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学史纲要》 第一篇 自文字至文章 第一篇自文字至文章 在昔原始之民,其居群中,盖惟以姿态声音,自达其情意而已。声音繁变,濅成言辞,言辞谐美,乃兆歌咏。时属草昧,庶民朴淳,心志郁于内,则任情而歌呼,天地变于外,则祗畏以颂祝,踊跃吟叹,时越侪辈,为众所赏,默识不忘,口耳相传,或逮后世。复有巫觋,职在通神,盛为歌舞,以祈灵贶,而赞颂之在人群,其用乃愈益广大。试察今之蛮民,虽状极狉獉,未有衣服宫室文字,而颂神抒情之什,降灵召鬼之人,大抵有焉。吕不韦云,“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1〕(《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郑玄则谓“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诗谱序》)〔2〕虽荒古无文,并难征信,而证以今日之野人,揆之人间之心理,固当以吕氏所言,为较近于事理者矣。 然而言者,犹风波也,激荡既已,余踪杳然,独恃口耳之传,殊不足以行远或垂后。诗人感物,发为歌吟,吟已感漓,其事随讫。倘将记言行,存事功,则专凭言语,大惧遗忘,故古者尝结绳而治,而后之圣人易之以书契。结绳之法,今不能知;书契者,相传“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易》《下系辞》)“神农氏复重之为六十四爻。”〔3〕(司马贞《补史记》)颇似为文字所由始。其文今具存于《易》〔4〕),积画成象,短长错综,变易有穷,与后之文字不相系属。故许慎复以为“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说文解字序》)。 要之文字成就,所当绵历岁时,且由众手,全群共喻,乃得流行,谁为作者,殊难确指,归功一圣,亦凭臆之说也。 许慎〔5〕云,“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可见,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撝,武信是也;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说文解字序》)指事象形会意为形体之事,形声假借为声音之事,转注者,训诂之事也。虞夏书契,今不可见,岣嵝禹书〔6〕,伪造不足论,商周以来,则刻于骨甲金石者多有,下及秦汉,文字弥繁,而摄以六事,大抵弭合。意者文字初作,首必象形,触目会心,不待授受,渐而演进,则会意指事之类兴焉。今之文字,形声转多,而察其缔构,什九以形象为本柢,诵习一字,当识形音义三:口诵耳闻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义,三识并用,一字之功乃全。其在文章,则写山曰崚嶒嵯峨,状水曰汪洋澎湃,蔽芾葱茏,恍逢丰木,鳟鲂鳗鲤,如见多鱼。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 连属文字,亦谓之文。而其兴盛,盖亦由巫史乎。巫以记神事,更进,则史以记人事也,然尚以上告于天;翻今之《易》与《书》,间能得其仿佛。至于上古实状,则荒漠不可考,君长之名,且难审知,世以天皇地皇人皇为三皇〔7〕者,列三才开始之序,继以有巢燧人〔8〕伏羲神农者,明人群进化之程,殆皆后人所命,非真号矣。降及轩辕,遂多传说,逮于虞夏,乃有箸于简策之文传于今。 巫史非诗人,其职虽止于传事,然厥初亦凭口耳,虑有愆误,则练句协音,以便记诵。文字既作,固无愆误之虞矣,而简策繁重,书削为劳,故复当俭约其文,以省物力,或因旧习,仍作韵言。今所传有黄帝《道言》〔9〕见《吕氏春秋》),《金人铭》〔10〕(《说苑》),颛顼《丹书》〔11〕(《大戴礼记》),帝喾《政语》〔12〕(《贾谊新书》),虽并出秦汉人书,不足凭信,而大抵协其音,偶其词,使读者易于上口,则殆犹古之道也。 由前言更推度之,则初始之文,殆本与语言稍异,当有藻韵,以便传诵,“直言曰言,论难曰语”〔13〕,区以别矣。然汉时已并称凡等于竹帛者为文章(《汉书》《艺文志》);后或更拓其封域,举一切可以图写,接于目睛者皆属之。梁之刘勰〔14〕,至谓“人文之元,肇自太极”(《文心雕龙》《原道》),三才所显,并由道妙,“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故凡虎斑霞绮,林籁泉韵,俱为文章。其说汗漫,不可审理。稍隘之义,则《易》有曰,“物相杂,故曰文。”〔15〕《说文解字》曰,“文,错画也。”可知凡所谓文,必相错综,错而不乱,亦近丽尔之象。至刘熙〔16〕云“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释名》)。则确然以文章之事,当具辞义,且有华饰,如文绣矣。《说文》又有彣字,云: “也”;“北,彣彰也”〔17〕。盖即此义。然后来不用,但书文章,今通称文学。 刘勰虽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而晋宋以来,文笔之辨又甚峻。其《总术篇》即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 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萧绎〔18〕所诠,尤为昭晰,曰: “今之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是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又曰,“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脣吻遒会,精灵荡摇。而古之文笔今之文笔,其源又异。” (《金楼子》《立言篇》)盖其时文章界域,极可弛张,纵之则包举万汇之形声;严之则排摈简质之叙记,必有藻韵,善移人情,始得称文。其不然者,概谓之笔。 辞笔或诗笔对举,唐世犹然,逮及宋元,此义遂晦,于是散体之笔,并称曰文,且谓其用,所以载道,提挈经训,诛锄美辞,讲章告示,高张文苑矣。清阮元〔19〕作《文言说》,其子福又作《文笔对》,复昭古谊,而其说亦不行。 ※※※ 〔1〕吕不韦(?—前235)战国末期卫国濮阳(今属河南)人,原为大商人。秦庄襄王、秦王政时为相国,后被免职,忧惧自杀。他曾命门客编撰《吕氏春秋》,二十六卷。葛天氏,传说中氏族首领之一。 八阙,据《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载,即《载民》、《玄鸟》、《遂草木》、《奋五谷》、《敬天常》、《建帝功》、《依地德》、《总禽兽之极》。 〔2〕郑玄(127—200)字康成,东汉北海高密(今属山东)人。 所撰《诗谱》,分别说明《诗经》风、雅、颂各部分的地域、时代等情况;《诗谱序》总述《诗经》的形成与时代的关系。上皇,指伏羲氏(亦称庖牺氏),相传他教民结网,从事渔猎畜牧。 〔3〕据唐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炎帝神农氏,…… 斲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用,以教万人,始教耕,故号神农氏。于是作蜡祭,以赭鞭鞭草木,始尝百草,始有医药。又作五弦之瑟。教人日中为市,交易而退,各得其所。遂重八卦为六十四爻。” 〔4〕《易》又称《周易》,我国古代占卜书。分经与传。经有卦、卦辞、爻辞三部分;传有十篇,是对经的解释。 〔5〕许慎(约58—约147)字叔重,东汉汝南召陵(今河南偃城)人。所撰《说文解字》三十卷,系文字学的重要著作。下文“书者,如也”,唐孔颖达《尚书序正义》:“《璇玑钤》云:‘书者,如也。’则书者,写其言,如其意,情得展舒也。”八岁入小学,《大戴礼记·保傅篇》载:“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保氏教国子,《周礼·地官》载:“保氏掌谏王恶,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书,即六书。 〔6〕岣嵝禹书湖南衡山嵝峰上,有碑文七十余字,字体奇古,相传为夏禹所刻,实系后人伪托。 〔7〕三皇诸说不一。《帝王世纪》云:“天地开辟,有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西汉孔安国《尚书序》:“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唐孔颖达《正义》:“三皇之书为三坟。” 〔8〕有巢、燧人皆传说中氏族首领。相传有巢教人巢居,因号有巢氏;燧人教人钻木取火,开始熟食,因号燧人氏。 〔9〕黄帝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史记·五帝本纪》:“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道言》,散见《吕氏春秋》、《淮南子》等书。如《吕氏春秋·去私》记黄帝之言曰:“声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室禁重。” 〔10〕《金人铭》西汉刘向《说苑·敬慎》记孔丘在周太庙见一金人(铜人),背上刻有铭文,有句云:“荧荧不灭,炎炎奈何。涓涓不壅,将成江河。绵绵不绝,将成网罗。青青不伐,将寻斧柯。” 〔11〕颛顼据《帝王世纪》载,颛顼即“高阳氏,黄帝之孙”。 《大戴礼记·武王践祚》载颛顼《丹书》语云:“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凶。” 〔12〕帝喾据《帝王世纪》载,帝喾即“高辛氏,少皡之孙”,少皡为黄帝之子。《贾子新书·修政语(上)》记帝喾语云:“德莫高于博爱人,而政莫高于博利人,故政莫大于信,治莫大于仁,吾慎此而已也。” 〔13〕“直言曰言,论难曰语”语见《说文解字》第三卷。 〔14〕刘勰(?—约520)字彦和,南朝梁南东莞(今江苏镇江)人。所撰《文心雕龙》,十卷,五十篇,是中国第一部系统性的文学理论批评专著。下文自“三才所显”至“俱为文章”,均据《文心雕龙·原道》:“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唯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 〔15〕“物相杂·故曰文”语见《易·系辞(下)》。物,指阴阳。此二句意谓阴(--)和阳(—)相错综即是文。 〔16〕刘熙字成国,东汉末北海(今山东潍坊)人。事迹不详。 所撰《释名》,八卷,以音同或音近的字解释字义,推究事物所以命名的由来。 〔17〕“,彣彰也”许慎《说文解字》原作“北,有文章也”。 清段玉裁注:“彣,也,有部曰彣,有彣彰也。”彣,段注:“以毛饰画而成彣彰。” 〔18〕萧绎(508—554)即梁元帝,自号金楼子。初封湘东王,后即位称帝。所撰《金楼子》,笔记体著作,原为十卷,今存六卷。下文的阎纂,即阎缵,字续伯,晋巴西安汉人。曾为太傅杨骏舍人,《晋书》有传。伯松,姓张名竦,西汉末年武阳人。因善作奏章,封淑德侯,官丹阳太守。《汉书·王莽传》载时人云:“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引文中的“今之门徒”、“精灵荡摇”,《知不足斋丛书》本作“夫子门徒”、“情灵摇荡”。 〔19〕阮元(1764—1849)字伯元,号芸台,清仪征(今属江苏)人,历任两广总督、体仁阁大学士等。著有《揅经室集》,其中《文言说》、《文韵说》、《与友人论古文书》等篇,论析文笔之分。其子阮福撰《文笔对》,谓“有情辞声韵者为文”,“直言无文采者为笔”。此文收入他所编《文笔考》一书,又见阮元《揅经室三集·学海堂文笔策问》。 第二篇 《书》与《诗》 第二篇《书》与《诗》 《周礼》〔1〕,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2〕今已莫知其书为何等。假使五帝书诚为五典,则今惟《尧典》在《尚书》〔3〕中。 “尚者,上也。上所为,下所书也。”(王充《论衡》《须颂篇》)或曰:“言此上代以来之书。”(孔颖达《尚书正义》)纬书〔4〕谓“孔子求书,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去三千一百二十篇。” (《尚书璇玑钤》)乃汉人侈大之言,不可信。《尚书》盖本百篇:《虞夏书》二十篇,《商书》《周书》各四十篇。〔5〕今本有序,相传孔子所为,言其作意(《汉书》《艺文志》),然亦难信,以其文不类也。〔6〕秦燔烧经籍,济南伏生〔7〕抱书藏山中,又失之。汉兴,景帝使鼂错往从口授,而伏生旋老死,仅得自《尧典》至《秦誓》二十八篇;故汉人尝以拟二十八宿。〔8〕《书》之体例有六:曰典,曰谟,曰训,曰诰,曰誓,曰命,〔9〕是称六体。然其中有《禹贡》〔10〕,颇似记,余则概为训下与告上之词,犹后世之诏令与奏议也。其文质朴,亦诘屈难读,距以藻韵为饰,俾便颂习,便行远之时,盖已远矣。晋卫宏〔11〕则云,“伏生老,不能正言,言不可晓,使其女传言教错。齐人语多与颍川异,错所不知,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属读而已。”故难解之处多有。今即略录《尧典》中语,以见大凡: “……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嚚讼,可乎?帝曰:畴咨若予采?驩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工。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於,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试可,乃已。 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弗成。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 曰:明明,扬侧陋!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闻。如何?岳曰:瞽子。父顽,母嚚,象傲。 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釐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 扬雄曰,“昔之说《书》者序以百,……《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法言》《问神》)〔12〕虞夏禅让,独饶治绩,敷扬休烈,故深大矣;周多征伐,上下相戒,事危而言切,则峻肃而不阿借;惟《商书》时有哀激之音,若缘厓而失其援,以为夷旷,所未详也。如《西伯戡黎》: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反曰:呜呼!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 武帝时,鲁共王〔13〕坏孔子旧宅,得其末孙惠所藏之书,字皆古文。孔安国〔14〕以今文校之,得二十五篇,其五篇与伏生所诵相合,因并依古文,开其篇第,以隶古字写之,合成五十八篇。会巫盅事〔15〕起,不得奏上,乃私传其业于生徒,称《尚书》古文之学(《隋书》《经籍志》)。而先伏生所口授者,缘其写以汉隶,遂反称今文。 孔氏所传,既以值巫盅不行,遂有张霸〔16〕之徒,伪造《舜典》《汨作》等二十四篇,亦称古文书,而辞义芜鄙,不足取信于世。若今本孔传《古文尚书》,则为晋豫章梅赜〔17〕所奏上,独失《舜典》;至隋购募,乃得其篇,唐孔颖达〔18〕疏之,遂大行于世。宋吴棫〔19〕始以为疑;朱熹更比较其词,以为“今文多艰涩,而古文反平易”,“却似晋宋间文章”,并书序亦恐非安国作也。〔20〕明梅鷟〔21〕作《尚书考异》,尤力发其复,谓“《尚书》惟今文传自伏生口诵者为真古文。出孔壁中者,尽后儒伪作,大抵依约诸经《论》《孟》中语,并窃其字句而缘饰之”云。 诗歌之起,虽当早于记事,然葛天《八阕》,黄帝乐词〔22〕,仅存其名。《家语》谓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23〕曰: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尚书大传》〔24〕又载其《卿云歌》云:“卿云烂兮,乣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辞仅达意,颇有古风,而汉魏始传,殆亦后人拟作。其可征信者,乃在《尚书》《皋陶谟》,(伪孔传《尚书》分之为《益稷》)曰: “……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 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 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曰:俞,往,钦哉!” 以体式言,至为单简,去其助字,实止三言,与后之“汤之《盘铭》〔25〕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同式;又虽亦偶字履韵,而朴陋无华,殊无以胜于记事。然此特君臣相勗,冀各慎其法宪,敬其职事而已,长言咏叹,故命曰歌,固非诗人之作也。 自商至周,诗乃圆备,存于今者三百五篇,称为《诗经》。其先虽遭秦火,而人所讽诵,不独在竹帛,故最完。司马迁〔26〕始以为“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 然唐孔颖达已疑其言;宋郑樵则谓诗皆商周人作,孔子得于鲁太师,编而录之。朱熹于诗,其意常与郑樵合,亦曰:“人言夫子删诗,看来只是采得许多诗,夫子不曾删去,只是刊定而已。”〔27〕《书》有六体,《诗》则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风雅颂以性质言:风者,闾巷之情诗;雅者,朝廷之乐歌;颂者,宗庙之乐歌也。是为《诗》之三经。赋比兴以体制言:赋者直抒其情;比者借物言志;兴者托物兴辞也。是为《诗》之三纬。风以《关睢》始,雅有大小,小雅以《鹿鸣》始,大雅以《文王》始;颂以《清庙》始;是为四始。汉时,说《诗》者众,鲁有申培,齐有辕固,燕有韩婴,〔28〕皆尝列于学官,而其书今并亡。