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动物传奇故事》 一山容得下多虎全文在线阅读 朋友,你一定听说过“一山容不下二虎”这句俗语,意思是指在同一时空里,不能并存两个强者。强者与强者待在一起,免不了会谁也不服谁,继而明争暗斗,打得不亦乐乎。于是又派生出另一句有关虎的俗语: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汉语中有许多成语、俚语、俗语、谚语是和动物行为有关的,例如蜻蜒点水、老马识途、獐头鼠目、鸠占鹊巢、狼狈为奸、狼吞虎咽、虎毒不食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等等等等,不胜枚举。先人们经过悉心观察,将野生动物的行为特征和生活习性通过借代的方式来说明人类社会的某种现象或人际关系的某个侧面,不仅生动有趣,科学合理,言简意赅,还蕴涵着闪亮的智慧和深邃的哲理。 老虎是山林之王,飞禽走兽什么都吃,连印度鳄和亚洲象见了它也会闻风而逃,除了人,没有其他对手。也许正因为是强者,老虎生性孤独,雌雄除了发情期短暂相聚外,平时独来独往,在同类里没有朋友。一只老虎占据一座山后,是绝对不容许另一只老虎存在的,不然的话,非要打得头破血流不可。 圆通山动物园原先养着两只老虎,因为知道老虎不合群,所以分关在两只铁笼子里。最近,国家为了拯救濒临灭绝的华南虎,要求圆通山动物园增加虎的存栏数量,逐步发展成华南虎的饲养基地。动物园一下子又购进五只成年的华南虎,并在石山脚下用高墙圈了一块地,起名虎山,准备把七只华南虎通通迁到这里来居住。 老虎喜欢栖居在灌木丛林和草莽中,而讨厌钻洞穴居,因此,虎山里没有给每一只虎都准备一间水泥兽舍,只是模仿野外地形特点,在靠山壁的地方盖了一长条雨篷,让它们在下雨时有个躲雨的地方。除此以外,没有任何间隔。也就是说,这七只华南虎将共同生活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可以毫无障碍地来来往往。 一山容不下二虎,更何况是七只彼此没有血缘关系完全陌生的成年虎。它们能互相容忍吗?会不会演出一场相互残杀的惨剧呢? 省动物研究所猫科动物专家黄教授很肯定地说,只要把七只虎同时放进虎山去,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动物园的动物搬迁,行话叫串笼,通常有擒拿、网捕、诱捕、惊吓、拉套、兽引、驯化、麻醉等八种方法。老虎串笼,一般使用拉套法,即用粗粗的棉纱绳套住老虎的身体,十几个人用力把它拉进串笼去。 费了好几天时间,总算把七只老虎都安全装入串笼。迁居那天,公园关门一天,以防发生意外。我是常客,在一再央求下,被特准旁观。 第一只被放进虎山去的老虎相对来说身躯较小,黑黄相间的虎皮色泽也不够斑斓耀眼,属于偏弱的类型。它一跨进虎山,铜铃似的虎眼惊喜地一亮,先小跑着在十几亩大的虎山里兜了一圈,然后走到专门用来给它们磨砺爪子用的那棵树旁,不断用身体磨蹭粗糙的树皮,还用舌头去舔。这种现象在具有领地意识的哺乳类动物中很普遍,是要留下标记和气味,宣告这地方归我所有了,别的虎休来染指。 这时,第二只虎也被放了进去。第二只虎体型稍大些,毛色也较鲜丽些。第一只虎立刻冲了过采,“呼噜呼噜”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刻毒的咒骂,好像在说:“这是老子的地盘,你给我滚!”第二只虎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屈蹲四肢,龇牙咧嘴,吹胡子瞪眼,准备大打三百回合,一场生死斗眼瞅着就要爆发。 第三只虎又从门洞里被放了进去。就像来了一个劝架的,两只摩拳擦掌准备大打出手的虎不约而同地朝外一跳,脱离了一触即发的险境。三只老虎站成一个等边三角形的位置,你盯着我我瞪着它,虎视眈眈,但已没有很快就要打起来的意思。也许甲老虎在想,我如果和乙老虎打起来,就算能取胜,自己也必定负伤,丙老虎就会渔翁得利,轻易把我打败;也许乙老虎在想,我是不可能同时对付两只老虎的,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小心谨慎;也许丙老虎在想,世界上最便宜的事情就是坐山观虎斗了,我何乐而不为? 当后面几只老虎相继破从进虎山后,就连这种大眼瞪小眼的对峙和你算计我我算计它的斗心眼也自动停止了。七只山林之王只只眼光迷惘、焦躁不安地在虎山里不停走动。它们不再做出威胁别的虎的举动,也不见有谁咆哮发怒,倒表现得像正人君子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对方,即使两只虎在假山中间那条羊肠小道上不幸迎面相遇,也会各自往两旁挤一挤,默默地擦肩而过。 一山容不得二虎,一山却能容得下多虎,实在是一种有趣现象。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当一个强者盘算着自己有点把握战胜对手,而一旦战胜了对手就可以称王称霸,他是有可能发起攻击的;但倘若他看到强悍的对手不止一个,即使冒很大风险战胜了其中一个,自己也不能称王称霸,那么他就会对是否要发起攻击瞻前顾后,思量再三。 力量的多极化,导致了新的平衡,赢来了稳定的和平。 一天以后,七只老虎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有的在假山的小平台,有的在水池的旁边,有的在草坪的角落……虎山虽然不大,但足够容纳七只虎起居生活的了。又过了数天,它们对群雄并存的局面已习以为常,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互不干涉,互不打扰,和平相处。 本来嘛,动物园定时定量地喂食,它们之间不存在争夺生存资源的问题,因此也就不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渐渐地,它们孤独傲慢的性情也明显改变,有时两三只虎会挤在一起饮水,有时三四只虎会躺在一块草坪上晒太阳。有一次下雷阵雨,其他六只虎都及时跑进雨棚下躲雨了,那只躯体偏小斑斓虎皮色泽偏弱的老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在假山上逗留。惊雷轰顶、急雨浇地,它这才急急忙忙往雨棚跑,钻进雨棚时,背上已被淋湿了。这时,离它最近的另两只老虎伸出舌头来,帮它舔去虎毛上的水珠。这在一向白高自大的老虎中,是极其难得极其罕见的。 它们学会了宽容,学会了共存共荣。 朋友,你如果是生活中的强者,当你发现你的身边出现了一个或几个各方面能力都不比你弱的人时,你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来对待你的竞争对手的呢?嫉妒、仇视、找机会进行打击?还是抱定你好我也要好而且要比你更好的信心,发愤努力,寻找自己的发展道路,进行健康合理的和平竞赛,找到自己的生活位置,赢得属于自己的辉煌?我相信你是信奉后一种处世态度的。 随着教育普及科学进步,人类的发展日新月异。世界上,强国越来越多;生活中,强者越来越多。如果强者就意味着孤僻、隔膜、算计、争斗,人类最终难免会自己毁灭自己。我活,让你也活;我好,让你也好;我富,让你也富;我强,让你也强;我发展,让你也有发展的机遇;我进步,让你也有进步的动力;这已成为世界性的潮流,成为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理应遵循的竞争法则。 自打开辟了虎山,游客络绎不绝。七只虎生活在一起,交相辉映,蔚为大观,真是虎虎有生气,各个显威风,比一只一只单独关在笼子里要好看得多了。 野牛 山上的野牛和寨子里的黄牛亘古时代同种同族,生理构造大同小异,因此,常有公野牛下山来串婚,也就是追求人类家养的母牛。 有一天我到邻村看望一个朋友,深夜才回家。路过牛厩时,我发现栅栏的门大开着,便顺手将栅栏门]关上,并从外面用木棒闩牢了,以防万一野兽闯进牛厩去伤害我养的那头名叫黄袈裟的母牛。 第二天早晨,我准备带母牛黄袈裟到山上去拉木料,意外地发现,牛厩里多出一头公牛来。这头牛煞是威风:肩高足足有两米,耳大头大,背脊肌肉暴突,长长的尾端有一束长毛,像拂尘似的在身上扫来扫去,金棕色的短毛粗实厚密,白唇白鼻白脸,尤其是四条牛腿,下半截的毛色雪白雪白,就像穿着白袜子。嘿,这不就是西双版纳有名的白袜子野牛吗?再仔细看它的鼻子,空荡荡的,没挂着牛绳,可以进一步断定,它不属于哪家豢养的家牛。 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做梦也没想到,我昨天夜里稀里糊涂地一闩栅栏,竟圈住了一头宝贝野牛! 它看见我朝牛厩走来,沿着栅栏绕圈奔跑,想找缺口逃出去。我立即砍了许多野仙人掌和长满倒刺的紫荆条,挂在栅栏上,就像拉了一道土造铁丝网,以防止野牛撞栏逃走。 野牛身强力壮,驯化后用来犁田耕地,一头顶普通的家牛三头;用来做种牛,繁殖的后代也具有明显的杂交优势,长得比普通家牛高大,且不易患病。县畜牧站多次出高价征收活野牛,以期改良当地的黄牛品种。 看来,财神爷喜欢上我了。 我想,先把它圈在牛厩里养几个月,慢慢磨灭它身上的野性,就可设法接近它,趁它不备时把它掀翻在地,用绳子捆牢牛腿,送往县畜牧站。 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站在栅栏外指指戳戳。公野牛越来越显得暴躁不安,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牛眼,怒视着人群,哞--哞--不时朝远处的山野发出吼叫,然后,闷着头亮出那对琥珀色的长长的牛角,试探着来挑栅栏。仙人掌和紫荆条上的刺无情地划伤了它的脸颊,疼得它打着响鼻连连倒退。 我养的母牛黄袈裟出于一种关怀,向公野牛靠拢去,伸出舌头要舔它脸上的伤口。也许还有一层用意,是在劝慰公野牛见着人不必那么紧张那么害怕。公野牛却把好心当做驴肝肺,粗鲁地朝靠到它身边的黄袈裟甩了一下脑袋,嘶的一声,黄袈裟脖颈上被锋利的牛角尖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我怕脾气暴躁已丧失了理智的公野牛会再度伤害黄袈裟,就瞅准时机,待公野牛不注意时,悄悄将栅栏门拉开一条缝,压低声音叫唤黄袈裟。嘚儿--黄袈裟,嘚儿--黄袈裟。黄袈裟是我从小养大的母牛,以往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要我一叫它的名字,它都会摇动着耳朵跑到我身边来。可这一次,它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一拧脖子,不但不再理睬我,还朝我怨恨地喷了个响鼻,仍紧贴着公野牛,好像誓死也要与公野牛同生死共患难。 这家伙,有了爱情,就不要主人了。 我不敢进到牛厩去拉黄袈裟,只好把栅栏门关紧,听天由命了。 公野牛用蹄子抓刨着泥地,连连不断地打着响鼻。这套牛的形体语言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它那可怕的牛脾气就要发作了。果然,它微微后倾庞大的身躯,平举着牛角,奋力朝栅栏撞来。这家伙,平日在山里野惯了,一刻也无法忍受被囚禁的生活,想冲出樊篱。 嘿,你的野牛皮再厚,怕也受不住仙人掌和紫荆条的蜇刺吧?仙人掌和紫荆条的刺是有毒的,刺一下很快就会红肿疼痒,比被大黄蜂蜇一口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想,公野牛顶多撞那么一两次,就会因无法忍受奇痒剧痛而不敢再撞栅栏的。 看来,我对野牛的了解还不够透彻。这家伙,简直就像头疯牛一样,撞了一下后,脑门上、脖子上、脸颊上、眼皮上沾满了仙人掌和紫荆条,像戴了一顶奇形怪状的头盔。它退后几步,狠狠甩了甩脑袋,将乱七八糟的仙人掌和紫荆条甩脱掉,可长长的已深深刺进皮肉里的毒刺仍扎在它的脑袋四周,此时的它活像一只刺猬。它怒吼一声,又不顾一切地朝栅栏撞去。砰,木栅栏不太牢固,在公野牛的猛烈撞击下。出现了裂口,摇摇欲坠。公野牛满脸是血,哞哞叫着,身体一阵阵颤抖,可以想象,它正经受着巨大的疼痛。它又撞了一下,这一次,大概眼睛被刺伤了,它前腿一屈,跪倒在地,挣扎了好一阵,这才又重新站立起来。 在公野牛撞栅栏的过程中,母牛黄袈裟焦急地在公野牛身边转来转去,公野牛每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叫,它也跟着发出一声呻吟,公野牛被刺伤眼睛后疼得跪倒在地,它也哆哆嗦嗦地要跪卧下去。瞧它这样子,好像毒刺刺在公野牛身上,疼在它的心里!公野牛重新站寺起来后,又要向栅栏撞击了。这时,情迷心窍的黄袈裟好像受到了某种精神的鼓舞,突然蹿到前面,拦住了公野牛。然后,它学着公野牛的样子,钩着头闭着眼奋力向栅栏撞去。轰的一声,栅栏被撞出一个缺口来,黄袈裟甩掉牛头上挂着的仙人掌和紫荆条,高哞一声,从缺口冲了出去,满身血污的公野牛紧随其后,朝山上的树林奔去。 没人敢阻拦两头眼睛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疯牛。我高声叫喊黄袈裟的名字,喊哑了喉咙也等于零,它都不屑回头来望我一眼。野牛没捉到,还赔了一头母牛,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心里叫苦不迭,却又无计可施,只好眼睁睁看着它们消失在竹林深处。 过了半个月,我到箐沟的小河边去采水蕨芨,看见我的母牛黄袈裟和那头公野牛并排躺在淤泥里,已经死了。它们的脑袋都肿得像簸箕大,毫无疑问,它们是因为无法清除满头满脸的毒刺,伤口发炎溃烂致死的。 我算是领教了野牛暴烈的野性。 猩猩的地狱全文在线阅读 存在主义大师萨特有句名言:他人即地狱。这句话套用在圆通山动物园那只名叫丹曼的猩猩身上,应改为它猩即地狱。 揣摩萨特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说在人际交往中,免不了有竞争和摩擦,他人的出现,将限制你的自由,给你的生活设置障碍,给你的心灵造成伤害和痛苦。 丹曼的遭遇,为萨特这句名言提供了另一种注解。 原先,圆通山动物园养着母女两只雌猩猩,母猩猩老死了,留下女儿丹曼。偌大的笼舍里,只有一只猩猩居住,形影相吊,茕茕孑立,未免冷清。丹曼常伫立在笼边,手抓住铁栏杆,用一种凄凉的表情遥望远方,那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分明是在提醒我们,它很寂寞,很苦闷,渴望有同伴。于是,我们从北京动物园又购来一只名叫山田的雄猩猩、一只名叫卡路的雄猩猩和一只名叫阿兰的雌猩猩。一方面热闹猩猩馆,为游客助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丹曼解除孤单和寂寞。 谁也没有想到,丹曼并不欢迎新来的伙伴,一见到它们,便毛发耸起,发出恐怖的尖叫。山田、卡路和阿兰也都不喜欢和同类待在一起,各自占据笼舍的一个角落,面向笼网,那样子,似乎离同伴越远越好。喂食时,丹曼不再像过去那样迈着悠闲的步伐走向食槽了,它斜起眼,用高度警惕的目光窥望着其他三只猩猩,慢慢接近食物,抓到一只木瓜或一根胡萝卜后,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角落,狼吞虎咽,生怕被其他猩猩抢了去。 有时,丹曼和阿兰在小水池边相遇,双方立刻会摆出斗殴的姿势,龇牙咧嘴地相互咆哮。而山田和卡路两只雄猩猩,还时常大打出手,把个宁静的猩猩馆闹得乌烟瘴气。猩猩们彼此憎恶,没有任何团结友爱的表现。 终于有一天,丹曼在和阿兰大吵一架后,指爪抓住笼网,奋力摇晃,朝熟识的饲养员发出如泣如诉的吼叫,意思很明显,是在央求我们把另外三只猩猩弄走! 如此不合群的动物,还是不多见的。后来我们查阅了有关猩猩的研究资料,这才理解丹曼孤僻行为背后的生物学原因。 猩猩又称黄猩猩或红猩猩,和大猩猩、黑猩猩是同科异属的兄弟。虽然同为灵长类,习性却相差甚远。大猩猩、黑猩猩喜欢群居,每群有几十只,而猩猩生性孤独,从不群居,最多两三只暂时聚在一起,但也很快就会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有一种观点认为,猩猩之所以习惯单独生活,主要是因为猩猩的食物--无花果、红毛丹、芒果、蜂蜜等在山野分布得很分散,不适于集体采撷,而长期的单独觅食造成了罕见的孤僻心理。 然而,在动物园里,没有食物紧张的问题,吃的是大锅饭,想吃多少有多少,但猩猩仍不愿与同类相处,这说明它们并非是受觅食压力而被迫单身独处的,很可能在它们的遗传细胞里就带着自私的基因。 既然猩猩天生就是孤独者,既然它们彼此不能和睦相处,既然关在一起整天打打闹闹,那就干脆把它们分开算了。 我们将山田、卡路和阿兰搬出猩猩馆。丹曼又恢复了单身猩猩的日子。 开头两天,丹曼为其他三只猩猩的离去而深感高兴,自由地在笼舍里走来走去,绷紧的神经松弛了,见到熟识的饲养员,点头晃脑,发出“呜呜”亲切的叫声,好像在谢谢他们把它从地狱里解救出来。然而,-个星期后,丹曼的情绪开始低落,整天闷闷不乐地坐在笼舍中央,活动量减少,食量也锐减,见到熟识的饲养员,挺不高兴地板起脸,欧欧抱怨地吼叫,好像谁得罪了它似的。 一天傍晚,顺风传来另一只雌猩猩阿兰的叫声,正在打瞌睡的丹曼突然间醒过来,神情专注地侧耳倾听,转而奔到笼网前,也咧开嘴哇哇大叫。它的声音、表情和姿态都说明它是在远距离与阿兰吵架,但精神抖擞,兴奋得浑身颤抖,让人感觉它很高兴有这么个与同类吵架的机会。 这以后,丹曼没事就攀爬到笼网上,等待不远处传来山田、卡路或阿兰的叫声,一听到它们的叫声,便用响亮的訾骂声予以回敬,晃动笼网,好像要冲过去同它们打架一样。 其他三只分开饲养的猩猩,表现也和丹曼大同小异。 美国专门研究猩猩的古德尔博士访问圆通山动物园,看到我们把四只猩猩分笼饲养,十分惊讶,问我们这四只猩猩是否患了什么传染病,所以要把它们隔离开来?我们诉说了理由,古德尔博士摇着头说,任何生命,本质上都是害怕孤独的,都需要同类陪伴,哪怕两个冤家对头在一起,也比长期单独生活要有益于健康。 我们听从古德尔博士的建议,重新将山田、卡路和阿兰搬回猩猩馆。它们仍经常吵架,动不动就互相龇牙咧嘴地咆哮,好像容不得其他猩猩的存在。然而,它们精神焕发,食欲大振,孤独的愁绪一扫而光,比分开单独饲养身体要健康得多了。 分子生物学最新研究成果证明,猩猩是人类血缘关系最亲近的“兄弟”,猩猩身上百分之九十的基因人类身上都存在,因此人类许多生理现象和心理行为都能在猩猩身上找到渊源。 有人说,人本质上是孤独的,只不过为了谋生,人和人才被迫凑合在一起。人和人在一起,钩心斗角,你算计我,我陷害你,散播无尽的痛苦,制造数不清的人间悲剧。说到底,人之所以会感觉痛苦,就是因为有他人存在。就像萨特所说的那样,他人即地狱。因此,有许多失意的人,离群索居,害怕与人交往,把自己封闭起来。然而,孤独的滋味,绝不比与人闹摩擦的滋味要好受些。 生性孤独的猩猩也无法忍受长期的孤独和寂寞,更何况人呢? 极度的孤独与寂寞,才是生命真正的地狱。 在监狱里待过的人都有这样的切身体会,最难熬的不是沉重的苦役,不是**的呵斥,也不是狱头的欺凌,而是被关在单人号子里,许多天听不到人的声音看不到人的影子,长时间的孤寂,会把一个正常人逼疯。 我们不会天真地认为,他人即天堂。理想中的人际关系,应该和睦友善,普天之下皆为兄弟姐妹,互助互爱,赤诚坦荡,亲密无间。然而,理想毕竟是理想,现实生活中存在许许多多矛盾,人和人的关系在看得到的将来很难达到理想境界。但我们不能因此而走向另一个极端,把他人看成是地狱。人间有欺诈,人间也有真情;人和人之间有排斥,人和人之间也有合作。人活在世界上,离不开人际交往,因为人需要友谊就像需要空气一样。 四只猩猩在一个笼舍里相处久了,不再各自占据一个角落对谁也不理睬,有时候,它们也会聚在一起,背靠背互相蹭痒,或者并排站在水池边喝水。它们的关系远谈不上和谐,吵架斗殴是家常便饭,一天里听不到它们的咆哮声,简直就是该载入史册的和平日了。吵归吵,日子照样过。有一次,丹曼患猩红热,我们怕它会传染给其他三只猩猩,就把它隔离起来。半个月后,它痊愈了,当我们把它放还猩猩笼时,它两眼放光,激动得“呜呜”叫着,冲向阿兰,立刻和阿兰互相整饰起皮毛来。但仅仅过了十五分钟,这两只雌猩猩就又为了争夺一根香蕉,怒发冲冠地互相大吼大叫起来…… 日常生活中,你死我活的关系是不多见的,彼此好得不存在任何芥蒂的关系也是极少的。矛盾和摩擦总是免不了的。其实,人际关系中的常态,既非对立,也非黏合,而是磨合。 我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少时离家,历经沧桑,在工厂、农村、机关、学校、部队都待过,接触了许许多多人,有一个深切的体会,你要想在社会上立足,必须善于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群中,天使是少数,野兽也是少数,绝大部分都是既有私利又有公德、既会妒忌又会同情、既会背叛又会加盟、既会加害于人又会乐于助人的正常人。对人,不必期望过高,也无须悲观失望。别说朋友和同事了,即使夫妻、父子、兄弟、姐妹之间,也难免会有龃龉,会闹摩擦。只有认清了这一点,你才能风风雨雨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成熟走向成功。 磨合这个词,极其准确地道出了人际关系的精髓。磨合,不是一味地摩擦,也不是顺顺利利的合作,而是既有摩擦又有合作,摩擦与合作并存,在摩擦中求得合作。 小孩掉进了豹窝全文在线阅读 在昆明圆通山动物园,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险些出了人命的事故,最终以喜剧收场。 这对云豹原先是关养在双层铁丝网的兽笼中的,受超级市场开架售货的启示,也为了让游客更清晰地欣赏云豹色彩斑斓的皮毛,更好地领略有树栖猛兽之称的云豹矫健的身姿,管理人员把它们移居到一个盆形的小山谷,开放式展览。小山谷四周是四米多高陡峭的山壁,大大超过了云豹蹿高的极限,还围了一圈一米二高的铁栅栏,应该说是很安全的。 星期天,游人如织,一位少妇带着一个三岁男孩伏在云豹谷的栏杆上兴高采烈地观赏在那棵大树上上蹿下跳的云豹。调皮的小男孩大概饮料喝多了,嚷着要撒尿,而且一定要撒给底下的大猫吃。溺爱孩子的妈妈便抓牢男孩的背,让他玩小小的恶作剧。小男孩穿的那件绿色外套质量太差了,两粒纽扣突然间断线崩裂。只听少妇一声尖叫,她手里只剩下那件绿色外套了,小男孩像坐滑梯似的,哧溜,从七十度左右光滑的岩壁上滑落下去。那位少妇顿时晕了过去,云豹谷乱成一团,有的抢救少妇,有的朝云豹吼叫,有的奔向公园管理处去搬救兵。 却说那男孩,冬天衣服穿得厚,滑进四米深的谷底,倒没受什么伤,只是吓坏了,坐在地上发呆。两只云豹正在大树上戏耍,冷不丁见山上滑下个小人来,也吃了一惊,愣愣地望着男孩。短暂的静场,身材娇小、皮毛色彩也较淡雅的雌豹很快回过神来,头朝下顺着树干爬下地。雄豹也跟着跳下树来,两只云豹瞪着铜铃大眼,抻直脖子,平举尾巴,微蹲着身体,从左右两个方向,一步步向男孩逼近,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是猫科动物捕猎的前奏。 云豹谷上围观的游客各个都紧张得凝神屏息,几百双眼睛盯着那两只云豹,一片寂静,只听见豹蹄踩碎枯叶的沙沙声。 云豹是别名最多的动物,又叫乌云豹、龟壳豹、龟纹豹、荷叶豹等。 名称虽多沾一个豹字,其实和豹没有血缘关系,在分类学中自成一属,为猫科云豹属。体积较山豹和雪豹小得多,只有十五公斤左右,活像一只大猫。 别看云豹个头不大,却是地道的食肉猛兽,敢闯进象群袭击乳象。最要命的是,这两只云豹是三个月前用麻醉枪从西双版纳勐养自然保护区抓来的,也就是说,野性未泯,习惯于血腥的猎杀,说不定还因为身陷囹圄而对人类抱有刻骨的仇恨呢。更为恼火的是,饲养员还没有给它们喂食,豹腹空空,豹眼闪烁着贪婪的饥馑的光。 我当时也在场,和其他人一样,为男孩捏了一把汗。 雌豹伸出长长的血红的舌头,残忍地磨动着尖利的牙齿,令人想起磨刀霍霍这个凶险的成语;雄豹走到离男孩两米远的地方,后肢蹲,前肢曲,嘴吻上的银须像钢针一样刺挺,喉咙里发出呜呜低吼--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表明它很快就要扑跃撕咬了。 这时候,男孩如果哇的一声哭起来,或者露出害怕的表情,或者转身逃跑,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面对危险,害怕是没有用的,眼泪更不能改变九死一生的局面,逃跑更不可能,不说无路可逃,就是有路可逃的话,一个三岁的小男孩,也绝对逃不脱两只云豹的追逐。事实上,许多野兽都有类似“痛打落水狗”的品性,你越是害怕,它越是得意;你转身逃跑,反而刺激它追咬的神经,更残忍、更猖狂、更舍不得放弃。 男孩站了起来,顺手抓起地上的一根细树枝,挥舞着,迎着雄豹走过去,小脸蛋露出生气的表情,嘴里还叫道:“臭大猫,你敢吓唬我,我打死你!” 事后我听说,小男孩家里养着一只花猫,他把云豹看成是大猫了,所以一点也不害怕。 雄豹露出惊诧的表情,准备扑咬的姿势散了形,当树枝快落到它头上时,它一扭腰肢,倏地跳开了。小男孩更来劲了,迈着小腿,咚咚咚追上去,举起树枝抽打。雄豹绕着大树小跑着躲避。小男孩转身又去打雌豹,雌豹纵身一跃跳上树去。 一个三岁男孩,像牧童赶羊似的赶得两只云豹躲的躲藏的藏,颇为滑稽,围观的人群禁不住笑出声来。 这时,公园的警卫闻讯匆匆赶来,握着麻醉枪,提着电警棍,打开铁门,大呼小叫,将雄豹也撵上树去,然后万分小心地将小男孩抱出豹窝。 一场惊心动魄的事故,化作饭后茶余的笑料。 整个化险为夷的过程,关键的因素,是男孩还小,只有三岁,不懂事,把凶猛的云豹看成是家里的乖猫咪。 假设一下,如果滑下豹窝的是个年长几岁已经懂事的孩子,知道云豹和家猫是两码子事,知道豹子会咬人,饥饿的恶豹还会吃人,是绝对不敢捡起细树枝像赶羊似的去赶两只云豹的,而肯定会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任豹宰割。 即使换成一位男子汉,手无寸铁,突然面对两只企图袭击的云豹,也难免会恐惧觳觫,被动地抵抗两只云豹的扑咬,结局也肯定是十分悲惨的。 一般情况下,人是越懂事越好,由幼稚走向成熟。知识就是力量,掌握的知识面广了,人就有能力改造世界,改善生存环境,实现自身价值。 但一个人了解的事情多了,也可能会产生负面效应,多了一份谨慎,少了一份勇敢。尤其是在人生的转折关头、命运的重大抉择面前,老谋深算者往往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犹豫不决,让机会从身边白白溜走。因为人生的转折关头不可能没有风险,有得必有失;命运的重大抉择面前不可能没有阵痛,势必左右为难;风险看多了,难处想多了,难免彷徨动摇,踟蹰不前,最后趋向于保守。 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大的牛儿都怕虎,是也。 我有一位朋友,在一家效益极差的厂里当工人,一个月只发七十元生活费,生活困窘的他毅然辞职,下海做生意。开始在街上摆小摊卖豆浆油条,几番拼搏,几度沉浮,现在已成了拥有两家服装商店、两家高级餐馆的董事长。 回顾往事,他感慨道:“我当时十分幼稚,以为只要做生意就能发财,遍地黄金,任我弯腰去捡。糊里糊涂辞了职,糊里糊涂下了海,涉足生意场这才知道,处处有陷阱,时时有风险,坑蒙拐骗,尔虞我诈,同行倾轧,生死竞争,好几次山穷水尽,我都动过要自杀的念头了。唉,要是当时就了解生意场是怎么回事,我绝对不敢越出雷池--办辞职手续的。” 幸亏他当时十分幼稚,不然的话,他今天能开着自己的奔驰车昂首阔步进出五星级酒店吗? 我也有类似的境遇,二十多年前脑子一发热,就想当作家,当时我的语文水平只及初中一年级,写一封普通家信能挑出二十几个错别字,根本不知道文学这条小路上有多少人在拥挤。写出一篇小说后,还净往《收获》、《解放军文艺》、《昆仑》、《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著名刊物投稿。要是我那时候就了解各个编辑部的自由来稿堆积如山,编辑处理业余作者的稿件一目十行,绝大部分熬灯守夜写出来的作品都由造纸厂还原为纸浆,我还敢如此胆大妄为吗?还敢拿文理欠通错别字连篇的小说去叩响文学殿堂的大门吗? 成功需要奋斗,奋斗需要勇气,而要有足够的勇气,我想,在事业上迈出第一步去的时候,不妨来点儿鲁莽,来点儿二杆子精神。 从字面上解释,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句俗话,是含有贬义的。牛怕虎,天经地义,顺理成章;初生牛犊之所以不怕虎,是因为幼稚、不懂事、傻大胆、缺乏常识;初生牛犊犄角比成年牛嫩,力气比成年牛小,格斗技巧比成年牛差,经验和阅历比成年牛少,成年牛尚且不是老虎的对手,初生牛犊能斗得赢惯食牛肉的老虎吗? 面对穷凶极恶的老虎,成年牛吓得撒开腿扭头奔逃,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初生牛犊举着稚嫩的牛角迈着细弱的四肢迎着老虎的血盆大口走过去,岂不是滑稽的勇士、悲惨的冒险、送上门去以身饲虎的傻蛋?但干百年来,人们都把初生牛犊这句俗话用来褒奖那些敢作敢为的青少年,其中反其意而用之的奥秘,仔细揣摩,不难领会个中滋味。 象的种族歧视全文在线阅读 象是陆上最大的哺乳动物。现存的象分两种:亚洲象和非洲象。从生理构造上说,这两种象稍稍有些差异。印度象体形要小一些,成年象平均体重约五吨,非洲象身体要大一些,成年象平均体重约七吨;印度象只有雄象才长发达的象牙,非洲象雌雄都有长牙;印度象耳朵较小,呈方形,非洲象耳朵大,呈三角形;印度象鼻端只有一个指状突起,非洲象鼻端有两个指状突起;印度象额部两侧有一对鼓突,称“智慧瘤”,非洲象额部平塌;印度象背脊耸起,性格温驯,易于驯养,非洲象脊背挺拔,性格刚烈,不易驯服。 昆明圆通山动物园设有两个象馆,一个叫印度象馆,一个,叫非洲象馆,各养着一对印度象和一对非洲象。那头印度雄象名叫阿凸,是抗战时中国远征军在缅甸伊洛瓦底江畔的森林里捡着的。那时阿凸才出生几个月,日寇的一发炮弹炸死了母象,我抗日将士看它可怜,收养了它。抗战胜利后远征军撤回昆明,把它带回国来,送给了圆通山动物园。那头印度雌象是五十年代在西双版纳逮着的,起名叫玉亮。那头非洲雄象名叫果桑,年事已高,那头非洲雌象名叫内雅,牙口只有三十多。 西伯利亚寒流南下,春城下了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气温骤降。虽然员工在象馆的四个角落都烧起了熊熊炭炉,但体质本来就差的印度雌象玉亮和年老体衰的非洲雄象果桑还是未能抗住严寒的袭击,病死了。也就是说,两个毗邻的象馆,只剩下印度雄象阿凸和非洲雌象内雅。 象是一种智商很高的动物,记忆力强,感情丰富。据说,除了人以外,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会因伤心而流泪,一种是大象,一种是海豚。失去了爱妻的阿凸,神情忧郁,整天面壁而立,垂头耷鼻,看得出来,它心里非常悲伤。没有了丈夫的内雅,两眼泪汪汪,整天在象馆里走来走去,睡不着觉,也吃不下料,境况凄凉。 动物园里也有其他丧偶的动物,活着的一方也会表现出痛苦状,但一般几天后就能恢复正常。象的哀思和缅怀却绵绵不绝,半个月过去了,印度雄象阿凸和非洲雌象内雅仍陷在悲痛中不能自拔。阿凸神思恍惚,瘦了整整一圈;内雅无精打采,也比过去憔悴多了。大家都担心,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俩就会因悲伤过度而病倒的。 心病须用心药医,要让阿凸和内雅振作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重新给阿凸许配一头印度雌象,使它生活不再孤独,重新替内雅物色一头非洲雄象,点燃它生命的火焰。但是,大象绝非普通动物,哪里是说弄就弄得到的!要到西双版纳自然保护区逮一头印度雌象,谈何容易?要组织专业捕象队,还要动用当地驻军进行警戒,辛苦三五个月也未必能如愿以偿;要从非洲进口一头雄象,花费大笔外汇不说,繁杂的手续怕半年也难以办得下来。远水解不了近渴,得另想个能解燃眉之急的办法。 何必舍近求远,让阿凸和内雅生活在一起,不就得了!一位刚从云南大学生物系毕业的年轻人提议道。 这是一个既合理又荒谬的建议。说它合理,印度象和非洲象虽然产地不同,但属于同一种动物,从生物遗传学角度说,同一种动物是能婚配并产生后代的,例如猫,不管是波斯猫、金丝猫还是土猫,都能通婚;老虎也是这样,不管是东北虎、华南虎还是孟加拉虎,都能结成伴侣;甚至一些在分类学上同科不同属的动物,也能结秦晋之好,例如狗和狼、狗和豺、马和驴等等,美国一个国家动物园里甚至用老虎和豹子杂交出新的生命。让阿凸和内雅生活在一起,仅以生物学推测,不违反常规,应没有任何障碍。 说它荒谬,世界上任何一家动物园都还没有过将印度象与非洲象关养在一起的报道,查阅几家动物研究所的文献也没发现这方面的实验报告,找不到实例和依据。 “也许,这还是一项具有独创性的试验呢,能获得动物行为学方面有价值的资料!”那位异想天开的大学生兴致勃勃地说。 这办法,或许能试一试的。根据印度象雄性不与雌性动武的禁忌,根据非洲象雌性对雄性一贯以礼相待的秉性,即便不成功,也不会引起流血杀戮。 印度象馆和非洲象馆实际上是一栋建筑,二一添作五,中间用砖墙隔开,才变成两个象馆。隔着墙是两家,拆了墙就是一家。工程不大,请了两个小工,一天时间就把那堵墙给拆了,两个象馆合并成了一个象馆。墙基在拆除时遭到破坏,用水泥进行了修补,补得不太平整,微微隆出地面,形成一条显眼的界线。 在拆墙的过程中,我们怕大象受惊,分别把它们锁在后面的水泥房舍里。竣工后,这才同时打开两间房舍的铁门。 印度雄象阿凸一见非洲雌象内雅,刷的一下翘起鼻子,撅起长牙,吼叫着奔了过来。这家伙,一定是把内雅看成是公象了。按照惯例,两头陌生的公象碰到一起,免不了会有一场格斗。 也难怪阿凸会看花眼,大象的视力很差,是动物界有名的近视眼,静止的东西只能看到十米远,活动的东西也只能看三十来米远。它肯定模模糊糊只看到内雅翘在唇吻外那两支象牙,印度象的雌象是不长象牙的,由此而判定内雅是公象。 内雅当然不会示弱,也撅起长牙相迎。 两头象在原先砖墙的位置上相遇了。眼瞅着四支尖利的长牙就要叩碰相撞,突然,阿凸一下子停住了,目光死死盯住内雅的两支象牙,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高高扬起的鼻子软绵绵地垂落下来,鼻尖朝向内雅,一耸一耸做深呼吸状。不难猜测,它及时闻出了内雅身上所特有的雌象气味。象虽然视力较弱,嗅觉却是一流的,能和最好的猎狗媲美。它确认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头雌象后,“不对雌象动武”这条象群内普遍遵守的重要禁忌条件反射般地阻止它继续向对方攻击。 两头大象站在那条界线边互相凝视了一会儿,各自后退了几步,便分开了。 象皮虽厚,脸皮却很薄,刚开始认识嘛,大概都有点不好意思。我们相信,它们会和睦相处的。同是天涯沦落象,相逢何必曾相识。浊的心需要互相慰藉,两个备受煎熬的灵魂需要相濡以沫。 然而,出乎我们的意料,好几天过去了,这两头大象有任何发展友谊的苗头。阿凸总是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打量内雅那两支洁白的象牙,好像在看一个怪胎。内雅老用一种异样的神态望着阿凸前额那对鼓突的“智慧瘤”。阿凸之所以起名叫阿凸,就是因为它前额的“智慧瘤”特别发达,就像包着两只鸡蛋,内雅一面看阿凸的“智慧瘤”,一面用鼻尖抚摸自己平塌的额顶,好像在进行甄别鉴定,以此证明对方是和自己不一样的异类。 有时候,受异性相吸规律的驱使,阿凸也会来到界线边,粉红色的鼻尖像吸盘似的抬起来,嗅闻内雅身上那股对于公象来说芬芳的体味。它半闭着眼,一副痴迷陶醉的模样。可当它睁开眼,看到内雅唇吻外翘挺的两支长牙,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眼光冷漠,嫌弃地打个响鼻,转身悻悻离去。 有一次,耐不住寂寞的内雅在沙池里卷了一鼻子沙土,表情羞怯,迈着轻快的步子,朝站立在界线边的阿凸奔去。我们在象馆外观察的人都眉开眼笑,大象喜泥浴,雌象帮雄象泥浴,是一种爱慕的表示,类似于女子给中意的男子送绣花荷包。内雅来到阿凸面前,鼻子像莲蓬头一样竖到阿凸脊背上方。撒呀,别害羞,旷男怨女,孤雄寡雌,萌发迟来的爱,那是很自然的事;撒呀,别犹豫,寡妇再醮,梅开二度,鳏夫续弦,来个夕阳不下山,如今已变成一种时髦;撒呀,撒出一片温馨,撒出一片爱恋,撒出一个崭新的生活! 让我们失望的是,当内雅看到阿凸耸弓的脊背、相对于非洲雄象来说瘦小的身躯,和前额鼓突的“智慧瘤”时,它突然醒悟过来,嫌弃地打了个响鼻,收回鼻子,恶狠狠地一甩,把一团沙土全泼在我们头上,好像在对我们的乱点鸳鸯谱表示愤慨和抗议。 四海之内皆兄弟,印度象非洲象都是大象,干吗关系弄得那么紧张呢?在我们看来,阿凸嫌弃内雅嘴里那两根长牙,是很不公平的。你不是也长着两根长牙吗,你怎么不嫌弃你自己?是的,印度雌象不长象牙,但你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长象牙的雌象都是怪物。平心而论,雌象长象牙,有百利而无一害,既不影响美观,也不影响生儿育女,既能作为工具掘开板结的山土获取鲜嫩的竹笋,又能当做武器抗击虎豹豺狼。印度雌象不长象牙,是物种进化的一大遗憾。习惯与偏见蒙蔽了阿凸的眼睛,使它分不清美丑,看不到价值所在。 内雅犯的是同样的错误,诚然,阿凸的体格不如如非洲雄象那般高大雄伟,也不像非洲雄象那样脊背挺拔走起路来威风凛凛,但毕竟是大象,力拔山兮气盖世,形象怎么说也是第一流的。至于说到阿凸前撕邢对“智慧瘤”,更是印度象的优点。解剖发现,印度象平均脑容量大于非洲象,智商比非洲象高,学习能力比非洲象强。有一次,几个年轻人在象馆外的草坪上用便携式录音机播放音乐,跳起迪斯科,阿凸看了一会儿,竟然就学会了,也跟着音乐扭摆起来,屁股一甩一甩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呢,把那几个年轻人都比了下去。要是让非洲象来学,恐怕要花几个月时间才能教得会。内雅厌恶阿凸前额上的“智慧瘤”,这实在是黑白不分,是非混淆。 种族歧视,说到底,是传统偏见。 如果阿凸和内雅能摈弃各自的成见,生活在一起,不仅不会再受孤独与寂寞的折磨,还能互相取长补短,互帮互衬,使日子过得更潇洒。 一个星期过去了,阿凸和内雅始终以砖墙拆除后的那条痕迹为界线,不越雷池一步,真正的以邻为壑。互不来往,还奢谈什么增进感情啊! 那个满脑子怪念头的大学生又出了个馊主意,说是并灶喂食,并池供水,还怕它们不串门?同吃一锅饭,共饮一池水,还怕它们不团结友爱? 原来隔成两个象馆时,每个象馆都设有一个食槽和一个水池,这段时间虽然砖墙拆除了,但还按老习惯分槽投料分池供水。 翌日,就按新规矩,将两头象的食料合并在一起,投到原印度象馆的食槽里,同时,只给原非洲象馆的水池里放水。这叫一石两鸟一箭双雕,阿凸吃了食,嘴干舌燥,必须越过界线去喝水,而内雅不可能光喝水不吃食的。互通有无,共同生活嘛。 事情的发展与我们的愿望刚好背道而驰。当内雅饥饿难忍,眼睛盯着原印度象馆内食槽里那一串串香蕉,举起一只象蹄试图跨越界线时,阿凸突然从食槽边气势汹汹地奔过来,长鼻像鞭子似的在空中抽舞,闪着寒光的象牙直指内雅的胸脯,低声吼叫着,好像在警告内雅:虽然大象信奉雄不跟雌斗的信条,但对不同种族的雌象则另当别论,你若胆敢侵犯我的领地,我会白牙子进红牙子出把你捅成蜂窝煤的! 内雅不得不在界线边痛苦徘徊。 阿凸吃饱了,按习惯,要喝水消食,但水池早已干涸,一滴水也找不到,抬眼望去,内雅所在的那半壁象馆里,水管里滴淌着晶莹的泉水,水池里清波荡漾,飘散出一股水的清凉的气息。它举步朝水源走去,内雅撅挺着象牙挡住了它的路,身体绷得紧紧的,标准的抗击外侮捍卫主权的姿势,仿佛在下最后通牒:虽然雌象奉行对雄性以礼相待的准则,但对觊觎我领土的异族是不会讲客气的,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要和你血战到底! 非洲雌象的体魄和力气都不在印度雄象之下,鼻子的长度和象牙的硬度也绝不比印度雄象逊色,真要打起来,阿凸未必能占上风,因此,阿凸不敢贸然越过界线。 其实,阿凸这儿的食物吃不完,内雅那儿的水更用不尽。互相调剂,不仅不会造成任何损失,还能营造互助互爱的亲密氛围。 等到夕阳下山,阿凸没能喝到一口水,内雅也没能吃到一口食。员工害怕这两头宝贵的大象会饥渴成病,只好又往原非洲象馆的食槽里妥食物,当然也同时给原印度象馆的水池里放水。 这以后,阿凸和内雅的关系日益紧张,它们在象馆中央那根房柱上磨蹭身体,将唾液和象毛涂抹上去,又沿着那条界线撒尿。这是哺乳动物惯用的布置疆域的做法,留下自己的气味,宣布这块土地归我所有,任何僭越都是非法入侵! 咫尺天涯,身体靠得很近很近,心却相距很远很远。 种族歧视,是矛盾的根源,是战争的起因。 怪不得世界上从未有过印度象和非洲象杂交的记录,它们根深蒂固的种族意识,阻碍了彼此融合。犬科动物、猫科动物、牛科动物中的部分品种,能突破种族的隔阂,生活在一起,有的甚至能冲破物种的局限,实现生命的融合与共生。但智力发达的高级物种,如大象和几乎所有的灵长类动物,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就像从没听说过印度象和非洲象能和睦相处一样,也从没听说过恒河猴与红面猴有过种族融合的实例,虽说这两种猴子在分类学上同科同属,血缘关系很近。 也许是越高级的生命,种族意识就越强,就越有同种同族的认同感和异种异族的排斥心理,不晓得这算不算是一种进化的必然。 我们担心紧张的对峙状态终将爆发你死我活的恶斗,便只好又把那堵砖墙给砌了起来,又分割成印度和非洲两个象馆。 犀牛与犀牛鸟全文在线阅读 非洲某国元首访问云南,送给圆通山动物园一对黑犀牛。 犀牛是一种珍贵的热带巨兽,长约五米,高约两米,重达三吨,鼻吻上长着长短不齐的两支锐角,模样丑陋,但丑得很可爱。 圆通山动物园还是头一次得到犀牛,格外珍惜,花费巨资盖了个犀牛馆,大理石围墙,有人工小瀑布,有棕榈树林,有一大片草地,还有一个大泥塘,以满足黑犀牛喜欢泥浴的习惯。食物方面,专门与黑龙潭植物园联系,采撷各种可口的热带树叶,悉心喂养,真正是贵宾级的待遇。 遗憾的是,那对黑犀牛好像并不满意这种款待,整天闷闷不乐,除了进食,就是浸泡在泥塘里,只露出半张脸来,任凭游客们怎么起哄怎么逗引,一概不予理睬,还会无缘无故地发牛脾气。有一次饲养员隔着铁栏杆倒树叶,打了个喷嚏,正在吃草的雌黑犀牛竟恶狠狠地打了个响鼻,挺着鼻吻上的尖角像座黑色小山似的撞将过来,要不是铁栏杆阻挡,后果不堪设想。 昆明四季如春,温暖干燥,按科学分析,黑犀牛是能适应这样的气候的。所喂的树叶全都是非洲树种上采撷来的,顿顿吃家乡饭菜,也不应有饮食吃不惯的问题。一雄一雌两头黑犀牛,终日相伴,也不应该感到寂寞和孤独。也许,是不习惯动物园人来人往的生活环境,我们想,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然而,两个月后,这对黑犀牛还是提不起精神来,食量一天比一天减少,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给它们检查身体,也没发现患有什么疾病。 刚巧,中科院生物所在昆明召开年会,各地专家汇集春城,圆通山动物园在美食城摆了几桌酒席,宴请那些专家,酒足饭饱后,便请这些专家给那对黑犀牛会诊。专家们给那对黑犀牛开了个奇怪的药方:犀牛鸟若干。 动物园立刻通过中国驻赞比亚大使馆,进口了一大笼三十多只犀牛鸟。 这是一种黑背白胸红嘴小鸟,体态玲珑,嘴喙尖细,模样有点像热带蜂鸟,又称啄牛鸟,产于热带和亚热带丛林。 犀牛馆是半开放式馆舍,一米高的围墙,再加上一米高的铁栏杆,四周和上方没有笼网,我们担心这些犀牛鸟一出鸟笼就会逃得无影无踪,但专家们很肯定地告诉我们说,只要那对黑犀牛活着,这些犀牛鸟就不会飞走。 当我们把鸟笼移到犀牛馆前,一听到犀牛鸟的啁啾声,那对黑犀牛条件反射般地兴奋起来,一骨碌从泥塘里爬起来,像迎接老朋友似的冲到铁栏杆前,短尾巴摇晃,小耳朵扑扇,嘴里还发出哞哞的欢呼声--我们从来没见它们这么高兴过。 一打开鸟笼,犀牛鸟便纷纷飞落到那对黑犀牛的背上,又抓又啄,忙个不停。而那对黑犀牛生怕惊吓了这些小家伙,站着一动也不动,眼睛闭起,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原来,犀牛的皮肤有很多褶皱,花苍蝇、牛虻等昆虫经常钻在里面蜇吮血液,还在里头产子生蛆,发炎溃烂,又疼又痒。犀牛虽然凶猛,但对这些讨厌的昆虫却毫无办法,被折磨得寝食难安。 犀牛鸟专食蛆虫,尖细的嘴喙探进犀牛皮肤褶皱,把躲藏在皮肉里的蛆虫消灭掉。犀牛鸟还很机敏,一有风吹草动,便会尖叫报警,是犀牛的义务警卫员。 犀牛鸟爱停栖在犀牛背上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犀牛鸟娇小玲珑,常遭蛇、猫和各种食肉猛禽袭击,但当它们停栖在犀牛背上时,无论蛇、猫还是猛禽,都不敢靠近,从而获得了最可靠的安全保障。 据说,在非洲,有犀牛的地方,就有犀牛鸟,看见了犀牛鸟,附近一定能找到犀牛。有一年,非洲大陆闹旱灾,大批犀牛死亡,结果累及犀牛鸟,犀牛鸟也因食源减少和失去庇护而数量锐减。还有一次,瘟疫流行,犀牛鸟急剧减少,殃及犀牛,结果许多犀牛都被寄生虫折磨死了。 这是一种典型的共生共栖关系。 在一般人的印象里,大自然像个血腥的竞技场,充满了爪牙相争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确实,猫捕鼠,鼠吃蛇,狼食羊,虎逮猪,蜘蛛吞昆虫,老鹰捉小鸡……动物界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流血杀戮的惨剐。然而,这只是大自然冷峻的一面,大自然还有温馨的另一面,那就是互相帮助,互相依赖,共同生存,共同发展的共生共栖现象。 像犀牛与犀牛鸟这样的共生共栖关系,在自然界并非绝无仅有。 蚂蚁和蚜虫,就是一对大家都熟悉的共生伙伴。蚂蚁酷爱蚜虫尾部分泌出来的甜汁液,遇到有敌害前来侵犯蚜虫,蚂蚁会奋力营救,尽心竭力保护蚜虫的安全。每有刮风下雨,蚂蚁还会小心翼翼将蚜虫背进自己的巢穴,不让蚜虫淋湿。 还有寄居蟹和海葵,也是亲密无间的共栖兄弟。 海葵色彩鲜艳,像海洋里的花朵,遇到敌害,触手里的泡囊就会喷射出毒汁,把敌害击败。但海葵有个致命的弱点,行动缓慢,不易找到食物,而寄居蟹没有克敌制胜的法宝,却行动敏捷,于是寄居蟹便寻找海葵做朋友,同出同游,背荷着海葵,四处觅食。 遭遇危险时,海葵会奋不顾身地舞动触手进行迎战;在海底行走时,寄居蟹动作十分温柔,免得驮在自己身上的海葵受惊,而海葵也会尽量收缩它的带刺的触手,不使寄居蟹受到伤害。一旦寄居蟹丢失了海葵,或海葵不见了寄居蟹,它们就会焦急地互相寻找对方。 鳄鱼是一种凶猛的食肉兽,什么动物都吃,但尼罗河畔有一种名叫燕千鸟的小鸟,却与大鳄鱼十分要好。鳄鱼一见到燕干鸟,就会主动张开大嘴,让燕干鸟飞进自己的口腔,从不会趁机一口把它们吞进肚去。原来,燕千鸟喜欢啄食鳄鱼嘴腔里的水蛭等小生物,帮助鳄鱼清理口腔卫生,所以燕干鸟又叫牙签鸟。 我国大兴安林,还有虎鸟共栖现象。有一种名叫虎雀的小鸟,专门伴随老虎一起生活,老虎进食后,张开嘴,虎雀就会飞进老虎嘴里啄食老虎牙缝里的肉屑,为老虎刷牙,老虎从不伤害它们。 正像专家们所说的那样,犀牛鸟并没有因为天空没有遮拦就远走高飞。它们在犀牛馆的棕榈树上筑窝建巢,晚上在巢内休息,白天就在黑犀牛的背上辛勤工作。那对黑犀牛自从来了犀牛鸟,食量大增,情绪高昂,脾气也温顺多了。 共生共栖,就能共存共荣,互惠互利,意味着因为有了我,你生活得更美好,因为有了你,**子过得更美丽。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人的一生,是个挣扎求生、刻苦奋斗以求成功的过程。奋斗者如此众多,成功的机会相对很小,人类社会也充满了生存竞争,有你争我夺,有尔虞我诈,有勾心斗角,有互相拆台,但这只是生活的负面景象,如果你把这些现象视为生活的全部、人性的必然,那就大错特错了。 人与人之间确实有竞争的酷烈,但也有合作的温馨。生活的道路不会平平坦坦,奋斗的征途难免激流险滩,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孤军奋战获胜的把握微乎其微。互利合作,共同发展,才能在竞争日益激烈的社会上为自己占得一席之地。在这一点上,大自然共生共栖现象能给我们很好的启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也有自己的弱点,在某些方面需要依赖别人,在另一些方面又能施惠于人。倘若我们都能善待别人,用自己的长处造福于人,在人际关系中达到一个共生境界,被生活淘汰的可能就比孤家寡人要小得多了,成功的希望就比单枪匹马要大得多了。 有时候,1+1=无限大。 共生现象,与我们平常所说的互相利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共生,是互相取长补短,目的是共同生存;互相利用,是出于自私的目的,只想受惠于人,而不愿施惠于人,虽然在某个时间段里也彼此合作,但各自心怀鬼胎,一有利害冲突,立刻翻脸不认人。 大自然里,也有打着共生的幌子进行招摇撞骗的丑恶现象。 中美洲有一种文鸟,喜欢在胡蜂窝旁筑巢居住,因为胡蜂的尾刺极其厉害,会成群结队叮蜇敌害,那些觊觎文鸟卵的毒蛇、蜥蜴、浣熊、野猫、猴子等动物一看见胡蜂窝便倒了胃口,打消了偷窃的念头,小小的文鸟因此获得了安全。但文鸟对胡蜂却没有任何帮助,只受惠于胡蜂,而从不施惠于胡蜂,这在动物行为学中被称为单惠共栖。 马来西亚密林里还有一种导蜜鸟,比麻雀稍大,灰胸褐背,耳朵和尾巴上长有白羽,也专门在野蜂窝旁筑巢孵卵,借野蜂的势力保护自己与雏鸟免遭食肉兽的戕害,可一旦雏鸟长大,翅膀硬了,便会发出刺耳的呜叫,招来野蜂的克星一蜜獾。 蜜獾有浓密的长毛和肥厚多脂的皮肤,不怕野蜂叮蜇,极喜吃蜂蜜,一听到导蜜鸟的叫声,就知道有好事了,循声而至。一见树上的蜂巢,立刻爬上树去,扯下蜂巢,赶走野蜂,将里面的蜂蜜和蜂蛹吞吃干净,而导蜜鸟则在蜜獾离去后,前来享用蜜獾遗弃的蜂蜡。原来,导蜜鸟嗉囊里有一种特殊的细菌,能将蜂蜡分解成营养丰富的脂肪。 这已经不是什么单惠共栖,而是恩将仇报,过河拆桥,很卑鄙。幸运的是,这种现象在共生关系中并不多见。 圆通山动物园的犀牛馆里,那对黑犀牛和那群犀牛鸟和睦相处,大受游客的赞赏。有一次,一只老鸟病死了,从棕榈树上栽下来,黑犀牛在那只死鸟前神情哀戚地站了很长时间。 头羊之争全文在线阅读 羊群的老头羊年事太高,有一次在陡坡上放牧,一脚踩滑,摔死了。凡当过羊倌的人都知道,羊群必须要有一只头羊,统麾臣民,不然的话,群体就会失去主心骨,变成一盘散沙。 我负责放牧这群山羊已有两年,对每只羊的秉性了如指掌。我想,这新头羊宝座的争夺战,一定会在白镰刀和黑丝瓜间展开。白镰刀头上的两支羊角色泽乳白、扁扁弯弯像把镰刀;黑丝瓜头上的角则墨黑如玉、扭得像根丝瓜。它们都是四岁龄的大公羊,身强体壮、野心勃勃。 老头羊死后的第三天早晨,白镰刀和黑丝瓜之间就爆发了争斗。两只公羊面对面站在黑鹰岭山腰一块平缓的草地上,先是摇晃羊角发出粗鲁的咩叫,试图用炫耀武力来吓倒对方。这一招不管用后,它们就开始动真格的了,各自往后退了几步,钩着头,平举着羊角,用力撞击对方。 好一场鏖战,乒乒乓乓,羊角与羊角的叩碰声在山谷回荡,地上扬起一团团尘土。白镰刀的眼角被挑破了,血流满面;黑丝瓜的脖子也受了伤,白羊毛染成了红羊毛。 其他六十多只羊都平静地站在一旁观战,我知道它们在等待着白镰刀和黑丝瓜之间决出胜负,然后用羊特有的仪式拥戴获胜者成为新头羊。 我正在离羊群两百来米远的一棵树下看书,早料到这场头羊之争是免不了的,也就听之任之,不去横加干涉。只有不懂事的牧羊狗阿甲,在两只打得难分难解的大公羊身边汪汪咆哮,徒劳地劝架。 就在这时,突然,山顶传来咩、咩、咩急促的羊叫声,山坡上观战的羊都仰头张望,我也向叫声看去。不好,原来是一只金雕正在袭击一只名叫红蹄子的小羊羔。金雕在鸟类中的地位类似走兽中的老虎,天之骄子,凶猛无比。我曾亲眼看见过一只金雕将一条三米多长重约四五十斤的蟒蛇擒上天空。 淘气贪玩独自跑到山顶上去的红蹄子吓软了腿,卧在山顶的悬崖边缘,已不晓得在这种时候应钻进灌木丛去躲避。 金雕撑开-米多长的巨大双翼,像飞机放下起落架似伸出两只黑色利爪,瞄准红蹄子滑翔下来。我赶紧扔了书,举起猎枪开了一枪。我的枪法实在太差劲,隔得又远,子弹送给白云了。我使用的是那种打一枪就要装填一次火药铁砂的老式铜炮枪,来不及抢在金雕抓住红蹄子之前开第二枪了,我想,今天绝对是要破财的了。 就在整个羊群注意力都被金雕吸引,仰望山顶时,白镰刀和黑丝瓜也停止格斗,跟着众羊的视线朝山顶望了望,但随即,彼此又开始用羊角猛烈撞击起来。也许它们都害怕自己一旦分心走神,对方会趁机杀将过来把自己打败;也许它们认定成为金雕捕捉目标的红蹄子难逃厄运必死无疑,一切想要拯救红蹄子的举动均属徒劳无益;也许它们觉得自己正在进行的头羊宝座争夺战关系到羊群盛衰的千秋大业,不该被任何事情所干扰所中断;也许它们打心眼里认为自己能否坐上头羊这把交椅比起一只普通小羊羔的生命来不知要重要多少倍;也许雄性生命本质上就醉心于社会地位的角逐,热衷于权力之争,而无暇顾及其他。反正,它们只是匆匆向山顶瞥了一眼,又继续打了起来。 牧羊狗阿甲哀哀地吠叫着,逃到我身边。它知道自己不是金雕的对手,干脆就不到山顶去凑热闹了。 眼瞅着金雕的利爪就要落到红蹄子柔嫩的背上了,突然,羊群里蹿起一道白影,迅速朝山顶跳跃而去,速度之快,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 一眨眼,它已登上山顶。我这才看清,是公羊二肉髯!这是一只除了颌下有一抹胡须以外喉下还长着一撮胡须的公羊,所以我给它起名叫二肉髯。二肉髯在羊群中属于不起眼的角色,既不出类拔萃,也不是窝囊废,个头中等,体力中等,智商中等,两支羊角的长度和色泽也中不溜秋。 这时,金雕爪子离红蹄子只有五六米远了,二肉髯纵身一跃,越过红蹄子,然后突然直立起来,身体拼命蹿高,两支羊角像把铁叉,向天空刺去。刚好金雕飞临它的头顶,羊角刺在鹰爪上,虽没能给金雕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迫使金雕暂时放弃攻击红蹄子,一偏翅膀飞走了。 我手忙脚乱地往枪管里塞火药铁砂。 红蹄子的母亲灰额头和另外几只母羊急急忙忙奔到山顶,用头将红蹄子从地上拱起来,并团团簇拥着这只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小羊羔,朝灌木丛退却。 金雕在空中兜了一圈,选准角度,又俯冲下来。二肉髯本来已差不多钻进灌木丛了,望望还暴露在空旷山顶的红蹄子和几只母羊,又踅回悬崖边缘,昂首伫立。我心里很清楚,我想羊们的心里也一定很清楚,二肉髯这是在引火烧身。 果然,恼羞成怒的金雕朝二肉髯俯冲下来。就在雕爪落在羊背的一瞬间,二肉髯就地打了个滚。羊的动作毕竟不如雕那么敏捷,虽然没被铁钩似的雕爪刺进羊背抓上天空,却也被活生生拔掉了一大把羊毛。二肉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四只羊蹄拼命踢蹬,使得雕爪在空中犹犹豫豫地不敢抓下去。 这时,我已往猎枪里灌好了火药铁砂,沉住气,举枪瞄准,砰的一声,天空中飘舞起好几片金色的雕羽。金雕抖了抖,沉到低空,又顽强地拔高,歪歪斜斜地飞远了,消失在一片金色的朝阳里。 灰额头带着红蹄子从灌木丛里走出来,走到二肉髯身边,不断舔二肉髯受伤的背,并发出高昂的咩叫声。紧接着,几乎所有的公羊母羊和小羊都跑到山顶围在二肉髯身边,舔吻二肉髯的身体,并发出一阵阵欢呼声。连牧羊狗阿甲也使劲朝二肉髯摇尾巴。 我很熟悉羊群的这套仪式,是在庆典新头羊的登基。 山坡下,正打得难分难舍的白镰刀和黑丝瓜听到众羊的欢呼,怔了怔,知趣地停止了争斗,各自钻进草丛吃草去了。 头羊之争半途而废,这在我所放牧的羊群里还是头一次。 淘金少年全文在线阅读 一 狼伯起程到隔着两架大山的马关镇去找从内地来的住在马店里的黄金贩子兑换金砂,临走时吩咐了一句:“牛娃子,好生看好这块蛤蟆滩,别叫人给抢了。” 牛娃子嘴上答应着,可心里却觉得狼伯的担心纯属多余,有谁吃了豹子胆敢来抢占狼伯的地盘呢? 嘿,还真有吃了豹子胆的人物呢。狼伯才走了半天,正午时分,一位三十多岁身穿靛蓝斜襟衫的女人带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跟着一队跑运输的马帮,沿着一条被野兽和淘金者踩踏出来的牛毛小路来到蛤蟆滩。那女人满身尘土,脸色菜黄;那少年脸色苍白,瘦得像根豆芽菜。一看就晓得,是生活落魄赶来金平河淘金碰运气的。 果然,那少年站在蛤蟆滩上,用脚踢踢地上的沙砾,兴奋地对那女人说:“阿妈,瞧这段河水,弯成了轱辘,水稳浪平,阿爸不是常说,洄水湾,金沙滩,淘金淘个金娃娃。阿妈,我们就在这里搭窝吧。” 女人苦瓜似的脸露出一抹笑纹,点点头说:“好吧,田伢子,但愿能早点淘到金沙,早点治好你阿爸的病。唉……” 那名叫田伢子的少年帮着赶马人从一匹白牝马的驮架上卸下一只金船、一只金盆(淘金用的木制工具)、一袋粮食、一篮子锅碗瓢盆和一捆刀铲锄镐。 牛娃子当时正泡在河水里挖穴,见状赶紧跑上岸来,像驱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说:“喂,这块蛤蟆滩已经有主了。去去,到别处去找好地方吧。” “这块蛤蟆滩又不是你家买下来的,凭什么由你独霸?”田伢子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冲着牛娃子大声嚷嚷。 牛娃子双手卡腰,缩着脖子,尽量将嗓音压得粗浊,好表现出男人的蛮横:“是狼伯和我牛娃子先发现这块蛤蟆滩的,先来后到,当然由狼伯和我牛娃子说了算罗。” “说话不害羞,土地是国家的,人人都有权在这儿淘金。再说蛤蟆滩够大了,你们在西头淘,我们在东头淘,也不碍你们什么事。” 牛娃子把短褂脱了,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故意露出被太阳烤成茶褐色的皮肤和手臂、肩胛间凹凸分明的肌腱,模仿着成年人的声调说:“我说了,这整块蛤蟆滩都是属于我和狼伯的,谁来沾点毛毛也不行。” “小哥,我们都是没法子才背井离乡出来淘金的苦命人。穷帮穷,苦帮苦,让我们做邻居吧,缝补浆洗的事就交给我田嫂好了。”那女人挤出笑容说。 他把脖子一扭,眼睛望着天空,任你唇枪舌剑也好,任你甜言蜜语也罢,都休想从我牛娃子手中把蛤蟆滩抢去。 “小哥,行行好吧!”田嫂眼圈红了,忧伤地说道,“田伢子他阿爸病在床上,我们没法子,这才……小哥,你就当是积德行善吧。” “我阿爸还死了呢!”牛娃子满不在乎地回敬道。 “阿妈,你不要求他。我偏要在这里搭窝淘金,看他敢把我吃了。”田伢子气咻咻地说着,拎起一把鸭嘴锄就要往沙滩上掘洞埋桩。 牛娃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田伢子的衣襟猛力一搡,田伢子站不稳,朝后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田嫂哎呀叫了一声,一面弯腰去扶田伢子,一面高声喊道:“快来人哪,打人啦——” 牛娃子觉得挺好笑。喊吧,喊破了嗓子也没人理的。在这荒山野岭里,都是些被黄金梦麻木了心灵的淘金者,见惯了打架斗殴,除非出了人命,谁都懒得来瞧热闹。果然,那女人的喊声没引起丝毫反应。 田伢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推开田嫂,操起鸭嘴锄,发疯似的冲上来:“你敢打人,我跟你拼了。” 牛娃子毫不畏惧地站在原地。他根本不把田伢子放在眼里,别说对方操的是鸭嘴锄,即使换成龙泉宝剑,他也不怕。虽然田伢子和他年龄相仿,但比他瘦了一圈矮了半个脑袋,不管是肉搏还是械斗,他都可以一个顶俩。他学着狼伯的样,慢慢磨动着牙巴骨,冷冷地笑,睨视着田伢子,那神态,就像一只小老虎面对一只小羔羊。田伢子操着鸭嘴锄冲到他面前,他眼皮都不眨一下,身体也不挪窝,反而将脑袋送上前去:“小子,有种往大爷脑门上砸呀。” 一句话,把田伢子呛得像根木桩似的僵在了原地,他趁机一把抢过鸭嘴锄,高高举过头顶,威胁道:“谁要在蛤蟆滩搭窝淘金,看我不活活把他劈了!” 田嫂吓得脸像涂了一层石灰,一把抱住田伢子,哆嗦着说:“算你狠,我们惹不起你。我们不沾蛤蟆滩就是了。” 牛娃子用鸭嘴锄在河滩上划了一条直线,整只“蛤蟆”都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然后神气地说:“喏,不要超过三八线,三八线以外随你们的便。” 三八线以外的河滩形状像只企鹅,俗称企鹅滩。狼伯曾出高价请阴阳先生来相过风水,还请县水利局技术员来实地勘察过,他们都断言蛤蟆滩是块藏金宝地,而企鹅滩却是块只有黄沙没有金砂的死滩。 牛娃子望着田嫂和田伢子在死滩上搭窝淘金,心里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二 你提着半竹筒水爬上格腊儿山麓,来到一座风化斑驳的石灰岩陡崖下,拨开齐人高的荒草丛,山壁便露出一个直径约一米的石洞。洞很浅,只有几尺深。洞口用酒盅粗的栗树桩编织了一道细密结实的木栅栏,像只天然石笼子。这是你的杰作。山洞朝西,夕阳斜射过来,把洞内照得通亮。你看见母狗黑娘和小狗崽子黑虎正互相依偎着卧在石笼子中央。这是一对母子,已被你囚禁在石笼子里整整两天了。两天来你没有给它们喂过一次食,你可不想简单地饿死它们,你是要看看母狗黑娘饿极了是否还把自己儿子当宝贝。 大前天中午,一位猎人牵着母狗黑娘抱着狗崽黑虎路过蛤蟆滩讨口水吃。黑虎被放在地上,淘气地玩弄黑娘那根又粗又亮的黑尾巴。你出于一种少年对小动物的天然好奇心,去伸手抱黑虎,想摸摸它毛茸茸的脑壳和肉感很强的狗鼻子。你刚刚抱起黑虎,汪——黑娘便发出一声咆哮,猛地朝你扑蹿上来。要不是正在喝茶的猎人眼明手快扯紧了黑娘脖颈上的麻绳,你的手腕就被狗牙咬穿了,吓得你赶紧撒手扔了黑虎。黑虎狗爪刚一落地,黑娘便轻轻一扑,把它严严实实罩在自己肚皮底下。 呜呜。呦呦。母子问似乎正在议论生离死别的惊吓与恐惧。 “啧,这条老母狗,还怪护崽的。”你自嘲地笑笑说。 “是哩。”猎人摸摸黑娘的额头说,“连我去抱它的崽它都要嫉妒哩。黑虎生下才二十天,还没断奶,俗话说,喂奶的母狗比豹子凶,你要是抱走狗崽,天涯海角它都会找上门来跟你拼命的。” “屁。”在一旁抽水烟的狼伯吐出一口乳白色的烟雾撇撇嘴角说,“吃饱了肚皮谁都会玩他妈的虚情假意。嘿,要是把这条母狗饿上三五天,我敢打赌,准会把它亲生的伢狗当点心吞进肚去的。” 你对打赌不感兴趣,但狼伯的话却像一根针刺中了你的穴位,你心灵一阵悸动一阵痛楚。你被好心的哑巴和尚从牛家寨大青树下那方石墩上抱回寺庙时也还没断奶。全寨子的人都说你是个被亲生阿妈丢弃的孤儿。你很纳闷,你不残不傻,也不是丑八怪,阿妈怎么会扔掉你呢?用米汤把你喂养大的哑巴和尚两年前病死了,你拜狼伯为师淘金谋生。有天晚上,你实在憋不住了,就将心里的疑团倒了出来。狼伯漫不经心地抽着烟回答说: “很简单,你阿妈觉得养着你有难处呗。” 你不愿相信狼伯的话。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见,是在瞎猜胡编,你想。你希望自己的阿妈是个极粗心大意的人,不小心把你掉在了牛家寨,阿妈为此差点急疯了;你希望自己是被可恶的人贩子从阿妈身边的摇篮里偷走的,阿妈为此哭得死去活来;你甚至希望阿妈在你满月时突然身遭不幸,于是你成了孤儿,阿妈咽气时还在呼叫你的名字。无论如何,你也不愿意自己是被亲生阿妈像扔一双破袜子般扔掉的孩子。可惜,你找不到任何证人或证据来证实对自己身世来历所作的几种设想。 一想到阿妈把还没断奶的你丢弃在牛家寨大青树下,你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要是眼前有一只小鸡,你就会捉住小鸡的两只脚当着老母鸡的面把小鸡活活撕成两半;要是眼前有朵美丽的山茶花,你就会把花瓣一片片扯下来用脚搓烂。随着年龄增大,你心灵上那片阴影也在扩展变浓。那次你啃着一块蒙自糯米年糕走在马关镇街上,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骨如柴约八九岁的小乞丐大约是饿急了突然蹿上来抢走你手中的年糕就往嘴里塞,你一把揪住这个倒霉的小乞丐,夺回年糕,放进身旁一堆牛屎里蘸了蘸,又狠劲塞入小乞丐的嘴里,狞笑着说:“我叫你吃,味道好极了!”小乞丐满嘴牛屎,号啕大哭。路人都用谴责的眼光望着你,一位大姐愤愤不平地指着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像条小狼一样,连点同情心也没有?”你笑了。这世界上谁同情谁呀。比起可以把还没断奶的亲生儿子扔掉的阿妈来,你觉得自己给小乞丐喂点牛屎这行为简直算不了什么。可事后有天夜里你躺在竹榻上突然想到自己有可能是被人贩子从阿妈身边的摇篮里偷走的,又觉得自己喂小乞丐一嘴牛屎确实有点过分;当年阿妈为失去你而哭得死去活来,现在要是晓得你差不多变成可怕的狼孩了,怕是眼睛里要哭出血来了。你又后悔得直揪自己的头发。 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世来历使你痛苦得简直要发狂。你要么是被遗弃的,要么是被偷来的,不可能是从牛家寨大青树下那座石墩里蹦出来的。你必须找到证据来证实其中的一种。对你来说,这重要性不亚于科学家去证实地球是圆的还是方的。 猎人牵着黑娘和黑虎已经走远了。你突然产生一种灵感,觉得你苦苦思索了好几年的答案就藏在这狗母子身上。你急忙撒开腿追上去,用狼伯付给你的一个月血汗钱——整整两百元高价,从猎人手里买下了这对狗母子。 你坚信实验将提供有关你身世来历的确凿的证据。 三 中国百家姓里找不到姓狼的,狼伯其实不姓狼,而是和他牛娃子同姓,都姓牛。十年前狼伯在一次争滩引起的械斗中被一伙四川来的淘金汉子团团围住用蚂蟥钉勾瞎了左眼,他用锄头劈断了对方两根脚杆;因他脾气暴躁,心狠手辣,就被人起了个绰号叫独眼狼。 狼伯对这个血腥味很浓的绰号并不讨厌,谁喊他他都答应。牛娃子是晚辈,自然不能随便叫绰号。刚开始跟狼伯到金平河来淘金时,他很恭敬地称呼他为牛伯,可他听了后却皱着眉头说:“别叫我牛伯。老牛太善,活着犁田拉车,死了剥皮割肉,没出息。就叫我狼伯吧。狼虽说名声不好,却没人敢欺负。”恭敬不如从命,牛娃子就改口叫狼伯了。 田嫂和田伢子前来争滩的当天夜里,狼伯就踏着星光从马关镇回来了。他虽说已五十出头,身板骨却仍硬实得像栗树疙瘩,背着一大背篓油盐酱醋大米罐头之类的日用品,脚板像擂鼓似的踩得山路咚咚响。牛娃子迎上去帮他卸下背篓,就迫不及待地把中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狼伯钻进窝棚点亮马灯泡了壶酽茶边呷边说:“我在镇上就听卖纸烟的长舌头朱寡妇说了。田嫂家就在马关镇外的黑土坳,我和她男人扎堆淘过金,也算是个熟人吧。那男人命中注定撞黑煞星,一年前得了痨病。那是个富贵病,家里穷得快砸锅卖铁了。田伢子正放暑假,田嫂就跟别人说她带着娃儿到金平河淘金挣几文钱好把男人送进医院。” “这……狼伯,我不晓得她是……”牛娃子突然间心虚起来,“我把她撵到企鹅滩去了,你知道,那是块死滩,她……” “嘿嘿,牛娃子嗳,你到底还人小心嫩,欠磨练哪。”狼伯诡秘地笑笑说,“要是人人嘴上说的都是真话,世界上就用不着**和法院了。” “狼伯,你说她是在骗人?” “哼,久病无孝子,久病也没有规矩的婆娘。那姓田的病歪歪在床上躺了一年,她心里还不咒他快死!别瞧她哭哭啼啼的,那是在演戏。就像臭婊子翠萍,今天来探监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要变卖首饰交足一万元罚金赎我出去,明儿一转身就跟着那个满脸骚疙瘩的四川耗子私奔了。拐她的杂种就是钉瞎老子左眼的仇人。她倒好,一点不记仇!临走还把老子埋在酒坛下的十五克金子挖跑了,这可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钱哪!这对狗男女,害得老子白蹲了两年牢房。”马灯晦暗的灯光下,狼伯那张马脸扭成了s形,独眼射出一股冷飕飕的凶光。狼伯每每提到翠萍,都是这副吓人的表情。 也难怪狼伯会如此愤慨,他年轻时穷得叮当响娶不起媳妇,四十岁时政策放活了,允许来金平河淘金,他这才积攒了点钱娶了山妹子翠萍。这鸡飞蛋打的故事牛娃子已听狼伯唠叨过不下一百次了,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一点都没新鲜感。他感兴趣的是田嫂和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田伢子。他打断狼伯的思路问: “狼伯,你说田嫂到金平河不是来淘金的?” “屁。一个弱女子一个瘦伢子,光挖沙穴就要累断他们的筋骨!” “那你说她到这儿来干啥哩?” “这号女人我见得多了,她是来钓鱼的。” “钓鱼?马关镇四周有很多鱼塘,干吗非要爬山越岭到这里来钓呢?” “嘻嘻,你牛娃子还小哇。”狼伯暖昧地笑了笑说,“那可不是普通的钓鱼。她是把自己做诱饵,钓条贪嘴的鱼儿。唔,说白了吧,就是要重新找个主儿。金平河有不少腰包快胀破了的淘金汉呢。” “她要真这么想,还带田伢子来干啥呢?一个人多自由,田伢子在跟前总归是累赘吧。” “牛娃子,你又不懂了,这叫掩人耳目。” “她要是重新找了主,会把田伢子怎样呢?” “嘿,还没断奶的婴孩都舍得扔,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还在话下吗?” 牛娃子心里一阵隐疼,不再吱声。 四 一定是你盛水时竹筒的落地声惊动了黑娘,它条她一下跳起来,从石笼子中央奔到栅栏边。它的腹部空瘪瘪的,肚皮贴到了脊梁骨。刚被你关进石笼子时,它的四只狗**饱满得就像四只熟透的甜橙,黑虎稚嫩的嘴唇只要一舔到**,就像拧开了水龙头,洁白芬芳的乳汁便会自动溢流出来。饿了两天,光洁的狗**上出现了许多褶皱,就像甜橙被挤干了汁液。这时,黑虎扭转脖颈叼住黑娘的**。你虽然看不见被含在黑虎嘴里的**分泌乳汁的情景,但从黑虎拼命下坠的身体和颤动的四肢,从黑娘不断跳动的耳垂和龇牙咧嘴的脸部表情,不难推断出这狗**已像断了源的水龙头,半天才流出一两滴水来。本来嘛,喂奶也是一种感情的依恋,是一种幸福和欢乐,现在已变成一种痛苦,变成一种刑罚。 好啊,饥饿囚禁已开始产生效果了,你想。这仅仅是场序幕,好戏还在后头哩。 你本想躲在草丛中继续当段时间热心的观众,但既然不小心弄出响声惊动了黑娘,就索性走到栅栏前,将盛水竹筒探进栅栏去,哗哗,将半竹筒水倾倒进石笼子内一只竹槽里。 断食不断水,会延长生命,会加剧和膨胀饥饿感,会使黑娘和黑虎饿疯饿狂。 水柱一落进竹槽,黑娘便猛虎扑食般地扑过来,两只前爪搂住竹槽两端的固定桩,一副要独霸世界的贪婪相,唇吻探进槽内,咔嚓咔嚓噬咬着水。它大约以为水里有可以果腹的食物呢。你觉得挺好笑。你倒进去的是清泉水,水啊,纯洁的水,连只可以塞牙缝的蝌蚪也没有。黑娘在槽内噬咬了好一阵,才垂头丧气离开竹槽。 “唔,饿了吗?”你和颜悦色地对黑娘说,“可口的香甜的点心就在你身旁哩。” 狗听不懂人话,它无法领会你的意图。你很遗憾。 黑娘和你隔着栅栏面对面伫立着。突然,它朝你汪汪汪发出一串音质圆润、音色纯正、音调柔和、似娇似媚、发自丹田、荡气回肠的吠叫,紧接着,那根耷拉在两胯间又黑又亮的尾尖有一撮白毛的狗尾巴富有生气地陡立起来,静穆了一会,向两边甩摆,节奏舒缓轻巧,像在举行特有的欢迎仪式。猛然间,尾巴甩摆的节奏加快了,上下翻扭左右舞动,一会儿抡出无数圆圈,像激情的旋涡;一会儿搅出花瓣似的碎片,犹如盛开的墨菊:你从来没看见过这么精彩的狗摇尾巴。眼花缭乱,简直是一种艺术表演:汪汪——吠叫声甜腻腻,透出无限谄媚。哦,黑娘是在竭尽一条母狗的所能向你央告,向你哀求,向你乞怜,向你讨好,向你求饶,指望你能施舍恩赐给它一点食物。 狗是有灵性的动物,它知道自己的生命和宝贝狗崽黑虎的生命掌握在你的手里。 多懂事的母狗呀,你差不多就要心软了,但一种更为强大的想要解开自己身世来历之谜的愿望阻止你向它发善心。你不能将花了你一个月血汗钱的实验就这样轻易半途而废。 你不愿再继续观赏这种可怜巴巴的弱者向强者的乞求。你转身欲走,突然,黑娘脸一变,双眼喷射出歹毒的光,狂吠一声恶狠狠朝你扑过来。它一头撞在栅栏上,发疯般地用尖利的狗牙嚼咬树桩,啃得烂木屑纷飞。可惜,栗树桩结实得连豹子也休想咬断。 你退回山脚,黑娘还汪汪汪发出凄厉的吠叫。 五 淘金是男子汉的事业,在野外风餐露宿不说,开渠、挖穴、铲沙、灌仓、淘洗这五项工序没有哪一项是可以轻巧偷闲的。淘金者得先在水流湍急的河里用石块垒一条可以放置金船和金盆的水渠,然后要在选定的河滩挖坑,把两三尺深的卵石层挖开,底下才是可能混杂着黄金的马牙石与泥沙。这时,河水已渗进坑穴有一尺多深,淘金者就得从水里铲起沙石装在畚箕里,再搬到水渠旁慢慢倾倒进金船舱里,一面灌一面还要用手不停地淘洗;长条形的金船舱底用一寸至两寸宽的薄木片隔成十几条横槽,俗称“搓金板”,在水流漫长的冲击下,泥沙和小石子漂流而去,沉重的金屑便会滞留在“搓金板”的槽槽间。再经过反复淘洗筛选,安置在金船下方的金盆便有可能望得见黄澄澄的金砂。 仅仅是可能。 淘金者不仅需要高强度的劳动力,还需要坚强的神经。泡在水里劳累了一天,当然会有惊喜,但更多的是叹息。一无所获是家常便饭。正常光景是淘得几粒和灰尘差不多细碎的金屑。淘金者得忍受住一次又一次幻想破灭的打击。 沙里淘金,谈何容易。 起码有一点是被狼伯说中了,一个弱女子和一个瘦伢子是吃不得淘金这碗饭的。才干了一天,田嫂似乎就累垮了,太阳才刚刚偏西,她就不停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腰杆,对正在金船边淘洗沙石的儿子说:“田伢子,你累了吧,第一天,别干得太猛了,早点歇工吧。” “好的,阿妈。”田伢子答应道。 企鹅滩和蛤蟆滩水土相接,牛娃子和狼伯的窝棚搭在蛤蟆滩的东头,田伢子和田嫂的窝棚搭在企鹅滩的西头,相距才几米,对方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很清楚。牛娃子发现,一天下来,田嫂才挖了一个坑穴,坑穴里的水才刚刚漫过半截脚杆,莫说企鹅滩是块死滩,即使是块金脉缠绕的宝滩,怕也发不了财哩。 “阉着玩哩。”狼伯皱着鼻子说。 牛娃子和狼伯歇工时,田嫂和田伢子吃完晚饭。田伢子躺在河岸草坡上看书,那模样活像是城里来旅游避暑的学生。田嫂换了件干净的蓝底黄花衬衫,河谷湿气重,外卧面还套了件玫瑰红腈纶背心,到河边洗脸。河水清清像面镜子,她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还掏出把翠绿的塑料梳子把蓬乱的头发梳理得光滑熨帖,脑后还挽了个椭圆形的发髻。回窝棚时,看见河滩卵石缝里长着一簇野菊花,便顺手摘了一朵,插在圆髻上。牛娃子惊讶地发现,田嫂像换了个人,瓜子脸很秀气,身材不胖不瘦挺中看,那朵鹅黄色的菊花把她衬得鲜亮,说她是田伢子的姐姐没人会怀疑呢。 “鱼饵香喷喷,才会有鱼来咬钩。”狼伯鄙夷地说。 荒蛮的金平河几乎是清一色的男性世界,突然来了个女人,就像美国动物园来了只中国熊猫,怪轰动的。傍晚,一向冷清的企鹅滩和蛤蟆滩变得热闹起来,胖的瘦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本地的外省的淘金汉子三三两两在田嫂的窝棚前悠来逛去,眼睛都毫无例外地火辣辣,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往田嫂身上瞄:要是这些男人的眼睛变成火星,绝对会引起一场火灾。 按狼伯的说法,这些都是想咬钩的鱼。 奇怪的是,淘金汉子们只在企鹅滩周围转来转去,没哪个敢靠拢去和田嫂搭讪。 太阳落山了,牛娃子刚把窝棚里的马灯点亮,白骡子笑嘻嘻钻了进来。 白骡子在金平河淘金汉中算得上是个人物。在腰缠万贯的金霸头和像狼伯这样敢用锄头劈脚杆的硬汉子面前他是孙子,在初出茅庐的生手和出来混口饭吃的穷苦伙计面前又是爷爷。他本来也是淘金汉,但生性懒惰吃不起苦,才正儿八经在河里泡了两个月便洗手不干了,有时在金贩子和淘金汉之间做做掮客,有时在争滩斗殴的两伙淘金汉之间做做调解工作,有时帮金霸头守守摊子做临时工头。一句话,是个无赖混混虫。一个人的绰号集中反映了一个人的德性。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号人居然也有特长,天生一副浑厚嘹亮的好嗓子,唱山歌能把女人唱醉了。 白骡子一钻进窝棚,便诡秘地压低声音说:“狼伯,小弟我要向您老讨杯喜酒吃。” “马尿倒是有一壶。” 白骡子身上那股劣质香水味呛得牛娃子直想咳嗽。 “嘻嘻,窝连窝心连心,那婆娘虽说不是黄花闺女,还是挺水灵的哩。” “呸,放你娘的屁。”狼伯骂道,“老子不认得她。老子只晓得守着自己的蛤蟆滩,管不着她的窝棚搭在哪方。” “瞧,我说嘛,狼伯是条真汉子,哪会瞧得中一个候补寡妇。”白骡子收起了酸溜溜的腔调,喜出望外地说,“大伙都还以为这姓田的淘金婆娘是狼伯相中的花哩。” 怪不得这些个淘金汉们都不敢靠拢去和田嫂搭讪,敢情是怕狼伯的锄头,牛娃子想。 “老子严正声明,和她没有半点瓜葛。” “小弟就等着狼伯这句话呢。狼伯也知道,我就好这一口,从不挑精拣肥。我……嘻,嘻嘻嘻……”白骡子涎着脸笑。 “老子没兴趣来管你的风流事。你早把她勾跑早好,省得老子看着扎眼。” “狼伯吩咐,小弟敢不从命?不是吹,只消两支山歌,就可以勾走她的魂。只是……狼伯也晓得小弟的习惯,先要润润喉咙。” “发酒瘟。”狠伯骂了一句,从墙旮旯捡起一瓶扬林肥酒扔进白骡子怀里,“滚吧。” 月上树梢,企鹅滩响起白骡子有韵有味的歌声:八月的桂花香又香, 三十岁的大姐好模样; 我有心砍棵大树做只船, 把姐送进银河湾……田嫂拾掇了碗筷,又借着月光在河边洗衣裳。银白色的水波在她手里涌动翻滚,歌声和水波交织在一起。但她既没有搭腔,也没抬眼去望白骡子,仿佛是个聋子。 “她是在搭豆腐架子。”坐在窝棚前石坎上观望的狼伯对牛娃子说,“女人都是这个德性,心里一百个愿意了,嘴上还要说一百个不。” 我想姐想得心焦, 姐想我想得心跳; 摘片芭蕉叶子搭座桥, 姐呀,过桥莫怕桥儿摇…… 白骡子沿着弯弯曲曲的河滩,边唱边向田嫂走拢来。他的脚步轻飘得就像在跳霹雳舞。牛娃子发现,田嫂洗衣裳的动作加快了,急急忙忙把漂在水里的几件衣裳拧干收起,就回自己的窝棚把竹门关死了。 白骡子以田嫂窝棚为轴心,活像头拉磨的骡子走了一圈又一圈,走一圈便唱出一支山歌。唱到皓月当空,田嫂窝棚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我是林中寂寞鸟, 姐是草丛孤独花; 寂寞鸟配孤独花, 半世凄苦一夜消…… 看来,白骡子顶多是业余水平,还没唱出个子丑寅卯来,嗓子就哑得像公鸡叫。 “莫急,她要等田伢子睡熟了才会出窝棚呢。”狼伯咂着水烟筒,满怀信心地对牛娃子说,“唔,她走出门来会说,舌头比百灵还巧的大哥哟,山歌唱多了会脖子疼哩。白骡子就会说,我正要向大姐讨碗水喝。她就会给他端盅茶来,嘿,勾搭上啦。这种事我见多了。” 狼伯的话音刚落,田嫂窝棚的竹门就吱呀一声开启了。牛娃子看见,她端的不是茶盅,而是只破脸盆,哗,满满一盆水浇在白骡子头上。自骡子算是提前过泼水节了。 “哪里来的夜猫子,别处唱去。”田嫂柳眉怒竖,咬着牙訾骂道,“吵得人睡不着觉!” 白骡子狼狈不堪地溜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牛娃子希望田嫂泼在白骡子头上的是一盆肮脏的洗脚水。 “看不出这婆娘还有几分泼辣。”狼伯说。 “也许她不是来钓鱼的。”牛娃子说。 “屁。她一定是晓得白骡子不过是一条小泥鳅。牛娃子,我敢打赌,她不想要咬钩的小泥鳅,她要钓大鱼呢。” 六 黑娘的两只狗眼都饿绿了,在苍茫暮色中像两粒萤火虫。它在狭小的石笼子里蹿来蹿去,狗脸上一副困兽犹斗的凶相。现在要是往石笼子里塞进一头羊去,它会像狼一样猛扑上去把羊撕成碎片的;要是你牛娃子跨进栅栏去,说不定它也敢扑上来咬你的喉管哩。急饿极了的畜生连菩萨也敢吃,狼伯曾这样说过。 你趴在地上,轻轻拨开草叶观察石笼子里的动静。 黑娘四只狗**彻底萎瘪下去,像晒蔫的猪尿泡吊挂在腹部。黑虎大约是饿坏了,不时往黑娘肚皮底下钻拱,都被黑娘用狗尾挡开了。突然,黑虎机灵地绕过黑娘的尾巴,从黑娘的前胯钻进腹下,敏捷地一口叼住**,拼命吮吸。霎时间,黑娘唇吻歪扭、眼睑下垂,整张狗脸皱成苦瓜,四肢弯曲做跳开状,却又似乎无力挣脱一种母性的哺乳本能,站在那儿犹豫不决。小狗崽吸不到一滴奶,急了,在**上咬了一口。你看见,黑娘跳起一尺多高,汪地怪叫了一声,它左排第二只**已被咬开一个口子,渗出红草莓般一汪血斑。它愤怒地用前爪在小狗崽额头蹬了一脚,黑虎被蹬出两尺多远。它似乎还不解恨,赶过去张嘴在黑虎后颈上啃了一口,叼掉了一小撮狗毛。黑虎惊骇地跳到栅栏边呜呜哀叫。 才饿了三天,黑娘的感情就发馊变质了。 饥饿是魔术师,饥饿是创造家。 七 连牛娃子自己也不明白企鹅滩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不停地去张望。田伢子搬运畚箕慢得像蜗牛爬,田嫂挖坑穴的动作像是在绣花,两天来连一粒金屑屑都还没淘到呢。同样是荒漠的沙滩,同样是挖穴、铲沙、淘洗这一套他牛娃子干了两年早就干腻了的淘金工序,没半点新鲜玩意儿,但不知为什么,他两只眼睛就是不听使唤,稍不留神便歪斜到田嫂和田伢子身上去了。 他们到了河边,田嫂总是绾着裤腿抢先跳进水去:“田伢子,你在岸上接畚箕。”干了一阵,田伢子便会用央求的声音说:“阿妈,你上来,让我来挖一回穴吧。”田嫂便摇头说:“我不累,你别烦我了。”过了一会儿,田伢子又说:“阿妈,我在岸上挨太阳烤,都快热死了,让我下来凉快凉快吧。”田嫂便用颇为严厉的语调说:“别哕唆,你身子骨嫩,泡不得凉水。来,接着畚箕。” 清早和傍晚,料峭寒风下,狼伯一概让他牛娃子跳到坑穴泡在水里挖沙铲沙,有时两条腿泡麻木了,狼伯也不来换他一下。 瞧,田伢子望着坑穴边半畚箕河沙不满地说:“阿妈,你怎么不把畚箕装满呢?老是这样半畚箕半畚箕地洗,猴年马月才能淘到金子呀!”“你还在长身体,别闪了腰。”田嫂说。“不,我已经是大人了,我拾得动的。”田伢子倔犟地说,“你往畚箕再铲两锹沙,不装满,我不抬了。”“好吧,唉。”田嫂铲了薄薄两锹细沙,安慰似的朝畚箕里填了填。 狼伯每次往他牛娃子畚箕里装河沙,都要冒出尖尖隆得像座小山,还嫌不过瘾,还要用铁锹在沙堆上敲铁实了才让他抬。 田伢子生拉硬扯把田嫂从齐胸高的坑穴里拽上岸来,自己穿着一条裤衩跳下去挖沙。顶多才干了半个小时,田嫂又把田伢子拉了上来。虽说是夏秋季节,但金平河源头是日曲卡雪山融化的雪水,冰凉冰凉的,田伢子两条脚杆泡得有点泛红了。田嫂一下跪在沙砾上,心疼地说:“你这娃,不听妈的话,冻着了吧。”说着,她两只手掌使劲在田伢子膝盖头按摩起来。 阿妈的手掌一定像温泉水一样暖心暖肺的,牛娃子想,想得心里痒丝丝的。去年寒冬腊月,他在坑穴里泡了半天,两腿冻得乌青发紫,那时要是有阿妈一双手替他揉揉,他绝不会哭出声来的。还有一次,他在坑穴里不小心踩着一块碎玻璃,扎得不浅,血一个劲儿往外冒,疼得他直呻吟,狼伯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扔给他半瓶云南白药,说:“往疮口里倒些粉末末,可以止血的。别像女人那样叫唤,没出息。”第三天,他伤口还没愈合,狼伯就又逼他下水淘金。“干我们这行营生,脚底板被扎个口子,头顶心被砸个窟窿,都是家常便饭,别指望有人会来可怜你。”狼伯说。 田嫂还在使劲搓揉田伢子的膝盖头。田伢子扭着身体想躲开:“阿妈,行了,我已经不是娃娃了。”“会得风湿痛的,听话,我替你揉揉。”田嫂央求道。 牛娃子看得直咽口水。 啪,一块鸭蛋大小的鹅卵石砸在牛娃子的肩膀上。他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狼伯凶神恶煞地站在坑穴边指着他的鼻子骂:“小杂种,你魂叫老鸹叼走了吧!快干活。” 八 实验已进入第四天,你饶有兴味地每天抽空进行观察。 小狗崽黑虎已饿得像坨稀泥,软绵绵趴在石壁上啃苔藓吃,苔藓啃完了又咬地上的红山土。 黑娘就在旁边,但它像没看见似的不理睬黑虎,有时黑虎颠颠地爬到它面前,它就原地旋转半圈身体,给黑虎一个后脑勺。 你不由得联想到你自己。阿妈把你丢弃在牛家寨大青树下的前几天,也开始感情降温了,她听任你独自躺在摇篮里啼哭,不再抱你哄你;她用米粉塞进你饥饿的小嘴,不再给你喂人奶;她甚至不再关心你尿布是不是湿了,眼泪是不是流进耳朵…… 九 傍晚,一位红鼻子赶马人给田嫂捎来了一个坏消息。“田嫂,你婆婆让我捎个口信来,田伢子他阿爸这两天咯血不止,要是淘着金子了,赶快捎钱回去,好送田伢子他阿爸上医院。” “可我们……”田嫂使劲搓着一双空手。 “唉——”红鼻子赶马人叹着气走了。 牛娃子和狼伯正蹲在窝棚外面吃晚饭,听得清清楚楚。 半夜,牛娃子一觉醒来,听见河滩传来咚咚咚锄头挖地声。谁会深更半夜去淘金呢?他好奇地睁开眼。用芭蕉叶扎成的墙壁有很多窟窿,他一眼就看见是田嫂在月光下淘金。她泡在齐膝深的河水里,吃力地挥动着笨重的鸭嘴锄,挖了一阵,又用铲子铲一畚箕河沙,艰难地爬上岸来倒进金船去。牛娃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极少有人敢半夜下河淘金的。半夜河水冷得刺骨,头顶又盖着露水,一个女人家,非冻出病来不可。他正想爬起来去劝劝她,突然听到睡在对面竹榻上的狼伯在叫他:“牛娃子!牛娃子!”他听出这叫声很怪异,声音轻得像蚊子咬,似乎并不是真的想叫醒他。他多了个心眼,佯装睡熟了,不予理会。过了一会儿,对面竹榻窸窸窣窣一阵响,狼伯蹑手蹑脚来到他睡的竹榻前,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牛娃子,睡着了吗?” 他翻了个身,嘟囔出一两句梦呓。 狼伯这才极轻地开启竹门,又极轻地钻出窝棚。牛娃子的视线随着狼伯的身影移动,很快便来到田嫂挖的坑穴前。他看见,狼伯默默地抬起装满河沙的畚箕,帮田嫂倾倒进金船舱。狼伯赤裸着上身,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在月光下就像涂了一层彩釉,浑身都是锐角状的肌肉,真可以去参加健美比赛了。 “他大伯,这多不好意思。”田嫂说。 “半夜淘金,会闹出病来的。” “我反正睡不着,还不如干点活,兴许……” “一个女人家,要养活病瘫在床上的男人,还要养活一个半大的伢子,不容易啊。” “都怪我自己命苦。” “田嫂,不瞒你说,我单身一个,在金平河淘了十年金,不说发大财,也总算有点积蓄了。” “……” “田嫂,我年岁是大些,可我身板还硬实,再在金平河泡它个十年八年没得问题。” “……” “田嫂,你不用怕,我没坏心眼,我嘴笨得像棉裤腰,不会说话,你千万莫见怪。” “他大伯,你想说啥呀?” “田嫂,我想说……我想说……”狼伯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牛娃子将耳朵贴在墙壁的洞上孔,也没听清狼伯到底想说的是什么。他的窝棚离田嫂挖的坑穴有十多米远,又有河水流淌声和挖穴铲沙声干扰,传过来的对话声很模糊。 “他大伯,你瞎说些啥呀?”田嫂提高了声音,显得有点生气地说。 “田嫂,我要有半句假话,让河妖沉了我,让山鬼吞了我,我……” “别说了!” “田嫂,我晓得,我只有一只眼睛,破了相。可我已打听过了,上海有装假眼的,和真眼一模一样,我不怕价钱贵,我有钱。只要你点个头,我明儿就动身去上海。” “他大伯,你误会了。” 牛娃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狼伯自己想变成咬钩的鱼。平心而论,狼伯确实是条蛮不错的大鱼,上没老弋卒摹,无牵无挂,据说银行存折已上升到了六位数。田嫂该收杆了吧,他想,如果她到金平河来确实是想来钓鱼的话。 “田嫂,你……你为了给你男人治病,半夜下河淘金,,你心肠好。我……我就想找个好心肠的女人。十年了,我天天想,想苦了……” “他大伯,世界上好心眼的女人多得像星星。” “不。少,少得像埋在沙砾里的金子。” “他大伯,别瞎想了,我不会干对不起田伢子他阿爸的事的。” “你要挂心你男人,我给他钱,我给他金子,多少我都舍得。” “他大伯,我要是答应跟你走,那我就是一个扔下穷家不管不顾的黑心肠女人了。他大伯,你是不会要一个黑心肠女人的,是吗?” “这……” “他大伯,你死了这条心罢。我穷,我认命了。你请回吧,黑灯瞎火的,你待在我身旁不方便,会有烂舌头搬弄是非的。” 牛娃子看见,狼伯挺直的腰杆突然间伛弯下来,神色蔫蔫,像苍老了十岁,回转身来,垂头丧气地走回窝棚。牛娃子想不通,田嫂凭啥要拒绝狼伯,难道她到金平河来还想找个外国总统不成?这不是钓鱼了,这是捕鲸! 也许,狼伯对女人的看法压根儿就错了。 狼伯在竹榻上唉声叹气,那烟头,忽明忽暗,燃了整整一夜。 十 黑虎躺在地上,已饿得奄奄一息,两只眼珠子黯然无光,偶尔蠕动一下身体,发出一声虚弱沙哑的哀叫。黑娘躺在黑虎对面,直愣愣望着黑虎。它的眼光冷得像冰。看来,黑娘已完全克服了感情障碍,把黑虎视作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陌生小狗崽了。 一切条件都已成熟,石笼子里演出一场母食子的悲剧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你想。 果然,黑娘挣扎着站了起来,慢腾腾走到黑虎面前,举起两只前爪,跨过黑虎的身体,把黑虎置于自己的肚皮底下。这无疑是一个进行屠杀的最佳姿势。 你等待着。你手里捏着一柄锋利的长刀,伏在草丛背后等待着。西坠的太阳在银白色的刀刃上进溅起一片耀眼的光芒。 它就要用利爪掀翻黑虎的身体啦!它就要将唇吻探进黑虎柔软的颈窝啦!它就要用尖牙咬断黑虎的喉管啦!你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憎恶,全身像疟疾发作似的颤抖起来。 等到黑娘把小狗崽子黑虎吞吃掉,你就要跨进栅栏去,用长刀砍下黑娘的狗头,然后将它剥皮清炖。从此,你将改姓,不再姓牛,而要改姓狼,叫狼娃子。 你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黑娘静静地伫立着,双眸眯成一条线,遥望着正在缓慢西沉的太阳。 哦,它在等待。它已饿得快支持不住了,饥饿这个法力无边的魔鬼已完全唤醒了它压抑在灵魂底层的邪恶的本性。可它害怕被光明的太阳窥见它内心的黑暗。它在等待,它等待着太阳落山。世界上没有了太阳,一切罪恶便可以逍遥。它想要用宇宙的黑暗来掩盖它内心的黑暗,在黑暗的夜幕下吃掉自己的亲生狗儿。 太阳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停在半空中。 十一 牛娃子从格腊儿山麓回到蛤蟆滩,正碰上狼伯发横财。在他和狼伯住的窝棚前,有一块形状大小都和马鞍相差无几的灰白色马牙石,是狼伯从浅水湾搬来的,吃饭时当餐桌,歇脚时当板凳。他走拢窝棚时,狼伯正坐在马鞍石上生闷气,旁边搁着一柄八磅大铁锤。狼伯一见他就站起来吼道:“小杂种,钻到哪儿玩泥巴去了?老子要打炮眼,嗓子叫疼了你也不回来。”狼伯似乎越说越气,拎起铁锤重重地在马鞍石上捣了一下,砰,马鞍石裂成两片,左侧那片石块轰隆一声仰面翻倒。阳光下,新裂开的石面耀起一片刺目的金光。妈呀——狼伯倒吸了一口气说,金豆!牛娃子也惊奇得半天合不拢嘴。两尺见方的石面上镶嵌着七颗黄豆般大小的金豆子,排列秩序宛如天上的北斗星座。 “我在金平河闯荡了十年,还是头一次交这样的好运呢。”狼伯声音压得低低地说,“牛娃子,别声张,我不会亏待你的。” 说着,狼伯小心翼翼地用缝衣针把七颗金豆子挑出来藏进腰包。 这世界总是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喜、有人愁的。蛤蟆滩狼伯发了横财,企鹅滩却传来田嫂撕心裂肺般的呼叫: “田伢子,你怎么啦?田伢子,你醒醒啊!” 牛娃子和狼伯急忙奔过去一看,原来是田伢子晕倒在一口新开挖的坑穴里。狼伯急忙把他从坑穴里捞出来。他额上淌着豆大的虚汗,脸自得像刷了层石灰糊,双目紧闭,手脚痉挛。 “都怨我。田伢子今早起来就说有点头痛,我让他歇歇,他死活不肯。”田嫂抽噎着说,“我昨天干了一夜,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他就非让我在岸上抬畚箕不可,自己跳进水里挖坑穴,从早晨干到现在,怎么拉他,他也不肯让我换他。这孩子,呜……” 趁田嫂哭诉的工夫狼伯已把田伢子抱进窝棚,用指甲掐虎口掐人中,用冷水毛巾敷额头,又灌了小半碗姜汤,这才把田伢子弄醒。 “是受了风寒,又累过了头,身上烫得很哩!”狼伯说。 “小哥,这附近有医院吗?”田嫂问。 牛娃子摇摇头。这荒山野岭的别说医院,连个江湖郎中也找不到。 “他大伯,现在有马帮回马关镇吗?我想送田伢子回去。” 狼伯摇了摇头:“马帮要明天早晨才路过此地。” “阿妈,我不回去,我睡一觉就会好的。我们还没淘着金子呢。”田伢子有气无力地说。 “阿妈回家再想办法。阿妈会弄到钱替你和阿爸治病的。” “我不准阿妈再去卖血。上次你卖血,走路昏倒了两次。我不准你再去卖血,我们淘金!” “傻伢子,阿妈不去卖血,阿妈想其他法子。你别说话了,闭起眼睛养养神。明早阿妈雇匹马让你骑回家。” “我不骑马,我要跟阿妈一起走路。” “傻伢子,你烧得厉害,四五十里山路,怎么走哇?” “我不骑马,雇匹马要老多钱呢。” “阿妈会弄到钱的。”田嫂抹着泪说。 牛娃子和狼伯对视了一下,轻轻退出田嫂的窝棚。 夕阳由炽白变得橘红,牛娃子在用几块鹅卵石搭成的灶上煮晚饭。窝棚里升腾起一股浓浓的炊烟。狼伯盘腿坐在竹榻上闷着头抽烟。 突然,竹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股晚风吹来,把灶望的火苗刮得歪离了锅底。牛娃子抬头一看,是田嫂。 “小哥,我想跟大伯商量点事,你先出去一下好吗?唔,去陪陪田伢子,麻烦小哥了。”田嫂柔声说道。 牛娃子刚跨出窝棚,田嫂就随手把竹门关上了。牛娃子觉得蹊跷,便放重脚步朝企鹅滩走,半道上又像只猫一样轻手轻脚踅回自己窝棚后面,想探个究竟。 窝棚里黑糊糊的,传来狼伯划火柴的声音。 “他大伯,你说过,你想要我。我答应你。”田嫂声音有点发抖,听得出来是强忍着泪在说。 “这……” “他大伯,我不求别的,只要明早能让田伢子骑上马,只要能把他弄到医院治病。” “不,不不。” “他大伯,你说过,你想了十年,想得很苦。我给你。求你了,要了我吧。” “田嫂,你……你给我出去。” “他大伯,你发发慈悲吧。” “出去,你给我出去!”竹门猛地被推开了,狼伯粗暴地拽着田嫂的胳膊,把她拖出窝棚。她站不稳,跌倒在沙砾上,嘤嘤哭泣起来。 “阿妈,阿妈——”企鹅滩传来田伢子虚弱的叫声。 田嫂用衣袖揩揩泪,应了一声,踉踉跄跄奔回自己的窝栅。 狼伯站在门口,瞪着那只独眼,凝望天空。 铅灰色的暮霭塞满了河谷和两岸的森林。半只太阳已坠落山峰,半只月亮刚爬出山峰。白天和黑夜在这里交换。银色的月亮和金色的霞光从左右两个角度照射在狼伯身上,半白半红,像幅涂错了颜色的画。 突然,狼伯举起两只拳头像擂鼓似的咚咚敲着自己的胸脯,声嘶力竭地朝混混沌沌的天空吼叫: “我不是畜生——我不是畜生——” 声音嘶哑凄厉,活像一匹受了创伤的孤独的老狼在仰天长啸。 牛娃子听得毛骨悚然。 十二 你捏着两块饭团,以百米赛的速度朝格腊儿山麓飞奔,还有一线夕阳滞留在山峰尖顶。 你要在太阳落山前赶到石笼子,在黑娘还没来得及咬开黑虎的喉管前将饭团扔进栅栏去,你要中止这场母食子的惨剧。你亲眼看见田嫂为了救田伢子舍得卖血,舍得牺牲自己……你还没完全发育成熟的心灵受到了强烈震撼。生活为你解开了谜团。田嫂的行为已足够证实你绝不会是被亲生阿妈像扔破袜子似的扔在牛家寨大青树底下的弃儿,实验失去了意义。 你气喘吁吁地来到石笼子前,栅栏里发生的事情使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娘侧身躺卧在石笼中央,四肢伸向一边,四只像被晒瘪的猪尿泡似的乳房晃荡得像拨浪鼓。这是一种无声的召唤。小狗崽黑虎已饿得站不起来,慢慢地爬到黑娘身边,含住**,啃咬起来。黑娘纹丝不动地躺着。黑虎四只小狗爪子践踏在黑娘身上,蹬蹭跷踢,增加啃咬的力量。很快,**被咬出血来,它用细嫩的舌头舔着、舔着。黑娘的血朝外溢流,流进了黑虎的嘴腔,小狗崽子黯然无光的眼珠子逐渐有了生气。 黑娘阖着眼皮,静静地躺卧在地上,只有那张狗脸因痛楚而不停地抽搐,证明它还活着。 你的眼睛潮湿了,泪水顺着鼻翼往下流。你将饭团扔进栅栏去,然后,狠劲一脚把栅栏踹倒了。 在回蛤蟆寨的路上,你听到山峦、河流、晚霞、月亮、丛林里的猫头鹰和半空中的萤火虫都在齐声给你讲述这么一个故事:十五年前的一天清晨,一个端庄秀丽的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在崎岖的山路上疾走,她是要急着送宝贝儿子上医院看病。路过牛家寨,突然,竹林里蹿出一头毛色斑斓的山豹,铜铃似的豹眼望着她怀里的婴儿,血腥的豹嘴淌着口水。那年轻女人平时很胆小,见到一只老鼠都会吓得尖叫。但此刻,山豹朝她凶猛扑来时,她却毫无畏惧地转身将婴儿安放在大青树下的石墩上,自己赤手空拳朝凶恶的山豹迎上去。豹爪把她的衣裳撕烂了,豹牙把她的大腿咬断了,她仍顽强地挡在山豹和自己的孩子中间。最后,她抱着山豹一起滚下了百丈悬崖。 母亲用自己生命从山豹爪牙下救出的婴儿就是你。你终于解开了自己的身世来历之谜。你产生了一种马卸掉驮鞍的轻松感。那覆盖在你心灵上的阴影不见了,幻化成一片美丽的彩云。 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十三 狼伯一口气喝了五六盅白酒。牛娃子清楚,这是狼伯日常的酒量,喝到这份儿上,脸会酡红,舌头会变得像八哥般灵巧,但离醉倒却还差着一大截呢。平时他顶讨厌狼伯喝醉,窝棚里会连续几天弥漫难闻的酒臭。但今天,他却希望狼伯能开怀痛饮,最好能喝他个酩酊大醉。只有狼伯醉倒了,他才能去做他非常想做的事。 “狼伯,你再多喝两盅吧,我给你炒盘麂子干巴下酒。”他殷勤地说。 “不啦,”狼伯抹抹嘴唇说,“喝多了会耽误明天的活计。” “狼伯,你不是常说,酒是淘金汉的朋友,酒能驱寒解乏,酒能排忧解愁。” “喝多了就变成坏朋友了,愁上加愁。” “狼伯,你今天挖得七颗金豆子,应该好好庆贺一番嘛!” “看来我今夜非他娘的喝醉才成喽。” “哪能呢,狼伯英雄海量,再喝十盅八盅也照样能挖穴淘金。”牛娃子说着吹旺灶动手炒菜。不一会儿,一盘油汪汪的麂子干巴和一盘香喷喷的花生米就摆到了狼伯面前。 “牛娃子,你是越来越乖巧了。好吧,给老子抬佛肚来!” 佛肚是狼伯专门用来装散酒的罐罐,建水紫陶,形似如来佛的肚子。牛娃子记得佛肚里的白酒已让狼伯喝得只剩层底儿了,可走到墙角抱了抱,沉甸甸的,少说还有两公斤。一定是他不在窝棚时狼伯让马帮给灌满的,他想。他刚要捧起佛肚往酒盅斟酒,被狼伯用胳膊挡住了。 “牛娃子,不用费事了,老子今天就用佛肚当酒盅,让你开开眼界。”狼伯说着,捧起佛肚,口对口咕嘟咕嘟就灌进去三五两。 牛娃子心里暗暗叫好,嘴上却说:“狼伯,你悠着点喝,来,多吃菜。” 狼伯那只独眼像雷达似的在他脸上探寻了一阵,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牛娃子你还嫩哪。你肚子里有几根蛔虫我都数得清。”说着,又像喝冷开水一样喝下一大口白酒,“可我狼伯的心思,你小子一点也不明白。实话告诉你吧,牛娃子哟,今夜你就是不来劝我,我也要喝它个一醉方休的。唉——” 沉重的叹息过后,佛肚里的酒起码又减少了大半斤。 很快,狼伯像蜡人儿一样软绵绵倒在竹榻上,打起了醉意很浓的鼾声。 “狼伯,醒醒,喝口浓茶!”牛娃子使劲拧狼伯的耳朵,狼伯没一点反应。于是,他克制住激烈的心跳,小心翼翼地解开拴在狼伯裤腰带上的那只黑色钱包,掏出一只小布口袋,倒在手掌上,七颗金豆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掂了掂分量,少说也有三五十克哩。 他捏着金豆子跨出窝棚。月亮高悬空中,金平河被照得如同白昼。他来到田嫂挖的水渠旁,将金豆子撒进金盆,又撒了两把泥沙进去,用手搅了搅。他不想面对面把金豆子送给田嫂,她会心里不安的。再说,他也没资格对田嫂这样的女人进行施舍。 明早田嫂收金盆时会发现这些金豆子的。 回到窝棚,狼伯还醉卧在竹榻上,牛娃子这才感到害怕。狼伯不可能长醉不醒。狼伯一醒过来就会发现七颗金豆子不翼而飞。窝棚里只有他和狼伯两人,他想赖也赖不掉的。 狼伯历来对钱财看得很重,记得有一次有个窃贼把手探向狼伯的腰包,被狼伯一拳砸掉三颗门牙,还不解恨,还朝对方胯部踢了一脚,踢得那位倒霉的窃贼两眼翻白。 狼伯待他绝不会比待那位窃贼更客气些,极有可能会像老鹰对付小鸡似的拧断他的脖子。他可不想等着挨揍,得想个办法蒙混过关。他使劲拍拍脑壳,到底想出个绝妙的主意来。他也喝醉,以醉对醉,这样,等狼伯酒醒后追问起来,他就可以装糊涂,说是自己也喝醉了不晓得是哪路蟊贼摸进来行窃的。你狼伯再厉害,总不能一点理也不讲,就动手教训陪你喝酒喝醉了的徒弟吧。 主意既定,牛娃子捧起佛肚,咬咬牙,猛喝了一大口。他以为自己会被白酒辣出泪、呛出鼻涕,但奇怪的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佛肚里的液体甜津津凉爽爽,没有半点酒的辛辣和酒的苦涩。他以为是自己的味觉器官出了毛病,伸出舌尖在锅盐上舔了一下,咸得很正常。他又捧起佛肚喝了一口,确实是清泉水。 他呆了。狼伯刚才痛饮的原来是一罐水! 狼伯躺在竹榻上,还在认真地打着酒嗝,发出一串串听起来很逼真的鼾声。 受异性青睐的雄狐猴 据动物学家考证,我们人类原始族谱的根源,是五千万年前生活在丛林里的狐猴。 在分类学上,狐猴自成一属,是非洲马达加斯加岛上的特有动物,种类繁多。各种狐猴大小、毛色、形状各不相同,但都有一些共同点:耳大额低,吻部突出如狐;尾长而多毛,也似狐;都有一双大而圆的明亮的眼睛。 圆通山动物园豢养的是一群节尾狐猴,这是狐猴中最漂亮的一种,体毛灰黄,尾巴上有黑白两色相间的环节。这群狐猴约三四十只,雌雄各半。同其他许多动物一样,并不是所有雄性都有机会与雌**配,留下自己的后代;只有少数受雌性青睐的雄性,才有资格做父亲。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觉得那只绰号叫碰碰车的雄狐猴最有可能讨雌狐猴的喜欢。理由有三:一是这家伙年轻漂亮,皮毛像涂了一层釉,闪闪发亮,用狐猴的标准来衡量,算得上英俊潇洒;二是它身强力壮,动作敏捷,能轻易地将饲养员老赵手里的扫帚夺过来;三是这家伙身上有一股子霸气,总想出“人”头地,哪只雄狐猴惹着它,它便会拳脚交加,又撕又咬,打得对方抱头鼠窜。 之所以给它起碰碰车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绰号,就是因为这家伙到处惹是生非,整天找碴子与别的雄狐猴碰碰撞撞,闹得群体不得安宁。 但我想,它是能接到雌狐猴抛来的红绣球的。在动物界,雌性择偶,无非看重两点:一是形体俊美,爱美之心猴皆有之,除满足审美虚荣心外,还具有遗传上的好处,所生后代也皮毛亮泽模样俊俏,能更多地获得复制基因的机会;二是勇猛善斗,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只有强者才能更多地攫夺食物,更广地开拓领地,从而更好地存活下来。事实上亦是如此,喂食时,碰碰车总是霸住一半食盆,抢到比别的狐猴更多的饭团、水果和鸡蛋。 从道德角度看,碰碰车到处惹是生非,是个侵略成性的坏蛋;转换视觉维度,也可以理解成为天不怕地不怕很有闯劲的英雄。 节尾狐猴的婚配还停留在比较原始的一年一度发情期。春暖花开,雄欢雌爱。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判断压根儿就错了。所有的雌狐猴好像事先约定了似的,谁也不肯接纳碰碰车。一见到碰碰车靠近自己,雌狐猴就会扭头躲开,实在躲不掉时,干脆龟缩在铁笼的角落里,美丽的长尾巴耷落下来,从尾根一直钩卷到胸部,体毛竖起,冲着碰碰车嗷嗷尖叫,那套身体语言,分明是闭门谢客的意思。 不晓得碰碰车是因为到处碰壁积压了一肚子怒火想找地方发泄,还是出于一种想炫耀自己发达的肌肉勇敢的挑战精神以期博得异性好感,它的脾气更加暴躁,更加好斗,向其他雄狐猴频频挑衅,大打出手。可我看见,雌狐猴对它都侧目而视,眼光里明显含有一种鄙夷和厌恶…… 我很快发现,最受雌狐猴欢迎的是一只名叫紫胸的雄狐猴。它已经有一把年纪了,脊背上的毛乌黑发亮,胸部长围巾似的毛丛呈紫铜色。它的身体与其他雄狐猴相比,并不高大魁梧,相貌也不出众,恰恰相反,它的一只左眼瞎了,眼球上蒙着一层难看的白翳,无法掩饰破相的丑陋。总而言之,用我的审美眼光和价值取向去看,紫胸并不具备特别吸引人的优点。然而,它却获得雌狐猴的青睐,它们让它待在身边,殷勤地舔理它的皮毛,还帮它捉拿藏匿在毛丛中的扁虱和跳蚤。套用一句人类的俗话,这家伙交了桃花运。 认真说起来,紫胸和其他他雄狐猴相比,差别还是有的。如果将碰碰车作参照系数,最大的不同是紫胸性格沉稳,从不主动挑起事端,引发纷争,进食时,年轻的雄狐猴将它从食盆边挤兑出来,它最多不满地嚣叫一声,转到另一个方向寻找合适的进食位置,而不会动用武力;这种事情要是摊在碰碰车身上,非和对方打得头破血流不可。 有一次,它躺卧在一块石头上打瞌睡,一只半大的狐猴荡秋千,失手掉下来,刚好砸在它的身上,大约撞伤了腰,疼得它咧开嘴哇哇直叫。半大的狐猴吓得眼睛都直了,缩在角隅“呜呜”叫唤,好像知道自己免不了会遭到一顿毒打。紫胸果然龇牙咧嘴地冲到半大狐猴面前,但一看到半大狐猴瑟瑟发抖的可怜相,它顿生怜悯之情,怒气消散,揉着自己的腰走开了。要是换成碰碰车,不把半大狐猴揍个半死,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瞧,求偶心切却又情场扑空的碰碰车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狠毒的眼睛,朝紫胸走来了。显然,碰碰车出于一种嫉妒,故意要和紫胸过不去。紫胸背毛耸立,摆出应战的姿势。碰碰车“呜呜”,发出威胁的低嚎,一步步逼近,紫胸慢慢朝后退却,但没有转身逃跑,仍是一副标准的应战姿势。碰碰车嗥叫着发疯般地冲过去,紫胸跳闪开,脸上没有出现恐惧的表情,仍摆着应战姿势面对着来犯者。碰碰车尖利的指爪在紫胸的手臂上撕出一道血痕,猴毛飞旋,紫胸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愤怒,没有冲上去与碰碰车扭打成一团,而是发出一两声短促粗哑的嗥叫,似乎在警告对方:别太过分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碰碰车终于停止了挑衅,讪讪地扭身跑开了。紫胸这时候的表现,与其他雄狐猴迥异。我仔细观察过,互相对峙着的雄狐猴,一旦对方偃旗息鼓,抽身退却,这一方必定会乘胜追上去撕一把或咬一口,捞点便宜,至少会冲着对方的背影嚣叫谩骂,享受胜利者的豪情,出一口恶气。但紫胸却没有这样做,它立刻闭谢竖直的背毛,收敛横眉怒眼的表情,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可以下这么一个结论:紫胸是一只心态平和宽容大度不喜欢闹事争斗性格沉静较少攻击性的雄狐猴。 何以雌狐猴会偏爱紫胸这样的雄狐猴呢?评判动物的行为,不能从道德、是非、习俗、舆论、法律等文化层面寻找答案,而只能从竞争、适应、生理需求和遗传好处等生物层面探究谜底。我想,紫胸之所以受到雌狐猴的青睐,一定是它的这种品性,有利于后代的生存。 一个种群想要获得生存和发展,保持种内的安定,是个必不可少的条件。试想一下,如果一个群体里,都是鹰派角色,都是侵略成性的家伙,都是瞪着乌鸡眼的攻击狂,群体的所有成员最终都将在自相残杀中死于非命。从这个角度看,性格沉稳较少攻击性,比起皮毛鲜亮、容貌俊美、身坯高大等等优点来,更具有生存意义上的好处。 国外有一位动物行为学家曾对雌性动物择偶时的价值取向决定雄性动物的行为作过一个颇为精彩的比喻:如果女人喜欢头朝下的配偶,满街将都是倒立着行走的男人。 五千万年前的地球,蛮荒血腥,恐龙势力犹存,洞熊、洞狮、猛犸象、剑齿虎等猛兽横行霸道,身体相对娇小的狐猴能在强敌如林的险恶的丛林里生存下来,不能不说是生命史上的一个奇迹。团结合作、和谐稳定,是狐猴创造以弱胜强奇迹的关键所在。 假如当年的雌狐猴都选择碰碰车这样的家伙做配偶,狐猴这一物种早已在频繁的火并中灰飞烟灭了,也就没有五百万年前的猿类,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人类。 看到一份很有趣的资料:运用基因改造技术进行优生优育已被提到了议事日程,比如英国社会学家对不同性别、种族及社会背景的人做了问卷式调查,若对你的基因在以下四方面之一加以改造,你希望你的后代变得1更高吗?2更漂亮吗?3更聪明吗?4更安分守己吗?结果是百分之二十左右的人希望后代更高,百分之二十左右的人希望更漂亮,百分之二十左右的人希望更聪明,而希望后代更安分守己的人最多,超过百分之四十。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五千万年前的狐猴留给我们人类的宝贵的遗产。 神獴效应全文在线阅读 这是一只特别棒的红颊獴,四爪锋利,门齿发达,机警灵活,体毛亮得就像涂过一层釉,脸面上两片颊毛红得就像燃烧的火。圆通山动物园的管理人员管这只红颊獴叫神獴。 从前年开始,动物园为了创收,每个星期天进行一场獴斗眼镜蛇的表演。在一个能容纳三百多人的帐篷剧场里,中央空地辟出一块四平方米大小的角斗场,用一只巨大的玻璃罩罩住,先放进一条长达两米、碗口粗的眼镜蛇,然后又放进身体比眼镜蛇小得多的獴,在聚光灯的照耀下,獴和眼镜蛇便互相厮杀起来,眼镜蛇瞪着玻璃珠似的眼睛,吐着血红的叉形蛇芯子闪电般地频频出击,獴灵巧地左躲右闪,避开毒牙的锋芒,冷不防朝蛇致命的七寸咬去…… 獴的种类很多,有食蟹獴、红颊獴、短尾獴、环颈獴、爪哇獴、何氏獴、西班牙獴等等,并非所有的獴都会斗蛇。在我国,只有红颊獴这个品种才具有咬杀眼镜蛇的本领。 红颊獴又叫蛇獴,顾名思义,生来就是毒蛇的天敌,但并非所有的红颊獴都有资格上场表演斗蛇的节目。有的獴模样猥琐,不讨观众的喜爱;有的獴在眼镜蛇的毒牙下显得战战兢兢,虽然最后也能杀死蛇,但缺少一种临危不惧的英雄气概;有的獴一上来就死死咬住蛇头不放,观众只能看到两样东西纠缠在一起扑通扑通打滚,一会儿眼镜蛇就变成了一条烂草绳,过程太简单,满足不了观众特殊的心理需求;也有的獴反应不够灵活,身手不够矫健,斗了半天也未能置眼镜蛇于死地,双方精疲力竭,各自蜷缩在角斗场的一端,呼呼喘息,半天不再动弹,引得观众喝倒彩鼓倒掌……像神獴那样具备表演天份,能在斗蛇过程中斗出艺术品位斗出舞台效果来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看过神獴斗眼镜蛇的人,都会被它高超的斗蛇技艺所倾倒。它不是像其他獴那样被装在铁笼子里送到角斗场的,而是由一位穿着绿衣红裤的小姐抱进帐篷剧场的,一出场就显得身价与众不同。 进得玻璃罩后,它会装着傻乎乎的样子趴在玻璃壁上,眼镜蛇弓起脖子从背后偷袭,血红的蛇芯子喷吐着,眼瞅着就要朝它脖子咬过来了,它还懵然无知地一动不动。观众在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女士和小姐们面色发白,手心出汗,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快要晕过去了,有的竟失声尖叫起来。眼镜蛇扁扁的脖颈微微弓耸,三角形的脑袋箭似的射过来,它这才突然前爪在玻璃壁上一蹬,一扭腰,借着一股反弹力,嗖地反蹿出去,打了个滚,出现在眼镜蛇的背后。而眼镜蛇因为视力不佳,看不见有玻璃罩的存在,咚的一声,脑袋重重地撞在玻璃上,蛇脸扭曲,一副凶狠、惊愕和痛苦的样子,慢慢顺着玻璃壁滑落下去,颇为滑稽,引得观众嘻嘻发笑。 在后面的厮斗中,它表现得更是不同凡响。它仿佛知道观众需要的是什么,不会一下子就把蛇头咬烂,即使有这样的机会,也弃而不用。它总是先把眼镜蛇逗得发怒,伺机在蛇身或蛇尾抓一把咬一口,蛇身上渗出殷红冷凝的血丝,癫狂蹦弹,在玻璃罩里舞得让人眼花缭乱,而它则像跳绳高手一样,灵活地蹦跶跳跃,绝不会让长长的眼镜蛇给缠住。 它沉着冷静地用犀利的门齿像解剖刀似的一口一口解剖着眼镜蛇,撕下丝丝蛇肉津津有味地咀嚼,表演空前绝后的活吃眼镜蛇,真是艺高胆大,出神入化。 二十来分钟后,倒霉的眼镜蛇浑身被撕得稀巴烂,变成一条血蛇,瘫在地上奄奄一息了,它这才从从容容走过去,绅士般地伸出嘴吻,朝蛇的颈背部那对白色黑心的眼镜状斑纹咬去…… 两年来,它表演了近一百场,场场爆满,座无虚席,成了动物园一颗耀眼的明星。 云南多山,气候温暖湿润,有捉不完的眼镜蛇。动物园下属劳动服务公司在公园的大门口开了一家蛇餐馆,斗死的眼镜蛇立刻送过去烹饪,一点也不浪费。 神獴对动物园来说,真是一棵摇钱树、一只聚宝盆。人人都对它恩宠有加,为了表彰它的功绩,也为了扩大宣传,还专门请人替它塑了这样一座石雕:一条眼镜蛇缠在它身上,它紧紧咬住了蛇头。石雕起名为神獴斗蛇。 就在石雕完工后不到一个月,突然有一天,它被眼镜蛇咬死了。 事情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它同往常一样,踌躇满志地跨进玻璃罩,想装出傻乎乎的样子趴到玻璃壁上去,才走了一步,那条盘踞在角隅的眼镜蛇不像其他眼镜蛇那样先将蛇头笔直地竖起来吞吐芯子摆出进攻的架势,那家伙把噬咬的前奏给省略了,蛇尾急剧摆甩,蛇头贴着地哧溜蹿过去,在它的腿上咬了一口。獴对蛇毒没有免疫力,眼镜蛇又是毒性最大的毒蛇。它一声尖叫,几秒钟后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等管理人员用长把铁钳制伏了可恶的眼镜蛇,把它从玻璃罩里弄出来时,它已身体僵硬过了奈何桥奔了黄泉路。 自打表演獴斗蛇的节目以来,这还是第一只死于眼镜蛇毒牙下的獴! 观众起哄自不必说,动物园的形象也受到了损害。当地的晚报登了一篇小品文,标题是《神獴?草獴?獴斗蛇?蛇吃獴?》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在舆论的压力下,帐篷剧场只好关门停业。 有人说神獠之所以会不幸罹难,关键是碰到了一条狡猾的老蛇;也有人解释说是因为那天晚上神獴住的兽窝旁在连夜施工抢修煤气管道,吵得神獴一夜没睡好,过度疲倦,神志恍惚,才酿成悲剧;也有人把原因归咎于天气,那天天气阴霾,气压很低,使得神獴体内的生物钟指向生命的低谷;还有个人说得更玄,那些冤死在神獠爪牙下的眼镜蛇阴魂不散前来索命…… 其实,神獴之所以会惨死在眼镜蛇的毒牙下,既非对手太强,也不是由其他客观原因造成的。神獴之死,死于一种过度膨胀的虚荣心。 獴确实是蛇的天敌,正常情况下,红颊獴在和眼镜蛇的对峙中也确实能稳操胜券。但千万不该忘记,獴身上没有对蛇毒的先天性免疫力,这就决定了每一场较量都是生死搏斗,决不能掉以轻心。 其他普通的红颊獴,比较起来没有神獴那套过硬的斗蛇技艺,但有一点比神獴要强,那就是在眼镜蛇面前高度警惕,全神贯注,须臾不敢有丝毫松懈和半点疏漏。它们或者一有机会就死死咬住蛇头再也不松口,或者一个劲地跳跃躲藏,不等到眼镜蛇精疲力竭时轻易不发起攻击,它们从不去咬无关紧要的蛇尾,不去冒无谓的风险;它们虽然得不到观众的喝彩,享受不到明星的待遇,戴不上神獴的桂冠,但同时也排除了被毒蛇咬死的可能。 神獴确实有极高的斗蛇技艺,赢得鲜花和荣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一般而言,荣誉是一种价值的体现,能使人更有自信,向更高的生活目标冲刺。但是,荣誉往往会刺激起一种虚荣,尤其是在一片赞扬声中,会飘飘然忘了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荣誉面前很容易陶醉,很容易得意忘形。 成功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毁灭的危机。神獴被一连串的胜利和如潮的掌声冲昏了头脑,忘了只要被眼镜蛇咬着一口就会致死这一严峻的现实。它是靠逗怒眼镜蛇、延长厮杀时间、制造惊险效果赢来声誉的,为了保持荣誉,为了获得更多的鲜花和掌声,它在险象环生的风险之路上越走越远,以至发展到趴在玻璃壁上装傻和活吃蛇肉这样惊险异常的地步。这些东西对獴来说,是毫无实用价值的花架子。 当一种东西被喻为神,就表明走到了极端,接下来就要走下坡路了。人们对神的要求,就是无所不能,超越常规,而事实上任何一种能力都不可能是无限的。世界上没有不怕蛇咬的獴,因此也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神獴。当它被抬到了神的地位,它不可能再像其他普通獴那样去对付眼镜蛇,它只能表演更惊险更不切实际的斗蛇艺术,以符合自己神的身份。它超越了它能力的极限,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人们把它捧为神獴,其实也就把它推向了死亡。 乞丐虎全文在线阅读 在一般人的印象里,老虎是力量和威严的象征,有一句民谚叫做虎死威不倒,可见虎一生威风,死后都让人感到畏惧。 可我却亲眼见过一只以行乞为生的老虎。 那天清晨,我到戛洛山去打猎,隔着一条小箐沟,突然看见对面山梁上,有四只狼正在小路上行走,后面五六十米远的地方,跟随着一只老虎。 转过一道山岬,狼群在竹林里发现一头野猪,四只狼从东西南北四面包围上去,一阵猛烈厮杀,野猪倒在了血泊中。野猪还没咽气呢,四只狼就你一口我一嘴地吃了起来。在狼群围剿野猪的过程中,老虎卧在旁边一棵大树下,袖手旁观。当狼群把野猪咬翻后,老虎站了起来,耸动鼻翼,慢慢走了过去。 打过猎的人都知道,狼群天不怕地不怕,但见到有森林之王美称的老虎,立刻耷拉着尾巴识相地溜之大吉。