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猎雕的遭遇》 第一章 九死一生的狩猎 【第一章 九死一生的狩猎】 你飞遍了日曲卡雪山北麓,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你去捕猎的目标。你飞累了,撑开巨大的翅膀,静止不动地躺在空中,任凭强劲的河谷气流托着你向前滑动。你圆睁着雕眼,聚精会神地俯瞰着地面,希冀能幸运地看到一只幼麝在古戛纳河边饮水,或者能遇到一头小岩羊在悬崖边溜达。遗憾的是,平缓的山坡和狭长的河谷里,连个可疑的黑点也看不到。 冰凉的太阳高悬在天空,给大地投下了一片冷寂的光。 严冬刚刚过去,雪线才退到半山腰,草芽还没有破土,树枝还没有泛绿,赤裸的红土地还没有恢复生机。那些食草类动物,都迁移到遥远的四季如春的古戛纳河的下游过冬去了,还没有回来。对食肉类动物来说,乍暖还寒的早春季节确实是个春荒难关,很难找到食物。 假如仅仅是为了果腹充饥,你是不会如此辛苦地在古戛纳河谷上空来来回回飞巡的。你可以凭着野生动物的一种奇异的生存本能,准确地在河滩的巨卵石底下或河岸的枯树根部找到冬眠的小蛇,或用雕爪创开被雪水泡得酥软的土层寻找蜥蜴或地狗子。整个冬天和春荒阶段,其他野金雕经常靠这种办法来维系生命。 但你不是普通的野金雕。你是丫丫寨猎人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是按主人的吩咐到古戛纳河谷来狩猎的。主人不喜欢冬眠的小蛇和地狗子,主人要的是幼麝、岩羊或其他值钱的禽兽。 太阳偏西时,古戛纳河上游飘来一块乌云,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的雪粒被凛冽的西风吹刮着,搅起漫天雪尘。这是日曲卡雪山一带常见的倒春寒。气候这样恶劣,能见度越来越低,再飞下去也是徒劳的,你想,该回去了。你仄转尾羽,掉头朝丫丫寨飞去。刚飞出河谷,你又犹豫了。难道今天又一无所获地空着手回去吗?主人一定又像昨天那样站在木屋外手搭凉篷翘首等待着你归来。昨天也是在这个时候,当你降落在主人脚边,当主人看清你什么也没带回去时,主人燃烧着希望之光的眼神一下变得黯淡,被山风刮得极粗糙的脸似乎又添了一条皱纹。主人没有责怪你,也没有抱怨你,只是朝你凄苦地笑了笑,就默默地回小木屋去了。主人的这种无可奈何的失望表情,比訾骂和鞭笞更厉害,更让你痛苦。 你晓得,主人这段时间连遭厄运,先是上个月他到铺满白雪的森林里去打狗熊,连狗熊的影子还没见到,就在下坡时滑了一跤,扭伤了腰,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然后,主人刚刚能起床,主人的女儿莉莉又患猩红热病倒下了。主人家里本来就不富裕,这下就更穷了,连买盐巴的钱都掏不出来了。 如果日子过得不是这样窘迫的话,主人是不会在早春时节独自放你进山狩猎的。早晨,主人打开搭在木屋前大青树杈上的雕巢,临放你进山时,搂着你的脖颈,把你的脑袋抱在他厚实的胸怀里,用长满茧花的手掌在你的脊背上轻轻抚摸。你是一只通灵性的金雕,你跟随主人多年,你摸透了主人的脾性,你晓得主人是在祈祷猎神赐给你好运,让你满载而归。你感觉到主人在抚摸你时,手指在微微颤抖。主人是把战胜厄运渡过难关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你怎么能在主人最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无所作为呢? 你重新侧转尾羽,飞回古戛纳河谷上空。无论如何,你今天再也不能空着手回去了。哪怕是猎到一只草兔,也能救主人的燃眉之急,能换回点钱把莉莉的病治好。 细密的雪尘打湿了你的翅膀,使你飞翔时感觉到有点滞重。你又飞巡了五六个来回,但河谷里仍然看不见一样活的东西。昔日康慨的猎神在关键时刻却变得吝啬了。 太阳很快就要坠落到雪峰背后去,明亮的天地很快就会被苍茫的暮色吞没。你灰心了,垂头丧气地准备再次撤离古戛纳河谷。突然,你看见左前方山坡上,似乎有一样东西晃动了一下。开始,你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再飞近了些,你看到那东西竟然蹦蹦跳跳地从一个洞口移动到一棵大树下。你尖叫一声,迅速飞过去,嗬,原来是只狐狸!狐狸火红的皮毛和坡上的红土融为一体,再加上弥漫的风雪和大团的雾岚,怪不得你看不清楚了。 狐狸是昼伏夜出的动物,总是在傍晚离穴外出觅食的。 假如现在发现的是一只幼麝,你会高兴得仰天长啸,但对方是狐狸,你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从内心讲,你并不愿意飞扑下去捕猎这只狐狸。狐狸虽然没有野狼凶猛,也没有狗熊蛮横,但它也是食肉兽,有一口能咬断猎物筋骨的犬牙和四只能扯碎羽毛皮肉的利爪,狐狸一旦受到袭击,绝不会像食草动物那样束手就擒或一味逃命的,它会为捍卫自己的生命而厮杀到底的。更重要的是,狐狸的智商在丛林所有的走兽中是最高的,它常常会在强敌面前玩弄一些别出心裁的花样,迷惑对方的神经,让对方上当受骗。你曾亲眼看见一只狐狸躺在地上装死,把一只惯食腐肉的秃鹫引上钩,就在秃鹫嘴壳快啄到狐狸眼窝时,装死的狐狸猛然间从地上一跃而起,一口咬住秃鹫的脖子,可怜的秃鹫,成了狐狸的一顿美味晚餐。 怪不得连人类都要羡慕和妒忌狐狸的智商,把它当做阴险狡猾的代名词了。 要是此刻正在树根边挖掘灰鼠洞的是只乳臭未干的幼狐,或者是只拖儿带女的母狐,你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了。遗憾的是,这是只脸颊上的白斑呈浊黄色、资历颇深阅历颇广的老公狐,它细腰宽肩,胸部肌腱饱满,四肢结实有力,耳边红色的皮毛间有一道十分显眼的月牙形伤疤,不知是狼咬狗啃留下的痕迹,还是内部争斗留下的记录,起码可以说明它和死神打过交道,经受过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的严峻考验。 要想捉住这样的老公狐谈何容易啊! 这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搏斗。不,情形似乎对你更不利些。雪尘打湿了你的翅膀,影响了你的飞行力度和飞行速度。你已在河谷上空飞巡了一整天,消耗了不少体力,肚子也早饿空了。极有可能,你逮不着狐狸却惹了一身骚,也许更倒霉,会变成送上门去的点心。 再强壮再老练再勇敢的野金雕,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袭击豺狗、狐狸、狼这类食肉类走兽的。 食肉类猛禽和走兽之间,和平共处是其最明智的选择。 罢罢罢,就当没看见这只狐狸,你想。你甩甩尾羽,在狐狸头顶绕了几圈,想飞走了。但似乎有一个吸力极强的磁场,牢牢地吸引住了你。多好的一张狐皮啊,冬雪把这只狐狸的皮毛擦得光滑锃亮,如同涂了一层彩釉;毛色纯净,红得像团燃烧的火焰。你晓得,一张细密厚实的上等冬狐皮,极其珍贵,可以卖很俏的价。这是今天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机会了,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就只能空手而归了。你不忍心再见到主人凄苦的面容,不忍心再听见主人忧伤的叹息。你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白白放走这只老公狐。为了主人,你决心铤而走险。 你在空中调整了方位,飞到狐狸背后,突然间将翅膀收敛成四十五度的小夹角,悄无声息地向老公狐迅疾滑去;这是金雕特有的偷袭方法,没有翅膀扇动空气的声响,速度犹如自由落体,快疾如风,当被袭击者发现来自天上的恐怖的投影逼近自己,想要转身迎敌时,已经来不及了,金雕一双铁爪已稳稳攫住了它的脊背。这是名副其实的死亡的扑击。 老公狐仍然在用前爪抠灰鼠洞,既没有回头张望,也没有竖耳倾听。这老公狐一定以为你不敢随便袭击它,所以放松了警惕,你想。你左爪对准老公狐的屁股眼儿,右爪瞄准老公狐颈根那块凹部,这两个部位都是老公狐身上的薄弱部位,这样下手捎带着还有一个好处,可以避免狐皮破损。 你将雕爪狠命抓下去。只要把老公狐攫离地面,哪怕离地一寸,你就算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对走兽来说,离开大地就丧失了力量。 就在这最后半秒钟,突然,老公狐一缩身体就地打了个滚。你抓了个空,不,比抓空更恼火,你的雕爪由于用力过**进土层,抓了两把红泥;由于没防备目标会在最后一瞬间突然躲开,你的心一慌,身体一歪,竟然站立在山坡上了。 对正在和敌手殊死搏斗的金雕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姿势,就跟走兽离开了大地便丧失了力量一样,猛禽离开了天空便陷入窘境。你一米多长的身躯,巨大的翼羽,在空中灵活自如,可一旦站立在地面上,巨翅便会成为累赘。最大的弱点就是起飞缓慢。小小的麻雀可以在零点一秒的瞬间凌空飞起,但你从扇动翅膀到弹跳起飞,必须要有蹲腿、曲爪,缩脖、扩胸、展翅等几秒钟的一系列动作和准备过程。在平时,几秒钟算不得一回事,可面对利牙尖齿的敌手,一秒钟的停顿也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你明白了,老公狐其实早已看到并察觉出你的企图,它假装专心致志地挖灰鼠洞,其实是要你造成一种错觉,引诱你上钩。 真不愧是连人类都要赞叹的老狐狸! 就在你雕爪误插进土层的当口儿,老公狐已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翻爬起来,龇牙咧嘴朝你扑咬过来。你在地面上动作笨拙,躲闪不及,被老公狐扑了个正着,老公狐骑在你的背上,四只狐爪按住你的翅膀,一张腥臭的大嘴朝你细长的脖颈咬过来。完全出于一种死里求生的本能,你猛烈地摇动自己的身体。不知是因为羽毛被雪尘飘湿增加了润滑度,还是因为老公狐刚跃上你的背脊还没来得及掌握好平衡,老公狐一下被你从身上摇落下来,仰面跌倒在地,又顺着山坡往下滚出好几米。 真是侥幸,你只损失了十几片金色的羽毛。 你赶紧猛蹬双腿,想从平地上跳起来,扇动翅膀飞上天空摆脱目前的困境。可是被雪水泡了整整一冬天的山土太酥软了,几乎没有什么反弹力,你的身体无法跳跃起来。老公狐却又一次利索地从地上翻爬起来,朝你蹿跃扑击。你只好一面高声啸叫,为自己虚张声势,一面蹒蹒跚跚朝后退去。你脖颈上的羽毛竖立着,尖利的大嘴壳始终瞄着老公狐拿上贼亮的眼珠子,恫吓性地乱啄乱咬,迫使老公狐不敢轻举妄动。你一直退到山坡左侧一棵枯倒的大树前,跨上树干,利用枯树结实的反弹力,也利用树干与地面那点可怜的落差,终于扑扇着翅膀飞起来了。 升上天空,你才松了口气。死里逃生,好险哪! 现在,最好是立刻飞离古戛纳河谷,离开这只狡猾的老公狐越远越好,你想。事实已经教训了你,你根本没有把握把老公狐捕捉住的。力量对你并不是绝对的优势,智力上你也不是老公狐的对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是飞为上策。 你开始螺旋状升高。 你看见,老公狐直立在山坡上,一只爪子清洗着狐脸上的泥垢,一只爪子朝空中挥舞,表情哀戚忧伤,像是在跟情侣告别。这混蛋,是在恣意嘲笑你,嘲笑你的无能,嘲笑你的失败,嘲笑你的退缩。你雕爪的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一股热血涌上你的脑门。你猛禽的自尊心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要么接受挑战,要么接受嘲笑,你别无选择。你在老公狐头顶盘旋着,改变了主意,决心要把这场搏杀进行到底。 老公狐朝你滑稽地耸了耸肩,不再理你,东张西望地在枯树附近寻觅着可以挖掘的灰鼠洞。 你在空中一面盘旋一面思忖。是的,你在体力和智力上都不比老公狐强,但你有一个优势是老公狐永远也无法得到的,那就是你有翅膀,老公狐没有;你能飞,老公狐不能,攻击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你手里。刚才之所以偷袭失败,关键是地形对自己不利,妨碍了自己施展翅膀的威力。 吃一堑长一智,你要耐心选择最佳地形。 可恶的老公狐,慢慢吞吞在平缓的山坡上溜达,就像逛街一样轻松。你看出来了,老公狐是以逸待劳。你也不能傻泡在空中拜拜消耗有限的体力。你飞到附近一棵枝叶凋零的杉树上,伫立在树桠上,等待时机。 老公狐弯弯曲曲迂迂回回地朝一座小山冈上运动。这是一个好兆头,你想。小山岗上铺满了砂砾和坚硬的岩石,有利于你蹦跳并缩短起飞的时间。小山岗南面是笔陡的悬崖,有数十丈深,可以大做文章。只要老公狐一登上山岗,你就立即出击。可恨的是老公狐走得极慢,老半天了还在缓坡上磨蹭,惹得你心里痒痒的。 天空变成铅灰色,雨雪霏霏,凄迷阴森。再过一会,浓重的夜色就会像块厚实的幕布一样把古戛纳河谷的一切都遮盖起来。黑夜会给你带来诸多不便。你不是猫头鹰类的夜视眼,你的雕眼虽然锐利,却没有夜视的功能。假如天晴,借助于日曲卡雪峰的反光和星星月亮的照耀,你还能看清物体,但现在是乌云遮蔽,夜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只能勉强看见近距离内物体模糊的轮廓。 这是无法补救的弱点,是致命的缺陷。 你的弱点恰恰又是老公狐的优势。狐狸习惯于在夜里觅食,浊黄的狐眼一到漆黑的环境便会变幻成莹莹绿色,像两粒鬼火,视力丝毫也不比白天差。 你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前让老公狐登上小山冈! 你拍拍翅膀,飞到小山岗的上空,寻找办法。你运气不错,很快发现乱石堆里有一对灰鼠正在啃食干浆果。你悄悄飞扑下去,将两只雕爪拳成半空心,像罩子一样猛地把这对倒霉的灰鼠罩在自己的爪下。你不想把它们捏得粉身碎骨,也不想把它们囫囵吞进肚去,你要它们做活的诱饵。那对灰鼠在你的雕爪下魂飞魄散、吱吱怪叫。你又将两只雕爪稍稍往下压了点劲。灰鼠发出的更加响亮的惨叫声,在寂静的山野传得很远很远。 饥饿难忍的老公狐到底失去了耐心,被灰鼠吱吱惨叫吸引着,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登上了小山岗。 你放开被抓得半死不活的灰鼠,振翅飞上天空。 老公狐嘴角流着涎液,扑向诱饵。 你在浓重的暮霭中,飞转到老公狐的背后,还像刚才那样,收敛翅膀,从高空像树叶那样无声无息地朝老公狐飘去。老公狐还是佯装不知,漫不经心地噬咬着灰鼠。显然,它是想用刚才的战术变偷袭为反偷袭。历史不会重演了。当老公狐在你雕爪攫住狐皮的一瞬间又翻滚躲避时,你早有准备,及时撑开翅膀,弯曲膝关节,借着俯冲的惯性,雕爪踏在坚硬的岩石上,猛力一蹬,将身体弹回空中,同时奋力扇动了两下翅膀。哈!你又回到了能自由地尽情地最大限度地发挥你猎雕威力的天空了。你不敢喘息,立即朝在地上打滚的老公狐发起第二次攻击。你要在它翻身欲起未起的当儿扑到它身上,给予致命的打击。 出乎你的意料,老公狐并没有翻爬起来。它只打了半个滚。它仰面躺在岩石上,四只狐爪半曲着伸向天空,有效地防范着来自天空的袭击。 看来,老公狐已看破了你的意图,非常及时地调整了自已的战术。 老公狐摆出这个迎战姿势是很毒辣的。只要你稍一疏忽,狐爪就会捅破你的胸脯,狐嘴就会咬断你的雕爪。 但假如你放弃连续攻击,老公狐就会从容地从岩石上翻爬起来,速决战将变成持久战。日曲卡雪山顶上最后一片白光正在消褪,黑夜即将来临。你已没有时间再犹豫了,要么放弃这场捕猎空手而归,要么冒险再次扑上去。 为了主人,你选择了后者。 你的雕爪凶猛地向老公狐腹部那片橘黄色的绒羽抓去。狐爪左右抵拦,把你两只雕爪拨拉开。你又抓了个空,雕爪从老公狐身体两侧滑过,落在石头上。你想重新腾飞,但已经来不及了,老公狐四只爪子已紧紧抱住了你的身体,狐嘴朝你柔软的颈窝咬来。你猛地一闪,老公狐的嘴咬偏了,咬在你翅膀和肩胛的连接处。你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继而半边身体都麻木了。你想用嘴壳啄老公狐的眼珠子,但老公狐的脑袋埋在你的翅膀下,无法啄到;你想用雕爪将贴在胸脯上的老公狐踢蹬下来,但老公狐像热恋中的情侣那样紧紧搂抱着你。老公狐开始在地上打滚。对鸟类特别是猛禽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残酷的刑罚。飞翼外基部撞在岩石上,硬羽发出咔嚓咔嚓断裂的声响。地面扬起的沙土,刮得你的眼睛无法睁开。 你竭力挣扎着。你必须从老公狐过分热情的拥抱中解脱出来。你不能在地面上久留,你必须尽快回到天空去。 翻滚中,你努力朝悬崖移动。这险峻的地形是你反败为胜的最后一个希望了。终于,你和老公狐一起翻滚到悬崖边缘,你的雕爪在坚实的大地上猛力一蹬,和老公狐连同拳头大小的石块,一起翻下了悬崖。 你预料老公狐会由于突然失重而晕眩,松开狐爪,中止这死亡的拥抱,并松开狐嘴,使你那只翅膀恢复自由。 但老公狐比你想象的还要顽强,它在半空中仍然紧紧地拥抱着你,并噬咬着你的一只翅膀不放。你一颗雕心变得冰凉。这样跌下去,你和老公狐必然是同归于尽。 你只能拼命扇动另一只翅膀,以减缓下落的速度。 已经跌下去十几丈、二十多丈了……黑黝黝的深渊传来小溪流淌的淙淙声。凭声音判断,你和老公狐离地面只有几丈高了。至多还有几秒钟,你和老公狐便会在溪边的石滩上同时丧命。你已经绝望了,闭起雕眼,无可奈何地等待自己的身体和老公狐的身体砸地时的訇然声响。 突然间,你感觉到自己那只麻木的翅膀恢复了感觉,沉重的身体恢复了轻松。这不会是幻觉。你睁开雕眼,哦,在最后一秒钟,老公狐终于产生了失重反应,晕眩过去,松开了对你的拥抱和噬咬。 砰!老公狐砸在石滩上。 你急忙扑扇翅膀。好险哪!你离地面只有一米高了。你在天空兜了一圈,然后飞到小溪边,凭感觉找到了老公狐。 老公狐已不会动弹.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你攫住老公狐的脖颈,返回丫丫寨。 你在和老公狐扭斗翻滚时,折断了好几根飞羽。你右翅膀和肩胛交汇处的肌肉被尖利的狐嘴咬开了,还淌着血。你全身的羽毛被雪尘飘湿,又粘了厚厚一层沙土。你已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在唱空城计。你精疲力尽,老公狐在你的雕爪下变得越来越沉。你只好飞一段路,停下来栖息几分钟,再飞一段路。你在空中歪歪扭扭,忽高忽低,像喝醉了酒。 深夜,你终于飞出古戛纳河谷,飞临丫丫寨上空。绕过那扇用白象、灵猫和蟒蛇等木雕装饰起来的寨门,你看见,主人的院子中央站着一个人,小木屋里的灯光映照出那人的轮廓: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两条走惯山路的强壮的腿。 正是主人达鲁鲁!主人站在风雪弥漫的屋外正焦急地等待你归来呢! 你啸叫一声,拍拍翅膀,停落在主人脚跟前。 “是你吗?我的巴萨查,真是你!”主人惊喜地叫起来,“你回来得这么晚,我真担心。” 你骄傲地用雕爪将老公狐推到主人面前。主人摸黑将老公狐拎起来。主人不愧是好猎手,凭手感就估量出了这只老公狐的价值。主人兴奋地说:“好一张上等狐皮!巴萨查。你帮了我大忙了。莉莉看病不用愁了。” 你累得站不稳,蹲在地上。 主人扔下老公狐,把你从地上抱起来。主人温热的脸颊贴着你的脖子,亲昵地抚摸着你,宽大的手掌捋顺你凌乱的羽毛,揩净你身上粘着的泥尘。 “巴萨查,我的宝贝,我晓得,你一定累坏了。” 再也没有比主人的理解更能温暖一颗猎雕的心了。你觉得这一天的辛劳、饥饿、危险都是值得的。主人舒心的笑是对你最好的奖励。你没有辜负主人的期望,你尽到了猎雕的职责。 你贴在主人温暖的怀里,高兴得“嘎哟——嘎哟——”地欢叫起来。 第二章 信任危机 【第二章 信任危机】 你冒着生命危险捕获的那张上等狐皮卖了个好价钱。靠这笔钱,莉莉治好了猩红热;靠这笔钱,主人家摆脱了揭不开锅的窘境。很快,主人达鲁鲁腰伤也痊愈了。小木屋里重又洋溢起欢声笑语。 你备受宠爱,主人一闲下来,就让你栖落在他结实的肩膀上,用胡子拉碴的下巴摩挲你的嘴喙,用手抚摸你头顶那片金光闪耀的羽毛。那只盛放雕食的紫砂陶缸里每餐都有你爱吃的新鲜肉食。女主人莫娜在你进食时总是笑眯眯地蹲在你身边,一面喂你,一面用女性的细腻的手指梳理你的羽翼。小主人莉莉还会用五彩缤纷的野花编织一条花的项链,套在你的脖颈上,逗你玩。 连续好几个月,你沉浸在温馨的家庭氛围中。你差不多忘了自己是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觉得自己已变成这个家庭的正式成员。你觉得尘世间的任何力量都无法把你和主人家割离开了。 爱可以使人得意忘形,也可以使雕得意忘形。 红尾子的噩运,才使你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红尾子是主人达鲁鲁的邻居西畴老爹饲养的一条猎狗。它长着一条十分漂亮的狗尾巴,又粗又长,光滑明亮,像黑绸缎编织成的。尤其是一寸许的尾尖,奇迹般地长着一撮红毛,鲜红鲜红,像一朵在黑夜中灼灼燃烧的火焰。由此,西畴老爹给它起了个十分响亮的名字:红尾子。 在你的印象中,西畴老爹与红尾子亲得像一对父子,每次西畴老爹外出归来,身影刚出现在寨外那条小路的拐弯处,红尾子就会兴奋地跳起来,踏着轻快的步子朝主人奔去,一路上很抒情地吠叫着,在主人脚间穿来绕去,用狗舌舔主人的鞋,用狗脸擦主人的裤腿。要是西畴老爹兴致好,拍拍狗头,红尾子就会直立起双脚,扑到主人的怀里去撒娇。然后,它在主人前面开道,像迎接凯旋的将军那样隆重地把主人恭迎回家。 你还经常看到西畴老爹给红尾子喂食时的动人情景。每当西畴老爹端着食盆朝狗窝走去,红尾子便会将尾巴大幅度地扭动起来,每一根红毛都生气勃勃地竖直,整个尾尖蓬松开,像一朵在和煦春风中昂首怒放的红蔷薇。也不管西畴老爹给它端来的是鲜美的肉食,还是很难下咽的残羹剩饭,红尾子都会像应邀出席盛大的鸡尾酒会似地兴高采烈。有一次,你明明看见西畴老爹给红尾子端去的是半盆泡在洗锅水里的苞米粥,外加一根连软筋和肉渣都已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红尾子吃完后,仍然像饱餐了一顿山珍海味似的对西畴老爹摇首摆尾表示极大的满足。 你觉得红尾子堪称世界上最孝顺最忠贞的猎狗。红尾子脾性温柔敦厚得甚至能把人类的恶作剧都当作是对自己的鼓励。西畴老爹有个孙子叫胖瓜,是个淘气包,经常和寨子里别的男孩打架斗殴,只要胖瓜打声唿哨,红尾子就会气势汹汹地吠叫着扑过去为胖瓜助战,张牙舞爪地把对立阵营的男孩们吓退。有一次,你亲眼看见,胖瓜把一串钥匙藏在一堆辣子面下,命令红尾子去找,红尾子用狗爪刨扒辣子面,辣子粉尘纷扬开来,钻进狗鼻,辣得红尾子狗泪直淌,呛得它弓着腰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显然是孩子式的恶作剧,胖瓜在一旁笑弯了腰,但红尾子不仅不愤慨,还高兴地在地上打滚,仿佛不是受到了作弄,而是受到了宠爱。红尾子的修养可以说好到了极点。 你晓得,红尾子在胖瓜还没出生前就在西畴老爹家了,少说也生活了十来个年头,曾无数次伴随西畴老爹进山狩猎,立下过汗马功劳。你一向认为,红尾子除了不会像人类那样两足直立行走、不会说人类的语言之外,已完全属于西畴老爹家的正式成员。你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西畴老爹会抛弃红尾子。你觉得只有死亡才可能把红尾子与西畴老爹一家分离开。 你压根儿就想错了。你金雕的思维方式远远无法窥探人心的奥秘。 这天,主人达鲁鲁没有带你进山打猎。你清早醒来后在寨子上空翱翔了一圈,舒展了一下筋骨,便像往常那样停栖在大青树苍劲的枝桠上晒着太阳。春天的阳光像温泉流水洗涤着你身上的羽毛。红尾子的狗窝就搭在离你雕巢左侧十多米远的墙角下,那儿发生的一切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约摸九点钟光景,你看见西畴老爹端着瓦盆从木屋里走出来,你就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按过去的习惯,西畴老爹只在太阳当顶和太阳西沉时喂红尾子两餐饭,早餐是从来不喂的,但今天,却破天荒地喂起早餐来了。你忍不住好奇地往瓦盆里瞥了一眼,又使你惊讶不已。半瓦盆山羊肉,热腾腾冒着白气,散发着一股撩拨食欲的香味。你和红尾子做邻居也已有两个年头了,你从来还没见过西畴老爹如此慷慨过。即使你的主人达鲁鲁,待你不错,每餐都有荤腥,也从来没有用这样精美的食物款待过你。瓦盆里的山羊肉不仅分量足,烹调得也挺艺术,乳白色的高汤上飘着一层黄澄澄的油花,油花上浮着几朵碧绿的葱花,还有几丝艳红的辣椒,色香味俱全。你忍不住滴下了口水。 红尾子当然也立刻看出这餐早饭的高质量来,它走到西畴老爹跟前,一会儿仰面躺下,用爪子拨开主人的裤腿,将一只狗爪伸进去帮主人捉跳蚤;一会儿用舌头舔主人鞋面上的泥尘,舔得无限虔诚;一会儿又直立在地上,两只前爪阖拢作拜揖状;一会儿又满地打滚像在表演杂耍……你知道,红尾子是被西畴老爹意外的慷慨感动了,在尽一条狗所能表达的感激之情,颂扬主人对自己的恩德。 奇怪的是,西畴老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他摸摸红尾子肉感挺强的狗耳朵,悄悄背过脸去抹掉眼角一滴混浊的泪,说了句:“吃吧,撑开肚皮吃吧。唉,你在我西畴家呆了十年,还没喂过你一顿好饭哩。”说完,他神色黯然地回木屋去了。 你很纳闷,不明白西畴老爹为何如此伤感。你突然想起前天所发生的事来。前天下午,西畴老爹携带着红尾子进山狩猎,好不容易在一片灌木林里发现了一只大灵猫,红尾子吠叫着尾随追击,在树林里和大灵猫展开了一场性命攸关的赛跑。起先,红尾子四蹄生风,勇猛向前,差不多快撵上大灵猫的屁股了。但渐渐的,红尾子的狗爪变软了,显得力不从心,越跑越慢,而大灵猫却凭借着青春的活力越跑越快。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终于,大灵猫灵巧地跳过一条石沟,消失在一片栗树林里。红尾子还想继续追捕,前爪被隐藏在一丛衰草下的藤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跌倒跪卧在地。它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它嘴角流着白沫,大口喘息着。看得出它已耗尽了元气和精力。它昂起狗头,朝大灵猫奔逃的方向狂吠着。这吠叫声嘶哑凄厉,既有对自己衰老的悲哀,又有因自己失职而感到的痛苦。 那时你巴萨查恰巧也跟随主人在毗邻的树林上空巡猎,你亲眼目睹了这悲惨的情景。你很同情红尾子,很理解它的心情。它已经有十几岁的狗龄了,这年龄对人类来说还是青少年蓬勃成长的时期,对以长寿著称的乌龟来说不过是漫长的生命之旅的序幕,但对狗来说,已进入衰老的暮年。 不一会,西畴老爹赶来了。红尾子见到主人,抖抖索索站立起来,那条漂亮的狗尾巴夹在两胯之间,呜呜哀号着。你懂红尾子的意思,它在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 你看到,西畴老爹喟然长叹一声,坐在地上,对红尾子说:“唉,伙计,你老啦。真的,你老啦,不中用啦!” 你是金雕,当然无法准确地听懂西畴老爹的话,但你透过他脸上无可奈何的表情、紧蹙的眉尖和前额深深皱起的纹路,感觉到他是在为已快到手的珍贵的灵猫逃走了而惋惜,也为红尾子累瘫在地而叹息。 你无意间把西畴老爹端给红尾子丰盛的早餐和前天红尾子狩猎失误的事联系起来,倏地,你心里产生一个可怕的预感,莫不是西畴老爹嫌红尾子老了不中用了而要遗弃它?你被自己的预感吓出一身冷汗来。 红尾子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山羊肉,吃得腹部凸起,吃得满嘴流油。 但愿你的预感是毫无根据的乱怀疑,你想。也有可能西畴老爹之所以要端来丰盛香美的早餐,是为了滋补红尾子虚弱的身体,让它老当益壮,恢复青春的活力。你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 红尾子用狗舌舔着瓦盆里的汤汁,这时,西畴老爹从木屋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一根结实的麻绳,来到狗窝前,用手掌抚摸着红尾子的脊背,冷不防将手中结成活环的麻绳套进红尾子的脖颈里,随后一收绳头,扯紧了环套,又把麻绳拴在狗窝边那棵树桩上。 “汪,汪,汪!”红尾子发出一串惊叫。你也觉得西畴老爹的举动很不可思议。红尾子在西畴老爹家生活了十年,即使用棍子驱赶,也不能将它从家里赶走的;红尾子一贯对主人忠心耿耿,百依百顺,绝不会违抗主人命令的。为什么要拴住它?怕它私奔?怕它违抗命令?怕它撒野?怕它…… 红尾子甩着狗头,显得无比委屈。 你觉得它应该感到委屈。按常规,只有新豢养的猎狗,或者桀骜不驯的野狗,或者身带病菌的疯狗,或者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的家狗,才会被套上绳索。狗被套上了绳索就意味着失去了自由,意味着在受惩罚。 西畴老爹把麻绳拴紧在树桩上后,什么也没解释,就匆匆回木屋去了。 红尾子啃咬麻绳,但麻绳被碱水浸泡过,比野牛皮还柔韧结实,无法咬断。它竭力挣动着,反而把脖颈上的活扣越扯越紧,憋得它连吠叫都很困难。 你感觉到事情越来越不妙了。 果然,临近中午时,西畴老爹家门口来了一位牛高马大、满脸横肉的汉子。不用介绍,也不用猜测,你马上就从他那双充满杀机的绿豆小眼里看出来,此人是职业刽子手。他不怀好意地走近红尾子。红尾子灵敏的狗的嗅觉当然很快就闻出来人身上那股浓重的屠夫的血腥味,它惊慌地吠叫着、躲闪着。但它脖颈上的麻绳太短,没有多少回旋余地。胖屠夫很快就扯住绳套,一双肥腻腻的大手在红尾子肩胛和胸腹及四肢摸捏着,动作十分娴熟。你明白,胖屠夫是在测量红尾子身上的膘肉。胖屠夫微微皱了皱眉头,态度像有点勉强,从怀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用块石头压在树桩上,然后,从腰带上抽出一根两尺长的空心竹棍,穿进麻绳,紧紧抵住红尾子的下巴颏,拖拽着红尾子朝寨外走去。 红尾子用狗爪抠住地面,竭力挣扎着,并朝西畴老爹的木屋汪汪吠叫,乞求主人能跑出来救它。你看见西畴老爹家那扇木门虚掩着,没有任何动静。 红尾子凶猛地朝胖屠夫的手咬去,但短竹棍使它无法把自己的犬牙转移到需要的位置去。它只能咬到空气。 红尾子终于被胖屠夫牵出了寨门,只留下一串绝望的呼救和诅咒。 整个山寨的看家狗、牧羊狗和猎狗都被红尾子的叫声搅得无比凄惶,一大片狗的哀号声响起,像是在播放一曲惊心动魄的哀乐。 终于,红尾子的吠叫声越来越遥远缥缈,最后消失在一阵悠扬的牛哞声中。这时,那扇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了,西畴老爹神情颓唐地走了出来,朝寨门外呆呆望了一会,然后长叹一声,小心翼翼收起树桩上那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 这是一笔肮脏的交易,你想。 整个中午,你闷闷不乐,心里无限惆怅。你怎么也无法忘记红尾子被牵出寨门时那副悲痛欲绝的可怜神态。你是猎雕,它是猎狗,你惺惺惜惺惺。你从红尾子的悲惨结局,联想到了自已。 是的,你现在受到主人一家子的宠爱,但这种宠爱究竟能维持多长时间呢?想当年红尾子不也受到西畴老爹家的宠爱吗?但当它老了,不能再替主人撵山狩猎了,不就被无情地卖给屠夫了吗?你也会老的,你想,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你也总有一天会老得扇不动翅膀擒不住猎物的,到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也会落到和红尾子相同的命运呢? 你不能不把自己与红尾子作一番比较。你觉得,以与人类的关系而言,你比红尾子差得远了。狗天生就是人类的朋友,是所有动物中最擅长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专家。狗有许多高超的取悦于人类的手段和办法。相比之下,你这只猛禽金雕就显得太笨拙太无能了。譬如说,你见到主人外出归来,也兴奋,也激动,但这种兴奋和激动都是藏而不露的。你顶多在主人快走到家门口时,噗地从大青树上飞下来,落到主人脚边,轻叫一声,表示欢迎。你没有能挥洒自如淋漓尽致传递感情的狗尾巴。你的尾羽坚挺有力,在空中能起到舵的作用,可以灵敏地调整飞行方向,却缺乏柔软性、灵活性和多变性,不具备传情达意的功能。你也做不到像红尾子那样扑到主人怀里去撒娇,你总觉得假如硬要这样去做的话和你猛禽的身份是极不相称的。 每次女主人送食来,假如陶钵里盛的是你爱吃的肉食,你会拍拍翅膀表示自己的感激;但假如女主人端来的是你不爱吃的米饭或蔬菜,你就会用沉默来表示抗议,或者干脆飞到野外捉老鼠充饥。有一次,不知是因为女主人疏忽大意还是小木屋里肉食断档了,女主人端来半钵稀饭,连半点油腥都没有。你一怒之下,用雕爪蹬翻了陶钵,惹得女主人莫娜柳眉陡立,杏眼怒睁,极不高兴。你是食肉类猛禽,你无法改变自己的食谱,你需要从新鲜的肉食中摄取高蛋白和动物脂肪,以保证自己在和猎物的殊死拼斗中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充沛的体力。 你和小主人莉莉的关系更是清淡如水。莉莉让你陪伴她去玩泥巴,你拒绝了;让你陪伴她去捡蘑菇,你也拒绝了。有一次,邻居一位男孩用红泥白泥和黑泥把脸涂抹成小花鬼来吓唬她,她高声叫:“巴萨查,快来救我!”你就在大青树桠上,听见了也看见了,但你当作没听见也没看见,不予理睬。结果,装扮成大花鬼的小男孩把莉莉吓哭了,才得意洋洋地走掉。莉莉输惨了,委屈得呜呜直哭,指着你骂:“没良心的巴萨查,看着我被人家欺负也不管,呜呜,没良心的。”你仍然无动于衷。你对小孩的玩耍不感兴趣。你是猎雕,你觉得自己生命的价值是在险恶的丛林里为主人出生入死。假如小主人莉莉真的遭遇危险,你当然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救援的,但事实上莉莉不过是碰到了爱开玩笑的淘气的小男孩。你不想介入这种无聊的游戏。 显而易见,你和主人家的亲密程度远远不及红尾子。它都落到了被剥皮烫毛,被宰割零卖,被油烹炖煮的下场,那么以后你老了呢? 你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忧伤。 太阳当顶时,女主人送来了雕食,是半钵剁碎的鸡肚肠。你特爱吃新鲜的内脏,但此刻站在陶钵面前,你却一点也引不起食欲。嚷囊里胀鼓鼓的,全被忧愁和伤感塞满了。“巴萨查,快吃吧,吃饱了下午好进山打猎。”女主人莫娜蹲在你身旁用女性清丽的嗓音说道。出于礼貌,依勉强朝陶钵啄起一块鸡肠,却含在嘴壳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巴萨查,你怎么不吃东西了,病了吗?” 你木然地站着。 “巴萨查,你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达鲁鲁,你快来看看呀。” 主人过来了,和女主人咬了几句耳朵,搔搔脑壳,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笑容,说:“哦,我晓得了,巴萨查,你是想媳妇了,对吗?你是雄雕,你长大了,你当然想找只雌雕的。这好办,我明天就到集上去买只雌雕来。嘻嘻。” 女主人莫娜也朝你含羞一笑。 你委屈得直想哭。是的,你是只生理和心理都很正常的年轻的雄雕,你也有自然冲动,但你并非好色之徒。你绝不会为了配偶问题与主人闹别扭的。 “好了,巴萨查,我已经答应给你买只雌雕来成亲,你就别怄气了。吃吧,吃饱了,下午还要带你进山干正经事呢。”主人说。 “嘎啊——”你喊冤似地长啸一声。 主人和女主人面面相觑,满脸困惑。 “会不会是因为红尾子的事引起的?”女主人莫娜沉思了一会小声说。 到底是女人,观察细致,善于理解人也善于理解雕,你想。你扬起头,发出一声沉郁的啸叫。 “原来是这么回事。”主人达鲁鲁两条蚕眉皱成了疙瘩,轻轻把你揽进怀里,很严肃地说:“巴萨查,你看见红尾子被西畴老爹卖给屠夫了,是吗?你害怕自己也会落到它这样的下场,是吗?巴萨查,你放心,我达鲁鲁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没有你舍生忘死猎到那只老公狐,小莉莉就没钱治病,我的腰伤也不会好得那么快,你帮过我的大忙,我会永远像朋友那样对待你的。” 女主人也说:“巴萨查,请相信我,要是有一天你老了,飞不动了,我照样会一天三餐给你端好吃的。” 你望望主人和女主人,他们脸色严峻,不像在撒谎。可是,你想,当年红尾子年轻力壮时,不也帮过西畴老爹很多忙吗?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忠有的奸有的善有的恶有的愚蠢有的聪慧有的勇敢有的怯懦,”主人继续说,“西畴老爹不够意思,为了一点钱出卖相伴了十年的猎狗。但也有人为猎狗养老送终的。你瞧那座坟,不就埋着仓坡老倌的大花狗吗?”主人说着,用手朝寨门外一座小山包指了指。 你顺着主人的手指望去,望见小山包向阳坡上一座尖尖的土坟堆。你立刻听明白了主人这番话的意思。你想起来了,去年仓坡老倌那条大花狗老得都站立不起来了,狗毛脱落,疥癣斑驳,但仓坡老倌仍每天给它端水送饭。当大花狗终于老死后,仓坡老倌没有食尸啖肉,而是用一只小木匣把大花狗装殓起来,埋进洞里,还用土堆了一座坟。这也是你亲眼看见的。主人说得对极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觉得自己很混账,怎么能把西畴老爹和自己亲爱的主人相提并论呢?险些由于自己雕的偏见和雕的固执,对主人达鲁鲁产生信仰上的动摇。你吓出一身虚汗。 主人达鲁鲁不知道你内心正在进行深刻的反思,还以为你仍触景生情为红尾子的厄运而伤心呢。突然,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自己手臂上扎开一个小口子,殷红的血滴滴嗒嗒洒落下来。他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达鲁鲁对着永恒的山神和贤明的猎神起誓,只要你巴萨查不背叛我,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假如我说谎,就让我进山踩着雪豹的尾巴,出山挨老熊的巴掌!” 你雕的心灵一阵震颤。你也恨不得能像人类那样操作复杂的语言系统发一个重誓血誓。可惜,你是雕,你只能拍动翅膀,用亢奋的长啸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 你从无谓的忧伤中彻底解脱出来了。你为自己有这么一位忠厚善良轻利重义的主人感到幸福和骄傲。你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重新恢复了旺盛的食欲。你大步流星走到陶钵边,狼吞虎咽般地啄食起来。 主人和女主人的脸上都绽开了欣慰的笑。 第三章 拒绝行窃 【第三章 拒绝行窃】 你很懊悔,不该把主人带到这块毗邻碱水塘的白桦树林里来。假如你按照原定的路线,由南向北在古戛纳河谷穿行,就不会碰到这个该死的捕兽陷阱,也就不会发生眼前这样跟主人闹别扭的不愉快的场面了。但你偏偏在古戛纳河谷中段突然向左一拐,岔进这片稀稀落落的白桦树林来了。是命运之神在捉弄你,你想。 当然,你也不是无缘无故或心血来潮拐到这里来的。原因很简单,你在高空巡飞时,无意间发现这片白桦树林里有只香獐。怪你的雕眼太灵敏了,怪你飞得太高视野太开阔了,也怪这头香獐太诱人了。你是站在主人的立场来估量这头香獐的价值的。香獐本身就是山珍,皮和肉都挺值钱。特别是现在春夏两季交接时的香獐,肚脐与生殖孔之间那袋形的麝香腺里,正鼓鼓囊囊塞满了珍贵的麝香。麝香与虎膝、熊掌、鹿茸通称为日曲卡雪山的“四宝”,一克纯麝香可从山货贩子手里换回一克黄金。于是,你兴奋地朝地面上跟随着你前行的主人发出三声急促的鸣叫,改变了飞行方向。你做梦也想不到,这小小的拐弯竟改变了你一生的道路和命运。 当你在高空远距离模模糊糊望见这头香獐时,你立刻想到主人有钱买瓦盖房了。这两三个月来,你几乎天天跟随主人进山狩猎,捕获了不少麂子马鹿,挣到了一笔可观的钱。于是,主人野心勃勃地要在丫丫寨盖第一幢瓦房了。你很欣赏主人的胆识与气魄。丫丫寨祖祖辈辈住的都是木屋,木瓦、木墙和木头梁柱,冬寒夏热,雨季潮湿,低矮而狭小,没有玻璃窗,大白天也昏暗得像钻进了地洞。主人要盖的是一幢两层楼的青砖大瓦房,宽畅的阳台,明亮的落地长窗,水泥地面,堂皇而有气派。 现在,房梁已经搭好,砖墙已经砌齐,椽条和檩条也都钉结实,只等上瓦了,主人的积蓄却已告罄。能不能凑齐买瓦片的钱,全看这几天能否猎到值钱的猎物。但前天和昨天,你和主人在山林里连续辛劳奔波了两天,却一无所获。从今天早上开始,雇请的工人已经在停工待料了。主人急得像眉毛拴住了火炭。女主人莫娜也急火攻心,连嘴唇都烧起了泡。你恨自己未能在关键时刻助主人一臂之力。你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逮到猎物。因此,你一见香獐的身影,立即兴奋地向主人发出信号,改变了飞行方向。 你飞到白桦树林上空,看得更清楚了,果然是一头香獐,四肢发达,臀部滚圆,毛色金黄,是正处在发情期的雄香獐。 哈!主人有钱买回散发着火窑那股炭薪气味的新瓦片了。 已经飞临香獐头顶那片天空了,奇怪的是,这头香獐并没有像你预想的那样朝茂密的斑茅草丛或隐蔽的山洞里逃亡。你雕的恐怖的投影已笼罩在它身上,它还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转。