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悲歌》 一 野化训练 一只在人类身边长大的小雪豹,要被送回山林去了。 我接到一项很特殊的任务,要把一只牙口一岁半龄的雪豹放归山林。 事情是这样的,一年前,当地一位猎户在高黎贡山雪线附近挖了一个三米多深的捕兽陷阱,本意是要诱捕野山羊,不料事与愿违,野山羊没捉到,却抓到一只出生约半年的小雪豹。猎户把它抱回家,用牛奶将它喂大。 雪豹属于猫科动物,幼豹看上去像只白色波斯猫,挺可爱也挺招人喜欢的。猎户就将小雪豹当猫养,倒也能吓唬老鼠,还会同主人嬉闹逗趣。但养了一年后,小雪豹长得像牛犊般大了,不仅吓唬老鼠,还撵羊追猪,吓唬家禽家畜,闹得寨子鸡犬不宁。平日与那位猎户有芥蒂的村民便将此事报告了当地警署。 雪豹因为皮毛珍贵,遭到人类大肆捕杀,数量非常稀少,据调查,仅在高黎贡山南麓雪线附近还能见到它们的踪迹,总数不会超过两百只,属于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也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严禁捕捉。那位猎户将雪豹捉回家来当猫养,显然属于违法行为,必须纠正。一队手执警棍的森林警察开进那位猎户居住的氆氇毡房,将小雪豹连同铁笼子一起收缴了。 按规定,非法从野外捕捉的受国家保护的珍禽异兽,一律应放归山林。我是省动物研究所的副研究员,正在高黎贡山一带考察野生动物,于是,当地警署就把这个很特别的差事交给我办了。 我很乐意做这件事,我对有高山霸主之称的雪豹兴趣浓厚,正想搜集这方面的素材呢。但我知道,要圆满做好这件事,难度肯定不小,时间可能会拉得很长。 在一般人的想象中,把一只捕捉的野兽放归山林,就像把一条钓起来的鱼放回水里,那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只要将其带到山上,打开笼子,解开束缚,就万事大吉了。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不是放掉这只雪豹,而是放生这只雪豹。放掉和放生虽然只有一字之差,性质和意义却有天壤之别:放掉就是随便找片林子,打开笼子,把它放出来就算完事了,何去何从,悉听尊便,生死祸福,听天由命;放生就不一样了,不仅要将它带到山野.还要找一个适合它生活的环境,不仅要打开笼子还它自由。还要想方设法使它在野外存活下来。 假如当地警署现在交到我手里的是野禽,鹞鹰也罢,金雕也罢,丹顶鹤也罢,让我将其放生大自然,我不会有任何畏难情绪。野禽有翅膀,有很强的方向感,只要背着鸟笼来到此种野禽出没的地域,找到一个大概的方位,打开笼子,野禽就会摇动双翼升上天空,迅速找到并飞回自己熟悉的生存环境。 假如当地警署现在交到我手里的是爬行类动物,蟒蛇也罢,鳄鱼也罢,巨蜥也罢,让我将其放生大自然,我也不会有任何忐忑不安的感觉。爬行类动物属于冷血动物,母兽产下卵后,一般不抱窝,也不负责抚养幼兽,受精卵靠自然温度变化而孵化。许多爬行动物的幼崽出壳后从未见过自己的亲兽,好像也不需要认识自己的亲兽,因为它们不需要向亲兽学习什么,它们的基因里拷贝着一套该物种特有的生存密码,随着时间推移身体慢慢长大,密码会一个个自动破译,使它们无师自通地做出生存所必须的行为来。换句话说,爬行类动物与生俱来地具备觅食、筑巢、择偶、生育等本领。不管放生的是幼兽还是成年兽,只要帮它找到一个气候适宜、有水源有食源的环境,它就肯定能生存下来。 雪豹就不一样了。雪豹属于哺乳动物,哺乳动物是整个地球生物序列中最高级的生命形式。哺乳动物与其他纲目动物最显著的差别之一,就是先天具备的生存本领很有限,大部分生存本领都必须通过后天学习获得。哺乳动物幼崽在出生后一段时间里,要依赖母亲的乳汁才能活下来;断奶以后,也必须跟着母兽学习采食、筑巢、交际等生存技能,才能健康平安地长大。尤其是大中型食肉猛兽,断乳后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待在母亲身边学习复杂的狩猎课程,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研究资料表明,小雪豹通常在半岁后断奶,但要到两岁左右才会离开母雪豹单独生活。 教科书上说,雪豹在三十年漫长的生命旅程中,最关键的是半岁至一岁半这段时间,这是学习生存技能的黄金年龄段。这期间幼雪豹学习兴趣浓厚,模仿能力最强,母雪豹也开始对幼崽进行启蒙教育,带着幼崽一起外出觅食,让幼崽通过观摩学习狩猎知识。这期间,凡母雪豹无灾无难,并悉心教诲自己的宝贝,而幼雪豹也勤奋刻苦地学习的话,便为一生的幸福奠定了良好的基础,长大独立生活后,较易获得生存领地,较易觅取丰盛食物,较易得到可心伴侣,所生育的后代存活概率也大大高出平均水准。反之,这期间,母雪豹要是遭遇天灾人祸,或者做母亲的责任心不强,懒得施教或对课程偷工减料,而幼雪豹也因懒惰不好好努力学习,便为一生的苦难埋下了不幸的种子。长大独立生活后,较不易获得理想的生存领地,难以猎获足够的食物,也不易寻找到合适的配偶,即使产下幼崽,存活的概率也很低。 我要放生的那只雪豹,半岁龄时掉进猎人的捕兽陷阱,距今已有一年整。也就是说,还没来得及接受启蒙教育它便成了人类的阶下囚,错过了学习的黄金年龄段,无法想象一只从未跟着母雪豹学习过丛林生存技能的幼雪豹一回到雪山密林就能适应野外生活,除非它是神童式的神豹。它在野外才待了半年,在人类身边却已生活了整整一年,对野外生活的印象肯定已非常淡薄,愿不愿意回到大自然去做一只野生雪豹还大成问题:就算它内心向往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野生雪豹,能否适应野外生活也是个未知数。不管怎么说,假如就这样把它放归山林,它在高山雪域生存下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必须根据所要放生的雪豹的特殊情况,采取切实有效的办法,有计划分步骤地对其进行野化训练,使其从半豢养家猫宠物状态转变成真正意义上的高山猛兽。可我对雪豹知之甚少,只是从书本上看到过一些有关雪豹的介绍文章,一鳞半爪,缺乏实践经验,能否达到预想目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底。 我虽然很乐意受领这个特别任务,心里却沉甸甸得像压了一块石头。 雪豹与普通豹迥然不同,普通山豹的皮毛是土黄或酱红色,饰有深褐色的金钱状或环状斑纹,虽然也美丽,但与雪豹一比,便显得斑驳杂乱了;雪豹的皮毛呈银白色,腹部和四肢为雪白,背部的毛细密整齐,饰有一圈圈浅黄色的花纹,淡雅清丽,配上一条蓬松的大尾巴,令人赏心悦目,称得上是豹类中的珍品。 我们要放生的是一只雌雪豹,抱养它的猎户给它起名叫雪妖,这名字不错,很贴切也很响亮,我决定不更改它的名字,仍叫它雪妖。 很巧,我和雇请的藏族向导强巴在高黎贡山南麓雪线附近设有一个野生动物观察站,离那位猎户捉住雪妖所挖的陷阱相隔仅一条山沟,很适合作为雪妖的野化基地,或者说是雪妖由人类社会迈向丛林世界的一个中继站。 高黎贡山南麓是个模糊的地理概念,泛指整条山脉和一百多公里长的一段怒江峡谷,面积少说也有五百平方公里。山顶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平缓的山坡一半白雪皑皑,一半牧草覆盖。山下河谷地带沟深林密,还有广袤无边的尕玛尔草原,生活着岩羊、藏羚、马鹿、野兔等许多雪豹爱吃的食草动物。这里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方圆百里没有村寨也没有人烟,是雪豹最理想的栖息地。 当地警署帮我雇了六个民工和一副狗拉雪橇,把雪妖连同铁笼子一起运到野生动物观察站。我们观察站坐落在背风的绝壁下,两边是笔陡的断崖,另两边用碗口粗的圆木筑起一道结实的栅栏,里头支着一顶墨绿色军用帐篷,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小城堡。我们将铁笼子摆在帐篷后面陡岩底下的旮旯角落,上面铺了一层桦树皮,算是雪妖的临时窝巢。 我的具体设想是,先让雪妖在野生动物观察站住一段时间,以适应这里的气候与环境,逐渐向野生状态过渡,最终返回山林。 雪妖一岁半龄,个头比成年雪豹小了一圈,还没完全发育成熟,套用人类的成长阶段,应该算是少女雪豹。它模样长得很讨人喜欢,圆耳短脸,鼻吻如墨玉,眼睛如蓝宝石,背部厚密的长毛碎银般地闪闪发亮,身体细长呈流线型。 开头两天,雪妖对我和强巴还有点陌生感,躲在铁笼子里不出来,喂它食物,非要等我们离开铁笼子回到帐篷去后才肯吃。但一个星期后,它就同我们厮混得很熟了,一叫它的名字,它就会摇动那条蓬松的豹尾跑过来用脸摩蹭我们的裤腿;喂它东西吃时,它会友好地朝我们呜呜吹气;吃饱后,用手抚摸它的背,它会在地上撒娇打滚,将尖利的指爪缩进爪鞘,用柔软的爪掌来拍抓我们的腿,与我们戏耍打闹。 也许是野外生活太枯燥观察站太寂寞的缘故,强巴没事总爱逗雪妖玩,将一块牛肉放在炭炉上烤得喷喷香,引诱得雪妖馋涎欲滴,然后手执牛肉训练雪妖做出直立、翻滚、平躺、旋转等动作来。强巴是个闯荡山林多年的猎人,喜欢跟动物打交道,据他自己吹嘘,再窝囊的土狗,经他的手调教,也会变成驰骋猎场叱咤风云的好猎犬,俨然是个天才驯兽员。说也奇怪,才几天工夫,雪妖就学会了好几个杂技动作,强巴一吆喝,它就会按强巴的示意兴趣盎然地表演起来。 “怎么样?”强巴得意地对我说,“不是吹牛,就是最凶暴的孟加拉虎到了我的手里,也要它圆就圆,要它扁就扁,变成一只听话的乖猫咪。” 他若不说这番话,我还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一说这话,我顿时警觉起来,想了想,很严肃地对他说:“强巴,从现在开始,你再也不要训练它做这些没名堂的动作了。唔,请你也不要再跟它嬉闹,对它的态度也不要太亲密太和蔼。” 你……”强巴惊愕地瞪大眼睛,“你这是为什么呀?” “很简单,我们不是在养一只猫眯,也不是要为马戏团训练一个优秀动物演员。我们的目的是要让它变成一只正常的野生雪豹。”我说,“你见过世界上有哪只野生雪豹与人这般亲密的吗?野生雪豹理应畏惧人,躲避人,与人保持一定距离。” “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骂它揍它疏远它?” “骂它揍它倒不必了,但态度一定要冷淡,要让它明白,它要是离开我们的话,日子会过得更快活:你说对了,要疏远它,使它养成独立的精神品格。相信我,这对它有好处,能促使它尽快返回丛林,适应野外生活。” “你说得也许真有道理。”强巴哭丧着脸说,“好吧,我听你的。” 这以后,我和强巴对雪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再同它玩耍,也不再亲昵地抚摸它的脊背。喂它东西时,把肉块扔进食盆,便冷冷地转身离去,不在乎它是不是感激地朝我们甩动蓬松的豹尾。它黏黏糊糊地想用毛茸茸的豹脸摩蹭我们的裤腿,我们就粗暴地将它推开。它要是不知趣,还想凑到我们身边来,我们就板起脸来大声呵斥,用脚不轻不重地将其踹开。 我这样做的时候,因为有科学理智控制自己的情感,晓得自己的行为虽然有悖情理,但出发点并不坏,所以做。起来很坦然,并无愧疚的感觉。强巴就不同了,他是一位血性的藏族汉子,谁对他好,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对方。雪妖前几日与他处得极融洽,突然间要他翻脸不认“人”,冷若冰霜地对待雪妖,就像在要他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一样,心理障碍大得不得了,该呵斥的时候,脸涨得通红骂不出口来,该用脚踹的时候,好像患了肌无力病似的脚杆软绵绵地踹不出一点威风来。 我不满地对他说:“强巴,你这是在指责它訾骂它呢,还是在唱情歌给它听哟?假如你这种声调也算是在骂它,它骨头都会被你骂酥的;你这是在用脚踹它踢它呢,还是在用你的后爪子给它捋毛搔痒?假如你这种动作也算是在踹它踢它,它的心会被你越踹越近的。” 强巴嘴里好像被塞了一大把黄连,整张脸皱得像枚晒瘪的苦瓜,喃喃地说:“它没做错什么,我……我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无缘无故的我实在不忍心去伤害它。”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说实话,做个不近情理的恶人我也很痛苦,可是你要明白,雪妖已经一岁半了,它现在如果生活在母雪豹身边,母雪豹也不会再像对待刚出生的幼崽那样溺爱它了。也到了冷淡和疏远它的时候了。” 我说这话是有科学依据的。据野外考察资料介绍,猫科动物母子间的情感随时间推移而逐渐淡化,大致分五个阶段。幼崽刚出生时,母兽爱得最深,搂在怀里不断舔吻,须臾舍不得离开,称为疼爱期;断乳后,悉心照料,千方百计猎取最好的食物喂养自己的小宝贝,一有空闲就用舌头替幼兽梳理皮毛,称为溺爱期;幼兽满周岁后,开始跟着母兽外出学习打猎,一路上母兽瞻前顾后,一有风吹草动便急急忙忙将宝贝隐匿起来,夜晚睡觉仍将小家伙搂在自己温暖的怀里,但不再一日数遍地替它们舔理皮毛,称为挚爱期;幼崽一岁半龄左右,具备一定防卫能力,母兽便放任幼兽自己玩耍,不再一会儿见不到它们就急得六神无主团团去找,晚上睡觉也与幼兽分铺而眠,称为爱的松弛期;幼豹长到两岁时,母兽除了将猎获的食物与幼豹分享外,其他时间不再与幼豹待在一起,倘若幼崽黏黏糊糊靠到母兽身边来撒娇嬉闹,母兽会很不耐烦地吼一声,挥掌将幼豹赶开,称为爱的废止期。 这五个阶段都很重要,缺一不可,是生命从幼稚走向成熟不能省略的情感历程。倘若没有疼爱期,幼兽无法存活;倘若没有溺爱期,幼兽无法获得健全心智;倘若没有挚爱期,幼兽无法茁壮成长;倘若没有爱的松弛期,幼兽无法摆脱幼稚逐步走向成熟;倘若没有爱的废止期,幼兽无法养成独立无羁的品性,当然也就无法立足弱肉强食的荒原丛林。 从年龄判断,雪妖已经过了爱的松弛期进入爱的废止期了,所以我觉得不合适再与它戏闹玩耍。 “但愿你说的都是对的。”强巴说,“我以后骂得凶一点踹得狠一点就是了。” 由于我们采用生疏的态度,数天后,雪妖也就与我们冷淡下来,吃饱后,不再跑到我们跟前来同我们撒欢疯闹,而是静静地蹲在木栅栏前,眺望树林、山峦、雪地和草原,眼睛里有一种跳出樊篱向往自由的光芒。 这与野生雪豹的行为特征是完全吻合的。据书本介绍,自然状态下,当小雪豹长到一岁半龄后,不再留恋与母雪豹共同居住的巢穴,会渐渐萌发离家出走的念头。 二 初次狩猎 第一次打猎,雪妖乱吼乱叫,把猎物都吓跑了。 我决定带雪妖一起外出狩猎,看看它是否有能力自己找到并捕获食物,这是它能否自力能否野化的关键。对野生动物来说,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谋取能维持生命的食物。民以食为天,动物更是以食为天。 假如雪妖从未离开过雪域丛林,是只地地道道的野生雪豹的话,目前这个阶段,它理应成为母雪豹猎食时的得力助手了,就像快毕业的学生,差不多将老师传授的知识都学到手了,虽然狩猎技艺还不如成年雪豹这般炉火纯青,但已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获得猎物。据书本介绍,有些成熟得快的雪豹,两岁龄不到就已离开母豹自立门户了。 刚跨出观察站的木栅栏,雪妖兴奋得吼叫一声,一甩那条蓬松漂亮的尾巴,倏地蹿进树丛不见了。强巴不无担忧地问:“它会不会一去不回来了?”我笑着说:“它若真的从此不回来了。倒是我俩应该喝一杯的喜事了,可以省掉我们很多麻烦。你不用为它担心,它暂时还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离开我们它还活不了,它不会跑远的。” 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在野外,小雪豹要学会如何寻找安全巢穴,学会如何觅食,并在丛林里实习数次,确认自己在没有母雪豹的帮助下能猎获食物,这才会与母雪豹分道扬镳。生存依赖是最强大的吸引力,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如我所料,过了约十分钟,树丛东南角传来雪妖欧欧的叫声,我和强巴走过去一看,它缩在树根下,瞪着茫然惊恐的眼睛,身体瑟瑟发抖。我摸摸它的脑袋,说了声:“别淘气,跟我们走!”它便爬起来,与我们拉开约十多米距离,跟着我们向云杉坪走去。 猫科动物与犬科动物有个显著区别,跟随豢养它们的主人外出,假如是狗的话,会像影子似的紧跟在主人身后,即使路旁有什么异常动静吸引了它的注意力,跑出去瞧热闹了,但只要主人一声吆喝,便会迅速跑拢主人身边来。猫科动物就不一样了,无论是猫还是山豹或老虎,外出时都会与主人保持一段距离,呼叫它,它也不会应声而至。 我们把云杉坪作为雪妖猎食的训练场,具备一个有利条件:那儿是典型的高山草原,牧草丰盛,我和强巴早就侦察好,有一群马鹿每天要到这儿来吃草;四周是茂密的云杉林,便于雪妖发挥猫科动物隐秘接近猎物的特长;草原呈带状形,南北长约七公里,平坦开阔,便于雪妖追撵奔逃的鹿群。 运气不错,刚来到云杉林,便听到呦呦鹿鸣。我举起望远镜一看,一群约七八头马鹿正在草原上进食,离我们所在的位置约三百米。这三百米距离分为两段,前两百米是树林,后一百米是草原。只要我们注意隐蔽,不发出响动,不惊动鹿群,悄悄穿过两百米树林,到了草原后,雪妖突然发起进攻,是有可能扑到一头马鹿的。 听到鹿鸣声,雪妖紧跑几步赶到我们身边,从未见它如此兴奋过,豹耳不断颤动,两眼像通了电似的闪闪发光,尾巴尖活泼得像条小泥鳅,在地上颠跳。我心头一阵欣喜,这说明,在雪妖身上潜藏着掠食者的本能,有强烈的猎食冲动。我想,对雪豹这种动物而言,这是健康正常的心理表现,也是它将来返回山林最基本的心理素质。 我和强巴猫着腰,准备带着雪妖悄悄向这群马鹿摸过去,就在这时,雪妖突然脖子一挺,张口欲吼。相隔这么远的距离,发出吼叫声,等于在给这些马鹿义务报警:有凶猛的雪豹要来抓你们啦,快逃跑吧! 强巴眼疾手快,一只手揪住雪妖的后颈皮,另一只手抓起随身携带的挎包,猛地堵住张开的豹嘴。雪妖挣扎着,嘴角发出轻微的鸣噜,总算迫使它把吼叫咽回肚去。它大概觉得强巴抓它后颈皮并用挎包堵它的嘴属于不友好的冒犯行为,往后退了一步,扭头来咬强巴的手腕,吓得强巴赶紧撒手,松开它的后颈皮。它铜铃大眼生气地望着强巴,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低吼,仿佛在抗议强巴的无礼。 “嘿,我不是故意要弄疼你,”强巴指指草原上正在吃草的鹿群,压低声音和颜悦色地说,“你不能吼叫,马鹿听觉灵得很,会给你的叫声吓跑的。你要悄悄走过去,脚步放得越轻越好,这样你才能逮着马鹿。”为了能让雪妖领会他的意思,他还四肢着地模仿雪豹的姿势。鬼头鬼脑地窥探,蹑手蹑脚地爬行。 我注意观察雪妖的反应,它好像并没领会强巴的好意,仍龇牙咧嘴很凶的样子。突然,它嗖的一声蹿出去,毫无顾忌地迈开大步,朝草原上的马鹿群冲过去。树林很密,大树之间还蔓生灌木丛。它的身体撞弯树枝,扯断藤子,乒乒乓乓响,顺风的话三里外都能听得见。更糟糕的是,它好像还生怕鹿群不知道它来了,一面跑还一面发出欧欧吼叫。马鹿是一种机警胆小的动物,听觉十分灵敏,还没等雪妖冲出树林,鹿群便转身飞快奔逃。等雪妖跑进草原,鹿群已逃出一公里多远,只望得见一团尘埃迅速往远方的河谷移动。雪妖又追了一程,很快,鹿群钻进草深林密的河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和强巴赶到云杉坪,在一片杜鹃花丛里找到了雪妖,它大概第一次这样剧烈运动,侧躺在地上,胸脯猛烈起伏着,大口喘息。 雪豹爆发力极强,在大型猛兽中,奔跑的速度仅次于非洲猎豹,每小时可达七十公里,但耐力有限,是名副其实的短跑选手,最佳追击距离约一公里。也就是说,在一公里的距离内,雪豹能以时速七十公里追逐猎物,超过这个距离,它就心跳气喘,速度明显放慢。所以,雪豹通常采用奇袭的办法猎取食物,发现感兴趣的猎物后,利用地形地物悄悄接近目标,尽量靠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惊慌失措的猎物,争取以最短的时间将猎物扑倒。过早暴露自己,惊吓了猎物,是雪豹的狩猎大忌。 “多好的机会呀,都让它给糟蹋了。”强巴不无惋惜地说,“它要是听我的话,轻手轻脚跑出树林,不要吼叫,也不会累得半死白忙一场的。” “它能听懂你的话吗?”我揶揄道,“你这是标准的对牛弹琴啊。” “那你说该怎么办?” “只有让它多试几次,失败是成功之母,它也许会从中吸取教训,摸索出一点经验来,学会该如何用隐蔽的方式接近猎物。”我想了想说道。 我和强巴又连续试了几次,到神羊岭去捕猎岩羊,到怒江边去伏击野猪,到雪山丫口附近去追逐藏羚,遗憾的是,雪妖似乎缺乏总结经验的能力,每次仍然在距离猎物还很远时就鲁莽地开始冲击,还发出毫无必要的吼叫,威风倒是威风了,却等于在关键时刻给猎物通风报信,猎物逃之夭夭,我们和它一无所获。最要命的是,经过数次流产的狩猎,雪妖似乎对追逐食草兽这种游戏的兴趣越来越淡,也有可能是对自己能否抓住这些机敏的食草兽越来越没有信心。带它去到猎场,远远望见猎物,它不再两眼放光耳朵颤动尾尖泥鳅似的乱跳表现出急不可耐的神态,而是平平淡淡地眺望,眼睛里没有激情也没有冲动。让它出猎,它追了几步,一旦猎物撒腿奔逃,便收敛脚步不愿再追。 “它知道追不上这些羚羊,再卖力也是白搭,不想花冤枉力气了。”望着懒洋洋躺卧在地上的雪妖,强巴苦笑着说。 我心情很沉重。从动物心理学角度说,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刺激,会堆积成失败心理定势,会在大脑皮质形成一个病灶,以后凡遇见类似的草食动物,便会出现心理暗示,便会形成条件反射,我没办法追上它们,我也没办法抓住它们。发展下去,信心丧尽,自卑骤升,变成心理疾病,会对将来的生活造成非常有害的影响。必须趁现在这种失败心理定势刚露出端倪时,及时加以扭转;最有效的办法当然是设法让雪妖成功猎杀一次,胜利的光辉能有效驱散笼罩在心头的失败的阴霾,当它成功地将一只藏羚扑倒,其他藏羚惊慌逃散,它吮吸着滚烫的羊血,撕食着新鲜的羊肉,心里一定会升腾起掠食者的喜悦和骄傲,自信心陡然倍增,就能把失败的记忆荡涤得干干净净。 我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强巴立刻表示赞同:“要得。被狼咬伤过几次的狗,见到晾开的狼皮都会吓得发抖;曾经咬翻过恶狼的狗,见到狼的影子就会勇敢地冲上去同狼搏斗。是该让雪妖体会成功的滋味,哪怕只有一次,对它也是很有好处的。” 问题是,该如何让雪妖扑倒行动敏捷的草食动物? 强巴提议,用猎枪射击猎物的腿,猎物负伤后自然跑不快,这样雪妖就能追上猎物并将其扑倒了。我想了想,觉得这办法不妥:首先,雪豹感兴趣的猎物,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野生动物保护法》中明确的保护对象,雪妖因为它本身就是野生动物,所以不受这条法律的限制,不管是一类保护动物藏羚还是二类保护动物岩羊,它怎么捕杀也不算犯法;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是人,开枪射击受国家保护的野生动物,无疑是一种触犯法律的犯罪行为,尤其是我,身为动物学家,明知故犯,罪加一等:第二,枪声一响,雪妖也必定受到惊吓,说不定中止追撵,或者逃到某个地方躲了起来,岂不是羊肉没吃着反惹了一身腥膻?第三,就算我们能找出理由来掩饰犯罪感,枪声响后雪妖也没有受太大惊吓,把猎物扑倒了,这种越俎代庖的方式也很成问题:它会不会由此产生依赖思想,反正山穷水尽时,总有贵人相助,忽然柳岸花明,而不肯再竭尽全力去拼搏了呢?要知道,它将来返回丛林,决不可能再有人帮它射伤猎物,供它宰割的啊。 强巴又出了个主意,说到牧羊人那儿去买一只活羊回来,给雪妖做活靶子,让雪妖练习如何杀戮和撕碎猎物。强巴说,他家的母猫带崽期间,捉到老鼠后,并不立刻咬死,而是带回窝,给小猫玩,训练小猫捉老鼠的本领,非常有效。 我去年在西双版纳野外调查时,曾目睹一只华南母虎,咬着一只黄麂的腿,将可怜的小黄麂拖到虎穴,让它的宝贝虎崽在小黄麂身上练习狩猎技艺。我知道,这办法虽然很残忍,却能保证雪妖获得猎杀活物的宝贵经验。再说,买只山羊回来宰杀,属于正常商品贸易,不会触犯《野生动物保护法》。家羊养大了,总归是要被宰杀的,被人类用锋利的刀子割断喉咙和被雪豹尖利的牙齿咬断脖颈,本质上并无多大差异,所以也用不着有太多道德上的顾虑。 可我思忖良久,还是断然摇头。这办法听起来完美无缺,但仔细深想,怕会带来不良后遗症。迄今为止,雪妖还是一只尚未开过杀戒的雪豹。人们爱把从未发生过或第一次经历的事情用处女来比喻,例如作家第一次发表作品称为处女作,没被开垦过的土地称为处女地,借用这个传统比喻,雪妖称得上是处女兽,第一次杀戮活物也可算得上是处女杀。我晓得,对食肉动物来说,第一次猎食非常关键,捉什么样的猎物,怎么个捉法,滋味如何,这些新鲜的感受,会强烈地刺激大脑皮层,在大脑的某个记忆区域镌刻下深深的印痕,一辈子都难以忘怀。买只羊来做活靶子,家羊与岩羊、藏羚等野羊不仅体貌上差异很大,脾气性格也迥然不同,家羊性情温和,在遭遇暴力时不会反抗,奔逃速度更是无法同野羊相比,往往大型猛兽一声吼吓,便会四肢发颤瘫倒在地,变成一堆任其摆布任其宰割的羊肉;杀戮家羊较之猎杀野羊,不用担心会被犄角捅破肚皮,也不用费很大的力气穷追不休,省心省力得多,家羊肉也比野羊肉更细腻肥嫩。完全有这种可能,雪妖因第一次猎杀就杀了家羊而无法忘记轻松愉快的感觉,在以后猎取野羊时,备感艰辛,从而得了偏食毛病,走出高黎贡山南麓自然保护区,频频光顾有牧羊人和牧羊狗看守的羊群,由野生雪豹变成一只盗贼雪豹,并非人人都像我这样严格遵守《野生动物保护法》,它最终难免死在猎人的枪口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想个好办法出来嘛!”强巴说。 我搔了半天脑壳,也没想出什么锦囊妙计来,无奈,只好继续请强巴献计献策:“强巴你别泄气,再动动脑子想一想。哦,不能用家羊代替野羊来当活靶子,这会害了它的;也不能开枪将猎物的腿射伤,这帮忙帮得太明显了。最理想的是,既帮它追上并捕获猎物,又不让它发觉是我们在帮它的忙。我的意思你明白吗?帮忙要帮在暗处,让它感觉是靠它自己的努力和运气捉住猎物的,这样对它将来独自面对生活有好处。” 强巴不愧是闯荡山林几十年的老猎手,这方面经验很丰富,皱起眉头思索了一阵,缓缓说道:“要不这样,发现猎物后,我先测算出它的逃跑路线,然后在半路上系一根绳索,将它绊倒,雪妖就能追上并扑倒它了。” 