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倾情》 第1章 被称为精彩好看的故事,通常都伴随:意外、竞争、灾难、波折以及痛苦。 人们会说“好感动”的爱情,常常是因为看到了展现在镜头前血淋淋的那一面,也就是所谓的入骨纠缠。 完美无瑕的感情,或者纯真善良的角色,仅作为单独存在是没有意义的。 “忘恩负义”、“爱恨纠结”、“出卖背叛”、“不为人知的内幕”……要搭配上这些特定名词,过程才会变得高xdx潮迭起生动有趣。 说到最后,大家想看的,无非是美好的人被毁灭却挣扎着再涅的过程般?、是善良的人备受欺凌虽然痛苦却屡不服输的倔强眼神、是美好与丑陋的现场pk。 有以上这些心理,并不是变态。 而是,这就是人生的缩影。 故事,永远是把我们熟悉的那一面,提炼淬取,再次还原。 我叫做荻雅也。 是一个活着和不活着都没有任何区别的人。 比起天生就不利于行的人,我拥有可以行走的才能,但是却没什么想要去的地方。 比起天生就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人,我拥有可以“看到”、可以“说话”,甚至可以“微笑”的才能,但我却没有特别想要看到的人、想要说出的话,也不想对任何人随意展现亲切的笑颜。 活着仅仅是义务。 呼吸仅仅是本能。 就算我知道是在浪费生命,但却不准备接受任何人的批评。 因为我消耗的是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星期一。吃早饭,上学,打工,睡觉。 星期二到星期六,日程照旧。 星期日就睡上一整天。 日子周而复返。 在认识安信良屋之前,我一直都是这么生活,也没有任何想去改变的打算。我家有双亲,平静安定,没有遇到过台风海啸,也没有受过虐待摧残。为什么我会成为今天这样子,只能说大概是冥冥中有谁一早擅自决定。 总之,我的人生,从遇到安信良屋开始,发生了改变。 那年我十四岁,初中二年级。 有人在隔壁大兴土木,吵得我终日无法入睡。 “是新的邻居快要搬进来了。忍耐一下就好了。”母亲这么说。 “好像是户有钱人家啊。房子建好后是我们家的四倍大。”父亲很艳羡。 在我家这个小小的二层独幢房间旁边,一幢干净、结实、古朴美观的房子一天天日益建成。 就像命运的蜘蛛网一样,随着时间缓缓吐丝,结成捕获某种结果的蛛网。 那天骑脚踏车回家,载满家具的卡车以不紧不慢的速度行驶在我的前方。搬家公司的货车到处都是,我并没有怎么在意。 到了家的附近,才发现那辆卡车就停在门口。 下意识地就知道了,是那户新搬来的邻居。 冷眼打量了一下,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手放在门把,准备推动。习惯性地在开门之前往左边看了一眼。 有个像美少女一样的男孩子抱着花盆站在对面的路旁。 他顶着一头像毛线织出来似的毛茸茸的头发,还是那种要用粗毛衣针来织的卷曲毛线,一绺一绺地覆盖在额角上。眼睛黑白分明的,对比强烈到让人觉得不真实。大小适中的鼻子,微微上翘的嘴唇。之所以还能看出是男生,是因为那个称不上白皙的皮肤吧。 亚非拉或者索拉里的孩子一样。 虽然我没有见过那里的小孩,但印象就是这个样子。 他穿着宽松的墨绿色竖条双排扣翻领大衣,裸露出的脖子、手掌、脚踝都意外的纤细,像个洋娃娃一样眨着杏仁眼,抱着小绿松的花盆,茫茫然地看着对面。然后……一点一滴地对着我打开了笑脸。 有颗虎牙,真难看。 我皱了下眉,唠叨了一句,快速地转身,关门,进屋。用沉重的关门声,阻隔那莫名其妙像可以对任何人展现的open/off/式的电灯模式笑颜。 “这是良屋。我们家的良屋。” 到了晚上,自终于不再丁冬作响的隔壁,来了敦亲睦邻的邻居。身材苗条的太太拉着下午看到过一次的毛毛熊,捧着毛巾礼盒站在我家玄关,很快又进入我家客厅。 “哎呀,还说什么时候去帮帮忙的。原来已经搬进来了呀。” 母亲顶着虚伪的笑脸,手忙脚乱地拍打沙发,请客人坐下。什么嘛。嗤。明明昨晚之前还在对邻家的大兴土木抱怨得不得了。大人就是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真讨厌。 “哪里呀,今后还要请您多多关照呢。”邻居家的太太巧笑倩兮地说着,一面再次用力拍了拍下午看到过的小孩。 “我们良屋也要转到附近的学校了。好像和令公子是同一间学校。请和他好好相处吧。” “是这样啊。雅也,快点过来。” 为什么大人的交际,总是要利用小孩子当借口? 我不甘不愿地走过去,马上就被推了出来。 “这是我家雅也。平常就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怎么会,看起来又成熟又沉稳,比我们良屋靠得住。” 在让人的耳朵都快要起茧子的烦人的交际词语中,我只能硬着头皮瞪视对面。看起来虽然娇小,却意外和我差不多高。少年很天真似的漾起笑颜,用异常直接的目光,笔直地注视着我。 这个人就是良屋,安信良屋。 他喜欢叫我小雅。 不过我都是连名带姓地叫他。 因为他,我终于有了有生以来第一个朋友。 不是我想要,而是我摆脱不掉。 安信良屋插班就读在距离家附近最近的那所中学——也就是我所在的学校。因为年纪相同,所以是同样的学年,因为凑巧,编入同一个班,因为听说我们是邻居,为了方便照顾新来的,就让他坐在我后面。 理所当然的,要我负责带他熟悉校园。 理所当然的,提醒他哪节课要更换教室。 理所当然的,他放了学要拉着我一起回家。 理所当然的,他第二天会到我家找我再一起上学。 我啊。在此之前,从来就没有和谁紧密粘在一起行动过。说是天涯独行一匹狼有夸张耍帅的嫌疑,但十四年来一直都是独来独往! “小雅。明天的历史考试,好麻烦啊。你背得下来吗?” ——并肩走在路上,絮絮叨叨不止的声音。 “最讨厌上游泳课了。我很容易皮肤过敏呢。” ——打扫游泳池时,倚着拖把在旁边?里?嗦地说着。 “你的便当看起来好好吃哦,给我一个丸子吧。” ——就连吃饭的时候,也以一副自来熟的举动,随随便便把叉子伸到我的饭盒里。 总觉得忍耐已经到达某种极限。 但是抬起头,肯定先看到那张无比灿烂的笑颜。 就像开灯、关灯那么简单,这个安信良屋可以向不管什么人都微笑得融雪一般绚烂。 究竟是怎么长大的?我竟然产生了略微的迷惑感。 应该说是有自信吧。那是有自信不会被任何人拒绝的笑颜。 所以理所当然地对人撒娇,理所当然地信赖着一切。明明是个转校生,却比我更快地融入周边。 对于这样的良屋,我感到了嫉妒。 成绩那种无所谓的东西,只要念书,就自然会提升分数。 跑步跳远这些更加无所谓的事,也根本不必在意赢与输。 只是……为什么能够总那么开心呢? 我就是嫉妒他这一点。 “你啊。总是笑啊笑的,究竟有什么好笑啊?烦死人了。” 就算我推他一把,这样当面说。他也还是微微睁大圆圆的眼睛,天真地歪头看着我,“小雅你不高兴吗?遇到什么心情不好的事了吗?” “没有。”我不耐烦地说着,把腿直接伸到桌面上,双手交叉在脑后,枕着十指随意扭过头。 “唔……你还真是难以了解呢。”莫名其妙的,那家伙拍着我的肩膀,又擅自咭咭地笑起来,还用手半捂着嘴,额角蓬蓬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抖动。 “总是不说话的样子好像在生气哦。大家都误以为小雅是个难以接近又凶恶的人呢。” 这才不是什么误解,我原本就是这样好不好。 “被人误会虽然没办法,但自己不主动去改擅,状态和环境也就相应地无法改变哦。” 所以我就说这个家伙很烦! “暑假做什么好呢?” 接着马上又擅自改变了话题。 我既懒得反驳,也不想反驳。通常我只需要板着面孔不说话,再怎么自讨没趣的家伙也会讪讪地闭嘴走开。 只有安信良屋,不知道是天生少根筋,还是完全不懂看人脸色。总之他锲而不舍地以我的好友身份自居,理所当然似的永远都和我赖在一起。 一边盯着他的脸,我忍不住担心。 “暑假你打算怎样?” 突兀地问出的问题,算是我第一次主动关心他的行动吧。 因为我实在很介意,我害怕这个家伙到了暑假也会理所当然地跑到我家去。 “转学前的功课落下了不少,爸爸说要请个家庭教师来帮我辅导。”他一脸苦恼。 “这样啊。”真是太好了。我由衷庆幸。 “小雅呢?听说你在打工?” “嗯。” “是什么样的打工?”他马上好奇地追问了。 “……卖东西。”我声线无比低沉地回应,借此表示对于闲聊没兴趣。 “卖什么?”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看来“看人脸色”这个词根本不存在于安信良屋的字典里。 “……乐器。”我用最后的耐性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音节。 “是什么乐器呢?” “……” 就算是个死人,也会被逼疯。我可以预计,回答了这个问题之后,后面还会有数不清的连续追击。 声吟了一声,我抬手捂住耳朵。 “安信良屋……拜托你,我想安静一会!” “那样不是很闷吗?”他毫不退缩地说,“午休时也一个人,感觉会很郁卒啊。” “我就是喜欢那样!”我翻起眼皮,“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待着。没有人聊天也无所谓。没有人理我也可以。”十四年来我都是这么生活的,说我和这个世界脱节也没问题。说我是变态也可以!只要离我远一点! “可这样是不行的。小雅要是总这么生活,就会进驻到只有你自己的世界里去。”他像个傻瓜大睁着眼睛,嘴巴张得开开的,“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哦。小雅,世界上一定有很多我们还不知道的非常有趣的事在等着我们哪。” “究竟是什么啊?”我火大地看着,索性从椅子上转过来,正面对着他,烦恼让人燥热,我解开立领制服的纽扣,把手拍上桌面,“像我家老爸那样每天愁眉苦脸地上班,然后像老妈一样在家里算计着生活费。反正我们不就是会变成那样的大人嘛!” “什么啊。”他吃惊地微微噘起嘴,“真难想象小雅会说这种话。小雅可是优等生啊。一定可以考入东大吧。成为精英一类的什么人,然后展开很棒的一生呢。” “那又有什么用啊。不管成为什么大人结果都是要向别人点头哈腰吧。我就是讨厌这点!” “什么嘛。小雅你真孩子气呢。” “竟然这样说我!” “因为是真的嘛。竟然在烦恼这么可爱的问题……” “喂!究竟是哪里可爱啊!”我火大地拎起他的衣领,把他“砰”地推在教室的窗户玻璃上,他却毫无惧色地看着我笑了起来。 “小雅,你真有趣呀。” 一蓬一蓬的头发下面,那双眼睛就好像真的看到了什么稀奇有趣的事物一般,饶有兴味地盯着我,泛动着没有丝毫恶意的爽朗笑花。明明比我要矮一点的,长得也像洋娃娃般秀气,但这个心无城府的笑颜以及毫不惧怕地抬眸看我的眼色,却真的,非常有种男孩子的味道呢。 莫名其妙地松开了手,我把头避向一旁。 感觉到该被归属于好感类的友谊,这让我有点不适应地害臊。 安信真是个奇怪的人,每次想要和他吵架都无法做到。他好像是从一开始就接纳了我成为朋友这个事实,然后,彻底地打开怀抱,不管我表现得多么别扭,也认定了我就是他的朋友。 “良屋比较有男子气概哦。” 就连母亲也这么说。 “雅也像他一样健康活泼点就好了。” 听到这种话,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反驳。 对我来说,搬到隔壁的家伙,只是个凭空掉下来的压力集团。能够接受他理所当然地站在我旁边,并不是滋生了友情的缘故。这只是因为我的适应性一向良好。反正不管他怎么做,只要不影响我的日常生活就够了。 “雅也君,脸色很疲惫呢。”一起在乐器行打工的女孩,递来了纸杯装的热咖啡。 “哦,谢谢。”我随意地接过来,抿了一口。 “……那个,是不是睡眠不好呢?近来的脸色都比以前更差了一些。” “是精神方面的压力。”我随口说着,把纸杯放回到柜台,展了展围裙,转身开始整理。 “这家伙的神经比模样要看起来更纤细呢。”店长多嘴地在背后讲解,“只要随便发生点什么,马上就能看出来。全都挂在脸上呢。” “喂!”我回头吼道,“不要把我说得好像小孩子一样啊。” “说小鬼是小鬼有什么不对啊?”头上戴着颜色鲜艳的帽子,连胡子也染了颜色的店长不甘示弱地瞪回来,“不坦率一点接受别人的意见,你啊,将来一定会成为最危险的那种人!” “喂——”站在门口的店员不快地回眸,“有客人要过来了!你们不要吵了。” “欢迎光临。”店长立刻扯着嗓子扭转脖子。 “搞什么啊……”我小声地嘀咕,这里是乐器行,又不是咖啡店。进来的客人想必也在思考和我相同的事吧。我看得出那个高个子男人表情怪异地盯着店长看了一眼,才搂着女伴的腰,慢悠悠地走向挂在墙上的吉他。 会逛乐器行的家伙,老实说都有点怪异。 店长之所以乐意雇用我在这里打工,主要是因为我对人类完全没有兴趣。不管来的人把头发挑染成七色彩虹,还是耳朵嘴唇穿着银环我都能一视同仁地对待他们。 “以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讲,这点非常厉害。” 店里的人都这么说。 “因为全都讨厌啊。”我百无聊赖地回击,“不管是怎样的人,都讨厌。” “你到底经受过什么苦大仇深的迫害啊?” “没有,但就是觉得烦。”用看的,都已经受够了。不必亲身感受什么,电视里天天在演奇怪的事,总之是我出生的时机不对,这个世界早就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就像现在,这个穿着皮夹克的瘦高男子,搂着明显要小他十岁的年轻女伴。隔着堆积货物的过道,我都能闻到那种令人不快的烟草味道。但是戴着长长项链的女人,却完全不在乎地紧靠着那男人的怀抱。 “……是美女呢。” 身边的人小声地说着。 “是吗?”我兴趣缺缺地回应,又再抬头看了一眼,黑浓的头发直垂到腰部,隔着一排货架,随着走动的位置,慢慢掠过眼底。 忽然驻足,她回过头,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 隔着被漆成彤色的货架,只能看到这些了。 皮肤白白的,头发黑黑的,然后眼睛细长,感觉有点像传统故事里的妖怪。冷淡地对视上那个望来的眼神。我弹着指甲,把头别向其他方向。 “下雨了。晴美。”招呼着身边同是打工身份的店员,我先行步出柜台,到门外放下遮雨的挡板。店里多是木制的乐器,注意防止水汽浸染这点非常重要。 “雅也君有带伞吗?”晴美帮忙竖起挡板的同时问着。 “我和吉他不一样,湿了也会干的。” 才这样说完,脑后忽然被人大力地打了一巴掌。 “你这小子,开这种玩笑是不行的哦!” “搞什么啊。”烦闷地回头,敢打我的人当然只有店长。“我说过不要打我的头!” “是因为你先开那种玩笑我才……” “我到底开了什么玩笑?我只是……” 笑声。 就像钥匙掉到光滑的地板上所发出的那种最清脆最清脆的笑声。 蓦然闯入,打断了我与店长的对峙。 回眸,是那名黑发的女子。 正抬手挡住嘴唇微微地笑着。 因为雨天,背着光线,还是看不太清她的脸。 只是歪头的动作有种异常妩媚的感觉,像顺着挡板流到手指上的雨水一样,粘粘的,很难拂去。 莫名其妙的,胸口有种难受的感觉。 周围变得安静了一刹。雨点斜斜地打在脸上,鼻子嗅得到雨天特有的气息。灰白色的场景里,所有的一切都像慢动作。 高跟鞋的声音,背在肩上的银灰色皮包发出细微摩挲的声响,勾住男子的纤细手臂,擦过身畔时传来的香水味道。 “雅也君?” 竖板的另一边传来晴美为难的声音。 我忙不迭转过头,不知不觉手中失去力道的缘故,挡板正倾向晴美的方向,任其独自勉强地向上托举。 “抱歉,走了下神。” 我用力抬手,把挡板挂上顶棚的挂钩。 回到店里洗了洗手,重新回到我的位置,却变得有点心不在焉。没有目标性的只是随意任由目光在店内游走,不知怎的,落在了染有淡淡灰尘的彤色隔架上。 好像电影里的回放镜头,那名凤眼女子回眸的动作,快速地在脑内重播了一遍。 “搞什么啊?”我嘲笑自己,把抹布高高抛起,然后接住。 “喂。” 放学的路上,穿着制服的中学生都是三三两两地走着。我和安信良屋也很自然地一前一后混杂在这支毫无特色的队伍中。 “嗯?什么事?” 习惯目光游曳边走边四下乱看的他,把书包抱在怀里,微微侧抬起眼。 “哪个女生比较好?” 我抬了抬下巴。 他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前面车站的位置,站着几个女学生。一律都是灰蓝色的制服搭配西服裙。裙子下面与三折袜之间的地带,是纤细惹眼的一截小腿。 马上脸就红了,露出不好意思的羞赧笑颜。目光却没有立刻收回来,支吾地笑着说:“……我喜欢左边那个。” 左边的? 梳着乖巧的及肩黑发,两旁分别卡着造型简单的红蝴蝶发卡,露出洁白耳朵的轮廓。随着转身的动作,可以看到眉目细致的容颜,尖尖的下颌,黑白分明的杏眼。 “你是自恋者吗?” 我好笑地看他一眼,在他小腿上轻轻踢了一下。 “看起来和你差不多。” 他瞪我一眼,没有说话。 电车叮叮进站的声响,路边嘈杂的声音,流动的画面里,我和良屋依靠惯性移动着双腿。虽然不论往左、往右,看到的都是和平常一样的风景,但是对于隐藏其中的某些声音、某些气息,我却变得敏感在意。 会开始偷偷地在意起女性的存在。 虽然同龄的女生大都带着愚蠢的表情。 良屋说班上的关子长得很可爱。我却不以为然。 “她太胖了。笑起来又特别的傻。” 同龄的女孩子似乎都有点婴儿肥。 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叽叽喳喳,这点倒是和良屋有点像。 “我见过漂亮的女人哦。”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以一种炫耀似的口气,和这家伙聊这种事。 “哎?”大概就是为了看到这种马上羡慕起来的眼神吧。“什么样子的?”他颇感兴趣地问我。 “看上去很有魅力,笑声好听,悦耳,有种成熟的香味。” “小雅你脸红了。” “什么啊。”我推他一把。 “真的。”他嬉笑着躲开。 我难为情地低了低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提起她,声音里竟会嵌入一种神往的语感。到了夜晚,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因为睡不着而揪着棉被辗转,眼前莫名其妙地总是出现那半张惊鸿一瞥的脸。 细细长长的眼睛,黑得过火的眼瞳,略微上扬的眼线。 “好奇怪呢。” 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烦躁,我推开窗子,让夜晚的风直吹进来,希望能带走那种令我不安的燥热。 我所居住的位于二层的阁楼式房间,探出头,可以俯瞰整条街道。天上有着凛冽清澈的繁星,半夜时分,白天喧嚣的街道都睡着了。好像只有我独自醒着,为着我不理解的变化独自困惑。 旁边的房子就是良屋的家。 房间的灯都暗着。 他一定还在睡吧。 可是我却怎样都无法重新躺下,偷偷地穿上鞋子,蹑足出门,披着外衣站在街上,捡起小石子投往良屋的窗子。 一直打到第七颗,靠近窗边的台灯终于被拧亮了。 睡得就像猫科动物似的脑袋带着睡眼惺忪的表情探了出来。先是晃了晃,困难地睁开眼,才打着哈欠勉强地对视过来。 “搞什么啊?小雅,现在才四点半耶。”他小声地喊着,指了指手腕。 “马上就五点了嘛。很快就天亮了。下来了啦。”我睡不着啊。 “但是……”他烦恼地抓着头发,“好啦。你等一会儿。” 虽然是夏天,但这个时间站在街上还是有点冷,我抱着肩膀哆嗦了一会,但想到这样太难看,不想被小看的自己故意把手揣入衣袋,装出一副很襥的表情。 “……怎么回事啊?” 下半身穿着藕荷色的短裤,上面穿着橘色夏季夹克,脚上是拖鞋的良屋柔着眼睛走了过来。 “今天不是暑假前最后的学期典礼?干吗起这么早?” “都说了睡不着啊。”我放大声音。 “但是我想睡啊。”他委屈地眨眼。 “一个人没事可做会很烦。” “两个人就可以了吗?” “对。” “……被你打败哦。”叹息着低下头,一蓬蓬没有梳理过的头发像小狗的毛发似的垂了下去,但是很快又没办法似的抬了起来,鼓胀着脸颊很义气地微笑着拍上我的肩,“哪,好了好了,陪你去玩投球行了吧。” 在街道后面的空地,长着大片白色的日诘草。 远方是正在修建的桥梁,隔着铁丝网远远传来汽笛声响。 带着蓝色雾霭的空气沁人心脾。草叶上的露水很快染满我与良屋的衣摆。空地上积存的汽油筒垒成高高的堡垒。几个废弃的易拉罐叮叮当当像编钟一样在风中响着。 良屋戴着大大的棒球手套,顶着困倦的表情站在对面。 我扔球给他,他伸手接住。然后反复重复。 简单的游戏,但是汗依然流了下来。郁热的心情就像微蓝中亮起的天空,渐渐地变得清晰。 良屋,在我真正不爽的时候,莫名地并不多话。当然,说不定这是因为清早的缘故,他还在困吧。 但是失眠的夜晚,可以有个人,什么都不说,只是站在对面,不停地接住我投出的球,这个事实,让我觉得有些说不出也不想承认的开心呢。 “喂喂,要记得请我吃早餐哦。” 不在乎我凶恶的表情,这样直接对我要求的人,叫做安信良屋。 “——好啦。” 装作满不在乎,却在转身之后偷偷笑起来的我,是从这一秒开始承认他是朋友的荻雅也。 十四岁以前的记忆,是终日混沌。 没有想要得到的东西,没有觉得有趣的事物。每一天和每一天都相差无几,就像流动的河水,飘落的棉絮,日复一日的电车,没有变化的痕迹。 现在,也不能说我改变了。 只是,开始能略微地感受到那股凉风。 像那个晚上,敞开窗子后,吹进来的夜风,以及睡眼惺忪站在铁丝网旁,迷迷糊糊地和我玩着投球游戏的朋友。 第2章 比起深秋,我始终更喜欢初冬的说法。 比起某种结束的意味。 我更在意明朗凛冽的开始。 就算受到伤害,如果那事情发生在昨天以前,就可以一笑置之。 这种满不在乎的生活方式,是少年时代的我,唯一自以嘉许的依持。 “夏天的安排是怎样?” 蜷坐在房间的床铺上,我低头修理手中的闹钟。良屋跨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一摇一晃地咬着铅笔,歪头看着摊在腿上的作业簿。 “要去打工啊。”不是早就知道吗?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店长会带我们全部的人,一起去一趟海边。也算是联谊活动吧。” “真好。”马上露出了露骨的羡慕眼色,“我却要补习功课呢。真郁闷。” 说着郁闷,却并没有流露多么烦恼的神情。我笑了一下,良屋一直都是那种乖小孩,会认真地听父母的话。 “还好啦。你的成绩其实也不算差。” 以中途转学耽误的功课来论,良屋几乎算是聪明了吧。中等左右的偏差值,却并不能令他那习惯优越主义的双亲满意。 “与其和家庭老师什么的学习,我还比较想让小雅教我功课呢。” “书本那种东西一旦放学,我可是不想再翻哦。” “但是小雅的成绩却一直都很好呢。真厉害。”他宛如真心如此认为一般,佩服地说着。 “虽然大家付出的程度不一样,但念书这回事是最容易取得相同结果的东西吧。”所以我一直觉得这很无趣。 我不必复习功课也能取得八十分。 但是良屋努力补习一番以后,想必也只能取得八十分。 既然最后大家一样是八十分水准,过程不同又有什么好稀罕。 “一点意思都没有。无趣。” 成为我口头禅的话语反复出现,良屋已经听习惯了。 “那个啊……”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又有点欲言又止。 “搞什么。”我笑了,“又不是女人,别婆婆妈妈的。” “我是想要说……”他微微嘟起嘴唇,“因为小雅不管做什么,都可以很轻松地完成,所以才会觉得比较无趣吧。小雅总是喜欢高难度的事。” “别胡说了。”我下意识地反驳,“我才没有那么伟大吧。” 所谓的“完美主义”并不符合我的风格啊。 