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王泪》 一:虎患发生后老象王为自己而悲哀 闪电像一条青蛇,在乌黑的云层间游动。狂风吹得落叶和尘土漫天飞舞。一个霹雳下来,震得山峦瑟缩颤抖。热带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戛尔邦象群四十多头大大小小的象,聚集在一座名叫猴岭的山顶上。对象群来说,这是非常危险的。猴岭地势高,四周都是洼地山谷,极易遭到雷暴的袭击;山 顶面积不大,四十多头象待在这里显得十分拥挤,真要落下一个雷,就会倒毙一串生命。戛尔邦象群历史上曾发生过这样的惨祸。好几头老象眼睛里流露出焦虑和恐 惧。好几头乳象惊慌地躲到母象的长鼻下。所有的象都用期待的眼光望着老象王火扎,希望它能发出撤离猴岭的吼叫。 沿着猴岭右侧那条宽阔的雨裂沟下到山谷,就有一个巨大的天然石钟乳溶洞,可以容纳整个象群,躲避热带暴雨的袭击。 老象王火扎神情凄楚地站在一丛凤尾竹下,它的面前躺着刚刚被老虎咬断喉管的乳象丫丫。它目不转睛地望着地上的丫丫,根本就没感觉到游蛇似的闪电和轰隆隆的雷声。 雨点终于掉下来了,冲刷着乳象丫丫被虎牙撕裂的脖颈。伤口上已经凝固的血渐渐稀释流动,地上漫流开一股殷红的血水。丫丫还没完全死绝,被冷雨一浇,一 只小蒲葵叶般的耳朵竞抽搐起来。火扎眼睛一亮,急忙伸出长鼻钩住丫丫的脑壳,竭力想把丫丫扶起来。它的努力当然是徒劳的,好不容易把丫丫的脑袋扳正了,稍 一疏忽,又咚的一声滑落到地面。 火扎不甘心,一遍又一遍地努力着。 一头名叫莎叭的母象走过来,用长鼻缠住火扎的长鼻,劝慰老象王不要再伤感。莎叭是丫丫的生母,宝贝被老虎咬死后,它眼里的泪就没有干过。但它不愿因自己宝贝的死而让整个象群都暴露在可怕的雷区。 火扎不耐烦地甩脱了莎叭的鼻子。 莎叭扑通跪了下来,低垂着脑袋,宽阔的象嘴里发出一串低沉的叫声:咿呀呜噜咿呀呜噜。象有象的语言,较之人类的语言,象的语言要简单得多,象是靠声音 语言辅助身体语言来交流思想感情的。把母象莎叭的身体语言和声音语言综合翻译,大意是说:尊贵的王啊,慈悲的王啊,我知道你为丫丫的不幸而悲痛欲绝,但这 是天灾人祸,死的不能再复生,请节哀保重,赶快率领象群到深谷去躲避暴雨吧! 母象莎叭天真地以为,老象王火扎是在为丫丫悲哀,为丫丫伤心。 这真是大错而特错了。 身为象王,火扎经历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见惯了杀戮与死亡,不可能会对一个普通的死亡事件特别动感情的;老虎是象群的天敌,发生虎患,并不稀罕,它没 有失职的内疚;象群实行的是群居群婚,小象只认其母不知其父,在公象意识中,根本没有那种血脉相袭的血缘父爱,火扎心里当然也不会产生慈父哀悼幼女的深 情;莎叭在象群中是姿色极一般的母象,不受火扎宠爱,也不需要陪绑式地去悲伤一场。 某些群体,首领为了笼络感情,为了增强群体的凝聚力,也为了树立自己宽仁慈爱的形象,往往对下属的死亡假惺惺地掉几滴泪,或忸怩作态地悲恸一番。但老象王火扎已完全没必要演这类戏了;它在位三十多年,早已建立起足够的威信,地位不可动摇。 火扎久久沉浸在哀伤中不能自拔,是有特殊原因的。丫丫的死像是一面镜子,火扎在镜子里照出了自己的衰老与昏聩。 那只华南虎并不见得特别凶悍,特别狡猾,趁着暴风雨即将来临,天色昏暗,飞沙走石,象心涣散,蹿进象群来袭击乳象也并不是别出心裁的绝招,而是老虎惯 用的伎俩。然而,它火扎却未能阻挡住老虎的暴虐。由于野象谷周围前几天就发现老虎的踪迹,象群已有防范措施,每头乳象身边都有一头身强力壮的大公象做保护 神,火扎的守护对象就是丫丫。它伤心欲绝,是因为那只华南虎不去咬待在其他大公象身边的乳象,而是把攻击的目标选中它身边的丫丫。它了解老虎的品性,畏惧 年轻力壮的大公象的尖牙、巨足和长鼻,袭击前总要在暗处观察掂量再三,挑最差劲最薄弱的环节进行突破;老虎虽然号称山林之王,其实本质上也是欺软怕硬的家 伙。那双眼珠子蓝得像波斯猫的华南虎偏偏挑中它火扎,足见天敌的眼力是一杆极厉害的秤,准确地称出了它生命的衰微与力量的弱小。 蓝眼虎在袭击丫丫时,并没有什么能使火扎聊以自慰从而保持心态平衡的高妙策略。老虎突然从茂密的竹林背后蹿出来,趁它火扎正在掘食一支笋子,穷凶极恶 地扑向丫丫。丫丫吓得尖叫起来。它听见了,也看到了,立刻扔下挖了一半的笋子回身援救。要是它反应敏捷些,动作麻利些,本可以撅着象牙在半道上拦截并驱赶 老虎的;不管怎么说,虎面对体格比自己魁伟近四倍的大象,不可能像攻击绵羊那般肆无忌惮,虎袭击象群通常抱有一种侥幸心理,稍遭反击,便会逃之夭夭。可在 这节骨眼上,它火扎急忙转身时,不知是因为急火攻心还是动作太猛引起头昏脑涨,突然两眼发黑,闪了个趔趄,险些跪倒在地。它失去了宝贵的拦截时机。等它清 醒过来,蓝眼虎已扑到了丫丫身上。它吼叫着奔过去。这时,虽然形势险恶,虎爪已撕破丫丫的脊背,但虎牙还没有咬着喉管,仍有可能把丫丫拯救出来。好几头大 公象已闻讯赶来了,正在途中;只要它能挥舞象牙和长鼻与虎周旋几秒钟,大公象们一到,象多势众,蓝眼虎即使有三头六臂也难以继续逞凶。它几步便跨到扭成一 团的蓝眼虎和丫丫旁,先抡起长鼻朝虎眼扫去,想一下子把蓝眼虎扫成瞎眼虎,遗憾的是扫偏了,不但没扫瞎那双蓝色的虎眼,倒扫在丫丫的脸上;本来丫丫朝左拧 着脖子歪着脸,竭力躲避从右侧噬咬的虎口,被火扎的长鼻一扫,反倒把柔嫩的脖颈给扫进虎口去了。蓝眼虎毫不客气地一口叼住奉送到嘴边的丫丫的喉管。丫丫四 条小腿猛力踢蹬,垂死挣扎。火扎急红眼了,低着头,撅着象牙,朝虎腰捅去。蓝眼虎只朝前一拱,便很轻灵地闪开了。它用力过猛,朝前冲出好几步,象牙深深地 扎进一棵竹子里,等它费劲地拔出象牙,蓝眼虎已咬断了丫丫的喉管,一阵风似的逃远了。 一个球状闪电落到猴岭东侧一座孤峰上,一棵千年云杉被炸得四分五裂,山顶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乳象们吓得呜呜乱叫,整个象群惊恐不安地骚动起来。但慑于象王的威严,没得到火扎首肯谁也不敢擅自撤离。 母象莎叭用鼻子折断一根树枝,轻轻地盖在丫丫身上。 火扎这才抬起脸,看看电闪雷鸣的天空,又看看乱成一锅粥似的臣民们,翘起长鼻示意性地甩摆两下,于是,象群像得到特赦似的急忙下到深谷的石钟乳溶洞中去避雨。 老象王火扎仍默默地站在丫丫身旁,像个虔诚的守灵者。直到暴雨将它全身淋得湿透,直到丫丫一动不动,声息全无,这才步履缓慢地离开山顶。 雷雨过后,猴岭传来虎洋洋得意的啸叫声,谁心里都很明白,那是蓝眼虎在撕食可怜的乳象丫丫。 二:火扎挑选能接自己班的王储 一连几天,老象王火扎都闷闷不乐,经常站在路边的土丘上,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从土丘下经过的每一头象。 它想挑选出能接自己班的王储。 它是无可奈何才这么做的。它希望自己能在王位上活它个一万年,但这是不可能的。它今年60岁了,对亚洲象来说,60岁已经是寿星了。前几天那场虎患敲响了它的丧钟,即便是高高在上的象王,也无力改变新陈代谢的规律。 象的思维很发达,脑容量不亚于人,是一种生性聪慧的高级动物;象具有一种包括人类在内的其他生物都没有的特异功能,就是能准确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很 多老象都是在临终前的一两天含泪告别群体,跋山涉水,踏着生命的最后几寸光阴,赶到遥远的神秘的埋葬着祖先的象冢去。火扎也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期,快则半 年,慢则一年,死神就会降临。 作为老象王,火扎最爱的当然是自己,是王位,是权力,但同时它也爱受自己统治的群体和种族。它既然无法逃脱死亡,它便真诚地希望在自己百年之后,戛尔 邦象群仍兴盛不衰。它很清楚,一个群体兴旺还是衰败,除了环境条件的制约外,关键在于首领。它希望自己能为戛尔邦象群选定一个能胜任的新象王,作为王位的 继承者储备着,就是王储,一年半载后自己不行了,就让王储继位。 新象王当然要出类拔萃。王储必须具备如下素质:高度的智慧、出众的体魄、勇猛的胆略、坚韧的意志和非凡的自信。这选拔接班人的五条标准少了哪一条都不行;这五条的综合与平衡,方能完整无缺地显示出领袖的风范与气度。 用落花流水的心境挑选王储,对生性高傲的老象王火扎来说,本来就够折磨心灵的了;这有点像在为自己找掘墓者,为自己缝制寿衣,为自己拟定悼词,为自己 唱安魂曲。更让火扎感到心烦的是,挑来挑去挑了好几天,在戛尔邦象群所有的公象里,竟然挑不出一头它十分中意的王储来。 它火扎多年的搭档,或者可以称为象王助理的拉痴,体格几乎与它火扎一样魁伟,比普通公象要高出半个肩胛,外表倒不乏象王风采,但拉痴头脑简单,缺少主 见,少了一根独立为王的精神脊梁。大公象垒垒,头脑发达,四肢强壮,一直在暗中觊觎着王位,至今野心未泯,可惜垒垒才比它年轻两岁,也已步人了暮年晚景。 公象凯凯,年富力强,凶悍好斗,路途遇见虎呀豹呀蟒呀鳄呀之类的天敌,总是不顾一切地跟着它火扎横冲直撞,确有一股强者气势,遗憾的是,凯凯身高只及普通 母象,体格偏小,在种内竞争中是很吃亏的,怕屁股还没在王位上坐热,就会被其他体格高大的公象废黜掉,从而导致一场流血的内讧,伤害群体的元气。还有一头 大公象糯糯,非常聪敏,见到高高的树权上结着一丛嫣红的鸡嗉果,鼻尖够不到,就将长鼻汲满水,像高压水龙头般喷射出水柱,把鸡嗦果冲下来,糯糯的身架也健 壮得像座小山,就是生性太懦弱,脾气太温顺,连母象都敢往它脸上掷芭蕉皮,这样的象,在群体中只能是模范臣民…… 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王储,老象王火扎整日忧心忡仲,寝食难安。 其实,戛尔邦象群里并非全是平庸之辈,有些优秀者尚未崭露头角有所作为,就被粗暴地镇压下去了。 这是老象王火扎在位三十多年的一贯做法。 生活告诉火扎,任何一个强壮的雄性都是王位的角逐者。为了保住王位,只有在这些雄性还未强大到能对它构成威胁时就剪除其野心,磨尽其锐气,或者干脆驱逐出群体,让它被严酷的热带丛林吞噬掉。 做这样的事,火扎从不心慈手软;说到底,这是一种生存竞争。 比如十年前,戛尔邦象群有头名叫钟钟的公象,身体强壮,勇猛无比,还未成年就有好几头小母象围着它转了,结果被它火扎随便找了个借口,逐出象群,孤零 零地在荒野流浪,最后被猎人围捕,一支麻醉枪射中胸部,昏迷后被装进铁笼,送到遥远的动物园展览去了。对一些桀骜不驯的公象,即使找不到借口将其逐出群 体,火扎也同样有办法驯服其野性。例如绰号叫河马的公象,才十五岁就倔头倔脑的,一次它火扎在一片废弃的果园里找到一只香柚,卷食时不小心将香柚掉在地 上,恰巧滚到河马跟前,河马没像其他乖象那样将香柚捡起,并吹净沾在上面的泥灰,恭恭敬敬送到它火扎的鼻吻下,而是将香柚一日吞进自己的嘴里。目中无王, 也太狂妄了;今天抢香柚,明天就会抢王位。于是火扎就在觅食、汲水和宿营时,有意找河马的岔子,挑河马的毛病,动不动就发脾气,朝河马的耳根大吼大叫,对 方稍有不满的表示,就用长鼻当众抽打,天长日久,河马心里便沉淀了一块自卑的情结,总觉得自己很委琐、很糟糕,在任何象面前都有一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一 看见它火扎的影子就害怕得发抖。 别以为火扎是戛尔邦象群历史上唯一的暴君,所有在位的象王其实都是这样干的。作为象王,当然不能让自己的王位受到丝毫威胁,哪怕是潜在的威胁。 要不是火扎预感到了死期,它仍然会一如既往地用铁手腕扫灭大公象身上萌发的野心,强化与巩固自己的统治。 