这很反常,你想,兴许是碰到了一头神经错乱的香獐。你开始盘旋下降,降到半空,你才发现这头香獐之所以被你恐怖的投影笼罩后还不逃亡,是因为它早已失去了逃命的自由。 这是一头掉进捕兽陷阱的香獐。 你刚才在高空俯瞰,所看见的物体都趋向于平面,因此未看清这头香獐是处在巨大的凹坑里。降低高度后,地面的物体在你雕的瞳仁里才恢复立体感。 挖陷阱诱捕猎物是日曲卡雪山一带猎人惯用的一种方法。就是在野兽经常路过的交通道口挖个四壁陡峭的土坑,或者挖成口小腹大的瓮形,上面覆盖一层柔嫩的树枝和薄草皮,再伪装上兽粪和蹄印,粗心大意的野兽一脚踩空,便成了猎人的囊中之物。 现在,你已经清楚地看到这口捕兽陷阱了,约三丈见方、两丈多深。这么巨大的陷阱是很罕见的,连狗熊、老虎、野牛这类庞然大物都能被容纳和囚禁起来。 陷阱的主人交了好运,要发大财了,你想。树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头无路可逃的香獐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哀号。 陷阱的主人还没有来。陷阱的主人不会傻乎乎守在陷阱旁的,一般都是以逸待劳,隔上一两天来陷阱察看一次。 倒霉,空欢喜一场,你想。要是这头香獐没掉入陷阱就好了,你就可以施展本领擒获它。遗憾的是,它已经不是人人都可以追逐都可以猎取的野兽了,它已经是别人的俘虏,已经有了主,已经被赋予某种神圣的所有权。 你拍扇翅膀,想掉头离开。就在这时,你的主人达鲁鲁尾随着你来到了陷阱旁。 “啧啧,多好的一头香獐啊。”主人说。他用行家的眼光打量着陷阱,由衷地赞叹道:“谁这么聪明,在这里挖了口陷阱。” 你心里很清楚,这绝对不是你主人达鲁鲁挖的陷阱。他不屑于用这种工程浩大而又捕获率很低的方法捕捉猎物。他喜欢用猎枪和你这只猎雕,干脆利索解决问题;他喜欢主动出击,而不喜欢被动等待。 你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啸叫,走吧,主人,再羡慕再妒忌也是白搭,只能是白白耗费掉宝贵的时间。这只香獐已经有主了,我们还是转移到别的树林去碰碰运气吧。 但主人好像没听见你的啸叫,他围着陷阱踱了一圈又一圈,恋恋不舍地盯着香獐看。 你当然知道,主人和你一样,不仅仅看到这头发情期的雄獐鼓鼓囊囊的麝香腺,而且还看到一大堆蒙着一层新鲜窑灰的瓦片。但看到了又怎么样呢?你想,徒增烦恼而已。 你刚要再次用叫声催促主人离开,突然,你发现主人的神情和举止变得诡秘起来。他紧张得鼻尖沁出了汗粒。他的视线从陷阱内的香獐身上移开,朝白桦树林里东张西望,很像黄鼬偷吃家鸡前那副尊容。你不愿这样去形容主人,但你又不能不这样去形容主人。 树林里静悄悄,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主人古怪地笑了笑,死盯住香獐的眼光由羡慕变得贪婪,由妒忌变得渴求。突然,主人扬起手臂朝你招舞,并撅起嘴唇朝你发出一声悠长的唿哨。 这是主人在叫唤你到他身边去。 你收敛翅膀,停落在主人跟前,听候主人进一步的指令。奇怪的是,主人并没有立刻吩咐你去做什么,而是伸出强有力的臂弯,将你揽进怀抱,用脸颊亲亲你的项羽。你一阵惶惑。主人的爱抚和亲昵显得很不是时候。你觉得这是主人要在你身上下一笔感情赌注。你预感到将要有一桩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果然,主人用手指着陷阱内的香獐,拍拍你的背,轻声说: “去,巴萨查,把它抓上来!” 你伫立着没有动。 将别的猎手已经捕获并囚禁在陷阱里的猎物占为己有,这是违反狩猎道德的,这无疑是在偷窃。是的,你也很羡慕甚至妒忌那位不知名的挖了这口大陷阱的猎手,数他运气好,不费吹灰之力便擒获了这头珍贵的香獐。但是,你觉得羡慕不应萌生出偷窃念头,妒忌不应导致使用违反传统道德的下流手段。你希望主人是一时糊涂,很快便会幡然醒悟,红着脸收回刚才这个错误的指令。 遗憾的是你无法左右主人的思维。 “去,巴萨查,把它给我抓上来!”主人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指令。主人的声调提高了八度,脸色阴沉,口气严厉。看得出来,主人对你没立即执行他的指令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你为难死了。作为主人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理所当然该执行他的每一个指令,你无权违背主人的意愿。但作为金雕,你又觉得自己不能昧着良心去偷盗他人的猎物。你和秃鹫同样属于猛禽。秃鹫习惯于啄食别的兽类已经捕获并咬死的猎物,习惯于啄食别的兽类吃剩的腐尸,因此在猛禽类中,秃鹫名声不佳,有盗食者的恶名。你不是秃鹫,你不习惯干那种偷偷摸摸的勾当。你是金雕,金雕从来不吃别的兽类吃剩的腐尸,也从来不吃别的兽类已经捕获并咬死的猎物。金雕有金雕的脾性和金雕的信仰,你信仰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生存,去谋求幸福。 你不能执行主人这个错误的指令,你想。假如你此刻不顾廉耻帮助主人把这头香獐偷窃到手,对主人来说,这是人格的堕落,对你来说,是雕格的堕落。人有人格,雕也有雕格。你不能干有损于你主人人格和自己雕格的蠢事。 你焦躁地扑动翅膀,激动地连连啸叫,催促主人离开陷阱,离开诱惑。 主人却误解了你的意思,搔搔脑壳问:“怎么,巴萨查,你无法把它抓上来吗?” 对你来说,抓住这头已被围困在陷阱里的香獐,犹如囊中取物,比吃盘豆腐还容易。陷阱四面陡壁,香獐无路可逃;陷阱面积很大,并不妨碍你在里面扑扇翅膀。 主人伸开手臂丈量了一下陷阱的周长,说:“巴萨查,你不用担心会碰断你的翅膀,这只陷阱很大,你能飞下去的。” 你知道你能飞下去的。你是不愿意飞下去。为了使主人了解你的想法,你拍拍翅膀凌空飞起,绕陷阱三匝,然后像离弦的箭一样朝坑底的香獐扑下去。香獐还以为你真的去攫抓它了,吓得像坨稀泥巴似地瘫倒在地。你伸出雕爪,象征性地在香獐脖颈那儿抓了一把,又立即松开,飞回地面。 主人达鲁鲁脸上露出惊愕困惑的表情,他眉心拧成了疙瘩,用喑哑的嗓音试探性地问道:“巴萨查,你总不会是不肯为我飞下陷阱去抓这头香獐吧?” 你点点雕头。你总算让主人明白了你的意思。 “好哇,畜生!”主人脸上立刻刮起了感情的暴风雪,朝你甩来一阵冰雹似的咒骂,“胆敢违抗我的命令。哼,没良心的东西,我每顿都喂你精食,我冒着雨爬到大青树上去为你修补窝棚,你却不肯帮我把这头香獐抓上来。” 主人发怒了,你很痛苦。你决不是有意要违抗主人的命令。要是此刻主人正大光明在追捕一头猎物,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按主人的指令飞扑上去的。你不过是不愿看着自己亲爱的主人走道德的下坡路。 遗憾的是,你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准确地表述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你只能上下飞动,或者原地旋转,做出一系列哑语似的动作,来表明自己的心迹。 到底是和你朝夕相处了两年的主人,他很快便猜出了你的哑谜。他的脸色急遽地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又变得铁青。他忿忿地指着陷阱内的香獐说:“叫你下去抓,你就下去抓。我比你更清楚能不能下去抓这只香獐。巴萨查,我一向以为你很忠诚,你可莫叫我失望!” 忠诚?是的,你扪心自问,对主人你确实一片赤胆忠心。但你觉得世界上有两类忠诚,一类是不管主人发出的指令是错是正确,都奉为圣旨,都不折不扣地去执行,盲目崇拜,盲目追随,把主人敬若神明,树为偶像,那是愚忠。另一类忠诚是对主人崇拜却不迷信,尊重但不偶像化,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和是非标准,对主人所发出的指令,凡高尚的正确的不惜牺牲性命去执行,但对卑下的错误的指令却进行道德上的抗拒。 “巴萨查,你觉得我不该到别人挖的陷阱里去捡这头香獐,是吗?”主人用一种冷嘲热讽的口吻说,“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吗?你大概忘了你是只畜生,你大概忘了是谁养着你。” 嘲讽是一柄宰割灵魂的刀。你心里一阵阵绞痛。 “好了,我再说一遍,”主人咬牙切齿地指着陷阱内的香獐,“你快点下去把它给我抓上来,不然,莫怪我达鲁鲁不讲义气。” 看来,主人的愤慨已到了极限。你明白,主人是在向你发出最后通牒了。一刹那间,你的自信心动摇了。何必为了眼前这件事和主人关系弄僵呢。真的,你算什么玩意儿呢?你不过是主人豢养的一只猎雕,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奴仆。奴仆就是应该以主人的是非为自己的是非,以主人的恩怨为自己的恩怨,以主人的好恶为自己的好恶。你不需要自我,你也不应该有自我。 主人待你那么好,主人甚至发誓要替你养老送终。你想,这么好的主人,你就是打起灯笼来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你觉得自己真傻,干吗要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道德,虚无缥缈的所谓人格和雕格,去惹主人生气呢? 你轻而易举就能出色地完成主人的指令。你完全有把握不留下一点痕迹就把香獐从陷阱里抓上来。没人会发现你的过错,也没其它金雕会看见你偷窃。主人达鲁鲁会原谅你刚才的迟疑。而那位不知名的陷阱的主人也并不会觉得损失了什么,他会以为根本就没掉进过什么猎物,而是风把地面的伪装层吹塌了。 这种皆大欢喜的事,你为什么不去做呢! 你差不多准备拍拍翅膀朝陷阱内的香獐扑飞下去了,但是,一种更为强大的精神力量阻止你这样去做。你觉得假如你此刻屈从主人这个错误的指令,把那只香獐攫抓上来,对主人来说不过是获得了一时的小利益,却毁了一生的清白。你不愿意自己的主人是个鼠窃狗盗的小人。 “混蛋!”主人抽出手掌甩了你一个脖儿拐,“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你别忘了,你的小命还是我从豹子嘴下救出来的!” 你跟随主人两年了,主人还是第一次动手揍你。脖子火辣辣疼,心比脖子更疼得厉害。你怎么会忘记主人的救命之恩呢? 那是你翅膀外基部雪白的飞羽刚刚长丰满的时候。你离开父雕和母雕独立生活才仅仅两天。清晨,你迎着玫瑰色的朝阳,迎着乳白色的山岚,飞出雕巢,想去尕玛儿草原觅食。刚飞到峡谷瓶颈似的窄窄的出口处,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股猛烈的气流从峡谷深处涌出来,像匹脱缰的野马,在弯曲的悬崖峭壁间横冲直撞,很快变成尘沙弥漫的可怕的旋风。你恰巧被裹在这股旋风里。你在旋风中心竭力挣扎着,但你还显稚嫩的翅膀无法使自己从暴虐的旋风中冲刺出来,也无法在旋风中保持自己身体的平衡。你的身体变成一只陀螺,又变得像个秤砣,直往下沉。你旋转的身体从半空跌到地上,虽说正好跌在柔软的草地,但还是跌断了一条雕腿,跌伤了一只翅膀。你头晕眼花,站不起来,也飞不起来。 这时,从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头山豹。它土黄色的豹皮上布满了深褐色的金钱状斑纹,一双豹眼闪烁着饥馑贪婪的光。对这头山豹来说,你是一顿从天上掉下来的可口的早餐。山豹迈着悠闲的步伐走到你面前,伸出血红的长长的豹舌,优雅地舔舔唇鼻间银白色的豹须。它大概是想先清洗一下自己的嘴脸,然后再更香甜地吃掉你。你没法逃。你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被山豹吃掉的厄运。反正都是死,别死得太窝囊。你挺起胸脯,竭力把雕颈竖得笔直,面对凶残的山豹,保持着金雕特有的那种尊严。你还张开嘴壳,摆出啄咬的架势。你晓得你现在即使没有受伤也不是山豹的对手。你只想在被山豹咬断脖颈前,啄下一撮豹毛!你只想别让山豹在吃你时感到和吃只草鸡同样容易。 山豹清洗完毕,朝你打了个喷嚏,豹嘴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喷洒在你的胸羽上。你朝它伸了个懒腰。死都不怕,还怕开玩笑吗? 终于,豹尾陡地竖立起来,豹爪也猛地举将起来。你愤怒地蓬松开颈羽,准备进行临死前的一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轰地一声巨响,山豹像被雷电击中一样,浑身一颤,倒在地上,踢蹬着四肢。色彩斑斓威武硕大的豹头正中,绽开一朵血花。 过了一会,一位壮实的猎人手提着一杆老式火铳,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走出来,望着你叹了口气,带着一脸怜悯的表情把你抱回家去了。那位猎人就是你现在的主人达鲁鲁。他把你从豹嘴下救了出来。要是没有他,你早就变成山豹的早餐了。 正因为你内心感激主人的救命之恩,你才不愿意看着主人去做错事。但主人却把你真正的忠诚视为背叛。你觉得非常委屈。 达鲁鲁恼怒地望着你,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进树丛,用刀割来一长截藤条,一头拴在陷阱旁一棵树干上,一头垂吊进陷阱。你很快猜到了主人的意图,他是准备亲自下到陷阱里去擒捉那头值钱的香獐!因为陷阱太深太陡,没长翅膀的人只能靠藤子作软梯才能上下陷阱。 主人一意孤行,显然是被钱迷住了心窍。你说不清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突然一拍翅膀飞过去,用雕爪抓住藤条猛力一拉,把藤子扯断了。 主人气得额角青筋暴胀,他突然端起火铳,用黑森森的枪口指向你的胸脯。“放肆!”主人的声音因极度愤慨而变得沙哑发抖,“太放肆了。你活得不耐烦了吧。老子一枪崩了你!” 你无限悲哀。你从来也没想到过主人会用枪口对准你。主人绝对不是在开玩笑。只要主人右手食指往扳机上轻轻一压,对你来说,一切荣华富贵和善恶是非都将消失。你命归黄泉,世界就不存在了。命都没有了,原则还有什么用呢?认错讨饶还来得及,你想。不,你没有错,在死亡的威吓面前颠倒黑白,是不符合你金雕的天性的。当然,你也可以起飞躲避,你动作敏捷,先往陷阱旁那块石头上一跳,然后以s形路线飞翔,是有可能从枪弹下逃生的。只要飞出这片白桦树林,你就安然无恙了。但你咬咬嘴壳,放弃了逃生的念头。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背叛主人。要是能以你的死来唤醒主人的良知,你情愿屈死在主人的枪口下。你站在主人面前纹丝不动。你心头涌起一种悲壮的情感。你准备为真理而死,为维护主人健全的人格而献身。 主人脸颊上的肌肉鼓起又瘪下去,右眼皮不住地眨动着,迟迟没有扣动扳机。看得出来,主人的内心十分矛盾。也许主人想起以往你的赤胆忠心,下不了手朝你开枪;也许主人是因为你是只上乘猎雕,价值能比得上陷阱里的香獐,出于实际利益考虑,舍不得朝你开枪。 你和主人就这样默默地僵持着。 突然,寂静的山林里传来一阵悠扬的口笛声,你循声望去,在一条被走兽踩踏出来的羊肠小路上,出现一个老人。老人头上缠着一块黑头帕,身穿斜襟黑布短衫,扛着一把竹弩,慢慢朝陷阱走来。 毫无疑问,来者就是陷阱的主人,他是来查看陷阱里有没有掉进猎物。 你的主人达鲁鲁跺跺脚,懊恼地瞪了你一眼,蹑手蹑脚钻进树林,离开了陷阱。 达鲁鲁再也没有兴致继续撵山狩猎了,离开陷阱后就气冲冲回家去了。 你也尾随着主人飞回家。你的翅膀沉重得像坠吊着铅砣。 第四章 忠诚的考验 【第四章 忠诚的考验】 自从陷阱事件发生后,你和主人的关系变得十分糟糕。好几天过去了,他在你面前时时都板着脸,从来没笑过。你和主人的关系进入一种冷战状态。 你受不了这种精神折磨。你宁肯被痛骂被鞭笞被减少就餐次数被降低伙食质量,也不愿遭受这样的冷落。 更让你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是,主人不知是哪种心理在作怪,对你进行一系列所谓的考验。 有时在半夜,木屋里突然响起主人报警式的口哨声,吹响这口哨意味着主人身陷绝境。你从睡梦中惊醒,瞪着惺忪睡眼心急火燎地从窗口飞进木屋,一看,主人安然睡在竹榻上,什么险情和猎情都没有发生。见到你破窗而入的那副焦急的模样,主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说一句:“看来,你还没有完全背叛我。没事啦,你回雕巢去睡吧。” 你只得破窗而出,怏快地返回大青树桠。 有时在白天,主人突然勾起食指含在舌底吹出一声尖锐的呼哨,你急急忙忙循声飞去,主人却站在寨门口,指着一只正在晒谷场上偷啄谷粒的麻雀向你命令道:“巴萨查,快,把这只小偷麻雀给我逮住!”你愕然。你是猎雕,不是扎在晒谷场上吓唬雀鸟的纸鹞,让你去逮一只麻雀,无疑是在杀鸡用牛刀,是对你猎雕身份的一种蔑视和戏弄。 你娘随主人两年有余,主人从来没有让你干过一桩与你猎雕身份不相配的傻事。但此刻,主人脸色严峻,正儿八经地向你下达捕猎麻雀的指令。你心里很别扭,很委屈,但还是按主人的吩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扑过去,攫住那只倒霉的小麻雀,把它掷在主人面前。主人捡起小麻雀的尸体,看也不看就顺手扔进水沟,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我以为我已经唤不动巴萨查了呢。” 有时,主人会在烈日当空时,让你待在河滩监视一只已经死去的乌龟,别让它逃走…… 有时,在暴雨如注时,主人让你飞落在他肩头,主仆一起无缘无故地被雨水浇淋成落汤鸡…… 你心里明白,主人之所以对你发出许多没有价值的怪诞的指令,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主人并非对小麻雀、死乌龟或暴雨感兴趣,主人是要考验你的忠诚。主人对陷阱事件耿耿于怀,总疑心你巴萨查脑后长着反骨。 这是一种病态的考验。 你很伤心。天昭地鉴,你对主人仍然跟过去一样爱得深沉,爱得真挚。你巴萨查心里最清楚,你之所以能心甘情愿放弃自由自在的野雕生涯,留在主人身边当猎雕,并非仅仅出于报答救命之恩,还有一种更加深刻的原因。 两年前,达鲁鲁把你从豹嘴里救出来,抱回家后,又用草药替你治好了摔断的腿和受伤的翅膀。当你恢复了飞翔能力后,他就开始按培养猎雕的程序训练你,每天反反复复让你练习怎样听懂不同频率不同音调的口哨声,让你熟悉各种野生动物在人类心目中的价值,让你练习如何配合主人擒捉飞禽走兽。 你从小在山林里野生野长,你未泯的野性受不了日复一日严格而又枯燥的训练。你对必须按照主人的口哨声行动打心眼里感到别扭。你自由散漫惯了,你受不了任何形式的束缚。你强烈渴望能离开人类,回到荒凉而又充满神秘感的日曲卡雪山去,过无拘无束的野雕生活。你几次想开小差,但想想主人救了你的命,实在不好意思溜走。你咬紧牙关勉强度过了漫长的训练期。 当半年后主人正式带你进山狩猎时,你暗暗希望能遇到一条剧毒的眼镜王蛇或碰到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危及主人的性命,当主人呼救时,你就冲过去设法把眼镜王蛇啄死或者把老虎引开,将主人从危险中解救出来。这样,他救了你一命,你也救了他一命,还清了感情债,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同他拜拜了。 但还没有等你找到这样的机会,突然发生了狗熊事件,一下扭转了你的观念,使你自动放弃了逃跑的想法,斩断了要皈依山林做只野雕的念头,愿意死心塌地地做一只受主人意志控制、很不自由的猎雕。 那是一个大雪初霁的早晨,主人携带着你去捕捉松雉。松雉是高级宾馆和饭桌上的山珍,挺走俏的。松雉行动诡秘,平时极难猎获,但初冬第一场大雪后,松雉会在雪地里留下脚印,便于跟踪追击。中午时分,你和主人终于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发现了一只松雉。洁白的雪地里,五彩缤纷的松雉显得格外醒目。主人撅起嘴唇,刚要向你吹响朝松雉扑击的口哨,突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从主人背后那片小树林里,钻出一头狗熊,直立着身体,挥舞着毛黪黪的熊掌,怒气冲冲地朝主人扑去。 看得出来,这是一头被大雪带来的饥饿逼得快发疯了的狗熊。 你惊慌地尖啸一声,拍拍翅膀升上天空。 主人达鲁鲁没长翅膀,无法升空躲避。他也无法像穿山甲那样能掘洞入地,他只能掉转枪口对准狗熊。 虽然狗熊的智商很低,凶残不及豺狼,敏捷不及虎豹,却比一般的虎豹豺狼更难对付。狗熊蛮横不讲理,只要你进入它的觅食区域,也不管你是否招惹到它,它都要跟你玩命。更可怕的是,狗熊喜欢在松树上蹭痒,蹭了一身黏糊糊的松脂,又到沙地里打滚,滚了一身沙子,又到松树上蹭一身松脂,再到沙地里滚一身沙子,结果,本来就坚韧厚实的熊皮就像穿了件特制的铠甲,老式火铳喷射出来的铅弹极难打穿。 你还是头一次跟主人进山狩猎,缺乏经验,也缺乏猎雕应有的胆魄和气度,你在危难关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你飞在半空中,凄厉长啸,朝主人发出毫无用处的报警声。 你看见,主人背靠着一棵大树,端起火铳,朝十多米外的狗熊打了一枪。轰然一声巨响,树林里飘起一股青烟。旋转的铅弹裹着一团火球,直刺狗熊心窝那块月芽形的白斑,但铅弹射在熊皮上,就像撞在弹簧上一样,被弹了回来。狗熊被巨响吓了一跳,怔了怔,低头看看自己胸口,那块月芽形白斑已被火药喷焦了。它勃然大怒,疯狂地吼叫着,大步流星朝达鲁鲁冲来。这头狗熊直立起来足足比主人高出一个头,膘肥体壮,凶相毕露。十米、九米、八米、七米……主人仍然屹立在大树下,岿然不动。你在半空中急出一身虚汗,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气把主人凌空擢起,躲开狗熊残忍的袭击。你在主人头顶盘旋着,惊叫着,催促主人赶快躲避。 主人仍然像座石雕一样纹丝不动。 你还是雏雕时曾亲眼见过狗熊袭击猎人的悲惨事件。野蛮的狗熊会用结实的熊掌把猎人一掌拍翻在地,或者一掌把猎人的头皮和脸皮一起撕掉,然后用肥墩墩的熊屁股坐在猎人身上,不停地扭动熊腰,像沉重的石磨一样把猎人碾成肉泥。 主人使用的火铳是那种每射击一次就要重新填充一次火药和铅巴的老式猎枪。要在狗熊致命的巴掌落到身上前重新往枪管里装上火药铅巴,显然是来不及了。主人唯一的生路就是逃跑。 逃命吧,主人! 但主人却仍然直挺着腰杆和脊梁,站在大树下。主人瞳人里流光溢彩,闪烁着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主人面部表情极其生动,颊肌有规律地跳动着,嘴角荡漾起一丝讥讽的笑,坚毅的下巴很潇洒地朝前一挺。在狗熊蹿到离他站立的位置只有四步远的地方时,他从容不迫地将火铳轻轻搁在树干上,嗖的一声抽出佩挂在腰间的猎刀。长长的猎刀在阳光下闪动着一片耀眼的寒光。 “嘿——”主人大喝一声,那是发自丹田的喝叫,雄浑有力,带着野性的冲动和理智的光辉,具有一股强大的威慑力量。你看见,随着主人声震云霄的喝叫,狗熊两条后腿打了个趔趄,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绊了一下似的。但狗熊毕竟是山野猛兽,凭着庞大的身躯和巨大的蛮力,又朝主人猛扑过来。三步、两步、一步……眼看熊掌就要掴到主人的脑袋了,狗熊两只小小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残忍的狞笑,熊嘴傻乎乎地张开,露出满口结实的牙齿和一条粉红色的肥大的舌头。 说时迟那时快,主人锋利的目光喷吐出人类所特有的自信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纵身跃起,双脚踩在身后那棵大树上,猛地往前一蹬,用力将猎刀往熊嘴刺去。 金色的朝霞罩在主人身上,主人矫健的身躯闪耀着一层炫目的光彩。主人横亘在天和地之间,挟带着浩然正气,代表着天刚地柔,朝狗熊,不,是朝邪恶,朝死神,朝逆境,朝命运,奋勇冲刺! 你那颗年轻的雕心被深深感动了,这非凡的一瞬间永远定格在你的脑子里,改变了你的信仰,改变了你对人类的看法。过去,你觉得人类之所以能称霸这个地球,是靠那发达的大脑和大脑所产生的智慧;你觉得人类之所以能统治这个世界,是靠手中的武器和工具。但主人朝狗熊口腔刺出猎刀的这一动作,却彻底纠正了你对人类的偏见。 主人弹跳得比猿猴更敏捷,气势磅礴如猛虎出山,凌空搏击如蛟龙下海,聚合着自然界中所有猛兽猛禽的力量的精华。 猎刀扎进狗熊的口腔,喷溅出一汪殷红的熊血。狗熊被强大的冲力撞得往后退了两步,它狂怒地挥起右掌,撕拉主人的手臂。主人的衣袖很快被撕烂了,皮肉被撕破了,淌着鲜血。但主人并没有被喷溅在脸上的熊血和自己手臂上渗流出来的热血所吓倒,相反,主人眼睛里燃烧起野性的渴望见到流血和死亡的光芒。他双手紧紧握住刀柄,将猎刀在熊嘴里搅动,两条腿绷得像两个树桩,抵挡着狗熊凶蛮的冲击。 你终于对人类有了崭新的认识。人类具有一种俯瞰世界的崇高境界,具有一种气贯长虹的精神力量,这是其他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具备的。人类不愧是天地之间所有生灵精英,是世界的主宰,是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进化出来的杰作。 主人和狗熊还在相峙着。你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你想起自己的职责,你有义务也有责任帮助主人摆脱困境化险为夷。你高叫一声,勇敢地俯冲下去,对准那双恶毒的熊眼,用自己尖利的雕喙,狠狠啄下去…… 外表强壮凶蛮的狗熊,终于倒在主人的脚下,不,是倒在人类所特有的那股精神气势下。你飞栖在主人肩膀上,用自己颈窝处最柔软的羽毛,摩挲着主人伤痕累累的手臂。 你为自己有这么一位主人感到骄傲。你被主人非凡的英雄气概彻底征服了。你觉得自己暗中设想的要逃回日曲卡雪山重新做一只野雕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和愚蠢。你虽然向往自由,但作为金雕,更崇拜力量。你觉得做达鲁鲁豢养的猎雕并没什么委屈,相反,是一种荣幸。 你怎么可能背叛主人达鲁鲁! 你没经受住最后一个无聊的所谓的考验。 那是一个寂寞的黄昏,夕阳把白皑皑的日曲卡雪峰染成一片炫目华丽的橘黄色。主人把你带到寨后一块荒僻的野地里。主人从一棵老朽的龙血树上掰下一根枯树枝,扔在地上,朝你吹响了表示出现了紧急猎情的口哨。 你愣愣望着这根枯树枝,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巴萨查,我说,这是一条响尾蛇!”主人一本正经宣称道。 把一截没有生命的枯树枝指为毒蛇,主人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些。你伤心地叫了一声,朝那截枯树枝扑去,懒洋洋地用雕爪把枯树枝抓住,用嘴壳朝枯树枝啄咬了两下,然后把枯树枝带到半空,又扔了下来。你虽然很不情愿,但为了顾全大局,还是违心地做完了一整套金雕擒蛇的动作。当然,因为有情绪,更主要的是因为面对的确确实实是一截引不起你任何搏杀兴趣的枯树枝,你的动作显得随意轻松,敷衍了事。 “停!”达鲁鲁朝你大喝一声,“你这个畜生,你想糊弄我不成?”他绷着下巴大声骂道,“你这是在猎蛇吗?你是在演戏!” 确实像在演戏,你承认。 “重新来!”主人说,“你听清楚了,旦萨查,这是一条响尾蛇,我说了,是条响尾蛇!你信不信?这是一条响尾蛇!” 好吧,就算是条响尾蛇,你想。你又做了一套擒蛇上天的动作,比刚才认真了许多。 “不行!”达鲁鲁还是极不满意,“你到底信不信我的话?这是一条响尾蛇!它有毒,会咬死你的!我说的话,你到底是真信还是假信?你要是真信,你就会害怕得尖啸,毒蛇周围飞来绕去,弄得毒蛇精疲力竭才会下手去捉,过去你不都是这样去捉蛇的吗?” 你明白了,主人并非在为你进行模拟训练,也不是一般性的考验。他指树为蛇,是要你从心底里确信眼前那截枯树枝就是喷吐着芯子暴露着毒牙尾部会鸣叫,让它咬中一口百步之内便会中毒倒毙的响尾蛇!他是在用特殊的手段对你进行特殊的考验,考验你是否把他说的话,哪怕是彻头彻尾的假话,都当做圣旨来执行。也许他觉得,主子把雪说成是黑的,奴仆就应该确信世界上没有白的雪。 你的食肉类猛禽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早已厌烦了这类荒唐的考验。你耿直的雕的脾性也不允许你昧着良心把谎言视为永恒的真理。雪是白的就是白的,谁也不能颠倒这铁的事实。任何忠诚都应该建立在真理的基础上。违背真理的忠诚是虚伪。你无法把谬误奉为神明。 你产生了严重的抵触情绪。你悲凉的心境无法言说。你产生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不相信我的忠诚吗?要杀要砍请随便!你索性迈着悠闲的步伐走到那截枯树枝面前,蹲了下来,让枯树枝触碰到你的胸脯和颈窝。 瞧,这不是响尾蛇,它不会用剧毒的蛇牙噬咬我。它是枯树枝,它就是枯树枝! 你看见,主人达鲁鲁脸色变得惨白,像见到瘟神似的两眼发直。“我早知道,你脑袋后面长着反骨!我早知道,你根本就没把我达鲁鲁放在眼里。”他嗫嚅着嘴唇,喃喃地说道。 你真想流一串雕泪。 突然,达鲁鲁冲过来,飞起一脚,朝你踢来。你完全可以躲闪的,但你没躲闪。你被踢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你不反抗,但你也不屈服。 主人悻悻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你紊乱的心情逐渐平静。你又开始懊悔,不该跟主人怄气的。都怪那头困在陷阱里的该死的香獐才导致你和主人关系恶化的,你想。瞧,主人愁眉紧锁,惆怅地望着漏顶的瓦房。雇工们因为没有瓦片已经歇工回家了,新房场院显得空旷萧条。也难怪主人会怨恨你,你想,要不是你的阻拦,主人早已获得了那只困在陷阱里的香獐,已经用香獐身上取出的麝香换回了一笔可观的钱,已经买回了急需的瓦片,盖起了屋顶,说不定现在正吹芦笙喝米酒喜气洋洋贺新房呢。虽然你是出于正义和好心,但客观上是你造成了主人的经济损失。你觉得你和主人产生摩擦的根源就是这头值钱的香獐。什么钥匙开什么锁,假如你设法再替主人弄回一头价值昂贵的香獐,问题不就从根本上解决了吗? 你很高兴自己能想出这么个绝妙的主意来。 翌日清晨,你没得到达鲁鲁的同意,就私自出猎,飞到尕玛尔草原去碰运气。下午,你飞到碱水塘上空,恰巧遇到几只豺狗在追撵一头香獐。豺狗是异常贪婪异常凶猛的家伙,能像蚂蟥一样紧紧地叮在飞奔的野牛背上,用尖细的豺爪捅进野牛的**,活活掏出五脏六肺。连狗熊、雪豹这样的猛兽见了豺狗群都要谦让三分,再优秀的猎人也不敢去招惹豺狗群。 香獐在草原上惊慌失措地奔逃着,五只豺狗号叫着尾随追击。 从豺狗群中夺食,是拿生命作赌注的一场冒险。但香獐十分稀少,有时你在尕玛尔草原连续巡飞十天半个月也难得见到一头。机会难得,你不敢再犹豫,在高空兜了个圈,绕到奔逃的香獐前头,突然俯冲下来,一把将香獐攫抓住,在豺狗们愤怒的号叫声中凌空飞起。好险哪,有一只独眼公豺狗差木多就要扑到你身上来了。 黄昏,你飞回丫丫寨,哈,主人还坐在漏顶瓦房前闷闷不乐地一锅接一锅抽着水烟筒,烟雾笼罩着主人凄苦的脸。你飞五到主人身边,将那头已昏死的香獐扔在主人面前。 请收下吧,主人,不要再为瓦片的事发愁了。这头黑色的香獾和几天前困在陷阱里的那头土黄色香獐相比也是发情期的雄性,个头还更大些,麝香腺还更饱满更发达些,足够弥补主人家的损失了。 你昂着头,拍拍翅膀,显得有些得意。 你想,主人见到你冒着生命危险擒获的香獐,一定先是感到意外,马上就会惊喜地跳起来,把你揽进怀里,赞扬你的忠诚,赞扬你的勇敢,你和主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墙立刻会融化消失。 主人看着睡在地上的香獐,反应却十分古怪。他先是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像流星,转瞬即逝。然后,他的眼光从地上的香獐移到你身上,又从你的身上移回香獐,像在探究什么秘密。主人的眼光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可怕,满脸仇恨、憎恶和羞愤的表情。 他觉得你是存心在羞辱他。他觉得你是在用行动告诉他:别靠偷窃获得香獐,应当像我那样靠智慧和力量到草原擒获香獐!本来,你的主人就对你昨天不愿把枯树枝当做真正的响尾蛇在生你的气,这下更是火上浇油了。 “畜生,你竟敢来教训我!”他跺着脚吼叫起来。 你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不懂,你的行动就像一面镜子,无情地照出了你主人达鲁鲁变形的灵魂和有缺陷的心灵。就像所有长相丑陋的人一样,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丑的,而总是责怪镜子把自己丑化了。 你的主人达鲁鲁就把你当做一面魔镜,或者说当做一面哈哈镜了。 深夜,你在大青树桠的雕巢里睡得正熟时,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的声响把你惊醒。你透过竹壁的缝隙一看,是主人在雕巢外,从怀里掏出把铁锁,咔嗒一声把雕巢的门给锁死了。 你跟随主人两年多,这还是第一次享受被锁在雕巢里的滋味呢。 第二天中午,主人家来了位精瘦的老头,交给主人一沓钞票,然后把你连同雕巢一起从大青树上卸下来,装在一匹骡子的驮鞍上。 主人达鲁鲁抛弃了你,把你卖给了这位瘦老头。 第五章 无法抗拒的诱惑 【第五章 无法抗拒的诱惑】 你的新主人姓马,已年过半百了。十年前,他上山狩猎,稀里糊涂地踩中别的猎人安设的捕兽铁夹,把右腿给夹断了,医好后,右腿比左腿短了一寸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别人都叫他马拐子。马拐子长得奇瘦,胸脯上的肋骨一根根显山露水,瘦削的脸上剔不出三两肉来,真正的皮包骨头。马拐子年轻时也打过几年猎,却从来没敢去猎过狗熊雪豹老虎这样的猛兽,只猎过岩羊草兔马鹿之类的食草动物,属于猎人中最没出息的庸常之辈。自从坏了右脚,他就典卖了猎枪,再也不打猎了,改行做起了诱捕的营生。先是诱捕松雉,后来看松雉不如金雕赚钱,就想着诱捕金雕了。 日曲卡雪山的金雕属稀有猛禽,它们的羽毛呈金红色,威武华丽,具有极强的装饰性,和孔雀羽毛同样珍贵。国内外动物园和各级动物研究机构及富豪人家、高级宾馆都争相出大价钱来购买金雕,一只活的上等金雕相当于一辆崭新的摩托车的价钱,因此捕猎金雕成了日曲卡雪山一带山民们很走红的一项副业。但金雕一般生活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上,且生性机敏,数量又少,性情又野,极难捕捉,不会像松雉那样被几粒谷米引诱而钻进猎人的捕兽铁夹或金丝活扣里来。但两足直立行走的人类毕竟比两翅飞翔的金雕聪明得多,总想得出绝招来降伏这种稀有珍贵的大型猛禽。也不知从哪一代猎人开始,发明了诱捕法,就是将一只雄金雕作为诱子,用雄金雕身上的气味、艳丽的羽毛和嘹亮高亢的叫声,把隐蔽在高山岩壁间、盘桓在九霄云层中的雌金雕勾引过来;或者把另一只性情暴躁的雄金雕激怒,引得它前来争斗,诱雕的主人趁机把那些或因爱情或因嫉妒而丧失了警觉的金雕们擒获住。 马拐子把你买来,就是让你当诱雕。 你的两条雕腿被一根细长的铁链子拴住,绑在一块岩石上。你身后是一堵绝壁,绝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尼龙丝网。透明的尼龙丝网本来就不易看清,贴在灰白色的石灰岩上,更模糊了视线。马拐子不愧是干了十来年诱捕营生的老手,机关布置得如此精妙。他就埋伏在绝壁旁一丛斑茅草里,手里捏着一个能控制尼龙网升降的绳扣。只要有金雕上当,来到你身边,马拐子就会拉动连接在一只小滑轮上的绳扣,那张巨大的尼龙丝网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罩落下来,把上当受骗的金雕笼罩住。 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干这种诱骗的勾当的,你想。只有卑鄙无耻的野驴和没有头脑的松雉才会去做这种戕害同类的丑事。你是金雕,你从来就光明磊落,深恶痛绝一切形式和内容的阴谋诡计。 近中午时,你听到翅膀扇动的声响,凭感觉,像是一只金雕在离你不远的天空翱翔。你微微睁开眼睑,果然,在左侧两座巍峨的山峰间,徐徐飞来一只金雕主。你吃不准它是偶然路过此地还是有意朝你飞来的,你赶紧闭起雕眼,耷拉下翅膀,不敢喘息,也不敢动弹。你生怕它看出你是只活雕,冒冒失失飞到你身旁来,自投罗网。 你决不能帮助马拐子捕猎你的同类。 飞翔声越来越响,那只金雕已飞临你的头顶了,擦着绝壁在盘桓。你还是像只死雕那样趴在岩石上纹丝不动。突然,头顶跌落一串啸叫,瞰叽瞰叽的叫声尖厉短促,像在咒骂。你一听就明白,这是一只心高气傲的雄金雕,它的雕巢就修筑在附近山崖上,它习惯于把这方圆十几里的天空都视为自己的领空,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生活圈。它朝你愤慨地啸叫,这既是同性间的相斥,又是对入侵者的警告。它想把你驱逐出境。 假如你现在是自由的,你才不稀罕这座山峰呢。世界无限广阔,哪儿都能找到理想的栖身之地。 那只雄金雕慢慢降低着高度,咒骂得也更厉害、更难听,把一串串嘶哑的刻毒的叫声劈头盖脸般朝你掷下来。你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敢顶撞还嘴。你知道,此时只要你稍一动弹,那只憨头憨脑的雄金雕便会不顾一切地扑下来同你厮斗,悬挂在绝壁上的尼龙丝网就会无情地把它罩住。 你宁可受到同类的侮辱,也不想成为马拐子的帮凶。 那只愤慨的雄金雕在你头顶啸叫了一阵,见你没任何动静,还真以为你已经死了呢,就拍拍翅膀飞走了。 你松了口气。 你不用猜也知道,躲在斑茅草丛中偷看的马拐子一定气歪了鼻子。眼看到手的猎物飞跑了,他能不恼火吗?你就是要深深地激怒他、惹恼他,让他发疯发狂丧失理智,或者拔出猎刀一刀削落你的雕脑袋,或者把你转手卖掉,无论哪种结局都比强迫你当戕害同类的诱雕要好得多。 那只幸运的雄金雕飞得无影无踪后,马拐子一瘸一拐地从斑茅草丛里走出来,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他并没生气。他似乎对你的反抗早有充足的精神准备。他脸上挂着一丝苦笑,来到你面前,用悲悯的眼光望着你,自言自语道: “是啊,巴萨查,你是只有血性的雄雕。我早就料到了,你不肯帮我忙的。唉,要是我腿脚还灵便,要是我还有力气进山狩猎,我一定会让你做猎雕的。可惜,我马拐子这辈子只能干诱捕的营生了,你巴萨查这辈子也只能做一只诱雕了。我晓得你很委屈,可我总不能为了成全你的气节,自己白白饿死呀!” 你拧着雕脑袋,不予理睬。哼,别指望用几句软话就能感化性格刚烈的金雕,你想。 “你会叫的,巴萨查,你会成为一只好诱雕的,你会帮我马拐子忙的。”马拐子很有信心地说。 你只当他是痴人在说梦话。 马拐子说完,退到绝壁下,在阴影里席地而坐,慢条斯理地开始卷老草烟吸。 你不明白马拐子的用意。也许,他想让你有个反省的时间吧。这好笑的,你想。即使等上一百年,你也不会屈服于他的淫威的。 晨岚消退,艳阳当空。虽然是在海拔很高的半山腰,但气温还是随着中午来临而升高。干燥的热风和温热的阳光吸干了你羽毛间的水汽。你口干舌燥,很想喝点水,但你被绑在岩石上,无法动弹。 也许是一种巧合,也许是马拐子故意想刺激你。就在你翕动着嘴壳露出干渴状时,马拐子解下系在腰间的葫芦,摇晃着,葫芦里传来叮咚叮咚水的晃荡声。那是一葫芦清水啊!你咽了一口发黏发涩的唾液,用期待的目光望着马拐子,希望他能恩赐给你一口水喝。 马拐子拔掉葫芦口上的软木塞子,往自己嘴里灌了两口,很解渴地咂咂嘴唇:“唔,巴萨查,想喝水吗?嘿,只要你答应帮我的忙,把你的同伴们叫唤来,你想喝多少我都能满足你。” 宁可渴死,你也不会妥协的,你想。 马拐子并不着急,又把葫芦系回腰间。 太阳偏西了,你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现在要是能逮只斑鸠来充饥就好了,你想。但你被一条锁链禁锢在在岩石上,无法去猎食。 马拐子却在绝壁下烧起一堆篝火,从筒帕里掏出一大块麂子干巴,用一根竹棍串起,上面撒层盐巴辣子,在火上烤。不一会儿,欢笑的火苗将麂子干巴烤出一层油花,空气中弥散开一股扑鼻的香味。你闻到这股肉食的香味,饥饿感被撩拨得更加强烈,馋得直咽口水。你猛烈地挣动着铁链,传达自己也想进食的愿望。 马拐子捏着烤熟的麂子干巴,笃悠悠地来到你面前,当着你的面咬了一口干巴肉,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大声咀嚼起来。 你痛苦得全身抽搐。你恨不得能扑飞过去,从他手中抢来那块麂子肉! 马拐子狡黠地笑笑,说:“巴萨查,想吃吗?很简单,你只要同意当诱雕,我马上喂饱你。” 你毫不犹豫地把视线从马拐子手中的麂子干巴肉上移开。 你在岩石上整整曝晒了一天。终于,太阳落山了。你虽然又饥又渴,但总算熬过来了,没有用灵魂作交易去换取肉食和水。 黑夜比白天稍稍好受些,浓浓的夜雾虽然无法解渴,却缓解了那种渴得要冒烟的难受的感觉。 马拐子用块豹皮作垫褥,睡在绝壁下,陪着你在山野露宿了一夜。 