就连在店里打工,也只是因为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可做的事。 我家父母可不会像良屋的双亲一样,担心我的学业一类的。对于打钢珠玩电玩一类年轻人喜欢的游戏我又没兴趣,在店里打工的话,因为面对的全是些我不懂的乐器,反而不会产生厌烦的感觉。 也许真的像良屋说的一样,我喜欢“有难度的东西”。 因为是初中时代最后的暑假,说要参加店里的活动,也没有被父母所劝阻。提醒良屋帮忙注意不要让在附近散步的狗在我家门前大便后,挥了挥手,告别那张孩子气浓郁的寂寞的脸,我跟随店长他们前往海滩。 热呼呼的风迎面吹过,隔着鞋底也能感觉到潮湿的砂粒。 我和晴美手忙脚乱地支起遮阳伞,而店长已经飞快地脱下圆领罩衫,口中呦呦地喊着,像只人猿一样忙着奔往大海的怀抱了。 “是雅也君最后的暑假吧。” 红色的带子系在白皙的手腕上,因为调整大伞的角度而在眼前晃荡,手的主人微垂着头,剪得齐齐的刘海下面,是秀气的鼻子与嘴唇。 我看了她一眼,“大家都在用同样的形容手法啊。”说什么最后的暑假,好像我快要死掉似的。 “明年就要决定升学的高中了嘛。” 她小心翼翼地说着。 晴美也好,学校的女同学也好,包括良屋喜欢的关子小姐也好,还有街上随处可见的女孩子也好。不知为什么,都是一副齐刷刷的像兔子一样的举止态度。说话时不看对方的眼睛,说完还要抿一抿嘴唇。搞不懂她们为什么要做这些自以为可爱的举动。 “哦。” 我随口应答着,努力把伞撑好后就在沙滩上坐下。不一会儿,晴美也在旁边以相同的姿势坐了下来。 因为穿着泳装的缘故,可以看到抱在胸前的裸露的双膝,以及交织的纤细手臂。细细瘦瘦的她,却穿着分成上下两段的分式泳衣,其实并不怎么合适。 “雅也君的成绩很好吧。最终还是要考升学率高的高中吧。” “唔……”我叨咕着点头。其实早就决定了,念离家最近的学校才是王道。 “这样啊……”她微笑着颔首。手随意地把玩着身旁的沙子,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低下头去。 我觉得无趣地转过头,把目光放远。 在这里游泳又不能好好洗澡,因为那样会难受所以不怎么想下海去游。因此才会选择帮大家暂时照看行李。但是比起两个人,我果然还是想一个人单独相处。晴美比我进店要早,我去的时候她就已经在那里工作了。年纪虽然和我差不多,但始终还是没什么可聊的话题。 就算我勉强想要找些话说,也很快就觉得疲惫了。 和良屋在一起的话,因为即使我不说话,良屋也能独个自言自语不停地找到话题,因为这样才可以成为朋友。如果是像晴美这样,大家都不擅长寻找话题的场合,就会让气氛奇怪地僵冷下来。 蓝天白云的,在大海边。 七彩遮阳伞下,穿着红色泳装的少女和蓝色泳裤的少年,隔着一根撑伞的杆子,和身后几大包行李,挂着麻木的表情以平行的姿态瞪视海面。其他人看到这画面,一定觉得很蠢吧。 实在受不了这种身侧有人却始终相互沉默的氛围,我突兀地站起身。 “那个……” “那个……” “耶?”我低下头。 “没、没什么啦。”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摇摇手。 “哦。我过去一下,你自己没问题吧。” “没事啦。我本来就很容易晒黑,所以不想去游的。”她笑着耸起肩膀。 那为什么还要特意穿泳装?不想晒黑就穿长裙不就好了?我实在难以理解这些女生的想法。 因为是清晨出发的,到达海滩的时候,是人数最繁稠的正午。踩在细沙上,把手遮在额头向前探望,早就找不到店长他们的身影了。 怀着点沮丧的心情往前走了几步,果然还是觉得很没意思。也许晚上的烤肉大会可以稍微有趣点,但那终归是食物的原因吧。 出发的时候,良屋一脸羡慕的表情。就只是羡慕我可以在毒辣的阳光下走来走去吗? 茫然地看着海边的人,大家好像都很快乐似的。带着女儿玩耍的年轻父母,嘻嘻哈哈的女高中生们,还有粘在一起像连体婴儿一样也不会觉得热的情侣们。回头看看,坐在伞下的晴美有点孤零零的感觉。不过傻傻地站在这里的我,大概也好不到哪去。 那个时候,听到了手链的声音。 是戴在手上的手链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因为在乐器行打工的缘故,变得对音色非常敏锐。完全是下意识地被吸引着侧转过身体。 接着,我看到了“她”。 那里是汇聚着穿着相差无几的衣物的人们的场合。 如果赤裸身体的话,人与人都会变得难以分辨吧。 但是,为什么,她会清晰得突兀出背景,好像单独存在一样呢? 也许不是黑色泳装的缘故。 可能也不是戴在左腕那一大串手链的影响。 要怎么形容才好呢? 在那天那个地方,假如说大家全是地球人,而只有两个外星人的话,他们彼此一定会相互注意到吧。 椭圆略长的脸形,锐利细长的凤眼。没有束起来的黑发以及让我觉得甚至是亲切的那个满不在乎周边一切的略带茫然与纯真的表情。 黑到浓郁的睫毛、可以倒映风景的瞳孔,没有刘海整个裸露出的额头,微圆的鼻子,饱满的嘴唇,淡淡的却又是肆无忌惮感觉的微笑。 看到她,会觉得自己的言辞是这样的贫乏。 但是紧靠在身体两侧的手腕却流窜着陌生的绿动。 像初次在乐器行遇到的那天一样,我的胸口鼓动着奇妙的紧张,有一种从很深的内部涌上的微妙渴望。 浪花吹起白色的泡沫,在人声攘攘的海潮边,我被陌生的感觉侵袭了。 她注意到了我,觉得有趣般地调转过头。我们就那样对视着。心紧张得怦怦直跳,在热辣的阳光中感到了眩晕。很想说点什么,却鼓不起打招呼的勇气。总是嘲笑女孩子是愚蠢生物的我,却在她的面前变得笨拙了。 嫣红的嘴唇,黑发的长发,黛蓝色的泳装,闪烁着健康光泽的肢体。也许不是什么传统意义的美女,却让我觉得她有种难以形容的魅惑的魔力。 “嗨!” 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终于还是她先大方地对我摇了摇手。 但也只是那样罢了。适度的亲切,好像是拥有迷人魅力的女人的义务一般,只是善意地回应了一下我近乎无礼的注视。 “喂!” 我叫住了调转回头的她,张了张嘴,终于说出:“我在店里见过你。你喜欢吉他吧。” 向人搭讪这种事,还是平生第一次。 话一说出口,立刻就后悔了。总觉得该说些其他的台词。 “嗯。”但是,还是得到了回应,也许,我的表现比我想象的要好一点吧。她带着大大方方的笑容站在原地,“有点喜欢。你是会弹的吧。” 太好了。问问题的话,就意味着可以继续交谈下去了。 “虽然弹得不好,但勉强算是会吧。” 我鼓起勇气提出邀请:“我们晚上会办烤肉大会哦。要不要来?我让店长弹你喜欢的曲子!” “不是你弹给我听吗?”她笑着交叠起手臂,歪头眯起狭长的眼睛。 “我会在烤肉大会结束的时候弹给你听。” 因为她轻松的笑容,我手臂上紧绷的神经也适当地放松了。 和故作姿态的同龄的女孩们不同,她那种了然一切的姿态与眼色,令我被她深深地吸引了。 稍后得知的名字,叫做:吉野樱子。 那是非常适合她的名字,带有樱花轻薄无情善变莫测的味道…… 在海边的烤肉大会,最终变成了席卷诸多年轻男女的篝火晚会。本来还在想要怎么介绍樱子,后来才发现大家都带来了陌生的同伴。 或许海边,就是这样的地方吧。 樱子一直坐在我身边,手臂和肩膀被晒成了与脸孔不同的小麦色,红色软陶捏出的五瓣花朵以繁复美丽的姿态缠绕手腕,围成串串叮当作响的链锁。 樱子的侧颜也被缭动的火光映成绚烂的霞色。 她以慵懒的姿态托着细致到完美的下颌,我就坐在旁边一直一直怔怔地凝望着。夏天的夜空有很多肉眼可见的星座,我虽然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却第一次感知到星夜是美丽的。 虽然肩并肩地坐着,拙于口舌的我,却想不出可以交流的话题。我只是笨拙地抚摸着樱子的手指,间或说点无聊的事。 “要回去了哦。” 樱子和同伴们一起租住在海边的旅店,她的女伴们准备离开的时候,自然地过来招呼她。 看着我充满不舍的眼睛,她笑着忽然伏低过头,长长的黑发一下子披散在我的肩上,仿佛咬着我的耳朵般地耳语着,留下了她的传呼号码。 “回去,再联络……” 迅速怞身而去的身体残留下徘徊在耳边的淡淡香气。 靠近耳朵的地方红了起来。 我无法自持地一直目送着她离开的身影。 烤肉的味道几乎不存在记忆里,以为会因为喝到酒而兴奋的自己,结果也根本记不住那天尝过的啤酒的气味。 只有吉野樱子的声音一直执拗地在脑内盘旋。像个娇艳的魔咒,不管闭上眼睛还是睁开眼睛,脑中所思所想全是她的身影。 夜晚甚至喘不上气,揪住胸口烦恼得想要撕扯开什么。翻来覆去,手指在体侧无力地抓着,却摸索不到我想寻找的东西。 有生以来的第十五个年头,第一次度过这么郁热烦躁的夜晚。 对什么都兴趣缺缺的我,变成了情绪的俘虏,被恋情捕获。 继朋友之后,我第一次有了喜欢的人。 “海边有趣吗?” 回来之后,理所当然从良屋那里听到这样的问题。 “还好吧。” 我笑了笑,虽然胸口满涨着想要找谁倾诉的情绪,但又想把那样的感觉,当作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有关樱子的事,不想告诉良屋。 男生间的友情和终日粘在一起的女生们不同,她们认为彼此只要存有秘密就不是真正的朋友了。 不是想故意隐瞒什么,只是这是属于我个人的情绪。 依旧会和良屋一起谈论女孩子的话题。不过在我眼中,良屋已经变成了只是小孩子般的存在。我产生了领先一步的优越意识。 很想快点长大,为了年龄的差距感觉焦躁不安。不想被樱子当作小孩子看待,故意虚报了两岁的年龄。 但那样也还是追不上樱子的步伐吧。 回来之后,两个人也见过几面。 樱子是女子短大的二年级生。她说有过重考的经历,所以再隔年就是二十岁了。 而我却是连高中制服也还没有穿上身的小鬼。 故意装模作样地在她面前怞着香烟,结果却呛出了眼泪。被她笑着拿手帕帮忙擦脸,觉得超级不好意思,却只能偷偷打量着她一边露出不甘心的眼神。 约会的资金因为我一直有在打工的缘故,目前不用担心。 因此自然减少了与良屋一起玩乐的时间,也出奇的没有被良屋抱怨。 “功课怎么样了?” 偶尔在家门口见面,我随口问他几句。 “我有努力哦。一起考个好学校吧。” 他还我以一个自信的笑颜。 男孩子之间的友情就是这样,一旦建立,不会因细小的琐事轻易动摇。 在店里开始缠着店长认真地教我弹吉他。被取笑说一定是为了追女孩子吧,也只好笑笑地低头默认了。 “你这小子最近有了不少改变嘛。个子也长高了,也开始追女人了。工作也比以前认真了嘛。” “只有店长你的工作才是最不认真地吧。”我半开玩笑地回击。 “什么嘛。懂得吐糟了啊。” 吉他初学起来很枯燥,手指很快磨起一层薄茧。但是好像觉不出痛似的,终日着魔一般在店里抱着它。 为了弹给樱子听,为了能让樱子以欣赏的目光看待我。 就连高中的事情,都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 “究竟要报考哪里的学校比较好呢。” “如果想要上专业性强的大学,那么选择高中也就很重要了呢。”这方面,大我一岁的晴美要更有经验,作为前辈提出了忠告。 “我的情况因为想要报考美术类的大学,所以选择了绘画的专业学校。雅也君的目标又是怎样的呢?” 挂满吉他的墙壁旁边,晴美认真地看着我问。 “最近……好像对音乐感起兴趣来了。那么,将来想要考音乐方面的大学吗?” 老实说,我还没有想到那么远的事。被她这样一问,忽然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还是选择升学率较强地学校好了。”我逞强的说,因为我讨厌被人家小看。 “说得是呢。雅也君的头脑一向很好。”嘴角弯弯的,晴美望着我笑了。 我低了低头,觉得有点怪怪的,因而找了个理由,早早地离开了店里。 以前并没有什么感觉,现在,自从和樱子交往以后,总觉得对女人的事多少懂了一点。这样想可能是我在自以为是,不过我确实觉得晴美好像喜欢我。 心里有点抱歉,但是我是没办法回应的。 就算没有樱子,晴美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开学之后,时间变得忙碌起来。因为要交升学志愿表,特意在午休的时间和良屋选择在屋顶就餐顺便讨论高中的事。“一起上附近的枫林吧。”我理所当然地提议,那家学校不论是升学的偏差值,还是口碑都是一流的。而且搭乘电车也只需要两站,是最佳选择。 “那个啊……”出乎意料的,良屋那浓黑的眼底却闪过了犹豫的色彩。 “在烦恼成绩的事吗?最近的排名,不是已经上升了吗?” “不是啦……”毛茸茸的脑袋低垂下来,薄薄的嘴角轻轻抿成一线,“那个……”他信手抓过身畔的小石子,在手心玩弄着说,“有点想去上绘画类的学校呢。” “呃?”我停下咬向面包的动作,吃惊地张大嘴。 “将来想要就读美术类的大学。” “什么啊。”我惊讶道,“那种事到高中毕业的时候再考虑就好了。” “那样……担心会考不上呢。” “但是在高中阶段改变了将来的志愿也是有可能的事啊。”我据理力争,“为了这个而去上特殊的专职学校,不是等于斩断了其他的道路蚂?” 虽然从晴美那里也听到过类似的理论,不过猛地听说良屋要去上和我不同的学校,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能接受。 我还没有想过有关未来的时候,良屋已经想到那么远的安排。这个事实让我实在有些不知所措。原来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成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和场合,良屋也计划着我所不知道的未来。 “父母那边也会反对吧。” 不需要回答,从良屋瞬间泻落出点点苦恼的眼神里,就证明我猜对了。 “再说普通的高中也会有美术社团和指导老师吧。”我努力鼓动他,“只要喜欢,怎样都能找到学习的途径吧。说不定我将来也会去考音乐学校呢。” “小雅说得对。” 像犹豫迷惑的人得到了某种肯定的答复一样,良屋漆黑的眼睛蓦地射出两点星芒,然后,提起嘴角,再次看着我微笑了。 “哪、就和小雅报同样的学校吧。” 咬了口手中的面包,我也回以良屋一个笑颜。 虽然心里有一点羞愧的想法。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吃饭的时候有朋友陪伴,不管是课间的时候,还是放学的时候,都有良屋的身影在我身边。最初的时候觉得不胜烦扰,一旦习惯就变得不想放开。 对于朋友,都有着这样独占欲的我。所涉身的恋爱,也充满了投入到可怕地步的感情。 “想一直和樱子在一起。”流连在樱子的房间,抱着吉他的我说出可笑的孩子气的语言。 樱子穿着接近黑色的深紫色衣服,绸缎制面料的内衣包裹着樱子美好的身体,每一丝衣角的褶痕都弯转出巧妙的弧度。听了我的话,背对着我的她,轻轻地颤动着肩膀笑了。然后慢慢地微侧过头,沙一样的黑发浓密地滑落赤裸的肩膊,长长的睫毛下,色素淡薄的眼瞳像半透明似的,那样含笑注视着我。 放在房间柜角上的百合花弥漫着柔和又成熟的香味,就像流连在樱子发上的淡香,若有似无地诱惑。 唇角那个略带嘲弄的微笑是在嘲笑我的孩子气吧。 可恶地眨着眼睛,说出:“真是个麻烦的人呢。”这样粘粘软软却又像在对我撒娇的话来。 无法抗拒的声音,令我驱身吻了樱子。 即使得到象征性的反抗,也还是紧紧地收拢了双臂。 我任性霸道地抱紧樱子,因为不安,因为无法掌握,而觉得怀里这个身躯如此令人迷恋。 “九点了哦,小孩子要回家了。” 但是到了九点,一定会被她笑着拍头赶回去。 不情愿地穿鞋步出,我在她的楼下出神地望了一会儿,才向她摇着手离开。即使会被父母抱怨回家太晚,我也一心一意只想着有关樱子的事。 樱子的手指细细长长非常漂亮,有时会歪头笑着拨一拨我吉他的弦。 想在那样的手指上,为她戴一颗闪亮的宝石。 虽然只是妄想般的意念。 还是青涩少年的我,却当作目标一般开始努力存钱。 “雅也君……最近变得很有男子气概呢。” 周末的早上,本来就没什么人光顾的店里变得更加人烟稀少。店长在这天通常来得很晚,店里只有我和晴美两个人。系着灰蓝色的工作围裙,晴美弯身擦拭货柜前的地板。从我站立的方向看去,只能望到她分梳在耳畔的头发随着动作一翘一翘地扬起。 “啊……是这样啊。”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高中的事有决定了吗?” “已经和朋友商量过了。”我低下头,不爱与人交谈的个性,并没有多大改善,除了能被我认可的人之外,总觉得和其他人没什么好聊的。 “那个……”拧着手里的抹布,晴美像要说什么为难的话一样,深深吸了口气。在此之前的话都像是为了下面的这句话在做铺垫。 “雅也君……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霍地抬起头。 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的眼神,对上那个烁动着为难的视线。 “我只是……”她转着眼珠摇晃着手中的抹布,“只是随便问问的啦……因为看到过几次,她来店里……找你。” “哦。”不想看到她继续手足无措下去,我接过话,“吉野樱子,她叫樱子。” “啊……果然。上次在海边认识的吧。” 像个小媳妇一样,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受伤的眼神,却极力掩饰着露出笑颜来。虽然并不是讨厌晴美,但我却厌恶这种干预我私事的行为。看她好像还要讲下去,我索性停下手中的工作,把手放在柜台上,与她对视。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看到我笔直的目光,晴美察觉了我的不快,嗫嚅着解释:“因为、因为遇到了奇怪的事……所以,觉得不告诉雅也君,是不行的。所以才……” 躲闪的目光往四下望着,虽然比我年长,却怯怯的像只兔子那样。 “奇怪的事?”我提高声调,“那是什么?” 用手半捂着嘴唇,晴美别开视线,“……我在学校门口,看到她和其他男生在一起……很亲密的样子。我觉得……应该告诉你……雅也君,会不会是被那个女人骗了呢?总觉得有点担心。” 不知道晴美是用什么心态说出这番话,但是她没有特色只有秀气的脸很难和陰险一类的词语搭上联系。 一起工作有一年半了,我知道她不是那种胡说八道的性格。 与其说是听到了有人讲樱子的坏话而产生的愤怒,不如说担心她口中说的是事实而令我感觉惶恐。 “真的吗?”声音,一下子变大了起来。 我绕过障碍物,直接走到晴美面前,发现的时候,手指已经摇上了晴美的肩膀。 比我矮一头的晴美害怕地看着我。 “我、我只是看到……说不定,也许不是我看到的那样……”她不安地伸出双手在胸前摆动,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电视剧上不是常常有这种情节吗?其实只是误会呢,对吧,通常都是这样演的。” 听到这样的安慰,反而更加的不安了起来。 “到底是在哪里看到的!”就像犯错的人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晴美一样,我神色不快地大声质问她。 “在我学校的门口。”晴美被我吓到了,紧绷着身体瞪大了眼睛。 “她怎么会去那里?” “樱、樱子小姐有来学校里实习……” 这个我知道。樱子念的是教育类专业。看了看晴美畏畏缩缩的样子,我恼火地猜想她一定看到过不止一次,不然不会有勇气来和我说。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也不知道要抱怨谁才好。只能把火就这样直接发到无辜的晴美身上。 “我也是看到她来店里找你……才在想,你们可能在交往。而且、而且店长说雅也君最近在存钱……” “带我过去。”截断晴美的话,我摊开晴美的手心,直接拿起一旁的记号笔,快速地写下我的号码,“下次再看到的话!立刻记得打电话通知我,叫我过去!” “可是雅也君……这种事,难道不是雅也亲自问一问她会比较好吗?” 也许晴美说得是正确的,可我没有勇气去质问樱子。下意识地否定晴美告诉我的事。这种我自己极力回避的东西,又怎么可能想亲自从樱子口中听到所谓的真相呢。 心事重重的我,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待樱子。一面却告诉自己,晴美只是出于嫉妒,才会说樱子的坏话。 熬到了星期四的下午,和晴美约好了蹲伏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店。 “樱子小姐每次都是这个时间在这里和那男生见面。”晴美小小声地说着。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穿制服的晴美,黑蓝色的西装式上衣配裙子,绑着两条麻花辫的样子,果然是明星高中的高材生的感觉。不过现在的我,心里占据的都是不安与嫉妒。 我和晴美躲在咖啡店的角落,像漫画里的侦探那样鬼鬼祟祟。一想到自己竟然在做这种与埋伏跟踪无异的行为,就觉得异常的烦闷。 “来、来了哦!” 身后的衣角被猛地拽了一下。 我抬起头。 咖啡店的门适时地被推开。 长发中分略施淡妆的女人素丽明艳地先行步入。 “哪、是樱子小姐……”晴美在身后小声地补充。 心想我当然知道是她,用不着你来解说,我烦躁地怞回手肘,阻止她的继续拉扯。 但仅只是下一秒,我就完全愣住了。 “老师。你走得好快呢。” 穿着双排扣大衣的男孩子摘下帽子,抬起脸来,冲樱子露出灿烂的微笑。墨绿色的翻领、浅咖啡色的绒帽、一蓬蓬粗毛线般的头发,浓黑的眉毛,黑白分明到奇异的眼睛,站在那里的人,怎么会呢!我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良屋!” 第3章 相信别人,然后遭遇轻视冷漠。 受到煎熬,为某事某物着魔。 想做自己,却被告知说:是不行的。 ……虽然这些都很痛苦,但我知道,还有更难过的事。 “小雅?”良屋他稍稍惊讶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何会出现在此,但是很快摇动着清澈视线,转向樱子的同时露出白色的笑颜。 他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哦。” 他在介绍我呢,在向樱子介绍我呢。 我只能瞪视着她,看着他与她相握的手指,眼睛痛得可以冒出火花。 “小雅,你怎么会来这里啊?”良屋心无城府地问。 而我说不出话,无法回答。 身后传来晴美轻轻扯动我手臂的动作。我没有理会,只是依循这一秒钟的本能,怔怔地望着良屋的身侧。 除了第一秒闪现的尴尬,接下来就是一派被粉饰出的淡定自若。樱子微低着头站在那里,假装从不认识我。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翕动嘴唇,咀嚼舌尖涌起的苦涩。虽然来到这里,但我想要看到的,并不是晴美的话得到证实的结果。 不管出现在樱子身侧的男人是谁,我一定都会火冒三丈,然后一拳打过去吧。 但是……怎么会呢? 怎么会是良屋呢? 我的眼中摇晃着动摇的颜色,震惊又错愕地呆立着。 “小雅?”良屋走过来,睁大了眼睛。没有办法,我慌乱地抓住晴美的手,把她自身后拖了出来,“啊。是来约会的。”我笨拙僵硬地解释着。 表情很不自然吧,但是我微笑了哦。我努力地笑着,五味杂陈地向他点着头,“是我的女朋友。一直忘了告诉你啊……”在我说这话的同时,樱子狭长的眼角飞快地扫视晴美,接着静静地看了我一眼,她明显知道我是在说谎吧。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谎言呢? 是为了可怜的自尊心,还是为了应对这个窘迫的局面? “原来是这样啊。