存者独有赵人毛苌诗传,其学自谓传自子夏;河间献王尤好之。〔29〕其诗每篇皆有序,郑玄以为首篇大序即子夏作,后之小序则子夏毛公合作也。〔30〕而韩愈则云,“子夏不序诗。”〔31〕朱熹解诗,亦但信诗不信序。〔32〕然据范晔说,则实后汉卫宏之所为尔。〔33〕毛氏《诗序》既不可信,三家《诗》又失传,作诗本义遂难通晓。而《诗》之篇目次第,又不甚以时代为先后,故后来异说滋多。明何楷作《毛诗世本古义》〔34〕,乃以诗编年,谓上起于夏少康时(《公刘》,《七月》等)而讫于周敬王之世(《下泉》),虽与孟子知人论世〔35〕之说合,然亦非必其本义矣。要之《商颂》〔36〕五篇,事迹分明,词亦诘屈,与《尚书》近似,用以上续舜皋陶之歌,或非诬欤?今录其《玄鸟》一篇;《毛诗》序曰:祀高宗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旗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 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至于二《雅》,则或美或刺,较足见作者之情,非如《颂》诗,大率叹美。如《小雅》《采薇》,言征人远戍,虽劳而不敢息云: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遍启居,亸狁之故。……彼尔维何? 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此盖所谓怨诽而不乱,温柔敦厚之言矣。〔37〕然亦有甚激切者,如《大雅》《瞻卬》: “瞻卬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贼蟊疾,靡有夷届;罪罟不收,靡有夷廖!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复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复说之!哲夫成城,哲妇倾城。……觱沸槛泉,维其深矣;心之忧矣,宁自今矣。不自我先,不自我后。藐藐昊天,无不克巩;无忝皇祖,式救尔后!” 《国风》之词,乃较平易,发抒情性,亦更分明。如: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召南》《野有死麕》)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郑风》《溱洧》)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唐风》《山有枢》) 《诗》之次第,首《国风》,次《雅》,次《颂》。《国风》次第,则始周召二南〔38〕,次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而终以豳。其序列先后,宋人多以为即孔子微旨所寓,〔39〕然古诗流传来久,篇次未必一如其故,今亦无以定之。惟《诗》以平易之《风》始,而渐及典重之《雅》与《颂》;《国风》又以所尊之周室始,次乃旁及于各国,则大致尚可推见而已。 《诗》三百篇,皆出北方,而以黄河为中心。其十五国中,周南召南王桧陈郑在河南,邶鄘卫曹齐魏唐在河北,豳秦则在泾渭之滨,疆域概不越今河南山西陕西山东四省之外。其民原重,故虽直抒胸臆,犹能止乎礼义,忿而不戾,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虽诗歌,亦教训也。然此特后儒之言,实则激楚之言,奔放之词,《风》《雅》中亦常有,而孔子则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后儒因孔子告颜渊为邦,曰“放郑声”。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40〕遂亦疑及《郑风》,以为淫逸,失其旨矣。自心不净,则外物随之,嵇康〔41〕曰:“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耽槃荒酒,易以丧业,自非至人,孰能御之。”(本集《声无哀乐论》)世之欲捐窈窕之声,盖由于此,其理亦并通于文章。 参考书: 《尚书正义》(唐孔颖达) 《毛诗正义》(同上) 《经义考》(清朱彝尊)卷七十二至七十六卷九十八至一百《支那文学史纲》(日本儿岛献吉郎)第二篇二至四章《诗经研究》(谢无量) ※※※ 〔1〕《周礼》又名《周官》,记述周王室官制和战国时各国制度,战国后期写成。内分《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六篇。《冬官司空》已佚,西汉河间献王(刘德)补以《考工记》。 〔2〕外史《周礼·春官宗伯》载:“外史掌书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书,掌达书名于四方。若以书使于四方,则书其令。” 三皇五帝之书,即“三坟五典”。西汉孔安国《尚书序》载:“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 〔3〕《尧典》《尚书》第一篇,也称“帝典”。主要记载尧舜禅让事迹等。《尚书》,中国上古历史文件和追述古代史事的著作的汇编。 〔4〕纬书汉代人混合神学迷信思想附会儒家经义的书。《易》、《书》、《诗》、《礼》、《乐》、《春秋》、《孝经》七经的纬书,统称“七纬”。《璇玑钤》即《尚书纬》的一种。明胡应麟《四部正》:“纬之名,所以配经。”原书已失传,明孙穀《古微书》、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有辑录。帝魁,南宋罗泌《路史后纪·黄帝纪》:“帝魁氏,大鸿氏之曾孙也。”传说大鸿氏系黄帝之子。《中候》,即《尚书中候》十八篇,也是《尚书》的一种纬书。 〔5〕《虞夏书》指《虞书》和《夏书》。《虞书》记载传说中唐尧、虞舜、夏禹等事迹,《夏书》记载夏代史事。《商书》记载商代史事,《周书》记载周代史事。 〔6〕关于孔子作《书》序,据《汉书·艺文志》:“故《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迄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 〔7〕伏生名胜。西汉济南(郡治今山东章丘)人。《史记·儒林列传》:“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 下文“景帝”应作“文帝”。 〔8〕关于汉人以《书》二十八篇拟二十八宿,据《史记·儒林列传》唐司马贞《索隐》:“孔臧与安国书云:‘旧《书》潜于壁室,歘尔复出,古训复申。唯闻《尚书》二十八篇取象二十八宿,何图乃有百篇’。” 〔9〕典、谟、训、诰、誓、命《尚书》中的六种文体。典,记述帝王言行,以作后代常法,如《尧典》。谟,记述君臣谋议国事,如《皋陶谟》。训,记述训导言词,如《伊训》。诰,施政文告,如《汤诰》。誓,临战勉励将士的誓词,如《牧誓》。命,帝王的诏令,如《顾命》。 〔10〕《禹贡》《尚书·夏书》的一篇。内容记述夏禹王划定冀、兖、青、徐等九州,并记载各州山川、土壤、物产和贡赋等级。近人认为,反映如此广大地区自然现象和贡赋问题的记叙文,只有至战国时始可能出现。 〔11〕卫宏字敬仲,东汉东海(郡治今山东郯城)人。光武帝时任议郎,治《毛诗》及《古文尚书》。卫宏语见《汉书·儒林传》颜师古注。“晋”应作“东汉”。 〔12〕扬雄参看本卷第25页注〔12〕。撰有《法言》、《方言》等书和《甘泉》、《长杨》等赋。《法言》,十三卷,模仿《论语》写成的著作。“昔之说《书》者序以百”,据唐孔颖达《尚书正义》:“按郑(玄)序《虞夏书》二十篇,《商书》四十篇,《周书》四十篇。” 〔13〕鲁共王即刘余,西汉景帝子。《隋书·经籍志》载:“鲁共王坏孔子旧宅,得其末孙惠所藏之书,字皆古文。” 〔14〕孔安国孔丘十二世孙,汉武帝时曾任谏大夫、临淮太守。 《隋书·经籍志》载:孔丘旧宅所藏之书“字皆古文,孔安国以今文校之,……又济南伏生所诵,有五篇相合。安国并依古文,开其篇第,以隶古字写之,合成五十八篇”。这里所说“五篇相合”,据《孔传序》云: 伏生以“《舜典》合于《尧典》,《益稷》合于《皋陶谟》,《盘庚》三篇合为一,《康王之诰》合于《顾命》”;“合成五十八篇”,从伏生口授的二十八篇分出“相合”的五篇,计三十三篇,再加孔安国校的二十五篇,共五十八篇。 〔15〕巫盅事指巫盅之祸。武帝晚年多病,疑有人以巫盅之术谋害他。宠臣江充遂诬陷太子以盅术说篡位。征和二年,太子被逼出奔,最后自杀。为追查巫盅事死者达数万人。巫盅,当时迷信认为将木偶埋于地下,用巫术诅咒,可以害人。 〔16〕张霸西汉东莱(郡治今山东掖县)人。汉成帝时伪造古文《尚书》。东汉王充《论衡·正说篇》:“至孝成皇帝时,征为古文《尚书》学。东海张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两之篇,献之成帝。帝出秘百篇以校之,皆不相应,于是下霸于吏。吏白霸罪当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诛,亦惜其文而不灭。”张霸所造,世称《百两篇》。《汉书·儒林传》:“世所传《百两篇》者,出东莱张霸,分析合二十九篇以为数十,又采《左氏传》、《书叙》为作首尾,凡百二篇。” 〔17〕梅赜有作梅颐或枚赜,字仲真,东晋汝南(今湖北武昌)人,曾任豫章内史。东晋元帝时,奏献孔传《古文尚书》。 〔18〕孔颖达(574—648)字冲远,唐冀州衡水(今属河北)人。 由隋入唐,官至国子祭酒,奉太宗命主编《五经正义》。 〔19〕吴棫(约1100—1154)字才老,南宋建安(今福建建瓯)人。官泉州通判,撰有《韵补》等。他对《古文尚书》的怀疑,见所撰《书稗传》。该书已佚,清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卷八称:“疑古文自吴才老始。”南宋朱熹、明梅鷟均曾引述吴棫之说。 〔20〕朱熹参看本卷第88页注〔15〕。他撰有《四书章句集注》、《诗集传》和《朱子语类》等。他对孔传《古文尚书》的怀疑,见《朱子语类》卷七十八。 〔21〕梅鷟字敬斋,明旌德(今属安徽)人,武宗正德年间进士。撰有《尚书考异》、《尚书谱》。 〔22〕黄帝乐词即《咸池》。《汉书·礼乐志》:“昔黄帝作《咸池》。” 〔23〕《家语》《孔子家语》的简称,《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七卷。今本十卷,宋以来即认为系魏时王肃收集和伪造。《南风》,《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南风》歌见《尸子》和《家语》。 〔24〕《尚书大传》旧题西汉伏生撰。清陈寿祺有辑本。其中说:“舜为宾客,而禹为主人。……于时卿云聚,俊乂集,百工相和而歌《庆云》”。按“卿云”亦作“庆云”。 〔25〕《盘铭》见《礼记·大学》。朱熹注:“盘,沐浴之盘也。 铭,名其器以自警之辞也。” 〔26〕司马迁(约前145—约前86)参看本书第十篇。引文见《史记·孔子世家》。 〔27〕关于孔丘删诗,孔颖达怀疑《史记》之言,见《诗谱序》疏: “如《史记》之言,则孔子之前,诗篇多矣。案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马迁言古诗三千余篇,未可信也。”郑樵(1103—1162),字渔仲,南宋莆田(今属福建)人,官至枢密院编修,撰《通志》二百卷。他在所撰《六经奥论·删诗辨》中说:“夫《诗》上自《商颂》祀成汤,下至《株林》刺陈灵公,上下千余年,而诗才三百五篇,有更十君而取一篇者。皆商周人所作。夫子并得之于鲁太师,编而录之,非有意于删也。”下文所引朱熹对孔丘删诗问题的话,见《朱子语类》卷二十三。 〔28〕申培西汉鲁(今山东曲阜)人,武帝时为太中大夫。辕固,西汉齐(今山东淄博)人,景帝时为博士。韩婴,西汉燕(今北京)人,文帝时为博士。三人系“鲁诗学”、“齐诗学”、“韩诗学”的开创者。此三家《诗》学均由朝廷列为经学科目,其书均已亡佚。清王先谦有辑本《诗三家义集疏》。 〔29〕毛苌苌一作“长”,西汉赵(郡治今河北邯郸)人。相传是“毛诗学”的传授者。曾任河间献王博士。子夏(前507—?),姓卜名商,春秋时晋国温(今河南温县)人,孔丘门徒。相传《诗》、《春秋》是由他传授下来的。河间献王,即刘德,参看本卷第405页注〔31〕。 〔30〕大序《国风》首篇《关睢》“小序”后所载有关《诗》的总序,综论古代诗歌性质、内容、形式和作用诸问题。小序,《诗》各篇题下对该诗所作的简要解释。郑玄关于《诗》大序、小序作者问题的意见,见其所撰《诗谱》。毛公,即毛亨。西汉鲁(今山东曲阜)人,一说河间(郡治今河北献县)人。相传是“毛诗学”的创立者。“毛诗学”传自毛亨,后人因称毛亨为“大毛公”,毛苌为“小毛公”。 〔31〕韩愈参看本卷第77页注〔1〕。明杨慎《升庵经说·诗小序》:“予见古本韩文,有《议诗序》一篇,其言曰‘子夏不序诗’。” 〔32〕朱熹不信《诗》序,见《朱子语类》卷八十:“《诗小序》全不可信,如何定知是美刺那人?”朱熹《诗集传》对某些诗篇的评论与《诗序》不同。 〔33〕范晔参看本卷第40页注〔9〕。他所撰《后汉书·儒林列传》云:“卫宏字敬仲,东海人也。……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 〔34〕何楷字元子,明镇海卫(今福建漳浦)人,熹宗天启年间进士。所撰《毛诗世本古义》,又名《诗经世本古义》,二十八卷。对《诗》三百篇勉强划分时代,附会作者姓名;名物训诂方面,引证考据较详。 〔35〕知人论世语出《孟子·万章》:“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36〕《商颂》包括《那》、《烈祖》、《玄鸟》、《长发》、《殷武》五篇。自宋代起,即有人怀疑《商颂》并非商代作品,清魏源《诗古微·商颂发微篇》考定为宋襄公大夫正考父所作。 〔37〕怨诽而不乱语见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温柔敦厚,语见《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 〔38〕周召二南指《国风》中的《周南》和《召南》。周是周公旦管理的地区,召是召公奭管理的地区。但二南中所收录的诗,其范围除上述两个地区外,还包括南方江汉一带的诗。 〔39〕关于《诗经》序列先后问题,宋代学者如欧阳修《诗解·十五国次解》云:“《国风》之号,起《周》终《豳》,皆有所次,圣人岂徒云哉?” 〔40〕“《诗》三百”等句,见《论语·为政》。“放郑声”,见《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见《论语·阳货》。 〔41〕嵇康(223—262)字叔夜,三国魏谯郡铚(今安徽宿县)人。官中散大夫,撰有《嵇中散集》。 第三篇 老庄 第三篇老庄 周室寝衰,风人辍采;故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1〕志士欲救世弊,则穷竭神虑,举其知闻。而诸侯又方并争,厚招游学之士;或将取合世主,起行其言,乃复力斥异家,以自所执持者为要道,聘辩腾说,著作云起矣。然当时足称“显学”〔2〕者,实止三家,曰道,曰儒,曰墨。 道家书据《汉书》《艺文志》所录有《伊尹》,《太公》,《辛甲》〔3〕等,今皆不传;《鬻子》《筦子》〔4〕亦后人作,故存于今者莫先于《老子》。老子〔5〕名耳,字聃,姓李氏,楚人,盖生于周灵王初(约西历纪元前五七○),尝为守藏室之史,见周之衰,遂去,至关,为关令尹喜〔6〕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也。今书又离为八十一章,亦后人妄分,本文实惟杂述思想,颇无条贯;时亦对字协韵,以便记诵,与秦汉人所传之黄帝《金人铭》,颛顼《丹书》等(见第一篇)同: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老子尝为周室守书,博见文典,又阅世变,所识甚多,班固〔7〕谓“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者盖以此。然老子之言亦不纯一,戒多言而时有愤辞,尚无为而仍欲治天下。其无为者,以欲“无不为”也。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儒墨二家起老氏之后,而各欲尽人力以救世乱。孔子以周灵王二十一年(前五五一)生于鲁昌平乡陬邑,年三十余,尝问礼于老聃,然祖述尧舜〔8〕,欲以治世弊,道不行,则定《诗》《书》,订《礼》《乐》,序《易》,作《春秋》〔9〕。既卒(敬王四十一年=前四七九),门人又相与辑其言行而论纂之,谓之《论语》。墨子〔10〕亦鲁人,名翟,盖后于孔子百三四十年(约威烈王一至十年生),而尚夏道,兼爱尚同,非古之礼乐,亦非儒,有书七十一篇,今存者作十五卷。然儒者崇实,墨家尚质,故《论语》《墨子》,其文辞皆略无华饰,取足达意而已。时又有杨朱〔11〕,主“为我”,殆未尝著书,而其说亦盛行于战国之世。孟子名轲(前三七二生二八九卒)者,邹人,受学于子思,亦崇唐虞,说仁义,于杨墨则辞而辟之,〔12〕著书七篇曰《孟子》。生当周季,渐有繁辞,而叙述则时特精妙,如墦间乞食一段,宋吴氏(《林下偶谈》)〔13〕极推称之: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食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 良人出,则必餍酒食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瞰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然文辞之美富者,实惟道家,《列子》《鶍冠子》〔14〕书晚出,皆后人伪作;今存者有《庄子》。庄子〔15〕名周,宋之蒙人,盖稍后于孟子,尝为蒙漆园吏。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无事实,而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今存三十三篇,《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然《外篇》《杂篇》疑亦后人所加。 