你晓得马拐子是想用断水断食的办法来逼你就范。你觉得他是打错了算盘。你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连死都不怕,还怕饥渴吗? 翌日,马拐子仍然不给你喂一滴水,也不给你喂一口食。 黄昏时分,你已饿得头晕眼花,快虚脱了。雕嗉一阵痉挛一阵剧痛,继而一阵麻木。连唾液都被阳光和热风吸收干了,喉咙口像卡着一块火炭。你已不希望马拐子会发慈悲施舍给你一点吃的喝的。你只希望能早点渴死饿死,早点结束这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为了减轻痛苦,你闭起雕眼,趴睡在岩石上。 突然,你听见叮——嗒、叮——嗒的声音。这是水珠溅落在岩石上的声音。水,珍贵的水,救命的水!开始你以为是自己因渴极了而产生的一种幻觉。但叮——嗒、叮——嗒的声响是那么真切,不像是梦幻中的想象。你睁开眼一看,是马拐子。他蹲在你面前,在离你嘴壳一寸远的地方,提着那只葫芦,将葫芦里的清水一滴一滴缓慢地往外倒。水珠穿透空气,在你嘴壳前滚过,你便嗅到了一股水的芬芳与甘甜,一种生命的气息。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水珠跌落到坚硬的岩石上,溅起一朵朵微型水花,在阳光下闪烁起一小片七彩虹霞。你感觉到嘴壳四周干燥的空气被水珠滋润了。叮——嗒、叮——嗒。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流水声更美妙更动听的音响了。 又一粒水珠跌落下来,你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迅速伸出嘴壳去啄食,可惜,还差那么一毫米的距离而啄空了,你只啄到一缕似有似无的水汽。你遗憾极了,怪自己动作不够敏捷,脖子伸得不够长,未能啄到水粒。 你急切地嗷嗷叫着。 马拐子的嘴角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纹。他又微微抖动悬在你头顶的葫芦,葫芦口里又滚出一粒水珠。这次,你学乖了,计算好提前量,准确地把水珠啄进雕嘴。 你永远也无法形容在你断水两天后突然啄到一颗水珠那种感觉,就像舔到了水晶,细润冰莹,沁人心脾,让你生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一瞬间,你陡地滋生出一种强烈的生的渴望。可惜,只有一颗水珠。太少了,太少了! 马拐子像位深谙生命奥秘的心理学家那样,宽厚而又慈祥地朝你笑笑,又继续缓慢地抖动悬在你头顶的葫芦,一颗又一颗地滚溢出水珠。你贪婪地啄食着,连同对生命的爱惜和珍视,一起吸进干渴的胸膛。 你一口气啄食了七八颗水珠,刚刚够滋润渴得冒烟的嗓子。干渴感勉强缓解了,但饥饿感却因为干渴的缓解而更加突显出来。你一旦放弃了求死的念头,那股强大的抗饥饿的精神力量便烟消云散。精神妥协了,肉体便放肆地想吃东西;精神支柱垮了,肉体便以十倍猛烈的饥饿感来折磨你。你什么也不想了,就想得到一块能果腹的肉食。 马拐子不愧是训练诱雕的行家,他不失时机地将葫芦收回,然后从筒帕里掏出一只小篾箩,启开盒盖,你看见,里面装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牛蛙。牛蛙全身翠绿,个头硕大,其是两条后腿,肉质饱满而肥嫩。马拐子捏着牛蛙的后腿,在你面前晃了晃。你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顺着马拐子的手势移动。牛蛙大概已感觉到了危险,哇——哇——发出响亮而又悲切的叫声。这叫声对你这样的食肉类猛禽来说,是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是一种从精神到肉体的双重刺激。你情不自禁地滴下了涎水。 “唉,巴萨查,你是只有灵性的雕。”马拐子叹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我跟你说吧,我也曾像你一样想去死。那是十年前,我刚摔断腿,我老婆跟一个做木耳生意的湖南老板跑了。我老婆长得像山茶花,谁见了谁爱。她跑了,撇下我跑了。我孤苦伶仃,觉得活着没意思了,就拄了根拐棍跑到百丈崖,想跳下去,那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我刚要跳,可我又想,要是我老婆知道我要跳下去,说不定会拍手笑呢,那湖南老板准定会高兴得喝两盅,没人会可怜我同情我。而我呢,再也看不见雪山,再也看不见太阳,再也看不见森林了。我干吗要白白去死?我虽然活得很苦,总比死好嘛!巴萨查,相信我马拐子的话,活着总比死好。” 你觉得马拐子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点道理。没有哪只金雕会欣赏你的忠贞和勇敢,甚至没有哪只金雕会知道你是为了保护同类免遭诱捕而饿死的。你得不到理解和同情,死了等于白死。 马拐子继续捏着牛蛙在你面前晃荡。 “巴萨查,你是极聪明的雕,你晓得你怎样才能吃到这只牛蛙的。” 你当然知道吃这只牛蛙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你想摇头拒绝,但这种想法软弱渺小得就像一片树叶掉进涨潮的大海里,很快就被饥饿的大潮淹没了。 “吃吧,巴萨查。”马拐子把牛蛙送到你的雕嘴边说,“我晓得你同意我的看法了,虽然活得很苦,可还是要活下去啊!” 你的心还在犹豫,但你的雕嘴却闪电般地啄住了那只倒霉的牛蛙。牛蛙在你的嘴壳里挣扎着,更刺激了你的食欲。你一口把它咽进肚去,那翻江倒海般的饥饿感消失了,雕嗉停止了痉挛,血液又开始汹涌流动,生命之火燃烧起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也许是无法违背的客观规律,你想。 第六章 出卖灵魂 【第六章 出卖灵魂】 你不再像死雕一样趴在岩石上纹丝不动了。你开始朝天空鸣叫,开始拍扇翅膀。你觉得作为一只活雕,总是要叫,总是要拍扇翅膀的。你没有理由一定要装死。不再装死和故意引诱同类上当受骗,是两码事。从你内心讲,你真心希望所有的金雕都离你远远的。 它偏偏找上门来了。 还是前天来过的那只雄金雕。前天你闭着雕眼趴在岩石上装死,没看清它的尊容。现在看清了,是只老雕,雕冠紫红色,下巴颏上的那撮胡须焦黄泛黑,腹部的绒羽差不多掉光了,露出粉色的皮肉。看来,它的巢穴就在附近山崖的某个角落,你刚试探地啸叫了三五声,它就出现在你的头顶,带着一种同性相斥的原始仇恨,气势汹汹地朝你飞来。 老雕把你看成是侵略者。它那对淡褐色的雕眼里闪动着咄咄凶光,厉声啸叫着,翅膀底下扇起一团团强劲的旋风,雕关节一伸一缩,嘎嘎作响。瞧它的来势,巴不得能一下攫断你的脖颈。 你急促地朝它叫着,想告诉它这里极其危险,有暗藏的尼龙网。可惜,金雕的语言功能十分贫乏,无法表达复杂的感情和诉说曲折的事件,只能靠音调的高低和频率的长短表达愤怒、喜悦、饥饿、求偶、报警等有限的几种情绪和信息。其中,报警和愤怒都是短促的尖啸,很容易混淆。你是警告它不要过来,而刚愎自用的老雕却误以为你在向它示威和挑战了,于是愈发勇猛地飞扑过来。 终于,老雕恐怖的投影笼罩住你的全身。嘎呀——嘎呀,它带着一股疾风飞扑到你头顶,伸出一双雕爪,恶狠狠地朝你抓来。 老雕的爪子离你还有十公分时,哐啷一声,寂静的山野爆响起铁器叩击的脆响,紧接着,一张巨大的透明尼龙网从天而降,朝老雕罩落下来。老雕这才发觉中了圈套,想偏斜翅膀从旁边飞走,但已来不及了,尼龙网不偏不倚地落到它身上。它想挣动,尼龙网像蜘蛛丝一样粘住卡住缠住了它的翅膀,使它无法动弹。它用雕爪撕扯,尼龙丝柔韧结实,怎么也撕不破。 马拐子很快从斑茅草丛里走出来,很利索地把老雕捆绑后关进一只大竹笼里。 老雕在被关进竹笼前朝你投来最后一瞥,充满了鄙夷、唾弃和憎恶,就像在看一个内奸,看一个叛徒。你赶快别转头去,你没有勇气和它对视。 你终于让马拐子如愿以偿了,马拐子很高兴,回到家里,他用一对斑鸠慰劳你。虽然斑鸠肉香味醇厚,虽然你饥肠辘辘,却没有一点儿食欲。只要一闭上眼睛,老雕在尼龙网里苦苦挣扎的情景就会在你脑子里浮现出来。你觉得自己很卑鄙,灵魂很肮脏。你痛苦得彻夜难寐。 第二天早晨,当马拐子又把你锁在绝壁前的岩石上时,你觉得自己应该再度鼓起猛禽的勇气,坚挺猛禽的意志,忍受饥渴的折磨,装成死雕。可是,你抗得住水珠和牛蛙的诱惑吗?你担心地问自己。 马拐子似乎看透了你的矛盾心理,坐在你身边,用一只枯黄的青筋毕露的手慢慢捋顺你身上的羽毛。 “巴萨查,我晓得,你现在心里很苦。唉,要活命,没法子啊。你反正已经做过一次诱雕了,再做十次也是这样,再做一百次也是这样。就像下了一次水,湿了衣裳,再下十次水,也同样是湿衣裳。何必想那么多,为难自己,作践自己呢?” 是的,现在要改邪归正,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你已经被马拐子用计谋拉下水了。你的灵魂已经沾染上了污点,后悔也不会让灵魂漂白的,你想。 对人类而言,一旦跨上贼船,要下也难;对金雕而言,一旦下水做了诱雕,要改也难。 你又一连诱捕了好几只金雕,有雄的也有雌的。开始,每当这些毫无戒备的同类被尼龙网罩住时,你心里还会因内疚而痛苦。特别是当第一只雌金雕在你充满雄性魅力的啸叫声中,带着芬芳的爱,带着温馨的情,带着两性之间的自然吸引力,带着繁殖后代的原始冲动,带着玫瑰色的梦幻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朝你飞来,结果却被无情的尼龙网罩住时,你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下流的东西。你为自己利用雌雕炽热的情爱把它送进罗网而感到羞愧,难过得整整一天没咽进水和肉食。 但随着一只又一只金雕落网遭难,你的内疚和痛苦越来越淡薄,你的灵魂因震颤的次数太多而变得不那么容易震颤了。你麻木地用叫声勾引它们来钻你和马拐子共同设置的圈套,你又麻木地望着它们在尼龙网织成的樊笼里挣扎哀叫。 人会变的,雕也会变的。两个月后,你完全变了。诱捕前,你不再需要马拐子在你耳畔喋喋不休地做宣传鼓动工作,也不再需要他用饥渴来胁迫你。你已由被迫转化为机械地服从。当你被绑上那块赤褐色的半风化的岩石时,不用马拐子催促和恳求,你就会自动仰天鸣叫,将带眷雄性威严的穿透力极强的雕啸播向广袤的天空,刺激和引诱那些在天际遨游和觅食的同类。即使落网的是雌雕,也不再能引起你的怜悯。在你眼里,不管是雌雕还是雄雕,都是你诱捕的对象,都是你理想的猎物,都是你换饭吃的商品。再后来,你甚至为自己有能耐有魅力勾引它们上当受骗而感到得意。 你的灵魂被扭曲了。你已被异化成半雕半妖的东西了。 第七章 白唇雕的拯救 【第七章 白唇雕的拯救】 你一早醒来就觉得心情格外烦躁,有一种被困在沙漠里找不到水源的干渴感。你一口气喝了一竹筒清泉水,那种火烧火燎般的干渴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加剧了。你晓得这是精神上的一种干渴,即便喝下整条白龙泉也无济于事的。 同往常一样,马拐子用一种男人生硬的动作把你锁到岩石上。突然间,你早已麻木的心灵纤颤起来,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被灌进了石磨,转动的石磨把你碾成了粉末。你想录把心情沮丧的原因归咎到天气上去——天气恶劣,情绪也会变得恶劣。但天空碧蓝如洗,红艳艳的太阳从黛紫色的山峰背后冉冉上升,太阳四周笼罩着一层轻薄的云霓,就像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美极了。暖融融的阳光洒满山谷、河流、草原和雪山,大地金碧辉煌,显得生机盎然。 天气好得无可挑剔。 你不明白自己今天是中了邪还是着了魔。无端的恐惧使你变得极其敏感,你紧张地注视着天空。 它来了。望着它娇美的倩影,你突然明白了,自己今天早晨的心情为何会突然变坏。 你似乎同人类一样,也有一种神秘的心灵感应。 当它在对面的山峰沿着弯弯曲曲的雪线飞翔时,你就认出它来了。其实它离你还相当遥远,看上去就像一只蝴蝶般大小,又因为是逆光,只看得见一个模模糊糊的黑色的剪影。但你还是一眼就认准是它。你太熟悉它了,毫不夸张地说,即使你瞎了眼,也能凭感觉认出它来。 它是你的骄傲,你的宝贝,你的又一个天空——专供你雄性的灵魂自由翱翔的天空。 你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和它第一次邂逅时的情景。 那是三个月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主人达鲁鲁和女主人莫娜都到荞麦地里去锄草了,你闲得无聊,就顺着古戛纳河谷强劲的气流飘出日曲卡雪山北麓,一直飞到神女峰。你在高空逍遥地平展翅膀,尽情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和春风的甜美。突然,神女峰背后传来两声尖厉的雕啸。你飞过去一看,一只白唇雕正和一条银环蛇在空中鏖战。 看得出来,这是一只初出茅庐、缺乏捕猎经验的金雕,虽然雕爪攫抓住了蛇,却没能攫住蛇的要害部位。老练的金雕擒蛇,要么抓住蛇的七寸,使蛇脑袋无法转动噬咬;要么抓住蛇的尾尖,飞到空中立刻摇摆抖动,把蛇骨抖散。抓蛇最忌讳抓中段,看上去抓了个正着,却无法置蛇于死地,反而给蛇造成许多反扑的机会。此刻,这只白唇雕正错误地抓着蛇的中腹部。 一般来说,金雕是蛇的克星,但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都有例外。假如一只年轻的擒蛇技艺生疏的金雕碰到一条足智多谋的老蛇,结局就往往会出现可怕的逆转。金雕体内没有抗蛇毒的免疫力,只要不小心被蛇咬一口,照样要中毒身亡,变成蛇的一顿美餐。 你一眼就看清,被攫在空中的是一条脱过七层蛇皮的老蛇,有半丈来长,比酒盅还粗,黑色的躯干上有几十道银白色的节环,三角形的脑袋上两只蛇眼贼亮贼亮。它显得异常老练,一尺多长的尾部绕了两个圈,紧紧缠在白唇雕的右腿上,这样白唇雕就无法松开雕爪把它从空中摔下来。蛇头倒竖着,火红的蛇芯子一吞一吐,舔着白唇雕的左腿,剧毒的蛇牙差一点就要噬咬到雕腿的肌肉了。 显然,白唇雕和这条银环蛇已在空中纠缠很久。白唇雕翅膀滞重,显得有点气力不支,烦躁地啸叫着,一会儿用嘴壳朝蛇头乱啄乱咬,一会儿上下颉颃,大幅度地旋转翻飞。银环蛇敏捷地躲避着啄咬,顽强地蠕动着,一毫米一毫米地将身体从雕爪下挣脱出来。突然,蛇脖子朝上一弓一挺,在白唇雕左腿上咬下一片金色的羽毛,衔在蛇嘴里,高擎在空中,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情形十分危急,再这样僵持一会儿,这条该死的老蛇肯定会从雕爪下挣脱出足够长的脖颈,咬中雕腿,白唇雕就会在十秒钟之内惨日啪一声,从高空坠落地面。 你迅疾地飞扑过去。现在,要把白唇雕从险境中解救出来,是非常困难的,老蛇差不多有一尺长的脖颈可以自由扭动伸缩,只要稍有疏忽,不但救不了白唇雕,反而会把自己的命也搭上的。但你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类惨遭蛇的杀害而无动于衷。你飞到白唇雕的下面,尽量贴近老蛇。你前后扑扇翅膀,朝蛇头扇去一团团让白唇雕心惊胆战的雄风;你亮出雕喉,抛出一声声令爬行动物丧魂落魄的尖啸。你要制造出一种恐怖,摧毁银环蛇顽抗的意志,使它由沉着变得惊慌,由惊慌变得绝望。 生命之间的搏杀实际上是意志的较量。 老蛇的眼里流露出恐惧,虚张声势地朝你矫健的身影猛咬了几口,蛇牙只咬到空气。 白唇雕见你前来相救,精神大振,均匀地扇动翅膀,平稳地朝前缓飞。 你小心翼翼地朝白唇雕的爪子靠近,再靠近。你用嘴壳朝蛇芯子试探性地啄了一下,老蛇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神态恶狠狠地弓挺着脖子朝你咬来,又咬了个空。就在蛇脖后缩的一瞬间,你闪电般伸出嘴壳咬住了蛇的下巴颏。白唇雕松开雕爪,你用力往后一拽,整条蛇都被你叼在嘴上了。老蛇还想垂死挣扎,卷起一米多长的躯干,朝你的翅膀缠绕过来,你一松嘴壳,把老蛇从高空摔了下去。 白唇雕嘎——嘎——嘎——发出胜利的欢叫,一敛翅膀从云端扎下地去,啄食那条已被你摔得奄奄一息的银环蛇。 这时你才看清,你解救的是一只年轻的雌金雕。它身材才颀长,脖颈娇细,全身金色的羽毛细密光滑,散发着雌性特有的芬芳气味;嘴壳与众不同,自得透明,像是用冰雪塑造成的。 好一只美丽的雌雕! 白唇雕已从地上叼起死蛇飞回空中,它飞到你身边,将半条蛇吞进肚去,然后朝你使劲摇晃着露在白嘴壳外的下半截蛇。它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你来和它同享这美味佳肴。 你有权分享这条蛇的,因为是你帮它擒获了这条蛇。你的肚子也确实有点饿了,可你犹犹豫豫不敢将嘴壳伸过去。一雌一雄两只金雕,互相帮衬,共同狩猎,又一起进食,这似乎已经超越了同类之间纯粹的合作关系,变成了玫瑰色的友谊。 你还是情场新手,你有点胆怯。 白唇雕仍固执地贴着你身边飞行,一个劲儿地摇晃衔在嘴壳里的半截蛇。 你不好意思再客气了,一面继续飞翔,一面扭过头去,张嘴啄住了吊在空中的半截蛇。你的嘴壳无意间和白唇雕的嘴壳碰撞了一下,一股温柔而又强烈的电流把你那颗雕心烧得滚烫。多么美妙的身体接触! 你想将蛇拦腰扯断,但蛇的皮肉和脊骨都有一定的韧性,要双方向相反的方向同时用力才能扯得断,可白唇雕却在你拼命撕扯时,顺着你的力将身体倾斜过来,使你花了很多时间很多力气都未能把蛇扯断。 你和它比翼飞到一块盛开着五彩缤纷的野花的草坪上空,它大概是累了,收敛翅膀降落下去。你只有跟着它停栖下来。这样也好,你想,在地面上就更有力量把这条银环蛇扯断了。你不再需要朝相反方向用力,只要站立在原地,用雕爪攫住草根和泥土,咬紧嘴壳用力朝后一蹬,立刻可以分解了这条死蛇。 可是,白唇雕却仍然像在空中那样,你只要一用力就似乎站不稳似的朝你倾斜过来。你不大相信它连站稳的力气也没有了。瞧它那神态,朝你调皮地眨巴着眼睛,金褐色的瞳人含情脉脉。这里头有鬼,当然是你渴望而又喜欢的鬼把戏。 你又将死蛇扯拉了好几次,你的嘴壳和白唇雕的嘴壳一次又一次碰撞着,你的翅膀也和它的翅膀一次又一次摩擦缠绵。好极了,你希望这是一条永远也扯不断的蛇。你希望这条蛇变成一根永远也扯不断的红丝线,红丝线的一头拴着你的心,另一头拴着它的心。 噼——蛇皮、蛇肉和蛇骨终于经不起长时间的拧、拉、绞、扭,在你最不愿它断的时候拦腰断成了两截,一截在你的嘴里,一截在它的嘴里。 身体之间美妙的碰撞和接触被迫中止了。 你怔怔地望着它,它也怔怔地望着你,彼此都觉得有点尴尬。 你很快就将半条蛇吞进肚去,它也蠕动着喉管,把半条蛇咽进去了。 老蛇已经扯断,食物已经分享,你似乎已没有理由再逗留在它身旁了。你极不情愿地拍拍翅膀,飞上天空,准备离去。就在这时,你听见它朝你发出一声长啸。这啸叫声非常特别,音调委婉绵长,似有一丝哀怨,又有几多依恋;好像是在呼唤和挽留,又好像是在坦露炽热的情怀。 你满怀信心地重新降落到草坪上。白唇雕脸上带着雌雕特有的羞赧,朝你迎来…… 哦,阳光是那么温暖,草坪上姹紫嫣红的野花开得那么鲜艳,好一个理想的婚床! 从此,你在生活中扮演了两种角色。你既是主人达鲁鲁忠实的猎雕,又是白唇雕多情的丈夫。你并没有因为对白唇雕的爱而影响为主人擒捉猎物,但只要一有空闲,你就飞到神女峰去,享受家庭的温馨。 白唇雕活泼淘气,一会儿要同你比赛在宽广无垠的草原上谁能先擒到奔突逃窜的黄鼬,一会儿贴在你的多身旁让你一遍又一遍或用清凉的雪水或用晶莹的晨露帮它梳理羽毛,一会儿让你带着它飞到风雪弥漫的雪山垭口去探险,一会儿又邀你在漆黑的夜晚登上山峰观看瑰丽的日出景象…… 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充满了令你迷醉的情趣。 可惜,好景不长,蜜月还没过完,你就被主人锁进雕巢,卖给了马拐子。你失去了行动自由,无法再到神女峰和白唇雕相会了。 现在,它正沿着山峰弯曲的雪线朝你飞来。 你撑开翅膀趴在岩石上一动也不敢动。你闭起雕眼把脑袋埋在翅膀底下。你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装死。你希望白唇雕别看见你,即使看见了也别认出你来。自从被卖给马拐子做了诱雕,你日夜想念它,想得苦极了,但你不愿和它在这种场合团聚,这儿有罗网有阴谋有生命危险,你更不愿意让它看见你正在扮演可耻的诱雕角色。 你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越来越响,嘎呀——,嘎呀——呀,山野里响起一串你十分熟悉的啸叫声,如悲似泣,像在叫魂。 你不知道,自从那个漆黑的夜晚你被达鲁鲁锁进雕巢,两个多月来,白唇雕飞遍了整个日曲卡雪山和尕玛尔草原,到处寻找你的踪影。它的翅膀飞累了,嗓子叫哑了,丰满的身材也愁得消瘦了一圈。 你多么想睁开眼来看看它,多么想发生奇迹让你从锁链下挣脱出来飞到它身边去,和它一起回到野花盛开的神女峰,和它形影相随永相厮守,迎着朝霞同它一起外出觅食,披着夕阳同它一起归巢,过自由自在的野雕生活。但你知道,这幻想是不可能实现了。你不敢睁眼,也不敢喘息,你知道,只要你稍一动弹,它锐利的雕眼就会发现你,就会兴奋地朝你欢叫,就会随着山风的节奏翩然舞蹈,就会带着生离死别的思念不顾一切地飞到你身旁,用情意缱绻的眼光凝望着你,用雌性温热的翅膀摩挲你的脖颈。但只要它一飞到你的身边,它就会成为马拐子网中的猎物。 白唇雕,千万别过来,千万别看见我,你就当我已葬身狼腹或遭雷击死亡,把我忘掉,重新再找一只可心的雄雕做伴吧,你在心里暗暗祈祷。你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真的死去,让它断绝找你的念头。 遗憾的是,你求死不能。 怪这可恶的天气太晴朗了,怪山野没有污染的空气,透明度太高了,它到底还是发现了你,嘎嘎地厉声啸叫起来。你听到头顶上空传来振翅飞翔的声音。糟糕,它认出你来了。虽然你把脑袋埋在翅膀底下,但你身上特有的气味和羽毛特有的光泽还是被它认出来了。你们是一对伉俪,它太熟悉你的气味和你羽毛间的特征了。 你知道,只要白唇雕的爪子一落到岩石上,尼龙大网就会无情地把它罩住。你不能让它成为牺牲品,你必须及时制止它的冲动! 你不能再继续装死了。你猛地将脑袋从翅膀底下钻出来,伸长脖子,来了个起死回生。嘎嘎——呀!嘎嘎——呀!你朝离你头顶仅几米远的白唇雕发出了报警的叫声。 白唇雕被你的突然苏醒吓了一大跳,偏仄翅膀,一个急拐,飞离了绝壁。 你松了口气。 但白唇雕飞出没多远,便又掉头飞回来。它为找到了你而欣喜万分。 此时此刻,你是多么希望能让,巳雌性的翅膀抚慰你受伤的心灵,多么希望能将自己沉重的头颅靠在它柔软的颈窝间,用金雕特有的语言诉说你这段时间所遭受的委屈和苦难。但你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精神需要而把它送进火坑呢? 你必须赶它走。 你一面继续发出尖锐的啸叫以示警告,一面拼命挣动身体,把身上的铁链子抖得哗啦啦响。这动作是对你目前处境的最好说明。 果然,白唇雕的视线落到拴住你雕腿的那根铁链子上,雕眼里久别重逢的喜悦消失了,它恐慌地叫着,在离你十几米高的天空盘旋转圈,既不离去,也不降落。 呀呀嘎——呀呀嘎——你凶狠地催促它赶快离开。 它在你的头顶盘旋了一阵,突然,猛地收敛翅膀,像箭一样笔直降落到你身旁,两只雕爪攫住绑在你身上的铁链子,拼命撕扯,嘴壳啄住铁链子,又咬又啃,活像在对付一条凶恶的毒蛇。遗憾的是,这是一条用铁制作的毒蛇,十只金雕也无法弄断, 白唇雕的嘴壳被铁链硌得开裂了,流出乳白色的体液;雕爪尖琍的指甲被抠断了两颗,渗出殷红的血。但它仍然发疯般地攫住铁链又撕又咬。 它想把你从铁链下拯救出来。 哐啷!你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金属的叩击声。你太熟悉这可怕的声响了,这是马拐子躲在暗处拉动绳扣后尼龙丝网即将笼罩下来的声响。你来不及细想,急忙用脑袋顶着白唇雕的尾部,用力把它弹撞出去。 白唇雕惊叫一声,拍扇翅膀飞上天空。 哗啦,巨大的尼龙丝网在铅坠子的拉牵下,将你躺卧的那块岩石罩了个严严实实。好险哪!网的边缘扣在了白唇雕的尾羽上,又空滑下来。假如再慢半秒钟,你心爱的白唇雕就成了你的又一个牺牲品。 白唇雕被吓坏了,飞出很远才掉过头采。 马拐子从隐蔽的斑茅草丛里走出来,一路叹息:“可惜了,多好的一只雌雕,准能卖大价钱。唉,我老喽,动作慢了点,让它给跑啰!”他懊恼地自责着,从岩石上收起尼龙网,重新挂在绝壁上,布置好机关。 这一切,盘旋在空中的白唇雕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心里放宽了许多。白唇雕已经知道这里有罗网有阴谋还有暗藏的捕雕人,已经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是诱雕,它不可能再蹈覆辙了,你想。没有哪个傻瓜会在同一个地方摔第二跤的。 果然,你看见,白唇雕悲鸣着在你头顶绕了三圈,就振翅朝山谷外飞去。去吧,你想,飞得越远越好,不要回头。它果真没有再回头,一直朝山外的日曲卡雪山飞去。它的身影在蓝天白云间越变越小,像片金色的叶子,最后失在一片辉煌的日光里。 绝壁恢复了寂静。这也许是你和白唇雕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面了,你想。但愿它不要因为你被迫当了诱雕,又差点使它误中捕雕人马拐子的圈套,而记恨你一辈子。 在马拐子的催促下,你又懒洋洋地开始工作。今天运气不太好,你叫了两三个时辰,仍然不见同类的影子。 太阳开始西沉了。马拐子一脸晦气,从斑茅草丛里钻出来,用葫芦给你喂了几口水,还喂了你半只竹鼠,神色阴郁地对你说:“巴萨查,我们已经三天没收获了,今天要是再落空,唉,家里就要穷得揭不开锅了。” 你对马拐子的穷困潦倒没有兴趣,但你也不愿被他看成是无能之辈,既然已下海做了诱雕,就不能白吃捕雕人的食。你吃了竹鼠和水,不再磨洋工,开始朝天空和雪山深处发出极具诱惑性的鸣叫。 嘎——呀—一咕,嘎——呀——咕…… 对同性是挑战对异性是挑逗的叫声连续不断地在山谷间飘荡回响。 你的辛劳没有白费,瞧,在山谷的尽头,沿着蜿蜒的山脊线,有一个金色的小圆点,顶着强劲的山风,朝这儿疾飞。穿过一团柳絮似的白云,掠过一片灿烂的阳光,金色的小圆点逐渐放大。从来者的飞行高度、速度和姿势看,你立刻断方定是你的同类。 不错,你想,果然有笨蛋会来上钩的。 你愈发叫得起劲。 来者和夕阳形成一条水平线,在较远的距离外,你只看得见它金色的轮廓。 它穿过炫目的阳光,飞进一片山峰的阴影里。突然间你的声带僵住了,再也发不出半点音来。当来者身上那圈刺眼的光晕消失后,你看清了它的容貌,竟然是白唇雕! 这不可能,你想,这一定是幻觉。是因为你对白唇雕骨铭心的思念,是因为你疲劳伤神头晕眼花,所以才会将另一只陌生的雌雕错看成白唇雕的。你眨巴着雕眼,再仔细看去,点没错,细脖儿红爪子,还有那罕见的白嘴壳,确确实实是你心爱的白唇雕! 你惊得目瞪口呆。 它怎么可能再飞转来呢?它已经晓得这里有罗网有阴谋有捕雕人,它为什么还要来自投罗网呢? 你不知道,对一只痴情的雌雕来说,爱侣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你不知道,对白唇雕来说,看着你被绑在岩石上做诱雕,比死更难受。 你不知道,只要还有半线希望,它绝不会放弃把你从锁链下拯救出去的努力。 你不知道,刚才它飞离山谷,是去寻找食物,填饱肚皮后,好来对付这条比毒蛇还可恶的铁链子。 白唇雕飞到你头顶,长啸一声,落到你身旁,用尖利的嘴壳和雕爪撕咬拴住你身体的那根铁链子。它显得十分从容镇定,没有慌乱,也没有恐惧,仿佛已把刚才险遭不测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白唇雕也太健忘了。 你急得用嘴壳朝它身上猛啄,用脑袋使劲顶它的背部,想把它从岩石上撵走。你厉声啸叫着,提醒它这儿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地。但你的努力是徒劳的,它忍受着你的啄咬,仍然专心致志地对付那条无法对付的铁链子。 终于,那预示着尼龙网即将下落的铁器撞击声响起来了。你已望见头顶一张透明的大网正迅速笼罩下来。你将脑袋顶在白唇雕胸口,使出全部力气,猛一用力,白唇雕被你从岩石上撞弹开去。它完全可以借此机会振翅高飞的,这是它逃命的最后一丝希望了。可是,它却发疯般地扑向尼龙网,用嘴用爪用整个生命同这透明的怪物进行殊死的搏斗。 完了,一切都完了,尼龙网无情地罩落下来。马拐子得意地笑着从斑茅草丛中钻出来,没费多大力气就把白唇雕捉进竹笼子里。 你挣扎、啸叫、抗议、诅咒,把铁链子摇得咣啷咣啷响,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白唇雕最后向你投来深情的一瞥,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花。马拐子随即笑着用布罩住了竹笼子…… 你知道,明天一早,马拐子就会把白唇雕送到镇上的农贸市场去。白唇雕不是成为人类餐桌上的名贵佳肴,就是变成实验室的标本,或者成为高级宾馆的华丽装饰,或者成为城市动物园的展品。 厄运是免不了的。 是你诱惑了它,是你害了它,是你把它引入罗网的!你的心像被扔到油锅里煎,比死难受一百倍。 你决心用死来赎罪,来洗刷自己的罪孽和耻辱。你一又次拒绝进食进水,你又一次躺在岩石上不叫也不动。 “唉,老毛病又犯啦!”马拐子说。他大概很迷信上次成功的经验,又故伎重演,把你绑在绝壁下的岩石上,让太阳暴晒,等你渴得嗓子冒烟时,用葫芦在离你嘴壳一寸远的地方倒出一滴滴清泉水,让你嗅水的清香,听水珠砸地的脆响。 假如没有白唇雕,你也许又会经不起这种折磨而屈服。但你的意志刚开始动摇,你眼前就浮现出白唇雕的倩影,于是,你的心田里流淌出一股甘甜清亮的小溪,干渴消失了。你坦然地望着马拐子手中的葫芦。 “见鬼,你怎么变得不怕渴了?”马拐子用阴鸷的眼光望着你,“好哇,看究竟谁拗得过谁!” 马拐子又将一只肥硕的牛蛙用线拴住,吊在你面前。你早已饿得气虚眼花,你恨不得将牛蛙一口吞进肚去。尤其是当牛蛙在你面前惊慌地挣动四肢,你除了难以遏制的食欲被勾起以外,还平添了一种猎食的本能冲动。但你一想到你将为贪吃这只牛蛙会再次出卖雄雕的灵魂,饥饥饿感便神秘地消失了。 “怎么,你真想饿死?”马拐子恶狠狠地嚷道,“好吧,我成全你。” 你被绑在岩石上整整三天三夜,你无数次挫败了马拐子用葫芦滴水和线拴牛蛙的诱惑。你已饿得快虚脱了,睁开眼来树变成了红色,太阳变成了蓝色,连视觉都模糊变形了。你知道自己快因衰竭而死亡,你没有什么遗憾,也没有多少痛苦。你平静地等待着死神将你收容去。 你又想错了。 第四天早晨,马拐子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把你从岩石上松解下来,关进竹笼,驮在骡子上,来到离雪山镇不远的一个小山坳里,以可观的价钱转手卖给了一位姓程的女人。马拐子称这位三十来岁的女人叫程老板,街坊邻居称她为程姐。 马拐子并不是对你动了恻隐之心才不把你饿死的,他是舍不得白丢一笔钱。 程姐是雪山镇一带有名的养雕专业户。你是被作为种雕买来的。 你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涯。 第八章 种雕生涯 【第八章 种雕生涯】 和你诱雕的生活比较起来,种雕的生活是舒适而又快乐的。诱雕生活就像在地狱,种雕生活就像在天堂。 那根沉重的拴得你无法动弹的铁链子永远地从你身上卸掉了。虽然你还是被关在铁笼子里,但相对来说,你获得了比当诱雕时大得多的自由。铁笼子足有四五间木屋那么大,里面有假山假湖假树,还有供夜里睡觉的草窠,虽说规模都小得可怜,但至少可以使你产生一种生活在大自然里的感觉。这种感觉对身心备受摧残的你来说,是特别珍贵的。你可以振翅飞翔,当然是在有限的空间里,但总比翅膀被铁链拴住要舒服得多。铁笼子是用细铁丝编织成的,网眼硕大,望得见蔚蓝的天空和飘浮的白云,割不断徐徐春风,挡不住熠熠阳光。你甚至可以隔着铁笼子欣赏院子里的鸟语花香,眺望远处的巍峨雪峰和辽阔草原。食物丰盛而精致,活兔、活鼠、鲜鱼、羊肉,花样翻新,香甜可口。最关键的变化是,你再也不用昧着良心,去干引诱同类误入陷阱自投罗网这样的罪恶勾当了。 程姐待你的态度和马拐子待你的态度也有天壤之别。马拐子为了赚钱,骂你揍你饿你渴你,想尽法子逼迫你,你当做奴隶。马拐子身上集中着男人的粗暴和山民的野蛮,脾气乖张,性格暴烈,有一种恨不得把你的骨髓都榨出来去换钱的贪婪和自私。程姐的态度却刚好相反。你被马拐子送到程姐手里时,已虚弱得连叫都叫不出声来了。你不相信马拐子会把你送到天堂来享福,你以为你是被从一个地狱转押到另一个地狱。你对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新主人抱着一种天生的敌意。你用冰凉的眼光瞅了她一眼,就又合起眼皮。你不耐烦去看她,你也差不多没有力气去看她了。 竹门被打开了,一双手把你从竹笼里抱了出来。你仍然闭着雕眼,却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抱你的这双手和马拐子的手截然不同。马拐子的手粗糙,这双手细腻。马拐子抱你时,手指只有力量而没有情感,毫不理会是否会捏痛你的翅膀,是否会戳疼你的骨头,怎么方便怎么抓,常常把你本来挺顺的羽毛抱得凌乱不堪,常常把你抱得翅膀腋窝下轧出淤血。马拐子抱你就像抱一块石头那样随便。但这双手却不同了,十根手指轻轻伸到你的翅膀下,托住你的腋窝和胸部,用力均匀,小心翼翼地就像在抱一件珍贵易碎的玻璃器皿。这是你最惬意最舒服的被抱部位,没有一点疼痛,翅膀还能自如地摆动。你过去的主人达鲁鲁和女主人莫娜就是这样抱你的。你已好久没享受到如此温馨可亲的搂抱了。突然间,你沙漠一样干涸的心田里像被注入了一泓清泉。 你听到一串银铃般的声音:“这该死的马拐子,那么狠心,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唉——”接着,你又听到轻微的欷献声,一颗又一颗沉重的水珠滴落在你的顶羽。你以为是老天下雨了,但水珠微烫,老天爷不可能下热雨呀!你好奇地睁开雕眼,原来是程姐在哭泣。你晓得,对人类而言,眼泪是感情的结晶,无论是悲是喜,是爱是恨,都要涨至高潮引向极限才会化成泪珠溢流出来的。 看来,程姐确实是在为你的不幸遭遇而伤心。你被感动了,你的眼眶里也涨出了滚烫的泪。你觉得再也没有必要去绝食寻死了。为爱你的人活着,生命是有意义的。 在程姐的悉心照料和爱抚下,你被诱雕生涯折磨得已经异化的心灵逐渐恢复了正常,虚弱的身体也很快变得强壮。你灰暗的羽毛重新变得闪闪发亮,忧郁的雕眼重新闪烁起青春的活力,喑哑的嗓子也重新恢复了雄性的高亢和嘹亮。 “巴萨查,你太漂亮了!”两个月后的一天早晨,程姐一面给你喂食一面夸奖道,“瞧你的眼睛,蓝得像抚仙湖水;瞧你那身羽毛,比太阳还要鲜亮;瞧你翅膀上那两道白羽,白得就像日曲卡雪山上的积雪。我敢说,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雄金雕!” 你矜持地摇晃着尾羽,接受程姐的夸奖。你早就知道自己形象俊美,你过去的主人达鲁鲁就常这样赞赏你,你体格魁伟,羽毛紧凑,长着一双与众不同的深蓝色的眼珠子,飞翼外基部有两排十分对称的雪白的硬羽。你双翅撑开时,线条粗犷有力;双翅合拢时,又透出潇洒的风度;金褐色的高耸的顶羽呈波浪状,像戴着一顶皇冠。你为自己的形象感到骄傲。 “巴萨查,你的后代也一定会像你那样,长得英俊漂亮。”程姐笑吟吟地说道,“我晓得,你独自待在铁笼子里,一定很寂寞的,是吗?我给你找个伴,好吗?” 你的种雕生涯,终于开始了。 在从事诱雕生涯时,你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屈辱感,你得觉自己卑鄙渺小,是雄性的堕落,是猛禽的叛逆。你是昧着良心为了苟活而去诱惑同类的。但当你开始从事种雕生涯后,没有丝毫的屈辱感,恰恰相反,你产生了一种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后的飘飘然。 假如种雕是一种职业的话,那么,这是一种享受型的工作,每天都充满了艺术化的生活情趣。一只又一只雌金雕被送进你的铁笼子里,爱情不断更新。新郎是做不厌的。你的工作就是用情和爱去开启这些雌金雕的心扉,让它们芳心摇曳,春情动荡,让它们接受你炽热的情爱,让它们受孕,让它们生下你遗传的后代。你是种雕,顾名思义,就是传宗接代,就是尽最大的可能和义务繁衍子孙。 你经过了恶梦般的诱雕生活,突然摇身一变成了种雕,就像童话世界里一位贫困的牧羊少年被魔杖点化变成了王子一样。你觉得自己很幸运,工作也就相当热情主动。你很快就进入了种雕角色,并演得得心应手。你没有辜负程姐的厚爱和期望,凡被送进你的铁笼子来的雌雕,没有哪只能抗拒你年轻英俊的相貌和富有雄性魅力的体魄,它们只能抗拒你年轻英俊的相貌和富有雄性魅力的体魄,它们都心甘情愿地做了你爱情的俘虏。它们无一例外地产下雕蛋,又将雕蛋孵化成雏雕。程姐兴奋得几乎发狂:“成功了,哈呀,我的养雕场终于办成功了!”她把你抱进怀里,亲了又亲,就像母亲在亲一个功成名就的儿子一样。 程姐如此兴奋是有原因的。原来,在你巴萨查到来之前,程姐也曾用重金买了好几只雄金雕来做种雕,但第一只买回来的名叫黑爪的雄雕性子太烈,一连几天都扑飞到铁丝网眼上,用爪子撕,用嘴喙咬,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第二只买回来的名叫阿甲的雄雕脾气倒挺温顺,但年老体衰,无法讨得雌雕们的欢心。第三只买回来的名叫蛮子的雄雕性格孤僻,很不合群。第四只买回来的名叫山满子的雄雕,歪嘴吊睛像个丑八怪,孵出来的雏雕卖不出价……对一个养雕场的老板来说,没有一只理想的种雕就像盖房子没有大梁一样。程姐为寻觅优秀的种雕四处奔波,绞尽脑汁,还花了不少钱。所以,当你出色地扮演了种雕角色后,程姐真有点欣喜若狂了。 光阴荏苒,你的第一批后代逐渐长出了羽毛。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些可爱的雏雕长得几乎跟你一模一样,都有漂亮的流线型身材,都有金褐色的顶羽,都有一双碧蓝的眼睛。程姐疼爱地把雏雕轮流捧在手掌心,端详着,欣赏着,笑得合不拢嘴。 “巴萨查,太棒了!瞧这些小宝贝,简直和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瞧小宝贝的眼珠,蓝得像天空,蓝得像湖水,太可爱了,好像是进口的西洋种。” 随着雏雕开始出售,你在养雕场里的地位越来越高。一天三餐都是活蹦乱跳的小动物,任你撑开肚皮吃个饱。你精神稍微显得有点委靡,程姐立刻就会套上上马车到雪山镇兽医站请医生来给你诊治。 你成了程姐的掌上明珠。 有时候,你也为不能飞出铁丝网到天空自由翱翔而感到压抑,但这种压抑感很快就会被一种更实际的想法所替代。你想,作为金雕来说,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呢?说来说去无非是两种目的,一是觅食,二是繁殖。觅食是为了生存,繁殖是动物的本能,说穿了就是维持生命和延续生命。那些生活在铁笼子外面的野金雕们,为了填饱肚皮,每天要早出晚归到森林和草原来回飞巡,疲于奔命,还要冒险和猎物进行殊死的拼搏;为了寻找到异***,经常要和另一只妒忌心极强的雄雕打得头破血流。你现在不用劳精费神就能得到丰盛的食物,你繁衍后代的本能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你找不到忧愁的理由。你活得快快乐乐。 第九章 征服花水背 【第九章 征服花水背】 你并没有把它当回事。说实话,你接触的雌金雕太多了,假如可以自由选择的话,你会把它弃之路旁不予理睬的。 你和所有的雄性动物一样,喜欢两种类型的雌性,一类是容貌姣好的,一类是年轻活泼的。你的择偶标准就是形象和年纪。但是,它的名字虽然叫花水背,听起来挺悦耳,其实却一点也没有花的容颜姿色。它的嘴壳四周有一圈很明显的黑线,耳垂连接面颊处皮肉松弛,有两块细密的皱斑,飞翼外基部三枚白羽和尾羽上的黑边白绒早已褪尽,全身的羽毛缺乏光泽,是灰暗的土黄色。它不但老,还丑得可以,脊背上不知是被同类抓伤的还是被食肉类走兽咬伤的,留下了一条不规则的极难看的伤疤,也许这就是它花水背名字的由来吧。它的尾羽凋零,像一把破扇子,摆动起来没有一点美感。 这只名叫花水背的雌雕可说是要形象没形象,要青春没青春。 因此,当程姐把它送进铁笼子,你对它并没产生感情上的波澜。你冷漠地看了它一眼,你甚至产生一种委屈感,觉得和这么一只又老又丑的雌雕传宗接代有辱你的王子身份。 你十分勉强地走到它面前。你没有通常遇到雌雕所应有的激情,你只有义务。既然主人程姐把它送进你的铁笼,你就有义务和它亲近,使它产下雕蛋并孵化雏雕。 你向它走去,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你相信它一定会受宠若惊的。凭它这副相貌和这把年纪,能和像你这样年轻英俊、风度潇洒的雄雕喜结良缘,应当说是命运对它的恩赐,是一种幸运。 你走到它面前,抖了抖被充足的营养和优闲的生活养得像金子般熠熠闪光的羽毛,朝它发出一声充满雄性活力的啸叫。 你想,它听到你的叫唤后,内心肯定会泛起爱的涟漪。当然,它有它雌性的矜持,它表面上也许会表现出羞赧的神态。它会侧转身向邻近的假山奔两步,做出一种欲逃未逃的姿势来。你已经是十分老练的种雕了,你清楚雌雕的这种把戏,看上去似乎是在抗拒,实际上是百分之百的愿意。 可是,你发现,它伫立在铁笼边,面无表情,好像没有听见你那充满雄性活力的叫唤。莫非它是个聋子?你凑近它的耳朵,又使劲叫了一声:“嘎呀——” 它慢慢扭过头来,望了你一眼。这足以证明它已经听见了你的叫唤。 不是聋子就好。来吧,过来吧,算你走运。 它又冷漠地把头扭回去了。 