火扎仔细观察了好几天,筛选的眼光在戛尔邦象群所有的公象里溜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勉勉强强在一头名叫影叠的公象身上定格了。 影叠这名字来得挺有意展思,和大多数从头至尾有一身稠密斑斓的体毛的哺乳动物不同,大象皮厚毛少,皮肤几乎都裸露着;稀疏的象毛和象皮是同一颜色,瓦 灰瓦灰的,在阳光下身体轮廓分明,线条清晰。影叠却有点特别,体毛是瓦灰色的,皮肤却是乌灰色的,体毛的颜色浅,皮肤的颜色深,双重颜色,在阳光下乍一 看,轮廓模糊,线条朦胧,就像焦距没调好的照片。 影叠今年十六岁,体格差不多和成年公象一般高大,长鼻丰满富有弹性,四腿粗壮坚实有力,身体像座小山,两根象牙虽还没完全长到位,却润滑细腻,洁白锐利,牙尖闪烁着剑锋般的光芒。 火扎选定影叠,除了身体素质之外,更看重心理素质。影叠雄性的心灵没遭过任何扭曲,直率的天性没受过任何创伤,也就是说,影叠青春的灵魂里还没有污染 自卑与奴性。在同龄伙伴面前,影叠居高临下,俨然是个小头目。区它火扎面前,从不刻意地乖巧温顺,恰恰相反,小小年纪,便有忤逆行为。半个月前象群到半坡 寨去偷吃玉米,来到半坡寨对面的山梁,有两条通往玉米地的道路可供选择:一条是顺着平缓的山梁绕道而行;另一条是从陡坡下去穿过箐沟再爬半截陡坡,走条直 线,可节省很长一段路程。它火扎在三岔路口犹豫了一下,考虑到象群有几头老象和乳象脚力较差,下陡坡恐有不测--这当然是堂而皇之的表面理由,更深层的连 它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的理由,是怕自己年老体衰下坡时象足打滑或被藤子绊倒露出龙钟老态--便指挥象群绕道而行。在觅食途中确定行走路线,既是象王的职责 又是象王的权力,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象群不敢有什么异议,默默地跟着它鱼贯而行。才走了几步,突然影叠蹿出队伍,离开象道,斜刺从陡坡跑下去。走直线 当然更快,能抢先一步吃到美味可口的玉米。于是,几头年龄与影叠相仿的小公象都离开群体跟着影叠从陡坡下深谷去了。象群乱了套,象心也乱了套。当时它火扎 恼羞成怒,觉得影叠是祸种捏成的幽灵。瞅着影叠在箐沟里欢快地蹦蹦跳跳,十分扎眼,那重叠而朦胧的身影,如同是一杆造反的旗帜,当时它火扎心里就冒出一个 歹毒的念头,找个机会将影叠揍伤致残并逐出群体。它是在位象王,就像眼睛里容不得沙子那样容不得背叛。但现在火扎认为,影叠的行为是一种自信并有主见的表 现。敢走自己的路,是生命最耀眼的闪光,也是王者的端倪与特质,难能可贵。 目的不同,是非就会转换,罪孽变成优点。 影叠虽然心理素质不错,但也有不足的地方。十六岁毕竟太嫩了,而且这十六年来,影叠都是在群体的庇护下生活的,没在艰苦卓绝的生活中磨练过,身心都还 稚嫩。从这点看,影叠不是最理想的王储人选。然而火扎没有更多的选择余地,矮子里挑将军吧。好在它还有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可活,能找到办法使影叠快速成熟起 来的,火扎想。 唉,便宜了这体色深浅不一、轮廓模糊不清的家伙。 三:影叠莫名其妙被逐出戛尔邦象群 影叠懵了,完全懵了。 这打击来得太突然,它心里没有一点儿准备。它正在水塘边和同龄伙伴独耳用鼻子逗蝌蚪玩,冷不防屁股上重重挨了一鼻子,火辣辣地疼。它回头一看,老象王 火扎恶狠狠地瞪着它。它以为老象王想喝水,嫌它挡了道,于是很识相地停止玩耍,退到了一边。币料老象王追了过来,高高抡起长鼻照它脖子抽来。它没防备,被 抽得像陀螺似的在原地旋了几圈。它蒙了,不明白老象王干吗要发这么大的火,为什么要揍它。它紧张地回忆近来自己的表现,是否有得罪老象王的地方,搜遍记忆 的角角落落,也想不起自己有过什么过错。 影叠虽然不是温柔听话的乖象,但也不是淘气包和促狭鬼。即便影叠要搞什么恶作剧,也不敢把老象王当做作弄的对象。影叠从小生活在戛尔邦象群里,十分清 楚老象王的权威神圣不可侵犯;它已经十六岁了,这个年龄对亚洲象来说,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乳象了;它对火扎没有什么好感,它觉得火扎高高在上,目光老是阴 沉沉的,心狠鼻辣;可它也不特别憎恨火扎,因为它和火扎有很长一段年龄差距,自然会有幼者对长辈的尊重,毕竟它还没完全发育成熟,对占据王位几十年的老象 王,有一种习惯性的服从。 没有亲昵但也没有仇恨,没有友谊但也没有矛盾,影叠想不通火扎为什么突然横眉竖眼地揍它。呦噢--它委屈地叫了一声,表白自己的心迹:尊敬的土,我从没有想要得罪您,也不想惹您生气,您一定误会了。 火扎并没有因影叠告饶和解释般的吼叫而停止攻击,继续用长鼻没头没脑地抽打。这可不是长辈对犯有过失的晚辈的那种有节制的教训,也不是尊者对卑贱者那 种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式的体罚。老象王那条被岁月风霜浸渍得皱褶纵横的鼻子抡得呼呼有声,就像用雷霆搓成的长鞭,在往死里打。影叠东躲西闪,连连后 退;火扎左追右撵,步步紧逼。火扎攻击的气势和那股较真劲儿,仿佛面对着的是条巨蟒或者是只恶豹。 影叠委屈得连连吼叫。 打斗声惊动了散落在水塘四周的象们,它们都停止觅食饮水,翘首朝这边瞭望,大多数象的眼光里都对影叠抱有同情和怜悯,但慑于老象王的淫威,大家都缄默无语。 火扎不是傻瓜,完全明白自己正在干一件有损自我形象的蠢事。没有任何理由就如此虐待一头尚未完全成年的公象,众心难服啊!它是故意要这么干的。假如是 一般性质的驱逐雄性同类,它不会那样傻不愣登地蛮干;它会找个碴儿,让这事看起来好像是影叠犯了大逆不道的过错,在遭受应有的惩罚。这样既达到了驱逐的目 的,又让众象认为影叠是咎由自取,何乐而不为。即使影叠十分小心谨慎,不出任何差错,不落任何把柄,它火扎也完全可以设个小圈套,制造出惩罚的口续,例如 在独木成林的古榕树下宿营时有意让影叠抢占象王的位置,或者在崎岖的山道上故意将一头刚刚出生不久的乳象推搡到影叠脚跟前,让毫无防备的影叠将乳象撞下山 崖去。它是象王,做这样的事还不是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 但火扎决意不要借口,它就是要赤裸裸地驱逐,赤裸裸地迫害。它要让影叠明白,荒原丛林,唯一的真理,就是弱肉强食。别指望有什么公正的裁决,对弱者来说,委屈是永恒的。 它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这么做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假如苍天有眼,影叠果真被磨练摔打成强者,前来同它恶斗争位,众象便会有一种它火扎倒行逆施终遭报应的窃喜。这窃喜无疑会转化为对新象王的拥戴。 火扎横蛮地进逼,影叠委屈地后退。突然,影叠猛拐了个弯,朝水塘对面的象娘佳佳跑去,希望得到庇护。“儿是娘的心头肉”,这句人类的俗语同样适用于 象,老母象佳佳的年龄比老象王火扎还大一岁,平时动作缓慢,暮气沉沉,但一看到影叠无故受屈,突然变得敏捷起来,吼叫一声,飞快地奔了过来。但还没等母子 靠拢,一头脸颊和鼻根布满一条条蚯蚓似的伤疤的大公象,举着长鼻蹿过来,挡住了老母象佳佳的去这头大公象就是老象王火乏扎的伙伴拉痴,拉痴对火扎一味盲 从,不问是非,可说是一种十分典型的愚忠。老母象佳佳自然不是身高体壮的拉痴的对手,被抽了几鼻子,只好退到一丛灌木后面去。 影叠得不到象娘的援助,只有落荒而逃。逃出野象谷,逃到猴岭上,前面就是山垭口了。这道夹在两座小山之间的马鞍形山垭口像座天然门户,出了这山垭口, 就不是戛尔邦地界了。火扎并无罢休的意思,仍然紧迫不舍。瞧这情形,老象王是执意要把它逐出象群了。倘若它犯有什么过错,遭驱逐虽然也愤怒,倒还想得通; 问题是它什么错也没有,无缘无故被驱逐,那就是彻头彻尾地被欺凌遭迫害了。它虽然还没完全成年,但到底是雄性,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被冤枉的心激烈地跳动 着,一股热血涌上脑际,它回转身,不顾一切地朝蛮不讲理的老象王奋起还击。 一对光滑细腻的象牙,朝老象王迎面刺来。这对象牙既没在天敌身上试过锋芒,也没有经过苦难的磨砺。火扎早有防备,亮出自己那对粗糙坚硬的象牙,挡住影 叠的象牙,四脚站稳,猛甩脖颈,影叠缺乏同类相扑的经验,被摔出两三丈远,差点跌倒。火扎精于格斗,不给影叠有喘气的机会,竖起长鼻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 撅着象牙,以雷霆万钧之势,朝还没站稳的影叠奔刺过来。影叠只得掉头仓皇逃命。不管怎么说,流亡总比身上被捅两个血窟窿,肚肠漫流一地要好得多。 火扎一直把影叠逐出山垭口,逐出戛尔邦地界,这才收住脚步。火扎沿着山垭口那条山脊线撒了泡尿,那是在画一条警戒线,表明不允许影叠再回来;影叠胆敢越过这条警戒线,就会被置于死地。 影叠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荒原孤独的流浪者。 四:影叠被一只云豹吓得丧魂落魄 影叠和云豹是在林间小道偶然相遇的。 那只讨厌的云豹离它只有几步之遥,伫立在一个土墩上,铜铃似的豹眼直瞪瞪地盯着它。 影叠过去也曾见过虎豹之类的猛兽,但那都是在象群里,象娘佳佳和一些大公象寸步不离地护卫在身边,现在,却是远离群体,单独和恶豹面对面地相遇。它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心怦怦怦跳得激烈,快跳出嗓子眼了。 云豹上下左右全方位地打量着它。 影叠到底是最大的陆上动物,不至于像兔子那样望见云豹的影子就没命逃窜。它只是后退了一步,站在原地望着对方。 虽说那双豹眼闪烁着贪婪的光,虽说那身布满金钱环纹的豹皮散发着青春的光焰,虽说是只腾跃扑咬和奔跑速度在西双版纳热带丛林里都堪称一流的云豹,但影 叠晓得,自己只要不惊慌失措,不掉头逃跑,这只云豹再饿得慌,也不敢轻易朝它扑咬的。它的体格已和成年公象一般高大,站在云豹面前,就像一座山站在土堆面 前一样;它的一对象牙早已从厚厚的嘴唇翘挺起来,就像两支利剑,云豹怎敢轻举妄动? 镇静镇静再镇静,影叠不断为自己打气。 象与豹在寂静的密林里静静地对峙着。 这种对峙对影叠是有利的,云豹瞧不出什么破绽,很快会知难而退。 假如没有这个该死的喷嚏! 仿佛命运之神故意要跟影叠闹点小别扭,搞点小小恶作剧。它正和云豹默默对峙着,突然一阵轻风吹来,扬起粘在草叶上的蒲公英花丝,钻进豹鼻。云豹伸长脖 颈,豹眼微眯,黑色鼻吻和黄毛脸颊奇怪地痉挛扭曲,一只前爪抬起,全身一阵颤抖,阿嚏--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喷嚏是由于鼻黏膜受刺激而引起的一种急剧呼吸,会喷射出无数唾沫星子。 影叠离云豹只有几步远,又刚巧处在下风口;随着响亮的喷嚏声,一团浓浓的唾沫星子从云豹口腔和鼻孔里猛烈地喷射出来,居高临下,不偏不倚喷了影叠一脸一鼻。 对峙的平衡刹那间被打破了。 气味在动物世界的重要作用远远超过人类的想象,可以这么说,食草类动物由于素食的天性,十分厌恶食肉动物身上那股血腥味,大象是食草动物,当然也不例 外。云豹口腔里的那股血腥味浓得就像一只发酵的粪缸,恶臭难闻,唾沫星子突然喷了影叠一脸,生理上立即引起化学式的过敏反应,一种食草动物对食肉动物本能 的恐惧从心底被勾了出来,恶心、反胃、头晕、目眩、四肢发软、身体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强烈的逃生念头。 