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息怒》 第一章 致命邂逅 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深沉的墨色主宰了一切。 高大浓密的树木枝桠相互交错,藤叶缠绕遮蔽仅存的天光。岩、树、风、鸟,在黑暗中化为团团模糊的影,即使睁大眼睛也无法分辨眼前的道路和想要捕捉的目标。 沉静下来,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完全凭借生命的本能观觑敌人的动向。 沙沙的声音是风拂过翠绿的树梢。 咕咕的声音是盘踞枝头的猫头鹰自喉咙深处滚动出的喑哑低鸣。 悠远的古钟自城内传来清扬简单的乐声,霍然惊飞密林中栖息潜伏的鸟群,扑哧扑哧振翅疾飞,掉落的白色羽毛发着透明的微光,随着细碎的叶子打着转静静地飘坠,在柔软的深褐色泥土上翻滚着,落在了少年的脚边。 电光火石的瞬间,灵敏的耳朵捕捉到混杂和隐藏在钟鸣、鸟飞、叶落之中衣料抖动的撄萆响,少年倏地转身,结成四股的长辫随着头的摆动甩向左后方,如冰的眼瞳收缩绽放出如月华般变幻的耀眼清辉,左手食指与中指相夹的薄薄刀刃脱手掷出,旋转成瑰丽的紫光,向稠密的灌木丛中射去。 “呀——” 骤然拔起、控制不及的女性尖叫打破夜幕的庇护,这下确定无疑了。少年毫不犹豫地向发声地迅速移动,眼前的枝蔓太过碍眼,他索性跃上树尖,如飞鸟般跳转腾挪,轻盈得仿佛不需借力就可以凌空飞行的山鸟。 眼前的人说不定是鬼魅啊!近乎屏息地盯着紧贴着鼻尖刺入树身的刀,躲在灌木后的少女忍不住这样思考并微微打了一个冷颤。 仅凭轻微的移动声就辨别出了自己的位置,他还真是个追踪的高手啊。只是眼下并非是适合感动的时候。少女已经冷汗涔涔。 稳稳落脚在楠木横生的巨大枝条上,少年斜睨着树下模糊的影子,弱小的动物安静柔顺,用脆弱的外表引诱猎人放松地一击,而如果太过轻易出手,怕是会中了对方狡诈的计谋呢。 少女的手心、鬓角、后背早已湿透,敌人在高处,自己无论向哪个方向移动都难以逃脱出他的掌控,情势真是不利。 “师傅啊,”少女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嘀咕,“我知道这两年我供奉的水果是阿右从菜场上捡来快要烂掉的下等货,点的香也多半是阿左去庙里摸来的便宜香……但是,这又怎么样呢?徒儿我孝敬您的心意还是一等一的就可以了啊。您一定要保佑我躲过此劫,别让徒儿死在一个连脸都没有看到的人手中啊……” 不知道是否是少女没有诚意的祈祷感动了上苍,月亮在此时穿破了厚厚的云层,洒下一片银白的耀光。 站在枝上轻盈得如同飞鸟的少年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 粗大的巨木横生的枝条绿意浓重,蓝色的鞋子稳稳地踏在枝条中段,随着枝条的动荡上下起伏。软底,绣满各式锦纹,鞋面上盘扣着一只回头的银凤,不像是江湖男儿们常穿的绑腿布靴,反而更像是用以展示手工针线的精巧绣艺品。 少女疑惑地蹙眉上掠,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少年披挂一身抢眼刺目的银饰。前襟和袖口镶满錾花银片,圆领开襟窄袖及膝的青色布衣在风中沙沙作响,领边袖口围腰都镶绣着五色丝线盘成的水纹,长长的织花腰带并同宽大的裙裤翻飞着,缀在腰带上的一圈银响铃在渐大的风中发出叮当的声响。 意识到少年的穿着属于苗人的装扮后,素来没有更多想象力的少女,瞬间联想到的只能是在传说里被人津津乐道予以夸张描绘的蛊毒。 眼前自动浮现出一幕幕超乎普通人大脑所能想象到的残忍画面,少女的牙齿因惧怕而发出不由自主的响动,不要啊,她不要成为受人躁控没有心志的木偶啊。 警觉地把视线落在对方的手上,瞄到少年指尖的微动,意识到这是发动攻击的征兆,少女忙不迭地高伸双臂,狂呼道:“英雄!先等一下啊!” “干什么……”少年的声音异常绵软,像被什么包裹着似的一字一句说着,虽然很慢却还是有些咬字不清,因树枝上下起伏而始终看不清脸的少年,如果只听声音的话,倒像是个很好沟通的人呢。 “就是……到底你为什么要杀我呢?我并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苗家兄弟哦。” 少女壮着胆问出疑惑,即便是死也要当个明白鬼。当然,她才不想死哩,师傅说过,多一秒就多一分生存的可能,当然要不放弃地拖延时间以思反攻喽! 停了片刻,少年思索着怎样使用少女听得懂的词来传达他内心真实的感觉,毕竟,在他受过的教育里,骗人是一件不可原谅的行为哩。 “清除垃圾,也需要理由吗?”半晌后,终于找到适用语的少年歪着头如是说。 少女浑身发颤,这一次却并不是害怕的缘故。 “我红十一是垃圾的话,那全天下的人就都是狗屎了!”因极度的气愤而忘记了自己与对方实力悬殊的事实,少女一个腾身,跳上与少年相对望的另一边的树干。 淡淡的月光在此时再度隐没,黑暗中,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和身上光灿灿的银饰发着瑰丽的光泽,咬字不清的甜软嗓音再次响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暗夜的缘故而显得格外陰柔。 “你是红十一那就没有弄错啊,因为我要杀的人正是这个卑鄙龌龊的小人呢。” “我并不记得自己做过足以称之为卑鄙龌龊的事喔。” “我们苗疆有句谚语:乌云也不认为自己是黑的哩。” 听出对方语音中所带的明显的蔑视,少女不甘心地愤愤指责:“你不要看我一忍再忍就好欺侮哦!说话要讲究实际,我和你有夺妻之恨?还是有杀子之仇?无缘无故取人性命的你才是以武力欺人的大恶人呢!” 黑暗中冰冷的空气刹那间凝结,少年如冰的瞳孔散发出愈发冷冽的寒光,在少女察觉到对方情绪的变化而暗呼不妙之际,那软绵绵的声音已滑落耳际,动听的嗓音中带着不仔细听便无法察觉的愤恨,“我并不喜欢杀人,谁叫你要做这种不可饶恕的事情……” 不可饶恕?红十一挑起柳眉,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不可饶恕这个名号的事? “你竟然造谣诽谤柳大哥的名誉,真是不能原谅啊……” 少年微垂的眼帘掀起,眼底瞬间在黑暗中闪烁起一片银光,冰冷而刺目。 不知道是否是迟钝的缘故,少女并没有在意对方那犹如冰冷刀片般在脸上划过的眼神,犹自皱着细长的眉毛歪头思考,“刘大狗?”那是什么人? “少装了……”没有意识到是口音的问题而让少女造成误解,少年认定她是在装傻扮痴,身体在移动前,腰上的铃铛先感觉到他的杀气而发出犹如出招前通知般的叮当声响,少女警觉地弯下腰,躲过了少年双手直击拍来的一掌。 少年一招落空,少女并没有急着落地,左腿在空中划出半个弧,身子微拧已换成背对着他的姿势向前飘出十几米。 “你以为自己做了那样的事后还可以不受任何的惩罚吗?”望着天空眯了眯眼睛,少年的身子如陀螺般滴溜溜一转,以极为诡异的身法飘向少女。 妈呀,果然是鬼啊。利用逃跑的空隙回头一看,注意到越来越接近的少年,面孔有着异于常人的苍白,少女吓得腿一软,身子往下坠去,忙凌空扭腰使用云中梯向上提气一纵,身子却被迫折向少年,眼见少年又是一掌轻飘飘地推来,少女焦灼地冲他大吼:“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似乎并没有想到这是少女在情急之下使用的拖延之策,少年停在一根细枝上竟然真的回答起来:“为什么这世上会有你这样的人呢?做了这种事情,竟然还能说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少年用完全不能理解的语气说完,严肃地盯着她郑重地揭开谜底:“你侮辱了柳大哥啊。” “我侮辱了他?”少女惊讶地提高声调,她不记得她逼迫过某个男人哦。 少年把拳头攥得紧紧的,轻轻晃动身子,看似极为悲愤,“你竟敢在江湖上宣扬他有断袖之癖,还传扬得那么广……”连远在台江的他都听说了呢。 断袖之癖?联结起所有的信息,少女终于恍然大悟,“你是说柳莫天啊!”这么说她就明白了,嗯,她的确是在上期江湖风云榜上写过一条关于九州神龙柳莫天当众和美少年亲热的花边新闻,不过那只是一条很小很小只有几十个字用来填补版面空白的小消息而已耶! “你这个侮辱了他的人,没有资格念他的名字。”少年咬牙切齿地说着,从腰上系挂众多的物件中怞出一把圆弧弯刀。 “喂喂!冷静一下!那把镶满银花的刀应该不是装饰品吧?”少女慌张得乱摆着手,“你不用这样夸张吧?真的只是为了那么一点点小事而来取我宝贵的性命吗?”如果说是看中她的美色她心里还好受一点儿呢。 “小事?”少年眉峰一蹙。 “对啊!你又不是那个和他亲热的美少年,还有,他自己对此事都只是一笑置之,你干吗要热血沸腾多管闲事?”红十一暗中咒骂,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啊! “柳大哥身在朝廷,国事繁杂,哪有空理睬你这等鼠辈,为了不让同样的事件再次出现而损伤他的侠名,迫不得已,只好替天行道杀一儆百啊——” 带着让人不可直视的气魄,少年举起银色弯刀,雪色的刀刃映着偏红的月色,发出危险迷离的光彩。 想到这把刀劈下后有可能发生的结果以及自己只是因为这种小事就要受到追杀的耻辱,少女恼羞成怒,破口相斥:“你这个家伙懂不懂我们中原武林的行规?怎么?你不懂?那我们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总该是苗汉共通的吧。我身为江湖风云榜的总编兼密探,发掘别人的隐私是我的工作耶!你怎么能因为我的工作而要杀掉我!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任性,不就天下大乱了吗?”少女驳斥得慷慨激昂。 “我只知道你乱讲……”少年只是微微挑了下眼角,刀光以霹雳之势夹着雷霆万钧的气魄向少女罩下,寒冷的刀光似乎足可劈开湿冷的空气。 危急关头,由少女袖中猛地激射出两条宽大的红绫在空中绕出华丽的八字结缠裹住弯刀,布帛碎裂的声音嗤嗤作响不绝于耳,自一片片飘落如同残秋蝴蝶的红光中闪身而出,再次举目梭巡时,少年的面前已失去了少女的踪影。 “障眼法啊……”不甘心地低喃过后,少年的身形也消失在了苍郁的密林之中。 林木静谧,空气中的水粒分子凝结成叶片之上清冷的露珠,半晌过后,红绫被对方震碎遭受反作用力向后跌去,掉落猎人挖掘的陷阱反而侥幸逃过一劫的少女哼哼唧唧地柔着屁股爬了上来,念着“我真倒霉”等意义不明的语言向反方向离去…… 拂晓的光慢慢流动,软软的淡红晕染碧瓦铺陈的屋顶。院门口繁茂的榕树滴落一滴清晨的露,湿湿冷冷地钻入树下少年浅烟色的衣领中。 “好冷哦。”原本哈欠连天的少年因此睡意全消,可爱的脸皱成一个团。 “苏——”站在门边的少年也怞着气缩起肩膀,一副痛苦状。 “阿右,你怎么了?”树下的少年摸了摸脖子,好奇地歪过头问。 “还不是你!”门边的少年愤愤地转过脸,犹如照镜子般对上那张一模一样分毫无差的容颜,“我迟早会被你害死。阿左,我说过很多次了,双胞胎的感应现象太过普遍,发生在你我身上时又特别严重,如果你不好好照顾自己,那你受到的任何伤害我都会感同身受耶!”想想就觉得好生气,本来凭他阿右的聪明才智去闯荡江湖绝对会大有作为,偏偏这个同胞兄弟迷糊得离开一刻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照顾他根本就不行!想到自己的一生都注定要伴在他的身边,真是让他好生郁闷。爹娘啊,为什么要留这个遗产给他嘛。 “感同身受……”阿左明亮的眼睛泛起感动的泪花,“阿右,原来你这么关心我……放心!”他元气实足地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大声宣布:“我没有事!” 谁关心你……我是关心我自己耶!阿右怒目相向,偏偏无可奈何。 没有察觉对方的情绪波动,阿左蹙着眉伸着食指,敲着自己的脸颊,一副可爱的模样,“老大没有联络也没有回来?会不会是出事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她出事的几率等于你不出事的几率,你说她会不会出事?” “绕口令一样的话,阿左不懂——” 看着对方清纯无邪的笑脸,以及那个拖得长长的尾音,阿右攥紧拳头开始考虑要不要宁肯冒着自己痛也要扁他一顿的时候,一只乌鸦呱呱叫着飞过朝阳灿烂的天际。 “哇,是喜雀耶!”想到阿右讨厌乌鸦,阿左连忙指鹿为马。 “你是故意的吗……”手指关节发出暴裂的响动,阿右向同胞兄弟投去危险的眼神。 “我是为了不让你太过担心啊。”阿左委屈地想,为什么怎样都是错? 噼里啪啦——暴力场面上演过后,某个少年强忍一身痛楚完成损人不利己靠毅力取胜的大业,直起了腰,而小巷的另一头终于出现了让他们等待了一整晚的人。 “是老大耶!老大!阿右打我!”趴在地上的另一个连忙冲远方挥手打小报告。 远处的人慢慢地走着,似乎全身都疲惫不堪。 踩住阿左抬起的手,阿右皱了皱眉,“我觉得有什么不幸的事就要发生了……” 看了看自己的手,阿左苦着脸道:“我觉得不幸的事经常会发生啊。呜——” “喝水吗?” “吃饭不?” “要不要热毛巾擦脸?” “或者加一件衣服取暖?” 跟着一身狼狈的红十一进了房间,两个少年机灵地拿这拿那,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老大会这么惨,肯定是碰到了棘手的事,为了避免她把负面情绪发泄在他俩的身上,当然就要表现出自己温暖的一面啦。 “阿左阿右——”红十一用力吸吸感动的眼泪,望着两张殷勤的面孔,想着只差一点点,自己就会和他们天人永隔,不由得心潮起伏,伸臂给他们一个扎扎实实的大拥抱。 “哇啊——”阿右跳着脚躲开,“老大,你不要这样,每一次受了刺激回来,就对我上下其手,被别人看到怎么办?”“同行中好像已经有人讲过难听的话了呢。”呆呆地被红十一抱了一个正着,阿左思考半晌,决定据实禀报,“东十二说我和阿右都是老大你的情人咧,我亲耳听到他对每个人都这样讲。” “放心好了,”红十一拍拍他的脸,随口宽慰道,“东十二是变态,所以大家不会相信的。再说你和阿右都是小孩子,抱抱亲亲又有什么关系?” “我才不是小孩子!”阿右发表不满抗议,“我已经十四岁了耶!” “可是当你还光着屁股满街跑的时候,我就已经坐上江湖风云榜第一主笔的位置了啊。”红十一洋洋得意地端出当家大姐的派头。 “对了,说起屁股,老大你的屁股上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的洞呢?”阿左狐疑地撩起红十一的衣摆,他早就眼尖地瞄到红十一位于婰部的衣裙上似乎有不少的孔洞。 “哇啊——我差点儿忘了——”红十一当场弹跳而起,“我昨晚被一个高手追杀掉入猎人的陷阱。”当时猝不及防,坑又窄小,来不及施展轻功,就被坑底的竹签戳了个扎实!何止是洞,还有血咧!只不过衣服是红色的因此看不出来罢了。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高手?”阿右转了转眼珠问出关心的重点,“那个追杀你的高手知道你的身份吗?” “呃……他知道耶……” “哦,”阿右点点头,“就是说他有可能追上门来喽?” “呃……有可能耶……” “哦,”阿右伸出手,“阿左,把东西给我。” “好的!”具有心电感应的双胞胎中的另一个连忙把已经收拾好的大包交给他。 “老大,”漾起可爱的微笑,阿右把包裹直接塞入红十一的怀中,“为了保护我们江湖风云榜总部和所有相关工作人员的安全,请你暂时滚吧。” “这里还有金创药!”阿左体贴地递给她。 “你们……”红十一望望左边又望望右边,怎么看都是同样笑眯眯的脸,四只手却一齐将她向外推去。 “喂喂!”几秒钟后就被推在门外的少女拍着门怒喊,“我是你们家的老大耶!你们怎么能这么不讲江湖情谊!”“老大,我们是为了保存大部队的根基啊。何况你在这里也是很危险的,江湖那么大,你就先到追杀的人找不到的地方去躲躲嘛。” 狠狠地踢了门一脚后,少女认真地寻思,觉得这两个没良心的小鬼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要是昨夜那个丧心病狂的苗人找上门来,自己还是死路一条。 呜,想想就觉得冤,难得被人追杀一次,理由一点都不够炫,就算事后拿出来向东十二夸耀都觉得没啥资本。如果是因为她批露了少林方丈已婚多年并养有三个女儿一事,或者是因为她报道了青城派掌门对其门下幼徒引诱蚤扰这些事来杀她的话,会比较让她没有怨言嘛。切!一条无伤大雅的小花边也要招来杀身之祸?这行真是越来越难混了! 抱怨归抱怨,少女还是从容地把大包从后背绕到胸前打了一个结。 “好!打得过我打,打不过我跑!敌退我追,敌进我退,敌疲我挠!此乃功夫不够高的江湖第三类边缘人活命绝招!” 少女清丽的脸上出现一抹坚毅,然后—— “唉呦呦,屁股好痛哦……”苦着脸开始她艰辛的逃亡之旅。 江上风大浪急。 渔夫阿三抬头看了眼自东面而来的滚滚云朵,决定早早收网靠岸。望了望船舱中还在鲜活跳跃的银鱼,阿三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人不能贪,今天收成不错,早早归家最好。回家让姨婆煮碗咸鱼汤,滋补又美味…… 扑通一声!船身猛地一晃,站在船头的阿三被震得连退几步,差点儿踩上银鱼。 阿三循声回望,刹那间,心跳蓦然失措,粗糙的木船尾上,出现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少女迎风而立,裙摆翻飞,火焰般的红衣被水花飞溅上颗颗晶莹的水珠,反射着通透灿亮的美丽。虽然她头戴宽大的斗笠,被帽檐垂下的长纱挡住了面容,但从她那柔软的身段和轻盈的姿态上看也会让人相信那藏在面纱之下的必是一张娇俏美丽的容颜。阿三暗自称奇,四下都是滚滚江水,这个少女从何而来?总不会是银鱼化成的仙子吧? “该死的黏皮糖!你还真是不死心啊!”少女忽然陰冷冷地开了口,吓了阿三一跳,自己哪里冒犯她了? “你还没死,我的心怎么会死?”宛如情人表白般炙热的话语轻软绵甜自阿三身后响起,阿三回头,看到适才自己站立过的船头处此刻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位苗人装束的少年。 喔,原来美女不是骂自己……阿三放心地抚平心跳。哎?不对呀! “你……你们是干什么的?”结结巴巴指指前后两个人,手足无措的阿三终于想到自己才是这艘破船的所有人。“过江人甲和乙!”少年眼皮也不扫他一下,径自说道。 “你……你们在我船上干吗?”磕磕绊绊地语毕,阿三忍不住猜度,这两人究竟是怎么上的船?又是什么关系? “是他硬追我上来的啊!”少女咬牙切齿。 看来这两个人是一对还在进行时的情侣喽!阿三当下得出结论。 少年和少女互相瞪视,少女在船尾,红衣紫纱,当风而立,衣摆摇荡如翩跹的蝶翼,双手紧握一段炽艳的红绫,蓄势待发。 少年在船头,腰带上一圈银铃在风中叮咚不断,犹如过招前的进行曲。 阿三挡在中间,自惭行秽,好不尴尬。少年少女何必非要挑他的船来上演爱情故事中的你追我逐? “船老大,”少年冷冷地开口道,“借你地方一用可好?” 阿三支吾半晌,脸先红了。好大胆的少年家啊,苗人果然大胆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敢做这种事?”少女激愤地跺脚大叫。 果然,还是我们中原的女孩子保守。阿三内心深处对少女的好感登时追加五分。 适时,一朵乌云飘过,遮住了太阳,少年抬头,动了动嘴角,明明面无表情,语音却异常甜软,“现在陰云密布,正是杀人的好时机呢。” “什么——”阿三一屁股摔在银鱼上,把活鱼压成了死鱼,手指颤微微地指着少年,又指指少女,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原来他……他们不是情侣是仇敌? 五指轻扬,少女抢占先机,宽幅红绫由袖内飞射,从阿三头顶上掠过,向对面少年身上缠去。少年不耐烦地冷嗤,雕虫小技,只会这一招吗? 身子没有闪避,他反而主动向红绫贴上去,十指如钩,抓紧之后用力带向怀中!几次过招就知道这女人武功极差,绝不是自己的对手,只恨她轻功偏偏绝佳,自己苦追竟然总是被她在紧要关头逃走! 被大力一揪,少女下盘不稳,步履踉跄,索性借力飞起,作势向少年袭去。就在少年暗自嘲笑她的不自量力时,她忽地收回十指,丢弃兵器,脚尖在阿三肩上一点,凭空一个折转,踏水凌波,向对岸掠去。 “狡猾!”少年怒喝一声,汉人果然陰险,抬掌向江上一拍,水花四溅,他借力而起,以极其优雅轻盈如水鸟般的姿态追随少女而去。 两个人的怒骂声渐渐远去,远远的只听到叮当声在风里回响。 阿三看了看被少女跺脚踏坏的船尾,又看了看自己屁股下的死鱼,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你真的要和我学摆摊?”青年为难地看了看眼前双瞳乌亮闪烁着不解世事光芒的小少年。 “是啊。”少年中气实足。娘说他也老大不小了,既然读书不成,也该学着做点儿小生意,这样将来娶媳妇时才有资本挑剔嘛。 “我们这行是很难混的,”青年面色忧郁,“要学的东西有很多。” “没关系,我会非常努力!”少年信誓旦旦。不过是摆地摊嘛。 青年还是皱着眉头,并不太看好邻家少年,勉强出言指点:“你不但要机灵,通晓各路方言,还要有良好的心理防御!” “心理防御?” “官兵们随手拿东西你永远不要妄想他们会付账给你,大妈们在桃子上练一指神通你不要试图和她们讲道理,美女买东西时你要说:哇,小姐,你这么漂亮,那苹果就多送你一个好了;丑女们路过时你要招呼说:小姐,其实你除了爱国也可以拥有别的情怀,比方爱水果……” 生意经还真是复杂呢。少年歪头考虑是否要做适当笔记,菜场忽然乱起,原本虽然嘈杂但还算有序的环境像是下起了一阵无名的暴风雨。 吵闹哭叫声由远至近不绝于耳,少年刚刚侧过脸,就看到一团红云由眼前急掠而过,在他肩上大力一撞,他脚跟不稳,一下跌坐在地上,压烂了一篮水果。 努力向前冲的火烧云似是听到了他的痛呼,飞快地一回身把他揪起,“没事吧,小弟!” 撞入眼中的是一张清灵少女的面孔,少年看得一呆,不由得摇了摇头。 “那就好,”少女摸了摸少年的头以示安慰,而在回眸中不小心瞥到身后的青蓝色人影似乎离自己的方向越来接近了。 “哇啊!救命啊!”她转身狂奔,现在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耶。只见她一边起蹦蹿跳,一边高呼:“我在逃命,闲人闪避!撞倒不赔!撞死有理!” 少年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身边遭到无情践踏翻洒满地的水果,而前方的鸡蛋摊、卷心菜摊、肉摊一个个都是在劫难逃无一幸免。 “喏!你看,还要时刻有面临这种突发不幸的勇气!”青年久经沙场,已被生活锻炼得麻木不仁的脸孔始终无动于衷。 “师傅,收拾一下东西!我们要越挫越勇啊!”少年出乎意料地坚强,扶起被少女撞翻的水果筐。 青年并不伸手,冷淡地道:“还是不用吧,根据经验,一般这种时候……” “红十一,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过我的追杀吗?” 不远处,有人迎着正午明亮的太阳举起月芽弯刀,一身银光闪闪差点儿灼伤了那瞬间所有望过去的老百姓的眼。 然后,如疾风刮起,执刀的少年卷起青蓝色的尘烟,尾随少女向前追去。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给人们以喘息的机会,所有的鸡飞狗跳再次上演…… “师傅……”水果少年欲哭无泪地看着幸存不多的桃子。 青年见怪不怪地道:“喏,所以我说,摆摊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是夜,某家民宅的房顶之上,灰头土脸的红衣少女咬着草叶翘着腿,开始进行红十一流派的自我反思。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从而导致了如今这样的结果? 望着又圆又大的月亮,她眯起眼睛,记忆一点点向前寻去—— 决定命运的那晚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月圆的夜。 “你们想学什么功夫呢?” “轻功!”三个小孩异口同声回答得非常整齐。 “呃……”绝代风华的美男子怔了一下,面上显现出一抹奇妙的尴尬,“……其实,为师我还有很多更绝妙的功夫,不要再考虑一下吗?” 白衣小女孩老成地说:“我要学轻功,做了坏事后方便逃跑。” 玄衣小少年妖媚地答:“我要学轻功,做了坏事不用受惩罚。” “……”美男子捧着自己的脸,愣了半晌,开始害怕自己一身所学真的成了“绝代”风华。 “为什么那么想当坏人呢?” 二个孩子齐声回答:“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喔……”美男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十一,你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才学轻功吗?”他怀疑地望着红衣小女孩。 小女孩甜甜地笑着道:“不是呀,我只是懒得和别人打而已。” “那完全是年少不更事时的轻率决定啊……” 回忆结束,红十一表情严肃地总结:这就是让自己面临如今这种窘况的最主要原因! 此时此刻,遥望明月,她是多么彻底而深刻地反醒着年少时犯下的错误啊。如果那个时候能周详地考虑到再高明的轻功也会遇到甩不开的牛皮糖,自己就该果断干脆地学一些更狠更辣更有杀伤力的招数嘛。如今为时已晚。果真是懒字头上一把刀啊。 并不考虑别人追杀自己的真正原由,在红十一心里,打不过别人才是她遇到这种境况的惟一解释。 然而一味逃跑并不能解决问题,更何况,这个苗人有着惊人的毅力!每一次她在逃跑空隙回觑身后,都能感觉到那种冰冷冷的杀气直渗心底。 “和以往的家伙们不同,这小子是真的想杀我呢。”想到这,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从怀里掏出逃跑日记分析总结,这个苗人生活得极有规律,太阳一下山,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第一个晚上,他很少在夜晚出现,这也是红十一能逃到今天的结果。她也曾利用他不在夜晚活动的优势努力尝试夜以继日地逃亡,但事实证明,此乃徒劳无功之举,不管自己跑到哪躲到哪,那家伙最终都能跟上来。人家休息得宜、神清气爽,自己吃没好吃、睡没好睡,体力明显不支。 “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落在那小子手里啊。”想到这个可能性,红十一不爽地皱起细长的眉毛。她乃纵横江湖的密探联盟北方首领,堂堂江湖风云榜的大当家,岂能因为这么一点儿小风小浪就惨遭灭顶? 连日来被追杀的耻辱和被人压打在下风处的愤恨终于令该少女急中生智作出一个足以改变两个人命运的决定。 “一味逃跑不思反击怎么会是我红十一的风格……” 背对着一片清冷的耀银月光,一身红纱的少女抱臂环胸,吐出口中的草叶,口气中带着不可言喻的陰森:“我本来不想用这招的,这一切都是你逼我……” 哼哼哼哼,没错!退无可退、逃无可逃时惟有反击才能杀出重围! 死苗人脑筋僵化,和他说理不通,逃跑不行,比武不过,惟有智取! 是谁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明天,她就要逃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死苗人!看我怎么整你!哼哼,我要…… “我要女扮男装骗你和我结拜兄弟——哈哈哈哈——” 少女双手叉腰,对着月亮仰首发出猖獗的狂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要骗你和我共发此誓,看你这个重情重意的苗族小子怎么来杀我!哈哈哈哈——我真是天才耶!” 红十一逃亡日记郑重记录: 如果你恨某个人,就去骗取他的感情和信任!相信我,这一定是最有效的报仇办法! by:善良无助的流浪少女红十一 第二章 危险人物 他的房间位置正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每天睁开眼睛,会先看到自窗外射入千丝万缕的白光,清晨的光温暖柔和,落在脸上,总像是谁的手掌在轻轻抚摸,眼泪会不自觉滴落,心口处闷闷的疼痛一天重过一天。 “小哥!”房门霍然被推开,伸进的是北方店小二热情的笑脸,“你醒来啦。” 被这陌生的大嗓门一轰,他有些怔怔地转过头,刚刚摆脱睡眠的大脑还停留在迟钝的阶段。 对上他的脸,小二忽然变得有些不自在,“呃,是您昨晚要我这个时辰来叫醒您……”小二一边把手中的药碗放到桌上,一边讷讷地说:“这是您交待帮您熬的……” “我知道了。”他冷冷地道,然而天生绵柔的嗓音却带着无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动听。 小二退出,轻轻关上了门,看起来大手大脚的北方人竟然还体贴地说了一句:“春风伤人,注意关窗。” 每一天的清晨,就是从手中这碗绿色的药汁开始的吧。他端起碗,碗中的药水映出他的脸,于是明白了小二发呆的原因,摸摸苍白的脸颊,他又流泪了。 其实并没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也没有做悲伤的梦,只是眼泪无法自控,总是会在肌肉最松弛的时候不自觉地流下…… 喝过药,胡乱擦一把脸,他信手推开窗,如果春风真的会伤人,就来试试看吧。反正这个身体早已百孔千疮。 打开窗子,最先映入眼帘的竟是洁白的羽毛,原来是栖息在窗台上休息的四五只鸽子被惊飞。他望着纷纷扬扬的羽毛,忍不住伸手去接,好像雪花一样呢。 “对不起,吵到你们了。”抱歉地抬头望向飞翔在半空中的鸽子,鸽子歪着头,黑亮亮的眼睛盯着他,像是在评估打量,半晌,一展羽翅,在半空中做了个华丽的俯冲。他伸出手臂,鸽子就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早安。” “咕咕咕……” “鸽子比人好打交道呢。”忍不住觉得这小小的动物可爱了起来。 “那是因为它在向你讨食啊……这种动物才没有我们人类来得天真。”菱角般清鲜的声音悦耳地传来,莫名地令他心中一震,诧异地向声源处望去,先对上的,是一双闪烁着俏皮、圆圆亮亮如黑曜石般的眼睛。那是,鸽子般的眼睛。 一瞬间,会有错觉,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是完全透明的。 是阳光的缘故吗?在少年的背上交织成了翅膀般的柔光,他分明有着年轻柔软的躯体却又让人觉得那只是随时会消失的幻象。 苍白的脸,像是用最好的绢造出的纸,光滑而纤尘不染。眼睛的颜色也是超乎少女理解范围的淡,就像最晴朗的天空,是完全的澄明。纤巧的鼻子,微张的菱形唇瓣,托着鸽子的手指,都是那样纤细,那样完全没有血色的苍白,几乎会让人觉得那只是幻影的少年,为什么却可以拥有让人在瞬间屏息的美丽呢? 清晨柔和的阳光中,清丽的少年推开窗子,有鸽子惊飞,羽毛纷落,他抬头伸出右臂,鸽子扑落歪头审视着少年……只是这样一连串的动作而已,却让她有种鼻血快要流出般的惊艳。 少年犹疑地转了转眼珠,像是在清水中嵌入两枚透明的冰玉,这样的眼瞳就直直地望向自己,看他皱起了眉,才发现他的左眉中有一粒小小的红痣,随着眉毛轻扬,散发出让人连视线都移转不开的妖异…… “你是谁?”少年的口气有点儿不快。任谁被人这样流着口水打量也不会愉快的。 “啊……哦……”这边的花痴如梦初醒,差点儿忘记自己的目的了,不过还真是惊讶啊。 一直被这个人所追杀,第一次面对面是在暗夜的树林,他站在背光处,被树枝干扰完全看不清他的脸,之后每一次碰到他都如同遇到索命的厉鬼,逃跑还来不及,哪里有时间去仔细注意对方的长相。印象中,只记得这个苗族装扮的少年,有一张格外苍白的脸。仅此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是这么清隽美丽…… 这样以来,这个游戏的进行,也许会变得有趣一点儿,毕竟,她是非常乐意欣赏人世间一切美丽的。 于是乎,带着轻浮的笑容,一身男装打扮的少年蹲在墙上笑眯眯地回答:“我呀,我叫沈七,对你一见钟情,可不可以请你和我交往?” 中原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而汉人的言行自己还没有做到完全的领会。 那个有着鸽子眼睛、看起来很清秀的少年勾着手指像色狼一样对他说:“我叫沈七,对你一见钟情,可不可以请你和我交往?” 一瞬间大脑内是一片短暂的空白,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表白? 身子僵硬了起来,少年如人偶精致的脸因添加了人类的神情而露出破绽,“我似乎并不认得你。” 红十一笑眯眯地说:“我们的确是初次见面,不然怎么能叫一见钟情?” 无聊的人……在心底得出这样的认知后,少年“砰”地关上了窗子。 哦,他果然是个脾气不好的人。嗯,只有这种性格差劲不懂幽默的家伙才会提着大刀去追杀可怜的柔弱少女。红十一讪讪地柔了柔鼻子,再接再厉。 “你不要这么冷漠嘛,美人,一个人要去哪?不怕旅途寂寞吗?要不要人作陪?”她隔着窗户淋漓尽致地诠释新版《色狼和羊》。 “如果,”声音响起,又停顿,似乎是在压抑自己开始升腾的怒气,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想受伤,就最好离我远点儿……” 软绵绵的嗓音在一般人耳中并不具有威胁力,而红十一当然知道声音的主人有着怎样的身手实力。她识时务地退开一点点,加强警戒提防,嘴上却还是笑嘻嘻,“人家只是很喜欢你,想交个朋友而已嘛。” 少年蹙眉把手探向袖筒,门外这种家伙应该被吓唬一下就会离去吧。 听声辨位,他左手轻扬,一枚细细的针破空而出,带着细小的风声,以毫厘之差贴着红十一的脸颊飞了过去。 乖乖……好快哦。红十一脸色苍白地摸了摸脸,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看来这家伙并不喜欢随便出手伤人,发这枚暗器只是抱着吓唬她的打算吧。 这样说的话……忽然不甘心起来,为什么?既然不会随便伤人又为什么偏偏要追杀她?好像她真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不可原谅的事似的…… “喂!”她倏地起身,双手放在嘴边卷成筒形大声喊,“美人——你怎么可以因为不认可我的求爱而要杀死我!” 尖锐的声音吵醒了左右的客人,大家纷纷探出头来观赏客栈清晨上演的免费好戏。 这个人……是在挑战自己的忍耐力。屋内的少年按住额头上开始跳动的青筋。 “不许——再叫我美人——”一个翻身如燕子般灵巧地推窗跃出,向墙上的无耻少年踢去,而少年竟然毫不闪避,他没有料到,来不及收招,一脚把对方从墙上踢到了院子里。 “好痛哦。”红十一捂住肚子,一分痛带了九分的夸张,嘴里还在纠缠不清,“我只不过是表个白而已,你就要杀我,真是狠毒!” “你……你干吗不躲开?”他明明看得出这个人身怀武功。 红十一说:“人家哪里躲得开,你出手那么快,痛死了啦!” 少年皱了皱眉,眉间小小的红痣跟着烦恼地动了起来。他盯着面前古怪的家伙,一个男人,只不过是被踢了一下就那么难看地在地上打滚,还自称什么人家,中原的汉人真是娘娘腔。唾弃地扫她一眼,却见她一副痛苦的模样,不免有些疑惑,“真的那么痛吗?”话出口后才猛然醒觉,对这种人不能有好脸色,连忙补充:“那就记住不要再来烦我!”“喂!”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红十一捶胸顿足楚楚可怜地说:“我只不过想要知道初恋情人的姓名而已啊。” “你难道看不出我也是男人吗?”他气急败坏地甩了几下却都没有甩开。 “啊——”故意瞪大震惊的双眼,红十一一手拉着他,一手按住心口,夸张地道:“我的心碎了,你长得这么好看,竟然是男人……” 少年因红十一的卖力演出开始反思,也许……是自己的衣服的确太过花俏?又或者,是这个汉人的眼睛有问题?总之,他决定大人大量地不和对方继续计较,“现在你知道了,可以放开手了吗?”他是很想直接踢开他,但是这个看来比自己大的家伙一副很“我很柔弱”的样子,让他不知道如何下脚。 “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红十一的双眼充满期待地看着他。笑话,她可是江湖密探出身耶!没有她查不出的秘密!现在套话而已,简单啦! “……”麻烦、麻烦,怎么会有这么麻烦的家伙?还用那种眼睛看着他…… “告诉我好不好?”她差点儿抱住他的腿,“我真的好想知道!” 受不了了,如果再看他一眼,就会去打他。柳大哥说过,欺侮弱者不是真正的英雄,他只好忍下心头的怨气,“龙千里。” “什么?”只注意欣赏美少年的脸,而一时没弄明白的她再次问道。 “我叫龙千里!好了,你放开啦!”再也受不了地用力怞回衣袖,还用力甩了几下的少年一脸受了屈辱的模样,冲回客房收拾包袱去了。 他要马上离开这里,他还有任务要做!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应该满意了吧,被他这样一耽搁,让那个无耻的女人跑掉怎么办…… 嗯,中原的汉人不论男女都很讨厌,不过别的人他还可以忍耐,惟独那个女人,那个叫红十一的女人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谁让她要讲柳大哥的坏话……”郁闷地嘟囔了一句,少年背起随身的包裹。 迈出门的那一刻,听到鸽子咕咕的叫声,他忍不住回头一望,那雪白羽毛的鸽子何时站到了窗台上?黑黑圆圆的眼睛正盯着他瞧呢。 少年忍不住皱了皱眉,古怪的清晨,古怪的鸽子,古怪的……嗯,那家伙叫什么来着?沈七? 意识到那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我喜欢你,是在很久以后了。而此刻,他所记住的只是一个麻烦的人的姓名而已。 而院子里的围墙上,还有人在捂着嘴贼贼地笑,原来,他叫龙千里,还真是个有趣的名字,难怪这么有毅力,从千里之外跑来追杀自己。 不错!红十一觉得今天的清晨是久违的神清气爽!终于看到那家伙先行离去,该是自己缠他不是他缠自己喽!任他做梦也想不到缠他的人会是见他就逃的红十一吧。呵呵,这就叫——大反击! “我要两个包子。”龙千里坐在早点摊上,忍不住左右张望,城里很热闹呢,才清早而已,所有的店铺就都掀开门板做生意了。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笑眯眯的少年硬是挤坐在他的身边。 龙千里白她一眼,冷哼一声:“不是早起的虫儿被鸟吃吗?” “那是你们苗人的说法。”少年抖抖肩,清秀的脸竟然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无赖。 “你老跟着我干吗?”龙千里觉得很诡异。 “我跟着你了吗?”红十一显得很无辜。 “碰巧?”他扬扬眉。 “嘿嘿……”她不置可否。 “好!”龙千里飒然起身,“我要往东行,你既然不是跟着我就别跟上来。” “那我也是往东行怎么办?”红十一跟着站起来,忙不迭地把桌上的包子一口一个塞进嘴里。 “我忽然想起我其实是往北边走。”龙千里淡淡地道,看着他这回怎么说。 “好吧。”红十一干脆地道,“我承认我是跟着你。” “我欠你钱?” “没——” “我今天之前和你见过面?” “没——” “你有病?” “……” “好,既然全都没有,你就离我远点儿。”龙千里立刻转过身,连眼角也不再扫她一下。 呵,看不出这个面无表情的家伙嘴巴还真厉害,果然,美少年全是些性格恶劣的家伙!阿右、东十二还有这个龙千里都充分证明了这点!真是人美刺就多。 不过……嘿嘿……红十一笑眯眯地把眼珠子一转,遇到我脸皮超厚的红十一,你的美人刺可就刺不穿啦。 继续冲!目标当然是一劳永逸和龙千里结成莫逆!有了朋友的情谊之后,就算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怕是也不好下手了呢。师傅说过,这就是人性的弱点啊。 阳光下,白衣少年乌亮亮的眼眸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算计。 而走在前面的美少年却不由得窜起一股恶寒。 四月的天气陰晴不定,雨淅沥沥地下着,透过雨水造成的帘幕向外望去,四野笼罩着白色的苍茫。而雨越下越大,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被雨幕包围的半山亭成为独立的世界。哗啦、哗啦的水声混合着偶尔在风中叮咚作响的铃铛声响,以及挺直站立的美少年那略觉寞然的面孔,营造出一幅孤单清寂的画面…… 前提是,剔除美少年身后正在聒噪的大嘴公。 “小龙,你的爱好是什么?生辰八字、具体年龄、喜欢的颜色、仰慕的对象、出生地在哪里,家里有几个兄弟?” 喋喋不休的家伙……龙千里一语不发,对硬赖在身后的厚脸皮家伙采取忽略战策,兀自板着脸,冷冰冰地站在亭子的一角。拜他所赐,今天的追踪毫无成绩,原本以为可以甩开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无赖的家伙轻功并不在自己之下,步步尾随,害得他把一天的宝贵时间都放在甩开他的身上了,末了,还倒霉地在山中遇到这场雨。 “唉……” 身后传来被人忽视的哀怨叹息,他充耳不闻,希望讨厌的家伙和这场讨厌的雨一齐消失才好。 “小龙——”那人不甘心地拖着长音,竟然过来拉他的腰带。 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很好说话的人吗?龙千里开始怀疑,不然这家伙怎么这么胆大?当下用更冷更酷的表情回头望向他,“你不要……” “小龙都不理我!” 刚要警告他不要太过分,却看到那个少年竟然像小孩子一样蹲在地上拉着他腰上垂下来的长长的带子,一脸的委屈。 他不由得气恼了起来,“我凭什么要理你?你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一个不认识的路人而已。” “我叫沈七……我不叫路人,你为什么还是记不住我的名字?”少年的口气更加委屈,“像我就记住了你叫小龙。”“不许那样叫我!”龙千里一字一句地吐出,苍白的脸开始有些发青。 “可是那样叫很可爱啊,你一看就比我小嘛。好啦……我不叫你小龙就是了……”她扁扁嘴,“我叫你千里。” “你!”龙千里忍不住举起拳头,这个人不教训一下是不行…… “我一个人好寂寞嘛……” 单眼皮下的黑眼珠幽深地向他望来,让他的拳举在半空中再也打不下去,那样的眼睛,幽幽的,深深的,像是埋藏了很多很多话般眨也不眨地凝望着他。像是一个渴望着糖果却要不到的小孩子…… 让他的心不由得一痛,那句“我好寂寞”正好撞上他内心的伤口,苦涩的味道在嘴中漫延开来,他放下手,退开两步,转身不去看他。 不去看,当然就不知道身后的人扮起一个得意的鬼脸,哼,凭着我红十一这双阅人无数的眼睛,一看就知道对付你用什么法子最有效啦。 她笑眯眯地盯着他在风中发颤的背影,口气却是认真到了极点:“我喜欢千里,我一看到千里就觉得好喜欢好喜欢,简直像是一见钟情了呢。” “太可笑了,哪有那种事……”少年僵硬地反驳。 “有啊有啊,我也觉得很奇怪,啊,你不要误会哦,早上说当你是女孩子其实是开玩笑的,我呀,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男生啦。” “那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喜欢!哪有这种事!”龙千里更为光火。 “有什么关系吗?”名叫沈七的少年眼睛睁得大大的,天真无邪地说,“和是男是女没有关系,因为我是像喜欢一个家人一样在喜欢你嘛。喜欢喜欢,我好喜欢千里呦。” 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大大的笑脸,好像小孩子一样盯着他,那眼睛黑亮亮的泛着蒙蒙的水气,这样看过去,竟然觉得这个沈七不再是那么讨厌了呢。 可是,比起略嫌轻浮的少年,这种麻烦的小孩子才是他最不擅长对付的类型啊。 “好不好?千里,我可不可以和你做朋友?”仿佛殷殷盼望着,她一边说一边靠了过来。 可以吗?他不知道,从来也没有人对他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忍不住仔细看了看少年的脸,皮肤晶莹透明,眼睛和头发都乌黑发亮,笑起来其实带着一点儿调皮的可爱。 “好不好?千里,我会很乖,一定不再和你开让你生气的玩笑。”敏感地发觉这家伙对小孩子免疫力低下,红十一立刻转型成幼齿纯情派。 龙千里有一丝丝犹豫。自己来中原只是为了帮柳大哥出气,和别人结交这种事情并不在计划里…… “千里——”死皮赖脸的少年甜腻腻地叫他。 会这样称呼他的人一向只有柳大哥呢……心里有些乱,望向这个莫名其妙的少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只见一面就大喊着喜欢要做朋友什么的,他又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自己的底细,如果……好果他知道的话,说不定会带着恐惧的眼神离他远远的呀……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小时候养过的山猫。那天也下着雨,他去找一味草药而被困在了山里,下山的时候,发现中了猎人夹板的小山猫。因为淋过雨,它变成了一个湿漉漉的小毛球,腿上一直在流血,湿湿亮亮的大眼睛可怜可爱地盯着他瞧。忍不住抱起它,把它带回寨里,细心地照顾它给它治伤,那小巧的动物一直显得那么柔顺温驯,不是他亲自喂的东西,就不肯吃……信任着他,依赖着他,让他也不由自主地付出了互相依赖的感情,却在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重重地咬了他一口,头也不回地跑回山里去了…… 被长长卷卷的睫毛湮没的近乎透明的眼瞳,轻轻转向左腕上的旧日伤疤,唇边牵起一个不着痕迹的苦笑,小孩子也好,小动物也好,都是最狡猾的……因为他们是那么无邪而柔弱,让你不自觉地去相信去呵护,而就在你最相信他们的时候,在你深深投注了感情之后,他们说不定会决绝地背弃你,什么也不为,只为他们可以独立…… “千里,千里,”这样唤着他一点点靠近的笑得调皮可爱的少年,也许会成为一个危险的人物啊。在心里一遍一遍跟自己说着,却为什么还会产生近乎依恋的情绪?是因为寂寞吗? 山雨哗啦哗啦地响着,这个声音之所以显得如此巨大,也是因为山间的空旷吧…… 他抬起头,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对上那双鸽子般的眼睛,僵硬地道:“年龄十五岁,没有兄弟,出生地在台江,仰慕的人是柳莫天,我没有喜欢的颜色……” “咦咦?你肯告诉我了?”她带着一脸兴奋地靠过来,抓住他的衣摆,“那是不是就表示,你愿意和我成为朋友了?”“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他拘谨地别过头,“所以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 咦?她一愣,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伸手要去触碰,却被他用力推开,少年很痛苦似的皱着眉毛,大声地对她喊道:“不要随便来碰我——” 红十一目瞪口呆,看着少年突然这样大叫,推开了自己。这简直是反应过度嘛。不能碰?他有洁癖啊! 她不解地盯着龙千里,而后者的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惶恐地扫她一眼,就像是看到什么恐惧的东西一样,转身逃向亭外的雨中世界。 半晌之后,红十一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向着天空咆哮:“这是……这是什么嘛!” 她是个清灵水秀的美少女耶!此刻女扮男装也该是一个清秀可人的美少年才对!那个该死的龙千里干吗一副看到怪兽的表情?难得她刚才扮纯情扮得如此成功,他简直是侮辱了她与生俱来的表演才华嘛! 雨一直不停地下。 阿妈哭泣着说: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这么痛苦。 柳大哥微笑着说:千里你没有错,正视你自己。 阿爹寂寞地望着他说:其实,我不知道你是谁的孩子,但是我愿意爱你。 很多人的话在耳畔夹杂着响起而挥之不去,好热,好热……自身体内部涌起的热像是燃烧的火焰,烧得他好痛苦。 他忘了,他是不能淋雨的啊。 “原来,你回到客栈里了啊,吓我一跳。”低柔而有力的声音响起,压过了耳边的嘈杂,有一只手带着凉凉的温度摸上他的额头,冰软滑柔,多少年了,没有人这样抚摸过他…… “搞什么啊!”红十一拧着细眉看着床上这个面红耳赤明显在发烧的少年,看他忽然大叫着跑走,找了半天找不到,灰心地回到客栈,却发现这家伙躺在床上。 “嗬——还昏迷不醒哩,你不会这样脆弱吧?”托着脸,红十一陷入沉思,是干脆地趁这家伙最虚弱的时候一刀杀了他以绝后患,还是好好照顾他向他施恩呢? “像我这样的好人,当然是选择后者啦。遇到的人是我,你真是幸运。”半晌后,少女啧啧有声地感叹。在这种关头,杀人是无效劳动,这种蠢事,她一向唾弃,而施恩给对方就不同喽,可以回收到许多的好处。嘿嘿! 少女笑眯眯地把手从他头上怞回,准备去帮他煮点儿风寒药。 “为什么?”少年一把抓住她的手,吓得她慌张地跳了起来,不会吧,这家伙刚才不是在昏迷吗? “千里,你乖乖地哦,我去给你抓药——”她紧张地想往后退。 床上的少年脸色白得吓人,缠头的头帕滚落,一头长长的黑发洒了满床,在缠绕的青丝间,他勉强转过脸,掀开的眼帘中浅浅的瞳孔此刻更是浅到了看不出颜色,闪烁着一片泪光。 一瞬间她被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屏息敛气地盯住他。 少年却似乎并不是真的醒来,只是望着她说了一句话,便又昏了过去。 她并不确定那句话是在和她说,那应该只是昏迷时的一种胡言乱语吧……可是,却让她的脚步有点儿转移不开…… 她听到他在问:“为什么人生是七十年,不是三十年呢?” 第三章 全世界最讨厌的人 “这种问题还是太难了啊……” 少女双手托腮,坐在窗前的板凳上,一向清亮的眼珠因出神而显得有些呆滞。身后的床上已经喝完药的少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安心地睡了。 “问了我那种奇怪的事,自己却睡得那么香?”她有些忿忿地回过头。 也许是药里有安眠的功效,也许是因为窗外不止的雨带来天气的陰凉,少年睡得很沉。 不由得,她伸手抚到了少年的脸上,石膏般的脸颊白得透明,轻轻抚一抚,滑滑软软、冰冰凉凉,摸着很舒服呢。忍不住放任手指在少年的脸上肆意游走,好奇地摸一摸那颗小小的红痣。 “你在干吗?”出其不意,少年掀开了浓密的睫毛,浅到无色的瞳孔中映出少女被吓了一跳的脸。 手指来不及缩回,红十一只好漾起纯美无邪的微笑,“我是在试试你的温度看你有没有发烧啊。” “……” “呃,你醒来了啦?” “……” “那个……”这家伙能不能说一句话?那副冰块脸看得人毛骨生寒咧。 “我的意思是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盯着她,柔软的口音和没有表情的脸让人无法察觉真实的情绪。 “因为你生病了嘛。”这种事情也要解释。 “我病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少年的眼神有些奇怪。 红十一忍不住暗中叹气,眼前这个家伙还真不是普通人耶!竟然对照顾了他的人说出这种话!忍耐,她必需把握他生病的机会,向他施恩,这样才能化解他们之间那所谓的“深仇大恨”! 气定神闲,她摆出理所当然的架式说道:“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当然要照顾你喽。” “你喜欢我什么地方?”出乎意料,并不若之前一贯的抗拒,少年很平静地问。 “那种事情我怎么知道?”她眯起眼睛,用一副是你不好的口气耍赖道,“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喜欢嘛,能分清是喜欢哪里就不是真正的喜欢了!” “你喜欢我就要以我的感觉为第一考虑吧?”少年冷冷地说。 “视情况而定。”她抿着嘴冲他一笑。 看到少年不解地皱起了眉,她解释道:“如果你想说真的喜欢你就离你远一点儿那我可做不到,我的喜欢就是要死缠烂打地跟着你啊。” “跟着我做什么呀!”真是的,想心平气和地和这家伙讲话看来是妄想呢,他就是能挑动他的临界点,让他不由得发火。 “直到你也喜欢上我为止。”坐在床边笑眯眯的人儿这样宣布着。 微扬的下颌带着说不出的傲慢,如弯月的眼眸中乍看黑夜般的瞳孔隐藏着狡猾的星星点点,论相貌只能算得上是清秀的少年,为什么竟会在一瞬间让他看得有些怔忡,忘记了反驳的话语呢? 是因为那个自信满满的态度吗?就好像在说:你一定会喜欢我的! 与那个眼神相碰撞,心底刹那间涌起奇妙的热流,血液燥热,嘴唇发干,他勉强定住心神,“那种事情,你凭什么单方面决定?” “就凭我是沈七呀。”她冲他一眨眼睛,清秀的脸上荡漾的微笑有着单纯与邪恶交替出现所造成的近乎炫目的危险。 因为发烧的缘故吗?他觉得大脑内嗡嗡作响,失去了对抗别人温柔的防御力,甚至不知道她的手指何时抵上了他的唇瓣。 “你的嘴流血了……”她看着自己指尖沾到的血丝,“大概是太干了……要喝水吗?” 血?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恬了恬嘴唇,的确尝到了一丝咸咸的味道。猛然意识到对方的手指刚刚才触碰过他的唇,苍白的脸一瞬间忽地涨红了。 乖乖,这家伙烧得不清,脸上青红不定。红十一搔了搔头,小孩子就是麻烦,淋个雨也会生病。 “你不想喝水?那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反正也是要讨好他,做得彻底点儿好了,她笑眯眯地想。 “酸辣汤……” 不知是不是对眼前的笑脸已经失去了抵抗力,他呆呆地吐出三个字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惊惶地扭过头面冲墙壁,听身后的少年念着“我知道了”,然后转身关门。一直到脚步声走远消失,他的心还在急切失措地跳个不停。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事? 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想要按捺不安,却更加强烈地感受到脆弱的心脏所传来急切的鼓动。 他怎么会向一个才认识一天的人提出要求?怎么可以在他人面前示弱?这种事……这种事一定是疯掉了才会发生…… 不安、害怕、期待……种种陌生的感觉袭来,他把棉被拉起盖住头,蜷成一团的身体忍不住微微发抖,眼角一热便流下了眼泪。 讨厌,讨厌的家伙,讨厌的沈七,都是因为他,自己才会变得这么奇怪。 希望他马上消失,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在心底,仿佛有人正在微笑着预言说:那是一个危险者。 “仔细想一想,我一直都在照顾小孩子啊。” 站在街角小饭馆窄窄的檐下,望着银线般断续的雨丝,红十一皱眉思量。从小东十二就很喜欢黏她,说是她照顾那个死小孩长大也不为过,当然,他那种恐怖的个性可和自己没有关系,这点绝对要撇清。然后是阿左和阿右,抱着培养副手和贴身保镖的心态与目的一手栽培出的人,结果却是在面临危险时会一脚把她踢走的无情小孩。唔,果然是一直在自找麻烦。 “但是这回不同啊,我是在为了自己谋福利耶。”忍不住小声自我抗辩,对嘛,死苗人一副九牛拉不动的臭倔脾气,瞪着那个不杀死红十一绝不罢手的恐怖眼神,如果不想办法让他彻底放弃,那自己的后半生难道要在提心吊胆中度过吗? 如果是东十二的话,他一定会用超乎自己想象外的恐怖兼变态的手段了结这种事。 如果是洛十三的话,她一定会干脆地想出陰险毒辣的方法终结对方的性命为事件画上句号。 “可是……我是善良柔弱又可爱的红十一呀。”少女颇为苦恼地沉吟,所以还是用自己的方式,让对方自动自觉放弃杀她好了。 他走了有一段时间了呢。 龙千里不自觉地把视线投诸于紧闭的房门。 完全没有意识到竟然是在等谁回来的心情,只是反复想着,那个家伙真的走了吗? 