我早就猜到小雅有喜欢的人了。原来是裕泽的学姐。”良屋,完全没有怀疑我的话,对着尴尬的晴美露出打招呼的笑颜。 “我是来这边参加美术辅导的课程的,说不定在学校里碰到过你呢。” 晴美就读的裕泽是美术类的专业学校。以未来的美术大学为志愿的良屋会在这里出现确实是平常的事。就在我苦涩地想着的同时,晴美代我问出了我在意的事。 “樱子老师是来学校担任文化课的教习吧。怎么会认识美术辅导班的同学?” 以新见面的朋友身份,这样问简直是突兀且失礼。晴美完全是为了我才问的,我却心慌意乱地只想快点在这个地方消失。 “啊。”良屋小小地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看向樱子,低垂下头,“那个……”他柔了柔鼻子,“其实……是之前担任过我的家庭老师。暑假的时候……” 良屋不是对着晴美,而是在对我做着说明。 那个略含歉疚的眼神,是因为对我隐瞒了这件事而感觉有小小的尴尬。 原来如此,我彻底了解了。 在我陷入了恋爱的时候,良屋也是同样。 而我们的目标,竟然都是这个叫做吉野樱子的女人。 莫名的,突然火大了起来。那是针对樱子的怒气。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在和我交往的同时,却又对自己担任家庭老师的学生下手。脚踏两条船吗?并不意外呢,真是很像她会做的事! 脸上一阵青紫交加,我不想在这里戳穿她。 “我们先走了。” 我搂住晴美的肩膀,强行固定着她的臂膀,把她带向咖啡店门外。或许是我神色不自然的缘故吧,从反射在玻璃上的倒影中看到良屋略显错愕的眼神。 真没办法,竟然会和良屋成为情敌。 这是绝对没办法做到的事。 “怎么了?”晴美迭声问,“是雅也君认得的人吗?和那个男生是认识的吗?” “那种事不是一目了然吗?” 我大喊着,用力挥开之前因为愤怒而忘记松开的晴美的手。 我真没用。 既没有办法质问樱子,也不能和良屋吵架。于是,只好向自己不在意的人发泄怒气。 正是学生们放学的时段,街上的行人也来往频密。 被我这样一喊,四周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晴美慌张地看了看四下,懊恼的低下头。 我强行压抑着情绪,准备道歉的同时,却听到来自对面细小的声音:“对、对不起……” 这样一来,我反而说不出口了。 “是我太多嘴了。不该问雅也君的私事。” 清秀的晴美低头的样子,带着点可怜兮兮的无措。 虽然知道事情和晴美完全没有关系,但是僵在那里的我,一时想不出任何言语。 黑色的裙摆在眼前翻转,齐肩的头发因为小跑的动作掠入眼底,变成一道黑色弧线。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晴美,把书包抱在胸前,那样小跑着离开了。 喉头一阵翻滚,我转身踢向墙壁。 晚饭过后,良屋来家里找我。 从玄关的地方,看到微红着面孔的他,就知道是来谈些什么了。虽然不想在这时看到他,但我又没有回避的理由。 “进来吧。” 高中也是相同的,早晚都得碰面。我面色不快地抓着头发,侧身让道。 “今天的事,要对我爸妈保密哦。”良屋小声地叮咛。 “什么啊……”我装着笑了,“竟然一直没有告诉我。和年纪大的女生……我还以为你是喜欢关子小姐呢。” “不知道怎么开口嘛。”良屋难堪又害羞地笑着。 “你自己还不是,今天看到的女孩子,长得很可爱。” “真的吗?”我实在忍不住带着点嘲讽的语气。晴美怎么能和樱子比。简直就像是拿到了最好的礼物,却对着拿到安慰奖的我,在说些廉价的同情一样。但是我又知道良屋他并不是这种人。 “当然啊。不过……有点意外呢。”刘海下的眼睛带着清晰的疑惑看着我,“不太像是小雅一向喜欢的类型啊。” “什么啊。”我转过身,避开他的目光,“你知道我喜欢的类型吗?”站在窗边,紧紧握着窗帘,心里像被什么噬咬一样,一寸地寸地痛着。 “小雅的话……喜欢成熟洋气有性格的女孩子。”良屋肯定地说着。 是啊。真不愧是好朋友呢。这么了解我的喜好。樱子就是这样的典型啊。可是她却成了你的女朋友……喂喂,让给我吧。 我不敢回头,总觉得眼圈好像有些热辣。 什么嘛。因为一两次失恋就哭的话,也太不像个男人了。我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呐,你和那个美女,是从暑假开始交往的吧。” “唔……”良屋支吾了起来,把头压低含含糊糊地说:“她说……我很可爱,所以……我也很喜欢她的。总之这件事要保密哦。” “傻瓜。”我回身拍上他的头,“我们已经是高中生了耶。有喜欢的人不是很正常吗?樱子毕业前也只是普通的大学生嘛。不用介意什么啦。” 说完这句话,我直接冲向洗手间。 一进门,眼泪果然掉了下来。 隔着薄薄的门板,听着良屋疑惑的敲门,边问着:“小雅?怎么了?” “没事!”我粗鲁地回答,“眼睛里面刺进东西了。” 就是这样,虽然我喜欢樱子,喜欢到了从早到晚都想着她的程度。喜欢到了为了博取她的欢心,而学习吉他的程度。喜欢到了会这样掉下眼泪,变得脆弱的程度…… 可是,如果她选择了良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要好好交往哦。”我打开门,用力拍上良屋的肩,“呐,我会帮你保密的。” 听到我的保证,良屋释然地笑了。 黄昏向晚的房间里,台灯发出晕黄的粗糙光线。我和良屋赤脚站在榻榻米上,笑着把手拍向对方,握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给樱子发去了最后的短信:“你和我的事,我没有告诉他。那个人,是我唯一的朋友。所以,请好好照顾他。” 拇指按下最后的按键时,眼眶周边依然感到一阵热辣。 可是没办法,我是男孩子。不可以因为这种事就轻易哭泣。对于欺骗了自己的樱子,莫名地无法产生憎恨的感情。 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的与她的约会……一想至此,甚至觉得难过起来。 每天依然是上学下学。打工弹琴。 坐在学校靠窗的位置望出去,一片片全是埋没在白底蓝边的制服里,相似的稚气容颜。绚烂的樱花开过又败落了,像海浪的泡沫一样随风徐徐把绒毯似的小径填没。 良屋总是抱着书包,走在我的身侧。 我则习惯性地把书包扬在肩后,另一手插在裤子口袋中。 虽然不是在同一个班级,中午还是会凑到一起吃饭。上下学也都是走在一起。相对于良屋越来越开朗活泼,我则是越发的沉默寡言。 我加入了音乐社团,良屋则是美术社的中坚。 学校举行庆典一类的活动时,我们还一起被选为执行委员。 “小雅,你来挂一下这个!” 踮着脚蹦了几下,却碰不到钉在墙壁上的钉子,良屋怏怏不快地向我投来求援的视线。 “你啊,再不好好运动一下,会越来越长不高哦。” 我接过横幅,只是抬手就挂了上去。 “小雅你长高了。以前明明和我差不多的!” “少来了,从一开始就是比你高的。” 偶尔,这样拌几句嘴,然后指着对方鼻子上的灰一起笑起来。 对于我与良屋的友谊,社团里的学长总是觉得有点匪夷。 “雅也嘛,就是那种看起来就很酷的类型。很有吉他手的味道!安信良屋……不是乖乖牌的优等生吗?你们怎么会交情那么好啊?” “我们是邻居。”懒得解释,我只是淡笑着如此回答。 有时候,人和人的相处是件奇怪的事。 越是脾气相投的朋友,往往只能蒂结流于表面的感情。相反的人……变成了朋友,却更容易相互憧憬。 虽然和社团的大家,店里的人,都相处得不错。不过我知道的,那种相处,就像十四岁以前的我,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现在,也只是维持着平常的普通不错的这种感情。 第一个让我接受的朋友,是在寂寞的晚上,可以不睡觉而陪我练习投球的良屋。 就算彼此的兴趣爱好什么的全都不同,他也是唯一能走进我心底的朋友。 “学校的棒球场要开始改建了呢。” 从春天到秋天,沿着相同的道路回家,良屋没头没脑地说出这样的话。 “是啊。”我应声,“那些树都要砍掉了。暂时会变得很麻烦吧。” “嗯,本来是很好的写生地点。” “这样啊……” 我笑了一下,对于画画的事,我并不懂。无法给出什么明确的意见。不过只是平常的几句话语,但是和良屋这样聊天,偶尔会觉得四周非常平静。 这种感觉,我认为其他的人很难了解。 “最近……和晴美小姐交往得怎么样?” 自从上次的事后,良屋一厢情愿地相信着晴美是我女友的借口。 “唔……还是那样。” 找不到什么机会纠正,我只好随口这样讲。 虽然很想反问“你呢”,但又害怕听到樱子的消息。对于良屋与她的事,我没有深入地问过。 “学校里有很多女生喜欢小雅。晴美小姐会担心的吧。” “不会啊。”我摇摇头。笑容略略渗入一点苦涩。 进入高中以来,我的桃花运好像好了起来。每个学期告一段落的时候,凡是有春寒暑假一类的假期,肯定有人利用假期前的最后一天,对我跑来做个例行告白。 什么“从开学典礼上就注意到了雅也君”、“和我一起度过充满回忆的暑假吧”、“一直喜欢雅也君哦”、“每天都会盯着雅也君不爱说话的侧颜”……像这样一类的话,确实常常听到。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怎样也无法产生动心的感觉。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好像都忘记了一样。 我才只有十六岁啊。 可是,说起假期……就会想到与樱子邂逅的海边。说起约会,会想起那天晚上,最后对着樱子挥手时她向我微笑的表情…… 樱子也说过喜欢我。 也一起度过了快乐的时间。 但是那些都只是我的自以为是罢了。 女人实在太狡猾了。 就算被当面告白,也只能漠然地听着,注视着女孩子的眼睛,想着这个黑白澈透的眼眸里,是不是也埋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细小算计? 变得无法相信别人了。 “比起所谓的恋爱啊。可能现在的我,对吉他比较感兴趣吧。”我对良屋这样说。 良屋提起嘴角晃动着浓密的额发微笑了。 “果然很酷啊。” “搞什么。”我捶他一拳,“被你这样说,好像是讽刺我呢。” “什么啊。我也想和小雅一样,高一点、帅一点、酷一点。现在的我,不是太孩子气了吗?” 良屋,像在为什么烦恼一样,真心地这样说,一向澈黑的眼底闪过一刹的黯淡。 我不以为意道:“那些学姐什么的,不是天天喊着良屋好可爱一类的话,跑去教室送你饼干吗?” 良屋好像比较受年长的女性欢迎。 就像小女孩儿会憧憬帅气的兄长,年长的女性就比较偏宠可爱的弟弟。大概樱子也是这样吧。 “但是……有种被玩弄的感觉呢。” “呃?”我吃了一惊,收住脚步。 没有察觉我的诧异,良屋他只是注视着前方,眼底有着淡淡的落寞。卷卷的黑发在帽子下拂动着,有种无端的寂寞。 这种话,平常的良屋绝对不会说的。 “发生了什么吗?” 我皱眉问。 “可能是我多心了吧……”他浅浅笑了下,很快抬眸,把微笑的弧度用力扩大。 “呐!”大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走吧!” 但是事情并非到此为止。 我并不是个多么敏锐的人,所以连这样的我都察觉到的时候,良屋已经明显消瘦了。 披着运动外套坐在学校绿地上的良屋,卷发在风里乱乱地吹着,眼圈周边浮着浅黑色晕影。因为没有睡好,而显得苍白的脸颊,在下颌处变得有些尖细。 音乐社的窗子正对着那块有待改建的绿地。 我坐在窗边拨着吉他的弦,一抬头就能看到发呆中的良屋。 “那是你朋友吧。” “嗯。” “在等你吗?叫他进来吧。” “不用了,他有自己的活动啊。” 美术社与音乐社的课外活动时间恰巧重合。因为这样,才能一直都是一起回家。 “看起来精神不好呢。” 社长无心的一句,一边擦拭鼓架的同伴搭腔插话:“安信吗?我和他同班啊。最近都是那样,精神很差。” “呃?”我小小地吃了一惊。 虽然我也隐约觉得良屋近来有些沉默,但因为我自己就话少的缘故,总觉得还没有到需要特别留意的程度。 “是这样吗?” 我下意识地提问,打鼓的大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啼笑皆非地看着我,“喂!到底谁是安信的朋友啊。你怎么反过来问我?” 可是人和人太接近,有些话反而很难问出口。 “最近……好像瘦了呢。” 回去的路上,看着明显在走神的他,我小心翼翼地说。 “呃?” “是不是有什么事?”天天在一起,却还要特意这样问,总觉得怪怪的,我别扭地说着,没有抬头。 “唔……没什么啦。”他低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那……再见。” 在家门口道别,讪讪地说了一声告别的例行招呼,良屋系着墨绿色的围巾,对我笑着摇了摇手。 把书包丢在客厅,我站在玄关附近,悄悄地看着门外。 果然……没过多一会儿,才刚刚返家的良屋连外衣都没有脱地再次走了出来。 到这种程度,不能说是偷窥,只是再不关心就不能叫做朋友了。因为当面问不出口,我想跟着他看看他究竟要去做什么。 深秋的街道,将晚的时候最冷。 隔着一段不算近的距离,我尾随良屋,一路向前。 隐隐地觉得,良屋应该是去见樱子吧。那也是我无法问出口的最大的缘故。但是良屋所走的方向,又并不是樱子居住的地方。 在陌生的路口停下脚步。 静静地靠着电话亭背面。 过了一刻钟,我冻得将手指都缩入衣袖。良屋还是保持同样的姿势站立在那里,背影挺得笔直,一种琴弦被绷到最紧后的僵直姿态。 前方的路洒上车头灯淡淡的银粉,照亮路边pub的招牌。 黑色的车门打开,高跟鞋击叩地面发出踩碎落叶的声响。细长的小腿、套裙外加暗红色大衣,文雅的脸庞上是惯常冷淡的表情,而又弥漫着一股优雅的气质。 ——是吉野樱子。 我的喉头上下翻动。 紧张的指尖陡然绷直。 搞不懂为什么到了现在,我还会因为她的出现陷入紧张。然后……苦涩地看着站在她身旁的那个男人。 是了…… 所以,良屋的那个身影才那么熟悉。就像是当初的我一样,像被晴美带到咖啡店等待结果的那个我一样。 只不过……良屋并没有走出去。 他始终站在陰暗的角落,看着樱子和那个男人亲密地挽着手步入pub。 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里弥漫着这种不甘心的愤怒。 一直以为,她会选择良屋,只是正常的见异思迁。因为良屋是我的朋友,不想让他为难,我才没有多说过什么。 但眼下是种怎样的情形?太恶劣了。和我交往的同时,她和良屋在一起。而现在照样隐瞒着良屋,脚踏两条船。 这就是所谓的恶女! 看着良屋受到打击露出黯然的眼神,默默地转身,我闪过身,没有让他看见,代替他走进了pub。 虽然不是周末的夜晚,pub里依旧是人声鼎沸。 我的外套下面是抢眼的制服,一走进去,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都在看我。不顾愕然的眼神与酒保的阻挡。我径直走到靠近吧台的那个位置,拿起桌上的水杯,哗地泼向对面。 摇动的霓虹灯影下,被泼湿了的樱子用漂亮的手指向后梳理头发。向我望来的,依然是那双漂亮冷淡的眼睛。 “搞什么?” 清脆的好听的,又是那么冷淡奚落的音色。 “现在的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 傲慢的下巴,美丽的神情,完全不觉得内心有愧的口吻。可悲的是,被这样的她注视,我竟然感到一阵眩晕。 “你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我说着,挽起衣袖,但是拳头停在那张躲也不躲的面孔前两厘米,还是颤抖着停在了空中。 “樱子?这是谁啊。”樱子身侧的男人害怕地缩了缩,一面小声地质问。 “你不会打我的。”樱子露出自信的微笑,“你不会打女人。” “是吗?”我焦躁地抓住她的手,“你给我出来一下!有话和你谈!” “你是谁啊?来这里干什么?喂,你还是学生吧!” 旁边的男人不停地?嗦着。我无法忍耐地打了他一拳,硬是拽起樱子离开座位。一片尖叫声里,就这样拽着她的手腕,跌跌撞撞地走出pub,将她甩向一旁的墙壁。 “喂!”寒冷洗练的空气里,回荡着我愤怒的声音,“你这个女人究竟怎么回事?你不是和良屋在交往吗?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浮地和不相干的男人混在一起?” “不相干的男人是谁?”她柔着被我攥痛的手臂,尖锐地反击,“难道不相干的男人……不是在指你自己吗?” 我被呛得一时说不出话。 “我要和什么人交往,这种事难道不是我的自由吗?”她扬起傲慢的脸庞,“就算要来质问我的行为,那也是良屋的权利吧。” “那么我那时候又算怎么回事?”我受伤地看着她,“我当时,也是认真地喜欢你啊。” “如果是认真喜欢我的话,怎么会和那个瘦巴巴的丫头在一起?又怎么会什么都没有说,没有问,就那样离开?” “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你脚踏两条船的事实吧。”为什么她的气焰竟然压过我的,换成是我在结结巴巴呢? “那当然了。因为良屋他比你可爱,比你讨人喜欢,比你听话,比你乖巧。同样是宠物的话,为什么我不选择更乖的那个孩子呢。” “宠物?”我愕然地加大音量。 “你以为我会认真地和你这种小孩子交往吗?”樱子嗤笑了一声,半转过身环抱着手臂,拢紧了搭在肩上的斗篷式大衣。 为什么我竟然会喜欢这种女人?! 一瞬间,真是替自己感到浓烈的悲哀。 “算了。和你这种人说什么都没用。”我最后看她一眼,“我会告诉良屋,要他和你分手。请你别再去找他了。” 向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她的声音:“你以为这是你可以决定的吗?” 我回头。 “还是那么自以为是。”她瞪着我。 “你配不上他。”我昂起头,尽量平静地说道。 不管她再说什么,我都不想再回头。对于这个伤害了我,又伤害了我唯一朋友的女人,现在心里只剩下满腔的火焰。 在愤怒的驱动下,来不及察觉时间,就已经站到良屋家的门口。 呼吸急促,胸膛起伏。 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事实上,我知道的事,良屋不是也知道了吗? 那么……他应该和我一样,会冷静地想一想,然后结束和樱子的关系吧。在这个时候,告诉他我也曾经和樱子交往过,不是更加打乱他的心吗?我回想起那段难过的时光。那时刚失恋的我,可是不想看到任何人,也不想听到任何有关樱子的事。 踌躇了一番,我终于还是没有进去。 在门外握紧拳,然后咬着嘴唇,转过身,我走向我家的门。 打开门的瞬间,用眼角瞥到余光,良屋房间里的灯似乎亮了起来。 回过头,却又关掉了。 我低下头,做了个深吸气的动作。 明天,还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虽然现在心里很痛苦。 遇到了这样的事,对于自己付出的感情感到了不值。 但是,将来一定有一天可以淡忘的。 忽略胸口那个莫名又熟悉的酸痛,我蜷缩着身体,躺在床上,抱住了我的吉他。 明亮亮的月光晃进来,吉他的弦在手指间无意识地拨动着。 比起恋情,那是更加不会背叛我的事物吧。 第4章 “雅也的吉他越来越好听了。” 因为店里没有客人的缘故,我无聊地弹着吉他。晴美静静地听着,一边微笑着说。 “弹了这么长时间,再学不会的话,大概只有傻瓜吧。”我苦笑道。 “哪里,店长他们也说雅也很有天分呢。复杂的和弦什么的也只要照着弹几次就会了。” 时常会有奇奇怪怪的音乐人跑来店里出售二手乐器,请求店长帮忙代卖。在店里待的时间长了,和这些人也算略微认识。每个人随意指点我几下,渐渐地好像真的学到了不少东西。 “雅也果然是有这方面的才华。” “哪里……”对于晴美的由衷赞美,我没精打采地小声应和。 其实,我不是那么喜欢吉他。只是找不到其他喜欢做的事。但是周围的人都对我有误解,以为我疯狂地热衷音乐。 “我啊……马上就要去东京了呢。” 停下手中的工作,晴美回头看着我。 “呃?”我抬起头,“啊啊。你考了那边的学校对吧。” “什么啊……”晴美露出了然的微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真是的,雅也,总是不好好地听别人说话呢。” 不知何时开始,晴美直接称呼起我的名字来了。 会这样郑重又正式叫我的人,仔细想想,也只有晴美了。 良屋保持孩子时的习惯,一直改不过来地叫着我“小雅、小雅”的,店长和社团的伙伴们则是直呼我为“荻”。 虽然平常的交流仅只限于打工期间,但毕竟认识这么久。多少还是应该表现出祝福吧。 “晴美厉害哦。考上了东京的大学啊。”我微笑着说道。这样,就够了吧。 “是啊。”低下头,又抬起头,双手撑在柜子的边沿,有着羞涩笑容与清秀面容的少女轻快地说了一句:“我会在那里等你的哦。雅也,也是会去东京的吧。来的话,就和我联络一下吧。我会帮你煮菜粥喝的哦。”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笑了。 “这样不行哦。”我用唱歌似的调子开玩笑说,“和男生讲这种话,是会被误解的啊。男孩子啊,是非常容易自作多情的生物呢。” 晴美没有回答,只是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微笑的模样。 我有点紧张,自作多情的人或许就是我自己。很怕晴美会在离开前,用所谓最后的勇气向我告白。 总觉得……那样开口的话,会破坏掉一些微妙却又是我不想让它破坏掉的东西。 那一天到了打工结束的时间,晴美也没再向我说过什么。 离开的时候,也只是像平常一样,背着双肩背的书包,默默地站在店的招牌下,说了声:“再见。” 晴美总是披着长到肩膀的头发,上面再绑起两个小辫子。纯纯土土的样子,和那身黑蓝色的制服,一起消失在小巷的那一边。 以后……见不到了吧。 这样一想,竟然有点怅然。 “荻,你喜欢晴美吧。” 店里其他的家伙这样调笑我。 “怎么可能。”我失笑了。 又不是才认识。要是会喜欢,早就喜欢上了。 “她走了,你很寂寞吧。” “哪有这种事。” “少来了,明明就写在脸上了。” 被这样说了,可是我又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心里虽然有点奇妙的异样,但那可能是出于男性的自尊心吧。 只要是男孩子,就不可能讨厌喜欢自己的女性。 理所当然,我也并不讨厌晴美。 也就只是这样吧。 除了来店里再也看不到她之外,我的生活并没有更多改变。比较令人头痛的是,音乐社被迫解散了。 “一直招不到新生,三年级又不能再参加活动。被解散也是早晚的事吧。” “是啊。再怎么说,这也是以升学为主的学校嘛。” 号称是音乐社,但其实只有小猫两三只的成员都或多或少地陷入了沮丧的境地。我也觉得有种看不到前途的异样焦虑。 退出社团的话,就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对于我这个没有爱好的无趣家伙来说,结果只能更长久地泡在店里。 顶替晴美来工作的新人,是为了购买店里的昂贵乐器,才来打工的家伙。因为总是被留下一起看店,两个人也会交流一些音乐方面的心得。 “我们乐队,准备要去东京发展!” 志村健二,眼睛闪亮亮地握拳说着。 “那是充满机会的都市啊。想要正式走那条路,果然必须要去东京啊!” “啊……真好啊。” “你也觉得很棒吧。你果然是可以理解的人呢。” 我要说明的是,这里好像出了某种误会。 我所说的“真好”,其实是针对于他拥有这种明确目标的羡慕。但是志村似乎以他自己的方式解读了我说的话,在隔天就向我正式提出了入团邀请。 “我和大家都说了哦。你的吉他弹得很棒,呐,你可以一起加入呀。” 