奇怪的是,这四只狼对走向它们的老虎好像并不害怕,镇定自如地啃食着野猪。老虎离狼群只有二三十步远了,一只耳尖尾尖爪尖长着黑毛的三尖黑大公狼,突然回转身来,冲着老虎嗥叫一声,老虎竞乖乖地站住了。 这算什么老虎嘛,纸老虎还是玩具虎?我很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悄悄地靠近前去,躲在距老虎三十多米的一块岩石背后。 一缕阳光照在老虎身上,我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只体长约两米的华南虎,斑斓虎皮就像在腌菜缸里泡过,色泽寡淡、黯然无光,腹部的绒毛差不多都秃光了,露出难看的青灰色的皮肤,虎尾萎耷、虎耳低垂、虎须焦黄、虎眼混浊,四枚门牙也缺了两枚,一看就知道是生命之火已燃到了尾巴的上了年纪的老虎。它的肚皮松弛而萎瘪,看得出来,正处在饥饿状态中。 我明白它为啥要跟随在狼群后面了,它年老体衰,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不仅追撵不上羚羊马鹿之类善于奔跑的大型草食动物,连兔子狗獾之类的小动物也捕捉不到。更不幸的是,它的牙齿老化松动,即使跳到野牛身上,也无法成功地把野牛杀死了。它饥饿难忍,只好跟随在狼群后面,想在狼群获得食物后,趁机分一杯羹;因为它知道,在森林里,狼群是最优秀的猎手,猎食的成功率仅次于虎。 这时,体格强健的三尖黑大公狼在野猪肚子上咬了个洞,啃食糯滑的猪内脏,空气中弥散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老虎贪婪地嗅闻着,昏黄的眼珠子闪烁着饥馑的光,咽了一口唾沫,又朝前走了几步,张开嘴吼了一声。它的用意很明显,是要驱赶走四只狼,享用那头野猪。 当老虎走到离狼群只有十来步远时,三尖黑大公狼从野猪腹腔里抬起头来,张开沾满猪血的狼嘴,嗥了一声。立刻,其他三只狼也都抬起头来,散成一个扇形,从两侧向老虎包抄过来。 老虎扭转身,讪讪地往后退,退出二三十米远。 三尖黑大公狼一甩尾巴,狼们又撤回到野猪身边津津有味地聚餐起来。 老虎斜卧在草丛里,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大吃大嚼的狼,馋涎欲滴,不断伸出舌头舔嘴唇,虎嘴发出“呜--呜--”低沉的吼叫,音调凄凉,好像一只被主人断炊的猫,在诉说着委屈和痛苦。 正在进食的狼大概很不喜欢听老虎的哀叫,忍受不了噪音的刺激,一面啃咬,一面慢慢地将野猪往箐沟拖去。野猪已被四只狼咬得支离破碎,又在碎石和藤蔓上拖拉,免不了会遗漏下一些骨渣和碎肉,流失一些血浆。我看见,老虎爬了起来,急急忙忙走上去,迫不及待地用舌尖卷起沾满尘土的骨渣和碎肉,嚼也不嚼,囫囵吞咽进去,还十分专注地将挂在草叶上丝丝缕缕的猪血舔得干干净净,那副神态、那副吃相,活像是路边的乞丐在捡食别人扔弃的残羹剩饭。 我想,这只老虎,当它年轻力壮的时候,也肯定有过辉煌的日子。那时,它爪牙锋利、吼声如雷,抓到野猪后,只吃猪心猪肝和肥嫩的上等好肉,只喝滚烫的新鲜猪血;那时,它八面威风,再大的狼群闻到它的气味见到它的影子立刻会逃得无影无踪;那时,它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死乞白赖地跟在狼群后面,捡食狼遗漏的骨渣和碎肉。 老虎把狼群遗落在地上的骨渣和碎肉仔细捡食干净,这点东西,当然填不饱它的肚皮,仅够塞它的牙缝。它又“呜呜呜”地哀叫,就像行乞者开始工作了一样。狼群并没有因为它是老虎而对它有丝毫的怜悯与同情,舍不得匀一份食物给它。它只好一面“呜呜”叫着,一面在离狼群聚餐点约二十来米远的地方兜着圈子。 突然,它出其不意地朝狼群奔去,快到狼群面前时,它那条软耷耷的虎尾陡地平举,那张肮脏的虎皮在一瞬间奇迹般地熠熠生辉,眼角吊起,虎头高昂,大吼一声,威风凛凛地扑过去,完全是一副饿虎扑羊的架势。我想,四只狼欺虎太甚,那傲慢的态度,深深激怒了老虎,老虎要拼命了。这只老虎虽然衰老,但毕竟是虎,是百兽之王,哪能咽得下这口窝囊气?人要脸,树要皮,老虎也应该要点自尊的。不就是一个死吗,舍得一身剐,敢与狼群抢野猪! 狼们吃了一惊,除三尖黑大公狼外,其余三只狼都惊慌地朝旁边逃逸。它们到底还是害怕老虎的啊!老虎气势汹汹地冲到野猪身边,我以为,它会向还伫立在野猪旁的三尖黑大公狼发起攻击,然后独霸野猪。可我失望了,它冲到野猪旁,迫不及待地叼住一只猪脚,使劲撕扯起来。胆大妄为的三尖黑大公狼照准老虎的屁股就咬了一口,咬下一嘴虎毛,老虎呜地呻吟一声,并没扭头反击,而是继续埋着头拼命撕扯那只猪脚。 终于,老虎把那只猪脚咬了下来,叼在嘴里。这时,其余三只狼也都围了上来,有的咬虎尾,有的咬虎爪,老虎连滚带爬地从狼群逃了出来。狼们冲着逃遁的老虎恶声恶气地嗥叫着,老虎叼着那只猪脚头也不回地朝树丛蹿去。那模样,完全像个无赖叫花子,在街上抢了别人手里的肉包子,在一片叱骂声中,仓皇逃窜。 我一向对老虎怀有一种敬畏与崇拜,可眼下这只老虎的表现,真正令我大失所望。看来,任何生命都有低潮和高潮,都有辉煌和落魄,即使像老虎这样号称森林之王的动物,当生命衰微的时候,为了能苟活下去,也不惜降尊纡贵,乞讨为生。 朋友大白兔全文在线阅读 自从我妈妈死了之后,我就很怕我的爸爸。他经常喝酒,然后醉醺醺的把我姐姐打个死去活来。我很怕他连我也一起打。在我眼里,爸爸就好象是个干燥的火药桶,我永远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爆炸,他一旦爆炸,就是我的世界末日。 可是他好象把所有的火药都倾泄在姐姐身上,他从来没打过我,有一次他给我钱让我买烟,路上碰见推冰箱卖雪糕的,我嘴馋就买了一支,却不够钱买烟了。我不知道怎样交差,在外面躲了一天,半夜爬墙回家,爸爸就在客厅等我。我以为自己要挨打了,谁知他不仅没打我,还给我热了晚饭吃。他问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就笑了。他说,如果我想吃雪糕就告诉他,要多少有多少。 我不仅对他的宽容没有感激,反而更加害怕,就好象在电影里面看到日本鬼子对中国小孩说“小孩,你的吃糖”一样,魔鬼的宽容往往比他的残暴更可怕。 姐姐比我大三岁,她不上学,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自从我上学之后,她就每天接送我。我很感激她。上学的路上有座小桥,一下暴雨三年级以下的孩子就要等家长来接他们,因为怕被冲进河里。只有我,可以在放学后第一时间趴在姐姐背上回家。 后来情况有了改变,在我和小强打架之后,他到处造谣,说我姐姐是个孽种,不是我爸爸的女儿,是我妈跟别人生的。每次姐姐接送我的时候,就有一帮人起哄。我经常和他们打架,姐姐就拉着我,怕我挨揍。我给小强说:“早晚有一天我捅了你!你等着!” 他们老是那么说,我自然也有了疑问,爸爸自然是我不敢问的,姐姐也不正面回答我,她说等长大了再告诉我。 童年的恐怖难以描绘,经常在一个个漆黑的夜晚,爸爸将我锁在卧室,然后客厅传来姐姐的哀叫以及摔东西以及肉体被击打的声音,最可怕的是爸爸象炸雷一般的嚎叫。每次爸爸叫的分贝和频率都提高的时候,姐姐的哀叫也会跟着歇斯底里起来,各种东西都会发出一种被摧毁的声音,仿佛要出人命了。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一直是站在姐姐这边的,因为姐姐对我真的是无微不至,她又那么漂亮。她总是任着我的性子来,象自己的心肝一样的疼我。每次她被爸爸打完了,她总是红着眼睛问我饿不饿,然后一边揉着自己的伤口,一边抽泣着,一边给我作我最爱吃的煎鸡蛋。爸爸总会在打完人之后再打呼噜。 每次姐姐煎好鸡蛋,我总会让她吃第一口。那是我唯一能够作的,就是:将她为我的付出抽出一点回报给她自己。 每个夜晚我写作业,姐姐总会帮我铺床,给我端水,或者帮我摇蒲扇,我的作业快作完了,她就端来洗脚水给我洗脚。可以说,除了写作业,其他什么事情都不用我作。 后来我上了初中,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中途妈妈跟别人私奔过,回来的时候就有了姐姐,然后才有我。我和姐姐是同母异父的姐弟。爸爸一开始经常打妈妈,妈妈死了,他就把气撒在姐姐身上。虽然姐姐的身份不怎么光彩,可我认为姐姐没作什么坏事,她人又好,爸爸打她是不对的。 由于个头猛蹿,我也敢于和爸爸顶嘴,帮姐姐讨还公道。可当我不在家的时候,姐姐的命运仍旧无法改变。有一次我看见姐姐给我煎鸡蛋的时候,左胳膊的血流个不停。我哭了,我发狠说:“现在我打不过他,等我长大了你看他还敢打你不!”姐姐哭了,她抱着我的头说:“别怪咱爸,傻小子。” 那个时候我们家电视都是黑白的。我的同桌上课经常玩一个小型电子游戏机,我一时贪念,给他偷了。他知道是我偷的,带他爸爸找上门来。爸爸不在家,姐姐就出面和他们吵。我在卧室担惊受怕的。 姐姐说:“我弟弟决不会偷你们东西,我们家不出小偷!” 我趴窗上偷偷看,周围已经有很多看热闹的人,姐姐被大家指指点点,瘦弱的背影显得很可怜。 我同桌说:“你弟弟就是小偷!你们全家都是小偷!” 姐姐被激怒了,她冲上去和我同桌扭打在一起,旁观者一片哄笑。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游戏机,推开门扔在地上:“不就是一个游戏机吗?老子不希罕!” 姐姐睁大眼睛看着被摔坏的游戏机,然后转头,慢慢的跪在同桌爸爸跟前,向他认错。 同桌大声嚷嚷:“说了你们家出小偷,还不承认!”他爸爸推了他一把,说:“算了算了,还了就行了。” 回家之后,姐姐拿笤帚把我打了一顿,这是她第一次打我。打一下,她就哭一句,我不还嘴,只是暗暗告诉自己以后决不再偷东西。 几天之后,姐姐变戏法般的给我买了个小游戏机。是用她自己攒的钱买的。她告诉我,缺什么,向姐姐要,姐姐有的都会给,但不能要别人的。 这事情被爸爸知道了,虽然游戏机就是几十块的东西,可他还是埋怨姐姐败家,又把她打了一顿。当时我在学校,回来之后听说了我就要找爸爸算帐,被姐姐劝住了。后来,那游戏机我一直收藏着,即使以后有了电脑,我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玩里面的俄罗斯方块。 奴隶黑猩猩全文在线阅读 昆明圆通山动物园灵长类动物展区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黑猩猩馆了。也许是当地的气候与水土特别适宜黑猩猩生活,在其他城市动物园很难繁殖的黑猩猩,在圆通山动物园却“人”丁兴旺。六十年代初从非洲引进一雄两雌三只黑猩猩,发展到如今,已有大大小小二十余只,成为我国动物园系统中名副其实的黑猩猩名门望族。 黑猩猩是一种群居性动物,凡群居性的哺乳类动物,个体生命之间免不了有强弱之分,由此广生地位差异,形成等级制度。 除了母猩猩和小猩猩,五六只成年雄猩猩中,地位排在最末等的是一只名叫奴隶的十六岁龄黑猩猩。之所以给它起这么一个明显含有贬义的名字,是因为它的行为在许多方面都与我们人类发明的奴隶这个词的词意有内在联系。据负责饲养这群黑猩猩的金师傅说,奴隶是只命运多舛的黑猩猩,刚出生几天,母猩猩就患产褥热医治无效死在动物园附设兽医院的手术台上,靠人工喂牛奶养大。两岁半时,在假山上玩耍一脚踩滑摔下来,跌断了腿骨,在治疗过程中又不懂得配合,两次都接错了位,不得不将已经愈合的腿骨敲断了重新再接,折腾了大半年,才算治好了那条腿。虽然没落下什么残疾,但影响了发育,较之其他同龄黑猩猩,长得又小又瘦。 本来,失去母猩猩庇护的小猩猩就够不幸的,再加上它体质虚弱,日子就更难熬了,常常遭同伴的欺凌。特别是那几只年龄与它相仿的幼猩猩,经常拿它当练武的靶子,一会儿在它身上施展拳脚,一会儿追咬得它抱头鼠窜。开始,它还试图反抗,遭到其他幼猩猩围攻时,奋起反击,龇牙咧嘴乱咬一气,但每一次反击,都会招来更疯狂的报复,蒙受更恶意的凌辱,使境况变得更加悲惨。久而久之,它的自尊心被摧毁了,反抗意识越来越淡薄。 金师傅告诉我,在它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促使它的性格彻底奴性化了。事情发生在夏天的一个中午,其他黑猩猩有的钻进假山的石洞里睡觉,有的趴在树干的阴影下纳凉,奴隶黑猩猩则蹲在假山下吃一块香蕉皮。这时,一只两岁龄的小猩猩爬到它头顶的岩石上,撒下一泡尿来。它突然遭热尿淋头,狼狈地跳开去,摇头甩肩,将身上臭烘烘的尿液抖掉,那块香蕉皮也被污染糟蹋了,只好扔掉。喜欢恶作剧的小猩猩高兴得一会儿拍脑袋一会儿拍胸一会儿拍屁股,在岩石上蹦挞雀跃。 奴隶黑猩猩气得脸上泛起一层血光,两只招风耳朵也颤抖起来。它四下觑望,见其他黑猩猩都不在跟前,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突然一个蹿跃跳上岩石,抓住那只淘气的小猩猩,“啊呜”在小猩猩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它大概是觉得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猩猩都敢来欺负它,忍无可忍了,也许它以为背着其他猩猩惩罚一下淘气鬼,不会惹出多大麻烦的。这一口咬得忒狠忒重,把小猩猩的肩膀连皮带肉咬掉了一块。小猩猩疼得跳起来,喊爹哭娘,在岩石上打滚。猩猩们从树上和假山上拥过来看热闹。 小猩猩的母亲,那只眉心有一颗红痣名叫美人痣的母猩猩,发疯般地嗥叫着,扭住奴隶黑猩猩厮打。好几只成年雄猩猩和雌猩猩帮着母猩猩参与这场殴打。直打得奴隶黑猩猩黑毛飞旋,皮开肉绽,倒在地上,连叫都叫不出声来了。要不是金师傅发现得及时,拼命用铁棍敲击笼子,大声吆喝恫吓,把那帮杀气腾腾的成年黑猩猩驱散,后果不堪设想。奴隶黑猩猩在地上足足躺了两天,这才勉强能站起来行走。 这以后,它彻底放弃了与命运抗争的想法,不管是已进入暮年的老猩猩还是刚出生几个月的小猩猩,谁欺负它它都逆来顺受,不仅不敢反击,连怨恨的情绪都不敢流露出来。 暴力与专制,足以把一个生命的自尊与自信摧垮,对普通生命来说,宁死不屈是很罕见的,大部分都会弯腰屈服,忍气吞声地苟活下去。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 就我这段时间的观察,奴隶黑猩猩生活确实很凄惨。进食时,从来不敢与其他黑猩猩争抢,都是等它们吃饱喝足后,跑到食盆边捡食残渣剩羹,好在动物园食物充足,每餐都有剩余。金师傅可怜它,还时常在其他黑猩猩吃完散开后,又往食盆投一把食料,使它不至于挨饿。睡觉时,从来不敢挤到假山或那棵银杏树上,都是蜷缩在铁丝围网边,孤苦伶仃,没有哪只母猩猩会去陪伴它。 说它是奴隶黑猩猩,除了地位极低境况不佳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对首领大鼻子处处表现出来的奴颜媚骨。 目前在黑猩猩馆占据家长位子的是一只名叫大鼻子的成年雄猩猩。黑猩猩与同族兄弟褐猿和大猩猩相比,除毛色和体型不同外,五官上还有两个明显差别,一是长着一对很显眼的招风大耳,二是鼻孔很小很窄。但首领却长着一个在黑猩猩里头绝无仅有的大鼻子,鼻梁隆起,龙准丰满,使它看起来显得很威严,好像天生就是当领袖的料。 其他黑猩猩当然也尊敬大鼻子,特别是那些正处在育幼期的母猩猩,也时常会表现出讨好首领的举动来,比如大鼻子背上痒痒了,旁边的母猩猩会主动跑上去替它整饰皮毛,比如大鼻子要荡秋千了,正在秋千架上玩耍的那只黑猩猩马上会自觉地跳开去,把秋千架让给大鼻子。但无论是谁,都没有奴隶黑猩猩这么殷勤这么露骨地巴结讨好大鼻子。 大鼻子很贪吃,在吃它最爱吃的苹果时,把好几只苹果揽在怀里,另一只手还抓两个,拼命往嘴里塞。苹果是好东西,几天才喂一次,数量也有限。因为大鼻子是首领,其他黑猩猩哪怕馋得要命,也不敢前来争抢,都候在周围,当大鼻子一走动,总有苹果会滚掉下来,便一窝蜂拥上去抢,谁抢到归谁,抓起苹果就逃到别处去飞快吃掉。但奴隶黑猩猩就不同了,我亲眼看到,有一次一只苹果掉到它跟前,它一把抓住后,立刻跑到大鼻子面前,将那只苹果放到大鼻子怀里。这行为,仅用自卑是解释不通的,除了自卑,还含有一种拍马屁的意味。 平常,没事的时候,奴隶黑猩猩总会在大鼻子周围转悠,要是大鼻子露出身上瘙痒的样子用手在背上乱抓,而它身旁又恰巧没有其他雌猩猩,奴隶黑猩猩便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大鼻子跟前,跪在地上,梳理大鼻子凌乱的背毛,认真清除躲藏在毛丛深处的跳蚤和扁虱。 我很能理解奴隶黑猩猩为什么要这样做。一个自身力量较渺小的生命,为了改善自己的卑微境况,为了能提升自己在群体中的地位,必然会尽其所能巴结讨好那些掌握着自己命运的权贵。生活需要安全感,有了靠山才有安全感,趋炎附势,是获得安全感的捷径。 倒是大鼻子好像并不在意奴隶黑猩猩的阿谀奉承,当奴隶黑猩猩将滚掉的苹果交还它怀中,它没有任何赞许鼓励的表示;当奴隶黑猩猩抢着替它整饰皮毛,它爱理不理,有时还会把奴隶黑猩猩粗鲁地推搡开,厉声呵斥,将其赶走。 对于首领大鼻子来说,没必要与一只地位低卑的黑猩猩建立特别友谊,这有损于它的形象。 奴隶黑猩猩并不气馁,还继续像往常那样一有机会就巴结讨好大鼻子,很有点坚韧不拔的精神。对于它来说,与大鼻子交好,得到大鼻子的另眼相待,是改变生存环境的唯一途径。 就在这时,黑猩猩馆里发生了一起不寻常的争斗。 一只名叫狄斯的成年雄猩猩,趁大鼻子到水池边去喝水,爬到假山顶大鼻子坐的那块正方形石头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还兴奋地撅起嘴唇发出“咿欧咿欧”的吼叫。谁都晓得,假山顶那块正方形石头归大鼻子所有,坐上去高高在上,鸟瞰整个占地一亩多的黑猩猩馆,自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虽然黑猩猩们没有什么龙庭宝座的概念,但每只黑猩猩都晓得,这块正方形石头象征着权力与威势。狄斯是这群黑猩猩中的第二号人物,今年二十二岁,对于黑猩猩来说,这年龄如日中天,正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也是最渴望出“人”头地想拥有一切的时候。毫无疑问,狄斯这一行为,含有犯上作乱的性质。 当大鼻子喝完水回到假山顶时,狄斯非但不从那块正方形石头上退却,还龇牙咧嘴地冲着大鼻子咆哮,好像在说:“这位子你坐得我也坐得,大家轮流坐庄!”大鼻子自然不会答应,两只成年雄猩猩厮打起来,扭成一团。双方出手都很狠,狄斯咬伤了大鼻子的脖颈,大鼻子抓破了狄斯的耳朵。狄斯虽然年轻力壮,但格斗经验略逊一筹;大鼻子虽然格斗经验丰富,但力气明显不占上风。扭打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决出胜负,双方都已累得口吐白沫,瘫倒在地扑哧扑哧喘粗气,只好休战。 要是在野外,在荒蛮的非洲丛林,发生这种情况,狄斯会从群体中拐走一只自己中意的雌猩猩,离群出走。但不会走得太远,而是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尾随着群体,就像台下的在野党监视台上的执政党一样,等待时机,寻找机会。或者等大鼻子再衰老些,或者等大鼻子发生意外,便卷土重来,一举将大鼻子撵下台去,自己荣登首领宝座。 但这是在动物园里,空间有限,躲不开绕不走,冤家聚头,针尖麦芒,狄斯和大鼻子只能互相用仇视的眼光你看我我看你。它们没有再度打起来,那是因为力量均衡,谁也没把握取胜。 均衡带来和平,动物界和人类社会在这一点上是相通的。 写到这里,有必要交代大鼻子的年龄了。大鼻子已有四十出头,对于黑猩猩这一物种来说,已经步入了夕阳年龄段。所谓夕阳年龄段,就是生命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但还没有完全衰老。在黑猩猩世界,当家长雄猩猩处于夕阳年龄段,群体就会动荡不安,处于多事之秋。 就在这时,大鼻子对待奴隶黑猩猩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这天黄昏,大鼻子端坐在假山顶那块正方形石头上,抠抓后背一块皮肤,奴隶黑猩猩赶紧跳过去,帮它整饰皮毛。几秒钟后,一只年轻的雌猩猩跑了过来。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大鼻子立刻会将奴隶黑猩猩赶走,而让年轻的雌猩猩替它整饰瘙痒的皮肤。然而,这一次,大鼻子却瞪起眼睛,朝年轻雌猩猩呀地发出一声啸叫,很明显,是不让年轻雌猩猩靠近它。年轻雌猩猩悻悻地离去了。 当时我和金师傅恰巧在黑猩猩馆旁聊天,目睹了这一幕。 奴隶黑猩猩仔细地用舌尖舔出大鼻子毛丛中几只扁虱,干得十分卖力。完事后,奴隶黑猩猩转身想离开。突然,大鼻子伸出一只毛茸茸的黑胳膊,一把搂住奴隶黑猩猩的肩膀,将它拉到自己面前,在它背上翻拣毛丛,做出整饰皮毛的动作来。 这让我和金师傅都颇感意外。整饰皮毛是灵长类动物中一种非常重要的交际手段,一般都是地位低的给地位高的整饰皮毛,而很少有反过来的现象。就我们所观察到的,别的黑猩猩都给大鼻子整饰过皮毛,而大鼻子除了为它最喜爱的那只名叫娇娃的雌猩猩整饰过一两次皮毛外,从未给其他任何黑猩猩搔过痒痒捉过寄生虫。现在大鼻子当众为奴隶黑猩猩整饰皮毛,虽然做得很潦草很马虎,随便抓搔几下就结束了,但对于奴隶黑猩猩来说,实在是一种难得的恩宠与殊荣。奴隶黑猩猩匍匐在地,舔吻大鼻子的后肢爪掌,可谓戚撒潦禽。 “千好万好,马屁最好。”金师傅感慨地说,“奴隶坚持不懈地拍马屁,到底拍出好结果来了。” 对金师傅的意见,我不敢苟同。我觉得光用拍马屁讨取欢心不足以解释大鼻子为何打破常规降尊纡贵替奴隶黑猩猩整饰皮毛,它只消态度上稍稍客气点,就足以让奴隶黑猩猩心花怒放了。这件事不能仅从友谊这个浅层面去理解,而应当从权力与生存的深层面去透视原因。联系前几天发生的大鼻子与狄斯那场至今不见输赢分晓的争斗,考虑到大鼻子处于夕阳年龄段,我以为,这是一个信号,奴隶黑猩猩的地位将节节攀高,成为大鼻子支撑权力的新生力量。 就黑猩猩这种动物而言,当首领步入夕阳年龄段,感觉到仅凭自己的力量很难维持统治,感觉到占据年龄优势的身强力壮的和自己地位接近的野心勃勃的黑猩猩日益对它的权威构成威胁,便会设法寻找一个搭档,共同维护现有的权力结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对它绝对忠诚。如果将一个地位偏低的黑猩猩破格提拔,地位像坐直升机似的扶摇直上,被提拔者必然感恩戴德,在原先忠诚的基础上更多了一重孝忠,就像双保险一样。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在这之后,大鼻子不断对奴隶黑猩猩施恩加封。当它怀里的苹果滚落在地,奴隶黑猩猩捡到后送还给它,它把苹果塞到奴隶黑猩猩的嘴里;进食时,它允许奴隶黑猩猩挤到它边上,和它共同享用;荡秋千时,它让奴隶黑猩猩与它并排站在秋千架的踏板上;晚上睡觉,它也让奴隶黑猩猩睡在它的脚跟。 有一次,一只不谙世事的半大黑猩猩还用老眼光看问题,以为奴隶黑猩猩是随便可以欺侮的下贱者,抓起一只烂番茄扔在奴隶黑猩猩脸上,把奴隶黑猩猩弄成唱京戏的大花脸。奴隶黑猩猩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冲到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半大黑猩猩面前,狠狠抽了一个脖儿拐,把半大黑猩猩揍得像只陀螺似的原地旋转。 半大黑猩猩的母亲,一只高大丰满的雌猩猩嗥叫着从假山上奔下来,另有两只雄猩猩也挥舞着双臂想帮着雌猩猩一起收拾修理奴隶黑猩猩。大鼻子站了起来,威严地吼了一声,很明显,是在警告那些企图聚众闹事者:“谁敢动奴隶黑猩猩一根毫毛,我决不轻饶!”吓得那两只想来管闲事的雄猩猩立刻将站直的身体蹲了下来,闷声不响地溜进山洞去。那只雌猩猩还不肯罢休,还瞪着眼珠子往奴隶黑猩猩身上扑,大鼻子抓着一根藤蔓从假山顶荡秋千似的荡下来,一脚蹬在那只雌猩猩的背上,雌猩猩跌成个狗啃泥,看看自己无论如何也占不着便宜,委屈地叫了几声,识相地躲到一边去了。 过了几天,那只桀骜不驯的雄猩猩狄斯到水池边喝水,恰巧大鼻子喝完水在水池边撒了一泡尿。狄斯捂着鼻子欧欧欧叫,大概是指责大鼻子太不讲卫生了。大鼻子把狄斯的批评视为大逆不道,朝狄斯的脸上喷了一口唾沫。狄斯自然不服气,双方动手打了起来。 奴隶黑猩猩立刻赶过来帮大鼻子的忙。也不知是它天生就有极强的表现欲,还是想报答大鼻子的知遇之恩,奴隶黑猩猩表现得十分勇敢,像头疯牛似的拼命往狄斯身上撞,脸被抓破了,手臂被咬伤了,也丝毫不退缩,大有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的气势。狄斯虽然凶悍,也不是它们的对手,仅两个回合,便抵挡不住,抱头逃窜。奴隶黑猩猩仿佛比大鼻子更懂得痛打落水狗的道理,穷追不舍,直打得狄斯遗体鳞伤,躺在地上爬不起来,这才扬扬得意地跟着大鼻子回假山上去。 狄斯遭此毒打,威风丧尽,再也不敢有任何忤逆的表现了。 这件事后,大鼻子对奴隶黑猩猩更信任更亲近了,一天数次让奴隶黑猩猩替它整饰皮毛,它自己也动手替奴隶黑猩猩整饰皮毛。在黑猩猩群落,经常互相整饰皮毛,相当于人类社会某些人经常聚在一起喝酒叙谈,带有结拜联盟的性质。 不消说,奴隶黑猩猩的地位蒸蒸日上。生命都有点势利,好几只过去经常欺负它的雄猩猩都转而巴结讨好它,有一只名叫黛丝的年轻雌猩猩还主动向它频送秋波抛去爱的红绣球。它的食物丰盛精美,住进能遮风挡雨的假山洞穴,消瘦的身体很快养得壮壮实实,黯然无光的皮毛变得油光闪亮,像涂了一层黑釉。看起来,它比大鼻子更高大强健,更容貌出众,更具有首领的风采和气度。 然而,它在大鼻子面前仍然保持着过去那副奴颜媚骨,一点也没有改变。捡到大鼻子滚落的苹果,它照样恭恭敬敬地送回去;大鼻子觉得身上痒痒时,它立刻会赶过去悉心替大鼻子整饰皮毛;当大鼻子给它整饰皮毛时,它照样感激涕零地舔吻大鼻子的大脚丫。有一次,它发现大鼻子很喜欢吃游客隔着铁栅栏递进来的花花绿绿的糖果,便一见游客就伸手乞讨,讨得了糖果,即使没有其他黑猩猩看见,也决不私藏独吞,一定送到大鼻子手中。 它把攀附权贵溜须拍马,当做自己安身立命的法宝、飞黄腾达的武器。 金师傅出于对“小人”这类角色的鄙夷和痛恨,断言道:“瞧着吧,用不了多久,奴隶就会把大鼻子推翻,自己当首领的。它这种德性,它这副嘴脸,活脱脱就是个奸臣贼子。” 然而,好几个月过去了,金师傅断言肯定会出现的现象并未出现,大鼻子仍稳稳当当地做着它的首领。也许,奴隶黑猩猩根本就没有想要推翻大鼻子自己当首领的野心,它彻底翻身了,它已经十分满足了,它一辈子都感激大鼻子的提携之恩,永远也不会篡夺大鼻子的领导权。 有一点可以预测,大鼻子百年之后,这个群体的家长位子非奴隶黑猩猩莫属。 我觉得,奴隶黑猩猩飞黄腾达,已是这群黑猩猩中公认的第二把手,再继续叫它奴隶,实在是名不副实,犯了小小的诬陷罪,理应改个更切合实际些的名字,例如暴发户或新贵什么的。但金师傅不同意,说它永远只配叫奴隶这个名字。 好在它只是一只黑猩猩,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不会提什么抗议。 猫头鹰的计划生育全文在线阅读 许多动物的生育能力是十分惊人的,稻叶蝉年生五到七代,理论上说,一对稻叶蝉一年后便可膨胀为成千上万的集团军。家鼠年产三到四代,每窝十几只幼鼠,三个月后幼鼠长大成熟又可产崽,如果不发生意外,一对家鼠一年后滚雪球般地变成两千多只。有这么一种规律,越是低等动物,繁殖率就越高;反之,高级动物,繁殖率往往偏低。例如大象,雌象平均五六年才生一胎,每胎只产一崽。 大自然奉行适者生存的原则,生命按高级与低级的顺序形成一条食物链,处在食物链下端的动物,遭受各种敌害的侵袭,还有疾病和自然灾害威胁它们的生存,如果生育滞后,这一物种很快就会被大自然淘汰掉。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老鼠也像大象那样五六年才生一胎,每胎只产一崽,在豺、狼、猫、獾等食肉兽的捕食下,早就被逮尽吃光了。 以高繁殖抗衡高损耗,是许多动物采用的一种生存策略。 圆通山动物园养着两对雕鸮,这是一种大型猫头鹰,体长约有半米,凶猛威武,具有很强的观赏性。 猫头鹰是一种食肉性猛禽,主食鼠类。在野外,一只普通猫头鹰年平均消灭500只老鼠,是自然界的捕鼠能手。雕鸦捕鼠的本领更是高强,一只雕鸮年平均消灭1000只老鼠。雕鸮的繁殖率在食肉猛禽中算是高的,年产两窝,每窝可达十二枚卵,也就是说,一对成年雕鸮,如果正常生育,一年后即可达到二十六只,幼鸟一年后成熟,也要产卵抱窝,这么一来,用不了三四年时间,整个笼子就要塞满雕鸮了! 然而,六七年过去了,两对雕鸮仅仅发展成四对雕鸮,加上老死的两只雕鸮,六七年时间也不过增加了六只雕鸦,一年平均增加一只还不到呢。 有一些动物,不适应动物园囚禁的生活,离乡背井,心情苦闷,恐惧忧伤,会停止繁殖。例如美洲狮,虽然我国许多大城市的动物园里都有展览,但却从未在我国动物园里成功繁殖过。我想,或许雕鸮也跟美洲狮一样,不习惯在笼养的环境里繁殖吧? “不不,雕鸮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鸟类,在笼舍里能像在野外时一样产卵抱窝。”著名鸟类学家吴教授很肯定地说。 “那为什么这些雕鸮的繁殖率这么低呢?”我不解地问。 “雕鸮是依据老鼠的数量来调节自己的生育的,动物园每周只给这些雕鸮喂一次小白鼠,它们自然就把生育控制到最低限度了。” 是的,动物园没那么多活的小白鼠天天喂这些雕鸮,平常都投放碎猪肉,只在周末喂一次小白鼠,而且定量配置,每只雕鸮供应两只小白鼠。结果,每季产卵期,一只雌雕鸮只产一两枚卵。 没想到,小小的雕鸮,在生育问题上,竟表现得如此理智,让人类汗颜。 野外研究资料证明,雕鸮在鼠类猖獗的年份,产卵最多,每窝都在十枚以上,若自然界鼠类减少,雕鸮立刻会调整自己的产卵数量,有时甚至减少到每窝仅一枚卵--独生子女。 老鼠盲目生育,高速度繁殖,以保证种族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保持繁荣昌盛。雕鸮量入而出,依据食物的多寡调节自己的生育,也有利于种族的生存和发展。鼠类猖獗的年份,食物丰盈,无饥饿之虞,多生后代,对种族的繁荣当然有益。但若鼠类减少,食物拮据,此时还像过去那样生一大堆雏鸟,僧多粥少,必然带来饥饿恐慌,只能养活两三只雏鸟的食物要喂养十几只雏鸟,结局要么在不可避免的争食过程中大部分雏鸟死于自相残杀,要么只只雏鸟都成为饿殍。在这种时候,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减少后代的数量,与食物资源--鼠类的数量相匹配,看起来,后代的数量是减少了,但存活的比率却大大增加,生活的质量也相应提高。 其实,自然界许多高智商的动物都会根据环境、气候和食物资源的变化而调节自己的生育。 生活在西双版纳勐捧自然保护区的一群野象,二十年前为十七头,由于该保护区被当地村民烧山开荒,森林面积不断缩小,那群野象二十年没有生育,十七头锐减到十二头,而且都是清一色的中老年象。五年前当地政府加大保护森林资源的力度,退耕造林,改善了大象的生存环境,结果观察人员发现,这群野象里出现了两头乳象,结束了二十年不育的历史。 还有一些动物也能控制自己后代的数量,但手段却相当残忍。 非洲狮群在大旱之年,水源枯竭,食物匮乏,这时候母狮往往会把刚出生的幼狮咬死并吃掉,以减少竞争对手,度过荒年。 我在西双版纳当知青时,院子一棵大榕树上住着一对啄木鸟,每年都要繁殖出六只到八只雏鸟,但有一年,气候反常,三月份下起了霜,许多热带树种都冻死了,啄木鸟赖以生存的食物--寄生在树干上的各种蛀虫锐减,春末夏初之际,这对啄木鸟又孵出了八只雏鸟,食物难觅,八只雏鸟瘦得三根筋挑着一只头,一见到亲鸟的影子就拼命伸长脑袋嗷嗷待哺,两只亲鸟从早到晚飞进飞出也无法满足这些雏鸟。 这天中午,我在房顶补茅草,突然听见大榕树上传来雏鸟尖叫声,扭头一看,一只亲鸟站在鸟巢上方一根横枝上,嘴里叼着一条虫子,饿极了的雏鸟们都争着想吃到这条美味虫子,但亲鸟却并不像平常那样讲虫子塞进头伸得最高的那只雏鸟的嘴里,而是将虫子在雏鸟们头顶上不断晃动。强烈的诱惑,使雏鸟们忘了危险,拥到鸟巢边缘,互相推搡着挤对着倾轧着,大有一种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危险。 叽--终于,一只身体较瘦弱的雏鸟被其他雏鸟挤出鸟巢,摔下树去。那只亲鸟,对发生在自己眼皮下的祸殃视而不见,照旧摇晃虫子进行诱惑。叽--又一只倒霉的雏鸟失足跌在地上,呜呼哀哉。不过几分钟时间,八只雏鸟有六只从鸟巢摔下树了,死于非命。直到这时候,亲鸟才将虫子塞进一只雏鸟的嘴,结束了这场死亡游戏。 这对啄木鸟,其实是在依据食物调节自己的生育,但它们不是在事先有预见性地理智地控制自己的产卵数量,而是在事后用留良汰劣的办法来实施调节,减少后代数量。比起雕鸮防患于未然的做法来,手段残忍,场面血淋淋,实在是不足取的。 这两年,昆明郊区鼠口膨胀,许多农田一半以上的粮食都被老鼠糟蹋了,一个村庄里还发生成群结队的老鼠当着老母猪的面咬死了一头小猪崽子的事,闹得鸡犬不宁。省政府要求圆通山动物园多繁殖一些雕鸮,放到鼠害猖獗的地方。员工们天天给四对雕鸮喂活的小白鼠,管饱管够。正值雕鸮的产卵期,结果每只鸟巢都有十一二枚卵,三个月后孵出四十多只雏鸟,从未有过的丁口兴旺。半年以后,将这些长大的新一代雕鸮放归田野,对遏制鼠害起到了良好的作用。 动物都把繁殖作为一种生存策略,归纳起来,无非就是三种策略:一是用几何级数的高繁殖来对抗天灾人祸形成的高损耗;二是按照习惯盲目地生养后代,一旦发现食物不够维持自己与众多后代的生存,便用残酷的手段淘汰一部分后代;三是缜密观察、事先估量食物资源能养活多少后代,进行相应的繁殖,保持生态平衡。 毫无疑问,第三种策略最为明智。 生命的本能,就是不断复制自己的基因,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多多留下自己的后代。然而,任何物种的发展都受到地域、气候、食物资源等条件的制约。无限制的发展,只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一个物种的繁殖,一旦超过了一定的密度,就会打破生态平衡,先是破坏有限的资源,继而引起群内争斗,而这种争斗要持续到出现新的平衡后方能告一段落。 例如老虎,平均五十平方公里的山林能养活一只老虎,若五十平方公里的山林生活着十只老虎,这个范围内所有的食草动物很快就会被消耗干净,这时候,这十只老虎即使亲兄弟亲姐妹,也不可避免地会为了争夺生存权而大打出手,到最后,其中九只老虎不是逃到其他地方去开辟新的领地就是被杀害。在有限的食物资源面前,多一张嘴,就多了一份竞争,多了一份压力,多了一点危机。 雕鸮不愧是动物界计划生育的模范。 漏网野狗全文在线阅读 西双版纳村寨里经常能见到无主的野狗,大多是一些老弱病残者,不讨主人欢心了,被逐出家门,流浪天涯,在垃圾堆里捡食残羹剩饭。我插队落户的第二年,勐混坝子流行狂犬病,死了好几个人,罪魁祸首自然是那些卫生条件极差的野狗,政府便动员消灭野狗。我有幸参加了打狗队。 这段时间里,所有的家狗都被主人牢牢拴在房柱上;凡路上走动的狗,一律格杀勿论。短短五天时间,战果辉煌,光狗皮就剥了两箩筐。 那天傍晚,我背着金竹弩,从打狗队回家,路过生产队的牛厩,突然听见哼哼唧唧的声音,好像是狗在呻吟。我踩着半尺厚的牛粪,蹑手蹑脚地循声摸过去,见牛厩背后隐秘的石旮旯里,盖着一层稻草。我用竹弩拨开稻草,一条黄狗赫然暴露在我眼前。 这毫无疑问是条野狗,身上涂满牛屎草屑,肮脏得像个叫花子,患有疥疮,狗毛一块块脱落,瞎了一只眼,尾巴也齐根断了。换了我是它的主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给遗弃的。这是条漏网之狗,理当送它上西天。 我退后一步,端起竹弩,满弦搭箭,对准仅剩的那只狗眼。它似乎并不在意,仍在草堆里痛苦地打着滚,用嘶哑的嗓音发出一声声轻微的哀号,看起来它正在经历一种巨大的痛苦,竭力想忍住叫唤,却又没法完全忍得住。 它的怪模怪样触发了我的好奇心,让我没立即扣动扳机。它突然间趴在一块石头上,狠命啃咬起来,咔嚓喇,咔嚓喇,狗牙噬咬坚硬的花岗石发出可怕的声响,它满嘴碎石,满嘴鲜血,大概是牙齿被磕断了几颗。 随着古怪的咬石头动作,我看见,它没有尾巴遮掩的胯部,变魔术似的涌出一大团血糊糊的东西。它立刻扭过头去,迅速将那团东西撕开,扑哧,滚出一只毛茸茸的金黄色的小狗。 哦,原来是一条正在分娩的母狗!小狗腹部还拖着长长的脐带,母狗将剥下来的胎衣吞进肚里,脖子一抻一扯的,将脐带吮进嘴,小狗被悬空吊到它嘴边,它使劲磨砺牙齿,终于把脐带咬断。小狗轻轻掉在柔软的稻草里,母狗一遍遍舔干它身上的羊水和血水…… 这时我才看清,母狗的肚子还圆鼓鼓地隆起,起码还藏着两三只狗崽子呢。 我无法狠起心肠去射杀正在分娩的母亲,尽管它是一条明文规定可以消灭的野狗。我收起金竹弩,退出石旮旯,顺手将被我拨开的稻草重新盖在石头上。 当天夜里,老天爷变了脸。我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雨打芭蕉的叮咚声,辗转难眠。我想象着,黄母狗原本也有个温馨的家,或许因为长相丑陋,或许因为患了疥疮,被主人遗弃。它颠沛流离,经历坎坷磨难,既要防备人类的暗算,又要与自然界包括同类在内的其他动物争抢有限的领地和食物,九死一生,瞎了一只眼,断了一条尾。然而,它生存的意志并没被毁,它不仅顽强地活了下来,还要繁衍新的生命。在我弩箭瞄准它的时候,它忍受着巨大的死亡威胁,忍受着临产前的巨大阵痛,从容镇定,靠着神圣母性的顽强支撑,靠着延续生命的坚强信念,独自完成了整个复杂而又艰难的分娩过程。我觉得它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母亲,理应颁发给它一枚生命的勋章。 大雨滂沱,它和它的小宝贝会淋湿吗?它在雨中能找到足够的食物吗? 我横竖睡不着,起来将晚餐吃剩的半锅肉汤连同几根骨头和一碗饭搅拌在一起,舀在一只瓦钵里,撑着一把破伞,踩着泥泞,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牛厩,将瓦钵轻轻塞进石旮旯。漆黑的乱石堆深处,一双绿色的眼睛像星星似的在闪烁……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背着一箩秧苗路过牛厩,尿急了,四下无人,便向路边的草丛冲撒。才撒了个开头,突然,倏地一下,草丛中竖起一条眼镜蛇。它一定是被热尿淋恼了,以为我存心想伤害它,瞪着两只碎玻璃似的凶狠的眼睛,身体弯得像张弓,扁扁的脖颈一鼓一缩,鲜红的信子像火苗似的吞吐跳跃。我吓得赶紧刹车,宁肯尿湿自己的裤子,也不敢亵渎灵蛇。 这条眼镜蛇离我最多只有一米远,我知道,蛇的视力极差,蛇主要是对运动的物体反应灵敏,我只要稍一移动,它就会闪电般地蹿上来咬我一口。传说眼镜蛇被激怒时,能贴着草尖飞行二三十米。我就是世界短跑冠军,此时此刻,也难逃毒牙袭击。我全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声叫唤,怕声音和气流也会招来致命的攻击。 “……谁……谁……谁来帮帮我!”我语无伦次地小声嘟哝着。 忽然,我觉得有一条黄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急匆匆地向眼镜蛇背后绕去,定睛一看,哦,是那条漏网的母野狗。它比我几天前见到时更瘦了,背上的肋骨一根根凸出来,肚皮瘪了下去,只有腹部那两排**饱满结实,像七月枝头上垂挂的香柚。 它绕到眼镜蛇背后,便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眼镜蛇逼近。我巴望它立即开辟第二战场,哪怕气势汹汹地狂吠几声也好,把眼镜蛇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好让我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可它在离眼镜蛇两米来远时,突然停了下来,独眼的单根视线游离开眼镜蛇,落到我身上,然后又跳到牛厩背后去,眼光迷惘,狗脸上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 完了,我想,它一定不肯舍命来救我了,要知道,狗和剧毒的眼镜蛇格斗,取胜的希望极其渺茫,一旦它遇难,那窝出生才几天的小狗也必死无疑。它被人类遗弃,遭人类追杀,能指望它还对人类抱有超凡的忠贞吗?不错,我箭下留狗,还在雨夜给它送过一次食,但这份恩典,和它的小宝贝一起放在感情的天平上,分量就轻得多了呀。它或许肯为我牺牲它自己的性命,但母性自私的本能,决不会允许它为我冒全家毁灭的风险。 果然,它朝后退了半步。我心里一阵悲凉,它动摇了,犹豫了,要退却了,我想。 突然,它借助后退半步的坐力,像股狂飙似的蹿跳起来,一口咬住了眼镜蛇的后脖颈。 狗和蛇在地上滚成一团,两米多长的蛇身子把狗缠得像只大线团,狗嘴咬得比铁夹子还紧,死也不放松。 我赶紧捡起一根臭柴棒,一乱打。终于,凶恶的眼镜变像条烂绳子。 黄母狗从死蛇身体间钻出来,喘着气,抖着凌乱的毛。我激动地走过去,伸手想抚摸它的背脊,它却一扭腰躲开了,然后飞快地朝牛厩跑去。也许,它知道自己身上脏,怕玷污了我的手,也许,它刚才跑出来救我时,喂奶才喂了一半,急着赶回去继续喂奶呢。 老象恩仇记全文在线阅读 波伢柬八十岁了,在亚热带地区,人的寿命较短,能活六七十岁就算是高寿,八十岁当然是寿星人瑞了。 波伢柬年轻时是个象奴,专门为土司饲养大象。我到曼广弄寨没几天,就听说了波伢柬和一头名叫糯瓦的公象一段感人肺腑的故事。 那是六十年前,波伢柬进山猎象,在孔雀湖畔那片黑心树林里遇到一头母象和一头刚生下不久的乳象,他开枪打死了母象,把乳象牵回家,用红糖熬糯米粥喂养乳象,十多年后,那头乳象长成了一头威风凛凛的大公象,浑身毛色瓦灰瓦灰,四条腿粗得像房柱,两根象牙,洁白细腻,伸出嘴唇足足有三尺长,牙尖在阳光下滴金光,在月光下滴银光,是一对罕见的宝牙。糯瓦与波伢柬情同父子,夏天的晚上波伢柬躺在槟榔树下,糯瓦会用鼻尖卷起一把大葵扇,替波伢柬扇凉,冬天下霜时节,波伢柬就会在象房里烧起一只火塘,为糯瓦祛寒。 忽一日,土司的千金小姐要出嫁,指名要糯瓦那对宝牙做嫁妆,兵丁将糯瓦用铁链子拴在大青树上,准备杀象取牙,波伢柬用一坛米酒灌醉了那伙兵丁,解开铁链子,把糯瓦带到孔雀湖边的黑心树林里放了。据说糯瓦临走时,跪倒在波伢柬面前,流着泪磕了好几几个响头。 那天清晨,我到孔雀湖去打猎,路过黑心树林,突然看见波伢柬盘腿坐在隆起的树根上,穿一套白府绸衣衫,缠一条白头巾,白发白眉白须,在四周黑色树干的映衬下,格外显眼。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像具泥塑木胎。我好生奇怪,便走拢去,问道:“老人家,您哪儿不舒服,要不要我搀您回家?”他睁开眼看了看我,慈祥地笑笑说:“小伙子,谢谢你的好心。我坐在这里,是等我的糯瓦。” 糯瓦?不就是四十多年前被波伢柬放生的那头大公象吗!我顿时兴趣盎然,追着问:“老人家,您和那头公象经常在这里见面吗?” “唉,离别四十多年了,一直没能再见到我的糯瓦。” “那您怎么晓得它今天会到这里来找您呢?” “哦,这几天我夜夜梦见糯瓦。我的糯瓦今年满六十岁了,跟我这个糟老头子一样,快黄土盖脸了,我养了半辈子象,摸透了象的脾性,老象临终前一定要把生前的恩怨了结得干干净净,才会心安理得地步入坟冢。我和糯瓦有一段恩怨还未了结,它的寿限快到了,它会来找我的。” “您是说,糯瓦欠着您的救命恩情,它要来报答?” “小伙子,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对它有救命之恩,可我对它还有杀母之仇哇。” “这……它要找您报仇?”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您一个人坐在这里,没有猎枪,也没有弩箭,岂不是太危险了吗?” “我愿意成全我的糯瓦。我也像糯瓦一样,不愿带着遗恨进棺材啊。” 欧--波伢柬的话音刚落,孔雀湖对面的山梁上传来一声浑厚的象吼。波伢柬急忙推了我一把说:“小伙子,快走吧,记住,不管这里发生什么,都请你不要来管闲事!” 我嗫嚅着,退出黑心树林,可总觉得眼前即将发生的事离奇得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很想看个究竟,便绕了个圈,又踅回来,悄悄爬到一棵两围多粗的黑心树冠上,躲在茂密的叶丛里,偷偷窥望。 一头庞大的公象赫然出现在黑心树林里。这确实是一头在黄泉路上徘徊的老象,皮肤皱得像抹布,眼角布满了浊黄的眼屎,四条象腿似乎不堪承受身体的重负,走起路来颤颤巍巍,那条长鼻子也干燥得皴裂开来,唯有那两根象牙,仍洁白耀眼,闪烁着生命的光华。它耷拉着蒲葵似的大耳朵,将那条死蛇似的长鼻子绕在牙弯上,慢吞吞走到波伢柬面前。 波伢柬站起来,抚摸着那条皱巴巴的象鼻,一张老脸贴在象额上,喃喃自语。我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从他激动的表情不难猜出是在述说久别重逢的喜悦。老象从牙弯上放下那条长鼻,用鼻尖嗅闻着波伢柬的脸,也显得很兴奋。或许,事情并不像波伢柬想象的那么严重,我想,老象糯瓦之所以在生命的烛火行将熄灭时来到阔别了四十多年的黑心树林,可能是一种老年象的怀旧,或者是要与昔日的主人见最后一面,互道衷肠,挥泪诀别。瞧波伢柬,老泪纵横,糯瓦也唏嘘喟叹,一幕淡淡的悲剧,不大可能会发生暴力冲突的。 我正这样想着,事情起了微妙的变化,老象糯瓦垂下鼻子,闭起眼睛,仿佛入定似的一动不动,也许是在酝酿感情,也许是在更换心理角色。突然,它那条粗得像蟒蛇似的长鼻子中间部位弓了起来,就像人在踢脚时抬起了膝盖,鼻尖猛力朝前一弹,搡在波伢柬的胸口,波伢柬踉踉跄跄朝后退了七八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老象糯瓦睁开眼,我看见,它的眼神骤变,眼珠子像两粒刚从炼炉里捡出来的丹丸,闪烁着复仇的毒焰;它高扬起鼻子,张开那张肉感很强的粉红色的大嘴,欧--发出一声闷雷似的吼叫,那股强大的气流直喷到我藏身的树冠,吹得树叶瑟瑟乱抖;它像换了头象,委顿潦倒的神态一扫而空,精神抖擞,两只蒲葵似的大耳朵像滑翔中的鸟翼平撑开来;它像座大山似的朝波伢柬压过去。 我赶紧端起猎枪,将准星、缺口和糯瓦的心脏三点连成一线,正待扣击扳机,猛然想到波伢柬刚才郑重其事劝阻我不要多管闲事的话,犹犹豫豫又放下了枪, 波伢柬挣扎着想爬起来,糯瓦已冲到他面前,鼻子拦腰一钩,把波伢柬凌空抛起,又重重跌在地上。波伢柬已八十多岁,哪经得起这般折腾,一把老骨头差不多跌散了架,瘫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老象糯瓦撅着象牙,奔到波伢柬跟前,前肢弯曲,后肢绷直,滴着寒光的牙尖对准波伢柬的后心窝,那架势,恨不得捅个透心凉。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波伢柬停止了徒劳的挣扎。 糯瓦的牙尖抵住了波伢柬的肋骨,象是举世闻名的大力士,别说人的身体了,就是一只老虎,被象牙这么一戳,也会被轻而易举捅出两个血窟窿,一命呜呼的。我看见,波伢柬脸色蜡黄,鼻子因极度恐怖而扭曲了。我在树上也吓出一身冷汗,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突然,象牙拐了个弯,像把犁刀似的向前滑去,钩住波伢柬的衣领,一挑,把那件白府绸上衣给剥了下来,像耍杂技似的,嗖的一声抛向天空;白府绸上衣鼓着风,像只白鹇鸟似的朝前飞去,糯瓦重重打了个响鼻,追过去,举起长鼻,狠狠抽打。哗,上衣被甩在树枝上,挂在上面迎风招展;糯瓦像找到了中意的靶子一样,举着鼻,撅着牙,冲过去,一阵猛戳戮,上衣被捅得像只蜂窝煤…… 波伢柬躺在地上呻吟着。 过了一会,糯瓦安静下来,似乎仇恨已得到了某种宣泄。它又耷拉着蒲葵似的耳朵,缓慢地摇甩着长鼻子,走到波伢柬面前,温驯地用鼻尖抚摸着波伢柬裸露的脊背。然后,它又将鼻子塞进波伢柬的身体底下,试图把波伢柬搀扶起来;波伢柬勉强靠着树坐起来。 这时,发生了一件让我目瞪口呆的事:糯瓦仰头望望蓝天,又低头望望波伢柬,脸上出现了一种肃穆的表情,突然像座移动的小山,撅着牙,迅猛地朝我躲藏的那棵两围粗的树冲撞过来,咚的一声巨响,糯瓦左边那支象牙撞在树干上,大树像只在十二级台风中的舢舨猛烈颤抖起来,我使劲抱住树干,才没被摔下来;我看见,稀瓦的左牙弯折了,像八字胡似的朝外撇去,那张宽宽的象嘴里涌出一团血沫;它摇摇脑袋,眶当一声,左牙从它啭腔里连根掉下来,前半根仍白得耀眼,后半根被血染得通红。它默默地朝后退着,退了二三十步,又朝我躲藏的大树冲撞过来,那支右牙又砰然落地。 我从没见过大象用这样残忍的办法自己为自己拔牙,惊心动魄,惨不忍睹。 糯瓦还没撞断自己的两根象牙前,虽然也已衰老,但嘴里伸出来的两根洁白的象牙修饰了它的容貌,看上去仍雄风犹在,给人一种宝刀不老的感觉;两根象牙一撞断,立刻显得老态龙钟,鼻子似乎也缩短了,脖颈皱褶纵横,庞大的身体顿然萎缩,满脸都是血污,丑陋不堪。 它吃力地用鼻子卷起两支象牙,轻轻放在波伢柬面前,退了两步,硕大的脑袋带动那条长鼻子,不断地上下波动,一看就明白是在点头作揖,然后,缓慢地转过身去,摇摇晃晃走向密林深处,毫无疑问,它直接走向遥远而又神秘的坟冢。 哦,糯瓦用它最珍贵的象牙,报答波伢柬四十多年前的救命之恩! 复仇和报恩,本是水火不能相容的两极,老象糯瓦却用它特殊的方式在同一个空间里按顺序完成了。是的,波伢柬最初当着它的面杀死了它的母亲,结下了不共戴天的血仇,可波伢柬后来又一手把它抚养大,特别是当土司的兵丁把它捆绑起来准备杀象取牙时,波伢柬冒着杀身之祸把它放了并让它返归山林,结下了肝脑涂地才得以报偿的恩情,血海深仇和天大的恩情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事情就变得非常复杂了。 我想,倘若不是老象糯瓦,而是一个人,面对既是仇人又是恩人,会如何处理呢?百分之五十的仇,百分之五十的恩,人类的思维可以综合归纳,可以中和抵消,就像一个负数,加一个同样的正数,答案是零,仇也没有了,恩也没有了。但糯瓦是象,象不具备人类综合归纳的思维能力,也学不会人类圆滑、折中、妥协的处世之道,对象来说,只有直线思维.不会拐弯,也不会绕圈圈,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仇就是仇,恩就是恩,仇也要报,恩也要报。 真不知道是象的悲哀,还是人的悲哀。 老象糯瓦走远后,我赶紧跳下树来,把已受了重伤的波伢柬背回寨子。波伢柬躺在竹榻上,拒绝就医吃药,两天后死了,临咽气时,他脸上还挂着微笑。那对罕见的象牙,给波伢柬换了一副上等的棺材和一块依山临水的好坟地,还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白喜事。 老年山魈=悲惨世界 山魈属猴科,是产于非洲的珍贵动物。汉字“魈”,从字面解释,就是鬼的肖像的意思。 山魈长相怪异,身长仅七八十公分,头却占了三分之一,一张大脸上布满了红黄黑白蓝紫各种色彩,眉骨高突,两眼漆黑深陷,嘴吻四周密密一圈白色或橙色胡须,确实像传说中的鬼脸。 山魈是一种以血缘为纽带的群居性动物。昆明圆通山动物园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引进了一雄一雌两只山魈,如今已发展到大大小小近三十只了,变成一个繁荣、喧闹的山魈大家庭。 最早进来的那只雄山魈,前几年因病去世了。最早进来的那只雌山魈,年事已高,脸上斑驳的色块消退了,变成一片模糊的暗褐色,屁股上那一大块鲜红的臀疣也暗淡得与体毛融为一色,脸颊两侧和额顶橄榄色的鬃毛变得枯涩灰白,许多生理现象表明,它已到了晚年,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我们给它起了个绰号叫:老祖宗。 这个绰号显然是从《红楼梦》这部小说中剽窃来的,《红楼梦》里的贾母,在四大旺族中辈分最高,被儿孙们尊奉为老祖宗。 给这只老年雌山魈起这么个绰号,再贴切不过了。笼舍里的三十只山魈,都是它的儿孙,刚出生才一个月的两只山魈幼崽,是它的重孙。四代同堂,儿孙绕膝,若是在讲究孝道的人类社会,它一定坐享天伦之乐,生活幸福美满。 然而,此老祖宗,却比不得贾母这个老祖宗。贾母在贾府锦衣玉食不说,儿孙还争相拍她马屁,一言九鼎,连贾政都要听她的。而这只老年雌山魈,随着一年比一年衰老,地位却越来越低,不仅得不到尊重和孝敬,反而经常遭白眼和呵斥。 开饭了,山魈们一拥而上,把食槽挤得水泄不通。雄山魈凭借着强壮的体魄,霸道地占据最好的进食位置,雌山魈一只前爪紧紧搂抱着怀里的幼崽,奋不顾身地抢夺木薯,塞进自己的嘴和孩子的嘴里。可怜的老祖宗,身体虚弱、动作迟钝,钻头觅缝想挤到食槽边去,却怎么也挤不进去,呜呜哀号着,在圈外焦急地跑来跑去,老半天了,还是什么也没吃到。 两只雄山魈为争食而扭打,一小截木薯从食圈里飞迸出来,落在水池旁,老祖宗和一只年轻山魈同时扑向那截木薯。老祖宗先一步赶到,大约是饿极了,抓起那截木薯就往嘴里塞。年轻山魈扑了空,呜呜愤怒地叫着,抓扯老祖宗,老祖宗背上的毛一绺绺被拔了下来,抱头逃窜,活像一个落魄潦倒的老乞丐。若论辈分,老祖宗是这只年轻山魈的奶奶,孙子欺负奶奶,是严重的忤逆行为,但却没有哪只成年山魈站出来管一管这只蛮横不讲理的年轻山魈。 平时,山魈们成群结队在假山上晒太阳或在水池边嬉戏耍闹,老祖宗总是被遗忘在一边,孤独地蜷缩在某个角落里,有时整整一天都没谁答理它一下。 山魈像许多其他种类的猴子一样,有互相整饰皮毛的习惯,这既是清除寄生虫的好办法,也是交流感情的重要方式,然而,自从老祖宗孀居以来,就没看见有谁替它整饰过皮毛。它身上的毛又枯又乱,就像寒风中的衰草,整天不停地用前爪在身上东抓西搔,看得出来,因为没有谁替它整饰皮毛,它饱受寄生虫的折磨。 下雨了,昆明的气候,四季如春,一雨成秋,气温骤然下降。山魈是生活在热带丛林里的动物,耐不得寒,也讨厌没完没了的淫雨,都挤在假山腰那条能遮风挡雨的石缝里。 石缝狭小,“人”满为患,最外面那几只山魈,离滴水檐仅几公分,再往外跨半步,就淋到雨中了。照例,老祖宗战战兢兢地站在石缝的最外层。刮起了西风,雨丝被吹斜了,灌进石缝,老祖宗位置不好,首当其害,雨丝裹湿了它的全身,冷得它瑟瑟发抖。 为了躲避斜飘进来的雨丝,老祖宗用力往后挤了一步,不小心踩在一只半大山魈的腿上,半大山魈被踩疼了,呜咽了一声。半大山魈的母亲--一只大花脸雌山魈,勃然大怒,眼睛斜吊,额毛耸立,低吼一声,照着老祖宗的脸狠狠推了一掌。老祖宗被推出石缝,一屁股跌坐在岩石上。冷雨无情地浇在它身上,它艰难地爬起来,用哀求的眼光望着大花脸,歪着头想重新回到石缝里去。大花脸龇牙咧嘴咆哮着,凶猛地挥舞一只前爪,不让老祖宗进石缝。我虽然听不懂山魈的语言,但从大花脸憎恶的表情和狠毒的音调不难猜测是在骂:滚开,老不死的!老祖宗孤零零站在凄风苦雨中,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啸叫。 据一位负责喂养山魈达二十年之久的老员工介绍说,十年前,也是这么一个阴霾的天气,刚出生才两个多月的大花脸在水池边玩耍,一不小心滑进池去,水淋淋像只落汤鸡,老祖母毫不犹豫地从三米高的假山顶跳下来,把它捞起,紧紧贴在自己温热的胸口,轻搓慢揉,用自己干燥的身体擦干它身上的水珠,用自己的体温焐热它冷得瑟瑟发抖的身体。 对比之下,反差太强烈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恨儿女无孝心! 我们都为老祖宗悲惨的遭遇而气愤。它含辛茹苦把一帮儿女养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俗话说养儿防老,可当它年老体衰时,不仅得不到敬重与爱戴,反而受到欺凌,这也太过分了,天理难容啊! 后来我发现,人类社会尊老爱幼的美德,在动物界只行得通一半。爱幼的动物比比皆是,尊老的动物却打着灯笼也难找。 大象步入老年后,便会成为群体里不受欢迎的人,没有谁帮它泥浴,也没谁有兴趣理睬它,孤独得就像生活在沙漠里,只好离开象群,在森林流浪,等待死神前来收容。 老年雄狮一旦丧失狩猎能力,肯定会被从狮群中驱逐出去,形单影只,跟在鬣狗群后面,像乞丐似的捡食鬣狗们遗弃的残渣剩羹,最后免不了自己也成为贪婪的鬣狗群果腹的美餐。 老斑羚在群体中的地位排在最末等,当羊群遭到豺群袭击,只会出现身强力壮的母斑羚和公斑羚护卫着小斑羚一起逃命,而绝不会有谁来到老年斑羚身边护卫它们一起逃离危险;如果有一只小斑羚不幸被凶残的豺盯上,母斑羚会毫不迟疑地掉转头来援救,仗义的公斑羚也会奋不顾身赶过来解围,但要是一只老年斑羚被豺群围住,绝不会有哪只壮年公斑羚或母斑羚肯冒险前来相救。不仅如此,它们还会产生一种危险被引开,自己可以轻轻松松逃命的欣喜。 同其他哺乳类动物一样,山魈并非不讲感情的冷血动物,但它们的感情对幼不对老,套用一句动物行为学的术语,就叫做“情感下倾”。在山魈群中,幼崽受到母山魈无微不至的关怀,不是抱在怀里就是骑在背上,抢到好吃的总是先让幼崽吃饱,淘气的幼崽在草地上打滚,粘了一身草屑泥尘,母山魈便会用一种慈祥的表情,温柔地舔理幼崽身上的皮毛。 在动物界,只讲情感下倾,不报养育之恩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 母蛇在孵卵期间,十天半月不吃不喝不睡,苦苦厮守在窝边,小蛇出壳后,对为了生养它们而耗尽心血的母亲连看也不看一眼,就游向四面八方。 那些晚成鸟,亲鸟呕心沥血将雏鸟喂大,雏鸟一旦翅膀长硬,便会在某个晴朗的早晨,头也不回地远走高飞,从此以后,这辈子再也不会回到老巢来看望亲鸟。 小金猫长大后,不辞而别,离家出走,划定了自己的猎食领地,有朝一日,当年老体衰的母金猫来到小金猫领地,想弄点东西充饥,小金猫会像对付入侵者那样把母金猫赶走。 只有一种动物,长大后一段时间里会帮母亲的忙,那就是银背豺社会里著名的帮手豺制度。母豺养大一茬幼豺,凡公豺通通离家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而雌豺却留在母亲身边,帮助母亲共同抚养下一茬幼豺,这就是帮手豺的含义。 这很有点像是在尽孝,回报母亲的养育之恩。但动物行为学家却认为,上一茬雌豺之所以花费半年到八个月的时间滞留在母亲身边,是为了学习建立家庭、生儿育女的宝贵经验,以利于将来少走弯路,更好地养大自己的孩子,本质上仍是一种情感下倾。 动物何以会情感下倾?动物词典为何没有孝?生物学是这样解释的:对动物而言,情感绝非空洞的甜言蜜语,而是建立巢穴、提供食物、梳理皮毛、安全保护等等一系列实在具体耗神费力的服务,可以说情感是生命的资源。由于环境险恶,由于生存压力,动物的情感便十分宝贵,不可能到处给予,只能用在最有利于自我的地方。 对个体生命来说,如果情感上仰,以孝为本,上一代固然会活得不错了,但对满足自己的生存和繁殖两大本能,并无益处;如果情感下倾,有限的生命资源集中到后代身上,必然增大后代存活的可能。后代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后代活着就意味着自我的不灭,其利益所在是不言自明的。 对群体而言,如果把情感投向老朽无用的生命,让它们多多消耗宝贵的食物和水源,就意味着健康的和成长中的生命会降低食物和水源的占有量,在危险面前让它们多一份存活的机会,则意味着健康的和成长中的生命少一份活下去的希望,这与汰劣留良的规律背道而驰,不利于群体的发展与壮大,当然是行不通的。 价值所在,所以动物都选择情感下倾。 曾看过一部日本电影,讲北海道山村因为贫穷,流行这样一种风俗:将上了年纪的老人背到山上去,或者饿毙,或者喂狼,以省下粮食腾出空间给下一代更多活下去的机会。 可见人类在面临困境时,也是情感下倾的。 人类由于使用工具、驯养牲畜和种植粮食,总体上来说,生存环境较之动物优越得多了,生存压力较之动物减轻得多了,完全有能力在抚养好孩子的同时,也给老年人提供良好的生活条件。高度的物质文明,为人类修正和补充狭隘的情感投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人是有理智的动物,明白人人都会衰老,假如仍抱残守缺死守着情感下倾不放,最终有一天自己也免不了会品尝孤独凄凉的滋味。于是,人类的词典里便有了孝字,人类文明社会便有了尊老爱幼的说法。这是一种进化,也是一种进步。 老祖母身体本来就虚弱,淋了半天雨,感冒发烧,翌日早晨便去世了。 老祖母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好几只带崽的雌山魈便猛烈摇动笼舍的铁丝网,冲着它们熟悉的管理人员欧欧尖啸,催促管理人员快点把老祖母的尸体抬出去,好像很讲卫生的样子。前不久,一只出生半个月的幼崽死了,母山魈紧紧抱着幼崽的尸体不放,直到幼崽的尸体腐烂长蛆,也不让管理人员来抱走,最后没有办法,只好用麻醉枪先把这只母山魈射倒,然后再收拾幼崽的尸体。 动物的情感下倾,可见一斑。 狼菩萨和鹿魔鬼全文在线阅读 无论问谁,喜欢狼还是喜欢梅花鹿,大概没有人会说喜欢狼的。狼是邪恶的象征,成语里就有狼狈为奸、狼子野心、狼心狗肺、豺狼当道等等说法,可见人们是多么的憎恨狼! 对鹿,尤其是对赤棕色的体毛问布满繁星白点漂亮的梅花鹿,人们情有独钟,常把情侣称之为可爱的小鹿。童话作品、小孩的玩具、动画片和卡通连环画里,也都把鹿当做正面角色,赋予其勇敢、正义、团结、温柔、善良和多情的优良秉性。鹿仿佛成了天使的化身,美好的代名词。 但在动物园工作过的人,却会对这种传统的偏见嗤之以鼻。 圆通山动物园有个规模颇大的鹿苑,养着一群梅花鹿。员工郭老头负责管理这个鹿苑已经十来个年头了,可以这么说,这二十几头梅花鹿,绝大部分都是他看着出世亲手喂大的。可郭老头每次要进鹿苑清扫粪便和垃圾前,都要先把这些梅花鹿赶进鹿苑西南角的雨棚里,拴好栅栏。也就是说,他不敢与那些对他已十分熟悉的梅花鹿厮混在一起。他常说:“这些畜生,没心没肺,什么时候都得提防着它们一点!”这是用血换来的经验教训。 有一次,在鹿苑里扫地时,他无意中发现一头母鹿的颈毛被树浆草汁弄脏了,粘成一块,时间长了皮肤会感染溃疡的,便掏出随身携带的梳子,轻轻为那头母鹿梳理颈毛。就在这时,一头大角架公鹿慢慢地朝他走了过来。 这头公鹿眼皮上有一颗分币大小的黑痣,和郭老头再熟悉不过了。在它刚出生时,母鹿生病,一滴奶也没有,眼看着小家伙快饿死了,对工作很负责任的郭老头把它抱回家,用牛奶和稀饭喂养它。那时候是冬天,夜里怕它冻着,郭老头还把它捂在自己的被窝里。用世俗的观点看,郭老头大约称得上是这头黑痣公鹿的救命恩人。有过这么一层关系,因此当它走到他身边时,他不仅没在意,还亲昵地伸出手去抚摸它的额头。突然,发生了一件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黑痣公鹿走到离他还有两步远的时候,脑袋一钩,亮出头顶那对尖利的鹿角,不分青红皂白,朝郭老头撞来。郭老头反应还算敏捷,扔掉梳子,转身就跑。黑痣公鹿恶狠狠地扬蹄追赶。鹿苑四面都是用三米高的铁丝网眼金属墙围起来的,无处可逃。跑了两圈,咚,尖角刺中郭老头的左肩,他被撞倒在地,血流如注,大喊救命。可恶的黑痣公鹿仍不罢休,用蹄踩,用角挑,要不是警卫及时赶到,用电警棍击倒黑痣公鹿,后果不堪设想。直到今天,一到刮风下雨,郭老头左肩上的伤疤还会隐隐作痛。 据专家分析,那段时间正是梅花鹿的发情期,黑痣公鹿可能钟情于那头颈毛弄脏的母鹿,把郭老头当成情敌了。这误会闹大了。虽说是误会,但梅花鹿这种动物不念旧情、一定要把对手置于死地的残忍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圆通山动物园里还有一座狼馆,养着七八匹来自西伯利亚的野狼。负责管理狼馆的是个侏儒,姓李,外号叫僵李,只有一米二高,活像个老小孩。僵李由省残疾人协会介绍到动物园来才三年,可他进狼馆打扫卫生就像进鸟族馆打扫卫生一样,既不带电警棍以防万一,也从不事先把狼反锁进水泥房舍。他个头奇矮,与大公狼相差无几,我们看到他在这些野狼身边走来走去,都要替他捏把汗,他。却无所谓,很笃定地对我们说:“这些畜生通人性哩,我天天给它们喂食,它们怎么会伤害我呢?” 有一次,一匹黑母狼产下五只狼崽,也不知染上了什么怪病,才出生的狼崽一只接一只死去,一个星期后,只剩下最后一只黄毛狼崽了。 狼的母爱浓厚炽烈,在野外,遇到猎人围剿,为了掩护狼崽,母狼会装成负了伤的样子,把危险引向远方。有的母狼在自己的狼崽不幸夭折后,会冒险闯进村寨,叼个婴孩来喂养,以满足情感的饥渴,愈合失子的创痛。 黑母狼在连死四只狼崽后,对唯一剩下的黄毛狼崽疼爱备至,一步也舍不得离开。然而,命运不济,两天后,病魔最终还是夺走了黄毛狼崽的生命。黑母狼也许是悲痛过度有点神经质了,把黄毛狼崽的尸体紧紧搂在怀里,深情地用舌头舔理狼崽的皮毛,其他狼稍一靠近,它便凶猛地嗥叫起来,摆出一副殊死搏斗状,吓得其他狼都躲得远远的。僵李几次想把黄毛狼崽的尸体取走,都未能得手。 春夏交替,樱花早谢了,天气转热,几天以后,黄毛狼崽的尸体开始腐烂,散发出一股股恶臭,鼻孔里钻出一条条白白胖胖的蛆,不卫生不说,还可能引发瘟疫。那天傍晚,黑母狼拥着黄毛狼崽昏昏欲睡,僵李走进狼馆,冷不防一把将黄毛狼崽的尸体从黑母狼怀里抢了出来,飞快奔出狼馆。黑母狼隔着铁丝网,朝僵李的背影嗥叫扑咬,撞得铁丝网剧烈晃动。当天晚上,狼馆传出一声声凄厉的长嗥,彻夜不息,搅得整个动物园凄凄惶惶。 翌日晨,僵李同往常一样,提着扫帚要进狼馆清扫粪便。黑母狼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铁笼子里蹿来蹿去,一副困兽犹斗的凶狠状。我们都劝僵李别进狼馆,很明显,黑母狼把他看成是抢夺爱子的仇敌,已恨得发疯,疯狼完全有可能会吃人的,这实在太危险了!但僵李笑笑说:“我了解这匹黑母狼,心地善良着呢!”他不听劝阻,从容地开启狼馆的铁门,走了进去。 欧--黑母狼龇牙咧嘴地大嗥一声,毫不客气地扑了上来,像黑色狂飙,一下就把瘦弱矮小的僵李压在底下,白森森的尖利的狼牙直逼僵李的喉管。别说是匹不明事理的狼,就是人,悲愤过度,也会丧失理智的啊!我们在笼外大惊失色,正要提着警棍和电击枪冲进去解救,仰卧在地上的僵李却拼命朝我们摆手,示意我们别进去。他躺在地上,神色镇定,既不反抗,也不挣扎。更让人诧异的是,他还扭动脖子,将最易受到致命伤害的颈侧暴露在狼牙下。说也奇怪,他的这个我们看起来极其愚蠢的任狼宰割的动作,对黑母狼却像是发布了一条不准噬咬的禁令,狼嘴闭了起来,呜咽了两声,从僵李身上跳离出去,耷着尾垂着头逃也似的跑进水泥房舍,蜷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僵李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继续扫他的地。 事后有人间僵李,他怎么知道黑母狼不会动真格地往死里咬他。僵李回答说:“狼聪明着呢,其实它心里明白,我抢走黄毛狼崽,是为了它好,它把我扑倒,无非是要发泄心里的委屈。” 我对僵李在狼牙威逼下反而将最脆弱的颈侧暴露出来这一细节特别感兴趣,万一黑母狼顺势来一口,立刻就会酿成大祸的啊!僵李十分肯定地对我说,它不会咬的。他告诉我,他无数次亲眼目睹狼和狼打架,当输掉的一方不愿再打下去时,就会把最易受伤害的颈侧暴露在对手的狼牙下,而胜利者是绝对不会狠毒地一口咬下去的。 肉食动物因为靠杀戮获取食物,人们往往把它们想象得很残忍。但猎食时的杀戮是生存的必要手段,就像人类的祖先在大林莽里杀死其他动物靠狩猎为生一样。其实,就同类相处而言,肉食动物往往表现得比草食动物要友善些,也更慈悲些。尤其是具备尖爪利牙很容易就能将对手置于死地的食肉兽,与生俱来就有一种禁忌:同类相争时,一旦对方求饶或认输,就不得再使用爪牙攻击!假如没有这么一条禁忌,这个物种就会在自相残杀中灭绝。 草食动物因为平时不杀生,人们往往把它们想象得很善良。但就同类相处而言,种内争斗比合群的肉食动物要频繁得多,凶狠得多。草食动物一般不具备尖爪利牙,即使头上长角,也不容易一下子就把对方杀死,因此,在进化的过程中,不具备只要对方求饶就不再继续打下去这么一条重要禁忌。野外观察证明,山羊也好,袋鼠也好,麋鹿也好,一旦发生争斗,免不了头破血流,斗输的一方只有一种方式可以避免死亡,那就是拔腿逃跑,而且要逃得快些,逃得远远的,万一不幸速度不如赢家,仍会遭殃。在草食动物的同类争斗中,绝对看不到像狼和狼打架时那样输的一方做出某种求饶的姿势,胜利者就慈悲为怀化干戈为玉帛的事。 在圆通山动物园,假如来了一匹陌生狼,不妨将它关进狼馆,尽管也会发生欺生和争斗现象,但不用担心会弄出狼命案来。但假如来了一头陌生鹿,千万不能赶进鹿苑,不然的话,肯定会斗得你死我活。 后来我阅读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动物行为学奠基人劳伦兹的名著《所罗门王的指环》,其中讲到一个实验,一白一灰两只鸽子在封闭的笼子里打架,灰鸽子输了,想逃逃不出去,瘫在地上不能动弹,白鸽子便踩到它的背上,用嘴一片一片啄咬它身上的羽毛,很有点像人类古代的凌迟酷刑。灰鸽子在底下哀叫不绝,浑身是血,白鸽子毫无怜悯之心,直到把灰鸽子背上的羽毛全部拔干净为止。 而鸽子,被人们称为和平鸽,是美的化身,是和平的象征! 作家刘先平曾告诉我一个狼的故事,说他当年在地质队工作时,有一次到祁连山野外勘探,打死了一匹企图钻进帐篷来偷东西吃的母狼,又在宿营地附近的一条岩缝里搜出一黑一黄两只出生没几天的小狼崽。地质队员们不忍心杀死它们,再说养两个小动物也可以给枯燥的生活带来乐趣,便用米汤喂养它们。它们长大后,像狗一样听话,跟随着地质队跋山涉水,和队员们结下了深厚友谊。 一年后,地质队完成勘探任务,要回城市了。起先,他们打算将这两匹已经长大的狼放归大自然,但当他们的卡车启动后,两匹狼在卡车后面紧迫不舍,队员们只好改变初衷,带它们一起回城,送给动物园,这样的话,队员们节假日还可以去看望它们。谁料到动物园竟然拒收,动物园的动物都是有编制有户籍的,有关部门按编制和户籍拨给经费,凭空增加两张狼嘴,谁来管饭呢?动物园不是野生动物的慈善机构和收容所,不是落难的野生动物想进就进的。 队员们不可能再带着这两匹狼返回祁连山,让它们留在城里更不妥当,大都市的街上发现狼的踪影,怕会引起社会动荡,没办法,只好买些肉来先把它们喂个饱,然后在夜深人静时把它们从环城路高高的立交桥上推下去。咚!咚!桥下传来物体砸地的訇然声响,传来痛苦的嗥叫声。队员们奔下桥去,两匹狼倒在血泊中,但还没有死,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天空。朝夕相处了一年多,毕竟是有感情的,一位女地质队员受不了这酷烈场面的刺激,失声哭了起来,黑狼伸出舌头来舔她的鞋,黄狼带血的嘴亲吻她的手,好像在安慰她别为它们难过,直到它们咽下最后一口气…… 假如彼此已经熟悉,你完全可以信赖一匹看起来十分可怕的狼,却要小心提防一头迎面走来的鹿。 方块汉字,属于象形文字,免不了让人望字生义。我曾对“狼”字作过这样解释:“狠”字比“狼”字少了一点,反过来说,多“狠”一点就是“狼”。 现在我想,也可以把“狼”字和“娘”字作一比较,两个字偏旁不同,一个是“女”字旁,一个是“犬”字旁,我对“娘”字的理解,左半个是“女”字,右半个是“良”字,拼在一起,优良的女人即为娘,如果这个逻辑成立的话,那么优良的犬即为狼。 拉水车的老牛全文在线阅读 说起来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在西双版纳一个名叫曼广弄的傣族寨子插队落户。有一次,我喝醉酒打了村长的小舅子,结果被下放到伐木厂去当炊事员。 所谓的伐木厂,其实就是几间茅草房坐落一个山头上,里面住着二十来个汉子,离寨子约十几公里远,条件比寨子艰苦多了,不通电,也不通公路,照明用马灯。最不方便的是,山头上没有水源,要到箐沟底下去拉泉水上山来用。一条红土道绕山三匝,一头连着箐沟的泉水,一头接着伐木厂那口水泥砌成的池子,路程全长约两华里。 负责拉水的是一辆牛车,拉车的当然就是一头牛。 这是一头上了年纪的老黄牛,据艾厂长介绍说,他十二年前组建伐木厂时那头牛就在这里拉水车了。 我去的时候,这头牛已经又老又丑,昔日高耸的肩峰已耷拉下来,昔日金缎子般闪亮的毛色已黯然无光,昔日饱满的肌腱已萎缩得不成模样,昔日额头那块皎月似的白斑已变得焦黄。别看它又老又丑,拉起水车来倒技艺娴熟,一点儿也不含糊。它从来不会像马那样撒野,不必人用鞭子赶,也不用我扯着缰绳驾驭它。它自己知道方向,还会挑选没有坑坑洼洼的平展的路面行走,一桶清泉水从箐底拉到山顶,极少有溅泼浪费的水花。 每天清晨,太阳刚刚红着脸钻出山峰,它就从牛栏里出来,走到摆拉水车的伙房门口,我替它套上车轭,它就拉着那辆用普通手推车改装成的运水车一步一步下到箐底,一直走到泉水旁。工人们在潺潺流淌的泉边接了一条竹槽。老牛把车拉到泉边,左拐头,右甩尾,再后退一步,正好将水桶喇叭形的口子对准水流,哗哗哗,泉水吟唱着一支优美的晨曲,灌进水桶。接满水后,它就沿着那条红土道一步一步把车拉上伐木厂。刚好,工人们早操完毕,用它拉来的水洗脸漱口。傍晚,日落西山,它又把早晨的活重复一遍。 我送给它一个雅号:自动送水车。 两个月一晃就过去了。那天傍晚,和往常一样,我正备给老牛套车轭让让它下箐底去拉水。艾厂长走过来说:“沈石溪,老牛这两天草吃得很少,今天中午我挖了一勺麸皮给它今它也才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我看,它就像一支蜡烛,快烧尽了。别再让它拉车了,你辛苦一点,用水桶到箐沟去挑水吧。过两天再买头牯子牛回来。” 我心里犯了嘀咕,伐木厂二十来个人,靠我用两只桶去挑水来用,一天起码也要挑七八转才够,每转两华里,不把我累趴了才怪呢。真是当官的动动嘴,当兵的跑断腿。这老牛食量减少一点有什么了不起嘛,兴许它背着人偷吃了什么好东西呢!我心里头虽然极不满意艾厂长的吩咐,但又不敢违抗,就阴着脸给老牛解下刚刚套上去的车轭,重重地在它屁股上捶了一拳:“不中用的东西,去吧,去享清福吧。” 怪事发生了,老牛仿佛听得懂我的话似的,扭头看了看我,抗议似的朝我打了个响鼻,站着不动。艾厂长撩起牛鼻绳,想把它拉走,它也拧着牛脖子不买账。有两个工人走过来,动手要把那辆运水车推到一边去,老牛突然蹿上去,摇晃着头上那两支尖尖的牛角,似乎要同他们打架,吓得那两个工人扔下运水车躲开了。老牛扭头望着运水车.身体慢慢往后退,把牛屁股塞进两根车杆之间,然后冲着我哞哞叫唤。老牛的这套动作再明显不过了,是要我重新给它套上车轭。 我算是找到了免掉服挑水劳役的最佳借口。我笑嘻嘻地对艾厂长说:“瞧,它不稀罕你的照顾,它要生命不息拉车不止哩。你总不能剥夺它的工作权吧?” 艾厂长虽然有个厂长的头衔,但毕竟是泥腿子农民,口才自然不如我,搔搔头皮,没吭声,就走开了。 我喜滋滋地重新给老牛套上了车轭。 老牛拖着水车,顺着那条红土道,吱儿吱儿下了山。 我抱着篮球在操场玩起来。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天快黑了,突然听见在大青树上掏鸟窝的艾厂长大声叫道:“不好啦,水车要翻啦!” 全伐木厂的人都跑到操场来看,只见老牛拖着水车正在爬最后几米坡,它一步一个趔趄,身体歪歪仄仄,快要倒下的样子。车轱辘已停止转动,似乎还在往坡下滑。我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运水车奔去,但从操场到红土道有五六十米远,看来再快也无法赶在车翻掉前跑到那儿帮老牛一把了。 运水车吱溜一声往坡下滑了好几米,眼看一场车翻牛倒的悲剧不可避免。突然,奇迹发生了,只见老牛哞地低吼一声,勾着脑袋,四肢用力,整个身体像要跪在地上,运水车不仅停止往下滑,还往坡上驶去。一米……两米……三米……终于,运水车被拉上了坡顶,在平整的水池边停了下来。这时,我们也赶到了运水车旁,艾厂长焦急地说:“快,给老牛松套!”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老牛嘴里咕噜咕噜吐出一大团白沫,四肢一弯,跪卧在地,硕大的牛头歪倒在地上,两只突兀的牛眼也慢慢闭合上了。 老牛死了,它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要是不拉这趟车,它还能多活几天的。”艾厂长说。 我的脸火辣辣的,感觉到朝我射来的责备的眼光。 那年头,生活艰苦,伙食很差,但没有一个人提出要把已经死了的老牛宰割了吃肉。我们在大青树旁挖了一座坟,把老牛埋了。 事隔二十年,我还常常在梦中见到那头老牛,见到它在生命的最后一息奋力拉车的情景。我觉得,我能队中学到很多很多东西。 孔雀开屏利与弊 孔雀的婚姻形态是一夫多妻制。在野外,一群孔雀中只有一只成年雄孔雀,其余都是雌孔雀和小孔雀。雄孔雀的嫉妒心很强,两只雄孔雀碰到一起,立刻就会打得你死我活。 圆通山动物园有个孔雀苑,养着一群美丽的绿孔雀。 提起孔雀,人们立刻就会想到孔雀开屏。长长的尾羽像把巨大的折扇刷的一声打开,五色金翠钱状斑纹在阳光下耀起一片炫目的光晕,灿烂艳丽,美不胜收。人们常把美丽的姑娘比喻为孔雀。其实,雌孔雀是不长华丽尾羽的,只有雄孔雀才会开屏。 遗憾的是,孔雀苑里那只紫褐冠羽的雄孔雀,已养了两年多,却从未见它开屏。即使在春花烂漫的季节,进入了繁殖期,它也好像没有兴趣展览比五彩霞光还亮丽的尾羽。不仅如此,它刚进园时,那尾羽层层叠叠,厚实茂密,走起路来一颠一颠地往下坠,显得挺有分量,长度足足有一米六,养了两年多,不但没更丰满更盈实更厚密,反而变薄变短了,量一量只有一米四长了,走路也不再一颠一颠往下坠,而是轻松地微微翘起。 每年秋天是孔雀换羽的季节,只见它旧羽脱落,不见它新羽生长,那尾屏自然就越缩越短,越掉越薄。它满打满算才七岁,没有天灾人祸的话,孔雀可以活到十五岁左右,也就是说它正值黄金年龄,处在生命的鼎盛时期,不可能是因衰老而尾屏萎缩颓败。 说它是患病吧,也不像,它吃得下睡得着,精力充沛,除了尾屏有问题外,身体其他部位的羽毛新陈代谢得十分正常,翼羽更是成长迅速,翅膀比进园时明显发达了许多。我曾做过比较,刚进园时它从地上飞到笼中那棵树干,需要扇动十七次翅膀,而现在只需要扇动八次就可登上树干,扣掉尾屏重量减轻的因素,翼羽丰满的速度也是很惊人的。 对动物园来说,这是啼笑皆非的事。游客买了门票进孔雀苑,可以说没有一个是来看你孔雀有多大飞翔本领的,唯一想看的就是孔雀开屏。该长的地方你不长,不该长的地方你疯长,这不是存心在闹别扭吗? 瞧瞧,一大帮游客站在笼子前,有的摇曳手中的鲜花,有的挥舞彩绘手绢,起劲地逗引雄孔雀。据说孔雀有比美的癖好,一见五颜六色的东西在它面前出现,就会因妒忌而开屏。然而,那些游客忙活了半天,雄孔雀只是抖了抖头顶紫褐冠羽,再无其他表示。民间有看到蛇交尾就要倒霉,看到孔雀开屏就要交好运的说法。这只雄孔雀死活不肯开屏,这些游客一个个怅然若失,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好像是要向这些游客示威,显示自己不妥协不开屏的决心,雄孔雀扭转长长的脖颈,从尾屏上拔下一根宝石蓝翎子,扔在地上。 有人说,这只雄孔雀生性悭吝,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舍不得为世界增添美感;有的说,这只雄孔雀对人有偏见,故意在和兴致勃勃的游客作对;有的说,这是一只患有自虐狂的雄孔雀,病态地要让自己的形象黯然失色。 这些解释,都违背了物种的特性,属于人类一厢情愿的、毫无根据的、强加在孔雀头上的主观臆测。如果仔细分析一下孔雀的生态习性,也许就不会埋怨这只紫褐冠羽的雄孔雀拒不开屏了。 许多人都把雄孔雀的尾羽看做是造物主的恩赐,认为这些美艳绝顶的翎子是雄孔雀身上最宝贵的财富,是雄孔雀值得炫耀的资本,是雄孔雀最珍爱的宝贝。其实,这种看法与事实风马牛而不相及。 仅从生存的角度讲,雄孔雀身上这条尾屏,有百害丽无一利。色彩太显眼,容易被凶兽猛禽发现;长度是身体的两倍,体积庞大,不利于在丛林里穿行;分量过重,绝对是个累赘,影响飞行的速度和距离。如果一群孔雀在丛林里漫步,一头饥饿的山豹从远处经过,首先肯定是看到尾羽长长的雄孔雀,作为自己捕捉的首选目标。 山豹借着灌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这群孔雀靠近,企图用埋伏加突然袭击的办法来获得猎物。孔雀们发现远处的草叶无风自动,虽然还看不到山豹,但感觉到有危险在逼近,惊慌地向丛林深处退却。 丛林里植被茂盛、荆棘遍地、葛藤纵横,雌孔雀和还没长出尾羽的小孔雀凭借着灵活的身体顺顺利利地钻过去了;雄孔雀拖着长长的尾屏,一会儿被藤蔓缠住,一会儿遭蒿草捆绑,钻行得非常艰难。走到一丛羊蹄甲花下,横七竖八的鸡屎藤又挂住了它的尾屏,它嘴啄爪扒,想解开疙瘩,没想到这些鸡屎藤就像蜘蛛网一样,越挣扎越粘紧得厉害,很快就被捆得像粽子似的动弹不了,只好等着被山豹吃掉。 就算这只雄孔雀运气好,没被藤蔓缠死,和其他孔雀一起逃到树下,山豹已经飞快从后面蹿上来了,雌孔雀们一拍翅膀,轻盈地飞上大树,从起跳到飞翔,瞬间完成,没有任何拖泥带水,而雄孔雀因为尾屏过大过重,起跳后,身体脱离了地面,尾屏还拖曳在草丛中,要在离地面约五十公分高的空中逗留两三秒钟,翅膀拼命扇动,这才能成功飞起来,山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给扑了下来。 退一万步来说,雄孔雀以一秒钟的时间差抢在山豹赶到之前飞离地面,逃到大树上,血色黄昏,暮霭沉沉,扑了个空的山豹已不知去向,孔雀们疲倦困顿,在大树上栖息睡觉,因为白天有过一场惊吓,大家格外谨慎,尽量钻进茂密的叶丛,将自己隐匿起来,以防万一。孔雀们的这种担忧不是多余的,山豹不甘心放弃这顿美餐,躲在附近的草丛里,天黑尽后,以高超的爬树技巧,登上那棵大树,瞪大铜铃似的绿莹莹的豹眼,寻找可供捕杀的猎物。其他孔雀钻在叶丛里安全地躲过了搜查,雄孔雀那条比身体还长两倍的尾屏,没法藏严实,暴露在外面,被视力极好的山豹一眼就看到了,结实的豹爪踩在尾屏上,就像狐狸被猎人揪住了尾巴一样…… 绝大部分鸟类都有尾羽,但一般都不会超过身体的长度,在飞翔中起舵的作用,在急拐弯时调节身体平衡。也有些鸟,主要是雉科类,尾羽较其他种类的鸟要发达得多,有像马鸡那样尾部蓬松如花的,也有像长尾雉那样尾翎超过自己身体两三倍的。但马鸡的尾羽虽然硕大,却不长,与强壮的身体比较起来,还算匀称;长尾雉虽然尾翎长得过分,但只有两三根,与身体比较起来,重量不算太累赘。 除了传说中的凤凰,所有的鸟类中,只有雄孔雀长着这么一条又重又大又长会给生存带来沉重负担的尾屏。 据考证,亘古时代的雄孔雀,尾羽不像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么发达,长度、数量和重量都只有现在的三分之一。尾羽所起的功能,也和绝大多数鸟类相同,在飞翔中把握方向调节平衡。 较长的尾羽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能在低空用撑开尾羽的办法突然停止飞行,并垂直降落。这对生存显然是有利的,因此雄孔雀们都珍爱自己的尾羽,经常在水塘边汲水梳理。这既是雄性的标志,亦是雄性的骄傲。于是,在求偶的过程中,雄孔雀自觉不自觉地亮出自己的尾屏,以表白自己是健康的强壮的标准的理想的人选,母孔雀也十分在意自己的伴侣是否有堪称一流的尾屏。久而久之,这变成了求偶必须、审美定势和牢不可破的传统习惯。 尾屏长而大的雄孔雀能得到雌孔雀的青睐,尾屏短而小的雄孔雀遭到雌孔雀的白眼,尾屏越长越大就越能得到交配的机会,留下自己的后代,复制自己的基因,这无疑成为自然选择的机制,那些尾屏短而小的雄孔雀逐渐被优胜劣汰的法则消灭掉。孔雀这个物种本来就实行多偶制婚姻形态,一雄多雌,而出生的雏鸟中两性比率是基本平衡的,这就是说,只有少数雄孔雀有幸做父亲,而多数雄孔雀被迫成为独身主义者。这使得雄孔雀尾屏的竞争更趋激烈,更加白热化。尾翎长了还要长,羽色艳丽了还要艳丽;你每一根尾翎上有两圈眼状斑纹,我有三圈眼状斑纹,比你多了一圈,立刻把你比了下去;你虽然尾屏比我长,但我能高高翘起并像折扇似的打开,我当然独占鳌头成为竞争的胜利者…… 作为雌孔雀来说,既然可供选择的机会那么多,胃口必然被吊高,眼光必然会越来越苛刻,好里挑好,美中选美;找一个尾屏出类拔萃的雄孔雀,不仅满足了爱慕虚荣的天性,所生后代中的小雄孔雀也会继承尾屏大而艳的遗传优势,成为种内竞争的佼佼者。这等于推波助澜,火上浇油,使得雄孔雀尾屏竞争愈演愈烈。 终于,雄孔雀们发现,自己的尾屏已演化到了不切实际的程度,不仅丧失了尾羽应有的功能,还变成了沉重的包袱、致命的累赘,经常遭到凶兽猛禽的捕杀。明智的雄孔雀们出于对安全的担忧,希望能停止尾屏竞争。然而,要想改变传统习俗,谈何容易。这需要种群内所有的成员达成一项共识,不然的话,谁停止尾屏竞争,谁就会被淘汰出局,而不停止尾屏竞争者就可趁机大占便宜。 一种不良竞争一旦滑进恶性循环的轨道,想刹车是非常难的。 一方面,越来越长越来越大越来越厚密越来越笨重越来越绚丽的尾屏对生命构成了威胁。另一方面,如果你不让自己的尾屏越来越长越来越大越来越厚密越来越笨重越来越绚丽你就会在求偶中败北,失去繁殖后代的机会。这是一种两难境地,无法挣脱的怪圈。 一般而言,竞争是有益的。物种在竞争中得以进化,社会在竞争中得以进步。竞争出效益,竞争使得世界充满生机和活力。然而,任何事物都不是绝对的,当竞争处于无序状态,当不能用理智去控制和调节竞争,也有可能会毁灭一个物种,或破坏一个社会。这种现象,在生物学上,被称之为“进化的歧途”。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剑齿象的灭绝了。为了在竞争中获胜,以霸占更广阔的领抛和占有更多的食物资源,剑齿象这种动物拼命朝高大强壮这个方向进化。1973年我国甘肃省合水县挖掘出一具“黄河剑齿象”,体长八米,高四米,门齿长三米多,是现代非洲象的两倍以上。为了维持庞大身体所需的卡路里,每只剑齿象每天要吃掉两百公斤以上的食料。忽然有一日,地球进入了冰川期,气候变冷,植物大片大片死亡,其他中小型兽类因为所需不多,靠有限的食源尚能艰难度日,剑齿象耐不住饿,一群一群倒毙了,变成今天自然博物馆里供人参观和凭吊的化石。 人类社会里这方面的教训也是屡见不鲜的。例如军备竞赛,作为一个国家或民族来说,强大的国防是安全的保障,但无休止的军备竞赛,耗尽国力,弄得民不聊生,经济濒临崩溃,反而使得国家和民族陷入困境。 再比如现代化城市,越大越有气派,繁华的大都市是一个国家强盛的标志,设施齐全,生活方便,文化生活丰富多彩,但若一个城市无限制地发展下去,人口膨胀、住房拥挤、空气污染、交通堵塞、就业困难、治安混乱、偷盗抢劫、吸毒贩毒、卖淫嫖娼等社会丑恶现象泛滥成灾,反而会给居民带来烦恼和痛苦。 还有像高考制度,分数面前人人平等,有利于破除特权,杜绝在升学问题上拉关系走后门等不正之风,还能形成激励机制,使学校勤学苦读蔚然成风,最大限度地减少人才被埋没的现象。然而,高考竞争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无论学校、家庭还是学生本人,都把分数当做追求的唯一目标,其他方面的能力则被等闲视之,书呆子越来越吃香,真才实学少有人问津…… 现在再回过头来看圆通山孔雀苑那只紫褐冠羽的雄孔雀,就不难理解它为何拒不开屏了。周围没有竞争对手,它没必要再让自己陷在两难境地之中。它将尾羽变短变小,并不影响它与这些雌孔雀生活在一起,反而能减轻自己身上的累赘,走得更轻松,飞得更轻盈,何乐而不为呢? 解决问题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在孔雀苑里再盖一座铁笼子,新引进一只雄孔雀,其实也就是引进了竞争机制。紫褐冠羽的雄孔雀生怕自己身边的雌孔雀被新来的雄孔雀夺去,小心呵护自己的尾屏,勤梳理,勤开屏,很快,那尾屏便越来越长、越来越稠密、越来越浓艳了。 贱羊之死全文在线阅读 公羊歪梨是我放牧的这群山羊里的贱羊。贱羊者,地位最低贱的羊也。 也难怪歪脖儿会变成贱羊,它一生下来,脖子就向右歪了三十度,三岁龄了,个头还像一岁龄的羊那般大,活像长僵了的一只歪梨。它的羊毛白里透灰,没有一点光泽,稀稀拉拉,就像盐碱地里的庄稼。两支灰褐色的羊角又短又圆,比母羊的角还不如,严重缺乏雄性风采。 贱羊的日子自然是很难过的。在动物界,所谓的阶级次序其实就是啄食次序:地位高的占有更多更精美的食物,地位低的占有更少更粗糙的食物。歪梨是贱羊,每次羊群进入草场,碧绿鲜嫩的草地都被其他羊占据了,它只能啃发黄的老叶子;饮水时,地位高的羊站在上游喝洁净的水,轮到它就只能在卞游喝被羊蹄搅混的泥浆水。最不幸的是,没有哪头羊看得起它,当然也就没有哪头羊愿意跟它结伴扎堆,它总是形单影只,显得很孤独。 春天来了,桃红柳绿,草叶吐翠,大地一片生机。山羊进入了发情求偶期。歪梨更可怜了,其他公羊、母羊都成双成对地在树丛里草地上山溪边嬉闹跳跃,尽情享受着春天的阳光和生命的欢乐,它却孤零零地待在一旁,用羡慕和嫉妒的目光望着那些犄角威武皮毛油亮肌肉发达的公羊。 那天黄昏,它壮着胆想接近一头名叫灰额头的母羊,可没等它靠近,灰额头就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瞟了歪梨一眼,像害怕踩着臭狗屎似的跳开了。歪梨满脸沮丧,脖子歪得更厉害,身体缩得更瘦小。 夕阳西下,我让牧羊狗阿甲将羊儿赶拢来,准备回家去。从放牧的嘎泰草场到曼广弄寨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从索桥穿过峡谷,走的是直路,要少走十几里路;另一条是绕着山道转一座山,走的是弯路。一般情况下,我是愿意走近路的。 我赶着羊群来到索桥边。这是在滇西南一带大山里经常能见到的一种简易索桥,狭窄的峡谷两岸,拉着两根粗粗的铁链,铁链之间铺着竹子,算是桥面,两边各用一根藤条编挂,算是扶手,人和牲畜勉强可以通行。我所要经过的戛洛索桥全长约二十来米,高约四五十米,不算特别危险。山羊没有恐高症,我经常带它们走索桥,它们也习惯了。 可是,那天傍晚我到索桥边时,天空突然晴转阴,刮起了凉风,吹得索桥有些摇晃。无论我怎么吆喝,无论牧羊狗阿甲怎样龇牙裂嘴地恐吓,头羊二肉髯就是不肯上桥,犟着脖子站在桥头,望着乌云翻滚的天空,咩咩咩发出凄凉的叫声。 头羊的举动具有榜样的作用,它不肯上桥,羊群也都赖在索桥边不走了。我总不能一只羊一只羊地抱过桥去,我想,老天爷也确实刮着风,索桥也确实比平时晃荡得厉害,羊群真要在索桥上被晃下去几只,损失就大了,这种气候,还是谨慎为妙。我就临时改变主意,想离开索桥,绕道而行。 我刚把头羊二肉髯引下桥,突然,羊群里咩地爆响起一声气贯长虹的吼叫,我吓了一跳,扭头望去,嘿,原来是歪梨在叫!它的叫声从来就是畏畏缩缩平平淡淡的,怎么突然间吼得那么精神抖擞了呢?我正纳闷呢,只见它歪着脖子,挺着胸脯,雄赳赳地从羊群里蹿出来,嗖嗖嗖,大步流星地走上桥去。 几十只羊不约而同地停了了下来,几十双羊眼的视线通通被歪梨不同凡响的举动吸引住了,就连头羊二肉髯也被歪梨的勇敢震慑住了,长长的羊脸上露出羞赧的表情,缩了缩脖子,悄悄钻进了不惹人注目的羊群里。 我也被搞蒙了,在我的印象里,歪梨绝对不是傻大胆和愣头青,恰恰相反,平时它的胆子比一般公羊都小。过去每次过这座索桥,它都不敢和其他羊挤在一起走,生怕其他羊行走时会产生左右摇摆,连累它一起摔下去。它总是走在最后,小心翼翼,颤颤抖抖,连母羊都不如。怎么一眨眼,懦夫变英雄了? 歪梨走过三分之一时,风越刮越猛,呼呼地从左侧山垭口吹来,吹得索桥像秋千似的猛烈晃荡,别说羊了,就是人抓着扶手也会心惊胆寒的。果然,歪梨趴在桥面上,四只羊蹄钩住竹排间的缝隙,不敢再走了。 “回来,歪梨,回来!”我高声喊叫起来。歪梨本来就歪着的脖颈侧向背后,向桥头望来。它当然看见所有的羊都站在桥头紧盯着它,它当然看见头羊二肉髯失去了往常的威风,混杂在企图逃离桥头的羊群中。咩--它气吞山河地长嘶一声,一个跃挺,绷直了腿,又站了起来。咩咩--母羊灰额头终于忍耐不住,朝歪梨送去一声既欣赏赞叹又担惊受怕的呼叫。 随着灰额头的叫声,歪梨一个跳跃,朝前蹿出去一大步,像被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鼓舞着,咩咩地兴奋地叫着,继续往桥中央迈进。 天空飘下一阵密集的雨,竹子铺排的桥面滑得像浇了层油。羊属于牛科动物,牛科动物不像猫科动物或犬科动物有可以伸缩的利爪,羊蹄平滑,抓不牢地面的任何东西。歪梨走得东倒西歪,就像在跳迪斯科。可它没有畏惧,不再退缩,坚定不移地朝前走。 刚走到桥中央,天空突然亮起一道耀眼的闪电,把整座索桥连同歪梨一起照得雪亮。它的身胚突然间放大了,形象也大为改观,仿佛不再是低“人”一等的贱羊,而是百里挑一、出类拔萃的优秀大公羊。 轰隆一声巨响,雷霆在索桥上空炸响,桥面猛烈颤抖,摇晃,简直就像巨浪中的一条舢舨。闪电过后,我的视线一片模糊。等我再度能看清索桥时,桥面空荡荡的,歪梨已经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桥下的深渊里传来物体砸地的訇然声响。 我不知道歪梨为什么舍得用生命来冒这么一次险,也许它是不愿再平平庸庸窝窝囊囊地生活下去了,它宁肯死,也要最后辉煌一次。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值得。 猴王宝座的争抢与谦让 一般来说,发情季节的动物最活跃、最吵闹,也最好斗了。例如岩羊,平时温驯和睦,但一到交配时期,公羊之间就会大打出手,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整日乒乒乓乓用犄角互相撞击,不打得头破血流不会罢休。从生物学角度讲,荷尔蒙(雄性激素)分泌旺盛,导致了攻击性行为的增加。 但圆通山动物园养在猴山的那群大青猴,最让管理人员发憷的,却不是发情期为争夺配偶而产生的纠纷,而是老猴王驾崩后那场必然会爆发的围绕猴王宝座进行的混战。 大青猴为争夺配偶,也会龇牙咧嘴尖嚣威胁,也会拳打脚踢鼻青脸肿,但总有所节制,闹得实在太不像话时,猴王出面干涉,制裁一两个蛮横不讲理的家伙,就能平息争纷或缓和矛盾。因此,发情期间,虽有不少雄猴受伤,但大都是轻伤,从没有死神光临。 实实在在说,争偶纠纷不过是小摩擦而已,争抢猴王宝座,那才叫真正的战争。老猴王还没咽气,身强力壮的雄猴便摩拳擦掌准备投入战斗了。老猴王一升天,战争立刻拉开序幕。甲雄猴拼命伸长手臂要用尖利的指爪抠瞎乙雄猴的眼睛;乙雄猴咬住丙雄猴的腿不放,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要制造一个残疾猴;丙雄猴和丁雄猴结成同盟把乙雄猴头上的毛像拔野草似的全部拔光,正当丁雄猴站在假山之巅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丙雄猴冷不防从背后蹿上来,把丁雄猴推下笔陡的山岩…… 几乎所有的成年雄猴都会卷入这场战争,彼此间刻骨仇恨你死我活,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足足闹腾半个月左右,直到一只智商特别高身体特别棒心肠特别歹毒手段特别残忍的家伙摆平了其他雄猴,登上了猴王宝座,确立了在猴群中的领导地位,猴山才会恢复秩序和安宁。 可以这么说,大青猴每一次政权交替,都伴随着一场刀光剑影的冲突。大部分雄猴流血挂彩,不少雄猴负伤致残,还有好几只雄猴死于非命。 真应了西方动物行为学家的一个著名论断:一切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热心角逐者! 看来,在某些动物身上,权欲比食欲和情欲更强烈,权力比爱情更有诱惑力。为了获得猴王的权力,不惜赴汤蹈火,拿生命做赌注。真可谓权、权、权,命相连。 猴山的现任猴王名叫绿胡子,脸颊两侧的鬓角绒毛呈墨绿色,凶悍无比。它今年十六岁,这年龄对于大青猴来说,年事已高。它患有严重的糖尿病。久治不愈,病入膏肓,据兽医诊断,在世的日子不多了。聪明的雄猴好像已经看出绿胡子快退出历史舞台,变得越来越不安分,你抢我的食物,我揪你的尾巴,寻衅闹事,争吵不断,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可以肯定地说,如听之任之,一旦绿胡子撒手西去,动乱即将开始,自相残杀的悲剧立刻就要开演。 大青猴学名叫恒河猴,也叫猕猴,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管理人员为了避免猴群遭受重大损失,决心采取有效措施,制止围绕猴王宝座即将展开的暴乱与杀戮,实现平稳过渡。 这事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青猴不搞世袭制,没有血缘观念,老猴王在位时从来不晓得该立个王储,更没有培养“接班人”的习惯,而猴群又不可能搞什么民主选举。身强力壮的雄猴都想当猴王,而一群猴子只能有一只猴王,僧多粥少,民多王少,如何摆得平? 人们按照自己的思维观念,挑了一只年富力强皮毛鲜亮的雄猴作为新猴王的预备人选。为了让它在猴群中更醒目更有特色,用一根红绸带系在它的脖子上,并依此特征给它起了个诨名叫:红领带。为了提高它在猴群中的威信,管理人员对它恩宠有加,喂食时给它开小灶,还一天两次给它梳理皮毛。有一次一只酒糟鼻雄猴跟红领带打架,管理人员发现了,跑进去干涉,用鞭子狠狠抽了酒糟鼻一顿。我们想,有人做靠山,有人做后盾,有人来撑腰,有人来庇护,红领带一定能威望蒸蒸日上,脱颖而出,成为众猴眼中无可争议的新猴王人选。 然而,结果却并不美妙。有一天早晨人们发现,红领带遍体鳞伤躺在假山下哼哼,脖子上那根漂亮的红绸带被撕得粉碎,脖颈上的毛一绺绺被拔了下来,就像秃鹫似的赤裸着难看的颈皮,看来要重新给它起名叫秃头颈了!从现场的情况来分析,那些嫉妒得发狂的雄猴在半夜联合起来围攻红领带,不然的话红领带不可能会被修理得那么惨的。它们不买人的账,蔑视人为树立的权威,不服气红领带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登上猴王宝座。 唉,拔苗助长,适得其反啊! 换一个角度想想,也难怪雄猴们如此热衷于争抢猴王宝座。在猴山,再也没有比猴王更美的差事了。地位显赫不说,每次投放饲料,猴王总是第一个品尝,把好的先挑完了,才轮到其他猴子去吃。凡当了猴王的雄猴,由于食物丰盛,营养良好,身体越来越壮实,毛发像涂了一层彩釉似的闪闪发亮。到了发情期,猴王有择偶的优先权,年轻貌美的雌猴归猴王所有,别的雄猴休想染指。再加上猴王对众猴有绝对的统辖权,一声啸叫,就可以把猴群从草地调往假山;一个眼色,就可以把一只正站着走路的猴子吓得匍匐在地,浑身发抖;一个招手,就能迫使刚刚向游客讨得一块鲜艳糖果的猴子乖乖将东西交到它手上……谁不想吃珍馐美馔?谁不想娶漂亮媳妇?谁不想过过大权在握的瘾? 一位哲人曾经说过,权力是一种腐蚀剂,绝对权力就是绝对腐蚀剂。 只要权力能换取利益,只要权力能带来好处,只要权力能挥洒荣耀,个体生命便会像果蝇逐腥飞蛾扑火似的追逐权力。 顺着这条思路,我灵机一动,想出一个能使雄猴们克制权力欲的计策来。管理人员按照我的设计,到电子玩具厂定做了两副带着强磁铁和微电脑的金属环。金属环可以遥控,关闭电源时,和普通的金属环没什么两样,一旦接通电源,在遥控器上轻轻一拨,金属环相互之间就会粘连在一起。我们给这个玩意儿取名叫“权力限制机”。 我们将两副金属环分别戴在老猴王绿胡子的四只爪腕上。 开始时,绿胡子还以为是赠送给它的手镯和脚镯呢,,高兴得眉飞色舞,常常在众猴面前摇晃金属环,以示炫耀。别的猴子没有,就它有,免不了会滋生虚荣心。 那天傍晚,管理人员往猴山投喂饲料,有新鲜的胡萝卜、玉米棒、南瓜藤和水蜜桃。同往常一样,一闻到食物的香味,饥饿的猴子馋涎欲滴,蜂拥而上。“欧--”绿胡子发出一声威严的尖啸,霎时间,众猴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站在食物旁不敢乱动。绿胡子大模大样走过去,众猴纷纷畏惧地闪开。不用猜也知道,那几只水蜜桃非它莫属,最多分一两只给它所宠爱的雌猴尝个新鲜。绿胡子的爪子已经伸向香气袭人的水蜜桃了,我们在猴山外看得真切,赶快拨动遥控器上的装置。只见绿胡子两只前爪和两只后爪不由自主地合拢到一起,就像戴上了手铐和脚镣。它惊讶万分,拼命挣动,但无济于事。其他猴子趁机一拥而上,你抢一只水蜜桃,我抓一根玉米棒,躲到假山的旮旯角落咀嚼。等到好食品被瓜分得差不多了,我们才松开绿胡子的手脚。 哈,那叫享受在前,吃苦在后。 猴子的发情期到了,绿胡子表现出朝三暮四的德性,吃了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制造了许多旷男怨妇,我们又拨动遥控器,迫使它放规矩些。 嘿,那叫限制特权,公平合理。 有一次,一个游园的小姑娘塞给一只小猴子一块用金箔包裹的巧克力。绿胡子凶蛮地吼着,向小猴子伸出手来。小猴子眼泪汪汪地将巧克力送到绿胡子面前,我们又及时用遥控装置进行干涉。 哼,这叫不准利用手中的权力胡作非为。 几次下来,老猴王绿胡子终于明白,那四只闪闪发亮的金属环,看起来漂亮,戴着却并不舒服,它的行动受到监督、限制和束缚,使得它无法为所欲为。它拼命用爪抓,用牙咬,用石头砸,企图将这四只金属环弄掉。这当然是徒劳的。它气愤咆哮,它痛苦吼叫,它疯狂折腾,看得出来,它恨透了这四只金属环。 猴非菩萨,能修身养性,对喧嚣红尘漠然处之。利益具有强大的牵引力,不是一般意志所能抗衡的。趋利是生命的一种本能。权利,权利,权和利是无法拆得开的。争权夺利,争权的目的是为了夺利,要夺得利益就必须争权,这是权和利的逻辑推进。从内心讲,当权者不会愿意弄个监督机制来捆绑住自己的手脚,总是希望自己能随心所欲地享用权力带来的种种好处。 许多次使用遥控装置,限制绿胡子的行动,使得其他猴子逐渐明白了四只金属环的功能和力量。 几个月后,老猴王绿胡子死了。猴群面临改朝换代,同以往一样,野心勃勃的雄猴们颈毛耸立,耀武扬威,准备争抢空缺的王位。假山顶端有块莲花状磐石,是历届猴王专用的御座,坐在上头,俯瞰臣民,大有君临天下的威仪。新猴王登基的仪式,就是在众猴嫉妒与羡慕的眼光中爬上那块莲花状磐石。可以这么说,莲花状磐石是猴王宝座的象征。 我们将四只金属环从老猴王绿胡子身上取了下来,用细铁链串起来,固定在莲花状磐石上。这相当于对众猴进行安民告示:新任猴王在继承王位的同时,也将继承这四只起着监督与制约作用的金属环! 效果比预期的还要好。一只名叫大泡眼的雄猴自打绿胡子死了以后,盛气凌“人”,什么时候都把屁股对着其他雄猴,尾巴竖得像根旗杆,更有甚者,还在别的雄猴面前拉屎。 按照大青猴的习惯,这是表示极度的轻蔑和肆意的挑衅。可当大泡眼爬到山顶,坐到梦寐已久的莲花状磐石上,看到那四只金属环时,猴尾慢慢耷拉下来,脸上得意的表情迅速消退,呻吟似的轻啸一声,转身就走,那副模样仿佛是在说:不能多吃多占,不能妻妾成群,不能威风凛凛,这猴王还有什么当头! 另一只喜欢惹是生非我们给它起名叫搅屎棍的雄猴,来到山顶用手触摸一下金属环,像摸着火炭摸着毒蛇摸着蝎子摸着毛毛虫似的惊叫一声缩回手,匆匆逃下山去,那神态好像在说:“没有特权,没有享受,这猴王白送给我我也不要当!” 权欲熏心准备厮斗的雄猴们很快稳定下来,新老猴王交替的特殊历史时期出奇的平静,没有发生任何流血事件。 野心和私利是联系在一起的,当私利受到了限制,野心也就受到了抑制。 褐马鸡的宜斯策略 圆通山动物园从山西太行山购进七对褐马鸡,大概是水土不服的原因,不到半个月,就有六只雌褐马鸡相继病死了。 铁笼子里剩下七只雄褐马鸡和一只雌褐马鸡,雌雄比例严重失调。 褐马鸡尾羽披散很像马尾,两耳边有发达的耳羽像角,具有很高的观赏性。雄褐马鸡骁勇好斗,是一种攻击性很强的动物,我国古代武将的帽子上爱插褐马鸡的尾羽,清代官员也用马鸡翎来区别官位品级。 春末夏初,是褐马鸡的繁殖季节,褐马鸡实行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形态,动物园无法及时补充雌褐马鸡,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铁笼子里肯定会爆发一场残酷的争偶大战。按照褐马鸡暴烈的性格和动辄诉诸武力的秉性来推论,极有可能七只雄褐马鸡中有六只会死于非命。 果然,随着阳光一天比一天炽热,七只雄褐马鸡之间的对立情绪也越来越严重。它们在水泥地上磨动琥珀色的嘴喙,遒劲有力的双爪不停地在地上抓刨着,摆出一副磨刀霍霍准备大开杀戒的姿势。 有时候,一只正在稻草堆啄食的雄褐马鸡和另一只在水槽边散步的雄褐马鸡目光对视了一下,突然就会颈毛耸立翅膀半开互相扑过来,大眼瞪小眼,你啄我一口,我撕你一爪打斗起来。每每这个时候,其他五只雄褐马鸡情绪也会昂奋起来,扇动翅膀一起奔过来,加入这场战斗。它们没有固定的仇人,相互之间也不搞什么联盟,各自为战,能啄到谁就去啄谁,能抓谁一爪就抓谁一爪。 这是可以理解的。整个铁笼子里仅有一只雌褐马鸡,也就是说,七只雄褐马鸡里只有一个幸运儿能喜结良缘,因此对任何一只雄褐马鸡来讲,其他六只雄褐马鸡都是竞争对手,都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仇家。动物没有思想境界可言,也没有道德品质一说,生活的最高原则就是生存和繁殖,谁阻碍了生存和繁殖,谁就是冤家对头。 奇怪的是,一旦出现七只雄褐马鸡蜂拥而上的混战局面,那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斗不到几个回合,它们就会不约而同停止攻击,虽然仍怒目而视,颈毛恣奓,但身体却慢慢地朝后退却,四下散开。 据在野外考察过褐马鸡生活形态的专家们介绍,他们曾许多次目睹繁殖期两雄争偶之战,比专门培养和训练过的斗鸡斗得还要厉害,羽毛飘零,血迹斑斑,非要打到一方受了重伤逃之夭夭,才会罢休,称得上是殊死的较量。 显然,七雄争偶与两雄争偶是有很大不同的。 两雄争偶时,双方都会这样想:虽然激烈的打斗会消耗我的体力,会损坏我漂亮的羽毛,会让我流血受伤,但我一旦打赢的话,就能获得一个配偶,繁殖后代,因此,冒点险是值得的。 多雄争偶时,各方就会这样考虑:我就算在一次挑战中获胜,也一定元气大伤,不是流血负伤,就是耗尽体力,其他雄褐马鸡就会趁机前来挑战,轻而易举将我击败,我不仅不能得到配偶繁殖后代,而且连性命都难保,所以我不能贸然行事。 那只唯一剩下的雌褐马鸡从窝棚走了出来,立刻有一只雄褐马鸡心急火燎地追上去,但还没等它接近雌褐马鸡,左侧角落里的两只雄褐马鸡就蹿了上来,拦截住那个想占便宜的家伙。它们刚开始啄咬撕扯,另外四只雄褐马鸡又赶过来参加战斗,同以往一样,才打了个开始,就偃旗息鼓休战了。 当攻击行为能带来生存和遗传上的好处,这种攻击行为就会愈演愈烈;当攻击行为不能带来生存和遗传上的好处,攻击行为就会趋于缓和,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规律。 但我想,这七只雄褐马鸡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明摆着,谁也不愿放弃繁殖的机会,也不可能临时改一夫一妻制为一妻多夫制的。这七个家伙个头都差不多大,都目光凶狠,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没有一盏省油的灯,除非被打得身负重伤,是不可能自动退出这场竞争的,我以极大的兴趣注意观察它们是如何解决这道难题的。 两天后,在那只雌褐马鸡身旁又出现了群雄混战的局面。就在大家气咻咻准备四下散开的当儿,一只耳廓羽丛呈银白色的雄褐马鸡突然尾羽一甩,身体优美地转了个圈,一只翅膀挂地,另一只翅膀微微朝天上翻转,双爪有节奏地踢蹬抖动,跳起了求爱舞蹈。 据教科书介绍,鹑鸡类禽鸟一般都会跳求爱舞蹈,褐马鸡属于鹑鸡类,当然深诸此道。 但求爱舞蹈通常是在两雄争斗结束后,胜利者在雌褐马鸡身旁翩翩起舞,炫耀自己非凡的力量和华丽的羽毛,以便自己能顺利地俘虏一颗芳心。目前的情况是,争斗远没结束,或者说酷烈的争斗还没开始呢,急急忙忙跳求爱舞蹈,我怀疑这家伙神经是否搭错了。 更让我目瞪口呆的是,其他六只雄褐马鸡竟然也骄傲地扭着脸,垂下一只翅膀,抖动脚爪,跳起了求爱舞蹈。 它们不是围着雌褐马鸡跳舞,而是与竞争对手--另一只雄褐马鸡面对面地跳。虽然它们的舞姿与平时在雌褐马鸡面前跳的一模一样,但表情有天壤之别。在雌褐马鸡面前跳时,雄褐马鸡目光温柔,含情脉脉,优美稳健,颇有绅士风度。此时此刻这七只雄褐马鸡,目光狠毒,面色冷峻,刚猛激烈,标准的武士风范。 它们是从早上十点二十分左右开始起跳的,发了疯似的不肯停歇,你神采飞扬,我更热烈奔放,你一口气转十二个圈,我旋风似的转十三个圈气死你,不吃不喝,走火入魔。 到了下午一点多钟,一只腹毛紫黑年纪偏大的雄褐马鸡终于精疲力竭,身体一歪,摔倒在地,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又过了几分钟,另一只过于肥胖的雄褐马鸡也累得支撑不住,跌跌撞撞退出了场。 剩下的五只雄褐马鸡,仍雄风犹存,舞兮蹈兮。 我明白了,它们是在用求爱舞蹈替代肉搏厮杀,进行繁殖期的竞争。这求爱舞蹈,同样需要耐力、毅力、体力、精力、技巧、勇气和殊死的拼搏精神。唯一不同的是,输方和赢方都不会受到身体上的伤害,不会有谁致残,更不会有谁丧命。 这是一种高妙的生存策略,套用生物学家的术语,就是“宜斯策略”。所谓的宜斯策略,就是进化上的稳定策略,是指动物面临不可回避的竞争时,采取相宜的办法,或者说采取权宜之计,尽量避免对生存和遗传没有好处的结局。宜斯策略一旦形成,全体成员都会遵照执行。 按照动物学家的观点,竞争分两大类,一是种外竞争,二是种内竞争。种内竞争比起种外竞争来,频繁得多,也激烈得多。需要相同的领地,索取相同的食物,寻觅相同的配偶,当然会发生摩擦与争斗,这就是产生攻击性行为的根源。 从生命进化这个角度看,攻击性行为有利于汰劣留良,因为争斗的结果,一般都是强者胜而弱者败,强者获得领地、获得食物、获得配偶,产下较强的后代,有限资源得到合理配置,整个种群也就强壮而充满活力。 但是,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攻击性有利也有弊,攻击性过强,频频发生,群体成员就会死于非命,给种群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尤其对那些具备利齿尖爪有杀伤力的动物而言,认真格斗起来,非死即伤,攻击性行为的弊端更是明显。 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动物将攻击行为仪式化,或者说艺术化,取其利而避其害。例如野牛,发情期雄牛相争,一般都是互相亮出犄角,喷着响鼻,气势汹汹地对峙着,谨慎而又有节制地用角互相碰撞,很少有用尖角拼命荆捅的,当一方觉得自己力量不占上风抽身退却,另一方也只是象征性地追几步,而不会痛打落水狗将对方的身体戳成蜂窝煤。狗和狗打架,一般都是叫得凶而咬得轻,雷声大而雨点小,很少听说某条狗在打架时被其他狗打死的事。 求爱舞蹈持续到下午三点,又有四只雄褐马鸡累得趴了下来,最后只剩下耳羽银白的雄褐马鸡还在翩然起舞。那只雌褐马鸡羞红着脸,来到它面前,它骄傲地鸣啼一声,扇动强有力的翅膀,拥着新娘扬长而去。 被淘汰出局的其他六只雄褐马鸡,用疲惫、伤感、羡慕、嫉妒的眼光望着幸运儿的背影。 没有死亡,只有遗憾,而遗憾是构不成对生存的威胁的。 有人说,人类体育竞赛最原始的起因,就是为了释放可怕的攻击性,一种成功的宜斯策略;还有人说,人类的体育竞赛就是不会受到伤害的战争。我想,不能简单地将动物行为套用到人类身上,不然的话,就会变成庸俗的社会生物学了。 皈依牢笼的斑灵猫 管理员老钱贪恋杯中之物,是圆通山动物园出了名的酒鬼。据他自己说,一闻到酒香,腿就软了,骨头就酥了,像蚊子闻到了血腥,口水滴滴答答往外流。 一天中午,老钱和几个酒肉朋友聚会,多喝了几盅,直喝得脸色酡红,醉眼曚昽。下午,他头重脚轻去上班,打开灵猫馆的铁门,给一对斑灵猫喂食。这家伙的脑袋已被酒精烧得像盆糨糊,进得笼去,忘了应该随手将铁门反扣起来,举着食盆跌跌撞撞直奔食槽。铁门顺着惯性,吱呀一声,开启了一条缝。那对斑灵猫嗖地从老钱脚边蹿过,毫不费力地从开启的门缝钻出笼去。老钱吓得热酒变成了冷汗,惊醒过来,拔脚去追,已经迟了,那对斑灵猫蹿进树丛,逃得无影无踪。 灵猫的形态有点像袋鼠,有的动物学家认为,灵猫是最早的一种食肉兽,现代许多肉食动物如狮、虎、豹、狼、豺、狗等,都是早期灵猫变异的结果。 灵猫分大灵猫和小灵猫两种,两种灵猫形态和毛色都大同小异,主要区别是体型一大一小,大灵猫的脊背从头颈到尾根有一条竖立着的黑色长鬣毛,小灵猫的尾巴上嵌有八节黑色环斑,故小灵猫又称斑灵猫。 灵猫属于珍稀动物,灵猫香囊腺分泌出来的膏脂,乍闻起来奇臭无比,但若进行万分之一的稀释,便成了芬芳浓郁的香水,是名贵的香料添加剂。灵猫香还与麝香相似,具有疏经通络、开窍解谵、活血化瘀等功效,是贵重药材。更何况逃走的母灵猫怀了崽,已临近分娩,其价值比普通斑灵猫大得多。 在动物园,最大的事故就是所豢养的动物逃逸。试想一下,如果让一只斑斓猛虎逃出铁笼,出没在霓虹灯闪烁的街道,会造成多大的社会震荡啊! 那对斑灵猫是两个月前从湖北神农架花了六千元钱买回来的,运费花了一千多元。园领导为了整饬纪律,以儆效尤,杜绝此类现象再次发生,决定让老钱原价赔偿,除非他能把那对斑灵猫完好无损地找回来。 老钱的月工资才三百多块,不吃不喝,也要两年才赔得完。陷入困境的老钱病急乱投医,买了一炷香和一对红蜡烛,跑到动物园后面的圆通寺,磕头如捣蒜,哀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样,让那对斑灵猫早日回兽笼来! 这就像希望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的不现实。 那对斑灵猫是神农架的猎人用猎网捕获的,野性未泯。我永远也忘不了它们第一天被关进动物园铁笼子的情景:雌灵猫跟在雄灵猫后面,沿着铁丝网从东到西来来回回奔跑,寻找着可以逃出去的空隙和缝穴。雄灵猫爪子抠住铁丝,狂暴地摇晃撕扯,漂亮蓬松的长尾巴像鞭子似的拼命抽打铁丝网,直抽得尾毛飞旋,血丝殷殷;雌灵猫则趴在铁丝网上用牙齿啃咬,直咬得满嘴是血,惨不忍睹。 它们生长在宽广的山野,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兽笼里虽然有水有食物,却断送了它们的自由。空间太狭窄了,它们无法尽情地奔跑腾跳,行动受到了限制,身心受到了束缚。对它们而言,兽笼就是牢笼,它们想冲破牢笼。 英国动物学家d·莫利斯曾有过一个惊世骇俗的比喻,他把现代城市比喻为人类动物园,把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群比喻为大大小小的兽笼。人类从大自然走进城市,就好比兽关进了动物园,嘈杂、拥挤、喧嚣,过马路要走人道线,红灯一亮就要停车,街上不能随地吐痰,在公共场所抽根烟都要被罚款,悲伤时不敢痛痛快快放声大哭--怕别人把你当精神病患者抓起来,在家唱卡拉ok都不敢把音量放大--怕邻居打上门来,还有单位里的劳动纪律和各项规章制度,就好比一道道无形的铁丝网,把你囚禁了起来。我十六岁离开上海到农村插队落户,十八年后返回城市,开头一段日子,极不习惯,与那对斑灵猫一样,好几次都想重回山清水秀、空气清新、自由度高的农村。 铁丝网太结实了,别说小小的斑灵猫,就是山林之王的老虎和草原之王的狮子,也休想咬得开、撕得破。那对斑灵猫虽然在坚硬的铁丝网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却一刻也没放弃过“越狱逃跑”的努力。它们不时将爪子探进铁丝网小小的网眼,触摸兽笼外自由的空气和阳光;常常攀爬到笼中那棵假树上,凝望外面的树丛和草地,那副神态,极像是囚犯在翘首等待刑满释放。 向往自由,渴望自由,是生命的一种本能。 那对斑灵猫好不容易冲破樊篱,挣脱囹圄,获得自由,重返大自然,怎么可能再跑回动物园来呢? 然而,事实却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一个星期后,那对越狱逃亡的斑灵猫竟然回到了兽笼里。 那是一个雨后天晴的早晨,管理员老钱委靡不振地来到灵猫馆,突然惊喜地大叫一声。我们奔过去一看,那对斑灵猫蜷缩在兽笼的窝棚里,怀里拥着三只刚生下的小崽子,雄灵猫温柔地舔吻着妻子凌乱的体毛…… 老钱跌跌撞撞奔向兽笼那扇铁门,砰的一声把开启的铁门关上了,手忙脚乱地上锁,唯恐那对缸灵猫再次逃逸。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对斑灵猫听到铁门关闭的声响后,受了惊似的竖起脑袋,却没有丝毫想要逃跑的反应。当咔嗒一声铁门上锁后,它们用一种无奈的表情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眼光转向笼外的树林,转向涂抹着霞光的蓝天白云,目光中蕴含着淡淡的伤感,像是在默默地诀别。 老钱失而复得,喜出望外,逢人便说观音菩萨显灵了,在天上将手中的拂尘一扫,便把那对斑灵猫像赶羊似的赶回到兽笼来。 这纯属无稽之谈。佛教的真谛在于修身养性、大觉大悟、超度亡灵、祈福来世,那种消灾避祸捡回失落的东西只是巫术而已,是街头摆地摊的算命先生干的勾当,与真正的佛教风马牛不相及。退一万步说,就算观音菩萨真有如此法力,老钱这家伙平时不敬鬼神,也从不见他烧香拜佛。不仅如此,有一次酒瘾发作后还用裹着口香糖的细竹签到大殿的功德箱去粘善男信女孝敬给菩萨的香火钱,被和尚抓了个现行,观世音菩萨再慈悲,也不会帮一个临时抱佛脚的酒鬼的啊。 只能从有利于生存这个角度来破译斑灵猫重返兽笼之谜。 瞧,它们比越狱逃亡前瘦多了,雄灵猫腿骨支棱出来,嘴吻尖得就像锥子,尾巴还断了一截,茬口四周的毛焦煳煳的,很明显是被火药灼伤的;雌灵猫眼睛里还残留着恐怖的阴影,脖子细了一圈,背上厚厚的脂肪层荡然无存,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 可以推断,当它们侥幸逃出兽笼后,为自己终于获得了自由而欣喜若狂,没有了该诅咒的铁丝网,没有了牢狱似的兽笼,爱跑就跑,爱跳就跳,爱哭就哭,爱笑就笑,自由的草地比丝绸更柔软,自由的树林比宫殿更舒服,自由的空气比美酒更醇酽,自由的阳光比黄金更华丽,然而,肚子饿了。