙听到惨叫声,一抬头,便看见一只断手从他眼前飞过,血迹四溅。 那人来时磨过柴刀,锋利的很,连砍了七八个人才被人拽住手。一时间,乌烟瘴气的赌坊里成了人间炼狱,江蒙只看见那一只断臂,便被他师兄捂住眼睛,及时拉着跳窗逃走。 江蒙被吓坏了,回山就发起高烧,师父给他看病,知道事情原委后,罚师兄闭门抄经一年,打那后,师兄再也没去过赌坊。 江蒙也是年纪渐长后行走江湖才习惯打打杀杀的。 可秦扶清是读书人,平日里又不接触这些,他估计是吓着他了。 便安慰道:“你没事吧?这样的事情也不常有,有我在,不会伤你的。” 秦扶清正在想事呢,敷衍地应了声:“嗯。” 江蒙一看,这孩子是被吓傻了啊!生怕师叔口中的未来圣人被吓坏,他又道:“你说你,好好的在家读书不成么,出远门遇见这样的事情是难免的,若是你不出门……” 秦扶清扭头,突然问他一个问题:“江大哥,你说什么是权力?” 江蒙被问的懵逼:“什么是权力……师父也没教过我啊。” 更何况,要说权力么…… 江蒙左顾右看,见四下无人,便道:“皇亲贵族算不算有权力?” “他们能指使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自然是有权力的。可权力的本源是什么?” 江蒙不懂,他摇头:“我不知道,你知道?” “我想,其中肯定有暴力的身影,咱们继续往前走吧,这事应该没那么简单。” 秦扶清说话只说一半,再问他也不见回答,江蒙气闷,只能跟着朝前走。 可越往镇安府走,江蒙也逐渐察觉出来不对味来。 这里的人很是警惕外人的到来,每当秦扶清和江蒙牵着毛驴从村落经过时,村民们的眼神望眼欲穿,像是要把他们盯出一个洞来。 眼看着天色渐晚,二人只能在村落暂住,可是否在这里停留,江蒙和秦扶清有了分歧。 江蒙道:“咱们还是走吧,我看他们的眼神不对,说不定这村里都不是什么好人。” 秦扶清道:“前面几个村你也是这样说的,这是最后一个村,再往前,咱们又要露宿野外,我可不想喂蚊子了。” “喂蚊子总比喂人好吧,你看他们的眼神,跟要吃人一样!” “我见他们都是老实村民,不像能杀人放火的样子。” 江蒙拗不过秦扶清,最终二人选中一户人家,这户人家里只有一对老人家,家中还有俩孩子,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大,瞧这一家四口,江蒙有信心万一有危险自己起码能打过几个来回。 秦扶清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无奈称是:“对,你说得对。” “老丈,我们二人路过此地,可否借贵宝地借住一晚?这些辛苦钱还请收下。” 老头坐在墙根边的小矮凳上,原本也在看秦扶清二人,听他这样说,有些惊讶,待看见钱时,态度立马松动。 提着小凳,也不和人闲聊了,便领着人回家。 回去路上,他对秦扶清讲起他家里情况。 儿子出远门做工挣钱,儿媳跟人跑了,留下一双儿女,大些的男孩八岁,小点的女孩五岁。 老人家的房屋低矮逼仄,家里头养的有羊,味道很浓重,他把儿子的屋子收拾出来,借给秦扶清二人暂住。 赶在天黑前吃晚饭就能省下不少灯油钱。 秦扶清给的钱包含餐钱,老太太做手擀面条,自家菜园子摘的苋菜,桌上放一些蒜还有醋瓶子。 热腾腾的饭菜看的江蒙食欲大开,想着前几日露宿野外吃的凉水干粮,顿时觉得留宿村中的选择不错。 “两位贵客,家里贫寒,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你们别嫌弃就行。” 秦扶清和江蒙的饭先端上来,老汉把醋和蒜推来。 他家中的孙子孙女穿着破旧,男孩穿草鞋,女孩赤着脚,俩孩子不知多久没洗澡,脖子上的老皴黑乎乎的。 秦扶清笑道:“大爷不必客气,我们出门在外,有顿热饭吃就不错了。” 说罢,便拿起筷子,往嘴里扒一大口面条。 手擀面很香,醋也很香,美中不足是没什么盐味。 “吃,都吃!”老汉给孙子孙女盛好饭,自己也端着饭碗蹲在墙根吃了起来。 江蒙很快也意识到不对,他心直口快:“这饭没放盐么?” 老太太面露难色道:“家中正好没盐了,要不我去村里借一些吧。” “没事,刚好我们带的有点。”江蒙道。 秦扶清给长耳备的有饲料,盐巴是不可缺少的。虽然长耳吃盐不多,可从凤来县离开时,秦扶清还是买了不少粗盐。 江蒙不明白为何,可这一路上他们露宿野外也没少过盐吃。 去拿了盐回来,交给老妇人,叫她把粗盐碾成细盐。 一看到盐块,这一家老小都有些激动。 “爷,我也要加盐!” 江蒙还没瞧出问题来,只以为老人家家贫,买不起盐,连忙道:“这些盐就送给你们了,磨碎了我们也不好带走。” 秦扶清在一旁做壁上观,把老汉一家的反应都看在眼中,等他们往锅里加了盐,尝到咸味道时,眼睛都红了。 这时候,秦扶清才问道:“镇安府附近有盐湖,产量极高,价格也不算贵,你们村里,是单你们一家没有盐吃,还是全村人都吃不起盐?” 老汉也没有隐瞒,长叹气一口道:“哎,你说的那是从前,和现在可不一样咯。现在一斗盐最少要五百大钱,除了那些达官显贵,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哪里吃得起盐!” 第199章 盐湖危机(二) 老汉一家姓陈,大孙子名叫铜锤,小孙女名叫铃铛。二老膝下就一个儿子,家里穷,娶妻也晚,没过几年好日子,盐价涨的比人命还贵。 家里吃不起盐,年轻人都往外跑,他那儿媳妇也过够苦日子,趁年轻,还能再找户好人家。 陈老汉住在村里,也没出过远门,偶尔有些过路人经过,带来一些外界的消息,他才知道一些。 村里人都吃不起盐,这盐价一天天往上涨,他们本地人也不太清楚为何,反倒是有些外地人知道的更多。 镇安府附近有盐湖,名叫定边盐湖。听这名字就知道这个盐湖的重要性,不仅雍州人靠这口盐湖吃盐,就连草原人想吃盐也要靠这口盐湖。 北明实行盐铁官营政策,但在镇安府,开了一个特例。 镇安府的定边盐湖并非官营,而是官府与盐商共同开发买卖,官府从盐商手里收盐税,盐商再从百姓手里挣钱。 这规矩是从前朝就留下的,本朝打天下之初,原想着将盐湖收归国有,直接征税,奈何当时局势不稳,还牵涉与外族的争斗,为了避免战争,太祖给盐湖赐名定边,特别允许此地食盐由商人买卖。 他们这地方靠近食盐产地,盐价本来就不高,就算商人从中得利,老百姓也不至于吃不起盐。 可就从去年冬日开始,郡守下令,不许商人私下卖盐,此地盐湖、盐井、盐泉等,皆有官府开采,然后售卖交给部分商人,商人需要向官府缴纳足够多的售盐令,才能售卖食盐。 此令一出,盐价从最开始的百文一斗,逐渐涨到五百文一斗,足足翻了五倍。 百姓吃不起盐,就没力气干活,跟荒年吃不饱肚子一样,都是要命的事。 陈老汉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说是官府占了盐湖,把盐价抬得太高,言语之中的不满,就在等待爆发的时刻。 聊到天黑透了,陈老汉又道出些实话,其实村里人在村口,就是在等人路过,有些人铤而走险,跑到别处买盐,再带回来售卖,盐价要比镇安府的盐便宜的多。 所以秦扶清他们入村时,就被村民当成了私盐贩子。 陈老汉以为秦扶清就带了那点盐喂驴的,说了这些话后,便劝秦扶清江蒙二人去休息。 “砰砰砰!陈老爹!你在家吗?快开门!出事了!”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随后木门被拍的震天响。 老太太连忙护住儿孙,陈老汉摆手,叫她们先进屋。 “听着是村里大壮,二位也先进屋吧,老汉开门瞧瞧去。” 秦扶清明了,拉着江蒙进了屋。屋里没点油灯,伸手不见五指,这边天气干,屋子长久不住人也没潮气,就是有些臭。 外面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秦扶清和江蒙竖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下一秒,只听陈老汉高声痛悲道:“我的儿啊!” “大昌怎么了?”隔壁的老太太也连忙跑出去,震天的哭声接连传来:“我儿怎么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儿子不是在外谋生活吗?” 秦扶清从窄小的窗户向外看去,只见为首站立的男人身材高大,手持火把,火光映照出他半张脸,严肃俊毅。 在他身旁,放着一张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草编的席子,陈老汉夫妻二人跪地痛苦不止。 铜锤和铃铛两个小儿也急忙奔出去,“爹!爹!” 稚儿哭泣,老人悲鸣,任谁听了心中都不会好受。 “大壮,这是怎么回事,我儿怎么突然就没了啊!” 陈老汉拉着高大男人的手臂,急切地询问。 那男人低声叹息,正要回话时,眼角余光扫到窝棚里拴的驴子。 立马警醒过来,声音里充满冷意:“陈老爹,你家里来外人了?” 陈老爹抽嗒道:“两个借宿的外乡人,是读书人,不是坏人。” 桑森眼睛一瞬间锁定秦扶清二人所在的房间,向前走了两步,高声道:“二位,你们出来吧。” 江蒙拉住秦扶清,低声道:“这人不像好惹的,他杀过人,看眼神就能看出来,一会儿见机行事。” 秦扶清只能应声称是。 他们从房间走出,桑森看见其中一个还是个少年,紧皱的眉头微微放松了一些,再看另一人身穿道袍,便出声道:“你们二人都是道士?” 秦扶清道:“并不,这位名叫江蒙,是我远房表哥,我叫秦扶清,是个读书人。我们二人此行是要去青州祖家探亲。” 桑森走过来,围着他们二人绕了两圈。这人身高约有一米九,站在人身边极具压迫感。 陈老汉虽然刚经历丧子之痛,可也知道秦扶清二人是无辜的,念着盐的恩情,走过来对桑森道:“大壮,你快跟我说说,大昌这是怎么没的?他不是跟你们一起去……” 陈老汉及时止住话头,似乎想到什么,歉意地对秦扶清二人道:“老汉家中变故突生,你们二人不宜借宿,还是快快离开吧。” 秦扶清立马道:“老汉节哀,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行告辞,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便回屋收拾行囊,江蒙则去窝棚解开驴子。 期间桑森只是看着,并未出声阻拦。 就在秦扶清以为能成功脱身之时,那人突然道:“站住。” 秦扶清淡定转身,看向他:“壮士还有何事?” “让我看看你带的东西。”桑森直接说出无理的要求。 秦扶清皱眉,“这是为何?难道你怀疑我偷了陈老汉家中的东西?” “大壮,他们二人绝不是这样的人,更何况我家里还能有啥值得偷的?”陈老汉还在一旁替秦扶清讲好话。 桑森却没那些耐心听,“少废话!快打开包袱!” 秦扶清抿唇,弯腰,趁这会儿功夫细数院子里的人。 一、二、三……人数还真不少,起码八九个,而且每个人手里都拿的有棍棒之类的武器。还不确定外面有没有其他人。 秦扶清打开包袱,对江蒙道:“表哥,你把你的包袱也拿来给这位壮士看看,也好叫他还咱们清白。” 此言一出,江蒙就明白他的意思。 不情不愿地拿来包袱,敞开递给桑森:“看吧,不过是些换洗衣裳,还有些符纸,都是我吃饭的家伙,哦对了,这些符纸给你,还请老汉节哀。” 江蒙顺手将一沓符纸送给陈老汉,他又开始流起泪来,颤着声音叫道:“我的儿啊……” 桑森并不为所动,甚至都没看江蒙,他拿起秦扶清的一本书,翻了几页,“这上面写着什么?” 秦扶清道:“这是一本诗集。” “你学问做的怎么样?” 江蒙道:“你别看他年纪小,他去年就考上了秀才,是我们那边年纪最小的秀才,许多大人都将他视为门生,十分看重他。” 他话里隐有威胁之意,念着眼前这壮汉也不敢与官府有什么牵扯。 桑森闻言,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哦?真的吗?” 秦扶清意识到有些不对,本想让江蒙别说了。 谁知江蒙以为桑森是怕了,继续添油加醋。 桑森很满意地点头,又翻了翻江蒙的衣服,“你真是道士啊。” “那还能有假?” “好了,你们把东西收好吧。”桑森没有再要为难他们的意思。 趁着秦扶清和江蒙收拾东西的空当,他对陈老汉道:“陈老爹,是我对不住你,没看好大昌。卖盐的时候他被官府埋伏抓了,我昨日在押运途中设下埋伏,杀了好几个狗官,可惜还是没能给大昌报仇。陈老爹,你放心,以后我就是你的儿子,会替大昌好好照顾你们,这些银钱,就是大昌留下的那份,还有这些盐……以后我绝不会让你们再缺盐吃了!” 秦扶清收拾东西的手抖了一下,和江蒙交换眼神。 喂喂喂,说好的福星就是这样吗?这跟看到了绑匪的脸没什么区别吧,是不是下一秒他们就要人头落地了? 计道长算的可真准啊,他真是一到北地就遇灾祸,若是听江蒙的不在此借宿,说不定也遇不到。 “大昌,大昌他……” 老太太的哭声在看见白花花的银子时戛然停止,月色下,十几锭银子闪烁着迷人的光。 还有那些白花花的盐,足够他们度过眼前的难关。 桑森道:“拿这些钱给大昌打口好的棺材,这里不能住了,官府那边已经知道大昌的身份,你们要是还在村里住,只怕那些狗官很快就找上门来。” 陈老汉迟疑半晌,问道:“那,那我们该去哪? 桑森眼中浮现出冷意,“跟我们一起,上山,做土匪!我已经找好了地方,熊窝窝岭,你们知道吧?山里有泉水,有山谷,下面就是官道,日子过不下去,就劫一拨狗官,够咱们一村老小吃喝!” 如果说前面秦扶清还在犹豫,觉得二人还有逃走的机会,待听到桑森劝说陈老汉一家进山当土匪后,他就明白,今晚他要么横着出去,要么竖着出去。 “进山当土匪!”陈老汉一时失色,手里的符纸洒落一地。 他做了一辈子老实本分的百姓,怎么突然就要上山当土匪了? 不等他说话,铜锤握着拳头冲上来,对桑森大叫道:“我跟你走,我要给我爹报仇!不能让我爹白死!” 桑森眼睛里闪过赞许之意,拍拍铜锤的头,“好孩子,你爹看到你这么有志气,肯定很高兴!” “这……”陈老汉陷入犹豫之中,桑森看看天色,催促道:“陈老爹,你要是不去也行,我们先行一步,你要是改了想法,我再来接你。” 陈老汉把孙子拉的退后,他还是不想去,怎么就想着上山当土匪了呢? 这时秦扶清站出来,好言出声劝道:“陈老汉,你就跟这位大当家一起上山吧,你想想,镇安府的盐价一时半会也下不去,就这些盐也不够你们吃一辈子的,就算有这些银钱,也不够买命啊!” 陈老汉不明白,为何秦扶清一个读书人也要劝他上山做匪。 铜锤甩开爷爷的手,气愤地道:“爷,你不上山给爹报仇,我去!” 陈老汉看着孙儿,面对桑森的催促,终于还是不舍,答应跟着桑森上山。 在屋后草草挖坑将儿子尸首埋下,陈老汉收拾了家里的东西,赶着羊群趁夜上山。 桑森劝好陈老汉,回头一看秦扶清,秦扶清立马拱手行礼,眼神中满是钦佩道:“壮士,请让我们加入你们的大业之中吧,实不相瞒,我也不满官府很久了。” “哦?你是个读书人,不曾吃过我们老百姓的苦,谈什么不满?”桑森性格多疑,一双冷峻的眼睛像是能看到人骨子里。 秦扶清叹气道:“哎,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吃的苦,是不公之苦啊!你以为我为何小小年纪就能当上秀才,是因为我真有本事?虽然确实如此,可那也是我家里花钱运作,才能让我十二岁就当上秀才,我原想着凭我的本事,十三岁就该考上举人的,奈何那些人不讲公平,竟还要我苦学几年。” 桑森听得直皱眉头,他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字,不懂得秦扶清说的是真是假,可怎么听,也不觉得官府不让秦扶清做举人有何不妥。 末了,只狠声骂官府腐败,竟然连功名都能买卖。 不管他骂啥,秦扶清都跟着骂。 江蒙欲言又止,秦扶清直接给他胳膊来一巴掌:“表哥,你不要不识抬举,我看大当家是个有本事的,跟着他混,不比你在山上吃素强吗?” 江蒙委屈巴巴:“我也没说不跟着他干啊,我是想说,我刚才给大当家算了一卦。” “卦象如何?”秦扶清问。 “好,好啊,好得很!有龙气!” “大当家的,你听到了吗?我表哥说你身上有龙气!” 桑森听着呢,他认真问道:“有龙气是什么意思?” “只有天子才能与龙扯上关系,大当家的将来成就可不止于此,所以说你身上有龙气,懂了吗?” 桑森这下听懂了,他很是高兴,一高兴,对秦扶清二人都和颜悦色了许多。 “算你们两个有眼光,带好东西,跟我一道上山!” “好!上山!” 熊窝窝岭,就在昨日秦扶清与江蒙经过的那条路上。背靠延绵不绝的山岭,丛林甚密,若没有熟悉路的人带领,还真摸不到地方去。 秦扶清牵着驴,和江蒙一同被人看着,与陈老汉一家结伴而行,大部队往山上赶。 村里除了陈老汉,其他人家也有跟着上山的。 不过愿意上山的只是少数,如今这情形,远远没到不上山不可的地步,更何况,与官府作对,那不是找死吗?镇安府地处边境,军队驻扎于此,说不定哪天大军到熊窝窝岭下,这些人就被打的屁滚尿流的。 陈老汉见上山的人不多,本就忐忑的心更加后悔,孙子被仇恨冲昏头脑,年纪小,他能理解,可他不能理解秦扶清。 白白替他说了那些好话,到头来,秦扶清一个少年人,还是个读过书的,不想着忠君爱国,竟然也劝他上山做土匪。 害他骑虎难下,做了错误决定。 陈老汉看见秦扶清,也不与他闲聊,全然没了方才的亲近。 天色大亮,众人才走一半,太阳逐渐升起,山岭里起了雾气,中间羊群走散几回,又遣人寻找,浪费不少功夫。 桑森被折磨的头疼不已,直言先上山,随后再找羊。 就这样,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熊窝窝岭得名于山岭里的熊瞎子,也得名于这里的土匪窝。 桑森并非是这里的第一波山匪,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与此地首领达成合作,成了熊窝窝岭的三当家。 要想进入山寨大门,首先要过桥,天堑般的悬崖中间用铁锁搭成的大桥,桥头有哨塔,时刻都有人盯着附近的动向。 桥尾也有哨塔,从木板桥上通行,脚下是万丈深渊,众人被吓得两腿颤颤。过完桥,便看见一座山寨。 山寨的门头古老而破旧,高达两丈的山门上悬挂着几颗血淋淋的脑袋,有的眼睛睁大,死不瞑目,有的已经风化,露出骷髅形状。 人群被这惨状吓的直叫,簇拥着挤成一团。 桑森带着一众小弟,像是牧羊犬驱赶山羊,将众人逼到寨子里。 寨子里满是参天大树,经过人力修整,修建出房屋,有几座联排的房屋,像是修建在树上,俯瞰着众人。 秦扶清还在观察四周,突然有人上前把他推开,“起开,这头驴不错,大王征用了!” “哎……”秦扶清话头刚出,就被江蒙给拉住,驴身上的东西被打开,不过是些喂驴的饲料和粗盐,那几个土匪不稀罕,但也连着驴子一起拉走了。 紧接着,就有更多土匪出来,把他们带的东西全都收到面前的地面,人群有些骚动,桑森立马上前,高声道:“你们不要急!这是大王的意思,搜身,是为了确定大家的安全。一旦这些东西没问题,一会分完房屋就会把东西还给你们,除此之外,以后抢到好东西,你们也都有数!” 他是村里长大的孩子,村民们信任他,闻言躁动才慢慢平息。 秦扶清和江蒙的东西也被收走了,和村里人不同,他们被分到别处,并没有和乡民住一起。 “以后这就是你们住的地方,没有大王允许,不许外出。” 押送他们的土匪把二人往院子里一推,大门立刻关闭。 这院子上写着几个大字,“奇人院”。 门从外面一落锁,从房屋里挨个走出人来,上下打量着秦扶清和江蒙二人。 “哟,又来新人了,还有一个道士!” “熊大王这又是劫了什么人,怎么又抢个臭皮道士来?他娘的,老子平生最恨道士!啊!真恨不得杀光全天下的道士!” “这小孩又是谁?怎么连小孩都能进这院子了!山寨真是越来越不行了!” 众人七嘴八舌,眼神里有探究、疑问、憎恨……等等多种复杂的情绪。 这些人中有男有女,看起来妖气妖气,奇形怪状,就连这院子也很奇怪,很长一溜,房间挨着房间,长长的甬道尽头,有三间房,单从外观来看,十分豪华。 越往里走,住的人就越少,越靠近门口,人越多。 这奇怪的景象,还有这些人深闺怨妇一般的口吻,让秦扶清感觉自己走进了某位皇帝的后宫。 “这是什么地方?把咱们送到这也不说一声,是想让道爷发火吗?”江蒙恶狠狠地瞪一眼四周围观众人,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娘的,你们看什么看!想打架吗?” 秦扶清淡淡道:“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俗人。” 说罢,抬脚便要往前走。 看他们二人如此作风,那些奇人反而不敢靠前,只敢嘴上骂骂咧咧,也有一些人,冷眼看着秦扶清二人从甬道中经过。 秦扶清选了一处靠前无人居住的房屋,推开门,房间里的东西破是破了点,可一应俱全,算不上简陋。 把东西放下,江蒙还在那挑三拣四,“这什么破地方,也能住人?” “表哥,你小点声。吵着我了!” 房间里声音渐小,突然,盆架上拆下来的木棍从窗户纸上贯出,差点扎穿偷听人的耳朵,鲜红的血滴滴哒往下落,那人“哎哟”一声,捂着耳朵急忙跑走。 屋里,江蒙趴在地上听动静,秦扶清小声道:“还有人吗?” 江蒙摇摇头,“都被你吓走了,你这准度可以啊!” 秦扶清无声笑笑。 江蒙道:“咱们算是应了师叔的卦,一不小心进贼窝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逃?” 他忧心忡忡,方才见这山寨设计巧妙,易守难攻,再加上到处都有山匪巡逻,他们不熟悉地形,想要无伤从此处逃出,只怕是难上加难。 幸好秦扶清跟江蒙打过招呼,二人随时随地大小演,才能勉强撑住场子。 “事到如今,也只能顺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吧。” 秦扶清掀起衣服下摆,盘腿坐上床,对江蒙盛情邀请道:“表哥,不如你再教教我如何打坐?” 江蒙十分无奈,一时分不清谁才是修道之人,怎么秦扶清遇到什么事都如此淡定呢。 第200章 匪窝求生(一) 在房间里闲坐大半日,秦扶清闭眼打坐,江蒙却没他那么淡定,又一次气呼呼下床,侧耳在墙边听外头的动静,隐隐能听到寨子里的声音,院子里住了那么多人,却没什么声响。 江蒙叹口气:“这叫什么事啊,把我们抓到这里,就没下文了?是杀是剐总要给个信吧,这样吊人胃口,真让人难受,你说是不是?” “嗯。” “你说这院子里的都是什么人?我怎么瞧着一个二个都不像好人,谁家好人这副打扮呢?” “对。” “还有刚才那个黑麻脸短脖子的男人说什么臭道士,难不成这院子里还有别的道士?” “有可能。” “你就不能多说几句话?我好无聊啊,肚子也饿了。”江蒙揉揉肚子,奶奶滴,就昨晚吃了碗面条,然后就没吃饭,还翻山越岭的,他们包袱里还有干粮,可惜包袱也被收走了。 秦扶清睁开眼睛,出声道:“有人来了。” “谁?”江蒙连忙跑到床边,警惕地看向门的方向。 他学着秦扶清的样子打坐,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再看秦扶清,清秀的脸上满是淡然,好似仙童一般。 外面院子里渐渐传来动静,先是一个犹如雷震的男人大声道:“不是说又来两个奇人吗?人在哪?让俺会会他们!” “你这铁打的夯汉,就知道打架,就不能动点脑子吗?小心哪天遇到更厉害的,非把你这蠢货的脑子揪下来当蹴鞠踢!” “你这老狐狸,信不信俺现在就能把你的脑袋扯上来当尿壶!” “行了,”一道平平无奇的声音响起,“你们二人,不要再吵了,去见见新人吧。” 门被人从外面踹开,外面的光骤然照进,只见床榻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坐在左边的少年浑身笼罩在金光里,仙气飘飘,缓缓睁开眼,黑黝黝的眸子好像能看到人心里去。 右手边的道士睁开眼,皱眉,不耐烦地道:“总算来人了,这就是山寨的待客之道?” 秦扶清也得以看清楚面前的众人,为首的中年男子身穿黄色道袍,长相很像黄鼠狼,两抹细长胡子,眼睛狭长,看不清其中神色。 他身后一左一右,左边男人身高一米九左右,满身横肉,手持双锤,五官也被横肉挤的看不出原形。 右边男人则是一副文士打扮,同样长相其貌不扬,手中还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把羽毛扇。 他们身后,就跟着院子里的那些人,围在四周看热闹。 “我还当桑森有什么本事,真是狗急跳墙,竟然连毛头小子都给带来,还说什么奇人,可笑可笑!”那羽毛文士率先发话,语气里满是对桑森的不屑。 “他可是寨子里的三当家,你说的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小心得罪人。”胖男人憨厚道。 “我难道害怕他一个新人?”文士依旧不屑。 “好了,”黄衣道长出声制止,二人才停下话头。 黄衣道长看向秦扶清,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他轻搭拂尘,笑着对二人道:“既然来到奇人院,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都是兄弟姐妹,你们叫什么?有什么本事,不如出来和大家伙说一说,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互相帮助的时候,你们说是不是?” 秦扶清轻轻点头,按着床,跳下来,“道长可是奇人院的话事人?” “姑且算是吧。” 江蒙紧跟其后,一行人离开房间,到院子里。 有眼力见的人早就去当中搬来三尊木椅,放在豪华房屋外的廊下,众人站在台阶外,黄衣道长三人则坐在交椅上,俯视众人。 “你们二人,可是今日跟着桑森一起上的山?”黄衣道长笑眯眯地问。 秦扶清道:“你说的桑森如果是个个子很高的男人,那应该就是他。” “他这人,很粗鲁吧。我看你像个读书人,年纪也不大,竟然连你这样的小孩子都下得去手,”黄衣道长轻声叹气,眼神里满是怜悯,坐直身子道:“我一向告诉他们,要爱护老弱病儒,就像爱护自己的亲人一样,待你们为手足,上天才会赐他们予福。” “你是哪里人?如果真是被逼上山的,我会去替你说情,放你归家,你的家人,应该很想你吧?” 黄衣道士的长相太普通了,普通到和这片土地上的很多人都相似,他看起来就像是普通人,尤其是在这些奇形怪状的人群之中。 如果是个没什么警惕心的人,又十分害怕,可能真会信错人,把他当成救命稻草。 秦扶清缓缓摇头,拒绝他的好意:“我并非被桑森逼迫,而是想要成就一番大业,自愿上山的。” 此话一出,身后响起一堆叽里咕噜的笑声。 “笑死了,这小孩知道这是哪吗?到土匪窝里成就大业?” “真是个蠢货,像这样的蠢货,好像把他杀了啊,不知道他捧着自己肠子的时候,是不是还念叨着大业?” 此起彼伏的恶意嘲笑让江蒙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他并非不谙世事,也知道江湖中有多少险恶人心,可也从没见过这么多把杀人随时挂在嘴边的恶人。 在古代杀人有多容易呢,荒山野岭,野兽成群,真实的官差也只是肉体凡躯,城里恶霸横行都难管,更何况这深山老林里的凶恶山匪呢。 他们二人跟这些人相比,真像是小小白兔掉入狼群里,全靠演。 江蒙不用说话,秦扶清对身后的声音充耳不闻,眼神只看向黄衣道士,淡定的很:“道长既然是此处话事人,不妨讲讲,我兄弟二人有成就大业的心思,又该如何出人头地,像道长这样独占一把交椅呢?” “呵……”黄衣道士捂脸闷笑,随后笑声越来越大,“好,好得很,你这小孩,是说笑话,还是当真的?” 秦扶清神情严肃:“还请道长不要把我当成小孩,我自然是当真的。” 人看起来弱小时,说大话都会被人当笑话,而且,还蠢得可爱。 玄鹤道长看着面前的少年,兴致缺缺,又变成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你说你想要代替我,你有什么本事呢?” 秦扶清认真道:“道长可不要小看我,我年纪虽小,可读书作诗都是一把好手,再过几年,我都能考举人了。不过我既然做了土匪,还能不能去考举人?”他似乎真有些担心这个问题,眉头皱紧。 玄鹤笑道:“你不说自己的土匪,谁信?” “那倒也是!”秦扶清眼睛一亮。 “我道号玄鹤,你们可叫我玄鹤道长,这个小道士,你是在哪座山上清修的?” 小道士指的自然就是江蒙了。 江蒙有些暴躁,看看秦扶清,又看看玄鹤,还有些不乐意回答。 秦扶清皱眉,“表哥,你怎能对玄鹤道长不敬?” “什么不敬,我看你真是疯了,好好的读书人不当,非要到这土匪窝里来,我才不陪你疯!” 秦扶清气的跳脚:“你根本不懂我!” 表兄弟两个人莫名其妙吵起来,玄鹤道长看在眼里,若有所思,片刻后,突然道:“小道士,做道士都是有本事的,你有什么本事?可会剑法?” 他轻轻点头,胖男人起身,去兵器架取一把铁剑扔给江蒙,“来练练!” 江蒙把剑一扔,“我才不练,我只会桃木剑,哪里打的过你?” 他倒是菜的理直气壮。 “那体术呢?” “我十岁才上山当道士,太苦,不学!” “道法呢?” “这世上难道还真有妖鬼不成,学它干嘛?” 秦扶清赶紧给江蒙找补:“道长,你别怪我表哥,他就是因为读书无能,性格顽劣,家里人看他无用,才把他送上山磨练性子,你说的这些,我表哥都不会。要不,你行行好,教教他吧!” 玄鹤道长倒是大方,点头道:“正好我缺个助手,你这小道士偷奸耍滑,还算机灵,在身边给我照看一二罢。” 秦扶清一推江蒙,“表哥,你还不快答应下来!” 江蒙不情不愿地道:“切,方才还看不起我呢,现在不还是要我……” “那我呢,道长,对我可有什么安排?”秦扶清期待地看着玄鹤道长。 “你?你年纪太小,稳稳心性再说吧。” 秦扶清面上不甘愿,可玄鹤道长闭口不再谈此事,转而对院中众人道:“今晚大王设宴,这可是你们露脸炫技的好时候,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也好叫大王给你们安排事做,都知道了吗?” “是!知道了!” 一提起宴会,众人都很高兴,就连江蒙成了玄鹤道长身边之人的怨气也消散了些。 秦扶清想的还真没错,这什么熊窝窝岭的债主就跟皇帝一样,这些搜罗而来的奇人,也不知道都有什么本事,就像那些宫妃似的。 看来这黄衣道长就是最得宠的那个了。 秦扶清足够热血,也表现出一些小聪明,因此没被玄鹤道长看上。 江蒙表现的暴躁易怒,没什么头脑,这才能接近玄鹤道长。 宣布完事情,玄鹤道长一挥手,众人四下散去,江蒙也被他叫走。 秦扶清只好一个人回到房间。 又是漫长无聊的等待,山里的天黑的早,群鸟归林,风起树梢动。 门被敲响,传来江蒙的声音:“表弟,要出发了。” 秦扶清给他开门,二人近身之时,得以看清江蒙脸上震惊的神色,他轻声道:“玄鹤道长是个真有本事的,定要小心些他!” 人多眼杂,二人并未再交谈,随着奇人院的人流向寨子中汇集而去。 空地上摆放很多火把,将寨子照的明亮如白昼一般,远远看去,从各个地方向空地走去的人像是黑色的河流。 奇人院共有奇人二十七名,这是加上秦扶清和江蒙的数字,他们这些人和山寨里的土匪不同,单独占有一块席位,而且座位还挺靠前。 在席位前方,高出一米多的木台上,才是寨子中心人物的座位席。正中间的宽大椅子上,完整地铺着一张熊皮。 秦扶清眼神极好,甚至能看见狰狞朝向众人的熊头处,有几根锋利未打磨的熊牙。 待众人落座,台下有人喧哗打闹,有人还不知命运在何方,为此愁苦万分。 终于,熊窝窝岭的寨主在万众瞩目中现身。 眼前的男人很符合常人对土匪头领的想象,高大威猛的身材,乱七八糟的头发,过分发达的毛发。 他座位上一坐,几乎分不清哪个才是熊。 “坐!”他极具压迫地简短命令道。 众人连忙坐下。 台上的席位坐着五六个人,一是债主,二是玄鹤,三是桑森,还有两个人,就是胖男人和文士。 “上酒!”寨主命令道。 “哎,大当家的,等会再上酒吧?”玄鹤道长在寨主面前也有些卑躬屈膝。 “嗯?”寨主不怒自威。 “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寨子有了三当家的,他还给咱们寨子带来这么多新鲜血液,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先让奇人院的各位奇人给大家助助兴,也好让大家伙都看看咱们寨子的本事,才能更畅快地喝酒。大当家,您说是不是?” “好,就按你说的办。”寨主首肯。 玄鹤道长很是高兴,立马站到人前,对众人道:“我知道,咱们在座很多人心里肯定有很多担忧、害怕,因为你们觉得我们都是土匪。土匪哪有好的呢?你们是不是这样认为?” 台下无人应答,玄鹤道长顿了会继续道:“可是你们想想,要是朝廷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像个人一样过日子,咱们能被逼上山头做土匪吗?你们失去了儿子,孙子,我同样地,失去了我可能的家人。你们来到这里,就重新拥有了家人,必当爱他人如爱自己的手足,老天爷才会赐福与我们!” “道长!道长!道长!” 台下响起热烈的回应声,基本都是那些土匪,而刚被逼上山的村民,迷茫地看着眼前狂热的土匪,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不得不说,眼前的玄鹤道长真有做传销头子的潜质。他的声音像是有种魔力,亲和,像是替人着想替人担忧的热心人,更别说那些话语不无道理。 秦扶清盘腿坐在席位上,“啪”地拍走一只蚊子。 驱虫药都被搜走了,他快被山里的蚊子给咬死了。 一边忍耐着被蚊子骚扰的痛苦,一边还要观察众人,分析当前行事,秦扶清心里苦。 桑森在台上坐着,端起酒杯掩饰真正的心里,可他细微的表情还是被秦扶清捕捉到了。 至于那个头目,他毛发实在太多,看不清神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塑像。 洗脑之后,就是奇人院各位登场。 有人上台就先跳一二十个跟头,从左翻到右从右翻到左,接着又是喷火,钻火圈,秦扶清看得有些乏味,这不是游乐园的常见把戏吗? 见怪不怪。 可台下的百姓哪里见过这场面,一个二个看的津津有味,拍手叫好。 随着奇人院众人逐个上场表演,有些能看出真有本事,还有些,不过会些杂戏团的把戏,想到他们今日叫嚣着要杀人,秦扶清难免扶额,看来大家都在装。 等到奇人院众人都表演完了,玄鹤道长在台下扫视一圈,看向秦扶清,招招手道:“这里还有一个今天刚加入我们奇人院的人才,他可是自愿上山当土匪的,你们知道他上山之前是什么人吗?” “是什么人啊?” “他可是个秀才,正儿八经考上秀才的!连秀才都要上山当土匪,你们说,你们这些小老百姓,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这话的杀伤力可不低,土匪们简直不敢相信。 可等秦扶清上台后,他们看着那灵童一般的少年,周身气质与这野蛮荒山格格不入,不由得又信了几分。 “小孩!你真是秀才?该不会是骗大王的吧?” 秦扶清两手揣在袖筒里,落落大方行礼,声韵悠长:“可不敢,小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秦唤是也。人什么都能装,唯有学问装不出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既然方才诸位前辈给你们露一手,那小生也不藏着掖着,给大家诵读一篇文章吧!” 玄鹤道长爱极秦扶清这股劲劲的样子,干啥都不怕,吹牛也不心虚,少年气盛,当真是少年气盛。 下面的土匪就跟看自家孩子登场表演一样,一听要读文章,比看胸口碎大石还要激动,连忙催促着:“读!能听到秀才给咱们土匪读书,死了也算值得了!” 秦扶清不负众望,在台上踱着步,一板一眼地读了篇文章出来。 下面一片叫好。 他骄傲的就像是显摆羽毛的孔雀,“既然你们都喜欢,那我再读一篇!” 一连读了三篇,有土匪大叫道:“俺们是真的信了!你是真的秀才公!了不起!” 秦扶清腼腆一笑:“比起你们来,我不过是晚来的,日后要是有需要,我可以教你们读书识字,技多不压身啊!” “好!以后跟着大王打了天下,俺们这些识字的土匪,也能去当官了!” 土匪们叽哇乱叫着,彻底点燃场上气氛。 玄鹤道长轻咳一声,“好了,你快下去吧。” 秦扶清这才施施然下场,临走还收获一堆掌声。 “玄鹤道长要露手了!”江蒙神情严肃地对秦扶清道。 秦扶清挑眉,“你刚才说他是真的有本事,何以见得?” “你且看吧。” 奇人院的人轮番上去表演已成惯例,而每次都是玄鹤道长压轴。 他到底凭借什么样的本事能坐上山寨二把手的位置? “接下来,我要给大家露一手,油锅捞金!” 台下有人抬出铁锅,下面柴火燃得很旺,隔着一两米院都能感受到灼烧的热意。 秦扶清揉了揉肚子,这土匪窝团建也没说先摆点吃的,他好饿啊。 “这种小儿科,你一个道士难道没见过?”秦扶清小声问江蒙。 “我知道,油锅里加了东西,虽然油滚,实则不烫,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等会继续看。”江蒙小声回他。 秦扶清看了几个常见的把戏,放前世春晚都不播的拙劣戏码,土匪们看的津津有味,那些初见的村民,也被吓唬的一愣一愣的。 就在秦扶清觉得玄鹤道长不过如此时,一场全新的大戏正式掀开帷幕。 玄鹤道长拿出一个圆肚窄口瓶子,一堆约有两米长,两厘米粗的麻绳,给众人看过后,便把麻绳塞到瓶子里。 随后在一旁吹奏笛子,随着笛子音调扬起,那瓶口里竟有东西俏俏露出头来,定眼一看,正是被放进去的麻绳。 麻绳像蛇一样,转着身子从瓶子里盘旋向上,逐渐和玄鹤道长平行对视,期间还不断扭动绳子,看起来十分柔软,不太可能有钢丝之类的填充物。 大半夜的,一片森林里,即使燃着火把,很多人坐一起,看见这诡异一幕,仍然让人背后发凉。 当然,其他人只是震惊,秦扶清后背直冒冷汗。 他冒冷汗,是因为自己过往积攒的经验不靠谱了,他看见了无法用既有知识解释的新鲜景象。 怎么做到的?瓶子下面有人?不?这就是一块土地。瓶子里面有人?就连三岁幼儿也无法钻进口如此小的瓶子吧。 秦扶清脑中思绪纷杂,后面让他震惊的还有,僧子出来的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被玄鹤道长挽在手中,当着众人吹一口气,重新塞回瓶子里,然后再吹笛子,等那麻绳出来后,麻绳的质地明显变得坚硬,竟如钢筋一样,直直立起。 “升!升!升!”玄鹤道长跺着脚,连做三次法,那麻绳伸出两米多高,如同一棵小树,伫立在山林里。 众人只有惊叹,江蒙见过一次,可还是震惊无比。 秦扶清就更不用说了,他还是没想明白这到底怎么做到到的。 玄鹤道长心满意足地收了瓶子和麻绳,重回到高台之上。 寨主出声赞道:“不愧是玄鹤道长,这一手上天阶的功夫,真是百看不厌。” “不好了!出事了!快来人救救我爷!” 第201章 匪窝求生(二) “救救我爷!”一道熟悉的身影冲进人群,慌乱地向四周众人求救。 秦扶清认出来,是陈老汉的孙儿铜锤,他正想上前询问怎么回事,玄鹤道长就从木台上飞奔下来,行动飘逸,犹如野鹤蓬飞,道袍在身后拉出一道长痕。 “孩子,孩子!”他跑到铜锤身前,用力地抓住铜锤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你爷爷在哪?怎么了?说出来我才能帮到他。” 铜锤喘着粗气道:“我爷去找家里走丢的羊,不小心脚滑,掉山坡下面了,不知道伤着哪,他现在抓着树根,就等人救命呢!” 桑森起身,走到玄鹤道长身前:“二当家的,这件事就由我来处理吧,毕竟人是我带来的。” 玄鹤道长忧心不已,松开铜锤,“那你快些去救人,还来得及,放心吧,孩子。” 铜锤到底只是个九岁的孩子,不过短短两日功夫,先是没了爹,又上山做了踢飞,爷爷如今受伤,他心力憔悴,被玄鹤道长这样当孩子似的哄着,捂脸哭了起来。 桑森带了几个手下,由铜锤带路,很快就把摔到山坡下的陈老汉给抬了回来。 看见陈老汉躺在担架上,身下都是血,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划了好多伤痕,看起来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情况危急的很。 铜锤趴在爷爷身上,哭的死去活来,和陈老汉同村之人,见此情形心里也都不好受,到底是个活生生的命,这要是在村里,还能跑去找个大夫,可在这山里头,哪来的救命大夫? “陈老头怕是活不成了!” “真是命苦!” 此时,玄鹤道长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他张开双手,好像掌控此处气场的王者:“安静!安静!谁说陈老汉活不下来的?只要是吃了我的春风化雨丹,别说还剩下一口气,就是让死人复生,也并非没有可能!” “春风化雨丹?那是什么?”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二当家的会炼丹,炼的丹药吃了能让人长生不老,返老还童,他还会画神符,贴在人身上,日行八百里,刀枪不入,杀都杀不死!” 铜锤瞪大眼睛:“那我爷不是有救了吗?道长!”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膝向前爬行,贴着玄鹤道长的靴子,“道长!求求你救我爷吧!” 玄鹤道长一挥拂尘,一副世外高人的出尘形象,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这里面刚好有一颗春风化雨丹,原本是我想献给大当家的,不过既然你们做了寨子里的兄弟,我爱护你们的生命,就像是爱护自己的手足一般。” “这颗春风化雨丹现在赐给你,你去救你爷爷吧。” 玄鹤道长将那丹药递给铜锤。 铜锤感激涕零,连忙回去,把丹药喂给他爷。 说来也神奇,陈老汉吃下那味丹药,像是缺氧之人有了自主呼吸的能力,重重地呼吸一大口,原本失血导致惨白的面色逐渐变得红润,他身上的伤口也停止流血了。 亲眼看到濒死之人转好的景象,众人比刚才看见玄鹤道长上天阶时还要狂热,无数人齐声欢呼,铜锤跪在地上,朝玄鹤道长顶礼膜拜。 这一晚,秦扶清像是误入了诡谲的森林之中,亲眼观看一场迷离的朝拜,火把亮了一整夜,无数人抛弃世俗礼法的狂欢,在无人的荒山之中释放着压抑许久的心灵,咆哮,喝酒。 男人一多,就容易起摩擦,许多人干脆脱掉衣服打起架来。 等要宴会散场,秦扶清和江蒙回去,蒙着被子大睡一场。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秦扶清睁开眼,恍如隔世之感。 不过很快,他就找回自己该有的状态,开始回想起昨晚的不正常之处。 一是寨子里的人际关系。昨天本该是山寨头领的主场,却变成了玄鹤道长的个人秀,看不出来头领有什么反应,而桑森作为新晋的三当家,对此很是不满。 二是玄鹤道长身上的谜团。他那些绝活,瞧着不像是正经的道士,更像是走南闯北的杂戏团高手,尤其是那一招上天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还在拉拢人心,总是宣传什么友爱,一个土匪窝里的道士,图什么? 三是熊窝窝岭和镇安府的盐价有什么关系,是私自贩盐?还是浑水摸鱼? 目前来说,秦扶清非常好奇这三点,只可惜来的时间太短,还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江道长,江道长?起来了。”秦扶清小声将江蒙叫醒。 江蒙捂着头,呻吟一声,“我的头怎么那么疼?昨夜喝酒了?” 秦扶清没有多想,“咱们两个都没有喝酒啊。” “奇了怪,那怎么会像是喝多了酒?”江蒙掀开被子,穿衣起身,打了个哈欠:“咱们今日要做什么?” “谁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做什么可轮不到咱们决定。” 二人整理好着装,正谈话间,门被人敲响:“进来吧。” 玄鹤正在门外,笑着对众人道:“你们既然醒了,就出来吧。大王慈悲,特分了几个丫鬟给你们,也好伺候你们生活起居,快来选个合心的。” 他们出来的还算早,院子里站着十来个女性,年纪有大有小,容貌都不算上成,穿着也都是各穿各的,没什么统一着装。 年纪最小的丫头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见秦扶清时目露喜色。 玄鹤道长又去叫其他人了,秦扶清认出那小丫头,正是陈老汉家里的孙女,铃铛。 “你怎么在这?”秦扶清问她。 小丫头抹抹鼻涕道:“我爷受伤了,不干活就没饭吃,我哥跟着人下山,我也出来干活。” 她瞧瞧四周,还好奇的很嘞。 秦扶清叹口气,等人陆续来了,一看院子里十几个女人,又都激动起来,一时间污言秽语满天飞,有人问玄鹤道:“这些丫头都归我们?是大王的意思?那岂不是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要我说,大王是真懂咱们,这山上再好,有酒有肉,没女人日子可怎么过!大王这是给咱们送女人来咯!” 言语之间的恶臭,直让秦扶清捏着鼻子皱紧眉头,生怕嗅到什么腌臜之物。 他这反应被人瞧在眼里,又是一顿讥讽:“哟,差点忘了咱们的教书先生毛还没长齐呢,还不懂女人的滋味!没事,不给他分!给我们分!我们懂啊!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说的是!我看着丫头也不够一人一个啊?他不要,道士也不要,剩下的咱们好商量!” 玄鹤道长把这些人的反应看在眼中,眼看着有人伸手要去摸丫鬟,他也不出声制止。 反倒是秦扶清,上前一步,直接拍走那人的臭手:“等等!” “等什么?难不成你看上她了?” 秦扶清皱眉,厌恶地对众人道:“谁说我不要?凭什么不给我们兄弟二人分?” “你们可知道这院子外写的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奇人院,大家各凭本事,在大王面前崭露头角,可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排名前后吧?” “有什么好东西,也该凭本事得来,你们有什么本事能胜过我?” 他冷傲地看向众人,那眼神,像是存不下一粒沙子,被他看的人都是渣滓般。 在场众人都是恃才傲物,觉得自己有两把刷子的,哪里受得了在二当家面前被一个毛头小子这样激将,闻言拍着胸口大怒道:“那你想怎么样?比一比?” “跟你比什么,比胸口碎大石吗?”秦扶清冷哼一声,“大王所图,绝不是这一处山头,就凭你这胸口碎石的功夫,是能替他多拿下个山头,还是能替他多弄来些金银财宝?” “哦,忘了,你该不会是想去接头表演卖艺来养活山上的兄弟吧?” “你…你…你小子牙尖嘴利!俺不跟你多废话!俺拍死你!”壮汉恼羞成怒,一张黑脸变成红脸,张开熊掌般的大手就要拍向秦扶清。 秦扶清轻巧地向后一躲,朗声叫道:“表哥!” 江蒙立马挥舞着昨日讨来傍身的桃木剑,大叫道:“表哥来也!” 说罢,劲腰后摆,轻挑剑肩,径直从壮汉双手之间戳向他喉咙。 江蒙负责制敌,秦扶清就负责装。 他很能装:“我表哥虽然没什么真才实学,可对付你这种银样镴枪头还是轻而易举,就你也配进奇人院?真是羞与你等为伍!” 玄鹤道长坐观虎斗,默不作声。他昨日是见识过秦扶清这张嘴的,如果说话能杀人,那秦扶清这嘴绝对能做到杀人不见血。 昨天秦扶清还只是挑衅,今天他就像是开了aoe,主打一个不放过奇人院里任何一个,一阵冷嘲热讽,外加先骂后打过后,奇人院众人已经忍无可忍,到了要和他决一死战的地步。 “二当家的!您老就在这听着他辱骂我们,难道就没什么话说吗?” “当初我们上山之时,也是抱着为大王效力的决心,如今却被这黄口小儿如此……” “效力?你们是指白吃白喝,顺带给大王表演卖艺吗?”秦扶清继续嘲讽。 “啊啊啊!我杀了你!” “行了!” 玄鹤道长再次念出他的口头禅,叫停众人的荒诞行为。 一时间,院子里变得安静。 秦扶清背手而立,下巴抬的比天还高,在众人之中堪称精致的五官就没一秒是落下过的,即使个头不高,也坚持用鼻孔瞧人。 玄鹤道长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哼笑道:“秦唤说的不无道理,当然,诸位奇人也不是全然无用,可大家上山这么久,大王也从没亏待你们,都是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要什么就给什么,你们呢,可为大王做过什么?” 有人嘟囔道:“大王也从没叫我们做过事情啊,难道我们不想吗?” 秦扶清蔑视众人,不屑笑道:“有心之人不用大王说也会尽力为大王分忧,难道什么事都要大王说明吗?我看你们就是在找借口!分明就是贪生怕死罢了!” “你!你说谁贪生怕死!” “行了!”玄鹤道长及时叫停,赞赏地看秦扶清一眼。 秦扶清骄傲仰头,又叫嚣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秦唤既然来了,就要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为大王分忧的奇人!” “二当家的,为何不论功行赏,谁立的功劳大,谁就能享受到好处?”秦扶清立马拱手献策,火上浇油。 把前世那套最让人讨厌的卷王职场不许生存法则给搬到这里来。 闻言,玄鹤道长更加欣赏他。 其他奇人简直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喝他的血。 可众人越是恨他,玄鹤道长就越是捧他。 最后玄鹤道长拍板决定,秦唤说的有道理啊,大王虽然不说,可也得替大王分忧啊,如今这世道已经变了,镇安府要乱了,正是他们发横财的好时机。 既然如此,丫鬟就先都不发,谁建立功业,谁就能领赏。 至于建立什么功业,是偷是抢玄鹤都不管,只要能弄来钱,那就是有功! 眼看着到嘴边的鸭子飞了,还要下山挣钱拿到山上来,众人心里不知有多少怨念。 可玄鹤说的话,他们不听也得听。 待众人散去,秦扶清连忙跟上玄鹤道长,继续表衷心:“道长,你就这样放他们下山去?难道就不怕他们抢了钱财不再回来吗?” 玄鹤道长拈胡呵呵笑道:“你呀,聪明是聪明,就是不懂得土匪。我问你,什么样的人会到山上当土匪?” “有志气的人呗!”秦扶清回答的理直气壮,“就像我一样,我一见到道长,就有种奇妙的感觉,道长绝对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玄鹤道长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你真这样感觉?” “我说的要是有假话,就让我这辈子断子绝孙!”秦扶清立马发毒誓表衷心。 玄鹤再次审视眼前的少年,看他黑黝黝亮晶晶的双眼,眼睛里满是憧憬、信任、敬仰,小孩子难道还能骗人不成? 玄鹤道长今年三十八,比秦扶清足足大了一轮有余,他感慨道:“贫道这一辈子注定无儿无女,没曾想竟然能遇到你这样一个机灵头,也算是老天爷有眼。也罢,你若愿意,日后就唤我一声干爹,我这全身的本事都教给你可好?” 一旁的江蒙都快绷不住了,他总觉得秦扶清这狗腿样子不太像是装的,怎么能有人这么能装? 这下好了,秦扶清该不会真的要认贼人做干爹吧? 秦扶清一拍大腿,就差坐地上打滚痛哭了,他那表情,就跟死了干爹一样让人心疼。 只听他哭道:“干爹为何不早点出现?若是我三岁那年能遇见你,兴许咱们就有这父子之缘了!” 玄鹤道长骇然:“此话怎讲?” “干爹有所不知,我三岁时做了个梦,梦醒后就大病不止,看了多少大夫都不曾治好,眼看着我这条小命快要不保,我阿爷找到一个婆子,给我认了块石头做干爹,说什么有山石做干爹保佑我一生一世,可这山石干爹霸道的很!只许我有他一个干爹,谁做我干爹我就克谁啊!” 玄鹤道长额头抽动,连忙制止秦扶清:“行了,那你就别叫我干爹了,就当我没说过。那你认我做师父吧,你不克师父吧?” 秦扶清立马喜笑颜开:“不克不克!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师父,我做了你徒弟,也能学那上天阶的本领吗?” “你这无赖,哪有刚进门就想学师父压箱底本事的?你先跟着我练一练基础功,这些啊……日后我都会一一教你。” 昨日江蒙还是玄鹤道长身边一块璞玉,今天,他眼里就只有秦扶清这一个宝贝了。 秦扶清想要得到谁的欢心,那真是比玄鹤道长玩上天阶还要容易。 奇人院里的奇人被他三言两语全都弄去山下建功立业,一时间奇人院空空荡荡,只剩秦扶清江蒙,还有玄鹤道长三人。 秦扶清问过胖男人和文士的下落,玄鹤道长也没瞒着他,他派二人下山办点事。 既然院子里实际上只剩下秦扶清表兄弟二人,那他要几个丫鬟伺候自己不是问题吧? 玄鹤道长痛快地答应了他,还殷殷劝说道:“你年纪还小,莫要坏了元阳。” 秦扶清道:“我才不是那些腌臜人,我只是想要些丫鬟伺候我,这样我才能安心跟着师父学本事!” 玄鹤道长直呼捡到宝贝了。 入道教本该拜三清,可玄鹤却没让他拜三清,二人关上门,玄鹤道长翻出一副画像来,画上是个秃头老头,看着有点像土地爷。 玄鹤道长面露缅怀之色,跟秦扶清说话的声音也柔和几分:“徒儿,快来拜拜你的祖师爷。” “师父,我找个读书人给你做徒孙,你要是还活着,估计都能高兴死。”他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敬了三炷香,秦扶清跪下磕头,听他还在那里絮絮叨叨。 总而言之,都是对师父的感激之情。 等喝过秦扶清给敬的茶,玄鹤彻底成了他的师父,对他的爱惜之情越发的多了。 玄鹤道长把秦扶清叫坐到对面,认真问道:“既然你我做了师徒,我这个做师父的,万万不能害你,我问你,你可是真心想要留下做土匪?” “你若非真心,只是想委屈求全,自可告诉我,你师父我没什么本事,将你送到山下,平安归家的本事还是有的。你且对我说实话。” 面对玄鹤道长的再三追问,秦扶清无比认真地发誓:“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秦唤是真心要做玄鹤道长的徒儿,若有一句虚言,叫我断子绝孙!” 玄鹤道长神情激动,“好,很好,既然你是真心要做我徒弟,你往日之事我不再多问,只全心全意当你是我徒儿,好徒儿!” “师父!” 二人师徒情深了一番,可以看得出来,玄鹤道长确实很喜欢秦扶清。 好感度直接飙升到90。 自此,秦扶清在这土匪窝里可算是过上好日子了。 他与玄鹤道长的关系只有三人知道,玄鹤道长也不许他在外提起,至于为何…… 奇人院奇人都去立功了,秦扶清也不想闲着,玄鹤不过是在大王面前不经意提了几句,很快,秦扶清就接到一个任务。 山寨要办个学堂,由秦扶清教土匪们认字,可教土匪们对大王忠诚,但不必教什么天地军师之类的,也不必教什么文章。 只要这些土匪认识几个字,知道什么地契田产铺子之类的就行。 人么,学的多了不好管。 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树,秦扶清几日功夫就做好黑板,就在空地附近找两棵树,把黑板挂中间,每天挑三个时间段教人认字学字。 寨子里的土匪并非每次都下山抢东西,他们有分工,有前哨负责打探消息,主要队伍下山抢劫,还有人负责善后。 这些都是年轻力壮的人做的事,那其他的老弱做什么呢? 那就是在山谷里种田,砍柴,搞建设。 山寨虽小,可管理的井井有条,各有各的负责人。 秦扶清问玄鹤道长,这些都是谁安排的,玄鹤道长说是大王安排的。 大王?那个其貌不扬的黑熊人? 秦扶清原本还以为是玄鹤道长在其中谋划。 “大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见他话不多,可大家好像都很怕他。” “嘘,”玄鹤道长怕隔墙有耳,不许徒弟再说跟寨主有关的事情,“咱们现在还得罪不起他,你这张嘴,一开口就得罪人,以后在外面少提大王。” 秦扶清眼睛一亮,兴致盎然:“师父,你是想自立门户吗?” 玄鹤道长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这徒弟,生得一身反骨,是天不怕地不怕,生怕没能把天给捅出窟窿来。 可他就是喜欢秦扶清这股什么都不怕的劲头。像他。 玄鹤道长笑眯眯的,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拉着秦扶清到他的炼丹房里去,“来来来,为师今天教你辨认各种药石,日后这炼丹的活可就要交给你咯!” ” 第202章 匪窝求生(三) 在熊窝窝岭待了一段时间,秦扶清适应的如鱼得水。 玄鹤道长确实有两把刷子,他懂得炼丹,每次都叫秦扶清和江蒙给他打下手。 对二人,玄鹤道长还有不同的安排。 比如江蒙,只能负责拿着单子去库房找药材的活。 而秦扶清却可以跟着玄鹤道长进内房,看他把那些药材和石头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做成药丹。 不过他还是有些防备秦扶清,并没有让他看全程,就连混合的比例,也都是含糊其辞,只说日后有的是时间教他。 做好的丹药呈泥红色,有狗眼那般大,一粒粒装到瓷瓶之中,大半之数被送到大当家房中,还有一小部分则装好后留在丹房。 玄鹤道长除了会炼丹,也会一些拳脚功夫,兵器架上的武器,他随手拎起一个都能打的像模像样。 秦扶清晨起三更,跟着玄鹤道长打磨筋骨,另一边也不用发愁吃的不好。 山寨里什么好吃好喝的缺不到玄鹤道长头上,隔三差五,这山上的土匪还会去打猎,开开荤。 没过几日,从山下回来的土匪就传来消息,说是奇人院里的奇人不小心死了几个。 玄鹤道长面上痛心可惜,私下里却对秦扶清道:“死了就死了,几个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真是死不足惜。” 秦扶清端茶上前,贴心道:“马上都快入秋了,我看师父这几日没睡好,肝火旺的很,用些菊花茶吧,降降火。” 菊花是院里的姑娘们在山里采的野菊花,放簸箕里晒干,既能用来缝枕头,又能用来泡茶,有清火明目之功效。 玄鹤道长确实有些急火,见徒儿还是一副清雅贵公子的样子,他也觉得放松不少。 “你这衣袖怎么破了?”眼尖地看见秦扶清身上的衣服破了,玄鹤道长问道。 秦扶清抬手看一眼,“哦,这个啊。山上树枝多,估计是不小心挂到哪里了,前几日还让丫鬟给缝补过。” 玄鹤道长嘶溜吸一口茶水,咂咂嘴,吐出一朵菊花来:“别缝了,改天带你下山置办些新衣。” 秦扶清面上一喜:“师父,咱们要下山了?” “这群废物,让他们办点事都办不好,还是得我亲自出马。” 秦扶清附和道:“确实没用,也怪我年纪太小,还没法替师父分忧。” “此事你莫要插手,跟在我身边,先看我怎么做,日后等你长大些再说。” 师徒二人情深义重,过一会儿,秦扶清又想到一件事,连忙道:“对了师父,今天还有一件事,桑森来找我,想要我教他读书,我看他似乎有拉拢之意。当初师父不让外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应该就是在等这一天吧?” 玄鹤道长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赞同地点头道:“大王是个没野心的,只想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过日子。不过他倒是很看重桑森,桑森此人野心勃勃,刚来就四处拉拢人心,我若是再不做出些手段,只怕这二当家的位置都坐不稳咯。” “你尽管与他来往,他让你做什么,你尽管依他说的做,再回来将事情一一汇报给我。” 懂,就是当二五仔嘛,秦扶清连连点头,拱手应道:“师父,徒儿知道了。” 山寨的势力阵营也很奇怪,在玄鹤和桑森的眼中,对方和大当家都能成一个阵营,但在秦扶清这个外人来看,山寨里其实只有一个王,两个将。 虽然玄鹤道长极具擅长拉拢人心,懂得治病懂得扬威,在山寨里呼声挺高,待遇也很不错。 但实际上,真正掌握大权的还是大当家的。 此人城府之深,心思之密,实属罕见。 秦扶清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山寨里待久之后,他发现山寨的收入来源,并不完全依靠土匪们去山下抢劫。 甚至于说,在前山的这些土匪,都是低级喽喽,山寨真正的精英,都在后山大当家住处附近。 山寨有两个仓库,一个在前山,每次下山抢完商队东西,都会有专人分拣,昂贵的都搬到后山,普通的物资都丢前山供人消耗。 玄鹤道长炼丹所需的药材,全都是极其昂贵,甚至千金难求的,可在后山仓库,据江蒙所说,这样的好东西有很多。 一个普通的土匪山寨,在此地当土匪这么多年,积攒如此多的财富,还没官府来剿匪,几率有多大呢? 大当家的有自己挣钱的门路,桑森也有他挣钱的门路,那就是走私食盐,他经常带着山上土匪乔装一番后下山,售卖私盐,此举能挣钱,但风险也很大。 对桑森这种亡命之徒来说,要么赔几个小弟,要么趁机吸收进来更多的小弟。 也许玄鹤道长就是看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才有了地位被威胁的危机感,想让秦扶清做二五仔。 秦扶清暗地分析这些,讲给江蒙听,如今二人地位翻转,他负责冲锋在前,江蒙负责暗度陈仓。 有些事交给江蒙来做,他才安心。 终于这一日等到了下山的机会,江蒙也跟随其后。 玄鹤道长一身黄色道衣,手持拂尘,颇有仙风道骨之资,他带领两个土匪假扮的小道童,每走到一处都要布施一番,诵点经,烧点符纸,给人算算命。 每个被玄鹤道长拉住算命的人,都会夸他算的很准,没钱的给个几文,有钱的反倒一毛不拔。 玄鹤道长倒也不气,如此转了几个村子,到一个县城外,他对秦扶清道:“你们二人去城里置办两身衣服,我就在这附近等你。” 秦扶清一脸感动地收下钱,“师父,你就这么信任徒儿吗?” 玄鹤道长但笑不语,挥挥拂尘:“去吧。” 进了城,江蒙还有些蒙:“咱们就这样逃出来了?幸好我一直把咱们的路引都带在身上,赶紧跑吧!” 谁知一拉秦扶清,秦扶清不为所动,“跑,为什么要跑?” 江蒙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不跑,难道你真要当……不成?” 秦扶清笑笑,指着路边一个写信为生的书生道:“去哪学艺不是学?走,请人写封信送回家中,咱们再与这些人玩耍玩耍!” 第203章 家书抵万金(一)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孩童稚气的声音跟着夫子诵读杜甫的《春望》,一个身影快速地弯腰从走廊跑路,扎起的小辫潦草地在窗台上一闪而过。 终于跑到尽头,锁头直起腰,回头看白夫子没有发现,也没有追上来,松了一口气。 仰头,树上的鹧鸪鸟被他的动作惊飞,徒留满树转红的柿子,像是小灯笼似的。 “哥哥种的柿子都快熟了,他怎么还没写信回来?” 上次收到哥哥的信,都是五十七天前的事情了,一个月就算按三十一天来算,两个月都要过去了,哥哥走到哪了? 锁头不认得路,也没出过远门,缠着白夫子和李元义问去青州的路线,李元义被他缠的一下课就躲着他。 老夫子倒是不躲他,可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没出过远门,此时也没有地图,就算知道去青州要经过雍州,也不知道途中要翻越多少山岭,流经多少河流。 更别说哪座山上有豺狼,哪座山上有虎熊。 锁头惦记哥哥,总是做噩梦。半夜突然惊醒,梦到哥哥途中遇到只大老虎,被老虎追着跑,他急的不行,想要替哥哥赶走大老虎,奈何身子轻飘飘的,往下一坠,人就醒了。 醒来他就睡不着,把读书的心思全都用在问路上。 短短半个月,锁头快把村里人都问过一个遍了。 就连他亲阿爷,也被他把肚子里走的路全都薅出来重新洗涮一遍。 “阿爷,秦家村在哪,往哪边走?” “往北,往北走,跟你哥走的是一个方向。” “阿爷,哪里是北呢?” 秦木桥想都没想:“咱家北地不就在北面吗?那边就是北!” 锁头若有所思,亲自跑去北地,太爷太奶迁来的坟就在北地,原来这边就是北啊。 他沿着北地继续往北走,心想着他往北边走,哥哥在北边往家里寄信,这样他能早点收到哥哥寄来的信。 第一次离家出走,锁头走出六里地。李元义故意躲着锁头,没发现他何时跑出校门,更何况学校也没有门。 白夫子写信给老友,借来了安溪县的地图,想着借此教导锁头,让他把心思都用在读书上。 去找锁头时,才发现小家伙已经消失一两个时辰了。 到秦家一问,也没见小孩踪影。 郑氏一拍大腿,道:“坏了,他天天想石头,肯定是去北边找他大哥了!” 一家人连忙去北地找,没找到小孩,问村里的村民,说见到锁头出了村,秦春富被小儿子搅和的焦头烂额,幸好有个路过的好心人,也是附近村子里的人,认识秦家人。 见锁头面生,年纪小,虎头虎脑的不像是被丢弃的样子,便问清家门,给顺路送了回来。 秦春富把孩子领回家,抄起竹条就抽锁头屁股。 秦木桥气道:“狠狠打他,叫他长长记性!” 白夫子倒比他还像锁头亲爷,在那呼天喊地道:“不能打啊不能打!” 在白夫子的求情下,锁头屁股最后只高了半寸,他倒也没哭,被问及离家的原因,只说自己要去北边收哥哥的信。 秦春富气急:“谁给你说的你哥哥写信回来了?” “再说了你去的那是北边吗?都走到南边了,还想着去北边呢!幸好有人把你送回来,这要是遇到拍花子,只怕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你哥哥了!” 锁头脑袋上浮起小小的问号。 不是沿着北地走就能一直到北边吗? 他就是这样走的,怎么就走到南边了呢? 阿爷没上过学,不靠谱。 锁头缠着白夫子,终于问出来一个辨认方向的法子。 看日头,每天早晨日出东方,在西边落下,有了东西两个方位,辨认南北也就不难了。 第一次离家失败,锁头被看得严格了些。 每日到学堂都有人负责看他在不在,阿爷二叔还有他爹,一闲着就往,学堂附近溜达。 锁头暗自憋了口气,想着等他学会认方位,早晚要再去一次,没有哥哥的信儿,他睡都睡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菩萨显灵,看到他的心思,没过两天,秦家人收到了秦扶清的来信。 这信是戈玉扬家的镖局给送来的,说是在金川江收到的信。 信有好厚几封,有给苏木他们几个朋友的,有给老师和娄姐姐的。最长的就是写给家里人的信。 收到信那天,秦家就跟过年似的,别管认不认识字,大家都想看看。 王丽梅都快哭了,看到信里还夹着画,又笑道:“这还有石头画的画呢!哟,这就是金川江吧?” 锁头挤到娘怀里,从娘两个胳膊中间挤出头来,结果还没看清画呢,二哥就回来了。 猫娃子学问是家里最好的,经过李元义指导后,打算明年开春就下场考童生,这读信的活,总不能大家轮着看,那啥时候才能轮的完,找个人读信,这活自然落到猫娃子头上了。 秦家几个男孩也有了大名,跟着秦扶清起的,虎头大名秦扶庆,念他前几年吃苦吃得多,日后只做个清闲富家翁,好好享福。 猫娃子大名秦扶义,他这名是是他自己起的,跟家里人说了之后,秦木桥才拍板决定,家里的孩子也该起名了。 本来要给锁头起名的,锁头道:“不要,我要写信给三哥,让他给我起一个。” 家里人只得随他去。 猫娃子读信时斯文极了,把大家安排坐在院子里,排排坐,他呢,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展信读,一阵风吹来,那信纸不像他这样能装,被吹得看不清,读信就中断了。 锁头急的跳脚:“二哥,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我来!” 在猫娃子的字典里,就没兄友弟恭一词,他呛声道:“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还能读明白信吗?” 不过接着他也不装了,两只手捏信纸,认真地读着。 秦扶清这封信写的时间跨度比较长,从坐船渡江开始,到离开观星山前夜,才将信写好,入封,入城时找到戈家的镖局,请人把信送回家乡。 跟着他的信,秦家人像是同秦扶清一起走了几百里路,亲眼看见金川江上迅疾的江水,亲自坐上那艘扁舟,被船家高超的船技甩的晕头转向。 他们像是也尝到了金川江上鱼粥的美味,夜航船时闲聊的放松惬意,目睹了宣城的热闹。 到了观星山,那看星河、分季气的情怀和壮阔,让祖上三代都是务农者的秦家人,看见了生命的另一面可能性。 原来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还有人仰起头,夜瞻星河啊。 秦扶清不仅写了信,还画了画,金川江上的山雾,一叶扁舟孤零零飘在其中;观星山上无边的观星广场,三座观星台伫立在那,一个道士背对众人而立,飘飘似仙门中人。 一封长长的信读罢,秦家人各有不同的反应。 猫娃子吐出一口浊气,眼睛里露出某种憧憬:“等我考上学,我也要出去游学。” 秦冬财见儿子把石头当成榜样,也是十分赞同,“你弟弟给咱家开个好头,你这个做二哥的也得跟上,不过扶清不是说了吗?叫你不要总是埋头苦读,也要锻炼身体,没有好身体,哪能行万里路?” 赵草儿也笑道:“石头可真是了不起,咱们方圆十里都难找见过这些场面的人,他才多大啊,就做到这么多事情。” 郑氏兀自在那拍着胸,不满道:“你们听了都不担心么?我这颗信哦,真是砰砰地跳,吓死人了!” 秦木桥道:“你这老婆子,忘了你年轻的时候进山爬树的事了?那时候你爹咋说的,不也说危险?” 郑氏道:“我爬树有啥危险的?”话说一半,才明白过来秦木桥的意思。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面临经历的危险,人老了,总是担惊受怕,好像失去了年少时的锐气。 她撇撇嘴:“得了,我不说这些,我呀,要请个菩萨回来,摆在家里,日夜烧香磕头,请老天爷保佑石头平安就行了。” 王丽梅忙道:“娘,是得请,我跟你一起去,我这个当娘的听着开心归开心,可也担心的不行。” 猫娃子摆摆手里的其他几张纸,“这还有给王舅舅的信呢,这封是给陶之和黑三的信,你们谁跑得快,快去把陶之叫来。” “我!!我跑的快!”驴娃子连忙举手。 那边锁头一声不吭,已经蹿出几米远了。 驴娃子急的嗷嗷叫:“不公平,四哥耍赖!” 锁头跑的像是离弦的箭,一溜烟跑去烧砖瓦的窑场去。 陶之是哥哥请回来专门烧砖瓦的工匠,盖房子要用的砖瓦多,哥哥说不如请人专门回来烧,虽说初期花钱多些,可长久算来,更省钱。 果然,等秦家的房子盖完了,陶之也没走。先是村里有人要盖新房,就从陶之这里买砖瓦,离得近,价格也便宜。 村里也有人在砖瓦厂工作,也有人专门去挑烧砖瓦的泥,慢慢地,村里人越来越多,盖新房的人也越来越多。 锁头不明白为什么,猫娃子跟他讲,这是大家都挣钱了,有地方干活,就意味着有钱挣,挣了钱,他们又把钱花出来,一来一回,陶之也挣钱,村民也挣钱。 然后如今村子里的人也开始来青牛村买砖瓦。 陶之烧的砖瓦质量好,他们一家人就住在窑场附近,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在学堂念书,锁头见过他们。 哥哥为何会给烧砖瓦的陶之写信呢? 难道他想念家里人,连着陶之一起想了吗? 是以一去到窑场,见到陶之,锁头跑了这么远,连大气都没喘。 陶之见到他倒是开心,叫人给他端水,又亲自给他拿小凳子,陶之的夫人去屋后摘了一个熟透的软柿,埋怨道:“这该死的鸟,净会偷吃些好果子。锁头,我把鸟啄的地方剜去,给你个甜柿吃好不好?” 锁头不喝水,也不坐凳,对陶之道:“陶工,我哥哥给你写了信,你跟我走吧。” 陶之立马站起来:“少爷给我写信了?” 村里所有人都知道,锁头叫的“哥哥”从来只有一个代指。 他顾不得其他,跟着锁头连忙往秦家跑。 “少爷给我写信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 “少爷何时来的信?” “刚刚。” 陶之心里也期待的很,他烧玻璃烧了几个月,已经掌握了成熟的技术,目前还在搞创新。比如玻璃除了做窗户,能不能做其他器具? 不瞒人说,他其实已经做出几个小玻璃瓶,只敢在家中把玩,为此心中兴奋不已,总想着告诉秦扶清。 想什么来什么,这不就收到信了吗? 陶之不认识字,他一个工匠,要认识字做什么,又不考科举。秦扶清劝他说,还是认识些字得好。 陶之不干,他把家里孙子孙女给送去学堂了,可叫他读书,那可不成。 所以读信,他自然没法自己读。 还是得依赖猫娃子。 猫娃子展开信,秦家人又聚了过来,认真听他读。 秦扶清在信中对陶之说,他途中遇到两个有趣的人,因此联想到一些有趣的东西,刚好陶之做的玻璃能有大用处,故而写信请他做出凸透镜和凹透镜来。 何为凸透镜何为凹透镜,秦扶清在信中写了好长一段,不仅如此,他还画了三视图。 “他画的图,你看一下。”猫娃子把图递给陶之,陶之接过来,认真观看。 “陶工,能做出来吗?”锁头更关心哥哥想要的结果。 “能做,”陶之给出肯定的回答,无非就是打磨嘛,不过这两个镜片能干嘛呢? 做好镜片后,秦家人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把这些镜片分装好,找戈玉扬家的镖局帮忙,两个盒子,一个送到吉川县的松鹤堂,一个送到观星山上的道观。 陶之领了任务,急忙回去打磨镜片,力求做到信中写的微观视物的效果。 锁头也有了新的事情做。 他从哥哥的信里得知星向也能辨认方位,在此事下了不少功夫,心里还盼着陶之早点做出哥哥要的东西来,这样就能去镖局尽快给哥哥寄信了。 又过去半个月,陶之总算做出秦扶清信中所说的凸透镜来,凸透镜,就像是放大镜,把它悬放在蚂蚁上面,看小蚂蚁都能放大好些倍。 秦扶清在信中还写了简单的手搓显微镜的法子,陶之弄不明白,最后还是他两个儿子彻夜不睡,反复尝试无数次做了出来。 这样精细的东西,耗费人力物力,光是打磨出来合适的凸透镜,陶之都不知花去多少时间。 如今做好东西,本来是要把东西拆开送到吉川县,陶之又怕那个收到东西的人不会拼装,便主动请缨,要亲自去一趟吉川县。 戈家镖局连人带东西一起送去吉川县,花费的也不是很多。 锁头见陶之能去吉川县,不知有多艳羡,反复向家里人追问确定:“哥哥真的已经离开吉川县了吗?” “我能不能去啊?” 秦家人浇灭他心中的期待,把他给看的更紧了些。 陶之出发去吉川县,跟着车马队走了好几日才到,把东西送给松鹤堂的陆弘大夫。 陆弘看着陶之,还以为眼前饱经风霜的老人家是来看病的,请陶之坐下,正要把脉,陶之急忙道明来意。 “奇哉怪哉,秦秀才离开都有些时日了,竟然还送了东西给我?”陆弘惊讶极了,连忙笑着问陶之是什么东西。 陶之神秘兮兮地请他到楼上,待屋中只剩下二人时,才把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拼装好,从地上捉一只蚂蚁,用玻璃片压了。 陶之抵着目眼倒腾半天,急的一头汗,嘴里嘟囔着:“早知道让老二来了。” 陆弘看的一头雾水:“老人家,你这是在做什么?” “哎……”陶之说也说不清楚,突然大叫一声:“成了!” “陆大夫,你快过来,这只眼睛靠近,另一只眼闭起来,哎对,就是这样,你看见了吗?” 陆弘按照老人家指引的动作去做,然后就被吓了一跳:“这是何物!” 陶之见他惊骇的模样,拱手笑道:“这正是我家少爷送你的礼物,他称此物为显微镜,说是能看见常人肉眼不可见之物,兴许对你有不小的帮助。” 陆弘吞咽口水,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想到那天秦扶清跟他说的什么杀毒消菌,他还问是中毒了吗?只是普通皮外伤,哪来的菌类? 秦扶清瞠目结舌半天,不知如何解释,临走时说兴许不日会有一个礼物送给他。 原来这就是秦扶清送他的礼物? 陆弘重新站在显微镜面前,从目镜继续观察。 蚂蚁在玻璃片下还活着,他按照陶之教的法子调大调小,蚂蚁还能继续放大。 再放大,看见的就不是蚂蚁了,陆弘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会动,并不是死物。 莫名,他想到一则盲人摸象的故事。 几个瞎子摸大象,摸到腿的说大象像根柱子,摸到身躯的说大象像一堵墙,摸到尾巴的说大象像一条蛇,几人各执己见,争执不休。 他眼中见到的世界,难道也是瞎子手里摸到的大象吗? 如今,世界的另一面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了大门。 陆弘怀着激动的心情,在显微镜前待了许久都不肯挪身,他观察了蚂蚁,取了树叶,观察灰尘。 等回过神来,听到楼下给病人看诊的动静,他恍然明白秦扶清将此物给他的更重要的用处。 不等他向陶之告别,陶之背着另一件要送去观星山的礼物,已然离开松鹤堂。 此时的金川江不比秦扶清来时那样,汛期已过,排队等着过江的人不少,半日就能横渡金川江。 陶之交了坐船钱,抱着行囊过了河,一打听凤来县,从此处去竟然有一百多里路。 又是几日的风餐露宿,陶之到达凤来县,找到当地人口中的鸟粪山,望着蜿蜒的山岭擦了擦头上的汗。 老头一辈子没出过这么远的门,这一路上也看了沿途风景,到底惦记着自己做出来的东西。 秦扶清说,他做出来的东西有倾天倒海之神用,在将来,陶之的名字必然为后世工匠铭记。 陶之不解,他一个工匠而已,后人记他做甚? 可再一想工匠中的诸位前辈,原来他做出来的东西,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吗?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陶之才升起出远门的勇气。必须把自己留名的东西亲自送给需要它们的人。 陶之到底年龄大了,爬起山来累的气喘吁吁,从山下找的带路村民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半拉半背地才将他带到山顶。 一上山,陶之一屁股坐下去,眼睛发蒙,气喘吁吁,低着头抱着东西喘气半天。 村民调侃道:“老人家,难道你抱着金子不成?这一路上我想帮你分分忧你都不肯,可是家中遇到什么难关,想请计神仙给你算一算?” 陶之缓过来,一抬头,两只眼倒映出群山延绵,云雾环绕的仙景。 他停了会才道:“计神仙,可是计褚道长?” “对啊,你不就是上山来找他的吗?还不知道他神仙的名号?” 陶之摇头:“确实不知,他很厉害?” “那当然了,人人都说计道长是从天上贬下来的,要不然怎么掐算的那么准?” 陶之拍拍怀里的家伙,站起身来:“我不知道,我是受故人所托,给他送双眼睛来了。” 村民挠挠头,也没听说计神仙眼睛不好了啊,什么眼睛还能送人? 陪着陶之一同进入道观,道观里还是那般静谧,寻常之时,村民也很少上山来打搅计神仙。他脾气差的很。 陶之刚进入道观,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马双眼都睁大了:“秦行!少爷呢?” 秦行正蹲在树下不知做些什么,听到声音,一回头,便看见陶之。 故人相见,秦行高兴得很,可很快又想到什么,耷拉着脸。 陶之再三追问,秦行这才道出实话。早在一个月前,秦扶清就已经离开观星山,带着计褚道长的师侄,前往雍城去了。 不幸的是,他们刚去不到半个月,计褚道长就收到消息,说镇安府爆发盐乱,盗匪横行。二人杳无音信。 第204章 家书抵万金(二) “这……”陶之闻言,瞳孔收缩,被吓到呆愣原地。 “此言当真?” 秦行哭丧着脸,抱头蹲在树下:“我劝了他的,我怎么就没劝住他呢!我真该死!” 计褚还在那摆置观星镜,可惜天色尚早,他还看不出什么来。 见秦行和陶之二人丧气地哭哭啼啼,掐指道:“哭什么,他活的好好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你们快别哭了,晦气!” 陶之一听,连忙道:“敢问阁下就是计神仙对吧?我家少爷果真好着?” “身陷囹圄,却过着神仙日子,就算我那师侄不跟着同去,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师侄跟着一起去了,他更是会化险为夷,有何担忧的呢?还不如来跟我讲讲,他让你给我送的这是什么东西?” 陶之讲不明白,等夜色降临,他教计褚在观星台上用观星镜仰望天空,不断地调节倍数,陶之问他:“看到了吗?” 眼前的深蓝景色逐渐变得清晰,像是他飞到云层之中,置身于此,看的那样清晰。 计褚看见了一颗圆球,明亮的冰蓝色,上面隐隐绰绰的山脉犹如一副朦胧的山水画,圆球是那样的大,那样的近,即使是世界上最美的宝石也比不上它的光辉。 “这是什么?”计褚心神大震,不由得问出和陆弘一样的话。 陶之道:“你看见的是什么?” “是月亮吗?”计褚并不是完全不懂天文,正是因为他比旁人懂得多,才能再看见这让人震惊的一幕后,很快意识到眼前的球体是月亮。 月亮,月亮,多少人心中的梦,竟是这副模样。难道这世上真有广寒宫,真有嫦娥仙子吗? 如若不然,怎么能解释得清月亮上会有山脉的存在呢。 计褚忍不住后退,眼睛脱离观星镜时,他的双眼重新看清天上悬挂的弯月。 月亮是那样遥远,伸手也触摸不到。 肉眼可见,上面确实有隐隐黑影。 正因肉眼也能看得见这些黑影,不知它们是何物的古人才会幻想出神话,猜测月亮是嫦娥的月宫,编造出一个又一个神秘莫测的神仙来。 可计褚亲眼看见了月亮的真相,月亮不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月亮更可能是个球体。 自古以来,人们常猜测自己居住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形状,有人认为天圆地方,有人认为天地就像个鸡蛋,或者天地就是两条平行的线。 计褚有了新的猜测,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会不会和月亮上的土地一样? 他所在的地方,是不是也像月亮一样,是颗会发光的球体呢? 月亮的光是只有它有吗?不不不,那又该如何解释天上绽放光芒的星星呢? 计褚从未感觉自己有这么无知过,在这个观星镜面前,他感觉自己像是重回牙牙学语之时,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心潮澎湃,整个人宛若新生,迫不及待地趴在观星镜前。 “那颗土黄色的应该是镇星,这颗呢?辰星?” 它们竟然都是一颗颗的球体……像是被人有意识地罗列在棋盘之上。难道虚空之中有更无上的神手在操控着一切吗? 月亮的光芒并非是它自己放出来的,今天是弯月,很明显它被什么阻挡了,那到底什么才是万物的光源? 计褚仰头足足看了几个时辰,如果不是陶之在一旁守着他,只怕他早就不小心走到山崖下面了。 秦行和他交换着,二人一同守着计褚,计褚就像是陷入另一个世界,连魂魄都叫不回来了。 直到第二天天色细微,众星归位,光芒也逐渐变得黯淡,隐隐的月影依旧悬挂在天边。可和晨光熹微相比,月亮的光芒不足为道。 是太阳。 是太阳照亮了世间万物! 一瞬间,好像一道闪电从头脑劈穿计褚的身体,他仰了一夜的脖子,这会儿脖颈僵硬难以低头,他瞪大眼睛努力看向太阳,却被太阳光刺激的流出泪了。 “是太阳啊!”他沙哑地叫着。 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已经窥见了大道的一角,但是这一眼,前人不知花了多少年都没有看见,可他计褚看见了。 他看见了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看见道了!我看见道了!” 计褚像是疯了一样,返璞归真,犹如山猴在观星台附近跳来跳去。 “师父!祖师爷!你们看见了吗?徒儿悟道了啊!” “为何是我?”在陶之和秦行担忧的目光中,计褚突然停下动作,疑惑地问,“你们说,为何是我窥见了天道?” 陶之满头雾水。 秦行和计褚相处一段时间,多少明白他的意思,虽然也不知道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可…… “因为只有你使用了它啊!”秦行指向观星镜。 计褚走过去,抚摸着观星镜道:“是啊,君子善假于物,若不使用物,又如何用肉眼凡胎窥见天道呢?” 他皱眉垂目,看着观星镜,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我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恍惚间,计褚好像看见了他的师父。 白胡子很长的老头还在世时,点着他的额头道:“你啊,就是性子太僻,脑子又太聪明,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从来不走多余的路,是也不是?” 计褚那时年轻气盛,撇嘴不服气道:“既然知道目的在哪,为何还要走多余的路?我就要最快抵达目的地!” 老头但笑不语,问他道:“可是徒儿,最快的是哪条路呢?” 直到师父去世,计褚也没问出最快的路怎么走。 他心中自有沟壑,认定的路,埋头去走就对了! 所以他离开道观,扎根深山,这一住就是一二十年。 人能有几个二十年可活? 计褚一直觉得,比起师兄弟来,他已经走的很远很远了。 师兄总劝他出世,多出去走走看看,他不听,师兄便常让师侄来看他死活。 避世,出世,呵。 计褚终于明白,如果不把路都走一走,怎么知道哪条路最能接近目的地呢? 他放下拂尘,幸好,幸好还不算太晚。 计褚问陶之:“这观星镜可能看的再远一些?” 陶之就是一个工匠老头,论年纪,他和计褚差不多大,论身体素质,再来三个他也赶不上计褚。 一夜没睡,陶之头昏眼花,说话也提不起来劲。 “我只能做到这程度,还想看的看清楚,得请教我家少爷。” “那走吧。”计褚脱下道袍,裹了观星镜便要往山下走。 秦行脑门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计道长,你要去哪?” “下山,找秦扶清!” “等等我!我也去啊!” 独留陶之一人在风中凌乱。 最终他们还是收拾了行囊,把陶之也给带下山了。 在山脚下,陶之问:“我家少爷还活着,你们要去找他,茫茫人海,能找到吗?” 计褚笃定点头:“能!” 陶之点头,茫然看四周:“那我就先回去了?” 秦行自然是不肯回去的,哪怕此次前往镇安府可能会丢掉小命,他还是决定要去。 大和尚可是把他的性命托付给了少爷,少爷给他起了名字,他该去的。 就这样,三人分成两伙,一伙向南,一伙向北。 秦行和陶之彼此告声珍重,陶之又辛苦七八日,差点累散一身骨头架子,终于回到安溪县。 他甫一到青牛村,村里村民没认出来他,还以为他是哪里来的叫花子。 认出人来后,他就被请到秦家去了。 端茶倒水,帕子浸透热水,敷在脸上,洗去多日污痕。 秦家人关切地问起秦扶清的消息。 陶之也没耽搁,说了自己去吉川县,秦扶清在那里还救了一个读书人,至今那味读书人都很感谢他。 在凤来县,有个算命很准的道士,对秦扶清推崇备至,甚至不远万里奔赴去找他。 秦家人一听,又是开心又是激动。 陶之到底把秦扶清去镇安府,镇安府闹了灾荒之事给瞒下来。 心里只盼着那疯魔的道士不会骗人,平安把秦扶清给带回来。 不然这一家的主心骨,不得散了吗? 陶之回家休养几日,才总算养回些人样来。 打从他回来后啊,锁头三天两晚往窑厂跑。 他问陶之,往北怎么走。 现在陶之成了十里八乡最厉害的人,他出了一趟远门,常人难以经历的远门。 陶之也不吝啬分享自己的经历,实际上等他回来休养好身子之后,自己也开始回味这些年的出行。 很美好,见识了很多人,很多东西。 怪不得少爷坚持要出去走一走。 出去多看一看,总能学到点东西的。 不过陶之告诫锁头:“你哥哥说的对,你不光要读书,也要锻炼身子,这样才能出去见世面,要是像我一样一把老骨头,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呢。” 锁头像是在做一场远行的攻略,认真吸取众人的经验。 陶之还告诉他,出门一定要学会辨认方位。 锁头可得意了,他说自己分的清了,他学会了看星星,看星星就能判断位置。 陶之跟一个天文学家待了两日,也沾了点天文学的知识,他体贴地问锁头:“那要是阴天看不见星星和太阳呢?” 锁头傻眼了。 他出逃的计划不得不再次延后,每日在村里锻炼辨认方位,看星星,看太阳,没有星星和太阳就看河流,看草的方向…… 直到锁头将辨认方位的本事练的像捡柴火一样高超后,他又一次从学堂逃跑了。 吓跑了鹧鸪鸟,锁头尽量从村里少人经过的地方跑,跑出村子有他也没有放松警惕,沿着大路朝县城的方向跑。 他要去找镖局,他给哥哥写了一封信,想要送给哥哥。 虽然他不知道镖局在哪,但他知道怎么找到苏木他们,他们是哥哥的朋友,一定能告诉他镖局在哪。 只用告诉他镖局在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就好了,其他的他自己就可以找到。 锁头一路跑,一次都没停过,他跟着人群混入城中,朝水井小院跑去。 拍着门外悬挂的狮鼻环锁,发出的“砰砰”声响被院中人听见。 “谁啊?”是大哥的声音。 虎头一打开门,一个汗津津的身子就扑过来抱住他:“大哥!” “锁头!?你怎么来了?爹娘他们也来了吗?” 锁头把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他们让我来送信给哥哥,我自己来的。” 虎头眼珠子都快吓出来了,“这么远的路,你怎么来的?”他把弟弟带回院子,一巧二巧她们四个也都出来了,见到锁头,一番照顾,锁头始终不说实话。 就算他不说,一巧也知道他来城里绝对是为了秦扶清。 果然,这样一诈,锁头才说明来由:“我给哥哥写了信,送到镖局去,让他们送给哥哥。” 一巧觉得好笑,逗弟弟道:“你和镖局什么关系,你叫人家给你送信,你有钱吗?” 锁头摇头,钱?他哪来的钱? 然后可怜巴巴地看向大姐。 一巧伸出莹白的手心,“把信给我,我替你送去镖局,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要是做不到,我就不替你送,也不许别人替你送,怎么样?” 锁头哼哼唧唧,到底答应了:“什么事?” “你可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 锁头点点头。 虎头气的要揍他屁股,“你这一跑,家里得担心多很,娘说不定都要急哭了,又找不到你人咋办?” 锁头生来是个犟种,挨了几巴掌一声不吭。一巧拦住虎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把他屁股打开花,他下次还这样做。” 虎头总算不打弟弟了,她拉着弟弟的手,问他道:“你听见了吗?下回你再想来送信,必须跟爹娘说,说了才能来,不然谁都不会替你送信的!” 锁头捏着皱巴巴的信纸,勉为其难答应了。 虎头气道:“这犟驴,谁说话也不肯听!三弟走到哪都不知道,怎么能把信送去呢?” 一巧也很无奈,只能尽量两头圆:“算了算了,能不能送到另说,今日要是不把他的信送出去,我估计他都要赖着不肯走了。” 小院里有信纸,一巧把弟弟写的信装进信封,用浆糊黏住,又在上面写了锁头的名字。 “大姐,你没看我写的信吧?”锁头担忧地问。 一巧用信封敲他,“我看你那信做什么,无非是告诉你三哥,你捡了多少柴,做了哪些梦,读了几本书,你说是不是?” 锁头脸一红,他不就这些可写的吗? 虎头带着弟弟去镖局送信,虎头正在和压镖的人交涉,锁头却被镖局里传来的呼喝声吸引,慢慢靠近。 扒着镂空的院墙,他身子都悬空了,看见练武场上十几个赤着上身的汉子正在练武。 舞刀弄棒,嘴里还呼呼哈哈的。 虎头和镖局交涉的不太顺利,人家问他信要送去哪,也要看顺不顺路才能送,所以要知道具体地址。 虎头哪里知道具体地址,一挠头道:“他现在应该在雍州吧?” “雍州?”镖局的人一听,连忙摆手,“这两个月都不去雍州,你还不知道吧,雍州那边有点乱,我们都不怎么跑雍州了。” 虎头:“啊?怎么乱了?” “那谁知道呢,遍地都是山匪贼人,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谁还敢去?” 虎头呼吸有些急促,那他弟弟怎么办?他捏紧书信,问道:“真的不能送吗?” “送不了送不了,就算能去雍州,你也不知道人到底在哪,怎么给你送?难不成收了你的钱再把信给扔了,告诉你送到了?” “我们镖局不做这样的事,你走吧。” 这边二人正在拉扯,锁头挂墙上挂了有一炷香时间了。 屋里有人听到动静看过来,注意到锁头,等他一盏茶喝完,锁头还在那挂着。 那人情不自禁推门到院子里,往那一站,把虎头和镖人的话听得明白,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锁头的背影。 瞧着身板,这肌肉,这耐力…… 天生练武的好苗子啊。 邱明刚走到锁头身后,顺着他视线望去,锁头回头看他,立马要往下跳。 被邱明刚稳稳接住。 锁头今年九岁,年纪不大,体格却很好。 前两年他爹还能背动他,这两年不知道是爹老了,还是他又壮了,爹已经背不起他了。 他出去捡柴,轻轻松松能背大几十斤东西走个来回。 像今天这样跑十几里地,只出汗,都没怎么气息不顺。 邱明刚掐着他腋下,稳稳地将他提在手里,拎小狗似的估算下重量:“好家伙,可真不轻啊!” 锁头踢踢脚,“放我下去。” 邱明刚将他放到地上,没忍住从他肩膀头摸到手肘。 没能继续往下摸,因为虎头走过来了。 虎头身量不高,气势十足,拉扯完送信的事,低头找弟弟,没找到人,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男人正蹲在锁头面前摸来摸去。 岂有此理! 他们可都接受过秦扶清的羞耻教育! 这光天白日之下,居然还有坏人? “你干啥!”虎头把弟弟拉到身后,警惕地看着邱明刚。 邱明刚一看见虎头,眼前又是一亮:“你们是什么关系?” 虎头道:“我是他大哥,他是我小弟,咋了?” “好啊,一家竟然能出两个练武的好苗子,可真不赖,只可惜你年纪大了,伤了根骨,”邱明刚一边说,一边捏着虎头的肩膀,“也不是不能练,不过错过最好的时期,上限摆在这里了,你是不是干了很多重体力活?” 虎头被他从胳膊捏到大腿,并未察觉到啥恶意。 方才跟他争执送信的年轻人走过来,介绍道:“这位是我们镖局的总教头,你叫他邱教头就好。邱教头,我刚才就看出来了,这小子身体可真不错,就是个头矮。” 邱明刚道:“个头是矮了些,不过他的下盘更稳了。” “你们……” 虎头正想发火,邱明刚笑着道:“别担心,我们又不是什么坏人,这里是镖局,我见你弟弟骨骼惊奇,是练武的苗子。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让你弟来我们镖局练武艺?将来有门手艺,一辈子都不愁吃喝。” 邱明刚没把话说的更露骨。实际上要他看,小点的娃娃从现在练起,将来本事不可限量。会文或者懂武,都能生活的很好。 要是有身好武艺傍身,不比读书差。 虎头挠挠头,“我弟真适合练武啊?” 邱明刚道:“适合啊,你也很适合,你现在做什么的?要不要来我们镖局?” 锁头突然道:“大哥,我要学武艺!” 末了,虎头还是没能做出决定。 他拉着弟弟离开镖局,信还是留在镖局了。 邱明刚说如果有要去雍州的镖,就帮他们尝试送信。 如果送不成,就再把信送回来。 意思说,他们还得经常到镖局来打听消息。 虎头问弟弟:“你知道练武是干啥的不?你就要学,不读书了?” “读书,可我也想学武艺。”锁头道。 “白夫子说你聪明,读书读好了不比你三哥差,学武艺不就耽误了读书吗?” 锁头闷声道:“你们不让我学,我就天天偷跑来学。” 这事虎头也做不了主,告假半天,带着弟弟回村里。 