热情的志村,像全世界为了理想拼搏的人一样,理所当然地认定他所热爱的事物,也绝对被大家所热爱。 简直就像棒球迷们不能理解世上还有人竟然不爱看棒球比赛是一样的。 “这个……” “来嘛,和我们一起先练习看看再说!” 几乎是被半拉半扯半强迫的。我抱着我的吉他,和志村的乐队碰了面。出乎意料的并不是什么乌合之众。程度不用说,比社团那些家伙强太多了。 我被那种气氛感染了。 就好像坐在棒球场里,虽然自己不会因为一个全擂打而感动,但是却被其他观众的欢呼与眼泪搞得感动了。 晕头转向地加入了那个乐队。 因为找到放学后能一起说话和弹吉他的人,而略微地感到了安心。 老实说,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和从小就性格稳健的良屋不同,他总是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并能够坚毅地执行下去。 面对这样的他,我有时会感到自卑。 心中的烦闷也变得没有办法对他开口。 因为这些事,是优秀的良屋所无法理解的。 我的烦恼也好、迷茫也好,在他看来,一定是非常可笑的庸人自扰。 “不想继续念书了……” 说出这样的话时,父母都被吓了一跳。 “发生了什么吗?不是就快要毕业了嘛。” “你的成绩不是一向很好吗?” 我也是在那天晚上,才知道原来父母一直还是关注我的。对我的撒手不管,是缘自对我的过度信任。 “我不想上大学。” 这是实情。学校越来越让人感觉沉闷。看到相似的桌椅课本制服,甚至觉得头痛到不能忍受。 “在那里找不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我执拗的重复。 “你想要什么?” 面对父亲惊愕得张大的嘴巴,我忽然哑口无言。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只是清楚地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按照别人规定好的路线,像普通人一样行走下去,让我觉得简直无法呼吸。 乐队的大家商量着要去东京,也有人留了下来决定不走,但是我和志村固执地坐上了开往东京的列车。 学历资格那种事,我会随便去考一个寄回家。 做那种没理由的事,只是为了让父母能够安心。 冬天的景色,在车窗玻璃上不停地向后退着,我和志村穿着厚厚的翻领大衣,最贵重的行李是抱在怀中的吉他。 “和朋友什么的,都告别了吧?”志村坐在对面,慎重地问我。 我抬头嗯了一声,知道他是很在意这种细节的人。 其实我,没有当面告诉良屋。只有他,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对他说。 初中毕业的时候,是我要求他和我上一样的高中,但是我却没有留下和他一起等待毕业。 是为了追求理想,还是以理想为借口逃避迷茫呢?我很害怕那双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熠熠地认真看着我。 如果良屋阻止我的话,我就会变得软弱。 “呐……”我握紧了手中的热咖啡杯。 “我们两个,要一起加油啊。” 我笑着,这样对志村说了。 “嘛。”他爽朗地笑道,“那是当然的!” 嗯,就是这样,这个,好像就是目前的我想要得到的。比起一个理想的实现,找到一个能去奋斗努力的目标,才更重要。 志村是和良屋类型不同的朋友,若是我软弱的话,他不会让我哭的,他会一个人向前毫不犹豫地把我舍弃掉。是伙伴定义高于亲友定义的朋友。 在列车轻缓前进的声音里,我正驶向自己选择的既定道路。 东京的房租贵得超乎想象。 捏着从志村的学长那里要来的地址,我们走遍了市区内由大学生为主流群体的廉价居住地。 “这样的价钱,在我们家乡,可以住上相当不错的房子了。” 志村的郁闷并不在于付不出钱,而是付出的价钱和租到手的房屋质量,实在不成正比。 “算了。”我太累了,一屁股坐在没有整理好的榻榻米上,“我们只能学着适应这边的物价了。” “你在说什么啊。荻!刚刚去超市买饮料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圆白菜是多少钱?” “所以我在车站买了饭团啊。”我举起塑料袋,“相信我。就算再找下去,价钱也都是差不多的。” “但是房子的质量却会因为各种原因而相差很多!” 志村是个在细枝末节方面相当固执又神经质的家伙。 为了迁就他这种尽量完美主义,我只能挪动着已经累到快要迈不出的双腿,跟着房屋中介商的脚步,又多绕了几圈。 最后选定的房子,除了多一个洗澡间之外,和最开始看到的几乎没有差别。而且地点还更远离了市中心。但既然志村都准备对疲惫投降了,我更没有理由说出反对的意见。 煤气还没有开通的房间里,我们用凉水随便洗了洗脸,就扑倒在地板上睡了一觉。 翌日与其说是自然醒过来,不如说是饿醒了。 暖暖的光线照在我的眼皮上,因为还没有安装窗帘,张眼的同时,先感觉到了自己正置身于满是光线的空间里。 耳朵比意识更先清醒。 听到吉他的声音。 涣散的视线随清醒的程度慢慢聚焦,看到志村带着宽沿帽子,抱着吉他站在窗旁一副心醉神驰的模样演奏着。 “哈哈哈。”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兀地指着他笑了起来。 一直以来,压抑着我的那种烦躁也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虽然这个房间充满未经打扫的灰尘,早冬的阳光赤裸裸地照射着肮脏的地板。但是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那个不顾是在怎样的环境里,兴高采烈地弹着吉他的伙伴,就觉得眼前和那扇未安窗帘的窗户一样,是一片豁亮的未来。 “嗨~”转过头,推推帽子的边沿,他眨下眼睛,露出清爽的微笑,“早安。伙伴。” 朝阳把志村浅金色的头发漂染了一层淡淡的绯红。他抱着吉他的姿势,第一次让我觉得这家伙其实很帅。 最重要的事一定是先找到打工的地点,但是那个早上,我们先找到的却是可以练习吉他的公园。 背靠背弹着吉他,志村扬起帽子开玩笑地转了个圈,放在地上。 “喂喂。这样的话,就成了乞丐了哦!”我警告他。 “那么就请小姐们放树叶进去好了。” “你当大家是狸猫吗?” 东京的公园,和故乡的街道,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这个城市,一切都被放大了。人与人的密度却相应地变得稀疏。大家都任性地做着自己要做的事,偶尔投以彼此观望的目光。 有种被解放的肆无忌惮的块感,却又因为不管做什么都没有人管,而略微地寂寞不安。 轮流在家里打扫和出门寻找打工的机会。 到了第三天下午,志村带回来奇妙的访客。 “荻!” 开门的瞬间,这家伙就跳到我身上,手脚并用地给我来一个热烈的熊抱。 “找到工作了!” 是啊,是啊,但是没必要这么兴奋吧。我皱眉摆脱他的纠缠。 “椿先生!这位就是我说的荻,我的伙伴!”他依旧兴奋地拉着我的手,向跟随他进来的男人做着介绍。 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戴着一副细黑框眼镜架,不过奇妙的没有土气的感觉。可能和那双细长的眼睛有关,充满标准东洋的味道。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总算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怎么说呢? 志村健二这个人,在我认识的人里面,是运气最好的一个。因为跟在他身边,我也就自然而然地沾染到了他的强劲运势。 他去表参道一代的pub寻找打工的机会,竟然遇到了星探。 “没问题吧。” 当时,我愕然地看着自称椿的男子,一把摘下志村的帽子,信手撩起志村额头上的乱发,“这家伙的脸,竟然可以吸引星探?” “是吉他!是吉他!”志村极力纠正我。 “与其说是星探,我的本业是经纪人。” 按照椿的说法,他似乎同时管理着模特、声优、自由音乐人等等。算是在娱乐圈很有人脉的人士吧。 但是……怎么说呢。这和我与志村最初的计划是不同的。 一边打工,一边寻找可以表演的场所,组建乐队,慢慢地发展……我们来到东京,至少有这种长久备战的觉悟。但是志村在街头随便弹唱一首,竟然会吸引到专业人士,实在是始料未及的事。 当然,他也要求我当场弹了吉他。 最后宣布他要带我们二人到公司面见高层。如果通过面试,就直接和我们签约。 “这是……要我们作歌手的意思吗?”我愕然了,“我不怎么会唱歌。” “他唱,你伴奏。” “但志村是吉他手。” “一起弹唱不就行了吗?” 椿先生对我们是否具备演唱实力这种事,看起来不怎么关心。 “他说的事真的可行吗?”我私下问志村。 “我也搞不懂。”他也一样一头雾水。 不过志村这个人单纯,什么事都不会做诸多考虑。所以才会想来东京就来了,人家叫他去试唱就去了。我这个习惯胡思乱想的人,也是基于这个理由,才特别愿意和他待在一起。用志村的眼睛看世界,世界是琴谱上跳跃的音符,是再怎么复杂但只要学习就能弹奏出的和弦曲。 因为去了也不会有所损失,我和志村当然只能选择相信。 那个时候我们面前是一片空地,不管往哪里行走,最终都会踏成一条道路。只是,在我们还没有迈出脚步的时候,命运先行开启了一条通道,以至于这通路就成了这片空地上霍然出现的唯一道路了。 那时我们是十八岁和十九岁。 推开约好的房间号码的门扇背着吉他走进去,办公室里全部人都回过头看。椿先生在写字台后站起身,志村就扬起手臂嗨的喊出声来。 经纪人先生露出微笑的一瞬间,我有点知道为什么了,真的,志村他,具有和这个城市不协调的某种绿色。用语言描述的话,就是清新吧。 背着吉他无拘无束的少年。 还没有被这个城市的尘土所污染。 拥有柔嫩的草绿色般的眼睛。 与其说是音乐什么的,吸引了对方的,是这种特质吧。 于是就像上医院挂号一样,我和志村成了该集团旗下的两名挂名艺人。也就是所谓的地下音乐人。 在寻找到主流公司正式推出我们之前,我们都归椿先生管理。他会联系寻找举办live的地方。从帮忙唱暖场开始,一点一滴融入东京的地下乐队。 这不是循序渐进的正常过程。 就像抱着吉他在live上用力弹跳的动作,既痛快又疲累。 对于音乐,我那么贫乏。但是没有渐渐学习的时间了,只能像饿补一般,从早到晚,不停地听啊写啊,我的耳边全是声音。睁开眼睛到闭上眼睛,累得筋疲力尽。 志村去二手店汇聚的街道买回键盘。 再去表演的时候,他开始把键盘挎在了胸前。 有过组乐队经历的他,什么乐器都能稍微弹奏几下。但是这个选择,却是为了迁就表演以及迁就我。 每次从别人那里得到无言的温柔,我都不知如何回报。只能终日想着作词作曲的事,努力把志村的梦想当成是我们两个人的梦想。 在圆形的舞台上,最初那小小的舞台上。 志村戴着别在帽子上的麦克风,踢开连接在乐器上的线,用力跳着唱着弹着,我则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低头看着我的吉他。 球形灯火在室内环射着彩色光线,人们的声音、酒杯的声音、志村的声音、相互融合,成为我耳边的声音。 从最初的暖场,渐渐开始有了地盘可以驻唱。 但是为什么……我渐渐地又回复成为那个不快乐的我? 那天在公园里,和志村一起唱歌弹吉他时,明明是很高兴的。 那天清晨,睁开眼睛,看到站在窗畔弹琴的他,明明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被释放感。 我沉默地注视眼前的世界,在志村和其他乐队的人交流的时候,我就一直这么静静地坐在某张椅子上,垂下眼睑抱着我的吉他。 “人家都说,那个荻真是酷呢。”志村笑嘻嘻地跑回来告诉我。 我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其实不管是良屋还是志村,本身都不是特别活泼的类型。只是因为和我站在一起,就产生了鲜明的对比效果。 黑发的有着忧郁眼神的荻,染成草绿色头发的爱笑的志村。 不知不觉,形成了这样的形象与风格。 来看live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总觉得来的人都是女孩子啊。”志村说,“她们是为了来看你吧。” “笨蛋!” “为什么啊?”他瞪大眼睛。 志村拥有能吸引别人目光的魅力,可是他始终没有发现这点。不甘心地想想,之所以跟着他跑来东京,也算是我被他那种能莫名的招蓦人心的能力给诱拐了吧。 日子日复一日地流逝,就像指头上的薄茧渐渐变厚,房间里开始出现香烟酒瓶以及终日不会停止的音符的喧嚣。 渐渐适应了东京的一切,打回家的电话间隔却越来越久。 习惯了夜晚的演出,白天有时在乐队常常聚集的地方偶尔出没。认识的人,慢慢变多。但称得上是朋友的,却没有几个。 志村的女朋友来找他的时候,我就体察人意地出去转悠。 看到像手掌大的黄色叶片悠然飘落,弯腰捡起来,才注意到四季的变化。掏出香烟,却找不到打火机。怔怔的叼着香烟站在原地,任由秋风把我的刘海完全向后吹去。 觉得很寂寞。街上人来人往,喧哗又寂静,透过墨镜,一切都变成慢动作。不规律的睡眠让我的感官异常灵敏又异常迟钝,但在那一秒,预感着将会发生什么。 像电影中的镜头一般,迎面走来的年轻女性手臂上挎着购物袋,与朋友谈笑着从身畔经过。掠动的黑发丝丝扬起,拂过我的耳朵。似曾相识的香水味,让我骤然转过身体。 而她,也那样回过头看着我。 香烟从口中掉落,在黑色的皮鞋上轻轻弹跳,滚落。 淡绿色的颈巾微微拂动,在白细的颈项上摩挲。 “樱、樱子?” 凝视着那个惯于不留额发的饱满额头,我发出略带干涩的声音。 第5章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愕然地问道。 樱子愣在原地,似乎要辨认一般地凝视着我。 “雅也……”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叫出我的名字。 “怎么,是朋友?”站在樱子身畔,穿着苹果绿套装的女孩好奇地瞪大眼睛,兴趣盎然地转着眼珠,目光来回梭巡地落在我与樱子身上。 “唔……”樱子暧昧地笑了一下,算是应答。 站在原地的我,一时觉得很是尴尬。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在不冷静的状态下动了粗。算不上是和平地分手,但毕竟交往过。 脚像粘在地上了一样,虽然心里说着最好就这样离开,但目光胶着在樱子那里,没办法听从心意的吩咐。 樱子她……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又更添增了成熟的风韵。 我们交往的时候,她还只是十九岁左右的少女,脸颊也是偏向可爱的椭圆。现在,却完全是一副都市ol的精悍感觉。米白色的套装,一般人穿起来会显得很拘束,但是樱子却有可以撑起这个颜色的气质与气魄。 握着手提袋的手指上面并没有戴着戒指。 注意着这种细节的我,感觉真是可悲。 “好久没见面了呢。雅也。” 尾音放软的节奏,是属于樱子温和时的节拍。一字一句都凝练而有余韵的甜美,是她一直以来吸引着我的所在。 看似端秀娴雅的微笑以及我所知道的,与这个外表不符的恶女的内在,就像包裹着蜜糖的毒药。我却缺乏抗拒的力量。 无措的我,只能软弱地回应。 “那之后……你还好吗?” 原本以为这只是寒暄用语,但是出口的声音嵌入的感情,却让我大吃一惊地发觉,自己竟然是在认真地挂念樱子。 寒凉的风里,樱子雪白的面孔,因为我的话语漾起带有温度的笑容。 大概是察觉出了我与她之间汹涌的暧昧涌动。樱子的朋友偷偷以手拍打樱子的后腰,笑嘻嘻地说老友重逢一定有话要讲,就不打扰要先行告退了。 对于这样的变化,我感到难言的窘迫。 只和樱子单独面对面,许多记忆就不可抵挡地在脑内浮现。 “别站在这里。”樱子大方地招呼,“一起去吃点什么吧。” 她还是老样子啊,不管何时都能够游刃有余。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沉默地踩着樱子迈出的步影。 略带寒意的干冷空气使手掌、皮肤、头发都产生静电摩擦,只要稍微靠近一点,樱子散落在肩膀的头发就会滋滋滋地响着粘在我的夹克上面。 “抱歉。”我笨拙地帮忙拂开她的头发。她却笑着看我,把手捏上我的衣领。 “还是穿得这么少。不怕感冒吗?” 和樱子交往的时候,我常常只穿着单衣,即使在冬天,也只多加一件外套。也不是故意要耍帅,只是天生就讨厌笨重繁碎的压迫感。 “只是想要随便出来逛一下的。”我局促地说着,像为了隐藏什么一般,把手揣入口袋。 “雅也来东京念书吗?” 樱子好像忘记了上次见面时的争执一样,举止温和地和我说话。凤眼一笑就成了半个月芽,含着某种宠溺包容的意味,笑盈盈地侧头看着我。 “我和朋友在这边搞band。”不习惯处理两个人的距离,我只能生硬地回答。 “真是很像你会做的事呢。”樱子了然似的笑了,顺手拨了一下披在肩上的头发。 我的心跳,也随那个娴熟的举动猛地跳快了一拍。 “呀,这里有关东煮的摊子呢。” 没有发现我的局促,樱子像小孩子似的忽然雀跃地叫出声。指着前方的路边摊,另一手自然地拉扯我的衣袖。 “呐,就去那边坐吧。雅也。” 每次说完什么,都很慎重又甜蜜地叫一声我的名字,是樱子的习惯。在我们还交往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属于两个人暗号般的语言。 天空不断落下手掌大小的叶片。 很快被覆盖的地面明显铺盖着属于秋日的地毯。 用手分开竹筷子,然后递给我,樱子做着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对我做的事。完全是下意识自然的小动作,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地在那之后开心地吃起面来。 认识她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所以,像理所当然一样,约会什么的,总是樱子拉着我的手,吃饭的话,樱子会先把餐牌递给我让我选。看到我吃得满嘴都是的时候,会自然地递来纸巾。 这些在以前,我全都没有注意过。 现在……因为我已经长大了。因为不会再有谁在交往中这样自然地照顾我,所以被她这样下意识的小动作感动,忽然竟产生了近似于抱歉的心情。 “呐……”吃了口不知滋味的面,我嗫嚅着说:“上次,我太过分了。” “那么久以前的事,忘掉吧。”樱子痛快地用一句话,把过去划上了句点,也堵住了所有关于“过去”的疑惑与问题。 其实,我有不少事想要问,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但是静静地看着樱子小口吃面的侧颜,竟然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这样一直凝视着她看。 这里是东京。 在这里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过去。 太多的自由并不是无拘无束。不会被谁放在心头的想法让我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在这种状况下,竟然遇到了樱子。 那个夜晚,把水泼在她的脸上,拽着她的手臂步出pub时掌中的温度,与最后刺耳的话语,都还在眼前,却又像电影镜头一样不真实地摇动着。 取而代之的……是这一刻自樱子发上传来的清淡好闻的幽香。 “你现在,在东京工作吗?” 这样问,究竟想要得到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但还是凭借本能地这样问了。 “是啊。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她笑着掏出纸巾,擦拭唇边的油渍。 “那应该和我来的时间差不多了?也有两年了吧,竟然一直不知道呢。” “傻瓜,这样碰面才是奇迹吧。” 是啊。在拥有上千万人口的东京,这样偶然相逢简直可以说是奇遇了。 “你还是老样子。瞧,吃得哪里都是。”她笑着伸过握着纸巾的手,自然地擦拭我的嘴边。 染有樱子温度与香气的纸巾碰到我嘴唇的同时,我冲动地握住了她的手臂,侧头,kixh1上去。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 她的香味那么好闻。 她的温度让人不想放弃。 就像在寂寞与寒冷的冰水中快要溺毙的人会抓住浮木。 也许……只是出于本能,我不想放开樱子。 像做了坏事一样,怀着复杂的心情,悄悄推开门。细微的动作,还是立刻传来了回应的声响。 “啊……还没睡?” 讪讪地看过去,志村正盘腿坐在沙发,看到我,立刻举起手,“不好意思。”一脸认真地道歉,“害你在外面待了这么久,很冷吧。” “没有的事。”我摇摇头,“路上遇到朋友。聊了一阵子。” “这样啊。”他怀疑地看着我,又抓了抓头发,“荻……”目光有点飘浮不定的样子,好像想找我商量什么。 “怎么了?有事就直说啊。” “那个,我在考虑搬出去的事……” 果然是这样。我点点头,这很正常。志村有固定的女朋友,想要一起住是人之常情。何况这个房子的条件本就不好。“总像现在这样,太打扰荻了。明明是两个人一起租的房子,却总要顾忌我的时间。这对荻太不公平了。”志村像抱歉一样地嘟囔着。 我的心立刻软了下来,如果是因为这样的理由而搬出去反而没必要。但身为伙伴,这种话又实在说不出口。 “不用急啊。找到合适的房子再说也不迟。” 最后,只能这么说了。 “那个……荻一个人不会寂寞吗?”志村突然问了奇怪的话。 “呃?”拿起毛巾准备去洗澡的我,一下子愣住了。 “啊,是……我随便乱说的啦。”志村立刻困窘着低下了头,喊着好困好困地走向他的房间。 真是奇怪呢。 明明是在担心我嘛。 为什么人类不能把彼此的善意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来呢?不过换过来的话,我也说不出口就是了。 笑了笑,心里觉得很温暖。 外面下起了雨,秋天的夜原本是很冷的吧。 虽然所处的地点并没有改变,我却觉得手和脚并不是因为洗澡水的缘故,渐渐暖和起来。 也许,人生还是可以抱着某种期待的吧。 用手擦亮被水汽氤湿的镜子,照出那张稍带迷茫表情的青年的脸。 我像第一次看到自己那样,认真注视着镜中的他。 幸福人生的定义是:有工作、有希望、有人爱。 我也该是时候停止自怨自哀了吧。 把手指停留在嘴唇的位置,任由笑意慢慢爬了上去。 心里觉得好高兴。 不想隐瞒这个心情。 不想对自己的心说谎。 我果然还是喜欢樱子。 被背叛的记忆虽然没有消失,那时的悲伤却被时间渐渐治愈。或者说,正是因为了解那个失去的悲伤感,才对第二次的机会感到异样的想去珍惜。 那时我还是孩子。 樱子也只是少女。 会犯错误,伤害彼此,都只是因为年轻。我不是也冲动地动手了吗?樱子她并没有记恨我呢。 躺在枕头上,看着自己在眼前交叠的手指。心里说着真奇怪,樱子一个简简单单的笑容,就可以让我选择性忽视她曾经出口的恶语。樱子不经意的小动作,笑得弯弯的眼睛,都让我觉得如此温暖美好。想要握住这段爱情,即使再次受到伤害,也不想放手般地紧紧用力。 像少年时的夜晚一样,我再次失眠了。 用手机打了很长的信,却在发出之前,一行一行地又删除掉了。 恋爱才刚刚开始……她一定不想要太多压力。 想更慎重地对待这段恋情,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该怎么做,就连第二天的工作内容,此刻在脑内也是一片空白。 “你下班的话,我去接你吧。”最后,在黎明前发出了这样的信件。