于此略录《内篇》之文,以见大概: “齧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要疾偏死,弇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齧缺曰: 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鰌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第二)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师》第六)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 儵与忽时与相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应帝王》第七) 末有《天下》一篇(胡适谓非庄周作)〔16〕,则历评“天下之治方术者”,最推关尹老子,以为“古之博大真人”,而自述其文与意云: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纵恣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 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 ……” 故自史迁以来,均谓周之要本,归于老子之言。然老子尚欲言有无,别修短,知白黑,而措意于天下;周则欲并有无修短白黑而一之,以大归于“混沌”,其“不谴是非”,“外死生”,“无终始”,胥此意也。中国出世之说,至此乃始圆备。 察周季之思潮,略有四派。一邹鲁派,皆诵法先王,标榜仁义,以备世之急,儒有孔孟,墨有墨翟。二陈宋派,老子生于苦县,本陈地也,言清净之治,迨庄周生于宋,则且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自无为而入于虚无。三曰郑卫派,郑有邓析申不害,卫有公孙鞅,赵有慎到公孙龙,韩有韩非,〔17〕皆言名法。四曰燕齐派,则多作空疏迂怪之谈,齐之驺衍,驺奭,田骈,接子〔18〕等,皆其卓者,亦秦汉方士所从出也。 参考书: 《老子》(晋王弼注) 《庄子》(晋郭象注) 《史记》(《孔子世家》,孟、老、庄列传等) 《汉书》(《艺文志》) 《子略》(宋高似孙) 《支那文学史纲》(日本儿岛献吉郎)第二篇第六章《中国大文学史》(谢无量)卷二第七章《中国哲学史大纲》(胡适)上卷 ※※※ 〔1〕“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语见《孟子·离娄(下)》。南宋朱熹注:“王者之迹熄,谓平王东迁,而政教号令不及于天下也。” 〔2〕“显学”《韩非子·显学》:“世之显学,儒墨也。”鲁迅在这里添上道家。 〔3〕《伊尹》《汉书·艺文志》著录五十一篇,原注:“汤相”。《太公》,《汉书·艺文志》著录二三七篇,原注:“吕望为周师尚父,本有道者。或有近世又以为太公术者所增加也。”《辛甲》,《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九篇,原注:“纣臣”。 〔4〕《鬻子》《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二篇,原注:“名熊,为周师。”今存一卷,十四篇。《筦子》,《汉书·艺文志》著录八十六篇,原注:“名夷吾,相齐桓公。”按《筦子》即《管子》,今存七十六篇。 〔5〕老子春秋时楚国人,道家学派创始者,曾任周守藏室之史。《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 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彊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隋书·经籍志》著录《老子道德经》二卷。 〔6〕关令尹喜《汉书·艺文志》著录《关尹子》九篇,原注: “名喜,为关吏。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 〔7〕班固参看本卷第11页注〔6〕。他所撰除《汉书》外,尚有《白虎通义》及《两都赋》等。这里的引文见《汉书·艺文志》。 〔8〕祖述尧舜语见《礼记·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朱熹注:“祖述者,远宗其道。” 〔9〕“定《诗》《书》”等句,其中的《诗》、《书》,参看本书第二篇。《礼》,即《仪礼》,春秋战国时期部分礼制的汇编。《乐》,即《乐经》,已亡佚。《易》,即《周易》。《春秋》,鲁国史书,上起隐公元年(前722),下止哀公十四年(前481)。相传孔丘曾对这些书作过整理,参看《史记·孔子世家》。 〔10〕墨子参看本卷第306页注〔2〕。他提出兼爱尚同,《兼爱》篇云:“兼相爱则治,相恶则乱。”《尚同》篇云:“察天下之所以治者何也,天子唯能一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主张选择贤者为天子诸臣,“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下文所说“有书七十一篇”,《汉书·艺文志》著录《墨子》七十一篇,现存五十三篇,共十五卷。 〔11〕杨朱参看本卷第306页注〔1〕。《孟子·滕文公(下)》曾云:“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可见当时二家学说盛行情况。 〔12〕孟子(约前372—前289)名轲,战国时邹(今山东邹县)人。《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他“受业子思之门人”。他是儒家学说的重要代表人物,主张“法先王”、“行仁政”。他排斥杨墨,曾说: “杨子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孟子·滕文公(下)》)子思(前483—前402),姓孔名伋,春秋时鲁国人。孔丘之孙,相传他受业于曾参,作《中庸》。 〔13〕宋吴氏即吴子良。字明辅,号荆溪,南宋临海(今属浙江)人,理宗宝庆年间进士。所撰《林下偶谈》,四卷。该书卷四论《孟子》:“其文法极可观,如齐人乞墦一段尤妙,唐人杂说之类,盖仿于此。”墦间乞食一段引文见《孟子·离娄(下)》。 〔14〕《列子》列子即列御寇,战国时郑国人。《汉书·艺文志》著录《列子》八篇,原注:“先庄子,庄子称之。”书已亡佚,现存《列子》系后人伪托。《鶡冠子》,《汉书·艺文志》著录《鶡冠子》一篇,原注:“楚人,居深山,以鶡为冠。”姓名不详。书已亡佚,现存三卷十九篇系伪托。 〔15〕庄子(前369—前286)名周,战国时宋国人。道家学派代表人,曾为蒙漆园吏。《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其学无所不闚,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又云所撰“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汉书·艺文志》著录《庄子》五十二篇。今传《庄子》三十三篇,《内篇》有《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此七篇一般认为系庄周所撰;《外篇》有《骈拇》、《马蹄》等十五篇,《杂篇》有《庚桑楚》、《徐无鬼》等十一篇,此二十六篇一般认为系庄子后学所撰。 〔16〕关于《天下》篇的作者,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第九篇第一章说:“《天下》篇是一篇绝妙的后序,却决不是庄子自作的。” 〔17〕邓析(前545—前501)春秋时郑国大夫。曾编刑书《竹刑》,已佚。《汉书·艺文志》著录《邓析》二篇,亦佚。今存《邓析子》一卷,系伪书。申不害(约前385—前337),战国时郑国人,曾任韩昭侯相。《汉书·艺文志》著录《申子》六篇,现仅存《大体》一篇。公孙鞅(约前390—前338),即商鞅,战国时卫国人。秦孝公时,任左庶长、大良造,两次进行变法。《汉书·艺文志》著录《商君》二十九篇,今存二十四篇;又有《公孙鞅》二十七篇,已佚。慎到(约前395—约前315),战国时赵国人,曾在齐国讲学。《汉书·艺文志》著录《慎子》四十二篇,今存五篇。公孙龙(约前320—前250),战国时赵国人,曾为平原君门客。《汉书·艺文志》著录《公孙龙子》十四篇,今存六篇。韩非(约前280—前233),战国时韩国人,受业于荀况。《汉书·艺文志》著录《韩子》五十五篇。 〔18〕驺衍(约前305—前240)号谈天衍,战国时齐国人,曾任燕昭王之师。《汉书·艺文志》著录《邹子》四十九篇,又《邹子终始》五十六篇。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有《邹子》一卷。驺奭,号雕龙奭,战国时齐国人。《汉书·艺文志》著录《邹奭子》十二篇,已佚。田骈,又名陈骈子,号天口骈,战国时齐国人。《汉书·艺文志》著录《田子》二十五篇,已佚。接子,又名捷子。《汉书·艺文志》著录《捷子》二篇,已佚。《汉书·艺文志》将驺衍、驺奭归入阴阳家,田骈、接子归入道家。 第四篇 屈原及宋玉 第四篇屈原及宋玉 战国之世,言道术既有庄周之蔑诗礼,贵虚无,尤以文辞,陵轹诸子。在韵言则有屈原起于楚,被谗放逐,乃作《离骚》。〔1〕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后人惊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产,故称“楚辞”〔2〕。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后儒之服膺诗教者,或訾而绌之,然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 屈原,名平,楚同姓也,事怀王为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王令原草宪令,上官大夫〔3〕欲夺其稿,不得,谗之于王,王怒而疏屈原。原彷徨山泽,见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眅眆,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抒愤懑,曰《天问》〔4〕。辞句大率四言;以所图故事,今多失传,故往往难得其解: “……雄虺九首,儵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靡蓱九衢,枲华安居?一蛇吞象,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鲮鱼何所,鬿堆焉处? 羿焉彃日,乌焉解羽?……” “……中央共牧后何怒?蜂蚁微命力协固?惊女采薇鹿何祜?北至回水萃何喜?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两卒无禄?……” 后盖又召还,尝欲联齐拒秦,不见用。怀王与秦婚,子兰〔5〕劝王入秦,屈原止之,不听,卒为秦所留。长子顷襄王立,子兰为令尹,亦谗屈原,王怒而迁之。原在湘沅之间九年,行吟泽畔,颜色憔悴,作《离骚》,终怀石自投汨罗以死,时盖顷襄王十四五年(前二八五或六)也。 《离骚》者,司马迁以为“离忧”,班固以为“遭忧”,王逸释以离别之愁思,扬雄则解为“牢骚”,故作《反离骚》,又作《畔牢愁》矣。〔6〕其辞述已之始生,以至壮大,迄于将终,虽怀内美,重以修能,正道直行,而罹谗贼,于是放言遐想,称古帝,怀神山,呼龙虬,思佚女,申纾其心,自明无罪,因以讽谏。其文几二千言,中有云: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鷖兮,汰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时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次述占于灵氛,问于巫咸,无不劝其远游,毋怀故宇,于是驰神纵意,将翱将翔,而濞怀宗国,终又宁死而不忍去也: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婾乐。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今所传《楚辞》中有《九章》〔7〕九篇,亦屈原作。又有《卜居》,《渔父》,〔8〕述屈原既放,与卜者及渔人问答之辞,亦云自制,然或后人取故事仿作之,而其设为问难,履韵偶句之法,则颇为词人则效,近如宋玉之《风赋》,远如相如之《子虚》,《上林》,班固之《两都》〔9〕皆是也。 《离骚》之出,其沾溉文林,既极广远,评之语,遂亦纷繁,扬之者谓可与日月争光,抑之者且不许与狂狷比迹,〔10〕盖一则达观于文章,一乃局蹐于诗教,故其裁决,区以别矣。 实则《离骚》之异于《诗》者,特在形式藻采之间耳,时与俗异,故声调不同;地异,故山川神灵动植皆不同;惟欲婚简狄,留二姚,或为北方人民所不敢道,若其怨愤责数之言,则三百篇中之甚于此者多矣。楚虽蛮夷,久为大国,春秋之世,已能赋诗,风雅之教,宁所未习,幸其固有文化,尚未沦亡,交错为文,遂生壮采。刘勰取其言辞,校之经典,〔11〕谓有异有同,固雅颂之博徒,实战国之风雅,“虽取熔经义,亦自铸伟辞。……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文心雕龙》《辨骚》)可谓知言者已。 形式文采之所以异者,由二因缘,曰时与地。古者交接邻国,揖让之际,盖必诵诗,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12〕周室既衰,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而游说之风寝盛,纵横之士,欲以唇吻奏功,遂竞为美辞,以动人主。如屈原同时有苏秦者,其说赵司寇李兑〔13〕也,曰:“雒阳乘轩里苏秦,家贫亲老,无罢车驽马,桑轮蓬箧,赢幐担囊,触尘埃,蒙霜露,越漳、河,足重茧,日百而舍,造外阙,愿造于前,口道天下之事。”(《赵策》一)自叙其来,华饰至此,则辩说之际,可以推知。余波流衍,渐及文苑,繁辞华句,固已非《诗》之朴质之体式所能载矣。况《离骚》产地,与《诗》不同,彼有河渭,此则沅湘,彼惟朴樕,此则兰蓲;又重巫,浩歌曼舞,足以乐神,盛造歌辞,用于祀祭。《楚辞》中有《九歌》〔14〕,谓“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 屈原放逐,……愁思怫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俚,因为作《九歌》之曲”。而绮靡杳渺,与原他文颇不同,虽曰“为作”,固当有本。俗歌俚句,非不可沾溉词人,句不拘于四言,圣不限于尧舜,盖荆楚之常习,其所由来者远矣。今略录其《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余。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苹兮聘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企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慌惚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以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盈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芷葺兮荷盖,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疑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同时有儒者赵人荀况〔15〕(约前三一五至二三○),年五十始游学于齐,三为祭酒;已而被谗适楚,春申君以为兰陵令。 亦作赋,《汉书》云十篇,今有五篇在《荀子》中,曰《礼》,曰《知》,曰《云》,曰《蚕》,曰《箴》,臣以隐语设问,而王以隐语解之,文亦朴质,概为四言,与楚声不类。又有《眆诗》,实亦赋,言天下不治之意,即以遗春申君者,则词甚切激,殆不下于屈原,岂身临楚邦,居移其气〔16〕,终亦生牢愁之思乎? “天下不治,请陈眆诗:天地易位,四时易乡。列星殒坠,旦暮晦盲。……仁人绌约,敖暴擅强。天下幽险,恐失世英。螭龙为蝘蜓,鸱枭为凤凰。比干见刳,孔子拘匡。昭昭乎其知之明也,郁郁乎其遇时之不祥也。…… 圣人共手,时几将矣,与愚以疑,愿闻反辞。其小歌曰: 念彼远方,何其塞矣。仁人绌约,暴人衍矣。忠臣危殆,谗人般矣。璇玉瑶珠,不知佩也。杂布与锦,不知异也。 ……以盲为明;以聋为聪;以危为安;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易维其同!” 稍后,楚又有宋玉唐勒景差〔17〕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虽学屈原之文辞,终莫敢直谏,盖掇其哀愁,猎其华艳,而“九死未悔”〔18〕之概失矣。宋玉者,王逸以为屈原弟子; 事怀王之子襄王,为大夫,然不得志。所作本十六篇,今存十一篇,殆多后人拟作,可信者有《九辩》〔19〕。《九辩》本古辞,玉取其名,创为新制,虽驰神逞想,不如《离骚》,而凄怨之情,实为独绝。如: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白露既下降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又有《招魂》〔20〕一篇,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欲召魂魄,来归修门。司马迁以为屈原作,然辞气殊不类。其文华靡,长于敷陈,言险难则天地间皆不可居,述逸乐则饮食声色必极其致,后人作赋,颇学其夸。句末俱用“些”字,亦为创格,宋沈存中〔21〕云,“今夔峡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称些,乃楚人旧俗”也。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魂兮归来,不可以久淫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犲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娭,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入修门些。