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鸟花月》 惜春常怕花开早 天长元年,平安京。 牛车的辕条辗过夹道的落花,在寂静的黎明,渐小的雨声和车子走过的声响,格外空旷凄清。风微尘软落红飘。整座平安京都笼罩在延绵细雨中。 天色混沌,雨滴如雪冰冷透明,稀疏地划破天空。赶车人向后缩了缩身子,因寒冷的天气涌上一股倦意。 “清光!” 车内传出的喝令还是晚了一步,车子在拐角处撞上了突如其来的路人。 小小的身影就像是古代小说中的狸猫般突然横亘眼前,赶车人吓了一跳,雨滴纷纷落落,阻挡视野,他只不过稍稍走神,怎么会撞到人…… “你、你没有事吧……” “别碰我!” 被撞倒的少年瞪着大大的眼睛,迸发出清冷的琉璃光色。虽然年轻却别有一种威仪,赶车人怯怯缩回放在对方肩上的手,却在视线触到手指上的红色时惊叫了起来:“大、大人!我撞伤人了——” “被撞的人反而比你还更冷静。”一个身影撩开车帘,撑伞下车的同时淡淡地说着,“清光,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那样毛毛躁躁呢?” “大人!” “好了、好了……”随意安抚着因撞到别人而受惊的属下,被称为“大人”的青年安闲地迈步过来,却在看清被撞倒的人时,眯起了眼睛。 “咦?怎么是个小孩子呢?” 轻轻浅浅温润的音色令少年抬起头来。 最先看到的是一柄红色的伞。红色的伞面上绘着白色的藤蔓。青年站在相隔一臂之遥的距离处,保持着把伞递给他的动作。 “哪,”青年微微笑着,并不在意自己的头发已被雨水浸湿,还是笔直地伸着手臂,将伞罩在少年头顶,“要怎样才能请您原谅我的家臣莽撞无礼的行为呢?” 少年沉默地别开眼,不予理睬地径自转身。 “孩子,你似乎受伤了……” 听到轻柔的呼唤,少年漠然回首,宛若琉璃的眼,充满防备了警戒,与青年冰冷细长的眼睛相对视。透明的雨滴织成帘幕,即使两个人近在咫尺,也好像隔着万水千重。彼此审视般地过了半晌,青年浅浅地笑了,“若是害你受伤还置之不理,我可是会不安心的。” 少年身子一僵,下意识按住肩膀,湿漉漉的额发洒下,掩盖了脸上的表情,“与你们无关。这个伤,并不是被撞到造成的……” “没关系,就当做是我的责任好了。”青年微微笑着,“你这个样子,恐怕很难出城。如果不介意,我可以送你一程。” 打着不吉利的红伞的人,有一副低柔悦耳的嗓音,奇异地穿透竖立在少年周身尖刺般的障壁。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这个陌生的男子,“你……” “嘘——”一根手指搭上他因失血而苍白的唇,那个人低下头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要说,这样我就什么也不知道。我哪,不过是送一个被我撞倒的陌生孩子一段路罢了。” 少年轻蹙眉宇,按住肩膀的手又感到一阵温湿,鲜血连同体力正在汩汩流失,大大的眼睛盯住未曾谋面却又有种异样熟悉感的男子,终于他低声说:“谢谢,吉祥一定会记住你的恩情……” 在这个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刻,少年上了陌生男人车子的同时,虽然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但平安京的某一角落,有两个任性的少女也难得地保持着清醒,正在进行大逆不道的交谈。 “大伴叔叔总是给人靠不住的感觉。” 如此批评着当今天皇的是端坐在帷屏前的少女。 “哎呀,公主,嵯峨上皇已经让位给他了哦,您是不是好歹尊称他为今上?”提醒主人注意礼仪的是将软绵绵的身体瘫在案几上,没有丝毫形象可言的更为年轻一些的女孩子。 “嗤,他可真是个运气好的人,如果不是药子的事,皇位应该是高岳亲王的呢。本来怎样也轮不到的人,竟然……” “也对哦,”女孩子点点头,转为赞同,“说起来大伴这个人嘛……” “等等!”少女忽然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引发的严重结果,盯住面前懒懒的女孩子,“我说小枫哪……天下有你这样的侍女吗?竟敢直呼天皇的名字!” 小枫眨眨无辜的眼睛,“可是公主不是也这么叫吗?俗话说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下属,小枫的不对,就是公主的不对呀。” 握住月白色扇子的手紧了紧,少女的额头出现细小的竖线,“你可真是平安京第一傲慢无礼的侍女啊!” “那么说的话……”小枫笑容可掬地回敬道,“您就是平安京第一傲慢无礼的公主喽?” “哼,我可不是一般的公主!我是智子内亲王殿下!” “那我也不是一般的侍女呀,我是智子内亲王殿下的贴身一等侍女兼平安京秘密情报联合署第三任总长。” “……你的确是个包打听头,但那个什么什么总长是打哪来的称呼啊?”为什么自己会有个这样的侍女呢。一首诗三天也背不会,打听小道消息却是世间无敌手,注视着小枫圆圆的娃娃脸,智子感到一阵悲哀。 “哎呀,公主不要斤斤计较嘛。”完全体会不到主人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小枫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古人不是说,小节小节,无需在意!” “是吗……这是哪位古人说的?出自哪本古籍?” “出自《小野弥枫语录》,目前正在编纂中,反正等到了江户时代,那现在的东西不就都成了古籍了吗?” “……江户时代又是什么啊……” “公主,你真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太过计较的女人会变老的哪……” “太、太无礼了!”智子举起横放膝头的纸扇,眼看结着如意结的长穗子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即将到达目标人物的头顶,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声。 “什么人?”停下动作,智子向帘外射去两道凌厉的视线,小枫一边念着万幸,悄悄移动到扇子打不到的地方。 “参见智子内亲王殿下!”帘外的影子单膝跪下,“属下是龙平广之介……” “是小枫的人啊,”智子放松肩膀的力道,语气转为轻松,“哪,你家大人在角落里藏着呢,有事找她吗?” “属下奉大人令潜伏在东宫御所,两个时辰前有刺客企图刺杀东宫,特来向殿下禀报!” “刺客?”智子霍然起身,“正良有没有出事?”事关自己的弟弟,智子的声音不由得焦躁起来。 “正良亲王只受了轻伤,但当时正是天色最暗的时候,被刺客给逃了出去!” “竟敢伤害我智子的弟弟——”手紧攥住扇子,关节青白,单眼皮包裹下的乌黑眼瞳完全没有了适才悠闲时的娴雅轻松,转而化为两抹深不可测的冷冽秋色。左手轻扬,智子将扇子一挥,嵯峨上皇亲自书写的墨宝“如我亲临”四字龙飞凤舞地呈现出来。浑身散发恐怖气息的少女勾勒出一抹陰森森的笑,“恶贼!看你能逃到哪里去!小枫跟我来!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了!” “公主是要去东宫御所探望正良殿下吗?”小枫连忙胡乱地把衣服带子系好。 “去那里做什么啊,”少女傲然回道,“我们要做的是——抓刺客!” “刺杀东宫!好大的狗胆!” “是啊是啊,但是东宫又不是我去刺杀的,公主不能只让我一个人的耳朵遭受荼毒吧。” “那应该先拖谁下水呢?” “当然是兵卫府啦,我已经派人去替公主传令了,让他们仔细盘检可疑人等。” “嗯,光是盘检也不够啊……” 一前一后地骑在马上,任马蹄和交谈声一并粉碎清晨的寂静,活力过于充沛的两个人很快赶到了城门。 “喂喂!这位是智子内亲王哪。”狐假虎威的小枫一上来就报上自家公主的身份。 “内亲王殿下?”经常接受长官教育的侍卫们连忙站得笔直,心里却不免嘀咕,殿下要出城怎么连车也不备啊。 威风凛凛的少女拨开帽檐垂下的轻纱,露出灼亮如星的眸子,扫视左右,“立刻关闭城门,兵卫府的谕令随后就到。” “是!”智子内亲王的名号人尽皆知,那是嵯峨上院的爱女,东宫殿下的姐姐,今上的侄女。守城官都不敢耽搁,立刻照做。 “今天有什么可疑的人出去吗?”看着手忙脚乱的侍卫们,智子问。 “殿下,我们是才开城门不久哪。”侍卫长露出苦笑。一大清早,忙完开门又要关门。真搞不懂这些贵族。 “嗯……”智子沉吟片刻,不经意间注意到地上有牛车行过的清晰辄痕,“有车通过?” “啊,时间太早,也只有这辆车才通过不久。” 智子皱眉望了望延展出城的车印,现在追上去的话…… “你们这群家伙!不懂得什么叫有一说一吗?公主问你们有没有人通过!你们干吗不说有?”小枫盛气凌人。 侍卫们面面相觑,公主问的明明是有没有可疑的人出去…… “算了,”智子挥挥手制止小枫,向侍卫们问道,“有看清车里的人吗?” 侍卫长咳了一声,“没问题的,那是要去东寺给空海大师送东西的车……” “哦?是东寺的人?” “是空海大师的朋友,每月都去的……” 智子歪头,蜷起食指蹭了蹭下颌,既然是空海的朋友,应该和刺客没什么关系。她收回视线,命令道:“总之!现在开始暂时不许任何人出城,知道了吗?” “宫里丢了东西吗?”年轻的侍卫忍不住好奇。 “是啊,”智子在马上冷冷地回眸一瞥,“是我珍贵的东西被人偷走了呢……” 与智子冷冽的眸光碰撞,侍卫不由得低下头,觉得脸皮在刺刺地抖动。 “公主,那我们接下来去哪?”任何场合都轻松活泼的小枫仰起脸问。 “去近卫府、卫门府……总之是六卫府通通都要去!”可恶!左右近卫的大将、中将们是白痴啊!连东宫都保护不好吗?让她查出昨夜是谁在禁中值夜,她非要好好教训他知道什么叫不能够玩忽职守。 “内亲王殿下!”一列人马赶到,正好挡住智子和小枫回拨的马头,为首者是个二十出头的英武青年。 “来得太迟了吧,佐兵卫!”智子不满地抬起纤巧的下巴。 “抱歉。来时接到了今上的口谕,命智子内亲王进宫面见。” “哼……”挑挑细眉,智子浮出一个了然的冷笑,带着无法无天的侍女先行离开。 “佐兵卫大人……”侍卫长小心翼翼地请命,“城门要关到何……” “滚!”一大早便被人从情人那里叫醒,又被上面的人呼来喝去的青年心情正在郁闷,正好撞上这个炮灰,口气不由得差到了极点。不知道他有起床气啊!一个个都来烦他! “队长……”侍卫们悄悄围上来,“我们……” “滚!”可怜的侍卫长终于也勃然大怒。更加可怜又没人敢骂的守门侍卫们只好一边踢着小石子一边在嘴里念叨着那个单音。 半个时辰后,平安京全城陷入戒严状态。 “我们自家人见面其实不用这么规矩哪。”隔着帷屏,刚继位不久的淳和天皇向另一侧的智子笑了笑。 “您还是小心些的好,”智子露出讽刺的微笑,“毕竟连刺杀东宫的人都出现了不是吗?” “说起来我可是有好几年没有看到公主的脸了。” 压抑着焦躁的情绪,智子越发不耐地提醒:“找我来难道不是要说正良的事吗?” “正良的事也是要说,借机会听听公主的娇声更是一尝我的夙愿。” 智子握紧衣袖,唇边的笑容开始怞搐,额角青筋攒动,这死老头,昨夜遇刺的怎么不是他啊?干脆让他死掉直接让正良继位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穿透层层绢纱射来的杀人视线,淳和天皇轻松地转换了话题:“公主的消息很灵通,我还没派人去通知昨晚的事,公主就已经知道了。” 靠你传的消息的话,我还混个鬼啊。心里想着粗鲁的话,面上却不得不浮起貌似清雅的浅笑,“哪里,毕竟正良是我的弟弟,关心他也是人之常情。” “嗯嗯,我的意思其实是要说……哈哈,公主你明白对不对?”身披皇袍的男子发出几声略觉轻佻的笑。 “真抱歉,智子愚蠢,一点也不明白呢。” “就是……”为难地摸摸鼻子,面对智子不卑不亢的态度,他只好直言,“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才刚登皇位,正良也是才封了东宫,都还需要嵯峨院的照应,要是昨夜的事流传民间,恐怕会有人说三道四,公主也不希望正良亲王被当成受怨恨的对象吧。” “您的意思是说对昨夜的刺客不予追究吗?”智子的语气不由得冷了几分。 “当然不是,我已经传了戒严令。兵卫府的人正在全城盘查,就说昨夜有人潜入智子内亲王府,以这样的借口在调查……” “原来如此。”智子挑挑眉尖,了然道,“我是受怨恨的对象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嘛。” “哈哈,公主不要生气嘛,我会派人加强东宫守卫力量,所幸的是昨夜正良并没有出事……” “那是因为那孩子命大吧。”看着一脸轻松的皇帝,智子暗中动气。所幸?哼哼。还真是好用的话。 “公主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就像完全听不出智子暗含的讽刺般,天皇笑得无懈可击。 “喜欢开玩笑的是您呢。”智子挺直腰身,没有时间和这个傻瓜说话了,既然他都打算蒙混过关了,又怎么会好好调查,“智子告退了。” 眼看倔傲的公主翩然而去,淳和天皇单手支腮,玩味地笑了笑,转头向隔扇后望去,“皇兄,公主不肯轻易罢手呢。” “那孩子总是那个脾气,又一向最疼正良……”隔扇后缓缓步出的中年男子正是智子公主与正良亲王的父亲——嵯峨上皇。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视线落在嵯峨手中紧握着的玉佩,淳和天皇疑惑地摸摸光滑的下颌,“还有啊,皇兄真的可以确定刺客掉落的是属于‘那个人’的东西吗?” “如果不是不就简单了吗?”嵯峨将视线投向殿外,初春时令,正是一年最美的季节,嵯峨的眸中却闪过不易察觉的哀伤,“但求一切恩怨已随昨夜之雨一起流逝而去……” “是啊,应该是这样吧。”淳和挂着悠闲的微笑信步到窗边推开窗格,望着繁花深处正远去的智子的身影,漫不经心地开口,“对了,皇兄,你觉得将智子嫁给我怎么样?” “啊?” “公主,你回来后的脸色很差耶。”小枫悄悄地向房间另一边不着痕迹地移动,先躲开智子手里那把“家法”的攻击距离再说。谁啊,又是谁惹智子了啊,呜呜,她最倒霉了,为了给大众营造平安第一才女的印象,公主在外边一向是小心维护那层娴雅端丽的画皮的,也因此,每当产生不痛快的情绪时,大抵是找身边最信赖的人宣泄爆发。好不幸啊,她就是那个首当其冲的被信赖者。呜呜,小枫又没有错,不要用那种可怕的表情瞪她啊。真想让痴心不悔、坚持每天给智子公主写情书的阿保亲王看看智子现在的脸。包管他的痴心从此顺着春水流啊流,再也不回头…… “你又在那边想什么有的没有的啊?”从小一起长大的结果,令智子轻松地从小枫古怪的表情上看穿她一定没想什么好事。 “我是在关心公主啊,大伴叔叔到底对公主耳提面命些了什么呢?”口无遮拦一向也是小枫的特色。 瞪了她一眼,智子决定从现在起言行身教,慢慢纠正侍女不正确的人称用法,“……‘今上’说他才刚继位,宫内就出现刺杀东宫的事件影响不好。因此只能秘密调查。” “耶?”小枫嘲讽地笑笑,“秘密调查、暗中调查……都是搪塞的话呢,谁知道他们真的有没有调查?东宫御所如果防守够严密的话,这种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啊。” “说得对!”月白色的扇子在面前展开,只露出一双灵慧大眼的少女迸射出凛冽昂扬、不肯服输的视线,“所以我们要靠自己查清真相!” “哇咧!好像很好玩耶。小枫最喜欢这种事了!”双目星光闪闪,小枫十指交缠枕抵在腮边,一脸陶醉地说道,“那我们干脆来成立平安京密探二人组如何?取名为弥枫大人及其助手智子公主……” “谁是你的助手呀……还有密探是什么东西啊……” “那可是江户时代的名产哦!” “现在是平安时代呢。少说奇怪的话吧。” “所以说小枫我是生不逢时嘛。晚生几百年多好,我会成为密探首领的!”拖一个长音,少女的口气充满了惋惜。 “你现在也是包打听老大啊。” “没错没错!想要知道错综复杂的朝中大人们与众多情人纠葛往来的关系表就来找我小野弥枫吧!换季时期五折优惠!公主的话可以给你打二折哦!” “有漏洞!”智子目光微烁,手中的纸扇笔直击出,猛地敲上小枫得意忘形而凑近过来的头。 “呜——”小枫泪花闪闪,她又被骗了的说! “智子内亲王要的可是免费服务呢。”收回无敌纸扇,少女嫣然一笑。 “免费服务早在你和大伴叔叔聊天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啊!”委屈地摸摸头,小枫弹了弹指尖,“桃夭、昙华、棠霜、李李!” 随着小枫轻声召唤,四条黑影倏然现身于帘外,动作迅猛得令智子直觉眼前一花,“喂喂,你们到底都藏身在哪里啊?”这里可是她的府邸。 “地板、房梁、墙角、柱子。”四君子回答得颇为整齐。 “你们是老鼠啊!”智子勃然大怒。 “禀报内亲王,”昙华恭恭敬敬地回答,“无所不在就是我们的纲领。” “小节小节,无需在意。”小枫连忙打圆场,“重要的是听听四君子的调查结果。” “属下奉大人令进宫内打探,昨夜刺客行刺时,被赶来的护卫们刺伤了肩膀,负伤逃遁。正良亲王伤在手臂,性命无碍。” “属下奉大人令在城门监守,没有见到可疑人等。我已经设下盘口,叫人继续监视。” “属下和李李分别潜往左右大臣府中探试,他们对此事似乎全然不知情。” “怪呀,”小枫皱皱眉头,“刺客受了伤应该逃不远啊,这么说难道他还潜伏在京内吗?” “如果是某位不满东宫的大臣所指使就很难查了,”昙华据实回答,“兵卫府也只是在街上随便走走罢了,我们人手有限,不能没有目标地查找……” “可是……正良亲王才只有十四岁,他平常除了东宫的师傅们也不怎么与人来往,他会得罪谁呀?” “大人,宫里的事可不是得罪不得罪那么简单,一旦东宫确立,有些人的权势会随之水涨船高,另一些人却会因此受到可预见的损失,宫变事件并不罕见呢。” “哗——”小枫充满崇拜地看向昙华,“你近来懂的事越来越多了嘛,一定是因为我领导有方!” “……” “咦?公主怎么了?”意识到智子安静得不太对劲,小枫回头望去,“啊!公主你不要咬手指啊,你不是常常教育我说这种思考问题的模式化举止是要不得的吗?” 对小枫的苦口婆心恍若未闻,智子蹙着眉毛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世界。好怪,从早上开始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似乎有某个重要的线索就在眼前却被疏漏了般…… “哗啦”一声,智子霍然起身,连竖在一旁的帐子都被碰倒了,小枫连忙放开她的衣角吓得躲到角落里紧紧护住脑袋,“别敲我的头哦!你愿意咬就咬吧,我不管你了。” 无奈地斜睨着自家的老大,四君子叹气摇头,旋即将注意力放在智子身上,“殿下在担心正良亲王吗?现在东宫御所已经加强了防守。不会再给刺客可乘之机……” “我是忽然想到一件事!”智子脸色青白,转向小枫,“枫!早上那辆车还记不记得?” “哪辆车啊?”小枫可怜兮兮地护着头,一头雾水。 “就是你和殿下去城门时不是有辆车刚刚离开……”李李在一旁提醒她。 “喔——我想起来了,李李怎么知道这件事?”小枫如梦初醒。 “……是你上个月命令我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啊……” “哦哦!那辆车的确很可疑!”小枫避开李李指责的视线,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冲智子拼命点头。 “哦?你也看出它的可疑了吗?”智子不疑有它。 “没错!”小枫连连颔首。 “我和你们打赌,大人根本就不知道可疑在哪里……”昙华小声向其他三个人说道。 “我们一致同意你的看法,所以是赌不成的……”其他三人表示遗憾地摇摇头。 “就是啊!说是去东寺!但从车子行走的痕迹来判断,去的方向根本就是完全相反!啊啊,我当时竟然没有发现!”智子陷入悔恨中,以致没有看到小枫终于慢半拍地明白了是哪里有问题的表情。 “已经错过捉捕的时机了吗?”智子万分懊恼。 “但是连城门口的侍卫都知道的空海大师的朋友,理应不是闲杂人等吧。”偶尔也会灵光一线的小枫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靠属下的提醒才想起车子事件的打击,元气十足地握紧拳头给人以机警灵活的假象,“这件事就交给小枫来调查吧!” 四君子齐想:说得好听,你还不是要指使我们去啊…… “桃夭、昙华、棠霜、李李!”果然,下一秒,清脆的声音响起,“有好玩的任务给你们了哦!” “我们早就知道啦——”四君子齐声回答。 “哗!我还没说你们就知道啦,”小枫一脸崇拜,“进步得好快呀,嗯嗯,一定是因为我领导有方吧!” “……” “公主,你确定要亲自去?”尽管已经坐上了摇摇晃晃的车子,小枫还是未能从惊愕的状态中醒来。四君子昨天晚上收集回那个所谓“空海大师朋友”的资料,结果今天早上公主便要登门拜访,太快了吧!这么匆忙行动可不是智子公主一贯谨慎小心的作风呢。 翻了翻眼皮,穿着浅紫色常礼服的少女,轻松地看透小枫的心思,“选择突然出击,可能准备不够充足,但对方同样也没有得到想好应对之策的余裕啊!等我们都准备妥善,那他也早将有可能存留的物证人证毁尸灭迹了!” “哦,原来如此!”小枫当即了悟,“我就说嘛,一向陰险的你怎么可能……”后面的话在看到智子握紧扇骨的同时自动消声。 “但是只有我们去吗?”过了半晌,沉不住气的小枫吞了吞口水,疑惑地歪着头再度发问。 “心怀鬼胎的小人往往故作大方。他越有不可告人的隐秘就越是会对我们热情招待哩。”少女狂傲地抬头冷睨,“何况我可是堂堂的智子内亲王!他岂能奈我何?” 若真是刺客的话……连东宫都敢杀了还怕你呀。小枫的唇嚅动了几下,终于看在扇子的面上没敢开口。 “无需多虑,”以为小枫的欲言又止是出自于担心,智子莞尔,“有些事偶尔也要亲力亲为,如果什么都推给属下去做的话,也未免太不像话了。” 怎么觉得像是在讽刺我呢?小枫犹疑地思量,悄悄移动视线,正好瞄到李李在暗自偷笑。唉,好没有面子啊…… “总之!”扇子“啪”地一敲,智子斗志昂扬地总结,“不入虎袕,焉得虎子!” 车子按李李的指示一路行进,停稳后,智子掀帘瞧了瞧,看见古树参天由院落向外郁郁伸展,门环上锈迹斑斑,两旁杂草丛生,宅邸虽大,反而更显得陰森,这哪里像是人住的居所,倒像是传奇小说里狐狸精出没的地方了。 身后的声音开始打颤:“公、公主……真的是这里吗?好、好可怕啊!” “可怕的是你的声音啊……”不要在大白天用颤音叫她好不好?后背都凉了,智子迅速地下车摆脱掉身后无尾熊的纠缠。 “要我去叩门吗?”李李问。 “我说李李呀,”智子茫然地注视眼前荒凉的景象,“我们是在平安京内吗?” “是啊!” “我们是在二条院一带吗?” “是啊!” “这就是那个人的居所吗?” “是啊!” “……那最后一个问题……你确定他是人吧……” “哈哈,内亲王殿下,你也这么喜欢开玩笑啊。”难怪和老大是莫逆,果然是物以类聚呢。李李露出终于明白了的眼色。 “我从来就没开过玩笑啊……”智子喃喃,向前走了几步,青石板湿湿滑滑还生着苔藓,“怎么看都觉不出这里有活人的生气呀。” “公主没有看资料吗?这个人前些年住在大唐,所以宅院才会这么荒凉吧。” “他不是和空海一起回来的吗……”智子觉得匪夷所思,“空海连东寺都坐稳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位竟然能在这种地方安心住着连基本的修理都没有……”人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啊。 李李闻言笑了笑,并不说话。民间更破旧的房屋比这不堪的多得是,只有公主才会觉得这是无法想象的居所吧。 “喂喂,我们不是来担心可疑分子的生存环境啊!”小枫裹紧身上的衣服,快点办正事啦,此地陰风阵阵,她可不想久留。 “我去敲门。”李李上前叩了叩门环,清脆的叩击声在清晨中回荡,惊起一两只飞鸟,却始终无人应门。 “没人没人!我们回去吧!”小枫连忙拉住智子的胳膊。 智子正在犹豫间,李李忽然回头示意,“来了。” 又过了半晌,智子才听到隐约传来细微的木屐声,“通通通……”那由远及近的声音不知为何,竟让她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紧张。 一定是受到小枫弄来的那些鬼狐小说的影响吧,智子这样想着,握紧了手心。深吸了口气,抬眸望去。 门在此刻被人从内侧拉开缝隙,有人低柔地发问:“谁?” 仿若春风的声音令智子的脸莫名地红了一红,还没有说话,小枫已经抢先回答:“智子内亲王来访!你好大架子哦,竟敢这么久才出来?” 李李的脸立刻跟着红了,老大,不要总是这样狐假虎威,很丢脸的说。 古老的木门慢慢地推开,晨曦柔软地洒落在迈步而出的青年身上,他穿着白色的唐装,只在袖子上绘了樱草的图案,淡素的衣着却有着异常端正艳丽的面孔。望着他,智子不知怎的竟在瞬间恍惚了一下,待她回过神,问题早已经脱口而出:“你是谁?” 狭长的眼睛轻轻转动,望向智子站立的方向,有风吹来,拂乱青年肩上披洒的青丝,他抬手绾发,对她微微一笑,“橘逸势。” 名门之后橘逸势 院中山石嶙峋,不规则地堆积。几株白茶未到开花时节,随风摇曳着叶子。纸门向两边拉开,全由天光照明。两个人盘膝对坐,在身侧一炉青烟的缭绕中漫不经心地对弈。 “本朝的建筑风格仿照大唐,然而在园林方面却有自己的特色。” “外国人讲究对称,而我们以不均匀为美。要表现山水自然,何须费力去引进泉水,仅用山石,便完全可以达到效果了。” “化点滴之水为千里流江吗?橘,你很有慧根哦。”穿着僧袍却留着半长发的男子支手托腮,向对座的人投去无害的微笑。 “哼……”了然地扬扬眉,将过长的发拨到脑后,露出冰冷细长的眼睛,袖上绘有樱草纹络的青衣美男子掀唇笑了笑,“空海啊,又到了每月一次拉我下水的时间吗?” “这么说可就不对了,”空海身体前倾,靠他近一点,认真地问,“入我佛门有什么不好?” “不好的太多了,比如和你这个贼和尚日日共处等等。” “真是无情的人哪,我可全是为了你好啊。” “少我一个弟子,真言宗断不了后人吧,你干吗非要拖我进寺院?” “当然有理由!” “理由?”停下手中的棋子,青衣男子怀疑地看着一脸诚挚的空海,美艳的脸上掠起浓浓的促狭,邪恶地勾起嘴角,故意摆出吃惊的模样,“不会吧,空海,你该不会一直暗恋我吧。哎呀,我早就应该警醒的,你一定是因为想和我朝夕共处才隔三差五说服我出家吧!” “橘逸势……” “就算你想表白也没有用啊。”对空海怞动的嘴角视而不见,橘逸势一派悲天悯人的口吻,“我是不会同意的!” “橘、逸、势!”空海的口气加入一些些警告,“少在那胡说八道!我认真地在问,你到底准备何时出家?” “我就知道你想诱拐我!空海你老实交代吧!你打算把我骗进寺院然后对我这个那个对不对?我真是瞎了眼了,竟然和你这种人做朋友!在大唐时你是不是就开始觊觎我的美色?这都是我的美貌造成的错误啊——” “……”眼看不说话时会给人端正清美印象的美男子抱头陷入妄想中,空海转过脸,无聊地吹了吹垂落鼻子前半长不短的发丝。 “师傅,还是算了吧。”在前院扫地的徒儿终于听不下去了,“让橘逸势这种人进佛门,连佛祖都会责怪您的!” “哪、哪,连玄都比你了解我哦,”停止演出,橘逸势冲空海晃晃手指,“我是不适合当出家人的!” “那你就等死吧!”空海瞥他一眼,恨恨说道。 “师、师傅!”玄忍不住代为抗议了,他是很讨厌橘逸势啦,但是师傅和橘逸势可是十年交情往上的好朋友了,怎么突然说出这么无礼的话。 “哼,我会因为你的一句话就去死吗?” “不是我的一句话,是你自己命不好,”空海冷冷道,“不出家?我怕你将来落个晚景凄凉身死异乡。” “真的这么严重啊?”善良的玄不禁担心地看了看橘逸势。 “是啊,本来就出身“名门”,又喜欢惹祸上身,找死也是迟早的事。”数落朋友,空海一点都不客气。 “大师,您也学会讽刺人了呢。”橘逸势目光一冷,一直挂在唇边的浅笑也倏忽消失。 “是吗?下雨那天你来晚了呢,去干什么了啊?”空海深凝如墨的眼眸穿透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充满讽刺地看着橘逸势。 “和你有什么关系?” “哼,你是没话可说了吧。”空海脸色难看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让我告诉你吧,你是去永忠的寺院帮我拿这幅画了!听到了没有!”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在对他吼了。 橘逸势怔了一下,低低笑了笑,“那可谢了……” “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帮你找到理由!”将目光投向它处,空海唠叨道,“你这家伙知不知道有人在调查你啊……”出家人不打诳语,害他和永忠都要帮忙说谎。 “我知道啊,已经见过面了呢。”橘逸势转头望向院内初绽的樱树,漾起一抹仿若一吹就会消失无踪的倦淡的笑容。 “那就安分些吧,”站起身将手撑在纸门上,空海居高临下地俯视橘逸势,“我听说今上最近打算请你去教恒贞亲王的书法,你可别趁机做什么让我受牵连的事。” 笑了笑,比樱花更为美艳的男人眸中闪烁着异样的波动,慵懒地抬头,对上空海担心的视线,“那可说不准哪。像我这样的人,还是离宫廷远些的好,因为——”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呢。” 上撩的视线如暮冬之月冰冷而真实,却有着无法察觉的绝望与寂寞……难以用一句话形容的男子时而狂狷邪恶,时而却优雅温文,他有多少张面孔空海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是橘逸势的危险性将令他难容于世。因此,空海笑笑,“那么,你打算何时出家呢?” “又是老调重弹……” “姐姐,我是遭人怨恨的对象吗?” 俊秀的少年双手撑腮,向伏案写信的智子问道。 放下毛笔,智子看了看弟弟,少年的脸上正飘荡着淡淡的忧郁。 “正良亲王你想太多了,没有那种事!”还在智子沉吟的时候,跪坐在案几旁绾着袖子大力磨墨的少女已经抢先回答。 “身处高位的人难免遇到一两次险情,但将这些都归罪于是自己的错就没有必要了。”智子选择了较为理智的答案。 “殿下的伤怎么样了?”不满于智子的悲观论,小枫更加用力地磨墨。 少年笑着动了动胳膊,“喏,说我受伤根本是他们夸张,其实只是被刀子划破一点皮而已。” “不管怎么说,东宫坊的兵卫力量的确加强了不少吧。”想着自己和公主进来时受到目光严厉的盘诘,小枫不禁在内心恶意地补充:就是不知道这些被派来守卫的人里有多少能赋予信任了。 “啊,说起这个……”少年的语气有着微妙地转变,“我宫里是不是有小枫姐姐安插的手下呢?” “哈哈哈哈——正良亲王真爱开玩笑!”小枫心虚地笑笑。 无奈地瞪了一眼小枫,智子将话题拉到自己关心的方面,“正良,那天刺杀你的刺客长什么样子,你有看清楚吗?” “嗯?”