用好像无所谓的口吻掩饰了想要再见到她的思念。 秋末冬初的时节,和樱子在东京重逢。 没有更多的彼此试探,以一个吻为起始,与同一个人,开始第二次的恋情。 老实说,对于她,我有诸多无法信任的层面。虽然志村说恋爱就必需全身心信赖对方。 “嘛……人和人的交往啊,就像所谓sex这件事!就是在彼此的身体上留下痕迹的意思!所以不敞开心扉是不行的!”对于这样元气满满的说教,我只能报以微笑。 “你的情况究竟是怎样啊?” 男人聚堆的场合,就是会不停地谈论女性相关的话题。在这点上和女高中生的层次是一样的,还真是有点恐怖的感觉。 “像我的女朋友啊,每天都?里?嗦的。觉得她简直烦死了!但是前一段我生病了哦。”不用别人催促,志村就率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你没有发现吧。”一边说,一边瞪视着我。 “啊……是吗?” “看,果然是这样!”他像找到证据般地指住我,“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哦。证明我非常努力地在台上表现呢。可是一回去啊,她马上就说‘你发烧了吧’。立刻就察觉到了呢。这就是所谓的爱啊!” “你真是吵死人了。” “你这是什么反应,嫉妒嘛。爱啊……” 还没有恋人的朋友和志村开始互相争吵着开起玩笑,我垂下视线,看着手中的酒杯。 唔。是吗……能够第一时间察觉对方的变化,就是爱吧。 不过那是因为志村和女友同居的缘故。彼此已经像是夫妇一样了。 相反……我对樱子始终有种陌生的疏离,即使是第一次交往时也是这样。就算在她家里过夜,睡在她的身边,还是觉得彼此无法做到亲密无间。 “那个……”我问,“总觉得对方在保持神秘感是怎么回事?” “刚开始都是这样,想要引起你的注意。” “已经认识很久了。” “哎?那你不是应该很了解她才对吗?”志村奇怪道。 “本来以为已经了解了。但是再见面时,发现自己还是完全不能了解对方。”我和樱子一直都是这样的情形。 “你很迷恋她吧。” “还没有到那种程度……”我歪了歪头。 “真是搞不懂啊。”志村酒量很浅,已经开始醉了,“你怎么会爱上不了解的女人啊。像我家小芹,我们可是在中学阶段就开始交往的青梅竹马哦!”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恋爱的形式就像吉他的品牌,实在是多种多样。 或许比起能够洞犀对方的一切,那种含有未知地带的恋爱,才是适合我沉沦的方式。 “不了解是不行的!”志村手舞足蹈地强调,“爱啊,就是要进驻对方的心灵才可以哦!” “你这样太天真了啦。” 马上,他就被大家起哄了。 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志村这种天真的层面。 心灵啊,彼此深度的了解啊,真的是非常美丽纯粹的话语呢。 也许对有些人来说,那是很简单的事。像志村就是这种人。因为他是敞开心扉与他人去接触,自然比较容易得到同等对待的回应。 我自己就不是个喜欢说心里话的人,常常被说是沉默什么的。这样的我,不必说恋人,就连知心好友,也很难交得到。所以我的朋友一直以来,都是与我完全相反具有开放性人格的家伙。志村还有良屋都是如此。 想起良屋,有点略微的不自然。 一直没有打电话回去的我,总像是背叛了那段友谊似的。 但是友情这回事一旦有了断点,即使怀着想要回到过去的心情,也窘于寻找开口的时机。若是和好友曾尝试分离……就会明白这种事。 何况……现在又和樱子交往着。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起这回事。 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个干脆的男人,现在却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成长会把我们塑造成新的模样啊。” “唔,不错的歌词。”志村头也不抬地回应我的一时感慨。 “就像给纯粹的事物渐渐注入不同的添加剂。”我开玩笑地继续。 “这就不成了。荻的歌词太深度了。椿不要我们走rock风格!” 我交握着双手,斜托着下颌,看着开始大口起吃东西来的志村,不由得笑了。 “呐。”我说,“下辈子我也变成志村健二。过像你一样的人生吧。” “傻瓜。”满脸都沾着酱汁的他笑着抬头,“我们这辈子不是说好一直在一起吗?要把这个band组到永远啊。人生,是同样的色彩吧!” 怎么会呢?就算面对同一扇窗子,人的眼睛看到的也还是不同的风景。我就是想要尝试看看志村他们所看到的东西。想变得更有活力一点。 寄望于永不停止的恋爱,想找到那个能够一直吸引我视线的所在。 第6章 在现实中,越是不要求回报的爱,越是具备存有期限的主观意义。 所谓的“一往情深”,其实是只有一个人的爱情故事。 若有人说:不管你怎样我都会爱你。 也就是指:只要我不愿意了,就会停止再爱你。 看似宽宏的恋情,都只是坚强的任性而已。 “要不要……住在一起呢?”吃晚饭的时候,我犹豫地问了樱子。 志村搬走后,原本窄小的房间陡然空旷了起来。但是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没有对话的必要,房间里常常只有脚步来回走动的声音。半夜醒来,看到照进室内的漫天星光,会觉得夜晚格外孤寂,变得难以成眠。 与此相反的是……樱子来我这边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 有时她做饭给我吃,有时我做饭给她吃。比起在街上的店铺里吃豪华的寿司,我更喜欢两个人安静相处的感觉。 “这个……”樱子微妙地侧头沉吟。睫毛眨动的陰影投射在雪白的面靥上,缠绕在颈上的翠绿丝巾把那两扇不停掀动的睫毛映衬得益发浓密如墨。 樱子总是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随时可以出席宴会般的全副武装,即使来我这里,脚上也会穿着得体的丝袜,喷着轻柔的香水。偶尔我希望她能在我面前表露出一点破绽,也许这想法很奇怪,但我想要看到她不这么完美的样子。 “住在一起的话,你很快就会对我厌倦了吧。” 果然,被微笑着拒绝了。 “你啊。”我隔着桌子探过身体,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不甘心地问:“为什么总是这样看待我?” “但是天天在一起的话,彼此的缺点可是会表露无遗的哦。”她无辜地瞪大眼睛,“会看到我没有化妆的脸,也会看到我为了挑衣服而手忙脚乱的样子。” “那又怎么样?” “不想让你看到那样的我呢。” “早晚会看到的。” “就是不想被你看到。” 在意外的地方,她的固执渗入了我不熟悉的孩子气。看到她这个别扭却有趣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也就无法再继续坚持。 其实,之所以会犹豫,是因为我也有不想被樱子看到的地方吧。 穿着漂亮的深色外套,搭配偏肥一点funk风格的红格裤子,半长的头发向后拂去,有时还架着一副墨镜——我,并不全是这么有型有款的样子。也有早上起来蓬头垢面没刮胡子的模样,也有因为工作熬夜疲惫邋遢的一面。内心有种恐惧,总觉得樱子对我的喜爱,大概包含着某些条件。 所以,一面害怕着,一面又希望两个人都能彼此跨越这一步。也许,只要跨出了这步,看到真实的对方,而能够继续在一起,我们就会变得比以往更亲密,拥有真正的恋人的味道吧。 但是,也正因为自己同样在担忧,就变得能够理解樱子的想法。 “不勉强也没关系。一点点慢慢来吧。” 我鼓励着她,也是鼓励着自己,想把自己变得更加坦率。 “我是真的喜欢樱子。所以,想要更多地了解你。请把脆弱的,不好的一面也表现给我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想要当一个能让樱子信赖的男人。” “……” 樱子吃惊地看着我,手足无措地别开了头,愉悦与窘迫同时交织出现在眼底,“竟然能听到你这么说,真意外呢,雅也。” 习惯地叫了我的名字之后,像找回了属于自己的频率,樱子望着我,微微地笑了。 我和樱子的恋情,像一场战役。 每当她流露不安的瞬间,就是我的胜利。 虽然快乐着,却也是煎熬着。恋爱中的二人,说话却总要小心翼翼。我像个跌入爱情电影的主角,在每天约会结束的岔路口,上演着依依离别的爱情戏。 把手插入衣袋,看着樱子,不舍地转身,就那样看着对方一点点往后退去。 说着告别的话,却谁也不先转过身。 就像竞争一样,都抢着在对方的面前表演自己的魅力与才华!希望对方能为自己意乱情迷。 一旦对方太过镇定,就变成自己惶惑不甘。 巧妙地、狡猾地隐藏着自己不美好的方面,大概……因为看到的全是对方希望被看到的,而隐隐产生了出于自卑的对比。 不想被摸清全部底牌,却希望得知对方的一切。 就像为了证明自己持有有利的王牌,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暗暗地观察对手,想要看到她为自己焦虑。 像在较量一样的恋爱,因为焦躁而有想要放弃的时候,却又反复被对方表现出的魅力一再折服。 弹吉他给樱子听,是真的想要给她听,还是为了炫耀给她看我有这样的才能呢? 樱子无懈可击的美丽,对于音乐无比正确的欣赏能力,以及宛如贴着高档标签的言行举止,是不是也嵌入着为了吸引我,而故意添加的成分呢? 但是不可否认,无法否认。 若要懊恼地承认:那就是,我和樱子是天生一对。 我们都是彼此最熟悉也最陌生的那个人。 我们全都明白要表现得怎样恰到好处,要表现出自己的哪种魅力,哪个层面,哪个模样,才能让对方为自己深深着迷。 就像完全了解对方喜好那样不停地表演着自己。 若这是虚假的恋情,为何我们能表演得那般满足对方的心意? 若这是真实的爱情,为什么我们不能更进一步,成为接纳对方全部有如亲人一般的lover。 但是恋爱毕竟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 所以,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困惑,时间还是不能停止地向前推移。 我和志村,被作为经纪人的椿完美地推销了出去。 然而志村很沮丧,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亲密恋人,在这个该为他的成功庆祝的时候,偏偏与他分手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不解的他跑来我家,蜷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喝酒。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和她结婚都可以!已经是这种关系了啊!看到她露出一个表情,我都可以推测出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恋爱了!我没有第二个青梅竹马!” 志村的伤心,在于他不了解,为什么他以为不可能被割舍的深厚情谊,对方却能轻易舍弃。 不过在我看来……对方并不是轻易舍弃的,而是经历了志村根本没有注意到的长久挣扎。 “她从一开始,就反对你来东京了。” “但是、但是……她并没有阻止我啊!” “阻止你也没用。她非常了解你啊。” 正因为是青梅竹马,所以那女孩了解志村的一切。也包括志村的未来……我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天花板。 “有一天,说不定你会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大偶像。那个时候,你要她怎么办?” 志村的恋人只是平凡的女孩子,虽然志村一如既往地喜欢着这样的她。但是站在对方的立场,却无法忍受与恋人渐渐拉开的距离吧。 “我搞不懂。我喜欢她还不行吗?什么叫做已经不一样了?我明明和以前是一样的……”志村哭了。把头埋入双膝,伏在自己的手肘里。 这样的问题就算他问了,我也没法给出回答。人的心实在太微妙,所谓的平衡是那么难以掌控的事情。 在我看来,志村和以前之所以能够一样的理由,其实要归功于他那位叫做小芹的女友。在志村身边一直有这个从小在一起的女朋友支持着他,所以他才会保留着从小到大未曾改变的部分。 因为他的身边,有着固定没有改变的那一个人啊。 而证据就是……这个人一旦失去,志村就立刻变得有时连我都觉得他陌生起来…… 在我家哭泣那夜过后,志村不再像以往那般情绪外露了。除了自幼的这位恋人,他对其他女性的殷勤一律熟视无睹。以前还会对靠近的女性害羞兼开朗地微笑,现在则变得彻底无感起来。 他像个敏感受伤的大孩子,倔强地竖立起了所有锋芒。 而我,只好把态度变得柔软,去弥补他的故意造成的缺失。 经纪人说我变得成熟了。 不需要他叮嘱我,照顾志村,也属于我工作的一部分。而且……志村他,常常让我想起良屋。 虽然良屋从不曾如此任性,也不曾给我添过任何麻烦。 但是那种偶尔天真的眼神,却是相似的呢。 工作从忙碌到渐渐适应,恋人虽然忽远忽近,但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交往,一切都在东京渐渐上了轨道的同时,我又开始怀念起少年时代的友人。 没办法,我们身边的每个人,都有其固定的位置。 谁也无法取代谁的位置。 重要的朋友,唯一的恋人,若是放入心底,便同样难以抹去。因为人类是感性的动物。 “我在家乡有个朋友……”在排练室里,我和志村谈起了良屋,“好久没有联络了。虽然现在很想和他说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一样的。”志村闷闷地抱着吉他,“和乐队的那帮人,不是一直也没有再联络吗?到底该先说些什么呢?” “是啊。走的时候太匆忙了。” “明明是他们背叛了啊。说好一起来的啊。为什么却要我烦恼着怎么和他们去沟通呢?”志村孩子气地闹起了别扭。“所以他们才没有办法先来找你。”话语出口的同时,我也醒悟到了,“犯了错的人,是永远不敢先开口的。”因为,我背叛了良屋。 那就是我一直以来,不敢给他打电话的理由。 从以前开始,就讨厌下雨。 下雨,让原本灰蒙蒙的天空,变得更加不清晰。 去吉他行回来,路过了位于东京塔一带的赤羽。忽然想起,来东京后,竟然没有专程去过东京塔呢。 平常,是对这种细腻感性的事物没兴趣的。但因为是雨天,讨厌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就稍微在此停顿了一下,然后去了东京塔的展望台。 站在顶端往下望,因为下雨的缘故,看不清具体的建筑,到处也是相似的风景以及行走在风景间隙的人群。 斜靠在栏杆旁站着,夹克拉链的环扣被风吹动,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下意识地握住它,想要把拉开的拉链稍微提高一点。 为了做这个动作而转过身去,结果看到了令人意外的存在。 觉得寒冷,而交抱着手臂,穿着风衣的年轻女性,正在我的对面无目的地来回梭巡。 “樱子?”我自然地叫出声来,向对面走过去。 樱子看向我的目光,稍微有点奇怪。 “呃?”手,摸上了头发,“你怎么会在这里?”微微质问的语气。 很奇怪啊。我的表情也一下子僵硬住了。为什么我不能出现在这里呢?不知道自己是在担心什么,以至于虽然这样思考,却没有办法问出口。 “我……路过这边,突然想上来看看。”一边说着,却搞不懂我为何要做这样的解释。 “……我也是这样呢。雅也。”樱子镇定了下来,轻柔又沉稳地唤着我的名字。 “一起去吃饭吧。哪。陪我去我喜欢的店吧。”然后,甩起挎在肩上的皮包,轻轻地打了我一下。 虽然笑着说好,却总是觉得有哪里非常不对劲。被挽住的手臂流窜着奇异的绿动,有种混合着微妙感的违和。 樱子,打扮得太过随意了。 是我所不知道的樱子。 是不想被我看到的樱子。 平常,这样用皮包拍打我的动作,也从来没有做过。 当然,也没有在东京塔这样的地方,约会过。 大概和樱子比我年长的缘故无关,我本来就不很喜欢年轻人乐衷玩乐的场合。樱子也不像是会喜欢展望台的那种浪漫女孩。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 心里,莫名其妙地介意着。 但这是不能问出口的。 毫无道理的提问,说出来的话,就成了质问与怀疑。 樱子没有必要一一向我报告她会出现在哪里,就像我,也会出现在令樱子意外的场合吧。 我,这样说服自己。 “工作上的事还顺利吗?” “嗯?”樱子略微走神了。 “不是找到了新的补习班,开始在那里工作了吗?”我若无其事,重新又问了一遍。 “东京的孩子意外地冷漠呢。不过我是作为职员在那里上班,除了时间不太固定,倒是很轻松。” 用纸巾擦着吃过拉面的唇,樱子垂着狭长的眼睑,似乎介意着什么一般地看了一眼店的外面。 “雨还没有停呢。” “嗯。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坐计程车就好了。” “嗯。” 我没有坚持。那天,有一种不要坚持会比较好的预感。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搞不清楚。 只是和恋人在公共场合碰到了一起吃了饭,为什么有种无法躲避的焦躁感? 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我保持着从少年时代开始的入睡前的习惯。 手表,放在枕头旁边,指针嘀嘀地转动着。 很想给樱子打电话。 她现在应该在家里吧。 说不定已经睡了,也许在做家务,独居的年轻女性比男性更加注重清洁,白天没有时间,一定是晚上在忙碌着打扫吧。 脑中不停地晃动樱子的身影。最后无法忍耐地用枕头压住了脸颊。 其实,我知道我是在怀疑。 因为曾经被背叛过,一旦有风吹草动,变得无法不往那方面联想。 樱子喜欢年下的男孩子。 樱子在校外补习班工作。 樱子或许会认识什么人……或者会有某个少年迷恋上樱子。 樱子她,是“少年”最容易产生憧憬的那类女性。 成熟、沉稳却又并不古板地散发着甜美烂漫的味道。 会这样想,是因为我也曾经是少年。但果然还是太过肮脏的想法了,我竟然,在怀疑自己的恋人。 好像有谁说过,要是不能完全相信,就不是所谓的恋人了。 可是,对于樱子,我始终抱持着一半是怀疑一半是喜欢的态度。 一旦开始留神,细小的变化,也会暗记在眼底。 樱子的香水味,樱子的笑容,樱子的衣服……所有无关紧要,以前没有注意过的细节,都变成证据一样。我用怀疑的目光搜集着所有片段。 故意改变约会的时间,想要借此证明什么,但樱子用工作的理由,毫无破绽地拒绝了我。 “应该……不会有事。” 我对自己说。 “不然,会比较心虚一点。” 这样逞强的态度,我也不知道是在证明给谁看。 讨厌自己的这种幼稚,却对樱子并不完全属于我的事实愤怒嫉妒不已。 “你的恋爱观很可怕。” 志村这样说。 “看起来好像很潇洒,实际上想要当放风筝的那个人吧。想要一直紧紧地控制对方。就算给了看似飞翔的自由,却还是有着深藏于心的控制欲啊。” 也许,志村说的是事实。 “喜欢某个人的话,想和对方在一起很正常啊。不过雅也的情况却是,你并不需要和对方整日粘糊糊的。却希望对方能够只属于你。就好像,是不是和你最亲密并无所谓,但却不能有其他亲密的对象。” 这种说法听起来,怎么我好像变态一样? “就是这样啊。女朋友不亲近你,你也不会悲伤吧。但是她和别人在一起,你却会愤怒吧。”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问。 “我……搞不懂。”觉得这很高深似的,志村轻摇着头。 虽然不想承认,但就如一直在我身边的志村所看到所评判的,我似乎就是这样。 比起想要见到樱子,变成了想要证明樱子是属于我的这件事。 虽然志村一直劝我换一个新的住所,还是把用来搬家的钱拿去先买了车子。 “我去接你下班好吧。” 约会的时候,用开玩笑的口吻提起这件事。 “不必了。雅也和我,都是大人呀。” 樱子笑着,用不能不说是高竿的手法,巧妙地推却了。 心里觉得烦躁,有种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逼近一样的感觉。 我擅做主张地给樱子买了盆栽作为生日礼物。本来还想买金鱼的,有种想要把自己渗入樱子生活里的强迫感。 连我自己都明显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目的。 “看不出来……你会喜欢植物呢。” 樱子用不能说是为难的表情看着我,淡淡地弯了弯唇。 几天后,找了理由,去樱子家里过夜。看到我送她的盆栽,意外地生长良好。以茁壮的姿态摇曳在阳台一角。 应该……要安心才对。却莫名其妙变得更加失落了。 不管是生日还是圣诞节,樱子都是和我在一起度过。在樱子的房间里,也找不到有其他人存在过的证据。 但就是……无法完全放下心来。 在东京塔碰到樱子那天,她那个摸头发的动作,是回避我目光时的惯用行为。 在工作要正式忙碌起来前,我手边暂时得到了一周假期。志村要回老家扫墓,我告诉樱子会陪志村一起回去。 我真是非常恶劣吧。 因为竟然做了好像变态一样的事。 我说了谎言,用这一周的时间,偷偷跟踪樱子。 我很想证明自己的卑鄙与思想的污秽。 想要尽快证明自己有多么可耻。 然后……就可以放心地去相信这段握在手中的爱情。 我借了志村的车子,静静地开在樱子的身后。车的前面放着汉堡和可乐,我像个私家侦探一样埋伏在樱子租住的公寓门口。 一边嘲笑着自己的可笑,可耻,一边却无法控制自己不这样做。 因为想法有时会比行为更可悲。 我也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想要证明自己,还是否定自己。 但……答案,超乎我预想更快的,出现了。 窗帘上晃动着瘦长的人影,是那个人,在照顾我送给樱子的盆栽。距离的因素,我无法看清那人的脸。但是个年轻男子,是确切无疑的事。 手脚冰冷的我,因为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伤的情愫,无法察觉时间与温度地慢慢变化。 四周都漆黑一片的时候,有人慢慢从公寓里走了出来。 瘦瘦的,高高的,从远处看,脸孔很小,而腿很长,比例很好。 渐渐……走近了。 快要走过我的汽车了。 车灯瞬间亮起来,无情地晃过去,我看清了下意识抬手挡光的青年的脸。 蓬蓬的头发,好像某种粗毛线。一绺、一绺地搭覆在额头上。黑而黝深的眼眸因为灯光的缘故眯成狭长的细线。挺直的鼻子,优美的唇形。简单的学生装束。 时间仿佛倒转了。 那一秒,我好像重新回到了高中时代。 回到了那一天。与晴美一起站在咖啡店,目睹到令我的纯情破碎一地的瞬间。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看到安信良屋? 第7章 那时脑内浮现的只有“可耻”二字。 我成为了情绪的俘虏。 本来应该有其他的做法,但是我冲动地摇下了车窗,迎接我的,是良屋望过来的带着惊愕的视线,随后,动摇着转变成为喜悦的笑颜。 “小雅?” 冷冽的夜色里,我听到了久违的声音。 忽然觉得很悲伤。愤怒什么的,想要发泄的情绪变得无法宣之于口。 良屋他,仿佛很高兴看着我。 面对那个单纯对于久别重逢的故人所展现的微笑,我实在说不出任何质问的话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想要问的问题啊。 “好久不见了呢。” ——不要随便说这种普通的开场白。 “我一直很担心小雅啊。” 良屋他,微笑着,站在我的对面。 那天晚上的后半夜,我们一起去喝了酒。相对于沉默的我,一直都是良屋在兴奋地诉说。 良屋……像小时候说过的,考上了东京的美术大学。正在这边上课。原来他一直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只是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他还在老家。 “太好了,竟然能和小雅这样碰面。真是太巧了。” 良屋微笑的脸,与刚走过我车边时略带寂寞的样子不同,仿佛认真地快乐着。 可我实在无法装出更高兴的样子。 抱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人能回答我的疑问。 苦闷的我,只好不停喝酒。 “打电话把晴美也叫出来吧。”良屋说着,从怀里掏出了手机。 我吃惊地看着他。 “小雅不想见到晴美吗?你也一定很想她吧。” “晴美?”我困惑地蹙眉眯眼,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了的名字,因为良屋的缘故,渐渐变得清晰。 散发着桐油香气的乐器行里,常常与我并肩站立认真地擦着货架的清秀少女…… “晴美……也在东京吗?”对了。记忆恢复了。想起来了……是晴美先来东京念书的。 “你不知道?”良屋很吃惊似的。 “晴美现在是我学姐。我们念同一所大学。” “原来如此……”我只好苦涩地说着。 “叫她来吧,像开老家同学会一样,很有趣啊。” 良屋还是像以前一样心无城府,找不到阻止的理由,我只好呆呆地看着他拨通电话。 “你和晴美究竟怎么回事?”在等待的时间里,他略带好奇地问我,“后来……分开了吗?但是晴美她,似乎还是很喜欢你的样子呢。” “为什么这么说?” 我几乎厌恶这个话题了。我和晴美根本就不是那样子!是你误会了,从一开始就误会了!但现在也没法解释了。 “在学校碰到晴美时,她很高兴呢。还以为你和我一起考了相同的学校呢。知道你不在……露出了很失望的样子,还向我问过你的事。不过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也没有办法回答。” 良屋和过去一样,说着因为纯粹而格外令人受伤的话。 虽然知道他没有刺激我的意思,但是对于自己不告而别这件事一直心怀愧意的我来说,这种全无责备的话语反而是更令人难受的刑罚。 也没有问过我的想法,擅自把晴美叫来。自以为是好意的安排,强加于人的感情……老实说,这样的良屋,竟然让我苦笑到了要产生怀念的地步。 来到东京以后,认识的都是乐队相关的人。 大家全是冷漠的性格,彼此绝不会相互束缚。 能这样不顾礼节,任性行事的人,大概除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之外,应该不会再有了。 突然深深地懊恼起来。 对于跟踪樱子的事,这是命运给我的惩罚吧。 如果在其他场合,碰到良屋,我一定会很高兴。 但是为什么……却让我与他,在那样的地点重逢呢? 我感到无比惊讶……对于良屋竟然一直和樱子保持联络这件事。 仔细想想,一切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罢了。 那个时候,理所当然地认定,良屋一定会和樱子分手。因为看到了樱子有其他的情人不是吗?以我的性格,一定会去质问,然后分手了断。 但这果然是在以己度人。 谁能想到……他们依旧是恋人呢? 结果……我才是第三者吗? 啤酒在口内漾起苦涩的泡沫。 虽然良屋好像一直拍着我的背,笑着说不要喝那么多,但我还是在晴美来到之前,就先醉倒了。 人生有两件事,一生都在重复。即使厌烦也无法避免。 ——会醉和会醒。 ——恋爱或失恋。 人们总会沉迷什么,但不管这个沉迷的期限怎样漫长,终有一天又会觉醒。 习惯了宿醉,已经不会觉得头痛的我,在睁开眼睛之前,想着这种接近哲学的事情。 鼻子闻到松木的香气,还有隐隐的酱汤的香味。 睁开眼,看到印有蓝色小花的白底窗帘,阳光正穿透而来,温暖地落在我的脸上。 一瞬间,觉得自己像做了个长梦。醒过来会发现自己其实还在老家。用手撑着身体慢慢坐起,在飘荡的意识重归元神的瞬间确定,自己是身处在陌生的场所。但却奇异地并不感到拘谨和别扭。 转过头,从我身处的狭小客厅望过去,看到开放式的没有门的小厨房。系着粉色围裙的女孩儿背对着我。身影纤细,光脚穿着拖鞋,细而清爽的直发黝黑光亮垂到肩膀,稍微晃一晃,露出粉白色的耳廓与颈项。 “晴美?” 大脑还有点迟钝,在思想程式启动之前,嘴里已经不知所以地发出了令自己都错愕的音节。 “呃?” 像被吓到了,马上转过身来,手里还握着搅拌酱汤的长柄勺子。瘦瘦的小脸上,有着紧绷而呆怔的表情。 果然是晴美。 “醒了吗?雅也君。” 然后是熟悉的语调,微微上扬又在尾音下沉的声音。带着点傻气的说话方式。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自己明明改变了很多,但是碰到良屋和晴美,才发觉时间并没有过去想象中的那么久,因为这两个人仿佛不会长大一样的,不曾改变过。 “我怎么会在这里?” 想到良屋,才开始迟钝地打量周边,问了起来。毫无疑问,这里……大概是晴美租住的地方吧。而我正置身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毛毯。 “昨天你醉得很厉害啊。我到的时候,你都已经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了呢。”晴美微微翘起嘴角,好像忘记了似的,手里还用力地握着那个饭勺。 “良屋是和别人一起租住在学生宿舍。没有办法,又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只好把你弄到我这边了。擅自开了你的车,良屋帮忙停在附近的停车场里。快点洗了脸吃了饭,去确定一下吧。那家伙刚刚拿到驾照没有多久,昨晚坐他开的车,真是担心死我了。” 晴美用微带夸张的语气一连串地说着停不下来的话。 我知道她其实是有点紧张的缘故。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晴美很容易就被看穿了。 “很久没见呢。”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了。 “好久没吃到正规的早饭了。”我说着,安静地坐在了饭桌旁边。 “这样啊……”晴美的眼睛转了起来,很快窘迫地用手别了一下头发,掩饰害羞地说:“我可没有会很好吃的保证哦。” 我忽然想起来了。 “以前不是说过嘛。”于是,就那样说了出来,“到东京的话,何时也好,会做饭给我吃。” 确实有过这样的对话吧。 晴美离开之前,曾经向我这样说过呢。 如果,当时我有一丝肯定或愿意的保证,我和晴美早就开始交往了吧。 “什么啊。你还记得啊。” 马上,耳朵就红了起来。 晴美困窘地转过身,装作忙碌了起来。但意识……还是集中在我这边吧。 为什么我总能看穿晴美呢。对我的好感也是,此刻会想些什么也是。明明没有特别刻意要注意她的。结果却成了可以无障碍沟通的存在。 静静地坐在那里,享受着久违的宿醉与清晨。 窗外的阳光暖洋洋的,是个异常难得的好天气。 酱汤的味道变得越发浓郁。穿着白色毛衣的晴美像是为了化解只有两个人的微妙气氛而不停地寻找话题。 “呐、良屋有给你留下电话哦。你真是过分呢,我就算了,竟然连老朋友都不联络。良屋他……” “晴美。”我打断了她。 “嗯?”带着疑问的脸侧转过来,黑黝黝的眼睛注视着我。 把交握的双手放在饭桌上,我直截了当地问:“良屋是不是一直都在和吉野樱子交往。” “呃?”晴美怔了一下,无措地别开脸,小声地说:“雅也君还在介意这件事啊……” 看来是真的了。 就像我一直以为他们早分手了一样。 晴美大概也认为对于我,吉野樱子,只是个存于往事中的名字。 咬了一下嘴唇,我用并拢的手指向上紧拢额头。 “不在意了……只是想确认一下。” “我没有说过哦。”晴美用微微紧张的表情说,“没有告诉过良屋,你和那个女人交往过的事。” “那就好。你做得对啊。”我不知道嘴里是什么滋味地这样说着。 “因为良屋他……好像无论如何也要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样子。”晴美带着担心的神色,“我和良屋也只是偶尔碰个面。他人很好,会帮我搬家什么的。但也就只是这样了。所以……我也没法劝他什么。不过雅也君不一样,你是他的亲友,如果你劝他的话,他一定会听吧。那种女人……还是不要交往的好。” 这样的话,不用你说啊。我自虐地想,虽然你说的全都没错。 良屋是个敏锐的家伙,虽然不知道樱子交往的对象是我,但也一定知道樱子有其他交往的人吧。所以才会顶着那样苦涩的表情,走在深夜的路上啊。 但是明知如此还要继续守在她身旁。 这种爱,我无法做到。 我还是输了。 第二次地对安信良屋认输了。 “有关这个话题不要再说了。”我淡淡地笑了,“晴美做的饭真好吃啊。以前都错过了。明明约好了,可以为我做饭的。这么好康的约定,我竟然没能利用起来呢。” “什么啊。”晴美不好意思地笑了,低头看着交叉放在膝上的手指,那手指上涂着好像樱花瓣般浅浅的粉红色,“你喜欢的话,以后,也可以做给你吃啊……不过——”她抿了抿嘴,“现在,雅也君应该已经有能帮你做饭的女朋友了吧。” 小心翼翼地试探,又想问又害怕问的眼神,果然还是晴美。我所熟知的那个晴美啊。 “是啊。” 这样回答,立刻看到了浓郁的失望与失落。 “晴美的电话也可以给我吗?”我抬头问。 “当然啊……” 变得细小的没有精神的声音回答着,慢吞吞地找到纸张写上去。 “我啊,想到有件事,非要立刻做不可。马上,现在就得做。所以真是没办法,要先告辞了。” “唉?这么快?” 看到起身穿鞋的我,晴美略微有点受伤的落寞。 “嗯!” 我用力点头,“可以再来吧。”站在门边,这样问着。 “好哦。”晴美勉强地笑着。 关上门,站在走廊,我打出某个电话。 “喂?” 悦耳得像钢琴般的音色。 “雅也。” 最后一次,被那样特殊的声线呼唤着。 “怎么了?会一大早打来电话。在老家还好吗?” “樱子。”我也放低声线,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我们分手吧。”这次,由我来说。 “……” 那一边沉默着。 “我们还是不适合在一起啊。”我,继续说着。 对呢。这次我不会再去打架了。也不会再对你动粗了。 你愿意喜欢谁,愿意和谁在一起,再也不干我的事了。 对于你,我已经彻底放弃了。 不去管她的回答,我说完我想要说的话就立刻挂断,然后拨了一个崭新的号码。 “喂。” “呃?”那一边,传来惊讶的声线,“雅也君?忘了东西吗?” “晴美,请和我交往吧。现在,我已经没有会给我做饭的女朋友了。” 我,一口气地说完,再次按响了晴美家的门铃。 “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那天过去的三天之后,被吉野樱子约出去在咖啡店见面。 一脸倔强神色的她,用美丽得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注视着我。 “突然说什么分手的。你对我,究竟有哪里不满?” 啊啊。我的心几乎要厌烦地高叫起来。 丰满的嘴唇,细长的眼睛,洁净的脸庞,漆黑的头发,无辜的神情。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无耻的女人呢? “你知道的不是吗?”我尽量将视线投往别处,从衣袋里摸出了香烟,“你不是,一直都和他交往着吗?” 对面的座位上,陡然陷入了寂静。 按了三下,才让打火机亮起火苗的我,不是滋味地想着。如果樱子出轨的对象,不是良屋的话,说不定我还是无法下定分手的决心。 “我和他,可是朋友啊。你不是知道这点吗?竟然这样玩弄着我们两个……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这样的!”樱子忽然奋力地打断了我,“虽然、虽然良屋一直都喜欢我,但是我交往的对象,难道不是你吗?” 就着握着香烟的动作,我抬起头,那张白瓷一样的脸上,泛起涌动的淡红,眼睛变得像加入了些许的水汽,正半咬着嘴唇凝望着我。 “比起安信良屋,我更喜欢的是荻雅也。难道你连这点也察觉不到吗?” “那为什么要和他见面,为什么要和他约会,在东京塔那次,是在等良屋吧。帮你收拾房间、照顾盆栽的人,是良屋吧。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不是一直都和他保持着联络嘛!” 虽然控制着情绪,但我的声音还是变得颤抖了。 这个女人,总是让我情绪失控。所以我才根本不想再见到她。 “因为良屋他喜欢我。”樱子倔强地瞪视着我,“虽然和不同的人交往过,虽然被不同的人说过喜欢,但那都是谎言吧。包括雅也的喜欢,也不是真实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 “因为——马上就轻易地放弃我了。”樱子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不是吗?不管我做了什么,或者怎么样,一直都以不变的态度对待我的人,只有良屋一个。” “那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地他交往?”这是曾经,也是现在,最让我愤怒的一点,“为什么你还是要不停地招惹别人呢?” “丧失记忆了吗?”总是优雅的樱子,并没有呐喊,只是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略微讽刺地说着,“不是你先吻我的吗?那时,你有问过我有没有正在交往的人吗?自以为是的人不是一直都是雅也吗?” “如果不喜欢我,就该拒绝啊!” “可是……”她那样看着我说,“我是喜欢雅也的。” “已经太迟了。我没有办法相信。” 我站了起来,不想继续听这些令我动摇的话。 “一边说着喜欢我,一边却贪恋着其他人给予的爱。这样的你,我实在搞不懂。” 在转身之前,我停下脚步。 “请你好好地和他交往可以吗?算是我最后的拜托了。” “你没有资格控制我的事。” 樱子就像尖锐又美丽的某种花朵。丰泽鲜润的花瓣下隐藏着尖锐的倒刺。如果那蛊惑人心的外表失效,马上就换上了另一种面目来自我防备。 “那么你和他分手可以吗?” 我转过头,愤怒地瞪视她。 “我随时都可以告诉他我和你的事!” “你不会的。”上扬的唇瓣牵扯起一抹了然的微笑,“你不忍心那样做吧,让你的好朋友看清我的面目,然后受到伤害。”“如果这样做可以让他彻底结束对你的迷恋,我是做得出来的。”我警告她。 “良屋不会离开我。”她摆出了随便我怎样的姿态,傲慢地转过身去。 被愤怒驱使,我脚步颤抖地离开了咖啡屋。这样的状态,没有办法工作,我直接开车到了晴美的大学门口,打电话给她,通知我的到来,然后坐在车里安静地等待。 过了不久,晴美的身影混杂在人流中出现。 粉白色的长裤,天蓝色外衫,长发分梳在两边,外衣上沾染着专业课上弄污的油彩。几乎完全没有化过妆的脸上,是一副天然的表情。像某种细小花枝上的蓓蕾,好像可以随意搭配在任何一束花束中。 “雅也。怎么这个表情?”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车门,好奇地坐进来。 对啊。我昏头了。赶来这里,是想要找晴美商量良屋的事情。可是我和樱子交往过的事,对于晴美来说仅只是若干年前的一段记忆。 我,握紧了拳头。 果然……还是不能告诉任何人。 “没什么。忽然想要见到你。”我说着这样有一半是谎言的话,探过头去亲吻了晴美的侧颜。 晴美的脸,立刻从耳朵开始,红了起来。 头垂得低低的,从我坐着的位置,能够看到头发中分的分线。 “雅也……好奇怪呢。”嘴里这样念叨着,脸上却没有任何不高兴的神情。 我悲伤地搂住了晴美,晴美真好,内外一致,天真,纯粹,容易了解,不会耍手段,也不会欺骗我,温柔,可亲,一直都对我很好。 “雅也……” 被我搂在胸前的脑袋传来好奇的声音。 “嘘——”我说着,用手轻轻拍上她的肩背。 现在,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到任何声音。 就让我这样静静地抱着你一会会儿吧。 怀里,有温暖的事物。贴近心口,只是这样,受到的伤害,好像就可以慢慢地被治愈了。 “发生了什么啊?”志村从老家回来了,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你瘦了呢。” “我瘦了值得你这么开心?”我怏怏不快地瞪他一眼。 “我开心是其他的事啊。你知道吗?”他跳上事务所的沙发,“我女友和我和好了!” “原来你回老家是做这件事!” “她说她还是只爱我一个人!你相信吗?”志村大概乐疯了,揪着我的衬衫不停摇晃,强迫我分享他疯狂的喜悦。 “她说没办法喜欢别人,和别人交往不下去。等工作告一段落,她就会再来东京找我!这是戏剧性的逆转啊!” “好了,好了,我真的了解了。” 戏剧性吗? 确实呢。我也遭遇了戏剧性的一幕。可悲的是,志村的是喜剧,而我的……我不知道要怎样断言。 “我换了女朋友。”我掏出晴美的照片给他看,警告他说:“记住,不许和她说我以前的事。” “哦哦。”他一副了解的模样连连点头,接过照片,看了一眼,皱起眉头,“这个……不太像你喜欢的类型啊。” “她人很好。”我,不想听到有人在我面前批评晴美。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是感觉的问题。”志村依然歪头盯着照片。 “哪里不对了?”我立刻不开心地加大了音量。 “太普通了。荻不是喜欢特立独行的女性吗?” “那是你喜欢的类型才对。”我不爽地说着,夺回晴美的照片,故意把志村摸过的地方擦了擦,再重新放入皮夹。 志村斜视着我,半晌笑出声来。 “不管怎么说,祝贺我们都找回了另一半。晚上去喝酒吧!” “晚上啊……”我犹豫着。晴美,晚上会来帮我做饭的…… “我才回来啊!喂!”轮到志村不爽地瞪我了。 “好……啦。” “这还差不多!哼。而且哦,把椿也叫来,顺便还能谈些工作上的事。” 我真是搞不懂志村,这个人永远分不清工作和娱乐。不过,这正是他热爱音乐的证明。 我只好给晴美发了抱歉的短信。 ——今天,没办法回去吃饭了。有工作。抱歉哦。 很快收到了回复。 ——没关系的。^^我帮你做好,你明早当早饭热来吃吧。 晴美的信息,会加夹一些有趣的表情符号。和小孩子似的表现,让我觉得很新鲜。 晚上照例闹到很晚,我担负着送人回家的使命,因而没有喝酒。志村又醉得一塌糊涂,他说这是在女友来东京之前最后的狂欢。被大家吐槽说妻管严,却非常幸福地醉着笑了。 坐在一边的我,不知为何,露出了羡慕的眼色。 回去的路上一直考虑着搬家的事。 现在住的地方治安不好,晴美来这里再单独回去,让我有些不放心。突然胸口觉得很闷,我把车子靠在路边停了下来。 为什么以前樱子来这里的时候,我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呢? 我总是这样,一旦和樱子分手。就会开始责备自己。认真地找理由去证明在与樱子的交往中,我也同样犯了错。 好像这样一来,就可以不用再憎恨她了。 事实上我也并不憎恨她的…… 重新启动发动机,嘴里苦涩地只想立刻尝到香烟的味道。但晴美说过吸烟不好,希望我可以把这个习惯戒掉。 此刻,取代香烟被偷偷放在口袋中的,是口味辛辣的薄荷糖。 ——那是香烟的代替用品。 咀嚼吸吮抑制焦躁。 第8章 爱是恒久忍耐。 爱是宽恕 爱是怜悯。 爱是不嫉妒。 …… ——然而,说这话的,本是神之言。 “呐,东西全部收拾好了!” 星期日的早上,晴美神清气爽地站在中央,环视着已经被打理得徒空四壁的房子。 我的脚边堆了四个瓦楞纸箱,满满地装下了全部家当。 家具什么的,原本就是租房时附带的。除了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和衣服,剩下的东西打算全部丢弃掉。 这个春天,终于在有关人士的帮助下,找到了价格合理的公寓。距离志村住的地方也不远,彼此还可以互通声气。 “呐。来帮忙搬家没问题吗?”我问着正将纸箱要抱起来的晴美,“学校的功课什么的,不是马上就要毕业了嘛。” “没关系的。”出汗的缘故,耳边的头发粘在了脸上,晴美一边搬起纸箱摇摇晃晃地走向楼下,一边回头略微口齿不清地回答,“中泽教授他会给我开绿灯的。” “喂喂。动用人际关系可不是晴美小姐的作为呦。” “哪里。那也是平时努力才会积攒下的好运哦。” 晴美,笑着睨过来,略带娇俏地眨了眨眼。随后,就像小兔子那样穿着宽大的衬衫元气十足地抱着纸箱往楼下去了。 “这女朋友多好啊。” 早先看晴美的照片还说过和我不般配的志村,现在已经完全倒戈加入了晴美的阵营。 “长得可爱,性格又好。不知道你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啊。” 额头上绑着毛巾,穿着无袖背心的志村从外面的卡车下来,一边喝水,一边看着晴美的背影喃喃自语。 “你这是什么打扮!我们可是发行了cd的艺人啊!” “话虽如此,搬家还穿着这种好像舞台装似的泛着银光的紧身黑衬衣,在陰暗的室内还要顶着墨镜装腔作势,这样的荻才是变态呢!” 两个人,揪着彼此的衣领,互不相让地瞪视对方。 晴美她,“噗嗤”地笑了。 “两个人好像小孩子一样呢。快点把东西搬过去啦。哪!加油哦!” 把手拍上我和志村的背,晴美笑容灿烂地做了个扩音器的手势。 ——这样的晴美,最近,在我的朋友圈里,被称作是精力充沛又温柔的女朋友。 乍看并不起眼的晴美,出乎意料地具备很好的融合性。可以完全并不突兀地混到我的交友圈之内。这一点,也让爱好抱怨的志村叨唠个不停。 “我家小芹就不行。说椿长着讨债脸,混音师是面瘫,词作者写的是情色小说,套碟的封面设计是自以为毕加索的精神病患。” “那说雅也是什么……”晴美唯恐天下不乱地打听。 无视我目光的警告,志村忍笑回道:“他则被称为戴着墨镜的稻草人王子!” “这已经算是最高的评价了……”我黑着脸分辩,“因为我常常都要和志村一起讨论工作的事,所以对于不得不接纳的我,一直还比较客气来着。” “但为什么是稻草人呢?”晴美在奇怪的地方好奇起来,“王子的话,我还能理解。” “因为他忧郁嘛。”志村开始大嘴巴地乱讲,一边夸张地模仿我平常的动作,“总是这样、这样……摸着头发,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不是很像《绿野仙踪》里的稻草人吗?” “很像呢。”晴美弯弯的眼眸绽放出兴趣盎然的星光。 “才不像呢!” 我当然不能再忍耐下去地阻止这两个家伙继续拿我打趣。 “志村君的女朋友好像很有趣啊。”晴美高兴地说,“下次,也介绍给我认识吧。” “不行。”志村拒绝得比我还更快。 “你马上就会被她叫做美术大学的古怪毕业生。”我替志村随口扯出个理由。 晴美善解人心地笑了,没有追问到底。 志村家的小芹,就是那个曾经一度和他分手,但是又因为无法和除他以外的人交往,而回到他身边的女朋友……怎么说呢,是个非常有个性的女性。虽然喜欢志村,却并不打算接纳志村的一切。 “我喜欢的啊,通常都是她讨厌的。”志村就曾经这样哀叹过。 “但是她并不限制你和我们来往,也不会强迫你改变你的习惯啊。” “那到底是温柔,还是淡漠呢?”志村最后,说了这样的话。 作为人类,希望恋人能给自己适当的自由,却又希望能被紧紧地捆束。被干预太多时,会感到厌烦,完全不被干预又会觉得寂寞。 在我看来,是志村太任性了。 而我,选择不去干预晴美的生活。 