见鬼,莫非它自惭形秽,不相信你这样一只俊美的雄雕会对它感兴趣,怕自己露出雌性的热情后被你耻笑羞辱,所以才无动于衷的? 你高高翘起尾羽,灰白色的镶着一圈深紫色边纹的尾羽像一柄崭新的折扇;你轻轻摇曳着,扇出一股带着浓厚雄性气息的风。这是雄雕求偶前的典型动作,它不可能不知道的。 但它还是毫无表情地伫立着。 你气得差点没用犀利的爪子去撕它毫无光泽的羽毛。你这只又老又丑的雌雕,你也配在我面前拿乔吗?你忿忿地在心里骂道。 你完全可以也完全应该用冷漠来回敬它的冷漠,用雄性的高傲来羞辱它雌性的矜持。你本来就不愿意理睬它的,你本来就对它的衰老的身体抱有一种生理上的厌烦。那么,就让它孤零零地待在铁笼子里好啦,你根本就对它不感兴趣。 你停止向它召唤。你用一种厌恶的神态朝它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你故意将视线长时间逗留在它身上显出丑态的标志——脊背上那条不规则的伤疤,你又用一种审丑的眼光看它身上衰老的标志——眼睑旁那块皱斑。你知道作为一只雄雕来说,欣赏雌雕身上的缺陷,无疑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你是故意不礼貌的,你就是要让它在你的凝视下意识到自己的丑陋和衰老,你就是要打击它的自尊。你认为像它这把年纪、这副尊容是不应该有这种自尊的。 它既没理会你的蔑视,也没在意你的污辱。它只管仰着头,凝视天空。 你循着它的视线也仰头望去,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也见不到一只飞鸟。天空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值得特别注意的事。 你觉得它的架子也端得太大了。你决计不再理睬它,你扭过头来。突然,你看见程姐正站在铁笼子外,脸贴在铁丝网上,紧张地注视着你。程姐棱角分明的嘴紧抿着,小巧玲珑的鼻子上沁出了一粒粒汗珠,那双美丽的丹凤眼里透出忧虑和焦急,扣抓住铁丝网的十根纤指微微痉挛着。你很熟悉程姐的这副表情。半年前,当程姐第一次让你扮演种雕角色时,她也是站在铁笼子外用这副表情来观察你的。你晓得程姐的心思,她期待着你能施展全部雄雕的魅力,去征服这只又老又丑的雌雕。她希望表情冷漠的花水背也能做母亲,孵出她所需要的雏雕来。 程姐待你这么好,你怎能辜负了程姐的期望呢?为了让你所爱戴的程姐高兴,你也要想办法征服这只该死的雌雕。 你张大嘴壳,使劲吸了一日空气,把生理上的厌恶吞咽了进去,重新回转身来,面对着花水背。 你寻思着降伏它的办法。 看来,花水背是只缺乏自知之明的雌雕。它不懂得青春和容貌是衡量雌性价值的两个最重要的珐码,它不明白自己已到了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年龄阶段,一句话,它不懂生活,它是只笨雕。它一定还以为自己很年轻很漂亮,就像所有虚荣心很强的雌性动物一样,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对付这样缺乏自知之明的雌雕,不能伤害它的自尊,只能顺杆爬,只能投其所好,只能以虚伪对付虚荣,也就是说,能闭起眼睛权当它是一只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美丽非凡的雌雕,用恭维来满足它无聊的自尊和虚荣,才能俘虏它的心。 你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战略战术。 你抖抖脖颈上的绒羽,把鄙夷的神态藏了起来。你不再用居高临下的眼光去看它。嘎——你叫了一声,跟刚才相比,你这声叫唤音调、音量和音频都变了,变得柔和、客客气气,不再是王子召唤牧羊女般的命令式的叫唤,而是像一只雄金雕遇到一只看得上眼的雌金雕那样,是一种自报家门式的叫唤,是一种战战兢兢的试探,表达了雄性的谦虚和谨慎。 你已经把自己的身份降格到和它平等的地位上了。它这下总该有所反应了吧,你想。 但它还是木然地凝望着天空。 看来,它还嫌你的姿态不够地道,不够谦逊,还没满足它发酵膨胀的虚荣心。你怒火中烧,但也没办法。除非你愿意让程姐失望,放弃自己种雕的职责,否则,你只能顺着它的好恶来表现自己。姿态还要放低,热情还要升温。 你高亢嘹亮地吐出一串嘎呀——嘎呀的叫唤,表示你到它兴奋欣喜的心情。你耷拉下双翅,你蓬松开脖颈上的绒羽,你用一只雕爪站立,另一只雕爪收缩进腹部,翘起尾羽使劲摆动着,从喉咙里发出一长串咕噜咕噜的哼叫声,这是金雕吟唱的情歌……你腼腆得像只初涉情场的新雕,把对方当女王一样顶礼膜拜、乞求垂怜,在赞美对方的容貌和青春,在胆战心惊地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 你表演得恰到好处,十分逼真,除非是白痴,它一定已满足了虚荣心。你相信它很快会用女王恩赐臣民般的态度来撑开双翅,接纳你的热情 你只要能达到目的,只要能使程姐高兴满意,暂时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它把视线从虚渺的天空收回来,扭头望着你。它脖颈上的绒羽微微颤动,呀嘎儿——呀嘎儿——吐出一串平缓冷淡的叫声。你不是傻瓜,你马上听出来了,它在客客气气地回拒,它在有礼貌地谢绝。它那褶皱很深的眼皮往上挑,眼角那丛绒毛陡峭地竖起,似乎对你的荒唐感到惊诧。它的眼光明显地缺乏热情,很生疏,很陌生,有一种拒雕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也许,这是一只讲究实惠的雌雕,你想,重视物质而轻视精神,看来得变变策略,精神开路物质殿后投其所好方能奏效。你瞥了一眼花水背的雕嗉,正瘪着呢。你从食槽里衔起一坨新鲜羊肉,奉送上去。这虽然有点俗气,却殷勤得实惠。肚皮饿了吧?吃吧,这是爱情的见面礼,感情的诱饵。 你觉得面前就是一棵枯树,也会被你感动得长出嫩枝绿叶来的。 但花水背却固执地把头扭开。你又向它跨进一步,它索性一拍翅膀飞到蟒蛇形树杈上去了,继续凝望铁笼外碧蓝的天空。 你表演得够充分了,你也累坏了,你退缩到铁笼边缘,为自己无法征服一只又老又丑的雌雕感到沮丧。程姐从铁丝网外伸进一只手来,从你后脑勺到肩胛骨反复来回地抚摸。你知道,程姐是在用动作语言安慰你,试图熨平你弄皱的心境。程姐越是这样,你越觉得自己完不成使命是一桩特别遗憾的事,越觉得自己若不能征服花水背简直就像欠着重债无法偿还一样难受。人类给予非人类动物的恩宠是一种沉重的精神负担。 “巴萨查,别着急。”程姐细声劝慰道,“慢慢来嘛。我让它在你的笼子里待一段时间,你先和它处熟了,再想别的。谈恋爱总要有个过程嘛,嘻嘻。” 你遵照程姐的吩咐,耐心地等了十天。十天里,你表现得像个君子。食槽里的食物,你总是先让花水背挑吃,然后你再吃它剩下的。酷暑炎热,你经常啄起水池里的一串串清水洒在它身上,替它洗去燠热和尘土。你还在笼内有限的空间颉颃盘旋,表演高难度的飞行技巧,给它解闷。夜晚,你总是咕噜咕噜地唱着金雕特有的情歌为它催眠。你从没对它轻薄,表现得像绅士一样彬彬有礼。十天后它的态度终于缓和下来。它不再用惊恐的眼光看你,它也不再为你站得稍离它近些就闪躲开。有一次你为它洒水时,无意间翅膀触碰到了它的翅膀,它也没有生气。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心里暗暗高兴。看来,它的戒备心消除了,它不再讨厌你,到了攻破最后一道防线的时候了。 第十二天清晨,紫罗兰色的晨曦洒满了养雕场,铁笼子沉浸在温情脉脉的氛围中。这是大自然最多情的时刻,柳丝般的晨雾袅绕在天地之间,草木传递花粉,虫鸟百兽也都两情相依,交流着生命的情趣。你觉得这是征服花水背的最佳时机。你觉得自己很有把握,你已做了十天的准备,进行了大量的铺垫,就是一块冰,在你的高温处理下,也该融化了。 花水背正卧在假山顶上,睁着一只雕眼闭着一只雕眼,一副欲醒未醒的模样。你晓得,此刻它的身心均处在松弛状态,极容易被激情鼓舞而点燃爱的火焰。你试探着朝它靠拢。你雕爪落地的声响传进了它的耳膜,你身上那股强的雄雕气味漫进了它的鼻孔。它朝你望了一眼,没有表现出吃惊或者慌乱,仍然一只眼睛欣赏着黎明,一只眼睛凝视着黑夜。 你觉得它是默许了你的靠近。 你心花怒放,十天的时间没有白费。你一直走到它身旁,和它并排伫立在假山顶上。它没有退让。你放大了胆子,伸出一只翅膀搭在它的翅膀上。这种肌肤相连的亲昵举动明确地传达了你的心愿。此时,假如它也伸出一只翅膀,搭在你身上,回报你同样的热情,说明它早就在渴望和等待你的亲近了。你十分注意它那只靠近你身体的翅膀,微微撑起,又慢慢垂落。你理解为它是想向你伸过翅膀来,却又不好意思。它是害羞哩,你想。 你用细长的脖颈向它的脖颈缠去。交颈厮磨是鸟类特有的亲昵动作。所有的鸟类脖颈上的羽毛都特别柔软细腻,是整个身体中感情最丰富的区域,尤其是正面脖颈连接胸部的交会处,那块圆形的凹部,毛色纯净,细密柔滑,有一股如麝如兰的芬芳,是最敏感的部位。对雌鸟来说,这儿是禁区。 你将下巴颏上的胡须朝它颈窝处伸去。它立刻就会激动得全身战栗的,你想。 但你错了。你的下巴颏刚刚触碰到它的颈窝,它突然像大梦惊醒似的跳起来,迅速将自己身上感情最丰富最敏感的圆形凹部从你面前挪开。它猛地勾下脑袋,并向前耸动胸脯,将颈窝深深掩藏了起来。对雌雕来说,朝你掩藏起颈窝就意味着朝你关闭了心扉。 你怔怔地望着它,完全被它反常的举动弄蒙了,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在最后一秒钟变卦了。 咕呼,咕呼,你愤慨啸叫恶毒訾骂暴跳如雷。 你怒视着它,目光如闪电般犀利。你要洞穿它真实的内心世界,要知道它为什么会对你冷若冰霜。 它耷拉着尾羽,勾着脑袋,表现出一种自知理亏却又不得不这样去做的无可奈何的表情。它也咕呼咕呼地从喉咙深处吐出一串叹息,哀怨凄婉,如泣如诉。它的身体虽然同你的身体保持着一定距离,却并没有故意要躲避你的意思,更没有生理上的厌恶。它甚至伸过一只翅膀来轻轻抚摸你的脊背,当然是不带任何情爱成分的抚摸。它是在用身体语言告诉你,它不讨厌你,从某种角度来说,还有点喜欢你,但出于特殊的原因,它不能接受你的爱。 你不知道它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这时,火红的朝霞从雪峰背后冉冉升起,在云雾和晨岚的折射下,东方天际闪耀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光斑,一片辉煌。在养雕场竹篱笆外的荒滩上,有几只白鹭从水草丛中振翅起飞。它们兴许是被辉煌的曙光撩拨起内心强烈的激情;兴许是想在这个宁静的黎明翱翔天际,让凉爽的晨风和弥漫着粉尘般细小水珠的雾岚洗去翅膀上残留着的夜的痕迹;兴许是想让这童话般的七彩霞光振奋起精神来,它们朝着那轮水淋淋的像只红萝卜似的硕大无朋的朝阳飞去。它们一路上叽赫呀——叽赫呀地高声叫唤着,飞得自由而忘情,像一群被大自然宠坏了的孩子,任性而又淘气地在空中互相追逐着嬉戏着,向东方的太阳飞去,撒下一串圆润饱满的鸣叫。 花水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群白鹭,目送着它们在炫目的辉煌的霞光中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一群小白点,融化在七彩霞光中。 你发现,花水背的神态急遽地发生了变化。它稀疏难看的顶羽像中了魔似的生气勃勃地竖立起来,这是金雕内心特别激动特别兴奋的标记。它朝天际自由飞翔的白鹭发出一串充满羡慕和嫉妒的啸叫。它的叫声越来越响亮,向着蓝天白云,向着荒滩草原,向着自由的风和随意飘荡的雾,向着童话般的七彩霞光,宣泄着澎湃的激情。 你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花水背之所以要拒绝你的求爱的原因,似乎是出于一种超越了觅食和繁殖这两大生存目的另一种生存目的,是一种具有崇高美感的目的。但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目的,你一下子还无法想透彻。 这时,花水背的表情又发生了变化,它伸长脖颈,朝着广袤的天空眺望,嫉妒的眼光变成讥讽,满脸鄙夷,发出一串孔雀嘲笑乌鸦、雄鹰嘲笑草鸡、雄狮嘲笑鬣狗般的叫声。 你惊讶地再次循着花水背的目光望去,哦,原来是刚才迎着太阳飞去的那群白鹭又踅转回来了。白鹭们高声尖叫着,都半眯着眼睛,背向着朝阳,似乎是受不了太阳那炫目的光彩,似乎是无力拥抱这壮观的黎明景象。它们飞回到养雕场前的那块荒滩上,一头扎进高高的水草丛,那儿还是一片阴影,滞留着夜的混沌。 你完全理解花水背对那群白鹭的嘲笑,像白鹭这种孱弱的飞禽,是不配迎着朝阳飞翔的。它们细小的缺乏光彩的眼睛绝对经受不住太阳光线的直射;它们的羽毛太白,无法承受太阳强烈的爱抚;它们的肌肉太嫩,害怕被阳光烤化;它们的灵魂太单调,害怕在变幻无穷的光的海洋中丧失了自我。它们是群没出息的草禽,它们也向往由七彩阳光组合成的璀璨的黎明世界,但它们没有胆量也没有魄力尽情地朝太阳飞翔,它们即使心血来潮结伴朝太阳飞去,也往往半途而归,浅尝辄止。它们热爱太阳,却又害怕太阳;它们讨厌黑夜,却又依恋黑夜。它们追逐太阳,不过是一场游戏,一种生活的点缀。 金雕的风格和这群白鹭迥然不同。每天清晨,当日曲卡雪山升腾起一片玫瑰色的晨曦,兰金雕就从酸雾茫茫的悬崖振翅起飞,带着对漫漫黑夜的厌倦,带着对白昼的渴望,朝冉冉升起的太阳飞去。 金雕睁大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朝阳。朝阳旋转出一片片梦幻般的光斑,光斑与空气中的雾岚和从雪山山顶飘拂下来的雪尘撞击,迸溅出一道道刺眼的亮线。金雕的瞳人像块干燥的海绵,尽情地欢快地吸收这炫目的光彩。那双巨大的翅膀被沉重的雾气打湿,又被阳光晒干,干了湿,湿了干,就像钢刀在炉膛和镪水中反复锻铸淬火一样,每一次反复都增强了双翅的强度和韧劲。 当金雕飞得离太阳越来越近时,太阳似乎执意要考验金雕的意志和耐力,在雪山顶上打了个滚,变成橘黄色的火球,朝一切向它飞翔、试图接近它的飞禽们喷射出亿万根金箭似的光线。金雕虽然具有吸力极强的瞳人,也被刺得难以睁眼。这是严峻的关头,所有那些起初和金雕一样被瑰丽的日出景象所吸引的其他各类飞禽都被这十分刺眼的光线挫败,眯着眼偏仄着翅膀在天空画出一个漂亮的圆圈,然后顺着原路退回来。只有金雕,忍受着双眼的疼痛,勇敢地继续朝太阳飞翔。太阳越来越强烈的光线将金雕的眼睛刺出泪水,混浊的雕泪滴落在莽莽山野里。 终于,金雕飞进了由七彩阳光和耀眼的雪光组合成的辉煌的光的世界。雕眼吸收了大量的太阳光线,就像蓄电池补充了电能一样,闪耀着宝石般的光亮。金雕全身的羽毛和双翅吸收了足够的阳光,重涂了一遍太阳的色调,更加金光灿烂。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代又一代的金雕在这朝太阳飞翔的过程中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无论是背朝着太阳还是脸朝着太阳,无论是幽暗的晨昏还是明亮的正午,无论是在洁白的雪地还是在碧绿的草坡,都能一眼就发现猎物。相传金雕最初的羽毛是灰白色的,是被太阳耀眼的光斑染成金色的。对金雕来说,每天黎明时分朝太阳飞翔,是庄严的典礼,它具有宗教的神圣和虔诚。 白鹭永远也享受不到被太阳同化、被恢弘的日出景象净化了肉体和灵魂的乐趣。 难道说,花水背之所以没有兴趣和你谈情说爱,是因为它一颗雕心全被朝太阳自由飞翔的冲动和渴望占满了,没有剩余的心可留给你? 仿佛是为了证实你的想法,花水背突然拍扇翅膀朝天空那轮火红的朝阳飞去。它当然无力冲破用细铁丝编织的笼子,它的脑袋和飞翼撞在铁网上,折断了好几根羽毛,身体又重重地被弹回地面。但它又挣扎着站起来,再次拍扇翅膀朝天空飞去,再次被结实的铁网弹回地面。它这样反复朝朝阳冲刺了七次,又反复失败了七次,直到跌在地上无法再站起来,这才罢休。 它蹲在地上,从胸腔里发出一串嘶哑的叫声,这是在诅咒这铁笼子! 你终于明白了花水背几次三番拒绝你雄雕热情的真正原因。它觉得自己是身陷囹圄的囚犯,是被剥夺了自由的奴隶,它不愿接受被关在铁笼子里的变质变味的情爱。 刚刚弄明白它内心真实想法的最初一刻,你郁结在胸膛间的愤慨似乎稍稍得到了缓解。你想,花水背并不是因为相不中你的独具雄性魅力的容貌而拒绝你,它也不是因为不欣赏你的雄性的殷勤而不愿理睬你。换句话说,假如现在没有这铁笼子阻碍它飞向朝阳,假如它现在恢复了野雕的自由,那么,它是极愿意也巴不得和你比翼齐飞结为伉俪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拒绝你的求爱是事出有因,可以得到原谅。在自由和爱情面前,它选择了自由。雕各有志,你理应尊重它的选择,何必涎着脸去强逼它昵? 你从它身边跳开去一步。你想放弃对它的征服。你已为程姐征服过好几只雌雕了,可说是已经立下了汗马功劳,即使你放弃花水背,程姐顶多会觉得有点遗憾,决不会因此而责怪你的。 你又跳开去一步,离它更远了。 但突然间,你产生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思想,改变了想要放弃它的念头。你想,它此刻的处境和你的处境是完全相同的。它被囚禁在铁笼子里,你也是被囚禁在铁笼子里;它失却了自由,你也失却了自由。它为了反抗囚禁、恢复自由而甘愿牺牲甜美的爱情,而你呢?你却在铁笼子里卖力地施展雄性的魅力。它高尚的情操反衬出你灵魂的龌龊。即使它不是有意在奚落你,客观上也把你的价值观念和生活信仰贬得一钱不值。 你用狐疑的眼光重新审视花水背的神态,瞧,它靠近鼻翼的那块绛紫色的眼皮皱成了花蕊,分明是在嘲笑你嘛!你似乎听见了它的心声: ——你失去了自由还有心思谈情说爱呀,你真是只没有灵魂的金雕! ——你是否知道,对智商很高的猛禽金雕来说,失去了翱翔天空的自由,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 ——你苟活在铁笼子里,你枉有一副雄雕的躯壳,你枉有一身金光灿灿的雕毛,你其实就像一只麻雀,渺小而胆怯。 你突然又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应该征服这只又老又丑的雌雕。你不是单纯为了恪守种雕的职责而去征服它,你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信仰,为了维护自己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你高傲地长啸一声,用一种夸张的动作扑扇翅膀飞升到铁笼顶,然后以一种泰山压顶的凌厉的姿势,朝花水背扑去。 你要靠野性的力量去征服它,你一定要迫使它就范。你不但要使它的身体就范,你还要让它在身体就范的同时追求自由的精神支柱也訇然折断。你一定要让它的灵魂和肉体都顺从你的意志。你要让它改变对这座铁笼子的看法。这座铁笼子不是囚禁自己的牢狱,而是安全的避风港,幸福的安乐窝,温暖馨香的婚床!你要让它懂得,唯有吃食和繁殖才是金雕真实的生存目的,除此以外,其他任何生存目的都是虚假的梦幻。你要使它清醒过来,自由对金雕来说是一种奢侈,是一种多余的摆设! 第十章 花水背涅盘 【第十章 花水背涅盘】 几天后,花水背在铁笼中央的蟒蛇形树杈上那只盆形草窠里产下了两枚雕蛋。雕蛋比鹅蛋稍大些,两头浑圆,白里透红;略嫌粗糙的蛋壳上,均匀地散布着芝麻大小的茶褐色的斑点。不管花水背是否喜欢,这两枚雕蛋是你和它生命交流后的产物。两枚雕蛋并排躺在柔软醇香的稻草中,显得文静而又美丽。阳光照在半透明的蛋壳上,隐隐约约望得见里面被蛋青包裹着的金红色的蛋黄,就像一轮藏在浓雾里的小太阳。 花水背似乎很不喜欢自己产下的这两枚雕蛋,好几天过去了,还不肯去抱窝。它甚至不愿靠近草窠,总是待在离草窠最远的铁笼南隅上端用竹棍搭成的跳梗上。程姐忧心忡忡地说:“唉,要是它坚持不肯抱窝,这蛋又有什么用呢!” 你觉得程姐的忧虑是多余的。你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讨厌自己生的蛋的雌雕。孵卵是一切雌性鸟类的本能,你不相信花水背就能抗得住这种母性的本能冲动。其实你早就看出蹊跷来了,花水背虽然远远地躲开草窠,但它的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了,痴情的眼光长时间逗留在两枚雕蛋上。即便是飞到水池边饮水,喝一口,它也要睃草窠一眼。它凝望笼毫外蓝天白云太阳的时间明显减少了。对产卵期的雌雕来说,美丽的雕蛋才是它心中的太阳,才是它真正的精神寄托。你不相信花水背能是个例外,其实躲避草窠行为本身,就说明它内心虚弱,经不起诱惑。 那天夜晚,花水背仍然像往常那样,栖息在跳梗上。你睡在假山顶。半夜,你突然被一阵稀里唆哆的异常响动惊醒,睁眼一看,朦胧的月光下,一只硕大的山老鼠从网眼钻进铁笼来,贼头贼脑地爬进草窠,想偷雕蛋吃。 山老鼠偷蛋本领极高,用四只鼠爪搂抱住蛋,身体弓成肉球,从高处滚落地面,然后长长的鼠尾像绳索一样捆绕住蛋,拖回鼠穴。此刻,这只山老鼠已趴在草窠边缘,两只前爪搂住了一枚雕蛋,正要朝外搬运呢。 你站起来,刚想扑过去攫抓这只该死的山老鼠,突然,寂静的夜空中响起一声尖锐的雕啸,花水背像阵风一样从跳梗上飞扑过来,在雕蛋即将被山老鼠搂出草窠的一瞬间,一把擒住了山老鼠。好险哪,那枚雕蛋在草窠边摇晃了几下又滚回稻草中间。花水背用力一捏,山老鼠在雕爪下吱地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便被捏得骨碎肠断,呜呼哀哉了。花水背还不解恨,狂怒地朝已经断气的山老鼠又撕又啄,把它捣鼓成了肉泥。 然后,它小心翼翼地跳进草窠,轻轻伏在两枚雕蛋上面。咕噜咕噜咕噜,它喉咙里发出一串又一串轻柔的鸣叫。这是爱的心声,这是母雕吟唱的摇篮曲,安慰着受惊的小宝贝。 从此,花水背开始孵卵了。 要是没有这只山老鼠,它迟早也会跳进草窠去的,你想,山老鼠这个偶然事件不过是加速了事情发展的进程罢了。 一旦母雕开始抱窝,除了死亡,任何力量也无法再将它和雕蛋分离了。花水背表现得和其他母雕没什么两样,每天除了早晚两次饮水啄食,从不离开草窠一步。它用赤裸的温热的胸腹部不停地摩挲雕蛋,把绵绵无尽的热能和母爱渗透到蛋壳内去。它的脸因兴奋而变得酡红,一有风吹草动,便警觉地向四周张望,并发出恫吓的啸叫。 它不再做出任何想逃离笼子的愚蠢的举动,两枚雕蛋拴住了它的野性。看来,它已彻底放弃了虚幻的理想和僵死的信念,变成养雕场安分守己的顺民了。你赢了,你重新塑造了它的灵魂。你觉得很痛快。程姐也挺高兴,多次夸奖你是只不可多得的天才种雕。 你压根儿就没想到,事情会在第三十一天早晨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你醒得很晚,睁开眼,已是霞光满天了。你听见铁笼外传来一阵强有力的翅膀搏击的声响,抬头望去,原来一雌一雄两只成年野金雕,正携带着两只半大的雕娃,在铁笼外的一座小山包上练习飞翔呢。两只雕娃翅膀还没长硬,得歪歪扭扭,母雕亲昵地呵斥着它们。过了一会儿,母雕和父雕各自用雕爪抱起一只雕娃,朝太阳升起的地方疾飞而去,留下一串自由而又欢乐的啸叫声。 你慵懒地睁着雕眼,目送着这一家野金雕远去。突然,你听见草窠里嘎地传来一声沉重的悲叹。你扭头望去,哦,花水背也在遥望着这群金雕。你心里咯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恐慌感。 突然,花水背扑棱翅膀飞离了草窠,紧贴着笼子的铁丝网,逡飞了一圈又一圈。对正在孵卵的雌雕来说,这举动十分反常。你忐忑不安地望着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事后你想,假如那天清晨铁笼子外面没出现那金雕一家,也许花水背就平平安安把一双雏雕孵化出来了。假如那天清晨没有霞光也没有太阳而布满阴霾,也许,花水背已被母性意识所压抑下去的叛逆性格就不会突然爆发。偏偏是个晴朗的天气,偏偏有壮观的日出景象,偏偏一家野金雕路过养雕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不难想象花水背当时的心理活动。当它看到那家野金雕在铁笼外飞翔时,它大梦初醒,意识到此时此地,自己仍被囚禁在铁笼子里。三十天来,两枚美丽的雕蛋迷住了它整个心灵,它差不多忘了自己的处境。特别是最近一两天,雏雕在蛋壳里已基本成形,夜阑人静时便会从蛋壳里传出小宝贝叽叽叽叽微弱的呼叫,在呼叫着母爱,在呼叫着光明的世界。它还能感觉到小宝贝不断地用身体蹭动蛋壳内壁,似乎急不可耐地想破壳而出,钻入母雕翼下接受抚爱。它的灵魂沉浸在即将做母亲的高度兴奋和巨大喜悦之中,忘了铁笼子的存在。 可突然间,它望见了那家在铁笼子外自由翱翔的野金雕,一瞬间,它的灵魂从彩色的梦幻跌回到冰凉的现实,它回忆起自己也曾经是只无拘无束的野金雕,被捕雕人捉住后关进这该死的铁笼。它的小宝贝很快就要出壳了,它们一出世就是笼中鸟,就是小囚犯,长大后也免不了或成为贸易市场里供交换的商品,或成为人们酒足饭饱后观赏的玩具。它觉得这样活着比死还痛苦。在交织着强烈的爱和恨的感情支配下,它做出一桩令你巴萨查瞠目结舌惊心动魄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事来。 它贴着铁丝网逡飞了几十圈,然后,落回蟒蛇形树杈,站在草窠边,长时间地凝视着两枚雕蛋。它的心在滴血,它的灵魂撕裂了。最后一秒钟,它还在犹豫,但终于,它的面部表情变得像日曲卡雪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一样冷酷,一样严厉。它朝两枚雕蛋咕——嘎——呀、咕— —嘎——呀地发出一串啸叫,叫声清幽委婉,像是在忏悔,像是在哀求,像是在诀别。然后,它抬起嘴壳,猛地朝两枚雕蛋啄去。 想飞过去阻拦,但已经来不及了。 噗——噗,蛋壳发出炸裂的闷响声。你看见,两只还没有最后成形的雏雕从潮湿的蛋壳里滚出来,带着一身黄脓似的黏液,在草窠里挣扎蠕动,沾了一身草灰。它们的眼睛还没有发育成熟,灰白的眼窝里只有一颗淡黄色的模糊不清的小肉球;它们的皮囊透明得像层塑料纸,望得见绿的胆红的肝跳动的心脏。它们踢蹬了两下可怜的小腿,便僵然不动了。 它是个疯子,你想,是魔鬼投的胎。 花水背望望已经死了的雏雕,又钻回草窠,微微撑开翅膀,伏卧在破碎的蛋壳和冰凉的尸体上。它还要继续抱窝! 这时,程姐送早餐来了。她用木勺把半盆小鱼舀进食槽,喜滋滋地对你说:“巴萨查,再过两天,雏雕就要出壳了。你要好生照顾花水背,别跟它怄气哟!” 不知道为什么,你不想让程姐现在就知道雕蛋已经被糟蹋的事。你的心在剧烈地颤抖,你觉得悲剧并没有演完,高潮还在后头。 果然,从啄破蛋壳起,花水背再也没有饮过一滴水,再也没有吃过一口食。它一动也不动地伏在草窝里,目光痴呆,就像只“植物雕”。第三天,它就虚弱得连站立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你把小鱼叼到它嘴边,它也不吃;你把泉水滴在它嘴壳上,它也不喝。它淡褐色的雕眼里的生命之光在逐渐熄灭。你实在想不通,难道冲出铁笼迎着朝霞飞翔的愿望真的值得用两代雕的生命去交换吗?你总觉得,如生命结束了,一切也就完蛋了,包括自由,也包括红彤彤的朝阳和水淋淋的霞光。 你既憎恨它的顽固,又有点佩服它的坚强。作为种雕,你觉得它是罪孽深重的异己;作为野生金雕,你觉得它是品格高尚的英杰。你在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中摇摆,矛盾得想发狂。 第四天夜暮降临时,它已经气气息奄奄了。你蹲在蟒蛇形树杈上,默默陪伴了了它一夜。黎明前,天黑得像只大墨缸,它竖直的脖颈终于再也支持不住了,慢慢地垂下来;双呆呆望着夜空的雕眼,也慢慢闭合。终于,它瘫倒在草窠里,纹丝不动了。你以为它已经死了,死在最黑暗的黎明之前。 过了一会儿,附近村寨里的雄鸡此起彼伏地啼叫起来。漆黑的天幕突然间像被一柄天斧斫砍,把东方尕玛尔草原上遥远的地平线砍出一条白色的裂缝,裂缝中流淌出一片橘黄色的光,把四周乌黑的云层染成铅灰色。覆盖着浓重夜雾的大地似乎被这一线活泼的光芒所刺醒而翻滚扭动着,原先混沌一片的天与地被这变幻莫测的光割开,裂变成阳刚的天穹和柔美的大地。那线光逐渐在扩展,形成一条狭长的光带,水红、桃红、橘红、玫瑰红,变幻着鲜艳的色调。东方的天际热闹得像座舞台,西方、北方、南方的天空连同整个大地犹如观众席,静穆地虔诚地观望着时空舞台的表演。山峰、草原和森林在逐渐明亮的云层的映照下,浮现出朦胧的轮廓。世界万物都在等待着一个庄严伟大的时刻。 突然间,东方的地平线喷溅出一片透明的通红的光焰,像熊熊燃烧着的生命之火,大片铅灰色的云层被镶上了一层金边。一只硕大无朋、色彩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火球用一种异常优雅的姿势从地平线上跳跃出来。太阳出来了。太阳带着对黑夜的嘲笑,带着对世间万物的体恤,带着温暖,带着馨香,出来了。太阳永远是时光舞台上的主角。它通体喷发出来的艳丽的光斑,立刻吞没了阴沉沉的残夜。雪山变得洁白,云层变得辉煌,草原变得碧绿,森林变得生机盎然。 多么美妙的日出景象!你觉得花水背死得很不是时候,你觉得它应该再多活半个时辰,最后看一次瑰丽宏大的日出景象。可惜,它已经永远地闭上眼睛了。你遗憾地朝僵卧在草窠里的花水背瞄了一眼。突然,已经僵死的花水背蠕动了一下。你惊讶不已。当太阳在绛云彩霞的衬托和陪伴下,在大地深情的等待中,跃然而出的一刹那,它竟然高昂起头颅,面朝新生的太阳站立起来。它一双雕眼熠熠闪亮,像涂了一层生命的彩釉。它那几片稀疏的顶羽被霞光染成玫瑰色,它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绝对看不出有一丝垂死和衰竭的痕迹。它用嘹亮的声音激情饱满地朝太阳啸叫了一声,就像是在倾诉积蓄已久的思念与渴望。它把两只还未成形已经腐烂发臭的雏雕温柔地衔在嘴壳里,走出草窠,登上蟒蛇形树杈,它矫健地拍扇起翅膀,飞翼下涌出一团强劲的风。 你料想它一定又要振翅飞翔,向被隔在铁笼子外的朝阳飞去。你用一种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担忧发生意外的心情,等待着它被冷漠而又无情的铁丝网撞得头破血流。 你等了一会儿,却什么动静也没发生。你奇怪地将眼光重新投向花水背,它还是那副振翅欲飞的姿势,还是圆睁着雕眼蓬张着颈羽,还是高昂着头颅坚挺着胸脯,然而……它再也不能飞翔了。它死了。 它生命微弱的烛光其实早就该熄灭了,你想,它是凭借对太阳的神圣的信念才奇迹般地延长了自己的生命,才从黎明前的黑夜活到太阳初升时。 你曾在日曲卡雪山和尕玛尔草原见过许多动物自然死亡的死相。岩羊总是四仰八叉四蹄抽搐而死;香獐临死前爱把脑袋埋进草丛或淤泥里,大概以为这样就可以躲避死神的追逐;草兔大多倒毙在自己挖掘的洞穴里;雪豹总是寻找荒无人烟的冰山雪原侧身躺卧咽气;野象在预感到自己即将死亡时,都要长途跋涉到连最精明的猎手都无法寻找到的世袭墓地——象冢,去坐以待毙。在一切动物中,老虎的死相历来被人类所称道,俗话说“虎死威不倒”,就是人类在赞美虎死时的雄姿。 你曾有幸观瞻过一次罕见的老虎涅盘。那是一只衰老的雄性华南虎,虎牙浊黄,虎眼塞满了眵目糊,虎身消瘦得皮包骨头。时光无情地耗尽了它当年的锐气,它奔跑起来摇摇晃晃,连一只草兔都追撵不上,它也无法再对野牛斑羚使出扑、掀、剪三手绝招了。整整半个月,它靠泉水和别的食肉兽吃剩后抛弃的腐肉骨渣勉强苟活。 终于有一天清晨,它虚弱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它曲着四膝,艰难地攀爬上一座隆出地面一丈来高的蚂蚁包。它大约知道自己快被严峻的自然界淘汰了,神情哀戚。它默默注视着草木葳蕤的大地,似乎在追忆自己称霸山林的光辉一生。不知它是不愿让藏匿在四周的小动物窥见自己临终前的痛苦,还是想最后重温一遍虎的威势和虎的气概,它张嘴吼叫了一声。 虎的吼叫又称虎啸。虎啸、龙吟、象吼、鹿鸣、牛哞、羊咩、蛇嘶、鸟叫、鸡啼、鼠吱……在所有会发声的动物中,虎啸排列第一。果然厉害,气势磅礴而又穿透力极强的虎啸声把四周的树叶震得纷纷飘落,松鼠、鹌鹑、蛤蟆、蜥蜴等小动物被惊吓得四散逃命。一头正在碱水塘饮水的吠鹿被虎啸吓得蹦跳起来,慌不择路,仓皇奔逃,一头撞在一块隐蔽在草丛中的岩石上,猝然倒毙,成了虎的殉葬品。 那虎啸杀气腾腾,雄浑有力,完全没有濒临死亡的衰微和颓败的迹象。但虎啸过后,那只华南雄虎再也没有动弹。它虎视着前方,它稳稳地卧在蚂蚁包上,它昂着那饰有王字型黑色线纹的头颅,仍然是那副不可一世的骄横相。 整整一个多月,没有哪只动物胆敢走近这只早巳气绝身亡的猛虎,只有苍蝇敢叮在玻璃球似的虎眼上。一百多只秃鹫凭着灵敏的嗅觉聚飞飞在蚂蚁包上空,像把巨大的黑伞遮住了半个天空,但连续几天都不敢轻易落下来。直到有一天,尕玛尔草原上十分厉害的红蚂蚁蛀空了虎的骨架,僵硬的虎的躯体终于倾斜仄倒,像石头一样从蚂蚁包上滚下来,秃鹫们这才胆战心惊地像盗尸者一样扑向老虎伟岸的躯体。 你目睹了雄虎死时的姿态,当时你的心灵被震颤了。你觉得虎不愧为百兽之王,其死相可列为世界壮观之最。即使黑色的死神也无法褫夺其威势和尊严,这真可称得上是美丽的死、雄伟的死、壮丽的死,虽死犹生。 但此刻望着花水背振翅欲飞的死相,你突然觉得那只华南雄虎的死相其实很一般,并不值得特别赞叹。是的,“虎死威不倒”,足以吓退众多的食草类动物和喜食腐尸的秃鹫,但虎的威势来源于斑斓的虎皮和生前显赫的名声,来源于吠鹿恐惧的惯性,也许还来源于虎身上那股强烈的腥臊味,一句话,是凭借肉体的自然优势。雄虎的精神实际上同肉体一起死亡了,所以才会在临终前表现出哀戚的神态。 花水背没有虎的威势,也没有虎的名声,更没有象征着死亡与征服的斑斓虎皮,但是,它肉体死亡了,精神却还活着。它无所畏惧地面对死亡;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向往着铁笼外自由自在的野雕生涯,仍在追求着红彤彤的太阳。它死后那振翅欲飞的神态,把它不屈不挠爱憎分明的丰富的精神世界传神地表达出来,并永远凝固在雕眼里。黑色的死神可以无情地剥夺它的生命,却无法剥夺它的灵魂的追求;命运可以粉碎它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却无法摧毁它独立不羁的精神的世界。 你久久地望着早已停止了呼吸的花水背。它真像一尊雕像,一尊充满永恒的艺术生命力的雕像。 第十一章 第一次出逃 【第十一章 第一次出逃】 花水背的尸体早就被程姐从铁笼里拿出去了,你视为别墅视为天堂的铁笼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表面上,你的种雕生活依旧,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花水背的出现和死亡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你仍然按程姐的吩咐,和那些被擒捉并被关进铁笼来的雌金雕繁衍着子孙;你仍然像王子那样一日三餐被鲜美的肉食喂养着;你仍然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吃食和繁殖两大本能;程姐仍然亲切地称呼你为“我的心肝宝贝”;阳光仍然明媚,天空仍然湛蓝,云朵仍然洁白,但你心里很清楚,你的精神世界发生了某种倾斜,心理已经失衡,再也无法保持过去那种宁静的心态了。 你总觉得花水背其实并没有死绝,它还活着。只要一闭上眼睛,你就会看见它伫立在那根蟒蛇形的树杈上振翅欲飞。于是,你就会痛苦地想到,你是一只笼中之鸟,花棱形的铁丝网剥夺了你自由翱翔翔于天地之间的天赋权利。你也清楚,花水背绝对是死了,你亲眼看着程姐像提只死鸡那样把它提出笼去的,你看见它的倩影不过是你的一种幻觉,过度思念才会产生幻觉。你不该思念它的,你想,它并非是你所钟爱的雌雕,你同它的关系短而浅,而且恨多于爱,你应该把它遗忘掉。但感情是匹脱缰的野马,很难用理智去控制。你只要一看见这根蟒蛇形的树杈就会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痛苦,心绪就会变得紊乱,心情就会变得烦躁,就会产生一种恨不得去用嘴喙啄穿什么或用利爪撕碎什么的冲动。 你只好尽量避开这根树杈,但铁笼内空间有限,不可能完全避开。有一次,你正在履行种雕义务,和一只年轻貌美的雌金雕缠绵交颈时,无意间又瞥见了这根蟒蛇形的树权,立刻,欢乐失重乐趣走味激情泄漏满嘴苦涩,甜蜜的义务变成沉重的苦役。不知内情的雌雕恨得直朝你嚷嚷。 你必须摆脱花水背的幽灵,不然,你没法在这铁笼子里正常生活下去了。要彻底摆脱花水背的幽灵,必须先除掉这根让你神经过敏的蟒蛇形树权。你疯狂地扑到树杈上,又撕又咬,把树权摇晃得吱呀呀响。但树杈是埋在土里的,比你想象的还要牢实些,一时半刻无法拔得掉。 你啄咬树杈的声响惊动了程姐,她匆匆赶到铁笼边,惊讶地望着你问:“巴萨查,你怎么啦,怎么啦?”你无法像人类那样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复杂的心境,你只能继续朝蟒蛇形树杈啄咬搏击。“巴萨查,那不是蛇,是树杈!”程姐焦急地说,“你为啥要同树杈过不去呢?你是不是饿了,想吃蛇?我现在就去给你买活蛇来。”你愤怒地竖立起脖颈上的绒羽,愈发搏击得凶猛了。 “巴萨查,你会伤着自己的爪子,伤着自己的嘴壳的!我求求你,别干蠢事了,听话!”程姐说。你毫不理会她的规劝,你大有一种不把这根树杈撕烂啄倒决不罢休的气势。“好了,好了,巴萨查,你要是真的不喜欢这根树杈,我把它挖掉,行啵?”程姐终于在你近乎疯狂的举动下让步妥协了。 不一会儿,铁笼子里讲来一位身强力壮的汉子,用十字镐很快将这根树权连根挖掉,并用新土把坑填平了。 你以为你的烦恼也被连根挖掉了。 黄昏时分,夕阳洒照在铁笼内,把蟒蛇形树杈挖掉后留下的土坑痕迹映照得一清二楚,新土鲜艳的赤褐色和旧土肮脏的灰褐色无法混淆起来。不知是命运的有意嘲弄还是偶然巧合,新土不规则的边缘极像一幅金雕的肖像画,那高昂的头颅,坚挺的尾羽,振翅欲飞的姿势,活脱脱就是花水背灵魂的再现! 你打了个寒噤,刚刚恢复平静的心又被搅得七零八碎。你再次尖啸起来,疯狂地对地上新土形成的图案撕抓啄咬。 程姐再次被惊动,来到铁笼边,嗔怪道:“巴萨查,你又怎么啦?树杈都挖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你飞快地用雕爪刨扒着刚刚填平的土坑。 “你这是什么意思?巴萨查,难道你要我把地都挖掉吗?”程姐蹙着眉尖问。 把地挖掉,显然是不明智的。 你第一次萌生出想要逃出铁笼的念头。你决不是抱怨伙食差,也不是对主人程姐有什么意见。你觉得只有冲破头顶那层铁丝网,在广袤无际的天空自由翱翔,才能彻底摆脱花水背对你灵魂的纠缠。 第十二章 剪断雕翅 【第十二章 剪断雕翅】 你等待着你的叛逃行为所必然会带来的惩罚,但半个多月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程姐照样一天三餐送来你爱吃的各种野味肉食,照样将需要配种的雌雕送进铁笼来,照样亲切地称你为宝贝。程姐的宽容和大度使你感动,你差不多想永远放弃逃跑的念头了。什么花水背的幽灵,去它的吧!气它愚蠢地为太阳而死去,并不值得你效法。有这么好的主人,有这么舒适优美的生存环境,你还想怎么样呢? 就在你死心塌地想做只好种雕时,姗姗来迟的惩罚却降临到你头上。 那是一个白雾弥漫的早晨,程姐像往常一样笑吟吟地端着瓦盆进铁笼来给你喂食,稍有不同的是,程姐身后跟着一个四肢发达的男人。男人手里拿着一把扫帚。你并没太在意,常有男性清洁工进铁笼来清扫粪便和垃圾。 你把脑袋埋进食槽啄食起来。食槽有点深,挡住了你的视线。你感觉到有两只手轻轻地按在你的翅膀上,你还以为是程姐在亲昵地爱抚你呢。你没有动弹,乖得像只鸡婆。突然,按在你翅膀上的这双手猛地加力,把你紧紧地按翻在地上。你扭头一看,不是程姐在按你,而是那个四肢发达的男人在按你呢!你试图挣扎,但那男人的力气极大,手指像铁箍把你死死卡住,你连动都动不了。你忍无可忍,想动用你的嘴壳,啄咬臭男人的手指。还没等你扭转脖颈,程姐就伸过一一只手来,攥住你的下巴颏,坚决地把你的脖颈固定在半空中,让你再也无法前后左右摆动。 还没等你明白过来他们这是要干什么,程姐已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探进你翅膀底下。你的翅膀被男人粗暴地捋开了,随即传来剪刀绞剪的咔嚓咔嚓的声响。你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微微有点不舒服。咔嚓声停止后,那男人猛地松开手,仓皇地跑出铁笼子,又急急忙忙砰的一声把铁门锁死。 程姐也松开了攥住你下巴颏的那只手。 你一下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懵懵懂懂地站起来,习惯性地抖抖身体,拍拍翅膀,想梳理一下被弄乱了的羽毛。咦,奇怪得很,翅膀好像突然间失去了应有的重量,变得轻飘飘。你偏仄脑袋,朝自己己身体侧面望去,一颗雕心抽搐了一下,你没看见应当看得很清楚的翅膀,而看见了平时不易看见的被翅膀覆盖着的后脊背。你再看看地上,赤褐色的泥地里铺了一层金色的羽毛,就像许多块太阳的碎片。 你明白了,你被剪去了翅膀。 你不相信这是真的。你不希望这是真的。你使劲扭着脖颈,把脑袋贴在肩胛上,在原地旋着圈圈,想看到自己那对漂亮的飞翼还长在自己身上。让你痛心的是,你只看到被剪刀绞过的乱七八糟的羽毛断茬。残酷的事实不容你再怀疑了,你被剪断了翅膀。 你像突然掉进了深渊,像突然撞上了黑风暴,像突然被利箭刺透心脏,真比死了还难受。 金雕之所以成为主宰天空的猛禽,其全部价值就在于那对巨大的翅膀。翅膀使你能翱翔天空,高高在上,俯瞰世界;翅膀使你能在悬崖筑巢,与白云做伴,在雪线飞巡。金雕被剪去翅膀,就像猛虎被拔掉了牙齿,就像大象被锯断了鼻子,就像雪豹被斫短了后腿,威风顿失,锐气丧尽。