它太嫩了,太缺乏经验了,关键时刻犯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错误,那就是转身逃命。 与天敌对峙,转身逃命,对天敌来说无疑是一种鼓励式的引诱,就像在对天敌说,我不行了,你来追吧,你来咬吧。 本来云豹不打算袭击肥厚的大嘴里已长出象牙的的公象,但影叠转身一逃,悟性很高的云豹立刻明白眼前这头大象虽然外表像头成年大公象,其实却是个稚嫩的小家伙,这很自然地激起了它的食欲和兴趣,便纵身跳下土墩追过来。 影叠气急败坏,朝野象谷逃去。它遇到灾祸,本能地想得到群体的帮助。 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它一路哀嚎,逃得十分狼狈。 象的奔跑速度比起云豹来,要差一大截。刚逃出一程,豹须就差不多触碰到又细又短的象尾了,影叠只好转过身来,拼命挥甩长鼻,摇晃象牙,色厉内荏地吼两声;云豹便收敛些气焰,在离影叠几步远的面前急速地徘徊,朝影叠打喷嚏,影叠就又失魂落魄地奔逃。 逃逃兆停停,停停逃逃,不一会影叠逃到山垭口。只要翻过山垭,就是猴岭,下了猴岭就是野象谷,戛尔邦象群就在附近,会听到它的呼叫声,会赶来帮它一起撵走那只讨厌的云豹的,影叠想。 晨岚刚刚散尽,青翠的山峦一片明丽。 影叠逃进狭窄的山垭,踉踉跄跄,像丢了魂似的。 欧--突然前面响起一声雄浑沉郁的象吼。影叠抬头一看,嗬啰,是老象王火扎站在山垭口口。火扎的身旁是拉痴、凯凯、伦芯、糯糯等好几头威风凛凛的大公 象。影叠心里一阵惊喜。象群就在眼前,救星就在眼前。生死存亡的关头它早忘了老象王的种种不是。只要火扎冲下山垭喝退粘在它屁股后面的那只云豹,它会对火 扎感激涕零的。它会把火扎无故将它驱逐象群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它再也不会记它的仇了,它会比过去更敬重它,更爱戴它。 火扎帮它解围,易如反掌。影叠曾亲眼看见过火扎用象牙挑穿了一只大山猫的胸膛。象王对付一只普通云豹,应该说是轻而易举的。 危难之中,最希望得到的是群体的帮助。 欧呜,欧呜,影叠朝老象土火扎哀哀叫着,加快步伐,朝山垭口奔去。 粘在影叠屁股后面的云豹虽然还没有停下追击的脚步,但渐渐放慢的四条豹腿已显出其内心的犹豫和惊恐,斑斓的豹头不再昂然前挺,而是不断扭转脖颈往后 看,在窥探退路呢,云豹也是智商很高的动物,很会审时度势,望见山垭口灰乌乌、黑压压一群大象,它一掂量彼此的实力,心里其实已经打堂鼓了,只要老象王火 扎一参战,它立刻会知趣地掉头逃跑。 动物也有自知之明。 影叠已经跑到火扎面前。 突然,老象王火扎大吼一声,迈开四腿走到道上,堵住了影叠的去路。影叠还傻乎乎地以为老象王是来帮自己的,激动得就想用长鼻去亲老象王的腿,没想到老 象王身体猛力一横,撞在它肩胛上,把它撞得连连后退。老象王扬起长鼻对准影叠的脸左挥右扫,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不让影叠通过山垭口。 影叠傻了眼,自以为是救星降临,不料却是扫帚星挡道。 后面是贪婪凶残的沄豹,专前头是虎视眈眈的老象王;后面是火坑,前面是油锅;左右是大象无法攀逃的陡壁,影叠真正陷入了绝境。 影叠悲愤地仰天长吼一声。 老象王不让它翻过山垭逃进象群,等于是把它送给云豹当午餐,它没想到老象王的心肠会如此歹毒,一点也不讲同类情谊。别说它影叠一无过错,即使真犯下弥天大罪,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儿,也不该假借云豹来消灭它呀! 可惜,在野生动物王国里,没有道德法庭,也没有法官来主持公道,评判是非。 五:横竖一死影叠朝云豹撅起象牙 话说那头云豹,本来已气焰萎落,准备打退堂鼓了,可当它目睹了老象王火扎阻止影叠通过山垭口的情景后,立刻又来劲了,气势磅礴地连吼数声,张牙舞爪朝影叠进逼过来。 影叠条件反射般地又朝山垭口逃去。 老象王火扎凶神恶煞般地站在山垭口,就像关严的一扇门。 影叠再次逃到火扎面前,没等火扎抡起长鼻抽打过来,两条前腿一弯,就要跪在地上。它实在无路可走了,只有向蛮不讲理的火扎乞求饶恕,现在不管强加在它 头上什么罪名,它都一概承认。它再也不敢有被冤枉的想法。只要火扎能出手相救,它愿意承认自己被逐出群体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它愿意降格做火扎忠诚的奴 仆,鞠躬屈膝也在所不惜了。 影叠雄性的精神世界已濒临崩溃,直率的性格顷刻之间就要扭曲了。 老象王火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假如火扎是要把一头桀骜不驯的公象改造成顺民,它会出手相救,把粘在影叠屁股后面的云豹赶走的。恩威并施已经足够了,可 使影叠终身对它服服帖帖。可它对影叠寄托的是另一种希望。它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手相救。它很清楚,现在是影叠性格定型的关键时刻;是独立不羁勇于向苦难抗争 的王储,还是逆来顺受向命运屈服的奴仆,成败在此一举。影叠两条前腿已朝它跪下,说明灵魂中的奴性正扮演主角;倘若它这时出手相救,这奴性的性格永远也无 法逆转了,影叠这辈子也算完蛋了。它必须让影叠将灵魂中的奴性驱走,要做到这一点,劝慰和勉励是无用的,只有无情地威逼。影叠是被死亡吓得跪倒的,它要用 死亡逼得影叠重新站立起来。它要造成这样一种局面:对影叠来说,站起来是死,跪下也活不了;跪下必死无疑,站起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或者死在豹牙下,或者 死在象王的象牙下,请挑选吧。 火扎撅起两根象牙,牙尖闪耀着寒光,以泰山压顶之势朝欲跪未跪的影叠冲刺过去。那气势与力量,一看就知道是动了真格的。 影叠两条前腿已经跪下去了,两条后腿还屈立着,见状大惊,一骨碌站了起来,掉转身拼命窜逃。它虽然躲过了火扎象牙的刺击,却给云豹的进攻提供了契机。云豹嚎叫一声扑跃过来。 狡猾的云豹虽然不可能详细了解戛尔邦象群内部微妙复杂的关系,但已看出影叠是被排斥在群体外的可怜虫,别看山垭口有一大群象,还有不少让它望而生畏的 大公象,但都不会来帮这头倒霉的小公象的忙,不会来管闲事;象们都袖手旁观,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在怂恿它放开胆子放开爪子蛮干一通。它早就饿坏了,小公象 的肉还是蛮好吃的。它恨不得能一口咬断影叠颈侧那根动脉血管,用甘甜的象血滋润自己饥渴的胃。 出于避重就轻的本能,影叠在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将屁股对着已跃到半空中的云豹。 随着一声豹吼,影叠只觉得屁股上压下个沉重的躯体,两条后腿颤抖着站不稳,庞大的身体快被拖倒;它颠动摇晃身体,想把云豹从自己的屁股上摔下来,遗憾的是云豹的爪子已抠进它的皮囊,比蚂蟥叮得还牢。 云豹已在啃咬它的屁股蛋,撕心裂肺地疼痛。屁股虽然对大象的整个身体来说不算特别重要,但要是真的被云豹啃咬去,它就变成没屁股象,这也实在太不雅观了。 老象王火扎站在山垭口,无动于衷,一双象眼阴沉得像两口枯井,没有一丝同情和怜悯。 影叠彻底绝望了。它不再指望得到同类的援救。幻想破灭,面对现实,前面是绝路,后面是死路。横竖一死,还不如拼了,同云豹决一雌雄,死在同云豹的拼搏中,总比死在老象王火扎的淫威下要荣耀些。 尖锐的豹爪肆无忌惮地在影叠的后腹部和屁股蛋上撕扯开好几道长长的口子,火烧火燎般疼。影叠只好驮着云豹向山岩倒退,最好能把云豹顶到石壁上,象屁股就能变成巨大的碾子,把豹骨碾碎。还没等它退到山岩下,云豹已见势不妙从象屁股跳下地,调整方位又蹿扑上来。 影叠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反正都是死,还不如死个痛快呢。它不再消极地躲避逃遁,也不再把自己硕大的象屁殷像活靶子似的朝向云豹。它转过身,将脸朝向云豹。正面虽然有脆嫩的喉管,有致命的颈椎,但也有可以抡打的长鼻和可以戳通豹腹的象牙。 这一转身,其实就是雄性性格的一次成功突变,一次质的飞跃,一次崭新的升华。 任何高级生命体,都有卑污和高尚、懦弱和勇敢的两重性,就看在性格塑造的过程中哪一重是显性,哪一重是隐性。 云豹也不是好惹的,腾跳、扑跃、后掀、扫尾,凭借轻灵的身段,始终占据上风,把影叠撕咬得半身都是血污。 象吼声和豹吼声惊天动地,搅得山垭口牺牺惶惶。 老母象佳佳耸动着长鼻吼叫着想钻过狭窄的山垭口来为影叠助战。别的象可以袖手旁观,它无法袖手旁观,它是影叠的亲娘,它不能眼睁睁看着影叠被云豹大卸 八块。可它刚刚跑到山垭口,便被火扎粗鲁地搡开了。它不甘心,还想用长鼻开遭从火扎身旁硬挤过去;火扎吼叫一声,一梗脖颈,两根象牙斜过来,在老母象佳佳 的胸侧犁开两条血槽,鲜血漫流出来。 老母象佳佳四肢乏力,咕咚一声瘫倒在地。 火扎执意要让影叠单独对付云豹。火扎凭着几十年出生入死的丛林生活经验,心里雪亮,影叠和云豹,可说是势均力敌。影叠虽然筋骨还稚嫩,象牙还不够锋 利,也缺乏与猛兽拼搏的经验,但体大力不亏,是有足够的力量与凶残的云豹抗衡的。影叠之所以占不了上风,是缺乏自信。影叠在豹牙豹爪面前先矮了三分,怎能 发挥自己的全部优势呢?自信是成功的基础,是强者的特色,是王者风采的全部谜底。 火扎相信,在死亡的威逼下,在求生欲望的强烈驱动下,影叠会获得自信的。 假如影叠始终没有获得自信,最后还是被云豹活活撕碎了,对火扎来说,这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只能证明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对象,只能证明影叠不够资格成为戛尔邦象群未来的新象王。影叠要是个劣者,那就活该被淘汰掉。 山垭口,站着一群沉默的大象。 山垭前的缓坡,象与豹飓风般地在厮打。 影叠的眉眼间又被豹爪撕拉开一条口子,血滴了下来,眼前一片红。它的潜伏在心底里的野性被唤醒了。反正是死,与其被动挨打,窝窝囊囊被恶豹吃掉,还不 如主动进攻,弄它个鱼死网破呢。它撅起象牙,猛烈地挑刺戳捅,舞得眼花缭乱。云豹一不留神,肩胛被象牙捅了个血窟窿,疼得欧欧直叫,转身欲避开象牙的锋 芒,可能是因为过度疼痛,那条豹尾竟一反常态,软绵绵地拖曳在地,像条快冻僵的蛇。影叠计上心头,往前一跃,一只前足准准地踩在豹尾上。象的体重堪称陆上 动物第一,拔河比赛有明显优势。云豹四肢蹬地,豹颈抻得老长,挤眉弄眼,嘴角都扭歪了,还是无法把自己那根黑黄节斑的豹尾从象足下拔出来。 豹尾蹦得像条弦,噗,豹尾下的**里屙出泡豹屎来。象的鼻子又长又大,嗅觉也就异常灵敏,对气味也就异常敏感,那泡豹屎就屙在影叠的鼻吻底下,就像踹 翻了一只粪缸,恶臭难闻,熏得影叠差点没晕倒。要真晕倒了,就会让云豹白捡了便宜。影叠赶紧用鼻子卷起一撮沙土,撒在豹屎上,盖住了臭味。 云豹什么招都使尽了,还拔不出豹尾,便旋转身想咬影叠踩着豹尾的那只象足。影叠早有准备,身体往前倾,两根象牙朝送上门来的豹脸刺去。这叫踩尾击头, 一种挺别致的战略战术。云豹旋身太急,一脖子撞在象牙上,颈皮被挑破,变成了花颈豹。现在影叠占据了主动,信心陡增。哈,看来自己嘴里的两根象牙并不是山 泥捏的芦花搓的豆腐做的。芭再接再厉,索性将一只前蹄朝前跨了半步,用牙去挑云豹的腰。要是挑个准,云豹的小命就算完了。 