……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麦,黄粱些。大苦醎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胹鳖炮羔,有柘浆些。……肴羞未通,女乐罗些。敶锺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 其称为赋者则九篇,(《文选》四篇;《古文苑》六篇,然《舞赋》实傅毅作)〔22〕大率言玉与唐勒景差同侍楚王,即事兴情,因而成赋,然文辞繁缛填委,时涉神仙,与玉之《九辩》《招魂》及当时情景颇违异,疑亦犹屈原之《卜居》《渔父》,皆后人依托为之。又有《对楚王问》〔23〕,(见《文选》及《说苑》)自辩所以不见誉于士民众庶之故,先征歌曲,次引鲸凤,以明俗士之不能知圣人。其辞甚繁,殆如游说之士所谈辩,或亦依托也。然与赋当并出汉初。刘勰谓赋萌于《骚》,荀卿宋玉,乃锡专名,与诗划境,蔚成大国; 〔24〕又谓“宋玉含才,始造‘对问’”〔25〕,于是枚乘《七发》,扬雄《连珠》,〔26〕抒愤之文,郁然盛起。然则《骚》者,固亦受三百篇之泽,而特由其时游说之风而恢宏,因荆楚之俗而奇伟;赋与对问,又其长流之漫于后代者也。 唐勒景差之文,今所传尤少。《楚辞》中有《大招》〔27〕,欲效《招魂》而甚不逮,王逸云,“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 审其文辞,谓差为近。 参考书: 《楚辞集注》(宋朱熹) 《荀子》卷十八《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文心雕龙讲疏》(范文澜)卷一《辨骚》,卷二《诠赋》,卷三《杂文》《支那文学之研究》(日本铃木虎雄)卷一《骚赋之生成》《楚辞新论》(谢无量) 《楚辞概论》(游国恩) ※※※ 〔1〕屈原(约前340—约前278)名平,字原,又字灵均,战国后期楚国人。楚怀王时官左徒,主张内修政治,任用贤能,联齐抗秦,其后遭谗去职。顷襄王时被放逐于沅湘流域。秦兵攻破郢都后,悲愤自沉于汨罗江。《汉书·艺文志》著录屈原赋二十五篇,已散佚。今传屈原作品,见西汉刘向所辑《楚辞》。《离骚》,屈原代表作。这篇长诗充分抒发诗人批判丑恶现实,以及追求美好理想和无限热爱祖国的思想感情,对后世文学有深远的影响。此诗作于顷襄王时,一说作于怀王时。 〔2〕“楚辞”楚辞起于战国时的楚国,以屈原所作《离骚》为代表。北宋黄伯思《东观余论·翼骚序》云:“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 〔3〕上官大夫一说上官系复姓,东汉王逸《离骚经序》谓即上官靳尚;一说上官大夫系官名。《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4〕《天问》参看本卷第25页注〔15〕。 〔5〕子兰楚怀王少子,顷襄王时官令尹。《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6〕关于离骚一词的含义,诸解不一。《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离骚者,犹离忧也。”班固《离骚赞序》:“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王逸《离骚经序》:“离,别也;骚,愁也。”扬雄作《反离骚》、《畔牢愁》,“离骚”、“牢愁”楚语意为牢骚。王逸,参看本卷第25页注〔16〕。《反离骚》、《畔牢愁》,《汉书·扬雄传》载:雄读屈原《离骚》,“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崏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畔牢愁》,不传。 〔7〕《九章》屈原九篇较短作品的总称,即《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桔颂》、《悲回风》。 南宋朱熹《楚辞集注》:“《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 〔8〕《卜居》、《渔父》此两篇假设屈原与太卜、渔父问答,抒发对世事混浊的愤慨,以及忠于理想、不愿随俗浮沉的思想感情。王逸《楚辞章句》谓此两篇均“屈原之所作也”,又谓《渔父》系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与渔父问答之辞而成。 〔9〕《风赋》旧题宋玉撰,后人或疑为伪托。篇中叙写楚襄王与宋玉关于“大王之雄风”和“庶人之雌风”的对话,隐寓讽谏之意。 《子虚》、《上林》,即《子虚赋》、《上林赋》,西汉司马相如作。参看本书第十篇。《两都》,即《西都赋》和《东都赋》,东汉班固作。赋中设为西都宾与东都主人辩论建都长安或洛阳的事。 〔10〕关于对屈原《离骚》的抑扬问题,扬之者,《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其文约,其辞微,其志,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抑之者,班固《离骚序》云:“今若屈原,露才扬己,……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膊狂狷景行之士。……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 〔11〕刘勰《文心雕龙·辨骚》认为《离骚》中“典诰之体”、“规讽之旨”、“比兴之义”、“忠怨之辞”“同于风雅”,至于“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则“异乎经典”。又云: “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慢(一作宪) 于三代,而风雅(一作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 〔12〕“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载:孔丘“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鲤,孔丘之子。 〔13〕苏秦说赵司寇李兑苏秦(?—前317),字季子,战国时东周洛阳人。纵横家,主六国联合抗秦的“合纵”之说。李兑,战国时赵国人。《资治通鉴·周纪·慎靓王四年(前317)》:“齐大夫与苏秦争宠,使人刺秦,杀之。”同书《周纪·赧王二十年(前295)》:“公子成为相,号安平君,李兑为司寇。是时惠文王少,成、兑专政。”据此,则苏秦生前说李兑时,李兑尚未为司寇。 〔14〕《九歌》共十一篇,即《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系屈原根据民间祭祀的乐歌加工改写而成。这里的引文见王逸《楚辞章句·九歌序》。 〔15〕荀况(约前313—前238)又称荀卿、孙卿,战国时赵国人。曾为齐稷下祭酒,楚兰陵令。《汉书·艺文志》著录《孙卿子》三十三篇。今称《荀子》。 〔16〕居移其气语出《孟子·尽心(上)》:“居移气,养移体。” 〔17〕宋玉宋玉与唐勒、景差皆战国时楚国人。《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汉书·艺文志》著录宋玉赋十六篇,唐勒赋四篇。 〔18〕“九死未悔”语出《离骚》:“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19〕《九辩》王逸《楚辞章句·九辩序》:“宋玉者,屈原弟子也,悯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 〔20〕《招魂》王逸《楚辞章句·招魂序》:“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有些学者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赞语:“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认为《招魂》系屈原所撰。 〔21〕沈存中(1031—1095)名括,北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 曾任翰林学士、知延州。撰有《梦溪笔谈》、《长兴集》等。引文见《梦溪笔谈》卷三。 〔22〕这里所说的“九篇”,指《文选》所收《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及《古文苑》所收《讽赋》、《笛赋》、《钓赋》、《大言》、《小言》。《文选》,即《昭明文选》,南朝梁萧统(昭明太子)编,选录先秦至梁的诗文词赋,共分三十八类,是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古文苑》,编者不详,旧说系唐人旧藏本,清顾广圻以为系宋人所录,内收周代至南齐诗文,皆史传及《文选》所不载,共九卷,分二十类。《古文苑》另有《舞赋》一篇,傅毅撰。傅毅,参看本书第八篇及其注〔17〕。 〔23〕《对楚王问》此文叙写楚王与宋玉问答,宋玉引述《下里巴人》、《阳春白雪》之别,以说明“曲高和寡”;又以鲲鱼、凤凰比喻自己超然独处,不为世俗所理解。鲸,《文选》作“鲲”,《新序》作“鲸”。此处《说苑》应作《新序》,二书均系西汉刘向编撰。 〔24〕赋萌于《骚》《文心雕龙·诠赋》:“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 〔25〕“宋玉含才,始造‘对问’”《文心雕龙·杂文》:“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 〔26〕枚乘枚乘及其所撰《七发》,参看本书第八篇及其注〔16〕。 自枚乘作《七发》后,“七”成为一种文体。《连珠》,扬雄撰。后来“连珠”亦成为一种文体。《艺文类聚》卷五十七引西晋傅玄《连珠序》云:“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贤者微悟,合于古诗劝兴之义。欲使历历如贯珠,易覩而可悦,故谓之连珠也。” 〔27〕《大招》王逸《楚辞章句·大招序》:“《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南宋朱熹《楚辞集注》云: “此篇决为差作无疑也。”明胡应麟《诗薮·杂编·遗逸》则云: “(唐)勒赋四篇,志于《艺文》。……盖《大招》即此四篇中之一篇。” 第五篇 李斯 第五篇李斯 秦始皇帝即位之初,相国吕不韦以列国常下士喜宾客,且多辩士,如荀况之徒,著书布天下,乃亦厚养士,使人人著其所知,集以为书,凡二十余万言,号曰《吕氏春秋》〔1〕,布咸阳市门,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始皇既壮,绌不韦;又渐并兼列国,虽亦召文学,置博士,而终则焚烧《诗》《书》,杀诸生甚众,〔2〕重任丞相李斯,以法术为治。 李斯,楚上蔡人,少与韩非俱从荀况学帝王之术,成而入秦,为吕不韦舍人,说始皇,拜为长史,渐进至左丞相,二世二年(前二○八)宦者赵高诬以谋反,杀之,具五刑,夷三族。斯虽出荀卿之门,而不师儒者之道,治尚严急,然于文字,则有殊勋,六国之时,文字异形,斯乃立意,罢其不与秦文合者,画一书体,作《仓颉》〔3〕七章,与古文颇不同,后称秦篆;又始造隶书,盖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简易,施之于徒隶也。法家大抵少文采,惟李斯奏议,尚有华辞,如上书《谏逐客》〔4〕云: “……必秦国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 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夫击瓮叩缻,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缻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二十八年,始皇始东巡郡县,群臣乃相与诵其功德,刻于金石,以垂后世。其辞亦李斯所为,今尚有流传,质而能壮,实汉晋碑铭所从出也。如《泰山刻石文》: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天下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 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三十六年,东郡民刻陨石以诅始皇〔5〕,案问不服,尽诛石旁居人。始皇终不乐,乃使博士作《仙真人诗》〔6〕;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其诗盖后世游仙诗之祖,然不传。 《汉书》《艺文志》著秦时杂赋九篇〔7〕;《礼乐志》云周有《房中乐》〔8〕,至秦名曰《寿人》,今亦俱佚。故由现存者而言,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 参考书: 《史记》卷六《秦始皇帝本纪》,卷八十五《吕不韦》,八十七《李斯列传》《全秦文》(清严可均辑) 《中国大文学史》(谢无量)第二编第八章 ※※※ 〔1〕《吕氏春秋》《史记·吕不韦列传》载:“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 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2〕焚烧《诗》《书》《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三十四年(前213)丞相李斯上书:“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又载三十五年,始皇以诸生“为妖言以惑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 〔3〕《仓颉》亦作《苍颉》,古代字书。《汉书·艺文志》云: “《苍颉》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爰历》六章者,车府令赵高所作也;《博学》七章者,太史令胡母敬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而篆体复颇异,所谓秦篆者也。”秦篆,亦称小篆。隶书,由篆书简化演变而成的一种字体。唐张怀瓘《书断》云:“隶书者,秦下邦入程邈所作也。邈字元岑,始为县吏,得罪始皇,幽繫云阳狱中,覃思十年,益小篆方圆而为隶书三千字。奏之始皇,善之,用为御史。以奏事烦多,篆字难成,乃用隶书为隶人佐书,故曰隶书”(据《百川学海》本)。隶书系由古代隶人(胥吏)在书写中逐步形成,程邈加以搜集整理,故有程邈创作隶书的传说。 〔4〕《谏逐客》即《谏逐客书》。《史记·李斯列传》载:“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历陈“客卿”对于秦之功绩,分析逐客一举之谬误及其危害。奏上,“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 〔5〕刻陨石以诅始皇《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闻之,遣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 〔6〕《仙真人诗》《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东郡民刻陨石以诅始皇,“始皇不乐,使博士为《仙真人诗》,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游仙诗,借描述“仙境”以寄托作者思想感情的诗歌。 《文选》列为诗的一类,收有西晋何劭、郭璞此类诗篇。 〔7〕秦时杂赋九篇《汉书·艺文志》仅有“秦时杂赋九篇”一句,未载作者、篇名。 〔8〕《房中乐》参看本书第六篇及其注〔7〕。 第六篇 汉宫之楚声 第六篇汉宫之楚声 秦既焚烧《诗》《书》,坑诸生于咸阳,儒者乃往往伏匿民间,或则委身于敌以舒愤怨。故陈涉〔1〕起匹夫,旬月王楚,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归之;孔甲则为涉博士,与俱败死。汉兴,高祖亦不乐儒术,其佐又多刀笔之吏,惟郦食其,陆贾,叔孙通文雅,〔2〕有博士余风。然其厕足汉廷,亦非尽因文术,陆贾虽称说《诗》《书》,顾特以辩才见赏,郦生固自命儒者,而高祖实以说客视之;至叔孙通,则正以曲学阿世取容,非重其能定朝仪,知典礼也。即位之后,过鲁,虽曾以中牢祀孔子,盖亦英雄欺人,将借此收揽人心,俾知一反秦之所为而已。高祖崩,儒者亦不见用,《汉书》《儒林传》云:“孝惠高后时,公卿皆武力功臣。孝文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窦太后又好黄老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 故在文章,则楚汉之际,诗教已熄,民间多乐楚声,刘邦以一亭长登帝位,其风遂亦被宫掖。盖秦灭六国,四方怨恨,而楚尤发愤,誓虽三户必亡秦〔3〕,于是江湖湖昂之士,遂以楚声为尚。项籍困于垓下,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4〕楚声也。 高祖既定天下,因征黥布过沛,置酒沛宫,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自击筑歌〔5〕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亦楚声也。且发沛中儿百二十人教之歌,群儿皆和习之。其后欲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因而废太子,不果,戚夫人泣涕,亦令作楚舞,而自为楚歌〔6〕: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房中乐》〔7〕始于周,以乐祖先。