一回到家,果然家里都快翻天了。半个村的人都在找锁头,秦春富说出村往北找,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看见锁头回来,得知他跑去县城了。 秦木桥手抖着,说要去村里跟村正商量,这学堂必须得建墙,不建不能行。 他别说要建墙了,就是要挖坑,村里也没法说不字。 毕竟整个学堂都是秦家出钱建的,村里人用两三天功夫垒了砖墙,把学堂给围了起来。 锁头被揍得两天没能下床。 平时都是他爹打他,他爹手重,打小孩只敢用竹条,轻易打不疼他。 这次是王丽梅亲自下的手,没忍住用上藤条,往锁头屁股蛋抽了五下,第三下就肿出血痕了,锁头愣是没哭。 第五下王丽梅都要哭了,锁头才终于哭着道:“我要学武艺,我要保护哥哥!” 等他屁股上的伤好之后,秦木桥这位家中的老兵,在村里多了个驾驴车的任务。 他要送孙子去城里镖局学武艺,顺带捎着要进城的村里人,成了驴把式。 熊窝窝岭里。 秦扶清正给山匪们上课。 杜甫的《春望》写于安史之乱后,安史之乱的杀伤力,就像是一根放血的刀插在大唐的心脏。 可谁也说不清,这场兵乱过后,食盐之争在大唐的衰落中又起了什么作用。 第205章 水落石渐出(一) 秦扶清把写给家里的信请人寄出去,但是寄一封信,就要花一二十两银,镖局的人还一副不买账的样子:“就这个价,你们爱寄不寄,赶紧走走走,别耽误我们搬货。” 镖局里正赶着押镖送货,估计是桩大生意,也看不上秦扶清这一二十两。 江蒙脾气差点上来,被秦扶清拉住,正值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杜甫曾道烽火连绵之时家书抵得过万金,要是寄封信一万金,秦扶清肯定就放弃了。 一二十两嘛,下山时玄鹤道长就给了他不少银钱,至少寄封信是够的。 秦扶清出门时带的有钱,还不少,可惜上山时只顾着藏路引,阴凉被山匪收拢去,等他们的包袱还回来,银两早都没了,就算查,也查不出来被谁拿走的。 长耳如今也被山匪征用,因生的膘肥体壮,不输牛马,被人养的还挺滋润。 秦扶清交过钱,问镖局的人道:“大哥,这信何时才能送到?” “不知道,不包一定送到,送不到也不退钱!” 络腮胡男人很不耐烦。 秦扶清睁大眼睛,“哎你!” 下一秒就被江蒙给拉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还以为你知道,干嘛非要花这么钱买一封不一定能送到的信呢。” 江蒙把他拉出镖局,秦扶清无奈,经历过后世那样便捷的运输服务,他还以为这里的镖局送信多少有点道德。 没想到竟然堂而皇之告诉客人,收了钱也不一定把信送到。 爱寄不寄。 这哪里是镖局,这是黑手党吧! 秦扶清和江蒙在镖局外停留时,镖局的人还在往院子里推车送东西,再装到准备好的驴车马车上,看样子这就是此次押送的货物。 三轮推车,有点像水泥斗子,这种车不好掌握平衡,不是熟练的人推不好。 秦扶清花光了玄鹤给他的钱,衣服买不成了,又不想现在就去找玄鹤,竟然有点无所事事。 干脆站在镖局对面的柳树下,看那些人一趟趟推着小车,像蚂蚁一样。 很快,秦扶清的经验之谈得到论证,有人推车时经过一块石头,没把握好车的方向,然后车翻了,高拢的麻袋轰然倒塌,摔落在地时,绑着的麻绳被重力压散,粗大的盐粒瞬间滚落一地。 霎时间,原本正常的街道静默了不到三秒,人像是出笼的丧尸,一边大叫着是盐是,一边扑过去哄抢。 “别抢!都滚开!这是扬威镖局的货物!不想死的都滚开!” 很快就有镖局的人出来制止,可一人之力,岂能阻挡众人之愿? 人们压根没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劝阻,扑在地上,用力抓住盐巴,往身上能装盐的袋子里装,没有袋子的就脱下衣服,用衣服裹住盐,抢了就走。 礼义廉耻,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镇安府的盐价一直在涨,再涨下去,几乎与金价相当,明明当地一直在产盐,可百姓却吃不起盐。 以至于会丢弃一切伦理道德在大街上哄然抢盐。 这是何等的人讽刺。 有人去叫官了,镖局里冲出来一二十个打手,抓起抢盐的百姓就开打,有人被打的吐血,不得已松开食盐。 等官府来的时候,食盐铺的满地都是,被人踩了一个又一个脚印,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像是吹落的梅花。 没得来及逃走的人自然被官府抓走了,那散落的食盐被镖局的人重新用簸箕拢起,收回麻袋。 脏的盐,依旧能卖不少钱。 秦扶清和江蒙目睹了一场闹剧,没头没尾,离开现场后,他们回去找玄鹤道长。 沿路打听镇安府的盐价,一两盐比羊肉价格还要高。 在三岔路的茶寮坐下,要了一壶不到十文钱的茶,二人在此坐着等玄鹤道长。 茶寮里坐着的基本都是当地百姓,他们从不同的地方出发,在此汇聚,什么身份都有。 天气渐渐转凉,羊开始贴秋膘,这时候的羊价低廉,味道也最好。 一个贩羊的羊倌,腰间围着一圈羊腰带,操着很浓重的本地话,对众人说今年羊的价格比往年哪一年都便宜,他养了一年羊全都白羊了,到年关,一百多只羊全卖了,还不够家里人吃盐的。 一个人的苦闷,藏在自己心里是苦闷,说出来给大家听,得到许多相似的附和,苦闷就少多了。 有人说自己种了一年地,别说吃羊了,自己家都快吃不起粮了。 说听来的消息,今年镇安府又要多争粮税,说雍州北地的灾荒还没过去,到处缺粮。 大家唉声叹气,茶寮的主人家见气氛沉闷,主动给大家续了茶水,笑着道:“就别说咱们老百姓了,地主家都快吃不起盐了。我们这有个姓丁的地主,家里有两百亩地,两个山头,养了几百头羊,你们听过没?” “他怎么样?难不成也吃不起盐了?” “哎呀,现在盐多贵呀。就是吃得起,也都不舍得多吃,为了省下买盐的钱,他呀,就把腌的老咸肉给拿出来吃了。一家人吃饭时,老咸肉就挂在正中间,说是扒一口饭,看一眼老咸肉,这样就算吃盐了。” 众人呵呵笑着,说这地主难怪成了地主,就是会比他们过日子。 也有人愁苦着一张脸,连地主都这么难过,他们的日子啥时候才能到头呢? 那茶摊主人继续道:“过了两三天,他儿子遭不住了,吃饭没盐,嘴巴没味,人扛不住啊。他吃饭时就多看老咸肉两眼,你们知道地主干啥了不?” 这人讲故事还会跟客人互动,难怪是这附近最大的茶摊,秦扶清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看的津津有味。 “他干啥了?” “你们猜啊!” “他心疼儿子,给他割了块咸肉尝尝滋味?” “那哪能呢,丁地主打他儿子一巴掌,骂道:‘你个娼娘养的,吃一口饭看好几眼,也不怕齁你嗓子眼!’” 这故事的荒谬性,就和镇安府产盐吃不到盐一样荒谬。 就像是对这个抽象世界的嘲笑,大家都被茶铺主人的故事逗的哈哈大笑,原本的困顿和苦恼,似乎都消散了。 江蒙也笑了,他就佩服这些骨子里乐观的人。 桌上的茶水喝完了,茶摊主人脸上挂着笑急忙跑过来,一边擦着桌上的水渍,一边打量秦扶清二人:“二位客官不是我们镇安府的人吧?” 秦扶清笑道:“老汉是怎么看出来的?” 茶铺主人道:“听口音,像是打南边来的?” 秦扶清点头,“是南边来的。” “怪不得瞧着你俩细皮嫩肉,我们这边日头烈,把人晒得跟酱油似的,风沙也比你们南边大,一看就看出来了。二位来是做生意的?” 秦扶清笑道:“老汉慧眼如炬,我们正是来做生意的。” “哎呀,我就知道!对了,喝不惯我们这边的茶吧?” 秦扶清看着杯子里的茶叶,基本都是大片茶,带着茶梗,茶叶的成色并不算好。 他道:“我不好喝茶,也品不出来好坏,尝着也怪有味道的。” “哈哈,瞧着你年纪也不大,这么早就跟着家里人跑生意,你做什么生意的?” “家里开的染坊,我们是做布匹生意的。来这边没几天,老汉,你们这边是怎么回事啊,怎么盐价一直在涨?”秦扶清笑着,一副没心机的样子,“看的我们都说笑,说要不回去往你们这边贩盐得了。” “哎哟!”茶摊主人看看四周,连忙摆手,“这话说不得,可说不得,幸好咱们今日在的都是熟人,你们外地人不知道,这话我们听来也不会往外说,不过你出去可不敢说这种话。” 秦扶清疑惑不解:“这是为何?” 老汉叹口气,坐在秦扶清对面,“现在和往年不同,往年官府允许私人贩盐,从前年开始就不许了,没有官府允许,私自贩盐要杀头的!” “我们这里从前有个大户,姓尹,你们外地人可能不知道,可我一说姓尹,贩盐,他们都知道。”老汉回头看向其他客人,其他人都点头附和,:“是啊,尹老爷也是个善人,活着的时候修桥铺路,每年冬天给穷人施粥发冬衣,听说有一次他家佃户交不起租子,他不仅没把佃户赶走,问清佃户家里是有人生了病,还专门请大夫给佃户看病,又免他一年租子。” “提起尹老爷,谁不说一句好的?” 众人看起来都认识尹老爷,语气里颇为可惜。 秦扶清也道:“这么一听,尹老爷确实是好人,他现在怎么样?” “哎,尹老爷家里的生意,听说传了不知多少代,到他们这一代,还在做贩盐的生意。可前年寒冬,羌人又来抢东西,差点打到镇安府,官府为了筹军饷,就打起食盐的主意,具体干了啥,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知道,就知道打那以后,官府卖盐,比商人卖的要贵,还越来越贵。” “大家伙吃不起盐,就有人去求尹老爷,听说尹老爷在官府里认识的也有人,好像和官府合作,说是能卖盐了,那段时间盐价降了不少,好歹能吃起。” “可没过三个月,就听说官府把尹老爷全家都给抓了,说他们叛国通敌,还私自贩盐。” “去年秋里,尹老爷一家被送去刑场,人头落地,他家女儿也都……” “真是可惜。” 茶摊主人也算是消息灵通之人,来来往往的客人,道听途说的信息很多,谁也不知他有没有添油加醋,总之,秦扶清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一,镇安府前年经历过外地入侵。雍州与羌人一族隔着一道防线,素来是镇关之地,尤其是每年漫长的冬季,一旦羌人无法在关外生存,就会跃关抢掠。 二,秦扶清不知道羌人的实力有多强,但打到镇安府的可能性很大吗?如果真的打到镇安府,为何别处没有听闻消息?是消息闭塞,还是说羌人劫掠的理由只是掩人耳目呢。 三,雍州的盐一直都是私营而非官营,和其他州府不同,因为此地偏北,有镇关之需求,加上历史遗留因素,一向如此。虽说是私营,但官府并非不能盈利,只是把直接把收取全民税变成盐业收税,收的是商人经营税。 这样一来,百姓花钱买盐价格变低,但官府盈利也随之变少。 如果说镇安府是为了钱才找借口转私营为官营呢?那为何私改官成功后,盐价不仅不降,反而有突飞猛涨之势呢? 秦扶清站的矮,得到的有用信息也少,整个人如在山雾之中,想不明白,也看不明白。 到头来,满腹牢骚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和众人一起吐出来。 “可惜尹家上下了,也算是忠义之士。” “谁说不是呢?” 秦扶清和众人的闲聊,在玄鹤道长眉头皱紧道来之后就结束了,他与众人告辞,重新回到山上。 “师父,你遇到了什么事?为何会如此烦恼?” 玄鹤道长长叹一声:“咱们不能再继续待这里了。” 秦扶清有些诧异,不知道为何玄鹤道长出去一趟会这样说。 可他见玄鹤道长回去收拾东西的动作不像假的。 “你也别耽误时间,先把东西收拾好,不要打草惊蛇,一旦找到合适的时机,咱们就跑路!” 秦扶清虽然疑惑,也乖乖照做,又问道:“老师,我那头驴……” 玄鹤道:“放心,过两日我找借口给你要来。” “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秦扶清继续追问。 玄鹤道长拗不过他,关了门,才对秦扶清道出他今日所见。 下山后,玄鹤道长去布施,所谓的布施,就给给人表演戏法,给人看病做法,骗去信众,然后骗钱。 当然玄鹤道长自己不是这样说的,但秦扶清是这样理解的。 自从桑森上山之后,玄鹤道长感受到地位被威胁的危机感,原本打算下山露一手,骗些钱财,拐些信众上山给自己撑场子。 他走老路子,一开始很顺利,直到有人找到他,说家中有人生病快要死了,请他去看。玄鹤道长一看露手的机会来了,便带着一干人众前去。 去后得知,快死的病人是从临榆县逃荒来的亲戚。临榆县旱了两年,除了种高粱还能收获些粮食,其他种啥都是颗粒无收。他这亲戚也是可怜人,带着一家老小逃荒路上,大大小小又饿又病,死了大半,好不容易找到家来,看他瘦的一身皮包骨,亲人见面哭了一场,给顿饱饭吃。 第二日,亲戚就开始生病,一连几日,什么大夫都看了,一点用都没有。 正说着,那人也跟着咳嗽几声,一脸病容。 待去到之后,玄鹤道长见他家中所有人都在咳嗽,心中已经响起警钟,等再问几句病情,吓得脸都煞白。 “你师父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他这哪里是得了风寒,分明是感了瘟疫。我随便喂他颗药,便急忙从他家中离开。待经过桑森的村子时,你可知我又见到什么?” 玄鹤道长神情严肃道:“他村中早已十室九空,除了一两个瞎眼、快死的老头,其他人全都没了!” 由此可见,桑森上山做山匪的决心。 他一个后来者,能在熊窝窝岭居上,肯定有他的本事。玄鹤道长为钱为利而来,他走到哪都是如此,要说他有多想做山匪,一条路走到黑,也没有。 所以寨主只把他当炼药的道人,可信任。但抢劫一事并不交给他来做。 玄鹤道长看自己的地位很明白,他愿意做智囊,不愿意做打手,也算欣然接受。 可今日下山让他看清楚两件事,镇安府要乱了,这其中必然有寨子在其中浑水摸鱼。 他预感到风雨欲来的气息,下意识就想躲走。临走时还不忘记把新收的徒弟也给安然无恙地带走。 “若真是瘟疫,不到半个月就能看见影响,就算不是瘟疫,这地方也留不得,他们心黑的很。” 桑森在那个村里长大,他上山做山匪,没人怨他,日子过不下去了,做山匪和做百姓有什么区别? 可要说杀了全村的人没他的手笔,玄鹤道长不信,秦扶清也不信。 桑森这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是阴森隐蔽的毒蛇,带着一腔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气。他伪装的很好,可秦扶清能察觉到。 秦扶清被玄鹤道长说服了,他答应几日后找机会一同下山。 这些事只管交给玄鹤道长来安排,既然要走,肯定得捞一笔,不然他上山做山匪干什么。 徒儿要带走,徒儿的表哥要带走,徒儿的驴也要带走。 若是危急之时,后两样东西都能推出去拖延时间,只要他和徒儿能离开此处,什么金银财宝不手到擒来? 秦扶清照旧在山寨里教土匪认字,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今日给众土匪讲诗,讲到了杜甫的《春望》。 安史之乱时,为了抵挡安禄山的叛军,需要筹措大量的军饷,于是官府用钱垄断当地盐业,把所有食盐全部收购,再加价卖出,赚够军费。 历史从来不是事无巨细的,以史为镜,人也只能看见自己想看的。 秦扶清抚摸着被砍倒的大树,起码要三人环抱的巨树,一圈圈的树轮细细数下来,足有一百多圈。 “少爷,你在看什么?”铃铛凑过来,蹲在身子,整个人还没放倒的大树高,好奇地问秦扶清。 和秦扶清相处一段时日后,她就没那么害怕身处在土匪窝了。 秦扶清摸摸她头上的两个小髻,笑道:“我在数这棵树有几岁。” “那你数出来了吗?” “铃铛!你在那里做什么!”男童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铃铛急忙起身,叫道:“哥哥!” 秦扶清看去,桑森来了,身旁跟着铜锤。 他教土匪认字时,桑森偶尔回去,铜锤从来不去,他们有些许时日没见面,秦扶清也从未得罪过铜锤,可每次见面,这个孩子都用仇恨的眼睛盯着他看。 不,铜锤不是仇恨他。铜锤在仇恨所有人。 亲妹妹被他粗暴地拉扯过去,甩了一巴掌,铃铛哭了起来,他却骂道:“阿爷还在床上病着,你就知道跟男人说笑,二当家说的果然对,女人都是娼妇!” 铜锤还想再打骂铃铛时,秦扶清上前拦住:“她是你妹妹!” “是我妹妹就更轮不到你管了!”铜锤丝毫不怕,瞪大眼睛和秦扶清对视,怨恨的眼神让人心惊。 桑森却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扭曲地笑笑,对铜锤道:“好了,秦书生也算是我的夫子,不可不敬。” 秦扶清垂着眼眸,撇嘴笑道:““不敢当,我教人的本事,远远不如二当家训狗的本事。” 铜锤这孩子本来的面目如何,秦扶清不知,可短短一两个月,就能心智扭曲到如此地步,只能说这二人必有一人天赋异禀。 桑森不屑于与他口舌之争,绕过这个话题,径直向院子里走去:“玄鹤道长呢,我来给大当家取药。” 玄鹤道长很是意外:“怎么是你来取?” 桑森眼神古怪:“怎么,不可以吗?” 从前都是玄鹤道长亲自送去,大当家从来没说过更改送药的方式。他拿捏不准内情,只能尖锐地竖起身上的刺。 “哼,若是大当家准许,自然可以,可我放心不下你,要是送药途中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交代不起!” 玄鹤道长眼神一扫,看到秦扶清,便道:“不如麻烦秦书生帮忙跑一趟,跟着三当家同去见寨主,也问问寨主是否如此吩咐的。” 桑森阴冷的眼神在玄鹤道长身上转一圈,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秦扶清只好装了药,跟着桑森他们往后山走去。 山里天色暗的早,路上,桑森随手取了支火把,交到铜锤手中。 铜锤故意把秦扶清落在后面,火把朝前伸着,阴阳怪气地道:“读书人,你可要小心点,别不小心脚滑摔下去摔死了。” 秦扶清从来没有见过对自己恶意如此之大的人,他淡淡开口问道:“你好像对我有很大的意见,像是我杀了你的亲人。” 桑森走在最前面,身影半分停顿都没有。 铜锤挥舞着火把恶狠狠地道:“你要是敢,我一定会杀了你!” 秦扶清冷笑一声,走到他前面,和桑森并肩而行:“二当家的,管好你的狗崽子吧。” 第206章 水落石渐出(二) 到了后山,桑森没再和秦扶清争执的时间,一片用木头建成的房屋,有土匪在外守着,手持火把,将四周一切都照的亮堂。 桑森走上楼梯,到了大堂外,叫人道:“伊夫人,大当家的丹药我拿来了。” “送进来吧。”一道喑哑的女声响起,像是吞过玻璃渣一样给人一种破碎之感。 山寨里竟然有女人?听起来地位还不低。不过秦扶清从未见过这位伊夫人。 桑森给秦扶清使一个眼神,做口型道:“你进去。” 秦扶清:“?”他脑子里升起一个问号。 他跨过高门槛之前,出声道:“伊夫人,玄鹤道长并未亲自前来,特让我为您奉上丹药。” 里面停顿一秒,便疲惫道:“进来吧。” 秦扶清跨过门槛,屋里铺着厚厚的毛皮,山间的寒冷被阻隔在外,箱笼上燃着龙涎香,依旧掩盖不住一股淡淡的铁锈气息。 进入房间之后,秦扶清只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人的本能让他察觉到危机,只能更加小心翼翼。 沿着毛地毯,经过珍珠串成的流朱,秦扶清总算抵达伊夫人所在的房间。 最先入眼的,便是房间右侧一个铁笼子,里面关押着一个身穿官服的男人,若非那一身衣服,秦扶清简直认不出这是个人来。 他四肢尽数被人卸下。 汉书中记载,刘邦死后,吕雉将其宠妃戚夫人做成人彘。 秦扶清竟然在这里看见了人彘。 就算他见过死人,可眼前这一幕给他带来的震撼更大。 秦扶清脚步踉跄,胃里一酸,差点吐出来。 他连忙捂住嘴,手里的药瓶却因此滚落,咕噜噜向前滚去,直到被一只女人的鞋子踩住。 “呵,害怕了?”伊夫人的声音就像是神话里阴寒的蛇怪,给人一种雌雄莫辨之感。 秦扶清身后出了一片冷汗,脑子急速地转着弯,最后还是诚实道:“第,第一次见,有些害怕。” “你就是自愿上山做山匪的读书人,秦唤是吧?” 秦扶清惊讶地抬头,便撞见一张极其艳丽的脸。伊夫人生了一张不俗的容颜,却身着白衣,从头到脚,尽是缟素。 她那双眼睛像是能看穿人心,看向秦扶清时隐隐透着些红光。 秦扶清没有隐瞒,点头承认自己的身份。还悄摸摸往一旁站远了些,这些小动作肯定被伊夫人看见了。 伊夫人顺着他的动作看向铁笼,忽然间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溢出一丝痛苦的呻吟,“给我!” 她朝秦扶清伸出手,秦扶清连忙把药瓶递给她。 伊夫人拔下木塞,急切地把药丸倒在手上,可她的手却一直在颤抖,药丸滚落毛毯之中,沾了血污。 她狼狈地摔在地上,在毛毯里找来找去:“药呢?” 秦扶清帮她捡起药,并送到她嘴里。 玄鹤道长练的药很不一般,就像那日救了陈老汉一样,伊夫人一颗药下肚,很快就恢复平静。 她因疼痛而绷紧的身子逐渐放松,瘫软在地,汗湿的长发披散在地上,一身缟素,嘴唇和眼珠却是艳丽的红色。 “你为什么上山?”她像是在问秦扶清,眼睛却一直看着铁笼子里一动不动的人彘。 秦扶清道:“夫人想听什么答案呢,我骗得了其他人,却不想骗夫人。” 伊夫人如置梦境之中,好半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等秦扶清以为她睡着时,伊夫人道:“假话。” “那我是自愿上山的。” 又是漫长的沉默,伊夫人困顿极了,却又不肯睡去,像是有什么执念一般。 沉默像是燃烧的龙涎香,一缕缕向屋子里扩散。 秦扶清跪坐在地毯上,给伊夫人擦去额上的汗渍。 伊夫人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 “他怎么还不出来!” 外面,铜锤气愤地踢着大树,远远地看一眼伊夫人房屋的方向,依旧大门紧闭。 他们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了,都快叫山里的蚊子给喝干血了! 铜锤也恶意的想,寨主刚被那毒女人给弄死,她该不会是独守空房寂寞了,看上秦唤那个白脸书生了吧? 转念一想,三当家对那女人情真意切,哪里比不过一个白脸书生,伊夫人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心里烦躁,桑森给铜锤一巴掌,“别废话,咱们先回去。” “当家的,你不是找伊夫人还有事吗?” “做我的手下,少问多做,不要废话。” 秦扶清在伊夫人房里跪坐了一夜,始终守在伊夫人身旁。他并非没尝试起身,只是想要挪动跪麻的双腿而已,奈何伊夫人警觉性惊人,他稍微一动,伊夫人就睁开猩红的双眼。 最后他只能改换成盘腿打坐。 伊夫人一夜好梦,醒来时迷茫地看着屋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山林里的啾啾鸟鸣,宁静恍如隔世,就像是从长久的噩梦之中短暂地获得了安宁的休息。一切都变得恍惚了。 可很快,意识归位,尹红雪才想到自己身在何处。 她在熊窝窝岭,做了山寨首领的压寨夫人,前不久刚用法子干掉她的合法夫君,然后……她要复仇。 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把害她沦落至此的人全都杀死。 伊夫人坐起身来,像是安静的猫咪,并未惊动秦扶清。 她审视着眼前的少年,十三四岁,和她胞弟一般大的年纪。所以在他身边,才终于能得到一次久违的安睡吗? 伊夫人起身,然后一脚把秦扶清给踢歪倒。 “起来。” 秦扶清跌的四仰八叉,下一秒看见笼子里的死人头,被吓清醒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躲远一些。 伊夫人见状,咯咯笑得开心,她饶有趣味地走到铁笼子旁,用脚尖使劲碾着死人脸,那人不知尸僵多久,她又不解恨地把身子都给踢歪了,才收回脚。 “贱人,真是该死,居然这么不经折腾,轻而易举就死了,我还没能一丝一丝扯下他身上的肉呢!” 白天的伊夫人,随着阳光出现,好像比夜里的更加危险躁动。她一刻都不能停止下来,嘴里喋喋不休地咒骂,恨极时,又将那死透的尸体扯出来,试图折磨。 屏风后面简直摆了一个刑具台,剃刀上似乎还夹带着一条血肉。 秦扶清联想到耳朵都被割掉的人,又有些想吐了。 他尽量蜷缩着,不引起伊夫人的注意,直到缩到角落里。 伊夫人像个神经病,在那自言自语,自顾自地咒骂,她哭着骂着,将那残尸折磨的不成样子,她浑身缟素也被染上黑红的血污。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伊夫人似乎才想起正事:“桑森!桑森人呢—” 桑森很快就来了,他进入房间,看见浑身血衣的女人,也不敢直视,“伊夫人,您叫我何事?” 伊夫人哭哭啼啼道:“寨主昨日不小心病死,此事也该告诉寨子里的兄弟,今日你召集诸位兄弟回来,我来说就好。” 桑森虽早知道此事,也与她商定好后续谋划的细节。可这会儿看她哭的情真意切,也觉得她难免有几分在心。心中竟有些钝痛。 答应下来后,伊夫人对他道:“你快叫人打口薄棺来,将我夫君的尸首给收拢好,天气热,莫要放臭了。” 角落里的秦扶清:“?” 随后,他眼睁睁看着桑森带人抬了棺材进来,原来在另一边房屋里,就在他背后,昨夜还藏着另一具尸体。 他不由得暗骂,伊夫人是有什么恋尸癖吗?常人吓都吓死了,她却如此…… 也难怪桑森都怕她三分。 桑森把一切都处理好,伊夫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没她吩咐,也没人收拢铁笼子里的尸首。 她咬着指尖,把指尖咬的都流出血来,又在那尖叫着喊:“桑森!” 桑森赶来,她急迫问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下山!你答应我的!” 桑森闻言,立马看向角落里的秦扶清,神情冷淡道:“我和伊夫人有话谈,无关人等滚出去。” 伊夫人疑惑地看着秦扶清滚出去的背影,好像她弟弟啊。 下一秒,桑森又柔了一张脸,哄着伊夫人道:“红雪,很快就好了,你再等等。” 尹红雪等不了,她一闭眼就是漫天的血色和哭嚎,她尹家上下一把八十口人啊,家中男丁人头在菜市口滚落那日,蜿蜒流的血将地面都染红了,冲洗三天都未冲干净。 她可怜的幼弟人头滚落,正落到她脚下。 她姐姐腹中还怀着孩子,不过是回娘家休养,竟然也受到牵连。 她娘,她妹妹,她爹,她爷爷…… 每个人都死不瞑目,唯独她苟活下来。 若非是尹家上下盼着她报仇雪恨,为何她会活下来? 尹家的女子被卖去青楼,约定好要一起上路,宁死不屈,奈何她上吊的绳子断了,没死成,被人活生生制住手脚。 雪就是再不甘心,落到泥地上注定被人踩踏弄脏。 尹家一族祖上开始贩盐,积攒大量财富,却从不作恶,对待乡邻向来仁至义尽,铺桥修路帮助弱小,在尹家商铺干活的人,也都念着尹家的好。 尹家没有落败时,桑森就在尹家干活,他天生擅长养牲畜,尹红雪的叔叔慧眼识珠,特让他在尹家的草场伺候牲畜。 桑森会给牲畜看病,养的牲畜膘肥体壮,他的地位水涨船高,后来尹红雪的马儿生病,他给马看病,认识尹红雪,一见倾心。 家仆喜欢上大小姐,简直就是痴心妄想,桑森也从来都是把这些想法藏在心底,从未对他人提起。 桑森是个“杂种”,他是羌人入侵流下的血脉,从小到大受尽屈辱,唯独在尹家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被尹家看重,能给尹家养牲畜,能远远地看大小姐一眼,就足够了。 那时候的桑森就是这样想的。 后来尹家急转直下,尽数被拉到刑场砍头,桑森就在下面的人群之中。 他亲眼看着尹家上下死亡,心中悲痛莫名,第一时间想到尹红雪。 尹家女眷不堪受辱,选择自尽,桑森以为尹红雪也是其中之一,他去乱葬岗连找半个月,也未曾发现尹红雪的尸身。 直到后来,才听人说尹红雪沦落青楼,他才花去自己积攒多年的家底,混入青楼见尹红雪一面。 为了救尹红雪出青楼,他又筹划带她远走高飞,奈何逃到熊窝窝岭下,被山匪抓住。尹红雪因其容貌不俗,被寨主抢入房中。 桑森心有不甘,也只能忍气吞声,继续找机会将尹红雪救出。 好不容易他等到机会,尹红雪却又不愿意离开。 自从家人含冤而死,尹红雪从未睡过一夜整觉,沦落青楼或是匪窝,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不同。再见到桑森时,她就是燃烧到极致的火石,整个人艳丽到了极点。 寨主很爱她,不仅心疼她的遭遇,甘愿做她手中的刀,而且山寨里有个会炼药的道长,能够给她调理身子。 尹红雪对寨主没有任何感激,她利用寨主的势力,抓了几个官府的人上山用尽手段折磨,可这些还不够,都不够,她真正的仇人是镇安府太守蔡飞。 可一个小小的山匪头子,怎么肯愿意替她谋划杀害太守之事呢。 尹红雪只能找到桑森,和他谋划一年,慢慢除去寨主的心腹,换上他们自己的人,然后……谋杀寨主。 尹红雪利用自己家从前的人脉和秘辛,以山匪窝为皮,与山下官府里的豺狼与虎谋皮。 熊窝窝岭之所以能在这里盛久不衰,是因为早已和山下的官府达成合作,光是每年挣来的银两,有一大半都入了官府的口袋。 什么人能抢,什么人不能抢,做山匪成了一门生意。 而尹红雪,恰恰很会做生意。 如今寨主已死,尹红雪和桑森取代他成为山寨的实际掌权人已指日可待。 桑森靠近尹红雪,轻轻揽住她的腰身,轻声哄着她:“红雪,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报仇雪恨,让他们九泉之下安心。” 尹红雪靠在他肩头上,面无表情。 “桑森,你说你去乱葬岗找过我,那我娘她们的尸首,你看见了吗?” 桑森眼神闪烁,手依旧平稳,轻轻抚摸着她纤细的后背:“忘了吗?我说过的,我已经替你收敛了她们的尸身,不过我那时候没有钱买棺材,只是草草下葬。以后咱们再一起去重新给她们下葬,好吗?” “真的吗?”尹红雪幽幽地问。 秦扶清逃回奇人院时,江蒙等的都快急死,“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要杀进去找你了!” “先别说这些,寨子里要出乱子了。玄鹤道长呢?” “自打你昨晚出去,他就一直在丹房里。” 秦扶清直奔丹房而去:“师父!你在忙吗?” “徒儿,你进来吧。” 玄鹤道长又在炼药,秦扶清忙把昨日看到的事情都说出来。 “师父,伊夫人到底是何许人也,为何没听你提起过?” 玄鹤道长道:“她是寨主抢来的夫人,很受宠爱,原来她和桑森早就有谋算?怪不得,怪不得……” “师父,你一直以来炼制的药都是给她炼的?这些药到底有什么作用?” 事到如今,玄鹤道长也没有瞒着秦扶清的必要。他告诉秦扶清,自己研制的药其实只有两种,一种是壮阳药,一种是调息药。 不要听到壮阳就以为此药只能用在房事上,其实药里添加了很多提阳的药物,像是普通的血虚气虚,也有很不错的疗效。 玄鹤道长行走江湖,就是靠卖这两种药。男人有什么毛病,就吃壮阳药,女人烦渴难以安眠,就给她们吃调息药。 这些药吧,寻常时候并没有那么好的药性,可在山上,他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药效自然更大。 一直以来,伊夫人都有入睡困难之病症,玄鹤道长也是因为有这手治病的功夫,再加上传道拉拢人心,才做了山上的二当家。 如今寨主被这二人合谋害死,伊夫人身份不明,桑森又是一条毒蛇。 玄鹤道长想了半天,长叹一声,这有点进退维谷啊。 秦扶清却对玄鹤道长说起下山时听来的事,他将茶铺主人说的尹家之事告知玄鹤道长。 果然,玄鹤道长一听,“咦”了一声,“好像有点印象!” “你的意思说,伊夫人是尹家遗孤?” “这么一说,伊和尹,好像也没差啊。原来如此,怪不得山寨频频出手挑衅官府,我还以为是桑森那小子狼子野心,没曾想背后还有伊夫人在作怪。” “不行不行!咱们就是图财,可没必要跟他们继续胡搅蛮缠下去,还是得跑路!” 玄鹤道长自顾自说了半天,很快就把前因后果给圆了起来。 他推断,今天伊夫人和桑森要宣告众人寨主离世的消息,寨子里肯定会有些动荡,这时候就是他们逃走的最好时机。 逃,但不能几人全都消失,不然很容易引起桑森疑心。 玄鹤道长立马安排道:“徒儿,一会儿你带着东西先行下山,我对外就说你在房中休眠,等晚些时候,我和你表哥再一同下山。” “可,这山上的人怎么办?”秦扶清多嘴问一句。 玄鹤道长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惦记那些丫鬟!她们死不了,倒是咱们,若不跑快些,说不定就做了桑森的刀下鬼了!” 秦扶清迟疑片刻,终于发现自己的无力感。 他像个旁观者,看到了事情的发展,但却始终没有插手的余地。 山匪之乱,归根结底是镇安府之乱,镇安府的乱,他知道,可他管不了。 谁会搭理一个秀才的一面之言? 长耳失而复得,秦扶清趁无人,牵着长耳沿一条被山匪荒废的路下山。 山路并不好走,秦扶清走一步滑三步,还要牵着长耳,没过多久,整个人狼狈不堪。 “站住!你要去哪!” 铜锤手持木棍,带着两个村民牵着羊经过,突然看见拉着驴要下山的秦扶清,急忙呵住他。 “好啊,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上山做山匪的!洪叔,你们两个赶紧抓了他,咱们找三当家的领赏!” “别动!”秦扶清喝住他们,“我并非真心上山,难道你们就是真心的吗?还不是家里的孩子被桑森逼做了匪徒之事,为了保全家人,才不得不上山做匪。我问你们,你们敢杀人吗?在山上放羊好,还是在山下种地好?难道你们心里就没想过吗?” 秦扶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今天桑森谋划做了寨主,明日你们就是他的亲信,做他的亲信,也该吃香的喝辣的,可桑森这人,难道就可信吗?” “放屁,三当家的不可信,难道你就可信了吗?”铜锤恨恨地道。 他始终认为,是这两个外来人给他家带来了不幸。 秦扶清怜悯地看着他,这人还不知道被屠村的事吧。 他说出自己所见,铜锤嗤之以鼻,“你骗人!” “我是不是骗人,你们自己下山不就知道了吗?” 两个村民对视一眼,犹豫再三后,还是对铜锤道:“桑森这家伙……本来就不是咱们的人,他爹是羌人,他是个杂种,从小都没干过啥好事!” 铜锤见二人有偏秦扶清的意思,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你们,你们想反?” 秦扶清才不跟他客气,“二位大哥,你们要是信我的话,就先绑了他,我带你们下山去看一看,若我说的不是实话,你们再绑我回来也不迟。” 秦扶清当初埋的棋子总算起了作用,凡是他教过的人,都会对他有个特殊的好感buff。老师对学生天生的压制。 两个村民还是选择秦扶清,把想跑的铜锤给绑了,放到长耳上,接着三人赶着羊群做掩饰赶下山,急匆匆回到村子。 待看见村里庄稼长满荒草,凡屋十室九空,一副落败景象时,几人才不得不相信秦扶清的话。 接着便是长久的哀嚎,往日熟悉的村民成了枯骨,村民紧紧抓住秦扶清的手,双目猩红地问道:“这都是桑森那个畜牲做的?”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第207章 风火起青山(一) 铜锤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了,他无力地跪在地面,不敢置信地看着变了模样的村庄。这是他的家,这是他长大的地方。 “怎么会这样,人呢?” 两个村民还在一旁商量,要怎么才能报复到桑森,是告诉村民此事,号召大家一起,还是怎么样。 秦扶清给他们出主意,“你们就是号召村民,他们手无寸铁,也打不过全副武装的山匪。如今山上寨主被害死,桑森联合伊夫人夺权,他就已经算是寨子的话事人了。单凭你们这些村民想要报复他,估计很难。” “那又如何!他这个畜牲,连自己的父老乡亲都下得去手,我们要是不杀了他,难咽下这口气!” 叹了一声,秦扶清道:“我不是不让你们报仇,只是单靠蛮力与他们硬碰硬,这并非明智的选择。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小先生,你也与桑森有仇吗?” 秦扶清沉默,他与桑森算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被桑森临时拐上山,耽误了原本的行程。其实并未对他有什么大的影响。 就当是旅程中出了个意外,让他见识到世界的另一面。 秦扶清一向乐观,即使是一瓶打翻的牛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可能是,能试试用牛奶洗手的滋味了。 所以秦扶清不恨桑森。 他只是怜悯山上被他蒙骗的人,他是可以一走了之。 然后呢?那些暂时被他护住的女子们怎么办,这些无辜受骗的村民,难道要渐渐拿起屠刀,手染鲜血,到死都不明不白的吗? “我与他无冤无仇,你就当我爱多管闲事吧,”秦扶清无奈自嘲,他确实太心软了。 “不管小先生目的是啥,只要你也想杀了桑森那个畜牲,咱们就是一伙人,小先生,你有什么法子对付他?” 秦扶清看一眼跪地迷茫的铜锤,带着二人走的远一些,然后才道明山上的形式。 概而言之,乱。 山上的形势比山下的还要乱,而且这乱不知要持续多久,可能会流一波血,可能会死一些人,权力的更迭总不会那么顺利。 所以玄鹤道长才会选择在这个时机趁乱下山逃走,因为只有这时候,山寨才会显露出弱点。 既然形势混乱,秦扶清就打算浑水摸鱼,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两个村民听他说了一遍,一头雾水,虽然跟着秦扶清认过几个字,可他们顶多会写自己的名字。 什么浑水摸鱼什么相争,“那是啥意思?” 这时铜锤走了过来,他扑通一声跪在秦扶清面前,“求求你,把我爷爷奶奶和妹妹都给救出来吧!” 这孩子,总算在悲惨的现实面前低下头颅。认识到自己全家是在什么样的魔窟里了。 土匪的世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温情?和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有什么温情可讲的呢? 秦扶清看着铜锤,脑中灵光一闪。 是夜,山寨到处燃烧着火把,原本供人高坐的木台上,放着一口巨木做成的黑棺材,堂而皇之地摆放在众人面前,供人瞻仰。 伊夫人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白色的面纱遮去她大半的面容,可众人依旧能从她的身段和露出来的半张脸窥见惊人的美貌。 她无疑是美的,尤其是柔弱地趴在棺材上,为她的亡君哭泣的时候。 桑森在一旁低着头,神情悲伤:“寨主向来身体很好,身强体壮,从未有过什么病症,可就在半个月前,他身体状况急转而下,短短几日,就发展到卧床不能起身的地步。我们寨子正值风雨飘摇之时,寨主忧心各位兄弟,从未对外提起,只让我从山下绑几个大夫回来给他看病……” “没想到,没想到寨主竟然撑不到大夫回来,半夜一命呜呼,就这样撒手去了!” 桑森是个说谎的高手,他揉红了双眼,说的咬牙切齿,情真意切。伊夫人在旁边幽咽着,似乎更加证实了他多说的话。 “妖妇!”前寨主并非没有心腹,关凯就是其中一个,他比其他心腹命好,早早地被派出去运私盐,这才逃过桑森的毒手,只是没想到今日刚回山上,竟然风云变幻。寨主死了,桑森一个小喽喽摇身一变成了三当家,还有个妖妇同他一唱一和。 关凯一声大喝,立马站出来质问:“我大哥向来强壮,怎么说死就死了?肯定是你这妖妇在背后使坏!还有你,一个小喽喽也配站在那跟我说话?” 桑森眼睛微眯起,神情变得危险,“关凯,你虽然是山上的老人,可我也是寨主亲自提点的三当家,你就是再不服气,难道还能不认寨主的命令吗?” 关凯哈哈笑了两声,转身张开手环问众人:“我问你们,你们谁听到寨主说让他行三的话了?” “我们没有!我们没有!”关凯也有自己的亲信,他们跟着关凯下山闯荡,就是为了回山能有一席之地,现在这时候,肯定会站在关凯身后。 桑森就是再怎么想杀了关凯,也要掂量他身后那些带着兵器的亲信,他身后虽然也有人,可一部分听命于原来的债主,既不相信关凯,也不相信桑森。 对这些人来说,寨主没了不重要,谁当寨主,谁能给他们更多的好处,这才是重要的。 站的高了,桑森回头望去,才发觉身边人各有各的想法。 哪怕是他最看不起的村民,在此情此景中,也皱紧眉头,反复观望,不知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厮杀。 桑森知道,自己想要完全掌握山寨,必须处理掉眼前的关凯。 幸好,他早有准备。 伊夫人适时地出来道:“妾能为三当家作证,夫君去世前,确实亲口下令让桑森做寨子的三当家。诸位兄弟在外操劳,有所不知,可妾身与寨主是拜过天地,写过喜帖的夫妻,苍天也都认可的,难道连我说的话也不可信吗?” 关凯虽然今日刚回寨子,可对山上的事情也已经有所耳闻。已过世的债主就像是中魔了一样,非要娶这个抢来的女子,并且为她遣送走其他女人。 最关键的是,伊夫人轻抚小腹,柔弱垂泪:“我腹中已经有了夫君的骨肉,夫君意外离世,这个骨肉是他唯一给我剩下的东西……” 关凯认寨主做大哥,如今大哥的遗孀腹中有大哥的骨肉,在道义之下,就算他想要起事,不凭道义,又凭什么服众? 即使是土匪,在道上混也是需要讲规矩的。 关凯不善地盯着伊夫人的小腹,似乎想起什么,又问桑森道:“你说寨主是怎么没的?” 伊夫人道:“夫君之前身体很好,自从半年前吃了玄鹤道长炼的丹药之后,身子才越来越差,这才没了的。” “玄鹤道长,你又怎么知道是这道士动的手脚?” 桑森早已做好准备,让人把他请来的大夫给拉出来,两个大夫被五花大绑地送到台前,见到这么多土匪,还有一口大棺材,被吓得两腿颤颤,几乎说不出还来。 桑森拔掉其中一人嘴里塞的破布:“你说,你检查寨主遗体时发现了什么?” 那大夫抖如筛糠,结巴道:“我…我发现,寨主是…中…中毒而亡。” “他中了什么毒?” “他…他的…血管之中,有水银。” “什么!我大哥血里怎么会有水银?” 那大夫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拔掉塞子,倒出一颗药丸来:“我查过,正是这颗药里,含有水银,只是份量极少,寻常人吃一两次不会有什么负担,可若是吃的多了,水银难以消化,便会渗透到血脉之中,直到中毒身亡。” 桑森把药丸递给伊夫人:“夫人请看,寨主平日吃的,是否就是这种药?” 伊夫人伤心欲绝:“正是。” “那妖道呢?快去把妖道给捉来!” 桑森早就派人去捉玄鹤了,奈何玄鹤十分机敏,一察觉到蛇风吹草动,他跑的比兔子还快。 前山开批斗大会,他借着身份之便利,换上潜行衣夜行,从头发里取出一根细铁丝,捣鼓片刻,“啪嗒”一声,锁开了。 寨主的私人仓库肯定不止这一个锁,甚至还有人在看守。 玄鹤道长的本事可不只是炼药,赶在巡逻的人来之前,他躲在角落里,就像是隐身了一样。 等人一走,他筋骨噼里啪啦一阵作响,急忙从侧门潜入室内。 山寨的仓库里好东西很多,金子银子且不用说,都是成箱成箱藏的。玄鹤道长一打开,便能看见银子后面刻印的痕迹,是官银。 这么多的官银,要说山寨和官府没有勾结,打死他都不信。 不过这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镇安府要乱了,他只想多拿点钱财带着徒弟赶紧跑路。 官银不能拿,拿了也没法融,于是他尽可能地多拿珠宝,待看见一箱箱的珠宝,玄鹤道长往包袱里塞的满满当当,没走两步,又看见搜罗而来的名贵药材。 带吧,占地方,不带的,心有不甘。 玄鹤道长一咬牙,硬是多装了一倍多的东西。 “这下应该够了,有了这些好东西,就算徒儿想要继续读书,我也能让他读去。哎,你说要不就让他好好读书吧,他不是想去望岳书院吗?” “好主意,要是养出个状元公来,老子这辈子也算发迹了!” 玄鹤道长一边自言自语地盘算着,一边按照原先规划好的小路向山下走去。 徒儿应该在约好的位置等他了,一下山,他们就连夜赶路离开镇安府,前往青州,希望瘟疫的速度赶不上他们。 “三当家的!我们没有找到玄鹤道长!不过我们抓到了秦唤!他正要逃走!” 秦扶清双手被扣在身后,被人押送着来到众人面前。 铜锤恨恨地踢他一脚,上前报道:“当家的,刚才我正带人巡逻,正看见他背着包袱偷偷摸摸地要下山,他肯定是要逃走!” 桑森不悦地看向秦扶清,“秦秀才,你不是说自愿上山做我们的同伙吗?这又是什么意思?” 秦扶清尴尬一笑道:“我说我只是在山里随便走一走,你信吗?” “谁会信你的鬼话!当家的,依我看,不如直接宰了他!”铜锤借机泄愤。 桑森看出他那点小心思,给他一巴掌道:“什么当家的,叫我三当家的。” 铜锤委屈地捂住脸,还惦记着处理秦扶清的事情,“三当家的,那他……” “他的事情一会再说,怎么样,找到那妖道了吗?” 山匪来报道:“没找到!两个道士都没找到!” 他口中的俩道士,正是玄鹤道长和江蒙。 桑森生气地问道:“他们人呢,不是让你们看好吗?” “我们是在外面看着呀,可谁也不知道他们啥时候从房子里跑走了。”负责看守的人也很委屈,玄鹤道长是二当家的,地位比他们高,他要出门,他们怎么敢拦? 再说那江蒙,他就一直在屋里没出去,守门的前一秒从窗户眼里看他在床上打坐,下一秒再去看,屋子里就没人了。 “呵呵,这可真是奇怪,叫你们说的,这俩道士难不成还会仙法?不然怎么可能消失的无影无踪?桑森,这该不会是你的主意吧?”关凯本就不相信桑森,见他捉不来凶手,更怀疑这是他自导自演的捉贼把戏。 桑森恼羞成怒,挥着袖子吩咐道:“找!都给我找!我就不信他们能从这座山上离开!” 山匪们很快行动起来,除了一些看热闹的手无寸铁的村民,还有就是看管秦扶清的人,伊夫人哭的昏厥,暂时被请去休息。 关凯带人给棺材里的寨主烧香,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经陷入了包围圈。 “射!”桑森一声令下,无数支羽箭从树林里射出,将高台上的众人钉在地上。 “有埋伏!杀!”关凯也是山匪里的老油条,警醒并非常人,立马反应过来这是桑森的策略,第一时间掀起寨主的棺材盖,挡在众人身前,接着纵身跃下高台,竟先奔着手无寸铁的山匪而去。 秦扶清蓦然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一颗人头带着温热的血在半空中停留一瞬,接着咕噜噜落地滚落到老树虬乱的树根之中,卡在那里,死不瞑目。 厮杀和惨叫声交替着在耳边响起,有人砍下火把,大火轰然而起,秦扶清就在这片空地里悬挂黑板教山匪认字,就在不久之前,这片山林还是安宁的。 可现在,秦扶清被人按低了头,“趴下!” 他下意识地听从照做,被人裹住在地上滚了几圈,“爬!” 秦扶清一边挣脱手上绑着的绳子,被绑本来就是做戏,一边双膝快速朝前爬,高台之下的空隙,竟成了他的短暂逃生之地。 “师父!你怎么回来了?”秦扶清第一时间听出是玄鹤道长的声音。 玄鹤道长呼吸急促道:“我去等你,见你没来,就知道肯定出了意外。他们没伤着你吧?” 秦扶清有些惭愧,他骗玄鹤道长是真的,玄鹤道长对他的师徒之情也是真的。 “师父,对不起……” “罢了,你一个书生,又不是什么武夫,我早该想到的,也怪我,一直藏着掖着不教你本事,不然你肯定能跑走的。”玄鹤道长对秦扶清充满了自信,能找到这个徒儿,算是他一生都难得的幸事。 外面空地上烧起来了,大火遇到秋日里的落叶干柴,烧的很快,桑森和关凯两伙人打的有来有回,惨叫声不绝于耳。 玄鹤道长紧紧盯着外面,“这里躲不长久,一会儿见机行事,咱们得赶紧跑路。” “嗯嗯,师父,我都听你的。” “没事,你不用怕,大不了咱们就继续留在山上做山匪,师父有本事,他们舍不得杀我……”玄鹤道长絮絮叨叨地,不知道是在安慰秦扶清,还是在安慰自己。 他其实也很害怕吧? 秦扶清和玄鹤道长趴在一起,问道:“师父,你能跟我讲讲你的本事是怎么学来的吗?为什么你一直不愿意让我学呢?” 玄鹤道长看侧身趴在自己身旁的徒儿,他眸子还是那样明亮,像是从没受过伤,也不怕受伤的模样。 单是看秦扶清那双眼,玄鹤道长就觉得,这孩子跟他并非是一路人。 他的本事是怎么学来的呢? 山火烧起来了,气温都变得灼热烧人,玄鹤道长好像又回到那个逼仄的房屋。他双手双脚被紧紧绑住,惊恐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烧红铁烙…… 自打玄鹤记事起,他就是个乞儿,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路过一间荒废的庙,生下来他,甚至没为他剪去脐带,就在庙外投河自尽。 玄鹤被附近的好心农妇收养,养他到三岁,家道中落,旁人道被捡回来的孩子是煞星,于是玄鹤的养父便将他抱去集市,卖给杂戏班子。 玄鹤命不好,被卖去的并非正规杂戏班子,而是以畸形、猎奇为噱头的杂戏班子。里面表演杂戏的孩子,要么瞎了眼,要么少了腿。 班主说,这样人家才会看他们可怜,舍得给钱。 玄鹤差点就被烧瞎双眼,他那时三岁,身段柔软,情急之下从绳索里挣脱出来。 班主见他还有这本领,便又将他转手卖了一道,卖给扒手,玄鹤被老扒手养到八岁,为了训练他偷东西,玄鹤浑身的骨头都被打断,再长好,就是为了练缩骨功,这样的功夫练了伤身,人都活不长。可没人会在意一个乞儿的命。 他学来了一身好扒手的本领,偷到十二岁,才踢到铁板,不小心偷到他师父身上了。 玄鹤道长的师父是个行走江湖的药骗子,他亲眼见骗子把一瓶药卖出几十两的高价,便盯上药骗子,想宰只肥羊。 只是怎么都没想到,他才是那只柔弱的肥羊。药骗子捉住他,给他下了药,让他不能行走,玄鹤发现自己不能回老扒手身边时,怕的要哭死了,不知道再回去时要面对什么样的惩罚。 药骗子看出他过的日子不好,问他为啥还要回去呢? 玄鹤想了半天,他没家,也不知该去哪。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药骗子,就这样将他带离伤心地,开始时,药骗子拿他试药,后来,药骗子真的把他当成了徒弟。 教他辨认药草,教他炼药,教他怎么骗人。 玄鹤道长非常聪明,他跟着药骗子只生活了四年。十七岁时,药骗子死了,他开始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并牢记药骗子告诉他的话。 “你是个人,想去哪不都由你说?真不知道去哪,你就往上爬,骗更多的人,卖更多的药,挣更多的钱!” 就连玄鹤这名字,也是药骗子给他起的。 说是听起来很玄乎,骗人很有用。 从十七岁到三十八岁,玄鹤一直没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但按照师父给他留下的方法,他活的还算不错。 如今他有了徒弟,只想要给徒弟最好的,就像药骗子对他那样。 可什么才是最好的?他又能给徒弟什么呢? 是缩骨的法子,还是偷东西的本事? 他吃过的苦,可真是一点留下去的意义都没有。 “你不用学这些,你只用叫我一声师父就好了。” 秋季的山火犹如猛虎,就连这高台之下也受到影响,越来越热。 眼看着再这样烧下去二人说不定会葬身火海,玄鹤道长还是决定铤而走险,他先往外爬,让秦扶清跟在身后。 “师父,你小心些。” 秦扶清叮嘱道。 玄鹤道长一点也不怕,尸山火海而已,他见得多了,把堵路的尸体往外一踢,火势立马将其卷入其中。他趁机爬出去,赶忙伸手去拉秦扶清:“徒儿,快出来!” 二人爬出高台,放眼一望,四周已然变成了人间炼狱,到处都是火海,且还有继续向四周蔓延的趋势。 火势的包围圈中,一些村民躲在高台之上,尽力避开燃烧的山火,而台下桑森和关凯的厮杀,也已经到了尾声。 到底是桑森准备充足,杀了关凯,可回头一看,火起青山,已无回头之路! “这下可怎么办啊!” 第208章 风火起青山(二) 火势越来越大,秋季本就气候干燥,一旦起火,不能在刚开始被扑灭,火势只会越来越旺盛。 “下山的路都被烧了!我们出不去了!” “怎么会出不去!”桑森杀了关凯,还没高兴多久,就有手下来报,下山的路尽数被山火包围,火太大了,他们闯不出去。 黑烟滚滚,在漆黑的夜里将半边天烧的明亮。 人们被呛得咳嗽,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一声清透的声音:“往山上跑!” 众人顾不得找声音的来源,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他们开始往山上跑。 可还是有一些人站在原地犹豫不决,按照他们的想法,应该往山下跑最快,这山火要是漫无目的地烧下去,肯定会把整座山都给烧了,跑到山顶,岂不是自投罗网? 桑森就是这样的想法,他凭借自己的地位,压制住想要逃走的手下,“护着伊夫人,咱们往山下跑!” “想活命的都给我往山上跑!” 秦扶清不知何时爬到树上,他在木棍上绑了一片白色的纱巾,只见在烈风之中,那纱巾被风往山下的方向吹得飘动。 遇到山林火灾要往逆风的方向跑,如果周围没有树木只有杂草,应点燃杂草烧出焦土保护安全,遇到不用的情况有不同的应对之法。他们所在的山岭植物郁郁葱葱,即使发生火灾的地方树木较少,可并非没有,尤其是那些高大的树木落叶之后,漫山遍野的落叶最易燃,山寨里的建筑又都是木制结构,烧起来没完没了。 山风从上往下吹,现在往山下跑,就是和山火蔓延的速度赛跑,他们根本跑不赢。 尹红雪被滚滚浓烟呛得无法呼吸,她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种程度,想来想去,也都怪桑森手段太强硬。 明明她都说了慢慢对付关凯,可桑森非要一劳永逸。 这下好了,山火一起,估计要把山寨都给烧没了! 桑森也想到藏起来的金银,这时候还不忘记钱财,吩咐手下道:“你们赶紧去后山,把财宝都弄下山!” 他这话说的完全是废话,财帛动人心,可他们连这个火圈都跑不出去。 “谁要是能把金银都给弄出来,分他一半!” 尹红雪掩住口鼻,不欲和这种蠢货为伍,她还有大仇未报,不能死在这里,她一定要活着出去…… 她往上山的风向跑起来,跨过一片又一片的火海,可仍旧被一棵燃烧倾倒的大树阻挡住了脚步。 不只是她,山上许多想要逃命的人,听了秦扶清的话往山上跑,可都被这棵大树挡住。 树在燃烧着,蹿起一米多高的大火,身前是火,身后还是火,他们不过是肉体凡躯,还怎么从这种情况下活着出去呢? 哀嚎,痛哭,又或是懊悔,或者都有。 但他们最想要的还是活着。 “想活命的听我号令!” “想活命的听我号令!” “想活命的听我号令!” 玄鹤道长身上的道袍半边已被烧得焦黑,行动间似乎还可见星点燃烧的火苗。他边大声呼喊吸引众人的主意,边双手捏出姿势,单脚用力跺地:“晴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急急如律令,千神万圣,护我真灵!” 他话音刚落,手中拂尘顺势一甩,众人只觉得头顶清凉。 还未来得及发现那水滴是什么,就听见玄鹤道长大声道:“贫道已经做法,请求神圣护体,有此法护身足以下油锅捞金,但念你们不过是普通人,还有一个法子!” “脱下你们的裤子,撒尿!把衣服沾湿,裹住自己,往山上跑!” “快点!” 玄鹤道长声嘶力竭地喊道。 他平日没少在山寨里表演油锅捞金,每次都给众人带来不小的心灵震撼,很多人都坚信玄鹤道长是有真本事的。 人类在困难面前,总是需要一个领头羊。 一旦有人给他们指明方向,他们就能恢复行动力。 于是人们开始照做,撒尿,还有些急的尿不出来,脸憋的通红也要尿。 紧急关头,谁还在乎这些? 可尹红雪做不出来此等粗鲁的事,她一个女人,要怎么在众人面前做这样的事呢? 或许,她唯一的道路就是死在这里。 毕竟依靠山寨复仇是她能想到最好的路。寨主不肯为她一个女人得罪太守,她才会铤而走险与桑森合作。 奈何天不顺她,硬叫这山火摧毁一切,连带着她那渺小的复仇希望,都被浇灭的。 尹红雪并不怕死,可临到死期,她只想换个有尊严的死法。 她毅然决然地背离众人,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秦扶清攀在树上,桑森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桑森。 向山上跑,是秦扶清出的主意,叫师父用道法欺骗众人跨过火树,也是他的主意。 桑森不相信他,反而逼着手下往后山跑去想要拿钱财,可这四周都被烈火挡住,最好逃走的路也被大树挡住了。 桑森的手下也不是铁打的,怎么可能无伤通过火圈,所有人畏畏缩缩不敢向前,桑森焦急了,他怕山火把一切都给烧没了。 他好不容易谋划的一切,女人,权力,地位,金钱……明明今夜过后都可以得到的。 为什么会起一场大火呢! “去啊!快去!那都是我的钱!”桑森向疯了一样,他刚和关凯厮杀过,身上还溅到许多鲜血,方才对上敌人的刀,如今对准了自己人。 锋利的刀口反射着火光,映照出他扭曲的脸。 他将手下踹入火海,下一秒,那人惨叫着跑回来,身上烈火燃烧,痛苦地挣扎脱衣,直到被烧的奄奄一息。 所有下手都开始后退,警惕地看着桑森。 桑森双眼胀红,眼球里满是血丝,“该死的!” 从牙缝里挤出咒骂:“你们光看着干什么,我是大王!你们都要听我的!” 尹红雪一身白衣,身上染了浓烟污垢,却不减她的美貌,只会让她破碎地更加动人心。 “桑森,放弃吧,咱们出不去了。”她沙哑的声音里满是缱绻的温柔,尹红雪伸出手,想要去触碰桑森,看着眼前的男人,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候。 桑森是她和从前唯一的联系了。 “我不放弃!明明一切都快到手了!该死的!你们快给我过去啊!” 桑森暴怒地拍开他的手,转脸眉目狰狞地逼迫手下。 都没等尹红雪失落太久,“咻!” 一道破空的箭从上方穿射而来,径直穿透桑森的喉头,在他喉管处开了个血洞,随后钉在地上,尾部的箭羽“铮”地晃动。 秦扶清已经看厌恶了眼前的闹剧,无论是什么谋划,在意外面前都像是一张薄纸,随时都能被穿透。 丑陋的人性在死亡关头面前也暴露无遗。 够了,秦扶清在心里为桑森默哀三秒,他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 意外地,他并没有因为杀人升起太多波澜。 时间紧迫,秦扶清只是冷声道:“我数到三,往山上跑!” 都不用秦扶清威胁他们,要不是桑森拦着,他们早就想往山上跑了。 二话不说拔腿就跑,“伊夫人,你也上山!” “我不去!你连我一起杀了吧!” 尹红雪眼里满是绝望。 秦扶清才不管那些,他像个猴一样从树上蹿下来,再不下来屁股都要被烫熟了。 他脱下外袍,扔在地上,解开裤带,尹红雪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团吧团吧把衣服尽量湿透。 下一秒,那湿透的外袍有半边挂在尹红雪头上。 “啊!!!!” “别叫!你不想给家里人报仇了?” 这句话比什么劝说都有用,秦扶清撑着衣服,尽量压低身子,在滚滚浓烟中快速前进。 其实很多时候在火灾中丧生,并非是被火直接烧死,很多人都是被呛死。 好不容易到火树前,好多人都已经成功跨过去,还有一些人没尿,急的直转圈。 秦扶清顾不上其他,只能先带着伊夫人逃过去。 即使身上披着湿透的衣服,也能感觉到火苗在身上跳动的炙热,可这时候只能忍着灼伤的疼,咬牙继续朝前走着,朝前跑着,不知跑了多久,身上越来越疼。 “徒儿!快来!这里有水!” 石头缝里流出的山泉水成了救命的法宝,秦扶清身上的火被扑灭,那股炙热总算短暂地远离了他。 都不等他喘口气,他立马想到可以回头继续救人,只要能披着湿衣服返回去,就能救下更多的人! 玄鹤道长看出他的意图,拉住他的手腕破口大骂:“你不要命了?你以为你是谁?能救这些人已经够了!” “可他们就在……” 就在几米外的火圈里。 秦扶清胸口起伏,能听见里面有人呼救的声音。 “够了!我说够了!”玄鹤道长从未这样情绪激动过。 要不是刚才秦扶清说想要救人,他早就带着他下山远走高飞了。 人各有命,已经救出来这么多,何必强求尽善尽美? 他绝对不会再允许秦扶清以身犯险,紧紧攥着秦扶清的手不许他离开。 秦扶清突然仰起头,似乎察觉到什么。 “雨,”他开口呢喃,眼前一亮,“只要下雨他们就还有活命的机会!” 玄鹤道长看出徒儿心地善良的本质,不忍谴责,可雨是他想来就能叫来的吗? “师父,你松开我!我去唤雨来!” “你特娘的……”玄鹤道长胸口起伏,都以为他是要疯了,可秦扶清不往火圈里跑,只往更高的地方跑。 他跑了好几个地方,摸了石头壁,摸了树皮和泥土,然后就像疯了一样,开始在那疯狂地跑来跑去。 秦扶清张开手,他头发被烧的散了,衣袍也不知丢到哪里去,鞋子陪他踏过火海,底都烧化了。脸被烟灰熏黑,看起来像是山里的野人,张开手臂,在那疯狂地叫喊: “老天爷!睁开眼!下雨吧!下雨吧!下吧!救救这一切啊!” 真是疯了。 玄鹤道长看着这一切,咬紧牙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他问徒弟为何要救那些人,对世人来说,他们是山匪,是渣滓,是垃圾,如果能死在山上,岂不是更好吗? 为什么还要救呢。 徒弟还没给他回答,玄鹤道长怕徒弟看不起他,怕徒弟不要他这个没胆量的师父,都不等徒弟给他回答,他自己就已经妥协了。 玄鹤道长捡了几块石头,冲到秦扶清身边,将石头摆成圈,他整个人立身圈中。 以石头起坛,口中念道:“这一上坛,天神诸君听我令牌为号!一声令下响风来,二声令下换云起,三声雷闪齐声鸣,四声雨至……” 玄鹤道长话音未落,从山下猛地吹来一阵狂风,将那火势又向山上蔓延几分,众人几乎被这情形给吓得胆寒! 风刚降,雷声又至! “轰隆隆!” 电闪雷鸣,紫色的闪电划过山火照亮的上空,犹如雷公闷哼就在头顶! 雷响三声,雨至。 啪,啪,啪啪啪啪!!! 密集的雨滴从天而降,从风起到雨降不过几息之间。就好像山顶层云之中藏着几个焦急的神仙,就等着玄鹤道长起坛作法。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神仙显灵了!” “玄鹤道长万法!” “玄鹤道长万法!!!” 所有人又喊又叫,声嘶力竭,被玄鹤用道法从死亡线拉回来,又亲眼看他做法召唤降雨。 众人再无他疑,已经将玄鹤道长当成了活神仙。 有人痛哭,有人震惊,秦扶清一屁股坐在厚厚的枯叶上,眨巴着眼睛看向上空,大雨浇糊他的视线。 “真的下雨了,我就说物理老师没骗我……” 他疲惫地躺了下去,先是笑,笑着笑着泪就涌出来了。 玄鹤道长被人簇拥在人堆里,所有人对他推崇备至,甚至唯命是从。 玄鹤道长让他们去救人。 他们毫不犹豫就冲进火势渐小的火海。 这大雨来的实在太及时了,又大,又急,不到半个时辰,燃烧了几百亩的山火顺利被浇灭。 雨依旧没停。 众人坐在一片焦黑之中,被火烧怕了,也没觉得这雨有多不舒服,甚至只有在雨水之下,他们才能短暂缓解被烫伤的疼。 玄鹤道长蜷着一条腿坐在秦扶清身边。 说实话,他比谁都要迷茫。 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他能呼风唤雨,是真有本事。 可玄鹤道长有没有本事,他自己再清楚不过。 要是真能呼风唤雨,他早就去做国师了!干什么做个山匪呢! “徒弟,你早就知道会下雨?” “师父,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山高的地方水汽足,山火燃烧的杂尘在空气中行成凝结核,使水汽凝结变大,成为水滴,就会下雨。” 玄鹤道长情绪稳定,实则刚才肌肉紧绷,这会止不住地抖。 “这也是读书学来的?” “是啊,师父想读书了?” “想了。” “咱们这回可以下山了。” 玄鹤道长笑了笑,无力的手在地上锤了两下,好些了。 可想问的话,现在还是想继续问:“为什么非要救人呢?” 秦扶清抹去脸上的雨水,说实话,开始冷了。 “就算烧死些人没什么,可山上的花花草草也是无辜的嘛。” 就这? 玄鹤道长叹口气,“走吧,咱们下山。” “玄鹤道长,您不能走啊,您走了我们怎么办?” 活下来的有山匪,有村民,可不管是哪一方人,他们现在都无处可去了。 他们期待地看着玄鹤道长,盼着他能留下来,反正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没活下来多少。 不如留下来,继续做个山寨王。 说实话,这就是原来的玄鹤道长想要的。 一些跟随他的人,给他一些地位,这下就连山寨里的钱财都是他的了。 可他却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徒弟,你还想当山匪吗?” 秦扶清头摇的像是拨浪鼓。 可好像也确实不该直接走。 他让玄鹤道长做主,把山里剩下的财产拢起来分了,村民分一部分回家,山匪分一部分从良。 “带着这些钱,你们想去哪就去哪,最好暂时不要留在镇安府,这里要出乱子了。” 能跟徒弟一起走,玄鹤道长心情好了很多。 他有徒弟了,不再是没徒弟要的野师父了。 众人再怎么不舍,可财帛动人心。 山上又实在太冷。 天一亮,雨依旧没停,众人结伴下山,向四周散开。 就连那些短暂得到秦扶清庇护的女孩子,也都找了可靠之人给她们找归宿。 唯独尹红雪,她不要钱,也不肯走。 大有是秦扶清救了她,所以要对她负责的意思。 玄鹤道长看不下去,“你年纪这般大,又嫁过人,我徒弟还只是个孩子,你说你们两个,这强扭的瓜也不甜啊!” 尹红雪脸上露出薄怒,看向秦扶清:“你昨晚对我说,我要是死了,就没法报仇,你知道我的身份?你到底是谁?” 原来是这样。 秦扶清也没瞒她,说了自己道听途说来的小道消息,又结合亲眼所见,这确实是他分析出来的。 “你为了报仇,没少坚持,为何不继续坚持下去呢?” 尹红雪浑身上下透漏出迷茫二字,就像是被遗忘在雪地里的独行者。 “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情,可什么都没了,穷尽一生,我可能都没法报仇,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秦扶清叹口气,他理解尹红雪,同情尹红雪。 身为局外人,他能做的事情很少。 可有一点,镇安府太守可不是什么神仙,不管镇安府发生了什么,纸包不住火,大厦将倾已经是定局了。 “那我要跟着你们,”尹红雪亲眼看玄鹤道长露那一手,再加上平日吃他炼的丹药,确实有奇效,心里早已经认定玄鹤是什么世外高人,至少真有本事,比桑森强太多了。 秦扶清倒是不介意,尹红雪精神状态这么烂,放出去无非是多了个漂亮的女疯子,他都不用想,也知道这样一个女子会遇到什么事。 “听我师父的话,就让你跟着,不听话你就自己走,能做到吗?”秦扶清问她。 “为何要听我的话?我可不管她!”玄鹤道长八百年都没跟女人相处过,一听尹红雪要跟着他,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行,妾身什么都听道长的。”尹红雪妖媚地福了福身,模样勾人。 玄鹤道长差点跳走,大叫道:“把你这副做派给收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手段!” 尹红雪又咿咿呀呀地哭诉起来。 下雨没停,下山的路格外难走,有尹红雪的哭声做伴,就跟冒险鬼屋似的。 昨日秦扶清和江蒙约定好,在山下碰面,若是他孤身上山有什么不妙,还能指望江蒙出手搭救。 后半夜秦扶清还担心江蒙是不是上山被火困围了,没想到压根没见到江蒙的影。 到了会合的地点,秦扶清没看见长耳,也没看见江蒙。 玄鹤道长一抹雨水,骂道:“老子就知道他没你良善,真是不守信用!” “喂!假道士!你说谁是妖道呢!”江蒙拨开杂草,露出一条小路,“表弟,赶紧过来避避雨!你快来看谁来了!” 秦扶清走过去,只看见树林里边竟然起了两间茅草屋,屋里燃着炭火,十分暖和。再定睛一看,桌前坐着几人,其中一人赫然正是计褚! “计道长!你怎么来了?” 秦扶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快步迎上去,高兴道:“你收到了我送给你的东西吗?” 计褚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正是因为收到了东西,贫道才亲自来找你。” “老神仙,这位就是你要等的人?果然,又被你算准一件事,他竟然真的来了!” 桌前还坐着另外一个人,这人年约十八九岁,天庭饱满,眉高鼻挺,嘴唇微厚,穿着贵气,周身气度更是秦扶清所见之人中最好。 秦扶清好奇看向计褚,“道长,这位是?” 计褚哈哈一笑,道:“这位是贫道找你途中结识的好友,你先去换身干衣服,暖暖身子再说!” 待看见秦扶清身后的玄鹤道长,计褚嘴角含笑,叫了声:“原来是同道中人,敢问道友名号?” 第209章 斗法(一) 道友? 玄鹤面上干笑两声,“呵呵,不敢当,世人都叫我玄鹤道长,你也是道士?” 计褚身着蓝色道袍,瞧着十分常见,可那袖边掐的金线,都不是常人能用的起。 见计褚和徒弟十分亲密,还送什么礼物,玄鹤心中有些复杂。 他装模作样地走过去,与计褚面对面而坐,自己给自己斟茶:“喝口茶,暖暖身子。” 计褚侧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贫道名叫计褚,你叫我一声老计就行。道友是在哪座道观里清修?” 热腾腾的茶水透着股清香,是玄鹤从没喝过的茶叶,他品不出来滋味,可不妨碍他意识到这茶品质不凡。 在哪里清修?玄鹤道长脑子转了转,脱口而出:“伏牛山你们听过没?我就在那里清修,没什么人,估计你们也没听过,我师门就在那。” 计褚恍然大悟:“伏牛山啊。” “你听过。” “没。”计褚还是笑眯眯的样子。 玄鹤道长最怕和这种人打招呼,怕的厉害。死牛鼻子老道,不知道还装什么?玄鹤道长心里骂他两句,呵呵干笑。 坐在斜对面的男人身着锦衣华服,贵气十足,他这会儿一直没说话,喝着茶没事人一样听他俩说。 见玄鹤道长尴尬,还贴心地问道:“道长要不要换身干净衣服?我差人去给你找一套吧。” 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去哪找干净衣服? 玄鹤刚想拒绝,他其实可以撑住的。 没曾想一张嘴,“阿嚏!” 幸亏他捂的及时,才没喷人一脸。 徒弟怎么还没换好衣服出来?玄鹤都有些坐不住了。 隔壁屋子里,江蒙把秦扶清的包袱递给他,“路引、衣服我都给你放好了,你看看有没有少。” 秦扶清找了套干净衣服,把湿衣服脱下来,一边换一边和他交流信息。 “路引在就好,长耳呢?计道长怎么也来了?” “长耳在窝棚里。昨夜山里起了大火,我知道你困在山里,正愁着怎么上山救你呢,我师叔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身边还跟着这位姓梁的公子。我告诉他咱们深陷匪窝,如今你被困山中,想叫师父想办法,谁知我师父说不用管山上的事,叫我们赶紧在山下搭两间茅草屋,等你回来便是。” 江蒙把他的湿衣服收起来,衣服都烧坏了,留着也没用,回头扔了去。 “你也知道我师叔那人算无遗策,他说山火会灭,我虽然心里担忧你,可想着我师叔又不会骗人,就留下来搭茅草屋,屋子搭好不到一个时辰,山下就起狂吠,没多久就开始下雨,山火也被扑灭了,你说巧不巧?” 秦扶清不得不赞叹计褚的观星术之高超,他不觉得计褚真是活神仙,只是他观天象已到臻境,才会呈现出这样的效果。 在旁人眼中,自然如同神仙一般能掐会算。 就比如他,他昨夜不也算出会有一场雨吗? 只是秦扶清不知道这场雨会这么大这么持久。 “外头的梁公子是谁?”秦扶清又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江蒙左看右看,靠近秦扶清,附耳说悄悄话:“他应该身份不低,昨天师叔要搭茅草屋,原先我还想着人手不够,谁知道不知从哪跳出来几个黑衣人,唰唰唰就把屋子给盖起了,然后又消失不见踪影。” 再多些,计褚也没和江蒙说,他也一头雾水。 秦扶清换了身月白色的长袍,整理好发冠,这才踏出房门。 然后就听见…… “昨夜若非我起坛做法,估计你们今天就看不见这山了,山都要被火给烧荒了!你们是不知道,当时我念一声起雷,立马天空雷声大作,我说下雨,雨水哗啦啦就下来了!” 玄鹤道长正在给人吹牛,他一条腿放在凳子上,脸色因为亢奋涨红,不知从哪换了身黑色衣服,布料挺好,只是看起来和他有些不搭。 他把长袖撸起,露出胳膊,吹的唾沫飞溅。 计褚十分捧场,时不时就问他两句起坛的细节。 梁公子素养极好,或许对玄鹤道长所说心有怀疑,可并未揭穿他,反倒是时不时给几句肯定,从不叫他的话落到地上。 “坏了!”玄鹤道长讲到兴头上,突然想起一件事,整个人呆坐在原地。 秦扶清这时候走过来,问道:“师父,什么坏了?” 计褚听到他叫玄鹤师父,眉头一挑,并未说话。 玄鹤道长愁容满面地问道:“徒儿,你还记得我昨天起坛做法做到哪了吗?” 秦扶清不明所以,可还是回他道:“四声雨至……” “对对对,就是这,我有没有继续做法?” 秦扶清摇摇头,“没有。”当时一下雨,众人都很激动,就连秦扶清自己也很诧异风雨来的这么及时。 玄鹤道长一拍脑门,“坏了,我光召雷公电母降雨,没把他们给送回去!怪不得这雨下的没完没了,这里可是镇安府的地界,何曾见过这季节下过这样大的雨?” 梁公子诧异道:“道长是说,这雨下个没完没了,是因你并未做法将神送走?” 玄鹤道长神情严肃:“正是如此。我掐指一算,请神容易送神难,下雨的龙王生性顽劣,我没将他送走,他便在这块地界翻江倒海,这才有倾盆大雨之势啊!” “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必须再起坛做法,将其送走,雨才能停下。” 梁公子问道:“那道长现在为何不做法?” 玄鹤一脸认真:“公子没听说吗?请神容易送神难,想要把神送走,就必须要他满意,现在我一没法坛二无供奉,何来送神一说呢?” “原来如此,那道长需要什么样的法坛?” 这个可不好说啊……”玄鹤道长拈着胡子,陷入沉思。 实际上心里的小九九转的都快飞秦扶清脸上了。 玄鹤道长虽然混迹在匪窝窝里,可他并非没有见识的人! 虽然只短短相处这么一会时间,玄鹤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位梁公子的身份之尊贵。 从一进茅草屋他就感觉似乎有什么人在一直盯着自己,可见徒弟对计褚信任万分,他们又一穷二白,这些人也不会莫名其妙对他们下手。 要下手早就下手了,何必还给喝茶换衣服呢。 玄鹤换的衣服,是这位梁公子给他的。衣服一上身,玄鹤立马摸出来布料的精绝,以及做工精致。 单是这样一套好衣服,放在普通人家里都要当传家宝流传下去了。 可这位梁公子却说送给他,不用客气。 明显,他家底雄厚,压根不在乎这一两件衣服的价值。 这是其一。 其二,藏在暗处的眼睛,不是为了伤害他们的。那肯定是为了保护有些人,保护谁? 答案显而易见。 又有钱,又请得起高手当保镖。 玄鹤道长一瞬间就锁定目标,把梁公子当成自己接下来要抱的大腿。 他对秦扶清暗送秋波,秦扶清接收到他的脑回路:徒弟,咱们接下来有饭票了! 秦扶清扶额,他坐在计褚对面,叫道:“计道长,这位是?” “在下姓梁,单字一个雍,秦小兄弟叫我一声梁大哥即可。”梁雍态度随和,虽然有亲和力,可与他说话相处时明显能感觉到他与众不同的傲气。 这种傲气并非是看不起别人,而是天生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对一切唾手可得的骄傲。是藏在骨子里的。 秦扶清拱手行礼:“梁大哥,我还没有字,你跟着计道长叫我扶清就行。” “好的,扶清。” 计褚点点头,笑着道:“我收到了你的礼物,又算到雍州有一劫数,怕你无法应对,便来找你,这位梁公子是路上所遇,正好顺路,便结伴而行。” 梁雍也道:“这一路以来,我早已对计道长的本事心服口服,真是不虚此行。” “哪里的话。” 二人寒暄一番,玄鹤道长察觉被冷落了,主动出击:“计道友,你也会算命?” 计褚反问他:“莫非玄鹤道长也会?” “我当然……”玄鹤道长刚想吹嘘,秦扶清碰了碰他的手臂,无奈道:“师父,您擅长的明明是炼丹和呼风唤雨之术。” 玄鹤道长干咳几声,“我确实不太精通算术,以后还要和计道长多多讨教一二。” 梁雍在一旁赞叹道:“玄鹤道长也是有真本事的,您擅长的二术,随手给别人一个,也够人用一辈子了,不必妄自菲薄。” 玄鹤嘿嘿一笑,又开心起来。 他们在茅草屋里待了一上午,吃过午饭,也没见雨停。 梁雍道:“二位道长,扶清和江兄,咱们一直在这山下待着也不是事,不如坐车去镇安府,再商讨起坛停雨一事可好?” 计褚看向秦扶清,“你说呢?” 秦扶清心里直犯嘀咕,怎么又是他说,不应该由计褚道长来做决定吗? 不过他也没有多问,计道长如此说,肯定有他的理由。 既然要让他来做决定,秦扶清肯定要去镇安府看一看,刚好还有尹红雪的事没处理。 尹红雪换了一身男装,一直在隔壁屋子里,毕竟还要注意男女之防。 下午,梁雍找来几辆马车,让众人上车,坐着马车赶往镇安府。 尹红雪独自一人坐一辆马车,玄鹤道长和梁雍商讨起坛事宜,二人坐一辆车,秦扶清便与江蒙、计褚坐同一辆。 没了旁人,秦扶清对计褚细细讲起这一路以来的经历,还有他猜测的关于镇安府之乱的可能。 计褚听的认真,随后道:“此事对你来说过于麻烦,你最好还是不要参与其中。” 秦扶清轻叹一声,垂着睫毛:“道长,你说做人是否应该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原则呢?” 秦扶清很是迷茫。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会害怕,也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撑天,偏偏他又是个不甘心的人。 他总想着按照自己认定的原则来行事待人,既然做决定要改变些什么,总要去做。 今日怕这,明日怕那,最终他只会束手束脚,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计褚现在跟他讲,事情复杂,他插手不好。 和在山上时,玄鹤道长问他为何非要救人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 秦扶清救人,是因为他想救。和镇安府一事一样,他可能没有插手的余地,可他不能像个旁观者,径直走过去,对一切视而不见。 “我师父讲,镇安府可能要起瘟疫,雍州北地闹粮荒,种下去的粮食只有高粱能长成,如今镇安府又在盐上闹岔子,熊窝窝岭上的山匪只是雍州境内的一小部分,可能还有更多百姓变为山匪,如此一来,雍州大乱,避无可避。” 倘若雍州真乱起来,苦的还是百姓。 征兵,收粮,服徭役…… 秦扶清好像已经看见了血流漂杵的场景。 计褚道长食指轻轻点着膝盖,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回答。 “我此次下山,就是来帮你的。” 秦扶清一喜,“计褚道长准备如何助我?” “我是来助你远离灾祸的,可不是帮你做你心中想做的事情。你所图太远太大,别说一个人,就是千千万万个我也做不了。” 计褚直白的很,生怕秦扶清把他当成救命稻草。 “不,计道长,如果真有千千万万个你这样的人,这世界绝对会天翻地覆大变样,会变成你穷极一生都无法想到的模样,你绝对,绝对想不到。”秦扶清无比认真地看着计褚,说出心里话。 人才是推动社会的根本,如果有千万个计褚这样聪明有恒心的人,他们奔着一个目标去,这世界不翻天地覆才奇怪呢。 秦扶清见过那般场景,所以他才坚信人是撬动发展的根本。 计褚笑道:“你是在夸我吗?” 秦扶清笑笑,“这位梁公子是什么身份?” 计褚只说了一句话。 梁雍的雍,是雍州的雍。 梁乃国姓。 话已至此。隔车有耳,计褚已经不用再说的更加明白了。 秦扶清瞬间明了。 梁公子果然是块大肉,玄鹤道长没抱错腿…… 镇安府是一座大城,远远望去,镇安府就像是一头黑色的猛虎,在边陲沉睡。 靠近时,秦扶清才看清那黑色的城墙约有十米左右高,至于后,也有五六米,中间的城墙可以堆放武器、沙石,随时为战争做准备。 镇安府约生活着十三万人,是一座当之无愧的大城。 梁雍借用富商的身份进入城中,并未受到太严苛的检查,在城中又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梁府。 从外表看,梁府就像是最普通的富商之府,进去后看格局,三进三出的宅院,自然不算小,可提前得知梁雍的真实身份后,这宅子就有些不符合他的身份了。 雨就没停过,即使乘坐马车,下车进府这一段路,有下人给撑着油纸伞,也挡不住大雨往身上浇。 梁府的下人都经过训练,言行举止有度,不用人怎么吩咐,便能照顾到方方面面。 秦扶清一行人得到妥善安排,梁雍从未问过秦扶清尹红雪的身份,可也并不曾亏待她,专门给她安排一座小院子,身边有三个贴身丫鬟。 到梁府后,秦扶清见到梁雍的次数就烧了。 明明在一个府,但梁雍的院子有人把守,未经允许,很难进屋。 玄鹤后来居上,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法,梁雍十分重视他,甚至后来者居上,计褚也被抛之脑后。 计褚便整日和秦扶清混在一起,两人研究他的观星镜。 计褚对观星镜爱惜不已,恨不得天天观星,奈何这雨下个没完。他就只能在室内和秦扶清交流天文和算术。 计褚算学能力十分高超,早在西汉时期,华夏最早的数学经典着作《九章算术》就已经问世,不过相对于经学来说,算学虽然实用,却一直被人看做偏门。 《九章算术》共分为九个部分,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宫、均输、方程、勾股等九个部分,但看这些部分名称,就能看出来,华夏古老的数学都是实用数学,和生活的方方面面有着密切联系。 割圆术、圆周率、算筹与珠算,还有杨辉三角等各种理论,除非是专门研究算学的人,其他读书人压根不会在此道花费太多功夫。 计褚是因为研究天文,夜观星象,为了深入研究,才自学了如此多的算学理论。 他的算学理论之深厚,去太学教书,起码也能做个太常士。 在生活中遇到的人,也很少能与他谈论算学谈论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秦扶清是个例外。他们交流起来不仅没有难度,秦扶清还会提出一些闻所未闻的计算方式或者解题思路。 经常就是计褚提出问题,列出自己的解决方式,然后秦扶清做补充,列出他的计算方式。 二者一对比,对于计褚这种本身就有高深基础的人来说,很快就能转过弯来。 他俩借着算学相谈甚欢,可把江蒙给苦坏了。 院子里就他们三人,师叔和秦扶清聊的开心,他一个人孤苦伶仃,不凑过去吧,感觉被孤立了。 凑过去吧,感觉智商被孤立了。 没得意思。 夜里,玄鹤道长也会来看望秦扶清,房门一关,他把自己的宏图大志对着徒儿一一吐露。 其表达的主要意思就是梁公子身份不俗,他们这次抱对大腿,说不定能更上一层楼。 秦扶清问他道:“师父,梁公子真要让你做法停雨?您打算用什么方法欺瞒他呢?” 一句话把玄鹤问的哑口无言,他哪里真的会停雨啊。 “哎,只能走到哪看到哪,说不定老天爷给我脸,雨就停了呢?” 秦扶清扶额,“那若是梁公子发现你骗了他呢?” 玄鹤开始抓耳挠腮,“那还能咋办,咱们就跑呗!” 秦扶清道:“不行啊,师父。” 这样混江湖怎么能行呢,不能把话说太满,因为没有真才实学,早晚都会暴露。秦扶清看出来,他这个师父多少有点赌徒心理,从没想过后路,两眼一睁就是干,有谋算,但不多,他能做的事情不少,但他不会想太多。 就像此次借机接近梁公子,玄鹤道长把自己的底牌全给透出来了,这样一来,只会逐渐暴露微薄的实力。 秦扶清教他保留实力,装成世外高人的样子,如果真做不到,那就使出拖字决。 拖,不要从自己身上找理由,要从玄乎的地方找理由。 大雨连下五日,河水暴涨,庄稼尽数被淹没,百姓房屋被冲塌,已然成了水灾。 连日大雨让人心惶惶,梁雍趁机自荐,对太守示好,表示自己府内有个做法的道士,能够停雨。 玄鹤道长身穿新做的道袍,眼睛微张,一副冷淡的世外高人模样。 梁雍献上宝物,请太守重用玄鹤在城中起坛做法,稳住人心。 太守看在宝物的面子上,欣然同意。 他见多了江湖骗子,自然不信什么风雨雷术,不过又不要他出钱,何乐而不为呢。 太守问玄鹤:“道长打算几日后起坛做法?” 玄鹤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三日后正是起坛的好时机。” 太守便放出消息,三日后请高人做法停雨,全城观望,都盼着真能雨停。 玄鹤吹自己会施呼风唤雨的法术,梁雍也并非真的傻子,会听凭一个道士的说辞,可他派人去查证,听到的话比玄鹤自己说的还玄乎。 山上的大火骗不了人,大雨确实来的及时,山上甚至还摆放着玄鹤起坛做法的石头。 在被救的那些人心中,玄鹤就是真神仙转世,骗不了人。 是真是假,梁雍也并不在乎,玄鹤做法停雨,不过是他暗度陈仓之法的靶子,他真正要做的是…… 真神仙斗法,玄鹤可真是进退维谷,他已经吹出去三日后当着全城人的面起坛,可这停雨之术,他是真的不懂啊! 于是只能使出秦扶清教他的法子,第一天说祭品要八十头猪,梁雍一日便为他准备好。 第二日他说要一百八十只羊,梁雍虽然有些为难,可凑一凑也准备好了。 玄鹤两眼一黑,正在纠结要不要写信给徒弟二人连夜跑路。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拍门声响,一回头,只见窗外有人影闪过。 玄鹤走过去,在门缝处发现一张字条。 第210章 斗法(二) 玄鹤道长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日中之时”四个大字。 谁塞的纸条?这是什么意思? 玄鹤隐约有些猜测,莫非这上面指代的时间,是明日他起坛做法的时间? 可又是谁将纸条塞他房中的呢? 梁公子的人?徒弟?还是谁? 正当玄鹤沉思之时,门又被敲响。 “师父,你睡了吗?” 玄鹤下意识将纸条藏到袖中,“还没,唤儿,你有事吗?” “我夜起去茅厕,在外面看见师父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便来看看。” 玄鹤道长打开门,让秦扶清进来,“正好,你来的正好,方才你可有看见谁在我门外?” 外面的雨稀里哗啦地下着,扰的人心烦意乱,秦扶清不过出来上茅房,衣摆又沾湿了。 他在桌前坐下,摇摇头,“并未看见有人,怎么了?” 玄鹤道长叹口气道:“我明日就要当着全城人的面起坛做法,不瞒你说,心中正是惆怅,不知该如何是好,我瞒得过谁,也瞒不过你,你师父有几斤几两,你还不清楚吗?” 他正是为明日的事情发愁啊! 玄鹤已经在梁雍年前放下狠话,能不能抱上大腿,就看明日的表现。 可他内心忐忑的很,上次是老天爷眷顾,难道明日老天爷还能眷顾他不成? 秦扶清拍拍玄鹤道长的手,“师父,这下知道说大话的危害了吧?” “唉,要不咱们还是逃走吧,你不是要去什么望岳书院?” 秦扶清神情严肃地摇头,已经晚了。 他们入了棋盘,做了棋子,能不能走已经不是他们说的算了。 玄鹤道长还不清楚,可秦扶清比他知道的多,只是碍于计褚的叮嘱,不能将事情完全说出。 “师父,你且把此事往后放放,我有件事想对你坦白,”秦扶清打算说出自己的真姓名,和计褚碰面以后,他并未再故意隐瞒,计褚叫他也都是叫扶清。 可玄鹤道长依旧执意叫他“唤儿”。 秦扶清上辈子叫秦欢,秦唤这名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唤儿唤儿,听着跟招娣没啥区别。 玄鹤道长好像早就知道他的真名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执意不改口。 被秦扶清追问的急了,他才不情愿地道:“我知道你上山做土匪是被逼迫的,那你拜我为师又有几分真心呢?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师父,我也就厚着脸皮叫你一声徒儿。管他们叫你什么,你在我心里都是那日拜我为师的秦唤。” 秦扶清哑口无言,师徒二人对面无声。 如果当初拜玄鹤为师只是不得已之举,他心里只有利用的想法,那么经过二人相处,又一同出生入死,经历这么多,秦扶清叫玄鹤师父全都出自真心。 虽说玄鹤那些个本事没法教给他,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扶清道:“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日拜道长为师,只是不想认你做义父。可你我二人相处已久,你知我性情,我知你真心。这声师父我叫的真心实意,师父若是不信,等到您七老八十头发花白牙齿掉光,我给你养老送终,那时你总肯信了吧?” 秦扶清说了一大堆,玄鹤道长就听到最后一句话,欢喜道:“你要给我养老送终?” “是啊,师父不是不碰女色,也不打算有子嗣吗?”秦扶清十分坦然,玄鹤救他一命,他给玄鹤养老送终,那是应该的。 玄鹤小时候苦的很,还没懂得做男人的意义时,身为男人的某些象征就受到了损伤。他这人苦的纯粹,见多了红尘男女之事,悲观的厉害。自然就没想过子嗣一事。 可他总会老的,也会死的。玄鹤给自己想的结果,就是老了沦落街头,继续做个乞丐,也许哪天就死在大雪纷飞的街头,悄无声息的。 如今听见秦扶清要给他养老的话,玄鹤竟然落泪了! 然后心中莫名涌现出一股勇气! 他也是有徒弟的人了!徒弟给他养老,徒弟给他撑腰! 他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了,他要努力抱大腿,趁着自己还年轻,多给徒弟谋划将来,这样以后秦扶清给自己养老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虽然玄鹤道长没当过爹也没当过娘,但他此时此刻的想法意外和很多父母相似。 感受着胸膛涌起的热流,玄鹤道长点头道:“好,你先回去休息,我还要再想想明日起坛做法的事情。” 秦扶清提醒他,“师父,你不要太勉强自己,只要按照你的直觉来就行,明白吗?” 玄鹤道长目光坚毅,他明白的,他一定会谋划成功,让梁公子高看他一眼! 离开玄鹤师父的房间,秦扶清直奔计褚房中而去。 计褚正在画星图,头也没抬地问道:“玄鹤道友如何?” 秦扶清有些忧心,“计道长,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去做了,只是明日真的会停雨吗?” 计褚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你就是不相信贫道,也要相信它吧。” 他手指轻点星图,只见上面星点连成线,继而扩大成面,而在最中间,水蓝色的球体格外迷人。 玄鹤道长一夜未眠。 一边回想和徒弟的相遇相处,一边听着外面的雨声,发觉雨不仅没有变小,还有变大的趋势,他一会欢喜一会忧愁,在床上翻来覆去,压根睡不着。 破晓之时,玄鹤道长刚有一点睡意,还没眯多久,就听见有人敲门。 “道长,你醒了吗?”门外是梁雍的声音。 玄鹤一跃而起,揉了揉眼睛,装出一副打坐的样子,这才沉声道:“起了,梁公子请进吧。” 梁雍走进房间,看见打坐的玄鹤,面露满意之色,他身后跟着几个下人,手中托着托盘,放着道袍、道冠、拂尘和其他法器。 “这些都是我花重金请人给道长准备的,时间仓促,可能有些许不周,不过我想等道长办成法事之后,您的美名就会天下传扬吧。” 听到这话,玄鹤道长心里呵呵,面上却十分严肃,“梁公子,送神一事并不容易。此事因贫道而起,也该由贫道来结束,至于你说的其他,那并非是贫道想要的。” “道长志存高洁,肯定不在乎这些,是小子愚昧,敢问道长志在如何呢?” “问鬼神,佑苍生,”再说下去,玄鹤就装不动了,他赶紧下床,“好了,贫道也该更衣准备法事了。” 玄鹤原本定下的法事时间是巳时一刻,不过昨夜收到纸条,却提醒他午时。 巳时初到午时末,共有两个时辰,四个小时。 如果要把巳时的法事拖到午时,起码要拖一个时辰。 可那人只写了午时,该是午时几刻呢? 这个时间实在太难以把握,玄鹤道长想一夜也没能想出一二三来,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看一步。 办法事的地方就在城门口的空地处,这里面积大,能容纳许多人,而起位于中轴线,在道门中有特殊意义。 镇安府连降大雨,这不寻常的气候给百姓生活带来沉重的灾难。所有人都盼着停雨,而镇安府太守尤甚。 蔡飞武将出身,坐镇镇安府已有十七年有余,是此处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镇安府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这个土皇帝的视听。 原本这该是好事,可最近几个月是多事之秋,各地均有百姓造反的消息传来,不少人入山当山匪,沿路抢劫,给普通百姓的生活带来很大的困扰。 蔡飞的处理方式就是扶持大的山匪,剿灭小的山匪,如此以来,就能够把山匪掌握在自己手中,还能让这些人为他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的如意算盘一向打的不错,可前不久,熊窝窝岭突发大火,将他的一个据点烧成一片灰烬,人也都联系不上了。 蔡飞损失惨重。 还没等他查明事发原因,老天爷突降大雨,一下就是六七日。他大清早一起床,踩着年轻貌美的婢女,由侍妾为他穿袜,美人叼着金盅,俯身将漱口水送他口里。 屋内燃着契罗来的异香,一百两黄金才只能换上那么一两,而在太守府中,这样的东西只能用在他出恭的便房之中。 “那道士要起坛做法,可都准备好了?”蔡飞懒洋洋地问着管家。 白嫩的柔荑为他整理金腰带,只是蔡飞的肚腩太大,侍妾一时无法环抱,有些手拙,霎时间吓出一头冷汗。 管家道:“这些事全都由姓梁的宝物商人负责,并未动用太守府一根针线,他办事挺麻利,方才属下差人去探,法坛已经摆好,就等着太守大人您了。” 蔡飞满意地点头,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求见,管家出门询问,没一会儿头冒冷汗地进来。 直言道镇安府外又有三地百姓起义造反,说是连县令都给杀了。 自从去年起盐价上涨,这样的事情就没少发生。镇安府本就是边陲城关,蔡飞身为武将,亲率的军队就有不少,镇压起义很是简单。 可今日造反的三地,就在镇安府周边的县城。 不止是盐价的原因,恐怕还有这场大雨。 蔡飞也不由得皱起眉头,镇安府再乱,只要不传到皇帝耳中,他照样能做他的太守。 可若是动乱太多,有消息走漏出去,恐怕事情会变得严重啊。 想到这些麻烦,蔡飞不由得生气,一巴掌将侍妾打倒在地:“蠢货!磨磨唧唧半天!”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侍妾被他打了一巴掌,脸颊迅速肿胀,头发散乱了也顾不得整理,急忙跪地求饶。 管家给下人使个眼色,立马就有人把侍妾拉出去。 还没出门,女人的惨叫求饶就被人捂住,再也听不到了。 管家亲自上前给蔡飞整理腰带,“大人莫气,属下已经派赵靖去处理此事了,若是今天那道士真能求得雨停,估计这些刁民也能消停些。” “贱民!都是一群不识好歹的贱民!本大人带众将士镇守边关,守护他们多少年,不过是将盐价收为官府所有,他们就不记恩情,恩将仇报!告诉赵靖,此次抓到的刁民全都吊死在城门,九族同罪!让其他人好好看看违逆本大人的下场!” 管家将他腰带扣好,都不敢大幅度呼吸,闻言微微一滞,点头称好。 