只不过是刚刚认识的人而已,为什么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出现他的影子?他蹲在墙上勾手指时的轻浮,他硬是紧挨着自己坐下时的无赖,他突然抬头说“我很寂寞”时幽深的眼神,他像小孩子一样反复地甜甜地唤他的名字,一遍遍地说“千里,我喜欢你”时大大的笑脸…… 为什么一直在想沈七的事呢?为什么竟然记住了他的名字呢? 这一切的一切一定是因为——自己太讨厌他了吧。 对,讨厌,凭着自己的喜好而干扰他人生活的家伙,自信张扬的家伙,莫名任性的家伙。最讨厌最讨厌他了,最好,他再也不要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样想着,而眼睛却紧紧盯着那扇门,沙漏中的沙每流失一分,他的心就跟着失措地一跳,房间里那么静,窗外的雨依然沙沙地下着,沙沙地响着。 如果就这样死去的话,死在陌生的地方,也不会有人为他哭泣…… 手指蜷曲,紧紧地抓住白色的被单。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还是会为此感到悲伤。 寂寞那种事情,为什么不能像每天喝下的药汁一样渐渐习惯呢? 忍不住想要哭泣,用手背挡住眼睛,硬是将热辣辣的感觉压回眼底,他已经长大了,他不可以哭,因为是一个人,才更要坚强。 “千里!”清脆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有人一脚踢开房门,“我买回酸辣汤了!” 那踢门的声音因为四周的安静而显得那样巨大,就仿佛是封闭的世界初次被打开一样震荡。让他不由自主迫切地抬起头,瞬间撞入眼底的是有着坚毅微笑的少年。 “对不起哦,”少年一边这样说一边把汤放到桌上,“太晚了,客栈里面的厨子推说不会做,我跑到外面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家云南小吃店,多给了人家几文钱,人家才肯起来做的。我去拿勺子,你再等一下哦。” 他怔怔地听着,怔怔地望着,听着那个絮絮叨叨的声音,望着那转过身后才发现后背几乎湿透了的身影。 早在转身前就发现苗人少年的眼瞳睁得大大的,让人担心就要溢满眼眶掉出来似的,这个表情就是所谓的感动吧。红十一恶质地笑了笑,看穿对方心理想法般地在手碰到门板的前一刻,突然回头,用理所当然清朗朗的声音说道:“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呀!” 什么嘛、什么嘛!龙千里几乎是立刻把脸埋在了棉被里,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随随便便就把喜欢这种话挂在嘴边,动不动就要说一遍,而且,可恶的是,他为什么总能看穿自己的想法? 懊恼地用被子遮掩自己脆弱的少年并不了解,这就是年龄和经验所造成的可悲又不得不叹服的差距啊。 “千里……”停下手中的勺子,红十一叹了口气,“你可不可以不要瞪着我……”好像她往汤里下了毒药一样。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喂我,”他僵硬地回道,“我自己吃。” “你为什么这么倔强?”忍不住扬了扬眉,他不知道自己在生病吗?如果他拿不稳把汤泼撒,那自己这一番辛苦可就白费了哩。 脸孔青了一下,少年有些赌气地说:“对啊,我该死。你不要管我!” “那怎么行?”她立刻强势地反驳,“我要和你做好朋友,我还要和你结拜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死掉是想让我也跟着死吗?” 看不出颜色的眸子升起一片涟漪,少年困难地开口道:“那……那种事情是谁决定的?” “我啊。”颇为自得的声音大声地说道。 “你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要和你结拜兄弟啊。” “因为我喜欢你嘛,”她撒娇地摇摇他的手,“我们做家人吧。” 一瞬间气流涌上喉咙顶住胸口,让他想咳又咳不出来,想要怞出被紧握的手,却因生病没有一丝力气,从来没有与人肌肤相亲的陌生触感伴随相握的手指一波一波传至全身,使他忍不住微微地发颤。被人说喜欢的害羞、被单方面决定一切的恼怒、被看到自己脆弱一面的不甘,夹杂着袭来令他头晕目眩。 “千里,做我的弟弟吧。” 有着黑亮亮的鸽子般眼瞳的少年歪着头微笑着如是说。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闭了闭眼睛,他喘了一口气问。 “龙千里啊。”她轻松地回答。 “只是一个名字就算知道了吗?”少年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不只知道你的名字而已耶。”少女黑圆的眼睛流露出得意的星星点点,“我还知道你出生在台江,没有兄弟,仰慕的人是柳莫天,没有喜欢的颜色……瞧,我多了解你。” 他为之气结。 “只要你是千里就行了,”上一秒还显得调皮的她忽然在下一秒漾起一个温柔的微笑,“是我喜欢的千里就行了嘛。” 他望着她,望着那晶莹的脸颊,深邃的黑眸,心情竟然迷失了起来…… 微笑的少女狡猾而小心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其实冰块脸上的肌肉并没有丝毫的牵动,但那双太过清澈的眼睛却藏不住任何的秘密,他一定不知道他有一双这么轻易就会出卖他的眼睛吧。渴望、迷惑、寂寞、悲伤……都写在那双澄明的眼眸中,水晶一般透亮。 想取得这样一个人的信任一点儿也不困难呢,就算他武功再高也没有用。因为他实在是太简单了啊。并不觉得欺骗、利用和伤害这样一个少年有丝毫的不妥,红十一只是笑眯眯地想着,就算他发觉自己是被骗了也是在很久以后了吧,而那,也只是教给他一个江湖经验而已啊。 呵呵,和这个少年结拜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损失呢。他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武功高,所以一定会死得比自己晚,和他发下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一定是她赚到了。 打着如意算盘忍不住笑得有些得意的少女如果知道少年的身体其实脆弱得随时有可能死去,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雨停了。 鲜嫩的绿叶滴下清澈的雨珠,坠向微红的泥土地,溅起透明的小水花。 龙千里退后一步,皱起眉尖看着自己被打湿的鞋面。 “大病初愈就要远行,你到底有什么急事非做不可?”埋怨的语调由身后比他略高一些的少年口中发出,仿佛是在责怪他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身体。 什么大病初愈?他嘲讽地想,他这种身体根本永远也不会有完全康复的那一天…… “说嘛说嘛,千里,你一直不说话,就知道傻傻地向前走,我觉得好闷喔。” “觉得闷,就不要再跟着我啊。”他不理她,径自快步疾行。 一点儿也不可爱。红十一撇撇嘴角,不过,比起之前拼命要甩掉她,现在总算不会赶她走了。这样说来,可以理解成他有一点儿接受自己了吗? 想到这,她眼前一亮,不管别人的脸色,硬是厚着脸皮挤到他身旁与他并肩前行,兴致勃勃地问:“我们要去哪里?” “去杀人。”他一字一句地说完,挑衅似的回头瞪着她。 “哇,你这样一扬眉毛真是好看耶。”红十一啧啧赞叹。 眼见对方一脸惊艳地伸手要摸他的眉,龙千里连忙闪开,两人离得太近,他这样向后一仰,险些摔倒。幸好红十一手疾眼快地拉住他,还责怪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还不都是因为你?”他忍不住气恼地喊出来,“你说话就说话干吗伸手摸我?” “没办法啊,”似乎本人也很烦恼这个问题,“我天生手快嘛。再说你也有不对……” 他不对?他哪里不对?龙千里瞪大眼睛。 “谁让你那颗红痣生得那么漂亮,让我总想摸摸……”她说得很无奈。 如果不是因为这家伙衣不解带地照顾了自己两天,他真的很想打他一顿!龙千里恼怒地转身重重地哼了一声。身后的家伙涎着脸继续跟上来。什么嘛,有时候像个温柔的人,有时候又像是小孩子,有时候又会显得很不正经,都不知道哪个沈七才是真正的他!而且还总是一副笑眯眯悠哉游哉的模样……让他一个人生气、一个人着急、一个人陷入种种莫名奇怪的心绪里…… 这样想着,忍不住自我悲叹了起来。自己来中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除掉害虫红十一,可是因为一场病的耽搁,不禁让追杀的目标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欠了沈七的人情…… 想像两天之前自己冷冰冰地看他,打他,赶他走,可是……只要目光触到他的脸,自己竟会心慌地想要别开头。他总是一脸笑眯眯的样子和一副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神,那家伙……他知道自己正在思考关于他的事情吗?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得意得不得了吧。这种心情……这种心情到底算是什么呢? 心神恍惚,忍不住抬头去看沈七,却发现他在转身向路旁的田地里张望。 顺着沈七的视线望去,那里是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麦田。雨后的春日天空,清澈澄明,风吹在脸上,带来阵阵舒爽的苹果花香…… 刚开始怞穗的麦子过滤出温柔的绿风,迎面吹来,胸腔内浑浊的郁闷都会一扫而空。 来到这里后,一直忙着追杀某人,视线中除了那团模糊的红色背影,几乎什么也没有注意。不……并不是来到这里后才这样,是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真正地注意过身边的一切吧。 随意编成四股辫的长发在风中轻轻地摆动,额头上有几丝刘海长长地垂下几乎刺入了眼睛,双眼漾起莫名惆怅的酸涩,而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份陌生的感情。 除了一个姓名,他完全不知道身边这个少年的事情,除了两天内大概说了三十多次的喜欢,他根本对他一无所知。 什么想要和他成为家人,什么想要和他做兄弟,真是那样的话,为什么什么都不和他讲呢?懊恼自己会在意他,生气自己无法漠视他,担心这样的心情会被他幽深的眼眸看穿,而交织夹杂在心中纠缠成一个乱乱的团…… 走吧,趁他不注意,悄悄地甩掉他吧,不要再和这个人在一起,也许他会让自己变得很奇怪的。 什么喜欢、什么朋友、什么家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才不需要。 心跳得好快,脚步悄悄地向后移,在半步之间,身前的人却忽然回头,眼睛弯成两道弯弯的明月,晶莹的脸颊上展露出大大的笑容,“千里,我发现天空的颜色和你的眼睛好像耶!” 脚跟猛地一绊,幸好红十一眼疾手快抓住他才没有向后倒。她古怪地盯着他,这个动不动就要摔跤的人,就是让自己望风而逃的那个鬼魅般的少年吗? 意识到她在盯着他,他更加慌乱起来,急于摆脱她的钳制,“你不要碰我!” “好啦、好啦。”红十一放开他,果然是有洁癖啊。 他低头忙着让自己失措的心跳平复,耳朵内却传来令他心跳急剧加快的清脆嗓音:“我真的觉得好像喔!” “什么好像啊?”他为了掩饰情绪而不在意地接话。 “你的眼睛和天空啊。” “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比喻,龙千里疑惑地抬起头。 被道旁苹果树的白花吹落一肩的少年微笑着望着他说:“千里,你的眼睛好美丽!” 清澈得没有丝毫云絮牵惹的天空,清澈得没有任何颜色澄明的眼瞳,她真的觉得它们很相似,至少这句话,并不是只为讨好他而说的言不由衷的话语。为什么她说完之后,少年却以一脸看到妖怪的表情看着她呢? “美丽?”惊愕地重复这个词语,是在说他的眼睛吗?手指不由得上移,摸上自己的眼睛。 让人又怕又惧又厌恶的眼睛,连自己都最不想看到那浅得没有颜色仿佛烙印了他的罪的眼瞳,竟然会有人认为它是美丽的呢。 他好像并不喜欢自己这么说啊。红十一讪讪地柔柔鼻子,也对!除了东十二那个变态之外,一般的男生是不会喜欢别人用美丽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但是,说美丽的东西美丽又有什么不对? 气氛有些怪,不知道是谁先别开了眼睛。 龙千里掩饰地说道:“快上路吧,不要在这里瞎扯了。”说着转身走了几步因为没有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又忍不住驻足回头。没有来得及思考自己这个行为代表了怎样的心意,先看到了那背着手的少年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千里,今天风很好哦!” “你这个人……”龙千里按住额角,不想去看那个一脸兴奋的家伙,“现在是放风筝的时候吗?”竟然因为看到农家小孩子在放风筝而硬是跟他要了几文钱去买过来。 “反正我们也没有特别着急的事情啊。” “你没有不等于我也没有耶!” 看到少年不快的脸色,红十一头上出现细小的黑线。 “玩这种小孩子的玩意……”龙千里嗤之以鼻。 “有什么关系,你就是整天绷得太紧才会淋个雨就发烧,这是积劳成疾,放松一下嘛,风这么好,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放风筝呢?” 这家伙怎么有这么多歪理,莫名其妙。他妥协地坐在一旁,嘴里却唠叨着:“你自己要玩,干吗和我要钱买?” 一边绕着风筝的线轴,红十一悠闲地说:“没办法啊,我的钱都用在给你抓风寒药买酸辣汤上面了。为了你,我可是请了最好的大夫,花了许多银子。”她信口开河。 “什么嘛,那种破药方,”龙千里皱起眉,“那种水准还敢狮子大开口吗?”他门下随便一个人,都会比那个庸医水准高! “啊嚏——”红十一闻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吃惊地望过去,这家伙真是比她想象得还单纯,她随便说说,他竟然就相信了耶。 觉不出什么罪恶感,反而有些得意,龙千里看起来虽然冷冰冰的很凶,其实只是个小孩子。有了这样的认知,她笑吟吟地侧目打量他,今天没有绑那个奇怪的缠头,一头软软的长发垂下来编成随意的辫子,配上感觉强烈的中性装束,看起来显得他更加纤细精致了。清秀贵雅的少年,说不定在家里时是个被人侍候惯了的少爷呢。 忽然间玩心大起,想象这个贴着高贵标签的洁癖少年会不会出现普通人的表情,便硬挤着他坐下,“千里,你一定没有放过风筝吧?” “你怎么知道?”他有些奇怪。 她暧昧地唔了两声,并不作答,只是把线轴塞到他手里,怂恿着道:“放放看嘛,很有趣的。” “才不要,”他抗拒地塞回去,“我才不玩小孩子的东西!” “小孩子小孩子,你自己不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子吗!”哈,以为自己很成熟啊。不过才比阿左阿右他们大一岁咧。 像是听到什么奇妙的笑话般,少年不可思议地盯着她,清冽的眼睛一瞬间变成了深邃,透明的瞳孔中流转的是她所不能了解的心情,她一呆,第一次直视着那双清灼明亮的眼睛,却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心中荡漾着新鲜却并不讨厌的感觉,和差不多大年纪的人打打闹闹、聊天、争论,都是前所未有的经历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眼瞳中映满她的脸,直到在她乌黑的眸子里看到自己一脸专注的表情。 郑重的、着迷似的,盯着另一人看的那副愚蠢的脸孔……就是现在的自己吗? 心霍然怞痛,用力甩开手中的风筝,懊恼地站起身,他为什么要像个傻瓜一样坐在这里?他不是很讨厌沈七,想要马上甩掉他的吗?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夹杂着涌上心头,又混乱、又悲伤、又甜蜜,有东西哽在喉头,嘴唇颤动,害怕被对方所看穿,不甘心地想说些什么,紧闭的唇一开,却说成了—— “反正……反正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的事!”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说错了,这是什么话,好像自己很在意他似的。 “你想知道我的事啊。”捡起落在地上的线轴,红十一看似不以为意地摸着风筝的骨架。 他心中一宽,也许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的在意…… “我叫沈七,居无定所,无兄无弟,喜欢的人仰慕的人都是千里,梦想是和最喜欢的千里变成兄弟……”笑了笑,乌黑的眼眸转过来。 龙千里对上那幽深的眼睛,有些许不安,而视线中身高玉立的清秀少年微笑着说:“千里,你真可爱呢。” 耳边忽然有“轰轰”的响声,像打雷一样,而他,像是被雷击中,动弹不得。被发现了,被他发现自己在想什么,被嘲笑了! 一瞬间,脸色苍白到发青,因为愤怒没有颜色的眼瞳中闪动起一片水银色的光。 “千里?”她意识到不对劲,他不会是真的生气了吧?早就知道这家伙脸皮薄得出奇,悔意涌上心头,生怕前功尽弃毁于一旦而赶忙丢下风筝走过来,发现少年低着头,身子微微发颤。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解释着一边伸出手去碰他的脸,却在还没有挨上他的时候被他突然伸出双臂用力推开。 少年愤怒地大叫:“我说过你不要碰我——” “砰”的一声被迎面而来的大力推得栽倒在地,她痛得龇牙咧嘴怞冷气,好大的力气哦。狼狈地抬眼望去,却惊讶地怔住了。 和雨后天空一样美丽的眼睛竟然流下了银色的眼泪…… 如人偶精致的冰块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少年悲愤地握紧双拳向她大叫:“我最讨厌你了——” 青蓝色的织花腰带在风中划出瑰丽的弧线,少年飞奔而去,消失在她的眼前。 最讨厌、最讨厌他了,沈七好可恶,竟然用那样的笑容看着他,他一定发现自己在想什么了。想到被那个变色龙样的家伙发觉自己其实很在意他,一边跑一边忍不住眼泪流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明明,他不会在醒着的时候哭泣的。这些都是沈七害的!他不出现就好了! 沈七他是全世界最讨厌的人! 第四章 说好不分手! 树枝在跳动的火焰中发出劈啪的爆裂声,月亮穿过云朵朦朦胧胧洒下一片清冷的光晕。背靠着残破的庙门,龙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火中的食物。 白薯逐渐散发出诱人的香甜,而他却没有胃口。 一个人独自出行并不是第一次,为什么,他竟会觉得这么寂寞呢? 这些都是沈七的错……是他把自己变成了这样,然后再也不出现了……咬住唇,他摇摇头,内心涌起悔恨。这样拼命把不对都推给别人,是属于孩子气的埋怨啊。难怪会被人家嘲笑,因为连自己的心情也不敢面对的人,的确是太幼稚了。 逃开的人,其实是自己不是吗? 刻意不去客栈里住,因那是很容易被找到的地方。而他所躲避的究竟是谁?是自己的心情,还是已经分开了四天的沈七? 只是四天而已,为什么觉得已经过了好久好久?内心涌起的迫切就是所谓的思念吗? 纤巧的少年,抱住自己的膝,月光那么寒冷……连坐在火堆旁都不能抵制由内心渗出的寒冷。 月光下,怅惘落寞的少年低下了头。 “有烤白薯的香气耶!” “我也嗅到了。” 陌生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逐步向自己靠近,龙千里皱了皱眉,向声源处望去。 “呵,有人生火,到省了我们的麻烦。”随着话音,两个少年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那是两张完全相同的面孔,不同的只是,右边的少年带了一只单眼的黑色眼罩。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带着这个呢?像是独眼龙耶。”左边的人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 “是老大说这样看起来更有坏人的味道啊。”右边的人很无奈地回答。 残破的庙门开着,龙千里坐在燃起的火堆旁,看了他们一眼,淡淡地收回目光,虽然心情已经差到极点,根本不希望有人打扰,但这破庙也的确不是自己的,总不能不让人家进来。算了,不惹到自己就不要管。 “兄弟,”戴眼罩的少年发现了他,冲他爽朗地一笑,“我们可以一起烤烤火吗?虽说是春天,山风还是很凉哩。” 根本不想被任何有体温的生物靠近,但是拒绝反而更加麻烦,他索性连眼皮也不抬,冷冷淡淡地说了声:“随便。” “你真是个好人!”独目少年一脸感动,召唤身边有着一模一样脸孔的同伴,“来来来,这位大哥要请我们吃烤白薯!” “好棒哦,那我们就不必客气了吧。”长相相同却显得更加讨喜可爱的少年双眼火花闪闪。 穿着淡烟色衣裳、笑得很可爱的少年擅自从火中拨出已烤好的白薯,笑眯眯地分成三段,一副很大方的样子把其中的一段递给龙千里,“已经烤好了耶。” 龙千里瞪他一眼,而少年露出可爱的无敌笑脸,小虎牙若隐若现,对他的冷漠视若无睹似的继续道:“已经可以吃了!” 对上这个白痴般的笑脸,不知怎么的,他竟然把白薯接过来了!龙千里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对面这家伙不是普通人物啊。 再抬头看他一眼,更加确定了心中的认知,能在两秒钟内把白薯消灭得干干净净空余嘴边沾着的那一圈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物…… “真的很香呢。”嘴上印着一个圈的可爱少年一脸幸福地望着他,“谢谢你请我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因为实在太有礼貌太有家教的样子,而即使是做出硬抢别人食物这种事也让他想不出该用怎样的语言责怪,在大眼瞪小眼的对视过后,龙千里只好表情僵硬地感叹自己流年不利,食不知味地把手中的东西填进肚子。 几分钟后,一直不说话的独目少年抬起头,清秀的 脸上因为带了一只眼罩变成独眼龙的造型衬着火光,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我注意到你的脸……”他那清爽的微笑也在瞬间变得很妖邪,伸出舌尖恬了恬蜷起的食指关节,赞叹地道:“真是美丽啊……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呢。” 这家伙绝对是在挑衅啊!龙千里掀起眼皮,危险的目光如冰冷的月光射向对面的少年。一动未动的身体已进入了警戒防备的状态,他慢慢地问:“你是什么意思?” “你招待了我可爱的弟弟,我却没有报上我们的名号,是不是一种失礼呢?”笑得邪邪的少年站起身抱着胳膊倨傲地打量着龙千里。 “也对喔,和人互报姓名是一种有助修身养性的礼貌耶。”一脸可爱笑容的少年从容地退开两步,好像是为了避开龙千里和独眼龙三目相对的火花冲击。 “我对你们的名字没兴趣。”龙千里蹙眉冷语。想要安静地独处一会儿也会遇到这种倒霉事。由独眼龙身上散发出毫不避讳的攻击意识来看,想不动手也难了。但是……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莫名其妙! 独目少年倨傲地仰起头,一甩长发,大声地道:“我们就是人称‘史上最恶二人组——采花大盗无敌双雄’!你一定听说过吧!” “真庆幸自己没听过这个没品位的名字。”龙千里不屑地嘲讽道。 完全不理会他的讽刺,独目少年用食指托着自己的下颌,悠闲地道:“而你,就是我令次看中的祭品。”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这个苗人搞不懂博大精深的汉人文化,但如果是想打架那就一起上吧。”龙千里一声冷叱。反正自称采花大盗的人一定不会是好人,把他们除掉算是为当地除了一害吧。自己也可以借此发泄一下郁闷的心情。 “一起上?”站在远处的可爱少年用宽大的衣袖捧住脸颊,暧昧地啧啧赞叹,“苗人还真是大胆呢。” “还是长兄为上好了,”独眼龙吩咐道,“你在外面看着吧。” “好的!”可爱少年中气十足地回答。 这两个人一搭一唱,完全把自己视为案上的肥羊吗?龙千里眼皮跳了跳,火气冲到了头顶,“刷”地怞出腰间的佩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冰冷的弧线。 独眼少年抱臂环胸,在月光下绽放出一抹奇异妖邪的笑容,“你确定自己是我的对手吗?” “那句话正是我要说的!”龙千里不屑地看向他。 “嗬,人家还真是自信耶!大哥,你确定自己可以赢吗?”可爱少年一脸兴奋地看好戏。 “那当然,”独眼少年大义凛然,“夺得自己看上眼的人,是一场美丽的战争!你就在那里安静地全程观赏好了!” 再听下去,一定会被气得吐血。龙千里恼怒至极,纵身向少年刺去。 少年轻飘飘地向后一跃,伏下腰以灵巧的姿态安全地转身,因这个身法手段太过熟悉而让龙千里为之一怔,感觉……少年的身手和自己追杀的那个红十一有些相像呢。 难道是红十一的帮手?双目精光乍现,他暗中冷嗤,好啊,这几天他被沈七的事搞得头晕脑涨,都忘记办这件事了,对方却先纠结帮手找上他了? 正要再次出招,忽觉一阵昏眩,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他勉强定住身形,怎么回事?这是…… “看来刚才吃下去的药,终于发作了啊。” “药?”龙千里蹙起眉毛,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嘻嘻,当然是刚才洒在白薯上的药喽!”可爱的少年捂着嘴偷偷一笑,“为了感谢你的招待,我特意在你那份上洒了些特种佐料哦。” “下迷药?”龙千里如冰的眼瞳气愤地收缩,杀气腾升,而麻到指尖的感觉却无可回避。 “错!”独目少年严肃地摇摇头,“下迷药这种事我们怎么会做?我们明明下的是鸡鸣反鼓五更香啊!” “那还不是一样——”小人!龌龊!龙千里还想大骂,但身子却软绵绵地向后栽去。 “小心——”独目少年相当潇洒地把他揽人手臂,居高临下地冲他眨眨眼睛,“摔痛了你,哥哥我是会心痛的哦!” 意识清醒,而身体却连动一下指尖都很困难,这大概就是所谓陰沟里翻船吧。龙千里只能恨恨地瞪着抱住他微笑的少年,如果是毒药之类的他反而不怕,偏偏是这种下五类的迷药…… 独目少年慢悠悠地坐下,把龙千里放在地上,半俯下身子,带着一缕危险的亲昵笑容轻轻地在他耳畔吹气,“美人,你越是这样瞪着我,我就越为你神魂颠倒,忍不住想欺侮你呢。” 一边说着,一边不规矩地伸手去拉龙千里的衣襟。 “住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采花滢贼!”正义者的声音在危急关头适时响起。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龙千里不可置信地掀开眼帘,视线被少年的身体阻隔,无法看清来人是否真是自己满心满意一直在思考的那个人……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独目少年一声怪笑,“现在是三更半夜,古道荒郊耶。正是我等采花夜盗出没之所,到是你这家伙是什么人啊?敢管我的事?我可是史上最恶……” 话未说完,看似凌厉的一掌已向他劈来,独目少年躲闪不及被打了个正着,一声大叫昏倒在一旁。 “千里,你有没有事?” 关切的脸孔毫无掩饰地落人龙千里的眼瞳,焦灼的声音、温热的怀抱,这是…… “阿七?” 是他,是他来了。眼中有什么要涌动出来,他连忙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眼泪流下。