汉初,高帝姬唐山夫人作乐词,以从帝所好,亦楚声。至孝惠二年(前一九三)使乐府令夏侯宽备其箫管,更名《安世乐》,凡十六章,今录其二: “丰草夢,女罗施。善何如,谁能回?大莫大,成教德;长莫长,被无极。” “都荔遂芳,窅窊桂华。孝奏天仪,若日月光。乘玄四龙,回驰北行。羽旄殷盛,芬哉芒芒。孝道随世,我署文章。” 又以沛宫为原庙,令歌儿吹习高帝《大风》之歌,遂用百二十人为常员。文景相嗣,礼官肄之。楚声之在汉宫,其见重如此,故后来帝王仓卒言志,概用其声,而武帝词华,实为独绝。当其行幸河东,祠后土,顾视帝京,忻然中流,与群臣醼饮,自作《秋风辞》〔8〕,缠绵流丽,虽词人不能过也: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降及少帝〔9〕,将为董卓所酖,与妻唐姬别,悲歌云:“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藩。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唐姬歌曰:“皇天崩兮后土颓,身为帝兮命夭摧。死生路异兮从此乖,奈我茕独兮中心哀!”虽临危抒愤,词意浅露,而其体式,亦皆楚歌也。 参考书: 《汉书》(《帝纪》,《礼乐志》) 《全汉诗》(丁福保辑) 《中国大文学史》(谢无量)第三编第一章 ※※※ 〔1〕陈涉(?—前208)名胜,字涉,秦末阳城(今河南登封)人,我国历史上第一次农民起义领袖。《汉书·儒林传》:“陈涉之王也,鲁诸儒持孔氏礼器往归之,于是孔甲为涉博士,卒与俱死。”孔甲(约前264—前208),名鲋,孔丘九世孙。 〔2〕郦食其(?—前203)汉初陈留(今河南杞县)人。刘邦谋士。陆贾,汉初楚人。从刘邦定天下,拜大中大夫。撰《新语》十二篇。叔孙通,汉初薛(今山东薛城)人,原为秦博士,后归刘邦。汉王朝建立时,他曾拟定朝会典章制度。 〔3〕虽三户必亡秦《史记·项羽本纪》载:范增往说项梁曰: “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4〕即《垓下歌》。《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 〔5〕即《大风歌》。《史记·高祖本纪》载:高祖追击黥布,“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今儿皆和习之”。 〔6〕高祖为戚夫人作歌,《史记·留侯世家》载:“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吕后、张良设计加以阻挠。高祖告诉戚夫人,太子“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7〕《房中乐》周代乐歌的一种,系宗庙所用乐章。《汉书·礼乐志》载:“汉兴,……又有《房中祠乐》,高祖唐山夫人所作也。周有《房中乐》,至秦名曰《寿人》。凡乐,乐其所生,礼不忘本。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孝惠二年,使乐府令夏侯宽备其箫管,更名曰《安世乐》。”唐山夫人,高祖姬,唐山系复姓。乐府令,一说疑为“太乐令”,因惠帝时尚未设立乐府;一说此系以后制追述前事。 夏侯宽,生平未详。 〔8〕《秋风辞》见萧统编《文选》卷四十五。 〔9〕少帝东汉少帝刘辩(173—190),中平六年(189)即位,不久被董卓废为弘农王。《后汉书·皇后纪》载:初平元年(190),“卓乃置弘农王于阁上,使郎中令李儒进酖,曰:‘服此药,可以辟恶。’王曰:‘我无疾,是欲杀我耳!’不肯饮。强饮之,不得已,乃与妻唐姬及宫人饮醼别”,“(王)遂饮药而死”。此处所引少帝及唐姬歌,俱见于该《纪》。 第七篇 贾谊与鼂错 第七篇贾谊与鼂错 汉初善言治道,亦擅文章者,先有陆贾佐高祖,每称说《诗》《书》;高帝命著书言秦所以失天下及古今成败,每奏一篇,帝未尝不称善,名其书曰《新语》〔1〕;今存。文帝时则有颍川贾山,尝借秦为喻,言治乱之道,名曰《至言》〔2〕;其后每上书,言多激切,善指事意,然不见用。所言今多亡失,惟《至言》见于《汉书》本传。 贾谊〔3〕,雒阳人,尝从秦博士张苍受《春秋左氏传》〔4〕。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廷尉吴公〔5〕荐于文帝,召为博士,时年二十余,而善于答诏令,诸生莫能及。文帝悦之,一岁中超迁至大中大夫,且拟以任公卿。绛灌冯敬〔6〕等毁之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帝亦疏之,不用其议;后以谊为长沙王〔7〕太傅。谊既以谪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吊屈原,亦以自谕也: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湛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兮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荐履,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覩深潜以自珍;鼂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缻。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遥曾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三年,有鸮飞入谊舍,止于坐隅。长沙卑湿,谊自惧不寿,因作《服赋》以自广,服者,楚人之谓鸮也。大意谓祸福纠缠,吉凶同域,生旨,盖得之于庄生。岁余,文帝征谊,问鬼神之本,自叹为不能及。顷之,拜为帝少子梁怀王太傅〔8〕。 时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9〕为列侯,谊上疏以谏;又以诸侯王僭拟,地或连数郡,非古之制,乃屡上书陈政事〔10〕,请稍削之。 其治安之策,洋洋至六千言,以为天下“事势,有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因历指其失,颇切事情,然不见听。居数年,怀王堕马死,无后;谊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余,亦死,年三十三(前二○○至一六八)。 鼂错〔11〕,颍川人,少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12〕所,文帝时以文学为太常掌故,被遣从济南伏生受《尚书》,还,因上便宜事,以《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迁博士,拜太子家令。又以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举贤良文学,对策高第,又数上书文帝,言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帝不听,然奇其材,迁中大夫。景帝即位,以为内史,言事辄听,始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袁盎申屠嘉〔13〕皆弗善之,而错愈贵,迁为御史大夫。又请削诸侯之地,收其枝郡。其说削吴〔14〕云: “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二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城,兄子王吴五十余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隙,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不忍,因赐几杖,德至厚也。不改过自新,乃益骄恣,公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逆。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 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 错请削地之奏,诸贵人皆不敢难,惟窦婴〔15〕争之,由是与错有隙。诸侯亦先疾其所更法令三十章,于是吴楚七国遂反〔16〕,以诛错为名;窦婴袁盎又说文帝〔17〕,令鼂错衣朝衣,斩于东市(前一五四年)。 鼂贾性行,其初盖颇同,一从伏生传《尚书》,一从张苍受《左氏》。错请削诸侯地,且更定法令;谊亦欲改正朔,易服色〔18〕;又同被功臣贵幸所谮毁。为文皆疏直激切,尽所欲言;司马迁亦云:“贾生鼂错明申商。”〔19〕惟谊尤有文采,而沉实则稍逊,如其《治安策》,《过秦论》,与鼂错之《贤良对策》,《言兵事疏》,《守边劝农疏》,皆为西汉鸿文,沾溉后人,其泽甚远;然以二人之论匈奴者相较,则可见贾生之言,乃颇疏阔,不能与鼂错之深识为伦比矣。 惟其后之所以绝异者,盖以文帝守静,故贾生所议,皆不见用,为梁王傅,抑郁而终。鼂错则适遭景帝,稍能改革,于是大获宠幸,得行其言,卒召变乱,斩于东市;又夙以刑名著称,遂复来“为人陗直刻深”〔20〕之谤。使易地而处,所遇之主不同,则其晚节末路,盖未可知也。但贾谊能文章,平生又坎壈,司马迁哀其不遇,以与屈原同传,遂尤为后世所知闻。 参考书: 《史记》(卷八十四,一百一) 《汉书》(卷四十八,四十九) 《全汉文》(清严可均辑) 《中国大文学史》(第三编第二章) 《支那文学史纲》(第三篇第四章) ※※※ 〔1〕《新语》陆贾撰,十二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案《汉书》贾本传称著《新语》十二篇。《汉书·艺文志》‘《陆贾》,二十三篇’,盖兼他所论述计之。” 〔2〕贾山西汉颍川(今河南禹县)人。曾任颍川侯灌婴骑尉。 《汉书·艺文志》著录《贾山》八篇。《至言》,叙论秦王朝灭亡的历史教训,强调帝王应听取臣下劝谏。 〔3〕贾谊《汉书·艺文志》著录《贾谊》五十八篇,又赋七篇。 〔4〕张苍(?—前152)西汉阳武(今河南原阳)人。秦时御史,汉初封北平侯,后为丞相。《汉书·艺文志》著录《张苍》十六篇。 《春秋左氏传》,即《左传》,相传系春秋时左丘明所作。是一部依据《春秋》记述当时各国史事的编年体史书。叙事起于鲁隐公元年(前722),终于鲁悼公十四年(前454),比《春秋》多出二十七年。《隋书·经籍志》:“《左氏》,汉初出于张苍之家,本无传者。至文帝时,梁太傅贾谊为训诂。” 〔5〕吴公名字失传,西汉上蔡(今属河南)人。曾就学于李斯。 他任河南郡守时颇器重贾谊,任廷尉后荐谊入朝。 〔6〕绛灌绛指绛侯周勃(?—前169),西汉沛县(今属江苏) 人。灌指颍侯灌婴(?—前176),西汉睢阳(今河南商丘)人。二人随刘邦起义,后协力共诛诸吕,迎立文帝。周勃为右丞相,灌婴为太尉。冯敬(?—前142),文帝时任典客、御史大夫。周勃、灌婴、冯敬等毁贾谊事,见《汉书·贾谊传》。 〔7〕长沙王汉初建长沙国,封吴芮为长沙王。贾谊所傅者系第五世长沙王吴产(产,一作著)。 〔8〕梁怀王太傅梁怀王指汉文帝少子刘揖(?—前170)。《汉书·贾谊传》载,贾谊被贬长沙后岁余,文帝召见贾谊。“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谊具道所以然之故。”“乃拜谊为梁怀王太傅。怀王,上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谊傅之”。 〔9〕淮南厉王四子淮南厉王即文帝庶弟刘长,因谋叛罪押赴四川,中途不食而死,文帝甚悔,后分封其子安、勃、赐、良四人为列侯。贾谊“知上必将复王之”,将不利于国,上疏谏阻。 〔10〕陈政事《汉书·贾谊传》载,谊曾多次上疏陈述政事,这些疏称为《陈政事疏》,或称《治安策》。以下引文即《治安策》中语。 〔11〕鼂错(前200—前154)西汉颍川(今河南禹县)人,历任博士、御史大夫。《汉书·艺文志》著录《鼂错》三十一篇。 〔12〕张恢西汉轵县(今河南济源)人。《汉书·袁盎鼂错传》载:鼂错“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唐颜师古注:“轵县之儒生姓张名恢,错从之受申商法也。” 〔13〕袁盎(?—前148)即爰盎,字丝,西汉楚人,后徙安陵(今陕西咸阳)。文帝时为郎中,后为太常。申屠嘉(?—前155),西汉梁(郡治今河南商丘)人,文帝时为御史大夫,官至丞相。《汉书·袁盎鼂错传》载:“错又言宜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凡三十篇。 孝文虽不尽听,然奇其材。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袁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数请间言事,辄听,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 〔14〕说削吴《汉书·荆燕吴传》载:“朝错为太子家令,得幸皇太子,数从容言吴过可削。数上书说之,文帝宽,不忍罚,以此吴王日益横。”及景帝即位,错为御史大夫,上书请削吴。朝错,即鼂错; “王天下半”,《汉书·荆燕吴传》及《史记·吴王濞列传》均作“分天下半”。 〔15〕窦婴(?—前131)字王孙,西汉观津(今河北衡水)人。 景帝时拜大将军,武帝时为丞相。《汉书·袁盎鼂错传》载,鼂错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支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杂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由此与错有隙”。 〔16〕吴楚七国反《汉书·景帝本纪》载:前元三年(前154) 正月,“吴王鼂、胶西王卬、楚王戊、赵王遂、济南王辟光、菑川王贤、胶东王雄渠皆举兵反。大赦天下,遣太尉亚夫、大将军窦婴将兵击之,斩御史大夫鼂错以谢七国”。二月,“诸将破七国,斩首十余万级。追斩吴王濞于丹徒。胶西王卬、楚王戊、赵王遂、济南王辟光、菑川王贤、胶东王雄渠皆自杀”。 〔17〕文帝应作“景帝”。 〔18〕改正朔,易服色《汉书·贾谊传》载:“谊以为汉兴二十余年,天下和洽,宜当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草具其仪法,色上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奏之。文帝谦让未皇也。” 按秦以十月为岁首,色尚黑。据《汉书·武帝纪》,至太初元年始“以正月为岁首。色上黄”。 〔19〕“贾生鼂错明申商”语见《史记·太史公自序》:“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鼂错明申、商。”申、商,指申不害和商鞅。 〔20〕“为人陗直刻深”语见《汉书·袁盎鼂错传》:“错为人陗直刻深。” 第八篇 藩国之文术 第八篇藩国之文术 汉高祖虽不喜儒,文景二帝,亦好刑名黄老,而当时诸侯王中,则颇有倾心养士,致意于文术者。楚,吴,梁,淮南,河间五王,其尤著者也。 楚元王交〔1〕为高祖同父少弟,好书多材艺,少时,与鲁穆生,白生,申公,〔2〕俱受《诗》于孙卿门人浮丘伯〔3〕。故好《诗》,既王楚,诸子亦皆读《诗》;申公始为《诗》传,号“鲁诗”;元王亦自为传,号“元王诗”。汉初治《诗》大师,皆居于楚;申公,白公之外,又有韦孟〔4〕,为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孙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乃作诗讽谏;后遂去位,徙家于邹,又作诗一篇,其叙事布词,自为一体,皆有风雅遗韵。魏晋以来,逮相师法,用以叙先烈,述祖德,故任昉《文章缘起》〔5〕以为“四言诗起于前汉楚王傅韦孟《谏楚夷王戊》诗”也。 吴王濞〔6〕者,高祖兄仲之子。文帝时,吴太子入见,与皇太子争博道,皇太子引博局提杀之。吴王由是怨望,藏亡匿死,积三十余年,故能使其众。然所用多纵横游说之士;亦有并擅文词者,如严忌,邹阳,枚乘等。吴既败,皆游梁。 梁孝王名武〔7〕,文帝窦皇后少子也。七国之叛,梁距吴楚最有功,又最为大国,卤簿拟天子;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东游士莫不至。传《易》者有丁宽,以授田王孙,田授施仇,孟喜,梁丘贺,〔8〕由是《易》有施孟梁丘三家之学。又有羊胜,公孙诡,韩安国,〔9〕各以辩智著称。吴败,吴客又皆游梁;司马相如〔10〕亦尝游梁,皆词赋高手,天下文学之盛,当时盖未有如梁者也。 严忌本姓庄,后避明帝〔11〕讳,称严,会稽吴人。好词赋,哀屈原忠贞不遇,作词曰《哀时命》。遭景帝不好词赋,无所得志,乃游吴;吴败,徒步入梁,受知孝王,与邹阳,枚乘时见尊重,而忌名尤盛,世称庄夫子。《汉志》有《庄夫子赋》二十四篇;今仅存《哀时命》一篇,在《楚辞》中。 邹阳,齐人,初与严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辩著名。 吴王将叛,阳作书以谏,不见用,乃去而之梁,从孝王游。其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为羊胜,公孙诡所谗〔12〕,孝王怒,下阳于狱,将杀之。阳在狱中,上书自明: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列,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隳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而跖之客可使刺由。 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书奏,孝王立出之,卒为上客,后羊胜公孙诡以罪死,阳独为梁王解深怒于天子。盖吴蓄深谋,偏好策士,故文辩之士,亦常有纵横家遗风,词令文章,并长辟阖,犹战国游士之口说也。《汉志》纵横家,有《邹阳》七篇,而不录其词赋,似阳之在汉,固以权略见称。《西京杂记》〔13〕云: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使各为赋。