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时》 第一章 安藤雪 小巧低矮的衣橱,是四脚嵌了花边的老旧西欧样式。 高度只及胸部。镜面也不够明亮。 上下分两层。为了节省面积所有衣物都采取折叠的方法放置。安藤雪弯着腰,几乎半跪在地板上辛苦地翻找。 她记得去年冬天买过一件粉红色的大衣,几乎还没有穿过。 “雪子——” 拖着撒娇意味的长音从楼下传来。安藤雪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胡乱捋了捋头发,“等、等一下!” “砰!” 床头柜上的相框被骤然扬起的手肘碰倒,翻滚着与地面撞出清脆的声响。安藤雪来不及收拾,便蹬蹬蹬地跑下楼梯。“好慢哦。” 门外并排站着的是娇小可爱如洋娃娃般的同学莉香以及她的护花使者河村清彦。 “阿雪好慢呦!人家的脚都冻麻了。”脸颊被吹得红通通的,莉香呵着手探头探脑,“阿姨不在吗?” “妈妈要工作。”压抑着内心的不满,安藤雪侧身让他们进入。莉香总是这样,守时的美德是不要迟到也不要提前。况且还把河村带来了。她这种蓬头垢面的样子让他看到多么难堪啊。 “阿雪的房间无论看几次都是一尘不染。” 好奇地伸手在桌面摸了摸,莉香啧啧称奇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又歪头瞧了眼像根木桩一样竖在走廊的河村清彦。 “清彦怎么不进来?” “安藤还没有换好外出的衣服呢。莉香你先出来。”清俊的少年微微蹙眉,对安藤雪点了点头,算是替女朋友的粗心致歉。 “没关系啦。我和雪子都是女孩子嘛。”莉香像是觉得他大惊小怪般地拖起长音,把他往走廊外推了两步,“碍手碍脚的家伙就先站在那吧。我们两分钟后就ok!” 安藤雪和莉香、河村都是从初中起就在同所学校的同学,所以她心里很清楚这两个家伙。虽然知道莉香就是什么都不会想太多的性格,也正是由于这样才能成为朋友。但有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觉得很受不了她。 “快点换吧。”莉香转头催促,“河村还在外面等我们呢。” 安藤雪轻叹了口气。又不能对她说,让她也最好到客厅一起等,只好继续埋头找衣服。 “说起来阿雪你真是悠闲啊。谢师宴是在四点半。你到现在还没有换好衣服。” 安藤雪用力咬了下嘴唇,没有去提醒莉香她们约好是在三点五十碰面。明明是她提前到了,却把一切赖到别人头上。就算没有恶意,也不知道莉香这种性格清彦怎么会忍耐得下来。 “你在找什么?衣服都翻得掉到地板上了。”莉香伏下身,帮她整理,“唉……难得考完入学试,大家都松了口气,还想约雪子去东京玩呢。结果还要参加谢师宴。那个山田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们感谢啊……” 莉香唠唠叨叨地说着,除了刺耳的“东京”二字,安藤雪几乎没有听见别的。 莉香是那种满口东京怎样的女孩儿。因为姐姐在东京工作而常常挂在嘴边炫耀,她们就是乡下人,天生没命去东京似的。 安藤雪没有告诉莉香她其实参加了东大的入学考。她几乎可以想象莉香一定会嚷嚷着也要去地跟在她后面,虽然以莉香的成绩她跟来也是无济于事。 翻找衣服的空当,安藤雪瞄了眼乖巧地折着衣袖的莉香。冻得果冻般半透明的皮肤、占据眼睛二分之一的黑色瞳孔,虽然呆呆笨笨却有种狸猫似的可爱感。一身成熟风味的粉色小套装穿在她身上丝毫不觉老气,更添了几分娇艳的味道。 “哎?”掀起长长卷卷的睫毛,洋娃娃般的美少女发现她的注视而向她一笑,傻气地露出八颗牙齿,“雪子在看什么?我的头发乱掉了吗?” “没有。只是觉得你打扮得很可爱。”安藤雪挫败地叹了口气,决定放弃寻找消失的粉红大衣。和美丽的莉香穿同款样式的衣服,只会更加突显自己的缺点。 “这身吗?”单纯的莉香立刻高兴起来,“是姐姐买给我的!太羡慕姐姐了!姐姐住在东京耶,每天都可以逛漂亮的精品店……” “姐姐每天都在辛苦的工作才对。”安藤雪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莉香的脑袋究竟都在想什么。 “我姐姐是给动画片配音的专职声优,是时下潮流的行业。”莉香提高声调驳斥,“那也算是娱乐圈,怎么能和普通的在大楼里给男职员端茶水的粉领相比。” “什么职业都有辛苦的一面。在你穿着姐姐花钱买的昂贵衣服时也最好能想到这点。”安藤雪很想这样教训她,但是没有和莉香争论到底。她其实羡慕莉香这种想到什么就可以说出的性格,但是自己还是做不到。有些事忍耐一下,微笑一下就过去了,没有必要发生争执呢。何况莉香和她姐姐的事也轮不到自己来管。 安藤雪习惯性地露出压抑而陰暗的笑容。最后还是在莉香再三的催促下,随便穿了件厚外套,换了鞋子就出门了。 “忘了告诉雪子,今天好冷呢。”一出大门,莉香就像小猫似的缩起脖子,回头露出顽皮的笑脸,“还好雪子穿得厚。” “安藤那么聪明的女生会不知道天气变化吗?”河村清彦在前面哼着敲上莉上的头,“就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连手套都没戴就冲出门,害我追了一路!” 听着前面传来的交谈,安藤雪的心升起刺痛般的不快。虽然是在夸奖自己,但处处透出的却是和莉香的亲昵。本来是自己先喜欢河村的,但是男生果然还是喜欢美女吧。结果清彦还是成了莉香的男朋友。 “讨厌的家伙!都叫你不要跟着我们啦!”莉香在前面愤愤地喊叫,“人家是要和雪子一起去参加谢师宴!” “反正目的地还不是一样!一起走又有什么关系?”河村清彦也大声地回喊,“你不要总缠着安藤,这样你怎么长大啊!安藤也希望有独处的空间吧。” 是你们想要两个人相处的空间吧。安藤雪无比郁卒地想着。又听到河村继续说:“你也不能一辈子黏着安藤啊。什么事也要在一起,真搞不懂你们女孩子。那等安藤到东京念大学后,你要怎么办啊!” “咦?”穿着粉红娃娃鞋的女孩子停下来,诧异地回头,小口微张,“雪子——” 安藤雪的心跳骤然加速。 对了。她忘了清彦是学生会干部,一定是帮忙整理志愿意向书时看到过她的。大大咧咧的莉香一直以为自己肯定会直升本地女子学校反而没有问过她。 “雪子要去东京念书?”莉香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莉香完全没有听说过。” 是你自己从来就没有认真地关心过我的事吧。这样想着,安藤雪却没有办法做到理直气壮。几乎可以预见莉香会生气。但是如果在这里和莉香吵架,等一下到了谢师宴,自己不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吗? “太好了——”窘急无措的下一秒,却看到莉香提起嘴角露出大大的笑脸。 “莉香也要去东京找姐姐——”穿着粉红大衣的女孩子甩开男朋友扑来抱住安藤雪的手臂,“莉香和雪子果然有缘分。” 看到莉香没有生气,安藤雪松了口气,可是……心底又隐隐浮现一抹焦躁。并不是真的讨厌莉香,能在陌生的城市和老家的青梅竹马在一起也很好。只是……莉香常常给她一种压力。她找不到这压力的源头,只觉想要摆脱。 被兴奋的莉香半拖着向前走,一阵冷风迎面吹过,安藤雪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觉得头有点痛。看来天气确实是太冷了。青灰色的天空低得像压在头顶。 “莉香想去念声优学校。”莉香在耳边唠唠叨叨地念着她的伟大计划。清彦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偶尔对被抛下发出零星的抗议之声。 安藤雪只觉得头越来越痛。忘了早上为什么要兴奋地找参加谢师宴穿的衣服,厌烦了这个小镇的感觉强烈袭来,升起不顾一切想要逃走的冲动。选定举行谢师宴的包场咖啡屋却已经就在眼前了。 “喂喂!栗原、河村!情侣二人组!又来得这么迟——” 刚一进门,室内温暖的气流涌来,安藤雪忍不住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对面头上绑着领巾不晓得在搞什么的同学却像没有看到她似的,扬臂嚷嚷着招呼莉香和清彦。 所以她才讨厌和他们一起来。明明是小时候起的青梅竹马三人组,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成了被排挤在外的人。看了眼总是光彩照人的那两个,想着还是分开坐比较好,安藤雪四处梭巡。 “雪子——”莉香不容分说地拉住她的手,“我们去那里坐!那边有空位耶。” “喂……等等!”安藤雪眼尖地瞄到所谓“有空位”的座位是在班导旁边。就算是毕业的谢师宴,大部分人还是当成同学会来对待,没有谁真愿意挨着老师坐吧。来不及责怪莉香的没大脑,已经被拖了过去。 “呀。原来是胜雄老师啊。”完全没有拘束感,莉香亲切地睁大眼睛,“还好不是山田先生呢。” “你在说什么呀。”安藤雪差点站起来,“山田老师就坐在对面哦!” “哈哈。那真是不好意思!”莉香像顽皮小猫似的吐吐舌,冲铁青着脸回头望的山田扮了个鬼脸。 “你这毛躁躁的丫头也终于毕业了呢。”山田老师板着脸,“我终于能松口气了。” “哈哈。讨厌啦。最后还要骂人家。还是胜雄老师更温柔呢。”亲昵地抓住老师的衣袖,莉香像小孩子似的露出被娇宠的笑容。 安藤雪只是低头捧着杯子小口地慢慢喝。 听着莉香和两个老师热络地交谈,白水的味道也渐渐变得有点发酸。明明自己才是班上的优等生,不管老师还是同学,却都更注意莉香。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对,而要一直被忽视呢? “安藤的学校怎么样了?有收到通知吗?” 胜雄老师忽然抛来的问题,令安藤雪差点被水呛到,“啊?” “今年的竞争很大啊。”胜雄老师曾经劝告她考本地的大学,但是她固执地去参加了东大的入学考。 “没问题。”莉香飞快地截断老师的话,“雪子最聪明了!一定可以考上的。” 你这样说,万一我没考上不是很丢脸吗?安藤雪想着,放在桌子下的手用力地握起来。 “虽然在我们学校名列前茅,但是东京毕竟……”胜雄老师犹豫着说,他是个喜欢十拿九稳的人,不赞赏赌博的方式。 “老师怎么这样说!雪子如果考不上东大,那我们镇上就没有人可以考上东大了!”莉香说得既用力又大声,立刻惹来四下的注目。 “啊——安藤原来去考东大了啊。”果然,那边立刻有同学惊异地回头,“不是受推荐入了本地的女子大学吗?” “我也一直这样认为啊。安藤真是厉害啊。明明受推荐可以直升,却放弃跑去考试……”饱受考试折磨的学子们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最后总结,“安藤果然和我们不一样啊……” “看吧。”莉香得意洋洋地抱起双臂,好像自己受了表扬似的,“雪子是我们班上的才女!目标是——东京ol!” “厉害啊!” 反正谢师宴说穿了只是找借口大闹一场,以宣泄考试期间积累的压力,随便有可以鼓动的话题,大家立刻沸腾起来,尖叫吹口哨,用力拍手。 安藤雪的头前所未有地炸痛,原本并不是很有把握的入学试,被胜雄老师的一句话弄得更是七上八下。胜雄老师并不是没有根据就胡说八道的人,他说今年竞争率大一定是得到什么情报吧。本来只是悄悄跑去参加了考试,即使落选也还有其他学校可以上。被莉香这样一闹却弄得被大家都知道了。 安藤雪如坐针毡。首先,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成为东京ol的计划……莉香这家伙总是信口开河。 “抱歉,我要去洗手间。” 安藤雪冲对面的老师露出勉强的笑容。向咖啡店的服务生问清洗手间的位置,摇晃着走进去。 镜子里,苍白少女穿着无生气的短灰大衣,看起来十分土气。不顾水的冰冷,安藤雪坚持洗了手,又接了些水拍在额头。向耳后掖了掖头发,希望自己看起来能利落一点。 转身要出来时,却意外地看到清彦正和莉香在走廊转角橡皮树后面拉拉扯扯。并不是想要偷听,但是对话自然而然地飘入耳里。 “你这个家伙都在想什么啊!”清彦低吼,“竟然把安藤考东大的事在大家面前说出来!你有没有脑筋啊。” “哎?为什么不可以啊?” “傻瓜!万一安藤考不上怎么办?你不是害她丢脸吗?” “雪子不可能考不上啦——”莉香的声音大惊小怪地响起,“雪子最聪明了。” “那可是东大啊!我也没把握说自己就百分百能考上!” “别把雪子和你这种笨蛋相提并论。” “我是笨蛋?”清彦的脸都气红了。 “再说,我不是根本就没参加入学考吗?我一点也不觉得丢人啊。”莉香的话让安藤雪的心“嗵”地加快一拍。莉香没有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自己竟然不知道这种事。 “那是你好不好!安藤可是很纤细呢。” “那怎么办呀。”莉香露出糟了的表情,“我都已经说出来了。话说回来,这都是清彦你的错呀。明明是你先把雪子考东大的事说出来的嘛。” “当时只有我们三个嘛!谁叫你当着他们说啊。” “那我向雪子道歉吧。” “算了、算了。那不是更糟。”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清彦挠着头,无奈地敲了下莉香的脑袋,“你呀,有时候很细心,有时候又太大意。” “这是因为人家认为雪子是不可能会落榜的。”莉香嘟着嘴巴强调,“雪子那么聪明——” “所以就显得你更像笨蛋了啊。”清彦失笑,“你这家伙倒是一点没自觉啊。” “那有什么关系。雪子本来就是很聪明。能有雪子这样的朋友,莉香觉得很骄傲呢。所以才想告诉大家嘛。”少女扁扁嘴,“清彦是在嫌莉香笨吗?” “现在嫌也晚了。你就笨下去吧。”河村清彦无可奈何地笑笑,“好了,我们回座位去吧。” “你先回去吧。我要等雪子——”背靠着咖啡屋的粉红装饰砖,梳着整齐披肩发的少女抬起圆圆的脸,“雪子那么怕寂寞,莉香不想放她一个人啊。” “那好吧。对了,”走了几步的清彦又回头,“等一下,要去我家吧。” “我先陪雪子回家。你不要和我们一起走。”莉香强调。 “为什么啊!早上也是这样,我们明明就同路,为什么不能一起走?”少年不解。 莉香涨红着脸,半晌才说:“反正、反正我就是不要当着雪子的面,和你一起走。” 安藤雪急急地缩回头,躲入洗手间的个人室,羞愧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莉香一点也不笨,原来她早就看出自己喜欢清彦了,所以才处处顾虑她的心情。想起莉香在自己面前,没有一次叫过他的名字。迟钝的是自己,还以为那是莉香的习惯,原来她是怕自己会难过。 说什么青梅竹马的好朋友,结果她都不知道莉香没有参加入学考的事。不,或许莉香说了,是她根本没有留心听。她一直只想着自己的事。明知莉香的成绩不好,也只是想着反正有清彦在,清彦会帮她的。怀着这种陰暗的心情一次也没有提出过帮莉香补习。 想起那个靠在粉红砖墙等着自己的洋娃娃般的少女,安藤雪觉得完全没有面对她的勇气。 被大家喜欢的人一定有其被喜欢的道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待在莉香身边有压力。她讨厌的并不是莉香,而是那个羡慕莉香又无法坦率承认的自己。 简直是狼狈逃走的感觉。 以头痛为借口,提前离开咖啡屋的安藤雪自嘲地想。一面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却瞥到停在门口的车子。有个男人默默地坐在驾驶座上怞烟,戴着墨镜不经意地往这边看一眼,又很快别开头。 心里升起异样的不安。安藤雪的手一抖,大串的钥匙发出金属撞击的声响,门却从内侧被拉开。 “妈妈?” 毫无准备的安藤雪吓了一跳,“你在家?”平常都是七点过后才回来的母亲,脖子上系着精致的缎制围巾,洁净美丽的脸上化着淡妆,一副还要出去的样子。 “你去哪了?”母亲侧身让她进来,冷淡而冰冷的语气。 安藤雪一边脱大衣一边解释:“今天是开谢师……” “别脱了,我们还要出去。”母亲打断她的话,瞥了她一眼,拎起手袋,微微皱了下眉,虽然没有说什么,安藤雪直觉认定她是在嫌弃自己的装扮。确实,和一点也看不出已经四十岁的母亲不同,自己不怎么会打扮。 “别愣着。”母亲轻言轻语地说着,一面对着客厅的镜子整理头发,“准备一下,我们去外面吃饭。” “喔。”其实她并不想去外面吃,但是难得妈妈有兴致和自己一起出门。安藤雪忐忑不安地换了双鞋,她也有很多事想和母亲谈。去东京念书的事,租房子的问题,万一落榜的话,究竟是上本地的女子大学还是明年重考呢。她有好多话,好多事都想和妈妈谈。 虽然知道一个人抚养自己的母亲有不少艰难的事。工作也很忙。但是,那种强烈的被忽视感还是让她觉得很难受。 莉香之所以能养成任何事也轻易讲出口的性格,是因为她有温暖的家庭吧。安藤雪陰暗地笑了笑。厌恶自己这种总把不好的事归咎到环境上的性格,却又无力改变。 软弱地跟在母亲身后,想要什么却总是不敢大声表达自己的意见。这样下去,一定会变成越来越陰暗的人吧。她总想着能改变就好了,说不定是出于这种想法,才会鼓起勇气参加东大的考试。 莉香所向往的布满精致店铺的东京,感觉上光彩夺目,希望自己进入闪光的城市,变成坚强的人。 安藤雪抬头,在冷空气里呵了呵发凉的手心。 天空看起来要下雪,太阳是白色的。 安藤雪静静地看着白色的太阳,耳边传来母亲的呼唤:“雪子——” 和莉香一样,这些人总是用她们习惯的方式称呼自己,安藤雪收回涣散的神志,发现母亲打开停在家门口的那辆车的车门,坐在副驾座上,正招呼自己快点上去。 不知道怎么的,安藤雪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辆车并不是计程车。 开车的人就是自己进门时远远看着自己的那个男人。 衣服虽然只是简单的西装,但是散发着优雅的风度。 安藤雪默默地坐在车后座。看到车前镜里,男子温柔地向母亲微笑了一下。沉滞的空气回荡在车内,安藤雪隐隐预感到什么,觉得心脏像被攥住了似的,打开车窗,在冷风里麻木地喘气。 母亲订的位置是在一家高档的法国餐厅。 母亲喜欢一切高档的东西。平常买回家里喝的红茶,安藤雪都会小心地挑选牌子。 而这个男人,也属于高档的类型。 落座的时候,他礼貌地帮母亲和她拉开椅子,点餐时和服务生讲话也轻言细语。安藤雪猜不出他的年纪,眼角虽然有细纹,挺直的鼻骨和锋利的嘴角却让他看起来显得很年轻。 吃法国菜不能讲话。 大家都吃得安静而沉默,间或听到叉子和盘子接触时不小心碰撞出的轻悦声响。餐具是银制的,温暖的餐厅堂皇而灯火通明。窗外的天色一寸寸黯淡下去,安藤雪低头看着侍者摆上的甜点,手紧紧地缠住垂着雪白蕾丝的桌布。 “雪子……”母亲终于放下刀叉,“妈妈决定再婚了。” 安藤雪无言地低着头。 “今天是把他正式介绍给你。” 随着母亲柔和的语调,男子轻轻微笑,“你好,我是千叶光。” “千叶先生是我工作上的伙伴。我们彼此认识有一段时间了。”母亲费力地说着,像是一直在想怎么措辞。 安藤雪捧着果汁杯,小口地喝。 她还没见过母亲这个样子。妈妈和她讲话总是漫不经心,偶尔视线停在她身上又很快转开。她不停地帮她想理由,想着妈妈太忙,妈妈是不想看到父亲的影子伤心,妈妈很累想要独处,妈妈…… 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晃动的汁液,安藤雪怅然微笑。 恍惚地看了一眼对座的人,这个礼貌的男人,很适合优雅的母亲。但是,她却从来都只有一个爸爸。 “千叶先生希望我们搬过去和他一起生活……”母亲还在讲着。 “妈妈。”安藤雪轻声打断她,“我考了东京的大学。要去那边念书。可能无法参加你们的婚礼了,希望你们幸福。”她轻轻地站起身,向男子弯腰行礼,“妈妈就拜托您了。千叶叔叔。” “雪子,你要上东京念书?” “嗯。”安藤雪用尽全力微笑着,撑住自己炸痛的额角。已经不能去想如果没有考上该怎么办了。必须!只能!她一定要考上!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容身之所。 擦了擦嘴角,安藤雪怅然地望向窗外。 冷风吹起她的围巾,安藤雪胡乱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后随便打了个结。虽然千叶先生坚持先送她回家,但在她坚持拒绝的情况下,也只能作罢。母亲的脸色似乎又难看起来,但是安藤雪已经不再去想是否合乎礼仪,是否给母亲丢人的问题了。母亲并不是在征询她的意见,只是冷静地宣告,她要结婚了。 那自己,除了微笑倾听,给予祝福,又还能说什么呢。 这一天已经消耗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实在没办法顾虑更多的事。就算对千叶先生有什么失礼的举止也不想再考虑了。反正从头到尾,她都不是母亲依靠的对象。 一个人,流浪般地漫步在街头。 随便招了辆计程车,把身体交由同样疲倦的坐垫。车窗外飘下细小的雪霰,眼泪这才慢慢地涌出。 安藤雪用手背按住眼睛,无声地哭泣。 再也不想考虑形象的问题,反正从来没有人爱过自己。 不被母亲爱的孩子,又怎么可能得到其他人的喜爱?她并不是因为母亲再婚才这么说。手腕上的伤痕存在并非一两天,妈妈一定看到过,却从来没有追问过。 总是一个人回到没有灯亮起的房间,做好两人份的饭才从电话里听到母亲冷淡的通知:我不回家吃饭了。 即使遇到喜欢的人也不敢表白,虽然不能说这是母亲造成的错,但是从小迫于母亲冷淡的眼神,才养成这种畏缩的性格。 把身体投到熟悉的床单上,一个人放心地哭了会儿。垂下去的手指碰到什么冰冷的东西。哭着起身,才想起是莉香来的时候,自己着急开门而碰翻的相框。 红着眼睛按下墙壁上的室灯开关。 发现镜面竟然在一摔之下出现了裂痕。 自己视若珍宝的全家福照片。相片里,小小的自己,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一家人都笑得甜蜜蜜的。现在却因为玻璃的裂痕而看起来也像是支离破碎的样子。 安藤雪忍不住痛哭出声。 是的,这个家早就已经碎裂了。只是她一直以来不想承认这点。 父亲走了,母亲也就快成为别人的妻子。 她实在不想再忍受被留下的滋味。 安藤雪无比迅速地拉开衣柜,取出大大的行李袋,胡乱扯出几件衣服,讽刺般的,早上怎样也无法找到的粉红色大衣却在这个时候掉了出来。 保险证,健康卡……一切需要的证件还有必需的钱。 安藤雪咬牙,一样样地把东西塞入口袋。 距离放榜没多久了。原本是想用电话去查询,但是现在,她改变心意了。她根本没有办法去想如果失败会怎样,她不能也不想继续留在这个城市,她要到东京去。 去亲自看榜单吧。就像那些生活在东京都市内的大小姐们一样。 就像莉香说的那样:“雪子怎么可能会考不上!” 是的。不可能考不上的。不允许考不上的! 擦干眼泪。她一定可以的!她要抛下在这里的一切,去没有“过去”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安藤雪拎着大大的行李袋,费力地走出熄灭最后一盏灯的家门。 黄昏渐晚,风里夹着小朵的雪花吹打脸颊。 安藤雪一步一步地朝着车站前进,脸上有着倔强的神情。 像出逃一样开始的旅行,果然太过匆忙,雨伞也没有带。浑身湿透地站在候车大厅,安藤雪覆在额上的刘海湿漉漉地淌水,人也冻得直打冷战。 “今天不是出行的好天气呦。”售票处的职员头也不抬地提醒。 “是啊。小雪变成了雨加雪。”她是遭受了诅咒吗?安藤雪的牙齿冻得格格直响,索性翻开手提袋,当场把大衣换上。穿上粉红色的大衣,心情和身体都温暖起来。抓紧手中的旅行袋,她想成为像莉香一样的女孩。然后,在东京寻找到自己真正的梦想,渐渐变成自己该有的样子。 “入夜还会转成大雪。”推了下眼镜,售票先生十指在电脑键盘翻飞,“天气很差。如果没有急事,还是明天再走比较好。” 但是如果明天失去了开始新生活的勇气怎么办?安藤雪苦笑了一下,她很了解自己。所以才提了行李跑出来,根本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她在桌上留下了给母亲的信。是的,现在已经无法回头。去东京,找房子,开始新生活。一步一步,不管今夜风雪再大,她也只能向前了! “没关系。我,一定要去东京。今天。”奇怪的语法拼出倔强的言辞,少女坚定地抿紧嘴角。 售票口的职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没有多问,把盖了章的票从窗口递出去。 “二十分钟后有一趟车。” 安藤雪拎着行李袋,安静地坐在空旷的候车大厅。 果然是天气不好的缘故,候车大厅空荡荡的,地板上有行人留下的潮湿杂乱的痕迹。 清冷的时分,镇上的人应该围坐吃着晚餐吧。莉香的家一定是那样。安藤雪想,到了东京,无论如何,她至少要通知莉香。想着会关心自己的人竟然是从小一起玩的朋友而不是母亲,忍不住又有点酸楚。 无事可做的时候时间过得异常的慢。 安藤雪不时望向候车室的钟表,意识到自己不仅忘了雨伞也没有戴手表。出门时以为背走了所有的一切,现在才发现她几乎是抛下了全部。 不敢想象如果榜单上没有她的名字,她要怎么回头。 安藤雪握紧藏于衣袋中的手指。 人影在面前晃来晃去。大多是下车的乘客。 透过衣角的缝隙,看见在对面的台阶,坐着抱膝歪头睡着的少年。耳朵里塞着耳机,双眼紧闭。松垮垮的背包随便地放在湿漉漉的肮脏地板上,脸色苍白一副疲累的样子。 安藤雪收回散漫的视线,想去买杯热咖啡,又担心错过列车进站。 没有什么人的车站,似乎只有自己和对面的少年是要上车的样子。安藤雪又看了眼挂钟,却惊讶地发现钟竟然是停的。 而此时,对面的少年突然掀起眼皮,拎起背包,头也不回地向着进站口走。安藤雪慌张地拿好自己的行李,想着说不定是车来了,连忙追上去。走过检票口的时候一问,果然到了发车时间。 还没有上车就已经出了一头冷汗。安藤雪惊魂不定地拎着行李上了列车。真该感谢那少年啊,不然自己错过车都不知道。她下意识地游移视线,却没有发现刚才的少年。 车里果然没什么人,四处都空旷旷的;但是安藤雪还是循规蹈矩地找到自己车票上对照的号码,把行李用力丢往行李架。 “我来。”褐色的衣袖横伸,修长有力的手稳重地扶住了被安藤雪各种杂物挤成一团的旅行袋,轻松地安置在头顶的行李架上。 安藤雪不好意思地回头,站在身后的是穿着西装三十岁左右的男子。 “下车的时候,叫我一声,我来帮你拿。” 夹着皮包,像是个普通上班族的男人脸上有着温柔的笑容,端整的五官看起来很英俊。 安藤雪手足无措地点了点头,慌慌张张地坐下去。 “啊,那里是靠窗的位置,有点冷。”男子站起身,“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换一下。坐到这边来吧。” 安藤雪心中打鼓,虽然怀疑一个亲切的人很过分,不过真的太亲切了呢。 “其实我有点晕车。”男子先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来是这样啊。安藤雪松了口气。 “好的,没关系。”反正只是相差一排的座位罢了,换一下应该不要紧。不过这节车厢很空,他为什么一定要和她换,而不是随便坐到其他靠窗位置呢。安藤雪稍微想了一下,却没有深究。 男子身边的座位好像有什么人,放了些零散的物品在座位上,人却不在。左边那排有个老婆婆紧紧地包裹着毯子,看起来不像刚上车的样子。安藤雪想知道列车什么时候会开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希望快点离开这个小镇到东京去,却懊恼地看着空落落的手腕,想起自己没有手表。 “现在是七点二十分。” 斜对座的人似乎注意到她的举动。 安藤雪连忙道谢,发现斜对座的是位优雅的美女。 美女穿着萍绿色的套装,笑起来一副迷人的样子。毫无骄纵的感觉,是让人觉得可以亲近的淡雅美丽。安藤雪奇异地升起一种想要攀谈的欲望,美女却在嫣然一笑之后,重新埋首仔细研究摊在膝头的报纸。 没有意识到东张西望和找人说话都是因为离家的紧张,安藤雪只觉得头好像又在隐隐作痛。 列车一晃,终于徐徐开动。 有人“嗵”的一声坐下去,发出很大的声响。 安藤雪觉得有什么翻腾上来,她忍耐着拿起座位间的小桌子上摆放的一次性纸杯,给自己倒了杯水,水还是烫的,大概是乘务员不久前才更换过。小口地喝着,头痛的感觉却不见好转。想到这也许不是因为感冒,而是晕车,安藤雪脸色难看了起来。 怎么会突然晕车了呢。自己果然像是遭到了诅咒。 