在我的女朋友应具备的条件里,不变的一条应该是:独立。 不仅只生活上的自理,也要在精神上坚强才可以。 那也是晴美唯一和樱子的共通之处了。 不管是去有各色人物的乐器行打工,还是选择来东京念对女性而言前途难测的美术大学,晴美一直都有她自己的主张。 看似温柔羞涩的笑颜之下,是深深知道自己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的坚毅女性。 这样的晴美,用我的话形容,就是非常东京。 相反……樱子反而有点京都的风味。 晴美的适应性很好,会把遇到的人与事的特色,渗入到自己的风格之内。并不是故意要去改变,而是不知不觉自然地被周边事物影响,而又保留着自己的内心。 樱子却非常任性,不管和什么人交往,最终都会把那个人带进她的节奏里。 我已经不想再随着他人的旋律而起舞,和晴美的交往,应该是合适得恰到好处。 “雅也……”晴美望着我,似乎有话要说。 我用目光询问。 “搬家的地址,要告诉良屋哦。”晴美仿佛担心似的,这样叮咛。 对于这点,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我,和良屋最好不要再碰面比较好的事……没办法告诉晴美。 晴美看着我,像是察觉了我的无法回答一样,伸出手,拍打了一下我的面颊,漾出了标志着温柔宠溺的大大的微笑。像在提醒自己家的孩子,一定要和邻居家的小孩和平相处一样。 我不自在地稍微退后了一点,不是害羞的缘故,不想被靠得如此接近。 我的心里像有一扇门一直在悄悄收拢,现在,并没有完全关上,它还开着一条缝隙,不管是往里,还是往外,都渗发着柔和的黄色光。也只能接受这个温度的光芒。 仿佛不想再和谁完全袒露心扉。 那样会感觉到自我的危险。 交朋友的话……就只是友达,不再想要亲友。 即使面对恋人,也总觉得不要被完全看穿比较好,带着一点谨慎和不安,小心翼翼地防备着。 “我呢,已经找到了工作哦。” “唔,上次说过,是中泽教授介绍的出版社吧。听起来很不错。很适合晴美。” “那里我拒绝掉了呢。” “哎?不是很棒的地点吗?” “因为我有自己想要做的事。” “创业吗,我理解。” “和社团的朋友们一起成立工作室。” “那是困难却有趣的挑战啊。” “嗯~我知道雅也一定可以理解的。” “不过大概会遇到很多麻烦事。” “我会哭鼻子的。” “那我就抱着你安慰你吧。” “那当然啦。因为你是我的恋人嘛。” “嗯。是恋人的义务呢。” “所以哦。” “所以哦?” “雅也,遇到不开心的事,也请告诉我吧。” 照例的睡觉之前最后一通的电话中,晴美对我绕着弯子说了这样的话。 最后那句残留在耳边的甜美话语,有着使人的意志麻痹的甜蜜。 为了让我可以讲出心事,晴美先行吐露自己的烦恼。虽然很感动她的温柔与好意,可我还是无法习惯对人倾述心底的事。 “和你谈恋爱的女人,一定会感觉非常不安。”在志村家谈事情时,志村家的小芹向我抛来这样一句。 志村慌慌张张地别过头去斥责:“笨蛋!不要对荻说这么无礼的话!” “我只是随便说说嘛。”马上,嘟起嘴巴,在沙发上排着算命扑克的女孩,随便一个撒娇的眼神,就让志村立刻说不出任何话了。那两个人对望的目光,都像可以洋溢出幸福的味道。无论谁看,也能立刻知道他们是相爱的一对,搞不懂这样的二人,为何还有过曾经分手的经历。 “不安的感觉?”一边说着,我想起了和樱子恋爱时的事。 那时怀抱着不安感的人一直都是我。之所以会不安,是因为我看不懂樱子。樱子的一言一笑,都像个神秘的漩涡。她是引人入胜的风景,却也充满不安的惶惑。 所以,我终于还是选择了晴美。 和晴美相处,我可以自由地呼吸。变成真正的自己。而晴美……应该也是这样不是吗?她在我面前,没有像樱子那样刻意的修饰自己,一直都很随性的展现着她亲切自然的一面啊。 或许……和小的时候已经认识了有关,反正,我觉得我们是彼此都能了解对方的存在。 “晴美……不会有什么不安的。” 应该是这样……吧。 我对自己说。 “是啊。晴美温柔又爽快,和你这笨蛋不同,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讲话!”志村怕我不高兴似的,用手拍打着他的小芹。 一边看着,我隐隐地有些羡慕。 那两个人为何可以如此亲昵?相互撒娇。 “因为我们啊,是平津城的恋爱。”小芹竖起拇指,得意洋洋般地自称。 “那是什么意思啊?”不仅是我,连当事人之一的志村也是一副完全不能了解的模样。 “就是地方特色喽。”头上扎系着鲜艳头巾的小芹,近来对于模仿吉普塞女郎兴趣浓厚,一副算命者的口吻指着我说话,这个动作不知道被大家纠正了多少次,但她还是不想改。 “比如荻雅也。看起来就很东京!” “东京?这是地名吧。有这样形容人的吗?”志村蹙起眉头。 我有点意外,虽然能理解她的意思。 那是我用来形容晴美的词语,很东京。 “我啊,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比喻,你的大脑还真是奇怪呢。”不可思议地望着女朋友,志村喃喃说着,“很东京又是什么?” “很难用单纯的一个,或几个词语来含概的事物是存在的吧,东京是这样,恋爱也是这样。荻雅也的感觉呢,也是这样哦。” “我还是不懂……”志村费解地歪头思索。 “笨蛋!”她拍上他的脑袋,喜笑颜开,“所以我最爱你了啦。” 笨蛋也是爱人的理由啊。 我略微惊悚地听着。 回去的时候,志村一个劲地向我道歉。 “她那个人啦,就是不会说话!你不要因为这样就变得不再来我家啊!” 目前为止,因为这个理由而变得不想再来的人,似乎已经有不少了的样子。我露出理解的笑容,拍拍伙伴的手臂。 “下次,在事务所见面吧。” “哇啊!果然是这样!好残酷好冷漠嘛!” 故意看着他,推起墨镜,抛去一个无辜的眼神回答:“谁叫我——很东京呢。” 在志村带着一点泄气的喊叫声里,我笑着走过开满樱花的道路,走向我矗立在灯海都市中某一幢公寓内的小屋。 被女巫那样的预言了,但是这没什么不好。 我和晴美,在东京谈着很东京的恋爱,难道不是相配的证明吗? 不知被灯光还是月光照亮了的樱花静静地旋舞,被吸引的视线,在收回的刹那,蓦然看到了命中注定的对手。 扶着不远处的路灯,弯腰呕吐的女人的背影。 路灯投射下的光影,将青白色皮鞋的前端涂上一小截陰悒的暗影。黑色的长发被烫得蓬蓬松松,纱一样地自行纠葛。她穿着a字裙,颈上系着粉黄色丝巾。胸前别着一枚玫瑰型的胸针,依然是精心修饰过的样子。只有唇上的口红晕染了开来沾到脸颊,略微显得有点狼狈。 “……” 只要开口,就会消失在空气中的名字,让我的舌头骤然打结。我把手揣在衣袋里,只能蹙着眉头,那样看着她。 看到了我,脸上浮现了尴尬的神情。立刻别开脸,提了提肩上的皮包,扶住路灯撑起身体,无视我的存在向前走去。 摇摇晃晃的背影,明显喝了不少酒。 我深深地皱眉,怎样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踌躇着要不要跟上去。 十字路口上穿梭往来的车灯一闪一闪,她穿着单薄的春装站在路边一手捂住嘴又深深地弯下腰来。 “喂!小心点啊!”一把扯住她的手肘,“不要站得这么靠前!” 扭住她的手,让她远离擦着路面开过的咆哮的车辆。 “不用你管。”别扭地说着推开我,但还是侧过脸不想被我看到她狼狈的一面。始终都是这么倔强。 “真是的,明明酒量差,就不要学人家喝酒。” “辅导班开迎新会我又有什么办法。” 两个人,在夜风里,向对方吼去,话已出口,才迟缓地同时意识到,已经没有相互说这样的话的立场了。然后,悲伤地把头扭向了一旁。 “我送你回去……”沉默了很久之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说。 “不必了……”压抑着情绪的樱子,这样回答。 但是,就像是命运要阻止她就这样离开一样,樱子脚下的高跟鞋,因为急转身的动作发生了清脆的喀嚓一响。 樱子一个踉跄,倒坐在了地上。 鞋跟断裂了。 透过垂下的黑发,咬着唇瓣的脸孔充满不甘心的表情。自青丝间泻出的眼神,也带着愤愤的幽怨。 我把手递过去,她半天也没有搭上来。 最后,才恨恨地像要打人一样,死命地捏着我的手指站了起来。 一瘸一拐地以我的手为支点向前走着,明明可以把重心放在我身上,却故意隔着一段距离,逞强地不去看我,相互也摆出不交谈的态度。 樱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强硬倔强啊。 一路上,我的大脑一直乱糟糟的。像风灌了进去,不停地呼啸。 本来打算这辈子都不再见她的,再也不想和吉野樱子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了。但是看到曾经交往过的女人,在路上一副狼狈的模样,难道真能绝情地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吗? “帮我叫计程车。”她冷冰冰地说。 “我的车就停在前面。” “我说帮我叫计程车!”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两个人不知不觉,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然后,像是陡然察觉这样的氛围更诡异,而相互陷入了噤口不言的状态。 打开车门,樱子熟练地坐了进去。 随即,把脸转向右侧,也许只是不想看到我,而紧盯着反光镜。 我也刻意地不去注意身侧的樱子,只专注地开车。 车子内部的空气沉滞得像僵硬住了的水泥,我打开收音机的按钮,却只能听到杂乱的信息。酒的气味混合樱子衣上的香气刺激着我的嗅觉,我抓过放在置物柜里的薄荷糖,胡乱地倒出一颗像心脏病人吃救命的药那样急急塞入口腔。 东京的霓虹倒映在车前镜,像水纹一样快速地浮上再消失。 我听得见心脏跳动的声响,感觉从指尖开始的焦躁。 在狭小的车壁内,我和樱子像在承受着来自相互的折磨。虽然看着不同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分手了,还是会在意对方?哪怕一个转身的动作,撩起头发的手指,只是这样轻微的举动,都要用全部的意志来对抗不要被牵动了注意力呢。 “到了。”像逃出被烧红的铁炉那样,车子停下的瞬间,樱子匆忙地说了一声,便打开了车门。 “樱子!”我下意识地伸手拉住她的手肘。 回过头来的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明眸。 “……没什么……别再喝酒了。还有……替我问良屋好。” 口中吐出虚弱无力的言辞,以及最后说出的名字,像煞车失灵前的保险装置。 夜色的背景中,樱子了然地看着我,很快别过头,跑向了她的公寓。我坐在车上,看着樱子因为断裂的鞋跟而变得笨拙的步姿,握紧了拳头,然后伏倒在方向盘上,期望那冰冷的温度让我的大脑恢复清晰。 掏出钥匙,打开房间的门。 屋内开着走廊上的一盏小灯,客厅的桌上摆着做好已经变冷的饭菜,用咖啡杯压住的字条上写着:我先回去了,饭要记得热来吃。 是晴美来过了。 我看向镶在正厅对面的镜子,里面映照出我略带歉疚的表情。 完全忘记了。 之前在电话里和晴美约好了的,要庆祝她就职的二人晚餐。 立刻打电话过去。 “抱歉。我被志村缠住了。”我说了谎言。 “没关系。”话筒,传出晴美温软的音色,“反正,随时都可以见面嘛。” “嗯。明天补偿你好了。带晴美去晴美喜欢的地方吧。”我反转身体,靠在镜台上,垂下眼,幽幽望着窗外的月亮。 “明天?不行呀。”晴美歉然地拒绝了,“工作室的事,才刚刚开始。有很多事,大家都要亲力亲为呢。” “那就等到晴美有空的时候吧。”不知为何,我松了口气。 “不能去给雅也做饭了呢。” “我去志村那吃。” “那怎么行,你呀,以前不是也会自己做饭的吗?” “现在变懒了嘛。” 交换着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我的思绪却越飘越远,有点心不在焉。 “雅也,很累了吧。”晴美体贴地察觉了我的困顿。 “嗯……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啦,那……再联络哦。晚安~~~~chu!” 晴美俏皮地利用电波给了我一个吻。 “好的……”我涩涩地笑了,“chu!” 有点生硬地模仿着。 其实我搞不懂晴美“chu”的游戏。 那种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总觉得有点浮浅的印迹。 从高中没毕业,就跑来混东京的我,和在东京念完大学按部就班开始工作的晴美之间,好像有一条用肉眼看不见的裂缝,无法跨越地存在于那里。 只是晴美天生善于粘合一切的微笑,暂时掩盖着它。 说得明白一点,晴美……可以融入我的生活。我却无法融入晴美的世界。美术设计一类的事……听起来像天书一样。但微妙的是,我所从事的职业,晴美却似乎可以理解。 翻转过身,看着镶在墙壁上的镜子,伏低身体,把头埋入枕头。 我,变得好奇怪。 只是见了一次樱子,就变成这样子了。 接下来的一周,cd顺利上市的缘故,我和志村开始进入宣传期,工作量陡然加大了。已经不用在小型的livehouse里驻唱了。相对的,上电视的场合和次数增加了。 “这真是麻烦啊。”志村不胜烦扰地说着。他戴着造型师要求的银制手链,五根手指上戴着四枚指环,彼此用银色的长链子作着串连,看起来很酷的样子。 “有人这样弹吉他吗?”他口吻恶劣地向我吐槽。 “有。”我面无表情地举起情况相同的右手,“荻雅也,你的伙伴。” “哈哈哈。”他被我逗笑了,“搞什么,要我们走vr风?” “你应该看看我的脸被涂成了什么样。” “是你老妈也认不出的模样。” “接生护士都会为此哭泣的。” “完蛋了,小芹一定又会借此嘲笑我。” “那是一定的。” “晴美会说什么?” “……唔。”我的舌头打了个突。 “要不要问问。”他促狭地把手伸进我怀里,摸走我的手提电话,擅作主张地跳到我的手控制不到的位置,拨通固定号码,“晴美吗?我是志村。要不要看看荻的脸?快点打开第三频道。我们五分钟后会上场哦。” “喂喂!”我终于摆脱障碍物的纠缠,上前夺走手机,“不要看啦!很丢脸!” “怕什么嘛。”晴美带笑的软软的声线在那边传来,“傻瓜,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你。” 那一定,是咒语。 也一定,是谎言。 胸膛急倨起伏,我握紧了电话。暖暖的声音自然的态度,她说无论我怎样,都会喜欢我。 耳根一阵发热,我,第一次听到这么热烈的告白。 晴美她,真的很喜欢我。 所以、所以、所以我也必需好好地对待晴美才可以。 不可以去想恶劣的事,不可以背叛,不可以想要从这份温柔中逃走…… “喂!伙伴!我们该上台啦。”志村用力地在我耳畔喊着。我抱着吉他登上了舞台。 灯光非常的刺眼,站在中间,我看不清四周。 就好像在这个庞大得可以吞没一切的东京,除了自身,我别无所有。 志村微笑着在旁边唱着,带着一丝窘迫表情的他,看起来也许没有我潇洒自若,但是他有自己的风格,而我则被称为东京的风格。 我,大概已经被这个城市所吞没了。 内心越来越觉得迷失,变得搞不懂自己。变得无法理解自己。啊啊。我所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么呢?我所爱的人,究竟是谁…… 快要溺毙了一样,想大口呼吸些什么。 我,借口身体不适,逃脱了庆功宴。 暂时远离喧嚣的乐曲,意兴阑珊地被脚步牵引,连脸上的妆都没有卸下,不顾街上的人会怎么看我,为了排解苦闷一般地步行着,走回我的公寓。 陰暗的楼梯口,站着某个人。 纤细的身影,看到我转了过来。 “你?” 我脚步一颤,用手扶住了楼梯的扶手,嘴唇嚅动,突然发不出声音,变得只能注视着对方。 用手撩起披在肩上的黑发,像为了鼓起勇气那样的前奏动作,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了视线,又再镇定地抬起雪白的面靥,“不欢迎我吗?雅也。” 第9章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不想叙述。 只感觉自己是个诚实的懦夫。 我的手渴望触摸樱子,嗅到她的香水味,皮肤滚烫心脏加骤跳动。无言地相拥,彼此没有说更多的话语。因为已经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者说什么才是安全的话题。 躺在床上,背对着樱子,凝视窗外的星光,我流下了眼泪。 身边的人坐了起来,慢慢传来穿衣服的声音,我没有看她,也没说话,她也没有,就像个幽灵,或一席午夜的梦境,就这样悄悄地撤离我的生命。 关门的声音让我的手指捏紧了床单。不能控制地走到了窗边,打开窗帘,倚着窗台看一抹瘦小的人影孤零零地走在还没有完全亮起的道路上。 然后感觉惶恐,感到心疼。 我一直都在对自己说谎。 因为樱子不是合格的恋爱对象,因为已经无法再与她成为恋爱的双方。所以我选择了晴美。温柔明朗的晴美,端庄正派的晴美,喜欢着我并且能够彼此轻松交往的对象。 和晴美交往很安全,彼此的距离也适当。夏天不热,冬天不冷,但这是因为晴美无法进驻我的内心,也就没有能力让我受伤。 用蜷起一半的手掌抵住发涨涩痛的眼底,我果然……还是无法抵抗樱子的魅力。 天空渐渐亮起一层薄薄的微蓝。这个夜晚即将成为过去。只是……它究竟算是什么呢?人类是没有名字予以定义就会感到慌张的生物。我,也是那样。 樱子为什么会来找我? 樱子如何得知我新家的地点? 樱子……她在想什么呢? 咬着手指蜷起的部分,我把自己快要逼入死巷般地思索着。但还是找不到答案。而生活,还要在天亮之后周而复转地开始。 胃痛,不想吃早餐,就这么挂着一张苍白的脸前往工作地点。进入休息室,调了调吉他的弦,接过志村递来的样带,分心二用地考虑着填词的部分一边听着有关今日行程的安排。 志村打算举办大型live。 但通常都是他负责突发奇想,而我负责实际安排。 “不是马上就可以做到的。你得给我时间。” “当然啦。但是不做就永远都不可能实现嘛。”志村笑眯眯地说着,一边吃着女朋友的爱心盒饭,一边用橡皮圈绑起过长的头发在脑后束个小辫。 他有不少在音乐界的朋友,人脉广泛。只要打几个电话,应该能找到不少人帮忙。当然,他的任务就是拨通号码,然后把手机抛到我手里,见面一类的事也由我洽谈,他则在我身后天真似的笑着,赢得更多层面的好感。 一直也是这样的,因为能力不同,才是最佳拍档。 但是现在,我感到恼火,觉得厌烦。 “健二还是这么天真啊。”约好见面的知名贝斯手,很喜欢志村地这样说着。 为什么你能这么心无城府?我略有不甘地想,难道不是因为一直有像我和小芹那样的人,帮你处理所谓麻烦的事吗?“现在的业界里,想找到这种笑起来还带着无邪感觉的青年,真是太少了。要保持这个纯白的心情做音乐哦!” 他用充满欣赏的目光看着志村,轮到我这儿,就只是普通平常的寒暄用语。我了解,善良澄澈正是志村的优点,也是我愿意与他一起工作的理由。人们想要爱护这种纯白生物,因为得到这种爱护而变得越发清明,坚信着人世间美好的存在,就连失去的女朋友也可以因为无法再适应其他人而再回来。 完美的正向循环吗? 我感到微妙的嫉妒与不平衡。 但是,这并不是冲着志村。 只是他的这些特质,让我想到可以名正言顺拥有樱子的良屋。 为什么我非得因为他,而和樱子分开不可呢? 虽然事实上做出分手决定的人是我自己。 没可能不去迁怒。因为我思念樱子。在一起时猜忌疑虑分开后又思念煎熬。我抵住发涨的头……这种感觉,没有语言可以描绘,它,好奇怪啊。 想把樱子变成我的所有物。 然后关在怞屉深处加一把锁。 这样我再也不用患失患得,可以放心地不被她影响不被她躁纵的生活。 我不敢说我爱樱子。 可以确定……我一定不像良屋那么热爱樱子。 因为后者即使知道樱子同时和其他男人交往,也不会离开她的身旁。但我不是那样。 我的自尊心很强。 所以……我一直都在逞强。也一直都在向自己说谎。 当天晚上,好久没见面的晴美来了家里。 打开房门,晴美笑容可掬地双手高举手提袋,装得满满的都是做菜的材料和为我买来的啤酒。 “今天,帮雅也做大餐哦!” 看到晴美精神奕奕的脸,我柔和地笑了。 手,紧紧地捏着门框。其实,不想让任何人再进来。 “不是说过了嘛,牛奶的饮用期一过就要扔掉哦!” 我看着晴美弯腰跪在冰箱前,像个小主妇一样,忙忙碌碌。身体和内心都同时感到一阵疲倦。其实,不想被人这样入侵我的生活。 “怎么了?”手扶在冰箱的门上,晴美歪头注视我,“脸色不好呢。”接着,摆出了要走过来碰触我的动作,“发烧了吗?”我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觉得失礼马上掩饰地笑了。 “…好像有点焦躁。” “工作不顺利吗?” 晴美的眼睛大大的,在近距离之处不停眨动,满满的关怀不断流溢,却让我不知如何招架地把头低下了去。 “虽然不难处理,但都是些琐碎的事。”我说。 “我懂的。”晴美理解地点点头,“我那边也是一样。唉。朋友虽然很有艺术天分,但是和人交际不太行。这方面全是我在做呢。这样高密度的,不断和生人接触的话,焦躁感就渐渐累积起来了。” “就是这样。” “嗯。雅也因为要接触的人,是我的几倍多。疲劳也一定更多呢。” 晴美笑着,温柔地把手抬起来。这一次,我没有闪躲地让她把手放到了我头上。贴近过去,我拥抱住她。 晴美有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即使一开始让我想要防备,但一定能在最后对她投降。 她不急不徐的话语,也总是能说得令我信服认同。接着,就会渐渐产生因认同感而变得亲密的错觉了。 躺在晴美的腿上,晴美一边说话,一边帮我按摩头部。 房间就像回到老家的乐器行,我们依然是来此打工的少男少女。隔着柜台,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一边闲聊着。没有压力的感觉,不想放弃的温度。 抱住晴美的腰,我忽然有点明白了樱子惯性出轨的理由。 因为人类贪心,即使知道不能全都得到,也还是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想放手。我一边对晴美感到愧疚,一边跑神地漏听了晴美说话的内容。 现在樱子在哪里呢?是和良屋在一起吗?她会因为那天晚上的事,而对良屋产生愧疚吗?还是完全不在乎呢。 突然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很想打电话给良屋,试探一下他的反应,他知道吗?知道樱子和我交往过吗?现在,虽然分手了,但还是一起过夜了的事,他知道吗? 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愕然不已。 我变得残酷了。 镜子里映出的我,是东京随处可见的成年男子。 但在我记忆的镜中,我还是那个睡不着觉的晚上,站在朋友家窗下,用小石子敲打上去,然后站在堆满杂物的空地上听着汽笛的声响和朋友练习投球的少年。 因为这记忆的镜子还没有破碎,每当它与现实映照,就让我为着自身的改变而讶然不已。 可这改变,并不是突兀发生的。 它就像似水流年,一点一滴地侵袭,把我们毫无察觉地改变。 不变的是…… 我对吉野樱子的迷恋。 就好像不管何时遇到她,我都会爱上她一样。与相遇的时间、场合无关。就像人类即使失去记忆,也不会因此改变口味。我像忘却了过往那般一再重复地爱上同一个女人。 这个感情让大脑沸腾,让思绪变冷。 我渐渐地沉溺其中,找不到挣脱之道,也变得懒于挣脱了。 樱子,还是会跑来我这儿。 总是半夜三更的,一句话不说地按着门铃。 那刺耳的音色,让我不得不第一时间,快速地把门打开。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不是来当你的女朋友。” 