云豹四爪蹬地,不顾一切地蹿跳起来。嘣的一声,那根漂亮潇洒凝聚着豹子一半威风的尾巴被拉断了,半截软耷耷地拖在云豹的屁股上,半截还踩在影叠的象脚下。 豹子断尾,犹如断魂。云豹凄厉地吼叫一声,朝山垭下一片灌木林逃窜。半截断尾滴着血,绿草地上歪歪扭扭画起一条红线。 影叠雄赳赳气昂昂地追赶过去,得意得好像在打一只落水狗。 云豹到底是热带丛林里的赛跑健将,很快逃得无影无踪。空漠的远山偶尔传来几声嘶哑的豹吼,如泣如诉。 影叠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阔步回到山垭口,戛尔邦象群已不知什么时候全部撤走了,只有象娘佳佳孤零零地瘫在地上,象娘的胸侧有两条很深的血槽,影叠知道,这是老象王火扎留下的杰作。 影叠的长鼻缠着象娘佳佳的长鼻,母子相伴,一起生活吧。 象娘佳佳颤颤巍巍站起来,一双象眼泪水晶莹,眺望西边那座树木葱茏的孤山,悲吼数声。刹那间,影叠击败云豹所产生的胜利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象娘在用身体语言告诉它,它已预感到死期将临,要去西边那座孤山下的象冢了。 六:影叠挑战失败被淋了一身象尿 漫山遍野的野苜蓿花像片紫色的云霞。影叠十分醒目地站在这片野苜蓿地的中央,等待老象王火扎的出现。 每隔一天戛尔邦象群都要从野象谷到臭水塘去饮盐碱水,这片野苜蓿地是必经之路。 影叠决心要同火扎拼个你死我活。 它被驱逐出象群已快半年了。流亡的日子真不好过,孤独、寂漠、冷清,像个游魂野鬼。最咽不下气的是,它是无故被驱逐出象群的。 从它被驱逐的那一刻起,报复的念头就产生了,这念头经过差不多半年时间的发酵膨胀,已塞满了它的心胸。特别是通过云豹事件,它看透了火扎险恶的用心。 即使它甘愿为奴,火扎也拒绝它归群。这使得它用和平的方式回归群体的最后一个幻想也破灭了。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它面前,在戛尔邦象群,有老象王火扎,就没 有它影叠;有它影叠,就没有老象王火扎。 它必须打败火扎,夺得王位,才能在戛尔邦象群里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 生活迫使它野心勃勃,迫使它利欲熏心。 促使影叠向老象王火扎挑战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象娘佳佳的死。不错,象娘年事已高,活不长了,但要不是象娘因它影叠被逐出象群从而心理上遭受了沉重的 打击,也不会那么快就心力交瘁的。火扎用象牙在象娘身上无情地犁出两条血槽,象娘才提前预感到死期将临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象娘是被火扎害死的。那天,当 它目送着象娘孤独地走向遥远的象冢时,象娘身上还淌着血,三步一摇晃,五步一趔趄,举步维艰,它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恨不得立刻将老象王火扎捅个透心凉。 以血还血,替象娘报仇。 准备应该说还是很充分的。 几个月来,它拼命进食,使自己的身体迅速强壮起来;闲来无事,就在山箐跳跃奔跑,锻炼自己的意志。它不断地用长鼻抡打大树,光滑柔嫩的鼻子上结出厚厚一层粗糙的茧皮。那对象牙在坚硬的山土里掘食竹笋,已磨砺出一层冷凝的寒光。 它相信自己能把刚愎自用的老象王火扎一举击败。它曾独自战胜过一头云豹,这使它变得十分自信。 夕阳西下,戛尔邦象群果然出现在野苜蓿地里。 影叠高翘鼻子,亢奋地长吼一声,光明磊落地进行宣战。 影叠和火扎牙对牙鼻顶鼻沉默地对峙着,拉开了王位争夺战的序幕。象们按照习惯散成扇形在野苜蓿地边缘围观。 老象王火扎对影叠的挑战可说是又喜又惊。喜的是影叠果然是块好料,在苦难中没有沉沦,反而养成了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的优良品性,一代新象王就要孕育成 功了。惊的是它没想到影叠那么冒失那么鲁莽那么冲动,竟然单枪匹马地来争夺王位。更糟糕的是,影叠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毫无遮拦的野苜蓿地中央,挥鼻舞牙气 势汹汹,一看就知道是来挑衅的,这已经不是冒失与鲁莽的问题了,而是愚蠢!这初出茅庐的家伙,确实太嫩了点,它大概以为自己这么干光明磊落,很值得骄傲 哩;它不晓得在性命攸关的对手之间光明磊落其实就是愚不可及。生存竞争,策略就是生命。要取胜,就要不择手段。影叠完全可以埋伏在灌木丛中突然袭击,或者 可以用诱敌深入的办法把火扎引到荒僻的山坳去一决雌雄。不管怎么样,都比站在野苜蓿地中央要多些取胜的可能。这暴露出影叠缺少谋略,缺少老辣与狠毒,缺少 心计与手腕,这是王者大忌。眼下倒是一个机会,可以给影叠补上这一课。 影叠撅着象牙冲过来,一场恶斗开始了。四根象牙乒乒乓乓撞得震天价响,两根长鼻扭拧抽抡,八只象足踩得苜蓿花一片狼藉。 才几个回合,火扎就暗暗吃惊,仅仅几个月,,影叠的长鼻就抡得那般刚劲,象牙就磨得那般锋利,简直是锐不可当。渐渐地,火扎气力不支,开始退却。 火扎退到野苜蓿地边缘,朝站在一丛高脚羊蹄甲花前的拉痴扬起长鼻旋了两个圆圈,这是一种示意,让拉痴参战,而且是从背后进行偷袭。 影叠正全神贯注对付火扎,冷不防被拉痴用脑袋在屁股上猛撞了一下,一个趔趄,朝前跌去。火扎早有准备,不失时机地抡起长鼻朝影叠后脑勺狠狠抽了一家 伙。这叫两面夹击。影叠失去重心,两条前腿一软,扑通跪跌在地。它还想努力站起来,拉痴又在它两条后腿的膝弯处抽了一鼻子,它身不由己,四条象腿都跪倒 了。 火扎和拉痴像两座小山,一前一后向已跌倒的影叠压来。影叠闭上眼睛。二比一,力量对比悬殊。它晓得自己再怎么挣扎也是白搭,索性闭起眼睛来等死。它 想,火扎绝不会轻饶了它,火扎本来就蓄意要置它于死地,绝不会错过眼前这个机会的。挑死一头企图篡位的公象,平息一场王位之争,对火扎来说,名正言顺,用 不着担心会受到众象的谴责。一股细微的冷风迎面拂来,影叠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老象王火扎在抖擞那对象牙,牙尖正对准它的心脏。它并不怕死,被驱逐出群体做 沦落天涯的流浪者,其滋味比死也好不了多少。它只是平不下心头那口恶气。壮志未酬身先亡,实在太可惜了。怪谁呢?谁也怪不到,只能怪自己太老实太光明磊 落,太可笑了。站在毫无遮拦的野苜蓿地的中央,还宣战呢,等于在当众宣称自己是个大笨蛋。它想,它完全可以动用心计搞点谋略耍点手腕的,这样的话,绝不至 连于输得那么惨。炽热的复仇火焰假如没有理智来调节,只能焚烧自己。它没有伙伴,没有帮手,没有策略,等于来送死。老象王火扎就比它聪明得多,眼看一对一 不能赢它,就唤来拉痴相帮,以众敌寡,两头老公象对付一头小公象,也不害羞,脸皮比城墙还厚。它理应向老象王学习,厚颜无耻才对。这一刻,它的生存观和处 世哲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惜,它觉悟得太晚了,它马上就要被挑死了,血的经验和教训只能带进阴森森的象冢里去了。 一股冷飕飕的气息直往鼻孔里钻,哦,老象王锋利的牙尖马上就要扎过来了。影叠等待着尖利的象牙穿透肌肤的那声脆响,等待着撕心裂肺的那阵刺痛。奇怪, 等了半晌却没有动静。它惊讶地睁眼望去,火扎站在它面前,两支象牙低垂着,没有要捅它的意思。这老东西,又在动什么坏脑筋了,影叠想,自己反正是死定了, 索性临死前塑造个短暂的光辉形象。它用鼻尖卷起一撮泥沙,劈头盖脸朝火扎砸去。火扎后退半步,短促地吼了一声,一双象眼闪起一片杀机。来吧,莫迟疑,别犹 豫信,尽管来杀好了,影叠仰起脖子,一副引颈就戮的好模样。可令它大惑不解的是,火扎仍没有撅起象牙朝它捅来。倒是站在身后的拉痴大约是实在看不下去了, 发一声威喝,挺着象牙朝影叠心脏部位冲刺过来。 哦,老奸巨猾的火扎不愿弄脏自己的象牙,不愿背戕害同类的黑锅,而让拉痴当刽子手呢! 可影叠很快发现自己又想错了,就在拉痴牙尖刚戳着它的皮肤时,只见老象王火扎朝前跃了一步,象牙往前一伸,咔嚓一声,架住并隔开了拉痴两支来势凶猛的象牙。 这无疑是在阻止一场杀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火扎和拉痴头顶着头,把跪跌在地的影叠罩在底下。突然,影叠觉得有水淋到头上,热热的,还有一股腥臊味,抬头一瞥,原来是拉痴在向它身上撒尿。 这不仅仅是一种恶作剧,还含有一种极度的轻蔑和污辱。 拉痴那泡尿又长又粗,浇得影叠满身臊臭。拉痴撒完尿,老象王火扎一声长吼,戛尔邦象群离开野苜蓿地前往臭水塘。 影叠孤独地卧在枝残花落的野苜蓿中,四周一片沉寂。它总算明白了,老象王为啥不用象牙扎死它,这绝不是怜悯和恩典,而是更深层次的险恶。火扎一定是觉 得一下子结果它的性命未免太便宜它了;火扎想慢慢折磨它,慢慢羞辱它,让它活着比死还难受。老东西,毒这一次,你可是失算了。影叠站起来,用鼻子卷起一把 苜蓿秸,揩掉头顶和脖颈上的尿。兜头淋尿的耻辱早转化为铭心刻骨的恨。它绝不会屈服于老东西的淫威的,它只要还活着,就不会放弃报仇。它阴沉沉地向远去的 象群瞥了一眼,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了野苜蓿地。 当天半夜,戛尔邦象群又发生一桩让众象迷惑不解的事,老象王火扎又无缘无故把十六岁的公象独耳驱逐出了象群。 七:影叠略施小计就有了帮手 远远地,影叠就看见它了,一只独耳朵摇扇着,无精打采地沿着一条樵夫留下的小路慢吞吞地走来。影叠认识它,是戛尔邦象群里与它同龄的独耳。独耳生下来时并没有缺陷,三岁时有一天半夜遭到几只豺狗袭击,被咬掉一只耳朵。 影叠一声不吭地站在一丛芭蕉后面,透过蕉叶的缝隙从头到脚地仔细观察独耳。独耳孤零零地走来,眼光迷茫,垂头丧气,那根长鼻像条烂绳索晃荡在嘴下;肚 腹空瘪瘪的,大概已有两天没认真吃过东西了。影叠一看就明白了,独耳的遭遇跟自己差不多,也是被驱逐出群体的倒霉蛋。 突然,独耳黯淡的眼睛亮起来,欢呼般地长吼一声,加快了步伐。 影叠当然知道独耳为什么会突然兴奋起来。这家伙一定是嗅闻到箐沟里有大片的野芭蕉,想着可以饱餐一顿了呢。 想得倒美,影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大象的食物虽然很杂,如芭蕉、椿叶;嫩竹、海芋、浆果等什么都吃,但因肚量大,之要找到足够的食物并不容易。山垭那边的猴岭和野象谷植被茂盛,沟沟壑 壑到处都是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吃的东西很多,但被戛尔邦象群占据着,已被驱逐出群体的孤象是没资格再回去吃的,除非冒着生命危险去偷吃。而出了山垭口, 土地就贫瘠得多,荒山秃岭,植被稀疏,觅食就相当困难了。 影叠身后是一条二里长的箐沟,泉水丁冬长满了青翠欲滴的野芭蕉,宽大的蕉叶在晨风中婆娑起舞,撩起一股股扑鼻的清香。影叠找到这条芭蕉箐委实不容易,跋山涉水找了十多天才找到。它把这条芭蕉箐当做自己的窝,赖以生存的窝。 凡高级动物,都有领土观念,象也不例外。影叠昨天找到这条芭蕉箐后,就在箐沟的东南西北用自己的粪便和尿液留下气味记号,划出自己的势力范围。对影叠来说,领土就是生存圈,做上记号就是表明其他同类不得进入。很多动物在领土问题上都是寸土必争寸步不让的。 独耳走到箐沟口那棵烂树桩前,踟蹰不安地图着烂树桩绕了两圈。烂树桩上留有它影叠撒的尿,还蹭痒蹭下几绺象毛,是很醒目的标记。