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对斑灵猫来说亦是如此。它们四处奔波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但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要找到足够的食物谈何容易?农贸市场的菜案上摆满了鸡鸭鱼肉,各家各户的厨房里飘逸出饭菜的香气,但它们敢去吃吗?它们只好半夜偷偷溜到垃圾箱去翻捡腐烂变质的残羹剩汤,不仅数量少味道差,吃了还要拉肚子。 合适的栖身之地也难以寻觅,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不属于它们,方盒子似的居民楼它们也不敢问津,树林和绿地是那么稀少,人口又是那么的稠密,根本无法藏身,世界之大,容不下一个能给它们遮风挡雨的窝。没办法,只好躲到阴沟或下水道里去,阴暗潮湿,恶臭难闻。 最头疼的还是安全问题,它们相貌怪异,人们只要一看见它们,便大呼小叫,追撵擒捉。娇生惯养的宠物狗也来凑热闹,依仗着主子的宠爱,一发现它们的身影便狺狺狂吠,咬得它们走投无路。 有一次,它们正在垃圾箱里捣腾,被一个自诩为城市猎手的长发青年撞见,小口径步枪削去了雄灵猫一截尾巴,要不是它们跑得快,差点就成了那位城市猎手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几天下来,它们疲惫憔悴,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自由变味了,自由变质了。谁会向往忍饥挨饿的自由?谁会珍惜小命吊在刀尖上的自由?自然而然地,它们回想起动物园里的生活,虽然空间狭小,但有精美的食物;虽然被铁丝网囚禁,但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两相比较,似乎兽笼里的日子更好过些。逃离动物园是不是太轻率了一点?很难说不是一种心血来潮的愚蠢行为!也许,返回用铁丝网构造的兽笼不失为一种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亡羊补牢式的明智之举!哦,起风了,梧桐落叶预告着一场滂沱大雨即将来临,偏偏这个时候,雌灵猫腹疼如绞快要临产了,凄风苦雨,漂泊流浪,小崽子生的希望太渺茫了啊!它们相对凝视了片刻,一转身,在冷雨的滴答声中,怀着痛苦的心情,朝动物园走去…… 自由是个迷人的字眼,我们不喜欢受限制,不愿意被束缚,希望能随心所欲地生活。但事实上,绝对自由在现实生活中是行不通的。生存是第一位的,生存和自由的关系,是皮和毛的关系。皮之不存,毛焉附矣。生存都成了问题,还奢谈什么自由? 抽象地谈论自由,有百害而无一利。把自由当做至高无上的信仰,只会给自己短暂的人生旅程增加许多人为的障碍。 我虽然讨厌拥挤膨胀如同樊笼似的城市,但我最终还是舍不得将户口迂回农村去。 城市生活虽然有诸多限制,但电灯、电话、电视、电脑、煤气、自来水、抽水马桶、四通八达的交通、方便快捷的通信、高质量的教育系统、事业成功的诸多机遇,等等等等,给我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我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抛弃的啊。 我们向往自由,但我们更需要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 狒狒的阶级斗争 群居性的动物,个体的地位有高低之分,客观存在着阶级差异。 对于动物而言,啄食秩序就是阶级秩序。要想知道一群动物中谁是占据着统治地位的上流阶级,谁是处于被统治地位的下等阶级,谁是中产阶级,只要观察它们进食时的情景,就能一目了然。占据统治地位的上流阶级总是首先霸占新鲜上等的食物,然后轮到地位不上不下的中产阶级去享用,那些地位偏低的下等阶级只有吃残羹剩渣了。 圆通山动物园养着十八只非洲狒狒,这是一种头部像狗身体像猴的灵长类动物,面黑如炭,体毛呈橄榄绿,性凶猛好斗。 狒狒也像其他群居性动物一样,具有很强的等级观念。为首的是只名叫阿努比的雄性狒狒,身高体壮,颈部的鬃毛蓬松如狮;排在第二位的是只外号叫锥子的雄性狒狒,吻部特别细长,形如锥子,体格与阿努比几乎不差上下;再下面是几只得宠的雌狒狒和年轻的狒狒:排在最末等的是一只独眼雄狒狒和一只身体瘦弱、背上的体毛已脱落大半的老狒狒,就这两只可怜的低等级狒狒,还排着座次呢,独眼龙的地位稍稍比背毛光要高那么一点。 狒狒的阶级形成和划分,当然和经济地位没有丝毫关系,而是根据身体强弱力气大小来定位的。在年龄、疾病和意外变故等因素的作用下,群内的等级秩序常发生变化和调整。也就是说,这群狒狒经常为地位问题发生争斗。 按我的思维模式去想象,下等阶级的独眼龙和背毛光应该最仇恨阿努比,它们地位最低,受的压迫最深,几乎顿顿都吃不饱,还时常受到呵斥与打骂。按照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愈深反抗愈烈这条规律,它们和首领阿努比的关系,理应是水火不能相容的敌我矛盾。我以为,阶级落差越大,关系也就越紧张。一个生活在天堂,一个生活在地狱,反差那么强烈,不斗它个天翻地覆才怪呢! 可经过一段时间的认真观察,我发现自己的观念与兽笼里发生的事实风马牛不相及。独眼龙和背毛光对首领阿努比好像并不怎么仇恨,它们之间的关系谈不上有什么紧张,一方实施统治,一方接受统治,一方发号施令,一方服从执行,挺正常的。进食时,当阿努比在食槽吃得满嘴流油,独眼龙和背毛光总是蜷缩在假山的旮旯里,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当遇到阿努比迎面走来,独眼龙和背毛光则立刻身体微蹲垂首耷尾自觉地表现出顺从的样子,态度甚至比那些地位比它们高的其他狒狒更谦恭更虔诚。 有一次我在铁笼外看到,独眼龙玩一只游客扔进来的空拉罐,不小心将拉罐踢到阿努比的鼻子上,这无疑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阿努比瞪着眼睛低吼了一声,独眼龙吓得浑身发抖,趴在地上,等着挨揍。阿努比跑到独眼龙身边,我以为它要拳打脚踢嘴咬尾抽狠狠教训独眼龙一回,但出乎我的意料,它只是用爪子象征性地在独眼龙屁股上抽了一家伙,就算惩罚完了。 它的脸上有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态,好像在说,这家伙的地位太低了,我没必要跟它太认真,没必要跟它一般见识!而独眼龙挨了打,不仅不恼,反而用一种感恩戴德的眼光目送阿努比离去,那谄媚的神态似乎在说,多好的首领啊,我冒犯了它,它却原谅了我,宽恕了我。 让我震惊的是,独眼龙和背毛光之间的关系却十分紧张,简直就是冤家对头。当上流阶级和中产阶级的狒狒将食物吃得差不多了时,独眼龙和背毛光就一起扑向残羹剩渣。这时候,独眼龙往往一面加快速度奔跑,一面嘴里发出“呜欧呜欧”的威胁声,似乎在警告对方,别跟我抢,我不是好惹的!背毛光并不买账,也用恶狠狠的眼光回敬着,骂骂咧咧地扑向食槽。它俩经常在食槽边为一块洋芋皮或半只番茄厮打起来。有一次,背毛光先独眼龙一步奔到食槽,恰巧残羹剩渣里有一根完整的莴笋,便老实不客气地一把抓起来往嘴里塞。独眼龙气得暴跳如雷,就好像对方侵犯了它的权益、践踏了它的尊严似的,冲过去扭住背毛光拼命撕咬。背毛光鼻吻被咬掉了一块,独眼龙被拔掉了一大把颈毛,双方在兽笼里追打翻滚,弄得乌烟瘴气。要不是阿努比出面干涉,喝令它们休战,很有可能闹出命案来。即使在平时,这两个家伙见面时也都互相朝对方竖直尾巴,态度极不友好。 唉,这真是不可理喻的愚蠢行为。再争抢,也无非是多吃一口残羹剩渣和少吃一口残羹剩渣的问题;再倾轧,也无非是最末等地位和次末等地位之争。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独眼龙和背毛光是一根苦藤上结的两只苦瓜,你也苦来它也苦,彼此相斗,苦涩的处境不可能有所改善。要恨,该恨那个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首领阿努比,团结起来斗倒阿努比,它们才能翻身得解放。 遗憾的是,它们没有这方面的觉悟。 也许,正是因为它们社会地位相近,所以才有更多的利害冲突。对于背毛光来说,要与首领阿努比抗衡,那是鸡蛋碰石头,不自量力;比较现实的追求是,能把和它半斤八两的独眼龙踩到自己的脚底下,自己的社会等级也算上升了半格,起码可以多吃几口残羹剩渣。对于独眼龙来说,凭它自身的条件,要想跻身于上流阶级,那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迫在眉睫的威胁是不能让目前地位排在它下面的背毛光踩着它的肩膀往上爬,不然的话,它连多吃几口残羹剩渣的权益也要被剥夺了。 无独有偶,与独眼龙和背毛光紧张关系相对称的是,首领阿努比和锥子也剑拔弩张,摩擦频率极高。锥子身体极棒,与阿努比不差上下,肌肉发达,四肢强劲,鬃毛飘拂,威风凛凛,不明底细的人一眼看去,很难猜出它和阿努比谁的地位更高些。在这群狒狒中,锥子的地位仅次于阿努比,如果排等级的话,也属上流阶级。 然而,好像很难把亲不亲阶级分这句话套用到它们身上。阿努比对待锥子,态度远比对待低等级的其他狒狒粗暴恶劣。进食时,按规矩,当然该由阿努比第一个到食槽前挑拣品尝。但有时候,淘气的小狒狒、嘴馋的雌狒狒和饿极了的雄狒狒会趁阿努比不防备,蹿上去抢吃可口的食物。每每这个时候,阿努比发出一声短促的吼叫,龇牙咧嘴进行威胁,只要冒犯者识相地退却,它也就不再追究。但要是锥子胆敢无礼或有点什么过失,它绝不肯姑息迁就。 有一次,阿努比爪子在食槽里鼓捣,不知怎么搞的,将一块豆饼甩了出来,刚好掉在垂立一旁的锥子的脚边,喷香的豆饼馋得它直流口水,它利令智昏,一把抓起豆饼就往嘴里塞。阿努比就像被掘了祖坟似的气得七窍冒烟,凶猛地扑向锥子,往死里踢打噬咬,锥子一面抵挡一面逃窜,一会儿跳到山顶,-会儿攀上笼壁,嘴里“呜欧呜欧”发出求饶声,但阿努比根本不吃这一套,仍穷追不舍,好像非要把侵犯了它的特权的锥子置于死地而后快。锥子也不是好欺负的,被逼急了,便奋起反抗。阿努比和锥子体不差上下,打得难分难舍,吼声震天,铁笼摇晃,母狒狒搂着小狒狒躲进假山的洞穴。 战斗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锥子身上皮开肉绽,阿努比也鼻青眼肿,直到双方精疲力竭,口吐白沫瘫倒在地,才算平息下来。不就是区区一小块豆饼吗,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吗?食槽里还有好几块豆饼呢!就在昨天,老狒狒背毛光着了凉,阿努比还将一块豆饼送给背毛光,表现出王者的慈悲。同样一块豆饼,到了今天,到了锥子手中,便爆发一场残酷的争斗,真让人纳闷。 如果把“社会地位相近,利害冲突加剧”看做是一条规律的话,那么以此来评判阿努比的行为,或许就不会认为它是在小题大做了。对于阿努比来说,像背毛光这样的下等阶级,构不成对自己地位的直接威胁,对它们宽容些,既显出自己的慈悲与善良,又不会危及自己的统治,何乐而不为?但对锥子,却是另一回事了,彼此之间的差距微乎其微,站在身边就是一种平分秋色的局面,绝对是篡夺领导权的潜在危机,锥子所表露出来的任何一点不恭敬,谁说就不是谋反的信号呢?从锥子这个角度看问题,虽说它和阿努比都是上流阶级,但首领和二把手之间的差距甚大,本质上仍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关系,怎么说心态也难以平衡。大家都是一个脑袋四只爪子,站起来一般高,打起架来不分胜负,凭什么我就该屈居在它的下面? 自从发生这场恶斗后,阿努比和锥子的关系越发紧张。每天清晨,阿努比从窝里走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来到锥子睡觉的洞穴,等候锥子醒来。因为按照狒狒的习惯,臣民们每天第一次看到首领,都要垂首曲身,蹲在地上,让首领骑一下,以示驯服。对于狒狒来说,自己给别的狒狒骑一下,是一种愿意俯首称臣的表示,能骑到别的狒狒背上,是尊卑秩序最集中的体现。 阿努比对别的狒狒一概马马虎虎,只要对方蹲下来做出一种给骑的姿态,它一条前臂象征性地跨到对方的背上,就算完成朝觐的仪式,放它们过关;唯独对锥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又是觉得锥子的身体屈蹲没有蹲到位,又是责怪锥子脸没有紧紧埋在胸前,又是看不惯锥子朝它翻白眼,吹毛求疵;一旦骑上锥子的背,两条后腿腾空跷起,两只前爪揪住锥子的颈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锥子身上,尾巴抽打锥子的屁股,头抬得老高嘴里还发出欧欧怪嚣,活像在进行马术表演。 很明显,阿努比这样做,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要通过这种恶作剧,压低锥子的威望,摧毁锥子的自尊,拉开彼此的差距,而锥子对阿努比的仇恨也与日俱增。 有一次,它假装睡懒觉,缩在洞穴里迟迟不出来,让阿努比足足等了半天。还有一次,当阿努比在它背上神气活现时,它故意去踩一块香蕉皮,吱溜滑一跤,阿努比没防备,被重重地抛了出去,一头撞在假山上,额头撞出一个大青包。 由此可见,两个动物地位越相近,其关系的紧张度也就越高。 后来有一次,锥子冒着雨在假山上攀爬,不慎一脚踩滑从山顶摔了下来,后腿骨折,治疗时它不肯老老实实配合,上完石膏就乱踢乱动,结果痊愈后那条受过伤的腿短了两公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不仅有损形象,有碍观瞻,而且在群体中的地位也因此而降了好几个等级,由二把手变成第七把手,由上流阶级沦为中产阶级。说也奇怪,阿努比的态度立刻转变,不再对锥子的行为鸡蛋里挑骨头,紧张的关系松弛下来,群体也变得和谐安宁。 等级的落差放大,彼此的差距拉开,关系就好处得多了。这当然是兽际关系的规律,而不应该是人际关系的规律。 仇恨 几场暴雨下来,怒江进入了汛期。汛期的怒江像匹脱缰的野马,沿着高黎贡山蜿蜒曲折的山谷奔腾直下。雨水把两岸的红土从山坡上冲刷下来,把嫩黄色的江水染成血红色。 一只木筏子在浪尖颠簸起伏,箭也似的向下游漂去。筏头上压着几袋粮食,筏尾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手里捏着一根金黄色的竹篙,不时在水里点点戳戳,将调皮地想要偏离航线的木筏子拨正方向。 少年名叫水秧儿,这奇怪的名字是有来由的:当年阿妈划着木筏子在怒江捞猪草时生下了他,生在水里,嫩得像根秧秧,阿爸就随口给他起了这么个怪名字。 水秧儿的家就在日曲卡雪山脚怒江边的汗寨,汗寨的意思就是寨子里的人都是干出汗的苦力活养家糊口的。男人干的是两种营生,打猎和淘金。水秧儿的阿爸冬天上山打猎,夏天下河淘金。此时,水秧儿就是给正在离汗寨下游约五十里的蛤齤蟆滩上淘金的阿爸送粮食去。 虽说水秧儿还差两个月才满十五岁,但山里的孩子早熟,个头虽然不高,胳膊和大腿上却已鼓凸起一块块肌肉,结实得像棵小橡树;赤裸着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身体,经筏头飞溅的江水一淋,亮闪闪的,像涂了一层陶釉。他从跟着阿爸阿妈风里来雨里去地在怒江厮混,撑筏的技艺十分娴熟,虽然孤身一人驾着一只小木筏在洪汛期的怒江漂流,却毫无惧色。 小木筏漂过湍急的骏马峡,进入了三道湾。三道湾长约七八里,江面较为开阔,水势较为平稳,江道弯弯曲曲。但水势平稳只是表面现象,其实江底下有暗流,江心还有一个个大旋涡,被旋涡卷住犹如被蟒蛇缠住,是极难摆脱的。 水秧儿正小心翼翼地绕开旋涡和暗流,突然觉得筏头一沉,木筏晃荡起来。他开始以为是木筏挂住了暗礁,或者是水草钩住了筏头,可不大像:假如是木筏挂住了暗礁,应该是猛烈的碰撞,木筏剧烈地颤抖;假如是水草钩住了筏头,木筏理应在原地转圈。他好生奇怪,仔细朝筏头望去,随着筏头慢慢往水下沉,一只土黄色的球状物体从水里冒出来,阿罗,是一只野兽的脑壳,漆黑的嘴吻,浑圆的耳廓,两只阴森森的眼睛,那模样既像狗熊,又像臭鼬,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熊和臭鼬的混血儿,那副尊容水秧儿眼就认出是一只狼獾! 狼獾虽然带着一个狼字,却与狼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狼属于犬科动物,而狼獾属于生活在地面上最大的鼬鼠类动物。 那只狼獾头升出水面后,两只前爪艰难地抠住筏头上的树皮,竭力往木筏上爬。狼獾不愧是狼獾,很会动脑筋,前爪抠住筏头的树皮,右前爪朝前一伸,抓住了捆绑木的那道竹篾,爪子不再打滑,身体迅速地向上攀登。 水秧儿从最初的惊讶中清醒过来,从水里抽出长长的篙,对准上半个身子已探到木筏上的狼獾,就想狠狠戳过去。 溺水的动物情急之中爬上路过的木筏,这并不罕见。去年水秧儿和阿爸划着木筏经过蛤齤蟆滩时,就有一只小斑羚被浪冲上筏来,结果毫不费力就获得了一大锅美味的野斑羚肉。一般说来,溺水的动物在水里已挣扎得精疲力竭。登上木筏后,就会瘫软得像坨稀泥,失去反抗能力,任人摆布。就算还有一点力气能躲闪窜逃,小小的木筏上也无可逃,刚刚从水里爬上木筏,宁肯束手就擒,再也不敢重新跳进江去。捉爬上木筏的溺水动物,就等于捉瓮中之鳖。 但想要爬上木筏的是狼獾,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狼獾的名声极坏,日曲卡雪山一带的山民都把狼獾叫做山妖子。猎手上山打猎前焚香祭奠猎神,第一句话就是祷猎神保佑上山别碰着狼獾。猎手之间闹了别扭,诅咒对方也是这么一句话:出门就遇着狼獾倒八辈子血霉! 狼獾确实是狡诈透顶凶猛透顶的家伙。在山林里,狼獾十分霸道,专门抢夺别人的食物,饿极了还敢从山豹的夺取食物。有人曾亲眼看见,在日曲卡山麓的雪线上,一群野狼刚刚捕获一头梅花鹿,突然跑来一只狼獾,冲进狼群,与狼们厮咬了一通,蛮不讲理地把梅花鹿抢走了,七八匹狼眼睁睁望着强盗扬长而去,不敢追击。 狼獾在自己的家园里,胆子更大得出奇。别看它身体圆不溜秋,四肢短得像乌龟,动作笨拙,大小只相当于土狗,但不管入侵者个头多大,它都不放在眼里。即使是体重比它大十倍的狗熊,一旦闯进它的家园,它都会穷凶极恶地扑上去噬咬,把狗熊咬得皮开肉绽,逃之夭夭。最让猎人们感到恼火的是,狼獾不像虎豹豺狼那样对人有几分畏惧,只要人不袭击它们,不到万不得已它们是不会主动招惹人的。狼獾似乎天性喜爱与人作对,常常神不知鬼不跟踪猎人,猎人挖陷阱、扎天网、安金丝活扣、埋捕铁夹……无论玩什么花招,都休想让狼獾上当受骗,相反,狼獾会巧妙地躲开陷阱、天网、金丝活扣和捕兽铁夹上的机关,把落入猎人圈套的猎物迅速吞吃掉。即使没有猎物落入猎人的圈套,狼獾也要把诱饵偷吃掉。凡遇上了狼獾,再高明的猎手也会一败涂地,再周密的狩猎计划也只好被迫放弃。 实实在在地说,狼獾要比狐狸狡猾得多。在日曲卡雪山一带的山民中有这样一种传说,认为世界上本来是没有狼獾这种动物的,天神看至到人毫无节制地虐杀各种动物,而所有的动物都不是人的对手,天神为了让百兽免遭人类斩尽杀绝,就用一坨泥巴捏出了狼獾。天神在捏的过程中,掺进了狐的灵魂、狼的野性齤、虎的胆略、豹的凶猛、蛇的阴毒和超人的智慧。还有另一种传说,认为狼獾之所以会足智多谋,是母狼獾在小狼獾断奶后第一顿喂的食物就是小孩的脑髓,小狼獾吃了人的脑髓,长大后就变得和人一样聪明了。 水秧儿是马背中学初二的学生,接受过现代文明的熏陶,知道这两种传说都是迷信,没有根据的瞎说。但是,狼獾对人类抱有特殊的成见,处处与猎人作对,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可以这么说,狼獾和人是天生的冤家对头,狼獾恨人恨得咬牙切齿,当地山民恨狼獾恨不得赶尽杀绝。汗寨里的猎手都把能猎杀一只狼獾视作自己猎手生涯的辉煌成就,看做自己的毕生追求,谁要是能成功地猎到一只狼獾,就会声名大振,成为猎人圈子里的明星。 水秧儿同班同学小罗锅的爷爷老罗锅五十年前有一次独自进山狩猎迷了路,傍晚时路过一个山洞想钻进去歇一夜,可又怕山洞里藏着毒蛇猛兽,就在进洞前胡乱朝洞里了一枪,第二天早晨醒来一看,一只狼獾被打死在洞里。尽管是纯属巧合,尽管是狼獾自己稀里糊涂撞到他枪口上来了,老罗锅还是被汗寨的众猎手尊崇为猎王。老罗锅过去因背驼得像背着一口大铁锅,其貌不扬,三十好几了还光棍一条,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自打扛着一只狼獾回到寨子,形象大为改观,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荣耀还传后代,儿子大罗锅也成了汗寨众猎手的头,连孙子小也沾了光,一吹起牛来就是我爷爷当年如何如何。 所有的猎手都梦寐以求能捕获一只狼獾,水秧儿的阿爸当然也不例外,几年前曾在密林深处一条发现狼獾脚印的小路旁守了七天七夜,熬得身上掉了十几斤肉,人瘦得像根麻秆儿,第八天黎明时分才看到一只跛腿狼獾一瘸一瘸顺着坑坑洼洼的小路走过来了。阿爸欣喜若狂,端起猎枪,瞄准狼獾的脑袋扣动了扳机,只听见咔嗒一声轻响,枪没炸响,--阿爸提着猎枪在林子里蹲了七天七夜,晨岚夜雾把药捻盖子给弄潮了--狼獾听到动静,立刻逃得无影无踪了。阿爸为这事懊恼了好几年,每每喝醉了酒就要顿足捶胸地说:唉,怪我自己糊涂,不然的话,我已经猎到山妖子了!然后,他会瞪着布满血丝的一双醉眼,捏着拳头发狠地在空中挥舞道:我就不信我这辈子猎不到一只狼獾,走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都看到发呆的! 要是阿爸在的话,一定会一枪炸飞这只狼獾的脑袋的。遗憾的是,木筏上只有水秧儿一个人,他没有猎枪,也没带刀,手里只有一根竹篙,和一只狼獾较量,尽管是一只溺水的狼獾,恐怕也很难占到上风的。假如让狼獾顺利地爬上木筏,他的处境就会十分危险。他要趁狼獾还没上木筏,就用竹篙把它戳翻到江里去,倘若它不知趣地还想踩着水靠近木筏,他就不断地用竹篙把它推开,把它推到旋涡里去,几个回合下来,它一定会精疲力竭,沉进江底喂鱼的。 对付十恶不赦的狼獾,这样做一点也不算过分。 水秧儿手中的竹篙已朝狼獾的脸戳过去了,那尖尖的竹篙不造就一只瞎眼狼獾,也起码成全一只独眼狼獾。就在篙尖即将触碰到狼獾脸的一瞬间,水秧儿的动作突然僵住了,他看见那只狼獾正从水里叼起一只狼獾崽子,举向木筏。狼獾崽子浑身漆黑,像只大老鼠,四只细细的爪子在空中惊恐地舞动。水秧儿再朝水里望去,看见还有一只黄毛狼獾崽子,咬着母狼獾的尾巴,氽在江面上。 水秧儿不晓得这家子狼獾是怎么会掉进怒江的,也许是狼獾窝就垒在江边陡峭的山坡上,昨夜暴雨一冲,滑坡了,狼獾窝滑进江去;也许是两只淘气的狼獾崽子在江边戏耍时不慎失足掉进江去,母狼獾跳下水去救自己的小宝贝,但水流太急,它顾此失彼,结果被江水越冲越远,冲到江心来了。不管怎么说,这只母狼獾是为了它的孩子才如此狼狈地在水里挣扎求生的。因为像这么一只成年母狼獾,在这段相对来说水势还比较平稳的怒江里,是不应该游不到岸上的。水秧儿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涌出这么一组镜头: --一个浪头涌过来,把黄毛狼獾崽子推出几丈远,母狼獾嘴里叼着黑毛崽子,奋力朝黄毛崽子游去。好不容易游到黄毛崽子身边,刚把自己的尾巴塞进黄毛崽子的嘴里,它鼻子里灌进一股江水,呛得快要窒息,忍不住张嘴打了个响鼻,叼在嘴里的黑毛崽子又掉在江里,在浪尖漂浮。 --母狼獾虽然会游泳,但到底是陆上猛兽,不谙水性,在水里三折腾两折腾,力气快用尽了,一前一后两只小崽子变成了累赘。它只要吐掉嘴里的黑毛崽子,甩掉粘尾巴上的黄毛崽子,它就能死里逃生,可它宁肯与两只小崽子一起一点一点往下沉,宁肯同归于尽,也不愿自己独自偷生。 --母狼獾带着两只小崽子在水里已奄奄一息,就在这时,看到一只木筏迎面驶来,母狼獾像捞救命稻草一样拼足最后一点力气向木筏游来。 趁着水秧儿站在筏头发呆,母狼獾叼着黑毛崽子爬上了木筏,但在完成登上木筏最后一个动作时,它的头翘得太高,尾巴就自然而然地往下耷拉,黄毛崽子本来是咬住它的尾巴勉强氽在水面上的,这么一来,沉到水里去了,虽然只有一会儿工夫,但黄毛崽子大概没防备,呛着水,松开了嘴,从母狼獾的尾巴上滑脱出去,被浪一冲,凛出一丈多远。这时,母狼獾已站到木筏上了,四肢哆哆嗦嗦,身体摇摇晃晃,脚步颤颤巍巍,把黑毛崽子送到木筏中央几袋粮食围成的凹坑里,真是山妖子鬼精灵,晓得那是木筏上最安全的地方。 看来,母狼獾确实在水里折腾的时间太长了,差不多骨头都快累断了,一放下黑毛崽子,就咕咚跪瘫在地上,嘴角涌出一团团白沫。可它望了一眼被水流越冲越远的黄毛崽子,挣扎着又站起来,连滚带爬走到筏尾,扑通又跳进波涛滚滚的江里,奋力朝黄毛崽子游去,它游得很慢,身体也像秤砣似的往下沉,水面只露出鼻孔、嘴巴和眼睛。黄毛崽子被水流越冲越远,更不幸的是,被卷进一个旋涡里,像陀螺似的旋转,而母狼獾已游不动了,四肢缓慢地划动着,身体却像被钉住了似的停在原地,两只眼睛死死盯住一丈多远外正在旋涡里垂死挣扎的黄毛崽子,欧呜--凄惨地嗥叫一声。 水秧子看得很清楚,即使母狼獾还有点力气游进旋涡去,也绝不可能把黄毛崽子救出来的,只能是陪着黄毛崽子一起被旋涡卷进江底,母子同归于尽。 欧呜--呜呜--母狼獾声嘶力竭地哀嚎着,它嘴一张开,水就无情地呛进喉咙,身体便越来越往下沉。 水秧儿回过神来,望望已游离木筏的母狼獾,再望望缩在粮食堆里的黑毛崽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活捉这窝狼獾塞!现在母狼獾和黄毛崽子危在旦夕,假如他把母狼獾和那只黄毛崽子捞上木筏,母狼獾一定会对他抱有一种感激之情,就会放松戒备和警惕,一家子蜷缩在粮食堆中间;把木筏划到离蛤蟆滩还有半里路时,突然用渔网罩在它们身上,母狼獾的爪子再锋利,牙齿再尖锐,要想撕开用3号尼龙丝编织的渔网,也要一段时间;不等母狼獾撕烂渔网,他的木筏就已划到蛤蟆滩了,他一叫唤,阿爸就会赶过来或者用猎枪轰或者用长刀剁把这窝狼獾收拾掉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计划切实可行。 这样做当然属于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但水秧儿觉得对付万恶的狼獾,没必要讲什么信用和仁慈;这不算阴谋,算计策。 水秧子把木筏划到母狼獾身边,木筏上的树条条横到了母狼獾的前爪下。他的意思很明白,让快不行了的母狼獾登上木筏来。可母狼獾并不稀罕这种施舍,相反,两条后腿在木筏的树条上猛力一蹬,借着一股推力,又向旋涡里的黄毛崽子蹿去。唉,甘愿白白去送死,真是傻透了。他叹了口气,将木筏驶近旋涡,把长长的竹篙伸向黄毛崽子,黄毛崽子马上咬住竹篙,水秧儿轻轻一拖,就把黄毛崽子拖出了旋涡,拖到木筏上。母狼獾这才拖着疲乏的身体爬上木筏来。 母狼獾拥着两只崽子,蜷缩在粮食堆里,用一种温柔的眼光望着水秧儿。 水秧儿撑动着竹篙,木筏驶向蛤蟆滩,看来,这窝狼獾一点都没看出他想活捉它们的用意来。再有七八里水路,到蛤蟆滩了。水秧儿朝筏尾瞄了一眼,那具渔网就压在军用水壶下,他暗暗用脚把渔网钩过来,做好准备。 这股暗流太凶猛了,江面上看不出迹象,就像一只躲在草丛里的老虎,突然就从江底蹿了上来,木筏猛烈歪折、掉头、倾斜,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还没等水秧儿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訇”的一声巨响,木筏重重撞一块菱形的矶石上,捆绑木筏的绳索绷断了,木筏散了架,变成一根根木头。水秧儿没防备,掉进江里,那几袋食连同那窝狼獾都一股脑儿翻进江去。 水秧儿虽然水性不错,但江心波涛汹涌,旋涡像连环套似的一个连着一个。他两条胳膊奋力搏击,向岸游去,但速度却慢得像蜗牛在爬,才游了一半,力气就差不多用尽了。又拼命地划了一阵,总算快靠岸了,可他想登陆的那段江岸是一块块圆溜溜的大石头,没有浅滩,水仍深得淹没头顶。他吃力地踩着水,伸手想攀住那些石头,爬上岸去,可石头上长着一层青苔,滑得像涂了油,爬了好几次,都滑了下来。力气很快用尽了,两条胳膊两条腿软得像用芦花搓成的。每次从巨卵石上摔下来,信心就打了对折,力气也打了对折。激浪冲击着卵石,又反弹出来,把他冲离岸边。 几次三番以后,他差不多已经绝望了,突然,他听见岸上有叫声,似乎是冲着他来的。他抬头一看,竟然是母狼獾,趴在岸边一块圆石上,头抻得老长,欧呜欧呜朝他叫。他在木筏撞散后,就已把那窝狼獾给忘了,也不知母狼獾是怎么登岸的,也许恰好被一股顺水推到岸上来了,也许是母狼獾尖利的爪子适合抓牢那些圆不溜秋的石头。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母狼獾干吗要冲着他叫,还以为又是哪只小狼獾没能被母狼獾叼上岸,还氽在江面上或者已被急流卷走,母狼獾因无力下水营救而在哀嚎。可他立刻发现自己猜错了,圆石的另一侧,一黑一黄两只崽子正在用舌头滤干身上的水呢。或许,母狼獾是觉得他在水里挣扎狼狈又滑稽,在嘲弄他呢。 他已快不行了,不愿去想更多的事;他已没力气划水,在离岸边两三丈远的地方被浪冲过来推过去的。又一个浪过来,也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就又把他推到岸边,贴着那块古怪的圆石。他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求生的机会了。他本能地伸手抓住石头上一道浅浅的凹缝,竭尽全身力气想爬上去,他的脚好不不容易踏上石缝,可青苔皮一滑,又一次踏空,眼看就要再次跌进江去,突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拉住了他的手臂,正在下滑的身体被一股上升的力量钉住了,他借着这股力量双脚使劲在圆石上踢蹬,终于翻上了圆石,爬上了岸。上了岸他才发现,是母狼獾衔着他的手腕把他拖上来的。 原来母狼獾趴在圆石顶上嗥叫是担心他被急流卷走!狼獾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狼獾名声极坏,一贯与人类为敌,被人称为山妖子,怎么会死对他出手相救呢?是的,他曾帮母狼獾把黄毛崽子从旋涡捞上木筏,但他这样做只是想把这窝狼獾一网打尽,让阿爸满足这辈子想要猎到一只狼獾的夙愿,他也想赢得活捉一窝狼獾的荣耀。可以这么说,他帮母狼獾是个阴谋和圈套,可母狼獾却真以为他是于一片真诚和善意救了它的孩子。 对人类抱有特殊成见的母狼獾救了它,这可能吗?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除了母狼獾,四周没有其他人或兽,他再看看自己的手腕,确确实实有一排鲜红的齿印。 他的脸一阵燥热,心里有一种羞愧的感觉。水秧儿很快发现,自己和那窝狼獾正处在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这段江岸的地形极为险峻,月牙形的大拐弯,水流湍急,惊涛拍岸,三面都是绝壁,有二三十丈高,陡得连岩羊也休想攀爬上去,简直就是一座天然牢笼。他和那窝狼獾都被困在一条几步宽十几步长的乱石滩上。倘若是枯水季节,水位退下去两三米,这儿倒是有一条窄窄的沙滩,扶着绝壁踩着水走,还能走出去。但现在,从乱石滩上一步跨下去,就是一个个居心叵测的旋涡,刚刚九死一生从水里逃上岸,又冷又累,也实在不敢奢望能活着从水里游出去。 他两只手卷成喇叭状,朝天空欧嗬欧嗬叫唤,希冀有过路的猎人或淘金者能听到他的呼叫把他搭救出去。遗憾的是,崇山峻岭,人烟稀少,他喊哑了嗓子,也没人答应。 傍晚时分,水秧儿身上被太阳晒干了,身上暖和了些,也恢复了点力气,但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木筏撞散后,几袋粮食都同时沉人江底。总得弄点儿吃的才行,他在十几步长的江岸走了几个来回,想找条被浪冲上岸的死鱼或蝌蚪什么的,能充充饥,但乱石滩上除了蚂蚁,什么也没有。 那窝狼獾也被饥饿困扰,一黑一黄两只小崽子朝母狼獾嗷嗷叫着,乞讨食物。母狼獾在乱石滩上跑来跑去,用爪子在石旮旯里拼命抓刨,企望能逮只老鼠或一条蛇什么的,可忙碌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得到。 天很快黑了,一轮弯月给怒江边这块小小的乱石滩涂了一层朦胧的光。水秧儿躺在一块长条石上,正睡得迷糊糊,突然,他感觉到有两只绿莹莹的东西在他面前飘晃去。他开始还以为是鬼火,吓得头皮发麻,刚要失声叫唤,那两点绿光一旋转,月光勾勒出一个冬瓜形的身影,唔,是母狼獾。他的心更揪得紧。入睡前他明明看见母狼约五、六米远的一丛荒草里,这会儿到他面前来转悠什么呀?难道它……他恐怖得浑身出一层鸡皮疙瘩。 母狼獾同他一样,既不敢冒险从水里游出去,也无法陡峭的绝壁爬出去辘;更让它痛苦的是,两个宝贝嗷嗷待哺,两只崽子每一声饥饿的呻吟,都像锋利的刀子在割它的心。 它必须找到食物!它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食物! 这个牢笼似的乱石滩上,除了他,找不到任何吃的东西。它把他当做食物了!想到这里,他脊梁骨抽出一股冷气,浑身觳觫,缩成一团。 两只绿灯笼似的兽眼越来越近,黑暗中还传来混浊的喘息声。水秧儿撑起身体,随手捡起两块石头,可转念一想,又把石头轻轻搁下了。就凭手中的两块石头,对饥饿的母狼獾是构不成任何威胁的。别说他才十五岁,就是个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赤手空拳也休想敌得过一只母狼獾。他听阿爸说过,狼獾噬咬起来简直就是疯子,身上又粗又硬的毛像刺猬似的一根根立起来,四只爪子上又尖又长像一把把小匕首似的指甲在对手身上拼命扯,一张又宽又大的嘴胡啃乱咬,一旦咬着,不管对手怎样挣扎怎样反扑,也绝不松口,非把对手咬得皮开肉绽筋断骨碎才肯罢休。就因为狼獾天生具有那种吃肉不吐骨头的疯劲儿,所以身体庞大的狗熊见了狼獾都要心里发憷退避三舍。他若与母狼獾搏斗,用不了两个回合,就会被咬断摩脖子倒在血泊中的。 又过了一会儿,母狼獾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听见母狼獾牙齿的磨动声,看到那两只绿莹莹的兽眼里闪烁着贪婪饥饿的光。他又悄悄把两块石头捡了起来,尽管他知道区区两块石头救不了自己,但他总不能束手待毙,怎么说也得拼一下,也不能太便宜了母狼獾。 淡淡的月光中,他看见母狼獾的背脊微微弓了起来,这是兽类即刻就要朝前扑蹿的信号。他一阵悲哀,他还想活捉这窝狼獾呢,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把自己的命也给搭上了。看来,狼獾确实是人类最难对付的野兽。是的,要不是母狼獾把他拉上岸,他恐怕早已被急流卷走了,也许母狼獾救他时就计划好了要吃掉他的,他想,狼獾的智商极高,它一游上岸就发现在洪水退下去以前这里是出不去的牢笼,立刻想到食物问题,就把他当食物拉上了岸。也许,它当时救他时确实是出于一种报恩,但时过境迁,情况发生了变化,只有吃掉他,它和它的两个小宝贝才有能活着从这里出去,生存大于感情,它就下决心要来吃了。假如换个位置,他也会这么干的。要不是畏惧母狼獾会报复,他会用石头砸碎两只小崽子的脑袋,用它们的填饱肚皮。他尚且这么想,以凶残狠毒闻名于世的狼獾还能不这样想? 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你死我活的竞争。 不着等到天亮,他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掉的,他想,母狼獾会残忍地把他撕成碎片,用他的肉喂它的孩子;三天后,他就会变成一堆白森森的骨头,而那时候洪水大概已经退下去了,母狼獾就能带着用他的肉喂饱的两只崽子从从容容地踩着沙滩走出这座天然牢笼。 母狼獾绿莹莹的眼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磨动的牙齿间呜地吐一声轻微的叫声,听起来像是沉重的叹息,一转身,从他面前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右侧的荒草丛里传来两只小崽子失望的呜咽和母狼獾痛苦的嗥叫。 他不知道母狼獾为什么在最后一秒钟放弃了屠杀,也许,是看见他睁着眼还没睡着觉得咬起来不够方便,想等他睡着后再动手;也许,是还没饿到极点,兽性还没完全压倒良心,不好意思把曾经救过它的黄毛崽子的恩人撕碎吃掉。 他不敢再睡,害怕母狼獾会再次摸过来咬他,但等到天亮,也没发生任何动静。母狼獾后肢弯曲,前肢直立,蹲在南面那道绝壁前,抬着头,长时间地凝视着。开始,水秧儿还以为母狼獾是绝壁上发现了猎物,如野兔松鼠什么的,在聚精会神地观察能否逮得到呢。他顺着母狼獾的视线望过去,南面绝壁同样有二三十丈高,唯一不同的是,南面绝壁的岩缝里,疏疏朗朗长着几丛荆棘,绿色的枝叶在微风中摇曳,其他什么也没有。他正在奇怪,母狼獾突然跳起来,一阵快速起跑,奔到绝壁前,纵身一跃,嗖嗖嗖,在陡峭的岩壁上爬上三丈来高,可惜,绝壁实在太陡了,中间没有可以停喘息的立足之地,母狼獾大概是没站稳,又稀里哗啦退回地面。 唉,除非有特异功能,怎么从这陡峭的绝壁攀登上去呢? 母狼獾落回地面后,呦呦哀嚎了两声,神情沮丧。 两只小狼獾可怜兮兮地将嘴拱进潮湿的沙地,胡啃了一通,沙地里没任何可吃的东西,只咬了一嘴沙子,它们又拼命甩脑袋把沙子甩掉。看得出来,这两个小家伙是饿极了,恨不得把石头咬碎了当鸟卵吃掉。它们一个劲朝母狼獾哀叫,它们已饿得连站也站不起来,瘫在地上。 瞧这情景,假如今天再弄不到食物的话,这两只小崽子就免不了变成两具饿殍了。 母狼獾低头看看两只小狼獾,又抬头看看南面绝壁,突然欧--地长嚎一声,整个嘴吻皱成球形,显得无比坚毅。它翘起尾巴,从尾根的一个小孔里分泌出一些乳白色的液体,分别涂抹在两只小狼獾的头顶、脊背和尾巴上,立刻,两只小狼獾身上恶臭熏人。水秧儿曾听阿爸说过,狼獾与獐鹿相似,身上也有一个香腺,能分泌出类似麝香的液体,用水高度稀释后比茉莉更香,但就这样闻的话却比猫屎还臭十倍。狼獾经常用这种气味熏天的分泌液涂在洞穴四周的树桩和草叶上,以此来表明这儿属于它的领地,狼獾还习惯把这种分泌液蹭在食物上,以证明它对食物的所有权,人们或其他动物闻到这种气味便不再去碰这种食物了。 让水秧儿感到迷惑的是,母狼獾此时此刻往两只小崽子身上涂抹分泌液究竟是什么用意昵? 答案很快就摆在他面前。 母狼獾在两只小狼獾身上涂完分泌液后,又以两只小狼獾为轴心,在四周的石头和沙子上蹭了一圈液体,然后,跑到他面前,龇牙咧嘴,凶狠地嗥叫了一通。这无疑是一种警告、威胁或者说是最后通牒,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不跨过它画的警戒线,不让他碰那两只小崽子。随后,它一转身,又飞快地朝南面绝壁蹿去,又像刚才那样,绝壁前纵身一跃,嗖嗖嗖,在陡峭的绝壁上爬上三丈来高。这正是它刚才无可奈何滑落下来的高度,水秧儿心想,这一次同样不会成功的,这一段岩壁光滑如镜,恐怕只有壁虎才能在上面爬行。对母狼獾来说,无疑是个无法超越的极限。果然,母狼獾到了这个高度,又停顿下来,水秧儿断定它又会像刚才那样滑落下来的。可突然间,奇迹出现了,只见母狼獾在光滑如镜的岩壁那儿停留了大约一两秒钟,猛地往上蹿跃,身体旋转着升起来,像股褐色旋风,笔直跃起约两米多高,一口叼住石缝里垂挂下来的一根紫荆条,绝对是一流的杂技表演,随着紫荆条的弹性,母狼獾又往上攀登了好几丈。就这样,它一会儿用尖利的爪子住粗糙的岩壁向上攀爬,一会儿用嘴咬住荆棘像荡秋千的荡上去,一截一截向山顶冲刺。水秧儿在底下看着,暗暗捏了一把汗,这实在太危险了,只要有一条石缝没抓牢,或者有一根紫荆条承受不住母狼獾身体的重量,它摔下来,不死也会跌断筋骨变成残废的。在快接近山顶时,狼獾不知是太性急了还是刚巧踩在风化的石片上,两只后爪突然打滑,身体骨碌往下滚,水秧儿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母狼獾咬住那根紫荆条不松口。身体悬挂在半空中,待了有半分钟光景,猛地踢蹬四爪,甩动脖子,将柔软的紫荆条在脖子上缠了两圈,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再用爪子重新抠住一条石槽,往上爬。 终于,母狼獾登上了山顶。它一定是累坏了,趴在悬边上,头朝着怒江,半天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它朝绝壁下的两只小崽子叫了几声:欧--呦--欧--呦--声音时断时续,仿佛舌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水秧儿觉得有水珠落到头上,他以为又下雨了,看看天,太阳亮艳艳的,不像要变天的样子。他用手在头上。摸了一下,一看,手掌上红殷殷的,是血!是母狼獾嗥叫时从口腔里喷出来的血!他回想起刚才的镜头,母狼獾为了爬上陡壁,不断地用嘴咬住紫荆条,他知道紫荆条的厉害,长着一根根倒刺,他有时上山割猪草,不小心摸着了紫荆条,手指就会被锋利的倒刺割开。母狼獾接连咬了好多根紫荆条,口腔一定被割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母狼獾断断续续叫了几声,艰难地站起来,一转身,从悬崖边缘消失了。天空投下一块恐怖的阴影,阴影越放越大,笼罩在两只小狼獾身上。 这只恶鹰在天空盘旋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了,目标自然是已饿得奄奄一息的两只小狼獾。这是一只深灰色的苍鹰,双翼展开有两米长,头部漆黑,腿部有两片醒目的白羽。这种鹰在当地被山民称为山鹰子,性情凶猛,敢从母狐狸身边抢夺小狐狸。恶鹰越飞越低,已下到绝壁的半山腰了。水秧儿本来是躺在沙砾上的,挣扎着坐起来,双手挥舞着,欧欧叫了两声,想把那只居心不良的恶鹰吓走。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恶鹰叼走小狼獾。母狼獾临走时曾在两只小狼獾身上和周围涂抹分泌液,然后冲看他嗥叫了一通,其用意就是警告他别趁它离开之际伤害它的孩子,假如听任山鹰子把小狼獾叼走,母狼獾回来发现小宝贝不见了,一定会以为是他把它的小宝贝吞吃了。动物不会用理智去调查研究,动物只会感情用事,母狼獾必定勃然大怒,把他活活撕成碎片,以示报复。他不能让恶鹰白捡便宜而自己去背黑锅。他要赶走山鹰子。 开始几次,他双手一挥舞,正在往下盘旋的山鹰子便会发出一声惊啸,拍扇翅膀飞升起来,但几次以后,大约发现水秧儿只是叫喊威胁,并没实质性的攻击,贼胆逐渐变大。也有可能是只几天没找到食物了的不走运的饿鹰,饥饿迫使它铤而走险,它不再理睬他的双手挥舞和大声吆喝,而是一个劲往下盘旋。不一会儿,山鹰子离地面只有几米高了,突然,它身体偏折,翅膀半敛半开,黑色的脑袋猛往下扎,本来收缩在腹部的两只铁钩似的爪子像飞机准备着陆前把轮子放下来似的直直竖了下来。 水秧儿从小在山里长大,熟悉山鹰子的品性,一看就它要向猎物进行俯冲攻击了,倘若他仍坐在地上无所作为的话,一眨眼的工夫,山鹰子极其厉害的鹰爪就会抓住两只小狼獾里其中一只的脊背,抓破皮肉抓碎骨头,然后疾速扇动翅膀,把猎物凌空提起,飞上高空。他急忙抓起一块石头,朝天空掷去。平时他掷石头掷得又远又准,有好几次在放学的路上瞅见高高的树杈上有只松鼠,捡起一块石头扔去,就把松鼠砸晕了从树上掉下来。可现在,他浑身虚软,手臂没了力气,那块石头像只受伤的小鸟,才飞了十来米高,在天空没精打采地画出一道黑色的弧线,就掉回地面来了。山鹰子只是微微受到点惊吓,在空中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俯冲下来。眼看鹰爪离那只黄毛崽子的脊背只有几米了,水秧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了一块石头站了起来,又向那只恶鹰掷去。这一次,石头不偏不倚击中恶鹰的胸脯,可惜力量不够,恶鹰只是摇了几下翅膀,转了个角度,仍向黄毛崽子抓下来。显然,狡猾的山鹰子看透了水秧儿的虚弱,变得有恃无恐。水秧儿再弯腰去捡石头已经来不了,他朝前奔了两步,一下扑在两只小狼崽身上。他只觉得背后传来鹰的一声怪啸,自己的背部一阵钻心的刺痛。他本能地抓起一块碎石片,侧转身向天上砍去。碎石片砍在山鹰子的大腿上,抓住他背的那只鹰爪松开了,山鹰子恼怒地啸叫着,升上半空,兜了个圈,又朝地面俯冲下来。 看来,这只山鹰子是不达到目的决不肯罢休了。 好一场人和鹰的鏖战。水秧儿两只衣袖被撕得稀巴烂,手臂和背上好几处都被抓伤了,火烧火燎般地疼;鹰的腿上翼上和身上也被石片砍得伤痕累累,羽毛飘零,飞沙走石;两只小狼獾吓得缩在磐石底下,呦呦怪叫。 渐渐的,水秧儿有点招架不住了,他从水里侥幸逃生,又一夜没合眼,又空着肚子,早就饥饿得差不多要虚脱了,山鹰子是天之骄子,居高临下,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地俯冲下来。水秧子知道,山鹰子攻击的目标不是他,而是躲在他身体底下的两只小狼獾崽,只要他就地一滚闪开,他就可免受皮肉之苦。但他咬紧牙关,还是罩在两只小狼獾身上没有动弹,他不能让与他同患难共甘苦的母狼獾失望。 恶鹰又一次升上天空,像抖出了一条黑色的鞭子。突然,悬崖上传来瞅一声低沉嘶哑的嗥叫,水秧儿抬头一看,悬崖边缘站着一个褐色的身影,身体浑圆,四肢粗短,脸像熊和鼬鼠生的混血儿,这是一个他已经看得十分熟悉的身影,是母狼獾回来了。 显然,母狼獾已经看清山鹰子的罪恶企图,它的脑袋顺着鹰的飞翔姿势在摆动,那嗥叫声完全是冲着鹰去的。 山鹰子当然也看见母狼獾了,发出一声焦急的啸叫,发疯般地冲下来,鹰爪抓住水秧儿的肩膀,奋力扇动翅膀;水秧儿举起石片在恶鹰的身上乱砍一通,但鹰爪仍紧紧揪住他的肩头不放。这浑蛋,一定是意识到倘若让母狼獾从悬崖上下到江边来,它想要抓走一只小狼獾的企图就要彻底落空,因此把全部的凶狠和全部的力量都聚集在这一次的扑击中。它这一次攻势凌厉,不仅揪住水秧儿雕的肩头,还用坚硬的嘴壳朝水秧儿的脸上乱啄乱咬。水秧儿用两条胳膊护住头,但身体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好像马上就要腾空被拎起。他赶紧用脚绊住磐石,不让山鹰子把巴自己拖开,然后,解开衣裳的纽扣。山鹰子用力一扯,那件粗麻布上衣被拉脱了。山鹰子用力过猛,带着他的衣裳升上天空,发觉上当后,扔了衣裳,又要再次俯冲下来。 就在这时,母狼獾叼着一样东西从陡峭的悬崖上连滚带爬地下来了,它吐掉嘴里的东西后,立即蹿过来朝山鹰子扑咬。奇怪的是,它走路的动作十分别扭,尾部还哐啷哐啷作响,几乎蹿跳不起来。虽然如此,那气势还是吓倒了山鹰子,山鹰子松开爪子,悻悻地啸叫几声,越飞越高。很快消失在云层里。 危险解除了,水秧儿瘫倒在地。 母狼獾扑到两只小狼獾跟前,把小宝贝搂进自己怀里,低头仔细察看了一下,见小狼獾安然无恙,又扭头望望水秧儿,眼里一片温柔,柔声叫了两下,大概是在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吧。随后,它转身拖出一只野兔来。 这时,水秧儿才看清,母狼獾一条后腿上挂着半副捕兽铁夹,一走动便哐啷哐啷作响。不难想象,母狼獾爬出这座天然牢笼后,跟踪某位猎人,一直跟到猎人安置捕兽铁夹的地方,耐心等猎人走后,就直奔捕兽铁夹;捕兽铁夹那根插销上绑着一只活兔,它晓得那是诱饵,只要一咬悬在头顶的沉重的铁杆就会无情地砸下来,夹牢偷食者的身体。它已没时间去捕猎其他食物了,为了孩子,它别无选择,它利用过去曾经从捕兽铁夹下偷食诱饵的经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蹿过去,一口咬住兔子的脖子,想争时间抢速度,在捕兽铁夹那根铁杆落下来之前把兔子从插销上撕下来。不知是兔子竭力挣扎影响了它的扑蹿速度还是它太心急了,没精确地把握好角度,兔子倒是被它撕下来了,它大半个身体也成功地从铁杆下脱身了,但没能完全逃脱厄运,铁杆比闪电更快,一下夹住了它的一条后腿。它当然不能在捕兽铁夹下等着猎人来收拾自己,就拼命挣扎,结果把半副捕兽铁夹从树桩上扯了下来。它自己无法弄开铁夹,只有拖着铁夹跑回江边这座天然牢笼来。 水秧儿慢慢爬到母狼獾身后,打开铁夹上的插销,母狼獾那条后腿获得了自由,虽然走起路来还一瘸一瘸的,但毕竟方便多了。 母狼獾开始撕咬兔子,但咬一口脖子就哆嗦一下,还没把兔子解剖开,就嗯嗯呀呀呻吟起来。水秧儿躺在地上,奇怪地望着母狼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母狼獾大约实在是受不了了,走到水秧儿跟前,张着嘴摇头晃脑。水秧儿往母狼獾口腔里瞄了一眼,吓了一跳,口腔里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掬了一抔江水冲去血丝,这才看清,母狼獾的口腔里唇吻、上下颚和舌头都被绝壁上的紫荆条撕烂撕碎了,还有好几根长长短短的刺钉在上下颚里。狼獾的爪子虽然很灵巧,爪指很长也很尖利,但不能跟人类的手相比,是无法清除口腔里那些讨厌的刺的。老林子里经常有一些肉食兽或者在吞咽食物时被骨头卡住喉咙或者不小心被植物的刺扎着口腔,溃烂发炎,不能吃东西,最后活活饿死。水秧儿心想,母狼獾明知绝壁上的紫荆条会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却仍不顾一切地咬住紫荆条爬出这座天然牢笼去觅食,没想到一向被人类视为山妖子的也有自我牺牲的精神,也有如此感人肺腑的母爱。 他坐起来,拍拍自己的大腿,母狼獾像听懂了似的乖乖地趴在他腿上,张大嘴。他将手伸进母狼獾的嘴里,把刺一根一根拔出来,一共拔出十一根一厘米左右长的刺。有十一根刺在嘴里,还把兔子叼回来,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清除完口腔里的刺,母狼獾不再精苦呻吟,很快把那只兔子解剖开,将嫩滑的内脏嚼碎送进只小狼獾的嘴里,很快,小狼獾空瘪瘪的肚皮就鼓了起来。母狼獾又撕了一条兔腿,叼到水秧儿面前,他当然知道,这是给他的食物。 他没有吃生肉的习惯,但他弄不到火,再说肚子也实在太饿了,就接过兔腿啃咬起来。这兔子刚死不久,十分新鲜,味道挺不错的。 大家都吃饱后,母狼獾围着水秧儿转起圈来,一面转还一面发出轻柔的叫声,眼睛里闪烁着慈祥和善的光。突然,它撅起尾巴,从香腺里分泌出几滴亮晶晶的液体,涂抹在水秧儿的身上。 水秧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怪味。 哦,母狼獾用它独特的方式,表示它拥有了他,表示他是属于它的,表示它接纳了他:他身上有了狼獾的气味,就是狼獾家庭的一员了。 那天晚上,母狼獾和那对小狼獾就依偎在水秧儿身旁睡觉,像一家人。开始,水秧儿还闻不惯狼獾身上那股骚臭味,几次想躲开,但他的上衣被山鹰子抓走了,就穿着短褂,虽是五月初夏的日子,但江边风大,还是冷得哆嗦,和三只狼獾挤在一起,倒也能驱走寒意,怪暖和的。又一天过去了。 天气转晴,红艳艳的太阳挂在蓝天白云间。水秧儿手臂和背上被鹰爪抓伤的地方已结起痂,吃了整整一只兔腿,填饱了肚子,又美美地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母狼獾也恢复得很快,口腔已不再发炎流血,那条被铁夹夹过的后腿似乎并没伤着骨头,还能跑动,只是微微有点瘸。两只小崽子吃饱睡好被太阳一晒,全身的绒毛蓬松开来,胖嘟嘟,圆滚滚,一团金黄,像两朵硕大的蒲公英,蛮漂亮的。小家伙年幼无知,精力充沛,在沙砾上互相追逐嬉闹。 母狼獾隔一会儿跑到水边的卵石上,观看江水的变化情况。 其实不用那么着急的,水秧儿想,天已经连续晴了两天,暴涨的江水很快就会退下去的。怒江就是这个脾气,像个性子急躁容易发怒的人,连下两天大雨,水位就猛升三四米,就急浪旋涡变得狰狞可怖。容易发怒的人也容易息怒,只要太阳连晒几天,水线就会直线下落,江面也会变得平和宁静。他从小在怒江边长大,算是摸透了怒江的性格,按他的经验,只要今天不再下雨,明天中午,水位就会下降到洪汛前的位置,现在翻卷着恶浪的江岸就会露出一线沙滩,不仅他可以踩着齐脖儿深的水扶着石壁走出这座天然牢笼,母狼獾也能沿着平静的浅水湾游出去,假如需要的话,他还可以替母狼獾抱一只小崽子走。 天空晴朗,江面见不到低龟的红蜻蜒,地上也不见蚂蚁搬家,他敢打赌,起码到明天天黑前,是不会下雨了。 还有半只兔子,再也不用害怕饿肚子了。 求生有望,挺鼓舞人心的,大概也挺鼓舞狼獾心的。 不知道走出这座天然牢笼后,会发生什么情况,水秧儿想,他当然不会跟着母狼獾到丛林里去过狼獾的生活,尽管他身上被涂抹过狼獾的气味。他也不可能把母狼獾和两只小狼獾带回寨子去豢养,狼獾不是狗,是不可能依附人类生活的;即使母狼獾愿意跟他回寨子,寨子里的人也绝不会同意接纳一窝山妖子的。在山民们的眼里,狼獾十恶不赦,是灾星是妖孽是祸根,是人类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和它们走出这座天然牢笼后,只能是分道扬镰,各走各的路。 他想,真到了分手的那一刻,他会伤感的,他和它们一起经历了磨难,一起渡过了难关,他熟悉了它们,它们也熟悉了他,结下了友谊,也有了感情,要分手了,心里是会难过的。他晓得,明天中午的分手,将是一种诀别,此他和它们恐怕不会再见面了,他会想念它们的,它们大概也会想念他的。 他想,他回家后,要把这段难忘的经历告诉他认识的每一个人,他要让他们相信,把狼獾这种动物视为专与人类作对的山妖子,实在是一种误会。是的,狼獾会破坏猎人的捕猎手段,神出鬼没,让人头疼,但狼獾也是一种有感情的动物,人若能善待它们,它们也知道报恩的;他要让阿爸放弃这辈子一定要猎杀一只狼獾的念头,再不要将仇恨当做宝贵的遗产一代一代传下去;他还要告诉他的同和年龄相仿的伙伴,所谓狼獾专门吸食小孩的脑髓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 他正想着,突然,在江水奔腾的喧嚣声中,在两只小狼獾追逐打斗的嬉闹声中,有一个声音由远而近由高而下钻进他的耳膜: “--水--秧--儿--水--秧--儿--” 声音很熟悉,他听出来了,是阿爸在叫他,唔,阿爸见他迟迟没把粮食送到蛤蟆滩,心里焦急,溯江而上找他来了。 危难之中遇亲人,他激动地大叫起来:“阿爸,我在这儿,快来救我!” 正卧在他身旁打瞌睡的母狼獾听到他的叫声,惊跳起来,全身的毛恣张开来,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态。两只小狼獾也停止打闹,惊恐琅躲甜母钵狠獾的肚子底下。 “别怕,别怕,是我阿爸找我来了,他不会伤害你们的。” 母狼獾自然是听不懂水秧儿的话,它的四肢紧张地颤抖,一会儿竖起耳朵倾听悬崖上阿爸越来越近的呼叫声,一会儿用陌生的疑惑的眼光望着水秧儿,仿佛在责问:你干吗要出卖我们? 唉,狼獾与人类世世代代的仇恨,早已融化在母狼獾的血液里,变成一种条件反射,变成一种过敏症,一听到人的声音就跟听到丧钟敲响了一样害怕。 “水秧儿--水秧儿--” 阿爸的声音快到悬崖边缘了,母狼獾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用爪子拼命刨着沙子,大概是想挖个洞躲起来;一会儿从这块石头边蹿到那块石头边,大概是想藏到阿爸看不见的石头底下去。遗憾的是,临时挖洞就像掘井止渴一样来不及了,而这块江滩上的石头都是半圆形像高庄馒头,没有可以藏身的旮旯角落。 完全没必要这样害怕的,水秧儿想,只要他把事情的委告诉阿爸,相信阿爸会像他一样,对母狼獾抱有一种感激之情的,怎么会去伤害它们呢? 在水秧儿声音的引导下,阿爸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悬崖边缘。阿爸穿着黑布褂子,扛着猎枪,挎着火药葫芦,一副打猎的行头。水秧儿站在悬崖底下,拼命挥舞双手,阿爸看见他了,弯着腰,两只手掌卷成喇叭状,高声喊道: “水秧儿,人家都说你掉进江被鱼吃掉了,爸不信,爸从蛤蟆滩一路寻找到这里,终于把你给找到了。儿子,你真还活着啊?” “阿爸,我是还活着!阿爸,快救我出去!” “别急,水秧儿,爸去砍两条山藤来,爸把山藤丢下来后,你把一条系在腰上,抓住另一条往上爬,爸在上面拉,一袋烟的工夫就把你拉上来啦。” “阿爸,你快点啊。” “好的,阿爸会尽快转回来的。” 水秧儿在同阿爸对话时,始终抬着头,眼望着悬崖上。这时他看见阿爸正准备转身离开悬崖边缘,突然,阿爸的转身动作停住了,已挺直的身板又弯了下来,似乎发现了让他感到非常惊讶的事。 “水秧儿,你往你的左边看,快看,一大两小三只东西,那是什么?哦,像是狼獾。对对,就是狼獾!哈,老天爷可怜我,老天爷成全我,我原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再猎到该死的狼獾了,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见到狼獾。哈哈,这地形也太好了,前头是旋涡,后头是绝壁,这窝狼獾好比砧上的肉、笼中的鸟,看你们往哪儿跑!” 阿爸说着,动手解下肩上的猎枪。 “阿爸,别开枪!”水秧儿叫道,“这不是坏狼獾,它们和我一起从水里逃出来的,它们救过我的命。” “孩子,你在说什么胡话呀;可怜的孩子,你一定是被山妖子弄迷糊了。不要紧,待阿爸收拾了这窝狼獾,阿爸会请巫娘来给你跳一回大神的。” “不不,阿爸,你听我说,别开枪!” 就在水秧儿与阿爸高声对话时,母狼獾走到了江边,站在磐石顶上,朝江面张望。看样子,它是感觉到站在悬崖上的那个人要朝它开枪了,想冒险从江里游走。果然,它张望了一会儿,把两只小崽子叫到自己身边,然后扑通一声跳进江去;很快,江里传来母狼獾呦呦呜呜的叫唤.水秧儿晓得,母狼獾是要两只小狼獾也跟它跳进江去。 虽然洪水还没退到位,但靠近江岸这段水流毕竟比两天前平稳多了,浪也低得多了,旋涡也小得多了,对母狼獾来说,与其待在岸上等死,不如冒险和激流旋涡拼搏一番。 去吧,去吧,水秧儿心想,他看来是很难阻止阿爸朝这窝狼獾开枪了,他还小,他没法一下子改变阿爸脑子里对狼獾的看法,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是很难纠正的。但愿母狼獾能顺顺利利带着小狼獾游过这段急流,绕过这段江岸,远走高飞。 母狼獾在水里叫唤,两只小狼獾在磐石顶上探头探脑,迟迟不跳下去。或许它们两天前在江浪里九死一生的经历不敢往下跳,或许它们是年幼无知不太了解猎人和猎枪的厉害。它们望着在江里随浪起伏的母狼獾,踌躇不决,犹豫着,在磐石顶上绕着圈圈。 哗啦,悬崖顶上传来拉动枪栓的声响。 “阿爸,别……别打它们!”水秧儿声嘶力竭地叫起来。 “该死的狼獾,你以为跳到水里去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发酒瘟的,我先送你的小崽子上西天去。” 水秧儿从地上捡起一把小石头,朝磐石顶上的两只小崽子扔去,他想它们赶下江去,免遭枪击。 唉,不懂事的小家伙仍赖在岸上不肯下水。 突然。磐石上冒出一双毛茸茸的爪子,很快又冒出母狼獾水淋淋的脑袋;一眨眼,母狼獾从江里又爬上岸,显然,它上岸来是要把两只小狼獾推下江去。 快,快,水秧儿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悬崖顶上,寂静无声,听不见阿爸说话了。水秧儿经常跟随阿爸上山打猎,知道阿爸的习惯,扣动扳机前会屏住呼吸将准星、缺口和猎物三点连成一线。阿爸停止说话,毫无疑问,是在进行最后的瞄准,顶多还有两三秒钟时间,猎枪就会訇然炸晌。刺鼻的硝烟无数粒铁砂子会无情地扑向岸边那座磐石。 距离这么近。阿爸是寨子里有名的神枪手,这一枪绝不会打空。一瞬间,水秧儿眼前出现了幻觉:霰弹从黑洞洞的枪管喷射出,呈倒锥体罩向那家子狼獾,黑毛崽子像触电似的蹦起三尺,又重重地摔下来,再也站不起来了;黄毛崽子更惨。前额被穿了个洞,就像长了第三只眼,软绵绵地瘫了下去,母狼獾肚子上被钻了几个洞,肠子流了出来,四肢一曲,跪倒在地。 不不,他不能让悲剧发生。他一定要制止阿爸开枪。这家子狼獾与他同命运共患难,结下了深厚友谊,母狼獾甚至还救过他的命,他决不能让它们受到伤害。 他突然想出制止阿爸开枪的办法来,他飞奔几步,来到磐石前,高举双手,尽量挺直身体;他站立的位置刚好在弹道上,子弹不会绕弯,他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住了阿爸的枪口,阿爸要射击的话,只有先打中他,才能再打中那家子狼獾。 “水秧儿,你疯了吗?快闪开,我要开枪啦!”阿爸在悬崖上焦急地高声喊叫。 水秧儿索性登上磐石,像一堵结实的墙,挡在三只狼獾面前。 母狼獾先将黑毛崽子推入水中,然后又将黄毛崽子抛进江去。 “小杂种,你敢跟老子对着干,你的良心喂了狼!我真的要开枪了,你再不让开,我把你这个不孝的畜生连同三只狼獾一块儿收拾了!”传来阿爸咬牙切齿的咒骂声。 水秧子毫不惧怕,他晓得阿爸是在讲气话,他是阿爸的亲骨肉,他是阿爸最疼爱的小儿子,阿爸或许会因为生打他两巴掌,顶多会用马鞭抽他几鞭子,但阿爸绝不会朝他身上开枪的。 洪水虽然退去了不少,但江涛依然汹涌。两只狼獾崽子被推进江去后,在浪花间沉浮挣扎。黑毛崽子呛了两口水,一面笨拙地划动四肢,一面惊慌地呦呦哀叫。黄毛崽子则拼命向岸边游去,想重新回到岸上来。 扑通,母狼獾跳进江去,抡动那根又粗又亮的尾巴,示意两个小家伙前来叼咬。这是狼獾泅水惯用的办法,狼獾崽子衔住母狼獾的尾巴,就可平安地在水中畅游。遗憾的是,两只狼獾崽子或许由于年纪太小缺乏经验,或许由于浪花太猛惊慌失措,努力了好几次也未能叼住母狼獾的尾巴。母狼獾在水里急得团团转。 水秧儿毫不犹豫跳进湍急的江水,一面踩水一面揪住獾的尾巴,塞进黄毛崽子的嘴里,又从一个旋涡里把晕头转向的黑毛崽子捞了出来,送到母狼獾尾后。两只狼獾崽子终于成功地衔住了母狼獾的尾巴,就好像抓住了救生圈,跟随母狼獾平稳地向前游去。 “水秧儿,我的儿子,阿爸求你了,快快闪开吧。我打死这三只狼獾,我在寨子里再也不用受窝囊气了,成全阿爸吧,阿爸做梦都想当寨子里的猎王!水秧儿,阿爸一旦做了猎王,你就是猎王的儿子啦。” 阿爸在悬崖上捶胸顿足大声哀求道。 他才不稀罕当什么猎王的儿子呢,他是这家子狼獾的朋友,他只想帮助朋友摆脱困境。 水秧儿踩着水,护送三只狼獾游出那段地势险峻的月牙形江湾,直到确信阿爸的猎枪再也瞄不到它们的身影他这才返回岸上。 母狼獾朝他投来感激的一瞥,便顺江而下,头也不回地越游越远。 悬崖上,传来阿爸伤心的哭泣声。 赤斑羚搬了两次家全文在线阅读 赤斑羚又称红崖羊,毛色红艳,数量稀少,仅产于云南高黎贡山,为国家一类保护动物。大前年,省动物研究所和圆通山动物园组织了一支狩猎队,在高黎贡山寻找了两个多月,耗资数万元,在当地山民的大力协助下,用挖捕兽陷阱的办法,捉得七只活赤斑羚,三雄四雌,运到昆明,养在圆通山动物园,指望它们能在人工饲养的条件下繁衍后代,以拯救遍这一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 赤斑羚最早的羊圈设在圆通山南麓的一块缓坡上,草场空旷,空气清新,阳光充足,饮水方便,食料精美。但它们好像很不喜欢这个环境,整日惊恐不安地在羊圈里东奔西突,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尤其是三只雄斑羚,动不动就用头顶两支尖利的犄角“乒乒乓乓”地拼命撞击栅栏,身体很快消瘦下来。开始,管理人员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认为它们是害怕来来往往的游人,不乐意被围在栅栏里,所以才焦躁不安的。类似的情况在其他刚刚被送进动物园来的动物身上也曾经出现过。一般来说,一个月左右动物们就会适应新的生活,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两个月过去了,这七只赤斑羚仍精神亢奋得像中了魔一样,乱吼乱叫。三个月过去了,它们的眼睛布满血丝,疯子似的在羊圈里乱蹿乱撞,各个瘦得皮包骨头。终于有一天,那只身架最大犄角最长的雄赤斑羚长咩一声,七窍流血,倒地而亡。经解剖,死于心力衰竭。动物园的管理人员这才慌了手脚,到北京请来了中科院专门研究动物行为学的蔡教授,让他帮助指点迷津。 不愧是这方面的权威人士,蔡教授在圆通山里走了一圈,便道出了问题的症结。原来,距离羊圈仅三十多米远的半山腰,有一只豹笼,笼子里养着两只金钱豹。豹笼的位置略高于羊圈,中间没有任何遮蔽物;更糟糕的是,这是一条狭长的山谷,豹笼处在上风口,经常刮穿堂风。高黎贡山没有老虎,最大的食肉兽就是金钱豹,这就是说赤斑羚在高黎贡山时最危险的天敌就是金钱豹了。一抬头就能望见金钱豹矫健的身影,一呼吸就能闻到金钱豹身上那股肉食兽特有的腥臊味,就像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高悬在头顶,随时都有可能会劈斩下来,它们的身心如何能松弛下来呢? 这就像一个人,时时刻刻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分分秒秒处在生存危机的巨大压力下,即使给他住花园洋房、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他会觉得安宁幸福吗? 管理人员在圆通山北麓鸟族馆背后一片金竹林里为赤斑羚开辟了一个新家,这里环境幽雅,与猛兽集中的南麓隔着一座山,别说见不到金钱豹的身影,闻不到肉食兽的气味,连虎啸豹吼也休想传得过来。鸟语花香,竹叶婆裟,一片青翠,连游人也很少光顾这里,清静得就像深山古刹。 搬迁的第二天,赤斑羚的情绪便安稳下来,食量与日俱增,睡眠也恢复了正常,不到一个月,就膘肥体壮,跟刚刚被逮着时差不多了。但奇怪的是,好像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六只赤斑羚在新羊圈里很少跑动,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就懒洋洋地躺在竹林里欣赏太阳透过竹叶洒在地上的光斑。半年后,只只赤斑羚养得肥头大耳,尤其是两只雄斑羚,因脂肪层过厚,臀部的皮肤被绷紧得呈半透明状,仿佛轻轻一拧就可以拧出油来。它们越来越懒得动,精神委靡不振,彼此间十分冷漠,除了进食,整天各自躺卧在地上迷迷糊糊打瞌睡。 大家都眼巴巴等着小赤斑羚出世呢,可一年过去了,还是六只赤斑羚,也不晓得它们是不是想争取当计划生育的模范。 有人认为万恶胖为首,由于胖,所以不想运动,由于不运动,所以缺少活力,由于缺少活力,所以至今没有添丁增口。于是就减少它们的食料,但效果不大,它们好像喝凉水也能长膘;还买了“更娇丽”减肥茶给它们饮用,钱花了不少,最后也没变得娇丽起来。 又半年过去了,四只母斑羚肚子仍没什么动静。 没办法,只好又把蔡教授从北京请来。蔡教授观察思考了两天后,提议给赤斑羚再搬一次家。他亲自挑选了新羊圈的位置,在圆通山西麓几棵海棠树背后一块盆形的洼地。 说也奇怪,赤斑羚第二次搬家后,没几天,性情便变得活跃起来,在圈里蹦蹦跳跳,彼此间和睦亲密,再没有哪只赤斑羚会连续几个小时躺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它们仍吃得不少,但脂肪层却在逐日减薄,体形很快恢复了正常。尤其是两只雄赤斑羚,双眸清亮,叫声洪亮,精神抖擞,生机勃勃。几个月后,四只母斑羚先后产崽,赤斑羚的数量一下子由六只增加到十只。 有人说蔡教授读过《易经》,精通阴阳八卦,学过太极气功,会看风水,用眉心那只无形的天眼看出西麓海棠树背后那块盆形洼地是龙脉与凤脉交汇的风水宝地,从命象上说必定多子多孙。我不相信这种奇谈怪论,我总觉得蔡教授建议把赤斑羚由鸟族馆背后的金竹林搬迁到海棠树背后的盆形洼地,是基于他对动物行为学的深邃研究,是有科学依据的。 一年后,我到北京参加一个笔会,特意去拜访了蔡教授,请教赤斑羚两次搬家的奥秘。蔡教授沉吟了一会儿,说了这么一句话:“对生命而言,不能压力太大,也不能没有压力。” 我茅塞顿开,我大彻大悟。 生命既脆弱又坚韧。说生命脆弱,因为作为个体生命,总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生生死死,有生就有死,外界的条件起了变化,不利于生命延续的因素逐渐加大,超过了生命所能忍受的限度,生命就会扭曲变形,就会碎裂崩溃,就会走向它的反面--死亡。说生命坚韧,因为生命并非易碎易燃易爆物品,生命的存在既需一定的客观条件,却又不苛求条件,每年降雨量仅为几毫米的沙漠里还有沙狐和红柳,海拔四千米终年积雪不化的高黎贡山顶上还有苔藓和雪莲花,生命存活的尺度十分宽泛,具有相当的弹性和可塑性性;生命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质,那就是可压性,在适宜的压力下,改变自己的质地与密度,释放出潜在的能量,向环境施放反压力。 不用再作任何解释,我就理解了蔡教授为何要把赤斑羚从鸟族馆后面的金竹林里搬出来,我就懂了为什么赤斑羚搬到海棠树背后的盆形洼地就会生机盎然。 在鸟族馆后面的金竹林里,环境太优越了,既听不到虎啸豹吼,也闻不到肉食兽的腥臊味;既不必为生命担忧,也不用为食物操心,不需要强健的体魄来躲避天敌,更不需要互相依赖抗拒灾难,对赤斑羚来说,生存的压力降低到零。没有了压力,生命必然会松弛,必然会稀释,必然会萎缩,必然会黯然失色。个体之间无所依存,关系也就必然会日趋冷漠。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除了长膘,还能长什么? 海棠树背后的洼形盆地,距离金钱豹笼约一百多米,虽然有枝叶茂盛的海棠树遮挡,看不见金钱豹的身影,但如果刮南风,依稀能闻到金钱豹身上那股肉食兽特有的腥臊味,夜深人静时,能清晰地听到金钱豹那可怕的吼叫声。这是一个适宜的位置,这是一个适宜的距离,赤斑羚知道有天敌存在,却又不是近在咫尺,感觉到危机的存在,却又不是不可抗拒的灭顶之灾。这压力恰到好处,既没超出赤斑羚生命所能承受的极限,又时常沉甸甸地压在它们心尖,迫使它们丢弃怠惰、捡回勤勉、强健体魄、亲密合作,以抵御可能会出现的危机。 生命是剑,越磨砺越闪光;生命是钢,越锻造越辉煌。没有压力的生命是空虚的生命,或者说是松散的生命;没有危机感的生命是低质量的生命,或者说会变成低质量的生命。适当的压力,能点燃活力,能激活灵性,能摆脱平庸。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仅不该诅咒压力,必要时,我们还该为自己增加一些压力,让自己变得更充实,让生活变得更美好。 斑马与橄榄枝全文在线阅读 也许是因为路途劳顿,也许是因为水土不服,也许是因为思念家乡过度悲伤,也许是因为昆明温差太大着了凉,那皮名叫迪奥的雄斑马从非洲草原运到圆通山动物园后的第二天就病倒了。经兽医检查,它患的是急性肺炎,打针灌药,折腾了好几天,不见好转,仍每天卧在地上,无神的眼睛望着天上的白云,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兽医说,光大针灌药效果是有限的,病马老是侧身躺着,压迫着肺部,只会加重病情,必须让它站起来,多活动活动,振奋精神,增强体质,配合治疗,病才可能痊愈。 没想到,要让雄斑马迪奥站起来,简直比登天还难。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抬起来站直了,刚一松手,咕咚,它就像一坨湿泥巴一样,四腿一曲,跪瘫在地。用鞭子抽它的屁股,直抽的屁股上布满一条条红蚯蚓似的血痕,它呻吟着,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但就是不肯站起来。在马头套上辔笼,用缰绳拉,也无济于事。 它虽然高烧不退,病的不轻,但还能吃少量但饲料和清水,我们不相信它已虚弱到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程度。兽医说,它已失去了求生的意志,精神垮了,自己都不想活了,华佗面对这样的病员也无能为力。言下之意,迪奥已经不行了。 斑马是马这个大家庭中最漂亮的成员,产于非洲的稀树草原,根据身上不同的黑色条纹,分为普通斑马、山斑马和细纹斑马三个品种。普通斑马身上的条纹较宽,从脊背到腹部圈圈相连,像裹着一条条腰带;山斑马腹部白色,条纹粗细搭配,像黑色的绸带披挂在身上,到了腹侧就消失了;细纹斑马体形高大,条纹细密而秀美,最靓最亮,是最具观赏价值的一族。 迪奥就是一匹细纹斑马。 圆通山动物园原先养着三匹雌斑马,为了繁殖后代,特意用外汇从遥远的非洲购买种马,光运费就大的吓人。迪奥真的一命呜呼的话,损失可就惨喽! 又过了几天,迪奥精神愈加萎靡,病情也日渐加重,躺在地上,目光发呆,喘咳不休,完全是一副等死的样子。动物园的领导慌了神,宣布无论是谁,只要能让迪奥站起来,治好它的病,奖励两千元。几个兽医面面相觑,都眼馋那笔奖金,却没人敢吭声。 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嘛。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从河南农村来打工的小伙子站出来说他愿意试一试。大家都用狐疑的眼光望着他,几个大学毕业的兽医都束手无策,一个长得黑不溜秋才念过小学的农家小伙子能行吗?园领导想了想说,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就让他试一试吧! 农家小伙子蹬着自行车跑到了黑龙潭植物园,很快采撷来一捆橄榄枝。这叫非洲橄榄,顾名思义,原产地在非洲。橄榄枝的叶片型如梳子,透明发亮,散发着幽幽清香。 不愧是农家子弟,与土地有一种血脉亲情,也因为他在外打工谋生,梦里常梦见家乡的山山水水,将心比心,晓得流落异国他乡的雄斑马迪奥病中更思念遥远的故乡,采来非洲橄榄枝,化解它郁结在心中的乡愁。但我想,喂一些嫩绿的橄榄枝,最多满足一下它的恋乡之情,精神或许会为之一爽,但要它站起来,并治好它的病,恐非易事。要知道,橄榄枝并非灵丹妙药啊。 谁也没有想到,农家小伙子并没有拿橄榄枝去喂迪奥,而是用铁丝做了一个h型的架子,一端固定在马头上,另一端从两只马耳之间伸出去,然后,挑最鲜嫩的橄榄枝绑在铁丝上。 青翠欲滴的橄榄枝就在马脸前晃荡,黯然无神的马眼突然放亮,马鼻翕动,贪婪地嗅闻着,马嘴张开,很想品尝来自家乡的珍馐佳肴。但它伸了几次嘴,都没法吃到橄榄枝。那橄榄枝就悬挂在它的额头,离马嘴仅有半尺远,仿佛一伸嘴就能吃到,其实再怎么努力也是吃不到的。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空间距离,也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心理距离,在得到和得不到之间,充满了诱惑和希望。 迪奥又伸出马舌来,想舔卷橄榄枝,但马舌不同于避役(变色龙)的舌头。避役的舌头能从嘴腔里弹射出来像把长柄勺子一样伸向捕捉目标;马舌短的可怜只能触及自己的嘴唇和鼻吻。它的舌尖只是浅浅地在橄榄枝上触摸了一下,这更撩拨得它心痒眼馋,终于,它挣动身子,试图站起来,它肯定是这样想的,橄榄枝就在它的眼睑上方,它只要站起来,就一定能够得着吃得到。 我们赶紧小心翼翼地把它扶起来。哦,随着身体的摆动,橄榄枝摇曳多姿,更逗得它馋涎欲滴。只要上前一步就能吃到,它想。它迈开虚弱的腿,颤巍巍地跨步向前…… 希望,是精神的火花。失去了希望,生活一片黑暗;有了希望,生活出现光明。假如把人生比喻为在大海里夜航的一叶孤舟,希望就是一盏航标灯;假如把人生比喻为荒漠跋涉的探险家,希望就是地平线上的一缕炊烟。有了希望,生命才有意义;有了希望,生命才有活力。希望不倒,人生不老;希望常青,生命之树常绿。 其实,农家小伙子不过是把北方农村磨房里常见的情景照搬到熊斑马迪奥身上来了而已。石磨沉重,用驴拉磨时,驴常常因为不堪负重而在磨道上停下来,呵斥和鞭打都作用不大,为了不让驴偷懒,农夫就在驴嘴前绑一小袋炒熟了的香喷喷的麦麸,毛驴为了能吃到麦麸,便驴不停蹄地往前赶,把石磨拉的飞转。 撇开人的狡诈和驴的蠢笨不谈,那一小袋麦麸对毛驴来说,虽然可望而不可即,是希望的象征。假如没有那一小袋麦麸,它不可能在永无尽头的磨道上如此信心十足、无怨无悔地奔走,但它既然是驴,命中注定是要拉磨的,主人一旦把它牵上磨道,决不会允许它站着不走,它想要赖的话,鞭子就会无情地落到它的身上,它再不走的话,恐怕就要卸磨杀驴了--被生活淘汰掉!被希望鼓舞着往前走,不管怎么说,总比被鞭子逼迫着往前走或被屠刀威胁着往前走要仁慈些,也更有意义些。 希望就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想象与憧憬。希望是一个奋斗的过程。希望或许会落空,或许会实现。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许许多多的希望最终会变成泡影。即便如此,希望还是应该要有的。为希望而奋斗的本身,就是人生价值的一种展现。 佛教说,人生就是苦难,行善积德,希望在于来世;基督教说,人生来犯有原罪,受难就是赎罪,死后灵魂可以上天。如今科学高度发达,宇宙飞船登上火星,早已证明上帝是不存在的,试管婴儿的诞生,也宣告生命轮回理论之荒诞不经。然而,庙宇依旧香火旺盛,教堂仍然信徒如云。我想,其中一条原因就是每一个信教者都感觉到了希望。佛教寄希望于来世,基督教寄希望于灵魂升天。这种希望邈远而难以兑现,却也正因为这一点,成了永恒的不会磨损的希望之光。 希望是人生的精神支柱。 在云南的高黎贡山,由于交通落后,至今仍是山间铃响马帮来--靠畜力运送物资。马畏寒,不愿翻越雪山,走到雪线附近就踟蹰不前了,这是,马锅头(掌管马帮的老板)就从背囊里掏出一坨事先准备好的酥油,在每一匹马的嘴唇上像抹口红一样抹一把,说也奇怪,那马就像着了魔似的,顺从地跟着马锅头攀爬风雪弥漫的雪山。酥油是高寒地带特有的一种食物,高脂肪高热量,吃了以后耐寒健身。我曾问过有经验的马锅头,为什么仅仅在马嘴上抹一些酥油,而不是喂它们吃饱酥油?酥油并不是一种昂贵的食品,按常理判断,马吃了耐寒的酥油,应该更有热能也更有力气翻越雪山的啊!满脸皱纹的马锅头说,马吃了酥油,往往翻不过雪山,半途就会被凌冽的风雪袭倒,而在马嘴上涂抹一点酥油,就能马不停蹄地一口气翻过雪山去。 世世代代的马帮都是这样做的, 希望是一种巨大的精神能量,能踏平困难,能抵御严寒,能像火种一样,将生命燃烧起绚烂的火焰,翻越一座又一座雪山之巅,走向阳光明媚的春天。 我们当然不会像宗教那样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来世或天堂上,我们正处长一个伟大的变革时代,我们有很多脚踏实地的希望,我们希望祖国繁荣富强,我们希望世界永远和平,我们希望大地一片翠绿,我们希望人和人之间相亲相爱,我们希望人人都过上幸福的日子……愿我们每一个人都扯起希望的风帆,在人生的海洋乘风破浪。 一对白天鹅全文在线阅读 一对白天鹅(1) 孔雀湖上游有一片茂密的芦苇丛,每年秋天,会有一群短嘴天鹅从北方飞来过冬。短嘴天鹅又称小天鹅,体形比大天鹅和疣(yóu)鼻天鹅要小一些。它们全身洁白,嘴喙橙红,显得雍容华贵。这群短嘴天鹅约有四五十只,在孔雀湖上游的芦苇丛里生活四个月左右,第二年开春,便飞回北方去繁殖后代。 三月的一个早晨,我划着独木舟,到芦苇丛里去钓鳖。太阳出来时,只听得芦苇深处传来一声高亢嘹亮的叫声,就像军营里吹响了集合的哨子,苇秆摇晃,鸟翼振动,喀喇喇飞起一群短嘴天鹅来,在孔雀湖上空盘旋了几圈,洒下一串串惜别的鸣叫,径直朝北飞去。哦,眼下已是桃红柳绿的春天,短嘴天鹅按体内生物钟的指示,迁飞到北方去了。再见了,美丽的天鹅!我目送着天鹅群远去,开始放排钩,突然,离我不远的一片芦苇里,拉起一道白线,又飞起一只短嘴天鹅,贴着苇梢在颉颃(xiéhang)翻飞,嘴里还发出短促的尖叫。我知道,天鹅是一种集体观念很强的飞禽,个体除非有非常特殊的理由,否则是不会在群体迁飞后还滞留在原地的。出于好奇,我小心翼翼地用竹篙拨开芦苇,一看,在一个小小的荒岛上,有一只长着黑色瘤状冠顶的雄天鹅正站在草地上仰望天空,贴着苇梢飞翔的那只天鹅嘴喙基部呈紫绛色,脖颈比站在草地上的雄天鹅稍短些,一看就知道是只雌天鹅。雌天鹅在天空焦躁地鸣叫着,显然,是在催促草地上的雄天鹅快点起飞,雄天鹅摆出起飞的架势,可它始终未能飞离地面,它的左翅膀不知是跌伤了还是被野兽咬伤了,肩胛冒着血,把一大片羽毛都染红了,已不能动弹,只有右翅膀在拼命扑扇,身体像陀螺似的在原地旋转。 毫无疑问,这是一对夫妻,雄天鹅受了伤,无法跟群体飞回北方去了。 雌天鹅缓慢抖动着翅膀滑翔而下,姿势优美动人,停落在雄天鹅身旁,用扁阔的嘴喙轻轻啄咬雄天鹅那只僵硬的翅膀,似乎是在鼓励雄天鹅不要灰心,又似乎是在替雄天鹅治疗伤痛。它柔软的脖颈弯成圆圈,把雄天鹅那只耷拉在地的翅膀扶到背上去,恢复了正常形状,然后,满怀希望地等待雄天鹅飞起来。 遗憾的是,雄天鹅伤得很重,又努力了几次,仍未能飞起来。它悲哀地呦呦叫着,弓着脖子,把身体躲进草丛去。 短嘴天鹅实行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形态,是一种对爱情非常忠贞的鸟,一雌一雄结成配偶后,形影不离,终生不渝。可天鹅迁飞有严格的时间表,飞回北方后,立刻就要下蛋抱窝,耽误了时间,就无法在秋风来临之前将雏鸟喂得足够壮实,雏鸟就很难经受得住秋天迁往南方的长途飞行。雌天鹅如果陪伴着受伤的雄天鹅留在这里,成全了爱情,却违背了物种的生存规律,南方的春夏季节,蚊蝇成团,蛇虫肆虐,野兽猖獗,气候过于炎热,到了雨季又霪(yín)雨绵绵,不适宜天鹅生活,不仅不能繁殖后代,自己能否活下去也是个问题。它如果追随群体迁飞北方吧,顺应了物种的生存规律,却又背叛了神圣的爱情,与天鹅忠贞的品性相悖。 雌天鹅不断向北方的天际瞭望,北归的天鹅群已变成天边一些小黑点,很快,这些小黑点消失在天的尽头一片苍茫的云层里。它忍不住撑开翅膀做出一种想要振翅起飞去追赶队伍的姿势来,可突然间,它好像又受到另一种感情的制约,扭头望望身边的雄天鹅,神情哀戚地慢慢收敛起翅膀。 一对白天鹅(2) 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为难,难煞雌天鹅。 一对天鹅默默地蹲在小岛的草地上。过了一会儿,雄天鹅站了起来,不断用身体去推搡雌天鹅,雌天鹅朝旁边让了两步,雄天鹅又挤过去,继续用胸脯撞击雌天鹅,执意要把雌天鹅从自己身边赶走。 雄天鹅的用意很明显,是要让雌天鹅别为了它耽误了北归的时间,是要雌天鹅快去追赶已经飞远了的天鹅群。 雌天鹅却斜着脖子不断发出轻柔的叫声,还用脖颈一遍一遍摩擦雄天鹅的背,似乎在向雄天鹅表白自己的心迹:你不能飞行了,我不会丢下你不管,自己飞到北方去的,我将陪伴在你身边。 雄天鹅粗暴地叫着,脖子一弓一弹,扁阔的嘴喙狠狠啄咬雌天鹅,就像打冤家一样。雌天鹅委屈地叫着,连飞带跑地躲到小岛的尽头去了。雄天鹅不依不饶地追过去,继续啄咬。雌天鹅被逼无奈,扑扇翅膀升上了天空,向北飞行。雄天鹅用一种恋恋不舍的表情目送着雌天鹅远去。 雌天鹅差不多已飞到北面那座高耸入云的布朗山峰了,突然间,它拐了个弯,湛蓝的天空划过一道白色的弧形,疾速飞回到芦苇丛上空,从高空盘旋而下,一面飞一面发出高亢嘹亮的鸣叫,那情景,好像是在向底下的雄天鹅吐露自己的心声:我知道,你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我,我来了,我们生生死死永远在一起! 雄天鹅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惊喜、羞赧(nǎn)、宽慰、焦急,它扭头望望自己受了重伤的翅膀,突然跳进湖里,偏着脸,最后留恋地朝天上的雌天鹅看了一眼,脑袋猛地扎进水去,估计是深深扎进淤泥里了,它再也没能抬起头来,一双杏黄色的蹼掌和雪白的尾羽慢慢翘向天空。 雄天鹅知道只要自己还活着,雌天鹅就不会跟随天鹅群返回北方去,它是要以自己的死,来断绝雌天鹅滞留在南方的念头。多么宽厚仁爱的雄天鹅啊。 几乎在同一时刻,正在盘旋而降的雌天鹅对准小岛上唯一一棵黑心树飞去,它的左翅膀撞在一根树枝上,就像被锋利的刀割了一刀似的,它的左翅膀立刻不会动了,它叽地惨叫一声,靠一只右翅膀扇摇,几乎是笔直地坠落下来,幸好岛上的青草柔软厚实,它跌了个跟斗,身体的其他部位没受什么伤,站起来,脖子向上伸直,引颈环顾四方,“呦呦”地叫着,摇摇摆摆地寻找雄天鹅。它终于看见泡在水里的雄天鹅,它游了过去,嘴叼住雄天鹅的尾羽,把雄天鹅从淤泥里拔了出来,用自己的脖颈将雄天鹅的脖颈从水里扶起来,交颈厮磨,呦呦叫着,一面叫一面还把那只受了伤垂落在水面被血浸红的左翅膀斜过来,很明显,它是要让雄天鹅看看,它的一只翅膀也受了伤,它也无法飞往北方了。 可惜,雄天鹅永远也睁不开眼睛了。 雌孔雀的恋情全文在线阅读 在西双版纳靠近原始森林的村寨里,有许多人家都像养鸡一样在庭院里养绿孔雀。家鸡和孔雀同属雉科鸟类,饲养的方式也大体相同,位点谷米和蚂蚱、蟋蟀之类的小昆虫就足够了。唯一的不同是,养孔雀的人家院子里要用石头砌一个小水池,因为孔雀很爱干净,晨起有汲水梳理羽毛的习惯。 我养了一雌一雄两只绿孔雀,雌孔雀头顶的羽冠为墨绿色我称它为绿伞;雄孔雀头顶的鱼贯为金蓝色,我称他为金鼎。 金鼎和绿伞很快成为一对恩爱夫妻。阳春三月,阳光明媚,春风温煦,金鼎展开长长的背羽,俗称孔雀开屏。霎时间,院子里金光灿烂,一片辉煌。这是雄孔雀向异性求爱的拿手好戏,绿伞望着无数根孔雀毛组和成的那片奇异的色彩,眼光渐渐痴迷,像喝醉酒似的让金鼎拥尽怀抱…… 两个月后,绿伞孵出四只小孔雀,绒毛轻柔的像含羞草,整天跟在妈妈身后“唧唧喳喳”地叫唤觅食,十分可爱。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我在屋后的荒草丛中方便,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绿伞“伊嘎——伊嘎——”尖利刺耳的鸣叫声,显然,它遇到了迫在眉睫的麻烦。我顾不得拉屎才拉了一半,跳起来,提着裤子就往院子里跑。 从屋后到院门要绕半个围墙,隔着竹篱笆我看见,一只浑身漆黑的山猫,从屋顶跳下来,正张牙舞爪的像绿伞逼近。绿伞撑着翅膀,将惊慌失措的四只小孔雀护卫到自己的翅膀下,一面紧张的往后退却。 这时候,金鼎正站在和绿伞平行的水池子前。黑山猫倏地一下往前窜跃,盯着绿伞扑咬。绿伞本能的摇扇翅膀想往金鼎身后躲藏,才迈出去一步,藏在它翼下的四只小孔雀就暴露出来,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绿伞立刻又回转身去,重新用翅膀把小宝贝们罩起来。可是,有一只颈部水红色的小孔雀大概是吓坏了,没往绿伞的翅膀底下钻,而是晕头转向地往金鼎身边逃去。黑山猫已经逼近了,绿伞偏着脑袋,“呀呀呀”急切地朝金鼎鸣叫,用意十分明显,是要拜托金鼎照看一下那只胡乱逃窜的红颈小孔雀。 可是金鼎并没敛紧翅膀进行护卫,而是惊恐地双腿一蹬,飞到屋顶,还觉得不保险不安全,又飞到了院外一棵枝繁叶茂的大青树上。可怜的红颈小孔雀无处躲藏,被黑山猫一口咬死吃进肚子里。绿伞发出“呀----”地一声凄厉的衷叫,黑山猫馋涎欲滴舔着嘴唇,贼亮的眼睛又盯着其它三只小孔雀。 我一个箭步冲进院子,飞奔到屋檐下,摘下挂在墙上的那张紫檀木做的硬弩,迅速上弦扣箭,冲到水池边。对准正要行凶的黑山猫扣动了板机,黑山猫惨嚎一声,呜呼归天。 这里有个很重要的细节需要交代,当地男子都喜欢在木弩上粘贴各种鸟羽,既作为装饰,又显示自己打猎本领高强,我自然不脱俗,就捡了些孔雀换羽时掉的孔雀毛,粘在木弩上,木弩挂在墙上,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微型孔雀,我自己把这张木弩称为孔雀弩。绿伞用一种感激的目光望着我手中的孔雀弩,不是带着三只小孔雀飞到屋顶去躲难,面是跑到那张挂在墙上的孔雀弩下面,就像躲进了避风港一样,不再惊慌害怕。 春去春回,转眼过了一年,又到了孔雀的繁殖期。雄孔雀金鼎开始向雌孔雀绿伞大献殷勤,在院子里找到一条蚯蚓,叼在中嘴里,脑袋一伸一缩地送到绿伞面前,反反复复啄起又扔下,希望绿伞能与它共同分享,可绿伞宁肯跑到草丛里去吃草叶,也没兴趣去享用美味的蚯蚓。清早起来,当绿伞在水池边梳洗打扮时,金鼎便凑上前去,啄起一串串水珠,要帮绿伞梳理羽毛,可绿伞用一种轻蔑的神态瞥了金鼎一眼,扭身躲开了。 那天下午,阳光晒得大地暖融融,鸟语花香,温馨如梦,金鼎站在水池边,突然翘起了背羽,像拉开了巨大的褶叠伞,宝石蓝的扇面上,布满了一圈圈金黄的一环斑,集中了最美的色彩,整个院子熠熠生辉。我的眼睛都看呆了,可近在咫尺的绿伞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无动于衷,继续埋着头在草丛里啄食草籽。金鼎又面朝着绿伞,有节奏地摇晃起身体,开屏的孔雀羽毛摇曳生姿,发生沙沙地磨擦声,金光四射,飘逸起一片梦幻般的色彩。我想,绿伞很快就会收起矜持与傲慢,就像去年那样,羞答答地投入金鼎的怀抱,可绿伞平静得就像一潭枯水,只顾吃草籽,连瞧都不瞧金鼎一眼,金鼎双爪急得创着地面,激动地向绿伞靠拢过来。绿伞像遭到了侵犯似地转过身来,颈毛姿张,双眼喷着怒火,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呀呀短促地叫着,似乎在警告金鼎:你别胡来,不然,我就不客气了!金鼎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如火的热情刹那间熄灭了,哗一声闭谢开屏的背羽,讪讪地跑开去。 翌日晨,我在院子里铡马草,看见绿伞在水池边格外仔细地梳理好自己的羽毛,身上麻栗色的彩羽油光水滑,打扮得就像个花枝招展的新娘。它一步三摇来到屋檐下,痴痴地望着我那张粘满孔雀羽毛的木弩。呀呀深情地叫唤着。我心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产生了一种预感,这只雌孔雀,把感情投放到我的孔雀弩上了! 预感果然应验,一阵风刮来,吹得木弩上的孔雀毛蓬松飘舞就像一只微型孔雀开屏了一样,绿伞突然面色潮红,忸怩羞涩,表现出雌孔雀在开屏求偶的雄孔雀面前那种心醉神迷的姿态来,翘着尾巴,仄着身体,在屋檐下像跳华尔兹似地旋转舞蹈,企盼着孔雀弩从墙上下来同它相会。没有生命的木弩自然不可能对绿伞的缠绵爱意有什么反应。风停了木弩上的孔雀羽毛停止了飘舞颤动,绿伞也失望地停止了旋转舞蹈,可当风儿再起,木弩上的孔雀毛再次活跃起来时,绿伞又开始宣泄浓浓的爱意...... 与一张没有生命的木弩爱恋,肯定是爱不出什么结果来的。为了能让绿伞再生下一窝雏孔雀,我必须阻止它这种不合常规的癫狂的爱。那天早晨,当它又来到孔雀弩面前搔首弄姿时,我走过去,从墙上取下弩来,当着它的面,一根一根将孔雀毛从木弩上扯下来,扔在地上。我慢条斯里进地扯,脸上还带着嘲讽的微笑。瞧,我很容 易就剥去了它的伪装,你现在该醒悟了吧!我每拔一根粘在木弩上的孔雀毛,绿伞就哆嗦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就好象在拔它身上的毛一样。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心想,让它现在痛苦一阵子总比将来让它后悔一辈子要好。我把木弩上的孔雀毛拔了个干净,把木弩还挂在墙上,再把地上的孔雀毛除掉,事情总算结束了,我松了口气。 没想到,一连几天,绿伞见到我就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嘎呀嘎呀声,一听就知道是一种恶毒的诅咒,还会冲上来凶猛地啄我的手,在它眼里我这双手拔掉了它所钟情的雄孔雀身上的毛,因此是罪恶的手,好几次我的手背被它啄出了血,我无心惩罚它,也不愿意跟它计较,尽量躲着它一点,希望时间能愈合它心灵的创伤,慢慢能平静下来。同时,我细心地用猪油给金鼎擦了一遍羽毛,使得它开屏后羽毛亮灿灿像挂着无数只太阳,更加英俊潇洒,美艳绝伦,希望它因此能赢回绿伞的一颗芳心。可半个月过去了,绿伞对金鼎仍提不起丝毫兴趣,对我的诅咒也一刻没有停止。 那天中午,我犁田归来,隔着篱笆墙看见,绿伞站在屋檐下,望着墙上的木弩发呆,过了一会,它扭头用嘴衔住自己胯部的一根羽毛,脖颈用力一挺,活生生将那根羽毛拔了下来,然后,扑扇着翅膀飞起来把那根羽毛往木弩上粘,可惜,没粘牢,羽毛飘到水沟里去了,它毫不气馁,又从自己背上拔下一根羽毛,再次跳飞起来往木弩上粘......有几根带血的羽毛靠着血的粘性,果真粘在木弩上了,它格外的兴奋,呀呀叫着,毫不心疼地一嘴一嘴从自己的背上,胸部和腿侧拔下了血淋淋的羽毛来,送给墙上的木弩。它是要还木弩一身美丽的羽毛,重新塑造一只理想中的雄孔雀!我想用暴力将它从屋檐下赶走,可又下不了手,但就这样听之任之,恐怕用不了几天绿伞就会变成一只赤膊鸟了。 没办法,那天晚上,我悄悄把孔雀弩从墙上摘下来,藏进房间的床底下。好几天过去了,绿伞仍执迷不悟,从早到晚守在屋檐下,翘着凝望着曾经挂过木弩的那块墙,它食欲不振,面容憔悴,就像一个被拆散并隔绝在天涯海角的痴情女,盼望心上人早日归来,海枯石烂也不变心。 每次从屋檐下经过,看到绿伞那种丧魂落魄的期待,我就会觉得自己像个残忍的拆散美满姻缘的恶魔。没办法,我只好将木弩从床底下翻出来,粘上许多孔雀毛,重新挂到墙上去。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捧着孔雀弩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绿伞的眼睛骇然一亮,兴奋得忘乎所以,呀呀嚣叫着,拼命往我身上扑...... 这年春天,其他人家的雌孔雀都孵出了活蹦乱跳的小孔雀,而我的绿伞产下的4枚蛋却因为没有真正的雄孔雀爱过,永远也变不成小孔雀了...... 老马威尼全文在线阅读 云南多山,交通不便,边远地区,运送货物全靠畜力,故而马帮盛行。 其实,称为马帮,还不如称为骡帮更确切些,因为即使是一支有几十匹脚力的马帮,也只有一两匹马,其余的都是骡子。骡子是马和驴的杂交,体格普遍比马大,虽不及马奔驰如风,但耐力强,善于在陡峭的山路负重驮运,而且骡子不像马那么挑嘴,半筐青草一块豆饼即可喂饱,成本比养马低廉得多。因此,工于算计的马帮头,都愿意要骡子。 但一支马帮,无论大小,不能清一色都是骡子,起码要有一两匹马。骡子在其他方面虽然都比马强,但胆量却奇小。在荒山野岭里行走,免不了会遭遇危险,骡子反应迟钝,更缺乏应付危机的胆魄和智慧,非要马带头奔逃,骡子才会跟着马一起逃命。马在关键时刻是骡子的主心骨。 老马威尼就是一匹杰出的头马,在我们曼广弄寨子的马帮里已服役了十多年,据马帮头召光甩说,威尼曾两次救了马帮。第一次是马帮在打洛江边歇息打尖,刚卸下驮鞍,一公一母两只大狗熊就从江边的一片芦苇丛里跃出来,骡子都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等着狗熊来宰割,威尼嘶叫着,举起前蹄朝狗熊猛踢,独自和两只大狗熊周旋了十来分钟,坚持到赶马人闻讯赶到。第二次是马帮过流沙河,踩着齐腿儿深的河水刚来到河中央,突然,上游传来如雷轰响,正值汛期,洪峰就要到了,高山峻岭,河床陡峭,一眨眼的工夫,河水就猛涨到一米多深,淹没了骡马的脊背,这还是洪峰在小试锋芒,要不了几分钟,排浪就会铺天盖地飞流直下,像恶魔似的将一切都吞噬掉,骡子都慌了神,任凭赶马人怎么吆喝,怎么鞭赶,也只在原地陀螺似的旋转,关键时刻,又是威尼嘶鸣一声,鬃毛飞扬,水花四溅,拼命朝对岸奔去。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骡子们就像黑夜里迷失方向时抬头望见了北斗星一样,跟着威尼迅速登上了岸,回头望时,河中央已是浊浪翻滚一片汪洋。 我被调进曼广弄寨马帮队时,威尼已牙口十八。人十八一朵花,马十八豆腐渣,它紫酱色的皮毛褪尽了光泽,鬃毛斑驳,脊梁凹陷,像一弯缺乏美感的下弦月,眼睛里不断分泌出浊黄的眼屎,招引得一群苍蝇老在它的马脸周围飞舞,就像一串行星有规律地绕着恒星运转一样。它不仅模样憔悴衰老,腿力也不行了,别说驮沉重的货物,就是一架木制的空货鞍放在它背上,它走长了也会四腿打战。但召光甩仍舍不得它退役,他说:“有威尼在,我心气儿就壮,再凶险的路途,我也敢走。它不能驮东西,就让它空着身走。” 春天是马帮运输的繁忙季节,我们启程将一批景德镇瓷器送往缅甸的勐(měng)捧。中途翻越嘎农山:这是一座喀斯特地貌的石山,悬崖峭壁间凿出一条宽仅一米的羊肠小道,左边是百丈深渊,右边是笔陡的绝壁,长约一华里,地势十分险峻,就像悬空走钢丝一般,诨名就叫鬼见愁。别说骡马了,人在上面走也会心惊胆寒。好几匹骡子涌在鬼见愁路口,畏畏缩缩,怎么推也不敢上前。召光甩牵着威尼走进鬼见愁,骡子们才战战兢兢地跟上来。 威尼不愧是一匹富有经验的头马,神态安详,不急不躁,一步步顺着羊肠小道往前走。它的稳健谨慎,就像高效镇静剂,使整队骡马的情绪平稳得就像在平坦的草原上消闲溜达。很快,我们就要走完一华里的险途了,召光甩牵着威尼,只差几步就跨出鬼见愁了。就在这时,突然,路口刮来一股阴风,还混杂着一股浓烈的腥臭,我就跟在威尼身后,看得清清楚楚,它荒草般芜杂的鬃毛倏地竖直起来,耷拉在股间的尾巴唰地举平,马头嘣地弹高,浑浊的马眼骇然发亮,干皱的上下嘴唇洞开错位,显然,它发现了让它极度惊恐的危险,正要高声嘶鸣报警呢。我的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它一嘶鸣,背后唯马首是瞻的三十多匹骡子肯定乱成一锅粥,会掉头夺路奔逃,它们驮着又高又大的货鞍,别说掉头了,稍一转身,货鞍就会抵在绝壁上,那就会不可避免地被弹出羊肠小道,摔下深渊。混乱中,还极有可能把夹在中间的几位赶马人也挤下悬崖去呢!马帮头召光甩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缰绳,勒紧辔(pèi)嚼,强迫威尼将涌到舌尖的嘶鸣声咽了下去。 鬼见愁出口处的茅草丛里,闪过一片斑斓,幽暗的草丛深处,一双贪婪而又饥渴的铜铃大眼,射来两道坚硬锐利的光。 哦,前头有一只拦路虎! 我们的处境极其危险,退是不可能退回去的,虽然带着几支猎枪,却不敢用,枪声一响,骡子就会受惊炸窝,后果不堪设想。 威尼扭着脖子,踢蹬前腿,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竭力想转身退却。跟在后面的骡子们虽然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从老马威尼惊慌失措的表情和动作中,感受到某种威胁正在逼近,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扬鬃翘尾,惶惶四顾。 一群惊弓之鸟。大厦即将倾倒。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召光甩用胳膊搂住马脖子,竭尽全力让它保持安静。他的手在它的脊背和胸前来来回回抚摸着,人脸贴着马脸,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我的威尼,哦,我的老威尼,哦,我的好威尼,现在,只有你能救整个马帮了。你是一匹忠诚的好马,你知道你现在该怎么做。我只能指望你了,我的好威尼。”他伏在威尼的耳边深情地说着。说也奇怪,老马威尼好像听得懂召光的话,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不再要扬鬃嘶鸣,也不再要蹦跶转身,它垂下脑袋,凝视着地面,就像哲学家在沉思。它缓缓地重新昂起头来,脸色坚毅沉稳,似乎还隐含着一丝无奈的悲哀。 “去吧,我的好威尼。”召光甩在马屁股上轻轻拍了两掌。 老马威尼眼睛一片潮湿,抖抖鬃毛,迈步向前。我不知道一个生命走向虎口、走向深渊、走向毁灭、走向地狱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只看见,老马威尼小跑着,没有嘶鸣,也没有拐弯,从容不迫地穿过鬼见愁路口那丛山茅草。惨惨阴风和那股浓烈的腥臭味,也尾随着老马威尼渐渐远去。 整个马帮平安地通过了鬼见愁,走下山箐时,这才听见远方传来虎的啸叫和马的悲鸣。 太阳鸟和眼镜王蛇 太阳鸟是热带雨林里一种小巧玲珑的鸟,从喙尖到尾尖,不足10厘米长,叫声清雅,羽色艳丽,赤橙黄绿青蓝紫,像是用七彩阳光编织成的。每当林子里灌满阳光的时候,太阳鸟便飞到烂漫的山花丛中,翅膀以每秒八十多次的频率拍扇着,身体像直升机似的停泊在空中,长长的细如针尖的嘴喙刺进花蕊,吮吸花蜜。 曼广弄寨后面有条清亮的小溪,溪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野芒果树,就像是太阳鸟王国的所在地,上面住满了太阳鸟。几乎每一根横枝上,相隔数寸远,就有一只用草丝和黏土为材料做成的结构很精巧的鸟巢。早晨它们集队外出觅食时,天空就像出现了一道瑰丽的长虹,黄昏它们栖落在枝丫间啄起晶莹的溪水梳理羽毛时,树冠就像一座彩色的帐篷。 那天下午,我栽完秧到溪边洗澡,正是太阳鸟孵卵的季节,野芒果树上鸟声啁啾,雄鸟飞进飞出地忙着给孵在窝里的雌鸟喂食。 我刚洗好头,突然听见野芒果树上传来鸟儿惊慌的鸣叫,抬头一看,魂都差点吓掉了,一条眼镜王蛇正爬楼梯似的顺着枝丫爬上树冠。眼镜王蛇可以说是森林里的大魔头,体长足足有6米,颈背部画着一对白色黑心的眼镜状斑纹,体大力强,在草上爬起来疾走如飞,只要迎面碰到有生命的东西,它就会毫不迟疑地主动攻击,别说鸟儿兔子这样的弱小动物了,就是老虎豹子见到了,也会退避三舍。人若被眼镜王蛇咬一口,一小时内必死无疑。 我赶紧躲在一丛巨蕉下面,在蕉叶上剜个洞,偷偷窥视。 眼镜王蛇爬上高高的树桠,蛇尾缠在枝杈间,后半部身体下坠,前半部身体竖起,鲜红的蛇信子探进一只只鸟窝,自上而下,吸食鸟蛋。椭圆形的晶莹剔透的小鸟蛋就像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所牵引,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咕噜咕噜向上滚动,顺着细长的蛇信子滚进蛇嘴去,那份潇洒,就像人在用麦管吸食酸奶。 所有正在孵卵的太阳鸟都涌出巢来,在外觅食的雄鸟也从四面八方飞拢来,越聚越多,成千上万,把一大块阳光都遮盖了。有的太阳鸟擦着树冠飞过来掠过去,有的太阳鸟停泊在半空怒视着正在行凶的眼镜王蛇,叽叽呀呀惊慌地哀叫着。 唉,可怜的小鸟,这一茬蛋算是白生了。我想,这么娇嫩的生命,是无法跟眼镜王蛇对抗的,它们最多只能凭借会飞行的优势,在安全的距离外,徒劳地谩骂,毫无意义地抗议而已。唉,弱肉强食的大自然是从不同情弱者的。 眼镜王蛇仍美滋滋地吸食着鸟蛋,对这么大一群太阳鸟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轻蔑神态,鸟多算什么,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 不一会儿,左边树冠上的鸟巢都被扫荡光了,贪婪的蛇头又转向右边的树冠。 就在这时,一只尾巴叉开像穿了一件燕尾服的太阳鸟,本来停泊在与眼镜王蛇平行的半空中的,突然就升高了,“嘀——”长鸣一声,一敛翅膀,朝蛇头俯冲下去。它的本意肯定是要用尖针似的细细的嘴喙去啄蛇眼的,可它飞到离蛇头还有一米远时,眼镜王蛇突然张开了嘴,好大的嘴吆,可以毫不费劲地一口吞下一只椰子,黑咕隆咚的嘴里,似乎还有强大的磁力,叉尾太阳鸟翅膀一偏,身不由己地一头撞进蛇嘴里去。 我不知道那只叉尾太阳鸟怎么敢以卵击石,也许它天生就是只勇敢的太阳鸟,也许这是一只雌鸟,正好看到眼镜王蛇的蛇信子探进它的巢,出于一种母性护巢的本能,与眼镜王蛇以死相拼的。 救不了它的卵,反而把自己也给赔了进去,真是可悲,我想。 然而,众多的太阳鸟好像跟我想的不一样,叉尾的行为成了一种榜样、一种表率、一种示范。在叉尾被蛇嘴吞进去的一瞬间,一只又一只鸟儿升高俯冲,朝丑陋的蛇头扑去,自然也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它们无一例外地被吸进深渊似的蛇腹。眼镜王蛇大概生平第一次享受这样的自动进餐,高兴得摇头晃脑,蛇信子舞得异常热烈兴奋,好像在说,来吧,多多益善,我的肚子正好空着呢! 在一种特定的氛围里,英雄行为和牺牲精神也会传染蔓延,几乎所有的太阳鸟,都飞聚到眼镜王蛇的正面来,争先恐后地升高,两三只一排连续不断地朝蛇头俯冲扑击,张开的蛇嘴和天空之间,好像拉起了一根扯不断的彩带…… 我没数究竟有多少只太阳鸟填进了蛇腹,也许有几百只,渐渐地,眼镜王蛇瘪瘪的肚皮隆了起来,就像缺碘的病人脖子上鼓起了一只巨大的瘤,它大概吃得太多也有点倒胃口了,或者说肚子太胀不愿再吃了,闭起了蛇嘴。说时迟,那时快,两只太阳鸟扑到它的脸上,尖针似的细长的嘴喙啄中了玻璃球似的蛇眼。我看见,眼镜王蛇浑身颤动了一下,颈肋倏地扩张,颈部像鸟翼似的膨胀开来,这表明它被刺疼了,被激怒了,蛇唰地一抖脖子,一口咬住胆敢啄它眼珠子的那两只太阳鸟,示威似的朝鸟群摇晃。 太阳鸟并没有被吓倒,反而加强了攻击,三五只一批下雨一样下到蛇头上去。它们好像晓得没有眼睑因此无法闭拢的蛇眼是眼镜王蛇身上唯一的薄弱环节,专门朝两只蛇眼啄咬。不一会儿,眼镜王蛇眼窝里便涌出汩汩的血,它终于有点抵挡不住鸟群拼命的攻击了,阖拢颈肋,收起了嚣张的气焰,蛇头一低,顺着树干想溜下树去,然而一大群太阳鸟蜂拥而上,盯住蛇头猛啄。眼镜王蛇的身体一阵阵抽搐,好像害了羊癫风,蛇尾一松,从高高的树冠上摔了下来,咚的一声,摔得半死不活。密匝匝的鸟群轰地跟着降到低空,许多鸟儿扑到蛇身上,我看不到蛇了,只看得到被鸟紧紧包裹起来的一团扭滚蹦跶的东西。随着眼镜王蛇挣扎翻滚,一层层的鸟被压死了,又有更多的鸟前赴后继地俯冲下去…… 终于,狠毒凶猛连老虎豹子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眼镜王蛇像条烂草绳似的瘫软下来。 地上,铺了一层死去的太阳鸟,落英缤纷,就像下了一场花雨。 哦,美丽的太阳鸟,娇嫩的小生命,勇敢的小精灵。 睡蟒边的雪兔全文在线阅读 1 动物园里饲养的野生动物,并非个个都象大象、犀牛那样属于珍稀种类,也并非每种动物都象老虎、豹子那样身价金贵。就像股票市场,既有价格很高的蓝筹等,也有相当便宜的粪草股。例如雪兔,购进时价格低廉,观赏性差,得不到员工的重视,被看做是一种点缀和可有可无的展览品种。昆明圆通山动物园大前年用一只雌白鹇鸟从北京动物园换回四对雪兔,养在一间十几平米的笼舍内。雪兔的夏毛为浅棕色,冬毛变换为白色,耳尖镶了一圈黑毛,除此之外,其它特征与家兔大同小异。雪兔是一种繁殖率很高的动物,一年产3-4窝,每窝3只兔崽,幼兔长到8个月后又可以生产下一代。在动物园里,既没有天敌袭扰,又没有疾病侵害,雪兔家族呈几何级数地膨胀着,滚雪球般地壮大。仅仅2年时间,就发展到一百多只,小小的笼舍兔满为患,十分拥挤。雪兔虽然也被列为二级保护动物,但价值不大,养多了,纯粹浪费饲料,扩大动物园财政赤字。于是,动物园便挑一些年老体弱的雪兔,投喂其它肉食动物,一来可以减轻兔舍拥挤不堪的状况,二来也能降低其它肉食动物的喂养成本。离兔舍约五六十米远,有一间三十多平米的玻璃笼舍,里头养了一条蟒蛇。这是一条黑尾蟒,身上有黑色云状斑纹,腹围足有六十厘米,身长达六米。蟒蛇天生是聋子,靠鲜红的叉形蛇信子一伸一缩来嗅闻气味和感觉四周的动静。它们爱吃活物,不然就会拒绝进食。正好,用多余的雪兔来喂这条珍贵的黑尾蟒。成年雪兔每只约七八斤,刚好够这条蟒蛇饱餐一顿。 动物进食的规律各有不相同,蚕短暂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吃桑叶,老鼠一天要吃十几顿,大部分灵长类动物一天至少要进食2-3次,豺狼虎豹一天吃一次差不多就够了。而蟒蛇却很特别,饱餐一顿后,可以十天左右不吃不喝,缠绕在树枝或盘踞在草地上睡大觉。也就是说,它十天左右才吃一顿饭。动物园管理员为了省事,一般都事先将雪兔扔进蟒舍,等黑尾蟒睡醒后觉得肚子饿了,好随时吞食。这样,被扔进蟒舍的雪兔,多则十天,少则三五天,要在睡蟒身边生活。 2 陆陆续续已经有二十来只雪兔葬身蟒腹了。大部分雪兔被扔进蟒舍后,一闻到蟒蛇的腥味,一看到没有眼睑因此睡觉也不会闭拢的两只冷冷的蛇眼,便吓得魂飞魄散。它们先是乱蹦乱跳,继而沿着玻璃墙壁撒腿狂奔,企图逃离危险。这当然是徒劳的。不一会儿,这些倒霉的雪兔就筋疲力尽,口吐白沫瘫倒在地。它们终于明白,自己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从这透明的玻璃蟒舍逃出去。它们往往蜷缩在离睡蟒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一双惊恐不安的兔眼紧盯着睡蟒。睡蟒伸个懒腰或调整一下姿势,它们就把脑袋拼命往草丛里钻,浑身颤抖着。它们几乎不吃不喝,也不睡觉,两三天后,便饿得有气无力,奄奄一息。有的雪兔还没等睡蟒醒来去吃它们,便已衰竭倒毙。因此黑尾蟒进食时,根本不用追捕,也不必象在野外那样劳心费神地先用长长的蛇身子将猎物缠住勒死,它只要甩动尾巴、打着哈欠悠闲地游过去,就可以很轻松地将雪兔咬住,吞到肚子里。 这是死囚犯普遍的精神状态。当黑色的死亡压迫着灵魂,便会产生一种沮丧和绝望的情绪,整个脑袋塞满了恐惧,已经不知道饥饿和瞌睡。不愿意死却又不得不死,那滋味确实不好受。求生的意志一旦冷却到冰点,精神必然处于一种麻木状态,除了等死,无所作为。也有几只雪兔被扔进蟒舍后,一反常态,整天埋头吃东西。吃完了管理员喂的饲料,又吃草地上的青草,再啃蟒舍中央那根供黑尾蟒攀爬的一人高的树桩,嘴巴一刻也不停,好象饥饿了一百年,恨不得把全世界都吃到肚子里去。再注意看这些反常雪兔的眼睛,呆滞迟钝,黯然无光,死气沉沉,不会转动。这也是死囚犯典型的心理反应。看起来挺坚强,被判处了死刑,还大吃特吃,显得很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在用饕餮的吃相掩盖其空虚的心灵,是彻底绝望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抓住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尽情享受生活。然而,等死的心情早已窒息了味觉器官,即使咽得下去,也味同嚼蜡。试想一下,面对最后的晚餐,就算摆满了山珍海味,又有谁真的有食欲呢?还有一只雪兔,进了蟒舍后,萎靡了两天,突然变得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在笼舍里捉蝴蝶。哦,那也许是因为高度的紧张和极度的恐惧导致精神崩溃了。蟒蛇醒来后,刚刚朝它张开巨嘴,它就稀里糊涂地跳过去,一头扎进黑洞洞的蟒嘴。我想,生命是脆弱的,弱小的生灵尤其如此,当面对死亡,它们惧怕的心态就会暴露无遗。 可有一天,当一只耳朵特别大的母兔被扔进蟒舍后(姑且称它为大耳朵母兔),却出现了一幕幕惊心动魄让我终生难忘的情景,扭转了我对弱小生灵的看法,改变了我对生命的理解。大耳朵母兔刚被关进蟒舍时,同其他雪兔一样,惊慌失措,胡乱窜逃,寝食不安,缩在角落簌簌发抖。 但第二天,它就显出自己的与众不同。它小心翼翼地围着睡蟒转了两圈,凝思了片刻,便在水池边选了一块湿地,开始挖洞。它用前爪掘起湿土,用后爪将土甩到身后,动作协调,有条不紊,一看就知道,它已从最初的惊恐中恢复过来了。雪兔有挖洞的本领,但并不高强,在野外时,雪兔一般都找寻现成的洞穴,或者借用穿山甲废弃的窝,修建改造一番,就算自己的兔巢。但要在坚硬的山土上挖一个能躲避蟒蛇袭击的洞,谈何容易啊!大耳朵母兔除了进食睡觉,整天挖呀挖的,两天以后,才挖了三四十厘米深,刚刚能钻得进半个身体。这时,睡蟒频频蠕动,发出即将醒来的信号。睡蟒醒了,它昂起头,吞吐着鲜红的信子,左顾右盼。哦,它饿了,在寻找可口的食物呢。 这时,大耳朵母兔站在还没有竣工的土洞旁,呆呆地望着慢慢向它游来的黑尾蟒,一动也不动。也许十吓傻了吧。黑尾蟒扁扁的脑袋游到大耳朵母兔面前,懒洋洋地张开血腥味很浓的巨嘴,露出一寸多长的獠牙,扑咬过来。眼看着蟒嘴就要罩住兔头了。突然,大耳朵母兔用力一跳,窜逃到黑尾蟒的背后去了。黑尾蟒咬了个空,露出一副惊异的表情,怔怔地望着逃开的大耳朵母兔。对它来说,每次把嘴伸向雪兔,雪兔都早已吓得半死不活,不会动弹,吃起来十分轻松愉快,今天怎么搞的?它又扭头朝大耳朵母兔游去,这一次,它认真对待,爬到离目标还有一米远的时候,就停下来,脖颈竖仰,尾巴猛地一甩,长方形的硕大的脑袋就像流星锤一样砸向目标。大耳朵母兔敏捷地一跃,又躲过了噬咬。蟒是无毒蛇,捕食时,噬咬的威力有限,用又长又粗的身体去缠绕才是它的强项。按理说,黑尾蟒应该改噬咬为缠绕绞杀,但这家伙已经习惯直接吞咽雪兔,仍固执地昂着脑袋追撵着、噬咬着大耳朵母兔。大耳朵母兔总是在蟒嘴即将落到自己身上的一瞬间,及时起跳,躲避逃开。黑尾蟒频频咬空,勃然大怒,这时才想起要改变战术。它把碗口粗的身体在地上扭得像麻花,绳索似的朝目标套过去。大耳朵母兔在第一个圈圈套过来时,用力蹦跶,侥幸躲了过去,但还没等它站稳,蟒体缠绕的第二个圈圈又甩了过来,它的身体一下子就被捆绑住了。蟒蛇的力量能把马鹿活活绞死,更别说小小的雪兔了。大耳朵母兔双眼暴突,呼吸困难。 突然,大耳朵母兔低头用门齿在蟒身上猛啃了几口。雪兔的门齿虽比不上狼牙、虎牙厉害,但习惯在野外啃树皮、啃冻结在石头上的苔藓,还是很锐利的。蟒皮破裂了,露出雪白的蟒肉和鲜红的血丝。黑尾蟒遭到突然打击,绷紧的身体刹那间松弛,大耳朵母兔趁机从绞索似的蛇身体间腾空跃起,逃到蟒舍的另一端去了。黑尾蟒遭到打击后,谨慎多了,不再用身体扭成圈圈去套雪兔,而是改为用结实的蟒尾连续地抽打,企图先将大耳朵母兔击倒击晕,然后从容吞咽。大耳朵母兔异常灵活,没等黑尾蟒靠近,就撒腿奔逃,使得蟒尾屡屡抽空。大耳朵母兔每逃过黑尾蟒一次袭击,便要啃几口草,快速咀嚼吞咽,哦,它是想补充体力,更好地蹦跳闪躲。或许是因为肚子太饿精力不济,或许是因为缺少锻炼捕食技艺生疏了,或许是因为几次失败严重挫伤了自信心,半个小时后,黑尾蟒完全气馁了。它放弃追杀,松松垮垮地盘成一个大圆圈瘫在那根树桩下。管理员惟恐饿着这条珍贵的黑尾蟒,更害怕它因为过度沮丧而生病,便临时又从兔笼里捉了一只雄兔,扔进蟒舍。那只雄兔一见黑尾蟒,便吓出一泡尿来,路也走不动了,被黑尾蟒像吃泡面一样很方便地吃进肚去。黑尾蟒一弓一弓地吞咽着食物,腹部鼓起了一个大包。然后它爬到小水池边,喝了一些水,便像绳子似的一圈圈盘起来,头缩在中央,睡起觉来。按照蟒蛇的生活习性,要到十天后肚子里的食物消化掉,它才会再次醒来觅食。黑尾蟒一入睡,大耳朵母兔就来到水池边继续挖它的洞。它挖洞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用嘴啃、用爪刨,日以继夜,渴了喝一口水,饿了吃一口料,困了就在洞旁打个盹。 三天后,大耳朵母兔的洞穴终于挖成,有一尺多深,刚够它藏身。第二天早上,我在蟒舍外观察,看见大耳朵母兔拖着疲乏的身体在水边觅食。我无意中瞥见那个浅浅的洞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晃动,用手电筒照进去一看,哦,是三只刚产下不久的仔兔!雪兔崽和家兔崽有明显不同,家兔崽生下时,全身光溜溜的,眼睛也睁不开。雪兔崽一生下来,身上就披着一层密密的绒毛,眼睛也已经睁开了。三只仔兔被手电筒的光吓着了,在洞底挤成一堆,发出细弱的叫声。大耳朵母兔立刻停止饮水,奔回洞穴,保护自己的宝贝。我明白了,大耳朵母兔之所以能表现出超常的勇敢,临危不惧,死里求生,原因就是它肚子里怀着兔崽,并已临近分娩。对一只母兔来说,再也没有比产崽更重要的事情了,要让自己的后代平安出世的强烈愿望,使它战胜了怯懦的天性,超越了物种的局限,以大无畏的精神与蟒蛇周旋,终于争取到时间,并在死神随时会降临的巨大压力下,在坚硬的土层掘出一个洞穴,顽强地将仔兔生了下来。可惜,它只是暂时逃脱了黑尾蟒的戕害而已。洞穴能躲过其他野兽的追咬,却难逃蛇类的袭击,蟒蛇细长的滑溜溜的身体很适合在地下钻行。可以这么说,凡是雪兔进得去的洞穴,蟒蛇都能进得去。在狭窄的洞里,雪兔不能蹦跶跳跃,被蟒蛇一咬一个准。再过一个星期左右,黑尾蟒醒来,大耳朵母兔如果逃离洞穴,就等于将三只仔兔送给蟒蛇当点心,如果留在洞穴看护仔兔,全家老少都免不了会被黑尾蟒一口一口全吃掉。大耳朵母兔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了。 第五天早晨,我看见它从洞穴里钻出来,站在那根树桩下,歪着脑袋长时间盯着面前的睡蟒,兔眼红得像玛瑙,鼻子深深地皱了起来,现得心事重重。几分钟后,大耳朵母兔一步步向睡蟒靠近。它走得很慢,四条腿好像灌满了铅,离睡蟒越近,它的身体颤抖得就越厉害。到了睡蟒身边,它张开嘴作噬咬状,好像又缺乏胆量、魄力和自信,犹豫着不敢下口。 水池边的洞**露出仔兔毛茸茸的小脑袋,大耳朵母兔回头望了一眼,刹那间,它的目光变得坚定勇敢,鼻吻间映出一层圣洁的光辉,好像找到了力量的源泉。它镇定下来,两只尖利前爪用力抠住蟒腰,飞快地在黑尾蟒的身上啃了两口。睡梦中的黑尾蟒疼醒了,倏地滑动身体,昂起脑袋,可还没等它完全清醒过来,大耳朵母兔早已一溜烟地逃到树桩背后去了。弱小的雪兔平时见着蟒蛇惟恐避之不及,从来没听说过有敢于主动袭击蟒蛇的雪兔。因为它们的力量对比太悬殊了,雪兔与蟒蛇斗,好比是以卵击石啊。尽管大耳朵母兔在采取行动前,紧张得浑身颤栗,但仍算得上是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壮举。惊醒过来的黑尾蟒气势汹汹地追赶大耳朵母兔。大耳朵母兔故伎重演,灵巧地躲闪。几个回合下来,黑尾蟒占不到什么便宜,再加上肚子不饿,也没有急着要捕食的欲望,便盘在笼舍中央的草地上,高高竖起脑袋,由进攻转入防御。大耳朵母兔耐心地等待着。一个多小时后,当黑尾蟒疲乏地垂下脑袋打瞌睡时,它又绕到黑尾蟒的背后,出其不意地啃咬蟒尾。如此这般重复了好几次,最后,黑尾蟒不得不爬到那根一人高的树桩上,躲避大耳朵母兔的骚扰。一条凶蛮的大蟒蛇竟然害怕一只小小的雪兔,这真是闻所未闻的奇观。