早知这样,就不换座位了。或许还是坐在窗边会好受一点,但是安藤雪很快责怪起自己。自私的本质还是没有改变,遇到不如意只会抱怨别人。她不是很厌恶这样的自己吗?支着额角,安藤雪极力忍耐着不适,安慰自己说只要多坐一会儿适应了就好。身边的位置应该有人,却一直是空的。安藤雪把窗子打开了一点,又担心地看了眼左边与美女对座的睡着了的婆婆。终于还是把窗子又关紧了。 想着各种各样的事,东大失利的万一……她已经不敢去想。只能盘算着找房子,然后找地方打工的种种。 径自想心事的好处,就是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看着映在窗上的风景不停地改变,却不知道列车究竟开动了多久。安藤雪又好奇地看了眼自己身畔的座位,神秘的乘客依然没有回来。 一暖瓶的水似乎都被她喝光了。 安藤雪有点不安地四下张望。大概是乘客稀少的缘故吧,乘务员也没有出现。安藤雪犹疑地起身,想去洗手间。 她看了眼手中的车票。十三号车厢,还真是不吉利的出行。 安藤雪一边收好车票,一边向十三通十四号车厢的位置走去,两节车厢的接壤处都有洗手间才对。如果看到有热水炉,她也想把被自己一个人全喝光的暖瓶再添满。 走过两排座位,肩膀被迎面行来的人撞了一下,淡淡的幽香随之沁入心脾。安藤雪下意识深呼吸。 “呀。抱歉,撞到你了。”轻柔好听的声音,原来是斜对座的美女。 “没关系。”安藤雪笑了笑,表示不介意。 “你不舒服吗?脸色很不好啊。”美女关心地问,“是不是刚才把你撞痛了?” “其实有点晕车……”安藤雪小小声地说。她不想被和自己换座位的先生听到,那样会令他介意吧。那位先生也是很好心的人。 “没有吃晕车药吗?我袋子里好像有。”美女笑起来很温柔的样子,安藤雪注意到她皮肤白皙,下巴处却有颗小小的黑痣,反而添加了一抹俏皮。 “不用了。我只要去吹吹风就好。”安藤雪不习惯让陌生人照顾自己,但是心里觉得感激,脸上自然带出笑容。 “喔。”美女轻蹙了下眉,不开心地回头瞟了一眼,“可是那边的洗手间通风好像不良的样子。”她皱了皱鼻子,做出一个很臭的手势。 安藤雪忍不住轻笑出声。没想到美女也会说这样的话啊。 “那我去那边好了。”安藤雪微笑,转身向十二号车厢接壤处的洗手间走去。 “回来记得和我要药哦。”美女温柔地笑了笑。 安藤雪觉得不该再抱怨了,路上碰到好人,表示行程有好运气。总是怨天尤人实在很惹人厌。 列车不知怎么的开始轻微地摇晃起来,像是要过隧道。 一阵强烈的恶心翻腾上来,安藤雪开始后悔自己的逞强。 挣扎着走到通风口,她站在车门旁,脸色苍白地想,回去后得向那位小姐要晕车药才对。车厢接连处的风很大,夹杂着细小的雪花翻飞。 安藤雪抓紧扶栏,捂住嘴。至少不要吐在这里。 “对不起,你介意吗?” 忽然有人用很轻的声音问。 安藤雪捂着嘴往一旁看,穿着白色风衣的年轻男子背靠着另一边的车壁,戴着一副银边镜架的脸苍白到血色全无,手里夹着快要燃到尽头的香烟。 过了几秒,她才恍然大悟,连忙摆手摇头。 原来对方误以为她捂着嘴是介意香烟的味道啊。其实淡淡的烟草味反而对头痛是种治疗。 “没、没关系的。您请便。” 人家已经到这里来怞烟了,如果再禁止,不是也太可怜了吗?她注意到男子脚下好几个香烟头,夹烟的手指微微发颤,看起来好像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注意到这样盯着人看很不礼貌,安藤雪强令自己收回视线。心里却在猜,这个人会不会是自己身畔那位一直没出现的乘客? 从香烟的数量上看,这个人恐怕在列车进她上车的那站开始,就已经站在这里了。这么冷的天气里,他恐怕不是单纯想要吸烟,而是和她一样在晕车才对。难道晕车这种事根本就不是适应一阵子便可以好了吗?安藤雪忧虑地想着,那种强烈的呕吐感又翻涌上来。 “呕……”她用力捂住嘴。 “小姐,你怎么了?”青年注意到她不对劲,立刻走过来,扶住她的腰,“你在晕车吗?” “偶、偶洗兔……” “想吐?” 安藤雪很佩服这个人竟然能明白自己支吾不清的语意。 “对不起,有人吗?”青年扶着安藤雪,另一手开始礼貌地叩击洗手间的门。门把一直显示着有人,但青年没有放弃,“对不起,外面有位小姐不舒服。您能快点出来吗?” 安藤雪捂着嘴盯着门。 洗手间的门良久纹丝未动,也听不到回应的声音。 “这门是不是坏掉了……”青年心烦意乱地说着,有些无措地咬着另一手的指甲。 安藤雪费力地仰头,强力平息胸中沸腾的呕吐感。 “粉久都米人出来了吗?”她不太敢开口地支吾着问。 “我没有注意……”青年一脸歉然地扶着她,“我去叫乘务员来,你坚持一下。” “真是奇怪啊……”安藤雪好奇地伸手往门上一推。原本应该是从内里别住的门,竟然悠然开启。 “啊啊啊——” 下一秒,安藤雪纵声尖叫。 门的那一边,是个恐怖的世界。 第二章 桂木凉 “凉,你现在在哪?” “宇宙村银河系地球岛……” “凉……不要开玩笑了。你妈妈很担心你啊。” “嗤,我又不是小孩子。” “凉……” 不顾手机里不断传出的追问,少年径自切断通讯,不在意地把手机塞入背后的行囊。背包里不断闪烁着短信传来的红灯,少年面无表情地把挂在胸前的耳机塞入耳朵,阻隔一切杂音。 月台上忙碌的人群成为远去的背景,地下铁的电梯分上升与下降,相互擦身,却永久错过。双手插在衣袋里,少年高高仰着头。挺直的身体单薄却带有凛冽的气势。 哼唱着哀愁的曲子,少年稳稳踏上坚实的土地。 脱离那种只要向后倒去就会终结一切的感觉。 电梯的尽头,地下铁外的世界,没有想象中的晴朗。天空淅沥地下着小雨,靠墙倒坐的流浪汉用已经湿了一半的报纸遮着头脸。 自行车的车铃与汽车的喇叭此起彼伏构建喧嚣都市的固定景色。雨大了起来,头发开始往下滴水,落在脚边,打起小小的水花。 有什么在腿的周围蹭来蹭去,他低下头,看到半大不小的流浪狗。 迅速地偏头瞧了瞧,少年弯腰抱起小狗,朝对面的咖啡屋跑去。 “抱歉,宠物不能入内。” 不理会侍者的阻拦,少年一转身,只是坐在了屋檐之下,既不恳求也不生气,像是早有预料地流露出一种漠然的态度。 他卸下背包,脱掉套头毛衣,毫不在乎地用面料柔软的高档羊绒衫包裹住不停打颤的流浪狗。把掖在裤袋里的半包饼干拿出来,自己咬一半,另一半就塞到小狗的嘴里。 清脆的咬饼干的声音,伴随雨水沙沙打在屋顶的声响。抚摸着流浪狗打结的毛发,有着一双漠然眼眸的少年用看电视剧的目光观赏如帘的雨拉开夜戏的幕布。 街角的那一边,相拥的情侣在热情地接吻。两人手中的透明雨伞滑落在地也无法妨碍他们亲吻的专心。靠近他们的雨好像也会沸腾成白色的蒸汽。少年托着腮,出神地瞧着。开大md的音量,伴随耳边循环的歌曲轻声哼唱—— hedealsthecardsasameditation andthoseheysneversuspect hedoesn&39;tyforthemoneyhewins hedoesn&39;tyforrespect hedealsthecardstofindtheanswer thesacredgeometryofchance thehiddewofaprobableoue thenumbersleadadance iknowthatthespadesareswordsofasoldier iknowthattheclubsareweaponsofwar iknowthatdiamondsmeanmoneyforthisart butthat&39;snottheshapeofmyheart hemayythejackofdiamonds hemaythequeenofspades hemayconcekinginhishand whilethememoryofitfades iknowthatthespadesareswordsofasoldier iknowthattheclubsareweaponsofwar iknowthatdiamondsmeanmoneyforthisart butthat&39;snottheshapeofmyheart andifitoldyouthatilovedyou you&39;dmaybethinkthere&39;ssomethingwrong i&39;mnotamanoftoomanyfaces themaskiwearisone thosewhospeakknownothing andfindouttotheircost likethosewhocursetheirluckintoomanyces andthosewhofeararelost iknowthatthespadesareswordsofasoldier iknowthattheclubsareweaponsofwar iknowthatdiamondsmeanmoneyforthisart butthat&39;snottheshapeofmyheart “这音乐很好听。” 空旷的列车,相邻的座位,穿着褐色西装的男子似乎也听到了少年循环播放的歌曲。他露出使人愉快的笑容,探身问:“是什么名字?” 少年扯下耳机,包裹在单眼皮下幽深的眼珠有种无法形容的冷淡,冷冰冰地回答:“《shapeofmyheart》。” “哎?这个要怎么翻译呢?”男子用指肚摩挲着下颌,困惑地蹙眉,“我心的形状?” “……”少年没有搭理他,径自扭头望向窗外渐黑的夜色,持续飘降的雪花正在黑暗中不断划下闪亮的银线。似一场散落的烟花。 “雪一直在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真伤脑筋。”男子看了眼腕上的表,“车开得越来越慢了,你没有发觉吗?” 少年终于不耐地瞥向他,“因为晕车才和别人换座位的人,不觉得话有点太多吗?” 过于明显的讽刺与刻薄的语调,终于令男人闭上了嘴。 “倒是和你换座位的女孩子一副晕车的样子呢。”但是少年却不放过他地掀起薄薄的唇瓣,尖刻地奚落,“我刚才看到她脸色难看地往洗手间去了。真是的,不管走到哪都有这种给人添麻烦的类型。” “原来她也晕车吗?”男人不怎么在意少年的讽刺,只是皱了下眉,接着站起身。 “现在装什么好人。”少年嚣张地哼笑,“不是你非要和人家换座位吗?真是的。装腔作势地说什么靠窗的位置比较冷。大人真是太恶心了。” 男人苦笑了一下,没有反驳,迈出一步又有些犹豫。 “啊啊啊——” 响彻车厢的尖叫声蓦然传来。男人面色一变,正准备加快脚步,车身却忽然剧烈地摇晃,随即铁轨发出哐当一声,列车停了下来。 “啊啊啊——”安藤雪纵声尖叫。 门的那一边,是个恐怖的世界。 艳红的鲜血因为天冷的缘故已经开始凝固。 出其不意地推开门,却目睹到惊悸的一幕。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发出厉声嘶喊,随即眼前一黑地向后倒去,还好身后的青年用手撑住她的腰。虽然他没有失控到像女孩子般地大喊,但是后背抵在他怀中吓得不敢再睁眼的安藤雪还是听到了传自他胸膛的失序的心跳。 “发生了什么?” 穿着褐色西装英俊温柔的男人一脸紧张地第一个赶到。安藤雪呆呆地注视着已经被抱住她的青年关上的洗手间的门,脸色惨白地指着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听到喊声……” 气质优雅的美女好奇地探头,紧跟在男子身后。 “搞什么啊,大喊大叫的……”穿着高领毛衣的少年双手插在口袋里冷淡地蹙紧眉头,“发现死人了吗?” “确、确实。” 捂着嘴,白衣青年颤抖地吐出支离破碎的声音:“那里面……” “总之,先通知乘务员吧。”西装男人很快恢复了镇静,“这位小姐,你扶她进去休息吧。”他望向绿衣美女。 “好的。”美女小心地从青年怀里扶起安藤雪,“别怕,大家都在这里。啊。”她忽然回头,“不能让那位婆婆过来。她年纪大了,受不了惊的。” “是啊。大家快回座位去吧。这里成了案发现场,我们都是外行,不要乱动比较好。”男子严肃地告诫,“我去通知列车长。” “说起来。”少年仰头透过车门的玻璃望向黑寂的雪地,“车子从刚刚开始,好像停了。这里并没有车站的样子……” 白衣青年好像受到不小的惊吓,紧跟着安藤雪,踉跄地返回车厢。 诚如安藤雪事先猜想的那样,他的位置紧邻安藤雪,是并排靠窗的座位。他一坐下去就摇起车窗,大口呼吸,半晌,才脸色难看地转向安藤雪。 “抱歉。这样很冷吧。我马上关掉。” “没关系。刚才血腥的味道很刺鼻。”安藤雪喃喃开口,很理解对方的脸色为什么那样难看。自己的脸色一定也是这样吧。舍弃旧有一切、憧憬美好未来的旅程为什么这么多灾多难,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现在才意识到以前自以为苦恼的生活是多么平静且安稳了,她好像成了杀人案件中的第一发现者。 她怃然地望向身边还没有恢复镇静的人。这样说起来,他也一样。而且他一直站在那里,隔着扇门竟然有个死人,想起来一定很不舒服吧。那种如潮水乍然袭来的惊恐反而压抑了呕吐的冲动,安藤雪接过美女好心递来的水杯,抿了一口。心扑通扑通地跳,感觉车子又缓缓地开了起来。 …… “发生了什么啊。” 一直睡着的婆婆睁开眼,似乎感觉到车厢里徘徊的不安。 “没事,出了点意外。”气质优雅的美丽女子,冲老人家露出安抚的笑容。 “你是谁啊。凭什么问东问西的。” 穿着高领毛衣的少年正激烈地和人争吵。 安藤雪紧握放在膝头的杯子,满怀不安地盯着争吵中的二人。 那位和自己换座位的先生通知了列车长。洗手间马上锁了起来并被叮嘱为了不要造成恐慌,尽量不要把消息扩散出去。车长旋即报了警,接下来的小站上来了一位警员,面色不善地盘问他们的联络地址。 “列车上突然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愿意看到;但是到东京之前,也没有办法联络更多的警力。我必须在到站之前,先取得你们的联络方式,否则到站之后你们也无法自由行动啊。” “这种事不是毫无道理吗?我们难道是怀疑对象不成?”少年尖锐地冷笑。 “是啊。”看起来很温柔的美女,也一脸困扰的样子,“虽然人是死在这边的洗手间。但是犯人也有可能是其他车厢的人……” “我们都只能做好我们分内的事!”警官先生很不高兴。他又不是东京署的人,只是临时怞调在附近办事,却因为这趟车出了事故,而不得不上来做这些无聊的记录。 争吵间,车子又停了下来。 “呕……”安藤雪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内脏饱受磨难。 “很难受吗……”身侧的青年小心地递来手绢。 “不、不用了。”安藤雪勉强地摇摇头。 “都是因为车子走走停停才会这样。”青年失神地看了眼窗外的雪景,“大概是雪下得太大了,不知道要开多久,才能到东京。” “你们上车时没有接到气象警告吗?”警官一脸疲惫地暂时放弃和少年无休止的争吵,一双鹰眼却锁住十三号车厢内的众人,“今天的风雪很大。列车一定会晚点!如果没有急事的话,一般人不会坚持搭乘吧。” “所以你根本还是在怀疑我们喽。”少年冷哼,嘴角不屑地一撇。 这个人……安藤雪小心地观望。这个少年就是她在车站上见到的那个男孩子呢。原来他也在这节车厢啊。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是因为他正好坐在自己前面,嗯,如果不是和那位……直下守先生换了座位,他们的位置应该是并排相邻的呢。 但是和初见面的印象不同,这个人一张嘴就是满口刻薄的言辞。虽然长得漂亮却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相比之下…… “真是没办法啊。反正注定是惹上麻烦事。”抬手往耳后别了别掉下来的头发,适才和自己换过座位,又去通知列车长的直下守先生因为是成年人的缘故吗?虽然也苦笑着抱怨,却显得收敛而沉稳。 “我叫直下守,在东京工作,出门是办公事。虽然天气不好,但是不希望家人担心,还是想尽快回去。”直下先生沉静地向警官说明,“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联络地址。如果东京方面的警官需要问什么的话,也可以再找我。” “嗯。其实我也是例行公事啊。大家都配合一下就没问题了。”警官小心地收起直下的名片,转向安藤雪,“你是第一发现人是吗?” 安藤雪紧张得不知道怎么接口。 “我们一起发现的……”身边的青年很轻很轻地说,安藤雪感激地侧过脸,发现他心不在焉地低头一直在咬手指,好像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 “你们认识吗?”警官不放弃任何一个细微可能的验证。 “啊?不、不认识。”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问自己,安藤雪一个劲地摇头,“我是因为晕车,想到更通风的地方待一会儿,正好这位先生……” “羽野砂。”咬着指甲,青年轻柔地报上姓名。 “嗯,正好羽野先生也在那里。”安藤雪原本灵活的大脑像被僵住了似的,口齿迟钝地讲解事件发生的起始。她好像置身于一场莫明其妙的凶杀现场,如果莉香在的话,一定觉得像个好玩的游戏,而她因为亲眼目睹了死者的惨状,实在无法轻松得起来。 “你到了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了吗?他在做什么?” “哎?” “这只是例行盘察。”警官朝一旁受了惊般抬起头的年轻人点了下头,“羽野先生你不要介意。” 安藤雪无形之中更紧张了,小心翼翼地揣度自己的用词—— “我、我到的时候,羽野先生在吸烟。” “是吗?这车厢是禁烟车厢吗?你为什么要去那里怞烟?” 跟随警官的追问,安藤雪越发觉得头痛。不要把她的证言紧跟着拿去盘问另一个目击者好不好,这样给她很大压力啊。 羽野砂好像比她压力更大的样子一直低垂着头,在安藤雪紧张的注视下小声地说:“我也有点晕车,所以才在那里吹风的。” “安藤小姐,你看到羽野先生的时候,他正在做什么?你是一去那里,就立刻注意到羽野先生吗?这只是例行取证,请回答我!” 安藤雪暗中叹气。这样的例行取证实在够人受的,何况她当时一直不舒服,只想找个地方吹吹风,怎么可能把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但是如果这样说,如果照实说出自己是在羽野先生向自己打了招呼后才注意到他,那警官一定马上又会去盘问羽野先生之前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 偷偷瞟了一眼身侧的白衣青年。看起来就很纤细神经质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了,一直在咬指甲。如果说他是因为目睹了死者而脸色苍白,安藤雪却又想起,一开始他站在车门附近就是一脸惨白的样子。 这些话,应该直接说出来吗?安藤雪握紧放在膝上的手,总觉得说出来会给警官带来不好的误导。而她也不想再增添羽野砂的压力。这个人看起来紧绷到像再发生一点点事就会断掉的弦一样。 “请回答我!安藤小姐。” “对不起,我实在很害怕。”安藤雪不愿意随便乱说不负责任的证辞,只好说,“我记不清了。” “那么,你们是怎么发现死者的呢?” “因为我想吐。羽野先生……”提到他的名字就感觉身边的人一惊,安藤雪非常窘迫,但是不可能不提他把事情讲清楚,“羽野先生就帮我敲门,希望洗手间的人快点出来,让我进去。” “门开了?”笔尖在记事薄上“刷刷”地做着记录,警官头也不抬地问。 “哈哈。”前座的少年倒趴在椅背上大笑起来,“你在讲什么怪谈啊。警官先生。死人前来开门?哈哈。” 毕竟车上出了这种事。这个人还能笑得出来实在太没神经了。本来就被盘问得紧张到不行的安藤雪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是!门并没有开,是我觉得太难受了,用手推了一把后,门才开的。” “这么说,羽野先生敲门,门没有动。你去碰,门才开?”警官一边说,一边又看了眼羽野砂。 安藤雪觉得心里真是有气。 “不是这样!请不要诱导式问话好不好!”然后因为生气,僵硬的大脑反而恢复了灵活的运作,安藤雪冷静地解释,“那扇洗手间的门是坏掉的。虽然显示着‘有人’表示里面应该锁好了,但是我一推就推开了,证明那门已经坏了。而羽野先生先前敲门的动作是因为太轻了,门才没有动。” “啊,我并不是说他有嫌疑啦。”警官不满意她太大声似的用笔搔了搔头,“不必解释得这么详细啊。” 你分明就是这个意思——安藤雪咬紧牙。如果羽野砂也是那边那小子那样一副襥襥的模样她才没心思管别人的事。但是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纤细。总觉得不为他说几句,就会被眼前这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笔录警员给绕进去。 “你是……”面对美女,警官马上放柔了脸色。 “我叫青柳碧。”气质优雅的白皙美人嫣然一笑,“用假期回老家探望父母。想在假期结束前赶回去,才搭了这趟列车。”“这样啊……结果还遇到这种事……啧啧。”警官往外瞄了眼,“唉,这车怎么又停了!” “大概雪太大吧。”直下守低头说着看了眼手表。 “我说,你。”警官不情愿地把目光投向看起来就极不合作的少年。 “桂木凉。” 少年靠着座位站着,双臂交叉地仰着猫咪一样高傲的脸。乍看无表情的面孔仔细观望尽是桀骜的痕迹。 “案发时你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准确的案发时间。”少年冷哼,“可以不问这些突显你愚蠢的问题吗。” “……嗯。”深吸一口气,满脸青紫的警官再接再厉,“刚才直下先生说过,你们是听到安藤小姐的尖叫声才赶过去的。当时的时间,听到尖叫的时间,你还记得吗?年轻人应该有点记忆力吧。你当时在做什么?”貌似警官也终于被惹火了。 “我正在被唠叨的男人纠缠啊。”少年掀起薄薄的唇瓣,不屑地仰起下巴冲身旁的直下守一扬。 “当时我们在聊天。”性格沉稳的直下守并不生气,“青柳小姐和那位婆婆也都在车厢内。” “也就是你们可以为彼此作证喽。”警官的笔尖微顿,“不过这也得等法医确认死亡时间才行。总之除了安藤小姐和羽野先生,其余几位一直都在车厢内吗?” “我们只是莫不相干的陌生人,怎么可能会一直注意别人在干什么。”桂木凉每说一句话都像在冷笑。 安藤雪小声嘀咕着,觉得被特别提出来的自己和羽野砂还真是倒霉。但是……同情地望了眼警官,碰上桂木凉这种不合作的家伙,警官先生也很倒霉就是了。 “你最好注意你的态度。”笔尖一转,中年警官陰沉地注视少年,“那位死去的乘客口袋里放着的是第十三号车厢的车票。也就是说,他应该在上车之后成为你们中的一员才对;但是你们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不小心的话,也许会成为嫌疑犯哦。” “何必还要不小心,你的口气不是已经完全把我们当成共犯了吗?” 安藤雪忍不住认同少年这句无礼的发言,偷偷望去,正好看到桂木凉提起嘴角,唇边挂着缕残酷的微笑交叉双臂仰头说:“杀人是什么感觉呢。老实说,我还真想尝试一下。” 额角挂上长长的黑线,安藤雪睁大了眼。这、这是个性格恶劣到何种地步的人啊。虽然被厉声盘诘她也很生气,但毕竟车上是死了人啊。他怎么能随便讲出这种话。 “刚才只瞄了一眼,没看清啊。人是怎么死的,鲜血四溅的,好像还有脑浆啊。是不是敲打了头部啊。”不顾周边女性的脸色开始变白,少年径自毫无神经地发言。 “致命处并不是那里!”警官忍不住纠正。 “啊呀。”少年马上抓住他的话柄,“刑警先生,这是可以告诉犯罪嫌疑人的事吗?” “我没有说过你们是嫌疑人!”警官快要气爆炸了,“我只是奉令来记录证人口供!以及确认你们的身份和联络方式罢了!请你稍微配合一下!” 联络方式? 安藤雪脸色一黯,下意识握紧胸前的衣服。 她离开家就没有想过要再回去。 父亲去世后,那个从来没有改变过布置的家,她小心维持希望可以和以前一样的家——已经不可能一样了,早就不可能一样了。妈妈要再婚搬走了,那里很快将被转卖吧……所以,在那之前,她抢先逃开了。 在飘雪的傍晚,踏上前往东京的列车。希望能在另一个城市,抛弃旧有的一切,抛弃愚蠢的自己不肯放开的一切,开始新生活。 为什么会这么不顺利?这倒霉的车厢,这可恶的天气。 她根本不想再想这些事的…… 垂下眼睫,安藤雪陷入微妙的心事。 而桂木凉倔强的声音大声响起:“不能!” 硬生生地把她从沮丧的情结中拉回现实。 安藤雪恍然醒来般地望去,少年正倚着座位斜立在那里,交叉双臂双眼紧闭。 “现在这里死了人,你作为一个有可能提供线索的证人,就完全不愿意帮忙回想一下吗?”警官看起来真的愤怒了。 “不愿意。”少年紧闭着眼睛,一脸嫌恶地歪头。 “你!” “那你就给我钱啊。”少年扬高音调,“刷”地掀开眼帘,猫般的瞳孔充满防备,挑衅地昂头,睥睨眼前的男子,“想要知道我的资料?好啊,拿钱来。一句话一千元很便宜吧。” 他挂着几近残酷的笑容真的伸出手去,警官气得发颤却拿他无可奈何。索性“霍”地一下子站起来,不知道是去联络总部还是要到其他车厢。 少年冷哼了一声,重新坐下。完全不管车厢里的人都向他投去诧异的视线,自顾自地拎起挂在胸前的耳机,塞回耳朵里。 安藤雪忍不住愕然地盯着他瞧。 他一脸漠然的样子简直像没有经历过刚才的事一样。 他怎么这么冷静?死人了耶。而且按照警官透露的情报,那个人和他们一样,原本是十三号车厢的乘客。为什么他没有出现在车厢里,为什么他会死在洗手间,凶手是针对性的杀人还是……这些可怕又无法不盘旋脑内害她头痛不已的念头,这个少年却为什么全然不在意? 难道这个人的心真的像名字一样,是完全冷血的吗? “你的旅行袋放在这里很容易绊到脚,还是放在上面吧。”直下守的声音从前面的座位传来,像是在说桂木凉。 安藤雪探头瞧了一眼,桂木凉的旅行袋沾满已经干掉的泥水,看起来脏兮兮又松垮垮的。和自己那个装得满满的行李袋完全不同。而且就放在座位旁边的地上,伸长脚就可以碰到。 “不必了。”少年懒散地拒绝,“我说,你这个人的兴趣难不成是专门帮人扛行李?”他发出短促而尖锐的笑声,奚落道,“直下先生,这样会让人误以为你是小偷哦。” 安藤雪瞬间屏住呼吸瞪大眼珠。这、这个人竟然如此对待他人的好意! “怎么会呢。”直下守的声音不疾不徐,“我想一会儿一定还会有人过来盘问。地上还是整齐些方便过人。而且……” “婆婆起来会绊到呢。”坐在安藤雪可以直接望到的斜对角的青柳碧了然并嫣然地微笑,“直下先生是担心这个吧。您真是个温柔的人。” “哪里。我没有想这么多,只是觉得……” “真受不了。”擅自打断他人的对话,桂木凉霍地站起来,把背包一扬丢上行李架,忽地掠起的尘土,吓得安藤雪往旁边一缩。 “啊、抱歉。”她尴尬地转头看向羽野砂,刚刚差点撞进他怀里。 “啊?什么?”羽野砂心不在焉地抬起头,眼神茫然,显然没留心听身边的对话。 安藤雪望了眼少年用力丢上去的旅行袋,行李架正好是在靠窗这一列的头顶上方。灰尘缓慢飘浮,坐在其下的羽野砂却完全没有发觉的样子。让安藤雪不禁有点担心。 “羽野先生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啊。”羽野砂勉强微笑。 虽然觉得羽野砂心事重重的样子明显不正常,但安藤雪没有追问下去。大概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烦恼吧。像她,不是也正坐在一趟没有退路的列车上吗? 完全不敢想象万一落榜的情形……但是正因为没有退路了。反而无法不去想。即使是原本对功课很有自信的她,在老师说了今年竞争率很大她不应该冒险之类的话后,也忍不住沮丧。 但是这种小小的忧虑与生死离别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对安藤雪而言,这才是目前最恐惧触及的难题。 窗外一片一片的白雪接连不断像纸片一样飘落。取代月色覆盖大地。 晕车的症状已经消失,代替呕吐感在胸中起伏的却是其他不安的感情。 “原来婆婆是要回儿子家啊。” “是啊。儿媳会来车站接我。” “那就好了。东京也在下雪吧。这么滑的路,婆婆一个人是不能让人放心的。” “呵呵。耳朵不好使了。但是行走还没问题。” 山吹婆婆和青柳小姐的对话不时传来,整个车厢也只有这两个人像正常的远途乘客般闲聊着。 “安藤小姐也来一杯吧。” 