过了一会儿,独耳似乎抗拒不了饥饿的诱惑,举步跨过了烂树桩,走一步停一停,东张西望,像个窃贼。 再有几步就走进芭蕉箐了,独耳的长鼻就能卷食翠绿的芭蕉叶了,影叠无法再保持沉默,吼叫一声从芭蕉丛背后冲出来,挡住了独耳。 独耳站住了,瞪起一双饥饿的眼睛望着影叠。 影叠凭着动物自私的本能,当然想独霸芭蕉箐,不让独耳染指。芭蕉箐是它发现的,当然该它独自享受。这条芭蕉箐并不很长,食物资源有限,要是由它影叠独享,大概可以过两三个月的神仙般的快活日子;要是再添一张嘴,个把月后又要颠沛流离去寻找新食源。 它晓得独耳已饿得眼睛发绿肚皮咕咕叫,但那是另一只肚皮在饥饿,同它没什么关系。 在动物界,同类同性问是没什么友谊同情的。所谓义气,是要有利益衬底的。 这绝不是出于友谊,而是出于一种需要。 影叠认定独耳也是被驱逐出群体的倒霉蛋那一刻起,心里就产生一种想收留对方的念头。它之所以在野苜蓿地里遭到惨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老象王火扎 有拉痴相帮,而它影叠形影相吊孤立无援。要想复仇,它必须有个伴,有个肯与它一起赴汤蹈火同生死共患难的忠实助手。独耳是个很合适的人选。独耳也是受老象 王火扎迫害被驱逐出群体的,命运相似,同仇敌忾。 它不可能又独霸芭蕉箐,又收留独耳做伴。天底下没这等两全齐美的好事。要得到一样东东西,总要付出代价,总要有所损失。它掂量了又掂量,罢罢罢,就让独耳跨进芭蕉箐来算啦。 影叠虽然打定了这个主意,身体却仍挡在独耳面前,摆出一副保家卫国的庄严神态。几个月苦水泡下来,它已成熟多了,它不能毫无作为地给独耳让道。它不是 要找个平分秋色的朋友,而是要找片能衬托红花的绿叶,找个鞍前马后能为自己效力的伙计,找个帮凶找个助手找个副将找个高级奴仆。现在就让道,等于给了独耳 平等的友谊,也许更糟糕,独耳会误以为它胆怯害怕了,独耳就会以侵略者飞扬跋扈的姿态跨进芭蕉箐。 必须先展示自己的实力,先给独耳点颜色瞧瞧,让独耳晓得,芭蕉箐是它影叠的,神冲圣而不可侵犯。 蕉叶在阳光下婀娜舒展,送来缕缕馨香。 独耳用鼻子在空中做了个钩捞动作,把甜美的气息塞进嘴里。毫无疑问,这样做会把独耳的饥饿感撩拨得更强烈。果然,独耳吼叫一声,举着鼻撅着牙铤而走险冲将过来。 影叠伫立着纹丝不动。对付独耳,它胸有成竹。它以逸待劳,独耳奔波劳累;它肚皮吃得饱饱的,独耳腹饥体虚;它是捍卫自己的主权,独耳是侵略行径;它同 云豹和老象王都交过手,积累了不少厮杀格斗的经验,而独耳还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再说,它体格比独耳高大得多,象牙也比独耳长好几寸。它晓得,它稳操胜券。 等独耳冲到面前时,影叠不慌不忙地亮出象牙一个斜挑,独耳的头就歪向一边,影叠趁机用自己的脑门顶住独耳的耳根,四条象腿用力前蹦,独耳无力抵挡,仓皇退了两步,咕咚一声被侧身撞翻在地。 独耳狼狈不堪地翻爬起来,浑身泥星草屑,掉头就走。芭蕉虽然好吃,命却更重要。 影叠明白,自己已发够了威,下一步就是要施点恩了。恩威并施,才能有效地治服对方。它朝刚掉头逃跑的独耳发出一声吼,吼声不带讥讽与嘲弄,含有一种极随意的召唤与挽留。 独耳停下来,四肢微屈着,身体仍是逃跑姿势,脑袋微偏,用一只眼疑惑地向后观察着。 影叠用长鼻将身边一棵芭蕉连根拔起,很麻利地剥掉无法嚼食的外壳,抽出嫩白水灵的心,在空中划了两个圈,嗖地一下朝独耳抛去。独耳回转身,灵巧地用鼻子接住芭蕉心,犹豫了一下,大概实在饿得耐不住了,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影叠心里很高兴。可别小看将一根芭蕉心抛给对方这样一个十分简单的动作,食物的给予与接受,其实就排列了地位尊卑的次序。尊者给予,卑者接受;尊者施舍,卑者接受。 关系已定型,不可能再颠倒了。 影叠成功地给独耳套上了精神鞍辔。 独耳三口两口吞下芭蕉心,这点食物,离填饱肚皮还远着呢。它垂下鼻子,那只肉感很强的耳垂也柔顺地呈招风状,采取一种俯首帖耳的姿态。 影叠长鼻潇洒地一挥,挪了挪身体,大度豁达地让出一条路来。独耳用充满感激的眼光看了影叠一眼,钻进芭蕉箐去。 芭蕉箐里,传来象嘴贪婪地卷食嫩叶花蕾的沙沙声。 影叠不再孤独,它有伴了,有忠诚的助手了,就是说,它有了再度发起王位争夺战的资本了。 八:影叠成功地把嫫婉吸引到自己身边 中午,阳光亮得像一片火焰,罗梭江两岸的沙滩被晒得滚烫,热带雨林没有风,闷热得像只大蒸笼。 象虽然是生活在热带和亚热带的动物,但因身上汗腺不发达,也怕在太阳底下暴晒。此刻,戛尔邦象群散落在罗梭江上游的山洼洼里,三三两两地躺卧在树阴下,神情慵懒,昏昏欲睡。 树林里,只有羽色艳丽的太阳鸟还有精神在花枝间叽喳啁啾。 江的下游,影叠正在喝水。它是趁象群午间小憩偷偷溜进野象谷来的。天气太热了,干渴难忍。这里虽然离象群所在的山洼很近,直线距离最多两百米,但相隔 着一道江湾,互相看不见,只要不发出大的响声,就不易被发现。为了安全起见,它让伙伴独耳留在山垭口替它放哨望风。 影叠刚喝了几口,突然听见上游传来哗哗的踩水声,它立刻准确地判断出是有同类来了,赶紧闪进江隈一块扇形矶石背后。 一会儿江湾果然出现一头母象的倩影。 影叠眼前一片灿烂,哦,是嫫婉。 嫫婉是戛尔邦象群里最美的母象。 也许是因为步入暮年后对青春有种特殊的依恋和向往吧,老象王火扎对嫫婉十分宠爱,无论转移食场还是夜晚宿营,火扎总让嫫婉待在身边,可说是形影不离。 亚洲雌象与非洲雌象有所不同,亚洲雌象不长象牙,非洲雌象长象牙。对象来说,坚硬锋利的象牙象征着力量和英武。在非洲象群里,雌性的地位高低与牙的长 短利钝有很大关系。亚洲雌象不长牙,就不具备独立的地位价值。在亚洲象群里,雌象的地位依附在雄象身上,越是能讨地位高的雄象的欢心,雌象的地位也随之高 升。 嫫婉受老象王火扎的宠爱,自然而然,在戛尔邦象群中的地位就类似皇后。 影叠十六岁多了,已到了对异性感兴趣的年龄,但过去慑于老象王火扎的权势,对嫫婉不敢多看一眼。 此刻,嫫婉就离它咫尺之遥。 嫫婉踩在水线上,绿水金沙将它四条银灰色的象腿衬托得愈加娇美。矢鼻优雅地晃荡着,就像风中的垂柳。两只水汪汪的眼睛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公象见了谁不垂怜? 影叠看得目不转睛,看得激情澎湃。 突然,影叠浑身一阵哆嗦,一个灵感从天而降:假如能把嫫婉吸引到自己身边来,那该多好哇!不但找到了称心如意的伴侣,更重要的是,就如同在老象王火扎 的头顶炸响了一个惊雷。毫不夸张地说,嫫婉是老象王晚年的全部精神寄托,嫫婉变心,对火扎的打击绝对是致命的。影叠已经老练多了,这样做谈不上什么卑鄙不 卑鄙,面对你死我活的对手,就是要选它最薄弱最致命的部位进行攻击。现在四周没有其他象在,天赐良机,何必客气。 影叠虽然这么想,心里还是很虚的。嫫婉从没对它有过任何好感,它是被驱逐出群体的倒霉蛋,嫫婉能看得中它吗?这里离象群歇息的山洼很近,一旦嫫婉发出 惊叫,老象王火扎很快就会赶来救援。管它呢,它想,试试看,不行就拉倒,反正也不损失什么。要是嫫婉惊叫起来,它拔腿就跑,无非是要逃得快点罢了。 影叠悄悄将鼻吻探进江里,汲了一鼻子清泠泠亮晶晶的江水,一步跨出扇形矶石,高高举起长鼻,像喷水龙头似的把一鼻子江水全淋在嫫婉背上。 赤日炎炎,请洗个凉水澡吧。 这无疑是一种讨好,一种殷勤,或者说是一种露骨的追求。 嫫婉吃惊地瞪大眼睛,长鼻卷起,脖子扬起,粉红色的大嘴张成o形。 影叠一颗心悬在半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一条腿已向外迈去,只要嫫婉的嗓子一吼出声,它立刻会知趣地终止这场探索与冒险。 嫫婉大瞪着眼,大张着嘴,傻了似的,一动不动。半分钟后,才算回过神来,眨巴眨巴眼睛,合拢了嘴。 影叠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嫫婉的内心是十分矛盾的,思想斗争颇为激烈。一般来说,它身为戛尔邦象群的皇后,是不会看得起被驱逐出群体的倒霉蛋的,遇到用水替自己淋浴这类轻佻的 戏弄,它会愤慨,会躲闪,会发出惊恐的吼叫。老象王火扎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山洼,闻讯会火速赶来替它惩罚眼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冢伙。它想叫,但终于没叫出声 来,原因有两条,第一,它同老象王生活在一起,火扎日薄西山的身体状况自然瞒不过它的眼睛,它晓得火扎两只前蹄差不多已踩进坟冢了,王位自然也不长久了。 而它嫫婉还年轻,还要活下去。象群没有显贵遗孀的习俗。一旦新象王即位,宠爱另一头母象,它嫫婉的地位必然一落千丈,沦为最普通最一般的雌象。刚才它之所 以大中午的独自离开象群到江边来溜达,就是因为被这个问题折磨得睡不着,想出来散散心。第二,突然跳出来给自己淋浴的是影叠,影叠只身斗恶豹和只身向火扎 挑起王位争夺战这两件事给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只要不出意外,将来的新象王非影叠莫属。 它何苦要得罪未来的象王呢? 影叠趁机一趟又一趟从江里汲起水,淋到嫫婉背上。 嫫婉扭动身体,想闪开,却终于没有动弹。 江水凉丝丝的,被野花熏得有股芬芳味,淋在背上,倒也消暑镇热,十分惬意。 也许,自己不该这么快就在感情上背叛老象王火扎的,嫫婉想,就算影叠真的在不久的将来要做新象王,它也可以等影叠即位后再去抛媚眼套近乎。它有青春的 胴体,有养尊处优的高贵气质,不愁年少气盛的影叠不拜倒在它面前。最恰当的时机是在影叠把火扎从象王宝座赶下台的那一刻,影叠引吭高歌,火扎狼狈窜逃,它 抢先向影叠朝贺,用自己富有魅力的长鼻抚摸影叠身上还在流血的创伤。这没什么不地道的,它是没有象牙的雌性,它只能依附在强壮的雄性身上,才能显示自己的 价值。谁下台它就唱挽歌,谁上台它就唱颂歌,这很正常。 可嫫婉又想,这样虽然正常,毕竟不够浪漫。等影叠当上新象王,自己坐享其成当皇后,总还缺少一种惊心动魄的浪漫情调。要是现在就同未来的新象王有某种默契,自己就不再是随风倒的芦苇了,而是慧眼识英雄的巾帼。 管它什么火扎,谁叫它老朽无能呢。 叠用鼻尖卷起一根树枝,为嫫婉洗刷身上的尘土和虱子,刷刷刷,刷出一片美丽的憧憬;嫫婉也汲起一鼻鼻江水,洒向影叠健壮的躯体,洒洒洒,洒出一张水晶晶的情网。罗梭江边一片阳光一片水花一片柔情。 江的上游传来老象王急促的呼叫,一定是老家伙打盹醒来后不见了嫫婉在寻找呢。 影叠用长鼻示意嫫婉回到山洼去。嫫婉贴在影叠身上,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影叠用脑门顶着嫫婉的脖颈,迫使它转向山洼。对影叠来说,目的并不是要拐跑一 头漂亮的小母象,这样的话就太无聊太庸俗了。它是把嫫婉看作将火扎赶下台的一支奇兵一道密咒一件法宝。从这个目的考虑,嫫婉现在当然是留在火扎身边更有 利,这等于在火扎身边挖了个陷阱,随时都可以让火扎掉进去。 嫫婉甩鼻扇耳,眼睛一片迷蒙,显得楚楚动人,一步三回头地拐过江湾向上游走去。 影叠也踌躇满志地离开了野象谷。 罗梭江边恢复了静谧,只有江水在卵石间跌宕流淌的淙淙声响。一个争夺戛尔邦象王的新的神圣同盟却已在悄然无声中形成了。 九:老象王火扎在屈辱中倒台了 火扎做梦也没想到影叠会在下冰雹的时候发起第二次王位争夺战。 粗犷的冷风吹得呼呼直响,如鸽蛋大小的冰雹铺天盖地,砸在树干、蕉叶和花枝上,犹如万鼓齐鸣,一片轰轰声。象天性怕冷,很讨厌下冰雹。那坚硬的白色的 小精灵落在脑壳上虽不至于砸出脑震荡来,也还是很疼的。