似乎对这个问题颇感意外,正良犹豫了片刻,“怎么想到问这个?我的事姐姐无需多虑哪。追捕刺客一事不是交由兵卫府处理了吗?” “正良你太天真了,”智子神情犀利,“兵位府的人只是在做样子而已。不过碍于今上的面子,我也不好去横加干预。” “这样就好了,”少年松了口气,“本来向姐姐求婚的人就已经不多了,若是因为我的事再将姐姐扯进去,惹出一些传闻就更不好了。像这次的事,不是也用姐姐来做掩饰了吗?我觉得很过意不去,盗贼夜探公主府之类的小说版本毕竟不怎么光彩啊。” “正、正良亲王!诚实虽然是一种美德,也要分时间地点和对象哦。”小枫匆忙的阻止稍嫌晚了点,智子握扇子的手已经紧了起来。 “盗贼夜探公主府?”扬起尾音,智子瞪大眼睛转头怒视小枫,“说!这是怎么回事?” “就、就是针对日前戒严一事非正式场合下的第二种解说,俗称民间版本的通传流言嘛,干、干吗这样看我?不是你自己答应大伴叔叔、不,是今上的要求的……” “我答应今上的对外说词,和你口中非正式场合民间通传版本恐怕有所差距吧……”智子冷笑,“小枫,你自己招,你往里面加了多少料?” “姐姐,不要这样……”正良好心地出面劝阻,小枫双眼含泪投去感激的一瞥。 “那么长的故事,小枫姐姐一时怎么说得清呢?”正良转身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卷轴,“还是自己看比较清楚。喏,这是我家侍女之间相互流传的,还配有插图,我也是等了好久才轮到……” “哇!”小枫发出一声惨叫,东宫殿下!没有这样做人的吧。 智子已经飞快地怞开卷轴,十指颤抖地念诵:“平安京浪漫物语春季号第三部卷一,公主与夜盗月下相逢……”一路延展到最后,果不其然目睹上面印有签署着“小野工作室全力倾情打造”的图章。 “小野弥枫!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很快地,东宫御所被智子骤然拔高的尖锐声音和某人泪花飞溅的解释声所淹没。成功将话题引开的少年东宫淡淡地笑了笑,把目光转投向青色的天空,脑海中再一次浮现起那夜惊鸿一瞥的刺客。 美丽的仿若琉璃的眼眸,充斥着陷入绝望般的寂寞……那样强烈的恨意,冷冽的目光,像怀抱着血海深仇……如烙印般令人难忘。 “我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探试正良亲王的伤势顺便请教刺客的长相……” “那话题到底是在何时偏离的?”步出东宫御所的时候,智子歪着头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在你开始打我的时候吧……”小枫哀怨地用袖子捧住气鼓鼓的双颊,“真理和正义是不能用暴力予以镇压的!人民和大众有权知道事实真相!” “你所报道的东西全是按照你自己低级趣味的偏好来进行的编纂演义,哪有一次属于真理和正义啊?” “呜呜呜呜——”被戳到痛处,实在无法反驳。 “装哭也没有用啊,”智子冷静悠然地看看矮矮小小像个娃娃般的小枫,“不要以为每次都可以用扮可爱蒙混过关,总有一天你会踢到铁板的。” “呜呜呜呜——”小枫哭得更大声,“智子公主欺侮人!” “你这样讲也没关系,欺侮所谓的正义之师正是我的乐趣呢,”邪恶地露出牙齿,智子威胁地晃晃手中的扇子。 “唉!”小枫干脆放下了捂住眼睛的手,“偶尔你也装一下娇弱善良的形象嘛,这样下去,你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说正事吧!”不喜欢让话题持续围绕自己,智子边走边问,“枫,你觉得橘逸势会和行刺一事有关吗?” “为何一定要怀疑他呢?”小枫掏掏耳朵,近来橘逸势这个名字在智子口中出现的频率颇高哦。 “那当然是因为——我对他感兴趣的缘故啊。” “只因为自己的兴趣便将别人列入怀疑对象,智子公主,你这样是不对的!” “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没有一丁点的说服力。”满意地看到小枫再次哑口无言,智子接着说道,“何况他的确也有可疑之处。” “但是按照公主的标准——‘心怀鬼胎的小人往往故作大方’这点来看,橘逸势可谓相当君子了,因为他一点都没有热情款待我们的打算哩。”小枫翻着白眼回想上次被人家在门外用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的惨痛回忆。 “那只能说明他是个难缠的对手罢了,”智子的脸红了一红,“那天早上出城的车只有他那一辆,况且他说的和走的方向又不一致,难道不可疑吗?” “我看只是因为他的出身,你才这样敏感吧。”小枫感叹着打了个呵欠,“可怜哦,背负着背叛者的烙印,一旦有什么不对劲,马上就最先惹人怀疑,橘逸势真是不幸啊。” 智子眉尖攒动,“你站在哪边啊?” 勇敢者大无畏,“我站在正义和真理那边。” “那正义和真理还真是倒霉!竟然和你在同一边,它们也一定会为此哭泣的吧!” “哭泣的是由智子公主代言的邪恶一方吧。” “我何时成了黑暗世界的代名词?” “皇室本来就是黑暗世界的代名词啊。” “唔……”难得也有这种智子公主不得不哑口无言的时候。 “哪哪,无话可说了吧,”扳回一成的小枫蜷指点了点自己的下颌,“我是真的觉得橘逸势很可怜,从资料上来看他应该已经很刻意地避开官场,却还是躲不开事非圈。” “难得难得,”智子大为鼓掌,“小枫也会有同情别人的时候。” “那当然喽,我是正义和真理的伙伴呢。与无血无泪的智子公主不一样啊。” “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智子笑了笑,“或许是我对橘逸势这个名字代表的过往派系敏感了吧。也许他真的很无辜。但比起让我相信一个叛背名门的后代,我更愿意相信自己所抱有的怀疑呢。” “所以说可怜哪,”小枫扁扁嘴角,“正如人们常言小偷的儿子还是小偷,反叛者的后代也总要背负着祖先的罪行。” “祖先?那就扯远了吧。橘逸势的曾祖橘诸兄曾经官居正一位左大臣权倾朝野,祖父橘奈良麻吕也非泛泛之辈,可惜都先后和藤原家争权夺势反叛朝廷还试图撤换天皇,后来这个橘奈良还被判了死罪呢。这在公卿之间也算少见。” “死罪?” “是啊,所以说橘逸势是反叛名门的后人一点也不夸张,谁知道他会不会怀抱祖父的仇恨心怀不轨哪。” “我明白了。”小枫郑重地点点头。 “真的明白了?”智子递去怀疑的一瞥。 “这就是橘逸势他们家为何陰森森的缘由了,”小枫破解了心中疑团般地舒了口气,“他家有怨灵啊——” “……”智子公主垂下头彻底无语中。 “不过呢,”小枫笑眯眯地抬起圆脸,“我依然认为橘逸势和刺杀东宫一事没有关系!他不是那种人!” “奇怪的信心是打哪来的啊,”智子摸摸小枫的头,“孩子,你当橘逸势是哪种人啊?” “我当然知道!”小枫得意道,“美男子啊!” “……” “喂喂!你干吗突然走那么快?”眼看智子抚住额头快步向前,小枫慌张地追上去,结果被树根一绊踩住衣摆“扑通”摔倒。 “……你……”智子回首正好看到这一幕令人牙根泛酸的情景,不禁露出怃然的神情,“有时,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你……” “该、该死的樱花啦!”小枫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迁怒地踢了一脚好好长在那里已经很久,似乎只绊倒过她一人的老樱树。 樱花粉红粉白,夹杂飘落,飞舞在智子的视线中,让她不觉想起与这凄艳的花何其相称的艳美的青年…… 那天…… “……橘逸势。”气质温雅的青年不卑不亢地对唐突拜访的她,微笑报上自己的姓名。他有一副干净澄澈的嗓音,坦然望向她的目光似粼粼湖水,清澈却看不透。 “你很了不起嘛,慢吞吞的有客人来也不迎接吗?” 面对小枫故意的挑衅,他却只是垂眸一笑,“这所老宅目前只住着我和一个下人,今日他正好不在,我身体不适,出来得慢了,还请几位见谅。” “哪,我家内亲王乘车路过此处,见宅院里花木繁茂,很想进去观赏一番,应该没有问题吧!”小枫说谎面不改色,“不用怕哦,我家公主平易近人从不占人便宜,你只要带个路就好,茶水点心我们自备。” 小枫我们拜托你……说谎也别这样说啊。智子和李李的眼神迅速地碰撞交汇在一处,这种陰森森的地方叫花木繁茂啊,我国的园林尽管崇尚自然也不是这种部局吧。况且我们是来郊游吗?茶水点心自备?和你出门真是太丢人了。 尽管得出了不能将发言权交给小枫的结论,而听了这番令自己人都汗流浃背的言论的青年,脸上的微笑却没有丝毫动摇。 “怜爱春景,原是世人固来的偏好。只是……” “干吗?你想拒绝啊!”小枫双手叉腰,歪斜着嘴角,十足恶人嘴脸。令智子直觉面目无光,眼前发黑。 “公主,”不理会小枫的无礼,青年缓步前行,停在三步之外,手腕一翻,探出一枝尚未全开的樱花,直视智子,他轻轻一笑,“春花易凋,更先零落的却是赏花人的心,橘逸势宅内虽只栽种着垂杨野草,却也怕惹您触景伤情。不如收下这枝未开之花,当做我这未能尽职的主人对公主的赔罪吧。” “……你、你!”过了两秒,才明白似乎是被人家拒绝了,情况出乎意料,小枫不禁瞪大眼睛,迟钝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她最怕的就是这种文绉绉的对话了。 “公主爱惜春天之心,便如我欲维护公主之心是一样的,还请公主不要令我为难。”带着艳丽的笑容,清清浅浅地说着亲切的话语,橘逸势已将花轻轻放入智子的掌心。 手中的花分明尚未盛开,鲜红的色泽却似火焰,触手的刹那,她竟觉得手心一阵发烫,好像接在掌中的不是欲开的樱花,而是即将燃烧的火焰。 她听着这个与小枫的借口几乎同样拙劣的谎言,这个毫无诚意也并没有避讳掩饰之意的拒绝,感受着这种明知她听得懂他的抗拒,却完全不怕她听得懂的傲慢。然而,他始终清清淡淡地站在三步之遥的距离处微笑着,用那比樱花还更柔软的笑容,包裹住他所有的缺陷,明知是拒绝的修辞,竟也绝不会令人感到难堪。 “将要飘散的花,有幸碰到公主的手,它也会感谢公主的成全吧。”干净的嗓音有些飘忽悠远。 她抬首,望向那个始终与人保持三步距离的青年,忽焉,还他以一个诡异的微笑。这次,就放过你吧。 袅娜回旋,她拉着尚一脸愕然的小枫走上车子。还是第一次,她遇到了一个如此难以捉摸的人,像用风中花絮堆成的假人,喜怒无形,冷湛淡漠,安怡动人,仿若夜晚的月亮,只是存在于那里,就足可魅惑人心了…… “公主!公主!” “嗯?”智子淡淡地应声,将心神自回忆中怞离。 “真是!我叫了你很多遍呀。”在想什么嘛。 “不好意思,我只是才发现这树花竟开得如此妖艳。” “是吗?”小枫眯起眼睛,顺着智子的视线望向适才刚绊倒过自己的樱树,“我记得公主不是不喜欢艳丽的花吗?” “突然……就喜欢了。”智子轻轻一笑。 “可是公主啊,最好还是不要喜欢过于妖美的东西吧,”小枫意味深长地说道,“夺人心魄的美丽往往代表着不可预知的危险哦。” “是这样吗?那可就麻烦了……” “麻烦?” “因为,已经喜欢了呢。” 智子仰头,望向用消失的生命谱写华丽的飞樱,花瓣纷落,有几枚乘风而来,落在智子的袖上,雪白的衣袖印着绯红的樱花,一并动荡不宁。风,吹动漆黑的长发,掠向耳后,清凉的感觉不知为何竟让人有些怅然若失。 “我是橘逸势。” 淡淡的晨曦中,推门而出的青年这样微笑着说时,那双冰冷得没有分毫笑意的眼眸中,反射出的究竟是美丽、是悲哀、还是寂寞呢…… 松柏参天,扭扭曲曲地伸向天空蜿蜒。浓郁青翠的枝条相互搭错成密密遮挡阳光照射的屏障,即便到了仲春时令,身处其中,也依然觉得阵阵寒凉。四季无分的针叶松包围住整座宅邸,从外面望去,总给人萧瑟寒冷陰凄的观感。 “鬼宅?” 懒散地斜靠在廊前,觉得颇有些好笑的青年放下手中的书,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自己惟一的家臣。 “是啊!”还很年轻的仆人一脸义愤地握紧双拳,“不知道是谁在胡乱传言喔!让我找到的话,一定给他一拳!” 然后再被人家打到哭着回家吗?望着一脸认真的年轻人,橘逸势不乐观地想着。 “那么,都流传了些什么呢?” “说我们这里陰风阵阵鬼气森森荒草没径人狐难分!”可恶!他明明都有拔草的说!屋子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哪有荒草没径!这种流言分明是在污蔑他清光的劳动成果。 “这不是事实吗?”橘逸势不解地皱皱眉,真不知道清光为什么会为这种事情生气。家里本来就是冷森森的啊,因为院子里有池塘嘛。说是陰风阵阵也不能算是造谣吧。而且他也亲眼目睹过有黄鼠狼钻进钻出的啊。 “大人!”呜——清光的感情受到伤害了,“还有更难听的哪!说‘偶尔在有月亮的晚上,会看到一个像狐仙般美丽的男人出入!’你知道这是在说谁吗?”可恶哦!哪个无聊到编派别人还写得像是白话小说啊。 “像狐仙般美丽的男人啊……”橘逸势停顿了一下,然后充满安慰地对他笑了笑,“清光,虽然别人这样夸奖你,但你还是要记住保持谦虚哦。” “啊啊——大人!那是在说你啦!”不要故意气他好不好?他这么英武帅气玉树临风,哪里像狐仙啊! “既然赞美的人是我,那你就更不用生气了啊。”橘逸势费解地看着他,“原来差十岁真的是有代沟,我们天天生活在一起,对于你,我还是这么地难以了解。” “呃……”清光气得打了个嗝。 “原来你已经吃过晚饭了,怪不得不着急,但是我还饿着肚子哪。”橘逸势双眼写满不赞同,“做人不能这么自私,你怎么能偷偷吃饭不管我呢?” “……” “咦?你脖子变粗了耶。” “大人……你气死我就真的没人做饭了哦。” “那趁着你还活着,赶快去帮我做晚饭吧。” “……” 挂在唇边浅浅淡淡的笑,在目睹清光脚步不稳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被风吹去般的转瞬无踪。用手在木地板上一撑,橘逸势支起身,天边渐晚的斜阳垂过一抹柔媚的红,照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有种肃穆又凄清的美。 这是没有人见过的,独自一人时的橘逸势所持有的表情,没有表情的表情。 黄昏的风吹动松树,松针飘落,坠入池塘,寂静无声。连些微的涟漪都不会溅起,他凝望那水中的如针细叶,凝望着自己临水的倒影,忽然觉得极为陌生。 存在于那里的人,是橘逸势,抑或这里的自己,才是橘逸势?什么是幻象,什么是真实? “鬼怪吗?”喃喃说着,他充满嘲讽地笑了。回避地不去看那水中倒影。伸出双手也抓不住世间的真实,这样的自己,和所谓的鬼怪又有什么区别? 当习惯了用各式各样的面具游戏人间,当面对充满关心的朋友也没有办法做到全部的坦诚,内心像有一个不断膨胀的秘密,压迫得他透不过气,就好像住在水底,所接触的一切,全是动荡的涟漪…… “这次,我就放过你……” 那个脊背挺得直直的少女,在转身之前用只有他才听得到的声音这样说道,傲然地离去。那时,他感到了一种近乎恐惧的战栗。如针般尖锐犀利的视线似乎将要戳穿他所有的假面,暴露出那个连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自己。理智得出那是危险者的结论,而对于如同鬼狐妖怪般的他而言,面对这样的挑战者,究竟是该害怕还是兴奋呢? 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听到由身后传来熟悉的跑步声,他摇头轻笑了:空海,不是我一定要选择危险,而是危险的人或事,总是选中我。 这就是命运吧。无所谓啊,反正一切事情都如流水过心头,来去两无痕。这样想着,橘逸势转过肩膀,挂起戏谑的笑,“清光,又有什么事?你烧掉了厨房吗?” “不、不是啊!大人!刚刚送来两封书信哪!”清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腰举起手。 “信?”他扬扬眉,奚落地笑道,“有谁会给住在鬼宅里的狐仙写信呢?是不动明王寄来收妖的《法华经》吗?” “是智子内亲王和今上啊!” 攻防反击战 “秋田穗,雾似轻灰,何处违,我恋何时有晴归。” “阿保亲王也用了颇多心思咧,今天的信也写得很不错呢。‘我恋何时有晴归’,多么让人感动啊。”小枫读罢,充满赞叹地将信纸折好收起,“即便只是直接摘抄前人的诗句,但从墨色的浓淡和纸上的香气来看,他也是个相当风雅的人哦。” “难得啊……”智子一脸惊诧地停笔抬头,“小枫你对阿保亲王的印象这么好啊。”很少见她这样夸奖过别人呢。 “那当然了,”小枫严肃颔首,“毕竟,一直以来能坚持每天给智子公主写情书的人,就只有阿保亲王了啊。公主,有句话我忍耐很久了!” “说——” “你只有这一个机会了!如果错失这条大鱼,就真的嫁不出去了!”伴随小枫铿锵有力的声音,智子的眉毛拢成一线,“拜托……我没有老到那种地步吧……” “但是因为你的冷淡,曾经如小山一般的追求者就只剩下这一位还在坚守了呀。” “所谓小山一样的追求者会望而却步的理由,是我的冷淡吗?”智子嘲讽地掀动唇瓣,“恐怕是父皇的退位导致我身价下跌的缘故吧。” “什么身价啊,你是花魁吗?哼,自己说这样难听的话!”小枫不满地唠叨,“一朝是皇女,朝朝是皇女,你的身份只有越来越高贵,如果可以安娴典雅地坐在帷帐后面,你也算是个如花美人呢。” “也算是?你的夸奖果然很难听!”智子摇了摇头,决定不予追究。将手中叠好的信,折成小小的一团,系在长长的藤花枝蔓上。 “哇!你终于动春心啦!”小枫眼前一亮,双手在胸前交握,“阿保亲王,你的痴情没有白浪费!公主终于要回你的信啦!” “我说小枫啊……”看了眼小枫,智子欲言又止。 “嗯?”小枫仰起清纯无邪的脸蛋,充满期盼地看过来。 咳了一声,智子慢条斯理地拿袖子掩住唇,怀疑地瞟了一瞥,“你到底……从阿保亲王那边收了多少贿赂啊。” “哇!竟然不相信我对你的赤胆忠心?区区五百金而已,我会因为这个出卖你吗?呜,人家的感情受到伤害了。”小枫向角落里退去,抱成小小的一团,一脸受到打击的样子拼命摇着头。 “大人没事吧……”李李从房檐倒垂下来,担心地隔着帘子向里面望了望。怎么回事?终于被智子公主的扇子敲成傻瓜了吗? “没事,”智子淡然地解释,“这是老毛病。春秋天更容易发作而已。” “春秋天容易发作?”李李皱眉沉吟,“大人有气喘吗?”为何看起来像是神志方面出现了问题呢。 智子向他嫣然一笑,“去把父皇今早送来的春饼拿来,你家大人马上就可以痊愈了。” “过分!过分!人家才不是饭桶呢!”这样说着冲过来抗议的小枫,抱住智子肩膀呜呜假哭的同时,不忘抬头嘱咐李李,“记得拿配点心的粥哦。还有,人家要用紫色的那个碗,就是上面画着猫猫图案的那个哦。” “……知道了……” 李李的脸不知是不是倒垂太久的缘故,红红白白地转换了几次,翻下来的时候还差点拐到脚。 “唉,”望着李李的背影,小枫拢袖感叹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公主你瞧,李李连翻个身都会摔到耶。这样怎么混帮会啊?” “你再这样气他的话,他真的会变成残疾人呢。”事不关己地冷淡说着,智子将系着信的藤花蔓条递给小枫,“哪,找个人帮我去送信吧。” “我去送就好了!”小枫满心欢喜地自告奋勇。想想看,阿保亲王与智子内亲王,这两个人终于确定恋人关系是多么耸动平安京的绯闻啊!特别这两个人认真论起辈分,还是表哥和表妹的关系呢。她早就看好这个大标题了!所以才会积极地推波助澜,哇哇,一旦将这个故事绘成卷轴,“小野工作室”在众公卿家的公主和侍女们那边的定量一定会比上一季多翻好几倍啊! “虽然大概猜得到你在想什么,不过真不好意思,还是得让你失望了。”智子笑了笑,伸手擦擦小枫嘴边的口水,“将这个送到橘逸势他们家去。” “好的!好的!送到阿……咦?”小枫霍然瞪大眼睛。 “阿姨是谁啊?”智子淡定自若地扫她一眼,“我是让你送到橘逸势家去。” “不对吧!公主!”小枫一声惨叫,不能这样做人吧!白白让她开心一场,“那个人不是危险分子吗?不是你怀疑的对象吗?怎么这么快,你就写情书给人家了啊。” “真奇怪,你前些天还说橘逸势是个与刺杀事件绝不相干的美男子,况且谁说那一定是情书?” “可是公主你也说过他很可疑啊!喔——”小枫忽然倒怞一口冷气,伸出食指颤微微地点着智子,“公主,不会吧。你难道为了查案而想假装倒追橘逸势摸清底牌?” “你说反了呢。”智子挑起瑞丽的眉毛,微笑着反驳,“我在意的并非动手的刺客,会被推到幕前的不过是城狐社鼠,隐藏背后的躁纵者才是值得注意的敌人。而橘逸势,”她顿了一下,坦言道,“或许我只是单纯觉得他有趣而已。”看到小枫反应不过来的表情,智子更加邪恶地笑笑,“说得再明白一点,我虽然现在还没有爱上他,但如果恋爱的对象是他,我却有些期待呢……” “那、那么你让我调查他是?” “当然是为了保证在未来有可能成为我交往对象的人的清白了啊。”智子风轻云淡地说道。最低限度,她不能和想取正良性命的人交往吧。这不是明摆的道理吗? “呜——我的感情受伤害了——”小枫泪花闪闪地指责,“你果然是黑暗世界的代名词!” “随你怎么说吧。”智子潇洒地挥笔在空中画了个半圆。 “这、这封信是要约他出来吗?”上次想去人家的家里结果没成功,这次改成邀请了吗? “错!”智子将笔尖一顿,面带微笑地转过头,“邀请信昨天我已经送去了,这次的信只是纯粹的聊天而已。” “你!”小枫气结,“竟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写信给橘逸势?太不够朋友了!说!都写了什么?” “才不要告诉你,我可不想成为‘小野工作室’连载的主题呢。”智子伸个懒腰,起身去拉纸门,满院阳光正好,她才不要当那种躲在屏帷后面过一辈子的公主呢! “可是……”望着智子单薄纤细的背影,小枫乌黑如宝石般的瞳,漾起一丝隐忧,橘逸势不一定是坏人,但他真的很危险呢……像那样的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就像狐仙一样善变莫测的男子,有种抓不住的感觉呢。 她搔了搔头,不太理解地困惑说道:“我还是觉得阿保亲王是良好的夫婿人选。即使一开始没有爱情,但只要条件相当,也可以嫁给对方啊。因为感情那种事其实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但有些东西却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如果能挑到好的对象的话,小枫也并不希望公主就这样一个人孤身生活下去啊……” “傻瓜,我有正良、父皇、还有你,我怎么会寂寞呢?” “可是总有一天,嵯峨院会离开您的,至于正良亲王从来就不是需要您担心的孩子啊。”小枫垂眸笑了一笑,公主总是看不透至亲的人,那是因为能让公主放心去爱的人太少的缘故吧。可以的话,希望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对待公主,爱公主要比公主付出的爱更多一些。那样的话,公主会比较容易幸福呢。 “枫,”背对着她的锦衣少女腰挺得直直的,黑色的发在迎面吹来的清风中反射着璀璨的阳光,少女骄傲倔强的声音悠然飘来—— “我从很早以前就决定了,只做我真正想要做的事;只爱能令我动真心的人。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令我屈服!不管是爱情,还是孤独!”没错,她从来就很任性。什么是安全的感情、怎样才能更好更平稳舒服地过一生她也知道呢。但那些又不是她想要的,纵然得到,又怎会快乐?至于危险的人与物,就算有可能与之发生碰撞因而受伤,但,那又怎么样呢? 为了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人类总是不惜以性命去犯险,会有这样的事,是因为那渴望获得心中所求的声音过于强烈吧。世事无常,根本没所谓正义的一方,无论输与赢,都只是在忠实地按照个人的欲望行事。如果因为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而遭受不幸,她也不会去责怪任何人。但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就一定会选择最任性恣情的方式自由而行! 高傲地扬起头,即使遇上偶尔扰乱人心的春风,也绝不避开视线,她是堂堂的智子内亲王! 悠闲地披着黄袍,因态度过于随便反而显出轻佻的男人缓带宽襟,斜倚着案几,饶有兴味地打量对面正襟危坐的青年。 “放松一点,这里又不是朝堂之上,我可是以私人的名义请您来的哪。”笑了笑,将青年紧绷着身体不自在的态度尽收眼底,淳和天皇挥手命身旁的典侍给橘逸势上茶。 “你从大唐回来也很久了呢,一直没被授予官职,想必对我有诸多抱怨吧,”淳和呷了口茶,幽然的目光望着自橘逸势身后的圆窗射入洒落的阳光,不紧不慢地说道,“朝代变换,天皇更迭,要准备和处理的事项太多,才会轻慢了人才,希望你不要责怪……” 橘逸势淡淡地笑了一下,“臣不敢。” “真奇怪,听闻你是个能言善道不拘小节的人呢,怎么在我面前如此拘束?”淳和咋了咋舌,细长的眼透过杯子边沿扫向橘逸势,带了些许奚落,“恒贞那孩子就是乖巧得过分了,你可不要把他教得更拘谨啊。” 橘逸势忍不住抬起头来,“您、您的信上写的只是……要我指点恒贞亲王的书法吧。”深受皇室信赖的空海在事先就得到了消息,和他提过此事,所以接到皇上的信时,他倒不怎么过于惊讶。但现在看淳和的意思,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啊,”淳和脸上的笑意加深,“教什么都并不重要啊,重要的是我想将那孩子托给你照料。橘氏也是我朝四大家族之一,由你来做恒贞亲王的保护人也不错呢。你的官位眼前虽然较低,但也是可以慢慢增长啊,那就不用你担心了。” 原来如此,橘逸势若有了悟,现今的东宫正良亲王是上任天皇嵯峨院的长子,淳和天皇的侄子。而待正良继位为天皇后,东宫理所当然是淳和的长子恒贞亲王。他不由得多看了淳和一眼,这个人轻浮的微笑后面隐藏的心机颇深哪,现在开始就为自己的亲生儿子做打算了。与其拉拢朝中的左右大臣,不如拉拢在嵯峨院那朝失意的人,从现在起培植属于自己新的力量吗?真是个不错的主意,眼下淳和才刚继位,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但到了正良亲王和恒贞亲王的时代,恐怕朝野会掀起重大的波澜呢。而埋下十几年后的火种的人则是眼前这个笑容轻佻的男人。 唉,无奈地笑了笑,他想起空海充满善意的叮嘱,安分守己?呵呵,人家可是冲着他的不安分才启用他的吧。瞟向淳和天皇的冷眼中也不由得加入赞许,真是个大胆的男人。 “怎么样?这可是光复你橘氏一门的好机会哩。”淳和悠然地望着他,像是肯定他一定会同意。他双手托腮,细长的眼睛笑得洞犀。 “橘氏旁枝杂系子孙繁众,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橘逸势扬眉,黑亮的眸里闪过针刺般的光点,傲然回道,“橘逸势才不会为了光复门楣而奉他人之令行事。” “有点意思,”淳和不以为怪,反而低笑起来,“那么,你是打算拒绝了?” “不,我很乐意教恒贞亲王呢。”橘逸势若有所思,“听说那是个乖孩子不是吗?而橘逸势最喜欢乖巧的学生呢。可惜身无所长,惟有汉学和书法这两科还可勉强胜任。” “你不是不会听人命令行事吗?”淳和的笑容轻松了起来。 “我答应并不是因为您的利诱威逼呢,”过长的头发挑拢起一半,另一半披散在纱帽之下,因身姿前倾而长长地垂覆在身体两侧直至地毯,有着不输给绝色美女般光彩照人容貌的男子抬起头,收敛笑意的容颜过于端正清美,反而使人感觉他美艳得近乎恐怖,这个美丽危险的青年终于直视着淳和回答—— “我会这样做,只是因为我想要这样做。橘逸势只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呵呵……”淳和不以为忤地笑了,“很耳熟的话呢,我家有个孩子也喜欢这么说呢。” “陛下,”一个美艳动人的女子拉开门,露出半边脸,“阿保亲王求见。” “咦?”淳和困惑地挑挑眉,“他有什么事要选这个时间来?” 女子笑了笑,“似乎是难以启齿的私事,想和您单独谈呢。” “啊,我知道了。”淳和思量半晌后了然地点点头,“叫他进来吧。” “那我先告退了。”橘逸势连忙请辞,他一点也不想听别人难以启齿的私事,知道的秘密还是越少越好,这是保命的基本呢。 在得到淳和的颔首后,他起身退出,出门时,一阵衣香袭来,他不禁回首一瞥,正巧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也正回头看他。 那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穿着淡白色的纱绢衣服,瘦削的脸型虽然谈不上英俊云云,看过去也很是顺眼。只是……与他对视短短的数秒内,却感到了一种被审视般的不块感。那双眼睛,好像只这样随便地一瞥,就能看到他内心深处,让他下意识地升起抵抗之意。 薄薄的唇漾起轻笑,男子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乍然一现的光华已被另一种东西蕴含覆盖,变得平淡无奇了。 就在橘逸势几乎以为适才那种令他生起抵御之心的刺探只是自己的多心时,他却又第二次回头,别有深意般地看了橘逸势一眼。 那家伙就是阿保亲王吗……橘逸势怏怏地思量,好像又有一种将要掉入事非圈里的预感了啊。自己果然是危险导体吗?他嘲讽地笑笑,挥了挥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反正不管怎样,日子都会一天天过去,事情总是设计好了般地埋伏在命运的道路上等你,任你怎样小心,也照样发生,索性恣情任性地按照心意而行吧。而宫内的樱花正在眼前纷飞,迷乱的红、惑人的粉、耀眼的白,交织飞舞铺成看不清终点的迷途。 翌日,天气晴朗,春云Аv亲幽谇淄醺花园里的石桌旁,包括橘逸势和智子在内的五个年轻人坐在一起打牌。 以此为开场似乎有稍许古怪,先不说橘逸势接到的信上说的是什么,按照一般习俗,有外客来访,理应隔帘会晤。不过规则那种事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让超越规则而存在的人用以打破的。智子内亲王府就有意无意地养着这么一群人…… 今早…… “公主!橘逸势就是今天来对不对?” “老大,约会的人又不是你,你兴奋得流鼻血干什么啊?” “那当然啦!有狐仙上门了啊!快去将我的驱鬼符拿来,我要贴在身上!” “大人太多虑了,您只要把脸露出来,包管神鬼一齐退避三舍。” “哇,原来我这么美丽啊,这是不是就叫羞花闭月啊?” “……算我认输……” 吵吵嚷嚷挤在门边的两个人正是小枫和李李。