我在心里忍不住为大耳朵母兔助威叫好。黑尾蟒虽然盘踞在树桩顶端,但树桩不高,它的身体又太长,腹部和尾巴免不了会垂下来,大耳朵母兔瞅准机会,奔到树桩底下突然蹿高,进行抓咬。对大耳朵母兔来说,要么赶走死神,要么葬身蟒腹。为了三只仔兔的生存,它没有退路,也没有更多的选择,只有一往无前,鏖战到底!黑尾蟒肯定是平生第一次遇到这样难缠的雪兔,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它一会儿从树桩窜下来,一会儿又尾巴朝天头朝下缠绕在树桩上,焦躁不安,显得异常难受。动物园的管理员担心再这样下去,黑尾蟒会因为过度焦虑而发生不测。而且,让一只分娩不久的母兔和三只刚刚出生不久的仔兔当蟒蛇的饲料,也确实让人于心不忍。于是管理员决定将大耳朵母兔连同三只仔兔一起搬出蟒舍,迁回兔笼。 大耳朵母兔胜利了!当看到大耳朵母兔带着仔兔欢天喜地地回到离开半个月的雪兔笼舍,回到伙伴中间时,我不由得想:当生命陷入绝境时,绝望只能是束手待毙。鼓起勇气与命运抗争,才有可能赢得转机,闯开一条生路。 跛脚小苦鼠全文在线阅读 啪啪,厨房里传来猛烈的碰击声,苦娃拄着小拐棍,一瘸一瘸地走进了厨房。准是逮着了可恶的大老鼠,他想。这段时间家里闹鼠害,两只大老鼠带着一窝小老鼠在家里折腾捣乱,到处偷东西吃,还咬坏了阿妈的一只樟木箱子。这只漂亮的散发着浓浓樟脑味的箱子是阿妈从娘家带来的嫁妆,被咬了个洞,阿妈都气哭了。于是,阿爸在厨房里安了一只捕鼠笼子。没想到锈迹斑斑的捕鼠笼子还挺灵的,才放了半天,就有收获了。 他跨进厨房,朝安放捕鼠笼子的墙旮旯走去,兴奋得满脸放光。他要把用细铁丝编织的捕鼠笼子连同关在里头的大老鼠一起拎到院子里去,鼻涕虫阿丙和卷毛龙庚肯定会惊诧高呼,而黄毛丫头阿翠和珍珍会吓得尖叫哆嗦。他们会团团围着他,问这问那。他苦娃就成了主角,成了中心,成了男孩羡慕、女孩崇拜的英雄。他逮着了大老鼠,他敢把还活着的大老鼠拎在手里,他肯定能在小伙伴面前风光一番的。 苦娃今年十二岁。在他两岁时,有一次独自跑到街上玩,被一辆急驶的马车轧断了一条腿。十二岁是个很需要玩伴的年龄,雪山镇上也确有不少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但他们的两条腿都好端端的,捉迷藏、荡秋千、玩打仗,到山上采野草莓、到小河沟捉泥鳅、玩得天昏地暗。苦娃也想和他们一起玩耍,但他腿不灵便,跟不上他们,一不小心还会摔跤、磕破膝盖什么的,弄得大家很扫兴。时间长了,小伙伴都不太愿意跟他在一起玩,他就显得有点孤独了。 现在好了,他逮着大老鼠,就不愁他们不跟他玩。他要把大老鼠拎到镇前那条小河沟去,把它浸在水里闷死。他不会一下子就把它浸死的,这没意思。他要把大老鼠在水里泡一会儿,然后再提出水面,如此反复循环,直到大老鼠小命玩完。大老鼠呛着水后,会滑稽地打喷嚏,会甩尾舞爪挣动,会在笼子里胡乱逃窜。鼻涕虫阿丙和卷毛龙庚会兴奋得大喊大叫,黄毛丫头阿翠和珍珍会双手捂着脸不敢看。他们会久久围着他转,不用恳求,也不用流泪,就陪着他玩老半天。 老鼠是坏东西,活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苦娃没想到,捕鼠笼子关着的竟然是只跛脚小老鼠。 这是一个绒毛刚刚长齐的小家伙,浑身灰紫色,身体呈半透明状,隐隐望得见体内殷红的血液。尖尖的嘴吻两侧长着几根银白色的细柔的胡须,一双绿豆小眼亮得像两粒玻璃。它的右后脚朝上翘翻,残爪枯萎,像片小小的败叶。它用三条腿在笼里行走,身体倾斜,尾巴侧歪,走得蹒跚艰难。见他走近,它在笼里惊慌地东冲西撞,吱吱尖叫,无奈铁笼子牢不可破,无法逃掉。 这真是一只苦命的小老鼠,小小年纪就成了残疾,苦娃想。他还能用拐棍,它却只好拖着断腿行走。他不晓得它的腿是怎么弄断的,也许生下来就是残废,也许像他那样是次意外事故。不管怎么说,挺可怜的。它是个小跛子,不能翻梁走壁,找不到食物,实在饿极了,才冒险钻到笼子里来的。他实在不忍心把它泡进小河沟去取乐。他叹了口气,打开了捕鼠笼子的门。跛脚小苦鼠趔趔趄趄朝灶后奔去,很快就钻进一个小墙洞。 但愿它不会再遭到什么不幸,苦娃想。爸和妈去上班,家里又只剩苦娃一个人。 也许是太冷清了,也许是同命相怜吧,苦娃老惦记着那只跛脚小苦鼠。它拖着一条残腿还能找食吗?它对四肢健全的同伴也羡慕、妒忌吗?他很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反正闲着也没事,他就静静地坐在厨房一个被柴火遮蔽的角落里,等待那窝老鼠出来活动。 厨房幽暗静谧,只有小小的木格窗棂投射进一束光。老鼠是一种喜欢黑暗惧怕光明的小动物,在光线微弱的屋子里,它们大白天也很活跃。 果然,灶后那个小墙洞里,幽灵似的钻出一串老鼠来,为首的是两只大老鼠,后面跟着五只小老鼠,沿着墙根搜索前进。不见跛脚小苦鼠。苦娃正担心,它出来了。它出洞的动作笨拙费劲,两只前爪抠着洞沿挣扎了老半天才把身体撑出来。它走不快,掉在鼠队的后头。 两只大老鼠在泔水桶边找到半截老玉米,鼠们兴奋地吱吱叫唤,你争我夺。小苦鼠赶到,也想钻进圈去吃几粒包谷填填肚皮,可一只脊背上秃了一块毛的小老鼠却蛮不讲理地一头撞在小苦鼠身上,小苦鼠被撞出圈外,在地上打了个滚。 小苦鼠肯定是饿坏了,翻爬起来,又用三只脚支着地,闷着头竭力想靠近那截老玉米。一只圆头圆脑长得特别胖的小老鼠伙同秃毛将前肢搭在玉米棒上,后肢飞快地踢蹬地面,玉米棒咕噜咕噜一个劲朝前滚动。其他四肢健全的鼠都利索地追撵上去,可怜的小苦鼠却落在后头,只闻得着玉米的一股清香味。 那截老玉米很快被啃吃干净,鼠们散开了,钻到各个角落觅食。真是老天有眼,行动迟缓的小苦鼠在灶膛下捡到一块红薯皮。它刚要吃,冷不防秃毛和胖崽从背后蹿上来,一口从小苦鼠嘴边抢走红薯皮。小苦鼠追上去想争夺,秃毛和胖崽沿着粗糙的灶壁爬上灶台去。小苦鼠只有三只脚,在笔陡的灶壁上站不稳,无法追上灶台,只能在灶膛下哀怨地叫了两声。 这无疑是在恃强凌弱嘛! 最让苦娃气恼的是那两只大老鼠根本不管小苦鼠的死活,任凭四肢健全的秃毛和胖崽使坏。 老鼠真是没心肝的可恶的东西,苦娃想。人就完全不一样了。他苦娃在家里,得到爸和妈的悉心照料。爸妈从来不要他干活,有好吃的,总先让他尝。 即使是在外面碰到的陌生人,也都有一副好心肠呢。有一次他放学回家,路上一帮野小子拿他开心,夺了他的拐棍,要他趴在地上学狗叫猫叫驴叫才肯把拐棍还他。他失去了拐棍,金鸡独立,坚持不了多久,只好趴下,窘得哭起来。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位戴眼镜的叔叔,很严肃地把那帮野小子训了一顿,责令他们交还拐棍,还把他搀扶回家。 怪不得老鼠上街,人人都要喊打呢,苦娃想。 老半天了,小苦鼠什么也没吃到。 苦娃实在看不下去了,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金箔纸包装的巧克力,掰了一小坨,朝小苦鼠扔去。 空气中散开一股诱人的香味。 在他从衣兜里掏巧克力时,那窝老鼠受到了惊吓,呼啦一下全朝灶后那个墙洞逃去。五只小老鼠在前,两只大老鼠殿后,撤退得还挺有秩序的,就剩下小苦鼠,没“人”管,没“人”理,没“人”睬,掉在后头。苦娃想,要是发出动静的不是他,而是一只猫,毫无疑问,小苦鼠就是牺牲品了。 那小坨巧克力落在跌跌撞撞奔逃的小苦鼠面前。 兴许是饿坏了,兴许香味浓烈的巧克力具有太强的诱惑力,兴许是聪明的小苦鼠感觉到藏在柴火堆后面的苦娃没有恶意,它停了下来,两只前爪搂住巧克力,嚓嚓嚓,贪婪地啃咬起来。 那撩拨食欲的香味溢满整个厨房。 很快,那小坨巧克力被吃光了,苦娃又掰了一小坨扔过去。这次他扔的距离缩短了些,几乎就扔在柴火旁,他想让小苦鼠靠近自己。小苦鼠明亮的眼睛朝他看了看,迟疑了一会,还是颠颠地爬了过来。 那窝老鼠又拥出洞来,惊讶地朝柴火堆观望。巧克力的香味实在太好闻了,五只小老鼠叽叽吱吱躁动不安。突然,秃毛和胖崽一左一右朝小苦鼠靠拢,这两个小坏蛋弓着腰缩着脖子,鼠眼惊恐不安地四处乱瞄,贼头贼脑,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是想来抢小苦鼠嘴里的巧克力。 小苦鼠抱着巧克力,向苦娃逃来。 苦娃心里乐滋滋的。多灵的小苦鼠哇,才扔给它两小坨巧克力,它就完全明白了谁是它的朋友、谁是它的对手,明白了需要依靠谁、躲避谁。 秃毛和胖崽蛮横地想蹿上来,苦娃捡起一爿柴火砸过去,可惜没砸中,但秃毛和胖崽已吓得灵魂出窍,掉头没命地撒腿奔逃。其他几只待在洞口的大小老鼠也都争先恐后蹿进墙洞。苦娃足足忙碌了大半天,才把厨房角角落落彻底清扫了一遍。不留下一粒饭渣,不留下一块菜皮。他还把米缸和泔水桶用木盖盖严实了,把通往院子的阴沟用砖头铺得严丝合缝,碗柜那扇破门也用一块木板钉补起来,整个厨房坚壁清野,不给老鼠有任何找到食物的机会。 那窝老鼠饿疯了,大白天在厨房像丢了魂似的到处乱闯,到处找东西吃。 每逢这种时候,苦娃就拄着拐棍走进厨房,或者用两块饼干,或者用半块蛋糕喂小苦鼠。 别的鼠都饿得要死,就小苦鼠吃得打饱嗝。 一个饿,一个饱,苦娃就是要造成这样一种强烈的反差与对比。凭什么断了一条腿就该受欺负?凭什么断了一条腿就该饿肚皮?凭什么断了一条腿就一定是个可怜虫?苦娃不信这个邪。你们都是睁眼瞎,你们都是鼠目寸光!瞧,被你们看不起并不断遭到你们凌辱的小苦鼠其实是明星,是富翁,是王子,是命运的宠儿,是幸福的代名词。你们四肢健全,自以为了不起,其实却是饿死鬼,是得不到食物的窝囊废、倒霉蛋、可怜虫! 那窝老鼠实在耐不住饿,就从木格窗棂钻出屋去,到院子里的垃圾堆寻找食物。垃圾堆里的东西都腐臭发馊,有股霉味,很不好吃。 尤其可怕的是,院子里有一只警惕性很高的大花猫,老鼠们很快又从院子退回厨房来。很快,小老鼠胖崽饿成了瘦崽。有一次,饿糊涂了的秃毛竟然去咬大老鼠的尾巴。大老鼠被咬疼了,暴跳如雷,猛地把秃毛撞进灶膛下的热灰里。秃毛身上的绒毛连同两撇胡须都被烫焦了,秃毛变成了焦毛。 别的鼠都饿得眼睛发绿,唯独小苦鼠吃得满嘴油香。 看到老鼠们都用羡慕和嫉妒的眼光死盯着正在柴火旁大嚼大咬的小苦鼠,苦娃心里就涌动起一种快感,像是复仇成功,又像是恶作剧得逞。 几天后,小苦鼠渐渐习惯了从苦娃手里接食吃。它对他不再陌生害怕,只要厨房里没有别人,苦娃往柴火后面的小马扎上一坐,小苦鼠就会从墙洞里钻出来,拖着那条残肢,颠颠踬踬来到他面前,用清澈无邪的小眼睛望着他,吱吱叫唤。他当然不会让它失望,他总是把最好的连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零食省下来喂它。现在,他即使把食物扔在自己脚边,小苦鼠也毫无顾忌地过来吃了。有两次,当小苦鼠在他脚边闷头啃食时,他伸出一只手指轻轻触摸小苦鼠的脊背,小苦鼠也没躲闪。小苦鼠背上的毛很柔软,也很光滑,那骨肉,嫩得像水豆腐。他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对弱小者的怜悯之情。 那窝老鼠不敢靠拢来,在对面的墙洞口用充满敌意的眼光望着苦娃和小苦鼠。 馋死你们,气死你们!哼,苦娃心中暗自得意。苦娃端着半碟炸熟的麂子干巴,朝灶后的墙洞吹了声口哨。 小苦鼠钻出来了,朝苦娃跑来。 苦娃拿起一片麂子干巴,刚想扔出去,突然,他惊呆了--五只小老鼠紧跟着小苦鼠拥出墙洞,它们各个都变成了跛子。它们像小苦鼠一样,都断了一条后腿,那只残废的脚爪都向上翻举,都歪斜着身体,都颠颠踬踬地爬行。 加上小苦鼠,现在站在苦娃面前的共有六只跛脚鼠了,都用乞求的眼光望着他,准确地说,是望着他手中的油炸麂子干巴。 苦娃的心一阵阵缩紧。他不是存心要害这些可怜的小老鼠的。他给小苦鼠提供吃食,只是同情小苦鼠的不幸,并没坏心眼想让其他小老鼠也通通变成跛子。它们怎么会这么傻,丢掉健康,变成残疾?它们一夜之间通通变成跛子,不可能是出于偶然的不幸的事故,显然是一种残忍的自戕。它们自己咬断了自己一条后腿,也有可能是那两只大老鼠帮它们施行了外科手术。瞧那两只大老鼠,在墙洞口徘徊,显得焦急不安。 苦娃心里觉得很内疚,这五只小老鼠本来四肢健全好端端的,是因为看到跛脚小苦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精美丰盛的食物,由羡慕到妒忌,由妒忌到模仿。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小苦鼠给它们做出了榜样,它们就都把自己弄成了跛子。 真是一群傻蛋! 跛了一条腿,还怎么去爬柱翻梁寻找食物?还怎么躲避猫的追捕和蛇的袭击? 是自己害苦了这些小苦鼠,苦娃想。假如他不搞坚壁清野,假如它们在厨房里能找到吃的东西,它们不至于会向残疾看齐的。他很懊丧,也很后悔。他毫不犹豫地把半碟子麂子干巴全撒出去。它们都跛了,他就不能再偏心眼地只喂小苦鼠了。 炸得焦黄的麂子干巴在地上滚动蹦弹像群金色的蝗虫,刹那间,苦娃惊得瞠目结舌,刚才还可怜兮兮扭翻着一条后腿在爬行的五只小老鼠突然间变得活蹦乱跳,那条他认为是折断了的后腿垂落在地,变得十分正常。它们奔跑自如,抢夺着麂子干巴,一丝一毫也没有残疾的迹象。它们是四肢健全的鼠,它们是诡计多端的鬼!它们佯装着断了一条腿,来骗他的东西吃。它们装得挺像,瞒过了他的眼睛。 小苦鼠是真正的残疾,无法和四肢健全的那些小老鼠匹敌,一眨眼工夫,所有的麂子干巴全被五只假装跛子的小老鼠抢得一于二净,小苦鼠一块也没得到。苦娃气得浑身发抖,操起拐棍想给它们一点厉害,但已经迟了,五只小老鼠衔着麂子干巴一溜烟地逃进了墙洞。 墙洞里唧唧喳喳,传出一片鼠的欢腾。苦娃说家里老鼠猖獗,大白天都敢跳到饭桌上来抢吃的,一个劲埋怨捕鼠笼子不灵光,什么也逮不着,还白白浪费诱饵,于是,爸爸把捕鼠笼子扔了,到铁匠铺定做了一只捕鼠铁夹。 一块木板上钉着一根“门”字形铁条,扣在一根钢针上,针眼用尼龙丝吊着大半块油饼,只要一扯动诱饵,钢针就会十分灵敏地自动脱落,“门”字形铁条在两根弹簧的牵拉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落下来,别说是老鼠,即使野猫被夹一下,也会夹得屎尿溢流、一命呜呼。 屋外正下着雪,老鼠们无法出去觅食,厨房里可以吃的东西都让苦娃盖严藏实了,当做诱饵的大半块油饼散发着扑鼻的香味,不愁饥肠辘辘的老鼠不上钩。 捕鼠铁夹置放在墙洞左侧一个拐角处。苦娃端坐在对面的柴火堆旁,他要亲眼看着可恶的老鼠被铁夹子夹得筋断骨碎。他要复仇,他要雪耻,他要让这些诡计多端的老鼠晓得,欺负了残疾,决没有好下场。 那窝老鼠拥出了墙洞。 像往常那样,小苦鼠脱离群体,爬到他面前。他掏出早就准备好了的一块葱油酥饼,一点一点掰碎了喂小苦鼠。他先把小苦鼠喂饱了,小苦鼠就不可能去咬捕鼠铁夹上的诱饵。除了小苦鼠,无论哪只老鼠被铁夹子夹住,他都会高兴的。 两只大老鼠领着五只小老鼠围在捕鼠铁夹前,它们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老鼠是一种谨小慎微的动物,虽然每一只鼠眼里都闪烁着饥馑贪婪的光,盯着悬吊在铁夹子上的那块油饼馋得直淌口水,却谁也不轻易地蹿上去叼咬。两只大老鼠围着捕鼠铁夹转悠了好几圈,银白色的胡须不断翘动,满脸疑惑。 小老鼠胖崽大约是饿急了眼,冲动地朝捕鼠铁夹奔去,一只大老鼠斜刺蹿上来,把差点就咬着诱饵了的胖崽撞开去。显然,狡猾的大老鼠觉得那块香喷喷的油饼委实有点蹊跷,心里不踏实,不愿胖崽去冒险。 老鼠们在捕鼠铁夹前吱吱叽叽,似乎在商量、在争吵。 不管怎么样,两只大老鼠和五只小老鼠里总会有一只跳出来自投罗网的,苦娃断定,因为冒险总比饿死强。他心里很笃定,慢慢地将葱油酥饼掰碎了喂小苦鼠,把小苦鼠的肚子撑得溜圆。 突然,捕鼠铁夹前的鼠群安静下来,两只大老鼠并立在一排,朝小苦鼠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尖叫。“吱--”声音绵长锐利,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和威严。 霎时间,小苦鼠支棱起耳朵,停止了吃食。 还没等苦娃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小苦鼠扔下葱油酥饼,拖着那条残废的后腿,连滚带爬地过去了。来到鼠群里,小苦鼠没有犹豫,也没有停顿,就瘸瘸拐拐扑向捕鼠铁夹。 两只大老鼠默默地注视着小苦鼠的举动,神情异常紧张,就像赌徒在看正在翻滚的骰子。 小苦鼠踏上木板,站在“门”字形铁条下,伸出两只前爪,去搂去咬悬吊着的那块油饼。 它要去吃诱饵,它是在拥抱死亡! 苦娃腾地站起来往前走。他不能让小苦鼠白白送死。他要把该死的鼠群哄散,把捕鼠铁夹踢翻。他走得太急促、太匆忙、太心急火燎,拐棍点滑了,重重摔倒在地。 就在苦娃倒地的一瞬间,“咔嗒”,传来金属清脆的叩击声。他看见“门”字形铁条扣在小苦鼠腰上,把小苦鼠的身体很均匀地一分为二。小苦鼠尖尖的嘴吻里喷出一口血,尾部涌出一坨肚肠。它的四肢蠕动了几下,就僵然不动了。那对明亮的小眼睛,还凝望着悬吊在头顶的那块油饼。 怎么会这样呢?苦娃怎么也想不通,小苦鼠已经吃饱了肚子,干吗还要去啃咬捕鼠铁夹上的诱饵?他给它单独喂食,他在其他老鼠饥饿难忍的时候,让它独享香甜可口的食物。它比它们富有,比它们高贵。他以为它已经受到羡慕,受到妒忌,受到敬重,可他压根儿就想错了。 当鼠群发现可疑的食物,需要用一只鼠去试探去侦察去冒险时,可恶的大老鼠仍然把它推了出去。在两只大老鼠和五只四肢健全的小老鼠眼里,小苦鼠仍然是只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残疾鼠,必要时废物利用,毫不足惜。他的努力彻底失败了! 最让他感到伤心的是,当两只大老鼠喝令它去冒险时,它竟然毫不犹豫,也不做任何抗拒,甘心情愿去当炮灰,去当试验品。它对它自己一点也没信心,在它内心深处,有深深的自卑。它不仅身体残废,连心也早就残废了。它辜负了他的一片希望。 两只大老鼠领着五只小老鼠拥到已没有任何威力的捕鼠铁夹上,争抢那块油饼。油饼已不再是危险的诱饵,而是一道可口的甜点心。小苦鼠就躺在油饼下,但谁也没有对它看一眼,谁也没有对它的死表示丝毫的哀悼。 老鼠真是世界上最坏最没有良心的动物,怪不得会如此令人厌恶。他爬起来,举着拐棍朝那窝老鼠打去,他要消灭它们! 军鸽白雪公主 在中国西南边境万山丛中有座神鸡岭.远远望去,东边挺拔的山峰好像鸡冠,中间蜿蜒的山梁像鸡的脊背,西边的斜坡,恰似公鸡长长的尾巴.每当朝霞染红天际,整座山岭流彩溢金,真像一只从天而降的五彩大公鸡. 然而,美丽的神鸡岭却蒙上了一层黑色的阴影.在边境线上,窝藏着一伙贩毒集团,他們近來活动猖狂,利用神鸡岭這座天然屏障作掩护,与国际贩毒组织互相勾结,將大批毒品,贩运到中国境内.這伙贩毒集团的罪恶活动,已引起中国缉毒部门的高度重視,决定尽快切断边境线上這条贩毒通道. 贩毒分子非常狡猾,他們行踪不定.缉毒部门只知道他們的老窝设在神鸡岭茂密的丛林里,但不知道具体方位.必须先摸清他們巢穴的确切地点,才能將他們一网打尽.要不,打草惊蛇,這帮匪徒会逃之夭夭的. 缉毒部门决定派范小宇潜入神鸡岭,侦察贩毒集团老窝的确切位置.范小宇接受命令后,整理好行装,带上心爱的"白雪公主",趁着黑夜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了神鸡岭. 也許有人問:范小宇带的"白雪公主"是什么?原來,這"白雪公主"是一只训练有素的白色军鸽.范小宇不仅是一位侦察英雄,而且还是一名优秀的军鸽饲养员.他养了很多军鸽,有"雨点"、"瓦灰"、"班子"、"米汤浆"......然而,所有的军鸽中,他最偏爱"白雪公主".這不仅仅是因为這只美丽的白鸽子在多次军鸽千里归巢的比赛中夺得冠军,更重要的是,白雪公主的身世很奇特.它是在兩年前,范小宇在山上捡到的一只野鸽蛋孵化出來的,所以它对范小宇特别依恋. 這次范小宇带着白雪公主去执行任务,他們翻山越岭,经过兩天兩夜的秘密侦察,终於查清了贩毒集团的巢穴设置在后山峡谷中的一片高脚芭蕉林里.范小宇画下地形和方位图,掏出最后一把包谷,喂饱白雪公主,开始返回部队.此时,它还不能放飞白雪公主,因为這样容易惊动那伙匪徒. 范小宇穿过黄竹林,当他准备从高脚芭蕉林背后,取道鸡尾山下山时,却踩上一个软塌塌的砂坑,不好!地雷!范小宇敏捷地一跃身,然而"轰""轰"的兩声巨响,前后兩颗地雷爆炸了!范小宇的双腿被炸得鲜血淋漓.--凶残的贩毒分子,早已武装到牙齿了.它們不仅有各种先进的通讯器材,还有先进的武器装备.瞧,最新式的子母雷也用上了. 主人受伤了,白雪公主焦急地发出"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范小宇挣扎地睁开双眼,但他的兩腿已经被地雷炸断了!爆炸声惊动了贩毒分子,他們从竹棚里冲出來.为首的是贩毒集团的头目"大金牙".他們端着冲锋枪向范小宇包抄过來. 這时,情况十分危急,范小宇强忍伤疼,咬着牙,从怀里掏出沾滿鲜血的地形图,塞进扣在白雪公主脚上的一根小铝管里.他拧紧盖子,挥挥手說:"快,飞回去!" 白雪公主扇了扇翅膀,在范小宇身边跳跃着,"咕咕咕"地发出悲鸣,不肯离去."大金牙"带着一伙人已经冲过來了.范小宇卧在血泊中,用手枪一阵点射,打椡了冲在前面的几个罪犯,大金牙吓得赶忙命令手下撤退,躲在草丛里,半天不敢抬头. 范小宇伸开手掌,白雪公主立即跳了上去,小脑袋在他手腕上抚弄着.范小宇苍百的脸上泛起微笑,他多么想和這只可爱的小鸽子永远在一起啊,但是情报急如火,自己已经不行了,只能靠它把情报送回去了."大金牙"似乎已看到了范小宇手中的鸽子.他命令匪徒一阵扫射,子弹"嗖""嗖"飞來,范小宇胸前连中兩颗子弹,鲜血喷涌,壮烈牺牲了.白雪公主悲愤地"咕--咕--"连叫兩声,展开洁白的翅膀,向哨所飞去. "大金牙"一见鸽子飞了,立即赶回竹棚,手忙脚乱地放出他养的兩只秃鹰"黄旋风"和"霹雳".這兩只恶鹰,用不着主人吩咐,便窜出密林,飞到天空去追击白雪公主了. 狡猾的贩毒分子,为了罪恶目的,连猎鹰都准备好了. 再說白雪公主吧.鸽子的飞行速度是比不过老鹰的.它飞着飞着,便和兩只恶鹰的距离缩短了.当它飞到勐滿河上空时,白雪公主已经听见背后恶鹰翅膀的拍打声和尖利的鸣叫声.突然,白雪公主看到前面有一片温泉谷,温泉谷里的水温达摄氏100度,泉里翻滚着气泡,丢个鸡蛋下去,一会儿就能煮熟.白雪公主眼睛一亮,想出了一条摆脱恶鹰追击的好办法. 当它飞临温泉谷上空时,它猛地收住翅膀,从半空中直直地落在泉池中一块小小的礁石上,周围虽然热气蒸人,但它强忍着. 秃鹰"霹雳"冲在前面.它看到鸽子落下去了,也尖叫着从半空中冲下去.它昂着头扑向白雪公主.白雪公主敏捷地一跃,跳上另一块小礁石,"霹雳"扑了个空.它用力过猛,庞大的身躯在礁石上支撑不住,一下子掉进进滚烫的泉水里,它挣扎了几下,就被泉水烫死了. "黄旋风"在空中盘旋.它一看同伙死了,赶忙將翅膀平伸,改变战术,无声无息地滑翔下來,溜到白雪公主背后不远处.当它看到白雪公主又腾空起飞时,它突然猛扇翅膀,凶狠狠扑过來.白雪公主听到背后的风声,赶紧向下飞去,但已來不及了.它的翅膀上被"黄旋风"的铁爪抓掉几片羽毛,一丝鲜血,已染红了它那洁白的翅膀.它忍住痛疼,挣扎着向前飞去."黄旋风"在后面紧追不舍. 白雪公主身子很灵活.它时而朝上,时而朝下,时而朝左,时而朝右,不停地变换方向,黄旋风被它搅得晕头转向.就這样,白雪公主飞了一程又一程.白雪公主毕竟受伤了.不仅伤口疼痛,而且因流血而口喝难忍.它拼命地扇动翅膀,向前飞着.眼看渐渐飞不动了,它必须寻找机会摆脱恶鹰.自己也得停下休息一会儿.它飞过一片荒野,看到前面有片树林,树林里有间茅草房,房顶上有一根烟囱.它灵机一动,加快速度飞过去,一头钻进黑乎乎的烟囱里.窄窄的烟囱通道只能容下它瘦小的身子.看來,這是间被人废弃不久的屋子,灶膛里还有不少烧尽的灰.白雪公主钻出烟囱一颠一瘸地跳出灶膛,這下,它全身粘滿了黑灰.愚蠢的"黄旋风"为追赶白雪公主,也一头扎进烟囱,可惜,它肥胖硕大的身躯,被卡死在烟囱里动弹不得.白雪公主终於摆脱了追兵.它躲在草丛中休息了一会,然后奋力扇动受伤的翅膀,飞上天空. 它太累了,太渴了.当它飞到一座傣家寨子上空时,看见寨子里正在举行隆重的婚礼.白雪公主知道,在這种时候,人們是欢迎鸽子的,因为鸽子像征着和平.白雪公主降落下來,它想讨一口水喝.但它浑身黑乎乎的,人們还以为它是一只乌鸦,婚乱上出现乌鸦多不吉利,人們捡起石头掷向它,它只好继续向前飞去. 白雪公主多么伤心啊,人們竟误以为它是乌鸦!它多想跳进河里洗个澡,把全身的黑灰洗掉.它是一只美丽的白鸽子呀!白雪公主精疲力尽了,它的伤口疼得钻心,但它用尽最后一口气,终於飞到了缉毒部队的营房. 缉毒队员們从它脚上取出沾滿范小宇鲜血的地形图.有了這张地形图,战士們立即出发,连夜包围了贩毒集团的巢穴,赶在他們妄图转移之前,將他們一网打尽了. 然而,白雪公主也跟随着它的主人一起走了.人們把它洗得干干净净,和范小宇一起葬在神鸡峰的峰顶上,基地周围种上了一大片白菊花、白玫瑰、白海棠、白牡丹......一年四季,墓地白花盛开,远远望去,宛如一群洁白的鸽子. 梅里山鹰全文在线阅读 一 金蔷薇收敛翅膀停栖在悬崖一块鱼尾状岩石上,望着百米开外那棵苍劲葱郁的金钱松,紧张得心弦几乎就要绷断了。 金蔷薇是生活在日曲卡雪山一带的梅里母鹰,那棵生长在石崖间枝丫曲如虬髯的老松树,就是它的家,家里有两只已出壳十几天的雏鹰。此时此刻,鹰巢里正在上演一场手足相残的悲剧。那只早出生两天名叫金追的哥哥鹰用脑袋抵住那只晚出生两天名叫蓝灿的弟弟鹰,用力往巢外推搡。弟弟鹰蓝灿虽然竭力抗争,但毕竟晚出生两天,体小力弱,在哥哥鹰金追连续不断的顶撞下,被迫从巢中央往巢边缘一点一点退却。盆形鹰巢在两根丫字形树枝的交汇点上,用细树枝和草丝做成,结构松散,面积与一顶大草帽相似;鹰巢凌空搭建,是典型的高空建筑,底下是几十丈高的深渊。很快,弟弟鹰蓝灿就被顶撞至鹰巢边缘,小半个身体被挤出鹰巢,就像风雨中飘摇的一片树叶,处于摇摇欲坠的危险境地。 这两只雏鹰,眼睛睁开没几天,淡灰色的绒羽才刚刚盖满脊背,赤裸的肚皮上还没长出腹毛,就展开了一场血淋淋的生死角逐。 这个时候,只要母鹰金蔷薇拍扇翅膀飞过去,用嘴喙或爪子将正在行凶的哥哥鹰金追拨拉开,就能及时制止这场血腥的窝里斗。作为母亲,它完全有能力似乎也有责任去抑强扶弱阻止哥哥鹰金追的暴虐行为。可令人诧异的是,金蔷薇却默默地站立在百米外的岩石上作壁上观。 它有难以言说的苦衷。 梅里山鹰是滇北高原稀有鹰种,从远古时代起,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汰劣留良的竞争机制:母鹰每一茬繁殖周期产两枚卵,孵化出两只雏鹰。小家伙出壳半个月左右时,受遗传密码的驱使,它们之间就会爆发一场生死对决,互相用身体冲撞、倾轧,力气大的那只雏鹰会将另一只力气小的雏鹰从鹰巢挤对出去,从而独霸父母的宠爱和食物。可以这么说,一只梅里雏鹰存活了,就意味着另一只梅里雏鹰夭折了,每一只梅里山鹰都是踩着同胞的尸骨成长的。 动物学家解释说,梅里母鹰之所以每次孵化两枚卵,是为了增加雏鹰出壳的保险系数,降低天灾人祸所带来的风险,就像人类足球队必须准备替补队员一样,确保繁殖不会落空;梅里山鹰之所以保留血淋淋的种内竞争,是因为雪域高原气候太恶劣了,食源匮乏,生存不易,一对夫妻鹰很难同时养活两只雏鹰,不得已只好去一保一,做一道2-1=1的算术题。这样做附带的好处是,存活下来的那只雏鹰,从小就接受生与死的考验、血与火的洗礼,会促使它变得更雄壮、更强悍、更凶蛮、更霸气十足,当然也就更有利于在日曲卡雪山这样艰苦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很难说这样的解释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对金蔷薇来说,此时正在遭受蚀骨剜心的痛苦。两只雏鹰都是它含辛茹苦孵化出来的心肝宝贝。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作为母亲它从内心讲是不希望发生手足相残的悲剧的,如果能让它选择的话,它当然希望两只雏鹰能和睦相处一起平安长大。可是,它有能力去改变梅里山鹰特有的行为准则吗?在金蔷薇的记忆中,也曾经有过母爱特别强烈的母鹰,不忍心看着自己某个孩子死于非命,就出面干涉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窝里斗,可最终的结局似乎都不大妙。那只名叫豆蔻的母鹰,在两只雏鹰生死倾轧之际,动用母亲的权威,严禁它们互相搏杀,可两个月后,当雏鹰身上长出了硬羽,娇嫩的婴儿鹰变成了半大的少年鹰,有一天上午,豆蔻与它的先生一起飞往尕玛尔草原觅食,两只少年鹰突然就在窝里争执起来,它们的力气比刚壳半个月时大多了,你啄我,我撕你,扭成一团。结构松散的鹰巢无法承受如此猛烈的打斗,哗啦一下散了架,两只少年鹰一起从鹰巢摔落下去,本来想做一道1+1=2的加法,无奈成了2-2=0的减法。还有那只名叫莱凝的母鹰,仗着丈夫是只出类拔萃的精品雄鹰,决心要创造奇迹将两只雏鹰同时养大,为了阻止它们相互斗殴,在同一棵树的另一根枝丫上搭建了一个副巢,两个巢彼此相距七八米远。哈,分巢抚养,把你们隔开,看你们还怎么打斗。这一招开始时果然灵验,两只雏鹰除了各自站在巢望互相啸叫谩骂外,身体无法接触,当然也就想打也打不起来了。一晃四个月过去了,雏鹰翅膀渐渐长硬,已到了能飞翔的时候,那天下午,当莱凝同丈夫一起外出觅食时,其中一只发育得更快些的雏鹰突然就摇扇翅膀飞了起来,能飞起来的雏鹰飞翔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七八米开外的那个副巢,它凭借着自己能飞而对方还不能飞的明显优势,撕毁鹰巢,将自己的同胞手足从高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莱凝又搭建一个副巢的良苦用心,并没能有效阻隔你死我活的窝里,只是推迟了悲剧的发生而已。 金蔷薇虽然心里很想飞过去拯救弟弟鹰蓝灿,但却犹豫着没敢贸然采取行动。它是个单身母亲,在它刚刚将蓝灿孵化出壳时,它的丈夫蓝嘴钩在尕玛尔草原捕捉一只狼崽时,不慎被母狼咬死了。豆蔻和莱凝都是有丈夫的母鹰,夫妻联手尚且不能阻止兄弟阋墙,它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鹰,又有什么能耐去改变手足相残这个严酷的现实呢。 罢罢罢,它们小小年纪就要生死相搏,那就随它们去吧。 二 弟弟鹰蓝灿在鹰巢边缘蠕动,似乎感觉到了坠落的危险,调转方向拼命想爬回巢中央去。哥哥鹰金追撑开稚嫩的翅膀,竭尽全力进行拦截;就像顶牛一样,两只雏鹰头顶头、翼顶翼、胸顶胸,使出吃奶的力气——不不,鹰非哺乳动物,是没有吃奶这一说的——准确地说应该是使出孵化出世时蹭破蛋壳那股子劲,互相挤撞推搡。它们都还是连站都站不稳的婴儿鹰,只是靠着胸脯的力量才勉强能在鹰巢里慢慢蠕动,可让金蔷薇感到惊讶的是,它们打斗起来却劲头大得像两条疯狗。在针尖对麦芒式的顶撞中,它们的身体渐渐竖直,一门心思要把对方压倒,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谁也不肯作丝毫退让。哥哥鹰金追毕竟早出生两天,体大力不亏,“啪”地一下将弟弟鹰蓝灿压翻了。金追半骑在蓝灿身上,不断用嘴喙啄咬蓝灿的脖子,就像在拉一根无形的缰绳,强迫蓝灿往鹰巢边缘退却。转眼间,蓝灿的小半个身体又越出了巢的边缘。蓝灿拼命挣扎,想重新缩回巢中央,但金追用脑袋狠狠击打它的脖颈,坚决不给它转身的机会。 金蔷薇心里明白,体小力弱的蓝灿是无法抵挡金追如此猛烈的攻击的,顶多还有两三分钟时间,蓝灿就会无可挽回地从鹰巢坠落下去,变成一颗陨落的流星,它也知道,此时此刻,它应当振翅远飞,离开这个让它揪心的地方。它可以飞到尕玛尔草原去觅食,眼不见心不烦,等它回来时,手足相残的悲剧已经落幕,鹰巢里只剩下金追,它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将原本分作两份的爱合二为一聚焦到金追身上。它继续待在这里的话,于事无补,徒增悲伤而已。走吧,它抖抖翅膀,准备飞翔了。 百米开外的鹰巢里,搏杀还在继续。金追用嘴喙攻击蓝灿的眼睛,蓝灿害怕被啄伤眼珠不得不闭起眼睛,胡乱爬行躲避,没了方向感,昏头昏脑又往巢外挪了两步,在鹰巢边缘徘徊,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金追仍不依不饶地啄咬,凶狠得就像一个小屠夫。 金蔷薇实在没有勇气再看下去,摇扇翅膀起飞了。既然悲剧无法阻止,那就只好听之任之了。它心情沉重,飞得缓慢。它想,它应当头也不回地往尕玛尔草原飞。刚飞出几十米远,突然,它听到一声尖叫。那是细微的叫声,夹杂在呼啸的山风中,细如游丝,若有若无,但对金蔷薇来说,却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像钢针刺进它的心。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它晓得,这是弟弟鹰蓝灿发出的叫声。它想,它已决定飞往尕玛尔草原觅食,就不应该再回头去看的,它应当加快速度飞,再飞得远一点,就听不见那让它心惊肉跳的叫声了。可仿佛身体不听大脑指挥了,迎面刮来一股劲风,它的翅膀似乎抵挡不住风的力量,吱溜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本来它是背对着巢飞翔的,此时变成面朝着巢飞翔了。 它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蓝灿大半个身体都翻出鹰巢,两只细细爪子抓住鹰巢边缘一根树枝,小家伙肯定是意识到坠崖的危险,眼睛因极度恐惧而睁得溜圆,爪子死死抓住树枝不放,就像在练引体向上似的,两只柔弱的翅膀瑟瑟颤抖,身体拼命向上挣动,嘴里发出唧唧惊叫。可恶的哥哥鹰金追,好像天生就有落井下石的歹毒心肠,神情亢奋地站在巢里,不停地用嘴喙击打蓝灿的脑壳,不将蓝灿推下悬崖去誓不罢休。照这样下去,悲剧有可能瞬间就会发生,或者蓝灿抵挡不住金追的啄咬,疼痛难忍,想挪动位置躲避而造成一失足成千古恨;或者蓝灿细细的爪子无力长时间抓牢树枝,因体力不支无奈松开爪子而坠落深渊;或者那根树枝支撑不住蓝灿身体的重量,啪的一声折断,蓝灿连同那根树枝笔直掉落下去……蓝灿小小的生命就要画上句号了啊……金蔷薇在空中盘旋,俯瞰自己巢内正在上演的血腥打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哥哥鹰金追突然改变攻击目标,用身体去撞击那根承载蓝灿身体的树枝:鹰巢结构松散,树枝间不用胶水粘连,也没有钉子或绳子固定,那根树枝本来就因承载过重而弯曲,在金追的撞击下,咔嚓一声,往下一沉,眼瞅着就要断裂了。蓝灿的身体也跟着往下一沉,唧——它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金蔷薇的心也剧烈地往下一沉。也许是看到了正在鹰巢上空盘旋的金蔷薇的身影,在向妈妈乞求保护;也许是命悬一线时一种渴望救援的本能反应,蓝灿的嘴喙翘向天空,那金蓝色的嘴壳在阳光下泛动耀眼的光亮。刹那问,金蔷薇心里仿佛有一股热流在激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刷地半敛翅膀,一头扎了下去。 金蔷薇要救蓝灿,不为别的,就为了小家伙那只与众不同的嘴壳。 粗看梅里山鹰,似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弯钩状锐利的嘴喙、琥珀色流光溢彩的鹰眼、深褐色强有力的翅膀、镶嵌着白条的尾羽和紫红如树皮般的脚爪。可如果用心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每一只梅里山鹰都是不一样的,各有各的长相和特征。 譬如金蔷薇,其他鹰腿羽呈淡褐色,而它的腿羽却呈金黄色,当展翅飞翔时,腿羽蓬松如盛开的蔷薇花。再譬如哥哥鹰金追,刚刚长出绒毛的羽翼上,有两道不规则的金色斑纹,完全可以预言,当它能够翱翔蓝天时,那羽翼间两道金色斑纹犹如闪电在天空遨游。而弟弟鹰之所以起名叫蓝灿,就因为那只别致的嘴壳。其他鹰的嘴壳,一般都是黄颜色,绛黄、土黄、杏黄、金黄等等,总是以黄为主基调,所以日曲卡雪山一带牧民习惯地将梅里山鹰叫做黄嘴鹰。弟弟鹰的嘴壳却呈金蓝色,就像孔雀翎那么鲜艳华丽,这在梅里山鹰里是十分罕见的:这当然是遗传基因所造就的。金蔷薇的丈夫,那只名叫蓝嘴钩的雄鹰,就长了一只金蓝色嘴壳。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取向,对梅里山鹰而言,嘴壳的色泽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 从鸟的身体结构说。嘴喙位置在最前端,两只鸟在树枝上相对而立,首先看到的就是对方的嘴壳,因此嘴壳的形状和色泽在鸟类的择偶活动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梅里山鹰喙形大致分四类:圆弧状、尖弧状、尖锥状和鱼钩状,最次是圆弧状,最佳是鱼钩状;喙色也大致分四类:土黄、杏黄、金黄和金蓝,下品是土黄,上品是金蓝,依次排序。事实上,鹰的喙形、喙色不仅具有审美功能,而且也是与其身体状况和狩猎能力密切相关的。圆弧嘴,难饱胃;尖弧嘴,食杂碎;尖锥嘴,吃鸡腿;鱼钩嘴,啄兔崽。喙土黄,病慌慌;喙杏黄,跳蚤狂;喙金黄,体健康;喙金蓝,子孙壮。金蓝色鱼钩嘴,无疑就是鹰中的极品了。 所以,当春暖花开时节,还是姑娘鹰的金蔷薇第一次见到蓝嘴钩时,视线就像遇到磁石似的被对方那只魅力四射的嘴壳吸引住了,从眼睛到心怀,爱情的种子迅速发芽,有一种一见钟情的感觉。当蓝嘴钩在它面前跳起求爱舞蹈,做出想要与它成为并蒂莲、连理枝的姿态时,它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实践证明它的眼光很准,蓝嘴钩不仅具备高超的狩猎本领,还是一位非常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两“人”世界时,当夫妻比翼双飞外出觅食,遇到殊死反抗的兔或有母羊看护的羊羔,都是蓝嘴钩率先发起攻击,把安全让给妻子,把危险留给自己。寒意料峭的夜晚,蓝嘴钩会撑开宽大的翅膀,让它躲在羽翼下,给它无限的柔情和温暖。当它产下两枚蛋后,每逢刮风下雨,蓝嘴钩厚实的背就是为宝贝蛋遮风挡雨的伞。当它开始抱窝时,蓝嘴钩便独自挑起外出觅食的重担,在漫长的一个多月的孵卵期里,雾雨雷电,无论天气如何恶劣,也会想尽办法捕获猎物,从没让它挨饿。难能可贵的是,每次蓝嘴钩将猎物带回鹰巢,都让它先啄食,在它啄食猎物时,蓝嘴钩便会小心翼翼蹲到两枚蛋上去,学着母鹰的模样抱窝孵卵……在山鹰社会,这样的好丈夫、好父亲,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可以这么说,从组建家庭这天开始,金蔷薇对蓝嘴钩的爱与日俱增,真心诚意地想和蓝嘴钩永相厮守,白头偕老,做一辈子夫妻。 遗憾的是,就在弟弟鹰蓝灿出壳那天,发生了让这对感情笃深的山鹰伉俪阴阳两隔的悲剧。 三 蓝嘴钩的死,也死得不同凡响。那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日子,漫山遍野塞满了浓得像牛奶似的白雾。对梅里山鹰来说,不怕刮风不怕下雨不怕下雪也不怕落冰雹,暴风再猛烈,鹰强有力的翅膀也能在疾风中自由翱翔;雨下得再大,羽鹰上那层油质薄膜也能有效抵御雨水侵袭:鹅毛大雪漫天飞舞,鹰也能在雪中飞行;即使落冰雹,也伤害不到山鹰强健的身体,可以这么说,梅里山鹰是能全天侯飞翔的猛禽。最让鹰畏惧的是大雾天气。鹰非鹫,鹫靠啄食腐尸为生,鹰以捕捉活物为生。鹰的狩猎程序大致是这样的:鹰在高空巡飞,发现地面或空中的猎物,就扑飞下去,用道劲的鹰爪抓住正在逃窜的猎物。在狞猎的一连串环节中,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就是发现猎物,只有首先看见了猎物,才谈得上追击、搏杀和攫抓。鹰的视线堪称一绝,比人类强多了,在千米高空可以清晰地看见地面草丛里跳跃的灰兔,但却无法穿透浓雾,所以遇到浓雾天气,鹰往往就会饿肚子。 这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雾,连续两天两夜,雾罩山峦草原,雾锁日月星辰,天地一片混沌。蓝嘴钩两天没出去狩猎,金蔷薇两天没吃到食物,饿得头晕眼花。对鸟类而言,抱窝是劳心费神沉重的苦役,不亚于人类的十月怀胎。为了持续不断地向宝贝蛋输送热量,四十来个日日夜夜,母鹰要一动不动趴在窝里,须臾不敢离开,更辛苦的是,为了让宝贝蛋受热均匀,平安出壳,母鹰隔一段时间就要轻轻翻动宝贝蛋,尤其在湿冷的夜晚,母鹰几乎隔十分钟就要翻动一遍腹下的蛋,很难睡个囫囵觉。一茬窝抱下来,母鹰往往会因为体力严重透支而骨瘦如柴。 这个时候,哥哥鹰金追已经出壳两天了,不时地张开黄嫩小口嗷嗷待哺,弟弟鹰蓝灿也正在努力蹭破蛋壳想钻出来。金蔷薇又气又急,冲着蓝嘴钩发出呦呦埋怨的啸叫:亏你还是有天之骄子美誉的雄鹰,看着老婆和刚出壳的雏鹰挨饿不管,却蹲在树权上偷懒!它埋怨的啸叫刺激了蓝嘴钩的自尊心,只见蓝嘴钩呀地发出一声,摇扇翅膀飞离金钱松,一头扎进浓雾中去。 一个小时过去了,不见蓝嘴钩回来,金蔷薇焦急地在等待;两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蓝嘴钩回来,金蔷薇翘首盼望;三个小时过去了,仍不见蓝嘴钩回来,金蔷薇望眼欲穿。一直等到下午,天渐渐要暗下来了,还见不到蓝嘴钩的身影,金蔷薇心急火燎,坐卧不安。蓝嘴钩会不会找不到食物,无颜回巢见妻儿,而索性远走高飞了呢?它想,也许蓝嘴钩承受不了沉重的生活压力,背叛爱情和家庭。做了生活的逃兵,飞往天涯海角去当快乐的单身汉了。哟哟,什么雄鹰啊,明明就是个不负责任的窝囊废嘛!它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寂静的天空传来噼啪噼啪翅膀振动的声响。它瞪圆双眼循声望去,不一会儿,乳白色的浓雾间,出现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随着距离拉近,黑影渐渐清晰,金蔷薇看清楚了,哦,是蓝嘴钩回来了!哈,蓝嘴钩的爪子抓着一只毛茸茸的猎物,满载而归。 但让它觉得奇怪的是,蓝嘴钩双翼摇扇的频率比平时慢了许多,那雾似乎变成黏稠的液体,每摇扇一次翅膀都显得那么滞重吃力。猎物不太大,因为隔得远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也就类似一只松鼠,最多也不过三五斤重,而雄鹰的抓飞能力,能将十多斤重的小羊羔从数公里外的悬崖直接带回鹰巢来。按蓝嘴钩的体魄,带这么一只猎物是不应该飞得如此忽高忽低歪歪扭扭的。 更让它诧异的是,蓝嘴钩在飞到距离金钱松约百米左右时,也不知怎么一回事,身体突然往下沉,就像不会泅水的人往水底沉一样,呼啦沉下去几十米,呼啦又沉下去几十米。本来蓝嘴钩是在略高于金钱松的位置飞行,刹那间便落到半山腰去了。金蔷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鹰巢探出脑袋往下看,蓝嘴钩忽上忽下在浓雾中沉浮。金蔷薇心里突然冒出个不祥的预感:莫不是……它跨出鹰巢想飞到蓝嘴钩身边看个究竟,就在这时,蓝嘴钩骤然间爆发出雄鹰搏击长空的气势,僵硬的翅膀恢复了活力,大幅度地急遽摇扇,石头般沉重的身体也变得轻盈,扶摇直上,很快从半山腰飞升到金钱松上方,可降落时的姿势却让金蔷薇感到一阵恐怖。 正常情况下,成年山鹰一只爪子攫抓猎物,仍可以在翅膀和尾翼帮助下用另一只爪子平稳降落,俗称单爪栖枝。可蓝嘴钩却是扑倒在一根枝丫上,胸脯着地,全身羽毛零乱,靠两片翅膀支撑旁边的树枝,才勉强没跌落下去。毫无疑问,这是非正常降落。它急忙将视线投向蓝嘴钩的脚爪,心痛得差点没晕死,丈夫的右爪还紧紧抓住猎物,左脚爪却少了一截,膝盖以下部分不见了,白骨暴露,鲜血涌滴,身体犹如寒风中的枯叶瑟瑟发抖,且越抖越厉害,抖得连金钱松的整个树冠都跟着在颤巍巍地摇晃了。 金蔷薇赶紧去接蓝嘴钩带回来的猎物,这才发现,蓝嘴钩带回来的竟然是只还在吃奶的狼崽子! 金蔷薇望着已经窒息的狼崽,不难想象蓝嘴钩惊心动魄的狩猎经历。 早晨,在金蔷薇的埋怨声中,蓝嘴钩飞往尕玛尔草原觅食。大雾迷漫,为了能找到猎物,它贴着树梢低空飞行。虽然能勉强看清地面的动静了,但因为飞得低而视野变得十分狭窄,只能笨拙地一块地面一块地面寻找。遗憾的是,辛苦了几个小时,却仍一无所获。眼瞅着天色就要暗下来了,蓝嘴钩差不多快要绝望了,就在这时,它透过薄雾蓦然发现一只母狼正带着四只还在吃奶的幼崽在一片小树林里玩耍。在日曲卡雪山,鹰是天之骄子,狼是地之精灵。狼凶猛顽强,足智多谋,富有团队精神,成年狼为保护幼崽不惜牺牲生命。动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不到走投无路,鹰不会主动去招惹狼。然而,蓝嘴钩发现这窝母子狼的一瞬间,鹰尾猛翘,立即俯冲下去。天气如此恶劣,它深爱的正在抱窝的妻子已经两天没有进食,还有一只出壳两天的雏鹰和一只即将出壳的雏鹰亟待喂养,它没有别的选择。它是一只对家庭很有责任心盯雄鹰,为了妻子儿女,它愿意用生命去赌一把。 狡猾的母狼已经感知来自天空的威胁,正用嗥叫声将四只狼崽引往一个幽暗的石洞。鹰的速度当然比狼快,当蓝嘴钩俯冲到距离地面还有三四十米时,四只狼崽正鱼贯往狭窄的狼窝钻:有一只狼崽已钻进洞去,还有三只狼崽拥堵在洞口,母狼正全神贯注护送狼崽进洞;蓝嘴钩向落在最后的一只狼崽扑了下去。它心存侥幸地想,母狼要看护三只尚未进洞的幼崽,是有可能犯顾此失彼错误的,自己是从母狼背后俯冲下去,凭着高超的狞猎技艺,只须一秒钟,它就可揪住小狼崽脖子海底捞月将小狼崽抓上天空,母狼听到动静转身扑咬,它早已飞升到母狼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了。于是,它闪电般向那只落在最后的狼崽伸出鹰爪。它的动作干脆利索,鹰爪掐紧狼崽脖子的一瞬间,尾翼舵似的折转,昂首挺胸,翅膀猛拍,低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身体笔直向上蹿升:遗憾的是,母狼的反应比它想象的更敏捷,母狼仿佛后脑勺也长眼睛似的,在它伸爪抓狼崽的一刹那,母狼便转身扑蹿过来,用“转身扑蹿”四个字远不足以形容母狼的灵巧与矫健,狼尾一甩,狼头一摆,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母狼已完成转身动作并腾空跃起像股飓风凌空扑了上来。它只觉得左脚爪一阵剧痛,身体突然变得无比笨重,有股巨大的力量拉着它往地面拽,低头一看,是母狼咬住了它的脚爪。它晓得,自己一旦被母狼拽回地面,就会变成任狼宰割的死鹰,因此拼命拍扇翅膀,竭力想把母狼往空中提;而母狼救崽心切,当然也清楚只有将鹰拖回地面才能成功解救小狼崽,因此咬住鹰爪拼命往地下拉。半空中出现一场生与死的拔河比赛。母狼身体悬空,离地面约几十厘米,双方势均力敌,僵持在半空。狼牙锐利,又恰好咬在膝盖处,蓝嘴钩只觉得腿部一阵撕裂的痛楚,只听“咝”的一声轻响,向下拉扯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它的身体急速向上升腾。它朝地面瞄了一眼,母狼仰面朝天跌倒在地,狼嘴里还衔着半截鹰爪。哦,它的脚爪被母狼咬断了,它才得以腾空脱险。唯一有点安慰的是,那只小狼崽还在它的爪间扭动。 实践证明,狼是大地精灵,捕捉狼崽的风险远远高于收益。 它带着小狼崽往家飞。刚才一番激烈的空中搏杀,它已累得筋疲力尽。更严重的是,创口鲜血涌滴,一路洒着血花。它咬紧牙关往悬崖上那棵金钱松飞去。它的血在慢慢流干,它头晕目眩,两只翅膀沉重得就像灌满了铅。途中好几次,它都想停在树梢或岩石上歇歇脚,可它晓得,它一旦停下来,就不可能再有力气飞起来了。大雾天气,觅食不易,它一定要把这只狼崽带回鹰巢去。它把所有力量聚焦在一个信念上:把食物带回家,给濒临饿死的妻儿生的希望。终于,它飞临那棵金钱松了,以往这个时候,它都会居高临下以一种优雅的姿势俯冲降落,然而这时候,它的翅膀变得僵硬,无论怎么努力,身体在往下沉。它晓得自己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让它担心的是,如果就这样掉下去,悬崖很深,又塞满了浓浓的雾,妻子金蔷薇恐怕不容易找回掉落的狼崽,或者悬崖下的其他肉食兽抢在金蔷薇前头捡走狼崽,岂不是在糟蹋它的生命吗?它用最后一点力气,拼命摇动双翼,终于拉升到金钱松树冠的高度,扑倒在枝丫上,成功地将那只狼崽运送到家…… 蓝嘴钩挂在枝丫间,血似乎已经流干,神情麻木得就像一个标本。 刚巧这个时候,弟弟鹰蓝灿用稚嫩的嘴喙在蛋壳上啄开了个小洞,伸出半只晶莹剔透的蓝嘴壳。雏鹰要出壳了,又一个小生命要诞生了。金蔷薇看见,蓝嘴钩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正在努力从蛋壳里往外钻的弟弟鹰,死死盯着那只与众不同的蓝莹莹的小嘴壳,突然,蓝嘴钩美艳绝伦的金蓝鹰嘴张开了,脖颈挺直似乎想发出啸叫,但却迟迟叫不出声来,噗,鹰嘴吐出一口鲜血,就从金钱松一头栽落下去。那不是鹰的坠落,自始至终蓝嘴钩都没能摇动翅膀,就像块无生命的石头一样笔直坠落下去。牛奶似的浓雾遮断了金蔷薇的视线,等了好一阵,悬崖下才传回物体砸地的轻微声响。 奇怪的是,就在蓝嘴钩喷吐鲜血从金钱松栽落下去的一瞬间,鹰巢里蛋壳破裂,弟弟鹰顺利出壳了。 蓝嘴钩就像一颗流星,在消逝前发出璀璨的光华。 这场百年罕见的大雾持续了整整四天,要是没有这只狼崽充饥,它金蔷薇和两只雏鹰肯定会成为荒野饿殍。毫无疑问,是蓝嘴钩牺牲了自己拯救了全家。 最让金蔷薇刻骨铭心无法忘怀的是,蓝嘴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朝着即将出壳的蓝灿张嘴欲叫,却未能叫出声来,而是喷出一大口鲜血,金蔷薇感觉到,那是血写的寄语,含有临终托孤的意味。金蔷薇甚至觉得,蓝嘴钩气绝身亡和蓝灿破壳而出发生在同一个瞬间,这绝非时间上的巧合,而是生命链条的天意链接——蓝嘴钩没有死也不会死,蓝灿就是蓝嘴钩生命的延续、复活和再生。 无论如何,它不能让蓝灿死于非命。 四 好险哪,金蔷薇降落鹰巢,蓝灿已经翻出巢去,身体倒悬在鹰巢下,只有两只细嫩的爪子抓住一根小树枝。刚出壳仅十几天的雏鹰,一旦倒悬树枝,支撑不了几秒钟,就会被强劲的山风吹落下去。 它撑开一只翅膀,托住蓝灿的背将小家伙送回巢内。哥哥鹰金追见自己好不容易驱逐出去的弟弟鹰蓝灿又回来了,显得很生气,背上那撮淡褐色的绒羽像怒放的花朵一样恣张开来,又像个好斗的蟋蟀似的跌跌撞撞爬将过来,用稚嫩的嘴喙和翅膀来驱赶蓝灿。金蔷薇生气地一脚爪将哥哥鹰从蓝灿身边拨拉开。金追还不肯罢休,仍吱吱叫着要向蓝灿发起攻击:金蔷薇火从心头起,甩动嘴壳,不轻不重地在金追身上拍打一下。金追肚皮朝天翻倒在地,委屈地吱呀吱呀叫。金蔷薇又用脚爪将金追蹬到鹰巢边缘,让小家伙半个身体悬在巢外,只要再轻轻推一把,就会从鹰巢坠落下去。哥哥鹰意识到了危险,吱呀吱呀发出恐惧的尖叫。哦,你也知道害怕,你也不愿掉进深渊,那你就该收敛凶残和霸道,自己活,让弟弟鹰也活,弟兄和睦!金蔷薇向哥哥鹰发出严厉警告,小家伙还算知趣,闭合背上那撮淡褐色的绒羽,蜷缩到鹰巢另一侧角落里去了。 金蔷薇当然知道,绝不会因为它的一次教训和呵斥,哥哥鹰就放弃驱逐弟弟鹰了。金追是因为害怕被它踢出鹰巢,这才被迫妥协的:只要它不在跟前,小家伙立刻就会故伎重演,向蓝灿发起致命的攻击。它是单身妈妈,它不可能时时刻刻待在家里监视哥哥鹰,天上不会掉馅饼,它必须要出去觅食。它一定要想个办法,让哥哥鹰不会因为它不在跟前而对弟弟鹰粗暴施虐。俗话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其实许多动物也会想办法。金蔷薇很快就有了主意。 这天清晨,金蔷薇像往常一样,用嘴喙亲昵地摩挲两只雏鹰的脑壳:妈妈要去找食物了,宝贝乖乖,等妈妈回来,然后振翅朝尕玛尔草原飞去。等飞到天边一朵轮廓分明的大云朵里,金蔷薇改变方向,与大云朵一起飘飞,从原路绕了回来,悄悄停栖在金钱松上方的悬崖顶,观察鹰巢里的动静。 开始时,两个小家伙一个缩在巢东侧,一个蹲在巢西侧,相安无事。过了一会儿,几根松针掉在哥哥鹰金追头上,它似乎被惊醒了,竖起细嫩的脖子四处张望,当视线落到蓝灿身上时,好像唤醒了沉睡中的记忆,立刻变得亢奋起来,翅膀和脚爪同时用力,向蓝灿爬去,背上那撮淡褐色的绒羽又恣张开来,就仿佛高扬起战斗的旗帜,到了弟弟鹰身边,便用身体开始挤对、倾轧,迫使蓝灿往鹰巢边缘移动。 金蔷薇立刻俯冲下去,在金追面前哟哟地发出恫吓的啸叫。然后用尖利的喙啄咬金追背上那撮象征着战斗旗帜的淡褐色绒羽。拔鸟身上的毛,犹如刮鱼身上的鳞,是很疼的。金追尖叫着在巢内打滚。金蔷薇毫不心慈手软,一片一片又一片,一口气在金追背上拔下七根绒羽。金追背上渗出七粒殷红的小血珠,带血的绒羽在天空飘旋。这是血的教训、血的惩戒,你要牢牢记住,胆敢再背着我制造窝里斗,我会拔光你身上所有的羽毛,让你变成一只丑陋的赤膊鸟,然后丢下悬崖去喂蛇! 这样的教育方式,重复了三遍。 惩罚确实是一种有效的教育方式,血的惩戒强有力地改变受教育者的行为。这以后,无论金蔷薇在不在跟前,哥哥鹰金追再也不敢对弟弟鹰做出驱赶的行为了。 和平,似乎有了希望。 普通母鹰一茬生育期只抚养一只雏鹰,金蔷薇却同时抚养两只雏鹰,付出了双倍的心血。 一只单身母鹰,要养活两只雏鹰,谈何容易啊!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它就瘦了整整一圈,本来两只翅膀紧凑地覆盖在身上,就像穿了件大小合适的衣裳,现在两只翅膀松弛地罩在身上,就像穿了件肥大不合体的衣裳。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只要两只宝贝雏鹰能健康平安长大,再苦再累它也心甘。让它烦恼的是,哥哥鹰金追对蓝灿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敌意,每次喂食,都会呀呀尖叫着,用翅膀将蓝灿压在自己身体底下,竭力阻止蓝灿伸出脖子来接食。它当然不会满足哥哥鹰独霸食物的欲望。当它将金追的嘴拨拉开,将食物塞入蓝灿嘴里时,金追便会用仇恨的眼光望着蓝灿,发出嗒吱嗒吱咬牙切齿的诅咒声。金蔷薇晓得,哥哥鹰完全是慑于它啄咬绒羽的血的惩罚,才暂时压抑了残害同胞手足的罪恶念头。仇恨埋在心底,危机并没解除,就像埋着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一场腥风血雨的窝里斗。窝里斗的挑衅者当然是哥哥鹰金追,弟弟鹰蓝灿从来就扮演遭欺凌受迫害的角色。假如说哥哥鹰金追和弟弟鹰蓝灿是一对矛盾体,毫无疑问,哥哥鹰金追是矛盾的主导方面。它想,金追之所以敢挑衅蓝灿,是凭借早出壳两天的优势,体格比蓝灿壮,力气比蓝灿大,就以大欺小、以强欺弱迫害蓝灿。假如蓝灿的生长发育追上金追,身体与金追同样强壮,甚至超过了金追,金追还敢肆无忌惮地欺凌弟弟鹰吗? 想到这一点,金蔷薇觉得自己找到了彻底解决家庭危机的好办法。 在鹰的世界,雏鹰生长发育的速度是可以通过食物来调节的。少喂一些食物,雏鹰就会放慢生长速度;多喂一些食物,雏鹰就会加快生长速度,食物与生长发育是成正比的。 金蔷薇立刻将想法付诸行动。喂食时,尽量让弟弟鹰蓝灿先吃饱,然后再喂哥哥鹰金追,喂个半饥半饱就不再喂了。短短七八天,食物调节就起了作用,蓝灿的个头一下子追上了金追,站起来一般高,身上的绒羽一般浓密,叫声也一般响亮。它这不是偏心,而是在追求家庭和睦。它又坚持了三天的食物调节,不错,蓝灿的身体看起来似乎比金追更结实些了。更让金蔷薇感到欣慰的是,随着蓝灿身体发育超过金追,蓝灿原先在金追面前怯懦的眼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自信的神态。原先只要一看到金追朝它走过来,它就会紧张得两只翅膀瑟瑟发抖,扭头躲避;而现在,当金追迎面走过来时,蓝灿不再害怕得发抖,而是昂首挺胸摆开一种迎战的姿势,用形体语言告诉对方:我已经不怕你了,你若想动粗,我会坚决奉陪到底的!那天中午,金蔷薇在空中捕捉到一只野鸽子,飞回鹰巢后,两只雏鹰争先恐后到它跟前呜叫乞食,金追又像往常那样,企图用翅膀将蓝灿压到自己身体底下去,想独霸食物。蓝灿好像知道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反抗,毫不示弱地用脑袋顶了金追一下,哥哥鹰被顶得两脚朝天仰面跌倒在巢里。 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里,身体强壮就是力量就是优势。 金蔷薇放心多了,哥哥鹰的身体优势已经消失殆尽,再也不能随意欺凌蓝灿了。挑衅者失去了挑衅的资本,就会停止挑衅,生活就会变得安宁。 让它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差点又酿成一桩新的血案。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这天它的运气特别好,刚刚飞到尕玛尔草原上空,就看见一只被狐狸咬伤腿的野兔正在草滩上一瘸一拐地奔逃。它凭借飞行优势,抢在那只笨狐狸前抓住野兔。自从做了妈妈,它还是第一次这么轻松地逮到食物,高高兴兴飞回家。刚刚越过高耸入云的日曲卡雪山,就听见金钱松鹰巢里传来吱吱叽叽尖厉的啸叫声,它一听就明白,是雏鹰遭遇危险发出的求救声。它立刻加快速度飞回家,来到金钱松上空,它又一次目睹了血腥的窝里斗:一只雏鹰正用嘴喙和身体蛮横地攻击另一只雏鹰,被攻击者且战且退,退到了鹰巢边缘;攻击者仍不依不饶,拼命挤对、倾轧。被攻击者半个身体已越出鹰巢边缘,发出恐惧的呼叫……曾经的惨剧再次上演,血腥的场面惊人地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两只雏鹰角色互换,过去是哥哥鹰金追驱逐弟弟鹰蓝灿,现在是弟弟鹰蓝灿在攻击哥哥鹰金追。 金蔷薇惊愕得差点晕倒了。在它的印象里,蓝灿从来就是饱受欺凌的受气包,全靠它的庇护才没有成为窝里斗的牺牲品。没想到,它使用食物调节,蓝灿的发育成长追上并超过金追后,竟然倒过来驱逐金追了。天哪,为什么一有力量就霸道,一变成强者就飞扬跋扈,一有能耐就想把别人踩到脚底下去?为什么就不能兄弟和睦、和平共处呢? 难道说,梅里山鹰残害手足兄弟的陋习,真的潜藏在基因里,溶化在血液中,是雄鹰生长发育的必由之路,是梅里山鹰不可更改的宿命? 哥哥鹰已处于摇摇欲坠的危险境地,弟弟鹰倚仗自己更强壮的身体,连续不断地进行啄咬和撞击,必欲置金追于死地而后快。 金蔷薇笔直地俯冲下去。它不能袖手旁观。是的,它把弟弟鹰蓝灿当做是已故丈夫蓝嘴钩的再生和复活,它渴望蓝灿能够存活下来,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它要牺牲金追。蓝灿是它的亲骨肉,金追也是它的亲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倘若由于它的干预,本来应当存活的金追死于非命,那它岂不成了害死自己亲生雏鹰的刽子手?这是万万不行的啊。它一降落到鹰巢,立刻就将行凶作恶的蓝灿粗暴地推搡开。小浑蛋,给你多喂食,是为了让你免受欺凌,而不是为了让你变成窝里斗的挑衅者!蓝灿还不肯罢休,翻起身来继续摆开攻击姿势。金蔷薇一脚爪把弟弟鹰蹬得肚皮朝天,然后,就像教训哥哥鹰金追一样,狠起心肠啄咬蓝灿背上那撮奶白色的绒羽,一片一片又一片,让弟弟鹰也牢记这血的惩戒。 从此,金蔷薇再不敢利用食物调节来人为地加快或延缓雏鹰的生长发育,一视同仁地将食物平均喂养两只雏鹰。一段时间后,哥哥鹰和弟弟鹰同步发育成长,个头一般大小,力气也不差上下,势均力敌,谁也不占压倒的优势。或许,力量均衡是维护和平共处最好的保障。 五 金蔷薇尽一只母鹰所能,想方设法来促使金追与蓝灿之间消除天生的兄弟阋墙的品性。它想,雏鹰之所以出生没几天就要互相展开血腥角逐,寻根究底,是为了独享父母的宠爱;而独享父母的宠爱,归根结底,是为了独霸食物;而独霸食物,探根刨底,是担心得不到足够的食物。 很明显,问题的根源就是找到足够的食物。有了充足的食物,或许就能有效抑制雏鹰身上窝里斗的本能。你能吃得饱,它也能吃得饱,还有必要为了独霸食物而相互倾轧吗? 丰盈的食物应该是治疗雏鹰窝里斗野蛮天性的最好药方。 金蔷薇起早贪黑竭尽全力觅食。 随着两个小家伙一天天长大,它们的食量大得惊人,除了不肯吃亏外,什么都抢着吃。它们仿佛是饿死鬼投的胎,只要一望见它归巢的身影,只要一听到它翅膀振动的声响,立刻就会脖颈伸得笔直,黄口小嘴张得老大,吱吱唧唧拼命发出乞食的叫声。它虽然是有天之骄子美誉的梅里山鹰,也不能保证每次出猎都有收获。风霜雪雨的恶劣气候不必说了,即使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两次出猎有一次收获,能保持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 为了能让两只雏鹰填饱肚子,从天边出现第一缕晨曦,它就开始奔波忙碌,直到暮霭笼罩山谷,这才停止觅食。每天往返尕玛尔草原起码七八次,平均日飞行距离达五百公里以上,累得身体几乎要散架了。它是只称职的母鹰,获得食物后,自己舍不得吃,立刻就带回巢来喂养两只雏鹰,内脏和鲜肉都塞进小家伙嘴里,自己只吃小家伙无法吞咽的皮囊和骨渣。值得自豪的是,两只雏鹰出壳一个多月了,还从来没饿过肚子,基本上天天都能吃饱。 食物丰盈,又有血的惩戒,再加上双方力量均衡,这段时间两只雏鹰倒也相安无事,没发生争执和斗殴。 但金蔷薇心里总觉得还不踏实,它发现,两个小家伙彼此之间,它不在家的时候,从来不会相亲相爱地依偎在一起,除喂食外,总是哥哥鹰待在巢的东侧,弟弟鹰待在巢的西侧,小小的鹰巢好像画了一条无形的界线,它好几次看见,当哥哥鹰无意中从巢的东侧来到巢的西侧,蓝灿立刻就会全身绒羽奓立,充满敌意地朝金追啸叫,同样,当弟弟鹰不小心从巢的西侧去到巢的东侧,金追也当即竖起脖颈半撑开翅膀,摆出攻击姿势。即使喂饱了食,它们看对方时,眼光也全然没有温馨的兄弟情,而是冷冷的睨视,冷漠得就像用冰雪浸泡过,让人不寒而栗。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说明,两个小家伙并没化解彼此间的敌对与仇视,不过是因为慑于它血的惩戒,所以才收敛窝里斗的冲动。有朝一日它不能提供丰盈的食物了,或者它们长大不再害怕它血的惩戒,那潜伏在它们心底的手足相残的本性就会爆发出来。看来,提供丰盈的食物和进行血的惩戒,虽然有效,却治标不治本。要真正消除手足相残的罪恶之心,光有丰盈的食物和血的惩戒是不够的,还应该设法培养它们的兄弟情谊,这是最根本的解决问题的灵丹妙药。爱是化解敌视最好的武器,是避免血腥窝里斗最好的保障。它必须设法培养它们兄弟团结友爱的优良品格。 当然,首先是从食物诱导开始。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前半句是不是真理尚存在分歧,但后半句绝对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岂止鸟类为食而亡,许多动物都会为了食物而改变自己的命运轨迹。如远古时代的野犬,为了能捡食人类扔弃的肉骨头,就廉价地出卖自由而成为人类忠实的走狗;本来脾气暴躁的野牛,为了人类手上的一把青草,竟然成了最温驯的家牛,天天为人类拉犁耕地;本来会飞翔的原鸡,为了人类撒在地上的几粒谷米,竟然丧失飞的能力,变成人类杀无赦的家禽……这样的例子还很多很多,可见食物诱导的威力。 金蔷薇具体采取了三个步骤:一、由巢中央喂食改为东西侧轮流喂食,以消除那根无形的界线。以往喂食时,它总是站在巢中央,两只雏鸟从东西两侧聚拢来吃食。现在,它飞停在巢的东侧,弟弟鹰蓝灿为了得到食物,只有从巢的西侧赶往东侧来,当蓝灿越过巢中央那条无形的界线,哥哥鹰本能地做出攻击姿势,金蔷薇立刻用嘴喙敲打金追的脑壳,将嚣张气焰及时压制下去,然后只给蓝灿喂食,无论哥哥鹰如何哀叫乞求,也不给金追喂食:哦,你对弟弟鹰表现出攻击倾向,你的行为有问题,你犯错误了,你只能挨饿!翌日,金蔷薇又换了个位置,跑到巢的西侧去喂食,这一次受到食物嘉奖的是哥哥鹰金追,而受到挨饿处罚的是弟弟鹰蓝灿。饥饿是动物最好的老师,渐渐地两只雏鹰学会了互相容忍:哦,你要到东侧来乞食那你就来吧,我不能驱逐你,那我就只好听之任之。那条无形的界线,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二、以往当金蔷薇从嗉囊里反哺半消化食物时,两只雏鹰出于多吃多占的自私贪婪本能,总是踮起脚爪,尽量伸长脖子,希望自己嗷嗷待哺的小嘴离金蔷薇反哺食物的大嘴最近,似乎这样就能更多地得到食物,摩擦与争斗也就是这个时候最容易发生。当两只小嘴不分高低时,能压低对方就等于抬高自己,抬高自己就能多得食物,于是,你撞我个趔趄,我打你个脖儿拐,窝里斗拉开序幕。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按常规,谁乞食的叫声更响,谁的脖子伸得更长,喂食者就会将食物塞进谁的嘴里,其他母鹰都是这么做的。金蔷薇觉得,这样做无疑加剧了雏鹰的争斗意识,煽旺了彼此的敌视与仇恨,助长了窝里斗的歪风邪气。它改革了喂食秩序。哦,谁先动手挤对对方,谁就得不到食物;谁规规矩矩乞食,谁就能得到食物,这就叫扶持正气、培养和平礼让的绅士风范。如果你表现得像个小强盗你就得不到食物,如果你表现得像个小绅士你就不会挨饿,那么,依赖母鹰喂食才能活命的雏鹰也只好向小绅士看齐了。 三、在前两个步骤取得初步成效后,金蔷薇着手进行最后一个也是最艰难的步骤,就是在喂食中喂出温馨的兄弟情。它叼着一条还在抽搐的蛙腿,做出想要喂食的举动,两只雏鹰急切地发出乞食声。它引而不发,哦,我要看谁表现好,我就把鲜美的蛙腿奖赏给谁。小家伙也不知道什么叫表现好,茫然不知所措。金蔷薇首先用翅膀将金追细长的脖颈推向蓝灿身上,哦,你是哥哥鹰,你有责任关心和爱护弟弟鹰,请张开你的小嘴,帮蓝灿梳理凌乱的羽毛,哦,如果你这样做了,你就能得到这条蛙腿。或许在金追身上,从来就没有要为同胞兄弟梳理羽毛的遗传基因,尽管对鲜美的蛙腿垂涎三尺,也不肯顺从金蔷薇的意愿。那就换个教育对象试试。金蔷薇将蛙腿悬吊在蓝灿头顶,哦,我知道你肚子饿了,来吧,孩子,用你柔软的脖子轻轻摩挲金追的脖颈,你是弟弟鹰,你理应对哥哥鹰表达尊重和友爱,你如果这样做了,你就是妈妈最喜欢的乖宝宝,这条鲜美的蛙腿就属于你了。或许在蓝灿身上,也没有要对同胞兄长尊重和友爱的遗传基因,尽管馋相毕露,也没能如金蔷薇所愿。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饿肚子吧,什么时候学会了爱,什么时候就有东西吃。金蔷薇飞到对面树枝,耐心地等待着。 从中午等到傍晚,两只雏鹰实在饿得吃不消了,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鹰巢团团转,不时朝金蔷薇唧唧喳喳发出如泣如诉的乞食声。金蔷薇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又一次叼着蛙腿飞进巢去,再次进行食物诱导,哦,饥饿的滋味不好受吧,那就按我的吩咐去做!两只雏鹰又忸怩了一阵,终于,金追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用嘴喙胡乱在蓝灿身上捋了几下,将弟弟鹰脊背上两根凌乱的绒羽压平了些,勉强算是替蓝灿梳理了羽毛。虽然动作很别扭,态度也很生硬,但毕竟是依顺金蔷薇的意愿去做了。金蔷薇高兴地将蛙腿塞进金追的嘴里。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蓝灿见哥哥鹰得到了实惠,当然心痒眼馋,于是也顺从金蔷薇的教诲,伸出自己的脖颈漫不经心地在金追肩与颈的交汇处摩挲了几下,根本谈不上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友爱,搔搔痒而已。金蔷薇心花怒放,将事先准备好的另一只蛙腿塞进蓝灿嘴里。 哈,饥饿就是一根能点石成金的魔棒。 这以后,金蔷薇每次喂食,都要进行同样的食物诱导,就像小学生做功课一样,也像人类教徒做餐前祷告一样。它觉得这样做意义重大,是培养兄弟情谊的必由之路,也是杜绝窝里斗的灵丹妙药。是的,两只雏鹰在表达兄弟情谊时,态度有点勉强,无论是哥哥鹰为弟弟鹰梳理羽毛,还是蓝灿用脖颈摩挲金追的肩颈,动作都很机械,敷衍潦草,看得出来,不是发自内心,而是为了获得食物的权宜之计,或者说是受到某种胁迫后的无奈之举,但金蔷薇觉得,改变物种的品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两只雏鹰能克制手足相残的本能冲动,顺从它的意愿做出互相友爱的表示,证明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万事开头难,良好的开端就是成功的一半,关键要有水滴石穿的毅力和恒心。它坚信,只要它坚持不懈地努力下去,两只雏鹰会养成兄弟和睦相处的良好习惯,习惯成自然,最终成为携手并进的新一代雄鹰。 它相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达到。 六 日曲卡雪山奇崛雄伟,属于立体式气候,山谷是夏天,山腰是春天,山顶是冬天。桃红柳绿的五月,也经常会遭到夏天雷雨的袭击。那天上午,太阳刚刚从雪峰背后爬上来,突然刮起的大风,一大片乌黑的云,犹如千万只大灰狼,从西北方向的天际奔腾而来。很快,乌云如贪婪的狼群吞噬了太阳,涂黑了湛蓝的天空。闪电像一条条青蛇在乌云间游窜,豆大的冷雨噼里啪啦从天空砸下来,寒风料峭,气温骤降,一场暴风雨即将拉开序幕。在电闪雷鸣中,金追和蓝灿朝金蔷薇发出急切的鸣叫。这个时候,金蔷薇就停栖在金钱松树冠顶端,离鹰巢仅几步之遥,按常规,这种时候,金蔷薇应立刻飞回巢中,半撑开自己的双翼,将两只雏鹰分别安顿在自己的左右两翼,母鸟的翅膀是雏鹰最好的保护伞。它也确实起飞了,但就在双爪即将落巢的一瞬间,它突然改变主意,使劲摇了几下翅膀,又飞回树冠顶端。它觉得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可以让两只雏鹰学习如何互相依靠、互相依赖、互相依存。 一段时间来,在食物诱导下,两只雏鹰确实表现出兄弟情谊的动作来,但它心里明白,那不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流露,而是在饥饿威胁下的被迫顺从,将来能不能习惯成自然实在是个难以预料的未知数。要想让两个小家伙真正树立起同胞手足的理念,必须要通过具体的事例让它们懂得,另一方活着,对自己不仅不是一个祸害,还能给自己带来生存利益,可以获得双赢的结果,才能真正培养起牢不可破的兄弟情谊。 它觉得,眼前这场雷霆万钧的暴风雨是一个极佳机会。 两只雏鹰眼巴巴盼着金蔷薇用结实的翅膀给它们撑起遮风挡雨的保护伞,可妈妈还没降落就又飞走了,两个小家伙焦急地拼命呼叫,可金蔷薇躲藏在树冠里不予理睬。在它躲藏的这个位置,居高临下可以把鹰巢看得一清二楚,而两只雏鹰却看不见它的身影。 暴雨如注,好像天河决堤似的,哗哗往下倒。很快,两只雏鹰就淋得像落汤鸡。山风呼啸,那是从风雪垭口刮来的风,带着冰雪的寒意,冷得有点刺骨。金蔷薇看得很清楚,两个小家伙冷得浑身觳觫,比树上的叶子还颤抖得厉害。它晓得,两只雏鹰现在最希望得到的就是它温暖的怀抱,出于母亲的本能,它也有一种要把风雨中瑟瑟发抖的雏鹰揽进怀来的强烈冲动,可它拼命克制住自己,绝不能因为自己母性的软弱而丧失培养兄弟情谊的好机会。两只雏鹰虽然在风雨中冷得发抖,却仍一个东一个西,彼此并没有要靠近些的想法。你们很冷,是吗,那你们就该互相靠近,以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就能抵御这彻骨寒冷。可是,它们似乎先天具有排斥性,根本不懂要互相靠近。它们只晓得伸长脖子拼命叫唤,盼望母鸟来为它们排忧解难。无情的雨下个不停,雨水灌进金追朝天呜叫的嘴里,呛得它咳喘不已。蓝灿的嗓子也叫哑了,唧嘀——唧嘀——就像深秋蟋蟀断断续续的悲鸣。金蔷薇心如刀绞,要是小家伙因此而病倒,它一辈子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啊。 一道闪电像把青峰剑刺进鹰巢旁一座巍峨的山峰,短暂的静穆后,天崩地裂般一声巨响,苍老的金钱松似乎要被震裂了,发出咔嚓咔嚓恐怖的响声。金蔷薇看见,两只雏鹰拼命用嘴喙去啄铺在巢底的树枝,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唉,小傻瓜啊,你们互相依傍在一起,你们就能互相壮胆,你们就能战胜雷霆带来的恐惧。 可即使面对地动山摇的霹雳,两颗心仍然疏远而冷漠。 风狂雨骤,风越刮越猛烈,刮的是西南风,金钱松伞状树冠正好处在风口上,狂风吹袭,树干摇晃,树冠大幅度摆动,整棵树仿佛要被狂风连根拔起。金蔷薇是成年山鹰,抓住树枝蹲在树冠上,都有一种站立不稳要被抛出去的感觉,更何况两只未成年的雏鹰。小小的鹰巢就像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舢板,一会儿被推到浪尖,一会儿又被抛到谷底。也许是筋疲力尽了,也许是被摇晃得头晕目眩,两个小家伙都停止了呜叫,趴在巢中央,一动不动,生命仿佛快被耗尽了。一阵更猛烈的山风袭来,高达数十米的金钱松似乎被吹弯了腰,突然,狂风一下子减弱,金钱松一下子挺直了腰,巨大的冲力,把无数片树叶弹射出去,在厚厚的白色雨帘中,又下了一场绿色的叶子雨。 小宝贝,你们两个互相靠近,就有了双倍力量抵御这狂风骤雨。啊,难道你们的心果真是一片荒芜的冻土层,无法培育和生长爱的幼苗?要你们学会互相依靠为啥这么难呀? 狂风还在呼啸,鹰巢似乎快散架崩溃了,两只雏鹰的情况也越来越不妙,撞过来跌回去,随时都有被抛出巢的危险。 金蔷薇紧张到了极点,也矛盾到了极点。它只要飞回巢,就能帮两只雏鹰安然度过危险,但它要培育兄弟情谊的梦想恐怕是永远破灭了。如果它听之任之,再来一阵狂风的话,两只雏鹰极有可能会被抛出巢去。假如真发生坠巢悲剧,那它就成了见死不救、故意谋害亲子的罪恶之鹰了。 金蔷薇看见,鹰巢就像在玩蹦床游戏一样,大幅度剧烈摇摆,似乎就要四分五裂了。哥哥鹰金追似乎脚爪没能抓牢,一下被甩到鹰巢边缘,随着树冠摆动,又被抛回巢中央。弟弟鹰也难以保持平衡,在巢内东撞西跌。 它扬起双翼,准备飞回巢去。它不能再等了,它不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理想而白白丢掉两只雏鹰的性命。就在这节骨眼上,事情突然出现转机,当两只雏鹰同时被抛到鹰巢边缘时,彼此的身体无意中靠在了一起,或许是出于一种捞救命稻草的本能,或许是出于一种找个伴分担恐惧的心理,它们不约而同地朝对方伸出翅膀,你扶助我,我支持你,还朝对方伸出细长的脖颈,我牵着你,你拉着我。两只雏鹰互相依靠,1+1远远大于2,肆虐的风威势顿减,它们不再被风刮得东倒西歪,不再有抛下树去的危险。 金蔷薇真比逮到一只黄麂还高兴。 狂风渐渐减弱,冰冷的雨还在下,两只小家伙不再像刚才那样冷得瑟瑟发抖,它们紧紧依靠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互相慰藉。 暴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又过了一阵,风停雨歇,乌云散尽,湛蓝的天空出现一道美丽的彩虹。金蔷薇看见,两个小家伙站了起来,抖掉身上的水珠,沐浴灿烂的阳光,彼此间仍贴得很近,在没有食物诱导也没有母鸟催促的情况下,金追用嘴喙梳理弟弟鹰背脊上凌乱的羽毛,蓝灿也用脖子擦去滴落在哥哥鹰头顶的雨珠。这是发自内心的自然流露出来的兄弟情谊,也是它金蔷薇梦寐以求的结果。 哦,你们经历了暴风雨的洗礼,你们经受了生与死的考验,你们凝结了同心同德的兄弟情谊,你们将分享这美好的生活。 七 暮霭越来越浓,地面的物体越来越模糊。眼看天色就要黑了,再继续巡飞已失去意义,金蔷薇拍扇翅膀,垂头丧气地往家飞。 人难免有倒霉的时候,鹰也难免有不走运的时候,金蔷薇这两天运气差极了。昨天在尕玛尔草原巡飞了半天,就在洞穴旁的一棵香樟树上等待,结果等到天黑,也不见狡兔出来。偶尔有一天没觅到食,对梅里山鹰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凡野生动物,无论飞禽走兽,只要是肉食动物,生理上都有耐饥饿的本领,如蛇类饱餐一顿后可以十天半月不再进食,老虎吃饱后三天不吃东西照样能精神抖擞地狩猎捕食,而梅里山鹰最长的耐饥时间是三天。金蔷薇相信自己第二天运气会变好,找到合适的猎物,遗憾的是,坏运气还在延续。今天一大早,它就飞到尕玛尔草原上空,倒是发现一只刚出生的小斑羚。初生小斑羚约十来斤重,也是鹰的捕捉目标之一,可是,这是一家子斑羚,夫妻斑羚警觉性都颇高,只要它一降低高度,公斑羚立即用尖利的犄角朝着它俯冲的方向狂挑乱刺,母斑羚立刻就将小斑羚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它在天空盘旋了很久,还是无懈可击。地面觅食落空,它转而瞄向空中。梅里山鹰是日曲卡雪山一带当之无愧的空中之王,无论鹊鹞鸽雉,都在山鹰的食谱之列。天空有山鹰矫健的身影,其他鸟避之唯恐不及,找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只岩鸽从空中飞过。它立即疾飞而去,追了好几公里,眼看就要逮着猎物了,突然,岩鸽仓皇钻进山崖上一条深深的岩缝,再也不出来了。它试了好几次,岩缝太窄,它硕大的身体无法钻进去,只好灰溜溜地放弃这场狩猎。唉,又是一个没有收获的日子。 连续两天吃不到东西,它还能支撑,但两个小家伙怕是难以忍受了。 两只雏鹰个头已有成年鹰三分之二大了,全身覆盖褐色的羽毛,翅膀已长出翮羽,已经从儿童鹰成长为少年鹰,金追羽翼间两道金色斑纹浓艳得就像油画色彩,蓝灿金蓝色嘴壳越来越光彩夺目,称得上是一对英俊少年。假如不出意外,顶多还有一个月,它们就能展翅飞翔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消化能力极强,昨天它没有带食物回去,两个小家伙已经饿得嗷嗷直叫了,它如果今天再空手而归,怕两个小家伙会饿出病来啊。 天快要黑了,找寻食物非常困难,唯一的办法,就是冒险到铜鼓寨去捉小鸡。 日曲卡雪山一带人烟稀少,但再蛮荒的地方也有人的踪迹,古戛纳河畔就有一个牧民居住的铜鼓寨。所谓铜鼓寨,就是寨子打谷场上有一架敲起来声震屋瓦的千年大铜鼓。寨子里当然养着许多鸡。人类豢养的家禽,那是鸟的异化,飞不高跑不快,鹰爪掐住脖子了也不会反抗,对梅里山鹰来讲,抓鸡好比囊中取物。可是,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冒险到铜鼓寨去捉鸡,原因很简单,那些普遍患有肥胖症的鸡,有人类的猎狗和猎枪保护。只要寨子上空掠过山鹰矫健的身影,神经质的猎狗立刻就吠声连天,穿透力极强的铜鼓也会铛铛敲响,假如山鹰还往下俯冲的话,猎枪就会砰砰射来。曾经有一只名叫可可灵的雄鹰,年纪大了,右眼患上白内障,很难发现并逮住行动敏捷的猎物,实在饿极了,便飞到铜鼓寨去捉鸡。结果,当它飞经那架千年大铜鼓时,冷不防铜鼓铛铛炸响,它内脏被强大的声波震裂,七窍流血而亡。还有一只名叫老阿朵的雌鹰,在抓一只兔子时右脚爪不小心被兔牙咬伤,残疾鹰捕食困难,也是饿得受不了了,就飞到铜鼓寨去捉鸡,鸡毛还没捞到一根呢,就被猎枪炸飞了脑袋。一点也不夸张地说,对山鹰而言,到铜鼓寨去捉鸡,就是饮鸩止渴,一种愚蠢的自杀行为。 尽管如此,金蔷薇还是决定去冒险。 它不能眼睁睁看着两只雏鹰饿坏身体。它之所以敢去冒险,是因为它掌握了一个改变山鹰从高空俯冲的狞猎习惯,出奇制胜奇袭猎物的本领。这个本领,是夫君蓝嘴钩生前教给它的。蓝嘴钩头脑聪慧,算得上是只天才鹰。那是在它们结为终身伴侣不久的事。它们在古戛纳河畔一个隐秘的土坑里发现一窝还在吃奶的细皮嫩肉的小野猪。人类喜欢吃烤乳猪,山鹰喜欢吃活乳猪。可恼的是,母野猪的视觉和听觉十分灵敏,它们一出现在土坑上空,母野猪就会吭吭吭发出急促的报警声,乳猪们就会急急忙忙钻进深深的土坑,母野猪则晃动嘴角两支如匕首般的獠牙,凶神恶煞般守护在土坑的出入口,再厉害的狩猎者也只能望猪兴叹。金蔷薇正准备知趣地离去,蓝嘴钩突然示意它留在空中巡飞,它自己则飞向远方,飞到母野猪目力所不及的地方,突然降低高度,贴着地面往土坑飞行。这时候,金蔷薇在很远很高的天空盘旋,显然对正在草地上奔跑嬉闹的乳猪构不成威胁。母野猪警觉的视线紧紧盯着金蔷薇,忽视了对其他方向的警戒。金蔷薇鸟瞰地面,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蓝嘴钩飞到离土坑还有两百米左右时,母野猪似乎听到了来自背后的翅膀振动的声响,立刻扭头去看,关键时刻母野猪犯了个经验主义错误,抬头往空中观察,碧空如洗,连麻雀都没有,丑陋的猪嘴露出疑惑犹豫的表情。这时候,蓝嘴钩又往目标疾飞了一百多米。母野猪这才看见蓝嘴钩贴着地面迅疾飞扑而来的身影,立即发出吭吭的猪式警报,正玩得兴高采烈的乳猪们慌慌张张争先恐后往土坑里跳,但已经迟了,蓝嘴钩矫健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土坑上方。母野猪背上的猪鬃一根根倒竖起来,大吼一声迎面朝蓝嘴钩冲撞过来。蓝嘴钩似乎早有准备,尾羽轻轻往下一压,在空中做了个鱼跃龙门式漂亮的飞行动作,轻松地避开母野猪的迎头撞击,扑向一只还来不及跳入土坑的乳猪,将猎物拎向空中…… 金蔷薇决定效仿已故夫君蓝嘴钩的做法,改高空俯冲为地面偷袭,或许能躲过猎狗和猎枪,吃到鲜美的鸡肉。 它低空飞行,绕了个圈,绕到寨子背后那片小树林,然后借着暮色掩护,在地面摇摇摆摆行走,摸进寨去。正是人类吃晚饭时间,也是狗摇着尾巴向主人乞讨肉骨头的时间,街道上没有人影也没有狗影。它悄悄来到一户农舍的篱笆墙外,透过竹篱笆望进去,空荡荡的院子里,有一条花狗正趴在门槛下津津有味地啃一根骨头,一只肥胖的矮脚鸡婆正咯咯咯呼唤一群小鸡进窝。金蔷薇抓住这个机会,突然摇动翅膀起飞,越过篱笆墙扑向肥胖的矮脚鸡婆。让它始料不及的是,就在它飞过篱笆墙时,有一个穿靛蓝短褂的汉子突然从屋里出来,估计是个有经验的猎手,立刻大叫起来:“不好了,老鹰捉鸡来啦!”花狗反应非常敏捷,扔下肉骨头,第一时间蹿到鸡窝旁,守护在肥胖的矮脚鸡婆面前,挡住了金蔷薇的攻击路线。一只母鹰是无法对付一条训练有素的张牙舞爪的猎犬的,更何况猎犬身旁还有一位体格魁梧的汉子。金蔷薇不得不放弃攻击。这时,它看见院子墙脚边有一只小黑鸡正以生死时速向鸡窝奔逃。这是一只贪玩的小黑鸡,刚才没理会矮脚鸡婆归窝的指令,这里啄啄蚯蚓,那里刨刨蚂蚱,落在鸡群后面。哦,只好见机行事转而攻击这只落单的小黑鸡了。金蔷薇折转翅膀,空中急拐弯,降低高度伸爪去抓。目标太小,小黑鸡又特别机灵,竟然抓空了。不得已,它只好降落地面,嘴啄爪踏,好不容易才将小黑鸡抓到手。虽然只是短短几秒钟时间,却是性命攸关的转换时刻。那位汉子已经去取挂在走廊墙上的猎枪了,金蔷薇急忙起飞。但山鹰体格硕大,威猛有余而机灵不足,不像小鸟那样一抖翅膀倏地就能起飞,必须先摇动两下翅膀双腿一蹬才能让自己身体腾空,这需要一秒钟时间。就在它摇动翅膀身体腾空的瞬间,那位穿靛蓝短褂的汉子已将可怕的猎枪握在手里了。它拼命扇动翅膀,加大升空力量。这时,下面传来汉子拉动枪栓的哗啦声,它不敢耽搁,拼出所有的力气朝寨外疾飞。砰,传来猎枪的轰鸣声,它感觉到有一股尖锐的气流擦着它的身体飞了过去。刹那间,左翼两根翮羽像被一把无形的锋利的剪刀剪了一下,折断了。飞过打谷场上空,铜鼓也铛铛敲响了,那激越的鼓声,震得它心惊肉跳。 还算幸运,它冒险成功了,损失了翅膀上几根漂亮的翮羽,换来一只才出壳没几天的小鸡。 别抢,别闹,二一添作五,我来给你们分配。金蔷薇站在鹰巢中央,推开小强盗一样扑过来的哥哥鹰金追,又撵走小土匪一样拱过来的弟弟鹰蓝灿,为两只雏鹰分割猎物。 给雏鹰喂食,不同的年龄段有不同的喂食方式,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刚出壳到二十天左右,母鹰将半消化的食物从嗉囊中反哺出来嘴对嘴喂,称为渡食;二十天至两个月,母鹰将肉块从猎物身上撕下来,直接塞进雏鸟嘴里,这叫喂食;两个月至三个半月,母鹰当着雏鹰的面解剖猎物,将撕碎的猎物抛在地上任雏鹰啄食,让雏鹰学习分割猎物的技巧,称为学食;三个半月至独立生活,母鹰将猎物囫囵扔给雏鹰,让雏鹰自己分割啄食,这叫投食。现在,金蔷薇正采用第三阶段喂食方式。 还没等它把小黑鸡分割开,两个小家伙就又迫不及待地围上来抢夺,更可气的是,它们还互相挤对,用力把对方从金蔷薇身边挤走。去,不准胡来!金蔷薇毫不客气地用嘴壳将两只雏鹰拨拉开。我晓得你们两天没进食已经饿坏了,但再饿也不能伤了兄弟和气啊。饥饿是一种考验,考验你们是否真正具备互相帮助共渡难关的兄弟情谊。我相信你们不会让妈妈失望的。 小黑鸡太小了,也就小耗子这么大,少得还不够喂饱一只雏鹰。它先将难以消化的鸡头和鸡爪吞进肚去,它要保持一些体力,明天一早好有力气去觅食。然后,它用爪子和嘴喙分割剩下的肉块。哦,肉少得可怜,只能算是给你们打打牙祭,你们放心,妈妈明天一早就去尕玛尔草原打猎,一定给你们带只野兔回来,让你们吃得打饱嗝。天有点黑了,它有点大意了。就在这个时候,金追受食物的诱惑,又强行从它翅膀底下钻过来,企图啄食鸡肉。它夹紧翅膀,不让金追的企图得逞。它只注意防止哥哥鹰抢夺食物,却忽视了弟弟鹰的钻营行为。它没发现,蓝灿贪婪的嘴喙从它两腿之间钻进来,叼起鸡肉就快速吞咽起来。那个时候,它只是将小黑鸡撕啄开,还没分割完毕,肉块互相粘连,形成一长条肉串。蓝灿确实是饿坏了,用狼吞虎咽来形容一点不过分,脖颈扭动着,拼命将肉块往自己肚里塞。小浑蛋,你咋能吃独食哟!金蔷薇用脚爪掐住蓝灿的脖子,想制止它的土匪行径,可蓝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它的脚爪,仍一个劲快速吞咽。金蔷薇又用尖利的嘴喙使劲啄咬蓝灿的背,血都啄出来了,可小家伙还是顽强地继续进食。 它是母亲,它总不能为了这么一点食物掐断亲骨肉的脖子啄穿亲骨肉的身体吧? 也就短短几秒钟时间,一串肉块全被蓝灿吞进肚去。本来嘛,也就那么一点鸡肉,仅够蓝灿吃个半饱的。 唧呀戈,唧呀戈,金蔷薇朝实施了土匪式掠夺的弟弟鹰发出严厉的呵斥。也仅仅是严厉的呵斥而已,吃也吃进去了,吞也吞进肚了,除非开膛剖腹,休想再让蓝灿把肉串吐出来了呀。 在蓝灿独吞食物的过程中,哥哥鹰惊愕地张大嘴,望着蓝灿发呆。当蓝灿把最后一点鸡肉也咽下去后,金追如噩梦初醒般狂啸一声,全身的羽毛就像刺猬一样竖了起来,眼睛发绿,也不知是气得发绿还是饿得发绿,冲上来扭住蓝灿厮打起来。不许打架!弟弟鹰抢夺食物是做得不对,妈妈刚才已经批评它了,你是哥哥鹰,你也应该宽容大度些,就原谅弟弟鹰这一次吧。金蔷薇用身体阻挡金追的进攻,并试图进行劝解。然而,劝解不仅无效,似乎还火上浇油了,金追疯子一样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地扑到蓝灿身上,又是撕抓又是啄咬,就像在对付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弟弟鹰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两只眼珠子变得像两粒萤火虫,泛动绿莹莹的杀气。金蔷薇狠狠啄咬哥哥鹰的背,又狠狠敲打弟弟鹰的头,动用母鹰的权威希望能平息这场斗殴,但效果甚微。搏杀的狂热,已远远超过对惩戒的惧怕。它们拼命粘在一起扭打,它根本没法拉开。两个小家伙都已是半大的少年鹰,力气大得惊人,结构松散的鹰巢剧烈颤抖,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金追的攻势似乎更猛烈些,将蓝灿推到鹰巢边缘,嘴里发出刻毒的诅咒,恨不得把弟弟鹰推下万丈深渊才解恨。弟弟鹰因为肚子里填充了食物,似乎耐力更持久些,将哥哥鹰压趴在自己身体底下,用已长硬的嘴喙啄咬金追的身体,那副咬牙切齿的表情,恨不得把哥哥鹰身体啄烂了才好。轰隆,鹰巢终于承受不了如此激烈的打斗,就像敲碎的瓷盘一样,左侧一角倒塌了,哥哥鹰身体歪倒,差点跟随倒塌的鹰巢一起摔下深渊。哗啦,鹰巢的好几根树枝被踩断,踩出两个大窟窿,弟弟鹰两支脚爪伸进窟窿里,要不是有一根横权挡着,就变成断线的风筝掉下去了。鹰巢已经四分五裂,但两个小家伙的打斗狂热仍没有丝毫减弱,还在互相撕抓啄咬。它们似乎都已丧失了理智,非要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 唉,温饱而知廉耻、懂情谊,没了温饱就没了廉耻.就没了兄弟情谊。 住手吧,你们不要命啦!金蔷薇高声尖啸,你们虽然长出翅膀了,可你们还不会飞,如果现在你们掉下去,即使侥幸不摔死,也一定会成为野狼的夜宵,你们不是仇敌,你们是兄弟啊! 两只雏鹰都把金蔷薇的规劝当做耳边风,仍沉浸在斗殴的狂热中。金蔷薇能做的就是尽自己的所能搀扶它们一把,不让它们掉下悬崖去。 很快,整个鸟巢都被毁了,所有的树枝、黏土、兽皮等筑巢材料都不见了。两个小家伙各自站在一根树枝上,天已经黑透了,金蔷薇挡在它们中间,它们彼此的身体没法再接触,斗殴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它含辛茹苦寻找食物,它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到铜鼓寨去捉鸡,它差一点成为花狗的战利品,它差点被猎枪射成马蜂窝,结果又怎么样?谁也不会体谅它的苦衷,谁也不会理解一个做母亲的良苦用心。仅仅为了一点点食物,就诱发了新的窝里斗,就发生了你死我活的争斗。 金钱松枝丫间,还悬挂着零星的树枝草丝,那是鹰巢坍塌后的残留物。它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建鹰巢。对山鹰来说,这是一项很辛苦的工作。这没什么,它早已习惯了辛劳。鹰巢毁了,还可以重建;兄弟情谊毁了,是无法修补的,驱之不去的,还有笼罩在鹰巢上空的浓重的死亡阴影。 夜深了,一轮弯月悬在无云的夜空,对面山峦传来凄厉的狼嚎,嗥叫声杂乱而粗野,时高时低,此起彼伏,忽而如婴儿啼哭,忽而如疯子狂笑,听起来好像是两只公狼在进行争夺首领地位的战争。 两只雏鹰还在起劲地互相啸叫辱骂,要不是金蔷薇夹在中间,战火将重新燃烧。想要独霸生存资源的冲动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仅没有湮灭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了,这是它始料不及的。 为什么强者就一定要与残忍画等号?为什么强者生命不止,天下就争斗不息?为什么非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不能我活让你也活呢?难道生命的真谛就是自私,就是争夺生存资源,就是无休无止地骨肉相残? 金蔷薇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即不该在它们出壳不久进入自然淘汰过程中出手干预。它以为自己有能力扭转这种残忍的窝里斗本性,它花了几个月的心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它以为自己已经达到目的,事实证明,那完全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美丽谎话。本性并未扭转,仇恨也没消失,只是蛰伏与冬眠,一旦时机成熟,就会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 这次争斗的起因是为了食物,就算它运气特别好,明天一早就能逮到一只野兔,把两只雏鹰喂饱,用食物换取和平,那也只能是暂时的和平而已。随着小家伙日渐长大,对食物的需求也越来越大,它是只单身母鹰,它无法保证每天都能找到充足的食物来喂养它们,免不了还会有食物短缺的时候,免不了还会有饥饿相伴的日子,那么,引发残酷竞争的导火索随时都有可能被点燃。更为严重的是,两个小家伙都已长成了少年鹰,再不是当初那个懵懵懂懂听凭命运摆布的婴儿鹰,它们的力量相当,它们势均力敌,谁也不占压倒性的优势,无论是谁,也不可能在自己毫发不损的情况下将对方摔下悬崖,依目前的情形看,最大的可能是双双坠崖而亡。它想象着,一定会有这么一天,当它劳累一天空手而归时,残酷的窝里斗再次爆发,出现它不忍看的惨烈一幕:两只雏鹰互相撕抓啄咬,仇恨在争斗中节节升高,完全丧失了理智,在它们猛烈的斗殴中,本来就不太坚固的鹰巢轰然崩溃,两只雏鹰连同鹰巢一起坠落深渊……这完全与它的初衷背道而驰,它当初救下弟弟鹰蓝灿,以为能1+1=2,现在却极有可能变成1-1=0。它不仅未能挽救蓝灿的生命,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它还将赔掉哥哥鹰金追的生命。 它后悔极了,它理应尊重物种的成长规律,尊重远古以来梅里山鹰每窝只养大一只雏鹰的传统,而不是异想天开地要去改变一个物种的生存轨迹。现在,后悔也晚了。 一只鹰巢里容不下两只雄鹰,这也许是天底下一个最残酷的真理。 它深深地绝望了,彻底地绝望了。 八 那是一条蜕过好几次壳的高山蝮蛇,一米多长酒盅般粗,蛇尾像是被剪刀剪过似的,奇怪地向两边叉开,就好像长着两根尾巴,或许可以称之为双尾蝮蛇。它正顺着一根树枝慢慢游向鹰巢。 幸亏金蔷薇今天运气好,才离巢十多分钟,就逮到一只躲在草丛里生蛋的褐马鸡,回来得早,及时发现了这惊险的一幕。在它看见双尾蝮蛇时,这条该死的怪胎蛇离鹰巢还有十多米远,依照蛇在树上的爬行速度,起码还要一两分钟才能对两只雏鸟构成威胁。 金蔷薇从容地降落在悬崖顶,将那只褐马鸡暂且寄存在两块岩石间的凹缝里,然后准备俯冲下去驱赶双尾蝮蛇。 一般来讲,蛇是梅里山鹰食谱上的美味佳肴,但鹰身上不具备抵御蛇毒的天生抗体,换句话说,鹰一旦被毒蛇咬到,也会中毒身亡的。因此,鹰大多捕捉无毒蛇或小型毒蛇,对超过一米长的剧毒蝮蛇,鹰会明智地放弃捕捉,所以,金蔷薇只是想采取恫吓战术将双尾蝮蛇赶走而已。 它已经撑开翅膀要起飞了,出于习惯,它朝鹰巢瞥了一眼,它看见,金追和蓝灿各自站立在巢的东西两端,哥哥鹰不时朝蓝灿发出一串挑衅式的啸叫,弟弟鹰则回敬金追一个狠毒的眼光。突然间,它将撑开的翅膀闭了起来。一个让它心碎的念头浮现出来:假如它听任双尾蝮蛇游向鹰巢,或许是一劳永逸解决窝里斗的天赐良机。它时常与蛇打交道,了解蛇的捕食习惯,蛇一旦吞进一只较大的猎物,便不会再有兴趣攻击另一个猎物。这是它想要放纵毒蛇行凶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假如想要闯进鹰巢的是花灵猫,它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侵略者挡在家门外的,花灵猫的捕食习惯是,一旦闯进鸟巢,会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雏鸟一律扑杀。不管是弟弟鹰还是哥哥鹰,个头都已有成年鹰三分之二大,一只就足够塞饱蛇的肚皮。蛇吞一留一,刚好能解开这段时间来严重困扰它的一道生存难题。 肚皮瘪瘪的双尾蝮蛇又往前爬了五六米,鲜红的蛇芯子快速吞吐,探测猎物方位,选择攻击目标。 金蔷薇又撑开了翅膀。它是母亲,怎么能听凭毒蛇吞食自己的孩子呢?母鹰的神圣职责就是保护雏鹰免遭毒蛇猛兽的伤害。强烈的母爱,催促它俯冲下去,用尖爪利喙将双尾蝮蛇从金钱松旁赶走。 可是,自从弟弟鹰独吞小黑鸡事件发生后,两只雏鹰之间的仇恨与日俱增,一只鹰巢只能有一只雄鹰,这是它必须面对的现实。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两只雏鹰之间随时都可能爆发你死我活的争斗。种种迹象表明,同归于尽的惨剧不可避免。要么2-2=0,要么2-1=1,它又怎么能去选择意味着什么也没有的零呢? 金蔷薇无奈地将翅膀收了起来。 双尾蝮蛇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盯着鹰巢东侧的金追,本来直线形的蛇身s形缩拢,游进鹰巢,蛇头向东,慢慢向金追逼近。 金蔷薇翅膀撑开了又收起,收起了又撑开,心里矛盾极了。理智告诉它,利用这条毒蛇进行自然淘汰,是最明智的选择;感情却一再催促它,俯冲下去,向耀武扬威的毒蛇猛烈扑击,拯救自己的亲骨肉,尽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它体验到灵魂被撕裂的痛苦。 金追发现游进鹰巢的双尾蝮蛇了,恐惧得全身羽毛膨胀,发出惊悸的啸叫。这一来蓝灿也跟着紧张起来,抖动翅膀,挠出嘴喙,朝着入侵者呀呀鸣叫。双尾蝮蛇没有理睬蓝灿,径直向金追游去。 大凡有经验的肉食动物在狩猎时,遇到多个可供选择的目标,为避免分心,会锁定其中一个目标,一追到底,不会轻易改变。 丑陋而又冷酷的三角形蛇头肆无忌惮地逼近金追。在大自然那根食物链上,通常来说,高山蝮蛇排序排在梅里山鹰之下,包就是说,假如一只成年山鹰和一条成年蝮蛇相遇,蝮蛇虽然有一咬致命的剧毒,但鹰有尖爪利喙,且鹰会飞,掌握着主动权,圈此蝮蛇处于劣势,搏杀起来的话,鹰吃蛇的可能性要大于蛇吞鹰。大自然的食物链很复杂,有些是固定的吃与被吃的关系,如虎和羊,羊永远被列入虎的食谱,绝无倒过来的可能。但也有一些属于食谱互换的关系,换句话说,吃与被吃的关系并非固定不变,在某种特定情形下,狩猎者成了猎物,而猎物反倒成了狩猎者。如山豹是吃野猪的,可要是嘴角翻卷着长长獠牙的凶猛的公野猪刚好遇到年老体衰奄奄一息的老山豹,也会毫不客气地尝尝豹子肉的滋味。蝮蛇和山鹰,在大自然这根食物链上,就属于食谱互换的关系。成年蝮蛇遇到还不会飞的雏鹰,鹰就被列入蛇的食谱,结果必然是蛇吞鹰。 金追出于对毒蛇的本能畏惧,一面虚张声势啸叫,一面往后退却。退了两步,就退到鹰巢边缘,再也无路可退了。左边有一根树枝,但那条怪胎蛇尾刚好钩在这根树枝上,封杀了金追唯一逃生的希望破灭了。蛇果真是世界上最标准的冷静、冷漠、冷酷的冷面杀手,一动不动凝视着金追,数秒钟后,邪气十足的蛇嘴慢慢张开,露出狰狞的蛇牙,身体收缩盘紧,脑壳竖起,脖子弯成弓状…… 金蔷薇明白,这是蛇进攻的前奏。它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痛得全身抽搐。宝贝,别怪妈妈心狠,是死神挑中了你,你就认命吧。此时此刻,它除了痛恨蛇的残忍外,更痛恨蛇的沉着冷静。该咬的你就咬,还等什么呀?难道你除了要填饱肚皮外,还要像人类的猎手那样享受捕猎过程所带来的刺激和快感? 金追站在鹰巢最边缘一根树枝上,只要再往后退一步,就会坠落深渊,结局也是死亡。它意识到自己面临绝境,不再后退,而是高高举起翅膀,呀戈,呀戈,发出拼死一搏的啸叫,还向前跨了一步,鹰嘴勇敢地啄向蛇嘴,把雄鹰不畏强暴藐视一切的英雄气概展示得淋漓尽致。但金蔷薇心里很清楚,再勇敢的雏鹰也不是成年蝮蛇的对手,金追的爪还不够犀利,喙也不够尖利,对双尾蝮蛇不能形成有效打击。至多还有一两秒钟,蛇头就会以弹射的速度飞蹿过去,咬住金追的身体,毒液会随着针管似的蛇牙迅速注入金追体内,立刻麻痹金追的神经,然后将金追吞入蛇腹。 悲剧已不可避免,死亡已不可逆转,大自然天天上演血腥的杀戮。 这个时候,蓝灿站在巢的西端,对着分叉的怪胎蛇尾,耸羽、抖翅、亮喙、踢爪,做出与天敌搏杀的典型姿势。当然,这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金蔷薇做好了俯冲的准备,一旦蝮蛇将金追吞进肚,它就对该死的蝮蛇发起攻击,将危险排除,确保蓝灿的安全。 双尾蝮蛇玻璃球似的眼珠泛起一片冷凝的凶光,蛇脖子弓到了极限…… 突然,让金蔷薇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发生了,弟弟鹰朝前跳了一步,狠狠在蛇尾啄了一口。小家伙的嘴喙虽不够锋利,但毕竟是有铁喙美誉的山鹰的嘴喙,且已是半大的少年鹰了,没能在蛇尾啄出个深深血洞,也起码啄破了蛇皮。蝮蛇一惊,身体散了形,进攻被迫中止。毕竟是条蜕过几次皮的成年蛇,没有回头,细长的身体迅速团成一个圆环,朝身后的蓝灿套过去。这是蛇的又一个克敌绝招,圆环就是绞索,将猎物套牢后,身体迅速收紧,活活将猎物绞杀。金蔷薇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又一个惊喜出现了,蓝灿摇扇翅膀,凭借翅膀产生的浮力,猛地一跳,跳到旁边一根横枝上,躲过了蛇的圈套。不仅如此,蓝灿又借势在蛇尾猛啄了一口。双尾蝮蛇恼羞成怒,鲜红的蛇芯子急速吞吐,仿佛在说:你是成年山鹰我怕你,你是黄口雏鹰我还怕你不成!然后身体麻花似的扭动,蛇头刷地转向,扔下金追转而攻击蓝灿。又一个让金蔷薇惊讶的情景出现了,蛇头刚刚转向,金追就摇扇翅膀跳到蛇身上,鹰爪猛烈撕抓。小家伙的爪子虽不够尖利,但毕竟是以钢爪著称的山鹰的爪子,且已是快进入青春期的候补雄鹰了,没能将蛇撕得皮开肉绽,起码也在蛇身上抓出道道血痕。双尾蝮蛇疼痛难忍,倏地又转换攻击目标,凶相毕露的蛇牙再次瞄准金追。 两只雏鸟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似的,蛇头对准哥哥鹰,蓝灿弯钩似的嘴喙就毫不客气地啄向蛇尾;蛇头瞄准弟弟鹰,金追尖利如刃的爪子就趁机从背后撕抓蛇身。 双尾蝮蛇腹背受敌,顾此失彼,虽然受到的攻击都未形成致命伤,却也搅得它心神不宁,狂躁地扭翻身体晃动脖子,显得十分焦急。 毕竟是蜕过几次皮手段老辣的成年蝮蛇,它突然间用尾巴在一根细树枝上打了个圈,以此为支点,一米长的身体腾空跃起,大幅度甩摆,就像一根棍子在左右横扫。“蛇棍”先扫向蓝灿,蓝灿所在位置回旋余地大,惊叫后跳,躲过了一劫。“蛇棍”又扫向金追,金追所在的位置空间极小,躲无可躲…… 金蔷薇看出了双尾蝮蛇的险恶用心,是要将一只雏鹰扫下树去,解除腹背受敌的钳制,然后专心对付另一只雏鹰。想到这一点,它突然惊醒。毒蛇正在行凶,它却袖手旁观,要是两只雏鹰都死于非命,它岂不成了最愚蠢的千古罪鹰!它立刻向金钱松俯冲下去。 “蛇棍”扫荡过来,金追朝后仰倒,身体翻出巢去,两只鹰爪紧紧抓住一根细树枝,像枚果子似的悬挂在金钱松上。双尾蝮蛇继而转向失去了依傍而显得孤单的蓝灿。 金蔷薇从天而降,发出尖锐的啸叫。 见到成年山鹰归巢,双尾蝮蛇的嚣张气焰立刻一落千丈,盘紧身体张大蛇嘴做出要与金蔷薇血战到底的姿势,其实却色厉内荏顺着树干不断往后退缩,躲进茂密的树叶丛后,突然尾巴缠在树枝上玩了个倒挂金钩,跌下树去,惊慌失措地钻进一条深深的岩缝。 等到金蔷薇重新飞回巢,哥哥鹰金追已依靠自己的力量从巢下翻了上来,两个小家伙劫后余生,显得异常兴奋,围着金蔷薇唧唧喳喳不断啸叫,诉说着惊险与激动。 多么勇敢的小鹰啊,要是它们身上没有骨肉相残的不良基因,而是精诚团结,携手互助,该是多么理想的一对兄弟鹰啊! 金蔷薇躺卧在鹰巢,受伤的右翅膀耷拉下来,忐忑不安地望着正站在枝丫上摇扇翅膀的两只雏鹰。 它们迎风而立,金褐色的美丽的羽毛随风舞动,张开巨大的翅膀,用力拍扇,双翼鼓起雄风,产生一股向上升腾的力量。它们的爪紧紧抓住树枝,随着翅膀摇动节奏的加快,升腾之力越来越大,身体奇妙地向上飘起,连爪下的树枝也被高高拉起。 当雏鹰翅膀基本长齐后,就会天天站立枝头摇扇翅膀,锻炼翅膀的力量,体验腾飞的感觉,积累自信和勇气。这是雏鹰的飞行预习,这个过程大约持续半个月左右。此后的某一时刻,雏鹰就会松开抓住树枝的爪,摆脱大地的羁绊,自由地飞翔于蓝天。 屈指一算,金追和蓝灿进行飞行预习已有十六天了,体内的生物钟,今天已走到翱翔蓝天的刻度上了。 本来,金蔷薇设想得非常完美,去尕玛尔草原捕猎一只梅里山鹰最爱吃的野兔,好好犒劳两只翅膀已经长硬的雏鹰,也算是庆祝它们首飞成功。然而,不幸的事发生了,它在狩猎时右翼受了伤。 事情是这样的,它在高空发现一只躲在草丛里的长耳朵野兔,平展翅膀像片枯叶似的朝目标俯冲下去,眼瞅着尖利的鹰爪就要揪住兔背了,突然间,可恶的野兔吱溜一个横滚。它清楚野兔想干什么,野兔是想仰面躺地,两条长长的后腿蜷缩在胸口,当鹰爪落下去,兔背依靠地面的力量,兔身倒竖起来,两条结实有力的后腿闪电般朝天空踢蹬。这就是有名的“兔子蹬鹰”,鹰若不慎被踢中,非死即伤。金蔷薇是只有经验的母鹰,遇到这种情况,最保险的办法是放弃第一波攻击,拍扇翅膀拉升起来,绕个圈寻找并实施第二波攻击。可它在刹那间的犹豫后,鹰爪还是朝野兔抓了下去。它是这么想的,这块草滩地形复杂,假如此时放弃攻击,野兔极有可能趁机翻爬起来,一头钻进草丛间隐秘的洞穴,忙乎了半天,连一根兔毛也抓不到。它不甘心就要到手的猎物在自己眼鼻底下逃逸。另一个促使它继续攻击的因素是,野兔只是侧翻而已,并没完成仰躺收腿的动作,也就是说,估计它能抢在“兔子蹬鹰”前野兔擒获。于是,它继续向野兔伸出爪去。它确实抢在野兔仰躺前抓住兔脖了,但抓住的不是后颈,而是颈窝,在它揪住兔脖往上拉升、兔背脱离地面的一瞬间,野兔无意中完成仰躺动作,两条长长的兔腿收缩于腹部。金蔷薇意识到有危险,想松开爪子扔掉野兔,但已经迟了,只听见“嘣”的一声,它的右翼一阵酸麻,好几片翮羽像秋风扫落叶似的在天空飘零,身体也陀螺似的打转,并往下沉落。它不得不扔掉野兔,却仍无法正常飞行,翅膀每摇动一次,就火烧火燎地痛。幸亏野兔是在空中做出的“兔子蹬鹰”,角度偏斜,力量也有限,不然的话,它的翅膀当场就会被踢断,变成一只只能在地面行走的鸡。 它艰难地摇动受伤的翅膀,歪歪扭扭,飞飞停停,好不容易才飞回鹰巢。它没能带回食物,它不知道,处在饥饿中的兄弟鹰,一旦飞起来了,会不会在空中上演一场手足相残的悲剧。 它忧心忡忡,无比焦虑。 明丽的阳光照耀着日曲卡雪峰,照耀着葱郁的森林和碧绿的草原,天空金碧辉煌,大地生机盎然。一股强劲的山风吹来,把金追的双翼鼓得像两面小小的风帆,一股强大的气流从山谷沿着峭壁上升。金追突然松开了握抓树枝的爪子,好风知鹰力,送我上青云,气流将金追像风筝似的高高托起,它平展双翼,在蓝天白云间滑翔。 哦,勇敢的哥哥鹰,首飞成功,完成了由雏鹰向青年雄鹰的飞跃。 开始时,金追还飞得有点生疏,翅膀摇扇略显僵硬,飞得忽高忽低,遭遇旋转的气流时,身不由己地被转得晕头转向,但在辽阔的天空盘旋了几圈后,很快就飞得熟练而潇洒,追云逐日,羽翼间两道金色斑纹犹如闪电在天空遨游。 突然,金追一个翻飞,从高空向金钱松俯冲下来。弟弟鹰蓝灿站在树冠上,正在摇扇翅膀预习飞行。金追俯冲的角度,正对准蓝灿。金蔷薇紧张得浑身发抖,它想起那只名叫莱凝的母鹰,曾经用分巢养育的办法,将两只雏鹰同时养大,结果其中一只雏鹰首飞成功时,第一件事就是扑杀副巢里尚未能飞行的兄弟。难道历史的悲剧就要重演?金追气势磅礴地俯冲下来,洒下一串高亢嘹亮的啸叫。金蔷薇悲哀地闭上眼睛,它的翅膀受了伤,它已经没有能力阻止哥哥鹰行凶了,如果金追想要扑杀蓝灿的话,它只能听天由命,接受最惨痛的现实。它闭起眼睛,是不想看见弟弟鹰蓝灿被掐断脖子后被抛下悬崖的血淋淋的镜头。好几秒钟过去了,并没有传来弟弟鹰垂死的鸣叫。它奇怪地睁开眼,蓝灿还好端端地站立于树冠预习飞行,金追则在树冠上方翩然巡飞,忽而大幅度摇动翅膀顶风冲刺,忽而平展双翼顺风滑翔,一面飞还一面发出兴奋的啸叫。金蔷薇总算明白了,金追从高空俯冲下来,是在向蓝灿传授飞行的心得体会,是在鼓励和催促蓝灿跃上蓝天。 梅里山鹰这个强悍的物种之间,出现了极其罕见的兄弟情。 金蔷薇看见,在金追连续不断地鸣叫声中,蓝灿松开了握抓树枝的爪子,又一只矫健的青年雄鹰升上天空…… 两只雄鹰首尾相连,在蓝天上下颉颃,自由翱翔,展示天之骄子搏击长空的气势与风范。 突然,金追一个鹞子翻身,几乎笔直地向金钱松下方一丛灌木俯冲下去。金蔷薇从鹰巢伸出头去观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条曾经偷袭过鹰巢的双尾蝮蛇,正在灌木间穿行。从金追的俯冲路线判断,目标就是这条蜕过几次皮的成年蝮蛇。金蔷薇立刻向金追发出心急如焚的鸣叫:不不,孩子,快停止无谓的冒险,勇敢过了头就是傻大胆啊。你初出茅庐,你应该像其他所有刚刚开始自己觅食的青年雄鹰那样,去沼泽挖掘蚯蚓,或者去草滩捕捉田鼠。等你练就了过硬的狩猎本领,才有可能捕捉凶悍的成年蝮蛇。 然而,金追对金蔷薇的警告置若罔闻,仍向双尾蝮蛇俯冲下去。 狡猾的双尾蝮蛇感觉到了来自天空的威胁,快速游向一个幽暗的石洞。 当金追俯冲至石洞口时,蝮蛇仅有五六寸长一截尾巴还暴露在洞外。 鹰抓蛇,尤其是抓毒蛇,攫抓的位置特别重要。鹰也懂得抓蛇抓七寸的道理,最理想的是,飞临毒蛇上空时,一只鹰爪闪电般地揪住蛇颈,这是蛇的软肋,也是蛇的要害,容易捏牢而不易滑脱。细小的蛇,一旦被遒劲的鹰爪捏紧脖子,很快就会颈椎断裂而丧失反抗能力;粗一点的蛇虽然还能挣扎,但因为脖子被铁钳似的鹰爪紧紧钳住,无法用毒牙噬咬,因而也构不成对鹰的致命威胁。当揪住蛇的七寸凌空而起时,另一只鹰爪抓住蛇的中段,不让蛇像绳索似的来纠缠捆绑,这样,再厉害的蛇也只能变成鹰的美食了。 但此时此刻,金追伸下去的鹰爪所能揪抓的只有一小截蛇尾。 对鹰来说,攻击蛇尾是最不明智的选择了。首先,蛇尾不易捏牢;第二,蛇尾不是要害部位,即使被鹰爪捏碎了,蛇也不会丧失反抗能力;第三,蛇的柔韧性极佳,捏住蛇尾后,刹那间蛇头就会反蹿上来噬咬。 可是,金追没有时间犹豫了,战机转瞬即逝,要捕捉这条蛇,只有孤注一掷去揪蛇尾,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还算及时,就在蝮蛇游进石洞的最后一瞬间,金追的爪子揪住了滑腻腻的蛇尾,拍扇翅膀快速向天空升腾。 鹰是天之骄子,到了天空便所向披靡;蛇是地之幽灵,脱离大地便丧失威风。 可这条怪胎双尾蝮蛇比预料中的还要厉害,它被鹰爪拎到空中的一瞬间,柔韧的身体刷地就弯成u形,三角形的蛇头迅速反蹿上来,露出尖利的毒牙朝鹰爪恶狠狠噬咬过来。 金蔷薇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金追想要摆脱危险,唯一的办法就是松开那只揪住蛇尾的爪子。 当然,金追一旦松开爪子,这场狩猎也就半途而废了。金追刚刚开始从地面升腾上来,现在所处的位置也就是三四米的低空,双尾蝮蛇在这么个位置掉下去,是不会摔死也不会摔晕的。底下是乱石遍地的灌木丛,受了惊的蝮蛇犹如鱼回水中,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没什么,就当是一场失败的演习。不管怎么说,保全自己永远是第一位的,捕捉猎物只能是第二位的;自己性命都保不住了,捉住猎物又有何用呢? 果然,金追松开了爪子;果然,双尾蝮蛇向灌木丛掉下去。 就在这成败转折关头,突然,弟弟鹰蓝灿箭一般飞蹿过来,矫健的身影贴着地面画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就在双尾蝮蛇跌入灌木丛的一瞬间,一把揪住蛇尾,再次将它拉升到空中。那只与众不同的金蓝色嘴壳,就像孔雀翎那么鲜艳华丽。 双尾蝮蛇再次向上反蹿,三角形蛇头朝蓝灿腹部咬来。这时候,蓝灿已升到十多米的空中了。蓝灿没等毒蛇噬噬咬,及时松开了爪子。双尾蝮蛇刚开始往下掉,哥哥鹰金追又疾飞而至,揪住那条叉开的蛇尾。两只青年雄鹰配合得非常默契,及时、准确、到位,衔接得恰到好处。兄弟俩就像在玩接力赛一样,双尾蝮蛇就是一根特殊的接力棒。本来嘛,梅里山鹰就是天之骄子,空中抛物接物,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 兄弟鹰节节攀升,很快将双尾蝮蛇带到高空。三角形蛇头的反蹿噬咬越来越乏力,蛇骨抖松了,脊椎脱节了,终于再也无力抬头反蹿,变得像根烂草绳,垂直挂在蓝灿的鹰爪下。金追飞过去,铁钳似的爪子揪住了蛇的七寸,凶悍的蝮蛇终于停止了最后的挣扎。 天色渐暗,兄弟俩将蝮蛇带回金钱松,一家子共享丰盛的晚餐。曾几何时,这条可恶的双尾蝮蛇偷袭鹰巢,差点吞食了还不会飞行的金追,如今,雄鹰展翅,强弱逆转,蜕过几次皮的蝮蛇成了鹰的美餐。兄弟俩初出茅庐就擒获了一条成年蝮蛇,对梅里山鹰来说,无疑是创造了一个奇迹。 金蔷薇大口啄食鲜美的蛇肉,这是它有生以来吃得最香的一顿晚餐。不但用蛇肉填饱了肚皮,还品尝了成功的喜悦。它的辛苦没有白费,它所付出的巨大心血终于有了可喜的回报。梅里山鹰,开创了同窝养育两只雏鹰的新纪元,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放飞了精彩,放飞了希望,放飞了辉煌。 剽牛全文在线阅读 剽牛场中央竖着一根碗口粗的大木桩,约有一个半人高,顶端镂刻着一只人头骷髅,这就是被佤鲁视为神灵的断头桩。据说在很久以前,这根木桩不仅砍断过牛头,还砍断过人头。佤鲁在历史上是个有猎头风俗的民族。木桩早被岁月风尘和无数次血浆涂抹成赤褐色。木桩表面有一道道凹痕,这是被剽的牛垂死掐扎时牛鼻绳勒出的印记。 牛真是通灵性的动物,离断头桩还有几十步远,老牛番迪就不肯再往前走了。你把牛鼻拉得紧如弩弦,嘘嘘吆喝着,还有拳头擂牛脖子,可它就是耍赖不动。它一定是闻到了断头桩上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感受到了剽牛场阴森可怖的气氛。 这时,四个佤鲁汉子支好了木鼓,跳下高台来帮你的忙。有的扳牛角,有的牵鼻绳,有的顶牛屁股,有的抬牛大腿,七手八脚地把老牛番迪拽向前。它挣扎着,哞哞哀叫,总敌不过四位身强力壮的汉子,身不由己地被拽向断头桩。鼻绳被栓上木桩时,它把狭长的脸拧向你,发出一声凄凉的长唉。熹微晨光里,你看见两只牛眼泛起一片晶莹。它是在向你这位主人呼救。 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默默转过身去。你不愿再看这让你揪心的场面。 你出生时,番迪已是一头五岁的成熟公牛。阿妈上山割猪草时,就用一只竹篓把你驮在牛背上,番迪结实的背以及摇晃的步子像只最好的摇篮,摇你进入甜美的梦乡。你五岁后,阿妈下菁背水钻林子砍柴就不带你了,把你托付给番迪。它会走到你面前,自动跪伏在地,让你抓住它的角,爬上牛背。只要你在它背上,它总是将四条腿一点点弯曲,又一点点直立,动作轻柔平稳,就像冰山漫漫浮出海面它从不会驮着你去钻荆棘爬陡崖,它总是挑选平坦的路,漫步田边地野,从来没摔疼过你。 太阳从山丫口冉冉升起,把空旷平坦的剽牛场照得鲜亮。你按凌导演的要求,头上缠块黑布帕,赤裸着上身。阿佤山的阳光又浓又稠,涂在你古铜色的皮肤上,使你像穿了件金色的铠甲。你腰间围一块斑斓豹皮,金钱环斑泛动着幽深的光泽。 凌导演穿着皮猎装戴着蛤蟆镜走到你身边,亲热地拍拍你的背说:“达依吉,记住,先砍下牛尾巴。砍牛巴是佤族特有的习俗,完善地表现了男子汉刚毅勇猛的性格,拍出来绝对精彩。你砍下牛尾巴后,把脸转向镜头,把捏着牛尾巴的手举起来,别怕牛尾巴血滴在你身上,这样拍出的效果才更逼真。” 摄像机沙沙沙旋转起来。木鼓也敲响了,空咚,空咚,节奏缓慢,声音闷沉,像山外传来的隐隐雷声。你端起搁在沙砾的一木碗米酒,一口灌进肚去。酒能驱寒,酒能壮胆,佤鲁汉子剽牛前都要喝碗醇酽的米酒。 你仍了木碗,从腰间抽出阿爸留下的猎刀。两尺长的猎刀磨得十分锋利,刀尖闪着寒光,刀刃看不到一丝缺口,刀面也没有一星锈斑。角柄被阿爸手掌上出糙的茧花磨得锃亮。你捏着猎刀踩着鼓点朝前走。 老牛番笛被栓在断头桩上,没有蒙眼,也没有绑腿,鼻绳放得有一仗多长,使它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可以同猎刀对峙周旋。你骗了阿妈。你不是有意要骗她的,你是不愿她为你担惊受怕。昂克寨偶尔也会有少年剽牛,但一般都蒙起牛眼,绑紧牛腿,把鼻绳引紧,使牛嘴唇贴在断头桩上,但凌导演不赞成如此剽法。 凌导演说,达依吉,我们这次下了飞机上汽车下了汽车上马车下了马车上马背大老远地从昆明赶到昂克寨,不是为了拍一般性的宰牛场面,他生动地比画着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我们是要拍真正的少年剽牛。我理解的所谓剽,就是介于牛与宰牛之间,让牛能进行挣扎反抗,对手强了,就能水涨船高地衬托出剽牛者的英武勇猛。我拍完这里的少年剽牛,还要去拍基诺山的成年礼,去拍澜沧江的漂流少年,去拍景颇山的少年狩猎队。我拍这个系列专题片的目的,就要要真实地再现山里孩子顽强的斗志、蓬勃的生命力和硬汉子式的胆魄气概。这是个很有现实意义的题材,现在城里的男孩子软的像糖,十四五岁了,天上下点毛毛雨,家长还要把伞送到学校里。雄性雌化,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真是可悲可叹啊,所以……所以我们需要的是名副其实的剽牛,而不是孩子气的游戏。要是你觉得为难,那就……那就…… “我就剽不蒙眼不绑腿鼻绳放得一丈长的牛。你毫不犹豫地说。你怕凌导演突然变卦不要你剽牛了。乡里那位医生说阿妈患的是黄疸症,必须尽快送县里住院治疗,这需要一笔很可观的钱。在荒僻昂克寨能赚钱的机会太稀少了。 是七挑八挑最后才选上你的。说你浓眉大眼高鼻梁宽嘴唇是标准的山区少年形象。说你眉眼间蕴含着一丝淡淡的忧伤,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情趣。 你是幸运的,你想。所以一定要先砍下牛尾巴。 砍牛尾巴是剽牛场上风险很大的游戏。牛受到创残,但并未伤及要害,在极度疼痛中,会暴跳如雷,会野性毕露,会发疯发狂,会拼死搏斗。即使是成年人剽牛,也很少有先砍牛牛尾的,一般都是尽量不去惊扰栓在断头桩上的牛,揪准牛的第二个脊椎左侧约两寸下面那条软肋,突然将猎刀深深刺进去,一下就挑破牛的心脏.只有巫师在重大的祭祀活动中才先砍牛尾巴。 你左手终于触摸到了牛屁股,把柔软得像条黄蛇似的牛尾巴轻轻撩了起来.老牛番迪警觉地望望你,想挪开,又觉得不能伤了小主人的自尊心。你趁机迅速挥出右手。白光一闪,咔嚓一声,整条牛尾被砍了下来。 牛尾在你手里像刚被钓出水面的河鳗,活蹦乱跳。尾间那簇黑毛蓬松着像朵盛开的墨菊。 太棒了!快把镜头推过去,中景,近景,再来个大特写!凌导演在高台上兴奋得手舞足蹈.摄象机沙沙沙一个劲地响。 老牛番迪欧地惊哞一声,尾部涌出一朵罂粟似的血花,四只蹄子凶猛地在地上踢蹬,踩得沙砾嘎吱嘎吱响。它虽然衰老,离死神却还有一段距离,不乏反抗的魄力和蛮力,尤其头顶那对琥珀色的犄角,仍尖如匕首,在晨曦中闪耀着威严的光芒。狗急了会跳墙,牛急红了眼也会撞人的。它疯狂地跳跃着,朝你做冲击状。虽说这是陪伴你长大的老牛,但你已经砍掉了它的尾巴,就等于把过去的感情一道两断,结下血仇,它还能轻饶你? 