巳时两刻。 玄鹤道长已经在法坛上站一刻钟了。 时间比他预订的要晚了一刻钟。 因为太守一直没来。 起的高台足足有六米,站在高处,连块遮风挡雨的布都没有,玄鹤道长在台下等待蔡飞到来,目光粗略往人群中一扫,百姓撑着纸伞,乌泱泱地挤在一起,目光仰视高台上的玄鹤。 玄鹤看见了秦扶清,就在城墙之上。 他笑了笑,身上被浇的湿透,好像连他的心都快被浇凉了。 这雨真他娘的大啊。 为什么当年他被火烙时,没有下这么大的雨呢? 玄鹤在心里吐槽老天爷,又想这个该死的太守,真他么慢,今天刚换的新道袍,镶金线的,不知道淋湿有没有影响。 他胡思乱想,终于把蔡飞给盼来了。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大雨倾盆,秦扶清等人站在城墙上,正好与高台相对,与蔡飞所坐的位置在一条直线上。 蔡飞十分高大,他身高约有九尺,浑身横肉,肚子像是怀胎九月的孕妇,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双鹰眼如探照灯一般,看着让人胆寒。 他并不胖,天生脂包肌,一看就是做武将的料。 尹红雪今日也来了,她苦苦哀求秦扶清,答应秦扶清绝对不会冲动,秦扶清才同意让她来。 一看见蔡飞,尹红雪浑身都在颤抖,看起来又要精神分裂的前兆。 秦扶清连忙拉拽她,让她冷静。 “现在冲动你会害死所有人。” 尹红雪失魂落魄地松开撑伞的手,大雨一瞬间将她浇的湿透,水从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雨,真的会停吗?”她喃喃地道。 她不相信雨停,就像此刻面对蔡飞,不觉得有杀他报仇的可能一样。 “会停的,”秦扶清为她重新撑起伞,“相信我师父。” 玄鹤道长手持桃木剑,原本准备的是拂尘,可雨太大了,拂尘被淋湿后挥舞起来实在笨重,达不到装的效果。 于是玄鹤道长临时要求换了桃木剑。 桃木剑挥舞起来倒是虎虎生风,可它得真能让雨停啊! 蔡飞坐上位置,刚得知城外三县有人造反的事,他心情很不好,看着台下的百姓都觉得心烦。 尤其是这雨,难不成这穷道士真能叫雨停?那才真是出奇了。 若是没法雨停,那都怪梁雍,他身为一个宝物商人,应该有些家底吧?把珍藏的宝物都送给他,把他哄开心了,蔡飞才能勉强决定要不要饶梁雍一条狗命。 不过到时候可以把这个倒是给杀了,挂城门口,好让百姓都瞧瞧欺骗太守的下场,省的他们不好好干活,成天就想着造反。 蔡飞调整着金腰带,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好。六个人撑着荷盖为他挡下风雨,蔡飞一挥手,“何时做法事?” 雨太大了,他声音传不到玄鹤耳中,有专门的人把他的话转告给玄鹤。 玄鹤回那人:“稍等片刻。” 蔡飞闻言冷笑,心中九分不信,问道:“莫非他是要等雨停吗?去告诉他,再不开始,提头来见!” 玄鹤听到这话,后背又来时发凉。 他奶奶滴,现在什么时间了? 耽误一下,应该又过去一刻钟了吧? 巳时三刻,还没到午时啊。 离午时还有好久,该怎么拖延? 玄鹤脑子转的飞快,身体已经开始动了。 他挥舞桃木剑,在雨中又是跳又是蹦,蔡飞在台上看的神色莫名:“道士就是这样求雨的?” 很快,剑也舞完了,有人上来问他是在做什么。 玄鹤说,这是在和天地沟通,吸引神仙的注意。 不知这话有没有骗过蔡飞,总而言之,玄鹤又拖延了一些时间。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下着大雨,他没法表演油锅捞金,好像只有个上天阶的本事。 把顺便好的道具拿出来,众人看着台上的道士,都不明所以。 玄鹤没办法,在雨里大喊道:“贫道接下来要去天上,请个神仙下来!” 这回蔡飞隐隐约约听到了他的声音,问道:“他说要去哪?” 下人回道:“他说他要上天,请神仙。” 蔡飞冷笑,看玄鹤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死人了。 “他要是请不下来,本大人亲自送他上天见神仙!” 这是秦扶清第二次看师父表演上天阶,他见过一次,如今再见第二次,依旧感到震撼。 更不用说围观的人。 从台下的百姓,到城墙上的富人,再到主位上的蔡飞,见到玄鹤道长表演的上天阶时,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好奇他这是如何做到的。 蔡飞身子向前,想要看的更加清楚一些,只见原本柔软的绳子在玄鹤道长的法术之下坚硬如铁,寸寸向上,在雨中一杆独立。 玄鹤道长尽量缓慢,在极端的天气里表演他的独门绝技还是有些考验人,不过他运气不错。 顺利完成。 表演一次上天阶起码要两刻钟,如今也该到午时了。 反正也没别的招数再来拖延时间,剑也舞了,神仙也请了,玄鹤道长回头看一眼城墙,他隐约能看见徒弟,一咬牙,一跺脚,心一横! 上法坛! 起坛!做法! 玄鹤豁出去了,三步并做两步,爬上六米高台之后,几乎与城墙平视,台下太守又或者是百姓,在他眼里只能看见伞,看不见人。 玄鹤仰头看向天空,密集的雨打的他睁不开眼。 “策你奶奶的老天爷,再不停雨,你玄鹤爷爷就要死了!” “老子还准备颐养天年呢,可不能死在这里啊!” “给点面子,停雨吧!” 蔡座位也搭建的很高,可被伞挡着,并不能看清高台上的玄鹤在做什么动作。 他已经被玄鹤表演的上天阶给吸引了,满脑子这倒是怎么做到的。 刚才还怀疑玄鹤没什么本事,事不成可以直接杀头。 可这会儿又来了兴趣,莫非这人真有点本事?。 所有人都放下伞,仰头看着玄鹤道长。 城墙上,江蒙站在秦扶清身后,一抹脸上的雨水,叹道:“又不是我站在那,你说我紧张什么?” 他不光是心跳的快,手脚都有些颤抖了。 “老天爷睁睁眼,快点放晴,别再下雨了!”江蒙小声嘀咕着,反复念叨。 秦扶清的心几乎悬在嗓子眼,他很想问计道长,真的会停雨吗? 他怎么看,都看不出有雨停的趋势。 就算计道长能掐会算,会看天向,可前世的天气预报都能有失误,计道长也没说几时雨停,为何就这么笃定师父只要在午时做法就一定成功呢? 秦扶清脑子里的科学和玄学在打架,目前科学占据上风。 玄鹤深呼吸一口,仰头望天,低头看人。 从怀里掏出几块石头,依次摆在地上,他人站在圈中,手持木剑。 一瞬间,人剑合一,心神凝聚。 “天生五谷,以养人民。今日雨水不止,以伤百姓!如何如何,灵而不幸!杀生以祭神灵,雨则不止,鸣鼓攻之,朱绿绳萦而胁之!” 当他喊到鸣鼓时,台下早已做好准备的鼓手开始敲击牛皮大鼓。 鼓声大作,传向四方。 与此同时,在高台之下的男人们举着祭祀用的猪头羊首,一同大喊玄鹤道长念的止雨词。 “天生五谷,以养人民。今日雨水不止,以伤百姓!如何如何,灵而不幸!杀生以祭神灵,雨则不止,鸣鼓攻之,朱绿绳萦而胁之!” 玄鹤道长喊到第二遍,大雨依旧不止,他心中甚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开始发狠。 狗日的老天爷,一辈子都没对我好一点,叫你停个雨都要叽叽歪歪不给面子! 老天爷,给点面子吧! “天生五谷,以养人民。今日雨水不止,以伤百姓!如何如何,灵而不幸!杀生以祭神灵,雨则不止,鸣鼓攻之,朱绿绳萦而胁之!” 玄鹤道长拼尽全力,用力喊出最后一遍,他跺着脚下高台,恨不得自己生了一双巨人的手,硬生生将这云层给撕扯开! 他紧紧闭上双眼,想象着这副画面。 大脑一片空白。 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身上,温暖的。 “雨,雨真的停了!” 第211章 既定的路 “雨停了!大人!雨停了!”蔡飞的下属都激动地叫了起来,好像蔡飞自己没看见似的。 可蔡飞看的非常清楚,他眯着眼睛仰着头,太阳直射在高台上的道士,他只能看见道士的背后,内心疑惑,这是真的神迹吗? 前一秒还在倾盆大雨,下一秒就艳阳高照。 若非他亲眼所见,打死蔡飞他都不肯相信。 “快,快请高人下来,入府!本大人要亲自接待他!” 在全城百姓的欢呼之中,玄鹤道长一下高台,就被人恭敬地请进太守府,随之而去的还有梁雍。 梁雍作为引荐高人的中间人,也得到了蔡飞的赏识。 有如此神机妙算的高人在身边,何愁前路之事呢? “神仙……他真是神仙!”尹红雪红着眼眶喃喃道。 江蒙也是不敢置信,虽说他知道师叔给玄鹤道长出谋划策了,可师叔又是怎么知道停雨的准确时间呢?莫非这玄鹤道长真有点本事? 秦扶清看着四周欢呼的百姓,大雨停了,亲眼见证神迹的他们,估计短暂一段时间内不会闹事。 回到梁府,计褚坐在梨木躺椅上呼呼大睡,一只狸奴卧在他小腹上。 艳阳高照,屋檐有水珠滴落,秦扶清匆忙经过,惊扰起一只青蛙从水洼中跳远。 他一进门,狸花猫惊醒,从计褚身上跳下,逃走。 计褚睁眼醒来:“雨停了?” 秦扶清急切地问道:“计道长是如何知道会雨停的?” 计褚呵呵一笑,“你也知我是观天象才知道的,难道还有别的疑心吗?” 秦扶清沉思着摇头,他相信观察天文可以推测天气,可像这么准的预测,已经不是科学能解释的吧? 除非计褚的能力已经臻入化境,比科学仪器还标准。 秦扶清叹口气,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就像他不知道师父上天阶的原理是什么,他也学不来计褚这能掐会算的本事。 他道:“梁公子和我师父已经被蔡飞请入太守府,按照计道长的预测,不出意外的话,我师父应该会被蔡飞重用。可是,计道长为何不自己亲自去呢?” “贫道一个老头子,都快到古稀之年了,实在不想插手这些呀!” 秦扶清暗自嘀咕,计褚不说自己的年纪,谁又能看出来呢。 有时候他都怀疑计道长是不是背着大家修仙了。 秋日天高气爽,雨停之后,镇安府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只是街头巷尾,所有人谈论的都是玄鹤道长做法停雨一事。 有些没亲眼看见的,总是疑惑问道:“你们说的真的假的?” 被问的人总是义愤填膺,“假的?你随便去大街上找个小孩,都能给你说上几句,多少人亲眼看着的,前脚下着大雨,后脚就出太阳,这还能有假?” “是啊,你若是不信,就去太守府看一看。太守早已把玄鹤道长请入府中,连办了几日的宴席,只为庆祝自己得了位英才,依我看,这位活神仙怕是什么都不缺咯!” “人家本来就是活神仙,还能缺什么?” 此时的活神仙本人玄鹤道长,其实缺的东西还挺多的。 如街头巷尾传闻的那般,玄鹤道长被蔡飞请进太守府后,确实受到了最高规格的待遇。 蔡飞不惜花了重金,送他一处占地几百亩的大别院,听闻他是闲云野鹤,还直接送给他城外一座山头。 那山头上早有寺庙,蔡飞闻言,直接叫手下之人去把和尚庙给拆了,把和尚赶下山,非要把山送给玄鹤道长。 玄鹤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手笔,他本就想骗些钱财,吃喝不愁,可现在,他从前想要的那些东西,和蔡飞给他的东西比起来,实在不够格。 这钱玄鹤拿着心虚啊,一心虚,就觉得烫手。 可他如今进退两难,梁雍劝他,无论蔡飞给他什么,他都要坦然接受,不仅要接受,还要夸大海口,继续要的更多。 如果他能办成此事,他不仅能从蔡飞这里得到好处,还能从梁雍这里得到另外的好处。 梁雍对玄鹤道长说:“我听说扶清打算去望岳书院读书,你们可知道望岳书院不收外人?若非没有引荐,他怕是进不去的。” “不过家父刚好和望岳书院的山长是旧识,写上一封亲笔推荐信并不算难事。” 梁雍笑得雍容大方,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可在玄鹤道长眼里,他只觉得梁雍是在威胁他,“道长,你也不想你的徒弟没书可读吧?” 玄鹤道长一咬牙,开开心心地接下来任务,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一石三鸟的好事,他只盼着多来点。 在太守府中,玄鹤过上吃完睡睡了吃的美好生活,一口气把先前没睡的觉都补回来。 蔡飞也不敢打搅他。 等玄鹤睡够了,总算有时间见蔡飞。 他端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冷淡的厉害。 蔡飞不仅不生气,反而笑脸相迎,亲自将他请上座。 “道长,您老休息的可好?” 玄鹤微睁开眼,淡淡地“嗯”了声,“这次做法,不止是请神,还要和天地沟通,即使是贫道,元神也受到了损伤,让太守大人见笑了。” 蔡飞恍然大悟,连连应道:“是这个道理,这天底下能有几人和神仙沟通呢?您老的本事是独一份的,是该休息休息。” 随即又叫管家道:“叫你给道长准备的食补,可都准备了?” 管家诚惶诚恐:“都备好了,长白山的大几百年的人参,哀牢山里采来的血丹,还有天山雪莲,灵芝……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尽数叫人备了送到道长房中了。” 玄鹤眼睛一亮,这么多好东西?幸好他眼睛睁的不大,才没叫蔡飞看出他的雀跃。 蔡飞只看到他不为所动,连眼皮子都没眨。 看来玄鹤道长不缺这些东西。 蔡飞搓了搓手,靠近玄鹤道长坐近道:“道长,您老是活神仙下凡,我虽贵为太守,搜罗来的宝贝可能还是无法入您的法眼,不如直接告诉我,你要什么?” 来时,梁雍就告诉玄鹤。 蔡飞其人虽是个武将,却不像一般的武将那般冲动无脑,相反,蔡飞非常擅长利用自己的形象,装出一副无脑直白的蠢人形象,然后暗中观察,对不同的人使出不同的手段。不仅如此,他还生性多疑,若是玄鹤说自己无欲无求,他反而会觉得无法把握,认为玄鹤是不能为他所用,甚至会杀了他。 梁雍绝不可能只是一个商人。一个普通的商人,如果只是为了做生意,又怎会把蔡飞了解的如此清楚呢。 玄鹤道长微眯起眼睛,审视着蔡飞,他不言语,蔡飞任由他看着,初开始有些不满,随后见玄鹤的眼神越来越古怪,蔡飞按耐不住了。 “道长为何如此看我,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哈哈,”玄鹤道长从座位上起身,拉着蔡飞的手,这家伙的手跟熊掌似的,他道:“蔡大人莫要着急,贫道只是在给看命。不知蔡大人可否把两只手给贫道一观?” “道长还会算命?” “略懂一二罢了。” 蔡飞没有怀疑,将手摊开,任他观看。 玄鹤道长左看右看,片刻后开口道:“蔡大人可是丙辰年人?” 蔡飞点头,“正是,老夫丁酉年做的武状元,那时才二十一岁,在沙场征战一十三年,天下何人不知我的威名?道长能算的出这些,不足为奇。” 玄鹤道长呵呵笑道:“蔡大人说的是,可蔡大人身负蛟气,有图龙之志,莫非这也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吗?” 一句话,让屋子里的人都兀自变了脸色。 蔡飞缓缓环视房间,屋里的下人都深深低下头去,连呼吸都不敢呼吸,其中一个丫鬟,身子摇摇欲坠,看起来几乎都要摔倒了。 蔡飞见下人惧怕他到如此地步,只觉心中畅快。 他突然仰头大笑,“不错!道长不愧是活神仙,竟然连这都能算出来。” 蔡飞走上主位,霸气十足地坐下,堂而皇之地宣告自己的野心。 “太祖得位起于兵变,到如今已有一百多年,以老夫来看,当今圣上才疏学浅,身体孱弱,登基二十七年有余,被北地异族骑在头上欺负。像老夫这样的武将,始终不得重用,他是绵羊,生养出来的孩子也是绵羊,老夫已经耽搁了大半辈子,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子孙后代,身为猛虎却要臣服于绵羊吗?” 蔡飞说这番话时,鹰一样的双眼锐利地盯着玄鹤道长,蓦然笑道:“道长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玄鹤淡然一笑,问他道:“蔡大人以为,贫道为何会出现在你面前,莫非真的只是为了停这场雨吗?” 蔡飞眼前一亮,“道长是说?” 玄鹤道:“贫道一直以来云游四海,夜观天象,见此处有龙气,才不远万里到来。只是苦于无法接近蔡大人你,便窝在熊窝窝岭中,只可惜那些山匪成事不足,待了许久也不能接近大人。贫道便略施小计,引火烧山,趁机做法降雨。” “大人身为一城太守,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些事情吗?” 蔡飞对玄鹤的回答满意极了。 他怎么可能不查玄鹤的背景呢。 早在请玄鹤回府时,蔡飞就命人去查玄鹤的身份。确实得知玄鹤一直在熊窝窝岭中,前不久的山火烧没了土匪的山寨,却有一些存活的山匪可以证实,当时山火肆虐,正是玄鹤做法祈雨。 至于他怎么和梁雍这个商人遇见,蔡飞不得而知。 不过在心中,也早已当成两个想从自己身上牟利之人的不谋而合了。 蔡飞仰头大笑,越想越是高兴:“道长既然下山投诚老夫,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问你,你可有什么本事助我?” 玄鹤道长左右各看一眼,蔡飞立马明白,挥手让下人退去。 房中只剩二人时,玄鹤道长贴耳靠近蔡飞,秘密谋划。 秦扶清在梁府百无聊赖,幸好梁雍府中有不少藏书,其中还有很多孤本,他主动向梁雍讨来去书阁看书的机会,然后成天泡在书阁之中。 他看书不讲究什么要看什么不该看,有书就看,有字就看。 在梁府的书阁中,秦扶清甚至看见一份安溪小报,顿时乐得像什么一样,有种回家的亲切感。 他捧起小报看的津津有味,这一期小报出的时间比较早,秦扶清亲自参与的排版。司徒瑞写这篇连载故事时,写的头发快掉一半,愁的不该如何是好。 苏木给他出主意,说什么皂角、淘米水、芝麻洗头,都有生发的功效。司徒瑞死马当成活马医,试过皂角淘米水后,都没什么作用,眼看着都快秃成阿哥了,便用芝麻做实验。 赶稿的最后一个午后,秦扶清的三个姐姐齐聚一堂,在院子里给司徒瑞挑拣头上的芝麻粒。 最后司徒瑞还是没写出来,请假一期,并在娄雨贤的引荐下,去了县衙做个文员,有了县衙那些糟烂事情做灵感,司徒瑞头发掉的就少多了。 回想起这些趣事,秦扶清难免有些惆怅,他想家了。也不知道家里人想不想他。 看书看的累了,秦扶清也会跟江蒙一起练练拳法。江蒙打的是形意全,仿各种动物形态,而最得秦扶清心的,就是鹤形和虎形。 跟着打了两套拳法,稍微出了些汗,秦扶清问江蒙:“你练过太极拳吗?” 江蒙不解,“太极我知道,什么叫太极拳?” “就是这样,再这样,”秦扶清做了两个姿势给江蒙看,“你们没练过?” 江蒙看他摆的两个招式,觉得挺稀奇,“有点意思,我并未见过这样的拳法,你还会吗?再练几招给我看。” 秦扶清还真不咋会太极,前世上大学时选修课有太极和排球,他选的是排球而非太极。那时候他一天要打好几份工养活自己,跟着上了一节太极课,总觉得难以静心。 干脆就选择排球,排球对他来说简单,不需课后多练,至于太极,刚好隔壁就是太极课,他上排球课时看见,也记得个一招二式的。 这些年秦扶清锻炼身体,经常做的有眼保操,广播体操也是有自己单独房间才开始做的。太极?要不是看江蒙打拳,他都快忘记这回事了。 被江蒙催着想起一招又一招,秦扶清打起太极来,又觉得和前世心境不一样了。 他整个人慢了下来,没那么急躁,打完一套太极,不仅不觉得时间过得慢,反而有种忘我之感。 江蒙特别喜欢太极拳,跟着秦扶清学会之后,每天清晨早起都先在院子里打两套热身。 计褚看见后,很快也加入打太极的行列之中。 这一天结束早操,秦扶清腹中空空,打算去用点早饭,再接着看昨日没看完的书。 计褚突然叫住他道:“扶清,你今日出门,千万记得小心行事。” 秦扶清沉吟片刻,拱手道:“多谢计道长提醒。” 他虽不打算今日出门,可既然计道长这样对他说了,就说明不是他想出门,而是有人“请”他出门。 果不其然,未到午饭之时,太守府来人,请秦扶清到太守府中暂住。 秦扶清都来不及和计褚江蒙告别,就被人给带走了。 江蒙得知消息后,匆忙来找计褚,“师叔,秦扶清他……” 话音未落,便看见计褚正在收拾包袱。 “师叔,你这是要走?” “不是我要走,你也要同我一起走。” “咱们要去哪?” “不管去哪,总而言之不能在此地待。先不要说了,快些收拾东西离开此地吧。” 江蒙急的抓耳挠腮,他真是最讨厌和师叔讲话了。每次都云里雾里,都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只有他一个着急。 可再急,江蒙还是听话照做,师叔侄二人收拾好包袱,连带着长耳一起,离开梁府,其中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待晚上梁雍从府外回来,听说计褚离开一事,责怪下属道:“你们看见他要离开,为何不拦?” 属下也是有苦说不出,对啊,他们当时为何没拦呢。 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了,只觉得没必要拦,如果细想一下,起码也该上前问一问的。 “哎,难道这也被计道长算到了?”梁雍唉声叹气,捶胸顿足,懊悔的很。 下属问他道:“王爷何故于此?他不就是一个道士吗?” “你懂什么,计道长是真有本事的!” “王爷不必忧心,那个玄鹤道长不也是有真本事吗?待杀了蔡飞,难道王爷还怕无人可用?” 这话说的倒是在理。梁雍一直想让计道长为他所用,只可惜此意图一早被计褚看穿。 如今计褚离去,梁雍只好把希望都放在玄鹤道长身上。 计褚和玄鹤,这两个道士是他此行遇到的不可多得的人才,任得其一,都能对他的大业有所助力。 此时的秦扶清还不知道计道长带着他的驴一同走了,他人在太守府,并未遭受什么人身威胁。 反而比在梁府更加如鱼得水。 蔡飞是真特么有钱啊,雕梁画栋,梁上的飞龙,甚至用金珠做眼。 府中的婢女各个貌美如花,管教甚是严格,半点出格之举都没。 秦扶清想找人说话都找不到。 不过他若是需要什么,很快就有人给他送过来。 他说想看孤本藏书,没多久一箱子藏书就送到他房中。 秦扶清一看有这么多书,干脆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在院中晒太阳看书。 玄鹤道长还不知道自己心爱的徒弟已经被抓到太守府了,他这忙的不可开交。 自从上次和蔡飞敞开心扉,蔡飞明显将他当成宏图大业的可靠助手,迅速给他上强度。 送宅院,送女人,送道童,甚至送他一座山头,要给他盖道观。 玄鹤道长当众做法停雨,其本事高超可不是只有蔡飞一人看重他。 城中那些权贵富商,慕名而来,不惜花重金求与玄鹤道长见面。 玄鹤也不知蔡飞都找那些人索要了什么好处,只看得出蔡飞每日都很高兴,原本膘肥体壮的身姿,似乎更加肥硕贪婪了。 蔡飞送给他山头,山上的道观则右其他权贵富商出资给他修建。 他们预计在山上盖一座占地上千亩的道观,起码要花费三年的时间才能建成。 动用的工人数目起码有大几百,更别说那些做苦力的普通工人了。 玄鹤道长亲自去开始动工的山上看了一眼,时至深秋,被征徭役的百姓依旧穿着单薄的夏衣,赤裸着脚拉着巨木向山上艰难地走着。 泥土里到处散落着小的树枝,时刻都有可能发生不幸,一个男子的脚被尖锐的树枝捅穿了,血流不止,他尖叫着松开手跪倒在地,下一秒监工的皮鞭就飞舞而来。 “你怎么敢停下!要是耽搁了太守大人的事,你就是十条贱命也担待不起!” 幸好那棵巨木有几十人推着,不然他一松手,还不知要造成怎么样的不幸。 玄鹤道长从小混迹江湖,他对这些权贵之人的嘴脸再清楚不过。至于对这些可怜的百姓有同情心? 算了吧,他吃过的苦头足以让他的心硬的像是铁块一样。 玄鹤道长看到这一切,脑中只庆幸一件事,幸好监工提的是蔡飞之名,至少骂不到他头上。 可若是扶清在此,他肯定会很介意吧。 那孩子实在太善良了,就像是没吃过太多的苦头,总是对很多事情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对他也好,对山上那些土匪也好,又或者是尹红雪,山上的花花草草,那孩子都抱着一种悲悯的心态。 太可怜了,救一下吧。 玄鹤想起秦扶清听他说学艺的往事时,身边都是厮杀惨叫声,背后不远就是灼热的山火,那孩子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心疼。 师父,很疼吧? 他这样问。 后面玄鹤裹着他穿过火海,心里想的就是,可千万不能让大火把这双眼睛给烧没了啊。 不然还会有谁再问他会不会疼呢? 玄鹤道长突然停下脚步,偏离原本该走的路,回到脚被刺穿的可怜男人身旁。 他拦住监工的皮鞭,蹲下身子,从怀中掏出药瓶,道:“别再打他了,他已经很疼了。” 第212章 欲其亡,使其狂 “玄鹤道长,”监工诚惶诚恐地看着玄鹤走到他身边,对这位活神仙似的人物如此平易近人感到意外,他手足无措,只能眼睁睁看着玄鹤将药瓶递给受伤的百姓。 “找人带他下山去包扎一下吧。” “是是是,可是这些贱民都是贱骨头,你若是对他们太好,只怕他们都不干活了呀!”监工愁苦着一张脸,上头下命令叫他监督施工,若是没在规定时间内建好道观,被追责的人肯定是他。 “无量天尊,此事贫道会亲自和蔡大人说明,你不必担心。” 实际上玄鹤出手帮人时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麻烦,真是麻烦。 刚回到太守府中,管家就迎上来,“玄鹤道长,大人在正在校场等你,这边请 。” 玄鹤道长皱眉跟上,心中有些忐忑。 校场上,蔡飞正在射箭,偌大的校场只有他和一些士兵,隔着百步之远,蔡飞持弯弓,将重达几石的弓拉满。 “咻”的一声,利箭呼啸着破空射入草靶,立马有人叫道:“正中靶心——” 貌美的侍女上前,为蔡飞递上擦汗的锦帕。 他擦擦脸,将起码十几两一条的锦帕随手扔一边,向玄鹤道长走来。 “道长,山上的情况如何?你可还算满意?” “蔡大人,”玄鹤依旧皱着眉头,加重语气叫了声蔡飞,“此处不是说正事的地方。” “哦?”蔡飞有些意外,笑笑看向四周,挥手让人退下,“道长要和我说什么?” 玄鹤道长认真道:“上次贫道和蔡大人说的那些话,大人可是未曾放在心上?大人如果只是敷衍贫道,依我看,这道观也不需给我建了,贫道自该继续云游四海。” 蔡飞眉眼一下子锐利起来,紧紧盯着玄鹤道长:“道长是想离开?为何?可是我招待不周?” 玄鹤摇头,“太守大人盛情款待,贫道感激不尽,并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那道长为何要走?” “贫道来此,是想谋一场扶龙的造化,大人志不在此,又何必留我?” 蔡飞对他所言十分不满。 “玄鹤道长,为何说本大人没有成龙之志?” “若大人有此志向,为何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只为讨本道欢心呢?”玄鹤一拂袖子,皱眉叹道:“贫道亲眼所见,在紧要关头,大人行如此荒唐之事,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蔡飞闻言十分不解,当初说要给玄鹤修道观时,他分明也很高兴啊。 可为何现在又这般作态? 玄鹤却陈言道:“贫道当初以为大人只是要修一座小道观,没成想竟是这么大的道观,要动用几千百姓。眼看着就要过冬了,大人如此对待百姓,民心不稳,又如何从龙?” 蔡飞此人刚愎自用,从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 像他这样的武夫,身居高位,至少门下有几个谋士。 太守府中也有谋士,可那些谋士并不得重用,也得不到蔡飞的信任。 毕竟哪有正经科举出身的谋士愿意给一个武将做参谋,教他造反呢。 往日察觉到蔡飞有此意向的谋士,一旦有想离开的念头,全都被蔡飞给杀了。 对于玄鹤道长,蔡飞也并没有打心底地信任。他只是看重玄鹤道长呼风唤雨,能掐会算的本事。 依他之见,凭借他的六万大军,还有他本人的勇猛无双,再加上玄鹤道长呼风唤雨的本事,这天底下就没他打不赢的仗! 所以,蔡飞才会给玄鹤道长最好的,企图以此方式收买他。 谁知道不仅没讨好,反而惹恼了玄鹤,让他起了离开之意。 蔡飞身上的杀意慢慢淡下去,他问玄鹤道:“道长的意思是?” 玄鹤背后满是冷汗,可他面上依旧淡定,见蔡飞少了些许杀意,他这才整理思路,缓缓道出想法。 “贫道不仅想要道观,还想这座道观是天底下最大的道观。可此时此刻,难道是修道观的好时机吗?太守大人大可把这些浪费的钱财人力都省下来收买民心,这样才能图谋的更远啊!” 蔡飞一听,哦,还是想要道观,大手一挥:“那就修!道长不必管他们死活,这些百姓要多少有多少,还能死光不成?” 玄鹤气急,这榆木疙瘩听不懂人话。 他干脆直接道:“贫道这几日也有所耳闻,城外因盐池一事早就起了纷争,又接连几日大雨,三地动乱。就算大人有六万铁军,难道还能应付八面而起的山火吗?” “大人若真有图谋之志,第一要做的事情就该是收买人心,稳定后方才是!” 玄鹤气急败坏,说的话又急又快,也顾不得对蔡飞的害怕,如此一来,反倒说的十分真心。 蔡飞总算明白他的意思,恍然道:“道长是为我着想?” “正是!” “道长……”蔡飞似乎有所感动,沉思片刻后道:“那依道长之见,本大人不该压榨百姓?” 玄鹤道长欢喜点头,“正是如此啊,这一招就叫收买民心。” “啧,”蔡飞皱眉沉思,片刻后道:“我明白了,道长尽管放心,此事就交给我来办吧。日后等本大人得了天下,一定许道长天底下最大的道观!” 玄鹤道长心满意足地离开。 当晚,玄鹤道长收到一封梁雍的密信。 自从他入住太守府之后,和梁雍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可玄鹤道长就是梁雍安排在蔡飞身边的一颗棋子,总要听从他的安排。 不然徒弟还在梁雍手中呢。 玄鹤还没打开信,就猜到梁雍可能会骂他。 因为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梁雍告诉他,他的所有行为都奔着一个目标去:不惜一切代价捧杀蔡飞。 欲使其亡,必使其狂。 可今日玄鹤所做之事,对蔡飞是有裨益的。 倘若他真的照做了,绝对会给梁雍带来不小的麻烦。 玄鹤道长打开信,果然看见了梁雍的质问,虽然语气不算太强烈,还要依靠他继续行事,可在信末,梁雍提到了秦扶清。 他说,秦扶清提出要离开的意思,应该是想去望岳书院了。 玄鹤道长将信烧成黑灰,“啧”了一声,左右横跳,果然是个麻烦差事啊。 蔡飞坏的流脓,这个梁雍也不是什么好人。 什么叫不惜一切代价,难道这代价里,还有他徒弟吗? 玄鹤道长默默无言,心想下次可不能再总念着徒弟心善,做出这样吃力不讨好的蠢事了。 玄鹤在蔡飞心中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至被蔡飞划为自己的人地步,整日将他带在身边不说,大事小事都要问过玄鹤的意见,请他算上一算。 话虽如此,玄鹤也知道,蔡飞绝不可能做到对他完全信任。 但至少在修道观一事上,玄鹤的建议得到采纳。 眼看着马上进入冬季,徭役结束了。 做出决定的太守蔡飞的名声并未得到改变,反倒是玄鹤道长的贤名远扬。 镇安府的冬季非常冷,这里的百姓养羊,养的都是能专门剪毛的绵羊,用羊毛来做御寒的羊皮袄,羊皮靴。 可并非所有人都穿得起羊皮袄羊皮靴,这些穷苦百姓对抗冬季的办法,就是蜗居在家中,免得出门被寒冬冻掉手指脚趾。 当地的百姓吃不起盐,临到秋收时又遇到大雨,日子一天比一天悲惨,不是没有造反的,甚至那些人都成功杀入县城,宰了几个狗官,还没等到他们享受胜利果实,蔡飞的手下赵靖就已经带兵杀到。 造反的人被砍去头颅,悬挂在城门口,流出的血浸透了羊皮袄,被寒霜冻成血条条。 城中百姓经过城外时,都不敢抬头去看,只能麻木地接受守卫的检查,检查他们有没有私自藏卖盐巴。 赵靖穿着一身铁霜色的银甲,骑在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目光冰冷地审视路过的行人。 他身上带着一股煞气,任何看到他眼神的人,都会胆寒。 “禀告赵将军,已经彻查清楚,所有人都已经上刑交代了,并无其他势力插手,只是一些吃不起饭的百姓一时冲动……” 赵靖轻勒缰绳,“不必和我说这些,走,回城。” 他身上不带着一丝人气,连夜赶路回到镇安府,额前的发还有眉头都冻上一层银霜,进入府中面见蔡飞,冰霜遇到烧的很暖的炭火,瞬间融化,凝结成水。 见他来了,蔡飞十分高兴,招手让他靠近,给玄鹤道长介绍道:“靖儿,这位是玄鹤道长,快过来让道长看看你。” 玄鹤审视着赵靖,心中暗道一声好俊的后生。赵靖面若好女,却又有一股强烈的英气,并不会让人把他误认成女人,他身材高大,算不得健壮,身姿挺拔立在屋中,像竹子一般。 “这是我的义子,也是我最得意的将军,玄鹤道长,你看他如何?” 玄鹤道长从未如此真心过,毫不吝啬自己的赏识:“不错,赵小将军英姿勃发,一看就是人中龙凤,依贫道看,该当大人的左膀右臂才是。” 蔡飞笑呵呵地摸着胡子,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 “靖儿,我已经听人说了,你这次做的很不错。辛苦你了,你先下去洗漱休息一番,今晚有个宴席,到时候再来见我。” 赵靖始终一言不发,待在蔡飞身边时,他的神色稍微放松一些,看起来对蔡飞还是很信任依赖的。 “是,义父。孩子遵命。”他单膝跪地行礼,随后潇洒离开房中。 蔡飞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感慨道:“不怕道长笑话,我一生骄傲,没曾想生的孩子尽是些窝囊废,唯独这个义子,还算入我法眼。只是……” 只是如何,他并未再往下说。玄鹤也不问,他另起话题道:“大人还年轻,后院侍妾如云,难道还愁生不出麟儿吗?” “年轻?”蔡飞被哄的哈哈大笑,他今年都五十多了,虽说还能夜御数女,可比起年轻之时,到底差了些火候。 玄鹤微微一笑,“这有何难?” 巧了不是,他老本行就是卖壮*药。 毕竟这世上能摆脱低级趣味的男人还是少。 一听玄鹤能炼出那种药,蔡飞眼睛都亮了。 另一边,赵靖离开书房,沿着走廊打算回自己的院子。 他早已成年,义父虽赏赐了他宅院,却担忧他尚未成家,一人孤苦伶仃,便在太守府中单独给他留了院子居住。 “靖公子,”沿路的侍女行礼。 赵靖一概不搭理,他好几日没睡觉,回来后困乏的很,只想回去休息。 奈何他越想做什么,就越有不长眼的人出来阻拦。 还没到房间,凉亭里围坐着三个男子,他们都是义父的孩儿,亲生的。 虽说不是一个娘所说,可好歹是蔡飞的亲骨肉,有这一层血缘关系在,他们总认为自己在爹的眼中该是不一样的。 偏偏前面有个义子赵靖挡着,害的他们并不怎么受蔡飞待见。 没法去向亲爹讨公道,他们就只能把矛头对准赵靖了。 “哟,原来是赵靖啊,远远看着,本公子还以为是哪个女人走过来了。” “哈哈,二哥,你别笑话他了,没听到城里人都叫他玉面阎罗吗?小心阎罗把你给拿了!” “我好怕怕!” 赵靖脚步慢下,停在凉亭前,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二公子,七公子,九公子。” “好久不见你这条爹爹的狗,你去哪了?”七公子问道。 赵靖不为所动,垂眼道:“公子们尚未上手公事,请恕我不能告知。” “你!赵靖,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就是,不过是我爹手里的一条狗而已,干的都是些杀人放火的脏活,被几个丫鬟叫声公子,你还真以为你是蔡家的公子了?” “不要脸的东西,还不跪下!” 今天好不容易出了太阳,秦扶清厌倦在屋里读书,搬了躺椅睡在桂花树下,可惜院子里没有狸奴给他暖肚子,名叫香草的丫鬟给他拿了条厚重的毯子盖在身上。 秦扶清就舒服地睡着了。 很快,外面传来尖酸刻薄的叫骂,让他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 梦里他正在家中睡觉,大抵年纪还小,睡的昏昏沉沉醒不过来,隐约听到阿奶郑氏在外面叫骂,原来是家里的鸭跑出去凫水,回来时发觉少了一只,不知是被人偷了,还是走丢了。 郑氏听人说见到村里哪个二流子鬼鬼祟祟绑了一只鸭走,估计是拿去赌坊做赌资了。气的她掐着腰站在门口,声音尖锐地骂了一早上,没一句脏话是重复的。 鸭子最后回来了,秦扶清对阿奶的本领有了清楚的认知。 他睁开眼,骂声更加清晰,而且不像阿奶那样抑扬顿挫富有情感,反倒是像在夯汉穿了十几天没换过的靴子里闷过一样,恶心极了。 “你娘就是个娼妇,才生出来你这么个娼妇脸,你看你这张脸,出去卖屁股都能挣到不少钱,怪不得我爹会这么喜欢你!” 秦扶清皱着眉头,彻底睡不着了。 他搬了凳子出来,放在墙边,香草察觉到他的意图,连忙制止:“秦少爷,您快下来吧,不要掺和到公子们的事情之中,会给您带来麻烦的!” 香草照顾秦扶清有一段时间了,她一开始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逾矩。可真正相处一段时间后,她封尘已久的心,好像又找到一些没有被卖为奴的感觉,像是照顾自己的弟弟,她就没见过这么好的小少爷。 见秦扶清好奇府中公子的事,她怕惹来麻烦,肯定要阻拦的。 秦扶清好奇问道:“外面的是太守大人的公子?” “是呀,听声音,应该是二公子七公子九公子,他们没一个好惹的,您快松开凳子。” 居然是太守的儿子,额,他还以为是什么下三滥呢。 不过仔细想想,应该也没差。 “他们在骂谁?” 香草见他好奇心不断,大有不说他就非要看的气势,欲哭无泪道:“应该…是府里的赵靖将军,他是太守大人的义子。” “快跪下!给我们磕头认错,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了!” 那几人还在咄咄逼人。 秦扶清按耐不住好奇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踩上凳子,小心翼翼探头看去。 阳光下闪射着银光的盔甲穿在一个年轻人身上,他背对着秦扶清,宽肩细腰长腿,头盔取下,被他单手抱在身侧,束好的发髻有一些散乱。 而正对着秦扶清的三个公子,也算不上丑。毕竟蔡飞是个勇猛的武将,宠幸的侍妾也不会丑。 就是嘴太脏了,感觉人看着都面目可憎起来。 那年轻的将军缓缓正要跪下,腰背依旧挺直。 见他跪地后,那三人又好好羞辱他一番,或是拍他的脸,或是踹他,当有人想抢走他的头盔时。 赵靖终于开口了:“够了。” 他起身,不管不顾三人的神色,转身时冰冷的眼神扫向趴在墙头看热闹的秦扶清身上,然后径直离去。 “他娘的,这个贱人竟然敢吼着我们!” “他算个什么东西!以为咱爹高看他两分,就能和咱们平起平坐了?呸!” “走,再上去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谁是这个家的主人!” 赵靖一离开,秦扶清就下来了,不然香草急的都要跪下了。 幸好他下来的快,因为他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三位公子,玩够了就可以回去了,大人吩咐靖公子晚上要参加宴席,不可有误。” “管家,我们只是……” 来的人竟然是蔡飞的管家?看起来这几个人模狗样的公子对管家还挺尊敬。 管家都知道这几人如此对赵靖了,难道蔡飞还能不知吗? 看来这什么将军,也不是很受重视嘛。 外面的热闹渐渐散去,秦扶清重新回到躺椅上。 香草絮絮叨叨地道:“幸好秦少爷下来的快,应该没被人发现,若是被发现了,奴婢受罚还是小事,您可要怎么办呢?” 她是真心为秦扶清感到忧心的。 秦扶清在太守府中身份尴尬,一看就不是正经客人,虽说现在府中待他客气,可谁知道日后如何? “秦少爷如今身陷囹圄,万万不可太多好奇,以免惹火烧身啊!” “好的,香草。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秦扶清顺从地躺下,任由香菜给他盖毯子,又吃了一颗果脯。 香草道:“有好奇心也不行。” “可我实在无聊,书都看完了,要不我就问几个,你若是能回答,就告诉我,不能回答就算了。” 秦扶清看着怪可怜的。 香草怜惜他年纪轻轻就深入虎穴,还不知有没有未来,想了一会道:“秦少爷要问什么?” “给我讲讲赵靖的事情吧,可以吗?” 香草松口气,“靖公子的事情啊,可以。府里人都知道靖公子的身世,他只是太守大人的义子,太守大人很看重他。可府里的公子因此不待见他,时常欺凌他。靖公子话少,人也冷,可从未虐待仆人,府里很多丫鬟都喜欢他……哪怕是做他的通房,不过靖公子今年都二十二了,太守大人依旧没给他赐婚,也不知道为什么。” 香草所说的,是女孩子们私下会探讨的话题。 可秦扶清更注重的是:“为什么太守看重他,公子们还会欺凌他呢?” 这不是很矛盾吗? 香草摇头:“奴婢也不清楚靖公子是怎么想的。他从来不反驳公子们的话,唉。” “真是有意思……”秦扶清吞下果脯,含糊不清道,“好了,我没别的问题要问了,香草姐姐,你能帮我讨要些乐器来吗?什么古筝啊古琴啊萧笛子的都行,也省得我无聊了。” 香草欣然应允。她来照顾秦扶清时,管事的就叮嘱她,只要看好秦扶清就行,凡是他的需求,尽量满足。 没多时,秦扶清要的东西就都送来了。 石堰山送他琴谱,他因此学了一段时间的古琴,不说技艺有多高超吧,也算是娴熟。 也只有娴熟。 上下两辈子,秦扶清好像都没什么艺术细胞。不过这辈子凭借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勉强能混个艺术入门。 再加上有系统加持,学了就能加经验,他也算是出息了。 秦扶清初学琴时,给家里人表演过。阿爷秦木桥笑呵呵地道:“比驴叫的好听。” 他本意是夸奖,秦扶清却被伤着了。 打那以后再没在家里练过琴。 秦扶清忧愁地拨弄琴弦,他想家,想家人朋友老师了。 就连多日未见的长耳,也很是思念。 “这一曲听驴吟有感,算是我送给太守的礼物吧。” 第213章 歪打正着 赵靖回到自己的院子。 他不喜婢女伺候,院子里除了一个打扫卫生的哑奴,再无他人。 哑奴早已年迈,赵靖很小的时候,哑奴就在他身边,二人似主仆,更似爷孙。见到赵靖回来,哑奴非常高兴,打着手势问他:“将军这回没受伤吧?” 赵靖摇摇头,想起刚才瞥见的少年,好像就在隔壁的院子。 便问道:“隔壁住进来的人是谁?” 哑奴不仅是个哑巴,耳朵也有些不好使,他“啊啊”叫了两声,指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 赵靖把头盔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打手语重新问了一遍。 哑奴摇头 少爷不在家时,他从不出院子,也不知道隔壁住进来人了。 赵靖哑然,拍拍哑奴的肩膀,示意自己要先去洗个澡。 在外舟车劳顿,满身风霜,他急需洗个澡换身衣服,再上床休息。 哑奴年纪大了,做不了重活,这些都要赵靖亲自动手。 不过也无需费什么功夫,他不洗热水澡,都是从井里提水出来,站在院子里冲洗一番了事。 正因此,他才不喜有女人伺候。 深秋时节,天气寒凉,刚打出来的井水有些温热,但浇在身上时,仍然让人猛地打个激灵。 他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身上热气蒸腾,正擦着头发向屋内走去时,隔壁突然想起丝竹之声。 赵靖想到那张陌生的脸,驻足倾耳细听。 “秦少爷,你这曲子好奇怪的名字,在太守府,怎么能听到驴叫呢?” 先不说秦扶清的琴艺如何,他至少学了石堰山七八分弹琴的神韵。 既然要弹琴,肯定要在竹林旁,身边燃着香,最好再换上一身广袖长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披头散发。 琴声不好听,起码姿态是狂野的,肆意的。 不过太守府可没有贴心到给秦扶清准备广袖长袍的地步,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身上无任何配饰,袖子一捋,盘腿坐在琴台前。 他人生的好看,眉眼里满是温润之意,单是这样看着,就让人感觉心安。 香草给他燃了香,便坐在石椅上,做个好听客。 秦扶清随手拨弄琴弦调音,嘻嘻笑道:“方才院外那几声吵闹,可不就是驴叫么?” 香草先是左右看,见四下只有他们二人,这才忍俊不禁,掩唇笑起来。 “秦少爷,这话你可不要到外面说。” “香草姐姐,我又不傻,我只跟你说。” 香草脸蛋红红,一双杏眼略带秋波,安静地看着他。 只是秦扶清不知道,自己随意谈的琴,竟然还吸引来了别的听客。 赵靖没穿上衣,跳上屋顶,他院中没树,秦扶清院子里却是有的。刚好一棵树挡住些许视线,不至于让秦扶清发现他。 看见是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在弹琴,赵靖有些疑惑,他不过出去几日,此人是谁?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待遇也不算差,该不会又是义父的某个私生子认祖归宗了吧? 赵靖并不懂琴,安静地看了一会儿,他跳下屋檐,“真难听。” 回屋躺在床上,那琴音仿佛无孔不入,一个劲往他耳朵里钻。 赵靖闭眼,双手放在腹部,呼吸逐渐有些异常,然后又平稳下去。 秦扶清弹琴累了,又开始琢磨吹箫吹笛子,“这些孔是怎么捏的?” 香草摇头道:“秦少爷不是弹琴弹的好好的?怎么还要吹这些?” 秦扶清问她:“你不觉得难听吗?” 香草摇头,满眼信任:“秦少爷弹的别具一格,奴婢不觉得难听呀!” 秦扶清汗颜。 “你放心,且等我多练练,每天弹个四五个时辰,不出半个月,我的琴技就会大有长进!”秦扶清自信的很,他弹琴的技能已经一级了,刻苦练习半个月,应该能涨到三级,从一到三,会有明显的进步。 “嗯嗯!”香草点头,“奴婢相信秦少爷一定可以做到的!” 都在香草面前夸下海口了,秦扶清只好把萧放回去,重新坐在琴台前。 他弹琴不讲究什么琴谱,古琴谱弹起来郁闷的很,也不是不好听,就是不够排解寂寞。 于是在秦扶清手下,一会儿弹个“门前大桥下,游过一只鸭。” 一会儿又弹起“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 期间秦扶清还问香草,“附近没人住吧?” 香草呵呵笑着,说他住的院子在太守府算偏远的,也没什么重要的公子住在这里,住在这里的都是不怎么重要的。既然管家说秦扶清是贵客,其他人也不敢上门打扰。 秦扶清听明白了,这附近住的都是不重要的人,哪怕他扰民了,人家也不敢上门揍他。 那他就放心了。 隔壁。 赵靖平稳的呼吸猛地一滞,随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弹琴到傍晚,晚霞铺满天空,秦扶清才站起身,伸个懒腰,仰头看会天,叹口气:“好无聊啊,什么时候我才能走?” 太阳一降下,气温就有些冷了。 香草拿出一件月色的披风,披在他身上。 好奇问道:“秦少爷,你为什么被请来做客?” 秦扶清瞥眼看她:“现在可以问这些了吗?” 香草脸红,小声道:“前些时候是奴婢不了解秦少爷,如今只有咱们二人,谁也不说出去,又算什么?” 秦扶清笑笑,“我就说,过不了太久我们就会成为朋友,你看,你这不是把我当成朋友了吗?” “可在府里,我们都不敢交朋友的,”香草小声道。 哪怕是像她这样地位卑微的婢女,也要时刻提防着身边亲近之人的背刺,说错一句话,办错一件事,都可能有丧命之灾。 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人自危。 香草刚进府的时候也交过朋友,没多久她的朋友就成了夫人们的侍女,而她呢,沦落到偏院做洒扫奴婢来了。 “没关系,我来了,你就又有朋友了,”秦扶清冲她眨眨眼,伸出小拇指,“咱们拉勾,没外人在时,咱们就是朋友,有外人在时,一切以你安危为重,我一句话都不对外人说,如何?” 香草犹豫片刻,伸出小拇指,和他拉勾。 指尖接触时,她心跳很快。快速地看一眼秦扶清,他睫毛微垂,认真地看着二人勾起的拇指,香草看着他,近乎痴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王八蛋。” “噗嗤,”粗糙的词让香草掩唇笑出声,“秦少爷,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十四,你呢?” “才十四?”香草眼睛都瞪大了,她以为秦扶清起码有十六七岁,毕竟身量在这放着,怎么才十四呢?不过马上她又意识过来,只有十四岁的话,应该还没经人事吧? 那她岂不是…… “怎么了?看起来是不是不像?”秦扶清嘿嘿一笑,他可是很注重自己的身高的! 毕竟他爹的身高在那摆着,要不是阿爷算高个子,秦扶清肯定都要绝望了。 他认为不管男女,个子高些都好看。 所以从进入发育期开始,锻炼,摸高,补钙,他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营养一跟上,身高就慢慢上来了。 不过他是不是比离家时又长高了? 这里也没什么对比线,秦扶清看不出来。十四岁,正是猛长个头的时候,长高也正常。 他只顾着自己高兴,完全没注意到香草的神情。 香草问他:“奴婢都十八了,秦少爷可会嫌弃奴婢?” 秦扶清坦然摇头,“十八一枝花,我干嘛要嫌弃你呢?” 香草越发高兴。 趁着她被夸高兴了,秦扶清赶忙打探消息。 “香草姐姐,府里最近是不是来了个道士,叫玄鹤道长的,你听过没?” “玄鹤道长,我知道的!府里都在传他是活神仙,太守大人也非常看重他,听说还特意给他一个山头,要给他修建道观呢。秦少爷,你认识他?” 秦扶清点点头,“对啊,他是我师父。” 香草十分诧异,“秦少爷的师父是道士?那你也是吗?道士可以娶亲吗?” “他是道士,我自然算小道士,道士应该可以娶亲吧?我也没见过道士娶亲呐。”秦扶清想到自己见过的道士,好像都挺奇怪,要么爱观星,要么爱打拳,要么爱金银珠宝。 爱女人的没看见过几个。 怪不得秦扶清和他们相处会觉得舒服。 秦扶清一直认为,男女之情属于正常。但有些急色的男人,一旦太过于渴望与异性相处,不管平时人品如何,都会显得有些猥琐和面目可憎起来。 给人一种脑子长在下面的蠢感。 秦扶清自己也是男人,进入青春期后,他多少能理解,被激素控制的感觉。 可人之所以是人,不正因为能控制欲望吗? 所以他依旧不喜欢太沉迷激素控制的同性,甚至有些耻与为伍。 香草陡然变得失望。 秦扶清总算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了,“香草姐姐,你怎么了?” 香草默默垂泪,刚升起来的爱恋火苗被浇灭,她喜欢秦少爷,自己年纪也大了,等到二十多岁才能出府,那时候年纪更大,估计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 府里的丫鬟大多都从了公子们,哪怕公子们妻妾如云,可她们好歹比做丫鬟多攒些嫁妆,若是怀了蔡家子嗣,升成侍妾。就算没有孩子,多攒钱出府了也能找个好些的男人。 钱和年轻,男人们总会选择自己所需要的。 香草身处偏院,哪怕有心被公子们垂怜,也抢不到机会。更何况她也不喜欢公子们…… 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人瞧着也心好,若是做了他的通房,就算只能做个通房,也能母凭子贵,过上好日子吧? 谁知道这还没过一会儿呢,香草的通房梦就碎了。 “香草姐姐,你怎么哭了?” 香草抹着眼泪,又哭又笑道:“奴婢是哭秦少爷,怎么好好的就做了出家人呢?” 秦扶清挠挠头,不忍再骗她了,只能转移话题,多打听太守府的事情。 香草其实对前院的很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至于后院,她可就熟悉多了。秦扶清前世看的什么宅斗,在太守后院里遍地都是。 就这么说吧,蔡飞今年五十有三,记名的侍妾有二十七个,不记名的通房也有一二十个,在侍妾之上,还有六个夫人。 平常人娶一个夫人,蔡飞娶六个。 这六个夫人之中,大夫人是蔡飞原配,也是高门之女,她与蔡飞有三个子女,俩儿子战死沙场,女儿远嫁联姻,难产而亡。自那以后,大夫人就青灯古佛常伴,并不参与府中杂事,一年也难得见上一回。 其他的夫人也都是有身份的,嫁到太守府,多是带着联姻或是讨好的目的。 也因为她们娘家有权势,才能在府里带个夫人的名头。 蔡飞既然有如此多的女人,他的孩子更多,单是香草知道的就有二三十个,成年了又没本事的,大多被蔡飞赶出府了;成年有本事的,则能留在府中,越有本事,他们住的地方离太守住的地方越近。 至于未成年的,则都在后院里,单独辟出院子来,供公子小姐们生活起居,并不与他们的生母同住。 蔡飞把自己的孩子当成士兵,完全采用丛林法则,胜者为王,弱者就该被抛弃。把孩子们靠近他当成对取得成绩的赏赐。 秦扶清咋舌,怪不得方才那几个公子,看着年纪都挺大了,心智还如此扭曲。 蔡飞如此教育子嗣,难道还指望子孙后代有正常人吗? 秦扶清听这些八卦听的津津有味。 到了饭点,有专门的人给她们送饭菜,香草把饭菜端进屋,高兴地道:“秦少爷,今日伙食可丰盛了,给咱们送菜的仆人奴婢认识,就问了他两句,说是太守在前院办宴席,宴请了很多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呢,你师父肯定也在席上。” 秦扶清一看托盘上的四菜一汤,三道肉菜,只有一道豆芽,里面还加着肉沫,不由得咋舌。 府外的百姓连盐都吃不起了,太守府中却夜夜笙箫,如此奢靡。 按照香草说的那些消息,太守府足足占地几百亩,单是蔡飞后院女人住的地方,都有寻常富商宅院大小,更别提还有什么公子小姐…… 这么大的家世,每个人身旁再配点丫鬟仆从…… 秦扶清默默算了一笔账,差点把竹筷给捏断。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百姓们锱铢必较,背上沉重的赋税徭役,高官和富商却高坐在金山银山上,想尽一切办法继续从百姓身上抠钱。 这天底下,哪里来的公道呢? 秦扶清默默吃完饭,没浪费一点饭菜。 吃罢饭,到院中散步消食,月朗星稀,明月高悬。 秦扶清仰头看着月亮,古今之事,天下一同。 可明知道这样的事情是无法断绝的,还是有很多人毅然决然地去做。 就像天有阴阳一样,这正是大道的两级啊。 前院的宴会之上。 玄鹤道长正坐在蔡飞的左手边,右手座位依旧空缺。 今日宴会十分热闹,从傍晚起陆续开始来人,到晚上未时时,置办宴席的院子里座无虚席。 城中有些权势地位的人几乎来齐了。 彼此熟悉的人们互相靠近,说笑闲谈,焦急地等待着蔡飞的到来。 像今日这般盛大的宴席,他们一年也参加不了几次,可每次参加,无一例外地都要被蔡飞薅一把羊毛。 “仁兄可知道太守大人此次为何将我们召来?” “可是为了给玄鹤道长修建道观一事?” “我们不是已经主动捐钱了吗?”一个盐商有些不满,他原本是做盐生意的,这两年太守一改从前政策,他家里生意受到影响,只能改行,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只靠这从前的老本过活。 偏偏每年还要给蔡飞另外交一笔孝顺钱,谁也不知什么时候交,要交多少。 久而久之,心里总是不平的。 其他人见状,连忙劝道:“嘘,小声些。说不定太守大人只能想请咱们聚一聚呢?” 这话说出来,谁都不信。 蔡飞姗姗来迟,甫一登场,便中气十足地大笑几声,“本大人处理公务,稍稍来迟了些,诸位没有等着急吧?” “没有没有,太守大人日理万机,我们等些就应该的。” 在场的都是人精,场面话谁不会说。七嘴八舌地将蔡飞哄的气顺人也顺。 待看见蔡飞身旁身穿黄袍的道士,便有人问道:“太守大人,这位就是活神仙玄鹤道长了吧?” “良禽择木而栖,玄鹤道长正是看中某这棵大树,特意过来乘凉的,某与玄鹤道长相谈甚欢,诸位若是有什么难事,也可请玄鹤道长掐算掐算。” “坐,都坐,坐下喝酒,咱们慢慢闲谈。” 气氛还算和乐,玄鹤道长一言不发,该点头时点头,至于心里,对蔡飞的自恋又暗自吐槽一番。 梁雍为蔡飞献上人才,此次坐的位置离主位并不算太远。 他只当做与玄鹤道长不熟,只顾得与左右两边的人聊天。 玄鹤道长好不容易见他一面,只盼着找机会当面问一问徒儿最近如何。 奈何蔡飞话多,酒量也好。 先喝了两三轮酒,蔡飞将众人功劳苦劳夸了又夸,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年终宴席,众人心也慢慢落地。 几旬酒后,玄鹤依旧没找到机会与梁雍谈话。 蔡飞开始放大招了。 自从那天玄鹤道长告诉他,要收人心,得了民心,才能有源源不断的兵力,后方稳定,才能图谋天下。 蔡飞想了想,回想起自己打仗的时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是没有足够的粮草,什么英雄都会变成狗熊。 他做前锋将军时,最烦的就是后方总给他拖后腿,害他本该打胜仗,却吃了败仗,回朝后还要挨骂。 这么一想,蔡飞就觉得玄鹤道长说的太有道理了。 打天下,就要征战四方,既然如此,没有粮草和兵力补充又怎么能行呢? 吃百姓的,百姓容易造反,人心不稳,反而不利于他谋天下。 可要是让蔡飞忍着,什么都不吃,那他这偌大家业,几百张人口,该拿什么养活? 既然如此,只能苦一苦商人了。 蔡飞直言要商人们捐钱,大嘴一张,便是几万两起步。 一些小商人面色惨白,屁股都差点离开座位了。 几万两?把他们全都给掏了他们也拿不出来这么多啊! 蔡飞说罢,还摸着胡子,眼神锐利地审视众人。凡是被他看到的人,无不两股颤颤,惊恐一异常。 “诸位,怎么不说话了?”蔡飞轻笑出声,却让人觉得头顶上的天空都快掉下来一样,“莫非是不想给某这个面子?” 座位靠前的一个大商人拱手起身,安抚蔡飞:“太守大人多虑了,我们并非不想出这个钱,只是心中忧虑,大人是准备做什么?不如先说与我们听一听,也好让大家为大人排忧解难才是。” 梁雍盘腿低头静坐,双手指尖互相抵着,呼吸安静。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宴席,现在陷入一片死寂。 蔡飞拈着胡子,他的二儿子立马站起来,将桌上酒器掷出去,砸在问话的商人头上。 那人被砸的头破血流,稳了稳身形,方能勉力站住。 “沈万祥!谁给你的胆量敢问我爹要做什么?要是没有我爹,你以为沈万城的名头能落到你头上?狗奴才!” 沈万祥四十多岁,沈家的生意做的全面,挣得最多的,应该就是与异族互市的生意。 要想靠这门生意挣钱,全看官府脸色行事,两边要不要互市,全凭蔡飞一句话。 为此,沈家每年挣来的银钱有六成,都落入蔡飞口袋之中。 饶是如此,他沈万祥在蔡家一个不值钱的公子眼中,仍然是个狗奴才。 身份越高的人,越无法忍受屈辱。尤其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沈万祥几乎无地自容,可还是强忍着道:“沈某自知仰赖太守大人鼻息,可为了身后诸位家中生意不景气的兄弟,仍然要大着胆多问一嘴,若是太守大人确实急需用钱,我们愿意凑一凑。” 沈万祥也没法子,他话都说到这里了,进退两难,还不如扯大旗为自己遮挡一番。 若真的不成,好歹还能赚点人情回来。 他紧闭双眼,等着上座之人的回答。 “凑?”蔡飞轻蔑一笑,整个镇安府的人和钱都是他的,还需要这些人用凑和应付他? “靖儿,让他们看一看背叛本大人的下场。” 赵靖闻言,随手端起一个朱色木盒,打开,往地上一倒。 一颗满是血污的球体咕噜噜滚到沈万祥脚边。 宴席上瞬间惊叫一片。 第214章 师徒相见 “先生大才!请原谅前日鄙人的鲁莽,如公不弃,梁某愿扫榻以待先生。” 梁雍敬上。 约是宴会后三日,玄鹤在睡房中稍微眯瞪片刻,打个盹的功夫,桌上便出现一封密信。 玄鹤了然于心,拿着信在手里拍打两下,皱眉,随后打开信。 看到梁雍的字迹,他紧皱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啊,歪打正着了,难怪。” 玄鹤受梁雍所托,主动接近蔡飞,获得他的信任后,蔡飞讨好他,要为他修建道观,如此一来,苦的是百姓。 这些高官权贵,最喜欢的就是苦一苦百姓。是,老百姓是最能吃苦的,可再怎么能吃苦,也是有限度的。 更何况华夏的民众从来都是极端的。要么是咬牙吃苦,要么就是去他么的吃苦,老子今天就要干死你。 梁雍就是想让蔡飞把百姓逼的都反了,才能给他造成内忧外患,趁他病要他命。 谁知道玄鹤想到秦扶清,一时心软,出言劝阻几句,蔡飞竟然真的不苦一苦百姓了。 百姓不吃苦,还怎么造反?百姓不造反,怎么让蔡飞自顾不暇? 蔡飞拥兵自重,在镇安府又与异族勾结,他的势力在此地盘踞数十年,早已是根深蒂固。 真当朝廷对蔡飞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吗? 笑话,朝廷也不是吃干饭的。 只是天高皇帝远,皇权不下乡。顾虑到蔡飞势力根深蒂固,镇安府一动乱,北凉国肯定要趁机入侵。 而朝廷四处征伐,国库不堪重负,念着蔡飞在位,有他在一日,北凉就不敢闹事,便把此事给压了下来。 不过等当今圣上收到奏折,有人揭露蔡飞家中私藏龙袍时,皇帝才真坐不住了。 梁雍身为当今陛下的第五个皇子,前头有四个哥哥,这帝位怎么也轮不着他。他也一向低调,从不与人争夺,至于此次到镇安府来,也是被哥哥们排挤后的结果。 蔡飞造反一事不好解决,一不小心就惹上一身骚。要打吧,蔡飞此人武将出身,从朝中还真难找出能打过他的将军。 要劝降吧,谁有这胆识呢? 嘿,还真有。 梁雍不过在大皇子面前稍微吹嘘几句,比如若是捉了蔡飞,在父皇面前该有多大面子,在抢夺太子之位时,会更加有优势。 大皇子今年三十有七,虽说历代都是立嫡长子为太子,偏生他们的父皇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以太早立太子会损伤龙体为由,这么多年来,太子之位一直空悬。 这么久不立嫡长子为太子,就说明其他皇子都有机会,生来就是皇子了,谁不向往那个位置呢? 梁雍这些兄弟之间,嘴上都说着该立大哥为太子,可哪个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 梁雍的母妃是尚书令之女,出身书香世家,一辈子安安静静,不争不抢,她生了一儿一女,脾气也都像她。 像她一样把野心深深藏在秀气安静的外表下,实际上向上生长的欲望就像是无法破土而出的植物根须,早已密密麻麻地爬满腹腔。 梁雍如愿以偿地从大皇子手中得到这个差事,终于能够离开京城,施展自己的手脚。 既然无法用武力攻破蔡飞,他便选择用智力降伏蔡飞。 伪装成商人,尽可能制造动乱,趁机要了蔡飞的命。 一开始,梁雍就是这样计划好的。 遇见计褚,是意外之喜,接着就遇见玄鹤道长,更让他坚信自己是天命所归。 注定要登上那个位置的。 他把希望放在玄鹤道长身上,企图离间蔡飞,让民间更加动荡。 可梁雍怎么都想不到,玄鹤这人看似贪财,却以百姓太苦为由拒绝了蔡飞,把他原本的计划全都打乱。 梁雍气死,奈何自己无法身为执棋人,没办法深入棋盘。他装出有玄鹤的把柄,实则早就失去了对玄鹤的牵制。看似走的平稳的每一步路,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谁也不知道何时会跌到崖底。 梁雍越来越急躁,眼见着自己越来越无法掌控局势。 谁知道玄鹤竟然带给他一个意外之喜。 蔡飞不打算苦一苦百姓了,他打算苦一苦商人和地主。 公然从商人和地主手里要钱,蔡飞从不打算隐藏自己的贪婪。 他守护镇安府数十年,早已把自己当成此地的守护神,至于栖息在这座城中的人,都是仰赖他鼻息才能存活的无耻之徒,理所应当为他奉献一切。 蔡飞的想法是那样的霸道,那样的直白。 饶是精明狡诈的商人,也被他可怕的欲望吓破胆。 那天在宴会上扔出的头颅,是走私食盐的商贩,就在不久前,他全家被抓到府城死牢,没想到再见面,竟是这种情形。 他的下场,不就是众多商人地主的下场吗? 宴会上众人立马不再反驳,心甘情愿地掏出蔡飞想要的钱。 蔡飞为此沾沾自喜,他不用再苦一苦百姓,自然也就不存在不稳定的后方,所图谋之事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背叛了他的阶级。 在商人和地主眼中,蔡飞停止剥削百姓,转而剥削他们,这就像是主人和家犬,家犬本应该和主人一致对外,可如今,他们这些家犬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外。 就算是犬,他们也是有脾气的,一次两次被这样对待还好,时间一场,商人和地主比谁都想要了蔡飞的命。 他们如果动了这个念头,就比百姓起杀念有办法多了。 梁雍对此欣喜若狂。 不由得写密信大大赞美玄鹤道长,希望他再接再励。 玄鹤把信纸翻看两遍,没一句提到秦扶清的。 他不由得有些担心,这小子,该不会是太想去书院,就把他这个当师父的给忘了吧? 要真是这样可怎么办啊。 玄鹤愁眉苦脸地烧完信。 要是徒弟真先去书院也好,毕竟不能耽误他读书。只能委屈他自己,赶紧做完这些麻烦事,早日脱身。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谁规定了师父不能主动跟着徒弟的? 徒弟可是答应过他,要给他养老的。 蔡飞从商人手中获得一大笔钱,那数目足够把全城百姓都搜刮一遍,估计还要更多。他自然高兴极了,把玄鹤道长的话奉为圭臬。 蔡飞告诉玄鹤道长,如今他有钱有兵,已经找人为他暗中置办粮草,等粮草一到位,就可骑兵造反,到时候从荆州打到永州,一路打下去,绝无有人能阻拦他。 玄鹤道长默默点头。 蔡飞又问他道:“道长,兵我有了,粮草也有了,挥兵南下指日可待,可我这心里,还有一件事让我茶饭不思啊。” 玄鹤问他道:“太守大人为何事担忧?” 蔡飞叹口气,摸着胡子,在院子走了半圈,思虑良久,才为难地为玄鹤说出难言之隐。 “不瞒道长,我的结发妻子成为我生下两儿一女,皆是人中龙凤。只可惜,早年我为国征战,两个儿子小小年纪就跟我一同征战沙场,不幸罹难……” 蔡飞说到动情之处,没忍住红了眼眶。 那俩孩子是他尚未发迹时有的骨肉,付出的心血最多,陪伴他们的时间也最多。 皆是他一日一日教导出来的,若如今还活着,他哪里会愁后继无人呢? 只可惜,英年早逝。 还有他那大女儿,小名燕燕儿,他总说这名字起的不好,就跟长大的燕子似的,一去不复返。 再后来,他其他夫人陆续为他生下不少儿女,蔡飞都不想提。 一提起来,满脸不耐烦道:“都是些脑子不灵光的蠢货,大概是随了他们母,没一个像我的!” 玄鹤道长听到这里,已然明白蔡飞想要说什么。可还是装糊涂问道:“贫道见赵靖公子对大人忠心耿耿,他武力高超,又有大将风范,或可助大人一臂之力呀。” 蔡飞摇头否定:“叫他做个冲锋陷阵的将军还行,若是日后我荣登宝座,难道还叫他一个外姓之人接手我的位置不成?道长,你不是会炼丹吗?能否想个办法,让我再生几个中意的儿子?” 玄鹤道长呵呵笑着,摇头道:“此等小事,何必大人费心?” 说罢,便把早已准备好的药交给蔡飞。 “此药不似寻常药物那般作用猛烈,胜在温补,最适合大人不过,大人可要抓紧时机啊。” “抓紧时机?”蔡飞和玄鹤道长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二人哈哈大笑。 待蔡飞离开后,玄鹤面上无言,心里却道这个蔡飞真不是一般贪心。走在地上想成仙,当了皇帝想上天。 既要又要,就算没他推波助澜,此等蠢货也成不了大事。 蔡飞回去后,也不太相信玄鹤道长的药。他这人疑神疑鬼,尤其是要入口的东西,更是谨慎。 见药瓶里的药共有六丸,他分出来三丸,叫管家找来几个人。 把其中一粒分给侍卫,叫他当场与府中侍妾媾合,蔡飞便在薄纱后观望,见侍卫服药后勇猛非常,事后也无异常,点头还算满意。 之后再把一颗药赏给管事,“这颗药乃道长所赐,有利生子,你拿回去给你三子服用,若是有效,及时来报。” 管家这才明白过来蔡飞为何找来侍卫和侍女媾合,他只以为大人是兴趣使然,没想到竟是让他们试药。 把这药给他三儿子,肯定也不是真的赏赐,只是再细想下去…… 管家咽下喉头苦涩,欢天喜地地收下药丸,“老奴一定让他好好服用,一旦见效,立马回来禀告老爷!” 蔡飞十分满意,挥手让他退下,再找些年纪合适的侍妾来。 方才看那二人云雨,把他邪火都给勾起来。蔡飞需求异于常人,管家按照规矩叫来五六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谁知半轮没过,蔡飞就觉得体力跟不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两颗药丸,又厮磨起来。 玄鹤就是炼药丸起家的,这些壮阳药,皆是在山中做土匪时用好药材炼制的,药性不是一般的好,而且里面还藏着玄鹤最大的秘密…… 成瘾性。 一旦服用过量,慢慢地就会成瘾。 蔡飞一日两颗,第二日又是两颗,没了就找玄鹤要。理智告诉他,要先试药,实际上蔡飞很难抵制住这种快乐。 他像是重回年轻之时,荒唐之后,腰也不酸腿也不疼,人也精神,活生像年轻了一二十岁。 太守府夜夜笙箫,府外人间萧条,可窗外的寒冬,怎么才能吹冷屋内烧炭火的人呢。 有些权贵得知蔡飞从玄鹤那里得来仙丹,吃了能让人重返青春,就没几人能抗拒这种诱惑,不知不觉,又被蔡飞骗去不少钱财。 又过七日。 玄鹤看着自己空了大半的药囊,直呼肉疼。 连忙叫蔡飞给他建造丹房,买来上等药材,干起老本行。 玄鹤自己占个独门独院,院里人手也多,光是跟着伺候他的,就有不少个。 可惜没遇到几个聪明的,怕他们误自己的事,玄鹤都是自己待在炼丹房,从不找人打下手。 累的吭哧瘪肚不说,还让他格外想念徒弟,想在山上的时候,他炼丹,就让秦扶清配药。 “要是唤儿在,肯定一早就给我端来药材了。”他刚嘀咕完,手边就碰到药材篓,抓上去才反应过来,警醒回头看向来人,眼神里满是杀气,“谁让你进来的!” “嘘!师父,是我!”秦扶清穿着一身下人的衣服,瞧着还真像样子。 玄鹤瞪大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唤儿,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他激动地抓住秦扶清的隔胳膊,连忙把他往内屋里拉,把丹炉里的药都给抛在脑后了。 “是不是蔡飞把你也给抓来了,梁雍呢?梁雍没保护你吗?” 只一瞬间,玄鹤就想了很多,不得不说,他都想多了。 “师父,我早就在太守府里了,都快待一个月了。那时候你前脚进太守府,没过几天,我就被人带到这儿来了,计道长没想法子告诉你吗?”秦扶清也是不明不白的。 这些日子他一直想办法接近师父,奈何后院和师父住的地方相差实在太远,没人帮忙,他根本没办法蒙混过关。 幸好与香草慢慢熟悉,香草给他画了府中地图,最近很幸运,蔡飞宠幸太多,很多丫鬟都变成侍妾,一时出现用人慌,后院气氛也十分紧张,像是快爆炸的火药桶。 秦扶清这才找到空隙,趁机来找师父。 师徒二人无话不说,埋头一阵对信息,玄鹤道长气的直拍大腿。 “这狗日的梁雍,什么梁王!我看就是个狗日的!竟敢骗老子!特么的!” 亏他还以为秦扶清在梁雍那里好好的,还想着要是事情失败,起码梁雍能把徒弟给送到安全的地方。 要不然,就让秦扶清早点去书院读书嘛。 谁知道蔡飞早就把秦扶清给拐来了,捏着他的脉门,梁雍对此却闭口不谈。 这不是把他当成活傻子吗? 两头耍! 秦扶清皱紧眉头,“我还以为这个梁公子是好人呢,不过也奇怪,如果计道长和江蒙在,肯定会想办法告诉咱们的呀!难不成他们二人被梁雍给控制了?” 玄鹤急道:“什么好人,这些东西没一个好的!” 他把梁雍的计划对徒弟全盘托出。 “说不定那俩道士,早就被他给杀了!” 秦扶清安慰师父,“师父冷静点,别气。我还好好的,你混的好,蔡飞一时不敢怎么对我。计道长和江蒙不太可能会被人掌控,我估计他们一早就离开这里了。不管怎么样,咱们只有对方啦,再骂也无济于事,还不如想想怎么脱身。” “脱身?要不咱们还偷跑吧,就像在土匪窝那样。”玄鹤一看见徒弟,就不想干这苦差事了。 什么玩意,都是坏人。 秦扶清默默无言,“师父,你确定咱们能逃出去吗?” 只怕还没出去,二人就被抓住吊城门了。 玄鹤仰天长叹,这里可不是土匪窝,也没个墙头,想走就走。 “那咱们怎么办?” 秦扶清沉吟片刻,“师父,咱们进退维谷,倒不如顺水推舟,将这盘棋继续下下去。” 只是他们也要改一改身份了。 从前只能做棋子,如今要努力做执棋人。 “怎么继续下去?难道还要听那个梁雍的不成?” “师父,你刚才说梁雍是什么梁王?听谁说的?” 这话计褚倒是给他透露过一些,也没肯定回答。 玄鹤道:“他许我好处,说他是什么亲王,等我帮他除掉蔡飞,就让我跟着他,我嘴上答应,心里却不信。” 秦扶清若有所思,看来梁雍是个王爷没跑了。至于他来镇安府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算难猜,肯定和那个位置有关系。 怪不得计道长说他往北会有麻烦缠身,处理不好就会影响将来。 这都参与到朝政之中了,能不麻烦嘛。 他不过是个秀才,身份卑微,倘若今日帮了梁雍,梁雍没当上皇帝,日后他的政敌做了皇帝,秦扶清进入朝廷之后,该如何自处? 若是梁雍当上了皇帝呢? 秦扶清默然,想到师父方才说的话。梁雍想要解决蔡飞,是好事,可行事风格无所不用极其,把百姓当做利剑,凡事都想苦一苦百姓。 这样的人做了皇帝,真的能做个好皇帝吗? 在这样性格的人手下做官,难道不是另一种麻烦吗? “计道长可真是活神仙啊……”秦扶清只能这样感叹。 他想过一百种可能会有的麻烦,唯独没想过这种。就算提前知道,也没法逃脱,因为每一步路都是他亲自走出来的。 天命到底是什么呢? 秦扶清无法参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遵从本心,按照自己想走的路,去谋划这一盘棋。 思来想去,秦扶清对玄鹤道长继续装作不知情,听从梁雍的安排,先除掉蔡飞再说,至于除掉蔡飞之后可能遇到的麻烦,秦扶清这些时日也想了一些,先把一些想法说给师父听。 若是接下来遇到类似的情况,玄鹤道长还能有个应对法子。 毕竟他们还要继续装作不认识,没办法时常沟通。 秦扶清在丹房里待了半个多时辰,到了不得不离去的时候。 再拖延下去,他怕被人发现。 与玄鹤道长依依惜别,秦扶清谨慎地避开人多的路,随着人流慢慢消失,直到回到偏僻的住处,他才松了口气。 香草一看见他,立马飞奔而来,紧张地道:“秦少爷,你总算回来了。怎么样,见到你师父了吗?” 秦扶清一边脱下身上仆从的衣服,一边轻松地笑道:“托姐姐的福,我见到师父啦,还和他说了些话,这回总算能放心了。” 香草拍着胸脯,“少爷还能回来,我就谢天谢地了,可别再说谢我的话。” 她收拾了仆从的衣服,将其藏好,又拿了干净衣服递给秦扶清。 正在这时,院子外突然传来拍门的声音:“里面有人吗?开门!查人!” 秦扶清和香草对视一眼,香草脸色煞白。 秦扶清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轻声道:“你去开门,一会儿站在我身后,听我说话就行,不要怕。” 香草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赵靖和负责府内安全的管事蔡刚。 蔡刚狐疑地看向院子里的二人:“这里就只有你们两个?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人士?” 秦扶清扫一眼赵靖,与他目光相撞,点头微笑道:“这处院子只有我们二人,没别人,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蔡刚闻言,拱手对赵靖道:“靖公子,你看,这院子这么小,又在你隔壁,估计也没什么宵小敢藏在这里,要不你留下再看看,奴才这还有别的事呢。” 赵靖不悦地皱眉,这狗奴才,竟然当着人的面把他给卖了。 秦扶清了然地笑笑,“兄台,可是有什么误会?我孤身被蔡大人请入府中,不知为何会来此,也很少见到外人,若是不嫌弃,不如请?” 他侧身抬手,请赵靖进院。 赵靖没怎么犹豫,抬脚进去。 蔡刚见状,趁机离开。 赵靖背着手,在院子里绕了一圈,秦扶清缓步跟上。 绕过假山石,还有枯落的盆景,直到一片竹林,看见竹林旁的琴台上没有摆放琴,赵靖问道:“你今日没有弹琴。” 秦扶清想了想,刚才那个管事说过,赵靖就住在他隔壁。真是个安静的邻居。 没想到人还挺好,怪关注他的爱好。 秦扶清笑道:“今日天寒,手冷,琴在屋里,兄台可要听?” “不要,难听,”赵靖直接的可怕,他径直转身,冷冷地看着秦扶清,“你刚才穿着下人的衣服,去哪了?” 秦扶清瞬间直冒冷汗。 第215章 多个朋友 秦扶清怔然,很快就反应过来,笑了笑道:“兄台何出此言?我一直在屋中待着,并不曾出门啊。” 赵靖冷笑,打量着秦扶清。他装的倒是不错,可他身后的丫鬟却没这么强大的心理素质,脸色煞白,分明有鬼。 “你是玄鹤道长的徒弟,此前并未来过太守府,想必府中上下,除了玄鹤道长外,也没你必须要找的人,”赵靖处于上风,悠哉悠哉地在院子里溜达,像是戏耍老鼠的猫一样,“太守大人将你请入府中,想来道长应该不知吧?” “莫非,你今日去找你师父,是要算计什么不成?” 秦扶清眼神里闪过一抹幽光,对赵靖的敏锐力十分佩服。 三言两语就把他的行动猜的差不多了。 “既然都被靖公子看见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错,我是去找了师父,因为太守大人不许我擅自离开,我很担心师父,就算靖公子要禀明太守大人,那又如何呢?” “倒是我师父,对太守大人的做法寒心的很。他既然为太守大人效力,太守大人却背着他将我禁锢在府中,不许我们师徒相见,这是什么道理呢?” 秦扶清两手一摊,一副你要去打小报告我也没办法的样子。 他直接摆烂,也不在赵靖面前装样子了,往躺椅上一躺。 “靖公子,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赵靖皱眉。 他们二人,一个站在高位,一个无赖地躺在那里,目光对视。 赵靖被他反将一军,脑子飞快地转。玄鹤道长在义父那里正当红,就算揭穿秦扶清私见玄鹤的事情,也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他又何必惹得一身腥臊呢。 “算了。”赵靖面无表情,盘腿坐在琴台上,也没要走的意思。 秦扶清见状笑了,又从躺椅上起来,叫道:“香草姐姐,帮我把揽月抱出来,我与靖公子一见如故,平日隔着一堵墙,他肯定听不出好坏,今日我再给他弹奏一曲。” 香草二话不说,低头转身向屋里跑去。 秦扶清把躺椅拉到竹林旁,与赵靖挨的近一些,好像二人真是老友一般。 “靖公子,我叫秦扶清。还不知道要在这儿住多久呢,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朋友?”赵靖冷笑。 这人知道他的身份吗?若是知道,怕是给他十个胆子他都说不出来这话。 “怎么,你觉得咱们没办法成为朋友?” “我从不交朋友。” “巧了,很多人都对我说过这话。” “然后呢?” “然后我就有了很多朋友。” 赵靖嘴角抽动,“我不会。” “你要是真不会,为何要跟我说这么多呢?” “秦少爷,琴来了,”香草颤颤巍巍,小声道。 “多谢香草姐姐,你去备些茶点吧。”秦扶清想法子把香草给支开,她看起来很怕赵靖。 赵靖还在恍惚,是啊,他明明可以离开,为什么不走,还要在这里坐着呢。 好像没找到要离开的理由。 义父最近行事谨慎,民间也安宁许多,没他要杀的人,他这把利器自然没有出窍的机会。 赵靖没朋友,没红颜,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院子里练剑,擦剑,看哑奴扫院子里的落叶。 不过自从隔壁住进秦扶清,他每日练剑擦剑时又多了个消遣。 听人弹琴。 秦扶清弹的琴又独特,又难听。 难听的十分特别。 可听了七八十来天后,他反倒习惯了早九晚五的嘈杂琴声,竟然觉得有些悦耳了。 若是白日里没听到琴声,他还有些无法入眠。 正是因为琴声断了,他才好奇观察秦扶清的院子,看见他悄悄离开,半个时辰后才鬼鬼祟祟回来。 赵靖随便找个借口,说有宵小进入秦扶清的院子,让蔡刚帮忙检查,奈何这蠢货,竟然没懂他的意思。 想来也正常,谁会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当做可疑之人呢。 虽然赵靖也能揭穿秦扶清的面目,可思来想去,想不到如此做的意义。 秦扶清把琴抱在怀里,放在膝上,细长如翠竹的的手指轻轻拨弄琴弦,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靖公子喜欢听什么?” “随便。” 赵靖目光发散,看起来无趣的很。 秦扶清看他一眼,眼前之人即使坐在那里,背部依旧挺拔如利剑,他眼神迷茫,像是没什么感情的空壳。 给人一种空洞的感觉。 “我琴艺精进不少,靖公子可以大饱耳福了。” 秦扶清拨弄琴弦,悠扬流畅的曲调盘旋在小院上空。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他弹奏的是名曲之一《平沙落雁》,曲子描绘的正是大雁群降落前在空中盘旋顾盼的场景。 此景配此曲,绰绰有余。 这一日,赵靖在秦扶清院中待了一下午。 秦扶清给他弹奏了四首曲子。 比起刚弹琴时的生涩,秦扶清升到三级后的琴技,出现了一个悦耳buff,总算能拿出手了。 不管赵靖出于什么理由,他并没有揭穿秦扶清,反倒是每天下午都会来秦扶清的院子,听他弹些曲子。 有时候秦扶清坐在琴台前,赵靖束手背对人,看着假山石,一站就是许久。 有时候他盘腿坐在琴台前,秦扶清就将古琴放在膝上弹奏,二人对坐。 香草给他们煮茶,端来时兴的花糕,秦扶清尤其喜欢香草做的桂花糕,甜的恰到好处,吃到嘴里满是花香气。 赵靖不喜欢吃,被他强烈邀请吃一块后,总算不需要人再三逼迫,喝茶就着桂花糕,一下午两人能干完一盘。 时间一久,香草也没那么害怕赵靖了。 秦扶清私下问过香草,为何怕赵靖。 香草告诉他,府里传赵靖有个外号,叫玉面阎罗。他阎罗之名全靠杀人杀来的,他很小就被蔡飞收养,自幼习武,十三岁就上战场,后来独自带兵,每有杀人的事,都是他来做。 他没什么情感波动,也没见与谁有来往,院子里没女人,不好钱财,杀人时脸上溅了血,他也无动于衷。 香草原本没什么实感,后来府里进来一个小丫鬟,每次提起赵靖,都恨不得生吃其肉。与众人讲,她全家都被赵靖带人杀害,只要她活着,她就一定要给全家报仇。 她做到了,一次宴席上,她突然举刀刺向赵靖,赵靖发现及时,竟一脚踢在她胸口,将她活生生踢死。 虽说赵靖在府中面对公子们的羞辱时百般顺从,可他杀起下人来,实在心狠。 不过因为他那张脸,府里还是有很多丫鬟喜欢他,想要献身。 秦扶清若有所思,尽量减少香草出来的机会。 秋风扫落叶,最是无情。 赵靖每次来,都是翻墙头,从不走正门,如履平地。 有一日,他带了一壶酒,桂花味的。 “算报答我的弹琴之恩?”秦扶清道。 平时秦扶清调侃他,他总是不做回应,像个哑巴。 今天有了回应:“恩,南头街桂花巷子里有棵老桂树,只有青怡坊才懂得酿桂花酒。” 他给秦扶清倒了一小盅酒。 秦扶清端起啜饮一口,桂花味浓厚,喝起来清淡,没太多酒味。 “好喝,你喜欢喝酒?” “偶尔喝。”赵靖还是那副冷淡样子。 秦扶清看他片刻,笑了。 “笑什么?”赵靖冷冷看过来。 “我笑你原本就与我一个故人有几分相似,如今更像了。” 赵靖蹙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吭声。 秦扶清道:“我与他认识时,不过垂髫幼童。他面冷的很,年纪越大,越不爱说话,旁人总觉得他难以相处。不过在我看来,他面冷心热,算得上顶好的朋友。” 赵靖又斟酒一杯,“我面冷,心也冷。” “玉面阎罗?”秦扶清哈哈大笑。 赵靖眉角抽动,面皮似乎有些薄红,手里的酒杯都捏紧了。 秦扶清笑了几声,连忙求饶:“当我没说,外人只看你行事,不曾了解你的内心,所得到的认知也是浅薄的。” “难道你就了解我了吗?” “来日方长嘛,”秦扶清晃着杯里的清酒,“就像我弹琴,一日弹不好,坚持上一段时间总有进步,你看,你这不是记住我喜欢桂花,给我带来了桂花酒吗?” 赵靖抿唇,没有反驳。 第二日,他又给秦扶清带来其他酒。 秦扶清抗议,“我年纪不大,喝太多酒会不会影响长高?” 抗议归抗议,他喝的津津有味。 古时候的酒度数不高,古书里记载的人,动辄有几斗的酒量,就跟后世人喝啤酒一样,度数低,喝的就多了。 因为古法蒸馏没办法提纯高度数酒精。 半个月后,镇安府下了第一场雪。 自从上次见面,秦扶清再也没能见过师父。 他整日待在小院,吃喝不愁。赵靖也闲的很,只偶尔才出次院门,其他时候,他一半时间都在秦扶清的院子里。 二人也不像之前那样剑拔弩张,围炉煮酒,秦扶清读书,赵靖就端坐在一旁听着,一杯又一杯酒下肚。 凉亭四周用竹席挡着,遮住大部分北风,亭子里燃着炭炉,秦扶清身穿羊皮袄,手里还揣着一个暖炉。 不是他非要待在室外,而是冬季天色本来就黯淡,白日在屋里光线不好,还憋闷。 唐子西诗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吸之。 秦扶清今日读的是宋代罗大经的一篇文章,《山静日长》,讲的是隐居之幽,通篇读下来,就像是喝了一盏清茶一般,口齿留香。一屋,几人,一本书,一盏茶,春夏秋冬轮换都没那么明显,明年似今年,今年似明年,清晰地察觉到年轮在一圈圈随着太阳东升西落流逝,却没有遗憾。 人安静下来时,一定要学会欣赏周边的景色。让自己通身沉浸进去,心急了,就会觉得时间飞逝,一事无成,加重痛苦之感。 秦扶清读的十分投入,读几句,还停下来细细琢磨想象,想象在山间有那么一座小屋,一家子人安静地过日子。山边的夕阳照着树林,天空变幻的颜色纷繁,牧童骑在水牛身上,吹着笛子披着夕阳的轻纱归家。 “难怪士大夫都想隐居,这场景,简直就像是刻在人的骨子里,等我老了,我也要隐居。”秦扶清感慨道。 赵靖不知不觉间,喝酒喝急了,他眼睛变得迷茫,跟着秦扶清读的文章,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说的这些,我小时候好像就是这样过的。” 这还是赵靖第一次提起他的往事。 秦扶清放下书,坐在他对面,给自己倒杯酒。 “你骑过水牛吗?” 赵靖微微勾起嘴唇,“我们这里没有水牛,只有耕地的黄牛。我家里有两头牛,我都骑过,我不会吹笛子,倒是能用树叶吹出点响来。” 秦扶清点头,“那你家境不错,我家没什么牲畜,活都是人干的。” “我爹在军中做伍长。”赵靖又喝一杯酒。 不用秦扶清再接话,他自顾自地讲起从前旧事。 赵靖的爹是在蔡飞手下做伍长,打从他记事起,就不曾见过亲爹几次,聚少离多。 每次赵靖的爹回来,都是他升官之时,从伍长升到蔡飞身边的军士,赵家家境越来越好,他从乡下放牛娃变成城里少爷,不过两三年时间。 赵家出事时,他才六岁,他爹因为与同僚交恶,被人故意陷害,打开城门,差点惹出大祸。蔡飞无法,只能下军令处死他爹。 作为补偿,蔡飞收赵靖为义子,赵靖恨害死他爹的人,为此苦学武艺,后来蔡飞前去京城述职。赵靖的仇人私下报复,杀害他全家,唯独赵靖活了下来。 赵靖忍辱负重从城外求活,熬到蔡飞回城,借义父之手报了全家血仇,从此之后,他就没有家了,活着的只是蔡飞义子。 作为蔡飞的刀,他杀的人越多,也就越远离当初的自己。 可他别无选择。 蔡飞对他,既有救命之恩,又有养育之恩。 秦扶清听罢,满腹感概。 “你帮他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还恩情的吗?” 赵靖道:“我这条命都是他给的,只要我活着,就没有够的时候。” “赵狗呢?人呢!?” 隔壁的院门突然被人踹开,几道讨厌的声音响起。 “赵狗,出来!” 赵靖陡然回到现实,抿唇不悦,起身。 “你要去哪?” “回去。” 秦扶清站起拉住他,“你傻啊,明知道他们要羞辱你,还主动送上门,这难道也是报恩的一种?” “我并非蔡家人,却占着他们的位置……罢了,是我今日糊涂,你当我没说过那些话。”被冷风一吹,赵靖的酒醒了。 秦扶清到底没拦住他,赵靖回他自己的院子。 不一会儿,隔壁响起刺耳的羞辱声。 秦扶清这次没有翻墙去看,即便如此,他也能想象出来赵靖的样子。 一言不发,沉默地应对所有侮辱。 像是对他苟活于世的惩罚。 秦扶清逐渐捏紧拳头,手心发疼。 却又没任何的办法。 “贱人,大白天喝什么酒,难不成你看上了哪个丫鬟?那你倒是说啊,说不定我们兄弟几个一高兴,就把人赏给你了呢?” 啧,这些精虫上脑的人,骂人的时候也以己度人,把赵靖想成他们。 这样的攻击对赵靖来说根本没杀伤力。 可秦扶清却听不得。 他操琴胡乱地弹奏起来,像是要把隔壁的辱骂给压下去,省得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无力,增添几分痛苦。 嘈杂的琴音如魔音贯耳,蔡二公子捂住耳朵,骂了一句:“他娘的,谁在弹琴?真难听!” “二哥,好像是隔壁传来的。” “隔壁有人?谁?”蔡二公子猛地警惕起来,该不会又是他爹的哪个义子吧? “不知道,没听过啊。” “去看看。” 赵靖忍无可忍,拽住蔡二的胳膊,沉声道:“二公子,隔壁住着的,是义父的贵客,你们最好不要打扰。” “你竟然会替别人说好话?”蔡二公子眸光一闪,恍然大悟,“你是和那人在喝酒吧?” “那我们可更要去看看了!” 赵靖挡在他们三人面前,“我想三位公子还是别去的好,以免坏了义父的大事。” “我爹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轮得到你个外人多管闲事?滚远点!” 不管他们怎么叫,赵靖始终拦在他们身前。 一言不合,蔡二公子突然动起手来,还没等他一巴掌抽到赵靖脸上,赵靖已经下意识将他肩膀扣住按倒在地。 他喝多了酒,心中急恼,下手也不知轻重,只听见蔡二公子胳膊咔嚓一声,竟然脱臼了。 惨叫声划破长空,秦扶清听到了,听见不是赵靖的声音,立马意识到赵靖反抗了,难不成是他把心意通过琴音传达过去了? 好样的赵靖!揍他们! 秦扶清更加亢奋地胡乱弹奏。 蔡二公子受伤,赵靖有些愧疚,想把他扶起来道歉,没曾想七九两个公子又冲上来要打他。 赵靖只能一边愧疚,一边忍着被琴音烦扰的心烦意乱把他俩也给撂倒了。 不久之后,赵靖和三位公子出现在蔡飞的房中。 蔡飞房中温暖如春,他满面潮红,身上还残留着女子的香气,一看见窝囊的三个儿子,便忍不住皱紧眉头。 “你们四个怎么回事?” 蔡二率先告状:“爹!是赵靖狼子野心,我们不过是关心他,他居然反过来勾结外人把我们给打了!这分明是不把您放在心里!” 亲儿子说的话,蔡飞一句都不相信,对此嗤之以鼻。 他问赵靖:“靖儿,老二说的可是实话?” 赵靖垂着眼,禀告道:“二公子所言并非全部为实。他们想要打扰与玄鹤道长有关之人,我怕节外生枝,便劝阻几句,二公子想要教训我,我一不小心将他打伤了。” 与玄鹤道长有关的人? 蔡飞听到重要信息,眯着眼想了一会儿,才想到他似乎把玄鹤道长的徒弟给绑进府,试做要挟。 竟然把此事给忘记了。 蔡飞想了一会儿,只觉得越想越混沌,胸口也憋闷的很,他今日还没发泄够,却要腾出时间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实属浪费时间。 不耐烦地道:“既然与玄鹤道长有关,就是大事,靖儿做的对。老二,你们几个没出息的,赶紧给我滚,再闹出这样的事情,都给我滚出府去!” 蔡飞让儿子们出府,那可就代表着放弃这个儿子。 这句话的威力实在太大,蔡二也没想到那个院子里住着的人会如此重要。 更没想到一向隐忍的赵靖竟然会为了这个生人把事情闹大。 可他只能咬牙咽下苦果,遵从父命。 他们一离开蔡飞的房间,没多久就听见立马传来淫靡的声音,不堪入耳。 赵靖看都没看蔡二几人,径直离开。 蔡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道:“去查查他隔壁院里住着什么人,爹很重视玄鹤道长,若是让这贱人再搭上玄鹤道长这条船,只怕家里彻底没咱们的位置了。” 他两个兄弟闻言,也都有了危机。 赵靖刚回到自己院子,就看见秦扶清在他的院子里,见他回来,连忙迎上来关心道:“赵靖,你没事吧?” 赵靖别过脸,“我没事,没忍住把他们给揍了。” 秦扶清笑道:“揍的好!你早该揍他们了,蔡飞对你有恩,他们可对你们没有什么恩情。再说了,蔡大人看重你,就算你把这几人给揍了,恐怕蔡大人也不会因此责罚你吧?” 赵靖点头。 秦扶清愁眉苦脸,“方才我什么都帮不了你,上次我是自己偷偷去见师父的,也不敢闹出乱子给师父添麻烦,我这个人无足轻重,帮不到你,反而会给你添麻烦,日后你还是少与我来往吧。” “少说废话。”赵靖依旧面无表情,可这次的冷声拒绝里,好像又没那么冷了。 秦扶清轻笑,伸出拳头在赵靖胸口碰了一下。 “那咱们,算朋友了?” 赵靖抿唇,犹豫不决地伸出手。 秦扶清抓过他的手,和自己拳头碰了碰,“还玉面阎罗了,别墨迹了!” 赵靖紧皱的眉头似有舒展。 交到朋友的二人丝毫没注意到,一天到晚只知道扫地的哑奴,听到他们的谈话时,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像入定了一样。 第216章 非去不可 每年秋冬之时,都是镇安府与北凉国互市的人最好时机。 镇安府关门打开,每天都有许多异族商队拉着羊马来到关内,用健壮的马匹和肥硕的羊换取食盐、糖、茶等生活必须物资。 今年盐价甚高,蔡飞不管百姓死活,自然也不会管这些异族人死活。 就在开放互市之前,蔡飞手下的一个门客曾经提建议,让蔡飞降低盐价,尽量不让今年秋冬的互市出岔子。 蔡飞却一口回绝。 盐价变高了,那些北蛮子就只能用更多牲畜来换食盐,明明是他赚了,为什么还要降低盐价呢? 更何况,他还等着造反,需要大量的马匹,关内想要如此多的战马几乎不可能,只有北凉的游牧民族手中,才有够数的战马。 蔡飞不在意治下百姓的死活,自然也不会在意异族的死活。 因此从深秋之后,两族互市的市场上,逐渐冒出很多不满的声音。 原本三头羊就能换一家十几口过冬所需的盐巴,如今需要十头羊。很多异族人没读过书,只数的过来简单的数字,可他们也不是傻子!三头羊和十头羊,能一样吗? 有赵靖护着,秦扶清也能混出门了。他穿着随从的衣服,跟在赵靖身后,离开蔡府后,才逐渐变得大摇大摆。 赵靖要带他去喝桂花酒,秦扶清却想四处溜达溜达。 北地的冬天和他家乡的冬天不一样,这里最冷的时候能有零下。即使出太阳,雪也无法完全融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堆积。 街上行走的百姓,都穿着羊皮袄,羊皮靴,来往匆匆,嘴里不断呼出白气。 街头巷尾到处都有卖羊肉汤的食贩,花十文钱,就能买到一大海碗的羊汤,里头飘着一些炖得软烂的羊肉,上面挂着星星点点的葱花。 城外的百姓为了挣钱,在冬季的时候用麦秸将菜地覆盖,等下过几场雪后,小葱和菘菜还能苟活一段时间。 “赵靖,我想喝羊汤,你带钱没?” 赵靖点头,“府里不也有羊汤吗?没喝够?” “在街头吃饭是不一样的体验,小爷我今天就带你体验体验,你出钱哈。” 赵靖嗤笑,可还是跟着秦扶清,偏离了原本要去的目的地。 秦扶清专门捡人多的地方钻,用他的话说,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谁家好吃谁家凑合,能从摊位上坐的人多人少看出来。 赵靖少有这样的体验,跟着他绕了几大圈子,都快到坊市了,秦扶清才停下脚步。 他指着前头用布搭起的棚子,笃定道:“这家绝对好吃。” 