更让象受不了的是,冰雹散发出一股股刺骨的寒气,霎时间把温暖的雨林弄得像座冷冻仓库。象们都冷得 瑟瑟发抖,都吓得心惊胆战,漫山遍野地逃散开,或钻进茂密的树丛,或挤在朝外倾斜的石岩下,躲避这场可怕的冰雹。 就在冰雹下得最凶最猛的时刻,影叠突然从火扎站立的那棵油棕树背后冲出来,没有宣战式的吼叫,没有因激动而发出重浊的喘息,眼光和冰雹一样寒冷,直愣 愣撅着长牙朝它胸部捅来。要不是它火扎有着象王的警觉和敏感,恐怕只一个回合就会被刺倒在地,不当场倒毙,也起码重伤致残,十天半月爬不起来。 火扎听到油棕树背后有异常响动,赶紧斜蹿出去躲闪,还是迟了半拍,虽没被影叠锋利的象牙挑个透心凉,但也没能完全躲过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脖颈被影叠的左牙犁开一条血槽。冰雹嵌进血槽,倒是一种很新颖的冷冻疗法。 火扎跑到空旷的草地上,仓促应战。 老年的标志主要看腿力。火扎年老体衰,脚力不济,要是在干燥的草坪或沙砾地上格斗,兴许还能招架几下,但现在地下一片水汪汪,尤其糟糕的是,冰雹铺在 还残留着太阳温馨的草地,迅速融化,变成霜变成雪变成细碎的冰碴,又经象足一踩,与草叶苔藓拌在一起,滑得像涂了层油,火扎四足频频打滑。而影叠对这场王 位争夺战蓄谋交手又占有上风,志在必得,愈战愈勇,在白茫茫的冰雹中横冲直撞,不一会儿火扎的身上便被影叠的象牙戳伤了好几处。 噢嗬--噢嗬-- 火扎一面抵挡,一面扬鼻吼叫;它快支持不住了,想让拉痴来参战。 拉痴不愧是它几十年的老搭档,随着一声吼叫,从陡崖下蹿出来。这时,油棕树背后又跳出一头年轻的公象,拦住拉痴,双方斗成一团,难分难解。 火扎一看,拦住拉痴的那头年轻公象只有一只耳朵在冰雹中啪嗒啪嗒扇动,是独耳!是它火扎两个月前故意逐出群体,目的是想让影叠有个生死专与共的伙伴的独耳。 它这是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危急关头,它没了帮手。它强打起精神,竭力支撑着。 它虽然已打定主意将王位禅让给影叠,但不愿现在就输在影叠的长鼻和象牙下。它预感到自己的死期还有三四个月。它知道被废黜的象王将面临的窘境,从显赫 到被冷落,从尊重到被唾弃,将体验深沉的失落感,将品尝从高位跌落泥潭的全部痛苦,最终在郁闷与冷寂中结束生命。它火扎不愿意重蹈覆辙。它想在王位上寿终 正寝,咽下最后一口气。它希望这场王位争夺战再拖三四个月,在它生命的烛火行将熄灭的前夕爆发。它从王位滚下来,就直接滚进象冢,中间不要停留。 所以,此刻它无论如何要战胜影叠。 影叠成熟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它的想象。苦难是座学校,仇恨是位教师,影叠学得很出色。这家伙年纪轻轻,已不再浮躁,而是沉稳地朝它一次次攻击,几乎无懈可击。 可恶的冰雹也似乎有意同它火扎作对,落在眼皮上,打得它几乎睁不开眼。它本来就老眼昏花,更增加了它的劣势。一片模糊中象牙又扎了个空,前蹄又打了个滑,跌了个嘴啃泥。 它山穷水尽,往一棵香椿树退去。 香椿树下,站着嫫婉。 象是有感情的动物。火扎朝嫫婉站立的地方退却,是想获得一种精神力量。它爱嫫婉,它愿意为嫫婉去赴汤蹈火,拼斗到最后一息。它晓得戛尔邦象群的祖传习 性,两头公象打斗时,母象只能在旁观战。它并不指望嫫婉同它联手来对付影叠,它只要嫫婉给它鼓励的一瞥,朝它发一声热情的吼叫,就等于在它心里燃起一把 火,就能激励它反败为胜的斗志。它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用爱来充填意志,用爱来创造奇迹。它苦苦招架着影叠排山倒海般的攻势,慢慢向香椿树靠拢。 离嫫婉只有二十步远了。嫫婉站在香椿树下,神情冷漠,垂着鼻,一声不吭。 嫫婉是瞎了?聋了?不不,嫫婉一定想把精神参战留待最后的时刻,火扎想,嫫婉是在等影叠再靠近些,然后贴着影叠的耳根发出一声憎恨的鄙夷的吼叫,这倒不错,像件威力无比的新式武器,会严重扰乱影叠的意志,挫伤影叠的斗志,这样它火扎就不愁不能反败为胜了。 火扎又朝香椿树退了几步,差不多快挨到嫫婉身边了。 嫫婉冷漠的双眼突然流光溢彩,嗖地抡起长鼻,火扎满以为嫫婉是要打破常规抽影叠呢,正要高兴,啪的一声,嫫婉一鼻子抽在它脊梁上。嫫婉还瞪了它一眼,眼光带有明显的轻蔑、憎恶和敌意。 这无疑是火线倒戈。 火扎来说,嫫婉这一鼻子对它身体上的打击是微乎其微的。母象体小力弱,抽一鼻子就像重重搔了一次痒。但这一鼻子对火扎心灵上的打击却是巨大的,仿佛灵 魂被捅了个血窟窿。它浑身颤栗,脑袋嗡地一片空白,自信心碎成粉末,意志化为灰烬。乌云沉沉,天昏地暗。一瞬间,它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死亡,躯壳不过是一 具行尸走肉。它彻底崩溃了,全身麻木,望着嫫婉发呆。 影叠趁机撅起象牙朝火扎凶猛地撞击过去,火扎像泥塑木雕般不知避闪。咔嚓,两支饱蘸着仇恨的尖利的象牙捅进火扎的前腿,火扎血流如注,站立不稳,咕咚跌倒在地。 正在与独耳恶斗的拉痴见大势已去,干嚎一声,落荒而逃。 亚热带的天气,说变就变,一阵冰雹下过后,乌云迅速散开,树叶间射下缕缕阳光,山谷架起一道彩虹,空气格外清新。 火扎看见,嫫婉迈着轻快的步伐奔到影叠身旁,喁喁低语,用柔软的鼻吻深情地抚摸着影叠身上的伤痕。嫫婉的眼光脉脉含情,影叠眉眼间也一片沉醉痴迷。两根长鼻纠缠厮磨,仿佛热恋中的情侣久别重逢。 火扎躺在稀泥浆里,浑身血污泥污。前腿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心头的血比前腿的血流得更多更浓更稠。它明白了,影叠和嫫婉早就结下私情,这对狗雌雄!它没 想到影叠竟会下流无耻到这个程度,夺走它的宠爱,夺走它晚年的全部精神寄托,还瞒天过海,直到最后关头才突然给它致命一击。 这一招够狠够毒够辣的,比它火扎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象都从大树底下或山旮旯里钻出来,由独耳领头,围着影叠绕匝了几圈,所有的公象都朝天撅起象牙,竖起长鼻,张开粉红色的大嘴,齐声吼叫;所有的母象乳象都依次跑到影叠身旁,用鼻吻抚弄影叠健壮的四蹄。 这是象群社会一种独特的喜庆仪式,欢庆新象王即位。 火扎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只要还能站起来,它就要撅起象牙朝影叠刺去。它晓得它不可能再进行一场恶战夺回王位。它被当众刺倒在地,意味着永远从王位上 滚了下来。它不是要站起来继续去格斗,而是想去送死;它情愿倒毙在争夺王位的血泊它渴望死神立刻降临,它不愿自己不死不活的痛苦状衬托影叠的得意和荣耀。 遗憾的是前腿被刺得很深,伤着筋骨,软得像用泥巴捏的,还没站直,就又咕咚一声瘫倒在地。它放弃了重新站起来冲刺的幻想,将长鼻朝着影叠,一声接一声发出 嘶哑的吼叫,音调尖厉刺耳,是在刻毒地诅咒,是在放肆地辱骂,是在露骨地嘲讽,是在发狠地咆哮,两根象牙随着摇头晃脑而舞得天花乱坠,它想激怒影叠,让影 叠产生杀戮的冲动,冲过来把自己挑死。 它不愿意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影叠果然暴怒地吼叫一声,撅起象牙朝它飞奔过来。它侧过脸,朝影叠锋利的牙尖送去颈侧那股动脉血管,它希望脆嫩的喉管和血管一起被挑破,死得痛快些利索些。 影叠冲到它面前,突然站定了,象眼乜斜闪烁着邪恶。 火扎心里一阵抽搐。 只见影叠朝独耳挥了挥鼻子,独耳走到火扎面前,一会儿,火扎便感觉到一股热热的腥臊难闻的水流兜头兜脸淋浇下来。它动弹不了,只好咬着牙忍受着这奇耻大辱。 十:火扎放弃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要不是那只该死的蓝眼虎又出现了,火扎决计要同新象王影叠同归于尽。 这简直就不是象过的日子。它瘸了一条腿,只能一拐一拐地跟在象群后头,没谁来答理它,也没谁来陪伴它,孤寂苦闷,比死难受多了。别的象吃嫩绿的新鲜蕉 叶,它只能吃发黄的老蕉叶。连那些半大的小公象都敢欺负它,走在山路上挤它一下撞它一下,它本来就瘸,趔趄得更难看了。有一次它好不容易采到一株紫红色的 蕉蕾,刚想塞进嘴里,冷不防凯凯冲过来,鼻子一钩就从它嘴里抢走了蕉蕾……最让它无法忍受的是,新象王影叠和嫫婉似乎存心要活活气死它,老在它面前交颈厮 磨,卿卿我我,它看着不仅扎眼,还扎心。独耳也恶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想什么时候在它身上撤尿就什么时候撒尿,好像它是现成的小便池。 它后悔了,悔恨交加。它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白痴,挑选影叠做王储,等于在自己的背上压下了一座苦难的山。它有一种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的委屈与愤懑,还有 一种刻骨铭心的夺妻之仇。它决计要报复。别以为它瘸了条腿老态龙钟就没有力量复仇了。是的,它不可能再发动一场擂台式的王位争夺战,但它有出奇制胜的手 段,智慧也是一种力量。影叠,别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全部毒辣,不,若要比毒辣,你还差得远呢;自古以来王位就是一只大毒缸,浸泡得时间越长就越毒得厉害, 它火扎浸泡了三十年,早就毒到骨髓,而你影叠才浸泡几天,才毒到皮毛呢。 它的设想简单可行,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趁影叠熟睡之际,悄悄爬到影叠面前,用牙尖挑瞎影叠的双眼。它有十二分的把握会成功。它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 事了。三十年前,它就是用这个狠毒的手段使前任象王双目失明,自己荣登王位的。影叠,当你成了瞎眼象,看你还怎么当象王!你也尝尝从显贵到残废的滋味吧。 你瞎了,但你还能听得到,还能感觉到,这很好,你就听听你忠诚的伙伴是怎样爬到你头上屙屎屙尿的,你就感觉一下你所宠爱的嫫婉是怎样当着你的面和别的健康 的大公象调情和私奔的。你必然抑郁成疾,寿命大幅度缩减,你死期将临时也因眼睛看不见而无法回到祖先的象冢去,只能暴尸荒野。 火扎知道,扎瞎了影叠的双眼后,自己绝对也活不成了,愤怒的独耳和嫫婉会把它活活踩成肉泥的。这没什么,本来嘛,就是玉石俱焚;影叠青春焕发,当然是玉,它风烛残年,自然是石,玉石俱焚,用一个老朽的生命交换一个鲜活的生命,它当然是赚多了。 火扎也晓得,一旦影叠变成瞎子,戛尔邦象群免不了政局动荡,会围绕王位爆发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管他娘的什么种族的前途,它不会再犯傻了;它两眼一闭双腿一蹬归西后,戛尔邦象群究竟是团结还是分裂,是兴盛还是衰败,同它有什么关系! 它故意走路越瘸越厉害,它故意像患了哮喘似的重重呼吸,它故意频频跌倒,它故意耷拉着眼皮好像心力交瘁了。它要麻痹影叠。 马上就是下弦月的日子了。 就在这时,蓝眼虎又出现了。 轻雾似的暮霭刚刚漫进山谷,母象娇娇在一棵古榕树下分娩了。乳象刚刚落地,脐带还没来得及咬断,突然,蓝眼虎从灌木丛中蹿出来。娇娇立刻把乳象罩在自己两条腿的交会处,扬鼻向新象王影叠发出求救的呼叫。 黄昏时候,象们在树林里散得很乏开。影叠正在离古榕树四五十米的一丛金竹下卷食竹叶。 娇娇呼救声还拖着尾音呢,狡猾的蓝眼虎已狂啸一声高高跃起,照着母象娇娇的脸扑来。