你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在砍断牛尾的一刹那就逃离了鼻绳所划定的剽牛区域。老牛番迪被鼻绳牵拉着,以断头桩为轴心,暴跳地旋着圈。它内心的痛苦和愤满是可想而知的。 空咚空咚空咚,高台上四位敲着公木鼓和母木鼓的汉子情绪昂奋,鼓声变得激越昂扬。 你反身面朝断头桩。其实不用鼓声来催,你也会抓紧时间继续剽杀的。现在你唯一能替老牛番迪做的,就是尽快结果它的性命,别延长它的痛苦。 你虽然目睹过多次剽牛的场面,但你亲自动手剽牛还是头一遭。你的技术太差劲。你站在牛鼻绳所规定的圈线外,瞄准老牛番迪第二个脊椎左侧约两寸下面那条软肋刺了一刀,它扭身闪了一下,刀尖刺偏了,只在无关紧要的牛腹上捅了个血洞。你狠命地劈、砍、刺、挑、溯捅,勇敢地进行剽杀,但不是砍偏了,就是刺浅了。老牛番迪身上东一个窟窿西一条刀痕,几乎遍体鳞伤,但就是没有伤到要害,不倒下去。 它鼻孔里喷出一个个愤怒地响鼻,每挨一刀身体便一阵觳觫,想从鼻绳下3脱出来。用剑麻编织又在羊血里浸泡过的鼻绳柔韧结实,断头桩被勒得吱扭吱扭响。 刚才吞进肚的那碗米酒开始发挥作用,酒力升腾,热血上涌。你脑袋瓜有点晕乎了。你又朝前跨了一步,踩在危险的线圈上,兜头截住绕着圈冲撞过来的老牛番迪。你像小狼似的嚎叫着,扬起猎刀朝牛颈砍去。你想砍断牛的劲脉,那是除心脏外的第二个致命部位,一旦砍断就像拧开了自来水龙头,血很快就会流光的。老牛番迪比你想象的要机灵,就在你刀刃迸出霹雳般光彩的瞬间,它猛地收住脚步,头一拧,糟糕,锋利的刀刃恰巧砍在鼻绳上,只听铮的一声琴弦绷断似的响,柔韧的鼻绳被砍断了。 木鼓声戛然而止,摄象机也停止了转动。剽牛场一片寂寞,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别停机,继续拍。冷不丁响起凌导演的叫声,声音尖细,很刺耳。 老牛番迪比你清醒得快,短促地哞了一声,摇晃着那对又长又尖的牛角,直愣愣朝你冲撞过来。你本能地向后退避,你踩在被牛血淋潮的滑溜溜的沙砾上,扑通,一屁股滑跌在地上。老牛番迪像座土黄色的小山,闪电般朝你压了过来。事情来得太突然,四位擂年、木鼓的佤族汉子抽出长刀想跳下高台前来援救,已经来不及了。牛角挟带着一股死亡的阴风,直逼你的胸膛。你想躲,但四肢麻木,全身冰凉,像被冻僵了似的无法动弹。 沙沙沙沙,摄像机又响起来了,像巫师嘴里吐出来的一串不吉祥的咒语。哦,是凌导演抢过了摄像机,在亲自动手拍摄。 老牛番迪两只眼睛通红,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你无情地用猎刀砍伤了它,它理所当然把你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要报复,要还击,要用角抵你个透心凉。 你等待着自己身上发出的牛角穿透皮肉撞断肋骨的响声。奇怪的是,你等了好一会,什么动静也没有。时间好象凝固了。你惊讶地睁开眼,老牛番迪低着头四肢弯曲,一副标准的公牛抵架的姿势,两只锐利的角离你胸脯仅一公分远,仍然是气势汹汹的冲击状,仍然是那双布满血丝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的眼珠子。但它却凝然不动,像座雕像。 你双手撑着地,小心翼翼地从牛角下脱出身来。它仍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眼睛急速地变换着憎恨与慈爱这两种很难调和的表情。 它想用角尖挑穿你的胸膛,就像你残忍地用猎刀在它身上扎出血窟窿一样。以牙还牙一血还血公平交易。但它却在最后一秒钟放弃了复仇的冲动,饶过了你。它不忍心扎死你。面对一刀一刀剐割它的仇敌,它宽恕了,它克制了,它沉默了。 你突然想起儿时的事,有一次你骑着老牛番迪到草滩去玩,老天突然下起鸽蛋的的冰雹,四周没有可以躲藏的大树和房屋,你就钻到牛肚皮下。老牛番迪也像现在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铺天盖地的冰雹中,像结实的伞…… 此刻,你真想仍掉猎刀,张开双臂,把老牛番迪硕大的头颅搂抱住,抚摩它伤痕累累的脖颈。你相信,它满腔怨恨立刻会冰消雪融。但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阻止你去这样做。 你大口喘着气,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把猎刀握得更紧。老牛番迪被剽倒后,你会恭恭敬敬地把它的头颅请进竹楼,悬挂在火塘旁那棵最粗的立柱上;昂克寨凡有男人的竹楼无一例外都悬挂着象征雄性力量的牛头,你将按照佤族的风俗把它视为神灵,永远怀念永远感激永远供奉永远膜拜。但此刻,你非得让它血溅剽牛场。 你一个箭步冲上去,照准牛脖子又砍了一刀。高台上的摄象机一刻不停地沙沙响着。 古老的木鼓又被擂出滞重沉郁的声响。 你跳跃奔跑,一面躲避牛角的撞击,一面伺机挥舞猎刀剽杀。这已经不是剽牛,而是西班牙式的斗牛了。老牛番迪比你想象的要顽强得多,变成一条血牛,四条腿却还坚实有力,眼睛深沉,响鼻打得同快淋漓。它吃得饱饱的,不愁没有力气。你突然有点后悔了。按剽牛场的惯例,两天前就该断了被剽的牛的草料,饥饿会使牛头晕眼花四肢乏力容易被剽倒。可你不仅没断过它一顿食,昨天还喂了它满满一排夜草。你觉得把老牛番迪当作被剽的对象已经够委屈它了,再让它挨饿,实在过意不去。你的好心其实是在给你自己增添麻烦。要是它空着肚皮经受这番折腾,也许早就口吐血沫累倒了,至少也会精神倦怠,顾此失彼,露出破绽来。 后悔是没有用的。 你又拼足吃奶的力气一连砍了几十刀,你身上被牛血涂得通红,可它就是不倒下去。它甚至学会了怎样对待锋利的猎刀,望见猎刀砍过去,就用坚硬的角来抵挡,你十刀里有八刀都砍在牛角上,发出铿锵的金属声音。 你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两条腿越来越虚,飘飘悠悠地站不稳。你的力气快耗尽了。你毕竟还只是个15岁的少年,缺乏成年汉子的蛮力和耐力。 你又胡乱砍去一刀,它灵巧地一偏头,躲开了利刃,突然扭动脖子,两只角像胶花似的绞住猎刀,你脚步踉跄,重重跌在地上。你想爬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骨头像散了架,身体软得像一团稀泥。 老牛番迪精神抖擞地哞一声。 你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凌导演肩头那架摄象机还在沙沙沙地响,你的泪水和软弱会被永远凝固在磁带上的,你想,你不能哭。但你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就像决堤的河水往外溢流。你恨自己无能,竟连一头生命快衰竭的老牛也剽不倒;你恨命运太不公平,你在学校门门功课都是优秀,却只好退学;你恨生活太无情,过早地夺走了阿爸的性命,让你稚嫩的身体支撑家庭重负。你觉得自己很愚蠢,不该逞强来剽牛的。你剽不倒牛。难道还有能耐养活这个家吗?你觉得自己的精神支柱垮了,意志也崩溃了。现在别说剽牛,你连宰只鸡的力气也没有了,老牛番迪将会被当作灾牛祸牛凶牛疯牛妖牛鬼牛而焚烧成灰,你一分钱也得不到,也就无法送阿妈去县医院治病。你越想越伤心,忘了自己是在摄象机前,哭得响亮而放次。 剽牛场一片岑寂,只有你孩子气的哭声在山谷回荡。 突然你听到一串脚步声在朝你走近,朦胧泪光中,你看见老牛番迪走了过来。你扭过脸去不想理睬它。可一条湿漉漉的牛舌伸了过来,舔去你脸上的泪珠。你看见,老牛番迪的眼睛里盈蓄着一汪深情的泪水。它抬起头来,望了望远处雾霭缭绕层林叠翠的山峰,低沉地长哞一声,然后,四肢弯曲,庞大的躯体跪倒在你面前。它的头偏仄,枕在地上,闭阖起眼睛,那致命的颈脉和第二个脊椎左侧约两寸下面那条软肋暴露出来。你心里堵得慌。它是不忍心你伤心,不忍心你流泪,不忍心你成为窝囊废,不忍心你这个主人陷入山穷水尽的困境。你挣扎着跪起来,双手攥着猎刀,对准它的心脏。你快虚脱了,只好将身体压在刀柄上,倾倒下去。猎刀扎了进去,刀尖刺穿软肋时,番迪浑身一阵抽搐,但没有挣扎,没有站起来,也没有睁眼。一泓鲜艳的牛血喷溅出来,映红了整个剽牛场。 天命 惊蛰过后,老天爷下起一场鹅毛大雪,已朦朦胧胧泛起一片新绿的目曲卡山麓又跌回天寒地冻的冰雪世界。 雪花凄迷的天空,一只鹰拍扇着早就被雪尘濡湿了的翅膀,顶着刺骨的寒风歪歪扭扭飞着。这是只母鹰,暗褐色的颈项与脊背间混杂着一些细密的小白羽,像结了层晶莹的霜,它的名字就叫霜点。从清晨到中午,它沿着这条狭长的山谷来回飞巡觅食。遗憾的是,气候太恶劣了,天空中没有鹌鹑和野鸽的影子,树林里也望不见松鼠和兔子的踪迹。寒风、饥饿和失望折磨得它疲惫不堪。 飞临巨犀崖上空,突然,霜点锐利的鹰眼透过迷茫的雪,看见崖脚衰草掩遮的小石洞,有条两米长的眼镜蛇正缓慢地朝外游动,火红的蛇芯子吞吐伸缩,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显眼。这是一条已蜕过七次皮的老蛇,金竹般粗,整个身躯布满黑白两色环带,颈部那对眼镜状斑纹呈棕灰色,苍老瘦削的躯干上有两块梅花状瘢痕,这也许是金雕的杰作,也许是蛇雕留下的纪念,也有可能是苍鹰烙下的创伤,反正是猛禽留下的爪痕。刹那间,霜点忧郁的眼睛流光溢彩,一仄翅膀,从天空向地面划去一道漂亮的弧线。不知是它翅膀割裂气流的声响太大,还是狡猾的老蛇早有提防,还没等它俯冲到崖脚,柔软的蛇骨一阵蠕动,吱溜,老蛇缩回石洞去。洞口十分狭窄,它无法钻进去啄咬;石洞很坚硬,它的鹰爪也无法把洞口刨开。 它在蛇洞上空盘旋着,舍不得离去。蛇肉鲜美滋润,是鹰的上等佳肴;有两只饥肠辘辘的幼鹰正眼巴巴等着它回家喂食,它必须设法把这条该死的眼镜蛇捉住。 它飞着飞着突然翅膀一歪,仿佛饿晕了一般,歪歪地朝下飘落,一直落在蛇洞前。它在积雪和碎石间扭滚挣扎,呀呀嘶叫,好像已身负重伤奄奄一息。 它想把老蛇骗出洞来。 丛林中,食物动物相互为食的现象并非罕见。豹吃狼,但假如强壮的狼碰到病中的老豹,也会撕碎了吞吃干净。鹰和眼镜蛇也属于这种情况。一般来讲,鹰凭藉能飞的优势,把蛇列入自己的食谱;但大蛇遇到因负伤或衰竭而倒地的鹰,也会毫不客气地当作自己的美餐。 霜点就想让龟缩在小石洞的眼镜蛇把自己视作可以毫不费力来捡食的一只垂死的鹰。 老蛇从幽深曲折的洞底游曳到洞口,三角形的蛇头在枯草间晃动,玻璃珠似的蛇眼闪烁着饥饿贪婪的光;扁扁的脖颈膨胀开来,蛇嘴张得老大,露出白森森的毒牙,下颚边垂挂着一丝透明的口涎。 来吧,别迟疑.莫彷徨;来吧,别犹豫,莫徘徊! 但老蛇却在洞口定格了,用疑虑重重的眼光久久打量着它。 霜点猛烈晃动身体,像在痛苦地抽搐,一只翅膀反扭到极限,颤抖着伸向天空,山风把翼羽吹得七零八落,像一块陈旧的黑幡。这是高难度的诈死动作,超一流的杰出表演,但愿能消除老蛇的怀疑。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密集的雪花盖在霜点身上,它变成一只臃肿的白鹰,冷得浑身发麻,可恶的老蛇仍凝然不动地待在洞口,那双蛇眼深沉老辣还有几分狡黠。 或许,富有丛林生活经险的老蛇感觉到了它体内旺盛的生命力;或许它身上有一种只要一息尚存就无法掩饰的猛禽的灵光,蛇类天生畏惧这种灵光;或许它表演得有点过火,反而弄巧成拙。使疑心很重的老蛇看出了蹊跷。 也有这种可能,曾经有一只猛禽也用类似方法欺骗过这条老蛇。那次老蛇上了当,被猛禽尖利的爪子抓上天空,后来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原因。老蛇侥幸地从猛禽爪下逃脱,但躯干已被抓得皮开肉绽,吓得灵魂出窍,使老蛇牢牢地记住了这血的教训,所以,尽管饿得要死,也不敢轻易钻出来冒险。也许,是多重原因的综合与归纳。 积雪差不多把霜点整个身体都掩埋起来了,再继续待下去,恐怕会弄假成真活活被冻僵冻死的。它无可奈何地长啸一声,倏地活转过来,扑扇翅膀升上天空。 刀砍斧削般笔陡的巨犀崖上,傲立着一棵苍老道劲的璎珞松。树冠虬髯状枝桠间用各种兽骨、鸟羽、芦苇秆和黏性极强的红山泥搭建着一个硕大的椭圆形的鹰巢。这就是霜点的家。 它收敛翅膀,栖落在巢前那根粗如蟒蛇的横权上。母性的心是十分敏感的,它刚在横权上站稳,就感觉到异常。以往,它只要飞临璎珞松上空,巢内两只幼鹰昕到熟悉的翅膀振动声,就会争先恐后地从巢洞伸出毛茸茸的脑袋,两张嫩黄的嘴喙竭力撑大,咿呀咿呀朝它发出嗷嗷待哺的尖叫。可是现在,巢内无声无息,安静得让它恐慌。嘎,它短促地啸叫一声;咿呀,过一会儿巢内才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它急忙弓起肩胛钻进巢去,昏暗的光线下,它看见两只幼鹰都萎靡不振地缩在角落。那只名叫黑顶的幼鹰情况稍好些,虽然那双麻栗色的鹰眼已变得十分呆滞,但见它进来还能挣扎着站起来向它靠拢。那只名叫红脚杆的幼鹰情况非常糟,翅膀软耷耷拖在地上,细嫩的脖颈一会儿抻直,一会儿紧缩,站也站不起来,双眼半睁半闭,嘴壳微微翕动,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 霜点是只有经验的母鹰,一看就知道,红脚杆是饿坏了。倒春寒,鬼门关,它已整整三天没觅到一点食物,小家伙已饿得支持不住了。它心里一阵隐痛,赶紧把红脚杆裹进自己的翼下,但愿自己的体温能缓解宝贝的饥饿,能驱解这彻骨的寒冷,能使宝贝恢复元气。 红脚杆在它的翅膀底下用嘴喙乱啄乱咬。 霜点身上除了融化的雪水和无法融化的忧伤外,什么也没有。 咿儿--红脚杆用嘶哑的嗓音在它翼下闷闷地叫了一声。这是饿极了的幼鹰对没能带回食物来的母鹰的责怪和埋怨。 霜点又伤心又委屈。三天来它早出晚归在风雪中翱翔觅食,差点没累死。为了能得到食物,它曾:不顾一切地向伫立在悬崖边缘的一只狼崽发起攻击,企图将狼崽推下悬崖去摔死,但它的运气不佳,鹰爪还没落到狼崽身上,狡猾的母狼就频频朝天空扑窜噬咬,差点没咬断它的鹰爪。昨天黄昏,它铤而走险越过风雪丫口飞到百里外一个冒着袅袅炊烟的小村庄上空,想偷袭家禽。凡鹰都知道,捕捉人类豢养的家禽等于在做死亡游戏。但为了能给两只幼鹰带回活命的食物,它毫不犹豫向一只正在屋檐下散步的花翎公鸡俯冲下去。还没等它降到屋顶,讨厌的牧羊狗就发现了它,朝天空狂吠乱吼。霎时间,芒锣当当,鼓声咚咚,牛角号呜呜,整个村庄喧闹起来,花翎公鸡逃进了桦皮树木屋,好几支猎枪朝天射击,霰弹打断了它的两根尾翎......红脚杆在它翼下躁动了一阵,又渐渐安静下来,进入可怕的昏迷状态。霜点已是第二次做母亲,去年它曾孵化出一只名叫白尾的幼鹰,绒毛刚长齐就遇上了罕见的黑风暴,也是几天没找到食物,结果活活饿死了。临死前,白尾也是翅膀耷落,细细的脖颈机械地一伸一缩。 霜点明白,假如再没有食物喂红脚杆,红脚杆怕是熬不到天黑了,巢外北风呼啸,阴霾的天穹乌云密布,雪花漫舞,到哪里去弄食物?蛇!看来只能重打崖脚下小石洞里那条眼镜蛇的主意了。 霜点焦躁不安地在巢前那根横权上踱来踱去,心里掂量着是否该使用那个绝办法来对付崖脚那条该死的老蛇。 鹰是天之精灵,智慧远胜于一般的蓬间雀,当它在蛇洞前诈死失败后,就想到这个绝办法了。很简单,就是用一只幼鹰作诱饵,把老蛇从石洞里钓出来。 细皮嫩肉的幼鹰是眼镜蛇垂涎三尺的美食。鹰的巢一般都筑在高耸入云的山崖或大树上,不用担心虎豹豺狼的袭击,唯一须提防的就是眼镜蛇了。狡猾的眼镜蛇会趁着母鹰外出觅食的机会沿着绝壁爬上山崖,或顺着枝干爬上树梢,钻进鹰巢吞食毫无防卫能力的幼鹰。更有甚者,眼镜蛇在春夏交替的季节躲藏在鹰巢下的灌木丛里,那时节正直幼鹰练飞,常有身体单薄者在第一次试飞时歪歪扭扭跌落在地,眼镜蛇就突然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把幼鹰叼走。眼镜蛇看到幼鹰,犹如猫看到鼠,狼看到羊,豹看到鹿,不可能不动心的。更何况是一条被倒春寒困在石洞里已饿得眼睛发绿的老蛇。 霜点十分了解和熟悉蛇的品性,蛇在深深的地洞里蛰伏休眠了整整一个冬天,身体中储存的脂肪早已被消耗空了,惊蛰雷声一响,蛇从冬眠状态中醒来,便饥饿难忍,急着想觅食,没料到惊蛰刚过突然下起鹅毛大雪,蛇既然被惊蛰雷声惊醒,就不可能再继续休眠。它的脂肪在漫长的冬季消耗尽了,皮包骨头,更会感觉到奇冷无比。外头是冰雪严寒的世界,蛇是冷血动物,很容易被冻僵,不敢轻易出洞,就是出得洞去,也极难找到食物,很多蛇就这样被饿死了。 倒春寒对蛇来说,也是一场凶多吉少的磨难。 霜点心里有谱,只要使出这个绝办法,别说是蜕过七次皮的老蛇,即使是蛇精蛇怪蛇神蛇祖,也休想从它鹰爪下逃脱。然而,它还是下不了决心去这样做。这个绝妙的而且有绝对把握的办法同时又是个绝望而又绝情的办法,风险极大,做诱饵的幼鹰可说是九死一生。首先,它不能将充当诱饵的幼鹰平稳地送到蛇洞前的雪地里,那样的话,老蛇一眼就会识破圈套,让诱饵白自在雪地里挨一场冻,为了迷惑老蛇,它只能顺着山谷的气流无声地滑翔到蛇洞上方,在距离地面很高的天空上就把幼鹰扔下去,看起来像是淘气鬼自己失足从崖顶璎珞松上的鹰巢摔落下去的。幼鹰的翼羽还没长硬,还不会飞翔,从高空直线跌落,不折断骨腿,也会震伤内脏。就算有厚厚的雪层铺垫,幼鹰侥幸没跌伤,能闯过下跌这一关,危险也还一点没减少。它不可能陪伴在充当诱饵的幼鹰身边,也不可以在低空盘旋,它只能伫立在高高的璎珞松上等待。璎珞松与蛇洞上下垂直,老蛇才不会发现它在伏击。但璎珞松和地面相距起码十多丈高,天空又飘舞着雪花,迷茫混沌,要想叫老蛇不伤着幼鹰,实在是难上难的事。这很像人类的钓鱼,要想鱼儿咬钩,难免要牺牲挂在鱼钩上的蚯蚓。 可是除了这个绝办法,它霜点无法将饿晕了的红脚杆从死神的魔爪下救活。现在鹰巢里有两只幼鹰,这其实是道并不怎么复杂的算术题,二减一等于一;假如舍不得减去,只好是二乘零等于零,与其让两只幼鹰都饿死,当然还不如舍一保一。它别无选择,只好硬起心肠来做这道生命的算术题。巢里两只幼鹰,一只是亲生的,一只是抱养的。具体地说,红脚杆是它含辛茹苦孵化出来的宝贝,而黑顶是母鹰黑灿的遗孤。 母鹰黑灿的巢就筑在山谷对面的角龙崖上。半个月前的一天,霜点飞到尕玛儿草原上空觅食,正巧黑灿也在那儿盘旋。突然,霜点发现在融化的残雪与腐草间有一只兔子在晃动,它刚想俯冲下去,黑灿比它快了一拍,已一斜翅膀向惊慌失措的灰兔扑了下去。霜点正在懊恼,思忖着该不该去夺,静谧的草原突然一声巨响,冒起一团蘑菇状的青烟,它看见黑灿翅膀一挺,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像块石头一样笔直地坠落下去。原来那只灰兔是猎人的诱饵,可怜的黑灿死于非命,它吓得赶紧疾飞而去。 在回巢的路上,它经过角龙崖,听到黑顶在巢里咿呀咿呀叫,出于一种同类问的怜悯,它把黑顶抱回了自己的巢。 那时,寒冬已快过去,天气正在转暖,惊蛰雷声就要炸响,食物很快就会变得丰盛,它想,多辛苦一点,是有能力养活两只幼鹰的。 没想到会有这场白魔般的暴虐的倒春寒。 在亲生与抱养间选诱饵,没有那种割心还是割肝的为难与痛苦。当然,它将黑顶抱回巢来喂养已有半个多月,让黑顶去做诱饵,也于心不忍,也难舍难分,但这种感情与它同红脚杆亲生母子间的感情相比,毕竟淡薄许多,脆弱许多。它很快演算完这道生命的算术题。 霜点钻进巢去,来到黑顶身边,用一只翅膀推搡着,要把黑顶推出巢洞。 它想,它不该有任何犹豫的,让黑顶去做诱饵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不能怪它狠心,假如不把该死的老蛇引出洞来,红脚杆就会饿死。黑顶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步红脚杆的后尘。它想,红脚杆饿成这个样子,黑顶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假如没有黑顶,三天前逮到的那只金背小松鼠留给红脚杆单独享用,红脚杆也不至于会饿得虚脱。 可不知为什么,它推搡着黑顶,总觉得心里虚得很,仿佛在干一桩罪孽深重的盗窃勾当。 它想,它此刻没有必要去看红脚杆,只要专心致志地把黑顶推出巢去就行了。可不知怎么搞的,它一双鹰眼不知不觉骨碌一转又落到红脚杆身上去了,好像红脚杆身上有一种吸引它视线的特殊磁力。它安慰自己,它眼光滑到红脚杆身上,不过是想看看红脚杆是否从半休克状态中苏醒过来,是出于一种母亲的慈爱与关怀。可是它明白,自己想得很虚伪,自己滑向红脚杆的眼光其实是掂量鉴别遴选的眼光,还含有一丝邪恶歹毒。它被自己的举动和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把这不祥的眼光从红脚杆身上收回来,原封不动地转移到黑顶身上。 这种犹豫绝非出于道德上的顾虑。对鹰来说,生存就是最高道德,任何符合生存利益的行为都不会受到良心谴责。再说,即使用道德标准来衡量,它把黑顶推出巢去做诱饵也是无可非议的。要是它半个月前不把黑顶从角龙崖抱回来,黑顶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失去了母鹰的供食、照料和庇护,羽毛未丰的幼鹰必死无疑。母鹰黑灿和它霜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不过是栖身在同一座山脉,翱翔在同一块蓝天的关系极平常的邻居,它对黑顶没有血亲间生死与共的责任和义务。黑灿也不是为救它而死的,黑灿的死和它毫不相干,自然牵涉不到临终托孤的信义问题。 霜点心里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想犹豫却偏还要犹豫:黑顶和红脚杆站在一起一强一弱,差别太大了。 瞧黑顶,眼睛明亮爪子粗壮,小小年纪,腿羽已盖膝部。嘴喙尖利,尾羽细长,整个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背部的毛色已由浅棕转为灰褐,泛着一层釉光。飞翼的外基部已长出四根硬扎的黑羽,并镶着两条耀眼的白纹。对鹰来说,翼带白羽,超凡灵秀。更难得的是,黑顶脑壳上长着一撮漆黑的绒毛,微微凸起,如黑色云霓。鹰的学名叫黑耳鸢,耳羽黑褐色,这黑褐色越向头顶蔓延,越显示高贵与强健。雄鹰黑冠犹如皇帝加冕,将来无疑是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虽然已饿了三天,却还能站立起来,显示出顽强的生存意志和非凡的生命力。 瞧红脚杆,两只瞳仁一只色泽灰黯,一只在中央部位有一点可怕的白翳。与黑顶同龄,身上只盖着薄薄一层绒羽,翅膀还半裸着,模样丑陋。骨骼比黑顶瘦弱了整整一圈,尤其糟糕的是,脚爪呈半透明状的粉红色,红脚杆,捉鸡难,细小乏力,无法向猎物向天敌进行凌厉的搏击。三天前,当倒春寒刚开始时,它预感到会发生饥荒,就很偏心眼地将逮到的那只金背小松鼠分作四份,它和黑顶各吃一份,喂了红脚杆两份,尽管这样,还是早早就饿倒了。这说明红脚杆的生存意志和生命力都相当脆弱。 毫无疑问,黑顶是将来能八面威风搏击长空的雄鹰,而红脚杆只能是啄食老鼠与地狗子的庸鹰和草鹰。 假如黑顶也是自己亲生的幼鹰,霜点想都不会多想就把红脚杆送到蛇洞前去当诱饵。汰劣留良,这符合生存法则。然而它现在却要汰良留劣了。不不,霜点惊恐不安地收回自己的思绪。它觉得自己不该犯糊涂的。一个是亲子,一个是养子,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事实。就算黑顶将来能展翅万里,能扶摇九霄,能狼群觅食,能捕捉凶悍无比的扁颈蛇,但那是已故黑灿的骨肉,别人家的辉煌。就算红脚杆长得猥琐窝囊,像它父鹰秃脖jln般没有出息,但那是它霜点的亲骨肉,自家的后代。 生命都是自私的,任何生命都酷爱自己的亲生后代,生命体只有通过血脉因袭基因遗传,才能获得永恒。 它不能再犹豫,天经地义该黑顶去做诱饵。 黑顶在霜点翅膀的驱使下,蹒跚着钻出巢洞,来到粗如莽蛇的横权上。凛冽的寒风吹得它摇摇晃晃,鹅毛般的雪片洒落在它还很稚嫩的脊背上,冷得它竦竦发抖。它本来已饿得有气无力,这时突然清醒活跃起来,小脑袋拼命拱动着,想钻回温馨的巢去。 霜点堵在巢洞口,就像关严了门。 黑顶大概感觉到不幸将降临在自己头上,悸动翅膀,咿呀哀叫,麻栗色的鹰眼射出哀怨凄凉的光,望望霜点,又望望天空。 霜点也凝望着天空。天空苍苍茫茫,除了纷迷的雪,什么也没有。要是有一只雄鹰在它身旁,它绝不会落魄潦倒到要用一只幼鹰的生命去交换一顿食物。雄鹰会和它比翼齐飞,互相配合从断崖上掠来狼崽,或从牧羊狗的眼鼻底下掳走花翎公鸡。雄鹰强有力的翅膀能剪断风、剪断雪、剪断困境、剪断危难、剪断悲苦、剪断笼罩在母鹰头上的乌云,剪出一片明亮的新天地。雄鹰是力量的象征,是生存的代名词。遗憾的是日曲卡山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的雄鹰了。日曲卡山麓过去是有雄鹰的,翅膀像黑色闪电,啸叫声顶风能传十里,让豺狼见了都会心惊胆颤的雄鹰。可是有一天,一只硕大无朋的铌鸟轰隆轰隆怪叫着飞临日曲卡山麓上空.撒下一大片乳黄色的粉末,仿佛撒下了一个神秘莫测的谜,这一带的雄鹰数量锐减,质量下降。不,这一带从此就没有雄鹰了,只有最次等的公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公鹰啊,简直就是长着鹰羽的鸡,骨骼比雌鹰单薄瘦弱,不是秃脖儿,就是红脚杆,再就是瞳仁上长着白翳的白眼儿。这些公鹰的寿命都短得可怜,往往刚当上新郎就做新鬼。它霜点的第一位丈夫,就是去年冬天在黑风暴中饿死的白尾的父亲,在它刚孵出白尾的第二天就被一阵不怎么厉害的旋风吹折双翼坠地而亡。而它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红脚杆的父亲秃脖几,命运就更惨了,一天清晨迎着阳光飞翔,突然就双目失明一头撞在崖壁上。而与这些长着鹰羽的鸡交配后繁殖出来的后代,凡是公的,都秉承了单薄瘦弱猥琐丑陋渺小病态的遗传基因。 这是退化的变异,种气的衰微。 唉,要是当初自己能像黑灿那样坚毅勇敢就好了,霜点想,亲子就不会是红脚杆而是健康强壮头顶长着皇冠般绒羽的小雄鹰了。 去年春末当寻找配偶的季节来临时,黑灿对长着鹰羽的鸡们不理不睬, 振翅飞向远方,融化在地平线尽头一片炫目的阳光里。半个月后,黑灿才带着满足与自信风尘飞回日曲卡山麓,产下一枚蛋,孵化出了黑顶。霜点不清楚黑灿这半个月究竟去了哪里,也许去了梅里雪山,也许去了玉龙雪山,也许去了碧罗雪山,但有一点霜点是明白的,黑顶是远方雄鹰的种,是新的混血,新的杂交,新的品系。 霜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黑灿不幸罹难后毫不犹豫地将黑顶抱回来喂养。它渴望日曲卡山麓鹰的家族繁荣兴旺,它渴望逶沲的脯宙广的币窍右盲雨的雄溶插橘飞翔。在黑顶身上,寄托着它的思慕与企盼,理想和追求,寄托着它作为年轻的母鹰所做的五彩的梦。 不不,它想,它去年冬天已失去了白尾,今年冬天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红脚杆。它将一只爪子踩在黑顶背上,它要把它踩趴下,这样就可以用双爪将它搂住起飞,送往蛇洞前。 吱溜,黑顶朝前猛地一拱,从它胯下的豁口钻回巢去。霜点回转身,想重新逮住黑顶。 巢内的一隅,黑顶与红脚杆挤在一起,就像鹰和鸡站立一排。不不,母不嫌儿丑,红脚杆是它的心肝宝贝。 你要一代天骄,还是要一只长着鹰羽的鸡? 没有雄鹰的天空,是寂寞的天空,灰暗的天空,没有灵性的天空,缺乏盎然生趣的天空! 突然,霜点将双眼闭紧,走进巢去胡乱摸索。它觉得自己精神快崩溃了,无法再理智地选择,那就让命运来抉择吧,听天由命,摸着谁就是谁去做诱饵! 它的双爪搂住一个柔软的物体,它搂着那物体滚出巢去,它展翅飞离璎珞松,它顺着山谷强大的气流飘到蛇洞上方,它松开了双爪,它睁开了眼。不不,它舍不得让亲子去做诱饵,它的本意要把黑顶扔下去的。它想换一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啪,蛇洞前的雪地传来物体砸地的声响,扬起一团轻烟似的雪尘,还传来红脚杆从昏迷状态中跌醒后的挣扎与惊叫。 跟预料的差不多,霜点伫立在璎珞松横权上,过了一会儿,老蛇嘶嘶吐着火红的芯子从小石洞里蹿了出来,红脚杆骇然尖叫。 当蛇尾游出洞口后,霜点缩紧翅膀从高高的璎珞松一头扎了下去。这动作对鹰来说相当危险:鹰不是鹗,习惯直线下降;鹰骨骼较大,平时俯冲都要适度撑开翅膀有个旋转角度,不然的话,.有可能会在空中失去平衡,身体像石头坠落。霜点不顾一切地像鹗扎进水里捉鱼那样扎下去,是想抢在老蛇的毒牙咬到红脚杆之前自己的双爪锈攫住蛇身。只要有一丝可能使红脚杆蛇口余生,它就要竭尽全力去争取,希望既能捉住老蛇,又能保全红脚杆。老蛇的反应比它想象的更敏捷,在它从横权扎下去的瞬间,抬头瞥了一眼,细长的蛇身扭了主,似乎要蹿回石洞去。嘎呀--霜点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尖啸。它巴望老蛇能回蹿。它扎下去的落点就在石洞口,老蛇的动作再快也绝不可能抢在它落地前蹿进并缩回小石洞的。极有可能蛇头刚蹿进洞口,它的鹰爪也同时落地,可以不费事地就抓准老蛇致命的七寸。关键是老蛇圆蹿,就无暇去皎红脚杆了。 但老蛇只是扭了扭身涔,并没按霜点的意愿转身回蹿,这条眼镜蛇一定经过无数次劫难,老辣得快变成蛇精了。它在极短的瞬间就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并已陷入绝境;除非蛇身上长出翅膀,不可能抢在霜点封住退路前缩回小石洞的。它放弃了逃命的企图,细长的蛇身子弓动起伏,闪电般蹿向正在前面雪地上挣扎悸动的红脚杆。 千刀万剐的老蛇,晓得自己无法逃脱变成鹰食的厄运,索性破罐子破摔,临死也要赚个垫背的。 霜点坠落到离地面一丈的高度,猛地撑开翅膀,做了个短暂的滑翔。它降落在洞口,冲力太大,一个趔趄摔到在地。它一秒钟也不敢耽误,就尖啸着跳跃着扑向老蛇。 老蛇头都不回,朝前猛蹿猛咬。 霜点顾不得调整姿势,也顾不得在地面扇动巨大的翅膀会拍断宝贵的翼羽,劈叭劈叭狠命摇动飞翼,身体腾升起来,一只铁钳似的鹰爪狠狠朝老蛇抓去。 可惜,已经迟了,老蛇已一口咬中红脚杆裸露的肩胛。咿--红脚杆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哀叫。老蛇还想咬第二口,霜点一只爪子抓住蛇腹,一只爪子抓住蛇脖,将老蛇攫上天空。 老蛇在鹰爪下徒劳地蠕动。 霜点一次一次升上天空,一次一次将老蛇往下扔,直到老蛇摔得像团烂草绳...... 霜点将死蛇叼回璎珞松上的鹰巢。它撕一片蛇肉塞进黑顶的嘴,就残忍地从黑顶的背上啄下一片羽毛。 记住,这是用血的代价换来的救命食物!红脚杆死了,你理应为它祭洒几滴热血!黑顶拼命吞咽着蛇肉,不叫唤不躲避也不呻吟,任凭霜点撕扯着自己身上的羽毛。 山风灌进巢洞,带血的鹰羽飘舞飞旋。 七 几个月后一个夏天的清晨,一只头顶长着一撮皇冠般黑羽的年轻的雄鹰追逐着草滩上一只惊慌失措的野兔。它黑褐色的双翼间有一道醒目的自羽,犹如挂着一条云带。它的头影在地面迅疾移动,像一张黑色的网,紧紧笼罩在野兔身上。突然,野兔在草地上打了个滚,仰躺在地,两条细长有力的后腿紧缩腹部。这是野兔家族用来对付来自天空袭击的祖传绝招--兔子蹬鹰,十分厉害,往往把鹰蹬得皮开肉绽羽毛飘零负伤而逃。 巨犀崖那棵古老的璎珞松上伫立着一只神情有点憔悴的母鹰。母鹰的视线一刻也没离开年轻的雄鹰。当看到野兔翻身仰躺,母鹰冷凝的眼神刹那间流露出一抹焦虑与不安。 年轻的雄鹰不慌不忙飞临野兔头顶,伸出一双爪子虚晃了两下。野兔两条后腿拼命朝天空踢蹬,却蹬了个空;年轻的雄鹰已从野兔头顶掠过,野兔翻身爬起,一溜烟朝右侧一片灌木丛蹿去,年轻的雄鹰早有准备,猛地偏仄翅膀,在低空潇洒地一个急拐弯,拦住了野兔的去路,一双紫褐色的道劲有力的爪子闪电般刺进野兔背脊的肋骨。野兔尖叫着还往灌木丛蹿,企图把雄鹰拽进密匝匝的灌木,让锋利的荆棘割断鹰翼。雄鹰奋力拍扇巨大的翅膀,草滩上拔地而起一道黑色的虹,年轻的雄鹰气宇轩昂扶摇直上,野兔四肢腾空在鹰爪下徒劳挣扎。太阳升上日曲卡山峰,照耀着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年轻的雄鹰昂着头,双眸炯炯,显得英气勃发。山风吹拂着它身上光滑如锦的羽毛,嘎嘎嘎嘎,它兴奋地朝初升的太阳甩去一串高傲的尖啸,声音宏亮饱满,富有青春的韵味和弹性,在静谧的山谷间跌宕回荡。它矫健的身影在霞光里画出一道道粗犷的弧线,寂寞的天空变得热闹而辉煌。 久违了,日曲卡山麓的雄鹰。久违了,一代天骄! 嘎呀--伫立在璎珞松上的母鹰发出一声混含着甜蜜与苦涩、欣慰与忧伤的长啸。 智取双熊全文在线阅读 深秋季节,枫叶像一把把红伞,罩住了一座座山冈。虽说是在亚热带地区,天也一点点凉下来,山上的茅草逐渐枯黄,早晨草叶上盖起一层亮晶晶的清霜。秋末冬初是狩猎的黄金季节,马鹿、斑羚、野猪、蟒蛇这些动物为了在体内积蓄过冬的脂肪,延长了外出觅食的时间,当然也就给猎人造就了更多的猎杀机会。虎、豹、貂、狐这样的皮毛兽,被晨霜一遍一遍摩擦,皮毛就像油漆家具似的一道道上漆,变得锃亮,兽毛浓密,色泽艳丽。这时候猎到的兽皮,比春夏季节猎到的要值钱得多。 我和老猎手波农丁相伴进山打猎。我俩在海拔一千四百多米的戛洛山上转了三天,没发现膘肥体壮的麂子和马鹿,也没发现油光水滑的红狐和猞猁,倒意外地在野竹坪发现了两只狗熊。 野竹坪地形很像个“中”字,一条细细的山泉,就像“中”字那一竖,把长方形的野竹坪隔成东西两块。我们先在东坪看见一头狗熊在舔食蜂蜜。山崖上挂着一只只椭圆形的岩蜂窝,深秋的蜂窝就像刚刚收割完的谷仓,满得溢出来了。下面蟹青色的石头上滴淌着金黄色的蜂蜜,像挂着一条甜蜜的小瀑布,它吃得津津有味。 这是一头年轻的公狗熊,身高约一米七八,腰圆体胖,浑身漆黑如墨,唯有头顶长着一片黄毛,姑且称它为黄帽子。 波农丁举枪瞄了瞄,又放下了,叹了口气轻轻说:“唉,多好的熊掌,还有熊胆和一身膘,起码值半栋新竹楼哩,就是不敢打啊!” 是的,我也不敢贸然开枪。狗熊虽然浑身是宝,尤其是临近冬天的狗熊,身上裹满脂肪,熊掌格外肥实,与鹿茸、虎骨并称三宝。但狗熊性格暴烈,愚钝固执,不太好惹;森林里有“宁与虎豹搏斗,不和老熊周旋”的说法。一旦惹恼了狗熊,它决不会像其他猛兽那样估量形势能逃则逃,它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纠缠住你拼命,哪怕肚肠流了一地,只要还有一口气,是决不肯罢休的。简直天生就是个拼命三郎、敢死队的料,在战场上当炮灰最合适。 最让猎人发憷的是,狗熊夏天喜欢靠在松树上蹭痒,被太阳晒化的松脂涂满它的身体,它觉得难受,又跑到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沙滩上去打滚。一层沙子一层松脂,层层叠叠,就像披挂了一件古代武士的铠甲,又像是穿了一件现代**的防弹衣。 我和波农丁使用的那种老式火药枪,打出来的都是霰弹,威力很低,除非打在头部,是极难一枪就把狗熊撂倒的。地形对我们也相当不利,它爬在山崖上,居高临下,若不能一枪就将它击毙,它三步两步就能追上我们,一巴掌就能把我们的脸从胸前掴到后背,一屁股就能把我们坐成肉饼。要知道,受了伤的狗熊简直就是个恶魔。 我和波农丁收起枪刚要悄悄溜走,突然,寂静的竹林里传来一声粗俗的熊吼。不一会儿,西坪那片凤尾竹稀里哗啦一阵响。我们举目望去,嗨,又钻出一头狗熊来!这头狗熊和东坪那头正在舔食蜂蜜的狗熊活像是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也是胖胖大大,七八百斤的体重,也是漆黑的毛丛间涂满沙粒和松脂,也是一双暴突的小眼睛和一张尖尖的大嘴。唯一不同的是,西坪的狗熊头顶没有黄毛,两只后爪掌脚脖儿以下却是白的,就像穿着一双肮脏的白袜子。我想,这对狗熊可能是亲兄弟。 白袜子正在追赶一只兔子。狗熊和人一样,也是杂食性动物,食谱很广,既吃荤的,也吃素的。白袜子嘴角流着口水,一边跑一边吼,追得十分起劲。 那只倒霉的兔子看来被熊掌刮着过,脑袋歪得像支折断的麦穗,还跛了一条前腿,逃跑的姿势滑稽得就像在跳孔雀舞。 白袜子大步流星追上来,很快离兔子只有一步之遥了,顶多再有几秒钟,就能用威力无穷的熊掌把兔子搓成肉球。就在这时,兔子“哗啦”跳进那条细细的山泉,蹦蹦跳跳逃进了东坪的竹林。白袜子追到山泉边,两只前爪已踩进泉水,可突然间它来了个紧急刹车,仿佛受了惊吓似的把已浸湿的两只前爪收回来。 我觉得很奇怪,山泉极浅,只没及兔子的腰,是不可能对白袜子形成任何障碍的,受了伤的兔子都逃得过去,好端端的一头大狗熊会追不过去? 为什么要停下?兔子快逃进荆棘丛里了,再不追,你可就功亏一篑啦! 白袜子顾虑重重地抬起眼睛来四下望望,又看看蹒跚着逐渐远去的兔子,像做贼似的猫下腰来,又将两只前爪踩进山泉,脊背一耸动,转眼就跨过山泉,拔腿要去追兔子。 突然,爬在山崖上舔食蜂蜜的黄帽子“——”威严地吼了一声,连滚带爬从山崖上下来,张牙舞爪地朝白袜子逼近。白袜子像触了电似的立刻停止了追撵,神情委靡,折回头,气瘪瘪地越过山泉,跑回西坪。 它一踏上西坪的土地,像变魔术似的,立刻神色庄严,气壮如牛,返回身来,站在山泉旁,朝追赶它的黄帽子“————”发出威胁的吼叫。黄帽子本来已追到山泉中央,见状停了下来,慢慢地一步步后退,退回到东坪的山泉边。 我明白了,东边的野竹坪归黄帽子所有,西边的野竹坪归白袜子所有,中间那条细细的山泉就是一条分界线。 那只受了伤的兔子跷跷拐拐逃向一丛布满荆棘的灌木,白袜子隔着山泉在空中拍打熊掌,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黄帽子也不时扭头朝逃亡的兔子张望,眼热心馋。 这时候,倘若这两只熊暂时不要去管什么边界线不边界线的,齐心协力赶过去,是能够在兔子逃进灌木丛之前把它逮住的。两头熊平均分享,也该是一顿很不错的晚餐。但它们隔着一条两步就能跨过去的山泉,互相怒视着,吼叫着,谁也不敢向前,谁也不肯退让。也许它们认为,守住边界线,扞卫领土的完整与主权,比一只兔子更重要。 那只兔子终于钻进深不可测的灌木丛,死里逃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凡哺乳类动物,都有领地意识,在栖息地和觅食地四周,用粪便、尿液和兽毛留下明显的气味和痕迹,以阻止同类进入。我没想到,在狗熊身上,领地意识竟然如此强烈,宁肯牺牲食物,也不肯有半点含糊。这一点,完全可以和人类媲美了。 野兔逃走后,白袜子懊恼地退回到凤尾竹林里去了,黄帽子则带着一副打退了一场侵略的得意与傲慢,沿着山泉,在东坪干燥的沙砾上撒了一泡长长的尿,大概是在巩固边防吧,然后重新爬到山崖舔食蜂蜜。 我拉了拉波农丁的衣袖,示意他趁两头熊不在跟前,我们赶快撤走。 不料,波农丁按住我的肩头压低声音说:“白捡两头熊的美事,你不要哇?” “一头熊我们都对付不了,两头熊在一起,我们还有什么戏唱呢?” “唔,假如只有一头熊,我们是不敢打的。现在有两头熊,那就用不着我们费精费神开枪去打,只要弯腰去捡就是啦。”波农丁眨巴着狡黠的小眼睛说。 “莫非你会巫术,念一念咒语,两只狗熊就会昏倒?” “我这个办法,绝对比巫术还灵,不信,你等着瞧。”天渐渐黑下来了,熊的生物钟和人大致相同,白天劳作,夜晚睡觉。当天空拉满黑夜的帷幕时,两头狗熊都离开山泉,钻进竹林睡觉去了。 下半夜,波农丁带着我,蹑手蹑脚爬上山崖,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把挂在岩壁上的那只椭圆形的岩蜂窝捅下来,然后用衣服蒙着头,忍着蜂群的狂蜇乱叮,像踢足球似的把蜂窝踢过山泉,即由东坪踢到西坪。 接着,波农丁像狗似的趴在地上,嗅嗅闻闻,找到两泡白袜子拉的屎,不嫌脏不嫌臭,捧金元宝似的捧在手里,从西坪捧到东坪,涂抹在蜂窝滚落的路线上。 “大功告成了,等着看好戏吧。”波农丁一面在山泉里洗手,一面喜滋滋地说。 我俩扫除了自己的脚印,找了个既背风又便于观察的隐秘角落,倒头大睡。 我是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熊吼声惊醒的,睁开眼睛一看,一轮红日挂在凤尾竹梢上。天已大亮,透过树叶的缝隙望过去,嘿,边界线上剑拔弩张,已经是一触即发了。 黄帽子四条熊腿湿漉漉的,在山泉边烦躁地徘徊,龇牙咧嘴,朝西坪探头探脑。白袜子脸上涂满黄澄澄金灿灿的蜂蜜,站在山泉畔,“”怪啸,紧紧盯着对方。黄帽子好比是一支随时都会出击的长矛,白袜子好比是一面时刻提防的盾牌。 矛盾?矛盾!据说世间万物都蕴涵着矛盾。从边界线上火药味很浓的态势来看,不难推测,今天早晨白袜子一觉醒来,按往常那样在西坪的竹林里游逛,找东西充饥,却意外地发现了这只储满蜂蜜的岩蜂窝。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地里长出来的钞票,它捧住蜂窝就贪婪地舔食起来。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黄帽子也醒了,打算继续舔食昨晚没吃完的那窝蜂蜜,却怎么也找不见了。正在纳闷,微风送来一股蜂蜜的清香。抬头一看,白袜子正捧着蜂窝吃得欢呢,便想越过山泉去看个究竟。它刚下到泉水里,便受到了白袜子的阻拦。 白袜子凶猛地吼叫着,这无疑是严正警告和最后通牒,似乎在说:我的领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胆敢再前进一步,我就要和你拼到底! 黄帽子当时还没有拿到真凭实据,证明白袜子正在舔食的那只蜂窝是从东坪偷去的,因此总有点心虚理亏,胆气不太壮。它在山泉边徘徊了一阵后,气咻咻地往后退了几步,尖尖的唇吻擦在草地上,厚实的肩头一上一下耸动,看得出来,是在嗅闻寻找着什么。 “导火索马上就要点燃了。”波农丁十分有把握地说。我看见,黄帽子顺着蜂窝滚落的路线慢慢搜寻过去,它在涂有白袜子粪便的岩石前逗留了很长时间。突然,它昂起头,“——”仰天发出一声长啸,悲愤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我猜想,它已掌握了确凿证据,西坪的白袜子趁它熟睡之际,越过边界线,不仅偷走了它的蜂窝,还在它的领地上屙屎撒尿,留下气味标记。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偷窃了,而是在粗暴地践踏它的主权和尊严!是可忍,孰不可忍。 “唔,你是头有血性的熊,你怎么会咽得下这口气呢?”波农丁轻轻地调侃道。 黄帽子果然义愤填膺,返身冲向山泉,毫不踟蹰地跨过边界线,兴师问罪。白袜子当然不会善罢干休,暴跳如雷地进行拦截。 好一场恶斗,黄帽子一巴掌扇过去,就把白袜子的鼻子打扁了,鼻吻间血流成溪。白袜子也不甘示弱,两只前爪一起抓住黄帽子的头皮用力撕扯,“噗”的一声,黄帽子头顶那片黄毛被活生生撕了下来,冒出一片血花。黄帽子变成了红帽子。 黄帽子怒火中烧,用力朝前一顶,把白袜子四仰八叉顶翻在地,然后抱住白袜子那双长着白毛的后脚掌,拼命啃咬起来,好像要帮白袜子脱掉那双脏袜子,换穿一双红袜子。 山泉里水花四溅,沙土飞扬,好不热闹。白袜子哀嚎着,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两只脚掌从黄帽子的嘴巴里挣脱出来。我一看,果真白袜子变成了红袜子。真是每一寸土地,都流着热血啊。 白袜子爬起来,歪歪斜斜地朝后退却,退过边界线,退过草地上那只还淌着蜜汁的岩蜂窝,退到了西坪一丛凤尾竹下。黄帽子尾随追击,跨过边界线,追到岩蜂窝这儿,停了下来,粗鲁地一巴掌把蜂窝劈成两半,稀里呼噜喝个够。对黄帽子来说,它夺回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心安理得。但对白袜子来说,被侵略者掠夺了食物,仇恨难消。 这时,倘若黄帽子得饶“熊”处且饶“熊”,捧着蜂窝撤回东坪,或许这场边界纷争可以暂时告一段落。白袜子两只后脚掌都受了伤,虽然怒火万丈,但毕竟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在远离黄帽子约六七十米的竹林里爬来爬去,“”,发出空洞的抗议。 我很担心真会发生这样的局面,那我们一夜辛劳算是白费了。 “哦,别发愁。”波农丁用一种蜘蛛吐丝的悠然口气说,“熊是一种很贪心的动物,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他的话音刚落,战火果然在西坪重新燃烧起来。只见黄帽子又向西坪的纵深地带前进了二三十米,然后面朝着白袜子,在一篷凤尾竹上“嘟嘟嘟嘟”撒了泡尿。这绝非普通的排泄,而是一种占领的标志,一种版图的重新划分。 我看见,白袜子抱着一棵竹子,站了起来,呼天抢地般地嚎了一通,颈上的鬃毛一根根竖了起来,犹豫与胆怯抛到了九霄云外,发疯似的奔过来,扭住黄帽子摔打起来。 “白白被人家占了窝,是该拼老命了。”波农丁望着白袜子,不无同情地说。 领地就是生存圈,边界线就是生命线。白袜子是反侵略战争,正义在手,真理在胸,又撕又咬,勇不可当。“啊呜”一口,它在黄帽子肩头咬下一大块肉,炒炒足有一大盆;黄帽子则在白袜子的屁股上回敬了一口,两瓣屁股变成了三瓣。 突然,白袜子尖尖的嘴吻刺进黄帽子的颈窝,狠狠咬了一口,可能正巧咬断了动脉血管,浓浓的血浆从黄帽子的颈窝喷射出来,像放焰火一样。黄帽子在地上打了个滚,钻到白袜子的肚皮底下,只见白袜子突然惨嚎一声,像皮球似的跳了起来,腹部赫然出现一个碗口大的血洞,白花花的肠子像群蛇似的钻了出来…… 两只狗熊都已负了重伤,但仍不肯休战,摇摇摆摆站起来,又扭成一团。 黄帽子血流得太多了,渐渐气力不支,被白袜子推搡着连连倒退,一直退到山泉,大约被水底的鹅卵石绊了一跤,仰面朝天跌倒在山泉里,再也没能爬起来。 白袜子终于赢得了反侵略的胜利,它拖着长长的肠子,跌跌撞撞爬过山泉,爬到东坪的一丛佛肚竹下,撒了泡尿,当然也是一种占领的标志,版图的重新划分。它撒出来的尿是红色的,不是尿,是血。它只撒了一点点,便像棵枯树一样颓然倒下去了。 我和波农丁果然没费一枪一弹,白捡了两只狗熊。 灾之犬全文在线阅读 这是一条很漂亮的猎狗,黑白乡间的毛色,匀称的身段,长长的腿,奔跑起来快疾如风;名字也起得很漂亮,叫花鹰,意思是像鹰一样敏捷勇猛。花鹰原先的主人是曼广弄寨子的老猎人艾香宰,但自从收养了花鹰,艾香宰家里就祸事不断:先是大儿子上山砍树,被顺山倒的树砸断了一条腿;过了不久,小儿子用石碓舂火药,火药自己炸响了,炸瞎了小儿子的一只眼睛;再后来是艾香宰带着花鹰上山狩猎,瞧见一直狗熊从五米远的草窠里钻出来,端起猎枪瞄准狗熊最指明的耳根部位开了一枪,勾嗒,臭子儿,没打响,狗熊听到动静猛扑上来,艾香宰仍掉猎枪赶紧爬树,一只脚后跟连同鞋子被狗熊咬了去。 连续出了几桩事,艾香宰全家惶惶然,便从山里请了位巫师来跳神,那巫师一进院子,就指着拴在房柱上的花鹰说:“这条狗身上的阴气很重,会给主人家招灾惹祸。唔,它眼睛里整天淌黑泪呢。”艾香宰当即把花鹰拉过来,撩开它脸颊上的白毛,果然发现在白的毛丛里,藏着几撮短黑毛,断断续续,从眼皮挂到嘴吻。艾香宰的小儿子抡起一根栗木棍就要朝狗鼻梁敲去,被巫师挡住。巫师很郑重地说:“这狗杀不得,谁杀了它,它身上的阴气就像一棵树一样栽在谁家,祸根就扎在谁家,只能是卖掉或者送掉。” 于是,艾香宰放出口风,谁给十块钱,就可以把狗牵走。 十块钱只能买一只鸡,一只鸡换一条狗,简直跟白捡了似的。可是寨子里的老百姓已晓得这是条不吉利的狗,再便宜也无人问津。 我是知识青年,不相信神神鬼鬼的事,我想,花鹰本来就是一条黑毛白毛混杂的花狗,白脸上有几根黑毛,是很正常的,什么黑泪,纯属迷信。我那时已对打猎感兴趣,极想养一条猎狗,但猎狗身价金贵,我辛辛苦苦种一年田,还抵不上一条中等水平的猎狗,因为囊中羞涩。想养条猎狗的心愿一直未能实现,现在有这等便宜,岂肯错过。我掏了十块钱,把狗牵了回来。 我用金竹在我的小木屋的屋檐下搭了一个狗棚,里面铺一层柔软的稻草,并用两节龙竹做成一个食槽一个水槽,吊在狗棚门口,给花鹰布置了一个新“家”。花鹰对这个新家颇为满意,一会儿钻进去在稻草堆里打几个滚,一会儿窜出来在我面前使劲摇它的黑尾巴,上下左右全方位地摇,像朵盛开的墨菊。它和我好象前世有缘似的,几天工夫,就成了心心相印的朋友。每天早晨,太阳在坝子对面青翠的山峰上路出一点红,它就用爪子来扒我小木屋的门,准时把我从睡梦中叫醒;白天,我无论上山砍柴还是下田犁地,它都像影子似的跟着我。有时,它也会找寨子里其他狗玩,但只要我一叫它的名字,它立刻会撇下它的玩伴旋风般地奔回我身边。有一次,我感冒发烧,躺在床上不想吃东西,它从垃圾堆里刨了一根肉骨头,把它认为最好吃的东西送到我的床边,可惜,我没法享用它的慷慨。 晚稻收割完了,大田里,金黄的稻浪变成一片寂寞的谷茬,农闲是狩猎的好季节,我带着花鹰上山打野兔。不知怎么搞的,在跳跃一条只有半米宽的小溪时,脚脖子突然扭了一下,崴了,当即肿了起来,疼得不能沾地,拄着拐棍好不容易才回到寨子,敷了半个月的草药才见好转。我又带着花鹰到老林子里去埋捕兽铁夹,想捉几只肉质细嫩的豪猪,到集市换点零用钱,我刚把捕兽铁夹埋进布满野兽足迹的小路上,铁夹上的插销自动脱离,我躲闪不及,砰地一声,铁杆重重砸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手背上立刻蒸起一只乌血馒头,一个月不能捏筷子。连续两次以外,我心里未免发毛,回想起巫师所说的流黑泪的话,心想,莫非花鹰身上果真带着阴气,让我倒霉?我信仰唯物主义,但不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天晓得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我想,我应当采取一点防范措施,就用剪子把花鹰白脸上那几小撮黑毛剪了个干净。黑毛倒是没有了,但被剪去的地方露出红色的皮肉,一点一点嵌在雪白的毛丛里,黑泪变成了红泪,红泪,不就是血泪吗?凶兆加码,鬼气上升,我心里更别扭得慌。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叫我魂飞魄散的事。那天夜里,我到邻寨的知青点找人聊天,半夜才带着花鹰起身回家,沿着昆洛公路走了一半,突然,花鹰咆哮起来,岔进一条小路朝山坡奔去,我以为它发现了什么值钱的猎物了,便兴冲冲地跟在后面。天上没有月亮,星光朦胧,能见度很低,我高一脚低一脚走得晕头转向。花鹰突然停止了吠叫,奔回我脚跟边,它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白白的,圆圆的。我弯腰从它嘴里接过来,凑到鼻子下一看,差点惊厥得心脏停止跳动,我捧在手里的是一只骷髅,空空的头颅里燃烧着一层绿色的磷光,从嘴洞、鼻洞和眼洞里喷吐出来。我再瞪大眼睛四下一瞧,东一个土堆,西一块石碑,我正置身在一片乱坟岗里呢,我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仍了骷髅,转身就逃…… 这时,我开始相信,花鹰身上确实裹着一团阴森森的鬼气。我想,我虽然只是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卑微低贱,但这条命总比狗要值钱些吧,保自己的命还是保这条狗,当然是保自己的命。我降价五元想把花鹰处理掉,仍没人肯要,杀又杀不得,卖有卖不脱,只好扔掉。 俗话说,撵不走的狗,喂不驯的狼。要想扔掉一条忠诚的猎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开始,我把屋檐下的狗棚拆了,把花鹰哄出家去,可它仍从篱笆洞钻近来,躺在狗棚的旧址上,气势汹汹地朝我汪汪吠叫,好象在责问我:你干吗要拆掉我的窝?真是个十足的无赖,你是我花钱买来的,我有权要你还是不要你!驱逐家门行不通,就把你送到森林里去当野狗。我用块布蒙住它的眼,借了辆自行车,一口气骑了十几公里,又爬了两座山,扯了根藤子把它拴在荒山沟的一棵小树上,然后不等它咬断脖子上的藤子,我就迅速骑着自行车回家。但第三天傍晚,我正在水井旁洗脸,猛然听到村口传来一串熟悉的狗叫声,接着,它像只一样滚到我面前,眼里闪烁着久别重逢的惊喜,激动得叫声都有有点喑哑了,拼命朝我怀里扑,伸出长长的舌头,要来舔我的脸。我火冒三丈,飞起一脚朝它的腹部踢去,这一脚踢得很重,嘣的一声,它像只被铲中的足球,哀哀嚎叫着,滴溜溜滚出去,挣扎了好半天,才勉强站起来,身体朝左侧弯曲成三十度的弧形,怎么也伸不直了,痛苦地在原地旋着圈。显然,我踢断了它的肋骨,我有点于心不忍,可转念一想,不来点毒辣,怎能摆脱它的纠缠?我狠狠心,凶神恶煞地冲过去,抬起脚来装着要再踢它的样子,它夹起尾巴,伤心地呜咽着,逃进竹林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它被我像打冤家似的打成伤残,大概会变爱为恨,再也不会来烦我了。可我想错了,它并没因为我踢断肋骨而舍得离开我,我只要一出门,就会看见它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我的视界内。它不再敢扑到我的怀里来,也不再敢走到我的面前来,它总是在离我三四十米远的地方,弯曲着身体,贼头贼脑地窥探。我只要一看它,它就使劲摇尾巴,如泣如诉地汪汪叫,目光充满了委屈,弄得我心烦意乱,有一种被鬼缠住了的害怕和恼怒。我连最后一点怜悯之情都没有了,忍无可忍,滋生了一种想要彻底了结这件事的念头。 那天,我用芭蕉叶包了几坨香茅草烤牛肉,来到寨子后山的百丈崖上,悬崖极陡,连猴子都无法攀缘,绝壁上长着一些带刺的紫荆。不用说,花鹰还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后面。我用柔和的声调叫道:“花鹰,过来。花鹰,过来!”它毫不戒备地从灌木背后蹿出来,汪汪叫着,跑到我面前,尾巴摇得比纺车还快,眼里一片晶莹的泪花,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这笨蛋,以为我真的要和它重修友情呢。我看见它毛上粘满了树脂草浆,斑斑驳驳,活像条癞皮狗,肚皮空瘪瘪的,怕是好几天没吃到一顿饱饭了。这倒给我的计划创造了有利条件。我掏出一块牛肉,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花鹰兴奋得朝我拿牛肉的手乱扑乱跳。我躲闪着,慢慢向悬崖边缘移动,不知道是因为我的态度突然变得亲切使它高兴得忘乎所以,还是食物的香味刺激得它无暇去观察地形,它在离悬崖一尺远的地方还无所顾及地蹿跳着。我用身体挡住它的视线,摊开手掌,用牛肉在它的鼻吻前逗弄了两下,然后突然将牛肉向悬崖外面抛出去,随即横跨一步,闪出一片空旷。花鹰纵身一跃,向空中那块牛肉咬去,它倒是准确地叼住了牛肉,可身体已完全冲出了悬崖。这时,它才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急旋狗腰,想退落到悬崖上来,但已经晚了,它像块掉进水里的石头一样,从悬崖上沉了下去。 唔,老天可以作证,不是我把它推下去的,我对我自己说,它是不小心摔下去的,不是谋杀,是意外事故!这样我就没有责任,不用内疚,当然也就不必担心它身上的阴气在它死后会像一棵树一样栽在我身上,扎根在我家。 我等着听物体坠地的訇然声响,可我听到的却是狗的哀叫声。我趴在悬崖上,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去一看,哦,花鹰并没坠进百丈深渊,它只掉下去一米,就被一丛紫荆挡住了。它身体躺在带刺的紫荆丛里,四只爪子艰难地抠住岩壁,嘴咬住一根紫荆条,见我的脸从悬崖上伸出来,喉咙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哀叫,眼睛里泛起一片乞怜的光,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记朝我摇甩那条黑尾巴。我知道,它这是在向我求救,我只要伸下一只手去,就可把它从绝境中救出来,但我没这样去做。我观察了一下,紫荆悠悠晃晃,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它咬着紫荆条抠着岩壁,也不可能坚持多久,迟早是要摔下去的。我放心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回寨子去了。 我没想到狗的生存能力这么强,当天下午,我从流沙河钓鱼回来,一进寨子的龙巴门,就撞见了花鹰。它浑身被紫荆撕扯得伤痕累累,血几乎把身上白的毛全染红了,嘴豁开一个大口子,含着一团血沫;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也许是用嘴叼着紫荆条,忍受着倒刺撕烂口腔的疼痛,一点一点从绝壁爬到缓坡去的;也许是像坐多级滑梯一样从上面这丛紫荆滑到下面那丛紫荆终于滑出百丈深渊。我没兴趣考察它的历险记,只担心它还会来缠我,但这一次它学乖了,也知趣了,看见我,不再摇尾巴,也不再柔声吠叫,一扭头钻进水沟,躲得远远的。这以后,它不再像幽灵似的跟在我身后了,也不再跑到我的屋檐下来了,有时偶然在田边地角相遇,它也只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光多看我一眼,就识相地离开去。 谢天谢地,我总算摆脱了它的纠缠。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到流沙河去游泳,四周不见人影,静悄悄的。我游进一片芦苇,忽然听见芦苇丛里嚓喇喇一阵响,一条两丈来长的印度鳄,张着巨嘴,朝我游来。我赶紧掉头向岸上游去。印度鳄虽然身体庞大,在水里却异常灵活,又扁又长的尾巴像支巨桨,轻轻一划,就像支箭一样蹿了上来,离我只有十来米远了。我还泡在河中央呢。我急了,一面奋力划动双臂,一面大呼救命。要命的是,这里离寨子有一公里多,我嗓门再大别人也听不见。我想,我马上就会被该死的印度鳄衔住一条腿,拖进河底的淤泥里闷死,然后被大卸八块吞进鳄鱼的肚子里去,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我绝望地游着,叫着,突然,我听见一阵熟悉的狗吠声,抬头一看,花鹰气喘喘地出现在河堤上。“花鹰,快来救我!”我赶紧向它招手,大叫一声。它毫不犹豫地冲下河堤,扑通跳进水里,迎着我游过来。它因为断了肋骨,游泳的姿势很别扭,弯仄着身体,像在跳水中芭蕾,但它游得十分卖力,四条腿拼命踩水,很快就来到我的身边。它好象从来没有和我闹过什么不愉快,好象彼此之间从未产生过隔阂,贴到我的身上,黑尾巴从水里竖起来,朝我摇了摇,用圆润的声音汪汪叫了两声,似乎在说,主人,你别怕,我来了!然后,它转过身去,冲着印度鳄发出一串猛烈的咆哮,似乎在说,你这个坏家伙,有我在,你甭想伤害我主人的一根毫毛! 花鹰为我挡住了印度鳄,为我挡住了凶恶的死神。 我爬到岸上,才敢回头去看,但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茂密的芦苇遮断了我的视线,只听到芦苇深处传来狗的吠叫声和撕咬声,传来鳄鱼尾巴的搅水声和泥浪的翻卷声…… 我回到寨子,立刻动手在我的屋檐下搭狗棚。我要用草药接好花鹰被我踢短的肋骨,用香皂洗去粘在它身上的树脂草浆,煨一锅红烧牛肉滋补它虚弱的身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它离开我了,我想。我把狗棚盖得特别宽敞,大得连我都能钻进去睡。我觉得我应该和花鹰颠倒一下位置,我只配做一条狗,而它,完全有资格做一个人。 我守在新盖的狗棚前,等着我的花鹰归来。 与狗熊比举重全文在线阅读 我顺着山腰间那条羊肠小道独自行走,路过一棵榕树,突然从树上掉下一头狗熊来,就掉在我的鼻尖前。 每到夏天,贪吃的狗熊就会一次次爬到树枝上往地下跌,俗称“跌膘”,把身上多余的脂肪跌掉点,把臃肿的身躯跌得苗条些,就像人类为减肥而苦练健美操。 这是一头高约一米八左右的成年公狗熊,浑身漆黑,胸部有一块月牙形的白斑。我傻了眼,狗熊也愣住了。我的反应比狗熊快了一秒钟,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狗熊“”叫着,紧追不舍。山道崎岖,我是到乡上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山村教师集训的,还背着一条薄棉被捆扎的背包,根本跑不快,才跑出去几十米,彼此的距离就缩短到只有几步之遥了。 我想,再这样跑下去,我很快就会跑进阎王殿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的。我突然想起寨子里的老猎人曾经教过我的话,说是一旦与狗熊遭遇,来不及躲避,最好的办法就是躺下装死,狗熊对不会动弹的“死人”不感兴趣。抱着一种侥幸心理,我心一横,直挺挺地就地倒下,闭起眼,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狗熊来到我身边,围着我转了几圈。我脊梁发麻,生怕它一屁股坐在我身上。狗熊对付敌人有三手绝招,嘴咬、掌掴、屁股碾。三招中数屁股碾最厉害,上千斤重的身躯,像石磨似的压在对手身上,坐还不规规矩矩地坐,仿佛生了满屁股痱子似的左右磨蹭搔痒,再壮实的汉子,被熊屁股这么一碾,也会变成一张肉饼。 谢天谢地,这头狗熊还不累,还没要坐在我身上歇歇的意思。我松了一口气,心想,装死这办法还真管用,今天大概能蒙混过关了。谁知在这节骨眼上,我出了个大洋相。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狗熊热烘烘的嘴在我的脸部慢慢移动,大概是在检验我是真死还是假死。熊嘴上的绒毛磨蹭我的鼻孔,痒丝丝的,特别渴望能舒舒服服打个大喷嚏。我知道现在不是打喷嚏的时候,我竭力忍住,可是,鼻黏膜受到刺激后急欲喷发的生理现象竟那么难以克制。我浑身一激灵,不由自主地张大嘴:“阿—嚏!”打了个天大地大的喷嚏。 我这个喷嚏,糊了狗熊一脸鼻涕,它大概也害怕“炸尸”,也嫌鼻涕脏,往后退了一步,惊愕地望着我,不断地用前掌揩自己的脸。我趁机撒腿就跑。我当时处的位置是在半山腰,我记着当地猎人教过我的,遇到狗熊,不能走上坡,因为人的体力有限,爬坡绝对爬不赢狗熊的。于是我往坡下冲。我连滚带爬,比兔子逃得还快,心想这下大概能死里逃生了吧。扭头一看,心凉了半截。那头公狗熊坐在山坡的茅草上,滑滑梯似的迅速滑下来。它倒很会玩,我可要遭殃了!眼看公狗熊就要滑到我身上来了,我没办法,只好双手抱着头,身体卷成球状,“咕咚咕咚”往下滚。 也不知“人球”究竟翻了几个滚,只听“扑通”一声,我感觉到浑身冰凉,睁眼一看,自己已经泡在一条齐膝深的小河里。“人球”滚动比狗熊滑梯要快得多了,它还在坡上忙乎呢。我落汤鸡似的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对岸逃。没逃几步,我就在河中央定格了,魂飞魄散,全身瘫软。我看见,对岸还有一头狗熊正在沙滩上徘徊呢! 这是一头母熊,腰粗膀圆,胖得看不清曲线,大约有一米六几的高度吧,胸腹间隐隐约约能望见结实的乳房。 公狗熊滑滑梯已经滑到小河边,踩着河水朝我追来。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我举起被水泡湿的背包,想朝公狗熊掷去,以期能赢得一点逃命的时间。我还没扔出手呢,突然,公狗熊狠狠地瞪了一眼我双手高擎的那只背包,愤怒地吼叫一声,弯下腰来,从河里抱起一块大石头,用双爪举过头顶,示威地朝我摇晃,又扭过头去朝岸边的母狗熊炫耀地“呜呜”叫。 我突然想起寨子里的猎人在摆龙门阵时说起过的传闻:公狗熊在求偶期嫉妒心特别强,在母狗熊面前,总想找个对手以显示自己神奇的力量,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其他公狗熊做对手,它甚至会缠住路过的大象一比高低。 我顿时来了灵感,我猜想,公狗熊是把我的背包误认为大石头了,我何不以讹传讹,就跟它来一场举重比赛,然后找机会逃脱呢? 我和公狗熊面对面站在布满大大小小石头的河沟里,它刚把大石头放下,我又从河里举起颜色与形状和石头差不多的背包,一口气举了三下,还“哈啊哈啊”冲着它大叫。公狗熊不甘示弱,也抱起一块比我背包还大的石头,连举了三下。我又将背包在河里不断地滚动,一面滚还一面对岸边的母狗熊招手致意。公狗熊醋劲大发,也抱着一块大圆石,“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在河里滚动起来。 母狗熊爬到一棵小树上,用一种悠悠然的表情欣赏着我和公狗熊之间的举重比赛,似乎在说,谁表现得更强壮威武,谁就是我的心上熊! 我再次抱起背包,朝天空抛去,抛出一米多高,又稳稳地用手接住。公狗熊也学着我的样抱起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往上抛,石头没抛上去,它自己倒一屁股跌坐在河里。它恼羞成怒,爬起来再次抱起那块不听话的石头往上抛。它又失败了,累得嘴角吐着白沫,似乎一只后脚也被石头磕伤了,但它仍固执地爬起来扑向那块大石头…… 我知道,这头公狗熊因为有母狗熊在身边,加倍地逞能,加倍地狂热,以期能赢得母狗熊的芳心。 是时候了,我慢慢退到岸边,撒腿就跑。快逃出山谷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嘿,公狗熊仍在往天空抛大石头哩。 一对老龟全文在线阅读 悬崖上立着一根高约三米直径约四十公分的石柱,石柱上雕刻着各种飞禽走兽。这是我们曼广弄寨的神柱,每次出猎前专门用来祭祀猎神的。相传这儿原来是一块天然石碑,五十年前被雷电击毁,当时的土司派人到西双版纳首府允景洪特制了这根石柱,重新竖立在神位上。 历经五十年的风风雨雨,香火熏烧,石柱漆黑如墨,油光闪亮,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 那天我到山上牧羊,一阵山风刮来,把我的草帽吹下了悬崖。我站在悬崖边缘探头一看,草帽才落下去两公尺,被一丛荆棘挂住了。我舍不得这顶才买不久的新草帽,就用羊鞭系上裤带,拴在石柱上,爬下悬崖去捡草帽。就在我把草帽抓到手的时候,突然,我发现那丛荆棘背后有一个石洞,约十几米深,人猫着腰可以钻进去。我想玩个古洞探幽,便钻进洞去,结果很失望,既没发现神秘的悬棺,也没看见古猿的化石,唯一引起我兴趣的,是靠近洞口有一根石柱,从洞顶穿透下来,竖在洞中央。我大略计算一下距离和方位,就明白眼前这根石柱其实就是悬崖上那根我们经常顶礼膜拜的神柱。原来神柱全长有五米,当年立神柱的人,凿穿了两米厚的土层与岩石,把基础立在了山洞里。 我打量着石柱,视线由上至下慢慢移动,嚯,石柱下压着一只乌龟!这是一只当地很常见的大头龟,甲壳呈橄榄色,约有三十多厘米长,二十多厘米宽,大头龟与其他类型的乌龟比较,不同之处在于它的三角形大脑壳不能缩入甲内,所以我第一眼看到它时,它四肢趴在地上,脑袋昂在空中。 将乌龟压在建筑物底下,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民间就有用乌龟垫床脚的风俗,古代皇帝的陵寝前,也爱在石雕的鼍(tuó)--传说中的神龟上竖功德碑。用乌龟来垫底,是借乌龟的长寿和甲壳的坚硬,祈求长久与吉祥。 这当然是只死龟,我想,它的脑袋和身体没有腐烂,肯定是因为山洞比较干燥,变成木乃伊了。我很欣赏它临死前的姿势,好像还在负重跋涉。我尤其赞叹它的两只绿豆小眼,晶亮晶亮,仍闪烁着生命的光泽。我蹲下来,很奇怪为什么50年前的死龟一双眼睛会永不褪色,难道这是一只石雕的假龟? 我的手指刚刚触摸到它的眼珠,突然,它眨了一下眼皮,轻轻地把头扭了过去。我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差点没吓出心脏病来。它还活着!不,不,这绝对不可能,它在石柱下压了50年,寿命再长,也早就饿死了。我想,这一定是我的幻觉。我又拔了根草搔动它的脖子,它难受得四肢划动,用嘴来咬我的草。 千真万确,它还精精神神地活着!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只大头龟在被压在石柱下前,被巫师施过魔法,真成了可以不吃不喝就长命百岁的神龟?不,不,人间没有神仙,龟中也不可能有神龟的。那么,它有特异功能,练过气功,会辟谷?(中国道教一种修炼术,说是人在一段时间内能停止新陈代谢)会瑜伽术?(印度一种神秘气功,说是人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吃东西) 我正在纳闷,突然听见洞外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山洞里爬。我赶紧躲到石柱背后。过了一会儿,洞口的茅草丛中,缓慢地爬来一只乌龟。这也是一只大头龟,身体略微比压在石柱底下的那只要小些,扁平的布满皱褶的甲背上,黏着一些泥沙和水草,它的头昂得很高,嘴里叼着一条三四寸长的黑色小水蛇,弯弯尖尖的指甲抠住岩石粗糙的表面,奋力翻进洞来。被压在石柱下的大头龟竭力伸长脖颈,悠悠然左右摇摆着大脑袋,发出叫声,显然,是在表示热烈的欢迎。 我屏住呼吸,偷偷窥望。 刚进洞的大头龟急急忙忙来到石柱下,先将小蛇吐在地上,然后将自己的嘴嘬进石柱底下那只大头龟的嘴里。乌龟还会亲嘴?这倒是头一次见的新鲜事!我再仔细看,从刚进洞的大头龟嘴里,缓缓流出一股透明的液体,哦,它是在喂它喝水!它反哺完水后,再次叼起小蛇,让石柱下的大头龟咬住蛇尾,同心协力将蛇撕开,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从它们彼此间十分亲昵的举动看,这是一对龟夫妻;从体形来分析,被压在石柱下的是雄龟,叼着小蛇刚进的是雌龟。 恍然间,我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幕情景:50年前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这对刚刚喜结良缘的大头龟正在草泽寻觅鱼虾,突然听到人的脚步声向它们逼近,雄龟把雌龟顶进一丛隐秘的芦苇里,自己朝另一个方向奔跑,它故意把水搅得稀里哗啦响,把捕龟的人吸引到自己这边来。雄龟被捉住了,经过圣水淋浴、巫师念咒、香烛熏身等一套繁琐礼仪后,它被压在了石柱下。雌龟找了好几天,终于在这个山洞里找到了雄龟,它咬不烂石柱,也挪不动石柱,便义无反顾地承担起维持雄龟生命的责任。从山洞到箐底的水沟,是陡峭的悬崖,少说也有十几丈高,它凭着能爬树能攀岩的本领,靠着一种爱的坚韧不拔的信念,一趟又一趟送水和食物,整整送了50年!这既是凄风苦雨的50年,又是缠绵辉煌的50年!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冲出石洞,找了根木棒,利用杠杆原理,发狠地撬动了石柱,雄龟终于从石柱下解脱出来,蹒跚地跟着雌龟爬下悬崖。 但愿它们能有一个美好的晚年。 野猪王全文在线阅读 那时我还在西双版纳勐满乡曼蚌寨当知青。有一天我正在山上砍柴,突然听见树林里传来一声惨叫。我跑过去一看,发现一个八九岁的哈尼族姑娘在树丛里捡黑木耳时,不小心被竹叶青在脚趾头上咬了一口。竹叶青是一种很厉害的毒蛇,人被它咬伤后,若不及时抢救,两个小时内全身的皮肤就会变成绀青色,中毒身亡。我用柴刀将那条作恶行凶的竹叶青砍成了两段。四周没有其他人,我当然不能见死不救。我帮小姑娘挤出伤口里的污血,又简单包扎了一下,便背起她跑了五六公里山路,把她送到乡卫生院。 半个月后,一位系着豹皮围腰背着老式铜炮枪的哈尼汉子到寨子里来找我,说是我救了他的女儿,非要谢谢我不可。他从羊皮背囊中掏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猪娃,硬塞到我手里。 山里汉子脾气耿直,他好心谢你,你若拒绝,便是看不起他。我却之不恭,只好收下了这份礼物。 这是一只刚断奶的猪娃,浑身漆黑,圆身头脑,面相憨厚。它的模样和寨子里的小猪崽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嘴吻稍长一些,脊背上的毛稍浓密些,两只耳朵稍小稍硬些,不像其他猪崽那样耳朵软软地耷拉下来,而是耳郭坚挺竖立,看上去更神气些。当时我以为这是哈尼山寨的家猪品种,外貌与傣家寨的猪稍有差异,所以并没在意。 西双版纳地区的养猪方式与内地乡村截然不同。那里不设猪圈,也没有猪窝,开放式饲养。猪享有高度的自由,从早到晚满寨子乱跑,喂食时才各自回家。等吃饱喝足后,它们又开始乐呵呵地四处游荡,直到天黑时才各自回到主人家的竹楼下,蜷缩在鸡窝旁酣然大睡。 我入乡随俗,也对小猪娃实行开放式饲养。 我很快发现,这只猪娃生性好动,胆子大得出奇,像狗似的喜欢追撵小鸡小鸭,像食肉动物那样爱招惹是非。有一次,它到水塘边玩耍,看见一只青蛙,便拼命地追赶。那青蛙在岸边逃了几十米远,眼看着就要被猪娃追上了。这时,它机警地掉转方向,用力一跳,跳到了漂在水面的一片荷叶上。猪娃竟然也纵身一跃,跟着跳了上去。后果当然很悲惨。它整个身体陷在泥淖里,两只柔弱的前爪扒住一根折断的荷花杆,只有脑袋还能勉强露出水面。泥水灌进它的嘴里,又从鼻孔里喷出来,它双眼翻白,像鱼似的吐着黑色的泡沫。我刚巧在菜园里施完肥,到水塘去洗粪桶,见此情景,便赶紧脱了鞋袜,下到水塘里将它捞了上来。它的肚子鼓得像个西瓜。我抓住它的两条后腿,把它倒提起来,从它肚子里倒出许多乌黑的脏水来,又把它扔在铺满阳光的草地上,晒半个多小时,它这才活转过来。我心想,这一次它差点溺死,一定会吸取教训,像其他小猪崽那样,再也不敢跑到水塘边去淘气了。出乎我的意料,当天傍晚我路过水塘时,又看见它绕着水塘在追逐一只家养的小孔雀。这一次它学得聪明了些,当那只走投无路的小孔雀扑扇着稚嫩的翅膀飞到水塘中央的芦苇丛中后,它没有冒冒失失地跟着跳过去。 三个月后,小猪娃身体长大了一倍,更加勇猛好斗了。遇到拦路的狗朝它吠叫,它绝不会像其他小猪崽那样转身奔逃,而是张着大嘴,昂着头,嚎叫着笔直地冲过去。那些色厉内荏的草狗没料到它会来这一招,往往会被它撞翻在地,威风丧尽,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寨子里也有一两条凶猛的猎狗不买它的账,经常缠住它厮打,把它咬得皮开肉绽。它好像特别能忍受痛苦,也懂得自我疗伤。只要伤口在舌头能舔到的范围内,它就会一遍一遍地舔,用唾液为伤口消炎;若伤口在舌头无法舔到的部位,它就会钻.进草丛,咀嚼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本植物,然后将绿色的汁液吐在地上,将自己的伤口浸泡在汁液里。 许多动物,与生俱来就有自我疗伤的本领。 又过了三个月,小猪娃已长成一头半大的小公猪了。它脊背上的鬃毛越长越长,油光闪亮,就像披着一条黑色的缎带;尖而长的黑色嘴吻间探出两支白色的獠牙,像出土的草芽一样渐渐变长,并且向鼻孔上方翻卷,使面目变得丑陋而又威风。好几位有经验的村民告诉我,这是一头野猪,并劝我早点处理掉,免得以后给我惹麻烦。 “野猪养不熟的,迟早会跑到山上去。”一位猎手很认真地告诫我,“野猪性子暴烈,哪天发起怒来会咬断你的腿。” 我对大家的劝告不以为然。我自有我的理由。就像家鸡的祖先是原鸡、牛的祖先是野牛、马的祖先是野马一样,家猪也是由野猪驯化而来的。我小时候看过一本描写抗日战争的小说,说草原上的抗日将士用套马杆逮住了几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经过调教后,它们都变成了日行千里的战马,在与日寇的浴血奋战中屡建奇功。这部小说当时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既然野马在短时间内能驯化成战马,那么野猪也能很快变成品种优良的家猪。要真是这样,这肯定是一条可以见诸报端的具有轰动效应的新闻,我也可以因此而一举扬名,何乐而不为?再说,迄今为止,它也只是犯了些追鸡撵鸭与狗打架之类的小毛病,没有大的出格行为,凭什么就要判其死刑且立即执行?当然,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养大了自然是要宰杀吃掉,但它现在还小,还未到屠宰的年龄。至于说它会咬断我的腿,更是无稽之谈。自从我将它从水塘里捞起来后,它就对我十分依恋。每次喂食,我敲着猪食盆一吆喝,它立刻就会像股黑色的旋风似的跑到我的身边,猫一样在我腿边盘来绕去。有一次,不知怎么弄的,它竟然蹿到我的小木屋房顶,把我晾在哪儿的一笸箩红薯干全给偷吃了。我一怒之下,关上院门,操起一根细竹棍,在它身上狠抽猛打。它在院子里绕着圈奔逃,我在它屁股后面猛追。它实在无处可逃了,便一头扎进鸡窝里,只把胖墩墩的屁股留在外面,撅得老高。我左右开弓,竹棍雨点似的落在它的屁股上。当时它的獠牙已经探出了嘴吻,假如真像那位猎手说的那样,它只消一个转身即可咬断我的腿。可它并未那样做,而是把头缩在臭烘烘的鸡窝里,发出闷声闷气的哀嚎,任我抽打。遭我如此毒打,它也不记仇。傍晚喂食时,它照样在我腿上磨来蹭去,以示感恩戴德。我心想,就算它有着野猪的血统,也已被我驯养成地地道道的家猪了,完全没必要把它提前处理掉。 为了表示我继续喂养它的决心,我借用梁山泊好汉李逵的外号,给它起了个名字--黑旋风。它浑身漆黑如墨,奔跑起来快捷如风,这个名字和它倒很般配。每次喂食时,我都黑旋风黑旋地反反复复地叫着。这家伙长得虽然粗笨,脑袋却很聪明,几天以后,就晓得黑旋风是自己的名字了。我一喊,它就会兴高烈地跑过来。 我慢慢发现,黑旋风在曼蚌寨的猪群里头很有点威信,在那些与其年龄相仿的年轻猪里是威信尤其高,俨然成了它们的首领。早晨喂完食,它还没跨出院门,就有三五头左邻右舍的猪在门口等候它了。它一出来,那些猪便拥上去围着它哼哼唧唧嗅嗅闻闻,就像臣民觐见皇帝一样。它在寨子里一路走去,猪们会纷纷从自家竹楼里钻出来,跟随在它后面,慢慢汇聚成五六十头的一大群。它们在黑旋风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冲向垃圾场,冲进臭水沟,有时还会跑到寨子后山的老林子里去觅食野生植物的茎块。看它那样子,真是威风得很哪! 这也不奇怪,黑旋风在同辈猪里,个头最大,体格最强壮,性情最凶悍,敢同猎狗较量。其他猪都由衷地钦佩它,便拥戴它为领袖。 跟黑旋风跟得最紧的是村长家那头八月龄的花母猪。它体色黑白相间,身段丰满匀称,双目顾盼多姿,堪称猪中一枝花。花母猪每天早晨总是头一个来到我的院门口恭候黑旋风出来,每天傍晚都要坚持把黑旋风送到我的院门口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两头猪简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而黑旋风对花母猪也格外体贴关心。有一次,黑旋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匕首似的两支獠牙掘开板结的土层,从盘根错节的黄竹丛中挖出了一根鲜嫩爽口的竹笋。这竹笋得来极其不易,为了得到它,黑旋风的嘴吻被荆棘和根刺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滴着浓浓的血。但当花母猪来到黑旋风的身边,用渴望的目光盯着它衔在嘴里的竹笋时,它毫不犹豫地将那根竹笋吐到了花母猪的面前,然后卧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花母猪把那根竹笋吞进肚里。看它的表情似乎比自己享用更为愉快。 一个出类拔萃的生命,再有几分爱心,自然而然就会在群体中树立起威望来。 当然,也有少数几头成年公猪不把黑旋风放在眼里。尤其是独眼龙家养的那头大白公猪,对黑旋风的成见最深。我注意观过,每当黑旋风领着猪群穿过寨子中央的打谷场经过独眼龙家往后山老林子去时,大白公猪总要从竹楼里蹿出来,站在篱笆墙边,瞪着一双阴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旋风,嘴里呼噜呼噜地喷着粗气,嫉妒得快要发狂了。终于有一天,它们之间爆发了一场恶斗。 那天黄昏,黑旋风率领猪群从老林子返回寨子。进寨后群猪纷纷离群回家,走到打谷场时,只有花母猪和另外三只伢猪还伴随在黑旋风的身边。突然,大白公猪撞开自家篱笆墙的门冲了过来,一头将花母猪撞翻在地。花母猪爬起来想跑,大白公猪一会儿拦住它的去路,一会儿将它拱进水沟,嘴里还流里流气地哼哼唧唧,就像市井无赖在当众调戏良家妇女。更可恼的是,大白公猪再次将花母猪撞倒,戏弄似的把一只脚踩在花母猪的肚子上时,还把肥大的猪头扭转过来,挑衅似的朝黑旋风眨巴着眼睛,好像在说:我就冒犯你的心上猪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是可忍,孰不可忍?黑旋风脊背上的鬃毛像豪猪身上的箭刺一样一根根竖了起来。它闷着头打了声响鼻,摆出要厮杀的架势。 这正中大白公猪的下怀。它立刻放开花母猪,嚎叫着向黑旋风扑了过去。 我挑着一担稻谷从打谷场回家,刚好见到了这一幕。我急忙将箩筐放在地上,抽出金竹扁担,跑了过去。 我之所以要出手干预,说心里话,是怕我的黑旋风惨遭毒手。大白公猪是这一带方圆百里有名的种猪,牙口六岁,正值壮年,肥头大耳,腰圆膀阔,体重足足有一百五十千克,虽然不长獠牙,但嘴吻有一尺长,满口结实的臼齿,再硬的骨头也能咬碎磨断。黑旋风的体重仅有它的五分之一,跟它斗,就像一个轻量级拳手和一个重量级拳手较量一样,哪有不输的道理啊! 我扬起扁担在大白公猪的头上晃了晃,大喝一声:“不许胡闹!”大白公猪愣了愣,胆怯地朝我看看,露出了退缩的意思。 “怎么,猪跟猪打架,人也要掺和进去,跟猪一般见识吗?”有人在我背后说道。 我扭头一看,顿时心虚手软,高举的扁担无可奈何地垂落下来。说话的人是大白公猪的主人独眼龙。他在曼蚌寨称得上是个人物,年轻时好勇斗狠,在古驿道上与缅甸珠宝商因口角而发生械斗,被剜去一只眼珠,破了相;“文革”中他大搞打、砸、抢,心狠手辣,造反劲头十足,当上了乡革委会专政组的组长。那时“文革”还没有结束,独眼龙权势正隆,村民们都惧怕他,我一个小小的知青,当然也不敢惹他,便急忙从两只互相瞪视的猪中间抽身退了出来。 大白公猪好像知道主人在为自己撑腰似的,我一退缩,它立刻恢复了气势汹汹的样子,像座小冰山似的朝黑旋风压了过去,张开臭烘烘的大嘴就去咬黑旋风的脖颈。黑旋风斜刺里一蹿,巧妙地躲闪开来。大白公猪虽然肥壮,但不臃肿,且不失敏捷,四只猪蹄像跳华尔兹似的快速移动,身体滴溜溜地转了过来,又像跳探戈似的急速朝前冲了两步半,一头撞在黑旋风的肚皮上。黑旋风顿时变成了黑陀螺,翻滚着被撞出一丈多远,躺在地上连声嚎叫。 看到自己家的猪首战得胜,独眼龙的那只独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这家伙,一向喜欢斗鸡、斗牛、斗蟋蟀、斗鹌鹑、斗地主,热衷于一切斗来斗去的事情,恨不得他的大白公猪把我的黑旋风撕咬成碎片才过瘾呢。 大白公猪不等黑旋风站起来,便蹿过去在黑旋风的脖子上啃了一口。黑旋风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大白公猪嘴角沾着几撮黑猪毛,得意地摇头晃脑哼哼唧唧。 我一阵心疼,却又不敢上前帮忙,只能希望黑旋风识时务者为俊杰,赶快逃命。正所谓,好猪不吃眼前亏。然而,让我深感意外的是,黑旋风虽然屡屡吃亏,可它的词典里却好像没有“退却”这两个字。它站起来,怒吼一声,迎面向大白公猪猛撞了过去。咚,两只猪嘴接吻似的碰在了一起。黑旋风的獠牙在大白公猪的唇吻上扎出了两个血窟窿。大白公猪惨嚎一声,转身想溜,却把它磨盘般的大白屁股活靶子似的亮在了黑旋风的面前。黑旋风不失时机地蹿上去,咔嚓一声,将大白公猪那条小白蛇似的猪尾巴齐根咬断。对有尾巴的动物来说,断尾如断魂。大白公猪顿时斗志全无,哀嚎着头也不回地逃回自家竹楼去了。 见黑旋风得胜,花母猪和其他几只小伢猪欢天喜地地围上来,争着为黑旋风舔疗脖子上的伤口。崇拜英雄,是人之常情,大概也是猪之常情。 独眼龙的脸上像涂了一层霜,他冷冷地对我说:“一颗老鼠屎会坏了一锅汤。你的猪太野蛮了,会把曼蚌寨的猪都带坏的。我劝你快宰掉它,不然的话,出了问题,你要负责!” 我嘴上唯唯诺诺地表示服从,心里却并不以为然。我想,黑旋风正在长个头,现在宰杀实在太可惜了,起码要等它长膘后才,能对它动刀子。至于说黑旋风会把全寨子的猪都带坏,我认为那是独眼龙因为他的大白公猪斗输了而恼羞成怒强加在黑旋风身上的莫须有罪名,无须理睬。 可没想到,还真让独眼龙这个家伙给说中了。 要过傣历年了。傣族有自己的历法,傣历年定在四月中旬,亦称泼水节。过傣历年时要杀年猪、酿米酒、舂糍粑,比汉族过春节还要热烈隆重。那天早晨,独眼龙带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将村长家那头花母猪捆住四蹄,绑在打谷场里专门杀猪用的木架子上。接下来,他们垒灶支锅,准备烧水烫猪毛;磨刀霍霍,准备对花母猪开刀问斩。花母猪绝望地挣扎着,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嚎叫。 往常杀猪,那个倒霉猪一经被按翻,躺倒在被污血染成紫褐色的木架子上后,其他猪便会远远地逃到寨外的荒山沟里去,你一声我一声地发出惊恐不安的吼叫,既像是在对即将命丧刀下的难友表示悼念,又像是为自己幸免于难表示庆幸。但这一次,情形却有所不同。一大群猪跟在黑旋风身后,聚集在打谷场旁边的几座草垛后面,东奔西突,狂吼乱叫,似乎在抗议人类血腥的屠宰行为。 人们当然不屑理睬猪的抗议。独眼龙示威似的朝猪们晃晃手中闪着寒光的尖刀,转身狞笑着向花母猪走去。就在独眼龙举刀欲刺时,突然,黑旋风从草垛后面蹿出来,撅着獠牙,直奔杀猪用的木架子。其他五六十头猪也组成声势浩大的军团,冲进打谷场。独眼龙拦在黑旋风面前,挥舞着杀猪刀,大喝一声:“畜生,你敢撒野,我宰了你!”可没等他的刀落下来,黑旋风就一日咬住了他的裤腿。黑旋风猛力一拽,独眼龙站立不稳,扑通摔倒在地,手上的杀猪刀也甩出去掉进了臭水沟。那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急忙操起木棍,朝黑旋风冲去。他们想杀一儆百,扑灭这场猪的暴动。但没等他们挨近黑旋风,便被其他猪撞翻在地。其中一个人还被猪蹄踢掉了两颗门牙,满脸是血,躺在地上哭爹喊娘。寨子里的不少男人闻讯赶来,有的端木弩,有的挥扁担,有的牵猎狗,有的举火药枪,想把这场猪的暴动镇压下去。没想到,这些平时温顺听话的猪,此刻像吃错了药一样,个个都变成了疯猪,横冲直撞,跟来镇压它们的人和猎狗厮打成一团。打谷场上乱成了一锅粥。虽然不少村民手执猎枪,但因怕误伤了人而不敢贸然开枪。黑旋风在这场人猪混战中,威风八面。它一头撞翻了杀猪用的木架子,三口两口咬断捆绑在花母猪身上的麻绳,然后大吼一声,领着花母猪向寨子后山的老林子跑去。就像训练有素的军队得到了撤退的命令,其他那些猪也且战且退,跟着黑旋风逃进了密不透风的老林子里。 我当时正在小河沟边洗衣服,听到消息赶到打谷场时,猪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对曼蚌寨来说,这真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劫难。有三个人和四条狗被猪咬伤,虽然伤势不重,却也够倒霉的了。更让村民们痛心疾首的是,有六十五头猪跟着黑旋风上山当了野猪,占全寨存栏生猪的三分之二。养猪是当地的主要副业,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全指望这些猪了。对村民来说,这无疑是笔巨大的损失。连当时的县革委会都被惊动了--这世道,人造反不算,猪也跟着造反,这还了得?于是便下令组织全乡民兵追捕,政策是:首恶必办--击毙黑旋风;胁从不问--追回其他猪。 曼蚌寨后山的那片老林子,与大黑山自然保护区相连,草深林密,地形复杂。一百多号民兵带着十几条猎狗在大山里整整搜寻了两个月,却只逮住几只掉队的小猪崽。有一次,有人从望远镜里看见对面山头上有一群猪正在掘食野芋头,立刻放狗去追,结果没能抓到黑旋风,反而有两条猎狗被猪拧断了脖子。更让人难堪的是,一天半夜,黑旋风带着猪群悄悄穿过民兵布置的封锁线,溜下山来,把曼蚌寨五十多亩即将成熟的红薯给偷吃了。过了几天,它们又把一百多亩青包谷给糟蹋了。 于是便有了迷信色彩很浓的流言,说因为多年不拜神求佛,天神生气了,特派山鬼化形成猪,到寨子里来捣乱破坏,以示惩罚。一些胆小的村民甚至买了香烛到山上去祭神敬鬼,以求消灾避祸。一时间,曼蚌寨里人心惶惶。 县里不得不下了死命令:限期十天消灭黑旋风,不然就要撤换乡里的领导班子。 焦头烂额的独眼龙想出了个歪主意--让我独自上山去找黑旋风。他的理由是,黑旋风是我养大的,名字也是我起的,应该还认得我这个主人,因此我最有条件找到它、接近它并趁机干掉它。我想推辞不干,可他威胁说,祸是我惹出来的,若不答应,罪加一等。我心里发憷,战战兢兢地说,我没有枪,只有一把柴刀,即使黑旋风来到我面前,我也没有本事摆平它。独眼龙蛮不讲理,硬逼着我接下了这差事。万般无奈之下,我便找了几个有经验的猎人共同商量了一个万全之策。我们在老林子靠近水源的一片竹林里挖了一个三米深的陷阱,坑底安了一副几十斤重的捕兽铁夹,然后用草皮将陷阱伪装得天衣无缝。我只要引诱黑旋风掉进陷阱,就算大功告成了。平时诱捕野猪,或者挖陷阱,或者安捕兽铁夹,无论采取哪种方法,效果都不错。野猪若掉落陷阱,插翅难逃;若踩到捕兽铁夹,非死即伤。陷阱加捕兽铁夹,可说是双保险。只要黑旋风中计,绝无生还的可能。 我背着干粮,沿着依稀可辨的猪群蹄迹,一路追去。可是在老林子和大黑山自然保护区一带转了八天,却没见到逃亡的猪群的影子。我风餐露宿,被蚊叮虫咬,吃尽了万般苦头。第九天早晨,我听到一块野苜蓿地里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悄悄爬过去一看,竟然是黑旋风和它率领的猪群!大概是听到了我爬动的声响,黑旋风掉头就要跑,其他猪也都摆出要奔逃的姿势。我赶紧扯着喉咙大叫:“黑旋风!黑旋风!” 隔着五六十米远,我看见黑旋风停了下来,转过头,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往我所在的地方看。我站起来,拼命挥舞着双手。黑旋风毕竟是我把它从小养大的,还认得我。它嗷嗷地叫了两声,警惕地四处看看,确信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后,才慢慢朝我走来。 分别了两个多月,黑旋风个头长大了许多,看上去像头小牛犊,嘴吻间的獠牙足有半尺长,浑身油黑发亮,满脸横肉,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野猪王。它来到我身边,不再像过去那样亲昵地在我腿边盘来绕去,而是用嘴吻轻轻碰触我的裤腿,礼节性地表示自己很高兴与我重逢。我胆战心惊地伸出手去,想抚摸它的脊背。说老实话,我并不喜欢摸它的脊背,肮脏不说,还担心它会咬我一口。我只是想通过抚摸来取得它的信任,好实施我引猪入坑的计划。我的手刚碰到它身上的猪鬃,它立即后退了一步,躲闪开了,还小声哼哼着,好像在对我说:别这样,我已经不是以前那只希望得到主人宠爱的小猪了!事实也是如此,它稳稳地站在我面前,举止十分稳重,很有点王者的派头和尊严。 其他猪排列成弯月形,站在黑旋风身后十来米远的地方,就像一群忠诚的士兵护卫着一位将军。 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串香蕉,在黑旋风面前晃了晃,做出喂食的样子来。黄澄澄的香蕉散发着特有的清香,逗引得黑旋风咽了一口唾沫。香蕉是猪最爱吃的食物之一,它们见着香蕉就像蜜獾见着蜂蜜一样,抑制不住想要去吃的冲动。我晃动着香蕉,一步步往后退。黑旋风的一双猪眼像被磁石吸引住了似的,贪婪地盯着我手中的香蕉,跟着我一步步往前走。野苜蓿地离挖有陷阱的竹林并不远,我很快就把黑旋风和它率领的猪群引到了陷阱前面。我小心翼翼地踩着用草丝打结标出的记号,绕过陷阱,然后转过身柔声呼唤站在陷阱另一边的黑旋风:“黑旋风,我的好猪,来吧,快过来吃香蕉吧!”黑旋风已走到陷阱边缘,只要再往前走两步,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我并没因为暗算它而感到丝毫内疚:它是猪,迟早都要变成人类餐桌上的菜肴。如果任它逍遥山林当野猪王,我将蒙受白养它一场的损失;而如果引诱它掉进陷阱,我至少可得到七八十千克猪肉,挑到街子上去卖了,除了能收回饲料费外,还略有赚头,何乐而不为?再说,它使得曼蚌寨这么多规规矩矩的家猪变成呼啸山林的野猪,罪恶滔天,死有余辜。只要它掉进陷阱,树倒猢狲散,猪群没了主心骨,便会乖乖地回曼蚌寨去了。 黑旋风又朝前跨了一小步,然后却止步不前了。它丑陋的嘴吻贴着地面嗅闻着,不知是闻到了陷阱边上残留着的人的气味,还是闻到了陷阱下面那架捕兽铁夹的铁锈味。它抬起头来,疑虑重地看着我,嘴里哼哼着,好像在责问我:我觉得气味不对头,你是不是想要害我呀? 我脸上勉强挤出些笑容来,想让它放松警惕。我剥开香蕉皮,将一支支象牙色的熟透了的香蕉轻轻扔到陷阱上面伪装用的草皮上,引诱它去吃。我的笑容一定极不自然,肯定是皮笑肉不笑的,被它瞧出了破绽。它没有上前去吃剥好的香蕉,反而后退了几步,发出警告意味很浓的吼声。它应该是在告诫其他猪: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有圈套!接到警报的猪群顿时潮水般地向后退去。 阴谋被识破,诡计被揭穿,我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眼瞅着黑旋风就要带领猪群离开竹林回野苜蓿地去了,我心急如焚,却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野苜蓿地那边突然刮来一股腥风。猪们嗷嗷叫着,都胆怯地聚拢到黑旋风身边。黑旋风脊背上的鬃毛一根根竖立起来,像面迎风招展的黑旗,猪头朝向野苜蓿地的方向,张嘴撅牙,摆出准备格斗的架势 不一会儿,从野苜宿地里钻出一只云豹来。这是一只老云豹,胡须焦黑,眼珠浊黄,毛色暗淡,豹尾上的毛被草浆树汁粘成一绺一绺的,脏得像根搅屎棍。老云豹的肚皮瘪瘪的,眼中闪烁着饥饿的光芒,一看就知道它很久没吃东西了。它踏着碎步朝猪群走来,显然是想逮一只猪来当午餐。 黑旋风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竹林和野苜蓿地之间的空地上瞬间上演了一场豹猪大战。黑旋风喷着粗气,左冲右突,竭力想与老云豹扭成一团,以便发挥獠牙的威力,刺穿老云豹的肚子。云豹是豹类中体形最小的一种。老云豹的身体虽不如黑旋风强壮,但却身手矫健,异常灵活。它腾跳扑跃,一会儿绕到黑旋风侧面抓伤了黑旋风的脊背,一会儿跳到黑旋风背后啃破了黑旋风的屁股。 云豹是食肉动物,尤其喜欢捕食野猪,知道如何以柔克刚对付力大无穷的野猪王。 渐渐地,老云豹占了上风。 我希望老云豹能赢,把黑旋风解决掉,这样,虽然大部分猪肉将进到豹肚子里去,但总比让黑旋风继续逍遥法外要好得多。 黑旋风好像力气消耗得差不多了,呼哧呼哧地像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嘴角像螃蟹似的泛出了白沫。它不再鲁莽地进攻,而是以防御为主,逐渐向竹林退却。老云豹的气焰更加嚣张了,它步步进逼,恨不得一口咬断黑旋风的脖子。不一会儿,黑旋风就退到了陷阱边缘,再退一步就要掉进陷阱里了。可是,它却似乎连退却的力气也没有了,四膝一软,趴倒在地,只有硕大的猪头还在顽强地扭动着,两根尖尖的獠牙向上撅挺着,准备对付老云豹的噬咬。我非常希望这个时候老云豹能不顾一切地从正面扑上去,在惯性作用下和黑旋风一起滚落陷阱。那样我既能解决麻烦,还能自得一张豹皮。老云豹眯着残忍的眼睛,在黑旋风面前踱来踱去,发出低沉的吼叫。突然,它长长的豹尾啪地一抡,腾空而起。我心头一喜,以为它会笔直地扑跃过去。遗憾的是,它根本没有魄力与黑旋风进行正面较量,而是蹿到了离猪头一尺远的地方,腰一扭,一个急转弯,朝黑旋风的侧后方跳去。很明显,它是想从背后袭击黑旋风。可它做梦也不会想到,它落到了陷阱上面伪装用的草皮上。只听轰隆一声,地面陷了下去。紧接着,陷阱里传来铁器叩碰的响声,以及老云豹临死前的哀嚎。 不用看我也知道,老云豹已经被埋在陷阱里的那架捕兽铁夹夹断了腰。 别说年老体衰的云豹了,就是素有森林大力士之称的黑熊,一旦被捕兽铁夹夹住,也休想活命。 让我目瞪口呆的是,老云豹掉进陷阱后,黑旋风一眨眼的工夫竟很轻松地站了起来,粗气也不喘了,嘴角的白沫也不见了。它神气十足地抖抖凌乱的猪鬃,用鄙夷的目光回头瞄了一眼烟尘还未散尽的陷阱,然后迈着矫健有力的步伐,朝聚集在野苜蓿地的猪群走去。 我明白了,黑旋风拉风箱似的喘粗气也好,嘴角螃蟹似的吐白沫也好,精疲力竭地趴倒在地上也好,都是装出来的,目的是要迷惑老云豹,把老云豹引入陷阱。怪不得一百多名民兵十多条猎狗围剿了两个月也没能把黑旋风怎么样,它实在太狡猾了,简直就是猪精猪妖猪魔猪仙猪神猪圣猪鬼! 我们费了好大劲挖的这个陷阱,不但未能将它捉拿归案,反而被它利用,铲除了老云豹这个天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猪们像迎接英雄凯旋一样,拥到黑旋风身边。花母猪用自己的脖颈温柔地磨蹭它的脊背,另两只母猪则替它舔疗被豹爪抓破的伤口。在猪群的簇拥下,黑旋风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昂首阔步地朝野苜蓿地走去。 “黑旋风!”我绝望地叫了一声。 它停下来,侧转身,眨着狡黠的眼睛,朝我嗷嗷叫了两声,便率领猪群浩浩荡荡地扬长而去。 我知道,它是在对我说:别费心劳神想来害我了,这没用,我是不会轻易上你们人类的当的!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睁睁地看着它率领猪群消失在密不透风的野苜蓿丛中。 一回到曼蚌寨,独眼龙就把我关进寨子边上那间废弃了的烤烟房里。十天期限到了,县上怪罪下来,乡里便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说我不听劝告,私养野猪,煽动闹事,破坏生产。我百口莫辩,只好当了替罪羊。那年月,法律不健全,专政组一句话,就可以随意把人关押起来。 烤烟房坐落在河沟边,四周没有人家。它的面积很小,仅有十平方米,四面是四五米高厚厚的土墼墙,没有窗,只有一道结实的木门。门被反锁着,我插翅难逃。房间内空空如也,靠墙角铺着一层稻草,算是我的床铺,另一个墙角放着一只恶臭熏天的便桶。房间里没有灯,无论白天黑夜都一片漆黑。寨子里的仓库保管员,一位耳聋眼花的胖老头,负责看管我,一天给我送两顿质量极差的饭菜。 名义上是隔离审查,让我闭门思过,其实跟坐牢也差不了多少。 有一天,又传来一个坏消息:黑旋风大白天领着那几十头猪跑到曼蚌寨来捣乱,把一个装玉米的粮仓拱破,偷食了两大袋玉米,还把试图阻止它们偷盗的三条猎狗推进了粪坑。正在田坝干活的村民们赶回寨子时,黑旋风它们早已逃之夭夭,只留下满地臭烘烘的猪粪。 独眼龙气得七窍生烟,跑到烤烟房来朝我咆哮了一通:“你这是知错不改,罪上加罪!你等着,非判你个三五年不可!” 我顿时像掉进了冰窟窿,从头凉到脚。我这辈子算是毁在这只野猪身上了。我想起了那个山里来的哈尼族汉子。他什么礼物不好送,干吗非要送我一只野猪崽子呢?这不是在害我吗?后悔没有听那个猎手和村民们的劝告,及早将该死的黑旋风处理掉,以致今天变成了阶下囚。唉,现在后悔也晚了,世界上原本就没有后悔药可吃啊! 那天晚上,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半夜里,我突然被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惊醒。一开始我以为那是风吹茅草雨打芭蕉的声音,可再仔细一听,不对,在风声和雷雨声中确实夹杂着奇怪的咔嚓咔嚓的声响,离我很近,似乎就在烤烟房外面。我把头贴在墙上细听,声音来自后墙的角落,像是谁在挖土墼墙。难道有人在用挖墙洞的办法帮我越狱,救我脱离苦海?不可能啊,我是个外乡人,在当地无亲无戚,谁也不会为我去冒坐牢的风险的。也许是狗獾在挖穴躲雨,或者是穿山甲在掘洞觅食吧。 咔嚓咔嚓声越来越响,一尺厚的土墼墙快被挖穿了。 所谓土墼墙,就是将黄泥和稻草拌在一起,做成长方形的土砖,再用这些土砖垒建而成的简易土墙。土墼墙一旦被雨淋湿或遭水浸泡,就会变得松软而较易挖掘。 终于,墙角稀里哗啦地掉下许多碎土来,厚厚的土墼墙被某种尖利的东西戳穿了。一股冷风夹带着几缕雨丝从墙洞钻了进来,打在我的脸上,湿润凉爽,感觉很舒服。随着冷风刮进来的还有猪身上特有的腥臊味和吭哧吭哧粗重的喘息声。我愣住了,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黑旋风在挖墙! 黑暗中,隐约可见有两根白色的獠牙在晃动。 又过了十来分钟,那墙洞被越挖越大,黑旋风的头艰难地探了进来。随后,它嗷地大吼一声,土块进飞,它整个身体拱进了烤烟房。 雨仍然下得很大,不时有滚雷震响。对劫狱者来说,这样的天气真是天赐良机,再大的声响也会被风声、雨声和雷声遮盖住。“好一只聪明绝顶的野猪啊!”我在心里赞叹道。 借着一道闪电渗透进来的光亮,我看见黑旋风身上湿漉漉的,满脸尘土,蓬头垢面,嘴里塞满了黄泥巴,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土屑,活像一头泥猪。闪电转瞬即逝,烤烟房里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黑暗中,我听到一阵吐东西的声音,我猜得出来,那是黑旋风在吐掉嘴里的泥巴。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它向我走过来,便站了起来。它来到我跟前,用脖颈轻轻地磨蹭我的腿,嘴里哼哼唧唧的,好像见到我挺高兴似的。 我不清楚它是如何知道我被囚禁在这里的,可能是它先到我住的草房去找我,见我不在,便嗅着气味找到这儿来了。 我有点感动。它虽然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但却冒险前来救我,可见对我还是有感情的,算我没白养它。我用手抚弄着它的耳朵,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黑旋风绕到我背后,用嘴吻抵住我的腰,把我朝墙洞的方向推。我明白,它是要我抓紧时间赶快逃跑。 谁愿意坐牢?谁不想获得自由?我赶紧趴在墙角,往洞外爬。墙洞虽不太宽敞,但野猪能拱进来,我当然也能钻出去--半截身子很顺利地挤到墙外。豆大的雨点砸在我的头上,冷风灌进我的脖子,我浑身一哆嗦,突然清醒过来。逃出牢房后,我该上哪儿呢?我是一个被专政组羁押的囚犯,一旦钻出墙去,无疑就是越狱潜逃,罪加一等。一个逃犯,唯一的生路就是逃进渺无人烟的老林子里去。黑旋风逃进森林里可以当野猪,我难道也要逃进森林里去当野人吗?我身体文弱,没有丛林生活经验,也缺乏孤身一人在森林里游荡的胆量。用不着别人费心来抓我,几天以后,我要么变成一具饿殍,要么成为豺狼虎豹充饥的食物。逃出去是死路一条,还不如继续待在牢房里呢。就算被判个三五年,毕竟还有被释放的希望啊。想到这儿,我沮丧地将半截身子又缩了回来。 黑旋风一边焦急地吼叫着催促我,一边不断用嘴吻抵我的腰。 我使劲推开臭烘烘的猪嘴,心想:我是人,决不能和野猪同流合污。 它不再催促,而是用一种奇怪的音调朝我连打了几个响鼻。这时,刚巧亮起了一道闪电,我看得清清楚楚,它丑陋的獠牙向上撅着,脸皱得像个老南瓜,一副诧异的神态,好像很不理解我为什么不抓紧机会逃跑,却宁肯待在这让我失去自由的牢房里。 它又发出几声埋怨的吼叫,面朝着我,一步步向墙洞退去。借着闪电忽明忽暗的光亮,我看见它的脸上似乎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似乎在笑话我:你真是个胆小鬼,我冒着生命危险替你打开了牢门,你却不敢投奔自由。既然你喜欢坐牢,那我也帮不了你了。拜拜! 热血一下子涌上脑门,我勃然大怒: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玩意儿,也敢来讥笑我?你是猪,充其量是一头无人管束的臭野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人,再倒霉的人也比一头幸运的猪伟大一百倍!猪嘲笑人,那是大逆不道;猪看不起人,那是犯上作乱。我当时手上没有杀猪刀,要是有的话,一定会一刀捅了它--宰猪又不犯法,当然啦,前提是它不反抗。我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便朝它狠狠地踹了一脚。我这一脚踢在了黑旋风的屁股上。它太强壮了,岿然不动,倒是我自己被反弹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气得浑身发抖,怒骂道:“你这头忘恩负义的臭猪!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付出了多少心血!那一次要不是我把你从水塘里捞上来,你早就变成落水鬼了。可你是怎么报答我的?你不但自己逃到山上去当野猪,让我破了财,还把全寨子的猪都拐跑了。你这不是在有意陷害我吗?这还不够,你还盗窃粮食,糟蹋农田,让我变成了囚犯。你滚,我不要你救!你去当你的野猪王好了,总有一天你会被金雕啄死被蟒蛇勒死被老虎咬死被猎人打死!你不得好死!滚,快滚!” 我觉得自己特别委屈,骂着骂着,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越哭越伤心--连猪都欺负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黑旋风又凑过来,在我的腿上轻轻磨蹭,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告诉我它理解我的苦衷。 它虽然是聪明绝顶的野猪王,却也不可能听得懂人话。但它与我长时间生活在一起,能从我的声调中辨别出我喜怒哀乐的情绪变化。 黎明时分,雨停了。黑旋风从墙洞中钻了出去,踏着晨光向寨子后山跑去。 当天上午就传来了好消息:曼蚌寨跟着黑旋风上山的六十多头猪几乎全部回来了,只少了那头黑旋风最宠爱的花母猪。据目击者讲,天刚亮,打谷场上就传来了猪群嘈杂的叫声。人们以为又是黑旋风带着那几十头猪前来抢劫粮仓。民兵们紧急出动。他们举着竹弩,扛着猎枪,赶到打谷场上一看,六十多头猪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在打谷场上挤成一团。它们神色惊恐不安,不断地嚎叫,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驱赶它们似的。有两头公猪的脖子被咬伤了,流着血。看样子它们是被暴力胁迫着回到寨子的。有人猜测说,它们一定是遇到了孟加拉虎,黑旋风和花母猪被虎咬翻,猪群失去了主心骨,万般无奈之下,这才逃回曼蚌寨来的。 可是那两头受伤公猪脖子上的伤口不像是被虎爪撕裂的,更不像是被虎牙咬开的,倒像是被猪嘴啃破的。一些人为了弄清情况,就闯进了后山老林子里,却没发现任何老虎光临过的迹象,也找不到黑旋风与花母猪的遗骸。 只有我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黑旋风听完我的哭诉后,跑回老林子,把所有的猪都撵回了曼蚌寨。可是那些猪已经习惯了自由自在的野猪生活,不愿再给人类当家猪了。黑旋风不得不动用武力,咬伤了两头公猪,才把猪群赶回了寨子。 至于黑旋风单单留下了花母猪,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黑旋风需要一个伴侣。 村长豁达大度,家境也较富裕,表示自认倒霉,不追究我弄丢花母猪的责任。我煽动猪闹事的罪名本来就定得很荒唐,现在逃亡的猪都回来了,独眼龙不好再继续关押我,便命我写了份检查,把我从烤烟房里放了出来。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野猪抢劫粮仓糟蹋农田之类的事。我想,黑旋风一定是带着它心爱的花母猪远走高飞,跑进荒无人烟密不透风的大黑山原始森林里去了。它把猪群赶回来,就算是报答我的养育之恩了。 野猪跳板全文在线阅读 我到森林里去找一只丢失的小羊,来到名叫蛤蟆湾的草甸子时,听见前方一片小竹林里传来“咩咩”的羊叫声。我心急火燎,穿过草丛快步循声赶去,没注意四周的动静。突然,我一脚踏空,失去平衡,身体直往下坠,“轰隆”一声,我两眼发黑,失去了知觉。 有什么东西好像在舔我的眼皮,湿漉漉臭烘烘的。我清醒过来,睁眼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一头野猪正站在我面前,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野猪,不算尾巴,它的躯体足足有一米五长,黑色的鬃毛间,有一条闪亮的白毛,粉红色的嘴唇间,翘出两颗尖利的獠牙,身上还有横一道竖一道的伤疤,看得出来,这是一头历经磨难的公野猪。我再四下一瞧,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坑里。我明白了,自己不小心掉入了捕象陷阱! 捕象陷阱,顾名思义,就是当地猎人为捕捉活象而挖的陷阱,长宽约五米,有三米多深,四壁陡立,除了壁虎,休想爬得上去。 野猪是一种很难对付的猛兽,尤其是脊背上耸立着长长鬃毛的公野猪,脾气暴躁,力大无穷,当地猎人就流传着“老虎凶,豹子恶,野猪胜过阎罗王”的说法。 这头野猪困兽犹斗,对它来说,咬死我绝不比用獠牙挖一支竹笋吃更难。它是中了人类的圈套身陷绝境的,现在从天上掉下个人来,它会放弃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发泄仇恨的机会吗?再说,野猪是杂食主义者,既吃素又吃荤,它肚子空瘪瘪的,大概不会有不吃人肉的禁忌。 如果换了我是野猪,我也会毫不心慈手软地对送到獠牙下来的人进行报复的。 公野猪见我醒来,哼,打了个响鼻,用审视的眼光吧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我命休矣,我想,它是在挑选从我身体的哪个部位下口比较容易。我摔得浑身酸疼,虚软无力,头昏眼花,瘫在地上,别说反抗了,连躲闪的力气也没有。它的獠牙慢慢地凑近我的一只脚。我平时最喜欢吃用砂锅煨得又香又酥的猪脚,轮回报应,看来今天是要偿还给猪一只脚了。 可它只是轻轻地用獠牙碰了碰我的鞋子,摇晃了一下短短的猪尾,用一种不满的神态朝我哼哼了两声。我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嫌我瘦,不对它的胃口?还是嫌我不思反抗,无法让它满足表现英武勇猛的欲望,扫了它的兴? 我怔怔地望着它发呆。它似乎更生气了,吼叫着,一口叼住我的衣袖,拖着我走。拖去刑场?还是拖着玩玩?它力气极大,我拗不过他,跌跌撞撞被它拖到陷阱的西壁下。它偏着脸,用一种渴望的表情长时间凝望着湛蓝的天空和天空中自由飞翔的小鸟。我有点明白了,它是想要从陷阱里逃走啊! 确实应该设法从陷阱出去。荒山野岭,人迹杳然,陷阱的主人十天半月也难得来查看一次,等人来相救的希望几乎是不存在的;呆在陷阱里无疑是等着饿死;眼下倒是有一头大猪可以充饥,可我有本事吃它吗?它不吃我就算客气的了!可我们一无梯子,二无挖掘工具,怎么出得去呀?我耸耸肩摇摇头,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公野猪兜了个圈,退后几步,突然快速冲到坑壁前,纵身一跃。它当然无法跳出陷阱去,离地面还有一半的距离呢。我想,它是做个示范动作给我看,要我跳出去。嘿,我要是世界级跳高冠军,早跳出苦海了,还用得着你来教我?我也退后几步纵身一跃,手指尖离地面足足还有半米多的差距,我是用同样的方式告诉它,它跳不出去,我和它同样也跳不出去。它生气地扇动大耳朵,哼哼冲着我直打响鼻,好像在责怪我冥顽不灵,没有正确领会它的意图。 它走到坑壁前,两只后脚踩地,两只前脚搭在坑壁上,身体呈拱形,扭头朝我“嗷嗷”着急地叫唤,然后退到我身后,用猪嘴顶着我的屁股——也不怕我放屁会熏着它——直把我推到坑壁下。 我恍然大悟,它是要我按它的样子趴在坑壁上做它的垫脚石,不不,是做它的跳板,让它踩着我的背,借我身体的高度,跳出陷阱去!这绝对是只高智商的野猪,办法想得太妙了。可我不是傻瓜,这只野猪少说也有两三百斤重,压在我身上,不把我压扁了才怪呢。再说,它把我当跳板逃出陷阱了,我呢?我还不是照样被困在陷阱里等死!猪嘴从我屁股上一挪开,我就跳到一边去,我是人,才不当猪的垫脚石呢。 野猪冲过来,龇牙咧嘴地朝我咆哮,意思很明显,若我不肯就范的话,它就要动粗了。我随身只带着一把匕首,对付山猫还行,要和庞大的野猪较量,只能是鸡蛋碰石头。我头皮发麻,一股冷气从尾椎顺着脊梁直往上冒。被逼无奈,我只好屈从公野猪的淫威,趴在坑壁上。表面上我虽然服从,但心里却另有打算。我是人,它是猪,斗力气我甘拜下风,斗心眼我不相信赢不了它。 它退到对面的坑壁下,朝我奔来,这是跳高前的助跑。我在它的前蹄踩上我屁股的一瞬间,就势倒地,滚到旁边。它一脚踩空,刹不住脚,一头撞在坑壁上,起码撞出了轻微脑震荡。 它勃然大怒,撅着獠牙要对我兴师问罪,我没等它冲上来,就乖巧地举着手重新来到坑壁前,又把身体趴成可资利用的跳板。它恨恨地朝我打了个响鼻,毕竟逃出陷阱比对我实施报复更重要些,便“叭”地甩了一下尾巴,像是在警告我不准再调皮捣蛋了,又颠颠地退到对面坑壁下,助跑着要跳到我身上来。 我故伎重演,在它的猪蹄刚碰到我背的时候,又倒地滚开。这一次,它的猪鼻在坑壁上撞出了血,它粗鲁地“嗷嗷”叫着,气得眼睛充血,大概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我哭丧着脸,假装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不断地用手搓揉着背,意思是我身单力薄,经不起它的踩踏,并非不努力,并非消极怠工,也非存心破坏,实在是力不能胜,请多多包涵。我夸张地踉踉跄跄地回到坑壁前,趴上去,腿一软又滑倒在地,愁眉苦脸地朝它呻吟。 我不是演员,我的演技很拙劣,假如用来骗人,连小孩也不会相信,但野猪还没进化到懂演戏的程度。它眨巴着那双小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好久,丑陋的猪脸上那股腾腾杀气渐渐消失,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叹息般的轻吼,从我身边跑开去,沿着坑壁飞奔了几圈,好像内心在激烈斗争,需要做出某种重大决策似的。 过了一会儿,它显得很勉强很不情愿的样子,走到我刚才趴过的位置,两只猪蹄搭在坑壁,庞大的身躯像块跳板似的铺展在地上,“嗷——”带着嫉恨和无奈朝我吼叫一声。嘿嘿,略施小计,我们便互换了角色,它变成了跳板,我变成了可以幸运地跳出陷阱的人。猪到底是猪,哪比得上人聪明啊。 我退后几步,奔过去,一脚踩到猪屁股上就想跳起来,可还没等我在猪屁股上金鸡独立站稳,发猪瘟的,这家伙斜刺一蹿,冷不防跳开去,我在坑壁上撞了个嘴啃泥,差点被撞掉门牙。我白高兴一场,奶奶的,它根本没打算做我的跳板让我逃出绝境,它是在用同样的方式报复我啊!没想到,这头瘟猪这么快就跟人学坏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坐在地上,欲哭无泪,心里充满了被捉弄的愤懑,对能否活着从陷阱出去,已彻底绝望了。 野猪兜了一圈,回到我面前,假惺惺地用嘴吻拱了拱我的腰,好像要把我扶起来。伪君子,别来这一套!我用手推开腥臭难闻的猪嘴,意思是要跟它断绝合作。它难过地垂下那只硕大的猪头,蹲在我面前,患感冒似的连续不断地哼哼打着响鼻,表明身体欠佳心情沮丧或受了委屈。 你有什么委屈嘛,你用同样的方式报复我了,你该高兴才是! 它打了一阵响鼻后,偏着脸长时间凝望湛蓝的自由的天空,又斜梯形地趴到坑壁上,才趴上去,一秒钟都不到,又倏地滑下来,用一种探究的眼光望着我,围着我兜了一圈,“嗷嗷”发出责问式的嚎叫。我有点明白了,它是在问我,一旦我踩着它的背用它做跳板逃出了陷阱,它呢?它怎么办?换句话说,它可以趴在坑壁上做窝的跳板,但我在获得自由后,必须也救它出困境。 好精怪的野猪,不过,平心而论,它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我举起右手,握紧拳头,宣誓般地说:“你放心,你若能让我跳出这个陷阱,我绝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我一定会设法帮你也逃出去的!” 公野猪当然听不懂我的话,但我想,我庄严的神态、坚定的语调和诚实的眼光肯定会传递给它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果然,它一甩尾巴,趴到坑壁上去了。我顺利地一脚踩着猪屁股,又一脚踩着猪腰,再一脚踩着猪头,纵身一跃,刚好两手够到坑沿。我引体向上,踢蹬了一阵,终于爬出了捕象陷阱,回到了地面。 我死里逃生了,让我至今都感到内疚的是,我没能实践自己的誓言,把做我生命跳板的公野猪从陷阱里救出来。原因是我根本想不出怎样才能将一头重达两三百斤的野猪弄出三米多深的陷阱。 野化猎豹全文在线阅读 猎豹虽属猫科动物,却在形态特征和猎食行为等许多方面和正宗的猫科动物有着显著差异。它身材瘦高,四肢细长,膝盖不具髌骨,亦无爪鞘,不会上树,和犬科动物的特点蛮相近的,因此有些动物分类学家称它为猫科动物的异种,或者说是犬科动物的亲戚。 如果要评陆上动物最佳猎手,非猎豹莫属。它有极强的爆发力,是动物界无可争议的短跑冠军,追撵猎物时速最高可达每小时一百公里左右,世界上任何一种草食动物一旦被它盯上都无法侥幸逃生。它猎食时既能采用猫科动物埋伏奇袭的战术,凝神屏息躲在暗处等待猎物走近,出其不意地猛扑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猎物击倒,咬住猎物的喉咙使猎物窒息而亡;也能发挥犬科动物的长处,发现猎物后紧迫不舍,长途奔袭,与猎物展开用生命作赌注的赛跑,一直到猎物精疲力竭口吐白沫瘫倒在地任其宰割为止。 