你拍扇着残翅,羽翼断茬发出吧唧吧唧难听的声响。你发狠地用最快频率拍扇残翅,要是过去你双翼齐全时,身体早就腾空升起来了,但此刻,你翅膀底下聚集的气流很快从你残缺的廓羽间逸漏出去,你的身体笨重得像只秤砣,怎么也飞离不开地面。 你已不再是叱咤风云的猛禽了。你变成了一只草鸡。也许更糟糕,剪断翅膀的金雕还不如一只鸡呢。你一向蔑视鸡,你觉得鸡是鸟类动物的异化。鸡虽名为鸟类,却与天空无缘;虽长有一对翅膀,却无法离地飞行。你现在活得和鸡一样可怜。你心里在滴血,你长啸一声,如泣如诉。 程姐抚摸着你的残翅,苦笑着说:“巴萨查,没办法,你太调皮了,为了让你更安心留在我身边,我只能这样做。” 你使劲甩动尾羽,把她的手从你翅膀上撩开去。 “唉——”程姐叹了口气说,“你一定怪我太心狠,我这是给你逼出来的。巴萨查,你别太伤心了。其实,对你来说,有没有翅膀,都是一样的。你不需要飞上天空,你也不需要靠翅膀去觅食。没有翅膀你照样做你的种雕,你说是吗?” 站在养雕场女老板的立场上,她这样做当然是有道理的。剪断你的翅膀,可以彻底斩断你想皈依山野重做野金雕的念头,可以迫使你一辈子安安心心做一只忠诚可靠的种雕,可以免去随时都要小心防范你潜逃的麻烦。但你从来没有把程姐仅仅看做是养雕场的女老板,你把她当做自己最心爱的主人,最亲密的朋友。你的身体和心灵受到了双重创伤,你感到了极大移声屈。你可以理解她,却无法原谅她。她让你变得雕不像雕,鸡不像鸡,你觉得自己欠她的情已经一笔勾销。 程姐以为剪断你的翅膀就能彻底杜绝你逃跑的可能,其实刚好相反,这残忍的行为反而更坚定你离开铁笼的决心。 你不愿意自己活得跟鸡一样,徒有鸟的虚名而实际跟广阔无垠的天空绝缘。 你是金雕,你生来就是蓝天的精英。 你学乖了。你把要逃离铁笼的企图秘藏在心里。你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照样履行你种雕的义务,照样笼子里吃喝拉撒睡,照样接受程姐的爱抚。一晃又几个月过去了。也许是你无所谓的态度迷惑了程姐;也许她认为金雕被剪断了翅膀就像人被铐住了双腿一样,无法再逃跑;也许她觉得你丧失了翅膀也就丧失了在山野觅食生存的技能,只能终身依附在养雕场里了,反正,她不再疑神疑鬼地一天几遍检查笼子的铁门是否上锁,也不再有事没事在院子里转悠,监视你有无叛逃的迹象和举动。一句话,她放松了警惕。 你暗暗高兴,你的耐心终于有了结果。 你知道,你失去了翅膀也就是丧失了从天空逃走的优势,困难比过去要大得多了,只能靠更周密的计划,更谨慎地行事,才能如愿以偿。你日思夜想,寻找逃出铁笼子的最佳办法。皇天不负苦心人,也不负苦心雕,你终于想一个绝妙的计策。 那天傍晚,程姐送来半盆牛杂碎。这牛杂碎可能在厨房里放了一两天,虽然没变质,但已不太新鲜了。你吃了几口,突然梗着脖子嗷嗷急叫,胡乱踢蹬着腿,把刚吞下去还来不及消化的杂碎一块块反刍出来,吐在地上。你的一双雕眼像着了魔似的泛着白光,僵硬的脖子吃力地扭动着啄咬鼓鼓囊囊的嗉子。你痛苦地在原地打转,全身的羽毛都可怕地耸立起来了。 “怎么啦?巴萨查,你怎么啦?”程姐惊慌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你莫非是……食物中毒?哎呀,是我不好,我该死,这半盆牛杂碎,是前天从街上买来的,一定是腐烂变质了!”程姐很痛心地自责着,尖声叫嚷起来,“快来人哪——” 你愈发寻死觅活地蹬腿拍翅,在地上打滚儿,拧着脖子大张着嘴壳,表现出一副想呕又呕不出来的痛苦状。 一位头发蜷曲的小伙子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奔进铁笼子,怔怔地望着你。 “梭飘,你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到厨房去调碗肥皂水来给巴萨查灌灌肠!”程姐恶声恶气朝头发拳曲的小伙子命令道。 头发拳曲的小伙子刚要转身去厨房,程姐又改变了主意:“回来,梭飘。快,你骑马到镇上请兽医站的钱医生来。肥皂水我自己来调。” 一眨眼的工夫,路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由近而远向雪山镇方向飘去。 铁笼子里又只剩下程姐和你了。 你好像病得更厉害了,在假山边蹒跚地走了两步,腿一仄,歪倒在地,挣扎了几次想站起来,都没力气站起来了。你斜躺在地上,用令人绝望的眼光望着程姐,似乎在向她求救。 程姐急得鼻尖沁出了细汗,那双美丽的丹凤眼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她捧着你的脑袋说:“巴萨查,你别急,你千万要挺住!我马上去给你调肥皂水,你吐一吐就会好的。” 你可怜巴巴地眨动着眼皮,似乎已虚脱了。 程姐飞快地朝厨房奔去。她太着急了,太慌张了,跨出铁笼,忘了把门锁上。 程姐的身影一消失,你骨碌一声翻爬起来,抖抖羽毛,抖掉一些装病的晦气,拉开铁门,迈开雕腿走出铁笼子,朝着雕场背后那座草深林密的山包走去。 假如你有翅膀,你能飞,你早就轻轻松松地获得了自由,但你现在只能靠两条雕腿一步一步地走。你不是鸵鸟,你的竞走能力太差劲了,每走一步都挺费力,都要撑开那双被剪净了廓羽的残翅,努力地保持身体平衡。你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走着,恨不能一步跨进林莽或草丛,跨进能隐藏你身影的隐秘角落。遗憾的是,从养雕场到那座草深林密的山包,中间有一段四五百公尺的开阔地,平坦坦光溜溜,连株小树都没有。这无疑是个危险的地段。你拼命加快脚步,想赶在程姐发现你逃跑之前越过这片该死的开阔地。 你刚刚走到开阔地的中央,就听到背后传来喧闹的人声。你扭头一看,糟糕,是程姐带着一个手提双筒猎枪的男人,朝你追来了。程姐一定是用极快的速度调好肥皂水,然后又用极快的速度回到铁笼子,发现上当受骗后,怒气冲冲地带着伙计前来追撵的。 “站住,巴萨查,站住!”程姐一边追一边大声叫唤着。 程姐和那位手提双筒猎枪的男人越追越近,但是,你离草深林密可以藏身的山包也越来越近了。 “站住,巴萨查,再不站住,我要开枪了!”程姐气急败坏地叫嚷道。 兴许是为了验证程姐并非在空口威胁,砰——寂静的山谷里响起了一声枪声,是朝天射击的,你看见离你很远的湛蓝的天空中飘起一朵小小的乳白色的云霞。 你飞下意识地敛住脚步。你的大脑皮层对人类手中的猎枪早已形成一种崇拜,类似于教徒崇拜偶像。猎枪是人类主宰世界的象征,是死神的代名词。你多年的猎雕生涯告诉你,比你更凶猛的食肉兽,比你飞行技巧更高超的鸟禽类,甚至生活在水中的鳄鱼,都无法逃脱黑森森的枪口,更何况身后那位男人携带的是新式双筒猎枪,它装弹简便。精确度高,可以连续发射两颗霰弹。 你呆呆地站在原地,被猎枪的威力吓傻了。 程姐娇弱的喘息声和提枪男子笨重的脚步声越逼越近了。程姐喘着粗气叫道:“巴萨查,你……真乖,对了……就这样……站着…别动……我来了。我晓得……你……是在同我……闹着玩的。你是淘气,我晓得……你是……在……同我……捉迷藏呢。” 再耽误两三分钟,不,也许再耽误一分钟,你就要落入程姐的手掌,重新被关进铁笼里。突然间,你脑子里闪现出花水背死后那振翅欲飞的形态来,它为了追求向太阳飞翔的自由,甘愿去死。难道你这只雄雕的勇气还不如一只衰老的雌雕吗?一刹那,你因惧怕猎枪而丧失殆尽的勇气神秘秘地回到了你身上。你不顾一切地又迈动雕腿,朝山包奔去。你拼命扇动半截残缺的翅膀,虽然无法飞起来,至少可以增大你的前冲力。很快,你就跑到山包上那片密匝匝的高山栎树林边缘了,只要再越过一道土坎,顶多再坚持几十秒钟时间,你就能钻进藤萝交缠的树林里逃之夭夭了。 哗啦,背后传来拉枪栓的沉重声响。 你没有回头,但凭着一种感觉,你知道那男人已朝你举起了猎枪。 “程姐,打吧!再不打,这畜生就钻进树林子去啦!”那男人嗡声嗡气地说道。 追撵的脚步声戛然停止了。毫无疑问,程姐和那男人估量出继续赛跑下去已无法把你擒捉归案,就明智地停下了脚步。停止追撵的另一个原因也是很清楚的,就是好瞄准,好射击。 “程姐,让我打死这畜生吧。让它逃走,还不如打死它当野味来卖哩!”男人又叫道。 你背脊冷飕飕的,你知道黑森森的枪口此刻正对准你的心脏,距离那么近,你奔跑的速度又那么慢,你是无法逃脱霰弹的袭击的。 你绝望了,但你还是坚持向前跑。你要像花水背一样,为太阳而殉身,倒在奔向自由的道路上。 轰—— 双筒猎枪炸响了。你想象自己的身体一定被钻透了好几个血窟窿,奇怪的是没觉得疼,也许是生命结束时瞬间的麻木吧,你想。但就在猎枪炸响的同时,响起程姐撕心裂肺般的尖叫: “不——不要开枪!” 猎枪到底还是炸响了。 你迈动双腿,还能自由奔跑。你明白了,子弹没打着你。尖啸的霰弹贴着你的顶羽飞过去,一股灼热的气流烫得你忍不住甩了甩脑壳。你面前的土坎上溅起一朵泥花。 你匆匆扭头瞥了一眼,是程姐手捏着枪管,高擎在半空,也就是说,在男人扳动枪机的一瞬间,程姐抬高了枪管,霰弹才没有把你的血肉之躯撕碎。 你已越过土坎,来到了高山栎树林里。你钻进藤萝交缠的树林深处,很快就在程姐和那男人的视界内消失了。 你觉得程姐起先一定也像那男人一样想把你打死的,与其什么也得不到,还不如得到一具尸体,你的肉块宫爆、油烹后摆在饭店的餐桌上也是一盘名贵的野味。但程姐却在最后一秒钟改变了要射杀你的想法,她宁肯你逃掉,也不愿杀死你。 程姐到底还是真心爱你的,你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第十三章 艰难的野雕生涯 【第十三章 艰难的野雕生涯】 你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原始森林。你终于彻底挣脱了人类给你设置的有形和无形的束缚,终于彻底跳出了养雕场用铁丝网构造的牢笼,你自由了。虽然你付出了被剪断翅膀的昂贵代价,但你毕竟获得了身心两方面的解放,你觉得还是很值得的。 你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野金雕,但日子过得似乎并不潇洒,你在森林里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饥饿。 眼下正是尕玛尔草原春夏交替的季节,食草类动物繁的旺季,草兔、姬鼠、羚羊随处可见,辽阔的草原可以说是食肉类动物丰盛的餐桌。你之所以在这样的季节还填不饱肚皮,完全是因为你被剪断了翅膀。作为猛禽,你是依靠翅膀的力量在雪山草原称雄称霸的,剪断了翅膀,等于剪断了你猎食的技能。你只能像只笨拙的鸡那样,在山坡或靠近山脚的草原蹒跚奔跑,啄咬老鼠、青蛙、蚂蚱。你常常是累得精疲力竭,最后却一无所获。雕被剪断了翅膀,比艺鸡还不如。实在没办法,你就找块阴湿的地方,用雕爪扒开松软的红山土,啄食蚯蚓、地狗子、白蚁和四脚蛇。这些小玩意儿,在过去即使送到你的嘴边,你也不屑一顾的。 除了觅食的压力外,你还经常处在危险之中。你有翅膀时,凭借着自己能飞升天空的优势,根本不把那些食肉类走兽放在眼里,即使面对让其他草原动物闻风丧胆的雪豹,你也无所畏惧,顶多和它天上地下各自为政和平共处罢了。但现在,你却时时处处要提防食肉类走兽的袭击和追捕。 你不能永远活得像鸡那般窝囊的。你必须尽快使自己的翅膀重新丰满。 按金雕的生理规律,体表的正羽、绒羽和毛羽每两年更换一次,以新换旧,就像蛇脱皮一样,但飞翼外侧的廓羽,却要五年才更换一次。要使自己的双翼重新长出能飞上天空的廓羽,你有两种方法可以选择。一是按照身体内羽毛自然再生的规律,让被剪断的廓羽慢慢脱落淘汰,时间虽然漫长,这样做的好处是,不受皮肉之苦,在等待新廓羽丰满的过程中,可以逐步恢复飞翔的能力。还有一种方法,就是采取特殊手段促使廓羽快速再生。金雕在擒猎格斗中,在两雄争斗时,常常会被对手或咬掉或啄掉或拔掉一两片珍贵的廓羽,体内便会产生一种奇妙的修补机制,暂时抑制住体表正羽、绒羽和毛羽的新旧更替,而把羽毛再生的潜力完全转移到失去的廓羽部位,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残缺的廓羽便会补充丰满。 第二种方法就是利用体内奇妙的修补机制,狠狠心拔掉两翼所有被剪断的廓羽残茬。这样做的好处是,你再次扇动崭新的翅膀遨游蓝天的时间可以提前好几年;坏处是,你将承受拔毛的痛苦,并在断翅残茬全部拔尽、新羽又还没来得及长出来的那段时间里,你要比现在更难觅食,被食肉类走兽吃掉的危险性也更大。现在你至少还能扇动断翅残羽产生推力从而使你跑得快些,拔掉残羽后,你将比最肥胖的母鸡跑得还要馒。 何去何从,需要当机立断。 你在两种各有利弊的方法间徘徊了两天,你在痛苦的选择中犹豫不决。你毕竟是一只金雕,你的动物本性就是按照快乐原则去生活。你害怕拔毛的痛苦,你不愿流血,但没有痛楚,不付出血的代价,也就不会有新生的喜悦,就不会有美妙的将来。你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从养雕场的铁笼子里逃出来,不就是要想过一种崭新的没有缺憾的生活吗?难道你愿意像草鸡那样生活五年吗?你终于克服了自己的软弱,决心用短暂的阵痛换取长久的幸福。 你特意选择了一个艳阳高照的早晨。你登上一座向阳的山冈,面朝红艳艳的太阳,最后梳理一遍飞翼上的残羽。太阳逐渐上升,与你的身影形成一条水平线,你的投影落在身后浅灰色的岩壁上,像幅巨大的壁画。你慢慢扭动脖颈,用嘴壳轻轻衔住飞翼外侧的第一根残羽,两只雕爪紧紧抠住差不多快风化了的岩石表层,努力使自己的身体站立得更稳些,然后,你凝神屏息,静穆地等待着太阳重新从一块黛紫色的乌云下面钻出来。阳光烫热你眼皮的时候,你用力合拢嘴壳,猛地甩动脖颈,同时用足全身的力气向后收缩翅膀,一拉一扯,只听见一声轻微的雕皮被撕裂的声响,半根廓羽的断茬已被你拔了下来。你的翅膀上一阵刺痛,通过神经传导,漫及全身。毛翅膀尖上有点潮湿,一阵哆嗦,你知道,这是毛孔里渗出来的血粒。 你咬紧牙关,又开始拔第二根残羽。不知是因为用力不够,还是因为这根飞羽长得特别结实,你猛甩脖颈,整个身体被甩得仄倒在地,连续拔了好几次,才把第二根残羽拔了下来。 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第六根、第七根……当你把右翅膀上的残羽全部拔尽后,太阳已经偏西,你已累得精疲力竭,背脊和胸脯上的绒羽都给冷汗打湿了。整只右翅膀血淋淋的,火烧火燎般疼。 你又开始用同样的方法对付左翅膀。 你的力气已耗损得差不多了,你的勇气也已接近尾声。你已疼得无法再傲然挺立,你躺卧在地上,爪指仍然抠住岩石表层,再加上身体的重量,才勉强不被拔毛时的那股猛力推歪撞倒。当你拔去左翼上的最后一根残羽时,已是月明星稀万籁俱寂的深夜了。 你瘫倒在地上,两只翅膀像刀割般地疼,湿漉漉的,粘满了血。你因剧痛和过度疲倦,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虚弱地躺卧在山岗上,面前是几十根长长短短大大小小被你自己拔下来的飞翼残羽。此刻,你已彻底丧失了防卫能力,别说现在来一匹豺或狼之类的猛兽,即使出现一只狗獾或者一只黄鼬,你也会被它们当做可口的点心吞吃掉的。幸运的是,没有任何走兽出现,你度过了一个宁静的夜晚。黎明时分,两翼的剧痛才缓解了些,也许是创口已经结痂,不再流血了。 当晨曦在日曲卡雪山顶峰露出一点耀眼的光斑时,你才勉强站立得起来。你衔着一片片带血的残羽,高高擎起,让每一片金色的残羽都蘸满霞光,然后抛向白雾弥漫的山谷。残羽被山风托举着,在天空旋绕飞舞,飘游散落,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闪亮,像一片片金色的雪花。然后,艰难地走下山冈,走向你早就选择好了的羊甸子草滩。你要在那儿生活半年左右,待双翼长出新的飞羽。 这是一段充满危险、充满恐怖、充满焦虑和烦躁的日子。时间被拉长了,每一秒钟都变得漫长而难熬。你被迫变得像只胆怯而又窝囊的家鸡。你一天到晚在草地上刨食昆虫或软体小动物。你每天觅食前都要事先仔细观察四周动静,确实周围没有潜伏的食肉类走兽,才敢从栖身的树洞里钻出来。在觅食过程中,你也不敢把全部注意力都集到食物上,你还必须竖起耳朵,谛听是否在附近有可疑的响动。你只能像鸡那样,一只眼睛盯在草根边蠕动的蚯蚓上,一只眼睛环视着四周的草叶,一有风吹草动,你就立刻停止觅食,准备躲避危险。 你现在才深刻体会到,懦弱的没有任何防范能力的食草类动物活得是多么累。 你刨食蚯蚓、土鳖虫、地狗子,你不是鸡,当然觉得味道差极了。你胃口特大,这些小玩意儿只够塞你的牙缝。你渴望能饱餐一顿鲜美的肉食。有一次,你从草叶的缝隙中看见一只灰兔正呆头呆脑地向你藏身的地方靠拢,你学食肉类走兽的办法,悄悄埋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屈爪缩腰,耐心等待着。灰兔顺风而来,没闻到你身上那股猛禽的腥味。待灰兔走到大石头前,你纵身跃起,张开利爪扑过去。你到底不是食肉类走兽,发挥不出突然扑食的敏捷和威势,你的扑跃动作笨拙而又迟钝,你扑了个空,灰兔急叫一声扭头逃掉了。你馋得直流口水。你没有翅膀,你连最孱弱的兔子也对付不了。 你实在饿极了,就把觅食的注意力转向蛇。 蛇是爬行动物,只能在地上蠕动,速度和你行走差不多。你生来就是捕蛇专家,虽然失去了翅膀,但丰富的捕蛇经验尚在,也许能侥幸得手,你想。蛇肉鲜美无比,能滋补身体,对你飞翼的再生大有裨益。 那天早晨,你钻进一条小泥沟,运气不错,看见一条眼镜蛇正吱溜溜地在你前面游动。你满心欢喜,赶了过去。眼镜蛇听到响动,嗖的一声竖起扁平的三角形蛇头,脖子膨胀如球,发出微风吹动竹篁般的呼呼声,两只凸起的玻璃珠子似的蛇眼射出阴毒的凶光;蛇嘴张开着,血红的芯子吞吐着,磨砺着两枚乳黄色的蛇牙。你晓得,蛇牙里蓄满了剧毒的蛇涎。 你毫不畏惧。你不下上百次与毒蛇打交道,熟悉蛇的长处和短处。你有把握不让这条眼镜蛇噬咬到你的身体。 你沉着地靠拢去,用坚硬的嘴壳挑逗般地在蛇头上方摇摇晃晃,惹得眼镜蛇频频朝你的嘴壳出击。蛇脖子闪电般地一伸一缩,你灵活地躲闪着,使它连连咬空。蛇头气呼呼地越抬越高,超过了你的身高;蛇芯子吞吐的频率也来越快,咝咝有声。你看得出来,这条眼镜蛇已经被你逗急了、逗怒了,恨不得一口咬中你的躯体,把你咬死,然后把你吞吃掉。你暗暗高兴,你就是要激怒它,让它丧失理智,变得疯狂,消耗尽体力和锐气,这样才更容易擒获它。 眼镜蛇朝你嘴壳啄咬誓了一阵,见无法咬中你,失去了信心,高昂的蛇头倏地缩下去一大截,身体也不像先前那样缠得那么紧凑,变得松垮垮,像盘烂草绳。 你悄悄将所有的力量都聚积在两只雕爪上,佯装着逗弄对方似的将嘴壳朝前一晃。眼镜蛇对你这虚晃的一招似乎已懒得提防,仍然神情委靡地待在原地不动。你突然变佯攻为实战,闪电般地朝前一跃,一只爪子攫住蛇身的中段,一只爪子攫住蛇的柔软的脖颈。好极了,你动作麻利,落点准确,控制了蛇的要害部位,你觉得自己已经置这条眼镜蛇于死地了。 你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是的,以往只要你两只雕爪攫住蛇的中段和脖颈,没有哪条蛇能逃脱被你吞食的命运。但这有个先决条件,即你在用雕爪攫蛇的同时,扇动翅膀飞离了地面。你现在已失去了飞翔能力,无法使蛇离开地面,你没想到,蛇的身体只要还粘连在大地上,力气要比在空中大出好几倍。当你用嘴壳朝玻璃珠似的蛇眼啄下去时,这条魔鬼投胎的眼镜蛇突然翻滚身体,不但使你啄了个空,更糟糕的是,蛇皮滑得像涂了层油,扭滚的力量竟那么猛,你尖利的雕爪怎么也抓不稳,它一下就从雕爪里滑脱出来了。它一甩蛇尾,迅速朝沟边的一个土洞游逃去。眼看到口的美食就要泡汤,你急了,顾不得讲究角度和姿势,连奔带跳追过去,伸出雕爪就要再次去攫抓。 看来这条眼镜蛇大脑皮层特别发达,它突然像患了狂舞症的人那样,疯狂地舞蹈起来。它毫无规则地在地上翻滚扭曲,一会儿伸长脖子,一会儿竖立尾尖,一会儿挺露出乳白色的腹部,一会儿又弓起花纹对称的黄褐色的脊背。它动作剧烈,瞬息万变,舞得你眼花缭乱。你的两只雕爪左抓右抓,不是抓空,就是抓浅了,又被它滑脱掉;你的嘴壳前啄后啄,不是啄漏,就是啄偏,啄不到要害部位。 你愤怒得两眼冒火。你捕蛇能手的桂冠难道是纸糊的吗?蛇有蛇的舞蹈,金雕也有金雕的舞蹈,你要用金雕的舞蹈来制伏蛇的舞蹈。你也剧烈地跳动起两条雕腿,拍扇起两只可怜兮兮的秃毛的翅膀,狂乱地摆甩起坚硬的嘴壳,和眼镜蛇在一个圈子里周旋,形成了十分罕见的雕蛇共舞。 你瞅准机会,一个大旋转,右爪刚好卡住蛇的脖颈。但还没等你卡稳,眼镜蛇已蜷起细长的身体,像条柔软的绳索,在你身上缠了两道。过去你逮蛇时,也碰到过个别生命力特别强悍的蛇垂死挣扎缠绕你的身体,那都是在空中,蛇的缠绕十分稀松,你只要用力抖动翅膀,蛇的臼关节便会散成一条直线。你又一次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在地面,蛇的纠缠竟是那么紧凑,就像一条柔韧结实的牛皮绳,而且是条被施过魔咒的如意绳,紧紧地勒住你的雕爪、脖子和身体,勒得你无法动弹,勒得你喘不过气来。你不由自主地松开卡住蛇脖颈的雕爪,去踢蹬缠在胸部的蛇的粗壮的身躯。 这条鬼蛇,蛇脖子恢复了自由,突然朝你大腿咬来,蛇芯子像一颗红色的流星,刹那问已快触及到你腿上的绒羽了。你知道眼镜蛇的厉害,被它咬一口,即便是头身强力壮的野牛,几分钟后也会全身麻痹,口吐白沫倒毙在地。你急了,用嘴壳对着洞开的蛇嘴乱啄,蛇牙咬在你坚硬的嘴壳上,哔哔直响。你雕爪乱踢乱蹬,秃毛翅膀又扇又打,趁眼镜蛇扭闪之际,挣脱了缠绕,跳开去。你已疲惫不堪,胸脯仍有被勒缚的感觉,隐隐作痛,一只雕爪似乎扭伤了关节,有点站立不稳了。 眼镜蛇的情况似乎比你要好些,虽然蛇身被你啄出好几个小洞,蛇脖子被你撕出好几条伤痕,却仍然竖立着扁平的脑袋,脖颈在空中悠悠晃荡着,鲜红的蛇芯子吞吐着残忍和力量,摆出一副准备再次迎接你的挑战的架势。 你不是不自量力的莽汉。你晓得你是没有能力将这条可恶的眼镜蛇置于死地了,你慢慢地朝后退却。 眼镜蛇也慢慢地朝后游缩,退进一个潮湿的土洞。 你输了,你只好继续去捉蚂蚱吃。 第十四章 与狼搏杀 【第十四章 与狼搏杀】 你像只草鸡那样窝窝囊囊地活了三个多月。渐渐地,你觉得自己的翅膀不再有空落落的感觉,山风吹来,也不再有凉彻肌肤的感觉。你的两只翅膀开始长出金黄色的绒羽,轻柔得就像一片片云。你又重新体会了一次雏雕渴望自己的羽毛早日长丰满的焦急心理。每天清晨,你都小心翼翼地用嘴喙蘸着花瓣上的露水,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梳理飞翼外基部新长出来的羽毛。每天黄昏,你都要平展展地撑开翅膀,让最后一抹晚霞在你新的羽毛间留下火一般的热情和色彩。你还站到齐膝深的冰凉的溪流中间。像一只最笨拙的鱼鹰那样啄食小鱼小虾,有时等候半天,只啄食到一两条寸把长的花鲤鱼,你也不泄气。活鱼活虾有利于羽毛发育成长,为了能早日重返蓝天,什么苦和累你都愿意忍受。 终于,你两只翅膀上的飞羽逐渐长丰满了,虽然没有过去那般坚硬厚实,却也密匝匝地盖住了两侧胸腹;虽然还没长到像过去那样拖及尾羽,也已差不多盖住屁股了。你扇动翅膀,已经能听到呼呼的风响。 按这样的速度,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你的翅膀就能长硬,你就能重返蓝天了。 冬天来了。对于双翅完好、身强力壮的金雕来说,冬天也是个严酷的食物匮乏的季节;对你来说,困难就更大了。几场鹅毛大雪下过之后,日曲卡雪山山麓的雪线急遽下退,终于和尕玛尔草原的茫茫雪野融为一体。色彩缤纷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种颜色,那就是耀眼的白色。只有几棵高大的松树从雪被里顽强地挺立起灰褐色的躯干,撑开墨绿色的树冠,给白茫茫的大地些许趣味性的点缀。见不到可以啄食的老鼠。 你实在饿极了,就使劲刨开厚厚的雪被,想寻找一些在浅土层中生活的小动物充饥。你好不容易用雕爪刨开一个雪坑,爪子都快冻僵冻麻了,但裸露的土地却已被冰雪冻得梆硬,嘴壳啄上去,就像啄在石头上,“橐橐橐”,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奋力啄击着,终于啄碎了土地表层的冰碴儿;你继续往下啄,犀利而又坚硬的嘴壳被磨砺得滚烫滚烫,终于在地上啄出个碗口大小的洞洞。你仔细在洞洞里搜索了一遍,连一只地鳖虫一条红蚯蚓也没找到。这些在黑暗的地下世界里生活的小动物也许是被严寒冻死了,也许是受寒冷驱使钻进了地的深处。你一无所获。 你已经两天没进食了,饿得头晕眼花。被你啄开的土层里散落着一些草籽,那是连麻雀都不屑一顾的东西,你自从蹭破蛋壳来到这个世界,还从来没品尝过这玩意儿。但此刻你却饥不择食了,狼吞虎咽般地把草籽一粒粒啄食得干干净净。 你是食肉类猛兽,却被迫改变习性食草了,你觉得十分委屈。 草籽的滋味你实在不敢恭维,淡而无味,有一股苦涩的土腥气,勉强吞咽下去,虽然暂时抑制了一点那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却恶心得直想呕吐。为了活命,你又啄开一个土坑,继续啄食草籽。不一会儿,你的雕嗉胀鼓鼓的,十分难受,开始拉肚子,拉出来的尽是草绿色的稀屎,里面夹杂着无法消化吸收的草籽。 你快饿疯了。 你满世界寻找可以吞咽的食物。你来到古戛纳河湾,远远望见一只棕红色的小松鼠正在河滩上啃咬被潮水卷上岸来的螺蛳和河蚌。你急忙朝小松鼠靠近,但还没等你踏上河滩,小松鼠就连蹦带跳地逃到河岸一棵松树的树梢上去了。你只好在树底下干瞪眼。 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你太醒目了。你无法隐蔽自己,也无法做到快速出击。 你决定走出狭窄封闭的羊甸子草滩,到古戛纳河谷深处的热水塘去碰碰运气。对你这只被剪去了翅膀、只能在地面行走的金雕来说,这无疑是一次冒险的远征。路途的辛劳不说,冬天的热水塘其实是个巨大的死亡陷阱,虎豹豺狼等各类大型食肉类猛兽被寒冷和饥饿驱使着,麇集到热水塘附近。对它们来说,已失去飞翔优势的你极有可能是自己送上门去的一顿美餐,但你权衡再三,觉得还是值得去冒冒险。你知道,山羊、草兔和各种食草类动物也会在寒冷和饥饿的驱使下,来到热水塘,它们或者在温泉边取暖,或者在被温暖的气流熏绿的草地上啃吃青草。假如你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捡到一只衰老的兔子,或者逮到一只行动笨拙的穿山甲。就算什么也逮不着,起码也可以捡些猛兽吃剩下来的残渣剩肉,总比待在羊甸子草滩里啄食草籽,直到变成一具饿殍冻尸要好得多。 你从日出走到日落,走了整整一天,才走到热水塘。 热水塘夹在两座陡峭的山梁间,由大大小小十几眼温泉组成,老远就闻得到一股刺鼻的硫磺味。你仔细观察地形,紧靠嘟嘟地冒着水泡的一个烫成焦铁色的水塘右侧,有几块比人还高的页岩,雪花飘到页岩上,一眨眼就融化咸水珠。显然,这几块页岩被熏热了,可遮风挡雪,可依偎取暖,还能隐蔽自己,便于对路过的食草类小动物发动突然袭击。 你兴冲冲地朝页岩丛走去。 你做梦也没想到,你刚拐进页岩丛,就差点撞进老狼的怀里。 这是一匹毛色黑得发亮的老狼,眼梢吊向眉际,脸颊上有一块长条形的伤疤从耳根挂到下巴,使本来就很凶残的狼脸愈发显得阴毒可怖。。它的肚皮瘪瘪地贴在脊梁骨上,瞳人里闪烁着绿莹莹的饥馑的光。它正紧紧贴在页岩上烤热取暖。 你与老狼仅有一步之遥,逃跑已经来不及了,这匹老狼只要朝前一蹿,轻易就能将你擒获。 奇怪的是,老狼龇牙咧嘴朝你号叫一声,但身体并没动弹,仍紧贴在暖烘烘的页岩上。 难道你碰到了一匹吃斋念佛的善良的狼? 老狼把扫帚似的尾巴在地上刷刷刷扫动了一阵,又朝狂嗥了几声,却仍然没站立起来。 你眨巴着雕眼,终于明白大公狼为何不朝你扑咬:它不知道你是只失去翅膀不能飞上蓝天的金雕,它还没看出你的双翼有什么不正常。它一定以为自己碰到了身心强壮的金雕,因此不愿进行徒劳的扑击。在正常情况下,狼虽以擅长奔跑和厮咬,是雪山草原的精英,却无法逮捉到金雕。一条十分简单的真理是:狼没有翅膀,不能飞上天去。显然,在你面前一步之遥的是匹阅历颇深足智多谋见多识广的老狼,它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才没同你动真格的。 你心头一阵狂喜,你正好可以利用老狼的错误的经验和错误的判断,从死神面前逃生。 你告诫自己要镇静,慌乱容易露出破绽。你用食肉类猛禽惯用的那种凌驾一切傲视一切的冷峻的目光瞅了老狼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沉着地一步一步往后撤离。 老狼仍然躺卧在页岩边,用略带疑惑的眼光目送着你。它大概以为你是在故意挑逗它,让它望着你嘴馋眼馋心馋,但只要它一动窝,你就会振翅起飞,让它羞死愧死气死。 你过去也曾跟一些贪婪的食肉类走兽开过类似的玩笑。 你虽然外表极镇静,但内心却十分虚弱,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你跟这头老狼相距太近,只要你露出一丁点儿不能飞翔的破绽,它就会毫不犹豫地朝你扑蹿上来。你只有两条腿,它却有四条腿,在地面上赛跑你无论如何也不是它的对手。你紧张得连舌尖都发麻了。 幸好老狼是个刚愎白用、自以为是的家伙。 你尽量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慢慢朝山梁上退去。只要再坚持几分钟,你拐过那道山梁,就从老狼的视界内消失了。 要是没有那道该死的陡坎,要是早点发现这道陡坡,你是不会露出不能飞翔的破绽的,老狼也就不会杀气腾腾地来追击你,你也就不会铤而走险从悬崖上往下跳,当然也就不会…… 事后你回忆起这段惊险的遭遇,真不晓得是该诅咒命运捉弄了你,还是该感谢命运成全了你。 那是一道被暴雨冲刷成的陡坎,有半丈来高,被松软的雪被覆盖着。你虽然眼睛看着前面,但全部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背后那头老狼身上。你稀里糊涂地一脚从陡坎上踩了下去。陡坎边缘深深的积雪立刻凹陷下去,你像踩在云朵里,冷不防一脚踩空,身体重心倾斜了,歪仄了。你本能地扑扇翅膀,下意识地做出一个飞翔动作。你没能使自己飞起来潇洒地摆脱窘境,你跌倒在雪地里,从陡坡上咕咚咕咚滚了下去。雪松软而富有弹性,你翻了两个筋斗,羽毛没碰掉半根,筋骨皮肉都丝毫无损,不过是粘了一身晶莹洁白的雪花,可是,你却无可挽回地暴露出自己不能飞上蓝天的致命弱点。 你被自己在老狼眼皮底下露出不能飞翔的破绽而惊得魂飞魄散。 当你翻身从雪地里站立起来时,老狼已嗥叫一声从温热的页岩丛朝你蹿来。狼四只细长有力的爪子踏着雪,扬起一团团纷迷的雪尘。这时,你离老狼已有一两百米远。你来不及细想,扑扇起不太结实的翅膀,作为前冲力,迈出雕腿,沿着山脊线拼命奔逃。 你慌不择路,竟然逸逃到悬鱼崖上亡来了,等到发现时,已经晚了,你已站在悬崖的边缘,前面是几十丈高的深渊,两侧是笔陡的绝壁,无路可逃。老狼已追到你面前,堵住了那条唯一的退路。 你陷入了绝境。 你被迫像只斗鸡似的耸立起脖颈上的绒羽,用尖利的嘴壳瞄准大公狼的眼珠子;你还不时抬起一只雕爪,在空中做攫抓动作。你是在用身体语言告诫对方,你虽然失去了飞翔能力,但你还有进行殊死一搏的勇气、胆魄和决心,你还有可以致对方伤残的尖喙和利爪!你决不像懦弱的食草类动物那样,不作任何反抗就被吞吃掉。你也许最终逃不脱被狼吃掉的厄运,但你起码也要它付出足够惨重的代价,比如啄瞎一只狼眼,比如将犀利的雕爪深深抠进狼背,给它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 善的怕恶的,恶的怕横的,你这一招果然灵验,老狼在你面前停下脚步,阴森森的狼眼盯住你的一举一动,弓着腰,曲着腿,不敢贸然朝你扑咬。它耐心地和你对峙着,忽而朝你狂嗥一声,忽而朝你挥起前爪。你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它狂嗥一声,你就急忙撑开翅膀,收缩全身肌肉,做好厮杀的准备;它挥起前爪,你就会下意识地抬起脖颈,急遽地踏动雕爪,做出拼斗的反应。这大量地消耗了你有限的体力。你本来就因饥饿而身体虚弱,不一会儿便觉得头晕眼花,快支持不不住了。你看见,老狼的一只尖尖的耳朵上下跳动着,显露出一种嘲弄的意味。你明白了,这匹老狼是在用计消耗你的体力,想等你精疲力竭时再像收拾毫无反抗能力的食草类动物那样收拾你。它想先软化你的身体,再软化你的意志。它想既吃掉你,又使自己毫发无损。 你不能中老狼的圈套。你想用转守为攻的办法冲开老狼的堵截,强夺退路。你朝前一跳,两只雕爪同时平举起来,尖喙也刺向前方,朝老狼的胸脯冲去。你想用两只雕爪攫住老狼的两条前腿,你想将嘴壳刺进喷吐着浓重血腥味的狼嘴。假如老狼躲闪,你就可以从原路退出悬崖。狡猾的老狼似乎早已看穿了你的意图,在你起身跳跃的同时,纵身朝你扑来,它是以毒攻毒,用扑咬来对付你的扑咬。你被迫和老狼撞了个满怀,你的尖喙啄在老狼的脑门上。狼是铜头铁尾麻秆腰,你虽然啄得凶狠,却像是啄在石头上,对方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你自己的嘴壳却一阵酸麻。你的两只雕爪也被狼腿一扫,抓了个空,狼腿却趁机朝你的腹部挠来。要不是你猛蹬双爪在雪地上打了个滚,你可能已经被狼爪按翻在地,被狼牙咬断脖颈了。 要从狼牙狼爪下冲出一条生路的希望变得十分渺茫。 老狼一步一步冷酷地朝你逼近。 你已无路可退。你站在悬崖边缘,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摆脱老狼的纠缠,那就是从悬崖上跳下去。你探头向悬崖下望了一眼,雪花凄迷,深不可测。你还没有能力飞翔,从这么高的悬崖跌下去,是不会有生的希望的。你脑袋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老狼嘴角滴着口涎,又朝你逼近一步,然后,前腿弓,后腿曲,浊黄结实的狼牙上下磨砺着,发出咔沙咔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老狼的身体语言告诉你,它马上就要朝你进行致命的扑咬了。要么被饿狼吃掉,要么冒险从悬崖上跳下去,你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你是猛禽金雕,你怎能甘心成为给老狼充饥的食物?你宁肯从悬崖上跳下去,跌得粉身碎骨,你也不会像食草类动物那样束手就擒的的。 就在老狼起身扑跃的一瞬间,你一闭眼睛,双腿用力一蹬,身体凌空而起,离开了悬崖。 背后传来老狼失望和愤慨的长嗥声。 你觉得自己的身体像秤砣似的直往下沉。你出于鸟的本能,撑开翅膀用力扑扇起来。风灌进你的两侧胸肋,冷飕飕的,身体下坠的速度似乎减缓了些。现在大概是沿斜线往下跌了,你想。你又加快了翅膀扑扇的频率,希冀下跌的路线平斜些,再平斜些,尽最大努力减轻落地时的冲撞力。一会儿,你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果然达到了相对平衡,下跌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虽然还无法摆脱地心的引力,还在往下跌落,却平斜缓慢,像飘飞一般。 假如你能在落地前一直保持这个下降速度和角度,也许你又能死里逃生了,你想。你高昂起头颅,你将两只雕爪收进下腹部,你用力将结实丰满的胸肌作大幅度伸缩动作,翅膀急遽地颉颃。 突然,你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变化,就像负重的马突然卸下货物一样,有一种重负消释的轻松感,整个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山风不再肆虐地粗暴地吹乱你腹背上的羽毛,山风变得很讲秩序很讲礼貌,均匀地从你双翼、双腿和尾羽间穿流过去。腹部那层淡黄色的绒羽被山风吹拂着,紧紧贴在你的皮肉上,与皮肤融为一体。双翼每扇动一次,便扑出一团强劲的旋风,旋风又粘连滞留在肩胛处,形成一股升腾力。这感觉十分奇妙,既熟悉又陌生。 你惊奇地睁开眼睛,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哦,雪停了;哦,天空变得晴朗。你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只通红的球,金色的光线几乎刺得你睁不开眼来。那是太阳!你是在向太阳跌落,不,你是在向太阳飘飞。你的视线奇怪地在向上移动,从太阳的底线移到了太阳的中心,又移到了太阳的上端,终于,视线越过太阳,望见了深邃的蓝天和轻浮的白云。 你恍然大悟,你飞起来了,你摆脱了地心可怕的引力,升上了天空。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害怕眼前奇妙的飞翔情景其实是一种幻觉。你啸叫一声,嘎——对面的雪山峡谷内发出亲切的回响。这绝对不是幻觉,这是事实!你又试着扑棱了一下翅膀,飞翼外基部那已折磨你快一年的松垮空虚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凑而又实在的感觉,似乎大自然在你身上突然施展魔法,新生的飞羽奇迹般地在你生命的危急关头变得坚韧,充满了一种搏击长空的力量。 你无法解开怎么会突然间恢复飞翔能力这个谜。你的翅膀还没完全长硬,可你却飞起来了,正在缓慢地向上升腾。你的翅膀虽然还没像过去当猎雕时那么坚韧那么挥扇自如那么矫健潇洒,却也能按节奏扇动,顺风势翱翔。你摆动了一下尾羽,身体在半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弧形,又飞回了悬崖上空。 嗬,那匹倒霉的老狼还待在悬崖上,用一种惊疑的表情观望着你。它永远也不会理解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奇迹。你高傲地朝它啸叫一声,降低自己的高度,戏弄般地在老狼头顶猛扇了一阵翅膀,地面上的积雪被你扇得纷纷扬扬,在老狼四周漫舞。老狼悻悻地嗥叫一声,拖着那条扫帚似的尾巴,踏着碎步跑下悬崖,钻进热水塘去了。 你没有兴趣前去追赶。 你为自己奇迹般地恢复了飞翔能力而陶醉。你在空阔的山谷间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瑰丽的晚霞把你的双翅擦拭得锃亮,像涂了一层彩釉。 嘎——你又属于这广阔的蓝天了。 嘎——这广阔的蓝天又属于你了。 第十五章 美丽的蓝顶儿 【第十五章 美丽的蓝顶儿】 一连几天,你都沉浸在终于又重新飞上蓝天的喜悦中。你在尕玛尔草原整整飞绕了三圈,那是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是你狩猎创业的基地。你飞遍了日曲卡雪山北麓的沟沟壑壑,你要让大山也知道你又成为一只能遨游长空的猛禽了。你暂时还不想筑巢垒窝,你像个流浪汉,渴了啄几片雪花,饿了捉一只斑鸠或岩鸽,然后就不停地飞。 你觉得对鸟类来说,真正的生命就是翅膀。 在短短的十来天时间里,你的飞翔能力和飞翔技巧迅速进步,已经接近猎雕时期的水平。你又能在空中随心所欲地进行旋转、颉颃和翻飞,你又能撑开翅膀在天空长时间静止不动,任凭强劲的山风将你托举飘荡作逍遥游。 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而鸟类是靠翅膀思想的。你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那种种遭遇,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你要忘却过去,割断自己的历史,重新开始生活。半个月后,当你尽情地领略了重返蓝天的乐趣和尽情地品尝了野雕无拘无束的生活情趣后,你自然而然地萌生出一个念头,就是找个终身伴侣,建立一个温馨的家庭。这才是完整的野雕生活。 你年轻俊美,不愁找不到对象。 那天中午,你在尕玛尔草原那条干涸的古河道上,发现有一个小黑点在移动。你疾飞过去一看,哈,原来是一头小水鹿。你悠闲地扑扇着翅膀,朝这头孤独的小水鹿飞去,洁白的雪地上滑动着你的投影。你知道,你的投影对小水鹿这样的食草类动物来说,是死亡的阴影,是魔鬼的化身,会把它吓得魂飞魄散。 你飞到小水鹿的头顶上空,将自己的投影准确地洒落到它身上。小水鹿果然被吓坏了,撒开腿拼命奔逃。你一点也不着急,仍然从从容容地跟随着目标飞行。暗褐色的小水鹿在洁白的雪野里格外醒目,根本无法逃脱你的视线,四周也没有可供小水鹿藏匿的灌木林。你要让它在不停的奔逃中精疲力竭继而瘫倒在雪地里,这样你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猎物擒捉住了。 倒霉的小水鹿呦呦怪叫着,一会儿朝东逃,一会儿朝西奔,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逃到最后,在方圆不足五十米的有限的空间兜起圈子来,活像一只愚蠢的瞎眼鹿。很快,它就四肢绵软,再也逃不动了。它口吐白沫,惊恐地望着覆盖在自己身上的越来越浓重的你的投影,突然间将脑袋钻进雪堆里,一动也不动,肥腻腻的鹿屁股完全暴露在外面。 你半敛翅膀,优雅地朝目标滑翔下去。说你是要飞下去将猎物擒捉住,还不如说你是要飞下去把猎物捡起来。你攫住一半被累死一半被吓死的小水鹿,刚想带回羊甸子草滩慢慢享受,突然,你听见背后传来嘎——呀、嘎——呀的叫唤声。你扭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雌金雕在向你呼叫。 这是一只美丽的雌雕,乳黄色的嘴壳光洁细腻,像是用玉雕刻成的。飞翼像件金色的丽纱,整个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那簇顶羽与众不同,是奇特的孔雀蓝色,就像戴着一顶珍贵的凤冠。 你像所有的单身雄性动物那样,很高兴能有机会结识一位漂亮的异性。你高耸翅膀,又徐徐降落到古河道。蓝顶儿也停栖在你身旁。 呀——呀—— 蓝顶儿朝你爪下的小水鹿柔声叫着。 你望望它,雕嗉瘪瘪的,雕眼蒙着一层忧郁。看来,它是饿了,也许运气不佳,已有好几天没有擒捉到可以充饥的食物了。 你将小水鹿仰面扔在雪地里。