赵靖望去,只见一对夫妻在摊位前忙碌不停,不断从大铁锅里捞起羊汤,浇到碗里,后面食客排成一队,都在等着吃饭。 这地方常有牲畜通行,牲畜想拉就拉,没个讲究,粪便和冻雪混在一起,脏兮兮的,还有一股难闻的骚气。 赵靖没闻到羊汤的香气,倒是闻到不少马尿骚。 “你确定这家真的好吃?” “两位大人,劳烦让个路吧。”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秦扶清连忙让到一边,只见一个老头弯着腰,赶着一群羊往坊市去。 “抱歉,挡着您的路了。”秦扶清对老者道。 老人家笑着对秦扶清微微点头,算是致意,“是老汉打搅老爷们的兴致了,你们可是要喝老李头家的羊汤?去吧,他爷还活着的时候就在这儿卖羊汤,传多少代了,味没差过,要碗羊汤,再去他爹的烧饼铺子买两个烧饼,揪碎了泡羊汤里,吃一碗下地干一天活都有劲。” 秦扶清一看,果真羊汤铺子不远就有一个烧饼铺子,做烧饼的是和眼前老者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家。 “咱们去尝尝吧。”秦扶清带着赵靖去了,赶羊的老头也往坊市去。 在那排队买羊汤时,秦扶清左顾右看,自来熟地问正在吃饭的食客:“麻烦问下,味道如何?” “好吃,香着咧!” “好,我等会也要来一碗和你们一样的。” “他家好吃,我们经常来这里吃,都吃多少年了。别人家都涨价,就他家没涨价,还是我小时候的价格。”一位中年食客道。 “那可真是太良心了,您小时候吃多少钱一碗?” “十个大钱嘛。” “现在还是十个钱?” “可不是!你说这点钱现在能干啥,连一撮盐都买不起。” “是,确实实惠。” 赵靖汗颜,眼睁睁看着秦扶清和不认识的人聊的有来有回,人家吃完后,也快轮到秦扶清了,还专门坐那等着,“你去买,我给你占着位,我要走了。” 秦扶清感激涕零,“多谢大哥了!” 赵靖今天穿着常服,依旧能看出身份不凡,他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虽然身旁有个能炒热气氛的秦扶清,大家还是下意识避开他。 要了两碗羊汤,女主人没让他们自己端,专门亲自送到桌前,碗里的肉似乎也多放了几片。 秦扶清又去隔壁摊子要俩烧饼,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烫手,焦脆焦脆的。 “对,就那样把饼撕碎,泡羊汤里,好吃!” 周围食客热情推荐。 秦扶清笑着照做,吃一口后,很给面子,又是竖大拇指,又是大声夸赞:“果然好吃。” 赵靖默默无语,吃了一口,没觉得和府里的羊汤有什么区别。 偏偏秦扶清热情的很,非要把他的饼也撕了泡汤。 赵靖不让,他觉得这样吃有些粗鲁,没风范。 秦扶清道:“吃饭做样子要给人看,咱就不来这儿吃了,你尝尝,泡汤确实好吃。” 赵靖拗不过他,黑着脸把饼撕碎泡汤里。 他吃一口,秦扶清歪头靠近问:“是不是好吃?” 非要赵靖点头,他才罢休。又心满意足地跟旁人聊天。 “城里其他地方的羊汤都涨价了?” “涨,能不涨吗?盐价都涨上天了,这一大锅汤,可不少放盐。”有人道。 食盐涨价,影响的可不止是食盐,而是生活的方方面面。 你想啊,大家都要吃盐,盐价吃不起了,谁还做工呢,做生意的为了留住伙计,要给伙计涨工钱,一涨工钱,他生意就不挣钱,不挣钱,就只能提价。 羊毛出在羊身上,如此转了一圈,涨的可就不止是食盐了。 众人提起这些,皆是满腹愁怨,对没涨价的李家羊汤,又是百般夸赞。 烙烧饼的老李头无奈道:“我们也想涨啊,可一想到大家乡里乡亲的,都不容易,一天杀两头羊,能挣个吃饭钱也就行了。把当前熬过去,日子慢慢就好过了。” 老人家年纪挺大了,见过的风雨不少,反倒比他儿子还乐观些。 秦扶清边吃边和他们聊天,吃的慢,言语间对镇安府当地的民生又多了几分认知。 百姓苦不堪言,却又少了个爆发点。 如今的太守府,处处是雷点,就看从哪里先爆了。 没过多久,方才赶羊进坊市的老者出来了,羊群没了,他怀里塞得鼓鼓囊囊,朝羊汤铺子走来。 “老李。” “哟,老余!来卖羊了?” “是啊,再不卖羊,全家都要饿死了。”老余坐在秦扶清隔壁的桌子上,男主人过来收碗,擦干净桌子,看起来确实是熟人,关切问道:“卖的啥价?” 老余脸色并不好看,比要下雪的天空还要阴沉几分,伸出三个手指。 众人脸上都是同情之色,“这太便宜了,让咱们都没活路了!” “没办法,今年互市开的早,咱们养的羊比不上那些蛮子养的,压根卖不出好价钱,一年到头挣得钱,还不够草料钱,唉!”老余叹气间,男主人端来一碗羊汤,烙饼的老头递来两张饼。 他连忙推手拒绝:“一碗羊汤就够了,暖暖身子,等会买些盐巴我就回家了。” “哎,拿着吧,两个饼不值钱。你不吃饱,怎么走几十里路?” 秦扶清在听他们说话,老余的裤腿都是泥泞,看起来早就被冰雪浸透了。 “这,你们也不容易……” “拿着吧,谁都有不容易的时候。” 秦扶清将汤饼一扫而空,问赵靖借了半两碎银,临走时放在桌上。 “赵靖,咱们再去坊市看看吧,我还没见过北凉异族长什么样呢。” 赵靖闻言,看了看天色,皱眉道:“已经出来挺久了,还是先回去吧。” 看着近在咫尺的坊市,秦扶清叹口气,“好吧,那咱们回去吧。” 赵靖又有些迟疑,“北凉异族没什么好看的,你要是想看,府里就有。” 秦扶清有些诧异,“府里哪来的异族?” 赵靖带他回去,路上讲道,蔡飞驻扎镇安府,没少和北凉起冲突,每次都能大获全胜。 北凉异族视其为威胁,为了减少战争损失,每年都会送很多牲畜、奴隶和美人讨好蔡飞。 光是送来的北凉女子,都有不下三十。 蔡飞不喜异族女人,只能把她们用作丫鬟侍女。 秦扶清若有所思,“蔡大人带兵打仗很厉害吗?” 赵靖只回了几个字,“用兵如神,勇猛无双。” 这个话题很快掠过,秦扶清想到吃饭时遇到的那些百姓,又问赵靖心中有什么想法。 这回赵靖有所迟疑,“你很在意他们。” 秦扶清不置可否,“是,我总觉得盐价再涨下去会酿成大错。” “可没人能劝阻义父。”赵靖也不傻,他从杀的人数就能看出来,不满于蔡飞的人越来越多,杀都杀不完。 青天祠内,炉火烧的旺盛。 本该只有玄鹤道长一人的丹房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玄鹤道长,你叫我亲自前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梁雍做了一番伪装,混入太守府中。 若是从前,他肯定不敢如此冒险。可如今的蔡飞沉溺于服丹和女色之中,上行下效,整个太守府守备都不如从前森严。 在梁雍看来,太守府就像个筛子一样,而他,也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刻。 这其中功劳最大的,当属玄鹤道长。 梁雍极其看重玄鹤道长,当收到密信,看见玄鹤要他亲自前来,即使考虑到可能存在的风险,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些许时日未见,玄鹤道长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权力名声皆在他手,满城权贵缠着他讨要回春丹,请他算命,无人不知他玄鹤活神仙的名号。 玄鹤道长越发高深莫测,他不怎么搭理外界的喧嚣,只一心为蔡飞尽责。 如此一来,蔡飞更加看重他,单独在府中辟出别院,取名青天祠,给他做炼丹房用。 玄鹤从袖中取出几页纸,夹在指中,“你要的东西,贫道已经为你讨来了。” “难道是……”梁雍眼前一亮,连忙伸手要去拿,玄鹤侧身,让他抓了个空。 “道长这是何意?”梁雍有些错愕。 “王爷,贫道为你做的事情,可还算尽心尽力?” “自然!道长尽管放心,等事成之后,本王带你回京,数不清的荣华富贵都在等着你,若是你能助本王登上宝座,你看国师之位可配得上你?” 玄鹤背着身子,陷入沉思。 他受梁雍所托,费了些手段,找到了蔡飞的账本,这账本里记得东西,正是盐价垄断后太守府一年的盈利。 其数目之庞大,如果说出来,足以让很多人生出野心。 也许,正是那惊人的钱财,让蔡飞生出不该有的妄念,最终招来杀身之祸。 这些时日,玄鹤虚蛇逶迤在梁雍和蔡飞二人之间,明白过来一件事。 他做的越多,离正常人的生活就越远! 无论是谁胜谁负,他想要活着远离是非,和徒弟过上清闲日子,比登天还难! 蔡飞手握重权,生出异心。视万民为蝇狗,不知珍惜。 梁雍身为王爷,只想借杀蔡飞之机,窥视皇位,同样视百姓为牲畜,若非玄鹤在其中意外扭转乾坤,还不知当今状况如何。 玄鹤也不傻,他这么长时间来,借着蔡飞的旗帜打出自己的名号。求雨,施粥,散药。 先前在山上作土匪意外发现有几个村庄有人得了瘟疫,若玄鹤一走了之,瘟疫早晚要扩散。 他没走成,干脆把瘟疫当成刷名声的好机会。 如今在权贵之中,他声望极高,可在镇安府城中百姓眼中,他玄鹤也有不低的位置! 这其中,有徒弟给他出的主意,也有一部分是玄鹤自己想明白了。 他想要活命,就必须提高自己的重要性,提高重要性,就不能跟着徒弟去养老。而且,他爬的越高,徒弟就越会被人当成他的软肋,是随时可以拿捏他的把柄! 玄鹤看穿了蔡飞和梁雍的嘴脸,二者皆是一丘之貉。 可他别无选择。 “王爷,贫道别无所求,只求你一件事,你若能答应,贫道必定助你一臂之力。” “玄鹤道长,您请说。无论何事,本王绝对倾尽全力去做。” “哎,贫道心无牵挂,别无所求,只一个徒弟最值得挂念,我只盼着事成之后,您能放他自由。” 玄鹤一提起秦扶清,梁雍就有些冒冷汗。 可他还是没有说出,秦扶清早就被蔡飞扣押一事。 梁雍温和地笑着,“原来就是这件事,玄鹤道长请放心,本王一定不亏待他。” 玄鹤心中狞笑,面上却做出感动之色,他交出那几页纸,“既然如此,贫道也就放心了。蔡飞的账本实在太厚,若是一次拿完,恐被他发现,这几页是贫道抄来的,请王爷一观。” 梁雍看完那几页纸,确定就是自己想要的账目。对能干的玄鹤越发满意。 “玄鹤道长,本王能遇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啊!” 玄鹤嘴角勾着笑,一双眯缝眼里看不出情感,“王爷说笑了,贫道又何尝不是三生有幸,才能遇到明主呢?” 二人对视一眼,继而都笑起来。 玄鹤也曾想骗梁雍服下丹药,可梁雍警醒的很,他虽然不知道玄鹤在丹药里动了什么手脚,可也知道敬而远之。 单看蔡飞如今的情形就知道了。 那药不对劲。 还有府里的尹红雪,她时常头痛发疯,梁雍请大夫给她看,怎么看都没用。 尹红雪求他,让他找玄鹤求药,说只要吃了玄鹤道长炼的丹药,她就能好起来了。 梁雍并没有求玄鹤,而是花重金从别人手中买来一颗丹药。 尹红雪吃下去后,果然轻松很多,许久再未犯过头疼发疯的病。 是玄鹤道长医术高超,宛如神仙下凡吗? 梁雍请太夫检查药里的成分,并未发现奇怪之处,无色无味也无毒。 那它的效用,是哪里来的呢? 蔡飞沉迷播种,短短两个月,府内就有七八个侍妾传来有孕的好消息。 可紧接着就传来北凉异族在坊市杀人的消息。 原来是北凉人不满于盐巴的价格,与售卖食盐的商人起了冲突,冲动之下,将商人给杀了。 那些北凉人被抓入天牢,蔡飞想都没想,便下令杀了他们。 他和北凉人有世仇,从来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异族。 谁知道没过几日,北凉那边就传来集结大军,要攻打镇安府的消息。 蔡飞这才有些急了,他正从北凉那里招兵买马,明年还要造反,现在北凉提前反了,岂不是耽误他反? 于是蔡飞又派人前去谈和。 北凉人能做生意,就不会想发动战争,蔡飞答应他们,卖给他们的食盐还是从前的低价,糖和茶的数量也比从前多。 只此几条,北凉异族就没要打仗的消息了。 可这几则消息传遍镇安府后,很快就点燃了民众的怒火。 按理来说,太守府和北凉人的协商并不会告知民众,可商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盐价涨跌全凭着蔡飞一句话,他说涨,商人也不得利,他说对北凉人跌,原本一石食盐可以换五匹好马,如今只能换两匹甚至一匹,其中差出的价格,都是他们来补。 这是什么歪理?又该找谁诉苦? 商人将对北凉人的优待传到百姓耳中,百姓也怒了,纷纷痛骂蔡飞是叛国贼。 对异族卑躬屈膝地讨好,对他们这些老百姓却百般欺凌。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民众之心,早就被逼到绝路,北凉人能买到平价盐巴成了压死百姓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余头家里忙活一年,养了八十多头羊,卖来的钱只够全家人一年省吃俭用的盐巴。 家里养羊,他们却吃不起羊。 得知北凉人几头羊就能买回一大堆盐后。 老余头在村口的枯树上吊死了。 一夜之间,镇安府血杀之声四起。 民众造反不知几何。 赵靖又要带兵出去了。 可这次,秦扶清拦住了他。 “赵靖,你不能去,百姓没做错什么。” 赵靖看着他坚定的脸,不理解。 “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我们的使命,我是士兵,将军的命令不得不听从。” “即便是错的?” “就算是错的。” 秦扶清双手颤抖,可还是没松开他的手,“我不想亲眼见你去送死,你此次前去,必死无疑。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有些东西你胜不了就是胜不了!” 赵靖掰开他的手指。 褐色的瞳孔坚定地看向秦扶清。 阴沉的天空下起雪来,一粒冰晶飘落在赵靖的睫毛上,他说:“那又如何。” 好一个那又如何。 犟驴一个。 秦扶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靖带兵离开。 府中气氛陡然紧张,平日里准时的晚饭,也没人送来。 屋里的炭火快烧没了,香草把仅剩的几块煤堆起来,想让它们烧的慢一些。 不知何时,府里传来兵甲碰撞声,还有厮杀惨叫声。 香草被吓得瑟瑟发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扶清对她道:“香草姐姐,你在床底藏好,我该走了。” 香草不安地问道:“秦少爷,你要去哪?我能跟你一起吗?” 秦扶清摇头,坚定地让她钻到床底。 “这里比外面安全,你躲好,天一亮一切就会结束了。” 赵靖带兵离开是个信号,镇安府之乱单靠他一个人根本无法镇压,蔡飞只能源源不断地派出府中兵力。 今夜太守府兵力亏空,其他数十万大军驻扎在城外,只要将城门紧闭,赶在援军到来之前杀死蔡飞,一切就能结束了! 第217章 反水 从城墙上看见太守府火光冲天,梁雍露出满意的笑容。 蔡飞把身边大部分兵力派出去镇压造反的民众,梁雍混在人堆之中,多加运转,早已摸清他的底细。 也知道,今夜是杀死蔡飞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五皇子,属下来迟,竟不知五皇子来到雍州了,大皇子可还好?” 梁雍身边站着一位身披玄甲的武将,恭敬地对他拱手行礼。 “卢将军客气了,本王就是不想打草惊蛇,才隐姓埋名来此,卢将军来的刚刚好,”梁雍温和地笑着,将卢吉玉扶起来,并没有回答他关于大皇子的问题。 卢吉玉今年三十七岁,是阳城县守卫兵,其能力虽然逊于蔡飞,可手中至少有一万士兵。 梁雍决定今夜杀死蔡飞,便一早就联系卢吉玉前来支援。 至于为何是卢吉玉。 梁雍其实还有自己的私心。 虽说父皇并未提及立太子的事,可大哥作为嫡长子,无功也无过,朝中许多老学究都是大皇子一派的。 除此之外,便是三皇子。皇后走的早,后宫之中后位悬空多年,只有两个贵妃,一个是德妃,一个是淑妃。 三皇子的亲娘是德妃,在后宫之中揽了大部分的权,更何况,她为父皇生下六子三女,位置实稳妥。立她为皇后之事,朝中立来有不少呼声。 子凭母贵,三哥学识渊博,娘家势大,母妃得宠,兄弟姊妹众多,也得到朝中许多人的拥护。 至于二哥四哥,也都是在大哥和三哥之间站队或是被自家派系的人拥护着摇摆不定。 梁雍自然不用说,他明面上就是大哥的人。 他娘是淑妃,一向不争不抢,虽说娘家地位不低,可搞学问的,比不过德妃家中一门多公。她在后宫之中虽是二贵妃之一,可管的事情实在不多。 论兄弟姐妹,梁雍也只有一个妹妹。 所以比嫡长,他比不过大哥。 比势大,他比不过三哥。 若要他就这样放弃,梁雍又实在不甘心。 此次来到雍州,梁雍自然把镇压蔡飞一事当成自己的跳板,提升声望,让父皇注意到自己,也让天下人都瞧瞧,这里有个更适合坐上皇位的皇子。 既然父皇还没定下太子之位,为何他不能坐呢? 想是这样想的,梁雍却一直苦于手下无人可用。 眼下,面对手握军队的卢吉玉,他率先抛出橄榄枝。 蔡飞倒下后,镇安府不可一日无将,倘若卢吉玉甘愿只做一个县的守将,那梁雍也无话可说。 可天底下哪有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呢? 卢吉玉也并非傻子,他从梁雍的话里听出绕过大皇子的拉拢意味。 下意识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五皇子得了失心疯吗?他怎么敢和头上几个哥哥抢的? 这也不怪卢吉玉看不起梁雍,实在是梁雍太不起眼。 先不说那些年纪小的,上面还有亲哥哥在的皇子,就说排行靠前的几位皇子中,五皇子仅仅只能靠着“孝”和“贤”闻名与百官之中。 梁雍的孝名,还要提到当今佑康太后,先帝的继后。 佑康太后做太后之前,自幼就寄养在尼姑庵里,做了三十年的尼姑。入宫为后时,先帝已经六十有一岁,选她做继后,乃是当时的国师掐算,说佑康太后命格好,于北明有利。 佑康太后并没有自己的子嗣,她做了不到三年的皇后,先帝一命呜呼,她便成了太后,在宫殿之中摆起佛台,吃经念佛。 梁雍十三岁时,佑康太后生重病,任凭多少太医都看不好,当今陛下十分忧心,命文武百官遍寻奇人,一定要治好佑康太后。梁雍当时偷跑出宫,去了佑康太后曾念佛的尼姑庵,一跪一拜,爬到山顶,为她祈福,还潜心吃斋七日,为她抄写《金光明经》。 不知是太医诊治有功,又或者是梁雍的孝心感动天地,佑康太后的病情慢慢好了,听说梁雍所做之事后,感动不已,夸他天生至孝。 打那时起,梁雍的孝名就传播出来了。 按理说,其他任何一个皇子得了太后和皇帝的双重夸奖孝心,大皇子都应该提防谨慎,可唯独是梁雍,旁人才升不起来提防之心。 因为梁雍的母妃淑妃,自打入宫起,其贤淑之名人尽皆知。 而梁雍也随了母妃,生了一张让人如沐春风的脸,梁雍总是笑呵呵的,眉眼之间没什么锐利,脾气也好到让人恨铁不成钢的地步。 他不仅有孝名,还有贤名。至于这贤名,乃是有一次朝中言官进谏,惹恼皇帝,气的皇帝要杀言官,梁雍便为言官求情。为此不惜跪了一天一夜。 他平日里好说话,唯独在父皇乱杀言官之事坚持到底。 最终言官逃过一劫,而梁雍劝父、优待士人的贤名也就传出去了。 梁雍做这些事,只会被兄弟姐妹们说心太善了。毕竟他的母妃淑妃,后宫所有人都知道,若是犯了什么错,找淑妃求饶,保证能减轻惩罚。 虽说有孝名和贤名的双重加持,梁雍依旧在兄弟之中不构成威胁。 由此可见,卢吉玉看不明白梁雍的野心,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甚至想,五皇子怎么敢的? 卢吉玉装傻充愣,像是没听明白梁雍的暗示。 梁雍也不着急,只问道:“蔡飞被困府中,插翅难逃,卢将军不如随本王出城,去见见本王的天师吧。” 只要不谈背叛大皇子的事,卢吉玉还挺好说话的。 他命手下精良士兵将太守府围的水泄不通,这才骑马随梁雍一同出城。 雍州的深夜很冷,今夜有雪,雪花一落到地上,便被马蹄卷成脏污。 赵靖单手持缰绳,脸颊被寒风刮的生疼,烈马跑的飞快,两边景物像过电一般闪过。 没过多久,他就察觉不出脸上的痛意了。眼看见前面火光上涌的县城,他高声喝道:“镇压反贼,一个不留!勿伤无辜百姓!” “是!” 赵靖打仗,从来都是一马当先,冲到所有士兵前面,当他勒紧缰绳,从城池上方跨过去时,第一眼所见,居然并不是被烧砸抢掠过的街头。 赵靖跃进城中,最终在县衙外找到了火光的来源,此城的县令赵靖认识,每次他来,县令都巴结地给他送上金银财宝。 现在,他被人挂在木架上,脚底便是堆起的柴火,早已燃烧殆尽,而县令整个人也被烧成焦黑,张着嘴,依然可见痛苦的神情。 在火堆之下,站着无数的手持自制武器的百姓,他们在木棍前端绑上镰刀、菜刀,也有人手持猎弓。而在正前方的台子上,则站着另一位赵靖十分熟悉的人。 “赵小将军,你来了!” 玄鹤道长一挥拂尘,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 “是赵靖!蔡狗的义子!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人堆里,传来百姓痛恨地叫骂。 马儿踢踏着走动半圈,赵靖不明所以,劲腰款动,皱眉问道:“玄鹤道长,你为何在此?” “玄鹤道长是为我们而来的!他要带着我们杀了蔡狗!” “玄鹤道长!杀了他吧!他也是贪官!” 百姓们群情激愤,呼喊着举起手中武器,眼神似乎能将赵靖烧出一个洞来。 赵靖此行带了一百多个士兵,可眼下,竟然只有他一个人进入城中。 不知为何,赵靖想到来时秦扶清阻拦他说的话。 别去,会死的。 难道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吗? 赵靖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反而升起一种解脱之心。 他举起长枪,直指向玄鹤:“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接近我义父到底有何居心?” 玄鹤道长怜悯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赵小将军,你现在才明白过来,已经太晚了。贫道是应天而来,上天不忍心看九州四海起战乱之事,不忍心百姓受流离之苦。蔡飞苟活一日,百姓就要多受苦一日,死了一个蔡飞,得福的确实这么多百姓!” “赵小将军,难道你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吗?难道你就忍心助纣为虐,见百姓活活受苦吗?” 百姓们的叫骂声一直没停过,太多人一起诉苦,赵靖都快听不过来了,可他们的眼泪是真的,痛恨也是真的。 这么冷的天,许多百姓依旧穿着单薄的秋衣,他们像是不怕冷,恨不得把胸中的愤怒全都喊出来。 可这些和他赵靖有什么关系呢? 赵靖眼前闪过秦扶清吃羊肉汤时和百姓闲聊的场景。 “那又如何?”他问玄鹤道。 玄鹤叹气摇头,“赵小将军,你若还是要执迷不悟,贫道也只能代天收你了!” “妖道!且问问本将军手里的这把枪答应不答应!” 赵靖武力高强,驾着马冲破人群,直奔玄鹤而来。 玄鹤站在高台上,不慌不忙,身子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眨眼。 杀了他,就没法和秦扶清做朋友了吧。 “俺来应战!” 一个土捏似的壮汉从人群中跳出来,他手持两把砍柴的斧头,切面打磨得十分锐利,在雪色下闪着银光。 赵靖看见他了,一杆长枪直刺过去,奈何那人生的粗壮,动作却十分敏捷。 竟不顾死活地从马蹄下蹿过去,人过之处,马儿嘶鸣,竟是被那猛汉给旋断脚筋。 马倒了下去,赵靖急忙离马,这才没被压个正着。 可离了马,他作战就没那么大的优势了。 百姓就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发泄着对贪官污吏的愤恨。 “杀!杀了他们!” 城外,赵靖所带来的士兵,有人骑着马陷入绊马坑,与蹲守的百姓战在一起。 太守府中。 蔡飞听到刀兵相见的厮杀声后,立马一脚将侍妾踢下床,一边喊下人前去查看情况,一边径直走向挂在墙上的重盔。 “大人!大人!靖公子领兵出城后,不知道是哪一队人马,竟然杀入府中!” “府里还剩多少人?看清楚是谁的手笔了吗?” “蔡明呢!让蔡明带兵来!” “大人!我已经派人出去找蔡明,可府外被人围的水泄不通!出不去啊!” “他娘的!你个废物!把老子的兵器拿上来!” 蔡飞到底是见过血的,即使刚从温柔窝里爬起来,也很快意识到遭遇了兵变,而且是有预谋的兵变。 他一边让管家把府中剩下的兵力集结过来,一边打算待人突出重围杀出去。 只要能把城外的援兵给叫来,他一定不让这些叛贼好过! “大人!其他人都在后院保护夫人和公子……” “别管他们!都叫来!” 蔡飞明知道只要他带人闯出去,留在府里的人就不可能活着,可他还是一点犹豫都没有。 他活着,家里人才能活着,如果他死了,他们还活着干什么? 很快,府中剩下的几百个士兵就被召集到蔡飞身边,他们穿着兵甲,手持武器。蔡飞排兵布阵,让盾兵持盾在前,枪兵在后,弓箭手其次。 他则被众人围在中间。 “只要杀出去,老子赏你们一人一万两白银!”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士兵们也知道,倘若这一关熬不过去,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在生死关头,竟然爆发出强大的勇气来,硬生生顶着敌人的攻击冲出府门。 “道长呢?道长可跟着一起出来了?” “回大人,没有!” “算了,现在回去救他也来不及,等我带兵杀回来再救也不迟!” 都这时候了,蔡飞还惦记着玄鹤道长,可见玄鹤对他的重要性。 府外的位置比府里的开阔,蔡飞带着手下一路厮杀,冲向城门,可一路上有太多的敌人。蔡飞只好改变策略,想着起码要熬到天亮,等到赵靖带兵马回城,或是城外驻兵发现不对,那他就可以脱困了。 而在另一边,赵靖深陷囹圄,他虽武艺高强,可双拳难敌四手,被怒火冲天的百姓围困其中,赵靖只好趁机行事。 一枪挑开几个百姓,赵靖三步并做两步,上高台,捉玄鹤。 他一把扣住玄鹤的喉咙,发现他竟然半分抵抗也无。 见玄鹤道长被活捉,造反的百姓纷纷停下动作,生怕他一个手重,伤到玄鹤。 “站住!你们再敢上前一步,我非拧断这妖道的喉咙不可!” 玄鹤淡定一场,好像被锁喉的人不是他。 “赵小将军,你这又是何必呢。” “闭嘴!” “何必一错再错呢?” “我让你闭嘴!”赵靖痛苦地大喊,他进退两难。 一边是忠,一边是义,他难以抉择。 玄鹤叹口气,“贫道知道,你和我那徒儿算是好友,他曾跟贫道说,若是遇到绝路,务必想法子饶你一命。” “贫道虽然是个妖道,奈何徒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善良,若是杀了你,我怕他还为此掉两滴不该有的眼泪,只能劝你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啊。” “蔡飞其人,只把你当做一条咬人疼的好狗,你在府中处境艰难,被他那些废物儿子嫉妒凌辱之事,他都知道。若真把你视如己出,你还会遇到那些事吗?” 玄鹤道长极其擅长攻心之术,他循循善诱,赵靖的手也抖了几分。 当年他全家被害,害他之人却对蔡飞来说极其重要。是赵靖苦苦哀求,甘愿做蔡飞的刀,做他的狗,才换来给全家报仇雪恨的机会。 对赵靖来说,忠于蔡飞,他没得选择。 他又何尝不知,蔡飞并非明主呢。 只是人各有命,他命该如此,改不了。 赵靖扣着玄鹤,威胁台下众人道:“给我找匹马!”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要回去救蔡飞。 玄鹤看出他的意图,无奈叹道:“你这人,怎么跟个倔驴似的。” 赵靖不管,有玄鹤在,他顺利要来一匹马,带着玄鹤一同坐上去,“驾!” 马儿吃痛嘶鸣,发疯似的朝镇安府方向跑。 只要跑到城外,他就能先叫驻兵,只盼着义父能坚持住! 赵靖义无反顾地冲进风雪之中,眼看着前方就是低伏的巨大城池,路口一老一少两个身影,越发明显清晰。 是秦扶清。 他挡在正前方,赵靖勒紧缰绳,马儿高高仰起,将马背上的二人摔下身子。 玄鹤道长捂着屁股哎哟叫个不停,秦扶清看见他,高兴地跑过去,“师父!师父!我可见着您了!” 玄鹤被徒弟扶起来,享受地靠在他身上,“我这屁股怕是要摔成两半了!” “你为何又要拦我!”赵靖冷冷地看向秦扶清。 “靖公子,”一道含糊不清的声音从一旁响起,赵靖看过去,竟是年迈的哑奴,“你会说话?” 哑奴摇摇头,伸出只剩半截的舌根,他能说话,只是很艰难,很模糊。 “哑奴,难道你也是来劝我的吗?”赵靖很是不解。 哑奴打着手语,“老奴只是来告诉你一些事情,并不干涉你做决定。” 哑奴是被赵靖的父亲带回来的,他来到赵家时,就已经是个哑巴了,耳朵也不怎么好使,等到赵父被害身亡后,他曾劝说赵靖的母亲,尽快带着全家搬离此处。 赵靖他爹的死,其中另有冤情。当初赵靖的爹只是军中百夫长,蔡飞的大儿子身为副军使,乃他的顶头上司。他们并肩作战抵抗北凉异族,在其中一次战斗中,蔡飞大儿子下了错误的命令,导致数百无辜士兵身亡。 蔡飞的大儿子让赵靖的爹背了黑锅,而那些无辜死亡的士兵中,就有一人是害了赵靖全家的人的儿子。 两家本无愁怨的无辜之人,因蔡飞儿子不负责任,因此结下仇恨。 此事赵靖的爹不敢对外多说,因哑奴不能言语,这才对他说出心中忧虑。 后来赵靖的爹被害,哑奴便劝说他们离开,可还没等他们搬离,蔡飞暂时离城,反倒让奸人再次下手。 杀了赵靖全家后,那奸人才知道真相,找到蔡飞兴师问罪,才有赵靖被救,主动投诚,蔡飞顺水推舟,帮他杀仇人,收养他做义子之事。 这一切的因果都在蔡家人身上,哑奴虽然知道,可怕蔡飞再对赵家唯一仅剩的独苗下手,便一直隐瞒此事,陪伴着赵靖长大。 只盼着有朝一日,赵靖羽翼丰满,得知真相后能为家人真正地报仇。 可蔡飞不仅没有显露出颓势,反而升起造反之心。哑奴怕赵靖一击不中反受其害,一直在等待机会。 直到那天听到赵靖对秦扶清吐露心里话,才得知小主人内心真实的想法。 如今蔡飞被围困,不正是赵靖得知真相,为家人报仇的好时机吗? 秦扶清离开院子时,哑奴自告奋勇要与他一同出城找赵靖。 只要赵靖知道真相,一定会听劝反水的。 得知真相的赵靖满脸的迷茫,如果真相是这样,那他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啊。 因为杀父之仇早就报了,他只能报蔡飞的养育恩情,称他为义父,为他杀人,忍受那些废物的凌辱,他一直以为,这是自己选择的报恩。 谁知道到头来,蔡飞才是最大的始作俑者。 “蔡飞!”赵靖双目猩红,从齿缝里挤出字来,恨不得吃蔡飞的肉,和蔡飞的血,“我要杀了你!” 他跨上马背,径直朝城中跑去。 秦扶清顾不得其他,连忙带人赶上。 赵靖一路杀回城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其气势汹汹,竟吓得无人胆敢阻拦。 “是靖公子!靖公子回来救主了!” 有人眼尖,看见骑着黑马,一身白衣,手持长枪的赵靖,像个杀神似的踏过血光和火光冲锋而来。 “蔡飞狗贼!” 上一秒还在为赵靖到来欢天喜地的蔡飞,听到这声叫喊时,心凉了大半截。 可他还是抱着侥幸的心态,高兴叫道:“靖儿,你叫援兵了吗?快到义父这里来!” “呸!”赵靖长枪直点蔡飞,恨恨道:“你害死我全家,害我认贼作父二十三年!竟然还有脸叫我!老贼,受死吧!” “靖儿,你可是听了什么奸人挑拨你我父子关系?快别胡闹了,等杀退敌军,义父一定给你个交待!” 赵靖的回答是一点寒芒,直冲蔡飞眼睛而来。 立马有人挡在蔡飞身前,可他那长枪犹如会呼吸的蛇一般,挑杀了一个又一个人。 眼看着所剩不多的手下快被赵靖给杀完了。 蔡飞不得不认命,恨恨道:“好你个养不熟的狗!老子辛苦将你养大,你就是这样对你爹的?” 他伸出长刀,挡住赵靖的长枪,大刀阔斧地砍下,竟硬生生将赵靖给逼退三步。 “老贼!找死!” 第218章 终局 赵靖在血怒之下,爆发出惊人的武力。 若是常人,早该被他打死。 偏他遇到的是蔡飞。赵靖在蔡飞眼皮子底下学的功夫,蔡飞对他要出什么招式,有什么技巧一清二楚,虽然他已年迈,可到底是坐镇边关的将军,竟然与赵靖打的有来有回。 蔡飞老矣,比不得赵靖年轻持久,眼看着有落败之势,立马大叫道:“谁来助我!” 很快就有人顶上前,接替蔡飞与赵靖对打起来。 卢吉玉的手下负责围困蔡飞,原本被蔡飞搅和的头疼,如今见赵靖反水,蔡飞反受其害,便乐得清闲,只叫手下人盯好,不许他们跑走,便也在一旁看起热闹。 而城外,梁雍与卢吉玉乘着风雪向周围县城而去,一路上见村庄火光冲天,卢吉玉便道不妙,“这些造反的匪人,定是去村中烧杀抢掠了。” 卢吉玉回头见身后带的士兵不算多,眉头紧皱,身边又跟着梁雍,他总不能把王爷丢在此处。 “卢将军若是担心,跟本王一同去看看便是。” 见梁雍如此说,卢吉玉便带人前往村庄。 “是谁?”他们还未进村,便被拿着镰刀砍刀的村民给拦住了去路,不止如此,进村的路上挖出一道大坑,显然是用来阻拦外人进村的。 村民们点燃火把,警惕地看着外来的军马,看起来有些害怕,可为首的年轻人却没有退缩。 他道:“这村子是天师玄鹤道长所庇佑的村子,不管你们是谁,从哪来,赶紧离开!” 卢吉玉皱眉,“玄鹤道长,他不是蔡飞的人吗?” “呸——” 立马有人出言反驳。 “玄鹤道长只是暂时委身与太守府,这是他锄奸计划的一环,他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我们百姓!你又是谁?” 卢吉玉心里的困惑都快漫出来了,他还要再问,梁雍却拦住他,站在最前头,温声道:“本王乃是陛下第五皇子,玄鹤道长可有对你们提起过本王?这位将军,乃是卢吉玉卢将军,此次前来,便是为了除掉蔡飞,方才只是路过村外,见你们村子火光冲天,有些担心匪人祸乱,这才前来问询。诸位父老乡亲不要害怕,你们无事就好,我们这就离开。” 他身上穿的衣服,披的银貂披风,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非富即贵。梁雍说他是王爷,村里有人仔细盯着看了看,对村里人说:“玄鹤道长好像说过,这人可能真是王爷。” 为首的人神色松动了些,感激道:“原来是王爷大人,请原谅我们招待不周,村里有老弱妇孺,情急之下,不得不封路自保。玄鹤道长说,不出三日,王爷便可平定镇安府,杀死蔡飞,赶走北凉异族,可是真的?” 梁雍面上依旧温和,心里却升起疑惑,这一连串的动作,起码要半个月时间吧? 三天,他怎么做得到? 可在众人和卢吉玉面前,他就是做不到也得做到。 于是梁雍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点头道:“正是如此,你们尽管放心。” “王爷千岁!多谢王爷!” 百姓们隔着一道挖开的坑对梁雍感激涕零,直到离开此地,梁雍和卢吉玉一行人还能听到他们奔走相告的欢呼声。 “王爷来了!我们镇安府有救了!” 卢吉玉神色感动,拱手对梁雍道:“王爷忍辱负重,为了镇安府百姓实在牺牲太多,蔡飞那种奸人,在下绝对不许他再苟活于世!” 原本梁雍的孝贤之名对卢吉玉来说只是一种模糊的印象,可现在,他明显能感觉到梁雍确实是一位贤良的亲王。 不由得又开始考虑梁雍的招揽。 倘若今日帮梁雍除掉蔡飞,收复镇安府,那他便能领功,顺理成章坐镇此地,也就相当于梁雍这位王爷,背后有了势力支持。 有地又有兵,还有当地的人心,那梁雍未尝不可能去争一争那个位置。 卢吉玉在边关待的太久了,他又何尝不渴望建功立业呢。 可未谋明主,就算他想建功立业,也没这个机会。 若是做了梁雍的手下…… 几息之间,卢吉玉的心思就变了又变。 到底,还是没把归顺的话太快说出来。 就算他站在梁雍身后,五皇子夺得大宝的机会还是少的可怜。 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所到之处竟然都像第一个村庄那样,村里有人主持自保,并且每个人都提到了玄鹤道长。 这惹得卢吉玉对传闻中的玄鹤道长越发好奇。 “五皇子殿下,这位玄鹤道长究竟是何许人也?” 梁雍微微一笑,替玄鹤包装起来。 “不瞒卢将军,若是你见到玄鹤道长,也绝对会拜服于他的能力之下,他是本王见过最神机妙算的道士,有勇有谋,此次对付蔡飞,若是没有他,只怕本王也办不成事啊!” 在梁雍的描述里,玄鹤道长简直就像仙人一样。 能掐会算,呼风唤雨,隔绝瘟疫,心系百姓,最重要的,是玄鹤道长算出梁雍有天子命。 梁雍说的谦逊,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当初玄鹤道长如此断言,本王心中也不安的很。世人都知道,本王上面还有四个哥哥,每一个都是人中龙凤,我与他们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可玄鹤道长告诉我,这天下需要的是有悲悯之心的圣明君主。” “倘若我的哥哥们都能做到心系百姓,为民请命,他也就不会算出我有天子之命了。” 卢吉玉感同身受地点头,他人虽在边关,可对几个皇子的习性也有所耳闻。 虽说每位皇子都有可取之处,可若他们真的做到完美,太子之位又岂会悬空多年? “王爷不必烦忧,天下共主本就该心系百姓,如果北明能有王爷这样圣贤的君王,该是天下百姓之幸才对。” “这话说的容易,可本王母舅一族并无势力,就连卢将军都不愿追随本王,想做天下共主,真是登天之难啊!” 卢吉玉自谦道:“在下愚钝,又无威名在外,并非不愿帮助王爷,只是怕实力不足,反给王爷拖后腿。” 二人一路吹捧,打的火热。 在外面溜达一圈,都没找到玄鹤道长的人,一打听,才知道玄鹤道长早已回镇安府了。 生怕事情出差错,卢吉玉和梁雍连忙紧赶慢赶地回镇安府。 城中,赵靖深陷蔡飞的包围之中。卢吉玉的手下不明白这二人的立场,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 赵靖再怎么武力高强,双拳也难敌四手,慢慢地,他身上血污越来越多,动作也越来越缓慢。 眼看着蔡飞被手下护住,他拼劲全力也无法靠近,赵靖单膝跪倒在地,吐出一口污血来。 被赵靖耽误了最佳突围时间,蔡飞已明知自己无法逃脱出去,对赵靖的恨意滔天,骂道:“你这小畜生,早知道老子就眼睁睁看你全家都死掉,也不该救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给我拿下他!杀了他!” “是!” 赵靖撑着身子,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下一秒,就被人刺到腰间,“扑通”跪倒在地! “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就当本大人没培养过他!” 蔡飞巴不得把赵靖折磨至死,闻言,那些明知道逃不出去的手下,原本都把赵靖当做唯一的希望,现在也对他恨之入骨,一一照做。 “师父,快点!” 另一边,秦扶清在玄鹤道长的帮助下,艰难爬上一处屋顶。 从这里刚好可以看见蔡飞与赵靖他们被围困的宅邸。 原本秦扶清是想凭借师父的面子闯进去把赵靖救回来,奈何梁雍不在城中,卢吉玉也不在。 群龙离首,竟没人能说上话。 二人差点被士兵给当成蔡飞同伙给抓起来。 没办法,秦扶清只好爬墙,想看有没有机会把赵靖给救了。 虽说赵靖错的离谱,一条路走到黑,天生是头倔驴,可谁又能责怪一头不知道正确与错误方向的倔驴呢。 倘若今日救了他,他日后还要折返回错路,那就任他死去。 可今天不救他,秦扶清不甘心。 玄鹤道长把秦扶清给推上房顶,自己又爬上来,“来了来了,这里会不会有点远,你能看见他们吗?” 秦扶清趴在屋顶上,目光直视前方,寻找赵靖的身影。 他道:“不能再靠前了,前面有弓箭手,若是被发现了,怕咱们会被射成刺猬。” 玄鹤道长在他身边趴下,往前一看,只能看见火光晃动,人影重重,谁能分的清哪个是哪个啊! 这要怎么找赵靖? “找到了!” 玄鹤道长瞪大眼睛,“他在哪?” “那些人快把他给打死了!”秦扶清看见趴在血堆里的赵靖,看他身下流出一滩血,不由得急了起来。 连忙撸起袖子,露出一片寒芒。 他当初就是用这个秘密杀器杀死了桑森,如今还要再用它救人。 “这么远,如果一击不中,一定会引起骚乱,所以……一击定胜负!” 秦扶清目光灼灼,扣紧机关,他只能杀一个人,要再拉第二箭之前,确保赵靖的安全…… 优越的视力可以让秦扶清隔着几百米的距离看见蔡飞,他被人拥护在盾牌之后,半边身子又被墙挡着,实在是不好击中。 擒贼先擒王,只有先杀了蔡飞,才能改变对峙的整体局势。 玄鹤还没找见人,可他能感觉到身边徒弟气息变得沉稳,他也不由自主屏住呼吸,静待结果。 “咻!” 开弓没有回头箭。秦扶清射出一箭,非箭转瞬即逝,划破长空,在深夜里如流星一般。 当蔡飞敏锐地察觉到破空之箭时,已经晚了。 他回头,本该偏离几分的箭,正中眉心,眉心一点殷红,慢慢向下流淌。 蔡飞的喉咙里发出“呃呃”两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 “大人!” “蔡飞死了!” “蔡飞死了!” 零星的小雪一直没有断过。赵靖倒在血泊之中,呼吸逐渐变得微弱。 蔡飞死了?听到有人大喊,大喊的声音像是蒙着被子,听的并不真切,像是他临死前的幻觉。 到头来,他还是没能报仇雪恨。 他这一生,迷茫又可悲,唯一一点幸事,可能就是听人弹琴,喝着桂花酒了吧…… 若是有来生。 赵靖眨了眨眼,世界彻底黯淡。 “蔡飞死了!” 梁雍和卢吉玉刚回到城里,就听到喊着蔡飞已死的声音如浪潮一般,一波一波地席卷而来。 梁雍道:“蔡飞已经死了?被谁杀的?” 卢吉玉也觉得可惜,他早知如此,就该守在城中,收了蔡飞狗贼的人头,若真要投诚五皇子,也算是大功一件! 有人前来汇报,卢吉玉问道:“是谁杀了蔡飞?” 下属也十分困惑,只道:“我们也不知,先是一个年轻人自称是蔡飞义子,与他打的有来有回,我们趁机将他们包围,那年轻人差点被打死,谁也不知道从哪来了一支箭,正把蔡飞给射死了!” 卢吉玉问了许多人,竟无一人知道是谁杀了蔡飞。 就在这时,一位身穿黄色道袍的道士被拥护着上前,此人正是玄鹤道长。 他眉头紧皱,正色对梁雍道:“王爷,蔡飞虽死,可城外依旧有他的旧部下,若是不及时降伏他们,只怕还会额外生祸。” 梁雍连忙对卢吉玉介绍:“这位就是玄鹤道长,道长说的对,咱们应该赶紧收拢人马去城外,接下来还有一场恶仗要打啊!” 要打仗,可不就要看卢吉玉了吗? 玄鹤却道:“何必动用一兵一卒?王爷只管叫人割了蔡飞的人头,找人带去城外兵营,他们知道王爷来了,肯定会前来归顺的。” 梁雍一拍脑门,笑道:“你瞧,倒是本王糊涂了,多亏有玄鹤道长在啊!” “王爷圣贤,不忍见百姓受苦,贫道也自应当多为王爷考虑。” 只这一会,卢吉玉就对玄鹤道长生出莫大的好感。 这老道,倒是和他所见过的那些坑蒙拐骗的江湖道士不同。 难不成真是顺应天命,来到五皇子身边,辅佐他成就大事的? 梁雍听从玄鹤的建议,叫人割了蔡飞的人头,卢吉玉自告奋勇,用木匣子装了头颅前去劝降。 而梁雍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蔡飞死了,留下镇安府一堆烂摊子。 他原先的手下,按照梁雍的想法,都应该要一同处死,好给百姓一个交待,也好继续树他爱民的贤名。 谁知玄鹤却建议他留下其中一些中用的,去除那些没什么本事的。 一来是梁雍手下无人,蔡飞倒了,镇安府的草台班子若是全都换人,他无人可换。还不如用原来的班子,朝廷到时候为了省事,基本也是从下面扶持人,再空降一些官员。 二来梁雍现在饶当地官一条命,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这些人有把柄在梁雍手中,反而会听话,而且日后升迁,作用更大。 梁雍听罢,更是对玄鹤道长心服口服,一一照做。 果然,当他杀了一些蔡飞的手下,又饶了一些人后,那些被他所宽恕的人纷纷感激涕零,心甘情愿听他的话。 有这些地头蛇的帮助,梁雍在镇安府总算能站稳脚跟。 翌日,镇安府百废待兴,虽说街头到处是打砸的痕迹,人心惶惶,可百姓得知蔡飞已死,如今是五皇子接手治理镇安府后,又不由得生出一些期待之心。 他们盼着新的领导者到来,能给镇安府带来不一样的治理。 而梁雍也没让百姓失望。 玄鹤道长告诉他,他想要从一干皇子中杀出血路,就要走和众人不一样的路线。 既然世人都知道五皇子有孝贤之名,那他就应该把这俩传统发扬光大。 一是爱民。无论何时,都应该让百姓看到他爱民如子的心,得到百姓的拥护。 二是爱才,礼贤下士,才能吸收不愿意投靠其他皇子的有才之士,培养自己的势力。 玄鹤道长在蔡飞面前,呼风唤雨,显然是妖道路线;可他在梁雍面前,走的又是比较正统的国师路线。 梁雍本想防备他,奈何玄鹤在危急关头提出的几个建议都很顺他的心意。 梁雍也知道自己的短板,而玄鹤说的法子,确实能帮他得民心,揽英才。没看见卢吉玉都已经愿意跟随他了吗? “道长,我听卢将军说,你告诉他本王要在三天之内处理北凉异族的事,这,这要如何处理呢?” 梁雍面有为难,镇安府上上下下的事情都要他操心,他无人可用,已经捉襟见肘,头痛不已了。 奈何玄鹤吹出去的牛皮,他不做也得做。 玄鹤继续给他出主意。 关于北凉异族一事,当前想要稳住两国关系,只能开通两国互市,找专门的人管理与北凉互通的坊市,扩大合作。 梁雍发愁,百姓造乱,就是因为与北凉互通,若是坚持互通,那百姓岂不是还会再反? 玄鹤却道,百姓反,是因为镇安府对北凉和对百姓态度不同。 同样的东西,卖给异族便宜,自己人却吃不起用不起,这是什么道理呢。 想要平定镇安府民心,首先就要从动荡两年的盐价下手。 梁雍问道:“道长的意思是,将盐价定低一些?” 玄鹤道:“不,贫道是要王爷将盐营重新还给商人。” 闻言,梁雍脸色僵黑,沉声道:“这不可能。” 镇安府的盐一直都是民营,这是有历史因素的,之前一直没改。若不是蔡飞头铁,将盐池收归囊中,估计梁雍也没没法将盐池拿下。 现在盐池都是他的了,还想让他交出去,账本他可是看过的,谁会舍得放手呢? 玄鹤一拱手,毫不客气直言道:“那恕贫道得罪,还请王爷放贫道离开吧。” “玄鹤道长这是何意,就因为本王不愿意放手盐池,你就要背叛本王吗?” “王爷的心如果在天下,就不应该惦记这九牛一毛。你一边要得民心,坐天下,一边又惦记与民夺利的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呢?”玄鹤摇头叹道。 梁雍陷入疯狂的纠结之中,盐池若是不恢复民营,镇安府一年能得利几百万两银。他只需要稍微动些手脚,就能瞒过大皇子,将镇安府作为他的大本营,有这么多钱,招兵买马,都容易多了。 可……他这样做,不就成了第二个蔡飞了吗? 梁雍到底还有几分清醒,想通这些,他大汗淋漓,可还是放不下这么多银子。 “道长,难道就没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玄鹤无奈叹气,闭上眼睛,沉思片刻。 掐算道:“还有一个法子,不得罪百姓,但得罪商人。” 又要得罪商人?梁雍腹诽。他可没忘记蔡飞的教训,蔡飞可不就是选择得罪商人,给他可趁之机勾结商人,趁机使乱子绊倒蔡飞的吗? “是什么法子呢?”梁雍忍住心头质疑,继续问道。 “王爷可召集镇安府的商人,成立商会,先给个甜枣,等他们开心之时,再给一棒子,相信他们很多人都会接受王爷的建议的。” 玄鹤给的建议是盐池民营,实际上却是官与商同时经营。商人开发盐池,贩卖食盐,定价由商会根据每年的情况定价,再由官府从中调节,然后官府向盐商收税。 如此一来,竞争多了,食盐涨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涨上天,能确保百姓都吃得起盐。 从表面上看,官府,商人,百姓,各退一步,都能得利。 梁雍十分纠结,可他眼界比蔡飞要宽,身为皇子,距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就像玄鹤所说,牛和牛毛之区别,他还是分得清的。 跟随梁雍上了城墙,从高耸的城墙上眺望远方,白雪皑皑覆盖大地,一片苍茫。 梁雍向玄鹤许诺:“有朝一日,我若登帝,君为国师!” 玄鹤闻言只是笑笑。 雪上空留马行处。 秦扶清就像误入北地的南雁一般,在这里留下几则春季的预言,便匆匆离开了此地。 算着时间,他应该快离开峡裕关了吧? “唤儿,师父先不跟你走了。” “梁雍主动穿上了你所说的‘人设’。你说给师父的建议,他都听了。” “你很聪明,若执意科举为臣,他日定会入朝为官。” “师父没什么本事,只想做个捆仙绳,说不定将来还能再护你一程。” “师父……” 白雪皑皑的雪地里,秦扶清驱赶马儿拉着板车,再次回头看向镇安府的方向。 来日一定要再见啊,师父。 第219章 潜 “师叔,咱们在这里等,真能等到秦扶清吗?” 刚给长耳喂了草料,江蒙伺候驴大爷吃饱喝足。回头见师叔一人抱手坐在廊檐下,院子里白雪堆积,分外寒冷,计褚只穿着道袍,却像是感觉不到寒冷一样。 江蒙还没练到他师叔这种境界,一会儿不动就觉得手脚麻木冰凉,还不如打拳练剑来的畅意。 可问题是,他们已经在此处快待了两个月。 每次江蒙着急时,计褚都会说再等等。 秦扶清会来的。 江蒙不是不相信师叔,他只是担心秦扶清。 不是说他是秦扶清的福星吗?如今他这个福星没跟在身边,秦扶清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计褚睁开眼睛,看见浮躁的江蒙,有些不悦道:“你总是性急,要我看,秦扶清教你的那套拳法,你应该多练练。” 江蒙挨了一顿骂,怂的像个孙子一样,不敢吭声。 下一秒,计褚问道:“怎么还不动弹?” 江蒙:“?现在就练吗师叔?” “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江蒙二话不说,在院子里摆出架势,手刚张开,计褚又道:“穿这么厚,怪不得心火上浮,脱掉。” 江蒙委屈巴巴:“可是师叔,我冷啊。” “动起来就不冷了。” 师叔也是师,师命难违,江蒙仰天长叹,脱下羊皮袄,脱了道袍,只留件中衣在身。 羊皮袄一离身,他被冻的一抖,赶紧挥舞动作,不然真怕冻成冰凌了。 一套太极拳打罢,计褚就在廊檐下盘腿坐看,等他打完,点评一二。 “浮躁,再打。” 江蒙打了一遍又一遍,已经不知多少遍了,他浑身冒汗,把外物全都抛在脑后,身心只沉浸在打拳法一事之中,连时间的流逝都不曾察觉。 终于又一套拳打完。 计褚满意道:“这还像个样子。” 江蒙兴奋不已:“师叔,我好像摸到打太极的门道了!” 计褚认真听他说着,江蒙越说越兴奋,又试着打起来,想要重现当时的心境。 “哎?怎么又找不到刚才的感觉了?”江蒙不甘心啊,还要再打,却被计褚拦住。 “过犹不及,今日就先到这里,快些穿上衣服吧。” 师叔不说还好,一说穿衣服,江蒙连衣服都湿透,冷风一吹,贴在身上冰凉粘腻。 “嘶,好冷啊!”江蒙打一哆嗦,连忙去穿衣服,等穿好衣服,本就冰冷寒湿的衣服更加贴近躯体,他“阿嚏!”一声,揉了揉鼻子。 也没当回事。 谁知翌日大早,江蒙形容狼狈,鼻塞头疼,喷嚏一个接着一个,眼泪还流个不停。 “师叔,我好像得了风寒。” 计褚大清早就在廊檐下穿着单衣打坐,眼睛都没睁开,“是吗?” “是啊,我感觉很难受,阿嚏!” “听闻城里有间草药堂,你去找大夫拾点药回来吧。” “啊?师叔,你不也会看病吗?”江蒙忍不住又开始擦眼泪,眼泪汪汪地道。 “我没时间采草药,你自己去。” 江蒙没办法,只能拿点钱,牵着长耳,朝镇子的方向走去。 江蒙和计褚两个半月前从镇安府逃离到此地,此地名为游凤镇,小地方,他们在村子里租了几间屋子,花费不多。师叔讲,他们要在这里等秦扶清来。 雍州这么大,为何师叔觉得在这里能等到秦扶清呢,这不是守株待兔吗? 江蒙心中不解,奈何人微言轻,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他这次出门可真久啊,不知道师父有没有想他,可惜今年赶不上回山和师兄弟们一起过年了。 “阿嚏!”江蒙揉揉鼻子,从怀里掏出师叔给的荷包,打开一看,就几十文钱。 “虽说租两个月的草屋没多少钱,可师叔好像出门没带钱吧?我也没钱……够去找大夫看病吗?” 江蒙头疼欲裂,差点被身体和生活的双重痛苦打倒。 可怜他都生病了,还要冒着风雪自己去看大夫。 幸好还有长耳陪着他。 江蒙爬到长耳背上,捏紧荷包,“罢了,先去镇上看看,钱不够我就自己去找找草药。” 他也略通岐黄之术,只不过别人略通是自谦,他略通是大实话。 轻易不敢给人看病,至于自己嘛,反正身边还有师叔,他总不会心狠地任由自己病死吧? 江蒙被风吹的,只感觉风寒越发眼中,趴在驴背上昏昏沉沉的,就这样迷糊地进了镇子,听到喧嚣的叫卖声。 长耳循着草药味道将他带到药堂,药堂是一家人开的,女主人见江蒙病的严重,都没怎么说价格,便叫大儿子把他给扛到内间。 “呃呃呃!呃呃呃!” 江蒙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是被驴叫给吵醒的。 “道长,你醒了?”他刚醒,就有一少年掀开帘子,走进来,为难地道:“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牵来的驴,它在外头一直叫,是饿了还是渴了?我们喂它些草料,它吃完还在叫。” 江蒙摸摸自己的头,只感觉风寒好了大半,他掀开被子坐起来,穿鞋袜,“多谢你们,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少年伴着他一同出门,正看见家里其他人神色焦急,脚步匆忙,进出对门的一个内间。 江蒙二人去看驴,长耳被拴在树上,一看见江蒙来了,它尥蹶子,兴奋地嘶鸣,“呃呃呃,呃呃呃!” 江蒙走过去,拉着缰绳,抚摸它的脖子,“放心吧,我已经好多了,没想到你还挺有良心,知道关心我!” 长耳在原地蹦跶几下,“呃呃呃!” “你想回家了?” “呃——” “行,等我付了药钱咱们就回去。” 江蒙听不懂驴话,摸了摸长耳俩长耳朵,便跟着少年进屋。 少年道:“这驴可真有意思,像能听懂人话似的。” 江蒙笑道:“都是跟它主人学的,连驴都能长个心眼。” 少年哈哈大笑,“那它主人是不是很聪明?” “我师叔少有夸我,对他却赞不绝口,你说呢?” 进了药堂,少年看见一女子从内间出来,“哎”一声问道:“堂姐,病人怎么样了?能治好吗?” 那女子神色匆忙,草草道:“不太好,病人手筋脚筋都被挑断,冬日寒冷,爷爷说筋能长回去,但估计也没法和正常人一样了。” 说罢,又对少年道:“你别一天到晚就知道瞎玩,快去帮忙。”然后就离开了。 少年撅嘴,“我这不就在帮忙吗?” 江蒙听闻有人被挑断手脚筋,起了好奇心,“这是遇到仇家了?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少年笑道:“我也不知道,道长刚喝下药不久,就有一少年拉着板车来到我们药堂,点名道姓要找我爷爷,请他救救自己的友人。” “我去看了,那受伤的人模样还不错,不知道醒来后能不能接受现实,哎。” “公子,老朽已经尽力,这是最好的结果。也幸亏你来的快,没耽搁太久,这位公子还有康复的可能,若是再来晚些,只怕他双手双脚都会溃烂,到那时候,估计神仙下凡,才能救的了他。” “真的没其他法子了吗?” 内间传来两道声音,若隐若无,后面那道声音听着还有些耳熟。 江蒙有些好奇,便凑到内间布帘子外,少年见状,也靠近与他一起偷听。 “若是有,老朽肯定就告诉你了。公子看起来也不像没钱的样子,只是这天底下生老病死,又岂能是金银珠宝能决定的呢?” 对方沉默片刻,才失落地道:“好吧,我知道了。” 江蒙疑惑地“嘶”了一声,“这声音,好耳熟啊。” 长耳还在外面叫,“呃呃呃,呃呃呃!” “等会!”江蒙发懵的脑袋像是被灌注了什么东西,茅塞顿开。 不等少年反应过来阻拦,他一把掀开帘子,大叫道:“秦扶清!” 秦扶清听到叫声回头,看见江蒙竟然出现在这里,十分错愕地揉了揉眼睛。 “江道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不应该去青州吗?去青州的路不是这条路,为什么……” 江蒙有些语无伦次。师叔居然又算准了。 怎么能做到算的这么准的啊!!! 秦扶清看见江蒙,高兴地大笑几声。 他侧身,让江蒙看见身后床上躺着的人。赵靖面色苍白如纸,人消瘦一圈,却依旧能看出他剑眉星目,容貌不俗。 “这人是?” “是我的朋友,赵靖。他为父报仇,被人伤了手脚,我听人说游凤镇有一位医书高明的老大夫,便带他来这里,没想到居然这么巧,你在这里,那计道长呢?长耳!药铺外那头驴是长耳!” 人生三大喜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他乡遇故知。 以前秦扶清想不到,他乡遇故知怎么能和前二者相提并论。可现在,他感触尤其深刻。 远走他乡,身边到处都是陌生的口音,就算再怎么社牛,深夜里也会想念家乡的气候、亲友和美食。 月是故乡圆,这句话说的没错。 秦扶清没忍住,冲上去抱了抱江蒙。 江蒙反手也抱住他。 少年激动道:“道长,原来你们是朋友啊,他就是秦扶清吗?” “贽儿,休要多言。咱们先出去,让两位好好聊一聊吧。”容老大夫带着孙儿出去,把房间让给秦扶清。 赵靖手脚四处都被绑上绷带,他身上还有许多外伤,也重新得到医治,整个人身上没穿多少衣服,也没太多皮肤裸露在外,都被绷带缠住了。 冬季受伤本就难好,这一下,赵靖起码要修养一两个月。 江蒙并不认识赵靖,可他离开镇安府时,好像听过赵靖的名字。 秦扶清并未完全对他提及赵靖的身世,言简意赅地讲了在镇安府发生的事,然后又问起江蒙。 “江道长,你们那时为何会不辞而别?” 江蒙连忙道:“我可不是有意要离开你的,是我师叔,他执意要走,说不想卷入什么皇家之事,他离开,反而是好事。” 好事吗? 秦扶清身在局中,只觉得迷茫异常。当前的结局,应该算是好的吧? 罢了,他又不是计道长那样能掐会算的活神仙,怎么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呢。 人能做的,就是坚定走好脚下每一步路。 以及,坚信凡事发生皆有利于我。 “这些都不重要了,江道长,你们在哪赁的房子,可还有地方?我朋友的伤一时半会好不了,我想在这里待到他伤好了再说。” “那正好,我们隔壁的房子正在租赁,我回去就能给你问,刚好还能告诉师叔你来的事情。” “那就麻烦江道长了。” 江蒙高兴地回去给师叔报喜,连药钱都忘给了。幸好秦扶清不差钱,连着赵靖和江蒙的药钱一起付。 他离开镇安府时,师父怕他路途辛苦,给他准备了很多好东西。 很多。 就连送他离开镇安府的人,也是师父早就准备好的,值得信赖的心腹。 所以留在梁雍身边,或许是他早就做好的决定吧。 一想到玄鹤道长,秦扶清的心情就有些低落。 江蒙一回去,高兴地推开院子大门,大叫道:“师叔!秦扶清来了!又让你给算到了!您这本事,什么时候能教给我啊?” 院子里空无一人,他喊了个寂寞。 “师叔!师叔!”江蒙悲惨大叫,师叔该不会把他也给丢下跑了吧! “笨蛋,叫什么?” 计褚从隔壁院子探出头来,很快,又响起别人的声音:“道长,那就说好了,这院子赁给你,我也放心,价钱保证是最实惠的!” 江蒙跑隔壁一看,师叔竟然把隔壁都给赁好了。 “师叔,你连这个都算到了?到底怎么算的啊?” 有外人在,计褚嫌师侄丢人,竖起食指在嘴边,示意他住嘴。 “我早就和师兄说,收徒要看悟性,看天赋,而不是看见谁活不下去就收谁,你看你,再练个五十年,大概能学到我的一点皮毛吧。”计褚赁好屋子,把钥匙扔给江蒙,“去添些被子炭火来。” 江蒙看着师叔的背影,直犯嘀咕,“我再怎么笨,不也是您当初救下来,带回山上的吗?” “这是我刚才说的重点吗?”计褚恨铁不成钢。 “那重点是啥?”江蒙不耻再问。 “你自己悟!” 江蒙泪流满面,他明明也不笨,为什么一在师叔面前就感觉自己很蠢呢。 为了给秦扶清添置家当,江蒙跑了几趟,把师叔的荷包都给掏空了,这才把屋子给置办好。 然后又去药堂,告诉秦扶清。 赵靖醒了,打他一醒来,看见自己不在镇安府,问明所在地后,便一直沉默。 秦扶清给他喂药,他不肯喝,让他吃饭,他也不吃。 江蒙来时,赵靖紧抿着嘴,和靠近嘴边的勺子做斗争。 “你别管我了。”赵靖说。 趁他张嘴说话的时候,秦扶清赶忙把饭喂进去。 赵靖用舌尖抵住饭菜,秦扶清早有察觉,立马道:“你若吐出来,我绝对不给你收拾,就让饭在你脸边放馊!” 赵靖有点洁癖。 闻言,脸色一僵,到底没吐,嚼了几下咽进去。 闭上眼睛,又道:“我已经不想活了!” 又是一口饭喂进去。 江蒙看他俩相处模式,啧啧有声。有秦扶清在,他就不信这人能死成。 租的房子既然已经收拾好,赵靖伤情稳定,只需要静养,在药堂里占个位置,吃住都不方便,秦扶清便找人把赵靖放回板车,盖好被子,拉回家去。 他和药堂的容大夫商议好,到了该换药的时候,容大夫会亲自上门,或者让家里人上门换药,无需他们麻烦。 火炕一点燃,躺在床上,也不算冷。赵靖换洗衣服不方便,屋里点了炭火,温暖如春,就是每次三急的时候,赵靖都会崩溃一次。 为了减少崩溃次数,他不喝水,也不吃饭。 正如江蒙说的那样,有秦扶清在,总不会让他死的。 又是一次尴尬过后,赵靖绝望地望向窗外,正是严寒之时,一切都是黯淡的,他只要一用力,就能察觉到手脚的无力。 秦扶清给他擦洗身子,赵靖喃喃道:“让我死吧。” 沉默半响。 秦扶清收拾完一切,端着盆出去。 一直到第二日,赵靖都没能看见他,久到赵靖以为秦扶清彻底放弃自己之后,秦扶清又回来了。 这次,他还带回来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穿的花枝招展,眉眼频飞的烟花女子。 那女人穿着红袄绿裤,不算年轻,抹了厚厚一层胭脂粉依旧能看见她眼角的褶子。 一进屋,看见床上的赵靖,她眼睛一亮 ,“就是他!哎哟,还挺壮!长得可真不错,细皮嫩肉的,年纪不大吧?” 一边回头问秦扶清,“少年郎,你要我伺候的就是这位爷?真是好差事,要不是俺没钱,就是倒给他钱,这差事俺也做!”然后一边要脱袄。 要不是扣子多,秦扶清估计还劝阻不及时。 赵靖都快崩溃了,虚弱地求救:“秦扶清!你又要做什么!” 秦扶清连忙把花大姐给拦下来,“花姐,我叫你来不是让你做那事,是想请你伺候他俩月,他受伤了,手脚都不方便。咱们刚刚不是说好了吗?” “他瘫床上了?”花大姐问的直白,定睛一看,果然,赵靖脸上羞愤欲死,手脚却半点没动弹。 女人眼里流露出一丝怜悯,沉默片刻道:“好,俺知道了。” 赵靖咬牙切齿,恨不得咬死秦扶清:“我不要,你让她滚,不许碰我!” 秦扶清无奈摊手,“要我照顾还是要她照顾,你选一个。” 花大姐生怕送上门的钱跑了,连忙毛遂自荐:“选俺,壮士你选俺吧。俺男人就是个瘫子,俺伺候他多少年了,知道咋照顾你们这些瘫子,你放心,交给俺,俺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她一口一个瘫子,让秦扶清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赵靖听了更想死。 可赵靖明显是被折磨到了,他看着眼前烂俗的女人,巴不得她离自己远一点。 “秦扶清……你让她走。”他几乎在哀求秦扶清。 秦扶清差点心软了。 不过在他心软之前,花大姐开始卖惨,“俺家里还有五个孩子等着吃饭呢,你把俺叫来,又不跟俺干那事,又不让俺伺候你挣钱,俺孩子饿死了咋办!” 她泼辣,且理直气壮。 都不等秦扶清说话,她便把秦扶清给推出去,“行了,你出去吧,俺有的是力气和法子照顾他!” 秦扶清:“……” 江蒙趴在墙头看热闹,咧嘴一笑,安慰他道:“你放心,不出几天,他保证就不想死了,只想好好活着,打死你。” 秦扶清:“……” “你确定这法子有效?” “反正左右他都想死,死马当成活马医,你就试试呗。”江蒙总是出些不知死活的主意。 可秦扶清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照做。 花大姐是江蒙从邻村找来的,她男人死后,她在自己家里做起皮肉生意,养活和丈夫生的五个孩子。 附近几个村子的男人都知道她什么脾性,走在路上,时常能遇到对她说些下流话的。秦扶清大清早去找她时,就撞见这么一幕。 花大姐面对男人的下流,并不是讨好或畏惧吧。她把玩着男人的欲望,把他们下三滥的想法踩在泥土里,像个精明的商人一样,计算着自己能用皮囊给孩子们换来多少东西。 几个付不起钱的男人灰溜溜被她吓跑。秦扶清上前,花大姐一看见他,便挥手驱赶:“去去去,毛长齐了没就学别人碰女人?” 秦扶清有些窘迫,对她说明来由后,花大姐不为所动。 给她五十文钱后,她大发慈悲地愿意跑一趟,并再三跟秦扶清强调,这五十文只是跑一趟的钱,若是做坏事,那要另收费,她很贵。 确定真的是要照顾瘫痪病人后,花大姐很高兴。 秦扶清与她商定,工钱日结,赵靖在她的照顾之下多活一日,她就能多挣一日的钱。 当晚,花大姐收下一百文工钱后,喜不自胜。 第二日赶大清早再来到秦扶清租赁的小院时,她换了身衣裳,看起来像是北边农村最普通的农家大姐,露出朴实的笑容来。 秦扶清一开始还有些担心,躲起来偷偷看,她照顾赵靖时,明显和平常的鲁莽有所不同。 每天,她都会用温热的帕子擦拭赵靖身上还算完好的皮肤。 一边照顾赵靖,一边讲起她伺候自己瘫痪男人的往事。 第220章 改变 游凤镇属于洛川县,地处偏僻,背靠巴山。 花大姐是家里的老大,她下面还有俩弟弟俩妹妹。她爷奶死的早,家里农活没人帮衬,花大姐在家里都是被当成男人干农活的。 她人勤快,干活麻利,帮她爹翻土洒种浇水,啥都能,村里谁见了都竖起大拇指,夸她爹生了个能干的闺女。 花大姐的大弟弟比她小六岁,她到了能嫁人的年纪时,村里有人来提亲,还是户好人家呢,她爹没让她嫁。 怕她嫁了之后,家里没人干活,她大弟弟没到立家的年纪。 于是就这么拖下去,拖到花大姐二十二岁,她大弟弟十六岁,要娶亲了。 弟弟要娶亲了,人家女方说他家中有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门风不好。 花老爹一听,没多久就寻摸到一户人家,要把花大姐给嫁过去。 父命难违,花大姐收拾了几件衣服,头上盖了块红盖头,叫她大弟弟牵着,便把她送到了杨树沟子,嫁给了一个猎户。 杨树沟子离她娘家远着,走路要走几个时辰。这里背靠巴山,山里有熊有狼有老虎,男人们当猎户,没几个能活到老死的。 女人们不愿意当寡妇,纷纷外嫁。 这里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汉子村。 想寻个媳妇难。 花大姐嫁的猎户姓杨,杨猎户年过三十,人模样不丑,人高马大的,却有一手下夹子捉猎物的好本事。 杨猎户性格谨慎,下了套子就不在深山常待,就这样,混到三十岁,攒下一些家财,人也没啥事,在村里还算好的。 他原先是有媳妇的,娶的媳妇年纪小,嫁过来时才十六七。当年就怀孕生孩子,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没了,留下个女孩,憋太久,活倒是活了,就是成了傻子。 后来杨猎户才听人说,女人太早生孩子不好,难过鬼门关。 他媳妇没了,只剩个傻孩子,家里当了大半辈子的寡妇老娘帮衬照顾着,他娘年纪越来越大,傻女闹人,管也管不住,便催他再找个。 杨猎户找媳妇有要求,不要年纪小的,最好也生过孩子。 可愿意嫁到杨树沟子的女人本来就少,他要求又多,人家寡妇再找,本就想找个贴心贴肺的,何苦找个不知啥时候出事的猎户呢。 正发愁的时候,花老爹送上门了,请媒人将自己闺女的情况一说,那边杨猎户一听,花大姐二十二岁,长得粗壮,干惯农活,一听就是个好女人。 就是花老爹要得彩礼有点多,八两银。 杨猎户要捉几十只好狐狸皮才能赚到这些钱。 可看着三岁会跑的傻闺女,被折腾的快要疯癫的老娘,杨猎户一咬牙,给了。 花大姐讲到这里时,眉眼是含笑的。看起来对杨猎户非常满意。 可当时,她心里怕的很。去杨树沟子的路上,她跟大弟弟哭诉,“咱爹真是没良心,弟媳还没进门,他就把亲闺女给赶出来。也没想俺这些年为啥成了老姑娘,要不是为了你和小弟,俺能嫁不出去吗?” 她翻来覆去地惦记着这些年的付出,总觉得胸口有一口气,憋屈又迷茫。 “要是俺嫁的人不好,那可咋办,到时候你可得来接俺,不然你也是个白眼狼。” 唠叨的多了,大弟弟不耐烦地道:“行了,又不是俺让你留家里,关俺啥事,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要回来了,俺媳妇肯定不乐意。” 听到大弟弟的话,花大姐心中凄凉,原本没干过的眼泪,也不知该不该流下去了。 她被送到杨猎户家里,头上蒙着盖头,站在院子里,听大弟弟和杨猎户说话。 “俺姐给你送来了,那俺走了。” 一道憨厚的声音道:“来都来了,吃顿饭再走吧,山里逮的野鸡,焖些麦饭,也快。” 一听有鸡肉吃,大弟弟便不走了。 杨猎户的娘去烧饭,一张厚实长满老茧的手伸过来,牵起花大姐,“俺带你进屋,走累了吧?你先进屋歇歇。” 花大姐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感觉都有点不会走路了。 她坐在男人的屋子里,屋里气味不臭,不像她那俩弟弟,屋里简直不能落脚,非叫姐妹们收拾,不然就是生蛆他们也懒得动。 她爹就更不用说了,还要她娘天天伺候着洗脚才肯洗脚,不然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脚皮子碰水,好像那脚是面做的,一碰水就化了一样。 花大姐心里腹诽着,盖头被人掀了,她诧异一抬头,正撞上杨猎户的眼睛。 “他长的可真不错,黑黑壮壮的,脸上的胡子刮的干净,衣服洗的发白了,闻着一点味道都没有,瞧着就利索。”花大姐不知是第几天来照顾赵靖了,从一开始的挣扎不配合,到现在躺那装死,已经有很大进步。 花大姐给他讲故事时,好像也重温一遍旧梦,说话时总是脸上带笑,一点都看不出那天初见抹了满脸白面的模样。 要花大姐说,她男人肯定比不得这俩院子住的几人,隔壁俩道士就不说了,看着跟喝露水活命似的,不染人间烟火。 就说她这边院子里的俩人,赵靖受伤瘫在床上,可这张脸是真俊,十里八乡都难见这么齐整的俊后生。 那个叫秦扶清的少年呢,也算齐整,可待人如沐春风,没什么距离感,花大姐见他往村子里墙角都能蹲,跟人家老头孩子聊的津津有味。 倒是有些像他们乡下人。 她那汉子,肯定比不上赵靖这样俊。 只是在她心里,她只看杨猎户一眼,就认定他俩能过一辈子。 她长得也不好看呀。天天下地干粗活,手心粗的磨人,夏天小弟被蚊子咬了,总要她用手摸一摸,指甲挠的疼,用她的手摸刚刚好,又解痒又不疼。 两个妹妹的手心比她娇嫩多了,村里也没见到几个未婚的女儿像她这样。 在家时,她爹总说她吃得多,瞧着跟个男人似的,没腰,面也黑。 总而言之,嫁不出去,都是因为她貌丑。 所以花大姐只看杨猎户一眼,看清他的脸后,很快就低下头,怕看到杨猎户眼里的嫌弃。 万一她被撵回家咋办? 谁知道,杨猎户有些结巴道:“你…你长的可真招人稀罕,饿不饿?俺先去给你找点东西填肚子。” 说完,他落荒而逃。 留下花大姐坐在屋里捂住脸。 大弟弟吃过晌午饭,又拿走两只风干的野鸡,才回家去。 花大姐见到杨猎户的女儿,那女儿三岁,还不会站和走,只会爬。 她爬的还很快,在院子里嗖地爬过去,嗖地爬过来。 因脑子不聪明,听不懂话,她也不知道什么该动什么不该动。 杨猎户只能把屋里头的井加上盖子,养的鸡鸭全赶屋后头,前院里啥工具都不放。 免得伤到孩子。 花大姐心疼地抱起傻女,见她浑身脏兮兮的,趁婆婆和丈夫说话的时候,偷偷掀开女孩衣服,看了一眼。 见女孩衣服里的皮肤干干净净,不像这样脏,才信了他们的话。 她是新妇进家,吃罢饭,婆婆便把孩子给抱走了。自从孩子娘去世,傻女都是她奶奶在带着,吃睡都在一起。 杨猎户要进山下套子,捉猎物,一天在家的时间也不固定。 花大姐嫁进门当天,杨猎户有几个夹子要取,还不得不进山一趟。不过他回来的也快,可谓是急的很。 当天夜里,他们成了好事,杨猎户对花大姐十分欢喜,花大姐也对丈夫非常满意。 她嫁过去没俩月,肚子就有了动静。 发现她有身孕那天,杨猎户差点被吓死了,站都站不稳。 花大姐知道他上一任妻子怎么没的,反倒经常安慰丈夫,说自己干惯了粗活,身子强健,不会有事的。 她可不是在吹牛,她确实没觉得怀孕有什么影响,除了吃的更多了。 花大姐自从嫁到痒家,就代替婆婆承担起照顾傻女的事情,她给大女儿起名字,教她学走路、学说话,还在后园开了几块菜地,杨猎户在家时帮她一起做,不在家时,花大姐自己也能做。 杨猎户上山捉的都是小野物,什么野鸡兔子狐狸之类的,捉的多就挣钱,危险也不是特别危险。 花大姐经常叮嘱他不可贪大,就这样捉点小野物能挣点钱贴补家用就成,他们还能开地,种地糊口。 杨猎户对她可谓是言听计从,孕期也对她照顾有加。花大姐觉得嫁人比在娘家时快乐多了,也就不再伤心她爹匆忙让她嫁人的事情。 大弟弟娶了媳妇,没几个月也有了身孕,怀孕时就想吃肉,家里买不起肉,花老爹就让儿子来找花大姐。 今天带只野兔,明天带只野鸡,连吃带拿。杨猎户从来没说啥,花大姐反而心里不舒服了。 她也怀身子,怎么就没见给她拿点东西来? 还没提几嘴呢,她爹又说什么二弟弟也快娶媳妇了,家里没钱,问她杨猎户能不能借点。院子外,傻女在那爬来爬去地玩,大弟弟看见了,用脚踢着逗弄,跟对待什么小狗小猫似的,嫌弃极了。 花大姐也不知怎么的,觉得生气还委屈,她骂了大弟弟,又对她爹哭诉委屈,反倒被她爹说教一顿,饭都没吃就走了。 花大姐动了胎气,当天早产,生下一个男孩。 她生孩子,托人告诉娘家了,娘家没甚反应。 等她弟媳妇生孩子时,杨猎户要送东西回去,花大姐没让。 从那之后,花大姐和娘家的来往就不多了,等她生了老三之后,她娘生病,娘家来人,花大姐才重新和娘家人走动。 杨猎户出事时,她正怀着老四。 村里人抬着杨猎户回来,说他追狐狸时不小心跌落悬崖,幸好被村里人发现,人还活着。 求医问药花了不少钱,镇里的荣大夫来了一次又一次,人活了,可却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希望。 原本好好一汉子,如今从肩膀以下,全都不能动弹。 这样的事情,在杨树沟子发生的太多了。村里有经验的人劝花大姐,给杨猎户一个痛快吧,省的拖累全家。 花大姐把他们都给骂走,床上的杨猎户也哭着求她,“花儿,你就让俺死吧。” “俺不许你死!你死了,俺咋办,咱们的孩子咋办,咱娘咋办?你得活着!” 花大姐不容置疑地命令杨猎户。 活着。 杨猎户从前多么勤快一个人,她烧饭,他在院子里硝皮子,哄孩子,搓绳子,从早到晚,没一刻闲的时候。 到夜里,花大姐贴在他胸口,听他说在山里哪下的夹子,说不定能捉到什么猎物,若是捉到足够多的野兔,就不全卖了,留一些给花大姐,让她做个兔皮袄。 兔皮袄比羊皮袄轻薄,也暖和,她长得好看,穿兔皮袄肯定好。 花大姐笑着道:“那咋不让俺穿狐皮的?” 杨猎户羞愧道:“狐狸难抓,经常逃走。” 花大姐恨不得捶死自己,要不是她说了那句话,说不定杨猎户就不会去追狐狸,就不会掉下山崖,就不会成了瘫子。 她第四个孩子又早产了,家里总共五个孩子,老婆子照顾不来,床上还躺着个瘫子,她想叫娘家人来帮帮忙。 可她爹要了她这么多好处,不帮忙就算了,还非要她把孩子都留给杨家,回家去。 彼时她小弟弟的媳妇得病刚死,家里没钱再给他娶个女人。 花大姐虽说三十多了,可总有男人愿意花点钱要她。 生前几个孩子时,花大姐都坐月子了。杨猎户说女人坐月子身体好,他每天都给花大姐炖几个鸡蛋,上头贴俩宣软的饼子,晌午鸡汤,晚上菌汤,没一天不带荤腥的。 杨猎户如今病了,她生了孩子没三天,就下床忙活,照顾丈夫,照顾孩子。 她忙的像个陀螺,整夜整夜睡不着。听枕边人彻夜哀求,不断地说着想死,嘴里起的都是火泡。 杨猎户一倒下,家里积攒的银钱给他看病花去大半,剩下那些,很快就花的不剩什么了。 春去冬来,花大姐还在苦苦撑着,杨猎户还活着,就是怎么都不肯说话,躺在那里死气沉沉,听屋里孩子饿得直哭,花大姐挨个安慰,“娘这就想法子给你们弄吃的。” 她想的法子就是去山里下套子,可她没干过这活,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能捉到东西,问杨猎户,杨猎户怎的也不理她。 花大姐犯倔,越不让她干,她越要干,折腾不知多久,终于捉到一只野兔。她被冻的手僵脚僵,手下一滑,兔子跑了,她跌跌撞撞地追啊追,还是没有追到。 看着苍茫雪白的山岭和村庄,一片死寂,花大姐是真的半点办法都没了。 有个村里的男人路过,给了她一只兔子,说她不容易,杨猎户也可怜。 花大姐感激的很,死死抓着兔子谢了又谢,眼泡里的泪都还没干,便听那人道:“这样吧,你让俺摸一摸,俺以后也能多帮帮你。” 可笑的很。 花大姐带着兔子跑了。 可没过多久,她就屈服了。 七八张嘴要吃饭,她老婆子也快不行了,这家里全靠她一个人。 回家后,她对丈夫说,她会下夹子捉野物了,欣喜地晃动捉来的猎物,终于引来杨猎户一抹欣慰的笑容。 她“捉”来的猎物越来越多,家里的气氛比从前好了些,就连杨猎户,也开始跟她说话了。 花大姐每晚贴在他胸口,抓着他俩无力的手,像从前那样抱着自己,跟他讲自己是怎么捉猎物的。 春天来的时候,花大姐老婆子死了,花大姐把她葬在山脚,更加卖力地上山捉猎物。好景不长,村里开始传起风言风语。 杨猎户足不出户,没听到那些话,可等秋风吹起时,花大姐已经是附近几个村子人人皆知的荡妇了。 一开始,男人们赞叹她的贞洁和坚韧,后来,男人开始代入杨猎户,说有这样的妻子,还不如从山上掉下来摔死的好。 花大姐知道人们是怎么说她的,可她不在乎。 她回到家里,关上门,等她的是几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她的大儿子带着两个小点的弟弟妹妹,把大闺女和小女儿照顾的很好,还能帮着照顾杨猎户。 杨猎户又开始跟她说话,虽然脸上的笑容不如从前,可他再也没说过死字。 这样也挺好,她心甘情愿这样再过三十年,等到孩子都长大了,她就可以告诉杨猎户真相,要是他还愿意要她,她就让孩子把他们葬一起,如果他不愿意,她就趁着快死了还有力气,爬到山里喂狼去。 可杨猎户没能坚持这么久,他得了风寒,吞咽困难,就算容大夫来了,也说药石罔医,没得救了。 杨猎户快死的那个晚上,花大姐抱着他,给他换了干净衣服,拉着他的手摸着自己的脸,说了真相。 “你还要俺不?不要俺的话,俺给你挖小点的坟,你自己睡。” 杨猎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呼吸急重,只能温柔地看着花大姐。 花大姐泣不成声,抱着他脖子大声地哭,杨猎户亲了亲她的脖子。 他是瘫了,可他不傻也不瞎。 “没多久他就死了,俺搂着他,他身子越来越凉,越来越硬。他原先还嫌弃自己手脚硬不起来了,可等他真的死了,他手脚好像又有劲了。”花大姐说到此处,平静地泪流满面。 她正给赵靖擦拭手心,停顿了片刻,用袖子抹去眼泪,又笑着道:“你说人啊,没事的时候总想着钱啊恨啊。真遇到事的时候,又只盼着身子好,就不惦记其他的了。” “等到快死的时候,又什么都看开了。” “俺听荣大夫说,你要是好好修养,说不定还能站起来,比俺男人好太多了,要是俺男人跟你一样,说不定他现在还活着,俺夜里回去还能有人暖被窝呢。” 花大姐从不安慰赵靖虚的。 说什么“你会好的”,“也许会有奇迹呢”之类的废话。 她只是给赵靖讲自己的事,讲到开心处会笑,讲到气人的地方开始骂,讲到伤心的地方她又红着眼睛哭。 最后再平淡地告诉赵靖,就算日后好了,你也变不成原来的模样。 比起死亡来,活着好像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赵靖似乎也听进去了。看花大姐面容平静,双眼通红。 他哑着声音问道:“你男人没多久了?” “都有大半年了吧。” “他都没了,你为何还要做皮肉生意?” 花大姐白他一眼,“你当俺乐意啊。俺一个人带着五个娃,大闺女今年十一岁,村里畜生多的很,俺怕她傻,被人霍霍了都不懂,就让俺大儿子看着她,不许出门。其他娃娃也小,干不了活,就靠屋后那两块菜地,俺全家人喝西北风啊?” 在赵靖的世界里,他为很多事迷茫发愁过,好像唯独没愁过钱。 至于这些底层人,肯定都是缺钱的。 可赵靖却只知道他们缺钱,并不知道他们到底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靠近花大姐,他接触到了一个陌生的灵魂,这在他原本的人生,是绝对没有机会这样深入了解的。 而花大姐,似乎也带给了他一些安慰。 他好像不是这个世界最惨的。 甚至可以说,是幸运的? 花大姐来了不到十天,秦扶清就发现赵靖有了改变。 给他换药,他配合多了,吃饭也知道主动张嘴了,也从没再说过死之类的话。 秦扶清很是欣慰。 花大姐的故事,他听的断断续续,毕竟也不好正整天趴窗外偷听。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隔壁院子和计褚道长讨论学问,二人从天南聊到地北,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趁天气好时夜出观星。 买菜的事都是江蒙来做,花大姐见秦扶清烧饭,主动承担起烧饭的任务,秦扶清便多给她开了工钱。 只是花大姐做了饭,从不在这里吃,而是要赶饭点回家一趟。 这一日,花大姐做好饭,跟秦扶清打声招呼说要回家,秦扶清点头应允。 谁知屋里的赵靖竟然叫他道:“秦扶清,你进来,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第221章 新生 赵靖躺在床上,上身穿着中衣,怕压着伤口,便没有系紧,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隐约可见伤势比刚开始好了很多。 比起他身上的伤,赵靖的精神状态改变更多。 之前他躺在那里,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现如今,眼睛里明显有光了。 秦扶清走过去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手,温热的,顺势用被子盖住,问道:“叫我有何事?” 赵靖抿唇,眉宇之间有些绷紧。 “就算我伤养好,我也没法像以前那样,你为何要救我?” “我当你是朋友。”秦扶清回的也快,起身去桌边倒水,喂给赵靖,他喝了,没以前那么抗拒。 看起来是真的不想着死了。 “就因为这个?”赵靖有些不解。他与秦扶清相处才多久,就算是朋友,又能有多深的感情呢。 换作是赵靖,当时秦扶清阻拦他时,他不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自己的路吗? 秦扶清不置可否,“你说的没错,可你选择你的忠孝,是大事,我选择救你,是我个人喜好的小事。” “我救你,无关忠孝勇,也不是因为我这人讲义气,我只是不忍心看你死。” “就算不是你,我能救也会救的。” 秦扶清说起话来笑意吟吟,看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可赵靖总觉得他话里带着几分凉薄。 并非因为他是赵靖,而是任何一个人处在赵靖的位置,他都会救。 所以,重要的不是他。 赵靖恍然,然后接受了现实。 赵靖并不重要,他所看重的家愁血恨,也只有他一个人觉得重要。 他可能是他自己世界的主人,但对于这个世界上其他人来说,他又是一个无关的过客。 正是因为多年以来,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看到自己是赵靖,觉得其他人的生死悲欢都不重要,所以在复仇破灭后,才会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死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赵靖在一瞬间,想明白了这些。 他先是压低声音笑,继而苦笑,然后放声哭着大笑。 “亏我一位自己神勇一世,是了不得的武夫,谁知兜兜转转多少年,竟然什么都不剩下。” “我视蔡飞为义父,他杀我全家,欺瞒我真相,却又教我本事,我没能用这本事杀了他,是一大憾事,可我手脚尽废,只怕从今往后都没法向往常那样征战沙场。不过是将他给我的还给他,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蔡飞义子已死,活着的只是赵家的赵靖。” 赵靖异常冷静地说罢这些,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看着秦扶清,他道:“你愿意和这样的赵靖做朋友吗?” 秦扶清咧着嘴角,伸手在他无力的手心碰了碰,“那当然!” 赵靖情绪有些波动,他压抑着道了句:“好!你救了赵靖,赵靖的命是你的。” 前半生只为报仇,后半生,他只想报恩。 把蔡飞给他的一切,都扔了,他要做新的赵靖,长出新的血肉来。 秦扶清笑道:“要你的命可太夸张了,你只是手脚无力,又不是真的瘫了,将来我寻到名医,好好给你医治,说不定你还能重拾你的本事。” 赵靖微微笑着,摇头。 “罢了,从今往后,我已经不想再碰刀剑。” 他杀了太多无辜的人,变成废人一个,说不定就是报应。 “哎,那岂不是可惜了你的本事?”秦扶清有些遗憾,赵靖那日的风采,他可是亲眼见到的。 如流星飒沓,可惜跟错了人,落得如此下场。 人生在世,命运无常,谁都不知道惊喜和意外哪个先来。 或许正因为此,人生才会如此复杂多彩。 “我只是不想再碰刀剑,可我的本事,谁告诉你会浪费的?” “那你要做什么?” 赵靖微微仰起头,秦扶清立马帮他垫高枕头。 “这就是我叫你进来想说的。花大姐不容易,我想帮帮她。” 秦扶清眼睛一亮,看着眼前的赵靖,竟然真的跟换个人似的。 他还记得在镇安府时带着赵靖出府,二人一起去坊市外吃羊肉汤,赵靖嫌弃那里的环境,对周围的人视若无睹,听到百姓的悲惨生活,也一副与他无关的高冷模样。 可现在,他竟然关心起照顾他的贫苦女子。 要知道,十几天前,赵靖还求着秦扶清快把花大姐赶走。 即使变成瘫子了,他依旧嫌弃花大姐这样的苦命穷苦人。 短短十几天,赵靖宛如变成另一个人。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以前在蔡飞手底下苟活的赵靖死了。 他从今以后,长出新的血肉,是真正的赵靖了。 秦扶清轻轻拍着赵靖的肩膀,这就是他救人的意义啊。 他比赵靖还要激动,期待地问道:“好,你想怎么帮她呢?需要我给钱吗?” 赵靖摇头,“给钱只能帮她一时,等我们离开此地,给她的钱总有用完的时候,到那时,又该找谁帮她呢?” 秦扶清笑道:“赵兄考虑周到,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那我们该如何帮她呢?” 赵靖想了想道:“我听她说起她的几个孩子,她有两个儿子,心地善良,在家中照顾姐妹,对她也多有体贴关怀。所以我想问你,能否把她两个孩子带来,叫我看看,若是能习武,教他们习武保护自己,将来或许还能有个傍身的本事。” 赵靖想的已经很是周到了,秦扶清点头应好,“我现在就去跟花大姐说。” “好,辛苦你了。” 秦扶清摆摆手,急忙出去找花大姐。 花大姐还在院子里等待,有些忐忑。 秦扶清出来,对她说了赵靖的想法,“他先前功夫高强,若是能教你几个孩子些本事,也是他们难得的造化。我们在此处应该会停留些时间,你要是愿意,晚些时候就把俩孩子带来,可好?” 花大姐先是一喜,随后又忧愁起来。 “俺肯定愿意让孩子们学本事,不过他俩一来,家里就剩三个妮子,俺不放心,这可咋办,要不俺先让俺小儿子来给你们看一看,俺大儿子就算了吧。” 秦扶清对花大姐家里事还真不清楚,他脑袋里转了几个圈,又给出个主意:“你家里女孩多大?可会做家务?要不然一起带来,在院子里做些洒扫的活,与你同吃同回,也省的你一天跑这么多次。如何?” 花大姐喜不自禁,“那管,那俺这就回去说一说!” “去吧,路上慢一些。” “哎,俺知道。”花大姐应答一声,脚步匆忙地离开院子。 秦扶清目送她离开,叫计褚和江蒙来这边吃饭,他盛了饭喂赵靖,四人在一个屋里,俩道士在外间,他俩在内间,有屏风挡着,省的赵靖尴尬。 吃饭时,秦扶清没忍住向赵靖打听花大姐的事情。 赵靖也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一遍。 故事讲完,饭都凉了,秦扶清满肚子唏嘘,也吃不下去凉饭。 “花大姐一个女人家,确实不容易。不过就因为她一个女人,咱们这样帮她,估计还是不够啊……” 没多久,花大姐就来了。她牵着一个大些的女孩,身后跟着俩男孩,各牵着一个小妹妹。 一看见秦扶清,她就有些歉意地道:“秦少爷,你看,俺当时太高兴了,就忘记说俺大闺女的事,她有点傻病,干不了活,不过她听俺的话,也不闹人,她俩妹子干活,她坐院子就行,你看行不?” 花大姐尴尬地搓着衣角,其实她本来是想让大儿子在家里看着大闺女,可看见大儿子失落的眼神,心里又不忍,想着秦扶清是个好说话的,便厚着脸皮把孩子们都给带来了。 秦扶清打量着她身后的五个孩子,最大的女孩目光呆滞,一眼就能看出有些问题。 其他的四个孩子,老大是个男孩,九岁大小,老二也是个男孩,七岁大小,再然后就是一个六岁一个三岁的女孩。 这样算起来,花大姐伺候她瘫痪的男人起码伺候了三四年时间。 可真是不容易啊。 秦扶清笑笑道:“没事,让她去屋里待着就行。” 花大姐把五个孩子教养的很好,一进屋,又乖巧又懂事,抢着扫雪扫地擦桌子。 没活的时候,就找个角落待着,说话也不大声。 看起来花大姐提前教过。 赵靖喝了药,睡过一觉,听到外面秦扶清和孩子说话的声音,扬声喊秦扶清,花大姐率先冲过来,问赵靖道:“赵公子,你渴不渴?要不要尿壶?俺给你弄。” 赵靖被她猛烈的讨好搞的有些无地自容,连忙道:“就跟以前一样,有什么事我叫你,你别这样。” 花大姐笑得露出大牙来:“不行,俺得谢谢你,你可是俺的贵人!晌午俺回家的时候遇到村里的男人,又想让俺做那脏事,俺说不做,他还敢嘀咕,俺直接俩大耳刮子抽他。要是没有你,也没人给俺活干,俺肯定不敢打人!” 赵靖听她说的粗鲁,没忍住笑了。 “看来我瘫在床上,还有件好事。” 花大姐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俺可不是这个意思。” 赵靖脸上满不在乎,一点都没先前提起瘫痪就阴沉脸的样子,看的花大姐也直犯嘀咕。 莫非她就回家一趟,人换了? “好了,你去叫你俩儿子进来,我看看。” 花大姐二话不说,高兴地跑出去叫儿子去了。 赵靖手没力气,没法摸俩孩子根骨,他说姿势,让俩孩子站马步,试着挥拳踢腿。 秦扶清在一旁看着,花大姐带着三个女孩也在旁边期待地看着。 江蒙个爱凑热闹的,今日在隔壁练拳,没功夫来。 赵靖观察后,对花大姐道:“老大悟性高,不过身体欠佳,站不稳,毅力不错,一早就累了,却还坚持站这么久。可以习武。” 花大姐高兴坏了,推了推她二儿子,“那俺家小二呢?” “他身体要比他哥好,就是有些毛糙,年纪小,还能调教,也是习武的料子。” “哎哟!俺就想俺俩儿差不了,赵公子要是看见俺家那口子,就知道了,这俩娃都随他爹!” 赵靖板着脸,“行,等我见到你男人,我就跟他说说。”竟然都有开玩笑的心思了。 花大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见他没怪罪的意思,羞怯地笑起来。 赵靖有了教孩子练功的任务,比先前更配合喝药换药,容大夫先三天来一次,然后是七天来一次。 秦扶清没能赶回去过年,也没能赶在十四岁这一年去到望岳书院。 不过也并不孤单。 在游凤镇郊外的村庄里,他和计道长、江蒙,赵靖还有花大姐一家,过了北方的年。 腊八煲粥,打扫,祭祀,用油炸各种食物,和面在炕上发面,包羊肉包子,做饺子。 花大姐勤快,手脚也麻利。她俩孩子在秦家小院习武,仨女儿也跟着她一起来,干活,干不干活都有工钱拿。 秦扶清兴致来了,便交女孩子写字,给她们画花样,让她们学着画。 有时候她们的兄弟在院子里练拳,秦扶清鼓励她们也练。 傻女年纪大,适合习武,可惜脑子不灵光,讲啥都不懂。 俩小女孩年纪又太小,身子太软,练不得。 习武之人不能缺营养,秦扶清从不会在吃的方面委屈自己,每天肉蛋奶轮着来,保证营养充足。 不到半个月,几个孩子脸上都多了点肉,不像先前那样,跟裹了一层干皮一样。 花大姐看着孩子们长得越来越好,干活也有劲。 一个人把院子里的活都给包了,几个大男人原本打算随意过年,可她一听,反倒不乐意了。 过年怎么能随便过呢,一年只有一次的喜庆日子,以前她男人活着时,家里每次过年都可热闹了。 后来男人瘫了,一年不如一年。 今年好不容易有了新的希望,是得好好过年,除去从前的晦气。 过年这天,村落里断续传来鞭炮声响。 花大姐在厨房里忙的不可开交。 秦扶清带着孩子们在外面放炮竹,点燃引信后,赶紧捂着耳朵跑远。 等炮竹噼里啪啦炸完,花大姐炸好萝卜丸子,第一碗先供奉给灶王爷,让神仙先吃。 第二碗,刚出炉的萝卜丸子送到秦扶清手中,他逗弄孩子,“一人背一首我教你们的诗,就能吃丸子。” 于是奶声奶气的背书声就在院子里响起了。 赵靖伤势大好,虽说还是手脚无力,可每日都要强撑着,扶着拐杖,在屋里走来走去训练。 他性子倔,荣大夫说不可贪多,不然反而有碍复原,他才肯减少训练时间。 听到外面院子里的声响,会心一笑。 等到晚上。 花大姐熬好羊汤,奶白的汤锅里按照秦扶清的要求,依次烩入萝卜白菜、片好的羊肉和丸子,端上来时,满满一大盆已经不能称之为火锅了。 可浓郁的香气,依旧馋的所有人直冒口水。 没有合适的锅,秦扶清只能如此。 烩菜,加上花大姐揉的白面馒头,每个馒头都揉的光滑无比。不配着菜,秦扶清都能吃下去三个大馒头。 他踩着凳子,爬上隔壁的墙,江蒙和计褚不在院子里,正找着,突然听到头顶传来江蒙的声音。 “饭做好了?我和师叔在屋顶。” 秦扶清拉开距离,往上眺望,果然看见捧着望远镜的计褚。 还有被冻的瑟瑟发抖的江蒙。 “计道长,又在观星吗?” “是啊,今夜的天象可不一般,一年也只能看一次。” 按照历法来说,除夕过后便是正旦,这正是年尾与年头的交替,其天象自然和平时有所不同。 江蒙抽着鼻涕,“师叔,要不你自己先看着,我下去帮帮忙吧?” 计褚都没回头看他,“嗯”了一声,“去吧。” 虽然把师叔一个人扔屋顶很不道德,可江蒙实在扛不住,年夜饭这么香,他又冷又饿,冻的头都疼了。 过年了,秦扶清喂给长耳的草料也比平时要丰富些。出门在外,他身边只有长耳这么一个家人。 “哎,也不知道家里人怎么过的年。” 这还是秦扶清第一次没和家人过年呢。 不知道舅舅有没有继续被催婚,他再不成亲,外婆的嘴皮子估计都能诉苦诉薄一层吧。 他今年不在家,家里的对联都是谁写的?二哥肯定很开心,总算轮到他写了。 还有村里人上门求秦家人帮写对联,送些自家做的东西来,便能免去买对联的钱。 往年秦扶清可没少给人写对联。 就连舅舅家里的对联,也都是他写的。 书局怎么样了呢,苏木他们几个肯定也都想他了吧。 师父和师娘肯定感情很好,小胖墩应该也长大些了吧? 玄鹤道长…… 他们会不会,也在惦记着自己呢? 秦扶清对着长耳絮絮叨叨,总算明白为何古诗里思乡诗是一重要分类。 出远门就跟失踪没啥两样,见面难,回家更难,难上加难。 “秦少爷!吃饭啦!” 秦扶清被这一嗓门喊回神,趁天黑没人看见擦了擦眼睛。 再转身时,又整理好心情。 屋里燃着好几处烛火,明亮的小屋在彼时的世界里,就像是苍茫海面上亮起的一叶孤舟。 在这叶孤舟上,收留的都是无家可归之人。 赵靖能自主坐下,他手夹菜无力,秦扶清坐在一旁帮他夹,他自己用筷子慢慢往嘴里扒。 虽然做的缓慢艰辛,可这无疑是重要的一步。 花大姐把饭菜都端上来,孩子们摆好碗筷,一家人坐的整整齐齐,脸上都带着开心的笑容。 