我一听就觉得这主意不错,用绳索绊倒一头岩羊或藏羚,最多算是跟野生动物开个恶毒的玩笑,与开枪猎杀野生动物性质完全不同,没触犯《野生动物保护法》;猎物发觉危险后仓皇奔逃,心急火燎时完全有可能被盘踞在草丛中的藤蔓树枝绊一跤的,虽是偶然发生的事故,却属于正常范畴,可以理解是雪妖的运气好;强巴躲在暗处,只消在猎物临近时拉紧绳子就行了,动作小,不发出声响,隐蔽性强,不露破绽。雪妖做梦也不会想到是因为我们在帮它的忙,所以它才获得猎物。它会觉得完全是靠它自己的不懈努力才狩猎成功的,这对它摆脱依赖增强自信大有裨益。 我点头称好,就按这个方案实施。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高黎贡山雪峰时,我们便在雪线下尕玛尔草原发现了一群盘羊。强巴绕道去到草原正北方的一片杂树林,将结实的牛皮绳索一头扎紧在一棵红松树上,另一头攥在自己手里,隐蔽在灌木丛背后。长长的牛皮绳像条冬眠的蛇蜷伏在荒草中。当我从望远镜里看到强巴挥舞小红旗向我发出一切已准备妥当的信号后,我便带着雪妖沿着一条雪水冲刷出来的土沟,朝那群盘羊摸过去。 同前几次一样,还相距三百米,雪妖就按捺不住猎食的兴奋与冲动,嗖地从土沟里跃出来,吼叫着冲向正在低头啃草的盘羊。强巴测算得很准确,受惊的盘羊果然朝他埋伏的方位奔逃而去。雪妖奋力追击。雪豹不愧是短跑健将,爆发力确实惊人。开始时捕猎方与被捕猎方距离迅速缩短,但由于雪妖过早暴露自己过早出击,起跑时双方的绝对距离过长,追出一公里后,双方仍相距五十米左右。又追了一程后,雪妖耐力不足的弱点显现出来,速度逐渐放慢,而盘羊却凭借着极强的耐力和逃命的狂热,仍保持着起始时的高速度。不一会儿,双方的差距又拉大到三百米。雪妖可能觉得大势已去,再追也是望尘莫及了,也有可能失败阴影作祟,丧失了再继续追下去的信心,它平举的豹尾耷落下来,收紧的腰肢也开始舒展,这表明,它己有放弃这场追捕的念头,顶多再追一二十步,就要收敛脚步停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盘羊群刚好逃到强巴埋伏的位置,健壮的头羊率领羊群飞驰而过,一头老盘羊脚力不济,落在最后面。当老盘羊跑到与强巴埋伏的灌木丛平行线时,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两只正待跳跃的羊蹄被钩了一下,身体失去重心,像被猛踢了一脚的足球凌空弹射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虽因灌木遮挡我未能亲眼看见强巴是如何操作牛皮绳索的,但完全可以猜得出来,当这只落单的老盘羊跳跃奔驰,来到牛皮绳索前,后蹄落地前蹄举扬的一瞬间,他及时拉紧攥在手里的绳头,牛皮绳噌的一下从草丛里蹿出来,把老盘羊绊倒了。这一跤摔得很厉害,老盘羊咩咩哀叫着,挣扎了几次都未能站起来,估计是崴着了脚杆或扭伤了大腿。那壁厢,雪妖眼尖,一望见老盘羊摔倒,就像喝了兴奋剂一样,豹尾重新平举,腰肢重新收紧,亢奋地呼啸一声,加快速度朝老盘羊奔去。 其他盘羊都已逃得无影无踪,远方草原上滚动一片褐黄色烟尘。 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有便宜不捡,那才叫傻瓜呢。 一眨眼工夫,雪妖已逼近老盘羊,双方仅剩下约五六十米了。老盘羊肯定晓得,假如自己再不能跳起来逃窜的话,要不了数秒钟时间,气势汹汹的雪豹就会扑到自己身上,那就意味着丧钟敲响,末日来临,自己要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它在草地上蹦挞着,羊脖子扭得像麻花,努力想让自己站起来。顽强的求生意志能创造生命的奇迹,两三秒钟后,老盘羊突然恢复过来,可以撒腿奔跑了,但已经迟了,就在老盘羊闷头想窜逃的一瞬间,雪妖已赶到老盘羊身边,轻盈扑蹿,一家伙跃上羊背,两只前爪搂住羊腰,张嘴噬咬。 我暗自高兴,不愧是有高山霸主之称的雪豹,血管里流淌的是猛兽的血,晓得该如何捕捉那些草食动物。只要雪妖能成功地咬断这头老盘羊的脖子,就算是经受了血的洗礼,在野化道路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以后所要走的路就平坦多了。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失望透了。雪妖有一半身体压在老盘羊背上,这是一个极其良好的开端,我曾许多次目睹大型猫科动物的捕猎情景,凡捕猎者扑到猎物背上,这场狩猎就差不多可以画上圆满的句号了。这个姿态,对捕猎者十分有利,有两种顺势而为的方式能毫无困难地让猎物束手就擒:捕猎者后腿还站在地上,爪掌在地面用力一蹬,身体再往猎物背上往前蹿半尺,血盆大口就能衔住猎物的后颈,咬紧后用力一拧,就能将猎物置于死地;或者举起两条后腿,将尖利如匕首的指甲从爪鞘里伸出来,钉进猎物腿部肌肉,将整个身体重量压在猎物两条后腿上,猎物难以支撑,跑不了几步就会腿儿打战被压垮在地。雪妖无论采用哪一种方式,都能有效地制伏老盘羊。 可惜的是,雪妖似乎不知道后脖颈是老盘羊的致命部位,没有再往前蹿一蹿去噬咬老盘羊的后脖颈,也不懂得该举起后肢利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垮对方,而是张开嘴胡乱啃咬老盘羊的屁股。在盘羊的身体结构中,除了羊角,屁股是最不致命的地方,或者说是非要害处,除非将羊屁股整个剜下来,是不能将盘羊击倒的。雪妖将老盘羊的屁股啃得血肉模糊,看起来挺血腥挺激烈的,却是没有实效的花架子,不仅未能将老盘羊弄翻在地,反而刺激得老盘羊更疯狂地挣扎,蹦跳跳跃,旋转蹿跑,企图将雪妖从羊背上甩下来。我虽然很不满意雪妖的表现,倒也不担心老盘羊会把雪妖从羊背上颠簸下来,然后逃之夭夭。豹爪犀利,爪尖弯曲如鱼钩,嵌进羊皮后,犹如鱼钩钩住了鱼嘴,是不易滑脱的;雪妖虽没整个身体压在老盘羊身上,但也有半个身体骑在羊背上;老盘羊虽说是动物界著名的长跑选手,耐力很足,但负重奔跑,体能消耗极大,蹦跳不了多久的;雪妖虽说是动物界的短跑名将,耐力相对不足,但以逸待劳,半骑在羊背上跟着老盘羊颠跳,不仅不损耗体力,还能得到喘息的机会;雪妖就这样坚持下去,最终也能把老盘羊拖垮累垮;事实上。我从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老盘羊口吻已像蟹似的泛起白沫,表明快精疲力竭了。成功往往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老盘羊半驮着雪妖又往前蹿出几十米远,突然,它猛拐羊头,拧动脖子,用羊角来抵撞雪妖的胸部。雪妖跳跃躲闪,羊和豹扭成一团。外行看见如此情景,免不了会为雪妖捏一把汗。其实,老盘羊这么做对雪妖构不成实质性威胁:盘羊盘羊,顾名思义,头上的犄角盘成大花结,角尖藏在花结里头。这类形状的羊角,即使站立不动给它撞几下,也撞不出什么大问题来,最多肋骨会被撞疼,身体绝不会被捅出血窟窿,当然也就不会危及生命。胸部被又宽又厚的盘羊角撞疼,却换来一头足够饱餐两三天的盘羊,这是很划算的买卖。老盘羊之所以敢用羊角来撞击雪妖,其实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赌博行为,它体力严重透支,已无法再坚持,索性以攻为守来拼一拼了,横竖一条命,拼输了也是死,万一拼赢了就能捡回一条小命。说句欠公道的话,这是一种带有自杀色彩的转守为攻。我可以断言,老盘羊这种扭转身来用羊角向雪妖撞击的行为属于最后一搏,只要雪妖能挺住,老盘羊就再无任何逃生术可施展,求生意志必然崩溃,体力也必定消耗殆尽,瘫倒在地任雪妖摆布。 此时此刻,雪妖有两种选择,胆子大一点魄力足一点技巧高一点的话,面对撞击而来的羊角,正好借势发挥,弃羊屁股而改抓送到面前的羊头,啊呜一口咬住羊脖子,干净利索地结束这场猎杀;也可以这么处理,继续半骑在羊背上,侧身跳挪腾跃,躲避羊角的撞击,等老盘羊反攻势头减弱后,再伺机收拾老盘羊。无论采用哪一种应对策略,结局都很完美。 令人遗憾的是,雪妖在被羊角撞击了一下后,受惊似的从羊背上跳了下来,躲闪开去。这正中老盘羊的下怀,急遽转身,夺路奔逃。这个时候,倘若雪妖醒悟到自己失策,仍有补救办法,趁老盘羊欲逃未逃之际,再次扑蹿到羊背上去。这是完全有可能做得到的,如果它愿意这样做的话。老盘羊刚刚转过身去,前蹄扬起后蹄屈蹲,摆开跳跃姿势,这期间有零点几秒的停顿,雪妖离老盘羊仅有一步之遥,是能抢在老盘羊起跳前扑上去的。但是,我又一次地失望了,雪妖定定地望着老盘羊发愣,好像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机会转瞬即逝,零点几秒钟后,老盘羊后蹄猛烈一蹬,飞蹿出去,往荒野奔逃。雪妖没有去追赶,只是朝着老盘羊的背影悻悻地吼了几嗓子。 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到嘴的食物逃走了,白忙乎一场,白高兴一场。 我和强巴来到雪妖身边,它躺卧在地上,用长长的舌头清洗着唇齿间的血丝与羊毛,我端详它的脸部表情,轻轻松松,就像刚玩了一场游戏,玩累了,想休息休息。我心里极不舒服。我也曾目睹过食肉兽费了很大劲结果却让猎物逃脱的事,无一例外脸上会浮现出沮丧的表情,举目瞭望逃遁的猎物,眼睛蓄满懊恼、悔恨、自责,情绪低落,步履沉重,有的还会发出一声声凄凉的哀叫,惶恐惊悸,就像遭遇了灾难。对肉食动物来说,捕食不易,运气不佳时,一连几天都发现不了猎物,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处在饥馑状态,因此格外珍惜每一次狩猎机会。一旦发现猎物,便会尽自己所能,使出浑身解数,与猎物周旋搏杀,力求将猎物擒拿咬毙。因为它们晓得,一场狩猎失败,很有可能是性命攸关的不幸事件,意味着灾难的阴影笼罩头顶,意味着死神正在向自己逼近。当食肉兽饿得眼睛发绿时,狩猎成功,也就抓住了生存机遇,狩猎失败,就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机会。从这个意义上说,食肉兽捕捉猎物,不仅对被捕猎者来说是一场生死搏杀,对捕猎者来说,也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生死搏杀,绝对不敢掉以轻心,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是绝不肯放弃的。然而,雪妖却似乎并不在乎老盘羊从自己爪牙下逃走。 “唉,没有吃过饥荒的苦,哪里懂得要珍惜食物哟。”强巴摇头叹惜道。 这句话,电光火石般照亮了我混沌的脑子,我突然间清醒地意识到,我和强巴都犯了一个错误,我们总以为雪妖返回山林的最大障碍是从小没学习过狩猎技艺,缺乏丛林生活经验,其实不然,它的最大问题是不懂得生活的甘苦。它从小被猎户抱养,按时有人给它喂食,从无饥饿之虞,可以说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出于食肉猛兽最原始的冲动,它见到食草兽会追逐扑咬,可并没意识到捕猎是自己生活中不可缺少最最重要的内容,并没意识到一旦狩猎失败会对自己生命造成灾难性后果,它没有饥饿感,当然也就不会把狩猎视为维系生命之必须;它把追逐猎物看成是一场很好玩很刺激很过瘾的游戏,成功了当然好,失败了也无所谓,本来就是游戏嘛,何必太认真,何必太计较;正是出于这样的心态,它在关键时刻放弃了搏杀,老盘羊逃之夭夭后,也不懊恼不悔恨,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它抓着抓不着老盘羊,对它的生活不产生任何实质性影响,反正到时间会有人给它投放肉块,绝对饿不着它的。对野生动物来说,没有压力也就没有动力,没有生存危机,也没有认真负责的态度。 是的,雪妖缺乏狩猎技艺,扑到老盘羊身上后胡乱啃羊屁股,而没能去噬咬致命的羊脖子,也不会踮起后腿利用自身的力量将老盘羊压倒压垮……等等等等,表现出许多幼稚和无知来。但这些毛病,比起它不懂甘苦游戏人生的精神状态来,显然属于细枝末节的小问题了,套用哲学概念,属于次要矛盾。我觉得它的主要问题或者说主要矛盾是没有生存压力缺乏必要的危机感。我学过一点辩证法,当遇到诸多矛盾时,要善于发现主要矛盾,抓住了主要矛盾,其他次要矛盾就迎刃而解了。我想,我和强巴费了许多力气一次又一次将雪雪妖带到狩猎场,结果却收效甚微,就是因为抓了次要矛盾而丢了主要矛盾。主次不分,吃了大亏。我决定改变计划,从抓主要矛盾入手,对雪妖进行野化训练。 三 好逸恶劳 动物的本性都是好逸恶劳的,懒人有懒办法,懒动物也有懒动物的办法。 我们大幅度减少投喂的食物,让饥饿逼迫雪妖恢复野性。 我不能一开始就完全停止给雪妖喂食,它还没学会如何发现并捕捉猎物,现在就停止给它喂食,会使它走投无路,闹不好活活饿死的。我只能对雪妖采用逐步减食的政策,分步骤递减,最终过渡到让它自食其力。我的具体做法是,原先每天早晚给它喂两次食,现在改为每天黄昏喂一次食;原先食物敞开供应,它想吃多少就给它多少,它胃口好的时候,一顿要吃掉十七八磅净肉,现在改为定量供给制,每顿给它六磅左右的肉。我计算过,一天六磅肉所产生的卡路里,能维持它捕猎活动所必须的体力,会产生一定程度的饥饿感,却不会把它给饿坏了。过一段时间,当它能自筹部分食物后,再将每天喂一次食改为隔天喂一次食,将一顿六磅肉减为一顿三磅肉,从为地给它制造一点危机感,迫使它更努力地自己到荒野雪域去觅食。最后,当它猎取的食物基本能满足需求后,便完全停止给它喂食。 人和雪豹属于两个物种,彼此间很难进行情感、语言和行为上的交流沟通。我们没有办法像母雪豹那样教会雪妖如何捕猎,我们只能采用减少喂食的方式逼迫它自己到丛林里觅取所需的食物。 我记得一本从国外翻译进来的有关动物行为学的书上有这么一句话:对动物而言,饥饿是最好的老师,能教会它生存所需要的一切知识。我觉得这句话说得精辟极了,你不想成为雪地上的一具饿殍,你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你就得刻苦地学习狩猎技艺,不断实践,努力进取,实践出真知,在实践中不断提高、完善和丰富自己的捕猎本领。 我相信自己找到了能让雪妖顺利返回山林的金钥匙。 减食的第一天,雪妖狼吞虎咽地将六磅肉吃进肚去,意犹来尽,肚皮还没塞饱,瞪起一双充满疑问号的眼睛望着我和强巴,欧呦欧呦吼叫着,似乎在提醒我们:今天的肉怎么这么少呀,我还没吃饱呢,快给我添肉来! 我用竹棍敲敲已经倒空的脸盆,示意它已经没有肉了。强巴踹了它一脚说:“就这么多了,快进笼子睡觉去!”它委屈地嚎了两声,很不情愿地钻进铁笼子去。 这天夜里,它一会儿在笼子里东蹿西突,撞得铁笼子哐啷哐啷响,一会儿欧欧叫唤,吵得我和强巴睡不着觉。我晓得,它是在用雪豹特有的方式,向我们提抗议,为何要克扣它的食物?就好像它的权益受到了侵犯一样。我们没有理睬它。 翌日清晨,我们刚钻出帐篷,雪妖就扑到笼门上,脑袋撞得铁栏杆乒乒乓乓响。强巴刚拔掉插销,它就急不可耐地蹿了出来,跑到平时专门给它盛肉块的那只破脸盆前,以往这个时候脸盆里已经装满新鲜的肉块了,但今天早上破脸盆却空空如也,连一点血丝肉屑都没有,它生气地拍打破脸盆,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昨晚我们只喂了它六磅肉,量减了一半还多,吃得个半饥半饱,现在它肯定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急不可耐地想吃到东西呢。我当然不会再喂它东西。强巴拉开观察站的栅栏门,先指指雪妖的鼻子,再指指栅栏外的树林,厉声呵斥:“去,出去!” 雪妖毕竟与人厮混了一年,虽听不懂人话,却能从人的声调和表情猜测出大概意思来。它显然已经明白我们不打算喂它早餐了,不仅如此,还要让它空着肚子到森林去。它吹胡子瞪眼,鼻吻皱紧,绿莹莹的眼光逼视着我和强巴,嚯呵嚯呵,从喉咙深处发出刻毒的诅咒声,就好像脾气乖戾的小姐在怒斥怠慢她的老妈子:早餐怎么不给我准备好?我要对你不客气啦! 我又好气又好笑,将一把破扫帚掷到它面前,哦,你实在饿的话,就请啃破扫帚好了,也可以充饥的。它真以为丢好东西给它吃了,迅猛扑住破扫帚,耸动鼻翼闻了闻,立刻明白我是在戏弄它,勃然大怒,朝我龇牙咧嘴做出扑咬状。强巴火了,抄起一根竹棍,噼里啪啦在它背上猛抽了几棍。雪妖从小由人豢养,怎么说也对人存有畏惧之心,挨了揍,呜呜哀叫两声,夹起尾巴,低着头蹿出木栅栏去。它一路小跑着,很快钻进冷杉树林,隐没在深秋色彩斑斓的山坡,依稀能听到它悲愤的吼叫声。 对不起了,现在让你受点委屈,是为了你将来能像只正常的野生雪豹那样在山林里生活!去吧,你如果觉得肚子饿得难受,你就去寻找并捕捉岩羊、马鹿或野猪,你靠自己的努力获取的食物,你就有权随意支配和处置,想吃多少吃多少,吃得肚儿溜圆嘴角流油也没人来管你。 去吧,不管是人类社会还是动物界,嗟来之食都不是好吃的,吃嗟来之食等于吃软饭,脸上无光不说,还得向施舍者典押你的自尊,吃在嘴里是苦的,咽进肚去是酸的,只有吃用自己辛勤汗水换来的食物,吃起来才从嘴里到心里都是甜的。 去吧,带着我们衷心的祝福,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懂憬,勇敢地走进山林,开创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我和强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观察站等到下午,晚霞满天时,雪妖沿着山坡弯弯曲曲的雪线回来了:我一看,心里就凉了半截。它身上溅满泥浆草屑,邋遏得像个叫花子,满脸尘垢,一双眼睛慌恐不安地四下张望,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很像一只放大的偎灶猫。再看它的腹部,空瘪瘪的,差不多肚皮都快贴到脊梁骨了。毫无疑问,它一整天在山林里游荡,一无所获,连一只野雉也没有抓到。走到观察站木栅栏前,望见我和强巴,它嘴里发出呜噜呜噜柔和的叫声,也不知道是在向我们表示问候还是在向我们索要食物。 我让强巴割了六磅牛肉喂它,肉块刚扔进破脸盆,它就迫不及待地扑过去,将肉块连同脸盆一起紧紧搂在怀里,生怕被人抢去似的,钻进帐篷背后的角落里,最多两分钟时间,就把六磅牛肉吞进肚去,还把沾在脸盆上的肉屑与血丝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它蹲坐在我和强巴面前,抬着头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企盼的神情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它还想吃,希望我们能再扔些肉块给它。 它昨晚上就吃得半饥半饱,今天在山林里奔波了一天,可以说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区区六磅牛肉,当然是不够吃的,饥饿感还未消失,大半只胃还空着呢。 我和强巴自然不会迁就它。 我以为它又要像昨晚上那样,龇牙咧嘴恐吓威胁我们。出乎我的意料,它并没任何不礼貌的举动,见我们半天没理它,它伸了个懒腰,使劲甩了甩脑袋,好像要把不痛快通通甩掉,换了副和颜悦色的脸,摇动那条蓬松的豹尾,走到我俩跟前,伸出舌头来舔吻我和强巴的鞋。它舔得专凸致志,热烈而虔诚,好像奴仆在对慷慨施舍的主人感恩戴德。动物的小把戏当然瞒不过人的慧眼,我心里明白,它是在用雪豹的特有方式讨好和取悦我们,目的十分明显,是希望我们能再添些肉块给它。生命都是这样,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为了能满足需要,不惜耍尽各种手段。 “瞧它这副熊样,怪可怜的,要不,再给它六磅牛肉吧?”强巴动了侧隐之心,向我建议道。 我使劲摇了摇头,坚决表示反对。 我有一种感觉,雪妖好比是人类社会的失业者,当然要给予适当的救济,但救济金发得不宜高,只能画一条最低生活保障线,救济金过高的话,会使被救济者产生惰性,滋生依赖思想,既然不干活躺在政府的怀里吃救济也能活得不错,干吗还要去找工作呢?救济金只能满足最低生活需要,说句不太中听的话,就是吃不饱饿不死,唯有这样,才能促使被救济者发愤学习新的谋生技能,最终走出困境。 生命是有弹性的,生命是有韧劲的,生命是可以重新塑造的。 我相信,在一定条件下,压力就是动力,或者说有压力才有动力。 雪妖表演了半天,白费了许多力气,也没得到它所需要的牛肉,一甩尾巴,走出观察站,钻进树林去了。 暮色苍茫,天上还纷纷扬扬下着一点小雪,强巴望着渐渐远去的雪妖的背影担心地说:“它会不会一去不回来了呀?它还没学会捕食,要是真的现在就离开我们,恐怕是活不了的啊。” 我说:“它不会离开我们的。这一带有许多山洞,估计它会找个山洞做它的窝,但它不会跑远,明天傍晚肯定会到观察站来的。” 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一个生命,当它还没有找到更好的生存环境,或者说当它还没找到更好的觅食方式,是绝不会轻易放弃原有的生存环境和觅食方式的。我们虽然每天只喂它六磅肉,不够它吃饱,但却能维持它的生命。就目前来说,这六磅肉是它活下去的可靠的保障,比什么也没有要强多了,它心里再怨恨我们,也不会赌气不要这六磅肉的。动物没自尊心可言,一切都是为了活命。除非雪妖明早突然茅塞顿开,学会了如何捕捉猎物,否则的话,它必定会按我们制订的时间表准时出现在观察站的木栅栏前,对这一点我非常有把握: 果然,第二天夕阳西下,我和强巴忙碌了一个下午刚把一具疣鼻天鹅的标本做完,就听见雪妖的吼叫声。走出帐篷一看,它前爪趴在木栅栏上,正急切地呼唤我们去为它开门呢。我把栅栏门打开,它也不进来,就蹲在门口,冲着我们阴阳怪气地呦欧呦欧叫唤,显然是向我们索要那六磅肉块。我扳开它的嘴查验了一下,唇齿间干净得就像刚刷过牙,一点骨渣肉屑都找不到。闻闻它嘴腔里的气味,寡淡得就像吃素的和尚吐出的气息。唉,又是一个不走运的日子,对雪妖来说。 强巴从我们储存食品的冰窖里秤了六磅野猪肉,想到篝火边将冻得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肉块烤软后再喂它,可强巴刚刚将火焰吹燃,它突然像贼猫子一样蹿上来,一口将那坨冰冻野猪肉叼走了。一面走一面就啃咬起来,咔嚓咔嚓,就像在嚼冰一样,走出木栅栏不到二十米,六磅野猪肉就被它统统吞进肚去,也不怕胃会被冻坏。 这以后,连续一个半月情形都跟开头两天差不多。黄昏时分,饥肠辘辘的雪妖就准时出现在观察站木栅栏前,等着我们给它六磅肉块,就像走投无路的穷人在救济站前等待别人布施的一碗稀粥。只有一次例外,我查看它嘴时,发现有细碎的蛇骨,估计是在山箐里侥幸捡到了一条冻僵的蛇。 由于没有能力捕捉到猎物来补充营养,光靠我们喂投的六磅肉块,雪妖的日子无疑过得紧巴巴。它明显消瘦了,肩胛骨支棱出来,铜铃大眼深深凹了进去,过去光滑如锦缎的皮毛也变得灰扑扑的缺乏光泽,脸上永远是一副饥饿的神态。 “再给它添六磅肉吧,不然的话,怕会饿出病来的啊。”强巴再次建议道。 我仍然摇头,制度不能随意破坏,规矩不能随便更改。再说,我每天喂它六磅肉的做法,绝非没有根据的心血来潮,而是与野生雪豹育幼习性相吻合的措施。 在野外,母雪豹产下幼崽,养到一岁半左右,便带着小雪豹一起出去觅食,教会它们如何猎取食物,然后便开始减少喂食的次数与数量,迫使它们动脑筋自己外出寻食,就像现在有些家长让大学生子女做家教搞推销做点短工赚零花钱一样。数月后,母雪豹每天只带回少量食物,或一块牛排,或半只梅花鹿,仅够小家伙糊口。此时的小雪豹,为了能混饱肚皮,天刚蒙蒙亮就走出巢穴,到处寻找可以充饥的猎物,有时能幸运地捉到小斑羚或小野猪什么的,有时一无所获,到了黄昏垂头丧气地回到母雪豹身边,享用那份有限的晚餐。 据动物学家野外观察发现,这期间母雪豹即使捕捉到野牦牛这样的大型食草兽,自己一顿吃不了这么多,也不会多带一些肉块回巢穴。在这件事情上,母雪豹似乎天生具备计数能力,从牦牛身上撕扯下不多不少刚够小雪豹维持生命的肉块,而将剩余的猎物或者扔掉或者掩埋在雪地里。 有人解释说,母雪豹之所以不愿多带食物回巢穴,主要是幼豹长大了,母爱慢慢松弛,感觉上这些幼豹不再是可爱的小宝宝,渐生嫌弃之心,舍不得再将自己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捕获的猎物全部拿出来与幼豹们共享。持这种观点的人的依据是,母雪豹对幼豹越来越漠不关心,这期间有的幼豹移居附近别的洞穴,有的幼豹在单独猎食时受了伤回不了家,母雪豹都不问不闻,听之任之,不再焦急地四处去寻找。 也有人解释说,母雪豹之所以这么做,是出于明智的考虑,迫使幼豹丢掉因长时间哺养而形成的对母兽的依赖,培养它们独立生活的能力。依据是,母雪豹虽然只带有限的食物回家,却每天必带,除非自己也吃不到东西,不会遗漏,以保证运气不佳一无所获的幼豹不会活活饿死。持这种观点的人还把幼豹们青春期必然会碰到的挨饿阶段,称之为“生活的实习期”或“性格的磨砺期”。 我当然倾向于后一种解释。不管怎么说吧,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母雪豹只带少量食物回巢穴,这期间是幼豹发生意外最高的阶段,它们身心都还稚嫩,没有了母雪豹的庇护和照顾,有的在与顽抗的猎物搏杀时负了重伤,有的在追撵猎物时不小心跌入深不可攀的冰沟,有的饥不择食吞吃了腐烂变质的东西导致严重腹泻……据统计,约有三分之一的幼豹跨不过青春迈向成年这道门槛而不幸夭折。但同时,这也是幼豹身心成熟得最快的时期,狩猎技艺日臻精湛,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坚毅勇猛。 我想,我不过是在模仿母雪豹必然要做的事情,应该是行得通的。 又过了一个星期,情形有了变化,黄昏时分雪妖来到观察站,似乎不再像以往那样表现出强烈的饥饿感了。给它冰冻的肉块,它会耐心地蹲在篝火旁,看着强巴将肉块在火焰上炙烤,等待冰冻融化,这才开始嚼食。倘若给它的是新鲜肉,它也不急不慌地叼起六磅重的肉块,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离开观察站,回自己的巢穴去食用。我认为这是一个信号,表明它想要得到我们食物的紧迫性正在减弱。 “这是个好兆头,”我兴奋地对强巴说,“它不是那么迫切地要得到这六磅肉块了,它已经不是很在乎这份数量有限质量也挺一般的食物了,我觉得这意味着有可能它已学会了如何隐蔽及接近猎物,如何追捕和杀死猎物。” “不见得。”