你用嘴壳啄住小水鹿的下巴颏,慷慨地拍拍翅膀,邀请它来和你共同啄咬开小水鹿的腹腔,趁鹿血还未凝固,趁内脏还未冻僵,来一起享受糯滑可口鲜美无比的鹿心鹿肝。真的,假如蓝顶儿不请求,你也会邀请它来和你同食的。你觉得再好的食物独自吃起来,总吃不出应有的滋味来。和一个漂亮的异***同食共餐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满足,还是一种心理上的高级享受哩。 来吧,可爱的宝贝;吃吧,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奇怪的是,蓝顶儿却迟迟不下嘴喙来啄,而是一个劲地呀呀叫着,用哀求的眼光望着你,又望望遥远的日曲卡雪山山麓。它来来回回地在你和雪山之间移动着视线。你并不蠢笨,很快就明白了它这套身体语言所要告诉你的意识,它是想求你把小水鹿送给它,它要带回遥远的雪山山麓去。你的心凉了半截。它不愿在此时此地和你分享美味的小水鹿,它要低三下四地向你乞讨,说明在日曲卡雪山山麓,有比它的生命更值得它照顾更值得它依恋的东西。那东西不会是别的,肯定是一窝雏雕。 这么说来,你遇到的是一只已有归属、已经婚配并已生儿育女的母雕,而不是待字闺中的雌雕。你的兴趣和热情直线下降。金雕是一种高级猛禽,通常实行一夫一妻制,是不容许第三者插足的。这对雕夫妻也许是分开觅食的,也许是雄雕留在窝巢守护雏雕。 你猛地一勾脑袋,用嘴壳重新把小水鹿扒回自己的雕爪下。你凭什么要无私奉献出你好不容易才捕获的小水鹿呢?你自己的肚子也正饿得慌呢。大自然中所有向异性献殷勤的动物,都是带着目的的,你也不例外。一旦你发现这目的无法达到,还有什么必要再继续殷勤下去呢?你一把攫住小水鹿,就想拍扇翅膀凌空飞起。再见了,已经有归属的母雕,哺育雏雕要靠自己的辛勤劳动,而不是靠乞讨。 嘎——蓝顶儿低垂着脑袋,凄凉地叫了一声,似乎是为自己无耻的乞讨行为感到羞愧,又似乎是在为得不到你的垂怜而悲哀。 你不由自主地又停下翅膀。蓝顶儿抬起头来瞟了你一眼,你发现它眼睛里泛动着一片晶莹的泪光。你心软了,动了恻隐之心。你突然想起过去当猎雕时的一段逸事。 那一次,你跟着主人达鲁鲁进山狩猎,很幸运,猎到一只松雉。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间破烂的草棚,有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怀抱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太阳。你看见主人伸手在孩子烧得发烫的额头摸了一下,然后默默地将肩上的松雉取下来,轻轻放在那女人脚边,走了。主人并不认识这个女人,以后也没再去找过这个女人。那是个冬天,主人家也巴望着能猎到点野味,好去集市上换米吃。 同情和怜悯,很高尚的一种情感。 你悻悻地啸叫一声,将小水鹿朝蓝顶儿踢去。小水鹿顺着雪坡一直滑到蓝顶儿跟前。你望着它攫起沉重的小水鹿,摇摇摆摆吃力地朝日曲卡雪山飞去,最后在蔚蓝色的天空变成一个小金点,消失在辉煌的阳光中。 就算你运气不佳,白飞了一趟,什么也没逮到,唉。你想再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觅到一只草兔、松鼠之类的小动物来充饥。遗憾的是,直到太阳落山,你什么也没逮到。 你又饿了整整一夜。 隔了两天,你再一次沿着弯弯曲曲的古河道寻找食物。在河道中央一块浑圆的鹅卵石下面,你发现一副僵硬变色的蛇皮,那是蛇壳。有蛇壳兴许就有蛇洞,你想。你将脑袋探进附近几块巨型鹅卵石底下查看,嚯,在两块鹅卵石相连的夹缝里,果然发现有个阴暗的土洞,洞口还堆着颗粒状的蛇粪。好极了,洞内肯定有一条正在冬眠的蛇! 你曲起雕爪,身体拱进石缝,十分艰难地开始用嘴壳挖掘土洞。泥土被冰雪冻得梆硬,又夹杂着许多小石子,极难挖,每一嘴只能衔出一坨泥巴来。为了寻找到能维持生命的食物,你表现得极有耐心,蹲累了就索性跪着啄挖,从早晨一直啄挖到太阳偏西,这才将弯曲的土洞挖开一米多深。 艰苦的劳动终于换来了丰硕的成果,土洞宽敞的底端果然有一条一米多长的白蛇盘绕成团在冬眠。也许是土洞里猛然灌进了凛冽的冷空气,也许是你啄洞的声音太响了些,白蛇缓慢地蠕动起来,蛇头微微昂起,睁开惺忪睡眼,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你没等它有什么反应,就快疾地一口啄住蛇头,猛地拽出土洞,拽出石缝。白蛇本能地蜷曲起细长的身躯,想缠住你的身体。你没等它有所动作,就忽地拍扇翅膀飞上蓝天,一松嘴壳,白蛇从高空摔下来,正好砸在一块鹅卵石上,像根烂草绳似的,不动了。 这条白蛇,足够你两天不再挨饿了。你高兴得啸叫一声,飞到鹅卵石上,准备啄食死蛇。 嘎——呀呀—— 突然,你又听到背后,传来你熟悉的雌雕的叫唤声,扭头望去,嘿,又是这只厚脸皮的行乞讨吃的蓝顶儿。它满脸羞愧却又充满渴望地朝你叫唤着。看得出来,它今天又是一无所获,太阳快落山了,它和它的小宝贝们又面临着一个漫长的饥寒交迫的冬夜。于是,它又在打你刚捕获的白蛇的主意了。 你愤慨极了。你和它不过是陌路相逢的两只没有任何血缘或感情瓜葛的野雕,你凭什么要再一次将你辛辛苦苦得到的白蛇无偿送给它呢?是的,你也晓得,像它这么一只体力和飞翔技巧相对来说都比较弱的母雕,在冰天雪地中比你更不容易获得食物。但是,担负家庭生存责任的还有同它配对的雄雕呀!一想到有另一只雄雕存在,你更不愿意将白蛇施舍出去。你还没那么贱,为了异性一个凄楚的毫不值钱的表情,而去养活属于另一只雄雕的所有的妻儿。 可是,为什么你没看见那只雄雕呢? 按金雕家庭生活的习性,凡雏雕待哺阶段,雌雕和雄雕共同担负养育重任。一般是雄雕外出觅食,雌雕在窝巢里守护。到了冬天,食物匮乏,为了能获得足够的食物,一般都是雌雄双雕一起外出猎食的。双雕当然比单雕更容易发现和捕捉到食物,特别是对付那些反抗精神很强的小型食肉类走兽,更是如此。 可是,你已经两次看到蓝顶儿单独在觅食了,这很不正常。难道说,这是一个残缺的家庭?雄雕在外出觅食时遭到了不幸??看起来也不太像。野金雕虽然严格实行一夫一妻制,但没有人类的贞操观念,没有寡妇守节的说法。寡妇再醮是十分自然而又合乎情理的事,特别在抚养雏雕时,迫于生存压力,倘若雄雕不幸罹难,母雕会克制住悲伤,立刻寻找另一只雄雕来共同生活。因为只有另一只雄雕来扮演父雕的角色,小宝贝们才能免于饿死,才能在身心两方面都保证被抚养成真正的金雕。与其说是寡居的雌雕寻找夫君,还不如说是母雕在替雏雕寻找合格的义父。而被选中的单身雄雕,也会欢天喜地地同时做新郎和做父亲。假如蓝顶儿真的是因为雄雕发生意外才单独出来觅食的话,那么,它早就会热情邀请你去它温馨的雕窝了。你年富力强,外表英俊,在它面前表现得慷慨大方,无私地帮助过它,这是最容易打动异性芳心的,但它并没有传递任何请你去共同生活的信息。 嘎呀——嘎呀——蓝顶儿低垂着脑袋,抖动着翅膀,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神态朝你爪下的白蛇叫唤着。 为什么不见雄雕来帮蓝顶儿一起觅食呢?这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谜。你好奇地想猜出谜底,朝它跳起了求爱舞蹈,试探举止违反常规的蓝顶儿究竟是独身、寡居,抑或是完整家庭的主妇? 你面朝着太阳,凝视了一会儿,让金色温热的光线从你的雕眼流进雕心,吐出一串雄赳赳的气宇轩昂的啸叫。对动物来说,声音也是一种形象。亢奋而又嘹亮的叫声说明你是只成熟的生命力强悍的充满旺盛斗志的雄雕。穿透力极强的雕啸声和高耸入云的雪峰碰撞后,又呈扇形向大地幅射回来,引起气势恢弘的回响,这是求爱舞蹈的序曲。然后,你甩动尾羽,在空中抡画出一只只圆圈,把阳光抡得像无数块碎金子,在古河道上耀起一道道炫目的光。高翘的富有弹性的尾羽,象征着你有旺盛的生殖能力。随后,你一会儿尽量撑开翅膀,展示你青春焕发的羽毛;一会儿像遇到险情似的高耸脖颈上的绒羽,啄击、攫抓、撕扯、追击,逼真地表演一整套厮杀动作。 你尽兴地跳完求爱舞蹈,然后将一只翅膀向地面斜撑出去,一只雕爪向天空翘举,正好蹬在翅膀内侧,露出色泽金黄毛、细如绒的腹部和侧胸,然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咕噜的恳求声,希望和对方结为终身伴侣。你的双爪在雪地里急促地抓刨着,双翅剧烈地颤抖着,用身体语言表达你急不可耐的心情。 假如蓝顶儿是单身或者寡居,它会为你天才舞蹈家的出色的表演而陶醉。在你慢慢挨近它身边时,它会羞红脸,羞得耷拉下翅膀,用娇柔的表情迎接你的爱。假如它是只有完美家庭的母雕,它会掉头躲闪开的,它会对你的表演视而不见的。 又一次出乎你的意料。蓝顶儿既没有羞怯地等待,也没有掉头躲闪。它似乎十分欣赏你的舞蹈,看得目不转睛,但当你试图挨近它时,它却用一种不伤害你自尊心的速度和方式从你身边跳开去。 又一次反常,你的好奇心被刺激得更强烈了。 呀——呀——蓝顶儿又开始在你爪下的白蛇和日曲卡雪山山麓间来回张望,用优雅的姿势向你乞讨。 你想了想,再一次将白蛇踢给了它。 蓝顶儿抓起白蛇,扑棱着翅膀在你头顶绕了几圈,便振翅飞向日曲卡雪山。 第十六章 第三者 【第十六章 “第三者”】 蓝顶儿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像侦探似的在它后面跟踪飞行,你非要揭开它家庭生活的谜底不可。你飞得很高,和它之间的距离也拉得很远,一直从古河道跟踪到日曲卡雪山北麓。你看见,蓝顶儿径直飞向一座名叫猛犸崖的陡壁,陡壁中段有个天然石洞,洞里塞着枯枝落叶,还散落着一些金色的雕毛。看样子这就是蓝顶儿的窝巢了。果然,蓝顶儿衔着白蛇,轻盈地降落到石洞外一块长条形的青石板平台上,然后,急急忙忙地钻进石洞去。 你向猛犸崖飞近了些,你听到石洞里传来唧唧喳喳的一片喧闹声。这是雏雕在呼饥啼寒,嗷嗷待哺!你尽量不扇动翅膀,以免发出声响惊动蓝顶儿和雏雕,你无声地贴着石洞滑翔。你又听见窝巢里传来蓝顶儿亲呢的吱呀吱呀的爱抚声,传来雏雕的欢呼声。一定是雏雕们发现了蓝顶儿带回来的白蛇,可以美餐一顿,所以高兴得又叫又跳。随后,石洞内又传出雏雕争食的吵嚷声。 你贴着猛犸崖飞巡了好几圈,没发现另一只雄雕的身影,也没听到雄雕粗哑的叫声。看来,谜底已经解开,这是一个残缺的金雕家庭,蓝顶儿是只寡居的母雕,好极了,你正好可以去补缺。 你毅然飞向石洞,在长条形青石板平台上降落下来。你伸长脖颈,朝石洞内用低沉缓慢的节奏叫唤起来。 嘎鲁儿——呀鲁儿——叽鲁儿—— 假如能把你的叫声意译成人类的语言,你是在说:“我来了,美丽的蓝顶儿,我愿和你共同担负起养育雏雕的责任,我将以慈父般的心肠对待你的小宝贝!” 霎时间,窝巢里雏雕欢天喜地的吱叫声和蓝顶儿呢喃的爱抚声戛然而止,猛犸崖一片沉寂,静得你心里发慌。你想把脑袋探进石洞去看个究竟,突然,你听到石洞深处传来粗鲁的愤懑的啸叫声:嘎——嘎呀——叫尔被吓了一跳。这不是蓝顶儿的叫声,也不是雏雕的叫声,而是一只成年雄雕在啸叫,而且是心灵受到伤害后的充满屈辱的啸叫。 你压根儿就没想到石洞内还会藏着一只雄雕。 随着叫声,一只体形壮实的雄雕气势汹汹地从窝巢里朝你冲来。它脖颈上的羽毛蓬松开,尖利的嘴壳翘挺着,那架势,除非你立刻乖乖逃走,不然就要和你拼个你死我活。 你急忙扑扇翅膀飞离了青石板平台。 你不是害怕同它搏斗。在金雕社会中,两只雄雕为争偶而打架斗殴时有发生,并不稀奇,你决不是懦夫,但此刻的情景似乎和正常的争偶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你是因判断失误而冒冒失失闯入别人的家庭,闯入这只雄雕的势力范围内。你虽然无法像人类那样,能从理性上认识第三者插足的危害,或是害怕道德法庭的审判,但金雕一夫一妻制的生活习性,使你感到自己行为的荒谬。 你勾着头向远方疾飞。 你想,这只被你伤害了的雄雕一定会拼命追撵上来的,直到把你驱逐出它用自己的粪便和脱落的羽毛划定的势力范围之外。雄雕在自己的家庭受到侵略时,其勇气和蛮力都比平时要增大好几倍。奇怪的是,你飞了一段路后,并没听到背后有雄雕追撵的声响。你仄偏翅膀扭头看去,只见那只雄雕站在青石板平台上,象征性地拍打着翅膀,朝你飞逃的方向发出恐吓的啸叫,但并没朝你飞来。这完全不符合雄性金雕的性格和脾气。这里面定有蹊跷,你想。你大着胆子一摆尾羽在空中绕了个弯,又飞回猛犸崖前,那只雄雕仍然只是凶猛地朝你啸叫,并不起飞朝你扑击。你开始以为它的翅膀有毛病,但仔细看看,它的双翼长及尾羽,羽毛齐整,坚实有力,不像有过任何损伤。你试探着展翅从它面前飞掠而过,你的翅膀扇起的气流吹皱了它身上的绒羽,它仍然伫立不动。你朝它脸上望去,看见它的眼窝只有两粒灰白的点点,没有瞳人,没有光泽,不会闪烁,不会眨动。你明白了,这是一只双目失明的雄雕。 怪不得蓝顶儿要独自在冰天雪地里觅食,怪不得当你用食物对蓝顶儿进行感情投资时,当你对它跳起求爱舞蹈时,它会态度暖昧,既不拒绝,也不接受。怪不得这只雄雕在受到侵犯时无法像正常雄雕那样朝你扑飞搏击,用生命和热血捍卫家庭的完整,捍卫自己神圣的权利。 这是只瞎眼雄雕!在所有会飞翔的动物中,似乎只有蝙蝠不用眼睛可以靠超声波导航。金雕没有蝙蝠这样的特异功能,金雕失去了视觉功能,就无法飞行。假如硬要振翅飞翔,可能再也飞不回自己的窝巢,也可能在飞行中撞崖而亡。 你不晓得这只雄雕是怎么会双目失明的。也许是因疾病而丧失视力,也许是在同食肉类走兽搏斗时被抓瞎了双眼,也许是被蛇噬咬后中毒失明,也许是因为经常在雪地寻食多次患雪盲而导致双眼报废。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只雄雕不可能是先天性失明,从小就瞎眼的金雕不可能险恶的丛林中生存下来。 你又一次在青石板平台前飞掠而过。瞎眼雄雕显然已感觉到了你的挑衅,悲愤地长啸一声,痛苦地抖动着翅膀。 你突然产生了一种强者对弱者的怜悯,你想,这只雄雕已经因为自己瞎眼而痛苦万分了,你再去羞辱它,无疑是雪上加霜。你不是卑鄙的鹊巢鸠占的鸠鸟,你怎能趁它危难之机闯进并破坏它赖以生存的家庭呢? 你悻悻地飞离猛犸崖,无精打采地朝羊甸子草滩飞去。 不知什么时候天变了,夕阳被乌云吞噬,北风呼啸,又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 突然,你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清脆而又委婉的雕啸,你扭头一看,是蓝顶儿赶来了。它绕到你前面,用身体阻止你继续朝前飞行,逼着你改变方向,拐弯飞回猛犸崖。你犹犹豫豫,想去又不好意思,离开又舍不得,在空中忸忸怩怩。蓝顶儿在空中用它柔软的脖颈,用它温热的胸脯迎面轻轻撞击你,推搡你。它眼窝里蓄满了凄凉和苦楚,分明是在哀求你。 你一下子还弄不清楚蓝顶儿为什么要追上来挽留你,也许是出于一种爆发式的爱意,也许是出于对你两次馈赠食物的报答,也许是为了让你躲避即将来临的暴风雪,也许是出于其他更为深刻的原因。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它是冒着得罪瞎眼雄雕的风险勇敢地前来挽留你的,你怎能辜负它的一片深情厚意呢?你掉过头来,和蓝顶儿一起飞回猛犸崖。 瞎眼雄雕仍守在石洞前的青石板平台上,摆出一副厮杀的架势。 蓝顶儿抢飞了一步,先你降落到青石板上。它把嘴壳伸向瞎眼雄雕的胸前,咕噜噜咕噜噜地从胸腔深处发出一串低沉的叫声,跟着钻进窝巢,几秒钟后,嘴里衔着白蛇头,踅回青石板平台,将蛇头塞进瞎眼雄雕的嘴壳。 你贴着猛犸崖缓慢巡飞。你看出蓝顶儿是在用金雕的特殊语言和身体动作向瞎眼雄雕解释,它是怎样认识你的,又是怎样得到你的帮助的。你看见,瞎眼雄雕停止了愤慨的啸叫,抬起头来,两只布满灰白点子的什么也看不见的雕眼凝视着苍天,表情有点悲凉。它那气势汹汹的厮杀的架势收敛了起来,但它仍伫立在青石板平台上不肯退让。青石板平台面积很小,只有三尺长两尺宽,被瞎眼雄雕在中央一堵,你无法和平地降落。 蓝顶儿绕到青石板平台边缘,和瞎眼雄雕并肩站在一起。它先用脖颈缠磨着瞎眼雄雕的脖颈,似乎在进行温存的安慰,然后,支起一只翅膀搭在瞎眼雄雕的脊背上,轻轻地推挤着,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要瞎眼雄雕往洞内退退,让出位置,好让你栖落下来。 瞎眼雄雕似乎想抗拒蓝顶儿的恳求,又似乎无力扭转乾坤,雕爪抬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抬起,犹豫了好一阵,这才缓慢地朝后退去,一小步,又接着一小步。你在空中观看着,心里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很明显,这是一种向命运屈服的退却,对生性高傲的雄性金雕来说,其滋味不会比死更好受的。 瞎眼雄雕退到石洞口,任凭蓝顶儿一再推搡,再也不肯往里退了。它像个忠诚的卫士,守在最后一道防线上。 至少,青石板平台上腾出了一小块让你巴萨查栖落的空间。 蓝顶儿叹息一声,然后,朝你摇动一只翅膀。 你有点不好意思,收敛翅膀,带着对瞎眼雄雕深深的歉意,降落到青石板平台上。 就这样,形成了一个十分别致的局面:石洞内是一窝雏雕,石洞口是瞎眼雄雕,再往外是蓝顶儿,你站在青石板平台的最外端。 假如没有暴风雪,假如气候不是突然变得如此恶劣,你真不晓得这尴尬的局面该如何收场。 天空像盖了一床灰黑色的棉被,阴沉沉的。不一会儿,狂风呼啸,卷起积雪和沙砾,把山谷搅得凄凄惨惨。鹅毛大雪从天而降,挟带着苍天的怒号和大地的呻吟,肆意暴虐。悬崖上一块巨石被风吹松底基,轰隆隆地滚下山崖,一棵大树被拦腰砸断,发出喀啦喀啦可怕的声响。凛冽的北风、冰凉的雪片,铺天盖地朝你站立的青石板平台吹来,你和蓝顶儿头顶上没有任何遮蔽物,完全暴露在风雪中。 金雕虽然是生活在高原山区的鸟类,喜欢在凉爽的悬崖上垒窝筑巢,不畏寒冷,但毕竟不是企鹅,体内没有可以御寒保暖的脂肪层,因此,冬天除了觅食,大部分时间都钻在三面不通风的并用枯枝落叶和残羽搭建的保暖性能良好的窝巢中,以抵御严寒。 你无法躲避暴风雪的袭击。雪花落在你的羽毛上,又被你的体温融化了,凉冰冰的水珠从羽毛的缝隙里钻进去,冷得你浑身觳觫。蓝顶儿也被暴风雪刮得哀啸起来。 瞎眼雄雕听见蓝顶儿发出的凄号后,嘎嘎短促地叫了两声,主动朝石洞里又退后两步,正好让出可以容纳蓝顶儿遮蔽风雪的一块空间。 蓝顶儿缩着脖颈钻进石洞去。 现在,只有你还待在洞外的青石板平台上,遭受着暴风雪的折磨。狂暴的风吹乱了你的羽毛,雪片把你全身淋得透湿,你冷得缩成一团。 蓝顶儿从胸腔里发出咕咕噜咕咕噜的一串哀求声,想让瞎眼雄雕再往石洞深处让一让、挪一挪,好腾出空间让你也钻进能遮蔽风雪的石洞里来。石洞虽然并不很宽畅,但挤一挤还是能容纳下你的。 瞎眼雄雕似乎没听见蓝顶儿的乞求声,根本不予理睬。 一股尖锐的北风刮来,冷得你簌簌簌直打寒噤。 蓝顶儿烦躁地用雕爪撕刨着地面,开始用胸脯、用脑袋、用翅膀、用膝盖、用整个身体,去推搡、去顶撞、去挤轧瞎眼雄雕,试图为你争得一块可以躲避暴风雪袭击的栖息之地。但瞎眼雄雕沉默着,像块立地生根的石头,顽强地抗拒着蓝顶儿的挤轧和推操。 你虽然恨瞎眼雄雕太冷酷,但还是能理解它的心情。石洞是它历经千辛万苦建筑起来的家,它怎能容忍另一只不受欢迎的陌生雄雕进去呢? 突然,蓝顶儿从温暖的石洞里钻了出来,重新置身在暴风雪之中。它无法使瞎眼雄雕让步,却又不忍心看着你独自承受暴风雪肆虐的吹袭。你明白它的心思,它是想陪伴在你身边,和你共同承受这刺骨的寒冷。 你十分感动,但你雄性的自尊却不允许你欣然接受来自雌雕的怜悯和同情,你也不忍心看着你所喜爱的蓝顶儿为你受苦受罪。再说,它这种自讨苦吃的行为并不能减免你的痛苦,改善你的处境。你粗鲁地啸叫一声,用膝盖和翅膀推搡着蓝顶儿,要它重新钻回石洞去。 蓝顶儿毫不含糊地拒绝了。它瞅了个空子,从你撑开的翅膀底下钻了过去,绕到你的外面,紧紧贴在你身上。 这时,暴风雪变得更猛烈了,你有点担心自己一腔热血是否能抗得住这罕见的寒潮,你害怕你的血液会由液体冰冻成固体。可是,当蓝顶儿的身体贴到你翅膀上时,你突然感觉到一股汹涌的暖流在躯体内流动起来。你感觉到它温暖的体热、它脉脉的爱意,连同它的生命,通过它翅膀上的绒羽,缓缓灌进你的身体。暴风雪虽然比刚才猛烈了,你却觉得没刚才那么冷得无法忍受了。 雪片越飘越密,不一会儿,际和蓝顶儿的脊背上就积起了一层雪。 嘎呀——嘎呀——瞎眼雄雕连声呼唤着。它是在叫唤蓝顶儿回石洞去。 蓝顶儿用沉默抗拒着。 你看到,瞎眼雄雕慢慢走到石洞口,朝洞外伸出细长的脖颈,并将脑袋偏仄过来,用脸颊和下巴承接飘落的雪花,似乎是瞎子在用身体观察暴风雪的强度。你看见,雪花飘落在它白斑荫翳的雕眼上,化作一汪水,不知是泪水还是雪水。它大概被洞外刀子似的风暴刮得受不了了,倏地缩回脑袋,然后,它呆呆地在石洞口站了几秒钟,开始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退到石洞中央,又退到石洞深处。立刻,石洞里腾出了刚够你和蓝顶儿一起栖息的空间。 为了不让蓝顶儿被暴风雪冻僵冻死,瞎眼雄雕抑制了妒忌的天性,牺牲了雄性的自尊,用身体语言表示同意让你进入它的窝巢,这需要多么深厚的爱啊! 蓝顶儿簇拥着你,钻进了石洞。 暴风雪被隔在石洞之外了。 凭着洞外投射进来的幽暗的雪光,你看到石洞中央一堆卷成圆盆状的枯枝败叶间,蜷缩着三只雏雕。那条白蛇已经被瓜分吃光,只剩下一长条蛇的骨骸。小宝贝们大概是吃饱了,挤成一团在温暖的窝里酣睡。你挤到窝边,仔细打量了一眼雏雕,立刻就明白蓝顶儿之所以在发现你飞走后要拼命追你回来,之所以要在暴风雪肆虐的露天陪伴你一起受冻遭罪,之所以要违背金雕的天性和金雕社会的伦理习惯,把你招进已经有一只成年雄雕的家庭里来,最根本的原因,并非出于一种异性相吸的自然冲动,也不是因为你相貌英俊举止潇洒而爱上了你,蓝顶儿这样做,完全是迫于一种残酷的生存压力,出于一种母性护崽的本能。 瞧这三只雏雕,骨瘦如柴,身上的羽毛稀稀拉拉,脖颈光秃秃的,顶羽灰暗没有光泽,翅膀小而窄。按金雕的生殖规律,一般都是春季交配,春夏交替的时候孵窝出壳,如此算来,这三只雏雕出世已有半年了。如果正常抚养的话,半岁龄的雏雕虽然还没发育成熟,却也应该是羽毛齐崭、毛色油光水滑、硕壮活泼的半大雕了,到了明年夏天,就要离窝练习飞翔了。显然,眼前这三只雏雕是患了严重的营养不良症。本来嘛,抚养雏雕就是桩异常艰辛的事,需雄雕和雌雕互相配合共同奋斗才能完成。现在,不仅抚养雏雕的责任全部落到了蓝顶儿身上,瞎眼雄雕的食物也要靠它供给,它即使是只捕食技巧异常高超的成年雄雕,也无法在冰天雪地里猎获到足够的食物来满足包括它自已在内的五张嘴的需要,便何况它只是只身躯相对来说柔弱娇小、捕食技巧相对来说笨拙稚嫩的雌雕! 它身上的压力太大了。 完全可以想象,天气恶劣时,这三只雏雕经常会挨饿,即使雪霁天晴可以外出觅食,也至多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所以才会长得如此丑陋弱小的。要是蓝顶儿没有你的帮助,这三只雏雕是很难度过这个漫长而又严酷的冬天的,是很难逃脱被饿死的厄运的。 看来,瞎眼雄雕也很明白自己家庭的窘境,也很明白你在三只雏雕的生存问题上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才会付出牺牲雄性自尊的代价让你进入石洞来的。对父雕母雕来说,还有什么比让自己的小宝贝活下去更重要的事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明白了事情的全部奥秘,并没有一种被利用了的受骗上当感,相反,你更加理解了蓝顶儿和瞎眼雄雕的反常行为,你更加同情这个家庭的悲惨的遭遇。你突然萌生出这样一个念头:要是可能的话,你愿意长期和这家野雕生活在一起,和蓝顶儿共同担当起养育雏雕的责任,担当起为瞎眼雄雕供食的责任。这虽然不符合金雕一夫一妻制的生活原则,却符合生存的需要。在生存受到挑战,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动物也会像人类那样表现出极大的可塑性,忍痛改变自己的传统习性。 天渐渐地黑了,石洞外暴风雪仍在咆哮怒号。蓝顶儿挤在雏雕身旁,你又挤在蓝顶儿身旁。虽然洞口灌进来的冷风吹打着你的尾部,寒冷彻骨,但你的前胸却享受到了家的温馨。 瞎眼雄雕待在石洞的底端,不时朝你发出一两声雄雕争偶时所应有的愤慨的啸叫声,但它并没有做出相应的决斗举动。这种愤慨的啸叫与其说是为了寻衅争斗,还不如说是为了保持心理平衡的一种发泄。 生活,对谁都不轻松啊! 第十七章 瞎眼雄雕殉情 【第十七章 瞎眼雄雕殉情】 暴风雪一连刮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晨风势才由强转弱,雪片才变成纷纷扬扬的雪尘。 三只雏雕早饿坏了,嗷嗷叫看,张大黄嘴乳口,拼命朝冰冷的空中啄咬着、饥号看。它们急需食物,急需由食物而转化来的热量,以抵御这刺骨的寒冷。 按照金雕的觅食习惯,如此下着小雪的天气,一般没特殊情况,不会外出觅食。雪尘会淋湿羽毛,影响飞行速度,再说,冰天雪地极难发现和捕获猎物,与其辛苦一场耗费体力空手而归,还不如待在窝巢里静止不动减低能量消耗呢!但此时此刻,这三只被寒冷和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雏雕却不允许你有什么犹豫,你和蓝顶儿毅然钻出石洞,在冰凉阴沉潮湿的天空飞翔着,寻找可以让三只雏雕充饥的食物。 从早晨一直飞到下午,也不知究竟飞巡了多少座山峦多少块草滩,仍然连一只活的动物的影子也没看见。失望、懊恼、疲倦折磨得你心力交瘁。蓝顶儿也快飞不动了,飞一程,就要寻找一棵大树或一座山峰停下来小憩一阵。苍茫的天空又升腾起一片灰色的暮霭。你真想放弃这徒劳的努力,但一想起猛犸崖窝巢里三只嗷嗷待哺的雏雕,你咬咬牙,继续和蓝顶儿比翼朝尕玛尔草原飞去。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也无绝雕之路。在夜暮即将笼罩的最后时刻,你和蓝顶儿十分幸运地在一片柏树林里发现一只正在啃食树皮的小貉子。关键是发现捕猎目标,有了目标后,两只金雕互相配合,擒捉起来就比一只金雕单独捕猎要容易一倍。你在空中朝蓝顶儿递了个眼色,它会心地朝你摇摇翅膀,从南北两面悄无声息地俯冲下去。小貉子脑袋对着南面,发现蓝顶儿从天而降,立即转过身来,企图朝北面遁逃,哈,刚好中了你们两面夹击的圈套。 你和蓝顶儿携带着猎物回到猛犸崖石洞,三只雏雕已饿得奄奄一息。那只双翅往上翘挺起、名叫高肩胛的小雄雕,嘴壳一闭一合,已叫不出声音来了;那只脖颈长得格外娇细因此起名叫细脖儿的小雌雕,脖颈已无力竖直,软软地耷拉在脊背上;另一只雕腿相对来说短了一截因此起名叫短脚杆的小雄雕,眼皮翕动着,眼光已快失去了生命的神采。要是今天没逮着这只小貉子,这三只雏雕恐怕都很难活过这个寒冷的长夜了。 你和蓝顶儿立即将小貉子撕成碎片,用血还温热的貉肠貉肚喂进三只雏雕饥饿的嘴里。雏雕贪婪地吞咽着。就像快干枯的禾苗盼到了春雨,就像搁浅的鱼儿重返水中,三只雏雕很快就恢复了精神,咿呀咿呀的叫声也变得嘹亮高亢了。高肩胛甚至想从盆形的窝里跌跌撞撞地爬出来,抢食悬吊在蓝顶儿嘴壳上的一截貉肠,被蓝顶儿不客气地用翅膀推了回去。 在你和蓝顶儿给雏雕喂食的讨程中,瞎眼雄雕始终默立在旁边,静静地谛听着。 终于,三只雏雕都喂饱了。小貉子已被吃掉了一大半,只剩下一条貉腿、一个貉头和几根胸肋。你也饿极了,恨不得把貉腿一口吞进肚去,但你看了看蓝顶儿,叼起貉腿,衔到瞎眼雄雕面前,轻轻放在它的嘴喙下。 嘎啊——蓝顶儿在你背后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你退回蓝顶儿身边,和它一道分享那个貉头。貉头骨多肉少,勉强够充饥。 令你惊奇不安的是,瞎眼雄雕低头嗅嗅面前那条貉腿,并没有像饿极了的野雕那样立刻撕扯啄咬,相反,它又稳重地抬起脑袋,不再理会那条鲜美可口的貉腿。难道瞎眼雄雕不知道摆放在它面前的是可以美美地享用一顿的食物?你思忖着。不可能,它虽然眼睛瞎了,但嗅觉不会失灵。难道它肚子还不饿,所以不想进食?也不可能,你晓得它也像你、像蓝顶儿一样两天两夜没吃到东西了,肚子早饿瘪了。蓝顶儿朝瞎眼雄雕发趁出一串咕噜咕噜声,轻柔地温婉地督促它进食。但瞎眼雄雕仿佛没有听见,仍静穆地昂首伫立在原地。只剩下一个可能,你想,瞎眼雄雕羞于在你面前啄食你施舍的食物。也许,到了夜晚,你看不见的候,它会把貉腿吃掉的。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只雏雕吃饱后很快就睡熟了,这是一个安宁而又和谐的夜,瞎眼雄雕再也没朝你发出两雄争偶时恶意的啸叫,也没有做出任何要把你驱赶出窝巢的行为来,只有睡得香甜的雏雕偶尔发出叽嘎喳叽嘎喳的梦吃声。 你太疲倦了,很快就和蓝顶儿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翌日早晨,第一缕曦光射进石洞,你醒来了。你睁开眼睛就发现,那条貉腿仍然完好无损地摆放在瞎眼雄雕的面前,瞎眼雄雕仍然昂首默立着,像位哲学家似的用白翳密布的一双雕眼凝望着石洞外的天空,仍然是昨夜的姿势,昨夜的神态、昨夜的气度。 你一颗雕心悬吊起来,产生了一种灾难即将降临的恐惧感。 这时,蓝顶儿和雏雕也都醒了。三只雏雕一睁开眼,就张着嘴壳叽嘎喳叽嘎喳地乱叫乱嚷,争着要吃食。正在发育长身体的雏雕胃口大得惊人,似乎永远也吃不饱。蓝顶儿把昨夜吃剩下的几块貉骨渣衔给雏雕做早餐。 乳白色的曦光很快变成橘黄,又幻化成玫瑰色。连续下了好几场雪,今天终于要放晴了,太阳要出来了。那缕玫瑰色的晨曦刚巧落在瞎眼雄雕的脸上,把它那张沉思状的脸映照得通亮,如同涂抹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 突然,瞎眼雄雕雕塑般的默立的身体开始动起来了。它抬起一只雕爪,准确地跨过摆放在面前的貉腿,来到盆形窝巢边,将嘴壳轻轻地伸向正在争食的雏雕,那模样,像是要去喂食,又像是要去抚爱亲吻。三只不懂事的雏雕却像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把嘴壳避开,把毫无感情色彩的后脑勺亮给瞎眼雄雕,而把富有感情色彩的三张稚嫩的嘴壳伸向蓝顶儿和你。这也难怪雏雕不懂事,它们从以往的生活经验中得出一个结论,这只双目失明的父雕不可能会有食物哺育它们,而蓝顶儿和你能供应维持它们生命的食物。它们靠本能的需要进行感情选择。 你看见,瞎眼雄雕的嘴壳在半空中摸索摇晃了一阵,似乎明白了三只雏雕在有意避开它,它那张沉思状的雕脸突然间扭歪了,长有金红色胡须的下巴颏翘向左边,完全是一副心灵遭受巨大创伤后的悲痛欲绝的表情。但这种表情仅仅出现了几秒钟,它便又恢复了先前哲学家般的宁静。它再次将自己的嘴壳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的脊背上,摩挲了一阵,就像摩挲石头一样。雏雕们毫无反应。它又在雏雕跟前呆立了一会儿,然后,猛一转身,朝石洞外走去。它头顶那片茶褐色的绒羽微微耸起,神情高傲得像只雕王。经过你身边时,它还有意地挺了挺本来就绷得很紧的胸脯。 看来,这只瞎眼雄雕对从石洞到青石板平台这段路了如指掌,虽然中间有好几道凸凹不平的沟塄,还有深浅不均的积雪,它却走得异常平稳。它一直走到青石板平台的边缘,上半截身体悬空在深不可测的陡崖上。 你和蓝顶儿相视了一下,急忙跟出石洞去。 大雪初霁,天宇一片圣洁。一朵朵轮廊分明的白云优雅地荡飞在碧蓝的天际,朝阳娇娇地从对面山峰上升起,给白色的山野涂抹了一层姹紫嫣红的光彩。这是日曲卡雪山严酷的冬天里一个极难得的好天气。 瞎眼雄雕伫立在青石板平台边缘,面对着太阳,用两只布满白翳的雕眼作凝视状。 你不明白瞎眼雄雕想干什么,你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它。 太阳终于从山峰背后一点一点攀爬到峰顶。由黛青的本色和积雪的白色两种色调勾勒出的高耸入云的山峰像大地的一条茁壮的手臂,把太阳高高擎举起来。天宇无限灿烂,大地一片辉煌。就在这时,瞎眼雄雕突然扇动那对巨大的翅膀,双足用力一蹬,身体旋即离开青石板平台,凌空飞起。 你压根儿就没想到它会飞翔。你急得尖啸一声,想阻止它,但已来不及了。蓝顶儿怔怔地望着已飞上天空的瞎眼雄雕,也被惊呆了。 谁都晓得,金雕飞翔是靠那双锐利的雕眼引航的,眼睛瞎了,完全看不见飞行方向,在空中的飞翔速度又那么快,是极容易发生危险的。即便侥幸没有撞山也没有触崖,飞累了要栖落下来也是极其困难的事,就像人类社会里导航系统失灵的飞机要降落一样困难。 你从来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听见过有哪一只瞎眼雕敢飞上天空。对双目失明的鸟类来说,天空已永远不再属于它,它只能在地面小心翼翼地踟蹰行进。 可是,这只瞎眼雄雕却飞上了天空。 让你巴萨查更感到惊奇的是,这只已经三天三夜没有进食的瞎眼雄雕完全没有饥寒交迫的疲惫和憔悴。它飞得那么矫健,那么充满自信,那么富有青春气息,就像一只刚刚饱餐了一顿肥美的羚羊肉,又在暖融融的窝巢里美美地睡了一觉,想用飞翔运动来消耗掉体内多余的脂肪和积蓄过剩的精力的雄雕一样。它把两只雕爪紧紧地收缩进下腹部的羽毛间,急遽地大幅度地扇动那对金色的飞翼,朝冉冉升起的太阳高速飞行。它的身影在广阔的天空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金色的小圆点,融化在辉煌的阳光里。可突然间,它又踅飞回来,金色的小圆点从辉煌的阳光里凸显出来,越变越大,又变成一只威风凛凛的雄性金雕,在离石洞不远的山谷上空颉颃翻飞。 它在宣泄着激情,在宣泄着生命。 要不是你亲眼目睹,你决不会相信它是一只完全丧失了视力的瞎眼雕。它飞得太好了,绝对是一只健康的成熟的雄性金雕在作优美的飞行表演。它的翅膀在山谷上空徐徐旋转的气流间潇洒地拍打着,流线型的极美的躯体一会儿乘风扶摇直上,钻进柳絮般的轻盈的云朵里;一会儿又角度十分陡险地俯冲下来,在空中闪电般地画出一道金色的弧线。 你曾经是经过特殊训练的猎雕,你一向自以为是天空的骄子,是掌握了很高飞行技巧的金雕中的佼佼者。但面对这只瞎眼雄雕,你发现你以前对自己飞翔能力的估计是缺乏自知之明的狂妄。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你立刻就看出,这只正在尽情翱翔的瞎眼雄雕,无论是飞行的速度、力度和动作技巧上,还是在空中展示的体魄和意志方面,都比你高出一筹。瞧它的尾羽,高翘着,几乎静止不动,在九十度的急拐弯时,尾羽也只是微微扭摆了一下。它完全是凭借山谷中旋转的气流和雪山垭口吹刮来的风势来调整自己的身体姿态,这是外行绝对看不出来的高妙之处。对鸟来说,越是飞翔技巧低劣者,越借重自己的尾羽,把尾羽视作生命的舵,靠尾羽来保持平衡和调整身体姿态,因此,尾羽时时在左右摇摆,上下举落,忙忙碌碌。只有对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流和风势烂熟于胸的少数英杰,才能逐步摆脱尾羽的束缚,在天空进入随心所欲的境界。而这只瞎眼雄雕已达到了这种境界。 你站在青石板平台上,观望着,欣赏着,心里叹服不已。看来,它双目失明前,原是一只生命力极其旺盛、生存本领极其高超的雄雕。 嘎嘎——呀,嘎嘎——呀。蓝顶儿在青石板平台上不安地踱来踱去,不时伸长美丽的脖颈,朝正在飞翔的瞎眼雄雕叫唤着,焦急地召唤它回来。但瞎眼雄雕毫不理会蓝顶儿的召唤,继续贴着猛犸崖翱翔着,似乎要把因双目失明而损失掉的飞翔权利连本带利地赚回来。 太阳静悄悄地从大地高擎的巨掌——日曲卡雪峰上升扬起来,像升起了一面圆形的炽热的生命旗帜。 突然,你发现瞎眼雄雕的飞行姿势由优雅变得剧烈,它脖颈上淡褐色的绒羽愤怒地蓬松开,两只遒劲的雕爪亢奋地从下腹部的羽毛间抽出来并挺刺向前,抓、搔、撕、扯、拉、攫、擒、踢、蹬……做出金雕在和势均力敌的对手搏杀时所能做出来的各种招式和动作。它的嘴壳闪电般地连续朝空中啄击,并不时发出愤懑的啸叫。它背对着猛犸崖,背对着石洞窝巢,面朝着变幻莫测的外部世界。忽而,好像它的雕爪抓住了对方的要害处,它的嘴喙击中了对方的致命部位,它的整个身体在空中扭翻起来;忽而,它左翅膀低垂下来,仿佛是给对手咬伤了,用一只右翅膀拍扇着,在旋转的气流间沉浮着。 开始,你还以为它是在模拟擒捉毒蛇的场景,但又觉得不像,擒捉毒蛇虽然也惊心动魄,但不需要如此复杂和激烈的搏杀动作。尔后,你又以为它是在模拟和狼、獾、灵猫等食肉类走兽拼斗的场景,但再仔细看看,也觉得不像,和狼、獾、灵猫等食肉类走兽拼斗虽然也惊天动地,但不需要复仇的火焰和沸腾的仇恨。只有一种可能,你猜度着,它是在模拟抵御同类侵犯—— 为捍卫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庭而和另一只雄雕进行肉体与精神双重的殊死搏杀。 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明白它搏杀的对手就是你,或者说,应当是你!你侵犯了它神圣的领地,甚至闯进了它的窝巢,作为血性雄雕,它理所当然会把你视为仇敌,要和你拼个你死我活。瞧瞎雄雕的脸,因仇恨而扭曲了,变得凶蛮狰狞。它的嘴喙在朝前啄击的同时,雕爪以四十五度的夹角朝前作搂抱状。这是典型的金雕两雄争斗时的动作,意在啄破对方的脸庞,假如对方扭脸躲闪,雕爪就从对方的胸侧刺探过去,扭断对方的翅膀。你看出一身冷汗。凭瞎眼雄雕骁勇的风格、娴熟的搏斗技巧、凌厉的攻势、疯狂的复仇心态,假如你巴萨查此刻真的飞翔在空中同它对阵,恐怕早就被它撕成碎片了。 它在空中同无形的你搏杀了一阵,似乎你已雕羽飘零落荒而逃,它发出一串高亢嘹亮的胜利的啸叫,拍扇着翅膀沿着狭长的山谷追击,一直追到遥远的山谷尽头,似乎已把你驱逐出了它用羽毛和粪便划定的势力范围,这才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高傲地欣然地返回猛犸崖,平撑着翅膀,随着山谷间升腾的气流作逍遥游。 蓝顶儿嘎地叫了一声,也从青石板平台飞上天空,向瞎眼雄雕靠拢去,向它发出短促而又柔和的叫声,像是在向它祝贺卫巢战斗的胜利。然后,蓝顶儿又收敛飞翼降回青石板平台,连续不断地鸣叫着,用叫声作引航,让瞎眼雄雕循着声音安全地返回青石板平台上来。 假如瞎眼雄雕模拟同你的搏杀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激愤,那么,它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想,它没有理由继续在空中滞留,应当接受蓝顶儿的劝告,并在蓝顶儿叫声的引导下,飞回来了。但它仿佛没听见蓝顶儿焦急的呼叫,它突然一个翻飞,细长的身体像站立在空中,双翼用力拍扇着,朝碧蓝的天空扶摇直上。它升上云朵,又从云朵里升飞出去,继续向着深不可测的天空升飞。不一会儿,它就升飞得和日曲卡雪峰一般高了。它还在往上升,终于超越了日曲卡雪峰,身体越变越小,像一颗缀挂在蔚蓝色天幕上的金色的小星星。 蓝顶儿绝望而又恐怖地啸叫起来。你也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还没等你清醒过来是怎么回事,突然,那颗升腾得比日曲卡雪峰更高的辉煌的小金星像颗陨星般直线坠落下来,在天空留下一道金色的轨迹,一直落下山谷,落下深渊,落下松涛翻滚的大地。大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随后,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阳光洒在苍茫的云海上,变幻着奇丽的色彩。 你惊呆了,一种恢弘博大深沉雄浑的感觉把你的灵魂压扁了。蓝顶儿紧紧依偎在你身边,也因惊骇而全身发抖。 它死了,它像颗流星一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它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你有点不理解的是,它既然这样恨你,又决心要死,为什么不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呢?它虽然双目失明,但凭它必死的决心和勇猛的风格,即使不能轻易将你置于死地,也定能与你同归于尽的。是它因瞎眼而无法抓住你吗?不,它早晨从石洞底端走出来,经过你身边,是和你翅膀擦着翅膀过去的,它完全有机会和你撕扭成一团,抓住你不放的。是它慈悲,不愿杀死你吗?也不,雄性的嫉妒早已使它对你恨之入骨了,它做梦都想把你撕成碎片,刚才它在空中模拟同你搏杀的情景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么,它为什么轻易放过了你呢? 这时,背后石洞内传来三只雏雕叽嘎呀叽嘎呀啼寒号饥的声音。突然间,你领悟了,瞎眼雄雕之所以饶你一死,是它不愿自己的孩子因失去你的帮助而饿死。冬天才进入中期,更严酷的气候还在后头。为了三只雏雕能生存下去,它克制住了最难以克制的雄性嫉妒。它清楚,单靠蓝顶儿是无法让三只雏雕度过漫长的冬季的。它没吃那只鲜美的貉腿,它雄雕的自尊不允许它接受你恩赐的食物而苟活下去。早晨,它恋恋不舍地用嘴壳摩挲雏雕,其实是在诀别,生命的诀别。它之所以要在死前淋漓尽致地模拟同你搏杀,是要向蓝顶儿和你证明自己雄性的尊严,它是要告诉你,它虽然是个瞎子,但并不缺乏搏杀的勇气和体力,并不缺乏刚烈的意志和血性,它是有权利也有能力把你置于死地或者把你驱逐出境的。 它是堕崖而死的,死得那么从容,那么漂亮。这真是一只血性雄雕。你觉得你只有完完全全担当起父雕的责任,让三只可怜的瘦弱的雏雕平平安安度过这个严酷的冬天并健康成长,才对得起瞎眼雄雕的死。 第十八章 蓝顶儿的殒灭 【第十八章 蓝顶儿的殒灭】 你和蓝顶儿几乎是刚飞出猛犸崖就遇见了这窝野猪的。一头长鬃獠牙的母野猪,率领着四只黑黢黢肉团团的野猪崽子,在雪地里行走,黑白分明,显得格外醒目。你和蓝顶儿在空中盘旋着寻找擒捉野猪崽子的机会,但从清晨等候到黄昏,从古戛纳河谷跟踪到尕玛尔草原,仍没有机会下手。