到吃饭时,计褚总算下来了。 人齐了,秦扶清给每人盛一碗羊肉汤,举起碗来。 “感谢命运让我们在此相遇,祝赵靖早日康复,祝花大姐生活美满,祝江道长寻得大道,祝计道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孩子们平安健康长大!以汤代酒,除夕快乐!” “除夕快乐!”花大姐嘴角就没下来过,脸颊红红的,学着秦扶清的样子端着碗,喝了一大口羊汤。 “除夕快乐!”赵靖的手端不起汤,没关系,他用手腕夹着碗,硬是靠自己喝了一口。 江蒙端着碗:“我也祝你们快乐!” 说罢,喝了一大口热乎的羊汤,整个人都精神了。 计褚没有多言,冲着秦扶清举碗。 不管怎么样,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计褚吃罢饭,又回到屋顶去。 剩下几人没急着收拾碗筷,坐在火堆旁取暖聊天。 前些日子连续下好几天的雪,怕路上来回不方便,秦扶清便收拾出来两间屋子让花大姐和几个孩子住,省的麻烦。 聊着聊着,花大姐家的二子突然问:“秦少爷,计道长每天都在看什么?” 秦扶清正想着如何回答,江蒙却道:“我师叔看的东西,寻常人看不明白,就那些个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呢?” 其实江蒙也用观星镜看过星星,确实和肉眼所见不太一样。 可那又如何呢? 对于不懂的人来说,黄历就在那放着,他只能看得懂宜忌,却不懂得为何宜忌,也不知道它的由来因果。 自然就一头雾水。 可对于计褚来说,他观天象,就如同翻看一本黄历,能通过此判断吉凶。 偏偏这门本事教也教不得。 计褚千里迢迢追秦扶清到此处,本以为秦扶清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可秦扶清对观星的兴趣,仅限于实用。 他了解星象的皮毛,因此能帮计褚解答一些疑惑,可计褚所追求的那条路,秦扶清无法跟随,也无力跟随。 计褚看的是天上的月亮,秦扶清看的是地上的六便士。 就这么简单。 他们可能彼此错过视线,看向对方感兴趣的东西,最终却不是一路人。 计褚趋吉避凶,像个不沾锅。秦扶清对他把玄鹤道长推出去一事,到底心有介意。 真正的聪明人,从来都不必把话说的太明白。计褚不愿意沾染秦扶清以外的任何因果,秦扶清也无法遂他的意,听从他的指示走另一条路。 所以他总是客气地叫计道长,江道长。 他日江湖路远,总有别离之时。 二子拉着他娘的袖子,小声问道:“娘,我能不能出去看星星?” “星星有啥好看的,外头冷……” 花大姐的话被秦扶清打断,他笑道:“孩子有兴趣,不是什么大事,就让他试试看吧。” 二子得了去外头看星星的机会,彼时他还不知道,选择不同的机遇就会拥有不同的人生。 第222章 青州学府 冬去春来。 嫩绿的小草为大地披上戎装,沟边的榆杨发出嫩芽,远处的山峦也褪去冬日的灰暗。 厚厚的积雪融化,裸露出北地斑驳的泥土地来。 哪里的路都是泥泞的,一踩一脚厚厚的泥。 直到暮春时节,北地的天气才真正可爱起来。 小院里,秦扶清搀扶着赵靖,慢慢地走动。 赵靖身上的伤势已经好了,手脚上留下疤痕,他能走路,只是不能长时间走动,自己吃饭穿衣也不成问题,却比不得从前那般健步如飞,武艺高强。 等秦扶清听说镇安府发生动乱的事情,时间已经过去三月,等他再听说五皇子寻得天师被召回朝时,又是盛夏时节的事情了。 赵靖每一日都在锻炼,坚持康复,情况越来越好,只要不快速跑动,他能像寻常人一样走路。 在游凤镇住了大半年,秦扶清也该离开了。 这大半年来,花大姐一家的生活有很大的改变。 她的大儿子长高不少,跟着赵靖学武,人也活泼自信了。 她的二儿子,因对星数好奇,计褚道长便让他留在身边学习,最近这几个月来,二子在隔壁院子的时间,要远远超过跟赵靖学武的时间。 花大姐家里的三个女孩,自从父亲去世,一直很没安全感,可在秦扶清身边,她们也比之前开朗活泼多了。 如今秦扶清他们要离开,首先就要想到花大姐一家的事情。 赵靖想让花大姐一家搬迁。 他这样想是有原因的。 虽说花大姐不做那一行了,可附近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她做过什么,风言风语从来没少过。有时候花大姐走在路上,就会遇到一些男人出言调戏。就连几个孩子都受到影响了。 再来呢,花大姐在此地没有亲人,她那娘家,自从她男人瘫痪,便一直没有来往,等到花大姐卖身养家的事情传开后,她爹更是直言他闺女已经死了。 这俩原因结合起来,赵靖觉得花大姐一家能离开此地,另寻别处发展最好不过。 他的命是秦扶清救的,可他能想开,确实受到了花大姐的影响。 又收下大子做徒弟,他应该想的周全些。 秦扶清非常赞同,去找花大姐说了想法。 “秦少爷,你们要走?”花大姐听他要走,非常慌乱,“是俺们这不好吗?你们要去哪?” 秦扶清哭笑不得:“这里就是再好,也不是我的家。我本意要去青州的望岳书院,被好多事耽搁了行程,现在赵靖的伤好了,我们也该出发了。等从书院离开,我还是要回家的。” “哦对,你们是有家的,”花大姐的失落溢于言表,和秦扶清赵靖他们相处这么久,花大姐是真心喜欢这两个年轻人,他们俩纯粹,善良,对她多有帮助,帮她摆脱泥潭,要是秦扶清他们走了,她和孩子们该咋办呢。 一向直爽的花大姐却在此时犯了难,捏着衣角失落无比,也不敢问秦扶清其他的。 秦少爷他们有家人,她和孩子们是外人,是下人,就算一起过年吃饭,也只是外人。 做了一段时间的主仆,又不是非对她们负责不可。 秦扶清见她头越来越低,玩性很大地弯腰去看,“花大姐,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们离开?” 花大姐没忍住哭了,“你们是俺的恩人,俺舍不得!” 秦扶清连忙道:“别哭别哭,我这还有话没说完呢。你看赵靖不是收下大子做徒弟了吗?你们在这里无亲无故,又是妇孺,没人帮衬着不行,要不,你们跟我一起离开,去别处安家落户,有我们照顾着,你也能省心些。” 花大姐听罢,第一时间想到她男人,“那俺男人咋办,逢年过节都没人给他烧纸了。” 她说着,只感觉心里苦涩的很。 秦扶清面露难色,还没想到怎么解决。 花大姐就想开了。 她神色坚定,“算了,要是俺男人知道,肯定也赞成俺跟你们走。以后孩子们有出息了,俺们就回来!” 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坚强,她曾深陷泥潭,比谁都渴望离开泥潭,哪怕只给她一根稻草,她也能紧紧抓住,只盼着脱身。 既然花大姐决定跟他们一同离开,事情就好办多了。 秦扶清去镇上买了一匹马,请了两个镖师,护送他们一行人前往青州。 这一路上山高路远,听说好多地段还有绿林好汉,他们尽是些弱病儒,不请镖师不成。 当初离开镇安府时,玄鹤师父给他拿的都是小黄鱼,足足几十条,秦扶清花了大半年,连半条都没用完。 这边花大姐带着几个孩子收拾东西,俗话说破船还有三千钉,虽说秦扶清不叫她带太多行礼,可花大姐想着衣服啥的要带,去到不知住哪,总要吃饭,这铁锅是带还是不带呢。 孩子们听说要离开这里,走远路去青州,也很高兴。 管它青州在哪,只要能跟着秦扶清,只要能离开这里,跟娘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大子,给你大姐的东西都收拾好,还有那个绳子,一路上一定要牵好她,别叫她跑丢了!” 花大姐最担心的就是傻女,生怕她不懂事,跑没了,到时候人生地不熟,找都找不回来。 大子应声道:“好,娘,俺一定看好大姐。” “二子,你看好两个妹妹。” 二子没应声。 花大姐扭头去找孩子的身影,看见二子站在那里,也不收拾东西,脸上怯生生的。 “二子,你咋了?” “娘,俺不想去青州。” 花大姐一听,眉头一皱,“俺们都去青州,你不去,你要留家里不成?” “俺也不留家里,娘,”二子连忙跪下,“俺想跟着计道长他们走,去当道士!” “你这孩子!”花大姐急了,抓起他装作要揍人的样子,“你好好的,当啥道士?” “俺就是想当。”二子眼泪汪汪的。 花大姐想不明白,那俩道士看着跟不食烟火似的,听说天天住在山里,在山里有啥好住的? 她从不打孩子,遇事不明白,就找秦扶清。 “你说孩子好好的,非跟俺说要去当道士,秦少爷,这可咋办?” 秦扶清摸着下巴。 过完年,他十五岁了。 进入变声期后,发生了很多变化。其中一点就是,他嘴唇两边的胡须多了,看起来丑丑的。 太早刮胡子会长成硬茬,更不好看,秦扶清硬忍着剔须的念头,不照镜子,等着度过这段尴尬期。 可手痒啊,总是忍不住摸点啥,这两边的小胡子就成了他的手下玩具,闲着没事就摸一摸。 “花大姐,你对孩子的期望是什么?指望他们出人头地,升官发财?” 花大姐有些不好意思,“俺可没想那么多,俺就想着他们将来能有个养家的本事就成,起码不比他们的爹差!” “那二子跟着计道长,绝对能学到本事,这点你不用担心。” “可……他要是去当道士了,俺不就见不着他了吗?”花大姐十分不舍。 “计道长所在的山,离我所住的地方也不算特别远,逢年过年他要下山,一两天就能到了。” 一两天,那确实不远。 花大姐还是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二子说服了她。 计道长并没有收二子为徒,他还在观察二子的天赋,但已经决定给他起个大名,花琮。 他们比秦扶清还要早离开,计道长决定要先回观星山,他对秦扶清道:“日后你回去了,切莫忘记再去观星山一趟 。” 秦扶清连忙应下:“计道长放心,我一定会去的。” 计褚闻言,微微叹口气,带着江蒙和花琮离开游凤镇,返回观星山。 花大姐目送二儿子离开,双眼通红,等不见了儿子踪影,又大哭一场,这才恢复正常。 秦扶清找好镖师,备好马车,即日出发。 二子有了大名,他便给剩下几个孩子依次起了名字。傻女名花佩,大子名花珏,二妹名花容,小妹名花月。 两辆马车前后离开游凤镇,烈日炎炎,秦扶清不爽马车里闷热,便骑着长耳跟在队伍后面。 从雍州到青州,骑马要走半个多月。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有时还要避开不方便走的路。 等抵达青州的时候,已经到七月中下旬了。 望岳书院在广德府,还没到广德府,路上便经常看见有背着箱箧,成群结队的读书人。 北明出名的十大书院,其中有三座坐落在青州。 青州又是儒家圣地,自古以来文化氛围浓厚,看重文教。 秦扶清看着来往的读书人,不由得感叹自己终于重返回熟悉的环境,好像原本遗忘的记忆又在蠢蠢欲动。 广德府是一座很大的城池,人数比镇安府要多的多,此地只有丘陵,少山地,水多景也美,一望无垠的平地里,农民们驱赶黄牛正在耕作。 望岳书院坐落在城池北侧,背靠大山,与城南的一座小山对峙。 秦扶清他们抵达广德府第一日,先找了处客栈落脚,熟悉环境。 第二日,秦扶清在城里找戈玉扬家的镖师,经过几番打听,终于找到认识戈家镖师的人,然后把早就写好的家书,重金托人寄回去。 接下来,秦扶清找了个本地包打听,开始熟悉广德府的环境。 当初秦扶清要来望岳书院读书,身上带着老师和县令柳祥贵的亲笔推荐信,只要拿着信,说不定就能顺利入读。 可他这一路颠沛流离,几经波折,身上除了紧紧带着路引和身份竹节,其他的东西全都丢了。 丢了。 就没法进望岳书院读书。 那他岂不是白来了!? 不行,如果不进去读书,怎么对得起他这一路上的颠肺流离呢。 于是乎,秦扶清在包打听这里都快把广德府的历史人文听的七七八八,终于没忍住问道:“倘若我是一个读书人,想进望岳书院读书,可有什么法子吗?” 包打听毫不犹豫道:“有啊,只要你考上秀才,在县试里做了廪生,就能得到推荐进入望岳书院读书啊!” 这里随便一个包打听都对读书人那点事如此熟悉,可见文化氛围浓厚。 秦扶清不好意思道:“我是外地人,虽说已经是秀才了,也能如此吗?” 包打听一愣,“外地人,本地的县学没法推荐的呀,这条路行不通。” “那外地人该如何进去读书呢?” 包打听耐心道:“小哥,像你这样千里迢迢来我们青州求学读书的人可不少,难道你来之前都没打听过吗?望岳书院宣告天下,效仿孔老夫子有教无类,只要愿意求学,都能到望岳广场听贤师讲课。五天一次,每次都是不同的贤师,每逢这时候,山脚下都是来求学的读书人嘞!” 秦扶清还真是第一回听说,这不就像前世大学的公开课嘛,想听就能去,老师不赶人。 也难怪此地学习氛围浓厚。 “那若是想要进入望岳书院读书呢?” “听课三个月后,读书人可以申请参加书院主持的考试,只要名列前茅,就能进入书院里头读书,这可是除了考进去之外唯一的法子了,”包打听摇头道,“不过我听说考试极难,一年到头共有四次考试,能通过考试进入的还不够十指之数呢!” 这个听起来靠谱多了。 “非学三个月才能考试不可吗?”秦扶清又问。 若是如此,他在青州估计又要耽搁不少时间,不知道今年能不能赶回去过年了啊。 “嘿,你这少年人!”包打听只觉得秦扶清心高气傲,“许多读书人学满三个月去考试都不见得能考过进去望岳书院,你还不想学,直接进去,那为何不应聘贤师讲课呢!” “亏我看你是个读书人,没想到无知又不自知,罢了罢了,你爱学不学,爱找谁打听打听去,我伺候不了您!” 秦扶清没想到包打听居然恼火了。他哑口无言,想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 “给我结钱!” 他给包打听结完钱,二人不欢而散。 谁知道这包打听还是个人才,等秦扶清再去找别人打听时,也不知头天那个包打听怎么造谣的,都说他是个心比天高,难伺候的主,竟然不愿意接他的活了。 秦扶清处处碰壁,灰溜溜地回来。 广德府的花销比在游凤镇村里子大多了,这么多人住客栈也不是事情。 秦扶清便找牙人在望岳书院租院子,谁知一问价格,带水井的小院一个月要十几两银子! 十几两! 住个一年半载都能回家买房去了。 秦扶清还以为自己这几十条小黄鱼挺耐花,一看大城市学区房的物价,忍不住泪目。 没办法,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远离学区房,租下一处小院,一个月七两银,勉强能接受。 他们租的地方是在坊市内,每天天不亮,就有叫卖的声音响起,从这里去望岳书院不算太远,也有一些租不起学区房的读书人住在坊市里。 秦扶清院子隔壁,便是一些年轻读书人合租。 入住之后,置办东西又花去不少钱。幸好钱多,一时半会他们也不用担心花销。 人生地不熟,花大姐不叫孩子们出去玩,赵靖也不方便出远门,便每日在家教花珏练功。 秦扶清忙着打听望岳书院的事情,大清早吃过早饭,牵着长耳出门。 这一日刚好是望岳书院广场有贤师讲课的日子,一大清早,隔壁院子住着的书生们就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你们都快些洗漱,今天可是樊讲师的课,上次他讲的《孟子》,真是叫我茅塞顿开!” “樊讲师的课还不算什么,你来的晚,不曾听过乔讲师的课,他讲孔孟,才是无人能匹敌呢!” “你说的可是甲丁年榜眼乔万淇?” “正是他!” “他竟然也在望岳书院讲学?那可是榜眼,他不是在京城国子监教书吗?” “你难道不知乔万淇是广德府人?他丁忧在家,望岳书院便请他来讲学,去年一年他也才讲了十来回课,今年到现在,还没来几回呢。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机会听他的课。” “哎,也怪我去年在家耽搁了时间,没能来此次游学。若是能叫我听到榜眼讲课,真是死而无憾也!” 院墙不隔音,秦扶清偷听的酣畅淋漓,对他们口中的广场讲学也心向往之。 等那几个年轻人出门,他也牵着毛驴出门,就跟在他们身后,慢悠悠地到广场,他们出门挺早,可等到了广场后,却看到有人比他们更早在那等候。 听讲学的读书人都带了蒲团,往那盘腿一坐,便可听课。 广场整体做了回音设计,老师在前面讲课,回音可让广场上大多数人听到。 当然,也有一些像秦扶清这样刚来的读书人,不知道要带蒲团的,附近还有人专门在此卖东西,卖蒲团的就不在少数。 秦扶清找了茶棚放驴,给店家几文钱,请他帮忙看着。 花了三十五文买了一个散发着草青气的蒲团,他没能挤进人群,只能在外围找位置坐下。 等到日头东升,落在讲台上,辰时二刻,讲师总算到场。 可那人一来,秦扶清明显能感觉到众多读书人情绪陡然降低。 “啊,怎么是他!” “今天又到讲算学的时候了吗?” “早知道讲算学我就不来了!” 此类的嘀咕声不绝于耳,秦扶清挺直脊背,向前方望去,只看见一个个头不高,肚儿溜圆的灰胡子老头站在正前方,他手里拿着算盘,眼睛微眯。 显然也听见了台下的不满声音,轻咳两声,然后道:“今日讲《孟子》的樊讲师身体不适,由本人代他一日。” 说罢,他便打开一本书,照着书开始宣读。 秦扶清一听,这念的不就是《九章算术》里的东西吗? “方田(以御田畴界域) 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答曰:一亩。 又有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问为田几何?答曰:一百六十八步。” “诸君可知为何是一百六十八步?” “方田术曰:广从步数相乘得积步。 此积谓田幂。凡广从相乘谓之幂。” 秦扶清在下面听的一个头两个大,眼前的讲师讲的什么,他能听明白,可就是头疼。 怎么会有人把算学讲的如此生硬,简直是粗暴地往学生脑子里塞知识,粗暴的都有点让人恶心了。 秦扶清听得懂都觉得枯燥,更别提台下的学生。 已经有人坐不住,准备收拾蒲团跑路了。 虽说没人管读书人去留,可这附近还有看热闹的人呢,相当于听个课还有人旁观,这时候要走,岂不是丢人? 是以真正离开的人只是少数。 大多数人,都如同秦扶清左手边的仁兄一般,低头装作听的认真,实则昏昏欲睡。 “喂,帮我把那截树枝拿给我。”隔壁的仁兄突然对秦扶清小声道。 秦扶清:“?”他侧身看自己右边,到广场边了,有树,所以是有树枝。 可听课要树枝干嘛? “快些,蚂蚁在咬我手!” 秦扶清找了一截溜直的树枝给他。 然后便看见此君把几根树枝拼成一个框架,然后张开左手,把手心里蠕动的蚂蚁放到框架里。 此君心满意足地舒口气,侧脸对秦扶清一笑:“多谢你了。” 秦扶清笑笑,“兄台客气。” 说罢,便又继续听课。 “哎,你是新来的吧?” 秦扶清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看我的蒲团,”这人约摸十八九岁,笑起来露出一点虎牙。他掀开袍子,让秦扶清看,只见他屁股下的蒲团都跑草了。 “我叫陈沛,本地人,你呢,外来求学的吧?” “我叫秦扶清。” “这些人讲课,翻来覆去都是这些东西,无聊的很,尤其是这个老头,讲的这些个东西一点用都没有,你要考科举做官,听他讲这些做什么?不如跟我一起玩,咱们斗蚂蚁怎么样?你也捉些蚂蚁,看咱们两个谁更厉害!” 秦扶清看向陈沛的左手边,人跑了。怪不得陈沛会黏上他。 原来广德府还是有学渣的,看着贪玩的陈沛,秦扶清心有戚戚焉。 害,差点以为这里人均卷王了。 第223章 助力?禁锢? 陈沛看得出秦扶清不太想玩,一脸为难的样子,便道:“你是外地来的,肯定对这里不熟悉,也不知该听谁的课不该听谁的,这样吧,你陪我玩会,有什么想问的,我都告诉你,怎么样?” 不得不说,陈沛的提议非常具有诱惑力。 放前世到陌生城市上大学,很多人也都是两眼一抹黑,不过那时候有通讯工具,有各种平台可以提问,提前搜索,想知道什么都方便。 可秦扶清来广德府,那真叫两眼一黑。 这里吃的住的,人说的地方话,和雍州他家都不一样。 更别说他还弄丢了推荐信,人到广德府却没法进入书院,怎么想都吃亏。 秦扶清想到这里,默默扭头开始寻找蚂蚁。 他学着陈沛的样子找来几根树枝,搭成框架,把蚂蚁圈里面。 陈沛见此,非常满意。 “你挑个蚂蚁出来,若是能赢得过我的蚂蚁前锋将军,你就可以问我三个问题。” “这个好,”秦扶清捏出一只武威雄壮的蚂蚁,一不留神它就翻过棍子跑出来了,“看来是想上场,来吧,陈兄。” 二人把蚂蚁放到场外,可俩蚂蚁根本不会打架,触角都没碰到一起,稍微晃动一下,便各奔东西。 光是把蚂蚁抓回来期待它俩打架,就浪费二人不少时间。 太阳出来了,讲算学的老头还在自顾自念书,大多数人被太阳晒得蔫哒哒,看起来一点劲都提不起来。 失败太多次,陈沛都有些心灰意冷了,百无聊赖地放任蚂蚁跑走,他一只手撑着脸,意兴阑珊地道:“算了,不玩了,你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吧!” 看着俩蚂蚁一前一后地往生处逃离,秦扶清脸上露出隐隐的笑意,他问陈沛道:“陈兄,假设这俩蚂蚁分别为甲和丁,其中甲一刻钟能爬三十米,丁一刻钟能爬五十米,甲比丁早两刻钟出发,那么要多久时间丁蚂蚁才能追上甲蚂蚁呢?” 陈沛惊愕地伸长头看着他:“???” 秦扶清咧嘴笑开,“陈兄能算出来吗?” 陈沛默不吭声,偷偷转离身子,背对着秦扶清。 “哎,陈兄,你生气了?” “你这人,可怕得很,随便问的问题比看蚂蚁斗架还要无聊。” 秦扶清无声的笑。 讲师讲课通常是两个时辰,上午一时辰,下午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就是俩小时,台上的灰衣服老头念了快俩小时,不管讲的如何,这种教导学生的心态还是值得倾佩的。 快要下课的时候,陈沛突然又想到一个乐子,“你说等会我们一起去问丁老头如何?他说不定也算不出这个问题!” 原来每个讲师讲完课后,还会留一部分时间给学生提问,不过丁老头的课向来无聊,就是有人想问,也不知应该问啥。 数学这种东西,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装不出来的。 秦扶清不置可否,他也想看看丁讲师的实力。 一到下课,众多读书人纷纷复苏,拿着蒲团结伴而行离开广场。 陈沛一手提着蒲团,一脚把摆的树枝踢开,拉着秦扶清逆流而上。 丁老头正要离开,他双手背在身后,并没有带书,一副学生不搭理他,他也不屑与学生相处的模样。 “丁讲师,请您留步!”陈沛连忙叫住他。 丁老头回头,见到是两个年轻人,有些意外。 “你们有何事?” “是这样的,我这位朋友,有道算学问题想问您。” 陈沛忙不迭把秦扶清推到前面,秦扶清拱手行礼:“丁讲师好,我叫秦扶清,乃巴陵郡人士,为求学来到贵地。” 丁讲师点点头,没多客气,“你有什么没听懂?问吧。” 秦扶清把刚才问陈沛的问题重复一遍。 丁讲师道:“这道题非常简单,你们刚才没听课吗?”他眉头一皱,身为夫子的威严立马上来了,吓得陈沛不敢吱声。 见陈沛畏畏缩缩的模样,丁讲师无奈摇头道:“九章算术里方程一章,你们可都看过,若是细心看了,怎么能不会呢?” 他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陈沛小声道:“我们不曾看过。” “不曾看过?这是为何?” 陈沛脑子转的飞快,“因为,因为家中贫困,我们买不起书……” “唉……”丁老头长叹一口气,也没那么生气了,反倒贴心地问陈沛和秦扶清:“你们借住在哪里,若是无事,可以到我家中借阅此书,到时候我再好好跟你们讲一讲。难得能遇到对算学感兴趣的士人。” 丁老头那张古井无波的脸,没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之后,终于流露出对二人的欣赏。 陈沛挠挠头,捣捣秦扶清的胳膊,秦扶清连忙报上自己所租住的小院位置。 “那地方还不错,离我家很近,明日等你们闲了,就去酒坊隔壁巷子里去找我便是。” “好的丁讲师,我们知道了。” 丁老头怕不认识路,还专门叮嘱叫他俩多打听,别摸错巷子,酒坊隔壁的巷子只有他们一户人家,摸对巷子就不会迷路。 等一来广场,陈沛擦了擦额头的汗,拉着衣服吹风,“真吓人啊丁老头,谁要去他家里看书。哎,你叫秦扶清对吧,反正时候还早,要不我带你去逛逛吧?” “去哪里逛?”秦扶清被他扒拉着脖子,往一处方向带去,心里却想着明日专门去拜访丁讲师的事情。 故而有些心不在焉。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已经早已不在熟悉的地方,乍一看四周真是陌生,红墙碧瓦,院子里桃树竹枝条探出头来,下方铺着青石板,偶尔有几只青桃,还没熟就被虫咬的落下,招来不少蚂蚁。 陈沛走路粗鲁的很,横冲直撞的,看见什么就要踢什么,“走你!”他衣服下摆沾染了不少烂桃的汁水,瞧着脏污了不少。 秦扶清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离的有一米远,“陈兄,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好地方,绝佳的好地方,你要是来了,肯定就不想走了!” 秦扶清微微皱眉。 他一听就不像是什么好地方,本想就此离开,陈沛突然拐了一道弯,推门而入,“桃姐姐,你在吗?是我,我带一个朋友来了!” 院子里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如风铃轻响,她娇嗔道:“你这皮猴,不在草塾好好读书,怎的又发疯跑来了?若是叫你姐姐知道,非要打断你的腿不可。” “好姐姐,桃子姐姐,你若是不告诉我家那只母老虎,她又怎会舍得打我?你快看,这位就是我的朋友,他可是一位妙人!” 陈沛一边说着,一边把身后的秦扶清给拉出来,嘴里噼里啪啦把在广场上的事情讲给眼前的女子听。 秦扶清一眼扫过眼前的女子,只看出她皮肤白皙,容貌不俗,便侧脸以示尊重,没再细看。 青州的男女之防比别处更甚,普通人家都很注重未婚女子的名声,更别说稍微有些家底的人,请女师教导家中未出阁的女儿读书、女诫等,更是蔚然成风。 秦扶清也是来此地后才知晓的。 如今陈沛大喇喇地带他来见陌生女子,他下意识地以为陈沛是带他来到什么风月场所。 秦扶清打断陈沛的唠叨,对二人道:“陈兄,我家中还有些事情,就不陪你了,我先离开吧。” 陈沛道:“你能有什么事,不是还想问我事情吗?干嘛急着走呢?” 秦扶清抿唇皱眉,十分不悦,可还是礼貌道:“我年纪尚小,不能……” “噗!”那名为桃姐姐的女子突然掩唇而笑,秦扶清看过去,只见她眼波流转,满是笑意,看着他道:“这位公子可是把此地当成了不好的地方?” 陈沛恍然大悟,然后便对着秦扶清指指点点。 “好呀你,亏我还觉得你品性不俗,没想到你也是那种俗人!竟然把我想的那么坏,还误会桃姐姐!” 秦扶清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道:“若是其中有什么误会,我先道歉。” “误会?误会可大了!”陈沛不忿,接着便给秦扶清讲起桃姐姐的身份来。 简而言之,陈沛的姐姐是一名女夫子,专门给权贵之家的女儿上课。而桃姐姐呢,与陈沛的姐姐共同处事,也是一名女夫子。 这处小院,就是女夫子们教书的地方,有时候会有人把家中女儿送到此处读书,有时候也会专门请夫子到家中教书。 除了教女子读书以外,这里还会举办女子诗会,给女性出诗集等。 在广德府,像这种的女子教习场所有很多,从事女夫子职业的女性,通常出身书香世家,有两三项技艺傍身,然后家道中落,又或是嫁给读书人后,二者共同出入士人群体中,积攒了不小的名气。 像陈沛就是如此。他爹曾中过举人,回乡路上不幸去世,那时候陈沛年纪还小,他姐姐按照早前订下的婚约,嫁给他姐夫,成亲之后为了让陈沛继续读书考取功名,陈沛的姐姐并没有选择在家相夫教子,而是凭借父亲的名气和丈夫的支持,经常陪伴丈夫出席士人的诗会宴席等社交场合。 她擅长写诗,字也不错,后来便被权贵人家邀请去家中做西席,专门教导女子,由此获得财富和相应的地位。 能够自由地出入门户,不同于普通人家受限的女子。 秦扶清恍然大悟,为自己的没见识感到羞愧,他连忙弯腰向桃姐姐致歉,“对不起,我初来乍到贵宝地,以前从未听说还有这样的事情,第一次见到你们这样了不起的女子,是我孤陋寡闻了。” 他向来有错认错,从不给自己找理由。 桃姐姐又掩唇笑起来,“果然是个妙人,这腰间好像没寻常男子的三寸横骨,哪有向女子道歉的呢?” 秦扶清见她没有真正生自己的气,总算放下心来。 “女人男人,都是人。是人就有犯错的,犯错就要道歉,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和男女无关,和对错有关。多谢桃姐姐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他一番话把桃姐姐逗的开心不已,桃姐姐叫他二人在后院闲坐,前院有女子上课,万万不可有男子进入。她则去前面拿些糕点茶水来。 秦扶清和陈沛在桃树下的石桌前坐着,陈沛酸溜溜地道:“你小子是不是装傻充愣,还以为你不会说话,没想到给桃姐姐逗笑得这么开心。” 秦扶清道:“我是真心道歉的,陈兄,多谢你带我长见识了。” 陈沛哑口无言。 没过一会儿,桃姐姐端着茶点来了,对他二人道:“你们真是有口福,这些都是小姐们学泡的茶,做的糕点,寻常人可是吃不到的,便宜你们两个了。” 陈沛很是开心,连忙捏块糕点放嘴里,吃的津津有味。 秦扶清闻言,感觉有些奇怪,可又不知奇怪在哪里。 他也捏了一块糕点,品尝一口,问桃姐姐道:“桃姐姐,女子们在此学习,都是读什么书?闲来无事时还会做糕点吗?” 桃姐姐坐在他对面,手里捏着帕子,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当然,女子读书,主要学的就是女诫,女书,像作诗弹琴女红烹饪管家之类的,也都是女子们要学习的重点。” 秦扶清微微皱眉,“那她们可读四书?” 桃姐姐又给他给逗笑了,“那都是你们男人考功名要读的东西,女子读的再多有什么用?不过多少也是要读一些的,这样嫁了人才能和夫君琴瑟和鸣呀!” 陈沛在一旁欣然同意,对秦扶清道:“你是外地来的,不知道广德府这边的习俗,像来女子私塾读书所需的花费,可不是寻常人家能负担起的。也有一些普通人家咬牙勒紧裤带把女子往这里送,就是为了让女儿们贞静淑德,日后能嫁个好郎君!” 桃姐姐笑着点头,称赞陈沛说的不错。 秦扶清总算知道自己的不适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他以为的女子读书,是男女无太多不同。 实际上的女子读书,是将女子规训成男人所需要的模样,借此卖出个好价钱。 如此一来,确实会有一些女性得利。比如陈沛的姐姐,桃姐姐,她们可以不必一直待在后院之中,能够自由出门办诗社,结识朋友,甚至在士人中留下芳名。 可代价是什么呢? 秦扶清微微叹口气,只觉得嘴里的糕点都不香了。 和陈沛离开女子私塾后院之后,陈沛问他要去哪里,可是要回家了。 陈沛住在姐姐家中,他姐姐对他管教甚是严格,盼着他早日高中,好完成任务。 奈何陈沛不好读书,成天游手好闲,他姐姐怕他不学好,经常把他关在家里,不叫他出门。 唯有讲学广场开放时,他才能有借口离开家中,四处游走。 因此不在外面玩一天,他轻易不舍得回去。 秦扶清秉持着人情往来,听懂他的意思,便提出邀请道:“陈兄要不要随我一起回家?” 陈沛傻乐道:“好啊好啊!那就一起去你家中看看吧。” 秦扶清在前,陈沛跟在身后,对左右街景左顾右看,反正是对什么都感兴趣。 除了学习。 穿过坊市,经过两株银杏树,秦扶清敲响矮小的院门。 很快,里面就传来花大姐的声音:“谁啊?” “是我。” 花大姐连忙跑来开门,“秦少爷,你回来啦!俺还以为又是砍柴哩,这一上午都有多少个砍柴哩问俺要不要柴火了。” 看见秦扶清身后还跟着一个读书人,她连忙止住话头,“秦少爷,这是哪个?” 秦扶清给她介绍道:“这是我刚结识的朋友,名叫陈沛,他今天晌午在家吃饭,你多做些。” “好!俺知道了,咱晌午吃面条不?” “吃,做你拿手的,也让陈兄尝尝雍州的地方美食。” 陈沛听花大姐的口音与众不同,听的津津有味,闻言问秦扶清道:“你是雍州来的?” “不是,花大姐是雍州来的。” “花大姐跟你什么关系?” “也算是朋友吧,”秦扶清摸着下巴沉思道。 虽然花大姐总说是他的仆人,可秦扶清确实没把花大姐当仆人看待。 赵靖从自己房中出来,带出来一二三四个跟屁虫。 “你听课回来了,怎么样?”赵靖问他。 秦扶清点头,“挺好的,很有意思,介绍一下,这是陈沛,新朋友。这是赵靖,老朋友。” 陈沛瞠目结舌,没想到秦扶清千里迢迢来求学,居然还拖家带口,这一二三四五六个人,得多大的花销啊! 亏他还以为秦扶清是个穷人,没想到真是个公子少爷啊! 晌午花大姐揉面做的手擀面条,去菜场买了二斤羊肉,炖的软烂,用羊汤下出来的面条,配上韭菜青菜等,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天热,秦扶清没啥胃口,还吃了两大碗。 放下碗一抹脸上的汗,跟洗脸似的,对花大姐道:“花大姐,晚饭吃凉面吧,就上次做的那种。” 花大姐欣然同意,“好,俺一会儿再去买点菜。” “钱不够就找我要。” 秦扶清自个去井边刷了碗,又接凉水洗了洗脸,一天比一天热,青州可比他家热多了,走。感觉的呼吸都是闷热的,一点风都没有。 陈沛吃了三碗面条,意犹未尽,花大姐问他:“陈少爷,你还吃不?” 他一抹嘴,道:“再来一碗!” 初次见面,陈沛吃了四碗面条。 刚吃完,还打着饱嗝呢,就惦记上凉面了。 “秦兄,你说的那个凉面,是啥味道的?” 秦扶清识相地笑着道:“我也说不好,要不陈兄留下来,等晚上再尝尝?” “好啊好啊,刚好我还有问题没回答你呢。” …… 陈沛在秦扶清家中待了一下午,吃罢午饭,秦扶清趁机练字静心,陈沛在他屋中走来走去,没见着几本书。 秦扶清出远门时带的书本就不多,更别说还遭劫难了,等他离开雍州时,脑子里倒是记了不少书。 广德府的书籍不便宜,除了一些少见对他有用的书籍,秦扶清便没有买书。 买了当地的毛边纸,还有毛笔。 当地的纸笔质量都很不错,用来练字手感极佳。秦扶清打算回家时多带几箱子回家,送给亲朋好友肯定不错。 “秦扶清,你是不是也不爱读书,出门游学只是为了应付你爹?”陈沛无聊地躺在秦扶清床上,看着他练字的背影,听着外面的蝉鸣和人说话的声音,只觉得心里分外宁静。 “不是,我爹不想我出远门,是我自己要出来游学的。” 秦扶清今日仿的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企图在夏日炎炎里体验冬日的冰爽,给自己降降温。 “也是,你家中有钱,出远门还不用在你爹眼皮子底下被逼着读书,出门肯定更爽啦,我要是你,就在外边待着十年八载的,不回家去了!” 秦扶清哼笑,听陈沛说话行事如此天真不过脑子,就知道这家伙绝对被保护的很好。 他过的轻松,肯定有人在负重前行。听他讲的话,估计就是他那位做女夫子的姐姐了。 “你笑什么?” “陈兄,我是真心喜欢读书的。” “不可能,你肯定是在骗我,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喜欢读书呢?” 秦扶清不置可否。 陈沛见他不理自己,又问道:“那你说,你为何喜欢读书?” 秦扶清一气呵成,放下毛笔,提起纸张细细观赏,然后又让陈沛看:“陈兄,你看我这字帖临摹得如何?” 陈沛一眼看去,只觉得满室生香。 字可真好看,不愧是王羲之的字。 他不由得信了半分秦扶清的话。要不是被姐姐逼着,估计他都不知道秦扶清写的是谁的书法。 无奈地躺回床上,“怎么你们都喜欢读书,偏偏我不喜欢呢。” 秦扶清打个哈欠,换了一身衣裳,在窗户下的竹床上一躺,喃喃道:“那你喜欢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秦扶清翻了个身,可怜可叹。 第224章 舌战群儒 “你说我是不得应该找件喜欢的事情做,不读书了?” “我都十八岁了,整日还听我姐姐的话,和我一般大的都娶亲了,她却拘着我,也不叫我成家。” “这样我还算什么男人呢?” 一下午,陈沛越说越激动。见秦扶清比他小好几岁,都能千里迢迢出门游学了,再看他呢,他都这么大了,连广德府都没离开过。 他姐姐名叫陈蓉,在他口中,成了世界上最严厉最可恶的女人。 秦扶清昏昏欲睡,应付着他的唠叨。 陈沛问他道:“秦兄,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秦扶清猛地清醒,意识到自己还在房中小憩,打了个哈欠道:“你说的很对,男子汉应当做出一番事业,我隔壁的院子还未租满,要不你搬离你姐姐家,先出来住,自己解决生计,如何?” 陈沛闻言有些犹豫,“我不听她的话就行了,为何还要搬出来住?” 秦扶清故作鄙夷,“陈兄,你这就过分了呀。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吃你姐姐的住你姐姐的,长这么大可挣过银子?如果没挣过,全靠你姐姐一个女子,那你不听她的说不过去啊。既然你想独立,不如就从生活独立开始做起?” 陈沛面色羞红,有些惭愧。 “你说的这些,我平时倒没想过。一语惊醒梦中人,秦兄,我明白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这就回去跟姐姐说,我要搬出来住!” 陈沛不再迟疑,匆忙离开秦家小院。 秦扶清也不去管他,自己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第二天大清早,他收拾整齐,便出门去找丁夫子了。 按照昨日丁夫子留下的路线,秦扶清顺利找到一处小院。 敲门,里面有人问道:“是谁?”竟是一道妇人的声音。 秦扶清道:“我是外地来的士人,昨日在讲学广场听到夫子讲课,故今日前来拜访,丁夫子可在家中?” 门并未被人打开,秦扶清听到里面又传来小女孩的声音:“奶奶,竟然会有人找爷爷,你快让他进来吧!” “嘘!他是外男,你爷爷不在家,可不敢让他进来。若是让你爷爷知道,肯定又要骂你!” 这两道声音不大,偏偏秦扶清耳聪目明,听的见。 丁夫子不在家? 那妇人道:“真是不巧,他刚被衙门的人叫走,说要去算什么账,你若是不急,不妨等晚些再来拜访。” 秦扶清了然,便道:“小生明白了,那我下午再来吧。告辞。” “告辞告辞!”小女孩可爱地与他说着告辞。 秦扶清几乎能想象出来她蹦跳的样子,不由得勾起唇角。 “娇娇!你再这样奶奶就要揍你了!” “哎呀,奶奶,门没开,他也见不到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呀,你呀!”院子里丁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孙女的额头,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女被她点的踉跄,也不躲闪,一双灵动的眸子清澈无比,满是笑意。 秦扶清没有多做停留,却也没急着回家,反而继续在府城中闲逛起来,现在时间还早,天气不算太燥热,若是日头出来了,他就不想在外面逛了。 广德府临近沂水,府城外就是宽阔的运河,城中随处可见用三轮木车推着粮食的工人,和尚道士小商贩者,这里就像是清明上河图里的图景,芸芸众生汇聚在此处,各自有各自的生活。 当然,还有一些暗巷里,可以见到穿着略有特殊的妇女,她们见到男子并不像寻常女子那样闪躲,反而会主动凑上来,有的大胆些,拉着秦扶清的衣摆说价格,有些羞怯的,看着年纪也不大,跟着秦扶清默默走了几步,等秦扶清加快脚步走远之后,她们才觉得生意无望,重新回到墙边等待。 广德府非常繁华,秦扶清在这里见到了像桃姐姐这种可自由如男子般的女夫子,也见到了许多烟花女子和暗娼。 不知道是他点背,还是此地暗娼确实多,总觉得走几条街道就能撞见一些。 当天下午,他又去找了丁夫子,可丁夫子还是没能从县衙回来,听他夫人讲,可能是县衙那边有什么急事,还要耽搁两三日。 丁夫子在望岳书院任教,就职算学馆,但课程较少,每旬日只有两三节课,一个月也轮不到他讲学一次。 如此算来,他的薪水低廉,并不足以养活家人和仆从。 除了给学生们上课,丁夫子因为精通算学,便还会和官府合作,每月计算财政问题,除此外,还会有些商铺请他做事。 秦扶清从丁夫人那里打听来不少消息。 他原本是想展现惊才绝艳的算学能力,得到丁夫子的赏识之后请他帮忙引荐进入望岳书院,现在不了了之,只能继续另寻出路。 秦扶清在外面忙活大半日,太阳悬空,热的他大汗淋漓,路两边的商铺里有卖冰山的,用山楂果打碎,混着糖水浇在冰碎上,一份价格可不低廉。 秦扶清给家里人各买一份,脚步匆忙赶回家时,冰山尖化了一小部分。 而此时,他也发现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陈沛又来了,身后还带着大包小包,看见秦扶清,他高兴地道:“秦兄,我已经按照你所说,跟我姐姐说明情况,从她家中搬出来住了,从今以后,我要做个男子汉!一定要让她看得起我,不读书我也能活的很好!” 秦扶清把买来的冰山分下去,洗了把脸,才道:“那你打算住哪?” “我已经租好了隔壁的院子,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陈沛喜气洋洋,洋洋得意。 秦扶清笑道:“那就好,陈兄能有这个决心,一定可以养活自己。令姐就没说些别的吗?” 陈沛挠挠头,他昨日回家晚了,路上酝酿了一大堆话,想一回去就和姐姐摊牌,没曾想,一看见陈蓉那张脸,吓得他大气都不敢出。 他姐拿着荆条,冷着脸把他昨日之行程问了个遍,他有俩外甥,趴着门口看他这个做舅舅的跪在爹娘牌位前道歉。 真是把他的脸都给丢完了。 陈沛没挨打,可也在牌位前跪了半个时辰。还是他姐夫帮忙说好话,陈蓉才让他起来。 夜里睡觉时陈沛越想越委屈,还掉了两滴金豆子,第二天一大早,他姐叫他起床吃饭,要送他去什么私塾,看样子又是打算把他关私塾里。 陈沛这才爆发,对他姐说了不想读书,想出门自己寻出路的想法。 陈蓉自是不愿,非要拿荆条把他抽去私塾。被姐夫拦住一顿好劝,陈蓉总算松口,冷笑着让他收拾行囊,赶紧出去。 陈沛欢天喜地地收拾东西走了,哪管他姐姐咋说呢。 “我身上攒的还有一些钱,租下院子后,还剩十几两,起码够我生活一段时间了。”陈沛洋洋得意,看起来很是期待接下来的生活。 秦扶清问他道:“那等这些钱花完了,陈兄要回去吗?” “怎么可能!”陈沛下意识道。 秦扶清无奈,“十几两够普通农户一家一年的开销,可对陈兄你来说,只怕是不够呀。” 陈沛挠挠头,“我还能挣钱呢,应该不用担心吧?” 秦扶清听完就不再说话了。 陈沛正处于叛逆期,天真无比,对生活根本没什么概念。越想叫他做什么,越不能强迫他,只能等他慢慢醒悟。 至于他能不能醒悟,何时醒悟,还得看命。 接下来几日,陈沛过上梦寐以求的轻松生活,每天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想出门多久就出门多久,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有时候买了什么东西,还知道给秦扶清送来一份。 秦扶清也不拒绝,留他吃顿便饭,打听他都做了些什么,只要没走错路,一概不出声提醒。 这一日,秦扶清打听得来,今日讲学广场又有讲师讲学,便问陈沛要不要一同去,陈沛头摇的像是拨浪鼓。 “我在家时要去听,出来了还要听,那我不是白出来了吗?今日无事,勾栏听曲!” 行,吧。 秦扶清也不勉强他,带着蒲团骑着驴就去讲学广场了。 “今天是樊讲师讲学,怎么又不是乔万淇?哎,也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听到乔榜眼给咱们讲讲课。” “这你急什么,今年用不成,就明年听呗。” “你是广德府本地人,你可以不急,可我们这些外地来游学的,明年开春就要往回赶,不然就赶不上秋闱咯!” 秦扶清在一旁听到,看来眼前这些人起码是秀才。 考过院试后成了秀才,之后就能参加乡试考举人,乡试通常在各省省会以及京城举行,时间是每三年或者朝廷规定开考的那一年秋季农历八月,所以又有秋闱之称。 明年有乡试,秦扶清需要赶在今年冬日回家去,参加一年一度的秀才考核,只有名次靠前的秀才,才能得到去参加乡试的资格。 这其中的门道多着呢。 秦扶清左耳朵捕捉些信息,右耳朵也偷听,直到那位讲孟子的樊讲师出来后,台下太盘腿悬坐的士人们才安静下来。 听人说,这位樊讲师不仅是讲孟子出名,他本人在广德府的地位还不低,曾经做官坐到五品,年老辞官后回乡,又在望岳书院教书,门下弟子不在少数。 得知今日讲学的樊讲师后,还有人到城中通风报信,快到讲学的时间后,陆续又有几辆马车赶来,从车上下来几位女子。 很快,众人的眼神就被那些女子吸引过去。 秦扶清认出来,其中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正是前几日见过的桃姐姐。 那么这些女子应该正是女夫子们。 “讲学之地,你们这些妇人来此地作何?若是要找你们的夫君,也要等讲学之后再说,”樊讲师皱眉不悦道。 为首的女子落落大方,闻言不恼不怒,对樊讲师行礼道:“我等虽是女子,可也算是都市人。素来听闻樊讲师学识渊博,刚好今日有时间,便前来给樊讲师捧人场。讲师不必管我们,请便吧。” 这讲学广场又没说过女子不能来旁听,陈蓉行为举止尽在掌握之中,根本没把樊讲师的不悦放在心上。 她们虽然是女子,可又不是普通的女子。 同为读书人,怎么就不能旁听了? 当着众多学子的面,樊讲师也拉不下脸和几个女子计较,只能不悦地拂袖,沉心静气,开始准备讲课。 秦扶清看了会热闹,注意力就放在樊讲师身上了,可台下许多读书人,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年纪,见到陈蓉几位女子,眼神都离不开了,还有人小声议论道:“这可是广德府有名的才女陈蓉,今日能得见芳容,果然如同别人说的那样,真是没白来啊!” 几个女子察觉到这些目光,桃姐姐有些不自在,摸面纱摸了好几次,陈蓉小声出声提醒:“不要总是碰自己的脸,没掉,别露怯。” 桃姐姐只能坚持稳住心神。 待看见人堆里的秦扶清时,眼睛一亮,提醒陈蓉道:“你快看,那就是陈沛带来见我的朋友,他来了,陈沛那皮猴肯定就在附近。” 陈蓉闻言,顺着桃子所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一少年如青竹一般,盘腿坐在人群之中,其悠闲的姿态依旧能让人一眼注意到。 她只能看见秦扶清的背影,轻皱眉头,此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不懂事的,为何会劝陈沛离家出走呢? 台上,樊讲师见学子们好好的注意力都跑那几个女子身上,心中愤恨,几息之间,便想到治她们难看的主意。 “女子之道,在容在顺!圣人之言,今日违之,便是礼崩乐坏,大道不常的开始!孟子曰,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你们可知道,此句作为和解?” 这句话一出,台下便有读书人反应过来,哈哈大笑,明白樊讲师是在暗讽这几位女夫子,他们扭过头去,都想看陈蓉这位才女会有何反应。 秦扶清皱眉叹气,瞬间就对樊讲师喜欢不起来了。 身为男子,没一点容人的气概,身为师长,又不懂得有教无类的道理,就算他能把孟子讲明白,谁又能证明他讲的是不是脑中思想投影后的孟子呢。 可惜这个道理,只有秦扶清能想明白。 现在大家只想看陈才女和樊讲师起冲突。 陈蓉受过不少此类的刁难,她古井无波,面对樊讲师的无礼,只笑道:“我出门为女子们授课,正是经过夫君的同意。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由此来看,又有什么不妥呢?” 紧接着,又略带挑衅道:“我自幼饱读诗书,平生只恨自己是男儿身,若非女儿,定要去功名路上闯荡一波。我与众人同读孔孟之学,既然都是读书人,阁下不敢与我堂堂正正相对,反倒以男子之势讥讽我一介妇人,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你这妇人,亏你还自夸读了孔孟之学,女人怎能读懂孔孟?你看你,公然外出,让众多男子见到你的容貌,勾起他们的淫邪之心,难道这就是孔孟教给你的吗?”樊讲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就差走下台来指着陈蓉的鼻子教骂了。 陈蓉脸色不太好,气冲冲的还想反驳,却被其他女子给拉住。 “算了蓉姐姐,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她们还要给权贵之家的女子做教习,若是真的惹恼了樊讲师,落得个不好的名声,只怕于将来会有影响。 秦扶清平静地站起身,举手示意。 奈何樊讲师就像争斗的犬,一心咬着几个女子不松嘴。 秦扶清不得不出声致意:“樊讲师,学生有一事不明,可能请教您?” 樊讲师收回目光,不忿地看向打岔的秦扶清,大声道:“你有什么事?” 秦扶清微微一笑,“方才讲师讲课,所说的为妇者之道是出自孟子的《富贵不能淫》。” “这还用你说?哪个读书人不知道?”樊讲师还是没什么好气。 与他的气急败坏相比,秦扶清就显得云淡风轻多了。 “此篇中下一句有云,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可是如此?” “正是如此。” “那敢问樊讲师,为妇者要顺从大丈夫,究竟什么是大丈夫呢?” 樊讲师眉头紧皱,这小子到底想问什么? “孟子说的很明白,立正位,行大道,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此之谓大丈夫。” 秦扶清点点头。 “你若是听明白了,就坐下吧。” 秦扶清却没有坐下,反而直勾勾地看向樊讲师,“夫子只会讲孟子,却做不来孟子口中所言的大丈夫之行,如此还算懂孟子,还叫大丈夫吗?” 樊讲师瞬间火冒三丈:“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派来捣乱的?” 秦扶清哼笑,“我是千里迢迢来此处游学的学子,在下不才,可起码能做到贫贱不移,没人收买我让我特意来给您添乱。我不过是听您讲了孟子,有感而发罢了。” “樊讲师,难道你的言行,是大丈夫所为吗?” “你这无赖!怎敢给我老师抹黑,他若非大丈夫,你又是哪个乡下来的泥腿子?竟然敢在此处叫嚣!” 很快,就有樊讲师的门下弟子起身,指着秦扶清的鼻子大骂起来。 樊讲师好歹是个夫子,总不能当中与秦扶清对骂,就连辩驳都显得格外无力。 秦扶清与人争辩时从不抢话,他很有礼貌地听人骂,骂完就点头,得出结论道:“你也不是大丈夫,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你!”那人险些被秦扶清气的头昏脑胀。 “胡说八道!我夫子可是望岳书院请来的老师,我师兄明年就能中举,你是什么身份?” 又出来一个人对秦扶清指指点点。 秦扶清不急不缓:“仗势欺人,你也非大丈夫。” 接着又有人替樊讲师讲话,声讨秦扶清,可来一个他杀一个,来两个他骂一双。 没过一会儿,台上的樊讲师年纪挺大了,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背过气去,连忙有人上去搀扶起他,就这老头还不肯罢休,指着秦扶清的鼻子问他怎么就不是大丈夫了。 行,死还要死个明白。 秦扶清直言道:“孟子主张君子立正位行大道,何为立正位?该是在其位谋其政。樊讲师您作为本场讲师,应该有教无类,尽到做夫子的职责。可你身为讲师,却以性别欺压女子,枉为人师,又不能做到知错就改,死鸭子嘴硬,眼看着名下弟子仗势欺人,天可见,这世上岂有这样的大丈夫?说出去不是丢孟子的人吗?” 他一脸无辜,不急不缓地说出这番话。 这回樊讲师彻底没法抢救,气昏厥过去了。 台下众人议论纷纷,“说的有道理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樊讲师原来就这点水平,哎,以后又要少听一个讲师的课了。” 秦扶清听到这话,见那人就坐在不远,方才他可是没少看陈蓉,还几番对比几位女子的容貌。 现在又假惺惺装什么装。 秦扶清看向那人,对他道:“兄台不必有此烦忧,樊讲师虽没能做到言行一致,可在讲学一事上,也够教你这虚伪君子喝上几壶了。” 那年轻人脸色涨红,气愤道:“你这人不识好歹,我替你说好话,你怎么还无端骂我?” “子曰非礼勿视,兄台估计也没少读孔孟吧,知道,却做不到,这难道不是虚伪吗?” “你,她们敢出现在这里,不就是让人看的吗?” 秦扶清回应给他是赤裸裸的鄙夷眼神。 “你看什么?!” “兄台出现在这里,不也是让人看的吗?我见过伪君子,还没见过你这样厚脸皮的伪君子,长长见识。” “你!你是疯狗!” “那你就是色狗。” “噗……” 几位女子再也人不知了,被秦扶清接二连三的妙语连珠逗的花枝乱颤。 她们一笑,更好看了,可这回却没哪个男人敢直勾勾地盯着她们看,生怕被秦扶清也抓出来当色狗骂了。 舌战群儒一番,秦扶清也累了,连看两场讲学,他对这所为的望岳书院都失望的很。 就这点水平的话,估计他再过一个月就能回了啊。 第225章 食人 秦扶清自是失望,奈何群众看的热闹,闻言哈哈大笑。 被他骂是色狗的读书人名为叶茂生,梁州人士,也是来望岳书院游学的。 叶茂生来的时间不算短,因平时好结交朋友,在广德府游学读书人群体中小有名气,如今被秦扶清一个毛头小子当中辱骂,还被陈蓉几个女子哄笑,他只觉得颜面无存,心里恼火,想着务必要讨回场子来。 秦扶清拿了蒲团想走,反被叶茂生给叫住。 “等等!你别走!你叫什么名字?光会耍嘴皮子,实则目无尊长,你又算什么好汉?” “在下不才,姓秦,名字取匡扶天下清正之气的扶清二字,色狗兄台还有何事?若无事,我就先走了。” 秦扶清又不是羞于见人,大大方方自报家门。 “秦扶清?没听过啊?哪来的?” “我倒是见过他,与我们住的地方就隔一堵墙!真是个妙人!” “他?妙人?算了吧!他今日如此得罪樊讲师,谁还敢跟他来往?” “可我觉得秦扶清说的也有道理啊。” 众说纷纭,各人心中自有一把称,谁是谁非,心里有数。 只是碍于各种原因,说出口的和心里想的是否一样,那就不可知了。 陈蓉几人坐上马车离开是非之地。 秦扶清也收拾东西离开了。 刚走过两条街,小巷子里便传来一道声音。 “秦书生,秦书生!” 桃姐姐压低了声音,好像话本里勾人心魄的狐媚鬼怪,秦扶清看向巷子,看见里面停着马车,车夫没了踪影,桃姐姐朝他招手,“秦书生,你过来一下!” 秦扶清走过去,停在巷子口不再深入,礼貌问道:“桃姐姐,你找我何事?” “哟,你还记得我是谁呢?”桃姐姐掩唇一笑,“我姓陶,陶渊明的陶,单名一个桃子的桃,上次陈沛带你来,我们见过面的,今日多亏有秦书生,帮我们姐妹几人解围。” “原来是陶姐姐,”秦扶清从善如流地改口,“陶姐姐不必客气,我这人向来爱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没什么特殊原因,纯爱好。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 马车里传来其他女子的笑声,“这小书生,真会说话,怎么如此幽默?” 秦扶清莞尔一笑。 陶桃也笑道:“那可不行,刚才可没见到其他人拔刀相助,既然是秦书生帮了我们,我们也应该投桃报李才是,秦书生是外地来的对吧?可需要什么帮助?若是想参加本地的诗会和文人宴会,我们可以带你进去,是吧?蓉姐姐?” 陈蓉掀开蓝色车帘,看向秦扶清的眼神有些复杂,“秦书生,你可见到陈沛了?” 陈蓉原本对秦扶清有些怨言的,觉得这人肯定是个心术不正的,诓骗弟弟离家出走,还心想要找秦扶清探探虚实。 谁知道还没兴师问罪,反被人给帮了。 这下子她问罪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也没了原先的偏见,能为几个女子仗义执言的读书人,品行应该不差,可他为何要让弟弟离家出走呢? 秦扶清行礼,“陈姐姐,陈沛向我提起过您,他现在就住在我隔壁院子,陈姐姐可要去见见他?” 陈蓉神色黯淡,抓着车帘的手指尖都有些发白,苦笑道:“他都快恨死我这个姐姐了,对你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秦扶清道:“可我却觉得陈兄有个天下难得为他一心一意着想的好姐姐,这是陈兄的福气。” “那你为何,又要劝他离家呢?”陈蓉左思右想,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秦扶清也没隐瞒,一摊手,把自己原本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他觉得陈沛就是过太顺了,才会对唯一的姐姐如此苛责。 秦扶清一说到这里,其他女夫子也纷纷出言助阵。 “是啊,蓉姐姐,我就说你对陈沛太好了,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事事替他操心,冬添衣夏减裳都要你提醒,他都十八了,难不成你要操心一辈子?” “就是,你为他付出那么多,就要他读个书,成天跟要他命一样,别人家小娃娃也没见过天天要追着打着才肯读书的呀!” 面对小姐妹的相劝,陈蓉心里也苦涩的很。 她爹中举回乡路上没了,原本家中家境殷实,等她爹一走,人走茶凉,那些亲戚差点要把她们给剥皮吞吃入腹了,幸好家里还有个陈沛,勉强留下几亩祖田。 陈蓉没办法,只能提前履行婚约,嫁到李家,幸好她运气不错,遇到一个开明的夫君,愿意为她撑腰,供养弟弟。 陈蓉只盼着弟弟能高中功名,早一日把家中祖田给夺回来,也好叫她有个撑腰的娘家,免得日后在婆家受苦落埋怨。 奈何陈沛心思根本不在读书上,非要人打了骂了才肯读一读。 有时候陈蓉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弟弟若是女儿身,就算一辈子不读书,她也能护住弟弟。 可她身为女子,自己就形单影只,又靠什么来护弟弟一辈子呢。 更可悲的是,旁人都能理解她,唯有弟弟不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 陈蓉鼻眼一酸,几乎都要落泪了。强撑着向秦扶清道谢,狠心没再提弟弟的事情,既然都说是她把弟弟惯坏了,那她就忍住,不再管他,倒要看看他能混出什么模样来。 “秦书生,请给个机会让我们向你表达谢意吧。” 秦扶清再三推拒也不管用,干脆道:“我想去望岳书院读书,几位可有什么法子?” “你不是外地人吗?外地人到望岳书院读书,要么有关系,要么有才名,若是什么都没有,便是我们,也没法子。” “若有法子,陈沛早就被陈姐姐给送去书院了。” 这么说来,望岳书院还挺难进的。 秦扶清挠挠头,他弄丢了推荐信,想进去只能靠才名? “那就算了,多谢几位姐姐,我没别的事情了,告辞。” 秦扶清辞别陈蓉和几位女夫子,牵着长耳往家赶去。 才名? 他微微陷入沉思,看来之前想走丁夫子推荐路线也能行得通。 就是不知道丁夫子何时才有空闲时间。 讲学不是每天都有,秦扶清暂时也没了听讲学的心情,便去逛书肆,此地书籍昂贵,买吧,到时候带不回家,浪费,又没人可租借。 秦扶清没法,借着抄书的活借书,这样抄书的时候能看书,还能练字,顺便挣些润笔费。一举三得。 广德府的夏季十分炎热,即使不出门,在屋里也热的人汗流浃背,刚好秦扶清懒得出门,便在家中穿着单衣,抄书,教花容和花月两姐妹认字读书。 花珏跟着赵靖习武,练得是大开大合的功夫,每日打磨筋骨,怕他营养跟不上,家里就没断过肉蛋。 除此之外,赵靖还会写张单子,请秦扶清分开去药堂购买药材,拿回来煮泡了让花珏泡澡。 这方子是赵靖小时候练武,蔡飞专门请人配的方子,特别适合习武之人使用。练武吃的是青春饭,年轻时候不觉得跌打损伤有多伤身,可等到老了,从前的伤就成了回旋的子弹,要人命的疼。 赵靖还没老到那种地步,可他见过军营里很多老兵,到老时忍受不了伤痛折磨,上吊自杀的都有很多。 秦扶清认为,既然这药材方子有这么神奇的作用,那赵靖也应该泡一泡,万一有效呢。 可惜配一副药材就要三四两银子,养俩武夫,确实有点烧钱。 赵靖也没从前那么洁癖,他让花珏泡了之后,加些温水他再泡。 对他来说不一定有用,多少起个心理安慰的作用。 花珏有些不好意思,非要师父先泡,可他拗不过赵靖,每次泡在药浴桶里都像是泡在蚂蚁洞里一样,坐卧不安,一到时间,脸上满是汗水,急忙从桶里跑出来。 等他离开房屋,关上门后,赵靖才脱下衣服,露出孱弱许多的身躯,被秦扶清扶着进桶里。 水里重新加了热水,比不上第一回洗的烫,不过也还好,闻起来有股特殊的草药香。 秦扶清试试水温,问赵靖道:“我手天天写字也累的很,等老了会不会落下病根?” 赵靖沉默,习惯了秦扶清奇怪的问题。 “应该会,你也泡泡。” “好,我也泡泡,我每次如厕后都洗手的,花珏也是,泡澡前都要先洗回战斗糟,生怕你嫌弃他。” 赵靖轻笑。 “我没嫌弃你们。” 外面蝉鸣不断,赵靖泡在手里,觉得四肢酸软,人也飘忽忽的,脸上却不断冒出热汗。 秦扶清突然问他道:“赵靖,你见过的人中,有名字里带‘军’字的吗?” “哪个军?” “军人的军。” “没有。” “你说这是为何呢?” “你都是哪里来的奇奇怪怪的问题,我怎么知道呢?” “我以前见过不少名字里带军的人,但现在,几乎从未遇到过名字里有军字的人,我想,这个字可能有时代的印记。” “什么意思?” “你听说过一句话吧,兵过如篦,飞过如筛。” “嗯,是有一些士兵的风气不太好,但那……”赵靖本想反驳,可一想到自己从前那些手下,确实当得起这句话。 还有蔡飞手下的其他人,所到之处,雁过拔毛,苦不堪言。 “人们给孩子取名字,通常都是有寓意的,寄托着好的期望。但军字在老百姓心中就和匪差不多,不会有人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为匪徒,所以也很少有百姓会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带军。” 秦扶清总是能把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说的很有道理。 赵靖沉默片刻,“那你在哪里见过给孩子取名带军的人?” 秦扶清嘿嘿一笑,“这是秘密,总而言之,那里的人把军人当做可信任的靠山,认为当兵是荣耀,是天职,所以才会给孩子如此取名。” “这是时代的印记,是不是很有意思?”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地方?赵靖有些想笑,习惯了秦扶清的胡言乱语异想天开后,他觉得这样还挺好的。 “很有意思,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秦扶清泡好了手,修长圆润的指头被他泡的发白发皱,伸展十指,却没了原本的僵硬滞涩之感,看来这药材还真挺有用的。 他拍拍赵靖裸露在外的肩膀,叹口气,“所以啊,你也要多读书,没事劝劝花珏,别总是一读书就跑去练武。” 赵靖忍不住黑线。 兜圈子兜了这么大一圈,就为了劝人好好读书? 花大姐听秦扶清说药浴水解乏很有效,坚决不肯让那四两银子的水浪费。 一桶桶舀出来,再添些热水进去,晚上拉着三个女儿一起泡脚。 花佩傻乎乎的,和母亲姐妹围坐在泡脚盆边,总是晃着脚丫子,挑出洗脚水来,把旁边几人溅的直抗议。 花大姐带着女孩在院子里泡脚,对秦扶清来说不算什么大事。 他行事规矩有度,花大姐也知道他和赵靖人品,更何况夕阳都快落了,吃罢饭,赵靖和秦扶清都在房里。 除了他俩以外,家里就只剩花珏一个男孩。 洗个脚丫子,哪还有避嫌的道理? 偏偏秦扶清得罪了一个心眼小的读书人。 叶茂生自从上次被秦扶清当场辱骂,之后可谓是丢尽颜面。从前围在他身边的好友都劝他要大度,一些不怎么熟悉的士人一见他就笑,显然他色狗外号如日中天,如雷贯耳。 早就在广德府的读书人之中传播开了。 这叫叶茂生如何能忍? 他经过多方打听,终于从一众读书人中找到了与秦扶清一墙之隔的人,然后拉关系,其中有一个叫薛福的读书人,因为不喜陈沛,连带着与陈沛走近的秦扶清也不喜欢,便与叶茂生勾结上,向他透露了一些情况。 “什么?你说秦扶清出门游学,还带着通房侍妾!?” “是啊,他家中每天都有女子大声喧哗,听着就不像是正经人,一口一个秦少爷的,好像还有个仆妇是专门伺候他们的。” “如此淫乱!竟然还敢指责我们?他才真是伪君子!”叶茂生都快气死了,心里又有些嫉妒。 因为薛福说了,他们住的院子价格不便宜,所以几个读书人拼凑够银子才得以住在这里。 再看秦扶清,单独租住一个大院子,出远门还带侍妾通房。 人比人气死人。 经过缜密的计划,叶茂生和薛福打算揭穿秦扶清的真实面目。 于是就趁无人的时候,偷偷搬来梯子,趴在院墙上偷看。 正捉住在院中洗脚的花大姐母女四人。 花大姐年逾三十,生了四个孩子,身材有些走形,容貌嘛,只能说人山人海,还有那几个丫头,十二三岁的就不说了,五岁的和三岁的是什么鬼? 这也能叫侍妾通房? 一股子无名火从叶茂生心里升起,他扭头正打算对薛福兴师问罪,谁知薛福竟然一脸痴相,“好美的脚,好大的*。” 感觉他因为一双眼看不过来很是可惜。 叶茂生一阵恶寒,连忙拉拽着他下梯子。 “薛兄,这老的老小的小,哪有你说的通房侍妾?” 薛福振振有词:“那是你不懂,老有老的好,小有小的好,我还以为你也是爱花之人,没想到你竟然还有偏见!” 叶茂生很是无语,他都还没指责薛福呢,反被这恶心家伙反给指责了。 竖子不足与谋! “罢了,我不与你成事,休要将此事说出去!”叶茂生拂袖离去。 待他一走,薛福见院子里没人,便又蹑手蹑脚爬上梯子,想继续偷看。 可花大姐也不是傻子,恁大一个人,当她这个做娘的眼瞎不是? 好好洗着脚丫子,突然就感到一阵恶寒。 花大姐让三个女儿先回屋,她趿拉着鞋凑到墙边偷听。 没过一会,就看过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从墙上探出来,一双淫邪的眼睛恶心极了。 “我日你八辈子!” “我叫你看!我叫你看!让你尝尝老娘们的洗脚水,你爹个生儿子没屁眼的东西!” 花大姐一下子把水泼过去,嘴里的脏话层出不穷,把盆一放,掐着腰开始骂起来。 “哎哟!” 薛福被人浇了一脑门的水,心里发慌,眼睛又看不清,一乱动,竟然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他只觉得浑身疼痛,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 听到外面的叫骂,秦扶清和赵靖赶紧从屋里出来。 “花大姐,怎么了?” “他奶奶的,隔壁有个狗日的东西偷看我洗脚!” 花大姐气愤极了,没提三个女儿的事。 秦扶清暗骂一句,皱眉动身,行动凌厉之时,带动长袍成声。 那边叶茂生还没走远呢,就听见花大姐骂人,又听见薛福哎哟叫唤,没过一会,秦家小院门被推开,秦扶清从里面走出来。 叶茂生连忙找个地方躲了偷看。 赵靖走的慢,跟出来时,奇怪地往他躲藏的地方看一眼。 秦扶清找上门去,薛福躺在地上一直叫唤,无论他问什么,薛福一概不答。 慢慢地,院子里的争吵引来路过的围观之人,与薛福住在一起的书生也陆续回来。 见薛福浑身是水地躺在地上,还有来兴师问罪的秦扶清,几人心中暗道不好,不知道怎么得罪了秦扶清,竟让他找上门来。 自从上次广场一战,广德府好多学子都听过秦扶清的大名。 “薛兄,这是怎么了?” “哎哟,我有东西掉在隔壁了,刚搬来梯子提醒,谁知道就被这恶毒的妇人当做偷窥之徒,一盆臭水泼来,害得我摔倒在地,只怕是把骨头都给摔裂了!” 薛福一张嘴,就先说出早就想好的借口,接着又往花大姐身上甩锅。 花大姐哪里愿意,她脾气直,有啥说啥,更何况身边还有人撑腰,更是不怕薛福颠倒是非黑白。 张嘴就骂道:“我日你八辈子!你他奶奶的嘴里没一句实话,我刚才明明听你和另一个不要脸的玩意趴墙上偷听,还说什么我家秦少爷有通房侍妾,这些话你敢说你没说过?” 薛福心里狂汗,没曾想自己和叶茂生说的那些话全被花大姐听到了。 可死到临头,他也只能继续嘴硬,装傻充愣道:“冤枉!我一个读书人,何苦看你这年老色衰的老妇!你的脚有什么好看的?” “你!” 花大姐气恼无比,还想与他再吵,谁知却被秦扶清给拦住了。 “既然如此,报官吧。”秦扶清回头,拱手对围观看热闹的人群道:“各位广德府的乡亲,这个情况大家也都看到了,烦请帮忙叫衙差来。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官府查明真相。” 薛福大汗淋漓,白着脸,气息都有些不稳了,还是嘴硬道:“报官,快些报官,我的腰都摔伤了,都怪这妇人!” 就在这时,一位老者从人群中站出来,不赞同地看向秦扶清,对他道:“小书生,你也是个读书人,应该明白是非对错。为了这种小事情报官,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可不值当!” “就是,这妇人年纪不小了,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让人看一眼也没什么,再说了,她有什么好看的?” “官府向来偏向读书人,若要这妇人和读书人对峙公堂,说不定还要判你家仆妇流放之罪呢!” 围观众人七嘴八舌地劝说秦扶清,无一都是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没必要为了一个年纪大且不好看,没必要讲究什么名声的仆妇声讨一个读书人。 在他们眼里,读书人大于普通人,自然也就大于女人。 甚至有人可惜叹道:“这娘们要是个黄花大闺女,遭这年轻气盛的读书人看一眼,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佳话呢!” 秦扶清看着面前众人,说什么文教甚好,说什么孔孟之道,在这些人嘴里,是非黑白全都跌倒了。 倘若说他们压迫女人,偏偏有女人能参加诗会,自由如男子,成了他们反驳的牌坊。 可要说女人没被压迫? 错。 大错特错。 秦扶清总算明白了怪异感在哪里。被挑选出来拥有自由的女人们,就是这些男人选出来帮助压迫树立女性道德标杆的傀儡。 阶级大于性别,可在阶级之下,女人们的血泪铺满这层层阶梯。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 第226章 贱不贱啊 “叶茂生?你怎么在这里?” 陈沛回来了,手里提着从城内有名的羊肉铺子里买回来的卤羊蹄和羊肉,用黄油纸包着,外面用香草栓起。 提在手里都能闻到香味。 陈沛想好了,一会提上卤羊蹄,去找秦扶清,让花大姐做她们家乡的手擀面,配着这羊蹄吃不知该有多美味。 “坏了,忘记讨个碗要点卤汤来了!”陈沛哈喇子直流,顺贤斋家卤羊肉的汤起码有几十年了,汤鲜味美,要是能往面条里加些,肯定更加美味。 走到树跟前,看见叶茂生站在树后面,陈沛才回过神来,奇怪地问一句。 叶茂生虽是外来学子,不过他这人好社交,经常参加诗会,就连广场讲学也是一场不落。 先前陈沛经常趁着讲学偷跑出来,慢慢地就与叶茂生认识了。 不过叶茂生嫌弃陈沛不学无术,陈沛也嫌弃他高不成低不就,二人相互看不上眼,倒也不算也不熟悉。 “怎么这么多人?” 叶茂生被突然出现的陈沛吓了一跳,“陈沛!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儿租的房子啊,怎么不能在这?倒是你,前面发生什么事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叶茂生白着脸,说不吃话来,摆摆手道:“我不知道,你自己去瞧瞧吧。” 说罢,人低着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怪人,卖什么关子啊!”陈沛嘀咕两句,朝租住的院子走去,“让让让让,让我进去。” 围观的人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这时候陈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惦记着啃羊蹄。 他一露面,秦扶清连忙叫他道:“陈沛,你去报官,请衙差来一趟,这无赖泼皮偷窥我们,非报官叫他知道好歹不可!” 陈沛这才注意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 “薛福!?往你院子里偷看!?” 陈沛一听,怒不可遏,上去就要揍人,主打一个不明前因后果但是仗义。 秦扶清拦住他,“这事你不用掺和,他们不愿意帮忙报官,你去帮我报官如何?” 陈沛立马道:“这有何难,交我身上,我这就去!” 可这时,那些围观的人又试图阻拦。 “公子,不能去啊,何必把事情给闹大呢!” “当官的就是来了,说不定反倒责怪你们!” “把一个好好的秀才公给摔成这样,这不是造孽吗?” “什么玩意啊?”陈沛听的五迷三道的,不耐烦地推人,“都赶紧让开,别怪小爷我没告诉你们,我也是秀才,你们要是不给我让路,可就是对读书人无理哈!” 陈沛挺着胸膛往人跟前凑,一副无赖样子,众人哪里敢和他起冲突,纷纷退让。 陈沛跑出去,直奔广德府衙门而去,敲响惊堂鼓,立马有人过来询问,“你因何事要报官?” 他连忙说了坊市里发生的冲突,说读书人的内眷被人给偷窥了,这会儿正闹呢。 “怕再不拦着,就要闹出人命了!烦请跟我走一趟吧!” 陈沛一身读书人打扮,衙差们对他还算客气,把事情上报,刚好今日捕头王崇礼值班,听说要闹出人命了,带着两个手下,跟着陈沛急忙往事发地赶去。 路上王崇礼问陈沛冲突细节,陈沛一抬手,露出油纸包来,苦着脸道:“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刚从外边回去,就叫我来报官。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我和四个外来的书生同租一个小院,隔壁还有个姓秦的书生,带着家眷住一个院子,我院里有个叫薛福的书生,搬了梯子偷看,被人给发现了。” 一个衙役不屑道:“这人外地来的吧?肯定不是咱们广德府的读书人!真没出息!” “外头花街上多少女子,就是再穷,掏几文钱也能找暗娼一度春宵,何苦偷看别人的家眷?” 王崇礼没理会俩手下的废话,问陈沛道:“听你口音,你是广德府人?起冲突的都是外来游子?他们可都有功名在身?” “对啊,我是广德府人,不过因为些小事才搬出来租院子住。薛福是秀才,秦扶清也是秀才,不过秦扶清比薛福小了五六岁不止,肯定要比薛福厉害。” “小五岁?那他多少岁?” “今年才十五!” “十五就做了秀才,也不算特别稀罕。” “他十二岁就考上秀才了呢!” “真的假的?可是吹牛的?” 眼看着话题被带跑偏了,王崇礼咳嗽两声。 广德府注重文教,像他们这些做衙役的,哪个都能识文断字,都是读不出来书,才来做的衙役。 要不然好好的,谁来做这苦功夫,努努力考个秀才举人,一辈子里子面子都有了。 风气摆在这里,广德府人判断是非的标准,就是看一个人的功名。 功名在身,那肯定是好的。 考不上功名?那读了书也没什么用。 坊市那边的房子租金不便宜,看来这秦扶清不仅年轻有为,家产也不薄啊。 还没到现场,王崇礼就打听的七七八八了。 “让让!官差老爷来了!” 陈沛给三个衙役开道,看热闹的众人也纷纷退散。 躺在地上的薛福见陈沛真把衙役给叫来了,内心苦不堪言,可都到这时候了,他唯一能走的路就是死鸭子嘴硬。 王崇礼检查薛福的伤势,没什么大碍,就是扭着腿了。 他问秦扶清道:“就是你要报官?”眼神扫过身后的花大姐,这妇人很气愤,不知道跟这案件有什么关系。 不过看年纪,总不能是这小书生的内眷吧? 秦扶清道:“正是,我要状告薛福,偷窥我家中仆妇,还望衙门能还花大姐一个公道,以正视听。” “你家仆妇是哪位?” “是我!”花大姐站出来,扯着嗓门骂着说着,把事情经过给说了出来。 要真是只看她一个人,花大姐顶多骂几句,不会多计较,可这狗日的薛福,对她女儿多有意淫,这让做娘的怎么忍受? “你?”王崇礼语气有些迟疑,低头看一眼地上的薛福,这书生年纪不大,看着有点老,没什么精神气,可也没必要偷窥这样一个仆妇吧。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薛福抓到机会,连忙大喊道:“冤枉啊!我都说了我没偷看她,我只是有东西掉他院子里,想要捡回来,这就是个误会!” 王崇礼倒是冷静,闻言没什么反应,继续问道:“那你掉了什么东西?” “这……好像是一条帕子。” “帕子?怎么会无缘无故掉到隔壁院子里?” “风吹的,我把帕子洗干净想要晾晒,突然一阵大风把帕子给吹走了,”薛福擦着额头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谎话确实越说越顺了。 秦扶清抬眼看天,万里无云,夕阳满天,闷热无比,哪里来的风? 王崇礼对二手下道:“你们去隔壁找找,看看有没有帕子。” 花大姐道:“压根就没有!” “官府办事,岂容你一介妇人插嘴?多言!”王崇礼皱眉斥责花大姐,把花大姐吓一跳。 秦扶清站在花大姐身前,对王崇礼弓手道:“家仆也是情急,不懂规矩,还望大人海涵。” 对读书人,王崇礼稍微点头,既没有表现出对薛福的包庇,也没有对秦扶清的偏向。 他就是公事公办,等手下探查消息之时,他在院子里环望,还扶起薛福的梯子,放在墙边,踏上去向隔壁看去。 王崇礼看见自己两个手下撅着屁股在秦家小院里找来找去,廊下站着一个年轻人,约摸一二十岁的年纪,神采飞扬,他身边还站着四个孩子,年纪都不大。 赵靖的眼神与王崇礼对上,不到一息功夫,王崇礼就判断此人不一般。 “头儿!我们没找到帕子!”手下隔墙汇报。 薛福连忙大喊:“会不会是风太大了,把帕子给吹走了,要不然就是我看错了!” “先回来吧,”王崇礼吩咐手下,下了梯子,对薛福道:“物证没有,你可有人证?” “人证?”薛福愣了一下,然后想到叶茂生,今天要不是叶茂生,他哪里会惹上这麻烦,要是把他偷窥一事闹大,叶茂生面子肯定也过不去,那他一定会做假证! 想到这,薛福忙道:“彼时院中只有一个叫叶茂生的读书人,他能给我作证!” “叶茂生住在何处?” “这…他居无定所,经常三天两头换住处,一时半会我们也不知道。” “那行,这两日你先不要出门,衙门随时传唤,需要你们随叫随到。”王崇礼公事公办,对薛福和秦扶清如此道。 原本好嚷嚷着不要报官,怕衙差凶狠惹事的百姓,见王崇礼如此行事风格,不由得又赞叹起来。 他们看热闹,只看得出王崇礼公平公正,还公开,也没说把他们给赶走,谁也不偏向,凡事都讲究证据。 “要是天底下衙门里的官都是他这样的,谁还怕报官啊!” 王崇礼带着手下都走多远了,看完热闹的百姓还人不知夸。 此事暂时告一段落,秦扶清也不能把薛福给怎么着,带着花大姐先回院子,薛福几个室友扶他起来,有人好心,给他买了跌打损伤的药。 陈沛没心没肺,压根不管薛福,提着羊蹄去了秦家小院。 “都什么事啊,这个薛福,也真是没出息,”陈沛坐在桌边,一边啃羊蹄一边吐槽。 花大姐把气愤的情绪都揉面里,闻言擀面杖停了下来,陈沛连忙找补:“花姐姐,我可不是说你不好看。男人看女人真和女人没啥关系,有些男人就是贱得慌,不看就觉得白长俩眼珠子,我家里有个姐姐,你们是不知道外面那些男人有些烦!” 陈蓉成亲之后,经常陪着姐夫出入宴会,作诗弹琴,她向来有才情,又长了一张漂亮的脸。男人们虽然不会在她面前说些恶心的话,可背地里从不背着陈沛这个做弟弟的,说的话不堪入耳,让人气愤不已。 陈沛早就看出来,好多读书人是表面光鲜,背地里不知有多腌臜。 “这事我先跟你们说明白啊,我肯定支持你们,薛福真做出来这种事,就是他禽兽不如,就该好好治治他!” 陈沛恶狠狠地嗦一口羊蹄,哎,都有些放凉了,没热的时候好吃。 花大姐有些感动,擀面的速度都快了三分,“陈书生,有你这话俺心里暖暖的,你等着,俺今天和的面多,让你吃个够!” “那好!多做点!我感觉我最近长身子,天天饿得慌。” 陈沛揉着肚子嘿嘿一笑。 小院里气氛融洽,陈沛叫几个孩子过来,给他们分羊蹄,又安慰几句。 等他把几个孩子送走,一看油纸包里,就剩四个蹄子了。 嘀咕着:“秦扶清一个,赵靖一个,花大姐一个,我还能再吃一个。” 一抬眼,便看见秦扶清笑着看他,眼神里充满柔和的关怀和欣赏。 愣是把陈沛给看的起鸡皮疙瘩了。 “你,你这般看着我干啥!跟看小孩似的!”他慌乱地遮上油纸包,是秦扶清说的,要等面好了再一起吃,他就看看,又不抢他们的。 “陈沛,我发现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秦扶清坦然承认错误,是,他确实因为陈沛啃姐还不知感恩对他有所偏见。 可今日过后,秦扶清发现陈沛也并非一无是处。 他也很爱他的姐姐。 继而能扩大范围地愿意理解其他女性。 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 陈沛额角抽搐,嚷嚷道:“什么叫小看我了?我这不是都搬出来了吗?” 秦扶清笑着道歉,“对不起,是我狗眼看人低了。” “哎哎哎,没必要,我当你是朋友,你是狗,那我成什么了?咱俩不成狐朋狗友了?” 陈沛大度的很,挥挥手就算原谅秦扶清了。 秦扶清笑道:“前日去听一位姓樊的讲师讲学,我见到你姐姐了。” “什么!?”陈沛猛地站起来,紧张道:“你见到她了?她有没有骂你?问我了没?是不是对我很失望啊?” 这对姐弟,都很在意对方对自己的看法嘛。 “她没有骂我,说来也巧,薛福口中的叶茂生你认不认识?” ”认识啊,方才我还在外面看见他了呢,躲树后面鬼鬼祟祟的。” 秦扶清了然,花大姐也说了,听到是有俩书生在那嘀嘀咕咕,看来叶茂生也很不耻薛福的做法,二人闹掰散伙了。 他把那日在讲学广场上的人事情通通告诉陈沛。 陈沛都听傻了。 每一句都很震撼。 秦扶清骂了樊讲师? 秦扶清帮他姐姐骂了樊讲师? 顺带着把叶茂生给骂了? “狗日的!他竟然敢看我姐!早知道我刚才看见他就踹他两脚了!”陈沛咬牙切齿地,只觉得秦扶清骂的好! 还有那樊讲师,也不是什么好玩意,他姐姐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容不下她去听课了,姐姐去听,还是给他面子了呢! “老匹夫仗势欺人!品行败坏,我呸!” 陈沛骂完,看向秦扶清的眼神里很是感动,“多亏有你,要不然我姐那性子,肯定又要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面子都是给别人看的,她那人好面子。” 秦扶清丝毫不在意,就算和陈沛不是朋友,他也会帮陈蓉,不过就在刚刚,二人就是真的朋友了。 “蓉姐向我打听了你的住处,并没有骂我,看起来有些伤心,不过好像也想明白了,愿意放手让你尝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知为何,陈沛反而有些失落。 “想做的事情?”他嘟囔着,也没有原本想象的那么惊喜,“我想做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慢慢想,不急,找准方向再上路。”秦扶清安慰他。 吃晚饭时,天色都已经黑了,众人猜测,官府是找叶茂生去了,随时都有传唤他们对簿公堂的可能。 秦扶清便打算这两日不出远门,在家待命。 只是他有些嘀咕了广德府百姓的八卦程度,不到两日,全城人都快听说了此事。 书生偷窥人老珠黄的仆妇洗脚,反被人报官。 如此荒唐之事,惹来无数人发表意见参与讨论。 男人们几乎都站薛福这一边,认为只是看了一个年纪大的女人洗脚,一个秀才,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这应该是仆妇的荣幸。 还有人为仆妇报官一事感到愤怒,说这要是他们的女人,他们就要如何打着管教。 只有极少数读书人,认为薛福做的不对。君子非礼勿视,女子的脚比较私密,隔墙偷看并非君子之行。 女人们倒是可怜那个无辜的仆妇,被人看了脚,还要被人辱骂人老珠黄没什么可看的,气都要气死。 可她们再气,也没地方发表看法,对家里人说的多了,反而招来父兄的不满。 年长的女性长辈劝阻她们,也都是让她们顺从一些,还有就是务必保护好自己,千万别叫登徒子给占了便宜去。 不然下场只会比冲突里的仆妇更惨。 甚至还有些人,责骂仆妇不知检点,为何要在院中洗脚,青天白日的,肯定就想让男人看。 这些话,秦扶清也都听到了,气,也没多气,这样的结果,他早就有所预料不是吗? 陈沛倒是气的不行,薛福听到外面那些话都是维护他的,也时常对其他室友愤愤不平,一说自己压根不屑于偷看花大姐,又说花大姐就是个浪荡的女人,谁知道从前是干什么的。 这话可不能让花大姐听到,不然非拿着擀面杖去敲薛福。 等了两天,王崇礼找到秦扶清,说了一个不利于他们的消息。 叶茂生离开广德府了。 “离开了?他去哪了?” “应该是回家了,他住在城郊庙里,我听庙祝说他那晚回去收拾东西,当天夜里就跟着马商离开了。” 王崇礼道:“此事至此,既无人证也无人证,你们若是执意要追究,只怕闹上公堂,反要挨板子。你是秀才,不用下跪也不用挨板子,可她是当事人,只怕少不了要吃苦。” 言外之意,他也在劝秦扶清算了。 主要是王崇礼身上的压力也不小。 他压根没想到事情会闹到今天这地步,沸沸扬扬的,都传知府大人耳中了。 知府大人认为薛福的确品行有问题,无伤大雅,一个仆妇而已,看就看了,“闹上公堂来,难道还要本官判弄瞎他双眼不成?” 真要传出去,反倒对读书人的名声有影响。 要王崇礼来看,这件事确实不至于闹那么大。 秦扶清抿唇皱眉,一言不发,心中不服。 花大姐也怕事情闹大,反给秦扶清添麻烦,她自己也怕挨板子,连忙道:“秦少爷,要不就算了吧?” “就这样算了?”秦扶清反问。 “如果你实在气得慌,我叫薛福私下给你们道歉。”王崇礼道。 他做捕快多少年了,谁说没说谎,他从没判断错误过。 薛福那人心里有鬼,稍微一诈,就能让他服软道歉。 “算了吧,”秦扶清拒绝了王崇礼的好意,“多谢王大人,能遇到您这样的好官,是百姓的幸事。” “就是,俺也不想看到那个瘪犊子了!”花大姐愤愤道。 王崇礼面上无动于衷,实际上被夸的有些飘飘然。案子结了,此事就算翻篇,知府大人也没多问。晚上回家时,王崇礼打了一斤酒,买了卤菜,他娘子迎上来接过酒菜,为他脱下外袍,换身薄衣裳,叫下人把饭菜端上来。 二人各坐一边,他娘子问道:“夫君心情不错,可是案子有结果了?” 最近城里人都在聊书生偷窥一事,他娘子作为知情人之一,也很是关心。 “哎,此事只能小事化了,结案了。” “就这样结案了?”他娘子还有些不甘心呢。 “不结案不行,以后莫要提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 王崇礼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没成想,第二日,樊大通一副檄文横空出世,就书生窥妇一事,发表意见,并在文中痛骂世风日下,女子不复古时之端庄静美,总想着抛头露面,牝鸡司晨,与男人一较高下,失去女子顺从的美德。 樊大通是望岳书院的夫子,又是讲学广场的常驻讲师,退休官员,在广德府城中有不小的名望。 此文一出,陈蓉等人还有“助纣为虐”的秦扶清,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全城焦点。 第227章 失道者寡助 “夫子这篇檄文写的酣畅淋漓,读着真是痛快!” 酒楼之中,樊大通坐在首位上,门下几个弟子按照地位依次坐在他左右,举杯欢庆,庆祝樊大通扳回一城。 按理说,樊大通德高望重,本不该与秦扶清一个毛头小子斤斤计较。 就算他想计较,秦扶清一个外地来的游子,又没在望岳书院读书,他想教训秦扶清也找不到法子。 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他门下有一个弟子,叫胡季,胡季结交广泛,认识外来游子李文辉,这个李文辉呢,恰好就与薛福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薛福偷看寡妇洗脚的事情早就传开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打听,李文辉在薛福面前,该帮帮,该说好话说好话,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可等到胡季前来打听薛福的事情时,他只想着攀上胡季这条关系,若是能拜樊大通为师,他接下来路也好走许多。 于是就把薛福卖的彻底,前因后果全都说了。 李文辉知道秦扶清和樊大通有仇,在其中没少添油加醋,含糊其辞,反正就是说薛福罪不至此,之所以闹那么多,丢尽读书人的脸面,是秦扶清紧咬不放,胡搅蛮缠。 樊大通一向自诩为广德府士人领头人,打个喷嚏都能让士人群体地动山摇,可秦扶清一个小小秀才,竟然敢到他地盘上拉屎撒欢。 讲学广场闹事,好,他地位高,不和小孩子一般计较。 可现在秦扶清不只是得罪他一个人,而是得罪了所有读书人,非要说薛福偷看寡妇洗脚,这难道不是打读书人的脸吗? 打他的脸他没法子出手,打读书人的脸,他就不得不出手了。 其他读书人还得感谢他呢! 于是乎,樊大通奋笔疾飞,激情澎湃,连夜写出檄文,剑锋直指向广德府的女子讲师们。 她们抛头露面,和男人一样出诗集参加诗会,这何尝不是一种道德败坏呢? 什么时候女人能和男人一样了,这叫男人的脸面往哪里放呢? 樊大通肆无忌惮地在众关门弟子面前讲着自己的想法,今日女子们敢出门参加诗会,明日就会有更多的女子效仿,谁知道过一段时间后,女人们会不会不老实在家里相夫教子,都想着往外面跑呢。 那还要男人做什么? 弟子们都已经娶过妻了,三妻四妾更是常有之事。在广德府,想谋个侍妾通房回家有多简单呢,只需露出读书人的身份即可。 侍妾们生的孩子可以放在正牌夫人膝下养着,好好读书,长大了考取功名,连带着生母和舅家都能跟着沾光。 许多普通人家巴不得把自家清白女子嫁给书生,哪怕是做妾。 樊大通今年都五十七了,府中还有十一二个小妾,他声明盛时,府中单侍妾通房都有一二十个。 侍妾不值钱,士大夫在宴会上玩笑间交换侍妾的事情更是常有。 他如今年迈,身体大不如前,便把侍妾发卖送人了些。 樊大通想不明白,身为女人,只要在家中相夫教子,老老实实伺候男人不就行了吗?抛头露面,好像娼妓一样,这也叫有品德? 更何况,陈蓉她们这些女讲师,是以君子自称的。 叫什么女君,这不是给读书人脸上抹黑吗? 樊大通早就看不惯这种风气,如今趁机发泄出来,正中他意。 酒菜正酣,樊大通喝的晕晕乎乎,有个弟子对他道:“老师,我听闻您第十三个儿子与一位姓丁的女子定下婚约,那位丁姓女子……” 樊大通酒醒了一半,他第十三个儿子?想了半天,才想到名字,樊祯啊。 上个月他娘还来找他,说给樊祯订下一户姑娘,姑娘父母双亲不在了,被爷奶养在膝下,如今十二三岁,与他十三子年纪相仿,她爷爷和樊大通一样,也是望岳书院的夫子。 叫什么来着? 丁春羽? “是啊,怎么了?” “我听人说,丁夫子的孙女被陈蓉教导过,还是她得意的学生,她虽然年纪还小,可才情甚高。弟子曾听丁夫子提起过,等她及笄后,或许也会叫她做个女夫子。” 樊大通抬眼看说话的学生,面皮白净,年纪约摸十六七岁,他神色认真地看着樊大通,樊大通喝多了酒,屋子角落里放的冰块也没什么用。 他又热,脑子又晕乎乎的,没什么思考能力,“岂有此理!我的儿子怎么能娶这种女人呢!” “是啊,老师您既然都骂了陈蓉,全城人可都在看着您,若是您的儿子娶了陈蓉的女弟子,将来丁夫子的孙女做了您的儿媳妇,这不是叫人抓住话柄吗?” 他言之有理,樊大通还是没想起他的名字,话赶话地喊道:“说的对!我回去就退婚!不能娶这样的女人进我樊家大门!” “老师做的对!” “就应该让女人们老老实实的在家相夫教子,省的出门丢人!” 平日里光鲜亮丽的读书人,喝醉后,原形毕露,刻薄无比。 酒上柳梢头,众人喝的酩酊大醉,学生们搀扶着樊大通,送他回去休息。 第二天,樊大通是被下人给推醒的。 “老爷,不好了,门口有人来闹事,说是要给您下战书,约您在金明湖辩论,老爷!老爷!” 樊大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下人急忙又重复一遍,樊大通立马起身,只觉得头脑晕眩,被人搀扶着稳了好久,才终于站定。 “谁给我下战书?吃饱了撑的?” “老爷,您不是写了檄文吗?门口那书生年纪不大,说是叫什么秦扶清,他说收到了你的檄文,想邀请您参加三日后的辩论。到现在还没走呢!” 樊大通怒不可遏,“他还给给我下战书?他配吗?叫下人给我赶他走!” “赶不得啊老爷!”下人苦着一张脸。 原来是在樊大通醒来之前,他的那些弟子就过来撑场子了,奈何来一个被骂,来两个都是被骂,骂的他们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躲进樊府,府门口聚集了上百看热闹的百姓。 百姓们等急了,就说樊大通是怕了秦扶清,不敢应战。 弟子们现在也都在嘀咕,怀疑老师是不是怯场了。 要是这时候樊大通临阵退缩,肯定会沦为全城百姓口中的笑柄,颜面尽失啊! 樊大通一听,脸色风云变幻,精彩极了。 他收拾得当,决定出门应战。 樊府两扇朱红大门一打开,阳光照射进来,百姓们激动地道:“来了来了!樊老爷总算是来了!” “我还以为他真的怕了呢!” 樊大通将这些议论听进耳中,扶着大肚子缓缓走上前,眯着眼前道:“老夫昨夜身体不适,今早睡得昏沉,一时耽误了时辰。就是你这小子找人在我门外喧哗?” 秦扶清微微一笑,主动上前,双手呈上请帖。 ”樊讲师,小生不周,此为请帖,邀请讲师三日后在金明湖与我一辩,可否?” 他二话不说,先上邀战,让樊大通病遁的借口都没法说出口。 可应战,实非樊大通所愿。 不是他怕秦扶清,而是他一介大儒,又曾在朝中做官,在天下有名的书院任教,这样的身份,和秦扶清一个未及冠的年轻秀才辩论,就已经是自降身份了。 奈何秦扶清主动上门寻衅,他接与不接,都已经落了下风。 樊大通暗中咬牙,都快恨死秦扶清了,这死秀才难道就不知道退缩?他拿什么身份敢和他樊大通叫阵? 樊大通以为一篇檄文下去,就能让陈蓉无地自容,让读书人都为他摇旗呐喊,让秦扶清害怕退缩。 可他没想到,一切都适得其反。 秦扶清就像个三岁幼儿,面对成年人的挑衅,不仅没有惧怕,反而跃跃欲试地拿起桃木剑,与他比划比划。 樊大通心乱如麻,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不出拒绝的话。 “老师!这种事情怎么轮得到你来?他还不配与您辩论,请让学生出马,替老师分忧吧!” 就在这时,府中出来一人,可这人并不是樊大通的弟子。 李文辉愤慨不平的样子让樊大通有片刻失神,莫非是他喝断片了临时收了弟子? 不管怎么样,李文辉出来的实在太好了。 樊大通松口气,原本打算让人去接战帖,这会儿又收回手。 “既然如此,你就去替为师收了吧。” 李文辉见樊大通明面上答应下来,心中暗喜,有了和樊大通的这层关系,他想进入望岳书院读书可就简单多了。 “是!”李文辉欢天喜地地接下战帖,对秦扶清趾高气昂道:“你的请帖我替老师收下了,三日后,金明湖不见不散!” 秦扶清主要是想吸引更多的人来听他发表观点,和谁辩论重要吗? 不重要。 秦扶清坦然一笑,松开手,告辞离去。 看热闹的众人见秦扶清走了,嘴里讨论着三日后的辩论,慢慢地也散去了。 樊大通回到府中,先喝两杯茶水,弟子们这时候又愤愤不平涌上来告状,樊大通恨铁不成钢,把他们一顿好骂。 