好听的声音拉回安藤雪的注意力。 原来是青柳碧帮对座的婆婆沏茶,正浅笑着把一个纸杯递向自己。 青柳小姐真是好人。安藤雪感激地笑笑。 “谢谢。不过不用叫我小姐的。青柳小姐年长啊。”安藤雪不好意思地说,“我叫安藤雪。直接叫我安藤好了。” “那怎么可以呢。女孩子过了十六岁,当然就是小姐呀。”青柳碧眯眼笑。简单的小动作,却有种带着韵律的优雅。 “青柳小姐是东京人吗?” “是啊。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青柳小姐很有京都的味道,更像是京都人呢。” “你猜对了。我小时候住在京都,真的是有京都的口音吗?” “完全不是这样。”安藤雪慌忙解释,“是因为您看起来气质很特殊,像望族的大家闺秀一样呢。” “哈。你可真有趣。”青柳碧拨开滑落肩膀的碎发,冲安藤雪露齿一笑,“只是普通的上班女郎。东京啊。所有的上班女郎都是一个样。连发型都相同。” “是这样吗……”安藤雪呆呆地捧着纸杯,嗅着袅袅升腾的馨香。莉香和自己所憧憬的大城市,听起来好像也很辛苦的样子。 “嗯。对了,你头还痛吗?我这里有治疗头痛的秘方。”青柳碧故作神秘地眨眨眼。 “秘方?”只要能分散注意力不去想放榜的事,怎样都好。安藤雪突然明白了有人喜欢和陌生人聊天的心情。 “不管是什么植物,只要有好闻的香味,都有压抑头痛的效果。”青柳碧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倒出一团暗紫的东西放入安藤雪的纸杯。 “这是什么?”安藤雪好奇地盯着在水中晕染出漂亮的淡紫色效果的色块,“干燥花?” “是玫瑰茄。” 没理会安藤雪脱口而出“干燥花”时,桂木凉发出的讪笑声,青柳碧径自解释:“搭配玫瑰茶泡水喝,也可以单用。因为不是甜的,味道并不好。不过压抑神经性的头痛是有效果的。” “真是谢谢你了。”安藤雪却因为桂木凉的笑声羞得脸都红了。自己确实是土包子,想也知道干燥花是不可能拿来服用的…… “小心呢——”前座传来某人习惯性陰阳怪气的长声,“凶手还不知道是谁呦。别忘了我们都是嫌疑犯,喝水还是自己倒比较安心哦。”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柳碧只是一笑了之,但是安藤雪却忍不住反击。人家青柳小姐好心给自己倒水喝,却被桂木凉说成那样。于情于理,她也不能沉默地听之任之。 “呵呵。没关系。凉说得也有道理。”青柳碧娴雅地退回自己的座位,对安藤雪笑着摇头,表示她不在意。 “别那么轻松地叫我的名字。”傲慢地回敬。桂木凉单腿踩在座椅上,歪头抱着腿,蜷成一团地闭着眼。额角头发耷拉下来,一副疲倦的样子,比实际年纪看起来更幼小的脸其实很可爱,嘴里却一句不饶人。 安藤雪锁住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仔细想想,桂木凉确实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他有权禁止别人直呼他的姓名,就像自己不习惯被称为小姐;但是他那种语气,还有他那种为人处事的方法,都让人看不顺眼。 自私自利,自我中心,把别人当笨蛋。这简直是自己身上固有缺点的放大版。安藤雪咬牙切齿地想,绝对要纠正自己的性格,不然等变成桂木凉那样就为时已晚。 不过……说真的。他至少有一点比自己强。想到这里,安藤雪沮丧地垂下头。那种无论想到什么都可以脱口而出的性格……她其实有一点点向往。 当然了。坦率地表达意见,和不顾别人感受地出口伤人还是有距离的,她知道。但是无论如何,她明白她很难做到。就算有什么看不过眼的地方,她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大声反驳。 会觉得其他人令自己难以忍受,往往是因为行事风格上的差异吧。 安藤雪落寞地想起莉香和清彦的事,而乘务员推着车子进来,问他们有没有需要吃宵夜的。 “列车什么时候能到东京?”坐在安藤雪身边一直沉默的羽野砂,突然迫不及待地抢着问。 “对不起。”乘务员一脸为难,“上一趟车因为积雪出了事故,列车长刚刚收到总部的通知,我们可能要在下站迫停。至少要等前面处理好了,才可以……” “那要等多久?” 安藤雪讶然地回头,羽野砂的音调好像很激动。 “真是没办法啊。非常抱歉。”乘务员弯腰行礼,“还有,请各位不要随便走动,因为迫停的关系。”她压低声线,“警官先生也做了一些联络,可能会有分部的人上车协助调查。总之,也是因为到东京恐怕还得有些时候的缘故,大家还是吃些点心吧。” “唉。”直下守站起身,拿着手机向外走。 “啊,等一下,这位先生。”乘务员慌忙叫住他,“请不要……” “我们……”直下守很安静地转过身,“应该不是嫌疑犯吧。” “并不是要禁止各位的自由,只是警……” “迫停期间,我不希望车上少了什么人啊。”正说着,那位脸色难看的警官也回来了,“这段时间车门是封闭的,车停或许是好事。总之,附近有警力支援会来,大家先配合一下嘛。” “我只想打个电话。”直下守唇边泛起苦笑。 “那就在这里打嘛。”警官盯着他手中的手机。 “我说,”桂木凉辛辣地插嘴,“难不成我们要上洗手间,也要就地解决!” “我可没这么说!” “不要吵好不好。”安藤雪捂住头,觉得太阳袕附近又开始炸痛。玫瑰茄的芳香看来对她没有效果,遥远的东京不知道何时能到达,她可不想三更半夜的到站啊。真是多灾多难的旅途。 “……”直下守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但终究还是没有说话,转了个身,大概是坐太久不舒服,他走到青柳碧那边的窗口,背对着安藤雪的方向,麻利地移动手指。 “呀。看不出来直下先生你是em一族啊。” 不知道是佩服直下守按手机字母键的速度,还是用em的方式和直下守上班族的干练形象不符,青柳碧脱口而出。 “没什么……”直下守微微苦笑,“太晚了……我怕家人担心。”后面他说得含含糊糊的。安藤雪几乎听不清,她想,直下先生其实是个害羞的人呢。 “是啊。我儿子也会担心吧。”围着毛毯坐着的婆婆也开始不安。 “啊,我帮您打电话吧。”直下守温柔细心地弯下腰,“您把号码告诉我,我来拨……” “那就谢谢你了啊。” “哪里。出门在外,就要互相照顾。我也有母亲啊。” 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安藤雪红了眼框。 她觉得直下先生一定是个孝子。从他对老年人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可是,自己……如果母亲能给自己哪怕一点点关注的话,她也不想离开她独自生活啊。左手握住右腕上的伤,安藤雪咬住嘴唇。 身侧传来轻微的怞气声。 安藤雪敏感地转头,除了自己其他人不可能听到的声音来自身畔的羽野砂。他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发颤,而且…… 他终于把手指咬破了。 这、这么大的人怎么总是咬手指呢。安藤雪看着那指甲旁的血痕猛然想起洗手间的尸体,一瞬间打了个冷战。 虽然没资格质评他人的习惯,但是看着真的觉得很痛。手上的伤,小小一点就会很痛,这一点,安藤雪有过很深的感触。 羽野先生,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还是在害怕什么呢……咬手指,像是他不安时的习惯。可这也只是自己的猜想。毕竟,从一开始看到羽野砂,他就一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很紧张的样子了。 勉强让自己不要想到奇怪的地方上去。安藤雪小心地问:“羽野先生。你要喝些热水吗?” 对呢。一定是因为和自己同时目击了那种场面,才不舒服的吧。普通人会这样也是正常的。仿若无事置身事外的桂木凉才是怪胎。 “不必了,谢谢你。”羽野砂飞快地抬眼,又飞快地垂下睫毛,“我不习惯在外面吃东西。” 这、那旅行时要怎么办?安藤雪有点懵然。 却又听见桂木凉在前面无比讽刺地说:“不是因为杀了人所以才吃不下吗?” “你不要太过分!” 拿着水杯站在通道间的安藤雪怒视桂木凉。 后者却露出一排白牙向她笑了笑。 “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安藤雪气得涨红了脸,虽然自己不擅长和陌生人争吵,但是他实在…… “其实,我从刚才就很介意一件事。”少年却浑然不理她缓缓站起身,傲然地歪了下头,把长过眼帘的刘海甩到一边,唇边扬着戏谑的微笑,漫不经心地瞥视羽野砂,“就是——羽野先生腰上别的东西不见了呢。” “嗯?”羽野砂停下咬指甲的动作,一副被惊醒般的样子。 “去了哪呢。”少年枕着放在座位椅背上的手臂,把身体欠过来,在离羽野砂很近的地方问,“喂,刚才发现死人时,你腰上好像有东西呀。羽野先生,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回应羽野砂瞬间惊惶的表情,是桂木凉露出一排白牙的险恶笑容。 第三章 这是秘密 “东西?” 站在直下守旁边,盯着他发短信的警官瞬间回头。 “莫非是……” “凶器”——及时缩回口中的音节并没有清晰地吐出,但是写在警官脸上昭然若揭的表情以及桂木凉意有所指的笑容,令车厢内的人不约而同地一齐望向羽野砂。如果按照警官的思路,十三号车厢的人最可疑,那在安藤雪到达洗手间前一直站在那里的羽野砂确实是他们之中最可疑的人。 安藤雪突然想到,那个时候…… 自己因为受惊向后退,幸好羽野砂从后面抱住她,才没有摔倒。当时一瞬间,她确实觉得有什么顶在她腰上……按照桂木凉的说法,难道真的是羽野先生带着什么危险品吗? 她疑惑地望去。感受到少女质疑的目光,与车内瞬息无声的氛围,羽野砂慌乱地一下子站起来,脑袋“砰”地撞到上面的行李架,又接着“砰”地坐下来。 “不、不是的。”他握紧双手,指甲边沿流血的痕迹再度加深,神色惶惑地抬眼,急着辩解,“没有什么……” “真的没有吗?”分明就是导火线的桂木凉却轻笑一声:“啊啊,那就是我看错了吧。不过安藤的脸色也真够难看的呢。坐在杀人犯旁边害怕了吗?” “既然你承认自己看错了,就不要随便说其他人是杀人犯!”安藤雪大声反驳,虽然桂木凉的话确实让她稍微胡思乱想了一下,但是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起乘车只是碰巧运气不好要被怀疑的羽野先生呢。嫌疑人的说法已经够过分了,桂木凉竟然把杀人犯这种没根据的话也说出来了。 “哼。”桂木凉敛目冷笑。 “安藤小姐。”警官无孔不入地插话进来,“当时你和羽野先生一起在案发现场对吧。你真的没有发现他持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我不是在怀疑他,而是想帮他洗清嫌疑!请回答我!” 这分明就是在怀疑啊。安藤雪确定自己讨厌警界的这种作风了。但是讨厌归讨厌,安藤雪并不喜欢撒谎。 “当时我太慌张了。”她说,“并没有注意羽野先生戴着什么。只是他一直在吸烟,手里不可能拿香烟之外的其他东西,但是……” 她为难地顿了一下,瞥向身旁的羽野,“羽野先生,”她直接面对他问,“你抱住我时,我觉得你身上确实有什么很硬的东西撞了我一下。对不起。”她只是复述出当时的实际情况。 “哼。”桂木凉又尖锐地笑了一声。 安藤雪被他弄得极不舒服,“你不要笑得那么得意!”她难耐怒火,“羽野先生即使真带着什么也绝不会是凶器,只要讲清楚就好了啊。对不对啊。羽野先生?”她转过头问。 真奇怪,她根本不是这种盛气凌人的女孩子。发生这种事,应该默默地缩在角落里才像平日的自己。但是……安藤雪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像要替别人出头的事呢。潜意识中,想要成为莉香那样的女孩子吗?厌弃了过往那个心里只有自己的自我吗? 她虽然怒瞪着桂木凉,却又觉得,她只是在反抗,向过往的自己反抗。 即使是一句能够安慰别人的话也好,比起什么都不做,只关心着自己的事。这样无疑要好得多。 但是此刻的羽野砂,显然并没有因为安藤雪的安抚而稳定慌乱的情绪。不习惯被众人盯着瞧,他无措地避开视线,嘴唇颤动只是重复说:“那、那只是……画具而已。” “你在说什么啊?”大概是他声音实在太低了,警官没听清,重新问了一遍。 羽野砂却害怕地从座位上惊跳而起,终于大声地嚷嚷:“只是普通的画具呀。”一面抬头拉下自己的工具箱,“是画笔,安藤小姐说的一定是这个。我只是有随身携带的习惯……”他惊惶地一边说,一边翻出来给大家看,手一抖,箱子翻了下来,稀里哗啦地洒了满地已经干燥的颜料块。 各种型号的绘图笔、饼状水粉以及塑料橡皮等工具雨一样洒下来,安藤雪的衣服上也被沾染了几块,但是安藤雪只觉得抱歉。 羽野先生那么文静的人,被逼到这种地步,都是因为自己说那样的话。不说就好了。安藤雪后悔地弯腰,麻利地把颜料重新收拾起来。 “不用了,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的。”羽野砂无措地看着安藤雪肩膀的颜料块,“你别动,会弄脏手。”他小心地拿纸巾轻覆在安藤雪肩上,把颜料块剥下。 “对不起。是我不好。”安藤雪感受着他指尖的轻缓动作,这样一个小心翼翼的男人,连怞烟也要先请示身旁陌生女孩的人怎么可能会杀人。她才应该为随便讲话的莽撞而道歉,“我没关系的。还是快点收拾起来吧。”她弯下腰,不顾羽野的阻拦,继续收拾散落的颜料,“等沾到地板上,就拿不下来了。” “是啊。还是快点捡起来好。”青柳碧也帮忙拾捡脚边的颜料。警官大概觉得也太过分了,讷讷地没说什么,跟着捡了起来。 空荡荡的十三号车厢,总共六名乘客。加上警官,除了婆婆不方便低头、桂木凉陰阳怪气,其他人都一块弯腰收拾散落的颜色块。干燥保存的水粉落地分散成细碎的小块,飞溅得四处都是。安藤雪一边四处梭巡零星的散块,一边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而开口:“羽野先生,你是不是喜欢画画?” “啊。”正要和她捡起同一块颜料,羽野砂飞快地缩回不小心碰触的手指,羞涩地低声回应,“嗯……其实,我在学校负责美术教学……” “啊。原来你是老师啊。”警官大嗓门地说,“早说嘛。” “美术教师?”安藤雪微感诧异,但是又觉得这职业和神经纤细的羽野砂的形象还真是异常的相符。 “嗯……因为新调动了学校,才要去东京的。是去上任,唉……” 上任之初就碰到这种倒霉事,任谁也不会高兴吧。安藤雪理解地想,同时伸手捡下一块颜料,却发现被踩住了。她下意识地皱眉,以为这种事只能是桂木凉做的。抬头,却一怔。 抱臂环胸靠在车窗往外看的直下守像是完全没发现他们在说什么在做什么的样子,皱着眉头不知道出神地想什么。 直下先生一定是在担心家里人吧。 安藤雪想,否则,那么温柔的直下先生,怎么会不帮忙一齐收拾呢。连那可恶的警官和美丽的青柳小姐都帮忙在整理呢。 她刚想提醒直下守抬一下脚,却听到桂木凉奚落的话语冷冷地传来:“呵呵。警官先生,不要以为老师全是正人君子呦。去新学校?不是在上一个任地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才被驱逐吧。” 安藤雪顾不得捡颜料了,被他气得血液逆流。一转身,又看到羽野砂攥到青白的指关节。伤害一个脆弱的人是这么开心的事吗!!安藤雪愤怒地瞪向桂木凉,后者却完全不在意地眼角微扬。清瘦的身体站在原地,带着那种睥睨一切的傲慢神采。 “你这个人,实在太没礼貌了!”安藤雪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向桂木凉抗议了,反正一向胆小不愿发表个人看法的她,确实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这个少年激怒。 “你难道不知道,语言,也是可以让别人流血受伤的吗?”她厉声地问,“如果,你不懂得尊重别人,至少请乖乖闭嘴!如果,你每说一句话,都非得含沙射影,刺痛别人才开心,那就请你不要说话好吗?”她握紧放在身体两侧的拳,觉得身体微微发抖。做这样她不习惯的事,或许并不是为了羽野先生,而是,她实在无法忍受桂木凉自以为是的样子! “哼。” 良久,少年才微微勾起薄薄的唇角。忽然,他垂下视线,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一个想寻死的人,管别人这么多。未免太奇怪。呵呵……”撩起讽刺的眼波,他奚落地注视着脸色瞬间雪白的安藤雪,“看来,我猜对了呢。” 安藤雪身体打颤,手中拾起的颜料块又因为手指的松动而落了下去。 被发现了吗…… 真是讨厌! 眼泪涌出,她不敢眨眼,生怕眼泪不小心掉出来,而让对面僵持的少年更得意。身体右侧颤抖的手腕上,数道浅浅的划痕……那是忍耐的证据。 她一直希望能发现到的人,母亲,却一次也没有对此发表过任何意见。 这个目光犀利的少年却注意到了……进而用这个来讽刺挖苦她。 是的,很愚蠢吧。想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法,去换取妈妈的关注,结果还是失败了,被抛弃了。刻在手腕上的,只是想要被爱却没有得到过的证明! 为什么要这么悲惨地被陌生的人一针见血地戳穿?他有什么权利如此伤害她……就算她真的很傻。 安藤雪几乎要哭了。 “说起来……”那边的少年却不肯放过她似的追加一句,“按照侦探小说的手法,通常你这样的第一个发现现场的人往往正是凶手呢。”他摘下耳机,眼内尽是讽刺地望着她笑。 车厢内很安静。 耳机里的音乐缓缓地流出,是一首忧伤的调子。和听它的主人,完全不同的风格。 “啊!最后一块,找到了!” 青柳碧柔悦的声音故意活泼地响起。将手中的颜料重新嵌入羽野砂的工具箱,装作没有听到适才安藤雪与桂木凉间的争执。她只是温柔地拉起安藤雪的手,将她重新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是奖励呦。” 青柳碧的手一抖,安藤雪觉得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套进了手腕。 原来是青柳碧的手链随着她抬手腕的动作滑到了自己手上。 “青柳小姐……”她不安地抬眼。 “只是装饰,不值钱的。”青柳碧冲她一笑,“很‘少女’的花纹与样式。我已经不适合了。送你吧。” 说是不值钱,但是,造型异常繁复的银手链,好像是某种花的形状。就像青柳小姐身上奇异幽凉的香水味,其实是与她非常相衬的。 安藤雪当然知道这是出于青柳碧的善意与温柔。 手链挡住了腕上的伤。 青柳小姐,只是不希望自己因为桂木凉的话而再受伤。 真好的人……帮了自己,却一句流于形表的话都没有说。 她感激地望向她,后者眯着如月的眼眸,回到她自己的座位。安藤雪不解地想,为什么世界上有像青柳小姐这么善良的人,也有桂木凉那种刻薄尖酸的人呢。 还有…… 她不解地望向直下守。 为什么直下先生那么安静,一句话都没有说……靠窗而立的背影挺拔凛冽,却散发一种寂寞的味道。 “警官……” 乘务员站在过道边探头探脑。 被点到名的警员愣了一下,随即走过去。 不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的不安化为碎片,迅速滑落安藤雪的心底。看来是附近站的警员们来了。是要在到达东京前就解决这桩事还是要做什么侦察检验的,安藤雪完全不了解。她只是普通的女高中生,要去东京看放榜。然后,如果顺利的话,就去找房子,开始新的生活。原本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短暂旅途……却因为无法预计的杀人事件,而变得充满变数。 安藤雪不安地抬眼,车厢里每个人都保持着短暂的静默。大家是不是都和她一样,其实充满了不安?而这其中,是不是也包括那个恶语伤人的少年…… “对不起。”回到车厢,警官的脸看起来比刚才更严肃,身后两个瘦削的男子,虽然穿着便衣,但就是散发着警员的氛围。 “需要检查一下各位的行李,请配合。” 安藤雪听到有人小声地叹息,却没有分辨出是谁。 随即,直下守转身,抬手,从高安藤雪一头的行李架上拿下安藤雪的旅行袋。 “这是你的。”他温柔地把旅行袋交到安藤雪手中,“别害怕。他们只是例行检查。之后,我再帮你放上去。” 简短的一句话,确实有效地安抚了安藤雪的心。 安藤雪感受着陌生人善意赐予的温暖,向直下守露出一个感激的笑脸。 “我的只有公文袋。”直下守似乎不想多说话,直接把手中的东西递给警官。 “只有这个?你出门不带其他东西吗??” “我之前也说过,我只是出来办公事,当天往返,不需要太多装备啊。”直下守微微苦笑。 “啊呀!相比这个……”另一个警官看着安藤雪塞得乱七八糟的旅行袋,“小姐。”他忍不住抬头看她,“你的东西可真不少啊。” 那种怀疑的目光,明显把她当成离家出走的少女。虽然实际情况也差不多,安藤雪不舒服地咳了咳。 “女孩子都是这样的。”青柳碧善解人意地把话题带到她那里,“虽然只是回一趟老家,我也带了很多瓶瓶罐罐的。”打开精致的皮包,青柳碧随身携带的不过是普通女子日常的化妆品一类。 老婆婆的包裹更是只有老年人的衣物。 在他们这里没有查到什么,警官也没有太深入。安藤雪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警官一直在看羽野砂。 难道……还是在怀疑他吗? 安藤雪心里七上八下的。偷偷瞧了眼羽野,后者呆然地托腮,注视着一成不变的雪景。嘴边染着一抹红,不知道是刚才整理颜料时弄到的,还是沾到手指的血。 “你们有搜查证明吗?” 桂木凉抱着他那沾染泥巴的旅行袋,目光犀利地瞪着警官。而先上车的那位警官已经习惯他这种不合作的态度了。 “我说小哥,没有问题的话,就不要胡搅蛮缠。” “虽然什么也没有,但就是不想让你看!”少年“哼”的一声别过头,把旅行袋抱得死死的。 简直就是任性的小孩子。安藤雪倒是不想生他的气了。好笑地看他一眼,突然发现虽然那旅行袋看起来脏兮兮的,却是名牌。托莉香那个名牌狂的福,安藤雪对品牌也略知一二。看起来这少年像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呢。怎么性格这么别扭。 不过自己也确实没有说人家的资格就是了。安藤雪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又望了眼手腕上不时碰撞出叮叮声响的银链子。 “羽野先生。这是什么?” “啊……那是切割画纸用的刀具。” 羽野砂垂着头,心不在焉地看着这几个警官翻看他的箱子。 “那些才刚刚整理过的。”安藤雪小声地说着,站到羽野砂的身畔。 羽野砂回头,冲她露出浅浅的笑容。虽然是好像风一吹就会被掠走的浮云般的微笑,安藤雪却觉得很安慰。 “……这些暂且不提。”重重地扣上羽野砂的工具箱,警官射来充满审视意味的视线。 “你为什么要说谎?能回答我吗?羽野先生!” “说、说谎?”眼神游移,羽野砂显露一抹动摇与慌张。 “我第一次上车时问过你们各人的联络资料,与基本的案情取证,对吧?”警官先生的气势颇有咄咄逼人的架势。 “是、是啊。” “你说你晕车,所以到车厢通风口去怞烟。对吧?” “嗯,是啊……” “我们刚才用电脑联网确认了你们的资料。”另一个警官开口,“一个拥有跳伞执照的人会晕新干线,这是不是有点神奇?” “话不能这样说……” 青柳小姐不满地插话,却被警官粗暴地打断:“十二号车厢有人证明,你在两个车厢接壤的通道口处站了有两个小时!足足两个小时。在安藤小姐上车的时候,你就一直站在那里吧。所以她一开始才没有看到过你对吧。羽野先生,现在这么糟糕的天气,你站在那里两小时。你在干什么?无论是怞烟,还是拿晕车做理由,你不觉得这时间都太长了一点吗?”“不是、不是的……”羽野砂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地喃喃辩解,“我是……” “即使你是在观赏雪景,那么,为什么一直站在那里的你却无法提供受害人什么时候进的洗手间这些线索?那里面发生了什么,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人不是吗?为什么你会完全不知道!请回答我!” “我、我在想一些其他的事。”安藤雪觉得羽野砂简直都要哭了,“我真的没有精力去注意什么人进去出来这些问题。”他厌烦地说。 “那你为什么要说谎?你为什么要以晕车为理由?当时安藤小姐说了她晕车,你只是随便顺着她的话说谎吧!” “我为什么要站在那里,和这案件一点关系都没有!”羽野砂大声地说,脸色激动起来。茶色的细发在额角飘动,安藤雪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么大声讲话。 “我也没有必要和你说!不管是晕车还是其他任何理由!总之,那是我自己的事!”羽野砂看起来真的被逼急了。 “抱歉。” 这个时候,一直把脸侧过去看风景的直下守忽然调转过头。 “警官先生……”他礼貌地冲警官点点头,“您能和我出来一下吗?我有话想说。” “出去?”警官一脸疑惑。 “请您过来一下……”直下守已经向十二号车厢的通道迈步了,警官只好跟上去。 安藤雪皱眉望着他们。 隔着车门的玻璃,只能远远地看到两个人在说话。但完全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车厢的气氛异常怪异。 两个警员在一旁等着,青柳小姐在安慰对座的婆婆。桂木凉陰沉着脸色瞪警员。而羽野先生整个人脱力般地倒坐在她身旁,额角全是汗。 安藤雪想拿手帕帮他擦,又怕这样做太逾矩。想要提醒他小心感冒,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或者是觉得说出来他也听不进去吧。那个人像丢了一半的魂似的,银边眼镜上飘漾起蒙蒙水汽。 窗外,夜幕已经完全掩上。 一地白雪明亮地映衬苍蓝的夜空。 安藤雪托着下巴,手肘支在收拢的双膝上,茫然地想着这奇妙的一天。 二十四小时不到的时间,她觉得她的人生正在发生什么改变。 背靠着咖啡屋粉红壁纸等她的洋娃娃般的青梅竹马、母亲平静地说要再婚了时放在盘子上的银亮的刀叉、月台上困倦的少年,以及手腕上叮叮作响的银链子。 拼图般的碎块在脑海飘浮,有声音,有图像。彼此全无任何关系,却又觉得隐隐藏有某种细不可捉的联系。 而她此刻,正和五个陌生人,坐在同一节车厢里。 嘴巴恶毒的少年、温柔可亲的美女、体弱的婆婆、神经质的美术老师,还有…… “我们走吧。” 不知何时已经折返回来的警官,竟然没有再继续盘诘羽野砂。冷淡地向同伴打了个招呼,三个人迅速离开了。列车发生命案,想必还有更多的事需要这几个人处理;但是…… 安藤雪奇异地望向不知道和警官说了什么就令他们没有更深入调查羽野的直下守。 “那个……”安藤雪忍不住轻声悄问,“您和他们说了什么呢?” 而坐下来的男子淡淡一笑,停顿片刻才封指于唇做出噤声的手势:“——秘密。” 第四章 侦探游戏 中途似乎停过片刻的雪又接连不断地下起来。 大雪覆盖所有的一切,列车像脱轨般地独立在宇宙之外。有人在这个夜晚死去,那种压抑的氛围似乎现在才慢慢在沉寂如水底的车厢里扩散。不同寻常的寂静让安藤雪觉得喘不过气。 老年人多觉,婆婆又睡了。羽野先生一开始就不喜欢说话,而青柳小姐和直下先生也因为适才的搜查而异常沉默起来。 安藤雪站起身,在车厢内来回踱步,间或望一望窗外的雪。 希望列车能快点开动。她不喜欢这种坠入电影镜头中的恐怖感,而且……她握紧衣袋中的手。这么安静,会害她忍不住胡思乱想。去想未来、过去、母亲、考试、放榜…… “叮——” 尖锐的铃声乍然响起,像石子投入太过静谧的湖心。每个人都下意识探头看了一下,是桂木凉。 他陰晴不定地瞪着手中的手机。犹豫了很久,才终于摘下一边的耳机,不耐烦地按通接听键。 “干吗——”简短而无奈的口吻。 “……对啦!哼。放心吧。”然后是冷笑,“死的人不是我,很失望吧。” 安藤雪不是想要偷听,只是实在无事可做,不由得就站住了脚,朝桂木凉投去诧异的目光。少年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视线,唇边挂着冷笑,眼中是露骨的不屑与狠毒,每吐出一个字都像剃刀的光芒般锋利。 