母象没有象牙,老虎无所顾忌。立刻,娇娇满脸鲜血,一只眼睛也被虎爪抠出来,像玻璃球似的吊在脸颊上。但娇娇没退缩半步,仍紧紧地把乳象护卫在自己的长鼻下。 蓝眼虎兜了个圈,眼看就要进行第二次扑咬。影叠听到娇娇的呼救声,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飞也似的朝古榕树奔去。一路奔,一路吼,气势磅礴,犹如在驱赶一条讨厌的豺狗。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火扎想。火扎正待在离出事地点不远的蕉林里,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它看见蓝眼虎尾巴竖剪,后肢屈蹲,眨眼间就像股狂飙似的蹿起来, 而影叠此刻离古榕树还有二十来米呢。按火扎的经验推断,蓝眼虎有足够的时间抢在影叠赶到前完成第二次扑咬。娇娇产后体质虚弱,摇摇欲坠,快支持不住了,看 来是无法承受蓝眼虎的第二次扑咬的,不是自己被扑倒,就是退一步让乳象被扑倒。 娇娇真是好样的,闷着头用鼻子圈住乳象。 火扎对娇娇的做法不以为然。娇娇这样做虽然可保住乳象免遭虎害,但蓝眼虎可轻易跳到娇娇背上,叼住娇娇的颈椎,扭动强有力的颌骨,一下就把娇娇颈椎骨拧断。 悲剧已不可避免了,火扎痛心地垂下头。 突然,奇迹发生了。只见影叠稍稍放慢了一点速度,长鼻在松软的地上钩捞了一下,随即一抡,刷,一团沙土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像猎人枪管里喷出的霰弹, 呈椎状向蓝眼虎脸上罩去。蓝眼虎刚要扑跃,冷不防被迎面而来的沙土迷着了眼,还堵了鼻嘴,忍不住噗噗吐了两口,使劲晃荡脑壳。影叠趁机加快了救援速度。老 虎到底是老虎,智商不亚于象,很快就发现自己上了当,不顾眼里吹进了沙子,强行朝娇娇起跳,可是已经晚了,影叠已横在蓝眼虎与娇娇中间。 蓝眼虎正好从侧面跃上了影叠的背脊。 这可不是在马戏团表演节目。虎跃象背,惊险异常。老虎猎食有个绝招,就是拧断猎物的颈椎骨。象的脖颈虽然粗壮,也经不起老虎骑在背上猛力噬咬。老虎甚至可以一口拧断凶猛异常的印度鳄的颈椎。 独耳、凯凯和糯糯还在半途上。 火扎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又顺着长长的鼻管,悬到了鼻吻尖。 老虎是横趴在影叠身上的,必须调整方位,才能咬着影叠的颈椎。老虎在象背上吃力地蠕动着。影叠蹦挞跳跃如舞如蹈,想把蓝眼虎从背上甩下来。无奈虎爪如钩,抓得很牢。突然,影叠长鼻朝后仰挺,大吼一声,两条前腿腾空而起,整个身体直竖起来。 这是很惊险的招数。 象不比马,马天生有一种扬鬃长嘶身体直立的本领;象身躯伟岸,但很笨重,万一不慎倾倒,摔个四仰八叉,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一命呜呼。因此,象平时动作一贯稳重,以保持平衡为原则,极少竖立或打滚什么的。 火扎知道,影叠是迫不得已才玩惊险动作的。 影叠身体笔直竖起,蓝眼虎也真有能耐,摇摇欲坠,可就挣扎着不摔下来。火扎目不转睛地看着,心想完了完了,影叠这一次在劫难逃了;象即使玩直立的动 作,也顶多坚持数秒钟,两条前腿便会落地。蓝眼虎已在象背上调整好方位,虎头枕在影叠的颈椎上,只要一恢复平稳,就会狠命噬吱。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影叠竖直的身体不仅没有很快倾斜,还不停地耸动肩胛,在用力抖落背上那讨厌的东西。即便是从马戏团逃出来的象,也不可能有这么高 的技巧哇!火扎吃惊地往空中望去,嗬,原来是影叠的鼻尖钩住古榕树的一根横杈,就像抓住了秋千的绳索,稳得可以和狗熊比赛直立的时间呢。 影叠庞大的身体一个劲地剧烈抖动。 蓝眼虎终于支持不住,咕隆从象背上跌下来。虽然虎和猫一样,不管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都四爪先落地,不会失却平衡,但总是一种不光彩的失败,落地时四只虎爪叉开,像铺在地上的一层虎皮,威风跌掉了一半。 独耳、凯凯、糯糯和另外几头大公象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群象齐吼,声威大振。 蓝眼虎见势不妙,一扭腰,迅速钻进草丛,消失在苍茫的暮霭中。 火扎目睹了虎患起始到平息的伞讨程。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它不能不佩服影叠无论体力、魄力还是智慧,都比它要高出一筹。假如现在不是影叠当 象王,而是它火扎在掌权,这场虎患绝不会以这种结局告终的。首先,它年纪大了,反应能力和奔跑速度都不及影叠敏捷,大概跑不到救援的半途,老虎就已扑咬成 功了。再则,它大概也想不到在救援的半途用沙土去掷老虎的脸,争时间,抢速度。即使上述两点它都侥幸做到,当老虎跃上它的背后,它也不可能玩直立动作。一 句话,假如现在是它火扎待在王位上,不是娇娇亡,就是新生的乳象死,要不就是它自己被虎牙拧断颈椎骨。 换了任何一头大公象,也都逃脱不了虎患悲剧。 平安地赶走老虎,对戛尔邦象群来说,是值得庆贺的嘉事,所有的公象母象乳象都聚拢来,把影叠围在中间,依次朝它发出轻柔的吼叫。 那是由衷的赞美。 不知怎么搞的,火扎心里也是甜丝丝的,像灌了一嘴蜜。其他象都不知道,它心里清楚,影叠是它选中并培养出来的。要是没有它火扎的精心设计,影叠决不可 能这么快就成为戛尔邦象群的栋梁之材,成为戛尔邦象群最称职的新象王。老天有眼,这成功起码有一大半属于它火扎。它为此而感到骄傲。它蕴藏在心底的那团嫉 恨似乎被乌鸦啄食了,被龙卷风吹散了。当然,它还忘不了影叠的夺妻之仇,但是影叠是它一生的最后一个杰作,最后一个创造,倾注了它晚年的全部心血,凝聚了 它晚年的全部希望,它能忍心再亲手毁掉它吗? 火扎打消了玉石俱焚的罪恶念头。 十一:火扎将蓝眼虎困在岩洞里 火扎拖着一条残腿,在崎岖的山道上吃力地攀爬着。山岬的岩石棱角,显眼的树桩、土包,都闻得到虎的腥臭。凭经验,它晓得,蓝眼虎的巢穴离得不远了。它放轻脚步,卷起鼻,贴紧耳,小心翼翼,尽量使自己庞大笨重的身体不弄断树枝,不发出声响。 火扎是要单独与蓝眼虎算总账。 一般来讲,象有点畏惧虎,从不主动招惹虎。火扎只身闯荡虎山,是有其特殊原因的。 首先,它恨透了那只吊睛白额、长着两只蓝眼珠的华南虎;它觉得它之所以会落到现在这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尴尬境地,都是那只蓝眼虎害的;要没有九个月 前那场虎患,要不是蓝眼虎肆无忌惮地在它跟前咬死乳象丫丫,它就不会预感到自己的衰老,也就不会发生那以后一系列连锁反应式的灾祸。第二,它已经放弃了与 影叠玉石俱焚的念头,可影叠仍把它当做被撵下台的废物不断地羞辱它,使它大为恼火。蓝眼虎栖身的这座小山岗与野象谷比邻,它要让影叠看看,它火扎并非脓 包,也并非没有复仇的血性与力量,希望影叠能从中感悟出它的良苦用心。第三,它顶多还能活两三个月,就会被死神收容去。与其在屈辱中苟活两三个月,不如将 这段残剩的生命凝聚在一个短暂的瞬间,生命因浓缩与聚焦而升华发光,给戛尔邦象群留下一个永恒的记忆。 火扎晓得,影叠虽然凭借着青春的智慧和力量赶走了蓝眼虎,但虎患并未消失。那只蓝眼虎并没受到什么致命的创伤,也没受到永生难忘的惊吓。对蓝眼虎来 说,没扑倒娇娇和乳象,不过是一次偶然的失手。蓝眼虎在饥饿的催逼下,会再次把贪婪凶残的眼光投向戛尔邦象群的。老虎吃乳象,是条自然食物链,在这个问题 上,老虎永远占据主动,象群永远被动地提防。也可以这么说,老虎在暗处,象群在明处,防不胜防。更糟糕的是,老虎绝不是那种会在一个地方重复跌跤的笨蛋; 蓝眼虎如再次冲进象群,一定会吸取上次失败的教训,用更阴险毒辣的办法来对付影叠。这方面蓝眼虎的潜力还大着呢。但影叠就很难再重复一次幸运。就算影叠十 二分警觉,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但一年365天,一天有无数个分分秒秒,它不可能每分每秒都不出半点纰漏,都无懈可击的。再说,影叠上次虽然取得了辉煌的 胜利,但作为象,本领已发挥到了极限,很难想象再能有什么新招数可以制服虎。 火扎晓得,虎患的阴影仍笼罩在戛尔邦象群上空,仍像幽灵般徘徊在每头象的心灵里。 即使戛尔邦象群上下齐心协力,多派哨象,并随时把易遭袭击的母象和乳象护卫在群体中间,虎患仍然会严重损害戛尔邦象群的种族利益。在虎患的阴影中,老 象的寿命缩短,幼象的发育迟缓,而母象慑于恐惧,精神紊乱,会停止发情和交配,当然也就不会再生育。一个种群一旦停止繁殖,就等于在走向死亡。 可以说,虎患不绝,戛尔邦象群永无宁日。 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群体,火扎都要同该死的蓝眼虎进行最后的较量。 虎的气味越来越浓,指向一个被荒草遮掩的岩洞。 火扎料定可恶的蓝眼虎就在岩洞里。虎是昼伏夜行的动物,尤其是西双版纳热带雨林中的华南虎,炎热的白天极少外出活动,总是在洞里懒洋洋地睡觉,要等到太阳落山,凉爽的暮霭谷底弥散开时,才外出觅食。 果然,火扎迎着微风贴近岩洞,听到洞内传来呼噜呼噜的虎的鼾声。它几步跨到洞前,将庞大的身体堵实洞口,将两支象牙探进洞去,四只象足牢牢地踩在草根上,然后猛吸了一口气,沉入丹田,竭尽全身力气,冲着洞内发出一声吼叫: 噢嗬-- 象吼本来就雄浑有力,仿佛乌云背后的闷雷,顶风能传十里;火扎又是声嘶力竭地扯着脖子吼,那声浪,如海啸,似排炮,小小的岩洞被震得像要坍方似的颤动,半天仍有嗡嗡回音。 蓝眼虎在睡梦中突然被惊醒,差点耳膜都被震破了,暴跳起来,一头撞在洞顶的石壁上,天旋地转,虎眼直冒金星。老虎生性刚烈,有百兽之王的美称,哪受得 了这种戏弄和挑衅,张牙舞爪就往夕外蹿;乏头刚伸到洞口,两支冷森森的象牙便朝它迎面捅来,它不想变成瞎眼虎,只好赶紧把虎头缩回来。 洞口狭窄,被两支象牙封得很严实,也幸好洞不大,公象庞大的躯体钻不进来。蓝眼虎啸叫一声,企图把堵在洞口的公象吓跑。欧--虎啸惊天动地,震得整个 小山岗都在瑟瑟发抖,公象并没被吓跑,倒是巨大的声浪将岩洞四壁的泥星石屑震了下来,洒了蓝眼虎一头一脸,飞扬的尘土呛得它连声咳嗽,真是自找没趣。 岩洞又浅又矮,形状就像只石棺材。蓝眼虎连转身都有困难,须上半个身体趴上洞壁才勉强转得过身来。洞也太浅,走几步便碰到底端。只有一个洞口,没有第 二条出路。蓝眼虎觉得自己就像关在石牢里的囚犯,憋得十分难受。它从没落到过这般窘迫的境地,也从未遇到过胆敢杀上门来的象,一定是头神经错乱的亡命疯 象! 假如岩洞足够宽敞,蓝眼虎是有办法安全蹿出洞去的,譬如可以往左虚晃一下,佯装着要用虎爪去抠象眼,两支象牙必然会往左移动防范,它就可以虎腰急旋, 往右斜刺蹿出去,凭它的敏捷,完全有把握成功,最多后胯被象牙扎出道口子,受点伤罢。假如洞顶足够高,它可以发挥虎的扑跃优势,蹿到那头疯象的脑壳上去, 再踏着疯象的脊背跳板似的跳出洞。让它沮丧的是,岩洞太小,它跳无法跳,一跳脑壳就撞在洞顶上,扑没法扑,一扑就扑到锐利的象牙上去了。当空间实在太有 限,连假动作都没法玩。 它试探着去咬象的耳朵,咬下象耳来不但可以解恨,再将血淋淋的象耳喷吐到象脸上去说不定能吓退疯象,但两支杏黄色的老辣的象牙十分警惕地朝前撅挺着, 就像两把有灵性的锋利的尖刀,虎牙还没沾着象耳朵呢,口腔差点就被象牙戳穿。它又伸出两只虎爪,摁住两支象牙,想把疯象推开。推搡了半天,白费了许多力 气,疯象岿然不动。象是举世闻名的大力士,它虽有一身虎力,也难与象顶牛。 