强巴审视的眼光在雪妖身上打量了一番,说道,“瞧它多瘦呀,都快瘦得皮包骨头了,要是它真的已经学会捕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顿饱饭一吃,立马就应该身上长肉的。” “它是只雌豹,说不定它嫌身上脂肪太多,故意在减肥呢。”我笑着说。 “你再瞧它的肚皮,瘪得像漏气的车胎,像是饱食过东西的样子吗?” “它身材向来苗条,细腰宽臀,可能吃饱后肚皮也不会鼓出来的。”我说。 “我们刚才不是扳开它的嘴检查过了吗,它嘴里很干净,没有吃过东西的痕迹。”强巴仍然坚持他的意见。 “也许是早上捕获的猎物,下午饮水时把嘴洗干净了,就像人刷过牙一样,口腔清洁卫生,看不出吃东西的痕迹了。”我说。 “胡扯,没听说过动物还兴漱口的。” “那你说,雪妖为啥对我们投放的六磅肉块兴趣不那么浓厚了呢?” “这……”强巴沉吟了好一阵,也想不出符合逻辑的原因来,只好用假设来应付我的提问,“兴许,它得了肠胃病,消化不良,所以肚子不饿;兴许,它被骨头卡住了喉咙,难以吞咽,不想多吃东西;兴许,它牙疼什么的,嚼起来费劲,不得不减少饭量。” “你别老往坏的方面想,自己吓唬自己。” “你别老往好的方面想,自己骗自己。” 我俩这么抬杠斗嘴,当然是吵不出任何结果来的。要弄清雪妖为什么不像前几日那般急迫地想得到我们定时定量喂它的六磅肉,唯一的办法就是跟踪观察,看看它究竟是怎么解决饥饿问题的。 翌日晨,我和强巴钻进冷杉树林,找到雪妖留在雪地上的足迹,用望远镜四处搜寻,很快在雪线附近一个月牙状岩洞里看到了雪妖的身影。它蹲在洞口,凝望着东方的天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太阳被雾岚遮绕,云层深处闪现耀眼的白光,阳光很快就要穿透雾岚,给大地涂抹了一层明媚与温暖。它也许是在等阳光驱散雾岚后,才动身前往山下的尕玛尔草原猎食,我想。它不够勤奋,按雪豹的活动规律,理应在天色蒙蒙亮时就起身前往猎场捕猎的,这样猎食成功的可能性就要大得多了。老练的雪豹,到了太阳穿透雾岚时,已经带着猎物返回巢穴了。 我和强巴在树丛里等了约半个小时,雾岚消散,明晃晃的太阳露出来了,雪妖也迈动四肢跨出岩洞。我们以为它会顺着山坡往有食草动物出没的尕玛尔草原去,没想到,它走出七八十米远,来到一块牛背状的磐石前,便停了下来,嗖地蹿上磐石去,躺卧在石头上。 我和强巴面面相觑,不知道它为啥要躺在石头上。 “它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呀?”我小声嘟嚷道,“一跨出巢穴就睡懒觉,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懒虫了!” “可能岩洞里潮湿阴冷,它想先晒晒太阳暖暖身体再去觅食。”强巴说。 我俩在树丛里耐心等待,足足等了一个上午,雪妖好像在比赛谁最会睡懒觉似的,软绵绵地趴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石头上,脑袋枕在臂弯里,呼呼大睡。中午时分,它才醒来,也不挪窝,就蹲坐在磐石上,慢条斯理地梳洗爪掌,还不断用舌尖舔理嘴唇和胡须。我熟悉猫科动物,梳洗爪掌舔理唇须,一般来说是在饱餐过后的行为,犹如人吃饱后剔剔牙洗洗手抹抹嘴什么的。雪妖从清晨到中午,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过,有什么必要做这套餐后动作呢?真是奇怪! 这时候,山坡下灌木丛里,无风自动,传来枝蔓磕碰的声响,哦,是一头青羊正穿越灌木往山下的草场去。这是捕猎的好机会,对雪妖而言。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雪妖灵敏的听觉已经发现山坡下灌木丛里的异常动静,倏地站了起来,举目朝灌木丛张望,耸动鼻翼做嗅闻状,豹眼圆瞪唇须翘挺,脸部表情浮现出猎前的紧张与兴奋。它就要拔腿追撵青羊了,我想,一场血腥残酷的杀戮也许就要拉开序幕了。 出乎我的意料,雪妖并没从磐石上跳下来,更谈不上拔腿去追撵了,它只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青羊,嘴角不由自主地滴出口水,却没采取任何行动。真让人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摇身一变成了信奉不杀生戒律的佛教徒了。青羊沿着灌木丛走下山去,消失在深秋金黄的草甸子里。一个绝佳的狩猎机会白白流失了。我注意观察雪妖的反应,好像没有什么遗憾或懊恼,随着青羊远去,它又慢慢躺卧下来,舔了舔嘴唇,又打起了瞌睡。我和强巴只有继续耐心地等待,想看看最终的结果。 太阳渐渐西坠,高黎贡山的深秋,白昼短,夜晚长,到了下午四时,太阳座落在雪山顶,已近黄昏了。雪妖这一觉睡得够长的,足足睡了三个半小时。澹淡的阳光失去了暖意,寒风刮来,冷得我和强巴直打哆嗦。这时候,雪妖醒了,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瞄了瞄偏西的日头,好像在估量时辰是不是到了,四肢抻开伸了个长长的猫式懒腰,站了起来,往我们野外观察站方向走去。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刚好四点十分,从这儿走到我们观察站的帐篷,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平时雪妖也是在四点半来到我们观察站索要六磅肉块的。 它时间计算得很准确,令人佩服。 以后几天,我们仍暗中关注雪妖,与我们第一天看到的情形大同小异,太阳出来后走到那块牛背状磐石上睡懒觉,睡到下午四点左右打打哈欠伸伸懒腰爬起来到我们观察站来吃那份不怎么丰盛的晚餐。 我觉得我们已经揭开了雪妖不像过去那么急迫地想得到六磅肉块的反常行为的谜底。它用晒太阳睡懒觉的办法,使身体里的热量消耗降到最低限度,使饥饿感姗姗来迟,以适应我们每天喂一顿每顿只给六磅肉块的喂食标准。没有奢望,无所追求,得过且过,勒紧裤带过穷日子。 我猜想它之所以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是与它拙劣的狩猎技艺有直接因果关系的。当我们开始实行紧缩的喂食标准时,它受饥饿的催逼,肯定也曾卖力地去觅食过,想靠自己的努力混饱肚皮,使生活质量上一个台阶。遗憾的是,捕猎屡屡落空,努力均告失败,自信心一次又一次受到挫伤。不仅如此,追捕猎物耗费大量体力,本来肚子就吃不饱,这一来,更是雪上加霜,非但得不到新的补充,还白白赔掉许多热量,剧烈运动使新陈代谢加快,饥饿感愈发强烈,简直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估计它是这么想的,与其在没有成功希望的狩猎中浪费体力,还不如放弃觅食,减少新陈代谢,起码可以减缓饥饿感。动物的本性都是好逸恶劳的,懒人有懒办法,懒动物也有懒动物的办法。它用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办法来对付我们的定量供食。它整天除了到我们野外观察站来索要六磅肉块外,没有任何其他活动,晒晒太阳还能增加身体的热量,消耗如此之少,自然六磅肉块也就够维持它的生活了。好比一个领救济金的失业者,没本事重新就业,也没信心去适应竞争社会,便节衣缩食,靠微薄的救济金苟活。唉,我们减少喂食次数和数量的本意是要使它在饥饿的催逼下奋发图强,闯出一条生路来,结果却适得其反,不仅没能促使它向好的方面转化,反而使它更堕落更潦倒了。 我认为,之所以造成目前这种颇为尴尬的局面,主要原因是我们施加的压力还不够大,还没到迫使它置死地而后生的地步,好比煮饭,火候不够,变成一锅难以下咽的夹生饭。纠正的办法,当然是加大压力,使它勒紧裤带也无法过日子,要想活命必须出大力流大汗去拼命追捕猎物。 “把肉块再减少些,唔,每天喂它三磅肉,看它还能不能靠晒太阳睡懒觉来混日子!”我发狠地说。 “再减食,万一饿坏它怎么办呢?弓拉得太紧,弦会绷断的啊。”强巴不无忧虑地说。 “不会的,这一带草食动物活动频繁,对雪豹来说生活在这里就像生活在丰盛的大食盆里,它不可能守着大食盆却活活饿死的。”我用肯定的口吻说,“再添一把火,就能把夹生饭煮熟了。” “火加得太大太猛,也会把饭煮糊煮焦的啊。”强巴说。 “我们总不能让它永远靠晒太阳睡懒觉来解决肚皮问题吧。试试看,再减少一半食物,假如不行的话,我们再另想办法嘛。”我说。 我是动物学家,负责放生雪妖,该怎么处置雪妖的决定权在我手上,强巴虽然有不同意见,也只好服从我的安排。 说干就干,第二天开始,我们就把投放的肉块由六磅削减到三磅。为了防治雪妖因心生不满而撒野,我们不再让它进观察站,关闭木栅栏的门,隔着栅栏将少得可怜的肉块扔给它,还用厌恶的表情和声调朝它发出嘘嘘声,以示驱赶。 雪妖的反应比我们预料的还要激烈,龇牙咧嘴咆哮,扑在木栅栏上,猛烈摇晃,用碗口粗的圆木编扎的木栅栏被摇得咯吱咯吱响,那阵势有点恐怖,就好像要是没有木栅栏的阻挡,它会把我俩当食物撕碎吞吃了。 我们当然不会被它的嚣张气焰吓倒,就这么点肉,你爱要不要! 雪妖发了一通脾气,脖子都吼哑了,力气也用尽了,见我们没有丝毫妥协让步的意思,只得衔着三磅肉恨恨离去。它一面走,一面从嘴角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号,在旷野传得很远很远。 自从我们将喂投的肉块由六磅减至三磅后,雪妖对我们的态度越来越恶劣,简直就把我们当做仇敌看待。它每天还是在太阳落山时来到我们观察站前,但不再像以往那样趴到木栅栏上来同我们见面,也不再向我们摇动尾巴表示好意。它改变了向我们索讨食物的方式,不声不响悄悄地接近观察站,躲在左前方那片灌木丛里,整个身体隐匿在茂密的枝蔓间,只露出两只绿莹莹的豹眼,密切注视着军用帐篷里的动静。当我或强巴的身影出现在木栅栏边,它便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低吼,犹如讨债者在骂骂咧咧。等我们将三磅肉块扔出木栅栏去,它立即从灌木丛里蹿出来,一口叼起肉块,一秒钟也不停留,转身奔向雪山荒原。 白天偶尔在山上遇到它,喊它的名字,它看都懒得朝我们看一眼,拔腿跑进草丛或石沟,不愿再让我们靠近它。 我们当然不跟它计较这些,怎么说它也是动物,不值得跟它怄气。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要让它成为自食其力称霸高山雪域的野生雪豹,而非交个雪豹朋友,所以并不在乎它对待我们的态度。我真正关心的问题是,我们再度减少喂食后,它是靠什么维持生活的?从研究资料上得知,一只成年雪豹每天至少需要五到七磅新鲜肉食才能存活。雪妖虽然牙口两岁还不到,但身体与成年雪豹已差不多大,食量消耗应与成年雪豹基本持平;过去我们每天投放六磅肉块,它能用尽量减少活动尽量多晒太阳尽量减低消耗的办法勉强度日;现在我们每天只给它三磅肉块了,这点食物,对体形如牛犊般的雪豹来说,连顿像样的点心都算不上,塞塞牙缝而已;除非它练过印度的瑜伽术或中国的辟谷功,否则绝对不可能仅靠这三磅肉维持生命的;即使它天天躺在太阳下睡懒觉,一动也不动,一步也不走,也会饿得头昏眼花一阵阵冒虚汗,顶多能坚持三五天时间,便会饿得虚脱饿得爬不起来了。 怕它真的会饿出问题来,我每天黄昏给它喂投三磅肉块时,都非常注意观察它的动作,万一真的出现眼冒金星步履蹒跚候补饿死鬼症状,我当然会及时添加食物,以免它真的活活饿死。八天过去了,我惊讶地发现,它的豹眼里虽然闪动着饥馑的绿光,但身体并没有明显瘦弱下来,从灌木丛蹿出来叼取肉块的动作跟先前一样矫健快疾,吼叫声依然洪亮有力,未出现我所担心的快要饿毙的症兆。 这至少可以说明,它除了每天傍晚到我们观察站来领取三磅肉块外,还获得其他食物补充。 这八天里,我和强巴好几次跑去雪线附近那个月牙状山洞,都没看见雪妖躺卧在那块牛背状磐石上头懒洋洋晒太阳睡大觉,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它有可能闯荡山林猎取食物了。 到底是年轻的生命,到底是可塑的青春,增大生存压力后,由消极等待变成积极进取,焕发出生机与活力。 我很高兴,得意地对强巴说:“怎么样,我把食物再减掉一半的方法挺管用的吧?瞧,逼得它走投无路,只好自己去打猎了。” “你怎么就断定它是靠打猎来获得必需的食物的呢?”强巴问。 “不靠打猎靠什么?你难道认为它会花钱到超级市场买肉吃吗?”我揶揄道。 “有可能它是到森林里捡腐肉充饥。”强巴说,快到冬天了,气候寒冷,总有病死老死的动物。动物没有殡仪馆,习惯暴尸荒野,容易找到。” “你说得轻巧,有那么容易捡到食物的吗?”我不无讥讽地说,“我给你一天时间,你替我去捡一头死马鹿回来。” “我也非常希望雪妖能学会狩猎,成为自食其力的正常野生雪豹,可我觉得不太像。哦,要是它真的像你估计的那样已经在森林里寻觅并猎获食物了,那它干吗还要每天黄昏跑到我们观察站来索讨那三磅肉块呀?”强巴认真地说,“得到这三磅肉块,要看我们的脸色,要遭我们的白眼,要挨我们的斥骂,它若真的能自己猎杀食草动物了,还会在乎我们这点少得可怜的肉块吗?早就应该和我们拜拜了。” 我想了想说:“它狩猎技艺还不高,有时候能捕获猎物,有时候却会落空,食源不稳定,靠的是运气,心里自然不踏实,所以舍不得放弃我们这点虽少却很稳定的食物。” “但愿你的分析是对的,我的判断是错的。”强巴宽厚地笑笑,结束了争论。 就在我和强巴发生争执的当天下午,雪妖跑来观察站索讨三磅肉块。我清楚地看见,它胯部有碗口大一块豹毛被拔掉了,露出灰白的皮肤,还渗出一片血迹,毫无疑问,是在同其他兽类搏斗中被咬伤的。我很兴奋,立刻拉着强巴让他看:“你瞧,它胯部有伤口,晤,肯定是在和猎物搏杀时不小心被啃伤的。怎么样,这总可以证明它正在努力猎取可供它填饱肚皮的食物了吧。” 强巴来不及细看,雪妖已经叼起肉块三蹿两跳隐没在灌木从背后了。 “我没看清楚,”强巴遗憾地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们带着望远镜爬到仙鹤峰去,守候在哪儿,这样不就可以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 我非常想亲眼目睹雪妖捕捉猎物的情景,哪怕一次也好,便能证明我所采取的一系列野化措施是正确有效的,拍下几张雪妖正在捕猎的照片来,也好对交给我这个任务的当地警署有个交代。这段时间我几乎天天跑去山麓雪线一带,试图跟踪雪妖,但它对我们已有芥蒂,远远望见我们的影子闻到我们的气味,便扭头躲藏或奔跑。捉迷藏又称躲猫猫,是所有猫科动物的拿手好戏,我们当然玩不过它;它有四条腿,我们只有两条腿,也追不上它,所以白白浪费了好几天时间,仍未遂了心愿。 强巴不愧是当地土生土长的猎人,这主意出得不错,仙鹤峰是座秀丽的小石山,就座落在雪线附近,突兀挺拔,约四五十米高,我曾爬上去过,好似一个方位和角度双佳的天然瞭望塔,可监视方圆几十里范围的山峦草原,雪妖只要出猎,绝逃不过我们的视线。 天边露出鱼肚白,我和强巴就启程前往仙鹤峰。没有路,山坡陡峭,好几处要像壁虎一样手脚并用攀岩而上。朝阳升起时,总算登上山顶。 我们运气不错,刚好碰上一个没有雾的好天气。登高望远,大半个尕玛尔草原尽收眼底,雪线附近的沟沟壑壑也看得一清二楚。橘红色的阳光铺洒在白皑皑的雪坡和苍翠的杉树林,一群羽毛艳丽的红嘴蓝鹊在低空盘旋。 等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发现雪妖了,它不紧不慢地小跑着,从雪线左侧一条乱石沟出米,从路线判断,是要往山下的尕玛尔草原去。 我用望远镜紧紧追踪它的身影。 它果真下了山坡去到尕玛尔草原,蹲在一座小山包上,四下观望,似在等待什么。 “我判断得不错吧,饥饿迫使它认真学习谋生之道,瞧,它在等待猎物出现呢。”我自我炫耀地对强巴说。 “谢天谢地,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强巴说。 早晨是各类夜伏昼行动物外出活动最频繁的时段,也是大型食肉兽狩猎的最佳时机。约十来分钟后,草原东隅出现一些小黑点,逐渐向雪妖所在的位置移动。不一会儿,小黑点慢慢放大,哦,是一群马麝,正瞪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懒洋洋地走着,一面走一面啃食着青里泛黄的牧草。马麝是高黎贡山特有的一种鹿科动物,皮毛灰黑,肉质细腻,是雪豹酷爱的美食,无论雌雄头上都没有角,捕捉起来没有风险,在雪豹的食谱中排在第一位。这家伙挺有口福的,一出猎就碰上珍馐佳肴,我暗暗为雪妖感到高兴。 这群马麝距离雪妖只有两三百米了,正常情况下,雪妖应该趁马麝还未发现自己,不声不响地隐蔽起来,借着荒草与灌木的掩护,悄悄向目标靠近。可雪妖却仍然蹲在毫无遮蔽的小山包上,脑袋伸得老长,望着渐渐走近的马麝,泥塑木雕般的一动不动。这也太沉得住气了嘛!马麝生性机警,嗅觉灵敏,信奉宁可错逃干次不可疏忽半次的处世哲学,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逃窜。你现在不隐蔽,等会后悔就来不及啦。让我想不通的是,雪妖仍然无所作为,既不隐蔽,更没有出击的冲动。 数分钟后,山垭刮来一阵西北风,走在队伍最前面嘴角边露出两枚獠牙的老马麝迎风耸动鼻翼,似乎闻到了食肉兽可怕的气味,神情陡地变得紧张,登上一棵枯倒的大树,用目光向西北方向搜索。雪妖就蹲在不到两百米远的小山包上,背景是一片苍绿的杉树林,将它白的身体衬托得格外显眼,别说是视觉功能颇佳的马麝了,就是患有近视症的兔子,也一眼能看清楚。老马麝咴咴啸叫发出急促的报警声。一瞬间,所有的马麝跳了起来,掉头向尕玛尔草原深处飞奔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珍馐佳肴化成泡影。 “我看,它不像是来打猎的。”强巴皱着眉头说,“安闲得像个观光旅游客。” “也许,它晓得马麝行动敏捷,奔跑速度极快,也晓得自己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无论如何也追撵不到马麝的,免得白化力气,就明智地放弃了这个机会。”我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尽量为它怪异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 “看着马麝不追,那它到底要捉什么样的猎物呀?” “也许,它是在等待动作不那么敏捷、奔跑不那么快速的猎物,譬如野猪、蜥蜴、小狗熊什么的,这样成功的把握就要大得多。” 好像是故意要印证我的话是否正确,我刚说完这句话,草甸子一块烂泥塘里,钻出一头野猪来。这是高黎贡山白鼻野猪,长着一身漆黑的猪鬃,鼻吻处有块醒目的白斑。我微调望远镜焦距,看得更清晰了,是头还没完全发育成熟的小公猪,身长约一米半,鬃毛细短,只盖到脖颈,丑陋的嘴唇刚刚翻卷,爆出两根半尺长的獠牙。小公猪显然还没看见蹲在小山包上的雪妖,正忙着将一串水葫芦从烂泥塘里拖出来,使劲抖掉粘在枝叶间的污泥石渣,兴致勃勃地准备享用早餐呢。 对雪妖来说,这算得上是千载难逢的狩猎良机了。野猪体胖肚圆,四肢较短,相对山羊马鹿这些动物来,奔跑的速度较慢,反应也较迟钝,较容易擒捉。有经验的猎人都知道,雪豹擒捉还没发育成熟的野猪,就好像人类吃豆腐,绝非难事。雪妖已经看见小公猪了,小公猪却还蒙在鼓里。雪妖在暗处,小公猪在明处;雪妖在高处,小公猪在低处。这对雪妖来说十分有利,就这么一点距离,不用借荒草岩石掩护将自己隐蔽起来悄悄接近猎物,就一个猛扑从小山包上蹿下去,估计也能追上并扑倒小公猪。 雪妖两只铜铃大眼盯着烂泥塘边的小公猪,血红的舌头伸出嘴腔,一滴晶莹的唾液从舌尖流淌下来,标准的馋涎欲滴。显然,它饥饿难忍,心里涌起猎杀的冲动。 那就请赶快采取行动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做生活的强者就应当善于抓住机遇。 小公猪弄干净那串水葫芦,一面吃一面往左侧灌木丛走去,大概是觉得空旷的烂泥塘不太安全,想钻到灌木丛里安安静静吃早餐。 雪妖腾地站了起来,在小山包上踱来踱去,显得焦躁不安。 “想吃猪肉就赶快冲上去,没有绳子拴着你,没有火墙挡着你,磨蹭个啥呀?”强巴皱着眉头小声嘟囔。 真的,没有什么东西阻碍雪妖去猎取小公猪,可它就是不冲下小山包去,老在原地踱来踱去兜圈子,闹不清它是怎么想的。 小公猪拖着那串水葫芦,钻进灌木丛,从我们的视界消失了。 雪妖甩动脑袋,好像要把不愉快的感觉从脑子里甩掉,四膝一屈又躺卧下来,头枕在臂弯,眼睛一眨一眨开始睡懒觉。 “也许,它真是跑到这里来旅游观光呢,这里有雪山有草地还有水塘,风景挺美的啊。”强巴说。 “别胡扯了,你听说过动物也兴旅游吗?”我没好气地说。 “那你说,它刚才见到马麝不去追撵,现在又放跑了小公猪,它究竟想干什么呀?哦,你是不是要说它想再等等,等到来了比小公猪更容易擒捉的猎物,它就会扑上去撕咬了,是吗?尊敬的动物学家,你能告诉我,对雪豹这样的动物来说,还有比小公猪更容易捕杀的猎物吗?”强巴用一种讪笑的表情望着我问。 “……”我无言以对,脸热热的,有点惭愧。 “我来告诉你吧,确实还有比小公猪更容易摆平的猎物。哦,来一只瘸腿赤斑羚,走一步晃三晃,连站都站不稳了,只消举起豹爪轻轻一拍,就能将其拍得四蹄朝天,岂不比小公猪更容易捕杀?哦,再来一头正在拉稀的野牛犊,已经拉了三天三夜,都快拉得虚脱了,走路就像扭秧歌,吹一口气都能将其吹倒,当然也比小公猪更容易逮到。” “行啦,”我说,“别挖苦人了,就算我刚才判断失误,那你说说,它假如不是为了打猎,干吗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呢?” “……”强巴也是一副懵然无知的神态。 我是具有硕士学位的动物学家,强巴是闯荡山林和野生动物打了几十年交道的土专家,可不管是我的书本知识还是强巴的实践经验,都无法解释雪妖反常的行为。我们只知道两点:第一,雪妖靠每天三磅肉块是无法维持生命的,它能坚持八天,活得好好的,肯定还有其他食物来源;第二,动物没有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趣,它大老远从雪山附近的巢穴跑到尕玛尔草原来,肯定是为了觅取食物。但既然它是空着肚子来觅食的,为什么见到较易猎取的小公猪仍无动于衷呢?莫非还有更方便更省力更唾手可得的获取食物的办法?难道它在等着天上掉肉块下来? 我决定继续待在仙鹤峰,一定要揭开雪妖反常行为的谜底。 四 劫食谋生 雪妖把从豺群口中抢夺食物当做自己的最佳觅食方式。 初冬明媚阳光铺满雪山草地,几只红嘴蓝鹊在天空盘旋,一群金丝猴在树丛跳跃。 突然,尕玛尔草原烂泥塘背后,出现几十个小红点,我用望远镜看去,哦,是一群豺,狩猎归来,正向一条乱石沟走去。 豺又叫豺狗,皮毛为土红色,当地山民又称其为红狼,是一种群居性中型猛兽。 看得出来,这群豺在某个地方猎获了一头野猪,好几匹豺有的嘴里叼着猪脚,有的嘴里叼着猪排,还有的叼着猪头。这只被豺群大卸八块的倒霉的野猪,很有可能就是刚才在烂泥塘拖起一串水葫芦当早餐的小公猪,因为我从望远镜里看见,那只叼在豺嘴上的猪头,鼻吻间有块醒目的白斑,嘴唇两侧还翻卷两根半尺长的獠牙。唉,这也太可惜了。我不是指小公猪年纪轻轻便断送了性命而觉得可惜,野猪嘛,处在大自然食物链下端,一不留神就会成为食肉兽的美餐,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我是为雪妖感到可惜,这只小公猪本来应该成为它的猎物,现在却白白便宜了这群豺。 豺群进食有个习惯,捕捉到猎物后,将大部分猎物当场吃掉,然后将一部分猎物带回巢穴,喂养留在巢穴的幼豺和看家的老豺。 “快看,雪妖起来了!”强巴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说。 我赶紧将望远镜移向小山包,刚才还在蒙头呼呼大睡的雪妖,已经醒了,俯瞰正从小山包下经过的豺群,四肢弯曲,豹尾平举,摆出一副跃跃欲扑的架势。 这家伙八成是害了红眼病,看见本该属于自己的小公猪成了豺群的美味佳肴,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来场雪崩把这些豺通通活埋了。 动物也有嫉妒心,看见别“人”活得很快乐,自己却活得很倒霉,心里就不是滋味。 但我断定,雪妖不过是摆个样子发泄心中怨气吓唬吓唬豺群而已,不会真的去袭击豺群抢夺食物的,理由很简单,它连送到眼鼻底下的小公猪都放弃捕捉,怎么可能冒犯“人”多势众的豺群呢! 我很快发现,自己判断失误。雪妖一个扑跃,从小山包上蹿了下来,盯着一匹腹部吊着一排乳头的母豺,吼叫着追上去。 我和强巴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高黎贡山上的豺,可不是好惹的角色。不错,雪豹属于大型猛兽,豺属于中型走兽,一只雪豹体积相当于五匹豺。假如一对一单练的话,雪豹无疑占据绝对优势,再窝囊再不中用的雪豹也能轻而易举地打败最强壮最凶悍的豺。可豺是一种群居性动物,少则十几匹多则几十匹生活在一起。豺由于体格相对瘦小,单只豺力量有限,难与其他食肉兽竞争,因此更注重群体合力。豺本性贪婪,比狼更凶残,各个都像敢死队员,饿极了时,碰到什么攻击什么。曾有报道说,一群豺当着母虎的面,吃掉两只刚出生不久的虎崽。身强力壮的狗熊,也常是豺群的攻击对象。而狼一般来说是不敢袭击老虎狗熊这类庞然大物的。雪豹虽有高山雪域霸主的美称,却很少有雪豹敢招惹豺群的。 雪妖冒冒失失蹿进豺群,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被雪妖追赶的那匹母豺,嘴里叼着一只硕大的猪头,负重奔逃,自然是逃不快的,不一会儿,就被雪妖追上了。 我和强巴在仙鹤峰观望,居高临下,距离不太远,又有望远镜辅助,尕玛尔草原上所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雪妖像影子似的粘在那匹母豺后面,汹汹吼叫,虽然豹爪已经够得上母豺,只消脚下生风再抢前一步,便能掴打在母豺背上将其拍翻在地,但它并没举爪撕打,而是一味地紧贴在母豺身后奔跑,好像在与母豺进行一场田径友谊赛。 据我所知,雪豹是一种沉默寡言的动物,通常只在求偶或与同类争夺领地时才会频繁吼叫,捕食时一般不会发出叫声,而此时,雪妖却一面追撵一面连续不断地吼叫,这是很反常的现象。给我的感觉,雪妖是在用吼叫声向那匹母豺传递这么一个信息:我不想撕抓你,只要你丢下那只猪头,我就放你一马,绝不伤害你! 也不晓得是一种威胁呢,还是一种变相哀求。 当雪妖追撵那匹母豺时,其他豺都停了下来。豺们没有因为突然出现一只雪豹而四散溃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失措来。