智子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地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吃早餐,如果什么都和这些家伙认真的话,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视小枫为浮云正是智子保持耳根清静的信条。 “说起橘逸势,就是那个橘逸势喽!”房间某个角落里传来窃窃私语。 “以写出来的字和脸蛋一样漂亮而闻名的那个男人吗?这样说起来,为什么与橘逸势并称三笔的空海和嵯峨院的长相就……” “就与写出来的字是相反的难看是吗?” “笨!不要当着内亲王的面说出来啊!嵯峨院是她父皇耶!” “长得实在不像……” “喂!叫他们不要太过分!”智子狠狠扒完最后一大口饭,用力将木碗向小枫掷去,视小枫如浮云不代表她能视所有的人为浮云,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嫌长了两个耳朵麻烦啊。 “智子内亲王府出人意料的热闹啊……”很茫然地拿开扣在脸上的碗,擦掉脸上的米粒,被砸了一个正着的无辜者正是受邀前来的贵客——橘逸势。 “你、你……”向来冷静优雅的智子公主也不禁瞪大眼睛尴尬不已地望向正在慢慢擦脸的男人,“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 “小人已经喊了半天了,”委屈的下人这时才冒出来讲话,“适才就一直在喊橘公子来访、橘公子来访,偏偏小枫和李李堵着门,我都进不去的说!” 罪魁祸首原来是你!智子怒视小枫。小枫缩了缩身体,讨好地笑了笑。 眼看着印象中凛冽傲然的少女,竟会出现超越想象的惊愕、愤怒、窘迫等极富生气的表情,橘逸势忍不住偏过头讶然地笑了,那颗之前一路提防警戒将对方视作敌人的心竟也不由得放松了一点点…… 和记忆中没有真正感情的青年不同,这情不自禁浅浅的一笑,竟让智子的脸红了一红。在还没有开战之前,怎么就先让对方看到自己糟糕的一面了呢?脸上忽红忽白地转了几圈,才终于醒悟到:这全都是小枫的错啊! 勉强转换到智子内亲王应有的威仪,而又似乎稍嫌晚了一点,智子咬紧牙根握住扇子,“橘公子是何时开始站在门口的呢?” “啊,大概是在这位小兄弟说起鼻血什么的时候吧。”橘逸势神色无波地指了指蹲在地上偷笑的李李。 也就是说……府内不能见人的种种……全被听到了?“啪”的一声,手中的筷子折断了,智子内亲王终于确定了自己的颜面就像自古以来狐狸精祖传的秘技一样——是秋风扫落叶!—— 荡然无存啊! …… 现在才急忙忙推出屏障会不会显得太矫情了?小枫想了想,还是没干这种蠢事。直接撤下公主的碗筷,设下坐垫,请橘逸势坐下,又给两个人送了茶。 喝了口味道怪怪的茶,橘逸势向智子一笑,“公主请橘某前来,可是有什么指教吗?” “我应该已经写在信中了啊。”智子抬首迎上他探寻的目光。 “公主开玩笑了,”他语气柔和守礼,态度却很直白坦率,“您的书法习承嵯峨院不是吗?信上墨迹淋漓风姿高雅用笔流畅自如,哪里还需要橘某的指点,公主若是有什么话要问在下,何不直接一些?” “真奇怪,为什么像我这种从来不开玩笑的正经人,却总是要被人说成是在开玩笑呢?”智子答非所问地蹙起眉毛,接着便毫无预兆地话锋一转,“橘公子也应该知道日前平安京戒严的事情吧。而那天黎明戒严前出城的车只有公子的那辆呢。” “那又怎么样呢。这能够说明什么吗?”橘逸势掀动唇瓣,凝成一朵充满玩味的笑。 “有些事情只需要有怀疑就够了,即便没有证据,想要抹杀某个人,也不是件很难的事呢。”她淡然陈述。 “我也一直感到奇怪呢,智子内亲王府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全京都地搜捕,智子公主能不能帮我解开这个谜啊。” “我觉得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智子沉吟稍许,如果她真的怀疑橘逸势,还会这样对他明言吗?早在橘逸势迈进她府门的刹那,她就可以确信,橘逸势与计划谋害正良一事没有牵连。说这是她狂妄的自信也好,傲慢也罢,她就是相信没有一个罪人能用那双清澈如湖泊的眼睛坦荡无畏地凝视着她。 “哦?”湖水一样美丽的眼睛闻言泛起些微的涟漪,凝望着坐姿优雅的女子,他说,“那么,您何不用稍微简单的方式,让我明白您真正的意思呢?” “我……”智子欲言又止。起初会调查他是认为他有疑点,现在,她虽然相信橘逸势不是凶手,但这并不表示那个疑点就完全消失。直觉认定,在橘逸势的身上有着能解开这个事件的重要线索。仿佛只要将眼睛锁定于他,一切会跟着浮水而出。但当一切浮出水面,这个男子自己呢,他会不会因此沉溺下去?这么多年,宫廷事变有哪一次没有牵扯到无辜的人?她看得太多了,而偏偏,她不希望这个人被陷入漩涡的中心…… 瞬间的恍惚中,她悄然自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竟会做出这种一点也不像她的行为?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好奇,会想要将对方纳入羽翼庇护,明知他可疑,却还是想要去相信,这种毫无道理的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淡若春风的微笑,幽深如湖水的眼眸,眉睫间无形无色的哀怨,这个名为橘逸势的男子,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魔法呢?一旦凝望着他,她就会无法转移开视线…… 若是此刻便告诉他:将你的烦恼说出来吧,我会救你。他会怎么想呢?而她那些认定对方满怀忧伤的心绪会不会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觉得嘴唇干燥,恬了几下,那句话在口腔内翻滚着,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只不过是一句如此简单的话,一句——我想救你……为何素来直言不讳、风仪洒脱的她,堂堂的智子内亲王殿下,竟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呢…… 单眼皮下的乌黑眼瞳有一种格外深远的夜色之感,橘逸势望着那双忽然掠过一些难言情感的眼睛,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在这个少女的眼神里,偶尔会让他怔住的是她与年龄不符的苍凉。 小枫死皮赖脸地站在门口耐心地听了半天,就是为了得到下期主题的一手新闻,结果还是听不懂,真是气闷!掀起衣摆扇扇风,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在那里看来看去能看出结果吗?朝天翻了翻白眼,小枫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地拍掌提议道:“喂喂!你们不要再这样大眼瞪小眼了,套得出鲜料才怪。让我们用游戏的手段来决定输赢吧!” “什么游戏?”智子和橘逸势一齐向她望去。 “打麻将!” 于是,就出现了身着艳装的公主与美丽俊雅的男子及其下属围坐在后花园石桌打牌的奇景…… “这是什么?”既来之则安之,橘逸势托着腮,求知欲甚强地瞧着桌上数百块绘制精美的厚方块。 “麻将、麻将,是我在异世界结交的朋友带来的,我们府上的人都会玩。规则很简单,以你的智商五分钟学会。最先做到四把连庄的人可以向最后那把点炮的人提一个问题!而且答案不许说谎!”小枫开心地挽起袖子,一边向橘逸势讲解玩法。这样多好啊,想套情报当然就来玩真心话和大冒险啊!饭桌与牌桌正是小野弥枫一展特长的天下嘛。 “什么是异世界啊……”他这个曾随遣唐使去过大唐的人,怎么都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国家?当下不禁颇为稀罕地多看了小枫几眼。 “哈哈,小节小节,无需在意!” “可是老大,”李李一边洗牌一边插嘴,“那没人点炮自摸怎么办?罚谁啊?” “那全部的人都要回答好了。” “我没问题。” “我有问题……”橘逸势看了看李李,又看了看小枫,最后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智子,“你们三个人……我一个人,这样怎么看好像都是有失公平吧……” 小枫和李李的目光一对,得出结论:这家伙怎么这么机灵啊,这样很难蒙的耶。 “加上他就好了,”智子的扇子一收指向坐在橘逸势身后的清光,“你们两个初学者算一方。赢了的话,可以各提一个问题,这样就公平了吧。”冷静地挥开扇子,智子又道,“麻将场上无父子,小枫和李李也只代表他们自己提问,你无需多虑啊。我们不会集体耍老千的。相对的,回答问题时你也不能说谎。” “是啊,你放心吧。像我就绝对不会问你和刺客有什么关……咳……”小枫掩饰地咳了一声,“我想问的只有你的择偶标准以及有没有情定三生的表妹而已啊。” “我也只想问老大那个异世界朋友的事,还有她上次拿给我看的‘来福枪’何时能给我,至于其他人的事我一点都没兴趣……” “智子内亲王府似乎坐落在距平安京很远的地方……”橘逸势按住额角,为什么这里的专用名词这么多,是自己在大唐说惯了中文,对这两年来的日语走向开始陌生了吗? “我没感觉啊,”清光帮他洗牌,一边奇怪地看着他,“是不是年纪大了的人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就差了呢?” “你没感觉是因为你笨的缘故啊?!”橘逸势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 麻将打到快要日落西山,难以想象的结果出现了。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四把连庄。因此也就没有一个人获得提问的权力……这并不是因为他们都是高手的缘故,而是由于他们全部打得非常烂! 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套话变成了不太重要的小事,每个人都铆足了精神想要赢牌。这就是麻将的魅力与恐怖之所在。 “我们该回家了……”闲闲帮衬的人——清光,是在场惟一保持冷静和理性的人。 “不行!在我还没问出表妹的问题之前,休想离开!”小枫红着眼睛大力洗牌,一副赌鬼的嘴脸。 李李提议:“四把连庄太难了,让我们一把定输赢吧!” 众人均不反对,因此关键就在最后一把看谁赢! 橘逸势抓牌的同时不禁向对面的智子望去,这个既妩媚又凛冽的少女,究竟想要问他些什么呢…… 而智子敏感地察觉到探寻的目光,抬起头,回他一个莫测的微笑。 …… 凉风习习吹过,几个人面面相觑。 “为什么会是‘拉锅’呢?”李李支腮喃喃,这是命运吗?(拉锅:麻将市井术语,指一把牌打下来,谁都没法糊牌。) “什么叫‘拉锅’?”橘逸势提问。 “基本就等于我们全输了……” “哦,那就散了吧,大人我们得回家了。” “不行!输者认罚!这是规则呀!”小枫斗志十足地阻拦清光。 “全输了,谁提问呀?!”清光瞪她一眼。这小丫头专门唱反调,干吗总拦着不让他们走?这家子人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我问就好了……”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的同时,石桌上方的大榕树上忽然倒吊下一个人,正好在智子的背后,吓得她“砰”地跳了起来。 “昙、昙华!你什么时候开始挂在这里啊?”智子结结巴巴地指住他,想吓死人啊! “无所不在正是我的纲领嘛,放心好了,我从第一把开始就在旁边帮你们计分了,所以也该算参与者哦。既然你们拉锅了,就让我来罚你们好了。” 李李不甘心地瞪他一眼,凭什么我们要被你罚啊?但立刻接到了昙华警告的眼神:喂喂,不让老大满足一下她八卦的欲望,你们收得了手吗? 这个警告过于明显,除小枫和清光外其他人全看懂了,于是大家没有异议,任昙华提问。 昙华沉吟半晌,决定提一个无伤大雅又能让老大满意的问题:“嗯,就说说你们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吧……” 小枫:“大碗牛肉面!” 李李:“没有老大的世界……” 清光:“(吞吞吐吐)……变得更聪明啦……” “橘公子哩?” “我?”橘逸势一愣。 “这个问题并不难呢。说啦说啦!”小枫从旁起哄。 是啊……真是个比起预想中要算是出乎意料简单的问题了。可是……和落在前额的发丝一起在风中飘忽不定的眼神黯了一黯,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如此简单的问题…… 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么?为何其他人可以立刻脱口而出,而他却只能这样忽然愣住?为何世界如此庞大,事物如此繁杂,却没有一样是他真心渴盼拥有的呢?是想不出,还是怕说出口也还是得不到…… 我的愿望是什么?为何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坐在夕阳为背景的晚风中,坐在远方传来阵阵轻悠的暮钟声里,他忽然感到一阵惶恐,不由得抱紧了自己的肩…… “大人,你冷吗?”清光的声音在身后传来,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遥远。他摇摇头,强令自己放开手,望向对坐女子那双单薄而幽深的眼。常常,会有这种感觉,他和周围的人很近,却好像隔着蒙蒙的水雾,始终无法超越,离得越近,他只有越孤单。仿佛被全天下的人孤立了一般,惟一清晰传入大脑的意识只在诉说着——这里不是他的世界。 那么,他的世界在哪里呢?能与他作到沟通的人是谁呢?有谁可以穿透层层水雾进入他那个独自一人的世界中…… 如果那样的话,他是不是就可以回答出,回答出我想要的是什么…… 如湖水潋滟的眼,清澈却看不透,好似在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她,然而却只不过是在透过她,茫然地注视一个遥远的彼方。他在想什么呢?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初次见面时,优雅幽丽,冰冷淡漠的青年为何忽然在这薄暮时分颠覆了他那一贯的冷静自恃?只是快速的一闪而逝如急景流年捕捉不及的忧伤的眼,为何深深地锁住了她的心? 那是什么感情呢?那种平生初次对某人的好奇,那种想去相信、想要保护、会升起莫名其妙淡淡的不舍、怜惜的心,原来…… “橘公子!你还没有回答啊!”小枫忍无可忍用力地拍向橘逸势,幸好李李连忙推了小枫一把,让她的铁掌落在了石桌上,眼看着石桌迅速出现裂纹,李李擦了把汗。还好,要是让天生怪力的大人打到橘逸势,那今天智子内亲王府一定会出人命的…… “我想要的是什么?”橘逸势轻喃着重复,浅浅一笑,终于回答,“我想要……知道自己渴望的究竟是些什么吧……” “耶?还有这种回答的方式?”小枫双目圆睁,太、狡猾了吧,“那智子公主呢?” “我?”智子美目流波,掩袖轻笑,“那是秘密。” “不可以这样的吧!”小枫抗议! “事先只是约好要说真话,又没说不可以答是秘密。”智子反将一军。 小枫怒道:“你们姓公的人都太诈了!无论公主还是公子都这么狡猾!人家都说了!你们为什么不说?!” 众人无言地望着小枫:你那种愿望没有隐藏的价值吧…… “公主止步吧,”橘逸势回身行礼,“不敢劳烦相送。” “今天还算愉快吗?”智子笑眯眯地问。 “嗯,极为特别的一天。”橘逸势转了转眼珠,说了句不算违心的话。 “那么,礼尚往来,公子是否也该找一天回请我呢?” “呃……”橘逸势咳了一声,“是这样的,今上请我去教恒贞亲王,接下来恐怕不会很有时间。” “没关系,我很有时间。” “呃……我是说……” “什么?”智子笑眯眯。 “没什么……”橘逸势望着那张“不管你有千言万语,我都有智子之规”的一零一号表情,忽然有些想笑。 “你笑了呢。” “嗯?” “我说你笑了呢,”站在台阶上的少女背着双手,微笑道,“橘逸势,你笑起来很美。应该常常笑才对。啊,我是说‘真正的笑容’哦。” “公主说笑了。”笑容凝固,橘逸势扯了扯嘴角,想换上一个艳美的面具,却不知为何没有成功,只好在这初入夜的凉风里,缓缓别开头。 “我这个人从来都不喜欢开玩笑呢。而且一旦作了什么决定,就非得按照自己的意思走下去。你说我是不是很任性?” “那是因为公主有任性的资本吧……”他并非讽刺,只是陈述事实。例如他橘逸势即使想任性的话,也没有那种任性到底的力量吧。 “怜爱春景之心人固有之,然而比花更先零落的却往往是爱花人的心。公主爱惜春天之心,便如我欲维护公主之心……”智子仰望月色,轻轻吟诵出那一日橘逸势曾说过的话,顿了一下,她转过头,幽幽地问道,“这番话很美丽不是吗?何时,当您能真心地讲出这些话的时候,可以对我再说一次吗?” “我……”橘逸势怔住。 “到那时,再把这个还给我吧。”依然是笑眯眯的表情,智子将一枝花递给了橘逸势。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是一截虽已干枯却艳色犹存的樱枝,它便像一团火一样,轻轻地却又带着仿佛能将人灼伤的温度,被放入橘逸势的掌心。 她仰望着橘逸势,这个淡漠深沉而又简单率性的男子,虽然此刻,他对自己尚充满防备,但只要坚持,她也一定可以慢慢推开他那扇看来坚固却充满破碎裂痕的心门吧。 在那男子露出比浮云更为轻浅薄淡的微笑并转身离开之后,望着那抹在渐浓的夜色中逐渐走远的纤丽的背影,她也微笑了。 原来,心中那个朦胧的感情并非什么“我想救你”,不对,她已经隐隐察觉不是那样,想要的不是他的信任,接近他的目的不是为了调查,让堂皇的话都滚到斑斓夜色的街角去吧,她早在刚刚就已明白。 怪不得她无法说出“我想救你”,因为那根本就不是真的。真正的感情是什么?那种想要接近,想要占有,希望对方绝不要和刺杀一事有所关联的心情,说到底只不过是缘自于同一种极为自私的感情。不是为了弟弟,不是为了正义,更不是为了揭发什么真相。 那个感情名为——我想要你。 没错。问题问“想要的是什么?”回答是“橘逸势,我想要你。” 绮丽流言坊 “大人,清光好感动哦!”双手交握,泪花闪闪的青年挤在人群中,一边张望着沿途停靠的华丽车马一边欢喜万分地欣赏表演踏歌的童子们的舞姿。左右逡巡,一副眼睛都快要不够用的样子。 “唉,年轻虽然是好事,但这种看见什么都要大惊小怪一番的特性实在是让人烦恼啊。”橘逸势不胜烦扰地叹着气,难道他们平常的生活真的过于深居简出了吗?只是偶尔无聊,带着清光出门观赏一下适逢其会的踏歌会,就能让清光激动成这种德性吗? “让不知底细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是从名不见经传的穷乡僻壤来的,你呀,不要用那种看到天照大神起舞般的表情对着我哦。” “大人!我、我们如果能常常感受一下这种明媚的空气,就不会被人说成像鬼狐了啊!”清光还是很激动,哦哦,一向无所事事倚在廊上等发霉的公子,竟然也能想到参加一些普通的活动,光是这点就已经很不寻常了。何况今日碧空如洗,了无纤云,贵族小姐们的车子早早在路边占好车位等着观赏踏歌大会,帘下探出的各色衣袖与路边柔嫩的花枝一齐争奇斗艳,景色绚若云霞,他这个健康青年看到了自然会感谢活在世间啊,这才是春天应有的气氛嘛! “我已经开始后悔带你来了……”橘逸势衣着朴素,用扇子微挡住脸,一边用力捉住清光的背,就怕他人高马大的,还一个劲地向前踮脚,万一不小心扑倒在地再压伤几个无辜百姓可就更伤脑筋了。 “咦?”清光的脚跟终于落稳,不甚自在地指着前方,“刚刚经过的那辆车,好像是您的兄长……” “你眼花了。”身后的青年淡淡地说着,同时回他以一抹冷静的笑。 “哦……”搔了搔头,清光暗自咬了下舌尖,笨哦,在大人面前,和亲戚有关的事都是忌语呢。不过说起来,大人的兄弟们好像都生活得相当得意。大概是特别善于逢迎钻营的缘故吧。和他们趾高气扬的样子相比,混杂在普通民众间的大人的处境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抑郁。 “怎么了,清光,你这傻孩子在想什么?”抬起手中装饰用的扇子敲了一记将心思都摆在脸上的清光,橘逸势露出浅浅的微笑,“喏,你不是很想看歌舞表演的吗?不要将心思放在不适合你思考的事情上啊,何况两相比较,我发现我还是更喜欢你大惊小怪蠢兮兮的样子呢。果然,人类真是习惯性的生物啊。” 无限感慨地得出一个结论后,橘逸势将目光放到了稍远的地方。对适才亲兄弟从眼皮下经过的事完全不在放在心上。 清光无奈地再度搔头,勉强自己移开目光。在祖父身边长大的大人,和自家人几乎没有感情,然而厌恶之心倒也并不会特别浓烈,这种样子反而显得很不自然。对什么事都是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纵使面对亲人也只像面对路人一般,没有执着渴望的东西,一身凄艳两袖清风的大人,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大人,这样的大人,到底…… “呀——” 猛然响起的女性尖叫声令清光倏地回过神来,前方的人群发生一阵蚤动。他蹙着浓眉,压低声线:“大人——” 橘逸势顺着清光的视线望过去,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妓女,被人群挤得摔出去,大概撞到了某位大人物的架辕台,车边的侍从们正在大声喝骂,吓得那可怜的姑娘一时爬不起来。 “可恶!不知车里坐着什么人,放任手下肆虐。”清光愤愤不平。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像你这种下贱的女人,也配混挤在这里观赏表演?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弄坏我家夫人的车子,即便是用你这蝼蚁般的性命抵偿也是远远不够的!” 侍从破口大骂,挥动赶车的鞭子就要向那女子身上打去,坐在车里的主人竟然未听见般地丝毫不见阻拦之意。 “太过分了……”清光按捺不住,双肩蠢蠢欲动,一只手却先一步的搭在他肩上,回过头,便对上一双狭长冰冷的眼,“清光,不要多管闲事。” “可是大人……” “你不听我的话了吗?”他淡淡地挑了挑眉,并没有加重语气,却使清光立时噤声。 “原本就是她不对啊,”橘逸势嘲讽地掀动唇瓣,“这世界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公平呢,既然知道自己没有力量,就该躲到角落中去啊。怎么,你那样地看我,是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不,”清光扁扁嘴角,“我只是觉得这些话不是大人的真心话罢了……” “呵呵……”优雅地欠身,橘逸势笑笑,“真心是什么?那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或者说究竟有没有存在过的东西,你可以分辨得出吗?” “我这么笨,当然分不出来,”高大的青年不以为耻地承认自己是笨蛋,“只不过说起看您眼色的话,这世间就没有人比得过我清光了吧。” “你要是懂得看眼色那种事,就不会沦落到给我当家臣了啊。”橘逸势双手环抱,冰冷地注视着前方。 那跋扈的侍从还在大逞滢威,周边一片死寂。踏歌队早就过去了,贵族的车马们也大都慢慢地转头。本来是出来看歌舞的,结果却让他看到这种一点也不赏心悦目的事。打女人,真是难看啊。 皱了皱姣好的眉毛,他别过脸,打算带清光先行离开。 “何人在此大声喧哗?!”耳熟能详的娇嫩嗓音牵引住他刚迈动的脚步,他诧异地回眸,清光已经先一步认出对方的身份,“那不是智子内亲王身边的小枫吗?” 提到这个名字,橘逸势便满头黑线,“就是那个……大碗牛肉……” “教我们打麻将的那个啊!”清光奇怪地咋咋舌,“大人,你记忆力变差了耶。” “真希望能忘得更干净一点……”他喃喃自语,可以选择的话,他一点也不想和智子内亲王府的人扯上任何关系……每一次提及智子这个名字,都会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适感……那个长着一双单薄大眼的长发少女的身上,似乎存在着某种让他感到怯缩的东西,宛如在照镜子时看到别人身影般地不自然。不管面对任何人都会昂首直视的他,偏偏,会在那双透亮的眼睛前,移转开自己的视线…… “你要干吗?”侍从警戒地看着这个突然从后面的车子里钻出来的娇小少女,看打扮虽然只是个侍女,但搞不清主人是谁的时候,还是得多一点小心。 “该问这句话的人应该是我吧,”小枫脸色不快地走上前,一眼便可看清发生了什么,“我说前面的车子怎么走得这么慢,原来是有恶犬在此咆哮。” “你说谁是恶犬?”侍从火冒三丈,指向伏在地上嘤嘤哭泣的女子,“都是这个贱人挡住我家夫人的车,要怪就去怪她!”被小枫一激,他更加生气,抬手就要再给那女子一鞭。 “住手!”竟敢在她的面前打女人?小枫瞪圆眼睛。 “呦,你让我住手我便住手哪,你以为自己是谁啊。说到底不过也是一个小侍女,再胡言乱语,当心我连你一起教训!”眼看小枫衣着简单,想也不会是太有身份人家的高级侍女,侍从的态度更加肆无忌惮了。 “呵,没想到平安京里竟然还有不认识我的人啊,”小枫愉快地笑了笑,一边绾起衣袖走上前去,不知底细的民众们开始为身小力薄的她担心,但一旁的华丽马车中还未离去的贵族们却在耻笑那辆看似精美的车子了。 “那里面不知坐着从哪来的地方官太太,竟敢在京都耀武扬威。” “是啊,连宫里的尚侍和宣旨,见了弥枫姑娘都要称声大人呢,这个官太太惹到她,显然将要倒大霉了。” 然而就在小枫将拳握得嘎嘎作响,准备给这个侍从点教训的时候,后面的车帘倏然掀开,探出一张少女娇媚的面孔,“枫?怎么了?” “遇到一只不长眼的恶狗而已。”小枫耸耸肩,有意无意地向那车里瞥了一眼,“就是不知道他的主人有没有长耳朵了。竟然对属下的恶行不闻不问?” “咳!”车里传出一声不满的咳嗽,装腔作势的声音伴随浓浓的香气飘溢出来,“什么人在这里多嘴?我家侍从就算犯错,也自有我家夫人调教,可轮不到别的什么阿猫阿狗在这里说教呢。念在你们不知道夫人是谁才这样无礼的分上,且不与你等计较,快快退下吧。” 智子笑了笑,向那隔帘发话的女人说道:“你家侍从适才的话我也听到了,很有道理呢。” “什么?”小枫不可置信地望着智子。 却见智子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像你家夫人这种下贱的女人,也配混挤在这里观赏表演?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胆敢辱骂我的侍女,即便是用她这蝼蚁般的性命抵偿也是远远不够的!”原来智子记忆力甚好,将侍从打骂那年轻妓女的话转述出来,极为轻慢骄傲地回敬给对方。 “你!”愣了十秒左右,那车内的主人才明白过来这是在骂自己,当下气得花容失色,也顾不得让侍女传话显示身份了,自己便颤微微地伸出一只手,“竟敢骂我太宰府大环蛉宋下贱女人?” “那又如何?”智子露出凛冽的笑容,对于那些自认高贵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讲道理也只是徒劳浪费口舌,不如让她直接尝受一下她给予别人的耻辱好了。若不懂疼痛为何物,自然就会随意地伤害他人吧。没有换位思考能力的人,正是脑筋不好的代名词。 “你、你又是个什么东西?!”那官太太在地方呼风唤雨惯了,头一遭受到这种被人全然不放在眼里的对待,又气又恼。向来只有她瞧不起别人,几时被人这样羞辱过? “我?”智子嫣然一笑,扬起小巧的下颌,正欲开口,一道悦耳直抵人心的嗓音却先一步地从旁扬起。 “硕人其颀,衣锦?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来人缓步行来,背了一段《诗经》,随后冲车旁脸色发白的侍从笑了笑,“她是智子内亲王殿下。” 侍从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智子内亲王?那的确是当世身份最为高贵的女子,被她骂是贱人也只能认了,完了,竟然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下可麻烦了。车内传出两声清晰可闻的怞气声,随后女子慌张的喊声传来:“夫人,你怎么晕倒了?” 而智子对那吓傻了的侍从看也不看一眼,她望着徐徐走到面前的青年,抿唇一笑,转身先扶起那个挨了鞭子的少女,“没事吧?” 柔柔低低的语调和适才与夫人对话时的傲慢完全不同,智子向她展露仿若春风的一笑,安抚了那女孩子受到惊吓的心,似乎自觉不相称般的,女孩子低下头,怯怯地怞出自己的手。智子不以为意,吩咐道:“枫,你送她回家,帮她看看伤……” “好吧。李李你去——” “为什么要我去?” “因为我想看戏。”小枫眨动着星光闪闪的大眼,看着公主与青年两相对望的镜头,陶醉地握紧双手,“真是命运的相遇啊。” “有什么可命运的!”李李愤愤不平,“京里就这么几场活动,大家当然都出来看啊!橘逸势遇到公主不是很正常吗?”真搞不懂大人的品味! 橘逸势望着智子,有些自觉不可思议。明明在内心深处有人警告般地说着:她是个危险者。明明是不想再和她有什么瓜葛,为何不知不觉的,他竟会自动现身在她面前呢?明知道她对自己怀抱着探索的兴趣,而自己、这个对任何事都并不想执着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对她产生了丝丝的好奇…… 傲慢的少女站在阳光下,白色的织锦被碎裂的金粉晕染出深深浅浅的金霓。放纵却又内蕴,骄傲而又温柔,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有着多少层的画皮?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或者每一面,都是真正的她?就像多面剔透的玲珑钻石,烁动出变幻无穷诱惑人心的美丽…… 不管是哭泣抑或悲伤,忧愁抑或绝望,世界依然运转如常。所谓的自己……即是对他人而言无谓的空气。这种事,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了……所以他不想多管闲事,因为换身处地的话,没有人曾经对他,对那个寂寞得渴盼救助的他伸以一次援手啊…… 世人若不爱我,我何必去爱世人。我只是我,我不是佛。 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然而,在这里,这位堪称“硕人”的少女,却可以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妓女抱打不平。