双手扶着车窗边的小木桌,安藤雪猜测,那……应该是家人打来的电话吧。大概是列车晚点,担心他,才会想确认他的平安吧。反观自己,她咬了下嘴唇。不戴手表出门果然是正确的,这样她就无法确切地感知流逝的时间,这样她就有理由说服自己,妈妈只是因为还没有发现她的离家出走,所以才没有拨打她的手机。 有人牵挂是件多么值得羡慕的事啊。 可是那个人……她复杂地注视一脸不耐烦的桂木凉。那个习惯刻薄的少年却完全意识不到他的幸福,用着那样的口吻对给他打电话确认他平安的亲人如此凶悍。 “我知道——”桂木凉陰阳怪气地发出夸张而讽刺的笑声,“我当然不会说出你的名字。你安心吧。听你解释?得了,反正还不是那套。哼!”不想再听下去,他扣上手机盖,随便往桌上一丢。重新塞好耳机继续板着冷淡疏离的脸与世隔绝。 但是手机却像不服输似的接连响起。 直下守好心地提醒他,反而被他凶狠地瞪了一眼。 “你想干什么——”然后,少年恶狠狠地抓起手机,劈头冲那边怒吼,“不要来打扰我!” “凉……” 这次,手机那边传来婉转的女子的声音,连站在窗边的安藤雪都听到了。她下意识回首,却目睹令她瞠目的一幕。 骤然色变的少年一言不发地探身拉开车窗,一扬手臂,将手机抛出一条弧线扔入茫茫大雪。如此激烈的动作好像也不能平复他的愤怒。打开的窗子也没有关,桂木凉像无法压抑满身怒气般地走向另一端的通风口。在走过的通道上留下一串噔噔的有力的跺脚声。 背靠紧闭的车门。 桂木凉寂寞的侧脸映在浮动夜色的玻璃上。独自一人便没有了凶狠刻薄的神情,缩在毛衣高领内的尖细下颌,垂覆长密睫毛的眼睑,无论何时都挺直的背,无论何时都微垂的脸,疲惫孤寂却高傲的少年。 或许,只是个不会顺畅表达情绪的小孩。 安藤雪推开车厢与车厢间的门,静静地注视别扭地偏着头的他。 “你,还是高中生吧。”她搭话,“出门做独自旅行吗?” “……” “我要到东京去。”虽然他不理她,但是安藤雪还是再接再厉,“也是一个人啊。” “……” 希望他闭嘴的时候,他的话从来就没有停过;希望他能开口时,他反而像蚌一样紧紧地闭上倔强的唇线。安藤雪无奈地看着背部像黏在车门上不肯移动一寸的少年。 “心情不好吗?大家都是一样。” 只好学他的样子把身体的重量交给另一侧的门,安藤雪仰头,呼吸被风吹入夹带着雪花的微冷空气。 “竟然会遇到这种事。好像漫画一样……”安藤雪插着衣袋,一个人自言自语,“但是却是真的。看到那样的场面,却还是可以吃得下饭,会觉得渴,还是想着自己一个人的事。因为死去的人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的自己,很差劲。” 身边终于动了动,桂木凉转过头,漠然的眼睛闪动黑琉璃的光色。 “可是,我觉得,即使是这样的我,”安藤雪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他闪烁不定的眼睛,“也还是比你强很多。” 少年不服输地抬了下头,洁净的脸上飘过一抹警惕的忖疑。 “我身边一直都是些很好的人,好得让我产生想逃跑的冲动,好得让我难以维持正常的交往。”安藤雪苦涩地说,“好到让我自卑,希望抹杀自己,成为别人那样的人,所以才一个人离开……”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桂木凉突兀地插进来。 “因为……”安藤雪攥紧口袋里的手,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有这种想要诉说的冲动。又为什么要和这种恶劣的家伙诉说。她只是不想看到他那种孤寂的侧面,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似的……感觉太差劲了。 “我觉得你……很过分。”她矛盾地偏头,望向他。 “过分?”少年冷淡地重复,语气却包含惊愕的成分。 “你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要用那种尖锐的口吻和别人讲话。”安藤雪困难地表达,“……原本,这是与我无关的事。我完全没有置喙的余地。” “既然如……” “但是!”安藤雪大声地截断他,忽然转过脸,短发飘拂,闪亮的眼睛盯着他说,“我唯一确定知道的是,虽然你有权利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你却没有权利伤害别人!” 爸爸还活着的时候,也常常这样教导自己的。脸色绯红的少女胸口剧烈起伏。是的,她忘记了爸爸的话。虽然她表面上努力维持着那个家,力图做到让它和爸爸还在时一模一样。爸爸买给她的衣柜就算老土过时已经不合用了但她依然留着。可是,她却忘了爸爸教过她的最重要的东西! 是眼前这个少年让她又重新想了起来。 即使标榜自己是正确的,即使有任何理由作为借口,也不可以用轻率的行言去使另一个人受伤。 “可以从别人那里得到关怀,你以为是天经地义的吗?”她大声质问他,“你觉得,在这个晚上,因为不知道你在哪里,而不停拨你手机的行为,是让你觉得厌恶的做法吗?” “这些和你……” “这些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我却觉得无法忍受。因为——”少女愤怒地拿出一直放在衣袋中握着一个手机的左手,“我一直都在等电话啊!” 这样的心情,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理解? “我一直都希望能有人发现我不见了,能关心我在哪里,能拨来一个熟悉的号码啊。为什么我这么希望得到的东西,你却可以毫不留恋地抛弃呢!” 她喘着气,几乎要流泪了,“不是想要任何东西,那东西就会出现。你以为一直可以存在的人事物,也可能在明天消失。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会后悔今天晚上,没有接刚刚的电话。可是后悔,也不能换回你失去的一切了啊。”就像她一样,再怎么渴望,爸爸也还是不存在了;再怎么渴望,妈妈也还是没有将她放在心里;再怎么渴望得到爱,也还是得不到。 所以她不允许,有人如此轻视她得不到的东西。 “打电话!”她举着手机,保持递向他的动作,“给你的家人打电话呀!告诉他们你平安啊。对被你挂断电话的母亲道歉啊!你没有资格伤害会关心孩子在哪里的父母!你没有资格!像你这样的人……” 她咬住嘴唇,说不下去了。 是的,像他这样的人……狡黠而冷漠的眼神,自以为是的高傲,这些特质,都让她看到缺点放大版的自己。 桂木凉怔怔地看着高举手臂的少女。 虽然讽刺的话语可以不经思索脱口而出,但却被冰冷的空气冻结在喉咙中无法顺利发出。 这个少女,脸蛋通红。发丝凌乱。身上沾着细碎的雪花。幽深的眼睛流露倔强而脆弱的眼神,为了他挂断电话的事而气愤。不……应该说,是在为她被自己的行为碰触到的伤口而流泪。 下意识地挺直背,桂木凉不自在地侧过头。 “我从来,不记号码……所以那个女人的号码,我已经忘……” “在这里呀!” 少女大声说着,骤然伸出的另一只手紧握着应该已经被少年扔到雪中的手机。 “你的手机在这里呀!所以没有借口了!桂木凉!” 有人大声地在念他的名字。少年被惊动般地扭头,接着…… 视线牢牢地锁定在安藤雪的手中。 “你、你……”桂木凉淡漠的脸终于露出惊诧的表情。他重新审视安藤雪绯红的脸,起伏的胸口以及她发上冰冷的水珠,愕然地发出声音,“难道……” “我帮你捡回来了。”而少女像机器人一样吐出无感情的字句。 “捡回来?”他忍不住发出不像他的叫声。 少女紧紧地绷着脸,一言不发。 “你是神经病吗?你不知道车子虽然停了,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开起来吗?外面这样冰天雪地,你做这种傻瓜般的事……”桂木凉惊愕至极,“而且你是怎么出去的?”车门明明就都是关的。难道…… 他脸色一变,视线锋利地游移,从安藤雪膝盖的裤线看到她通红的手。 “你从窗子爬出去……”里面那些人是呆子吗?他们不知道阻拦吗? “虽然直下先生阻止了,但是我还是觉得,你不能这样扔掉这个东西。”安藤雪倔强道,“因为它很贵重!它不是手机,是你家里人对你的关心。让我看着我身边的人如此轻慢地斩断和家人的联系,很抱歉,今天的我,就是怎样都做不到!”那种,她曾拼命想要维系的微弱联系,不允许,有人如此轻视。 “你这个人太奇怪了。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种事。如果车子开起来,被留在下面的你会怎么样?啊啊。”桂木凉捂住发痛的头,懊恼般地声吟,“为什么我总是遇到各种奇怪的人啊。” “我所做的任何事,都只是为了我自己。”安藤雪强硬地说,“我知道自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所以,我才不能原谅。所以,我才不想看到同样自私的你!” “真是……”少年无奈地偏了下头,“好奇怪的理论。” “哼。” “但是……我却不讨厌这种强势的女人。”唇边浮现一抹恶质的微笑,少年重新撩起清亮的眼珠,“小心哦。安藤雪。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和五个嫌疑犯中的一个单独相处。不害怕吗?说不定我就是凶手哦。” “既然你知道处境危险,就更不要让其他人担心好不好?”无视他幼稚的恐吓,安藤雪强悍地挑眉,依然维持伸过手臂的动作。 桂木凉抬眼,默默地看着她。清亮的眼神,让安藤雪觉得他像在审视自己。 “你这人真怪啊……”喃喃说着,少年别过头,背靠着窗外就是茫茫大雪的车门,“竟然躁心别人的家事。” “我只是不希望你的家人为你这种恶劣的性格躁心!”明明都活着,却拒绝沟通。就像母亲对待她那样,安藤雪非常的不能理解。 “说得好听。”少年用鼻子哼道,“你看起来也不像和家人相处得很好的样子。” 习惯性地为了反击说了讽刺的言语,但却是第一次,在脱口而出后,他感到后悔。 身侧并肩站立的女孩儿并没有反驳,被打击到的消沉的微垂着头的样子却让他觉得难受。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要讽刺她,他只是…… 看了眼少女垂在肩膀的发丝上还有没有完全消失的冰晶,他移动手指,触碰她冰冷的手,然后拿走握在其中的手机,“谢谢……” 虽然还是不准备打电话,但是他破天荒地说了谢谢,用来代替无法说出口的“对不起。” 雪花飞舞,像一首银色的诗,缓缓降落。 安藤雪与桂木凉,背靠同一扇车门。身后的两块玻璃交错倒映彼此的背影。气氛微妙而沉静。只因为适才还刻薄尖锐的少年竟然腼腆地说了声谢谢。 指尖还残留接触的温度。 安藤雪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内传来“怦怦”鼓动的声音。 对于桂木凉一路的积怨,就像雪花遇到跳动的火焰,一下子,竟然消失了。这样看他的侧面,会觉得他只是个坏脾气的孩子。 不应该是这样沉默吧……她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本来以为追上来之后,会和他大吵一架。可是,没想到他会道谢呢。而且……她隐隐体会到了那句谢谢所包含的无法出口的真实意味。 就像她一直以来,想对莉香说的话。 “我说……” 正想着要不要开口打破沉寂,却忽然听到少年的声音,安藤雪乍然惊动般地抬头,眼中所见,是正盯着她瞧的桂木凉。他站在旁边侧着身,四目相对,呼吸几乎都会拂到脸上般的贴近。看得清少年苍白的总是略带倦容的脸,清秀的眉毛、冬日湖面般的眼眸以及荡漾其间带着些许恍惚的涟漪。 “……作为谢礼,”嘴唇拉开狡黠的弧度,他凑在她耳边说,“在到站之前,我来保护你吧。” “保护?”她愕然。 “对。”眨眨眼睛,少年顽皮地微笑,“保护你不成为第二个遇害者。” 还是初次看到他笑呢。从见面之初,这个人就板着一张“天下人皆欠我”的面具脸。姑且不论他的玩笑,安藤雪倒是很高兴能看到他微笑的样子。 “哼。”于是安藤雪也放松语气,“如果我就是凶手呢?”她俏皮地反问。车上只有他与她年龄相近,到现在才开始正常对话反而有点奇怪,“你不是也说过,按照侦探小说的逻辑,我最有是真凶的可能吗?” 桂木凉微微一笑,“反正我知道凶手不是你。” 他那种颇为自信的神态,还有隐藏在玩笑间的认真语感,都让安藤雪瞬间产生错觉,好像他真的知道凶手是谁一样。 “喂喂。”她忍不住拍了拍巴掌,“不许吓我哦。不要说得真有什么凶手似的!” “哗。看不出来你这么天真。”他耸肩,“都出现尸体了。你难道还以为这是在拍摄电视剧?” “我希望是那样呢。”安藤雪沮丧地叹口气,“如果真的是拍整人的电视节目,除了我之外的你们,都是剧组的专业演员。周围到处隐藏针孔式摄像机,到达终点之后,死去的人就立刻站起来复活。所有的人大喊一声happy!然后向我道歉……不是很圆满吗?” “喂喂。”桂木凉受惊般地瞪着大眼,加强语气,“你在想什么啊。” “我知道只是胡思乱想而已。”她任由背慢慢在玻璃上下滑,站得久了,膝盖发酸便顺势蹲下来,“我只是……”她呆呆地睁着眼睛,“讨厌会死人这种事……” 桂木凉沉默了片刻,也跟着蹲了下来,把手垂在膝前,“……没有人会喜欢那种事吧。” “那为什么要杀人呢。”安藤雪不解地仰脸,望向比她略高一点的少年,“凶手是怎样的人?杀人不是很恐怖的事吗?”她只是看到那种鲜血四溅的场面都要晕倒了,亲手去做不知道…… “对了,”她忽然警惕地向后一闪,“你这家伙,刚才对警官说过想尝试杀人吧。” “哈哈。”被她防备性的姿态娱乐,少年笑出声,故意露出白惨惨的牙齿,“是呀。不但杀人,而且还想杀人吸血。其实我的名字叫达古拉伯爵啊。”说着,还象征性地挥了挥后背不存在的蝙蝠翅。 “噗嗤——” 明明说着这么严肃正经的话题,但是安藤雪还是忍不住笑出声。两个人闹成一团,生疏的气息瞬间消散。像认识很久,距离一下被拉近。 安藤雪并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在桂木凉身上,有种同类的感觉,好像可以让她随心所欲地表达出隐藏在内部不同层面的自己。这是以往,任何一个朋友包括莉香所无法做到的事。 以前,她越是喜欢一个人,就越是无法表现自己真正的样子。在河村清彦看来,或许自己根本就是个莫明其妙的家伙。 对于同年龄的男孩子,她也抱持冷漠的对待之策。 而为什么,桂木凉却不同呢。 难道是因为起初她是讨厌他的吗? 也对。在讨厌的人面前,是没有必要介意形象的问题的。化敌为友,反而容易更亲近。但是,真的是这样吗?她觉得这借口太牵强。 毕竟,她也不是那么讨厌桂木凉。否则,无论任何理由,没有人会为了讨厌的人做那种事吧。安藤雪握紧通红的手。刚才,在雪地中,认真摸索了一阵子,还是运气好,才碰巧找得到被他丢出去的那部手机呢。 “唉……”叹了口气,桂木凉注视从车顶的缝隙飘落的雪霰,“为什么想杀人……这动机还真复杂呢。” “唉?原来你还在想啊。”意外他的老实,安藤雪本人都差点忘记自己上一刻还在苦恼为什么世上会有杀人犯。 “什么嘛。原来你只是随便说说啊……”少年不高兴地蹙眉,“我是认真在思考啊。” “你这样子看起来好小哦。”她好奇地凑近。 “女人的兴趣真是善变哎!” “你不会是离家出走吧。”她问。 “你才是那种离家出走的样子呢!”他指责。 “哼。” “哼!”他更大声地哼回去。 “……如果说真是凶杀。凶手真的会在我们之间吗?”她小心地观察他,还没有忽略他适才一副笃定的样子,“你为什么敢肯定凶手不是我?警官先生都认定我们十三号车厢的人很可疑哦。” “什么嘛。难道你很高兴被人怀疑吗?”桂木凉微微提高音调。哪有这种女人。 “我只是好奇。” “你应该觉得——”他压低声线,瞪住她说,“恐、怖!” “虽然你这么说……”安藤雪小声说着,抱住双膝,干脆改蹲为坐,“但是我并不是那么纤细的人。害怕的感觉已经过去了……反而会想奇怪的事。” “如果凶手在我们之间……”他拖着长音,眼睛闪亮亮地卖关子,“你猜会是谁?” “干吗?”她皱眉,“要玩侦探游戏吗?” 他耸耸肩膀,不置可否。 “那样不是不公平吗?你一副已经知道正确答案的样子。” “世上哪有恒久的公平!再说我也需要验证才行啊。” “说得你像真知道一样。那你告诉我好不好?”她拉拉他的胳膊。 以为会下意识地甩开她,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这样做。桂木凉盯着自己的手臂,瞬间皱起眉心。 “原来你骗人——”把少年皱眉的动作误以为是伤脑筋,安藤雪欢快地笑起来。 “才没有呢。”他急急地偏过头,不想少女看出自己的不自在,“那是秘密!” “哼……那我就自己找出来!” “好啊。”他懒洋洋地哼笑,用来掩饰被拽住手臂而骤然加快的心跳,“我们来打赌好了!” “怎么打?”她诧异。 “你猜凶手,我找证据。一起行动!” “这样不公平吧——” “怎么会。我们可是在同一起跑线上啊。你对凶手无概念的话,我对证据也一样。老实讲,我根本对别人的事就没兴趣!” “没兴趣为什么还……”安藤雪厚道地咽回后半句。其实她想说,真的没兴趣,为什么还要陪她做这种事。 “哼。”但是好像已经猜到她要问什么,少年板起脸。 安藤雪隐隐觉得他故意的冷淡像是在掩饰某种害羞。 算了……安藤雪放弃深究。 既然那个板着冰雪脸,从名字到长相都冷冷的桂木凉难得露出活人应有的表情与这个年纪的少年应具备的好奇心与活力。她就不要破坏他的兴致了。 “那么……” 桂木凉双手在膝上一撑,站起身,灵活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 “谢谢。”身后的少女忽然叫住他,桂木凉回头,正撞见少女脸上甜美的笑容。 “哎?”这次轮到桂木凉惊讶,“你谢什么……”他奇怪地注视她。 谢谢你把我带上这趟危险的列车呀。安藤雪眨眨眼睛径自微笑没有讲话。如果不是在月台遇到桂木凉,或许她已经错过这趟车了。如果每一个相遇都隐含一种契机,那么,错过列车的她,一定也无法成为此刻的她。但是既然大家都有那么多的秘密,那么她也就…… “这是秘密。” 她狡黠地一下一下点着头,学着直下守适才的样子封指于唇轻轻地说。 第五章 与凶手共眠之夜 列车两侧亮起入夜后的小壁灯,幽幽的,像萤火虫。 桂木凉打着手电仰头往车顶照,嘴里不知道喃喃说着什么。安藤雪背负双手,好奇不安地跟在他身后。 “我们一直不回去,大家会不会担心?” “大家?”手电的光束停顿,少年的脚跟一转,挑眉讽笑,“哼。只不过是碰巧倒霉,坐上同一列车的乘客罢了。他们为什么要为不相识的人担心?”语毕,桂木凉不自然地别过脸,补充,“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奇怪。” 安藤雪不服气地想要反驳,却随着车身突然摇动而险些摔倒。 “哇呀。” “小心。”桂木凉失色,而安藤雪有惊无险地抓住一旁的扶手。 “看来,列车终于开动了。” 她抚平心跳,却抚不去内心的芥蒂。他只是站在那边,觉得她很笨似的看着她。也对,她垂下眼帘,说服自己他们只是同一列车的乘客,连朋友也不算。他并没有搀扶甚至关心自己的义务,却还是觉得沮丧。 “但是讨厌的家伙却一个也没少。”他嘀咕。 “哎?” “那些警官啊。”他交叠双臂,一脸厌烦地说,“我最讨厌这些家伙。只知道用审视的眼光把别人当嫌犯,却什么也办不到!哼。” “你才容易让人误解好不好……”安藤雪瞪着毫无自知之明的家伙,“不要说得像是你知道凶手是谁!这样很惹人讨厌哦。警官先生也只是工作而已。这么冷的天气,上车查案……那个……”她忽地瞟他一眼,吞吞吐吐地问出内心的忖疑,“桂木凉,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警官……”从一开始,就摆出那副不合作的态度。 “因为……”他犹豫了一下,却终于别扭地一昂头,“哼。难道你怀疑我是凶手?” “要是怀疑你,就不会和你站在这里了。”安藤雪心想,这家伙分明是顾左右而言他。 “说得也对。所以才说你单纯啊。”桂木凉一脸挑衅地自下而上地缓缓瞟她,“这种时候,还是和多数人待在一起比较安全。” “那也不尽然吧。”被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惹恼,安藤雪反唇相讥,“你没看过那部列车杀人的经典电影吗?车厢里所有的人都是凶手!大家互相帮忙做不在场证明!” “就因为有这部电影,所以那警官才一脸把我们当凶嫌的样子。”桂木凉陰陰地说,“其实,那电影有漏洞。” “什么漏洞?”安藤雪怀疑地问。 “既然大家全部都是凶手。那么单独办案的警官岂不是最危险的人?”茶色刘海下的眼睛一闪,他唇瓣一扬,“简直就像落入狼群中的小羊,难道全车厢的人还敌不过一个警官?把他灭了不就ok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安藤雪忍不住提高音调,“很危险的思路啊!” “傻瓜。”他奇怪地瞥她,“以凶手的立场讲,那是最安全的办法。” “等一下。”她一手抚额,一手揪住他,“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们不是在玩猜凶手的游戏吗?那应该是以侦探的立场出发,为什么要站在凶手的角度上思考啊?” 桂木凉怔了一下,旋即皱眉,“这只是我的习惯而已。” “……” 以加害人的立场思考问题是习惯?安藤雪表情怪异地盯着他,觉得后背发凉。看起来,这家伙说想要了解杀人的感觉不仅仅只是恶劣的玩笑。 而少年看穿她在想什么般的,露出恶质的微笑,“想要猜谜,就得从设谜面的人的角度着手。否则永远只能落入被动的局。” “这么复杂的话,我听不懂……” “这样都听不懂。考试注定落榜吧。” “你!” 他竟然面不改色说出她最介意的话! “你怎么知道我……是去看榜。”她咬牙切齿。 “你没有听过福尔摩斯的推理吗?”他单手叉腰,好笑地望着她,“第一,刚才警官搜查的时候,我注意了你的行李。要搞清一个人的身份还有什么比看他的随身物品更重要呢。”他皱着眉心一扬下巴。 她下意识地跟着点点头。 “第二……”他拖着长音,慢条斯理地瞟她一眼,看她一脸认真,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你还真信啊。傻瓜,第二就是根本没有第二!那只是我碰巧瞎猜的啦。” 安藤雪的脸色骤然青红交加。而桂木凉抱着肚子在一旁笑。 “什、什么福尔摩斯的推理……全是由结果倒推回去的理由。你从正面的角度看觉得很高深很佩服,但是从反向的角度一想,那根本全是因为作家先行设定好了预知答案,所以世界上哪有什么推理。真是笑死我。” 虚假地笑了两声,他撩起视线,望向安藤雪,“你怎么不笑?”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安藤雪只是盯着他瞧。 比起桂木凉究竟讲了什么黑色笑话,她更介意的是,他唇边那抹永远的嘲讽,眼中永远冰冷的傲慢。她以为这是高傲,却在看到他大笑之后空洞的目光后感到隐隐的悲哀。 明明是不熟悉的人。 明明是不知道他究竟有着怎样过往经历的人。 却为什么,自以为是地认定,他是不快乐的人呢? 又为什么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是可以了解他的那种不快乐呢。 “不要这样好不好?”她说,“桂木凉。不要瞧不起别人,不要用否定的视角看待一切。” “你凭什么这么说。”他微笑,过了两秒才反击,“就因为我嘲笑了福尔摩斯先生吗?但是那种先设定了凶手和答案写出来的侦探小说,为什么不可以嘲笑。” “你不是在嘲笑小说,是在嘲笑这个世界。”安藤雪说,“这样太寂寞了。”是的,这样太寂寞了。否定自己生存的地方,就是否定自己。否定和自己一样身为人类的同伴,就是想要抹杀自己的一种潜意识。她忽然明白了,桂木凉为什么说想要尝试杀人的感觉。他想杀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桂木凉就站在那里,距离她一臂之遥。但是在安藤雪看来,他的背后一片漆黑,延展着不知通往哪里的黑暗。心中有细微的波动起伏,她不假思索地拉住他的手。无法忍耐,那种好像下一秒,这个站在眼前的少年就会消失的可怕错觉…… “我讨厌会死人……”安藤雪轻声说,“很讨厌啊。” 那时,她之所以险些晕倒,并不是出于恐惧。比起染血的尸体,她无法忍耐的是死亡本身。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说,“你明白吗?爱情与记忆,你以为没有任何事可以撼动的存在,也会随死亡一并消失。”就像父亲和母亲那样…… 安藤雪怅然地站立。 父亲的样子又浮现在脑海,但是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模糊一点点。记忆像一幅不停被橡皮擦拭的素描,只有活着的人才能继续添加清晰的痕迹。 “你真奇怪。”半晌,那仿佛一直背靠黑暗的少年忽然说,“想死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不是吗?” 她知道他是指她腕上的伤痕。 “所以啊……”她困难地发声,“因为有那种经历,所以后悔了,知道死了什么也改变不了。”愚蠢地以为那样会得到母亲的注意,就像愚蠢地以为母亲会牵挂离开的自己。愚蠢地以为……爱,是可以依靠努力而维系。 “……”桂木凉默默地注视微微发抖的少女,垂下头,长长的刘海滑过眼底,他拉起她的手指,放在唇边,“对不起……” 细微到几不可闻的声音,透过皮肤的触觉传至心底。 冰凉的唇,冰凉的手,那个连垂在她手腕上的头发都是冰冷的少年,像亲吻猫咪般,轻缓而耐心地反复碰触,像要吻去那个旧有的伤痕。那道渴求被爱的证明。 在细微的寂静中,她听到手上的银链子轻轻地响动。 她是和男生说话都会不自在的女孩儿,却不会因桂木凉的亲吻而害羞。在反复而耐心地亲吻后,那个少年慢慢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又缓缓垂下视线。他想要说什么,却像是说不出口。 不是不能说,而是说不出。 她明白那种感受。 就像她其实想在离开老家前,去向莉香道谢,去向莉香道歉,但是说不出口。面前的这个孩子,和自己很像,所以讨厌他,所以喜欢他,所以无法漠视他不去管。 他们的心都破了,在不知名的地方存在一个空洞,找不到可以填补的东西。她只能小心地包裹起自己,而他却竖起尖硬的刺来防备。她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肯定存在,而他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寻找出口。桂木凉耳机中传出的音乐,冰冰冷冷地环绕着他们,那么寂寞,却也那么温柔。 安藤雪微笑。 她说:“嗨。我们去玩侦探游戏。” 是的。说不出口的话,不用说了,她明白的,他们是同一种人。虽然与周边格格不入,却奇异地可以相互理解。是谁说过,自闭的孩子是星星的孩子。那他和她,可能同属于那一颗星球吧。 绕开了旧有的话题,是这个女孩子的温柔。 是他所缺失的温柔。桂木凉无法微笑。他知道自己笑起来,一定又带着讽刺的痕迹。他陰郁地站立在那里,半晌,才默默地转身,将背影留给安藤雪。 “……你猜。” 向前走了几步,他突然回头,把手电自下往上一晃,眼底带着猫一般慵懒的调皮。 “猜什么!讨厌。”安藤雪用大声抗议掩饰瞬间加快一拍的心速,“不要扮鬼脸吓我!很恐怖哎!” “呵呵……原来安也怕鬼。” “你才奇怪!”她搓搓手臂上的小颗粒,“竟然随身携带吓人道具!” “怎么可能,我本来就想搞清楚一些事,才从包里拿出来的。” “哦?”她压低眉线,还以为他刚才只是单纯生气扔了手机跑到没人的通风口发呆,原来他根本就另有图谋。 “喂!”她突然有点受伤,“难不成你扔手机只是为了找个借口——” “嘘——”他忽然搭指在她唇上一点,“我可没有那么说。” “你想查什么?你在怀疑谁?”她抱臂审视他,不容他打马虎。 “我只是有点事搞不懂……”他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托着肘部,偏头思索。 “是什么?我们一起想啊。” “你脑筋很灵吗?”他斜眼瞥她,揶揄道,“担心落榜的人……” “我考的可是东大!”她不服气,“今年竞争率这么高。