当雪妖在追撵过程中与别的豺擦肩而过,那些豺并不躲闪,反而朝雪妖龇牙咧嘴做恫吓状。几匹大公豺挺身而出增援那匹母豺,有的朝雪妖投去鄙夷的目光,有的朝雪妖发出嘲讽的嚣叫,有的朝雪妖怨恨咆哮,有的跑到雪妖面前来回晃动,干扰雪妖追撵那匹母豺。 种种迹象表明,豺群对雪妖并不陌生,好像雪妖的出现早就在它们的意料之中。 那匹母豺奔逃时,猪头在草地上拖拽,一只猪耳朵被草茎树枝拉扯下来,掉在地上,雪妖大概是饿极了,饿虎扑食般地抓住那只猪耳朵,迫不及待地吞进嘴里。 谜题算是解开了,我们每天投喂三磅肉块,雪妖之所以能活下来,就是靠这种半掠夺半乞讨的方式从豺群中获得补充食物。 我想象着雪妖第一次从豺群口中获得食物的情景。那是八天前,饥肠辘辘的雪妖来到尕玛尔草原,想捕捉赤斑羚或野猪什么的饱餐一顿,遗憾的是,它虽然发现了目标,也努力去追逐扑咬,却屡屡落空,白费了许多力气。它退而求其次,希冀能交好运,找到一条被冻僵的蛇或找到一只病死的兔子。茫茫草原,要找到可以充饥的动物尸体,谈何容易。不错,新陈代谢是大自然的规律,高黎贡山上每天都有动物淘汰死亡,但素有殡葬工之称的兀鹫早就从空中发现死神踪影,还没等那些倒毙的动物完全冷却,就已经将它们啄食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堆白骨了。雪妖在草原兜了一圈,连只死耗子都没找到,饿得恨不得啃自己的大腿。 就在这时候,一群豺猎食归来,路过这个地方。豺群捕获一头藏羚,各个吃得肚儿溜圆,好几匹豺还叼着吃剩的肉块。雪妖闻到香甜的血腥味,馋涎欲滴,从草丛望蹿出来,吼叫着冲进豺群。豺们毫无心理准备,突然看见一只威风凛凛的雪豹出现在面前,着实吓了一大跳,顿时乱作一团。有一匹豺胆子大概特别小,扔下嘴里的一大块藏羚肉仓皇奔逃。雪妖立刻扑到肉块上,紧紧搂抱住生的希望,大口咀嚼吞咽,不费吹灰之力自得了一顿午餐。豺群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的狩猎,疲惫不堪,又因为肚子吃得很饱,没必要为一点吃剩的食物斤斤计较大动干戈,就算是一次不太心甘情愿的赞助吧,老豺酋咽下了这口窝囊气,带领豺群离开了。雪妖捡得便宜,舒舒服服就解决了肚子问题。 过了一天,当饥饿再次袭来时,当捕猎失败却又寻觅不到可以充饥的动物尸体,它又一次在尕玛尔草原与豺群遭遇,豺群仍然是带着吃剩的食物满载而归,它故技重演,从隐蔽的树丛跳将出来,大吼大叫冲进豺群,从一匹被吓得晕头转向的雌豺口中夺得一块肉排…… 动物也有总结经验的能力,两次得手后,雪妖使把从豺群口中抢夺食物当做自己的最佳觅食方式。它没有能耐自己捕捉活奔乱跳的草食动物,也很难寻觅到可以裹腹的动物尸体,而从我们野外观察站只能获得少得可怜的三磅肉块,要想活命,唯有从豺群口中掏食了。 对雪妖来说,眼下的觅食方式有四个好处:第一,豺群每天都要外出狩猎,捕获猎物后都会带一部分回巢穴,这是稳定可靠的食物来源;第二,豺群来回都有固定的路线,它只消按时守候在这里,就能得到所需的食物,免除了四处奔波寻找猎物的辛劳;第三,豺群携带的食物,都是活宰活杀血淋淋的新鲜肉块,比腐烂的动物尸体好吃得多,营养也丰富得多;第四,从豺群口中得到的都是立即可以撕食的肉块,既不需要冒狩猎的风险,也不必对付一头完整的猎物那样费劲地去撕扯宰割。可以这么说,这种觅食方式省心省力,安逸舒适,付出的很少很少,得到的却非常实惠,称得上是享受型觅食方式,这么愉快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动物都是按快乐原则行事的,本质上都愿意过不劳而获的寄生虫生活。这以后,雪妖就每天按时到尕玛尔草原等侯豺群出现。 “没想到,雪妖是靠拦路抢劫活着的。”强巴摇头叹息道。 “它胯部那块碗口大的伤痕,也许就是在豺群抢夺食物时被豺咬伤的。”我说。 “快看,草墩上是豺王,它好像要组织进攻了!”强巴叫道。 我用望远镜顺着强巴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匹体毛呈紫铜色的老公豺站在草墩上,嘴吻朝天发出一声长啸,刹那间,所有的豺眼睛放光尾巴三十度上翘凶相毕露。这匹紫铜色体毛老公豺个头较其他豺要大一些,毫无疑问,它是这群豺的首领,要是给它起名的话,叫紫铜老豺酋挺合适。酋,首领头儿的意思;豺酋,即豺群中地位最高者。不难判断,紫铜豺酋向属下发出了准备厮杀的命令。 冲突在所难免,谁愿意自己辛辛苦苦捕获的食物拱手相让呢。 可以肯定,当雪妖一次又一次从豺群抢夺食物,紫铜老豺酋的愤慨便与日俱增。偶尔一两次,你来占点便宜,勉强还能容忍。大自然遵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雪豹属于大型猛兽,豺属于中型走兽,雪豹以大欺小,像剪径强盗那样掠抢豺的食物,也是挺正常的事。但天天如此,顿顿都要到豺群来吃白食,把豺群当傻瓜当奴仆当冤大头当免费餐厅当运输大队长,这也实在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说,每天都要遭受拦路抢劫,弄得豺心惶惶,弄得天怨豺怨,长此以往,还有豺的太平日子过吗?更让紫铜老豺酋担心的是,到了食物短缺的隆冬季节,豺群完全有可能在外奔波一天却一无所获,归途中没有什么多余的食物可供这只厚脸皮雪豹掠抢,换句话说豺群没东西可当做买路钱留下来,饿坏了的雪豹完全有可能动歪脑筋攻击防卫能力极弱的幼豺,对负有保卫豺群安全职责的紫铜老豺酋来说,必须采取断然措施,防患于未然,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雪妖还跟在母豺屁股后头追撵,紫铜豺酋带着几匹大公豺向雪妖围了过来。豺们从侧面和背后进攻,一匹独耳公豺用脑袋在雪妖后胯猛撞了一家伙,一匹残尾公豺扑到雪妖屁股上张嘴咬那条豹尾。 雪妖毕竟是有高山霸主之称的雪豹,天生尖牙利爪,不会像孱弱的草食动物那般在豺群的攻击中束手就擒。独耳公豺撞它后胯,它扬起前爪反击,独耳公豺在地上打了个滚逃开去;残尾公豺扑到它屁股上,它扭头噬咬,残尾公豺知趣地跳到地下吱溜斜蹿出去。 我发现,雪妖虽亮出豹爪豹牙抵挡豺的攻击,却只限消极防御,丝毫没有趁机反扑边消极防御为积极防御的打算。独耳公豺撞它后胯被它拍打在地打滚时,它只消再伸出另一只豹爪即可将胆大妄为的独耳公豺攫捉住,可它没这样做,白白丢失了反守为攻的好时机;残尾公豺扑到它屁股上时,它完全可以顺势用豹尾卷住豺腰,然后转过身来噬咬,不说一口咬断残尾公豺的脊梁骨,起码也能咬得残尾公豺灵魂出窍,可它却未认真咬下去,白白丧失了反咬一口的有利战机。我的望远镜移向脖颈被豹爪掴了一掌的独耳公豺,脖颈上没有皮开肉绽;望远镜又移向背脊被豹嘴啃了一口的残尾公豺,背脊上不见鲜血淋漓。雪妖虽然初出茅庐,缺乏格斗厮杀经验,但怎么说也是大型食肉猛兽雪豹,豹爪和豹牙不是纸糊的也不是泥捏的,抓一下咬一口,非死即伤,不可能什么伤痕也不留下的。我猜想,雪妖在掴打独耳公豺时,没有将尖利的指爪从爪鞘里伸出来,只是用爪掌柔软的肉垫进行打击;雪妖在啃咬残尾公豺时,豹牙并没有用力阖拢,不过是做了一个啃咬的样子而已。 只有一种解释,雪妖不愿与豺群之间发生流血争斗,不愿扩大事端激化矛盾,它仅仅是想得到一点豺群吃剩的食物,它丝毫也没有要和豺群为敌的意思。 雪妖软弱的反抗,低质量的消极防御,反而刺激得豺群更加疯狂嚣张,又有几匹豺加入战斗,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围攻雪妖。 起初,雪妖倚仗着自己身高力大,不把豺们放在眼里,抖擞精神与大公豺们周旋,但它低估了这些身体瘦小的豺。这些豺虽然力量有限,但异常机灵异常勇猛,而且非常团结,互相配合得很好,它顾得了头顾不了尾,刚剐赶走左边进攻的豺,右边又遭到另一只豺的偷袭。许多豺轮番扑上来,走马灯似的在它面前蹿跃啸叫,搅得它头昏眼花不知该如何应付。十几个回合下来,它不仅没占到什么便宜,还被紫铜老豺酋在脚杆上狠狠咬了一口,皮开肉绽,疼得咝咝倒吸冷气,雪豹的威风顿时倒地。豺们却斗志昂扬,逼得更紧咬得更凶。 更让我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雪妖将扑到身上来的豺驱赶开后,便蜷缩身体侧躺下来。扭转脖子朝紫铜老豺酋呦欧叫唤一声,叫声悠扬绵长,似乎有一种谄媚讨好的意味,目光凄楚迷茫,似乎有一种诉苦诉难的含义。 我和强巴都熟悉雪妖这个特别的姿势,在豢养期间,它调皮捣蛋或耍泼撒野时,我们扬起皮鞭大声呵斥,它害怕遭到体罚,便会乖巧地蜷缩身体侧躺下来,用悠扬绵长的声调朝我们呦欧呦欧叫唤,用意很明显,是在乞求我们宽恕。每每这个时候,我们也就垂下皮鞭停止呵斥,原谅它的过错。 没想到,雪妖在豺群面前也做出这个乞降的姿势来。 我设想雪妖这样做的心理动因:它从小被人类豢养,接受人类的嗟来之食,当然要看人类的脸色行事,稍有差池,主人就要训斥,弄不好还会不给饭吃用饥饿来惩罚它,久而久之,它得出经验,提供食物的人类是得罪不起的,要想免遭训斥鞭笞,要想不饿肚子,只有降低自己的姿态,做出乞求饶恕的举动来。豺群虽然不是人类,但同样提供它必须的食物,也含有被豢养的性质,也可以把豺群的围攻看成是与人类训斥鞭笞意义相同的一种惩罚,它想逃避这种惩罚,它想平息豺群的愤怒,于是灵机一动,就做出乞降动作来。这是它自幼养成的习惯,大概已经变成条件反射了。 紫铜老豺酋愣了愣,被雪妖奇特的举动吓了一跳。动物都会对反常现象抱有必要的警觉,对任何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会谨慎对待多长一个心眼。它往后退了一步,两只豺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紧张地思索,这只正在和豺群搏斗的雪豹为啥突然身体缩成一团躺下来了,这家伙并没受到致命伤也没累得口吐白沫呀,葫芦里究竟卖的啥子药哟? 其他大公豺也都停止噬咬,用惊愕的眼光打量雪妖。 雪妖趁机跳将起来,拔腿继续追撵那匹腹部吊着一排乳头的母豺,那母豺逃得精疲力竭,迫不得已只好扔下叼在嘴里的那只猪头。雪妖一口叼起猪头,往铺着积雪的山坡仓皇逃窜。紫铜老豺酋如梦初醒,率领豺群追赶,但已经迟了,雪妖叼着猪头狂奔飞跑,已经登上雪坡,银白色豹皮与白皑皑冰雪融为一色。 豺群追到雪线,便停了下来。豺虽然也适应高山寒冷的气候,但豺皮保暖性比豹皮差远了,豺在冰天雪地待久了会冻僵身体;豺脚掌面积也比雪豹脚掌要小得多,细细的豺脚杆和小小的豺脚掌容易陷进积雪,在雪坡上行走起来很困难;因此豺群通常都在雪线以下的山谷草原活动,不会越过雪线到终年不化的雪山上去。 豺群站在雪线外,朝逐渐远去的雪妖发出嘶哑难听的长啸。我虽然听不懂豺的语言,但从它们厌恶的表情和尖锐的声调中,不难感觉到,它们是在发狠谩骂和刻毒诅咒。 ——抢食我们的野猪头,你会被骨头卡破喉咙,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去,活活饿死的! ——我们迟早会和你算账,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啖你的肉,嚼你的骨! 老半天,愤怒的豺群才恢复平静,钻进一片灌木丛去。 “雪妖是在玩火,危险的游戏。”强巴忧心仲忡地说。 “是啊,”我心情沉重地说,“它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危险的深渊。” 我和强巴都为雪妖的安危担心。 强巴的比喻非常准确,雪妖确实是在玩火,假如我们听之任之,它逃脱不了玩火者必自焚的悲惨结局。明摆着的,豺群绝不会姑息它的拦路抢劫行为,虽然它的抢劫行为含有某种乞讨的成分,但豺绝不会对一只雪豹产生怜悯同情,对不同物种的动物来说,食物之争就是生死之争,水火是不能相容的。这一次,雪妖在关键时刻蜷缩身体侧躺下来做出乞降的姿势,靠出乎意料的反常举动把紫铜老豺酋吓了一大跳,从而逃脱了豺群的围攻。但这种办法只能奏效一时,不是长久之计。当下一次雪妖仍做出乞降动作试图为自己解围,紫铜老豺酋决不会再发愣发傻,让雪妖得以脱逃;豺是善于总结经验的动物,紫铜老豺酋不仅不会再被吓一跳,反而会利用雪妖蜷缩身体侧躺在地放弃抵抗斗志松懈的机会,率领豺群汹涌而与上,狠命噬咬,其结果,雪妖的乞降行为只能是让自己吃大亏遭大难。 那天晚上,我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雪妖葬身豺群的惨烈景象。 某天中午,雪妖在饥饿的催逼下,同往常一样来到尕玛尔草原等待狩猎归来的豺群。这天豺群打猎运气不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围住一头雄马鹿,殊不知这头雄马鹿脾气特别暴烈,像个吃了豹子胆的拼命三郎,用鹿角挑翻一匹母豺,用鹿蹄蹬伤一匹公豺,冲出包围圈逃之夭夭。后来豺群在一块草坡上地毯式搜寻,总算发现一只藏在乱石堆里的穴兔。狡猾的穴兔一会儿钻进地洞一会儿躲进草丛,豺群追了老半天才将那只穴兔擒获。 就在这时,雪妖从树林里蹿出来拦截豺群抢夺那只穴兔。紫铜老豺酋本来就因为狩猎失利窝了一肚子火,看见企图拦路抢劫的雪妖,更是气得七窍冒烟。当雪妖将穴兔抢到手时,紫铜老豺酋率领豺群团团将它围了起来。雪妖又蜷缩身体侧躺下来摆出乞降的姿势,指望能像上次那样躲过惩罚。紫铜老豺酋鼻吻耸动丑陋的豺脸浮起一丝阴笑,闷声不响地绕到雪妖背后,突然发出一声怪啸。一瞬间,十多匹大公豺旋风般地一起扑跃上来,两匹一组分成若干个小组,四个小组分别咬住雪妖四条豹腿,其他小组有的跳到雪妖背上,有的按住雪妖的肚皮,有的抓咬那条长长的豹尾;就在同一瞬间,紫铜老豺酋闪电般蹿到雪妖屁股底下。施展豺最恶毒最下流也是最厉害最具杀伤力的格斗手段——活掏猎物的肠子;雪妖这才幡然猛醒,意识到乞降方法失灵,豺群要对自己下毒手了,想奋起反击,但已经迟了,四条腿被八匹豺死死咬住,就像被绳子捆绑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紫铜老豺酋肮脏的豺爪捅进雪妖的肛门,鱼钩状尖利的指爪在雪妖肚子里乱抠乱抓;豺们配合得非常默契,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雪妖肚子一阵绞疼,拼命挣扎,殊死反抗,一口咬住一匹大公豺的脖子;大公豺被咬得双眼暴突四肢痉挛颈椎断裂,却仍死死咬使住它的豹腿不肯松嘴;噗的一声,紫铜老豺酋残忍地将雪妖热腾腾的肠子给掏了出来,雪妖像一堆淋了雨的泥巴瘫软下来;豺早已饿得眼睛发绿,蜂拥而上,撕食尚未断气的雪妖…… 我被噩梦吓醒,额头上湿漉漉的,沁出一层冷汗。 虽然只是个噩梦,但我相信,如果我们不设法改变雪妖现在这种觅食模式,不久的将来,我的预示凶兆的噩梦就会变成惨不忍睹的现实,雪妖必定成为豺群裹腹的食物,继而变成豺排泄出来的臭烘烘的粪便。 怎么才能让雪妖改变现有的觅食模式呢?说服教育显然是行不通的,和雪豹讲道理等于对牛弹琴。它已习惯了拦截狩猎归来的豺群,获得必需的食物,只要产生饥饿感,就必然会重蹈覆辙,除非我们增加喂投的食物,将每天三磅肉块增加到十磅以上,它在我们这儿能混饱肚子,或许就不会降尊迂贵向豺群去乞讨了。可我们的目的是要把雪妖野化成真正的雪豹,好不容易才使它的性格开始向野生动物方向转化,如果给它增加食物,它又会从野化状态回到豢养状态,变成一只离不开人类的大家猫,我们也就前功尽弃了。 强巴提议,我们每天在雪妖从雪线附近月牙状山洞去尕玛尔草原的路上放置一些食物,让它捡食。它能轻轻松松获得维持生命的食物,就不会冒被恶豺噬咬的风险去拦截豺群了。 这显然是一种换汤不换药的做法,在路上放置食物与增加喂投食物,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仍然是一种豢养关系。可我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既不能增加喂食数量以避免它在野化过程中走回头路,又不能撒手不管眼睁睁看着它往火坑里跳——拦路抢劫狩猎归来的豺群,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两全之策。比较之下,强巴的这个提议似乎还算是勉强可以行得通的应急办法。在雪妖经过的路上放置食物,虽然也是喂养关系,但它不知道是我们放置的食物,不会产生依赖心理,同时又能阻止它去拦截危险的豺群,不至于白白送掉性命。我同意按强巴的提议先试一段时间。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得已而为之啊。 第一天,我们在路边的小树上拴了一只大阉鸡,雪妖不费吹灰之力吃了一顿美味鸡肉,果然不再去尕玛尔草原等侯豺群出现了。 第二天,我们在树叶下藏了半只羊羔,雪妖嗅到血腥味扒开树叶吃得嘴角流油,吃饱后就返回雪线附近的山洞睡觉去了。 第三天,我们又到数公里外的集市上割了十公斤牛肉,挂在雪妖往返路线的岩石上,它轻轻一跃就把那坨牛肉给拽下来了…… 一段时间下来,雪妖果然如我们预料的那样,能混饱肚皮,便不再去尕玛尔草原拦截豺群。它倒是得救了,但我经济上的压力却越来越大。我的科研经费十分有限,要添置必要的设备、要支付强巴的工资、要维持我和强巴两个人的日常生活,本来就紧巴巴的有点捉襟见肘,现在天天要给雪妖购买新鲜肉食,一天两天可以,时间一长,便入不敷出了。总不能为了拯救一只雪豹而把自己给活活饿死吧。两个多月下来,我已囊中羞涩,科研经费所剩无几,最多还能坚持两三天,便再也买不起雪妖所需的肉食了。我晓得,一旦我们停止在路上放置食物,雪妖饥饿难忍,便又会旧病复发,跑到尕玛尔草原等候狩猎归来的豺群,用半是抢夺半是乞讨的办法从豺们口中获得食物。 辛苦了半年,野化毫无成效,雪妖满两岁了,仍然是依附在我们身上的“特殊家畜”,何年何月它才能成为自食其力的野生雪豹呢? 这么下去,该怎么办哟? 五 母女重逢 我们已经对雪妖能否回归山林感到绝望,突然,出现了北斗母豹。 就在我焦头烂额之际,事情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这天上午,我和强巴在怒江边钓鱼,以改善生活。我们的伙食费都节省下来给雪妖买肉吃了,这片自然保护区除了怒江里的鱼,其他飞禽走兽都属于禁猎动物,我们只有靠钓鱼来补充身体所必需的蛋白质。 突然,寂静的怒江边,呦嗬——呦嗬——欧嗬——欧嗬——传来几声高亢嘹亮的豹吼,方向就在雪妖栖身的月牙状山洞附近。强巴是位有经验的猎手,侧耳听了一会,很肯定地说:“除了雪妖在叫,还有另一只雪豹也在吼叫。”我也竖起耳朵谛听,果然,是两种不同频率的豹吼声。一种是呦嗬呦嗬,声音稚嫩单薄,听着很熟悉,毫无疑问是雪妖在叫;另一种是欧嗬欧嗬,声音成熟饱满,听着很陌生,可以肯定是另一只我们从未见过的雪豹在吼。 我立即收起钓竿,拉着强巴往雪山上爬。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雪线山洞,藏在山包雪窝子里,用望远镜搜索观察。 白皑皑雪坡上,只有稀稀疏疏几丛瘦弱枯黄的针叶植物,视界开阔,一览无余。 在紧挨着雪线一块椭圆形草甸子里,雪妖和另一只雪豹相隔约二三十米,互相凝视,时不时冲着对方吼叫两声。 我在望远镜里上上下下打量那只陌生雪豹,哦,是只成年母豹,身体比雪妖大一圈,皮毛闪耀白银光泽,毛丛中饰有浅黑色小圆圈环形斑纹,两只眼睛橘黄色,就像琥珀一样流动着幽暗的光,张嘴吼叫时,露出寒光闪闪尖利的犬牙,与众不同的是,前额有七块黑斑,排列得就像北斗星,应当给它起名叫北斗母豹。北斗母豹腹部的乳房鼓鼓囊囊,就像吊着两排秋天饱满的香柚,毫无疑问,它正在哺乳期,高黎贡山雪线上方某个旮旯角落里有一窝小雪豹,正望眼欲穿盼着它早点回去喂奶呢。 “它们好像是在争食。”强巴小声说。 我移动望远镜,哦,北斗母豹前面果真躺着一只野山羊,野山羊的脖颈已经拧断,但还没有完全死绝,四蹄抽搐踢蹬。 可以断定,这只野山羊是北斗母豹捕获的,雪妖还没有能力擒捉奔跑如飞的野山羊。 我脑子自然而然出现这样的情景:北斗母豹在雪线溜达寻找合适的猎物,发现一群野山羊正在山坳用羊蹄扒开雪层啃食草根,它凭借迷彩服般一身银白的皮毛,伪装得极其巧妙,悄悄接近猎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咬翻了一只反应迟钝的野山羊,其他野山羊咩咩惊叫,潮水似的往山下逃窜。羊群的奔跑声和咩叫声惊动了正在太阳底下打瞌睡的雪妖,出于好奇它跑来看热闹,瞧见北斗母豹咬断野山羊的脖子,它肚子正好有点饿了,便冲着北斗母豹大呼小叫,企图能分一杯羹。北斗母豹不乐意,彼此就争吵起来。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符合常理,这两只雪豹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凝视吼叫,那架势分明就是互相在攻讦谩骂威胁恫吓嘛!可我总觉得还有两个小疑点,似乎与我的判断有点相左。小疑点之一:如果真是雪妖看见北斗母豹擒获了美味野山羊犯了红眼病企图跑来分一杯羹,北斗母豹不愿意自己辛辛苦苦捕获的猎物与其他雪豹分享,双方为此斗嘴怄气,作为北斗母豹来说,完全没必要君子动口不动手,完全没必要如此温良恭俭让。它是只成熟的母雪豹,力量上占据压倒的优势,只消凶神恶煞般扑将上来,几个回合就能把雪妖咬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何必浪费口沬打嘴仗呢?大自然奉行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北斗母豹干吗这么文明礼貌呢?小疑点之二:雪妖在力量上处于弱势,即使真的犯了红眼病,觊觎那只脖颈被咬断的野山羊,企图分一杯羹,也应当保持必要的警觉,预防对方突然蹿上来扑咬,彼此的距离应当拉大到七八十米。这是两个缺乏信任的猛兽相遇时最低限度警戒距离,以防不测,可雪妖此时与北斗母豹的距离仅有二三十米,对雪豹这样动作敏捷的大型猛兽来说,是个缺乏安全感十分危险的距离。更让我迷惑的是,雪妖在这么近的危险距离内与北斗母豹互相凝视吼叫,却没有摆出一副扭头屈腿胆战心惊随时准备逃窜的姿势,反而蹲坐下来,显得从容镇定。它不怕对方突然扑过来咬它?它就这么有把握对方不会猛烈攻击? 这两个小疑点让人费猜,我颇感困惑。 过了一会儿,北斗母豹围着野山羊慢慢转起圈来,我注意观察它的表情,它眉心皱成疙瘩,嘴角耷拉下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虽然是围着野山羊在旋转,但那双豹眼却始终盯着雪妖。我更糊涂了,它不叼着猎物一走了之,也不向雪妖龇牙咧嘴咆哮,在这里磨磨蹭蹭的究竟想干什么呀?它围着猎物转了七八圈后,张嘴咬住野山羊的脖子,朝雪妖所在的方向拖拽,走两步,停一停,从嘴角发出一声含义模糊的叫声,一点一点向雪妖靠近。 我使劲搔脑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它看见雪妖肚皮空瘪瘪的,晓得雪妖是只缺乏狩猎经验的初出茅庐的少女雪豹,生活窘迫,日子难熬,出于同类间的关怀和爱护,想让雪妖分享这只野山羊? 不不,这绝对不可能。动物界不可能有乐善好施的菩萨。据我所知,高黎贡山雪豹是一种性情孤僻的动物,平时不合群,独来独往,雌雄仅交配期间短暂相聚,其他时间成年雪豹都是独自生活,孤僻性格导致温情稀缺,独来独往造成互相猜忌。雪豹同类间基本不存在友谊,所有的成年雪豹都在自己的栖息地四周用尿液、粪便和残毛布置气味边界线,禁止同类入内,一旦有同类闯入领地,不可避免地会爆发一场恶战。 那么,北斗母豹为啥要拖拽猎物往雪妖靠拢呢? 强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两条浓眉紧紧锁了起来。 再看雪妖,并没因为北斗母豹在一点点朝它移动而惊慌失措,仍然蹲坐在原地,紧一声慢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向北斗母豹吼叫,表情很严肃,可以肯定是在用雪豹特殊的语言与北斗母豹进行某种对话。可惜我们对雪豹语言一窍不通,不知道它吼叫声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北斗母豹将野山羊拖拽了约十三四米,刚好是彼此刚才对峙距离的一半,松开嘴,慢慢往后退却,退出五六步后,不知什么缘故,身体一百八十度旋转,本来是头朝着雪妖的,现在变成尾朝着雪妖了。 雪妖抻直脖颈,朝晾在裸岩上的野山羊做嗅闻状,好像经不起食物的诱惑,由蹲坐倏地站立起来,犹犹豫豫向前跨去。 我们看得很清楚,北斗母豹虽然尾对着雪妖,但一双眼睛却在偷偷朝后窥视,两只耳朵不停地颤动,全神贯注身后的动静。 “它像是在设圈套,引雪妖上钩。”强巴说。 我心头一紧,这不是不可能的事。雪豹是一种善于动脑筋的动物,捕食时,会利用地形地物隐蔽自己,还懂得要绕到下风口,以避免被猎物嗅闻到可疑的气味。曾有一篇报道,一只雪豹吃完一头野驴后,将驴皮剥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乔装打扮成披着驴皮的豹,趁着黑夜混进野驴群,用这样的办法,在一个月之内将全部十二头野驴宰杀殆尽。喜欢雪豹的人说,雪豹是智慧超群的动物;不喜欢雪豹的人说,雪豹是阴险狡猾的动物。智慧超群也罢,阴险狡猾也罢,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雪豹会动脑子耍手腕达到自己的目的,在动物界称得上是出色的谋略家。北斗母豹将野山羊拖拽到雪妖面前,跑开去背对着雪妖,神情诡异,弄不好就是一个阴谋诡计:把野山羊当做鱼饵,引诱雪妖来啃吃,趁雪妖埋头撕食猎物警惕性放松之际,突然杀个回马枪,置雪妖于死地。 我这么想是有根据的。一般来说,雪豹在捕食时遇到觊觎猎物的同类,吹胡子瞪眼发出威胁的吼叫,把对方吓唬走,也就算了,不会萌生杀机把对方咬死。生死搏斗有很多未知因素,完全有可能在咬杀对方的同时,自己也受到创伤,因此,在雪豹社会为食物而同类相残的事并不多见。但哺乳期的母雪豹就不同了,因为担心自己的小豹崽会遭到掳掠,脾气更暴躁,性情更残忍,杀戮也更频繁,为了防患于未然,常在自己巢穴四周巡视扫荡,发现土狼、豺狗、毒蛇、猞猁、山豹之类的食肉猛兽,或咬杀消灭,或驱赶得无影无踪,要是遇到同类,也绝不会心慈手软,同样会像欢萨其他食肉兽一样驱逐追咬。 雪妖来到猎物跟前,趴在野山羊身上,撕开羊皮,啃咬羊腿。 我觉得雪妖的处境非常危险,它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只羊腿上,啃得不亦乐乎,似乎忘了旁边有一只陌生雪豹存在,警惕性松懈到了零。