那头母野猪太机警了,几乎寸步不离猪崽左右,只要你和蓝顶儿稍稍降低些高度,它就会吆喝一声,把四只野猪崽子通通召唤到自己的肚皮底下,紧紧护卫起来。 你曾经做过人类的猎雕,晓得野猪的厉害。森林里流传着“头猪,二虎,三熊”的说法,野猪的残忍凶蛮排在老虎的前面,居首位。尤其是哺乳期的母野猪,比雌老虎更厉害,出于护崽的本能,敢和觊觎它宝贝猪崽的雪豹拼命。野猪的那对在上唇弯曲翘挺的獠牙能毫不费力地掘开冻土刨食竹笋,能一口咬断一棵碗口粗的小树。眼前这头母野猪,身长约有两米,膘肥体壮,足有三百公斤,即使三只金雕,恐怕也很难以正面强攻从它的獠牙下把一只野猪崽子抢走。 关键是要等待猪崽子落单,遗憾的是这种机会迟迟没有来临。 暮色苍茫,母野猪开始率领四只猪崽顺着来路返回古戛纳河谷的洞穴。你和蓝顶儿仍然耐心地跟踪着。 那窝野猪走到一块凹地,突然,寂静的雪地里扑棱起一只麻雀。这只麻雀也许是翅膀冻伤了,飞得极不利索,才离地一尺来高,飞不出两三步远,便又落在雪地上。一只跟在母野猪屁股后面的额头上长有一条白纹的猪崽子小眼睛骨碌了一下,撒开四蹄朝小麻雀追去。眼看白纹猪崽就要扑到小麻雀,小麻雀又扑棱一下翅膀飞出两三步远,白纹猪崽被逗得心痒痒的,又快步朝小麻雀追去。短短的几秒钟时间,白纹猪崽已离开母野猪有十来米远。好极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和蓝顶儿在空中默契地互相递了个眼色,蓝顶儿猛地一敛翅膀,嘎——发出一声尖啸,朝白纹猪崽飞扑下去。看起来蓝顶儿攻势凶猛,但其实这只是一个虚招,为了虚张声势才发出了尖啸,意在将母野猪吸引过去,扔下其余三只猪崽去救援白纹猪崽,这样就可以使它露出顾此失彼的破绽来。母野猪果然上了你和蓝顶儿声东击西的当,挺着獠牙朝还在欢天喜地追撵小麻雀的白纹猪崽飞奔而去。空旷的雪地里留下三只失去庇护的猪崽子。你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像片落叶一样无声无息地朝一只脖颈上有一圈褐色毛斑的猪崽子俯冲下去。你已俯冲到一半,最多还需要十几秒钟的时间,就能扑到褐毛猪崽子身上。你把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在两只雕爪上,爪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你完全有把握在雕爪抠进褐毛猪崽皮肉的一瞬间就振翅腾飞升上天空。褐毛猪崽被吓坏了,在原地打着转儿,哇哇急叫。好极了,固定的目标更容易擒捉。 母野猪已差不多跑到白纹猪崽的身旁,蓝顶儿不可能再继续朝已有母野猪进行有效护卫的白纹猪崽扑击了,它在半空一垂尾羽,一昂肩胛,画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离了目标。对蓝顶儿来说,它的任务就是用攻击的假象把母野猪从其余三只猪崽身边调离开,现在,它的意图已经实现。 一般来讲,当母兽赶到正在遭受攻击的幼兽身旁并把幼兽从危机中拯救出来后,总要在幼兽身旁作短暂的逗留,或看看幼兽身上是否出现伤痕,或闻闻幼兽身上是否留下天敌的气味,或朝正在遁逃的天敌吼号几声以示警戒,或与幼兽搂抱亲吻,共享劫后余生的喜悦。你就是要利用母野猪这个短暂的逗留把褐毛野猪崽子擒捉到天上去。 你没想到,这头母野猪的行为十分特殊,它完全省略了这个短暂的逗留。它甚至根本没有贴近白纹猪崽,当蓝顶儿飞离目标的一瞬间,它旋即转身朝正惊慌失措乱成一团的三只猪崽子疾跑过来。它愤怒地打着响鼻,张开长吻,露出满口结实的牙齿,朝你反扑过来。这时,你离褐毛猪崽的头顶约有十几米高,你即使再生出一对翅膀,也来不及在母野猪赶回之前擒捉住褐毛猪崽并飞升回天空了。你无可奈何地啸叫一声,偏仄翅膀飞离了三只猪崽。就在你拐飞的刹那间,母野猪已跑回三只猪崽身旁,趴开四蹄,把它们严严实实地罩在自己的肚皮底下。它庞大的躯体就像一把经久耐用的黑伞,当然,遮挡的并不是雨丝或雪粒,而是来自天空的生存危机。 等到蓝顶儿发现你攻击失利,再想故伎重演朝白纹猪崽扑击时,已经晚了,白纹猪崽早已一溜烟似的钻进了母野猪的肚皮底下。 攻击流产了,你很难过,蓝顶儿也沮丧得连连用嘴啄咬自己的脚杆。 过了一会儿,母野猪开始继续朝古戛纳河谷走去。它变得更加小心谨慎,让四只猪崽子就在它肚皮下行走,虽然速度慢得像蜗牛在爬,但安全系数却提高了不少。四只猪崽子受过惊吓后,也学乖了,不管路边有什么稀罕事新鲜事有趣事,都不再理会,连小脑袋也不肯探出母野猪的肚皮外来。 “嘎嘎呀!”你朝蓝顶儿鸣叫一声,示意它放弃这场马拉松式的跟踪追击,回猛犸崖去。瞧那窝野猪,已拐进古戛纳河谷了,已快回到栖身的洞穴了,天也快黑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袭击机会了。与其在这窝无懈可击的野猪身上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还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但蓝顶儿却执拗地朝你摇摇翅膀,不愿总离去。 你理解蓝顶儿的心情。胖嘟嘟的野猪崽子太有吸引力了,肉质肥嫩细腻鲜美无比,即使是在食物丰盛的春季,也算得上是金雕食谱中的美味佳肴,何况眼下正值隆冬,野猪崽子就更显得金贵。但假如仅仅为了图口福,你相信,蓝顶儿早就会放弃这场已经毫无希望的狩猎了。它之所以非要等这窝野猪钻进古戛纳河岸边的洞穴后才肯罢休,才会死心,真正的原因,是为了不让猛犸崖窝巢里的三只雏雕活活饿死。前天和昨天下了两场大雪,虽然你和蓝顶儿两次冒雪外出觅食,但都因气候过于恶劣而什么也没捕获。三只小宝贝已饿了整整两天半了,假如今天再没有食物带回去,三只雏雕极有可能会变成三具饿殍。天快黑了,要想转移目标重新寻找猎物显然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这窝野猪崽子。对蓝顶儿来说,野猪崽子不仅仅是食物,而是三只雏雕的生命。 没办法,你只好陪着蓝顶儿在天空盘旋,徒劳地跟踪着这窝野猪。 野猪离洞穴越来越近了,只要再爬上一段长约百把米的斜坡,就到了布满荒草和乱石头的散发着一股强烈骚臭味的野猪窝了。 蓝顶儿仍固执地等待着。 就在你灰心丧气准备再次催促蓝顶儿面对现实,结束这场跟踪追逐时,突然,发生了一桩意料不到的事,再次改变了你的生活。 那只白纹猪崽,不知是因为受到惊吓后变得四肢发软,还是因为偶然一脚踩空踩滑,就在母野猪快爬到斜坡顶时,突然,白纹野猪从母野猪的后胯间滑跌出来,它的四只细弱的猪蹄拼命想抠住地面好停止向下滑动,但雪坡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就像涂了层润滑油,怎么也刹不住。它吱吱尖叫着,就像坐滑梯似的一直滑出二十来米远,这才被一丛枯草挡住。 嘎——蓝顶儿兴奋得啸叫一声,在空中摆动尾羽调整方向,就要朝白纹猪崽俯冲下去。你急忙用身体挡住它的俯冲线路,自己取而代之顶替了它的位置,闪电般朝白纹猪崽扑去。你是雄雕,理应由你来担任危险的主攻任务。 母野猪扭头望着滑下坡去的白纹猪崽发愣。好极了,你觉得自己已经稳操胜券,即使母野猪立即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用最快的速度飞奔过来救援,也比不上你的滑翔速度,最多它奔到半途,你就能稳稳当当地把白纹猪崽攫抓住并飞离地面。 起先,事情的发展果然同你预料的差不多,当你开始收敛翅膀俯冲时,母野猪同时吼叫一声朝坡下冲来,当它奔到离白纹猪崽还有四五米远时,你的雕爪正好抠进白纹猪崽的脊背,你还有充裕的时间振翅离开地面。你正是这样做的,你的双翅大幅度扇动着,身体开始缓慢地向天空升腾。 你完全没想到,母野猪也会“飞”。它望见你已攫抓住白纹猪崽,两只猪后腿用力往后一蹬,借着下坡的惯性,也利用上下坡之间的落差,庞大的身体腾空而起,朝你飞扑过来。不幸的是,你正好面朝着母野猪。你不可能直线升上天空,你必须有个飞行斜度,这又把你和母野猪之间的距离拉短了两米半。你等于就在往母野猪的怀里飞。 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你只觉得母野猪像座黑色的大山在向你压下来,你只觉得母野猪的两只前腿过分热情地朝你拥抱过来。你仍然机械地拍扇着翅膀,但你脑子里已一片空白。完了,你想,这辈子算玩完了,你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母野猪凶蛮的冲撞和扑击的。 就在你即将被母野猪扑住的一瞬间,突然,斜刺里蹿来一只金色的球,先你一步撞在母野猪的脸上。半空中爆响起猛烈的碰击声,母野猪凶猛的扑击被那股金色的力量遏制住了,颓然跌回地面。你脱险了,你平安地飞升到天空。这时,你才看清,把你从母野猪獠牙下救出来的是蓝顶儿! 它跌倒在雪地上,骨架撞散了,内脏震伤了,已无法站立起来。它的脖颈痛苦地扭曲着,嘴壳在自己的身上乱啄乱咬,仿佛执意要把体内的伤痛啄叼出来。母野猪也被撞落在雪地上,却安然无恙,只是鼻吻左侧被雕爪抠出个梅花形的小创口,渗出几缕血丝。它很快从懵懂中清醒过来,脊背上刚硬的猪鬃一根根竖立起来,带着疯狂的仇恨,朝蓝顶儿扑过去。 你在空中嘎——地尖啸一声,正想扔掉爪下的白纹猪崽俯冲下去和母野猪拼个你死我活,突然,蓝顶儿竖直脖颈,陡地高高耸起双翅,朝你猛烈摇晃了一下,嘎呀——发出严厉的啸叫。它是在坚决阻止你愚蠢的冲动!是的,你此刻俯冲下去和凶蛮庞大的母野猪正面交锋,是赚不到什么便宜的,力量对比太悬殊了,你不但救不了蓝顶儿,连自己的命都会赔进去。你最多能在混战中把母野猪的一只眼珠子抠瞎,但你的身体免不了会被母野猪锋利的獠牙咬成两段。 即使死,你也要俯冲下去拼一场的,你想,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妻遭到残杀而无动于衷呢?要是没有蓝顶儿刚才舍生忘死朝母野猪迎面撞击,你巴萨查早就魂归黄泉了。无论从感情、从道义还是从责任上讲,你都必须俯冲下去的。你觉得能和蓝顶儿死在一起,也是一种安慰。 你的一只雕爪已经松开了白纹猪崽的脖颈,你的尾羽已经高高翘起,身体已经开始朝地面倾斜,这时,蓝顶儿呀——哇——地朝你发出了哀求声,它的两只金黄色的翅膀在空中急遽地摆动,像是朝你亮出了黄牌警告,它的美丽的嘴壳朝着猛犸崖。你明白它的意思,它用生命在哀求你,为了能让三只它心爱的雏雕活下去,请你不要作无谓的牺牲!你怎能忍心拒绝它生命毁灭前最后一个请求呢?你只好平衡尾羽,放弃俯冲。 这时,母野猪已扑到蓝顶儿面前,一只猪前蹄残酷地踩踏住蓝顶儿的脊背,张开臭气熏天的猪嘴,咔嚓一口咬断了蓝顶儿的翅膀。蓝顶儿金褐色的嘴壳喷出一团血沫,它已无力鸣叫,但它的脖颈仍直直地挺在空中,泪汪汪的雕眼朝你投来恋恋不舍的一瞥。 你心如刀绞,在空中啸叫着、嘶鸣着,诅咒这残酷的命运。母野猪怪声怪气地哼哼着,把血腥的獠牙连同失子的仇恨对准蓝顶儿美丽温柔的脖颈。在最后时刻,蓝顶儿的那双雕眼闪耀起一片火热的光芒,这不同凡响的眼光在你和猛犸崖之间急速地来回穿梭了两次。世界上只有你才理解这眼光复杂的内涵,它是在央求你不要因为它的遭难而离开雏雕,它是想用穿梭的眼光编织一条爱的纽带,一端系着你的心,一端系着雏雕的心。 你发出一声沉郁的啸叫,想告诉蓝顶儿,你将把它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嘱托永远铭记在心间,但已经迟了,母野猪已在你发出啸叫前一口咬断了蓝顶儿的脖颈。 但愿蓝顶儿能在九泉之下听见你的心声。 母野猪粗俗地吆喝一声,三只野猪崽子聚拢过去,四张肮脏的猪嘴同时啃咬蓝顶儿的躯体。你沉默着,在这窝野猪头顶盘旋,绕了一圈一圈又一圈。你在为亡灵祭祀。你像全息摄影般从各个角度看清了这头母野猪的相貌特征:褐色的体肤,右耳边有块鸡蛋大小的肉瘤,鼻吻左侧有块梅花形的伤痕。你将永远记住它,总有一天,你要来找它报杀妻之仇的。 不一会儿,雪地上只剩下一汪殷红的雕血和无数片金色的雕羽。母野猪悻悻地带着三只猪崽钻进坡顶的洞穴。天已擦黑,你嘎地朝这块被雕血染红的雪地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啸叫,带着那只用惨重代价换来的白纹猪崽,带着凄凉和哀伤,带着孤独和悲痛,带着悔恨和思念,朝猛犸崖飞去。 第十九章 最称职的义父 【第十九章 最称职的义父】 你成了猛犸崖石洞三只雏雕唯一的抚养者和保护者。你既当父雕,又当母雕。白天,你四处奔波为它们寻觅食物;夜晚,你学着雌雕的样儿,撑开翅膀,让雏雕钻进你的翼下,用你温热的身体为它们取暖,用你厚实的飞羽为它们遮挡风寒。 这是一个漫长的气候异常恶劣的冬季,除了在一场大雪和另一场大雪之间偶尔放晴一两天外,几乎天天阴云密布,雪花纷飞。日子过得异常艰难。你已不再是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流浪汉了,你肩负着供食和抚养三只雏雕的责任,这副重担压得你喘不过气来。除了因暴风雪太猛实在无法出门外,你天天顶风冒雪外出觅食。但在冰天雪地的日曲卡雪山山麓,在风雪弥漫的尕玛尔草原,要靠你一只雕的力量寻觅到能填饱全家包括你自己在内的四张雕嘴的的食物,谈何容易啊! 有时,你在风雪中奔波劳累了一天,仍一无所获,空手而归。当你垂头丧气地回到猛犸崖,迎接你的不是软语温存,不是理解同情,不是安慰开导,而是三只不懂事的雏雕失望的眼光和喋喋不休的埋怨。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看见雏雕们饥饿难忍的模样,就怕听见它们朝你要食的叫唤。 为了能弄到足够的食物,让蓝顶儿的亲骨肉活得更好些,你吃尽了苦头。有一次,你在雪地里遇到一只豪猪,豪猪虽然不会跳跃不会扑击也没有利爪,但它全身长满了半尺长的箭刺,又硬又尖。凡遇危险,豪猪无法凭腿力逃脱时,便会就地缩成一团,多身上的箭毛像钢刺一样陡立起来,使得对它这身肥膘垂涎三尺的飞禽走兽无从下手。 你刚飞到这只豪猪头顶时,它很快就使出了救命绝招,把扁平的脑袋和尖尖的唇吻深深地埋进前胸,四只爪子紧紧护住易受攻击的下巴颏,肥胖的身体蜷成一只肉球,缩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豪猪身上的刺毛密得像张网,根本找不到雕爪可以探进去的空隙。豪刺有毒,被刺伤后伤口会溃疡糜烂,极难痊愈。豪猪又极有耐心,可以这样把身体蜷曲成球,在原地纹丝不动地待上几天几夜,也不会在危险没彻底消除前把身体伸展开来。 你的时间是有限的,你无法在雪地上和这只豪猪泡蘑菇。假如在过去,你会带着遗憾的心情飞离这只豪猪的,但现在,你想到三只雏雕正盼望着你携带可口的食物回家,你狠狠心,升到高空,然后像箭一般俯冲下去,两只雕爪笔直地向豪猪脊背上插下去。只听得咔嚓一声,两根坚硬的豪刺被你的雕爪蹬断了。豪猪身上的箭刺丛被你弄开了一个缺口,你从缺口探下爪指,攫抓住豪猪柔软的皮肉,给三只雏雕带去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而你的右爪掌,却被一根豪刺刺穿,豪刺的尖尖留在爪掌上,用嘴壳怎么也拔不出来,伤口发炎化脓,连攫抓东西都不利索了。 还有一次,鹅毛大雪连续下了三天三夜,你没办法,只好顶着大雪外出觅食。你好不容易发现一只雪兔,刚想绕到雪兔背后出其不意地进行偷袭,不料机警的雪兔抬头发现了你,一溜烟似的逃回位于一块龟形岩石底端的土洞里去了。兔洞太小,你无法钻进去;洞道很深而且伸向龟形岩石底部,你也无法进行刨挖。可你又不肯轻易离去,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要想重新寻找到狩猎目标是极其困难的。你就采取了一个守株待兔的笨办法,悄悄降落在龟形岩石顶,耐心地等待雪兔再次钻出洞来。 你伏在积雪上,从早晨一直等到下午。雪花落在你身上,起先,被你温热的体温融化了;后来,雪花渐渐堆积在你的背脊和头顶,你变成了一只白色的雪鸟。太阳偏西时,这只雪兔终于又战战兢兢地钻出土洞,先在洞口向天空环视了一遍,见没有动静,这才蹦蹦跳跳地蹿出洞来,想到草甸子上扒开积雪啃食草根。雪兔已走到你的最佳扑击点,你只要雕头往下一勾,雕爪在龟形岩石上用力一蹬,立刻就可以跳到雪兔身上。你试着动弹了一下,身体好像极不对劲,像生了根似的,无法离开岩石顶。你低头朝腹部望了一眼,糟糕,因为长时间伏在积雪上,胸腹下的积雪先是被你的体温融化成雪水,后又板结成薄冰,你胸腹部的绒羽都被冻结在冰层中。你急得眼冒金星。你忍饥挨冻守候了大半天,在关键时刻却丧失了狩猎能力,这太悲哀了。更让你焦急的是,假如让这只雪兔从你眼皮底下溜走,三只雏雕今天又要挨饿了。 你攒足劲,雕爪狠命往后一蹬,身体终于从板结的冰层中蹿了出去,把毫无防备的雪兔攫抓住了,但你的胸腹部却火烧火燎般疼,低头一看,你胸腹部的绒羽连同一层雕皮,都留在龟形岩石顶的那层薄冰里了。雕皮被冻 掉后,不可能重新再长出羽毛来。从此,你的胸腹部光秃秃的,上面结了一层丑陋难看的像硬壳似的血痂。 每次备尝艰辛捕获到猎物后,你总是把内脏和肉块留给雏雕,自己吃点皮囊和骨渣。让你感到安慰的是,虽然是在气候异常恶劣的严酷的冬天,虽然是你一只雄雕苦苦挑着全部的生活重负,但三只雏雕不仅没饿死,反而比过去长得健壮多了,稀拉拉的羽毛渐渐变得密实,灰暗的毛色渐渐泛动油亮,因营养不足而细弱绵软的雕腿也慢慢变得结实有力了。你觉得自己的苦没有白吃。你无法形容当你看到柳枝爆出新芽时的喜悦心情,仿佛通向天堂的门已经为你打开了。 那是在一个晴朗的中午,你外出觅食,飞累了,停栖在尕玛尔草原的一棵柳树上。树枝光秃秃的,黛紫色的树皮显得苍老而又憔悴。你漫不经心地朝树梢瞥了一眼,突然,你眼睛一亮,发现在一条嫩枝上,有一粒芝麻大的绿点,你惊喜地扑扇翅膀,飞上树梢仔细一看,果然是一星柳芽在雪野吐翠。 这是春的信息。 你情不自禁地高高翘起尾羽,悠然挥动双翼,绕树梢三匝,用金雕特有的仪式,向严酷的冬天告别。 仿佛是要再次证实春天的到来,下午你飞到古戛纳河上空,哈,封冻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河水开始解冻了,一片冰层炸裂的脆响,巨大的冰块在河里碰撞着沉浮着向下游漂流。你降落到河心一块正在漂浮的冰块上,将嘴壳伸进河里,河水虽然仍冷得彻骨,却能品尝出春的甘甜。清冷的河水像面镜子,照出了你的身影。你消瘦了,开阔发达的胸部缩小了整整一圈,粗实得把绒羽撑得细密锃亮的脖颈也细弱了许多,浑圆的肩胛凸出嶙嶙瘦骨,过去平滑的眼睑和双颊皱褶纵横,过去蓝色的炯炯有神的雕眼布满血丝变得混浊,因扎进豪刺而溃烂的右爪习惯性地曲缩进腹部,一身雕毛灰扑扑的褪尽了光彩……你简直不敢相信河水中的倒影就是你自己。过于严酷的冬天,过于沉重的生存压力,使你变得苍老了。现在好了,柳树发芽,河水解冻,日子将会变得轻松,你想。 随着惊蛰的雷声轰隆震响,尕玛尔草原由枯黄变得一片嫩绿,又变得一片青翠。日曲卡雪山的雪线像位不知疲倦的登山者,迅速向峰巅攀登。山麓上树木葱郁,野花缤纷,鸟雀啁瞅。在遥远的西双版纳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候鸟,成群结队地返归尕玛尔草原。马鹿、羚羊、香獐等食草类动物也纷纷出现在草原和雪山接壤处的丘陵地带,活跃在茂密的森林里。尕玛尔草原又变成了一只取之不尽的丰盛的食盆,你虽然因右爪刺进豪刺而影响了攫抓功能,但仍能很轻松地逮到小黄羊和草兔,捕捉住刚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毒蛇。 那压得你喘不过气来的觅食问题迎刃而解了,可是,另一种你过去没有想到的压力随着春天的来临落到了你的身上。 阳光明媚的春季,食物丰盈,雏雕们一日三变,各个长得膘肥体壮,飞翼也逐渐长丰满了。现在,再称呼它们雏雕似乎有点小瞧它们了,它们已变成半大的雕娃了。惊蛰过后,三只雕娃便不再肯安安静静地待在石洞里了。或许是受了春暖花开的春天的诱惑,或许是体内蓬勃的生命力激发起一种自然冲动,雕娃们显得越来越淘气,变得越来越不安分,先是在石洞内乱窜乱撞,继而趁你外出觅食之际,一只接一只钻出石洞,在青石板平台上嬉戏玩耍。它们会面对着神秘的山谷和远处的尕玛尔草原嘎呀嘎呀兴奋地叫唤,拍扇翅膀,雕腿在原地一跃一跃地跳动,脖颈直直地伸向天空,做出种种飞翔动作。 这是金雕一生中最关键的阶段,也是危机四伏的阶段。它们想要飞上蓝天的欲望超过了身体的发育速度,它们抵御天敌的能力远不及勇敢的天性。它们不懂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它们的嘴喙还柔嫩得啄不开野兔的脑壳,它们的雕爪还稚拙得撕不断小青蛇的脊椎,可它们已经急不可耐地想飞上蓝天闯荡世界了。这是非常危险的,别说遇到野狼雪豹这样的猛兽了,即使黄鼬灵猫也会把雕娃列入自己的食谱,对其进行无情的袭击。 一天,你猎食归来,老远就听见石洞口传来异常的尖叫声。你疾飞过来一看,差点没吓得半死,高肩胛不知怎么搞的从青石板平台上滑了下来,两只雕爪抠住平台下悬崖边的一条石棱。石棱很浅,且往外倾斜,它没法抓牢抓稳,靠两只翅膀拼命拍扇,勉强没掉进深渊。看得出来,它快支持不住了,嘎嘎尖叫着,飞翼上的羽瓣被弄得凌乱不堪。细脖儿和短脚杆也被吓坏了,趴在青石板平台边缘战战兢兢地往下探头探脑,发出又尖又细的呼叫声。你赶紧扔下猎物,飞过去,用雕爪攫住悬吊在空中的高肩胛的两肋,将它从险境中救了出来。 这以后,为了能放心地外出觅食,你离窝前就用两块石片挡在石洞口,像锁起一道防盗门,把雕娃们关在石洞里。但雕娃们好动的天性岂是两块薄薄的石片能挡得住的呀!那次,你在古戛纳河谷极顺利地擒获了一头乳羊,不到中午就返回猛犸崖,一眼就看见一只火红的猞猁,正在悬崖上灵巧地跳跃攀爬,向青石板平台逼近,而三只不懂事的雕娃,早已撞开了你封在洞口的石片,正在青石板平台上嬉闹呢。你凶猛地朝猞猁扑去,才把这只体形虽然不大但却异常灵巧勇猛的食肉兽赶走。你吓出了一身冷汗,要是你在擒捉乳羊时多费几分钟周折,要是你在归途中喝口水喘口气,三只雕娃早成了猞猁果腹的美餐了。 假如是结构完整的金雕家庭,在目前这个雕娃们毫无防卫能力、最易受到伤害、最易发生意外的年龄阶段,一般都是由母雕待在窝巢里进行护卫,由父雕外出觅食。你没有帮手,你必须扮演父雕和母雕的双重角色。要想杜绝意外,看来,只有提前训练雕娃们的飞翔和觅食的本领。 你在猛犸崖附近飞巡了一圈,找到了一块练习飞翔和觅食的理想场地——红花岗。红花岗就在猛犸崖左侧,两地的直线距离约一华里,是块向阳的缓坡,长满了密实的斑茅草,像铺着一块天然地毯;坡上还有几块大岩石,约两三米高,正好可做练飞的跳板。每天清晨,你用雕爪把雕娃从猛犸崖抱飞到红花岗,往返三次,让它们在草坡上游戏般地追撵青蛙和小蛇,让它们站在数米高的岩石上扑扇翅膀往下跳。然后,你就在视力能望见雕娃们的范围内觅食。到了傍晚,你又一只一只把雕娃们抱飞回猛犸崖。这样做你虽然很辛苦,几乎从早忙到晚,但不用再在觅食时提心吊胆,害怕留在窝巢的雕娃们会发生什么意外,你觉得多吃点苦还是值得的。 到了初夏,雕娃们飞翼外基部五片雪白的羽毛已经能在脊背上交叉在一起,覆盖住整个脊背了。你开始训练它们学习飞翔。 只有飞上天空的金雕才算是真正的金雕。 你带着三只雕娃沿着红花岗旁边一条被雨水冲刚出来的小石沟,登上一座离地面约七八丈高的陡壁。你让它们呈一字形站在陡壁边缘。高肩胛和短脚杆兴奋地扇动着翅膀,引颈啸叫,细脖儿摆不脱雌性的娇弱,胆怯地向陡壁下张望。 你威严地伫立在陡壁上,啸叫一声,让三只雕娃的视线转移到你身上。然后,你慢慢蹲下身体,曲起两只雕爪的膝关节,轻轻弹跳起来,随着身体离开地面,你轻松而又自然地摇动双翅,身体便轻盈地飘飞起来,向陡壁下滑翔而去。你选择的是逆风方向。逆风不但能增加翅膀的浮力,也容易在降落时保持身体平衡。你斜斜地滑翔了一段距离后,突然将尾羽高高翘起,双翼高高吊起,雕爪自然弯曲前倾,迎面刮来的强劲的山风有效地减弱了你降落的惯性和前冲力,你身体不摇不摆,不倾不仰,稳稳当当地栖落在草地上。你示范了一套十分漂亮的起飞——滑翔 ——降落的动作。 高肩胛不愧是只雄雕,表现得十分勇敢,还没等你催促,就学着你的模样,笨拙地从陡壁上跳下去。它稚嫩的翅膀有点力不从心,在强劲的山风中抖颤着、摇晃着,飞行路线歪歪扭扭,可它毕竟已经飞起来了,整个身体已经摆脱了大地的引力。它在空中吃力地滑翔了一段距离,便开始着陆。它到底是第一次练习飞行,掌握不好着陆的平衡,雕爪能摸到草尖的一瞬间,没有及时高翘尾羽撑满双翅增大阻力减弱惯性,而是恰恰相反,低垂尾羽并收敛了双翅。于是,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高肩胛像只被狠狠踢了一脚的足球,连翻了好几个筋斗,茶褐色的羽毛被弄得皱巴凌乱,脖颈看来也跌疼了,歪仄着脑袋,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幸亏底下是层茂密的斑茅草,不然的话,这一跤恐怕会给它造成终生伤残的。 高肩胛显然跌得不轻,你赶紧拍扇翅膀疾飞过去,想用雕爪扶住它的胸脯,帮助它站立起来,想用翅膀抚爱它的后颈和脊背,捋平它凌乱的羽毛,也捋平它因失败而产生的羞愧。它还是只雕娃,你愿意给予它父雕的慈爱。 你飞到了高肩胛的身旁,刚想伸出雕爪去帮助它,出乎你的意料,它突然瞪圆眼睛,愤怒地啸叫一声;它支起一只翅膀,十分坚决地把你的雕爪挡了回去。然后,它用两只翅膀当拐棍,拄在地上,慢慢使自己的身体直立了起来,绕过你身旁,顺着小石沟蹒跚地重新登上陡壁。它又像刚才那样伫立在陡壁边缘。金色的阳光洒在它身上,它高傲地朝着太阳啸叫了一声,显示了雄性金雕无所畏惧的气势。 你惊讶地望着高肩胛。你算是领教了它倔强的脾性。它的翅膀还没长硬呢,就开始拒绝你的帮助。你心里又甜又酸。你高兴的是,高肩胛长大后肯定是只敢于冒险、勇猛顽强、独立于天地之间的雄雕;使你觉得酸溜溜的是它拒绝了你的帮助,也就是拒绝了你的博大的父爱。 在细脖儿和短脚杆的惊叫声中,高肩胛再次拍扇翅膀,从陡壁上跃飞起来。它吃力地顽强地迎着山风扇动那双稚嫩的翅膀,从你头顶掠过,落在很远的一丛斑茅草里。这次,它显然接受了上次的教训,雕爪快触摸到草尖时就撑满了翅膀,虽然降落的姿势有点别扭,却基本保持了平衡,只在地上打了个趔趄。 好样的,你在心里赞叹道。 细脖儿和短脚杆以高肩胛为榜样,也开始跃飞起来。 第二十章 训练雕娃 【第二十章 训练雕娃】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三只雕娃就基本掌握了飞行技巧。特别是高肩胛,已学会在空中扶摇直上、颉颃高低,顺风盘旋、逆风静止等高难度的飞行动作,翅膀越长越硬,己差不多和你飞得一样高,能在白云间自由翱翔了。 你为雕娃们的迅速成长感到高兴。 你决定开始培养它们的捕食能力。 对金雕来说,能凭借自己的宽厚的双翼在空中飞翔,不过是具备了一半的生存技能。只有掌握了觅食本领,才能真正地在险恶的丛林里生存下来。 那天早晨,你带着三三只雕娃飞到古戛纳河上游。那儿地势开阔,牧草茂盛,河道呈之字型,拐向日曲卡雪山;甘甜的河水,迷魂阵般的河套地形,吸引了无数飞禽走兽在这儿饮水憩息,筑巢垒窝。你高高地盘旋在蓝天白云间,你锐利的雕眼很快就发现藏匿在草丛中的肥硕的豚鼠、胆怯的羚羊和机警的金冠水鸭子,但你并不急于朝目标攻击。你晓得,此时此刻,三只雕娃虽然嗉囊空空,但还没达到十分饥饿的程度,现在就捕食不利于促使它们形成一种为生存而拼搏的意识,无法强化它们向死亡挑战的猛禽性格。你假装什么也没没发现,在空中慢悠悠地滑翔着,在河套上空画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圆圈。 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由玫瑰红变成火红,又变成橘红、金红,终于变成一只白炽得耀眼的火球,高高矗在当顶。刚才还嬉戏喧闹的三只雕娃变得沉默了,继而又变得烦躁起来,一会儿绕到你前方,一会儿缠在你身边,叽叽嘎嘎叫嚷着。它们想吃食了,饥饿感已开始折磨它们的嗉囊了,你想,是时候了,你可以开始按计划去刺激雕娃们的猎食欲望了。 你突然偏仄翅膀,朝河套扑下去。在一片青青的水草中,有一只金冠水鸭在啄食鱼虾。你像片枯叶,无声无息地飘落下去。直到你黑色的投影像张天网罩住了金冠水鸭的身体,它才意识到危险,嘎嘎嘎地急叫着扑腾笨拙的翅膀想逃命。但已经迟了,你已闪电般地扑到它身上,轻舒雕爪,一把攫住细长的鸭颈,潇洒地扇扇翅膀,把倒霉的金冠水鸭擒到空中。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以为可以和你一起分享美昧的猎物了,兴奋地啸叫看,争先恐后飞到你身旁来啄咬你爪下还在踢蹬抽搐的金冠水鸭。雕娃们习惯了由你供给食物,它们早已养成了这样一种思维模式,即认为它们有权利向你这只父雕索取食物。 必须扭转这种毒化猛禽心灵的思维定式。必须让雕娃们知道,在漫长的生命旅途中,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活下去并获得幸福。 你第一次仄转身体,用尾羽对着簇拥过来的三只雕娃。细脖儿大约是习惯了你平时的宠爱,并不把你仄转身体看做是一种拒绝,竟然飞到你头顶上,用柔软的翅膀在你脖颈上亲密地磨蹭了一下,然后一个翻飞,钻到你的肚皮底下,毫无顾忌地来啄食你爪下的金冠水鸭。在过去,每当细脖儿做出这类淘气的举动时,你总是宽厚地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叫声,然后将尾羽笔直竖起,将双翼平稳撑开,让自己的身体在空中保持一个相对静止的状态,让细脖儿不费力气就从你的爪下夺走食物。这是喂食中的小游戏,你喜欢这种家庭情趣。但这一次,你一反常态,将尾羽朝细脖儿胸脯上猛力一扫,扫得它在空中打了两个飘旋,然后,你朝离河岸不远的一棵银桦树疾飞而去,凹型的树杈是你进食的天然餐桌。 细脖儿在你背后委屈地啸叫着。 你栖落在树杈上,开始用嘴壳和雕爪将金冠水鸭开膛剖腹。甜蜜的血腥味袅绕在树枝间,惹得三只雕娃垂涎欲滴,围着银桦树对盘旋,想来分享你的食物。你毫不心慈手软地用嘴壳和雕爪把它们驱逐开。 你开始大口大口吞食金冠水鸭糯滑可口的肠肠肚肚。你故意发出极强的咀嚼声,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兴高采烈。 你看见,细脖儿眼睛里一片迷惘,短脚杆愤怒地仰天长啸着,而高肩胛则沉默着用一双阴沉的雕眼冷冷地注视着你,似乎只要有可能,恨不得扑过来把你撕成碎片。 三只雕娃完全不理解你的一片苦心,它们会因此而恨的,你想。但是,为了让它们早日成熟,在风云变幻的日曲卡山麓获得生存权利,你宁愿自己被误解。 你一口气吞掉了大半只金冠水鸭,然后,把剩下的鸭毛和鸭骨架叼到古戛纳河中央的上空,扑通,扔进湍急的河里。 三只雕娃发疯般地朝你诅咒起来。 你知道,饥饿已不仅折磨它们的嗉囊和肉体,还开始折磨它们的灵魂了。 猛禽的灵魂就是用饥饿塑造出来的。 短脚杆大约是饿极了,竟然去啄咬银桦树皮。苦涩的树皮是无法吞食的,它又吐了出来。 在这时,潮湿的芦苇丛里突然出现一只山獾,正用爪子刨食鲜嫩的芦苇根。高肩胛激动地盯着山獾,啸叫一声,带头朝芦苇丛飞去。三只雕娃在空中飞成一个品字形。看来饥饿的压力迫使三只雕娃铤而走险要去猎食这只山獾了。你心里微微有点不安。你很了解山獾的脾性,这家伙虽然同猫差不多大小,性子却很野,不像草兔和绵羊那么怯懦,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会撕会咬。可别小看山獾那几颗犬牙,可以啃断小树,要是在擒猎时不小心让它咬住雕爪,不残也会受伤的。 你提心吊胆地注视着这场搏斗。 开始,雕娃们显得有点鲁莽,一点不讲策略,一窝蜂地朝山獾扑去。山獾衔着一节芦苇根,就地打了个滚,仰躺在地上,将四只爪子和一副犬牙向天空乱撕乱咬。小家伙们的第一次进攻很快就失败了。 看来,山獾很有点自知之明,晓得同猛禽周旋自己永远也占不了便宜,趁着三只雕娃升飞的当口儿,又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站起身来,撒腿便往河岸上跑。只要越过那片开阔的河滩,便是一片可以让山獾安全藏身的灌木林。 高肩胛一定是看出了山獾的企图,在空中狂怒地啸叫着,绕到山獾的前方,一次又一次俯冲下去,想截住山獾的退路。狡猾的山獾总是在三只雕娃的利爪刚要触及自己脊背的当口儿,敏捷地就地打滚,躲闪过去,然后,趁两次攻击的间歇顽强地朝河岸上的灌木林奔逃。 不一会儿,山獾离河岸越来越近,只要雕娃们的袭击再落空一次,它就要逃进幽深的灌木林去了。这时,高肩胛突然改变了自己攻击的路线,绕到山獾的侧面,在山獾又一次躺在河滩打滚的当口,飞到离山獾头顶仅两三尺高的低空,拼命扑扇起翅膀。干燥的河滩上卷起一阵旋风,吹起一团团白色的河沙,扬起一米多高的沙尘,把山獾包裹在风沙中。你看见,山獾这次没能像前几次那样很快从河滩上站立起来。它在地上多打了好几个滚,似乎是想从风沙旋涡里滚出来。它终于站起来了,却步履踉跄,晕头转向,朝和灌木林相反的河中央跑去,跑了几步,爪子溅着了水,又踅转身来朝芦苇丛斜蹿出去。显然,沙子进了山獾的眼睛,使它无法清晰地辨别方向。 这一招真毒辣,从山獾的立场来考虑。 这一招真漂亮,从金雕的角度来理解。 细脖儿和短脚杆也依葫芦画瓢,学着高肩胛的样子,降低飞行高度,在山獾头顶拼命扑扇翅膀。可怜的山獾,被河沙刮得睁不开眼,连呼吸都十分困难,东南西北胡奔乱窜,结果还是在原地打转。 渐渐地,棕灰色的山獾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白沙,它无力再奔逃,卧在河滩上,把尖尖的唇吻埋在两胯之间,长长的尾巴像条僵死的蛇耷拉在地,只有弓起的脊背在剧烈地颤动。 高肩胛再次俯冲下来,一只雕爪攫住山獾的脖颈,一只雕爪抓着山獾的屁股,拼命扑扇翅膀,吃力地升腾起来。山獾在半空中本能地扭动身体,张开尖嘴,想去反咬高肩胛的雕爪。高肩胛机敏地一松雕爪,山獾从十几丈高的空中摔下来,噗的一声砸在河滩上,四肢抽搐着,再也站不起来了。 三只雕娃一拥而上,很快,河滩上就只剩下一张山獾的皮囊和一副山獾的骨架了。 高肩胛站在山獾的皮囊上,用粘满血沫的嘴壳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它神色冷峻,默默地凝望着天边的血色霞光。 雕娃们终于长大了,你高兴地想,它们终于挣脱了襁褓,成为自食其力的金雕了。 第二十一章 儿女的驱逐 【第二十一章 儿女的驱逐】 光阴荏苒,一眨眼又快半年过去了。三只雕娃越长越壮,已差不多和你一般高大了。尤其是高肩胛,骨骼粗实,茶褐色的羽毛油亮光滑,泛动着金属的光泽,飞翼外基部一圈雪白的毛带,飞起来像披着一条云带,显得健美潇洒,活脱脱就是堕崖自戕的瞎眼雄雕的翻版。细脖儿那簇顶羽,也像蓝顶儿那样呈蓝紫色,两只活泼的金黄的瞳人里,流动着雌性的温柔。它们的猎食技巧也提高得很快,连细脖儿都能单独对付凶狠的眼镜蛇了。 该到了清窝的时候了,你想。 金雕的清窝类似人类的分家,但要比人类的分家残酷得多。按金雕的生活习性,在雕娃幼年时,父雕和母雕悉心照料疼爱备至,等到雕娃羽毛长丰满,等到教会雕娃飞翔和觅食的本领,父雕和母雕就算尽到了养育后代的责任,就会把已经初步具备了独立生活能力的雕娃一个个赶出窝巢去。被驱赶的雕娃总是想赖在窝巢里不走,它们会悲鸣,会哀叫,会将脑袋拱进父雕和母雕的翼下,表现出无限眷恋的模样。父雕和母雕绝不会因此而打消把雕娃驱赶出家门的念头。在一个基本固定的觅食范围里,雏雕长大了,食物的压力也就越来越大,迫使金雕采取清窝的方式以保持良好的生存环境。金雕社会没有人类那样三代或四代同堂的大家庭,对一只金雕来说,一旦羽毛丰满,就必须远离家门,到辽阔的世界去闯荡去冒险去索取去追求,去构筑窝巢,去寻找配偶,去生儿育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这是千万年来一代又一代金雕为适应生存环境而做出的最佳选择。 每当清窝快开始时,父雕和母雕便会心疼得食欲顿减。愁得瘦掉整整一圈。:它们不忍心将自己的孩子赶走,但它们又必须把孩子们赶走。当雕娃将脑袋拱进父雕或母雕的翼下,央求留下时,母雕的眼在淌泪,父雕的心在滴血。但是,出于对自己孩子深刻的爱,为孩子的前程考虑,它们又只能硬起心肠,用雕爪用嘴壳无情地凶猛地像对付天敌似的把雕娃从窝巢里驱赶出去。雕娃往往到了最后时刻,也会亮出爪子和嘴壳进行徒劳的反击。这真是世界上最残酷的角斗。雕娃每被啄掉一片羽毛,每被抓出一滴血,母雕和父雕的心便会破碎一次。雕娃无法体会父雕和母雕痛苦矛盾的心情,它们怀着悲愤、委屈、绝望、憎恶的心情离开窝巢,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串门,即使偶尔在山野与父雕或母雕相遇,也将它们视作陌生同类,不予理睬。这就是金雕的清窝。 一般来讲,金雕清窝都是在雕娃长到一岁半左右,时间大体是在深秋,因为冬天食物匮乏,几只大雕挤在一起更不容易寻觅到足够的食物。眼下正是深秋,屈指算算,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都满一岁半了,无论从年龄、节令还是雕娃们的发育状况来考虑,你都该立即着手清窝了。可是,你却迟迟没动手。你一手把它们拉扯大,你实在有点舍不得离开它们。更主要的原因是,你知道,雕娃们虽然貌似成年,虽然已具备了成熟的飞翔技巧和一定的猎食能力,但仍然是个娃娃,单纯幼稚,阅历还很浅,还缺乏在险恶的丛林里独立生存的经验。有不少年轻的金雕,被父母清窝后,一下子无法适应陌生的环境和孤独的生活,又正好碰到严酷的冬天,有的因找不到可以遮挡风雪的新的窝巢而冻死了,有的因觅取不到足够的食物而饿死了。你不愿让你亲爱的雕娃们遭遇如此悲惨的命运。 你想了又想,决定把清窝的时间推迟到明年春天,那时候,雕娃们更成熟更强壮了,天气也暖和了,独立谋生也就容易得多了。当然,四只大雕挤在一只窝巢里过冬。困难不少,石洞空间有限,已经快住不下了,不过这问题可以设法解决,你想,可以让三只雕娃住在洞内,你住在洞口。比较难办的是食源缺乏。去年冬天雕娃们还小,食量比现在少一半,你还差点饿着它们了,今年冬天它们的食量绝对要超过你,虽说它们能帮你一起去觅食狩猎,但能找得到充足的食物吗?你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解决办法来,就是趁现在还没下雪,古戛纳河还没封冻,食草类动物还没迁徙,蛇类还未冬眠,多猎取些食物,贮存起来,好在寒冬腊月时当充饥的干粮。 你下决心和雕娃们在一起度过最后一个冬天。你完全蒙了,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嘴里衔着一条腹蛇,无法啸叫,就拼命摇晃身体,向它们发出你回来了的信号。可三只雕娃像生了根似的站在石洞外的青石板平台上,把小小的平台堵得满满的,谁也不肯挪动身体,让出一小块可供你降落的地方。你开始以为雕娃们是在跟你开玩笑,孩子气的恶作剧,可你连续七次飞临平台,它们仍没有让出地方供你降落。假如这是在开玩笑,这玩笑也开得太过分了。你已在尕玛尔草原整整飞了一天,累得筋骨酸疼,没有心思开这样的玩笑。你再一次飞临平台上空,降低高度,用翅膀在高肩胛头冠上轻轻拍了一下,明确地告诉它,请它往石洞里让让,好让你在自己的家门口有块地方落脚。可是,当你在空中绕了半圈低头看时,高肩胛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有点生气了,将嘴壳一张,把腹蛇扔吐在高肩胛身上,然后,你威严地啸叫一声。 是我回来了,是为你们外出觅取过冬食物的父雕回来了。让出位置,孩子们,让我降落下来! 你看见,高肩胛扭转脖颈,一口衔住落在它脊背上的腹蛇。你以为它贪吃,会把腹蛇吞进肚去。你想错了。它猛地甩动脖颈,一张雕嘴,腹蛇被抛了出去,在天空打了个旋,掉进悬崖下的深渊。 你愣住了。这三个任性的孩子,它们到底想干什么呢? 你在平台上空盘旋了一阵,嘎呀嘎呀叫着,双翅高高举起,身体直线向下飘落。你很累了,你决意强行降落,也就是说,落到高肩胛和短脚杆的背脊上去,像叠罗汉一样。这儿是你的家,乏,你是它们的父雕,是一家之主,你有权在自己家门口的平台上降落。 但是还没等你落下去,高肩胛和短脚杆突然拍拍翅膀,飞上天空,一前一后朝你扑过来。还没等你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高肩胛尖尖的嘴壳已朝你的眼睑啄来。这绝不是游戏式的啄咬,完全是对付天敌般的致命的啄击。要不是你躲闪得快,一只雕眼恐怕就给啄瞎了。可你躲过了正面的攻击,却没躲开来自背后后的偷袭,短脚杆的双爪野蛮地把你的两根尾羽给撕扯了下来。你疼得尖啸一声,左翅膀急遽扑扇,右翅膀高举不动,一个疾速翻飞,冲开包围圈。高肩胛和短脚杆在背后追撵着,直到你飞出猛犸崖很远很远,它们才停止追击,又一起伫立在平台上。 你在山谷上空绕了个弯,又飞回猛犸崖。 你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这三只羽毛已丰的雕娃,结成了神圣同盟,组成了联合战线,要把你从这个冬暖夏凉的石洞,从这个温馨的家,驱赶出去。 它们长大了,它们再也不需要你了。 你愤懑,你委屈。按理说,该由你把它们清窝出去的,但现在事情竟然被颠倒了。 你在平台上空发出凄厉悠长的啸叫:为什么不让我回来,为什么要驱逐我,为什么? 谁也不向你解释为什么,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蹲在平台上,仰着脑袋,紧盯着你,翅膀微微撑张着,严阵以待,只要你胆敢降低高度,它们随时都会飞起来围攻你。 也许,它们觉得这个窝巢太拥挤,觉得四只大雕共享一块蓝天会带来饥馑,所以才想到要把你驱赶走的。也许,从去年冬天你贸然闯入猛犸崖,致使瞎眼雄雕堕崖自戕那一刻起,它们就把你视作杀父的仇敌。也许,它们误以为母雕蓝顶儿的死也与你有关。也许,你为了刺激它们的猎食欲望而独吞金冠水鸭被它们误解成你存心要饿死它们由此而憎恨你。也许,它们知道自己迟早会被你清窝,索性来个先下手为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它们已下定决心要把你拒之于家门。 在这三只雕娃的眼睛里,你看到了冰冷的仇恨。