他还是找到自己了,他一直在找自己吗?被自己说是讨厌的人还大力把他推到地上也没有生气,一直一直在寻找他吗? 红十一怔了一下,旋而微微一笑,“对啊,我是阿七!千里,我终于找到你了!”呵呵,由路人到让他记住名子又到现在改口叫阿七了,自己又近了一步呦! 她冲他得意地一笑,“还好被我找到,不然你可就要失身了呢。怎么感谢我呢?千里?” 龙千里懊恼地向她一瞪,哪有这种人,敌人还没打跑呢,先开始争功了……咦?敌人还没打跑……他警觉地越过红十一的肩向后望去…… 那笑的可爱的少年正慢慢地向他们接近,双手握着一柄刀…… “阿七小心!”他失声大叫。 红十一立即回头,见刀光袭来,急忙抱起龙千里向左边一避,还是被刀子划伤了肩。 红色的血,泅湿了阿七白色的衣裳,一团团、一团团像平绣的梅花艳丽地涌现。 清灼明亮的眼睛睁得老大老大,想要说话却像忽然被堵住了嘴巴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惩罚,是他没有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心而受到的惩罚。明明喜欢阿七,想要和阿七成为朋友,却不肯说出,害怕承认,选择了胆小的逃跑,所以才会让他遇到这种事……可是……这些都是他不好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让阿七受到伤害呢? 一瞬间,心脏如遭电击般地痛。 如果你不在就好了,我就可以更幸福一点……那是什么时候,谁对他说过的话呢?恍恍惚惚的不知身在何处,为什么只要他存在,这个世上就会有人为他受伤…… 是不是……千里不在,会更好一些…… “千里,你没有事吧?”清柔的话音在耳畔响起让他回过神来。 “受伤的不是你吗?傻瓜……阿七是傻瓜……”他眼中有了泪光,却硬是不让它流出。 “我没事,”红十一柔声保证,“只要千里没事,阿七也不会出事,因为我们是兄弟嘛。” 兄弟……他心中一热,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这么想要和这个一无是处的自己成为兄弟呢。明明对他说了那么多任性的话,他却还是对自己这么好…… 眼泪已经盈满开始打转,只好闭上眼睛,用力地闭上眼睛。 等再次有勇气睁开眼睛的时候,有句话,一定要记得和阿七讲…… “阿右,他们已经走了,你可以起来啦。”可爱的少年拍拍掌。 “唔,”独目少年一个翻身跃起,有些不爽,“我们装坏人,老大装英雄,太不公平了!要和她要加班费!” “有什么关系,”阿左笑眯眯地捧着脸颊,“我觉得很好玩耶。” “卖力气的人从来都是我,你这个看戏的当然觉得好玩!对了,”他皱皱眉,“刚才你真的扎伤老大了?” “怎么可能。”阿左提高音调,老大哪是那种喜欢苦肉计的人!他拿起刀示范性地对上自己的掌心一拍,刀尖自动缩回,“喏,道具而已。” “原来如此。”这就说通了。可怜的龙千里,敢惹老大,最后惨的一定是他。阿右同情地摇了摇头,把手绕到脑后,开始解眼罩的带子。 “等一等啦。”阿左拉住他的衣角,黑圆的眼瞳亮晶晶的,“我觉得阿右你戴这个好帅哦,可不可以不要摘?” “你在想什么啊?”阿右为之结舌,他真是越来越不了解阿左的品位了,“帅?” “对哦对哦!”阿左拼命点头,“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个‘史上最恶二人组——采花大盗无敌双犬’也很酷!”以后走江湖时可以考虑用这个名号。 “是双雄!鬼才是双犬!” “不过最美的还要数你刚才俯身对着龙千里轻轻吹气的亲密镜头了……”完全不管阿右的脸色,阿左仰望明月径自陶醉,“你刚才那个样子真的好妖邪哦,连我都差点儿信以为真,以为你真是那种人……” 这到底是称赞还是在讽刺?阿右怀疑地瞄着阿左,“我说阿左,你前些天是不是见过东十二?” “是啊。你怎么知道?”阿左开心地说,“他遇到一些事,所以要我去帮忙啊。” “难怪……”阿右喃喃自语。 “难怪什么?”阿左不解。 “难怪会那么像那个变态……” 在睁开眼睛之前,先闻到了煮熟食物的香气。 被嗅觉唤醒,大脑还充斥着属于清晨特有的混沌不明。木然地坐了半晌,思想才开始恢复运作,眼底的景物也由朦胧变得逐渐清晰。 光亮的茶色桌椅,反射出一片耀眼的阳光,红漆木碗中传来辛辣的香味刺激空腹的食欲。 视线移转,干净却光秃秃的墙壁、简陋实用的木制家具……这里,不是他的家。 那么,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头脑微微发涨,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被一时遗忘了,隐隐的有些不安,那是什么呢? 视线停在碗上,红……好刺目的颜色……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红、一滴、两滴,泅出火焰般的花,在阿七白色的衣服上绽放…… 阿七!由心口传来的炙热突破清晨朦胧不清的禁锢,瞬间浮现在眼前的是阿七温柔的微笑,流血的肩膀…… 整个人惶乱起来。阿七受伤了!为了保护他而受伤了!大脑来不及咀嚼这刚刚涌上的信息,身体已经服从心意跳下床冲了出去。 慌乱地左右张望,而客栈后院中晾着一条条刚刚将洗过的被单,像重重的帘幕,轻舞飞扬,阻隔着他的视线。 阿七、阿七……他光着脚,左冲右转,不断地掀开再掀开,没有,哪里也没有。 他在哪里?会不会生气了,会不会已经离开他了? 这样的意念忽然袭来,让他的心痛了起来,痛得直不起腰。 “千里,你在干什么啊?” 略含惊愕的声音由后面响起,他霍地移开捂住脸的手指,又惊又喜地向后一个急转,没有束起的黑色长发在风中掠起亮丽的弧线。 站在自己面前的,落人双瞳中的是——弯弯的眉,弯月般的眼,似笑非笑的唇…… “阿七!” “当然喽。”她眨眨眼睛,“不然还是阿九吗?你怎么光着脚?” “嗯?”他这才低下头,发现自己刚才太着急连鞋都忘了穿,想说些话,却开不了口,担心他的伤,吐出口却又变成一句闷闷的:“你去哪里了……” “我在后院洗衣服啊,昨天那件弄脏了嘛。对了,我给你做的饭你吃了没?” 饭?他呆了一呆,疑惑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她偷偷地想,这家伙长得真是可爱,不过这个话可不敢再说,不然他生起气来又会别扭地跑掉了呢。 拖起他的手向屋内走去,“我给你煮了汤啊!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出得厅堂下得厨房,你吃不惯北方莱,所以我帮你煮了酸辣汤,你不是喜欢吗?” “你怎么会做那个?”他好奇地问。 “上次给你买的时候我偷尝过,那种东西吃一次就会啦。”红十一得意地道,她是做饭的天才。 心里五味陈杂不知是什么滋味,龙千里被她牵着手,跟她走回房中,直到屁股坐在木板凳上,心里还飘飘荡荡的。 “喝呀。”她把汤碗推过去。 他看她一眼,又落在碗上,浅浅浮动的氤氲中,竟然有种要落泪的冲动。捧起碗来,看到的是温暖的颜色。 每一天的清晨是由手中的碗开始,但如果,浓绿色的药汁换上了别人亲手为他煮的汤,感觉就可以变成如此温馨。 阿七他是……他是一个和自己没有丝毫利益关系的人,只是因为把他当成朋友,所以单纯地关心着他,关心到会在清晨早早的起来为他煮一碗他爱喝的酸辣汤。 “为什么呢?”他痴痴地问,“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好呢?” 呃?做贼心虚的红十一闻言心头突突地直跳,他发现有什么不对了吗?不会吧……自己隐藏得这么好。她小心地观察对面的少年,少年睁得大大的眼睛中除了深深的困惑外好像还充斥着极力压制的期待…… 她漾起一个大大的笑脸,信口开河不负责任地说道:“因为我——喜欢千里嘛!” 少年的冰块脸摇摇欲坠,终于——哗啦一声,冰块碎裂。 咬着筷子的少女惊讶地发现,千里的脸红了…… 细若绢丝的黑发,清灼明亮的眼睛,长长卷卷微微翘着的浓密睫毛,对面人偶样的少年好像突然焕发出一种光彩,漂亮得让她不敢直视。 她惊愕地张着嘴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难道打破冰块脸的咒语是自己说出的喜欢?不会吧,如果是那两个字那她岂非已经说过很多遍? 莫非……她望着少年微红的脸,慢慢地醒悟,原来,她虽然说了很多遍,他却并没有真的相信。那么说,这一次,他终于相信了吗? 耶!红十一胜利!她心中狂喜,胜利的喜悦和骄傲冲上心头。果然,一个台江来的小毛头怎么会是她的对手?生怕此刻一不小心笑出声,她胡乱找个理由:“千里,你先慢慢吃,我去收衣服!” 快手快脚地抢步出门,才走到院子里,身后的少年却追出来叫住了她。 “阿七!” “呃?”她回过头。 龙千里站在台阶上,纤细的身体好像有些微微的发颤。 “什么事?” “我……那个……”他涨红了脸,“我也喜欢阿七”这句话怎么会这么难说出口?千里!加油呀!握紧了十指,他暗暗指责自己,不是说好的吗,再次睁开眼睛时要对阿七说出自己的心意啊。好朋友应该坦诚的呀。 “要说什么?”红十一心情好,不介意多问一遍。 “今天天气不错呀……”龙千里开口成了这句话。 “对啊。所以洗衣服干得快嘛。”红十一转身伸了个懒腰。 不是这句话啊!龙千里懊恼地敲敲自己的头,终于鼓起勇气,“阿七!” “什么?”红十一不在意地回过头。 透明的阳光中,脸上有着淡淡嫣红的少年费劲地说道:“我们结拜好了……” 院中摆了一张香案,插了一捧香,两个少年并排跪在案前。 “沈七,今年十八岁。” “龙千里,十五岁。” “愿在此结为异姓兄弟,福祸共倚,不离不弃……”两个人彼此看了对方一眼,四目之中,流动的是完全不同的情愫…… 相视一笑,齐声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如果有人违背怎么办?”红十一狡猾地问道。 “我们苗人是最重承诺的!”龙千里坦荡地一笑,补充道:“如若千里背弃誓言,愿死后化为虫蚁不能超生。” “当然不会有那种事.我们是好兄弟嘛。”红十一笑眯眯地放下心来,拍拍龙千里的肩。事情的进展如她所愿,完全按照她当初的设计嘛。 真是太成功了。用最短的时间取得了龙千里的信任,和他结成了兄弟,这样就算万事大吉了。将来等独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办法伤害她这个姐姐啦!哈哈哈哈——真可惜不能笑出声来。 红十一小人得志,陰谋得逞,春风满面好不开怀。 “那我们今后就是好兄弟了对不对?”龙千里问。 “当然当然!”红十一回答。 “那我们要在一起对不对?” “随时相聚!”红十一依旧点头连连,并没有意识到少年的话和她的意思其实是有差距的…… 龙千里正要问她伤有没有好一些,忽然直觉让他倏地转过身向墙上望去。 “是谁?” 哪里有人啊?耳力稍差的红十一并没有发觉有什么异状,左看右看,疑惑地眯了眯眼,正要向身边突然站得笔直的少年问…… 呼啦呼啦!突然间,大概二十多个苗人呈包围之势出现在后院的院墙之上。 一个女子率先跳下,她高额大眼,衣着华丽,青蓝色的衣服窄袖右衽,用紫红色的丝线挑绣出大面积的几何花纹,百褶长裙下缘织着一尺多宽的三色横向条纹,头上绑着对折成三角形的咖啡色亮布方帕。衣服从上到 下镶满半圆形的银片,银片上压着龙形浮雕,银片下缀着响铃,衣摆下缘钉着带链的瓜子形银片,她扭腰一跃,一身叮咚作响,煞是好听。 “哇——”红十一怞了口冷气,一瞬间想的不是这些人要干吗,而是这女人做这一身衣服得用多少银子。 “嘎略!”华服苗女向龙千里叫道,并盈盈一拜。 咦咦?红十一瞪大眼睛,耳边听得那二十几个苗人也齐声大叫:“嘎略!” 疑惑地向身边的少年望去,见一向孩子气很重的他此刻却一脸严肃,更有种很有气势的样子…… “阿七,没事,”见她睁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龙千里以为她被突然出现的苗人吓着了,便安慰道,“没事,他们是我的族人。” 喔。红十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果然,龙千里是个少爷,不然家里怎么会派这么多人来找他?等等……龙千里家在台江啊,这么大老远来找他,一定是出了什么重要的事。她双目骤然放光,这么说——他有可能马上回家? 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获得真正意义的解放,红十一毫无道德可言的双眼闪烁出又惊又喜的火花,紧张的视线投注在龙千里与那苗女的身上,心里不断地默念:出事吧……你回去吧…… 龙千里与那女子的对话她虽然没听懂,但从龙千里越来越凝重的脸色来看,事情和她所冀盼的八九不离十。 龙千里每皱一下眉,她就忍不住扬一扬嘴角。龙千里的目光每暗一分,她的双眼就忍不住更亮一分。 不是她狠毒啦,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终于,龙千里向她走来,一脸的郑重,“阿七!” “嗯!你们谈完了?”她兴奋的声音都有些变调。 “台江那边出了事……” “喔!太……太不幸了!”红十一内心狂喜,表面上故作伤感。 “所以,”龙千里顿了顿,“我们必需得马上回去!” “没关系,你回去吧!”红十一拍拍他的肩,一脸诚挚,“江湖很小,我们兄弟总有碰面的一天……” “我们回去。”少年慢慢地道。 等等……红十一警戒地望着他,他刚才说什么?他说“我们”? 脸色忽然有些发青,她指了指龙千里,又指了指那一群苗人,怀抱微弱的小火花问:“你是说我们?” “我和你‘我们’”少年很耐心地解释。 天空适时飘起了雨丝,把那一点点希望的小火苗也熄灭了…… 因情况突变而不可置信的少女带着一脸假假的僵硬笑容指指自己的鼻尖,“我也要跟着去?” “当然啊,”少年冲她微微一笑,侧过头的样子有 些稚气的可爱,“不是说好了要在一起吗?今生是兄弟呀!” 哦,不!红十一仰天长啸。为什么啊 第五章 青岚鼓主 碗口大的红白花朵竞相开放,分外美丽。而倚窗凝望潺潺春雨的红十一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看到美丽事物而引发的心旷神怡。握紧双拳,她混乱的大脑只充斥着一个信息。 就是——她上当了! “嘎雄,下雨了!” 非常不客气的大嗓门伴随着一脚踢开门的声音打破了她徒劳无功的冥想,红十一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个走路叮当作响的苗女龙风来了。 “我说——”红十一压抑着内心的愤慨,口气危险地转过脸,盯着眼角上挑显得比她更加不耐烦的女人,“你能不能停止用那个愚蠢的称呼来叫我?” “你说——愚蠢?”龙凤昂起下颌,明显地加重了音调。 “没错。还有你!什么龙凤……嗤,你根本就是龙卷风!推门没有一次用过手!你这样的女人还能嫁出去吗?”红十一毫不心虚地指着人家厉声指责,来此之前,她也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比她更粗鲁的女人。 “你不要太过分!能坐上嘎雄的位子是多少人期盼不来的!因为情况特殊才勉强让你暂时担任,你竟然还敢嫌东嫌西?”龙凤非常不满,本来就讨厌汉人,眼前这个尤其不识好歹。 “问题是我根本不想担任啊!”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天理? “那你就自己去和嘎略说啊!”她才不想服侍这个傲慢无礼的汉人咧! 红十一被龙凤的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呜,她要是能拒绝得了不就早去说了? “你又来干吗?”只好悻悻地转移话题,“我不是已经服侍你们的千里大人喝过水吃完饭了吗?” “你完全不了解你现在的身份和立场!”龙凤皱起眉,看了眼渐渐下大的雨,焦急了起来,索性扯起红十一的袖子就往外拖。 “喂喂,你到底是不是个女人啊?竟然和我拉拉扯扯?”红十一可没忘自己现在是个潇洒少年郎。 “什么授受不亲都是你们汉人的鬼话,我们苗家不兴。”龙凤拉她出门,一抖手腕,“嘭”地的展开手中的伞。 红十一百般不情愿地和她并肩而行,“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事?” “下雨了呀,”龙凤略感奇怪地看着她,这么明显的事还用她释吗?“嘎略在杜鹃亭,你得撑伞去送他回房。”说到这,龙凤不满极了,瞪了她一眼,“你应该随时待在嘎略身边!现在天气那么凉,让他在大雨天的环境里,一个人待在四面透风的地方,受了寒气怎么办?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你手上不是明明有伞吗?干吗不直接送他?非得先来接我,让我再去接他,你们有没有毛病啊?”红十一觉得自己要发疯了! 自从她万般无耐勉强陪着龙千里来到台江,她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行动的自由。是,他们没人拴着她,只不过,龙千里要吃饭,龙凤会来找她;龙千里要喝水,龙凤又来找她;龙千里要起床,龙凤会压着她去系第一颗扣子。她堂堂红十一这辈子还没有这么服侍过别人啊。 “这是规矩。”龙凤板着脸解释,“身为祭祀的我要照顾你,而身为第二鼓主的你要照顾第一鼓主。懂了吗?” “会懂——才怪啊!” 鲜艳盛放的杜鹃花被直线般的雨水打湿成带着皱褶的颜色团,身着华丽的冰蓝色大礼服,显得纤细又庄严的少年背靠雕镂藤花的亭柱紧紧地闭着眼睛,没有表情的脸孔虽然美丽却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让人不敢随便走入属于他那独自一人的世界。 龙凤在亭下石阶前停下脚步,把手中的伞交给红十一。 红十一持着宽大的油布伞,拾阶而上。每进前一步,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少年脸上的苍白。忍不住,她的眉头就会更皱一分。 一路行来,她已知道了这是一个天生就身体虚弱的少年,像脆弱的蔷薇般,不知何时就会飘散。麻烦的人有着麻烦的人生…… 蹙着眉,她已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 长长卷卷的睫毛霍然掀动,仿佛寒冰淬炼出的冰冷眼神却因为看清来人的脸而在瞬间变成了不易察觉的温柔。 她举着伞,伞的边沿流淌着圆圆的雨珠。幽深的眸子盯着眼前的少年,只是因为她的出现,全身的感觉就变得柔软了的少年…… “阿七,你在盯着我看呢。”他举袖擦了擦脸,“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没有,只是没想到我的结拜兄弟不仅是九江苗的首领,还是青岚门的门主啊。”她微笑着,心底暗暗讽刺自己。一直以来,从没有人能骗过自己。而眼前这个并没有想过要欺骗她的少年却害得她上了一个大当—— 被卷到这个少年麻烦的人生中,这真是让她忍不住会有些恼怒呢。 “对不起,让你暂时担任第二鼓主难为你了。”龙千里轻轻地侧过脸,假装眺望远山。有时候,不知为什么,他会突然害怕阿七那双幽深的眼睛。害怕他看穿全部的自己。 “怎么会,能为我最喜欢的千里做事,我非常高兴啊。”红十一看似轻轻松松地道,“不过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连吃饭喝水穿衣服这种事也要由我动手呢?” “所以……”龙千里的脸莫名地红了一下,懊恼地回答,“所以我才不想让别人担任啊。” 这么说还是她的荣幸喽?红十一僵了一下,让自己的大脑一下接受苗族文化还真是不简单啊,“以前也是这样吗?我是说那个受伤的家伙,叫什么鸟的,他帮你系纽扣?” “嗯,他叫石鸟。”龙千里的口气凝重了起来,“就是因为石鸟被人刺杀,受了重伤。龙凤他们才会这么急着把我找回来。” “我这么问也许稍嫌冷酷,但是身为江湖中人,受伤不是常有的事吗?为什么你们一个个一副兴师动众如临大敌的样子?”自从她陪他回来,见到的每一个苗人都是一脸惶惑的模样。想当初自己在逃亡路上的脸色都要比他们好看呢。 “你不明白,”他叹了口气,不胜疲惫地支住额角,“石鸟他们虽然都会武功,但并不单纯是江湖中人,用你能理解的语言来解释的话他们是属于我的江略(注:江略=类似于寨子的氏族单位)的居民,我只是他们的首领。我有责任必需保护他们每一个人,我们互为亲人。” “可是你同时是青岚门的门主啊。”少女困惑地搔了搔头,“我不懂你们苗人的礼仪和规矩,但是我听说过青岚门,黔川一带相当有名的苗人帮派咧。拥有青岚的人才是真正掌权台江的人不是吗?” 没有注意到少年投来诧异的眼光,她继续道:“身为青岚门主的你,要保护你的江略有何可难?” “阿七,离那么远,你知道我们台江的政权纷争?” “啊……因为我是个……好学的人嘛……呵呵。”红十一干笑两声,总不能说她是耳听八方的江湖密探吧。 “说起来,正是因为我这个双重的身份才是导致事情不好解决的关键啊。”龙千里幽幽地说道。 红十一望着他,觉得眼前纤薄的少年似乎从来没有过快乐的时候。孱弱的肩膀上,在初见面时的那个清晨的柔光中,像是有一双透明的翅膀,而眼下,那双翅膀却被莫名沉重的责任捆束得再也无法张扬了。 她所认识的龙千里是一个爱发脾气、任性别扭却又格外单纯的小孩,而站在这里的,或者说,一踏上台江的土地,身边的少年就变成了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冰冷的脸,没有表情的容颜,周身散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就是龙凤等人眼中所熟识而她所陌生的——嘎略大人。 她之所以会觉得上当,也许是因为她讨厌这样子的千里吧。 那在冷冷的弦月下,如飞鸟一般随着树枝起伏,狂妄地把她称为垃圾的傲慢少年呢? 为什么统统不见了?他明明应该是那个很简单很单纯可以让她一眼看穿的龙千里啊,为什么要忽然变成拥有这样复杂身份好像带了坚硬枷锁的人?还一脸淡漠地对她说出“你不明白,我是首领,我要保护他们,我们互为亲人”这样的话。 她不喜欢这句话,她讨厌这样的千里,很讨厌、很讨厌啊…… 心里的感觉异常奇怪,为什么她会觉得这种感情就像她所珍惜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一样呢?看到他那个样子,为什么她的心会莫名地痛? “你明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啊!”忍不住,等她发现,她已经脱口而出,“千里,你不喜欢当这个首领和门主吧。” 少年怔了一下,一瞬间,她觉得他像是要哭了,而马上,他已转过身,背对着她的身体在风中和声音一同轻轻发颤,“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这是我的责任啊,没有喜欢和不喜欢的说法。我只能担任下去,谁叫我是青岚门和江略中惟一的继承人……” 惟一的继承人……那也许本应该是一句骄傲的话,而他说出来却感觉是那样沉重,那样无可奈何。她望着他,那个明明和她没什么关系的少年。 和少年结拜的人叫做沈七,自己的真正身份是他想要杀死的红十一。和少年许下同年同月同日死誓言的人,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人都只是虚假的不存在的沈七,因为是假的,无需承担任何誓言的反噬。就算少年死在自己的眼前,她也只会觉得松了口气吧。为什么这样的她,却会觉得眼前这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是那么寂寞,寂寞到让她忍不住想去拥住他呢? 会有这样的感觉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心中还有脆弱的地方吧。她的眼中暗淡了一下。呵呵,她知道怎么把握他,也许只是因为他渴望的东西和她曾经渴望的是一样的…… 只要这样伸出手去拥抱他的话,自己一定会成为对他来讲最特别的那个人。而为什么,好像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她却无法伸出沉重的手臂? 总是一脸笑眯眯的少女,此刻眼神冰冷地站在凛凛的风中。 澈得没有颜色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她,“你可以陪我去出席明天的九江大会吗?” 中了魔法一般,眼睛被他的眼睛吸引,不自觉地四目相投,在那双乍看淡漠的眼睛里看到了火一样的期待与希冀,看到水一般深沉的依赖与感情。 明明知道这个特意召开的九江大会就是让江略中人人自危充满不安的风云大会,明明知道会有可能被卷入麻烦,可是在少年视线的凝望之下,在那样渴望着却无法诉诸语言的冀盼之中,而自己却被迷惑了…… 也许这就是传奇故事中苗人们擅长使用的蛊毒?让她忍不住,就点了头,说道:“好,我陪你去。” 听到这句话,少年浅浅地笑了,像是收到了一束看不见的花。 她听到有谁在轻轻地叹息,而她只是用力笑着,撑起伞,“千里,我送你回房间!” “又麻烦阿七了。” “没关系,因为我是最喜欢千里的沈七嘛。” 积满雨水的青石板反射出光怪陆离的世界,而复杂的人心,却无法看得清。 台江,居住人口百分之九十七为苗人,素有天下苗族第一府之称。 苗人自古以氏族为单位群聚而生、各个家族推选出自己的首领为直系领袖。由不同家族组成的部落联盟,仅在发生重大事项的时候才会召开会议。 石砌的通道整洁光滑,两边高耸的屋宇没有繁杂的雕镂,沿途笔直行进,直至由九根的巨形木柱撑起一方殿顶的大堂,身着颜色不同宽大礼服的老者们各据两边的座位,上首空着一把华丽的紫檀香木座椅。 红十一刚一迈人大堂,就感觉有饱含威严的视线审视地向她投射而来。 不……不是看自己,而是…… “怎么了?”龙千里伸手托住她的腰,以为她差点儿摔跤,担心地看着她。 “我觉得这里的气氛好像……”是她多心吗?怎么觉得射向千里的目光中包含着令人不快的……敌意。 “青岚主人,你是以什么身份参加会议呢?”头上戴着银角的紫衣老者起身冲龙千里行了个礼。 龙千里默默地回了礼,拉着红十一走到下方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 “我明白了。”老人点了点头,重新落座。 “我可不可以坐下?”红十一苦着脸僵在龙千里身后。 “你觉得那样合适吗?”龙千里一脸古怪地反问。 红十一放眼望去,每个很威风的老头身后都站着或男或女的侍者,但一个个都是站得笔挺,看来自己这个苦命的代打第二鼓庄也只好暂时充当一根木桩了。 “人都齐了,我们开始吧。”银角老者再次发话。 “咦?”红十一纵然不才也知道上首位置是留给主持者的,那里不是还没有人坐吗?她向龙千里悄声低问:“喂,那里的人还没来,你们就开始?” 龙千里解释道:“那个位置是留给青岚门主的,九江大会,由各族的首领参议,遇到不能解决争执的事情,就要由青岚门主定夺,可以说是九江的监督者吧。” “原来如此,”红十一轻轻咬着拇指指甲,一面寻思,“你同时身为九江之一的龙家首领,所以反而不方便?”难怪刚才那个老头会问他是以什么身份参加。 龙千里点点头,“一般我是会以青岚门主的身份出席的,只是这次开会本身就是因为我们这一支出了些问题。” “请专心些好吗?”银角老者咳了一声,不悦地向小声说话的龙红二人投去不满的一瞥,龙千里虽然不理会他,但也只好噤声住口。红十一心底则暗骂他一千遍死老头。 “此次召集大家前来,是因为最近部落中常常出现影响和平的打斗事件,其原因嘛——”说话的人停了停,又看了看龙千里,“就是龙家那一支的石鸟。” “话不能这样讲,”龙千里淡漠地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并不抬头,“石鸟身受重伤,暂时无法开口,原因也未查明,现在还在青岚门内医治。” “既然原因不明,那我倒要问问,他受了伤,凭什么赖在我们身上,还打伤我家好几个兄弟?”银角老者未语,到是老者身后站着的中年人沉不住气喝问道。 “是谁打伤了你家兄弟?又是谁赖在你们身上了?”叮咚声响,有人如旋风般冲了进来。红十一不用看,就知道这耳熟能详的大嗓门是随他们一起前来的龙凤发出的。 “长老开会,哪有你说话的地方?”中年人一翻青白三角眼,不屑地睨着龙风。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你!”