我当然会担心啊。” “啧啧,真幸福啊,担心考试会落榜的女孩子。”他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字,有种陰阳怪气的样子,“相比之下,车上却有人在谋策生死大事。” “哼。我偏偏不这样想。凶手早就跑掉了,怎么可能还留在车上啊,又不是漫画!”安藤雪倾向现实主义。 “唉。你用点脑筋,那死者是我们车厢的人,但是我根本没见到他……” “那是因为他是在我们之前上车的吧!” “但是直下守他们也说没见过他。” “这个……”安藤雪语结,“也、也许他走到其他车厢了呢。” “他为什么不在十三号车厢,要一直待在其他车厢?” “这个……他、他走错了呢。反正因为大雪嘛,今天人这么少,随便哪里都空荡荡。那个人也许随便坐了一个位置啊。”“有道理。那他干吗还特意跑到十三号车厢的洗手间?” “这些很有可能只是巧合啊!”安藤雪重申,“这一点也不重要吧!” “才怪,这点非常重要。”桂木凉瞥她一眼,故意摇头叹气,“所以说,女人……” “不要拿女人和推理一类的话来应付我!那你倒说说看,这点重要在哪里?” “第一,他是十三号车厢的乘客。”桂木凉蹲下来,用手在地上比划,“第二,他死在十三号车厢的洗手间。第三,十三号车厢包括我们在内共六人没有一个声称见到过该男子。现在,是这三条已知条件放在我们面前……” “拜托你不要用数学公式的代入法来讲解……”安藤雪跟着蹲下去,托着如斗大的脑袋。她好不容易结束了考试,不要让她回想起那种地狱般的日子…… “如果我是凶手……”少年淡色的眼睛沾染玻璃珠般无情的色彩,“我会想方设法撇清与被害人间的牵扯。那么,具有流动性强的列车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杀人地点吗?” “你能不能不要用如果你是凶手作为引言……”安藤雪抱住发寒的胳膊,这里本来就是通风处,很冷的耶。 “但是,这个凶手,必须要确定得知被害人会乘坐哪线列车,在何时、何地,甚至哪一车厢。要了解这些条件,如果不是熟悉或者至少是认识的人,那不是很困难吗?所以,凶手和被害者是熟人。”桂木凉结论,“他们很可能是一起上车的。” “这么说,凶手就不是我们车厢的人喽?” “傻瓜。正因为如此,我们车厢的人才更可疑!” “为什么啊?”安藤雪不解,“他们既然有可能同时乘车,而被害人又没有在十三号车厢出现过,那凶手不是也……” “我不知道被害人为什么没有出现。但是,如果凶手希望不引人怀疑,他会在确定被害人的车厢号码后,选择不一样的车厢才对吧。” “嗯……”安藤雪点点头。 “所以,被害人一直没有出现,就反而证明凶手在这节车厢的可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安藤雪困惑地问,“凶手怎么能控制被害人不来十三号车厢呢?” “那原因我怎么知道!”桂木凉理直气壮。 “……”安藤雪握紧双拳,提醒自己要忍耐,“你、你……”但终于还是忍不住,她从牙缝里迸发出声音,“你不知道还在这里装成一副很懂的样子?” “你没有听说过吗?”少年理所当然道,“真相就存在于若干假设之中,否则,你怎么解释那个人不在十三号车厢的事实?” “果然啊。”安藤雪终于爆发了,“推理这种事就是为了要自圆其说吗?反正在我看来,我们车厢根本没有一个像凶手!”“你不觉得他们全都可疑吗?”桂木凉蹙眉,“安,你真没有想象力。” “我现在觉得最可疑的人就是你。”安藤雪狠狠瞪他,“叫我安藤。” “直下守这个人很奇怪。”桂木凉不理她,径自说,“羽野砂也不正常。青柳碧和婆婆也……” “你连婆婆也怀疑?”安藤雪试图把手覆上他的头顶,试试这个人有没有发烧。 “你这人真没想象力。最不可能是凶手的人往往就是真凶是侦探小说的铁律。” “婆婆根本就没离开过十三号车厢!”安藤雪好大声地喊回去。 “那就要从案发时间考虑了。”桂木凉问,“你发现死人时是几点?” “什么死人啊。对死者尊重一点!” “好吧,死者……” “嗯……”安藤雪迷惑地回想,“是……七点二十以后。”她没有戴手表,不是很清楚具体时间。 “你知道吗?这点很重要。”桂木凉慎重地说,“法医检定出具体死亡时间后,就牵涉了我们的不在场证明问题。比如,被害人是在七点五分被害,那至你确认的七点二十这段之间,我们在做什么,就很重要。” “哦。这样啊,但还是很难懂……” “因为你是华生啊。”少年恶劣而狡黠地微笑。 “就算我是华生,这车上也没有福尔摩斯……”安藤雪托起发涨的额头,突然灵光一现,“哎?桂木凉!你说,直下守会不会是便衣?” “为什么这么想?” “他刚才不知道和警官说了什么,然后那些人就没有再继续追问羽野砂啊。”安藤雪对自己的推测坚信不疑。 “你凭什么一副言之确凿的口吻?” “因为既然有凶手、有华生……就得有福尔摩斯嘛。”安藤雪悻悻然。 桂木凉脸色一黑。这女生果然是在胡搅。 “指望你能说出什么实在太愚蠢了。”他喃喃说着站起身,重新打亮手电,“我还是得靠自己……” “你到底在找什么?” “我在找怎么能不通过十三号车厢到十二号车厢的方法。” “多简单啊。”安藤雪愕然。 “简单?”桂木凉一怔。 “从十一号车厢走过去不就得了。” 桂木凉:“……” 安藤雪:“我说了……很奇怪的话吗?” “是很蠢啦!” 桂木凉破天荒地凑到她耳边大吼,“白痴!你想一下我们的位置好不好?我是指从我们这里跑到十二号!不是从十一号走到十二号!我们本身在这里!”他气得抓过安藤雪的手在上面画图,“这里!十三号与十四号间的通风口啊!是完全相反的位置,你怎么会搞不清楚啊!” “我、我知道了啦。”他吼起来好大声啊。安藤雪吓得怞回手捂住耳朵。 桂木凉奇怪地盯着自己的手,半晌一言不发。 “你生气啦……”安藤雪小心地问。 “没事……”过了一会,那个别扭的孩子才小声地说。 “嗯。可是为什么这个人想去十二号车箱不直接从十三号车箱走呢?”她就是不懂为什么要有“不能通过十三号车厢”这个前提啊。 “因为要是通过十三号车厢,不就被我们看到了吗?”桂木凉不知道在为什么而生气,别扭地扯着他自己的衣角,“所以凶手要在那个时间,用其他的方法到与十二号接壤的通风口。说起来,还有一点也想不通。” “是什么?” “羽野砂。” 少年闷闷地说:“凶手行凶时,他不是站在洗手间外吗?为什么他会毫不知情?” “这和警官的思路是一样啊。” “不许说我和那帮家伙们一样!”少年反应很大。 安藤雪下意识地缩起肩膀。 不过,比起一开始冷嘲热讽的桂木凉,会冲她大喊大叫的这个他,反而比较可爱。自己果然不正常,安藤雪开始怀疑自己有受虐倾向,不然,为什么看到他发脾气的样子还隐隐觉得开心呢。一定是因为这个少年的行事思维都比较奇怪吧。奇怪到让她可以暂时遗忘不愉快的事…… “羽野先生……难道真的是目击者?”摇摇头,她否定自己的推论,“不会。羽野先生不像擅长说谎的人,他可能真的没有注意到。” “那就更证明我开始的假设啦。”桂木凉冷嗤,“凶手和被害者认识!只能是这样。否则,发现凶手出现,被害人不可能不挣扎喊叫,而只要他稍微发出点奇怪的声音,站在外面怞烟的羽野砂就不可能没发觉。因此……” “羽野的存在,证明了凶手与被害人是熟人?” “对!” “但是,凶手是怎么能不让羽野砂发现,进入并且离开洗手间?” “这就是我在找的东西啊。”桂木凉往头顶转手电,“我想……那个人,是通过十三至十四号车厢的通风口这里爬到上面,然后到达十三号车厢的洗手间。” 安藤雪目瞪口呆,“现在是什么天气?在运行的列车上面行走?普通人可以做到吗?” “但是今天因为天气的缘故,车速很慢啊,而且中途又总是停车。” “即使是停的,也没人可以……” “当然可以了!平衡感好的家伙就可以。” “桂木凉,你这种推理是通过答案求己知!而不是通过已知证明答案!” “哼。刚刚还说过数学不好的女人,这一会儿倒开始玩起证明条件了。”桂木凉倔傲地一扬下巴,“我当然是有……哎?”明晃晃的手电在某一处停顿。 “怎么了?” “嘘——” 用手一拦,他阻止安藤雪,自己皱眉往前走了一步,踮脚伸手像是在测量高度,随即又回头瞄了眼安藤雪。 安藤雪想提问又怕打断他的思路。 过了半晌,才看到少年一歪头,支着雪白的下颌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第六章 遗失的红桃 “我们来玩游戏吧。” 桂木凉气定神闲地拿出一摞扑克,以利落的手法在并拢的膝盖上交叉洗牌。安藤雪傻傻地望着他,以看珍禽异兽的眼神。 这个家伙径自恍然大悟后一言不发地往回走,任她怎么问也不回答。回来后就从他那堪比机器猫的四维旅行袋里,变出一副纸牌。还一反常态地热络,招呼其他人过来打牌。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他以为自己是谁啊。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明明从一开始就板着脸对别人说了大堆刻薄话。他不怕这种邀约被拒绝吗? 桂木凉抬头,又是那种露出两排白牙的笑法。在别人或许会是爽朗的表情,出现在他身上,就是怎么看怎么包藏祸心。 “纸牌?”青柳碧感兴趣地凑近,“毕业旅行后就没玩过了呢。” “是吗?青柳小姐上的是京都的女子学校吧。”桂木凉轻轻一笑。他是那种只要愿意,就可以和各种人都能相处的类型。当然了,百分之九十的情况下,他都不太乐意就是了。 “你怎么知道?”青柳碧眨眨浓密的睫毛。 “毕业旅行+纸牌=女子学校。”桂木凉简单总结,望了眼安藤雪,再补充,“兼,对比自己年轻的女孩子,永远很温柔。”“呵呵。你把女子学校形容得很危险哦。可惜不对!”青柳碧微笑,“我读的是东艺。男女五五。” “东艺?那不是很厉害吗?很多声优、演员、歌手,都是从那里毕业的啊。”安藤雪恍然大悟,“难怪青柳小姐的举止特别优雅。好像女演员一样华丽。” “哪里。虽然接受了模特的培训,但后来还是只当了个普通的女职员。”青柳碧微笑回想,“年轻的时候,很容易把未来想得太简单。” “直下先生也参加吧。”桂木凉不停手地“哗哗”洗牌,浓密的刘海下目光微烁,“还有羽野先生,我们同车共济,用玩牌的方法可以消除旅途的寂寞哦。”停了一下,他补充,“也可以忘记死人的事。” “你不要用这种不敬的语法……”安藤雪刚抗议。 桂木凉立刻改口:“死者,是死者对吧。”明明就差不多的说法,女人就是不可思议! “我不擅长这个……”不出安藤雪预料,羽野砂小声地拒绝。 “一个人胡思乱想时间反而会很慢。”桂木凉提起唇角,微微一笑,“羽野先生不是希望列车快点到东京吗?” “对呀,一起来打牌吧。”青柳碧笑盈盈地回头,“婆婆也来吗?” “我脑筋不行了。”婆婆和蔼地看着青柳碧,帮她顺了下耳边的头发。 “婆婆真像我母亲……”青柳碧微笑着,任由婆婆整理肩膀上的碎发。 “不是有说法吗,老年人都一样。”婆婆眯起眼,“年轻人也都一样,全是莽莽撞撞。” “那么,玩什么呢?”直下守感兴趣地盯着桂木凉手里的纸牌。 “十三点。”桂木凉说,“但是要加惩罚。点数相差最远的人要讲自己的事。”他强调,“这样才有趣呀。” 安藤雪看着他脸上诡异的笑容不禁毛骨悚然。不晓得桂木凉又想出什么整人的恶作剧。 比较奇怪的还有一个……她望向跟着她一起换到左边的羽野砂,原本以为这个人怎么都不会被说服的。但是很显然,他尽管不情愿却还是和大家坐到了一起。大概比起勉强自己做不愿意的事,他更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孤立。 安藤雪望了眼窗外流动的夜色。 惩罚游戏、讲故事以及杀人事件,这些有什么关联吗?她满头雾水,但是却肯定桂木凉这么做有他的理由。 十三点。 纸牌游戏中最简单的一种。 从2至10,每张牌的牌面等同数字。花色牌与王牌则为半点。参加游戏的人可以根据自己手中现有的牌决定是否继续要牌。翻牌时,谁最接近数字13,就是赢家。但是一旦大于13,就必输无疑。 “我觉得‘十三点’是一种提醒人们不能贪心的游戏。”安藤雪盯着手中的梅花10。再要一张,会更接近胜利;但是万一要到的牌大于三,她就算出局,“所以我还是一张就ok吧。” “只是单纯运气问题。”直下守微笑地望着手中的方片6,“我得再要一张。” “……”羽野砂看着抓到的王牌,什么也没说,继续抓牌。 “我很擅长玩这个的。”青柳碧笑眯眯地,大方地说,“再要牌!”转了两圈,别人都不要了。只有羽野砂和青柳碧还在不停地要。 “怎么回事啊。”安藤雪窥向那二人,“你们的牌面那么小吗?” “……”羽野砂瞪着手里一把的半点牌。无论如何都不想讲故事,他咬牙,“再要一张!” “你也要吗?”桂木凉微笑望向青柳碧。 “嗯!”青柳碧笑眯眯地伸手。 桂木凉推给他们一人一张,羽野砂翻开牌,面色突变,而青柳碧依然满面笑容,然后大家亮牌。 安藤雪的是十点。直下守是十二点。桂木凉是七。羽野砂最后一张牌不幸摸到十。加上先前的成了十四点。 “羽野先生的牌好惨……”安藤雪同情地说,“前面八张竟然全是花牌,只能算四点,没想到最后这张是十,一下子就出局了。” “青柳小姐的呢?”桂木凉十指交错,托着下颌,刘海下幽亮的眼睛注视着青柳碧。 “二十九点。”青柳碧微笑翻牌。 “什么?”安藤雪和羽野砂都吃了一惊。 “你早就超了,为什么还要牌?”安藤雪无法理解。 青柳碧狡黠微笑,“对呀。其实我第一张牌也是十,本来想再靠近一点,结果第二张拿到八,反正也是输了,”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不如拖一个人下水啊。” “你真聪明。”桂木凉喃喃,“羽野先生的心理素质不好。看到对手要牌,就以为她的点数很小,结果自己也跟着要,反而一起出局了。” “按照十三点的玩法,出局就不计点数了。”安藤雪点点头,随即小声叫,“那羽野先生你很吃亏呢。虽然你只超了一点,却和青柳小姐一齐出局了。而青柳小姐反而从必输无疑的立场赢到扳回一城的机会。” “对。”青柳碧嫣然,“十三点,是胆量与细心并存的游戏。” “那青柳和羽野现在怞牌,谁的牌大,谁就受罚!”桂木凉将手中的牌熟练地一洗,随即在膝头铺成流畅的扇面。 羽野砂心情很糟地随便抓了张。结果果然是他输。 “那么,就是羽野先生要讲自己的故事喽。”用心理战逃过一劫的青柳碧合起双掌举过头顶冲羽野砂作了个对不起了的姿势。 羽野砂望着她呆了一呆,旋即低头又开始咬指甲。 安藤雪满头黑线地想,羽野先生又开始紧张了。这么不愿意说话的人竟然是教师,真是无法想象啊。 “……抱歉,我不能说。”羽野砂的声音沙哑而低柔。像雪片一样,凉凉软软的,太过轻柔反而无从抗拒。 “但是,这样就违反游戏的规则了。”在别人没有开口前,他自己接了下去,“所以,用其他的方式来罚我好了。青柳小姐……”他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说,“我可以画你的画像吗?” “哎?好棒。我很想看羽野先生的画呢。”青柳碧眉眼弯弯,“刚才帮羽野先生收拾画具时,我有看到羽野先生的素描簿哦。水粉的花朵,好漂亮……” “嗯。颜料里,我最喜欢水粉。”谈到画画,不爱讲话的羽野竟然多说了一句。 “为什么?”安藤雪不明白,“水粉不容易保存吧。”她以前也加入过学校的美术部。 “因为能够溶于水……”羽野砂还是低着头,很轻地回答。 这叫什么答案?水粉当然能够溶于水!不然怎么叫水粉! “那是只有到了纸上,才能描绘出具体颜色的颜料。在落笔之前,不论怎么调和,都不能先行预料。落纸之后的那一笔,会变成怎样。因为它会与纸、与水相融合,产生奇异的变化。”青柳碧轻声细语,“对吧。”最后,她明亮的眼睛灼灼地望向羽野砂。 “对……”羽野砂低笑一声,“就像人的命运一样,其实是一种化学。不同的人遇到不同的人,产生不同的结果……” “那么,羽野先生也要为我画水粉吗?”微偏下头,青柳碧调整好坐姿。 “不……你是用素描才能画出的女子。”羽野砂打开他大大的素描薄,他并不看青柳碧,竟然就能毫不犹豫地飞快落笔。 安藤雪听不懂羽野砂和青柳碧的对话,只是出于好奇期待着羽野砂的画。 第二把牌的输家是直下守。 “我的故事嘛……”他淡淡地扬眉,“很平常。像普通人一样念书,工作,为生活奔波,就是这样喽。” “那个……”安藤雪鼓起勇气,“直下先生是做什么工作呢。”她还是怀疑他的身份。 直下守轻轻笑了,握着一张牌的手指像是为难似的摩挲着嘴唇,“很普通的上班族。你们不会想听的。” “每个人都不认真地遵守规则。”桂木凉生气般地打了个响指,“这怎么行。” “……”直下守从容微笑,表示他不会再谈下去。 “那么这样吧。”桂木凉勾起唇瓣,漾出一抹邪恶诡异的笑容,“比讲故事更具现实意味的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凶杀,直下先生,如果在我们中有人要为凶杀案负责,你认为是谁?” 果然开始了。安藤雪悄悄地瞥向桂木凉,下意识坐直身体。 “如果有什么人该‘肯定’负起责任……”直下守交加十指,宁静微笑,“那么应该是被害者。” “被害者?”这个答案太古怪,安藤雪不由得反问,向直下守投去询问的眼神。 “所谓凶杀,常常都不是无缘无故的。被别人憎恨的人,往往有他被憎恨的理由。如果做错了事,我会抱着即使被我伤害的人杀死也不埋怨他的想法。”直下守噙着缕淡淡的笑,“所以,如果一定有谁该负责任,那么,在没有找到凶手的时候,就只有被害者了。” “听起来像在为凶手开脱。”桂木凉奚落地哼了一声。 “我只是觉得凶手也很可怜。”直下守垂下眼帘,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微笑,“我并不知道谁是凶手,但我了解,那一定是不幸的人。会产生杀害别人的意图,或者早就有了被别人杀害的觉悟,这两种人,都很不幸福。” “这样的观点。青柳小姐也认同吗?”桂木凉眼波一扫,把问题抛向青柳碧。 “哎?”青柳碧一怔,旋即把眉眼弯成一线,“直下先生的观点很宽容。” “会对别人宽容的人,通常只因为自己也犯过不可宽恕的过错。”直下守淡定地微笑,开玩笑般地说出的话,却让安藤雪心跳加速。 “青柳小姐觉得凶手是怎样的人?”桂木凉追问。 “我怎么会知道呢。”青柳碧不疾不徐地撩起耳边的碎发,“那是警官们在调查的问题。” “桂木凉……”安藤雪忍不住问,“你又觉得凶手是怎样的人?” “问得太迟了。”桂木凉叹了口气,“华生,你真不够资历。” “……”安藤雪双眼望天咽气吞声。 “凶手是谁我虽然不知道。但是……”桂木凉撩起如月色冰冷的视线,“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于我们中间,却只能是你——” 他向对面掷去一张红桃a。 “我?” 被指名的人诧异地张开小口。 “对,只能是你,青柳碧!” 美女温温柔柔地坐在那里,一副失笑的样子并不生气。 “这个……也是游戏的一种吗?”她问。 “可能吧。”桂木凉一笑,露出白色的牙齿,“我并不知道凶手是谁,只是说如果他在我们中间的话就只能是你。” “你不要胡说。”安藤雪怞了口冷气,“别说这种没根据的话!!我可以证明青柳小姐在我上车之后都没有去过案发地。”安藤雪怀疑桂木凉大脑有问题,他怎么会怀疑那么温柔的青柳碧。她的手上还残留着青柳碧为她戴上手链时的温暖,笑容与气息都甜甜的美丽女子,怎么可能是犯下血案的凶嫌! “是啊。就是因为有你的存在,我才这么说。”桂木凉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无聊地洗着手中的纸牌,“你是青柳小姐为她自己找好用来证明清白的证人。” “证人?” 不觉间,车厢已经一片寂静。只有羽野砂的笔依然与素描簿接触,不断传出沙沙声。 青柳碧端庄地坐着,脸上漾着包容且温柔的微笑,她笑眯眯地看着桂木凉,就像看一个喜欢淘气的小弟弟在讲故事。 婆婆睡着,羽野砂头也不抬地专注画画,直下守什么都没说,桂木凉用目光和青柳碧相对峙。唯一感到震惊的似乎只有安藤雪自己。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她说,“我去东京的决定做出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搭乘这趟列车。青柳小姐又怎么能找我当什么人证?” “重点是你不仅笨……”桂木凉屈指弹了她一下,“而且还不戴手表!” 这和她不戴手表有什么关系?安藤雪顾不得满头雾水,捂住被弹得生疼的脑袋,恶狠狠地瞪向桂木凉。 “你不是和我说过,你发现死者的时间是七点二十以后吗?”桂木凉一副你丧失记忆了的表情回瞪安藤雪,“你连手表都没有,是谁告诉你当时是七点二十以后!” 安藤雪回想。开车之后,她曾经想看手表,结果发现没戴。当时,坐在斜对角的美女,也就是青柳碧好心告诉她是七点二十。 “但是,”她不服气地代青柳碧质问,“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死亡时间很重要。”桂木凉似笑非笑地掀起薄薄的唇,“就是因为注意到你没有戴手表,这位好心并细心的青柳小姐,才会特意把当时是七点二十的概念灌输给你。这样,如果事后法医检验,死者死于七点二十之后。那么青柳小姐就可以取得她那时不在场的证明。但事实上当时根本不是七点二十。我的手机有报时功能,那是七点整。距离她告诉你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足够做很多事……” “就算我说错一个时间,也什么都不能说明。”青柳碧娴静莞尔。 “是啊。”安藤雪虽然附和,却觉得心口一阵揪紧。 “听我慢慢讲嘛。”桂木凉用他那种惯有的表情凉凉地一笑,“不要着急。” “我一点也不急。”青柳碧徐徐微笑,坐得很稳。 “在那空余的时间内,青柳小姐曾经离开过座位。去了十四号车厢。” “我只是去洗手间。” “十四号车厢……”安藤雪蓦然明白桂木凉之前为什么要寻找从十四号车厢通往十二号车厢的方法。 “然后,你在回来的时候,我们傻傻的可爱的热心的晕车的安,”桂木凉故意加了一长串前缀,别有深意地看着安藤雪,“正巧也要往十四号车厢的通风口走,你故意撞了她一下。” “那是不小心。”青柳碧更正。 “你撞她的目的,我待会再说。我要先问安藤雪一件事……”他转头,“安,你撞到青柳小姐的时候,有没有闻到现在飘散的这种香水味?” 安藤雪茫然四顾,发现每个人都在看她。为什么她这么倒霉,总要担任取证的工作?羽野砂被怀疑的时候,被逼问的人好像也是自己。 “有啊。”她委屈地说,“很幽凉的香味。我当时就觉得是和青柳小姐很相配的香气。” “那么,你回想一下。”桂木凉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看着流动在指掌间的纸牌,语气却不紧不慢,“在这之前。”他说,“在你上车的时候,青柳小姐第一次与你打招呼时,当时,她的身上,可有这股幽凉的香味?” “这个……”安藤雪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像被人猛然点醒一个事实,“但是,”她极力不让自己往不好的地方揣测,“青柳小姐也可以是去洗手间之后,再洒的香水,对女孩子来讲,这并没什么!” “是啊。”桂木凉微笑,“因为是女人。厌恶血腥的味道。在杀人之后,还不忘在自己身上洒一点香水。也许是想遮掩血腥的气息吧。” “你这样讲话,有些过分了。”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 一直很安静的青柳碧掀起乌黑浓密的眼睫,墨玉般的眼瞳幽凉地望向他,像终于开始抗议他无端的臆想。 “我说的只是‘故事’。”少年可爱地回以一个不像他会有的灿烂笑容。 “也包括青柳小姐阻止安去十四号洗手间的事……”他吻了下手中的牌,“全是我个人的‘想法’。” “青柳小姐说……”安藤雪蹙眉,当时是青柳碧告诉她那边的通风口卫生不好,所以她才转头往另一边的十三号与十二号接壤的通风口,“可是。”她真的不明白,“如果真像你说的,是青柳小姐……那她为什么要阻止我去十四号的洗手间?十三号的洗手间有尸体不是吗?她难道不怕被人发现?” “早晚会被人发现,青柳小姐希望发现者是你。”桂木凉下颌微扬,“因为这样就可以给她更有力的证明。在案发期间,她唯一离开车厢的那次,是去了十四号车厢,是与十三号车厢的洗手间相反的位置。你这个与回身的她相撞的人,是证人。可以说,青柳小姐的胆量确实很大,她需要你的口供证词。证明七点二十之后,她才离开车厢,也证明她没有去过十三号车厢。” “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少年微笑道,“被害者应该死在七点左右,而青柳小姐只需要有一个人证明她在七点二十前都没有离开过车厢,就可以排除基本的嫌疑。” “所以才提前告诉我错误的时间?”安藤雪不愿相信,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朝青柳碧投去惊异的视线。 “可是,”青柳碧听到有趣的故事般眉眼弯成一线,“我是怎么能不通过你们的身边而从十四号车厢的洗手间走到十三号车厢的洗手间杀人呢?” “这就是我之前在想的问题……” 无聊地看着手中不断发出响声的纸牌,桂木凉兴趣缺缺的一遍遍洗牌。 “难道那个就是……”安藤雪捂住自己的嘴,眼前却浮现出桂木凉用手电筒向上探查的镜头。 “我也很奇怪。”桂木凉说,“我虽然找到了位于十四号车厢通风口处果然有可以打开的暗窗,但是却觉得柔弱的青柳小姐要快稳准地在列车上面走到十三与十二接壤的洗手间翻进去,这实在很难呢。” 青柳碧无表情地看着他。 少年忽然抬头,狡黠微笑,“是你告诉了我答案。你受过走平行木的训练。” 第七章 shape of my heart “可以穿着七寸高跟鞋走宽度只有10cm的单行线。是模特的技巧啊……”柔软的嘴唇蹭着手中的纸牌,桂木凉撩起漫不经心的视线注视窗外。远方不知名的建筑物亮起两三盏小灯,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列车正在进入隧道。 窗外的景色变成一片漆黑。 只有两壁的小灯荧荧亮着,照应十三号车厢内凝滞般的寂静。 安藤雪不敢去看青柳碧。她不知道应该相信谁,应该相信什么,她只能低头看着相互交握的手,听着羽野砂的笔在耳畔“沙沙”地响。 “你所说的……全只是‘故事’呢。” 温柔如月光的女子轻轻开口,语音中也径自带着一股优雅的幽凉。 “虽然从你的结果往前推很完美,但是,你又有什么证据呢?” “我并不需要证据那种事。”少年侧着头,咬了下微蜷的手指,羽野砂紧张时习惯性的小动作发生在他身上,却只觉得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漠,“……虽然那也并非难事,只要把这些告诉警官先生,他们会很乐意地仔细查探你与死者之间的关系;但那并非我想知道的事。”忽然,他收回散漫的视线,望向青柳碧。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桂木凉认真地问,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了他的年纪应有的稚嫩,他说,“青柳小姐,人为什么可以背叛甚至杀死曾经爱过的人?” 轰隆隆。 列车穿过隧道。 因为雪的缘故,周边乍然一亮。 安藤雪看到青柳碧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而桂木凉则保持认真的凝望,就好像他会说这么多的话,做这些事的理由,真的只想搞清楚这个问题一样。 他不是想要知道凶手是谁。他也不关心凶手会不会得到应有的惩治。 他只想了解他所思索困惑的那个谜题。 “你听过这首歌吗?”桂木凉摘下耳机,放大md的音量。幽冷的夜晚,车厢内响起轻柔的前奏。 “《shapeofmyheart》?” 直下守下意识念出曾向少年询问过的曲名。 “《这个杀手不太冷》的主题曲。”少年交叠手臂撑起下颌,“那是这世上唯一一部我喜欢的电影。” “沉默的杀手与年幼的少女,邪恶的警官,粗暴的现实,似是而非的善恶,窒息般的渴求以及无论如何都无法圆满的结尾。连续看了七遍,始终不太懂,为什么编剧不让男主角得到幸福?”他轻轻地笑,“因为他是杀手。”安藤雪觉得他那一笑中包含了很多的东西,但是此刻的她,还不能全部了解,只是依稀觉得那种微笑的方式很落寞。 “翻译过来,歌曲叫做——心之形。” 少年注视着自己的指尖,缓缓地开口,伴随md中男子低沉忧郁的嗓音轻轻念着歌词。 