枚乘《柳赋》,路乔如《鹤赋》,公孙诡《文鹿赋》,邹阳《酒赋》,公孙乘《月赋》,羊胜《屏风赋》,韩安国作《几赋》不成,邹阳代作。邹阳安国罚酒三升;赐枚乘路乔如绢,人五匹。《西京杂记》为晋葛洪作,托之刘歆〔14〕,则诸赋或亦洪之所为耳。 枚乘,字叔,淮阴人,为吴王濞郎中。吴王谋为逆,乘上书以谏,吴王不纳,乃去而之梁。汉既平七国,乘由是知名,景帝召拜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不乐郡吏,以病去官;复游梁。梁客皆善属词,乘尤高。梁孝王薨,乘归淮阴。武帝自为太子闻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车蒲轮征乘,道死(前一四○)。 《汉志》有《枚乘赋》九篇;今惟《梁王菟园赋》存。 《临灞池远诀赋》仅存其目,〔15〕《柳赋》盖伪托。然乘于文林,业绩之伟,乃在略依《楚辞》《七谏》之法,并取《招魂》《大招》之意,自造《七发》。〔16〕借吴楚为客主,先言舆辇之损,宫室之疾,食色之害,宜听妙言要道,以疏神导体。于是说以声色逸游之乐等等,凡六事,最末为观涛于广陵: “……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蜺蜺,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浩蜺,前后骆驿。颙颙卬卬,椐椐强强,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盖,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傍,则滂渤怫郁,暗漠感突,上击下律。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 ……” 其说皆不入,则云: “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娟,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由是遂有“七”体,后之文士,仿作者众,汉傅毅有《七激》,刘广有《七兴》,崔駰有《七依》,〔17〕……凡十余家; 递及魏晋,仍多拟造。谢灵运有《七集》十卷,卞景有《七林》十二卷,〔18〕梁又有《七林》三十卷,盖即集众家此体为之,今俱佚;惟乘《七发》及曹植《七启》〔19〕,张协《七命》〔20〕,在《文选》中。 《文选》又有《古诗十九首》〔21〕,皆五言,无撰人名。唐李善曰:“并云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22〕然陈徐陵所集《玉台新咏》,则其中九首,明题乘名。〔23〕审如是,乘乃不特始创七体,且亦肇开五古者矣,今录其三: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复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濯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处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其词随语成韵,随韵成趣,〔24〕不假雕琢,而意志自深,风神或近楚《骚》,体式实为独造,诚所谓“畜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者也。稍后李陵与苏武〔25〕赠答,亦为五言,盖文景以后,渐多此体,而天质自然,终当以乘为独绝矣。 淮南王安〔26〕为文帝所封,好书,鼓琴;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为诸父,辩博善文辞,甚尊重之。尝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传今亡;所传者惟《淮南》二十一篇,亦曰《鸿烈》。〔27〕其书盖与诸游士讲论,掇拾旧文而成。其诸游士著者,则为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是曰八公〔28〕;又分造词赋,以类相从,或称《大山》,或称《小山》,〔29〕其义犹《诗》之有《大雅》《小雅》也。小山之徒有《招隐士》〔30〕之赋,其源虽出《离骚》《招魂》等,而不泥于迹象,为汉代楚辞之新声: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山气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分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坱兮轧,山曲岪,心淹留兮慌忽;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栗。嵚岑碕礒兮碅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骩;青莎杂树兮薠草靃靡;白鹿麏麚兮或腾或倚,状儿崟崟兮峨峨,凄凄兮痠痠。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河间献王德〔31〕为景帝子,亦好书,而所得皆古文先秦旧书。又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山东诸儒,多从而游。其所好盖与楚元王交相类。惟吴梁淮南三国之客,较富文词,梁客之上者,多来自吴,甚有纵横家余韵;聚淮南者,则大抵浮辩方术之士也。 参考书: 《史记》(卷一百六,一百十八) 《汉书》(卷三十六,四十四,四十七,五十一,五十三) 《全汉文》(清严可均辑) 《中国大文学史》(第三编第三章) ※※※ 〔1〕楚元王交即刘交(?—前179),刘邦同父少弟。随刘邦起兵,后封楚王。好文艺,集儒生于楚,撰有《元王诗》,已佚。事迹见《汉书·楚元王传》。 〔2〕穆生《汉书·楚元王传》:“元王既至楚,以穆生、白生、申公为中大夫。”白生,又称白公,《汉书·楚元王传》东汉服虔注:“鲁国奄里人。”申公,名申培。初为楚夷王刘戊之傅,武帝时召为太中大夫。他创立《鲁诗》学派,撰有《鲁故》、《鲁说》等,已散佚。事迹见《汉书·儒林传》。 〔3〕浮丘伯又称浮丘公,浮丘系复姓。汉初齐人。《汉书·楚元王传》:“伯者,孙卿门人也。”服虔注:“浮丘伯,秦时儒生。” 〔4〕韦孟西汉彭城(郡治今江苏徐州)人。曾任楚国刘交、刘郢、刘戊三王之傅。戊无道,韦孟作《谏楚夷王戊诗》,后弃位迁家于邹,作《在邹诗》。《在邹诗》一名《述志诗》,《汉书·韦贤传》云: “或曰其子孙好事,述先人之志而作是诗也。”按韦孟系韦贤先人,《韦贤传》云:“自孟至贤五世。” 〔5〕任昉参看本卷第52页注〔16〕。所撰《文章缘起》,又名《文章始》,一卷,隋已亡佚。《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任昉《文章始》一卷,注:“张绩补。”今传本可能即张绩补本。该书论述诗、文、骚、赋等各种文体起源,共八十五题。 〔6〕吴王濞即刘濞(前215—前154),刘邦侄,封吴王。景帝时发动吴、楚等七国叛乱,兵败逃至东越,被杀。事迹见《汉书·荆燕吴列传》。 〔7〕梁孝王武即刘武(?—前144),文帝刘恒次子。最受窦后宠爱,欲以他为帝嗣,大臣袁盎等反对。梁王怨望,使人刺杀袁盎,得罪景帝,抑郁而死。事迹见《汉书·文三王传》。 〔8〕丁宽字子襄,汉初梁人。景帝时从梁孝王抵御吴、楚,称丁将军。从田何受《易》,《汉书·艺文志》著录《丁氏》八篇。田王孙,西汉砀(今安徽砀山)人,景帝时博士。施仇,字长卿,西汉沛县(今属江苏)人,宣帝时博士。孟喜,字长卿,西汉兰陵(今山东峄县)人。举孝廉为郎,曲台署长。《隋书·经籍志》著录《周易》八卷,孟喜章句。梁丘贺,梁丘系复姓,字长翁,西汉琅琊诸县(今山东诸城)人。宣帝时任太中大夫,官至少府。《汉书·艺文志》著录《章句》施、孟、梁丘氏各二篇。丁、田、施、孟、梁丘五人事迹见《汉书·儒林传》。 〔9〕羊胜(?—前150)羊胜与公孙诡(?—前150)同为梁王门客。公孙诡多奇计,号曰“公孙将军”。《汉书·文三王传》载,胜、诡二人曾为梁王谋嗣位,袁盎等反对,梁王与胜、诡使人刺杀袁盎等多人,景帝下令缉捕,梁王遂令胜、诡自杀。韩安国(?—前130),字长孺,西汉梁成安(在今河南)人。先任梁孝王中大夫,武帝时为御史大夫。事迹见《汉书》本传。 〔10〕司马相如参看本书第十篇。 〔11〕明帝即东汉明帝刘庄(28—75)。 〔12〕关于邹阳为羊胜、公孙诡所谗事,见《汉书·邹阳传》: “梁王始与胜、诡有谋,阳争以为不可,故见谗。”邹阳于狱中上书自明,“孝王立出之,卒为上客。”“及梁事败,胜、诡死,孝王恐诛”,乃问计于邹阳。邹阳结交景帝宠姬王美人兄王长君,请王美人于景帝前为梁王说情,事遂解。参看《汉书》本传。 〔13〕《西京杂记》东晋葛洪撰,托名西汉刘歆。原为二卷,后世分为六卷。记叙西汉遗闻轶事及神话传说。其中记忘忧馆作赋事,未见他书。路乔如、公孙乘,不详。《柳赋》等七篇,内容均为咏物颂圣。 葛洪(284—363),字稚川,东晋句容(今属江苏)人。除《西京杂记》外,尚撰有《抱朴子》、《神仙传》等。 〔14〕刘歆参看本卷第11页注〔5〕。 〔15〕《梁王菟园赋》叙写菟园山石、林禽之胜及宾客宴饮射钓之乐,收入《古文苑》。《临灞池远诀赋》,文已佚。《文选》谢朓《休沐重还道中》唐李善注:“《枚乘集》有《临灞池远诀赋》。” 〔16〕《七谏》西汉东方朔撰。内容系悼念屈原。除小序外共有《初放》、《沉江》、《怨世》、《怨思》、《自悲》、《哀命》、《谬谏》七段。《招魂》、《大招》的作者参看本书第四篇及其注〔20〕〔27〕。内容系列述饮食、女子、宫室之美,招魂归来。枚乘《七发》,假设楚太子有病,吴客往问,用音乐、饮食、车马、游观、田猎、观涛、论道七事启发太子,故称《七发》。以后称此类文体为“七体”,或称“七”。按枚乘首创“七”体,他死时东方朔方十四岁,《七谏》似不能作于《七发》之前。 〔17〕关于《七发》的仿作,《艺文类聚》卷五十七引西晋傅玄《七谟序》:“昔枚乘作《七发》,而属文之士,若傅毅、刘广世、崔駰、李尤、桓麟、崔琦、刘梁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纷焉《七激》、《七兴》、《七依》、《七疑》、《七说》、《七蠲》、《七举》之篇。通儒大才马季长、张平子亦引其源而广之。马作《七厉》,张造《七辩》。”傅毅(?—约90),字武仲,东汉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人。章帝时任兰台令史,与班固等共典校书。所撰《七激》,写玄通子以珍味、骏马等七事说徒华公子。见《艺文类聚》卷五十七。刘广,应为刘广世,生平不详。所撰《七兴》已佚,《艺文类聚》卷五十七及《文选·七命》注中存有残文。崔駰(?—92),字亭伯,东汉涿郡安平(今属河北)人。少年时与班固、傅毅齐名,撰有《达旨》等诗赋共二十一篇。《七依》已散佚,《艺文类聚》卷五十七及《北堂书钞》卷一四二、一四四辑有残文。 〔18〕谢灵运(385—433)南朝宋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东晋谢玄之孙,袭封康乐公,入宋任永嘉太守。有《谢康乐集》。卞景,生平不详。《隋书·经籍志》著录《七林》十卷,原注:“梁十二卷,录二卷,卞景撰。梁又有《七林》三十卷,音一卷,亡。” 〔19〕曹植(192—232)字子建,三国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 曹操第三子,封陈王,谥思,后世称陈思王。有《曹子建集》,《七启》,叙写玄微子与镜机子问答七事。 〔20〕张协字景阳,西晋安平(今属河北)人,官河间内史。有《张景阳集》。《七命》,叙写冲漠公子与殉华大夫的对话。 〔21〕《古诗十九首》无名氏作,非一时一人所为,或谓出于西汉时,一般认为多出于东汉。梁萧统辑为一组收入《文选》,题作《古诗十九首》。为早期文人五言诗的重要作品。 〔22〕李善(约630—689)唐江都(今属江苏)人。曾任崇贤馆学士,后因罪流放,遇赦后专事研究、讲授《文选》,从学者甚多,号“文选学”,所注《文选》共六十卷。这里的“并云古诗”等句,系该书《古诗十九首》题下的注文。 〔23〕徐陵(507—583)字孝穆,南朝陈东海郯(今山东郯城)人。梁时任东宫学士,陈时任尚书左仆射、中书监,宫体诗代表作家。有《徐孝穆集》。《玉台新咏》,是他所编的诗歌总集,十卷。其中题为枚乘所作诗九首,八首见于《古诗十九首》,即《青青河畔草》、《西北有高楼》、《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东城高且长》、《明月何皎皎》、《行行重行行》。另一首《兰若生春阳》,不入《古诗十九首》。按此九首究竟是否枚乘所作,学者颇多异议。 〔24〕“随语成韵,随韵成趣”二句及下文“畜神奇于温厚”等句,见明胡应麟《诗薮·古体·五言》:“至《十九首》及诸杂诗,随语成韵,随韵成趣,辞藻气骨,略无可寻,而兴象玲珑,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诗之难,其《十九首》乎!畜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盖千古元气,锺孕一时,而枚、张诸子,以无意发之,故能诣绝穷微,掩映千古。” 〔25〕李陵(?—前74)字少卿,西汉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名将李广之孙。官骑都尉,汉武帝时伐匈奴,兵败降敌。苏武(?—前60),字子卿,西汉杜陵(今陕西西安)人。武帝时以中郎将出使匈奴,被拘十九年,守节不降,后匈奴与汉和好,始得归国。现存苏武与李陵赠答诗,学者疑系后人伪托,参看本书第九篇及其注〔26〕。 〔26〕淮南王安即刘安(前179—前122),淮南厉王刘长子,刘邦孙。他因武帝无子,有异志,又因厉王之死,心怀怨望,遂谋反,事发自杀。事迹见《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 〔27〕《内书》《内书》、《外书》与《中篇》均系淮南王刘安集门客编撰。《汉书·艺文志》著录《淮南内》二十一篇,《淮南外》三十三篇。唐颜师古注:“《内篇》论道,《外篇》杂说。”《内书》又称《鸿烈》,《外书》又称《淮南外篇》。东汉高诱《淮南子序》称:刘安与诸儒“共讲论道德,总统仁义而著此书,其旨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出入经道。……然其大较归之于道,号曰《鸿烈》。鸿,大也; 烈,明也。以为大明道之言也。……又有十九篇者,谓之《淮南外篇》。”《鸿烈》经西汉刘向校刊,改称《淮南》,后称《淮南子》。《中篇》,《汉书·艺文志》未著录,书名见《汉书·淮南王传》中。 〔28〕八公苏飞、李尚等八人均为淮南王门客,号称“八公”。 左吴、雷被、伍被事迹见《史记·淮南王传》。雷被、伍被又见《汉书·淮南王传》,伍被《汉书》另有传。 〔29〕《大山》、《小山》王逸《楚辞章句·招隐士序》:“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怀天下俊伟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辞赋,以类相从,故或称《小山》,或称《大山》,其义犹《诗》有《小雅》、《大雅》也。”此处《大山》、《小山》系指篇章;高诱《淮南子序》云:“诸儒大山、小山之徒”,则以为是人名。 〔30〕《招隐士》此文题解不一:王逸《楚辞章句·招隐士序》认为系“闵伤屈原”之作;清王夫之《楚辞通释·招隐士》则云: “今按此篇义尽于招隐,为淮南召致山谷潜伏之士,绝无闵屈子而章之之意。” 〔31〕河间献王德即刘德(?—前130),景帝刘启子。他收集古书,立博士,推崇儒术。事迹见《汉书·景十三王传》。 第九篇 武帝时文术之盛 第九篇武帝时文术之盛 武帝有雄材大略,而颇尚儒术。即位后,丞相卫绾即请奏罢郡国所举贤良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者。〔1〕又以安车蒲轮征申公枚乘等;议立明堂;置“五经”博士。〔2〕元光间亲策贤良,则董仲舒公孙弘等出焉。〔3〕又早慕词赋,喜“楚辞”,尝使淮南王安为《离骚》作传。其所自造,如《秋风辞》(见第六篇)《悼李夫人赋》〔4〕(见《汉书》《外戚传》)等,亦入文家堂奥。复立乐府,集赵代秦楚之讴〔5〕,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作诗颂,〔6〕用于天地诸祠,是为《十九章》之歌〔7〕。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谓之“新声曲”,实则楚声之遗,又扩而变之者也。其《郊祀歌》十九章,今存《汉书》《礼乐志》中,第三至第六章,皆题“邹子乐”。 “朱明盛长,雱与万物。桐生茂豫,靡有所诎。敷华就实,既阜既昌,登成甫田,百鬼迪尝。广大建祀,肃雍不忘。神若宥之,传世无疆。”《朱明》四“邹子乐”“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沱,遍观是邪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来下!”《日出入》九是时河间献王以为治道非礼乐不成,因献所集雅乐;大乐官亦肄习之以备数,然不常用,用者皆新声。至敖游駰饮之时,则又有新声变曲。曲亦昉于李延年。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坐法腐刑,给事狗监中。性知音,善歌舞,武帝爱之,每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尝侍武帝,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因进其女弟,得幸,号李夫人,早卒。武帝思念不已,方士齐人少翁〔8〕言能致其魂,乃夜张烛设帐,而令帝居他帐遥望,见一好女,如李夫人之貌,然不得就视。帝愈益相思悲感,作为诗曰:“是耶非耶? 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随事兴咏,节促意长,殆即所谓新声变曲者也。 文学之士,在武帝左右者亦甚众。先有严助〔9〕,会稽吴人,严忌子也,或云族家子,以贤良对策高第,擢为中大夫。助荐吴人朱买臣〔10〕召见,说《春秋》,言“楚词”,亦拜中大夫,与严助俱侍中。