猎豹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特点,以五六只为一小群共同生活,群体中雄豹的数量多于雌豹的数量,比例约3:1,这种一雌多雄的婚姻形态,在哺乳类动物中是绝无仅有的。 据野外调查,猎豹主产于非洲,亚洲的印度和巴勒斯坦也有它的踪迹,遗憾的是,随着亚洲人口爆炸,在最近三十年里,猎豹在亚洲的数量急剧减少,已濒临灭绝。 云南西双版纳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与印度相似,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以保护野生动物保持生态平衡为目的,拨了一笔经费给昆明圆通山动物园,要求成立猎豹野化中心,将经过野化后合格的猎豹放归西双版纳原始森林。 所谓野化中心,就是找个合适的地方,模拟野生环境,让原本生活在动物园笼舍里的猎豹逐步适应野外生活。可以这么说,野化中心相当于由动物园的居民变成野生动物的学校、中继站和培训基地。 一般人都认为,关押在动物园的虎豹豺狼,只要打开笼子的铁门放它们出来,立刻就是威震山林称王称霸的食肉猛兽。其实不然,动物园的猛兽大部分都是在笼舍里出生笼舍里长大的,徒具猛兽的外形而已,即便是从野外抓获的猛兽,在动物园里待长了,也会异化变质,行为和心理上都与真正的野生猛兽相去甚远。 武汉动物园曾做过一个实验,将两只从小就生活在动物园里的金钱豹未经任何野化处理就放归神农架自然保护区,只是在豹脖子上系了个无线电发射器,以便跟踪观察。结果三天后,一只金钱豹在陡峭的山坡捕捉羚羊时,羊肉没吃到,比惹了一身羊膻味更糟糕,竟然被羚羊用犄角从石崖上抵落下去,摔进深渊,呜呼哀哉;另一只金钱豹勉强活了半个多月,也因饿得实在没办法了去吞吃动物腐尸,得了恶性痢疾,拉肚子拉得虚脱而亡。 因而,设立野化中心,是十分必要的明智之举。 圆通山动物园背后有一块荒地,野草丛生,乱石密布,一条小溪流横穿中央,颇有点南亚风光,四周垒起三米多高的水泥墙,便成了猎豹野化中心。很快,首批选定了五雄二雌共七只猎豹进行野化培训。 之前,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猎豹野化很简单,不用费太大的工夫就能完成。本来嘛,它们就是野兽,野化,从字面理解,就是恢复它们的本性,这有何难呢?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天清晨,工作人员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七只猎豹装进串笼用的小铁笼里,用平板三轮车拉到公园背后,从一扇花格铁门放进野化中心。这块被圈为野化中心的荒地,面积约一平方公里,若用野生猎豹的标准来衡量,空间小得可怜,据野外调查资料显示,平均一只猎豹要有十平方公里的领地,才能使生存有可靠保障,野化中心的生存空间只是它们应有生存空间的七十分之一。但比起原来它们生活的那间两百来平方米的笼舍,野化中心的天地要宽广得多,更何况这里没有铁丝网封锁,是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在我的想象中,它们一跨进野化中心的门,立刻就会眼睛发亮,闪烁欣喜的光芒,在草地上活蹦乱跳,尽情享受宽广的空间和自由的空气。然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七只猎豹没有一只表现出龙归大海虎归山林的兴奋来,恰恰相反,一个个都惊恐不安,动也不敢动,彼此挤在一起,光充满疑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对陌生环境如此恐惧和戒备,完全不符合猎豹的性格。野生猎豹因为丛林里极少有能伤害它的天敌,性格勇猛而敢于冒险,尤其是数只猎豹合成一群后,胆量更是倍增,在一个地方狩猎一段时间后,便会扩展领地,迁移到新的地方去找寻更多的猎物。在猎食过程中,猎物不管逃向何方,猎豹都紧迫不舍,绝不会因为猎物逃进了陌生的地界而放弃追逐。对猛兽而言,陌生环境至多只会使其产生轻度不安,很快这种不安便会被强烈的好奇心和探险冲动所替代。只有孱弱的草食动物置身于陌生环境时,会害怕得浑身战抖,无所适从。陌生,换个角度看,就是新鲜,就是刺激,意味着新的命运、新的奋斗、新的创造、新的发展和新的开拓。 我们隔着花格铁门,大声朝猎豹们吆喝,指望能把它们从门口轰走,撵进宽广的草地和乱石滩。又不是胆小的羊群,老在原地傻站着干吗呀? 在我们连续不断的轰赶下,一只脸上布满繁星似的斑点外号叫麻雄的猎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三十来步,便停了下来。一只尾巴上的黑色环斑特别浓艳名叫断魂尾的雌猎豹一抡尾巴小跑起来,但刚刚跑到与麻雄平行的位置,就好像前面有堵墙挡着似的,刷的一下来了个紧急刹车。其他猎豹也犯同样的毛病,都是走到与麻雄平行的位置就撞墙似的抽身回转来。我从铁门外望过去,猎豹们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地方,是一块平坦的草坪的中央,没有任何障碍,没有任何阻隔,也没有任何界线,是没有任何理由驻足不前的啊! “它们在笼子里待惯了,平时就只能跑这么远。”负责喂养这群猎豹的钟师傅在我旁边低声嘟囔了一句。 不愧是整天与动物打交道的行家里手,钟师傅说出了问题的症结。我目测了一下,猎豹们停滞不前的地方,距离这扇铁门,约三十来米,而原先它们住的那间笼舍,长三十米宽七米。这七只猎豹都是在那间长方形的笼舍里出生并长大的,它们在笼舍里最大的活动空间,就是从笼舍的东端跑到笼舍的西端,距离是三十米,超越了这个极限,就会一头撞在铁丝网上。我猜想,它们中或许曾经有过一两只不愿受约束的猎豹,渴望冲破樊篱到广阔天地自由驰骋,但每次都被坚硬的铁丝网撞得头破血流,还要受到饲养员粗声粗气的叱骂。无数次失败后,它们自然而然得出这么一个结论:铁丝网是牢不可破的,一切想要跑到铁丝网外面去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久而久之,它们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向前跑出三十米,就会撞墙似的立即停下来。 对长期处于囚禁状态下的灵魂来说,有形的铁丝网拆除了,无形的铁丝网依然矗立着。 太阳出来了,照亮了山,照亮了水,照亮了草地和乱石滩。七只猎豹斑斓的毛色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华丽无比。春风荡漾,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对斑鸠从草丛中掠翅高飞,一条花斑蛇吱溜吱溜游向清泠泠的小溪流。面对大自然的风采和大自然的魅力,七只猎豹不仅不会欣赏,反而像危险正在逼近似的惶惶然地东躲西藏。它们讨厌灿烂的阳光,不喜欢自己的身体被太阳照得亮堂堂,互相倾轧着,都想躲到别的猎豹的背后去。那情景,活像是一群生活在黑暗的地底下的老鼠突然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 乱了一阵之后,名叫麻雄的猎豹搜寻的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突然举步朝花格铁门左侧走去。那儿的水泥围墙和一块磐石之间形成一条狭窄的夹弄,是个隐蔽的死角,阳光照不到,阴暗而逼仄。七只猎豹鱼贯钻进那条夹弄,挤得要命,把那条夹弄塞得满满的。奇怪的是,它们好像很满意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好去处,紧张的情绪平静下来,心安理得地龟缩在一起,还伸出舌头互相之间整饰起皮毛来。 它们习惯了在狭小的空间生存,长期生活在铁笼子里养成了一种闭锁心态,总觉得只有四周用围墙封闭起来的拥挤的生存空间才是安全的。地盘一扩大,世界一开放,危险就会乘隙而入,危机就会产生,安全感就没了。这是不正常的心智所造成的一种病态的安全感。 世界大得很,大世界才是生命活动的大舞台。当我们从封闭的角隅走进开放的世界,是有可能会遇到暗礁和险滩,会见到陷阱和火坑,世界之大,总有肮脏和龌龊,总有危机和种种不尽人意的地方。然而,开放的世界里更多的是明媚的阳光,是充满活力的竞争,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舒展与自由。 宽广的胸怀才能享用宽阔的空间,被囚禁的猥琐的心灵一旦置身于一个开放的世界,是很难一下子就适应的。曾多次看到类似这样的报道:一个坐了几十年牢的囚犯刑满释放,跨出监狱大门后,面对自由的花花绿绿的世界茫然不知所措,已完全不能适应正常人的生活,恐惧疑虑,陌生隔阂,在巨大的压力下,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不得已,他又要求重新回到监狱中去。 若能让这七只猎豹举手表决自由选择的话,我相信,此时此刻,它们一定会举双手赞成回到狭窄的笼舍里去的。 看来,首先是要消除它们心中那道无形的铁丝网,摆脱精神束缚,造就一种开放的心态,才能适应在无拘无束的广阔的世界里生存。 办法当然是有的,那就是驯化动物通常所采用的食物引诱法。所不同的是,过去用食物引诱法往往是要让动物泯灭野性,磨掉性格中的棱角,变不听话的野兽为百依百顺的家畜;而今用食物引诱法却是要帮助这七只猎豹打开心的锁链,扳正扭曲的心灵,重塑异化的品性,造就一代正常、健康、无所畏惧、充满活力的真猎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在锻造崭新的灵魂。 我们一整天都不给它们喂食,饥饿是生命最好的老师。翌日晨,我们提着新鲜的肉块来到野化中心。猎豹的嗅觉十分灵敏,远远就闻到了肉块上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地从围墙和磐石之间那条狭窄的夹弄里拥出来,扑到花格铁门上,朝我们嗷嗷叫着。钟师傅挑了一块大小正合适的牛排,先隔着花格铁门在猎豹们贪婪的嘴吻前逗引了一会儿,然后扬起手臂像掷铁饼似的把一块牛排抛掷出去,牛排在空中打着旋,越过花格铁门,在七双豹眼的注视下,足足飞出六七十米远,砰的一声掉在野化中心里那片乱石滩上。 血淋淋的鲜红的牛排在白垩色的岩石上显得十分醒目,又正处在上风口,随风送来一股甜甜的血腥味。七只猎豹馋涎欲滴,快速朝牛排跑去,但刚跑出三十米,便不约而同地都停了下来。 毫无疑问,是无形的铁丝网拦住了它们的去路。 钟师傅接二连三地朝乱石滩抛掷肉块,以增加诱惑的力度。那只名叫麻雄的猎豹大概是实在饿极了,站在三十米那道无形的铁丝网前,哀哀地吼了一声,眼一闭,心一横,大有慷慨赴难的架势,一头朝前撞去。它没有任何阻碍地蹿出十多米远。它似乎不相信自己有这等能耐,停了下来,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回首张望。确确实实,它已跨越了心理障碍,把人为的羁绊抛在了脑后。它惊喜地狂吼一声,纵身一跃,跳到乱石滩,大口嚼咬新鲜的牛排。 率的力量是无穷的,其他六只猎豹跟随在麻雄后面,也都跃上乱石滩,享受美味佳肴。 我们又沿着野化中心的围墙走了一圈,在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都抛掷了一些肉块,让这些猎豹在觅食的过程中,开阔眼界,熟悉新的生存环境,培养起勇于探索善于开拓的进取心。 心的囚笼一旦打开,生命就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解放。 很快,这七只猎豹就适应了在宽广的自然环境里生活,它们不屑再钻进围墙与磐石之间那条狭窄的夹弄,也不再对风声雨声和草叶摩擦的沙沙声感到害怕。它们在宽阔的草地和乱石滩纵横驰骋,沿着溪流尽情跳跃,溅起一片片晶莹的水花,玩累了,就闭起眼睛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享受大自然的温馨与美妙。 我们理应生活在一个开放的充满朝气与活力的世界。 羊奶妈和豹孤儿全文在线阅读 院子的篱笆被白蚂蚁蛀倒了一大片,我到山上砍野竹子来修补篱笆。路途有点远,我带了一篾盒糯米饭当午餐。运气不错,砍竹子时,刚巧碰到一只原鸡在抱窝,被我一刀砍死,褪毛去内脏,用一根竹棍穿起,放在篝火上烤。不一会儿,香味四溢,馋得我口水都流出来了。烤鸡现杀现吃,色泽金黄,油光闪亮,皮脆肉嫩,嘿,皇帝也享受不到这份野趣!我正在得意,突然听见左侧那片密不透风的斑茅草里,传来悉哩嗦罗的声响,扭头看去,差一点没吓得尿裤子,一只色彩斑斓的金钱豹的脑袋,从茅草丛中探出来。豹子会游泳会爬树,奔走如飞,比老虎更难对付,猎人中就有头豹二猪三虎的说法。它离我最多只有十来米远,我不敢跑,一跑它准会蹿跳起来轻易地从背后把我扑倒的。这家伙准是被烤鸡的香味引到这儿来的,我灵机一动,将手里还没完全烤熟的原鸡朝它掷过去,希望它贪恋烤鸡的美味,而放我一马。烤鸡骨碌骨碌滚到离豹头三四米远的草地上,它耸动鼻翼,贪婪地嗅着,长长的豹舌不断舔着嘴唇,慢慢地从茅草丛中钻出半个身体,一双铜铃大眼瞅瞅我,又望望烤鸡,露出一种犹豫不决的表情。我捏着柴刀,紧张得浑身汗毛倒竖。等了一会儿,它迈步走向烤鸡,谢天谢地,烤鸡比我更对它的胃口。我趁机站起来一步一步向后退却,准备退到安全距离后,转身撒腿飞逃。可当它的身体完全从斑茅草丛中钻出来时,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必要飞逃,我只要快步走,就足以把它甩掉,因为它的一条后腿掉了一截脚爪,整条腿血肉模糊,另一条腿悬在半空,哦,原来是只残疾豹! 通常人们总以为森林里的野生动物,尤其是大型猛兽,一定身强力壮,五官和肢体完美无缺,这是一种想当然的错误见解。其实,森林里的野生动物,由于没有医院和任何保健制度,又时时处在弱肉强食的激烈竞争中,伤残者的比例是相当高的。 我不知道这只豹子的脚爪是怎么弄断的,也许是被猎枪射中的,也许是捕捉野猪时被野猪的獠牙咬掉的,也许是在和豺群争抢食物时受伤的……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凡走兽,前肢受了伤,还能勉强奔跑捕食,后肢受了伤,重心无法平衡,不可能再进行凛冽的扑跃,因此,它是很难再生存下去的。 残疾豹抓住烤鸡,狼吞虎咽起来。看得出来,它已经好几天没吃到东西了,瘦得一副皮囊包裹着几根骨头。这还是只母豹,腹部吊着两排乳房,也干瘪瘪的,像晒蔫的丝瓜。 早知道它是只残疾豹,我就不会犯傻把香喷喷的烤鸡掷给它了,现在,悔之晚矣。 第三天清晨,我起来上厕所,刚拉开房门,又像触电似的将门关上,并扣紧了门闩。一只浑身布满金钱环纹的豹子正躺在我的院子里呢!毫无疑问,这家伙是从我还没来得及补好的篱笆墙缺口钻进院子来的。我急忙从土墙上取下猎枪,一面往枪管里灌火药和铁砂,一面从木格窗棂向外观察。豹子听到开门和关门声,头扭向我的草房,奶奶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就是吃掉我烤鸡的残疾豹!它比三天前更憔悴了,满脸尘土,眼角堆满眼屎,活像豹类中的垃圾瘪三。 我哗啦一声拉动枪栓。在我的打猎生涯里,凡动物,都本能地害怕拉枪栓的声响,会惊跳奔逃,起码也会紧张得兽毛恣张,耳朵竖得笔直,发怒地咆哮。可眼前这只残疾豹,却仍卧在地上不动弹,只是用一种凄凉的表情望着我。我好生奇怪,忍不住多看了它一眼,我看见,它那条前几天就受伤的后腿露在外面,伤口严重发炎,化脓溃烂,散发着一股恶臭,还有蛆在腐肉上蠕动,它艰难地喘息着,四条豹腿僵硬地在抽搐,看样子快不行了。 对一只生命垂危、虚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残疾豹,我何必要浪费子弹呢?更重要的是,子弹会损伤美丽的豹皮。我打消了要立即开枪的念头。 它见我隔着窗棂在注视它,便挣扎着挪向院子左边那棵石榴树,带着某种恳求意味的眼光在我和石榴树之间频频地穿梭往还,好像急着要给我和石榴树牵线搭桥。我很纳闷,开了门,手扣在扳机上,枪口指着那只色彩斑斓的豹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个究竟。 石榴树下躺着一只小豹崽!这只豹崽和猫差不多大,眼睛还没睁开呢,身上沾满了草叶土屑,有气无力地蠕动着。残疾豹爬到豹崽跟前,伸出长长的舌头,像推皮球似的推动着豹崽,一点一点朝我推过来。“嘘——嘘——”我挥动着猎枪,想让它停下来,可它却固执顽强地把豹崽往我面前推。我一步步往后退却,它痛苦的眼光紧紧盯着我,表情显得很沮丧,很失望,冲着我欧地轻吼了一声,绝不是那种威胁式的咆哮,也不是那种刻毒的诅咒,而是一种哀哀的乞求,或者说是一种虔诚的祈祷。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大胆的设想,这只残疾豹大清早跑到我的院子里来,并非想要偷窃家畜家禽,也并非要来伤害我,它是出于无奈才来找我的。它是一只哺乳期的母豹,不幸的是,在捕猎时后肢受了重伤,它找不到食物,也就分泌不出芬芳的乳汁,刚生下不久的几只小豹崽一只接一只饿死了,最后只剩下一只小豹崽了,也已饿得奄奄一息。它晓得自己活不长了,不愿失去最后一个小宝贝,就忍着伤痛,叼着豹崽,借着夜色的掩护,从山上爬进曼广弄寨。三天前我曾和它打过一次交道,它记住了我的气味,凭着猫科动物灵敏的嗅觉,找到了我的家,它误以为我是出于同情和怜悯才扔给它烤鸡的,它以为我是个好人,会帮助它,会收养豹崽的。 它快不行了,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困难,身体因痛苦而缩成一团,连爬也爬不动了,但舌头仍执拗地颤动着,竭力要把豹崽推到我面前来,那双豹眼,仍充满期待地凝望着我。 我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启示,扔了猎枪,弯腰抱起豹崽,托在手臂上,抚摸着它的背,并亲了亲它毛茸茸的脸颊。 残疾豹眼里露出了欣慰的表情,豹尾缓慢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便僵然不动了。 《羊奶妈和豹孤儿》沈石溪 残疾母豹临终时托付我一只还在吃奶的豹崽,我给它起名叫豹孤儿。刚巧,我放牧的羊群里有一只才出生两天的羊羔在过河时一脚踩滑溺死了,我便把母羊牵到院子里来,打算用羊奶喂豹孤儿。母羊名叫灰额头,芳龄四岁,正是羊的黄金岁月,长得膘肥体壮,几只羊奶鼓得就像快吹爆的气球,奶水绰绰有余。可当我将豹孤儿抱到灰额头腹下,灰额头耸动鼻翼,惊慌地咩咩叫起来,如临大敌,在院子里躲闪奔跑。哺乳动物都是靠鼻子思想的,灰额头的羊鼻子一定是闻到了豹孤儿身上那股食肉兽的腥味,本能地意识到我手里捧着的毛茸茸的小家伙是它不共戴天的仇敌,避之唯恐不及。我在羊脖子上套一根绳索,把灰额头绑在石榴树上,强制性地让它喂奶,它浑身觳觫(húsù),四条羊腿打战,紧张得好像被牵进了屠宰场,一滴羊奶也分泌不出来。我没办法,只好玩弄手腕,把那只溺死的小羊羔的皮剥下来,做了条羊皮坎肩,裹在豹孤儿的身上,又用羊粪在豹孤儿头尾和四肢仔细擦了一遍。当我再次把乔装打扮后的豹崽子送到灰额头身边时,灰额头先是用疑惑的眼光朝我手中半羊半豹的怪物看了又看,又用鼻子在豹孤儿身上嗅闻了好一阵,脸上渐渐露出惊喜的表情,“咩——”兴奋地欢呼了一声,我赶紧将奶头塞进豹孤儿的嘴,“吱——”饿极了的豹孤儿咂巴嘴唇使劲吮吸起来,洁白芬芳的羊奶流了出来,灰额头颌下那撮山羊翘翘抖抖,羊脸浮现出母性圣洁的光辉。 灰额头算得上是一位称职的奶妈,豹崽和羊羔吃奶的习惯迥然不同,小羊羔出生两天后,就会自己钻到母羊肚子底下去吃奶,母羊只消后腿扒开,站着即可喂奶。豹崽比羊羔矮小得多,母豹是用躺卧的姿势来喂奶的。灰额头面对够不着它奶头的豹孤儿,竟然改变了羊的习性,也像猪、狗、猫那样,侧躺下来喂奶了。 半个多月后,豹孤儿睁开了眼,会在地上蹒跚爬行了。又过了一个月,它会在院子里奔跑跳跃了。它贪玩淘气,特别爱往高处跳,一会儿打碎了我窗台上的花盆,一会儿扑翻了我晾衣服的架架,我觉得小小的院子已容纳不下它了,就把它连同灰额头一起放回羊群去生活。 因为有灰额头陪伴,也因为有那条羊皮坎肩,众羊们只是对长相很别致的豹孤儿好奇地围观了一番,便认同它有权留在羊群里。 豹羊同圈,天敌变朋友,堪称世界奇迹,我想。 每天早晨,豹孤儿像其他羊羔一样,跟在成年羊的后面,在牧羊狗阿甲的吆喝下,跑到草场去,每天傍晚,我羊鞭儿一甩,它又跟随羊群回到羊圈来。它的行为模式很多方面都像羊,它会勾起脖子,和羊羔互相顶脑门玩,它会用舌头去舔成年羊的脖子,讨取一点长辈的宠爱,只要灰额头咩咩咩一叫唤,它立刻摇着尾巴奔到灰额头面前,将脸在灰额头胸脯间磨蹭撒娇,它的叫声似乎也受到了奶妈的影响,“欧——咩——欧——咩——”有点羊腔羊调了。只有一点和羊截然不同,它断奶后,拒绝与灰额头一起吃青草,非要我一天两顿喂它带荤腥的饭。 很快,豹孤儿长得几乎和成年羊一般大了。 一天下午,我把羊群带到戛洛山上去放牧,大羊们散落在树丛和岩石间,娴静地啃食着碧绿的青草,豹孤儿和一只名叫一团雪的小白羊你追我我追你地打闹玩耍,一团雪摆出一副公羊打架的姿势,用才长出一寸来长的犄角去撞豹孤儿,豹孤儿顶牛的技巧不如一团雪,力气好像也不如一团雪,又处在斜坡的下方,地势很不利,被一团雪顶得跌了好几个跟斗,豹鼻子被羊角撞了一下,酸疼得厉害,它欧咩欧咩地叫着,不断用豹爪去揉自己的鼻子。一团雪高兴得忘乎所以,又冲上来在豹脖子上撞了一家伙,豹孤儿跌了个四爪朝天。一团雪乘胜追击,豹孤儿转身纵身一跃,跳到一块一米多高的石头上,又一蹿,蹿上两米多高的一棵山毛榉树上。一团雪追到树下,不断勾起前腿,身体直立,做出要继续干架的姿势来,“咩——咩——”高叫着,意思好像在说:你别逃到树上去啊,有种的你下来,我们再脑袋顶着脑袋比试比试!豹孤儿欧咩气愤地叫了一声,突然从树上扑了下来。森林里,金钱豹最拿手的狩猎方式就是爬到高高的树上去,在猎物从树下经过时,出其不意地从树上扑下来,沉重的身体砸在猎物身上,把猎物压得半死不活,然后把猎物的脖子咬断。这是豹子的一种本能,虽然谁也没教过豹孤儿,豹孤儿自己就会了。 豹孤儿正正地落在一团雪的羊头上。可怜的小白羊,脖子一下子被拧断了,倒在地上,四肢抽搐,站不起来了。豹孤儿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还勾起脖子用脑袋顶一团雪,想继续玩游戏哩。咩呜,一团雪发出一声垂死的哀叫,嘴角涌出一口血沫。豹孤儿惊恐地跳开,旋即又小心翼翼地走拢来,伸出舌头舔舔一团雪的嘴,我猜想它的本意绝非是要去尝羊血的滋味,而是要表示歉意,可当它的舌尖舔着血浆后,我看见,它那双刚才还忧伤黯然的豹眼,刹那间流光溢彩,欧咩,它兴奋地叫了一声,好像无意中破译了生存的奥秘,无意中闯进了一扇宝库的门:它沉睡着的食肉兽的本性被唤醒了,它压抑的兽性释放了,它激动地慌乱地趴在一团雪身上,吮吸着热乎乎的羊血。 “呼咩——呼咩——”一团雪咧着嘴,已奄奄一息了。 羊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它们目睹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咩——咩——咩——咩——”它们愤怒地朝豹孤儿叫着。豹孤儿好像聋了似的,不予理睬,仍埋头津津有味地舔食羊血。有几只大公羊实在看不下去了,撅着犄角冲过来,想挑豹孤儿,豹孤儿一闪,躲开了,“欧——”威风凛凛地吼了一声,龇牙咧嘴,做出一种典型的豹子扑食的姿势来,它的嘴上还沾着羊血,完全是恶魔的形象,对羊来说。 几只大公羊色厉内荏地咩了两声,掉头跑掉了,整个羊群潮水般地往后退却。 这时,母羊灰额头飞快奔了过来,咩——咩——咩冲着豹孤儿急促地叫着。豹孤儿赶紧摇晃起那条长长的豹尾,收敛起凶神恶煞的模样,欧咩,欧咩,恢复了羊羔的温顺与平和。咩——咩——咩——咩,灰额头一面叫着,一面向右边山岬跑去,把豹孤儿带离那棵山毛榉树,带离还在垂死挣扎的一团雪。豹孤儿听话地跟在灰额头后面,但一面跑,一面留恋地扭头朝一团雪张望。 自从小白羊一团雪惨遭不幸后,母羊灰额头在羊群里的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无论大羊小羊公羊母羊,都对灰额头侧目而视,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着灰额头。走在路上,没有哪只羊愿意和灰额头结伴同行。在牧场吃草,再茂盛的草坡,只要灰额头一出现,其他羊便跑得干干净净。晚上进羊圈,所有的羊挤成一团互相取暖,唯独灰额头孤零零地被排斥在一个角落里。 只有豹孤儿还忠心耿耿地陪伴在灰额头身边,但越是这样,灰额头在羊群里就越孤独,羊们对它就越仇视。 我想,在其他羊的眼里,灰额头是灾星,是元凶,是杀害小白羊一团雪的罪魁祸首,因为是它带来了这么一只非羊非豹的家伙! 灰额头好像也明白羊群之所以恐惧自己、躲避自己、仇恨自己的原因,它表现得十分矛盾。有时候,它会无缘无故地朝豹孤儿发脾气,咩咩呵斥,用头把豹孤儿顶得四脚朝天,将豹孤儿从自己身边赶走。有时候,却又亲昵地舔吻着豹孤儿的额头,“咩——咩——”细声细气地叫唤,心肝宝贝似的呵护。有一次,豹孤儿用爪子拍死一只老鼠,叼在嘴里,颠颠地跑到灰额头面前去报功,灰额头恶心得打了个响鼻,举起小铁锤似的羊蹄,狠狠一蹄,把豹孤儿踩得哇哇乱叫,灰额头仍不罢休,又追上去,狂踩乱踏,好像要把豹孤儿活活踩成肉酱。豹孤儿哀嚎着,在地上打滚,灰额头好像突然间后悔自己不该如此粗暴,跪卧下来,羊脸在豹脸上摩挲着,温柔地咩叫着,神情显得十分伤感。 阳春三月,是山羊的发情季节,无论是在山上还是在羊圈里,激情澎湃的公羊到处追逐着母羊。灰额头在我放牧的羊群里,臀肥毛亮,算得上是个美“人”,去年这个时候,好几头大公羊为争得它的芳心打得头破血流,可现在,羊依旧,情缘绝,没有一头大公羊跑来找它谈情说爱。它耐不住闺中寂寞,主动向头羊二肉髯靠拢,飞媚眼,送秋波,抛送爱的红绣球,可二肉髯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只道行很深的和尚羊,坐怀不乱,理也不理它。 灰额头就像一朵缺少雨露阳光的花一样,很快就憔悴了。它整天无精打采,到了牧场,默默地埋头吃草,然后找个僻静的角落,躺到太阳落山。 那天傍晚,我把羊群赶回羊圈,灰额头和豹孤儿落在羊群的后头,当羊群全部进了羊圈后,它俩才姗姗来迟地来到栅栏门口,就在这时,头羊二肉髯突然率领四只大公羊,在栅栏门口一字儿排开,把门堵得严严实实的,不让灰额头进去。灰额头往里挤撞着,用胸脯推搡着,企图冲出个缺口好钻进圈去,二肉髯闷着脑袋,用羊角抵在灰额头的颌下奋力一挑,灰额头被挑得摔倒在地,脖颈上好像还被划破了一个小伤口。灰额头卧在地上,伤心地咩咩叫着。我正想上前干涉,跟在灰额头身后的豹孤儿先我一步,地怒吼一声,扑过去,狠狠一爪子掴在二肉髯的羊脸上。金钱豹的爪子长约一寸,尖锐如匕首,豹孤儿虽然还是只半大的幼豹,但为母报仇,情绪激昂,力气增大了许多,这一击快如闪电,气势凌厉,一下就把二肉髯扫倒在地,羊鼻也被抓破了,汪汪流出血来。豹孤儿似乎对羊血鲜红的颜色和甜腥味有些敏感,视线一落到二肉髯被抓破的鼻子上,两只豹眼熠熠闪亮,尾巴生气勃勃地竖得笔直,舌头贪婪地伸了出来,“——”它兴奋地叫了一声,跳过去,身体盖在二肉髯身上,眼神变得痴迷而又癫狂,就要去吮吸二肉髯脸上的羊血。二肉髯绝望地惊恐万状地咩叫起来。我赶紧一把揪住豹孤儿的后颈皮,把它从二肉髯身上拖下来。二肉髯已吓得魂飞魄散,从地上翻爬起来后,从栅栏门冲了出去,夺路而逃。头羊的行为是有示范作用的,羊群呼啦一声都逃出羊圈,豹孤儿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灰额头走进羊圈去。 天快黑了,任凭我怎么吆喝,任凭牧羊狗阿甲如何吠叫,羊群赖在村外的小河旁,再也不肯归圈。我没办法,只好将灰额头和豹孤儿牵出羊圈,拉进我的院子。羊群目睹它俩离开,这才跟着惊魂不定的二肉髯进到羊圈里去。 那天夜里,灰额头在院子里“咩——咩——”凄凉地叫了整整一夜。 翌日,我把羊群赶到百丈崖上放牧。朝阳从对面的山峰背后冉冉升起,红彤彤的就像一只大火球。灰额头独自登上悬崖,扬起脖子,“咩——咩——”的发出呼叫声,声调优雅柔和,是母羊在深情地呼唤羊羔。正在一块岩石背后捉老鼠的豹孤儿听到叫声后,飞快奔到百丈崖上,扑到灰额头的怀里,交颈厮磨,互相舔吻,一幅动人的母子亲情图。 就在这时,发生了我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事:灰额头转到悬崖里侧,脑袋顶在豹孤儿的背上,好像要亲昵地给豹孤儿梳理皮毛,可突然间,灰额头后腿一挺,用力向豹孤儿的腰间撞去。豹孤儿站在悬崖外侧,离峭壁只有一尺之遥,没任何心理准备,冷不丁被猛烈一撞,跌倒在地,朝悬崖外滚去,“咩”尖叫一声,突然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好一阵,山谷下面传来物体砸地的訇然声响。 灰额头伫立在悬崖边缘,出神地眺望山谷对面云遮雾罩的山峰,凝望那轮红得像血似的朝阳,纹丝不动,远远望去,就像一尊塑像。 我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头羊二肉髯率领羊群爬上悬崖,慢慢朝灰额头走去。“咩——咩——”二肉髯一面走一面发出高亢的叫声,走到灰额头面前,羊脸去摩挲灰额头的脖颈,表达赞许和嘉奖。许多公羊和母羊也都热情地围上去,咩咩的柔声叫着,表示欢迎灰额头回到羊群温暖的大家庭里来。 当二肉髯那张喜滋滋的羊脸触碰到灰额头脖颈的一瞬间,灰额头浑身颤抖了一下,如梦初醒般地望着二肉髯,脸上浮现出一种惊悸骇然的表情,它长咩了一声,突然,纵身一跃,朝悬崖外跳去…… 我想,灰额头作为羊,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对豹子的仇恨情结,可作为奶妈,在哺乳过程中又产生了无法割舍的恋子情结,这两种情结互相对立,水火不能相容,所以它才会先将豹孤儿撞下悬崖,然后自己再坠崖身亡的。 《雪崩》全文在线阅读 还没走到日曲卡雪峰,老天爷就刮起了暴风雪。尖锐的北风呼啸着从v形的风雪垭口蹿来,卷起地上的积雪,压下天上的落雪,漫起山旮旯里的枯叶斗和沙砾,整个山道仿佛是被飞扬的芦花密密包裹起来的芦苇荡。 你扬起树枝在母牦牛艾蒂高翘的臀部抽了两下,催促它跑快些再快些,天黑前无论如何也要穿过日曲卡雪峰。雪峰下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是在陡崖上开凿出来的,石头路面被羊蹄马蹄牛蹄和兽爪人脚磨得油光锃亮。再铺一层雪片结一层冰凌,滑得就像涂了油。摸着黑走这样的山路可不是闹着玩的。 艾蒂不愧是你从小饲养大的牦牛,懂你的心事,撒开四蹄一路小跑。刚满半岁龄的花面崽紧紧跟在母牛的屁股后面。寂静的山野响起一串雪片被踩碎的“嚓喇嚓喇”的声响。 转过一道山岬,就是日曲卡雪峰了。滇北高原的山峦一般都是丘陵状,缓缓隆起,模样很像一只只发酵得恰到好处的馒头。唯独日曲卡雪峰,平地突元,峻峭挺拔,高耸入云,就像一根支撑穹隆的天柱。此刻,山体的沟沟壑壑间积满了白雪,就像穿了件又肥又宽的羊皮袄,显得有点臃肿。尤其是冲着羊肠小道的那面山坡,顶上的积雪已厚达几丈,呈悬挂之势,像是高高蹲着一匹张牙舞爪的白色怪兽,随时会扑跃下来吞噬一切。这不是幻觉,确确实实这里每年冬末时节都要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 日曲卡雪峰是一座仁慈的山,从不会像其他凶狠的雪山那样,突然爆发雪崩把在山脚下经过的生灵埋葬在厚厚的雪层下。它总是在雪崩的半小时前就从陡斜的山脊线滑下一条雪尘,开始细如米线,逐渐变粗像条白带,在雪崩发生的前几分钟,又形成宽达数丈的雪的瀑布,凌空倾斜,在山道上空形成一道耀眼的白色弧线,伴随着訇訇如雷声响,警告山脚下过路的生灵赶快躲避。日曲卡雪峰确实有副好心肠,所以尽管年年雪崩,却从来没伤害过山民和牲畜。 你的大名就叫山娃子,从小在这一带山野滚爬摸打,对雪崩的奥秘当然一清二楚。 陡斜的山脊线没任何动静,你大胆地往前走。 石头路面上覆盖着冰雪,很滑很滑。 花面崽突然一脚踩空,“咕咚”一声从山道上摔下去。花面崽一只后蹄踩在一块冰砖上,冰砖“吱溜”滑下陡崖,花面崽也就摇晃一下身体跟着跌了下去。等你反应过来,想去揪住花面崽的尾巴,帮助它站稳,已经迟了。这一段崖子虽然不深,却很陡,花面崽几乎是笔直掉下去的。崖底爆起一团雪尘,还传来牛骨折断的脆响。 走在前面的母牦牛艾蒂,“哞”地惊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撒开四蹄,在结满冰凌的窄窄的山道上奔跑了一程,找到一处斜坡,四蹄踩在斜坡的积雪上,笨重的身体像滑梯似的滑进崖底。不一会儿,山谷里传来母牛和牛崽高一声低一声的哞叫。 你别无选择,也只好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积雪下到崖底。这是一个瓦钵状的山谷,面积不大,阴森森的有一股刺骨寒气。猛犸寨的人都管这山谷叫黑谷。其实,这山谷冬天一层白雪,夏天一地青苔,根本没有什么黑颜色的东西,起名黑谷,不过是用颜色来象征某种凶险。 你循着牛哞声很快找到了艾蒂和花面崽。 花面崽卧在一块凸凹不平的岩石上,积雪被砸出一个半尺深的坑。你蹲在地上查看了一下,它身底下没有淌血。没有淌血比淌血更不妙,淌血说明伤着了皮肉,没有淌血说明伤着了筋骨。你扬起手中的树枝,“嗷”地喝叫一声,在花面崽屁股上狠狠抽了一家伙。你巴望它能挣扎着站立起来。可你很快失望了,它只是把细弱的脖颈扭了扭,表示极想挺立起来,身体却像坨僵硬的石头,怎么也动弹不了。你不愿相信它四条腿真的都骨折了,扬起树枝还要试一试,突然,艾蒂鼓起一双铜铃似的牛眼珠子,愤愤地朝你低吼了一声;花面崽也向你投来怨恚的眼光,凄凉地叫了一声。 你虽然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却已是有六年牧龄的老放牛娃了,对牦牛的脾性摸得很透,晓得艾蒂是在警告你不要折磨它的已受了重伤的崽子。花面崽是在告诉你,它没心思跟你调皮捣蛋,它实在是无力站起来了。 这该怎么办才好?花面崽虽然只有半岁,少说也有百把斤重,你别说挽把它背回家去,抱也无法把它抱起来。艾蒂倒有身牛力气,却不会像猴那样驮猴娃行走,也不会像虎豹那样叼崽奔跑。 要是早知道半路会遇到这场暴风雪,你绝不会让花面崽尾随着艾蒂到雪山镇去运送两笼野雉的。阿爸曾劝过你说,山娃子哎,去雪山镇路途远,带着牛崽是累赘,会添乱子的。你没听阿爸的话。现在,后悔也晚了。 雪越下越密,阴霾的天穹一片晦暗。怎么办?这条荒僻的山道平常就罕有人迹,暴风雪中就更见不到一个人影。看来只有回猛犸寨去搬救兵了。阿爸会有办法的,约上伦戛舅舅和阿努大叔,举着火把,带着竹竿绳索,就可以把受了重伤的花面崽抬回家。 你试探着拉了拉艾蒂的鼻绳,它犟着牛脖子瞪了你一眼。你知道,它要守护在牛犊身旁。这也好,你想,有艾蒂在就不怕野狼、豺狗和雪豹来扑咬花面崽了。牦牛头顶那两支琥珀色的牛角锋利得就像两把尖刀,护崽的母牦牛比老虎更凶猛哩!从日曲卡雪峰到猛犸寨来回约三个小时,虽然黑谷风雪弥漫,但牦牛生性耐寒,全身披挂着的一绺绺长毛能有效地抵御风雪,不用担心会被冻坏。 你动手解开艾蒂身上的肚带,卸下驮架。两笼野雉在雪山镇卖了个俏价。驮架空空,没费多少力气就从艾蒂背上卸下来了。 你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袄,准备离开黑谷。突然,脸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喷射了一下,冰凉冰凉,还有点生疼。不像是风把雪花刮到脸上,天上飞扬的雪花轻盈温柔,感觉是凉丝丝痒丝丝,而不会生疼;也不像是地上的沙砾被风卷起飞溅到脸上,沙砾落到脸上绝不会有那种刺骨的寒意。你无意中走动了几步,脸上那奇异的感觉顿时消失。 你再走回刚才站立的位置,脸上又出现了无形的喷射。你惊讶地抬起头,日曲卡雪峰耸立在眼前,嶙岣的山体堆满了白雪,显得头重脚轻,摇摇欲坠。那条潇洒的山脊线正正对着你的脸,山脊线似乎在朦胧地流动。暮色苍茫,你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皮,妈呀,那朦胧的流动愈来愈清晰,像老天爷漏下了一条白色的丝线,顺着山脊线滑向大地。怪不得脸上会有冰凉的喷射,那是从寒冷的雪峰飞泻下来的冰粒!你突然觉得头皮发麻,手足发软,心儿怦怦乱跳。你十分清楚,山脊有雪粒流动将意味着什么。至多还有半个小时,这里就要发生惊天动地的雪崩,仁慈的日曲卡雪峰已在向你发出警告了。 沿着山脊线倾泻的流雪越来越明显,冰雪的颗粒也越来越大。 你呆呆地望着身旁的艾蒂和僵卧在岩石上的花面崽,难道说,神汉阿努大叔的预言果真要应验,艾蒂真的命中没崽,生一个就要死一个? 花面崽是艾蒂产下的第二胎牛犊。头胎牛犊生下才两个月就死了。 那是两年前的春天,艾蒂在牛厩干燥的稻草堆里产下了头胎牛犊。小家伙全身雪白,油汪汪亮闪闪,像只白月亮,很逗人喜爱。你每天从马背小学放学回家后就把艾蒂和白月亮带到野鸭滩去放牧。野鸭滩水美草肥,牦牛吃了能长膘。艾蒂是个很称职的母亲,寸步不离地守在自月亮身旁。无论是狗是人还是其他牦牛,只要一挨近它的宝贝牛犊,它就会鼓起一双凶狠的牛眼,摇晃着脑顶那对琥珀色的牛角,“哞——”发出一声威严的吼叫。但对你是例外,无论你扳着白月亮的脖颈摔跤还是用狗尾巴草捅白月亮的鼻孔,它都不会气恼。 艾蒂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它最信任的小主人会杀了它心爱的白月亮。 那段时间,家里经常发生鸡被盗的事。有一只贪婪的白狐,总是在傍晚时分踩着淡淡的月光溜到院子的鸡窝里偷鸡。阿妈养了二十多只山茶鸡,不到一个月时间,只剩下七只了。阿爸在院子的篱笆墙下安置了捕兽铁夹,没逮着狡猾的白狐,倒把家里那条名叫阿花的狗夹断了一条后腿。那时你已满十二岁了,正渴望做个受伙伴们尊敬的小猎手,便操起阿爸那支箍着一道道铜圈的猎枪,埋伏在院子后面那片小树林里等待盗鸡贼前来送死。 那天是上弦月,月色清雅,树荫斑驳,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有点模糊。你看见一个白影子在树丛若隐若现,还传来草叶被折断的寨率声。你断定必是白狐无疑,便果断地扣动了扳机。“轰”的一声巨响,霰弹像群啖肉喋血的小精灵扑向那团白影。白影猝然倒地,你还以为自己射中了该死的白狐,高兴得从地上蹦跳起来。这时前面树丛里突然“哞”地传来一声牛叫,那是艾蒂在叫,声音低沉颤抖,透着无限悲怆。你好生奇怪,只听说过兔死狐悲,没听说过狐死牛悲的。你钻进树丛赶过去一看,白月亮倒在月光下,小小的牛头被铅弹击碎了,汩汩流着血。你这才恍然大悟,你误把白月亮当做白狐打死了! 艾蒂用牛嘴拱动着白月亮软耷耷的脖颈,徒劳地想让自己的宝贝重新站起来。你和艾蒂四日相视,牛眼里闪烁着一片憎恶与仇恨。你手中的猎枪还在冒着袅袅青烟,你脸上还挂着猎杀的兴奋与激动,艾蒂当然一眼就认准你是杀害它宝贝的凶手。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吼,艾蒂牛眼里爆起一道复仇的冷光。你还算反应快的,扔下猎枪转身就跑。艾蒂打着响鼻在背后追赶。幸亏离家不远,你失魂落魄地逃进屋,赶紧把门拴死。牛角“乒乒乓乓”撞在木门上,震得屋顶的木瓦“稀里哗啦”往下掉。 阿爸、伦戛舅舅和阿努大叔闻讯赶来,用盘头套绳和双球脚绊好不容易才把狂暴的艾蒂赶进牛厩。 牛厩圈住了艾蒂的身体,却圈不住那颗复仇的心。只要你山娃子的身影一出现,艾蒂就会用嘶哑悲凉的声调“哞哞”叫着,撅起那对匕首似的犄角,朝你冲将过来。结实的木栅栏好几块木板被犀利的牛角挑得稀烂。 “这么下去怎么得了,”阿妈忧心仲忡地对阿爸说,“万一哪天它冲出牛厩,我们山娃子不就……唉,干脆点,把猎枪拿来,宰了它吧,也省得我整天提心吊胆。” 阿爸阴沉着脸,望望牛厩里狂躁不安的艾蒂,又望望栅栏外的你,慢腾腾走回屋去取枪。 “不,阿妈,别宰艾蒂。”你拉住阿妈的手央求道,“是我不对,误杀了白月亮。我已经错过一次了,再杀艾蒂,不就是错上加错了吗?” “它要用角撞你,它已经发疯了,是疯牛。” “不,阿妈,它不是疯牛。”你大声申辩道,“它瞧见我开枪打死了它的宝贝,它恨我,才想撞我的。阿妈,假如有人伤着了我,你不也会去拼命吗?” “小孩子家,别乱嚼下巴骨说不吉利的话。快,朝身后自己的影子吐泡口水,去去邪。”阿妈搂着你的肩说,“真是个傻孩子,它是畜生,怎么可以跟人来比呢。” “虽说是牦牛,也有舐犊之情的。”阿爸瓮声瓮气地说。 “我们总不能养个仇敌在家吧。” “阿妈,我不是故意要害白月亮的。这是误会,我心里也难过得要命。艾蒂迟早会明白这一点的,它会原谅我的。” “它是畜生,它懂个啥呀!” “不,阿妈,艾蒂很聪明,它除了不会说话,啥都懂的。”你固执地说。 “唉,”阿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那就随你的便吧。千万要小心,别走进牛厩去。” 阿爸什么也没说,只在你肩头重重捏了一把。这是男人间的暗语,表示信任和理解。 除非你插上翅膀,是不可能赶在雪崩前回猛犸寨搬来救兵的。日曲卡雪峰上的积雪将在半小时内.无情地崩塌下来,填满整个黑谷,这里将变成一座高高隆起的巨大的雪坟。 你用肩膀顶住艾蒂的屁股,用力推搡。“艾蒂,这里就要雪崩了,我们快离开吧。你驮不走花面崽,我也抱不动它,这不怪我们心狠,实在是没办法。走吧,艾蒂,你留在这里没用的,救不了花面崽,反而会白白葬送自己!”艾蒂四条腿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你绕到牛头前,一手扳住牛角,一手拉住鼻绳,用力朝外拽。“艾蒂,听话,来,抬起你的前蹄,走吧,走吧,花面崽肯定是没救了,你何苦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呢!”艾蒂拧着粗壮的牛脖子,任你怎么拽拉,就是不肯动弹。 山脊线上的流雪骤然变大,白丝线变成了白绸带,雪尘冰粒在高速倾泻中互相摩擦,泛起一缕缕惨白的光。流雪声沙沙响,这是山神在叹息。你不能再这样磨蹭了,时间是宝贵的,早一分钟离开黑谷就少一分危险。你将鼻绳在右手掌里绕了两圈紧扣,双脚蹬地,使劲拉。艾蒂狭长的牛脸无可奈何地扭了过来。好极了,再使一把劲就可迫使它开步走。瞧,它的一条前腿已抬离地面了。你索性把鼻绳扛在肩上,像纤夫拉舟似的朝前迈进。你侧着身乜斜着眼观察艾蒂的反应。它的脖颈已扭到了极限,两支牛角翻到脊背上,脸痛苦地翘向天空,鼻吻和身体形成一条水平线。鼻绳绷得如同琴弦,山脊线上的雪流偶尔冲下一块冰碴,落在牛鼻绳上,发出铮的声响。你产生了一种胜利在望的喜悦。你刚要继续加力,突然,你瞥见艾蒂那条蓬松如芦苇的牦牛尾巴急剧地在空中画了个圆圈,牛脖子倔强地猛烈向后摆动,“铿”的一声,它的鼻孔豁裂了,结实的麻绳从牛鼻里滑脱出来。你没防备,在雪地里栽了个筋斗。 艾蒂仍守护在花面崽身旁,半步也没挪动。它肉感很强的紫黛色的鼻吻被麻绳割得血肉模糊,冒出一汪黏稠的鲜血,很快被凛冽的寒气凝冻成坨坨,牛鼻上像绽开了一朵红罂粟。它瞅了你一眼,眼光分明有一种哀怨和责备。它低低地哞叫一声,似乎在劝你不要枉费心机了,它决不会扔下自己心爱的宝贝不管的。 你沮丧地从雪地里爬起来,艾蒂果然像你所担心的那样,拉穿鼻孔都不愿回头。 山脊线上流动的雪带膨胀变宽,宛如一条洁白的哈达。惨白的天穹在向乌黑过渡,盆形山谷里反射着一层冷漠的雪光。 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艾蒂留在这里送给死神。你抖抖身上的雪尘,走到艾蒂面前,搂住毛茸茸的牛脖子,把自热烘烘的脸贴在冰凉的牛脸上,喃喃地说:“艾蒂,我知道,你心里很苦,做妈妈的,谁都舍不得丢弃自己的孩子,无论是人是牛都一样的。可这是天灾呀,怪不得谁。艾蒂,你要坚强点。你还年轻,你还会有牛犊的。我用盐巴辣子对着山神起誓,回到家,我明天就给你找头最魁梧健壮,最俊美潇洒的公牦牛来做伴。等你再有了宝贝,我保证,让你和你新生的牛犊日夜待在我家的院子里,那儿绝对安全,没有风暴,没有雪崩,没有虎豹,没有豺狼,没有陡崖,没有深渊,没有饥饿,直到你的新生牛犊平平安安长大。艾蒂,你听懂没有?我求你了,我们走吧!这里马上就要雪崩,会把你活埋在厚厚的雪层里的。” 艾蒂牛眼里泛起一片晶莹,抬头望望积雪肿胀的日曲卡雪峰,心有所动的样子。你把自己被高原阳光晒得通红的双颊在牛脸上摩挲得更加起劲。遗憾的是你的努力还是白费了,艾蒂静默了一会儿,缓慢地然而又是坚决地把自己硕大的牛头深深低垂下去,挣脱了你的搂抱和摩挲。 你的心凉了半截。这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嘛。突然间,你心里涌动起一股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的委屈和愤懑。你脑袋热辣辣的,有一种强烈的发泄冲动。你跳起来,从雪地捡起那根充作牛鞭的树枝,猛烈地朝艾蒂身上抽打。 “你这丧失理智的浑蛋,你这不通人情的畜生,我让你走,你就得走!你这头笨牛蠢牛傻牛憨牛死牛疯牛,你敢跟我顶牛,我就宰了你!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豢养的牲口,你的小命儿攥在我的手心。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打死你!” 树枝劈裂空气发出尖厉的嚣声,艾蒂屁股脊背上牛毛飞旋,厚厚的皮囊上爆起一条条蛇状血痕。它终于举步走动了。看来,调教野蛮的畜生,暴力还是有效的,你想。你很快发现自己的结论下得过早了。艾蒂是在走,却不是走出黑谷,而是走向渐渐漫过来的雪堆。 沿着山脊线倾泻的冰雪川流不息,在离花面惠躺卧处十几米远的地方隆起一座雪堆,雪堆充满活力,不断向四周扩展延伸,边缘已漫到花面崽身旁了。艾蒂走过去,像对付一匹威胁着宝贝生命的雪豹似的,用牛角拼命抵着雪堆,牛头摇晃着,牛角与冰雪磨砺进出一片寒光。牛角再尖利,也是无法同飘柔二合一的雪堆匹敌的。雪流越涌越凶,很快将花面崽半边身子掩埋住了。艾蒂大概也觉得努力是徒劳的,中止了用牛角搏斗,紧挨着花面崽伫立在靠雪堆的一侧,用自己庞大的身躯当做一堵结实的墙,为花面惠遮挡雪流。 你觉得自己被捉弄了,心头的怒火突突上蹿。你操起扔在雪地上的驮架,狠狠朝艾蒂砸去;驮架击在牛腿上,发出木鼓般的震响;你不知从哪来的一股蛮力,把坚实的驮架砸成一堆碎木片。艾蒂趔趄,似乎要跪了下去,又挣扎着站稳了。你以为它遭到如此痛击,会转身向你还击的,这倒不错,你可以引它逃出黑谷。起码它该扭过头来朝你凶狠哞叫,以示不满。可它既没转身也没扭头,仿佛你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只有那条被驮架砸中的牛腿,一会儿悬吊起来,气会儿又踏回地面,证明被砸得确实不轻。 你就像骄阳下的雪人,浑身发软。你伏在艾蒂的背上,哭了起来。你知道你不该哭的,阿爸说过,男子汉的泪是用血做的,所以不该轻易地流。你已经满十四岁了,山里的孩子早熟,你早已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眼泪就是不听话,像决堤的洪水,不停地流汹涌地流澎湃地流毫不知羞地流。你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真是个十足的窝囊废。 你天天给关在牛厩里的艾蒂送草送水。你隔着木栅栏将清泉水倒进厩内的木槽,将鲜嫩的马鹿草扔进厩内的竹筐。开始,它一见你走近牛厩,便怒不可遏地冲撞栅栏,即便饿得眼睛发绿,只要你还待在牛厩旁,就不吃你割的草不饮你背的水。你并不计较,天天精心饲养它。 半年后,它的态度逐渐缓和下来,见到你时虽然那双牛眼仍然血丝通红闪烁着冰凉的仇恨,但不再发疯般地用牛角冲撞栅栏。你就是赖在牛厩旁不走,它也照样咀嚼你投的草料饮用你倒的清泉。时间能冲淡仇恨,你想。你试图作进一步的和解努力。 那天,你故意把草料投到你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栅栏边,趁它低头用舌头卷食之际,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把钢梳子探进厩去,轻轻梳理它身上的长毛。牦牛顶喜欢主人替自己梳毛。牦牛长着一身细密的长毛,能御寒,却也容易孳生寄生虫,曳地长毛还经常会被尘土草浆沾得脏兮兮乱糊糊,被梳理时便会觉得十分舒服惬意,半闭着牛眼做陶然状。 相传生性凶蛮的牦牛就是因为太喜欢人类替它们梳毛了,才收敛野性俯首甘为人类的家畜。你想通过梳毛来向艾蒂传达自己误伤白月亮后内心的悔恨,并祈求它的宽宥。你举起钢梳子才碰到艾蒂的背脊,突然,它粗壮的牛脖子猛地一拧,两支牛角凶恶地朝你胳膊挑击,你赶紧将胳膊从栅栏里缩回来;钢梳子被牛角挑飞了,像只长尾巴丘鹬在天空作逍遥游。艾蒂没挑中你的胳膊,气得又用牛角在栅栏上疯撞了一通。 你明白了,这段时间艾蒂之所以不再见到你的身影就冲撞栅栏,是它知道用栗树围起来的栅栏太牢固,它的牛角是无法捅得破撞得开的。艾蒂之所以当着你的面也吃草也饮水,大概是觉得不吃白不吃,吃饱了好有力气来对付你。时间并不能消弭杀子的刻骨仇恨。 阿妈出主意说:“艾蒂是因为死了崽才变得野蛮的,要是它重新生了崽,疯劲也许就会浇灭。我们伤了它一个崽,还它一个崽,谁也不欠谁的,两清了。” 你觉得阿妈的话有点道理,不妨试试。两个月后,牦牛进入了发情期。你特意从戛伦舅舅家的牦牛群里挑了头绰号叫风流汉的公牦牛给艾蒂配种。风流汉八岁牙口,毛光水滑,屁股凸出一块块腱子肉,两支褐色的宝角长着一圈圈横棱轮嵴,美观洒脱,很讨母牦牛的青睐。 风流汉进厩时,艾蒂正神情忧悒地卧在角隅。风流汉站在牛厩中央,忽长忽短朝艾蒂发出哞叫,浑厚的穿透力极强的牛哞声显示它非凡的雄性气概。紧接着,它那根蓬松如拂尘的尾巴翘向天空挥洒舞蹈,纤颤猛抖轻撩细甩左绕右弯上挺下钩令人眼花缭乱,用牦牛特有的肢体语言诉说着爱的心曲。但艾蒂憔悴的牛脸上却无动于衷,懒懒地瞥了它一眼,又低头想它的心思。 风流汉不知是求偶心切,还是太过于自信,冒冒失失向艾蒂靠拢。艾蒂倏地站起来,愠怒的眼光隐含着杀机,摇晃着头上的尖角,短促地“哞”叫一声,似乎在说,你这个无赖,滚远点,别来烦我,不然你会吃不了兜着走的。风流汉大概错以为艾蒂的拒绝不过是一种雌性的忸怩,黏黏糊糊继续朝前靠。艾蒂低着头闷声不响突然抵撞过来,风流汉猝不及防,脖子被牛角犁开了一条两指宽的血槽,血流如注。艾蒂仍不罢休,又猛烈剔前冲击,风流汉抵挡不住,在牛厩里绕圈圈奔逃。要不是阿爸掌握好时机突然打开牛厩木门,放它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真是个馊主意,”阿爸一面用在石臼里捣烂的草药糊在风流汉创口上,一面说,“旧账未了,它哪有心思去谈情说爱嘛。可惜了这条公牛,怕是三个月不能配种了。” 阿妈神情沮丧,从牙缝里进出一句:“这真是条油盐不进的瘟牛!” 你拉着前来帮忙的阿努大叔的手,央求道:“大叔,你给艾蒂施点魔法,让它不要再记我的仇了,行啵?” 阿努大叔是猛犸寨的神汉,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去跳神。他会用两只熟鸡蛋一只生鸡蛋来扶乩占卜预测凶吉。可这一次阿努大叔也似乎无能为力了,摸着络腮胡子苦笑着说:“傻孩子,你大叔要真有这等魔法,早就施展了,还要等你来求吗?” “阿努大叔,你一定要教教我,用啥办法才能让艾蒂原谅我的过失。” 阿努大叔沉思了一会儿,轻轻地说:“牦牛是通人性的,它晓得自己被关在牢笼里了,这心头的怨恨怕会是越积越重了哟。” 阿努大叔话音刚落,阿妈清秀的脸庞上那条柳眉陡地竖起:“发酒瘟的,你是想让牛角在山娃子身上捅个血窟窿吗?你是想让我儿子去给畜生抵命吗?” 阿努大叔那张狭长的脸上堆起了尴尬的笑:“嫂子,别生气,我阿努要真有这种坏心肠,上山撞着豹子,下河踩着鳄鱼!我的意思是说,要想让这头疯牛回心转意,就好比把鹅卵石孵成小鸡一样难喽。我说山娃子,你就别再为难自己了,让它在牛厩里养老送终,也算很对得起它了。” 阿妈两条柳眉这才稍稍平缓了些。 山脊线上的雪流已宽如瀑布,那悬挂在峰顶的巨大的雪块在昏暗的雪光中像匹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怪兽,随时都有可能扑进黑谷。你拭干眼泪,跺跺脚,毅然转身朝黑谷外走去。你犯不着为了一头母牦牛再继续滞留在危险的黑谷里。小路陡峭滑溜,你跌跌撞撞地攀爬着。你觉得自己心里应该是很踏实的,你没做错什么,你并不是抛弃艾蒂独自逃命。你求过它骂过它揍过它拉过它,软硬兼施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它就是不肯离开黑谷,你有什么办法,你能拗得过牛脾气吗?你没什么过意不去的,你想,它这是自己要找死。你根本不用担心损失了两头牦牛会受到爸妈的责备。家里虽然不富裕,两头牦牛还赔得起。你是家里的独生子,别说区区两头牦牛,就是金山银山堆在爸妈面前,也舍不得你发生意外的。其实,这也不能算是太大的损失,等到春暖花开冰消雪融,仍可以在黑谷里找到冻成冰块的艾蒂和花面崽,像是在冰柜里储存了一冬天,牛肉还是新鲜的。 快爬出陡崖时,你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你明明知道艾蒂绝不可能跟着你一起撤离黑谷,可就是丢不开这份幻想。它果然还站在风雪凄迷的谷底,它身体的左侧是无力动弹的花面崽,右侧是迅速垒高的雪堆,冰雪已垒齐它的肩胛,黑牦牛染成了白牦牛。它大概以为它健壮的身躯能抵挡住风雪的侵袭,这挺可笑的,你想,它终归是畜生,不会明白黑谷即将变成雪坟,别说一头牦牛,即使一百头牦牛也会在眨眼的工夫被崩塌的雪埋得无影无踪。 你继续往黑谷外走去。不知为什么,越走步履越沉重,背后像有根无形的线,紧紧拴着你的心。 你虽然找出种种理由来努力地安慰自己,却总摆不脱惘然若失的感觉。在你幼稚的少年的心怀里,艾蒂是你亲密的伙伴和朋友,彼此有一种很难拆得散砍得断烧得毁踩得烂的感情。 你终于爬出了黑谷。黑谷像只白脸盆摆在你的脚下。你抛开了死亡,你安全了。你知道,日曲卡雪峰的雪崩得再厉害,也不会漫出黑谷的。你站在黑谷边缘,凝望着谷底的艾蒂。雪崩快发生了,你想看看一旦雪崩开始,铺天盖地的雪块从天而降,黑谷发出雷霆般震响,艾蒂会如何表现?你希望它能在生死转换的瞬间觉悟到是它自己错了,后悔没听你的话跟你离开黑谷。你很看重这一点,你觉得这是你最后的安慰了。 山脊线上的雪流织成幅宽数丈的雪的瀑布,气势恢宏,浩浩荡荡地向黑谷倾泻,尽管在黑夜,几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怪不得猛犸寨的山民们都把日曲卡雪峰视作图腾,起誓赌咒都借重这座雪峰的威望。它确实仁慈得就像一尊神,唯恐雪崩会误伤经过山脚的生灵,在作最后的警告。 想到起誓赌咒,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猛地拉开牛厩的门栏,跨了进去。你赤膊穿条裤衩,阳光在你黧黑的皮肤上涂了层厚厚的橘黄。高原秋天的日头并不烫人,你是赌气脱光衣裳的。要是艾蒂真的至死也不肯原谅你,即使你穿起双层羊皮袄,也挡不住尖利的牛角的。要捅,就让它捅得更爽快些吧。 艾蒂垂着头颅,蜷缩在一堆肮脏的粪草上,一群绿头苍蝇在它躯体四周嗡嗡飞翔。这两个月来,艾蒂食量锐减,黑色的长毛失去了光泽,健壮的身体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囊裹着一副牛骨架。这两天情形更坏,干脆绝食,连水也不喝了,整天卧在地上,神情委靡,望着远处的日曲卡雪峰发呆。阿爸在厩外用一块石头砸在它背脊上,它一惊,吃力地站起来,还没等站稳,又“咕咚”跪卧下去。请了雪山镇的兽医来,连药箱都没打开,只隔着栅栏瞄了两眼,就说:“趁它还有一口气,送屠宰场吧;活牛肉总比死牛肉要好吃些。” 阿妈瞄了你一眼说:“唉,苦命的牛。算啦,我们也不图这笔钱,就让它老死在牛厩里吧。在后山挖个坑,囫囵埋了,也算对得起它了。唉,真是条苦命的牛啊。” 阿妈说这番话时显得愁眉苦脸,还叹了两口长气;但你总觉得阿妈的语调轻松得有些轻浮,有一种难以掩饰的虚伪。 让艾蒂成为牛厩里的死囚,你觉得并不比把它牵进血腥的屠宰场更慈悲些。 你晓得,艾蒂才六岁,对牦牛来说,正是青春好年华,离老死还远着呢。阿努大叔说得对,它本来就怀着失子的悲痛,又看到自己被关在牢笼里,这心头的怨恨就越积越重,生命也就被折磨得衰竭了。它快要死了,一旦它死去,你永远也无法弥补自己误伤了一颗母性的心灵所犯下的罪过。悔恨将会像一座无法卸脱的大山沉重地压在你的背上。无论如何,你要设法拯救它的性命! 你打开牛厩的门栏,打开心的牢门。 你晓得,走进牛厩,要冒很大的风险。虽说艾蒂已衰竭得站都站不稳了,但牛角仍很坚硬犀利,那庞大的身躯,对付像你这么个乳臭刚干的娃娃,还是绰绰有余的。阿爸赶着牦牛群到新草场去了。阿妈到水碓房舂谷子去了。他们若在家,是绝不会允许你打开牛厩门栏的。家里没人,院子空荡荡,发生意外,没人来救助。但你还是毅然决然地跨进牛厩。 你不相信自己一年来的努力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你不相信过去和艾蒂之间亲密的友谊已完全被仇恨冲得一干二净;你不相信这么长时间艾蒂还没看出你真诚的悔恨;你不相信生性忠厚的艾蒂果真要用你的命来血祭白月亮。 门栏的木轴发出吱吱刺耳的怪响,艾蒂缓缓抬起头来,朝门栏张望。一瞬间,它痴呆黯淡的双眼流光溢彩,像两堆突然被点燃的篝火,进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根已无力挥扫牛虻的尾巴也生气勃勃地爹开了须毛。它抬头望望湛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又急遽将眼光落回你脸,似乎想证实眼前的情景并非是幻觉。 “艾蒂,我来了。”你喃喃地说道,“我晓得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不该误伤白月亮,更不该把你关在这里。” 艾蒂的反应比你想象的更猛烈。你刚跨进门栏两步,它便腾地站了起来,牛头高昂,凶神恶煞般地瞪着你。它的动作十分敏捷,四只牛蹄曲成弓形在地面麻利地一磕,身体便像有弹性似的升了起来,与早晨相比,宛如换了一头牛。委靡的病态奇迹般地消失了,凹塌的肩峰在一瞬间极有气派地耸隆起来。看得出来,它全部的生命都聚焦在复仇上了。 你仍一步步朝它走去。 突然,它一甩脖颈发出一声长哞,声音高亢雄浑,发自丹田,如嚎如吼,气概非凡。长哞声还在空中回荡,它就勾紧牛头,挺着一对琥珀色的牛角笔直朝你撞过来。这对牛角用仇恨磨过,被悲愤淬过,角尖闪烁着逼人的寒光。肩峰四周的黑色长毛朝后籍飘扬,映衬出冲击的磅礴气势。 一股冷气从尾尻沿着脊椎升上你的脑门,你全身冰凉麻木,几乎不会动弹。回转身逃出牛厩已经来不及了;牛厩空空连一棵可以藏身的树也没有。你不可能空手扳倒一头疯牛。刹那间,你后悔了。你不该如此冒失闯进牛厩来,它毕竟是畜生,不懂得微妙复杂的感情,它只晓得为它死去的牛犊复仇。这真是多余的怜悯和同情。你就要死了,牛角将在你裸露的胸脯捅出两个血窟窿。你被极度的恐惧攫住整个身心,四肢僵木,望着艾蒂发呆。 艾蒂挟着风飞快冲到你面前,两支牛角像出鞘的匕首直插你的胸脯。你绝望地闭起眼睛。奇怪,时间像凝固了,半天没出现肌肤被戳通撕裂的疼痛。你睁开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艾蒂后肢绷直前肢微曲身体向前倾斜,似乎仍在勇猛冲击;牛脖子上的毛一绺绺竖直,两侧的胸肋随着粗重的喘息声猛烈起伏着,完全是一副牦牛同雪豹抵架的姿势;寒光闪耀的牛角离你裸露的胸脯仅仅一毫米远。 它及时停下来了。牦牛不愧是懂感情的动物,虽然恨你,却不忍心伤害你。 一股暖流在你胸中激荡,你伸出手,抚摸它憔悴的脸庞和枯瘦的肩胛,你的眼睛热辣辣的,滚出一串泪。这是悔恨的泪,感激的泪。泪水滴在艾蒂额头,顺着长长的牛鼻梁漫进它的嘴唇。牛舌嚅动着,似乎在品尝着泪的滋味。突然,它发出一声长哞,声音低沉暗哑,发自肺腑,如泣如诉,慑人心魄。它虽然是头不会开口说话的畜生,但它什么都懂。它知道你不是有意伤害白月亮的;它知道你是出于无奈才把它囚禁在牛厩里;它知道你的内疚和悔恨;它也知道你是在冒着生命的危险打开牛厩门栏想拯救它的性命。它不能不恨你,也不能不爱你,强烈的爱和恨在它心里交织着冲突着,所以才会一见你就凶恶地举着牛角抵撞过来,又在最后一瞬间勒住了自己的野性冲动。 你情不自禁抱住它硕大的牛头,就像抱住一个受了委屈的伙伴。它庞大的躯体摇晃了一下,就像冰山被阳光泡酥了,四肢软绵绵地站不住,咕咚跪倒在地上。它激情熄灭了,力气耗尽了,长毛枯槁,肩峰凹塌,又恢复了原先病恹恹的神态,只有那双牛眼,越来越清亮,泛起一片晶莹,滚出两颗泪珠。 “艾蒂,我对着神圣的日曲卡雪峰起誓,我一定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伴,让你生下活泼可爱的牛犊,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母牛!”你也跪在地上,捏着拳头郑重地说道。 “阿努大叔,我起的誓有啥不对吗?” “小孩子家不懂事。男人的誓言是蘸着血写在他生命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努大叔,你放心好了,我就是用我的生命在起誓。是我误伤了白月亮,我得赔它。我不收回我的誓言。” “孩子啊,我用千年羊骨给艾蒂占过卦,它命中无崽,生一个就要死一个,你发了毒誓,将来后悔都来不及的。” “我不信。你这是骗人。” 阿努大叔摇头叹息地走了。 你念过书,知道神汉是一种愚昧和迷信,你才不信阿努大叔有预测未来的本事呢。 艾蒂仿佛听懂了你的誓言,默默注视着远方的日曲卡雪峰,颔首致意。 说也奇怪,没有灌汤药,也没有在牛屁股上扎针,艾蒂的病就不治而愈。它贪婪地嚼咬着你割来的草料,不到一个月,又变成一头毛色光滑丰满健壮的母牛了。 翌年冬天,艾蒂在火塘边产下了一头浑身漆黑,面颊上分布着四块对称白斑的小牛犊。你给这头小牛犊起了个别致的名字:花面崽。 你连滚带爬从安全地域又回到阴森恐怖的黑谷。你要抢在雪崩前把艾蒂引出黑谷。你发过誓要让它做幸福的母亲的,如果听任它被雪崩埋葬,你的誓言就永远也无法兑现了。你是个男子汉,男人的誓言浓如血烈如酒重如山,只有连狗都瞧不起的懦夫才会让自己的誓言淡如水稀如云贱如草。 离艾蒂还有十几步远,你就轻轻抽出佩挂在腰间的长刀,藏在身后。这是一把锋利无比的祖传猎刀,曾剖开过狗熊的胸膛。冰雪溅落在薄薄的刀刃上,发出清脆的颤音。 你有把握把艾蒂引出黑谷。你摸透了艾蒂的脾性,它把花面崽视为自己的命根子,你当着它的面割断了花面崽的脖子,不用邀请,它就会踩着你的影子疯狂地朝你追击。 你不是鲁莽的孩子,在折回黑谷的路上你已观察好了奔逃的路线和脱险的办法。善良忠厚的艾蒂绝对想不到你会采取如此残酷的做法。当你突然挥刀劈倒花面崽后,艾蒂一定惊呆发愣,而你却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扔下沾血的刀拔腿就跑,等它清醒过来,彼此已拉开了好几十米的距离。牦牛并不是善跑的动物,尤其上坡,庞大的身躯是一种累赘,很影响速度。感谢老天爷,从谷底到安全地域一路都是上坡。你是山里的孩子,爬坡赛跑是你的拿手好戏,你想你不会被艾蒂追上的。逃出黑谷后,山梁上就有一棵几围粗的冷杉树,你可以爬到树上避难。再进化一千万年,牦牛也不会爬树。在即将发生的这场性命攸关的人与牛的赛跑中,你觉得自己赢的希望是很大的。 山脊线的雪流夹杂着稠密的雪团冰块,日曲卡雪峰上不时传来闷沉如雷的轰响,那是巨大的雪块在开裂在摇晃。雪块的表层流动着一层不祥的青光,宛如打着哈欠已经醒来的青面獠牙的妖怪。黑谷里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艾蒂身上披着厚厚一层白雪,在雪团冰块的袭击下岿然不动,好似一座冰雕。 你心里很明白,你把艾蒂救出黑谷,它也绝不会对你感恩戴德,恰恰相反,你冒险救出去的将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当你亮出背后的长刀,在艾蒂的眼里,你就是老虎就是雪豹就是豺狼就是屠夫就是妖魔。你已经误伤了白月亮,又当着它的面杀死花面崽,这血仇恐怕一辈子也化解不开了。 这没什么,你想。阿爸常说,男人活在世上总要受各各样的委屈。 又一串冰层开裂的响声滚下黑谷,花面崽似乎预感到灭顶之灾即将来临,竖直柔嫩的脖颈,“哞哞”惊慌地叫着。艾蒂用粉红色的舌头在花面崽脸颊和脑门上不停地舔吻着,像是在告诉自己的宝贝,别怕,妈妈在你身边。 多么感人的母亲的慈爱,你握刀的手有点软了。你从艾蒂背上抓起一把雪,狠狠抹了抹脸,抹去这多余的柔情。 你弓着腰扑上去闪电般朝花面崽竖直的脖颈砍了一刀。 盆形黑谷里耀起一道弧形的白光。 你的手臂一阵发麻,传来牛骨被钢刀斫断的“咔嚓”声。你看见花面崽的头颅像长了翅膀似的飞离躯体,在空中打了个旋转,稳稳地落到雪地上。 艾蒂震惊了,悲怆地长哞一声,身上那层白雪霎时间被怒火炸得像群惊飞的白鸟。它又变成一头黑牦牛,怒不可遏地朝你冲来。 你回过神来,撒腿奔逃。这是一步之遥的追击,幸亏是爬坡,你手脚并用,使出吃奶的劲,才躲过了牛角的锋芒。 你终于逃出了黑谷,闻你弥预料的一样,艾蒂盯着你的身影穷追不舍,也跟出了黑谷。你踉踉跄跄朝那棵傲立在山梁上的冷杉树奔去。 你终于抢先几步来到树旁,你搂着树干,往上攀爬,糟糕,树干上挂着一层冰凌,你刚爬到树半腰,一脚没抠稳,吱溜又滑落下来。艾蒂嘴腔里喷出的那股腥臊的热气流灌进你的衣领。再继续爬树肯定会被牛角活活钉在树干上的。你双脚用力在树上一蹬,身体斜斜地弹射出去。 “咚”,艾蒂的双角深深刺进树干,震得树冠哗啦啦颤抖,抖落一层暴雨似的冰凌雪尘。 你在雪地里打了两个滚,爬起来沿着山梁往前跑。艾蒂发疯般地追撵上来。 在平地上,牦牛奔跑的耐力和速度都要超过人。 你跑着跑着,突然觉得背后像被谁猛击了一掌,身体轻盈地飞了起来,在半空中形成一条抛物线,刚好落在陡崖的边缘,好险哪,再稍稍飞远一些,就跌进黑谷了。你手撑着白雪想站起来,身体沉得像石头,动都动不了。你晓得自己已被牛角撞着了,奇怪的是背部并不觉得疼,只是有点发麻,还燠热得难受。你反转手臂在背上摸了摸,摸到一层黏黏的液体,再擦擦眼前的雪,白雪变成了红雪。 艾蒂气咻咻地赶过来,威严地站在你面前,两只牛眼可怕地发绿,进射出两股凶光。它又朝你垂下尖角。这可恶的畜生,还嫌撞得不够吗?这一次,牛角并没刺进你的身体,而是探进你身体底下的雪层。牛脖上的肌肉拧成麻花。你明白了,这疯牛是要将细长的牛角像铲刀似的把你铲起来抛进黑谷去!它是要在花面崽遇害的地方进行血祭。你受了重伤,匍匐在地上无力抗拒,只好听任它摆布了。 牛角将你的身体抬了起来,就在这时,对面的日曲卡雪峰訇地传来山崩地裂般的巨响。艾蒂从你身体底下抽出牛角,和你一起循声望去,山峰上悬吊着的巨大的雪块坠落下来,砸在半山腰上,碎成几瓣,扬起沙暴似的雪尘。厚达数米的雪尘铺盖黑谷,眨眼工夫,黑谷里的岩石、灌木、小路和花面崽的躯体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挺拔峻峭的日曲卡雪峰仿佛不堪忍受积蓄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冰雪的重负,不停地抖动身躯,山壁上的冰雪一片片一块块朝黑谷倾倒,黑谷里沸腾起翻江倒海般的雪浪,蔚为壮观。 艾蒂站在陡崖边缘,呆呆地看着。突然,它伸直脖颈朝黑谷对面的日曲卡雪峰哞叫了一声。你从来没听到过如此绵长凄厉的哞叫,音调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忽而嘶哑忽而圆润,像是揪心的悲鸣,又像是灵魂的哭泣。你躺在地上,听得毛骨悚然。 突然,它转身站到你面前,朝你垂下倔强的头颅。一条温热的湿漉漉的牛舌在你额角轻轻舔了舔。你看见,两滴忏悔的泪从它茸毛密布的牛脸滚下来。 艾蒂,这没什么,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张开嘴想说,却说不出声来,喉咙里溢出一口腥热的血。 蓦地,艾蒂迈开四蹄跨出陡崖,朝黑谷冲下去。艾蒂,你这是要干什么呀?你想伸手去揪住那条蓬松的尾巴,但你已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日曲卡雪雪峰还在猛烈地抖落雪块,黑谷差不多已被冰雪填满。你看见,艾蒂琥珀色的牛角在冰雪上抵撞出一个窟窿,四条健壮的牛腿划拉着,像条黑色的大鱼,游向雪层深处。它一定是想赶回花面崽身边。 艾蒂,快回来,生活还可以重新开始,我起过誓,会让你养大一头活泼可爱的小牛犊的。 又一片崩塌的雪扑进黑谷,窟窿不见了,黑色的大鱼也不见了。黑谷盛满了冰雪,隆起圆圆的穹顶。 你身体热得要命,眼皮也睁不开了。 象警全文在线阅读 那天下午,我顶着太阳到大黑山挖一种名叫萝芙木的草药,累得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回家途中,想拐到罗梭江的大湾塘去喝口水洗个澡,解解乏。西双版纳漫长的干季,烈日如焰,空气干燥得像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燃,树叶被烤得焦黄,水塘干涸,溪水断流,方圆百里的大黑山只有那条在谷底蜿蜒穿行的罗梭江是唯一的水源。 这一带属自然保护区,人迹杳然,热带雨林层层叠叠。夕阳西下,燠热的天气透出一丝凉爽。我顺着大象甬道往前走,快走出那片老林子时,突然,听到前方有杂沓的脚步声和嘈杂的鸣叫声,牛哞羊咩马嘶鹿鸣猪吼狗吠豺啸鸡啼鸭嘎兔叫鼠吱,听起来就像一个游牧部落携带着牲畜家禽在赶路。我怕遭遇不测,赶紧离开大象甬道钻进一片密不透风的灌木林,藏踏实后,轻轻拨开枝蔓望过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罗梭江大湾塘的树林边缘,拥挤着野牛、斑羚、盘羊、野猪、豺狗、猪獾、马鹿、草兔、黄鼬、孔雀、白鹇、锦鸡等二三十种动物,大大小小约有一两百只,就像童话中森林里的动物**开会一般。空间不大,这么多动物聚在一起,一会儿野猪撞着野牛,一会儿草兔踩着锦鸡,秩序有点乱。绝大多数都是食草动物,但也有杂食性动物野猪和猪獾,还有一只惯会偷鸡的黄鼬和两只属于食肉猛兽类的红毛豺。奇怪的是,黄鼬并未扑向近在咫尺的白鹇,马鹿好像也不怎么害怕蹲在自己身边的红毛豺。 我可不相信不同种类的动物会像人那样聚在一起开会,尤其是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天生就是吃与被吃的敌对关系,怎么可能和平共处呢?一定是发生了极为特殊的事情,迫使这些动物麇集在一起。我仔细观察,那对红毛豺,舌头拖得老长,干得就像一条晒瘪的茄子,豺眼贪婪地眺望着罗梭江;野牛和斑羚舔着干裂的嘴唇;孔雀张着嘴,断断续续发出嘶哑的叫声……哦,我明白了,这些动物在炎热的山上活动了一天,极度干渴,或者说已渴得嗓子冒烟,火烧火燎般难受,黄昏时分想到罗梭江饱饮一通,洗澡冲凉。由于太渴了,抑制了红毛豺狩猎的冲动,只对水感兴趣,而对近旁的捕猎对象漠然视之。由于想水想得心焦,盘羊和马鹿忘了身边的危险。 需要说明一点的是,大黑山地势险恶,罗梭江在崇山峻岭间奔流,这一带上百里长的江岸,都是陡峭的悬崖,只有猿猴才有本事从悬崖攀援而下到江边饮水。大湾塘是两座山脉之间的一道豁口,是森林到江畔唯一的平坦通道。干季,大黑山许多动物只能到大湾塘饮水。 它们都渴得难以忍受了,而水雾蒸腾的罗梭江就在眼前,从树林边缘走过去,穿越一片五六十米宽的白沙滩,就能享用到江水,它们为何滞留不前呢?我好奇的目光向江边延伸,只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清楚了,耀眼的白沙滩上,躺卧着五六条大烤鱼,另有七八条鳄鱼在江中游弋。这是典型的恒河鳄,皮肤呈暗橄榄色,粗糙得就像披了一层鳞甲,最大的一条约有五米长,露出一口锯齿似的利牙,让人心惊胆战。显然,这些凶猛的恒河鳄使得宁静的大湾塘变得血腥恐怖,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屠宰场,任你是野牛还是红毛豺,只要一跨进罗梭江,就会被这些鳄鱼咬住腿拖进江心活活淹死,撕成碎片。 在岸上看起来笨拙迟钝的鳄鱼,一到水里,就变得轻盈灵活,力大无穷,连孟加拉虎都要畏惧三分。 这些守候在大湾塘的鳄鱼,狰狞的眼光望着在树林边缘踯躅不前的动物们,正等着它们前去送死呢! 就在这时,我听到多身后传来雄浑嘹亮的象吼,树枝摇曳,雀鸟惊飞,不一会,树丛间那条蔚为壮观的绿色甬道里,出现七头大象和一头乳象,排成一路纵队,雄赳赳朝大湾塘开进,为首的是一头高大魁梧的公象,瓦灰色皮肤泛着油光,两支长牙闪着寒光。 一见象群驾到,所有的动物都两眼放光,露出欣喜的表情,野牛发出哞哞的欢呼声,小鹿蹦蹦跳跳载歌载舞,孔雀开屏表达灿烂的喜庆,就连两只红毛豺也不断摇甩尾巴隆重迎候。那情景,就像是终于盼来了救星。 象群跨出树林,在白沙滩上由一路纵队散成扇形,挥舞长鼻,撅挺象牙,高声吼叫,阔步向前。动物们兴高采烈地跟在大象们后面,浩浩荡荡涌向江边。 那些晾在沙滩上晒太阳的鳄鱼刚才还神气活现,一见大象压境,立刻掉头蹿进江去。 在西双版纳密林,只有大象真正不怕鳄鱼。大象重达数吨,任你是什么型号的鳄鱼,撼山易,撼大象难。象蹄能踩扁鳄鱼的脑袋,象牙能捅穿鳄鱼的身体,象鼻能劈断鳄鱼的脊梁,所以只要象群在河里洗澡汲水,鳄鱼就会识相地游开。 七头成年大象跨进江去,每一头象相隔一定的距离,往前走出二十来米远,走到水深约一米的地方,在浅水区布下一道椭圆形的警戒线。跟在大象后面的动物们纷纷跳进这块安全水域,大湾塘喧闹欢腾,溅起一丛丛浪花,在瑰丽的晚霞中变幻着奇异的色彩。我躲在灌木丛里看得心痒眼馋,我身上汗津津的,也想跳到江里去洗个澡了。我想,这么多不同种类的动物混杂在一起,再混我这么个人进去,大概也不会惹什么麻烦的。干季的罗梭江,清澈见底,带着一股野花的馨香,喝着回甜,泡一泡润肤养颜,有大象免费为我站岗放哨,我干吗不跳到水里去享受一番?我当机立断,脱光衣裳,手脚并用,学着动物的爬行姿势,走到江边,扑通跳了进去。 浅水滩热闹得就像动物在过狂欢节,野牛刨了个沙坑,整个身体埋进去,只露出两支琥珀色的犄角,孔雀啄起一串串晶莹的水珠,梳理自己艳丽的羽毛,野猪像一台高效抽水机呼噜呼噜一个劲猛喝,肚子鼓得像只皮球,又哗哗排泄出来,很不讲卫生,淘气的小鹿和那头乳象玩起了打水仗,小鹿奔跑着扬起一片片水花泼在乳象身上,乳象的鼻子像水枪似的向小鹿喷射……谁也没有注意我,大概把我也当成是一种借大象光到这儿来饮水的猿猴类动物了。 这时,一条五米长的大鳄鱼贼头贼脑地游过来,甩动扁平的大尾巴,哧溜一个猛扎子,想从两头大象之间的空当冲破警戒线,那头大公象警惕,迅速赶上来,高高举起长鼻,气势凌厉地猛劈下去,正中大鳄鱼的腰,大鳄鱼翻起白肚皮,泅进江底逃走了。 欧--欧--大象们愤怒地吼叫起来,就像擂动巨大的战鼓,震得江隈微微颤抖,在警戒线外游弋的鳄鱼们纷纷后退。 一只盘羊大概是玩得太高兴了,忘了危险,竟然跑到警戒线来了,眼瞅着就要跨出警戒线,突然,一头母象走过来,卷在胸前的长鼻子嗖地弹射出去,就像一条善意的警棍,挡在盘羊面前,粉红色的大嘴发出柔和的叫声,仿佛在说,请注意安全,不要再往前走了! 盘羊立刻顺从地掉转头,回到安全水域。 我发现,到这儿来饮水沐浴的动物,把警觉与戒备都置于脑后了,兔子就在黄鼬面前喝水,马鹿就在红毛豺跟前嬉戏,谁也不提防谁,谁也不躲避谁,好一派和平景象。 我洗着澡,一只小斑羚跑到我身边来了,我伸手摸摸它的背,它也不在乎,还傻乎乎地用舌头舔我的手臂。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趁小斑羚现在心理不设防,我完全可以用藤索套住它的脖子,洗完澡后,来它个顺手牵羊,哈,白捡个便宜回家! 我爬回白沙滩,寻找合适的藤索。突然,浅水滩传来马鹿惊慌的鸣叫,我扭头望去,原来那对红毛豺喝饱了水,解决了干渴的问题,萌发野性,想逮住那头小马鹿。食肉兽是改变不了茹毛饮血的本性的。母鹿一面护卫着自己的宝贝,一面呼叫求援。西双版纳没有狼,豺是亚热带丛林最优秀的猎手,凶猛残忍,猎杀技艺高超,有勇有谋。一只红毛豺正面与母鹿周旋,另一只红毛豺绕到小鹿背后,龇牙咧嘴扑蹿上去…… 瓦灰色大公象听到母鹿的呼叫后踩着水飞快地赶往出事地点,动作敏捷的红毛豺已跃到半空,豺爪已快搂住吓得晕头转向的小鹿,瓦灰色大公象还离着好几步远呢,说时迟,那时快,象鼻在江里猛汲了口水,就像高压水龙头,喷出强有力的水柱,不偏不倚射中丑陋的豺头,红毛豺被冲得身体歪倒,扑了个空,扑通掉进水里。红毛豺不甘心失败,跳起来还想逞凶,大公象雷霆震怒,撅着象牙小山似的压过来,那对红毛豺赶紧逃上白沙滩,大公象追上去,一鼻子踢在一只红毛豺的屁股上,那只红毛豺滚出好几丈远,吓得屁滚尿流,哀嚎着,逃进树林。 我将找到的藤索又悄悄扔掉了,我可不想挨大象的揍。 太阳从山峰背后滑落下去,最后一抹晚霞从江面消失,紫色的暮霭悄悄从河谷蔓延开来。瓦灰色大公象扬起鼻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吼叫,就像听到了某种指令,动物们纷纷从水里爬上岸象群殿后,有秩序地开始撤离罗梭江。 我也手脚并用,混在动物群中间往岸上撤,不小心一脚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滑溜溜的卵石上,身体失去平衡,仄倒在齐腰深的水里,慌乱间,突然觉得一条柔软的手臂扶稳了我的腰,把我从水里拉了起来,抬头一看,哇,是一头母象帮了我一把,用它的长鼻子钩住了我的腰。喔嗬呜,它象嘴里吐出一串含混不清的音节,好像在对我说,白色的裸猿,别紧张,慢慢走。 很快,所有的动物都登上白沙滩,孔雀、白鹇和锦鸡已拍着翅膀钻进密匝匝的树林里去了,走在最后面的那头瓦灰色大公象也踩着稳实的步子登上岸来,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一只小斑羚大概是太贪玩了,刚登上白沙滩,突然又扭头跑进江去,兴奋地蹦跶耍闹,母斑羚急忙追进江去,焦急地咩咩叫唤,想把小家伙赶上岸去,但不懂事的小斑羚竟然和妈妈玩起了捉迷藏,躲躲闪闪就是不愿上岸去。 暮色苍茫,刚才被大象吓走的鳄鱼群这时又游聚过来,瞪着贪婪饥馑的眼睛,迅速朝小斑羚冲来。 呦欧,呦欧,心急如焚的母斑羚凄厉地叫起来。 已登上岸的瓦灰大公象扭头看了看,重新下到江里,跑到小斑羚身边,像一尊威严的守护神,警惕地注视着已游得很近的鳄鱼群。 终于,调皮的小斑羚被妈妈赶上了岸,安全地撤离白沙滩,隐没在黑黢黢的密林里。瓦灰大公象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将长鼻搭在牙弯上,最后一个离开大湾塘。 真像是尽忠职守的**,在履行自己神圣的使命。 瞎眼狐清窝全文在线阅读 红狐有清窝的习惯,所谓清窝,就是成年狐将满一岁的小狐用暴力从窝巢驱赶出去,强迫它们离开家。这是为了减轻同一块领地的食物压力,腾出生存空间,好繁殖下一茬幼狐。一岁时的小狐独立生活的能力还不高,一夜之间由父母疼爱的宠儿变成无依无靠漂泊天涯的流浪儿,有的没本事猎到足够维持生计的食物,饥寒交迫,很快就夭折了。据动物学家的统计,小狐死亡率最高的就是被清出窝后的这十天内,大约有百分之三十的小狐在这段时间里死于非命。在我的印象里,红狐清窝,又自私又残忍,是一种很不人道的陋习。 时令已近仲春,又到了红狐清窝的时间,老林子里不时传来成年狐的低嚎和小狐的惨叫。但我想,住在寨后水磨房下的母狐蝴蝶斑是不会清窝的。 蝴蝶斑年轻貌美,额头上有一块十分醒目的蝶状黑斑,前年春天和雄狐灰背结成伉俪后,产下小雌狐黄胸毛和小公狐黑鼻头。蝴蝶斑本来算得上世界上最幸福的雌狐了,夫君身强体壮,儿女活泼可爱,水磨房下的窝巢安全可靠,夫妻和睦,食物丰盛,无忧无虑。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狐也有旦夕祸福。两个月前的一天黄昏,我挑着一担麦子到水磨房去磨面,远远看见红狐一家子排成一路纵队从水磨房下那只喇叭形的石槽钻出来,朝流沙河边的香蕉林走去;狐是昼伏夜行的动物,这一家子是要外出觅食了;它们刚走到河滩的沼泽地,突然,芦苇丛里倏地蹿出一条巨蜥来,巨蜥是蜥蜴王国的“巨人”,足有三米多长,一口就咬住了走在最前面的雄狐灰背,那条和鳄鱼尾巴可以相媲美的大尾巴一个横扫,将走在雄狐灰背后面的小雌狐黄胸毛扫出一丈多远,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会动弹了;走在最后面的母狐蝴蝶斑啸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朝巨蜥那张丑陋的脸扑去,想救出已落入巨蜥嘴里的雄狐灰背,巨蜥举起利爪,迎面在蝴蝶斑的脸上狠狠抓了一把,蝴蝶斑惨啸一声,跌倒在地,双爪护住脸,在地上打滚…… 巨蜥衔着雄狐灰背,趾高气扬地爬进芦苇丛去了。 顶多一分钟的时间,一个美满的红狐家庭,便两死一伤。更不幸的是,蝴蝶斑两只眼窝血汪汪的,眼睛被抓瞎了。 打这以后,我好几次看见蝴蝶斑衔住小公狐黑鼻头的尾巴,就像盲人牵着竹竿一样,跟随着黑鼻头外出觅食。一只才一岁零两个月的小公狐,带着一只双目失明的瞎眼狐,是极难寻找到充足的食物的,它们有时候守在老鼠洞前用伏击的手段捉老鼠充饥,更多的时候是跑到我们曼广弄寨子后那片臭气熏天的垃圾场里,捡食人类抛弃的残渣剩饭,饥一顿饱一顿,落魄潦倒,艰难度日,母子俩很快就瘦得皮包骨头了。 一只完全要依赖儿子生活的母狐,怎么可能清窝呢? 那天,我到水磨房去舂糯米粑粑,天快擦黑了,突然,听见水磨房下传来狐凶猛的嚎叫声,我朝喇叭形的石槽望去,看见母狐蝴蝶斑用脑门顶着小公狐黑鼻头的胸脯,冲到石槽口,猛烈一推,将黑鼻头从石槽里推了出来。黑鼻头尖叫一声,抗议母亲的粗暴,爬起来抖抖身上的泥屑和树叶,拼命朝石槽里挤,想回温馨的窝。蝴蝶斑用身体堵住小小的石槽口,用牙和爪阻挡着不让黑鼻头回家。一个非要进,一个非不让进,这是颇为典型的红狐清窝的情景,我大感困惑,母狐蝴蝶斑把黑鼻头驱赶出家,等于在自杀;一只双目失明的瞎眼狐,别说抓野兔了,连腐尸也找不到的啊! 折腾到夜色深沉,双方都已筋疲力尽,黑鼻头觉得回洞无望,伤心而又愤怒地啸叫一通,含恨离去了。 回家后,我一夜没能合眼,心里老在想母狐蝴蝶斑干吗眼睛瞎了还要清窝,难道它愚蠢地以为,像它这样被巨蜥抓瞎了眼并破了相的母狐,腾空了窝巢后,还会吸引其他大公狐来与它同住,生儿育女,开创新的生活?第三天清晨,我出于好奇,又前往水磨房,想看看蝴蝶斑单独留在石槽里,是怎么生活的。 它卧在石槽口,两天没进食,蓬头垢脸,愈发憔悴了。 就在这时,石槽外的小路上,晃出一只大公狐的身影,油亮的皮毛,健美的四肢,悠然自在地走着,一面走还一面呦呦轻声啸叫着。春天既是狐的清窝时节,也是狐的发情季节,显然,白脚爪公狐正在寻觅伴侣。当走到离石槽还有二十多米远时,它突然停下来,翕动鼻翼使劲嗅闻了几下,两眼刹那间流光溢彩,艳红的狐毛陡地张开,像团灼灼燃烧的火焰,它激动地长啸一声,朝石槽跑来。显然,它灵敏的嗅觉闻到了异性的气味,急不可耐地想喜结良缘了。 让我不可思议的是,母狐蝴蝶斑并未表现出相应的兴奋,相反,它的神色更加沮丧,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 白脚爪公狐走到蝴蝶斑跟前,呦欧呦欧热情洋溢地啸叫着,蝴蝶斑却像块毫无知觉的石头,一动不动。白脚爪公狐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去舔吻蝴蝶斑的额头。蝴蝶斑大概被弄得有点不耐烦了,倏地抬起头来。一抹春光照在它的脸上,眼窝像小小的石灰窑,泛着死沉沉的白光,狐脸上刻着好几道伤疤,丑陋得不忍卒看。白脚爪公狐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张开的绒毛闭谢下来,怪声怪气地啸叫一声,逃也似的离去了。 唉,雄性动物择偶也像人一样,讲究个青春美貌,蝴蝶斑这副尊容,怕是白送给大公狐也没哪个敢要的。让我震惊的是,它好像也明白这一点,表情漠然,对白脚爪公狐的离去无动于衷。 唉,何苦要清窝呢?你留下小公狐黑鼻头,好歹还能衔住儿子的尾巴到森林里捉捉老鼠或捡食垃圾场里的残渣剩饭,母子相依为命;现在你寸步难行,只好在空荡荡的窝里静静地等死了。 我相信,母狐蝴蝶斑现在一定后悔得要命。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我刚想离开水磨房到田坝去插秧,突然,被朝霞照得亮晶晶的草丛里又钻出一只红狐来,尖耳廓,红皮毛,瘦削的脸上长着一只漆黑的鼻头,嘿,不就是小公狐黑鼻头吗? 其他的狐家庭里,也偶然会发生小狐被清窝后没几天又重返旧家的事。小狐无法适应流浪儿的生活,希望重新回到父母亲的身边。但事与愿违,成年母狐或者成年公狐绝不会允许已被清窝的子女再回来的。一经清窝,即成了毫不相干的陌生狐,哪怕小狐已饿得奄奄一息,它们也绝不会生出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同情。 但母狐蝴蝶斑大概不会再次把小公狐黑鼻头驱赶出家了。对一个生命来说,活下去,应该是最最重要的。 小公狐黑鼻头的身体蹭动着石槽前的蒿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母狐蝴蝶斑听到动静后,翕动鼻翼嗅闻了几下,那张死气沉沉的狐脸刹那间变得鲜活。它双耳坚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冲动地从石槽口跨出半步,摆出一副迎接的姿势。显然,它是在盼望黑鼻头回家。 黑鼻头快走到石槽口时,我才看清,它嘴里叼着一只小仓鼠。黑鼻头算得上是个孝顺狐儿,知道双目失明的母亲没法觅食,回家给母亲送食来了。黑鼻头把小仓鼠叼到蝴蝶斑的唇吻下,甩动脑袋,用小仓鼠轻轻拍了拍蝴蝶斑的脸颊。蝴蝶斑已饿了两天了,早就饥肠辘辘,本能地、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住小仓鼠,吞进嘴里,只留一条鼠尾巴还挂在嘴角外,突然,它若有所悟地停止了嚼咬,“噗”一下把小仓鼠给吐了出来。黑鼻头献食心切,从地上捡起小仓鼠,再次送到蝴蝶斑的唇吻下。蝴蝶斑如临大敌般地尾巴平举,尖嚎一声,朝前一蹿,张嘴就朝黑鼻头咬去,来势凶猛,出其不意,黑鼻头没有防备,左耳朵被蝴蝶斑咬住了,疼得它呦呦惨啸,拼命挣扎。可蝴蝶斑像对付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死死咬住黑鼻头的耳朵不放。嘶---黑鼻头的耳朵被撕开了一个豁口,变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v形耳朵。它这才算从蝴蝶斑的嘴里挣脱出来,哀哀啸叫着,逃离了水磨房。 蝴蝶斑布满白翳的眼窝对着黑鼻头逃跑的方向,呦呦呦瞎啸一气,连我都听得出来,那是在向黑鼻头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你倘若再回来的话,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那么凶恶,那么残忍,那么不近情理? 奇怪的是,当黑鼻头逃得无影无踪后,蝴蝶斑像踩瘪的猪尿泡,瘫倒在地,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发出一声声凄凉的啸叫。 …… 退役军犬黄狐全文在线阅读 梭达哨所阵地上,挺立着两排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士兵。对面七步远的磨盘上,蹲着一条名叫“黄狐”的军犬。虽然它鼻子和唇吻间间稀疏的长毛已经秃尽,露出几分衰老,但从它细腹宽胸的身材,发达饱满的肌肉,肩胛上那道显眼的伤疤和短了一小截的右前爪中,仍可以看出它年轻时威武勇猛的风采。 它的主人——排长贾松山将一枚二等功勋章和两枚三等功勋章,挂在它的脖颈上。镀金的勋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紫红的绸带缠在它金黄的皮毛间,分外耀眼。 哨所最高指挥官宋副连长笔直地站在它面前,大声宣读一纸命令:“梭达哨所军犬,编号08431,1979年服役,在对越自卫反击作战中屡建战功,现因超龄和身体伤残严重,命令其推出现役......” 宋副连长话音刚落,队列里的士兵便热烈地鼓起掌来。可怜的黄狐,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退役。它虽然绝顶聪明,但还是听不懂人类复杂的语言。此刻,它瞅着这庄严的场面,,还以为哨所要带它去执行什么重大的战斗任务呢?它兴奋得昂着头颅,挺着胸脯,做出雄赳赳的临战姿态。 “举前爪。”贾排长命令道。 它立即执行,由宋副连长带头,四十多名军人依次跟它握手告别。 梭达哨所对面,是我国神圣的领土者阴山,此时还被越南侵占着。越军不时朝这儿开炮,弹头摩擦空气发出的尖啸声,炮弹落地的爆炸声,弹片飞进时发出的咝咝声,仿佛奏起了战场交响曲,为这隆重的军犬退役仪式助兴喝彩。 吃午饭时,黄狐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平时进餐,主人从不让它吃得过饱,太饱了不但影响它冲击和扑咬的速度,还会麻木它的嗅觉神经和听觉神经。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对一条军犬来说,是多么重要,尤其是在战争环境下,每时每刻都要防备越军的突然袭击。它完全谅解主人的苦心,总是吃到七成饱,就自觉停止进食。可今天的午餐太特殊了,一整只烧鸡,大半盆排骨,外加两大碗米饭,香喷喷热腾腾,贾排长还一个劲给它添菜,它吃得肚皮涨成球形,宋副连长还硬把一只鸡大腿塞进它嘴里。这实在太反常了。 下午,贾排长牵这它越过一道山梁,来到营部,把它交给一位笑容可掬的胖厨师。 贾排长和它告别时,一次又一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它的脊背,捋顺它的毛,还把脸颊依偎在它的鼻子上,抱着它亲近了很久很久。一串泪从主人的睫毛间滴落下来,弄湿了它鼻翼间的茸毛,有流进它的嘴唇。哦,热的眼泪原来是热的,还有咸味。他不明白主人为啥要流泪,什么伤心的事情也没发生呀。四个月前,在一次伏击战中,他的右前爪被越军手榴弹炸掉一小截,露出白色的骨头;在包扎伤口时贾排长眼眶里虽然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泪花,但还是没流出来。它晓得,男儿是不轻易掉泪的;军人是不轻易掉泪的。但此刻,贾排长却变得像个多愁善感的女人,泪儿像断了线的珍珠,啪哒啪哒往下落。 它非常纳闷。它在营部等了七天,贾排长还没来接它。它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退役了。 它明白退役是怎么回事。过去它在团部看见过一条名叫阿丘的退役军犬,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养得肥头肥脑,成了一条行动笨拙,反映迟钝,又老又胖有丑的草狗。军人都忙自己的事,没人理睬阿丘。阿丘只能和一帮拖鼻涕的小娃娃为伍,为了赢得孩子一声欢笑,讨得孩子手中一块糖果,阿丘会使劲摇尾巴,献媚地汪汪叫,还愿意在烂泥地里打滚。 这不是军犬,这是哈巴狗。 贾排长为啥要抛弃它呢?它做错过什么事吗?没有。它哪一次没执行命令吗?没有。它的右前爪虽然短了一截,但并不影响它的扑咬冲击。它十三岁,虽然年龄偏大,但还能在草丛中间闻出陌生人路过遗留下来的气味,准确地跟踪追击。他是一条顶呱呱的军犬,连上次到梭达哨所来视察的军分区司令员都当面这样称赞过它。它要回梭达哨所去看个究竟。 它只能悄悄地潜回哨所,因为主人命令它待在营部,它回去是违法的。从它在军犬学校接受训练开始,整整十二个年头了,它还是第一次违反主人神圣的命令。 它很聪明,挑了正午时间回哨所。除了岗楼上有个哨兵外,其他人都钻在猫耳洞里。阵地上,只有知了在枯燥地嘶鸣。 阵地左侧那片小树林里,有一憧结构精巧懂的矮房子,钢筋编织的墙,石棉瓦铺的顶,都漆成漂亮的草绿色,这就是它睡了八年的狗房。它避开哨兵的视线,匍匐接近狗房。突然,它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那是同类身上散发出来的。 “汪!”狗房里传来一声低沉的恫吓的吠声。 黄狐仔细一看,原来狗房里关着一条新来的军犬,浑身皮毛黑得发亮,眉心有块显眼的白斑。黑狗脖颈上套着一条黄皮带,铜圈闪闪发光。它熟悉这副皮带圈,是用水牛皮做的,柔软而坚挺,浸透了硝烟和战尘,有一股使军犬着迷的气味,套上后会使军犬变得更加威风凛凛。他嫉妒地望着这副皮带圈,滴下了口涎。“呜----”黑狗趴在铁栏杆上,朝它龇牙咧嘴地低吼着,是警告黄狐不要来侵犯领地。 黄狐愤怒地竖直尾巴。是你这条卑鄙的黑狗,侵犯了我的岗位,我的宫殿。它明白了主人为啥要抛弃它,原来是这条黑狗顶替了它的位置,抢走了主人的宠爱。它把所有的委屈全迁怒到黑狗身上,复仇的火焰烧炙着它的整个身心。突然间它冲动起一股杀机。 黑狗也用充满敌意的眼光傲视着它。 黄狐是久经沙场的军犬了,懂得搏杀前应该做些什么。它把胸脯贴在湿漉漉的冒着凉气的泥地上,让心中的怒火冷却浓缩。它冷静地围着狗房兜圈子,仔细打量着对手,比较着彼此的优劣,选择最佳的搏杀方式。黑**它年轻,比它高大,那隆起的肌腱,结实的胸脯,证明对方是一条强壮的凶悍的狗。黄狐的右前爪伤残,拼蛮力显然是很难赢对方的,只能智取。对方年轻强壮,身上没有伤疤,眼角没有皱纹,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没有实战经验;瞧这黑家伙显得多幼稚,隔着铁栏杆还朝它频频扑击,不但撞疼额头和爪子,还徒劳地消耗掉精力和体力。老练的军犬绝不会这样虚张声势。看来,这黑家伙确实很嫩,容易对付。 黄狐瞧出了黑狗致命的弱点,这才不慌不忙地用牙齿咬开铁门倒插着的铁销。 黑狗窜出铁门急急忙忙朝它扑来。黄狐转身就跑。这儿离猫耳洞太近,厮咬起来会惊醒主人。它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消灭黑狗。 它下了山坡,钻进深箐,跑到山谷,再拐个弯就越出梭达哨所的地界了。突然黑狗停止追击,站在一棵被越军炮弹削成光头的的大树前,胜利地吠了两声。黑狗也是条军犬,没有主人的命令是不会远离军营的。 这儿虽然离哨所很远了,但山上山下,是条直线,站在哨所阵地上,用个望远镜便可看清峡谷里的一切。必须拐过峡谷。黄狐瞪着双眼,寻思可以激怒对方的高招。 黑狗也怒视着它。两条军犬面对面僵持着。突然,它把视线从黑狗身上移开,冲者黑狗右后侧草丛惊叫了一声,仿佛草丛里蓦地窜出一个怪物。黑狗果然上当了,转过脑袋去瞧。就在对方走神的一瞬间,它敏捷地一跃,在黑狗身上咬了一口,叼起一撮黑毛,转身逃出峡谷。 黑狗被激怒了,不顾一切地追出峡谷。 哦,这儿是厮咬搏杀的好地方,平坦开阔的草地便于回旋,更重要的是,山峰是道结实的屏障,挡住了梭达哨所。它可以放心大胆地收拾这条黑狗了。 黑狗急于求胜,根本没把这条残废的老狗放在眼里,一开始便频频进攻,两只黑前爪想鱼钩似的弯曲着,拼命想勾住黄狐的脖子。黄狐躲闪着,周旋着,避开对方的锋芒。 这黑家伙果然年轻,强壮,进攻了很久,仍然气不喘力不衰。要是一般的草狗,扑腾这么一阵子,早瘫成一团泥了。要是换了黄狐,恐怕也会精疲力竭了。黑狗却仍然跳得那么轻巧,扑得那么准确,要不是黄狐积了十年的实战经验,它绝不是黑狗的对手。 它以极大的耐心,等待对方耗尽体力,然后伺机反扑。 炽白的阳光变成橘黄,观战的小鸟都不耐烦地飞跑了。渐渐地,黑狗显得气力不支,嘴角泛着白沫,四爪变得松软,脚步也有点不稳了。是时候了,它在黑狗又一次腾跃而起时,不再扭身躲闪,而是微微后退了一步,把身体尽量往后缩紧,让黑狗正好落在离它前爪一寸远的地方;还没等对方落稳,它把七天来所受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积蓄着的愤怒,都凝聚到这一扑上;它把黑狗扑得横倒在地,它结结实实地踩在黑狗的胸脯上,牙齿已触到黑狗柔软的肚皮。只要使劲一咬,对方的肚皮就会被捅出一个窟窿,狗血就会染红绿草,狗肚肠就会流一地。它心里涌起一阵复仇的快感。它倔着脖子,狠命咬下去...... “停!”背后突然传来人的声音,那么耳熟,它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贾排长发出的命令。它条件反射似的缩回牙齿,从黑狗身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地蹲坐在一旁。 贾排长满头大汗,扳起黑狗的前爪,仔细检查了一遍。黑狗的肚皮被咬破一点皮,流了几滴血。“畜生,你干的好事!”贾排长掂起那条牵狗用的皮带,恶狠狠地指着黄狐的鼻梁骂道:“叫你在营部待着,你敢跑来捣乱!”他越骂越气,抡起手中的皮带,朝它抽来。皮带像条咝咝叫的蛇,噬咬着它的头,它的耳朵和脊背。它身上的黄毛被皮带一簇簇咬下来,在空中飞旋。它不躲不闪,纹丝不动地蹲着,任凭雨点似的皮带落在身上,它是一条军犬,主人无论怎么惩罚它,它都必须毫无怨言地接受。 “滚!”贾排长一脚踹在它身上。它倒在地上,赶紧又站起来在原来的位置上蹲好。 “滚,滚回营部去,不准你再回来惹事!” 这一次它听明白了主人的命令,夹紧尾巴,耷拉着脑袋,沿着山间小路想营部跑去。 它只能遵照主人的命令,在那间木板钉成的窝棚里生活。 窝棚里铺着厚厚一层稻草,弥漫着一股秋天的醉香。它却厌恶地把稻草全扒出窝去。军犬习惯于卧躺在坚硬的土地或冰冷的岩石上。松软的稻草会把骨头睡酥软的,它情愿睡在有股霉味的水门汀上。 如果用草狗的标准来衡量,它的生活是优越的,幸福的。 它是条立过战功的军犬,人们对它很尊重,很客气,从来不叫它干守更,看门,逮鸡,撵猪这样的杂事。它整天逍遥自在,如果愿意,一觉可以谁到太阳当顶,也不会有人来骂它一声懒狗。当初它在梭达哨所时,夜夜巡逻,天天训练,还经常长途奔袭,行军打仗,有时实在累极了,它就幻想有那么一天,它能蜷在草丛里美美地睡两天两夜,该有多好。这清闲的日子真的来临了,它发觉一点没趣。它无事可干,吃饱了就闲逛,看公鸡打架,看耗子搬家,看鱼儿争食......无聊透了。 它的新主人——那位和蔼可亲的胖厨师,待它尤其好,每餐都给它端一大盆饭,还有好几根骨头,瞧着它吃,还会念叨:“唔,你是功臣,多吃点,饱饱地吃,不够我再给你添。唔,怪可怜的,腿都打瘸了。你有权多吃的。”它撑饱肚皮后,胖厨师就会来亲昵地拍拍它的脑袋:“玩儿去吧,溜达去吧。唔,好好养老。”每当有陌生人光临营部,胖厨师就会跷起大拇指把它夸奖一番。“唔,你们别瞧它瘸了一条腿,模样怪可怜的。唔,它曾经是条真正的好狗,活捉过两个越南兵。有一次越南特工来袭击梭达哨所,幸亏它发现得及时,才没吃亏。唔,这是一条真正的好狗。” 它知道胖厨师对它的友好是发自内心的,但并不喜欢他。它不喜欢他油腻腻的手和甜蜜蜜的声调;它喜欢贾排长斩钉截铁的命令和粗暴的呵斥。营部是机关和家属所在地,那几个淘气的小男孩和毗邻的苗寨小朋友玩“打仗”。苗寨小朋友有四条草狗,声威很壮。营部的小男孩就请它去帮他们“打仗”,它拒绝了。小朋友之间的“打仗”,再热闹也是游戏。它渴望真正的战斗。 营部和梭达哨所隔着一座大山,闻不到火药味,只是在夜阑人静时依稀听得见炮声。它就改变生活习惯,白天睡觉,夜晚耳朵贴着大地,专心谛听那惊心动魄的炮声。 它思念哨所,思念那火热的战斗生活。安逸的日子不但没有使它发福,反而使它消瘦,肩胛骨耸露出来,金黄色的毛失去了光泽,衰老得像片枯黄的落叶。它患了相思病。 黄狐又潜回梭达哨所。 这一次,它不是去找黑狗报复的,一顿皮带给它的教训够它记一辈子了。它只是想闻闻熟悉的硝烟味,听听激烈的枪炮声,看看梭达哨所的人,哪怕看看他们的影子也好。它躲在阵地后面那片芭蕉林里,从这儿可以看清梭达哨所的一切,又不易被人发现。贾排长刚好在训练黑狗。 怪不得主人要用黑狗来代替自己,这黑家伙的体质确实棒,跑起来像闪电,扑起来像飓风。这黑家伙还很机灵,匍匐前进通过低矮的铁丝网时,姿势那么标准,动作那么轻捷,简直像条鳄鱼在贴地爬行。瞧这黑家伙的牙多么尖利,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只一口就把帆布假人咬开一个大洞。几年前它黄狐也有这么一口好牙,可惜,岁月不饶人,也不饶狗,现在它的牙齿泛黄了,没过去那么结实了,有两颗大牙已经松动,要是换它来咬那个假人,恐怕得折腾半天才咬得穿这厚厚的帆布。这黑家伙在训练场上一个劲地腾越扑跳,那精力体力实在叫黄狐嫉妒,要是换了它,扑几下就该蹲着喘口气了。 黑狗开始做最高难度的训练科目了,就是要迅速登上一丈多高的坎壕,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只见黑狗轻捷地一跃,像条蚂蝗一样紧紧贴在土壁的半腰,随后又一个上蹿,利索地翻上壕沟。“漂亮!”黄狐忍不住在心里赞叹道。它晓得要完成这套动作,功夫在于四只利爪,要像铁钩般深深嵌进土层;它年轻时也可以不费力地做到这一点的,现在不行了,残废的右前爪无法抓牢土壁,身体无法保持平衡,一跃上去便会摔下来的。 现在它才明白,对梭达哨所来说,黑狗的价值远远高过它。要是坎壕里真的是个越军机枪掩体,它就无法跃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士们流血;而黑狗就完全有可能建立奇功。它理解贾排长为什么用皮带狠狠揍它。它服气了。 黑狗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了。不好!黄狐差一点汪汪的叫出声来;它把嘴拱进芭蕉树下潮湿的泥里,才克制住自己焦急的叫唤。黑狗扑击呈梯形,从斜刺里往上扑,帆布做的假敌被它扑得仰面朝天,摔出很远,黑狗又一跳,咬住假敌的喉管。这是教科书中的标准动作,黑狗做得分毫不差。但是,这不行,这样做在实战中是要吃亏的! 贾排长满意地抚摸着黑狗的脊背,把一块什么东西塞进黑狗的嘴里。它知道,那准是甜甜的糖果。主人,你也错了,你也没看出黑狗扑击的破绽来。这奥秘只有黄狐知道。它是用血的代价才换来这一实战经验的。 那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刚打响时,它也像黑狗那样,跃上敌坎壕。它也按照军犬学校传授的规范动作,扑成个斜梯形。越南兵猝不及防,连人带枪摔倒在地。它立即做第二个起跳动作,就在这时,越南兵躺在地上扣动了扳机,那曳着白光的子弹,比狗的动作快得多,它在半空中,就感到肩胛一阵麻木。幸亏它没有跳到越南兵上空,子弹没有打在要害处,使它还能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咬断对方的喉管。不,应当公正地说,幸亏越南兵是个惊慌失措的新兵,幸亏那冲锋枪弹匣里只剩最后一颗子弹。如果对方换成个胡子拉碴的越南老兵,如果那冲锋枪弹匣里压满了子弹,不但它会变成一条死狗,它身后十几个战士,包括贾排长在内,都将付出血的代价。 它从这血的教训中得出一条经验:不能再进行斜梯形的扑击了;尽管把对方扑的仰面朝天后,随即跳到对方身上,这两个动作之间只间歇短暂的一秒钟,至多不会超过两秒钟;但战场上的时间是多么重要啊。完全有可能就因为这短暂的一两秒钟使我们转胜为败;因为敌人的子弹会在更短的时间内从枪管里面喷射出来。 你必须学会弧形攻击。 对,是弧形攻击。这是它黄狐苦练出来的绝招,把斜梯形扑击的两个动作合并成一个,即猛地扑跃到敌人头顶,然后微微形成个漂亮的弧形,像座山一样朝敌人压下去,和敌人一起倒地,倒在敌人身上,在倒地的一瞬间咬住敌人的喉管。这样,即使对方是个胡子拉碴的越南老兵,也毫无还手之力。在以后的战斗中,黄狐就用弧形攻击,消灭和捕获了好几名越南兵。 黑狗受到了主人的嘉奖,洋洋得意地摇尾巴。 不行,这个动作不纠正,在战场上会坏事的!它仿佛已看到黑狗倒在血泊中,贾排长也中弹倒地......太可怕了,它急得在芭蕉林里又蹿又跳,把好几片芭蕉叶撕成碎片,还发疯似的咬断两棵芭蕉。它必须帮助黑狗纠正这个动作。它想立刻跑到阵地上去,但害怕贾排长会误解。它无法用狗的语言向人解释清楚内心的意愿.它悲哀地摇着头。 它在芭蕉林里等了两天两夜,总算把黑狗等来了。 这家伙年轻贪玩,黄昏时竟然违反纪律,悄悄溜到山上来逮野兔子。 它从一棵野芭蕉背后闪出身来,拦住黑狗。它友好地摆着尾巴,黑狗却充满敌意地瞪着它,龇牙咧嘴,准备与它厮咬。 它使劲把尾巴摇得像朵黄菊花,躲到一边。 黑狗把它看成敌人了,看成冤家了。“汪!呜----”黑狗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朝它逼来。 它急中生智,朝一棵芭蕉扑去,扑出个漂亮的弧形,茁壮的芭蕉树哗啦一声被扑倒了。在芭蕉树砰然倒地的一瞬间,它一口咬下吊在芭蕉叶间那朵紫红色的硕大的花蕾,衔在嘴里,朝黑狗摆晃,它做了个示范动作,想让黑狗跟着学。可惜,黑狗并不理解,非但没跟着学,反而朝它扑来。 它脑子豁然一亮,既然黑狗把它视作敌人,那就让黑狗把它当作实验品,在它身上学会弧形扑咬吧。它不再躲避,而是直立起来迎击黑狗的扑击。梯形扑击冲力很大,把它撞出一丈多远,但就在黑狗做第二个跳的动作的一秒钟间歇里,它就地一滚,轻易地避开了。 如此反复十几次,黑狗渐渐领悟到自己的扑击技巧有毛病,显得异常急躁,乱跳乱咬,哦,是时候了。它觑了个空隙,扑出个漂亮的弧形,把黑狗仰面朝天压在地上,在倒地的一瞬间,他轻轻地在黑狗喉咙处咬了一下。 如此又反复了十几次。黑狗终于看出它弧形扑击的优点了,也依样画葫芦学起来,扑出一个个弧形,向它攻击。开始时,黑狗动作很别扭,不是扑得太高,弧形划得太大,松弛了扑击的力量,就是扑得太低,行不成泰山压顶的气势。但着黑家伙很聪明,扑了几次后,就熟练起来,弧形越来越漂亮,落点越来越准确,好几次,把它四足朝天压在地上,若不是它早有防备,肯定被咬穿肚皮了。 黑狗越扑越来劲,越扑越凶猛,它黄狐则渐渐精疲力乏,头昏眼花。 黑狗又一次把它扑倒在地,它扭腰翻滚的动作慢了一点,胸部被黑狗叼走了一块肉,鲜血淋漓。 好样的,扑的真狠,它忍住痛,继续迎战。 黑狗尝到了血腥味,变得野性十足,倏地跃起,它它结结实实压在身下,使它动弹不得,喀嚓一声,它的左腿骨被咬断了。“汪汪!”黑狗欢呼着。 它拖着受伤的左腿,低声哀嚎着,一瘸一拐逃出芭蕉林,钻进灌木丛。 黑狗犹豫了一下,没有撵上来。 它已经逃不快了,也失去了反抗能力,要是此刻黑狗撵上来,只消再来个弧形扑击,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它置于死地。 它感激黑狗的宽仁。可是,它又痛恨黑狗的宽仁。它逃进灌木林,舔着左腿上的伤口,回想起在战场上亲眼看见的一桩惨事:一条名叫柯柯的军犬,在咬断一个越南特工队员右手腕后,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没立即把对方的作手腕也咬断,于是,那个越南特工队员用左手从腰际拔出匕首,捅进柯柯的腹部......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任何宽仁都是愚蠢的,都会造成流血牺牲。 黑狗,你既然把我视作仇敌,你就应该往死里咬的。 绝对不能让黑狗把这宽仁的习惯带到战场上去。它艰难地站起来,咬着牙朝芭蕉林走去。它是条残废的退役的狗,它何必再怜惜自己的生命呢。再去挑衅,再去逗引,激怒黑狗,让对方把自己的喉管咬断,让对方在血腥的拼杀中养成坚决果断的战斗作风。毫无疑问,它的生命在黑狗尖利的犬牙上熄灭,它觉得这样的死法,总比吃了睡,睡了吃,最后老死在木板棚里强。它是条军犬,它还在军犬学校受训时就养成这么一种信念:倒在血泊中,是一条军犬最好的归宿。 芭蕉林里静悄悄的,黑狗早已回哨所去了。 暮霭沉沉,已瞧得见半空中流萤的光彩了。它蜷伏在芭蕉树下,决心等黑狗再次出现,哪怕等上十天半月。那时,它不会在退缩。 隆隆炮声,把蜷缩在芭蕉林里的黄狐从昏睡中惊醒,它睁眼一看,谷地上空划亮了一道道炽白的弹道,夜变得五光十色。山谷对面者阴山上,火光闪烁,一片通红,越南地堡,鹿岩和铁蒺藜飞上了天。紧接着,爆豆似的枪声和粗犷的呐喊声也响起来了。我军收复神圣领土者阴山的战斗打响了。 它本能地挺立起来。枪炮声就是命令,它毫不由犹豫地要冲上去,一迈步,左腿疼的钻心。它用三条腿一颠一颠小跑着。 梭达哨所已不见人影,它东闻闻,西嗅嗅,哦,那熟悉的气味已经下山谷了。它拼命追上去,越过泉流,穿过山谷,它终于在通向者阴山越军阵地的半山坡上追上了梭达哨所的战士。借着燃烧的火光,它看见他们都聚在一块巨大的磐石后面,前面是一片开阔地,长着齐腰深的山茅草。贾排长牵着黑狗,蹲在宋副连长身边。 “上!”宋副连长挥挥手。大个子杨班长率先跃出磐石,他身后跟着五,六个战士。他们刚冲出去几步,突然轰轰两声,他们脚底下闪起两团红光,四个战士倒了下去。 “妈的,又是雷区!”宋副连长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扭脸问道:“还有别的路吗?” “没有。”贾排长回答,“两边都是峭壁,只有这条路。” “嘿!”宋副连长一拳击在磐石上。 “我去试试。”贾排长把牵着黑狗的皮带塞给宋副连长,刚要迈步,黑狗突然一口叼住他的裤腿,死也不松口。 “怎么啦?”贾排长回身拍拍黑狗的脑袋。黑狗狂吠两声,朝开阔地跳跃着蹦哒着,竭力想挣脱皮带。 黄狐明白黑狗的意思,黑狗想替主人去趟雷,黑狗不愧是条军犬,军犬就应该在危急的关头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主人的生命。 “我舍不得它去。”贾排长说。 宋副连长沉默了一阵,用嘶哑的嗓门说:“为了胜利。” 贾排长解开了黑狗头颈上的皮带圈,恋恋不舍地搂着黑狗的脑袋,用宽大的手掌捋顺黑狗脊背上的毛,黑狗后腿微曲,前腿后蹲,做好快速冲击的准备。 黄狐看见黑狗眉心那块白斑,那么白,那么亮,像天上那轮满月。说时迟,那时快,黄狐突然从磐石后面窜出来,长嚎一声,越过黑狗,越过贾排长,冲向雷区。它拖着那条受伤的左腿,瘸瘸拐拐,在山茅草里踏行。它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它不能失去最后一个报效主人的机会。 “黄狐!”贾排长惊叫起来。 “汪!”黑狗动情地叫了一声。 它没有回头,拼命朝前冲去。它晓得地雷是怎么回事,那些个绊雷,踏雷,子母雷都是躲在地下的小妖怪,能把一切路过的生命吃掉。它也晓得,不管它冲击的速度有多快,总比不上那些活蹦乱跳的弹片。它死了并没有什么可惜的,它老了,残废了。让黑狗活下去,黑狗比它强,比它有用。 它感觉到身体绊着了一根根细铁丝;它感觉到爪子不时踏进凹陷的土坑;它感觉到爆炸声震破了耳膜;它感觉到身体周围闪耀起一团团火光;它感觉到大地掀起猛烈的气浪;它感觉到浓烈的硝烟堵塞了鼻孔;感觉到肌肉被弹片撕裂,骨头被弹片切碎;它感觉到浑身被肢解开了,血已快流干。但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快感,作为军犬,它为自己能死在战场上感到骄傲。 它拼命往前冲啊冲,它想在死以前,能多踏响几颗雷,能开辟出一条战士冲锋陷阵的安全通道。 它倒在开阔地的尽头。 一只宽大的手掌,在捋顺它脊背上的毛。它想伸出舌头舔舔那只熟悉的手掌,可惜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有黑狗,它还没有来得及教会它在战场上千万不能宽仁,它无法去教了。但愿黑狗自己在实战中学会。黑狗是条聪明的军犬,能学会的,它相信。 它舒畅地吐出最后一口血沫。 嘹亮的冲锋号响了。 情豹布哈依全文在线阅读 1 月牙儿洒下一层清辉,树林一片静谧。 在红毛榉树丛里,幽灵般地闪出一只小黄麂,转动栗仁似的眼珠子,左瞧右瞧,没有可疑的草影摇动,也不见可怕的绿莹莹的兽眼;它继而竖起两只尖尖的招风耳,四天谛听:夜风轻柔,树叶婆娑,没有食肉兽爪蹄践踏大地的嘣嘣声响;它又迎风耸动肉感很强的鼻翼,没闻到食肉兽身上讨厌的腥臭,只嗅到了弥漫在夜空中的羊蹄甲花的清香。它这才举起四条柴棍似的的细腿,朝山凹里明镜似的碱水塘走去。 它渴了,想去喝口盐碱水。它越过那片开阔的斑茅草地,来到独目成林的古榕树前。这这棵垂挂着五六十株气根的千年大榕树黑黢黢的,里头藏着深沉的夜,似乎也藏着夜幕下的阴谋。它又犹豫地停了下来。 对孱弱的草食动物来说,处处有陷阱,必须十分谨慎小心。 这时,榕树上传来猫头鹰啾儿啾儿的啸叫。猫头鹰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看透黑夜。倘若周围有什么危险,猫头鹰早飞走了。猫头鹰悠扬的啸叫似乎在向除了鼠类外的所有弱小动物报告着夜的平安。 小黄麂这才放心大胆地踏进古榕树浓浓的树影。 突然间,头顶的树枝上传来轻微声响。小黄麂一愣,不像是宿鸟在草巢里翻身,也不像是猫头鹰在俯冲捉老鼠。不好,是坚硬的兽爪在抠抓树皮。它立刻屈蹲身体,想拼命朝前蹿跳,逃出这让它心惊胆战的古榕树。但已经迟了,一只金钱豹像张金色的网,从它头顶四米来高的树干上无声飘落下来,正罩在它身上。 咔嚓一声,小黄麂的脊梁骨被压断了。 这是只五岁龄的公豹,名叫布哈依。对生活在德宏盈江峡谷亚热带丛林里的金钱豹来说,五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它拿那饰有褐色金钱斑纹的豹皮色泽鲜艳,那根镶有九节黑色花环的豹尾坚挺有力,四只圈有银白绒毛的爪子尖锐犀利,金色胡须和黑色唇吻间的那口豹牙闪烁着令一切草食类动物心惊肉跳的寒光。从树干上居高临下朝目标扑击,是它惯用的猎食方式。倘若目标反应特别敏捷,没等它落到身上就弹跳开去,也极难逃脱它的尖爪利牙。它的弹跳力远达四米,奔跑起来最高时速可达五十公里。 布哈依用三只爪子按住小黄麂的身体,腾出一只前爪拍拍小黄麂清秀的面颊。小黄麂已经永远睁不开眼了。布哈依这才放宽心,踱到一边去,用前爪仔细梳理嘴唇上的胡须。这是猫科动物特殊的身体语言,表达着自己内心的得意。 在蚊虫成团的树杈上守候了整整一夜,总算没有白辛苦。 小黄麂还没完全死绝,躺在地上,四肢不断地抽搐着。布哈依伸出舌头舔舔嘴,昨日黄昏从栖身的白鹭崖翻山越岭跑到这里,肚子就已经饿空了,现在胃囊里更是咕噜咕噜叫得难受。它很想立刻用尖锐的豹爪撕开小黄麂的胸膛,还能吮吸到又黏又稠的血浆,吃到热气腾腾的新鲜内脏。 豹和虎虽然同属猫科动物,行为习性却有很大不同。老虎喜欢从猎物的下肢吃起,豹却爱先开膛掏吃内脏。 汁多浆浓糥滑肥腻的黄麂内脏无疑是顿丰富精美的早餐。但布哈依只是想想而已。它扬了扬粗壮的豹脖,把贪馋的念头连同满嘴唾液一起咽进肚去。 布哈依要把小黄麂完整地带回白鹭崖下的大肚子石洞,和妻子香格莉共同分享。不,它要把黄麂内脏通通让给香格莉吃。香格莉临近分娩,需要营养滋补,才能有旺盛的体力平安产下豹崽,才能分泌出足够的乳汁来哺养后代。 金钱豹是一种家庭观念很重的动物。 想起妻子,布哈依胸腔里涌起一股似水柔情。香格莉银白色的唇须,紫黛色的嘴吻,眼睑周围一圈金色的绒毛,两只豹眼明亮得就像两个小月亮,眨动起来透露出无限娇媚;皮毛色泽淡雅,美丽的金钱斑纹像藏在云里雾里,有一种朦胧的意韵,浑身散发着一股对公豹来说如兰似麝的异性的体香。 香格莉不仅长得美,还挺会体贴布哈依。就在昨日黄昏,当布哈依起身前来碱水塘觅食时,香格莉温柔地舔着它的额顶,豹尾抚弄着纠缠着他的豹尾,传递着妻子的担忧与告诫:怕毒刺会刺伤它的脚掌,怕毒蛇会咬伤它的身体,怕它遭遇到老虎或象群这样难以对付的太天敌;告诫它不要去钻有蛇腥味的草丛,不要去觊觎长着四枚长长獠牙的公野猪守护下的猪伢子,不要冒险攀援陡峭的悬崖去捕捉善于在石壁上跳跃的岩羊,不要到积着锈水的沼泽去咬凶暴的印度鳄,不要上猎人的当去扑食被安置在捕兽夹上充当诱饵的小羊羔。 香格莉还将唇吻摩挲着布哈依长着两块洁白毛斑的面颊,将妻的祝福与希望灌进它的心扉,祝它一到碱水塘就幸运地遇到一头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跛腿牝鹿或已被猞猁抓伤过的香獐,希望它早早平安归来。 此刻,香格莉一定蹲坐在大肚子石洞扣翘首等待它凯旋而归。 布哈依叼着黄麂的脖颈,沿着蜿蜒的山脊线疾行。 紫黛色的山峰后面露出半个太阳,胭脂色的霞光正在驱赶着残夜的阴暗。布哈依半边身体沐浴着晨光,半边身体沉浸在夜色中,远远望去,硕大的豹头、流线型的躯体和那根细长的豹尾被阳光镶了道金边,像幅优美的剪影。 二 说起来,还是那只斑斓猛虎替布哈依和香格莉做的红娘。 那是四个月前的一个傍晚,布哈依转过那道开满杜鹃花的扇岬,突然听到前面山坡传来激烈的豹吼虎啸声。它那时还是单身流浪者,正闲得发慌,便循声而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它登上一座石冈,看到原来是一只额上饰有王字黑纹的孟加拉虎,正在追逐一只年轻的母豹。看来,虎和豹已周旋了好一阵,母豹脊背上有一条长长的虎的爪痕,淌着血。 在盈江峡谷的森林里,虎是豹的天敌。虎体格比豹伟岸,生性比豹凶残,与豹同属猫科动物,熟悉豹的噬咬手段,较容易将豹置于死地。尤其是孟加拉虎,奔跑起来最高时速可达六十公里,一次扑跃的最远距离可达五米,不管是比赛跑还是比跳远,金钱豹都不是其对手。当然,豹爪豹牙不是豆腐做的,弄不好也能给虎以沉重的伤害,因此,老虎对付豹子比对付麂、鹿、羚羊、草兔要谨慎得多。在对付孱弱的草食动物时,老虎无所顾忌地穷追猛打,但在对豹虎视眈眈时,老虎一开始并不急着和豹咬成一团,而是用凶猛的啸叫进行恫吓,追追停停,欲咬还休,逐渐消耗掉豹的体力,摧垮豹的生存意志,这才认真扑上来进行致命的厮杀。 虎豹争斗极容易造成这样一种局面:豹子眼看自己面对贪婪的饿虎,逃,逃不脱,甩,甩不掉,咬,咬不赢,便会萌生出爬树逃命的念头。豹虽然不是老虎的对手,却比老虎多了一种生存的技能,会爬树。老虎永远也不会爬树。 不幸的是,豹的这种逃生念头恰恰把自己的性命送进虎嘴。 