回答我疲惫的声音,是她倔强的答案。 我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她。 因为我爱这个女人,虽然她是魔鬼,但她是我爱的人。我爱的人。所以我做不到对她残忍。 只是看着她,我就难过。 我想她过得好。 不愿看到她精神差的模样。 可现实是,如果她过得好,就不会来我这里。 我很清楚,她在我这里寻找慰藉。 就像我拥抱晴美,也是寻找慰藉。 可是我愿意负起责任,而她不愿,也不想。 她就像一只任性的小鸟,只在想来的时候飞到我的窗子,天亮了,或许天不亮,她就会又再飞走。 也许下次受伤,她会再来,也许她就此消失,再不出现。 我被她一次次这样伤害着,却没有办法不让她一次次进驻我的世界、我的心门。 这扇门自从十四岁时被一个叫做安信良屋的少年推开后,就只有吉野樱子能入侵得如此之深。 明明我防备着,不想被谁接近。可吉野樱子像懂得咒语,她总能轻易进驻别人永远无法进驻的我心深处。 并且,她并不在乎。 我想要得到一份爱,一份真实的爱,就算所有人都因此讨厌我,还是想要得到真实的爱。 “你就没有想过当一个安分的女人,和我永远在一起吗?”我苦笑着问她。 她看着我,轻轻地笑了。 “因为你不会永远爱我。雅也。”她像唱歌那样发出动听的音色。 “我以为有人已经证明了他一直在爱你。”我说。 “你说良屋吗?他爱的是自己吧。” 樱子的说法让我大吃一惊。 “凡是说着不求回报也要爱的人,凡是说着不管对方是否回应是否改变都会继续爱下去的人,这样的人,爱的是他们自己。因为他们想爱,所以才去爱。他们只是想要‘去爱某个人’的感觉。因为这样,才能表现得好像很坚强很伟大。只是有着足够坚强的任性罢了。”樱子微讽地说着这番让我愕然的话,然后亲吻了我。 “……雅也是不一样的哦。你受不了我不爱你。这样的你,让我觉得你有一点……爱我。” 我和樱子从十四五认识,到现在二十三四岁这些年间,断断续续地交往。然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樱子说了如此内心的话语。 我莫名其妙地高兴,侧头看着躺在同一个枕头上的女人的脸,抚摸着她的脸颊,又莫名其妙地哀伤。 到了天明,她就会又再次武装起来了。 此刻这个保持在我们二人间的亲密的距离又会再次被拉大。 我问:“你是怎样的呢?你的爱情到底是怎么分配的?” 这个算是哀伤的幽默吗? “因为女人比较坏。”她笑了。不是毫无负担的那种恶劣的笑,她一直很安静,很有气质,虽然也有不讲理狡猾无耻的时候。但更多时候,她维持着同一种格调,在我认识的人中,很少见地保持着只属于吉野樱子的“颜色”。 那份绝对不想被什么东西沾染改变的固执倔强强烈的主张。 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一直以来吸引着我。 人们渐渐地长大,从孩子变成少年,再从少年变成大人。遵守规则的同时,被世界的某些规则同化。 但是樱子没有,她恶劣却抢眼地保持她的风格。所以我才……被吸引了。 这是恋爱吗? 我真的搞不懂了。 用拥抱填补内心的寂寞,借由体温相互取暖的夜晚,淌下眼泪,只是因为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怜。 我和樱子相拥着,就像拥抱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温柔地对待对方的身体,想要怜爱对方,虽然知道怀中的人是如何可恶,但只有这个人一定是不一样的,只有这个人能进驻到我心底。 就算是魔鬼,却没法不爱着。 但与此同时,我感觉内心有什么,正一点一滴地流失。 就像放在枕边的钟表,指针正嘀嘀地转动着。 那是——不被回应的爱的倒计时。 再见到晴美那天,她似乎欲言又止。 好像想说些什么,偷偷地瞄着我,对于我说的话却又有些心不在焉。 “工作很忙吧。” 我随口问着。 我和晴美的交谈内容,是带有样版般的固定模式。 ——工作是否忙碌。 ——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呢。 ——身边共同认识的人又搞了哪些笑料。 诸如此类,仅此而已。 我,并不是真心想要了解那样的事。 只是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工作很忙的……难道不是雅也吗?” 晴美,说出了稍微让我有些吃惊的话。 回应刷地抬起头来的我,是晴美略带隐忍低下头去的表情,因为急忙转身的动作,捂着嘴咳嗽了起来。 “搞什么,你穿得太单薄了。”我捏了捏晴美套在衬衫之外的针织毛衣,锦色花朵的纹样仅用脉络作连接,很巧妙美丽的图案,但过多的镂空设计反而失去了毛衣本身的价值。 “你看,着凉了吧。”手顺势上移,拍上晴美的肩膀,只是这样的小动作,晴美却仿佛感受到关怀似的,勉强扬起嘴角向我露出了微笑。 “好久没有一起去哪里玩了。”我抱住她,捏着散落在她肩上的一绺秀发,轻轻地说。 “两个人一起去旅行吧。” 我想要暂时地逃开东京,逃开生活,逃开樱子,逃离爱情。 “……不行呀。”把脸枕在我肩上,晴美闷闷地说:“雅也要工作…对吧。我也不可能放下工作室的事。” 果然……还是不行。 我叹着气,把脸颊贴在晴美的秀发上轻轻磨蹭。 闻到了好闻的柑桔花香,清甜干冽的……晴美的味道。 “那么,请晴美去吃大餐吧。” “好啊。虽然会变胖。” 我捏捏她的肩骨,“傻瓜,从十几岁时开始,你一直都单薄得像纸人呢。” “骗人……”晴美好小声地反驳我,带着认真的眼神注视我,“那时候的雅也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我。你根本不记得我是什么样子才对吧。” “既然你这么说,那现在就让我好好看看吧。”我用力捧住晴美的脸,故意瞪大眼睛贴得很近地看着她。 握在手掌中的是细细瘦瘦的瓜子脸,淡淡的眉,薄薄的唇,晴美苍白如绢的脸上,只有单眼皮下的眼瞳,像两旺潭水漆黑深郁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对上这样的眼瞳,莫名其妙有种窒息感。我快速移开了视线。 “那……明天晚上好吧。吃饭的事。去哪里接晴美呢。” “明天有份麻烦的工作,不好意思让你等,我做完后直接过去好了。” “……嗯。”我一边转身应承,一边信手拨开了身畔的白色百叶窗。 公寓楼紧邻繁华的街区,虽然不至于嘈杂到能听到过往车辆声的地步。但仅仅是用看的,仿佛就可以听到扑面而来的喧嚣了。 不宁静的也许并非这个都市。 那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不断发生各种预兆般的事。 在表演的时候,志村的弦断了,还倒霉地弄伤了手指。 “请问有没有ok绷?”我穿梭在各个休息室间,寻找绷带的代替品。 “虽然口子不大,但很深呢。最好去医院正式包扎一下吧。”最后从见过几次面的女生偶像那里得到了贴着可爱小熊印花图案的创可贴。女孩子很细心地跟着过来,帮忙处理志村的伤口同时建议。 “我们还有一场表演。”我解释。因为现在处于宣传期,一天上几个不同节目是常事。 “但是这样还可以弹吗?” “拿着拨片。” “不是一样吗?使力的话……会痛吧。”女孩子瞪大眼睛。 “贴着弥生小姐的ok绷就不会痛了哦。”志村笑眯眯的,做了个痛痛飞走了的手势。 女孩子的脸一下子红了,手足无措地找着借口离开了。 “喂。”我提醒他,“她对你有好感哦。” “哪有这种事。”志村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马上伸出食指指住我,“不要对小芹乱说哦。她会相信的。” “本来就是这样嘛。你在这方面太迟钝了吧。”我说,“没有意思就别随便放电。惹出麻烦就……” “说得好像很有自身感触似的。” 被志村这么一说,我完全被噎住了。 “你啊!小心不要再出乌龙!” 随便扯到其他事上,我把话题硬转过去。 第二场表演没发生什么大事,只是在说话的环节我有点心不在焉,跟不上志村的节奏,被他丢了几枚白眼。 “今天去和乐队的大家喝酒吗?” “不了,和晴美约了吃饭。” “真少见。”他叨唠着吹了声口哨。“那么明天见了,记得把上次给你的样带拿过来哦。你这家伙最近记性很差耶。” “好啦。” 在电视台的走廊分手,志村向我挥了挥手,上面还贴着五彩缤纷的ok绷。然后转身混入其他乐队的人中间,和他们有说有笑地一起离开了。 看着他们的身影,我觉得有点孤单。 虽然被说是“很酷”,但其实是“无法融入”。 有点沮丧,我到底在做着怎样的工作呢?虽然一切已经上了轨道,却在这个时候因为真实感,反而察觉了惶恐。 我一直以来都做着,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 从小就这样,很容易随波逐流。所以喜欢思维清晰明确的家伙。和那样的人在一起,我会被他们牵引着走,找到一个暂时可依托的目标。 但归根到底,那并不是我的梦想。所以即使实现了,也会立刻感到空虚起来。 我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地面一样,变得不想要移动。对于马上将要面对的约会,胸中连零点零五的期待值也没有。 晴美,就和我的工作一样,好像是日程表中的一项。完成工作,完成约会,我觉得好累。 手机铃声响起。 把后背交给墙壁,我按下接听键。 “……” “喂?” “……” “哪位?” 那边没有说话,只传来隐隐的呼吸声。 看了眼号码,我站直了身体,小声问出:“樱子?” “……” 还是没有回答,我几乎要挂断它了。 “……小雅?” 干涩的声音,让我的视野陡然天旋地转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我见到了久违的良屋。 按照他在电话中说的,在电视台旁边的一家居酒屋等他。等待审判的犯人大概就是我现在的心情吧。可是就连逃离也做不到。我的大脑根本一片空白,连时间的流逝也察觉不了。 好像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来不及想些什么,他已经自记忆中走出,坐在我面前。 像年少时一样一蓬一蓬毛线似的头发,大而黑白分明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微翘的唇角。现在,凝视着我,仿佛带有某种受伤又残酷的讥诮。 我的嘴唇嚅动着。 “……打了樱子的电话,想看看这个号码是谁的。竟然是你啊。真巧。” 他率先说了,然后看着我,一点一点地笑了。 上次见面也是在居酒屋,他也对我微笑来着。那时,他笑得很灿烂,像孩子时一样对待我。那时,他的笑容很温暖,他对我还充满关怀。他还兴高采烈地打电话要找晴美来……那时他的笑容与现在这个微笑是那样无法形容的不同啊。 我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 我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 良屋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只是这样看我,就像是在鞭挞我。他不是不想说话,也只是不知道要怎样面对我一样,好像不能相信,樱子的情人是我。 “为什么……”但是终于,还是他先说了,带着被背叛的语气和表情无法不受伤地质问了,“不是和晴美学姐在交往吗?你不是喜欢晴美吗?” 桌上的手指紧握了起来。 “觉得我是笨蛋对吧……” “小雅你没有把我当成是朋友对吧……” 不是这样的。良屋,不是这样的。 我心里激烈地辩驳,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樱子?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 我也很想这样问呢。 是我先认识她的。 是我先和她交往的。 一直退让的人……明明都是我啊。 可是咬紧牙关,我也不懂,为什么说不出这些对我有利的事实?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一个朋友的话,他叫做安信良屋。志村是我的伙伴,我给了他另外的位置。 若是被问起朋友,我最先想到,最后想到,唯一想到的,都是在那个夏天,搬到我家隔壁的少年。 都是睡眼惺忪却陪着我玩投球游戏的那个少年。 都是头发好像毛线笑容好像玩具熊一般的少年。 只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争。 在这个世上,我曾经没有特别渴望得到的东西。是你把这样的我改变了。是你把我带出曾经只有我一个人的世界。 你曾经终日跟在我身后,即使我说了自以为是的傲慢的话,也微笑倾听,迁就着我。 你是个特殊的朋友。 我的dearfriend。 所以、所以虽然我觉得我喜欢樱子这件事,原本不需要对任何人说抱歉,却还是没有办法不觉得愧疚。 所以,我很怕见到你。 一直都很怕见到你。 你和过去几乎不曾改变过。还是张着清澈到残酷的眼睛,那么直白纯粹地看着我。你让我觉得自己很差劲,很恶劣,很卑鄙。虽然我做的……只是没有办法拒绝我喜欢的女人。 就这样看着良屋,我想起了很多事。 就像混沌的大脑,突然变得清明了一样。 却又有点承受不住这样陡然间涌入的记忆。 “你一直都比我帅,比有我能力、比我有魅力……”良屋说,“可是为什么,你要抢我唯一喜欢的人?” 这样质问我的他,其实,也有一点卑鄙吧。 但是站在他的立场,在他的爱情故事里,从来就没有荻雅也这个配角吧。我,就好像是个突然改变身份登场的坏蛋那样。 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我……喜欢樱子。”低下头,咬住嘴唇,但是我第一次承认了这件事,在我的朋友,我的情敌面前,承认了,我是喜欢樱子的。我一直都喜欢樱子。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有种如释重负的块感。 这段恋情一直压迫得我喘不过气。从家乡逃到东京,逃到新的公寓,逃到晴美身旁。我不想承认,因为承认太过痛苦。可这才是事实。我,喜欢樱子。已经不想要再隐瞒了,不管告诉谁都行,我自己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再背负这段秘密般地恋爱了。 那个过分的女人,那个冷漠的女人,那个优雅的女人,那个恶劣又差劲的女人,那个我喜欢的女人…… 她一直都叫做吉野樱子。 良屋的手揪住我的衣领,向来清澈逼人的眼圈变得通红地瞪视我。他会打我吧,我混乱地想着,一定会的。但是、但是、但是他只是那样看着我,然后松开手,让我跌坐回到椅子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上了岸的鱼一样,用要决裂一样地目光看着我,深呼吸,捧住脸,从指缝里泄露出了像要哭泣的声音。 “……” 那句话,好含糊。我听了好久才听懂。 “……我放弃她了。小雅。” 第10章 我发烧了。 因为淋了雨的缘故。 秋天的雨说下就下,雨势既猛且大。 那天和良屋分开之后,懵然矗立的我接到了可怕的电话。然后,像疯了一样的在街上跑起来,人啊,遇到事情的时候,就会忘记使用大脑。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本能。 冒雨去了医院,还是没能赶上。 要说发生了什么,是志村遇到了车祸。 最后一次见面时明明还笑着对我挥手来着,现在,那个ok绷也还缠在他的手指上。最后那个向我摇手的画面,清楚得像版画似的刻在我大脑里。车里坐了五个人,死的,却只有坐在副驾席上的他。 一向运气最好的家伙……这一次,好运用光了。 他本来邀我一起去的……如果去了的话,按照习惯,应该是我坐在副驾席上。死的人……或许就会是我了。 看着小芹哭得地动山摇,我反而没法流露任何哀伤。我被迫冷静着,办理手续,通知老家,给志村的各路朋友打电话。每个人都震惊得一塌糊涂,旋即放声大哭,用足以入选流行语大奖的名词迭声问我:“怎么会这样?” 冷酷地报告这种消息的我,就像个死神那样。 但是没办法,离志村最近的人,就只有我。 所谓的亲友,伙伴,重要的人,就是能在另一方出事的时候,责无旁贷地扮演起印发讣告的角色。 本来运转如常的世界,被忽然落下的一刀,切开成两半。 一切都停止了下来。 工作是。 生活是。 就连恋爱也是。 结果……再也没有什么能大过生死。 我是在志村的葬礼上,见到了晴美。这期间,她没有和我主动联络过。我自然也不可能厚着脸皮打电话。 堆满白色菊花的灵柩旁,晴美穿了素色套装安静地合掌。小芹不在这里,负责向客人回礼的丧主是志村的姐姐。 “小芹,怎么样了?”晴美问我。 “……不知道啊。”我摸着刚剪过的鬓角回答。 “真是不幸的事。”晴美稳重地说着,“已经妥协了一次,结果却还是被命运抢走他了。” 我知道晴美所指的“妥协”是什么,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说,没有说话的欲望。 “这里……”晴美指了指我的手指又在摸的地方,“新剪的吗?” “嗯。要帮忙办丧礼的事。不能顶着染成银色的头发吧。虽然会来的客人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家伙,实在不用对他们讲什么礼仪。” 晴美微微地笑了。 就像以前,我讲了什么有趣没趣的话,她总是先弯一下嘴唇,微微笑着抬头看着我。 我尴尬地闪躲她的视线,而她的眼睛已经越过我,看向寺院的院落那边苍劲的古槐树了。 “很安静的地方呢。” “嗯。这家伙一辈子都在吵吵闹闹的地方度过。现在,让他先行安静一会吧。” “雅也很认真地找来的地方啊。” “哪里,他家是公寓,办丧事不合适。” “雅也对朋友总是很用心的。” 两个人,像要谁送谁似的,在寺院通往大门的地方边走边说着。我正用手调整颈上不习惯的领带,忽然听到了这样的评价,真是有些惊讶,忍不住斜眼望过去。 初晴的阳光下面,透过古树的光,淡淡地打在晴美的脸上,素面朝天的晴美微微地笑着看着我。 “我,要是雅也的朋友就好了。现在的话,就可以这样想了。那样,雅也也会专心地看着我,听我说话,为我的事躁心了吧。” “晴……” “没关系。” 我愧疚得说不出任何话,晴美却先行笑着阻止了我,抱着怀中的皮包,低下头,俏皮地伸出黄色鞋跟,踢飞一颗小小的石子。 “……雅也,我们做朋友吧。” 嘴里有什么滋味弥漫着。苦涩得没办法说出好或者不好。我说什么也会是错的,只能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她,顶着一副奇怪的表情。 在我的手机里,静静地躺着一则志村最后寄给我的短信。 大概是……坐在车里无聊的时候给我发来的。 他也想不到,那会是他最后对我说的话吧。 “你啊。不是约了晴美吗?不要再失约了哦。上次,把她弄哭了啊。” 分不清志村说的“上次”是哪个上次。 就像我真的记不清自己对晴美到底失约了……多少次。 只有最后的这次失约,没有人责怪我。 因为志村死在这一天。 它也就清晰得让我永远无法忘记。 搞什么啊。 对我说了那种教训人的话,结果自己却死了,弄哭女朋友的人是你吧。真想这样冲进灵堂,把那家伙拉起来再打他一顿。 “那个……”晴美转过身。 意识到已经走到了大门口,我看着她。 “呐,要加油哦。”结果晴美只是这样简单地说着,对我伸出了手。 她的下眼线弯弯的,是形状好看的半月形。微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像此刻吹拂在脸上的风,无形而使人难忘。 想说“你也是”,但又觉得自己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我把手搭上去,慎重地握了握。 然后,握过晴美小手的手掌揣入了裤子的口袋,我站在那里,目送着晴美一步一步地离开。披在肩膀的头发摇摇荡荡,有个美丽的弧摆。 下坡路的关系,只是一会儿,晴美的背影就消失在我所能见的范围里。 我。 好像和全世界的人都突然断绝了关系。 伙伴死掉了,朋友……没有办法再见面了。晴美……也不再是我的恋人了。虽然没有说过要分手什么的,就像当初也没有说过要一直在一起一类的话。 我们两个,总是顺其自然。 或许,就是输在了,太不刻意了吧。 寺院回荡在透明的空气光线中的线香味,有点像过去那家乐器行里时常弥漫的味道。我和晴美曾经共处的狭小空间里的漫长时光,现在,变得有点想要怀念。 对了,有件事,忘了向大家报告。 虽然听起来很奇怪。 但是,我并没有和樱子交往。 要说为什么,也许我和她太相像。 两个自私的人,两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两个都渴望能被爱的人,我们相互理解,吸引,眷恋。因为原谅自己,也就一再原谅对方。 但……果然还是不行啊。 良屋最后在我面前哭了的时候,我对樱子的爱情,也好像随着那个眼泪蒸发掉了。 此刻的感情混沌于胸中。 无法很好地讲清。 虽然感觉一成不变,但人类却在每一天里不停地改变,也不停地被改变。 “喜欢你,但不想再见到你。对你有感情,已经不是爱情。所以,没办法再拥抱你了。” 对她说了这番话后,她对我露出了在东京第一次碰面时的微笑。 很高雅,很矜持,却也是烂漫,无防备的。 她踮起脚尖,轻吻了我一下。 “爱情用光了吧。” 好像很理解似的,这样说着。 那是魔女给我的最后一吻。 我们终于……第三次分手了。 “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吧。” “不会了。” “良屋他会怎么样?” “不清楚。” “已经分手了吗?” “从来没有交往过。” “到现在也还是铁嘴钢牙啊。” “你说是就是好了。” “倔强的女人不容易幸福。” “逞强的男人永远都长不大。” “你已经快要老掉了哦。” “你啊,还是当年那个小鬼呢。” “呵呵。” “呵呵。” 我们说着,往不同的地方倒退着,看着对方。 “再见。” “再见。” 停下脚步,等待对方先转过身。 “对了!” “嗯?” “忘了说,你新剪的头发很帅。” “谢谢。” “下次交往,要小心哦。女人是很坏的呢。” “承蒙相告。” “最后,和你交往很愉快哦。” “……我也是呢。樱子。” 念出她的名字,竟然饱含着感情。我看着她,她也惊讶地抬了一下眼睛,望向我。 “那个……有过这样的电视剧。” “嗯。男女主角不停地说着告别的话,但是谁都没法先转身。因为他们那时恋爱着。” “我们不会这样吧。”她狡黠地眯起眼睛。 “我们不会这样。”我也笑了,“你会先转身的。对吧。” “呵呵。就是那样喽。” 她扬起皮包的肩带,背在肩上,笑容可掬地像在招呼我一样,留下那个最美丽的笑颜,转身离开。 因为生活不是电视剧。 所以结局不一定有惊喜。 不是喜剧,也不是悲剧。 只是人生很多次中的一次别离。 也许再不见面。 也许下一秒又改变了心意也不一定。 因为是活生生的,所以拥有无数种可能。 只有死亡才是终结。 告别了所有关系人士,就像和整座东京说了再见。 买了车票,我终于坐上了回返老家的新干线。 志村被安置在老家的墓地。 我去当除去亲人之外的第一个扫墓人。 但是已经有人先我一步,洒了水,摆了志村喜欢的花,我夹着腋下同样的素色花朵四下张望,有个女孩儿正一步步向这边走来。 半长的头发在风里拂动变成灰色的影。 虽然那是曾经见过的人,却让我产生了新的感情。 新的lovestory,从这一秒钟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