这时候北斗母豹要是突然回转身来,猛烈扑咬,后果不堪设想;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左轮手枪,将保险拉开,我对雪妖的安全是负有责任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葬身同类间的互相残杀。万一北斗母豹果真要杀回马枪,我就往天上开枪,用震耳欲聋的枪声来制止北斗母豹动粗行凶。 倏的一下,北斗母豹蓬松的长尾巴一甩,果然身体做了个一百八十度旋转,我不假思索立刻枪口朝天扣动扳机,橐,撞针发出轻微响声,是颗臭子儿,枪没有打响。我怔了怔,接着想扣第二枪,我的食指已经按在扳机上开始用力了,就在这时,我看见北斗母豹身体虽然转了过去,但并没朝雪妖扑过去,它微微眯起双眼,豹脸看不出凶狠毒辣的杀气,倒似乎蒙着一层亲善慈祥。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心里突然间冒出一个问号,我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冒冒失失就开枪,是不是太鲁莽了一点?这么一想,我压在左轮手枪扳机上的右手食指松开了,决定先不忙开枪,继续观察一下再说,等北斗母豹爪牙落到雪妖身上时,再扣动扳机估计为时也不晚。 雪妖似乎对北斗母豹倏地转过身来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抬起脑袋漫不经心瞟了北斗母豹一眼,便埋头继续啃那只羊腿。 “我看不懂了,雪妖好像不害怕北斗母豹,北斗母豹也不像设圈套要咬杀雪妖,它们到底在搞啥子名堂嘛?”强巴脸上云遮雾罩表情十分困惑。 好像故意要把疑团滚得更大,北斗母豹脖子伸得老长,绕到雪妖背后,不断做深呼吸,就好像雪妖身上的气味让它着迷。嗅闻了一阵,它竞缓慢迈动四肢,摸到雪妖身后来了,伸出粗糙的长舌头,舔吻雪妖那根豹尾。我的心又陡地紧张起来,唯恐北斗母豹这个舔吻动作包藏祸心,舔着舔着突然啊呜一口把雪妖的尾巴咬下来,继而再抢前一步去咬雪妖的后脖颈。我又做好开枪的准备,但我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忧纯属多余,北斗母豹的舔吻动作自始至终非常温柔,实在看不出有突然翻脸行凶的迹象。倒是雪妖态度不够友善,尾巴左甩右摇,躲避北斗母豹的舔吻。啪,雪妖长长的豹尾卷成个花结,尾根使劲蹦弹,尾尖像鞭梢重重在北斗母豹脸上抽了一下,好比不客气地打了对方一个响亮的耳光。奇怪的是,北斗母豹并未生气,只是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表情仍然亲善慈祥,又黏黏糊糊舔吻雪妖的尾巴。过了一会儿,北斗母豹跨前半步,去舔吻雪妖的腿、胸侧、脊背和脖颈。当北斗母豹舔理雪妖颈毛时,雪妖突然跳起来,凶狠地咆哮,张嘴去咬北斗母豹。北斗母豹往后逃了几步,躲闪开雪妖的噬咬,却并没有以牙还牙进行反击,豹脸上也看不出愤怒,相反,眼角低垂耳朵闭阖嘴吻紧皱,显得很伤感。 我和强巴面面相觑,真让人不可思议。 雪妖咬了个空,气咻咻地返回野山羊旁,继续撕啃羊腿。 北斗母豹好像挺舍不得离开雪妖,又小心翼翼靠拢过来,竟然伸出舌头来舔吻雪妖的额头。雪妖勃然大怒,回过身来凶猛地扑向北斗母豹。这一次,北斗母豹躲闪不及,被雪妖扑了个正着,压在地上。雪妖张嘴咬住北斗母豹肩胛,让我们惊愕的是,北斗母豹明明可以反咬一口的,却放弃抵抗,甚至没有挣扎,侧躺在地,闭起眼睛,完全是一副听凭宰割的模样。它身体比雪妖强壮,爪牙比雪妖锋利,经验比雪妖老到,却在雪妖面前束手待毙,也太有悖常理了啊。雪妖虽然咬在非要害的肩胛,但雪豹的下颚孔武有力,能毫不费力地撕裂厚韧的水牛皮。雪妖这一口下去,完全可以预见,北斗母豹轻则皮开肉绽,重则连皮带肉撕下一块来,在缺医少药的动物界,也会造成致命的伤害。我们和北斗母豹虽无冤无仇,但也没有任何情感瓜葛,它愿意白白送掉性命,那就请便吧。我们采取袖手旁观坐山观豹斗的态度。 哦,雪妖已经在用力阖拢嘴巴了,北斗母豹肩胛上的一大块肌腱已被叼得鼓起丘包,雪妖再狠劲一拧,马上就会造成很难愈合的撕裂伤。让我们不敢相信的是,北斗母豹仍直挺挺躺着,无怨无悔甘愿受刑的样子。就在这最后一秒钟,雪妖不知拨动了哪根神经,突然中止了用力,若有所思地望着北斗母豹,慢慢松开嘴。还算好,北斗母豹的肩胛没有出现血肉模糊的撕裂伤,也许留下了一排齿痕,但我从望远镜里看不清楚。 雪妖松开嘴后,北斗母豹便睁开眼,又伸出舌头舔吻雪妖柔软的颈窝。雪妖似乎不太领北斗母豹的情,仍然骑在北斗母豹身上,仍然是扑咬对手的战斗姿势,扭头躲避北斗母豹的舔吻,抬头仰望湛蓝天空那轮金灿灿的太阳,不知是何缘故,欧呦——欧呦——发出绵长的吼叫,声音哀惋凄凉,好像在向苍天倾诉无尽的委屈。北斗母豹也扬起脖子,同样的神态同样的姿势,欧嗬——欧嗬——向太阳号叫,声音悲怆苦涩,好像在向苍天哭陈内心的楚痛。 我和强巴对视了一眼,仿佛有一种心灵感应,我们同时意识到北斗母豹和雪妖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系。我激动得心跳加快,强巴也兴奋得脸上流光溢彩,我们彼此会心地微笑,心和心短促地交流,便又目不转睛用望远镜观察两只雪豹的动静。 它们朝太阳吼叫了一通。北斗母豹又软绵绵地侧躺下来,脑袋枕在草丘上。雪妖一头扎进北斗母豹怀里,脑袋有节奏地拱动着,相隔有一段距离,看不清它是在干什么。说它是在噬咬吧,北斗母豹脸色安详,没有任何痛苦;说它是在玩耍吧,北斗母豹肚子底下能有什么好玩的呢? 雪妖很快为我们揭开了谜底,过了一会儿,它抬起头来,伸出长长的舌头梳理自己的唇吻。我们看见,它的嘴角滴淌洁白的乳汁,很快,它又将脑袋钻进北斗母豹的怀里。这一次,它的身子稍稍偏仄,我们看得很清楚,它的嘴含住北斗母豹的乳头,肩膀一弓一缩,确确实实在吮吸奶水。 “雪妖是北斗母豹的女儿!”我和强巴异口同声地叫起来。雪妖找到了阔别一载半的妈妈,北斗母豹找到了失散一年多的女儿,母女俩丛林团聚,对它们来说是个意外的惊喜,对我们来说,也是个天大的喜讯。我和强巴太高兴了,有点忘乎所以,嗓门提得很高。我们的话声顺风传播开去,把听觉灵敏的北斗母豹吓了一跳,竖起耳朵瞪大警觉的眼睛四处张望。在这节骨眼上,我偏偏咧嘴嘻笑时又吸了一口冷风,脖子痒丝丝的想咳嗽,怎么憋也憋不住,蹲在地上闷声闷气地咳了几声。虽然我捂嘴蒙头并将脸埋进草丛,竭力减弱这要命的喘咳声,但不幸的是噪音还是给北斗母豹捕捉到了,它受惊地跳了起来,叼起那只野山羊,钻进茂密的灌木丛,雪妖紧跟在它身后。 灌木的枝枝蔓蔓遮挡了我们的视线,无从观察它们的去向,这一带地形有点复杂,也不易跟踪,失去了继续观察母女俩相认团聚精彩镜头的机会,我很遗憾。幸运的是,我们亲眼目睹了雪妖吃北斗母豹的奶,对哺乳动物而言,尤其是对生性孤僻的雪豹来说,哺乳行为确凿无疑证明雪妖和北斗母豹之间存在着最亲密的血缘关系,这一点是绝不会弄错的。 “雪妖有救了。”强巴颇内行地说,“有北斗母豹带它,它很快能学会如何捕食如何与其他动物打交道,成为一只真正的野生雪豹的。” “是啊,对雪豹这样的动物来说,只有亲妈妈才是生命旅程合格的教师,能教会幼雪豹独立生活所必需的一切知识。”我由衷地说。 “差一点你就开枪把北斗母豹吓唬走了。”强巴笑着数落我。 事后想想,幸亏碰到颗受潮发霉的子弹,不然的话,我会后悔死的。我这一枪真要是打响了,北斗母豹肯定吓得魂飞魄散,很长时间都不敢在这一带露面,雪妖也就丧失了与妈妈团聚的机会,这将是我这辈子犯的最荒唐也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过。这也许是天意,老天爷不忍心看着我在节骨眼上出错,故意让我的左轮手枪打不响。 我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喜欢追求完美,我只看见雪妖和北斗母豹母女相认团聚整个过程中的一个片段,我无法忍受这么精彩这么重要的事件竟然留下许多空白与缺憾,我无法让时间倒流,更不能让这对豹母女在我面前表演或重现它们是怎么在雪域荒原不期而遇,又是怎么克服陌生感交流神秘信息认出对方是自己的至亲骨肉,我只能凭借无拘无束的想象力,来描摹我所没有看到的情景,填补空白弥补缺憾,再现这一事件的全貌。 过去几个月我们从未发现北斗母豹的踪影,由此可以推断,北斗母豹原先可能住在高黎贡山西麓某个岩洞里,新近才搬迁到这一带来的。育幼期的母豹经常搬家,小雪豹在巢穴屙屎撒尿,时间一长,巢穴散发一股刺鼻的味道,容易招来不怀好意的其他食肉兽,所以母雪豹隔一段时间就要叼起幼豹转移地方建立新巢穴。正如我在前一章节已经提到的那样,北斗母豹安顿好新家后,肚子饿了,便跑出来觅食。它扑倒了一头野山羊,惊咩声和打斗声吵醒了正在睡懒觉的雪妖。出于好奇,雪妖从月牙状山洞跑出来瞧热闹。开始,北斗母豹对突然出现的雪妖抱有敌意,附近某个岩洞有一窝正在吃奶的小雪豹,它出于母性的谨慎,对周围包括同类在内所有食肉兽都本能地深深戒备,只要可能,就将它们消灭或远远赶走,以消除隐患。它打量一眼雪妖,哦,一个乳臭刚干的小丫头,明显不是自己的对手。它不想把驱逐雪妖的过程拉得很长,不想纠缠不休浪费自己的体力,它想速战速决,一个回合就决出胜负,这样,它就可以早点带着猎物回巢穴,陪伴并照顾小雪豹。 处在哺乳期的母雪豹,奉行三个“尽可能”原则。首先,尽可能缩短外出狩猎的时间,延长待在自己巢穴的时间,以减少小雪豹遭遇不测的危险,增加小雪豹存活的机率;第二,尽可能节省自己的体力,频繁使用埋伏奇袭的手段对付猎物,避免长途追击,更愿意挑选猎物群中的老弱病残者,作为自己攻击的首选目标,使自己保持充沛的精力和旺盛的体力,以求更有效地保护和哺育小雪豹;第三,尽可能地珍爱自己的生命,十倍谨慎百倍小心,不去无谓冒险,不管狩猎还是与同类争斗,有十分把握才肯出手,出手时力求先发制人快速取胜,晓得自己一旦失手受伤或惨遭意外,对小宝贝来说,都会带来灾难性后果,都将是灭顶之灾。 北斗母豹假装没发现雪妖,把野山羊挂在岩角上,扭头跑到一边去啃食积雪,就好像它捕捉猎物累得口干舌燥,想吞几口雪水歇歇气;这当然是个圈套,把野山羊当诱饵,引诱雪妖来偷窃,它便可凭借有利地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居高临下扑蹿上去,不等雪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在雪妖身上猛咬一口,即使不能将雪妖置于死地,也一定能咬得雪妖灵魂出窍,一溜烟逃跑,只恨爹娘少生了四条腿,这辈子再也不敢到这一带露面了。 一切都按北斗母豹设想的那样在进行,雪妖饥饿难忍,馋得口水一个劲往外淌,终于经不起美食的诱惑,压低身子爬向那只颈椎被拧断但还没死绝的野山羊。刚刚张嘴欲啃,北斗母豹旋风般地扑了过来,雪妖躲闪不及,被扑翻在地。北斗母豹照准雪妖的脖子咬下去。它尖利的犬牙已经衔住雪妖的颈皮和颈毛,上下颚颠正要用力闭阖,突然,它闻到了一股隐藏在毛丛深处特殊气味,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贴近,既荒疏又亲密,有效刺激了它中枢神经上的情感穴位。刹那间,它冷酷如冻土捏成的心像被温暖的阳光穿透了,涌起热泉般的柔情,杀气腾腾的豹牙和豹爪也似乎在瞬间摆脱了它意志的控制,变得像食草兽爪和牙般绵软温宛,灵魂里有个神秘的声音在急促地提醒它:禁止撕抓,禁止噬咬,禁止杀戮!对任何生命都一样,灵魂是至高无上的,肢体与五官服从心灵的调度。北斗母豹不由自主地松开嘴,松开豹爪,负伤般地号叫着,从雪妖身上跳下来,往后退出好几步远,怔怔地望着雪妖发呆。对动物来说,气味是身份证,气味是户口簿,气味是打开记忆的钥匙。北斗母豹脑子里浮现出一年前丢失幼豹那段悲惨的往事。 那是一个灰色的下午,天空布满铅一样沉重的阴霾,狂风卷起密密的沙尘笼罩高黎贡山,一只灰色鹞鹰在高空盘旋,一群土灰色野狗在石灰岩山坡上钻头觅缝找寻可以充饥的食物。北斗母豹的巢穴设在半坡一个临风的岩洞里,岩洞很浅,洞口也太大,强劲的山风夹带着沙尘直往岩洞里灌,吹得四只还不满半岁龄的幼豹睁不开眼。它是只有经验的母豹,从越聚越厚的云层和昏天黑地的风沙中得知,一场罕见的倒春寒暴风雪即将来临。不难判断,鹅毛雪片一定会顺风刮进岩洞,用不了半天,这个又浅又小的岩洞就会被雪花塞满,变成雪冢,把它的四只幼豹活活埋葬。要躲开这场天灾,唯一的办法就是搬家,搬到山湾背风的石洞里去。 四只幼豹不足半岁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搬家很费劲。要是幼豹再小一些,北斗母豹便会使出猫科动物的绝技,用又长又尖的犬牙将小家伙轻轻钩钓起来,衔在唇齿间,就像一个高效稳妥的搬运工,一次一个很快就能将一窝幼豹运送到新家去;要是幼豹再大些,已有足够的力量能自己在山坡奔跑,北斗母豹倒也省心了,只消在前面开路,注意警戒别让其他食肉兽靠近,也就能平安迅速完成搬家过程。它们现在的模样,重约二十来斤。体大如灵猫,已无法再将它们衔在唇齿间奔走,而它们自己筋骨稚嫩腿力不济,在平地上尚能平稳行走。崎岖的山道就会磕磕绊绊,走不快也走不远,挺麻烦的,再麻烦也得搬家,这是无法选择的,也是不能犹豫的。 北斗母豹领着四只幼豹在高原雪坡艰难行走。它一会儿蹿到前面,在灌木和矮树丛中用自己的身体为幼豹蹚出一条安全通道;一会儿奔到后面,在碎石和积雪铺就的羊肠小径将跌倒的幼豹扶起来。才走了一半路程,便遇到了麻烦,那只灰色鹞鹰从高空俯冲下来,不怀好意地在幼豹头顶盘桓,那群土灰色野狗也来凑热闹,隔着百米左右的距离汪汪吠叫,搅得北斗母豹心烦意乱。风刮得更紧,夹带着细细的雪尘,预示着暴风雪即将拉开序幕。它不断用尾巴拍打,用嘴吻推搡,用叫声牵引,催促幼豹快走。在路上多耽误一秒钟,就多一份危险,只有赶快去到新家,安全才有保障。 就在这时,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只最小的雌幼豹,哦,就是现在我们想方设法要放生野化的雪妖,体力不支,走着走着走不动了,蹲在一棵树桩旁喘息。北斗母豹带着其余三只幼豹已朝前走出二三十米,可怜的雪妖成了孤零零的落单者。灰色鹞鹰翅膀偏仄像片枯叶一样无声滑落下来,伸出犀利的爪子攫抓雪妖的背脊。雪妖惊叫一声,北斗母豹掉头飞也似的奔蹿过来,将灰色鹞鹰赶回天空。灰色鹞鹰在空中盘了一圈,又拍扇翅膀瞄准前头三只小雪豹试图俯冲下来。北斗母豹顾此失彼,情绪未免急躁,一面冲着天空欧欧咆哮,威胁恫吓,阻止灰色鹞鹰行凶作恶,一面用长长的尾巴抽打雪妖的屁股,催促它快走。或许是北斗母豹心急火燎尾巴抽打得太重太猛,或许是雪妖刚才被灰色鹞鹰的攻击吓得腿儿发颤心儿发抖,或许是北斗母豹尾巴钩住了雪妖的脖子使雪妖闪了个趔趄,或许是雪妖踩在一块冰轮上滑了一跤,总之,雪妖踩上猎人挖掘的捕兽陷阱,訇的一声响,盖在陷阱上薄薄的草皮塌落了,雪妖跌进三米多深的土坑。 灾难就此形成,野生动物遭遇天灾人祸,那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雪妖掉落陷阱的响动,把灰色鹞鹰吓了一大跳,扇动长翼逃之夭夭了。 尘埃落定,雪妖抖掉身上的沙土草屑,不幸中的万幸,身体完好无损,四肢也没有受伤。它想爬出陷阱,但坑壁笔陡,无法攀爬,它想跳出土坑,但土坑有三米多深。它试了试,连一半的高度都还达不到,它只能呜欧呜欧哀叫,呼唤北斗母豹来相救。 话说北斗母豹,眼瞅着雪妖变魔术似的从地面消失了,訇的一声响过之后,地上出现一个大洞,扬起一团灰尘,着实吓了一大跳,本能地跳蹿出去,奔到前头三只幼豹身边,将小家伙罩在自己的怀里,瞪起两只惊恐不安的眼睛,注视那块将雪妖吞噬的魔幻地面。一会儿,传来雪妖闷声闷气的呼救声。它带着三只幼豹爬到土坑边一看,雪妖在坑底急得团团转。看到北斗母豹的脸出现在坑沿,雪妖像盼到了救星,呜欧呜欧叫得更伤心更急切,恨不得妈妈立刻跳到土坑里来把它给救出去。 北斗母豹几次试探着伸出前爪想跳进陷阱去,犹豫了一阵,又把前爪缩了回来,它是只有经验的母豹,具备分析判断的能力。土坑狭窄,刚刚能容得下它的身体,无法助跑起跳,它若跳下去后,只能站在坑底原地蹿高。雪豹的原地蹿高极限也就是三米半左右,它要叼起一只二十来斤重的幼豹从这么深这么小的陷阱蹿跳出来,成功的希望实在太渺茫了,弄不好不仅不能将雪妖救出来,还有可能连自己也被困在这该死的陷阱里头。它若被困在陷阱里,身边的另外三只幼豹必死无疑。它不能做全家同归于尽的傻事,它不能冒这个险。 雪妖在坑底撕心裂肺地叫,害怕妈妈不肯下来救它。 北斗母豹围着土坑急遽转圈,希望能找到一个不用冒太大风险就能把雪妖从陷阱救出来的好办法。也许,可以用爪子将沙土刨进土坑去,沙土一寸寸填高,雪妖也就一寸寸升高,土坑填满了,雪妖也就脱险了。它赶紧掉转头趴在坑沿四爪拼命扒拉,结果却令它沮丧,这一带是砂砾地,已临近冻土层,土地被冰雪冻得硬邦邦,爪子都磨麻磨秃了,却只刨出几十粒指甲大的碎石,照这样的速度刨下去,刨到明天指甲刨断爪掌刨出血,也无法用沙土将陷阱灌满啊,它不得不放弃这徒劳的努力。也许,可以用钓鱼的办法把雪妖钓出死亡陷阱,钓竿当然就是它那条两米长的尾巴,将尾尖探进土坑,雪妖蹿跳起来咬住它的尾尖,它就能将小家伙从土坑里拔出来。小家伙的牙齿已经长齐,它赖以在运动中保持平衡并能有效驱赶蚊蝇漂亮的长尾巴可能会被咬伤致残,这没什么,只要能把心肝宝贝从陷阱里救出来,它愿意做出必要的牺牲。它屁股坐在坑沿,尾巴垂落下去,耐心地试了好几次,哦,宝贝,能不能获救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跳起来,再跳高一点,咬住,唉,别灰心,再来一次,把我的尾巴当做食草兽的喉咙,咬住咬准咬狠,千万别客气……遗憾的是,小家伙蹿高能力实在太差,跳了好几次,都没能咬住它的尾尖,而且一次比一次蹿得低,没什么指望了。 山风越刮越猛,细密的雪花曼天飞舞,三只幼豹身上盖了一层雪,缩成一团,冷得瑟瑟发抖。那群胆大妄为的土灰色野狗渐渐从山坡上逼拢来,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三只幼豹,怪模怪样地吠叫。北斗母豹咆哮着冲向野狗群。野狗四散奔逃,但不一会儿,这些讨厌的野犬又聚拢来,就像一群难以驱散的苍蝇,在三只幼豹周围发疯般地蹿跳吠叫。北斗母豹心里很明白,土灰色野狗饥寒交迫,极有可能会铤而走险,倚仗狗多势众,围攻它和三只幼豹。再继续待在这里,危险越来越大,三只幼豹即使不被贪婪的野狗群吃掉,也免不了要被肆虐的暴风雪冻成冰棍。它不能为了救陷阱里一只幼豹,而牺牲另外三只幼豹。它虽然只是一只普通母雪豹,不是什么数学家,但一小于三、三大于一这个粗浅的数学道理还是懂的。它不是个糊涂的母亲,晓得生活是十分严酷的,丢卒保车也罢,顾全大局也罢,牺牲局部利益换取整体利益也罢,说的都是一个道理。该忍痛割爱的时候就要忍痛割爱,婆婆妈妈患得患失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只能使自己陷入更大的困境造成更大的危机。赶快离开这里,趁暴风雪还不是刮得太猛,趁土灰色野狗群还没有太猖狂,弃陷阱里的雪妖不顾,带着三只幼豹去到新家,这是最明智的选择。 北斗母豹趴在坑沿,脑袋探进土坑,向困在里头的雪妖发出悲凉的吼叫,它心里明白,这是最后的诀别,它带着三只幼豹一走,陷阱里的雪妖必死无疑了。 雪妖当时虽然还不满半岁,但已会察颜观色,抬头仰望北斗母豹凄苦的脸,侧耳细听北斗母豹悲凉的吼叫,捕捉到这么一个令它恐惧的信息:妈妈不再设法救它了,妈妈要离它而去了,妈妈要遗弃它了!它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头顶,恐怖得浑身觳觫,泪汪汪的眼珠死死盯着北斗母豹,用最伤感的表情最凄凉的声调,呜欧呜欧拼命叫唤。 出于求生的本能,雪妖当然希望北斗母豹能继续设法救它,即使无法将它从深深的土坑里救出去,也要待在这里陪伴它,给它一点安慰,给它一份温暖。 毫无疑问,雪妖撕心裂肺的叫唤,像一把尖刀在北斗母豹心里绞动。它愿意代替雪妖去死,如果这样做能确保雪妖和其余三只幼豹都能平安活下来,赴汤蹈火它也在所不惜。遗憾的是它做不到这一点,它一死,全家完蛋,绝不会有另一种结果。它仰天发出一声锥心泣血的长吼,恋恋不舍最后看了一眼雪妖,咬咬牙,一跺脚,转身带着三只幼豹离开了陷阱。 北斗母豹的脸倏地从坑沿消失,坑底下的雪妖呼天抢地哀叫起来,那叫声倘若有办法翻译成人类语言,大意是: ——妈妈,求求你,别抛弃我,快来救救我! 北斗母豹强忍着悲恸,迈动灌满铅一样沉重的腿,护卫着三只幼豹,朝山洼新家走去,一面走一面发出呜咽声: ——孩子,原谅妈妈的狠心,不是妈妈铁石心肠,妈妈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脚步声渐渐远去,北斗母豹的呜咽声渐渐远去,土灰色野狗怪模怪样的吠叫声也渐渐远去了。雪妖最后一线求生的希望也破灭了,发出怨恨的叫声: ——你是没有爱心的坏妈妈,我恨你! 就在北斗母豹带着三只小雪豹平安抵达新家,就在雪妖身上覆盖厚厚雪层快要被冻僵时,陷阱的主人——一对猎人父子正巧路过这儿,将雪妖从陷阱救出来,焐在大皮袄里抱回了家。 雪妖获救过程,北斗母豹当然是不知道的。 两天后,雪霁春回,大地一派明媚的春光,北斗母豹外出猎食,路过陷阱,哦,雪已经将土坑填满,它在陷阱上嗅闻,已闻不到雪妖的气味。它想,积雪埋葬了雪妖的身体,也埋葬了雪妖的气味。可怜的孩子,苦命的孩子。虽然它是被迫抛弃雪妖的,虽然它的抉择完全正确,但它仍然觉得愧疚痛心。它是母豹,它有责任保护幼豹的安全,幼豹小小年纪不幸夭折,它难辞其咎啊。面对埋葬在土坑白雪下的幼小亡灵,北斗母豹有一种深深的歉意,不管怎么说,抛弃亲生儿女,即使有一千个理由,也难逃良心的谴责。它蹲在陷阱边默默凭吊了好一阵,这才怀着一颗苦痛破碎的心,动身前往尕玛尔草原追捕猎物。 毕竟,活着的比死去的更重要。 过了好几个月,北斗母豹才慢慢淡忘这段悲惨的往事,心灵的创伤也才慢慢愈合。 突然间,掉落陷阱的幼豹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对毫无思想准备的北斗母豹来说,犹如看见一棵树会走路一块石头会开口吼叫一样,受到极大震惊。做梦耶?幻觉耶?它咬咬自己的尾巴,疼得惊心,证明不是在做梦;它闭紧眼睛,滋润眼球,再睁眼看去,雪妖和那只野山羊都还在几步外的地方,证明不是什么幻觉。 它瞪起疑惑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雪妖,与一年半前掉落陷阱时相比,形貌已变得认不出来了。它还清晰地记得雪妖当时的模样,身长不足半米,体毛蓬松芜杂,尾巴上绒毛还没长齐,光溜溜像根老鼠尾巴,还是只没有断奶的豹崽子;如今站在它面前的,却是身长超过一米半皮毛光亮尾巴又粗又长即将成年的雌雪豹了,与它记忆中的形象差距甚大。哦,从雪妖饱满的前额、蓝色的眼珠和轮廓分明的嘴吻间,依稀还能看出它幼时的影子,婀娜身姿和华丽皮毛有点像是它的遗传优点,那条优美绝伦的长尾巴则像是继承了与它交配的名叫大冰山的公雪豹的优秀基因。再辨识声音吧,声音也是一种形象。它冲着雪妖叫了两声,雪妖也回敬了两声。声音也变得很陌生了啊。记得那时候,雪妖在四只幼豹中排名老四,最晚出生,身体最小,叫声也最弱,不知道是嗓门太细还是中气不足,叫起来奶声奶气。快半岁了,其他三只幼豹都已经开始变音,圆润的童声中透出粗犷,显示食肉兽威猛的韵味,就这个小家伙还是清纯的童嗓子,叫声清脆悦耳,就像一只大鸟在唱歌。现在听听吼叫声,已彻底变了样,尖锐粗犷,完全是成年雪豹的嗓门和风格,只是在尾声中,仍保留着一星半点婉转童声袅袅余音。虽然雪妖的形貌和声音都变得让它无法准确辨认,但北斗母豹仍确信,雪妖就是自己分离了一年的亲骨肉,因为,它在雪妖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容貌易改,声音多变,但气味恒久;容貌可以乔装打扮,声音可以模仿伪造,唯独气味是很难做假隐瞒的。 眼睛会骗它,耳朵会骗它,但鼻子永远不会骗它。 有一句名言,哺乳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可见气味在动物生活中具有特殊重要意义。 迎面刮来一股山风,北斗母豹耸动鼻翼仔细嗅闻,它又闻到了那股让它心醉的气息。这是一种自己心肝宝贝身上特有的气味,闻一闻,心旷神怡,闻两闻,烦恼尽消,闻三闻,柔情似水,它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 虽然雪妖被人类抱养近一年半,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人类社会难闻的怪味,但它在母体由胚胎发育成婴孩,血液里浸透着与母亲一脉传承的共同气味,它出生后,又在北斗母豹身边生活了将近半年,日日夜夜,北斗母豹无数次用舌头舔吻梳理它的身体,就像一个勤奋的油漆匠在一遍又一遍给一件珍贵的器皿刷漆。母豹唾液中所含的特殊体味,浸染幼豹每一根毫毛,渗透幼豹身上每一个细胞,这是气味的底色,随着时间推移,这层由母亲用心血涂抹的气味或许会淡化会褪色会稀释,但不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鼻子这个反应灵敏的嗅觉器官准确无误地告诉北斗母豹,眼前的雪妖就是一年半前掉落陷阱那只幼豹。 却说雪妖,也从北斗母豹身上闻到了自己所熟悉的气味,虽然那时候它还不满半岁龄,懵懵懂懂很幼稚,但天天钻在母亲肚皮下吃奶,夜夜枕在母亲怀里取暖,母亲身上所特有的母性甜美的气息镌刻在它心上,是不会忘记的。再说,一年来北斗母豹容貌变化不大,叫声也与一年前没什么两样,视觉与听觉也都帮它认出眼前这只利用野山羊做诱饵差点咬伤它的母雪豹就是分离一年多的亲妈妈。 于是,这对阔别一载的母女雪豹在高黎贡山雪线附近草甸子里正式相认,隔开一段距离,彼此冲着对方吼叫,用雪豹的特殊语汇,诉说离别的思念,表达重逢的惊喜。 ——女儿啊,真的是你吗?你真的还活着? ——你是我的妈妈,我不会认错,我天天做梦都梦见你! ——女儿啊,妈妈想死你了,快到妈妈身边来,让妈妈好好亲吻你! ——不不,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狠心抛弃了我,我不想再认你这个坏妈妈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和强巴听到两只雪豹的吼声,从怒江边赶到它们邂逅相遇的现场,亲眼目睹了以后所发生的事情。 以上这一大段情节,虽然是我凭想象杜撰的,但我认为与事实相差不会太大,因为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雪妖用尾巴重重掴了北斗母豹一个耳光,北斗母豹没有生气,为什么雪妖会张嘴咬住北斗母豹的肩胛,而北斗母豹没有以牙还牙予以反击,为什么面对早已过了哺乳期的雪妖,北斗母豹还要敞开怀让它吃奶。 