没办法,蓝眼虎只好龟缩在洞底,呼哧呼哧生着闷气,指望堵在洞口的疯象肚子饿了嘴巴渴了会跑开去寻食饮水,或者累极了会打盹睡觉。只要疯象有一点松 懈,它蹿出洞去,一定要报这被囚禁之仇。它已发现这头疯象一只前腿有点异样,脸上皱褶纵横,已衰老不堪了。它非咬死它不可。它虽然在一般情况是不会袭击成 年大公象的,但这次却要破例,它要扑到这头疯象身上剥皮掏心啖肉敲骨吸髓,以泄心头之恨。 老虎是可以随便戏弄的吗? 十二:火扎把最后的辉煌给了影叠 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月亮落山,太阳升起;两天两夜过去了。 火扎须臾不敢放松,它晓得自己已激怒了蓝眼虎,现在是骑虎难下,已没有退路,一旦虎出洞,它就性命难保。它老了,又跛了一条腿,是无法对付一只被激怒的猛虎的。 离岩洞不远有几株巨蕉,这是热带雨林象特别爱吃的一种块茎植物,翠绿的巨蕉叶上滚动着大颗大颗晶莹的露珠。火扎馋得喉咙口直冒酸水,但它只能嗅嗅巨蕉 的清香,不敢离开洞口半步。它想,它堵在洞口没东西吃,老虎被堵在洞内更没东西吃;它饥渴难忍,老虎同样饥渴难忍;它疲惫不堪,老虎同样困顿难受。现在是 比耐力和意志的时候。 虎啸象吼,早就惊动了戛尔邦象群,新象王影叠领着几头大公象在小山岗四周转来转去,谁也不来帮它的忙。它也不奢望有谁会来帮它的忙。象们一定把它堵住虎穴看成是一种疯子的癫狂。 又近黄昏。火扎已快支持不住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敢闭眼打个吨儿,时刻保持着一种低首撅牙的僵硬姿势,分分秒秒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就是铁铸铜浇的象,怕也耐不住这份苦。它的四条象腿颤抖得厉害,浑身难受得就像有亿万只红蚂蚁在啃咬。 让火扎感到有点安慰的是,被它堵在岩洞里的蓝眼虎情况也不见得比自己好多少,也没闭过眼,老在不停地转来转去,脾气也越来越暴躁,隔一会就咆哮一次,虎啸声越来越嘶哑,就像两块干裂的树皮磨擦发出的怪声。 要是再堵它个两天两夜,蓝眼虎必定被困死在这个小小的岩洞里。火扎希望是这样,但它明白那是不可能的,虎有虎威虎胆和百兽之王的气概,绝不肯坐以待毙,最后时刻,必定会铤冲它个鱼死网破。 夕阳西坠,光线差不多和岩洞形成了水平线。火扎突然有一种感觉,生死存亡的最后一搏已迫在眉睫。时值黄昏,正是老虎体内生物钟指向生命力最蓬勃旺盛的一刻;两天两夜的囚禁使蓝眼虎的生理承受能力到了极限,与其身心崩溃,不如拼死一搏。 火扎咬紧牙关,抖擞起精神。 它估计对了,当天边出现玫瑰色晚霞时,突然,被堵在洞里的蓝眼虎一声长啸,猛地朝洞口蹿来。蓝眼虎不再小心翼翼地躲避象牙,而是两只虎爪按住象牙,虎 头强行拱进象鼻根部,张开血盆大口凶猛噬咬。火扎已有准备,四腿猛蹬,头颅迅速翘挺--两支弯刀似的象牙朝上刺击,低低的洞顶犹如衬着一块砧板,噗,只听 得轻微一声响,干燥的牙尖就变得湿漉漉的。 欧嗬,蓝眼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但老虎毕竟不是纸糊的,它更猛烈地噬咬火扎的鼻根。 火扎痛得嗷叫一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这一退,火扎的脑壳与洞顶间赫然露出一条两尺宽的缝隙。蓝眼虎拼命往缝隙里挤。火扎一看不好,想再往前拱动 身体堵实缝隙,但已经迟了,蓝眼虎两条后腿已蹬住洞顶岩壁,两只前爪揪住火扎的头皮,犹如一股无法遏制的妖风,哧溜蹿出岩洞,刚好倒骑在象背上。 在老虎出洞时,火扎感觉到两股温热的液体流到脸颊,一股浓烈的血腥喷进鼻端,是虎腹被它的象牙捅出了两个窟窿。 象背上的蓝眼虎胡撕乱抓狂啃疯咬。刹那间,火扎头皮被撕开,耳朵被咬得稀烂。火扎想用鼻子把背上的老虎扫下来,但鼻子仿佛不长在自己脸上了,怎么用力也难以甩动,哦,鼻根的软骨已被虎牙咬断,只连着一层皮。废了,这根长鼻算是彻底地报废了。 现在,火扎再继续滞留在岩洞口已失去了意义。它在原地转了几圈,希冀能把背上的蓝眼虎转晕了掉下来。这当然是徒劳的。它颠跳蹦跶疾跑急刹,还没能把虎甩下背。 这时,火扎瞥见影叠正站在三十米开外的山坡上看它搏斗。噢,它向影叠发出救援的呼叫,蓝眼虎已两天两夜没吃没睡没喝,肚子又被捅了窟窿,是不难用长鼻把虎从它背上钩拉下来的。 影叠无动于衷,一副隔岸观火的超然神态。 它本不该做这样的指望的,火扎想,在影叠眼里,它和蓝眼虎同样可憎。 它很悲哀,却又无可奈何。 没有新象王的首肯,其他大公象也不会跑来帮它。 看来,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只能靠它自己来收场了。 它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刺痛,像扎进一把尖刀。它明白,蓝眼虎正在用强有力的颌骨拧它的颈椎。它心凉透了。它不是怕死,它决心来堵虎穴,就已把生死置之度 外。问题是它这样倒下了,蓝眼虎却还活着;蓝眼虎虽被它在肚子上捅了两个窟窿,但肠子没流出来,不是致命伤。它死了,蓝眼虎不死,在众象眼里,它真正是个 把自己送进虎口的疯子。更悲惨的是,它堵在岩洞口两天两夜不吃不睡的举动就变成了一种讽刺与幽默--耗尽自己的体力,让蓝眼虎更方便更省力更容易咬死自 己!这将成为戛尔邦象群流传不衰的大笑话。 必须同归于尽!必须同归于尽! 只要同归于尽,它就算赢了。 它大吼一声,拼足最后一把力气,两条前腿用力弹跳,头拼命往后仰,整个身体竖直起来。它不是在学影叠的样子将身体竖直把虎从背上抖落下来,它没这个体 力也没这个技巧;它甚至担心当身体竖直时虎会失足滑落,这将使它用最后的生命编织的计谋落空;谢天谢地,蓝眼虎揪得很紧,虎牙已深深嵌进它的颈椎。当它的 身体竖直到极限时,它两只后足猛力前蹬,腰用力前挺,脖子尽量后仰,身体的重心突然间朝后倾倒,轰的一声,跌了个四仰八叉。就像一座小山突然间崩塌了。蓝 眼虎被压在山的下面,发出绝望的惨嚎。 仰面一跤,戛尔邦象群历史上从没哪头象以这个姿势跌倒过。象的身体过于笨重,这一跌,当然是灾难性的,咔嚓咔嚓,好几根肋骨都被震断了,脊梁似乎也折成两截,火扎挣扎了半天,才慢慢翻过身来。 蓝眼虎更够呛,被数吨重的大象猛压在身下,压得七窍流血,虽然还没死,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瞪着两只充满怨恨的虎眼,望着火扎。 火扎艰难地翻转身来,牙尖刚好离蓝眼虎只有几寸远,虎横卧在它面前,虎的另一侧面紧贴着山崖。老天有眼,跌出这么个局面,等于把虎送到它牙尖上任它 挑。它虽然也因严重震伤和多处骨折站不起来,但它不用站起,就这样跪着,用力朝前伸长脖子,象牙就能刺透虎皮,挑破那颗十恶不赦的虎心。 整个戛尔邦象群都被这场惊天动地的象虎斗吸引了,都涌出野象谷跑到小山岗来观战。岩洞前绿油油的草坡站满了大大小小的象。 正是辉煌的好时刻,火扎想,它之所以舍生忘死来堵虎穴,不就是想让残剩的生命浓缩聚焦升华发光吗?整个象群四十多双眼睛正盯着它,那才叫棒呢。它知道 自己快死了,捅破蓝眼虎的心脏,再轻轻合上眼,再最后吐一口舒畅的血沫,何等壮丽,何等灿烂辉煌!这图景,将永远镌刻在所有象的脑子里,使它们永生永世无 泥法忘,忘怀。这就是说,它死了,仍活在众象的心目中。最有价值的是,它挑死蓝眼虎的壮举,雪耻了它逊位后所遭受的凌辱,也等于给影叠一个难堪。你只能赶 走蓝眼虎,而我却能消灭蓝眼虎;众心一杆秤,谁都掂量得出究竟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象王! 蓝眼虎虽已无法动弹,却仍发狠地咆哮着,龇牙咧嘴,一副凶悍相。慧死威不倒,更何况这只可恶的蓝眼虎还没咽气呢。 这正合火扎的心意。恶虎雄风犹在,凶相毕露,更能渲染出壮烈与凝重。 火扎调动体内的最后一点气力,大气磅礴地吼一声,两支象牙朝前刺去。它的蘸满虎血的牙尖已触碰到了色彩斑斓光滑如缎的虎皮,突然,它停住了。它发现新象王影叠正在朝早已没有还手之力只剩下一具空壳的蓝眼虎走来。 这鬼精明的家伙,也想来自捡个便宜白捡个辉煌呀。 你甭想得美了,你就是强盗抢也来不及了。这是它最后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了,它不会谦让的,火扎想。可是……可是……自己就要死了,火扎又想,就算在生 命的最后时刻赢得了辉煌,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无非是给影叠造成了难堪的局面,无非是给新象王留下了一道有关尊严的难题。这会损害影叠的威信的。自己真有 必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影叠脸上抹黑吗?人将死,心也善;象将死,心也善。它火扎说到底,还是希望戛尔邦象群能兴盛,而不是衰败。由它火扎来挑死蓝眼虎, 无非是换取一点虚幻的辉煌,无非是壮观一下葬礼,无非是唱一曲动听的挽歌。假如把捅死蓝眼虎的荣耀让给影叠,那就是无与伦比的皇冠,用虎血涂写的颂歌,活 生生的辉煌,足以服众的资本,几十年的凝聚力,群体走向兴盛的曙光和号角。 影叠新登王位不久,立足未稳,身边尚有居心叵测的大公象,在执政的道路上激流无数,暗礁密布,太需要有这么一个能震撼和威慑众象的辉煌壮举了。 唉,罢罢罢,就再便宜一次这体色深浅不一轮廓模糊不清的家伙吧。火扎长叹了一口气,收回象牙,脖子缩紧,腾出一块空地。 影叠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过来,长鼻潇洒地在空中抡了个花结,威严地吼了一声,垂下脑袋,撅起象牙,猛地捅进蓝眼虎的肋骨。 老虎发出一声石破天惊般的哀啸。 华南虎本来体格就不大,又饿了两天,体重骤减。只见影叠粗壮的脖子用力一挺,两支象牙竟像两把铲刀,挑住虎肋,把蓝眼虎举了起来。 蓝眼虎还没死,在影叠的牙尖上四爪曼舞,饰有黑色“王”字的白额下那对铜铃虎眼仍炯炯有神。 影叠举着蓝眼虎原地转了三圈,又一扬脖颈,蓝眼虎被抛了出去,在斜坡上打了几个滚,泡进小山岗下的一个水塘,再也不动弹了。 众象齐崭崭地把长鼻翘向空中,朝影叠高声吼叫。它们目睹了新象王挑死活虎的风采,在它们的心目中,影叠成了非凡的英雄。 火扎身上的痛感已麻木了,浑身轻飘飘的。它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它吃力地扭动头,将血肉模糊的脸转向影叠。影叠离它咫尺之遥,刚好也面对着它。它已虚弱得没力气发出声,只能用恳求的渴望的眼光盯着影叠。 在生命的最后一息,火扎希望影叠能悟出点什么,从而改变对它的敌视态度。只要影叠能走过来,用鼻吻轻轻抚摸一下它伤痕累累的老脸,它就心满意足了,它就死也瞑目了。这对影叠来说,是举手之劳。它期待着,用最后一息生命期待着。它觉得自己有权获得理解。 理解万岁,这大概是本世纪最悲惨的一句口号了。 影叠朝它走过来了。它宽阔的象嘴里大团大团朝外冒着血沫,它已不会动弹,使劲瞪大眼。 影叠走到它面前,甩甩脑壳,轻蔑地打了个响鼻。那眼神,没有同情,没有理解,没有感恩戴德,也没有丝毫的自责与反省,甚至没有一点悲悯,而只有幸灾乐祸,只有如释重负的轻愉快。然后,气宇轩昂地离开了。 火扎浑身一阵颤栗,身体像股烟似的飘了起来。它的两只眼球痛苦地抽搐一阵,便凝然不动了。一滴冷泪,漫出来,凝固在眼角上。 雄象有泪不轻弹,火扎从成年到生命结束,这还是第一次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