狡猾的老虎在进行了几次试探性的扑击后,会突然间稍稍拉开与豹的距离,这是有意给豹造成一种心理错觉,似乎能争抢到上树的时间。于是,豹便瞅准一棵大树用尖利的指甲抠住粗糙的树皮迅速往上攀爬。 这正中了虎的奸计。老虎等豹子爬上两米高的树干时,突然从远处像股黄色的飓风疾奔过来,一眨眼的工夫便赶到大树下。这时,豹顶多爬上三米高的树腰。成年虎可跳跃四米来高。老虎竖直身体高高地扑上树,两只有力的虎前爪一下搭在豹的肩胛上,把豹从树干上强行撕扯下来。就在豹顺着树干往下跌滑的当儿,老虎又一口咬住豹的颈椎。豹背对着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落在地面时已奄奄一息了。 一般来说,凡虎豹之争,豹都是死在一棵大树下的。 弄巧成拙,优势也会成为致命的因素。 眼前这只年轻的母豹正在犯着豹家族通常所犯的错误,朝一棵一围多粗的云杉树奔去,希望能爬上树去躲过这场灾难。 可恶的孟加拉虎迅猛地朝云杉树冲刺。 布哈依晓得,只要一眨眼的工夫,这只正在树干上吃力地向上运动的母豹就会成为这只饿虎的一顿美餐。 说不清是出于一种对同类的怜悯,还是出于一种雄性的侠义心肠,布哈依来不及犹豫,吼叫一声,飞快地冲下石冈,在孟加拉虎起跳的一瞬间,也蹿跃起来。 豹和虎在空中相撞,就像两道闪电在空中碰触,迸溅出一个恢弘的雷霆;轰然一声,布哈依和孟加拉虎在空中打了个短暂的停顿,一起笔直地坠落到地面。好险哪,两只雪白的虎爪差点就揪住母豹的肩胛了。 布哈依是从虎的侧面往上蹿跳,豹头结实地撞再孟加拉虎腰上。虎落在地面,狼狈不堪地打了几个滚,这才站起来。布哈依趁老虎立足未稳晕头转向之际,两只豹爪在虎臀上狠劲抓了一把,撕下两团虎毛。 孟加拉虎虽然稀里糊涂被撞了一下,又被抓了一下,但虎毕竟是森林之王,受到打击后仍威风不减,一旦站定,立刻发出一声狂啸,张开血盆大口,朝布哈依扑来。布哈依早有防备,纵身一跃闪开了。 这时,年轻的母豹从云杉树上跳了下来,两只豹一左一右对孟加拉虎形成夹角之势。 一只虎是极难同时对付两只豹的。孟加拉虎悻悻地哼了两声,扭头闪进荒草丛。 这只虎口余生的年轻母豹就是香格莉。 等到老虎身上那股可怕的气味从盛开着杜鹃花的山岬消散尽,布哈依才仔细打量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异性同类:细腰肥臀,羞怯的眼光含有一种情窦初开的娇态。它看出来了,这是只刚刚被父母清窝清出家庭独立闯荡世界的母豹,名花还没有主,正待字闺中,想寻觅情投意合的伴侣。 布哈依怦然心动。它是一只单身公豹,正处于对异性渴慕的年龄。它迈着绅士般的优雅的步伐走到香格莉身边,用舌头一遍又一遍舔香格莉背脊上被虎爪抓出的伤痕。 救命之恩又添一片柔情。 香格莉依偎在它身边,呜呜咿咿用豹特殊的语汇诉说着自己的爱慕。 夜色多么好,令豹心向神往。布哈依和香格莉肩并肩来到大盈江畔,不费吹灰之力就逮到一只狗獾。它叼头,香格莉衔尾,把狗獾拖到白鹭崖下一个大肚子石洞里。 狗獾成了它们丰盛的婚宴,大肚子石洞成了它们理想的婚床。 很快,香格莉腹部隆了起来,这是它们爱情的结晶。 3 下到深箐,趟过一条清亮的小溪,就可以看见山谷对面紫气氤氲的白鹭崖了。布哈依跑累了,也渴了,就把小黄麂搁在一块大卵石上,趴在水面,将豹舍卷成钩状,钩了几口甜晶晶的山泉水。 当它从小溪边抬起头来时,白鹭崖顶那片遮挡视线的云雾刚好被晨风吹散。不好,大肚子石洞前那块碧绿的草坪上,赫然出现一群大象。隔得远,看不清象们在干什么,也听不到吼叫声。但不管怎么样,脾气暴躁的象出现在豹窝前,绝不会是来串门做客走亲戚的。 布哈依立刻重新叼起黄麂,用最快的速度朝白鹭崖疾奔。不一会儿,它就赶到离大肚子石洞约一百多米的一片灌木丛里。 有十几头灰毛大公象围在石洞口。每一双象眼里都充满了刻骨仇恨。“呦——呦——”大公象们朝洞内发出挑衅的吼叫。 听不到也看不见是洞内的动静。布哈依希望香格莉已不在石洞内了,这样就可以省掉许多麻烦。 它的希望落空了。一头毛色瓦灰的独牙象走到洞口,将长长的象鼻捅进洞去,大概是想试探一下洞里到底是否藏着豹。布哈依看见,独牙象的鼻子刚探进洞,立刻像被火烫了似的缩了回来,长鼻子使劲在空中打着晃荡,“呦嗬呦嗬——”粉红色的象嘴里发出一串呻吟。不难想象,是香格莉在洞内用豹爪抓疼了象鼻。 布哈依不知道这群大象为啥要气势汹汹地围攻大肚子石洞。香格莉虽然有豹子胆,但腆着大肚皮临近分娩,绝对不会没事找事去主动招惹象群的。 金钱豹和亚洲象都是盈江峡谷的猛兽,一般情况下不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和平共处。象是食素动物,看见金钱豹引不起食欲。金钱豹虽然对乳象的肉有兴趣,但象群很团结,一旦有一头乳象遭到袭击,所有的成年公象马上就会赶过来支援。 别说金钱豹了,就是号称森林之王的孟加拉虎,对象群也畏惧三分。 无论是豹爪还是虎爪,无论是豹牙还是虎牙,都很难撕咬开成年象坚韧厚实的象皮。庞大的身躯,结实的象脚,犀利的象牙和灵巧自如的象鼻子,很容易使进犯者遭遇到致命的伤害。布哈依曾亲眼看见过一只雌虎被象群团团围住,几十条象鼻上下抡飞,把雌虎抽打得在地上打滚;当雌虎晕倒后,又被象脚踩扁了脊梁。 金钱豹也好,孟加拉虎也好,不是饿得实在没办法了,是不会铤而走险去打象群的主意的。 即使真有胆大妄为的豹或虎想叼头乳象换换口味,通常也采取突然袭击的办法,隐蔽在象道旁茂密的灌木丛里,等象群接近,突然蹿出来扑到一头乳象背上,一把抓住乳象头颈猛力向后拉,同时调动全身的力量猛地往前顶,在最短的时间里,将粗壮的乳象脖颈折断。然后,趁象群还没来得及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跳下乳象背一溜烟地逃走了。等到半夜,悲愤的象群离开后,豹虎虎才敢回来拖食早已倒毙的乳象。 极有可能,这群亚洲象在最近几天里曾遭到过一只豹子的偷袭,豹子咬死乳象后逃走了,象群当时追撵不上豹子,便怀恨在心,伺机复仇。刚才象群从白鹭崖下经过,恰巧望见蹲坐在洞口的香格莉,也可能是闻到了大肚子石洞内有金钱豹的气味,便把无辜的香格莉误当做是伤害乳象的凶手。 替同类背黑锅,这在野生动物里并不算稀罕事。没地方说理去。 布哈依静静地蹲伏在灌木丛里,暂时不想有什么举动。它看出来,大肚子石洞外虽然热闹,却是有惊无险。洞口很小,公象庞大的身躯根本挤不进去。洞壁是坚硬的花岗岩,象牙再犀利也掘不开。只要香格莉赖在洞里不出来,象群就拿它没办法。香格莉生性聪慧,不会傻乎乎地跑出来送死的。 布哈依想,象们在洞口瞎折腾半天,会逐渐失去耐心和信心,当太阳快落山时,公象就会用粗俗的喉咙发出恶毒的咒骂,然后恶作剧地在洞口屙上几泡象屎,无可奈何地撤离白鹭崖。 这是解决危机的最好办法。 布哈依沉住气,耐心地等待着。 太阳当顶,大地干燥得就像被火烤过。象群已开始有点不耐烦了,有两头公象干脆从没有任何遮拦的洞口溜到山沟树荫下去乘凉了。 也许不用等到太阳落山,象群就会撤退了,布哈依想。 那头瓦灰色独牙象是这群野象的头领,翘起长鼻子凝望了一下远方,突然,它小跑着来到石洞左侧一片沙土地上,用那根杏黄色的象牙掘了掘土。被太阳晒成粉粒状的沙土地扬起一团尘埃。 它用鼻尖卷起一撮沙土,回到洞口,一扬长鼻子,噗的一声,一团轻烟似的沙土被猛地弹射进洞去。呦——独牙象威严地喝叫一声。洞口所有的公象,包括那两头躲到树荫下去的懒象,都依样学着独牙象的样,朝石洞里喷射起粉尘似的沙土。 布哈依不安地站了起来。狡猾的独牙象这一招实在毒辣,大肚子石洞是个死洞,里头空间并不大,飞扬的沙土会弄得香格莉睁不开眼,会呛得无法呼吸,会憋得忍受不住而蹿出洞来。 这时,白鹭崖右侧那块狭窄的悬崖上,守护着乳象的母象群中,又跑来两头白母象,一右一左站在石洞口,呼呼地将长鼻子对着洞内吹去。这就像两部威力巨大的鼓风机,将降落在地面的沙土层又沸沸扬扬吹腾起来。洞口漫出滚滚黄尘,洞内的情景可想而知。 欧嗬,欧嗬,石洞里传来香格莉剧烈的喘咳声,声音沉闷,透出无限痛苦。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香格莉不是在洞里窒息而死,就是晕头转向跑出洞来暴露在象脚象牙和象鼻前面。 它布哈依假如再继续躲在灌木丛里无所作为,就不是公豹了。 4 布哈依开始想大吼一声径直冲向洞口的象群,不管三七二十一乱扑乱咬。大公象在突如其来的袭击面前必然会发生混乱,香格莉就可以趁机钻出洞来溜进树林去了。 但它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打算。洞口有十几头公象,它布哈依扑得再猛咬得再凶,也不能把十几头大公象一齐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只要有两三头大公象滞留再洞口,事情就有可能弄砸。 香格莉临近分娩,动作难免笨拙,又呛了许多沙土,也许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很难做到像一只正常状态下的金钱豹那样机敏地在象蹄间右绕左蹿逃出险境。万一被象鼻抽着一下,或者被象蹄踩中,后果不堪设想。它不能拿香格莉的性命和腹中的宝贝豹崽去冒险。它要寻找一个万无一失的解救香格莉的办法。 布哈依铜铃似的豹眼落在白鹭崖右侧那块悬崖上。那儿有一片稀疏的苦楝林,林中有七八头母象和五六头乳象。母象大都慵懒地躺卧在树荫下,乳象在林中追逐嬉戏。假如它出其不意地扑到悬崖上噬咬乳象,大公象必然会心急如焚地离开石洞跑来救护。自己后代的安全毕竟要比置一只囚禁在石洞里的豹子于死地重要得多。 苦楝林里母象们的视线和注意力都被石洞口那场对象们来说颇为精彩、颇为妙哉的沙土抛掷仗吸引住了。乳象嬉闹的位置离母象有段距离,布哈依只要动作迅猛再迅猛,有把握在母象们惊吼之前咬翻两头乳象。这样就更能刺激母象发疯般地哀嚎凄叫,把宁静的悬崖搅成象心惶惶的屠宰场,不愁洞口的大公象们不火烧屁股般地朝悬崖奔来。 当然,这样做对它自己威胁很大。悬崖很窄,像条带子,三面都是好几丈深的绝壁,只要它撤退的动作迟缓一步,被大公象切断唯一的退路,它除非像鸟那样长出翅膀来才能逃过劫难。 只要香格莉和腹中的豹崽能安然无恙地摆脱险境,它布哈依就值得到象阵中去闯一闯。 它不再犹豫,扯了两把草叶盖住小黄麂,便绕了个圈朝悬崖飞奔而去。 一切跟它想象的差不多。它拧断了一头灰毛乳象的脖颈,又把一头白毛乳象的脸撕得稀巴烂。母象的哀嚎简直要把盈江水都吓得倒流回去。 布哈依一面进行残忍的屠杀,一面瞅着大肚子石洞那儿的动静。大公象们果然上当,朝悬崖蜂拥而来。 它这时如果撒腿就跑,大公象是来不及把它围困在悬崖上的。可是,香格莉还没从洞里钻出来。它张开豹嘴发出一声焦急的长吼。它还有点时间,它可以再等等。万一它现在撒腿跑了,大公象又踅回大肚子石洞,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一不做二不休,它又扑向一头半岁龄的乳象,叼住那条稚嫩的象鼻子左右甩动,乳象在地上打滚哭泣。 哦,香格莉终于从洞里钻出来了。香格莉步履踉跄,跨出洞口后吭哧吭哧喘咳了两声,又用前爪使劲揉揉眼睛和鼻翼,这才蹿进树丛去了。 好险哪,要是它布哈依不是扑到悬崖来咬乳象,而是径直冲到石洞前和大公象周旋,香格莉在洞口的短暂停留,极有可能会送掉性命。 远处的树林传来香格莉脱险后的吼叫。 该撤出这块是非之地了,布哈依想。它松开豹嘴,给那头喊爹哭娘的半岁龄乳象留一条活命。 布哈依纵身跳跃着想蹿出悬崖去。但已经迟了,七八头大公象一字形排开,好似给窄窄的悬崖安了道结实的篱笆墙。隔几步就有一头大公象,伸直长鼻子可以彼此触摸到鼻尖。这道用大象庞大的身体编织成的获得篱笆墙如此紧凑,它甭想找到空隙钻出去。 大公象彼此呼应着一步步朝它压过来。母象也从两侧对它进行包抄。 布哈依突然觉得象群这阵势极像一张正在收拢的渔网,它是一条落在网里的鱼。 象群愤怒地吼叫着,象眼里喷射出复仇的火焰。尤其是母象们,蒲葵叶似的大耳朵前后扇动着,恨不得立刻把它碎尸万段。 它一步步朝后退却,退向悬崖的尽头。 动物都有死里求生的本能,金钱豹也不例外。布哈依可不愿领教被象蹄踩断肋骨、象牙刺穿豹腹是什么滋味。 它退到悬崖边缘,已无路可退了。象群突然停止了吼叫,悬崖一片沉寂。它明白,这是搏杀的前奏。它弯起四只豹爪,暗中做好准备。 中间两头公象撅起长牙,踢蹬着象蹄,就要朝它冲刺过来了,这是它冲出包围圈的最后机会,它冷不丁咆哮一声,张牙舞爪朝正中间两头已撅挺长牙的公象扑去。 反咬一口,是猫科动物的拿手好戏。 那两头公象没料到它会正面反扑,愣了愣神。这正中布哈依的下怀,它抓住两头公象愣神的刹那间,在蹿到离象牙还有几码远的地方,后腿拼命一蹬,豹腰一挺,身体竖直起来,高高跳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从两头公象的头顶翻越过去。 金钱豹最高能跳三米,成年大象身高也差不多有三米。这真是孤注一掷的跳跃。两头公象只要站着原地不动,竖起鼻子,就能把布哈依拦截住并掼倒在地。大公象竖直鼻子高度可达五米,金钱豹再进化十万年也跳不过这个高度。 但站在正面的这两头公象被布哈依张牙舞爪的假象迷惑了,还以为豹爪是要朝自己脸面撕抓,愣愣地撅着象牙等待。当布哈依跃过它们头顶,它们才回过神来,擎起长鼻去拦截,已经迟了,那条长鼻只来得及抚摸了一下豹尾。 布哈依翻过公象头顶,身体还没落地,一颗悬吊着的豹心已经落地。只要跳出包围圈,它就算捡回了自己的命。 它落在公象屁股后面,只要前爪一沾地,立刻又可以进行第二次蹿跃。象的身体过于庞大,回转身来是要费点劲的。等公象们转过身来时,它起码已逃出好几十米远。即使豹和象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象也跑不赢豹的。 拜拜了,亲爱的象们。 它心花怒放,它轻松愉快,它得意非凡。 它前爪落地,落地的豹心陡地又悬吊到嗓子眼。面前又是一刀公象和母象混户编成的结结实实的篱笆墙,那头瓦灰色独牙公象就伫立在离它一步之遥的地方。 豹有豹的高招,象有象的诀窍。独牙公象仿佛早就料到它会空中飞豹似的,已设置了第二道包围圈等着它呢。 这讨厌的独牙象! 现在该轮到它布哈依傻眼了。 啪!独牙象粗大的鼻子抽在它鼻梁上,它闻到了从鼻孔漫出来的血腥味。 独牙象小磨盘似的的象脚抬起来,朝它脊背猛踩。它赶紧就地打了个滚,躲过这摄魂夺命的无情践踏。 脊梁倒是没有被踩断,那根豹尾却落到象脚下了。好几头公象舞鼻撅牙奔过来了。豹尾像生了根,怎么也拔不出来。 又有两只象脚瞄准它脖颈踩来,要真是被踩上一脚怕永世不得翻身了。 它四只爪子紧紧抠在地上,嗥叫一声拼命朝前蹿,噌,它只觉得撕心裂肺地疼,身体倒是蹿出一丈多远,免遭乱足踩踏,豹尾却永远送给象群了。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昂贵的礼物,对豹来说。 大公象们仍争先恐后向他冲来。它的肩胛被象牙抽了一家伙,耳朵也被象鼻抽得嗡嗡响。 它绝望了,不再想逃生,只希望能在被激怒的象群踩成肉泥前,多咬伤几头象,别太亏本了。 独牙象用高亢的吼声指挥着象群将它团团围住。布哈依恨透了这狡诈的独牙象,不顾一切地扑跳起来,四只豹爪紧紧搂住象鼻,朝独牙象脑袋瓜咬去。 独牙象惊天动地的怒吼一声,像晃秋千似的抡动长鼻。它没料到象鼻的力量竟如此之大,它搂抓不住,身体被凌空抛起,甩出一丈多远,重重地跌在悬崖边。 一头母象眼里淌着泪,吼叫着赶过来在它背上踩了一脚;看的出来这是被它拧断脖颈的灰毛乳象的母亲,踩得又猛又狠,把全部仇恨都集中在象蹄上。 咔,它腰眼下传来骨头断裂的脆响。它的两条后腿变得不听使唤,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大公象像一座座移动的小山朝它压过来,除非它愿意被愤怒的象群踩成肉泥,它只有一条路可走,从悬崖上滚下去。悬崖有几十丈深,底下是一片山茅草,或许还能保住半条命。 独牙象撅起那根犀利的象牙朝它柔软的腹部戳过来了,它用两只前爪扒住悬崖边缘的岩石,将上半个身体探出悬崖外,硕大的豹头猛地往下一勾,轰隆隆,土屑碎石伴随着它的身体一起滚下深渊。悬崖上扬起一团乌云似的尘埃。 亚洲象庞大的身体无法从陡峭的石壁下到深渊去看个究竟。象群在独牙公象率领下,用长鼻卷来碗口粗细的小树和巨蕉叶大小的石片石块,从危崖上抛下深渊。折腾到暮色苍茫,象群才离开白鹭崖。 5 布哈依没有死。峭壁上有几丛红柳,减弱了它下滚的速度。悬崖并不太深,底下又是厚实茂密富有弹性的山茅草丛。 尽管它还活着,却也只剩下半条命了。峭壁上的岩角石棱和长着倒刺的荆棘划得它遍体鳞伤。象群抛掷的一块石片削掉了它的半只耳朵。潇洒漂亮的豹尾断了。最要命的是,腰眼部位的脊椎骨也被象蹄踩断了,下肢动弹不了。 当天夜晚,母豹香格莉绕了很远的路在悬崖底下找到它。它又靠两条前肢整整爬了一夜,才爬回白鹭崖下的那个大肚子石洞。 中午,受了惊吓的香格莉提前分娩了,产下四只毛茸茸的小豹崽。香格莉产崽的时候流了不少血,石洞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藏在灌木丛里的黄麂被贪婪的豺狗拖走了,躺在悬崖上被拧断了脖子的灰毛乳象也被惯食腐尸的秃鹫啄了个精光。 金钱豹是昼伏夜行的动物,分娩的当天夜晚,香格莉就拖着还在滴着血的虚弱的身体,出洞去觅食。 翌日晨,香格莉疲惫不堪地叼着一只长耳朵野兔回来了。野兔身上有狐狸的骚味,看的出来,香格莉是从狐狸的爪牙下捡了便宜。 一只成年豹每天的食量是两到三只野兔,两只豹分食一只野兔,只能算是吃了半道甜点心。布哈依啃了一只兔头和两条兔前腿,任香格莉怎么推让,也不再吃了。香格莉要喂奶,又要猎食,应当多吃点。 并不是天天都能从狐狸那儿捡到便宜的。第二天,香格莉在树林里游荡了整整一夜,什么也没逮到. 它布哈依是成年豹,饿一天还无所谓,四只小豹崽就惨了。香格莉空着肚子,分泌不出什么奶来,小家伙们就饿的咿咿呀呀直叫唤。 第三天,香格莉叼回一大块发烂生蛆恶臭熏天的马肉。布哈依不用猜也知道,这是饿极了的香格莉从秃鹫弯钩似的大嘴壳下抢来的腐尸。 香格莉先撕了一块马肋送到它嘴边,然后,蹲在一旁用忐忑不安的眼光望着它。它明白,香格莉是担心它咽不下去这种臭肉。 金钱豹不是秃鹫和鬣狗,无法将生蛆的腐肉当美食,腐肉那股恶臭令它作呕。金钱豹生性高傲,喜食活物,正常状态下,别说这等已变质的腐尸,即使别的肉食兽刚刚咬死的猎物,也会不屑一顾。 面对这块肮脏的臭马肋,布哈依胃囊一阵阵痉挛,刚才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和强烈的食欲不知逃到哪个旮旯去了。可它眨动着豹眼,尽量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急不可耐地伸出前爪搂住那块臭马肋,张嘴嚼咬起来。它津津有味地舔着马骨上的残渣和血丝,似乎比吃黄麂糯滑的内脏还要高兴。 “欧——”香格莉发出一声宽慰的吼声,也低头去吃腐臭的马肉。 它布哈依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它已经伤得站不起来了,要不是香格莉找来食物,它只有活活饿死。 吃腐肉总比活活饿死要强。假如它面对腐臭的马肉露出厌恶的神情,腐臭的马肉绝对不会因为它难以下咽而变成一堆新鲜的黄麂肉,反而使香格莉伤心难受。这实在没必要,布哈依想。 它很清楚香格莉所面临的艰辛。 豹和虎虽然同属哺乳纲猫科食肉类猛兽,却是不同的物种,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性和行为规范。雌虎和雄虎都是单身独居,除了短暂的发情期,都各自生活在自己的领地里。雌虎凭借着强壮的躯体和百兽之王的威名,独自承担起抚养后代的辛劳。豹就不同了,豹虽然性情和虎同样凶猛,但体格比虎要小得多,爪牙也没虎那么锐利,不像虎那样处于食物链的顶端,也就是说,只把其他动物当做自己的食物而自己从来不被别的兽类视作食物,当然,毫无防卫能力的幼虎除外。豹就没那么幸运了,豹在自然界食物链中处于中间环节。饿虎会袭击豹,长着獠牙的公野猪也敢同豹一决雌雄,还有老熊、大象、豺群、鬣狗、巨蟒和沼泽地里的鳄鱼,都是豹生存的潜在威胁。 金钱豹是豹类的一种,也叫华南豹,比云豹要大些,比雪豹的体格瘦小一圈,无法像猛虎那样一巴掌就把马鹿或獐子击倒在地。一般来说,需要两只豹互相配合才能成功地捕获到中型和大型食草兽。尤其是处于四期(怀孕、分娩、哺乳、育儿)的雌豹,奔跑速度太太减弱,很难独自养活一窝宝贝。 分娩后的雌豹不像雌虎那样两三天即可恢复体力外出觅食,而是起码要一两个月的休养生息才能达到分娩前的狩猎水平。 在适者生存这条丛林法则的作用下,金钱豹雌雄同栖,形成一夫一妻这样一种婚配形式。公豹是分娩期母豹的生存依靠。 可现在,它布哈依不仅没法外出狩猎为香格莉提供食物,反而要依赖香格莉活下去,它感到羞愧。 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 瞧瞧香格莉,才短短几天,就差不多累垮了。丰腴的身段变得瘦骨嶙峋,挺直的脊梁也弯成月牙形,青春娇媚的脸也明显地变得憔悴。 布哈依难过得豹鼻发酸。 恶臭的腐肉没多少营养,香格莉尽管吞吃了一大块马肉,乳汁仍稀薄寡淡,也许还沾染了一股腐烂的气味。四只小豹崽在香格莉的身上又抓又咬,扯着嗓子嗷嗷直叫,抗议这质次量少的母乳。 香格莉的乳头大概是被弄疼了,有点粗暴地用前爪把两只小豹崽推搡开,又用嘴叼住另外两只小豹崽甩到自己背后。 四只不懂事的小豹崽绕了个圈又从香格莉的后跨钻进娘的怀里啃咬。 香格莉呼哧着叹了口气,不再驱赶小宝贝。它侧身躺在地上,眼睑抖颤着,嘴角歪斜着,强忍着这哺乳给它带来的痛苦。 哺乳应当是一种甜蜜的情感交流,是一种轻松的生命互恋。对母豹来说,把饱满芬芳的乳汁喂给豹崽,应当产生发泄的快感,涌动无端的柔情,萌生神圣的母爱。 布哈依心里很清楚,食物短缺似的美妙无比的哺乳行为变成了难以忍受的折磨。 它的豹心隐隐作疼,闭起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 它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自己身上的伤痛赶快痊愈。只要能重新站起来,它要不分昼夜地泡在森林里,每天逮一头油光水滑的马鹿,或者抓一只活蹦鲜跳的羊羔,让香格莉痛痛快快吃个饱。 它相信这样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6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布哈依身上被岩角石棱和荆棘划破的伤口已基本痊愈,不少疤痕上重新长出了茸毛。耳廓的创口和断尾的茬面血痂也已脱落。腰椎那儿剧烈的疼痛也逐渐消失了。 可是,它仍站不起来。腰椎以下的部位变得麻木,两条后腿仿佛吧是长在自己身上,根本不听使唤。 有两次,它一面挣扎一面吼叫,香格莉过来身体趴着钻进它的腹部,用背脊把它的后半个身体顶起来。它的后脚爪撑着地,似乎可以站稳了,但香格莉刚刚把身体从它腹下抽回去,咕咚,它的下半身立刻歪倒在地。 它明白了,它的下半身已经瘫痪,这辈子不可能再站起来了。它永远只能像蜗牛似的靠两只前爪在地上慢慢爬行。它无法再去狩猎,无法再去觅食,永远成了一只废豹,靠香格莉的供养才能活下去。 它伤心地趴在洞口,望着淡淡的残月,呦欧,呦欧,发出一串凄凉的哀嚎。 香格莉走过来,依偎在它身边,用豹舌舔它的面颊,用柔软的颈窝摩挲它的豹脖,忧郁的豹眼里闪烁着一片温情。它明白,香格莉是在用身体语言向它表示,尽管它变成了一只站不起来的废豹,自己也要通它生生死死在一起。 布哈依安静下来。温馨的安慰至少可以使它暂时忘却痛苦。 但现实是残酷的,感情再美丽,也无法使沉重的生活变得轻松些。 四只小豹崽虽已满月,仍像刚出生时差不多大小。皮毛没一点光泽,就像枯黄的落叶。小眼睛勉强可以睁开,却无精打采,也不会骨碌碌转动,瘦得皮包骨头。有一只白耳朵豹崽,至今还站不稳.正常的小豹崽养到一个月,皮毛橘黄鲜亮得像一只只小太阳,肉嘟嘟胖乎乎,吃饱喝足后会互相搂抱着打架,会淘气地爬到父豹身上来揪弄粗壮的尾巴,会调皮地拱进母豹的臂弯和兄弟姊妹捉迷藏,窝巢吵吵嚷嚷永远没个安静的时候.可眼下这四只小豹崽,除了吃奶,就蜷缩着身体昏睡,从不互相逗乐,也不跟父豹母豹嬉戏。大肚子石洞整天死气沉沉,寂静得没一点生气。 布哈依简直不敢多看一眼自己的小宝贝。 困难接踵而来,盈江峡谷进入了雨季。亚热带没有明显的春夏秋冬之分,只有干季和雨季。 雨季从六月开始,差不多要持续四个月。雨水最旺的时候,天空仿佛垂挂下一道永久性雨帘,绵绵霪雨会一刻不停地连续下十几天。树林阴暗的地面疯长起一片青苔,滑得像涂了层油。追撵猎物比旱季要困难得多。 再说,雨季一到,满山遍野流淌着小溪小涧,草食动物不必再冒险到碱水塘或盈江畔去饮水,往往待在隐蔽的窝里十天半月不出来,使食肉兽无处寻觅它们的踪迹。 傍晚,香格莉冒着滂沱大雨跨出洞去,天亮时一身雨水一身泥地回来了,豹嘴空空,垂头丧气。 又是一个饥饿的日子。 四只小豹崽在豹娘的怀里拱了半天,只嗅闻到似有似无的一点乳香。 中午,那只白耳朵豹崽脖颈软软的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小脑袋歪枕在石头上,呜呀呜呀断断续续地发出有气无力的嘶哑的叫声。香格莉用豹舌卷起一汪口水,塞进白耳朵豹崽的嘴里,白耳朵豹崽连咽下去的力气也没有了,娘的口水又从儿的嘴角滴淌下来。 布哈依知道,白耳朵豹崽活不到天黑了。 大肚子石洞阴沉沉的,像一座坟墓。 布哈依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它也饿得难受,睡觉也许是忘却饥饿的好办法。 它一觉醒来,白耳朵豹崽已经不见了。它明白,是香格莉趁它睡熟之际,把死掉的白耳朵豹崽叼出了洞外。香格莉是怕它看到活活饿死的白耳朵豹崽会伤心。 让布哈依感到有点奇怪的是,香格莉表情相当平静,豹眼里没有泪花,也没有向苍天发出哀嚎声。有的母豹在小豹崽不幸夭折后,悲恸欲绝,会呜噜呜噜彻夜嚎哭。 也许,饥饿减弱了香格莉的母性本能,对痛苦已经麻木不仁了吧,布哈依想。 见它醒来,香格莉安详地踱到它身边,像往常一样,舔舔它受伤的耳廓,用前爪温柔地替它梳理下本身的皮毛。 布哈依又昏昏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它被一阵轻微的唏嘘声弄醒。它多了个心眼,身体没动弹,将豹眼睁开一条缝。 哦,香格莉蹲在石洞口,面对着雨帘背后的苍茫群山,铜铃似的豹眼里泪光闪闪。香格莉的肩胛一阵阵抽搐,那根美丽的豹尾在地上无节奏地跳动着;对金钱豹来说,只有内心极度悲伤,心情极度压抑,才会做出这般身体动作。 布哈依明白了,香格莉并没有被饥饿耗蚀掉母性的本能;香格莉之所以在它面前表现得安详平静,跟没事一样,是为了不引起它的忧伤。香格莉独自吞下了失子这枚生活的苦果。多么聪慧的母豹啊。 金钱豹没有人类那样发达的泪腺,金钱豹流不出眼泪,金钱豹只会在心里滴泪。香格莉无声地默默地用心泪哀悼着已成为饿殍的白耳朵豹崽。 布哈依的心碎了,它撑起两只前爪,使劲扭转脖颈,一口叼住自己的腿,拼命噬咬。后腿豹毛飞扬,皮开肉绽,然而,却没有多少痛的感觉,也无法使已经麻痹了的关节和神经活络起来。 7 从对面山梁传来第一声陌生公豹求偶的呼叫起,布哈依就萌生出一个奇特的念头,让那只公豹进到大肚子石洞来。 对公豹来说,这是一个和死亡差不多痛苦的决定。 雄性金钱豹嫉妒性极强,一个石洞容不下两只公豹。成年公豹一般以自己的巢穴为轴心,把方圆二十来公里划为自己的猎食领地,在领地边缘显眼的大树下、岩石上撒上一点粪便,屙上半泡豹尿,或者留下几撮豹毛,用自己的气味作标记。其他公豹闻到气味会知趣地退避三舍。 当然也有胆大妄为的家伙,尤其是在发情期,在强烈的求偶冲动下,有些强壮的单身公豹闯进其他公豹的领地,于是,必然会爆发一场争偶战争。这是一场残酷的种内争斗。 公豹在求偶期间脾性特别暴烈,都有足以置对方于死地的尖爪利牙,从没不分胜负的时候,非要斗到其中一只公豹身负重伤精疲力竭逃跑为止,也常有一方当场被咬死的事发生。布哈依在下肢瘫痪前,曾两次把对香格莉垂涎三尺的公豹咬伤并驱逐出自己的领地。 盈江峡谷的原始森林里,从来没有哪个山洞住有两只公豹一只母豹。 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动物往往会打破常规。 让香格莉把另一只公豹招进大肚子石洞,这等于是它布哈依还活着的时候,让妻招赘入婿。这对它布哈依雄性的自尊,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伤害。假如它布哈依还有其他办法能使香格莉和剩下的三只小豹崽活下去,它绝不肯这样做的。 是的,三天前香格莉叼回一只母羊,今天又叼回一只花斑猪崽,不仅它饱了口福,香格莉也在饱餐一顿肠肠肚肚后,四只萎瘪的乳房膨胀如球,分泌出浓稠芬芳的乳汁。三只小豹崽吃得毛色放光,眼珠子骨碌骨碌转。那只黑尾豹崽还破天荒地爬到它背上来撒欢。大肚子石洞里有了些许生气。 表面看,生存危机似乎已经过去了。但布哈依心里十分清楚,阴云仍然笼罩在大肚子石洞,而且由灰色调变成黑色调。香格莉叼回的母羊和花斑猪崽,有一股人类炊烟的气味,是人类饲养的家畜。 单从捕猎角度看,绵羊和家猪比起野羊和野猪来,脾气更温顺,从来就不晓得什么叫反抗。绵羊头上的角几乎就是一种摆设,更何况母绵羊头上还不长角。家猪没有獠牙,只长膘不长力气。用木棚栏围起来的羊圈和猪厩,也难不倒善于跳跃的金钱豹。 不需要穷追猛撵,不需要厮杀搏斗,豹子只要张开嘴喷出一团腥臊的气味,就能把绵羊和家猪熏倒,比到森林里捡腐尸更容易些。 然而,包括孟加拉虎在内的森林里所有的食肉类猛兽,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去盖着一幢幢茅寮竹楼的村寨捕捉绵羊和家猪,尽管绵羊肉和家猪肉的滋味比起野羊和野猪来更鲜嫩得多。只有对生活已完全绝望、已无法在森林里捕获到野味、抱着过一天算一天想法的病豹残豹和老豹,才会铤而走险去光顾羊圈猪厩。 捕杀人类饲养的家畜,就等于触犯了人类的尊严,人类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布哈依深深觉得真正的百兽之王其实不是孟加拉虎,而是两足直立行走的人。无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陆上走的,凡被人的睿智的眼睛盯上了,就无法逃脱被擒捉的厄运。 人手中握有会喷火闪电的猎枪,豢养着可以和豺狼媲美的牧羊犬,还有金丝活扣、捕兽铁夹、吊索套环、捕象陷阱等等稀奇古怪名目繁多的制伏野兽的办法。任你是狡诈的狐狸残忍的豺狼勇猛的虎豹凶蛮的象群,都不是人的对手。 那些铤而走险蹿进羊圈猪厩去的金钱豹,无一例外最后都死在霰弹或毒弩下。豹皮被剥下来做垫褥,豹骨被敲碎了做药酒。无数代豹用鲜血换来了这样一条教训:除非想找死,千万别去招惹用两脚直立行走的人! 7 从对面山梁传来第一声陌生公豹求偶的呼叫起,布哈依就萌生出一个奇特的念头,让那只公豹进到大肚子石洞来。 对公豹来说,这是一个和死亡差不多痛苦的决定。 雄性金钱豹嫉妒性极强,一个石洞容不下两只公豹。成年公豹一般以自己的巢穴为轴心,把方圆二十来公里划为自己的猎食领地,在领地边缘显眼的大树下、岩石上撒上一点粪便,屙上半泡豹尿,或者留下几撮豹毛,用自己的气味作标记。其他公豹闻到气味会知趣地退避三舍。 当然也有胆大妄为的家伙,尤其是在发情期,在强烈的求偶冲动下,有些强壮的单身公豹闯进其他公豹的领地,于是,必然会爆发一场争偶战争。这是一场残酷的种内争斗。 公豹在求偶期间脾性特别暴烈,都有足以置对方于死地的尖爪利牙,从没不分胜负的时候,非要斗到其中一只公豹身负重伤精疲力竭逃跑为止,也常有一方当场被咬死的事发生。布哈依在下肢瘫痪前,曾两次把对香格莉垂涎三尺的公豹咬伤并驱逐出自己的领地。 盈江峡谷的原始森林里,从来没有哪个山洞住有两只公豹一只母豹。 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动物往往会打破常规。 让香格莉把另一只公豹招进大肚子石洞,这等于是它布哈依还活着的时候,让妻招赘入婿。这对它布哈依雄性的自尊,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伤害。假如它布哈依还有其他办法能使香格莉和剩下的三只小豹崽活下去,它绝不肯这样做的。 是的,三天前香格莉叼回一只母羊,今天又叼回一只花斑猪崽,不仅它饱了口福,香格莉也在饱餐一顿肠肠肚肚后,四只萎瘪的乳丨房膨胀如球,分泌出浓稠芬芳的乳汁。三只小豹崽吃得毛色放光,眼珠子骨碌骨碌转。那只黑尾豹崽还破天荒地爬到它背上来撒欢。大肚子石洞里有了些许生气。 表面看,生存危机似乎已经过去了。但布哈依心里十分清楚,阴云仍然笼罩在大肚子石洞,而且由灰色调变成黑色调。香格莉叼回的母羊和花斑猪崽,有一股人类炊烟的气味,是人类饲养的家畜。 单从捕猎角度看,绵羊和家猪比起野羊和野猪来,脾气更温顺,从来就不晓得什么叫反抗。绵羊头上的角几乎就是一种摆设,更何况母绵羊头上还不长角。家猪没有獠牙,只长膘不长力气。用木棚栏围起来的羊圈和猪厩,也难不倒善于跳跃的金钱豹。 不需要穷追猛撵,不需要厮杀搏斗,豹子只要张开嘴喷出一团腥臊的气味,就能把绵羊和家猪熏倒,比到森林里捡腐尸更容易些。 然而,包括孟加拉虎在内的森林里所有的食肉类猛兽,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去盖着一幢幢茅寮竹楼的村寨捕捉绵羊和家猪,尽管绵羊肉和家猪肉的滋味比起野羊和野猪来更鲜嫩得多。只有对生活已完全绝望、已无法在森林里捕获到野味、抱着过一天算一天想法的病豹残豹和老豹,才会铤而走险去光顾羊圈猪厩。 捕杀人类饲养的家畜,就等于触犯了人类的尊严,人类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布哈依深深觉得真正的百兽之王其实不是孟加拉虎,而是两足直立行走的人。无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陆上走的,凡被人的睿智的眼睛盯上了,就无法逃脱被擒捉的厄运。 人手中握有会喷火闪电的猎枪,豢养着可以和豺狼媲美的牧羊犬,还有金丝活扣、捕兽铁夹、吊索套环、捕象陷阱等等稀奇古怪名目繁多的制伏野兽的办法。任你是狡诈的狐狸残忍的豺狼勇猛的虎豹凶蛮的象群,都不是人的对手。 那些铤而走险蹿进羊圈猪厩去的金钱豹,无一例外最后都死在霰弹或毒弩下。豹皮被剥下来做垫褥,豹骨被敲碎了做药酒。无数代豹用鲜血换来了这样一条教训:除非想找死,千万别去招惹用两脚直立行走的人! 香格莉去叼绵羊和家猪,是玩火自焚,等于在向火坑里跳。 布哈依知道,香格莉是为了小豹崽不再饿死,也是为了它不再靠整日昏睡来对付饥饿,这才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闯进村寨农舍的。 这无疑是饮鸩止渴。 布哈依咀嚼着鲜嫩的羊肉和猪肉,却嚼出了满嘴苦涩。它宁肯吃散发着恶臭的腐尸,也不愿吃这活鲜鲜的绵羊和花斑猪崽。 除非有其他猎食办法,香格莉是不会放弃这表明看来简单易行的盗杀家畜的勾当的,直到死在猎人黑森森的枪口下才肯罢休。 死期不会太遥远的。不管香格莉多么小心谨慎地在雨夜潜行,多么机警灵活地实施偷袭,猎人终究会发现豹的踪迹,或者扔下毒饵,或者埋设尖桩,安置下让香格莉防不胜防的圈套。 它布哈依下肢瘫痪,连最笨拙的豪猪也追撵不上。哪一天香格莉一去不复返了,它和三只小豹崽就会活活饿死在大肚子石洞里。 它不能眼睁睁看着香格莉去送死,它更不忍心三只宝贝小豹崽变成三具骷髅。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一只陌生的公豹招进大肚子石洞。香格莉有了猎食的伴侣,能在森林里捕获到崖羊和野猪,也就不会再蹿到飘着炊烟的村寨农舍去冒险了。 对面山梁那只公豹的叫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高亢,寂寞在寻找慰藉,孤独在寻找爱侣。 石洞外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陌生公豹求偶的叫声含着流水音韵。发情期的公豹都有点傻,哪管山高路险,哪管风雨雷电。 布哈依用两只前爪搭在香格莉的后腰上,使劲朝洞口推搡,陌生公豹求偶的叫声清晰地大量地传进香格莉的耳膜,兴许会有一声半声流进心田。 一开始,香格莉用惊奇的困惑的眼光望着它。等到明白了它的苦衷和心曲后,又忸怩着不肯朝对面山梁发出对应的呼唤。布哈依用拒绝进食的办法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主张。 终于,香格莉翘着尾巴,站在洞口,嗬唷,嗬唷,朝对面山梁送去一串羞涩的叫声。毕竟,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 布哈依心里一阵刀剜似的绞痛。 8 洞口那片白光赫然映显出一只公豹的身影。矫健的躯体,金红的皮毛,立体感很强的金钱斑纹,肌腱饱满的四肢,神气十足的唇吻,表明这家伙正处在生命的黄金阶段。它在洞口抖了抖身体,满身的雨水刷刷抖落干净,豹皮霎时间变得油光水滑。 看来,这家伙对香格莉是很满意的,瞳仁里闪烁着热情,痴痴地望着香格莉富有雌性魅力的细腰宽臀,一副赏心悦目的神态。 香格莉似乎对这只金红公豹也有些好感,紫黛色的唇吻间洋溢着一片温柔。 还在香格莉朝对面山梁送去羞涩的叫声时,布哈依就知趣地缩到洞底一个阴暗的角落,闷声不响地躺卧着。 呜,金红公豹对香格莉亲昵地叫一声。 香格莉本来是站在洞中央的,朝边上挪了挪,露出身后在山茅草卷成的巢里嬉闹的三只小豹崽。 布哈依在暗中注视着金红公豹的反应 金红公豹眼睛里闪过一丝遗憾,但很快甩了甩脑壳,把遗憾甩出了石洞。金钱豹不像人类那么重视血缘关系。它缓慢地走到小豹崽面前,伸出舌头在每只小豹崽的脊背上舔了一下,表达自己乐意做没度过蜜月的父豹。 连布哈依都有点感动了。大肚子石洞里最需要的就是理解、同情和怜悯。 香格莉长长的豹尾竖直在空中,划动着没有棱角没有裂痕的圆圈。 金红公豹开始打量石洞内的地形。必会有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它赶紧把身体再往角落里缩缩,把自己蜷得更渺小些。 现在可不是逞威风争意气的时候。 欧——石洞里爆响起一声惊讶愤慨的豹吼。吼声尖利嘹亮,震得石洞嗡嗡作响。随着吼叫声,金红公豹倏的一下跳到洞口,龇牙咧嘴,摆出一副同类争偶跳跃欲扑的架势。 唉,假如它布哈依还能站得起来,怎么可能让这家伙踏进大肚子石洞一步呢。布哈依撑起前肢,吃力地朝前爬了一步,露出已萎缩得变了形的后肢。豹也有羞耻心,把自己身上的丑陋拿出来亮相,痛苦得就像百蛇缠身。消除误会才谈得上和平共处。 金红公豹探究的目光在它身上来回扫描了一阵,收起了扑跃的架势,但仍极不友好地朝它频频嚎叫。 这是它布哈依意料中的事。同性相斥,金红公豹不可能会喜欢它。只要能勉强容忍它的存在就已经很不错了。 布哈依将两只前爪趴伸,身体平平地贴在地面,豹嘴埋进石缝,发出驴叫似的悠长的啸声。这是金钱豹家族一种特殊的身体语言,类似人将两手高高举过头顶;表示向对手承认自己的窝囊无能,以求得到宽恕。 它已经是废豹,对生活不再抱什么希望。它只希望香格莉免遭猎人屠杀,只希望三只豹崽平安长大。 它不会妨碍金红公豹的。捕获到崖羊,它只要能啃啃骨多肉少的羊头就心满意足了。大肚子石洞宽敞得很,即使再养一窝豹崽也不会显得拥挤。再说它会很识相地整天蜷缩在洞底阴暗潮湿的角落,中央位置永远属于有能力抚养后代的金红公豹。 金红公豹朝它厌恶地摆甩着豹尾。 布哈依委屈地呜咽着。其实,它的存在对这个家庭也不完全是无用的累赘。不管是眼下的三只豹崽还是将来可能会有的新生豹崽,它都能担当起看护的责任。金红公豹和香格莉双双外出狩猎,不用担心石洞里毫无防范能力的小豹崽会发生什么意外;它堵在石洞口,起码可以吓退豺狗和大山猫。 金红公豹用鄙夷的憎恨的眼光望着它,突然蹿到它面前,发出恶狠狠的短促的吼叫,抬起一只前爪在它前额又撕又拍,做出驱赶状。 看来,金红公豹不能容忍它的存在,非把它赶出大肚子石洞不可。 一股热血涌上布哈依的脑门。它虽然残废了,到底还是一只有血性的公豹。到底谁是大肚子石洞的主任呀?到底谁有资格驱逐谁呀?别欺豹太甚! 布哈依用一只前爪撑住沉重的身体,腾出另一只前爪做撕抓状,张开豹嘴,露出满口结实的牙齿,准备噬咬。它绝不会轻易让出这个本来就属于它的大肚子石洞,除非把它的尸体叼出洞去。它沉郁地吼叫一声,显示自己的雄性气概。 金红公豹眼光变得阴沉,隐含着杀机。 香格莉发疯般地在石洞里蹿来跳去,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咕噜咕噜含混不清的声音,不晓得是在咒骂谁。 布哈依突然间心软了,高高撑起的头颅又耷拉在地。和金红公豹厮咬一场又有什么意义呢?它被赶出大肚子石洞去当然是死路一条,但和金红公豹格斗起来也决不会有生的希望。 它不在乎自己怎么个死法,可香格莉目睹它死在金红公豹的爪牙下,会怎么想?极有可能香格莉一怒之下把金红公豹驱逐出洞,这个新的豹家庭还没结合就又反目成仇闹分离了。 就算香格莉处于养活三只小豹崽的考虑,理智地克制住悲痛,容忍金红公豹留下来,但金红公豹的爪牙间沾着它布哈依的豹血,它们之间的感情还能顺溜吗?自己能忍心给香格莉的新生活蒙上一层永远也驱散不尽的阴影吗? 罢罢罢,权当自己从来没在这世上活过。 布哈依两只前爪抠住粗糙的地面,将身体慢慢挪到洞口,又艰难地挪出洞外。雨丝被风吹斜了,像团理不清的乱麻。它一直往前爬,草地被它拖出一条长长的泥痕。它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哪里都不可能有它这只残废豹的活路。 它才爬出几十米远,背后大肚子石洞里突然响起香格莉怒不可遏的咆哮,金红公豹也受惊似的吼叫起来;又传来两只豹相扑厮咬的声音。它扭身望去,洞口像张巨兽的嘴,吐出一片金红色。哦,是金红公豹。这家伙满脸困惑,神色仓皇,从大肚子石洞里逃也似的跑出来,呜呜哀嚎着,钻进一条牛毛细路。 香格莉跟出洞来,但没去追金红公豹,而是径直来到布哈依面前,用唇吻在它的豹脖豹额豹脸上长时间地摩挲,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安抚它受伤的心。 它明白了,香格莉舍不得它孤独地爬出石洞,寂寞地爬向死神。在它爬出石洞后,香格莉凶狠地将金红公豹驱赶出了家。 香格莉到底是偏袒自己的,它想,一股暖流涌进它冰凉的豹心。 香格莉满脸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深箐里传来金红公豹迷惘的怪叫。 9 这是雨季里一个难得的晴天。一束明丽的阳光照进石洞,把洞内晒得暖融融的。香格莉为觅食在外面奔波了一夜,太辛苦了,给小豹崽喂过奶后,很快就睡熟了。 是时候了,布哈依想。它将指甲藏进爪鞘,用掌垫抠住石缝,一寸一寸朝洞口爬。慢是太慢了,比蜗牛还不如,却不会发出一丝声响。 经过三只小豹崽身边,它深情地在每个小宝贝额上舔了舔。但愿它们长大后,永远也不要遭遇可怕的象群。 洞外的阳光刺得它有点睁不开眼来。每一片树叶都被雨水洗得翠绿发亮,草地被泡得酥软酥软。 它不能再耽搁了,必须离开石洞。就在昨天夜里,香格莉又摸到村寨的马棚去叼小马驹,一颗子弹迎面飞来,烫焦了额顶的一撮豹毛。好险啊,只要枪口稍稍往下压一点,香格莉就头颅洞穿脑浆迸流呜呼哀哉了。 它离开了,香格莉才会停止这疯狂的冒险。 离开大肚子石洞,布哈依毫不犹豫地向草深林密的金竹坪爬去。它早就想好了自己最后的归宿。 金竹坪有一窝野猪。对金钱豹来说,野猪肉自然是上等食物,尤其是四只胖乎乎的猪娃,嫩得一进豹嘴就化成水了。在它还没被象群踩断脊椎前,它就打过这窝猪娃的主意。可是,母野猪看护得很紧,几乎寸步不离猪娃。 特别让它恼火的是,一头脊背上长着刚硬鬃毛、尖尖的唇吻里翻出四颗獠牙的公野猪通母猪和猪娃生活在一起。 森林里有一种说法:头猪二熊三老虎。公野猪确实不好惹,脾气暴烈得像拼命三郎,遇见对手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剽飞过去,又尖又长的獠牙能刺穿大象的肚皮。盈江峡谷曾不止一次地发生过虎或豹被横蛮的公野猪纠缠不放,最后同归于尽的惨剧。 所以,尽管金竹坪与大肚子石洞相距不远,尽管对喷喷香的野猪肉垂涎三尺,布哈依也没敢动真格儿的。 现在好了,同归于尽,对它来说,是最美妙的结局。 它离开大肚子石洞,没法活下去。它不可能改变食肉的本性,靠吃草维系生命。它或许还能靠挖掘蚯蚓活上十天半月。 它是生性高傲的公豹,与其像只老鼠似的苟延残喘,还不如去死。 这还不是它迎着狰狞的野猪獠牙爬去的理由。它不可能爬到天涯海角,香格莉一觉醒来,发现它不在洞里,必定会出来寻找。它瘫痪的下肢在被雨水进泡过的草地上留下无法掩盖的擦痕。它躲藏不掉。 只有死亡才能使香格莉彻底绝望;只有死亡才能割断缠绵的感情。 前面就是金竹坪了。野猪窝就筑在两块巨石之间一条宽敞的石缝里。它不需要费脑筋去玩什么突然袭击声东击西之类的把戏,它只要径直地朝野猪窝爬去就行了。公野猪嗅闻到它的气味,会主动朝它扑过来的。 它快爬到金竹坪了,前面是一览无余的乱石滩。它停顿了一下。不管怎么说,生命总是值得留恋的。它凝望着起伏的山峦和白云飘浮的蓝天。 身后的山梁传来几声豹吼,是金红公豹。这家伙当然不会死心的。要是换了它布哈依,也同样会对香格莉一见钟情,从此梦英魂绕。雌豹美丽的绒毛总是对公豹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哦,放心大胆地去大肚子石洞找香格莉吧,最后的障碍马上就要排除了。 它不喜欢金红公豹,可它也并不恨金红公豹。说到底,金红公豹不肯容忍它留在大肚子石洞里,是处于雄性相嫉的天性,并不是什么大错。一个石洞里容不下两只公豹,这古老的传统,改也难。 它爬进乱石滩,巨石底下传来猪娃吱吱的叫声,还有公野猪粗俗的喘息声。 香格莉找到它血肉模糊的尸体,当然会悲恸一阵,但很快就会平静下来的。毕竟,活着的比死去的重要得多。 用不了几天,香格莉就会把金红公豹接纳进大肚子石洞去。这瞒不过它布哈依的眼睛。 就在今天清晨,香格莉正在洞里啃着一只马驹腿,对面山梁突然响起金红公豹抑扬顿挫的吼叫声,它砍价,香格莉身体颤抖了一下,马驹腿从嘴里掉了下来。金红公豹穿透力极强的求偶叫声,钻进了香格莉的心怀,震掉了马驹腿。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健全的体魄旺盛的生命力炽热的情怀和抚养后代的出色能力,当然是有魅力的。 公野猪像股腥味极浓的黑色的飓风朝它飞过来了。 它只有一个希望,金红公豹能完全尽职地承担起父豹的责任,给三只小豹崽提供充足的食物,教它们爬树,教它们狩猎,教它们怎样在弱肉强食的亚热带从林中更好地生存下去。 公野猪扑到它身上来了。刚硬的猪鬃像箭镞扎伤了它的豹眼。这家伙好大的力气,撞得它死仰八叉。獠牙钻透了它的肚皮,温热的身体奇异地凉快。 它用两只前爪抱住丑陋的猪头,冷不防咬住公野猪的颈窝,任凭公野猪把它的身体撕成碎块,再也不松口。 公野猪足足有三百多斤重,这身膘肉,足够香格莉做丰盛的婚宴了。还有不长獠牙的母野猪和四只猪娃,失去了公野猪强有力的护卫,便成了香格莉的一笔可观的活期储蓄,饥荒时,随时可设法来提取。 公野猪的喉管发出断裂的脆响,滚烫的猪血溅了它一脸。布哈依在弥留之际还是感觉到了。 太阳高高地挂在碧蓝的天空,这是雨季一个难得的放晴日子。 牝狼全文在线阅读 凶猛的洪流使江面拓宽,浑浊的锈红色的江水翻卷着一尺多高的浪头,在浪与浪之间稍微平静的水面,激流回转,形成一个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洞的旋涡。它虽然会几下爬泳,但毕竟是陆地上的猛兽,水性很一般,在这样险恶的江水里,跳下去无疑是条死路,不被旋涡吞掉,也一定会被急流冲得粉身碎骨。 它只好紧紧抱住树干,任凭命运摆布。 澜沧江里,常常能见到从上游飘浮下来的被洪水连根拔起的大树和竹篷。有时,几棵树或竹纠缠在一起,枝桠搂抱,浩浩荡荡地顺江而下,像座绿色的浮岛。此刻,它就被困居在这样的浮岛上,对它来说,与其说是座浮岛,还不如说是座活动的坟墓。 湍急的江水把它栖身的这座浮岛飞速冲向下游。唉,都怪那头肚脐眼下长着麝香腺的香獐,竟然拼命从日曲卡山麓的树林逃到澜沧江边,它尾追不舍,好不容易将猎物赶进乌伊基峡谷延伸进江心的葫芦半岛,赶进一条绝路。突然,那头该死的香獐腾空一跃,跳到从岸边飘过的这座浮岛上。 它不能眼看着到口的猎物在它鼻子底下逃遁,也跟着跃上浮岛。它在高耸出水面的迷宫似的树冠间困难地钻行,逼向惊惶失措的香獐。它看见香獐蜷缩在浮岛边缘那根弯曲成s形的树杈上,背后是江水,已没有退路,眼睛里流露出惊骇、凄凉、绝望的神情。这是弱小而又善良的动物遭受劫难濒临死亡的神情,在狼的观念中,这无疑是胜利的镜子。它贪婪地一步步逼近香獐;它想先用尖利的犬齿和爪子将香獐胸膛撕开,美美饱餐一顿;它天性喜爱血腥的内脏。就在它前爪落到香獐肩胛的一瞬间,那只愚蠢而又顽固的香獐,掉头一蹿,噗通,江里冒起一股水柱。它趴在s形树杈上,流着口涎,眼睁睁望着香獐在浪谷中升沉挣扎。几条模样丑陋的江豚得意地摆动着尾鳍,在肥嫩的香獐四周游弋。它恨不得跳下江去把江豚也一口咬成两段,可惜,它没这本事。一个浪头盖过来,把香獐压入江底。它等了一会儿,再也不见香獐黄白两色毛相杂的橄榄形的脑壳露出来。便宜了那些该死的江豚,它恨得牙龈流酸水。它怎么也弄不明白,那头香獐为什么不肯老老实实被它咬断喉管喝血啖肉,而要往江里跳;任何喝澜沧江水长大的动物都知道,洪水季节的澜沧江,比两只脚行走的人还要厉害得多;被江水溺死,被江豚吃掉,难道比被它白莎吃掉滋味更好受些吗? 愚蠢而又可恶的香獐,它狠狠地诅咒道。 也许,这是头衰老而又患病的香獐;它缩紧空瘪的肚子,悻悻地想;血是苦的,肉是酸的。它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回头钻进树冠,想回岸上去。但走到浮岛的另一端,它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浮岛被一股洪流挟裹着,已远远离开江岸。也许,是它和香獐跃跳时产生一股冲力,才将浮岛推离江岸的,也许是潮水把浮岛牵拉离江岸的;鬼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浮岛氽在江心,向下游疾行。它大声嚎叫起来,向它的同类,横断山脉日曲卡雪山山麓的狼群呼救。不一会儿,江隈黄沙滩上,出现一群活蹦乱跳的小黑点,小黑点渐渐显大,它看清楚了,是它朝夕相处的伙伴。领头的是大公狼匹克。狼群沿着江岸狂奔,大公狼匹克甚至冲进江来,溅起满天水花,但立刻又被凶猛的浪头击退。 它趴在浮岛的树冠上不断地哀嚎,满心希望狼群能把它救出险境。但叫它伤心的是,狼群在江岸与浮岛并行地撵追了一阵后,攀上一座峭岩,不再追赶,一起蹲在地上,朝着澜沧江凄厉长嚎,声音刺耳得就像在出殡送葬。 白莎无可奈何地望着狼群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在天空的映衬下,蹲在峭岩上的狼群像散落在蓝缎子上的几粒黑芝麻。嚎叫声也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隆隆轰响的浪涛声中了。 它孤独在呆在浮岛上。 开始,它还存有一线希望,也许,神秘的江流会突然将浮岛冲回江岸,只要离开了深不可测的江心,只要浮岛飘进浅水区,它就能跳下江去,泅水回岸;溯江而上,能走回日曲卡山麓,回到狼群中去。可是,浮岛始终在江心漂流。有那么一两次,在河道曲拐处,浮岛蹒蹒跚跚似乎朝江岸飘去了,但一眨眼,又被潮水裹回江心来了。命运似乎在跟它白莎开着恶意的玩笑。希望像水中的泡沫般一次又一次破灭。 它栖身的浮岛变得越来越脆弱。本来,几棵树只是靠枝桠纠缠才联结在一起,结构松散,说是浮岛,还不如说是漂浮物更确切些。在凶猛的浪头的冲击下,浮岛嘎嘎作响,仿佛骨头架子就要被咬碎了。翌日黎明时分,飘过独龙峡,两岸万仞峭壁,浮岛从陡立的河床飞速冲向山涧,头晕目眩,像跌入万丈深渊,轰的一声巨响,浮岛猛烈撞在一根竖立在江心的礁石上,好多根碗口大的树枝被撞得断裂,木屑飞进,浮岛东摇西晃,发出痛苦的呻吟。它被震得眼冒金星,虽说是铁石心肠的狼,它也心惊胆颤。完了,它想,浮岛立刻会四分五裂,它会跟着碎片沉入江底,成为丑陋的江豚可口的点心。它闭上眼睛,等待死神降临。幸运的是,浮岛奇迹般地避开了礁石,闯过了独龙峡。 又一个夜晚。 它觉得饿,饿得想把高悬在宝石蓝夜空中的月亮当馅饼吞吃掉。浪花不时卷上浮岛,劈头盖脸地浇在它身上。它又冷又饿,只好嚼树叶充饥。树叶又苦又涩,勉强吞下去,一会儿就肚子疼得慌,呕出一大堆绿色的秽物。这样受折磨,还不如死去的好,它想,往江里一跳,一切惊恐和痛苦就都无影无踪了。它完全是凭着动物的求生本能才没自杀。 月亮升起来了,太阳沉下去了;月亮沉下去了,太阳又升起来了。四天、五天……它已记不清究竟过了多少天,浮岛仍然顽强地在江心漂流。离日曲卡山麓越来越远了,真的,太遥远了,它悲伤地想,现在即使浮岛靠岸,它也无法再回到伙伴中间去了。 它在水里浸泡的时间太长,全身的筋骨已变得麻木;它已衰弱到极点,趴在树枝中间,连嚎叫的气力也没有了。恍惚间,它觉得太阳变成了蓝色,高山冰雪融化成的澜沧江水似乎变得像温泉;奇怪,被猎人剥了皮的公狼杰莫怎么跑来舔它的脊背了?哦,不幸被大公鹿琥珀色犄色挑通肚肠的格格儿也来了……砰,一声巨响把它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它费劲地睁开眼皮,面前竟然是一片藤萝交错大树参天的林莽。 原来,浮岛漂进西双版纳的勐罕森林,在一个之字形的陡急的江湾,浮岛被一股激流冲出江心,撞到岸边,陷在一片淤沙里。 靠岸了!获救的兴奋使它生出些力气来,它颤颤抖抖地爬下浮岛,踩着没过膝盖的浅水,走上岸来。金沙滩上,躺着一具野牛的尸骸,只留有一张皮囊和一副白骨,大约是几天前被老虎吃剩的,散发着一股恶臭。它走过去,驱散叮在野牛皮囊上的一大群嘤嘤嗡嗡的绿头苍蝇,连嚼带吞地饱餐了一顿。然后,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钻进密不透风的林莽。 金色的柔软的沙滩上,留下一行清晰的狼的足印,不过,很快被潮水洗净了。 白莎大病了一场,但终于活下来了。狼的生存能力是极强的。它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漂流到了西双版纳,它不懂人类的地理概念。它只觉得自己现在生活的土地和遥远的日曲卡山麓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这儿离太阳更近些。这儿没有高山积雪,没有弯曲的雪线。这儿中午简直没法在沙滩上走,烫得像踩着火。这儿植物疯长,芭蕉树一天就可以长半尺高;野兔、沙雉、田鼠……各种动物繁殖比死亡快得多。这儿没有饥馑,也没有寒冷。只要它愿意,什么时候都能吃得饱饱的。 日曲卡山麓就不同了。那儿气候寒冷,食物匮乏,特别在冬天,白雪盖住了整个山麓,许多动物都冬眠了,有时会一连几天都找不到可以充饥的东西。在那种时候,要是狼群中有一头老狼病死了,或者谁中了猎人的铅弹倒毙了,饿极了的狼群便会一拥而上,把同伴的尸体抢吃净。这没有什么不道德的,反正是死了,与其遗弃在雪地里送给雪豹当晚餐,还不如自家享用。对狼来说,道德观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生存竞争确实是很严酷的。 人是逼出来的。狼也是逼出来的。 尽管如此,它却更喜欢日曲卡山麓的生活。饥馑的滋味虽然不好受,但为了获得有限的食物,迫使它将爪子磨砺得更锋利些,筋骨更坚硬些,行动更敏捷些,噬咬更残忍些,和猛兽争食表现得更勇敢些。这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猎获食物,虽然再也尝不到肚皮贴着脊梁的饥饿滋味,但它很快觉得自己筋骨在软化,肌肉在松弛,甚至连听觉和嗅觉都在退化,整天处于一种懒散慵倦的状态中。 自然界充满了辩证法。 日曲卡山麓终年不化的积雪固然可怕,有时一场暴风雪,冷得狼群夜里挤在一起,互相用体温取暖,冷得在皑皑雪野里凄声哀号。但是,寒冷迫使狼快追猛跑,血液沸腾,生命之火熊熊燃烧,抵御大自然的严寒。狼是冰雪精英,柔软的雪花,把全身的狼毛摩擦得浓密厚实,油光闪亮,像涂了一层彩釉。现在的这块土地,整天热气腾腾,像生活在大火炉里。狼没有汗腺,它只能张大嘴伸长舌头来散热。炎热的气候使它懒得动弹,行动明显迟钝了,紧凑的狼毛松张开来,失去了光泽。它很担心这样长久下去,它会退化成一条狗的。 狼的最大天敌不是虎豹熊象,而是太阳和火;在亘古时代,狼和狗是同宗,后来,人类靠太阳和火,还有可以和太阳媲美的人类的温情把某些狼驯化成狗;太阳和火,还有人类的温情会融化狼的冰一样冷酷的心肠,会软化狼的铁一样坚硬的意志;太阳和火,还有人类的温情,把狗的尾巴烤软了,烤弯了,能卷得像朵菊花,这便于狗向人类摇尾乞怜。 狼的尾巴永远是竖直的。 为了避免落到狗的下场,它在背荫的山崖里找到一个阴暗潮湿的山洞。白天它躲在山洞里睡觉,太阳落山,才出来觅食。 最难忍受的是孤独。气候可以逐渐适应,但孤独却无法排遣。病好后,白莎就开始寻找自己的同伴。一连几天,它转遍了山洞周围几十座高山和所有的深箐,都没发现狼的踪迹。在山坡上放牧的牛和马,在水塘里嬉戏的鸭和鹅,都把它误认作狗,见了它既不惊慌,也不逃避。有天傍晚它经过山寨旁那块水田,迎面碰上一伙人,不仅没撵着打它,还惊叹道;“谁家养的狗,这么漂亮!” 西双版纳确实没有过狼。 它弄不明白这块丰腴的土地上为什么没有狼群。也许是惧怕太阳。其实,太阳也是可以征服的,它想。在人的脑袋里,这世界和宇宙是人的;在狼的眼睛里,这世界和宇宙是狼的;狼群应当征服一切,统治一切。 可惜,这片火热的土地上它是唯一的狼。 它太孤独了。 在山曲卡山麓,多热闹啊。几十条狼生活在一起,是个大家庭。虽然为了争食、争宠和争偶,大家庭中也免不了会发生吵架、斗殴、角逐甚至自相残杀,但毕竟是内部矛盾,总比孤独好受些。再说,在狼群中,没有哪条狼敢欺负它白莎。它白莎是大公狼匹克最宠爱的母狼。匹克是头狼;狼群中至高无上的皇帝;它白莎就是皇后。 用狼的审美标准来衡量,白莎确实长得漂亮。蜂腰宽肩,四条腿修长美丽,毛色金黄,狼牙雪白,爪子尖利,尾巴蓬松,胸脯富有弹性。与众不同的是,在挺拔的鼻梁和饱满的额角间,有一道白斑,像一弯银月,使它显得妩媚。 如今,妩媚失去了对象。山洞里,只有冷冰冰的石壁和它作伴。那时候,匹克每天都要用还粘着血腥的舌头把它全身舔个遍,野蛮而又深情。其它母狼都用充满嫉妒的眼光看着它,这使它感到快活。 这种惊心动魄的快活今生今世恐怕不会再有了。生活中剩下的唯一消遣,就是猎取食物。为了增加乐趣,那次,它猎到一只马鹿,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口咬断猎物的喉管,而是先咬伤马鹿的一条腿,看着它一瘸一拐在灌木丛里哀嚎逃命,自己不紧不慢地追撵,把整个山谷搅得凄凄惶惶。 还有一次,它逮到只黄麂,拖进山洞,看着黄麂在惊恐与绝望中倒毙。 这似乎多少能减轻点寂寞。 但久而久之,残酷的游戏也失去了乐趣。它想起日曲卡山麓猎食时狼群你争我夺的紧张场面,围攻大型动物那种殊死的拼搏。野猪凭着犀利的獠牙,非要和狼群咬个你死我活。熊瞎子厚实的巴掌,扇得风快,几乎每只熊瞎子在临死前都能把一两只狼嘴巴掴歪,头皮撕掉。 血腥的厮杀才能刺激狼的神经。 特别使它难以忘怀的,是攻击牦牛群。牦牛皮厚,狼牙也很难咬穿。牦牛锐利的禾杈似的那双牛角,轻轻一下就可以捅破狼的肚皮。牦牛也是成群结队,而且一遇到狼群,公牦牛便尾朝内角朝外,在雪地里围成个圆圈,把母牦毛和牦牛崽围在圈内。很难攻破用锐利的牛角形成的坚实的围墙。 每逢这种时候,狼的血液便沸腾了。 强攻,双方都会斗得头破血流。智取才是上策,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收益。多亏智慧出众的大公狼匹克,把狼群分为两队,匹克率领一队强壮的公狼埋在东隅那条枯竭的河床里;而它白莎则带领妇孺老弱,在西路佯攻。西路的狼队嚎得天昏地暗,虚张声势地盯着一头年老的公牦牛穷扑猛咬,似乎立刻就要将圆圈撕开口子了。母牦牛在圈内不安地呜呜叫唤,牦牛崽惊慌地在母牦牛肚皮底下穿来钻去。 狼就是要造成这样的恐怖气氛。 终于,圆圈东端有三五头年轻气盛的牦牛被西路狼队嚣张的气焰激怒了,冒冒失失离开自己的岗位跑到西端来助战。 圆圈东端暴露出豁口。 于是,它白莎把嘴拱进土里,发出人类婴儿啼哭般的唿哨声。立刻,匹克率领强壮的公狼从枯竭的河床里箭一般飞奔过来,那些冒冒失失离开岗位的公牦牛发现上当,想赶回去补救,但已经晚了,匹克带着公狼已旋风般地冲进豁口。于是,雪地里展开一场血腥的屠杀。于是,随着牦牛崽的惨叫,一串串殷红的热血滴落在冰凉的白雪上。 哦,那才叫生活。 而今,它形单影只,茕茕孑立,无法去攻击大型的成群的动物。它只能捕食草兔、麂子、田鼠这类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动物。混饱肚子罢了。生活失去了兴奋、激动、颤栗、冒险;于是,生活也就失去了意义。牝狼2太阳西坠。白莎又在回忆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回忆往事成了它唯一的乐趣。该觅食了,虽然觅食变成枯燥的例行公事。它钻出洞,在莽莽的草地里行走,夕阳把它孤寂的身影拉很又细又长。 牧羊犬阿甲全文在线阅读 这是一条被淘汰的警犬,之所以被淘汰,是因为它生性风流,多次违反纪律,与附近村寨老百姓的母狗打得火热。 我用两头肥羊把它换了来,起名阿甲,做了牧羊犬。阿甲不愧是狼犬的后裔,高大健壮,聪明非凡。我才教了两次,它就成了条熟练的牧羊犬。每天早晨,不用我招呼,它会准时来到羊圈,踮起后腿,用嘴咬开羊圈门上的木销子,把羊群吆喝出来。上山的路上,它恪尽职守,一会儿跑到羊群前面,把不愿过河的头羊赶过河去,一会儿踅回羊群后面,把贪玩掉队的羊儿撵回队伍去。日落西山,它会自动将散落在各处草地上的羊驱赶到一起,用凶猛的吠叫声迫使羊群往寨子里走。回到羊圈,它像个尽忠职守的工头,跳到旁边的一棵树桩上,守在羊圈的门口,看着羊们一只一只进圈。它好像还具备某种数学能力,知道我放牧的这群羊共有七十八只,少了一只,它就会连声吠叫着回头去寻找。遇到山猫豺狗这样的食肉兽企图袭击羊群,绝对瞒不过它灵敏的视觉、嗅觉和听觉,它总是能及时发现危险,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把山猫豺狗咬死或赶走。 人人都说,我前世修的福,养了一条好牧羊犬。我自己的体会是,一条像阿甲这样优秀的牧羊犬,抵得上三个平常的牧羊人。 一天傍晚,羊群归圈时,我想把一头名叫拐子的跛脚老羊牵走,明天是泼水节,宰羊过年,喜庆一番。可我在羊群里找了又找,却连拐子羊的影子也没找到。因为平时有阿甲替我照顾羊群,从来没出过差错,我一般不会再像其他牧羊人那样天天清点一遍羊的数目,所以搞不清那只拐子羊是昨天丢的还是今天丢的了。可有一点我是清楚的,牧羊犬阿甲这几天没朝我发出过羊群丢了一只羊的吠叫。难道是它也疏忽了?还是它的数学头脑不灵了?还是另有什么原因?我无从追究,只好把这件事闷在肚子里,只在心里暗暗画了个问号。 第二天,我照常带着羊群上山放牧,暗地里留意着阿甲的举动。太阳快落山时,我发现阿甲一会儿站起来瞭望远方,一会儿又扭头朝我窥视,明显地表现出一种想要离开我去做什么事情可又担心被我看见的慌乱神态。我在树荫下躺了下来,按习惯,它也四条腿弯曲躺卧到我的身边,但无法真正地安静下来,一会儿腾地立起来,一会儿又勉强卧下,焦急躁动,站我不安。我伸了个懒腰,装出困顿了样子,闭起眼,还轻轻发出鼾声。过了几分钟,它以为我真的睡着了,就小跑着离开了我。我爬到树上仔细观察,它跑到一块洼地里,那儿有几只羊正在吃草,它在每只羊的身上都嗅闻了一遍,就好像一个精明的羊贩子在市场上挑选合适的货物。它挑中了一头名叫颠颠跳的一岁小羊。颠颠跳也是一只我准备宰杀的羊,从小生有一种怪病,不会正常地一步一步行走,而是像僵尸似的一颠一颠跳着走,形象不雅,发育也不良,较之同龄羊,小了整整一圈。我注意到,阿甲龇牙咧嘴,做出一副狂吠状,奇怪的是,相隔不远,我却没听到狗叫声,由此判断,它是在压低声音在吠叫,或者干脆只做了个吠叫的假动作而没有发出吠叫声来,毫无疑问,它是不想惊醒我。我揭穿秘密的愿望更加急切了,下了树,趴在地上,匍匐向前,爬到距离阿甲只有四五十米远的一丛灌木后面,一切就看到更清楚了。 阿甲不断地恫吓着,把颠颠跳从羊群驱赶出来,赶向一个荒僻的小山谷。颠颠跳虽然身体有病,脑子倒还健全,不愿和羊群分开,不愿孤零零地到阴森恐怖的的山谷里去,不时扭转头想跳回羊群来,无奈阿甲看管得紧,它只有一躲闪,就朝它身上又扑又咬的,它只好顺从牧羊犬的意愿,下到山谷里去了。 阿甲和颠颠跳消失在茂密的树丛里。 我决心揭开羊儿神秘失踪的秘密,蹑手蹑脚地跟着走进那条山谷。山谷幽深,两边都是树,越往下走,路越窄,最后完全没有路了,在岩石和草丛里钻行。 突然,前面不远的地方,茂密的草丛里,钻出一匹狼来,这是一匹黄毛母狼,眼睛斜吊,耳朵笔挺,嘴吻尖长,身体消瘦,**鼓鼓的向挂着几枚柚子。阿甲见到这匹黄母狼后,不但没吠叫扑咬,还使劲摇起尾巴来。颠颠跳一见到狼,处于羊的怯懦的天性,吓得走都走不动了。四腿一曲,跪卧在地。黄母狼敏捷地一跳,扑到颠颠跳身上,一口咬断了脆嫩的羊脖颈,然后,冲着阿甲“欧”地发出一声婴儿啼哭般的嗥叫,似乎在对阿甲奉的送礼物表示满意和感谢。阿甲则不断朝黄母狼身后张望,汪汪轻吠,好像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草丛里钻出四只毛茸茸的小狼崽来,出生顶多半个月,刚学会蹒跚行走,两只黑,两只黄,和普通的狼崽有所不同的是,它们的嘴吻稍稍短一些,圆润而富有肉感,更接近狗的嘴吻。阿甲在每只小狼崽的身上都舔吻了一遍,舔得热烈而又深情。 我透过树叶的缝隙,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心里火冒十二丈。我以为阿甲是条忠贞不贰的牧羊犬,没想到它竟背着主人与黄母狼非法私通!还生下了四只孽种!狼是一种害兽,是牧羊人不共戴天的仇敌,它这样做不就等于和我的仇敌一鼻孔出气吗?更可恶的是,它还把拐子羊和颠颠跳赶到这儿来喂狼,监守自盗,出卖主人。等到这群羊全部吃完了,说不得就要把我也给吃了。这是什么行为?彻头彻尾的叛变,令人发指的吃里扒外!按它的罪行,死有余辜,应该立刻开除狗籍,一枪打烂它的狗头,变牧羊犬为餐桌上香喷喷的狗肉汤!遗憾的是,我没带着猎枪,不能当场把叛徒狗和黄母狼打死。唉,只好等回家再跟它算总账了。 我弄清了羊儿神秘失踪的原委,再待下去已没什么意义了,就一点一点往后退,想撤出山谷去。突然,我的脚不小心踢着一只隐蔽在草丛里的斑鸠窝,轰,一对正在抱窝的斑鸠惊飞起来,嗌嗌叫着,在我头顶盘旋抗议。黄母狼嗥叫一声,飞快朝我奔来。 在黄母狼嗥叫着朝我奔来的一瞬间,我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拔腿就跑。我身上只有一把匕首,是很难在与黄母狼的搏杀中取胜的。还有阿甲,知道我揭穿了它私通黄母狼监守自盗的秘密,恼羞成怒,一定会和黄母狼联手来对付我的。我绝对不是一狼一狗的对手,要活命,只有逃。 我心急火燎刚逃出十几步远,被一根缠在草丛里的青藤绊了一下,腾空而起,向前跌出一丈多远,重重摔倒在地,握在手里的匕首也不知掉到哪儿去了。这一跤摔得太厉害了,我挣扎了好一会,这才勉强弓着腰慢慢跪起来。就在这时,我感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突然落到我的背上,把我压趴在地,紧接着,一张臭烘烘的狼嘴绕过我的脖子,强行插进我的颈窝。我明白,是黄母狼从背后再次把我扑倒,正骑在我身上,欲咬断我的喉管,置我于死地呢。 我想反抗,可浑身虚软,怎么也躲不开那穷凶极恶的狼嘴。一个恐怖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际:我将葬身狼腹,人不知鬼不觉地从这个世界消失掉。可就在狼牙叼住我的喉管的一瞬间,奇怪的事发生了,那张丑陋的狼嘴突然咧开,好像受到什么打击似的惨嚎一声,从我身上滚落下去。我急忙翻身坐起来一看,原来是阿甲冲了过来,用脑袋猛撞黄母狼的腰,把正要行凶的黄母狼从我身上撞了下去。 阿甲扑进我的怀,使劲朝我摇尾巴,还伸出舌头来舔我的脸,用狗特有的方式来安慰我。 这家好,天良还没完全死绝。 黄母狼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呦欧——朝阿甲发出一声委屈的低嗥,似乎在责问阿甲:我正在收拾这个人,你干吗阻拦我呀? 阿甲仍在我身上亲热地磨蹭着。 看来,阿甲心里还有我这个主人,看来,它血液里狗性的成分还是占着上风,看来,我这个主人在它心目中的分量还是很重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它就应当为了我,斩断儿女私情,消灭万恶的狼! 我把阿甲搂进怀,把它的狗脸贴在我的脸上,深情摩挲,还用手捋顺它脊背上的毛,让它感受到主人的温情,最大限度地调动它狗的良知,激发它为主人卖命为主人除暴的积极性。当它因为我的爱抚而激动得浑身发抖时,我拍拍它的脑袋,用一种严厉的口吻高声命令道:“阿甲,上!”它懂我的意思,是要它冲锋陷阵。它的尾巴倏地平举,耳朵也剑麻似的挺直,条件反射般地从我的怀里弹射出去,直扑黄母狼。它不愧是警犬出身,擒拿格斗功夫深厚,只一个回合就把黄母狼仰面压在地上,狗嘴伸进狼的脖颈。“咬,用力咬!往死里咬!”我坐在地上挥舞着拳头为它呐喊助威。它白森森的狗牙已叼住了黄母狼的喉管,只要用力噬咬下去,它就又变成地地道道的牧羊犬了。在这关键时刻,四只小狼崽从黄母狼身后的草丛里钻了出来,嗌嗌呦呦冲着阿甲叫唤,有一只眉心有一小撮白毛的小狼崽还爬到阿甲的屁股上,用稚嫩的小嘴咬阿甲的尾巴,大概是抗议父亲对母亲的施暴吧。我看见,阿甲狗眼里的狂热刹那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惘的神态,停止了噬咬,徐徐将已含在狗牙间的黄母狼的喉管吐了出来。黄母狼趁机骨碌翻身爬起来。 “阿甲,上,上!”我气急败坏地叫道。 阿甲扭头看看我,又看看黄母狼,突然像挨了一棍子似的哀叫一声,夹起尾巴,脑袋埋进草根,发出如泣如诉的低嚎。 唉,看来,要想叫阿甲除掉黄母狼,不大可能了,我想,它不是那种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刀山敢上火海敢闯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大义灭亲毫不心软的好狗。我觉得自己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就多一份危险,应当尽快离开。我站起来,连滚带爬地朝山谷外走去,没走出多远,黄母狼便拖着舌头,不怀好意地尾随而来。阿甲见状,立刻奔到我身边,守护着我,不让黄母狼靠近。当我快走出山谷时,黄母狼试图从背后向我扑咬,阿甲毫不迟疑地进行拦截,把黄母狼掀翻在地。当然,他只是把黄母狼掀翻而已,并不加以伤害。 黄母狼龇牙咧嘴对朝阿甲发出一声声长嗥,我猜想,黄母狼的心情大概和我差不多,也对阿甲也讨好狼也讨好人也不敢得罪狼也不敢得罪人也不敢得罪的暧昧态度十分恼火和失望。 我终于安全地走出山谷,吆喝起羊群,回寨子去。黄母狼仍然远远地跟着我,阿甲仍在我后面陪伴着我。直到我把羊群赶回寨子,关进羊圈,黄母狼这才负伤似的连连哀嚎,转身跑进了树林。 阿甲仍留在我身边,我用铁链栓它的脖子,它也不逃跑,它蹲在我面前,垂着头,好像直到自己错了,任凭我发落。因为它的不忠,害得我差点丢了性命,按理说,该杀了吃狗肉的,可它毕竟阻止黄母狼扑咬我,也算就=救过我的命,我又不忍心下手。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一条与狼有过瓜葛的狗继续留在身边了,更不能再让它当牧羊犬了,唉,罢罢罢,算我成全了它,放它一条生路,让它去和及四只小狼崽团聚。我解开它脖子上的铁链,把它放了。 半个月后,我上山打猎,路过那条阴森森的山谷,意外地发现,阿甲蜷缩在一丛斑茅草里,头枕在臂弯,两只狗眼睁得溜圆,茫然地凝视着苍天,我叫了它一声,却毫无反应,轻轻踢它一脚,它像块石头似的咕咚滚翻在地。哦,它早已经死了。我查看了一下它的身体,没发现任何受伤和噬咬的痕迹。由此判断,它被我赦免死罪逐出家门后,就到这里来找黄母狼,但黄母狼已经心灰意冷,带着四只小狼崽远走高飞。可以肯定,黄母狼也一定像我一样,不愿意再与人有扯不清关系的狗生活在一起。阿甲既不能做牧羊犬,也不能做狼,两头不讨好,郁悒而亡。 母牛蓝铃全文在线阅读 母牛蓝铃刚刚产下牛犊,流沙河对岸的树丛里突然蹿出一只华南虎。华南虎冲到母牛蓝铃身边时,牛犊刚刚出生。华南虎敏捷地扭身一跳,一口叼起牛犊,朝河对岸奔去。华南虎很快游过50多米宽的水面。河岸横亘着一道高约两米的堤坝,华南虎后肢踩在水里,前肢趴在堤壁上,仰头用嘴顶着小牛犊,往上拱举。它举了两次,都未能顺利地将牛犊拱上堤坝。这时,母牛蓝铃已越过河心,离华南虎仅10多米远了。华南虎背对着河,身体竖直贴在堤壁上,此时,是母牛蓝铃发起攻击的最佳时机。 小牛犊还没有死,四条小腿在空中挣扎,嘴里发出细弱的叫声。华南虎调整了一下身体的位置,终于把牛犊送上了堤坝,与此同时,蓝铃的犄角离虎背只有一步之遥。眼看就要虎口夺子了,突然,牛蹄滑了一下,蓝铃身体歪斜,“扑通”摔倒在地。华南虎吃惊地扭头望了一眼,纵身一跃,登上堤坝,在蓝铃悲愤的长哞声中,叼起小牛犊,扬长而去。从这天开始,蓝铃就日夜守候在它生下牛犊的地方,布满血丝的两只牛眼直愣愣地望着河对岸华南虎趴过的那块堤壁。隔一两个小时,它就会大吼一声,“扑通”跳进河里,撅着犄角飞快地奔到河对岸,气势磅礴地将两只牛角深深扎进华南虎曾经趴过的那块堤壁里。人们试图将它拉回牛栏去,但它都犟着脖子不走。 我到寨子插队时,蓝铃已在流沙河边坚守了整整8年。它肩峰塌陷,体毛斑驳,唯有那双眼睛,仍像8年前一样,闪烁着复仇的火焰。它过河的本领已练得炉火纯青。所有人都相信,要是那只华南虎再次出现,绝对逃脱不了被刺个透心凉的结局。遗憾的是,那只华南虎再也没有出现过。又过了两年,一天早晨,人们发现蓝铃站在华南虎曾经趴过的那块堤壁前,身体向前倾,两只牛角深深扎进了坚硬的土层,一动也不动。摸摸它的嘴,冰凉冰凉,没有一丝气息,只有两只牛眼圆睁着,凝固着哀怨和凄凉。寨子里破天荒地将这头牛葬在了人的墓地里。 猫狗之间全文在线阅读 我在西双版纳傣族村寨结婚时,村长送了我一只白毛小母狗。这是当地一种土狗,肢短体胖,品种很一般,不过头脑还算聪明,一见生人进了院子就会汪汪汪吠叫报警,和主人也很亲热。妻子给它取了个很别致的名字:土白。 结婚没几天,就发现家里闹起鼠灾。我们住的是土木结构的简易平房,一到晚上,老鼠成群结队地在房梁上奔来跑去,咬坏堆在墙角的米袋,偷走挂在房柱上的腊肉。有一天半夜,两只老鼠在梁上打起架来,扭抱翻滚,从高高的房梁上掉了下来,“咚”的一声,刚好掉在我们的被窝上,吓得妻直喊救命。 土白虽然忠诚,但不会爬墙,也不敢上梁,对猖獗的老鼠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一次,一伙老鼠在厨房闹腾,土白挺卖力地去追捕,连一根鼠尾巴也没咬到,倒把一只油瓶给打翻了。真应了一句俗话: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只好到集市上买了一只小黄猫来养。 当我抱着小黄猫跨进寨口的龙巴门时,恰巧遇见村长荷着犁铧牵着牯子牛到田坝去耕地。村长瞟了我怀里的小黄猫一眼,很认真地对我说:“猫和狗前世是冤家,不能养在一个屋檐下的啊。” 我笑笑,不以为然。猫吃鱼腥,狗啃骨头,各有所爱,不存在争食的矛盾;猫捉老鼠,狗看家护院,各司其职,也不存在工作上的冲突,为什么就不能养在一起呢?民间有许多说法,都是缺乏科学根据的,没必要理睬,我这样想。 小黄猫也是雌性,长得很秀气,大眼睛,瓜子脸,尾巴上绒毛飘逸,竖起来很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子,妻由此而给它起名黄旗。 黄旗虽然出生还不满两个月,却已显现出猫的威风,喵喵一叫,老鼠闻风丧胆,再不敢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在房梁上跑来跑去了。 黄旗和土白年龄相仿,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它们在院子里玩捉迷藏,一起朝落在花坛上的麻雀发起进攻,一起钻进我和妻的怀里来撒娇。有一天中午,我亲眼看见,黄旗的头枕在土白的腰上,土白的腿搁在黄旗的脖子上,蜷缩在一起睡觉,显得那么亲密无间。我更加相信所谓猫和狗前世是冤家的说法纯属以讹传讹的谎言。 三个月后,黄旗长大了许多,已能敏捷地蹿上房梁将可恶的老鼠追得屁滚尿流了;土白也变成一条半大的雌狗,能跟随我一起上山砍柴了。就在这时,它们之间的友谊出现了裂痕。 那是个深秋的下午,我在院子里补渔网,满院暖融融的阳光,黄旗趴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土白在门槛下玩一个纸团,一派祥和气氛。 “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黄旗的喉咙发出一串串低沉的有节奏的声响。养过猫的人都知道,这不是猫的鼾声,也不是猫的窃窃私语,更不是猫在打嗝或其它病理表现,而是成年猫在心情特别好时一种生理上的习惯反应,俗称猫念佛。黄旗半闭着眼,一副陶然入醉的神态。哦,小黄猫快长成大黄猫了,会打坐念佛了,我想。 突然,我发现,随着黄旗发出一串串猫念佛的声响,土白终止了玩纸团的游戏,警觉地站了起来,尾巴平举,耳朵竖直,双眼恐惧地瞪得溜圆,东张西望,如临大敌。狗的听觉十分灵敏,土白很快发现这咕噜噜的声响是从黄旗的喉咙里传出来的,表情立刻变得又伤心又气愤,朝黄旗摆出一副扑咬的姿势,呼噜噜,呼噜噜,也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沉闷的响声。 养过狗的人知道,狗最气恼的时候,喉咙深处就会发出类似猫念佛这样的声响,这是压抑的愤慨,刻毒的诅咒,进攻的前奏。 显然,土白把黄旗的猫念佛误解为是一种对自己的严重挑衅。 黄旗浑然不知,仍然神情怡然地咕噜噜念它的佛。 汪汪汪--土白再也忍不住了,狗嘴贴着猫耳朵,龇牙咧嘴地咆哮起来,好像在责问对方:我没惹你,你干吗要诅咒我呀? 黄旗被吵醒了,跳起来,本能地摆出迎战姿势,弓着背,耸着尾,用一种粗哑的嗓音喵喵叫:神经病,吃饱了撑的呀! 我赶紧把它们撵开,免得伤了和气。 我想,它们之所以会误会,关键是土白用狗的眼光看待猫的行为,时间一长,土白会逐渐明白黄旗喉咙深处所发出的咕噜噜声响,并不含恶意,也不构成什么威胁,误会便会冰释,重归于好。 我想错了,物种与生俱来的习惯和偏见,比我想象的要顽固得多,土白无论如何也不能适应黄旗的猫念佛,一听到咕噜噜的声响,便抑制不住自己的攻击冲动,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更有甚者,只要黄旗舒适地趴坐下来,它便会条件反射地凑拢去,竖起耳朵等待会让它气疯的咕噜噜声响,几近神经质的地步。 物种层面上的习惯差异,造成了无法消除的隔阂。 必然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 猫和狗都是人类的宠物,都热衷于向主人献媚邀宠,但风格截然不同。猫比较含蓄,喜欢在主人的膝边绕来盘去,喵喵地发出轻柔的叫声,钻进主人怀里,静静地等待主人抚摸;狗热烈奔放,兴奋地打着哼哼,尾巴摇得像旋转的花朵,拼命往主人身上蹿跳,一旦抱它,那湿漉漉的舌头便狂风暴雨般地在主人脸上舔吻。 倘若我家光有黄旗,而没有养土黄,回到家,当然会把黄旗抱一抱亲一亲,以满足它渴望宠爱的心情。有了土白,情形就大不一样了。狗见到主人后那份浑身打颤的激动,那高兴得要发疯的神态,那急不可耐要与主人亲昵的模样,都让我们感动,也更能吸引我们的视线,于是我和妻一进家门,每每先抱起土白,爱抚一番,然后再注意黄旗。猫是人类所有宠物当中嫉妒心最强的,甚至会嫉恨主人的儿女。每当土白抢先一步得到我们的宠爱,黄旗便会像受了极大委屈似的欧欧低号,阴沉的眼光恶狠狠地望着得意忘形的土白。 当我发觉不对头,放下土白转身想去抱它安慰它时,它伤心地呜咽着,一溜烟躲进床底下,千呼万唤也不出来。 当一个生命深切地感觉到不平等,仇恨便与日俱增。 终于发生了流血惨案。那次我外出开了半个月会,回到家,一跨进门槛,土白便平地蹿起两尺高,一头扎进我的怀中,狗舌头在我风尘仆仆的脸上狂轰乱炸经久不息,那份舍生忘死的爱恋着实让我感动,便也搂紧它,在狗脖子上轻轻拍打,以示赞许、奖励和犒劳。 就在这时,突然,在一旁被我冷落的黄旗迅猛扑了过来,张嘴就在土白的屁股上啊呜咬了一口,然后带着满嘴白色的狗毛,攀上土墙飞快逃到屋顶上去。这一口咬得很重,土白的屁股上皮开肉绽…… 从此以后,它们的矛盾公开化、白热化了。一会儿黄旗发出婴儿般的哭号,一会儿土白发出狺狺的吠叫,猫看到狗的影子就追逐驱赶,狗听到猫的声音就一级战备,从房间打到院子,从黄昏持续到半夜,家里成了比武的擂台、猫狗的战场。 一般都是黄旗主动挑衅,猫是一种很会记仇的动物。 冤家对头,水火不能容。 我这才相信民间有关猫和狗不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说法有一定道理,遂准备将其中的一样舍弃,以换回安宁。 我有时要上山打打猎什么的,不想放弃狗;妻子对老鼠恨之入骨,要挽留猫。就在我们为保留谁而争执不休的时候,黄旗出事了。 这天,我去育秧,妻子去积肥,家里没人,一只老鼠偷窃挂在屋檐的玉米棒,被黄旗追得走投无路,顺着土墙逃到水缸上,求胜心切的黄旗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虽然尖利的爪子攫住了老鼠,但缸沿长着一层青苔,太滑了,它没踩稳,掉进水缸去了。 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断,是因为水缸里同时泡着一只一尺长的大老鼠,还有几粒金黄的玉米。 我家用的是大肚子水缸,足有一米二高。直径七十厘米,里头盛着大半缸水。猫虽然会游泳,但坚持不了多长时间。黄旗在缸里扑腾,爬爬不上来,跳也跳不出来,水花四溅,发出惨烈的呼救声。 家里只有土白,当时它已怀着狗崽子,临近分娩了。也许它是目睹黄旗追逐老鼠失足跌进水缸的,也许它是听到惨烈的叫声才知道黄旗身陷绝境的,它狂吠数声,见无人搭理,便腆着大肚子,顶着烈日,奔了两里多路,到田坝来找我。 相信跟狗打过交道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狗生性忠厚,侠义心肠,从不会记仇。 土白趴在田埂上朝我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如泣如诉的吠叫,我意识到家里出事了,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跑回去。当我把黄旗从水缸里捞出来时,它已灌了一肚子水,昏迷休克,做了好一阵人工呼吸,才把它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 一定是跑得太累太猛,当天晚上,土白产下了四只狗崽子,比推算的预产期提前了两天。所幸的是母子平安,没出什么事。 猫是一种绝顶聪明的动物,智商可以和大象比高低。黄旗肯定知道是土白救了它,因为一个星期后,它就用同样的热忱回报了土白。 连续下了几天大雨,曼广弄水库水位暴涨,超出警戒线,简陋的大堤岌岌可危,一旦洪水决堤,坐落在山沟里的寨子将荡然无存。为使家园躲过这一劫难,全村男女老少都到大堤抗洪抢险。 傍晚,巨大的洪峰从流沙河上游奔腾直下,一下子将大堤冲开一个两米多宽的口子,汹涌扑向山下的寨子。村长带着一帮青壮年男子手挽手跳进了水里,筑成一道人墙,挡住肆虐的洪水,其他人拼命往决口抛掷沙袋,搏斗了两个多小时,才算保住了大堤,但洪水已经冲进了寨子,淹了半米深。 抢险救灾结束后,我才想起产下狗崽子没几天的土白。我家的地势本来就低,狗窝就搭在低洼的院子里,毫无疑问被水淹了。半尺深的积水,对土白当然不能构成威胁,在洪水到来之前即可往高处转移,但对四只才刚刚睁开眼睛的还不会走路的狗崽子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母狗不像母猫,母猫能轻轻衔起幼崽到处走动,母狗没有这个本领。因此,母狗产崽后,轻易不挪窝,母猫却会带着小猫频频更换住处。换句话说,假如是黄旗产崽,遭遇水灾,是能够将小猫咪安全转移到地势高的地方去的,而土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狗崽活活淹死。 天快黑时,我一身泥巴,扛着锄头,一脚高一脚低踩着积水回到家。我想,四只狗崽子一定已变成四具浮尸,飘在水面上,土白悲痛欲绝,在一旁呜咽哀号。我推开院门,满院泥浆和积水,用碎砖搭建的狗窝早已被冲垮,却不见土白的影子,也找不到四只狗崽子。我正纳闷,突然听见屋檐下两米高的柴堆上传来喵喵的猫叫声,循声望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土白、黄旗和四只小狗崽子,都在柴堆上,有两只小狗崽子在土白怀里吃奶,另两只小狗崽安安静静地躺在黄旗面前,黄旗用舌头小心翼翼地舔理小狗崽的背,神情专注,面容慈祥,不知内情的人,乍一看,真会以为这是它亲生的小猫咪呢。 土白是没有能耐将四只小狗崽子从院子的狗窝搬上柴堆的,显然,这是黄旗的功劳。我的脑子里映现出这样的一副图景:当洪水从门缝涌进院子里时,土白束手无策,呜呜哀号,急得团团转,眼瞅着就要水漫狗窝,宝贝狗仔们就要遭殃。危急关头,黄旗从柴堆上蹿下来,施展猫科动物善于搬运幼崽的技能,一次叼起一只狗仔,跳到安全的柴堆上去。土白和它的狗崽子安然脱险了。 你救援我,我帮衬你,这种超越物种的友谊,令人感动。 这以后,每当黄旗趴卧在阳关下,惬意地眯起眼,咕噜咕噜发出猫念佛的声音,土白便一溜烟跑得远远的,不听为妙,耳根清净。 这以后,每当土白将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白菊花,热情洋溢地向我们撒欢,扑到我们身上拼命舔吻我们的脸,黄旗便扭过头去,或者干脆躲进床底下,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物种的习性是不会更改的,物种的偏见是很难彻底扭转的。显然,无论彼此的关系多么友善,土白还是不能容忍黄旗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咕噜噜声响,同样的,黄旗也还是看不惯土白对主人过分的谄媚。但是,它们学会了克制与忍耐,学会了宽容和谅解。 村长说,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看见在一个屋檐下猫和狗相处得如此融洽。 那时它还没有断奶,靠着狗的顽强的生命力,它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变成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野狗的生活很自由,吃了睡,睡了吃,不用看家护院,也没有公差勤务,想玩就玩,爱到哪儿就到哪儿。森林里有的是青蛙、田鼠、树熊、野兔,千凤山一带终年阳光融融,没有饥寒之虞。但狗天生过不惯安逸舒适的日子。自由对狗来说是一种奢侈。狗是劳碌命,生来就受人类管制、依附人类生存的。自由的野狗生涯并没使它觉得幸福,反而惶惶不可终日,甚至产生一种命途多舛、漂泊不定、找不到归属的痛苦。随着年龄增长,这种痛苦的感觉也日益加剧。 对狗来说,丧家犬是一种耻辱。 它渴望回到人类身边去。它渴望温暖的火塘,渴望能有间遮风挡雨的狗棚,渴望能有个爱它也善于支配它的主人,渴望当它为主人立下汗马功劳后主人能赐给它两根啃过的肉骨头,顶好别啃得太干净,要留着肉渣和软骨…… 它开始寻找主人。它闯进一家茅寮,一位扛着犁铧的农家汉子一见它便大呼小叫起来:“该死的野狗,快拿棒棒来!”幸亏它逃得快,不然准被打断了狗腿。它闯进一幢小洋房,一位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一见它便像见了鬼似的惊叫一声躲进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的怀里说:“丑狗,野狗,不,是狼,是狐狸精……”你只好转身逃之夭夭。 你冒冒失失闯进几十户人家,都被粗暴地撵了出来。 半年前的一天傍晚,它偶然路过四八七高地,看见一群头戴钢盔的军人正蹲在坑道里用餐,它抱着侥幸心理,远远地站在沟沿向那群军人摆动尾巴。没人理睬它。它轻轻叫了两声,继续进行尾巴操练。终于,一位戴着肩章的军人发现了它,端着饭碗朝它走来,身后还跟着一群战士,他就是后来的主人费银根。 “是来串门做客的,还是来参军的?” 它剧烈摆动尾巴,表示自己的决心。 “排长,要不得,”一位圆脸蛋战士对费银根说:“瞧它的狗毛都脱落了,准生着疥疮,会传染的。” “怕啥,”费银根说:“泡点肥皂粉给它洗个澡,几天就会好的。” “排长,瞧它模样,歪嘴塌鼻,按俺老家的说法,是条祸狗,怕它会给咱们阵地招灾呢。” “瞎扯。军人还讲迷信吗?” “它实在长得太丑了。要养狗,也得找条漂亮点的。” “又不是选女婿、招驸马,讲什么漂亮。瞧它的四肢,细长有力,胸脯肌肉饱满,牙齿结实,好好儿调教一下,准会成为一条好猎狗,不,成为一条好军犬的。” 费银根说着,从搪瓷碗里夹起一大坨午餐肉,朝它扔去。它敏捷地往前一蹿,半空中把肉叼住,赢得一片喝彩声。 “好,考试算通过了,留下吧。”费银根拍拍它的脑门说。它激动得狗眼里流出了泪水。 3 它终于蹿进乔木林,踏上山背那条崎岖的羊肠小道。敌军高射机枪再也无法威胁它了。它从容不迫地小跑着,但跑着跑着它突然发现四八七高地激烈的枪炮声、厮杀声和呐喊声逐渐平息。它心急火燎,四蹄生风,踏着砂砾,踏着草叶,踏着松软的山土,朝四八七高地飞奔。 四八七高地一片死寂,只有几朵紫杜鹃在山风中摆曳,啥啥啥,发出轻微的叹息声,布满乱石的山崖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有戴贝雷帽的领国士兵,也有戴大盖帽的我军将士,还有好几对两国士兵紧紧扭抱着倒在一起……褐红的土地上铺着一层殷红的血浆,血浆上覆盖着一层火红的残阳,整个高地红得叫它心惊胆颤。不难看出,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肉搏,很有可能是邻国士兵在凶猛的炮火的掩护下,攻入堑壕。我方忠勇的战士子弹打光了,就用刺刀、铁锨、手榴弹、十字镐与敌人同归于尽…… 三两只乌鸦只天空滑行,地面移动着恐怖的阴影。 鲁卡钻入死人堆,寻找自己的主人。血腥味太浓了,浓得使它狗的嗅觉都失去了灵敏。找了好半天,才在阵地左侧一块兔形的磐石背后找到费银根。主人扑倒在血泊中,侧着脑袋,脸色沾满土屑和血丝,英俊的面容凝固着一种痛苦和遗恨的表情,本来挺漂亮的草绿色军服被战火烤得焦黑,背部有个弹洞,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了。它跪在地上,在主人耳边热烈而又急切地吠叫起来。 醒醒吧,醒醒吧,你忠诚的鲁卡回来了! 它叼住主人的衣袖拼命拖曳。 醒醒吧,醒醒吧,鲁卡不能失去你的爱! 它用舌尖轻轻舔着主人的眼皮。 然而,主人木然璘在地上,没有知觉,没有声息。它打了个寒噤,突然产生一种深深的内疚。它回来得太晚了。要是它早赶回来一分钟,也许,主人背上就不会出现那个致命的弹洞。它蹲在主人身边,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哀号。 主人待它太好了,一日三餐供它热食,治愈了它身上的疥疮,还在坑道壁挖了只狗洞,使它有了栖身之所。 然而,主人永远安息了。 阵地上的人、石头和空气都是僵硬的。鲁卡叫哑了嗓子,静静地僵卧在主人的怀里。突然,它发现离主人费根银五六米远的乱草丛中躺着的一具“尸体”蠕动了一下。它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产生的错觉,眨眨狗眼再仔细一瞧。“尸体”确实在动,还发出一声轻微的嘶哑的呻吟。那人仰卧在地,头埋在草叶间,虽看不清眉眼,但瞧着它所熟悉的镶有五角星的鲜红领章,它知道是自己人。它一阵兴奋,跃过去,利索地扒开草叶,嗯,是四班长苑竹平。 四班长苑竹平长得眉清目秀,是四七高地公认的美男子。此刻,虽然他下半个身子浸泡在血污中,死神还在他身上踟蹰逗留徘徊,但仍掩盖不住他俊美的神采:笔挺的鼻梁,飞扬的剑眉,方正的脸庞和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没被选到北京的仪仗队去真是屈了才。他腿部负了重伤,一动弹,伤口又渗出一片汪汪的血,他已虚弱到了极限,连喘气都很困难。 它咬住苑竹平的衣肩,费了好大劲,才将他拖靠在土坎上。他仍处于半昏迷状态,一面下意识地呻吟着,一面舔舔干裂的嘴唇: “水……水……” 阵地上的水缸、水獾和水泥蓄水池都已被炮弹轰得稀烂。鲁卡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移向箐沟里那条界河。界河宽约两尺,水深没膝,水清得发蓝,带着野花的芳香,在潺潺流淌。它晓得,宁静的界河周围只要稍有动静,我军的炮火便会在界河边筑起一道火墙,而与四八七高地对峙的敌军阵地也会抛来一面火网。它犹豫了。 它绝不是怕死。要是此刻是费根银需要喝水,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它也会闯进去的。 但苑班长是这样讨厌它,鄙视它。 “水……白兔……水……白兔……”四班长苑竹平仍在发出梦呓般的呼唤。 鲁卡这才发现白兔没了踪影。白兔不是兔子,而是四八七高地上豢养的另一条白狗的名字。苑班长非常宠爱白兔。白兔到哪儿去了?即使牺牲了,也该在苑班长周围发现它的遗体呀。难道白兔会在关键时刻背叛主人? 4 费银根收留鲁卡不久,苑班长从猛硐集市上带回了白兔。 好像是老天爷故意要印证它鲁卡长得丑似的,白兔漂亮的就像个王子。它浑身毛色雪白,体态匀称,五官秀美,叫起来音色柔和圆润。那条狗尾巴又粗又长,像白绸缎编织戍的,光滑明亮尤其一寸许的尾尖,奇迹般地长着一撮红毛,鲜红鲜红,像一朵在雪野里灼灼燃烧的火焰。本来,苑班长就不怎么喜欢鲁卡,白兔来到阵地后,它就越来越被冷落了。 白兔是在人类温暖的火塘边长大的,从小就学会了一套讨乖卖俏的本领,很快便受到战士们的宠爱。譬如,苑班长一声吆喝,它立刻会跑过来,一遍又一遍舔苑班长的鞋子,还前足腾空直立起来,扑进苑班长的怀里撒娇。战士们拿苹果饼干逗它,它会翻跟斗、匍匐前进、腾跳扑跃,博得大家哈哈大笑。它见到每一个战士,都甜腻腻地摇动尾巴。它的尾巴摇得潇洒柔美,像端午节的龙灯,像眩目的飞蝶,像纷迷的节日焰火,像幻化的舞厅灯火,像被旋转的雾丝纠缠着的红玫瑰。这真是一门艺术。站在它面前的战士,这时总忍不住俯下身来,用手掌爱怜地摩挲它的脑门,捋顺它的体毛。每次开饭,苑班长都把白兔唤到身边,和战士们一道围个圈蹲在菜盆旁,战士们纷纷扔给它雪白的大米饭和啃了一半的肉骨头。 鲁卡无法享受到这样的恩宠,它只能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淌口水。有时它实在看得眼馋,也想学学白兔那些讨人喜欢的本领,但它从小远离人类,不善此道。其他不说,光说摇尾巴就不是白兔的对手。那尾巴摇起来总是刚猛过剩,柔美不足,扑棱扑棱,左扫右甩,溅起泥星土屑,道讨好结果反遭来白眼。孤独的野狗生活,也使它的性格变得内向,像保温瓶似的,把热情都藏在心里。即使面对所敬重的主人贵根银,虽说恨不得立刻为他去赴荡蹈火,但也不会去舔他的鞋子,更不会扑进他怀里去撒娇。它只是一步不落地跟在主人身后,或者竖起警惕的耳朵,冷峻地伫立在主人身旁。它想学得巧些,却怎么也学不会。 有时候,它也颇不服气。真的,别瞧白兔会摇尾巴,会翻跟斗,会躺在苑班长怀里呜呜学猫叫,会参加战士们捉迷藏的游戏,但它鲁卡也有白兔所不及的长处。例如白兔撵山狩猎的本领就不如它。那一次它们同时追捕一只黄鼠狼,白兔追了一半就气咻咻地跑不动了,是它鲁卡一追到底咬断黄鼠狼喉管的。白兔的听觉嗅觉也比它逊色多了。那天半夜两个邻国特工想来四八七高地摸哨,是它鲁卡先听到山坡下灌木林里有异常的响动,又闻到异常的气味,于是用嘶哑的嗓子汪汪吠叫报警的,而白兔只不过跟着它叫唤而已。还有,白兔胆子也不如它大,在阵地上巡夜值勤,哨兵一离开,它就钻进狗棚不出来了。遗憾的是,苑班长似乎并不特别看重它鲁卡这些长处,也并不因为白兔存在这些缺点而减少些宠爱。 那天晚饭后,战士们在阵地上玩起“过地雷阵”。这是一种军事演习和游戏相结合的娱乐活动,将四颗教学用的假雷埋进一片松软的山土中,看谁在最短时间里找到并起出雷来,谁不幸踩上了雷那是要倒扣分的。好几个战士都邀请白兔帮自己找雷。白兔有时候能准确找到埋雷的位置,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帮倒忙,乱蹦乱跳地踩中了雷,引起一阵阵哄堂大笑。它鲁卡在一旁看得心里痒痒的,不知不觉挤进人群。要是谁找它帮忙,它绝不会让他失望的。 白兔,你真是傻瓜,地雷就埋在你左侧半步远的地方呢!鲁卡眼看白兔即将错过良机,忍不住冲进去想助白兔一臂之力,但它刚跑到白兔身旁,冷不防苑班长斜冲过来。扬起手臂驱赶: “去去,走开,走开,别把你的疥疮传染给白兔!” 其实它的疥疮早就被贵根银治好了,虽说狗毛还是斑斑驳驳的。 它无趣地走开了,走到山顶水泥岗栅边,让猛烈的山风吹拂郁结在胸中的忧伤。费根银来了。他是四八七高地最高指挥官,工作繁忙,难得有闲暇来陪伴它。 “嗯,伙计,别伤心了,”贵根银坐在它身旁,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它说,“我晓得你比白兔强。你用不着去跟它比,你是猎狗,不,你会成为一条好军犬的。供玩耍,给人逗乐,那是叭儿狗的德性。伙计,记着我的话,总有一天,人们会认识到你的价值,透过你丑陋的外貌看到美丽的灵魂……” 它虽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它从主人充满感情的语音中,从主人宽大厚实的手掌的深情抚摸中,感受到了一种信任、期待、希冀和对狗来说是很深奥的生活哲理。 它感动得流下了泪。 5 “水……水……”苑班长还在艰难地呻吟着。 鲁卡仅仅犹豫了一秒钟,便羞愧难当。在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去计较个人恩怨呢?它爱主人,当然也爱主人甘愿为之洒尽热血的这块土地,当然也爱和主人同吃一锅饭、同睡一个坑道的亲密的战友。对它来说,主人--主人守卫的国土主人挚爱的战友,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应当付出同样的忠诚;不然的话,便是一种不贞和亵渎。它不再多想,用爪子在土堆里刨出一只口缸,叼着向青沟里的界河奔去。 非常幸运,它没碰上任何麻烦,就从界河里舀得一口缸水。当它衔着口缸好不容易爬回山腰时,猛听得四八七高地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好像是有人在恶毒地咒骂,嗓子黏涩嘶哑,语音低沉短促,充塞着一种要把对手置于死地的刻骨仇恨。 鲁卡三窜两跳登上高地,不由得大吃一惊:一个头戴贝雷帽、满脸血污的邻国士兵,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铁锹,摇摇晃晃向苑班长逼近。敌兵那双很有东南亚特色的眼里闪烁着一种嗜血成性的残忍的兽光,挺直的鼻梁也兴奋得扭歪了。他步履蹒跚,趔趔趄趄,仿佛喝醉了酒。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刚刚从尸体堆里爬起来的人,也许刚才是被炮弹震昏的,现在醒了。 敌兵一直走到苑班长跟前。苑班长仍然神志不清地躺在土坎上。敌兵狞笑看,将铁锹高高抡起…… 鲁卡气得浑身颤抖,放下口缸,悄然无声地往前猛蹿,像道黑色的闪电,就在敌兵抡起铁锹朝苑班长头部劈下去的一瞬间,它一个梯形扑击,一口咬住敌兵的胳膊,“哐啷”一声,铁锹掉在岩石上,溅起一簇火星。 敌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得连连倒退。鲁卡不等他站稳,便连连扑咬。它知道,一条狗是很难敌得过一个强壮男人的,何况人还会使用武器。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给对方喘气的机会,这样或许还有取胜的希望。 敌兵的衣裳裤子被它尖利的爪子和犀利的犬牙撕咬成碎片。要是这家伙是个初出茅庐的新兵,这时恐怕早就魂飞魄散败下阵去了,但眼前这家伙胡子拉碴,真不愧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油子,不但忍住了鲁卡这顿凌厉的撕咬,居然还在忙乱中看清攻击他的是一条其貌不扬的草狗。于是,他一面举起左手,镇定沉着也挡住鲁卡的攻击,一面用右手在草丛中摸索。突然,他抓住一支铁柄冲锋枪,朝鲁卡横扫过来。鲁卡只顾扑咬,来不及躲避,右前腿被冲锋枪的铁柄砸了个正着,疼得它惨叫了一声,一瘸一拐,扑咬的速度显然放慢了。敌兵乘机拉响枪栓,“咔嚓”一声脆响,子弹上膛了,黑森森的枪口移向鲁卡。 鲁卡认出这种细长的铁管,知道铁管里会放射出钢铁小精灵,凭它狗的智慧和体魄,是无法斗赢这些小精灵的。铁管近在咫尺,小精灵会准确地钻进它的体内,将肠子和心肺扯拉出来。 要逃避还来得及,它左边是块扇形的岩石,右边是斑茅草丛,它可以转到岩石背后,凭着狗的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和敌兵躲迷藏绕圈子;它也可以钻进草丛,在茂密的草叶的掩护下逃之夭夭。 扑上去是死亡,躲闪是生路,仅仅只有百分之一秒时间的选择。它不能避开,它不能给死神让道,只要它还活着,它就不能让躺在自己身后的苑班长暴露给这个残忍的敌兵。 它迎着枪口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枪响了,一瞬间,它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希望苑班长此刻能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能看见它现在的行为。它绝不是想炫耀自己,也不是想邀功取赏,它只是渴望苑班长冰释对它的误解,再也不要把它看做野狗了。 6 苑班长他们宠爱白兔,不喜欢它鲁卡,它只好认了。它无法改变人们的审美观。它无法忍受的是,他们又把野狗的恶名按在它的头上。 唉,可恼的未婚妻事件。 那是一个星期前的下午,它像往常那样守在通往阵地的路口,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突然,山路上姗姗走来一位身穿连衣裙,打扮入时的姑娘,浑身散发出一股香味儿。 它从来没见过她。阵地上也从来没有过这种香水味;阵地上只有坑道的战士身上的汗酸味和弥漫在空中的硝烟味。 它警觉地冲着姑娘吠叫起来,一方面是报警,一方面是让姑娘停步等待哨兵来查问。 要是她老老实实站着不动,它鲁卡是不会那么鲁莽地朝她腿上咬一口的。 要是它早知道她是苑班长的未婚妻,它或许会原谅她的放肆的。 姑娘根本无视它的警告,仍然往阵地走来,还捡起一根树枝,矜持地朝它挥打,挺神气地吆喝道:“滚开,别挡道,滚开!” 鲁卡愤怒了,这等于是无视它的存在、无视它的尊严。它咆哮一声扑上去,朝姑娘粉嫩的小腿咬了一口。它还算是口下留情,没敢真咬,只是想吓唬吓唬她,咬掉点她的傲气。姑娘小腿上只是留下两行犬齿的紫血印。 骄傲的姑娘突然像杀猪似的尖号起来。战士们拥出坑道奔跑过来,苑班长跑在最前头。姑娘一下扑进苑班长的怀里,哭泣道:“该死的野狗……咬我……疼死我了……哎哟……” 鲁卡还得意地朝苑班长摇尾巴呢,它认为自己如此忠于职守,没让陌生的姑娘闯进阵地来,会得到夸奖和犒赏的。岂不料苑班长顺手捡起姑娘丢在地上的树枝,夹头夹脑朝它抽打,打得它晕头转向,打得它呜呜惨叫。 “是该打,”一位胖乎乎的战士一面安慰那姑娘,一面气愤地说,“瞧它把班长的未婚妻咬得多惨。人家万里迢迢,不顾危险,跑到阵地上来相亲,竟然被咬了。真是条歹狗!” “瞎了你的狗眼!”另一位高个战士也指着它骂道,“现在社会上有几个姑娘瞧得起咱山头大兵,肯跟咱相好的?你怎么偏偏就朝心灵美的姑娘乱咬呢!” “哎哟,疼死我了,”姑娘仍在伤心地哭泣,“这腿上的狗牙印怕是一辈子退不掉了,叫我以后怎么穿裙子呀!” 苑班长白皙的脸憋成猪肝色,树枝像雨点般落在它身上,喘着气骂道:“叫你咬……” 它这才晓得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它既不躲避,也没逃窜,任凭树枝身上印出一道道血痕,任凭一簇簇狗毛被树枝抽下后在空中飞舞。但愿苑班长和他的未婚妻能因此出气解恨,原谅它的罪孽。 “野狗,真是一条地地道道的野狗!” “这种野狗,本来就不该收容它的。” “不要它,赶它走。” “滚,滚得远远的!”苑班长恨恨地在它身上踢了一脚。 “滚,滚!”有几个战士也拿着扫帚、柴块来撵它。 它逃进了森林。 它觉得委屈,主人费根银交代的任务,就是让它日夜守在路口,阻拦坏人混进阵地。它怎么知道姑娘是好人并且是班长的未婚妻呢?就算是它错了,不该咬她,它愿意接受任何惩罚,也不要撵它走,不要骂它是野狗。这比打断它腿,打折它腰更使它痛心十倍。 半夜,它又从森林里悄悄潜回四八七高地。它不愿意离开家,不愿意再去当野狗。 翌日清晨,苑班长发现它回米后,又提着木棒把它撵走了,但一转身,它又溜回阵地。直到两天前的傍晚,费根银从团部开完会回到阵地,才制止住这毫无道理的撵赶。 7 完全是侥幸,敌兵朝它扣了一个点射,子弹竟没有碰着它。它一口咬住他的手腕,不管他怎样用枪管和铁柄敲它的脑袋,戳它的鼻梁,它反正是死死不松口。砰,枪声又响了。这次它听见“咔嗒”一声脆响,屁股上一阵刺骨的疼痛。它回头一望,原来是自己那根像旗帜那样高高竖起的尾巴被枪弹打断,掉在地上,那条断尾巴还带着生命的惯性,在地上蹦跶,它的屁股上还拖着两寸长的尾巴茬,伤口滴着一串串珍珠似的血粒。它忍不住一阵伤心。人类很难理解狗尾巴对狗的心理上和感情上的价值与作用。狗尾巴能驱蚊赶蝇;能像舵一样操纵指挥狗扑跃时前爪精确落到目标上;竖起狗尾巴,表示愤慨和力量;夹紧狗尾巴,表示投降和臣服;摇动狗尾巴,表示友好和信任;卷紧狗尾巴,表示满足和惬意…… 此刻,金贵的狗尾巴被这敌兵打断了! 伤心变成狂怒,变成嗜血的野心,变成一团复仇的火焰。它尖利的犬牙深深刺穿了敌兵的手腕,它的舌头尝到了咸腥的热血。敌兵惨叫一声,冲锋枪摔掉在地。 鲁卡狂风暴雨似的朝敌兵扑咬,扑他的眼睛,咬他的喉管……与其说敌兵是在体力上被它打垮的,还不如说是在心理上精神上被它摧垮了。他脸上露出骇然的神态,意志崩溃了,勉强抵抗了两下,便掉头朝山下鼠窜。他逃得那么快,连滚带爬,鲁卡拖着一条负伤的腿,追到界河,敌兵早巳没踪影了 等鲁卡一瘸一拐再次回到四八七高地,发现刚才失踪了的白兔不知啥时候突然钻了出来,叼着它鲁卡从界河里舀来的那缸水,朝苑班长干裂的嘴唇里倒。苑班长终于睁开了眼睛。白兔乖巧地汪汪柔声叫着,不住地用舌头舔苑班长的手背和脸颊,那条美丽的尾巴龙飞凤舞起来,仿佛是在为主人的苏醒而庆贺,又好像在向主人表示自己的忠诚。 鲁卡厌恶地扭过头去。它不想看白兔的那股媚态。当邻国兵的铁锹砸向苑班长的危急关头,你白兔躲哪儿去了呢?它真想这样大声责问一声。瞧白兔的皮毛。仍然那样洁白,那样干净,既没沾血腥,也没被硝烟熏焦,一定是仗一打响,就躲进猫耳洞去了。 “白兔,嗯,我的好狗,你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吗?”苑班长虚弱地抬起手臂,抚摸着白兔的脑门和脊背,轻声说道,“我刚才迷迷糊糊时,好像听见狗叫,是你吧?” 白兔的叫声更加柔和,尾巴摇得更加欢畅。 苑班长把白兔搂进怀里说:“我知道是你救了我,还给我找水喝。你真是条好狗!” 鲁卡木然地蹲在主人费根银的遗体旁,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天黑尽了。又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军增援四八七高地的后续部队在黑夜的掩护下,终于登上阵地。战场上的尸体被抬走了,苑班长也被包扎停当,放进担架。白兔在担架旁上蹿下跳,摇首摆尾,表现出一种多愁善感的惜别之情。 新来的指挥官拍拍苑班长的肩头和蔼地问道:“伙计,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请你们一定要好好儿喂养白兔,它救过我的命,是一条好狗。” “放心吧,我们不会亏待它的。”新来的指挥官又指了指守在路口的鲁卡问道:“那么这条断尾巴的狗呢,怎么样?” “这是一条野狗。不过……”苑班长沉吟了一下说,“费排长生前倒是挺喜欢它的。” “噢,原来是条野狗呀。” 老猴赫尼全文在线阅读 赫尼是耍猴人岩鸣豢养的一只猴子。岩鸣带着赫尼在江湖上闯荡了二十来年,走村窜寨,从一个码头漂泊到另一个码头,靠赫尼在街头表演一些钻火圈、推小车、翻跟斗之类的猴戏,混一碗苦饭吃。据岩鸣说,赫尼是只极聪明的猴子,一个新节目,只要教上三五遍,就会做了,一般的猴子要教三五十遍才学会。但赫尼野性太重,具体地说,就是无时无刻不在思量逃跑。岩鸣说已记不清赫尼究竟逃过多少次了,起码不少于一百次。有一次,赫尼脖子上被蝎子蜇了一下,岩鸣解开拴在它脖子上的铁链给它上药,它就趁机从岩鸣的怀里挣脱出来,从窗口跳出去,往屋后的林子里逃,幸好那时我栽完秧提着一只空箩筐回寨子,恰巧路过岩鸣家的窗下,眼疾手快将赫尼扣在箩筐下,才避免了一场猴子胜利大逃亡。还有一次表演攀爬高竿,当赫尼爬到竿顶时,不知怎么搞的,攥在岩鸣手里的铁链子突然滑脱了,机灵的赫尼将柔软的竹竿弯曲成弹弓状,猛地一跳,身体轻盈地向对面那棵独木成林的老榕树弹射过去,就在它越过十来公尺宽的空间,两只爪子就要抓住树枝的一瞬间,树冠上一只受惊的鹭鸶扑棱起飞,惊慌失措间照准赫尼的脸飞过来,飞禽走兽在空中撞了个满怀,赫尼摔到地上,扭伤了腿,这才没有逃成。 岩鸣像所有的耍猴人一样,用饥饿、鞭笞、戴脚镣等手段,企图磨灭赫尼叛逃的野性,可什么方法都用尽了,效果却微乎其微。没办法,只好把那根细铁链永远拴在它的脖子上。 我到曼广弄寨插队的第四年,岩鸣因为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的,患了严重的关节炎,行走困难,年纪也大了,不能再外出耍猴。他本想把赫尼卖了,但赫尼也老了,脾气又倔强,动不动就想逃跑,问了几个耍猴人,没人肯要。养在家里,白吃闲饭,糟蹋粮食。于是,岩鸣就请我帮他把赫尼带到孟巴纳西森林里去放生。他噙着泪抚摸着赫尼的脑袋说:“老伙计,你一辈子做梦都想回森林里去,我就成全了你,让你也过个自由自在的晚年。” 我牵着赫尼,走了大半天,来到一个名叫野猴岭的地方,那儿的树林密得就像篱笆墙,钻也钻不通。岩鸣曾告诉过我,二十年前他就是在这里用捕兽天网将赫尼捉住的,那时赫尼才是一只不满一岁的小猴。二十年过去了,小猴赫尼变成了老猴赫尼,没想到,它还认识这块土地,一踏进野猴岭,它就两眼放光,嘴里呜呜呀呀不停地叫唤,显得十分激动。我帮它解铁链,它跳跃冲撞,一副想要尽快挣脱锁链投奔自由的急切表情。我好不容易解开了那条在它脖子上拴了二十年的细铁链,它立刻嗖地爬上旁边的一棵大树,快到树梢时,回过头来冲着我龇牙裂嘴地叫嚣一声,准确地说是冲着我手中那根象征着人类统治权的明晃晃的铁链粗暴地叫嚣一声,连蹦带跳地钻进树冠不见了。 我并不恼怒它的无理,它无端地被人类囚禁了二十年,被迫服了二十年的劳役,是有理由憎恨人类的。但愿它从此以后再不受那奴役的苦,享受正常猴子的生活! 我以为,赫尼回到森林后,如愿以偿,就像鱼游回了大海,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它了。我做梦也没想到,第三天早晨,我扛着犁铧刚走到寨外那条宽敞的马车路,突然,一棵槟榔树上跳下一只猴子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低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赫尼! 才分别两天,赫尼看上去像老了两岁,蓬头垢面,背上的毛被树脂草浆粘成一绺一绺,鼻吻皱得像只苦瓜,眼角布满浊黄的眵目糊,憔悴消瘦,邋遢肮脏,落魄潦倒,活像个猴中乞丐。 这时,马车路上又陆陆续续过来十几个荷锄挑担准备下田劳作的村民,他们都知道赫尼的身世,都惊讶赫尼怎么又回来了,围成一圈看稀罕。 赫尼突然前爪撑地身体倒立,沿着人圈绕了一周,接着,它爬上挺拔的槟榔树,两条后腿勾住光滑的树杆,吱溜从树梢快速滑下地来,又从一位看热闹的姑娘手中抢过一只空箩筐,在场子里蹒跚推行。 哦,它这是在耍猴戏呢! 表演完倒立行走、攀爬高杆和推小车等节目后,赫尼翻着手掌,做出一副乞讨状,不断地向围观的人群磕头作揖。一位大嫂丢给它一只包谷,它狼吞虎咽地啃起来,不仅把玉米粒吃了个精光,还把包谷芯也吃了下去。我这才发现,它肚皮空瘪瘪的,已经饿极了。 我的脑子里出现这样一副图景:三天前,老猴赫尼被赦免放回野猴岭,它满怀喜悦地扑向大自然的怀抱,尽情享受自由的阳光和空气,可幸福仅仅维持了半天,便产生了新的烦恼:它从小被岩鸣驯养,早已养成了一套固定的生存模式,那就是表演猴戏,取悦观众,伸手乞讨,填饱肚子,这是它二十年来唯一的觅食方式,习惯成自然,已无法更改了。当天傍晚,它肚子饿得咕咕叫,可茫茫森林,它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食物,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食物。它又坚持了一天,自由不能当饭吃,对它来说,混饱肚皮能活下去,似乎比自由更宝贵更重要。它饥饿难忍,实在难以再坚持下去,只好重新摸回曼广弄寨,回到它所憎恶的人类身边。《老猴赫尼》沈石溪 不知是谁将老猴赫尼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岩鸣,老人拄着拐棍提着那条明晃晃的细铁链颤巍巍地从寨子走来,挤开人群,来到赫尼面前,噙着泪花说:“我晓得我的老赫尼是舍不得离开我的,唔,回来就好,赶明儿,我病好了,我们再一起去闯码头。” 我十分注意老猴赫尼的反应,它并没有因为看见老主人而产生激动欣喜的表情,它那张皱褶纵横的脸没有任何变化,眼光呆滞,麻木不仁。当它的视线移到岩鸣手中提着的那根细铁链时,目光才像火焰似的跳了一下,它缓慢地爬到岩鸣身边,双手抓起铁链,用混杂着讨厌与欢欣、恐惧与喜爱的十分复杂的眼光久久凝视着那根拴了它整整二十年的铁链子,突然,它仰天发出一声灵魂撕裂般的号叫,闭起眼,将铁链子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 它一次又一次地逃跑,一辈子都在努力解脱锁在它脖子上的铁链,为此,它遭叱骂、挨鞭笞,受尽折磨,可当命运之神将它脖子上的铁链摘除之后,仅仅三天,它却主动把铁链又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唉,猴啊猴。 狼妻全文在线阅读 我们置放在小路上的捕兽铁铗夹住了一只大公狼。沉重的铁杆正好砸在它的脑袋上,我们看见它时,它已经死了。我们把它拖回野外动物观察站,将狼皮整张剥了下来。入夜,我和强巴坐在用牦牛皮缝制的帐篷里,点起一盏野猪油灯,喝着醇酽的青稞酒,天南海北地闲聊。我在省动物研究所工作,专门从事动物行为学的研究,这次到高黎贡山来,就是想收集有关这方面的第一手资料,为撰写博士论文作准备。强巴是当地的藏族猎手,是我雇来当向导的。我们正聊得高兴,突然,外面传来呜——呜——的狼嗥声,声音高亢凄厉,就像婴孩在啼哭。“狼来了!”我紧张地叫了起来。“还远着呢,它在一华里外的乱石沟里,因为顺风,所以声音传得远。”强巴轻描淡写地说。狼嗥声一阵紧似一阵,如泣如诉,像在叫魂哭丧,很不中听。我说:“难怪有句成语叫鬼哭狼嗥,果然是世界上最难听的一种声音。”“普通的狼嗥没那么刺耳。”强巴说,“这是一只马上就要产崽的母狼,公狼不在身边,所以越叫越凄惨。”说着,他瞟了一眼晾在帐篷上的那张狼皮,不无同情地说,“它不知道它的老公已经死啦。唉,这只母狼要倒霉了,它产下狼崽后,没有公狼陪伴照顾,它和它的儿女是很难活下来的。 强巴不愧是在山林闯荡了三十多年的经验丰富的猎人,不仅能听懂不同的狼嗥声,而且对狼的生态习性有很深的了解。很多研究资料表明,雌性犬科动物在分娩期和哺乳期,是无法像雌性猫科动物那样,独自完成产崽和养育后代的过程的。最主要的原因是,猫科动物以埋伏奇袭为主要猎食方式,而犬科动物习惯长途追击捕捉猎物。刚刚产下幼崽的身体虚弱的母狼,没有足够的体力去远距离奔袭获得食物,因此,狼社会普遍实行的是单偶家庭制,公狼和母狼共同承担养育后代的责任。我又喝了满满一木碗青稞酒,酒酣脸热之际,突然冒出一个怪念头:如果我把大公狼的皮裹在身上,跑去找那只即将分娩的母狼,会怎么样呢?冒名顶替成功的话,我就能走进狼窝,揭开狼的家庭生活的秘密,获得极其珍贵的科学研究资料!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强巴,他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行得通么?它不是瞎眼狼,它……它一眼就能认出是真老公还是假老公的。”“不会的。”我很自信地说,“狼主要是靠嗅觉识别东西。动物行为学有一个著名论断:哺乳类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对狼来说,鼻子闻到的比眼睛看到的重要得多,也真实得多。我身材瘦小,和一只大公狼也差不了多少,我裹着公狼皮,浑身都是它所熟悉的公狼气味,能骗过它的。”“万一它朝你扑来怎么办?”“我有这个。”我拍拍插在腰间防身用的左轮手枪,“对付一只大肚子母狼,还不是小菜一碟。”我从小就喜欢冒险,喜欢做别人没做过的事。