他把玩纸牌当作一种自我冥想 毫无疑问他是个出色的牌手 他从来不为金钱去玩纸牌,但他总能够赢 他也不是为了赢得尊敬或者荣誉去玩 他只是为了找到一个答案 为了找到那关于一个庄严而神圣的几何图形的答案(为了找到自己心的形状) 那个遵循一个隐藏的运算法则且出现的概率微乎其微的答案 纸牌上的数字跳起了舞(为了找到这个答案,无休止的数字游戏,但他仍乐此不疲) 我知道黑桃是战士手上的剑(我知道黑桃是牌手重要棋子) 我知道梅花也是战争的武器(我知道梅花也是牌手另一张王牌) 我还知道在这纸牌艺术里方块意味着赢得金钱; 但这都不是我心的形状…… 他手中握着一张“方块j” 在后面压着一张“黑桃q” 他最后还藏着一张“老k” 但这些记忆已经渐渐淡去…… 如果我告诉你我爱你 你可能会以为哪里出毛病了 其实我不是一个有多重身份而深藏不露的人 我的面具只有一个 其他那些说话的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而且要想知道就要付出代价 代价就像他们的运气都会在某些时间某些地点受到诅咒 还有那些害怕我的人也会失败 我知道黑桃是战士手上的剑(我知道黑桃是牌手重要棋子) 我知道梅花是战争的武器(我知道梅花也是牌手另一张王牌) 我还知道在这纸牌艺术里方块意味着赢得金钱; 但这都不是我心的形状…… “法国人的电影,真隐晦。”念完歌词,少年说,“他们用牌手隐喻电影中的杀手。那个人在努力寻找他一早失去的自我,寻找自我的心应有的形状。他天天与黑桃梅花方片打交道,却唯独找不到……” 他微笑了一下,扬起手中的红桃。 “我一直想知道,杀人的感觉究竟是怎样。”他带着恍惚的表情问,“杀死曾经爱过的人,是出于怎样的动机与理由。有的人在拼命寻找心的形状,有的人却可以埋葬自己的心。”茶色头发遮盖着少年疲倦的脸,那一刻,安藤雪觉得眼前这个好像没有归处的他看起来好小好小。 或许,在这个时候,她应该审视的是青柳碧应有的表情。 但偏偏她就是没有办法把视线从桂木凉脸上移开。 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像碰触到不该碰触的地方,她好像看到了他最脆弱的一面。她想弄懂这个少年的忧伤,她想了解这个少年的秘密,想知道这个少年究竟背负什么才会显现那种无奈的疲惫,以及她想要守护他刻薄面具之下淡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温柔。 手腕上,有一串银链子。 是青柳碧送给她的。 手指上,有灼热的痕迹。 是桂木凉曾经握住并亲吻遗留的触觉。 羽野先生说要画青柳小姐只需要一支铅笔。她觉得桂木凉也是一样。他们都美丽纤细,像淡淡的素描,仿佛橡皮一擦,就雪过无痕。然而,那张承载过什么的画纸,毕竟已经和崭新的不再一样。 就像此刻的她,毕竟已经与之前的她不同了。 如果说人与人相遇是一种化学,那么…… 她的视线无法转移,凝望着桂木凉淡色的头发,水色的眼瞳。以至于,当她忽然听到身边传来啜泣声,她几乎是吃惊地跳了起来。 总是温柔微笑,即使被指为凶嫌也平静如恒的青柳碧,忽然崩溃了。像一根拉得紧紧的钢琴线,一直那么锋利坚固,却突然一松手,就轻飘飘地落到了地面。 “七年。”她抬起双手捂住了脸,过了一会儿,声音才从指缝里传出,“我爱那个人,七年。明明在相遇时就知道这个人不会属于我,他已经有了妻子。但是,那么狂热地相爱了。我相信他爱我,并且一直等待,他终于会娶我……”眼泪一颗颗以直接从眼框掉落的方式滴落她紧握的手指,依旧美丽的女子的声音像行驶中的列车外轻飘飘的雪。 “……我并不愚蠢,却每次都相信了他说会娶我的谎言。”她闭了下眼睛,阻挡瞬间的光线,却切割不断透明的泪水。 “他很怕被别人知道我们的事。”虽然桂木凉并没有步步紧逼,但青柳碧却宛如独白般地喃语,“就像天下任何一个此类的故事,他从不让我进入他的生活、他的世界里,就像从来不曾有过我。” “所以……你就杀了他?”安藤雪心下一紧,“因为你得不到你爱的人?” “怎么会呢。”青柳碧轻轻地扬唇,优雅而哀伤,美丽得像人鱼那样,“我并不会去杀一个我爱的男人。就像你问的一样,人怎么可能去害自己爱的人。”她望向桂木凉。 “爱情消失了,”她说,“就在这二十四小时之内。昨天我爱这个人爱得发狂,但是今天,当他拒绝和我出现在同一车厢内的时候,我的爱情已经像昨天的雪般不复存在了。” 老家的父母,不止一次地催她回来相亲。 她以旅行的借口,骗他一同前往。希望他能去见她的双亲,哪怕只是欺骗他们一下,说他是她的男朋友,好让他们安心,只是这样卑微的小小的愿望。 他竟然勃然大怒了。 她曾为他说过一千句谎言,也曾听他说过一万句谎言,但是,竟然只是要他为她说一句谎话,他却自私地不愿意。 但是,即使这样,她依然没有其他的想法。 买了回程的车票,希望两个人能够停止争执重归于好。 可是他说:“不要和我坐在一起,万一被熟人看到不好。” 是的,令她起杀机的,就只是这句话。 这句话让爱情云散烟消。 “没有人可以杀心爱的人。”她怔怔地回答桂木凉,“会下得去手,是因为不再爱了。” 是的。 不再爱了。 所以一边微笑说好吧。 一边在心里谋划抹杀他的方法。 就让这个人随雪花一样,随消失的爱情一样,也干脆地消失吧。 约好中途在洗手间碰面。她按照约定的时间,以诡异的方式前往。凶器只是一支眉笔,只要位置正确,铅笔亦可杀人。亲昵地靠近,帮他最后一次整理衣衫。 然后,狠狠地将那支眉笔刺入他脖颈的主动脉。 小心地避开了鲜血喷涌的位置。 却无法压抑那股刺鼻的血腥。 当她喷好香水的时候,那扇门依稀开过一次。 但是站在门边的白衣男子,淡漠地别开脸,没有任何表示。 痛苦的迹象随着那个人生命的完结而消失。 留下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她说:“不再爱了……所以下得去手。” 桂木凉接受这个答案了吗,安藤雪不知道。 她只知道一个女人不会为不再爱的人流眼泪,即使那看起来,就像人鱼的眼泪。 shapeofmyheart…… 尖锐地击碎了青柳碧防线的歌声还在循环播放。 每个人都在寻找心的形状。 她想要找到,所以前往东京。 桂木凉想找到,所以他执意要问青柳碧。 青柳碧想要寻回自己,所以抹消过往。 羽野砂是否知道答案,所以一早沉默不语。 直下守和婆婆又各自拥有怎样或平淡或惊心动魄的人生呢。 每个坐在这里的人,都像是背负着他们不为人知的故事。 仅仅在此二十四小时,彼此不搭线的人生暂时有了相逢的交错点。 她只是平凡的少女,看不懂他人内心的形状。 但是,她却了解,她自己的心已经飘到了在这里的某个人身上。 “你……要通知警察吗?” 青柳碧低低地在问。 “那是你的事,你的人生,我完全不想管。” 桂木凉就像一开始那个刻薄少年一样,戴回重复往返只播一首歌的耳机,但是唇边却收起了一直以来蕴含毒汁的笑意。 “谢谢。” 安藤雪看着青柳碧把右手搭在左手背放在膝上向前欠身,发丝滑了一个弧掠过洁白的耳背。突显出她下颌那粒黑色的美人痣。 “我会自己去说明。帮我向婆婆说声再见。” 青柳碧就像初相遇时那样,袅袅婷婷地向前行去,动作优雅轻盈,身姿凛冽挺直,像走在通往年少时光的平衡木上。 安藤雪忽然发现她记不清被害人的脸,她不知道那个依稀只是普通中年男人的死者为什么会让美丽的青柳碧犯下这样的罪行。她不认为那个滑落到自己手上的银链子所带有的温度是一种虚伪的温柔。 幽凉的香气还环绕在车厢内,十三号车厢却已经消失了第二名乘客。 安藤雪忆起这种花香的名称。 金盏花的花语意味着——离愁。 “她……是去自首吗?” “或许吧。”桂木凉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但那不是我们该管的问题。我们,只是普通的乘客而已。” 是这样吗…… 安藤雪环望周边的人,直下守双臂环抱端坐在座位上目不斜视。但是为什么,她却知道,那种一言不发,就是直下先生特有的温柔。 猛地,寂静中响起“喀嚓”的声音。 羽野砂撕下了正在画的素描。青柳小姐曾经说过很想看,但终究还是没能看到。安藤雪怃然地想着,看到羽野砂漠然地将画稿折成纸飞机,打开车窗,掷向白色的雪地。 雪花悠然轻缓地下着,星星却渐渐暗去。 婆婆一直安静地睡着,但安藤雪觉得她其实并没有真正睡着。 她坐到青柳碧的位置上,挡住会透出风寒的窗口。列车又一次穿过隧道。黑暗中,安藤雪大睁着眼睛,对面的人也大睁着眼睛。旋即,有谁,握住她冰冷的手。几乎没有温度却很有力量。对面的眼睛在暗中闪着幽幽亮亮的光。感觉着不再是空落落的掌心,安藤雪终于放松地闭上眼睛。 黎明来到之前,可以小睡片刻了。 东京。 安藤雪茫茫然地站在空落落的车厢里。 “我来帮你……” 一边说着,一边帮她把旅行袋提下的高瘦男子在履行上车时说过的诺言。 “直下先生……” 安藤雪看着车窗外的拥挤人流正忙碌地穿梭月台。 “这里就是东京吗?” “对呀。”男子微笑着,把旅行袋提在手中,“走吧,我们也下去吧。” 安藤雪迟缓地转身,回望只是乘坐不到二十四小时的车厢。那个人呢……难道只是梦境吗…… “别担心。一切都会变好。”大大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发顶,体贴得让她有些想哭。他一定是以为,她在担心凶杀案的事吧。但其实,她只是想着属于一个少女微妙的心情。 “直下先生,我可以问你问题吗?” “当然啊。”他扶她走下车门。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羽野先生的颜料洒落一地的时候,距离最近的你,却连头都没有偏一下呢?”他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人,害她一直在想,会不会羽野砂才是凶手…… 直下守怔了一下,旋即很温柔地笑了。在初晴阳光与满地白雪的映衬中,视线越过安藤雪,凝望月台上的某一人。 “……我们是旧识。”他淡淡地说。 “哎?但是……” “后来闹翻了。所以约好,即使今后,在什么地方重逢,也要装作陌生人的样子。” “这么说,那时你对警官说的话……” “嗯,我只是告诉他们羽野为什么要站在那个通风口长达两小时的理由。”直下守微微笑着,对安藤雪说,“所以并没有那么复杂,只是不想让他难堪,那是个很敏感的人,他不想看到我。” 只是这样吗…… 安藤雪觉得她像是问了一个不得了的问题,然后得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答案,但是直下先生始终温和淡然。于是,原本或许是很传奇很轰轰烈烈的一段激烈的人生,就成了他口中选择性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 但是,她知道的。隐含在如湖水般乍看平静的表面下,直下守内心的某些东西,但也或许,她什么也不知道,正如同她在人际交往中,总是迟钝。 “直下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忽然间,她在月台上,看到某个人细瘦的身影正背着松垮垮的旅行袋,于是鼓起勇气,她不想再像以往一样,只能不停地等待与错过。 “如果,我在二十四小时不到的时间里,突然喜欢上某个人,这样,是不是很轻薄?” “怎么会呢。”直下守微笑着回复年轻的少女,“喜欢上一个人,也许只需要一秒。但是忘记一个人,往往需要一生。所以,敢去喜欢别人的人,怎么可以说是轻薄呢。” 安藤雪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露出大大的笑脸。 “谢谢你,直下先生。”她活泼地鞠躬,然后拎着大大的旅行袋跑向某个人,在中途,她忍不住回头。 她看到在阳光下,直下先生向站在角落处的羽野先生走过去,什么都没有说,就拉起那个人的手。以一种温柔而不容拒绝的强势,慎重仔细地用一方手帕把他受伤的手指裹缠系好。然后抬头,向他微微一笑。 她嗅到沉重并哀伤的味道。 那两个人,自始至终,终究还是没有向对方讲过一句话。就在那里,车站上,他渐渐松开他的手。繁华的人群挤入流动,他们分开,转身,相互擦肩。虽然彼此的手上,一定还残留适才另一人留下的温度。直下先生的风衣卷起阳光下淡淡的尘土,注视着那个高瘦男子的背影,安藤雪的眼中突然涌出了眼泪。 余温。 是让人想要哭泣的温度。 “你在干什么?想在月台上发呆到什么时候,这里不是你憧憬的东京吗?干吗不像个乡巴佬一样张开嘴巴用力呼吸一下混沌的空气?” 身后响起某个人刻薄成性的讽刺。 安藤雪却觉得这一刻,这个声音具有止住她眼泪的功效。 “……桂木凉,其实,你还是挺厉害的。” 想了半天,她吐出第一句话是这个。 “什么啊。”少年不能理解地皱眉。 “你……不是找到了凶手吗?你有很好的推理能力哦。”少女笨拙地夸奖他。 “嗤。你竟然相信那种东西。”而少年漾起狡黠的微笑,“我知道她是凶手只有一个理由。” “嗯?” “我以前曾经偶然在大街上见过她和那个死人……啊,是死者!热烈拥吻的场面。” “什么?”安藤雪错愕。 “所以我早就说过,”少年狂傲地甩了下头,“福尔摩斯的推理之所以精妙是因为他一早知道答案。所有的侦探故事,都只是黑色幽默。” 不顾少女还愕然张着嘴巴,他冷淡地说了声再见,就一点也不绅士地扔下她,走向迎面而来的人群,就像初见面那时一样,一眨眼,就消失在月台。 安藤雪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这样被迎头浇了冷水。 “什么嘛——”少女用力地一挥旅行袋,“你这个大傻瓜!” 她明明不想就这样结束啊。 难道他和她,真的只能是人生旅途上短暂交接的相逢吗? 如果这样,为什么还可恶地一再故意撩拨她?不知道女人的仇恨是很可怕的吗? 啊啊,真是气死她了! 安藤雪,十七岁。在经历了有生以来最黑暗悲惨的二十四小时后,顺利到达东京! 迎接她的是初晴的阳光,以及崭新的失恋。 但是…… 两个小时后。 “065747号,安藤雪!我考上了!” 站在东大榜单前激动到涕泪纵横的少女a,好像还没有察觉两排号码数字之下,那个789512号的后面,写着一个名字,叫做——桂木凉。 …… “我好像拿错了手机。” 而某地,某个少年b,正一脸错愕地发现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想打的电话号码。 “那么,这个难道是……” 蹙起眉头,在车厢的通风口,那个拿着手机的少女的形象跃入眼底。 “王八蛋!她搞错了!她把她的手机递给了我!” 所以说,一个故事的结束,往往意味着另一个故事,才只是刚刚开始…… 后续番外——《人鱼哀歌》 青嫩的叶子紧贴着窗子横伸一枝,四月的绿,夺去安藤雪原本就无法集中在书本上的注意力。 她托腮怔怔地眺望拖逦一抹澄黄的春日晴空。 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奇怪。 原以为怎样都无法再见面的桂木凉,竟然成了她的校友。虽然不在同一学院……那古怪的家伙竟然念什么药理,真是看不出来。 桂木凉是安藤雪在前往东京的列车上结识的少年。 今年十七岁,与她同龄,却长着一副小于实际年龄的美貌面孔。性格高傲,口舌刻薄,言辞尖锐,属于令人完全无法亲近的类型;但安藤雪却奇异地被他接纳,成为进行时中的情侣。 说是情侣,又似乎不太恰当。安藤雪皱眉想,毕竟那家伙一向对她呼来喝去。两个人对事物的看法也不一样,总是争执大于相安无事。 安藤雪也奇怪她怎么会看上这个脾气大又难以搞懂的男人。但是不管再怎么争执,两个人还是会不自觉地凑到一块,只能用“孽缘”来形容了吧。 托住发涨的头,安藤雪手肘一滑,课本哗啦坠地。 “安藤同学……” 有人弯腰捡起她掉落的书,拍了拍尘土,一边放回她的桌上,一边迎上她心虚的眼睛,“现在是英文课哦!” 安藤雪傻傻地听着,迟钝地还没有反应过来。身边已经响起一片哄笑。 年轻的英文老师微笑着踅返讲台。安藤雪这才发现桌上放的还是上节课的课本。真是不知道已经发呆多久了。在哄笑声中红了脸,她勉强自己收回心神。讨厌!都是桂木凉害她的!每天那家伙都陰阳怪气地晃过来,像特意来讽刺她几句才能开始愉快的一天。今天来到学校后,却完全没有碰上平常躲也躲不开的身影。 真是的,平常都会约好一起吃午饭啊。 虽然两个学院相距较远。 但是桂木凉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常常在大学里四处逛来逛去,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惹人生气,似乎走到哪里都能碰上的家伙骤然不见了还真是不习惯呢。 会不会是感冒了?安藤雪小声嘀咕。 一贯以给别人添麻烦为乐趣的家伙,即使生病也只能说是验证了他人诅咒的成功吧。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为今天不用见到桂木凉而开心呢?但是可以肯定,安藤雪不是其中的一个。 “笨蛋……”托着腮,把头再次偏向窗外,少女小声地骂了一句。 唉…… 午餐特意带了两份的…… “啊——嚏!” “怎么了?”正系腰带的老妇人停下手,“花粉过敏吗?” “……”桂木凉柔了柔鼻子,“大概是某个蠢女人在骂我!” “您把右手抬一下。”老妇人侧身将固定腰带的绳子绕过去。 “真是麻烦啊。” 桂木凉喃喃地唠叨着,把视线投向开满杜鹃花的庭园。 纯和式的木制建筑自然有着高出院落泥土的木板走廊,乌黑框架雪白拉门以及院中的池塘都是很有古风的老式格局,但庭院里新栽的花草、位于前堂的小喷泉和太阳伞却给人不轮不类的东西结合感。 “讨厌的地方……” 极轻微地吐出即使身前的人也无法听到的评判,有着精致美貌的少年微不可察地蹙着眉。 欠缺表情的脸孔,不笑时有种人偶般令人生畏的美,像戴着面具饰演能剧中“鬼”的演员。 “穿好了吗?” 轻爽的笑语带着温柔的调子从隔扇那一边传来,眼角有颗美人痣的和服美女旋即浅笑着探过头。长长的眼睛,雪白的皮肤和浅色的头发看起来都与桂木凉很相像,过于年轻的外貌却不太敢令人相信竟是他的母亲。 “阿凉果然适合和服。” 见到少年装扮好的模样,女子很开心似的双掌合拢。 “再戴上假发就很完美了。” “哼。”桂木凉重重地哼了一声,眼角一挑。在老妇人听命主人行事将及腰的黑色假发套在他头上时终于大吼,“桂木梨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啊啊!我不要替她去相亲啊!” “呵呵,没有办法啊。小梨身体不好嘛,阿凉你就委屈一下吧,替姐姐相亲并没有什么不好啊。” “才怪!我为什么要和男人相亲啊!” “呵呵……你是以阿梨的身份去嘛。这次是很正式的相亲,你祖父也很看重那个年轻人哦。何况在这种事情上,是绝对不可以失约的。阿凉你只要不说话,不会有人看出你是男孩子的,就暂时帮一下忙好了。反正你和阿梨长得一模一样,由你相亲,对对方不算失礼呦。” “啊啊——我再也不要回这个讨厌的家了!” 被半强迫地换上紫纹白花的长袖和服,头上还系了绸缎丝带的少年一边诅咒般地恶狠狠地挥动手臂,在徒劳无功地挣扎过后,还是被换上了穿不惯的木屐。 “桂木梨!安藤雪!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低垂着雪白的面靥,少年咬牙切齿地咒骂,拼命按动手机的字母键。该死的安!总在关键时刻关机!可恶!太可恶了!他本来想让安帮忙才同意母亲的无理要求的,没想到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无法打通安的电话!可恶! “我们该出门了。听好,凉,绝对不能让对方发现你是替身哦。”牵起他的手,优雅的女子嫣然回眸。微微吊起的眼角眯成一线,小小的美人痣也跟着轻轻一扬。 “等那个人和真正的梨见面后,还是会发现的啊。”避开目光不去看女子的眼睛,少年懊恼地撩起才刚被梳理好的刘海。 “哎呀,这可不行。”女子停下脚步,伸出白色的手腕帮他重新固定,“不要动,凉。”她抬手摘下自己的发饰,别在桂木凉的前额,然后用力往下捋了捋,“嗯。这样就可以了。反正只是吃一顿饭,不会露馅的。” 幽凉的香味从女子身上飘溢过来,桂木凉下意识地别过头。任由女子牵着他的手往外走,却始终不抬眼与她四目相对。 “羽野先生我是安……” 安藤雪推开美术社的门,冒冒失失地说了半句话,才发现乍然回头的,除了羽野砂还有另外一个年轻女人。 担任社团顾问的羽野每天都在这里画素描。因为有过一起搭车的经历而结识的安藤雪很了解羽野的习惯,所以直接来这里找他,却意外目睹他低头正和红着眼圈的年轻女子小声说什么的暧昧画面。 “对、对不起。我待会再来!” 安藤雪慌张地低头。 “没、没关系。”好听的声音拉住她,安藤雪抬头,有一头乌黑长发的年轻女人憔悴却温柔地冲她笑笑,“我们已经谈完了。你有事找羽野吧,那我先走了。谢谢你。”后一句,她转头对羽野砂说。乌黑的头发随着转身的动作拉起漂亮的弧,安藤雪着迷地看着她,一直到她退出门外。 “羽野先生,那是你的女朋友吗?她好漂亮呢。” 尽管羽野算是她的老师,但是安藤雪和羽野砂相识却是在成为师生关系以前。比起同校的师生,两个人的关系更像是朋友。 “哪里。”羽野砂微微苦笑,推开窗子,“她叫宫崎蔷,教养学院的老师。你大概没见过吧。” “呼,这样啊。”安藤雪小声叹气,在随着敞开的窗子吹入的春风里懒洋洋地伸了个腰,“大学和高中不一样,老师同学都太多了。我根本就记不住。” “呵呵……说得也对呢。”被她逗笑了,羽野砂清秀的脸终于漾起笑容,“房东后来没有找过你麻烦吧。” “托羽野先生的福。”安藤雪轻快地道谢。 因为等于是离家出走般地斩断了和母亲的联系独自来到东京,安藤雪没有满十八岁,在很多方面都需要有监护人的签字。 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原以为找房子有钱付房租就可以了呢。幸好在大学里遇到羽野砂,在他的帮忙下,才取得一系列的文件。 当初在车上是听过羽野砂说,要转来东京的学校。但是竟然成为她的老师,还真是出人意料。羽野先生也好,桂木凉也罢,都是十三号车厢送她的礼物。虽然发生过那种事,但安藤雪还是这样认为。 “打工的地方现在生意不太好,每天卖剩下的点心都会分给我们。”她提起手中装有小点心的袋子,“反正也是免费的,羽野先生就不用客气了。” “樱花糕吗?”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注视着印在袋子上的字符,“现在,也到了这样的时节呢。” “对啊。不过学校里没有樱树,完全无法感觉。” “今天凉没有和你在一起吗?”羽野砂接过点心,转身在教室内的洗手池洗手。 “他偶尔也有想独处的时间吧。”安藤雪坐下去,手肘撑在椅背上,托住不觉嘟起嘴巴的脸颊。 “你是独立性很强的孩子,那个人反而怕寂寞。”羽野砂把手在身上蹭了蹭,低头打开点心袋。 “扑哧——” “哎?” “羽野先生的白衣上全是颜料,越擦越脏的啦。”安藤雪笑着拿出手帕,“用这个擦好了。”还说桂木凉怕寂寞,依她看,羽野砂自己才像没长大的小孩子。 古怪地盯着她递去的手帕,羽野砂怔了半晌才不自然地接过去。 “那个……如果打工的地方有什么麻烦,也可以来找我商量。”他小口地咬点心,动作和他的气质一样,文雅而小心翼翼。 “羽野先生像怕咬痛樱花糕呢。”她忍不住含笑。 羽野砂却反应很大地骤然抬头。 “对、对不起。”安藤雪慌忙道歉。一定是和桂木凉相处久了,沾染了那个人含沙射影蕴含讽刺的说话方式。 “没事……”过了一会,不知道又陷入什么回想的羽野砂才向她笑了笑。这个勉强的笑容又令她想起刚才看到的女人,她也是这样勉强却柔和地冲自己微笑,优雅中透露出让人觉得悲伤的氛围。 “刚刚的……宫崎老师。”安藤雪偷瞄着羽野砂,小心翼翼道,“和羽野先生交情很不错吗?”羽野是个怕生的人,很少见到他和谁那么融洽。 “宫崎是我初中的同学。”羽野砂望向窗外,神色带了抹怅然,“……嗯。总之,”好像回想终于结束般,他用了总之这个词,然后下定决心似的用力笑了一下,“我会来这里,她也从中帮过忙。算是老朋友。” “我刚才看到她好像在哭哦。”安藤雪忍不住稍微八卦了点。 “啊。不要和别人说。”羽野砂却一脸认真地提醒她。 “我、我知道啦。”不习惯看他这么严肃,安藤雪被吓了一跳。 “……因为她是老师嘛,让学生知道……总是不太好。”羽野砂含糊其词地带过。安藤雪见状当然没有再问下去。反正不可能是羽野先生把她弄哭的,她想。羽野虽然不爱说话,却是个靠得住的人。对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子都给予很大照顾,更别说是老同学了,想必,宫崎老师也一定是有什么麻烦事才来找羽野商量吧。 吃着樱花糕,她很快忘记刚刚的事。 “您的爱好是读书吗?” 微笑的西装男子目光流连在对座少女的脸上。 少女端庄地拢袖而坐,她穿着正统的长袖和服,微垂的脸蛋是古典的椭圆,像用极细小的梳子梳理过般的眉毛乌黑整齐地向上扬起,紧抿的唇线与隐藏在睫毛下半透明的茶色瞳孔,则带了一点忧郁的书卷气。 原本以为政界高官家的女儿必定趾高气扬,抱着既然决定入仕就要找到靠山,勉强讨好大小姐的想法,在见面之初就烟消云散了。无须依靠身家背景,这位“桂木梨”小姐也拥有令人一见倾心的魅力。 “是的。听家父说过,伊泽先生在东大担任讲师的职位。”“少女”轻轻一笑,唇边牵起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没想到会是这样年轻呢。” “那只是暂时的工作。”伊泽敬芝笑容可掬地看着赏心悦目的美女,“与其毕业后随便进入不景气的企业,还不如在母校任职。当然,那并不是适合我的长久之地。” “是啊……祖父似乎很欣赏您的能力,说过您是伊泽家年轻一辈的人才。”“少女”轻言细语,“您也希望追随父兄朝政界发展吗?” “能得到桂木宫良先生的肯定是一种荣幸。”伊泽敬芝用小勺搅了搅咖啡,“家父也曾经是桂木先生的幕僚。其实……不知道您是否知道,近来,您的祖父希望我去担任秘书的职位……这也是家父的想法。所以,辞去学校的工作也是早晚的事。”他并不希望被政界的千金小姐看轻。 “原来是这样啊……” 桂木凉轻描淡写地应了声,双手抬起咖啡杯,喝茶似的轻轻地抿了一口。 他就知道是这种龌龊的联姻。 难怪梨花要装病。 祖父拉拢可以利用的人才集中到身边,然后为了使家族的权力代代传承而挑选合眼的所谓“才俊”入赘;追逐名利的男人则为了得到桂木宫良的帮助,以结婚做跳板出卖自己。 日本政界的世家,向来如此,是一个充满污染的烂泥塘! 桂木凉薄薄的唇角溢上一抹冷笑,旋即以低头擦嘴的方式掩盖过去。 头发如檀木乌黑的少女,穿着印有白梅花的丝质和服,皮肤雪白,嘴唇殷红,一直半垂的眼帘像洋娃娃般有着黑纤维似的修长睫毛。看着她抬动手腕拿起别在胸前的手帕慢慢擦嘴的动作,不知为何,伊泽敬芝忽然想到西洋童话中的白雪公主。比起这身和服,桂木梨花更适合镶满闪亮蕾丝的长裙呢。伊泽敬芝微笑地沉醉在国王的幻想中,心满意足地交叠起放在桌面的双手。 第八章 “白痴!” 安藤雪是在下午三点半,准备收拾东西赶往打工地点的时候被桂木凉在校园西面截住的。少年从拐角的地方突然现身,猝不及防地拉起她的耳朵提气大吼:“你今天都在干什么啊?” “哎?”被吼得骤然发晕,安藤雪吓得猛眨眼睛,“凉?” “我找了你一个早晨好不好!” “你在胡说什么,找你一早晨的人不是我吗?”安藤雪深感委屈之余,不小心说漏了自己一直在等他的事实,不过正在大发脾气的桂木凉并没有察觉。 “我从六点就开始打你的手机。”梨花就是从那时开始装病的,然后不幸就落到了他头上。 “我的手机昨晚就没钱了。”安藤雪略感抱歉,“发生了什么?”桂木凉的脸色好难看。 “现在说也没有用了,哼哼。”桂木凉紧紧地闭上了嘴。毕竟,让女朋友知道他代替姐姐相亲并不是光彩的事。何况他从来就不想让安藤雪了解他家的事。虽然早上确实想过让安帮他去相亲,毕竟,安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啊。总比自己化妆成女人去要好太多吧!真是的,要找人代替也要找个女生啊。 恶狠狠地擦嘴,口红的味道好像还留在嘴巴上,真是恶心死了。 “你干什么。”安藤雪拉扯他的衣袖,皱眉看,“别擦了!要破掉了!”她小心翼翼地问,“凉,难道你……” “怎样?”桂木凉恶狠狠地瞪她。 “在上学路上被变态强吻了?” “你这个女人都在想什么啊!”