她那美丽的骄傲的凛冽,像七彩炫光一般,在艳阳下层层扩展,让他再也无法平静了。 凝望着她,他忍不住问:“公主,你要做救苦救难的现世活佛吗?” 清亮的大眼闪起一片潋滟的光影,少女抬头,还他以一个妩媚的微笑,“不,我只是觉得打女人这种场面很难看。而我,讨厌难看的东西,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轻轻地,他笑了。 少女并没有说谎,只不过,同一句话,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理解。而他觉得,他竟然能理解她言语中的含义。真奇怪啊……这个年轻的凛冽的任性的少女,竟然好像和他属于同一个世界…… 哪里才是我的世界……在少女清亮的大眼中,在望向他毫无避讳的充满探索兴味的眼神里,他恍恍惚惚地看到了一个或许他也可以进入的世界…… “橘逸势,你刚才念了硕人呢,”少女笑了笑,大胆地问道,“那么,那可是你眼中的我?” 挑挑眉,他不置可否,却轻声徐曼念出那首诗的第二段:“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颔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低下头,在少女清澈慧黠充满挑衅的大眼里,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她是“硕人”,而自己…… 若有若无的笑飘忽而逝,冰冷细长的眼睛闪过一片冷艳的寒光。他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表情,转身拉起清光,在人群中匆匆行去。 不管是哭泣抑或悲伤,忧愁抑或绝望,世界依然运转如常。所谓的自己……即是对他人而言无谓的空气。这种事,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了…… 那么,到底为什么,还会为此而感到不可思议的哀伤呢? 一定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一直还在期待着什么吧…… 期待着那不可能属于他的东西…… 棣棠花渲染渐浓春意。 执笔眺望的少女凝腮不语。 “大人,你知道内亲王在想什么吗?她这个姿势已经保持半个时辰了耶!” “这还用猜?当然是橘逸势啦。在踏歌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人家甩掉,这对公主而言是多么大的心里创伤啊!” “喔——我知道了,这就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吧!” “你们……”智子肩膀僵硬地握紧手中的笔,为什么她只是思考一下问题,他们就能自动编排出这么多话? “公主!”小枫眨眨闪闪发亮的大眼,“我们是你坚强的后援!你无需对我们掩饰你的心情。这是个开花的季节,万物复苏,草木丰渥,任何人都有自由平等追求幸福的权力!” “住嘴。”智子不胜烦扰地按住额角,“有空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不如去把我让你调查的事做好吧!” “我早就做好了啊。”小枫一脸诚挚,“公主和我情如姐妹,公主的事就是我的事,为了公主,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都无怨无悔!请看我这两个大黑眼圈,这都是为了公主的委托而展开连夜调查所花费的名为青春的代价啊!” “再废话我就把今后午餐中的双份甜瓜全部取消,快点给我!”智子拿出杀手锏,一举攻克小野弥枫的命门。 “哇——那可不行!李李,快点给我!”小枫急忙向身后伸手,取消甜点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顶着一对熊猫眼的李李不甘心地瞪她一眼,从怀里掏出自己奉令代笔连夜汇总出的文件。 “喏,都在这里。”小枫讨好地递了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那……甜瓜……” “嗯,谢谢你,李李。”智子面无表情地接过文件,冲李李点头道谢。 “呜——”小枫咬住衣角,“明明是我做的调查计划……” “但执行人却是我啊。”李李咬牙切齿。还好智子公主心明眼亮,主持公道。为什么他这么倒霉!摊上这种百年难得一任的秀逗首领啊! “档案名称:橘逸势?”智子翻动纸页的手猛地一滞,眼皮也随之跳了起来,“身高178,体重55kg,喜欢山茶花,星座不详、年龄不详、特长书法……小枫!你调查的这些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有关橘逸势能否成为公主夫婿的考评啊,为了这个我费了多少力气啊。”小枫可怜兮兮地观察着智子越来越青的脸色,奇怪,难道不是让她调查这个吗? 智子紧攥双拳,额角青筋暴动,“我、我是让你去查这个吗?!你到底都有没有认真听过我讲话呀——” “那、那是李李去查的,我不知道!”小枫连忙缩到帐子后面,努力挤出两滴眼泪以示清白。 李李瞪她一眼,咽下一口怨气,终于没说什么。 “你少在那里狡辩!刚刚你明明说过是你做的调查计划!休想把事情推到别人头上!是你!就是你——小野弥枫!我告诉你!今天、明天,以及这一整个月里,你都休想在饭桌上再看到任何甜食!” “哇啊——”娇小的少女伏在地上大哭起来,她这么认真为什么还要受罚嘛! “哭、哭也没有用!”智子气到爆炸,她分明是让小枫去调查恒贞亲王和行刺一事有无瓜葛,这和橘逸势有什么关系?!真不知道小枫的脑袋都在想什么! “哈哈,难得看到大人也会有哭泣的时候啊。”昙华蹲在一旁笑得很愉快。 “对了,你从刚才开始就蹲在这里到底有什么事?”智子蹙眉望着这个笑起来显得更加奸诈的男子,他的纲领不是无所不在外加时刻隐形吗?会这么大大方方地现身? “啊!差点忘了,”昙华慢吞吞地搔搔头,“滋野大人陪着嵯峨院前来探望智子公主,属下特来通报……” “什么?”智子大惊,“他们在哪?”这小子蹲在这里看热闹好像已经有半个时辰了耶! “在门口吧,这两位不愧为我朝颇有名望的诗人哩,相当懂得礼貌嘛。”瞧,这半天都没见他们自己进来,有耐心,加五分! 智子闻言直觉一阵昏眩,手中的笔差点折断,“你、你让我父皇和滋野贞主站在门口?!” “属下最近接下了护卫内亲王府的职责哩,没有内亲王的允许,我怎么可能放别人随便进入呢?”昙华大义凛然。 “小、小野弥枫!你下个月也不用吃甜食了——” “为什么嘛!”小枫泪眼婆娑地抗争,“昙华不对,为什么罚我?” 智子陰恻恻地笑了笑,“是谁说过,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下属,所以昙华的不对,就是你小枫的不对呀。” “哇啊——”小枫哭得更大声了。 与此同时,站在门口的秀雅男子抬头看了看陡然惊飞的鸟雀,无限疑惑地望向身侧的中年男人,“嵯峨上皇,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啊,”男人笑了笑,“那大概是智子内亲王府的特产吧。” “实在是太失礼了。”隔着帷屏,智子深深地伏下身,向另一侧的客人道歉。若是其他人也就算了,偏偏是自己素来敬重的滋野贞主和一向疼爱自己的父皇。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更加光火,哪有一朝上皇来访,却被搁在门口纳凉的事,真是岂有此理! “算啦,”嵯峨院捧起茶杯,“是我们微服出行在先,没上过殿的下人又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不知者,不为罪。” 问题是那家伙是明知故犯才可气啊。智子咬了咬唇,咽下攻心怒火。 “不管怎么说,也是太轻慢了,滋野大人特意陪父皇前来,一定有什么要事吧。”嘴上如此说,心里也不免嘀咕,连护卫也没有带,这两个人还真是随便。 “哪里,内亲王府花木葱茏,很是赏心悦目。”滋野贞主笑容可掬,瞄了眼身侧的嵯峨,笑了笑道,“公主若真觉得过意不去,不妨作首诗作为惩罚吧。” “作诗?在本朝有名的两位诗人面前?滋野大人,您的提议也太令智子难堪了。”智子笑着婉拒。 “哈哈,我的女儿还是这样谦虚哪。本朝第一女诗人不正是智子你吗?” “传闻太过有才华的女子眼界便高不可攀,但是智子公主还是很有女子柔媚的性情。” 正逢小枫上来添茶,听了滋野贞主的话几欲呕吐。柔媚?啊啊,智子公主真是骗死人不偿命啊。 手中的扇子一敲,嵯峨把话接了过去:“说起传闻……现在平安京有个传说哪……” “传说?”智子蹙了蹙眉,怎么觉得这两个人一唱一搭,似乎话里有话…… 嵯峨露出促狭的笑容,“传说智子内亲王迷上了橘逸势……” “噗!”智子才喝下的一口水当场喷出。不会吧?流言的速度比闪电还要快啊! “父、父皇!您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流言啊?!” “有什么关系哪,花鸟风月均为风雅之事,年轻人嘛。” 问题不在那里吧。智子握紧双拳。和橘逸势在踏歌会上说的几句话,不知道被捕风捉影之辈是怎样绘声绘色予以流传的……就算是事实,她也一点都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话材料! 挣扎地恢复端庄的坐姿,智子端起茶碗力图定下心神,“父皇不会是为了要证实这种事,才特意来智子这里的吧。” “我哪有那样无聊,”嵯峨拢了拢两鬓的头发,悠然开口,“实际上最近我接到了皇弟的请求哪。” “大伴叔叔?啊,我是说今上,”智子有种不妙的预感,“他向您请求什么?” “他希望我能送你入宫……” “噗!”第二口水喷出,智子的脸色连同被溅到水的生绢一齐变成了青白色,“他、他可是和父皇同岁的人哪!想要娶我?”简直太不知羞耻了! “哈哈,别这样刻薄嘛,他是好意啊。” “后宫佳丽如云,他还妄想染指我这个侄女?还是好意?”智子的声调不觉微微提高。 “他现在并没有身份高贵的中宫,如果你入宫,有可能被册封为皇后。他会有这层考虑也是因为你弟弟正良,作为东宫缺乏有力的后援人的缘故。” “原来如此,”智子高高地扬起眉毛,“没想到大伴叔叔还很为正良着想嘛。” “不过那些事智子你都不用太过考虑,”嵯峨露出风轻云淡的笑容,“正良想要什么,让他自己去争取。我只是将这件事转告给你,仅此而已。” “我明白了,谢谢父皇。”智子暗中舒了口气,总比最后一个知道要好。既然淳和对她有这种心思,那以后就不能随便进宫去了。 “这里面其实也有我作为父亲的私心……”嵯峨敲了敲手指,似乎不知如何措辞,“智子,总让你孤独一人生活的话……” “没关系。”智子挺直背脊,将纸扇横放膝头,露出冷静艳丽的一笑,“皇女不下嫁,智子生活得很好。并没有过所谓的孤独呢。“ “是吗?”嵯峨别有深意地笑了笑,“那我就放心了……还有啊,智子,”他把身体向前探去,饶有兴趣地问道,“皇女不下嫁那种陈词滥调,你真的会被它限制吗?呵呵……” “父皇,您这是在挑拨女儿吗?”智子微笑以问代答。 “哪里,我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有自由地追求真爱的权力哦。橘逸势是个美男子不是吗?嘿嘿……” 果然!透过屏帷缝隙看到不怀好意的笑脸,智子额上布满黑线,父皇他根本就是为了证实这种无聊的小道消息才特意来的嘛! 我举空樽邀明月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男人笑了笑,将身子探过来,“橘逸势,不觉得今晚的月色很美吗?” “可惜橘某的府邸并非是您所谓的海……” 春月夜,临水而坐也还是会感到丝丝寒意的,何况是面对意外造访不请自来的客人。橘逸势眉睫轻蹙,并不掩饰自己态度的冷淡。 “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对主人散发全身的不快视而不见,男子扬了扬眉,径自说道,“澄碧的池塘在深夜看来便宛若幽冥异兽的眼……你家这池碧水倒映着明月也是格外风雅呢。” “是吗?”橘逸势掀动睫毛,露出促狭的笑容,“所谓幽冥异兽的眼……即是指像您这种男人的眼睛吗?” 高挑的眉抖动了一下,深湛的眼眸刺穿人心般地流转一周,落定在橘逸势唇边嘲讽的微笑上。 “呵呵……能被您这样的美人,如此称赞,还真是我的荣幸啊。”男人沉着地笑着,并不是个轻易会被激怒的人。 “如果是为了找美人,两条街外十里花香。您拉车的牛,鼻子却不好用,错走到我这个荒草堆来了。” “那是因为我的牛格外聪明吧。鲜花可观,青草可食。” “阿保亲王,橘逸势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如果您的玩笑开得过火了,我可是会非常生气哟。” 面色无波端坐着的长发青年,说着自己非常生气的时候,神色并没有丝毫的改变,然而自眉睫间散发出的气息却使周边的空气蓦然冷了几分。 交织起双手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男子露出愉快的笑,“那我可就要伤脑筋了。毕竟我一直思考着如何答谢您的事呢。” “我并不记得自己曾做过特别需要您道谢的事!”仅有擦肩之缘的男子,竟然特意乘夜而来,怎么想也觉得有问题才对。 “是吗?”男子温和地笑着,“吉祥这个名字,有听过吗?橘逸势。” 风吹过带来松叶的清香。端坐在临池的走廊上,腰背挺直的青年;披洒在地板上的长发随风动荡。偶有飞起的丝丝绺绺拂过幽冷如湖的眼,他望着对坐的男人,在凌乱的花叶风吹的舞动间,半晌,终于展露一抹跌艳的笑。“喔,原来如此。”他说着,缓缓端起身前的茶抿了一口,再抬眸,平静淡然地问,“那又怎么样呢?殿下。”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松树的陰影映在男子的脸上,表情也似藏入云中的月朦朦胧胧。 针叶上凝聚的夜露滴入池塘,穿透水雾,俱寂的一刻竟显得异样清冷。 他望着盏中倒映出自己脸孔的茶,想起关于那个雨天的邂逅。 和他有着相同眼神的孩子,陷入绝望般寂寞的少年。从来不会多管闲事的他,平生揽过来的与己无干的事也就只有这一桩吧,出于一个莫名其妙的缘由,他救了那个叫做吉祥的孩子……那位“刺杀者”…… “你想要怎样呢?亲王。”他淡漠地向对面望过去。阿保亲王和吉祥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个让他感觉荆手得不可捉摸的男子,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这样一个人竟会坦率地表示他是替吉祥登门道谢救命之恩?别说笑话了,哪有这种事情!会特意地告诉某人“我是危险分子”,只有一种理由……就是…… “我和吉祥都很欣赏你。”月光下,男子微微笑着,向他举起茶杯,“橘逸势,和我们一起吧。” 眉睫浅交,他敛目而笑,果然——是要拉他下水啊。 “很遗憾……”视对方举起的杯子如无物,橘逸势只是安静地望着他,“我并不是那种会因别人的赞赏而感到高兴的人。也不想和任何人站到同一战线。” “你这样的人才,难道就埋没在这蓬草之中了吗?” “即便如此,也无需亲王担心呢。” “呵呵,中国有句话,安心草舍者足登玉堂,橘秀才正是这句话的写照呢。” “是吗?想到后半句便让我很不愉快。阿保亲王还是不要乱用典故的好。” “你还在顾虑什么呢?”男子饶有兴味地挑起一端唇角,“像你这样的人,既没有对某人效忠的思想,也没有害怕失去的东西,你所有的就只是你自己不是吗?那么,为何不用你的胆识、你的才华去拼取你想要的一切呢?” “殿下在宫里看了我一眼,就看得这么透彻还真是难得啊。”橘逸势冷冷地笑道,“只是,我是怎样的人,为何要由你来判定呢?” “说得也对,我对别人其实也没有多余的兴趣。只不过吉祥似乎很喜欢你,而我也觉得你的确有拉拢的价值。” “吉祥?那孩子会‘喜欢’任何人吗?还有阿保亲王竟然是说话如此直接的人吗?拉拢,还真是个充满‘技巧’性的词汇。” “呵呵,”男子昂头,却眯起略微下垂的眼睛,望着他愉快地回敬,“我是怎样的人,为何要由你来判定呢?” “说得好啊,亲王殿下,我们难得意见一致,可不可以从此两不相干,当做谁也没见过谁?如果对我的干扰就是吉祥的报答。我会后悔做了那件多余的事呢。” “呵呵,即使没有吉祥的事,我照样会拜访你的,因为你马上就要去当恒贞亲王的西席了不是吗?” “您到底准备了多少套陰谋诡计?东宫、今上、恒贞,当然肯定还有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其他人,您真是个充满意外的男人。” “多手准备一向是我的行事特色。怎么样?橘逸势,你早晚会加入的,那就不如早一点吧。能让我亲自前来,坦诚相待的,也就只有你而已。” “真奇怪,像我这种无权无势之辈,何必对我如此偏执呢?” “权势那种东西并不重要啊,都是运用手段便可以轻松得到的。重要的是与生俱来运用手段的‘素质’。” “原来当危险分子还需要素质呢,真是蛮新奇的说法。”橘逸势仰首望了望行至中天的月亮,“殿下,再这样争论下去,夜晚就会过去了呢。我虽然无所谓,但您却不是可以被发现出现在这里的人吧。” “说得也是。”敲了敲盘坐太久有些发麻的腿,阿保亲王优雅地起身,“那么,我便告辞了。至于我的邀请有效时间为一生一世,你大可慢慢地想,何时想通都可以。”笑了笑,他望向尚端坐廊上的青年,“我相信,你一定会和我合作的。总有那样一天……” “您倒是很有自信……” “呵呵……”轻轻一笑,阿保亲王潇洒地欠身,随手折下身侧的松枝,向橘逸势一指,“反叛者就是反叛者……你曾祖是,你祖父是,如果这一代橘家有人会反,那便一定是你!你的眼睛和你祖父真是一模一样。”吹了声口哨,他朝他眨眨眼,“那便是你最令我欣赏的一点啊。橘逸势,你是个抓不住的人……不管用多少黄金珠宝名利权势都不能收买你的心,但你还是会反,因为你天生反骨。你说这样一个人,我怎么可能放过?” 手抓紧衣摆,橘逸势的眼里下着霜雪,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冷冷地凝望着那抹夜色般的人影直至消失。 “大人,我讨厌这个人!”清光脸色极为难看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可恶!竟然折他的松树! “抛却个人好恶不谈,那倒是个很有本事的男人呢,”橘逸势喃喃自语,接着扫了清光一眼,“等你比人家强的时候,再去明目张胆地讨厌人家也不迟。” “大人!你明明也讨厌他的嘛!哼,我才不相信你会和他联手呢。” “那可说不准啊……”橘逸势神色怃然地望着被更浓的夜色渲染得如墨深沉的池塘,那里,是不是禁锢着一个真实的他……而动荡的水波除了月亮外便什么也映照不出,在这如此深沉的暗夜时分。 唠唠叨叨地收拾茶杯的清光还在身后小声地发泄不满:“为什么今上也好,阿保亲王也好,都要给大人添麻烦呢?如果他们是陰谋家难道不懂得要更加小心翼翼的吗?” “那大概是因为凡举能被称作是枭雄的人物,都具备一定的气度和胆量的缘故吧。”橘逸势淡淡一笑,“何况他们都并没有看走眼啊……” 之所以会让城府深沉的人坦率相对,就只有一个理由,自己和他们是同类。 风起,掠过水面,眼波也随之动荡。他想:可以的话……他也许并不想成为那些人的同类……然而,到底,他可以去哪里呢?哪里才是属于他的世界…… 不期然地,一双眼睛撞上他的心头。单薄慧黠、充满挑衅、光耀凛冽。似笑非笑的眼睛…… “大人!去睡啦!不要站在夜晚的池塘边。不吉利!”清光伸手拉他。 “是啊……”他恍然清醒,摇头苦笑,“我在想什么啊。” 一定是夜晚的池塘诱惑了他的心神吧,不然,他为何竟会以为,在那个名为智子的少女,大大的眼眸中,隐藏着某种他所渴望的东西…… 这岂非太可笑了吗?他根本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却直觉认定,他所寻求的事物正埋藏在一位少女的眼眸里。 用力地甩头,他想将这个荒谬的想法从脑海中拔除。这个夜晚终将过去,而他也一定能渐渐忘记那个名为智子的少女。 ☆☆☆☆☆☆☆ “大人,好慢哦!”步出内殿,就看到清光一脸抱怨地迎上来。 “早说让你不要跟着来,你又不肯听。”橘逸势瞥他一眼,恶意地补充,“如何?晒太阳晒得很舒服吧。” “什么嘛!哪有一个人入宫来的道理?”清光不无哀怨地想:这可是大人初次担任官职呢。怎么能失了面子,让人看轻? “对了,恒贞亲王怎么样?不是刁蛮的学生吧。有没有欺侮你?”想到皇室子弟固有的劣根性,清光不由得大为紧张。 “唉……我倒真希望他能刁蛮呢。”橘逸势怏怏不快。虽说善良淳朴是优秀的品质,但身为第二顺序的皇位继承人,这个样子就很值得忧虑了。 “本来还在想,恒贞亲王会不会就是吉祥,结果是我想太多,他简直像个土陶娃娃般乖巧柔顺……” “哦,大人你好像很喜欢恒贞亲王的样子耶!” “清光,你那个耳朵八成是水饺,我是在称赞他吗?” “表面上虽然不是,但你心里还是很喜欢他吧。哈哈。”他看得出来!不管怎么说,让大人和讨厌的人朝夕相处就麻烦了,既然是可爱的孩子,就完全没问题。清光一脸乐观地想着。 “偶尔我真希望能和你换一下脑袋。”瞟了他一眼,橘逸势喃喃自语。 “哦?您也觉得我是个观察力很敏锐的人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笨蛋眼中的世界和我眼中的世界究竟有什么不同?” 两个人边走边说,宫内景物清幽,正值仲春,嘉木繁盛,习习凉风里,夹杂着阵阵花香,拂面而过很是舒爽。宫内的侍女们成群结集站在帘子后面,透过缝隙张望春色,偶尔掠过一只飞鸟都能引得她们大惊小怪一番。橘逸势和清光两个美男子自然也成了她们点评的对象,当事人虽不甚在意,但不时也听到了身后传来年轻女子的低声调笑。 “大人,有人在看我们呢……” “自古深宫多寂寥,你那么大的个子,让她们看两眼又不会变矮。当做不知道就好了。” “不是那种普通的目光啦!”清光不自地摸摸脖子,感觉很奇怪的! “哦,这就是所谓五感迟钝的人,第六感就会相应发达的道理吗?”橘逸势虽然浅笑着挖苦清光,但还是顺着他的视线;回眸一看。宫里潜伏的魑魅魍魉一向不少,多加点注意总是好事。 帘内人影参差。而橘逸势回眸一顾的瞬息,仿佛乘借了骤起的风势。樱花像雪飘洒下来,帘子被风掀起了一角,里面的人同时惊呼着向后退上。刹那,有一位未曾动摇立于原地的少女,肃然美丽的姿态,映入橘逸势的眼中。 少女有一双仿若琉璃的大眼。 曾几何时,有过这样的对视?不是隔着如雪的樱花,而在一场淅沥的春雨中……邂逅的染血少年,绝望的寂寞的眼…… 风止,帘子归于原位,少女无声无息地退去。隐约听到有侍女称她为椿公主…… 橘逸势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清光也难得没有多嘴打扰。此时,有人绕过淑景殿,一派风流潇洒的模样走了过来。正是六卫府的卫门佐。这个人一贯轻浮,看到橘逸势站在这儿出神,便上前不甚正经地开他玩笑。 “嘿嘿,橘大人有我朝第一才女的爱慕还不知足吗?怎么?站在这儿发呆,莫非是看到了中意的美人?” “哪里,”橘逸势垂眸一笑,“倒像是看到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咦?橘大人还有陰阳眼吗?”卫门佐饶有兴趣地凑上前,“说来听听,卫门府最近更要小心狐精鬼怪。” “咦?”橘逸势心念一转,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卫门府都是英勇之士,也会害怕鬼狐之说吗?” “不是,是因为斋宫提前入禁中,卫门府有点手忙脚乱,怕护卫不周呢。”唉,大好春光,他却只能忙于公务,将几个情人全都得罪了。 “斋宫…”橘逸势狭长的眼闪过一抹冷光,望了望适才少女站立的地方,随便聊天般地问道,“这次的斋宫是哪家的公主啊?” “你不知道吗?是阿保亲王的爱女,椿公主。”卫门佐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的心里恐怕都只装着智子公主吧。呵呵,踏歌会上的事可是流传很广哦。” “阿保亲王吗?”对卫门佐的后半句调笑不予理睬,橘逸势垂下眼帘,淡淡一笑。果然这其中有内幕啊…… 待到卫门佐离开,清光才小声开口:“大人,刚才那位椿公主就是卫门佐说的斋宫吗?可是那张脸明明是我们遇到过的那个少年嘛……” “的确有趣。”橘逸势双手环肩,坏坏地一笑,“斋宫应该是女孩子,而我们救的吉祥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子呢。” “是啊,伤口还是我帮他包扎的呢。要是女孩子的话……”清光想象过头,差点鼻血狂喷。 “别去想有的没有的,”橘逸势瞪他一眼,“吉样是男孩子,却进宫当斋宫。哼,用脚趾想也知道这是阿保亲王的计谋。只是他到底想于什么呢……”还有这个吉祥到底是什么人?难道真是阿保亲王的孩子吗? “唉,”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风和日丽,完全没有暴风雨来临的序曲,忍不住戏谑地唱了一句:“人间几度艳阳天哪。” “大人……”清光迟钝地问道,“我们是不是所谓的目击者?” “错!”手中纸扇一转,橘逸势负手一笑,“我们是局外的看戏人。” “那么说,您是打算对这件事保持沉默喽?” “清光,你在说什么啊。”橘逸势轻松地扬了扬眉,“难道我们知道些什么吗?” “…反正清光听大人的……” “嘻嘻……别人家门前的雪,可轮不到我们来扫呢。我们即使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啊。毕竟——”拉起一个长音,已经走出皇宫大门的橘逸势冷冷地回头环顾身后精巧富丽的重重殿宇,“有些事情,发生与不发生,都对我并没有好处或坏处呢……” ☆☆☆☆☆☆☆ “正良哥哥,你来找我玩吗?可是再过一会儿橘逸势师傅就要过来了……”少年抬起稚气的脸,认真地烦恼着。 斜倚着软榻,持着透明笔洗在手上把玩的清秀少年扬起头,冲弟弟露出安抚的笑容,“就是为了要看看恒贞的师傅才特意过来的。而且恒贞哪,你那个称呼是怎么回事?” 昂首望着堂弟的少年,实际上也只下过是比他略为年长而已。然而周身散发的气势却充斥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味道。因某种政治方面的特殊因素而导致尚未举行冠礼,但却并不将头发挽成童子的总角样式,只是随意地用绳子一系,漫不经心时偶尔显得落拓不羁的少年,正是当今的东宫正良殿下。 “因为橘师傅好像很不喜欢用姓名以外的方式唤他,可是让我直接称呼老师的姓名我实在无法做到。只好叫橘逸势师傅了。”恒贞向皇兄叙述出自己的无奈。 “算了,尽管是他个任性的人,但却很有才学。恒贞你要好好地听他的教导哦。”对于正良批评年龄几乎比自己大一倍的人为“任性”,少年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耸了耸肩,又道,“只是,为什么姐姐竟然会对这个人感兴趣呢?倒是让我感觉好奇啊。” “嗯?正良哥哥说的是哪位姐姐呢?” “啊,不干恒贞的事,”正良突然放下笔洗,走到窗边,一把推开格子窗,“橘逸势?来了的话,还是进来比较好吧。” “咦?师傅来了吗?”恒贞歪头向窗外瞧去,果然看到橘逸势进退两难地站在板桥处。 “东宫殿下在此,未敢贸然打扰。”挂着浅浅微笑,橘逸势温和地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 “您太客气了。事实上我也很想拜见您。听说您做了恒贞的师傅,我很羡慕呢。”年轻的东宫比他更加柔和地微笑着,“有空的时候,也请指点一下我吧。” “皇兄和师傅是初次见面吧。好厉害哦,竟然一眼就猜出对方是谁了吗?”恒贞睁大纯真的眼睛,并没有半点讽刺意味地说道。 而站在外面已经有一会儿,不管承认或不承认都等于做出是在偷听别人谈话行为的橘逸势还是难得地因此脸红了一下。 “橘大人是我朝有名的美男子,所以大概看一眼,就能猜到他的身份了。”正良亲王很体贴地向弟弟做着解释。 “咳……”皇家的亲王们都是这样旁若无人地评点别人吗?还是他见过的这几个格外奇怪?橘逸势借着咳嗽的机会举起袖子,挡住自己不快的脸色。 “殿下有事找亲王的话,那橘某人先告退了。”橘逸势不冷不热地说着,准备告辞。 “等一下,”少年颇有威仪的嗓音从身后扬起,令橘逸势脚步一滞,“我是替姐姐来请橘大人的。” 姐姐?智子公主?橘逸势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 “这是我母后檀林以前在后宫的殿室,现在已经给正良当偶尔休息用的房间了。我进宫的时候,若天晚了,有时也会留宿在此。” 智子跪坐在对面的靠垫上,双手放在膝上很安静地说着。两人之间并没有拉起帷帐,只隔了一张中国风的紫檀案。正良亲王已经走了,连一个侍女都没留下。从外表看来,可以称为年岁相当的一对男女单独在此面对面的交谈是否于礼不合这种事,已经没有人计较了。反正从一开始,就已经有过很多不合情理的事了。现在再勉强提什么礼仪只能让人发笑罢了。 “公主真是个颇富好奇心的人。”将视线投到左侧屏风上的花鸟图案,橘逸势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哦,为什么这样说呢?”颇感意外地扬了扬眉,智子饶有兴味地侧头看他。 “会对我这样的男人感兴趣,或者不该称为好奇,而是奇怪?”嘲讽的微笑在嘴角划下更深的痕迹。 “怎么?被你看出来了吗?”少女爽快地承认,“那就太好了。不管怎么说,让身为女性的我说出告白的话,还是很为难呢。我其实也是个脸皮很薄的人。” “活到像我这把年纪,还硬要装成不通人情事理的小伙子也是很难的。”叹了口气,自称“活到一把年纪”的人露出樱花般的笑,“公主,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当然。” “你究竟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将凝固在屏风上的视线第一次投向智子,他双手交织托起下巴,漠然地注视着她。一次次地刻意接近,毫不避讳的亲呢态度,若说她不是有所图谋,又是为什么呢。 “是看上我的外表,是欣赏我那所谓的才华,是因为我对你而言存在着可以利用的价值;抑或是,说你想要的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存在于何处的心?” “你对任何人讲话都是这样直率吗?”