要不是他教出来的得意第子都去做官了,今日哪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幸好还有个李文辉。 想到这里,他缓和脸色,问了李文辉的及冠和师从,李文辉自言没有老师,他当即拍板决定收下李文辉为徒,决定这三天好好培养一样,临时抱佛脚,别叫他几天后丢人。 “那小子年纪轻,估计也没读过多少书,说不出什么大见解来,到时候你就……” 教完徒弟,忙完事情,樊大通又觉得眼前一黑,头脑发懵。 他闭上眼睛,自己揉按额角,头痛不已,便听见女人的哭声由远及近而来。 “老爷~您要妾去退婚,妾已经退了。”他的六姨娘哭着道。 “退婚?”这又是何事? 樊大通皱着眉头,“退谁的婚?” “祯儿啊,您难道忘了吗?” 樊祯啊,他的第十三个儿子,哦哦,樊大通想起来了。 他啥时候叫樊祯退婚了? “好好的怎么退婚了?” 六姨娘一脸见鬼的样子,埋怨道:“昨夜您醉醺醺地回来,一进门就把妾叫来,说什么祯儿的婚事不行,非要妾今日去退订,妾问您为何,您还拿茶杯把妾的脚给砸了呢!” “嘶……”樊大通好好想了想,想到昨夜酒局上,他一个学生说到樊祯的婚事订的不好。 “原来如此,退就退了,那女子品行不佳,不配入咱们樊家的门,给樊祯再找个便是!” 此话一出,六姨娘低下头,神情扭曲,也不由得捏紧帕子。 她暗恨地想,也不知道是谁吹了什么枕头风,坏了她费劲辛苦给儿子谋到的好亲事! 作为樊大通一个老头的银娘,她娘家贫苦,早年被卖给樊大通做妾,一开始心有不甘,后来生下祯儿,便一心为儿子和自己谋划。 奈何她儿子天资不好,在读书上没什么天分,考功名没希望。六姨娘便想着给儿子找个聪明巧慧的妻子,将来也能帮衬些。 可她儿子不仅读书不行,长的也完全像爹,年纪轻轻就大腹便便,她这个做亲娘的看了都嫌弃,又怎么会有名门贵女看得上长得丑的庶子呢。 丁天娇是她能给儿子谋划到的最好的女孩子了,书香世家,没爹没娘,只有俩年迈的祖父祖母,等二老一走,孤孤单单,只能安分守己,做她的儿媳。 听说她还很有才华,若是将来能做个女讲师,拼出个才女的好名声,对她儿子也有帮助。 六姨娘作为女人,看问题能看到樊大通这些男人看不到的地方。樊大通嫌弃陈蓉这些才女抛头露面,做男人做的事情,是出风头水性杨花,可六姨娘却看到这些女子的无奈。 陈蓉才女名声全城皆知,多少权贵人家想请她到家中做女夫子。 连带着陈蓉的丈夫吴锋也跟着有了名气。吴峰家中早就落魄了,吴峰也没什么才气,读书多年,不过是个秀才而已。可娶了陈蓉之后,他与陈蓉伉俪情深,带陈蓉出入诗会,不仅在士人群体中有了好名声,就是在女子中,多少人都盼着能找到像他这样开明的丈夫。 六姨娘敏锐地注意到这点,才会与丁天娇订下婚约。 奈何,奈何。 该死的樊大通,把她的好事全给坏了! 六姨娘哭个不停,把樊大通的心情都给哭坏了。 他这才注意到,今天来的弟子之中,好像没有劝他解除儿子婚约的贺瑞。 …… “该死的樊大通!老夫今天就要跟他拼个死活!岂有此理!竟敢这样羞辱我家娇娇!娇娇!你快别哭了啊!” 丁家,终于从衙门忙完回家的丁老头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最宝贝的孙女被人给退婚了,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个不停。 丁老头只觉得心如刀绞,眼泪没忍住,跟着孙女一起哭起来。 丁家上下都在哭,哭他们家娇娇命苦。 “天底下哪有这样欺负人的,上门求亲的是他们,退婚的也是他们!事情传出去,叫我们娇娇还怎么嫁人?”丁夫人坐在椅子上嗷嗷哭,哭的帕子湿了又换,换了还湿。 “该死的樊大通,老夫跟他不共戴天!娇娇!你快给爷爷开门,爷爷这就拿着刀去他家,非砍死樊大通不可!” 丁老头生怕娇生惯养的孙女受了什么委屈,一事想不开,他是真想杀人,一边叫下人拍门,一边要去厨房拿刀。 在门口叫了半天门的贺瑞无人搭理,趁人不注意偷从墙头翻进来,连忙拦住丁老爷子,劝道:““丁爷爷,不可以,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丁奶奶怎么办,阿娇怎么办?” “贺瑞,你怎么来了?” “丁爷爷,我已经听我娘说了,就想来看看阿娇,她在房中?” “是啊,你快去劝劝她,千万别让她想不开!” 贺家与丁家做了几十年邻居,贺瑞比丁天娇大三岁,打小就照顾这个小他三岁的妹妹,二人一同玩耍,一同读书,后来慢慢长大,阿娇不能再经常出门,面见外男,也没耽误贺瑞以邻家大哥的身份,经常送给她礼物。 “放心吧,丁爷爷,你先去休息,我看看阿娇。” 贺瑞挥退下人,贴在门上,静静听里头的动静,没听见哭声,是好事。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阿娇,我猜你肯定就在门后面,对不对?” 贴着门的阿娇撅了撅嘴,她怕爷爷真要去砍樊大通,正打算拉开门劝他的。 里面没有声音,贺瑞弯唇笑了笑。 “我猜你现在肯定现在肯定在想,‘这么能猜,就让你继续猜好了,我就不说话!’” 门突然被人拉开,阿娇鲜妍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扒着眼皮冲他做鬼脸,“贺大哥,你莫不是我肚子里的虫子?怎么猜的这么准?” 她粉面黑眉,小脸红扑扑的,有些汗珠子,应该是在屋里闷出汗了。 贺瑞眼睛弯弯,取出帕子递给她:“你呀,明明就不想嫁给樊祯,樊家来退婚,应该正中你下怀才是。你太调皮了,非要装出不开心的样子,吓唬你祖父祖母,调皮鬼。”他伸出食指,轻轻在丁天娇的额头弹一下。 稍瞬即逝。 “哼!你懂什么!我就是要让他们记住,不要把我随便许配人家,我又不喜欢樊祯,非要我嫁,还说什么要是嫁过去,等他们走了,我也能有人照顾。” 丁天娇微微眯眼,很是不忿。 她早就想好了,要像蓉姐姐那样做女夫子,能养活自己,为什么非要嫁给不喜欢的人呢? 现在倒好,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嫁不出去了。 贺瑞看着眼前没心没肺的傻丫头,半是苦涩半是好笑,“你呀……” “好啦,贺大哥,你不是樊大通的弟子吗?可知道他为何要与我退婚?” “你要想知道这件事,得先去安慰丁爷爷丁奶奶,别叫他们太伤心了。” 贺瑞心细如发,丁天娇没想到的他都给想到了。 等看到乖巧漂亮的孙女好好的出现在面前,丁老头和丁夫子都站起来,搂着她好好安慰一番。 什么不急着嫁人啊,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门啊,丁奶奶说,她一定会给阿娇找个天底下最好的如意郎君。 阿娇一听,赶紧耍赖装哭。 “呜呜呜,你们就是不想让我活了,还想要人退亲,让别人看我的笑话不是?” 她一哭,老两口都妥协了,不仅如此,还答应许多要求,什么出门逛街散心啊,带她出去做衣服买首饰啊。 丁老头就这么一个孙女,自然全都应下。 等兵荒马乱结束,贺瑞坐在丁家大厅,把樊大通退亲原委都给说出来了。 他当然没说是自己引诱提及此事在先,只说了樊大通讨厌陈蓉,写檄文就城中最近闹得挺大的书生偷窥之事讨伐一个叫秦扶清的外地秀才。 连带着今天早晨秦扶清上门下请帖一事都给说出来了。 丁春羽一连几日都在衙门办公,对书生偷窥一事有所耳闻,可也不知道竟然闹得如此轰轰烈烈,“亏樊大通还是一介大儒,怎么能做出如此丢人的事情?” “是啊,爷爷,幸好樊家来退亲了,不然你要我嫁到他家,还不如做一辈子尼姑呢!”小丫头年纪不大,说话口气很大。 丁春羽也没法责怪孙女,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宠的。 无奈叹口气,眼神批评一下孙女,继续问贺瑞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樊大通行事鲁莽,仗势欺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然,他怎么会这么早致仕回乡?不过你不是他的弟子吗?可会影响到你的名声?” 贺瑞笑道:“我爹倒是一心盼着我能做樊大通的关门弟子,可我还没敬过拜师茶。我打算向书院告假,就说身体有恙,不去见他,也能避开些风头。” “好,这主意好,你向来有自己的想法。也别怪我多最强,他们读书人的事情,能少掺和就少掺和,不然真是……”丁老头摇摇头,似乎很无奈。 他教算学的,虽有功名在身,却好像从来没把自己当成樊大通一类的读书人过。 如今两家结怨,他乐得见樊大通吃瘪。甚至幸灾乐祸,也不知道秦姓书生是何方神圣,竟然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打狗棒法。 专门打樊大通这种不要脸的臭老狗! 第228章 得道者多助 以樊大通的名气,被一个毛头小子公然挑衅,人都到家门口逼他接下战帖,关键是樊大通不接还不行。 这就成了广德府最近最大的笑话。 青州向来注重文教,广德府风气更甚。 街头黄发垂髫,人人皆知孔孟,会背三字经。生儿重科举,生女也盼着能嫁个读书人,将来改换门楣,光宗耀祖。 秦扶清离开离家已有一年半载,所到之地,从未见过有哪里像广德府这样文教蔚然成风。 樊大通作为广德府出身的同进士,在朝做了几十年的官,鱼跃龙门,身份不俗,他在朝廷里算不得有什么影响,也并未有什么作为。 年纪稍微大一些,就被致仕回家教书了。 朝廷人才众多,一个同进士出身的读书人算不得什么。 可当樊大通回到青州老家时,他的身份就吃香了。 多少人争抢着和他结交,有名的书院请他做讲课夫子,读书人求着拜他为师。 樊大通承认,他倒是觉得致仕后的日子比在朝为官时更舒坦。 以他的经历,在广德府混的如鱼得水,走哪都被人捧着,这很正常。 直到秦扶清出现。 樊大通自以为是的清高被人给踩在地上践踏。 广场讲学一事就已经让他丢尽脸面,没想到秦扶清还敢上门找茬。 他怎么敢的啊! 樊大通已经连续两天没睡个好觉了,睁眼闭眼都想问秦扶清,你怎么敢! 可秦扶清就是有胆,他下了战书后,就跟没事人一样,该去看书就去看书,路上有大胆的人与他攀谈,他不认识,也停下来跟人聊几句。 短短两三日的时间,城里有多少认识樊大通的,就有多少认识秦扶清的。 樊大通那些弟子成日聚在他家中为他出谋划策,说来说去都是在说秦扶清不好,哗众取众,故意为之。 认为秦扶清没什么真凭实学,毕竟年纪轻,都到青州来游学了,可想而知在家中也无名师教导。 他定是想出风头,才会主动挑衅樊大通,然后劝樊大通安心,不要太把此事放在心事。 樊大通眼底青黑,笑不出来。 他环望弟子们一眼,弟子们不敢再说笑。 有人出馊主意道:“老师,要不我找地痞把他给揍一顿吧,揍的他无法下床,也就没法再跟您闹事了。” 樊大通一拍桌子,“像什么样子!咱们还是读书人吗?” 那弟子被他骂的瑟瑟发抖。 其他弟子又问道:“难不成真叫李文辉去应战?这李文辉什么水平咱们一起不知道,万一他输了,岂不是打老师您的脸?” 李文辉此时不在这里,他在书房,正在如饥似渴地抱佛脚,没空参加讨论。 樊大通心急如焚,见弟子们一个个蠢笨如猪,不由得感慨自己当初是怎么看上他们的。 好像是家里送的银钱多,他就收谁。 难怪如此。 罢了罢了。 樊大通头痛难忍,撑着头闭上眼,艰难道:“你刚才说找地痞,可有门路?” 弟子转忧为喜,高兴道:“有啊,弟子在赌坊里认识不少地痞,只要给他们些钱,他们什么都肯干!卸胳膊卸腿都行。” 樊大通叹气道:“我跟他无冤无仇,要不是他主动挑衅,让我颜面无存,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你找人动手,别下手太重,只要让他那日无法前往金明湖即可。” 这样一来,城里百姓就会觉得是秦扶清临阵退缩。 对樊大通的名誉也就无碍了。 “记得,动手利索些,别让人看出来了。” …… 天气炎热,秦扶清少有在大晌午出门的时候,今天是个意外。 自从他主动挑衅樊大通后,名声大振,城中许多人都认得他,包括他抄书的那家书局的掌柜。 秦扶清给他家抄书也有一些时日了,先前只能抄简单的书,如今和掌柜结识后,借些难买的书也不成问题。 秦扶清怕自己不久后就要离开,更加珍惜看书的时间。 吃过午饭没多久,他犹豫再三,还是撑着油纸伞打算去书局一趟。 就当是消食了。 赵靖问他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出门,这两日你小心为上,免得有人背后耍阴招。” 秦扶清摆摆手,“都是读书人,又不是流氓,再说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想对我下手,舆论都放不过他们。” 赵靖无言,只能让他一个人出门。 两刻钟后,秦扶清的荷包被人给偷了。 “握草!”他口吐君子之语,下意识就追过去,边追还边喊:“抓小偷啊!他偷了我东西!” 民间有句话,晌午头,鬼露头。 很多人都认为正午阳气盛极必衰,反倒有阴气聚集,少有人在这时出门。 跟着跑了半条街,路边商铺里倒是有人出来看热闹,可等他们出来,只能看见秦扶清追小偷的身影,便又折返回去了。 小偷对广德府路线很熟悉,左拐右拐,很快周边环境越来越陌生,秦扶清还能跑的动,只是对环境不熟悉,跑的慢了些。 这时他发现,那小偷像是有意和他保持距离,故意等他追上。 他一迟疑,脚步就停下来,没进巷子里。 “他追过来了吗?” “一直在我后面跟着呢!” “快看看荷包里有多少钱。” “蠢货,咱们是为了钱吗?别忘记咱们的正事!” 两个地痞在巷子拐角处等了半天,始终不见秦扶清进来。这可是他们早就制订好的计划,只要见秦扶清出门,就想办法偷他荷包,然后把人往偏僻处领。 谁知道秦扶清竟然会大晌午出门,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更方便他们行事了。 “他荷包里好多钱,不可能不追来的。” “是不是跟丢了?” 二人没见到秦扶清的身影,小心翼翼从墙角探出头去,谁知道,正撞上穿着捕快衣服的王崇礼。 “捕快!快跑!” 王崇礼身后又露出一个头来,正是愤愤的秦扶清,“王捕快,就是他偷了我的荷包!” 王崇礼眼疾手快,抓住想要逃走的男子后领,拎住他的后领往后使劲一拽,然后又使劲把人往墙上一磕! 那小偷顿时眼冒金星,鼻子里流出两道血来。 被扔到地上时人晕晕乎乎,半点逃跑的能力都没了。 王崇礼也没放过另一个人,三步并做两步,眼看着另一人就要逃出巷子,他发力跳起,一个飞踹。 “咔嚓!” 秦扶清听的心惊肉跳,被踢飞的那人在半空中一声惨叫,随后落地,惨叫不断。 他觉得这人十有八九骨折了。 不然真说不过去。 上辈子哪里见过这种暴力执法的场面,秦扶清被王崇礼干脆利索不留情面的动作吓得一愣一愣的。 王崇礼拉着那人的脚,把他给拉回来,连着第一个小偷都扔到秦扶清面前,然后弯腰,从小偷怀里找出三个荷包。 秦扶清咽了咽唾沫,干笑道:“多谢王捕头,那个是我的……” 王崇礼把三个都扔给他了。 “你从坊市那边追来的,算辛苦费。” 秦扶清一个头两个大,觉得荷包烫手,他连忙推拒,“不用不用,王捕头才是辛苦了,这荷包您留着吧。” 他把自己的荷包塞到衣襟里,王崇礼也没跟他客气,把俩小偷的荷包都给没收了。 方才秦扶清站在巷子口犹豫不决,想着要不算了,荷包不要了,反正也没很多钱。 谁知道一转身,就看见王崇礼。 二人打过交道,秦扶清对王崇礼印象不错,王崇礼身穿捕快服,腰间挎着一把刀,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秦扶清把事情给一说,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王崇礼收了钱,踢着躺在地上的俩小偷,“起来,跟我去衙门一趟。” 那个被踢飞的小偷忍痛挣扎着起来,另一人也晕晕乎乎地换个跪地的姿势。 “王捕头,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们吧。我们也不是故意要偷东西的,是有人托我们办事,求求您了!” 王崇礼此人行事狠辣,在道上混的就没几个不怕他的。俩小偷对他的名声也有所听闻,这会儿被抓个正着,逃也逃不了,只能想法子减轻罪过,别进大牢。 要真被抓牢里去了,王崇礼今日打他们的这顿,还算轻的,还能不能活着出来都另说。 二人磕头磕的真情实感,哭的血涕直流。 王崇礼听出其中还有内情,联想到最近城里闹出来的事,薛福偷看秦扶清家的仆妇洗脚,好不容易结案了,樊大通又主动挑衅,结果反被秦扶清这个毛头小子追着杀。 王崇礼是个粗人,他略懂一些兵法,看得出在每件事上秦扶清都不占巧,但他从没退缩过。 反倒把大名鼎鼎的樊大通给逼到死路。 正所谓,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 “秦书生,你得罪人了?”王崇礼歪着头,明知故问。 秦扶清嘿嘿一笑,“王捕头,我得罪的人可不少。” 王崇礼没忍住笑了,提起俩小偷,拎着就要往衙门走。 “那就更不可能放过你们了,我要是没来,你们打算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做什么!?” 秦扶清看着王崇礼高大的身影渐渐远去,擦肩而过时,王崇礼还留给他一个会心的笑容。 秦扶清:“……” 这樊大通是不是得罪人了? 他摇头,想不明白,摸着失而复返的荷包按原定计划去书局。 …… “娇娇,我求你了,你出门见我一面吧!我娘给我退婚的事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肯定不让她给我退婚,我心悦你,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丁春羽家门口,身高不到一米七体重足有一百八的胖子身穿锦衣华服,手里拿着扇子,身旁跟着俩下人,身后放着挑着的两担子礼物。此人正是樊大通的十三子,樊祯。 天才刚亮,丁天娇爱睡懒觉,这会儿都还没起床,便被家门外的鬼哭狼嚎给吵醒。 她起身,听了几耳朵觉得不对劲。穿着中衣趿拉着鞋就往外跑,正看见爷爷奶奶站在院里,显然已经被门口的声音给气的不行了。 “好一个樊大通,他又做初一又做十五,这是想把咱们一家给逼死啊!” “传出去咱们娇娇还怎么做人?” “快!快叫人把他们给赶走!” 下人们出去了,可谁都拿樊祯没办法,他体型庞大,脑子也不太健全,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听,只喊着要娇娇小姐出来跟他说。 不然他就在门口守一辈子,非要娇娇小姐与他见面不可。 丁天娇听到下人回报,气的粉面昂扬,恨不得马上出去抽樊祯这头猪两巴掌! “你们起开!让我出去骂他!” 丁春羽一回头,看孙女穿着中衣就出来了,连忙叫丫鬟带她进屋。 “快,快帮小姐穿好衣服!” 丁天娇被拉回屋子,换了身藕绿色上衣粉色裙子,犹如一朵莲花般,她容貌美的惊人,不顾爷爷奶奶阻拦,叫人打开房门。 “娇……”樊祯的话语卡在喉咙里,一看见丁天娇,他眼前立马一亮,把丁天娇从头到脚都给看一遍,看的丁天娇忍不住把脚往裙子里藏。 “樊祯!你来做什么?咱们已经退亲了,我丁天娇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要是再胡乱喊,我可就要报官了!赶紧走!” 樊祯像是听不懂,上前两步,连忙有下人拦着不让他靠近。 樊祯硬是挤出两滴眼泪,猪脸皱成一团。 “娇娇,我心悦于你,又怎么舍得与你退亲?是我爹与你爷爷有怨,跟咱们两个没什么关系。我要娶你做我的娘子,你就嫁给我吧!”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都不要你娶我了,你还敢娶我?”丁天娇都被他的厚颜无耻给气笑了,翻个白眼。 谁知樊祯却道:“娇娇,你真美!” 丁天娇真想踹他,恼怒道:“快滚快滚!” 樊祯熟视无睹,继续道:“娇娇,我想过了,我爹是不喜欢你爷爷,跟你没关系,只要你嫁给我后不与你爷爷来往,我爹肯定就不会说什么。娇娇,你愿意跟我私奔吗?相信我,我一定会一生一世对你好!” “啊啊啊啊啊!”丁天娇再也忍不住恶心尖叫起来,“报官!给我报官!” 贺瑞从外边回来时,看到的便是丁天娇拿了棍子在那打樊祯,樊祯的下人跑去报官。 捕快还没来,贺瑞赶紧把丁天娇给哄回屋子,然后拿着棍子又狠狠抽打樊祯十几下。 王崇礼又与樊家打了回交道,见到樊祯那副模样,他感觉自己比被退亲的小姑娘还崩溃。 樊大通是怎么做的大儒,怎么能教出这样废物的儿子? 让手下人把樊祯送回樊府,连带着他的东西都给扔回去。 王崇礼一回头,看见丁天娇哭的可怜极了。 小丫头才十二三岁,很明显不是被退亲委屈的,而是恶心哭了。 一提到樊祯,她就直打激灵,然后作呕。 丁春羽被气的请大夫了,王崇礼怕他出事,在丁家多待了一会。 丁夫人一直在哭诉樊大通的恶行。 王崇礼心有戚戚,兴许是为了安慰丁家三口,便把昨日抓到俩毛贼的事情给讲了。 “王捕头,你是说樊大通还花钱请地痞想要打伤秦扶清,不让他参加辩论?” 王崇礼点点头,“以我之见,樊大通如此,说明他在害怕,等明日过后,只怕樊府人人过街喊打,你们也就无需容忍樊大通了。” 丁天娇闻言,也不哭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 “好,明日我一定要去看!” 提起这次辩论,丁春羽才觉得心口好一点。 因为孙女与樊家退亲,樊祯三天两头上门烦扰,他都生出离开广德府,搬到别处生活的想法了。 要是明日樊大通真能被骂的人人喊打,兴许他就不用搬走了。 只要樊大通一日还是现在的大儒讲师,他家娇娇的名声就不会好。 毕竟人非圣人,除非知根知底的,不然谁会相信被大儒主动退亲的女子是好女子呢? 终于到了辩论这一日。 广德府城中有东西两个湖,东边这个湖比较大,因太阳东升,水面波光粼粼,犹如洒了一层金粉。 故得名金明湖。 湖中心有小岛,栖息着不少天鹅野雁,春秋之时,湖边景色审美。 岸边酒楼林立,许多读书人也常来此处踏青游玩,平日里人来人往,很是拥挤。 可今日,金明湖比往常更拥挤。 几乎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 早就得到消息的湖边酒楼,好几家找到秦扶清,共同出资,在河边建立高台,共他和樊大通辩论而用。 建造采用讲学广场那样的回音设计,人在台上讲话,声音可以放大,传播无忧。 而最好的观赏位置,就在这几家酒楼二三楼,单是一个喝茶看热闹的包间,没钱没权的人根本进不来。 “樊大通今日来与不来,他都没脸了。以后谁还会花钱请他做自己孩子的夫子?” “要我说,樊大通也没说错什么,就是碰到个头铁的毛头小子,跟个愣头青似的。咱们早该管一管,劝一劝的,没见到他得罪樊大通尝到甜头了吗?” “什么甜头?” “一个外来的秀才,城里百姓都知道他的名字,他名声大振,这怎么不叫甜头?” “说得对,今日他敢叫阵大通,明日不就敢对咱们吆五喝六的吗?” 酒楼里,看不清人脸的一些人高高在上,对外面热闹的景象指指点点。 他们不见得有多待见樊大通,但樊大通与他们一个圈子,秦扶清得罪樊大通,就等同于得罪他们了。自然更不受待见。 有人巴不得秦扶清来的路上出点意外。 有人觉得秦扶清学艺不精,肯定会出丑丢人。 要不然怎么会樊大通都来了,还不见秦扶清的踪影呢。 李文辉站在台上,高声叫秦扶清的名字。 樊大通自然是坐在楼上包间里,心情复杂。 他庆幸自己不在台下,不然这张老脸都要丢没了。 可又害怕秦扶清所带来的变故。 还没和秦扶清真正辩论呢,他就已经怕惨了。 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未知就是最可怕的。 台下有很多张熟悉的脸,陈蓉等女夫子,王崇礼,丁春羽一家和贺瑞,薛福还有很多读书人,就连岸边的树上,爬的都有看热闹的老百姓。 眼看着时间流逝,还没见到秦扶清的人影,丁天娇跺脚,有些焦急:“那个叫秦扶清的书生呢?怎么还没来?” 陈蓉在马车里,也是忧心忡忡,她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始终没看见弟弟的身影。 “是不是樊大通使坏,做了什么事耽误秦扶清了?怎么连陈沛也没来?” 王崇礼眉心紧皱,同样有这样的猜想,他吩咐手下在此处维护秩序,自己赶紧返回。 谁知正与秦扶清在路上相遇。 秦扶清衣服湿漉漉的,头发上还有水草,粘在头上,整个人狼狈无比。 他手上有擦伤,不知道从哪来的血,染红半个手掌。 陈沛跟在秦扶清身边,神色不忿,王崇礼赶紧迎上去,“你这是怎么了?又有人对你下手?” 秦扶清有些呆愣,看见他道:“是王捕快啊。” “是我,发生什么事了,你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秦扶清闻言,竟然苦笑一声,深深地叹口气,回过神来。 他手上沾的血,是一条逝去的小生命的血。 秦扶清大清早和陈沛一同出门,本来一切都很正常,直到过一座桥时,秦扶清眼尖,看见河对面的柳树下站着一个十五六的年轻女子,正狠狠捶打自己的小腹。 锤了有七八下,她又决绝地一头扎入河水之中。 秦扶清站在桥上伸手“哎”了一声,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多想,便从桥上跳下去,将那女孩给救了上来。 手上沾的血,是那女子下体流出来的。 她是广德府城中的一个暗娼,打从十二三岁初潮来后,就被家里人安排以此为生。 这时候没有好的避孕措施,只能找大夫,开些低剂量的毒药,毒死腹中胎儿,稍有不慎,就会毒死母体。 可开毒药也要钱。 她便只能捶打小腹,让腹中孩子消失,看见流淌不绝的河水,她恍惚间生出跳下去的想法,便照做了。 秦扶清将她救上来,那女孩与他年纪相仿,连对视都不敢对视,便被她闻讯赶来的母亲打着带走了。 陈沛劝秦扶清回家换身衣服,不然形容狼狈,反落下风。 秦扶清却愈发坚定。 他与樊大通辩论,不能也不可能就此改变女子的地位。 他要走,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去做更大的事情。 但现在,他要给广德府留下火种! 第229章 燃烧的火 “秦扶清到底还来不来?” “该不会是怕了,做了缩头乌龟,不打算来了吧?” “我就是说这种护着娘们的男人不是真男人,连女人都管不住,他能有什么胆量叫板樊讲师呢?” “肯定是怕得罪人,不敢来了——” 谁也分不清人群里到底有多少人是看客,又有多少事樊大通专门招来带节奏的。。 可吃瓜群众多少受到了影响。 他们在广德府生活,可能听说过秦扶清,但见过他的人很少,和他相处过的人更少,换而言之,秦扶清在广德府真正的影响力低的可怜。 他就算名声传播起来,别人是乐于巴结结交樊大通呢,还是乐于与他交好呢。 这样丧气的言论越来越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受到影响,有些人开始离去。 陈蓉攥紧车帘,心都悬在半空之中。 陶桃哭丧着脸道:“完了完了,樊大通肯定要开心死了。” 陈蓉心中沮丧,面上依旧冷静。为秦扶清说着好话,“可能他只是有事耽搁了,说不定还是樊大通使坏,没事,再等会。” 丁天娇不认识秦扶清,她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她讨厌樊大通,秦扶清与樊大通作对,她就天然地对未曾谋面的年轻人有好感。 这时也不由小脸皱成一团。 “贺大哥,你说秦扶清会来吗?” “他会来的,”贺瑞也盼着秦扶清能再来给樊家添乱子,最好是搅和的樊府上下头疼不已,也就没空惦记娇娇了。 秦扶清来了。 “秦扶清来了!” 他形容狼狈,身上的水半干,黏糊糊地帖在身上,大夏天的,脸色煞白。 所到之处,有人让开一条路,好让他到高台之上。 秦扶清很有礼貌地向为他让路的百姓道谢,脾气温和。 丁天娇诧异地看着不远处的年轻男子,错愕道:“他就是秦秀才?他怎么了?” “这是掉水里了?莫不是没信心辩赢樊大通,想不开跳河了?”有人在身后笑道。 丁天娇没忍住脾气,回头瞪那人一眼,很快就被家人和贺瑞给护住了。 她一个女儿家,不好出门,要死要活地想出门,最后还是贺瑞给她找了一身男装,丁春羽夫妇连带着贺瑞陪同着出门的。 可不能让人发现她是女子。 秦扶清行经过丁天娇身边时,她没忍住出声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秦扶清听出声音是女孩子的,他看向被家人紧张护住的丁天娇,看见了丁春羽,瞬间就知道了搭话的小男孩的身份。 他勾唇微微笑笑,对丁春羽点头道:“丁夫子,好久不见。” “好…好久不见,”丁春羽认出来秦扶清,非常惊讶。 等秦扶清走过去之后,丁天娇拉着爷爷的衣袖,“爷爷,他就是秦扶清,你认识他?” 丁春羽道:“他先前在讲学广场向我问我问题,还约好要来找我,我一直没见到他。” 丁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你去衙门后,有个年轻人来找过你几回,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原来是他啊!” 丁天娇兴奋地跳着道:“原来我早就见过秦扶清!我还和他说过话呢!” 贺瑞拉住她,下巴指着台上,“嘘,小声些,他们要开始对阵了。” 台上,看见秦扶清来的李文辉脸色算不上有多好。 该死,他还以为能避免这一关。 毕竟台下有这么多人,万一他输了,可就丢人丢大了。 身后还有樊大通在看着呢。 李文辉心中闪过百般念头,率先皱眉发难道:“秦兄约我在金明湖边一辩,竟然如此打扮,还晚来叫人空等许久,上次秦兄在广场骂薛福并非君子,失约失礼难道就是君子的行为吗?” 秦扶清确实狼狈,可他丝毫不在意自己外表的狼狈,坦然自若。 面对李文辉专门打痛脚的提问,秦扶清说了句有名的偈语: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李兄,我们读书人注重学问和品行,你注重的是皮囊而已。至于失约…”他对着台下百姓伸手展示自己身上的衣服,“我坚持以此面貌示人,又怎能叫失约呢?” 李文辉冷笑道:“巧言善辩,为妇人态,你也配以读书人自居吗?” 他的每一句话攻击力都很强,专门抓着秦扶清露出来的弱点和痛点,简直是追着咬。 这原本是秦扶清最擅长的,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可现在,这一招却被李文辉给先用了。 眼看着秦扶清一时之间落入下风,酒楼里端坐的樊大通内心激动,狠狠握拳。 对,就是这样,最好杀的秦扶清片甲不留! “敢问李兄,何为读书人?妇人为何不能以读书人自居?斗胆请教李兄的看法。” 秦扶清并不自证,而是提出自己的问题,把问题反而抛给李文辉。 李文辉一时没有察觉这是陷阱,堂而皇之道:“读孔孟圣贤之书,为往圣继绝学,是为读书人。女子读再多的书,也不过是在三尺宅院之中,坐井观天,又怎么能称为读书人呢?” 秦扶清并不承认他说的正确与否,继续逼问道:“那斗胆再问李兄,若是妇人走出三尺宅院,继往圣绝学,为生民立命,开万世太平,可能称之为读书人呢?” 此话一出,李文辉的呼吸都有些加粗慌乱了。 他下意识看向樊大通所在的方向。 待意识到自己孤立无援后,忍不住吞咽口水。 他刚才说何为读书人,只说了继往圣绝学,剩下的可没敢再说,要是再说下去,只怕天底下自称是读书人的能被砍掉大半。 大多数人读书就是为了出人头地。 嘴上吹嘘的再好,真正有志向做到的又能有几个呢。 只不过是披上一层伟光正的皮,给自己镀金罢了。 李文辉知道秦扶清刁钻,说话小心翼翼,生怕让他抓住漏洞。 可没想到秦扶清竟然会问出这种话来。 “你胡说八道!男为阳,女为阴,所谓阴阳互补,天地正道也。男子建功立业,女子相夫教子,这是天道之行!正因如此,男人生的强壮、聪明,女人性子狭隘,耽溺于情爱之中,愚钝蠢笨,根本不可能做到你所说的,又怎么能称之为读书人呢?” 李文辉说这话时,秦扶清本是正对着他的,中途侧着身子,手也收回袖子里了。 他压抑着脾气,生怕自己人不知两拳把李文辉揍的直喊爹。 “说得好!”台下有人为李文辉叫好,他们也想不明白,自古以来都是男人当家做主,男人出门建功立业,何曾见过几个女子抛头露面的? 这个秦扶清秦秀才,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不好,怎么就在这么件小事上和樊大通一介大儒过不去呢! “建功立业是咱们男人当家的事,娘们连门都出不来,还说什么建功立业!?” “这些蠢男人!快气死我了!”陶桃听到这些话,被气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她想冲上去反驳,可是又好无力。 她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反驳,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对啊,为什么自古以来都是男人做主,女人们只有站在男人身后才能有名字呢? 台下都是为李文辉叫好的,李文辉看着一言不发的秦扶清,有些得意。 秦扶清压抑住火气,脑子转的飞快。 实际上,他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帮助女子,在现在实际的情况下,想要帮助女子提升地位,难如登天。 每次他一想到这些问题,就觉得头大如斗,可要他放弃? 不可能。 世人一直都有一个思想误区,那就是家庭服务不算劳动力付出。 古代女子承担着家庭主妇这一责任。因为生产力不足,男人凭借体力优势做耕田之类的体力活,这类优势不可替代,于是权力就到了男人的手中。然而,女性就是完全不付出吗? 小农社会之中,男耕离不开女织。女性在农忙时会像男人一样下地耕田,还要带孩子,做饭,洗衣服,织布等等一切软劳力的家庭任务。 如果说男人出门在外耕田是对家庭的付出,那女人的付出又怎么能不算呢? 只是上千年的“自古以来”就像是一场盛大的精神pua,让女人们也把自己禁锢在理应如此的洗脑之中。 因为是女人,所以应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因为她们是柔弱可欺的,她们不拥有继承权,一旦失去男人,就失去了可生存的一切。 所以她们要像菟丝花一样紧紧依赖男人,为家庭付出一切,是她们为了生存理所应当付出的。 至于回报? 男人们再定下七出之罪过,以威胁女性生存权来逼迫她们放弃尊严,忍受失去自由的痛苦,在后院里奴颜膝婢,为了一晚承欢争来争去。 这到底是男人的错,还是女人的错? 当然,男人们不会承认自己有错的。 既得利益者怎么会放弃自己拥有的好处呢。 他们只会痛恨,痛恨被奴役的女人们为什么会生出反抗的念头。 就像台上台下的男人想不通秦扶清为什么要替这些女人说好话一样。 屁股在哪,脑袋就在哪。 可对不起,秦扶清天生屁股长歪了。 女人是人。 什么时候男人意识到女人和男人一样是人,就好了。 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是人就会痛苦,不想被奴役。 就是这些男人高高在上的傲慢,让秦扶清意识到,广德府像樊大通这样的大儒不再少数。 他们拉着孔孟的大旗,为自己披上一层镀金的新衣。 以权势地位洗脑更多的男人,要做人上人,就不能把女人当人。 今日他们要把所有女性驱赶回家中,明日他们是否要让女人们裹小脚,束细腰呢? 这些寡颜鲜耻的所谓读书人,平日里装的人模狗样,一旦提及此类问题时,就如同被戳到痛脚的恶犬,疯狂地扑咬过来。 秦扶清不是圣人,也没圣人的能力,他没能力一蹴而就,让女性一夜之间就过上人的生活。 但他至少可以撕开男人伪装温情的面纱。 所谓的大儒?君子?读书人?孔孟圣贤之徒? 都睁开眼好好看看吧,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货色。 在北明这个朝代,理学之风正盛。秦扶清考科举,不读理学是万万不行的。 而理学兴盛,可以说正是女性地位越来越底下束缚的开始。 李文辉见秦扶清被怼的说不出来,更来劲地,开始扛起理学大旗为自己背书。 “圣人曾说,饿死是小,失节是大。你替陈蓉等女子说话,却不曾想,像她们这样如此出入往来男子多的场合,算什么有节操的女子呢?” “至于朱子,更是说存天理灭人欲以来约束妇人,为何到你一个小小的秀才这里,反而要为了这些失节的妇人与人叫板呢?” 前面李文辉说的那些话,是说给吃瓜百姓们听的,简单易懂,得到众多百姓的支持。 他这两段话就是说给在场的读书人听的。 读书人惯会引经据典,把圣人之言当做自己言行的开路斧,是常有的事情。 这两段话可真是说到读书人心坎里去了。 你秦扶清总是一个一个读书人,说什么女子也能称为读书人,为何不听听圣人之言呢? 若圣人也都是错的,为何科举要考朱子的理论? “是啊,说的对,这下看他还怎么反驳!” ”反驳?我看他刚才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十有八九是要认输了吧!” 这回轮到秦扶清冷笑了。 没错,他同样认为理学兴盛是妇女地位降低的开始,可把错误全都归因到理学上,那是绝对不公平的。 朱熹从未在朱子语类中谈到任何关于妇女禁锢的话题。 甚至就连李文辉所说的最有名的“寡妇饿死是小,失节是大”还有“存天理灭人欲”都并非指女子。 秦扶清还记得自己曾在石堰山家中翻到一本记载杨朱的书,杨朱的思想大多在流传过程中丢失,唯独留下“一毛不拔”这个词语和他有关。 可杨朱真的是一毛不拔吗?他的思想真的没有可取之处吗? 只是旁人有心断章取义,颠倒是非黑白。世人大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算有心宣传其二,可谁又关心呢。 谣言为何止于智者? 因为庸人只会传播谣言,并不是真正关心真相。 大多数人得过且过,从不深思,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跟着骂跟着笑,骂过笑过就忘记了。 真相到底是什么,重要吗? 说出“寡妇饿死是小失节是大”的程颐也曾说出过:“凡人为夫妇时,岂有一人先死,一人再娶、一人再嫁之约?只约终身夫妇也。” 说出“存天理灭人欲”的朱熹同样也说过:““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则为之制礼以处其子,而母不得与其祭焉,其贬之亦明矣。” 了解圣人的言论,也要同样了解圣人所处的时代背景。 朱熹所处的朝代,士大夫蓄妾成风,临安城中各种风花雪月场所,屡禁不止。临安城中下之户,不重生男,只重生女,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甫长成,则随其姿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采拾娱侍。 看见了吗?和当前的广德府情形何其相似。 朱熹生在南宋,南宋都被打成筛子了,士大夫流连风月场所屡禁不止,连带着百姓只重生女不重生男。生男要送去战场,生女卖给士大夫反而能换来荣华富贵。 如此“重女轻男”倒不知叫人该说什么好了。 朱熹看不惯此情此景,针对放荡人欲的士大夫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结果数百年后,到了士大夫嘴里,竟然成了禁锢妇人的词汇。 何其讽刺。 可秦扶清不惯着李文辉此类颠倒黑白,只会拾人牙慧的读书人,他引经据典,把朱子文集的话正反都拿出来反驳李文辉。 李文辉方才还在为自己占了上风沾沾自喜,这一下子,又有些急了:“你少添油加醋,在这里胡言乱语,圣人说的话你难道也敢质疑?” 秦扶清闻言,一下子就明白了樊大通之流为何会把杨朱思想讲成“一毛不拔”。 合着他们只听自己想听的,坚持取其糟粕啊! 圣人的话可能是好的,只是这些蠢货做不到好的,就断章取义,做坏的。 然后再说是圣人如此说的。 秦扶清暗骂了一声娘。 一根筋变成两头堵。 “秦扶清口中所说的圣人之言并非胡说!” 就在这时,陈蓉站在马车上,手中高高地举起一本书,“刚好我出门带着朱子文集,秦扶清说的是对的,朱子虽说“存天理灭人欲”可也说过赞同寡妇再嫁,以及对李清照多有欣赏之语!” “圣人尚且能做到如此,难道你一个效仿圣人之言的鼠辈,也敢质疑吗?” 陈蓉今日没带面纱,她高高地站在那里,手中举着书,把众人的目光都给吸引来了。 陈蓉毫不畏惧,眼神里像是带着火,呼吸之中也满是火热。 她听了这场辩论,心底里莫名燃起一道火。 这火想烧尽一切,想把她的灵魂烧的飞向高空之中,再迸发出力量燃烧给众人看。 凭什么说女子不行? 她明明做到了,为什么还是得不到承认? 李文辉可以骂秦扶清是胡说八道,可陈蓉手里的书骗不了人。 圣人怎么说的,只要一翻书就能看到了。 “圣人真的是这样说的?” “圣人说的还能有假?” “圣人说的如果是假话,那他们还怎么考功名?” 百姓们不懂秦扶清和李文辉谁个厉害,他们听半天也就是听个热闹。 不可能有百姓听的热血沸腾,回家对妻子说今天你别烧火做饭洗衣带孩子了,全都放着我来。 所以他们就是听个热闹。 谁看起来淡定,他们就站谁。 可若是比圣人言论和李文辉谁更厉害,他们理所当然地站在圣人言论这边。 毕竟读书人都是要背圣人言论才能考取功名的啊! “你连圣人言论都敢妄自揣测,难道这都是樊大通教的吗?” “樊大通,亏你还是望月书院的讲师,难道就只能教出这种水平的弟子?” 陈蓉没有放过樊大通,她在台下一直叫阵樊大通。 如果不趁此机会发泄心中的郁闷,她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既然都有不相干的人为她发声了,那她还害怕什么呢。 “樊大通!你要是有胆量,就站出来!” “下去!下去!” 不知道是谁往台上砸了一个东西,接二连三地有石头砸上来,砸到李文辉身上。 李文辉龇牙咧嘴,没脸再在台上站着,只能急急忙忙下去。 樊大通在酒楼里坐不住了,这时候他要是灰溜溜的逃走,只会沦为更大的笑柄。 没办法,他只能收拾收拾下楼。 实在不行,就只能把李文辉当做弃子抛出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樊大通拖着笨拙庞大的身躯缓缓爬上台子,他气喘吁吁,天气炎热,他浑身都快汗湿了。 而此时,秦扶清身上已经干了。 二人攻守易势,显然换了位置。 “你……” 樊大通刚想开口说话 。 王崇礼带着两个被打的皮开肉绽的小偷,出现了。 他推着两个小偷上台,二人一上去,立马跪在樊大通脚下。 樊大通被这二人凄惨的情况吓了一跳,急忙问王崇礼道:“王捕快!你这是何意!” 王崇礼冷着脸道:“樊大通,你自己做的好事,难道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 “要是不清楚,我就让这两个小贼亲口讲给你听!” 樊大通心里扑通扑通的。 他想起来了。 他好像叫弟子找人教训秦扶清。 难道就是今天教训的吗? 怎么天底下会有这样的蠢货! 樊大通急忙去寻找弟子的身影。 可哪里能找到呢。 他那个弟子早就知道找的地皮被抓,生怕被老师责怪,早已经逃到不知哪里去了! 王崇礼哼笑一声,当着众人的面把那天遇见秦扶清,抓住俩小偷的事情说了出来。 猛地踹一脚小偷,厉声道:“你说,到底是谁指使你们的!” “是,是樊大通!” 此言一出,台下酒楼里皆是一片哗然。 第230章 女学 当俩小偷说出樊大通的名字时,樊大通脸色一白,心中立马知道,自己输的彻底。 他身为一介大儒,被秦扶清逼着上台辩论,他擅长讲孔孟,李文辉作为他的弟子,谈起圣人言论却远远不及秦扶清,断章取义被人抓了现行。 输的是徒弟,可丢的是老师的脸。 如今又被人戳穿辩论前找人教训秦扶清一事,樊大通心乱如麻,后悔不已。 “樊大通,你敢说这二人不是受你指使的?” “这……”樊大通慌乱地看向台下,想要找弟子背锅,可那个弟子压根没来,其他弟子看到老师的目光,纷纷低下头,生怕被点到名。 “怎么这样啊!亏他还是大儒,动不动就找地痞流氓,算什么读书人?” 百姓尚且如此认为,更别提那些经常去广场听樊大通讲学的学生了。 他们也同样不耻樊大通的为人。 “滚下去!” 第一个人这样叫道,捡起石头砸向樊大通,很快就有人跟着叫嚷。 堂堂大儒,轰然倒塌。 樊大通说到底,还是要点脸,不然只要他咬紧话头,绝不承认,可能还不会沦落至此。 只是他本来就心虚心慌,头脑发晕,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无法判断,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人骂着,樊大通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够了!” 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从高台侧面响起,众人随之望去,只看见一个身穿白色羽袍的士大夫,身后领着七八号人,皱眉看向秦扶清。 为首的士大夫年纪不小,胡子花白,腰背挺直,健步如飞。 有人认出他来,小声惊呼道:“他就是傅铭!” 望岳书院的山长! 此人声名比起樊大通之流并没有那么为人熟知,可知道他的人都不会把他和樊大通放一起比较。 樊大通根本不够格的。 樊大通看见傅铭,脸色比输了辩论还要难看,他形容狼狈,拱手向傅铭行礼道:“山长大人,在下给望岳书院丢人了……” 傅铭严肃地看着他,对他道:“望岳书院共有弟子三千,你所教的也不过数百人,一人之失岂能牵连三千人?” 他说话掷地有声,当着众人的面给此事定下性子。 和秦扶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辩论,使下三滥的招数对付女子和少年,此种行为,只是樊大通个人所行,和望岳书院没有半毛钱关系。 就算樊大通触犯众怒,百姓的怒火也没法波及到其他士人。 樊大通听懂傅铭话里的意思,神色灰败,拱手没脸再说话。 他退向傅铭身后,看见乔万淇,没想到榜眼竟然也来了。 这回他真是丢人丢大了。 樊大通与秦扶清之事闹得全城沸沸扬扬,有些地位和话语权的读书人没有贸然发声,但一直都在暗处观望。 今日两边酒楼里坐的基本都是这些人。 若非王崇礼拉出小偷,改变了事情的性质,估计傅铭也不会主动现身。 文无第一,读书人之间意见不同,产生辩论很正常,可若其中一人动用下三滥的手段还被人抓到,就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傅铭不出来发声,只怕明日望岳书院的名声都臭了! 傅铭心中不喜樊大通,可当着众人的面,也只能点到为止。 樊大通一退下,他便与秦扶清面对面站立。 足够让他仔细地把眼前的少年看个清楚。 “年轻人,好胆量!”傅铭并未表现出对秦扶清的不喜,眼神里满是欣赏,开口夸赞。 少年人意气风发,为了一点不同都能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敢于质疑尊长,学识渊博,底蕴深厚。 像这样的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脾气太直,做事不讲究规矩,很难在官场走的太远。 只一眼,傅铭便在心里判断出秦扶清的路。 他作为望岳书院的山长,见过太多的读书人,什么样的人,能走到什么程度,天赋,运气,性格,缺一不可。 “好孩子,你从哪里来?到广德府可是要求学的?”傅铭的样子十分慈祥。 再配上他望岳书院山长的身份,只要他说一句话,秦扶清的前路就可大有不同。 直接进入望岳书院读书,拜名师,考科举,求功名,顺风顺水。 百姓听戏都爱听这种白胡子老爷爷帮助奇才少年的戏码,原本看事情尘埃落定,都打算走了,又硬生生被留下来。 今日发生的事,可不就像是唱戏吗? 樊大通就像个反派,被秦扶清这位机智少年辩驳倒,出来个傅铭见才心喜,偏要收他为徒,传为佳话。 在场之人,都认为秦扶清会按照这个剧本走。 秦扶清在傅铭这位真正的大儒面前,依旧不卑不亢,双眼与傅铭的眼神碰撞之间,看见了傅铭眼底深处的不喜。 “傅山长,在下来自巴陵,来此处确实为了游学,顺便想见识望岳书院的风采。” 傅铭微微一笑,想进书院,那就好办了啊。 他道:“方才老夫见你与樊大通辩论,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见识,你师从何人?可想到书院一读?” 他顺理成章地向秦扶清抛出橄榄枝。 只要秦扶清愿意感激涕零地进入书院读书,樊大通丢出去的面子,就会被改变性质。 谁是谁非,混在一起后,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可秦扶清淡定摇了摇头。 今日之前,他是想的。 可今日之后,“我不想。” 傅铭脸上的笑僵硬了一下,姜还是老的辣,他很快收拾好情绪,怀疑秦扶清是在以退为进,“小友这是为何?难道是怕与樊大通结仇,到书院受人钳制不成?” “并非如此,我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小友来广德府,除了要进书院,还有别的事要做?” 秦扶清转向身子,面向台下的百姓道: “我要在广德府开女学,让更多的女性和男人一样能够读书。” 女性地位低下,因为劳动价值被私有化,可权力从来不是靠别人的同情心得来的。 读书,是不分男女的。 台下又是一片哗然。 “让女子读书?这人疯了吧?” “就是,女子读书能有什么用?到年纪不就嫁人了?” 男人们气愤,不解,搞不懂秦扶清是怎么想的。 一个读书人,不去望岳书院读书,反而搞这些有的没的,这不是瞎胡搞吗? 可他们没注意到,人群中少数的女子眼中,陡然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陈蓉,陶桃,丁天娇……她们看向秦扶清,或许心中也有些不解,可更多的是期待。 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他们看今日之事是在看热闹。 可对在场的女子来说,她们有痛彻心扉的感悟。 明明自己不比男人差,为何要处处受到限制。 不甘心,真的非常不甘心啊。 秦扶清替她们说出了心里想不明白也说不出口的话,而她们能做的,只有响应秦扶清。 傅铭沉思片刻,皱眉,没有像普通百姓那样,把心里同样的想法说出来。 他只是笑着道:“既然小友有如此志向,老夫也不强求。书院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傅铭只说了这些,便带着人离开了。 做足了面子。 秦扶清的话足以引爆另一个话题,不出几日,百姓们就会忘记这场闹剧。 至于樊大通给望岳书院带来的负面影响,只要读书人想要考取功名,难道还愁没人来吗? 至于那些士人怎么想的,估计也只会嘲笑秦扶清的天真和不自量力吧! 在广德府开女学,秦扶清并非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想法。 一来,广德府有陈蓉这样的女夫子,说明这里的女子有读书认字的需求。二来,他想给广德府这块被男尊腌入味的地方留下火种,只能剑走偏锋。 秦扶清和陈沛集合,陈蓉等几个女子也跟着他一同回到小院。 回去后,秦扶清换了身干净衣服,外头院子里陈沛忧心忡忡,正在给没去的花大姐等人讲今日的事情。 等他出来后,陈沛率先迎上来问道:“秦扶清,你到底怎么想的?原先你不是很想进望岳书院吗?为何今日傅山长主动招你,你却拒绝了呢?还要建什么女学,这怎么可能呢?” 陈沛是真为秦扶清着急。 不去望岳书院就算了,还放出大话要建什么女学,谁会把孩子送到女学呢? 陈蓉同样着急,可在没有摸清楚秦扶清真正想法之前,她只能忍住。 “沛儿,你闭嘴,”出声制止话多的陈沛,陈蓉瞪他一眼,“让秦先生坐下,慢慢说。” 秦扶清无奈笑道:“蓉姐姐的这句先生我可当不得,蓉姐姐叫我名字就行。” “蓉姐姐,办女学之事,你和几位姐姐是怎么想的呢?” 陈蓉和几位女夫子对视一眼,陶桃立马举手道:“好,我觉得你说的很好!很对!都快说到我心坎里了!你要办女学,我第一个支持你,你可要招女夫子?” 面前这几位女夫子中,只有陶桃还没有成亲,她十八岁了,在未婚人群中算是年纪大的。 只因她是女夫子,嫁人要看运气,若是遇到陈蓉夫君那样的男人,说不定还能继续做女夫子,若是遇不到,她们也就没法出门。 她们这些女夫子,大多都是落魄书香门第出身,嫁人后丈夫没什么能力,靠她们出来挣钱养家。 有的挣钱养家,照顾孩子公婆,回家后对着夫君还要伏低做小,稍不留神,就要被骂。 好几个姐姐都是如此,每次一提到家里的烂摊子,都是满脸苦涩。 陈蓉同样是家道中落,只不过她才情高,丈夫身为读书人,借助她的才情流连于士人群体中,对她也算尊敬有加。这才没那么多破事。 可要说不自由,陈蓉同样如此。 不然也不会盼着弟弟早日出人头地,为她撑腰了。 陶桃看着姐姐们的婚后生活,只想现在不成亲的日子能再长久些,她原先想着,要是不嫁人,等到了年纪就绞去头发做姑子。 可若是秦扶清开了女学,不给权贵人家做女夫子,她也能有人教,一辈子不嫁又如何呢? 更何况秦扶清说的那些话,可太对她的心了! 陶桃年纪轻,也没什么后顾之忧,回起话来没什么顾虑。 可除了陈蓉以外的其他女子,脸上都有些难色。 其中一年纪大些的女子道:“你说的那些话,我们也很赞成。可你是外地来的,对广德府也不熟悉,一时冲动开女学,只会耽误你自己,不如听从傅铭山长的建议,去书院里求学,等将来你有能力了,再办女学也不迟。” 很中肯的建议,秦扶清点头道:“您的好意我明白。可我怕只要我一走,你们的处境会更加不好过。” 傅铭今日看似对樊大通不满,可秦扶清估计,后续只会冷处理。 要不了多久,樊大通还是会在望岳书院低调教书,凭借他的声望,还有他那小心眼,只会更加针对陈蓉这些女子。 广德府女性的生存空间只会更加狭小。 哪怕秦扶清把摊在明面上说,有几个女夫子依旧不相信他。 因为生活不是过家家,她们有家要养,也没勇气跟着秦扶清孤注一掷。 陈蓉对那几个女子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先走吧。” 为首的女子欲言又止,还想说什么,可到底只是拉着其他姐妹离开了。 院子里只留下陈蓉和陶桃两个人。 “扶清,我们若是办女学,要在哪里办呢?”陈蓉没有提及其他,只是继续问道。 “蓉姐姐,这就是我想求你的第二件事了。” 秦扶清有钱,可在广德府,他人生地不熟,只能依靠陈沛和陈蓉姐弟二人。 陈蓉有名望,陈沛有时间,心眼也不算差,有他们姐弟二人撑着女学,秦扶清出钱出力,问题不大。 秦扶清与他们商讨女学的选址,几人都认为,最好选在偏僻地方,比如在城郊,山脚下,这样风景优美,也省的招来有心之人捣乱。 可秦扶清意见相反,他认为女学最好就开在城里,明晃晃地开在百姓眼皮子底下。一来能保持话题度,二来城中招生绝对比城外招生容易,三来,这里安全。 开女学,首要考虑的就是安全问题。 万一有坏人想要图谋不轨,只要此类事情发生过一次,百姓就不会再信任女学。 一直旁听的赵靖缓缓道:“我可以负责女学的安全。” 陶桃在他说话时,大胆地看向他。 一进门她就注意到赵靖了,见这人坐在秦扶清身后,冷着脸,对女学之事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秦扶清特别,他的朋友也真特别。 “这个好,要是真能开女学,给俺家俩闺女都送去读书。”花大姐也开口赞成,“刚好俺还能给女娃娃们做饭!” 秦扶清勾唇笑了笑,拍拍赵靖的膝盖,一切尽在不严重。 陈蓉也有些轻松了,她笑着问道:“那我们先给女学选址,再谈其他?” “好,出钱一事皆由我来。”秦扶清说这话时云淡风轻,可众人分明从他身上隐隐看到了金色的财气…… “扶清,不勉强吧?” “应该不勉强吧?”秦扶清说的不太确定。 他有很多黄金。 起身回屋,秦扶清端出一个小木箱子,也没小锁,直接打开,几人顿时眼珠子都瞪大了。 “这么多金子!” “你随身携带?” 秦扶清笑得羞涩,“不多不多,若是不够,我还有。” “够,够了吧?”陈沛拿起一个金条,在手中抛了抛。 陈蓉打他手,把金条放回去,严肃道:“沛儿,你平日里好玩,对城里比较熟悉,找地方就交给你了。” 这还是头一回,陈蓉没骂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陈沛还有些不习惯呢。 “姐,你放心,”陈沛挠挠头,眼睛一亮,“哎,好像还真有一个合适的地方!” “哪里?” “姐,你还记得小时候爹带咱们去过的聚香楼吗?” 陈蓉略微思考,很快就想起来。 “你是说那里……合适吗?” “合不合适我带秦扶清去看一下不就知道了?” 众人说去就去,立马驾着马车动身,等去到聚香楼,秦扶清才知道为何陈沛会认为这里合适。 广德府城中东西各有一湖,金明湖在城东,聚香楼在城西湖中心岛。 去岛只有三条木桥,水中种有成片的荷花,景色不俗。 据陈沛说,早十年前,聚香楼人气很旺,后来掌柜离开此地,将酒楼转租给其他人经营,一日不如一日。 楼里建筑年久失修,木头被蠹虫侵蚀,到如今,只剩下一座空楼了。 这里在岛中心,四面环水,景色不俗,对于开女学来说,足够用了。 “确实不错,不过这块地方是谁的?是租还是买?租赁要找谁呢?” “嘿嘿,刚好我也知道!”有朝一日,陈沛终于在姐姐面前挺起胸膛了。 他好交友,吃喝玩乐都感兴趣,先前在城郊捉蛐蛐跟人斗着玩,斗来斗去,便认识一个富家公子。 那富家公子跟他吹嘘,就曾提起过聚香楼是他家的。 “他家铺面多的很,估计也不在乎这一处,是租是买等先问过价格再说!” 敲定女学选址在此处,陈沛立马去找富家公子商量,听说陈沛要租下聚香楼,那公子很痛快就答应下来。 于是秦扶清开始着手画女学的设计图,陈沛负责找工人以及购买建筑材料。 谁知秦扶清图刚画好,富家公子找到陈沛,十分为难地告诉他,聚香楼只卖不租了。 陈沛当时便恼了,“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咱们不是都签好书契了吗?” “可我也不知道你是要租来建女学的啊!” 陈沛瞬间明白过来,“好呀,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富家公子没把话说太明白,无奈道:“你说你好好的,何必跟一个外地人牵扯不清呢。” “这你别管,你就说卖的话怎么卖吧!” 陈沛恼道。 “哎,我当你是兄弟,也不为难你。”富家公子比划个一。 “一百两?”陈沛立马喜笑颜开。 “对,黄金!” “黄金!?”陈沛脸色阴晴不定,他知道秦扶清有钱,光是那天拿出来的箱子里,起码也有一百两黄金了。 聚香楼所在的岛屿不算太小,真要买的话,起码是这个价格。 “这我做不了主,等我先回去问问。” 回去告诉秦扶清,秦扶清觉得买比租好,毕竟开女学是长久的事情。 他答应下来,取一百两黄金,找王崇礼出面见证,与富家公子签下书契,此后广德府西湖中心的岛屿就是在他名下了。 一来二去的,王崇礼与秦扶清也算朋友了。 上次还帮过秦扶清。 知道秦扶清要建女学后,他也没有远离秦扶清,反而有什么忙都愿意帮一帮。 “等女学建好后,还要劳烦王捕头多费心关注,免得有人作乱。” “此事你尽管放心。”王崇礼面冷心热,一如既往地让人安心。 选址,买岛,签书契,找施工人手,买料子,按照画好的图纸施工。 为了避免麻烦,秦扶清找的人基本都是王崇礼和陈沛推荐或者信任的,他也怕自己得罪了某些人,有人会故意使坏,在建筑过程中动手脚。 一日,两日,聚香楼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被运到岛中心的泥沙木料,拔地而起的地基和木楼,一切都在按照秦扶清的预料进行。 而他在岛上建女学一事,一直都是城中的话题中心。 很多人对此不屑一顾,认为他就是有钱烧的,花这么多钱建什么女学,谁会把家中女孩送去读书呢。又没什么用处。 丁天娇在家中闹了又闹,都快绝食相逼了:“我不管!我就要去女学读书!” “你们要是不送我去,我就不活啦!” 门外,丁春羽被拦住不许他说话,丁夫人铁了心,不想让孙女的名声彻底败坏。 樊府退亲一事,给丁天娇的名声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若是再不韬光养晦,孙女怎么能嫁的出去? “我和你爷爷年纪都大了,若是再临死前不给你找个好人家,只怕死了都不能瞑目!你要是去女学再读几年书,谁还敢娶你?” “为什么我非要嫁人不可?” 第231章 招生 丁天娇的想法还是太超前了,丁春羽老两口理解不了,生怕唯一的孙女走向歧路,耽误一辈子。 他们不肯让丁天娇去读女学,丁天娇便绝食抗议。 只是这回绝食也不好用了。 没听见外面多少人传的风风雨雨吗?只有不正经的姑娘才会被送去女学读书,教出来的姑娘也不正经。 如此传言,谁敢让丁天娇出这个门呢。 她不吃饭,丁春羽老两口也狠下心跟着不吃饭,全家都饿着。 老两口到底年迈,不如丁天娇扛饿,还没两天,就头晕眼花撑不住晕倒了。 下人去叫大夫,丁天娇也不忍心再逼二老。 伺候二老喝下米粥,丁天娇红着眼问道:“奶奶,是不是只要我找人嫁了,您就不拦着我了?” 丁夫人捂着心口,说话还虚弱的很,她也不想把孩子逼太狠,可她没办法啊。 儿子儿媳走的早,孙女几乎是她一把拉扯大的,她和夫君都快到入土的年纪了,还能再活多久? 女孩子不嫁人,日后不被人欺负死吗?丁夫人只要一想,觉得自己就算死了也不放心。 “只要你夫君不管你,我就不管你!你爱去哪去哪!”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这是肯嫁人了?” 丁天娇哼了一声:“放心吧,我肯定把自己给嫁出去,咱们都不许绝食了。” “随便嫁可不行,你得找个好人,我和你爷爷看过说可以才可以!” “怎么嫁个人还有那么多要求?” 丁天娇回到房间,越想约是头疼。她还太年轻,接触过的外男太少,秦樊祯给她留下的印象太差,让她还没升起情爱之心就对成亲一事感到厌恶。 可为了出家门,也为让爷爷奶奶放心,丁天娇必须找个可靠老实的人把自己安排出去。 找谁呢? 丁天娇毫不费力地想到了贺瑞。 她和贺瑞一同长大,二人知根知底,贺瑞不曾婚配,人也很得爷爷喜欢,过二老那一关应该不成问题。 可她要怎么说服贺瑞娶自己呢? 他会不会嫌弃自己被退亲了?又或者他想娶个喜欢的女孩子? 丁天娇心乱如麻,还是决定先问问再说。 她写了一封信,没叫丫鬟代她送信,而是带着信偷偷摸摸跑到园子里,园子里有棵松树,松树后的灌木丛下藏着一个小洞。 这里就是她和贺瑞联络的地方。 丁天娇把信留到洞口,紧张地等着贺瑞的回信。 第二日,她跑到洞口一看,果然摸到一封信。 还没来得及拆开信,就听到前院里传来奶奶叫她的声音。 “娇娇,你快出来!” “这孩子人呢?快点出来,贺瑞来了!” 丁天娇被催的压根没时间打开信,她只能把信藏起来,确定自己身上没沾泥巴,一边应着一边跑过去:“奶奶,我就来了!” 前院里,贺瑞的父母请了媒婆,带着聘礼来到丁家。 这架势不用说,丁春羽也看出来贺瑞登门是什么意思。 二老激动的不行,他们了解贺瑞这孩子,若是真能把丁天娇嫁给贺瑞,他们现在死都没事。 贺瑞的爹是衙门书吏,她娘展氏是个绣娘,性格温柔,两家做了多少年的邻居,丁夫人把展氏当做亲女儿一般。 “瑞儿娘,你也知道娇娇的性格,被我们娇纵惯了,可她被退亲,确实不是我们娇娇有问题,而是那个樊大通他……” “老夫人,咱们这关系,我难道还不知道娇娇的性格吗?她能做我家儿媳妇,是我家瑞儿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对。” 展氏夫妇并未有半点看不起丁天娇的意思,丁天娇气喘吁吁地跑来,被她奶奶拉着自谦了几句,然后又被展氏夸来夸去。 她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合着是贺大哥带着媒婆上门来提亲了啊! 双方大人都在,丁天娇找不到机会询问贺瑞,只能老实巴交地站在爷爷身后。 丁春羽也是老实人,把丑话都说到前头,娇娇想要去女学读书,不知贺家能不能接受。 贺瑞的爹名叫贺钦,在县衙当了几十年的书吏,和丁春羽还算半个同事。 上次秦扶清与樊大通辩论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王捕头出手帮秦扶清,事后还引来知府大人的些许不快,这些事人尽皆知,贺钦也知道,那个秦扶清正在建什么女学。 “娇娇想去女学读书?”贺钦是个斯文儒雅的中年人,他拈着胡子,想了想道:“我听人说陈蓉与秦扶清走的挺近,若是女学建起来,陈蓉定要出一份力。常有人夸她像易安居士,依我看,她的才情和品行都很不错,娇娇不也曾做过她的女学生?” 丁春羽和丁夫人对视一眼,对贺钦的通情达理感到激动。 “是啊,有陈蓉在,女学应该不会差到哪里。” 展氏也笑道:“从前娇娇娘还在的时候,我与她以姐妹相称,最佩服的就是她作诗的本事。娇娇喜欢读书,是仿了她娘,好事。有个爱读书的娘,将来才能教出爱读书的孩子,她年纪还小,是个小姑娘,再读几年书也不耽误事。” 丁天娇都快哭了,她扑过来求证道:“展姨,您真是这样想的吗?” 激动的样子都吓到展氏了。她连忙看向儿子求助。 贺瑞把快跪地上的丁天娇拉起来,“娇娇,我爹娘都是这样认为的,你想去读女学就去,等你及笄后咱们再成亲,可好?” 丁天娇压根把后半句听到心里,她为得之不易的读书机会哇哇大哭,身子软倒在贺瑞怀中。 一旁的丁夫人见状,忍不住想到,早知道这俩孩子如此搭配,她早该厚着脸皮求一求展氏的。 何苦让娇娇遭一回罪呢。 七月下旬,秦扶清督促女学动工。 火力全开三个月后,女学已经初具规模。 十一月底,小雪初落,女学正式建成。 这期间,秦扶清遭受无数次广德府读书人贴上脸的奚落,还有人寻衅滋事,试图阻拦施工。 他们骂秦扶清企图搅乱纲常,说女学读书出来的女子都不正经,如此之多的言论,纷纷扰扰。 反对的人越害怕就说明他们越在意。 秦扶清从不把这些话放到心里。 女学建成这日,并不热闹。 饶是如此,秦扶清依旧请舞龙舞狮队将气氛炒的热热闹闹,好叫广德府人都知道,女学建成了。 可惜,在城中百姓口口传播之中,女学反倒成了迫害女孩子无法嫁个好人家的地方,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被人曲解的话反复传颂。 女子无法建功立业,读书也没用,还耽误嫁人。 没瞧见樊大通都给自己亲儿子退婚了吗? 听说是嫌弃丁家的女儿读书太多,怕她不守妇道。 果然,这才退婚没多久,丁家的女儿就又找了一个,好像更加坐实了读书多的女人不守妇道的谣言。 丁天娇气的偏要与这些人对着干,都说女学不好,她非要做第一个去女学报道的人。 招生三日,来女学读书的女孩子只有四个。 与她们的数量一相比,这片女学显得空空荡荡的。 除了丁天娇是主动来的,另外三个女孩子都是被家里送来的。 其中让秦扶清印象深刻的一个女孩子,名叫阮碧芜,十三岁。她是被家中大娘子送来的,作为家中嫡女,她母亲去世的早,只有她一根独苗,父亲再娶后,继母是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爹是个做生意的行商,平时不常在家,对她这个女儿只有表面上的关心,听说继室将女儿送到女学,还夸赞继室有心。 殊不知,他那继室是打了送阮碧芜读几年女学,将来嫁不出去,才将她送来的。 另外两个女孩子的遭遇也有些类似,都是被继母看不惯又扔不掉的累赘,平日里养出胆小的性子,来到女学前两日,每天眼睛都是肿的。 唯独这个叫阮碧芜的女孩,不肯掉一滴眼泪。 第232章 破局 女学占地约有二百多亩,最多可容下几千名女子读书,可因为招不到女学生,最开始投入使用的只有一小片地方。 这一片地方也是女学里最美的地方,上课的教室,室外的活动场地,食堂,夫子办公室,还有挖出来的池塘,从湖里引水进来。 秦扶清原本写信回家告诉家里人,他过年要回家过,收到亲朋好友的来信,他们都表示期待他返家。 可这节骨眼上,秦扶清又决定在广德府办女学,他照旧写信回家告诉亲朋好友,免得到归期不见他身影着急。 他在信中写了陈蓉陶桃,写了此地女子的遭遇,还有他心里的想法。 会得到亲朋好友的支持吗?秦扶清想应该会的。 娄姐姐给他的回信中写道,如果女学还缺女夫子,尽管给她来一封信,无论千山万水跨越多少困难,她都会来。 苏木、殷杰、周霆、王宝达纷纷给他出主意,如何才能招更多的女学生,或者叫她们也办小报,一来能挣钱,二来也能做女子的传话筒。 安溪小报如日中天,已经在整个平阳府扩散开来,草堂挣得钱多,这是一部分好处。另外一部分好处,秦扶清游学之前就跟苏木他们彻夜长谈聊过,随着小报起势,他们影响的会是读书人这个群体。 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一开始可能只是养成读报的习惯,慢慢地影响他们的口癖、思考问题的方式,甚至是思想。 草堂盈利的大部分,秦扶清都用来买地,置办田产,他原先想的是用田租供养村学,免费给一些学生提供教育,如今也在稳步推进中。 苏木他们出的主意是好的,只是秦扶清在广德府无权无势,背后无人,就只有这几个女子,首要考虑的就是安全问题,办小报根本办不起来。 不过他们出的招生的主意倒挺好,用免费以及提供食宿来吸引一些人家送家中养不起的女孩来读书。 广德府重男轻女,可他们也不会像别的地方那样轻而易举将女子溺死,而是将女子养大,有的养到九岁以后,就能接客挣钱。 有的容貌好些,养到及笄之后,挑选个好人家,送去做妾,做通房,家里请客好些的,替女儿找个穷书生,像押宝一样,把女子的命运压在男人身上。 亏损的概率很大,可其中丰厚的回报,依旧让很多人家不顾后果地把女儿送往这条路。 广德府中许多士大夫蓄养侍妾成风,一到夜里,金明湖上到处都是夜游的花船,夜夜笙箫。 至于那小巷子里隐没的,则都是没什么大钱还舍不得一时欢愉的读书人。 当年南宋读书人被逼退到临安城偏安一隅,望了一辈子的北岸,朱熹面对南宋士大夫纵情声色尚且都没什么好办法,秦扶清比不得圣人,一时也想不出比开女学更好的办法了。 他能救一个就是一个吧。 秦扶清将来往书信整理好放入箱奁之中保存好,等下课后,将陈蓉等女夫子叫到院子里,陈沛是女学的副山长,自然也在此地。 不读书后,他似乎找到了为之奉献的事业,也得到了姐姐的承认。 可真叫他不读书了,他偏偏又看到读书考取功名的重要性——那就是狠狠仗势欺人,打看不起女学的伪善读书人的脸。 都不用陈蓉日日催促,陈沛自己也开始读书了。 秦扶清看着草台班子里的几位得力干将,说出自己的想法。 “女学还要继续招人,咱们放出消息,就说包食宿,招收贫苦人家出身的女孩子,你们觉得如何呢?” 陈蓉气质沉稳大度,眉目安详,她沉思道:“从前我只教过权贵人家的女儿,从不曾接触贫苦出身的女孩,若不是你让我亲眼所见她们的难处,只怕我这辈子都不知道,是女人就命苦,她们家中贫寒,比富贵人家的小姐比起来更加命苦。我想,如果真能帮到一些人,也许咱们开这所女学也算积德行善了。” 陶桃也道:“蓉姐姐说得对,都开女学了,谁还在意招收的是什么家世的?咱们是想帮女孩子们改变命运,又不是图钱!” 秦扶清看着干劲满满的二人,有些感动,笑道:“若是没有二位姐姐,我可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如此招生,肯定会有人来,只是女学里只有二位姐姐,会不会太过辛苦了些?” “这你不用担心,”陈蓉道:“有个小姐妹想来女学教书,她前几个月离开,有些不好意思回来,怕你不要她。前几日私下找到我与我说了此事,我想当初她做出的选择乃是人之常情,咱们现在缺人手,她愿意回来,岂不是刚好?” 秦扶清闻言点头:“蓉姐姐,你就是咱们女学的教导主任,招女夫子的事情全权交给你,陈沛也无权插手过问,都听你的。” 陈蓉闻言,笑得熨贴。 她和秦扶清合作,感受到最大的不同就是,秦扶清对她的信任。 完全不会因为她女性的身份而减少。 秦扶清会认真倾听女子说的话,只会考虑适合不适合,而不会考虑什么面子啊里子啊。 相处几个月时间后,就连陶桃都摸清楚他的性格,提什么看法都直来直去,不会觉得自己是在给秦扶清拿钱办事,不敢提意见。 就比如现在,陶桃举手问道:“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桃姐姐,你说。” “这个问题当初咱们就讨论过,一直没讨论出来什么,”陶桃心里一直藏着这件事,很是发愁,“咱们招的女学生,教她们读书,教她们平等,可等离开女学后,外边的环境根本容不下她们,这该如何是好呢?” 每一天,陶桃都在想女学的事情。私下里她和陈蓉聊到这里,都很头疼。 女学就像是秦扶清打造的一个小空间,可女孩子们终究要长大离开,等她们离开这里后,又该如何求生呢。 秦扶清沉吟片刻道:“我其实心中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除了四书五经外,我们还要教她们一技之长。”秦扶清斩钉截铁道。 甚至在他心里,一技之长比所谓的四书五经更应该优先教给女子。 只不过,如果不读四书五经,她们就不会明白读书要改变的究竟是何种命运,即使拥有了改变天下的一技之长,万一只是回去嫁人相夫教子,那又有什么用呢。 秦扶清并不是说女子遇到心悦之人与之成亲是绝对错误的事。 只是他不想女性学成之后依旧选择去做附庸。 但他也知道,自己所期望的只有少数人能做到。 那也没关系,一开始只有少数人,慢慢地就会有更多人。 女性就像是从出生起就带着镣铐的野兽,被规训到温驯,即使取下镣铐,她们依旧不敢舞蹈。 当更多人摆脱镣铐起舞,才会有越来越多的女性恢复兽性。 慢慢来,不急。 秦扶清设想的是,除了陈蓉和陶桃两个教四书五经的女夫子外,他还想找一些教算术、武术、马术的夫子。 教算术,丁春羽可以。 他孙女就在女学读书,他来兼职不成问题。 武术,赵靖可以,毕竟他现在就在教导花珏。 至于马术,赵靖会骑马,但现在没法骑马,只能由秦扶清亲自来教。 除了这些,女红、烧饭等课程,女学里也有。提起这俩,很多人都认为学来是为将来做家庭主妇服务的,实际上自己生活也用得到。 从小事情上给女孩子们正向获得感,能快速增加她们的自信。 女学里除了丁天娇阮碧芜这两个女孩子比较外向,另外三个女孩子被家里人折磨的都快自闭了。 秦扶清放出女学免费提供食宿,招女学生之后,很快就起了效果。 广德府南城的一处小巷子里。五户人家合租了一处院子,其中有一户人家更是足足住进了六口人。 当家的男人本是码头扛包的工人,几年前染上去赌坊的习性,家中财产悉数卖光,气死爹娘,与兄弟断绝来往后,便带着妻儿搬到院子里与人合住。 他女人靠给别人洗衣为生,家里五个孩子,三女二男,大女人被他卖给一个鳏夫还赌债,二儿子成天在外瞎跑,除了睡觉时回来,别的时候都在外边。 老三是个女孩,今年十三岁,她爹每次输了钱,回家吃饭时总是贪婪地看着她,算计她身上有几两肉,到时候能卖多少钱。 老四男孩和老五女孩年纪都不大,一个八岁一个六岁。 这一日老二突然在白天回家,对在院子里洗衣服的他娘道:“娘,我听人说城里那个傻子书生办的女学在招学生,要不把三妹和五妹都给送去吧。” 他娘累的都不想吭气,一张嘴便开始骂人,骂够了才道:“家里哪有钱财送她俩去读书?等她们年纪够了,你老子就把她俩卖去窑子,还要你操心?” 二儿子道:“女学又不要钱!听说吃住都不要钱,送进去还能学本事呢。天气这么冷,要是不把她俩给送走,咱们一家非饿死不可!” “你听谁说的吃住都不要钱?咱们都能去不?” “不能,人家只要女孩子,要是能去,有这好事我不早就去了吗?” “真的管吃管住?” “那还能有假,我跟巷子里的二愣子都听说了,要不你再问问!” “奶奶滴,就说这书生是个傻子,这么多钱全砸在赔钱货身上了!” 等他爹回来,听说此事后也是骂骂咧咧的,叫俩闺女凑到跟前,拍打着三女儿的脸道:“进去了给老子好好学本事,有啥讨好男人的本事,都学一学!到时候出来爹还能给你找个好人家!” 三女儿瑟瑟发抖,她天天夜里都在数着日子,盼着及笄越晚来越好。 闻言,眼泪不由得掉下来。 小孩子不懂女学是什么,听家里人骂,就以为女学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爹也说了,开办女学的读书人才不傻,就是贪图年轻女子,才会专门办只招收女学生的私塾,背地里不知道玩的都有多花呢。 此类谣言早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百姓们没什么乐趣,就爱嚼些舌根子。做人总得图点什么吧,你说那秦扶清花这么多钱专门给女孩子建个私塾,不想着那档子事还能想什么? 不过即使有人如此猜测,还是有很多人听说女学包食宿后把家里女孩给送来。 不图其他,就算真是秦扶清把自己闺女给糟蹋了,那他们也乐意。 要是能给读书人生个儿子,他们不也跟着鸡犬升天了吗? 三妮拉着妹妹,跟着二哥一起去了女学。她们姐妹二人加起来都没收拾满一个包袱。她爹说秦扶清有钱,看她俩没穿厚衣服,兴许心善就看上她俩了。 一路上三妮都在哭,她二哥解释半天,见妹妹还是哭个不停,干脆咒骂起来:“你个丧命的,去了女学可不能这样哭!你想哭,我还想哭呢,我要是个女孩就也能进去读书了,去读书有啥不好?天天在家里娘骂你爹打你,还成天想着把你卖给老男人,要不是我想法子把你俩给送来,那才够你俩哭的呢!” “一个二个,难道连这都想不明白吗?” 三妮还是没听明白,只模糊意识到,二哥高兴是说去读女学不是坏事? 岛外来的都是穷苦人家,他们身后有的跟着一个,有的跟着两个女孩,穿衣打扮都是脏兮兮的,还有人光着脚,不知多久没洗脚了,脚丫子都是黑漆漆的。 一夜之间,像是广德府的穷苦人家都想开了,竟然主动把女孩子往女学送。 真是包吃住的威力吗? 秦扶清一边安排人手招收学生,一边头疼不已,不知去哪找那么多女夫子,当天下午,王崇礼来找他,告诉他这次是有人背后捣乱,想看他笑话,才弄来这么多女孩子。 有些确实是穷苦人家的亲闺女,还有一些,干脆就是那些有心见秦扶清出丑的大儒花钱从风月场所买回来的。 一并送到秦扶清的女学来了。 “这里就是女学呀?我还以为有什么好的呢,不过好歹不用接客,还能白拿几个子!” 春桃就是一名风月场所出来的女子,她年纪不大,十四五岁,穿着一身桃粉色的上衣下裙,绸缎鞋子。一双丹凤眼吊着,瞧着人精明的很。 几个同样出身的女子围在她身边,报团取暖。 路过的人看见她们,纷纷绕道走,满脸鄙夷之色。 春桃是个不服输的,一点没带怕,反而恶狠狠唾回去:“臭叫花子,还嫌弃我起来了?” 陈蓉等人在外面负责安排招生,秦扶清站在阁楼上仔细瞧了,这才明白王崇礼要提醒他的事情。 合着那些人的招数还没完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今日他把这些女子赶出去,只怕女学更难招生,可若是不敢,估计就会像那些人盼望的一样,女学早晚被吃垮拖累垮,连着一些好名声都没了。 可那些人不知道,秦扶清巴不得多来些这样的可怜女子。 十四五岁,做什么都好的年纪,何苦做那种事情? 他救一个便是一个。 只是今日把她们给救了,卖身契还落到有心人手中,这又算什么呢? 秦扶清眸色加深,看来他必须得想些法子才是。 晌午时分,来女学报道的人都在校内草场集合。陈蓉数了一下,共计有一百六十七人。 短短一天之内,就来了一百多人,这可愁坏陈蓉。 秦扶清安抚她,让她先不要急躁,随后主动现身在女孩子们面前。 看见台上出现的年轻人,台下的女孩们明显有些躁动。她们可听了太多关于秦扶清的坏话! 有人说他是大淫虫,只喜欢年纪小的姑娘,所以千方百计哄着女孩们来此读书。 有人说他是不知从哪修炼成的妖怪,专门挖女孩子心肝吃。 总而言之,没一句好听的! 她们只敢稍微看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再看一眼……咦,看着不像坏人啊。 那些风月场所来的姑娘看见秦扶清,就更加有干劲了,她们是带着任务来的,务必要花枝招展,媚眼如丝,最好勾的秦扶清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好叫她们回主人家身边完成任务,领个赏。 秦扶清站在台上,把众人的小心思都看在眼里,至于那些对他抛媚眼的女孩子,他看了只有心痛,别无他想。 “各位女孩子们,上午好,”秦扶清利索拱手行礼,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不管你们出于什么目的来到女学,从进入女学的大门开始,你们就成了女学的一份子,是我手底下的学生。” “想必你们都听说了,来女学读书学本事,食宿全免,现在我告诉你们,不仅如此。一会儿城里的刘氏布庄会派人来专门给你们量体裁衣,一人每季节两套换洗衣服,学校全包。” 刘氏布庄在广德府可是不小的布庄了,贫苦人家的女子可能听都没听过,可那些风月出身的女孩听到刘氏布庄的名字,眼睛一亮,还有这好事? 秦扶清话头一转:“当然,我给你们提供的这些并非没有代价。从今日跨进女学大门起,你们每个人都有学习任务背在身上,只有完成任务,考试合格后才能从女学毕业,顺利毕业的学生,可以从女学再获得三十两银子,不管你们是用来做什么,这笔钱给你们就是给你们了。” 三十两!原本低着头不敢抬头的女孩子们,这会儿纷纷抬头寻找同伴们的看法。 真的假的? “如果你们不能通过考试,就要一直留级,直到通过考试才能离开女学,否则一律视为违约,要赔偿给我三倍入学期间的花销。” “也就是说,你们可以在这里免费吃住穿学习,能顺利通过考试,我会再赠送给你们三十两银。如果不能顺利通过考试,那些免费吃住穿都要收三倍的钱,听明白了吗?” “如果听明白了,不想留下的,可以现在走,想留下但是还有疑问的,可以举手提问,一切没有问题后,我需要你们和我签订书契。” 秦扶清搞出这么一套全由他解释的书契,就是为了防止被偷取胜利果实。 比如这里面有很多女孩的家人,是想把女孩送进来免费养到十五岁,一到年纪就要她们离开,好点的是嫁人,不好的干脆被卖。 秦扶清就是不想看见这种情况,当然要防备一手。 女孩子什么时候能毕业什么时候不能,全看女孩子到没到毕业的时候。 至于什么才是毕业的时候? 秦扶清想,他现在也不知道。最坏的情况,应该也是让女孩子们有避免更坏遭遇的能力,或者有面对一切困难的勇气吧。 台下安静了几分钟,女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秦扶清能看得出来,她们很多人都心有疑惑,只是不敢发问。 春桃这时候妖妖娆娆地举起手,“山长大人,妾有问题~想要请教您~” 秦扶清看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妾贱名春桃。” “第一,不许自称妾,自称我;第二,站直身子跟我讲话。” 身边传来嗤笑声,春桃脸红了一片,不甘心地跺脚,站直身子,她低下头缓了一会,才重新抬头来:“山长大人,请问怎么样才叫考试合格呢?” “这个问题问的好,”秦扶清给她一棒子,又给她个鼓励的眼神,“在女学,你们要学习四书五经,锻炼身体,技能培养等,所以考试分为三大方面,一是知识类,二是健康类,三是技能类。这三者考试全都过关者,视为合格。” 春桃问的问题,台下好多女孩子心里也好奇,她们若有所思。 春桃见秦扶清对她态度好了一些,嘻嘻笑着露出一颗小虎牙,脸颊还很稚气,继续举手问道:“那要是一直考试不合格呢,还要还您钱吗?” 秦扶清道:“不需要给学校钱,但要留级,通过考试后方算毕业。” “嗯……还有一个问题!”春桃又举起手来,眉眼弯弯。 “问吧,春桃同学。” 同学?春桃听到这个奇怪的称呼,心里觉得有些奇异。 她再次发问:“那要是没毕业,直接回家,也不赔给您钱,那您要怎么办呢?” 第233章 管理 秦扶清回头:“陈主任,你把书契拿来。” 陈蓉上前,递给他一张刚拟订好没多久的书契。上头的墨水才干。 “这张书契,我需要你们明日归家,务必将你们的男性家长给叫来,明日女学包饭,来的人还能领抽奖券,最高有十两银的大奖。只要你们男性家长能来,就能免费抽奖。” 秦扶清再而三地强调男性家长。 上台前,陈沛还问他为何非要当爹的来,当娘的就不行了吗? 秦扶清告诉他,如果是当娘的签,估计会有人不认账。 他尽可能想到一些细节,防微杜渐。 春桃咬着下唇,有些为难:“山长大人,没有男性家长的要怎么签订书契呢?” 秦扶清笑笑道:“你们的话,一会儿再谈。” 当天下午刘氏布庄的人前来给女孩们量体裁衣,陆陆续续还有女孩子被送到女学。 家长有陪同的,秦扶清当场就给他们解释入学条约,有些人笨的很,翻来覆去解释很多遍也听不懂。 秦扶清只好告诉他们,按手印,有一定几率能领银子。 这些人纷纷按下指印,结果没抽到奖,还试图闹事,幸好秦扶清有先见之明,请了几位镖师在一旁护体。 有人闹事,就把人给赶出去,女孩子留下。 忙活整整一天,女学招收到的女生有一百九十出头。 白天,秦扶清让女孩子们说出住处地址,就叫她们回家去了,明日带着男性家长一同过来签书契,签了书契就能免费吃喝一顿,还能抽奖。 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这些孩子把话送到,如果送不到或者他们不来,秦扶清就会按照花名册的地址再找过来。 所有人都累的很,直到深更半夜,给入学的女孩们安排好住宿,秦扶清才回到家中暂时歇息。 深夜,他屋子里亮起一盏油灯。一只飞蛾不断地在火苗附近飞动,火光晃荡。 秦扶清盯着墙上的烛影良久,才提笔写下今日的观察所得。 他既然要办女学,就要把此事当做一项长久的计划。一切都是刚开始,他需要慢慢积累经验,如此才能在未来越办越好。 把当前情况,待做事项,未考虑到的情况,以及所了解的女孩子们的家庭情况,全都记述下来。 写的过程中,秦扶清也有所得,再添上几笔。 忙完这些,他又取出信纸,给娄姐姐写信。 “娄姐姐,展信安……” 翌日大早,秦扶清在床上合眼不过两个时辰,就被鸡鸣给叫醒了。 推开门,院子里的地面一片寒霜,看着十分荒芜。 花大姐正在忙活烧早饭,秦扶清先去看赵靖,这是赵靖受好后的第一个冬天,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赵靖还没能起床,他身上的伤口一到冷天时就会隐隐作痛。 秦扶清来问他时,他又装作没什么问题,面上淡定的很。 可秦扶清还不了解他么。上前把手伸被窝里一摸,手脚冰凉。 这时候没有棉花被子,都是皮毛毯子和絮被,小院里也没有烧火炕,青州的冬季零下十度以内,已经算是很冷了 “赵靖,你搬女学里去住吧,刚好我留了一处院子。这边房子退了,花大姐一家都要搬去,我暂时也要在女学里住,里面有火炕,你过冬或是给学生上课都方便些。” 这话秦扶清已经说过不止一遍了,可赵靖没答应。 他觉得女学里都是女学生,不方便。 怕对女孩子的名声造成什么影响。 可秦扶清却道:“和男性相处,也是女人必做的功课之一,避不开的。我相信你的人品,而且你还要教她们防身术,难道还要给你的脸蒙住教吗?” 赵靖总算被他说服,如此一来,这边的小院可以退租。 女学里有专门留给教职员工活动的区域。考虑到有男有女不方便,秦扶清还专门分成两块地。 花大姐一家和赵靖住在一起,如此一来,花珏也能跟着赵靖学习。 银子的诱惑很大,第二天,带着男性家长来签书契的学生有九成。 这些孩子的家长,有些是穷,才把孩子送来养活。有些人则是单纯的坏,话里话外都是要找秦扶清要钱,还有人问能不能现在就给他三十两,女儿直接给他。 秦扶清肯定不会答应。 像这种见钱眼开的吸血鬼,越给钱越没办法踹开。 一边招生,一边给学生安排住宿、教室。 女学里很缺人手,除了缺少女夫子以外,连打杂的女工都很缺。 秦扶清放出消息后,很快就有人来应聘,以女学开出的优渥条件,像厨娘之类的杂工很快就招够了人。 七日后,招生热潮慢慢退散。 秦扶清也慢慢摸索出一些管理的法子。 目前学校里共有陈蓉、陶桃、回归的高兰三位女夫子,还有丁春羽一位教算学的兼职夫子,赵靖这个体育老师,秦扶清这个马术老师。 能带班的,加上秦扶清也只有四个人。 总共二百四十七名学生,分成四个班,每个班各有六十一人左右。 然后再细分到小组管理。 来到女学的女孩子们最小的是六岁,最大的十四五岁,都是青春年华。 原本可能还有些自卑自闭,但来后两日内,陈蓉陆续安排所有孩子在公共浴室里洗澡,换上干净衣服。 有些女孩身上头上生跳蚤,用篦子也没法刮去跳蚤的,便用剃刀剔掉头发,到这一流程,很多孩子都哭了。 可再等两天,她们穿上合适的新校服新鞋子,干净暖和还舒服,一个个又咧开嘴笑起来。 陈蓉性格严厉不缺乏温柔,陶桃对这些女孩们满眼心疼,高兰来的晚,原本只是讨口饭吃,可在和女孩们相处时,也不免多了几分真心。 换上干净的衣服后,她们就看不出来高低贵贱了,有同龄女孩陪着玩,有女夫子耐心鼓励陪伴,每日都能吃到热乎健康的饭菜,还能吃到饱。 对她们来说,这就是自降生以来堪比过年的好日子。 慢慢地,女孩子们脸上有了笑容,眼睛也越来越明亮,比刚来时胆大聪明不少。 分班时,主要是按照岁数划分,六到十二岁的人最多,分为三个班,十二到十四岁的人数少一些,分一个班。 陈蓉和高兰有开蒙的经验,主要由她俩来带小龄班级,秦扶清带的班九到十二岁的孩子多一些,不过都没什么学习基础。 陶桃被推去带大龄班,班里多是风月出身的女孩子,还有一些被送进来培养待及笄的女孩。 这些女孩同样没什么基础,带起来也比小龄班麻烦。 一开始为了管理,秦扶清没选班长,先让女孩子们毛遂自荐,做小组长,每个小组分六人,一个班能有十个小组,这样管理起来就方便很多了。 把前世班级的规章制度搬过来一段时间后,学校里没那么乱糟糟的,总算能进入育人阶段了。 可就在这时候,陶桃情绪崩溃,对陈蓉哭诉根本没办法管教班里的那些孩子。 “我在上面讲她们就在下面说话,我说什么她们都不听,还说我有什么本事!”陶桃年纪本来就不大,十七八岁,自己都是个脸嫩的小姑娘。 更别提她心善,知道女孩们的身份,平时说话都温柔和气,对她们百般体贴。 奈何学生和老师,就像耗子和猫,耗子都不怕猫了,这关系岂能好得了? 陈沛见桃姐姐哭的可怜,自告奋勇道:“我不也闲着吗?要不然就让我去当什么班主任吧,我来管她们!” 陈蓉瞪一眼弟弟,“你别把在外面的那些小心思放在学校里,不然别怪我收拾你。秦扶清不是说了吗?你管好校里除了学生以外的事情就行了。” 见陈沛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下去,陈蓉又觉得自己说话口气太重,安慰道:“你看你,做的很多事都不错,找的镖师靠谱,找做校服的布庄价格低廉,你呀,就擅长这些对外事项。” 陈沛这才高兴一点,“我只是与她们玩闹,从没越过雷池半步,姐,我知道的!” “不过,我看那些个女孩子都很怕秦扶清,要不让秦扶清和陶姐姐换换班呢?” 陶桃眼睛一亮,“这个好,我赶紧去求求他!” 食堂里,正在看一日三餐食材的秦扶清听到陶桃的请求有一些为难。 他年纪不大不小,与这些适龄女孩太过相近,做她们的夫子绰绰有余,只是也怕有心人故意靠近。 耐不住桃姐姐肿着眼睛苦苦哀求。 偌大的女学就几个女夫子,万一被气跑一个可就不得了了。 秦扶清答应下来,和陶桃换班带。 学校食堂供应一日三餐,早餐基本是煮粥,蒸馒头,水煮鸡蛋,一人两个,馒头不限量。 碳水和蛋白质是有了,可好像缺点清口的小菜。 秦扶清和厨娘说了,看能否去买些小菜来配。 做饭的王大娘五大三粗,干活却极其麻利,和花大姐两个人就能撑起二三百人的食堂。 比起花大姐,她的优势就是非常熟悉广德府。 一听秦扶清要花钱买什么小菜,平日没少听花大姐给她洗脑,说秦扶清建女学是为了女孩子好,为了这花了多少多少钱,自己却紧衣缩食。王大娘立马就道:“花啥钱买小菜啊!咱自己就能泡!” 青州寒冬,一到冬天就没什么绿叶子菜,打霜之后泡小菜是传统技能,家家户户都会。 王大娘就会泡一手小菜,买了几口泡菜的大坛子,买来几小车萝卜,王大娘趁学生们下课的时候把她们叫来,说要教她们泡小菜,这叫什么课外拓展。 趁机叫女孩们洗萝卜切萝卜,然后倒入弄干净的缸里,按顺序依次加入调料,最后用清水封住坛口。 过一段时间小菜就能泡好了。 王大娘振振有词的很,“要是学会我泡小菜的本领,以后你们就是出去摆摊,都能挣够养家的银钱!” 她和花大姐一样,都是不幸的女人。不过花大姐的不幸是因为男人英年早逝,王大娘的不幸是她男人没能早点死。 到年纪家里人就让她出嫁了,不出嫁家里兄弟没钱娶媳妇。管她嫁的男人是嫖还是赌,只要有钱拿就行。 王大娘的男人不正混的名声传遍了,好些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姑娘嫁给他。二人刚成亲不到三个月,王大娘就有了身孕,然后就发现她男人不仅逛窑子,还去赌坊赌钱,她公婆管也管不住,倒寄希望于她这个大肚婆身上。 王大娘也曾温柔小意过,可论谁大着肚子被赶出家门淋雨,回娘家被赶都会发疯的。 她公婆叫她劝她男人。她取了一根烧火的柴,将他打的头破血流,一动就吐,在家老实躺了好一段时间。 王大娘悍妇的名声就传出去了。 哪家的好女人能把男人打成那样子? 家里穷,王大娘把全部力气用在挣钱上,琢磨过摆摊,生意红火没多久,她忙的不可开交,便发现男人又拿了钱去赌。 不仅赔了她的生意,还叫他们一家再次无家可归。 王大娘巴不得自己没嫁过这样的男人,可她没办法,自古以来只有男人休妻的,哪有女人休夫的呢? 她是棵能挣钱的摇钱树,家里脏活累活,两个长辈,下面几个孩子,全是她一个人拉扯。她男人才不会跟她和离呢。 为此王大娘在人前,干事麻利风风火火,背后和花大姐聊天时,能骂骂咧咧一两个时辰,嘴边唾沫都变白了,哭的眼泪都干了。 秦扶清搞的这女学好啊,她几个姑娘就是命苦,没赶上现在这好时候,不然她非得把女儿都给送来读书。 她一个粗人,听不懂之乎者也,可她有眼睛,看见姑娘们穿着干净暖和的衣服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和男孩子一样读着四书五经,好像就远离了像她一样悲惨的命运。 秦扶清没课的时候,经常往食堂跑。 学生想要健康成长,饮食非常重要。食堂里每天买的新鲜食材,他闲着没事就来过眼。 有时候闲不住,看花大姐和王大娘择菜,也坐一旁帮忙干点,听她俩唠家常。 听完王大娘诉苦,花大姐对秦扶清努努嘴:“秦山长,你给她出出主意,她男人要是不改,下半辈子还有得要熬呢!” 第234章 安排 秦扶清笑笑,对王大娘道:“你跟你男人提过和离,他不同意?” “他肯定不同意,年轻时候我挣几个他花几个,现在老了,他还是指望我挣钱给他花!休了我,他去哪找人养他?” “不给钱不行?”花大姐担忧地问。 “他长的跟瘦猴似的,打不过我,可我要出门挣钱,总有不在家的时候,这死男人就打小孩,自己的孩子他都下的去狠手!我家里几个娃,哪个都遭过他毒打!除非我给钱!” 王大娘心酸的很,当爹的不心疼孩子,她这个当娘的心是肉长的,没法不心疼孩子。 拿那畜生没办法,她只能给钱,给一点,她男人拿去赌坊赌钱,赌输了,闹着要卖闺女卖儿子。 王大娘辛苦挣钱,逼他发誓不再赌了,他把王大娘掏空,还了赌债后老实几日,可好不了多久,又手痒跑去赌坊。 一日复一日,日日无终始。 孩子们慢慢长大了,王大娘张罗着给几个闺女找了老实丈夫,不求有多富贵,只要人好踏实就行。 给儿子寻了在外的活计,一两个月才回来一趟。现在家里只剩下王大娘和她男人。 以为这样就能让男人消停?不,不给他钱他就找闺女婆家去闹。 王大娘都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还整日要出门干活挣钱,就是为了填饱身边的无底洞。 