桂木凉用力拉扯安藤雪的耳朵,“打工打成呆子了啊!” “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安藤雪慌张地推开他,“我要迟到了。别闹了,我得走了,不然交不出下个月的房租就惨了。” “等一下——”桂木凉一把拽住安藤雪的风衣衣摆,理直气壮地伸手,“我的点心!” “那个啊……”安藤雪满头黑线地转身,用可怜巴巴的音调说,“我给羽野吃了……” “什么?你竟然把我的点心拿给别的男人吃!” 几乎在桂木凉纵声大吼的同时,安藤雪早有预料地护住了耳朵。 “谁、谁知道你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什么时候会出现……那些蛋塔放久了就不能吃了,再说……” “再说个鬼啊!”桂木凉脸上的表情渐渐扭曲。 “我真的要去打工了哦!”见势不妙,安藤雪决定还是先跑再说。桂木凉像个小孩子一样,总为莫名其妙的事大发脾气。还好她这个人不会一一计较。想到在别人面前明明成熟到冷漠偏执的桂木凉,就只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有幼儿化的倾向,安藤雪暗中咋舌,真是危险关系。 搞不好什么时候会变成母子的相处模式呢。 幻想着那样的镜头,安藤雪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在想什么……” 桂木凉眯起狭长的眼睛。 “没什么啊。”安藤雪目光游移不敢与他四目相接。视线转移中,忽然看到树从中一抹熟悉的身影,“哎?”她下意识叫出声。 隔着一道树墙。 两个正在争执的男女,其中之一,不就是在羽野那里看到过的宫崎蔷吗? “宫崎老师……” “那是什么人?”桂木凉皱眉站在她身后问。 “羽野的朋友……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安藤雪在想要不要去帮忙。 “别傻了,那不是情人吵架吗?” “说得也对……”安藤雪想了想,赞同地点点头。校园的这个角落,向来都是情侣们……哎?话到一半,安藤雪满面通红地闭上嘴。这么说起来,她和桂木凉,也、也属于情人吵架?她偷偷地回头瞄向桂木凉,却发现他一脸凝重。 “那个人是谁?” “不是说了吗?”安藤雪搞不懂地眨眨眼,“羽野的朋……” “我是说那男的。”桂木凉忽然拉着安藤雪的手臂迫她一起蹲下身,隐蔽在树从的陰影处。 “男的?”安藤雪眯眼拨开树丛,偷偷地望去,“啊。是教英文的伊泽老师,原来他们是情侣啊……很般配呢。” “那男的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个嘛……”歪头思量的安藤雪,并没有意识到桂木凉忽然关心起别人这个反常现象,“很英俊啊,而且人也不错,对女学生很温柔。”至少发现她走神,也并没有像其他老师一样发火。英文真的很流利,听说他父亲还在给什么大政治家工作……条件很棒的金龟哦。一定有很多女学生爱慕他吧。难怪宫崎老师会红着眼圈去找羽野哭诉。和条件太优的人谈恋爱也是种压力呢。 “不过以前倒没听说他有女朋友啊……”安藤雪喃喃自语。 “哼。”桂木凉重哼一声。 “你又哼什么?”安藤雪怪异地回头盯着他瞧,“你嫉妒啊。”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人还挺合适。”蹲在树丛中的少年交叠手臂撑住歪偏的头,没有丝毫表情的脸被青碧的叶子映衬得更显雪白。 “合适什么?不好,我真的迟到了。”瞄了眼手表,安藤雪骤然慌乱,霍地从树从中站起身,被桂木凉一缠,她迟到铁定啦。 没有再阻拦冲着反方向飞奔的少女,少年陰陰地自语:“适合做桂木家的人啊……啧,表里不一的家伙。” “已经八点了呢。” 穿着橘色风衣的少女加快脚步。 树叶被风吹动,在头顶发出“沙沙”的声响。黑暗的校园与白日喧嚣的景色完全不同,有种幽冷慑人的恐怖。 说起学校这种地方。不就是怪谈最多的场所吗? 少女一边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早知道就不绕近路从西侧进入了。靠近铁丝网边缘处的杂树林枝叶搭成一张交错的网承载柠檬黄的月光,往上仰望,有一种置身水底的昏暗错觉,边边角角的石块也在黑暗的隐蔽下化身为无法看清真面目的魑魅魍魉。 “好冷……” 在骤然吹来的风中打了个哆嗦,少女裹紧身上的风衣。此时,细碎的交谈声隐隐传出。 说话的人声音压抑又含混,但是少女却因为耳熟的缘故停下了脚步。 透过几株交错的树木,站在开了一个大洞的铁丝网处,背对自己而立的白衣男子,无论是飘逸的浅褐色头发,还是顺着月光隐约可见的清瘦侧面,都一眼可辨他的身份。 “就这样,便可以了吗……” “……” “我明白了,抱歉,又让你为难了……” 说话的人有着一贯温和的声线,隔着铁丝网伸出手,对方却偏过头没有回应。小声说了句什么后,高个子的男子转身离去。 安藤雪这时才敢发出声音:“羽野先生……” 霍地转身,看清少女的脸,羽野砂骤然紧绷的神情微微松懈,“安藤?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瞄了眼手腕,“已经八点多了。” “我把写报告的资料丢在教室里了。” “那也不用赶着回来吧。”羽野砂纤细的眉毛在月光下慢慢蹙起,“东京都内的治安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安全。” “但是……那是小组作业。”安藤雪偷偷吐了吐舌头,“每个人都要完成自己的部分。”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粗心而拖其他人后腿。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羽野砂用中指推了推眼镜,向她走来,“至少不要一个人。学校这么大,不能说里面就绝对安全,你没有听说过……” “啊——我不要听!”安藤雪逃避性地立刻捂起耳朵,“不要给我讲校园七大怪哦!”她打工结束后常常都要走夜路,听了鬼故事以后会害怕的。 “算了,我陪你一起去。”羽野砂往口袋里摸了摸,但没有摸到什么又缓缓地拿出手。 “羽野先生,你还没有戒烟吗?” “我可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打算戒……” “漂亮的手指被熏成黄黄的,你的学生是会哭泣的呦。” “那就让他们尽情哭泣好了。” “啊呀,这可不像羽野先生的口吻。对了,”与他并肩行走的安藤雪回头看了一眼,“您是刚从外面回来吗?” “嗯……”羽野砂支吾其词不太想说。 “这么晚了,您回学校干什么?”安藤雪聪明地没问送羽野回来的人是谁,事实上那个人她也认识。是上次列车杀人事件中结识的直下守。 “宫崎打电话给我,说有事要和我谈。” “宫崎老师?”脑海中自然浮现长发乌黑的知性美人,安藤雪担心地问,“你们约的是几点?” “说好八点见面,但是临时出了些状况,所以我来迟了。”羽野砂叹了口气,“不知道她还在不在,打她的手机,也没有人接,但是还是得去确认一下。” “那我们就分头行动吧。”校舍建筑已近在眼前,穿越中庭的二个人站稳脚跟。 “不行。”羽野砂直接驳回安藤雪的建议,“我先陪你去拿报告。” “喂!让女士等待是一种失礼哦!”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真是的。学校里是不会有鬼怪的!” “刚才还拒听鬼故事的人,还是不要这么说吧。” “你们约在哪里见面?”羽野这个人固执起来真是难以搞定,安藤雪可不想让他因为自己的缘故,得罪了长发飘飞的美人。 “a幢二层的音乐教室。” “那正好顺路。至少你先去和宫崎老师打声招呼吧。” “……”想了想,羽野砂点点头,“好吧,那先去看看,再陪你找资料,说不定宫崎不耐烦已经离开了。” “你好像不怎么热衷与美人的约会呢。” “……我不想参与别人感情的问题。” “羽野先生有时候很热心,有时候又意外地冷漠呢。” “不是热心或冷漠的问题。小孩子是不会明白的。”羽野砂拿出大人的杀手锏,用年龄的差距来搪塞一切问题。 说话间,二人已经穿过黑洞洞的走廊,到达了音乐教室的门口。 紧闭的门内透出一点微黄的灯光,钢琴的声音由内传出。安藤雪松了口气,看来宫崎蔷还并没有离开。 “宫崎老师,你在吗?” 安藤雪的手指碰到门时,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虽然她说服自己令她手指颤抖的恐惧,只是缘于列车事件的后遗症。但是…… 无法形容的湿冷的感觉,粘腻咸腥的海水般的气味,随着门悄然滑开的动作,攫住安藤雪骤然绷紧的神经。 视野所及只是刹那的景象。 图像还来不及导入大脑,做出适当的反应,一只手就从后面罩住了安藤雪的眼睛。 “别看。”羽野砂的声音也在发抖,却极力压抑着。 安藤雪的肩膀不停地颤。虽然只有短短一秒,但是还是足以看清,宫崎蔷倒在钢琴前,张着大大的眼睛。那头乌黑的长发在顺窗而入的风里海藻般地乱舞,像濒死的人鱼。 “究竟怎么回事……”安藤雪的胸脯用力起伏,过了几秒才终于发出声音,“羽野先生……”她回头靠在羽野胸前,紧紧抓住他的衣服,牙齿上下碰撞几乎听得到格格的声响,“宫崎老师死了吗?” “不知道。”羽野的声音也很紧张,“打电话找救护车。不,打给警察吧。”他看得比较清楚,从地上的血迹来看,宫崎应该已经…… 两个人抱成一团抖抖地退出音乐教室。羽野砂这才放开怀里的安藤雪,两个人神情紧张地望着对方,一时间手足无措。 钢琴曲的声音戛然而止。 黑暗的走廊只有摇荡不定的月光。 那好像幽灵弹奏的曲子不知何时又会再响起的恐怖深深地钳制安藤雪的心脏,她往外掏手机的动作特别迟缓,按了几次号码都因为手太滑,而没有成功。 最后一次终于打通了,却因为羽野砂急促的喘息后,一句等一下吓得她又给挂断了。 “不能让警察知道我在这里。”羽野砂背靠着墙,脸色刷白。 安藤雪怔了一下,才瞪大眼睛拼命点头,“对,对!宫崎老师约你在这里见面,人却死了,一定会牵扯到你的。” “不、不是因为这个……”羽野砂脸色极差地咬手指,“怎么会呢,怎么偏偏在今天,其实……”他慌乱地不知道怎么开口。 “没关系,你不要怕。”知道羽野砂容易紧张,安藤雪极力安抚他,“你有不在场证明!你之前应该和直下先生在一起对吧。不好意思……”面对羽野霍然射来的视线,安藤雪硬着头皮说,“我看到了。在铁丝网那边……” “这样啊……”隔了一会儿,注视着她的羽野砂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执拗地说着,把手插入衣袋,表情很复杂。 “我明白,你是怕牵连直下先生吗?但是……”安藤雪大脑一团混乱。 “受盘查那种事已经够了。对不起,安藤,你能自己报警吗?”羽野砂投来希冀的视线。 确实,一个人发现案发现场和两个人发现案发现场似乎没什么区别。安藤雪也不希望羽野砂扰进这种事里受到无端的审查。毕竟,她可是很明白那些警察的作风。 “就这样办吧。”她说,“我来报案。羽野先生快点回去吧。” “我等警察来了再走。”羽野砂脸色苍白地坚持。他怕安藤雪一个人会害怕。 “那就晚了。”安藤雪用力推他,“我一个人报案!” “那我们一起下楼去吧。” 安藤雪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门,打了个哆嗦。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拽着羽野砂的胳膊,两个人一并跌跌撞撞地走到楼下。 身后漆黑的楼梯拐角不知道隐藏着什么魑魅魍魉,虽然很想回头,但安藤雪却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在警察来到之前,羽野砂才快步奔离。 仰头。安藤雪深吸了口越发冰冷的空气,握紧手指,强令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在夜色中,把视线迎向逐渐驶近的警车晕黄的车前灯。 “这么晚,你回学校干什么?” “来拿报告……” “那怎么会走到音乐教室?” “在走廊上听到钢琴的声音,所以……” “钢琴的声音?” 负责笔录的警官回头,一旁的警官说了句:“是录音机里的音乐,死者之前大概在听练习时的演奏带吧。还需要找音乐社的学生来确认证物,校长说她是社办的指导……” “宫崎老师是被害吗?”安藤雪紧张地十指交握。案发现场现在骤集了大批人马。家长会、理事会、学校的保安……交织的手电光束映得a幢楼前一片光亮,倒是让她忘记了害怕。那个有点秃顶的理事在那边冲着警察指手划脚好像是问他们什么时候把尸体运走…… 还好让羽野先离开了,不然这会,理事大发脾气的对象说不定就换成无辜的羽野砂了。安藤雪暗中庆幸,又不禁担心。宫崎老师怎么会遇害的呢,是什么人杀死了宫崎老师? “这么晚,遇害者为什么还独自逗留在学校呢。”警察皱眉思索,“是不是约好和什么人见面呢。” 安藤雪心里一颤。 “你来的时候,没有发现其他人吗?”警官问。 “没有。”安藤雪快速地否定。她只想保护羽野不受牵连,却忽略了自己和羽野下楼时,来自身后那种遭人伺窥般的不安。 “好了,暂时就这样吧。”警官的笔在记录簿上一敲,“你先……”这时,他怀里的通迅器响了起来,男子转了个身,走远几步,按接通键。听了几句,忽然脸色大变。 安藤雪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是否又发生了什么。 “那个,请问……”看着挂断通迅后大步走来的警官,安藤雪想知道她能否回家了。 “安藤小姐,我再问一次!”警官气势汹汹,“发现被害者时,你没有看到任何人吗?你是独自一人吗?” “当、当然。”安藤雪心里一紧。 “那么,”警官严厉地说道,“请暂时和我们回警署协助调查。” “可是,我明天还要上……” “还不明白吗?你在说谎吧,安藤小姐。”警官用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冷冰视线审视安藤雪,“有人打电话去总部,他说他看到在八点一刻,你与本校教师羽野砂一并进入a幢教学楼!请问,你究竟是在掩饰什么?是在掩护谁!” 安藤雪如被雷击。 “不、不是这样,不是您想的那样!” “你和羽野砂是什么关系?请到警署来好好说明一下吧!” 啊啊啊——安藤雪在心中懊恼地大叫: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第九章 “笨——蛋!” 坐在椅子上的少年紧闭的眼角不停地跳,“你和羽野全是笨蛋!” 获得保释的少女垂头丧气,“对不起,可是……” “没有可是!”桂木凉用手在桌上一撑探过身体,在她耳边用力吼,“你不知道作伪证是犯法吗?提供虚假的证辞和情报干扰警方视线,你真是厉害啊!” “不是这样的。凉,你不要吼我。”安藤雪可怜兮兮地用手臂护住脑袋,“我没有想那么多啊,只是不希望羽野先生牵涉到麻烦事里,而且他确实和这案子没关系啊……” “哼!”桂木凉重重冷哼,“没关系?那是我们认识他的人这么说!告诉你,他现在可是头号嫌疑对象。” “真的吗?”安藤雪不安地搓手,“凉……不然,你去……” “我保不了啦。”桂木凉没耐心地喊,“那家伙缄口不语,奉行沉默是金,什么都不肯说,怎么帮他啊。” “可是他明明就是无辜啊。”安藤雪急得眼圈发红,“我可以作证啊。” “你省省吧。”桂木凉下巴一扬,“警方现在还怀疑你是帮凶呢。现在是没有证据,不然你根本走不出警局大门。” 安藤雪撇了撇嘴,想要反驳。但看到穿着厚厚的对排扣大衣的桂木凉脸色惨白眼袋肿肿的样子,知道他为了自己折腾了一夜,连觉也没得睡。不由地闭上了嘴。 “哈——嚏!” 桂木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安藤雪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面前的咖啡杯推过去,讨好地说:“那个……你喝点热的。” 气鼓鼓地瞪了眼安藤雪,桂木凉接过咖啡就喝了一大口。却在下一秒,“扑”地喷了出来。 “好烫好烫。狠毒的女人!你想烫死我啊!” “什么嘛……谁知道你猫舌啊,我喝明明不烫的……” “什么?”少年惨叫,“你都已经喝过了,还给我喝?让我吃你的口水?” “接吻的时候你不怕吃口水啊!” “不要混为一谈!” “哼!” “哼!” 两个人重重地一别头,瞪向不同方向。隔了两秒,又一并转回视线。僵持了几秒钟,同时喷笑出声。 “你和羽野还真可谓是倒霉二人组啊。”桂木凉奚落道,“你们一碰到一起,就会撞击出什么杀人案件一类的事……” “不要把我们形容成呼唤危险的人物……”安藤雪抗议无效地耷拉着脑袋,“对了,”她忽然抬头,“羽野先生为什么要被警局扣压?”就算他不肯说出他在哪里,也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是凶手啊。 “因为现在证据对他很不利。”桂木凉又白了她一眼,“再加上某个人没大脑的假证词……” “我没有说谎啊,我只是剔除掉羽野先生的存在。”安藤雪委屈。 “问题就是他明明存在于案发地点啊,有人证明说他当时看到你和羽野在一起。” “那又怎样啊,死者死去的时间和我们进入大楼的时间又不一致!”安藤雪理直气壮。 “问题是,谁来证明,那不是你们第二次进入大楼贼喊捉贼?”桂木凉嘿嘿冷笑,“而且,这位证人可神通的很呢,他对警方提供的线索可不只如此呦。” “还有什么?” “比如什么死去的宫崎蔷曾经找他商量过情人变心的烦恼啊,说自己已经身怀有孕,情人却勾搭上了年轻的女学生在外同居啊……” “等一下!”安藤雪指着自己的鼻尖瞠目结舌,“这里的年轻女学生难道是……” “没错。”交叠起双手撑住下颌的桂木凉投给她一个奚落大于同情的眼神,“就是你喽。” “造谣!诽谤!”安藤雪气得发抖,“一派胡言!” “可是你租的房子登记上的保证人是羽野砂签的名吧。” “那是因为我在这里认识的成年人就只有他啊!” “呼……”桂木凉朝自己修剪整洁的手指吹了口气,“警察可不会这么认为。” “这个该死的证人是谁啊!”安藤雪气得卷衣袖,“他、他怎么知道羽野作我的保证人,何况宫崎蔷为什么要找他商量情人变心的事啊!”宫崎老师商谈的对象应该是羽野才对。而且……安藤雪扬了下眉,宫崎老师怀有身孕?脑海中又浮现当夜的画面,飞舞的窗帘,录音机的钢琴曲,宫崎蔷随风舞动如纱的黑发,以及大大的不敢置信的眼睛。她下意识地抓紧领口打了个冷战。 桂木凉眯起细长的眼睛,唇边浮起一抹冷笑,“伊泽敬芝。” “羽野先生,您知道伊泽敬芝这个人的事吗?” “哎?”隔着一层玻璃,作为嫌疑人被扣压的羽野砂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霍地抬起了一直低垂的视线。 安藤雪一鼓作气地说道:“现在这个人以证人的身份说了很多不利您的话呢,我认为您必须讲出事情的真相,这也是为了信任着您的宫崎老师。” “我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羽野砂交握住放在桌下的手,头发乱糟糟的明显没有睡过,“宫崎打电话叫我去学校,所以我才去的……” “您知道宫崎老师有身孕的事吗?”好不容易托桂木凉的关系,才能来看羽野砂,安藤雪不希望把时间全浪费在羽野的不知所云上。 “哎?”羽野砂的眼神明显对此一无所知,“有这种事吗?”他反问,“宫崎没有说过。她只是因为和情人处得不好,所以才找我商量。” “宫崎老师的情人究竟……” “据说对方原本就是和政界有牵扯的出身,而且要和党派议员的女儿相亲,所以想和宫崎分手。但是宫崎人又很固执,这些话我也已经和警察不知讲了多少遍,不知为什么,他们就是不去从那方面好好调查……” 那是因为这番话都被人家抢先讲过了啊。安藤雪额角划下细密的黑线,而且还添油加醋的修改成了“师生恋”这么有噱头的版本呢。 “羽野先生,其实你只要通知直下守。让他来为你作证就可以了呀。那天你接到电话出门后,是因为遇到他才迟到吧。你们应该在一起不是吗?”安藤雪说,“你是有充分不在场证明的呀。只要和他们说一声,立刻就能洗清嫌疑了啊。” “反正我又不是凶手,迟早会查明真相的。”羽野砂明显烦躁却固执地坚持,“绝对不许和警方提起直下的事情!听到没有!安藤!” “但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啊。”虽然知道羽野砂的性格一向执拗到不输给桂木凉的地步,但宁肯被当成凶嫌也绝不许直下出来作证这未免太过分了。 “那个人他现在有自己的家庭啊……” 缓缓别过头,羽野砂漾起寂寞的微笑,无比轻柔却又无比苦涩地说。 “所以……绝对不要,再把他和我这种人牵扯到一起……”他弯着背捏紧手指,“绝对不要……” 安藤雪无法理解羽野砂别扭的坚持。她搞不懂,在她看来,直下守是个好人。只要打一个电话,一定会过来帮忙。 他们不是旧识吗? 而且看起来也并不是互相讨厌的样子,怎么会这样呢。安藤雪烦扰不堪地走出大门,大衣口袋里揣着手机与直下守的名片,却因为羽野的抗拒而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只不过…… 羽野砂适才寂寞的侧脸,和宫崎蔷忧郁却美丽的脸,竟然在大脑内重叠,有一种相似的为情而苦的错觉呢。 安藤雪用力甩了甩头,终于掏出手机,拨打的却是桂木凉的号码。 “梨花小姐竟然主动约我出来,真是意想不到呢。” 穿着软呢大衣的俊朗男子兴高采烈地说着,一边嫌恶地瞪了眼没有适时帮他们拉开座位的服务生。转头面对身着华丽皮草的“美少女”时,却又及时地换上另一副花花公子的嘴脸。 头发挑起一半用红缎带扎束,其余的长发披洒及腰,拥有狭长眼角的美少女此次的装扮虽然不似上次的和服来得有味道,却更能体现本人略带不驯的气质与精神。 “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呀。”“美少女”端起咖啡杯,俏皮狡黠的微笑,“上次有妈妈他们的陪伴,根本没有办法好好地和伊泽先生聊一聊我们年轻人的话题,难道伊泽先生不想了解真正的我吗?” 娇媚的神情出现在那张古典美的脸上,别有一种妖娆的风韵,伊泽敬芝看得错不开眼珠。果然,这位大小姐并不只是人偶娃娃般的木头美女呢,他反而更高兴。 “梨花小姐想去哪里?我陪你去听歌剧好吗?”他兴致勃勃。美貌、性格、家世、气质,无一不具备的女人挟带着必然锦绣的前程出现在他面前,自然要予以把握。 手指撑在额角,肤色雪白的“美女”嫣然一笑。 “我想去参观一下伊泽先生的公寓……” 伊泽敬芝脸色一变,“哎?” 娇纵的小姐旋即似嗔非嗔地飘来一个别具风情的眼神,“难道您的公寓里藏着其他的女人?” “当然不是。只是……” “那就走呀。”美少女利落地推开椅子,旋身回眸,勾在肩膀的皮包一甩,娇俏地眨眨眼睛,“我都不害怕。难道你还怕我吃掉你不成?” “哈哈,说笑了。”男人随即跟了上去。 留在桌上的信用卡签单,美少女随笔署下的却是——桂木凉。 4ldk的高级公寓位置向阳,高档却简洁的家具铺陈不难看出这里的主人是个独身男子。伊泽敬芝一进门就直奔冰箱,殷勤地讨好像猫咪般慵闲散懒地坐在沙发上的大小姐,“喝西柚汁还是椰子汁?” “我想喝红茶。”“美少女”放在膝盖的手指不停地敲动,左顾右盼地打量客厅。左角有一个很厚的玻璃鱼缸,热带鱼扁平的身体游来游去,突出的眼珠呆滞地与侧身俯望的她相对视。 “好恶心。” “啊?确实很讨厌的鱼啊。”听到桂木凉嫌恶的声音,伊泽敬芝慌张地走过来,把手搭在他肩头,“过这边来坐吧。我去给你沏红茶,我记得家里好像有……” “养热带鱼不是很麻烦吗?”桂木凉直起身体,居高临下地冷冷俯视插着数根软管的鱼缸,“既然讨厌,为什么还要养?”“是朋友送的,我也很无奈啊,早晚还是要扔掉。”把有生命的东西扔掉这种话毫不在意讲出口的男人露出整齐的牙齿讨好地微笑,“你要加方糖吗?” “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奇怪。”桂木凉不动生色地把长发向肩后拨了拨,“伊泽先生无论喝什么都拼命加方糖呢。” “哈哈,我大概不讨厌甜的东西吧。” 桂木凉冷冷地收回视线,向里间走去,这种拼命加方糖的男人,真正的梨花也一定觉得很恶心。贪心的男人,是品尝不出事物本身的滋味的。 “那里是我的卧室,很乱的。”伊泽敬芝忙不迭地把手放在门框上予以阻拦。 美丽的少女回眸一笑,眼波涌动万种风情: “连我,也不可以看吗……” “如果你坚持的话……”喉结翻滚,他忍不住嘶哑了声音,弯下腰,贴上“她”的耳朵。暧昧的眼神缓缓地打量送上门的大小姐,看来她对自己甚为满意呢。脑海中幻想各种美事的时候,修长的手指一路攀上他的胸口,“美少女”低着头,把头枕在他胸口,玩弄着他的衣扣,“敬芝……你觉得我怎么样……你喜欢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吗……” “当、当然了。”他忙不迭地搂住“她”的腰,“能得到梨花小姐的青睐简直是做梦般的事。” “哦?”美少女低垂的眼波闪动剃刀色的诡异,修长细白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挑起从衣扣解下的一根长长的发丝,蜷握在渐渐收拢的掌心,“我也……”这样认为呢。 “是吗?你也喜欢我?”伊泽敬芝一阵狂喜,用力去揽“少女”的肩。 “不过,我突然想到有些事必须要做。”“少女”却在下一秒毫不留情地推开他,向外走去,“我要走了。” “嗄?”被突然晾在原地,伊泽敬芝不明白大小姐怎么说变脸就变脸。难道是他表现得太心急,还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他慌乱地追上去,“梨花、梨花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肤色雪白的美人微笑着回头,门厅处灯光陰暗的缘故,让她的脸色也透露出一丝诡异的味道,“很快呢。亲爱的……” “是的,爸爸,一切都很顺利。”西装笔挺的男子高兴地拿着话筒,“梨花小姐也是个普通的女人,很容易就被我的魅力征服了,还表现得很主动呢,嗯……我知道的。” “吱——”刺耳的门铃声响起。 “先抓紧时机和她定婚,得到桂木宫良作后盾,我一定会……” “吱——”门铃声继续响着伴随还有混乱的敲门声。 男子不耐烦地瞪向身后,“对不起,好像有人来了。真是的,我早就和公寓的理事会说过,不要因为一些小事就随便来干扰别人的私生活。日本的人权真是……好了,我们下次再聊。” 伊泽敬芝不知道,在开门之后,等待他的是一副冰冷的手铐,他永远也没有“下一次”了。 “经过法医检验,宫崎蔷根本没有身孕,伊泽的证言不攻自破。”抿了口咖啡,坐在窗畔的少年托着脸颊望向玻璃之外穿梭在繁华街区的人群。 “那只是她用来挽留情人的谎言吧。”坐在对面的少女剜下一小勺冰淇淋送入口中,“只有伊泽听过并且信以为真。为了摆脱这个无法甩掉的女人,就干脆杀了她,嫁祸给知道他们有交往的羽野。” “其实宫崎蔷并没有清楚的告诉羽野谁是她的秘密情人。她一直在为伊泽设想,没想到却遭遇这样的下场。”安藤雪轻声叹息,“好在你发现了他们交往的证据……帮羽野洗清了嫌疑。人真是不能看表面,我真是想不到平常一贯温和的英文教师竟然是这种人。” “哼……”桂木凉讽刺地扬起唇角,“明知对方已经变心,却用谎言相威胁的女人难道就不可怕?” “这个嘛……”安藤雪抓了抓脸,“或者只能说可悲吧。” 想起不久前见过的长发乌丽的忧郁女子,已化为阳光下不可捕捉的飞灰。她不觉沉默,把下巴枕在交错的手背。 “算了。”桂木凉微微一笑,推过自己的杯子,“反正与我们无关。” “不过……”咬住杯子里的吸管,安藤雪好奇地问,“你是怎么知道伊泽家会有宫崎蔷的头发?”这是伊泽敬芝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事。经过警方之后的搜查,他衣柜里有半数以上的衣服,都系有那个女人的秀发。 就是这些头发粉碎了伊泽之前声称与宫崎只是普通同事的证词。 “女人会把自己的头发系在情人的衣扣上,用来等待被另一个女人发现。”桂木凉奚落地说道,把头转向窗外。隔着一扇玻璃,窗外的人,与窗内的人,谁更像被囚禁在玻璃缸中的热带鱼呢…… “没想到你还这么懂女人的事。”