逻辑推理使这一系列看似反常的行为变得合情合理。 可以肯定,当认出眼前的雪妖就是一年前离散的心肝宝贝,北斗母豹既为骨肉团聚感到惊喜激动,同时心里也觉得羞惭难当。往事历历在目,可以说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非常清楚。雪妖在土坑里哭泣哀求,而它却硬着心肠带着三只幼豹扬长而去。是的,它已经尽力了,当时形势严峻情形危急,它唯有丢一保三这步棋可走。但不管怎么说,小家伙还活着,在陷阱里撕心裂肺地呼喊妈妈,它这么做无疑是一种残忍的遗弃。面对奇迹般死而复生的小宝贝,它心里充满了难以诉说的内疚感。 可以肯定,当认出眼前这头母豹就是生它养它的亲生母亲,雪妖既为母女巧遇感到无比高兴,同时在心底埋藏一年多的委屈与怨恨也发酵般地膨胀开来。它心里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妈妈,一个是慈祥的妈妈,疼它爱它,饿了喂它奶吃,困了搂着它睡觉,不厌其烦地用舌头舔理擦洗它的皮毛,无微不至照顾它;另一个是冷酷的妈妈,在它掉进陷阱后,在它苦苦哀求声中,头也不回地弃它而去,毫不怜惜地将它留给孤独、绝望和死亡。假如是和第一个妈妈久别重逢,它应当一头扎进妈妈的怀抱,忘情地撒欢撒娇;假如是和第二个妈妈邂逅相遇,它应当报以白眼和咒骂,躲避瘟神似的掉头就走。让它无所适从的是,这两个妈妈其实就是一个妈妈。它心里矛盾极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北斗母豹叼着那只野山羊往雪妖身边拖拽,用意很明显,是把美味可口的野山羊当做礼物送给女儿,它已经看出雪妖肚皮空瘪瘪的正处于饥饿状态,此时馈赠食物,好比雪中送炭,既能解决女儿的实际问题,又能表达自己的一片爱心。 当雪妖抡起尾巴重重掴了北斗母豹一个耳光,北斗母豹没有发作,它已从雪妖不悦的神态怨恨的叫声中得知,女儿还在为一年前陷阱边发生的事生它的气。女儿用尾巴掴妈妈的耳光虽然属于小辈动手打长辈的忤逆行为,但只要能使女儿消气,能消除母女间的隔阂与芥蒂,它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惩罚。 当雪妖咬住北斗母豹的肩胛,北斗母豹没有挣扎反抗,它晓得自己的遗弃行为在女儿心灵留下了巨大创伤,它晓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女儿要咬那就咬吧,它愿意用血来治疗女儿心灵的创伤,它愿意用血来弥补自己的罪过。 毕竟是生它养它的亲妈妈,雪妖在最后关头放弃了噬咬。北斗母豹让雪妖吮吸自己芬芳的乳汁,中断了一年多的母女关系因喂奶和吃奶这个哺乳过程重新粘接上了。 我看过一份有关雪豹生活形态的野外调查报告,母雪豹有严格的生育周期,一般都在幼豹两岁左右离家出走后,再度发情交配,生育下一胎幼豹,从时间上分析,雪妖现在两岁出头了,北斗母豹生产第二茬幼豹,是符合生育规律的。 我们为雪妖的野化问题绞尽脑汁,结果却收效甚微。就在我们焦头烂额之际,雪妖的亲妈妈北斗母豹出现了,我相信,放生雪妖的工作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六 重享亲情 北斗母豹努力做个好妈妈,加倍补偿雪妖曾经丢失的母爱。 当天傍晚,雪妖没来我们观察站索要那份食物。它有了北斗母豹馈赠的那只野山羊,不再稀罕我们投喂的区区三磅肉块了;它找到了妈妈这座坚强的靠山,它拥有完整的母爱,就不愿再同我们这些两足行走的裸猿有什么瓜葛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动物也一样,不断追求更完美更幸福的生活。 我和强巴多少有点失落感,但不管怎么说,雪妖找到了亲生母亲,我们不用再为如何教会它自食其力而费脑筋了,好比压在肩上的重担卸掉了,也有一种轻松感。 我对动物行为学颇有兴趣,非常想知道一只被人类抱养了一年的雪豹,回到母豹身边后,会发生什么精彩故事。翌日晨,我便拉着强巴,摸到雪线附近月牙形岩洞前,藏在一个树洞里,想观察母女豹的生活。 月牙形岩洞晨岚袅绕,几只麻雀在洞口的枯枝败叶间叽喳跳跃,这儿的黎明静悄悄。 “我猜,这只月牙状岩洞可能是空的,雪妖已经搬到北斗母豹的巢穴去住了,母女团聚,一家子了嘛,当然是要住在一起的。”强巴小声说。 “不见得。”我说,“北斗母豹奶子肿胀得像香柚,正喂养一窝幼豹呢,恐怕不会轻易让雪妖搬过去住的。” 据我了解,雪豹性格孤僻,谨慎多疑,母雪豹生产幼豹前,会把与它交配并让它受孕的公豹从自己巢穴中驱赶出去。这时候,假如它的前一茬已经自立谋生的幼豹不小心走进它的领地来,它也会像对付入侵者一样粗暴地将它们撵走,绝不会允许已经长大的儿女滞留在自己身边。西方一位动物行为学家解释这种现象时说,母雪豹因为脆弱的小生命即将出世,必须腾出安全的生存空间和足够的情感位置,以保证新生幼豹平平安安长大。 果然如我猜测的那样,过了约十多分钟,无雪的荒山沟里闪出北斗母豹的身影,小跑着来到月牙形岩洞前,欧嗬欧嗬轻柔地叫唤两声。北斗母豹的叫声,就像是闹钟上催促起床的闹铃响了。很快,黑黢黢的月牙状岩洞里映现出雪妖色彩斑斓的脑袋。它睁着惺忪睡眼走出洞口,伸了个猫式懒腰,看样子还没完全睡醒。 北斗母豹嗖地蹿到雪妖身边,伸出舌头开始舔理雪妖的皮毛。它舔得非常认真,先从头部开始,耳廓内外,额头脸颊,鼻梁下巴,眼睑嘴吻,都仔细舔理了一遍,随后又舔脖颈、四肢、脊背、胸部、肚皮、尾巴,将雪妖全身各个部位擦洗得闪闪发亮。宛如一位富有爱心的母亲正在给自己的娇娇女精心梳洗打扮。 舔理皮毛在雪豹日常生活中占据重要位置,尤其是母豹舔吻幼豹,可以说是最重要的生命护理,毫不夸张地说,假如抽去舔理皮毛功能,雪豹这一物种可能早就被严酷的大自然淘汰了。幼豹刚滑出产道,需要母豹用舌尖小心翼翼地将包裹在幼豹身上那层胎胞剥掉;咬断脐带后,母豹要用舌头将唾液封住肚脐上的创口,以免发炎溃烂;刚出生的幼豹身上沾满羊水和污血,要靠母豹用舌头一点点擦洗干净;幼豹出生头几天,不会自己排便,大小便憋在肚子里,母豹用舌头舔动刺激幼豹的排泄腔,幼豹才能排出大小便来;幼豹半岁前,母豹除了觅食饮水睡觉,余下的时间全用在舔理幼豹皮毛的工作上,舔吻能传递爱意,促进皮肤血液循环,刺激豹毛生长;幼豹受到惊吓,母豹的舔吻是最有效的安慰,能使幼豹迅速恢复平静;幼豹被岩石或荆棘划伤,母豹的舔吻,具有消炎化淤的奇特功效。 具我了解,母雪豹舔吻幼雪豹的次数正好与幼雪豹的岁数成反比,也就是说,幼豹刚出生时,母豹舔吻得最勤,随着幼豹逐渐长大,母豹也逐渐减少舔吻,到幼豹满周岁后,进入爱的松弛期,若非特殊情况,母豹不再舔吻幼豹。 雪妖早就过了周岁,已两岁龄多了,不仅过了爱的松弛期,也已过了爱的废止期了,正常情况下,北斗母豹不该再如此亲呢如此疼爱地舔吻雪妖了。我想,北斗母豹心目中,雪妖仍是一年半前掉落陷阱时那只不满半岁龄的幼豹,彼此分离的这一年半时间,只是情感的瞬间空白,一个不真实的幻觉,北斗母豹的心理时间,那张未完成的育幼时刻表,在雪妖掉落陷阱时便自动停顿了,母女再次相遇时,心理时间才又开始启动,育幼时刻表也才开始运作。也就是说,在北斗母豹心中,雪妖仍是只半岁龄的需要悉心照料的小幼豹。 这非常好,与正常生活在野外的雪豹相比,雪妖各种生活技能确实还停留在半岁龄阶段,一切都需要从头做起。 过了一会儿,北斗母豹替雪妖舔理梳洗完毕,然后示意雪妖跟它一起去猎场。 雪妖皮毛鲜亮,容光焕发,英姿飒爽。有没有妈妈照料到底不一样,要是没有北斗母豹来催促它起床,它现在肯定还缩在阴暗的岩洞里睡懒觉,一直要睡到太阳挂上树梢,这才会迈着慵懒的步子走出岩洞,找一块被太阳烤热的岩石,打个哈欠再睡个回笼觉,就像是一条永远也睡不够的懒虫。我曾观察过雪妖晨起后是怎么自己给自己梳理皮毛和进行猫式洗脸的,蹲在地上,扭头胡乱在自己颈侧舔几口,就算梳理完了,举起前爪随便在脸上划拉几下,就算洗完脸了,很多时候眼角都还粘着眼屎,蓬头垢面,皮毛邋遢,外表就给人一种对自己没有信心对生活也没有信心混混日子得过且过倒霉蛋的感觉。 把外表修饰得光洁整齐,虽然只是生活小节,但却反映生活姿态和精神面貌。进行过野外观察的人都知道,不论是鸟类还是哺乳类动物,对生活抱有积极进取姿态精神面貌蓬勃向上的个体,羽毛或皮毛都光亮整洁面容都清爽干净。 北斗母豹顺着蜿蜒而下的山脊线,朝尕玛尔草原走去。雪妖紧跟在后面。我和强巴则相隔一段距离,蹑手蹑脚跟踪观察这对母女豹。 穿过箐沟,蹬过溪流,来到尕玛尔草原入口处。这是一片曾被泥石流浸漫的缓坡,长满昌蒲、绒蒿、野山楂和狗尾巴草。这里虽然海拔不太高,但时令已进入初冬,有些草本植物枝叶已经枯黄,有些耐寒的灌木仍顽强延伸着绿意,形成色彩斑驳的植物群落。对雪豹而言,这是最好的隐蔽地。钻进这些灌木草丛,斑斓豹皮与斑驳植被融为一色,就像钻进了云海雾幛,十几米开外就很难看得清它们的身影。 远处有一群藏羚在一片湿润的草滩啃食蔓地而生的野豆荚,北斗母豹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弯曲四膝蹲伏下来,身体隐没在草丛中。一旦发现猎物就在附近活动,便要利用地形地物迅速隐蔽自己,这是猫科动物最基本的狩猎要领。雪妖不懂得这一点,看见远处那群藏羚,反而将脖子伸得老长,整只脑袋从枝叶间冒了出去,意识不到这么做会过早暴露自己,使猎物受惊逃逸。啪,北斗母豹竖起尾巴在雪妖头顶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雪妖倏地将脑袋缩了下去,吃惊地望着北斗母豹。北斗母豹从胡须、脊背到尾尖,形成一条水平线,两眼紧盯前方,耳廓轻微转动,抬起一条弯曲的前腿欲跨未跨,在原地停顿了好几秒钟。 我将望远镜移到远处藏羚群,它们正在专心啃食野豆荚,那只担任警戒任务的大弯角哨羊,站在一棵枯倒的大树上,神态安详地瞭望四周,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情况。再看雪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北斗母豹的一举一动。我明白了,北斗母豹之所以摆出猫科动物猎食前的典型姿势,反复抬起弯曲的前腿做出潜行动作,是在为雪妖做示范演练。它已经知道,雪妖虽然外表看上去与成年雪豹差不多大了,但狩猎水平处于零的状态,谋生技艺也还停留在初级阶段,需要扫盲工作,需要启蒙教育,需要abc一点一滴从头开始教起。 几分钟后,北斗母豹大概认为上课上得差不多了,可以转入课目实习阶段了,便迈开步子轻手轻脚在草丛穿行。雪妖似乎有点掌握在灌木草丛潜行的动作要领,学着北斗母豹的样,四膝弯曲将身体压低,胡须、脊背和尾尖形成一条水平线,向前运动。北斗母豹显然是狩猎高手,技巧娴熟,绕过灌木的枝枝蔓蔓,寻找两蓬草之间的空隙穿越,柔软的脚掌避开那些容易折断容易弄出响声来的枯枝败叶,像鱼在水里一样无声无息地向前游动,只看得见草叶和树枝在轻微摇动。雪妖显然是新手和外行,一会儿身体撞在灌木上,一会儿压倒了一片蒿草,脚掌不时踩断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草叶和树枝摇晃得厉害。假如在茂密的植物中悄悄潜行是雪豹必修的课目,那么雪妖就像是小学生完成的作业,潦草且纰漏百出。 虽然相隔还很远,但藏羚是一种非常机敏的动物,视觉和听觉在动物界堪称第一流的。那头大弯角哨羊似乎已听到雪妖行走所发出的异常响动,不安地竖起脖子,朝母女豹方向张望。偏偏在这个时候,雪妖肩胛蹭在一蓬野杜鹃花上,把一只草丝编织的鸟窝蹭掉了,哗啦一声,两只正在树窠抱窝的大嘴乌鸦惊飞起来,呱呱发出刺耳的鸣叫。乌鸦嘴,谁见了都讨厌。那头大弯角哨羊从两只大嘴乌鸦的惊飞与呜叫声中觉察到情况不妙,咩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一只羊蹄举了起来。我曾研究过藏羚的行为特征,大弯角哨羊短促的咩叫,是一种预警,通告正在埋头进食的藏羚群:发现可疑动静,但还不能确定就是可怕的敌情,请大家做好思想准备!我在望远镜里看到,藏羚们都停止吃食,几十双羊眼齐刷刷望着大弯角哨羊,只要大弯角哨羊那只举起的羊蹄重重叩击那棵枯倒的大树,它们就会朝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北斗母豹立即停止走动,轻轻躺卧下来。雪妖依葫芦画瓢,也跟着蹲伏在草丛里。 我晓得,雪豹不仅是高山猛兽,还是智慧型动物,懂得因势利导,在狩猎时非常有耐心,有时为了能麻痹猎物,会一动不动在树丛里藏一两个小时。对雪豹这样以伏击为主要猎食手段的动物,耐心地等待,既是意志的磨炼,更是一门必修的狞猎课目。 耐心地等待,等待最佳捕击时间,等待猎物麻痹大意,等待事情出现转机。 好一阵过去了,那头大弯角哨羊仍举着那只前蹄,眼珠子瞪得老大,死死盯着母女豹隐藏的那片草丛灌木,好像不看出个名堂来绝不罢休。我想,这头大弯角哨羊肯定是个责任心特别强的家伙,也许曾经吃过食肉猛兽偷袭的亏,吃一堑长一智,变得格外小心谨慎,心中的疑虑没有完全排除前,是不会解除警报的。 雪妖变得不耐烦起来,几次挣动想站起来。估计它是这么想的,我们是雪豹,干吗见了藏羚要躲藏起来,好像我们害怕这些膻腥味很浓的高原羊似的,多窝囊多憋气呀!北斗母豹赶紧用爪掌按住蠢蠢欲动的雪妖,并且吹胡子瞪眼用严厉的表情制止雪妖胡来。 雪妖不得不乖乖地重新躺下,但显得极不自在,身体扭来扭去,就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叮咬它。 北斗母豹用匍匐姿态往左爬了几步,贴在雪妖身边,不断将脑袋伸过去,用柔软的下巴摩挲雪妖的额头,用舌头舔吻雪妖的耳根和脖颈,这套肢体语言,无疑是在安抚雪妖:孩子,不要浮躁,你要成为高山雪域优秀的猎手,你就必须学会忍耐,学会等待,学会沉着镇定,学会与你所感兴趣的猎物巧妙周旋。 雪妖慢慢平静下来,学着北斗母豹的样,泥塑木雕般地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眼睛透过草叶缝隙监视远方藏羚群。 过了约十多分钟,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动静,那头大弯角哨羊这才放下那只举起的羊蹄,解除了警报。藏羚纷纷朝大弯角哨羊投去埋怨的眼光,乱发警报,搅得大伙心惊肉跳,严重影响了食欲,该当何罪嘛! 北斗母豹领着雪妖继续向那群藏羚摸去。雪妖似乎比刚才有所进步,踩着北斗母豹的脚印,亦步亦趋地跟着往前走,小心避开那些容易发出响声的枯枝败叶,不再将灌木撞得哗啦哗啦猛烈摇晃了。 母女豹无声无息地运动到离藏羚群约一百米远的正前方,北斗母豹停了下来,扬起脸,抖动银白色的胡须,变换不同的方位,似乎在测试着什么。 “哦,它在测试风向,避免自己的气味被风吹进藏羚的鼻子去,被嗅觉灵敏的藏羚闻出破绽。”熟悉动物秉性的强巴附在我耳畔说。 我抬头望望树叶,自东向西在微微飘动,哦,刮的是东风,风力很小,大约一到两级。母女豹位置在东面,藏羚群位置在西面,猎手和猎物刚好与风向连成一条直线,假如不变换方向,仍然径直往前去,距离再近一些的话,它们身上那股食肉兽刺鼻的腥骚味很有可能会让它们暴露目标的。 强巴分析是对的,北斗母豹确实是在用敏感的胡须测试风向,然后,朝南拐了个弯,显然是想绕到下风口去,起码也要避开连成一条直线的上风口位置,寻找一个能蒙蔽藏羚鼻子的气味死角。雪妖不懂得这一点,诧异地瞪了北斗母豹一眼,好像不明白为啥直线不走却要绕远路,竟然没跟着北斗母豹朝南拐弯,而是继续笔直往前走。北斗母豹不得不回转身来,拦住雪妖,不停地扬起脸抖动长长的胡须,用无声的语言一遍又一遍解释为什么不能走直线为什么要兜圈子为什么要舍近求远。笨学生在循循善诱下终于有所领悟,雪妖掉转了方向,跟着北斗母豹朝南拐弯了。 约摸一刻钟后,母女豹绕过草丛灌木,来到南面那块乱石岗,离那群藏羚约有七八十米远,再出去就是齐膝深的草滩——没有遮蔽的开阔地了。这段距离,虽然对付跳蹿速度飞快的藏羚稍嫌远了一点,但还是在雪豹有效追捕范围之内,闷声不响突然发起攻击,惊愕的藏羚会吓得一愣,至少停顿两秒钟才会如梦初醒撒腿奔逃,这样彼此的距离就会缩短到五十米左右。雪豹是有名的短跑健将,在一千米内能跑出时速七十公里的好成绩,而藏羚奔逃时的最高时速是六十公里,雪豹盯住藏羚群中的老弱病残者一鼓作气猛追,是有把握在一千米距离内将目标擒获的。 大弯角哨羊大概闻出点蹊跷来了,神情陡地又变得紧张起来,翕动鼻翼做嗅闻状,捕捉空气中可疑的气味,羊嘴欲叫未叫,那只前蹄想举起来却又不敢举起来,显得犹豫不决很矛盾的样子:我猜想,大弯角哨羊刚才因为发出错误警报。受到众藏羚埋怨,怕再一次报警失误,那可疑的气味若有若无,心不是太有底,所以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北斗母豹朝藏羚群疾奔而去。 雪豹也立刻跟随北斗母豹出征,它太兴奋了,也不懂得早一秒暴露自己晚一秒暴露自己对能否狩猎成功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刚跨出去第一步,就欧欧吼叫起来,好像发布战斗宣言似的,威风倒是威风了,但却白送藏羚宝贵的逃生机会。 就在雪妖吼叫的同一瞬间,大弯角哨羊惊咩一声发出一级警报,举起前蹄,就像舞动鼓槌,拼命叩击树干,被蚂蚁蛀空的树干就像一架巨大的木鼓,被羊蹄擂得咚隆咚隆响。刹那间,藏羚群炸了窝似的飞奔而逃,山坡上扬起一条轻烟似的尘带,迅速向尕玛尔草原腹地延伸—北斗母豹刚刚跑出乱石岗,猎手与猎物间至少还有七十来米。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生死角逐,藏羚们为了求生竭尽全力蹿跃,母女豹也为了生存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冲刺。 北斗母豹瞄准大弯角哨羊猛追。大弯角哨羊因为忙着向藏羚群发布警报,比其他藏羚晚逃一两秒钟,落在最后头,理所当然成为母女豹捕猎的主要目标。 刚捕猎时,猎手和猎物之间的距离在迅速缩小,五十米……三十米……十米……我在望远镜里看见,北斗母豹差不多脑袋已贴住大弯角哨羊的屁股了,只差两三米就可以扑到羊背上去,豹嘴张开,似乎再紧跨—步就能咬到羊腿了。这时候,双方都已跑出约一千五百米远,到了雪豹保持最高时速的极限,北斗母豹速度开始减缓,而藏羚属于耐力型长跑选手,大弯角哨羊仍保持原先的飞奔速度,双方的差距又一点点拉大,五米……十米……十五米……二十米……双方又跑出去约三百米远,北斗母豹眼瞅着胜利无望,停了下来,放弃了徒劳的追逐,慢慢往回走了几步,躺在草窝里喘息: 多好的狩猎机会,要不是雪妖大呼小叫过早暴露自己,此时此刻大弯角哨羊肯定已经躺在地上变成一堆任豹宰割的羊肉了,我和强巴都为北斗母豹深感惋惜。 跑得气咻咻的雪妖从后面赶了上来,望着大弯角哨羊逃遁的背影,狠狠地咆哮起来,一会儿又扑腾翻滚撕址噬咬,做出一连串猎杀动作,估计是在发泄杀戮的冲动,也有可能是在用幻想减轻失利的痛苦。过了一会儿。它又原地转圈,拼命追咬自己的尾巴,大概在表达自己懊恼的心情,悔恨自己为啥要在不该叫的时候吼叫起来,吓跑了那些本该成为美味佳肴的藏羚群。 北斗母豹抬起头来朝着雪妖呦嗬叫了一声,声音平缓有力。雪妖听到叫声后,停止毫无意义的闹腾和咆哮,走到北斗母豹身边。北斗母豹翻了个身,四仰八又躺在地上,闭起眼睛,摆出轻松休闲的姿态。雪妖在北斗母豹身边踱了两圈,也四腿弯曲躺卧下来,但它好像仍念念不忘那头逃之夭夭的大弯角哨羊,刚躺下去又倏地站起来,冲着藏羚群逃逸的方向吼了两嗓子。北斗母豹翻了个身,微微张开嘴,唇齿间吐出悠扬柔和的叫声,我的理解,它是在用雪豹的语汇劝慰雪妖别再为狞猎失利而烦恼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重要的是抓紧时间休息,尽快恢复体力,养精蓄锐以备下一场狩猎。雪妖似乎明白了北斗母豹的良苦用心,焦躁不安的情绪逐渐恢复宁静,挨着北斗母豹躺了下来。 根据我对雪豹的了解,我以为正确对待狩猎的成与败得与失,也是雪妖必须学会的重要生存课目。雪豹虽然有高山霸主的美誉,属于高黎贡山最优秀的猎手,但也不是每次出猎都会有收获。野外调查所提供的数据,健壮的成年雪豹,狩猎能达到百分之四十的成功率,已经算是最好的成绩了。换句话说,经验再丰富的雪豹,也只有不到一半的成功几率,狩猎失败是家常便饭。平静地面对失利,克服白忙一场所带来的沮丧,保持一份平常心,才能使自己快乐地活下去。 太阳已经当顶,我看看表,快十一点了。 母女豹躺了约一个小时,又开始活动,登上一座小山包,侦察有没有感兴趣的猎物,也许是因为刚才那场流产的狩猎把附近草食动物都吓跑了,也许因为临近中午食草兽都钻进隐蔽的角落休息去了,它们没发现可以捕捉的目标。 又过了约半小时,北斗母豹带着雪妖回到雪线一带,来到我和强巴藏身的树洞前,探头探脑好像在找寻什么。我有点紧张,小声问强巴:“它们会不会发现我俩了?唔,它们没逮到藏羚,肚子正饿得慌哩,会不会把我俩当点心呀?”强巴安慰我说:“别担心,我活了四十多岁,还没听说过雪豹攻击人,哦,它们不像是已经发现了我们,瞧,它们好像在找另外的东西。” 我再望过去,果然,北斗母豹走到离我们藏身的树洞约三十米远的地方,突然拐了个弯。朝一座积满白雪的陡崖走去。我松了一口气,静下心来继续观察。 北斗母豹蹿到陡崖底下,咯吱咯吱踩着积雪,鼻子贴在雪地上嗅闻。雪妖也学着北斗母豹的样子,这里刨刨那里抓抓,在雪地上鼓捣:过了一会儿,母女豹好像确认了某个地点,趴在雪地上飞快刨雪,冰渣四溅,出现一个雪坑。北斗母豹费力地用嘴从雪坑里拖出一样东西来。我调整焦距仔细一看,哦,原来是小半只野山羊。 毫无疑问,这是母女豹昨天吃剩下的。成年雪豹敞开肚子吃,一顿可以吃掉三十磅左右肉,而野山羊约有八九十磅重,显然它们昨天一顿没有吃完,就在这隐秘的陡崖下挖了一个雪坑,把吃剩下的小半只野山羊冷藏了起来。凡猫科动物,无论是狮、虎、豹、猫还是猞猁,都有将吃不完的猎物藏起来以备下一顿再吃的习惯。这是一种生存策略,对掠食型野生动物来说,命运叵测,世事难料,饱一顿饥一顿很难均匀得到食物。经常出现这样情况,运气好的时候,擒获大型食草兽,吃得肚儿溜圆不停地打饱呃还是撑不下去;运气差的时候,一连几天外出狩猎都会一无所获。饿得恨不得能咬下自己的尾巴来充饥。只有学会储藏食物,才能避免自己被严酷的生活淘汰掉。 我曾看过这么一份资料,一位长期在大兴安岭研究野生雪豹的俄国科学家经过多年观察,报告了这么一个鲜为人知的现象:母雪豹比公雪豹更懂得如何储藏多余的食物。几乎所有的母雪豹都会叼着吃剩的猎物,攀爬或跳跃到其他动物无法到达的雪山上,将食物深深埋藏在雪地里,做好只有它们自己才能辨识的标记,然后远远离开,需要时会准确找到掩埋食物的地点。而公雪豹中只有百分之三十左右会如此巧妙地储藏多余的猎物:更不可思议的是,不少母雪豹在不止一个地方掩埋食物。那位俄国科学家亲眼目睹一只母雪豹最多时在八个不同的地点掩埋食物。进一步调查发现,掩埋食物多寡,与母雪豹生存能力成正比,更与幼豹的存活率密切相关。可以这么说,掩埋吃剩的猎物以备不时之需,是雌性雪豹必须掌握的求生本领。这一重要求生本领不是通过遗传密码与生具有的,而是通过后天学习获得的。 雪山是台天然大冰箱,食物掩埋在雪堆下,防腐、防盗、防变质。北斗母豹将小半只野山羊拖到太阳底下,借太阳的光和热,将食物烤软乎些,母女俩津津有味啃食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雪妖从未把吃剩的食物冷藏掩埋,要是没有北斗母豹,它这辈子可能也学不会如何储藏食物精打细算过日子。 对雪豹这样的动物来说,妈妈是唯一的优秀教师,只有依赖豹妈妈不辞劳苦的言传身教,幼豹才能获得赖以生存的生活经验。 很快,小半只野山羊变成几根横七竖八的白骨。 北斗母豹梳洗一番唇吻、胡须和爪掌,又用柔软的下巴在雪妖额头摩挲了一阵,朝雪线右边那条无雪的荒山沟奔跑而去。欧呦,雪妖挺不乐意地叫了一声,拔腿想追,北斗母豹回过头来,呦嗬——威严地吼了一声,雪妖不得不停了下来。 北斗母豹钻进无雪荒山沟,三蹿两跳便无影无踪了。 可以肯定,北斗母豹是急急忙忙赶回巢穴给嗷嗷待哺的幼豹喂奶去了。 我又看了一下表,正午十二点。从清晨看见北斗母豹来到月牙形岩洞到现在,已有五个小时了。对一只正在哺乳期的母雪豹来说,离家的时间已经太久太久了。 雪妖面朝着北斗母豹消失的方向,站着发愣,过了很长时间,它才发出几声哀怨的叫声,垂头丧气地回月牙形岩洞去了。 显然,雪妖不愿北斗母豹离开自己,但北斗母豹却不愿把雪妖带回家去。 从母女俩在雪山邂逅相遇这天起,北斗母豹坚持每天都到月牙状岩洞来,刮风下雪从不间断,少则两个小时,多则半天,像个忠诚的保姆兼教师,照料雪妖的饮食起居,带着雪妖外出觅食,让雪妖在实践中锻炼成长。 辅导雪妖学习狩猎,决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小雪豹学习狩猎技艺的黄金年龄段是半岁至一岁半,雪妖已满两周岁,体内生物钟已错过了接受能力最强、模仿能力也最强这一时间刻度。 就像我们所担心的那样,雪妖表现得很差劲,与半岁龄至一岁半龄小雪豹相比,学习进度明显偏慢,就像一个低智商的留级生,老师辛辛苦苦替他补课,效果却不怎么理想。 比如扬起脸用银白色胡须测试风向,每一次向猎物悄悄逼近,北斗母豹都要做出这个特别姿势,不厌其烦地演示给雪妖看,雪妖在一旁认真观摩不下几十次,可就是难以领会其中奥妙,总也搞不清哪儿是容易让猎物嗅觉生疑的上风口哪儿是能让猎物嗅觉失灵的下风口。 又比如,雪豹爱捕食各类羚羊,绝大多数羚羊头上有角,既要吃到鲜美的羊肉,又要提防被尖利的羊角扎伤,最重要的猎杀技巧是,追上目标后,从背后扑跃上去搂抱羊脖子将羚羊掀翻的同一瞬间,豹嘴探进羚羊柔软的颈窝,死死咬住喉管,在很短的时间内使羚羊失去反抗窒息死亡。我好几次看见北斗母豹捕杀羚羊了,动作快疾如风,咬点又狠又准,堪称一流的职业杀手,但示范教学作用甚微,雪妖要么搂住羊脖子后不能一下就将猎物掀翻,要么豹牙咬偏咬到颈侧肌肉上去了,总是不能干净利索制伏猎物。拖泥带水,猎物被咬伤后拼命挣扎,有两次要不是北斗母豹出口相帮,及时张开血盆大口咬住羚羊的嘴吻,雪妖极有可能被羚羊犄角捅破胸膛。 更糟糕的是,雪妖好像很难做到沉着镇定走向狩猎场,平心静气地对待失败。它的情绪波动极大,一见到猎物,就兴奋得豹毛耸立;朝猎物发起攻击时,抑制不住地发出昂奋的吼叫声,好几次,都因为它不合时宜的吼叫声而将猎物吓跑;一旦猎物逃逸,它又伤心地呜呜乱叫,没名堂地又蹿又跳,表现得很狂躁。 我说:“雪妖可能患有轻度狂躁型精神分裂症,哦,狩猎是诱发因素,一见到猎物精神就高度亢奋,进入病态,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强巴朝我撇撇嘴:“我从没听说过动物也会得精神病。” 强巴想了想说:“这可能与它小时候的经历有关系。它在寨子里生活了一年,听说吃过狗奶,睡过狗棚,长期和狗厮混在一起。