智子微微笑着,“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将会感到很荣幸。” “很遗憾,我是个会被心情左右的人,并没有固定的表现可供判断。” “无所谓,反正我也是个喜欢单刀直入的女人,绕圈子那种事并不符合我行事的风格。” “那么,堂堂皇女之尊,不惜让高贵的名字和我这种人联在一起被当做朝野流传的艳闻,到底是为什么呢?” “呵呵……”她掩袖笑了起来,“那个你也听到了啊。” “可以的话,是很想装成没听到的。”但是每次入宫,都会遇到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说些语义不明的话的人啊。 “但是那件事完全是你不对,我才是受害人。”智子皱了皱眉,“我就那样可怕吗?在踏歌会上,让你像看到怪兽一样掉头就跑了。”因为这件事,她已经成为平安京谈论的对象了呢。例如:智子内亲王羞愤出家、智子公主陷入苦恋等等……不知道橘逸势听到的是哪个版本。 “那是因为……其实我也是个脸皮很薄的人,不擅长和年轻女性打交道的缘故吧。”因为她的率直,反而令橘逸势感到一丝狼狈。 “是吗?好意外呢。”少女不给面子地说道,“我完全没有感觉出来啊。” “大费周章地请了最高贵的跑腿叫我来,就是为了奚落我吗?公主。” “这样称呼正良,你还真是个大胆的人。” “您的弟弟也称我为任性的人呢。既然已经被这样看待了,再加深无礼的印象也无妨了吧。” “对上位者这样讲话,不利升迁哦。” “无所谓,早就已经联系好用来躲避世间罪责的寺院了,他们一定会很欢迎地接收我。” “空海的寺院吗?” 一瞬间的凝固。橘逸势神色不豫地望着她,眼神一点点尖锐起来,“公主对橘逸势的事还真是清楚呢。”虽然一直知道她在调查他,但被当面讲出来,心里还是感觉很不舒服。她是在怀疑自己吗?认为他会对正良亲王不利而来接近他,试探他吗?虽然即使被怀疑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是,不可否认,他还是觉得很生气。 这是个怪异的现象……皇家派系党林并立,相互猜忌这种事毫不新鲜,他自幼就知道。但是……他向来不想和任何人牵惹,最讨厌麻烦事的他,却对这个名为智子的少女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感情…… 笑靥如花,既妩媚又凛冽的少女,让他感到丝丝的害怕。所以才会逃走吧,不想看她,不敢看她,若是一不小心,被那双光耀闪亮如星宿汇聚的眼眸捕获了,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尝试。 他是个除去自身便一无所有的人,他没有赌博的资本,一次也输不起。惟一能做的或许只是退开,远远地蜷缩在世间的某个角落,不看不听不闻,就这样淡漠地过着毫无意义的日子。为什么,还要来一次次地挑拨他呢?为什么,一定要夺走他那惟一的坚持呢…… 那是……即使发动全世界的武力也无法将之夺去,却往往会沦陷在一朵不经意的笑容中,脆弱又珍贵,绝对且危险的东西…… “橘逸势,”低柔甘冽的嗓音迫使他抬头,映人眼帘的是少女落落大方的笑,正姿端坐,穿着浮有梅花图案白色丝绸礼服的少女正温柔地凝望着他,她说,“你不明白吗?橘逸势。会调查一个男人的一切,通常只有一种情况。因为我已经迷恋上了你。你问我想要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呵呵……外表、才华、可利用的情报,你所有的一切一切,包括你那颗早已荒芜的心,我全部都想要。” 空气的密度压缩凝固,炙热地灼痛他的皮肤。他宛如被什么牵引着一般,一路凝望进少女清澈的眼底。 她的眼神有着某种特殊的吸引力,紧紧锁住他的视线。令他无法转过头,无法闭上眼。明明知道不可以看,明明知道看了之后就有可能会动摇,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凝望着、凝望着那个少女拥有的对他而言可称作是魔性的笑容。 无法凝视某人的心情,与无法自对方身上转移开眼神的心情,其实都原于同一个定义…… 此刻,面对智子,这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少女,他清晰地察觉到自内部蔓延开来仿佛有什么即将碎裂的战栗。 本能驱使他反击,刻意露出嘲讽轻薄的笑,他说:“想要我?那么,您是否已将收买我的手段和价格准备齐全?像我这种人,是不可能心甘情愿成为别人免费的收藏品的。” “哦,”少女并没有被他故作轻浮的应对激怒,反而饶有兴味地笑了笑,“如果我这里有你所想要的东西……” “那么,如果我根本就没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又如何呢?”他扬起下颌,“对于一个无欲无求的人而言,想要和他谈交易也是很难的吧。” “你一定要称这是买卖也无妨啊。”少女凛然一笑,光彩耀目,转手拿起一样东西。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入手中,才发现那只是少女适才用来喝茶的杯子。 “这算什么?”握在手中转了几圈,怎么瞧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茶杯,他笑了,“一个杯子就可以买走我橘逸势吗?” “所谓无欲无求的人,在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少女向后仰头,细巧的下颌扬了起来,别有一种傲然的味道,“人的心便如同容器。即使暂时是空的。但只要心还在跳动,就一定可以遇到能将它填满的人、事、物。橘逸势,你的心是一个空杯子,所以你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那样也没有关系……” “让我在长长的时间里,慢慢地来填满它吧……” 他感觉一阵口干,勉强地驳斥:“我为何要给你这样的机会?”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充满自信地微笑着。 “公主,你以为我一定会喜欢你吗?”他露出残酷的笑,想用谎言狠狠打击这个少女可恶的笑容。 “当然。”少女嫣然一笑,“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吧。而我,是另一个你…… 他准备好的话瞬时凝固在舌尖,陡然失去了反驳的力气。每当他看到这个名为智子的少女,总会产生照镜子时看见别人脸孔的错觉。仿佛是一页纸的正反两面。他与她,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却为何像来自同一个世界…… 那个悲伤的残酷的哭泣千百次也没有人回应的寂寞的世界啊…… 可是,如果真的那样,为何这个少女可以微笑得如此美丽,为何她的身上还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明亮耀眼的光?他从不肯承认自己是脆弱的,但为何她生存的方式却比他坚强? 和身份地位年纪一切全不相关。那是一种堂堂正正昂首挺胸骄傲凛冽的态度,一种风格,一种气量。它将他折服。用语言无法归纳,只有经历过了才能了解用心体会才能得知的不可思议的事物。 “有人说月亮是没有办法抓得到的东西。你呢,也这样认为吗?”她缓缓地移开视线,将之投向窗外。窗外还是白天,但谁说白天月亮就一定不存在,或许,只是人们没有办法看到吧……那些真实的感情,是不是,也像白天的月亮一样总是被忽视……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只见窗外白茫茫的艳阳,他无法察觉她在想什么,但月亮的比喻令他感到了悲伤。 “无法被抓住,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收回目光,他淡淡地微笑着。这一刻,他又是那个温和有礼的美丽青年了。仿佛适才激烈冷傲的男子并不是他…… “那么你呢?”少女没有回头,只是问,“你可是无法捉住的月亮?” 他黯然地笑了笑,“不,我只是个普通人。” 或许,将自己当成危险者,是对自己的一种高估吧。实际上,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一个寂寞的不敢爱,也不敢接受爱的人;总想一个人,却又怕孤单;不信任这个世界,因而逃入自己建筑的世界里,却又一人则断人谁能来救走他;谁也不相信,却一直渴望着那个能计他尤条件相信的人快点出现…… 他漾起苦涩的笑,想要嘲讽自己。而少女在这个刹那,翩然回眸,清亮的大眼仿佛只需一瞬,便可轻易地贯穿他。 轻轻一笑,她说:“橘逸势,你真矛盾……” 望着那个少女安静美丽却又凛冽的微笑,从未曾输给过任何人的橘逸势,在那一刹那里,忽然觉得他输了…… 那是一件奇怪的事。不管拥有多么高的权力与名望,不管是多么强大的国王或将军,都不可避免。在这个世界上,总有某人会遇到某人,然后发现,那个人,便是能将他完全打败的人。甚至无需动用一根手指。 谁先爱上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那个一旦动心,就再也无法回头的人。 凝眸深处 长廊外的世界落雨纷纷。沉寂的环境中,水是惟一的音色。橘逸势坐在廊上,任凭雨水零星飞来,溅湿他的衣袖、额头。老旧木地板上搁置着一壶梅酒,一盘残棋。黄昏的雨中,他独自静坐,凝望院落。雨滴洋洋洒洒,如一场白雾浸湿整座庭院,浸透他的心魂……透过醉眼,仿佛看到有人正擎一柄红伞,攀然回首,在雨中,春水般的眸穿透如水烟岚,向他温柔浅笑……却是要离他远走…… 他已经忘记了,那是多久以前的往事。自那个人离开之后,他再也没有过过一次生日……年华的流逝,悄无声息,白驹过隙,似水无痕。对岁月而言,个人,不过是转瞬便被抛弃于脑后的沧海一粟。而对被留下的人来说,曾经存在的温度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抹杀的记忆…… 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是个时常微笑的男子,有着浓浓的书卷气。 骨节修长瘦削结实的手很适合竹制的刀具,不肯离手的,却时常是古老的书籍。 “逸,你知道吗?有个地方叫做中国。” “中国?那是什么?” “似乎是离蓬莱很近的地方。” “蓬莱是什么?” ‘嗯,似乎是有仙人居住的地方……” “祖父,”孩子睁大骨碌转动的眼睛,不满地抗议。“为什么都是似乎?” “因为……”男人为难地蹙起眉,“祖父也没有去过啊。惟一能确定的是那里有很多的书吧。” 得出这个结论,男人便充满向往地微笑起来。偏着头,神往地看着天空,“真好,大唐,开满文化之花的国度,好想去……” “那么,明天我们就去吧。”孩子搬指计算着,“用牛车的话,大概要走三四天吧。比上次我们去看姑姑的路还要远吗……” “呵呵……”男子愉快地笑了,眼睛弯弯地像两枚一半的月亮,“傻小逸,那可是花三个月也不一定能到的地方呢。” “喔——”孩子失望地拖起长音,“那祖父要答应我,不可以一个人偷偷去哦,那么远的地方,小逸一定要和祖父一起去。” “到那时,你会想母亲而哇哇大哭的。” “才不会,人家只要和祖父在一起就好了。”那种丈夫才死就丢下儿子改嫁,老死不相往来的女人才不是他的母亲,他也不要理睬她! “唉……”伤脑筋地注视了他半晌,男子微微地笑了,弯腰抱起他,望向庭外微雨的黄昏,“小逸,人类是很脆弱的生物,所以……最好不要对某人产生特别执着的感情。因为,那个人,一定无法永远停留在你的身边……” 他下意识地拉紧祖父前胸的衣襟,紧张地问:“那祖父呢?祖父也不行吗?祖父也会离开我吗?” 男子沉默半晌,然后笑了,那是一个混合了雨水的潮湿,有着苦涩味道的笑容,奇妙地伴而来的话一并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祖父说:可以的话,还是不要有爱就好了……没有爱,其实也可以活下去。看看书,下下棋,做什么都好。只要懂得不去执着,就会省略很多烦恼…… 祖父一直凝望着院内的青松,或许因黄昏的缘故,一向清瘦的脸上,竟闪过一丝黯淡。小小的少年,并不明白,那个黄昏,祖父说的话具有什么含义,他只是近乎直觉地感到了一阵不祥……因而更紧地搂住祖父的脖子。 天真的以为这样抱紧一个人,对方就不会消失。 “答应我哦!不可以趁我睡觉的时候,一个人悄悄跑去大唐!”急切地要一个承诺,只要看到对方微笑的允诺就会觉得安心。 可是,男子微微地笑着,抿得紧紧的上扬的唇,不肯说出无法实现的诺言。 “所谓约定,是一生只能和一人做的事情。所以对不起,祖父的一生已经给了某个人,便只能用来为他而活。但那个人,却不是你……” 他听了后,觉得既气恼又嫉妒,愤愤地敲着祖父的胸,“那个人是谁?比起小逸,祖父还更喜欢那个人吗?” 男子失神地望向东边,云层很低,有着陰郁浓重的色彩,院落静得出奇,只有水滴掉落的声音。 “那个人啊,”男子的声音微微的战栗,叹息般地说着,“是个会为了保护自己,随时出卖我的人……” “什么?”即便是小小的孩子,也懂得愤慨,“这么烂的人?” “是啊……”男子低叹着,“很烂很烂,可以为了权势出卖他的一切,情形一旦不利就像变色龙一样丢掉尾巴,保存自己。什么人也上不了他的心。除了自己就谁也不会爱。” “这、这样的人竟然比小逸强吗?”他大叫起来。祖父好过分! 男子无言地转过头,望着他,缓缓闭上清澈的眼睛,“是啊,就是那样。” 他觉得气恼又伤心。但他知道祖父从来不会对他说谎。哪怕一句谎言也不讲,而这,就是祖父对他的爱…… 可以的话,什么人也不要去爱。说着这样的话的祖父,却是个很多情的人。 但他从不曾流泪,总是微笑着,哪怕是用微笑的表情说出令人难过的事实。 为了另一个人赌上自己的一切,即使那个人对此完全不放在心上,也不知感恩。但还是坚持着默默的付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橘逸势没有来得及问…… “橘奈良!” 敲门声敷衍地响了几声之后,有人傲慢地冲了进来,睥睨轻慢地望着站在廊檐下听雨的男子。 “这位大人,你有事?” 祖父不疾不徐地问着,将他护在身后。他躲在祖父背后,看到身子站得稳稳的祖父,放在后面的手却在轻轻地抖着…… “你这么神通广大,还能不知道是什么事吗?”来人轻狂地笑了。敢对祖父这样讲话的人并不太多,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何竟如此无礼。 “嗯,好吧,”祖父越过他,穿透一重一重的门,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还是挂着浅浅的笑,“请让我先换一件衣裳,还有,别吓到我家的孩子。” “祖父!”他怯怯地拉拉祖父的衣摆,到底…… “不要怕。这是与你无干的事。”祖父笑了笑,摸摸他的头,然后转身回房。 他站在廊檐下面,没有淋到一丝雨,可是还是环抱住双肩,感到了由内泛起的冷意。就像是如烟的雨已侵袭浸透他的身体,连同心也泡在发白的雨雾中,缓缓下沉。 ☆☆☆☆☆☆☆ “橘逸势。” 仿佛过了很久,直到有人从后面喊他的名字,他才下意识地转过头。 祖父换了青色的衣服,拿着一柄伞,正微笑地看着他。他有些发怔,不明白她父为什么喊他的全名。 “从今天起,你就长大了。”祖父温柔地说着,“以后就要学会保护好自己。除了你,谁也别去在意。那样的话,你才能活得更长久。” “祖父?” 他质疑地发问,而祖父已经调过头,走向茫茫烟雨的世界。 他注意到祖父打了红色的伞,红,不吉利的颜色。 “祖父!”忽然意识到什么的他大踏步地追上去,踩出朵朵银色的水花,不顾一切地紧紧拉住祖父的衣袖,惶恐地大喊,“你要去哪里?你不带小逸一起去?” 祖父轻笑一声,抬起伞,细长的眼,是春水般的笑意,“我要到远方去。” 优雅的祖父,坚毅的祖父,是个没有眼泪也不懂后悔为何物的男子。他就这样,打着红伞,跟着宫里来传命令的人,绝尘而去。 那个远方,不是祖父心心念念繁华绮丽的大唐,那个远方,只有黑暗且一去不返。 有关祖父的事一时间沸沸扬扬。有人说他因为想撤换天皇而获罪。但于少年而言。祖父只不过是去了远方。 去了一个再也不用为明知不值却还是选择付出一生的人伤心并微笑着的远方…… 祖父微微地笑着,总是微微地笑着。需要多少坚强才能支撑起那个永不凋零的微笑?小小的橘逸势一点也不了解,并且终生也不会了解。 对橘逸势来讲,没有一往无回的爱情。付出多少,他一定就要收回多少。只是一个人一味地对某人好,单纯地不需要任何回报,被践踏也还是微笑那种事,他绝对做不到…… 不要有爱比较好,其实一个人也对以活下去…… 那是多久以前,那个人说过的话,为什么在这个同样下着雨的黄昏,他竟会看到早该消失的幻影,想起不愿回想的往事。是因为出现了某个将要打破他生存习惯的人吗? 是因为那个说出“我想要得到你的一切”的少女吗…… 庭前挺拔的苍松,记载岁岁年轮。渐变的是朝夕,还是人。 站在祖父当年站立的廊檐之下,透过同样茫茫的黄昏的烟雨,眼中所望的是否是同样的风景。为什么,他还是无法体会祖父的感情。 每一个人,都只可能成为自己。即使祖父还在,也一定无法给他,他想要的答案。 可以的话,还是不要有爱就好了……没有爱,其实也可以活下去。不执着,就会省去很多烦恼。他一直是照着祖父的话如此生活,但为什么他的心却像是破开了一个大洞,没有办法修补,每当有风吹来,他便觉得异样的寒冷……智子说过,人的心不管有多空,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想要的人、事。物,并将之填满。但他的心早就破了,他的心,寂寞得根本填不满…… 他闭上眼,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面对这空旷的杂草林立的庭院,打破寂静的只是不断传来雨声的水潭。 天一寸一寸地晚,影子一寸寸地长。 在空空荡荡的沉寂雨夜,一个人坐在廊上,怔怔地望着院子里的针叶松,萤黄的纸灯笼悬挂在突起的檐角渗出微弱的光。一个人喝酒,一个人下棋,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回应他的只有雨水落到院中池塘“扑通扑通”的声音…… 这就是他的生活。他一人的世界…… 明明只有自己也能够个活下去的,为什么一定要找另外一个人来爱,为什么一定渴望着体温与关怀……即使微笑着说不需要、即使偶尔流下莫名其妙的泪水,这些感情潮去潮来,也一定都会成为过去对不对? 为什么,这样用力地说服自己,也还是感到这样的难过呢?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无法回答的为什么? 橘逸势,你真矛盾。少女看穿他般地说道。 是的,找理由说服自己,却又找理由推翻自己。原来号称任性的他竟然是这么的矛盾吗……或者,只是为了武装脆弱的自己而希望变得冷漠。因为知道一早动心,便是一生一世……不管是狂傲还是叛逆,不管那叫作凄艳还是美丽,对于橘家的人而言,一生,只会为一事一物一人而执着……那或许是幸福的起缘,或许是不幸的开始。 所以他从不想去上谁。没有执着的东西,便不用害怕失去…… 没错,令他感到恐惧的并不是智子,而是对某人执着这种感情本身。就像智子所说,填满一颗心,其实并不困难。但是,若能填入他心灵的东西,却并一定能够属于他,又该怎么办? 为何连他那不想奢求的坚持都要打碎?为何让他对善变莫测的另一人的灵魂产生相互依偎的向往…… 顺手抄起一颗棋子,掷进池塘,随着“扑通”一响,涟漪层层扩散,一圈一圈化为朦胧眼底的幻象…… 一个人住在水中,看到的会是什么景象? 那个世界,有没有清澈的令人怅然的月亮? 夜晚的雨、团团的雾气,异样的冰冷。围困着他的回忆与感情也像浸了水般的寒凉。有什么就像潮水一样,自他的心底慢慢地漫了上来,拍打着一层层酸酸涩涩的泡沫,温柔却又伤感地包容住他,直到溢满眼眶…… 他一直就住在这寂寞的深海中……住在这月光昏暗的水下……即使有人伸手来拉他,他也会对那破水射来的光束感到害怕……仰头,他想将眼泪吞下,却发现池塘清澈的水面,目已倒映出他最真实的表情,他无法说出口的渴望。 猛地捂住脸,大步后退,他靠着柱子紧紧抱住自己,任凭泪水在脸上划下阡陌纵横的痕迹,被夜晚的池塘所幽禁的真实的他,原来,竞是如此的脆弱吗…… 仰起脸,透明的雨滴如水晶划破夜幕,纷纷落落,打着红伞的人早已随流年一去不返。他不是祖父,从来不是…… 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呢…… 为何闭上眼睛,那个少女微微笑着伸出手来的画面依然清晰地刻印眼前,任凭眼泪与雨水,都无法将之模糊? 如果一定要给所有行为都予以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或许,他之所以想要握住那双温暖的手,只是因为他想离开这独自一人的世界…… 一个人,真的好寂寞。 水中的洛神,请教他……如何才能浮水而出,凌波微步…… ☆☆☆☆☆☆☆ 樱树在清爽的晨风中尽情地舒展新枝,一夜雨后,伤花怒绽。粉白粉红的花,三两朵地随风散落,满浸着风露雨水潮湿鲜嫩的颜色打在身上便成了一团团不易洗去的斑斓。 “麻烦、麻烦……”不胜烦扰地拨去砸在额上的花,小枫一面叨唠地抱怨,一面不情愿地提着智子长长的扇形裙摆。什么嘛!上次知道色鬼天皇对公主怀有贰心后,不是就决定今后要少进宫的吗?结果丽景殿女御随便送来一封看画的邀约,怎么公主就轻率地同意前来了呢?可恶的李李又不肯男扮女装跟她们一起来,万一大伴叔叔兽性大发,突然闯进去会发生什么真是想想就胆寒啊。 “小枫,你不要一边想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一边念出来好不好?”终于受不了地停下脚步,智子按住额角,叹息着阻止。前面带路的侍女脸色早就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了,为什么小枫总是能如此旁若无人地陷入到她个人的妄想世界中呢? “总之!一切都是李李不好!”根本没听见智子在说什么,冥思苦想得出完全没有道理可言的结论后,小枫猛地拍掌,接着才迟钝地发觉自己撞上一堵人墙,“耶?公主,你的鞋踩到我的脚了耶。” 智子转身向侍女露出优雅的微笑,“你先到丽景殿去通报女御吧。说我随后就到。” “好的!”侍女如获大赦,擦着满脸的汗水,提着裙角飞快地消失了。 “这个人很有当密探的素质,脚程真是不错。”小枫乐呵呵地拢着袖子遥望别人的背影,完全没意识到身边某人的小宇宙正在无限爆发中。 “小野弥枫!你这个人间败类!当着别人的面你胡说八道个鬼呀!我说过很多次了!一定要说今上的坏话,我们躲在家里说嘛!你跑到大内还敢这么讲!你是不打算混了吧!” 一连串配合惊叹号的连珠炮,迎面袭来。每念一句,钢筋铁骨的家法就“砰”地在她的头上重重地敲上一记。等小枫反应过来,至少已经挨了七八下。当下觉得极为委屈,泪花闪闪地扁扁嘴,“呜,我心中的谜题这下终于真相大白了……” “什么东西真相大白了?”智子疑惑地问道。 “人家之所以一直长不高,就是被你敲的啊!”小枫恍然大悟般地控诉。呜呜呜呜,李李还骗她说,只要喝牛奶她就还可以长高,原来这根本就不是真的! “像你这种力大无穷的怪胎如果还要放任你继续生长的话,那将会成为全人类的悲哀。”智子不加丝毫辩解,干脆将某人长不高的天灾勉强归纳算是自己行善的作为。 “姐姐,东西掉了呢。” 一脸悠闲地拨开樱树的枝条,又引动一阵花落叶摇,走过来的少年打断小枫和智子的对峙,笑着拍了拍姐姐的肩。 “正良?你怎么在这?” “丽景殿女御的父亲送来一批画,她请我来瞧的。其实是因为听到姐姐也会来我才过来的。结果姐姐慢吞吞的,一直到不了,我才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智子点了点头,想起他刚才的话,连忙向身上检查一番,“对了,你说我东西掉了?我掉了什么吗?” 少年无言地转了转澄清如水的眼珠,当然是脸上那层淑女面具喽。真不知道姐姐和小枫的友谊是建立在什么相处模式中的。 “反正先别管那个了,姐姐过来的路上没有看到恒贞吗?” “没有呀,恒贞也要来吗?丽景殿真是交结广泛呢。” “姐姐……”表情微妙地变了一变,少年摸了摸鼻尖,“丽景殿女御是我们的堂姐没错,但也同时是恒贞的母亲啊。” “啧。”智子皱着眉咬住蜷起的手指,不耐烦地总结道,“皇家血统果然是难以向外人道的混乱啊。” “是啊,所以姐姐可千万不要入官当女御哦。如果那样的话,到时候我该怎么称呼你可就是麻烦了。”少年笑着为姐姐拨开花枝,请她先过去。“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智子怀疑地看着正良,大伴叔叔的这种打算,应该只有自己身边的人和父皇才知道吧? “嗯,”少年不明所以地扬了扬眉,“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啊。好了,让主人等太久,也是身为客人的失礼呢。我们还是赶快过去吧。” “公主……”小枫幽灵般地贴着智子的背,凉凉地道,“我觉得正良亲王是个大人物。他的事,我们以后都不要管为好……” “胡说什么呀,”同样压低声线的智子飞快地瞄了眼少年的背影,不快地驳斥,“正良是我可爱的弟弟呢。父皇退位后,他的处境很危险,他的事我不管,还有谁管?我一定会查出是谁想加害他的!看着吧!哼!” “好吧……反正人家提醒过你了……我无所谓的哟。”小枫翻了翻白眼,真不知道号称聪慧的智子为什么就看不透她自己的弟弟呢。 直至三个人消失在花陰深处,才缓缓从一旁步出的人正是橘逸势与恒贞。 “我们为什么不叫住他们一起走呢?”完全像小孩子般可爱的少年扬起头,拉着橘逸势的衣摆,脸上充满着浓浓的信赖。 “因为……”橘逸势停顿了一下,觉得脸上莫名的发烧。只是,不经意间听到了早已熟悉的声音,就飞快地拉着少年躲到一旁繁茂的树后,这种反应怎样解释也不能称之为是正常吧。 少女在通透得如白银洒落的艳阳里,和身畔的女孩子争吵的模样,虽然与他了解的智子有不少的差距,却一点也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呢。 那是个适合各种表情的少女…与只有一副面具的自己不同,少女每一张脸都是真实的不同侧面。初见面时,黑如夜幕的明眸闪烁着如针刺般的银光,动也未动却散发出使人生寒的锐气,诡异地笑着说出这次我就放过你的样子;在踏歌会上面对令人厌恶的生物,予以相应回敬凛冽骄傲的样子;打牌时坐在他的对面向他展露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探寻的样子;说着我想要得到你时微微笑着的脸上却荡漾着淡淡粉红直白的过于大胆却完全不会令他反感的样子…… 他欣赏她威风凛凛的如风傲然。 他向往她那明明洞犀世情有多么冷漠无奈,却依然展露出的绝对不肯低头服输的明亮笑靥。 这个汹涌而来如怒放之花的少女,竟在他心中留下了这么多的画面…… 他不是没看出少女对他的好感,他只是装作看不懂,想要退开。麻烦的感情比烦事要更加麻烦百倍。会让人寂寞悲伤的不是孤独而是爱情。他既然了解这道理,又有什么理由去沾染呢?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试图抓住某人的心更困难的事了。直觉地。他便依从本能躲开了。 可是少女却向他告白了……用最直白的方式,最无法让人闪躲的方式,那样堂堂正正地说出想要得到他。那个瞬间,她明如秋水孕育星光无数的眼眸,含笑望来,刺穿了他薄薄的面具。微笑无法继续。再一次,面对这个少女,他到底该用哪种表情呢;他该怎么解答她抛给他的这道难题? 一个人很寂寞,但是爱上别人却往往会令人更寂寞。不管哭泣流泪怨叹疯狂,另一人的灵魂终究是那样地难以掌握。是谁说相爱的人就可以了解彼此的一切,是谁说对所爱之人就一定能做到完全的坦诚,是谁说爱一个人就是为这个人完全付出不计回报,是谁说只有那样,才叫做真正的爱情? 他不能了解,他自私又小气。如果爱一个人一定会悲伤,那么,即便切断自己的感情,他也不想再承受更多的悲伤。 一个人的孤单,与爱上另一人的寂寞是不同的…… 他因此决定拒绝这段感情。哪怕,一个人也很寂寞,哪怕,他是真的为那个少女所吸引…… 可是为什么,在适才见到少女的一刹那,在看着少女迎着阳光露出各种生意盎然的表情时,他却忽然意识到……苦涩地意识到……原来,爱不爱一个人,根本是不能用所谓的决定来左右判断的事情。 爱上了就是爱上了,那是一去不返的感情。 “师傅!” 感觉身边有人轻轻拉扯着他的衣袖,他低下头,对上少年担心地睁着大大的眼,“你怎么了?” “没什么……”笑了笑,他收回投向虚空的视线。 “真的吗?”少年的眼中还是有着浓浓的不安,“如果不舒服要看大夫哦。” 真是个好孩子。他漾起温柔的笑,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发现喜欢上身边的某个人,而明明,这些感情都是危险的奢侈品。 但是没有办法。算了,喜欢就喜欢吧。他扬起头,仰望铺展成一片纯蓝的天空。任长发被春风吹乱,拂过眉睫,遮挡视线。 双眼难以看到真实,双手难以捕捉情感,如果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早有安排,如果不管举手投足只要活着就会遭遇危险。那么,何不索性任由心意放纵一次,肆意而行呢? 为了那个牵绊住他的脚步,让他连视线也凝固的智子…… ☆☆☆☆☆☆☆ 淡雅好闻的香气穿透被帘子分隔成的两个空间。正良亲王坐在左侧,右侧则坐着丽景殿女御、智子、小枫以及一位年纪很轻的少女。 “女御不愧为京内第一调香高手。”正良含笑投去视线。丽景殿女御与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无需这样麻烦地支起屏帷放下帘子,会这样做,恐怕是有生人在场吧。 “是哦!好香呢!”小枫用力地呼吸免费的空气,虽然并不懂得香料的种类与品级的高低,但只要是免费的就一定是好的! “弥枫大人喜欢就尽管拿去吧。”虽说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因时人结婚早的缘故,这位女御也不过只有二十几岁,尚处花信年华,微微一笑的样子很是优雅美丽。 “女御怎么也这样叫她!只会让她越加无法无天。”智子狠狠地瞪着小枫,后者则完全陶醉在免费香气里。 “很有趣嘛。对了,给你们介绍一下。”女御指向一旁端坐的宫装少女,“正良、智子,这位是新任的斋官椿姬。” “咦?已经选出新的斋宫了?”智子略感愕然,感觉中叔叔登基还只是昨天的事情,事实上却已经过了几个月。