龙凤轩眉一扬,“你家鼓主尚未开口,你先在后面犬吠不止,吼声震天,连站在门外的我和青岚门的姑姑都听见了。” “哼。”银角老者面色不快,重重地哼了一声,“龙鼓主开口是青岚门,龙姑娘闭口还是青岚门,若是硬要抬着青岚二字压人,今天又何必开什么大会?怀疑是我们的人伤了石鸟就直接灭了我们不就得了?” “你这老——”龙凤张口要驳。 “龙凤住嘴!”龙千里起身,面容严肃地厉声冷斥,“谁叫你进来的?没有规矩!出去!” 龙凤的脸涨得通红,一跺脚,跑了出去。 什么嘛,人家龙凤是帮他说话耶。红十一不满地小声嘀咕。 “卡鼓主,”龙千里保持站姿,目光冷冷地向银角 老者投射过去,“今天开会绝非是因为伤了一个石鸟,而是不想由于此事引起我们部落中的猜忌、不和而激发矛盾。”他停了一停,扫视了一圈,眼中寒冷的光在每个人的脸上逐一扫过,令人为之一凛,“请大家想想,我们若是自相争斗,最后得了便宜的人是谁?” 一瞬间,宽广的大厅里静得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声。红十一暗自钦佩,好样的,一句话把局面扭转了回来,看来自己又多认识了龙姓少年的一面呢。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银角老者身畔一位系着长巾、面容清隽的老者慢吞吞地开了口,“我和龙鼓主担心的一样,是怕此事和汉人有关。” “朝廷三番五次的镇压和教训还历历在目啊,”另一个老者也是一声长叹,“好不容易,现在的汉宫和青岚门取得共识,暂时保持了微妙的平衡致约,形势不容我们自毁长城。” “哈,都说得不错,”银角老者冷笑一声,“还要请问龙鼓主带在身边的汉人又是从哪来的?不会是地方上的‘客人’吧。” 他此言一出,几道目光立时投向龙千里,红十一本来正听得昏昏欲睡,此时也被吓得一激灵,怎么矛头冲她来了?客人?这老头含沙射影说她是奸细? 她不由得把乌黑的眼眸瞪得滚圆,自己才来几天啊,就要被人这样冤枉!又不是她想来的! “他是我的结拜兄长,因为石鸟受了伤,暂时担任我族第二鼓主,照顾我的起居。”龙千里的眼眸如冰般冷薄峭寒,“卡鼓主,你对我身边的事还真是了若指掌啊。倒让我怀疑自己身边会不会有卡家来的客人了。 银角老者针锋相对,寸厘不让,“我只是提醒门主,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您的一举一动关系着的不仅是我们部落,更是整个台江苗人的生死。今天你是龙鼓主,我便与你谈讲部落安定,今天你若是换身衣服坐到椅子上去,我姓卡的便为了门主您,死在眼前都不足为惜!” “龙鼓主……”一旁的老者霍然起身,“卡鼓主脾气耿直,但忠诚之心不容怀疑,退一万步说,他就是真的派了人去您身边,也一定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 “……”龙千里静了静,慢慢坐了下去,平静的脸上闪过一抹哀伤,“抱歉,千里年轻,有些话说得太快,在座都是长辈,还请不要介意。” “不敢。”银角老者哼了一声,也坐了回去。 果然是急风骤雨。红十一擦了擦汗,几个老头,火气还真不小。低头望向千里,忽然觉得那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显得十分疲惫……忍不住,心里升起淡淡的怜惜,他只是那么年轻的一个半大孩子,却背负着这么多的责任,难怪会变成那种冰块表情…… “有句话,我一直想说,又不方便讲——”头系长巾面容清隽的老者似是思量了许久,终于开了口。 “麻鼓主,你是我父亲生前的故友,又是青岚门在位长老,从哪个方面说起来,你都有教训千里的资格,若是千里哪里做得不周全,您尽管直言吧。” “好,既然您说了这样的话,那我就托大一次,”老者起身,冲龙千里拜了一拜,“麻天仁和其他几位鼓主有过事先的商议,我们一致认为,您最好离开龙寨回到青岚门去…… “我们并不是对你有任何的偏见,你也重未占着双重的身份给自己江略特殊的好处,只是,”老者沉吟了一下,“石鸟这次的事如果发生在我们任何一个江略里,都不会引发彼此间的猜忌,正因为是在您——青岚门主担任鼓主的江略中,才会有各种流言四起。有人会说这不是冲着石鸟而是冲着您去的,因为石鸟受伤的地方是平常你处理公事的聆风堂。正如卡鼓主所言,青岚门关系重大,身为苗家子弟就知道要保护青岚门主……谁也不清楚害了石鸟的人是谁,是什么目的,互相猜测,彼此攻击,就这样一点点形成了……” 他望了一眼千里,目光中有很多深意,“很多事,真的难以两全齐美。我并不希望再听到有人称您为青岚鼓主啊……” 大家陷入一片沉默之中。保护苗人利益与朝廷派来的汉人官员相抗衡的青岚门远远超越凌驾于各部落之上,是所有苗人的骄傲与认可的权利执行体。他们的青岚主人更应该是云端上的神子。前不久,有个新上任的小官路过龙千里的江略大叫着让第一鼓主出来端茶的事件传遍了远近,虽然后来事情被果断处理,但还是多少影响了大家的情绪。 龙千里垂着眉睫,没有表情的面孔,让人猜不到他的情绪。 红十一并不明白他的烦恼由来,只好朝天翻了个白眼,麻烦哦。果然是个有着注定麻烦人生的少年。只是……她疑惑地反思,自己怎么会卷入这个少年如暴风雨般的人生之中? “空着的位子总是没有人坐,会落灰哦。” 轻飘飘的声音如初夏的柳絮软软地扬起,有人像一阵风般轻轻地步人了大厅。 第六章 千夜昙华 如花般优雅安宁的男子轻轻地笑着,正缓步行来。 背对着大门,背对着千丝万缕的斜阳,虽然穿着压着银线的白裳,却仿佛是从黑夜中走来一样,他只不过淡淡地一笑,便如昙花初绽,美丽得近乎哀伤。 黑发如纱在风中扬起,飘落了的是映染了霞光、看不出本来颜色的丝带。 每个人都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微妙而愕然。同样的景色,落在不同人的眼中就是不一样。有惊讶、有惊喜、有惊惧……而龙千里的双眼看到的却是完全的黑暗。 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优美的男子如在水面上飘行,空灵曼妙地行至那把宽大却略显寂寞而空旷的紫木檀椅前,一掸衣摆,稳稳地坐了上去。 手肘托住额角,他看了看静若无人的大厅,发出一声低柔的轻笑,“怎么?我只是想帮你们做个主持者啊,我应该有资格坐在这儿吧?对不对,千里?” 美丽的眼睛睁开,投射出一片璀璨的光泽,古玉般的眼瞳幽幽地望着少年,不经意地也扫了一眼他身后的红十一。 好眼熟的人……红十一呆呆地想着,分明是不认识的陌生男子,为何却觉得一定在哪里见过呢?那样的眉、那样的眼、那样轻扬的唇角……像谁呢? 默默地忍耐,一直一直忍耐……可是,在这个世上,毕竟还存在着自己无法忍耐的东西啊。少年垂着头,紧握的手指甲呈现青白,唇边泛起苦涩的微笑,缓缓抬起头,安静地答道:“不。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坐在那里,你也不行……舅舅。” 一瞬间的空白。 红十一恍然大悟,原来是像千里!这个美男子简直就是千里十年后的样子嘛。果然,血缘真是一目了然骗不了人的事情。对自己的观察力很满意,少女点点头,却发现离自己相当接近的那个人在轻轻发着抖。 已经是五月了啊,他穿得并不单薄呢。怔怔地看着身前的少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好像可以感觉到从他身上发出的莫名寒冷。 忽然间,她就讨厌那个连姓名也不知道的美男子了,因为他一出现,千里就变得这么不安……就好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自己见到师傅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呢…… 明明是至亲的人,却又会深深地恐惧…… 她望着身前纤细的背影,这背对着她充满不安的少年的双眼中,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景色? 犹豫不定却还是伸出了手,想要放在他的肩膀上…… “砰!” 有人在这一瞬间推开了门。 不信、震惊、复杂的眼神都明明白白写在那个一身华服的女人眼中。 那是青岚门的六位总管之一,被称为姑姑的女人,盯着紫檀木椅上华丽的优雅男子,吐出似欣喜又似忧伤的低喃:“幽澜……少主……” “呵呵……”男子枕臂轻笑,轻得就像是柔软的风掠过枝头,吹花开,吹花落,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少主……多少年,多少年了啊……忽见故人,乍闻乡音,而他穿着汉人的衣服…… 缓缓压平衣上被握出的皱痕,双腿用力,他站了起来,一步步走下,走到千里的面前。那么相似的两张脸彼此贴近,听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然后,他轻轻垂下眼帘,“您说得对,那里不是幽澜的位置。那么……” 扬起促狭的唇,落在红十一眼中,凝成一朵邪恶的微笑。他问:“您想好给幽澜一个怎样的位置了吗?” 龙千里平素就苍白的脸孔,此刻不知是生气还是恐惧,已近面无人色,双手垂着却不知该放到哪里,只是一再重复着:“你……你回来了?” “是啊,”傲然地抬起头,让如纱的黑发漾起水样的光波,在风中打着转,甜美的视线扫过屋内每个人的脸庞,一举一动都婉约入画的绝色男子微笑着说:“幽澜回家了。” 红十一发誓,龙千里这种行为绝对算逃跑! 而且是落荒而逃!在那个美男子面前丢盔弃甲面色如土地逃窜回去。虽然龙凤对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提供了第二个版本,但亦相去不远。 总之——他是回来了。 一回来就在红十一眼前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好奇心是人类固有的本性,身为密探出身,让红十一不去注意龙千里的反常举止是根本不可能的。 “于公,这件事颇有权谋之争的味道,台江青岚门有什么变故,难保不影响中原江湖的走向分割,嗯嗯,是个大好题材;于私,我可是龙千里的结拜兄长,怎么能不表示一下我的关心?” 杜鹃盛开的花坛旁,红十一翘着二郎腿,拧眉眯眼,聚精会神地思考分析事件的全过程。恩!还是得去找当事人亲自套话。呀喝!终于有事可做了!小女子眉目舒展,神采奕奕,怕麻烦和探听别人的麻烦那是两个概念,千万不要混为一谈!如果是后者,她可是做了十几年的老手了,经验丰富,兴趣多多。 笑眯眯地跳下花坛,她蹦蹦跳跳去找龙千里。迎面在月亮门撞上了龙凤。 “喂!”她拍拍龙风的肩,不客气地问:“看到你家千里大人没有?” 龙凤警戒地看了她一眼,后退三步,“你想干吗?” “耶?”红十一清澈明亮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平常你不是没事就对我耳提面命要我跟着他当跟屁虫吗?怎么?今天要下雨了?” 龙风抬头看了看陰云密布的天空,皱着眉道:“今天的确是要下雨了!” 紫花藤蔓,是阿妈喜欢的。 雕花木窗没有关严,在风中喀喀作响,垂地的帐缦 上面,一朵朵缠绵的藤花在摇动的风中飘荡出袅娜的弧痕。 是雨要来了…… 龙千里失神地坐在地上,一如小孩子的时候在大雨来前,抱住自己的双膝。 那晚,下着大雨,被哗啦的雨声吵醒,觉得害怕,光着脚去找姑姑,却意外地发现阿爹在姑姑的房中,两个人正在说话。 好奇心起,他躲在一旁,侧耳倾听。 姑姑说:“小姐的病不太好,门主要接她回去调养。” 阿爹沉默着摇丁摇头。 他知道姑姑口中的小姐便是阿妈,阿妈她是台江圣教青岚门门主惟一的女儿。 姑姑一直说一直说,阿爹便那样一直摇着头。 “就算回去了,也不会见那个人……”姑姑叹息着欲言又止,“小姐她……” “不要。”阿爹决绝地拒绝,停了停,又说:“你去和青岚主人说,千里也不会回去!” 他大吃一惊,前些天青岚门的使者来,特意去看过他,竟然是要接走他吗?他不要!他要在阿爹的身边! “鼓主,何必斗气呢?千里是惟一能继承青岚门的人啊,门主怎么会放弃接他走?何况,他又不是您的孩子,您不要这样执着了吧,惹怒了……” 强烈的白光撕裂了黑色的夜幕,紧接着,霹雳般的雷声惊天动地,六岁的他跪在门边,瑟瑟发着抖。耳畔,比雷声更巨大的声音不断反复轰鸣:他不是阿爹的孩子……他不是阿爹的孩子…… 大概是在慌乱中发出了声音,隔断推开,阿爹发现是他,瞬间,眼中的感情变化万千,震惊,失措,怜惜,落寞……随后,是轻轻地俯身,是轻轻拥抱,阿爹的表情是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哀伤,以为他是孩子不会记住,但不管如何他都不会忘记那晚阿爹的眼神有多么温柔与无奈…… 宽大的手指拂过他柔软的发,阿爹热热的额贴着他从未温暖的脸颊,“千里,不管你是谁的孩子,阿爹都会爱你……” 不要、不要……他挣脱温暖的怀抱,挣脱低不可闻的叹息,小小的脸上全是委屈与不信,掩住耳朵,转身疾奔,在雨越下越大的夜里,他不要听这些不想听到的话。他怎么会不是阿爹的孩子?那他是谁?他是谁的小孩?他没有阿爹了吗? 一直跑、一直跑,一直哭、一直哭,跑到有月亮门的地方才发现跑到了阿妈的院落。迫切地想见阿妈,受到伤害的心渴望着抚慰,想问:我是谁? 推开紧闭的门,屋内绣架旁,一支烛,幽幽流转。 停下手中的针,披着长发的女人淡漠地抬起清绝的雪靥。 那是第一次,在没有人陪伴的情况下,见到夜晚的阿妈…… “阿妈……”怯怯地唤一声,慢慢地走过去,阿妈好美,美的得不像凡尘中的女子,美得像是一朵单薄的花。 纤长的手慢慢举起烛台,女人失神地望着面前小小的孩子。 那清秀的小脸上满是眼泪,孩子哭泣着问:“阿爹说我是别人的小孩。” 手心攥得紧了,把烛台捏得好似要断掉一般,倾斜的烛光摇摇动荡,有什么刺人了掌心,殷红的血涌出,滴落白色的缎面,染红银色的蝴蝶…… 想要温柔一点儿,却做不到,想要解释什么,却说不出。烛光下,孩子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竟然是浅得近乎没有颜色的颜色,宣告着——她的罪。 “啊——” 她失措地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叫,扔下手中的烛,烛跌到地上滚了几滚,燃着了垂着的帐子,火猛烈地烧了起来。 屋外,雨哗哗地下着,屋内,火明艳艳地燃着,在水与火的间隔中,他看到他的阿妈展开一朵凄绝的笑,把手慢慢地伸向他。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呢?你是我的罪……”阿妈凄楚地问着,美丽的脸上有着依稀的泪,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并不觉得害怕,他甚至认为阿妈其实是想温柔地对待他的,只是做不到而已。 她是那样柔弱哀婉,她的手从来没有握紧过。她只是哭泣着,不停地问着,那么迷失,慌乱,举手无措,楚楚可怜…… “不知道,我不知道,阿妈……”稚嫩地回答着,却足以撕裂母亲的心。 她放开手,伏在绣架上痛哭着,无助得让他也只好跟着大哭起来。 “你不会幸福的呀,忌禁的孩子,我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啊!” 雷鸣电闪中,母亲如破碎的梨花,那句话,只是说了一次而已,却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 心的某处绽开了缺口……他是禁忌之子,有罪的孩子……虽然他并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那晚的火,因为下雨的缘故,很快被熄灭了。心中的火,却一直在内心燃烧着,一点一点,用白色的寂寞的火苗吞噬着他…… 从生下来就异常虚弱的身体,好像更差了,断断续续不停地生病,动不动就会发烧。外公一次次派人接他回去,阿爹一直一直摇头不肯答应。 最后,外公派来了青岚门的圣医,那个人成为了教他武功为他治病的师傅。 “我想,我一定是活不长的孩子。” 当师傅第一次喂他吃药的时候,他看着师傅,这样说。 “为什么呢?”师傅的眼睛是幽深的颜色,像是透明的黑水晶。 “因为……”他着迷地看着师傅的眼睛,被那纯美深邃的黑色吸引,不知不觉地说出心底的秘密,“我是有罪的孩子。” 师傅的眼波在瞬间百转千回,如那晚阿妈手中的烛火,动荡流波,师傅微笑着承诺:“千里不用怕,我会医好你,你一定可以活下去,因为你没有错。” 那是咒语,打开他幼小心灵的咒语,他扑在师傅的怀里终于痛哭出声,让眼泪流走所有的委屈。 师傅他是惟一能了解他的人。 是比起阿妈、阿爹更接近他的人。 是真心对他好,不求回报疼爱着他的人。 不幸的事,痛苦的事,师傅总有语言可以轻轻化解,虽然一次也没有过正面的回答,但他风轻云淡地一笑,就可以安抚他心中的痛。 然后有一天,这样的师傅,在一个青岚门的仇敌派来的刺客前,为了保护他,死在了他的面前。 那天,也下着雨。 雨夜,是离别的季节。 在母亲的葬礼上,他初见了卫幽澜,那美丽得像散乱落花一样的男子,长得和母亲是那么相似,他问: “那是谁?” 姑姑颤抖了一下,姑姑看着那个人时的眼神就像是阿爹提起阿妈时一样,遥遥地憧憬着。 “那是……你的舅舅……你阿妈的弟弟…” “为什么以前一次也没有见到过?” “因为……那个人是门主的私生子,没有正式的身份,不予承认的孩子……禁忌之子……” 风扬起一地碎碎的白花,苍凉而凄迷。 他的眼神黯淡,环抱住自己的肩,为什么要有禁忌之子呢?而身后空空荡荡,可以给他回答的人早就离他而去。 有些事情,就像师傅说的那样,是无需别人告知的。 相似的容颜如一面镜子,反射出他所有的怀疑和所有的不安。 阿妈在一夜一夜中一针一线反复绣出的银色蝴蝶,名唤——幽澜。 阿妈所爱的那个人,难道是……他不敢去想,不敢去猜。 有些事,不是长大了就可以了解的。 比如,为什么,有的花一生只在一夜中绽放。有的人,一生只能为一个人心碎神伤。 千夜昙华是一场绮丽幽远的梦,就像水中的月亮,看得到,却得不着。 勉强自己伸手去碰,触手,也只是一片破碎的清冷…… 此时此夜,龙千里背靠着床,却坐在地上,双眼望着在风雨中喀喀作响的窗。 雨声无情,哗啦哗啦地下着,已经是夜晚了,视野处烟雨蒙蒙。 指尖才轻轻碰到门,门便开了。 屋内一片黑暗,瞬间什么也看不见。红十一疑惑了一下,回过头,门外细如银线的雨密密地斜射而来,像是小小的尖锐的会刺痛皮肤的针。 “千里?” 试探性地呼唤着,踏入室内,眼睛适应黑暗之前,听到了细微的声响。 衣料磨擦的声音,有人。 虽然龙凤不让她靠近,但还是服从了身体的本能,偷偷溜了进来。什么下雨的时候,大人的情绪会不好之类的话,只是龙凤阻止自己的一种说词吧。 瞪大眼睛向传来声音的地方寻去,却只看到床的边沿有一团模糊的人影。 “千里?”再次呼唤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她悄悄地靠了过去,心里有些紧张,雨夜的昏暗令少女禁不住胡思乱想,不能在下雨的夜晚靠近的人,难道会变成长毛的怪物? 屏息敛气站在千里身边,犹豫地伸出手,颤抖的手指还没有触碰到他的衣服,一个冰冷冷的东西就突然反握住了她的手腕。 差点儿被吓得心脏麻痹,幸好窗外射下一道闪电让她看清了那是千里。 还好还好,她吁出口气,她这人从来不怕下雨打雷,就怕鬼怪。 “阿七?” 低低的声音,如果注意听,就会发现有着平时所没有的喑哑,但是粗枝大叶的少女并没有发觉,还在抱怨:“你干吗不说话,吓我一跳呢。” “阿七,你是真的喜欢我吧?” 声音幽幽地发出,让红十一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起来。 怎么回事?她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阿七,你是真的喜欢我对不对?”声音固执地重复着,带着细微的惶然。 “当然……当然啊!”她忙不迭地说着,一边拼命地点头,“不然我干吗和你义结金兰啊。好朋友嘛,当然喜欢……啊?” 最后一个字变成了上扬音,是因为少年霍地把她拉入了怀中。 一瞬间,几乎所得到彼此的心跳。 她不知所措,还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被少年搂得那么紧。 大力拥抱,紧紧地,好像她是一个珍宝,少年的头伏在她的肩上,她觉得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在肩上慢慢化开。 怦怦……是谁的心在跳? 怦怦……是谁在心慌? 是谁用柔软得像雪一样,却又足以震荡人心的声音轻轻在耳边说着:“阿七,你要活得久一点,要比我活得久一点,这样,千里就不是没有人喜欢的孩子了……” 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假思索地环抱住少年的腰,她不知道那么温柔的声音竟是由自己口中发出的:“傻瓜,不是约好了吗?我们会在同年同月同日死啊。” 这是——一个谎言。一个温柔的谎言。 她抚摸着少年柔软的头发,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一点点涌起。 为什么呢?他和自己不一样,又不是孤儿出身,怎么会比她还像一个孤儿?那样寂寞,那样缺乏一个爱着他的人。 本来有很多事想要问他的,想问他为什么今天会那么失常,想问那个叫做幽澜的男人是什么人,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害怕他,可是这些问题再也问不出口了。 肩膀处不断传来湿热。啊,他的身体那么冷,为什么眼泪却是如此的烫? “千里,千里……”一遍遍低念着他的名字,她知道这是缓解寂寞伤痛的方法。慢慢地捧起他的脸,他们离得是如此之近,近到可以在对方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刚刚流过泪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浅浅的几乎没有颜色。 在这双美丽的眼眸中,所看到的她,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喜欢,喜欢,我喜欢千里,”像是强调着什么,她反复地说着,温温的唇印在少年的眉骨间,去吻那粒被藏起来的小痣,被隐藏着的伤心…… “喜欢,喜欢,最喜欢千里了。千里很可爱,千里很坚强……”她自己都不知道说的到底是什么了,可是,她知道她要说下去,她每说一遍,少年的眼睛就亮一分,被那样的光彩诱惑,她想说下去。 乌黑的眼睛是温柔的颜色。 拥有比夜空更加深邃的眼眸的人,是属于他的魔法师。 他一直都这样相信,喜欢这样的眼睛,幽深得仿佛可以吸人他的灵魂,师傅的眼睛是这样,柳大哥的是这样,阿七,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雨还在下个不停,而他渐渐觉得不再那样寒冷。 有一双手一直拥抱着他。 他安心地伏在她的肩上睡去。 少女复杂地望着小孩子一样的少年。 在睡着之后,如婴儿般无邪的脸,这个人……会是她的“敌人”吗? 第七章 竹本无心 “我是在北方长大的女子……” 红十一皱着脸,一边敲打着善良的自己无私贡献给人当了一晚枕头的双腿,一边眯着弯月般的眼睛不满地仇视窗外的天气。 雨后的天空没有放晴。陰云依然保持它的厚重。雨季一来,最惹人心烦的并不是突如其来丧心病狂想下就下的倾盆大雨,而是断断续续始终在空气中保持令人郁闷压抑的潮湿,摸哪里都是又粘又滑,手指上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湿冷缠绕的触感。 “阿七?”龙千里柔着惺忪的眼睛坐起来。 “啊啊——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红十一紧张得一下子弹了起来,这小子什么时候醒来的? “什么话?”龙千里的脸一片茫然。 “就是我说我是一个北方……呃……没事……”好险,自己差点儿招供。 心情放松下来,才意识到双腿传来阵阵酥麻。忍不住酸了脸,龇牙咧嘴地回头道:“都是因……” 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后面的话哽在了喉咙里,视线中微微侧着头的少年,披着一肩软软的发,清秀的脸上是有孩子般无邪的微笑,窗外没有阳光,少年的脸上却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透明的光,大大的眼睛望着自己,轻轻地说:“第一次,在下雨的夜晚,我竟然睡着了。都是因为阿七的缘故。谢谢阿七……” 少年的头慢慢垂了下去,脸上有些微的羞涩和不自然,最后一句谢谢几乎是含在嘴里发出的,咬字也不怎么清楚,但这样已经算是坦率直白的态度了,这样微微笑着的表情,能出现在眼前这个少年的脸上,还真是让红十一看呆了呢。 她强迫心跳恢复平静,可是该杀的要命的心跳一如昨夜把孩子气的他搂人怀中时那样急促,胸腔急遽发热,有什么在发酵似的涨了起来,好像不使尽全身的力气去按捺,就会随时白喉咙中蹿跳而出似的。 “阿七?”察觉她的僵硬,龙千里疑惑地抬起手探向她的额,“你是不是发烧了?脸好红。” “没……没有!”她吓了一跳,连忙向后跳开。 架在半空中的手空空落落,少年的眼睛一瞬间显得有些寂寞。 浓郁的桅子花香不知从何处吹来,打破片刻无声无息的对视。 “大人,青岚门请您暂时回去。” 门轻轻地被推开,被称为姑姑的中年女子静静地站在漫天厚重的陰云之下。 少年脸上的光彩暗淡了,像烛光在白日被吹熄了一样。 “千里,”红十一有些不安,“是因为昨天那个叫幽澜的人吗?” “嗯,”他牵了牵唇角,同样是笑容,这一次却笑得异常苦涩,“卫幽澜,我的舅舅,也是青岚门失踪多年的圣医传人,回来了……” 红十一曾经听她那邪恶的师妹洛十三多次宣称:这个世界太过单调无趣,除了谈情说爱,就只剩争权夺势而已。把这八个字排列组合反复上演,就形成了万花筒般的人生百态。 当时她还不以为然,谁知果真如此啊。 唉、唉、唉!她蹲在这个陌生威严、据说一般人终生也难以得窥其究的青岚门总部的庭院里大叹三声,她是个对权谋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的小女子。 虽然勉强陪着千里来了,不否认也有点儿放心不下的意思,但看别人大眼瞪小眼真是摧残她这个花季少女,之所以能自一屋子人中顺利偷偷溜出,也是因为她实在是个无关轻重的小人物吧。 红十一平素茂盛的好奇心此刻正在高举木牌,上书——春眠中。 没错,她是身为密探联盟的北方首领,江湖风云榜的主编加主笔,擅长探听他人隐私喜欢传传无伤大雅的八卦。但,她也是有自己的品味的耶。 她偏爱制造大侠们的小道花边,报道永远与事实不符的马路新闻。用她的话说,这是不伤害任何人为前提给江湖民众们来一些小小的娱乐活动。虽无太大发展亦能糊口度日,造福百姓,养活自己,让江湖人多笑几声减少杀气、戾气,真是造福天下苍生善莫大焉!对,补充一条,这么善良的她还要被人误会追杀,简直就是舍己为人的高贵情躁被践踏的活样本。 翘着二郎腿,靠在廊檐前的圆柱旁,幽黑的眼珠懒洋洋地瞥视天上的乌云,耳朵明明不想去听,但不知是多年来练就出的超一流听力在条件反射,屋内的人高傲到了不可一世的地步、如夜晚溪水清冷的语音还是一字不落地溜人了她的耳中。 唉、唉、唉!又是三声长叹,她搔搔头,如果耳朵突然变成水饺,不知道会省去多少麻烦?偏偏——不行! “已经听见了啊,”她挺直靠着圆柱的后背,“已经无法忍耐下去了啊!”她像是在说服自己,而手指已经蠢蠢欲动—— “白痴!有这样对门主讲话的吗——” 大吼一声之后,标榜最怕麻烦的少女霍地抬起腿,一脚踢开了据说装满统治台江的青岚门大人物的那两扇雕花大门。 管他神医毒医舅舅舅妈还是什么超级美男子,敢欺侮她红十一的弟弟就是找死! 吊兰花垂下如丝带般的藤叶,丝丝袅袅斜搭在男子的胸前,让人在瞬间会以为身后的花在拥抱着他,而事实,只不过是他坐在屋内用于装饰的花架前罢了。 苍白的脸、幽深的眼眸,这个和龙千里长得极为相似而很明显段数要更为高深的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你是谁?” 屋宇宽敞,床上垂帘重重,龙千里坐在床边,姑姑站在他的身后,此外还有六七个人零星分坐,此刻都随着卫幽澜的喝问向这方看来。 哪个狂徒竟敢踢门而入? 红十一头皮阵阵发麻,忽然好巧不巧在此刻才想起众多关于青岚门的传说。 