哦,狗就是这个德性,见到陌生人或猎物,便狂吠乱嚎,生怕人家不知道,要是被人踢了一脚,或者与猪打架时被猪咬了一口,挨打吃亏,也不肯安静下来,夹着尾巴到处乱蹿,发出一声声刺耳的哀嚎。” 我佩服地点点头。强巴讲得有道理。雪妖从小和寨子里的狗打交道,在它半岁至一岁半接受能力和模仿能力最强的时期,耳濡目染皆为狗的行为习性,由此养成了非狗非豹怪异的习惯与秉性,犹如一块已定型的砖,要想改变形状是非常困难的。 幸运的是,北斗母豹是位尽心尽责的好母亲,极有耐心,一趟又一趟带着雪妖到尕玛尔草原找寻猎物,一遍又一遍给雪妖示范各种捕杀动作。当雪妖表现得冥顽不灵,教了多少遍后仍然改不掉攻击时乱吼乱叫惊吓猎物的毛病,北斗母豹从不露出厌烦失望的表情,也从不朝雪妖发怒呵斥,仍然一副关怀体贴的慈母面孔,轻轻用身体撞击雪妖的身体,或者用嘴吻抵住雪妖的嘴吻,温柔地提醒雪妖关键时刻应该保持沉默。有时候,雪妖混沌的脑袋忽然间开窍,发现猎物后不用提醒就晓得压低身子隐蔽自己,翘起胡须准确测试出下风口方向,北斗母豹便高兴得在雪妖脸上舔吻一阵,以示嘉奖和鼓励。 有天上午,我和强巴到尕玛尔草原采集一种名叫松茸的野生食用菌,刚巧看见母女豹正在合力追杀一匹野驴。肯定是为了使雪妖积累更多的实战经验,北斗母豹绕到野驴侧后当第二梯队,让雪妖担当主攻手;雪妖跳到野驴身上后,搂着驴脖子胡咬一气,咬了好几口也没咬到要害处;野驴疼得嗷嗷叫,大发驴脾气,蹦迹跳蹿,一会儿后腿踮立直直竖起身体,一会儿屁股一抬一弓尥蹶子;雪妖倒吊在驴脖子上,不知道是因为爪子不够犀利没能像钉子一样钉进厚韧的驴皮,还是因为野驴颠簸得太厉害颠得它脑袋晕晕乎乎了,它两只后爪从驴脖根上脱落,屁股和尾巴拖在地上。野驴仍在狂奔,这非常危险,如果继续这么倒吊着,岩石会将它的屁股磨烂,豹尾也可能被锋利的刺窠削断;如果不幸从驴脖子上掉下来,那就更悲惨了,假如就掉在驴蹄下,绝对会被驴蹄踩个正着,轻则踩断肋骨,重则踩破肚皮。这时候,跟着野驴奔跑以备策应的北斗母豹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一口咬住野驴的一条后腿;这是一着险棋,野驴头上无角,牙齿也不能当杀戮的利器,与敌害拼斗唯一的武器就是四只驴蹄了,角质蹄掌又硬又重,宛如四只铁锤,野驴脾气暴烈,力气很大,踢、蹬、尥、踩、踏,招招摄魂夺魄;因此,雪豹遇到野驴,都会尽量避开讨厌的驴蹄,从没有哪只雪豹敢张口咬驴腿的。显然,为了避免雪妖受伤,北斗母豹已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 野驴脖子仁吊着一只雪豹,后腿又拖着一只雪豹,磕磕绊绊走了几步,被迫停了下来。形势对母女豹还是有利的,这时候雪妖只要坚持吊在驴脖子上不松口,使野驴无法尥蹶子,北斗母豹咬住驴腿拼命扳扯,野驴支撑不了多久就会摔倒在地变成一堆待宰的驴肉。就在这节骨眼上,雪妖见野驴停了下来,觉得是自己摆脱困境的好机会,也可能是倒吊在驴脖子上吊得筋骨酸麻四肢乏力再也吊不住了,竟然松开豹牙和豹爪,咕咚从驴脖子上滚落下来,又打了一个横滚,与野驴脱离了接触。野驴重负顿释,呼吸也变得顺畅,便集中力量来对付身后的北斗母豹,一钩驴脸一弓驴腰,嗖地抬起另一条后腿照准北斗母豹的脸狠狠踢去——倘若踢着眼睛,北斗母豹就变成瞎眼豹;倘若踢着鼻梁,北斗母豹就变成塌鼻子豹;倘若踢着嘴巴,北斗母豹就变成歪嘴巴豹;倘若踢着额头,北斗母豹就变成脑震荡豹。北斗母豹没有选择,赶紧松开嘴扭头躲闪,却还是迟了半拍,流星锤似的驴蹄擦过北斗母豹的耳根,蹭破皮肉,擦掉一大块豹毛,滴淌着鲜血。野驴趁机撒开四蹄向荒野狂奔,不一会儿便逃得不知去向。到口的驴肉飞走了。 实事求是地说,责任全在雪妖,要不是它咬了半天没咬到野驴喉管,要不是它在节骨眼上从驴脖子滚落下来,北斗母豹决不会受伤,还可免费享用一顿驴肉大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雪妖自己都觉得犯了错误,胆怯地望望北斗母豹耳根旁血渍斑斑的伤口,缩在一块石头下面,摆出害怕受到惩罚的模样。我和强巴都以为,北斗母豹不说要动用豹爪豹牙严厉教训雪妖吧,起码也会板起脸从喉咙深处发出粗鲁的吼声数落埋怨雪妖一顿。可我们想错了,北斗母豹从地上翻爬起来,摇了摇受伤的耳朵,遗憾的眼光朝野驴奔逃的方向望了望,很快收回视线,踱到雪妖面前,温柔地叫了两声,伸出舌头舔吻雪妖的背脊,慈祥的神态温婉的动作分明是在说:别介意,狩猎场上谁都免不了会失手,捕杀大型食草兽本来就困难多多,受点伤是很正常的事,我不过是擦破点皮而已,你不用这么难过的! 这种教学态度,评个特级教师也绰绰有余了。 北斗母豹既要哺育一窝还在吃奶的幼豹,又要照顾毫无生活经验的雪妖,两头奔忙,两头操心,承担双份做母亲的责任,承受双份做母亲的压力,可以想象,身心疲惫,活得相当累。才三个多月时间,它身体就瘦了一大圈,胸肋一根根突凸出来,肯定是因为太辛苦的原因,腹部和脸颊上脱落许多毛,银白色的胡须也变得焦黄,模样憔悴了许多。 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雪妖瘦削的身材变得圆润丰满,豹眼神采飞扬,皮毛油光闪亮,浑身上下充满青春风韵。俗话说,女大十八变,雌豹也是长大十八变,雪妖变得越来越健壮越来越漂亮了。 藏族有句民谚,只要用心血去浇灌,沙漠也会盛开娇艳的玫瑰。雪妖是只被人类擒获豢养过的雪豹,错过了学习的黄金年龄段,某些天性也遭到扭曲,但在北斗母豹呕心沥血的关怀教育下,猎食技艺和生存本领有了明显提高。三个多月下来,它已学会不声不响悄悄逼近猎物,学会从众多猎物中挑选老弱病残者作为攻击目标,学会咬住猎物的脖子使猎物迅速窒息失去反抗能力等一些狩猎基础课目。虽然它进步非常缓慢,就像蜗牛在爬,但好歹总是在进步,在一天天走向成熟。 那天中午,我和强巴路过雪线附近一片孔雀杉树林,正巧看见北斗母豹带着雪妖从雪坡冲下来,捕捉一群到地面来捡食松子和浆果的金丝猴。滇金丝猴是一种树栖性动物,在树上攀援跳跃快捷如飞,下到地面就显得笨头笨脑,走也走不快跳也跳不远。母女豹从侧面进攻,用意很明显,是想把金丝猴群从树林边缘赶进空旷的雪坡,这样捉起来就方便多了。 金丝猴们发现两只雪豹正朝自己扑来,吓得魂飞魄散,想往树林深处蹿,退路已被堵死,等于自投罗网,逃往雪坡吧,那也是死路一条啊,只有一个保命办法——立刻爬到身边的大树上去。金丝猴上了树,安全就有了保障,再厉害的雪豹也只有望猴兴叹了。 金丝猴群在树林边缘觅食,树林边缘树木稀少,跳跃几步就伸手能触摸到的范围内,仅有三四棵高大挺拔的乔木,其他都是低矮的灌木和歪脖子小树。雪豹会爬树,虽然本领比云豹和金钱豹差远了,但爬到这些歪脖子小树上是不成问题的。留给几十只金丝猴的安全通道就这么三四棵乔木。每只金丝猴都想抢先一步爬到大树上去,抢先一步就等于抢到生的希望,落后一步就等于落到死神怀里。猴群秩序大乱,扑到为大树上争先恐后往上爬,你争我夺,挤成一团。年轻力壮的大公猴蹬翻体格弱小的母猴踩在年老体衰的老猴头顶嗖嗖嗖率先爬上树去,单身雌猴揪住老猴的尾巴咬翻挡路的年轻猴也跟着蹿上树去,老猴与年轻猴将带崽的母猴当做跳板踩着它们的背也尖啸着逃上树去,这可苦了那些怀抱幼猴的母金丝猴了,害怕怀里的幼猴被挤伤,不敢像其他猴子那样不顾一切地打斗倾轧,身上有负担也影响逃命的速度,落在最后头。北斗母豹快冲到大树下了,还有一只带崽的红头发母猴滞留在大树下。 其实,当金丝猴群发现母女豹时,彼此间距离还有至少两百米,留给金丝猴群逃命的时间并非想象中那么仓促那么紧张,假如大家不要拥挤,排好队讲秩序守纪律一个一个来,凭着金丝猴矫健的身姿超一流的爬树技巧,所有大大小小的金丝猴都能从容不迫地逃到树梢上去。但生死关头,都慌了神乱了套,生命自私的本质暴露无遗。 北斗母豹当然不肯错过这个猎食机会,旋风般扑向红头发母猴。红头发母猴心急火燎,搂住树干拼命往上爬,刚爬上去三米左右,北斗母豹已赶到树下,像比赛跳高似的一个飞跃向上蹿,身体腾空而起,蹿出三米来高,右前爪准确抓住红头发母猴的后腿。也许是因为又蹿高又扑抓分散了力量,也许是因为红头发母猴求生意志强烈死也不松开自己的爪子,北斗母豹没能将红头发母猴从树上拽下来,只是将红头发母猴抓得从树干上滑落一截,本来离地有三米高,现在离地只有两米高。红头发母猴的后腿皮开肉绽,剧痛难忍,虽然仍奋力往上爬,但受伤的后腿使不上劲,爬得比狗熊还笨。北斗母豹落到地面后,退后几步,又准备下一轮的飞跃蹿高了。 红头发母猴大概知道自己已无力在短暂的瞬间爬上树梢,就将怀中的幼猴从身上扯下来放在树干上,唯一的念头就是让幼猴逃过这场劫难。幼猴还太小,稚嫩的爪子抓牢母猴身上的毛不成问题,要抓牢大树的树干就显得力不从心了,抓而不紧等于不抓,颤颤巍巍地要掉下去。红头发母猴一面用爪掌托住幼猴屁股往树上送,一面龇牙咧嘴朝树梢发出尖锐的叫声。 我将望远镜移到这棵大树的树冠,哦,其他猴子都逃得无影无踪了,唯独还有一只背毛灰褐宽肩膀大公猴还待在树梢,在枝丫间紧张地翻腾。我猜想,这只宽肩膀大公猴是红头发母猴的配偶,很有可能还是那只在树腰进退维艰苦苦挣扎的幼猴的生身父亲。因为据我了解,除人类以外的灵长类动物,只有直系血亲才会在大祸来临时互相救援。听到红头发母猴呼叫,宽肩膀大公猴迅速从树梢跳到树冠最下层横权,后肢钩住树枝,身体倒挂下来,垂下双臂,一把抱住幼猴,荡秋千似的晃荡了一下身体,倏地翻到树冠上去了。这一切都是在极短的瞬间完成的,几乎在同时,北斗母豹已再次助跑到大树底下纵身蹿高,这一次两只豹爪重重落在红头发母猴的背上。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红头发母猴被从树干上拉扯下来时,那双猴眼里的恐惧已经消失,慈爱地凝望升上树冠已获救的幼猴,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北斗母豹和红头发母猴同时从三米来高的树干掉在地上,不知是红头发母猴殊死反抗不肯束手就擒,还是北斗母豹有意要让个锻炼机会给雪妖,落地后红头发母猴突然从北斗母豹爪子下挣脱出来,再要上树已经不可能了,逃往树林深处的路也已给封死,唯有朝光秃秃的雪坡逃窜。这时候,气喘吁吁的雪妖也已追到树林边缘,吼叫一声向红头发母猴扑去。金丝猴在地上行走本来就是弱项,在雪地行走更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更何况红头发母猴一条后腿受了伤,鲜血淋漓,瘸瘸拐拐,当然难逃在高山雪域称王称霸的雪豹的追击。一眨眼的工夫,雪妖就追上红头发母猴,扑上去胡撕乱咬,有一口正好咬在脑壳上,可怜的红头发母猴,一缕香魂随风去。 音妖按着已经气绝身亡的红头发母猴,扬起头颅朝碧蓝如洗的天穹发出数声威猛的吼叫,很得意很自豪的样子。那壁厢,北斗母豹也欧嗬欧嗬为雪妖喝彩叫好,眉眼舒展胡须高翘,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欢愉。虽说是北斗母豹将红头发母猴从树干上拉扯下来,虽说红头发母猴腿部负伤已丧失反抗能力,虽说金丝猴离开树林进入平坦雪坡犹如瓮中之鳖,但不管怎么说,最后是由雪妖追上并扑倒红头发母猴,独立完成了猎杀。 这是雪妖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力量在野外擒获猎物,实现了零的突破,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这是它生命成长史重要的里程碑,由人类豢养的大家猫变成野生雪豹重要的转折点,幼稚走向成熟重要的标志。我和强巴也为雪妖的进步感到由衷地高兴。 虽然雪妖离成为真正野生雪豹尚有一段不小的差距,与那些从小野生野长的同龄雪豹相比,无论狩猎技艺还是生活经验都还有待进一步提高,性格中也还有某种欠缺须修补打磨。但我和强巴一致认为,有北斗母豹这样的好母亲,再有三四个月的时间,雪妖一定会脱胎换骨,从外貌到秉性,从狩猎技艺到生活态度,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野生雪豹。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朽木也可以雕成美丽的工艺品。 但愿这段时间不要发生什么意外,让雪妖顺顺利利完成它的学业。 七 手足相残 妒忌使雪妖变得疯狂,残忍地杀害了弟弟妹妹。 雪妖渴望拥有更多的母爱,北斗母豹却要分出时间和精力来抚养另一窝幼豹,雪妖为此深感痛苦。 没想到一向温柔慈祥的北斗母豹,会大发雷霆,张口咬伤雪妖。 事情是这样的,这天早晨,同往常一样,北斗母豹踏着玫瑰红晨曦来到月牙状岩洞,母女俩漫山遍野地找寻猎物。临近中午时,终于在高黎贡山西坡一片野杜鹃花丛中发现一群野牦牛。经过一番殊死搏杀,母女俩齐心协力咬倒了一头约半岁龄牦牛犊。在格斗中,雪妖动作太鲁莽了一点,不知怎么弄的,额头被牛角撞了一下。半岁龄的牦牛犊,犄角还不算锋利,力气也不算太大,又是在牛头摆动时不经意撞着的,所以撞得并不厉害,只是额头中央划出一道两寸余长的血痕,像被剃刀刮了一下似的剃掉一撮豹毛,渗出几粒血珠。事实上,在被牛角划伤的当时,雪妖紧张格斗,没察觉到疼,啃食牛肉大餐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也没发现自己受了伤,只是肚皮塞饱兴奋消褪静下来后,这才觉得额头隐隐作疼,喉咙里发出呜呜哀号。北斗母豹赶紧跑过去,蹲伏下来,施展猫科动物传统医疗手段,用舌尖将唾液小心翼翼涂抹在雪妖伤口上。雪妖依偎在北斗母豹怀里,闭着眼睛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享受浓浓的母爱亲情。 过了约几分钟,北斗母豹忽然间停止舔疗动作,倏地抬起头来,眯起眼睛仰望当顶的太阳,似乎想起了什么,挣动身体想爬起来。雪妖不乐意妈妈的温情被中断,两只前爪抱住北斗母豹的腰,撒娇耍赖,不让北斗母豹起来。北斗母豹鼻吻皱拢得像枚苦瓜,脸上浮现出焦虑的表情。 我当然晓得北斗母豹情绪变化的原因,已是中午十二点;体内的生物钟正在提醒它,该回巢穴去给那窝小宝贝喂奶了。它离开家至少已有三个小时,把一窝还在吃奶的幼豹扔在凉冰冰的山洞里,时间一长,它实在放心不下,担心小家伙会饿着,担心小家伙会冻着,还要担心小家伙会被毒蛇猛兽伤着。 北斗母豹低头舔吻雪妖的爪子,意思是在说: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真的要走了,妈妈时间来不及了,好孩子,乖孩子,松松你的爪子,妈妈明早再来陪你! 雪妖不仅没松开爪子,反而钩抱得更紧了,使劲吊在北斗母豹身上,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声响,明显是在嗔怪:不嘛,我就不让你走,我要你在这里陪我! 我也能理解雪妖的举动,它半岁失去母爱,半岁龄是幼豹对母豹最依恋的时期,情感因分离而冻结,两岁以后才重新和妈妈团聚,情感才开始解冻,蛰伏的爱才开始苏醒。现在雪妖虽然已两岁零三个半月,但生理年龄和情感年龄是错位的,它的情感年龄仍处在幼年期,对母爱的渴求仍停留在九个多月年龄阶段,多多益善,永远不嫌多,永远不会满足。此时此刻,它额头又被牛角挑伤,一切有情感的高等生命都是这样,生病伤痛时,更希望得到关怀爱护,更希望亲情陪伴在自己身边,更舍不得妈妈离去。 北斗母豹热烈亲吻雪妖的面庞,刻意表达自己舍不得离去的心情。 我想,假如北斗母豹有分身术的话,会乐意将自己分成两半,一半留在自己的巢穴照顾那窝吃奶的幼豹,另一半到月牙状岩洞陪伴雪妖。可惜它分身乏术,没办法做到这一点。 过了半分钟,北斗母豹用力扳开雪妖的爪子,坚决站了起来,不顾雪妖的哀求,毅然向荒山沟走去。雪妖是它的亲骨肉,那窝吃奶的幼豹也是它的亲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雪妖需要它,那窝吃奶的幼豹更需要它,它无论如何也要走了。 雪妖不满地嚎着,跟在北斗母豹后面。北斗母豹拐进荒山沟,雪妖也跟进荒山沟。在山沟人口处那座黑熊状磐石前,北斗母豹回转身来,朝雪妖威严地吼了两嗓子,喝令雪妖止步。我曾许多次目睹母女豹告别时的情景,就像电脑程序这般准确,雪妖不愿意北斗母豹离去,总是黏黏糊糊跟在北斗母豹身后,进到荒山沟来到这座黑熊状磐石,照例会用吼叫迫使雪妖止步。黑熊状磐石就像一扇禁入的大门,不允许雪妖进去。以往这个时候,雪妖伫立在黑熊状磐石前,伤心地呜咽,无可奈何目送北斗母豹远去。这一次,情形却不一样了,北斗母豹威严地吼了两嗓子后,雪妖在黑熊状磐石前犹豫了一下,等北斗母豹转身往前走时,竟然不顾禁令一步跨过黑熊状磐石,仍跟随在北斗母豹后面。 北斗母豹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又回转身来,用更严厉的声调吼了两嗓子: ——你聋了吗,叫你别跟着我,怎么不听话呀? 雪妖停了下来,站立在原地,所在的位置当然已经超越了那座黑熊状磐石。 北斗母豹接着又转过身去往前面走,雪妖也跟着迈动四肢紧随其后。 你停我也停,你走我也走,跟你跟到底,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如此这般四五个回合后,雪妖已越过黑熊状磐石三五十米。 北斗母豹再度回转身来,雪妖也再度停顿下来。这一次,北斗母豹不再发出严厉的吼叫,而是眯起眼睛直愣愣望着雪妖,橘黄色眸子里流露一抹阴沉的光,前额那七块排列得像北斗星似的黑斑扭成大疙瘩,似乎在紧张思索该如何采用非常手段来对付不肯听话的雪妖。突然,它胡须张扬,血口半开,龇牙咧嘴,四肢微蹲,摆出跃跃欲扑状,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粗暴的低吼。与雪豹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雪豹这种表情这种姿势这种叫声,意味着进入发怒状态,已到了动武厮杀的临界点。 很明显,北斗母豹发出最后警告:别再跟着我,退回黑熊状磐石外面去,不然的话,休怪我无情了! 雪妖仍置若罔闻,站着不动,没有一点想要后退的意思。 我猜想,雪妖之所以对北斗母豹的最后警告不予理会,大概出于两点考虑,首先它觉得自己受伤挂彩,理应得到妈妈更细心照顾更温柔关怀,这并不是什么过分要求;再者,三个多月接触下来,妈妈和蔼可亲,不管它做错了什么,从没抓咬过它。它以为北斗母豹最后警告无非是吓唬吓唬它而已,不相信真的会对它暴力惩罚。 北斗母豹嗖地朝雪妖扑了过去,动作幅度很大,跳蹿一米多高,形成泰山压顶之势,又吼又叫,声势极大,显得颇夸张,但落到雪妖面前后,就像在长句子中间打了个逗号一样,停顿了一下,并没立刻蹿上去扑咬。真应了一句俗话,雷声大雨点小,用意再明显不过了,让出时间给雪妖退却,假如雪妖觉察大势不妙,明智地拔腿退出荒山沟退到黑熊状磐石外面去,我想,北斗母豹则会就此打住,不会再施展暴力了。说到底,北斗母豹打心跟里是不愿用豹牙豹爪粗暴对待雪妖的。 雪妖不知道是被北斗母豹气势汹汹的样子吓懵了,还是压根儿就不信北斗母豹真舍得拳脚相加让它受皮肉之苦,并没知趣地跳闪后撤,只是扭转脖颈摆出一副想要逃跑的姿势,身体却仍待在原地没有挪动。 嗖,北斗母豹终于扑将上来,一只前爪钩住雪妖的脖子,一只前爪搭在雪妖的腰肢,猛烈将雪妖掀翻在地,张嘴在雪妖脊背上啃了一口。雪妖惨嚎一声,拼命扭滚,从北斗母豹爪牙下挣脱出来,屁滚尿流地逃出荒山沟。 我从望远镜里看,北斗母豹这一口咬得不算轻也不算重,嘴角挂着豹毛,唇齿问似乎还有殷红的血丝。再看雪妖,背毛乱蓬蓬的,倒还看不出皮开肉绽的惨状,估计北斗母豹口下留情,只在雪妖的脊背上咬出一排深深的牙齿印。 雪妖一口气逃出百十米,远离黑熊状磐石,这才惊魂甫定地停了下来,大口喘气,用充满恐惧的眼光定定望着北斗母豹,发出凄厉的哀叫。 北斗母豹汹汹地嚎着,似乎觉得如此惩罚还不够解恨,踱到黑熊状磐石前,将身体在粗糙的岩石上磨蹭,蹭下几绺残毛,趴开后腿,往石头上浇半泡尿液,冲着雪妖咆哮数声。我很熟悉雪豹的这套动作,这是圈划领地布置疆域的典型做法,用残毛和气味筑起一道气味边界线,告诫路过的同类,这里已经有一只年轻力壮的母雪豹居住,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保卫自己的领地,请识相一点绕道走开,私自闯入的话,你就是卑鄙的侵略者,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的!就目前所发生的事情而言,很明显,北斗母豹是借用这个特殊的办法,用残毛和气味筑起一道警戒线,明确无误地告诉雪妖:不准跨入气味警戒线一步,不然的话,我会像对待入侵者那样毫不留情的! 做完这一切,北斗母豹急促小跑,钻进荒山沟,闪进荒草丛,倏地消失了。 雪妖一声接一声哀嚎,目光凄迷,满脸苦涩,悲凉的叫声如泣如诉,好像遭受了天大委屈,有一肚子苦水要向苍天大地倾倒。北斗母豹已经走了好几分钟了,它还哀嚎不休。它用身体撞一棵碗口粗的银杏树,树冠哗哗颤抖,初春刚刚绽出的扇形银杏树叶被震得纷纷飘零;它还发疯般地啃咬石头,像嚼炒蚕豆一样咬得嘎嘣脆响,满嘴都是砂土石屑,似乎在用轻微自戕的方式缓解内心的痛苦。它被咬得不算厉害,与其说是伤痛,还不如说是心痛,它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一贯慈祥的妈妈真的会翻脸无情咬伤它这个爱女,心理受的伤害比身体受的伤害不晓得要大多少倍。 我很心疼雪妖,不管怎么说,我们曾豢养过雪妖很长一段时间,感情上比起北斗母豹来要近得多,当然会自觉不自觉地站在雪妖的立场去思考问题。我觉得北斗母豹做得有点太过分了,就算雪妖没听它的话,越过那座黑熊状磐石,赖在它身后想跟它回巢穴去,这错误犯得也是情有可原,罪不当咬嘛,要知道,雪妖心理年龄还处在幼豹期,打猎时受了伤,舍不得离开妈妈,想待在妈妈身边得到更多的照顾和关怀,这是很正常的事,与情与理都说得通,何罪之有?你干吗这么凶,干吗这么恶,干吗这么狠毒,干吗把女儿当仇敌咬?我晓得,北斗母豹不让雪妖去它的巢穴,是出于母性的谨慎,因为巢穴有一窝还在吃奶的幼豹。可我觉得任何事情都应当适可而止,不能做得太过火了,真理和谬误之间只有一步之差,为保证幼豹安全,谨慎当然是必要的,但过度谨慎就变成神经过敏,不足取了。就算把雪妖带回巢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窝还在吃奶的幼豹是你的亲骨肉;雪妖也是你的亲骨肉,骨肉至亲生活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的呀! 有许多群居性动物,都是祖孙几代生活在一起的,例如大象、金丝猴、长臂猿、非洲狮群等。有些以小家庭为核心的动物,母兽也有将上一茬幼兽与下一茬幼兽共同混养的现象。例如北极狐,因为生活在靠近北极的寒冷地带,幼狐生长发育缓慢,母狐再度发情交配时,上一茬幼狐还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只有将上下两茬幼狐都留在巢穴里。即便那些习惯等上一茬幼兽养大成才并离家出走后,再接着生养下一茬幼兽的动物,在非常时期,也会采用变通办法,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帮手豺”了。生活在滇北高原日曲卡雪山的银背豺,母豺在气候异常猎物减少日子过得拮据的年份,当上一茬幼豺长大后,不会将它们全部从家里赶走,而会挑选一只最懂事最健壮最听话的雌豺,留下来,帮助自己抚养下一茬幼豺,或者母女联手捕获食物,或者在母亲外出狩猎时留雌豺在巢穴照看弟弟妹妹。据科学家统计,有帮手豺的银背豺家庭,幼豺的存活率明显高于其他银背豺家庭。曾经在母豺身边做过帮手豺的年轻雌豺,实习如何为妻为母,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自立门户后,较之那些没做过帮手豺的年轻雌豺,更容易找到如意郎君,也更容易养活自己的后代。双方都能得到好处,双方都能得到实惠,套用一个现代企业家经常挂在嘴上的时髦词汇,就是双赢,既然如此,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我也晓得,雪豹这种动物没有“帮手豹”概念,似乎从未有人发现母雪豹有将上一茬幼豹和下一茬幼豹在一起混养的现象。但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在这方面开个先例又有何妨呢。天下既然有“帮手豺”,干吗就不可以有“帮手豹”? 我对北斗母豹无端咬伤雪妖的过激行为很有意见,小声对身边的强巴说:“北斗母豹也实在太不通情达理了,干吗这么固执,坚决不许雪妖靠近它的巢穴?” “我想它是担心雪妖去到巢穴后会伤害那窝还在吃奶的幼豹。”强巴说。 “这不可能,”我说,“这种担忧是毫无道理的。” 我是个动物学家,我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只要是血缘至亲,动物彼此间就一定相亲相爱,不会发生欺凌虐杀现象。事实上,绝大多数动物种类,都存在血亲间相互残杀的现象,同胞手足也不例外。曾有人亲眼目睹,一只白头鹰巢里,孵出三只雏鹰,当它们长到一个月大时,个头最健壮的那只小鹰,便趁父母外出觅食之际,将最瘦弱的那只小鹰顶出巢去,过了几天又用同样的办法将另一只小鹰推下树去摔死。 北美一位专门研究美洲虎的学者,用摄像机拍摄下这么一段骇人听闻的镜头:美洲虎巢穴内,四只半大美洲虎崽,翘首盼望母虎带食物回来,左等右等不见母虎的影子,天色渐渐暗下来,料峭寒风直往巢穴里灌,四只虎崽冷得瑟瑟发抖。就在这时候,其中一只毛色寡淡身体瘦小的虎崽,虚弱地趴了下来,其余三只虎崽竟然一拥而上,将没有力气反抗也没有力气逃跑的小兄弟(也有可能是小妹妹)活活撕食了。等天黑母虎回来时,四只虎崽变成三只虎崽和一具血淋淋的残骸。 虽然我深知动物界即使家庭内部也不可避免会发生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悲惨故事,但我还是认为,北斗母豹带雪妖回巢穴,不可能会导致流血残案。动物界手足相残,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食物紧缺,为争夺有限的食物资源,受生存意志本能的驱使,而互相残杀。据观察,同样是白头鹰,当风调雨顺食物富裕时,每只小鹰都能得到母鹰投喂的足够的食物,鹰巢内的小鹰便不再兄弟阋墙互相倾轧,关系变得较融洽,几只小鹰最终都能翅膀长硬搏击长空。也是北美这位美洲虎专家,跟踪另一窝美洲虎时,当地山林有许多野猪,母虎能定时带回充足的食物,结果发现,四只虎崽和睦相处,彼此间还齐心协力捕捉小猎物,互相玩得挺友善。 我有足够的例证支持这么一种观点:只要不遇到饥荒,雪豹家庭内部就会是一派和平景象。