安藤雪翻了个白眼,丝毫没有察觉她正咬着桂木凉之前用过的吸管。 “独占欲强的女人会做什么,我多半都知道……”少年垂眸,唇角扯出一抹冰凉的微笑,低垂的眼帘中,自动浮现起眼角有颗痣的和服美人。 —《人鱼哀歌》完— 第十章 后续——番外《白雪公主的毒苹果》 王后问:“镜子啊镜子,谁是全世界最美丽的人。” 魔镜回答:“是白雪公主……” 被嫉妒扭曲了面孔的王后,两次三番,对白雪公主痛下杀手。终于,白雪被一块有毒的苹果卡住喉咙…… 以上,就是安徒生的著名童话《白雪公主》。 但是,杀死白雪公主的究竟是王后,还是那面根本不该存在于人世间的魔镜呢…… 任何人心里都有一面这样的魔镜…… 像《蓝胡子》中,那扇不可以碰触却又真实存在于那里的门…… 诱惑着,你来伸手推开。 就在下一秒…… “我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 穿着a字裙的少女蜷指抚额,假装看不到华丽堂皇的大厅里冠盖云集的宾客名流。背靠插满紫丁香花球的檀木花架,穿着黑色夜礼服却松散袖口的少年啜了口盛满半透明液体的酒杯,低垂的视线缓缓斜瞟,似笑非笑地扬起狭长的眼角,“不是你自己同意的吗?” 露出洁白的牙齿,少年促狭地微笑。 “你这是报复!”少女小小声地说着,提起穿着运动鞋的脚狠狠踏上少年的脚背。满意地欣赏那张骤然变色冒出冷汗的完美脸孔以及像虫子一样扭动其上的精致眉毛。 事情的起源要追溯到一个星期前。 安藤雪那位任性的男朋友,拎着皱巴巴的旅行袋出现在她租住的房间门口,宣布他已经离家出走。并在安藤雪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收留他过了一夜之后,再度宣布他打算出门云游。 某位少女纤细的灵魂当场爆发,拎着少年的耳朵,逼迫他说出家里的电话号码。 “总是让母亲为你哭泣担心的人是没有资格活在世上的!”名为安藤雪的魔王攥紧手指关节发出嘎嘎的响动“你究竟有哪里不满而要间歇性地发作这么幼稚的毛病啊!” “我就是讨厌那个家!”虽然被居高临下的陰影所笼罩,用胳膊架在头顶阻止魔女靠近的小花般的少年桂木凉依然无比固执地坚持,“不然你就收留我住在你这儿吧。” “你不要妄想症升级!桂木凉!”少女脸色绯红咬牙切齿地强调,“结婚之前的夫妻是不可以同室而居的!” “噗嗤——哈哈哈。”捧腹大笑的少年毫不留情,“不用担多余的心啊,就算和你睡在一张床上,也不会发生任何不纯洁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说我没有魅力吗?”少女握紧笤帚。 “既然你有了这种自觉,那就……”少年耸耸肩膀。 “我只要活着就不可能看着你堕落到要去云游四野的地步!”安藤雪真的生气了,“你给我回家去!” “哼……我被那个家吞食掉也没有关系吗?” “不要总把自己的家形容成是妖魔盘踞的宅邸!” “好啊,那至少你要在我需要你的时候,来保护我。”少年理直气壮。 “可以对着女孩子说出请保护我这种话……”安藤雪的额角攒动起小小的青筋,“你、你真是无法想象的存在啊……” 桂木凉确实乖乖地回家去了,但在一周之后却以请安藤雪来指点假期作业的名义把她拐来参加舞会。 “至少你要和我说一声啊!你看看我穿的是什么样子!”安藤雪羞愤交加,狠狠地以不属于灰姑娘尺码的大脚用力践踏小王子的皮鞋。 “活该!”尽管被痛扁到眼中含着泪水,桂木凉依然从牙缝里坚持地迸发,“谁让你要阻止我。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品尝这种痛苦!当然要拖你一起下水啊。” “男人还这么小肚鸡肠!还有不许你把参加自己家里的宴会说成是莫大的牺牲和忍耐!”安藤雪用力拉扯桂木凉外力作用下扭曲变形的脸。 “如果不是牺牲和忍耐你干吗生气扯我的脸啊。”桂木凉哇哇叫着试图扳开安藤雪的手指。 “发生了什么事吗?这位小姐……” 属于成年男子的浑厚声音响在耳畔。 安藤雪停下手中的动作,偏头一瞧,穿着不同于场合背景的和服,拄着拐杖的老人正睁着清癯明亮的眼睛,微笑地注视自己。 “咦?”老人布满皱纹却特别矍铄的面孔,以及鼻子附近的那块标志性的大痣,都给她极为眼熟的感觉呢。 “这是我祖父。”柔着被扯到通红的耳朵,桂木凉小声抱怨着,躲到始作俑者安藤雪的身后,扬起讽刺般的声调,“——大政客桂木宫良!” 啊!安藤雪吃惊得骤然睁大眼珠。 “小子!说话还是没有礼貌。”拿桂木凉完全没有办法似的,老人只是弯了下眉毛,随即和颜悦色地向安藤雪展露亲切的笑容。 “是凛的朋友吗?欢迎欢迎。” 安藤雪还没有搞清老人口中的“凛”是谁,就有秘书打扮的男子走过来,向老人一阵耳语并指了指后面的方向,于是老人冲她歉然地一笑,在背身走去之前甩下一句:“凛!好好地招待客人!” 桂木凉完全不受影响地吐了吐舌头。 “凛是谁?”安藤雪诡异地盯着他瞧。 “那是祖父的任性。”桂木凉扯过她的衣袖,宣布她的受刑到此为止,“我们到楼上去吧。” “真是太好了。”安藤雪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种衣香鬓影的环境。 踏上木制的楼梯,桂木凉居高临下地回瞥一层蝇营狗苟的钻营名利者,冷淡道:“我出生的时候,祖父给我起的名字是桂木凛。” “我觉得这个名字比较有日本的味道。”安藤雪紧跟在后,生怕在这迷宫般的大房子里踏错一步而进入不该进入的地方。 “但是父亲起的名字是桂木凉。”少年眨了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像黑色的绢丝一样,在鼻梁附近的皮肤投射下华丽的陰影。 “命名之争?”安藤雪不理解地皱了皱鼻子,“反正听起来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叫哪个都一样吧。”说起来,她没有见过桂木凉的家人。桂木凉好像很不喜欢他们似的,平常宁肯和她腻在一起,也尽量拖延回家的时间。 “但是所谓命名,原本是父亲的权利……”慢慢地微笑了一下,桂木凉趴在二楼的回廊,托腮俯望。 “所以最后你还是叫桂木凉喽。是你父亲胜利了。”安藤雪按住肚子,皱了下眉,她好像开始饿了。呜呜,难得参加一次上流人士的宴会,却像是十二点以后走错场地的灰姑娘。 “是吗……”桂木凉挑眉微笑。 “对了,哪个是你父亲?”安藤雪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瞧,难得来一次,不认识一下他的家人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我也不知道。”少年依旧托着雪白的面孔,虽然勾起了唇角却怎么看也不像在微笑。 “他不在吗?”安藤雪理所当然地做出这样的理解。 “谁知道呢。”少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身迈开一步,“喂——你到底过不过来?我房间有糖果可以吃哦。”他回眸眨了眨眼。 “算你还有点良心。”用提在手里的大布袋向少年的婰部挥去,少女很轻易地放弃继续深究的打算,“哪!还不快点开路!” 和式的房间。 拉门之后,就是茶色木地板。 没有床,木板上凌乱地铺着雪白的被褥。高高隆起的棉被外披洒着墨漆般的长发。在头发方面承受过本能刺激的安藤雪当下发出尖叫。 被扎扎实实抱了一个正着的桂木凉一脸厌烦地提起眼角。 “桂木梨,不要躲在我房间睡觉,滚回你自己的屋子!” “呵呵……但是人家的房间在一楼,那里好吵……”随着懒洋洋慢悠悠的语速,赤裸的手臂滑出棉被,半个肩膀都裸露出来的美人让安藤雪瞬间误以为她没有穿衣服。随着桂木凉气呼呼地掀开被子,才发觉她穿了件浅底白花的和服。大概是睡了很久的缘故,腰带歪移,细嫩的脚踝毫不在意地与领口倾斜后裸露出的肩膊一并暴露在外。乌发如纱披散在身体上,垂过腰间老长的一段距离几乎拖曳在地。 相貌和桂木凉极为相似的美人挑着同样细长的眼角,妩媚地望着安藤雪。 “呀呀……”修剪整齐的指甲在膝头弹钢琴般地跳动,美人评头论足地上下撩动视线,“迷惑住凉的人,原来就是你。” “什、什么叫迷惑……”安藤雪下意识挺直腰背,抓紧手提袋。虽然桂木凉的家世确实让她有点吃惊,但早就猜到他那种别扭的性格肯定有什么原因,故此也不至于到惊愕的地步。 “你可不要误会啊。”美人毫不在意地抱住双腿,笑笑地抖了抖披散的头发,“我没有说你们不适合,反而很感谢有你这样一个人存在呢。” 她说话总是妖妖娆娆的。安藤雪自己不是这种人,感觉不太适应。左右看了看,桂木凉这家伙竟然神秘秘地消失了。“凉那个家伙总是喜欢四处乱跑,学校放假的时候,他宁肯出门旅行也不待在家里。” 这倒是。安藤雪想起她和桂木凉初次相遇,就是在桂木凉的旅行中。 “最近这样的事,反而少了很多。我就在想,一定有什么人绑定了他,原来是你。”美人端起肩膀,紫葡萄珠般乌溜溜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端详安藤雪。 “请问你是……”安藤雪有点疑惑,出现在桂木凉的卧室,敢睡在他的被褥里,长得又和他那么像…… “我?”美人轻俏地眨眨眼,“我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桂木梨花。不过凉那个爱记仇的小孩子,为了报复我以前管他叫桂木凛的事,就故意省掉那个花字一直叫我梨啊梨的。” 原来这就是上次人鱼事件中,凉代替相亲的梨花小姐啊。安藤雪心里嘀咕,果然是姐弟,除了脸蛋漂亮以外,个性都一样烂。哎?等下!大脑倒带!刚才她说了什么?同父异母…… 安藤雪迟钝地张大了嘴。 “呦。这么惊讶吗?”美人慢悠悠地把头发拢到一处开始编成松散散的辫子,“像我们这样的家,这种事情不是很多吗。政客的大老婆都必须是门当户对的大小姐,或是资助企业家的女儿,达成财政联姻嘛。外面找的爱人,才是真正心爱的女人……啊。”她笑靥如花地补充,“不过你不用担心,祖父早就放弃凉了,将来家业由我继承,所以凉自由恋爱不会有人干涉的。” “那小孩的脾气我当然很清楚……”安藤雪才不担心自己会成为什么爱人之类的,她只是奇怪,“你们长得真的很像呢。”简直是双胞胎,竟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对呀。”美人巧笑倩兮地咬了下食指,“所以我以前都一直骗他说,我们是真正的姐弟。只是因为他是男孩子,所以早早被迎回家里,当正室的孩子。而我这个可怜的姐姐则要和外室的情妇生活在狭小的房间过着偷偷摸摸见不得光亮的日子……” “什么?”安藤雪不敢置信,“你和凉说过这种话?”她瞠目结舌。 “对呀。”美人骨碌碌地转着大眼睛,“那孩子真的相信了呢,因为我们很像呀,连出生日期也相同,他当然以为是双胞胎吧。” 安藤雪直觉昏眩,这、这个人叫什么姐姐。 “你为什么这么做?”难怪桂木凉和母亲处得不好。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亲生的。 “呵呵。”美人抄起一旁的小扇子摇了摇,挡住溢出的甜美微笑,“人家那时候只是十二岁的小孩子嘛,又一直吃了很多苦,终于好不容易才被接到正宅里呢,那个同天生的却只因为是正室的孩子就可以什么都有的家伙,自然会视他为眼中钉吧……不过,”美人俏皮地露出半边脸吐了吐舌,“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笨小孩,现在可是我疼爱的弟弟哦。” “难、难不成……”安藤雪脸色铁青地问,“你、你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向他解释那是你骗他的?” “当然说过了。”美人叹气摇头,“可惜他好像不相信哦。” “都是你的错啦!每个小孩子在小的时候,都会怀疑自己不是家里的小孩!你还偏偏讲那些可恶的话给他听!好恶毒的姐姐!”安藤雪义愤填膺。 “咧——”美人拉下眼皮扮了个淘气的鬼脸,“那我又怎么说——”她冷漠地恢复无表情的霜雪脸,这种翻脸的速度还真是和桂木凉如出一辙。 “我也只是个小孩子呀。”美人烦恼般地抱了下头,“为什么我要吃那么多苦?我也会有烦恼啊,想报复不是很合理吗?我一点都不恨凉哦,我只是讨厌那个叫做荆子的女人罢了。因为有她的存在,母亲才无法和父亲在一起呀。让她为儿子烦恼一下,难道不是一种对我那可怜的妈妈的补偿吗?” “……”安藤雪额角黑线刷刷,她抱住自己混乱的头,这种大户人家的事她是不想弄得太清楚,也不想说谁对谁错,小孩子是无辜的一类的话,只是……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是她唯一不明白的事。 “傻瓜。”美人眼角一扬,风情万种,“人家一直在烦恼怎么和凉解释,又怕他生气嘛。但是现在告诉你喽,接下来……”她眨眨眼,“——就交由你烦恼喽,哦呵呵呵——” 拖着长长的头发飘飘摇摇地走出卧室,美人恶意地一回眸。接着,又眯眼甜甜地笑了起来。 只留下一个握紧双拳脸色铁青突然间就好想暴打美眉的安藤雪。 “哪,牛角面包,红豆面包。你吃哪个?” 托着一个小盘子,像灵巧的猫一样,直到绕到面前才被人惊觉的少年无表情地保持伸出右手的姿势。 “你干什么去了?” 安藤雪小心翼翼地揣测桂木凉的脸色。想着,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有没有听到自己和那个魔女的对话。 “你不是喊饿吗。”桂木凉不客气地自己先拿了一个面包撕了一角塞进嘴里,“我下去拿两块点心上来填你的无底洞啊。”他笑笑,趁着安藤雪失神,出期不意地将另一个小面包塞入她口中。 “唔唔——”安藤雪拨开他的手,被塞得满满的嘴巴一边支吾不清地咀嚼,一边不忘在吞咽的空隙间发表抗议,“——讨厌鬼!”竟敢用那么无礼的代名词来称呼一位淑女。终于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安藤雪张开大嘴,刚想滔滔不绝地教训无礼的小子,却忽然想起桂木梨花泄露的天机而哽住了喉咙。 “干吗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我?” 桂木凉不爽地眯眼,“难道你真的相信桂木梨那通胡言乱语了?” “哎?你知道?” “废话!她一定和你说,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是情妇生的小孩儿。还有什么小的时候虐待我这个弟弟现在活在深深的悔恨中间……”桂木凉嫌恶地拍掉手上的面包渣,“怎么真有笨蛋相信啊。” “哎——”安藤雪一时间表情极为丰富,“难道……”她呆呆地问。 “她骗你的啦。那个大话精。” “什么?”安藤雪发出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愤怒的尖叫,“她为什么要骗我!” “大概是看你傻乎乎的好玩吧。” “这叫什么理由嘛!” “那女人天生就是骗人精……谁叫你要信。” “呼——”双腿发软,安藤雪骤然脱力般地倒坐在地板上,拍了拍胸口,“太好了。” “太好了?” “我还以为自己走进残酷童话世界了呢。”抬起头,少女露出大大的笑脸,“是谎话,真好呢,凉。”因为这样,你就不会不幸福了呀。 “……”抿起嘴唇,少年无表情地注视少女的脸,半晌,忽然偏过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害羞的样子。 “呵呵,果然是我想太多了。”那边抱住双膝的少女歪着脑袋在说,“果然嘛,再怎么有钱的人,也不可能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啊,对不对,凉?” “是啊……” 少年低柔地回应,慢慢地垂下眼睛。 “幸好是谎言呢……”唇边爬起诡异的凉凉的微笑。 “姐姐……” 小小的少年露出脑袋的一角,好奇地看着出现在客厅里打扮得像洋娃娃却面无表情的少女。 “大人们叫我来陪你玩。”小少年扬起甜甜的笑脸,好奇地眨着眼,试图接近突然多出来的姐姐。 “你知道吗……”一直沉默的好像人偶般的美丽少女忽然露出甜美的微笑,“其实你和我一样,都是被带回来的小孩哦。” “带回来的……” “对呢。”姐姐好甜蜜地笑着,卷卷的黑紫色长发系着鹅黄色丝带,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拥有美丽的容貌温柔的笑容以及好听的声音。 公主说,“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吗——”她指向放在柜子上的照片,桂木凉的母亲桂木荆子正在相框里优雅地微笑着。 “那是妈妈。” “傻孩子。我是说你妈妈脖子上戴的那个项坠呀。”姐姐很温柔地拉起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你看,就是这条项链,你妈妈每天都戴着它吧。” “对呀。” “你不知道那里面装了什么吧。”姐姐笑眯眯地回头,“其实,那个可以打开的项坠里装有你爸爸的照片哦,是你亲生父亲的照片哦。你根本就不是这个家的小孩儿,我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 “你骗人!”小孩子立刻反击,“我一直都住在这里。” “但是爸爸一点都不爱你对吧。”女孩子恶质地微笑道,“他只爱我的妈妈还有我呀,原因就是你是他的妻子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他根本就不在乎你。” “骗人骗人!大话精!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不可能住在这里了。对了,祖父、祖父最疼我了!”少年激烈地反驳。 “嘿嘿……”少女眨眨狡黠的眼睛,“那是因为,那个所谓别的男人,其实就是祖父呀……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你、你骗人!”男孩子只能呆呆地重复这句话,眼里含着泪水。 “不相信的话,你就去打开你妈妈的项链坠啊。”少女得意洋洋地交叠起双臂,“呵呵呵——去看看那里面,装地到底是谁的照片。” “骗人!骗子!”男孩子愤怒地握拳冲女孩子挥了挥,想要迫使她停止那种刺耳的笑声。 “哎呀……凉,你怎么可以欺侮姐姐!” 随之进入客厅的男子严厉地喝止住他,并立刻把女儿拢在自己的臂弯里,“梨花,你没有事吧。” “爸爸……梨花好害怕,弟弟说这里不是梨花的家,要让梨花滚回到妈妈那里去。”少女瞬间变成楚楚动人的样子,弯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爸爸,梨花要回妈妈那里去!” “梨花……”男人难过地说,“但是妈妈已经……总之。” 他严厉地瞪向儿子,“绝对不可以欺侮姐姐!” “是她在欺负我!” 看着女孩子在爸爸的肩膀冲他顽皮地扮鬼脸,少年气得肺都要炸裂了。但是爸爸却还是偏袒着那个新来的大话精。 “爸爸根本不爱你。因为你不是他的孩子呀。”女孩子含着恶毒而甜蜜的微笑说出的话语,像有魔法般地植入少年心中。 “不相信我的话,就去打开那条项链的坠子呀。看一看,里面的照片究竟是谁。”恶意的咒语日夜在耳畔反复低回。 虽然只要鼓起勇气,走进妈妈的房间,打开那条项链的环扣,就可以否定那个可恶的谎言。但是…… 眼角有一颗痣的和服美女,凛冽而美丽的样子,低头浅浅微笑的风韵。自己最喜欢最向往的母亲,如果真的是魔女口中不洁的女人…… 究竟为什么,害怕去确认一个谎言呢。 是担心失去在这个家中立足的地位,还是怕毁灭母亲在心中美好的形象。又抑或,其实他是个胆小鬼。 冷淡而疏远的父母,貌合神离的夫妻。以及父亲偶尔嫌恶他的眼神,还有祖父对自己异常的偏宠。 一切都让已被植入心中名为怀疑的种子,近乎偏执的茂盛。 日积月累。 他不想去信任任何一件东西。 “凉,凉。”少女执拗的呼唤拉回思绪游离的少年。 “嗯?”淡淡地扬唇,他展露毫无破绽的微笑。 “我觉得你好冷淡的样子……”安藤雪困惑地伸指,擦去沾在少年唇边的面包屑。平常的桂木凉虽然习惯板着脸,却最喜欢和她争吵不休,孩子气很重。今天回到理应让他最放松的家里,他反而像只猫一样陷入紧绷的防备状态。 “这地方令我头痛。”捂住额角,桂木凉闷闷地说。在安藤雪担心地靠近时,他却忽然抬头飞快地伸出舌头恬了下安藤雪的唇角。 “你,也沾到点心了哦。” 撑着膝盖,欠身的少年挂起一个恶质的微笑。察觉到隐藏其间疲惫的勉强,安藤雪并没有发火,“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少女怔怔地问她狡猾却脆弱的恋人。 “我在怕……”沉默半晌,垂着眼帘的少年撩起幽诡的视线,左右手的食指同时向外一翻,“《蓝胡子》。” “蓝胡子?安徒生童话?” 传说有一个非常富有的男人,因为长着足以覆盖面孔的青须,而被大家称为蓝胡子。蓝胡子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新娶的女人,并叮嘱她说唯独最尽头的门绝对不可以打开。新娘无法抵御禁忌的诱惑,趁蓝胡子不在家时偷偷地打开了被吩咐不可开启的门,结果发现…… “阿凉,我听梨花说你带朋友来了。” 优雅的女声响起。安藤雪随着桂木凉手指的方向回头,正巧看到容貌秀美的女子侧身打开拉门。 “啊,你好。” 女人温柔地向安藤雪颔首微笑。 和桂木凉蕴含讽刺的浅笑以及桂木梨花不怀好意的笑容不同。这个女人的微笑是让人觉得非常舒服的那种,蕴含着一个“妈妈”所应具备的味道。安藤雪直觉地叫了声:“阿姨好。” “你是凉的女朋友吧,好可爱呀。”女人眯起狭长的眼角,露出温暖的笑容。 “哪里……”安藤雪不好意思地傻笑,“您才是,看起来很年轻呢。” “和年轻的女孩子一比,就已经是老太婆了。”她眯眼微笑,“凉,去拿茶点来。这孩子总是不懂得招呼别人。” “我习惯了。”安藤雪耸耸肩,和桂木凉要客气的话,那可就太辛苦了。 “其实他最近好很多……”望着桂木凉不情愿地出去,这位母亲才微微一笑,拉住安藤雪的手,“谢谢你。是你劝他的吧。他总是喜欢到处乱跑。” 看着美丽如同人偶的女人露出寻常母亲的神色,安藤雪羡慕地想起自己的妈妈。这世上有不会担心子女的父母,也有像凉那样添麻烦的孩子。 安藤雪很想知道桂木凉为什么和家人闹矛盾,又觉得这种事不便问出口。最好还是等他亲自告诉她。她觉得那样比较好。 “呀……” 视线一飘,女子看到什么似的站了起来。 “已经凋谢了呢……” 走到摆放花瓶的灯台,她抱歉地望向安藤雪,“失陪一下,我先把花换掉,再回来好好聊。”眯起眼睛,女子嫣然微笑,“要告诉我阿凉在学校里的事哦。” 好年轻好可爱的母亲。 安藤雪不觉微笑着点点头。 不一会,捧着枯萎的蔷薇走出去的夫人,出现在安藤雪视野可见的花园里。站在落地的窗帘旁,安藤雪倚着墙,俯视淡淡的阳光中,身着和服的优雅美人,看着她细心弯腰挑捡蔷薇的样子,不觉有些感动。 对于孩子屋里的一支花都会细心挑捡的妈妈,虽然有佣人却自己亲手为儿子打扫房间的母亲,真不知道桂木凉究竟哪里不满意。 “她都出去了,你还不进来……”她头也不回地向身后说。 “原来被你发现了呀……”手持果汁杯的少年只好走了进来。 “你妈妈很担心你呢。” “我可从来没有干涉过你家的事。”少年意有所指。 “那并不是因为你懂得礼貌。”安藤雪挑衅地扬起唇角,“只是因为你是个胆小鬼,什么都怕去触碰。就是因为这样,误会和矛盾才会化解不开。” “哼……别天真了。蓝胡子的新娘在打开门后,发现门背后是六具尸体,都是被蓝胡子杀死的前任妻子。如果她不这样好奇,也不会遇到被杀的下场。” “那是因为她不遵守自己的诺言呀。”安藤雪据理力争,“如果有第八个新娘,如果这第八个新娘可以好好地与蓝胡子沟通,我不认为他会对她也做出残忍的事。” “别傻了。你忘了青柳碧吗?”他不屑地冷哼,“爱情那种突然到来却总会消失的东西可以凭依吗?”如果会,父亲就不会出轨,世上也不会有桂木梨花这个人的存在了。所以他问青柳碧,人怎么可能对爱过的人动下杀机呢,而青柳碧当时的回答因为爱情消失了。这种可以消失的东西要怎样确认是真实存在过的呢,母亲和父亲相爱过吗?那么为什么会冷淡到形同陌路一样……而自己又究竟算是什么,他真的搞不懂。 “爱情,是一种魔法,”手指撩动橘色的窗帘,安藤雪像童话里的长发公主,静静地伫立在暖黄色的阳光里,“只是魔法或者有限期。对我来说……”她忽然直直地望向桂木凉,“即使身中无法解除的魔法,如果可以和你在一起……”这是第一次,她这么清晰地向桂木凉说明她对他的心情。两个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以为有些话无须说明也可以相互理解,但是,言语之所以存在一定有其意义。 “所以,我很希望自己可以让你凭依。” 她完全转过身体,背在身后的手抓住窗帘,面对面抬起头凝视桂木凉,略带哀愁的视线。锁定了那个胆小的总想逃避的少年。 在深情的心情剖白里,少年再也无从闪躲。 “不要否定你自己,不要否定爱情……”少女难过地说,“因为那样的话,你就等于否定了我此刻的心情。我不知道永远是什么,我只知道每一个现在都是一种永恒,我只知道你的母亲和我的母亲都是在那个永恒中诞生下我们。我们即使自认为没有得到足够多的爱,也是一段爱情的证明。我绝对不会再否定我自己,尽管我也曾经困惑过你现在所困扰的问题。”睫毛闪动,在脸上造成错落的陰影,背对阳光而立的少女,好像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美丽过。她对他说,每一个现在都是一种永恒。她说他的存在,就是爱情曾经存在的证明。 语言,可以种下恶毒的诅咒,也可以成为解救心灵束缚的魔法。 桂木凉透过少女的肩,望到了阳光下,慎重地挑选一支蔷薇的女子。尽管看起来不太像,但那是他的妈妈…… 突然,女人眉稍紧蹙。眼角的小痣疼痛地轻扬,桂木凉的心也跟着在瞬间被骤然刺伤。 “妈妈——”他下意识地推开窗子大声呼喊。 “……没有事。”怔了一下,女子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微笑了,“只是被花刺到了。” 雪白的手指,殷红的血珠。 让安藤雪忽然想起《白雪公主》。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美丽的王后,在怀孕的时候,不小心被针刺伤了手指,血流到乌檀木上,王后说:希望我的孩子,皮肤像窗外的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头发就像这檀木一样乌黑…… 人在怀满爱意的时候,总是遗忘自身所受的伤害。 而在受到伤害的时候,有时也反过来忘记自己其实一直被爱。 她看到别扭任性的少年出现在窗外正对她的位置,拉起了母亲的手指,她看到那位漂亮的妈妈缓缓抬头撩起发丝抿唇微笑。 如果这是一个童话。 有白雪公主和毒苹果。 却从一开始就并没有过恶毒的继母。 魔镜是什么…… 安藤雪不知道。但她知道她的心中也隐藏着那样一面镜子。 在脆弱的时候,以为倾尽全力也无法打碎它,但其实…… 推开的窗子,飘入少年终于低低问出口的话:“妈妈……” “嗯?” “你一直戴着这条项链……那个可以打开的环扣中装着的是什么呢……”摇曳的带刺的蔷薇花丛中,少年颤抖着终于问出迷惑已久的疑问。 “哎?讨厌,你怎么发现的。”女人捧住红起来的脸颊,“这个是凉出生时的脐带。因为传说一直戴在身边的话,不论凉走到那里,妈妈都可以得知凉是不是很安全。讨厌啦,这种迷信的事……”眼角带颗小痣的女人捧住脸颊,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以至于没有看到儿子瞬间涌出眼眶那滴透明的泪水。 流出的眼泪在阳光下很快被蒸发。 安藤雪知道,那不仅仅是一滴泪水。 伴随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块…… 卡在白雪公主喉咙中长达数年的毒苹果。 现在,有毒的苹果终于吐出来了。 那么公主和王子呢…… 安藤雪握紧手指,用力微笑,“当然和天下所有童话一样……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