依照典制,天皇易代时,会选出新的斋宫,前去修行。修行有定期,但在期间不能回京。因此皇亲贵戚一般都不舍得让女儿单身赴任。由于身份限制比较高,普通公卿家的女儿又没有担任的资格。 “嗯,我和这孩子很投缘呢。”女御宽和温良地笑着拉起少女的手,“按习俗,举行仪式前,她要人卫门府斋戒。但卫门府那位长官的为人你们也都清楚。虽说谅他不敢做出无礼的行为,但总觉得不放心。我便叫她搬来我这儿住了。” 少女端坐一旁,始终无语,年纪虽轻,却是个无双的美人。嘴角清丽肌肤白皙,睫毛掀动间,偶尔掠起几许琉璃光色,如空气里飘荡的梅香,清淡优雅却又荡人心弦。 察觉到智子的注视,少女抬头向她微微一笑。是否是四下燃香的缘故呢,智子竟觉得那个笑容分外虚幻且似曾相识。 瞬间的恍惚……在哪里在什么时候看到过同样的微笑呢…… 晨曦柔软地洒落,樱花握在白玉般的手中如夕阳艳丽的一燃烧着,袖上有着樱草图案的青年微微笑着向她望来……那是……初次相见时的橘逸势…… “橘逸势……” “咦?橘逸势怎么了?”智子一惊,猛地抬起头,思绪才刚转动到他的身上,怎么便有人念出他的名字呢? “公主果然对橘大人格外关心哦。”女御促狭地笑了,“我是在说橘逸势和恒贞怎么还不来?” “橘逸势也要来?”被人看穿心事,智子的脸上漾起淡淡的薄。 “是呀,他不是当了恒贞的师傅吗?我也想当面谢谢他呢。而且——”女御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绯闻中的一对在这里碰一面不是也蛮有趣的吗?” “女、女御!”当着弟弟的面被调侃,智子不由发窘。 “母亲,结果要让您失望了哦。”有人一边说着一边由外屋走入内室。能这样不经由通报就进来的人当然只有恒贞了。他先对母亲行了礼,才在正良身边坐下。 “怎么回事?你怎么才来?迷路了吗?” “正良哥哥,我怎么能在宫内迷路呢!”少年忍不住抗议起来。 “但是你上次在樱花宴上不就……”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看到少年满脸通红着急可爱的模样,大家都笑了。 女御笑道:“算了,正良,在椿公主面前要给恒贞留面子呢。” 恒贞闻言才知道椿姬也在帝内,当下脸更红了。垂下头, 又忍不住悄悄向里面看。父皇和母亲都有意无意地向他提到过这位小斋宫。他大概也明白是什么意思。母亲会对她格外照顾也是当做未来儿媳来对待了……虽然斋官任期不算短,但将来,她-定会成为他的妃子,这是父皇已经答应阿保亲王的事了。听说椿姬很美丽,但到底长什么样子呢?少年忍不住好奇起来……“橘逸势怎么没来?”“啊,师傅本来是要来的,但是走到一半忽然不舒服起来,就又回去了。母亲,”少年加强语气,“师傅是真的不舒服,你不要责怪他!他说改日必定向您来道歉呢。”“放心吧,如果能得到我朝有名的书法大家的道歉信,也是我的荣耀呢。”女御惋惜地说道,“只是本来想看看智子见到心上人会有什么表情,却不能如愿了。“ 真不愧是智子公主和正良亲王的姐姐。兴趣好恶劣啊!小枫一面吃点心,一面在心里这样总结。 身体不舒服?智子心思一转,当然猜到是怎么回事。忍不住扬了扬眉,是要躲着她吗?还是…… “哥哥……”趁帘内的女眷们说话的空隙,坐立不安的恒贞悄悄问身畔的正良,“你见过椿公主吗?” “我怎么能见到有血缘关系以外的女性的脸?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姐姐和小枫那样大咧咧地随便走在大街上啊。”正良压低声线回答,同时思考着弟弟的脑袋里面都在想什么啊。 “可是……”恒贞的小脸通红,黑黑的长发分绾在两边卡,异常秀美可爱。 “没办法……”了然地笑了笑,正良从后面拍拍他的背,低声嘱咐,“我想个方法让你看看她,不过这种失礼的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哇!果然!正良哥哥最好了!少年立刻露出充满期待的大大的笑脸。” “女御的画放在哪里了,我来拿吧。”正良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膝盖站起身。 “怎么好意思麻烦东宫,已经叫贵君去拿了。” “已经来了。”伴随清脆的声音,名唤贵君的侍女捧着一堆长短不齐的盒子走了进来。她长得小巧玲拢,扇形的长发末端浓密,模样很是整齐美丽。一大堆盒子抱了满怀,像要将她整个人湮没一般。走起来摇摇欲坠的。 “女孩子怎么拿得了这么多东西。”正良微笑着迎上去,伸手作势要将画接到怀里,却故意碰到对方的手,小侍女年纪很轻,见模样俊秀的东宫殿下迎面走来,本就脸红心跳地低着头,被这样一碰,心慌意乱,手指下意识往回缩,满怀长长短短的盒子顿时掉落满地。 而这,正是正良的计谋。 他手一接空,立时做出出其不意被绊倒的样子向右侧摔去,手连忙伸出来像是为了稳住身形而想抓住一旁的花架,脚下滑了一步,却挥开了帘子。 瞬间,帘内的女眷发出惊呼,当然不是怕被他看到自己的容貌,完全是出于对突然摔倒的止良的关心。只有椿姬急忙别过头,拿袖子挡住脸。但电光火石的刹那,就已就够了…… 美丽的仿若琉璃的眼,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怨恨与哀愁。只要看过一次,就终生无法忘记的那个人……那是……遇刺的那夜…… 松木制成的纸烛摇曳着幽幽的火苗,闪躲间,结绳散落,黑发扬成夜幕般的纱,透过散乱的青丝望去,眸中的惊恐变成了惊艳。近在咫尺之间,手持利刃的陌生少年,瞪着充满不甘心、寂寞到绝望的眼,那是……谁…… “正良!你没事吧!智子第一个跑出来扶起他,怎么回事?地上铺着毯子,应该摔不痛啊,怎么一脸呆呆的,难得看到自己举止优雅进退得宜的弟弟露出这种表情呢。 “东宫殿下!对不起!”小侍女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都是我的错。” “没事,是我自己没站好……”他凝聚起心神,边随口安慰着她,边在姐姐的搀扶下站起身,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适才凝望的身影。然而帘子已经落下,他无法得知那是自己的思念造成的错觉,抑或,他真的遇到了那位曾经去刺杀他的少年…… “哥哥……”眨着大眼的恒贞站在他背后,悄悄地压低嗓音说,“我刚才有看到了哦,她果然好美丽呢。” 正良回过头,看到少年欢喜地睁得大大的眼,心下忍不住升起一种不快的黯然。 ““正良殿下真笨!走个路也会摔跤。好了好了,我们去画吧。”小枫将大家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贵君整理好的画卷上。 而正良已经没有看画的心思了。他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坐着,心中却在对一切发生的事暗中盘算。接连起所有看似没有关联的线头,就能整理出明确的线索。他一定要知道“椿姬”的真正身份! 两个时辰过后,受命来到东宫御所的男人与少年东宫秘密会了面。 “藤原良房,”披散一头长发的少年狂肆地扬起头,对着藤原北家的掌门人露出月光般清冽冰冷的微笑,“我要你去帮我调查一个人!” ☆☆☆☆☆☆☆ 喜欢一个人,是由谁来决定的呢? 伸手支开半圆型的窗,倚在乌黑的檀木台上遥望月亮,院中的梅花早已落尽,如果种植了樱树,想必满树凄迷的白花映着澄澈流华会更有一番风韵吧。 想起橘逸势的府邸环绕着苍松翠竹,身处其中所看到的夜景月色一定也是异样清幽。明明是同样的月亮。为何照进不同的窗,由不同的人望去,就会成就不同的景象?那个人,能否了解她的心情? 智子逸出一声叹息,却不知道自己因何叹气。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小枫已经打着呼噜睡着了。回头看见小枫流着口水的幸福睡脸,智子不觉莞尔。伸手拉过挂在帐上的外衣盖在小枫身上,窗外却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谁?”她皱了皱眉,确定小枫睡得很安稳,便探出头看,月光铺成如霜的道路,黑发长长的青衣男子正在月下徘徊。不是橘逸势还会是谁? 没想到躲着自己的人,竟然会主动前来。一定是因为已经下了某种决心吧。只是不知道他的决定,是要接受她的感情还是要拒绝呢…… 歪头思忖了片刻,智子走到室外。月光如雪,映射的廊角飞檐一派澄明。橘逸势手持一片叶子正轻轻地吹成优雅的曲调。 “好高明的手法,”智子轻轻拍掌,走向橘逸势所站立的花丛,“一片叶子都可以化为乐器吗?” 望见紫衣少女浅笑着行来,橘逸势立刻放下手中的叶子,“哪里。以前在外国学会的小伎俩罢了。因为……晤……本来是请门口值夜的小兄弟来通报的,可是……” “他一看是你,就让你自己进来找我?”智子替他接完后面的话,见到橘逸势颔首后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推测。不用问了,一定是昙华那个家伙。 橘逸势开玩笑地扬了扬眉,“不管怎么说,直闯女孩子闺房这种事,我这个年纪的人再去做的话,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只好换个法子让公主知道有位访客半夜无礼前来喽。” “哪里。有幸迎得樱君,难怪今夜月明如昼。” “樱花易落,明月难圆。公主喜欢的这些东西,如此善变难测,难道就不怕吗?”他扬起双眉,噙笑望向智子。 少女扬起脸,俏皮地反问:“越是无法掌握的事物,就越是让人无法不去追逐。难道不是吗?” 他哑然失笑。这个少女总能用一句话便可以轻易地将他说服。 “橘逸势,你来找我,可是想出了要往空杯子里装什么了吗?”智子歪着头,按照橘逸势的习惯站在和他保持几步距离的位置。 空杯子?橘逸势怔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周边花影扶疏,月亮潜入云层。夜雾飘浮移动,空气中添加了一抹清冷。仿佛被雾气所浸润般的,少女单薄的大眼湿湿亮亮的,简单坦荡却迷惑人心的笑容,牵引着他的脚步第一次主动向某人靠近…… “公主……”他停在她的身前,夜风撩起少女散落一肩的青丝画出扇形的缎面,携带少女身上的清香,抚蹭着他的脸颊。令他的心“怦怦”跳起来,感觉自己怎么竟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垂下睫毛,幽幽的眸凝望着少女异常明亮的眼,这个与他相似却又相反的生物,一页纸的两面,一个可以说出想要得到他,张狂得让他都不得不为之让步的女子…… 扯出一抹温柔绝美的笑,他说:“是啊,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你。对主人的忠诚、对恋人的倾慕,对朋友的欣赏,对伙伴的支持,所有属于我橘逸势拥有的东西,也全部可以属于你。只是,我是个自私又小气的男人,想要得到这些,就必需要用你的一切来换、用你的所有来换我的所有,如果你依然同意……” 柔软的手主动伸出握住了他在夜雾中站立良久而变得冰冷的手,用暖暖的温度冻结住他未尽的言辞。少女抬眸,笑得明亮且妩媚。凝视着他的眼奇妙地刺穿他所有的伪装,仿佛可以就那样直接射入他的心…… 其实,她才是那个危险的生物吧。对自己而言。但是那样也没有关系了……正如少女所说,越是无法掌握的事物,越是让人无法不去追逐。想要逃离,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心中呼喊的渴望的声音,会让自己变得脆弱变得再也无法抵御寂寞的侵袭…… 所以,拿走我的一切吧。用你的一切来填补。 反手握住手中软软的温柔,这是契约。约定我从此属于你;约定你从此属于我…… 欲语还休的年代,没有激烈的爱语。月光下,一次携手,便定下百年的盟誓从此,便是一生一世。 “这算交易还是买卖呢?”想起上次告白后他曾说的话,她恶作剧地促狭他。 “这个嘛……”橘逸势耸了耸肩,果然,对于某些女人,是一次也不能得罪的。不过,他可不是那些生嫩的小毛头啊,饶有趣味地笑了笑,他眨眨眼睛,“交易和买卖是对讨厌的人才使用的言词。而我的心这么小,实在分不出一点点给自己讨厌的人呢……” “哦,言外之意,我是你喜欢的人喽?”智子斜眼瞧他,连一句喜欢都不肯讲吗?好狡猾的男人。 “公主可以这样认为。”她先讲出来就好。橘逸势如释重负,背负双手,微笑点头。 “啧,果然很小气啊。” “那么喜欢这个小气男人的人又是谁呢?”确定了两人的关系,橘逸势面对亲近之人时特有的伶牙利齿开始崭露头角。 有味道!智子高高地吊起双眉。却忽然在此刻才想到一个算不上很重要但的确蛮有悬念的问题。 “橘逸势……”她神秘兮兮地靠近一点,拿扇子挡住两个人的半张脸,悄悄问道,“你的年龄是……” “我的年龄?”橘逸势摇摇头,佛曰:不可说,“那可是秘密哦。” 秘密?智子疑惑地歪过头思忖,“你和我父皇还有空海大师他们并称‘三笔’,那你今年………”那两个人可都蛮有年纪的了…… “对美男子这样讲话可就失礼了呢。公主,你是本朝第一才女,应该很有礼貌的呀。”橘逸势气定神闲地将皮球踢回去。呵呵。每个人都要有些秘密的嘛。 于是,那个晚上,智子就在整夜辗转反侧想着已经定下终身的情人到底会有多少岁。只是,现在才考虑到这个问题是不是已经晚了呢。嘿嘿,智子公主,这就是以貌取人的大失策哟! 清风吹雾流 “哇!竟然在人家睡觉的时候上演亲热镜头!过分!过分!人家、人家明明一直就想看的说!”用嘹亮的哭声宣布智子内亲王府崭新一日的开始,娇小的少女捶胸顿足,一副懊悔到不行的模样。 “我才觉得心寒呢。”身材高大的青年蹲在少女旁边,委屈地用手指在地上画圈,“大人好过分!竟然在清光不知道的时候便自己定下了亲事!原来他根本就没把我当成可以商量的心腹!” “我们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亲热镜头啊……” “我从来也没有因为公主的身份烦恼过啊……” 智子和橘逸势茫然地对望一眼,同时开口制止属下毫无意义的幼稚行为。而在花丛旁被沮丧包围的小枫与清光已经完全沉浸在想象世界里什么也听不见了。 “谁能想想办法,”李李不满地斜睨着严重阻碍内亲王府交通的二人,“这两个家伙到底要生气到什么时候……”这里是进主屋的必经之路啊。 “谁说我们在生气!”两张脸整齐划一地抬起来,一齐抗议。 “那你们在示威吗?”李李用力地瞪回去。 “我和公主情如姐妹!她、她竟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定下终身!我受的打击还不大吗?” “我和大人情如兄弟!他、他怎么能没有经过我的认可就私自作出这么重大的决定!” 李李挠挠头,看了看一脸悲愤状的二人,又看了看内亲王和橘大人。真是奇怪,人家谈情说爱,还要经过你们同意不成?皱着眉,他勉强开口问道:“那你们到底想怎样?” “很简单,”二人异口同声,“把昨夜的情形在我们面前再现一遍!” “……清光……”橘逸势借来智子的扇子,掸去衣角沾染的露水的同时漫不经心地问着,“这是你想出来的?” 被点到名的人得意地张开大嘴:“小枫说这叫情景重现!” “现你个头!”扇子“怦”地落到清光的脑袋上,橘逸势额上挂出长长的黑线,“你就只会和别人学这些!” “我想这不能怪他,”柔软的手阻拦他将扇子再次挥下的动作,智子优雅地笑了笑,“因为——从小野弥枫的身上根本就学不到毛病以外的东西呀!”麻利地将夺回手中的扇子一转,准确无误地落在小枫头上,“家法侍候!” “哇啊——又打人家!要是在我朋友的年代,你这样做就叫虐待劳工!” “是吗?”智子不为所动,挑了挑眉毛,“上次我看你欺侮李李的时候可是说那叫做‘以爱为名的惩罚’哪。” “我是女孩子!不管做了多么错误的事,也不许体罚!”小枫理直气壮的样子令李李哀叹为何自己苦命生为男性? “是吗?我也是女孩子呢。既然做什么都不会受到处罚,那我就更可以为所欲为了。”智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小枫,露出邪恶的笑容,“橘逸势,你抓头,我抓脚,一二三将这只只会浪费甜食制造流言的小猪扔到湖里去吧!” “橘、橘公子……你应该知道这只是公主的玩笑话吧……”眼看橘逸势真的开始绾袖子系头发一副准备动手的样子,小枫满头大汗地解释。 “我只听说过公主是个从来不开玩笑的人呢。”橘逸势无辜地耸耸肩,“那么,小枫姑娘,失礼了………” “哇啊——”正当小枫被逼真的演技唬得开始大哭起来的时候,通道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你们别玩了。”难得一脸严肃的昙华哥哥扬着手中的东西跑过来。食指和中指一弹,纸片便如光滑的木板笔直地冲智子飞去。 李李扬手截获,翻来覆去地瞧了瞧,“信?” “什么人的信竟让你跑得这么急?”看着昙华,李李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他老大手上是什么功夫,直接甩给公主,万一弄伤公主的手指怎么办?不正经也就算了,还如此不细心,这样也算是四君子之首吗? “是情书啊。”扶住双膝,体力差得与身份不符的男人抬头露出一股无赖的笑容,眼珠转了几转,补充道,“是给智子公主的情书啊。” “嗨!”除橘逸势以外的人闻言不禁松了日气,神经好比钢筋水泥坚韧的小枫瞬间恢复了生龙活虎,“什么嘛,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阿保亲王不是每天都给公主写情书吗?”嗤!这有什么可慌张的!昙华真是太不成熟了!瞧她!遇事不论大小向来都很镇静呢。这就是不同次元的差异性体现啊! “不是亲王的情书呢……”昙华意味深长地望向橘逸势,“橘公子,这回你的情敌可大条了。” “从那个字迹来看……”橘逸势望着李李手中的信,拧起了细眉。已经猜出了写信的人是谁。 “是今上寄来的求婚信呢。”同一时间,一目十行的李李向大家公布了正确答案。 ☆☆☆☆☆☆☆ 少年面色陰郁地倚靠栏杆而坐,身后宫室的墙壁与外面打穿,用镶嵌着金银雕刻的高极木料制成镂空成半月形的精致隔断,透视的理念增加了室内的光感,窗外的花草便犹如贴在背后生长着一般。阳光洒来照亮满室,坐在视野极佳的位置,与光同尘的少年手中正握着属下密送来的调查报告。 “正良殿下!”随着不甚客气的招呼,有人大咧咧地喊着他的名字走了进来,少年倏然一惊,连忙将卷轴塞入袖子里,来不及分辨那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三个不请自来的人已经迸入他的视线。 穿着殿上童子的衣服,黑发在耳边挽成双髻,一派小男孩打扮的人不正是小枫吗?再定睛一瞧,姐姐竟然也是同样的装扮。只是看起来不如小枫那样天衣无缝。惟有橘逸势装束一如往常。 少年啼笑皆非,“姐姐,你们在玩什么?” “嘘——”小枫神秘兮兮地将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是随橘大人前来办事的随从哦,东宫殿下注意自己的言行,可不能和我们太亲密。” “正良,”尴尬地扯了扯衣服,智子望了望左右,“有些事要和你商量呢。” 敏感地察觉出姐姐的意思,正良微微一笑,“没关系,这个地方看起来四面通透,其实是东宫御所中最安全的地方,姐姐有话可以直说。” “都怪那个大伴叔叔啦!殿下!他真的好无耻啊!他想娶公主耶!害我们现在都不敢以真正的身份进宫!所以才拉着橘逸势来掩人耳目嘛。如果有人问记得统一口径!就说是恒贞亲王的师傅带着两个随从来向东宫殿下借书哦!”无需智子开口,小枫已经不带喘气地把话说完了。只是,适才还提醒别人注意言行的她,自己的言辞倒是不见有丝毫的委婉…… “收起你那哎咦哦哟的口头语!”智子皱着眉尖斜睨着她,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方言。 “叔叔要让姐姐入宫?”小枫的话一向可信度太低,正良转向橘逸势确认。 “嗯。”橘逸势简单扼要地说了说接到信的事。 其实淳和的口气还算婉转。先用三言两语温和地谈了谈上皇退位后的一些感触,再说起担心公主没人照料,生涯孤寂,不如入宫来,他一定会将她当成自己子女般地看待云云。 “今上的信虽然措辞温浅,却并未留下转圜的余地。有关入宫的事一项项罗列得很清楚,简直让人无法回复。还提到秋丽殿里的枫叶等着宛如司秋女神立田姬一般美貌的公主前来染红。大概暗示秋天之前就要迎公主入官吧。” “那姐姐是怎么回信的?”正良沉吟,问的是智子却目光如炬地看着橘逸势。 橘逸势压抑下个人好恶,勉强回答:“我让小枫代笔的。说公主不舒服,去别院修养了。” 正良颔首,“这样可以先拖延一阵子。不如就先离开,到京郊母后的山庄待一段时间吧。” “我们也是这个主意哦,”小枫双手合十一副自许聪明的样子,“可是公主担心睨呀,说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宫里。” “毕竟才刚出了刺客的事嘛。”智子争辩道。 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少年温和地开口:“那件事已经没关系了。正良不是孩子了呢。两相比较,倒是姐姐的事比较难办,光是躲避并非长久之策,等姐姐离开后,我会去找后宫几位妃子的父亲商量一下……” “找他们商量什么?”小枫不解地鼓起双颊。 “姐姐是皇女,又芳华正艳。一旦入宫在地位上将很难有人可以并肩,那些有女儿在宫内的臣子当然不希望丢掉让女儿当上皇后的美梦了啊。” “这和橘逸势提起的法子到可以双管齐下。”听到弟弟冷慎妥当的分析,智子大感弟弟有长大成人之势的欣慰。 “哦,”少年双手扶在膝上,身体略微趋前兴味地打量着橘逸势,“橘大人出的是什么主意呢?” 察觉到射在脖颈上如雪冰凉的视线,橘逸势头皮发麻地扭过头,这个眼光如海幽深晦暗的少年哪里用人担心啊,真不知道智子怎么偏要把他看成幼小的需要呵护关照的弟弟。 “既便是已经获准入宫的女子,如果犯下大错或是沾染忌讳之物,按照体制,也是不许人宫的。到时候即使今上坚持,周边臣子也不会同意的。” “……你打算让姐姐犯什么错误……”少年怀疑地看着他。如果是和他一起私奔之类的,那就实在是…… “当然不会有碍公主的清名啊。”注意到对方眼神中的含义,橘逸势按住额角,为什么所有的人听到这个主意时都要先往有色的地方去想呢?“公主不是要去檀林皇太后的山庄小住吗?到时候只要放出风声,说公主撞到鬼狐,受了惊吓,卧床不起,再请个有名的僧人来看看,传出公主遇祟被妖魂附体的消息,就可以了。与此同时,再请东宫按您的法子找些反对的臣子向陛下晋言劝阻,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晤……”少年暧昧不清地应了一声,眼神奇怪地飘移着,“果然是很有橘逸势风格的计策啊。” 这、这是什么意思嘛!橘逸势握紧衣摆,果然,自己和这位东宫根本是八字不合! “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快点动身吧,叔叔那个人动作很快,得小心他搞小动作呢。”正良嘱咐着他们,又特意叮咛,“姐姐路上要小心,出城要隐秘。” “当然。”智子点头,旋又为难地看着正良,“你自己在宫里……” “我不会有事的。”正良露出宽慰姐姐的笑容。 “啊,还有,”忽然想起来般的,他弹了弹指尖,若无其事地问道,“橘逸势,你是要陪姐姐一起去吧。” 橘逸势不置可否,只是说:“空海写信给今上说要我去帮忙翻译佛法典册,我的车正好可以掩护公主秘密出城。路上有我,请放心。” “只是路上有你吗?”正良笑了笑,“空海大师的信来的真巧啊……” “殿下到底想说什么呢?”橘逸势漂亮的眉心打起褶皱,聪明的孩子,真是太讨厌了。 “少罗里罗嗦了,”迟钝与敏锐并存的打马虎高手小枫蓦然意识到了飘荡在少年与青年之间浓重的硝烟味,难道这就是所谓心爱的姐姐被人夺走而心怀的忌妒吗?“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准备偷偷跑路的事吧!” “也对,”难得赞同小枫的意见是因为智子察觉出了橘逸势的不快。惯于不动声色的男人大概没有发现他有不高兴时会挑左边眉毛的习惯吧。想着喜欢的人的小动作,智子不觉露出一抹甜美的笑容。虽然是有不少让人心烦的事,但能因此而增加和橘逸势相处的时光,也还是觉得很开心呢。想到接下来便可以在景色清幽的地方,和喜欢的人放松地度过一段日子,智子的心情一扫之前的陰霾,反而充满了期待的雀跃。 而将自己所倾慕的女子流转在眼角眉梢的感情尽收眼底,橘逸势冷淡的心也不由得升出依恋的暖意。 一点都不怪别人说!这两个人果然就像是一副要私奔的模样啊。小枫小声唠叨着。接着又疑惑地皱了皱眉,为什么她却有一种事情不会按照公主所愿去进行的预感呢? 看了一眼智子不离手的扇子,小枫紧紧地闭上了嘴巴,还是不要说的好。破坏智子公主充满少女味道的美梦,可是会被处以家法的哦。 于是,当夜,智子、小枫、橘逸势和清光以及苦命的超级护卫李李,一行五人秘密出京,有空海大师的面子做招牌,顺利通过城门,向着梦想中的幸福山庄进发! 而无论身前与身后,都是越来越浓的夜雾…… ☆☆☆☆☆☆☆ 皎洁的明月透过稀疏的木叶,洒下斑驳黑影。在清光难以恭维的赶车技术下,驾驶的马车以颠簸不断的方式起伏前进。出城百里,李李脸色发白地捂住嘴请求停车,冲下去就弯腰狂吐。 “李李没事吧……”智子担心地撩起帘子向外看。 “可以确定的是他并没有身孕哩。”不正经的戏谑当然出自小枫。 橘逸势舒服地倚靠在厚厚的行车包裹旁合目浅眠,因为习惯了清光的无规则驾驶完全不受影响,听到小枫和智子的对话,他忍不住浅浅一笑,“小枫真是精神哪。”“当然!”小枫面带得意之色,伸出两根手指摆出胜利的手势,“想要保持健康就得快食、快眠、快便!耶——元气! “你的精神已经足够了。”智子满脸黑线,虽说自己并没有挑剔别人是否淑女的资格,但小枫你也太…… “嘘!”橘逸势忽然蹩眉,伸手捂住智子的嘴,细长的眼睛闪过一道警戒的光。李李也在同时迅猛地抬头望向来路,并挥手示意让清光先进马车里去。 车轮辘辘的转动声在夜幕里异常清晰,伴随有节奏的马蹄渐渐由远至近。智子屏息凝神,异样焦躁的感觉随着心跳声“怦怦”地翻腾涌起,似乎对此有所察觉般的,身畔的男子低下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智子……没事……” 不可思议地,像魔法般地,忐忑的不安在他低沉的声音里,在他那一声智子的亲昵称呼中,烟消云散了……智子仰起头,对上那双细长的眼睛,初见时冷漠如秋叶寒霜的人,现在,却好像多了些细小的几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改变呢。 手指透过衣衫感觉到怀中人儿的体温是异样的高,想起出发前小枫曾说过智子的身体不好,很容易发热,不适合车马劳顿。所以清光赶快车他也并没有阻止。想着快点到达目的地的话,智子能早些得到休息。却忘了这样的颠簸其实也很让人受不了……连李李那样的人都忍不住呕吐,而智子却稳稳地坐在对面没有抱怨过一声呢…… 他低垂着睫毛,幽深的眸转动着,凝望怀中的少女。一向肤色苍白的她,很难看出是不是正在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但她的确就是那种即使不舒服也不会说出来的人吧。 坚强的少女,反而让人更感到心痛…… 两个人维持着这样暧昧的姿势凝视着对方,直到李李探进头说外面那辆车已经擦身而过似乎并不是冲他们而来,才被惊醒般地分开。 少女率先对他露出一抹羞赧的笑,于是,他便也轻轻地笑了。适才,拥抱在怀中的异常高热的温度残留下奇妙的余韵,久久不散。 ☆☆☆☆☆☆☆ 檀林的山庄水木清华,建筑在半山的位置,混合自然景观,别有一番郊野的清幽。昨夜来得太晚,没有惊动太后。早上草草梳洗一番,智子便带着小枫去拜见母亲。 仲春之风徐徐吹来,夹带着缤纷花瓣,拂过橘逸势的长发。优雅的青年站在檐下,聆听着悬挂屋角的素色风铃摇曳而出的清丽音色,修长的手指在栏上配合着敲了几下,觉得有些无聊。回首向室内一望,清光还在睡;李李则在他醒来时就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智子和母亲许久未见,想必有不少话要讲。此间景物繁茂,不如散散步也好。 在山庄外面转了一圈,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往回走,刚到门口,便看见李李鬼头鬼脑地趴在墙上不知在看什么。幸好下人们都知道他们是随公主来的朋友,不然这个样子被看到还以为是贼呢。橘逸势摇了摇头,从后面拍了拍李李的背。 “谁?”李李警觉地回头,看到是他才长舒了一口气,“差点吓到我……” “你在看什么?那么聚精会神?连我走到你背后都没有发现。” “既然要住在这里一段时间,我当然要探探周围的地皮啊。可是却发现一个奇怪的东西……”李李竖起一根手指,拧眉说道。 奇怪的是智子内亲王府的你们这些人的讲话习惯吧,“探探地皮?”真是越发像做贼的口气了。 这是橘逸势的心里话,当然他没有这么说。勉强装作有兴趣的模样问道:“哦?那是什么东西呢。” 李李环抱双肩,歪头思忖,“昨天夜里有辆马车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事,大人还记得吧。” “当然,比清光的驾车技术的还疯狂,从后面硬超过去,害我一瞬间以为是追我们的,后来仔细想想才发觉那根本不可能。”就算今上发现公主不在京内是骗他,也不可能对他们来硬的。完全是昨夜太慌乱才会有那种错误的判断。 “我发现它就停在这座山庄里耶,”李李伸手指给橘逸势看“你瞧……” “我昨夜在马车里面,根本就没有看到那辆车的样子,而且夜那么深,你能肯定你看到的就是这一辆吗?” “比眼力的话,我可是不输给任何人的!’” 两个人正在争论间,忽然瞥见有人走进停放着可疑马车的小院。果决地闭上嘴巴,两个人悄悄凝望,进去的人背对着他们钻入车内,出来的时候手上多拿了一个包裹。李李压低眉线,总觉得嗅到了某种可疑的味道…… 而橘逸势波澜不惊的容颜在看清那人的模样后,首度出现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拎着包裹走向院落小门的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深黑色的衣服配着少年如雪苍白的脸,转身间,衣袖在风中袅娜出轻灵绮丽的弧度。浅淡如烟的眉,水镜琉璃的眼,不染丝毫粉尘却又波光潋滟。灵秀与黯然混合一身的少年,只要看过一眼就难以忘记……那是…… 吉祥!他怎么会在这里?橘逸势霎时间觉得大脑一片混乱。