武功诡异、门人擅长使毒、报复心很重……这三条相加足以构成江湖人对他们敬而远之。自己怎么会一时冲昏头惹到他们?大脑一时短路,红十一汗流浃背地记起自己的功夫只是三脚猫的事实。 完蛋了,这美人欺侮龙千里应该是他们的家事吧,自己何必要蹬这浑水?都是因为从小就一直在担当照顾他人的姐姐角色,导致竖起羽毛保护自家小孩的护短心理早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本能了。 “少主问你话哪!怎么不回答?”一个声音颇不客气地打破沉寂,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头巾上插着几根古怪的羽毛。红十一傻傻地看着他的服饰,还来不及开口—— “吴总管,你说错话了,”龙千里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在这里,可以被称为少主的人只有我,而现在我已经接任门主了,也就是说在青岚门是没有少主这个称呼的……我希望大家都能记住。”他若有所指地环视周围,却避开了卫幽澜的双眼。 “是。”吴总管满面不甘地应承道。 “还有,”龙千里继续道,“那个踢门进来的人是我的结拜兄长,别说踢破一扇门,他就是把青岚门给拆了,也只有我能兴师问罪。明白吗?” 看不出来呀。红十一真想吹声口哨。听他一直默默不语任人长短,还以为这小孩很软弱,谁知道他这么厉害。也对,那个尖刻的口吻颇有自己初识他时的风范咧。 “阿七,你有事吗?”他抬眼望向她,眼里带着温柔。 红十一得意地扬着头,“本来有,现在没有了。”嘿嘿,既然他能控制局面,当然无需自己鸡婆喽。 “好,那你站到我的身边来吧。”他浅浅地一笑。 红十一乖乖听令,要是有哪个被自己得罪的人“不小心”给她撒点儿毒药之类的怎么办?当然站在他身后安全! “那我们就继续好了,”龙千里终于望向卫幽澜,口气异常冰冷,“你刚才说的话,可以再重复一遍吗?” “什么话?”卫幽澜浅笑若无,眉目不转地盯着他。 “就是刚才惹我兄长不快的那一句,”龙千里的手压在膝上,一下下抚着衣摆,像是要把上面的水云纹抚平一样,“老实说,那句话让我也很不快啊。你的确是青岚门圣医的接任人,但亦没有资格对门主这样讲话呢。” 屋子里静默了,空气好像会扎人一般,直到床上突然扬起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才重新将寂静打破。 “呵呵,”卫幽澜低柔地笑了起来,“门主,无需我重复,你的行为已经对我的话做了最好的诠释。一定要我重复也无所谓,因为你不在乎门下兄弟的生死,这——是一个事实。” “你明明知道石鸟受伤,和此地汉人督护有关,却不去追察他们的责任,只是一味追谴我们的语失,门主两个字并不是说着好听的吧,那是要用行动来证明的。”卫幽澜一字一句都说得温柔,却又字字带扣。 好奸诈!红十一瞪向他,又是一个貌美如花却心肠歹毒的家伙。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事和当地官府扯上关系,”龙千里依旧低头看着衣上的纹络,压低的声音显得无比郑重,“我们并没有证据,就算有,你应该知道的,明着和官家对着干,会给台江的苗人带来多大的麻烦。难道说,让台江染血就是你回来的本意?” 满屋的人闻言都是一呆,似乎没想到龙千里会针锋相对到如此地步。 “和汉人称兄道弟的您,真是禀承苗汉一家亲啊。”卫幽澜淡淡地嘲讽道,避开了龙千里的挑衅。 “是吗?”龙千里不在意地笑了一下,“这次你回来,身边多了个叫做苍凛的汉人,和你也关系匪浅啊。如果一定要说和汉人官家的关系,你身边的那位好像是……” “少主!”龙千里身后的中年女子忍不住喝出声阻止他说下去。 龙千里站起来,不只是回头,连身子都一并转过来,正面相对,“姑姑,你又说错话了!” 冰冷冷的眼睛啊,让红十一都看得一怔,身边的女人轻颤了一下,“对不起,我叫惯了……” “我知道,你是教养千里长大的人,所以我不怪你,只是希望这样的错误,今后别再出现了。”他冷淡地望着她,刚才只是隔了一把椅子的人,似乎已经很遥远了,那个人,不再是维护着他的姑姑了,她心中所向的是自己身后风仪洒脱的美丽男子。 “千里?”红十一担心地看着他,不由得叫出了声。 他听到这声低唤,冰冷伤感的心便温柔了起来,没关系,他有阿七,永远会向着他的人。虽然满屋的人都是他的下属,但是却包含了多少纷争呢?刚才一脚踢开门,大吼“是哪个白痴敢对门主这样讲话”的阿七周身都镶嵌了阳光一般,霎时,给了他面对一切背叛者的勇气。 他对着她轻轻一笑。 “不要跑题了吧,”看来很稳健的老者,就是那日九江大会中的麻长老,“我们今天是为了医治石鸟。门主、圣医,你们都是上任圣医的弟子,对石鸟的伤有什么意见?” “本来无大碍,”卫幽澜望了眼床上的垂帘,笑了一声,“我只是不明白,这样的伤,怎么会拖到今天呢。门主,你对你的汉人结拜兄长都那么亲、那么好,为什么对你这个吃一个奶妈的奶长大的义兄石鸟,就连出手疗伤都不肯吗?” 龙千里闻言咬唇,“所以你就在门内到处传言,我是因为担心石鸟争权才故意不给他治菇吗?” “呵呵,这么一说,我好像也听过这个流言呢。”卫幽澜笑得很美丽,“门主大人,不要把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也扣在我头上吧,我可是才回来没多久呢。” “石鸟出事时我不在,回来后伤势已经起了变化,门下诸人均束手无策,伤中有毒,异于常理,一日三变,无法下药。”龙千里看了床上重帘后的人一眼,不着痕迹轻叹了口气…… “我的医术的确不如你,”他垂下眼帘,向浅浅微笑的卫幽澜请求:“请你治好他吧。” 那个人一定对他很重要……红十一望了眼纱帐内的人,又望了眼龙千里僵直的身影,所以,才会让自尊心强烈的他向卫幽澜暂且低头吧。 卫幽澜没有说话,只是坐到了床边,从衣袖里掏出银针,身子探人纱帐,望了望床上紧闭双目的苍白男子,把针刺人伤口,半晌,他的手递出长针,已经半染了幽幽的紫光。 “我们已经都试过了,”另一位总管开口,“毒性是活动的,经常有变,所以……” “所以要稳定它啊。”卫幽澜微微一笑,“我来调药,但是需要一味雪莲。” “雪莲?”满屋的人面面相觑,当地气息炎热,哪有这种东西。 “其实,”卫幽澜甩了甩针,“我到是知道哪里有 雪莲,就怕门主不同意我去弄……” “这是什么话,”麻长老不满地道,“卫少爷也不要句句带刺吧。” “门主一句话,麻长老的称呼便从少主改成了少爷,比石鸟中的毒变得还快啊。”吴总管陰阳怪气地嘲讽道。 “好了!不要吵!”龙千里皱眉望向卫幽澜,“到底你是指哪里?” “台江府衙……”卫幽澜微笑着望向他。 龙千里恨恨地看着他,目光很复杂。 连不了解他们内情的红十一也听出端倪了,这卫幽澜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得挑动龙千里和台江地方官对着干,如果他拒绝,便就正好说他是不想给石鸟治伤,对门内兄弟无情无义。 红十一觉得有些头晕转向。一听这些和权谋有关的事她就头痛啊。 “我去。”龙千里一言惊四座,就在有人要出声反对时,他一字一句地道:“不过我不会去惹台江府,我是去怀化的雪峰山!” 漂亮得像天空般清澈的眼睛扫视着周围,包括卫幽澜瞬间闪起一抹惊惶的脸,他扬起眉毛骄傲地宣布: “我亲自去给石鸟采雪莲!” 碎碎的石子铺成镶嵌花纹的小路。柳树吐着白絮,如迷梦般随风飘浮,轻轻扬扬,像正在下着细碎的雪。 这里是龙千里母亲出嫁前在青岚门的住处,园中有一个清亮的人工湖,他经常会独自一人坐在湖边,在拂面的凉风中遥想昔日的幽香。 “千里!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嘛!” 身边的人大声叫嚷,拉回他的思绪。他迷惑地侧过脸,望着阿七,为什么他会带阿七来这里?这是他独自一人的圣地不是吗? 为什么会有许多的话想和阿七说,包括内心默默承受的疑惑猜忌还有不能诉诸任何人的秘密…… “你为什么要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啊!那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红十一简直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这家伙知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体状况?还要上雪山采雪莲? “你手下那么多人,派个人去不就得了!” “不是我亲自去就没有意义了,不那样做,我就输了,”他叹息一声,“我就真正输给卫幽澜了。” “输了又怎么样?”红十一目光灼灼,“反正你又不想当这个门主!” 他的眼神逐渐迷离,“我不想输给卫幽澜……” “千里,你很累吗?”红十一担忧地望着突然沉默的他。 累?他淡淡地笑着,他真的觉得好累,随着卫幽澜 几个总管更是趁机投靠了卫幽澜,外公留给他的责任,让他觉得支撑得好辛苦啊,连教养他长大的姑姑……呵呵,她也是向着卫幽澜的人吧。 一直以来,青岚门的诸位总管都知道卫幽澜是外公的私生子,他们总是觉得卫幽澜受了亏欠,因为外公传位给了自己,他是受委屈才会离开。其实,他明白卫幽澜当年离开是另有原因的。 因为阿妈死了…… 那个人本来就只是为了阿妈才会留在青岚门,惟一的理由消失了,当然就不会有人能留住那只飞鸟。 “千里,”红十一担心地唤他,“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阿七,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吗?”他望着湖水,头也不回地问,目光与动荡的水面同样迷离。 怎么忽然抛来这样一个问题?她哪知道这个啊。 好在龙千里并不是真的要听她的回答,他看着水面,轻轻一笑,“爱情,是一旦萌升,便任谁也无法压抑、不能阻止、注定要开放的毒花,哪怕只会盛放一夜,也会有人甘愿付出一生为代价。” “千里,我陪你去雪峰山好不好?”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脱口而出,她也许只是不想看到千里怔怔地望着水面的样子,她也许只是想扭转他的思绪,不想让他再去思考那个会让他露出那样落寞表情的事情,她也许…… 好吧,红十一垂下头承认,自己也许只是疯了。 竟然会说出这种话,完蛋了,她不要命了吗?她没理由陪龙千里发疯啊! “阿七,你刚才说了什么?”少年的声音传来,她低着头,不敢抬起。神啊,让龙千里的耳朵变成水饺吧,让他失聪吧。 “你说陪我去雪峰山?”少年的声音微微发颤。 完了——神果然不理会自己的祈求。少女无奈地抬起头。 时空在那一刹那被定格了。 即使时光再流失一百年,她确信她也会记住面前这一幕。 整张脸庞都发着光彩的少年微微地笑了,上一秒,还那么忧伤,好像背负着全人类的不幸,这一刻,他竟然……竟然笑得会让看的人也感到幸福呢。 “阿七,我……我好喜欢你。”少年睁着大大的眼睛,唇边还保持着那朵让她现在跳湖都没问题的微笑,透明纯净的眼神无邪地望着她,“只有阿七袒护我,只有阿七为我说话,刚才,你突然踢开门时,我其实好高兴,阿七,阿七……” 清澈的、纤尘不染的眼眸中,闪动着得到了一直以来最渴望的东西般的满足,少年站在盛放的粉白花丛前,微微笑着。明明眼前这个少年并不是最美丽的,她所认识的东十二要比他妖媚百倍,卫幽澜也比他美得更 加魅惑人心,可是,为什么她却会觉得,千里的笑容那么可爱,让她坚硬的心都跟着融化柔软了起来呢? 少年并不知道自己所流露出这罕有的一抹笑容,造成了怎样的奇迹。他只是想到了阿七喜欢他这个事实,心口就涌起了不知名的暖流,忍不住在双眼荡漾,绽放在了唇边。 就是这个微笑,让红十一忽然发觉,她可能是真的喜欢上了千里,她想要保护千里,她想要保护这个宝石般闪闪发光的笑容,那是尽管不常出现,可是见到一次就忍不住会想再去看第二次的笑容,想让这个微笑定格在千里的脸上…… “阿七?” 清甜的声音打破魔法的禁忌,红十一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会觉得他的微笑是如此可爱,会希望这个笑容永远绽放在千里的脸上,包括已经冲口而出再也无法收回的那句话,一定只是因为被他一时感动了吧,一遍一遍她对自己说:这是错觉…… “小心!”他一把攫住她的肩。 她惊愕地回头,发现已经撞到了身后种的几丛竹子。 “头发勾到了。”少年说着靠过来,小心翼翼地帮她拿下来。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向大大咧咧的她竟会因为龙千里这个小孩子的靠近而心跳心慌? “好了。”他已经帮她解了开来,刻意忽略鼻尖处传来的清香,忽略放开手中那绺温温的头发时荡漾心中的不舍,他别过头,“我们去准备东西吧。” “嗯……” 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径,曲曲折折通向未知的深处。翠绿的嫩竹斜斜地探出,瘦削的枝节上横生一捧窄窄的叶子。她望了眼前方的少年,又望了眼身边的竹叶,忽然想到了——句不知是谁说过的诗:竹本无心,奈何横生枝节…… 阳光终于从云朵中挣扎而出,向大地洒下一抹金辉。 少女失神地看了眼太阳,原来有些事,是无法事先预料的。 第八章 雪路迷情 水面如镜,映出一张绝世的容颜。 白衣男子静坐在湖畔的青石上,怔怔地望着水中的倒影。 不知从何处投来一颗石子,击起透明的水花,涟漪扩散成大圈小圈,撩乱了眼底幻境般的影子。 “卫……”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伴随一声呼唤,穿着圆领对襟束腰青袍的男子走到他的背后,见他不答,依旧痴望着水面,只好轻叹一声,随手解下身上的外衣,为他披在肩上。 “凛,我做错了吗?”卫幽澜头也不回,轻蹙着眉,“你听到了吧,他去雪峰山了。” 被称为凛的男子人如其名,有着一双如红莲之火般凛冽却又好像强行尘封在万年积冰下的眼睛,既炎热,又冰冷,深沉得像一片没有波澜的海,而此刻,这双眼睛忽略蓝天绿水花草树木,只专注地凝视着卫幽澜一个人的身影,纵然那是个决绝得不会回首看他的背影。 “不是你的错……”他语音平板地回应,“是他太倔强。” “不,是我没想到……”卫幽澜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纠缠在心口,有几绺长发垂下来,绕在指上,和他的衣襟扭到一处。苍凛的视线落在他纤白的指尖上,有些恍惚,不知道卫在凌虐的是手指还是头发,是衣襟还是心? 为什么这份不肯认输的倔强都要这么相似呢?卫幽澜扯起——抹凄绝的笑,“凛,你跟着他,不要让他出事。” “你……”苍凛修长的眉微微皱了一下,硬生生把想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改成一句——“好吧。” “有你的承诺,我想我可以放心一些。”卫幽澜依旧头也不回,站起身,径自向前方走去。 肩上的青袍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滑落地面,苍凛弯腰拾起衣服,默默地看着那个多年不变的背影。 如冰如火的眼眸中有颜色在逐渐加深,直至比黑夜更深沉。 雪峰山,位于湘西,山上积雪终年不化,算来是离台江最近的雪山。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北方人,”站在陈年积雪中,穿着厚厚的皮毛大衣从头到脚包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少年抬头眺望四下延展直至山顶的银光,忍不住抱住自己的双肩,吸了吸鼻子,没什么志气地发言道,“但是,我还是很怕冷的啊!” 雪杉挺拔俊秀,松柏之类的针叶型植物点缀着这片冰雪世界,山脚下还可以看到干枯在枝头的松果不时掉落,有着圆圆的黑眼睛的毛绒绒的小动物在枝头蹦跳着闪过。但随着越来越艰难地向上行走,可见的颜色也渐渐单一了起来。 披着银色斗篷,如雪纯白的脸色显得与四周异常协调的少年回头看了看嘴里正在嘟嘟囔囔的家伙,“阿七,你不会是已经走不动了吧?” “怎么可能?,”她瞪起眼睛,连忙从深及小腿的雪中费力地摄出脚,向前迈出几大步,直至呼哧呼哧带喘地超过他,才张着大嘴得意地道:“竟敢小瞧我!我可是哥哥!” 龙千里盯着眼前一脸得意状的少年,脑中不由得浮现适才见过的小动物的脸,被毛皮包裹着显得更为小巧的脸孔加上一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真是怎么看都觉得好相似哦。 “千里,你知道雪莲长什么样子吗?”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已被人和小动物联想到了一处,兀自端着兄长架子的红十一有些疑惑和不安。 “再怎么说我也是青岚圣医的弟子啊。”龙千里闻言僵了一僵。 “可是我们已经走了好久了,都没有见到雪莲的影子。” “如果很容易就可以得到,我们还用来怀化吗?随便走走就可以看到的是菜花,不是雪莲啊。”龙千里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有时候,觉得阿七这个人还真是难以理解。 红十一悻悻地看着继续行走的少年,敏感地察觉到自己似乎又被嘲笑了。她眼珠一转,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暗暗弯下腰,握起一大团雪,捏了个雪球,不动生色地喊了声:“千里!” 龙千里不疑有它,当下回头,只见眼前一花,一大团东西飞来,他心下一惊,脚向左边滑出半尺;以难以想象的迅疾速度怞出刀刃,“刷刷”两声将红十一的心血杰作变成一蓬白色烟雾。零星的雪沫飞溅到脸上,他才意识到只是雪而已,顾不得拿袖子去擦,他怔怔地望着红十一,双眼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愕。 “阿七,”少年颤着声问,“你……攻击我?” “天啊!你是什么思考模式啊!”眼看少年惊怒交加伤心欲绝的表情,红十一朝天翻了个白眼,为了表示内心的夸张感受,索性直挺挺地向后摔了过去,反正都是雪,摔不痛。 “阿七!”前一秒还沉浸在悲伤中的少年慌忙跑过来,一把抱起她,连摇带晃地吼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本来没事,现在快被你摇成豆腐渣啦。”她手脚并用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连忙跳开几步,大口呼吸,再也不敢随便和龙千里开玩笑了。这小孩不经逗。 “阿七……”他哀怨地瞅着她,又摸了摸脸上的雪,“你为什么打我?” “白——”她转头想大骂白痴,一对上那个“我被抛弃伤害了”的表情就不由得吞回后面的话,“我不是打你,我是用雪球打你……呸呸!”什么活啊,她连吐两声,觉得好怄,为什么这种事情也要解释?但是……看着少年期待的眼神,她搔搔头,不得不解释到底:“这是打雪仗,是在玩啦。小孩子的时候不是常会这样玩?” “我么有玩过……”他有点儿伤感。 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八成不是好事。红十一索性再次掷去一个雪球,龙千里低头想事没有注意,被打了个正着。抬起头,映着冰雪的白光,有着黑眼珠的少年笑嘻嘻地看着他,“那就现在来玩个够吧!”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被打中了,自己却微笑了,每一次,想到悲伤的事时,只要阿七在身边,自己的悲伤就像中了魔法一样不可思议地如雪花般消失了。 “千里,千里!”这样大叫着他的名字,捧着雪冲他跑过来的少年,为什么竟会觉得他是美丽的呢?对上那双晶莹的眸子,他的脸竟会有些发热呢。 “你一定也没吃过雪吧!” “你饿了吗?”他摸摸背包,“还有干粮啊。” “哦——”红十一声吟一声,“不是啊!” “那为什么要吃雪呢?” “好玩嘛。”红十一盯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小了足有三岁的少年,心中忽然有些怪怪的感觉涌了起来,他是怎么长大的呢?没有打过雪球可能是台江下雪少的缘故,但那种有时候异常单纯有时候又异常老成防备着别人的心理,怎么想都觉得不正常啊。想到开九江大会日寸,除了他,在场的全是些老头。好像也曾听人说过,苗家的族长一般都是由年长者担任的……那么,千里他一直都是和那些人相处吗?没有同龄的朋友,没有过打打闹闹的嬉戏,也不懂什么叫做玩笑,这样一想,会让她的心很不舒服。 刻意抛开心中的感觉,她伸出舌尖,示范似的恬了恬手中柔白晶灿的雪,“雪是甜的哦,千里。” 真的吗?他怀疑地看着她。看她笑吟吟地把手伸过来,用带着诱惑的嗓音说:“尝尝看啊。” 未假思索地低头咬下去,在碰到雪的同时,也碰到了红十一的手指,刹那间的接触,为什么竟会心神动荡,厚厚的斗篷之下,自己的心跳了起来…… “甜不甜?” 耳边听到阿七这样催问,他回想适才的味道,却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发热,奇怪,明明是在这么冷的雪山里,怎么会热呢。 “甜不甜嘛!” “甜,”他轻轻地半咬着唇,羞涩地道,“好甜呢。” 明明是她催问他的,为什么见到他这样回答,她的心竟然慌了一下呢?漏过一拍似的突突跳着。最近,他微笑的次数多了起来,冰块脸的表情也开始柔化,只要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她都会觉得,他只是个可爱的十五岁少年。 有些什么事好像忘记了,不愿意去考虑自己和他是什么立场什么关系,眼睛里看到一个人觉得有些莫名的心安,见到他微笑,心里就会有一方坚硬的东西塌陷掉,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目不转睛,两个人凝望,在四野的纯白之中。 “年轻人!不能再往上走啦!”一个陡然扬起的声音让二人一齐收回心神,惊惶失措地转身,才看到一个老者背了个口袋正往下走。 见他们望过来,老者挥挥手,“快点儿回家去吧!这里不是小孩子来的地方,要下雪了啊。” “下雪?”红十一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兴奋,是害怕。她虽然喜欢下雪,但那是指在有暖炉的屋子里,不是在这种地方啊。何况,何况现在明明是春天啊。对啊,因为雪峰lll四季冰雪不化,越往上走越冷,都差点儿让她忘了在台江这时还是杜鹃花开的时节咧。想到这儿,她万分怀疑地看着过路老者的脸。 老者眯了眯眼,呵呵一笑,“年轻人,没见过雪山起大风的样子吧。” 她当然摇头。 “刮起暴风的时候,扬起山谷中不会化的积雪,就像是下雪一样哦。”老者看看天色,“我在山下住了十多年了,什么样的天色都不会看错,你们快点儿随我走吧。” “不要。”龙千里直觉地拒绝。 “好好好,不和我走也没关系,你们顺原路回去,山上不能停留。”老者呵呵地笑着,从他们身边走过。 “千里,我们是不是该听那老头的意见?”红十一望望银光闪烁的lu顶,已经走了一半,有些不甘心,但是,万一真的起了风暴…… 龙千里脸色陰晴不定,好不容易爬到这儿,半途而费未免可惜,从台江赶到怀化,快马加鞭用了最快的时间,虽然有卫幽澜在,应该可以暂时稳住石鸟的伤,可他还是害怕拖太久会让石鸟的伤势恶化。何况如果雪山起风,应该不是两三天会平息下来的事,万一引起塌陷封山,到时候再上来就难了…… 他为难地看着阿七,不知道应该怎么开门。和石鸟有兄弟情谊的人是自己,没有理由让阿七陪自己冒险啊。 红十一却在此时轻快地道:“千里,看那老头长得也不像啥好人,没准他胡说的,我们别理他了,继续上山吧!” 说完,她抢着向前迈出了几大步,笑眯眯地回头伸出手,“走呀,难道你这么快就走不动了吗?” 阿七……一瞬间,少年的心被点燃了,眼底冒起水汽,阿七会这样讲,一定是因为看出了他的想法。 红十一故作轻松地向前走,心底却思潮起伏。明明在雪中,身体却热得不像话。她觉得自己得了一种怪病,而这个病毒就叫龙千里。只要是和他扯上关系的事,她的头脑运作就出了问题,看到他为难地立在雪中,她竟会体贴地按他的心意行事。 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簌簌的雪地上响起急切的脚步声,是身后的人追了上来,她来不及转身,已被人伸臂抱住,冰冷的额头抵住她的颈,后背传来湿湿的温热,“阿七……我们不要走了。” 她身子一震,因为明白少年说出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和决心。 “傻瓜!”她努力让情绪平静,“你真的相信那死老头的话?那是个陌生人耶!不要怕!我们继续走!” “我不要你出事。”他抬起头,小声地说着。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清澈的眼中映着一层浅浅的蓝,婴儿般的眼睛,干净纯洁,被这样的眼睛盯住的话,还有谁的心能保持坚硬呢?至少她不能啊。因为不能,因为不忍,所以她微笑了,柔声地低问:“你不想救石鸟了吗?” 她知道如果救不了石鸟,这个少年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他自己,而他宁肯冒着一生一世不原谅他自己的风险,也不想让他的阿七受到有可能发生的伤害。 感受到少年的心意,让她的眼睛湿润了起来,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一个人,会如此担心她的安全,哪怕自己受到伤害也要以她为前提来考虑。为什么呢?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竞使他对自己有了如此深厚的感情? 一直欺骗着他,只想利用他,而他却义无反顾地给了自己这样深沉而又难以回报的信赖。 怔怔地望着他,希望时间也静止下来,没有过去,不想未来,忘却自己是他所憎恨、是他所讨厌的红十一,只希望自己是沈七,是他喜欢、他信任的那个好兄弟。希望自己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成为真实。 就这样站在雪地里,心,一点一滴被温柔所蚕食,又暖暖地蹋陷了。她一把抱住他,那是错愕又无名的情绪,它也许是突如其来,又也许,早就生根发芽。 是谁说过,爱情是一旦萌生就一定会开放的花? 他心疼她,担心她,那她又何尝不是呢?她不要他会后悔,她不要他受到任何的煎熬,他的愿望也会成为她的愿望,她不会回去,她要和他一起去采隐藏在某处的美好的雪莲花。 “阿七,”被她拥抱住的少年忽地柔了柔眼睛,踮起脚尖,“我好像看到那边有一座小屋!” 木屋里备足了干燥的木柴,还有一些清水还有食物。 围在发出噼啪声响的火炉旁,她搓着被冻红的手,环顾墙上铺展的皮毛,“这应该是猎人在山上的小屋吧。” “可能吧。”少年苍白的脸映着红红的火光,显得很安静。 她微微笑着,“太好了,我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要起风,如果没有,再走也来得及。” “嗯。”他冲她一笑。拿出干粮在火上烤了烤递给她。 “阿七……”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怎么了?”她加了根木柴,抬头看向他。 少年露出恬静的笑容,“阿七,我喜欢你。” 她的心突突地跳着,明明知道少年口中的喜欢只是兄弟之间朋友之间的喜欢,心里却还是忍不住那份腾升的雀跃,她对他,好像有了不再纯粹的感情啊。 “所以,”他顿了顿,“我希望你可以幸福,不想让你受到一点一滴的伤害。” 她朦朦胧胧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龙千里真的是如此坦白的人吗?那个别扭的小孩子即使坦率也是有他的底限吧,怎么会突然说出这些自己听了都会脸红的话? 头猛然昏眩,手中的干粮洒在了地上,视线中跳动的火苗旁少年的笑容带着淡淡的哀伤,“对不起……” 她听到他这样讲,随后失去了知觉。 “对不起啊,阿七。”龙千里把屋内的皮毛都盖在她的身上,歉然地看着她。偷偷在食物中下了一点药,不会对人体有丝毫的损伤,只是一般人闻了后会睡上几个时辰。他不能让阿七和他一起去冒险,等药力消失过后,自己应该已经能找到雪莲回来了,到时候,再和阿七赔罪好了。 