男人,她真的忍得够够的。 秦扶清对她道:“既然如此,你就打断他两条腿,不叫他出门赌不就好了?” 王大娘瞪大眼睛,“能这样?” 花大姐连忙推搡她,“这主意好,你回去把他给打老实了!省的让他烦你!” 王大娘是个老实的苦命人。她就年轻时对丈夫下过一回狠手,此后再也没打过他。 “他是男人,我是女人,我打他这合适吗?” 王大娘在广德府长大的,被这里的观念都快雁入味了,一时半会还有些转不过来脑子。 秦扶清道:“合适啊,肯定合适。这样吧,等下午闲了我带你去找赵靖,咱们学校的体育老师,他懂这些,你下手的时候收着些劲,就废他两条腿,让他没法出门就行。” 王大娘犹豫道:“那把他打废了,他天天在床上躺着,不还得我伺候?” 花大姐恨铁不成钢,“你伺候他娘的腿!别伺候他!你吃了一辈子苦,让他也尝尝苦头!” 王大娘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晌午饭两菜一汤,汤是骨汤,一道焖羊肉,一道萝卜炒肉丝,每道菜都被孩子们吃的干干净净。 孩子们有单独的餐具,每次吃完饭后自己洗碗,洗完再把餐具放到自己固定的位置。 这样也能帮厨娘们减少一些负担。 离准备晚饭还远着,秦扶清带着花大姐和王大娘去找赵靖。 听说了他们的来意,赵靖毫不迟疑道:“这个简单,你只需……” 是夜,女学里吃过晚饭,王大娘在食堂收拾好灶台。把和好的面放在尚有余温的锅里,等明天面发开做馒头。 确定没什么遗漏,她才和花大姐告别,离别时,花大姐还在暗示她,别忘记回去要做的事情。 走在路上,王大娘心里都在给自己找借口,现在她男人又没犯错,从前的错要不就算了,不然莫名其妙打断他两条腿这叫什么事? 要是传出去的,也不好听啊! 回到家,屋里一片漆黑,王大娘早就习惯了,点上油灯,才看见家里一片狼藉,连吃饭的八仙桌都没了。 她顿感不妙,连忙回屋翻找,一拍大腿,大骂一声:“这狗日的!” 她前天刚领的工钱,忙忘换地方藏了,估计又被死男人拿出去赌了。 王大娘打算出去找人,说不定钱还没被花完。 冬夜寒风很冷了,她劳累一天,其实只想躺在被窝里睡觉,可现在不得不顶着寒风出门去。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门刚开,她就与她男人打了个照面。 王大娘的脸比寒冬还冷,“钱呢?” “什么钱!我没见着!”男人推开她要进屋,咕咕哝哝地嘴硬。 “就我放席下面的工钱!下个月三儿的娃要满月了,我打算给孩子打个平安锁,钱呢!你都花完了?” “一个外人生的赔钱货,你还要给她打银锁?还不如让老子花了!” “等老子哪天运气好,挣个百八十两,还稀罕你这点臭钱!?” “饿死了,你怎么没做饭?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你这样做媳妇的吗?” 王大娘伫立在原地,像是被寒风给冻成了冰雕。可她心里的怒火是烧的越来越猛,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男人的后腿窝,想到赵靖的提醒。 “就照这里打,打的他跪下,使劲照着膑骨打!” 过道里放着一根挑水的扁担,方便的很。 王大娘把两头的铁钩给取下来,怕挥的时候不趁手。 男人背对着她探头在缸里找面,王大娘对他腿窝狠狠一抽,男人差点倒头扎缸里。 都不等他反应过来,王大娘跟抓小鸡似的,把他给拎起来,随便找了什么抹布把嘴给塞住。 她干了这么多年粗活,养活几双儿女,扛起这个家,她比眼前带把的的男人更像男人,毫不费力地把男人压在身下,压的他憋胀地喘不过气。 她高高举起扁担,一下,两下! 男人疼痛的惨叫堵在嘴里,像被杀的猪。 王大娘杀过猪,一开始还有些不忍,习惯后心就硬了。 她感觉自己现在心硬的很。 “男人是不会改的,因为他们认知是错误的,你想要男人改正,你就得让他们长记性,提醒他们。记住,你不是在冒犯伦理纲常,你这是在帮他们变得更好。” 脑海里浮现秦山长说的话,王大娘停下动作,这大冬天的,动动身子热的就是快。 她取出抹布,问死男人道:“你知道错了没?” “我日你……” 王大娘麻利地把他脏话堵回去,脏话配脏人,全咽自己肚里吧,别污了她耳朵。 她照着赵靖教的,检查死男人腿还有动静,又把人给反过来,照着膑骨狠狠敲了几下。 第二天天还没亮,王大娘换了身过年才穿的好衣裳,出门去女学烧早饭,估计面也要开了,学生们早晨就能吃热腾腾刚出锅的馒头。 遇到收夜香的老头,王大娘打开门,叫他自己去院子里提,免得脏了她还要做饭的手。 听到屋里有哼哼唧唧的痛苦叫声,老头好奇看一眼,他跟王大娘也熟悉,便问道:“你当家的又咋了?” “害,快别提了,昨天又偷我的钱去赌坊,回来时倒霉,不知从哪跌下来,两条腿给摔的不能动了!” “还有这好事啊?”老头说话也实在,毕竟和王大娘认识这么多年了,转念想自己说话太直接,又可惜道:“也怪给你添麻烦的。” 王大娘笑的爽朗。 “这叫啥麻烦,出门前给他俩馒头,晚上回来再伺候呗,这一天天的。” “行,那我先去下一家了。” “好,我也去干活了。” 二人道别,路上遇到别的邻居,有人问起昨天隐约听到的动静,王大娘脸也不红地道:“摔了,疼的叫了一夜。” 没人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事实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晚上回家,她男人故意在屋里拉撒,臭烘烘的,王大娘干脆把屋子让给他,搬到另一间去住,也不帮他收拾。 怕他饿坏了,王大娘每天都隔着窗户扔俩馒头,也不管扔到屎上还是尿上,从外面锁上门,对左邻右舍道莫管她男人叫的那些疯话。 给她男人看病的钱被他自己赌输了,现在她正挣钱攒钱给他请大夫呢。 左邻右舍才不管这闲事。 王大娘每天从学校食堂带回俩馒头,回家只用洗自己的衣裳,每隔六天,她都有一天休息时间,不只是她,女学里的学生也能休息。 不过学生们不能离开学校。 她们自己在学校里烧饭吃,也就没王大娘什么事了。 她在家休息这天,大闺女带着俩盖子来了,她听人说她爹摔着腿,碍于面子回来看看。 实际上她很怕自己的爹,又心疼她娘,怕她娘太过累着,这才不得不来。 一进门,大闺女问道:“娘,我爹呢?” 王大娘把她拉到偏屋去,“他在屋里躺着,也不叫我伺候,屋里屙的臭烘烘,你别去,看了糟心,咱们娘几个就在这屋说说话,晌午想吃啥,娘给你做!” 王大娘面色红润,精气神好的很,完全看不出萎靡之态。 她闺女虽然心有疑惑,可也没多问。 俩孩子见讨厌的姥爷不出来,便开心叫道:“姥姥,我想吃面疙瘩汤!” “好,等会姥姥去割半斤肉,回来给你俩做面疙瘩汤!” 亲戚邻居都知道王大娘在女学干活,有些人就爱打听些啥,闲着没事串门,找她问女学的情况,王大娘全都如实说来。 学校里吃什么东西,给孩子们的待遇,不仅教女孩们读书,还教她们做家务。 坊市里的谣言可不是这样说的! 左邻右舍听的新鲜稀奇,感慨女学里这么多张嘴吃饭,也不知道秦扶清是哪里来的富家公子。 这要是养这么好些张嘴,估计得花不少钱吧? 秦扶清也在算账。 从镇安府离开时带的金条,叫他花去大半了。 虽然养几百口人吃穿也不是特别花钱,可坐吃山空啊。 只有出钱没有进钱,秦扶清的荷包只会越来越瘪,说不定啥时候就破产了。 他收到娄姐姐的来信,说她已经说服爹娘,预计明年开春时来广德府女学里任教。 秦扶清还收到家里的来信,兄弟姐妹们一如既往地担忧牵挂,说他今年过年不回,阿爷阿奶听说后,都老了几岁。两个老人念着他,每天都要听人读他的来信,至今为止,秦扶清写回去的信他们都快会背的,希望他不回家的话,要多写几封信寄回去。 秦扶清看的眼睛酸酸,差点要流猫尿,决定以后要保证两三日寄一封信回去。 寄来的信里还有几件大事,一是老师同门提醒他,若要参加乡试,明年开春必须回去参加县学考试,取不到好成绩,估计没有参加乡试的资格。 除此之外,舅舅王立来写信告知他,明年开春,他要定亲了。与他定亲的姑娘和他同村,今年才十六岁…… 秦扶清掐指一算,舅舅比他大了快十岁,这姑娘只比她大一岁,也就是说舅舅比她大了…… 未来舅母,实在糊涂啊! 王立来一直没成亲的意思,急得外公外婆一想到这件事嘴就起泡。只有秦扶清知道,舅舅是受他影响,说这辈子成亲只会找两情相悦的人。 一直没遇到喜欢的人,再加上有足够丰富的业余生活,王立来这个古代剩男对成亲一事从不着急。 秦扶清表示对舅舅老牛吃嫩草非常忧心,未来舅母年纪还小,若是太早成亲,只怕会不好。 看来他务必要赶在开春之前回去一趟了。 秦扶清给家里人写了回信,然后才开始想着离开之后的事情。 首先,要给学校打造一套确保他离开后也能顺利运行的规章制度,其次,给学校找一份有收入的工作,再然后,确定好人员分配和分工。 只要能把这三者做好,即使他离开广德福,女学也能继续运行。 说着简单,做着很难。 就比如,他必须给女学找个靠山,以免他一离开女学就被人找麻烦。 单靠王崇礼还不行,说白了,王崇礼也不过是个捕快,若是有心人想找事,压制住一个捕快很简单。 很快,秦扶清就想到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秦扶清写好邀请函,找陈沛把务必把事情传的沸沸扬扬。 “就说我要以书院交流的名义,请傅铭傅山长和乔大人前来一览,互相学习。” 女学已经开有一段时间了,除了从厨娘嘴里传出去些情况,女学就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外人对这里好奇不已,都想看秦扶清到底能搞出什么名堂。 他干脆就大大方方邀请这些人前来参观,只要厚脸皮地成功一次,他就不信蹭着这些人的名义还不能压下去一些宵小的心思! 第235章 参观 “山长大人,有您的柬帖。” 望岳书院依山而建,即使到冬日,山上依旧有葱绿的树。房间里燃着顶好的松木碳,即使不燃香,屋子里依旧有一股淡淡的松脂味道。 傅铭的书房里,悬挂着两个鸟笼,一只是红子鸟,一只是百灵鸟。 门被推开,红子鸟被惊了一跳,从没关的鸟笼里飞出来,在房里绕一圈,精准落在傅铭的肩膀上,轻啄他耳边斑白发髻。 傅铭正在读书,他读书姿势奇怪的很,背靠着窗户,将书高高举起,离眼睛很远,饶是如此,依旧费力。 他揉揉眼睛,放下书,问道:“谁送来的柬帖?” “回山长大人,是女学的秦扶清……他大张旗鼓地送来,说要请您去女学参观访学。” “是他?”傅铭眼前浮现出秦扶清的身影,不由得眉头皱起,“上次我让你查清他的身份,你可都查出来了?” “回大人,小的派人专门跑平阳府打听了。巴陵这地方确实有个叫秦扶清的秀才,在当地颇有名望,家中田产数千亩,建的有村学。他十二岁就考中秀才,拜师于一名受打压的秀才,名叫娄雨贤,好像和当地的知县关系也不错。应该对的上。” 这年头又没什么画像,下人打听到巴陵有个叫秦扶清的,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秦扶清。 傅铭沉吟片刻道:“良田千亩,一个秀才,哪来这么多钱在广德府建女学?只怕这其中另有隐情啊。” “山长大人,这能有什么隐情?依小的看,他就是个心比天高的富家公子哥,年纪太小,看见什么不对的就冒然挺身……” 下人说的兴起,见傅铭眼神不对,悻悻闭嘴。 “依你看,他没错,倒是咱们的错了?” “大人,小的不是这意思。更何况,要说有错,也是樊大通的错,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提起樊大通和秦扶清吵架原委,谁不说是樊大通的错? 一个书生,隔墙偷看寡妇洗脚,哪有骂寡妇不守妇道的道理呢。 不过等秦扶清把樊大通骂到无地自容之后,这件事就已经不是那么简单了。 傅铭叹口气,秦扶清看不起的,分明是广德府的读书人、士大夫。 若真是樊大通一人,那还好说,可秦扶清话里话外,分明有倒反天罡的意思,这自然不行。 “你闭嘴,且把柬帖拿给我看。” 下人把柬帖拿来,傅铭展开,不由得赞叹道:“好字!” 柬帖上的字,能看出多个名家的影子,却又隐隐约约有自成一派的崛起之势。秦扶清今年才多大?若是等他悟出来自己要走的书法之道,只怕又是一个书法名家了。 “这样好的字,他岂能是普通人家出身?”傅铭把柬帖铺在书桌上,红子鸟跳上去,鸟喙轻啄字迹。 傅铭轻轻地挡住鸟喙,“除了我,他可还邀请了其他人?” “邀请了,知府大人,还有乔大人,好像都收到了柬帖。” “这小子,又在打什么主意?”傅铭沉思,想不明白。柬帖中说,此次会面主要是两个学院进行教学交流,他可以带一些夫子前去观摩。 带什么夫子?难不成要带樊大通? 得了吧! 十二月初一,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冰雪融化,太阳高升,今天正是秦扶清发柬帖邀请傅铭等人前来教学交流的日子。 女学里的学生都知道,今天有外人要来参观她们的学校,头天没上课,几百号学生大扫除,务必把路上的雪都清扫干净,寝室也都收拾干净,教室也是如此。 第二天一早,学生们穿着干净的校服,坐在干净的教室里上课。 一开始,她们还在想着来参观的外人何时会来,不过等听夫子讲课着就沉浸进去,再没心思想些别的了。 校外,秦扶清、陈沛,还有陈蓉负责此次的接待。 最先来的马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看起来十分儒雅,留着两撇胡子。正是当朝礼部侍郎乔万淇。 乔万淇的父亲去世,按规定要丁忧守孝三年,今年是他回来的第二年,再过一年,他又要去京城走马上任了。 三十七岁的礼部侍郎,乔万淇未来可期。他当初被榜下捉婿,娶了京城高官之女,留任京城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此次回老家守孝,他妻子倒是跟着回来了,一双儿女却留在京中,并未跟着回来。 秦扶清上前几步,礼貌问候:“乔大人,辛苦您来一趟了。” 乔万淇看着脾气很好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通往岛心的石桥。冬日,此地可不算什么圣地,颇冷。 “无妨无妨,我也好奇你的女学是什么样子,今日还带了内人,不妨碍吧?” 他一出马车,就有下人给他递来暖和的汤婆子,乔万淇摆摆手,转过身朝马车里伸手:“夫人,到了。” 马车里走出来一位贵妇人,她穿着打扮十分朴素,毕竟还在公爹孝期之内,只是她长相雍容华贵,无需穿金戴银,便可看出其生活优渥。 “原来这位就是乔夫人,真是百闻不得一见,”陈蓉笑着出身,走近乔万淇的夫人,单氏。 先前秦扶清就听陈蓉说过乔万淇的妻子,是城里一个五品官的嫡女,同时也是位不可多得的才女。 “你就是陈蓉?我也听说过你的才名。” 两位同样富有才情的女子相视一笑,亲昵地挽在一起,陈蓉对秦扶清道:“湖边冷,我先带着乔夫人去校内。” “好。” 秦扶清料想也不会有别的女眷了,便和乔万淇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知府和傅铭到。 二人聊的是女学可有名字,秦扶清道没有,只有女学二字。 老百姓记不住那些唠唠叨叨的,就俩字,女学,女儿家读的学校,简单就好记。 乔万淇心领神会地笑笑,又提起在京城,其实也有专门给女子读的私塾,起码有三四家。 天子脚下,性别之分在阶级之分面前,就没那么重要了。当朝公主建的女学,就像秦扶清这样,只教女孩子。 只有富贵人家的女子才能进去读书,毕竟说不准就能攀上公主这条关系。 乔万淇见过世面,不觉得女学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也没见过秦扶清这样,招收的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女孩。 穷苦人家,蠢笨如猪,生出来的孩子又能有多聪明呢? 乔万淇没说这么直接,秦扶清明白他的看法。 穷等于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这是世人普遍的看法。 教穷人读书就像拿银子打水漂,全白费。 乔万淇出身世家,以为秦扶清也是世家出身,对平民百姓不了解,这才善意提醒。 秦扶清也没跟他抬杠,只是笑道:“一会儿进入女学,乔大人就知道这些女孩子们有多了不起了。” 说话间,两辆马车前后朝此处行驶,正是傅铭和知府大人,后面远远地还跟着几辆马车,傅铭道是书院里的夫子,今日没课,便跟着来长长见识。 能来的人身份都不简单,有地方官,有京官,还有广德府有名的大儒。 嘉宾全部就位,就到秦扶清敲锣登场,开唱好戏了。 沿着木廊桥进入岛心,傅铭看见女学里建的一座高塔,笑道:“以前从不知湖心的景色如此之好,若是下雪之时,游船煮酒,颇为自得啊。” 知府也是个读书人,拊掌称赞道:“老师妙言妙语,果然风雅。” 秦扶清看知府年纪,再看傅铭,心中若有所思,想来知府也曾在望岳书院读过书,才会有“老师”之称呼。 这些人对秦扶清不算热情,自顾自地聊着天,秦扶清背着手走在一旁,也不多言。 “到了,诸位小心台阶。” “方才说湖心景色不错,没想到这岛上风景更胜一筹,可惜被秦小友全部买下,不然只谈风月,多好!” 秦扶清心中嗤笑,全然不接话。 想在湖心游船,他能忍,可想上岛谈风月,不要脸的臭老头! “此处无风月可谈,只有朗朗读书声可听,诸位听到了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孩子们整齐划一的读书声,犹如百灵鸟一般,在校园里扩散开来。女孩的声音和男孩不同,多人朗读时,真是清脆悦耳。 众人驻足倾听,这是读到《千字文》了啊。 乔万淇问道:“这是在给她们开蒙?” “是啊,被送到女学的女孩们没有读书基础,只能先开蒙,慢慢教。” 女学开学也有两三个月了,基础开蒙完成了一大半,只不过在这些大儒眼中,估计不算什么。 继续朝前走,校园里小桥流水,假山廊桥,掩映在树木之后。很多树都是岛上自带的,建女学时,秦扶清让工人注意保留,整个校内绿化做的都很不错。 不过等来到教学区附近时,看见一大片空地上,立的还有靶场,乔万淇惊讶问道:“这是做什么的?难不成这些女子还习武不成?” 秦扶清笑道:“不算习武,只是强身健体,没有好身体,哪来的精力读书?” “女子读书都够胡闹的了,你这是想把广德府的女子们都给培养成花木兰吗?”望岳书院的一个夫子指责道。 秦扶清蔑他一眼:“花木兰替父从军,从来都是一段佳话,是女子之典范,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为人不耻的事情了?” “你!巧言令辩!” “多谢夸奖。” “铛!”洪亮的敲钟声响了三下,这是下课铃声。 赵靖负责敲的。 后面有个钟楼,敲响后别说岛心了,就是湖边的人都能听见。 “哦!下课咯!” “不要乱跑,需要如厕的快去,不要如厕的到操场列队!准备做操!” 下课铃声一响,女孩们像是轻便的小燕子,展开翅膀从教室里飞出来,她们穿着统一,都是白色上衣,下身的蓝色的裤子,头发扎成各色的少女发髻,瞧着活泼又可爱。 “胡服!”一个老儒像是没见过世面一样,惊呼起来。 秦扶清道:“什么胡服,从唐到宋都有百姓穿,这分明是汉人的衣裳。” “这,哪有女孩子这副打扮的!简直像个小子!” 接下来还有更震撼的呢,等女孩子们列好队,整齐划一,都不需要女夫子带领,小组长站在队伍前,开始喊口号,“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她边喊着,边做出各种奇怪的动作,女孩子们跟着一起做,嘴里还一二三四地喊着。 秦扶清亲自下手打造的学校,自然参考了前世的学校制度。 耳边一直传来各种抗议的话,秦扶清尽数当成耳旁风,等做完一套广播体操,孩子们微微出汗,这还没完,又四处散开,掏出沙包、羽毛毽子,找到组队的小伙伴开始玩起来。 还有人在那跳绳。 要不是这时候还没橡胶,秦扶清真想把皮筋也给搞出来。 寓教于乐,还能强身健体,多好。 被他请来参观的人都看呆了,他们哪里见过这般有活力的读书人啊! 读书人是要面子的,要讲风度的,跑来跑去动来动去,都出汗了还有什么风度? 所以他们从小都没怎么运动,就干读书,硬生生练出一个铁锭,要不怎么说寒窗十年苦读呢,没有这些花样啊! 乔万淇看两个女孩跳绳反复失败,没忍住笑出声。 那俩女孩干脆把宽松的裤子用头绳绑的更紧些,这回再跳就顺利多了。 老学究们一脸痛心疾首,不忍再看:“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课间活动时间有小半个时辰,秦扶清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带着他们往教室外的学风长廊走去。 学风长廊仿造前世学校走廊贴名人名言,秦扶清选的都是颇有成就的女性,比如妇好,武则天,上官婉儿等。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一句话,是佚名的“妇女能顶半边天。” 看到这句话,好几个顽固的夫子眼睛都快气红了,追在秦扶清屁股后面让他赶紧把这句话给取下来。 秦扶清就不取。 反倒是乔万淇傅铭和知府几人,没这么大强烈的反应。 第236章 意外之喜 乔万淇是见过世面的人,在京城,天子脚下,民风与广德府不同。 傅铭是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也能做到面上波澜不惊的人。 他只是将秦扶清看了一眼又一眼,心中断定,此子谋划的可真长远。 不过图什么呢? 自古以来,在士大夫的蓝图规划中,上有先贤列祖列宗,下有黎民百姓,最次的也是为自己有个好将来。 可秦扶清呢,十二岁的秀才可以说是前途无量,何苦将时间浪费在此事上。 知府见老师没说话,他也就没说话,他乃此地父母官,可不只是男子的父母官,虽说心中自是有偏向,奈何前头还有个乔万淇没发话呢。 乔万淇一个京官,不足为虑,可乔万淇的夫人听说和当朝长公主关系不错。 这里面门道多着呢,多说多错,言多必失。 “能看的出来,秦小友没少费心啊。”知府只是这样笑着道,“这位佚名是何人?好宽广的胸襟!” 秦扶清笑道:“知府大人说的没错,他确实是这世上少见的胸襟广阔之人。是我的一位良师长者,只可惜,现在已经见不到他了。” “怪不得,还真是可惜。” 原来是秦扶清的老师,怪不得秦扶清会有扶持女子的想法。只是这想法实在太幼稚,读书人,有这么多时间,做些别的不好吗? 走过文化长廊,秦扶清带着他们继续朝前走,目前开放的这块区域,除了教室之外,还有艺术教室,学生可以在这里培养业余爱好,只是苦于老师少,目前效果不算很好。 钟声再次响起时,学生们开始进入教室,刚好秦扶清等人走到陈蓉所教的班级,乔夫人在教室后面坐着,见到乔万淇,笑了笑,招手示意他们也进来。 陈蓉暂时停止讲课,目光平和地注视众人,学生们也注意到这些外来之客,见他们穿着打扮不俗,都有些害怕。 “不用怕,这几位分别是我们广德府的知府大人,还有望岳书院的山长大人,以及京城里来的乔大人和他的夫人,刚才我们已经认识了乔夫人,是不是呀?” “是!”女孩子们乖乖坐好,双手放在课桌上,小奶音齐声应道。 秦扶清安排几位大人坐下,“各位大人,时间还多,我们就在此处多待片刻吧。” 他准备的椅子不够多,只有地位高的三人有座位,剩下几个夫子没地方坐,拍拍一个女孩的肩膀,想让她让座。 那孩子回头,眼神胆怯,秦扶清急忙制止那个夫子,“学生上课,你站会又如何?我不也在站着?” “陈夫子,我的椅子给你坐吧。”傅铭沉着脸要给他让位。 那夫子本想骂秦扶清招待不周,闻言悻悻站到墙边,“不用,我站着就行。” 这些读书人啊,平日里不运动,能坐马车绝对不走路,能乘轿子绝对不辛苦自己两个臭脚丫子,这才逛了多久,竟已经累了。 秦扶清摇头表示不屑,差点又激怒几人。 陈蓉开始讲课了。 小班的孩子年纪小,学习进度反而是几个班里最快的。 赤子之心,心无旁骛,受外界干扰不多,等陈蓉讲起课来,她们很快就忘记身后还有人旁观一事了。 秦扶清对教室也做了很大的改动,为了容纳六十多人的班级,他把前世的双人课桌搬到此处,一排六人,总共十排。 如此一来,教室就比较大,如果遇到光线不好时,学生很难看清黑板。 秦扶清没法把玻璃给搬到广德府,便只能把教室两侧做半镂空设计,用纸糊窗。 如此一来,教室里明亮度上来了,冬日里温度又下去了。 这能难倒秦扶清吗? 难不倒。 当初建造学舍时他就考虑到这些,所以房屋是有火炕那种加热设计,就在每个教室的后面。 黑板和粉笔比较好制造,秦扶清当然照搬。一切的一切都为大班教学服务,虽然有些地方不完美,可对当前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秦扶清是觉得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改善,可对于没见过前世大班教学的土着们来说,这简直是震撼。 一个班里居然能有六十个学生! 陈蓉站在讲台上讲课,手里还要拿个铁喇叭在那喊,后面的学生才能听得清。 又有夫子挑刺道:“如此大的嗓门,这个陈蓉,也担当不起才女之名了。” 乔夫人闻言,看他一眼,笑眯眯道:“才女之名不是靠才学么?何时靠嗓门了?” “可她总归是女子……” “女子就不能大嗓门了?” 乔夫人隐隐有些不悦。 她方才与陈蓉短暂相处,很是欣赏陈蓉的为人和行事风格,也知道开办这所女学有多大的压力,以及她们对女子的无私贡献。 乔夫人是读书人的夫人,可在是别人妻子之前,她也是个女人。 对于陈蓉多说的女子苦楚,她也同样深有体会。 也就怪陈蓉生错了地方,若是这间女学是在京城里办的,陈蓉肯定要被长公主请进公主府喝茶才是! 乔夫人怼了那个老顽固一番,接下来都没人再敢唱反调。 一节课是两刻钟,秦扶清怕几人坐不住,上到一半,便提出再去别处看看。 离开教室后,几人总算能正常讲话了。 傅铭率先问道:“我看陈蓉在前面用什么东西写写画画,那是什么?” 秦扶清笑道:“那块长板子是黑板,白色的东西是粉笔,傅山长可感兴趣?若是想要,我便宜些卖给你。” 傅铭沉吟片刻,他们望岳书院不一定需要,“我们书院里一个夫子最多带十几个读书人,此物怕是用不着吧?” 显然,他也看出来是因为班里学生太多,才会有黑板粉笔的。 若是人数少,一个夫子转一圈都能把学生们辅导完,还要这东西做什么呢? 秦扶清哼笑着看一眼方才挑刺的几人,“傅山长多虑,就说这黑板和粉笔,也很适合让学生练书法,可反复使用,若是推广开来,何愁广德府文教不更上一层楼?” 傅铭没多心动,倒是知府闻言,眼睛一亮。 几人把女学开放的区域转过一遍,见这里处处精致用心,显然都是为了培养学生而下苦功夫了。 快到饭点,秦扶清看这些人都有些疲惫,便提出请他们去吃饭。 片刻后。 乔万淇指着食堂里一排排的长桌无奈笑道:“秦小友,这就是你要请我们吃的饭?” 秦扶清笑道:“来都来了,要是不尝尝我们女学的饭菜,也说不过去。” 乔夫人一脸的跃跃欲试,“陈蓉刚才还跟我说,请我晌午务必留下来,说学校里的饭菜口味极佳,是正经的关内菜,我可要好好尝尝。” 乔夫人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若是还要挑刺,那就是不识好歹了。 找一张长桌坐下,现在还没到学生们开饭的时候。 秦扶清探头进窗口,叫了一声:“花大姐,饭菜烧好了吗?” “烧好了,就端来了!” 说话间,花大姐和王大娘两个女人把一个大铁盆合力给端到桌上。 今天晌午只有两个菜,一道红焖羊肉,一个芋头烧土鸡,刚出锅的菜散发着一股浓香。 一人一个海大的碗,碗里先放花大姐做出来的手工面条,筋道无比,上面添菜,可以添一个,可以添俩。 秦扶清肯定俩都要。 如此一来,他就给众人打了个样板,陈沛跟他后面再做一遍,众人才明白过来,饭菜不是送上桌的,要自己亲自去打。 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无奈,总不能因为这种事和秦扶清计较,于是在外面呼风唤雨的大能们,老老实实捧着碗等人打菜。 秦扶清想要给乔夫人打菜,她还不乐意,乐呵呵地要自己亲自来。 他只能坐在位置上,看着这些穿着古装的人身处在像是前世七八十年代的食堂里排队打饭。 那滋味!倍爽! 这感觉,就像是喝了可口可乐,又像是吃大盘鸡配面配了颗大蒜! 等众人陆续回来,秦扶清已经开吃了,天冷,怕面凉。 西北的面就要拌着吃才好吃,滋味浓重的汤汁和每一根面条掺和一起,咬一口! 一开始傅铭几个老学究还讲究面子,面条要一根根吃,免得不雅。 没过一会,他们纷纷加快吃面的速度,秦扶清吃完又来了一份,陆续也有人加餐。 知府接连啃了好几块土鸡肉,抹着嘴道:“在哪找的大厨?手艺可真不错。” 秦扶清呵呵笑道:“都是些做惯了家常便饭的劳动妇女,算不得什么大厨,孩子们倒是挺喜欢吃的。” 乔夫人吃了几块羊排,没尝到羊的膻味,对这顿饭也非常满意:“女学平日里吃的也是这些?” “女娃娃还是少吃些肉好,肉吃多了体味重。”又一个扫兴的来了。 秦扶清无语,看见乔夫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他上去把人碗给收了。 “哎,我还没吃完!” “我闻你身上臭味就够重的了,少吃点!” 秦扶清才不管这些,把剩饭倒到食堂外的狗盆里。 为了学校安全,女学里还讨了一些狗,养的都挺好。 “你这人!” “陈夫子,少说些话吧。”傅铭都有些后悔带这些夫子出门来了。 净得罪人。 “我这也是为了她们好啊,体味大,将来还怎么出嫁……”陈夫子还委屈地咕哝起来了。 陈沛人微言轻,也不怕得罪人,对陈夫子道:“我瞧着您怪眼熟,没少去天香楼那种地方吧?要是这世上能少些您这样一把年纪还想着梨花压海棠的色鬼,女孩子们就是多吃些肉又何妨?” 秦扶清拍手鼓起掌来,硬是把陈夫子臊的无地自容。 乔夫人看他的眼神可谓是厌恶至极,碍于面子没把话说的明白,只是偏过身子去,对乔万淇道:“你丁忧在家,切记谨慎交友。” 这话说的! 等众人吃完饭,学生们也放午学了,陆陆续续有孩子们进食堂,有孩子看见秦扶清,便乖巧叫道:“山长好!” “你也好,今天厨娘们做的菜很好吃,要多吃点。” 一个孩子如此,就有第二个孩子有样学样。 秦扶清应不过来,便让众人往外走。 校园参观了,饭也吃了,接下来也该喝茶聊聊天了。 秦扶清把众人带到他的书房,书房里并没有很多书,女学是有图书馆的,目前书籍不过百本,秦扶清有心多备些书,奈何没那个实力。 在这时候,有些书比黄金还要贵,而且有价无市。 好书都是不流通的,都在那些世家大族手中握着呢。 聊天时,傅铭和知府都没怎么说话,反倒是乔夫人被女学吸引,东问西问,对什么都感到好奇。 秦扶清原本以为还能给傅铭推销一下黑板粉笔,好挣这老头一笔钱,没想到这人压根不为所动。 望岳书院用不上秦扶清女学的套路,虽然女学建的不错,可跟望月书院比起来,压根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就跟山窝窝里的野鸡学校和全国顶尖学府比一样。 没法比。 不过秦扶清此次的邀请众人参观之旅,还是很有收获的,没过几日,士人群体就从这些人口中把女学的情况打听的清清楚楚。 尤其是那句“妇女能顶半边天”,硬生生传遍广德府的大街小巷,再一次成了众人的争论话题。 有人说秦扶清这是痴心妄想呢,只听说过男子是顶梁柱,还没听过女子当家做主的。 还有人觉得,这句话说的没错,要不然怎么会有娶妻当娶贤呢? 虽然话里的意思被人得到曲解,可女学再一次成为众人口中的话题中心,这就意味着女学的安全多了一分保障。 不过给秦扶清最大惊喜的,还是乔夫人。 自从参观女学后,乔夫人预感到长公主可能会对此事感兴趣,便写信请人送到京城去。 她倒也不全是为了秦扶清,更多的是想和长公主联络感情,毕竟她的一双儿女还没找个好人家呢。 就这么一件无心之举,让当朝长公主关注到了这座千里之外的小城,一封皇家加急书信趁着雪夜送到了广德府。 看完信的乔夫人压抑不住心中的惊喜,嘴边笑容怎么都忍不住:“这回,估计城里的读书人都要被秦扶清给气歪鼻子了!” 乔万淇正靠在软榻上读书,闻言道:“长公主的信里怎么说?让我看看。” 第237章 山水有相逢 乔夫人将信送他手里,“你看看,”顺势坐在乔万淇身边,也同他一起看信。 长公主名叫梁昭月,是当朝皇帝最小的妹妹,与陛下一母同胞。陛下登基时,她年纪不过五六岁,比陛下的闺女还要小一些。昭月公主出生时身体就不太好,被百般呵护着,才顺利长到成年。 陛下的其他姐妹有的出嫁离京,有的远赴和亲,唯独昭月公主留在京城,就说陛下的女儿之中,这待遇也是独一份的。 昭月公主在京城地位颇高,性子娇纵,耳根子又软,谁得罪了她,只需说几句好话求饶,便能得到宽恕。和其他皇亲国戚相比,昭月公主算是顶好相处的。 陛下宠爱她这个妹子,什么好东西都往公主府里送,昭月公主不差钱,寻常贵妇人喜好珠宝首饰华服,可昭月公主喜爱读书,便在京城里资助人开女学 乔夫人就是知道她这性格,才特意把秦扶清的事情给写到信里,哪怕公主不感兴趣,也省的她离京太久,回去后和长公主生疏了。 谁知道长公主竟然非常感兴趣,她好奇秦扶清一个少年为何要在广德府开办女学,觉得女学里的教学模式也很有意思。 乔万淇看完信后,无奈地笑笑,“你呀……” “怎么了?” “果真如你所说,城里多少人要被气死了。” 他们都盼着秦扶清出丑呢,可现在千里之外的昭月公主注意到了女学,就由不得其他人看热闹了。 乔万淇不是傻子,他上次被邀请前去女学参观,隐约知道秦扶清如此做的用意。孤掌难鸣,他这是在乘凉的树呢。 乔万淇人在京城,可广德府就是他的根,他在朝中离不开乡党的帮助,即使察觉到秦扶清的意图,他也不会主动伸出援手。 毕竟他还没高尚到这种程度。 不过要说和樊大通等人站在一起?笑话,乔万淇还没有轻贱自己到这种程度。 他只是不参与而已,保持中立。 乔夫人听他分析一通,蛾眉微蹙:“那怎么办?我这岂不是坏了你的事?” “要不就不告诉秦扶清了,我再写封信把长公主给搪塞过去?” “罢了,不必如此麻烦,就算知道是你我二人帮了秦扶清,那些人也不会说什么,因为背后真正站的是长公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乔万淇把信和好,宽慰妻子道:“你就卖个人情,将长公主的信送去给秦扶清看看,秦扶清这人应该会记得咱们的恩情,说不定将来还用得上。” 他拿起书继续看。 乔夫人忍俊不禁:“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好用得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我看他将来的成就,说不定不输傅铭。”乔万淇头也没抬地道。 傅铭在广德府的身份可不低,多少人见到他都要俯首唤一声老师,就连乔万淇也是如此。 秦扶清那孩子,将来会成为像傅铭那样的人? 乔夫人怎么也想不出来那情形,摇头笑笑,将信折好,“无心插柳柳成荫,咱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吧!” 秦扶清收到乔夫人送来的信时,激动地手都在抖,女学真正的大腿来了! 他把学校里的骨干成员都给叫来,当着众人的面读了昭月公主的信,众人比他还要激动。 那可是当朝公主啊! 陈蓉抹着眼泪道:“昭月公主能如此理解我们,也不枉我们这段时间辛苦费心了。” 孤掌难鸣,没有长公主,她们也会继续走这条路,可得到了同为女性而且贵为公主的同路人帮助,这让她们莫名升起一股自豪感。 人生在社会关系之中,就不可能做一匹孤狼,要不怎么会有我们联合一说呢? 总而言之,长公主的信不仅给学校骨干们带来惊喜,就连学校里的孩子,听说长公主知道她们读书,想要给予她们帮助时,也同样与有荣焉。 平时读书做操吃饭都厉害多了。 长公主在信中说,可以给女学提供一些帮助,只要女学有需要,可以写信告诉她,她尽量提供帮助。 这个帮助,长公主说的非常豪气,估计秦扶清就是找长公主要银子,她都会给很多。 不过秦扶清不想要钱。 他想要人才。 女学里缺少夫子,还缺少一个女医师。 秦扶清寄希望于长公主的实力能为他招揽来几个女夫子,最好能带来一个懂医术、愿意教授医术的女医来。 古时候医学没有保障,一场风寒都能要人命,在这样的医疗条件下,许多妇女的生理健康更是无法得到保证。 尤其是很多女孩子进入生理期以后,秦扶清碍于男性的身份没法亲自教导,但这其中的事情不能逃避。 除了女学的孩子们需要得到教育,秦扶清还想培养出来更多的女医,专门给女性看妇科病,为女性提供帮助。 日后女学毕业学生能有就业,广大妇女也能找女医解决健康问题。 秦扶清很需要专业性人才,最好是能教授孩子们技能专长的。 女学里第一批毕业的学生,一定是要出去开拓的。无论如何,秦扶清都会确保自己给她们找到正确的耕耘方向。向任何领域进发,占领女性们的阵地。 秦扶清写给长公主的信,费了很多心思。 他为了让长公主感受到女学里孩子们的开心和热情,专门画了一批简笔画,记录孩子们的入场,女学里的建筑,教室的样式,容纳六十人的课堂,整齐划一的课间操,还有放学后忙碌的女寝,热闹香气盈溢的食堂。 最后一页,是秦扶清收集的孩子们的签名,不会写字的,就在上面按个小小的红手印。 秦扶清没说太多客气话,他直接掏出满是感激的真心,将厚厚一沓信给寄出去了。 天寒地冻,信送的很慢,直到过完年,过了正月十五,秦扶清才收到昭月公主的回信。 一到年关,皇室就会非常繁忙,昭月公主收到信后非常开心,可压根没时间写亲笔回信,只能断断续续动笔,直到信寄出这日,她已经为秦扶清找好了他所需的人才。 这位年过四十的宫廷女医是昭月公主的医师之一,一直跟随她嫁人出宫,如今被昭月公主连同信一起送过来。 见到秦扶清时,名为许安的女医师脸色并不算好。她对被派离昭月公主身边一事非常不甘心,乃至对秦扶清都有了怨言。 秦扶清不敢怠慢她,为她安排了女学里最好的房间,一切都提供最好的。春暖花开之日,每日都有女孩将清晨从花园里采的花放在许安窗台,如此半个月后,许安才从舟车劳顿之中缓过来,心态平和许多,开始跟秦扶清商量起培养女医的事情。 许安开门见山地对秦扶清道:“我不会在广德府待太久,昭月公主离不开我,我最多在这里待三年,如果没有合适的学生,一年内我就会离开此处。” 她严厉到有些不近人情,并不愿意参与秦扶清公平给每个孩子教育机会的过家家游戏,她只要收徒,能跟上她教导节奏的徒弟。 秦扶清汗颜,与她讨价还价半天,最终决定出海选。 先给孩子们上两节课,第三节课就开始考试,考试通过的可以继续上她的课,其他人就考虑走其他的路吧。 秦扶清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在每节课开始之前,都郑重地对孩子们强调过学医这条路的辛苦和将来的不可限量。 饶是如此,被筛选下来的孩子很多很多。 最后只剩下十一个女孩子勉强得到许安的认可。 春红和阮碧芜都在其中,这十一个女孩中,大多数年纪都大些,只有一个九岁的小女孩。 这之后,女孩子们就暂时停下繁重的读书任务,开始吃小锅饭,单独跟着许安一起学习医术。 对于没有接触过医学的女孩子们来说,一切都是艰难的,偏偏许安还不是一个耐心的老师,她每天都会讲很多东西,布置非常繁重的任务,七天后,十一个女孩子就只剩下九个了。 秦扶清叹气。 娄姐姐就如同去年在信中说的那样,刚开春,她就来了,从满是泥泞的马车上跳下来时,秦扶清几乎快要认不出来她。 娄姐姐长高了,出落的人越发漂亮,她明媚的就像是南方的太阳,温暖却不炙热,一看见秦扶清就大声叫道:“石头!” “娄姐姐!你更漂亮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你了。” 情深如亲姐弟的二人面对面看着对方,多有激动。 娄含真才觉得认不出来秦扶清呢,她眼里含着泪,又哭又笑道:“你还是这么嘴甜。你变化才大呢,个子都要比我高了,怎么这般瘦?可是外头的饭菜吃不习惯?我都多久没见到你了,两年?还是三年?” 秦扶清出门时虚岁十四,现在都十六了。 两年时间,足够当初才刚开始发育的孩子长成少年。 这两年的经历,何止给秦扶清带来相貌上的变化呢? 他像是迷途的旅人,走着自己该走的路,却不知道真正的方向该是哪。 可现在,他明白了自己的心。也知道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要做的事情可太多了,但是找到棉花土豆橡胶红薯玉米辣椒……都需要他多费几分心思。 周围还有人看着呢,秦扶清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对她道:“娄姐姐,你累了吧?我给你准备好房间,你先休息休息再说。” “我不累,车上还有给你带的东西呢,快搬下来!” 车上有家里人给秦扶清带的信、晒得干肉咸菜还有一兜包子,除此外还有苏木等人捐的书。 秦扶清只是在信中提起过女学书房里空荡荡的,没想到就收到这么多书。 叫人把书搬到图书馆,秦扶清带着精力旺盛的娄含真逛起校园。 二人边逛边聊天。 秦扶清其实很意外娄含真能来。 他以为师娘会拦着不许来着。 娄含真闻言得意一笑,“娘现在才关不住我呢,我现在在整个平阳府都出名了!我在安溪小报上写诗做文章,不知道是谁传出去我的名字,现在大家都叫我才女,每天都有人登门想要求娶我,你是不知道,把我娘烦的都想搬家了!我一说要来广德府做个女夫子,她二话不说就让我出来避避风头!” 秦扶清简直能想到师娘的脸色,不由得笑起来,“这么多人登门,难道没一个师娘能看中的?” “她要是能看中,早把我给嫁出去了,奈何来的都是歪瓜裂枣,她都看不上眼,更何况我?” 娄含真到底应了秦扶清当年的祈祷,没这么早嫁人。 秦扶清给她介绍校园里的人,陈沛姐弟俩,花大姐一家,赵靖等人,还有一个昭月公主身边的女医,关于每个人的故事都很长,足够娄姐姐慢慢了解了。 娄含真一来,带来安溪的消息,秦扶清整颗心都要飞回去,半天都坐不住了。 收拾行囊,其实也没什么收拾的,从镇安府带出来的黄金花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交给陈蓉,等他离开,陈蓉就是女学的实际负责人。 他出家门带了多少东西,现在好像还只有那些东西。 只是记挂他的人可不少。 知道他要离开,陈蓉等人都非常不舍,为此还哭过一场。 给学生们放小半天假期在校园里自由活动,众人关起食堂大门,给秦扶清送行。 王大娘如今也住进学校,去年冬日,她男人不幸病死,此后她就搬进女学,和花大姐做起伴来。 秦扶清难得喝了酒,陈蓉带来的女儿红,听说是她早逝的老爹在她出生之时专门埋下的。这么多年,剩的不多了。 女儿红确实好喝,喝的秦扶清浑身热热的,胸口滚烫,以至于许多情感不得不喷发宣泄。 他只是暂时离开,他终将会回来,女学是他蓝图的起点,还不是终点。 “各位,给我一些时间成长,学校就暂时交到不忙手里。再见之时,我们顶峰相见!” “举杯!” 第238章 离别与相见(第二卷终) 半夜,秦扶清酒醒了。 他端着烛台去书房,想着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事情,赵靖来了。 赵靖看见书房的火光,料想应该是秦扶清,慢慢地溜达过来,敲了敲房门。 “你醒了?”看见是赵靖,秦扶清笑着上前搀扶他。 “清早就要走?” “嗯,不能再拖了,镖队都在等我一个。” 赵靖呼吸很淡,他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舍,只是道:“你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这里就交给我吧。” 秦扶清相信,他说出这句话时蕴藏的决心。 拍拍他的肩膀道:“这话说的,好像你下半辈子就搭在这里了一样。你总得为自己而活吧?” 赵靖低声轻笑,耳边发髻垂下一缕,秦扶清只能看见他挺拔的侧脸。 “我一个废人,要不是你救了我,哪能苟活?” “哎,打住。你改改你这动不动就要报恩一辈子的心思,我不需要你来这一套,好好过你的日子,我瞧桃姐姐挺喜欢你的,你就没点什么想法?” 秦扶清说这话可不是造谣,陶桃都打听到他这里了。赵靖是个什么样的人,曾经遇到了什么事,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陶桃积极的很。 赵靖手脚疲乏,行动不便,陶桃知道后,不曾嫌弃他,还主动靠近,问他生活上有没有什么不方便。 赵靖抿唇,轻声道:“她跟了我不会幸福的。” “你又知道了。你跟我说说,桃姐姐跟你怎么就不幸福了?” “我一个废……” “赵靖,咱们男人一定要记住一件事,不要自怨自艾。其实你心里也喜欢桃姐姐,对吧?你看,之前我们没搬过来时,你都好了大半,没怎么说过这样的话,可你知道桃姐姐喜欢你之后,忧郁很多,开始嫌弃自己,怕自己不讨人喜欢了。” “如果你真的喜欢桃姐姐,想和她组建家庭,就不要自轻自贱。你想不想听听我一个旁观者的想法?” 赵靖默然,没有否认。 “你说。” “先说你的优点,第一你长的帅,女人看了开心。” 此话一出,赵靖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但帅只是你最普通的长处,你为人仗义,侠胆柔情,说一不二,远离烂桃花,尊重女性,愿意学习,进步飞快,你懂武艺,将来能教育儿女,还有一点最重要的!” 赵靖都快被秦扶清夸的找不到北了,他轻笑出声:“还有什么?” “想想花大娘的男人,你就知道得罪桃姐姐的下场,将来都不用她下狠手的,有你求她的时候。”秦扶清开了个小玩笑,成功把赵靖给逗笑了。 就算他没有残疾,他也绝不会那样对陶桃。 “可她真的不会嫌弃我吗?” “你看桃姐姐有半分嫌弃你的样子吗?” “浓情蜜意之时不会在意,可若是将来……” 春风吹皱池水,连赵靖这样的钢铁直男都有心动的一天。《大明宫词》里有句话怎么说的,女人是一种处境,把男人放到女人的处境里,他也就变成了女人。 秦扶清想,可能就是因为赵靖身上的这种特质,才会让桃姐姐对他如此感兴趣。 “没人会站在原地等你,你好好想想吧。” 赵靖闻言,呆愣思虑良久。 第二日一大早,晨光熹微,秦扶清背上行囊,牵着长耳,准备离开女学。 娄姐姐起个大早,像是在专门等他,面色如常地递过来一本书道:“我不小心把苏木的医书给带来了,你帮我带回去交给他,替我道个歉。” 秦扶清:“?” 娄姐姐什么时候和苏木这么亲近了? 他没有问出心中疑惑,只是接过来,笑着道:“好的,用我告诉他你何时回去吗?” “不用,就说我不回去了,广德府挺好的。” 秦扶清点头,“好,我一定把话带到。” 娄含真见他真的一句不问,欲言又止,想到什么,叹口气,侧过脸道:“你路上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放心吧,娄姐姐在这里待着有什么不顺心的尽管写信给我。” “我知道了。”娄含真明显有些提不起劲来。 秦扶清坏的很,坐上马车朝她挥手:“娄姐姐再见,回去后我会好好问苏木的。” 娄含真眼睛亮了,脸颊飞起一片薄红,“你别胡说!” 正是莺飞柳绿之时,春光正好,从青州往巴陵而去,日行七八十里路,少说也要十天才能回去,一路上舟车劳顿,辛苦自然不用说。 秦扶清没少瞎琢磨,苏木和娄姐姐,啧,还真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苏木比娄姐姐小一岁,二人谁先主动的? 大家果然都长大咯,哎。 “你说,山长走了,我怎么感觉这心里空落落的呢?” 女学食堂里,王大娘做完菜,搬个马扎顺势坐下,对花大姐如此道。 “别说你,你看这两天学校里,谁不是心里挂着事?扶清这孩子主意多,还正,谁有困难找他说,他准能给人想出个法子。就说我,要是我没遇到他,现在指不定在哪呢!” 花大姐想到往事,也很惆怅,感觉做饭都没劲了。 这人啊,怎么就非要分别不可呢。 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相见? “你说的可太对了,要是没有秦山长,估计我家那口子还在祸害人呢。对了,我外孙快过周天了,你说我给他打个平安锁怎么样?” “行啊,平安锁寓意好。你说这时间怎么过这么快,那娃娃都一岁了!” “谁说不是,”两个女人说着话,又开始在厨房里忙活不停。 秦扶清离开之前,说了个什么校园种菜计划,把学校里的荒地利用起来,开成菜园子,趁着春天种菜下去,师生都要参与。 一来能锻炼学生,劳逸结合,二来也能省些菜钱。 肉钱省不下来,菜钱得省一省。 女学里的课外活动多,除了种菜,校园里种的有桑树,学生们采桑叶养蚕,打算亲自织布,送给昭月公主。 算是和昭月公主联络感情的一种方式。 陶桃带着班里的学生在给菜园子挑水,她贪多,用扁担挑两桶,有些吃力,在学生面前还咬着牙逞强,走一步水就洒一些。 突然一只手拦住她的去路,正是赵靖,“我来帮你吧。” 陶桃瞪大眼睛,“你来?不行不行,这个很重的。” 赵靖无言抿唇,收回手。 看他那可怜样子,陶桃连忙找补,“我不是说你弄不动,是,是我怕水洒,还是一桶一桶来吧,你帮我拿着扁担。”陶桃二话不说把扁担塞赵靖手里让他拿着,在爱情的驱使下,快速地把水提到菜园边。 “桃子老师好厉害!” “真棒!” 学生们毫不吝啬的夸赞让桃姐姐笑不拢嘴,“这就是锻炼身体的成果,你们平时不能死读书,还要干嘛?” “要劳逸结合,强身健体!”孩子们齐声抢答。 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孩子们给菜地浇水,陶桃负责挑水,她走到哪,赵靖就跟到哪。 最后跟的陶桃都有些扛不住了。赵靖在身边,她总要顾及形象,累了也不能龇牙咧嘴。 “赵靖,你不回去教学生吗?” “花珏在看他们,”大徒弟带小徒弟们,赵靖挺擅长甩活。 陶桃憨憨笑笑,见他没听懂自己意思,只能强忍着。 过一会忍不住了。 “赵靖,你今日怎么了?有什么事你直接说。” 赵靖愣了一下,“直接说?” “对,就直接说。”陶桃坚定的很,“上次我去问过秦山长,他说女孩子也有表达自我的权利,我喜欢你,我告诉你了,你接不接受是你的事情。如果你要拒绝我,直接告诉我就行了,不用不好意思说。” 陶桃喜欢赵靖,打见他第一面时,就被赵靖的脸给吸引了,然后又好奇他的经历,当了解他的过往之后,陶桃发自内心地疼惜,想要靠近赵靖。 可赵靖却一脸生人勿近,始终拒绝她的帮助。 陶桃试了很多次,每次得到的都是生硬的拒绝。 上次她得到启发,直接跟赵靖说了爱慕之情。 当时赵靖没给她答复,陶桃又道:“我知道现在说可能有点突然,但我是真心的,你慢慢想,想好了再给我答复也不迟。” 直到今日,赵靖才正式与陶桃会面。 “我……”赵靖有些羞涩,抿着唇,又坚定了几分“陶姑娘,我无父无母无家财,还身有残疾。” 陶桃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拒绝? “我父母健在,家中只三个姐妹,你可愿入赘?” 赵靖思虑片刻,郑重道:“如果陶姑娘不嫌弃我,我愿意。” 陶桃脸上的笑容加深几分,没忍住欢快地蹦跶两下。 “你是真心悦我?” “十分真心,悦你。” 陶桃嘿嘿一笑,脸比桃花还要粉上几分。 见四下无人注意,她突然凑近赵靖,赵靖想躲,却被她揪住衣领,“亲一下,不许反悔了哦!” “我先去给孩子们上课,找个日子我带你去我家中见爹娘!” 陶桃风一样跑走了,独留下赵靖风中凌乱地捂着被亲的脸。 他心跳的好快,好开心。 秦扶清还不知道自己又促成一对姻缘,离巴陵越近,他便越是期待,坐在马车里止不住抖腿,时不时就想掀帘子看到哪里了。 看到路两边的旱田变成水田,远处有山脉连绵,湖水波光潋滟,似乎空气都比别处要好些。 秦扶清知道,他快要到家了。 因秦行跟着陶之先行回家,秦扶清不必再绕远路去接他,可以直接回家。他从平阳府经过,走赶考的那条熟路,急着回家,秦扶清都没在平阳府落脚,耳边听着乡音,他整颗心都飞回家了。 路过县城时,秦扶清与镖队告别,欲先去拜访老师。 他既然回来了,就必须先去拜访老师,这是礼数。 整个人还乏着,带着从青州买来的珍贵墨宝,秦扶清登门拜访老师。 娄府门房一看见秦扶清,就大叫道:“秦少爷回来了!小的这就去通传!老爷知道肯定高兴坏了!” 秦扶清笑道拦下他,“不必通传,我自己进去便是。” 他沿着熟悉的廊檐绕了一圈,看到假山池水,想到当初和苏木周霆几人在老师家中学习的日子,不由得眼眶微红。 “驾!驾!我是大将军!” 一道童声从院子里传来,秦扶清绕过一道影壁,便看见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孩童骑在木马上,手里拿着桃木剑,不远处坐在花藤架下刺绣的正是师娘石氏,孩童身旁还有个小丫鬟跟着,正是小香。 秦扶清忙快步走过去,大声叫道:“师娘!弟子回来了!” 石秀兰闻声抬头一看,立马叫道:“是扶清吗?” “师娘,是我呀!” “扶清!” “秦少爷!” 石秀兰喜极而泣,扔下东西跑过来,拉着秦扶清左看右看,“你这孩子,高了瘦了,怎么瞧着长大许多,我都认不出来你了!” “小香!快去叫老爷!” 秦扶清揉着眼睛笑道:“弟子出去两年,要是没点变化那才叫坏事。倒是师娘,怎么瞧着越发年轻了?” “你这巧嘴,小时候就能哄人开心!” “咻!”一柄木剑挑起秦扶清的衣摆,他回头一看,小家伙举着剑叫道:“你是谁?我怎的不认识你?” “朴儿,这是你大哥哥,快些叫哥哥!忘了,你们兄弟俩只小时候见过面,大些没了记忆,他再也没见过你,哪里认得呢?”石秀兰抱起儿子,让秦扶清看清他,“朴儿,快叫!” 娄抱朴一双眼如乌黑葡萄一般,毫不怕生地看着秦扶清。 秦扶清变戏法似的,举起手,从袖子里掉出一个三寸大小的青铜小剑来,上头还镶嵌着红色宝石。 一瞬间,娄抱朴睁大眼睛,脆声叫道:“大哥哥!” 秦扶清哈哈大笑,忙把礼物解下送给他,“我还专门问了娄姐姐你喜欢什么,看来没送错。” 娄抱朴拿着青铜把件,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扶清!”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扶清回过头去,看见娄雨贤,再也忍不住跑过去,师徒二人紧紧相拥。 “老师!” 第239章 重逢之殇 “我们师生二人有多久不曾见面了?” 书房里,娄雨贤拉着弟子的手臂,紧紧不肯松开,二人在长榻对坐,他看着秦扶清的眼神里,满满的感慨,恨不得将弟子每一分变化都记到心里,好弥补这些日子的分别之苦。 秦扶清笑道:“老师,从我离开安溪那日,到如今刚好是一年零一百八十三天,我一直都记得呢。” “你小子!”娄雨贤被秦扶清的促狭给逗笑,顺势抹去眼角的泪,又问道:“你写给我的信,每封我都看过三遍以上,你总报喜不报忧,可天下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你在广德府办女学,与人争执辩论,我要再写封推荐信叫你入学,你已不肯。我原想着你年轻气盛。可现在见到你,想来这一年零一百八十天你吃了不少苦头,只是一件都没对我提起过。你变了,我好歹做你几年老师,托大外人都觉得是我教出来的你,可我倒觉得,你天生聪慧,打小就有主意。” “人又常说,慧极必伤。我盼着你成才,又盼你这一生顺风顺水,不像我这般坎坷……” 话头起来了,千言万语,娄雨贤恨不得都对弟子说出来。 他这辈子教的学生不少,跟前还有三个弟子成天往家里来,可他私心更喜欢秦扶清,他不说,别人也看得出来。 可话说着说着,他又忘记想要叮嘱什么了,不管他说什么,弟子总能提前想到,想的比他还周到。 只是这天底下,不是懂得道理就能一生顺遂。 娄雨贤也是悟了一辈子,才悟出来“通透”二字。 “老师,您真的变了。” “哎,我变得更老了,”娄雨贤拈着胡子,销瘦的背也不复从前直挺,他对秦扶清道:“你师娘前两年还总迫我考功名,去年我进考场,没两天就病了,若非监考官知晓我,差人将我送去医馆,是怕我这条命都要交待进去。临放榜时,我去文华寺闲逛,有个算命的说我此生无缘功名,偏又能半生顺遂。” “你师娘看开了,我也就看开了。年轻时总想着争一口气,可回头一看,这口气为谁争得呢?就连我自己,也没那股心气了。” 娄雨贤说这些话时平淡的很,没有悲伤,只有释怀,他是真的看开了,通透二字,他想用自己的切实经历教会徒弟。 人生何止有千百条路,人是贪心的,走在路上想上天,做了皇帝想成仙。总是幻想自己没走成的路该有多美好,然后连脚下的路都走不成。 可无论走哪条路,总有好与不好,千百种滋味,又怎能对外人一一说来呢。 “我最近读些道家的书,一会儿找给你两本,你拿回家也读一读罢!” “你这人,最不会做人老师。扶清还年轻,怎的就要读道经了?”丫鬟端着茶盘跟在石氏身后,娄抱朴不要人抱,自己跨过门槛进来,腰间已经佩戴上那支小剑。 “扶清,武夷山的大红袍,你尝尝好不好喝?娘家送来一些,你若喜欢,一会儿回去也带上些,辛苦你从青州带回来的这些东西,刚好抱朴到开蒙的时候了。” 石氏还是那般会炒热气氛,她会说话,也擅长说话,三两句打破方才难言的气氛。 秦扶清起身让座,在一旁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碗,杯盖轻碰,啜饮一口茶水。 石氏瞧着他动作,见他端坐在那里,腰背挺直,玉树临风,举手投足之间,完全不见当年来求学时的泥巴猴样。 “你在外头交了不少朋友吧,这气派是跟谁学的?”石氏打趣地问道。 秦扶清闻言低头看自己姿势,笑道:“确实交到一个好友,他家道中落,从前在当地非常了不起,与他相处久了,连他的举动都学会了。” “是这个理,你夫子当初许你去游学,便是向你多结交益友,你虽吃了苦头,可我看也是没少进步,年轻时吃些苦长经验,总好过一帆风顺,到吃苦头的时候反倒不知道怎么着了!”石氏说的也是肺腑之言。 只不过,每个人立场不同,看问题角度不同,得到的经验也不尽相同。 “师娘说的在理。” 石氏留他在家吃饭,娄雨贤打断问道:“你可曾回家里过?” 秦扶清道:“不曾,我听人说我家里人都在乡下,想着先来看老师,再回家也不迟。免得在家中贪恋,误了来看老师师娘的时间。” “哎,那就别留下吃饭了,你我师生也不差这一顿饭。离家一年半载,你家中亲人怕是比我还要想你,至于苏木周霆他们,一会儿我差人告诉他们你回来了,他们自己就能摸去找你。秀兰,给他拿些茶叶带上,我叫马车送你去乡下。” 娄雨贤起身安排,石秀兰一边要去收拾东西,一边道:“留下来吃顿饭又耽搁不了太长时间,我都叫厨房做着了。” “不可不可,你听我的。日后他能在外面多少饭,可与家里人能吃饭的日子,总是越来越少的。” 秦扶清没有拒绝,为老师的拳拳爱护之心感动。 石秀兰不止收拾了茶叶,连着家里的燕窝,滋补的野参也给秦扶清带上一些,又找了马车,赶在擦黑时将秦扶清送出城去。 到村里时,天已经黑透了。深蓝色的夜空明月高悬,星子闪烁,听见马车的声音,村庄里的狗接二连三叫起来。 秦扶清下了马车,看见熟悉的环境,闻着周遭的空气,总觉得哪哪都看不够。 他叫车夫把东西卸下来,叫长耳背回去,免得误了车夫进城的时候。 村里狗叫不止,有村民提灯到门外查看情况,远远看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背着包袱牵着驴子沿着村里大路走来,也看不清人脸,高声问道:“来客是谁?可是寻亲的?” “铁柱叔,是我,秦扶清。” 开门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一盏盏提灯在门外亮起,有人叫道:“秦扶清,是秦老大家的石头吗?” “是我,我游学回来了!” 传话的声音如同掀起波澜的海浪,一层一层往内席卷。 秦家人睡得早,吃过饭在院子里干会活,催着孩子们读会书,乡下没什么娱乐,最近也没收到秦扶清的信,他们便草草洗漱过后上床睡觉了。 秦木桥和郑红红老两口年纪大了,不像年轻时候那么贪觉,躺床上半天都睡不着。秦木桥又想到独自一人远在他乡的孙子,叹口气,翻个身:“也不知道石头啥时候回来,县学快要考试了,再不回来,他就错过今年的乡试了,要是错过今年,还要再等……” 郑氏也睡不着,天天跟前这么多孙子,她最念叨的还得是石头,那孩子打小嘴甜,会疼人,每次写信回来,都要问阿爷身子好不好,阿奶身子好不好。 谁都没他那么贴心。 村里人提起他名字,都要叹一句秦家石头好。 “阿弥陀佛,早考晚考石头都能考,我只要他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回来,就行了,老天爷保佑保佑,玉皇大帝保佑保佑!”郑红红双手合十,照旧把满天神佛都给念叨一遍。 “秦扶清回来了!” “老秦叔!快起来!你孙子回来了!” 村子里隐隐传来叫喊声,听不真切,秦木桥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过一会,郑红红也听到了:“谁在外面叫喊?” 秦木桥意识到不是幻听,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一个老头龙精虎猛地翻身下床,趿拉着鞋站到院子里,竖耳倾听。 郑红红赶忙下床,披上衣服,“是有人在叫喊不?” “起来!都赶紧起来!石头回来了!” “老婆子,你快把人都喊醒,我出去看看!” 秦木桥这会儿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麻了,三步并作两步,一阵快跑,拉开门闩朝村口方向跑去。 “石头!是你吗?石头!” “是我!阿爷!我回来了!”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真是你回来了!” 秦扶清赶忙快跑,把高兴得不成样子的小老头抱在怀里,热情叫道:“阿爷,您的不孝子孙回来了!” “呜呜呜,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吃饭了没?饿不饿?怎么回来的?就骑驴啊,骑多久?累不累?” 秦木桥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把村里人都给逗笑了,“老秦叔,快别问了,石头回来是好事,赶紧给人带回来煮点热饭吃一吃,吃完好好睡一觉,等明天天一亮,再说话也不迟!” 村里人大多都是穿着中衣,披着外衣,现在的夜里还有些冷呢。 “对对对,先回家,你看你爷,真是老糊涂了!”秦木桥拉着长耳,抢过秦扶清身上的包袱,“走,赶紧回家!” “阿爷,我自己能背。” “阿爷给你背!” 秦扶清哭笑不得,这老头在信里可是没少哭诉自己身体不中用了,农活干不了,重活干不动,估计没几年可活头了,话里话外都在催他赶紧回来。 可这见面一瞧,秦扶清觉得阿爷比他老师的身子还要康健。 “石头!” “哥哥!” 秦扶清还没到家门呢,便被蜂拥而来的家人给淹没了,各个都是呜呜怪,看见他喜极而泣,拉着半天不肯放手,秦扶清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亲人,突然意识到这一年零一百八十三天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下好了,轮到秦家人慌起来了。 “怎么哭了?快别哭啊!可是在外头遇到什么事了?” “天大的事有咱们一起担着呢,别哭了!” 秦扶清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家的,坐在火坑边,阿奶把敷热的帕巾糊他脸上,一顿擦拭,“快别哭了,兄弟姐妹都瞧着你呢,你哭的阿奶都想哭了。” 他抽噎道:“阿奶,阿爷,爹,娘,二叔,二婶,还有大哥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锁头驴娃子,我实在太想你们了!” 一旁站着个少年,脸都憋的涨红,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晃悠。 他正擦着眼泪呢,又听见秦扶清道:“还有二哥,我方才还在念着你,怕你和小时候性子不一样了,没想到还是那么不经逗。” 猫娃子被他气的直跺脚,这一气,更像个姑娘样了。 这一年多时间,有变化的可不止秦扶清一个人。 王丽梅做好了饭,端来让秦扶清赶紧吃些填饱肚子。 秦扶清不管什么饭,拉着他娘坐下,“你们都坐,好叫我仔细瞧瞧你们。” 他看着他娘,比划了一下,又想哭了,离家前他还没娘高呢,现在他比娘高了快一个头,“我长的比娘高,能看见娘有白头发,不如不长。” 王丽梅被这话说的心酸,真想大哭一场,她强忍着泪意道:“傻孩子,你们一天天长大,当爹娘的肯定一天天变老。” “娘,孩儿不孝,离家如此久,劳您牵挂,才害得您头发都白了。” 时间流逝,是世上最公平的,也是最残忍的。 小时候,秦扶清总盼着长大,长大了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他现在意识到长辈的苍老和衰弱后,他又像个徒劳无功的疯子,拼命地想抱紧时间,请它仁慈些。 然而,然而。 秦春富的腰也更加弯了,鬓间有了白发,二叔和二婶也没好到哪里去,额上的抬头纹,眼角的鱼尾纹,在秦扶清的记忆里,他们一直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模样。 怎么才离开两年,就苍老了呢? 秦家第二代尚且如此,更别说秦木桥和郑红红了。 秦扶清方才抱着爷爷,这个秦家身材最高大的男人,像是蜷缩的虾一样,比秦扶清还要矮小了。 郑红红头发都白完了。 秦扶清正是看到了亲人长辈们的变化,一瞬间意识到不久之后的分别,才忍不住号啕大哭的呀! 和家人们重逢的喜悦,被突如其来的悲伤给冲淡,秦扶清反被家人安慰一番,才勉强平复心情。 大哥和四个姐姐都不在家,他们在城里书局,明日估计能回来。 秦扶清吃着饭,给家里人分带回来的礼物。 第240章 探亲访友(一) “回来就回来,还带什么礼物呀!” 二婶赵草儿一边举着手臂欣赏金镯子,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后面了,一边欢喜地客套道。 秦家的女人们,人手一只金镯子。秦扶清私心,给他娘买的镯子更大些,做工也精细一些。 郑红红合不拢嘴,嘴里乖孙乖孙地叫着。 为秦家辛苦操劳一辈子的女人,平日里都没说过想要什么金首饰,可谁心里不想要呢?这可是金子! 拿出去都能炫耀半年的! 秦扶清笑着道:“阿奶,二婶,你们平时都辛苦了,就当是我替阿爷二叔给你们买的!” “你这小子,倒显得你爷跟你叔不会做人了。”秦春富好笑地拍着儿子肩膀,儿子是真的长高了,他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小孩子们依偎在秦扶清身边,一口一个“哥哥”地叫着,“我们的礼物呢?” 秦扶清肯定没忘,他送给猫娃子一套青州买来的文房四宝,给锁头的是赵靖写的功法,给驴娃子买的则是一套新衣。 猫娃子爱好读书,他亲弟弟驴娃子长大后的性格和小时候倒不一样了,逐渐注重起外表,平日里照镜子,梳油头,喜欢新衣裳。 秦家人来信里调侃他是个假小子真姑娘,托生错了。 秦扶清针对家里人不同的喜好,买了不同的礼物。 家里每个人收到都很乐呵。 锁头搬着小凳子坐在秦扶清身边,他年纪也不小了,十二岁,比秦扶清离开时长高不少。听说他跟着戈家镖局里的镖师在练武艺,练的有模有样,秦扶清便向赵靖请教。 赵靖小时候养在太守府中,蔡飞请了有名的武师锤炼他,技艺也好,泡药也好,赵靖都知道一些。 知道秦扶清的弟弟想要从武,赵靖还劝秦扶清把锁头送到他身边。 秦扶清拿不定主意,赵靖便把锤炼的法子写出来,连同药浴的药材方子都给写出来了。 与分别前不同,锁头看起来好像没那么粘他了。 秦扶清低下头,看弟弟的神情,看不出喜欢还是不喜。 “弟弟,喜欢哥哥带给你的礼物吗?” 锁头抬头,露出一个羞怯的笑来,一笑,秦扶清才看到他嘴巴里掉了几颗牙,瞧着黑乎乎的,有些滑稽可笑。 锁头一笑,又赶忙捂住嘴,含糊道:“哥哥,我很喜欢。” 秦扶清忍着笑摸弟弟的脑袋,“喜欢就好,哥哥给你找了个老师,你先按照这本书上的练,等有时间,哥哥带你去广德府见他去。” 锁头眼睛一亮:“哥哥,我也能跟你一起去广德府?” 秦扶清道:“只要爹娘同意就行,你功课可有落下?” 锁头向来聪慧,在读书一事上,秦扶清是有金手指帮扶,又有上一世的宿慧,才有今日的成就,可锁头是天生如此。 他学什么东西,只用两三分心思,便能做到别人七八分努力的水平,学文如此,学武亦是如此。 偏他又是个倔强性子。 白夫子曾经写信给秦扶清,希望他能劝劝锁头,把心思用在正道上,这样日后秦家一门三公,岂不美哉? 猫娃子已经考上了秀才,等锁头再去考试,秦家鸡犬升天指日可待。 奈何锁头倔的很,他说要学武,那就必须学武,秦家人拿他没办法,秦阿爷不干农活以后,整日赶着驴车送孙子去城里学武,在村里读一天书,去城里学一天武,无论刮风下雨,寒来暑往,都不曾间断过。 镖师说锁头根骨绝佳,训练起他来也从不手软,哪怕吃再多苦头,锁头都能咬牙坚持。 受伤是难免的,王丽梅抹着眼泪给他擦药时,锁头还劝他娘别哭了,现在吃苦,将来等他厉害了,就能保护哥哥了。 锁头一直盼着自己长到和哥哥这般大时,就能跟哥哥一样外出远门,到时候他来保护哥哥,就免去在家中提心吊胆了。 为此,锁头还学了辨认方向,哪怕把他眼睛蒙着,无论白天黑夜,去了任何陌生地方,他都能快速分辨出方位来。 秦扶清还不知道弟弟有这门绝技,他只是想,弟弟的性子不适合官场,既然喜欢习武,那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 聊天聊到深夜,秦扶清打了两个哈欠,一家人才依依不舍地散开,锁头端来热水供哥哥清洗手脚,随后各回各屋。 秦家扩建了一回,秦扶清也算拥有了自己的房间,赶在半个月前,他说自己要回来了,王丽梅每天都会把被子抱出去晒一晒。 现在往床上一躺,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秦扶清想着明日还要去探望舅舅,一翻身,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秦扶清是被驴子拉磨的声响给吵醒的。 秦家人已经尽量压低声音了,奈何秦扶清生物钟如此,再累也没法睡懒觉。 清早还有些凉,秦扶清推开窗户,一股清透的空气扑面而来,裹挟着豆香气。 秦家也算有些家业了,镜今草堂挣得钱,秦扶清都用来买地,如今秦家田产足有大几百亩,已是方圆百里内有名的大户人家。 可秦东财还在做豆腐生意。 秦家一家人都简朴节约惯了,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变成大户的生活,人家有钱人怎么过日子的呢跟他们无关,他们过不习惯。 秦木桥一开始还下地干农活,累着之后才歇着没干了。如今秦家找了二十几户佃户,靠收租一年下来粮仓都能堆满。 秦木桥生怕俩儿子养成啥游手好闲的毛病,老大秦春富负责照看陶厂的生意,老二没什么擅长的,不种地,那就继续卖豆腐吧。 秦东财卖豆腐也不指望挣钱,每天一大清早做好豆腐,用驴车拉出去,从这个村跑到那个村,沿路上把自己家的地给逛一遍,豆腐也就差不多卖完了。 王丽梅和赵草儿妯娌二人,就负责家里的家务事,也不用再像从前那样下地干活,村里人都说秦家日子算是好过起来了,躺着就能享清福。 可在农村,哪有人会闲着呢。 “唰唰唰”锁头把院子清扫干净,摆出架势开始练武。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自从他开始习武后,晨练就和猫娃子背书一样,就没终止过。 秦家人早已习惯了,大家各有各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互不干扰,该吃饭时吃饭,该做事时做事。 秦扶清站在窗前看了一会,看到驴娃子从屋里出来,身上已经穿着秦扶清给他带回来的新衣,停在水池边左转右转,自恋地欣赏着镜中身影。 猫娃子从他旁边经过,翻个白眼把弟弟梳好的狗毛给拨乱,“头发油的不成样子,在这样,你屋里都不用添灯油了——” “我的头发!哥!”驴娃子气急败坏。 猫娃子拿着书去书房了,经过秦扶清屋前,走过去又退回来两步,朝屋里探望。 “二哥,早,”秦扶清主动跟他打招呼。 吓了猫娃子一跳。 “你,你怎么醒这么早?不再睡会?” 兄弟俩针锋相对惯了,有时候一正经说点什么,反而觉得别扭。 秦扶清笑道:“在外头也醒的早,你读书?” 猫娃子哼一声道:“你要是休息好了,也该同我一起读书了,五月份县学考试,成绩出来后七月份就要参加乡试,你可别没资格考,到时候传出去,你可就成秦举人的弟弟了!” 猫娃子考上了秀才,也有自己的交友圈子,刚开始人家一提起他,便是“我知道你,你是秦秀才的哥哥!” 可把猫娃子给气坏了。 他天天憋着一口气读书,就盼着能压秦扶清一头。 秦扶清笑道:“我今日见过舅舅和几个朋友,明日就去县学走一趟。” “那就好!”猫娃子去书房了。 秦家这几个兄弟,性格不一,也怪有意思的。 秦扶清推门出去,不见驴娃子身影,他去找他爹,让秦春富今日去县城照方子买药回来,日后每隔七天给锁头泡次药浴。 家里人也能跟着一起泡,对身体好。 还有阿爷阿奶,年轻时干多活,吃的苦头多,老了一闲下来,身上毛病就都显现出来了。 秦扶清打算教爷奶打太极,平时和锁头一样,泡泡药浴,兴许有用。 一听要跟着孙子学东西,秦木桥和郑红红先是推拒,说自己年纪这么大的有什么好学的,可秦扶清劝了两回,他们也就像模像样地跟着做。 年纪大,有些跟不上节奏,打了一会儿实在学不会,郑红红摆着手打退堂鼓:“叫你阿爷跟你学吧,我做不动,累的很!” 秦扶清耐心劝道:“阿奶,打太极能锻炼身体,让您长命百岁,好处多着呢。” 郑红红道:“我活那么大干什么!活得久遭罪,早点死也能少给你们添麻烦。” 秦木桥闻言气的吹胡子瞪眼:“这老太婆,大清早就说胡话,你死了我咋整?” 猫娃子经过,给阿奶精准一击,“阿奶,你要不能长命百岁,日后石头做着大官,还要回来守孝,这一守孝,说不定就把前程给耽搁了。” “你说问题严重不严重?” 郑红红如遭雷击:“这么严重?” “我还能骗你不成?若是他不回来守孝,问题更严重,说不定连官都做不成了!” 郑红红二话不说,催促秦扶清道:“那我得学,你赶紧教我怎么打的。” 她生怕到时候给孙子们拖后腿,学的比秦木桥积极多了。 秦扶清背过手,给猫娃子竖起一个大拇指。 擒贼先擒王,干的漂亮。 吃过早饭,秦扶清本打算去舅舅家,不过准备的礼物不够,便先驱车去县里,把大哥和两个姐姐接回去,一家人都跟着去舅舅家团聚。 这些年,要是没有舅舅一家的帮助,只怕秦扶清也没法轻易读书。 秦扶清和舅舅的书信往来也不曾断过,可二人大多探讨些外公外婆的健康,以及舅舅关于植物选种的筛选试验。 对于小舅舅十岁的舅母,秦扶清压根不知道。 他心中好奇的很,没忍住向他娘打听起来。 “娘,舅舅的未婚妻是哪家的姑娘,你见过没?” 王丽梅提起未过门的弟媳妇,满脸笑意:“那可真是个好姑娘,通情达理,温柔大气,你哥哥姐姐们都见过,只你和锁头不曾见过。” “大姐三姐,你们也都见过?” 一巧和三巧一个十九,一个十七,在乡下都到了嫁娶的年纪,上门求娶的人不少。 可秦家人一直没松口。 怎么说呢,娘家出个王立来这样一朵奇葩,都二十五了才刚定亲,一开始秦家也跟着着急,急着急着就习惯了。 总觉得结婚晚一些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看王立来找的姑娘,多好啊。 秦扶清闲着没事就给他们洗脑,说盲婚哑嫁不幸福,婚姻要有喜欢做基础,还有什么女孩子成亲太早生孩子容易出事,先立业再成家方能成就一番大事。 这些年的耳濡目染,秦家人对家里孩子的亲事也就没那么急了。 毕竟虎头都二十了,这不还好好的吗? 当然,除了以上的原因,秦家没急着催婚女孩子们,还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们在书局工作。 镜今草堂是秦家重要的收入来源,事关机密,女孩子们嫁了人,还能不能在书局工作?若是工作,把其中机密泄露给婆家了怎么办? 闺女养的太好,就不舍得嫁到别人家中相夫教子,吃苦受罪了。 仲春时节,杨花飘香,秦扶清坐在驴车上,跟着车的节奏晃动,听他娘讲着舅舅的事情,一颗劳顿的心也得到安抚。 就像是他没有离开这么久似的。 到了王家村,小时候觉得好长的路,如今再走起来也没多久。 王家的房子因为新妇要进门,去年重盖了。砖瓦都是王丽梅给弟弟运来的。 如今的王家,跟从前相比可真是大变样。很红墙绿瓦,大院子里做了整修,像是富贵人家的花园一般,屋后的那棵老杏树斜伸枝桠,挡出大片阴凉。 附近自家的果林,被王立来整出一片池塘,池塘四周种着各色果树,池塘里飘着些嫩绿的荷叶。 塘边有乘凉的亭子,果林里养的有蜂箱鸡鸭。 这哪里是乡下人家,分明是闲情逸致隐居之地! 第241章 探亲访友(二) “石头可总算是回来了!快过来让阿婆看看,哎哟,长高了!比从前高多了!” 林氏如今也成了小老太太。秦扶清记忆里的外婆,当年站在案板前和面擀面条,忙来忙去都不停歇,多精神一个人,随着时间的流逝,腰杆子像是被什么抽走了。 王家厨房外不远处种了一棵梨树,梨花早就落了,结些青绿的果子。 秦扶清走过去时还要弯腰,王家人经过碰不到头,也没人想要修剪。 外公把秦扶清拉到一棵树前,当初秦扶清住在这里时,每每都是叫他站在树下面比划,在树上刻一道痕迹。 如今树也长大了,上面留着些斑驳疤赖的痕迹。 秦扶清再次站到树跟前,树长高了,他也长高了,外公已经没法往树上划痕迹了。 他收回刻刀,对王丽梅道:“我看呐,石头应该是老秦家个头最高的了吧?” “虎头年长他几岁,长的也不如他高,那个猫娃子病怏怏的,看着比他爹差不多高,还是咱石头个头高,显得人精神、好看!” 自己家的娃怎么夸都夸不够,王丽梅绷着笑道:“石头读书,听圣人讲吃的好才能长个,打从家里有点余钱,就没在吃上委屈这些孩子。他哥哥姐姐们亏在生早几年,你看锁头个头不也不矮吗?” 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从孩子们的身高聊到家长里短。外公闲不住,拿了长竹竿要去林子里找早熟的杏儿。 舅舅王立来不在家,外公讲他听人说谁家田里种的稻子好,便打算去买些种子回来,“说是你写信差使他的,你舅舅算是最听你使唤了。” 林氏嗔怪道。 秦扶清咧嘴一笑,外甥像舅,他一笑起来的憨厚样子,和王立来还真有几分相似。 “那舅舅什么时候能回来?” “都去两三日了,算着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们在家住几日,可怜我老婆子见天瞧不见人,也没人跟我说个闲话,好不容易闺女来了,多陪我几天,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可活了。”林氏哀叹道,她几个儿女,远走的远走,远嫁的远嫁,唯独剩下王丽梅王立来挨的近一些。 像她这般大年纪的婆子,早都抱上孙子了,王立来本就是她晚生的儿子,可怜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抱孙子。 王丽梅痛快应下,又说过两日秦扶清要到县学去,不能耽误时间,她在家陪娘多住几天。 林氏应了下来,给女儿和孙辈们安排房间。 提起未来舅母,还得说起石堰山。 王立来受这个朋友影响不小,可前些年,人家石堰山就接受家中安排成亲生子了,倒是王立来还没个对象。 石堰山家世摆在那里,他娶的妻子也是高门大户,而王立来的未婚妻,则是石堰山的妻妹之一。 未来舅母姓陈,听说只是个庶女,不过打小就没了亲娘,与石堰山的妻子大陈氏养在一个院子里,二人比亲姐妹还要亲几分。 她年纪小,自从大陈氏嫁到石家后,没少到石家玩,一来二去就和王立来认识了。 王立来家中可比不得石家,她再怎么是庶女,配王立来也有几个来回了。 奈何小姑娘就是看上王立来,求着姐姐姐夫做主,王立来几乎掏空家产,掏出的聘礼才勉强叫陈家看上眼。 比起王家出的聘礼,陈家带来的嫁妆那才叫丰厚。 二人刚定亲不久,婚期在今年十月份,找了城里最好的裁缝剪裁新衣,就等着新人进门了。 刚好过了十月,小陈姑娘就过了十八,与王立来的年纪之差听起来总算没那么离谱。 秦扶清没想到舅舅的婚事竟然还有这么一层渊源,这是又和石家搭上关系了啊,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不过就算没这层关系,秦扶清也得去拜访石堰山的。这些年镜今草堂顺利办到现在,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皆是因为有石堰山这座大山在身后立着。 秦扶清脑中闪过种种想法,趁着娘和外婆闲聊,叫上兄弟姐姐们去四周闲逛。 这些年王立来没少倒腾果园,家里的杏子林,少说有数十种品种,都是王立来听闻哪里有不同的果子后前去购买收集而来的。 另外还有一处试验林,王立来在这里玩嫁接,把a果枝嫁接到b果树上,反复试验,倒腾出来的果子性状不算稳定,但还真让他折腾出来一种早熟、个头大、皮薄多汁的杏儿。 石堰山给这种杏儿起名“美人春”,目前王家果园约有十七株美人春,每年结的果子不过千枚。 可每一枚都不会向市场上流通。 秦扶清给舅舅出主意,专门找人做竹签,给每颗美人春做数字标号,做专门的木盒包装,然后专门卖给有钱人。 石堰山用“美人春”送过几次礼后,安溪县的权贵全都把抢购美人春当成展现实力的手段,每年光是这千枚杏儿,都能挣得小万两。 王立来将这片林子看的极其重要,一小片试验林里,起码养了八只狗,要不是有外公在,秦扶清他们也不敢妄自闯入。 仲春时节,其他果子还是青绿的,美人春已经散发出将近成熟的果香来。 秦扶清他们有幸,赶在安溪县里的富人吃到嘴之前尝到美人春的妙处。 不得不说,一颗美人春能卖七八两也是有原因的。 这些年来,王立来在植物嫁接和授粉一事上没少费心思,既然果树能搞,那五谷能不能搞呢? 舅甥二人的书信不曾断绝,秦扶清知道舅舅的成果,也没少给舅舅出主意。 这次挑选稻种,就是秦扶清预谋已久的。 自古以来,粮食增收的作用都不容小觑,历史上每个王朝的兴盛都和粮食产量暴涨带动人口增长脱不了干系。 想要做到粮食增收,一是选种,而是精耕细作,三是化肥水利等手段。 选种又有两种方式,一是目前已有的主粮种子质量提升,亩产提高,二是出现新的高产农作物。 比如明清时期出现的土豆红薯玉米等农作物,直接养活了当时华夏一大半的人口,才有清末时期四万万人口。 现在没有土豆红薯玉米,秦扶清暂时也没法子去寻找这些东西,那么就只能从水稻培育下手了。 占城稻大家可能都听过,占城并非华夏本土稻种,而是从藩属国传入华夏,其特点是早熟、细米,能够抵抗一定的旱害。 还有一种稻,名为京西稻,最初在《三国志》中就有京西稻的身影,到后来的《红楼梦》,京西稻从一开始的选种发展到最后,其品种更加优良,乃至成了皇家御用稻米。 诸如此类种种,都说明水稻是可以培优提升产量的。 秦扶清家中田产数百亩,石堰山家里的田地数量也不少,秦扶清说了稻种培育的好处之后,石堰山也很支持王立来做水稻试验。 石家消息灵通,哪里的稻米好,他能打听来消息,王立来就前去查看,若真是如此,便高价购得良种,慢慢筛选实验即可。 当天夜里,王立来骑着马回来了。 秦扶清不复当年的幼稚模样,王立来也变得像是另外一人。结交益友,也能提升自己。 王立来颇有不怒自威的样子,嘴边留着胡子,看着不显得邋遢,反而成熟稳重,见到外甥和外甥女,他很是高兴,飞身下马后,将几个外甥挨个抱了抱。 “臭石头,你可总算是回来了,外面好不好玩?” 秦扶清笑着道:“好玩是好玩,就是许久不见你们,想的厉害。” “舅舅,你此行出远门,可有收获?” 王立来喝了几口水,等着吃饭的时候,就开始对几个外甥外甥女炫耀起收获来。 他这次得到了两种不同的稻种,原本昨天就该回来的,临回来时听一个路过的老汉讲村中有户人家种的稻子比别家收的都要多,他便又跑去看了。 见那户人家的稻子植株矮小,可稻花开的多,灌浆也多,又听主人家讲,说是年年别人家的稻子成熟时被风吹倒,他家稻子都好好的,王立来便要花钱买他家稻种。 一开始那人还不愿意卖,他们一家都靠种田吃饭,自然不愿意将家里吃饭的本事卖与他人,奈何王立来给的实在太多了。 “先给他们二十两订金,等收稻时我亲自去收,免得他们以次充好。” 秦扶清一听,这稻子确实不错,很明显抗倒伏还丰收,优良品种,值得二十两这个价格。 一家子在舅舅家住了两天,猫娃子来催,说是苏木他们今日来了见秦扶清不在家又回去了,商定好明日再来,秦扶清这才要赶回去。 王丽梅原想着要在娘家多陪林氏住些日子,却被林氏给赶回家去,“趁着孩子在,你多陪陪孩子,日后等他们翅膀长硬飞走了,怕是有你熬的!” 这话说的王丽梅心里头一酸,她既是做人女儿的,又是做人娘的,夹在中间,两种滋味都在心头,又哪头都舍不得。 “娘,你莫怪女儿,等他们几个都出去了,我得空多来陪陪您!” “行了,快回去吧!”林氏依依不舍地和孩子们道别。 驴车吱吱呀呀朝前行驶,渐渐地将舅舅一家给抛在身后。 秦扶清叹口气,想到等自己日后年纪大了,回乡后就要像舅舅这样隐居乡间,这日子过着可真不错! 回到家中,秦扶清一刻都不得闲。 听闻他回来了,城里送来许多请帖,什么王老爷李老爷钱老爷的,今日邀请秦扶清去参加宴会,明日邀请他参加诗会…… 钱老爷?钱鑫?万宝当铺的掌柜。 秦扶清脑海里捕捉到关键词,想到当初他考中秀才后,来家中主动帮忙的钱姓男子。 他对这人印象不错,便把钱鑫的请帖给单独留到一边。 抛开这些城里来的请帖,乡下地主豪绅送来的请帖也挺多,秦扶清不一定去,可有的也要写信告知,一一留下待处理。 村里也有人想要见秦扶清,陶砖厂里的陶之一家,还有黑三一家,秦行回来后在陶砖厂帮忙,前脚听说秦扶清回来了,第二天就扑个空。 好不容易盼着秦扶清从舅家回来,秦行说什么都不肯再离开少爷,整日秦扶清去哪他就跟着去哪。 除了几个亲近的工人,村学的夫子们,村里的村长等人,来见秦扶清也很正常。 秦家每天上午晚上都在接待客人,见到秦扶清回来,所有人都很高兴。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秦家正在快速爬升,还没到顶呢,将来会是什么模样,谁都猜不到。 宁可现在多付出些,攀上关系,也好过日后等秦家彻底发达,他们想攀关系也攀不上了。 村学开建两年有余,收学生的规模已经不仅局限于青牛村的孩子,附近村民也有把孩子送到青牛村村学的。 当然,秦扶清那些个田产,主要供应的还是村里孩子,以及佃户家的孩子。 佃秦家的土地,还没把家中孩子送到私塾读书,万一教出来个读书人,一家人都能跟着翻身改命,所以愿意佃秦家土地的人还真不少。 如今村学规模变大,又从县里请来几个秀才做夫子,也教出来一批还算优异的学生。 想必再读几年,就能下场考试了。 “能有今日的成果,全是几位夫子的功劳,我敬大家一杯,感谢诸位的辛勤付出!” “东家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几位后来的夫子连忙起身回应秦扶清,他们只听说过这位十二岁考上秀才的天才之名,又从他人口中了解秦扶清的高尚品行,却从不曾与他打过照面。 他们愿意来青牛村村学做夫子,自然不是因为善心大发,而是被这里的月俸所吸引。 每个月除了丰厚的月俸,他们还可以收到免费粮食蔬菜等,大大减轻了继续求学的负担。 毕竟,也不是每个秀才都能像秦扶清这样,幸运地积攒出不菲的家产。 而今见到秦扶清后,他们惊讶于眼前的年轻人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年轻俊美,其待人接物之表现,更是让众人折服。 第242章 探亲访友(三) 回来第三日,秦扶清总算见到了四位同窗好友。 一大清早,院子外响起马车的声音,秦扶清正在院中教老人打太极,听到声响还没来得及推门出去,便听到周霆的大嗓门:“扶清!扶清!你在家吗?” 秦扶清闻声情不自禁咧嘴笑起来,连忙跑去开门,“哎,我在家呢!” 一推开门,四位好友的面容映入眼帘,秦扶清惊讶地“嗬”了一声,诧异地看着周霆道:“你怎么的比我还高?” 周霆完全是个成年人的样子了,不过他年纪本来就比秦扶清要大。仰头爽朗一笑,颇有几分游侠气质。 “这可不是当年了,要是咱俩再比划比划,我不一定输给你。” 王宝达个头也长高了,不过瞧着还是那张娃娃脸,小时候胖,现在身材变瘦了,脸还圆圆的,瞧着有几分稚气。 他和周霆成天跟说相声似的,一个做逗哏一个做捧哏,听周霆这么说,他没好气地笑道:“就小时候被扶清给揍过一回,你这是准备记一辈子啊!” 殷杰无奈摇头笑道,“咱们进去再聊吧,站在门外像什么样子?” “对对对,进来聊!” 秦家人忙邀请众人进来,秦扶清把好友们带到书房,王丽梅洗了些美人春端进去,又送去瓜子茶水。 苏木几人分坐在椅子上,欢快地聊起天来。 殷杰气质成熟稳重,他一向如此,说话做事是除了秦扶清以外最有领导气质的,平时几人也都听他的话。 苏木比小时候还要沉默几分,他从小是几人中长的最好看的,现在依然如此。 若说秦扶清的俊美是因为腹有诗书气自华,苏木的容貌就是天生优越,混合着书墨和草药的气味,苦涩而冷淡,更容易吸引女子。 秦扶清一看见苏木,就想起娄姐姐了,嘴角笑意加深,借着给众好友分礼物的机会,顺理成章地把那本医书拿出来递给苏木。 “娄姐姐不小心把你的书带去广德府,特意托我给你带来,你看看是不是这本?” 周霆他们三人彼此交换了眼神,依旧小声聊着,可眼神却落在苏木的脸上。 苏木面无表情地接过医书,轻声问道:“她去那边还习惯吗?” “哦哟!”周霆没忍住怪叫出声,和王宝达相视笑起来,“我就说他忍不住,绝对忍不住!” 苏木抿唇,脸上有一层薄红,没有辩驳。 秦扶清看热闹不嫌事大,连忙拉着殷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快和我也说说,怎的都没人写信告诉我?老师师娘知道吗?” “哎,这事还和你有关呢。你不是推荐娄师姐在小报上写诗发表文章么,她成天找了机会就跑到小院去,咱们本来打小一起长大,奈何苏木长了张讨小姑娘喜欢的脸,他们二人走的近了,我们也不知怎么就聊到一起了。” 殷杰吃瓜都没吃明白,他满心惦记着读书,等他发现时,都瓜熟蒂落了。 周霆补充道:“去年我还看见他俩一起去爬山看枫林呢,不过我没敢打招呼,怕苏木不好意思。” “就是,苏木也瞒着我们,要不是我们眼神好,只怕现在还没发现呢!” 秦扶清听明白了,合着是几个在旁边的都没打听清楚。看来这事还得他来。 搬个凳子在苏木腿边坐下,秦扶清催促道:“说吧,怎么回事?” “说什么?”苏木不好意思。 “你别装迷糊啊,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是你先喜欢娄姐姐的呢,还是她先喜欢你?你们两个若是心有灵犀,那到底差在哪一步修成正果?我好替你想想法子呀!” “对,扶清主意多,你求他肯定能成!” “就是,要是再晚一些,就凭娄师姐的才情容貌,估计在广德府追求她的人也不少!” “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几人跟唱歌似的,一人接一句,句句戳在苏木的心理防线上。 想到可能有的情况,他再也忍不住了。 艰难开口道:“是我,我先喜欢她的。” 娄含真本就有才华在身,往日被束在阁楼之中,才情不外显。苏木跟着娄雨贤读书这么多年,因二人年纪不小,很少像秦扶清他们那样和娄含真有青梅竹马之情分。 因小报结缘,苏木欣赏娄含真的诗作文章,仿佛自己能读懂她的心思,了解小女儿心中的志向和彷徨。 他对娄含真越发好奇,就忍不住在意,每次娄含真来小院时,都会不经意撞见他的目光。 后来抱朴咳嗽总不好,娄含真担心弟弟病情,主动找苏木询问病理,二人才越走越近。 早就相识了,只是相知晚了些,并不妨碍两颗少男少女的真心火速升温彼此靠近。 他们一起去爬山看枫林,也曾荡舟在莲花池中读李清照的词,只差那么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 去年秦扶清写信给娄含真,娄含真第一时间告诉了苏木,也许她想听到某些回答,可苏木犹豫良久,最后对她说的是:“去吧。” 此后,娄含真便恼起他似的,再也不肯见他,直到今年离去,苏木写给她的信一直都没收到回音。 苏木苦笑,“也许就这样了吧。” 秦扶清听的啧啧有声,恨铁不成钢地问道:“你为何要让娄姐姐去广德府呢?” 苏木一愣:“你需要她,而且去那里更有助于施展她的才华,我知道,她一直不甘心嫁做他人妇,一辈子守在宅院之中相夫教子,所以我……” “那你把这些心思说给娄姐姐听了吗?” “没有……” 秦扶清上下两辈子都是单身狗,奈何他见得题多,他会做题啊! 苏木这明显是犯了自以为是为对方好的错误!还不擅长表达! 真当知音就是知心了啊! 长嘴巴是要把心说出来的啊! 秦扶清一顿恨铁不成钢地咆哮,把苏木拉到书桌前坐下,“你现在就给娄姐姐写信,告诉她你的想法,及时挽回,肯定还有得救!” 几个小伙伴也赶紧帮忙,研墨的研墨,铺纸的铺纸,苏木手里被塞了毛笔,秦扶清就差把着他手写信了。 “可是……”苏木犹豫再三,“就算我写信给她,难道还要她离开广德府再回来吗?那样还是背弃了她的心啊。” “好像确实是个问题,”周霆叹口气,一屁股坐下来,“那这事到底该怎么办?” 苏木眼底泛起苦涩,“算了吧。” 秦扶清摸着下巴,问苏木道:“你现在医术如何?” 王宝达道:“扶清肯定不知道,苏阿爷年纪大了,从去年开始就不怎么接诊,都是苏木替他去给人看病的,是吧苏木?” “是啊,阿爷的衣钵无人继承,我并不打算做官,到时候很有可能留在阿爷身边,给人看病。”苏木道。 他是个孝顺孩子,自从苏阿爷病过一场后,他就不许阿爷再上山采药了,爷孙二人角色互换,苏木反倒成了主治医师。 秦扶清问道:“那要是你带着苏阿爷一起去广德府,你看怎么样呢?” 他说了广德府的情况,女学需要医师,虽说有一个女医许安,可女孩子们不可能只治妇人之病。那苏阿爷不就是现成的夫子人选吗? 一辈子的行医经验,教出苏木这样厉害的接班人,肯定也能给女学培养出不少人才。 只是苏阿爷愿意吗? 苏木听闻,有些犹豫。 他有些心动,既然娄含真不能回来,他奔月亮而去也没什么。 只是他总不能放阿爷一个人在家里,自己跑到千里之外吧。 秦扶清拍着胸口保证:“说服苏阿爷的事情就交给我!” 当天下午,他带上礼物前去苏家拜见苏阿爷。 苏阿爷年纪大了,身材佝偻了些,看着也没苏木说的那样弱不禁风,秦扶清没有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先讲了自己游学的经历,比如遇到了道士,结识了朋友,在广德府的见闻。 他教苏阿爷打太极,苏阿爷很喜欢。 苏阿爷同情广德府被迫害的女子,赞赏秦扶清是个心善的。 铺垫良久。 秦扶清状若无意地提到,“苏木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婚配?” 这可算是提到了苏阿爷的伤心事。 “别提了,这臭小子一点好事动静都没有。你也知道,可怜他没爹没娘,什么都要我一个老头子操心,我能有几年活头,就盼着他能成家,娶个媳妇,有人陪着做伴,我也就放心了。” 秦扶清先是宽慰老爷子练了太极拳身体健康能活到重孙子娶媳妇,逗的苏阿爷开怀大笑,随后话题一转,立马提到苏木和娄含真的好事来。 苏阿爷一惊:“什么?娄夫子家的大丫头?” “是啊,苏木和娄姐姐两情相悦,只是现在有了些误会,娄姐姐到广德府去了,苏木若是不去,只怕……” 苏阿爷喜不自胜,要是孙子真能和娄家结亲,那真是天大的缘分和喜事。 他连忙对苏木道:“你尽管去你的,老头子我还有几十年活头呢,担心我做什么?” 