这里是植林皇太后的别院,为什么刺杀檀林皇太后亲生儿子的刺客,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吉祥,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会是入宫行刺的凶手,一会又成了亲王家的公主;一会叫吉祥,一会叫椿姬。先不论他的真正身份到底是谁。“椿姬”在这个时间,不是应该在宫里吗?怎么能有办法分身来此。又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目的? 思虑之间,见少年已经穿过小门,经由宅内的通道向后面去了。橘逸势连忙一推李李,“跟上去!看他去哪里?” 李李耸了耸肩,脚尖在墙上一点,飞身跟踪。 留在原地的橘逸势陷入思索,看吉祥对此地一副熟捻的态度,明显在这里居住过。那他与檀林皇太后的关系一定不浅。若是智子见到吉祥…… 脸色陰郁了起来,他快步跟上去。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卷入麻烦的事。但和智子有关的事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别人门前的霜雪。从智子握住他手的那一刻起,他与智子的生命便已经连结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冷漠地做到无动于衷了……东宫的生死、宫内的政治,他根本不想管也无力去管,可他不想看到那个笑容灿若春花的少女流眼泪…… 急步穿过回廊,与迎面的人撞了个满怀。正想道歉,却发现正是智子。 “咦?”惊疑间,先瞧见少女低沉不快的脸色。心情蓦地一沉,智子走的这条路线,难道已经遇到吉祥了? “公主,你和母亲谈完话了?”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橘逸势……”少女危险的目光飘来。 “橘逸势在!”他扯了扯嘴角. “为什么我刚才会看到新任的斋宫穿着男装出现在这里?” “呃……”她果然已经见到了!而且她还见过吉祥的另一个身份,橘逸势眼神四下飘移,“那个……会不会是眼花看错了呢?” “呃?我和小枫四只眼睛会同时看错?” “这个……公主,”橘逸势额角现出薄汗。干笑道,“我怎么会知道问题的答案呢?我又没有见过斋宫。” “没有见过吗?”少女嫣然一笑,“那么,为何李李刚才跑过去时会和我们打招呼说你让他去追那个人呢。” “那是……”解释起来可就麻烦了呢。自己明知斋宫不仅是男的,而且还是刺杀她弟弟的凶手却一直保持沉默,如果这个斤斤计较的女人追究起来的话,不是很难办吗…… “橘、逸、势!”女人双手叉腰,单凤眼凶光毕现。露出白白的牙齿充满威胁地说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秘密却一直不告诉我?” 呜,在骗他付出感情后才从端丽娴雅的淑女变成凶巴巴的模样。女人哦!果真是不能小觑呢。橘逸势额角大汗地举起双手辩白,“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你没有必要知道……因为知道了反而会危险嘛……” “危险?”智子高高地扬起了双眉,用下巴看着橘逸势,“好啊,你果然知道些什么……” “呃……” “都已经是我的人了,还对我有所隐瞒?”一向温婉如月光的少女露出了不为人知粗鲁的一面,一把揪起橘逸势的衣领,“说!你到底知道多少!” 可怜兮兮地举起一根小指,橘逸势苦着脸回答:“一点点……”果然,祖父和空海的话是有道理的。他不适合谈恋爱,因为他一定是被对方吃得死死的那一种嘛! 呜,为什么爱上一个人后,就会变得软弱了呢?橘逸势在被某人拉着回房间交代错误争取宽大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个问题。而天上飞过一只乌鸦,回答:“呱呱——” ☆☆☆☆☆☆☆ 没有叶子的枝干上开着小小的白花,不知道是什么树种,在春风的吹动中,摇荡着细瘦的横枝,跨越崎峋山石,犹如舞蹈般地上下起伏着。有着金黄眸子的鸟,停在末端的枝梢,好奇地歪头打量人偶般的少年。 半身高的青草柔顺地晃荡,抚弄少年垂至膝盖两侧的衣袖。他凝视着面前的石碑,没有血色的脸渐渐漾起一抹虚幻的笑。伸手折下一截细枝,清脆的断裂声响惊飞了栖息一旁的鸟。 他解开背上的包裹,露出一个长方形的木盒。藏在一块石头后面的李李忍不住好奇紧张起来,屏气凝神地瞪大双眼,那里面到底是什么呢。 结果让李李大失所望,少年打开盒盖,露出的既不是武器也不是什么神秘物品,竞然是一束紫色鸢尾花。 “对不起,”少年把花摆放在掩藏于野草中的石碑前,安静地说道,“今年祖父没有办法来看你。但是,你们一定已经相见了吧。在那个永不分离的世界……” 今天是那个人的生日,无论她生时死后,祖父每年都会送来一束紫花,今年的花,就让他替祖父奉上吧。虽然对这个已被一-黄土掩埋的人,他怀有不能释怀的愤怒,但那也无所谓了,因为爱上那个人,是祖父的选择,是祖父的心愿…… 一个人若是心甘情愿为某人做某事,是无可奈何且无力转圜的。 淡淡的,少年打开一朵动人的笑,指尖轻轻拂过被朝阳照射着带了暖意的石碑,“安眠吧,再过几天,吉祥就帮你实现心愿,给予我们的仇敌以永久的悲伤……就像,就像他给予祖父的一样……” 仿佛某种仪式般的祭奠结束后,少年面无表情地立了半晌,风鼓荡起宽大的衣袖,像翩跹在风中的蝶翼。少年猛地回头,李李以为自己被发觉而心脏紧缩了一下,半晌才注意到少年只是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京都的方向。在渐大的风中被吹得散乱的头发随着猎猎作响的衣摆一并乱舞。遮掩了少年脸上一瞬间的脆弱与迷惘…… 待少年走远,李李才小心地走上前,拨开草丛,蹙着眉仔细观望石碑,年代似乎蛮久远了,石上已经有了残破的损伤,用肘上的袖子擦了擦沾染风尘的碑面,上面赫然出现的是位女性的名字——藤原药子。 ☆☆☆☆☆☆☆ “药子?”智子和小枫同时惊叫出声。 “是啊。”李李放下杯子,擦了擦嘴角,“呼-一”一大早就跑来跑去的,好累! “他竟然和药子有关系?那他到底是……”橘逸势也讶然地挑起眉毛。原本他就认为吉祥的身世一定很复杂,但没想到竟扯上十几年前那桩旧案。如此说来,莫非…… “哼!”智子瞟他一眼,用鼻音哼了一声,语尾上扬地问道,“你也会不知道?” “公主,”橘逸势辩解道,“我只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见过他一面啊。我知道的也都告诉你了。” “是啊,”智子优雅地浅笑,举袖掩唇,轻咬了一声,“只是偶然地带着刺杀我弟弟的凶手出了城门嘛。” “宫里的消息封锁得那么严,我又怎么会知道他是刺客呢?”橘逸势挑了挑眉毛,装出一脸无辜。 “好了啦!现在还提那些陈年旧账烦不烦啊?”小枫在地板上用力一拍,连房子都跟着晃了三晃,“真是!快点告诉我们药子到底是个什么东东吧!” “对啊、对啊。”清光附和着连连点头,听得他一头雾水。 “你不知道药子的事?”智子怞着冷气看小枫,“那你刚才听到药子的名字后干吗表现得那么惊讶?而且你身为京都密探首领竟然连这种名人都不知道……” “所以才想假装知道嘛。”小枫厚脸皮地回答。令智子当场没有气质地翻了几枚大白眼给她。 “药子,是指藤原药子……”橘逸势低沉动听的音色将在场者拉回那个过往的纷乱年代。 延立十三年(七九四年),也就是桓武天皇决定迁都至平安京的那一年,皇太子安殿亲王新迎娶了一位妃子,这位妃子是藤原种继的外孙女,母亲叫做藤原药子。 谁也没想到的是,陪伴女儿入宫共担任宣旨之职的药子,竟与女儿的丈夫,比自己小了十岁左右的皇太子安殿亲王相互吸引,暗生情愫。不久,两个人跨越轮理世情的恋慕,被恒武天皇得知,当下怒不可遏,将药子逐出宫廷。天皇驾崩之后,安殿亲王继位为平城天皇,又加封药子尚侍之职,将她迎入宫中。 药子虽已年老色衰,但平城天皇对她的爱情始终不变,宠信有加,言听计从。导致药子的兄长藤原仲成一时权倾朝野。平城天皇继位四年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便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弟弟神野亲王即后来的嵯峨天皇。与药子搬到旧都平城京,过起隐居般的平淡日子。 然而不甘心失去权力的藤原式家(藤原氏自“大化改新”第一功臣藤原镰足发迹,此时已分为京、式、北、南四家,藤原种继一族属式家)却让药子枕边细语,试图说服平城天皇复位。一时间朝野混乱,两个朝廷同时并存,嵯峨天皇百般忍耐,直至平城天皇竟然发布迁都令,表示平安京不是正统朝廷,才不得不付诸武力,朝内的藤原三家也已经忍无可忍,将前来传令的藤原仲成处以极刑。这场战争以嵯峨大皇的胜利而告终。药子服毒自杀降下了最终的帷幕。 “真是红颜薄命啊。”听完这段历史,小枫饱含同情之泪,“如果没有可恶的藤原仲成,药子是不是就可以和痴心的平城天皇安静地共度二人岁月?” “可怜的另有其人,但才不是她!”智子狠狠瞪了小枫一眼,竟然当着她的面露出一副“分明是嵯峨天皇拆散苦命鸳鸯嘛”的表情。 “是喔——”拖起一个长音,小枫拍拍自己可爱的圆脸,“想一想,如果当年那战是平城天皇胜利了,现在公主和东宫的情形是否就如今日的吉祥呢。” “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智子皱眉道,“难怪你认为吉祥会是平城天皇的后人吗?” “一定是这样的呀!”小枫一脸笃定,“是药子与平城天皇的私生子!”啊啊,禁忌之子,多么浪漫! “哦?你有什么根据?” “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小枫得意地仰起脸,额头上写着“天上无敌”四个字。 “那是不时能的。”橘逸势微微苦笑,一句话戳破小枫正在大脑里自动展开的凄迷故事,“平城天皇身体很差,药子年岁也已经很大了,很难会有孩子吧。” “那么说,或许吉祥真的是阿保亲王的孩子?”智子一旁沉吟,阿保亲王是平城大皇的儿子,可以理解为是由于今年平城天皇的故世,令他想起往昔的怨恨,为了报复而让吉祥去刺杀正良吗? “会有父亲让自己的孩子做行刺这样危险的事吗?”橘逸势表示不赞同。况目,那个吉祥……想起雨中的那双眼睛,他恍惚了一下,悲伤的仿煌的眼神,那是不再信赖这世间任何一人,除去自己便一无所有的人才会了解的寂寞与绝望……这样的人,只会为自己做事。所以他很难相信吉祥是受了阿保亲王的指使才去那样做。那个人,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十定是为了自己的信念而孤独奋战……哪怕他除了自身,便一无所有。 “魂还兮——”智子伸开五指在橘逸势眼前晃荡,“在想什么?” 他收回心神,对上少女生意盎然灵活的大眼睛,漆黑的圆眸闪烁的光泽照耀在他的脸上已不再有被刺穿的恐惧,反而感觉异样的温暖,自己或许比吉祥幸运吧,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露出清淡却真实的微笑,将感情蕴藏于双眼,他只是简单地回答:“没什么……” “真的吗?”他总是会时不时地发呆呢。让她担心他是不是又掉落进他那所谓独自一人的世界里。 “嗯。”他缓慢却重重地点了点头。或许他自己没有察觉,而一旁的清光却感到了大人的眼神正在一天比一天更柔软。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吗? “这边的问题还没解决!你们少在那里肉麻!”小枫已经顾不得自己看戏的乐趣了,毕竟相比之下,还是侦探游戏更好玩呀!她单手叉腰,另一手在唇边卷成筒形,“来吧!打开暗号的机关!破解问题的悬疑!平安京秘密侦探小组准备出击!我是队长小野!” 清光握紧双拳,一脸兴奋地跟道:“我是前线调查官清光!” 为什么清光你偏偏学这些这么快呢?橘逸势伤脑筋地转向智子,“……你、你的这个侍女……”“近墨者黑”不要体现在他家清光身上啦。 智子用纸扇挡住脸,含糊不清地为自己教育上的失败开脱,“天灾、天灾啦,和后天养成没有任何关系……” 来去不由人 想要弄清吉祥的身世,看来只有去问檀林皇太后了。一行人等商量了一下,决定直接找太后问个明白。 “不知道母后为什么会让那孩子住在这里呢?”事情竟然牵扯到太后,智子不禁忧心忡忡。 “难道这孩子不是药子和平城天皇的私生子,而是太后与……”小枫左手成拳地在右掌上一敲,双眼顿时闪亮亮。 “再敢胡说一个字,小心我真的敲你呢!”智子咬紧牙根及时果断地阻止小枫的异想天开。 “你哪次不是真的敲啊!” 说话间,已经走到檀林太后的房问。因为带了外人的缘故,智子还是先请侍女进去向母亲通报一声。 “你们进去吧,我留在这里。”橘逸势淡然一笑,对智子说道。 “咦?为什么?”智子一愣。蓦然想起正良说过的那个辈分的问题,旋而俏皮地笑了起来,“莫非你是担心和太后有了双重关系,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吗?” 橘逸势闻言不禁微微苦笑,智子常说小枫胡乱讲话,要他看,这对主仆,都是一个模样,率直得让人一时难以习惯啊。不过……却一点也不会惹人讨厌呢…… “不是,我只是不想见橘家的人。”说出这句话,嘴里便漾起淡淡的苦味,其实他知道祖父的死可以说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但对于当时橘家人明哲保身袖手旁观的态度,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做到释怀。(注:檀林皇后本名叫做橘嘉智子,是橘清友的女儿,嵯峨天皇的皇后,仁明天皇的母亲,嵯峨退位后她被封为皇太后,是橘氏一门中除了橘三千代之外又一位伟大的女性。) 智子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橘逸势伸手阻拦,“我站在外厅吧,也可听到的。你们进去就好。别担心……”看到少女眼中的紧张,他浅浅一笑,语气不觉带上一抹温柔,补充道,“我没事……” “嗯……”她知道橘逸势的心里有一个伤口,她虽然很想用自己的力量将它抚平,有时却会茫然地不知怎样开口。这并非是她笨拙的缘故,而是一个人没有相同的经历,很难真正体会当事人内心的感受。不了解的时候,比起胡乱的安慰,或许暂时沉默反而会更好些。于是,智子也回他以一个温暖的笑容。同时暗下决心,总有一天,她会找出治疗这个男子内心伤口的方法。只是她并不知道,每当她凝望着他展露一次笑容,那个人心中的寂寞便已缩减一分…… 回首望了望倚在门边浅浅微笑的男子,心中便有了十足的勇气。智子带着小枫和李李拉开母亲内室的门。无论真相是什么,她都想堂堂正正地去面对! ☆☆☆☆☆☆☆ 檀林皇太后虽然已过中年,却依然美貌绝轮。此刻,端坐在绣架前那种优雅娴静的姿态,令小枫不禁怀疑起公主到底是不是太后的亲生女儿这一问题。 “智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太后放下手上的针,温和地望着智子。 “母后,您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叫做吉祥的孩子。”智于开宗明义,尖锐的视线捕捉着母亲脸上每一丝表情的变幻。 惊愕、错乱、惶惑、怀疑……秋水般的明眸中,感情瞬息万变。然而却又极迅速地一一沉淀,直至所有因一个名字而起的波澜恢复成一如既往的镇定。 “吉祥是谁?”智子充满怀疑与笃定地问道,怀疑前者的身份,笃定的则是母亲一定知道真相,“阿保亲王家的椿公主,怎么会和出现在母亲这里的男孩子长着同一张脸这件事,能否请母亲解释一下呢?” 扬了下眉,檀林太后对女儿的问题不置可否,虽然心中猜忌她如何知道吉祥的事,但并不问,她垂下眼帘,再度拿起针,慢慢地穿线,一边缓缓地说道:“智子,你何时变成了别人的眼线?” “母后,智子是怎样的人,您应该很了解才对。”智子沉稳地应对,灼灼地望着对面看似温雅实则疏离冷淡的女子。 “对于皇家的人,我都不敢妄称了解了呢。你父皇就是一个例子。”檀林太后露出讽刺的微笑,“是他让你来刺探吗?他还是发现了吉祥的事吗?他到底想要怎样!高岳亲王被他害得还不够惨吗?还想斩草除根吗?” “母后……”智子微怞了一口冷气,虽然早就知道父皇与母后不睦,但是母后为什么这样怨恨父皇呢?等等……高岳亲王?智子敏感地捕捉到母亲话中所带出的信息,“母亲!这和高岳亲王有什么关系?” “呜……”小枫含泪抱仆头,“我已经越听越糊涂啦。高岳亲王又是谁啊?” “老大,你对本朝历史的了解程度比你异世界的朋友还要差啊。”李李怜悯地看她一眼,“高岳亲王就是平城天皇的儿子,阿保亲王的哥哥,嵯峨院当政时,他是当时的东宫太子。” 檀林皇太后的表情一怔,从智子的表现看来,她并不知道吉祥与高岳的关系。那么……反而是自己失言了呢。咬了下嘴唇,略微缓和脸上的表情,大后别开眼神,“我累了,智子,既然你不是想要刺探什么,就别再问了。关于吉祥的事,最好也不要管,我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都了解些什么,但请你不要插手,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 “才不是旧事!我也无法不去插手!因为、因为……”智子拧眉,握紧双拳,“母亲!那个吉祥,他曾经去刺杀过正良呀!怕您担心,这件事我并没有告诉过您。正良差点被他害死啊!我怎么能不查?怎么不能管?” “什么?”檀林皇太后涑然一惊,手上的针悄然落地,毫无声息,“吉祥去刺杀正良?” “对。而且他以椿姬的身份被选为斋宫,不知道想要干什么呢。母亲!如果你真想袒护这个孩于,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我吧。不然一旦他真的做了什么,一切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呀!”智子忍不住激动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檀林皇太后神色怃然失落地喃喃自语,“这个孩子……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是化解不了他内心的怨恨……” “母亲……”虽然很想快点搞清事情的真相,们看到母亲伤感的样子,智子还是感到一阵难过。自己的态度是不是过于灼灼逼人了呢?难怪母亲平日就并不怎么喜欢自己呢。 檀林皇太后静坐半晌,洁白的脸在黑发的掩映中异常美丽,神色却有些凄迷,“智子,你知道平城天皇与你父皇的争战事件吧。” 智子默默点了点头.知道母亲已经决心把一切告诉自己。 “有的时候,很怀念平城天皇在位的时候,”檀林皇太后的脸上露出几许虚幻的微笑,“他是皇帝,你父皇只是一个亲王,而我是亲王的妃子,大家相处得都很好,日子也很平静。平城天皇很疼爱他这个弟弟,生病之后,就干脆把皇位传给了他。而那,却成了一切不幸的开始……”讲到这里,她的手颤了起来,紧紧抓住绣架上的绸缎。 “母亲……”智子忍不住为父皇辩解,“有关那场战争,其实并个是平城天皇与父皇两个人之间的问题,那是朝内藤原四家相互夺权争斗和药子兄妹为导火线的引发啊,何况父皇一直对平城天皇步步退让,直到胜利,也没有对身为兄长的平城天皇作出任何的处罚啊!” “他还要怎样处罚呢?”檀林皇太后凄然一笑,“他明知道平城最在众的两个人,就是药子和身为长子的高岳亲王。好吧,药子是自杀的,我不怪他;战争是藤原式家的挑衅所引起,我也不怪他。但是,有一件事,有一个人,何其无辜……” “母亲是指……当时身为东宫的高岳亲王?”智子略微沉吟,说出高岳的名字。 “那就是公主也曾说过的有比起药子更加可怜的人吗?”小枫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问。 “平城天皇让位给父亲,父亲登基后,就立了平城的长子高岳做东宫。”智子给她解释。 “喔,这个和现在不是很像吗?”小枫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脸,“嵯峨院让位给今上,今上便立了嵯峨院的孩子正良做东宫。” “那是我朝的习惯,兄传位于弟,弟便立兄长之子为下任天子。” “简单说不就是轮流坐庄嘛。”小枫豁然开朗,用自己的语言习惯得出总结,“咦?那么这个高岳亲王为啥没当皇上,现在的皇帝怎么成了大伴叔叔?” “因为发生了‘药子之变’,父皇便废掉了高岳亲王的东宫之位,改立了异母弟弟大伴做东宫,就是今上。”智子面无表情地说完,心下已经猜出了吉祥的身份。 “没错,”檀林皇太后深蹙眉头,“他虽然没有对平城做什么实质的处罚,却夺走了平城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心愿……”深爱着药子的平城天皇在药子自杀之后,已经悲痛欲绝,又得知自己平恭良顺的孩子,向来谨守本分的高岳因自己的错误而被连累废去了太子之位,万念俱灰之下便选择了出家。 “我一直劝他不要那样做,一直待在平安京宫里的高岳根本就没有参加那个事件.这事他明明知道的事!”脸上显露出不能释怀的神情,檀林皇太后握住绸缎的手更加紧了起来,关节都泛起青白。智子看不下去,上前握住母亲的手,“母亲……” “我讨厌皇室……”檀林别过头,眼泪顺着柔美的脸颊滚珠而落。记忆中的高岳只是个安静的青年,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小心翼翼地履行一个东宫该尽的责任,他有什么错,他为什么要受到牵连?已经铺好的人生轨道,忽然被打乱,忍受着冤屈的人,也只能默默地承受,直至在这样的压力下,终于崩溃…… “吉祥是高岳亲王的孩子对吧?”智子说出内心的推测。这样她就能够了解了。平城天皇是吉祥的祖父,而阿保亲王是吉祥的叔叔…… 檀林困难地点了点头,“正好是高岳亲王被废去的那年,东宫妃生的孩子……好一个生不逢时的孩子……” 生不逢时吗?智子恍惚了一下,是啊,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吉祥现在应该是天皇之子,血缘最近的继承人……正如今日的正良吧。算一算,两个孩子其实年岁所差不多,为何命运却截然相反呢, “高岳变成那个样子,东宫妃也受了很大打击,生下孩子没两天就故去了。平城天皇写信求我保护这个孩子。你知道的,那时候‘药子之乱’刚平息,朝里很乱。这个身份尴尬的前东宫之子的存在很有可能让事态再起波澜,也会有人因此害他。平城天皇的担忧不无道理。我就让阿保亲王将吉祥带走,对外声称是他的女儿……我只是不想让无辜的孩子被卷入纷乱的往事……” “可是母后,这只是你天真的想法呀。”智子苦笑,犀利得令人会误认为是冷漠,“会送他去当斋宫的阿保亲王想必不是我们眼中那样老实本分的人吧。而且,这个在祖父与叔叔处来回往返,以双重身份长大的孩子,他的想法,母后真的能够了解吗?”或许这此年,母后很照顾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疼爱,想要慰藉他。可是尽管如此,那个孩子的内心却还是一样荒芜……想起在丽景殿见到的椿姬,想起他那个浅浅的虚幻笑容,想起他那一如橘逸势的寂寞的眼睛,心里忽然涌起微微的疼痛。已经不再恨那个孩子了,虽然他曾经刺伤了正良,但没有经历过相同境遇的人,是无法指责他的所作所为的……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的一点也不像我。”檀林淡淡地一笑,“可以冷酷地分析事态,那种样子和你父皇一模一样。” 不可否认智子听到这句话时受到了些许的伤害,而檀林接着讲道:“但是,却总能用一句话就让人哑口无言,失去反驳的余地。” “这算是对女儿的赞许吗?”智子无奈地拉起上唇。 “那么,智子,现在你打算怎么做呢?以凶手之名抓走那个可怜的孩子?” “如果我有那样的打算,就已经照做了。何必来问您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呢?”智子叹气道,“母亲,您这么不信任我吗?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如果要救那个孩子,就必须阻止他,阻止他继续生活在报复的漩涡中。” “我希望你能够做到……”檀林美丽的眼睛还有些失神。为什么呢,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不是一直对那个孩子很温柔吗?为什么他还会去刺杀正良,还不能放下过往? “母亲,你不用自责。事情根本不是你的错。”看穿母后的想法,智子直截了当地说道。 “那么又是谁的错呢?”檀林仰头轻叹,身畔一直燃着的香炉,泛着袅袅轻烟,而人间的悲欢离合似在烟雾蒙蒙中反复上演。 “或许是宿命吧。”想起吉祥,想起橘逸势,想起许多无法释怀的寂寞与悲伤,想起许多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智子怃然一笑,“来去全不由人啊……” “嵯峨上皇对这个孩子的事一无所知吗?”小枫受不了他们的对话,忍不住插嘴。 “他不知道……”檀林摇了摇头,“他对这孩子的事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高岳有这样一个孩子,我从没有告诉过他……” “母亲,为何不信任父皇呢。难道您认为父皇会对这个孩子做什么吗?”想到连母后都不能了解与体谅他的立场,智子为父亲感到一阵悲哀。 檀林一笑,那个笑容在袅袅的烟中竟然也有种说不出的虚幻,“皇家的人,我一个也不相信。”风情云淡地说完,她别过了头。 “所以……智子,别让我对你也失去信任,救那个孩子吧,那个叫做吉祥的孩子。” 智子起身,推开门,阳光由外射入,清朗的风吹散满室烟雾,“我会的,母亲,放心吧,正良和吉祥都不会出事……”只是,母亲,为何你不担心一下,去做这件事的女儿,你的智子会不会有事呢……压抑下眼中瞬间浮动的水汽,她还是选择露出一个坚毅的笑脸。虽然成长的环境各有差异,但每个人内心都会留下或多或少的伤口。有人会被这些伤打倒,变得脆弱,但绝不会是她智子。爱自己的人只要有一个就够了!只要有一个就不会感到寂寞…… 她看到站在门边,正在向她伸出双臂的男子,那个寂寞的悲伤的却又异常决绝的男子,她想要与之相恋的人。橘逸势,她想,这个名字就是她此刻没有哭泣的理由! ☆☆☆☆☆☆☆ 美丽凛冽一如冬月的少女迈步而出,纤瘦的身影莫名地让人觉得心疼。在没有去考虑这么做的原因之前,他已经伸出了手臂,直觉眼前的少女需要的是一个能让坚强的她也可以放松停泊的港湾。 而少女微微一笑,终于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她可以脆弱的时候。若就这样投入他的怀抱,背负的重量,只会将他也一齐压垮…… “公主,”了然且烦恼地扬了扬们,橘逸势露出无奈的笑容,“你似乎太过小瞧橘逸势了呢。” “我只是不想随便投到男人怀里吧了。”智子慧黠地眨眨眼睛,“特别是在身后还站着一位京都八卦王的时候。” “人家、人家才不叫那种难听的名字呢!”小枫气鼓鼓地抗议。 “是吗……”三人六道目光一齐投向不打自招的矮个子少女。 “大人!你们还有空在这里闲聊啊!”大喊大叫跑过来的人正是最近有近墨者黑趋势的清光。 “看来咱们家老大的分身术练成功了。”李李凉凉地讽刺,而想到今后身边会出现两个像小枫一样性格的人,智子脊背蹿起一阵寒气。 “别喊了,我猜到了。是吉祥已经离开了对叫?”橘逸势气定神闲地制止清光继续大呼小叫。 “没错!刚才您让我去看住他,可是等我找到他的房间,下人们说吉祥少爷已经赶马车回京了!” “你让清光去找吉祥?为什么?”智子不解,“还搞不清楚那孩子想干什么,不会打草惊蛇吗?” “听了太后的话,对于吉祥想干什么,在何时动手,我便都已经猜到了……”橘逸势苦笑道,“而且,惊蛇的人……是适才和吉祥撞了个对脸的你吧。” “今天早上我和公主的确是有看到吉祥没错,但那不代表吉祥也同时看到我们啊。”小枫不甘寂寞地插嘴,那个时候她们正站在走廊拐弯的地方嘛。 “你听话太没重点了,”智子白她一眼,转向橘逸势,“你猜出那孩子想干什么了?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和那孩子背负着相同的桎梏吧……”停留在橘逸势唇边的笑化成了一抹苦涩,所以,最初在雨中见到那少年的时候,他才会出手相救。那个少年有着一双与他何其相似的眼睛…… 束缚着少年的东西其实并非是仇恨,而是那无法排解的悲伤与寂寞……他所需要的也不是一把利刃,而是另一双温暖的手,一双可以将他从那个飘漾着蒙蒙水气的独自一人的世界中拯救出来的温暖干燥的手…… 不觉望向身前的少女,少女正在凝神思索着什么。看着她美丽的脸,他想,每个人都会注定会遇到一个足以改变命运的人吧,而他幸运地已经与她相邂逅……真希望那个少年也能快些走出本该属于陈封往事的陰翳…… “吉祥到底想要干什么……”智子觉得很懊恼。橘逸势可以想出的答案,她为何想不出来? “智子,”微微一笑,橘逸势弯腰贴近她,狭长的眼对上她幽黑的眸,“你说他为什么要当斋宫?” “为什么?”智子困惑,难道他还想刺杀正良?可那和当斋宫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吉祥所憎恨的人,应该不只是东宫……”那种陰暗的心理,不是像智子这种生来高贵长在阳光下的人能想明白的,橘逸势在她脑门上一弹,“想想看,椿姬提出去当斋宫的时间是在刺杀正良失败之后,他应该也知道再动手会很难。如果他的目标转移在今上的身上,如果他想找到一个万无一失刺杀今上的最佳机会……” “加栉之礼!”智子恍然大悟,忍不住惊叫出声。 一根手指搭上她的唇,橘逸势清冷美丽的面孔近在咫尺,“没错!他会在加栉的时候动手!” ☆☆☆☆☆☆☆ 月光皎洁,枫林飒飒,并行的马匹在蛇行小道上扬起淡红的尘雾,抛下急促的蹄声。 少女长发系成一束,弯腰间过被风压倒的横枝,黑发在夜幕中划出一道亮丽的弧。 “公主!我们已经跑很久了!天都黑啦!”身边传来苦着脸的呼唤,娇小的少女穿着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埋起来的男装,握住缰绳转弯的同时,向智子抱怨自己的辛苦。她要休息啦! “住嘴!”少女心情很差地呵斥,“不知道我们在赶时间吗?”她记得斋宫赴伊势神宫出行的日子可是就在明天呀!难怪吉祥会特意赶回来扫墓! “我们很久没有骑马了耶。”听话没重点的人还是持续她的抱怨,“坐着清光的疯狂马车偷偷摸摸地来,结果这么快就要折回去不说,还要如此辛苦地喝风吃土。人家可不是因为想过这样的生活才来当亲王府的侍女呀。” “我知道,你是以为能吃香喝辣才率领你的老鼠军团混进来的对吧!