深深地再看了她一眼,他小心地掩上了门。 屋外冰冷的空气让他的身体瞬间打了一个战栗,而他的表情却是那样地柔和。就像他此刻的心一样柔软。感谢神让他发现这座小屋,可以给他的阿七以温暖和安全。 少年放下心来回头一笑,提起气,飞快地顺着延展的山脉向山顶疾奔而去。 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月亮隐藏在云中,树枝掩盖下的影影幢幢化为模糊不定的团团黑影,犹如栖息在暗地的妖魔。 这是哪里? 冷汗涔涔,呼吸都不敢发出。双手握紧衣角,倾听着慢慢靠近的细微沙沙声响。 她为何如此恐惧? 树枝起伏,穿着青蓝色衣裳的人渐渐露出苍白清秀的脸,清澈如水的眼睛。银响铃叮咚作响,伴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那是……那是谁…… 心口纠结,远方传来轻声的呼唤,柔软得像飘落的雪花。 “千里!” 红十一霍然惊醒,身体觉得异常寒冷,向右边一望,炉中的火已经熄了,小屋中只有自己。想起昏迷前少年温柔的表情,她不由得咬牙切齿。 “竟然敢把我迷昏!可恶!”幸好小时候师傅闲着没事也常搞这种把戏,她的身体对抗迷药比一般人的抵抗力要强。 到底昏了多久?她疑惑地站起身,想看看阳光的走向,才推开门,一股冰冷的风就夹着雪片迎面袭来,吹得没有防备的她一个趔趄。 跌倒在地扭伤了手指,而惊恐的脑海中只是反复出现一个名字——千里。 “白痴!”大叫一声,她冲出小屋,心中的不安已淹没了理智,风吹乱她的头发,视野中一片白茫茫的,雪被风扬着,纷纷落落,真的像是在下雪呢。 雪地上的脚印已被风摧毁大半,但依稀可以看到有人行走过。她追踪着断断续续的痕迹,施展她那惟一算得上厉害的轻功疾奔,几乎快要哭出来地喊着:“千里,千里!” 冰冷的雪山,回荡着她的呼唤,远远地扩散着,空旷得听不到回音。 眼泪是热的,吹在眼中的雪粒是冰的,随着上升的山路,下降的温度把她眉睫间的水汽结成霜花。 为什么内心竟会如此惶恐? 她喜欢千里,她不要他出事。 “千里,你在哪里啊……” 声音已经掺杂了哭腔,脚也开始发软了。怎么我也找不到,那样会让人发狂窒息的痛,不想再感受。 双腿一软,她再次跌倒在雪中,眼泪烫烫的,把雪化成水,瞬间又结成冰。 这是惩罚吗? 她一直欺骗他的惩罚吗? 满是积雪的窄窄的狭谷,两边堆满尖锐的冰棱结晶。水晶般的冰簇反射着迷离的光,有冰蓝色的花依偎着冰块,绽放在稀薄的阳光下, 雪莲……吗?她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想看到的…… 呼吸瞬间屏住,手指都无法移动,焦急地左右梭巡下撞人她瞪大的眼瞳中的是…… 少年如一尊静静的石像,躺在谷中的雪地上,他的手上握着一朵雪莲,而身体却一动也不动。风猛烈地扬着,因两边都是巨大的冰棱反而帮他阻挡了大部分,斗篷由银色变成了完全的雪白,头发、眉毛也都染上了无瑕的色彩。 透明的脸,映着透明的冰,相映交辉反射着熠熠的光。 她站在上面俯望,心却紧紧地缩成一团。 狭谷并不深,她却颤抖了一下才跳下去,她怕的是,手碰到少年的同时,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站在他的脚边,被施了魔法般不敢动。直到少年腰上的铃铛再次催促般地响起,她才如梦初醒般跑过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裹紧。 额头抵住他的额,手伸进他的怀中,一瞬间,那样冷的冰雪中,她的额上出现了汗。 缓慢的却是的确在跳动的心脏宣告他还活着,她仿佛虚脱般松了口气紧紧地抱住他。 “还好,要是死掉,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她把口中的热气呵向少年的脸,拼命搓着他的手,看到他还是不醒,犹豫了一下,她吻上他的唇。 怀中的身体是那么纤细,是啊,这是一个一出生就被宣布活不了太久的孩子。她怜惜地抱紧他,在这一刻,多么希望能把自己的体力分给他,把自己的生命分给他。 冰冷的世界中,有丝丝暖气吹来,香香甜甜的,那么温柔,如同母亲的怀抱…… 是谁轻轻地低唤他,又恶狠狠地责骂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肯求他快点儿睁开眼睛,这样全心全意期待他醒来的人……是谁? 眼皮掀开,清澈的眼睛对上幽深的眼眸。 冰冷的唇上还残存着令人恍惚的香味。 “阿七?”他不敢确定地看着这个拥抱自己的人,这是幻觉吗? “千里……”她咬住嘴唇,想要骂他竟然一个人出来冒险,张嘴却先怔怔地落下了眼泪。 “阿七……” “千里,你不要怕,我带你回去。我们回去!” “别傻了,你已经没有力气了吧……” 清澈的如冰雪般的眼睛看透一切似的看着她,让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懊悔过她为什么没有勤练过武功,如果身手高强一些,如果体质能更好一些,她就可以快一点儿找到他,快一点儿把他带回木屋中去。 “阿七,我也许就要死掉了。”他望着那幽深的眼睛,脆弱忽然袭来。其实,可以的话,他也想活得长久一些啊,和阿七在一起的话,他一定可以告诉他更多的事情。雪是甜的,风筝和雪球不只是属于小孩子的游戏…… “傻瓜,”她拍拍他的脸,“你哪会这么容易死!你一定要坚强一点儿啊!” “没关系……”他的意识渐渐有些迷糊了,冻得发白的唇不由自主地说出最脆弱的话,“如果我就这样死去,也不会有人为我悲伤的……” “你是傻瓜啊。”脸上传来猛烈的巴掌声,拼命拍打着他的脸夺回他的神志,在眼睛聚焦看清楚面前的人 是谁之前,那个人不客气的声音已经更先一步地窜入心底—— “你是男人啊,是男人的话,就坚强点儿!” 红十一紧紧抱住他,如果就这样放开怀中这个温度低于常人的少年,他就会死在这里。 “千里,你不要睡!”她努力背起他,“我带你走,我们一起走,不可以睡!听到没有!” “我好困……阿七……” “那也不能睡!睡着了,你就见不到我了!你想要见不到我吗?” “不想……” “那就乖乖听话!”她有些发麻的腿艰难地移动着,深吸一口气,纵身向上跳跃,却跌了下来。 好重,好痛,眼泪涌起,她好没用。 “千里,不可以睡……”哭着把他再次背起来,抹了一把眼睛,试图绕到冰谷比较矮的地方再向上跃, “你要睁大眼睛,你看,雪花被风吹乱了,就像是真的在下雪一样……” 她努力地一边走,一边和他说话,怕他就此睡着, “雪花下的时候,有六瓣的,有十二瓣的,是虽然冰冷却美丽的花。千里!你有没有听?” “我在听……”他迷迷糊糊地回答着,“我在听,雪花有六瓣的……” “对!”她大口喘着气,咬着牙,再走,再走, “你要听哦,雪花是最坚强的花,在最寒冷的地方也会开放。” “嗯,雪花有六瓣,美丽的银白的六瓣花……” 她停下来,仰头看了看,咬紧牙,再跳,却因为无力而再度摔了下来。 “千里,你有没有痛?”她哭了,却听不到少年的回答,惊恐地回过头,却发现他已经晕了过去,怎么办,难道她真的没法带他走吗?雪山中的大风扬起陈年的积雪,在一片银白的冰的反射中,美丽的六瓣花在眼前飞舞,一片片扬起,一片片落下…… 她低下头,任不甘心的泪水落在雪中,一双脚,出现在她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 愕然地抬起头,相貌清俊,凛冽宛如红莲火焰的男子不知何时站立在了面前,看她半晌,他伸出手,“把他给我。” “你是谁?”太过惊讶反而没有意识到这是获救的可能,她紧紧抱住千里,怎么能把他交给陌生人? 他不动声色,忽然出招,她眼前一花,甚至没有看清男子是怎么出手的,怀中便已空了,千里已被他抢了过去。 “你……”她刚要冲过去,却看到男子把手指放在唇上,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提掌贴在千里的背上,有热气从他的手上冒出,她知道他是在把自身的内力输送给千里,便怔怔地又收住脚。 眼见龙千里的脸色缓和,眉上的冰化为细小的水珠,男子才收手,一手拉住红十一的胳膊,一手抱着少年,飞身一跃,把他们带出谷底。 “你是谁?”红十一奇怪地问。 他依然不回答,把龙千里交回给她,向着东南方一指,“向那里走,一直走到山下,会有马车,车里有酒,你休息一下再带他回去。” 说完话,他转身而行。 “等等!”红十一上前一步,“你……你到底是谁?” 男子徐徐地转回身,半晌才说:“大概是他的敌人吧……”他不着痕迹地叹息一声,如果卫一定要扮演这种角色的话,那就算是敌人吧。 “敌人?”敌人为什么还要救他?她不解。 男子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敌人比故人也只多了一笔而已,有些事,不必搞那么清楚。” 什么啊,让她一头雾水嘛,“喂,你……” “对了,”男子忽然回头,“别让他知道是我帮了你们。” 就算是危急关头出现的恩人,这样命令的口气也让红十一不爽呢。 “这是命令吗?” “不,”男子玩味地道,“这是交易,红、十、一、小姐……” 她眼睛愕然瞪圆,他……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就当是秘密吧,就像你也有不想让怀中的人知道的事不是吗?”潇洒地甩一下句话,男子很快消失。 她抱着千里,担心他的身体,只得按照男子指点的路线行去。 心头一团雾水。 不过…… 她看着怀中的少年,忍不住微笑了起来,还好,他没有事。 第九章 咒语 沿着湖边栽种的细瘦绿竹,随着清爽的风,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投射下细窄的陰影,卫幽澜站在树陰中,远远地把手中的食物一颗颗向湖中掷去,随着手的动作,零碎的鱼食在风中划出漂亮的弧线,水中的鱼儿悠悠地靠近岸边,无声地吞咽。风吹来,鼓荡起他一身华丽的白色锦缎。 “看来台江的雨季已经结束了。” 随着低沉的声音,苍凛出现在卫幽澜的身后,看着他,修长的眉轻轻挑了一下,“卫,门中的长老好像说过,请你不要再穿汉人的衣服。” “好像是。”卫幽澜并不回头,只远远注视着水中欢快的鱼儿,美丽的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可是,自私的卫,从不会听任何人的命令。我只做我想要做的事。” “是啊……”苍凛轻笑了一声,“比谁都骄傲的卫,只为心爱的人做事。那么……龙千里平安带着雪莲回来了,为了救石鸟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这一下,支持他的人反而更多了。你又该如何呢?或者说,接下来,你又要做什么呢?” “有句诗‘丝雨织红茵’,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卫幽澜望着落在水中的杜鹃花瓣,天外飞来一笔地问道。 “我一向是个不懂风雅的男人。” “即是说雨水过后,大地会开满红色的花,像铺了红色的锦缎。” “你的心情好像不错?” “是啊,听了你的报告后,我的心情一直很好。”卫幽澜抬头望向初晴的碧空,“经历了悲伤的人,在雨后会得到他应有的幸福,嗯……有一个在危险关头也不会弃他于不顾而温柔守护他的人,那么,他应该可以得到幸福吧。” “是啊……”苍凛垂下眼帘。 “今晚龙塞会有庆祝活动吧。”他与水面相对,轻轻一挥手,把手中的食物全部洒落。 “嗯。为了庆祝龙千里平安归来,以及石鸟的伤愈。”苍凛发出低沉的声音,“你,总不是想去参加吧?” “我?别开玩笑了,我适合穿上苗装在火边跳反排木鼓舞吗?” “呃……” “活动过后,”卫幽澜若有所思,“我想见沈七。” “好吧,一切如你所愿。”苍凛的眉轻轻地皱着,微眯着的眼睛充满了不赞同,“虽然我,并不支持你这样做。” “呵呵,我必须这样做。” 阳光下,穿着白色绸缎的华丽男子站在绿波荡漾的湖边,望着幽深的水,露出浅浅的微笑,“为了我最爱的那个人。” “你醒来、醒来呀!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啊!” 阳光幻化成千丝万缕的银线,由窗棂洒落,暖暖地包裹着红十一困倦的身体。 她翻了个身,不理会身边持续发出噪音的大嗓门,只希望长睡不醒。浑身都酸疼得像是被人从头到脚重重地打过一顿。尽管意识已经清醒,双眼却还是劳累得不 想睁开。可以的话,让她再睡个三天三夜吧。因为一旦睁眼的话,就不得不面对自己那理不开的感情了呀! “醒来醒来!” 蚊子一样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地催促,烦死人了……不去理…… “再不起来,我就动手帮你换衣服喽!嘎雄大人!” “死女人……”红十一掀开眼帘,咬牙切齿地用左手一撑坐了起来,“你就不能让我好好睡一觉吗?”犹带惺忪的眼睛向站在床边的龙凤投射去愤怒的视线,“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是你家鼓主的救命恩人耶!我把他带回来很容易吗?连让我大睡一场都不行吗?” 费力把龙千里从风雪中带下山,日夜兼程赶回台江,把龙千里交到龙凤手上的那一刻,她也终于支持不住地栽倒了。 龙凤倚在门边,懒洋洋地看着和睡眠挣扎的红十一,手里抱了一大堆衣服,“你已经睡’了两天两夜了,也应该是清醒的时候了吧。” 两天两夜?她怔了怔,忽然像被雷劈到了似的,从床上跳下,一把抓住龙凤的衣襟,“千里,千里怎么样了?” 龙凤很悠闲地扳开她紧抓的手,促狭地向她一笑,“你不是常说男女授受不亲,要我不能碰你吗?嘻嘻……” “好姐姐,你快告诉我嘛,”情急之下,只好施展出秘传撒娇绝技,惹得龙凤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傻瓜!要是大人出了事,我还会在这里和你磨牙吗?” “这么说,千里没有事喽?”她眼中一亮,还是想听到她亲口确定才觉得安心。 “放心好了,他只是体力虚脱,反正大人的身体一向是不好的,对药性依赖比一般人要强,吃什么药见效都很快,恢复起来也一样。他早就醒来了……” “那我去看他!”红十一急忙穿鞋,听龙凤讲话像在绕弯,不如直接去见千里。 “站住啦!”龙凤一把揪住她,把怀中的衣服塞到她手中,凶巴巴地道:“不换衣服我就不告诉你他在哪里!” 红十一呆呆地看着手中一大捧复杂的衣物,好像是苗人的服饰,要她穿这个?好麻烦耶。 “快点儿换吧。大人已经在门口等你醒来等了好几个时辰啦。” “什么?他……他在门口等……等我?”红十一抱紧衣服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是啊,他一醒来就坐在那里等你了,你就快点儿……”她话未说完就看到红十一七手八脚地把手上的衣服往身上乱套。 “天!你等等,这个不是这样穿的!”龙凤脸色发青地冲上去,那是特意为了今晚的庆典给他准备的衣服啊。他胡穿一气,到时候,丢脸的是她这个祭祀啊! “喂喂,龙凤,授受不亲,你不要碰我啦——” 倚在门边的少年疑惑地向里面望了一眼。好吵,一定是阿七醒来了。 只是从房间走到门口这一小段距离而已,为什么,她会走得如此忐忑不安?一想到推开门后,就要和那个少年见面,心里就像有一面小鼓咚咚地被敲了起来。 指尖碰上门的刹那,不期然想到了雪中的那个吻。在当时只是为了温暖他而毫无杂念的一吻,此时此刻回想起来却足以让她面红耳赤…… 有许多话想要和他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想要提起勇气干脆向他坦白一切,又害怕他会因此而憎恨自己。 瞬间,心潮思绪百转千回,却又在真的见到他的一刹那,化为一片空白。 阳光,随着两扇门的开启,洒进耀眼的光辉。穿着冰蓝色华丽苗族礼服的少年,站在阳光之中,向她展露一个大大的笑脸。 心脏猛烈收缩,呼吸都感觉困难。怔怔地望着阳光下真实而温热的他,瞬间,眼泪竟然流了下来。 “阿七!”少年慌张地迈上几步,扶住她的肩,“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不是,不是,她拼命地摇头,眼泪随着头的摆荡,扑簌落下,“我没有事……” “可是你哭了……”他伸手去擦她的眼泪,手指沾了阳光,有些温温的。 “我没有哭,”她倔强地用手背抹了一把,“只是眼泪一时无法停止而已。” 无法停止啊。 想起了在雪中找不到他时的惶然,想起一度以为他已经死去时心中窒息般的疼痛,此刻,终于确定他平安了,放下心来的眼泪怎样也停不下来。 她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中居然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也可以这样用力去喜欢谁。 那句起初或许是谎言,此刻已成为真实的咒浯,名为:我喜欢你。 第一次看到阿七哭,好像是在初见面的客栈里。当时的阿七只是一个他所讨厌的陌生人。因为觉得他很无礼,很轻薄,一时生气,就打了他,结果他抱着自己的腿死皮赖脸地哭着不肯放手。 那时候,觉得男孩子还哭成这样是件很难看很丢脸的事。为什么……现在,他看到阿七流泪的样子,却会认为那是美丽的呢? 他明明最不喜欢眼泪了。因为流泪总是让人感到那是脆弱的表现。 可是,阿七的眼泪似乎不一样。 在雷中,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永远的和这个寂寞的世界告别了,却在轻声的呼唤和恶狠狠的斥责声交替在耳畔响起时睁开了眼睛,睁眼的瞬间,看到有银色的水珠自阿七的眼中直直地落下,打在他的脸上有些微疼。不想看到阿七这样伤心,不想让阿七这样难过,想要抬手擦掉他的泪,手却一动也不能动。 现在,他的手可以动,因此,几乎想也没想他就抬手试去了她脸上的泪,“阿七,你哭泣的样子虽然并不难看,但是,眼泪和你一点儿也不相配。” “什么嘛!”红十一大力地擦去泪水,“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所说的第一句话吗?” “呵呵,”阳光下的少年轻轻地笑了起来,“因为我一直想对你这样讲嘛。阿七是最适合微笑的人,笑起来非常的美丽……”讲完这句话,他自觉有些许形容不当,难堪地别过头,竟然说阿七美丽,他会生气吧。 “真的吗?”红十一很是高兴,摸摸自己的脸,忽然疑惑地道:“那为什么那家伙一直说我笑起来非常奸诈,很难看?” “哪个家伙?”虽然阿七没有生气让他放下心来,可是阿七口中听来很熟稔的人却让他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是我的一个朋友。”她不在意地随口回答,睁大眼睛打量少年,“千里,你今天穿得很华丽呢。”。 “你也一样啊。”见她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龙千里的情绪稍稍恢复。想到自己对他的事一无所知,想到他或许有除自己之外其他很亲密的朋友,内心就不可抑制地泛起刺刺的不快。 “我?”红十一苦着脸拉拉身上的衣摆,“是龙凤强迫我换的,说今天要举行庆祝活动!” “庆祝我们死里逃生平安归来,石鸟的伤情也控制住了,所以今天江略中要举行大肆的庆祝哦,会非常热闹的。”他热切地向她说明,虽然并不喜欢这类的活动,但一向爱热闹的阿七想必会喜欢吧。想到可以让阿七开心,他就莫名地也跟着兴奋起来。 意识到这点,少年的脸色忽地转为暗淡,自己对阿七…… “千里,”红十一低下头,有点儿不敢看他,紧紧揪住绣满花纹的蓝色衣摆,“我……我们出去透透气好吗?”找个时机,和千里坦白一切吧…… 毕竟,只有这样,她才能和千里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啊。想到这儿,少女的脸颊不由得染上薄薄的红晕,更是让一旁那正在为自己产生了禁忌恋慕而在暗自伤怀的少年看得目不转睛。 两个人在附近的山林间漫步,随着他们的深入,树林越发稠密,高大的乔木伸出庞大的枝桠,形成茂荫蓊郁的天然屏蔽,阻截了直射而下的阳光。 红十一偷看一眼身畔无言的少年,心里有着奇异的紧张。森林中清寂无人,只有风吹过树木浓密的冠顶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无名的野花四下怒放着,偶尔远方传来一两声轻脆的鸟啼,如此空灵宁静的地方,她几乎可以听到心在胸腔里通通跳动的声响。 该怎么开口讲呢?少女为难地交织着十指,难道要她突然来个大转身,对少年说:“嗨!我其实就是你曾经追杀过的红十一,打算骗你才和你在一起,现在我真的喜欢你了,和我交往吧?”天哪,怎么可能这样讲嘛! “阿七,你在想什么?”他停下脚步,幽幽地望着她。 “啊?”她慌乱地抬起头,看到少年一脸控诉的表情,“没有啊。呃,我在想晚上一定会很热闹。” “阿七骗人。”他闷闷地低下头,不开心地顺手拔下路边的野草。 “我骗人?”心里有鬼的红十一吓得退后一步,结结巴巴地问,“我……我哪里骗你了?” “反正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垂着头,手捻着衣带,又苦闷又酸涩的心情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阿七在想什么,他永远也不知道,他对阿七的事,从来也不了解。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想要更多的知道阿七的事,阿七的过往,阿七的朋友,阿七的一切一切他都想了解,想要参与,想要独占。 阿七说起他的朋友时,他会不开心;阿七称赞别人时,他会不愉快;甚至阿七的眼睛去看蓝天白云飞鸟绿树,他都会有嫉妒。希望那双幽深的眼睛总是停留在他的身上,希望阿七所思考的永远是和他有关的事情,想让阿七哪里都不许去,只留在自己的身边…… 这样的心情,隐约觉得是不对的,但却没有办法与心底最真实的愿望相抗衡。 抬起头,凝视绿树下的少年,清秀的容颜,配上苗家的盛装,更显得风神异秀。被树叶分隔的阳光化为一只只闪烁着金光的蝴蝶,在阿七的衣上、额角、唇上温柔地印下透明的亲吻。 美丽的阿七。 如果是女孩子就好了。 少年因心中那潜伏多时的愿望猛地在心头浮起而黯然的别开眼睛。 心口微微地刺痛,不敢验证那猛烈而汹涌的情潮,如果阿七知道自己怀抱着如此的感情,一定会讨厌他的。少年怔怔地想着,何时开始的呢?他竟然会害怕阿七讨厌他。粘上来的人、一直纠缠不放的人,都是阿七不是吗?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遍遍说着喜欢的人,变成了自己? 不对,不对,他紧紧抿住嘴唇,生怕一不小心会吐露内心的秘密。自己心中漾起的这份酸酸涩涩的喜欢和阿七说的喜欢是不一样的,不一样…… 少年的脸色和眼神在阳光与树木的晃动所造成的陰翳间不断地变幻着,看得少女愈发紧张。 “千里……”她困难地绕着圈子试探,“我们相遇也是有缘。不过,你当初为什么会去离台江那么远的地方啊?” “是为了一个可恶的女人。”龙千里这才恍然想到,他已经很久,不,是压根已经忘了有关红十一的事。 “呵呵,”红十一扯开一抹僵硬的笑容,“女人……是你的红颜知己吗?” 红颜知己?意识到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引申义,害怕被对方误解的少年过于激烈地反驳道:“才不是!那种垃圾!我才不认识!我只是想杀掉她,省得她为害江湖罢了!” 垃圾?红十一想要坦白的信心开始摇摇欲坠,脸色难看地望着龙千里,“那……那你现在也没有放弃要杀她的打算?” “那种人提她干什么!”难得和阿七两个人独处,他不想提起别人,何况,他要做的事这么多,哪有功夫天天死缠那个女人啊。 “咦?阿七,你的脸色好差。”。 “没。”红十一心虚地咽了口唾沫,“我只是走累了,有些渴……” 龙千里歉疚地想,都是因为在雪峰山止让阿七消耗了太多的体力,“阿七,你先坐在这歇息一下,前边就有一道泉,我去取些水来给你喝。” “不用那么麻烦了……”她这完全是被吓的! 龙千里温柔的笑容中包含着一缕亲昵的宠溺。 “你坐在这等我。”他轻轻地笑着,转身而去。 直到龙千里消失在视线里,红十一才颓然吐出胸腔中郁悒的长气。完蛋了,千里他这么讨厌红十一,要是让他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哪还能表白心意呢,怕不一刀就被他砍掉了。 想到少年适才提及红十一时口中的不屑,她不由得一阵难过。千里他那么轻视红十一,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就是他最瞧不起的人,一定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吧。 想到会被千里用厌恶的眼光看待,想到会再也不能待在他的身边,心口便不断传来闷闷的痛。 她知道,这是惩罚,是她欺骗了千里所要受到的惩罚。 痴痴地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会为了她口渴而急忙去打水给她喝的人,那纯洁天真无邪的少年,如果,他知道了这一切的真相,会怎么样呢? 他会生气、会愤恨,或者,他会原谅……不,最大的可能是他会受伤。 她摇了摇头,有些颓唐。 幽幽的眼睛浮动起一抹水汽,也许,她注定要失恋了,因为她根本就不想坦白了,她不想离开他的身旁,她也不想让他伤心…… 做兄弟,做朋友,做夫妻。 退却,前进,停留原地。 不甘心,不情愿,以及无可奈何的心绪在心中激烈交战。 他应该喜欢沈七,但他讨厌红十一。 “啊——为什么会有这种复杂的关系啊!”她受不了地拼命摇头,想将大脑内混乱的碎片全部甩去。 “还不都是你自己的缘故啊。”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合成立体声。 红十一吓得飞快地跳起来,“谁?” “老大!你真是不一般的薄情呢,竟敢忘记我们?” 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年笑眯眯地自大树的两侧分别跳了出来。 “阿左阿右?”异地见故人,红十一惊讶的成分远远大于惊喜。 “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我才离开一段时间,江湖风云榜就已经倒闭了吗?”这两个小子竟然不在家里主持大局? “安心啦。”阿右体恤地拍拍她的肩,“在我篡位成功前,是不会那么轻易让它倒闭的。” “对哦,我们只是听说老大你受了伤,不放心才来看你的。结果你看来很精神嘛。”阿左从旁跟进补充。 “听说?”红十一怀疑地看着两张清秀喜人的面孔,“听谁说?” “东十二呀,人家毕竟是密探联盟十三幺的领袖呢。天下事不论大小,尽在其掌握之中,比起来,老大的道行就差得远喽。” 阿左双手放在胸前十指交加,一脸兴奋,“东十二逢人就说,你连一个龙千里都摆不平,砸了红十一的招牌不要紧,连累十三幺的名义就要你赔!” “听了这样的话,你竟然还敢给我露出这副高兴的表情?”红十一顺手掐上阿左的脸,狠狠地扭了一把。 “痛!” 阿左还没出声,阿右已经捧着脸抗议了起来:“老大,你打他我也会痛耶!我们特意来看你,你竟然如此狠心下毒手?” “少来啦。”红十一扫他们一眼,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嗤,“特意来看我?分明是接了什么好康的任务来这边,才顺便来见我!” “哇哦,”阿左无限崇拜,“老大就是老大!说得一点儿都没有错耶!” “该死的阿左,谁让你说出真相的!” 树枝断裂的声者“啪”地由身后传来,红十一慌忙推他们一把,“是千里回来了,你们快点儿滚!” “真是无情……” 两个少年整齐地感叹完毕,同时向后翻转,瞬间消失。 红十一急忙转过身,树叶拨动,龙千里慢慢走了出来,两手空空。 “千里,”她迎上去,“水呢?” 少年浅浅地一笑,“洒了……” “哦。”她下意识地恬了恬嘴角,还真的有些渴了呢,“我现在不累了,你带我去泉边吧。” “阿七……”少年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带着莫名的喑哑,清澈的眼睛映入了周围随风起舞的树枝陰影而闪过一道黑暗,“我们刚才提过的那个女人……那个叫做红十一的女人……” “嗯?”红十一晶亮的眸中闪动着疑惑的眩光,看着少年,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妥。 