又有吾丘寿王〔11〕,司马相如,主父偃〔12〕,徐乐,严安,〔13〕东方朔〔14〕,枚皋〔15〕,胶仓,终军,严葱奇〔16〕等; 而东方朔,枚皋,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尤见亲幸。相如文最高,然常称疾避事;朔皋持论不根,见遇如俳优,惟严助与寿王见任用。助最先进,常与大臣辩论国家便宜,有奇异亦辄使为文,及作赋颂数十篇。寿王字子赣,赵人,年少以善格五召待诏,迁侍中中郎;有赋十五篇,见《汉志》。 东方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也。武帝初即位,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愔鬻者以千数。朔初来,上书曰:“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二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闻。”其文辞不逊,高自称誉。帝伟之,令待诏公车;渐以奇计俳辞得亲近,诙达多端,不名一行,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帝亦常用之。尝至太中大夫,与枚皋郭舍人〔17〕俱在左右,但诙啁而已,不得大官,因以刑名家言求试用,辞数万言,指意放荡,颇复诙谐,终不见用,乃作《答客难》〔18〕《见《汉书》本传)以自慰谕。又有《七谏》(见《楚辞》),则言君子失志,自古而然。 临终诫子云:“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与道相从。 首阳为拙,柳下为工。饱食安步,以仕代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圣人之道,一龙一蛇,形见神藏,与物变化,随时之宜,无有常家。”又黄老意也。朔盖多所通晓,然先以自愔进身,终以滑稽名世,后之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方士又附会以为神仙,作《神异经》《十洲记》〔19〕,托为朔造,其实皆非也。 枚皋者字少孺,枚乘孽子也。武帝征乘,道死,诏问乘子,无能为文者。皋上书自陈,得见,诏使作《平乐观赋》,善之,拜为郎,使匈奴。然皋好诙笑,为赋颂多嫚戏,故不得尊显,见视如倡,才比东方朔郭舍人。作文甚疾,故所赋甚多,自谓不及司马相如,而颇诋娸东方朔,又自诋娸。班固云:“其文骫骳,曲随其事,皆得其意,颇诙笑,不甚闲靡。 凡可读者百二十篇,其尤嫚戏不可读者尚数十篇。”〔20〕至于儒术之士,亦擅文词者,则有菑川薛人公孙弘,字次卿,元光中贤良对策第一,拜博士,终为丞相,封平津侯,于是天下学士,靡然向风矣。广川董仲舒与公孙弘同学,于经术尤著,景帝时已为博士,武帝即位,举贤良对策,除江都相,迁胶西相,卒。尝作《士不遇赋》(见《古文苑》),有云: “……观上世之清辉兮,廉士亦茕茕而靡归。殷汤有卞随与务光兮,周武有伯夷与叔齐;卞随务光遁迹于深山兮,伯夷叔齐登山而采薇。使彼圣贤其繇周遑兮,矧举世而同迷。若伍员与屈原兮,固亦无所复顾。亦不能同彼数子兮,将远游而终古。……” 终则谓不若反身素业,归于一善,托声楚调,结以中庸,虽为粹然儒者之言,而牢愁狷狭之意尽矣。 小说家言,时亦兴盛。洛阳人虞初〔21〕,以方士侍郎,号黄车使者,作《周说》九百四十三篇。齐人饶,不知其姓,为待诏,作《心术》二十五篇。又有《封禅方说》十八篇,〔22〕不知何人作,然今俱亡。 诗之新制,亦复蔚起。《骚》《雅》遗声之外,遂有杂言,是为“乐府”。《汉书》云东方朔作八言及七言诗〔23〕,各有上下篇,今虽不传,然元封三年作柏梁台〔24〕,诏群臣二千石有能为七言诗,乃得上坐,则其辞今具存,通篇七言,亦联句之权舆也: “日月星辰和四时皇帝,骖驾驷马从梁来梁王,郡国士马羽林材大司马,总领天下诚难治丞相,和抚四夷不易哉大将军,刀笔之吏臣执之御史大夫。(中略)蛮吏朝贺常会期典属国,柱欂栌相枝持大匠。枇杷橘栗桃李梅太官令,走狗逐兔张罘罳上林令,啮妃女唇甘如饴郭舍人,迫窘诘屈几穷哉东方朔。” 褚少孙补《史记》〔25〕云:“东方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乃据地歌曰—— 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 亦新体也,然或出后人附会。 五言有枚乘开其先,而是时苏李别诗〔26〕,亦称佳制。苏武字子卿,京兆杜陵人,天汉元年,以中郎将使匈奴,留不遣。李陵字少卿,陇西成纪人,天汉二年击匈奴,兵败降虏,单于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汉夷其族。至元始六年〔27〕,苏武得归,故与陵以诗赠答: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能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李陵与苏武诗三首之一“二凫俱北飞,一凫独南翔。子当留斯馆,我当归故乡。一别如秦胡,会见何讵央。怆悢切中怀,不觉泪沾裳。愿子长努力,言笑莫相忘。”苏武别李陵。见《初学记》卷十八,然疑是后人拟作武归后拜典属国;宣帝即位,赐爵关内侯,神爵二年(前六十)卒,年八十余。陵则在匈奴二十余年,卒,有集二卷。诗以外,后世又颇传其书问,在《文选》及《艺文类聚》中。〔28〕参考书: 《史记》(卷一百二十六) 《汉书》(卷六,二十二,五十一,五十四,六十五,九十三) 《乐府诗集》(宋郭茂倩编) 《全汉文》(清严可均辑) 《全汉诗》(丁福保辑) 《中国大文学史》(第三编第四章) ※※※ 〔1〕卫绾西汉代郡大陵(今山西文水)人。文帝时任中郎将,景帝时因平吴楚有功,官至丞相,武帝初续任,旋即免职。《汉书·武帝纪》:“建元元年冬十月,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 〔2〕征申公枚乘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六月,议立明堂。《汉书·儒林传》载:“(赵)绾、(王)臧请立明堂,以朝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师申公。于是上使使束帛加璧,安车以蒲裹轮,驾驷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轺传从。至,……舍鲁邸,议明堂事。”征枚乘事参看本书第八篇。置“五经”博士,《汉书·武帝纪》载:建元五年(前136)春,“置‘五经’博士”。 〔3〕亲策贤良《汉书·武帝纪》载:元光元年(前194)五月,“诏贤良曰:‘……朕之不敏,不能远德,此子大夫之所睹闻也。贤良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察问,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亲览焉。’于是董仲舒、公孙弘等出焉。”董仲舒(前179—前104),西汉广川(今河北枣强)人。文、景二帝时任博士,武帝时任江都王相、胶西王相,曾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书·艺文志》著录《董仲舒》百二十三篇。撰有《春秋繁露》等。公孙弘(前200—前121),字季,西汉薛(今山东滕县)人。早年研究《公羊传》,六十岁始被召为博士,罢免后又被重新召用,历任御史大夫、丞相。《汉书·艺文志》著录《公孙弘》十篇。 〔4〕《悼李夫人赋》汉武帝悼念宠妃李夫人之作。《汉书·外戚传》载:“孝武李夫人,本以倡进”,甚得宠幸。她死后武帝思念不已,“自为作赋,以伤悼夫人”,辞曰“美连娟以修嫮兮,命珽绝而不长”云云。按汉武帝辞赋,《汉书·艺文志》著录“上所自造赋二篇”,未注篇名。 〔5〕赵代秦楚之讴当时民间歌谣。按《汉书·艺文志》著录《邯郸河间歌诗》四篇、《燕代讴雁门云中陇西歌诗》九篇、《左冯翊秦歌诗》三篇、《吴楚汝南歌诗》十五篇等。 〔6〕李延年(?—约前87)西汉中山(郡治今河北定县)人,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汉书·佞幸传》载:“延年善歌,为新变声,是时上方兴天地诸祠,欲造乐,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为之新声曲。而李夫人产昌邑王,延年由是贵为协律都尉。” 《汉书·礼乐志》载:“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 〔7〕《十九章》之歌即《郊祀歌》十九章。此类新歌与旧时雅乐不同,内容除赞美天地神吵,外,还歌颂其他神灵和祥瑞。其第三至第六章,题《青阳》、《朱明》、《西颢》、《玄冥》,分别祭祀春、夏、秋、冬四神。《史记·乐书》云:“春歌《青阳》,夏歌《朱明》,秋歌《西皞》,冬歌《玄冥》。”下文的邹子乐,胡应麟《诗薮·古体·杂言》:“汉《郊祀歌十九章》,以为司马相如等作,而《青阳》、《朱明》四章,史题邹子乐名。按四章体气如一,皆四字为句,辞虽淳古,而意极典明,当出一人之手,是为邹作无疑。”梁启超《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亦云:“唯《青阳》、《朱明》、《西颢》、《玄冥》四章,注明为‘邹子乐’,当是邹阳作。阳,景帝时人,似不逮事武帝。想是当时乐府采其辞以制谱。” 〔8〕少翁西汉齐人,武帝时方士。以方术得宠,封文成将军。 招李夫人魂魄事,见《汉书·外戚传》。《史记·孝武本纪》亦有招魂魄事,“李夫人”作“王夫人”,无武帝诗。 〔9〕严助(?—前122)本姓庄,后人因避明帝刘庄讳,或改为严,西汉会稽吴(今江苏苏州)人。严忌之子或族家子,曾任中大夫,拜会稽太守。《汉书·艺文志》著录《庄助》四篇、赋三十五篇,均已佚。现存《喻意淮南王》一篇,见《汉书》本传。 〔10〕朱买臣(?—前115)字翁子,西汉吴(今江苏苏州)人。 先为中大夫,后任会稽太守、主爵都尉。《汉书·艺文志》著录朱买臣赋三篇,已佚。 〔11〕吾丘寿王字子赣,西汉赵人。以善格五为待诏,官东郡都尉、光禄大夫侍中。《汉书·艺文志》著录《吾丘寿王》六篇、赋十五篇。现存《议禁民不得挟弓弩对》见《汉书》本传,《骠骑论功论》见《艺文类聚》卷五十九,赋篇已佚。格五,《汉书》本传注引刘德曰: “格五,棊行。《簺法》曰簺、白、乘、五,至五格不得行,故云格五。” 〔12〕主父偃(?—前126)主父系复姓,西汉临淄(今山东淄博)人,武帝时官至中大夫,后任齐王相。《汉书·艺文志》著录《主父偃》二十八篇,《汉书》本传存《上书谏伐匈奴》等三篇。 〔13〕徐乐西汉燕郡无终(今天津蓟县)人,因上书被召为郎中。《汉书·艺文志》著录《徐乐》一篇。现存《上书言世务》一篇,见《汉书》本传。严安,原姓庄,西汉临淄人。原为丞相史,因上书武帝被任为郎中,后为骑马令。《汉书·艺文志》著录《庄安》一篇。 现存《上书言世务》一篇,见《汉书》本传。 〔14〕东方朔(前154—前93)字曼倩,西汉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汉书·艺文志》著录《东方朔》二十篇,现存《上书》、《谏除上林苑》、《化民有道对》、《答客难》、《非有先生传》五篇,见《汉书》本传。此外《艺文类聚》卷二十三收有《诫子》,《初学记》卷十八收有《从公孙弘借车》等。 〔15〕枚皋字少孺,西汉淮阴(今属江苏)人。枚乘庶子。《汉书·艺文志》著录枚皋赋百二十篇,皆不传。后文说到的“诏使作《平乐观赋》”,《汉书》本传“观”作“馆”。平乐馆在上林苑中。 〔16〕胶苍一作聊苍,西汉赵人。与朱买臣、吾丘寿王等并侍武帝左右,《汉书·艺文志》著录《待诏金马聊苍》三篇。终军(?—前112),字子云,西汉济南(今属山东)人。十八岁上书武帝,召为谒者给事中,迁谏大夫。奉命赴南越,被杀,年方二十余岁。《汉书·艺文志》著录《终军》八篇。现存《白麟奇木对》、《自请使匈奴》等,见《汉书》本传。严葱奇,本姓庄,西汉吴(今江苏苏州)人。《汉书·艺文志》著录常侍郎庄葱奇赋十一篇,已佚。唐颜师古注:“《七略》云‘葱奇者,或言庄夫子子,或言族家子庄助昆弟也’。” 〔17〕郭舍人姓郭名舍人,汉武帝宠幸的艺人。事迹见《史记·滑稽列传》。 〔18〕《答客难》《汉书·东方朔传》:“朔上书陈农战强国之计,因自讼独不得大官,欲求试用。其言专商鞅、韩非之语也,指意放荡,颇复诙谐,辞数万言,终不见用。朔因著论,设客难己,用位卑以自慰喻。” 〔19〕《神异经》《隋书·经籍书》著录一卷,仿《山海经》,偏重于记载奇产异物。《十洲记》,《隋书·经籍志》著录一卷,记汉武帝召东方朔询问海内十洲物产事。二书均系伪托,《汉书·枚乘传》不载。参看《中国小说史略》第四篇。 〔20〕“其文骫骳”数句,见《汉书·枚乘传》。骫骳,颜师古注: “犹言屈曲也。” 〔21〕虞初西汉洛阳(今属河南)人。《文选·西京赋》李善注: “初,河南人也。武帝时,以方士侍郎,乘马,衣黄衣,号黄车使者。” 《汉书·艺文志》著录《虞初周说》九四三篇,已佚。 〔22〕《心术》《汉书·艺文志》著录《待诏臣饶心术》二十五篇。颜师古注:“刘向《别录》云:饶,齐人也,不知其姓。武帝时待诏,作书名曰《心术》也。”《封禅方说》,《汉书·艺文志》著录《封禅方说》十八篇,原注:“武帝时。” 〔23〕关于东方朔的诗,《汉书·东方朔传》载:朔所撰有“八言、七言上下。”西晋晋灼注:“八言、七言诗,各有上下篇。” 〔24〕柏梁台《汉书·武帝纪》载:元鼎二年(前115)“春,起柏梁台”。颜师古注:“《三辅旧事》云以香柏为之。”《柏梁台诗》收入《古文苑》,有序云:“汉武帝元封三年作柏梁台,诏群臣二千石有能为七言诗,乃得上座。”柏梁台联诗后人疑为伪托。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一考证甚详:“汉武《柏梁台诗》本出《三秦记》,云是元封三年作。……按《孝武纪》元鼎二年春,起柏梁台,是为梁平王之二十二年,而孝王之薨,至此已二十九年。又七年始为元封三年。”又参加联句者的某些官名,如光禄勋、大鸿胪、大司农、执金吾、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等“皆太初以后之名,不应预书于元封之时”。 “反复考证,无一合者。盖是后人拟作。” 〔25〕褚少孙西汉颍川(今河南禹县)人。从王式学《鲁诗》,为博士,见《汉书·王式传》。《史记·滑稽列传》叙淳于髠、优孟、优旃三人事,其后有褚少孙补文云:“臣幸得以经术为郎,而好读外家传语。窃不逊让,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编之于左。可以览观扬意,以示后世,好事者读之,以游心骇耳;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所补者为郭舍人、东方朔、东郭先生、淳于髠、王先生、西门豹六人事迹。 此处引文即出自褚少孙补作。 〔26〕苏李别诗指苏武、李陵的赠答诗,苏武《别李陵》见《初学记》卷十八、《古文苑》卷四。李陵《与苏武诗》三首见《文选·杂诗》。刘勰、苏轼、顾炎武、梁启超等均认为是后人拟作。 〔27〕元始应作“始元”,汉昭帝刘弗陵年号。始元六年为公元前八十一年。 〔28〕书问即《李陵答苏武书》,见《文选》卷四十一及《艺文类聚》卷三十,内容是为他的投降作辩护。后人疑是六朝人伪作。刘知几《史通·杂说》:“《李陵集》有《与苏武书》,词采壮丽,音句流靡。观其文体,不类西汉人,殆后来所为,假称陵作也。迁《史》缺而不载,良有以焉,编于《李集》中,斯为谬矣。”苏轼《答刘淝书》: “陵与武书,辞句儇浅,正齐梁间小儿所拟作,决非西汉人,而统不悟,刘子玄独知之。”《艺文类聚》,唐欧阳询奉命编纂的类书,一百卷,引录古籍达一千四百余种。 第十篇 司马相如与司马迁 第十篇司马相如与司马迁 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1〕,文莫若司马迁〔2〕,而一则寥寂,一则被刑。盖雄于文者,常桀骜不欲迎雄主之意,故遇合常不及凡文人。 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既学,慕蔺相如〔3〕之为人,更名相如。以訾为郎,〔4〕事景帝。帝不好辞赋,时梁孝王来朝,游说之士邹阳枚乘严忌等皆从,相如见而悦之,因病免,游梁,与诸侯游士居,数岁,作《子虚赋》。武帝立,读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帝〔5〕,因言是其邑人司马相如作,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请为天子游猎之赋。帝令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义。故虚借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讽谏。其文具存《史记》及《汉书》本传中;《文选》则以后半为《上林赋》,或召问后之所续欤? 相如既奏赋,武帝大悦,以为郎;数岁,作《喻巴蜀檄》〔6〕,旋拜中郎将,赴蜀,通西南夷,以蜀父老多言此事无益,大臣亦以为然,乃作《难蜀父老》文。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遂失官,岁余,复召为郎。然常闲居,不慕官爵,亦往往托辞讽谏,于游猎信谗之事,皆有微辞〔7〕。拜孝文园令。武帝既以《子虚赋》为善,相如察其好神仙,乃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8〕,未就;请具而奏之。”意以为列仙之儒,居山泽间,形容甚臞,非帝王之仙意。惟彼大人,居于中州,悲世迫隘,于是轻举,乘虚无,超无友,亦忘天地,而乃独存也。中有云: “……屯余车而万乘兮,粹云盖而树华旗。使句芒其将行兮,吾欲往乎南娭。……纷湛湛其差错兮,杂遝胶輵以方驰。骚扰冲苁其纷挐兮,滂濞泱轧丽以林离。攒罗列聚丛以茏茸兮,曼衍流烂痑以陆离。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洞出鬼谷之掘礨崴魁。……时若暧暧将混浊兮,召屏翳,诛风伯,刑雨师。西望昆仑之轧覩荒忽兮,直径驰乎三危。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俱归。 登阆风而遥集兮,亢鸟腾而壹止。彽徊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日睹西王母,昇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 ……” 既奏,武帝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盖汉兴好楚声,武帝左右亲信,如朱买臣等,多以楚辞进,而相如独变其体,益以玮奇之意,饰以绮丽之辞,句之短长,亦不拘成法,与当时甚不同。