哼!没有义气的家伙!现在可是非常时间呢。吉祥已经回京了,我们也得快马加鞭追上去才行!要阻止他的行动呀!” “都是橘逸势不好!想个计策那么慢,害找们等了好久才能出发。”小枫满脸不甘心地埋怨。 “算了吧,如果是你的话,想十大都想不出应对的方案呢。”智子没好气地揭她的底。橘逸势已经反应够快了。 “智子——”拖一个长音,小枫小心翼翼地侧着脸看着与自己并辔而行的少女,“你好像是在生气呀。” “我当然生气!”智子漂亮的眼睛懊恼地喷出火来,“你就算了,为什么连我都这么笨?竟然没想到吉祥当斋宫是为了什么!”还要橘逸势来告诉她,想想就觉得丢脸。在喜欢的人面前,她更不想认输呢。 “喂喂,你那个‘你就算了’是什么意思啊……” “你是笨蛋的意思啊!” “公主!做人不要这样坦率吧!” “那可没办法,本亲王就是这种风格。” “对了,我心里有一个疑惑,”虽然明知会被骂是笨蛋,但真的已经憋了好久了啊,“公主!到底所谓的‘加栉之礼’是怎么一回事啊?” “……斋宫赴神宫时会举行祓齮,啊,这个祓楔足一种仪人,即为拔除不详之意。”以防好奇宝宝再次发问,智子的解释力求清楚明白,“祓楔之后,要向皇帝辞行。皇上便用梳子,加在斋宫的额发上,叮咛她‘勿再回京’……”眼看小枫欲言又止。智子自感苦命地一闭眼,继续道,“斋宫回京肯定是天皇易代,所以才会这样说。用梳子也只能向下梳,表示有去无回。” “哦,我明白了。”小枫乖乖地点点头,观察着智子发青的脸巴,“也就是说,吉祥就是要等大伴叔叔帮他梳头的那一刻,两个人无限拉近,他一刀过去,便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对吧……” ‘那是梳头吗?还什么白刀子的……你……”智子张嘴想要怒斥,却猛地被灌了一嘴风,在马背上大咳起来。 “唉,你何必如此着急呢?”好心地伸手想帮智子拍拍背,却被智子一脸恐慌的表情躲开,颇感受伤地收回手,小枫不解地喃喃自语,“可是公主,我越来越觉得我们没必要往回赶,吉祥要杀大伴叔叔就让他杀嘛,把他杀了的话,公主的烦恼也可以解决了呢。” “说你笨你还不承认!搞清楚!我才不是要去救淳和!”终于顺过气来的智子向她怒吼,“我要阻止这件事,是为了救吉祥!如果他真的行刺天皇,那不论成败他都完了!而且那个时候,要倒霉的人还有正良啊!” “为什么呢?”小枫完全不能理解,“吉祥和正良有什么关系?他刺杀今上,该受牵连的应该是送他人宫的阿保亲王吧,正良怎么会有事?” 深吸一口气,智子提醒自己要冷静,“小野弥枫,你不要一次问我那么多个为什么,那个让我稍后在讲给你听,现在……”突然变出来的扇子毫无预兆地敲上小枫的头,智子在她耳边地暴喝一声,“你先给我专心赶路啊!” ☆☆☆☆☆☆☆ 青色的刀柄镶着湛蓝的古玉。映着夕阳射来向晚的霞光,流光四溢。背对着拉门跪坐的少年,周身沉浸在夕照灿烂却清冷的光彩中,影子被地板拖成长长的一线。少年若有所思的脸孔有种沉静肃穆的美丽。握住膝头的刀,左手用力一拨。 “刷——”有如冰冷弦月的眼睛中,倒映出一抹寒冷削薄的刀光。 “的确是好刀。”少年露出微微的笑容。乌黑的青丝滑落满身。宛如冰冷的水的拥抱…… 廊上传来衣角摩擦的声响,纸门的另一侧映出的身影,是一个年轻的侍女,正不怎么熟练地膝行而来,大概是新入宫的童女,毫无优雅之姿,反而给人蹒跚的笨拙感。敲了敲门,少女低低地问道:“斋宫,你、您准备好了吗?” “已经……好了。”吉祥回过头,微微一笑,将刀子小心地放入描绘着海波条纹的衣袖里。 ☆☆☆☆☆☆☆ 卜定斋宫出行的吉时虽是黄昏,八省院的正殿上还是来了许多大臣,虽有轻浮之人为了一睹斋宫风采而来。但多数还是为了表示对今上的关心,特意装饰一番,礼貌周全地携带着准备送给斋宫的礼物。更有不少女眷的车马停在外面,等着观赏出行时的盛大行列。太极殿内外一时人头攒动,异常稠密。 “简直像是赶朝会啊……”懒散地坐在精心搭起的高台上首,身穿皇袍的男人单手支颐露出嘲讽的笑容,“看来我朝最不缺的就是喜欢凑热闹的臣子。” “大人,智子公主来得及吗?”人群的一角,橘逸势与清光面色严肃地站立着。 “但愿吧……”橘逸势满目忧色。把那么危险的事交给智子去做,他心里也很没底。但想在不动兵刃的情况下,把事态控制到最小范围也只有这样才是最佳的解决方案。 优美的笛声悠扬响起,一辆香车辘辘驶入。在众人期待的眼光里,盛装打扮的斋宫,终于走下马车。 “来了……”清光紧张地拉拉橘逸势的衣袖,橘逸势一向平缓的心跳也不由得急促起来。他的目光追随着斋宫纤细挺直的背影,看着她提着裙角拾级而行,慢慢地走向今上。 太极殿内种植的榆叶梅,乘风飘下几朵小白花,女子在花瓣纷飞中穿行而来,面靥低垂,纤妍动人的背影,更令人产生无限绮思。 周边的人一时静了下来,出神地凝望着,有惊艳的目光、有赞叹的目光、有紧张的目光、也有期盼的目光……人群的某一角落,阿保亲王握紧双手,下垂的眼角不时微微跳动;橘逸势在不远处观望着他,也不由得握紧手心。 看着斋官低垂面靥无限娇羞的姿态,闻着从她衣襟里飘漾出的淡淡雅雅的梅香,淳和天皇不禁想着果然是个美人,一面笑着从内侍长捧着的盒子里,拿起准备好的梳子。 “此去无回,永不相见。”虽然心里嘲笑这样的话就如“皇帝陛下,千秋万岁”一样是不可能实现的吉利话,但依照礼节还是这么说了。他弯下腰,将玉质的栉,有力地插入少女浓密的额发。此后一别,再见面,就又要等天皇易代的时候了……心里忽然升起淡淡的恍惚,那个时候,接替自己皇位的人,是正良,还是恒贞呢…… “谢陛下。”少女终于抬起头,向他嫣然一笑,眉梢眼底带出陰谋得逞的诡异。那声音熟悉得令他心惊。 “智子?怎么是你?”饶是城府深沉的淳和也不禁眉峰一皱。 “是啊,叔叔,智子是皇女,去当斋宫不是最合适吗?”智子的笑容在盛装的映衬下有如春花。 “你是故意想要躲我远点的吧,”淳和目光烁动,没想到她竟然用厂临时调包的手段,这么讨厌他吗.宁肯远赴伊势神宫,也不肯当他的妃子?他压低声音,向她苦笑,“相去永不见?哼,绝情的人,竟然还让我说了这种话……” “皇帝金口玉言,就不用后悔了……”智子回他以无敌的笑脸。 知道一切已无法挽回,惊异的神色早就一晃而过,恢复平常的轻佻模样,他笑了笑,“公主,我要是明年就让位,斋宫就又得换人,那时候你可就得必须回了呢。” “可惜叔叔恐怕不是那种不爱江山爱女人的傻瓜吧。”智子气定神闲神,美艳的笑脸在夕阳下愈发灿烂。 周边的臣子有些蚤动,交头接耳地议沦着斋宫怎么临时换人之类的言辞。但宫内的事,谁又能说得明白呢。何况智子内条王贵为皇女,由她担任斋宫似乎也是理所应当。大家眨眼间将这个人选突变的事抛置脑后,事情的结果既然已经有了,谁还会去推敲它究竞是怎么发生的呢。乐曲悠悠,新任的斋宫留下耀人的笑脸,款款上了香车。眼看本来会成为妃子之一的女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飞走了,淳和也只好歪了歪嘴角,无奈地作罢。 而在智子抬起头来的那个瞬间,有两个人的表情明显地与众不同。阿保亲王震惊之余面色苍白,旋而转身急忙地走了;橘逸势却是如释重负,露出终于松了口气的表情。 “大人,你的计划成功了。”清光欣喜地拍拍橘逸势的肩,这样也算是一举两得吧,阻止了吉祥的刺杀事件,又顺利解决了公主逃避入宫的难题。 “嗯…”’橘逸势似乎不怎么开心。 “那吉祥被公主她们弄到哪里去了?” “智子出现在这,就说明吉祥这会儿在小枫手里。” “喔……在小枫手里?”清光加重语气无限同情地说道,“可怜的孩子……” “还有啊,大人……”清光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件事,“那个,公主去当斋宫的话,你们……” “不是很好吗!可以顺利躲开了今上的虎视眈眈啊。”橘逸势脸色很不爽地回答。 “喔……”怎么迟钝也知道不该往下问了,看来大人有得等了……清光暗中屈指,等淳和退位,正良继位,最少要十年吧。那个时候智子还蛮年轻的,但大人就…… 咳了咳,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清光很不上道地问了一个与个故事没有太大关系的问题—— “大人,你今年多少岁?” ☆☆☆☆☆☆☆ 载着斋宫的车队远走,看热闹的人们也各自散去.橘逸势和清光在宫门外等着与小枫会合。一只手不客气地拍上橘逸势的肩,他回头,就撞见那个浅笑盈盈的意中人。 “智子?”橘逸势惊讶地指指远方的尘烟,又回过头来指指她,美艳的脸上自度出现一个愚蠢的表情,“你怎么在这儿,那现在车子上的是谁?” “是李李啊。”少女没有丝毫负疚感地抖了抖肩膀,“虽然他不愿意扮女装,但只有他和我身形相似啊。只好暂时先委屈他一下了。”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还有吉祥你打算怎么办?你能阻止他这次,那下次呢,总不能关他一辈子吧?”橘逸势提出比较实际的问题。 “我要带吉祥去见父皇!”智子攒紧双拳,“我才不信父皇会像母后想的那么冷血!我要证明给母后看!父皇不是那种人!有怨有仇,大家就堂堂正正地当面说清楚好了!这样才是我智子内亲王的风格!” “好酷!公主!我就是爱上你这一点!” 这种大胆的话当然不是橘逸势说的,是像无尾熊一样出现在智子身后,笑眯眯攀上她肩膀的小枫。 “是吗?”智子毫不留情面地打击她,“被你爱上还真倒霉,我同情未来的那个人!” ☆☆☆☆☆☆☆ 一行人等,带着捆由曾经刺杀东宫,又准备谋害今上均未果的凶手坐着清光驾驶的疯狂马车,来到嵯峨天皇隐居的院所。 “神野!你这个小人!”才拿下小枫堵在吉祥嘴里用来防止他喊叫的碎布,吉祥就大骂起来。长长的头发挣扎得乱七八糟。 小枫摇头感叹:“好好一个美少年,竟然这么不爱惜自己的形象。” “……”众人无语,心想,你才是辣手摧花的那个吧。 功败垂成的吉祥愤怒得几乎发狂,要不是被捆着恐怕早就冲上去把冒充侍女将他打倒得可恶圆脸女人(小枫啦)撕成碎片。 “神野吗?还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名字。”有人笑了笑,掀帘步出,“自从我二十四岁以后,就没人人这样称呼我了……会叫这个名字的人,只有安殿哥哥吧。”出现在廊上的这位眉目清秀的中年人,当然就是嵯峨院。 “神野和安殿是谁?”小枫一边捂住吉祥的嘴一边问智子。 “拜托!前面明明已经说过了!你这样也算是智子内亲王的贴身一等待女兼平安京秘密情报联合总部第三任总长吗?神野亲王当然就是我父皇没登基前的名字,而安殿亲王就是平城天皇嘛。” “喂喂,才问你一下你就这样得意。我要是不问的话,伤脑筋的不就是作者和读者了吗?”小枫委屈。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的!智子这个人根本不懂得体贴。果然不是一个阶级的同志! “小枫又在讲听不懂的怪话了。”智子不予理会。直接向凝视着吉祥的嵯峨问道,“父亲,我的飞鸽传书收到了吗?” “哦——”愣了两三秒,嵯峨才点点头。 “飞鸽?你有养飞鸽?”橘逸势不禁佩服,难怪嵯峨院一副全都知道了的表情别有感触地看着吉祥,原来是智子已经告诉他了啊。看来自己爱上的女子还真是多才多艺呢。 “飞鸽就是我们啦——”古树、石头、墙角上突然冒出三条黑影,其中之一不满地咕哝,“我们明明是叫做四君子嘛!不要用老大起的外号叫我们……” 嵯峨院走到少年的身前,少年的脸上则充满了倔强。 “你是安殿哥哥的孙子,也就是我的孙子。想不到我也已经是当祖父的人了呢。”伤感地笑了一下,他伸手去摸少年的头,却被少年奋力地闪开。 “卑鄙的人!害死祖父的凶手没有资格叫他的名字!”少年琉璃般的眼睛喷出憎恶的火焰,如人偶精致的面孔因愤怒出现破绽,反而添加了几分生气。 “你恨我,我可以理解,可是……”嵯峨看似平静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些表情的波荡,“你为什么偏要找正良和淳和下手呢?如果来直接刺杀我不是比较容易吗?” 这也正是智子和小枫不解的问题。能够体会吉祥想法的人大概只有橘逸势吧。他叹息着垂下眼帘,不忍去看吉祥脸上漾起的那一抹凄绝的笑。 “你知道什么叫做绝望吗?”小小的少年仰望着一代天子、如今的上院,即使全身被绳索捆绑也没有丝毫畏惧,“你明白什么叫做寂寞吗?一个人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在小小的院子里一日一日地责怪自己的错误,痛惜自己可怜无辜的儿子不幸的命运,忍受着双重的煎熬与折磨。你可知道那是一种什么生活?那种事,你从来没有经历过对不对?” 少年的眼流下泪来,“可是我的祖父,你叫做兄长的那个人!那个把皇位传给了你的人,那个曾经和你共度多少朝夕的人,他就是一直这样在生活啊!你怎么能忍心这样待他?你怎么能绝请至此?难怪檀林太后不想原谅你,你根本就没有人性。你问我为何要杀你的儿子、你的弟弟?问得好!我只想知道如果因为你的罪孽,而害你无辜的亲人遭遇不幸,你可会感到心痛!” “如果我说这些年来,我心中的痛不比安殿哥哥少一分,你一定不会相信对吧?”嵯峨院静静地说道,仰起了头,红日落去,晚风令人感到透身的寒冰。 “不要狡辩了!反正我输了!你要杀就杀吧!不要为你自己再开脱了!”吉祥大吼地别过头。 “你可以恨我,但是可能的话,不要有恨比较好啊……”嵯峨向他温柔地一笑,“因为那会让你过得不快乐……” “吉祥,你知道恒武天皇吗?”他凝望着少年,眼中安静的颜色奇妙地让少年暂时平静下来,但他倔强地不肯开口,于是嵯峨继续自顾自的讲起来。 “我与安殿哥哥的父皇,一个很有威望的君主,他计划搬迁我朝的京都。而主要负责人却遇到了刺客。他在兴师动众的调查结束后,才悲哀的发现,那个阻止迁京计划的主谋是他最疼爱的亲弟弟东宫早良亲王,他没有办法,天下人的眼在看着他,不管他多么疼爱多么不舍得,也只能让早良亲王出家来了结那段公案。” “你说这些干什么?”吉祥瞪大眼睛,警戒地看着他。 嵯峨哀伤地笑了,“吉祥,身为天皇,并不是就代表他可以为所欲为。要背负的还有很多责任,很多无法推脱的痛苦,很多事其实是身不由己的……”那个时候,不废去高岳的东宫之位,局势根本不可能缓和。朝内的藤原三家逼死了药子,彻底地得罪了平城天皇,怎么可能让平城的儿子有机会登上皇位,给平城翻身的机会。不管是反叛还是起义,都不会留下点火的根苗,因为害怕报复啊…… “完全……完全是借口!你可以的!你是皇帝!如果不是你废去了父亲的东宫之位,祖父也就不会那么绝望和痛苦!”吉祥狠命地喊回去,仿佛不这样大声地喊,他的坚持、他的努力、他的仇恨就会片片剥落动摇……而他除了那些便一无所有…… “好吧,你可以不相信,你责怪我废黜了你的父亲高岳亲王的东宫之位,令你祖父郁郁出家,那让我们换一个想法,如果当初桓武天皇没有罢免早良亲王,皇位就轮不到安殿哥哥。如果早良亲王的后人在,他又要向谁去报仇呢?向你的祖父吗?” “你……”吉祥一时语结。 “你知道伊予亲王的事吗?”嵯峨院本不想提这些旧事,但他实在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哥哥疼爱的孙子走上自取灭亡的道路,“吉祥,在我们兄弟之中最优秀的既不是我也不是安殿哥哥,而是那位伊予亲王啊。但是哥哥也就是你的祖父,却害怕他的才华会动摇影响自己的地位,而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害死…如果伊予亲王有后人在,又要向谁去讨还公道?” 他凝望着面前噙满眼泪的倔强少年,轻叹一声,“我不是要为自己开脱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所坚持,可那不一定就是正确的。冤冤相报何时了……” “你应该明白,不管你如今做了什么,你祖父也不会回来了。”橘逸势突然插嘴,冷冷地说道,“正良或是今上死了,皇位会轮到高岳亲王吗?你只是把自己置身于他人手中棋子的位置。为什么你要做这些无用的傻事?!”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颗棋子…”少年虚幻地笑着,“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利用我,我何尝不是利用他们。我既不在意谁成为天皇,也并不想讨得什么公道。所以你们说的这些对我都没有用!我的愿望就只有一个,”他望向峻峨,“让你感到痛苦,让你感到悲伤,那就是我的愿望……” “是吗,这是就是你的愿望吗……”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对,把祖父的悲伤与无奈全部传达给你……” “你说谎……”橘逸势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你连自己的想法都搞不清楚吗?原来我救的人是这样一个傻瓜。那根本就不是你的愿望!” “你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我是橘逸势。”他挑起艳丽的眉梢,步步逼近,“其实,你很痛苦吧,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吧。你一直在呼喊着有没有人能来阻止你,能来救救你吧……你想要的不是仇恨,因为其实你也知道,你的祖父根本无意让你为他报仇……” “你撒谎!你胡说!”如果不是被捆着双手,少年很想捂住耳朵,但此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橘逸势一边说着刺穿他的刀子般的话一边向他走过来。并且越走越近…… 他终于停步,在少年身体的三步之前,再往前,就是会让少年疯狂的底限。这是个不会允许别人随便靠近他的少年,就如曾经的自己…… 在那场春雨中,初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明白了……那双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在说:请你救救我…… 那是无声的求助,连当事人自己都并没有察觉,不管用微笑还是冷漠或者仇恨来掩饰自己的脆弱,都于事无补。内心的空洞不会因此消失……寂寞会成倍增长,慢慢地把人由内置外地吞噬掉…… 他不觉地回眸望向智子,少女张着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那个看穿他的脆弱,握住他的手的人;解开他心灵上的咒语,并承诺与他永远在一起的人;那个名为智子的少女……是她挽救了自己。挽救了有时能会有因寂寞而疯狂的橘逸势…… 那么,这个少年呢。这个与自己何其相似的少年啊,有没有人可以解开他心中的咒语呢。他望着智子,智子也望着他两个人的视线在向晚渐冷的空气里激起一道热流。 “是谁给你起了吉祥的名字?那个人一定希望你可以幸福吧。”半晌,智子对吉祥说道。这个和自己的弟弟差不多的孩子,为何背负着如此深重的寂寞与痛苦……就像橘逸势说过的那样,或许自己是无法体会并了解的。但她真的希望这个少年也可以摆脱沉重的枷锁啊……这个有着与橘逸势相同眼眸的少年,她不想看到他悲伤的表情…… “说那些都没有用……”少年膝盖一软,摔倒在地,眼泪顺势扑籁掉落,他是在平城天皇身边长大的……他耳濡目染的都是平城天皇的悲伤与寂寞……平城天皇的寂寞,前皇太子的寂寞,母亲的寂寞……而这些寂寞都背负在他一人的身上,他怎么能够就这样放弃呢?那样的话,祖父的愿望,父亲的愿望……包括他自己的愿望到底该怎么办呢……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人戏谑地念着正经的台词登场。 “空海和尚?你什么时候来的?”随着橘逸势的惊呼,众人一齐望去。 挂着一脸不正经的笑容,空海倚门而立,似笑非笑地俯视着地上的少年,“吉祥,我带来一个想见你的人哦!” “你好。”门边露出一张微笑着的清秀面孔,竞然是本朝东宫正良亲王,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已经直直地走向吉祥,甚至没有先和父亲与姐姐打招呼,“我是正良,我们见过一次。终于找到你了。”少年微微地笑着,同时伸手麻利地解开系在吉祥身上的绳子,“这是小枫姐姐绑的吧。唉,那真是个下手没有轻重的人……” “什么?”小枫一声怪叫,而曾经被东宫批评为任性的橘逸势很理解小枫此刻的心情。 少年意外地被人松开绳子,一时间怔忡地站在原地、愕然地望着那个笑咪咪的少年。 两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就这样彼此凝视着。不管他们的身份立场是不是有些尴尬,但看到他们站在一起,的确给人一种命运的味道。如果命运走向另一条通道,或许这两个孩子的身份立场便会完全颠倒。那的确视一种用人类的手所无法捕捉的命运的丝线吧…… “你、你找我?”半晌后,吉祥才疑惑地瞧他,“是要找我报仇吗?因为我曾经刺过你一刀……” 悠游地摇了摇头,正良握住吉祥的手,微笑道:“当然不是。我找你是想和你成为朋友啊。对不起,我让人去调查了你的事。” “那家伙没准比我们更早知道真相,却什么也不告诉我们。”小枫低声向智子打小报告。 “我从很久以前就讨厌他果然是没有错……”橘逸势喃喃自语。 而智子用力地掐了他们俩一把,“不许说我弟弟的坏话!” “血缘这东西会让人盲目……”小枫和橘逸势之中有一人足这样说的。但智子没办法去留神是谁说的了,她正将注意力投在吉祥和正良的身上。 肩膀上的旧伤痛了起来,吉祥下意识地去按肩膀,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对方的掌中,这个莫名其妙一上来就抓住他的人,竟然对仇人笑得那么亲切,不知道是不是脑子里有问题。 “别傻了,我和你才不会成为朋友呢!”少年甩开他的手,而东宫殿下明显不以为意。 “吉祥,我有办法帮你实现祖父和父亲的心愿哦。让我们化敌为友吧。”东宫这样大度地宣布道。 他有办法?大家面面相觑。他要干吗?总不会是把东宫之位让给吉祥吧?他同意朝臣们也不会问意啊。橘逸势征询的眼光抛向空海,后者一脸无辜做“莫宰羊”状。 “吉祥,我知道你的秘密。”少年东宫一脸莫测高深的表情。 “什、什么秘密……”和东宫比起来,就只能算是比较凶狠的小孩子明显落了下风。 “你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你胡说!”少年激动起来,他怎么不知道有这种事。 “是真的……不然我带你去问檀林皇太后……这件事很隐秘,牵扯另一段故事,我也是在调查你的事时不小心一并查出来的。” “这是真的吗?”小枫怀疑地望着智子,智子摇头,做一头水雾状。 “那又怎样?”吉祥不知不觉掉入了正良的问话模式。 “我可是东宫哦。”少年笑眯眯地蜷起指头敲着自己的脸,亮明金字招牌,“如果我答应娶你妹妹的话,将来我们生的孩子就是下一任东宫哦。你父亲没有实现的愿望可以由那个孩子来帮他达成;你祖父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很慰藉的吧。怎么样?很不错的建议吧。” “但下任东宫明明应该是恒贞亲王……晤……”小枫话说到一半就被橘逸势和智子一左一右地伸手捂住把嘴堵得死死的,只能瞪眼表示抗议。 “你……不是在骗我吧……”小心转动着手腕,摸着刚才绑破皮的地方,吉祥怀疑地看着正良,可是如果是真的话……如果能让祖父和父亲最大的遗憾变成现实…… “当然是真的!”少年东宫信誓日日地弹了弹指尖,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便出现在身后,正是本朝重臣藤原良房,“看到这个人了吗?”正良不客气地指指身后,被指着的男人一脸无奈,小枫和橘逸势则非常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吉祥点点头,很小心地投去警戒的视线,“藤原北家的掌门人……”暗中掌握了藤原式家的叔叔曾说过很多次,这也是他们要对付的仇敌呢。 “我让他收你妹妹做义女,将来可以顺理成章地嫁我为妃。” “义女?”吉祥满脸不可思议。会吗?这个人应该也很憎恨自己这一脉的血统吧。 “他已经同意了。”少年微笑向后抛去一个眼色,后者连连点头。 “如果你不信,我们马上让父皇出面主持办理一个认养女儿同时定亲的花宴,而且我的冠礼也实在不能再拖了。都一块举行吧。” 吉祥的心“怦怦”地跳起来,正如橘逸势所言,即便他杀了什么人,祖父也不可能回来了。不如实现祖父和父亲的心愿,能让他们感到安慰呢。 “那么……我妹妹今年十几了?” “十岁。”正良伸出两只手。 “十岁?”吉祥不说话了。才十岁就嫁给他?好像……不太好吧…… “说得也是呢。”正良沉吟,“大小的话,大臣们不见得会同意,这样吧,吉祥,反正你们长得很像,你先以你妹妹的身份和我定亲,等你妹妹长大了,再交换过身份来。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似乎是这样……”吉祥歪着头认真地思考。 而小枫和橘逸势的脸色一齐发白,在夜幕中格外的显眼。 “我发誓他是在骗人……”小枫小声地说道,“这里面其实有个大疑点……” “没错,我救过一命的小孩原来其实很笨,就这样被他骗了……”橘逸势心情复杂。 “能皆大圆满不是很好吗?不许怀疑正良!”智子狠狠瞪他们,再度掐了他们一把。 “对了!我要提醒正良,今后要小心阿保亲王这个人!现在我才想起来,这个人应该是这次刺杀行动的幕后黑手。”智子认真地道。 “那样想太悲哀了,如果阿保亲王是心怀不轨的人,那他追求你这么多年不就成了有所图谋吗?”小枫猛烈地摇头。而且正良殿下自己都说了,他和藤原北家的当家关系非同寻常,谁能轻易动得了他呀?所以从一开始她就说过,根本没必要为正良亲王这个人林躁心。 “我知道他为什么追求智子,”橘逸势接过话去,“如果今上被刺杀,到时候按照一般的习惯,不管真相如何,东宫都会因此受牵连,而下一任的天皇……” “就成了恒贞殿下?”小枫猜道。 “不,那时候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嵯峨院会复位。而饱受嵯峨院疼爱的智子说不定会成为下任女天皇呢。” “啊——”智子大吃一惊。 “本朝有过三位女性天皇啊,这又不是没有先例的事。如何,得知自己有可能错过了一生一世成为天皇的机会,是个是有点难过?”橘逸势促狭地冲智子眨眨眼睛。 “橘逸势!你这个家伙!最近越来越……”智子斜眼看他,最初那种清丽文静的模样是骗人的吧! “公主也越来越露出淑女之外的各种层面了呢呢。”橘逸势淡淡笑着予以回击。在智子还来不及想出反驳的话时,他又接着说道,“还有啊,公主,找这个人,可是被人说过血液里天生就带着种种不良遗传的注定会反叛的人呢。所以我也只能保证在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做一个尽心辅佐正良亲王的臣子哦。那么,为了正良殿下的将来,您是不是也该把目光多放到我身上一点呢?” “这个是在威胁我吗?”智子仰起小巧下颌。 “是希望你能把为别人躁心的时间用到我身上啊。” “橘逸势,”少女忍不住笑了开来,“这个算是吃醋吗?” “我橘逸势微微一笑,便艳倾朝野,吃醋那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自恋的家伙……” “不过嘛……”他拖起一个长音。 “嗯?不过什么?” “耳朵靠过来才和你讲……” “切,神神秘秘的……” “啾!”趁着夜色的掩护,趁着某些人的注意力还集中在正良和吉祥的身上,他在大的脸颊飞快地印下一吻。当然啦,她可就要去当斋宫了呢,不留个记号让她不要轻易忘记他,他也是会不放心的呀。 “你!”智子的脸燃烧起起来。 “哈哈,偷袭成功!” 也许,在遥远的未来,他真的会如空海的语言,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吧。但不管未来会遭遇什么,至少在这一刻,他觉得很幸福。 握紧智子柔软的手,他感到确实掌握了某种真实。 找想要的事什么?那个问题还会再问吗? 他低下头,行到智子正仰头问他微笑,于是他便微微地笑了。 月光下,有人在悄悄问答:我想要的是幸福…… 一全书完一 后记——平安历史小小档案 【平安三笔】:嵯峨天皇,空海,橘逸势并称三笔。在书法方面各有千秋。空海尤为出色,他的《聋瞽指归》被列为国宝。空海和尚本人则为日本真言宗的创始人。 橘逸势:四大名门橘家的后人,曾祖父橘诸兄曾任左大臣,祖父橘奈良麻吕因反叛罪被处死。橘逸势本人曾跟随遣唐史来中国,文采风流,被时人称为橘秀才。 智子公主:嵯峨天皇(登位前称神野亲王,退位后称嵯峨院)的爱女,淳和天皇(登位前称大伴亲王)的侄女,东宫正良亲王(即日后的仁明天皇)的姐姐。另外说一下,平城天皇原名安殿亲王…… 【橘逸势与承和之变】:833年,正良继位为仁明天皇,立恒贞亲王为东宫,年号承和。承和七年,橘逸势被任命为但马权守,三年后,因两位上皇相继去世。橘逸势与东宫坊伴健岑担心恒贞的东宫之位不保。联络阿保亲王,抗衡藤源氏北家的势力,并伺机夺取皇位。不幸消息走漏,被以谋反罪论处。橘逸势遭到流放郁郁而终。(但也有另一派说法,说橘逸势并没有参预此事,纯属掉落政治漩涡被人连累。总之,江江觉得橘逸势这孩子太苦命。决定给他的不幸人生加入一点点幸福,就点了嵯峨的爱女智子配给他,有了这个故事^^ps:本故事发生年分约在824年,淳和继位不久之后正良刚立为东宫的那一历史空白时间段。再ps:江江始终觉得仁明天皇是个厉害人物。==!!!泪,一定是你冤枉橘逸势——一某橘fans的不负责任之言。) 【让位】:在日本古代,较为盛行于皇室的是横向继承传统,即先兄弟后子嗣。一般上任天皇退位后,会传位给弟弟,但立自己的嫡长子为下任东宫。退位之后的天皇为上皇,以隐居院所的名号为代称,因此故事中会出现嵯峨院这样的称呼。 【东宫】:皇太子。在日本古代,女性也有担任东宫的例子。十世纪以前,日本曾先后出现八位女天皇。以奈良时代为最。 【东寺】:日本教王护国寺的通称。 【斋宫】:与“药子之变”等已穿插在故事里进行了说明,这里就不重复了。另外结尾处嵯峨院提到过的恒武天皇与早良亲王、平城天皇与伊予亲王的事件与本故事关系不大,字数限制,就不在这里介绍了。有兴趣的大家可以自己查。 附录:剧中人物关系表 恒武天皇(父子)——平城天皇、嵯峨天皇、淳和天皇…… 父子|叔侄| 平城天皇(父子)——高岳亲王、阿保亲王…… 兄弟|堂兄弟| 嵯峨天皇(父子)——智子公主、正良亲王 兄弟|堂兄弟| 淳和天皇(父子)——恒贞亲王…… 叔侄| 高岳亲王(父子)——一吉祥(*此角色为江某人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