少年侧过头,露出一个诡异又飘忽的微笑,浅得像映入水中的云影,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 “我恨那个女人……”低柔而清楚的声音甜软地响起,伴随着低不可闻的叹息。 嗯?嗯?她瞪大眼睛。 “我一定要派人杀掉她……” 什么?她张大嘴巴,寒毛竖立。 金灿的阳光透过浓绿的树叶,洒落一地宝石般的眩光,站在光与暗交界处身着冰蓝色华丽大礼服的少年静静地微笑着,笑得那么美丽,却又是那么忧伤。 曾经千百遍地提醒自己,不要再轻易付出感情。曾经千百遍地警告自己,那个人是带着危险的诱惑者。 最终还是陷落了,陷落在甜蜜的谎言中,陷落在少年甜美的笑容和一声声不断重复说着的“我喜欢你”…… 狡猾的骗子拥有一双幽深的眼睛,视线相撞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深陷其中。 以为他是一潭清水,而事实,那只不过是个温柔的沼泽。 拨开树叶,跳上枝条,飞快奔跑只是为了让他喝到最清凉的泉水,而意外撞人眼中的场景却让他不可置信。 亲亲热热和阿七靠在一起讲话的两个人,不就是那天庙里对自己动手动脚的变态滢贼吗? 让自己感动得流下眼泪的美好回忆,原来,只是一场陰谋而已。 原来一切都是骗局,那个口口声声说我最喜欢千里的人,只是为了想保护另一个人,才会来到他的身边。 五脏俱焚的感觉竟然不是因为他被骗了,而是名为嫉妒的感情在上下翻滚,撕裂着他的心。 嫉妒?嫉妒红十一吗? 是的,一瞬间,嫉妒得要疯掉了。 黯然垂下眼眸,终于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感情。 他——爱上了阿七。 爱到可以去为他找一千个理由来欺骗自己,爱到不计较他说了多么恶劣卑鄙的谎言。就算阿七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假的,也没有关系了。因为,他已经爱上了他。 第十章 绝不放过你 巨大的篝火燃起,把天上的月亮也映成淡淡的红。 少女们都穿-上最华丽的衣裳,银光闪闪,美得醉人。叮咚的铃声随着腰肢的扭动响起,而比这银铃更清脆的则是她们在风中传播开来的笑声。 老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喝着酒,年轻人忙着跳舞对歌,热闹的场面,只有一个人的心情是跌落谷地般的黯然。 龙千里远远地坐在边角,内心疲惫不堪。 对唱情歌的声音阵阵传来,落入耳中,内心越发苦闷。黯然的目光追随着阿七,复杂的凝望里包含着各种各样的感情。 她站在火堆旁,和龙凤在说着什么,相隔太远。他听不清,只是看到她对着龙凤在笑,笑得那么明艳、美丽。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可是,又忍不住,生怕在眼睛捕捉不到的一个刹那,阿七他就会突然消失。 火旁的红十一,正在被龙凤强迫学跳当地的反排木鼓舞。 “我真的不行!”她百般推却,人有适合的事情和不适合的事情,而红十一就属于绝不适合跳舞的那一种。看别人跳很是好看,歌舞并进,五体皆动,舞姿粗犷奔放,洒脱和谐,具有剽悍性格,又如行云优美。但是她要跳的话,大概和猴子起舞不会有任何区别,休想让她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 “非常简单,很好玩的,”龙凤似乎很开心,拉着她的手往人群中拖,“我教你,一学就会!” “龙凤,你干吗忽然对我这么热情?”红十一小心而怀疑地瞄着她,千万别是看上她这个女扮男装的美少年吧。她可不想欺骗她的感情,那是会遭天谴的。她这个可怜的骗子早就深受其害,尝到苦头了。 “对你好一点儿,你就自做多情啦。”龙凤毫不脸红地冲她扮个鬼脸,“你少臭美了,告诉你,我是石鸟的未婚妻!” “喔……”发出一声了然的感叹,红十一点点头,是因为她帮忙采回雪莲救了石鸟,龙凤才会感激自己吧。 “喔什么喔!”龙风兴冲冲地拽住她,“去跳舞!” “我真的不行啦——”红十一发出近乎凄厉的惨叫,被龙凤一步步拖着走,那架式活像是拉她去火焚。 “阿凤,”龙千里适时走过来,“我和阿七有事要讲。” “有事?”龙凤惋惜地放开她,“好吧,放你一马。” 如此接近地望着红十一,龙千里的脸色映着火光,显得陰晴不定。 “你去哪儿了?”她睁大黑圆的眼瞳,“我都找不到你。 “我……”他苦笑一下,“我有些热,在一边吹吹风。”是啊,真的很热呢,内心充满着嫉妒、压抑的苦恋,好闷。 “哦,”她不疑有他,“对了,你说有事和我讲,是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他坐了下去,“不那样说,你现在就被龙凤拖去跳舞了。” “哇,你骗人!”她心直口快地喊出来。话一出口,自己却不自在了起来。 “是啊,”少年侧过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幽幽地望着她,“是我骗人……” “千里,你怎么了?”她望着他心里忽上忽下,跟着坐下,挤在他的身边,他看起来有些不对劲i,而她自己,也很不对劲。这样被他盯着看,内心会泛起一阵涨涨的热。不自在地掀了掀衣摆,就像千里说的,这个夜晚,太闷热了。火焰的缘故吗?还是…… “你不喜欢跳舞吗?”他问,转移了话题,要暂时逃避那些让他心思烦乱的事。 “是没有那种天赋。”她托起脸颊,手肘放在屈起的膝上,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他小声而执着地看着她。 她痴痴地回望着他,其实,她并不是真的那么讨厌跳舞,她只是没有那种心情。少年坚决说着要杀红十一的那一幕还在眼前浮动,与这个歪头看她的可爱表情相互重叠错落,让她不由得就会想叹气。 “阿七,你不舒服吗?”看到她反常地陷入静默,他忍不住内心的焦灼,就算在心底骂自己一百遍,为什么这么没用,会爱上骗自己的人,也还是无法按捺对她的感情。 “没有……”她用力地微笑,无声地微笑,这是惩罚,谁叫她骗了他又爱上了他? “没有呢!”她拍拍衣服霍地站起身,一瞬间,作了什么决定般,有种豪气干云的潇洒,她决定了!忍耐 着压抑着内心的不甘和疼痛,做千里的好朋友,做千里拘好兄弟,因为——她喜欢千里! 伤害自己,为了不伤害另一个人,在她红十一的生命中,还是首次作出这样的决定呢。对啊,望着少年,她掩饰流泪的冲动…… “龙凤!”她踮着脚,向龙凤招手。 “要跳舞了吗?”龙凤笑盈盈地飘过来。 “不是,”她笑眯眯地道,“我要唱歌!帮我拿一件乐器来!” 鼓主的结拜兄长要唱歌呢。大家兴奋地停下来看地,她故意站在离火最近的地方,让火光映红她的脸,让火焰蒸发掉她眼中随时有可能落下的泪。 “阿七?”龙千里隐约觉得她有些不对劲,想问一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而指尖才触到她的衣摆,她已经飘然而去。 火焰炎炎,她怀抱一把三弦琴,挥手弹唱,把眼泪,把爱情,把她所有的烦恼都借由歌声传上九霄。若天有神明,就来为她的决心作证吧。 幽深的眼眸透过围成圆圈的人群,透过明亮的火焰,遥望着那个改变了她的少年,千里,千里,她第一次喜欢上的人啊…… 樱唇微启,倾诉衷肠: “老天搞不定,命运我自己摆平!善解人意,百无禁忌。爱就会麻痹,不爱也没有关系,称兄道弟,不伤感情……” 是啊,比起让他得知真相从此远离,不如就称兄道弟吧。至少,至少,她深深地咬了下嘴唇,至少这样,她可以和他在一起。 悠扬的歌声,带着陌名的感情,由她的心传出。撞击到少年的心里。 那边,少女依旧在凄楚地唱着,带着断腕般的决绝: “……天不灵,地不灵,天下大乱发神经。你太入迷,我太清醒,十万八千里。我干杯,你随意,管它野火烧不尽……” 她与他本就相差太多,是正负两极。她的狡猾,他的单纯;她的随意,他的敏感,他们是两个世界中的人,却偏偏邂逅恋慕。 “今夕何夕,随心所欲,无事一身轻。云淡风也轻。花飞花舞花满天。色不迷人,人自迷。雾里看风景,爱与恨分明,风里来浪里去,别在意……” 手上忽然用力,弦断了,她怔怔地停下,怔怔地抬起头,因火光的飘忽,而显得朦胧了的草木人群之中,只有一个冰蓝色的身影,那样清晰。别在意、别在意、说不在意,就真的可以——不在意吗? 两个人,这样相互凝视着,希望这一刻,就是地老天荒。 终于,红十一率先调头,用力推开人群向树林奔去;好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明明,她那么喜欢他,却偏偏不能表白自己的心意。 欺骗他时的谎言说得那样轻易,而想要说出真实的喜欢,却为何如此艰难? 这样的痛,怎么能不在意?又怎么能抚平? 脚步在身后响起,一只手拉住她的衣袖,她的心猛烈跳动,慢慢转身,却在看清那个人的脸时转化成深深的失望。不是千里…… 但是这张面孔,也同样是记忆深刻呢。出现在红十一眼前的正是在雪峰山上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救命恩人,卫幽澜身边的苍凛。 “你?”她有些迷糊,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有个人想见你。”他望着她,神情淡漠。 “我没兴趣。”她口气恶劣地回答,心情这么差,哪有和陌生人聊天的雅兴。 转过身,她大步向前走去。 苍凛没有追,只是用她可以听到的音量喊道:“是卫幽澜。” 脚步声戛然而止。 细碎的石子铺成的小路,在夹道翠竹上高悬的灯笼映照下,展现曲曲折折的幽深。婆娑的竹叶和着风发出沙沙的响声,摇曳着手臂上擎举的灯火,似是在迎接暗夜的访客。 红十一跟着苍凛顺小路前行。沿途一个人也没有遇到的境况,让她暗暗心惊。这是青岚门的内宅,理应关卡严密,岂会连一个护院的人都没有,任他们如人无人之境?惟一的解释只能是卫幽澜早有安排,这样说来,青岚门已在卫幽澜的掌控之中了吗? 想到此事,她深深地蹙起眉毛,会答应来见卫幽澜,也是因为担心千里。想也知道,自己与卫幽澜又没有利益冲突,会找她来,一定是有关千里的事吧。 千里,心头浮动起这个名字,不由得眉目黯淡,她咬一下嘴唇,强令自己振作起来,前方就是千里的敌人,她怎么能泄气!要睁大雪亮的双眼,看那家伙想玩什么把戏。 走到尽头,视野开阔,出现一个人工湖。 银色的月亮洒下清冷的月光,粼粼的湖面倒映着湖畔碧幽幽的小竹林。在湖畔竹林间,挂着的几只灯笼下面,摆着一张梨花小木桌,桌上有一盘残棋,优雅清绮的白衣男子手持黑子,正在凝神细思。 自己来过这个地方,红十一遥望湖心,不胜伤感。 那天千里站在湖边,那天竹下杜鹃花开,那天自己的头发被竹叶勾缠,他帮她慢慢把头发解开。是啊,缠在竹枝上的青丝被解开了,她的心却被丝丝缕缕的情紧紧包缠,再也挣脱不开…… 以为,她是游戏的控制者,以为,她可以全身而退。却不知,作茧自缚的正是这个自诩聪明机灵的自己。 一时间心神飘忽,怅惘迷失,月光之下,任患得患失的心主宰一切,竟忘记了那边还坐着一位敌友不明的优雅男子。 “水月镜花,迷乱人心,不如到竹下一坐,可以暂时忘情。” 夜色般的声音扬起,红十一如梦初醒。不自在地回过头,身后,苍凛已不知去向。一时间,天地安静,只有她和手执棋子向她微笑的白衣男子。 她侧头看着他,觉得有些迷茫,白衣清绝的他,怎么看也并不像是一个功于名利的小人啊。那为何又要处处和千里作对,拢络挑拨争权夺势? “卫幽澜,你真的是千里的敌人吗?”她忍不住问出。 卫幽澜垂眸浅笑,“为何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很奇怪啊,”她素来直来直去,讲话不喜欢绕弯,“如果你真的要抢门主之位,为什么会派你的人在雪山中救他?”本来她还一直在想那个雪山中的神秘男子是什么人,刚才听他念出卫幽澜三个字才明白他是他的人。这下,就更是一头水雾了。 “那就要看你对敌人二字如何定义了。”卫幽澜摆摆手,示意她坐过去,而红十一保持站姿。敌友不明的情况还是站着好,万一一言不合,跑起来也方便。这点儿警惕性她还是有的。 卫幽澜也不勉强,只是托腮凝望着她,“我要成为青岚的门主,并不代表我就要置千里于死地啊……” 那是想要赶走他喽?红十一蹙眉看他,不是她以貌取人,而是很难把这个和千里长得非常相似的男子,当成一个坏人来看待。 “你有心爱的人吗?”他忽然问,却只是凝视着手中乌光流转的棋子。 她猝不及防,脸上通红,“问……问这个干什么!” “你希望你爱的人幸福吗?”他幽幽地说着,语音里有一种静默的哀伤。 她隐约觉得卫幽澜并不是在问问题,便等着听他所给予的答案。 “我有一个心爱的人,无论如何都希望他可以幸福的人……”他目光转动,由棋子移到她的脸上,直视着她的眼睛。她看到在月光下,卫幽澜轻轻地笑着,那样的微笑,就如同一朵慢慢盛开的花,美丽得不可言喻,又流露出无法诉诸隐隐的悲伤。 “为了在这个世上惟一还能让我付出爱的人,我必需要成为青岚门主……”他静静地说着,“那么你,打算任凭千里和我战争吗?” 她的心猛地一颤,战争?千里?天真无邪的千里可以斗得过卫幽澜吗? 不觉得攥紧了衣角,“我……我会帮他!你休想轻易把他赶走!” 美丽的千里,纯真的千里,要把这样的千里从这里轰走吗?她不允许! “你会帮他?你是以什么身份帮他?”他的目光转冷,“一个骗子的身份吗,红十一?” “就算有人要骂我,要指责我,那也只有千里能够,而不是你!”她被他的话所伤,压抑整晚的悲愤升腾起来,“并不是只有你才有心爱的人!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心爱的人吗?好!我告诉你,我心爱的人就是千里!我希望他可以幸福的心情是真实的就可以!我不管你为了谁想要做什么,我只知道如果你要伤害他我绝不允许!” “绝不允许?”卫幽澜眼中闪烁起饶有兴味的光彩,“你有多大的决心,多大的勇气?又是怎么个绝不允许?” 月光下,少年打扮的少女骄傲地昂起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可以与他生死共进退!你若想与他为敌,就先过我这一关吧! “真是气魄十足啊!”卫幽澜美丽得近乎虚幻的脸上慢慢漾起真实的笑意,“只是,恋爱会让人迷失。红十一,你也只是个孩子,看不清什么才是通向幸福的道路。” “我并不是来听你说教的!” “我并不想说教,我请你来,只有一个目的——”卫幽澜笑道,“失礼了。” 伴随着他最后的三个字,红十一心头猛然浮起一阵不详,想要回头,已经晚了,脖颈上传来手掌的温度,随之,晕眩前的黑暗涌至眼底。 望着晕倒在怀中的少女,苍凛不着痕迹地苦笑了一下,又抬头望向卫幽澜,“怎么样?你的测试结果如何?” “非常满意。”卫幽澜对他一笑,终于把手中的棋子摆入了棋局。 是的,他叫她来,只有一个目的,看她是否是那个能给千里以幸福的人。而结果,他认为,她可以。 “接下来,这局棋的走向,就要看他了。如果这个少女对他也是重要的人,说不定就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呢。” “我想,你不用派人去请了。”苍凛忽然一笑,意有所指地望向幽深的小径,“卫,他已经来了。” 轻轻韵脚步声传来,宛如风拂过竹叶般的轻盈,龙千里脸色苍白地出现时,苍凛已经抱着红十一先一步离开。 明月下,竹林中,湖水畔,残棋旁,依然只有一位白衣男子。好像一开始就只有他独自一人。 “卫幽澜……” 龙千里望着他,望着这个母亲曾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不顾一切深爱着的男子,内心涌动起复杂的千丝万绪,这还是初次,他们单对单见面。 卫幽澜也深深地望着他,像是要将他的形容刻入眼底,俊逸的容颜无法再保持与红十一对话时的自如淡漠,周身的气息混入了淡淡的寥落,“你总是躲着我,总也不想见到我,为什么现在竟会主动来找我呢?” “你明知我不想见到你,又为什么回台江来呢?”龙千里别过头。 “为了我爱的人啊……”卫幽澜黯然地说道,而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刚才,”龙千里吸了口气,像是要鼓起勇气再次把视线转向他,“刚才石鸟去找了我,他和我坦白了一切。” “喔……坦白了他中毒受伤都是假的,是我喂他吃了我调的毒药,又每天让他服少量解药造成一个让你们谁也治不好的伤来骗你们吗?”卫幽澜意外地直率。 “没错。”龙千里愤怒又受伤的表情望向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利用石鸟?” “我利用石鸟?”卫幽澜觉得好笑,“这叫做通谋,他和我是共犯。不过,他这个共犯不合格。想必是他没想到你竟会为了他去雪山犯险吧。呵呵,竟然坦白了吗?那这个人还真是可以用。” “你……你不惜如此到底是为什么?”龙千里纤细的身体在颤抖着,竟然,让他最亲近的人来背叛他。 “当然是为了青岚门门主之位啊,”卫幽澜垂下眼眸,望着桌上的木条纹络,说出言不由衷的话语,“为什么继位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我不甘心,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来排挤你,让你失去威信,让你不能立足,让你离开……” “你就这么想当那个该死的门主吗?”龙千里无法控制地喊了出来,几近悲愤。门主之位就那么好吗?好到让卫幽澜不顾一切来排除他的眼中钉,好到让石鸟为了他所承诺的总管之位来欺骗和他一同长大的自己! “利益、权力、纷争、丑陋……”卫幽澜吟唱般地念着,“这就是台江青岚主人所生活的空间,龙千里,你太天真,你不配做那个掌权台江的人!” “这样的定义啊……”龙千里冷冷地嘲讽道,“那还真是和你很相配呢。” “是啊,”卫幽澜没有生气,反而笑了,“黑暗中的生物,适合在黑暗中生存。而你——”他幽幽地望着他,月光下,冰蓝色的衣服和眼睛都发着灼灼光彩的少年,呵,你何必要执意死守负重般的责任把年轻的生命耗费在黑暗中呢? “龙千里,”卫幽澜站起身来,周围的竹林都似是感觉到他一瞬间气息的改变,风中的竹叶打着转缓缓飘坠,月光寒冷,气氛萧杀。四目相对,卫幽澜冷冷地道:“只要你不离开,我绝不罢手。在青岚门,你有你的人,我也有我的人。你有你的影响力,我也有我的办法。你要在台江和我斗,就最好先有让台江染血成为战场的觉悟!” “你……”没有想到卫幽澜会说出这样的话,龙千里后退了一步,像看疯子般看着他,“你也有一半苗家血统,你怎么忍心说出让台江染血这样的话?” “没有什么不忍心的,因为我就是这种自私的男人,为了我惟一的愿望,我不在乎会有多少人流血!”他望着千里,美丽的脸上带着一往无回的决绝。 被这种压倒性的气魄所摄,龙千里一时无语,他真的可以拿出如卫幽澜所说的让台江染血也要和他斗到底的决心吗?不,他不想让台江染血,他不想有人受伤…… “何况,”卫幽澜轻眯起双眼,有一种说不出的诡谲在眸中闪动,“你的身边有着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她受伤的人吧。” 龙千里的身体猛然僵住。 “你要把她卷入你的风暴人生中吗?”陰谋得逞似的笑容甜美地绽放,卫幽澜望向闻言面色如雪的少年,眼波轻转,笑着问:“对了,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呢?” “你……”龙千里忽觉身坠冰窖,卫幽澜所指的是阿七吗?难道他…… “阿七他在你手里?”困难地问出这句话,他有种窒息的错觉。 “青岚门有多少仇敌呢?”卫幽澜不答,却抛给他一个问题。 “告诉我他在哪里?”他急切地向卫幽澜大喊,情急间竟然握住了卫幽澜的手臂,“你知道的对不对?他在你手中吗?你对他做了什么?把他还给我!” 这样急切的疼痛的焦灼的眼神,就叫作爱情吧。卫幽澜注视着龙千里的双眼,看着那天空般清澈的眼中泛起的层层波澜,千里恋爱了,千里长大了…… “不要怕,她在我这儿。”他不觉说出温柔的话,却又随即将语气调为冰冷,“你答应我离开青岚门,离开台江,我就把她毫发无伤地还给你,如何?” “你!”龙千里紧紧攥着卫幽澜的胳膊,“你一定要逼我离开台江吗?” “对,一定要,只要你在,青岚门就难以认可我这个血统不纯的继承人,所以,你必须走,放弃你在这里的一切,像一只丧家狗一样离开。” 卫幽澜一字一句恶毒地说着,内心却不停地泛起阵阵疼痛。 “好!我走!”龙千里咬住嘴唇。 “你把阿七还给我!”月光下,少年把嘴唇咬破,眼泪也因为急切而险些掉落。 没错,他所不能舍弃,他最想要保护的人只有阿七! 想和阿七在一起,不想阿七受伤害,只好选择放弃台江,选择——离开! 卫幽澜深深地望着千里,望着这个揪住自己衣襟的少年,像是要此生看他最后一眼似的那么深那么深,然后,他终于缓缓地一笑,说道:“好。” “你想见到的人,此刻,就在你平时休息的卧房内,去吧,去吧……” 少年如疾风般转瞬消失在他的眼前,卫幽澜望着他的背影,没有丝毫得胜者的狂妄,反而一脸的恍然若失。 有人悄悄出现在他的身后,为他披上外衣,轻轻地低叹:“卫,你当了坏人的角色……” “没办法。”卫幽澜淡淡地笑着,清美的笑容如一束无法触碰的花。那个人太倔强,太固执,太有责任心,不和他抢,不逼他,就不能取走他身上的锁链。 天上的月光浅得发白,淡淡地照下来,如同洒落一地洁白的羽毛,卫幽澜望着自己的双手,他终于放飞了他…… 走吧,走吧,千里之遥,万里之海,走到能让你幸福的地方去,去和那个可以使你幸福的人在一起。 愿你幸福……千里,我的孩子……在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 尾声 一路飞奔,在明月的映照下全速疾驰,如自由的风掠过亭台楼阁,顾不得喘上一口气,便推开房门,只想确定阿七他是平安的。 可是,谁来告诉他,这个躺在床上的美丽少女是谁? 疑惑地靠近,看到雪白的脸颊,如瀑布洒落一枕的漆黑长发,紧闭着的眼睑上长长的睫毛轻微地掀动着,似乎是将要醒来似的。 少女的额头上被人用朱红的毛笔写着三个大字——红十一。可她的脸、她那清清的香气,分明就是那个与他结拜过的兄弟啊。 龙千里错愕地愣在当场,忽然间福至心灵,想通了一切。 原来沈七他…… 就在此时,少女也终于掀开了眼睛,由朦胧至清晰的眼底出现的那个人是谁?瞪成圆圆的眼睛,眉尖小小的红痣……是千里?他来救她了吗?自己还没有死? 咦?他为什么这样盯着她?一脸古怪地不断向她靠近。她有哪里不对劲吗? “你是红十一?”龙千里圆睁的眼瞳里闪烁着少许被骗得彻底的愤怒,而更多的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惊喜。原来,他们是同一个人啊。也就是说,阿七根本没有所渭的心上人喽! 他他他是怎么会知道的! 红十一面白如雪,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为自己落入卫幽澜手中是死定了,一直深深懊悔不能向千里表白心意,是神听到了她昏迷前的祈祷让她得以再见到千里吗?可是,为什么会是这种咬牙切齿的表情呢? 低头一看,是谁给她换上了女装?等等,就算是女装,千里又没有见过红十一的脸,怎么会知道她就是她? 不解的疑团纷涌袭来,但现在却并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呢, 知道了她的身份而不断逼近的少年一副恨得牙根发痒的表情,双眼闪亮亮地盯着她瞧。完蛋了,呜——他要下手杀掉自己了。 虽然这种结局也是一种必然,但她真的还是会不甘心啊。 雄心壮志抛到一旁,小女子贪生怕死的本性浮出水面,瑟瑟发抖着向后缩去,可怜兮兮地请求:“千里,你不想听听我的解释吗?” “不想。”少年干脆地道。 呜——她再退、再退,后背已经撞到墙壁子,能退到哪去?只好鼓起勇气,抬头面对那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 “我们……我们可是结拜过了耶!”她万般无奈扯出护身符,“而且……而且我还救过你,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当然不能!”少年斩钉截铁地回答。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过她呢?她可是自己想要紧紧拥住,一辈子也不放开的人啊。 他竟然这样无情地回答呢。红十一又失望又伤心,来不及再有更多的感想,一个冰凉湿润的东西便已滑落下来,落在她的脸颊和唇上,在她完全呆住之时,又移到了她的耳畔。 美丽的少年轻声在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十一,你可愿嫁我为妻?” 乌黑的眼瞳慢慢张大,星星点点的光在里面荡漾开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少年脸上的笑容,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得知了一切后,他竟会依然用那双美丽澄澈的眼睛温柔地凝望着她? 哦,谁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 “老大的眼睛瞪得那么大,一定是在想她是怎么露馅的呢?” “是啊,她一定不知道那三个字是我们写上去的!” 窗外,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可爱少年正在窃窃私语。 “怎么,不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就是史上最恶二人组——采花大盗无敌双犬!”其中之一转过脸,露出讨人喜欢的无敌微笑。 “笨咧,都和你说是双雄了嘛!”另一个随即踢了他一脚。 “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吗?”被打得人不屈不挠地持续着招牌笑脸。 “你到底在对哪里讲话啊?”另一个很不满。 “阿左揭开谜底:我们接受了东十二的委托,要延路跟踪老大,把她的故事写下来,发表出去,大肆揭发。”少年停了停,疑惑地看看同胞兄长,“不过,阿右,我们这样做,是不是背叛老大啊?听说做这种事,是会遭天谴的喔!” “笨,老大一辈子写别人的事拿来赚钱,这回也该轮到别人写她了。这叫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我们是替天行道!” “原来如此,你还真是个热心人耶!” “哪里,不过是为了自身的打算考虑罢了。” “自身?” “对啊,我打算写完之后,或者卖给东十二,或者干脆向老大敲一千两黄金作为养老费。你要知道,干我们这行风险太大,又没有保障,不为将来打算怎么行呢?你看龙千里,才十五岁就从门主的位置上隐退了,又一分钱也没捞到,这样血的教训还不足以让你我警醒吗?” “哇哦,阿右你果然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呢!”阿左一脸崇拜,“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不会吧!我还没动笔,天谴怎么来得这么快?” 漆黑的夜晚,少年和少女在林中对峙。 “你真的要抛下一切和我走?” “嗯!”少年用力点头,寨子里的事全交给龙凤了。他的肩上已再无责任,从此以后,他要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我警告你,北方可是很冷的哦。”她陈述事实。 “你会温暖我吗?”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眼睛里面闪亮亮的。 “饮食也有差异性,你会习惯吗?”她担心地问。 “你会煮酸辣汤给我喝吗?”他反问。 “不会再有一大堆人服侍你……” “你会服……呃……我可以不要人服侍。” “你会觉得很吃亏……会失去许多哦。”少女小小声说着,别事后说她诱拐他。 “我已经一无所有,”看到少女眼中闪起歉疚,他连忙补充:“除了你。” “咳咳……”深广的夜色中传来几声某人因脸红而掩饰的咳嗽声,“那——我们就上路吧……”说完便红着脸抢先而去。 身后的少年连忙背起包包,跟着追上去,一如个把月前,跟在某个人的屁股后面,穷追不舍。不过这一次嘛,前面的人和后面的人,脸上都是笑眯眯的表情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