苏木还没说话,秦扶清又揽过话头,请苏阿爷一同去广德府,顺便教女学的孩子们医术。 “我知道这个要求对阿爷来说可能会很为难。医家之学,本该传给自家后代,可苏阿爷,我是为了一己私心,可又并非全是私心!” 料想这世上多少技术学问,因为无人继承而断代,到后世,人们只闻其名,不见其作。 苏家的医术能传到苏木这里,或许还能传到苏木的儿子那里,可日后呢,倘若孩子们想要弃医从文了,谁又来将医术继续传承下去呢。 苏阿爷看了眼孙子。 是他不让苏木继续考功名的。 他从一开始,送孙子去读书就是为了让他像正常人一样拥有朋友和师生关系,没想到这孩子很争气。 可要是苏木考功名做官了,苏家世代的医术又要传给谁呢? 祖辈的经验不能丢啊。 可单凭这些,还是不足以让苏阿爷立马下定决心。 苏阿爷背过身去,不想明着拒绝秦扶清。 他道:“扶清,你和苏木是好朋友,我知你是个善良孩子,可祖宗之法不能废啊,你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秦扶清也不好把人逼太紧,他本是单膝跪地,起身拱手道:“苏阿爷,如有冒犯,还请你原谅我。” 苏木这时出声道:“扶清,你还记得之前跟我说可以写医书的事情吗?” 秦扶清挑眉,瞬间明白了苏木的助攻。 他立马道:“记得,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诸多医书杂乱无章,前后矛盾,又无图难以辩识,想写一本包含前人经验和正式总结的医书出来。” “若是此事办成,我可能青史留名?” “那是当然,只怕后世医学界都会流传着你们苏家人的名字!” 苏阿爷装不下去了,他问孙子道:“你还有这种想法?怎么从没对我提过?” 苏木跪下哀求阿爷,“阿爷,此事我对娄含真提过,孙儿读书多年,想着能把医和文结合起来,做出一番事业,娄含真愿意支持我,孙儿只差经验和时间,倘若阿爷能助我一臂之力,我想,这件事办成指日可待!” 秦扶清的劝说,孙儿的婚事,还有苏家青史留名…… 三管齐下,苏阿爷感觉自己再不答应,好像就成了苏家的罪人,死了都没脸下去见列祖列宗。 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秦扶清和苏木高兴地都快蹦到天上去了。 可苏阿爷年纪大,经不起残酷的车马劳顿,秦扶清想办法尽量让他乘船去广德府,此行还要去金川江渡河。 怕老爷子经受不住,秦扶清特意找黑三打造一辆减震效果好些的车架子,又请镖师护送。 七日后,拜访过未来岳父岳母的苏木,带着家当和阿爷,坐上专门打造的马车,前去寻找新生活了。 秦扶清看着远去的苏家爷孙二人的身影,心中涌起一阵豪情。 他真厉害,又给女学拐去俩厉害夫子。 倘若有一天,广德府出现一批女医,肯定能在某种程度上改善女性的地位吧。 任重道远,上下求索。 第243章 世事奇妙 将苏家爷孙送走后,秦扶清又拜见不少交往甚密的人物,便入县学,安心为即将到来的岁考做准备。 从五岁到十六岁,科举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十一年,如今才正式站在青云路的门口,即将推开这扇古朴厚重的大门。 正式的科举分为三级,乡试,会试,和殿试。 乡试通常每三年在省城举办一次,由于多数是在秋天举办,所有又称为秋闱。秀才能够参加乡试,但是并非所有秀才都有资格参加乡试。 秀才在参加乡试之前,要先参加学政举行的科举,成绩优异者,才能获得参加乡试的资格。 乡试第一名称为解元,会试在乡试后的第二年春天在礼部举行,故而又称之为春闱。 通过乡试后,想要参加会试,还要通过乡试的复试…… 科举这条路,真是应了上一世那句话,大考小考天天考,考个没完没了。 其中纷杂繁复,不足为外人道也。 正是因为科举复杂、困难,许多人考上秀才后年纪就挺大了,这时候成家立业,应付交际往来,往往能占据人的大部分精力,就很难再往上前进。 也有一些人不事生产,一心埋头苦读圣贤书,往往高中之后,又缺乏生活经验,在做官一事上又犯了难。 所以科举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闯过去,就是海阔天空。 眼看着学政组织的巡考就在眼前,县学里的学习气氛格外浓厚,每日都能看到捧着书本的学子往来,也没瞧见几张熟脸。 秦扶清虽说入了县学,可真没在县学里读几日,他倒是认识些还是童生的同窗,只是每次碰面,被人吹嘘追捧,邀请同去诗会,让他有些受不了。 干脆每日赖在殷杰周霆和王宝达身边,四人又像小时候那样,住在同一处院子里,白天去县学听课,回去后再一同研讨学问。 殷杰和秦扶清同期考上秀才,他读书向来用功,在县学里每次考试都能名列前茅。 周霆和王宝达差些运气,又考了一次才中秀才,如今几人又要一同参加乡试,他们两个心里都没什么底,温习书本也就不如殷杰用功。 周霆年纪最大,今年都二十了,他家里人催着他娶媳妇,说要他先成家后立业,再加上他爷奶年纪不小,盼着抱金孙,成天催他催的紧。 周霆唉声叹气,既不想如他家人的愿娶个不熟悉的女子,又不想让家人太过失望。 他能读书,也是家中人倾力相助,虽说这些年让他读书的回报远超过付出,可人的情感又岂能用金钱衡量呢。 秦扶清给他出主意,教他爷奶打太极,延年益寿,这样也不必催太急。 周霆一边说好主意,回家一趟再回来,脸上多了几分羞意,说是这次回家见到了与他相看的女子,娴静柔美,是他喜欢的类型。 那女子对他好像也很满意。 王宝达直呼他重色轻友,可人嘛,总有长大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 秦扶清表示理解,押着周霆出钱几人去酒楼吃喝一顿。 几人之中,周霆要定亲了,苏木喜欢娄姐姐,王宝达是见一个爱一个,他欣赏的女子可太多了,觉得人家好,那就叫喜欢,听起来太过不靠谱。 殷杰呢,一头扎进圣贤书里,活脱脱一个老头子心态。 一问起他这些,殷杰就严肃道:“先成家后立业,我现在连自己的事情都没做好,又怎能辜负妻儿呢?” 秦扶清黑线,这人未来妻儿都不知道在哪呢。 也许是春天的原因,也可能是看到身边人陆续脱单,秦扶清再次思考起自己的人生大事。 他到底能不能和女孩子在一起呢? 惆怅啊惆怅。 不为还没发生的事情而担忧,秦扶清很快从负面情绪中抽身,和殷杰一起投入读书的怀抱。 考试主要考八股文和试帖诗,他一直比较擅长写八股文,只要摸清结构和立意,八股文并不算太难,只是想写出新意有些困难。 试帖诗对秦扶清来说有些困难。 娄雨贤为了督促学生们,要求他们每隔三五天就要交一篇文章和三首诗上来,还特意给他们搜寻了许多题集资料来。 不止是即将到来的巡考,还有下半年就要开始的秋闱。 娄雨贤已然放弃科举的打算,可几个弟子还年轻,还能拼一拼。 虽说回来后每天要读书,可秦扶清见家人的机会还是挺多的,每隔一天,锁头都会从乡下老家来县里镖局学武。 秦扶清去看过,也见到弟弟练武的辛苦和认真,赵靖给锁头的功法,锁头也在坚持练,秦扶清看不出什么进步,可教授锁头武艺的镖师每次都夸锁头进步大。 药浴也是几天就泡一次,每个月秦家光是孩子们读书习武的钱,就要花出去不少。 猫娃子今年也要参加乡试,秦扶清邀请他和自己的好友同住,一同学习,不过猫娃子拒绝了他的好意,执意要住到县学宿舍。 他在外边挺讲究,并不愿意与秦扶清走的太近,拥有他自己的朋友圈子。 秦扶清也从不强迫他,只是有时候老师给的什么题集资料,秦扶清会私下给他送去。 猫娃子得了别的秦扶清没见过的,也会私下给他送来。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时间流逝就如同春日的到来,今天和明天看不出太大的区别。 平静的生活和外出游学时的惊险刺激肯定不能相比,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可很快,秦扶清就适应了现在的生活。 他有他的目标,争取拿下乡试第一,成为解元,只有打出秦扶清的名声,站的越来越高,他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偶尔,秦扶清会在奋笔疾书时停下动作,听着窗外鹂鸟鸣叫,安静地出神,想到师父,想到女学众人。 闲暇之时,秦扶清去拜访过石堰山,他还像从前那般,住在山脚下的院子里,不过这里多了不少人气。 秦扶清见过未来舅母的嫡姐,看起来与石堰山十分般配,二人行走动作之时,好像神仙眷侣,配合的十分默契。 大陈氏年纪也不大,颇有高门贵女的贵气,行走坐卧皆能看出来。得知秦扶清是镜今草堂的开创者,她表现的十分欢喜。 大陈氏并非平阳府人,她家住林州,离此地有些距离,林州繁华,素有不夜城之称,吃的玩的应有尽有。身为高门贵女,大陈氏也是见过世面的,嫁给石堰山之前,她就从别人口中听闻了未来夫君的古怪脾气。 说是不喜富贵,要做什么人间闲客,好好的主家不住,自个一人住到偏远的宅院,也不叫仆人伺候。 大陈氏没少担心,怕自己不能带丫鬟来,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又怕夫君不好相处,叫她受尽冷落。 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于高门大户的儿女来说,他们的出身让他们不必吃苦受罪,可也同样让他们失去自由。 不过等大陈氏嫁来,与石堰山相处一个月后,聪明的她就摸明白了夫君的脾气。 要她说,石堰山应该是她见过最好相处的富家公子哥了。 他只是不喜外人无故打搅走入他的生活。 但他也不会强迫别人和他过一样的生活。 大陈氏嫁来之后,照样有丫鬟仆人伺候着,省府里有什么时兴的首饰布匹,有人专门送到她跟前,想做新衣,找人来裁便是。 吃穿用度比在家里时还要好,又无长辈管束,不必请安问候,夫君也不爱拈花惹草,成天往花街柳巷里跑 。 大陈氏很快就爱上了这种生活,并且拿出过日子的决心。 她遣散了一些多余的丫鬟仆人,观察石堰山的喜好,然后投其所好,和他一起种花,赏花,与他结交的好友交好,二人一同看书、品茗、弹琴。 石堰山会的,她大多也会。 三个月后,二人琴瑟和鸣,恩爱远胜一般联姻的夫妻。 石堰山这样的人物,其最好的知音好友却只是个乡下果农,传出去肯定不会有人信。 可大陈氏却知晓石堰山与王立来的友情深厚,一开始她也有些看不上王立来,可很快,她就明白为何石堰山独与王立来交好了。 王立来为人真诚,非一般人所能及。 尤其是在世家生活久了,谁不是长着七八个心眼子? 王立来有颗赤子之心,他喜好研究植物,与石堰山说的来,并不会因石堰山身份高低而改变自身态度。 慢慢地,大陈氏用自己的真诚相待也得到了王立来的另眼相看。 他们就如同好友一般,一同玩乐,并没有因为石堰山成家而改变,反而多了一个友人。 大陈氏看的安溪小报,都是王立来送来的。 每期安溪小报刊出时,王立来都会给石堰山带一份,大陈氏刚发现时,简直如获至宝,在这里哪都好,就是太过无聊,没什么乐子。 安溪小报比当年刚出来时,已经相当成熟了,版块众多,内容丰富,一般读者也能投稿,如果被选中,还能得到一些奖励。 大陈氏倒不是奔着奖励去的,她图好玩,也往小报投了诗作,入选了一篇。 听闻城里有一个才情出众的女子,在小报上刊登诗还出名了呢。 今日得见秦扶清,大陈氏笑道:“你与你舅舅有几分相似,仔细看来,你比他纤细清俊了些,瞧着便像读书人。” 秦扶清腼腆地笑笑。 大陈氏和石堰山育有一子,孩子还小,贪觉,奶娘和丫鬟看着在房中休息。 听说就是她怀孕的时候,娘家人将小陈氏送来与她做伴,此前并未和大陈氏商量过,闹得还有些不愉快。 秦扶清能想象到世家大族的心思和龃龉,估计小陈氏被安排来,有着别的目的。 只是到头来,便宜了自己好运气的舅舅。 小陈氏虽是庶女,可怎的也是林州陈家的女儿,按理说轮也轮不到王立来这个乡野村夫。 这其中大陈氏和石堰山又出力多少,秦扶清也不得而知。 人们往往自己是世界的主角,可在主角没看见的角落里,同样上演着别的戏码。 又过几日,事情好像一来就是一堆,没事的时候就彻底闲着。 秦扶清前脚刚收到苏木的来信,后脚便又收到万宝当铺掌柜钱鑫的邀约。 他先看苏木的来信,信中主要说明几件事,一是他已经顺利抵达广德府,与娄姐姐成功会师,并且表明心意,解除误会。 二是苏阿爷要向他表明谢意,因为此次从金川江渡河时,他们路过吉川县,听闻有人认识秦扶清,上前打听,发现那人正是苏阿奶的娘家人,更巧的是,这人秦扶清也认识,正是松鹤堂的大夫陆弘。 二人从松鹤堂离开时,带走名为陆梦云的女子,按照辈分,陆梦云应该叫他表侄子。 总而言之,这一趟收获满满,现在他们一家在女学安定下来,打算择日开课,教授女孩子们医术。 而他也准备开始动笔写书。 秦扶清看完信后,内心感慨世事奇妙,并把苏木的好消息告诉好友们,估计不久之后,他们就能喝到苏木和娄姐姐的喜酒了。 写回信的事暂且放到脑后,秦扶清又查看钱鑫的邀约。 事实上,刚回来不久,他就参加过钱鑫做东的筵席,不知道这次钱鑫又有何事。 打开一看,才明白钱鑫这是邀他前去赏古人名家的书法画作。 钱鑫的当铺里收集了一些古字画文玩,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邀请有此爱好的官员豪绅或是世家大族子弟前去鉴赏。 对一些读书人来说,这倒是不错的露面机会。 可秦扶清并不太想参与。他对字画文玩实在不了解,也不爱好此道,正想着怎么婉拒钱鑫。 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件事。 钱鑫的当铺开的很大,他开当铺不仅等人来当东西,还会主动从商人手中搜罗奇珍异宝,为大官寻宝。 那么,有没有可能与他合作,提前找土豆玉米等东西呢? 想到这里,秦扶清又把请帖给留下了。 不管怎么样,他总要试一试。提前撒种总是没错的。 第244章 投机之徒 万宝当铺在安溪县城琴台路,宽两丈八的青石板路两边铺子林立,入口有一石牌坊,上头写着金玉街。 万宝当铺就在牌坊正对面,铺面有两层楼高,光是门面就有一十八间。 每天大清早店小二开门就要费些许功夫。 金玉街有金银美玉的买卖,多是富人来往此地,偶尔也有些小商贩摆摊贩卖东西,有时候碰运气也能淘些墓里挖出来的好货。 不过真正的好货早就被人给挑拣一遍,谁要是指望这个发家致富,难度不亚于实力淘金。 秦扶清站在一个摊贩前,他不过是见一幅挂出来的画颇为雅致,停下来问了一句,便被商贩拉着走不得,对他吹了半天的牛。 “客官,您眼光可真好,这幅画名叫《稚川移居图》,你看,骑在牛背上这人,就是葛洪,身后跟着的是他的妻子子女,这是他们在搬家的路上呢!” 秦扶清认得这幅画,上辈子听闻拍卖出天价,只打眼看过,对细节记得不是特别清楚,所以看到一堆古画中有自己熟悉的,他才会驻足停下。 “店家,这画是真迹?” “那肯定是真迹啊,你去金玉街打听打听,我吴老三是什么人,绝对不会卖你假货!我卖货就讲究个缘分,你看这么多人,怎么就你看中了我的画?这也是咱们有缘,你要是想要,我忍痛割爱,一百两,你拿走!” 秦扶清笑而不语,他要是信这人的鬼话他就成傻子了。 摇摇头,摆手道:“罢了,囊中羞涩。” “哎哎哎,小书生,你别走啊!”吴老三赶忙拉住他,左看右看,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咬牙道:“你要真是喜欢,又没钱,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将来谁知道成就如何,给我八十两,我卖给你!” “八十两我也没有啊。”秦扶清一脸无辜,谁出门会带八十两银子啊。 “五十两!这我真的不能让步了,五十两你总有吧?将来拜得恩师,你总得有送的出手的礼物,这样才能得到青眼相看啊!” 秦扶清一个劲摇头,“不买,我真不买。” 吴老三“吧嗒”一下嘴,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秦扶清,“你这人可真犟啊,你说多少钱你愿意买?要不是看你有缘,我真不想搭理你!” 秦扶清一头黑线,他也是头疼,居然碰到个强买强卖的商贩。 可见那幅假的《稚川移居图》造假的工艺不错,就连上面的七大家题诗和王蒙题款都在上面,心中有些微动,价格不高的话,不如买来挂在书房,毕竟谁屋里还能挂的都是真货呢。 “我出门身上只带了二十两,你看你卖不卖?” “什么?”吴老三一脸看穷鬼的眼神,“才二十两就想买王蒙的画作?” “那算了,我不买了。” “秦扶清,这么久不见,你还是这般抠门,”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折扇开了又合,唰唰的声音骚包的很。现在还没到夏天,不热也没蚊虫,都不用回头,秦扶清就知道是谁来了。 一回头,看见石明卓那双标志性的丹凤眼,瞅着就不像个好人。 秦扶清客套拱手打招呼,“好久不见啊,石兄,别来无恙?” “安溪县没你在,小爷心里爽的很,自然无恙,倒是你,怎么还有脸回来?我听人说,你连望岳书院的大门都没能进去?”石明卓阴阳怪气地道。 “是也是也,若是石少爷去青州,肯定能与一些人蛇鼠一窝。秦某人要是知道能让石少爷如此记挂,早就回来了,何苦等到现在呢?” “呵,少跟我攀关系!此次乡试,你走着瞧!” 石明卓最不耐烦与他牵扯上关系,偏偏秦扶清知道他不喜欢,总是不温不火地说出让人气愤的话语。 他把视线放到秦扶清身后,挑着下巴问吴老三,“你卖的什么,我要了!不必卖给这个穷鬼!” 秦扶清本就不欲买东西,抬脚就要走,谁知道吴老三又拉住他,“算了算了,二十两就二十两,看你有缘,卖给你!” 吴老三就跟赖上秦扶清了一样,石明卓高价要买,他还偏不卖,非卖给秦扶清不可。 气的石明卓要砸人摊贩,秦扶清赶紧买走东西离开此地,息事宁人。 走远之后,也不知吴老三说了什么,让石明卓放弃了揍人的打算。 秦扶清摸着绾好的发髻,自恋地嘿了一声,“莫非这幅画作是真品?这人看出来我的不凡之处,才非要卖给我的?” 不管怎么样,人总是自恋且对捡漏一事抱有幻想的。 秦扶清兴致冲冲地带着《稚川移居图》到万宝当铺,找到钱鑫,并与他打招呼。 “秦公子,您终于来了,这是什么?”钱鑫眼尖地看见秦扶清手里的画轴。 秦扶清展开画作,把来时路上发生的事情讲了,“钱掌柜慧眼识珠,快帮我看看这幅画的真假。” 钱鑫看都没看,一眼断定,“秦公子买到假货了,你花了多少钱买的?” 秦扶清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又笑着道:“不贵,才二十两,就算是假货,这画仿的也很不错。” “只是卖我东西这人也真是,石少爷要买他不卖,偏只卖给我,倒叫我生出些错觉,还以为这是真品呢。” 秦扶清说的十分直白,钱鑫没忍住笑了。 他道:“秦少爷,可是在琅铧阁外头的摊贩那里买来的画作?此人名叫吴老三,是个造假的惯犯,常来此地的都知道他有个擅长造假的儿子,听说天生不良于行,却仿的一手好丹青,父子二人靠手艺吃饭,十两银不到就能买到仿作。” “秦少爷第一次来金玉街,他见你脸生才想着坑你一回,至于为何不坑石少爷,我想应该是怕石家事后找上门,家大业大,他难以应对吧。” 钱鑫一脸笑呵呵的,把其中利害缘由给秦扶清讲清楚。 秦扶清无奈笑道:“也难怪非卖给我不可。” 各人有各人活着的法子,便是他也无处指责。 只能端起画作,仔细端详,怎的也看不出真假,安慰自己道:“罢了罢了,我看这画也不错,古玩字画,无非买个喜好,哪能用金银多少来衡量呢?” 钱鑫拊掌叹道:“秦公子悟性极高,还真说出我们这一行的门道了。天底下人喜欢的东西不一样,有人喜欢斗蛐蛐,在这上花几十上百两的大有人在,斗的倾家荡产的也不少。有人喜欢奇花异草,专门到深山野岭苦苦追寻,有人喜欢禽鸟异兽,自然也有人喜欢古玩字画。你就说这南海里挖来的红珊瑚,叫我说,和红色石头没什么区别,可有人喜爱异常,愿意为它花钱,又怎么能说它没价值呢?” 也不知道秦扶清的话怎么就戳到钱鑫了,他一副把秦扶清引为知己的模样,将其领到书房,关上房门,从一个柜子里取出金丝楠木盒,从里面取出一幅画作。 “王蒙的《稚川移居图》真迹,就在我手中,所以我才能一口断定秦公子手里的画作是造假的,秦公子,您请上前瞧瞧,这两幅画有什么不同?” 秦扶清上前,离着半米远,仔细看王蒙真迹,说实话,他瞧不出来有什么不同。 钱鑫笑道,找他要来假画,将两幅画挂在一起,反正秦扶清看着没什么不同。 “秦公子,你看这里。” 秦扶清顺着钱鑫短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画里仆人提的鸡笼处似乎有所不同。 “真画里笼子里的是鸡,可吴老三儿子仿的假画,却将鸡画成红锦腹鸡,全画也仅有此点不同。”钱鑫摇头晃脑,要说他为何知道的那么清楚。自然是因为他和吴老三的儿子认识。 仿作,也要看真迹才能仿的天衣无缝。吴老三的儿子叫吴青山,不良于行,却极其擅长丹青,钱鑫也是被吴老三骗过,才认识他们父子二人。 后来钱鑫让吴青山看真迹,仿假画,以此为生,吴青山的名气越来越大,仿的画作就连钱鑫偶尔都会看走眼。 便与吴青山约定好,仿作必有一处小小的瑕疵与原作不同。 至于钱鑫为何如此做,就像他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爱好的道,他的道便是不叫明珠蒙尘,将这万宝当铺做的越大越好。 钱鑫看人很准。 早在秦扶清考中秀才之时,钱鑫主动了解秦扶清的身世过往,便对妻子断定,将来秦家之势绝对不容小觑。 果然,不到几年时间,秦扶清开创安溪小报,家中田产发展到数百亩,又创办村学,将祖辈遗骨移回家乡,在乡邻和士人之间美名远扬。 在安溪县,或许有人不认得秦扶清这张脸,可绝对不会有人不知道他的名。 虽然眼前的千里马还很年轻,不足以显露千里马的品质,可钱鑫自诩伯乐,自然有等待千里马成长的耐心。 秦扶清发现了那两处不同,对钱鑫的眼光狠辣感到赞赏。 钱鑫道:“秦少爷若是喜欢这幅画作,尽可将其带回去欣赏一段时间。” 他没说是送,就像那次主动到秦家帮忙一样,给人一种亲近却有距离之感。 很难让人不喜欢他。 秦扶清摇头拒绝,“罢了罢了,我不喜夺人所好,若我真是爱好古玩字画之人,肯定会厚着脸皮主动向钱掌柜讨要,可我志不在此,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钱鑫哈哈大笑,“附庸风雅,士人之中谁不是如此?可又有几人能像秦公子这样说出来呢?” “既然秦公子不喜欢这幅画,那就罢了,二十两买幅足以以假乱真的画作,也不算亏,一会儿典当开始,秦公子可以再转转,若是有喜欢的,拿回家把玩几天也不是什么大事。” 钱鑫惯会做人,说话也滴水不漏的。 楼下逐渐喧哗,秦扶清知道时间不多了,便找个借口问钱鑫道:“钱掌柜,方才我见楼下那株海珊瑚很是不错,敢问您是怎么得到它的呢?是从别人手中收购吗?” 巴陵距海有很远的距离,在这里能见到海珊瑚,也很是不一般了。 钱鑫笑道:“此物在巴陵算是稀罕,可在杭浙两地却算不得什么,那里有专门的掠宝人,从事采珠、采珊瑚、捕鲸等事务,没去过海边的人,很难想象这些,我也是听人说的。” 秦扶清点头道:“大海异常广阔,海里的资源丰富无比,同时也蕴藏着风险,人们想要掠取海中资源,就如同火中取栗。” 钱鑫道:“可收获也很大,不是吗?” 楼下那株红珊瑚成色算不上特别好,可单是那一株的价格,就能卖出三百金。 这三百金,足够无数人拼上性命去出海了。 秦扶清笑着问道:“钱掌柜,既然出海的利益很大,你觉得自己找人组建船队出海如何呢?” 钱鑫考虑片刻,听出来了秦扶清的言外之意。 “秦公子想找人出海?这可不是件容易事。” 首先,出海风险太大,不是海边的人就算愿意出海,也十有八九亏的血本无归。如果他们直接找沿海的人,又难以取得信任,反被人欺骗。 像他们这样的外地人,去海边淘金的也不算少数。 朝廷也并非完全不管控,总之,秦扶清说的话简直就像是天方夜谭。 秦扶清从钱鑫这里了解了不少关于出海的事情,才明白走海上之路有多麻烦,他不得不暂时放弃这条路,转向思考陆上丝绸之路。 这条路比起大海来说容易一些,可想要组建一支靠谱的商队,同样也很困难。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我明白秦公子想要施展拳脚的决心,可这条路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钱鑫摇着头回绝秦扶清,想让他打消组建商队出去寻宝的决心。 秦扶清又换了条路,他问钱鑫道:“钱掌柜,那你可又认识往西北走商的人商人呢?托他们寻找东西,需要付出什么?” 钱鑫想了想道:“这要看秦公子想要找什么了,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只是你最好不要太抱希望,那些商人,啧,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第245章 公然挑衅 这厢钱鑫和秦扶清刚聊到正点上,突然响起敲门声:“掌柜的,李大人和牛大人都已经来了。” “行了,我知道了,这就出去。” 钱鑫把画轴收起来,对秦扶清道:“这李大人就是县里的典史,虽算不得什么大官,可他家裙带关系多,又爱好此道,不得不敬两三分。你若是不急着走,等宴会完我们再聊聊?” 秦扶清笑道:“眼看着巡考在即,我还是不耽搁了,回家多读本书也是好的。等钱掌柜不忙的时候,托人给我带句话,咱们私下再聚。” 话里话外,全然把钱鑫给当成自己人了。 钱鑫一个老人精,哪里还不懂他的意思,笑眯眯答应下来,亲自送他下楼出去。 在堂中等候的众人,早已经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观摩字画古玩了。 石明卓也在其中,他今日穿了一身粉色长衫,人年轻俊秀,看起来倒也不丑,手中打着一把折扇,一双丹凤眼在人堆里转来转去。 有人主动上前对他打千,石明卓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皱着眉头嫌恶至极。 “石少爷,你这是在找谁呢?要不让小的也帮您找一找?” “你可有看见秦扶清?” 石明卓高傲地仰起头,有人送上门来供他指挥,他不用白不用。 “秦扶清?可是那个神童秦秀才?” “什么神童!他自封的不成?” “哎,他不是十二岁就中了秀才么,城里就有人笑称他是神童,不过他怎么能跟您比呢,石少爷,您说是不是?” “少拍马屁!”秦扶清肯定是受到钱鑫的邀请才来的,不然他怎么会来金玉街这种销金窟? 别人不知道,他石明卓还不知道秦扶清那点家底是哪来的吗? 完全是从他这里空手套白狼套出来的! 小人得志! “哎哎,石少爷,您看那是不是秦扶清啊!” 石明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秦扶清正与钱鑫一同从木楼梯上走下来,二人边说边笑,好不亲近。 秦扶清什么时候又跟钱掌柜关系这么好了? 石明卓心生疑窦,想着定是秦扶清又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要不然怎么一个个的都偏向他? 戈玉扬如此,县学里的同窗亦是如此。 有的明明没见过秦扶清,只听说他那些事,就会为秦扶清说好话。 呵tui! 但凡他们有一个人看穿秦扶清的真实面貌,石明卓也就不必如此生气了! “钱掌柜,那我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秦公子,请恕我不能送你到门外,咱们回头再聚。” “钱掌柜不必客气。”秦扶清与钱鑫道别,正想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从墙根边溜走,石明卓突然出声叫住他,“钱掌柜终于来了,哟,这不是县里的神童秦秀才吗?” 神童?秦秀才? 秦扶清脚下差点打滑,这俩称呼放一起他怎么感觉有点脸红呢。 尤其是从石明卓嘴里喊出来,调侃成分绝对居多。 被石明卓这么一声吆喝,秦扶清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众人停下观摩字画,逐渐向楼梯口靠拢,“钱掌柜,今日得鉴宝大会真算是没白来,院子里那株红珊瑚可真漂亮!” “这就是鼎鼎有名的秦秀才啊!果然是芝兰玉树,俊朗非凡,佩服佩服!乡试在即,秦秀才可有打算一试?再替咱们县争个解元回来!” 秦扶清爽朗一笑,拱手朝大家行礼,他在县里怎么也算叫的出名字,不好拂众人面子直接离开。 暗自咬牙,眸光一转,看向石明卓自谦道:“有石家少爷在此,我可不敢托大能中解元,石少爷,可真是巧,咱们又见面了。” 众人见这二人,都是一般的青年俊秀,一个是白手起家的秀才,一个是高门大户的少爷,二人犹如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也不知其中有什么隐情。 一时间都不吭声了,笑着看他俩打闹。 石明卓冷哼一声,倒也没像小时候年轻气盛,直接说自己必然考中解元。 他眼珠子一转,看见秦扶清手里拿的画轴。 心中又生一计出来。 “今日在万宝当铺,咱们只谈风月,不说其他。秦秀才,我刚才见你在街上摊贩那里买了一幅古画,听说是王蒙的《葛洪移居图》,可否献出来,让众人长长见识啊!我们大伙还没见过王蒙的真迹呢,你们说是不是?” 有人眼珠子乱转,听出来石明卓的刁难之意。 少数人知道王蒙真迹在钱掌柜这里,出多少钱他都不卖,在外面大街上能买到什么真迹?无非是被骗了,叫石明卓看个正着,拉出来臊一臊呢。 秦扶清略有为难,“这……” 他正想说自己买的是假货,谁知就被石明卓给抢先话头,“怎么,你该不会是买到假货了吧?亏你还自诩神童,难道真假都辨不出来?” 秦扶清暗骂石明卓没有长进,他又不怕害臊,有啥不敢说买到假货的。 谁知钱鑫出声道:“哈哈,方才秦公子还请老朽给他掌眼,老朽正说他运气不错,买到这幅万里挑一的王蒙真迹,若是保存好,怕是能做传家宝。今日承蒙诸位给老朽这个面子,老朽托大,请秦公子把贵宝献出来,给大家开开眼,可好?” 钱鑫都拱手这样讲了,秦扶清若还不知趣,那就成痛击队友的傻子了。 他痛快将画轴递给钱鑫,道:“钱掌柜客气,小子也是运气好,若非有钱掌柜慧眼识珠,只怕也认不出来真假。” 二人一唱一和,把戏做的足足的,听的石明卓直皱眉。 刚才那小贩执意要把画卖给秦扶清,气的石明卓要砸人摊子,不得已,吴老三告诉他实情,原来卖给秦扶清的画是假的,是他儿子仿的,足以以假乱真,可再怎么像真的,那也是假的! 就跟这秦扶清一样。 人人都说他是君子,只有石明卓知道,这人属苦瓜的,外表看着翠绿清新,吃到嘴里就让人恨得牙痒痒。 偏他狗日的贼能装,别人都看不出来! 石明卓又想到那年秦扶清上一刻哭哭啼啼,下一刻对他做鬼脸的样子。 他心中冷笑,就不信今日在场如此多的人物,没一个能看出来画的真假! 秦扶清!你等着丢人现眼吧! 众人都在场内等候,能来这里的,基本都是城里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 秦扶清背手而立,想着钱掌柜肯定会暂时用真的扮假的帮他度过难关。钱掌柜对他可真不错啊,秦扶清能感觉到,钱鑫是真心的。 这样无缘无故的好,就像是润物无声的春雨,让人无法拒绝。 秦扶清也知道,当他这样想的时候,钱鑫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大半,可他也没办法。 无奈摇头,下一秒就听人道:“怎么?我小女之名得罪你了?连相看都不肯相看?” 秦扶清脸色一变,忙回神过来道歉:“多有得罪,正想着其他事情,没听清老丈之言,劳烦您再说一次可好?” “哼!无理之极!罢了!我还看不上你呢!” 那人气的吹胡子瞪眼,干脆拂袖而去,连画作都不欣赏了,独留下秦扶清一脸汗颜。 还有幸灾乐祸的石明卓。 “恭喜你,差点就娶了牛家的掌上明珠,怎么,看不上牛家?” 秦扶清:“?” 他都不认识是哪个牛家,看都懒得看石明卓,他走到一旁,“懒得搭理你。” 石明卓又恨得咬牙切齿。 终于,钱鑫终于从二楼探出头来,笑着对众人道:“诸位久等了,为了方便大家看,老朽特意换了个画轴,这就呈下去。” 石明卓勾起唇角,又走到秦扶清身旁,小声道:“估计你已经出一身冷汗了吧?” 第246章 明日补更 秦扶清勾起一抹笑来:“是吗?” 他从容地看着店小二托着画轴走到人群中间,始终没能看石明卓一眼,似乎听到的威胁,不过是小孩子威胁大人“我再也不要和你玩了一样”。充满了戏谑。 这让石明卓心中升出一种不好的预感,等到店小二堂而皇之展开画轴,在众人面前缓缓铺开的时候,他心中的不妙越发强烈。 王蒙的《稚川移居图》画的乃是东晋时期的着名炼丹者葛洪,身后跟着是他的妻儿,还有携带家畜的仆人。 葛洪的祖上在东晋时期做过大官,他自己本领超凡,曾经做过将军,可就在人生最得意顺遂的时候,决定隐居,便毅然决然带着家人隐居山中,直到六十多岁逝世。 王蒙生在元代,其二人身世经历有些相似,他也曾想像葛洪一般归隐,奈何无法放弃拥有的东西,只能将其视做一种精神寄托。 而这,正是大多数读书人想做而不能做的。 隐居?谁不想? 可放弃红尘去隐居的,又真正能有几个人呢。 人们重视这副画作,并非是在其形,国画的欣赏,从来都不只注重形。 更多的是在画作中传达的意。 恰巧,《稚川移居图》就这么戳在士人心中的痒点上了。 在场之人,谁不是科举之中考出来的,若没读过几本书,谁会来字画古玩里淘金换玉呢。 只听人群中有人细细点评,无论是从画作本身,还是从其寓意,乃至上面的题诗,都有人能说出一二来。 “从这些来看,这副画应该就是真迹吧?瞧不出来什么差错啊?秦小友,你果真是在摊贩上随手买的?” 大戏都唱到这里了,秦扶清怎么可能接不住戏呢。 他淡淡一笑道:“运气好罢了,本来不想要,那人非要卖给我,说是与我有缘。” “哎!这样的好事,怎么就没叫我碰上呢!秦小友,你是出了多少银两买的?我愿意出三倍价格!” “承蒙厚爱,我不过花了二十两,既然有缘,怎么能再转手卖出呢?暂时不打算卖。” 秦扶清赫然成了话题中心,众人围起他来,一人问一句细节,秦扶清一一对答。 石明卓则是一脸的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吴老三亲口告诉我他卖的是假货!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石明卓冲到画作前,仔细地看。 他家中古玩字画也不少,石明卓耳濡目染也接触过,有辩识能力。 如果眼前这副画是假货,那这造假之人的本领可真是高超。 他被吴老三给骗了! 钱鑫这时候也笑呵呵出来打圆场,对众人道:“这种事情虽然少见,可在金玉街并非没有。很多人手里捏着宝贝,却又辨识不出宝贝,只能让明珠蒙尘,等个有缘人,看来秦公子就是那位有缘人啊!” “钱掌柜,您是老手,请您过过眼,这幅画能卖多少钱?” “呵,若是遇到懂行的,成千上万两都卖得。” “哟!秦秀才可真是发达了!多好的运气啊!” 秦扶清被人众星捧月般地夸奖,石明卓也不是傻子,他突然明白过来,这就是秦扶清故意做的一场戏,好专门看他笑话呢! 第247章 有事顺延 “秦公子,还请把画收好吧!” 钱鑫找人把画给卷好,放入木匣之中,递给秦扶清。 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当着众人的面做的,可做不了假。方才还有人疑心是钱鑫帮秦扶清解围呢,现在则一点疑心都没了。 不然钱鑫是傻的吗? 价值上千两的画,说送给秦扶清就送给他了,钱鑫的钱又不是大风吹来的,与秦扶清关系难道好到几千两白送的程度? 不仅白送几千两,还打了石家少爷的脸,这不值当啊! 看来只有一个可能,这幅《稚川移居图》是真迹,秦秀才运气爆棚,捡漏了! 一时间所有人啧啧有声,恨不得跑出去好好逛一逛,万一真有摊贩眼拙,把珍宝给流出去卖了呢? 石明卓见秦扶清出糗不成,气的拂袖而去,秦扶清本就要走,收了钱鑫送来的画,作揖与众人辞别,随后也离开了。 一会到家中,秦行就迎了上来:“少爷,您一大清早又去哪了!我找你找的好急啊!” 秦扶清习惯了一人出门,总是忘记带秦行,不由得笑笑,把盒子递给秦行,“万宝当铺的钱掌柜约我一见,我急着出门,就忘记跟你说了,把画收好,明日抽个时间去找钱掌柜,把画还给他。” 秦扶清可没正想着空手套白狼,无功不受禄啊。 秦行好奇问道:“这是钱掌柜送您的画?他有求于您?” 秦扶清诧异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竟然还知道他是有求于我?” “少爷,您可真会说笑。我可不是傻子,我跟着计道长待大半年时间,见过不少人上山求他办事,要是没长点见识,怎么能对得起您的苦心呢?” 秦行乍一提到计褚道长,秦扶清便叹道:“也不知道计道长和江道长现在在哪。” 自从游凤镇一别,秦扶清再也没见过计褚和江蒙,不过他总有种预感,和计道长肯定还会再见面的。 还有吉川县松鹤堂的陆弘大夫,也不知道他见过显微镜后有什么有什么发现。 秦扶清出神片刻,很快又回过神来,交待秦行明天别忘记还画,便开始琢磨功课。 巡考在即,县里的学生们很是紧张,每次到县学里,随处可见有人捧着书本读书,听说有个学生,捧着书在池边读的出神,一不留神拐到鲤鱼池子里,还病了一场,恐怕要耽误大考。 有一些学生说起这事,秦扶清趁机听了两耳朵。 就和前世的高考一样,人们因为重视而紧张,然后闹出不少幺蛾子来。 不过也有一些学生,本就通过不了巡考,也没资格参加乡试,便私底下做了赌局,猜测谁能入乡试资格,谁又能在乡试中大放异彩。 这其中,自然有秦扶清的名。 他是上次县试的榜首,虽说出去游学一两年,没怎么在县学里待,可有人听说,他是去青州的望岳书院进修去了。 读书人有几个不知道望岳书院的呢,能去那读书,就说明秦扶清现在水平很高。 第248章 继续顺延 五月十四日。槐树已经枝繁叶茂,河边的杨柳轻摆慢摇。浓绿深处的新蝉鸣声乍起骤歇。 乡试前的最后一场考试,也是今年上半年县学最重要的一场考试,终于要开始了。 这次考试就在县学进行,有专门的考官负责监考,其严格程度并不输朝廷组织的考试。 但在时间上,还是比较放松的。 一天两场考试,连考三天,考的内容还是那些,八股诗词策论等。 诗词虽然重要性降低,可还未退出科举舞台,该考还是要考。 三天时间一过,一切已成定局,考生们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便有人约着同去潇洒放松。 秦扶清无意偷听,心中想着要去县里书局找本书,匆忙从竹林经过,听到里面有几个年轻人说话。 一个劝道:“你就和我们一起去吧,就当长长见识了,难不成你想等娶了媳妇还啥也不懂吗?” 另一个也跟着劝:“是啊是啊,你看你,怎么跟个老学究似的。本朝官员狎妓的都不少,你可是个读书人,日后做了官,风月场上的事情少不了,何必如此执拗呢?” 这话秦扶清没少听,县学里的秀才年纪都不小了,古人懂事又早,十四五岁贪欢的大有人在。 就像戈玉扬那样。 考上秀才后见识过的世面多了,尝过甜头,再看有些人写些个风花雪月的词,他们也就有样学样。 不是亲近之人,秦扶清压根懒得管。 奈何下一秒,他就听见二哥的声音传来:“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今日我要回去,我娘说找我有些事。” “哎呀,你就别找借口了。上次你就说你娘叫你回去,上上次也是如此,怎么的,你还没断奶啊?” “不行,我是真不想去,你们去吧。” “秦扶义,你是不是个男人啊,去不去?不去我们可就看不起你了!” 秦扶清走出去几步,又退回来,透过疏密不一的竹子果真看见二哥那个呆头鹅。 在家里威风凛凛,出门就跟被人捏着尾巴似的,要多乖就有多乖。 秦扶清轻咳一声,从一旁小道里走进去,“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秦扶义看见秦扶清就跟看见救星似的,也顾不得什么面子,连忙拉着他道:“我,我和二位同窗说说话,正要回去。” “反正都考完了,也不急着回去,你们是有什么安排吗?” 另外两人看见秦家两兄弟如此,笑着道:“原来是扶清啊,我们正与你二哥商讨,要带他去个好地方呢,奈何他不听劝,你出去游学,肯定比你哥见得世面多,要不你劝劝他?” 秦扶清嘴角勾起笑意,“我明白了,你们是要去那种地方寻乐子是吧?” “这话说的,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寻乐子呢?” “哈哈,我懂,我懂。是我二哥太古板了,这样吧,不如今天由我做东,我带你们去见见别的世面?” “扶清兄高义!扶义,你亲弟弟也要去,这下你可没话说了吧?” 秦扶义赶鸭子上架地跟在弟弟身后,一脸羞愤欲死的神情,压低声音愤怒问秦扶清:“你怎么回事?难道真去过那种脏地方?” 秦扶清朝他眨眨眼睛,小声道:“你别急啊。” 第249章 又是请假的一天 怎么可能不急! 接下来的路上,秦扶义一直板着一张脸,眉头皱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 他那两个好友同窗跟在秦扶清身边,以调笑他为乐和秦扶清说笑,像是找到了人生知己。 “你这个二哥啊,长了一张讨小姑娘喜欢的脸,就是性子太古板,才一直没女子敢靠近。没想到你比哥好相处多了,扶清兄,以后咱们也算是朋友了,你说是吧?” “哈哈,那当然。” 秦扶义盯着前面三人的背影,都快把弟弟的后背烫的起泡了。 春风吹落槐花,河面上到处飘着落花,顺着河流流向花船、青楼,只需撑着一艘小船,便能沿着这条河尽赏人间美景。 酒楼上,有书生抱着女子喝酒调笑,分明是看见了船舱里的秦扶清。 有人叫他的名字,秦扶清干脆站在外面,点头朝人示意。 船只不知漂了多久,久到那俩好友都心急了,一会儿说这家花楼里的姑娘好看,实在不行这家里的酒水饭菜好吃,总而言之,该停下来了。 秦扶清总是对他们道:“再等等,再等等。” 这一等,就逐渐离开热闹的风月之地,河水两岸是密密麻麻的民居,有人在上游涮夜香桶,下面有人洗菜浣衣,夜香桶的臭味让人忍不住掩住口鼻。 “扶清兄,这里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看起来很脏啊。” 秦扶清笑了笑,挥手让船家停下来,“前面就是了,你们不想看乐子吗?随我一同去就知道了。” “算了,去就去。我听人家说,还有一些暗娼,年纪小,十二三岁和花苞一样嫩,要是咱们也能遇到就好了。” 这两个读书人的话,不堪入耳,秦扶义满脸震惊,秦扶清一点都不惊讶。 从男人嘴里说出什么话他都不惊讶。 终于绕过蜿蜒的小巷子,到了一户人家门口。 秦扶清敲响门扉,“有人在家吗?” 很快,就有人打开门,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脸老的像是霜打过的茄子,却涂抹的姹紫嫣红,一双泛黄的眼珠子看见秦扶清几人后满是欢喜和算计。 “哟,秦公子,您又来找小兰啊?快进来快进来!这死丫头真是运气好,就是死了也值得!” 这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民居,里面住着不知多少户人,有孩子光着腚在院子里玩,瞧着灰头土脸的。 妇人把几人引入正厅,一放下帘子,便把春光阻隔在外头。屋子里阴暗,潮湿,还散发着一股恶臭。 一个读书人捂住鼻子,不由得叹道:“不知道这位小兰是位怎么样的美人,怎么就入了秦兄你的法眼,让你连这种地方都……” 就在这时,从屋内传出一道虚弱的女子声音:“秦公子,您来了吗?” “妈妈,快把我的面纱带好。” “不用,小兰,我此行是顺路来看你的,你好些了吗?” 秦扶清率先走了进去,其余三人对视一眼,也跟着低头进入矮小的屋子。 一进去,那股难言的恶臭和腥味愈发明显。 秦扶清掌灯,昏黄的烛光照亮一角,恰好够人看清床上躺着的女子。 第250章 请假说明 “秦公子,”小兰撑着身子坐起来,她穿着单薄的中衣,皮包骨的手撑在床上,藏在衣服里,空荡荡的像是骨头架子穿上了人衣。 方才的阿妈进来,把窗户推上去,也叫外头的光线照进来,众人才得以看见小兰的脸。 她年纪不大,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格外惹人注意,可让人害怕的,是她那生了半脸的暗疮,像是层层叠叠腐烂的梅花,占据了大半张面皮。 “嗬!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其中一个书生被吓得后退三两步,连忙掩住口鼻,生怕小兰是得了传染病,将他也给染上了。 小兰看见有生人,忙背过身子,颤抖着问:“秦公子,他们是谁?” 秦扶清忙道:“莫怕,他们是我的同窗,说是要去风月场所,我便想着带他们来看看你。” 小兰听罢,缓缓转过身来,她用帕子掩住长满梅毒的脸,垂着睫毛道:“就像上次公子说的那样?” “是。” 秦扶义心中也十分害怕,可他强忍着没逃走,听眼前女子和弟弟说话,他心想,这二人不像是第一次见面,不知道石头是怎么认识这么个得病的风尘女子。 小兰取下帕子,撩起头发,让三人看的清清楚楚,不止是她的脸,连着她的脖子,后背,都是连成片的毒。 有人忍不住下去,跑到院子里呕吐不止。 秦扶清赶着众人离开,他临出门前对小兰道:“你再忍些日子,药我已经叫人想法子研制了。” 听到这话,上了年纪的阿妈欢喜的不行:“要是公子真能研制出来药,真是救了姑娘们的命啊!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怕……” 撞见秦扶清的眼神,她连忙捂住嘴,讪笑道:“要是日子过得去,谁想靠这个挣钱呢?” 秦扶清摇头叹气,和小兰告别出门。 带着秦扶义三人出门,坐上回城的小船,秦扶清才讲起小兰的事情。 没错,小兰是个从事皮肉生意的女子,她今年十六,那个年纪大的阿妈,是她婶娘。小兰爹娘死的早,被叔叔家收留,后来家里遭灾,叔叔一家人搬到安溪县里来,一场病带走了家里的男人,只剩下两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小兰婶娘就想到靠卖身过日子。 小兰来了初潮后就被婶娘卖了,她的初夜被一个干苦力的花三两银子给买去了。打那以后,她招揽生意没停过,就连来事时也是如此。 去年小兰生病,请大夫来看,是花柳病,还有治不好的脏病梅毒,小兰这些年挣得钱,还不够治她身上的病,还要被她婶娘逼着接客。 直到把客人也染上了病,人家找上门闹事,小兰婶娘才要放弃这么一棵摇钱树,要把小兰给扔了。 秦扶清意外救了小兰,得知小兰的婶娘有个儿子,已经成家,这些年成家的银子都是靠小兰卖身挣得来的,痛心的很。 他借着威胁要把小兰婶娘一家给送官,逼迫她婶娘好好照顾她,又想着给小兰治病。为了让小兰活下去,他骗小兰说,要治好她的病,要让其他深受其害的女子看到希望,也要让男人害怕,以至于不再迫害女子。 这些事还没做成呢,便遇到两个想逛风月场所的愣头青。 这些读书人,满脑子风花雪月,是时候给他们来点“哎呀梅事”的震撼了! (最近更新跟不上,我很愧疚,本不想因为私事打扰大家,但是又觉得这件事有点意义,还是说一下吧。 作者家里没有兄弟,三姐妹,父亲去世的早,母亲打工养大我们。 家是农村的,穷,我爸去世时我十二岁,寄住在我一个叔叔家一年,被冷暴力对待。包括但不限于:我用洗衣机洗过衣服,婶娘用开水浇,嫌我脏;他们一家人坐一桌吃饭,我陪着笑,对我爱搭不理;寄宿中学我一周回去一次,家务活都有做,但婶娘一直对外说我懒,不做家务,不懂事,没眼力见,学习不好,肯定考不上高中(那时候爱看小说),期间,每个月我妈在外打工,给他们五百块钱,每周我去上学,他们只给我五十。 后来住一年我实在受不了,求我妈,让我姥爷照顾我,我才摆脱叔叔这个噩梦。 我家有大概七亩地,一开始托付给我姨夫种,期间被我叔叔以他想种为由要过去,此后十六年里,这些地都在他手里种。 每年国家给种地补贴,七亩多地大概是一千元左右。我从高中要到大学,每次都卑躬屈膝,谨小慎微,心酸不已。 除了这一千,他们并未多给我什么,即使我家的地在他们手里种着。 我高中就领国家补助,大学申请了贷款,所以顺利上学毕业。 前年过年,我过年给叔叔拜年,提出想把土地要回来包出去,接下来就是我噩梦的开始。 过年期间,叔叔对我进行长达半个多小时的辱骂,说他这些年不容易,说我白眼狼,说土地根本不是我们的。 事后村里人跟我说,我叔叔觉得我们都是女孩,不想把土地还给我们,连老房子也不想给我们。 即使我们手里有土地确权书,他依旧捏着我们家的土地补助和土地不给我们。 现在乡村种植包地,一亩地最低五百元,他对村里人说给我花了很多钱(其实就是大学毕业之前我要的补助钱)然后各种羞辱我。 不仅如此,他联合一个近亲,想要把我家的房子也给要过去,还在村里放出狠话,说房子轮不到我继承,不然就找人搞我等等。 这一切的言论和行为,都揭示一个事实,我的叔叔,看不起我的女性身份,甚至想罔顾律法,欺压我的权利。 前几年,我因为不想惹麻烦,一直没什么大动静,只是把地包给别人,可每次都被他抢先种植。 我要求和他见面,他避而不见,多次在电话里辱骂我,说我是穷鬼才惦记几亩地。 人嘛,活着不蒸馒头争口气。就像我在书里写的,我的主角,她有勇气去改变一切,我想我也该到了去纠正错误的时刻了。 国家为我确权,我有土地,有房产证,如果有这些东西还没办法保护我的权益的话,那天底下会有多少女性因为后退失去自己该拥有的东西呢? 现如今的我,并不定居在乡下,因为对我来说,乡下早已不是小时候的家,但我绝不会把属于我的东西拱手让人。 前几天我回老家,再次把地包种出去,当天试图找我叔叔面谈解决问题,他再次避而不见。 第二天我就收到别人的电话,说受到我叔叔的威胁,不许他种地,不然就要打人,要么让耕地机器从他身上过去等等。 人家不愿意为了三瓜俩枣惹麻烦,但是愿意帮我,我需要本人亲自到场,看着庄稼种下去,所以明天,我还要坐来回六小时的车,回老家亲自种地。 在这几天等待期间,他的女儿给我打过电话。 本以为同是女性,她能理解她父亲的所做所为是不对的。没想到我这位堂姐竟然问我,知不知道我的地是哪里来的。 我说国家分给我的,她说她比我年纪大,都没她的地怎么可能有我的地。她也骂我是白眼狼。 我很想笑,其实在现代社会,很多人都不懂,农村户口的女性是有土地的。国家分地按照人头分,女性也有土地,但女性被认为是迟早嫁“出去”的,一旦女性离开娘家,则其土地被父兄弟吞食,而到了婆家,不再重新分地,她就没有新的土地。 女性不是没有土地,是即使到了现在,女性生存权依旧被男性吞食着。 越是蒙昧的地区,越是如此。 乡村很难容下女性,可我绝对不会放弃我的权利。 最近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心里总是有一把火,恨不得拥有小说主角的打脸能力,把老混蛋暴揍一顿解气。 可现实不是小说,我也不是女特种兵。 具体怎么解决,我已经咨询律师,明天回老家,顺利的话当天就能回来,到时候我会跟大家讲我是怎么解决这次沉淀了十六年的失权危机的。 本次事件解决后,我会在月底前把空的稿子给补回来,可能还有些情节会做改动,所以大家到时候可以从我标注的章节重新观看) 很抱歉因为我的私事给大家造成不便。 感谢理解。 第251章 请假后续 有时候我也想,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 或许是我爸去世后,我哭着给他彻夜守灵,却被人议论可惜没儿子给我爸送终的时候。 又或许是每年不得不回来要地亩钱,被我亲爸的弟弟漠视和嫌弃的时候。 又或者,讨要地被人羞辱是个女的迟早要嫁出去,再闹找人搞我的时候。 我会羡慕男性的强壮,羡慕他们生来有权,羡慕他们不用像个疯子一样去闹就能拥有我拼命想守护的东西。 但是今天,我完成了在我心理上的精神弑父。 我对我个人宣布,男性的一切优越权是纸老虎,我身为女性,同样拥有话语权。 不管某些人承不承认,国家保护我的合法权益。 简明扼要说一下今天的情况。 我成功要回了土地。 但过程并不顺利。 上午将近十二点,我乘坐三小时多的汽车抵达村口,原本包了我家地的人,因为不敢与我二叔起争执,要我自己找人种地。 于是我花了一千七百块钱购买了化肥种子,并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找到一辆耕播一体的农耕机,然后恰巧在地头巧遇了我的二叔和婶娘。 我主动跟我二婶打招呼,她很意外,问我从哪来的,我说从市里回来种地,她问我种什么地,我说种我自己家的地。她开始叫喊,说我家哪有地,眼前这块五亩地她家种多少年了(就是我爸去世后的16年),并且威胁我今天绝对不让我种,一边说着一边把三轮车骑到农耕机前面。 她骂我是野种,这地轮不到我怎么样。 我骂了回去。 说实话,这不是我第一次被骂,我之前一直试图交流沟通解决问题,但是每次都被骂。 和我二叔打电话的录音里,我试图冷静理智,他一直骂我妈,我让他别骂了,他反问我难道你还敢骂回来不成? 嘻嘻,我今天骂回去了。 好爽。 我一个人骂俩!!!!并且处于上风!!! 在与他们交锋之前,我通过别人要来了村书记的电话,第一时间联系书记说明情况,请求他快些来调解。 期间打电话报警,有人阻拦我种地甚至试图施加肢体暴力。 大家知道农村怎么骂人的吗? 以女性为半径造黄谣,之前我一直憋气忍耐,但是今天我发泄了! 我二婶骂我是野种,我骂她年轻时偷人老了还继续偷人才会想着别人也偷人(并非我造谣,她年轻时出轨被抓现行人家闹到家里,我爸还替我二叔打过架)。 她骂我妈,我就骂她爹,我二叔也骂我,但这回我没忍着,我骂他是老王八,头比草还绿的龟毛老王八。 他们试图激怒我发展肢体冲突,我没有,但是他们没忍住,对我动手了,并且留下了痕迹。(不严重!我是大女人!我很强壮!嘿嘿!) 很快,警察到来,因为有他们动手的痕迹,之后书记也到来。 因为有肢体冲突,我们先去警察局解决这个案件,如果我不签和解书,那个老东西可能要被拘留。 我的目的是要地,我还有我的工作,所以我签了谅解书,警察录像作证,签下协议书,协议书内容包括但不限于他不能阻拦我种地,后续庄稼有毁坏他承担一切法律责任等等! 也就是说,在警察那里有备案了。 然后就是书记,人很好,新书记,因为不知道这里面的陈年旧事,特意到村里寻访,村里人知道旧情的都挺正义,所以书记也占我这边。 书记跟我说,他们尽量调节,一切按照国家给我的走,我拥有土地和宅基地,那就归我支配。 如果他再闹事,报警,寻找法律程序,正义会站在我这边,村书记也会找村干部继续调节。 总而言之,是好结果! 可能中间会一点不爽(比如我无缘无故被踢脏了衣服)。 但是嘴皮子能占到的便宜我都占到了,我都惊讶我的嘴巴怎么会那么脏。嘿嘿。 爽死我了,真的好早就想骂他们一家了,包括我那个自以为是的二叔。 他用长辈的身份欺压我,还试图让我闭嘴,看不起我女性的身份想抢夺我的东西。 他以为我会害怕,会温顺,会臣服。 但那绝对不可能! 我是女性,也是人,毛爷爷说妇女能顶半边天。 而我,要顶起我头顶的一片天! 我在精神上杀死了那个冷暴力虐待我的叔叔,从此我再也不会害怕寄人篱下。 因为我知道,不管到哪里流浪,我都有能力给自己一个家! 就这样,我联系下午夭折没干成活的农耕机,加钱让人家明天早晨六点帮我干活,明天早晨五点半我就要去地里看着,嘿嘿。 所以,感谢大家的支持和理解,明天大清早种地去! 国家分给我的地,咱必须种! 第252章 再休息一天 花柳病算是必死之症,但那是在青霉素问世之前的事情。 青霉素问世之后,人们发现它对治疗梅毒等性病有很好的作用。青霉素的作用当然不仅如此,它具有广谱的抗菌作用,副作用少,如果能提取出青霉素,绝对是一张大杀器。 可提取青霉素并不容易,秦扶清已经制作出来了显微镜,能起到助力作用,他用前世的化学知识,在不断试验,企图提取出青霉素。 青霉素的制取过程并不算难,首先要煮一锅纯牛肉汤,里面放些牛蹄筋,无需放任何调料。放凉之后,就成了肉冻,这就是制作青霉素的提取基。 他找陶之制作出来一批玻璃碗,清洗干净后,把牛肉冻分成小块放入玻璃碗之中。之后找些木棍,蒸煮消毒之后刮嘴里的上黏膜,将刮取物放到肉冻上。 这样培养出来的细菌,就是可以作为参照物的葡萄球菌。 在化学课程中,使用显微镜一节,很多人都有体验过刮取上黏膜进行观察的过程。到这一步还不算太难。 做完这一步,就可以到处收集霉菌了。发霉的野菜,发霉的腊肉,发霉的水果等等。只要是霉菌都行,把这些霉菌分别放到肉冻上,等一段时间,一旦发现霉菌周围出现黄色状的光晕,那就将其倒入稀释过后的牛肉汤罐里面,密封起来,让它繁殖。 这就是最基础的青霉素,之后将培养液过滤,倒入菜籽油溶解脂溶性物质。再然后,把活性炭放入水中搅拌,用分离管来清洗活性炭,先后用酸性水和碱性水,得到的液体可以作为青霉素使用。 但只可以外用,不能注射,如此绕了一圈子下来,得到的产量也并不高,过程漫长且麻烦。 最致命的是,产出不稳定。 就算这次找到了青霉菌,下次又要继续筛选,只有反复的实验和总结,才能找出稳定培养青霉菌种的方法。 秦扶清手中人手严重不足,制作青霉素这事也不方便交给其他人来弄,他只能亲力亲为,每天间歇找时间研究,见到菌种就收集起来。 总算得到一小罐青霉素,给小兰做过皮试之后,确定没有过敏反应,便让小兰开始用青霉素治疗她身上严重的梅毒。 与此同时,那天被秦扶清领着见过小兰的两个书生,回去后不仅对秦扶义敬而远之,就连听别人邀请他们同去风月场所,也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这一日,新的一期安溪小报发行,县学学子早已习惯每期必买,听说这一期小报印的多,几乎两三个人就能共看一张报。 仇熙正是那日被秦扶清坑的书生之一,他一进教舍,便听见有人在交谈。 “这上头画的是真的还是假的?逛窑子还有这样骇人的事啊?” “哎,那些表子窑姐千人枕万人尝的,谁知道都接待过什么人,身上总有点脏病,说不定啥时候就传无辜之人身上了!” “那这以后谁还敢去逛窑子?我可不想生这等骇人的病!听说严重的嘴里都长呢!” “呕……”一旁路过的仇熙似乎想到什么,掩唇欲呕。 第253章 病了 “仇兄,你这是怎么了?”有同窗见此情景关切地问道。 仇熙连连摆手,指着安溪小报问道:“你们在看什么?” “哎呀,你还不知道么?快来一起看看,免得以后遭道了。” 那人拉着仇熙一同观看安溪小报,只见报刊的连载板块,原本刊登的武林故事没了,竟然临时更换成新的故事。 故事以一个考上秀才的寒门读书人视角,生动刻画出主角寒窗苦读多年,清清白白,不沾红尘,考上秀才后,被身边纸醉金迷的环境所感染,也不潜心读书了,也忘记了家中等待他的未婚妻了,一有时间和金钱就往窑子就钻。 渐渐地,主角在风月场所花光了钱财,还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当初健壮昂扬的青年,逐渐变成了行尸走肉。 连载的末尾,正写到他发现自己身上的梅毒,又收到信,得知为他骄傲的父母要带着未婚妻提前与他履行婚约,顿觉心慌意乱。 秦扶清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采取了后世白话文的一些写作方法,用词大胆泼辣,甚至细读时有种萎靡的艳丽感,给看惯了清粥小菜的读书人一种耳目一新之感。 最具突破的,还得是一旁的配图。故事里的主角寻病根,找到与他有一夜之缘的娼妓小夜,小夜因为患病被驱赶出门,被一些乞丐收留,在破庙里,主角强迫小夜转过头来,待她张嘴时,看见小夜嘴里密密麻麻发白凸起的疹,被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逃跑。 美人脸,怪异而具有冲击力的画面,仇熙只是看一眼便觉得胃液上涌。 他顾不得其他,推开同窗趴外边吐去了。 别人可能都只是看图片,可他实打实见过菜花的真容,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冲击,只怕这辈子他一想起来都难以忘怀。 刊登在小报上的这则故事,其影响力还在慢慢扩散。 向来爱读安溪小报的读书人,几乎是一发行就抢着买来看,没过几日,安溪县里的读书人便都知道了逛青楼有可能患病的事情。 有些还是愣头青,没见过这种事情,有的清水锅,可只是听说,又怎么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呢? 有人主动去青楼,找老鸨或是青楼女子问讯,运气好的被人青着脸说笑绕过话题,运气不好的,直接被人指着鼻子骂出去了。 可慢慢地,逛青楼的危害就像是海水下的冰山,慢慢在士人的眼中揭露。 毕竟得病的事情不是秦扶清捕风捉影,很快就有亲身经历者现身,他们确实生了病,有些人压根不知道这病竟是因逛青楼引起的。 就算医治,也没法完全根治,在生活上带来的痛苦和影响,更是没法对外人诉说。 瘙痒,尿频尿痛,这还都是小问题,随之而来的各种病症,才让人头疼。 一时间,许多人都对青楼女子口诛笔伐,痛骂不已,认为是青楼女子不干净,才害他们也得了脏病。 秦扶清眼看着舆论被这些爱甩锅的男人带跑偏,几乎是冷笑着,催促下一期安溪小报继续发行。 第254章 代替换 (手上有留置针,今天一直在输液,太难受了,又不想断更掉数据就找之前写的文应付一下,大家可以不看,等我好了替换。真的很抱歉) 顾悠云睁开双眼,入眼便是层层叠叠软烟罗床幔,她恍惚坐起身,只觉得肚子有点碍事。 垂眼,身上穿着薄如蝉翼的丝绸,露出雪白的肌肤,最让人惊悚的,是那个凸出的腹部。 “我去!”顾悠云惊呼出声,吓得猛一后退。 稳住心神,顾悠云才意识过来,她穿书了,穿到最近看过的一本言情小说,成了同名恶毒女配。 书中的恶毒女配是与真千金相貌相似的假千金,被相府收养,一直渴望飞上枝头做凤凰,听说真千金被找到后,她害怕自己被赶出相府,便爬上宰相之子黎晏清的床。 黎晏清风光霁月,颇具君子之风,是京城多少女子心中的明月公子。 就是这样一个难以高攀的贵公子,被女配下药,她咬定黎晏清不敢不娶她,二人成婚,女配被诊出身孕,她如愿以偿成为宰相府新媳,一时间得意洋洋,不知让多少贵女暗中咬牙唾骂。 尽管如此,黎晏清依旧待她不薄,她想要的,黎晏清都尽可能给她,除了下药初醒时对她甩过脸子,二人成婚后,也算是相敬如宾。 有人欺负女配,黎晏清也处处维护。 谁知顾悠云孕五月时,宰相黎明被卷入废太子逼宫一案,全家遭流放千里,风光不再。 事发第二日,还没等黎家想出对策,女配就立马私下买来落胎药,打掉腹中胎儿,与黎晏清和离。 黎晏清苦苦哀求她,他会主动与她和离,会提前给她安排好住处,有婆子丫鬟伺候她,不需她一同流放,只求她能够生下那个孩子。 “云儿,我求你,孩子是无辜的,我很快就会洗清冤屈,回到京城……” “黎晏清!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能有今天的地位,不过因为你是宰相之子,如今你爹不是宰相,你还妄想能回京城?”女配步步紧逼,尖酸刻薄地拒绝黎晏清的请求,“我要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跟着你流放?呸!想的美!” 女配义无反顾地打掉孩子,与黎晏清和离。别的男人因她曾是黎晏清的夫人,一开始主动接近,玩弄过后又抛弃她。 一时间,女配沦为京城人人嘲笑的破鞋。 黎晏清受此刺激,离京后拼命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最终突破重重困难,建立自己的势力,割地为王。 顾悠云倒吸一口冷气,她摸着真实的孕肚,脑中记忆融合,她竟然穿到女配决定落胎的这一天! “夫人,裴嬷嬷求见,说是已经找到您要的东西了。”屏风外,丫鬟翠玉的声音传来。 裴嬷嬷是原主的亲信之一,昨日她听说黎家被皇帝下旨定罪,立马就让她去城中药铺买堕胎药。 薄薄的肚皮下,像是有另一个心跳,顾悠云脑子一团浆糊,不知该不该让裴嬷嬷进来。 她看不起书中女配的品行为人,可她又不是书中的恶毒女配,只是占了她的身子,没必要替她犯下的罪过买单吧? 第255章 待替换 上辈子顾悠云是个美食博主,全网坐拥千万粉丝,没结婚,突然让她一个妙龄女子穿成孕妇,她真的难以接受啊! 可话又说回来,古代的打胎技术也不可信,书里的女配因为此次落胎坏了身子,病怏怏的,再也无法生育。 一边是生孩子,一边是打胎伤身,顾悠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正在这时,翠玉大声叫道:“大少爷,您怎么来了?少夫人正在睡觉呢!” “我来看看她,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一道男声响起,恍如佩玉鸣鸾相互撞击,又如流水潺潺安静地流经静谧的山间。 让人闻之心驰神往,忍不住好奇声音的主人会有何等的相貌。 这人应该就是黎晏清了吧? 不知为何,顾悠云心中像是打鼓一般,听到屏风外传来脚步声,停留几秒,那人转到屏风这边,让顾悠云得以看清他的长相。 君子如玉,剑眉星目,朗逸如青松一般。 顾悠云前世见过很多网红,可没有任何一人能有眼前之人俊美。 怪不得会成为书中无数贵女心中的明月公子。 黎晏清确实担当的起这个称号。 “云儿,”黎晏清轻垂眸子,眼中闪过一丝愁苦,看向她隆起的孕肚,“你真的要如此吗?” 顾悠云想起,昨日原主让裴嬷嬷去买落胎药时,黎晏清就在她房中,听到她的话后,更是冷静相劝:“我知道是黎家对不起你,你不想过苦日子,我会与你和离,城郊有一处老宅,赠予你,还有银子我也已经备好了……” “只求你留下……咱们的孩子。” 原主大发雷霆:“留下它,还有哪个男人敢娶我?黎晏清!你该不会是想我给你守活寡吧?” “你个没用的东西!没了相府你什么都不是,还想我给你生孩子?” “快去给我买落胎药,我才不要生下这个孽种!” 顾悠云扶额内心长叹,老天爷,既然让她穿,就不能让她穿来再早点吗? “果然,还是不行么……”黎晏清声音清冷,眨了眨眼睛,抿下那抹愁苦,只是脸上的笑怎么看都很勉强。 顾悠云对上他的目光,尴尬得不知该怎么回复,摸着肚子呵呵笑了两声,问了句废话:“你怎么来了?” 顾悠云脑子转的飞快,她看过书,知道女配是性格如此,又被人利诱哄骗做出多种蠢事。比如收钱卖官,倒卖相府物品,也有一些,是她爱慕虚荣,攀附权贵主动做的事。 和男主黎晏清在一起时,别人还能给她几分薄面,一旦和离,就会被那些把她当工具利用,伤害黎晏清的人当成玩物践踏侮辱。 因为践踏她,就是践踏明月公子黎晏清的颜面。 看书的时候顾悠云不喜欢原主,只是顾悠云没想到,穿书穿同名的法则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顾悠云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现在是骑虎难下啊! “云儿,这是放妻书。这是,我给你备下的老宅,这些银票拿去钱庄就能兑换,也够你在京城好好生活。” 顾悠云怎么也没想到,即使她要落胎,男主竟也愿意放她一条生路。 这样的好男人,怪不得会日后东山再起,明摆着的潜力股啊! 顾悠云想着原主的悲惨结局,一咬牙:“这个孩子,我想留下!” 第256章 惊弓之鸟 “你们都听说了吗?前门楼子的张家,差点闹出人命了!” “怎么没听说啊,我每天都打张家门口经过,打的可热闹啦!” “怎么回事?赶紧快说说,怎么打起来了?” “我跟你们说啊,这祸端还是怪这两期的安溪小报,上头不是刊登逛青楼得病的那个故事吗?” “是啊,难不成张家男人就得了这病?” “岂止是他一个人得了啊!” 前门楼子的张家在安溪县还挺出名,张家祖辈早年靠卖麦芽糖,一开始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后来买了毛驴,再后来再前门楼子赁铺子,开杂货铺,到现在,一家兄弟两个不曾分家,围着爹娘膝下过,生意红火,家境也算殷实。 早晨挨打的男人叫张大拐,他阿爷早年送他爹读过几年书,读了大半辈子没读出气候,活生生草包一个,把他阿爷气的两腿一蹬驾鹤西去了。 张老爷子就把没读成书还气死老爹的执念放在俩儿子上,大儿子为何叫张大拐呢,他早年也不叫这个,有个正经名字,叫张书闵,后来迷上赌博,叫人给腿打瘸了,拄拐拄了半年,人家就给他起了这个诨名。 张大拐还有个弟弟,也是不擅长读书,奈何嘴比他甜,虽说也是个不正混的,可在老两口眼中,就是比张大拐讨人喜欢些。 后来张大拐发奋图强,不知是老天爷开眼还是怎么,叫他考上了童生,也算是给张家争了口气。 张大拐年纪也不小了,三四十岁,大儿子都十四五了,他们家男人都不怎么有出息,娶得媳妇一个赛一个厉害顾家。 张大拐他老娘,都六十岁了,算账强过多少读过书的账房。家里烧一截蜡烛,缝衣用多少线,她耳聪目明,从没有算错的时候。 张大拐他媳妇,原是屠户家的女儿,给他生了两子一女,也是个要强能干的。为了贴补家用,给人洗衣服缝衣,寒冬腊月都接活,一双手肿的像猪蹄,从不叫苦叫累。 至于张大拐弟媳妇,也是个灵巧能干的,她娘家做早点,她便拉着自家男人一起,支了早餐摊子,每天早晨出摊,卖炸油果。 凡是经过前门楼的,谁没从他家买过几根油果? 秦扶清也吃过,酥酥软软,外焦里嫩,手艺确实不错。 女人们勤劳,就算有张大拐和他弟两个败家子,也没见家道中落。 今天早晨张大拐挨打,是他媳妇打的,他媳妇姓乔,乔氏本就是屠户之女,干粗重活力大无比,差点没把张大拐给打死。 听说用香炉砸的张大拐头破血流,都被送去就医了。 “天底下还有这般心狠的女子,她难道不知道夫为妻纲吗?” “这事也怪不得乔氏,你们不知道,张大拐他呀,”讲八卦的书生左右看两眼,才继续小声道:“他得了脏病,传给家里的女人了!” “嗬!真的假的?你可别骗我们,不是说只有青楼女子才会得脏病吗?难不成乔氏她……” “哎呀,你难道还没看这一期的安溪小报?我说怎么和你讲不通,你快看!” 众人连忙把最新一期小报展开看一遍,看完才了解 原来脏病是会传染的! 青楼女子接客多了,不知道从谁身上染来脏病,然后就有机会传给没得病的男子,得病的男子回家和家中妻妾欢好,也会把脏病传给妻妾。 一时间,众人脸色都变得难看了。 这上面写的清清楚楚,脏病暂时是没法根治的,传给家中妻妾,若妻妾有孕,则生下来的孩子也有可能有脏病! 故事里的书生,就把脏病传给了未婚妻,最后生下来一个先天不足,长满脏病的婴儿! 这个黑残深的故事,给好多书生都带来了心理阴影。 张大拐家里开杂货铺,偶尔也会抢购些安溪小报来卖,张大拐虽然只是个童生,可他自诩是读书人,没少把小报拿回家中。 乔氏认不认得字别人不知道,可她好像染上了脏病,又知道了病是从何而来。 张大拐可是没少去那些烟花之地的! 更可气的是,张大拐家中兄弟两个都有脏病,可怜家中两个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难言之隐。 家中有钱的大户人家,看病请大夫都要顾忌大夫性别,平常小门小户的人家,哪个妇人好意思找男大夫看这种脏病呢? 那女人们难道就没看妇科病的渠道了吗? 也有,县里乡下的产婆,还有一些神婆,这些年长些的女性是知道女人们被什么所困扰,可没有掌握太多医学知识的她们,能给出的医疗建议,无非就是远离丈夫,不与丈夫同房,或是用草木灰水清洗等等。 有一些女人认为是自己的错,甚至会愧疚到主动给丈夫纳妾添女人。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们,自己身上的难言之隐,全是因为枕边男人一晌贪欢带来的沉痛代价。 殃及她们这些可怜的、安分守己的鱼儿。 安溪小报上的这一则故事,以故事嬉笑怒骂地指出了真相,甚至给女性们一个参考,警惕身边男人患脏病的几个症状!远离他们!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 乔氏痛打丈夫的事情绝不是个例,这一日,不知有多少家女人面对无耻的丈夫终于忍不住怒火中烧,举起手来。 有的男人被打的嗷嗷叫着跑着家门,有些人则厚着脸皮,变本加厉吼被殃及的妻子:“你够了没有!” 男人怎么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呢。 秦扶清就像是一个观察者,他通过发卖小报的乞儿孩童那里收集信息,谁家吵架了,谁家男人打女人了,谁家女人不吭声了。 他都知道。 目前来说,他做的事情有一点效果。最近风月场所明显冷清了许多,也没见那些个读书人再敢一下学就呼朋唤友去逛青楼的。 毕竟有人在等着看热闹,动不动把梅啊花啊挂在嘴边。 读书人好面子,怕人知道自己得了脏病,也就不敢去了。 还有一些女人,她们把枕边男人看管地极紧,也起到一部分作用。 秦扶清总结了不足,一是大环境没有给女人们退路。即使知道了男人逛青楼,害她们得脏病,可她们除了打骂几句,也没其他好的解决方法。 女人们没有退路,给男人生儿育女之后,年龄增长,没有娘家托底,她们是进退两难,孤苦无依,最终只能低下头颅,忍气吞声,继续从前的日子。 这个问题秦扶清目前不太好解决,一是没办法有效提供就业岗位,二是他现在人微言轻,即使站出来,也罕有女性投靠他,最终反而会打草惊蛇。 第二点不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秦扶清有张良计,那些色欲熏心的男人们就有过墙梯。 如今县里流行起捧清倌的风潮,听说还有人在打未出阁女子的主意,若是能养出年纪轻身段干净的女子,光是出阁费都能被炒上天价。 至于那些本就是底层讨生活的青楼女子,反倒因此失去工作,没了挣钱的渠道,连吃米看病的钱都没有,穷困潦倒。 秦扶清总结了一下,此事利大于弊,不仅要做,还要继续坚持做,给女性做科普,从多个渠道劝阻男子不逛青楼。 矛盾无处不在,问题不可能永远消失,总是解决这个麻烦后出来另一个麻烦,难道这样就不解决了吗? 不,有些麻烦可以暂时往后放一放,有些麻烦是可以着手解决的。 秦行也不知道自家少爷是怎么想的。 他感觉自己跟的主子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要他说,读书人么,不就是读读书听听曲子看看山水,闲着也就这些事。刚好巡考结束,成绩还未出来,有些人等成绩等的心焦无比,可他家主人已经找了一堆麻烦事要做。 先是出什么逛青楼得病的警告故事,现在又写了一大堆什么总结什么报告,看着就让人头疼。 秦行从井里取出镇好的绿豆汤放在书桌边,逮眼看了桌上的纸,“青楼改造计划?” “少爷,您这是又想出什么主意了?” “您二哥那天受了刺激,回家后吐了两回,足足一天不吃不喝!现在看见县学里的同窗,都不愿跟人走太近,被人擦着衣服都要掏出帕子擦半天。” 秦行嘟囔着,想到秦扶义那副对男人敬谢不敏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秦扶清也跟着笑,他二哥这回算是长见识了,自从那天之后,离他那些同窗好友要多远有多远,简直避如蛇蝎。 原本怎么都不愿意和秦扶清一同住,说是不想别人总叫他秦扶清的二哥,现在呢,连夜让秦行帮他搬东西,住到秦扶清隔壁厢房去了。 秦扶义一直都有自己的交友圈,他认得苏木几人,小时候也与他们一起玩过,可因为他们是秦扶清的朋友,他就小心眼地故意与周霆几人保持距离。 这种心态,就连秦扶义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 可他就是见周霆几人喜欢不起来。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至少周霆他们不逛青楼!没可能染上脏病啊! 秦扶清拿起那张计划书,掸了掸,“我这回是要将功补过,打算给青楼里的女子们来个下岗再就业,懂吗?” 秦行憨憨一笑,“小的不懂。不过我知道,少爷是好心,怕赶尽杀绝,就想给他们留口饭吃,不过少爷啊,要怎么才能让她们下岗再就业呢?我看最近城里人都不敢去逛青楼了啊!” “这个嘛,我有一些想法,但是想法还不算明确,晚上等殷杰他们下学回来吃个饭商讨一下。今天天热,你说晚上吃拌面怎么样?” “拌面!?好啊!要不要摘几个番茄回来?” 一提到番茄,秦行嘴里直流口水。 秦扶清和钱鑫打好交道,请他帮忙寻些植物回来,没过多久就有好消息传来,在京都附近有个传教士,远渡重洋而来传教,带了一些种子,钱鑫费了好些力气和手段才弄回来一些。 秦扶清听他说种出来后是红色的果实,味酸难以入口,便猜测到有可能是番茄。 最后育种出来,发现果然是番茄,开心的不行。 一小包种子,不过三十粒,秦扶清小心翼翼得很。 三分之一送给阿爷,让这个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老手操作,三分之一送给舅舅王立来,寄希望于让舅舅种植后再改良。 剩下三分之一,他自己在小院里种了,细心照料,每天还要写观察记录。 春季正是种植番茄的好时候,秦扶清把番茄种子撒下去没多久,发芽,长枝,育苗,开花,授粉,直到现在,青色的果子逐渐变红。 天热了,秦扶清想到前世的冷拌面,馋的嘴发苦,便剪下三颗微微变红的青番茄,配着几个鸡蛋炒了,一道着名的下饭菜在他手中诞生。 他尝了此时的番茄,未经育种改良,酸苦涩味明显,番茄味也非常浓郁。 五花肉煸豆撅子,番茄炒蛋,再捣碎大蒜做些蒜水。 请隔壁大娘帮忙擀的手工面,开水放凉,最好用井水镇一镇,等到殷杰他们下学,天色依旧白亮,天边却隐约现出月亮的残影。 秦扶义隔着二三米远跟在殷杰王宝达和周霆身后,瞧着跟落单的孤鹤似的。 他长高不少,一直不长肉,容貌也不像小时候那般女气可爱,形影相吊,面相悲苦带了几分厌世。 秦扶清这两日没去县学,迎上去道:“二哥,周霆,你们赶紧放下东西洗洗手,我今天烧了凉拌面,再烤些羊肉串出来,一会儿就能吃了。” 毫不夸张,王宝达的口水一瞬间直往下掉,高兴道:“有番茄吗?番茄炒蛋太好吃了!” “有!”在这道闻所未闻的新菜面前,秦扶清烤的羊肉串都不香了。 “扶义,我帮你放东西吧。”殷杰怕秦扶清误会他们冷落他二哥,主动上前招呼。 谁料秦扶义激动的很:“不用!” 殷杰无奈苦笑,“扶清,你劝劝你二哥,他都快成惊弓之鸟了!” 秦扶清无奈扶额。 第257章 惺惺相惜 “太脏了!” 秦扶清跟着二哥进屋,见他放下东西就开始洗手,边用力边嘟囔着,眉头皱的老高了。 他上前拉了拉二哥的衣服,总感觉他衣服大的空荡荡,都能再钻下一个人了。 “你最近又瘦了?”秦扶清关切地问。 猫娃子小时候身体就不好,幸好调理的早,现在才能顺利长成一米七的大高个,不过他一直很瘦,吃再多都胖不起来。 最近更是瘦的有些脱相了。 一提到这,秦扶义就生气。 控制不住情绪地问道:“还不是你,非带他们去那种地方,我一想起来我就!” 他喉咙动了几下,像是强忍着难受,好不容易缓下来,连手都在抖。 秦扶清搀扶他坐下来,轻声安慰道:“我若是不敲响警钟,指不定哪天你就被忽悠去了,你说是不是?” 是!秦扶义无法辩驳。 可他就是没法忘记那天的亲眼所见。 还有秦扶清讲的那些事情。 秦扶义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言不发,心思却乱的很。 他对石头这个堂弟,心思复杂的很。 一方面,两人小时候不对付,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秦扶义也算读了这么些年书,也懂得做人做事的道理。 他知道三弟对家里的贡献有多大,可以说秦家就是从三弟开始改变的,甚至就连他,也被三弟影响,误打误撞走上读书这条路。 做人不能忘本。 哪怕小时候确实对三弟有些嫉妒和作对的心理,甚至延续到现在,可在秦扶义心中,三弟是特殊的存在。 他交友以及看待人和事物的标杆,就是秦扶清。 就比如逛青楼,三弟没有去,那他可能就不会去。 读某本书,三弟读了,表示赞赏,那就说明有可取之处。 即使他读不懂,也会硬着头皮挑灯夜战反复地读,直到品出一些滋味来。 他生怕被秦扶清和他的朋友知道这些,才会故意疏离他们。 可有时候吧,秦扶义真的搞不懂这个弟弟。 他怎么就跟正常人想的不一样,每时每刻都能有惊世骇俗的想法呢。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逐日的夸父,一边对太阳不屑一顾,一边不知疲倦地抬起双脚追逐太阳,偏偏还不敢让太阳发现。 他像是月影,不算黯淡,一旦太阳出现,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秦扶义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自己的想法,他只是在认真地实践。他在家里的孩子中,读书算是第一认真,比秦扶清还要认真。 秦扶清还有时间游学,办小报,教导弟弟,秦扶义一心钻进四书五经里,才能勉强赶上节奏。 家里人经常夸他,可夸起秦扶清时,又是另一种语气。 这种差距,秦扶义并非看不出来。 正是因为看出来了,才会心有不甘,想要超越。 可现在,他经历了心灵的摧残,又被秦扶清这一连串的手段给弄的头晕眼花。 他昼夜不分地揣测弟弟到底想要做什么,和那个得了脏病的妓女有什么关系,会不会危害到弟弟,危及到秦家。 可他想不出来。 他看身旁的好友同窗,听他们私下里说着去过青楼的担忧,总觉得他们像愚蠢的虫豸,整天不知为何而奔劳,以至于和人都不太相似了。 这种复杂的情绪进而影响他的生活,等秦扶义意识到不对时,他已经下意识远离那些同窗好友,甚至到了被人靠近都要嫌弃地用水清洗无数次的地步。 他人也消瘦了,却不及心灵上的困惑带给他的痛苦。 秦扶清,你到底在想什么呢?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难道现在拥有的,对你来说还不够多吗? 如果他是秦扶清,那他…… 无数次,秦扶义有过这样的念头。 然后他就想不下去了,如果他是弟弟,他会做什么呢? 中规中矩地读书,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吗? 好像…… 好像不应该是这样。 复杂的思绪就像是一缕浑浊的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便让秦扶义哑口无言。 他叹口气,撑在膝盖上的手抓了又放,垂头丧气地道:“我,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么。” “那些人,很脏,你不应该和她们混在一起,如果被人知道了,你也会……” 秦扶义脑子乱的很,他感觉自己在胡言乱语,他一个不如弟弟的人,也能劝这么几句了? “二哥,”秦扶清蹲在他面前,郑重地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我没有和那些可怜女子鬼混,我只是想帮她们。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见得多了,就不乐意看他们披着人皮混迹在人堆里,我秦扶清羞于与这类人为伍。揭开他们丑恶的面纱,还能帮助这些无辜可怜的女子,岂不快哉?” 看,典型的秦扶清发言。 他看不惯谁,便要让谁出糗。一旦别人露出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就不会下死手,一笑而过,就算翻过篇章了。 可若是对方面对铁证如山打死不认,他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偏要翻山掘山移山跟人死扛到底。 秦扶清有时候劝他要变变性格,以免日后到官场上难以自处。 秦扶义旁观者清,倒是想劝劝自己的弟弟,怎么就不肯睁开眼看看自己的处境呢? 这天底下混浊不堪的事情多了,颠倒黑白张冠李戴的人也多了,嘴上主意心里想着生意的人更多,到时候,他又要怎么面对呢? 难不成非要一个个戳破,一个个管着? 偏这些道理秦扶清都明白,可他明白,偏要往虎山行。 仿佛不这样做,人生的乐趣就失去大半了。 秦扶清最常说的一句话,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他这辈子都别想安分度过了。 秦扶清要揭开读书人的丑陋面纱,不许他们再去逛青楼,这么一件事,论谁都想不到去做,可他就想了,还赶在快要乡试的时候。 秦扶义忧心捉急,不瘦才怪。 劝阻的话在嗓子眼里飘来飘去,最后化成一声叹息。 “那你想怎么做?” 秦扶清要想做什么,就没人能拦住他。 秦扶义思来想去,也只能顺从他的意思,看自己能否帮上什么忙。 “先出去吃饭,一会儿吃完饭我再和你们都说一说。” 把二哥哄的差不多了,秦扶清拉着他起身,“上回我烧的番茄炒蛋你喜欢吃,今日我又烧了些,你可得多吃点,别回家让婶娘一看,又心疼你不知照顾自己。” 秦扶义扯扯嘴唇,这话说的,好像他年纪比石头还小一样。 非要顶两句嘴才开心:“我向来苦夏,等到秋冬就胖起来了。” 不过想到秦扶清炒的番茄炒蛋,那酸酸甜甜的滋味真让他忘不了,走路也快了几分。 秦行早就支起来烧烤炉子,专门找铁匠打的炉子,买的上好的果木炭,提前烧了焖着。 在集市买了二斤羊上脑肉,最是鲜嫩,还有一些白条小鱼,清理干净后用佐料腌制,再用铁签子串好。 秦扶清隔三差五就想这么一口,集市上再打些米酒回来,夏夜里吃着烧烤就凉面,咂摸几口酒,那滋味,赛过活神仙。 等他们二人出去时,秦行坐在烤炉前的小板凳上烤着,王宝达给他打下手。 殷杰和周霆把厨房里烧好的饭菜往外端,放下菜后,周霆抹抹手要出门。 秦扶清连忙问道:“元桥,快吃饭了,你又要去哪?” 周霆年满二十,举行冠礼,得娄雨贤给他起字,号元桥。 殷杰他们要小周霆两岁,现在都还没起字。 周霆道:“州桥前的水货铺子卖卤味,我听人说有几道菜味道很是不错,刚好咱们几人许久未聚,我去买些回来尝尝鲜。” 有酒有饭有烧烤,再来些凉拌菜味道更好。 几个半大小子,正是能吃能喝的时候,要是吃的不尽兴,那才叫难受呢。 王宝达一听就跳起来了,“我跟你一起去!” 又转头千叮咛万嘱咐秦行道:“别忘记给我留两串羊腰子,我就好吃这口。” 秦行笑道:“好的王少爷,我知道了。” 秦扶清没再拦着,见大家兴致勃勃,一看桌上就两盘菜,好像是有些寒酸。 一拍脑门,秦扶清想到些什么,又去菜园子里挑出几个番茄来,用竹篮子装着,匆忙去隔壁王大娘家中。 他们在这处院子住了有几年,和左邻右舍都熟悉的很。 左边的王大娘,最好种些瓜果蔬菜,一年四季都不曾断过粮,有时候收获多了吃不完,没少给秦扶清他们送。 秦扶清拿着王大娘没见过的番茄,想要换些荆芥和胡瓜,胡瓜是西汉时张骞通过西域传入国内,得名胡瓜,东晋时期北方掌权者对“胡”字敏感,便把胡瓜改名为黄瓜。 如今的民间,有叫胡瓜的,也有叫黄瓜的,总而言之,不管叫什么,大家都知道是这么个东西。 秦家里种的也有黄瓜,每年夏天黄瓜炒鸡蛋,黄瓜清吃,黄瓜汤,各种没见过的吃法都有,小时候一度成为秦扶清的噩梦。 现在秦家有些钱财了,黄瓜产的再多,也不用紧着一天到晚地吃,自然而然,就有心思琢磨更多更好关于黄瓜的吃法。 凉拌黄瓜,需把黄瓜拍碎,加入蒜末荆芥或是香菜小葱之类的,倒入香油、盐等调味品浸泡一会儿。 夏日吃味道最好不过。 黄瓜晚些种,等到秋季天冷罢园的时候,还能收获一波,洗干净控水晾晒,做成腌黄瓜,等到冬季再拿出来,又是一道让人发馋的美食。 隔壁的王大娘没见过番茄,秦扶清仔细教她把番茄切了洗了,又打碎几个鸡蛋搅拌出蛋液,滋啦一声,油热下锅,正赶上饭点,秦扶清的指点来的刚好。 一道红黄相间的番茄炒蛋出锅,王大娘用筷子挑了一口,咀嚼片刻,初开始觉得味道有些奇怪,可越吃越觉得好吃,酸甜的茄汁将鸡蛋也浸染上了味道,让人胃口大开。 “秦秀才,你说这也是茄子?咱以前怎么都没见过呢?”王大娘对番茄赞不绝口,忍不住问道。 秦扶清道:“番茄番茄,这种菜是从海外番邦来的,还没大面积种植,只一些人手里有种子,等到今年秋里,我多收些种子,也好分给大娘一些。” 一听这话,王大娘嘴角都合不拢了。 “秦秀才,你可真是客气,那大娘就先谢过你,快跟我到菜园里摘菜,你看我这,耽误你不少时间吧?” “没事,元桥他们出去买东西还没回来。” 王大娘家的院子不算大,和隔壁四人住的小院差不多格局,可在面积的精打细算上,秦扶清快马加鞭也赶不上王大娘。 前院里种的有花草,后院里用树枝隔出来的菜园子,这里一畦,那里一拢,像豆角、葫芦这样的攀爬植物,专门用竹子搭了架子,人能在蔬菜架子下通行。 格外悠然。 王大娘手快,摘了好些嫩黄瓜给秦扶清,一边精准地把老黄瓜给放一边,等老黄瓜彻底成熟,就能摘下来留种。 “等留种了,大娘给你也送些。” 秦扶清平日里不种菜,今年是他第一回种番茄,没想到被王大娘当成可以交流的农友了。 他欣然同意,其实种菜还挺解压的。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生很多事都并非做了就能立竿见影看到效果,可种菜是。 短短几日十几日,就能看见小芽突飞猛长,悉心照料就能吃到果实,好不快哉! 秦扶清俨然想把种菜也当成一门学问,王大娘不懂这些,她只道这么好的地方,不种菜就可惜了。 后院里还有一棵梅子树,五六月正是黄梅时节,树梢上的梅子金黄黄的,王大娘手快,把为数不多的梅子也采了些放到篮子里。 “你们吃罢饭就酒喝,今年雨水好,梅子结果也多,我家闺女就惦记这棵老树,暮春时来采不少梅子,说要拿回家泡酒。” 王大娘笑眯眯地说着,夏日的晚霞映照在她脸上,让人觉得十分朴实又安心。 秦扶清想到自己快过门的舅妈,听说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会酿果酒,去年酿了回杏酒,到今年秋里二人成婚时挖出来,不知又该是何种滋味。 秦扶清心里盼着呢。 第258章 梅子时节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秦扶清将一篮子新鲜现摘的蔬果拿回家去,压井水淘洗一遍又一遍,从地下提出来的水,带着透彻的凉气,这样洗出来的黄瓜也格外解热。 他在厨房里拍黄瓜,也无需殷杰和秦扶义帮忙,二人便在井边清洗梅子,摆到瓷碗之中。 二人同围着水井洗东西,难免手指触碰,接触之时,秦扶义也只是微微闪躲,并未表现出太多的不适。 这可和他前两日的反应不太一样。 殷杰有些好奇,这兄弟俩方才都在屋里聊了什么,便借着青梅找话题。 要说秦扶清的几个朋友中,最能与秦扶义说上几句话的,也就数殷杰了。 他们二人,有相似之处。 殷杰道:“我一看见梅子就口齿生津,盖因此物太酸。后来读书读到‘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才知道在食醋出现之前,古人都是用梅子做肉汤调味的。” 秦扶义看他一眼道:“殷兄对饮食颇有见解?” “哎,见解算不上。我不过长了一张嘴,除了读读书,便是用它吃饭,比不得扶清,样样精通,不仅会吃还会做。他平时爱好广泛,对吃的研究也不少,就比如这小小的青梅,有乌梅盐梅金梅十香梅等等之分,你可知道?” “不曾听过。” “古人除了用梅子当调料,也会生食,最常见的就是伴盐或者糖,减轻酸味。宋人诗词中有云‘何物与侬共醉眼,半黄梅子带红盐’,便是如此吃饭。除了生食,梅子还能泡酒,花样腌梅,”他举起一颗洗干净的青梅放在眼前,颇为感慨道:“看着这么一颗小小的梅子,谁又能想到它背后还有这等学问呢。” “二哥平时一心读书,可有劳心注意?” 秦扶义看着殷杰,隐约有些明白他要说的意思。 或许这就是他们二人的相似之处,都有同样的心思,所以格外能了解对方。 他拦住梅子,控出水分,摇头道:“我没有那么多闲心去研究这些。” 殷杰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是呢。这些道理,都是你弟弟交给我们的啊,你可知他那时才多大?” 秦扶义都不用知道,便能想出来当时那场景。 殷杰接着道:“他那时候不过十岁出头,才刚考童生呢。王舅舅家中种的有青梅,酸不溜秋,难以入口,卖也卖不出去,他便每日来私塾时带一小包,给我们讲梅子背后的学问。我们没得糖,便叫娄姐姐从师娘的厨房里偷盐来,佐着青梅吃。有时候什么也不蘸,直接吃,是因为午后困的不行,总想着睡懒觉。” 一提到和秦扶清在乡下读书的那段时光,明明也没过去多久远,殷杰的脸上却挂着怀念的神情。 秦扶清就像是少年时期乡间吹过的无忧无虑的风,吹着吹着,就将他催长大了。 殷杰那时候看着秦扶清就在想啊,这个人怎么这般厉害,懂得比夫子还要多,还要杂,他是从哪知道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为何除了读四书五经,还有闲时间闲心思研究别的这些呢? 殷杰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秦扶清,世间有大毅力者,不过如此。 寻常人面对秦扶清所处的环境,面对那些人,绝难做到他如此耐心的程度。 就像是秦扶义,殷杰小时候挺不喜欢他的。 大概是想到自己家中同样闹腾找事的亲邻吧。 难免对秦扶清有所同情。 可秦扶清就不觉得秦扶义麻烦,带他读书,带他一起玩,还要想法子给他调理身体。 一个小孩子操的心比大人还要多。 饶是如此,秦扶清还能做学问,在闲杂事上继续做学问。 殷杰也是考上秀才后,才稍有空闲时间读了闲书,或许是受秦扶清影响,他读书时不分正经或是不正经,什么书都读,读了后再做筛选。 如此一来,懂得的知识确实比从前多了,也杂了。 只是小院里一起长大的朋友们见惯了秦扶清的变态之处,便对他的博文广记没太多实感。殷杰为人也低调,从不拈酸,这才能稳住心态。 可他真的不酸吗? 想也未必。 都是老师的弟子,秦扶清受到的关注远超他们所有人,凡是秦扶清所到之处,人们没有不喜欢他的。 就连殷杰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太喜欢秦扶清这个朋友了,以至于说话做事,总想着秦扶清会欣赏什么样的人,便向此靠拢。 他了解秦扶清,也了解自己。 所以当他看见秦扶义看向秦扶清偶尔流露出来的神情时,才觉得二人真是相似。 二人都不甘心落于人后,奈何身边就是有个秦扶清,他们再怎么不甘心,也没办法不去欣赏甚至模仿他。 秦扶义听殷杰说着乡间趣事,内心可太赞同了。 秦扶清才五岁的时候,就帮王家倒腾出来杏酱果脯,后来林氏将这些蜜渍果脯发扬光大,每年都往家中送不少。 他虽然不是林氏的亲外孙,可托秦扶清的福,在王家住过一段时日,逢年过节时,他爹娘还会准备节礼,叫他一同跟着送去。 每回家里人吃果脯,都会惊奇且百般不厌地重复:“石头怎么就这么聪明,能想出这般做法呢?” 后来王立来种了梅子,初开始青涩苦口,卖不出去,往家中送来不少,都盼着秦扶清都想些法子。 秦扶清果真想出来了,不知从哪找借来的书,翻出腌制梅子的古方来,选出两种最适合常人口味的做。 后来王舅舅用了更好的法子,结出来的梅子果不再酸涩苦口,梅子也就好卖了。 二人经历过同一个时间段,欣赏了秦扶清的不同面,却同时被困扰着。 一瞬间,隐秘的心思通过眼神快速交换,二人竟然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他们搞不懂秦扶清的脑回路,只能苦苦跟着,免得被抛下更远。 如今找到知己,秦扶义也就打开话口,重新说起秦扶清最近的所作所为。 “他方才还说什么要帮青楼里可怜无辜的女子,我也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这种事,怎么能轮到他来插手管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