据这段时间观察,北斗母豹牙口约七八岁,正处在生命力巅峰时期,狩猎能力很强,成功率也很高,又懂甘苦勤于储藏吃剩的食物以备不时之需,三个多月了,还没见它挨过饿,也从没见它为食物犯过愁,雪妖跟着它享福,也天天都能吃饱肚皮。时令已开春,天气逐渐转暖,各种猎物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食物匮乏的冬天都没有饥饿之虞,食物丰饶的春天那就更不用担心会饿肚子了。既然没有食物压力,何来生存危机?既然没有生存危机,何虑骨肉反目?所以我认为,北斗母豹害怕把雪妖带回家后,雪妖会伤害那窝吃奶的幼豹,这种担忧纯属多余,很有可能它脑子有毛病,患有轻度偏执狂臆想症什么的,真该去找心理医生治治,假如动物界也有精神病院和心理医生的话。 “唉,动物间有些怪事,我们人是很难琢磨透的。”强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唉,雪妖太可怜了,平白无故被咬了一口。”我叹息道。 “我想,北斗母豹这么做,肯定有它的理由。”强巴说。 “能有什么理由?”我没好气地说,“心胸狭隘,对自己的女儿缺乏最基本的信任呗。” 我们正在胡乱猜测议论,雪妖不再撞树嚼石头折磨自己,站起来,缓慢走到黑熊状磐石跟前,望望北斗母豹挂在岩角的残毛,嗅嗅北斗母豹洒在地上的尿液,探头探脑往荒山沟里张望,好像生怕北斗母豹会突然跳出来似的。过了一会儿,它壮起胆,抖抖索索跨过气味边界线。突然,荒山沟一蓬狗尾巴草里,咔哧喇一阵响,蹿出一样东西来,雪妖惊叫一声扭头逃出荒山沟。一只五彩缤纷的野雉拖着长长的尾翼飞上天空。虚惊一场,雪妖将血红的舌头伸出嘴腔来散热,大概吓得够戗,吓出一身汗来了。看来,北斗母豹用残毛和尿液布置的警戒线,对雪妖起到了威慑作用。雪妖目送野雉飞向远方,又小心翼翼跨过黑熊状磐石,进到荒山沟,一路嗅嗅闻闻,向纵深摸索而去。 “它肯定是去找北斗母豹的巢穴。”争强巴推测道。 “要是被北斗母豹发现,麻烦就大了。”我说。 “是啊,北斗母豹一定会像对付入侵者那样往死里咬的。”强巴说。 我们为雪妖的安全担忧,决定悄悄跟在雪妖后面,必要时也许能给予雪妖一些帮助。 北斗母豹的巢穴就在荒山沟底端一个喇叭状小山洞里,离雪妖居住的月牙状岩洞约两公里左右。下午两点零五分,雪妖到达喇叭状小山洞对面的山坡,藏在一片齐腰深的野黄麻里。雪妖的藏身之地与北斗母豹的巢穴隔着那条山沟,直线距离不足百米,雪妖不用站起来,就能透过野黄麻叶的缝隙,把北斗母豹巢穴内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我和强巴躲在山顶一座藏族朝圣者用石头堆砌起来的玛尼堆后面,居高临下,用高倍望远镜观察雪妖和北斗母豹的动静。我和强巴藏身的玛尼堆、雪妖藏匿的野黄麻地和北斗母豹的巢穴,三方位置刚好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喇叭状小山洞里,果然有一窝幼豹,一共三只,约六七十厘米长,绒毛已经长齐,活蹦乱跳,簇拥着北斗母豹,争抢妈妈嘴里反刍出来的肉糜。据资料介绍,雪豹出生头三个月,完全靠母豹的乳汁喂养;三个月后,幼豹胃口增大,光靠母乳营养跟不上了,而这时候幼豹牙齿还不够锋利,还无法直接啃嚼生肉,母豹便吐出半消化的肉糜来喂幼豹;半岁左右,幼豹牙齿长齐,这才开始学着母豹的样,直接从猎物身上撕食鲜肉。从这一点上来判断,这三只幼豹牙口三个月出头半岁还不到。三只幼豹看起来都很健康,油光水滑,胖头胖脑,一面贪婪地吃着北斗母豹吐出来的肉糜营养羹,一面还互相扑过来撞过去地闹腾游戏, 为了方便观察叙述,我给那只闹得最凶的幼豹临时起名叫闹闹,给那只叫声最响的幼豹临时起名叫吵吵,给另一只性格相对较文静的幼豹临时起名叫静静。 过了一阵,北斗母豹肚子里的肉糜吐得差不多了,便在喇叭状小山洞口侧躺下来,给三个小家伙喂奶。温暖的阳光斜照在北斗母豹身上,它频频舔吻怀里的三只小宝贝,色彩斑斓的脸上蒙了一层母性圣洁的光辉。 再看雪妖,刨开几株野黄麻,在松软的沙土里打了几个滚,大概是怕被对面山坡的北斗母豹发现,翻滚时动作幅度很小,沾了一身泥灰后,便躺卧在野黄麻丛中,闭目养神。我知道,食肉猛兽洗泥浴,无非是两个目的,一是用泥沙来清除跳蚤扁虱之类寄生虫,二是用泥沙来掩盖身上的气味。我想,雪妖现在洗泥浴,大概是不想让北斗母豹闻到它的体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已近黄昏,北斗母豹还在喇叭状小山洞守着三只幼豹,雪妖还在野黄麻丛中打瞌睡,什么事也没发生。我眼睛疲倦了,放下望远镜。强巴掏出干粮来充饥,一面吃一面问我:“你说,雪妖干吗要跑到这儿来?” “哦,它有恋母情结,希望时时刻刻都能待在北斗母豹身边。”我说。 “可它现在离北斗母豹还有一百米,藏在黄麻地里,样子挺诡秘的。”强巴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北斗母豹不允许它靠近巢穴,它只有躲起来。”我不假思索地说,“它躺在黄麻地,至少眼睛还能看得见北斗母豹,比起待在月牙状岩洞来,物理距离缩短了,心理距离也贴近了,感觉自然要好得多。” “但愿你的分析是对的。”强巴冲我笑了笑,笑得很勉强,笑得很沉重,“ 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你到底担心什么呀?”我问。 “我总觉得,雪妖到这儿来,不单纯是为了离北斗母豹近一些,而是另有企图。” “别胡思乱想,”我说,“雪妖还小,无非是不习惯孤独,想和北斗母豹生活在一起。不信你等着瞧,天一黑,它看不见北斗母豹了,就会回它自己的月牙状岩洞的。” 一个小时后,紫色的暮霭漫进荒山沟,夕阳落到山背后,天渐渐黑了下来,北斗母豹起身从删口移到洞内,喇叭状小山洞一片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见了。雪妖虽说视力比我们人类要强得多,但我想,最多也就能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可它不知怎么想的,还不动身回它的月牙状岩洞去。没办法,我和强巴也只好舍命陪君子,蜷缩在玛尼堆下过夜。 在山里奔走了一天,挺疲倦的,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虽说时令已是春天,但高黎贡山雪线附近夜晚气温仍很低,春天雾水很重,半夜又刮起风,吹拂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洒下阵阵细密的雪尘。我被冻醒,身上湿漉漉的,冷得感冒了,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又怕万籁俱寂的夜晚响亮的喷嚏声会惊动北斗母豹和雪妖,只好捏紧鼻子强行忍住,比便秘还要难受。强巴是土生土长的山里汉子,似乎已习惯野外宿营,睡得正香,发出轻微鼾声 反正睡不着了,我在望远镜上安装红外线夜视仪,去看雪妖,它正在舔自己的前腿。显然,雪尘和露水把它身上的皮毛打得精湿,冷得瑟瑟发抖,也是被冻醒了。何苦要守在这里遭罪呢,北斗母豹搂着三只幼豹已经熟睡了,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你什么也看不见,干吗还不回你的月牙状岩洞去?回月牙状岩洞后,虽然形单影只,孤独寂寞,但起码不再被雪尘和露水淋湿,可以睡个温暖的好觉,也许还可以做个甜蜜的美梦。真不知道它葫芦里究竞卖的是什么药。 凌晨四点左右,寒冷不敌瞌睡,我又进入睡眠状态。 突然,我觉得头发疼得厉害,把我给疼醒了,睁眼一看,强巴在扯我头发。 “啧,快松手,你要让我变成秃驴呀!”我倒抽着冷气咬牙切齿地嚷道。 “嘘——”他食指压住嘴唇,做了一个要我别出声的手势,附在我耳畔说, “你看看雪妖,脸色好像不大对劲。” 我一骨碌翻爬起来,揉揉惺忪睡眼,天已经透亮,晨曦刺穿乳白色的山岚,照出一片朦胧的霞光。我抓起望远镜朝野黄麻地看,哦,雪妖身上蒙了一层亮晶晶露水,半蹲半伏在黄麻丛中,四肢肌肉绷紧,耳廓向前翻转,银针般胡须串着露珠,嘴微微张开,露出尖利的牙齿,眼睛瞪得溜圆,注视前方,前爪在地上下意识抓刨,肩胛骨支棱出来,忽高忽低,完全是一副猎物已进入伏击圈跃跃欲扑的姿势。 我将望远镜往前移动,雪妖正前方山坡上,都是拳头大的砾石和低矮的荒草,不见任何动物,哦,一株草茎上有一只翠绿的螳螂正在缓慢爬动,像雪豹这类大型猛兽,即使肚子空空如也,也不会对小螳螂感兴趣的。 我又将望远镜向前延伸,这才发现,雪妖所高度注视的对象,原来是北斗母豹!北斗母豹侧身躺卧在洞口,正一边给三只幼豹喂奶,一边舔吻梳理着小家伙身上的绒毛。正如强巴所提醒的那样,雪妖神色确实有点不大对劲。按理说,它看到北斗母豹在给弟妹们喂奶,在疼爱地替弟妹们梳理绒毛,应该持一种平和的心境,应该投去祝福的眼光,或者投去羡慕的眼光。退一步说,就算它心理不太平衡,嫉妒三只正在北斗母豹怀里撒娇的幼豹,那也应该是一种比羡慕程度稍深一点的嫉妒,或者说是适度的嫉妒,无毒无副作用的嫉妒,而不应当像现在那样,双眼进射毒辣的凶光,暗中磨“爪”霍霍做好扑咬准备,仿佛前面喇叭状小山洞里不是生它养它的妈妈和年幼的同胞弟妹,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它究竟想干什么呀,是不是给嫉妒的毒焰烧昏头了呀? 这时候,晨岚消退,明媚的阳光铺满山沟,北斗母豹给三只幼豹喂完奶,将它们赶进喇叭状小山洞,然后在小山洞两侧走了几个来回,就像忠于职守的巡逻哨,搜索每一窝草丛每一块岩石,一面走还一面耸动鼻翼,仔细嗅闻有无可疑的气味。可怜天下父母心,北斗母豹要出门了,为了确保三只幼豺的安全,出门前先要检查巢穴四周有无暗藏的天敌。一只浑身漆黑的过路狗獾从山梁上经过,狗獾属于中型食肉兽,体形和一条狼狗差不多大,对三个月龄以上的幼豹构不成太大威胁,何况离喇叭状小山洞还有七八十米,不在特别警戒范围之内,但北斗母豹还是咆哮一声扑蹿上去,将狗獾撵出荒山沟,这才罢休。忙碌了好一阵,确信巢穴四周太平无事,北斗母豹这才甩动尾巴,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乱石间一条若隐若现的牛毛细路,向荒山沟外跑去。 毫无疑问,北斗母豹是要去履行作为母亲的另一项义务,到月牙状岩洞去与雪妖见面,带领雪妖狩猎,传授丛林生活的知识和经验。 北斗母豹从雪妖藏匿的野黄麻地下方经过,我注意看了一下,雪妖身体蹲伏得更低了些,脑袋也缩进茂密的黄麻丛,好像很担心被北斗母豹发觉。这不奇怪,它是违背北斗母豹的禁令,私闯北斗母豹设置的气味警戒线,偷偷摸摸跑到这里来的,自然要藏藏掖掖;不能被北斗母豹发现。 很快,北斗母豹在弯弯曲曲的荒山沟走远了,身影闪进残雾和怪石间,再也看不见了。雪妖从野黄麻丛中腾地站了起来,抖掉身上的沙土,伸了个懒腰。现在不需要再藏匿了,可以舒展筋骨自由活动了。 我想,雪妖肯定晓得北斗母豹是到月牙状岩洞找它去了,从逻辑上推测,它应当蹿上山脊用最快的速度从另一条路回它的月牙状岩洞去,尽量赶在北斗母豹前面到达月牙状岩洞,这样就不会露出破绽。它是能做到这一点的,如果它想做的话。 雪妖果然迈开大步走起来,但却不是往荒山沟外的月牙状岩洞去,而是直奔北斗母豹的巢穴——喇叭状小山洞。它动作诡异,一边跑还一边扭头朝荒山沟外张望,好像怕北斗母豹会突然出现似的,用贼头贼脑这四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冤枉它。 “坏了,雪妖要杀害这窝幼豹!”强巴焦急地说。 “这……这可能吗?”我被强巴可怕的判断吓了一大跳,说话都有点结巴了,“它……它没理由这么做……做的呀。也许……也许它只是……只是想认识一下这窝幼豹,哦,它……它从没见过这三只幼豹。” 我语无伦次刚说完这番话,雪妖已蹿到喇叭状小山洞前,龇牙咧嘴,后肢微微蹲屈,尖利的指爪从爪鞘伸张开来,完完全全面对猎物急欲杀戮的姿态。再看三只幼豹,已从雪妖凶神恶煞般的面部表情和杀气腾腾的眼光中意识到死神正在向它们逼近,吓得灵魂出窍,想逃跑吧,洞口被雪妖堵死,无处可逃,闹闹和吵吵挤成一团,闭着眼睛相互抱着对方的头,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死亡的恐惧,静静用稚嫩的爪牙拼命抓咬洞壁,大概是想临时在坚硬的花岗岩上挖条可以藏身和逃生的地道,那当然是徒劳的。 雪妖脸颊两侧的毛恣张开来,血盆大口瞄准闹闹的脖子…… 再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了,雪妖确实是在趁北斗母豹离巢之际行凶作案。 情况紧急,我来不及多思考,完全是受下意识支配,一下从玛尼堆后面跳出来,挥舞双手大叫:“雪妖,不能啊——” “啊嗬——啊嗬——”强巴也用手卷成喇叭状,高声喊叫起来。 虽然作为一个动物学家,面对野生动物内部的冲突争纷,应严格保持中立态度,不该粗暴干涉雪豹内政,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制止眼前这场杀戮。有四点理由使我无法对雪妖这种行为采取容忍或放纵的态度:第一,这并非由饥饿引起的杀生,完全是由狭隘的嫉妒心引发的疯狂报复,赤裸裸的谋杀,触犯了血亲间不得互相杀戮这条动物界普遍适用的禁忌;第二,北斗母豹在育幼期间,在抚养三只幼豹的同时,腾出时间和精力辅导雪妖狩猎技艺,即使用人类的标准和要求来衡量,也称得上是个负责任的好母亲,雪妖不思报答,反而背着北斗母豹杀害年幼的弟妹,残忍狠毒令人发指,也违背了凡生命都应遵循的最起码的道德;第三,北斗母豹不是傻瓜,到月牙状岩洞没找到雪妖,回家一看三只幼豹惨遭杀害,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一想,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雪妖,如此一来,后果将不堪设想;第四,雪豹是一种数量稀少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我是动物学家,有责任尽量避免这一珍贵物种非正常减员。 听到我们的喊叫,雪妖吃了一惊,往后跳闪一步,脑袋从小山洞里抽出来,朝我们张望。我们喂养过它半年,它当然应该认得出来,似乎也应该能理解我们扯开嗓子喊叫的用意。它在洞口迟疑了一阵,看看我和强巴,又扭头望望山洞里那三只幼豹,给我的感觉是,心里很矛盾,不晓得该继续还是该中止这场卑鄙的阴谋。 我和强巴快步向喇叭状小山洞奔去,趁雪妖还在犹豫不决,阻止它行凶,这样对它对北斗母豹对我们人类保护野生动物都有好处。 我们是从山顶往下冲,速度很快,数秒钟时间,便已跑完一半路程。突然,雪妖弓起腰,嗖地蹿进洞去。这家伙,眼瞅着我们快速逼近,没时间容它多想了,横下一条心要把阴谋进行到底。喇叭状小山洞里,传来幼豹撕心裂肺的尖叫。我和强巴心头一紧,罪恶已经发生了。紧接着,名叫闹闹的幼豹和名叫吵吵的幼豹贴着洞壁慌忙地蹿出小山洞,夺路逃命。雪妖急旋豹腰,啊呜一口,咬住吵吵的脖颈,可怜的吵吵,身体痛苦地扭动几下,便瘫软下来。幼豹闹闹趁机蹿出小山洞,使出吃奶的力气奔逃。闹闹虽只有几个月龄大,倒也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有一种强烈的求生本能。也许是光秃秃的山坡无处躲藏,也许是慌不择路的缘故,闹闹竟然朝我和强巴迎面逃来,一面逃还一面呦呦叫唤,不知道是否在向我们呼救要我们帮帮它。当时我和强巴离幼豹闹闹约三十米,我俩不约而同张开手臂朝小家伙迎去,想抢在雪妖追上来之前把小家伙抱起来,能保住最后一只幼豹也是好的。 雪妖收拾掉幼豹吵吵,又蹿跃上来追幼豹闹闹,心狠手辣,想斩草除根呢。 幼豹闹闹离我们只有几米了,强巴抢在我前头,伸手想去抱它,可它惊恐不安的眼睛瞥了我俩一眼,扭身跳闪开去,吱溜从我的胯下蹿过去,逃到我们身后去了。它自出娘胎以来大概从未看见过人,当然不会随便就信任我们的。 这样也好,雪妖在我们俩前面,幼豹闹闹在我们身后,我们处在中间位置,荒山沟狭窄,我们的身体就是一道屏障,可以阻挡雪妖继续施暴。 强巴抬起猎枪,哗啦子弹上膛。我则大声喊叫雪妖的名字,企图唤醒它的良知。 转眼间,雪妖已冲到我们面前,相距仅四五米远。我和强巴像堵墙,迫使它不得不停下来。 “去,不准胡闹!”强巴厉声呵斥道。 “雪妖,听话,快离开这里!”我也大声说道。 雪妖耸动鼻翼恶狠狠喷出一口粗气,张牙舞爪跃跃欲扑,尖利的牙齿上沾着殷殷血丝,呦欧,朝我们发出短促的吼叫,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少管闲事,快让开,不然的话,我会像对付那窝幼豹那样毫不留情地对付你们的! 我的腿开始发抖,脊梁一股冷气往上蹿,我们虽然豢养它半年,它虽然还认识我们,但我晓得,当初因为我们一再克扣它食物,彼此感情早就疏远,或者说彼此感情早就出现裂痕,它对我们早就心怀不满憋了一肚子怨气,绝不会舍不得咬我们的。它已杀红了眼,再不是盘绕在我们膝下乖巧的大猫咪了,而是嗜血成性的猛兽,尖牙利爪既不是纸糊的也不是吃素的,真要动了杀心扑将上来,我这条小命恐怕难保。强巴到底是打猎出身,胆子比我大得多,腿没发抖,额头也没沁出豆大的冷汗,但脸如灰土,也已紧张得快崩溃了。 “怎么样,我开枪吧?”强巴枪口指着雪妖的脑袋,焦急地问我。 为了救一只还在吃奶的幼豹,打死一只两岁半龄已快成熟的雌豹,从保护珍稀动物这个角度说,不是一件合算的事。我们受领的任务是放生雪妖,我们只对雪妖负责,而不必对那只名叫闹闹的幼豹负责,为保护不必由我们负责的闹闹而开枪射杀该由我们负责的雪妖,岂非咄咄怪事?荒野丛林天天都有阴谋和屠杀,我们又不是动物警察,管得了这么宽吗! 思考三秒钟,我斩钉截铁地说:“不准开枪!” 雪妖已经扑过来了,既然我们不准备开枪,那就只有闪开,乖乖让出路来。 雪妖从我们身边经过,我憎恨它的野蛮,朝它屁股踢了一脚,强巴也朝它身上吐了一口浓痰,你这种行为本应挨枪子的,踢你一脚啐你一口算是从轻处理!它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只逃逸的闹闹幼豹身上,无暇跟我们计较,一溜烟跑过去了。 闹闹幼豹还在仓皇奔逃,年幼力弱根本逃不快,这一段山沟又没有洞穴可以钻进去躲藏,很快就被雪妖追上,一阵轻微的厮打,又响起幼豹垂死的尖叫。 这家伙,捕捉羚羊很笨拙,屠杀幼豹倒挺麻利的。 惨案已经发生,悲剧已经上演,我和强巴再待在这里已没什么意思,也担心雪妖再回过头来找我们的麻烦,便迅速撤离荒山沟,回到山顶的玛尼堆。 继续用望远镜观察,雪妖正从喇叭状小山洞叼出静静幼豹尸体,吃力地爬着陡坡,爬上山脊,来到悬崖旁,嘴一松,将静静的尸体甩下深渊。 接着,它又蹿下荒山沟,去搬运吵吵幼豹的尸体。 它想得很周到,毁尸灭迹,让三只幼豹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难猜测雪妖这么做的心理动因,它需要北斗母豹,它希望北斗母豹分分秒秒都陪伴在自己身边,它无法容忍三个弟妹分享这份爱。它所受的苦难和冤屈太多,它曾经被母亲抛弃,它饱受离别和思念之苦,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了妈妈,可妈妈却心有所系,只能吝啬地给它一半的爱,每天仅能陪伴它几个小时。它失去的太多太多,按照力学原理,它想得到的也太多太多,它希望得到母亲完整的爱,按照超量恢复原理,它对母爱的渴求膨胀数倍。当它想跟随北斗母豹回巢穴时,遭到了拒绝,这使得它嫉妒心迅速膨胀,萌发歹毒的念头,寻找机会将毫无反抗能力的弟妹杀死,这样,妈妈的心没有其他牵挂,妈妈的爱就全部归它所有了。 它从小失去母爱,不仅狩猎技艺是空白,心灵也已扭曲变形,灾祸与苦难滋养自私的天性,一切都为自己着想。对雪豹这种动物来说,健全的母爱,铸就完满的品格,破损的母爱,造成残缺的德行。 我算是明白了这么一个道理,食物匮乏,极度饥饿,会发生骨肉相食的惨剧,同样,母爱缺乏,爱的饥渴,也难免会演绎手足相残的悲剧。 八 众叛亲离 北斗母豹怀着一颗破碎的心,永远离开了雪妖。 就在雪妖叼着吵吵幼豹的尸体第二次爬上山梁时,突然,荒山沟尽头出现一团白光,就像一只飞快滚动的雪球,转眼间便来到喇叭状小山洞前。 “北斗母豹回来飞了!”强巴眼尖,低声说道。 我用望远镜一看,果然是北斗母豹。它豹尾高翘,脊梁弓耸,显得非常紧张,大口喘着粗气,脑袋探进小山洞,就像被火焰烫伤了似的迅疾将脑袋缩了回来。它肯定看到了它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幼豹还未凝固的鲜血和挣扎时被咬掉的绒毛。它嗅闻地上的气味,很快又找到躺在乱石间的闹闹幼豹的尸体,悲愤地长吼一声,抬头寻觅凶手。它一眼就看到正在悬崖边抛尸的雪妖,咆哮一声,三步并作两步朝山梁蹿跃。 早晨,北斗母豹去到月牙状岩洞,发现雪妖并不在洞内,它在岩洞附近转了一圈,呼喊几声,也不见雪妖应答,预感到事情不妙,立刻拔腿往自己巢穴赶,一路狂奔,比追撵猎物跑得还快,不幸还是迟了一步。 我想我的判断不会有误,北斗母豹和雪妖邂逅相遇至今已三个多月,从未将雪妖带回自己的巢穴。当昨天雪妖黏在它身后耍赖非要跟它回家,它不惜动用尖爪利牙将雪妖阻挡在黑熊状磐石外,还用残毛和尿液布置气味警戒线,态度异常严厉,禁止雪妖靠近喇叭状小山洞。这有力地证明,北斗母豹打心眼里并不信任雪妖,虽然它恪尽母亲的职守,毫无保留地向雪妖传授狩猎本领,全力以赴培养雪妖独立生活的能力,以弥补自己的过失,但它始终对雪妖抱有警惕,心头有一片无法驱散的阴影,就是担心雪妖会出于自私的动机伤害三只还在吃奶的幼豹。它早就有这种不祥的预感,它早就对此有所提防,但最终还是防不胜防。 我曾经对北斗母豹坚决不许雪妖靠近它的巢穴这一点很有意见,认为它是心胸狭隘神经过敏,现在看来,是我错了。知女莫如娘,北斗母豹比我更了解雪妖,比我更了解灾祸与苦难给生命带来的负面作用,也比我更了解生命贪婪自私的本质。 我将望远镜移向雪妖,雪妖已将吵吵幼豹的尸体扔进深渊,听到北斗母豹咆哮声,惊恐万分,环视四周,三面都是绝壁,唯有从原路下到荒山沟才能逃命,只好硬着头皮从山梁蹿下来。雪豹这种动物。爪子是朝后弯钩的,在陡峭的山坡上,上山容易下山难。雪妖笨拙地蹿跳蹦挞,没等它下到沟底,北斗母豹就已扑到它身上来了。双方吼叫厮咬,扭成一团,从山坡滚到沟底,沙尘迷漫,犹如烽火战场。 雪妖到底年轻,缺少格斗经验,或许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心里发虚,缺乏殊死搏杀的劲头,仅仅两个回合,便被北斗母豹仰面朝天压在底下,拼命挣扎也翻不起身来。它们打斗的位置离我们不远,不用望远镜也看得清清楚楚,北斗母豹用额头抵住雪妖的下巴,豹嘴探进雪妖柔软的颈窝,肩胛和前腿弯的肌肉拧动颤抖,毫无疑问,豹牙已叼住雪妖的喉咙,正在用力噬咬。这是致命的狠招,即使体格魁梧的牦牛,一旦被雪豹如此这般抵住下巴叼着喉咙,也很快就会窒息死亡的。雪妖张着嘴,却叫不出声来,一双豹眼越瞪越大,就像两只玻璃球,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挣扎动作也越来越微弱,已经用不出力气来。 “要不要朝天开枪?”强巴问我。 我沉默不语,不说要开枪,也不说不要开枪。我晓得,雪妖快完蛋了,假如我们朝天开枪,震耳欲聋的枪声会把北斗母豹吓跑,帮助雪妖捡回一条小命。我对雪妖的生命负有一定责任,这大半年来,我在高黎贡山雪线一带像野人一样生活,吃苦受累,目的就是要让雪妖变成一只真正的雪豹,回归大自然,更好地生存下去,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应该朝天开枪救它一命。可是,它咬杀无辜的弟妹,套用人类的道德与法律,犯下十恶不赦之罪,刚才没枪毙它,我心里已有包庇罪犯的负疚感,再要用枪声替它解围,是不是也太丧失做人的原则了呀? “不开枪也罢,反正不是我们害死它的,是它自己找死的,与我们不相干。 ”强巴大概同我抱有同样的心情,放下猎枪嘟嚷道。 雪妖嘴角溢出一丝血沫,四肢抽搐,还有半步就踏进阎王殿了,突然,我们发现,北斗母豹肩胛和前腿弯的肌肉停止拧动颤抖,这表明它的牙齿停止了噬咬。它似乎刚刚从梦中惊醒,眨眨眼睛,慢慢松开嘴,从雪妖身上退了下来,去到闹闹幼豹尸体旁,舔了舔已经僵硬的小家伙,扒了一些碎石盖在闹闹幼豹身体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荒山沟外走去。它走得很慢,仿佛力气已经耗尽,仿佛身心已疲惫到极点,一面走还一面发出令人心碎的呜咽声。 我能理解北斗母豹为什么在最后一秒钟放弃了咬死雪妖的念头,它是母亲,雪妖和三只还在吃奶的幼豹都是它身上掉下来的肉,三只还在吃奶的幼豹已经惨遭不幸,生活已经酿出了一杯苦酒,咬死雪妖,于事无补,无非是酿第二杯苦酒而已。 一杯苦酒已经够它受的了,没必要接着喝第二杯苦酒。 雪妖躺在地上扭滚喘息,过了约二十分钟,才翻过身来,又过了约二十分钟,这才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吐掉嘴角的血沫,凄凉地叫了一声,举步维艰地朝前走去。 这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北斗母豹,我想,它带着心灵永不愈合的创伤,带着一颗破碎的心,永远离开高黎贡山了。 我们也很少再见到雪妖,它也从月牙状岩洞搬家了,我们找不到它新的巢穴。有一次,我和强巴在一棵大树上设置捕捉绣眼鸟的金丝活扣,突然看见雪妖从旁边另一棵大树下钻出来,它皮毛邋遢,两眼暗淡无光,尾巴挂着烂泥衰草。肚皮也空瘪瘪的,瘦得胸部两侧的肋骨一根根突凸出来,看得出来,它日子过得很不顺。它跟着北斗母豹学习狩猎技艺,虽然学了三个多月,但年龄偏大,基础又差,没能将独立生存的本领学到家。一般成年雪豹十次出猎仅有两次成功,凭它的本事,我想,十次出猎最多能有一次成功。食物不足,当然就显得落魄潦倒,精神委靡不振。 当它来到我们工作那棵大树底下时,强巴冷不丁叫了它一声。它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目光冷冰冰的,就好像在看一样它根本不感兴趣的东西,然后便摇着那条肮脏的尾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它不想再理我们,不想再同我们有任何瓜葛了。 我想,它把我们阻止它屠杀三只还在吃奶的幼豹,看做是我们存心在跟它过不去,坏了它的好事。它或许以为,假如那次我们不去阻拦它的话,它就能抢在北斗母豹返回来之前,把三只幼豹的尸体扔进深渊,北斗母豹就不会发现是它犯下的罪孽,这样它就能达到目的,独享北斗母豹的关怀和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