故扬雄以为使孔门用赋,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9〕。班固以为西蜀自相如游宦京师,而文章冠天下〔10〕。盖后之扬雄,王褒,李尤,〔11〕固皆蜀人也。然相如亦作短赋,则繁丽之词较少,如《哀二世赋》,《长门赋》〔12〕。独《美人赋》颇靡丽,殆即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音,曲终而奏雅”者乎? 〔13〕“……途出郑卫,道由桑中,朝发溱洧,暮宿上宫。 上宫闲馆,寂寥空虚,门昇昼掩,暧若神居。臣排其户而造其堂,芳香芬烈,黼帐高张;有女独处,婉然在床,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睹臣迁延,微笑而言曰:‘上客何国之公子,所从来无乃远乎?’遂设旨酒,进鸣琴。臣遂抚弦为《幽兰》《白雪》之曲。女乃歌曰:‘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私。’玉钗挂臣冠,罗袖拂臣衣。时日西夕,玄阴晦冥,流风惨冽,素雪飘零,闲房寂谧,不闻人声。……臣乃脉定于内,心正于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翻然高举,与彼长辞。” 相如既病免,居茂陵,武帝闻其病甚,使所忠往取书〔14〕,至则已死(前一一七)。仅得一卷书,言封禅事。盖相如尝从胡安〔15〕受经。故少以文词游宦,而晚年终奏封禅之礼矣。于小学,则有《凡将篇》〔16〕,今不存。然其专长,终在辞赋,制作虽甚迟缓〔17〕,而不师故辙,自摅妙才,广博闳丽,卓绝汉代,明王世贞评《子虚》《上林》,以为材极富,辞极丽,运笔极古雅,精神极流动,长沙有其意而无其材,班张潘有其材而无其笔,子云有其笔而不得其精神流动之处云云,〔18〕其为历代评禛家所倾倒,可谓至矣。 司马迁字子长,河内人,生于龙门,年十岁诵古文,二十而南游吴会,北涉汶泗,游邹鲁,过梁楚以归,仕为郎中。 父谈〔19〕,为太史令,元封初卒。迁继其业,天汉中李陵降匈奴,迁明陵无罪,遂下吏,指为诬上,家贫不能自赎,交游莫救,卒坐宫刑。被刑后为中书令,因益发愤,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20〕终成《史记》一百三十篇〔21〕,始于黄帝,中述陶唐,而至武帝获白麟止,盖自谓其书所以继《春秋》也。其友益州刺史任安〔22〕,尝责以古贤臣之义,迁报书有云: “……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修列。…… 《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衰之理,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迁死后,书乃渐出;宣帝时,其外孙杨恽〔23〕祖述其书,遂宣布焉。班彪〔24〕颇不满,以为“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略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埶利而羞贫贱,此其所蔽也。”汉兴,陆贾作《楚汉春秋》,是非虽多本于儒者,而太史职守,原出道家,〔25〕其父谈亦崇尚黄老,则《史记》虽缪于儒术,固亦能远绍其旧业者矣。况发愤著书,意旨自激,其与任安书有云:“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故能如茅坤〔26〕所言:“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立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养士”也。 然《汉书》已言《史记》有缺〔27〕,于是续者纷起,如褚先生,冯商,刘歆〔28〕等。《汉书》亦有出自刘歆者,故崔适以为《史记》之文有与全书乖、与《汉书》合者,亦歆所续也; 至若年代悬隔,章句割裂,则当是后世妄人所增与钞胥所脱云。〔29〕迁雄于文,而亦爱赋,颇喜纳之列传中。于《贾谊传》录其《吊屈原赋》及《服赋》,而《汉书》则全载《治安策》,赋无一〔30〕也。《司马相如传》上下篇,收赋尤多,为《子虚》(合《上林》),《哀二世》,《大人》等。自亦造赋〔31〕,《汉志》云八篇,今仅传《士不遇赋》一篇,明胡应麟以为伪作〔32〕。 至宣帝时,仍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者,于是刘向〔33〕,张子侨,华龙,柳褒〔34〕等皆被召,待诏金马门。又得蜀人王褒字子渊,诏之作《圣主得贤臣颂》,与张子侨等并待诏。褒能为赋颂,亦作俳文;后方士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宝,宣帝诏褒往祀,于道病死。 参考书: 《史记》(卷一百十七,一百三十) 《汉书》(卷五十七,六十二,六十四) 《史记探源》(崔适) 《中国大文学史》(第三编第四及第五章) 《支那文学史纲》(第三篇第六章) 《支那文学之研究》(日本铃木虎雄)第一卷 ※※※ 〔1〕司马相如(前179—前117)字长卿,西汉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所撰辞赋甚多,有《司马文园集》。事迹见《汉书》本传。 〔2〕司马迁(约前145—约前86)字子长,西汉夏阳(今陕西韩城)人。《史记·太史公自序》称“迁生龙门”,唐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龙门山在夏阳县,迁即汉夏阳县人也,至唐改曰韩城县。” 所撰《史记》,为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事迹见《史记·太史公自序》及《汉书》本传。 〔3〕蔺相如战国时赵国人,官至上卿。事迹见《史记·蔺相如传》。 〔4〕以訾为郎语见《汉书·司马相如传》。唐颜师古注:“訾读与赀同。赀,财也。以家财多得拜为郎也。” 〔5〕杨得意《汉书·司马相如传》载:“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 ‘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狗监,颜师古注: “主天子田猎犬也。” 〔6〕《喻巴蜀檄》《汉书·司马相如传》载:“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余人,用军兴法诛其渠率。巴蜀民大惊恐。上闻之,乃遣相如责唐蒙等,因谕告巴蜀民以非上意。”颜师古注:“夜郎、僰中,皆西南夷也。”下文《难蜀父老》,《司马相如传》又载:“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之不为用,大臣亦以为然。”相如“乃著书,藉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皆知天子意。”《喻巴蜀檄》、《难蜀父老》二文均见《汉书》本传。 〔7〕关于相如讽谏游猎信谗,据《汉书·司马相如传》载:相如“尝从上至长杨猎,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豕,驰逐野兽,相如因上疏谏,……上善之。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赋中有云:“持身不谨兮,亡图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谏猎疏》及《哀二世赋》均见《汉书》本传。 〔8〕《大人赋》《汉书·司马相如传》载:“相如见上好仙,…… 以为列仙之儒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奏《大人赋》。”颜师古注:“儒,柔也,术士之称也,凡有道术皆为儒。”“大人,以谕天子也。”赋见《汉书》本传。 〔9〕贾谊升堂,相如入室扬雄语。语见《汉书·艺文志》:“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人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意谓相如辞赋造诣高于贾谊。 〔10〕文章冠天下班固语见《汉书·地理志》:“巴、蜀、广汉本南夷,秦并以为郡”,“及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循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 〔11〕王褒字子渊,西汉蜀郡资中(今四川资阳)人,宣帝时为谏大夫。所撰《圣主得贤臣颂》,以为“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亦俟明主以显其德”,见《汉书·王褒传》。又有俳文《僮约》,是一篇反映当时奴仆劳苦生活的游戏文章,见《艺文类聚》卷三十五。李尤,字伯仁,东汉广汉雒(今四川广汉)人,安帝时为谏议大夫。受诏与刘珍等撰《汉记》,又撰有赋、铭多篇及《七叹》、《哀典》等。事迹见《后汉书·文苑列传》。 〔12〕《长门赋》相如为谪居长门宫的陈皇后作。赋中描写一个弃妇的寂寞痛苦,以求感动武帝。收入《文选》。 〔13〕《美人赋》司马相如游梁时作。赋中叙述相如不慕女色,以自炫高洁。收入《古文苑》。扬雄语见《汉书·司马相如传赞》:“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按班固引扬雄的话非专对《美人赋》而发。又,《史记》本传末“太史公曰”亦有这段文字,但司马迁早于扬雄多年,不可能引用扬雄的话,当系后人所加。 〔14〕《汉书·司马相如传》:“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后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遗书。问其妻,对曰:‘长卿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来求书,奏之。’其遗札书言封禅事,所忠奏焉。”封禅书,见《汉书》本传。所忠,武帝近臣,曾任谏大夫,事迹散见《食货志》、《郊祀志》等。 〔15〕胡安西汉蜀郡临邛(今属四川)人。清嘉庆《邛州直隶州志》卷三十四《人物志》载:“胡安,旧志临邛人,聚徒教授白鹤山点易洞先生明天文历象阴阳之数,司马相如从学焉。后乘鹤仙去。” 〔16〕《凡将篇》《汉书·艺文志》:“武帝时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无复字。元帝时黄门令史游作《急就篇》,成帝时将作大匠李长作《元尚篇》,皆《苍颉》中正字也。《凡将》则颇有出矣。”《凡将篇》唐时尚存,宋代已佚。 〔17〕关于相如制作迟缓,据《汉书·枚皋传》:“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西京杂记》:“枚皋文章敏疾,长卿制作淹迟。” 〔18〕王世贞参看本卷第186页注〔4〕。他撰有《弇州山人四部稿》、《艺苑巵言》等。《艺苑巵言》卷二:“《子虚》、《上林》,材极富,辞极丽,而运笔极古雅,精神极流动,意极高,所以不可及也。长沙有其意而无其材,班、张、潘有其材而无其笔,子云有其笔而不得其精神流动处。”长沙,指贾谊。班、张、潘,指班固、张衡、潘岳。子云,指扬雄。 〔19〕谈司马谈(?—前110),西汉夏阳(今陕西韩城)人,武帝时任太史令。《史记·太史公自序》载,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所撰《论六家之要指》,见《太史公自序》中。 〔20〕《左氏》即《春秋左氏传》,参看本卷第392页注〔4〕。 《国语》,《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一篇,相传为左丘明撰,记载西周末年和春秋时期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各国贵族的言论,可与《左传》相参证。《世本》,《汉书·艺文志》著录十五篇,战国时史官编撰。记述自黄帝至春秋时诸侯、卿大夫的氏姓、世系及都邑、制作等,后人曾有增补。原书已佚,现有清人辑本多种。《战国策》,《汉书·艺文志》著录三十三篇,战国时各国史官或策士所辑,西汉刘向编订,内容系记载战国时期游说之士的谋略和言论。《楚汉春秋》,《汉书·艺文志》著录九篇,西汉陆贾撰,记项羽、刘邦初起及汉惠帝、文帝时事。原书已佚,现有清人辑本。 〔21〕《史记》一百三十篇《史记》全书有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一百三十篇。陶唐,即帝尧。尧初定居陶丘(今山东定陶),后迁于唐(今河北唐县),故称陶唐氏。武帝获白麟,《汉书·武帝本纪》:“元狩元年(前122)冬十月,行幸雍,祠五畤,获白麟。”《春秋》止于鲁哀公十四年(前481)获麟,《史记》止于汉武帝元狩元年获麟。 〔22〕任安字少卿,西汉荥阳(今属河南)人。因巫盅之祸获罪,被判死刑。他在狱中致书司马迁,司马迁回书,叙述自己不幸遭遇及《史记》撰写过程。此书即《报任安书》,见《汉书·司马迁传》及《文选》。 〔23〕杨恽(?—前54)字子幼,西汉华阴(今属陕西)人。宣帝时封平通侯,迁中郎将,后被免为庶人,又因怨望被处死。事迹附见《汉书·杨敞传》。《汉书·司马迁传》载:“迁既死后,其书稍出。 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 〔24〕班彪(3—54)字叔皮,东汉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 《后汉书·班彪传》载:“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其略论曰:‘……(《史记》)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疎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鲁迅此处所引文字据《汉书·司马迁传赞》。 〔25〕关于太史职守原出道家。道家创始人系老子李聃,《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老子曾为“周守藏室之史”。唐司马贞《索隐》: “藏室史,周藏书室之史也。”藏书室是古代帝王收藏图书文献的地方; 史,古代掌管图书、记事、历象的官。 〔26〕茅坤(1512—1601)字顺甫,号鹿门,明归安(今浙江吴兴)人。嘉靖进士,官至大名兵备副使。引文见《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一《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其中“立斗”、“养士”原作“力斗”、“好士”。 〔27〕《史记》有缺《汉书·司马迁传》列举《史记》篇目后云:“而十篇缺,有录无书。”三国魏张晏注:“迁没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列传》。”颜师古注:“序目本无《兵书》,张云亡失,此说非也。”刘知几《史通·古今正史》以为“十篇未成,有录而已”。 〔28〕褚先生即褚少孙,参看本卷第415页注〔25〕。关于他续《史记》的事,《汉书·司马迁传》张晏注:“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列传》。”冯商,字子高,西汉阳陵(今陕西高陵)人。《汉书·张汤传赞》三国魏如淳注: “(商)成帝时以能属书待诏金马门,受诏续《太史公书》十余篇”;颜师古注:“刘歆《七略》云商……与孟柳俱待诏,颇序列传,未卒,会病死。”《汉书·艺文志》著录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刘歆,参看本卷第11页注〔5〕。关于他补《史记》的事,刘知几《史通·古今正史》云:“《史记》所书,年止汉武,太初已后,阙而不录。其后刘向、向子歆及诸好事者,若冯商、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等相次撰续,迄于哀平间,犹名《史记》。” 〔29〕崔适(1854—1924)字怀谨,一字觯甫,浙江吴兴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著有《春秋复始》、《史记探源》等书。《史记探源》卷一《序证》:“案《汉书》亦有自言出自刘歆者。《艺文志》曰录《七略》、《律历志》曰录《三统历》是也。乃《儒林传》言经师受授,与《七略》相表里;《律历志》言六历、五德,与《郊祀志》、《张苍传》相牵属;《天文、地理志》言分野,与五经相印证;皆可知其为歆作。 《史记》之文,有与全书乖,与此合者,亦歆所续也。至若年代悬隔、章句割裂,当是后世妄人所增,与钞胥所脱。” 〔30〕《汉书·贾谊传》除载《治安策》外,也录有《吊屈原赋》及《服赋》。 〔31〕关于司马迁造赋。《汉书·艺文志》著录司马迁赋八篇。 《艺文类聚》卷三十收有司马迁《悲士不遇赋》。 〔32〕胡应麟参看本卷第14页注〔35〕。主要著作有《少室山房笔丛》、《诗薮》等。《诗薮·杂编·遗逸》:“董仲舒有《士不遇赋》,直致悁忿,殊不类江都平日语。且《汉志》无仲舒赋,伪无疑。太史亦有此赋,尤可笑。”认为此二赋系“六朝浅陋者”的“赝作”。 〔33〕刘向参看本卷第11页注〔5〕。《汉书·艺文志》著录刘向所序六十七篇,原注:“《新序》、《说苑》、《世说》、《列女传颂图》也”;又刘向赋三十三篇,多已亡佚,现存《九叹》(见《楚辞》)、《请雨华山赋》(见《古文苑》)等。 〔34〕张子侨又作张子蟜。《汉书·王褒传》载:“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益召高材刘向、张子侨、华龙、柳褒等待诏金马门。”《汉书·艺文志》著录光禄大夫张子侨赋三篇,已佚。华龙,事迹附见《汉书·萧望之传》。《汉书·艺文志》著录汉中都尉丞华龙赋二篇,已佚。 柳褒,著作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