它们把你当做非法入侵者,把你当做一只不怀好意的、觊觎它们栖身窝巢和觅食领域地的外来雄雕。你心口一阵发疼,假如你是它们的亲生父雕,它们也会这样对待你吗? 扪心自问,你从来也没有因为它们不是你的亲生雕娃而对它们有丝毫怠慢。你爱蓝顶儿,也爱它的孩子。你尽心尽责地教它们飞翔,教它们觅食,每时每刻替它们着想。就说今天吧,清晨醒来,发现老天爷下起雨夹雪,你知道严寒的冬天即将来临,为了贮存足够的越冬食物,你到尕玛尔草原往返了四次。捉了一只猪獾、一只草兔和两条蛇。你没奢望要它们报恩,要它们孝顺。你不想用食物去和它们交换感情,你从来就认为它们是你的孩子,你在尽一只父雕的职责和义务。然而,你的热心肠换来的只是令你寒心的驱逐。 这三个没良心的浑蛋。 要是没有你在去年冬天冒着被冻成冰雕的危险,在冰天雪地间觅来食物,要是没有你在暴风雪的夜晚把它们护卫在自己的羽翼下,它们早就饿死冻死了。至今,你胸脯上仍然光秃秃的,毛裸露着一层难看的血痂;至今,你的右爪掌仍留着一根豪刺,只要一着地就会疼痛。你呕心沥血把它们哺养大,现在它们翅膀硬了,要抛弃你了。要是早知道有今天,你真该在它它们羽毛刚长丰满时就毫不心慈手地将它们从猛犸崖清窝出去。现在,后悔也晚了。 你在空中盘旋着,逐渐降低着高度。你希望它们是一时糊涂,你承希望它们能回心转意,认识到自己行为的荒唐,让你回到属于你和它们共有的窝巢,重新尊你为父雕,那么,你将用宽广仁慈的胸怀原谅它们的过错,你将会像从前那样爱它们,为它们操劳奔忙。还没等你贴近平台,高肩胛已振翅起飞,凶猛地朝你扑过来。紧接着,细脖儿和短脚杆也飞翔起来。你一看势头不对,赶紧转身再次往山谷外疾飞而去。你虽然是只猎雕出身的成年雄雕,也寡不敌众,不是这三只家伙的对手。你只有逃跑。 看来,它们已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你清窝掉。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你不用猜就知道,在这场政变阴谋中,起核心作用的是高肩胛。高肩胛是三只雕娃里最早啄破蛋壳的,排行老大,体格和胆魄都要胜过细脖儿和短脚杆一筹。外出觅食,总是高肩胛飞在前面,细脖儿和短脚杆尾随在后;遇见猎物,总是高肩胛第一个扑上去纠缠拼斗厮杀;获得猎物,总是它第一个享用,对猛禽来说,啄食秩序就是阶级秩序,体现着尊卑和主次关系。 忘恩负义的家伙,你恨不能立刻把高肩胛身上的羽毛一片片活活撕扯下来。要是没有你拼死相救,它高肩胛早就变成豺狗的粪便被屙出来了。 那是阳春三月的事,高肩胛刚刚学会扑腾翅膀飞翔,但还飞不高飞不远,只能飞升到几米高的低空,滑翔几十米长的距离。那天傍晚,你按照惯例先把细脖儿从红花岗抱飞回猛犸崖,再运送短脚杆。当你最后一次返飞到红花岗时,突然,你看见一条棕红色的豺狗,像一团滚动的火,从山岬蹿出来,扑向芦丛,扑向正在斑茅草丛中啄食白蚁的高肩胛。这条红豺狗疾奔到高肩胛面前时,高肩胛才发现,急忙扇动翅膀飞起来,红豺狗纵身一跃,好险哪,只差那么几厘米就扑到高肩胛身上了。高肩胛惊慌地啸叫着,一次又一次飞升上天空,但它无力在天空逗留,一次又一次落回地面。红豺狗紧追不舍,一次又一次朝空中扑跃。情形万分危急,高肩胛还显柔软的翅膀坚持不了多久,而健壮的红豺狗却有很好的耐力和极强的爆发力。 你是在离红花岗还有相当长一段路程的空中发现险情的,你恨不得变成一只有光速做成翅膀的神鸟赶过去救援。当你心急火燎地疾飞到红花岗,红豺狗的两只前爪已按到高肩胛的背上,尖利的狗牙无情地朝高肩胛细嫩的脖颈噬咬下去。精疲力竭的高肩胛似乎被吓呆了,细长的雕脖子直挺挺地竖立空中,既不扭动躲避,也不啄击反抗。你来不及犹豫,闪电般地将一双雕爪抠进红豺狗的脊背。红豺狗惨号一声,松开了高肩胛。高肩胛抖抖被狗爪撕扯得凌乱不堪的羽翼,慌慌张张地飞升天空。你也拼命扇动翅膀想攫捉着红豺狗飞起来。红豺狗四只爪子紧紧钩住草根和土层,朝近在咫尺的灌木林奔蹿。你只觉得地球的引力是那么巨大,那么难以抗衡,根本无法把沉甸甸的红豺狗攫上天空。灌木林越来越近了。茂密低矮的灌木林里,布满了藤葛荆棘,横七竖八的枝枝条条就像一柄柄锋利的刀戟。假如被红豺狗拖拽进灌木林,刀戟般的藤葛荆棘立刻会折断你的翅膀,割碎你的躯体。你竭力松动雕爪,想把雕爪从红豺狗的背脊上挣脱出来,但红豺狗一路狂奔,全身筋骨绷得像拉满弦的弓,背脊上的肌肉硬得像石头,你怎么也无法把雕爪挣脱出来。 眼看着你就要被红豺狗拖拽进灌木林了,一根长满尖刺的荆条迅速朝你脖颈割来,你一横心,用嘴壳咬住带刺的荆条,两只翅膀也紧紧按在荆条上,竭力支撑着,不让红豺狗阴谋得逞。红豺狗拼命号叫着,像老牛拉犁似的一步一步朝灌木林深处走去。你的嘴壳咬出了血,脖颈上的绒羽被撕掉了一大片,胳肢窝也被荆刺划伤了,终于将雕爪拔出了红豺狗的脊背。为了救高肩胛,你的上嘴壳留下了一条永不消失的裂纹。 你决意要报复,要让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尝尝你的利爪和尖喙的厉害,让它们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暮霭笼罩着群山,澹泊的月芽儿高悬在空中,映照着白色的雪峰和紫色的山峦。你飞到离猛犸崖很远的一座小山上,找到一个勉强能栖身的树洞,孤零零地待了一夜。 一连三天,你都没去猛犸崖。你过了三天半隐居的生活,白天你捉些青蛙、小蛇充饥,夜里早早睡觉。凭感觉,你判断这三只雕娃在事情发生后的头三天会日夜警戒,防备你回去强占石洞占:当它们提心吊胆地度过三天后,见不到你的踪影,便会以为你被吓破了胆,逃之夭夭了,警惕性就会松懈下来。你正好以逸待劳,养精蓄锐。 第四天深夜,天空飘着雪花,冷得彻骨。气候恶劣便于你隐秘地接近目标,寒冷会迫使三只雕娃龟缩进石洞,这正是偷袭的好时机。 你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飞临猛犸崖。果然不出你的所料,青石板平台上空荡荡的,见不到一只雕影。你绕到石洞正前方的上空,只见高肩胛身体缩在洞内,脑袋伸在洞外,正无精打采地在站岗呢。它开始还竭力想把脖子伸长,瞭望天空,但天空漆黑一片,密密的雪花又像一挂白帘挡住了视线,不一会儿,它就开始打盹,脑袋一沉一沉的,眼睛也闭起来了。 等半个小时,让雪花把你羽毛的盖成白色,你就在半空中选择一个最佳角度,平展双翅,滑翔登陆。你不会发出翅膀扇动的声响,最多在你快滑翔到地面时,会发出翅膀和空气磨擦的沙沙声,但西北风正刮得紧,风声会盖掉你的落地声。你将在青石板平台边缘降落,然后,慢慢地轻轻地向洞口摸去。这也是你精心策划的一个关键细节。你不在青石板平台中央降落,而要在边缘降落,是因为考虑到万一在降落时惊醒了站岗的高肩胛,它睁开惺忪睡眼,隔着一座平台,还隔着一重雪帘,必然看得混混沌沌,而你就可以在它意识和视线都很模糊的当口儿,由奇袭转为强攻,也有把握奏效。一般来说,你的轻微的降落声不会惊动瞌睡正浓的高肩胛,那你就踩着柔软的雪花,走到高肩胛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跃起,双爪死死掐住高肩胛细长的脖颈,要卡得狠,要卡得准,不让它有机会啸叫。你卡住它脖颈的一瞬间,立即振翅起飞。等细脖儿和短脚杆惊醒后从洞里钻出来,你早已把高肩胛攫上天空。密密的雪和黑黑的夜会隐匿你的去处,它们最多能看见洞口的雪地上有一行梅花形的脚印和几片凋零的羽毛。 金雕身上最致命的部位就是脖颈。你把高肩胛攫上天空,几秒钟后,它便会窒息昏迷。当它停止挣扎动弹,你就松开双爪,把它从高空掷进深渊,摔成肉饼。消灭了高肩胛后,你就踅回猛犸崖,只剩下细脖儿和短脚杆了。它们一定在为高肩胛的神秘失踪而惊恐万状,在平台上一面啸叫一面兜着圈子。你将集中力量先对付细脖儿。它是雌雕,体小力弱,胆魄也要差些。你将凶猛地俯冲下去,用双爪猛蹬它的脊背,把它蹬昏蹬倒,让它一时半刻无法爬起来助战。毛这样,就只剩飞下短脚杆了。你的能力对付一只乳臭刚干的雕娃,是绰绰有余的,你将无情地施展你的利爪和尖喙,把短脚杆撕成碎片。 你要彻底倾吐积郁在心头的这口恶气。 你在夜空中又转了卜半圆,然后开始滑翔降落。你没想到自己降落得这样平稳,积雪就像块地毯,你没发出半点声响,就站兹青石板平台边缘了。你伸平双翅,最大限度地保持身体平衡,一步步朝洞口走去。 雕娃贪睡,高肩胛还在梦乡里漫游呢。你一直走到它跟前,它还没有醒。 你微微曲起雕爪,摆好扑跃攫抓的姿势。老天有眼,你快要成功了。当你把高肩胛和短脚杆从这个地球上消灭后,你就要强迫细脖儿与你结为夫妻。细脖儿模样俊俏,豆蔻年华,正好供你销魂享乐。你将成为猛犸崖石洞永久的主人。 你把发烫的面颊在雪地上轻轻磨蹭了两下,你要让发热发胀的脑袋冷静下来,进行致命攻击时最佳心态就是冷静、冷静、再冷静。冰凉的雪花粘在你的眼睑上,立刻化成晶莹的水珠,你的视线刹那间变得朦胧,你觉得站在你面前的不是高肩胛,而是那只堕崖自戕的瞎眼雄雕。它双目失明了,它明明可以纠缠住你与你同归于尽的,可它却尽情表演了完美无比的飞翔技巧和擒猎动作后,从天空中坠落下去。它忍受着你和蓝顶儿的私情。为的是能让三只雏雕活下来。它其实是受辱而死的。它把三只雏雕的生命托付给你了,可你现在却要…… 你使劲摇晃脖颈,想把眼睑上那颗不祥的水珠甩掉。晶莹的水珠滴答落地,瞎眼雄雕从你的视网膜上消失了,可是,却又出现了蓝顶儿温柔的面容。蓝顶儿的身体在被母野猪的前蹄野蛮地踏碎后,它留恋的眼光在你身上和猛犸崖石洞之间往返移动了几次,那闪亮的眼光是从母爱的心田里吐出来的金线,要在你和三只雏雕之间编织一条永恒的爱的纽带。蓝顶儿是为了救你才不顾一切迎面撞击母野猪的。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想杀死它心爱的雕儿高肩胛和短脚杆!你想霸占它心爱的雕女细脖儿!你真是世界上最卑鄙最下流最无耻的禽兽!你全身一阵颤抖,产生了一种噩梦惊醒后的恐惧。 是的,三只不懂事的雕娃联合起来驱逐你,但它们毕竟是你一手抚养大的孩子,你真的能忍心杀死它们吗? 天地如此广阔,干吗非要跟孩子们争地盘呢? 嘎——你昂首长啸一声,心里那团歹毒的仇恨化作一声悲鸣,宣泄在茫茫雪夜中。 酣睡中的高肩胛被惊醒了,惊骇地睁开眼睛,慌乱地发出报警的啸叫。 还没等高肩胛有所动作,你猛扇翅膀,飞进茫茫雪夜。见背后传来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梦魇般的啸叫声。不一会儿,它们就朝你追飞过来。你没有回头,你无意接受它们的挑战。你在空中撒下一声又一声悲惨的啸叫,迎着凛冽的寒风,迎着冰冷的雪花,迎着生活的逆流险滩,快疾地飞行着,一直飞进古戛纳河谷。 第二十二章 重遇旧主 【第二十二章 重遇旧主】 你在古戛纳河谷中段找到一座葫芦形陡崖,中间有一条被霹雳震裂的石缝,约有三四十公分宽,刚好可供你栖身。原来石缝里栖息着一对绛红色的岩鸽,远远望见你的身影,便逃之夭夭了。你衔来一些枯枝落叶,混合你猎获的鸟羽兽皮,在石缝里搭建了一个窝巢。然后,你将自己的粪便混合你身上掉落的残羽,沿着弯弯曲曲的河谷放置出去,用色彩和气味给过往的金雕发出信号:这儿属于我巴萨查的势力范围。 你努力地把猛犸崖遗忘掉,努力把三只雕娃从大脑皮层中驱赶出去。 虽是食物匮乏的初冬,但对你来说,在雪地里觅取能填饱肚皮的食物,并不是桩太难的事。昨天,你在碱水塘轻而易举就逮着一只银鼬,还没来得及消化光,今天早晨,你刚飞到尕玛尔草原上空,就看见一匹母野马正在产驹。不知是因为难产失血过多,还是因为旷野里风刮得太猛,当小马驹的两条细腿和一颗脑袋从母体子宫顺着产道降临世界后,母野马竟然晕倒在雪地中。你不费吹灰之力,就白捡了一匹还裹着胎衣的小马驹,够你美美地饱餐三天啦。 你的新窝巢地势险峻,宽大舒适。你没有食物问题所带来的生存危机,也没有抚养后代所带来的沉重压力。你饿了就吃,渴了就饮,困了就睡,逍遥自在,无牵无挂。当然,你形单影只,有时也免不了会感到孤独和寂寞。这问题并不难解决,你想,你可以重新找只雌雕做伴侣,开始新的生括。 这天,你飞出古戛纳河谷,就瞧见一只半边翅膀为淡黄色、半边翅膀为金褐色的年轻的雌雕正在雪地里追逐一头吠鹿。吠鹿左拐右突,双色翅一次又一次扑空了。眼看吠鹿就要逃进灌木林去,你急忙在空中兜头进行拦截,把惊慌失措的吠鹿蹬翻在地。双色翅趁机一把攫捉住了猎物,你和它在雪地里一起啄食美味的吠鹿。看得出来,双色翅尾羽紧凑,不像是生过蛋、孵过窝的母雕,又单独在野外觅食,肯定是只待字闺中的雌雕。你就咕噜咕噜地唱出一串情歌,并跳起优美的求爱舞蹈。你觉得自己还是有把握得到它的一颗芳心的,你刚才曾帮它猎食,建立了一定的感情基础,寡雄孤雌,成双配对,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双色翅似乎没有听见你咕噜咕噜的情歌声,只顾埋头啄食吠鹿的内脏,对你的求爱舞蹈连看都不看一眼。你唱累了也跳够了,见对方没有反应,就磨磨蹭蹭地靠拢过去,想通过翅膀的摩挲触摸来表达自己求偶的心声。你刚挨近它身边,它突然从吠鹿的胸腔内抬起头来,用充满厌恶的眼光瞪了你一眼,倏地从你身边跳开了。你不甘心就这样失败,又厚着脸皮朝它靠过去。双色翅愤慨地啸叫一声,衔起剩下的半只吠鹿,头也不回地飞走了。你很沮丧,但并不气馁。东方不亮西方亮,天涯何处无芳草,你相信总会遇到一只能接受你爱心的雌雕的。 过了几天,你在尕玛尔草原看见一只左眼边长着一颗肉瘤的雌雕正在刨雪啄土,寻找埋在湿土下的地狗子和蚯蚓,显然,肉瘤正饿得慌,不然不会去吃寡淡无味的地狗子和蚯蚓的,你正好可以趁机去献殷勤。你急急忙忙飞回石缝,拖出半条昨天吃剩的蝰蛇,飞到尕玛尔草原,好极了,肉瘤还在那儿忙乎呢。你轻轻飞落在它身旁,把半条蝰蛇塞到它嘴壳下。肉瘤见到蝰蛇先是惊喜得微微颤动翅膀,然后抬头朝你望来。霎时间,肉瘤脸上惊喜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愕,是一种空欢喜一场的懊丧。咕噜,你温柔地劝它吃掉你赠送的见面礼。嘎——它冷冷地用嘴壳将半条蝰蛇拨开了。你又固执地将礼物送上去,肉瘤一拍翅膀飞走了。见鬼,你好像变得不讨雌雕欢心了。不,你想,你还不算太老,一定是你遇到的双色翅和肉瘤都是自以为高贵的雌雕,弄不好是性格变态的雌雕! 你还不死心,过了半个月,一个风雪弥漫的傍晚,你正站在石缝口无聊地梳理着羽毛,突然,看见一只秃尾巴雌雕沿着河谷飞来。它的双翼被雪淋湿了,飞得滞重缓慢。它一路飞一路发出悲切的啸叫,朝河谷两岸的山坡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你一眼就瞅准了,它是在寻找能遮风挡雪、能给它带来些许温暖的窝巢。也许,这是一只被父雕和母雕清窝后还没来得及找到栖身之地的不幸者,也许,这是一只被凶猛的走兽强占了窝巢的倒霉蛋。不管怎么说,只有无家可归的家伙才会在风雪阴晦的傍晚飞翔于天空。你心头陡地一喜:你有宽敞的石缝,可救它燃眉之急;你有雄性的软语温存,可安慰它被生活的逆境和磨难碾碎了的雕心。它走投无路,它急需帮助,它不会拒绝你一番好意的,你想。你满怀信心地拍扇翅膀从石缝飞出去,飞到秃尾巴面前,热情地朝它摇动翅膀,并用柔和的叫声邀请它跟你回石缝去。你用双翼遮住它的身体,形象地告诉它,它将得到你有效的关照和庇护。你将尾羽最大限度地耷拉下去,含蓄地告诉它你并不在乎它没有尾羽这个缺陷。秃尾巴在空中围着你转了几圈,就像农贸市场刁钻的小贩在估量货物的质量和价格。突然,它的挑剔的眼光从你身上滑溜开,高傲地啸叫一声,在空中猛蹬双爪,像是要把你的一片好心连同石缝窝巢一起蹬掉似的,然后,沿着河谷疾飞而去。你愣住了。这只秃尾巴雌雕,宁可在风雪中流浪,宁可在岩石底下或在小树桠间缩着脖子熬过漫漫长夜,也不愿和你做伴共同生活。 雌雕是雄雕的一面镜子。你从双色翅、肉瘤和秃尾巴的眼光中看到了自己,你的上嘴壳有一条黑色的裂纹,你的右爪掌因刺进豪猪刺而无法自如地伸缩,你的腹部早被冻雪撕尽了漂亮的绒羽,至今还结着一层皱巴巴的难看的血痂,你的眼睑间布满了皱纹,你双翼外基部象征青春活力的两排雪白的飞羽,随着年龄增大而褪变成土黄色了。沉重的生活使你过早地衰老了,多次受伤又使你相貌丑陋。你从雌雕们冷冰冰的眼光和厌恶的表情中看出,你已不再是一只年轻英俊风流倜傥富有朝气的雄雕了。它们都从你身边不屑一顾地飞走了,它们是在用身体语言告诉你,你已经是只步人暮年的老雕,你不再拥有重新生活的权利,你应当被生活淘汰掉,你该退出绚烂多姿的生活舞台! 你在这个世界上才生活了五个春秋,按野生金雕平均十年的寿龄计算,刚够一半,却被剥夺了重新生活的权利。 你沮丧绝望,心如死灰。慢慢地,你变得越来越懒散了,隔几天才外出觅一次食,只要勉强不饿死就行。你不再每天清晨向太阳飞翔了,即使双翼在山风、晨岚和阳光中淬炼得更加坚实了,又有什么用呢?即使你金色的羽毛融进辉煌的阳光,或者你变成太阳或者太阳变成了你,又有谁来夸奖谁来赞赏谁来嫉妒呢?你也不再蘸着雪花梳理羽毛,邋里邋遢也不会有谁来埋怨的。你常常两三天躺在窝里不动弹。你已被驱赶出生活舞台,那么,就让末日早点来临好了,你想。没多久,你生理和心理都明显衰老下去。你的顶羽一片一片秃落,并丧失了羽毛再生的功能。你觅食时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有一次竟让一只银鼬在你眼皮底下逃跑了。你是想去尕玛尔草原觅食路经碱水塘时,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后无意间看见它的。虽然它半张脸被霰弹炸飞了,喷出一团团血沫:虽然浓稠的血浆糊在它暴突的眼球、锋利的獠牙和肥大的耳朵上,把它那张丑陋的猪脸糊成了大花脸;虽然它在奔跑、吼叫、高速运动着,你还是一眼就认出它来。黑褐色的体肤,右耳边鸡蛋大小的肉瘤,鼻吻左侧梅花形的伤痕,没错,就是它,就是把你心爱的蓝顶儿踏成碎片的母野猪!一看清它的模样,刹那间,你懒散的身体变得高度紧张,松松垮垮的筋骨和肌肉变得紧凑结实,衰老的血液汹涌流动,两只雕爪也捏得嘎巴嘎巴响。 当你被三只雕娃驱逐出猛犸崖后,你曾到野猪窝去找过它,但缓坡顶上的那只洞穴已被一只孟加拉虎占据,母野猪早已不知去向。偌大的世界,你正愁没法找到它时,它却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真是冤家路窄,老天有眼啊! 看来,这位杀妻的仇敌遇上了麻烦。在离母野猪二十多米远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位手握老式火铳的猎人,枪口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瞧这阵势,肯定是这位猎人埋伏在大树后面,在母野猪经过时,开了一枪。不知是因为老式火铳的准星不准,还是因为扣扳机时刚巧母野猪打了个喷嚏甩动了脑袋,总之,这位猎人运气不佳,铅弹没打中母野猪致命的耳根,偏了一寸多,只炸飞了半张猪嘴。你当过猎雕,你晓得,受了重伤的野猪很有股拼命三郎的精神,会照准枪弹飞来的方向腾空扑过去和猎人拼个同归于尽。 白茫茫一片雪地,孤零零一棵大树,身穿显眼的黑布衣衫的猎人无处躲藏,眼看母野猪就要以泰山压顶之势扑过来了,猎人将一根食指含在嘴里,吹出了一声响亮的呼哨。左侧的雪地里出现一条黑狗,蹿到母野猪的身后,龇牙咧嘴地汪汪狂吠起来。母野猪恼恨地乜斜了黑狗一眼,转身朝黑狗撞击。黑狗扭腰便逃,但迟了,母野猪长长的猪嘴拱进黑狗的后胯,黑狗像只大鸟似的凌空飞起来,飞出五六丈远,又跌落在雪地上,呜呜哀号着。母野猪亮出獠牙,气势汹汹地赶过来,黑狗见势不妙,站起来,抖抖身上的雪尘,夹起尾巴,飞也似的朝远处的树林逃去。 黑狗一会儿便逃得无影无踪了,雪地里留下两行怯懦的狗的爪印。 母野猪立刻又掉转头来对付大树下的猎人。那位身穿黑衣衫的猎人正勾着头跪在雪地里,手忙脚乱地用一只葫芦往枪管里倒黑糊糊的火药。母野猪从嘴腔里喷出一团带有浓烈血腥味的粗气,曲蹬后腿,绷直前腿,翘着獠牙,眼看就要朝猎人飞扑过去。猎人的火药铅巴才灌了一半。你抖擞精神,尖啸一声,朝母野猪俯冲下去。你是出于要报杀妻之仇才扑向母野猪的。你心里很清楚,假如让母野猪把猎人咬死了,单凭你巴萨查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母野猪置于死地的。你只有将那位倒霉的猎人救出脸境,然后依靠猎人和他手中那杆火铳的威力,才能雪洗杀妻之仇。 就在母野猪欲扑未扑的一瞬间,你已飞到母野猪的头顶,两只雕爪凶猛地朝母野猪的眼睑抠了一把。母野猪一只眼睛被抠瞎了,嗷嗷怪叫着,朝你扑来。母野猪毕竟是蠢笨的走兽,扑得再高也只能离地约两三米。你拍拍翅膀,很轻松地和母野猪周旋着。 很快,那位猎人重新往火铳里灌好火药和铅巴,枪口对准了近在咫尺的母野猪的心脏。你在天空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母野猪胸**出一团血花,哼哼两声,便訇然瘫倒在雪地上。 大仇已报,你没必要继续在这里逗留了。你在快要断气的母野猪上空绕了三圈,嘎——嘎——发出一串欢呼式的啸叫,告慰蓝顶儿的在天之灵,然后,你偏仄尾羽,就想离去。突然,发生了一桩你完全料想不到的事。那位化险为夷的猎人,也许是想认识一下你的模样,也许是想向你注目致谢,他抬起脸来,刹那问,你愣住了:黧黑的脸膛,挺直的鼻梁,坚毅的下巴和皱纹纵横的眼角,这位转败为胜的猎手不是别人,正是你过去的主人达鲁鲁! 达鲁鲁也认出名你来了激动地扔掉猎枪,向天空张开双臂,朝你呼叫着:“巴萨查,我的宝贝,真是你吗?快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让我好好谢谢你!” 你在旧主人的头顶盘旋着,迟迟没降落下去。你没忘记他曾经很绝情地抛弃了你,把你卖给马拐子当诱雕,使你身心遭受了巨大的磨难。你的所有灾难,都是从他抛弃你后开始的。你不能原谅他。 “巴萨查,我晓得,你是不肯原谅我的。”达鲁鲁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胸膛,痛心疾首地说,“我现在才明白,你是只好猎雕,是我冤枉了你,是我不讲信义把你卖给了马拐子,让你遭受天大的委屈。巴萨查,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好后悔啊!”他说着,眼眶里滚出两行热泪,滚过鼻翼滴落下来。 你虽然听不懂人类高级复杂的语言,但你从达鲁鲁生动的表情中已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你曾和他朝夕相处了两三年,你还从来没见他流过泪。男子汉的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你的心在颤抖。你觉得人类的泪是一种更有力的语言,你读懂了,你理解了。是的,主人曾经冤枉过你,抛弃过你,但他现在后悔了,知错了,你难道不该原谅他吗? 你摇摇翅膀,慢慢地温柔地降落到达鲁鲁的怀抱里。他搂着你,湿漉漉的脸颊贴在你琥珀色的嘴壳上,你第一次尝到人类的泪,是咸的。他用手掌轻轻捋着你的脊背:“巴萨查,你变多了,要不是你的那双蓝眼睛,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瞧你的嘴壳,怎么会有裂纹的?瞧你的胸脯,连绒羽都掉光了。唔,你的右爪掌怎么啦?让我瞧瞧,唉,刺得好重哟。巴萨查,今天你救了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我的宝贝,走,跟我回家去吧,我的妻子莫娜和我的女儿莉莉都会张开双臂欢迎你的。我要在大青树上用松茸和狗尾巴草给你搭个最暖和最舒服的窝。” 生活兜了个圆圈,又回到了起点。 第二十三章 短暂的幸福 【第二十三章 短暂的幸福】 主人达鲁鲁果然说到做到,在门外大青树上为你搭了个宽敞漂亮的新窝。他还请了位兽医,拔掉了你右爪掌上的豪猪刺,折磨了你一年多的顽疾很快就治好了,你的右爪又能自如地伸缩攫抓了。女主人莫娜对你更是关怀备至,每天都用新鲜的肉食喂养你,一天还给你送三次清泉水。有一次,肉食吃光了,莫娜毫不犹豫地将一只正在下蛋的芦花鸡杀了给你吃。你享受着家庭正式成员的所有权利,你可以随时飞到主人房间里去玩耍,也可以随时飞到主人的餐桌边嬉戏。有客人光临,主人就会把你从大青树上召唤下来,郑重其事地把你介绍给客人:“哦,这就是我常跟们说起的我的猎雕巴萨查。我委屈过它,冤枉过它,可我在被野猪扑咬的危急关头,它却冒死来救我。” 于是,客人们便带着恭维的微笑朝你竖起大拇指来:“好样的,真是一只义雕啊!” 很快,你不计旧怨舍生救主的事迹传遍了整个日曲卡雪山和尕玛尔草原。你无论飞到哪儿,只要遇见人,他们就会朝你行尊敬的注目礼。 那天,一位做木材生意发了大财的富商,骑着一匹快马从百里外的大龙镇赶到丫丫寨,在大青树下找到主人达鲁鲁,二话没说,从羊皮大衣里掏出厚厚一沓钱,摔在石桌上,说:“达鲁鲁兄弟,我是慕义雕大名专程来找你的。我也喜欢打猎,养过十几只猎雕,从来没碰到过一只中意的,兄弟,你把这只义雕让给我吧,这是我一点小意思。” 你估量那沓钱,绝不会少于从集市上买十只金雕的钱,这对刚刚摆脱了贫困的主人来说,无疑是笔不小的财富。你晓得金钱在人类生活中的特殊魅力,有为了钱,兄弟阋于墙的;有为了钱,夫妻反目的;甚至还有为了钱,不惜残杀亲生父母的……你紧张地注视着主人,害怕他会受不了金钱的诱惑。 主人达鲁鲁拿起那沓钱来,在手中掂了掂,又毫不犹豫地将钱掷回石桌,爽朗地笑笑说:“尊敬的远道而来的客人,恕我达鲁鲁不能从命。巴萨查不是我用钱买来、用肉养的猎雕,它是我的救命恩雕,是我最忠实的朋友,即使我达鲁鲁穷得没裤子穿,我也不能出卖朋友啊!” “达鲁鲁兄弟,要是你嫌钱少,还可以再开个价。”富商说。 “这价开得已经够高了。” “这样好了,这点钱,再加上我这匹骏马,连马鞍、马辔、马鞭都给你,换你的巴萨查,达鲁鲁兄弟,怎么样?” “对不起,你就是给我一匹至金马,我也不换。”主人斩钉截铁地说。 也不知是因为换了个环境心情舒畅的缘故,还是因为兽医给你擦的药水起了作用,你胸脯上那层厚厚的血痂一块块脱落下来,到了春天,竟奇迹般地长出一层金黄色的绒羽,已差不多秃谢了一半的顶羽也恢复了再生的能力,重新变得稠密齐整。主人的青砖瓦房里有一只三门柜,镶一面穿衣镜,那天倒镜前一照,连自己都吃了一惊,除了上嘴壳那道裂纹无法消除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恢复了潇洒俊美的风采。 在初夏的一个早晨,你随达鲁鲁到尕玛尔草原狩猎,半途遇到一只尾羽金红的漂亮的雌雕,它还朝你卖俏地翘尾羽呢。你获得了第二次青春。本来嘛,你还只是一只五岁半龄的壮年雄雕,你还能拥抱生活。 第二十四章 风雪垭口的悲剧 【第二十四章 风雪垭口的悲剧】 假如你能预卜未来,你决不会跟随心血来潮的主人穿越风雪垭口,到日曲卡雪山南麓去狩猎红岩羊的。你也和主人一样,被这明丽的太阳和晴朗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迷惑了眼睛,以为在如此盛夏路经风雪垭口不会有什么危险。 风雪垭口,顾名思义,就是两座雪峰间的一道豁口,是日曲卡雪山北麓通往南麓的必经之地,约五公里长,一两百米宽。日曲卡雪山南麓是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生活着一种珍贵的稀有动物——红岩羊,据说,全世界只有日曲卡雪山南麓才有这种全身艳红白角黑蹄的红岩羊。物以稀为贵,它的价格高得惊人,一只红岩羊相当于两头雄香獐。 谁料得到,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当主人腰挎长刀,肩扛猎枪,兴致勃勃地携带着你爬上海拔两千多米的风雪垭口,踩着薄薄一层积雪,钻进垭口才走了一半,日曲卡雪山主峰背后突然绕过来一块乌云,像匹灰色的天狼,张牙舞爪地扑向风雪垭口,遮住了六月的骄阳。顷刻间,晴朗的天空变得阴云密布,狂风骤起,天昏地暗。主人惊得眉毛都差不多要掉下来了: “巴萨查,糟糕,我们碰上黑风暴了!” 说起黑风暴,再坚强的猎手也会面露惧色。风雪垭口的黑风暴一旦肆虐,在极短的时间里,气温将降至零下四五十度,积雪会厚达一尺多。多年前曾有一位牧羊人赶着一群绵羊从雪雪山北麓穿越风雪垭口到南麓去赶草场,不幸遇上了黑风暴,结果一百多头羊连同这位牧羊人一起被冻了冰柱。如果把风雪垭口比喻成鬼门关,黑风暴就是名符其实的魔鬼。 雪花、冰块、沙砾搅和在一起,迎面砸来,砸得你和主人达鲁鲁睁不开眼睛。 你是猛禽,你有一双宽阔坚实的翅膀,曾经飞越千山万水,但此刻,在黑风暴的吹刮下,羽翼被刮得凌乱不堪,似乎承受不了你身体的重负,你飞得忽高忽低,歪歪扭扭刺骨的寒风侵入你的肌肤,冷得你直打寒噤,仿佛血液随时都会被冻成固体。 主人达鲁鲁比你更加狼狈。他只穿了件羊皮短袄,双手笼在袖子中,脖子缩到肩胛里,腰弓得像虾米,索索发抖,试图朝前走,但刚迈出几步,便被一股异常尖锐的暴风吹得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原来的位置上。 现在,最明智的办法就是赶快找个避风的旮旯,躲开黑风暴的正面袭击。你拍拍翅膀,顶着暴风雪扶摇直上。飞高望远,容易找到可供你和主人达鲁鲁避风的地方。 “巴萨查,别丢下我!” 主人恐惧地仰起脸来,朝你舞动双手高喊着。主人一定是误解了你升高的意图,还以为你想独自逃离风雪垭口呢。你感到委屈。危难之中见真情,你是义雕,怎么会扔下主人自己逃生呢?你赶紧又收敛翅膀降下去,落在主人肩头,用自己细长的脖聋颈在主人胡髭拉碴的下巴颏上摩挲了一阵,用身体语言郑重其事地告诉主人:生生死死我都会陪伴在你身边! 也难怪主人不放心,你想,没有你,主人是很难战胜这场黑风暴的。孤独、寒冷、恐惧和绝望会很快摧毁他的求生意志,把他冻成冰柱的。而你,凭着卓越的飞行技巧,至少能活着飞出雪山垭口。 你终于飞到几十米的上空,用锐利的雕眼观察了一阵,透过阴惨惨的暴风雪,发现在右前方五十多米远有一块蘑菇形的岩石,与雪峰形成一个夹角,挡住了风暴的吹袭。岩石顶大底小,又可起到类似雨伞的作用。 这真是一个理想的避风地。 你立即降落下来,在前面引路,把主人带进蘑菇形岩石的下方。 暴风呜呜嚣叫着,像匹来自天外的怪兽,把风雪垭口刮得摇摇晃晃。 虽说暴风仍然从岩石和雪峰间的缝隙往里灌,虽说雪片仍然不时飘落到身上,但比待在岩石外面感觉要好得多了。达鲁鲁已精疲力竭,躺在蘑菇形岩石底下,面容枯椅,像株差不多快被熬干了油的灯草,两只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苍茫的天穹。 你也伫立在蘑菇形岩石底下,喘息着。不一会儿,你觉得身上发冷,冷得钻心,冷得尾羽都耷拉下来了。你明白,黑风暴已施展它特有的魔力,使雪山垭口变成滴水成冰的寒宫了。 也不知站了多久,渐渐地,你觉得眼睛干涩,眼皮重得像吊着一坨铅巴,十分困倦。寒冷的感觉却奇怪地越来越轻微,你觉得世界变了个魔术,又变回到春暖花开时节,暖融融的太阳正当头高照着,尖啸的暴风也变得轻柔,像在吟唱一支催眠曲。你慢慢垂下眼皮,打起了瞌睡。你的脑袋往下一沉,正磕在毛糙的岩石上,把你磕疼了,也把你磕醒了。你睁开眼来,吓出一身冷汗。在空气稀薄的高山上,在冰天雪地中,打瞌睡是极其危险的,是昏迷的前奏,是死亡的代名词。你曾在雪线上亲眼看见一头梅花鹿用蹄子刨开雪层啃草根吃,觉得疲倦了,躺在雪地里打了个盹,却永远也不再醒来。好险哪!你差点和那头倒霉的梅花鹿同样下场。你狠劲甩了甩脑袋,将瞌睡虫甩到九霄云外。你一旦清醒过来,身上那种暖和的幻觉消失了,世界又变得彻骨寒冷。 你想起主人达鲁鲁,扭头看去,糟糕,主人正和你刚才一样,倚躺在蘑菇形岩石上,眼皮耷拉着,昏昏欲睡。主人脸上已没有恐惧和痛苦,变得亏;静女详,嘴角还漾起一丝舒心的笑纹。显然,主人已沉溺在极其危险的幻觉中。你心急火燎地跳到主人身边,用因寒冷而变得嘶哑的嗓音,将大嘴壳贴在主人耳边,嘎——嘎——高声啸叫起来。 醒醒吧,主人,快醒醒! 你退后一步,扑扇起两只快冻僵了的翅膀,翅膀外基部贴在地上,扇起重重雪尘、冰碴和沙砾,劈头盖脸地朝正在昏睡的主人扫过去。冰凉的雪尘和呛鼻的沙砾终于使主人从瞌睡中苏醒。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使劲揉揉眼皮,漫不经心地瞟了你一眼,嘟嚷了一句: “巴萨查,别调皮,别闹了。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主人说着,把脸扭向蘑菇形岩石,又沉沉睡去。 必须立即把主人从昏睡中弄醒!你跳到主人身边,狠狠心,抬起大嘴壳,重重地朝主人裸露的手背上啄了一口。 主人手背上被你啄咬开一个小口子,沁出几滴血珠。主人条件反射般地从地上弹跳起来,一只手捂着受伤的手背,倒抽着冷气气,恶狠狠地骂道:“背时鬼,你胆敢咬老子!你是不是饿疯了,想吸老子的血,吃老子的肉?” 你很高兴主人终于醒来了。只要主人脱离危险,你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主人达鲁鲁越骂越气,飞起一脚,踢在你的胸脯上,你被踢得在雪地里打了个滚。 主人这一脚,踢疼了你,也踢醒了他自己。剧烈的动作使他彻底从半麻木半昏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幻觉中的温暖消失了,他突然间伛起腰,将双臂紧紧箍住自己的双肩,浑身像筛糠似的颤抖起来,牙齿咔咔地打着寒战,呻吟道:“喔哟,快冷死我了,怎么搞的呀?” 他茫然四顾,望望蘑菇形岩石,又望望矗立在面前的雪峰,眨巴着眼睛,突然明白过来了,嚷道:“我想起来了,巴萨查,我们是在风雪垭口,遇上了黑风暴。对,我是四肢着地爬到这里来的。我睡着了,巴萨查,是你弄醒了我,是你救了我呀!”,他说着,一把把你从地上抱起来,“巴萨查,我真浑蛋,你又救了我,我还踢你……” 你的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欢呼声。误会一旦消除,便是更深刻的理解。你心里很高兴,虽然胸脯还隐隐作疼。 “我快冷死了。”达鲁鲁说。 你挣脱主人的拥抱,在蘑菇形岩石背后小小的空间里不停地跳来跳去,不停地摇动翅膀,靠运动增进血液循环,抵御这刺骨的严寒。 主人也学你的的样,在原地跑步,和黑风暴抗衡。 下午,黑风暴终于像头精疲力竭的困兽,渐渐安静下来。阴暗的天空变得灰白,尖啸的狂风平息了,天空还下着细密的小雪。 “走,巴萨查,我们下山去,回家去!”主人说着,用火铳当拐杖,一步步走出蘑菇形岩石。 黑风暴真是个技艺超凡的魔术师,仅仅小半天时间,风雪垭口就变了样,变成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石壁上挂满了几丈长的冰凌,沟沟壑壑坎坎窟窿都被雪填平了。垭口死一般寂静,依然冷得出奇。 长时间不停地跳跃、跑步、运动,早已将肚子里的早餐消耗光了,你和主人都饥寒交迫,浑身乏力,头晕眼花。 才走出半里路,突然,主人一脚踩在大雪坑里,连人带枪陷了进去。也不知雪坑有多深,反正踩不到底,主人两手扒在雪坑边缘,大叫:“巴萨查,快,救我出去!” 你飞到主人背上,两只雕爪攫抓住主人的双肩,奋力摇动翅膀,好不容易才把主人从雪坑中拉出来。主人累得瘫倒在雪坑边,喘着粗气,好半天缓不过劲来。 你不停地轻声声啸叫着,催促主人爬起来快走。在雪山垭口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主人是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当然明白自己的处境。火铳已掉进雪坑,取不出来了。他抽出腰间的长刀,权当一根短拐杖,用三条腿,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主人走得极慢,就像蜗牛在爬。 又走了一里多路,主人又被暗藏在积雪中的一条石坎绊了一跤,倒在雪地里有气无力地说:“巴萨查,我怕不行,走不出风雪垭口了。”主人脸色黯然,表情绝望。 又冷又饿,你和主人的体力都快消耗光了,现在,只有靠求生的欲望和顽强的意志才能走出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风雪垭口。求生的欲望一旦熄灭,意志一旦崩溃,必死无疑。 主人啊,女主人莫娜正在家里焦急地盼望你归来,小主人莉莉不能没有父亲。起来吧一主人,走吧,生命是值得珍惜和留恋的。 可惜,你是金雕,你无法用人类的语言传达自己的思想,你只有飞上天空,朝远方的丫丫寨嘎嘎鸣叫着。 主人到,底和你相处多年,很快便从你的动作和叫声中领悟到你所要表达的心曲,挣扎着重新站立起来: “是的,巴萨查,我不能倒在这里,我要活着回家去。” 主人走一步喘口气,走十步歇一次脚。 你也实在累坏了,飞一小段路,栖落在雪地上养养翅膀,再飞一小段路。 黄昏,你和主人终于来到鹦鹉嘴。这里是退出风雪垭口的最后一道门户,只要再翻过一个小山包,你们就算走出鬼门关了,就有救了。站在鹦鹉嘴尖尖的石顶上,已望得见对面山脚绿色的稻田和金黄的茅草房。可是,主人却再也走不动了,他倚靠在石头上,苍白的嘴唇翕动着,轻声说: “巴萨查,我实在走不动了,歇歇吧。” 你无可奈何,只好飞落进主人的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主人凉冰冰的身体,以免他被严寒冻伤。 “唉,要是能烧堆火,取取暖,该有多好哇!”主人喃喃地说道。 茫茫雪山,到哪儿去寻觅火种呢? “唉,要是能吃碗热汤面,不,只要能喝一口热面汤,我就能一口气翻过小山包。” 你很惭愧,你无法满足主人的愿望,你自己也已饿得很虚弱了,恨不得能抓只老鼠来充饥,遗憾的是,连老鼠屎都找不到一粒。 咬咬牙,走吧。你用嘴壳叼住主人的一颗纽扣,使劲拖拽着。 “唉,不可能有热汤面,也不可能有火。”主人叹了口气,用长刀拄着冰凌,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刚一迈动腿,膝盖一软,又跌倒在地。 “巴萨查,我实在不行了。我的骨头像是用棉花做的,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主人躺在雪地上说。 你恨你自己没有能耐把主人凌空提起送回丫丫寨去。你现在就是飞回家去报信,也来不及了,不等你领着人回转来,主人就会冻僵饿死在风雪垭口的。 你站在主人身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过了一会儿,主人手撑着积雪,慢慢坐起来,搂着你的脖颈,把你揽进怀里,凄凉地说: “巴萨查,假如你现在飞走,你还有一条生路,是吗?可我晓得,你不会扔……扔下我不管的。你是只义雕,你甘愿为救我牺牲你自己的,是吗?” 假如你想独自逃生,你早就飞走了。 “巴萨查,我的宝贝,你是只义雕,我知道。我们两个,要么都冻死在这里,要么一个死、一个活。”主人达鲁鲁梦呓般地喃喃说道。你看见,主人黯淡的眼神突然间亮了,闪动着饥馑的贪食的光彩。你心里隐隐不安。 “我们两个,个死,一个活;我们两个,一个死,一个活……”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 本来,你是面对面被主人拥抱在怀里的,这时,他缓慢然而坚决地把你的身体扳转过去,让你头朝外,脊背朝着他。他粗糙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你的羽毛,捋平你被黑风暴吹得凌乱不堪的翅膀。你感觉到他身体颤抖得厉害,不仅仅是因为寒冷,你知道。你听见长刀被从冰凌上捡起来的哐啷声。你也开始颤抖,也不仅仅是因为寒冷。现在,你要飞走还来得及,你至少还有点力气可以挣脱他深情的拥抱。他的力气早耗尽了,他抓不住你的。可是,你没有动弹。没有你,他会死去。现在你是唯一能让他恢复些许元气,支撑着他走出风雪垭口的救星,当然,是用你的血,用你的肉。 “巴萨查,我的宝贝,”主人动情地用脸颊在你柔软的颈窝摩挲着,“你真是只天下罕见的义雕,你一次又一次救了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他语调轻柔神秘,像在念古老的咒语。你的心底油然升起一股被当做牺牲品供奉在神圣祭坛上的庄严感,当然是人类生命的祭坛。 天空还飘着小雪,一片灰白色的阴霾,压抑使得你喘不过气来。你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肉体的彻底解脱,等待着灵魂的美妙升华。也许是等了儿秒钟,也许是等了几十秒钟,突然间你觉得自己的脑袋飞上了天空,身体却依然留在主人热情的怀抱里。你觉得自己的颈窝一片凉爽畅快,一切烦恼和焦虑都消失得无影又无踪。主人的功夫好利索,你没感觉到一丝拖泥带水的痛苦。你的脑壳拖曳着半尺长的脖子,在空中打了个转儿,正好落在鹦鹉嘴石顶上。不知是因为积雪太厚,还是因为温度太低,你的脖颈笔直地深深地插进积雪,创口紧紧粘在冰层上。你的脑壳竖立在石顶,那簇金褐色的顶羽仍然泛动着生命的光泽。你睁着双眼,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主人和你自己的身体。 你看见,主人达鲁鲁拥抱着你,嘴唇贴在你颈窝的创口上,不停地吮吸着。你胸腔内的一汪热血汩汩地往外冒,涌出一团团泡沫状血浆。血浆顺着主人的食道缓缓流进主人的体内,变成热能,变成卡路里,变成灿烂的生命。 主人吮干了你体内的热血,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他的腰伸直了,腿也不再绵软。他用舌头舔舔嘴角和胡须上残留的血浆,走到鹦鹉嘴前,朝你……不,准确说应该是朝你的脑壳深深鞠了三个躬,伫立片刻,然后,转身朝风雪垭口外走去。 主人虽然还走得踉踉跄跄,但比刚才强多了。你相信,他一定能活着走出风雪垭口,走回自己温馨的家。 你望着主人的背影,目送着他走到路的尽头。空寂奇冷的风雪垭口,只留下你的脑壳和主人的两行脚印。 你觉得疲倦了,宁静地合上了双眼。你的脑壳连同半截脖子被冻成了冰柱,高高耸立在鹦鹉嘴石顶上,金色的羽毛仍然色彩鲜艳,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