在青稞酒的助兴下,我的荒诞念头变成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和冲动。我把外衣外裤脱了,将还没晾干的狼皮胡乱缝了几针,像穿连衣裙似地套在身上。时值初秋,在身上穿一件狼皮衣裳,冷暖还蛮合适的。 乌云遮月,山道一片漆黑。我提着一只鸡,作为“丈夫”馈赠妻子的礼物,循着狼嗥声,朝前摸去。走了约一华里,果真有一条乱石沟,怪石嶙峋,阴森恐怖。我一踏进石沟,近在咫尺的狼嗥声戛然而止,四周静得让人心里发慌。一股冷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肚子里的酒全变成了冷汗。我突然清醒过来,妈的,我怎么那么愚蠢,揣着小命往狼窝钻?哺乳类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这话能当真么?说不定是哪个伪学者胡诌出来沽名钓誉的。母狼干吗非得用鼻子思想?难道它的眼睛就不能帮助它思考问题吗?就算这个论断是正确的,万一它上呼吸道感染鼻子堵住了呢?我越想越害怕,趁现在母狼还没发现自己,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刚要转身溜之大吉,突然,我前方七八公尺远的一块岩石背后,出现两点闪闪绿光,就像乱坟岗上的磷火。现在,想不干也不行了。我浑身觳觫,学狼的模样趴在地上,暗中拔出手枪,上了顶膛火,为自己壮胆。 呜——传来一声悠悠长长的嗥叫,微型灯笼似的两点绿光飘也似的向我靠近。月亮从两块乌云间的空隙里露出来,借着短暂的光亮,我看见,这是一只高大健壮的黑母狼,唇吻很长,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它腆着大肚子,一面缓慢地朝我走来,一面伸长脖子,抖动尖尖的耳廓,耸动发亮的鼻翼,做出一副嗅闻状。它这是在验明正身呢,我一颗心陡地悬吊起来。我身上除了公狼的气味,还有人的气味和酒的气味,我担心它会闻出蹊跷,闻破秘密,闻出我是杀害它真正丈夫的凶手,这样的话,它不同我拼命才怪呢。我食指扣住扳机,枪口对准它的脑袋,但没舍得打。一篇精彩的博士论文比一次冒险重要多了,不到最后关头我不能放弃努力。我打定主意,要是它走近我并作势要扑向我时,我才能开枪。它好像能猜透我的心思,不远不近,就在离我三步的地方停住了,定定地望着我,胸脯一起一伏地呼吸着,用鼻子对我辨别真伪。我不能无所作为地等着它来闻出破绽,我想,我该做点什么来促使它解除怀疑。我想起我手中还有一只鸡,就把鸡扔到它面前。它立刻用前爪按住鸡,仔细嗅闻起来,闻了一阵后,闷声不响地蹲坐下来。我看不清它的表情,但我在一本教科书上看到过这样的介绍,犬科动物一旦蹲了下来,就表示还没产生进攻的企图。我稍稍放宽了心,接着又捏着鼻子压低喉咙学了一声狼嗥。我们研究所里专门有一盘进口的各种各样狼嗥的原版录音带,为了应付野外考察,我曾像唱卡拉ok似的跟着录音机操练过。我叫得平缓舒展,尾音还渐沉两个八度,据资料介绍,这种声调表示两只熟识的狼见面后互相致意问好。但愿这录音带不是假冒伪劣产品。 我一发出嗥叫,没想到,黑母狼像触电似的跳了起来,眼光更绿得可怕。完了,我想,我又做了一件蠢事。我虽然跟着录音机模拟过狼嗥,但不可能像真正的狼嗥得那么地道,就像业余爱好者怎么操练卡拉ok也学不会大腕歌星特有的韵味一样。在黑母狼听来,我的嗥叫声肯定就像老外学中国话一样,洋腔走调,别扭难听。这是真正的不打自招啊,果然,它的尾巴唰地平举起来,教课书上说的,尾巴平举是狼即将扑咬的信号,它的喉咙深处传来低沉的咕噜声,那是咆哮的前奏。我紧张得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我不能再等了,我只有先下手为强了。我正要扣动扳机,就在这时,它奇怪地抖了抖身体,尾巴软绵绵地耷拉下来,已涌到舌尖的咆哮似乎也被它强咽了下去。呜——噢——呦——它发出一声绵长的变调的嗥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一种轻微的埋怨。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松开了扳机。 黑母狼停止了对我的审查,迫不及待地对付爪下那只鸡。它看起来是饿极了,猛烈撕扯,快速吞咽,稀哩哗啦,风卷残云。最多几分钟时间,一只四斤重的老母鸡就被它吃得差不多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地。我知道,狼是一种机敏的动物,它若对我还有所怀疑的话,是不肯随便吃我扔给它的东西的。从情理上说,它接受了我的馈赠,也就表明接纳或者说承认我是它的“丈夫”了。黑母狼匆匆吃完鸡,转身朝乱石沟深处奔去。它步履踉跄,可又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好几次被乱石绊倒了,哀嗥一声,又挣扎着往前跑,只有消防队员和急救中心的医生才像它这般匆忙焦急。我手脚并用,跟在它后面爬,我只能爬,世界上还没有能用两足直立行走的超狼。爬就爬,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类的祖先不就是用四只脚走路的吗,我无非是为了工作的需要暂时的返祖现象而已。黑母狼窜过一棵高大的孔雀杉,绕过一片灌木丛,一头钻进一个石洞去。随即从黑黪黪的石洞里,传来拉风箱般的喘息声,传来身体猛烈的扭动声。不多一会儿,天空亮起一道闪电,我才看清,石洞不大,约四个平方米,黑母狼躺在石洞中央,身体底下有一摊血污。哦,它生产了。霎时间,我明白了,它之所以对我摹仿得很拙劣的狼嗥声不予深究,草草地结束了对我的审查,是因为它临近分娩,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对我的真伪细细辨识。我真幸运,如愿以偿地走进了狼的家庭。 石洞里传来黑母狼痛苦的呻吟,我在洞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钻进洞去。洞里有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臊臭味,说心里话,我是不愿意进去的。可我现在的身份是大公狼,赖在洞外不进去,不就显得待它太疏远了吗?罢罢罢,要想了解狼的生存奥秘,吃点苦受点罪总是免不了的。我捂住鼻子,往洞里钻,呦——呜,黑母狼娇弱无力地叫了一声,我一听就明白,这是欢迎我进洞。看来,狼的习惯和人差不多,妻子分娩时总是希望丈夫陪伴在身边。我身体塞进洞去,脑袋伸在洞外,这样起码鼻子可以少受点罪。半夜,老天下起了大雨,刮的是西南风,倾斜的雨丝顺着风势,直往石洞里灌。石洞又小又浅,我若离开洞口,冷风和雨点肯定全部落在黑母狼身上,那对正在分娩的黑母狼和刚刚产下的狼崽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威胁。我倒不是同情黑母狼和它的崽子,但若它们遭到不幸,我的实验也要夭折。我别无选择,只有将自己的身体权当一次雨伞,替它们挡住这该死的风雨。我蹲在洞口,任凭风吹雨打。雨越下越大,我被淋得像只落汤鸡,不,是落汤狼。时间一长,我冷得瑟瑟发抖,上下牙齿咯咯咯地打架。我快支持不住了,就在这时,呦,呦,背后传来柔声的嗥叫,接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磨蹭着我的背。唔,它是感激我替它遮挡了风雨。它理解我的行为,它懂得我的心意,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风雨浇在身上,好像也没刚才那么冷了。天亮时,雨才停住。我看见,黑母狼的怀里,躺着三只小狼崽,两黑一黄。黑母狼真是一个能干的母亲,不仅自己把脐带咬断,把胎胞剥掉并吃了下去,还把小家伙们身上的血污舔得干干净净。它的尾根还滴着血,大概是头胎。它的身体显得很虚弱,软绵绵地躺在地上,疲倦地闭着眼睛。小家伙们眼睛还没睁开,凭着一种本能,在妈妈身上爬来爬去,寻找到**,贪婪地吮吸着乳汁。动物幼小的时候都是很可爱的。三只小狼崽细皮嫩肉,身体呈半透明状,茸毛细密,像锦缎般的闪闪发亮。黑母狼堪称是天底下最称职的母亲了,它用舌头舔掉小狼崽的尿,把小狼崽拉的屎用爪子推到角落并用沙土盖起来,尽它的所能保持窝巢的清洁卫生,减少会招引来天敌的气味。 研究过动物的人都知道,动物界缺少父爱。绝大多数种类的动物,例如老虎、山猫、野牛、雪兔等等,雄性只在发情交配间才跟雌性待在一起,一旦雌性怀孕后,雄性便会招呼也不打地弃雌性而去。解释这种现象并不困难,雌性动物在生育和培养后代很长一段时间里,雄性不但得不到温存,还要没完没了地付出劳役,动物都是按快乐原则生活的,没有快乐只有受苦,雄性当然要躲得远远的。对于公狼为什么就能在母狼产崽期间自始至终陪伴在母狼身边,成了许多动物学家饶有兴味的研究课题。有的说,狼是一种高智商的动物,有最基本的血缘遗传的概念;有的说,狼和人类一样,天生就具备一种父亲的责任感;有的说,公狼有一种苦行僧的特点,喜欢吃苦受罪。而我,却亲身体验到了另一种答案。我根据狼的特点,也根据黑母狼的需要,每天下午外出猎食。我当然不可能像真正的大公狼那样凭本事在荒野捕捉到猎物,我都是手脚着地爬出黑母狼的视界后,立刻就直起腰来,走回我的观察站,吃饭洗澡,美美地睡上几个小时,然后拿起强巴事先给我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东西,一只鸡、一只鸭或一只兔,冒充我的狩猎成绩,太阳下山时,踏着暮色返回狼窝。让我感慨的是,每次我临要出洞前,它从不忘记要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用一种忧郁的、期待的、恋恋不舍的眼光长时间地盯着我,伸出粗糙得像尼龙刷子似的狼舌,舔舔我的额头,喉咙里发出一种呜呜的忧伤的声音,好像在对我说,只要我一跨出石洞,它就开始盼望我早点归来。傍晚,我的身影一出现在乱石沟,黑母狼就会惊喜地轻嗥一声,从石洞里蹿出来迎接我,它跑到我的身边,不断地嗅闻我的身体,热情的眼睛像燃烧的火炭,喜滋滋地望着我,在我身边轻快地跳跃着,旋转着,明白无误地传递给我这样一个信息:见到我它非常高兴。它会帮我一起叼起猎物,肩并肩跑回石洞。有两次我回狼窝时,刚好下雨,它也照样冒着雨从石洞蹿出来迎接我。回到石洞,它虽然饿着肚子,却并不马上进食。它会围着我带回去的猎物,边嗅闻边转圈,脸上露出喜悦满意的表情,轻轻嗥叫着,缠在我身边和我交颈厮磨,仿佛在对我说:谢谢你给我带回了如此美味的晚餐,离开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三只小狼崽睁开眼睛会跑动后,黑母狼让它们也加入到这种就餐前的谢恩仪式,小家伙们憨态可掬,在我身上乱爬乱舔,欢快地吱吱叫着,小小石洞里,漾溢着一种和睦家庭浓浓的亲情。尽管我是个冒险走进狼窝的科学家,在这种时刻,我也强烈地体会到被它们重视被它们需要被它们依靠所带来的幸福感,有一种自我价值得到了证实的满足。我想,如果我是一只大公狼的话,一定会被妻子儿女的歌功颂德所陶醉的,一天的疲劳和艰辛也就得到了最大的精神补偿。真正的大公狼决不可能像我这般走运,天天能捕猎到食物的。我想知道,如果某一天,大公狼一无所获的话,黑母狼又该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呢?那天,我在观察站的帐篷里睡了两个小时,然后,什么也没带,空着手回狼窝。黑母狼照例蹿出来迎接我,我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它跑到我身边,朝我的嘴和手看了一眼,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愣了一愣,但至多一两秒钟后,便恢复了常态,兴高采烈地一丝不苟地表演它的欢迎仪式。它照样嗅闻我的身体,照样在我身边跳跃旋转,并没因为我没带回食物而怠慢我敷衍我简化欢迎仪式。回到石洞里后,我闷闷不乐地缩在角隅,它仍缠在我身边用它柔软的脖子摩挲我的脖子,我听到了它的心声:你能平安回来,我就很快乐了;谁都有失败的时候,没关系的。它还蹲在我面前,不断地舔自己的嘴角、唇吻、前爪和胡须,还舔自己的肚皮,这是狼吃饱肚子后的动作,而它此时此刻正饿着肚子呢。它这样做,我想它是要告诉我,它肚子一点也不饿,叫我别为它担心。它自始至终没有哀嗥,也没有叹息,没有流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也没有任何抱怨和指责。我作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也禁不住被它感动了。我想,我要真是一只大公狼,此刻一定会心生内疚,明天即使赴汤蹈火,也要捕捉到猎物的。我不知道这是黑母狼特别聪慧特别懂生活,还是所有的母狼都具备这种感情素质。如果这是狼群的普遍行为,这或许可以解释公狼为什么在母狼生育和培养后代的漫长时间里,忠贞不渝地待在母狼身边。 是那只金猫搅乱了这家子宁静的生活。 狼不会爬树,不能像山豹那样,把窝安到大树或悬崖上去,狼的窝一般都在离地面很近的石洞或树洞里,无论什么野兽,都能轻易走到狼窝边来。时而会有一头狗熊或一对狼獾,嗅着气味来到石洞前,馋涎欲滴,鬼头鬼脑地往洞里张望,企图将小狼崽捉去当点心吃。黑母狼守在洞口,凶猛地嗥叫着,摆出一副要与来犯者同归于尽的姿势来。一般来讲,无论狗熊还是狼獾,见黑母狼守护得紧,无懈可击,逗留一阵后,便会讪讪地退走。这只金猫却一连好几天像幽灵似的在石洞口徘徊。金猫是一种中型猫科动物,体型和狼差不多大小,身手矫健,尤善爬树,是一种很难对付的猛兽。有两次,黑母狼嗥叫着蹿出洞去,想和金猫拼个你死我活。但金猫总是敏捷地一跳,跃上树腰,尖利的爪子抠住粗糙的树皮,唰唰唰飞也似的爬上孔雀杉的树梢,惬意地躺在横杈上,用一种纯粹捉弄的讥诮的眼光望着树底下的黑母狼,似乎在说,你有本事就到树上来与我较量呀!黑母狼气得半死,却拿金猫一点办法也没有。这种情形下,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悄悄搬家。惹不起,躲得起嘛。但我发现,狼有一个很大的弱点,不会像猫科动物那样在紧急情况下,叼起自己幼崽奔跑转移。因此,在小狼崽长到两个月会熟练奔跑以前,母狼是不会考虑搬家的。黑母狼无法赶走金猫,又无法搬家,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加强防范。它整天待在石洞里,我外出猎食的那段时间里,它一步也不会离开小狼崽,非要等我回来后才出去喝水或排泄大小便。尽管如此,恐怖的阴影仍越来越浓了。小狼崽一天天长大,已经断了奶,改吃母狼反哺出来的肉糜。它们已经会蹒跚行走,那只长得最健壮的黄崽子,甚至会颠颠地奔跑了。小狼崽天性活泼好动,十分淘气,不肯老老实实地待在窝里,稍不注意,它们就爬出洞去。每逢这时,黑母狼便如临大敌,厉声嗥叫着,用脑袋顶,用爪子打,把小狼崽们驱赶回窝。唉,日子变味了,发霉了。黑母狼整天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吃不好睡不好,眼窝凹陷,胸肋暴突,一天比一天消瘦。有好几次,它睡得好好的,半夜突然惊跳起来,探出头去,朝孔雀杉发出凄厉的嗥叫,它一定是梦见金猫来叼它的小宝贝了。我怀疑再这样下去,它会神经分裂的。这天早晨,阳光明媚。外面精彩的世界就像磁石一样,把小狼崽的心吸引住了。它们不顾一切地翻过洞口的那道坎坎,连滚带爬到洞外玩耍。黑母狼绕着孔雀杉转了一圈,不见金猫的身影,也就听任小狼崽在洞外玩一会儿。不管怎么说,小狼崽不是小囚犯,它们有权享受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小家伙们在铺满阳光的草地上嬉戏打闹。黄狼崽追逐一只红蜻蜓,跑到孔雀杉下去了,两只黑狼崽在灌木丛前扭成一团。就在这时,突然,乱石沟里刮来一股腥风,小路上耀起一片金光,那只该死的金猫,凶猛地朝毫无自卫能力的小狼崽扑了过来。黑母狼全身狼毛竖立,嗥叫着,迎着金猫蹿上去,企图进行拦截。眼瞅着黑母狼就要扭住金猫了,狡猾的金猫那条和身体差不多长的饰有深褐色圆环的尾巴潇洒地在空中抡了个左旋,身体便倏地右转,直奔灌木丛里的两只黑狼崽。黑母狼火速右转,跳到灌木丛,把两只黑狼崽罩在自己身下。岂知金猫玩了个声东击西的把戏,又吱溜一转身,爬上孔雀杉,顺着横杈,疾走如飞,来到黄狼崽头顶。很明显,它要自上而下对黄狼崽下毒手了。黑母狼还在灌木丛,距孔雀杉有三十多米,远水救不了近火,再说,黑母狼怕金猫再杀回马枪,也不敢离开两只黑狼崽去救黄狼崽。黑母狼呦呜——朝我发出一声救急的嗥叫。我正趴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离孔雀杉很近。按理说,我是个严守中立的旁观者,不该对大自然正常的生活横加干涉。可我现在的身份是大公狼,是狼丈夫和狼爸爸,倘若我目睹黄狼崽被金猫叼走而无动于衷,这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我爬下石头朝黄狼崽走去,边走边运足气朝金猫吼了一声,希望能把它吓走,可它大概觉得我行动缓慢,能抢在我赶到树下前把黄狼崽扑倒并叼走,对我的吼叫并不予理睬,在横杈上屈膝耸肩翘尾,瞄准树底下的黄狼崽,眼看就要像张金色的网罩下来了。听任它扑下来,压也要把黄狼崽压死。我来不及多想,掏出左轮手枪,朝树上开了一枪。砰,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震起一片回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子弹刚好撞在金猫那条漂亮的长尾巴上,半条猫尾和几片树叶一齐掉落下来。负了伤的金猫惨嚎一声,扭头钻进树冠,又跳到山崖上,很快逃得无影无踪了。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黄狼崽,但我仍后悔不该贸然开枪的。除了童话,世界上不可能有会开枪的狼。我虽然及时把枪藏回腰间,但枪声和火药味是藏不住的。要是因此而引起黑母狼对我的怀疑,被它识破我的真实身份,那就前功尽弃得不偿失了。黑母狼带着两只黑狼崽,跑过来了,我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它。它沉浸在危机终于彻底解除的巨大喜悦中,似乎对枪声和火药味并不在意,它叼起半条猫尾,深情地凝望着我,在我身边舞兮蹈兮,嘴里呦呦呜呜说着许多我听不懂的狼话,我想,它肯定是在赞美我和感激我。看来,它已习惯把我当它的大公狼了,连陌生的枪声和刺鼻的火药味也不会让它生疑了,我想。两个月一晃过去了,三只狼崽健康成长,已经变成半大的小狼了。黑母狼也恢复得很好,油光水滑,精神焕发。昨天下午,它还独自外出,叼回一只小羊羔,这证明它又有能力在荒野狩猎了。 天气已逐渐转凉,树叶飘零,草地泛黄,早晨起来,大地一片亮晶晶白茫茫,铺了一层清霜。从前天开始,每当皓月升空,黑母狼就会爬到山顶,对着月亮兴奋地发出一声声长嗥,传递着对同类的思念,声音高亢嘹亮,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在旷野传得很远很远。书上记载过孤狼嗥月,那是一种呼朋引类式的呐喊。按照狼的生存习惯,一到深秋,分散在各处的狼就要纠集成群,许多个小家庭合并成一个大家庭,依靠群体的力量度过严酷的冬天。半大的小狼向父兄们学习并掌握狩猎技艺,在冰天雪地中磨练筋骨和意志,在群体的庇护下,长成大狼。来年春暖花开后,狼群又自动化整为零,寻找配偶,组成一个个小家庭。一年一个轮回,这就是狼的生命历程。今天下午,黑母狼又先我外出觅食了,我在家留守。天气干燥晴朗,石洞里暖融融的,三只半大的小狼在外面玩累了玩够了,此刻缩在角隅正睡得香。那半条被当作战利品拖回洞来的猫尾,搭在它们的脖颈间,就像缠了一条花围巾。我靠在石壁上,寻思着该不该进一步混进狼群去。我想,黑母狼已经把我当做铁定的大公狼了,证明哺乳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这个论断,确实是真理。既然我能成功地瞒过黑母狼,那么也完全有可能瞒过其它狼的。要是我能成为狼群的一员,我就能揭开狼群神秘的面纱,破译狼的全部生活密码,写出一部轰动世界的著作……我这几天夜里没睡好,困得要命,想着想着,眼皮发粘,睡着了。突然,我觉得身上发冷,好像有谁在粗鲁地剥我的衣裳,我睁开惺忪睡眼,见黑母狼正叼着我裹在身上的那张狼皮,猛烈拉扯。我这是在做噩梦哩,我想。可是,我伪装用的狼皮眨眼间已被它剥了下来,叼在它的嘴角。我吓出一身冷汗,翻身想起来,可已经晚了,它吐掉狼皮,闪电般地扑到我身上。狼的力气比我想像的还要大,动作也快疾麻利,一下就把我仰面压倒在地,布满血丝的瞳仁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从胸腔里发出呜呜的低嗥,白森森的尖利的狼牙直逼我的喉管,完全变成了一只兽性大发的恶狼,仿佛在对我说:两个月的游戏该结束了,旧帐该算一算了!我彻底清醒了,我真愚蠢,一直以为自己成功地扮演了大公狼的角色,殊不知,什么也没能瞒过它。毫无疑问,它从一开始就看出或者说闻出我是个乔装打扮的假狼,它之所以容忍到现在,是因为它无法单独承担起养育狼崽的重担,需要我为它提供食物,保全三只小狼崽的生命。它装得多像啊,恋恋不舍地目送我外出觅食,兴高采烈地欢迎我狩猎归来,进食前还搞什么感恩仪式,把我蒙在了鼓里。我真以为我骗过了它,闹了半天,是它耍弄了我。这真是一只狡猾透顶的母狼,一个忍辱负重、委屈求全的母亲,一个天才的演员。它成功地利用了我,渡过了难关,它的三只小狼崽已经长大了,它自己也能够单独猎食了,它不再需要我,就像冬天过去后不再需要一件破棉衣一样。它压在心底两个月的仇恨终于爆发出来了,在它的眼里,我是一个用心险恶乔装打扮混进狼窝的敌人,也许更糟糕,它把我看成了杀夫的仇人。它想咬断我的喉管,把我置于死地,为被我剥了皮的大公狼报仇雪恨。它一脸杀机,两只狼眼闪烁着刻毒的光,狼舌已舔到我的脖子,我一只手奋力顶住它的下巴,一只手伸到腰间摸枪。生死搏斗,我只有动枪了。我的手在腰间摸索了一遍,左轮手枪不翼而飞了,只剩下一只空枪套。我脑子嗡的一声,完了,它知道我有枪,我曾为了救黄狼崽,朝金猫开过一枪,它听到过枪声,闻到过火药味,目睹了猫尾被子弹射断的情景。它晓得枪的厉害,它在剥掉我伪装前,先偷走了我的枪!哺乳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这个论断,真该好好再推敲推敲:它们既用鼻子思想,也用眼睛思想,更用脑子思想。我内心极度虚弱,极度慌乱,完全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我胡乱踢蹬挣扎,两只手想去掐狼脖子。黑母狼徒手格斗的水平显然比我高得多,狼头一甩,避开我的手,长长的嘴吻又巧妙地探进我的颈窝。我想抓块石头劈它的脑袋,遗憾的是,近旁没有石头,倒摸着了半条猫尾。这时,黑母狼的牙齿已叼住了我的喉管,危急之中,我抓起猫尾朝狼嘴塞去。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猫尾砸到它脸上的一瞬间,它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停止了噬咬,强有力的爪子也威风锐减,绷得紧紧的身体松软下来。我趁机把它推开,翻身爬了起来。黑母狼站在洞口,怔怔地望着我。它的眼光在我、猫尾和三只受到惊吓后缩在角落的小狼之间来回移动,一片迷惘,一声接一声凄然哀嗥,显得内心十分矛盾。哦,那半条猫尾勾起了它对往事的怀念,我毕竟帮过它,要是没有我,它的三个小宝贝早喂了金猫了。仿佛受到良心的谴责,它不忍心对我下毒手。 我觉得,我不能指望它的良心发现。狼的本性是残忍的,不然不会有狼心狗肺的成语。我想,它只是一时被矛盾的感情所困扰,很快就会从迷惘中回过神来,再度向我进行致命的扑咬。我不能傻乎乎地站在这里等死,我要设法逃出洞去。我慢慢地移到洞底,抱起黑母狼最宠爱的那只黄毛小狼,这是唯一可以使用的武器了,我抓住黄毛小狼的后腿,准备朝黑母狼抡打,打碎它母亲的心,打得它灵魂出窍,然后,趁机夺路逃命。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了嘈杂的狼嗥声。一群狼,准确的说,是七八只大狼,十几只小狼,嗥叫着,欢跃着,顺着乱石沟奔了过来。我吓得魂飞魄散,身体软得像被雨浇了的泥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黄毛小狼从我手中逃脱出来,委屈地呜咽着,逃到黑母狼身边去了。我最后一点求生的希望也破灭了。我连一只黑母狼也对付不了,面对一群狼,还能逃生吗?别说我现在赤手空拳,就是左轮枪没掉,也无法与凶猛的狼群匹敌的。高黎贡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到深山去执行一项任务,结果碰上了狼群,变成了十几具白骨森森的骷髅。唉,谁叫我异想天开要混进狼窝里来呢?黑母狼带着三只小狼,钻出洞去。石洞外的草坪上,传来狼群久别重逢的热闹与惊喜。大狼和小狼互相亲昵地嗥叫着,嗅闻对方的身体,这是群体成员间相互认可的一种仪式。天还没有黑,山川大地涂了一层玫瑰色的晚霞。洞里洞外有很大的光线落差,洞外的情景我看得一清二楚,除非钻进洞来,它们是看不见我的。但我想,黑母狼很快就会带几只大公狼进洞来收拾我的。我一筹莫展地坐在石洞里,像已被判了死刑的囚犯,等着狼群来把我撕成碎片。 可等了好几分钟,也不见黑母狼踅回洞来。它好像为狼群的到来高兴得忘乎所以,压根儿就把我遗忘了。谢天谢地,但愿是这样。可就在这时,一只独眼大公狼不知是出于无聊还是出于好奇,走到石洞口来,鬼头鬼脑地向洞内窥望。洞里一团黑,它只有一只眼,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它低下头,鼻吻贴着地,作嗅闻状。我心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虽然我在狼窝里待了两个月,但身上肯定仍有对狼来说属于异类的气味,更可怕的是,我刚才跟黑母狼搏斗,手臂和大腿上被划出了好几道血痕,脖子也被狼牙轻度咬伤,血腥味很难瞒过灵敏的狼鼻子果然,独眼狼身上的狼毛陡地竖立起来,鼻翼快速翕动,那只独眼里闪烁起惊疑的表情。它微微抬起脸来,张开嘴,马上就要发出报警的嗥叫了。我的心脏差不多快停止跳动了,就在这时,黑母狼唰地蹿了过来,脑袋用力一顶,把独眼狼顶离了石洞口。独眼狼绕了个圈,又想从另一侧走进洞口,黑母狼旋身用身体挡住它,阻止它接近洞口。独眼狼并不是盏省油的灯,它好像非要钻到石洞来看个明白,换了个角度,铆足劲要往石洞里冲。黑母狼龇牙咧嘴,凶狠地嗥了一声,朝它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你再敢胡来,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独眼狼这才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黑母狼像个卫兵似的站在洞口。过了一会,一只特别健壮的黑公狼仰天长嗥一声,狼群开始向深沟里开进。等狼群走远后,黑母狼这才钻进洞 鸡王全文在线阅读 西双版纳盛行斗鸡,逢年过节村村寨寨都举行斗鸡会。最热闹的要算泼水节时在乡里举行的一年一度的鸡王选拔赛了。各村各寨汇集了上百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在高台上斗得天昏地暗,用淘汰的方式最后遴选出一只最勇敢最善斗的公鸡,授以鸡王桂冠,鸡王的主人可以获得一笔数目很可观的奖金。 曼广弄寨波农丁养的一只名叫哈儿的绿翎大公鸡,已经蝉联了六届鸡王。普通公鸡,能坐上一次鸡王的宝座,已是极大的荣耀,哈儿当了六届鸡王,名声大振,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波农丁也因此发了财,据他自己说,他家那栋高大宽敞的竹楼,就是靠鸡王的奖金盖起来的。 哈儿长得高大矫健,宝石蓝的尾羽亮得像用猪油擦过,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琥珀色的嘴喙像鹦鹉嘴一样弯如鱼钩,一双鸡爪道劲有力,与鹰爪相比毫不逊色。我观摩过它的斗鸡赛,一遇到对手,它脖子上的彩羽就蓬松恣张开,像撑开了一把太阳伞,奔过去,弯钩似的嘴喙暴风骤雨般地猛啄,跳飞到半空,铁爪一把一把将对手身上的鸡毛揪下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 可惜的是,花无百日红,职业斗鸡也不可能永远雄踞鸡王宝座。岁月不饶人,岁月也不饶鸡,哈儿七岁,作为鸡,已进入了老年期。在它第七次参加鸡王选拔赛时,最后一场是和一只连鸡冠都是乌黑乌黑的黑公鸡相斗。黑公鸡虽然看上去不如哈儿健壮,也不如哈儿那么有打斗经验,但只有一岁半,年纪轻,耐力好,灵活机警。好一场恶斗,开始时,黑公鸡连连失利,鸡冠被啄碎了,鸡毛像黑色的雪片漫天飞舞;但十几个回合后,哈儿渐渐体力不支了,再也无力飞到半空居高临下用铁爪撕扯,啄咬的频率和力度也明显减弱,黑公鸡却越斗越勇,频频反击。很快,哈儿眼角被啄出了血,一只翅膀似乎也扭伤脱骱,耷拉在地上。鸡王到底是鸡王,丝毫也不气馁,仍顽强搏斗。最后,双方扭抱在一起,像只彩球似的激烈翻滚了一阵,等分开时,哈儿浑身是血,倒在地上挣扎了半天也没能起得来,而黑公鸡还能勉强站起来,仰天发出蹄叫。哈儿卫冕失败,鸡王的桂冠让给了年轻力壮的黑公鸡。 斗鸡生涯,无一例外地都是以失败而告终的,这也是在人们的意料之中。 一般来说,斗输的鸡,已失去了利用价值,会被主人当做菜鸡宰了吃掉。但波农丁感念哈儿曾经为主人挣来了不少荣誉和财富,不忍心把哈儿当一般的斗鸡看待,抱回家后,替它治好了身上的伤,声明要给它养老送终。 养好伤后的哈儿变得十分难看,尾羽折断,颈羽稀疏脱落,嘴喙从中间裂开,指爪断了好几根,一只鸡眼被扎瞎了,鸡脖子好像也拧歪了,走起路来歪头歪脑,趔趔趄趄。模样既滑稽又可怜。 光阴荏苒,转眼又到了泼水节。一年一度的鸡王选拔赛如期举行,高台下人头趱动,鸡武士一个个登台亮相。经过一场场激烈的竞斗,去年那只黑公鸡挫败了众多的强手,再次摘取了鸡王桂冠。它被它的主人抱在怀里,乡长亲自给它鸡脖子上挂红绶带。人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黑公鸡和它的主人,黑公鸡骄傲地抻直脖子,喔喔喔,得意扬扬地打起啼来。 就在乡长把红绶带往黑公鸡头上挂时,突然,高台旁一棵缅桂树上,传来一串苍老嘶哑的鸡鸣声,接着,一只绿翎大公鸡,从树枝上飞扑下来,正正地落在黑公鸡头上,一把将黑公鸡从它主人的怀里拽下地来。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是已被摘除了鸡王桂冠的哈儿!看来,哈儿是不甘心去年的失败,要和黑公鸡一决雌雄。 黑公鸡趾高气扬地朝哈儿睨视了一眼,“喔——”长啼一声,声调傲慢轻浮,好像在说:你是我的手下败将,知趣点,趁我还没把你的另一只鸡眼啄瞎,快滚吧,不然的话,我就要不客气啦! 哈儿歪着头,一步一步向黑公鸡逼去。黑公鸡的主人想要把哈儿赶开,却遭到了台下观众的反对,按规矩,每一只公鸡只要愿意,都有资格参加鸡王的角逐。 哈儿和黑公鸡终于扭打在了一起。哈儿显然不是黑公鸡的对手,它老态龙钟,歪头歪脑又瞎了一只眼,十次啄咬九次落空,嘴喙也裂开了,即使偶然被它啄中,也无法让对方造成任何创伤;那脚爪也失去了以往的犀利与威风,即使抓住对方的身体,也最多抓下一两根黑色的绒毛。黑公鸡灵活地躲开哈儿的啄咬,一会儿绕到边侧,一嘴啄下哈儿的一撮颈毛,一会儿跳到上方,一口咬裂哈儿的鸡冠。很快,哈儿伤痕累累,空中飘舞着五彩鸡毛。这已经不像是在斗鸡,而是黑公鸡在练靶子,而且练的是活靶子。 我觉得哈儿太不自量力了,它年老体弱,又身带伤残,是绝无取胜希望的,而且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斗趴在地上的。果然,几分钟后,它气喘吁吁,虚弱得快站不稳了。 体魄强健的黑公鸡又跳到哈儿身上一阵狂撕猛啄。 哈儿满头满脸都是血,简直变成了一只血鸡。可它仍恣张着带血的颈毛,亮出残缺的嘴喙,脖子一伸一伸地做着啄咬的动作;它身体剧烈颤抖,要倒要倒的样子,可始终没有倒下去,不仅站着,还步履蹒跚地艰难地向黑公鸡追来。 按照不成文的斗鸡规则,一方要么倒在地上起不来,要么扭头逃出场子,才算决出了胜负。哈儿既没有倒在地上,也没有逃出场子,所以还不能算输。黑公鸡终于有点心虚了,明摆着的,除非哈儿当场气绝身亡,是不可能退出比赛的。不知道它是被哈儿的勇敢震慑了,还是不忍心对一只已快走上黄泉路的老公鸡施暴虐杀,咯咯咯发出一串无奈的叫声,转身退出了场子。 按照斗鸡规则,退出场子就算输了。哈儿站在斗鸡场中央,昂着头,“喔——”发出一声带血的啼鸣,便一头栽倒在地。它终于如愿以偿,死在鸡王的宝座上。 会捉大鲵的鱼鹰全文在线阅读 会捉大鲵的鱼鹰(1) 孔雀湖周围的村寨,好多人家都养鱼鹰。鱼鹰是老百姓一种通俗的叫法,其实这种鸟跟鹰没有任何瓜葛,它的学名叫鸬鹚,与鹈鹕有亲缘关系。 通常渔夫在捕鱼前,都要用细麻绳在鱼鹰的脖子上打个活扣,然后,吹一声呼哨,鱼鹰便贴着湖面巡飞,一发现水里有鱼的影子,就敛紧翅膀,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当鱼鹰在捉获较大一点的鱼时,被“颈圈”所阻,无法吞咽进肚,只好浮出水面,将鱼吐到渔网里来。 在孔雀湖一带所有的鱼鹰中,要数波农恬豢(huàn)养的那只名叫铁木儿的雄鱼鹰最为出色。铁木儿年龄5岁,正处在生命的巅峰,体格健壮,黑色的羽毛油光闪亮,肩胛和翅膀泛着青铜般的金属光泽,嘴喙像用生铁浇铸出来似的,冷凝坚硬。它不仅是捕鱼的好手,还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它曾替波农恬捕捉到一条大鲵。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波农恬的儿子上山打猎,被一只狗熊一巴掌掴断了三根肋骨,送到州医院治疗,急需一笔昂贵的手术费。波农恬一清早就带着铁木儿泡在湖里,指望能多捉几条鱼卖了钱好替儿子缴住院费。遗憾的是,早春季节,湖里的鱼都还没长大,忙碌了整整一天,只捉到小半筐巴掌大的缅瓜鱼,根本不够缴住院费。夕阳西下,月亮从辽阔的湖对岸升起来了,湖面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银。波农恬忧心如焚,想着躺在医院里等着做手术的儿子,忍不住涕泗滂沱,号啕大哭。铁木儿从船头跳到主人身边,“呀--呀--呀--”发出三声高亢嘹亮的鸣叫,振翅朝对岸疾飞。湖对岸是九溪沟,有好几条溪水从山涧流入孔雀湖。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铁木儿飞回来了,让波农恬惊讶的是,它竟衔回来一条半米多长的大鲵! 大鲵因为叫声酷似婴儿的啼哭,故又称娃娃鱼,是一种生活在山溪间的两栖动物。大鲵数量稀少,肉质鲜美,又是治疗小儿羊癫风、疟疾和贫血症等病的特效药,因此,价格昂贵。大鲵除觅食外,整天隐匿在溪流旁的暗洞里,极难捕捉。当地养鱼鹰已有几百年历史,还从未听说过有哪只鱼鹰捉到过大鲵。 波农恬卖了那条大鲵替儿子治好了伤。人人都夸铁木儿是只神奇的鱼鹰。 波农恬的儿子要娶媳妇了,娶媳妇要送彩礼、盖新房、置家具、宴请宾客,对一个普通农户来说,七七八八的费用加起来,是笔沉重的负担。 那天,我和波农恬一起划一条独木舟进湖捕鱼,时运不济,在湖里待了大半天,收获甚少。太阳快下山时,波农恬叹了口气说:“唉,捉十筐猫鱼,还不如来半条娃娃鱼呢。”我说:“你的铁木儿不是能捉娃娃鱼的吗?何不叫它再给你捉一条来呢?”他苦笑一声说:“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它好像忘了自己会捉娃娃鱼,我好几次把船划到对岸的九溪沟前,指望它去捉娃娃鱼,可它每次飞到九溪沟上空,盘旋几圈,又折回湖心去了。”我说:“它大概要等你特别伤心的时候,才肯帮你去捉娃娃鱼的。”波农恬眼睛一亮,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瓜,连声说:“对对,嘿,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还是年轻人的脑子开窍哇。” 我俩在进行这番对话时,铁木儿伫立在船头,用嘴从尾根部油脂腺里啄起黄色的油脂,均匀地涂抹在自己的身上。这是所有的游禽都非常热衷的一项工作,就像姑娘爱化妆打扮,为的是使自己的羽毛光滑柔软,在游水时不被水浸湿。 会捉大鲵的鱼鹰(2) 波农恬瞄了铁木儿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就像演员进入角色前要酝酿感情一样,然后,坐在船中央,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开始是小声抽泣,声音逐渐放大,越哭越悲伤,肩膀痉挛,好像快哭晕过去了。我坐在船尾注意观察,随着波农恬哭泣,铁木儿显得焦躁不安,在船头急得团团转。当波农恬越哭越厉害时,它也越来越激动,浑身颤抖,羽毛蓬松,嘴壳微张,看得出来,情绪处于高度亢奋中。我不知道波农恬天生就是演员还是悄悄往眼睛里擦了辣椒面,反正,他眼眶里果真流下了一串串眼泪。铁木儿跳到船中央,用它光滑的大嘴壳,摩挲波农恬褶皱纵横的脸,帮他抹去那伤心的泪。它呀呀轻声叫着,好像在劝慰主人不要太伤心了,又好像在为自己未能给主人捕到更多的鱼表示歉意。波农恬愈发哭得天昏地暗,铁木儿神态渐渐严峻起来,翘起头,瞭望天边苍茫的云团,“呷--”发出一声悲壮的嚣叫,然后,一蹬腿,飞上天空,绕船三匝,呷呷高声叫着,向对岸的九溪沟飞去。 我俩在独木舟上等了约半个小时,天快黑时,九溪沟方向的天空出现一个小黑点,逐渐放大,嘿,是铁木儿回来了!它嘴里叼着一条和它身体差不多长的娃娃鱼,它飞得十分艰难,就像一架出现了严重机械故障的飞机,一会儿沉落到湖面,一会儿又拔高到半空,歪歪仄仄,扭扭斜斜,翅膀大幅度地摇扇着,老远就听得见翼羽振动的呼呼声响。飞临我们头顶,它几乎是从空中笔直地栽落到船舱里。大鲵额顶一双绿豆小眼睛被啄瞎了,但还活着,我和波农恬赶紧将它关进竹篓去。 铁木儿蹲在船头,呷呷呻吟着,痛苦地扭动着。波农恬按住它仔细看了看,大嘴壳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抓痕,眼睑下方白色的下巴也被撕得稀巴烂,翅膀凌乱不堪,几十根尾羽几乎都掉光了,一只脚也在下降跌落时扭伤,一瘸一拐的。大鲵有一张巨大的嘴,有一条强有力的大尾巴,还有四只虽谈不上锋利却也够天敌喝一壶的四只爪子,一只鱼鹰想要成功地捉住大鲵,谈何容易啊。从铁木儿身上的伤痕和它惊魂甫定的表情来分析,不难判断,那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搏斗。完全可以想象,当铁木儿从空中发现泡在溪流里捕食的大鲵后,一次又一次地俯冲下去啄咬,它不像老鹰或金雕那样有尖利的爪子可以拘抓撕扯,它唯一的武器就是那张大嘴壳。双方激烈打斗,铁木儿的大嘴壳瞄准大鲵眼睛拼命啄咬,大鲵张开巨嘴几次险些咬断铁木儿的脖子,经过好几十个回合的较量,铁木儿终于啄瞎了大鲵的眼睛,当它用大嘴壳夹住大鲵的脖子,试图将大鲵带上天空时,大鲵的四只爪子紧紧抠住溪流里的石头,怎么也不肯离开地面。双方拔河比赛似的互相拉扯着,突然,大鲵一甩尾巴,打在铁木儿的尾部,黑色的羽毛凋零飘落,铁木儿狼狈地逃回空中,想放弃这场对它来说力不能胜的捕猎,可它一想到主人悲恸的哭声和滚烫的泪珠,又鼓起勇气奋不顾身地再次俯冲下去……终于,它凭借着为主人分忧解愁的巨大的精神力量,把沉重的大鲵衔到了空中。 铁木儿精疲力竭地瘫倒在船头。波农恬笑嘻嘻地掬一把湖水洗了个脸,洗去脸上陈旧的泪痕,轻松愉快地对我说:“它伤得不重,调养几天就会好的。即使一只鱼鹰换一条娃娃鱼,我也大赚了。嘿嘿,到底是畜生,真的假的它分不清。我以后就用假哭的办法,让它每天为我捉条娃娃鱼来。哈,我儿子的彩礼和喜酒钱算是有着落啦。”他越说越得意,眉开眼笑,笑得合不拢嘴。 在波农恬的欢笑声中,我看见,铁木儿直愣愣地望着它的主人,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迷茫、困惑、惊讶、失望、愤慨,它慢慢站了起来,全身的羽毛激动得像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它当然听不懂波农恬究竟在说些啥,但它从波农恬油滑的腔调、轻浮的笑声和眉眼间狡黠的神情中,感觉到了圈套、陷阱和骗局。“呀--”它凄厉地长啸一声,一蹬腿,飞进暮色苍茫的天空,振翅向远方飞去。 “铁木儿,回来!铁木儿,回来!”波农恬扯起喉咙焦急地呼喊着。 可是,铁木儿头也没回,越飞越远,很快消失在铅灰色的云层里。它永远离开了波农恬,也永远离开了人类。 会占卦的佛法僧全文在线阅读 佛法僧并称为佛教三宝,另外佛学中还有三皈依的说法,指的就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有一种鸟,学名也叫佛法僧,又叫三宝鸟。我没考证过这种鸟跟佛教有什么源缘关系,也许这种鸟喜欢在寺庙里垒窝筑巢,也许这种鸟的品性与佛教有某种相似之处,所以才起了这么个奇怪的鸟名。 二十年前,我养过一只佛法僧,黄背蓝翅,翼羽尖端镶着一圈紫色绒毛,胸腹为深棕色,头尾黑色,体长约三十厘米,婀娜娇美,聪明伶俐,我给它起名叫佛儿。经过一段时间训练,它学会了占卦算命。算命当然是假的,无非是按我的指令完成一种游戏。具体的操作步骤是,我用硬纸片做了一百零八张录有各种能演绎吉凶福祸的谶语的牌,分为官运、财运、寿运、婚姻、子嗣五大门类。当有人前来求签问卦时,我当着来人的面,将一百零八张牌插乱洗匀,再叠整齐后放进一只长方形的木匣子里,然后让来人在一张点过朱砂的黄裱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我把黄裱纸烧着后,口中念念有词,在佛法僧头顶绕三匝,它就会跳到木匣子上,抖动翅膀,叽呀叽呀叫着,像喝醉酒似的旋转舞蹈,就好像神灵依附到它身上了似的,以期博得客人的信任;然后,它用短阔的红嘴喙,从木匣子里抽出一张牌来;我则根据它给我的牌上谶语的内容,为客人指点迷津。至于它要抽哪一张牌,则完全掌握在我的手里--我做出一个特定的手势,它就去啄标有记号的那张牌。 我身体弱,干农活挣不到饭吃,为了糊口,在镇上摆了个算命摊。那年月,混乱多灾,要想消灾祈福求平安的人不少,因此,生意不算兴隆但还过得去。 佛儿极有灵性,自从扮演了神鸟角色后,连续做了一千多笔生意。每次我暗示它取哪张牌,它就准确地将我需要的牌从木匣子里抽出来交到我手里,几乎从未出过差错。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两个月前一个风雨晦暗的黄昏,我正要收摊回家,突然,街对面药铺里走出一个面色菜黄中年妇女,犹犹豫豫地穿过青石板路往我的算命摊前走来。 “大嫂,算个命吧,神鸟占卦,百试百灵,消灾解难,每次两元。”我热情地招呼道。 “我……那就……”她惶恐地支支吾吾道。 “大嫂不必开口,只消把你的尊姓大名写下来,神鸟就会把你心中所想的事算出来,灵不灵当场试验,算得不准分文不取。” 我说得斩钉截铁,口气十分肯定。算命嘛,靠的就是察颜观色。我对她从头到脚细看了一遍,对她的遭遇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眼睛又红又肿,显然,已到了泪儿哭干的悲惨境地;她从药铺出来,很明显,家里有人病卧在床;抓了药又来求卦,百分之百那人已病入膏盲,快求医无门了。假如是老人染疾,她不会如此憔悴疲惫,就像一棵被霜砸过的小草;假如是儿女生病,她不该六神无主,印堂发黑,就像大梁即将断裂的一间旧屋。毫无疑问,病者是她的丈夫,一家之主。 当点有朱砂的黄裱纸焚烧后,我便打定主意,要让佛儿抽一张下签出来。我一百零八张牌里头,有五十张是预示大吉大利的上上签,有三十张是预示富贵吉祥平安的上签,有二十五张是预示坎坷即将过去坦途就在眼前的中签,只有三张是预示凶兆和恶运的下签。我摆算命摊半年多来,极少动用这三张下签,倒不是没碰到过在生活中走投无路身陷绝境的倒霉蛋前来求签问卦,而是我没百分之百的把握,不敢轻易给客人抽下签。我想,这女人的霉运都写在脸上了,抽她一张下签,必定很快应验,这样一来,我和佛儿就会名声大噪,生意就会火爆起来,何乐而不为?我悄悄地将两手的食指交叉成x状,这是暗示它去啄第一百零六张牌,那张牌上的谶语是这样写的:车断轴,房断梁,鱼断水,鸟断翅,一座高山被水淹,一缕青烟西归去。我觉得这段谶语和她目前的境遇相吻合。 佛儿看了看我的手势,跳到木匣上,舞兮蹈兮,然后,伸出鲜红的嘴喙,在木匣里搜寻了一番,好像找不到我所要的那张牌,又抬起脑袋,偏着脸用一种询问的表情望着我。我又做了个两根食指交叉的手势,它缩着脖子翘起嘴喙,做出一副凝神思考状。这时,那位中年妇女有点沉不住气了,嗫嚅着问:“它……它不愿替我算命吗?”我赶紧说:“不,不,是你的命太苦了,它在为你伤心呢。”我这一句话,就像打开了她的泪匣子,她双手掩脸,瘦削的肩头猛烈抽搐着,泪水从她指缝间溢流出来。 佛儿看着她,全身的羽毛蓬松颤抖,哀哀地叫了一声,嘴喙伸进木匣,叼出一张牌来,递到我的手里。我一看,不是我所需要的那张下签,而是一张中签。中年妇女满怀希望地盯着我看,我不可能当着她的面再让佛儿换一张签,只好照本宣科:一棵大树枝叶黄,树上鸟儿心慌慌,东去寻得圣水来,浇灌病树发新芽。念罢,我解释道:“大嫂,按谶语所言,你丈夫病得不轻;你从这儿往东走,或许能找到救你丈夫的办法。”她黯然的眼睛里跳出一丝光亮来,半信半疑地说:“医院都不给治了,说是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吃点什么,让我们准备后事。你这鸟,真的比医生还管用吗?”我淡淡一笑说:“人算不如天算,你就到东边去试一试吧。” 待她走后,我手指戳了一下佛儿的脑壳,狠狠地骂道:“笨蛋!” 它自知理亏,羞赧地把脑袋插进翅膀底下去了。 没想到,半个月后,那位中年妇女满面春风地来到我的算命摊,对我干恩万谢。说是她按照我的指点,往东走了约三里,碰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道士,给了她三颗药丸,她丈夫服下后,晚期肝癌竞奇迹般地治愈了。 没想到,佛儿抽错了牌,竟歪打正着,救了一条人命!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佛儿名声大振,人人都说我的佛儿是观音菩萨点化的神鸟,专门到尘世来救苦救难的,我的生意也随即兴隆火爆起来。但我心里十分清楚,佛儿绝不具备什么特异功能,不过是因为我极少指示它啄取下签,它对我要它抽下签的手势生疏了,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罢了。 他穿着一身旧军装,戴着造反派的红袖章,神气活现地站在街上。立刻,路两边摆地摊的小贩们慌慌张张收拾起东西,像害怕瘟神似的躲开了。我也立即动手将佛儿关进鸟笼,手忙脚乱地将笔墨纸砚和算命的招牌裹成一卷,准备逃遁。 他姓永,因为是狗年出生的,文革前的名字叫永狗年,文革中改名叫永造反。过去的职业是杀猪的屠夫,文革开始后,拉起一帮狐朋好友成立了一支造反队,一把屠刀闹革命,靠几场武斗中立下的汗马功劳,当上了镇革委会主任。是个在象山镇说一不二的响当当的人物,毫不夸张地说,他跺跺脚,象山镇就会摇三摇。 我曾被他整过一次,领教过他的厉害。那是半年前我刚刚摆算命摊的时侯,那天上午,我正给一个下台的老乡长在算卦,永造反突然就出现在我的算命摊前,狞笑着,脸上横肉拉紧,怪声怪气地对满脸土色的老乡长说:“老家伙,你的命早就捏在我们革命造反派的手心里,你偷偷摸摸跑来算命,就是妄想变天!来人,给我把这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压回牛棚里去。” 收拾完老乡长后,他就转而来对付我。“不准在这里搞封建迷信!”他猪嚎般地吼道,扬起手中的军用皮带,一下就把我纸糊的算命招牌抽得稀烂,又狠狠一脚把我的摊子给踢散了,似乎还不解气,从我手里抢过那只用竹子编织的精致的鸟笼,摔在地上。鸟笼在地上打滚,佛儿在笼子里跌撞甩碰,嘎咿呀,嘎咿呀,发出痛苦的惊叫声。“什么狗屁神鸟,老子今天送你去见阎王!”他骂骂咧咧地追上去,抬起脚来朝鸟笼踩去。我心头一紧,以为佛儿肯定会被踩成肉饼了,岂料他一脚踩在鸟笼的底座上,嘣,扣紧的笼门弹开了,机灵的佛儿倏地一下从竹笼里飞出来,羽毛凌乱,头破血流,惊恐万状地飞上天空,咿呀咿呀咒骂着,在永造反头顶盘旋着,尾羽一翘,屙出一泡鸟屎,就像飞机扔炸弹一样,正正地落在永造反的脸上,引起围观的人群一阵哄笑。他爆跳如雷,拔出手枪连开了三枪,不知是他的枪法太臭,还是佛儿命不该绝,没打中,佛儿一掠翅膀,飞掉了。 第三天夜里,佛儿才飞回我的家。 这以后,我像害怕老虎似的害怕永造反,一见到他的影子,一听到他的声音,赶紧逃之夭夭。 我提着鸟笼夹着纸卷刚要往小巷子里钻,突然,背后传来嘶哑的吼声:“算命的小子,你给我站住!”我拔腿想跑,才跑出两步,后领便被一只汗毛很浓的有力的手给揪住了。我赶紧缩起脑袋,耸起肩膀,弓起背脊,弯下腰杆,做出一副低头认罪的可怜相,哭丧着脸说:“永主任,我再也不敢到街上来摆算命摊子搞封建迷信了,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回生产队一定好好劳动。” 嘿嘿,他眯起一双绿豆小眼,笑得很暧昧。 我吃不准他为什么要笑,腿儿打战,吓得要死,头垂得更低,差不多要碰到膝盖了。唉,卑躬曲膝,无师自通啊。倒是关在鸟笼里的佛儿,自打看见永造反后,“嘎呀--嘎呀--”冲着他一声接一声鸣叫,声音压得很粗也很硬,养过鸟的人都知道,那是鸟儿愤怒的啸叫。 佛儿的叫声终于引起了永造反的注意,他的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到我提在手中的鸟笼,又嘿嘿笑了两声,说:“听说这只鸟算命算得很准啊。” 我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把鸟笼藏到屁股后面,摸索着抽开笼门,想把佛儿放飞掉。可它仍一个劲地朝永造反谩骂,老半天也没从洞开的笼门飞出来。 “嘿嘿,我要出门了,让这只鸟替老子算一卦,怎么样?” 我以为他是在对我玩猫捉老鼠的把戏,连忙谦恭地说:“永主任,不瞒您说,算命嘛,都是骗人的鬼把戏,混口饭吃的。” “少啰嗦,快替老子算一卦!”他沉下脸来说。 我悬吊着的心落了地,谢天谢地,他今天不是来找碴儿寻麻烦的,更不是来砸我的算命摊的。我赶紧说:“永主任要占卦,我怎么敢不从命。” 我煞有介事地端详着他那张倒挂的猪头似的脸,口是心非地接着说:“其实,永主任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生来就是大富大贵的命,何须算卦。” “天有不测风云,谁晓得将来是怎么回事啊。”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重新摆好摊子,按程序让永造反写下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然后焚纸念敕令,暗中给佛儿做了一个手势。 在这个过程中,我已经把永造反的来由猜了个准。我早就听人说过,上面很赏识永造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革命精神,要调他到县里去当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他想知道自己这一去在仕途上是否会一帆风顺。 要是能保障我的生命安全,要是能让我随心所欲地抽一张签,我一定给他一张下下签,给他一张去地狱报到的通行证,希望他一出门就踩着一块香蕉皮,跌断脊梁永远瘫在床上,永造反变成永瘫痪。可现在我的小命拿捏在他的手里,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给他个下签,不仅不敢给下签,连中签也不敢给,只能违心地给他一张上上签。我圈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给佛儿做了个抽第三张牌的手势。那张牌的谶语是:吉人自有天相,鹏程万里远去,位及人臣第一家,恩泽遍洒人间。我想,他拿到这张上上签,一定会喜笑颜开的。 佛儿多次抽过这张上上签,对我的手势很熟悉,是不会抽错的,我想。 佛儿在木匣子上极不情愿地旋转舞蹈,看到我的指令后,“嘎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偏仄脑袋,用一种明显的恼恨的神态剜了我一眼,嘴喙一伸,叼出一张牌来,扑扇翅膀,飞到我手上,坚决果断地一甩脖子,将牌扔到我手掌上。我一看,差点没急出心脏病来!这家伙,没按我的指令叼出那张上上签,而是把第一百零六张牌,也就是把两个月前我让它抽给那位丈夫患晚期肝癌泪汪汪前来算卦的中年妇女的那张下签,给抽了出来。这签要是让永造反看见了,我难免会被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永造反见签已抽出,身体斜过来看,我没等他看清签上的谶语,灵机一动,赶紧将那张下签揉成一团,塞进嘴里,一面嚼一面念念有词,脖子一抻,吞进肚去。永造反惊愕地望着我,厉声问:“你这小子,在捣什么鬼?”我陪着谄媚的笑说:“贵人命硬,光抽一张签是算不准的,必须我先吃下一张签去,再抽一张签在外头,里应外合,方能算出大吉大利来。”他大概平日里也听说过一些算命求卦的事,对我即兴杜撰的里应外合的算命法并不相信,狐疑的眼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最后说:“你小子别再耍什么滑头了,赶快让神鸟再替我抽!” 在我急中生智把那张下签吞进肚去时,佛儿激动得在案台上跳来跳去,把毛笔都弄掉到地上了。它抖动翅膀,叽里呀叽里呀朝我发出短促的鸣叫,那是在向我提出强烈的抗议。 我一把抓住它,伸手从它的腹部拔下一根羽毛来,它疼得嘀地发出一声尖叫。我这是在向它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不准再调皮捣蛋,不准再惹事生非! 我又圈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再次命令它去抽第三张牌。 它跳到木匣上,毫不迟疑地啄起一张牌来,跳回我面前。那牌的正面亮在外头,我的眼光一落到那醒目的谶语上,立刻浑身湿糊糊的,吓出一身冷汗来。那又是一张下签:过河拆桥,落井下石,瞒得过人眼瞒不过天眼;摘掉乌纱,剥去龙袍,行恶之人终将得到报应。 我手臂僵麻,不知道该不该去接那张牌。永造反抢在我面前,一把将牌夺了过去,扫了一眼后,脸一会儿变得像猪肝,一会儿变得像青石板。突然,他一个饿虎扑食,一把从案台上抓住佛儿,凸突的指关节嘎嘎作响,脸上横肉颤抖,狞笑着说:“装神弄鬼,搞封建迷信,老子捏死你!”佛儿开始还踢蹬爪子,尖叫挣扎,很快,就叫不出声了,眼睛爆突,嘴喙张大,喷着唾沫星子。 我心如刀扎,又不敢去救,只好堆起尴尬的笑,赶紧说道:“永主任,您千万别发怒,这第二张签,也不是抽给您的;我刚才吃了一张签,鸟儿也要吃下一张签,人鸟共同里应外合,才能给您算命呢。”他先是讪讪地朝我阴笑,想了想,慢慢把手指松开了些,说:“那好吧,我再看看它能使什么鬼花样!”他把那张下签揉成一团,粗鲁地塞进佛儿的嘴腔,然后用一根食指用力将纸团捅进食管去。可怜的佛儿,无力抗拒粗暴,脖子一挺,把纸团咽进肚子去了。他一扬手,将半死不活的佛儿扔回到案台上。 我想,他绝对不会相信我关于人鸟共同里应外合的算命法,他之所以放佛儿一码,给它再算一卦的机会,用意很明显,是在自己即将到县上赴任之机,不愿被那张下签搅得心神不宁,不想沾上什么晦气,让佛儿替它叼一张上上签出来,喜上加喜,以壮行色。 佛儿蹲在案台上,梗着脖子,翻着白眼,噎呀噎呀地倒抽着气。我噙着泪,用手绢蘸着水,替它擦去嘴喙上的脏物,替它擦洗凌乱不堪的羽毛。唉,佛儿啊佛儿,你干吗那么死心眼呢,我知道,你恨他,可他掌握着你的生杀大权,你又何必去鸡蛋碰石头呢? 过了一会儿,佛儿从半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瞅瞅我,又瞅瞅永造反,甩了甩脑袋,“咿呀--”朝永造反吐出一声厌恶的鸣叫。我赶紧把它的身体扳转过来,轻轻地捋它的小脑袋,喃喃地说:“乖佛儿,好佛儿,唔,听话,去抽一张上上签,抽完签,我们就回家,我去挑最肥最嫩的竹虫给你吃。” 它用嘴喙磨蹭我的手掌,态度好像变得柔顺了些,我想,它刚才吃了大亏,差点被永造反捏死,大概会吸取教训,不再逞强了。于是,我又圈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它眼前晃了晃。它像受了侮辱似的,朝我呀呀叫着,好像在责问我,这个人那么坏,你干吗还要给他上上签? 唉,佛儿啊,你是鸟类,你不可能理解人类的复杂,人心的险恶。 永造反像练什么武功似的捏着自己的手指头,粗大的像竹节似的凸突出来的指关节被他捏得嘎巴嘎巴响,我知道,他这是在对佛儿进行威逼恫吓。 它全身羽毛陡立,瘸着被永造反捏伤的一条腿,踬踬颠颠地跳跃旋转,显得无比激动,突然,它跳到木匣子上,昂起头,宣誓般地向着太阳长鸣一声,啄起一张牌来,不再飞到我的手上吐给我,而是径直飞向永造反,丢进他的怀里,然后,一掠翅膀,想飞上天去,但永造反似乎早有准备,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了佛儿。他一只手捏住佛儿,一只手捡起飘落到地上的那张签。他只瞟了一眼,便两副冒火,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凶相。我像掉进了冰窟,全身冰凉,不用看我也知道,倔犟的佛儿把最后一张下签抽给了永造反。一百零八张签我都背得滚瓜烂熟,最后一张下签上的谶语是这样的:日落西山道路黑,荣华富贵变幻影,嘣儿一声魂归去,荒冢增添一新坟。 谁拿到了这张签,就等于接到了下地狱的通知书。 永造反猪头似的脸上升起一团杀气,捏着佛儿的手一点点用力。佛儿嘴喙大张,眼珠爆突,呀的尖叫一声,从喉咙里喷出一团东西来,沾满了鲜血,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射到永造反的脸上。我知道,那是刚才被永造反强行塞进去的第二张下签。宁死不屈的佛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顽强地把预示着厄运和可耻下场的谶语送给了迫害它的人。 三年后,“四人帮”被粉碎了,永造反因为在武斗中犯有好几宗人命案,被判处死刑,应了谶语上那句话:嘣儿一声魂归去,荒冢增添一新坟。 巧的是,永造反被拉到刑场枪毙的这一天,正是佛儿殉难三周年的忌日。 会贸易的狐全文在线阅读 我是在缅寺(西双版纳一种杆栏式结构的庙宇)后面的一棵缅桂树下捉住这只小狐狸的。当时,我正在寺庙里滴水赕佛,忽然听到树下传来鸟惊慌的叫声,扭头望去,哦,一只翅膀还没长硬的翠金鸟,从树冠的鸟巢里掉了下来,摔断了腿,在地上扑棱着翅膀爬行呢。我对受伤的小鸟不感兴趣,刚想把视线收回,忽然,从花坛下的一只洞里,钻出一只小狐狸来,它蹒跚而行,要去捉那只受伤的翠金鸟。我赶紧蹑手蹑脚地跑过去,捡起一块砖头堵死花坛下的洞口,手忙脚乱地扑腾了一阵儿,将小狐狸捉到了手。 这是一只十分可爱的小狐狸,它背毛艳红,腹毛纯白,琥珀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出生顶多才十几天,身上还留有一股奶香。我把它捧在手掌里带回了家,然后关在一只用铁丝编织的空鸡笼里,又把鸡笼拴在屋檐下的房柱上。 当天夜里,我被“咔嚓咔嚓”的响声惊醒,悄悄下了床,隔着窗棂往外窥视,月光如水,把院子照得雪亮。我看见一只耳朵上长满黑毛的母狐正趴在鸡笼上,拼命用牙啃咬铁丝;咬了一阵,没能咬开,又去拖鸡笼,鸡笼被铁链子拴在房柱上,没能拖动。小狐狸在笼子里咿咿呀呀地叫,母狐便踮起后肢,前腿钩住笼顶,将肚皮紧贴在笼壁上,透过网眼,给小狐狸喂奶。 凉风习习,从木格窗棂灌进来,我没穿衣服,打了个喷嚏,听到响动,母狐顺着房柱“嗖”的一声蹿上屋顶,不见了。 第二天早晨,我打开房门惊讶地发现,囚禁小狐狸的鸡笼旁躺着一只五彩翎羽的红腹角雉,足足有五六斤重,脖子被咬断了,伤口的齿痕与鸡笼铁丝上留下的齿痕一模一样。毫无疑问,是昨晚那只冒着生命危险前来给小狐狸喂奶的黑耳朵母狐咬死扔在这里的。红腹角雉肉质鲜嫩,比家鸡好吃多了,是上等山珍,长长的五彩尾翎还可用来做戏台上古代武将的帽饰,在集市上价钱卖得很俏。我不明白黑耳朵母狐干吗要把这只红腹角雉留在鸡笼旁,也许是它来喂奶的途中猎获的,喂奶时,受了我喷嚏的惊吓,仓皇逃跑时忘了带走,就像我经常把雨伞遗忘在别人家里一样。好哇,我捡了个大便宜。我乐呵呵地把红腹角雉拾起来,刚要进屋,突然,听见屋顶传来“呦欧呦欧”的狐狸叫声。我走到院子中央,抬头望去,正是那只黑耳朵母狐。它坐在屋脊上,姿势怪异得让我忍俊不禁,看见我在看它,它突然双爪合十,弯腰点头,就像佛教徒在鞠躬作揖:“呦欧,呦欧!”它急切地朝我嚣叫,很像路边的小贩在卖劲儿地兜售商品。 我突然间意识到,这只肥大的红腹角雉是黑耳朵母狐有意留在鸡笼旁的,目的是要和我做笔交易,换回它的小宝贝。好聪明的母狐啊!它知道凭它的爪子和牙齿是无法从我的鸡笼里抢走小狐狸的,就别出心裁地捉了一只红腹角雉来同我交换,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动物与人开展双边贸易呢,挺有趣的。我看了看红腹角雉,又看了看笼中的小狐狸,若一起拿到集市上去出售,小狐狸的价格大概要高出三分之一;既然是贸易,就应该价值相当,价格相宜,亏本的买卖我才不干呢!我做了一个不想交换的手势,将红腹角雉抛向屋顶,意思是说:喏,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吧。 黑耳朵母狐敏捷地一把搂住红腹角雉,眨巴着那双媚眼,做出一副沉思状,又把红腹角雉从屋顶推下来,“呦欧--”长啸一声,翻过屋脊不见了。 翌日晨,囚禁小狐狸的鸡笼旁又出现了一只红腹角雉,比昨天的那只还要大还要肥。跟昨天一样,黑耳朵母狐仍坐在屋脊上,急切地朝我“呦欧呦欧”叫着。 两只红腹角雉加起来,价值自然是超过了小狐狸,我准备打开鸡笼把小狐狸放了,可转念一想,这一放,好比释放了“人质”,黑耳朵母狐再也不会捉红腹角雉来孝敬我了。如果我继续扣压小狐狸,黑耳朵母狐救子心切,一天捉一只红腹角雉来,我就好比捡了只聚宝盆,永远取之不尽。照这样计算下去,一个月三十只红腹角雉,一年三百六十五只红腹角雉,坚持数年,我岂不成了大大的富翁?当然,这样做有点儿卑鄙,且违背了双边贸易公平公正、互利互惠的原则。不过,人跟人之间做买卖,需要诚实和信誉,与动物打交道,似乎没必要这么讲究。我把第二只红腹角雉收了起来,不但没放小狐狸,还在鸡笼的门上加了一把锁。聚宝盆更要妥善保管嘛! 黑耳朵母狐在屋脊上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嘲弄地朝它扬了扬手中的红腹角雉,说:“嘿,明天送只更大更肥的来吧!” 黑耳朵母狐长长地哀啸一声,一纵身,倏地不见了。 第三天早上醒来,我第一件事就是兴冲冲地拉开门到屋檐下去捡红腹角雉。遗憾的是,根本就没什么红腹角雉,囚禁小狐狸的鸡笼旁,只有一只死老鼠,五脏六腑都拖在体外,已高度腐烂,散发着一股恶臭,招来一群绿头苍蝇。 呸,我恶心得直想呕吐。 “呦欧--呦欧--”黑耳朵母狐仍坐在屋脊上,怨恨地朝我嚣叫着。我相信它是在这样骂我:“你不讲信用,贪得无厌,比老鼠更渺小!” 这只母狐,绝对是只狐狸精。我想:它竟然知道红腹角雉的市场价格,知道两只红腹角雉换一只小狐狸已经是绰绰有余了,知道我企图无休无止地在它身上榨取财富,所以才用一只腐烂的死老鼠来向我表明:对我的坑蒙拐骗,它是绝对不会上当受骗的。我有一种被人揭穿了老底儿的愤恨,有点儿恼羞成怒,在我这里,一只小狐狸就要换一万只红腹角雉,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你爱换不换!昨天和前天的两只红腹角雉,算是你交的定金,交易不成,按我们人类的规矩,定金没收啦! 第四天,我的门口屙了一泡稀糊糊的狐狸屎,臭气熏天。 第五天,我犁田回来,发现屋顶的茅草被扒了个洞,一泡狐狸尿淋在了我的床上。 第六天,我养的四只老母鸡像被理了发似的,脖子上的鸡毛被拔了个干净,火鸡似的裸露着脖子。 我没办法,只好把小狐狸放了。看来,和动物做生意,也要规规矩矩。 灰夫妻全文在线阅读 我养了三十几只鹅,它们大多毛色纯白,十分漂亮,唯有一只公鹅和一只母鹅是灰褐色的,我就给它们起名叫灰小子和灰姑娘。它俩组成家庭后,我就称它们为灰夫妻。 这对灰夫妻在鹅群中的地位很低,常受到其他鹅家庭的欺负。我那群鹅的主要生活区域是我家屋后那块和篮球场差不多大小的池塘,各个鹅家庭根据自己在鹅群中地位的高低,固定占据某一方水面。例如,池塘左侧水草最茂盛鱼虾最集中的水域,便属于老公鹅长颈鹿和雌鹅雪妖。长颈鹿是这群鹅的头鹅,只要有它们在,其他鹅便不敢去那里游。灰夫妻在鹅群中的地位最低,拥有的水面也最差、最小,位置刚好和老公鹅长颈鹿家毗邻,就在池塘靠岸那块巴掌大的葫芦形的浅水湾里,水质浑浊,浅得鱼虾都不屑游过来玩耍。 这个季节,正是鹅抱窝孵蛋的时间,灰姑娘孵出了四只毛茸茸的灰小鹅。家鹅是一种早成鸟,小鹅出生几个小时后就能跟随爸爸妈妈到水里游泳觅食了。我刚好到池塘疏通堵塞的水沟,看见灰小子和灰姑娘带着它们的小宝贝往葫芦湾走去。它们来到平时下水的地方正要下水,突然,老公鹅长颈鹿从池塘的水草间游出来,游到灰姑娘面前,伸出扁阔的嘴喙朝灰姑娘的胸脯重重地啄了一下,灰姑娘闪个趔趄,四只灰小鹅吓得赶紧从水边退回到岸上。老公鹅长颈鹿把脖子伸向天空,不停地叫唤,好像在发布庄严的宣告:这块葫芦湾已经归我家了!雌鹅雪妖带着五只金灿灿的小鹅,神气活现地在葫芦湾里游来游去。我想,老公鹅长颈鹿和雌鹅雪妖可能是因为自己家的成员增加了,嫌原来的水域太小,便趁着灰夫妻在岸上的鹅棚孵蛋之际,强占了这块巴掌大的葫芦湾。 灰小子和灰姑娘在岸上愤愤不平地叫唤了一阵,带着四只灰小鹅沿着池塘朝前走去,但池塘早已被瓜分完毕,无论走到哪里,它们都遭到了驱逐。它们顶着烈日围着池塘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葫芦湾。 四只灰小鹅被太阳晒得难受极了,吵闹着要下水。灰姑娘用嘴喙摩擦着灰小子的翅膀,然后坚决地将灰小子的头扭向守在葫芦湾下水处的老公鹅长颈鹿,嘴里发出短促而激烈的叫声。 公鹅是家庭利益的捍卫者,鹅家庭之间发生争执,通常都是由公鹅与公鹅用武力来解决。灰姑娘的这个身体动作,是在催促灰小子前去讨伐老公鹅长颈鹿。灰小子胆怯地望望比它高出一头的老公鹅长颈鹿,又低头望望期盼到水里去的灰小鹅,高声叫着向葫芦湾下水处奔去,老公鹅长颈鹿立刻拍扇着翅膀上岸迎战。顷刻,它们就在沙砾上互相用嘴喙啄咬、用翅膀抡打起来。 灰小子体力上和精神上都处于劣势,两个回合便败下阵来,翼羽被折断了好几根,冠顶上的肉瘤也被啄出了血。它逃回灰姑娘身边,缩起脖颈,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据我所知,公鹅征战失利逃回来后,雌鹅大致有两种表现:一是学着公鹅的样子,缩羽垂头,哀叫数声,表示与丈夫共同分担失败的忧伤与耻辱,称之为同情姿势;二是轻蔑地扭过头去,转身走开,表示不屑与窝囊丈夫待在一起,称之为鄙夷姿势。让我吃惊的是,这两种姿势灰姑娘都没做,而是撑开翅膀,脖颈降到与身体平行的高度,嘴喙上翘,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灰小子身旁,蹼掌高一脚、低一脚,舞兮蹈兮,翅膀优美地扇动起来,兴高采烈地叫唤着。 我熟悉灰姑娘这套形体语言,是鹅典型的庆典仪式。凡公鹅在征战中取得了辉煌的胜利,雌鹅就会用这种仪式欢迎公鹅凯旋。可灰小子并没取胜,而且还惨败了,灰姑娘使用庆典仪式就文不对题,牛头不对马嘴。连灰小子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羞愧地将扁阔的嘴喙连同脑袋一起扎进翅膀底下。 灰姑娘仍执拗地表演着庆典仪式,四只小灰鹅也学着妈妈的样子,脖颈平伸,嘴喙上翘,稚嫩的小翅膀摇曳拍扇,围着蹲在地上的灰小子翩然起舞。 我养鹅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雌鹅用庆典仪式对待一只失败的公鹅的。 随着庆典仪式的展开,我发现,灰小子的脑袋从翅膀底下钻了出来,神气地昂然站立,栗色的瞳仁像重新吹燃的火塘,光焰四射,紧闭的羽毛也一点一点地膨胀开来。最后,它站起来,摇摇摆摆地再次朝老公鹅长颈鹿奔去。这一次,灰小子表现得比刚才勇敢多了,它与老公鹅长颈鹿扭成一团,打得难分难解。 突然,它敏捷地爬上老公鹅长颈鹿的背,用肩胛上的硬骨重重地敲打老公鹅长颈鹿的脑袋。老公鹅长颈鹿大概被敲晕了,节节后退,一不留神“扑通”掉进了池塘里。灰小子也跟着跳下池塘,一下把老公鹅长颈鹿踩进水里。 老公鹅长颈鹿呛了一口水,受了严重惊吓,从水里浮起来后,迅速划动蹼掌,往雌鹅雪妖身边逃窜。而雌鹅雪妖却轻蔑地扭过头去,转身带着五只金灿灿的小鹅游进了水草中。老公鹅长颈鹿丧气地游离了葫芦湾。灰夫妻夺同了属于它们的葫芦湾,带着四只灰小鹅高高兴兴地在水里嬉闹、觅食。 灰姑娘一反传统的做法,向遭受失败耻辱的灰小子使用庆典仪式,唤醒了灰小子的自尊,激起了灰小子的斗志,对雌鹅来说,真是一种了不起的表现。 花面母灵猫全文在线阅读 土娃平稳地扣动用一枚虎牙做的木弩扳机,野牛筋绷成的弩弦“铮”地发出一声颤响,金竹箭像条用太阳光搓成的线,穿向一丛盖满雪花的灌木。平静的灌木丛突然爆炸了,雪块迸溅,枝断叶落,一只雪雉冲天而起,咯咯咯咯咯,岑静的山野响起一串惊骇绝望的啼鸣。雪雉拖曳着长长的五彩尾羽,越飞越高,似乎就要融化在一片耀眼的阳光里了,突然间又笔直地坠落下来,像颗彩色的流星,“訇”地砸在雪地上,宝石蓝的羽翼扑扇了一阵,便僵然不动了。 金竹弩不偏不倚穿透了雪雉的胸膛。 土娃咧开厚实的嘴唇笑了笑,很满意自己的箭法。他捡起雪雉,继续朝巨犀谷走去。 他要到巨犀谷去猎杀那只母灵猫,雪雉不过是半道上顺手捡的便宜,或者说是它自己撞到他的弩箭上来了。 一个月前,他就发现了母灵猫的窝。那窝是在一棵差不多快枯死了的大柏树底下的一个土洞里。当时他没惊动母灵猫,因为母灵猫刚生了三只小猫崽,肉团团粉嫩嫩光溜溜,身上还没长毛,眼睛也还没睁开,这时候如果一箭把母灵猫射死,三只小猫崽也会死掉的。这有点像杀鸡取卵,太可惜了。他决定让母灵猫再活一个月。吃了一个月奶的小灵猫,身上已长出半寸长的绒毛,眼睛睁开了,还会蹒跚行走,捉回家去,用稀粥拌鱼腥,就能养活。这样,不仅母灵猫身上那坨珍贵的灵猫香能在供销社换一笔可观的钱,三只小猫崽也能拿到集市上去叫卖哩。这有点像放长线钓大鱼。 土娃急需要钱。他两岁时,阿爸病死了,家里一贫如洗,阿妈到遥远的省城昆明去做保姆,把他留在山寨的爷爷身边。十二年过去了,阿妈每月都寄钱回来,人却没回过山寨。土娃想念阿妈,半个月前给阿妈去了封信,说等放了寒假要到昆明去找阿妈。阿妈当然会高兴他去的,等收到阿妈回信后,他就要坐长途汽车上路啦。车票挺贵的,全指望那窝灵猫了。 还离得老远,土娃就瞧见柏树洞前有个小黑点在蠕动。柏树洞前是一块白皑皑的雪坪,小黑点格外显眼。他很好奇,蹑手蹑脚走近了去看,原来是只小猫崽,浑身长着一层淡灰和淡褐驳杂的绒毛,那根灵猫特有的长尾短了一截。短尾猫崽在雪地里觳觫发抖,咪喵咪喵朝树洞哀叫着。土娃心里一惊:莫不是母灵猫发生了意外,其他两只小灵猫也失踪了?那自己岂不是自来一趟?他匍匐着绕过一丛灌木,来到柏树洞正前方,揉揉眼睛仔细望去,树洞口像是有只花面猫脸在晃动。母灵猫在窝里。这是怎么回事?他很纳闷。要知道,刚刚长着一层绒毛的小猫崽生命还很脆弱,经不起冻的,离开了温暖的窝,离开了母灵猫温馨的怀,独自待在冰天雪地里,用不了多久就会冻僵冻死的。 也许,这是只淘气的短尾猫崽,从窝里溜出来玩耍的,他想。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猜想似的,短尾猫崽四条娇嫩的腿踩着雪,走到柏树前,毛茸茸的小脑袋朝前拱动着,竭力想钻进树洞去。 哦,母灵猫很快就会伸出一只前爪迫不及待地把短尾猫崽搂进怀去的,顺势还会用温热的舌头舔舔短尾猫崽背脊上凌乱的毛。不晓得为什么,土娃对这种母子间的亲昵举动总看不顺眼,总觉得扎眼,总觉得心里头有点别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滋味。他把头扭开去,从背后蛇皮箭囊里抽出一支金竹箭,扣在弩槽上。等母灵猫把短尾猫崽搂进窝去后,他要瞄准母灵猫的眼窝射它一箭,然后把三只小猫崽捉进事先准备好的米袋子里,这场狩猎就算结束了。这容易得就像到鱼塘里去钓鱼。 “咪喵--”短尾猫崽尖叫了一声。 土娃抬眼望去,真正出了怪事了:母灵猫并没把冻得浑身发抖的短尾猫崽搂进窝去,恰恰相反,母灵猫的嘴粗鲁地朝前一顶,把半个身体已钻进树洞去的短尾猫崽又生硬地顶出洞来。母灵猫似乎还嫌不够,倏地从树洞蹿出来,一口叼起在雪坪上打滚的短尾猫崽,奔到柏树右侧一个雪坑前,一甩脑壳,噗,短尾猫崽被抛进坑去。母灵猫用前爪在雪坑边踢蹬着,雪尘飞扬,泻进坑内,像是要把短尾猫崽活埋掉。 土娃条件反射般地想到,豆尾猫崽不是这只花面母灵猫的亲生崽。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曾在这条山沟里仔细搜索过,并没发现第二窝灵猫。他了解育崽期的母灵猫的脾性,它们疑心极重,根本不讲同类情谊,瞅见别窝的猫崽,会偷来当食物吃。要是短尾猫崽不是花面母灵猫的亲生崽,恐怕早就被咬死了。他再往柏树洞窥望,洞口没了堵塞,浅浅的树洞里一览无余,有两只小猫崽在洞内互相用爪子扑击嬉闹,其中一只长着一副白耳廓,另一只长着一条漂亮的金环尾。他记得很清楚,花面母灵猫一胎生了三只小猫崽,可以肯定地说,被抛下雪坑去的短尾猫崽是花面母灵猫的亲生崽。 雪尘把短尾猫崽盖掉后,花面母灵猫抬起头来,朝高耸入云的日曲卡雪峰号了两声,扭头跑回树洞。它的号叫声干涩嘶哑,神情悲哀,显得疲惫不堪。 短尾猫崽咪喵咪喵在雪坑里惨叫,挣扎着从雪尘里钻出来,奋力往上攀爬。 花面母灵猫蹲在柏树洞口,不时发出一声如泣如诉般短促的干号,却并没重新把短尾猫崽叼回窝去的意思。 这纯粹是一种遗弃,一种变相的虐杀。 天底下果真有遗弃亲生崽的母亲! 土娃端起弩,瞄准母灵猫的眉心。他丝毫没有狩猎的快感,心里激荡着一股仇恨,仿佛母灵猫是个背信弃义的敌人。他要一箭射穿它的脑壳,让红的血、白的脑浆流淌出来。他要用匕首剖开它的胸膛,看看那颗母性的心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 他向母灵猫瞄准。他看见它一双绿莹莹的猫眼里流动着凄愁与哀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虽然只有十四岁,却已经是个很地道的小猎手了,他从十岁起就跟着爷爷闯荡山林,熟悉各种野兽的生活习性。他曾听爷爷说过,在难以找到食物的冬季,母兽有时会抛弃幼崽。 看来,他现在面对着的就是这种现象。 白雪覆盖了森林和草原,鼠类都躲藏在幽深的地洞里享用着秋天积蓄的浆果,不轻易出来。蛙类蛰伏在雪层下的石洞或岩缝间,要等春暖花开才会醒来。对哺乳期的母灵猫来说,冬天是一个冷酷的季节,是饥荒和难关。土娃想,花面母灵猫一定是竭尽全力也难以找到充裕的食物,眼看无力养活三只小猫崽,只好忍痛割爱,舍掉一只,减少一张吃食的嘴,以保证其他两只小猫崽能平安度过这个冬季。 瞧母灵猫,肩胛耸露,瘦骨嶙峋,神情沮丧,四只**瘪得像干核桃,日子一定过得苦极了。他想,它一定是出于被迫无奈才把短尾猫崽抛进雪坑的,要不然的话,可能全家都要饿死。他想象着母灵猫在决定要舍去短尾猫崽时,心里一定像刀剜似的疼,它是咬紧牙关、狠起心肠才把短尾猫崽逐出窝的,它的心在滴血,它的心在哭泣。 当年阿妈把他留在山寨的爷爷身边,只身背井离乡到昆明去当保姆,不也是因为日子过得太难了吗?听爷爷说,阿妈临离开山寨那天晚上,泪水淋湿了半个枕头。 土娃忘了自己是来狩猎的。他可怜短尾猫崽,也有点同情花面母灵猫。他想,如果有足够的食物的话,花面母灵猫说什么也不会抛弃自己亲生崽的。儿是娘的心头肉,这话同样适用于一切有灵性的动物。 短尾猫崽歪歪倒倒好不容易爬出了浅浅的雪坑。它细得像银线似的猫须被冰镇得弯曲,紫黛色的鼻梁顶着一坨雪,又滑稽又可怜,身体弓得像只球,咪喵咪喵叫着,蹒跚爬向树洞。 它在呼喊阿妈,它幼小脆弱的生命在祈求得到保护。在它还没有经历过风雨的稚嫩的心灵中,阿妈是神圣的天使,是温饱的源泉。它直到死也不会相信慈爱的阿妈会狠心抛弃它的。它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朝窝里爬,就要朝阿妈的怀里钻。 霎时间,土娃心里难受得像有一条蛇在爬。他咬咬牙,从背上卸下那只花翎雪雉,用力朝前抛去。雪雉在空中划出一道五彩弧线,落到柏树洞前,鲜艳的羽毛在白雪映衬下格外显眼。 他不忍心看着母弃子的悲剧在自己面前上演。他是想让花面母灵猫扭曲变形的母爱在得到食物后能恢复正常。 花面母灵猫在洞口晃了一下,嗖的一声蹿出来,一口叼住雪雉脖子,一眨眼又钻回窝去。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美食。 这时,短尾猫崽终于爬回柏树洞口,细柔的爪子顽强地抠住裸露在地面的树根上的疱垒,一点一点钻进洞去。 花面母灵猫没再凶狠地把短尾猫崽顶出洞来。母子又相认了,短尾猫崽又有阿妈了,残缺的家庭又团圆了。树洞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土娃猜测,那是灵猫一家子在欢腾忙碌。他咧开一对虎牙,笑了。 有了充裕的食物,感情也就充沛了。 土娃忘了此行的目的,收起弩箭,悄悄离开了巨犀谷。 翌日,土娃收到了阿妈的来信。信的开头,阿妈照例写了一段思念的话,然后说:“……土娃,我的孩子,你从小生活在山寨,你不会习惯城里的生活的。你十四岁,才读六年级,城里的孩子像你这个年纪,都读中学了。山寨的教育质量和城里不能比,你现在迁到城里来,起码要留一级学习才跟得上;十四岁的孩子读五年级,会被人取笑的。你的弟弟今年十一岁,已经是五年级学生了。再说,阿妈住房也不宽敞,你继父脾气也不太好,阿妈真的很为难。土娃,你能原谅阿妈吗?” 信中还夹有一张照片,是阿妈和他同母异父弟弟的合影。那小男孩长得眉清目秀,土娃捏着照片在小圆镜前与自己的形象比较了一番,一个白生生像嫩葱心,一个黑黢黢像土坷垃;一个水灵灵像盆中花,一个粗糙糙像树疙瘩。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不想为难阿妈,就放弃了想要去昆明的念头。 可他是多么想生活在阿妈身边啊!老天爷又下起了雪,土娃背着木弩顶风冒雪去巨犀谷。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短尾猫崽的命运牵着他的心。雪雉吃完了吗?花面母灵猫吃掉雪雉后,在风雪迷漫的坏天气里万一又找不到食物,会不会旧病复发再把短尾猫崽逐出窝去? 他这次给花面母灵猫带去的是一串用铁丝捆绑住脚的活老鼠。这是他用捕鼠笼子在谷仓里逮住的,共有五只。灵猫爱吃老鼠,活老鼠鲜美可口,小猫崽吃了会长身体呢。 他打算源源不断地给这家子灵猫送些食物,坚持到春天来临。春天一到,对母灵猫来说,巨犀谷就成了丰盛的食盆,就不会再有饥饿,也就不会有被饥饿逼出来的狠毒与残忍。 他做梦也没想到,短尾猫崽又被扔弃在柏树洞右侧的那个浅雪坑里。它浑身沾满雪花,虚弱得像条毛毛虫。它翕动着小嘴,却发不出咪喵咪喵的叫声,它已饿得叫不出声来了。它还在竭力往上爬,四肢显得有些僵硬,跌跌撞撞,摇摇晃晃,被凛冽的山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它勉强爬出雪坑,小脑袋无力地耷拉着,歇一会爬一步,朝柏树洞爬去。 花面母灵猫表情冷漠地蹲在树洞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雪雉又肥又壮,少说也能维持这家子灵猫两天的生计,不可能这么快又陷入饥荒的。也许这家子灵猫胃口特大,食欲特旺,早把雪雉吞吃干净,又笼罩在饥饿的阴影中了,土娃想。 唉,万恶饿为首! 他赶紧将那串老鼠扔出去。 五只老鼠互相牵拉着,这个要往东,那个要往西,结果乱得一团糟,谁也跑不掉,在雪地里互相埋怨噬咬,叽叽吱吱,唏唏嘘嘘。 花面母灵猫蹿出洞来,叼住铁丝,把那串老鼠拽进窝去。 土娃看见,比起两天前来,花面母灵猫憔悴的神情已缓和多了,肚子也不再瘪得厉害,身体似乎也壮实了一些。 就在花面母灵猫出洞叼鼠的时候,短尾猫崽已钻回柏树洞去了。 好了,土娃想,有了食物,花面母灵猫又会重新接纳短尾猫崽了。 树洞里传来老鼠绝望的吱吱声,传来小猫崽慌乱而又兴奋的号叫。 就在这时,短尾猫崽咕噜咕噜从柏树洞里滚了出来。母灵猫那张花脸呈现在洞口,胡须上翘,嘴角微撇,一副厌恶的表情。土娃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他给它们送来了美味佳肴,送来了活的老鼠,花面母灵猫已不缺食物了,已没有饥饿了,怎么还要把短尾猫崽推出窝呢? 短尾猫崽倒在雪地里,两只眼睛已失去神采,四肢踢蹬着,已奄奄一息。 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土娃真恨不得揪住母灵猫的脖子,人眼瞪着猫眼问它个明白。 或许,这只花面母灵猫是个天生缺乏母性的心肠歹毒的家伙! 土娃正想着,一只大灰鼠从树洞里逃了出来,一只鼠脚断了,鲜血淋漓,大概是想猫口逃生情急之中自己咬断了自己的脚杆。三只脚的大灰鼠在雪地上趔趄奔逃。花面母灵猫蹿出洞来,却并不立即扑向大灰鼠,而是扭头朝树洞发出一声悠长的叫唤。小猫崽白耳廓和金环尾应声而出,兴致勃勃地追逐着在风雪中仓皇逃窜的大灰鼠。 大灰鼠断了一只脚,逃不快,很快被白耳廓和金环尾堵在中间。大灰鼠吱吱叫着,凶狠地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白耳廓和金环尾胆怯地全身绒毛耸立,踟蹰着不敢上前噬咬。花面母灵猫饶有兴味地蹲在一旁观看,“喵喵”地用沉郁的叫声催促助威。好一场猫捉老鼠的演习与游戏。 大灰鼠的断肢滴着血,疼痛难忍,朝前做了个扑咬的假动作。拦在前面的白耳廓惊叫一声躲闪开,大灰鼠趁机斜刺冲出包围圈。金环尾喵地号叫一声扑过去,一口咬住大灰鼠的尾巴,大灰鼠猛地扭过身来,白森森的鼠牙朝猫脸咬去,金环尾吓得赶紧放掉鼠尾跳回母灵猫身边。母灵猫呼地扑过去,一爪击在大灰鼠头上,大灰鼠立刻晕倒在地。 白耳廓和金环尾一个叼鼠头,一个叼鼠尾,兴高采烈地将大灰鼠往窝里拖。在进树洞时,白耳廓踩在冰凌上滑了一下,花面母灵猫立刻用爪子扶住白耳廓的腰。 这时,倒在雪地里的短尾猫崽喵地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金环尾好奇地扔下大灰鼠,跑到短尾猫崽身边看稀罕。花面母灵猫赶过来,叼住金环尾的后颈,头也不回地钻进树洞去。 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层层落在短尾猫崽身上,像盖了层白的尸布。 可恶的花面母灵猫看也不朝短尾猫崽看一眼。 土娃的血一个劲往脑门上涌。他明白花面母灵猫为何要抛弃短尾猫崽了,不完全是因为崽太多了养不活,也不完全是因为天寒地冻难以找到糊口的食物,而是为了汰劣留良。 花面母灵猫一定觉得短尾猫崽太瘦太弱、太丑太小,即使养大了也白搭,很有可能成为别的食肉猛兽的精美点心。它嫌它没出息,所以遗弃了它。 短尾猫崽与白耳廓和金环尾相比,确实差距很大。短尾猫崽毛色灰黯,两只小眼珠上布满浊黄的眵目糊,神情呆滞,死气沉沉;白耳廓和金环尾毛色鲜亮,蹦蹦跳跳,活泼可爱。短尾猫崽瘦得皮包骨头,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白耳廓和金环尾圆滚滚、胖嘟嘟,体格比短尾猫崽壮实整整一圈。 最显眼的区别在尾巴上。灵猫的威风有一半靠那条比身体还长的环斑长尾,捕捉猎物时就像鞭子和绳索。白耳廓和金环尾长的就是很够标准的威风凛凛的长尾,但短尾猫崽的尾巴却短得像兔子,一点都不中看。 花面母灵猫的心目中,短尾猫崽是废物,是垃圾,是次品,它一定觉得花费心血把它养大得不偿失,是亏本的生意。它宁可将本应平摊的三份心血收缩精简为两份。数量是减少了,但质量却大大提高了,可以把白耳廓和金环尾养得更好。 土娃咬紧牙关,端起了弩。他右手的食指扣住扳机,虎牙做成的扳机已绷紧到极限,只要再加重一丝力,金竹箭就会从弩槽呼啸而出,带着仇恨,带着憎恶,带着侠义,带着对弱者的同情和怜悯,洞穿花面母灵猫的胸膛。他射击的角度十分适宜,他很小就能一箭射落飞鸟,他这一箭出去,绝不会落空的。他要在花面母灵猫垂死挣扎时,当着它的面把白耳廓和金环尾弄死,用长刀剁下它们的猫头!他要让它明白,它其实是个最糟糕的势利眼、最不称职的母亲,它认为有出息的并且宠爱着的两只小猫崽其实是一双短命鬼! 花面母灵猫还蹲在树洞口,对迫在眉睫的危险毫无察觉。 你真是势利得让人作呕!你怎么就肯定其貌不扬的短尾猫崽长大后一定没出息呢?你怎么能这么武断、这么轻率地就下这个结论呢?人是会变的,猫也是会变的。丑小鸭会变成白天鹅,山窝里会飞出金凤凰!你大错特错了。 他的心在颤抖,他的手在颤抖。突然,他垂下手,收起了弩箭。他觉得一箭射穿花面母灵猫的胸膛虽然痛快,却失去了复仇的意义。母灵猫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这没什么意思。对付势利鬼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后悔,痛心疾首地后悔,痛哭流涕地后悔。 他背起木弩,走出灌木丛。母灵猫被响声惊动了,倏地缩进洞内。他咯吱咯吱踩着雪,走到柏树前,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已快冻僵饿死了的短尾猫崽。他用自己温热的脸颊摩挲着短尾猫崽冰凉的额头。他手掌上的热量传导给了它,小家伙苏醒过来,喵地轻轻叫了一声,伸出舌头舔舔他的手腕。 这是一种依恋与呼唤,他心里涌起一片温柔。 他晓得,花面母灵猫正在黑暗的树洞里惊恐不安地盯着他。他解开衣襟,将短尾猫崽藏进温热的怀里。他攥紧拳头朝树洞挥了挥。他要把短尾猫崽带回家去,用新鲜的鱼虾和泥鳅喂它,让它的毛色泛出金属般的光泽,把它养得壮实健美。他还要用活老鼠做训练的靶子,教它蹿高跳远,教它擒敌觅食,教它在树林里独立生活,把它培养成灵猫中的豪杰与英才。等到秋天日曲卡山麓枫叶如火如茶时,他要把已长大成材已出息得顶呱呱已成为佼佼者的短尾猫崽再带到巨犀谷来。哦,那时候,花面母灵猫一定会大吃一惊,一定会目瞪口呆,自己所遗弃的原来是宝贝。在俊美得无与伦比的短尾猫崽面前,让它羞死愧死! 势利鬼终将得到报应。 丑小鸭会变成白天鹅的,只要努力,山窝里会飞出金凤凰的,他对此充满信心。他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了巨犀谷。 虎女蒲公英全文在线阅读 那天清晨,我到勐巴纳西热带雨酉林里圭去捉穿山甲。乳白色的雾岚缭绕在枝叶间,夏雨林里能见度很低,只能听见鸟雀的叫声,却看不见它们的身影。我一边扯掉沾在头上的湿漉漉的蜘蛛网,一边砍断挡路的葛藤枝蔓,在密不透蔓风的林子里钻行。经过一片齐人高的山茅草丛时,前头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拨开草叶探头望去。透过朦胧的雾丝,我看见在一座废弃的蚁丘旁,有一条碗口粗的黑尾蟒。它那玻璃珠似的眼睛漠然地扫视着四周,两丈多长的身体慢慢地游动着,嘴里那根叉形舌快速地吞吐着。我知道,这是蟒蛇捕食的前兆。果然,几秒钟后,黑尾蟒的脖子慢慢向后弯成弓状,然后迅速前伸,蛇嘴地朝蚁丘后面咬去。当蛇头从蚁丘后面缩回来时,只见巨大的蛇嘴里衔着和一只和猫差不多大的虎崽。可怜的虎崽用柔弱四肢徒劳地划动,却无法阻止自己一点一点被吞进黑咕隆咚的蛇腹里。 毫无疑问,眼前上演的正是狡猾的黑尾蟒趁母虎外出觅食之际,吞食藏在草丛里的虎崽的一幕。再强悍凶猛的动物,在生命的初始阶段都是十分软弱的。 我来不及细想,立刻拔出随身佩带的长刀,朝黑尾蟒掷去。刀锋砍在了黑尾蟒的尾巴上。它愣了愣,吐掉口中的虎崽,扭动身体,朝左侧茂密的灌木丛游去,很快便没了踪影。 我玩了个蟒口救虎。我把小虎崽抱回离曼广弄寨八公里的果园,养在我的小土房里。我一个人住在山上看守着一百多亩果园,平常很少有人来我住的地方,养什么都可以。这是一只小雌虎,眼睛还没睁开,身上的条纹很浅,小圆脸,大耳朵,脸颊与额头之间长有黄、白、黑三种颜色的色斑,嘴吻边长着几根细细的胡须,模样很可爱。它一身金色的绒毛,捧在手里,就像一朵硕大的蒲公英,我随口就给它起名叫“蒲公英”。 因为幼虎都有三个月左右的哺乳期,所以我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给小家伙喂奶。我一开始想租一头奶牛来给蒲公英当奶妈。经验告诉我,不同物种的动物也是可以交互进行哺乳的。前年我养过一条母狗,它刚产下三只小狗崽就不幸被一辆马车给碾死了。我把三只小狗崽抱进猪窝去吃母猪的奶,结果还真把它们养大了。我在曼广弄寨物色了一头花奶牛,牙口八岁,虽然年纪偏大,产乳量不高,但脾气极为温顺,任何人都可以去给它挤奶。我给了花奶牛的主人一双新胶鞋当酬金,让他把花奶牛牵到我的果园里来。牛主人乐滋滋地接过胶鞋,抓起牛鼻绳便跟我一起回来了。谁知,刚走到我院子的篱笆墙外面,花奶牛却突然停了下来,任主人怎么吆喝,也不肯再往前走了。牛主人使劲拽拉牛鼻绳,高声叱骂,可平时那么听话的花奶牛,此时却变得像头脾性暴烈的牯子牛。它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梗着脖子,四条腿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就是不肯往前挪动。牛主人火了,抄起一根树枝,没头没脑地抽打起花奶牛来。花奶牛恶狠狠地打了个响鼻,竟然撅着头顶两根尖利的牛角朝主人顶去,吓得牛主人扔下牛鼻绳撒腿就跑。失去了控制的花奶牛掉转头来,惊慌地哞哞叫着,逃进了密林里。 没办法,我只好到集市上买了一只刚产崽不久的母山羊,想给虎崽蒲公英换个羊奶妈。谁知母山羊的表现跟花奶牛如出一辙。刚到篱笆墙外,它便露出畏惧的神态,驻足不前了。体格瘦小的母山羊比花奶牛容易对付多了。我将母山羊的四蹄捆绑起来,抬进屋去,然后把嗷嗷待哺的蒲公英抱到母山羊的乳房前,将奶头塞进它的嘴里,想强迫母山羊给它喂奶。母山羊惊恐万分,像被牵进了屠宰场似的咩咩哀叫,浑身抖个不停。我百般努力,最终也没有从母山羊胀鼓鼓的乳房里挤出一滴奶来。 花奶牛和母山羊之所以会吓得失魂落魄,死也不愿进我的院子,毫无疑问,是闻到了蒲公英身上那股老虎特有的气味。其实,蒲公英虽然是只老虎,可才出生几天,别说对花奶牛和母山羊构不成任何威胁,恰恰相反,要是花奶牛和母山羊愿意的话,轻轻一脚就可以踩断蒲公英的脊梁。可是花奶牛和母山羊并不具备理性判断的能力,仍然像畏惧成年虎那样畏惧虎崽蒲公英。 一位动物学家曾做出一个颇为大胆的论断: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看来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没办法,我只好充当起了奶妈的角色。我找来一只塑料大奶瓶,又买了许多橡皮奶嘴,每天都跑很远的路到寨子里去要打新鲜的牛奶,再回来像喂婴儿一样喂蒲公英。 十几天后,小家伙就会蹒跚行走了。每天傍晚我从果园收工回来,一走到篱笆墙外,蒲公英便会嗷嗷地叫着从我的小土房里冲出来。我一跨进院子,它便会跑过来,在我的腿边盘来绕去,不住地用脸磨蹭我的腿,做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来。当我把它抱起来时,它就会用舌头舔我的手,向我乞食。这时,我的心里便会自然而然地涌起一股柔情,让我忘了疲劳,也顾不得休息,立刻动手给它喂牛奶。 有人对我说:“你们前世有缘。它真像是你的女儿。”三个月后,我给蒲公英断了奶,改用生的肉糜喂它。小家伙长得很快,没有多久就和一条狼狗差不多大了。 我曾经养过猫。养了蒲公英以后,我发现小老虎的很多行为都和猫十分相似。它们都喜欢蹲坐在地上,梳理自己的爪子和皮毛;它们都有躲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排便的习惯,并会抓刨沙土盖掉粪便;它们都喜欢钻到床底下躲藏起来,然后睁大一双在黑暗中会感光的眼睛,观察周围的动静;它们都热衷于在一块松软的木板上使劲抓扯以磨砺锐利的爪子,直抓得木屑纷飞才过瘾……本来嘛,虎是猫科猫属动物,某些行为习惯和猫相近并不奇怪。 小动物都贪玩,蒲公英也不例外。它百玩不厌的游戏,就是和我的拳击手套进行搏斗。拳击是我最喜欢的运动。在上海读中学时,我是学校拳击队的骨干,曾参加过全市中学生拳击联赛,并获得过铜牌。到边疆的农村插队落户后,虽然没有机会再到灯光聚焦的拳击台上亮相,但学生时代的兴趣爱好我仍不愿丢弃。我在劳动之余经常会戴上拳击手套,对着想象中的对手挥舞拳头,既锻炼了身体,又过足了拳击比赛的瘾。一天傍晚,我吃过晚饭后没什么事,便戴着拳击手套走到院子里,摆开架势跃跃欲试,准备给想象中的世界重量级拳王来一顿致命的组合拳。突然,蒲公英冲到我面前,双眼盯着我的拳击手套,嗷嗷地叫起来。我想跟它开个玩笑,便不轻不重地打出一记直拳,击中它的下巴,把它一下子打翻在地。它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后,尾巴平举,眼角吊起,虎毛奓张,嘴里发出粗浊的低吼,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随后,它龇牙咧嘴地朝我的拳击手套扑过来。我又一记左钩拳击中它的脖子,再次把它打翻在地。它爬起来后不但没有退缩,反而更加的嚣张了,张牙舞爪地扑向我的拳击手套。我被它逗乐了,心想:有个陪练的,总比向空气挥舞拳头要好玩些。于是,我伏下身子,与蒲公英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拳击比赛。我灵活地移动身体,左一记摆拳,右一记刺拳,打得它东倒西歪。可它并没有因为挨了揍而感到委屈,反而显得很高兴,兴高采烈地与我搏击。我们一直玩到天黑,我累得瘫倒在地上,可它仍意犹未尽。 从那天起,蒲公英就迷上了拳击游戏。只要我一戴上拳击手套,它就会条件反射般地高度兴奋起来,瞪大炯炯有神的双眼,旋风似的朝我手上的拳击手套扑过来。有时候,吃过晚饭后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赶着做,无暇去练拳击,它就会跑到我身边,一会儿磨蹭我的腿,一会儿趴到我的胳膊上,呜嗷呜嗷地叫着,不断地催促我。我如果不耐烦将它推开,它就会失魂落魄地一会儿蹿到篱笆墙上,狠狠地抓扯几下树桩,一会儿钻到床底下,嗷嗷地叫着抱怨,吵得我心神不宁。直到我火了,指着它的鼻尖高声斥骂,它才会安静下来--悲伤地蹲在房柱后面的角落里,用一种企盼的目光长时间地凝视着我,好像一个孩子在渴望得到父母的一份爱意。我每次总会被它看得心软了,叹口气放下手头急着要做的事,转身摘下挂在墙上的拳击手套。这时,它会立刻发出一声欢呼般的嚎叫,喜滋滋赶在我前面跳到院子里去。 我清楚,蒲公英之所以醉心于拳击游戏,是因为它想练习狩猎技能,这是老虎的一种本能。包括人类孩童在内的所有幼年期的哺乳动物,都喜欢玩游戏,因为游戏是生活的预演,是对生存环境的一种提前适应。 不久之后,我就开始带着蒲公英一起去狩猎了。老虎一点也不比猎狗笨,嗅觉与听觉也不比猎狗差。但老虎的秉性与猎狗完全不同:猎狗会忠实地陪伴在主人身边,而老虎的独立性很强,一出门就自己钻到草丛或树林里去了。一般情况下,蒲公英不会跑得离我太远,只要我吹声口哨,它就会迅速地从附近的什么地方钻出来,出现在我的面前。有一次,我用弩箭将一只野雉从树上射了下来,野雉掉进了齐人高的茅草丛里。我嫌找起来麻烦,就把手指含在嘴里,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不一会儿,蒲公荚就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我用手指着那片茅草丛说:“蒲公英,快去把野雉捡回来!”听到我的命令后,它立即蹿进茅草丛里,不一会儿就将野雉叼了回来。有时候,我射中一只野兔后,负伤的野兔仍顽强地在灌木丛里奔逃,我也会叫蒲公英来帮忙捕捉。蒲公英会敏捷地追上去,将野兔缉拿归案。 有一次,我带蒲公英到澜沧江边上的一片芦苇荡里去打野鸭子。刚走到江边,突然,它眼角上吊,耳郭竖挺,身体蹲伏,尾巴平举,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蒲公英,你怎么啦?”我抚摸着它的背,轻声问道。它不答理我,而是借着芦苇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朝江边一块扇贝状的礁石走去。快接近礁石时,它猛地蹿出去,闪电般地跳到礁石后面。过了几分钟,它叼着一条两尺多长的大鲵喜滋滋地回到我的身边。那大鲵还没死,被蒲公英放下后在草地上不住地扭动。 大鲵的叫声像婴儿的哭声,故又名娃娃鱼。它们生活在河边的礁石暗洞里,能在水底潜泳,也能靠四肢在岸上爬行,是一种珍贵的两栖动物。它们机警敏捷,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潜入水底迷宫似的洞窟中躲藏起来,极难捕捉。蒲公英不断用爪子拍打着企图逃窜的大鲵,兴奋得直叫。 看到蒲公英学会了捕食,我很为它感到高兴。 一天下午,我进果园收割香蕉。刚走进香蕉林,便听见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我以为是小偷在行窃,便蹑手蹑脚地摸过去,轻轻拨开遮挡住视线的香蕉叶。不看还好,一看吓得我连大气也不敢喘了。原来,一群大象正在忙忙碌碌地为一头正在分娩的母象助产。几头大公象用庞大的身体撞倒一片香蕉树,再用长鼻子将折断的香蕉树垒成一圈可以挡风的墙,很快就搭成了一个临时产房。几头雌象用灵巧的长鼻子采撷新鲜干净的香蕉叶,在地上厚厚铺了一层,给将要分娩的母象做产床。一切准备妥当后,一头老母象将大肚子母象引进产房,另一头老母象则充当助产士,用鼻子钩住尚在产道中挣扎的小象,帮助大肚子母象分娩。而那些盖完产房的公象则四散开去担负起了警戒的任务,它们以产房为中心,形成一个保护圈。 大象的繁殖率很低,因此它们格外重视小象的诞生。担当警戒任务的公象比平时要凶猛得多,严密防范嗜血成性的食肉猛兽闻到血腥味后跑来伤害新生乳象。那些大公象一面在产房四周站岗巡逻,一面用鼻尖卷起一撮撮泥沙,抛向周围的香蕉树的树梢,驱赶在上面唧唧喳喳的小鸟--它们不允许任何动物接近产房,包括那些在天上飞翔的鸟。 趁着还没被它们发现,我合上香蕉叶,悄悄地往后退去。我走得心急火燎,不时扭头望一眼,唯恐那些公象会跟上来。突然,我被草丛里的一根树藤绊了一下,摔了一跤。平地摔跤,又是跌在柔软的青草上,连皮都没有擦破一块,按理说不会惊动那些公象。但不幸的是,我随身带着的那把长刀从刀鞘中滑落了出来,敲在一块石头上,哐当,发出一声金属砸地的声响。 嗷--我背后传来野象雄浑的吼叫声。 不好,惊动象群了!我跳起来,拔腿就跑。无奈两条腿的人的速度根本比不过四条腿的大象,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扭头瞥了一眼,只见有四头大公象在后面紧迫不舍。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头体格健壮的大白象,离我只有二三十米远了。它撅着象牙,翘着长鼻,像座小雪山似的恶狠狠地朝我压过来。 唯一能脱身的办法就是爬到树上。我边跑边四下张望。天无绝人之路,左前方斜坡上就有棵椰子树。我一个急转弯,飞奔到椰子树下,用最快的速度奋力爬了上去。 我刚爬到树腰,大白象就已赶到了树下。它前肢腾空用后肢站立,长鼻像条钢鞭似的朝我的脚抽来。啪,它的鼻尖紧贴着我的脚底砸在了椰子树上。好险哪,再慢一步,我就要被它用柔软的鼻子缠住脚跟从树上拽下来了。 椰子树有二十几米高。我爬上树冠,骑坐在粗壮的叶柄上,这才松了口气。我高高在上,大象们奈何我不得,算是脱险了。 四头大公象聚集在椰子树下,四条长鼻在空中搭在一起成伞状,好像在商量着什么。不一会儿,四条长鼻散开了,三头瓦灰色公象开始用从嘴吻间伸出来的象牙挖掘树下的泥土,大白象则后退两步,猛地撞向椰子树。我并不感到害怕。因为象牙虽然能掘土,但不可能挖出一个深坑,将椰子树连根挖出来;而野象尽管体格庞大,是森林里的大力士,但这棵椰子树有一围多粗,不可能被撞断。 果然,三头瓦灰色公象用象牙挖了好一阵,才只挖掉一尺来厚的一层土;大白象连撞了数十下,也只撞落一些枯死的树叶,而它自己却撞得晃晃悠悠有点站不稳了。 我心里有数:太阳快要落山了,天一黑,它们就会撤回到深山老林里去了。 四头大公象累得气喘吁吁,都停了下来,一边休息,一边抬头望着树冠发呆。过了一会儿,四只硕大无朋的象脑袋又凑在了一起,四条长鼻子又都高高擎起搭成伞状,开始商量新的对策。四条鼻子散开后,大白象向几十米外的一条小河跑去。它吸了满满一鼻子水后,又跑回来,把鼻尖对准树根,像一根高压水龙头一样喷出一股强有力的水柱。已被象牙挖掘得有些松软的泥土稀里哗啦地变成了泥浆,顺着斜坡流淌开去。那三头瓦灰色公象也效法大白象。一趟一趟从小河里吸来水,然后喷水冲刷椰子树的根部。大象嘴大鼻长,蓄水量惊人。不一会儿,椰子树下便被冲出一个半米多深的大坑,露出了紫黛色的虬髯状根须。大白象又用身体撞了撞椰子树,撞得树干摆动,树冠颤抖,我在上面摇摇欲坠。 我心里暗暗叫苦。椰子树的根系本来就不发达,在土壤中扎得也不深,如此下去,要不了多长时间,椰子树就会被冲垮撞倒。旁边倒是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青树,但离我所在的椰子树有七八米远,我不可能像长臂猿那样飞荡过去。 椰子树的根部传来一阵刺耳的响声,我知道它撑不了多久了。 如果椰子树被冲垮撞倒,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会像枚熟透了的果子一样掉到地上,摔个半死。即使我能安然落地,奋起反抗,也是徒劳的--我只带着一把长刀,公象们的皮厚如铠甲,它们站着不动,让我砍一百刀也砍不倒它们,而它们却能用长鼻子卷住我的腰,像扔皮球似的把我抛来抛去,然后用象牙将我的身体戳成马蜂窝…… 我只剩下最后一线希望了,那就是召唤蒲公英来帮我解围。老虎是山林之王,大象对其也要畏惧三分。但蒲公英尚未成年,能不能吓唬住这些大象,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我将手指含在嘴里,吹了好几声悠长嘹亮的口哨。 我坐得高,看得远,刚吹完口哨,便看见山脚下的一片灌木丛里跃出一个色彩斑斓的身影,迅速往果园这边移动。那身影越来越近,果然是蒲公英!不一会儿,它嘴里叼着一只水獭,出现在椰子树右侧约五十米的一个山坡上。 “蒲公英,快,把这些讨厌的大象撵走!”我两手卷成喇叭状,高声喊道。 蒲公英扔掉口中的水獭,抬头望望椰子树冠,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它压低身体,以一棵棵香蕉树作掩护,向椰子树逼近。 因为有香蕉树的遮挡,公象们并没有看见蒲公英,但它们的嗅觉十分灵敏,又处在下风口,很快就闻到了老虎身上那股特殊的腥味。大白象高高地挺起鼻子,迎风作嗅闻状;三头瓦灰色公象也停止了喷水,紧张得浑身颤抖。 嗷呜--已经来到近处的蒲公英突然从一棵香蕉树后面发出一声吼叫。 大白象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三头瓦灰色的公象神色慌乱,挤成一团。 我心想:老虎毕竟很有威慑力,当蒲公英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后,这几头公象就会吓得转身退却。 蒲公英从香蕉树后面蹿出来,龇牙咧嘴,跃跃欲扑。 让我颇感意外的是,蒲公英的这一亮相,非但没能将这四头公象吓住,恰恰相反,大白象不再恐惧地往后退却,而是竖起长鼻,撅起象牙,摆出一副准备搏杀的架势;三头瓦灰色的公象也打着响鼻,严阵以待。 也难怪公象们敢斗胆与老虎对阵,蒲公英虽已长得像一头小水牛那般大,吊睛白额,威风凛凛,但站在公象面前,两相比较,就像小舢板和大轮船并列在一起。公象们肯定一眼就看出了前来挑衅的是只乳臭未干筋骨尚稚嫩爪牙还欠老辣的年轻雌虎,畏惧感顿时消失,进而认为自己身大力不亏,又象多势众,何愁打不过这只小老虎? 蒲公英扑过来,大白象摇晃着象牙迎了上去。蒲公英一扭腰跳闪开,却不料两头瓦灰色公象从左右两侧包抄过来,两条长鼻像两支钢鞭似的照着它的头便抽。啪,一条象鼻扫在虎耳上。蒲公英受了惊,斜蹿出去,刚好跳到大白象的腿边。大白象一脚踢在蒲公英的屁股上,把蒲公英踢翻在地。两头瓦灰色公象挺着象牙猛戳过去,蒲公英机灵地就地打了两个滚,象牙戳空,深深地扎进了香蕉树里…… 我在椰子树上吓出了一身冷汗。 大白象和两头瓦灰色公象在对付蒲公英时,另一头瓦灰色公象自始至终守在椰子树下,以防备我趁机从树上溜下来逃走。 蒲公英终于不敌三头公象,落荒而逃。大白象和两头瓦灰色公象吼叫着紧追不舍,直到蒲公英逃进山脚下的灌木丛里,它们才得意地返回椰子树下。 蒲公英还没成年,是斗不过这些公象的,而且它还差点被象弄死,受了惊吓,恐怕再也不敢跑来帮我了。我彻底失去了希望。 赶走蒲公英后,大白象更加狂妄了,它指挥三头瓦灰色公象用最快的速度朝椰子树的树根猛烈喷水。这时,半个太阳已经掉到山后去了,果园被一层薄薄的暮霭笼罩着。大白象气势汹汹地大吼一声,庞大的身体开始猛烈地朝椰子树撞击。椰子树像喝醉了酒似的摇个不停。随着树根的折断,椰子树慢慢倾斜…… 我估计,顶多每头公象再喷两次水,椰子树必倒无疑。 就在这时,果园的东南角传来了母象的吼叫声。我循声望去,只见在象的产房里,那头刚刚生下乳象的母象疲倦地跪卧在地上,新生的乳象虚弱地躺卧在青翠的香蕉叶上,一头老母象用鼻子淋着水,替乳象冲洗身上的血污。透过一片片香蕉叶,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我十分熟悉的斑斓身影,正在象的产房前蹿来绕去。不错,那正是蒲公英。两头雌象惊慌矢措地奔跑着,还不断扬鼻吼叫,企图拦截蒲公英,不让它接近产房。 我心里感到一阵快慰,蒲公英并没有因为遭到公象的攻击而撇下我逃之夭夭,而是避实就虚,嗅着血腥味跑去袭击新生的乳象,想以此来引开袭击我的四头公象。 蒲公英吼叫一声,朝拦在它前面的一头雌象扑了过去。那头胆小的雌象惊叫一声,逃窜开去。产房失守,蒲公英一溜烟地钻了进去。两头正在护理新生乳象的老母象一面用身体挡住蒲公英,一面扯起喉咙高声呼救。 正准备再次撞击椰子树的大白象惊讶地转过身来,三头瓦灰色公象也停下了吸水和喷水的工作。 呜嗷,呜嗷,呜嗷--老母象凄厉的求救声不断传来。它们仿佛在喊:“救命啊,产房就要变成屠宰场啦!” 三头瓦灰色公象翘起鼻子呼呼地朝大白象吹气,还不停地用象蹄刨着地上的土,催促大白象赶快回产房去救援。 大白象踮起后肢眺望了一下两百米开外的产房,又抬头望了望椰子树冠,犹豫不决地上下点动着鼻子。显然,它既想返身回去救援新生的乳象,又舍不得放弃就在眼前的胜利。 产房那边,蒲公英继续对几头母象施加着压力。它机敏地绕到行动迟缓的老母象身后,纵身一跃,扑到老母象的屁股上。老母象像被火烫了似的跳起来,甩掉屁股上的蒲公英,惊慌失措地逃出了产房。蒲公英趁机张牙舞爪地向乳象冲过去。刚刚分娩完的象妈妈挣扎着站起来,用自己的身体罩住乳象。蒲公英跳到象妈妈身上,在象背上狠狠地啃了一口。象背上的皮肤太厚,蒲公英的牙齿还不够尖利,没咬动,于是它又扭头咬住了一只象耳朵。象耳薄脆,咬起来一定很过瘾。象妈妈张开宽阔的嘴,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嚎。产房外的两头雌象不敢从正面替象妈妈解围,只得撞翻用香蕉树搭建起来的产房围墙,想迫使蒲公英离开象妈妈。不等香蕉树滚到自己身上,敏捷的蒲公英就已经从象妈妈的背上跳了下来。被撞翻的香蕉树全压在了象妈妈的身上。象妈妈害怕伤着细皮嫩肉的乳象。不敢躲闪,也不敢挪动身体,硬生生地被埋在了香蕉树下面。 象妈妈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嚎。 而在倒塌的产房外,蒲公英发出一声声令母象毛骨悚然的虎啸,同时它还不断地扑跃着,吓得那几只雌象气急败坏地不断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惊叫。 三头瓦灰色公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时用埋怨的眼光瞟大白象。大白象终于忍耐不住了,用鼻子长长地吹出一口气,像人那样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随后,它悻悻地朝椰子树冠上的我吼了一声,又一甩长鼻,转身朝产房的方向疾步奔去。 三头瓦灰色公象紧跟着大白象去救援那些母象。 很快,产房那边,虎啸声和象吼声就响成了一片。天色昏暗,我已看不清蒲公英和野象们的身影了,只隐约听见虎啸声与象吼声越来越远。显然,蒲公英成功地将大公象们引诱过去后,正在往山下退却。 我赶紧从倾斜欲倒的椰子树上溜下来,逃出了果园。 我回到小土房后不久,蒲公英也回来了。月光下,我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它的身体,没有发现伤痕和血迹,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我抚摸着它的背,替它捋顺凌乱的虎毛。它真了不得,现在就这般聪明勇敢,长大后,肯定能成为一只啸傲山林的猛虎。 一眨眼,蒲公英又长大了一圈,身长差不多有两米了,饰有黑色条纹的金黄色虎皮光滑如缎,四只虎爪雪白如霜,虎脸上与众不同地分布着黄、白、黑三种色斑,目光如炬,威武勇猛。它成了我狩猎的好帮手。每次外出打猎,它总会有所收获,或者咬翻一头野猪,或者猎获一只盘羊,很少有空手而归的时候。 一天早晨,我带着蒲公英到羊蹄甲草滩去捕猎马鹿。烟花三月,羊蹄甲盛开,草肥鹿壮。公鹿头上新生的茸角开始分岔,俗称四平头。此时割取的鹿茸,最为珍贵。我期盼着蒲公英能帮我猎获一头长着四平头茸角的公鹿,让我发笔小财。途经滴水泉时,蒲公英突然停了下来,用鼻吻在地上四处嗅闻,身体滴溜溜地在原地旋转。我喊了它两声,它抬头瞧了我一眼,就又埋头在地面上。这是泉水边的一块湿地,既没有草,也没有树,不可能藏着什么东西。我往前走了一段,大声叫它的名字,还吹了几声口哨,可它却置若罔闻,仍在那儿磨蹭。这不像是发现了猎物。要是发现了猎物,它会因紧张而虎尾高翘,眼角上吊,发出低吼。而此时此刻它的表情透露出甜蜜与欣喜,虎尾舒展摇曳,一会儿偏着脑袋作研究状,一会儿伸出前爪作抚摸状,神情专注,好像发现了稀世珍宝一样。我把它从小养大,两年多来朝夕相处,还从没见过它对什么东西如此感兴趣如此着迷。我好生奇怪,走过去一看,湿漉漉的泥地上什么都没有,再仔细端详,哦,好像有一个浅浅的脚印。莫名其妙,一个脚印有什么好看的?我拍拍蒲公英的肩胛,示意它离开。可它干脆在那个脚印前蹲坐了下来,好像这个脚印会施魔法,把它的魂给勾去了。我又好奇地弯腰审视那个脚印。只见它形如海棠,四只脚趾清晰可辨,脚掌凹进去,掌根有一小块六角形花边--这是典型的老虎脚印!这个老虎脚印比蒲公英的脚印略大一些,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是一只雄虎留下的足迹。蒲公英在那只雄虎的脚印前流连忘返。在我再三催促下,半个小时后,它才随我上路。 这一耽误,等我们赶到羊蹄甲草滩时,已是正午了,马鹿们早已吃饱了草,躲进迷宫似的沼泽里,无法寻觅了。我们一无所获,只好空着手回到果园。唉,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以后的几天,每当落日的余晖洒满群山时,蒲公英就会跑到果园里的小山岗上,眺望云遮雾罩的羊蹄甲草滩。一天半夜,蜷缩在我床铺后面的蒲公英突然发出一声轻吼,随即腾跳起来,蹿出门去。我以为是有什么可怕的野兽摸到小土房来了,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抓起猎枪,奔到院子里。月朗风清,蟋蟀在草丛里徐徐鸣叫,什么异常的情况也没有。再看蒲公英,脸上柔情似水,一只耳朵不停地抖动,像在凝神谛听着什么。我也侧耳细听。不一会儿,羊蹄甲草滩方向传来一声虎啸,由于相隔太远,声音十分轻微,若有若无。蒲公英却如闻天籁一般,昂首挺胸.朝着羊蹄甲草滩的方向呼呼地吹着气,很高兴的样子。 蒲公英两岁多了,两岁的老虎已进入成年阶段,到了该离开虎妈妈独自闯荡山林,寻找配偶,生养后代的时候了。这是生命的自然规律,老虎生活的正常轨道。我知道,虎不像狗那样能终身与人相伴,蒲公英终究是要离开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的。再说,我远在上海的父母和姐妹听说我养了一只大老虎,吓得天。天做噩梦,一封封信雪片似的飞来,要我赶快把老虎处理掉,说万一哪天老虎发脾气,啊呜一口吃掉我,我可就悔之晚矣。我当时的恋人--现在的妻子,也对我发出了最后通牒,要老虎还是要她,让我两者选一。平日里,曼广弄寨的村民们唯恐遇到蒲公英,都不敢上果园里来了。香蕉烂在树上,菠萝烂在地里,都没人来采摘,惹得村长大为光火,放出风来,要活剥蒲公英的虎皮……有句成语叫“养虎遗患”,还有一句成语叫“伴君如伴虎”,倒过来说就是“伴虎如伴君”。每天与蒲公英相伴,想想也真够凶险的,万一闹出点人命官司,我得吃不了兜着走;要是它兽性大发,张开血盆大口在我脖子上来这么一家伙,我就更惨了。虽说到目前为止,从未发现它有任何想要伤害我的迹象,它也从未到曼广弄寨偷鸡摸狗,但不管怎么说,潜在的危险是存在的。在诸多压力下,我产生了要放虎归山的想法。 第二天早晨,我进果园锄草时,蒲公英钻进一片山林里不见了。中午,我吹了好多声口哨,都没能把它召唤回来。我猜想,它一定是到羊蹄甲草滩去找那只雄虎了。傍晚,蒲公英还是没回来。我想到它可能不辞而别,再也不会回来了,心里不免一阵伤感。虽说我已有了要放虎归山的念头,对它的离去也早有思想准备,但毕竟朝夕相处了两年多,对它实在难以割舍。唉,到底是畜生,说走就走,连招呼也不打,白养了它一场,白疼了它一场。我心里很郁闷,懒得做饭,闷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烟。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漆黑的小土房里,烟头忽明忽暗,闪动着橘红色的光。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片刻之后,蒲公英叼着一只很大的猎物,吃力地跨进门来。我一阵惊喜,赶紧点亮了灯。借着灯光,我看清蒲公英叼回来的是一头长着四平头茸角的公马鹿。它身上湿漉漉的,沾着许多草屑泥浆。它显然是累坏了,将马鹿放在我面前后便趴倒在地,呼呼地直喘粗气。看来我错怪它了,它没有不辞而别,而是跑到羊蹄甲草滩去捕捉马鹿了, 我割下一只鹿腿,送到蒲公英面前。它辛劳了一天,肚子早就空了,我以为它会狼吞虎咽地吃个饱。可出乎我意料,它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鹿腿,便用嘴吻将那只鹿腿推还给我。 我以为它是渴了,要先饮水再进食,便用竹瓢从土罐里舀了半瓢清水给它,可它没喝,还把脸扭了过去。 我摸摸它的额头,又掰开它的嘴检查了一下舌苔,一切正常,不像是生病的样子。要是生病,它也不可能从几十公里外的羊蹄甲草滩将这头一百多斤重的马鹿叼回果园。 这时,蒲公英站了起来,来到我床铺后面它天天躺卧的地方看了看,又到它平时喝水的水罐旁转了转。它走得很慢,边走边用鼻吻嗅闻,眼光迷茫,显出恋恋不舍的样子。最后,它回到我身边,神情忧郁地用脖颈在我的腿上轻轻磨蹭,嘴里呜噜呜噜地发出一串奇怪的声音。 我意识到,蒲公英是在跟我、也是在跟这间果园里的小土房--它生活了两年多的家告别。我恍然大悟:它之所以要到羊蹄甲草滩去捕捉马鹿,是因为知道我喜欢长着四平头茸角的马鹿;它肚子空空却不吃鹿腿,是要向我表明它是完完全全为了我才猎取这头马鹿的。它用猎杀马鹿来感谢我的养育之恩,告诉我它要走了。 我心里热乎乎的。它没有不辞而别,没有一走了之,因为它懂感情,知好歹。我虽然仍是舍不得它走,但心里已得到了许多安慰。我仔细地替它清理掉身上的泥浆草屑,揩干它脸颊上的水珠,捋顺它身上的毛,好像在为出嫁的女儿梳洗打扮。 “蒲公英,你要走,我不拦你。”我搂着它的脖颈说,“但你别忘了我,要经常来看看我。要是你过得不顺心,就回来,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我相信它听得懂我的话。虽然我是人,它是虎,但我觉得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它除了不会说话外,什么都懂。 门口灌进了月光。蒲公英从我的怀里抽身出来,面朝着我,一步步后退到院子里,一抡尾巴,倏地一个转身,蹿进了院外那片棕榈树林。我奔到院子里时,它已消失在水银般的月光里了。 这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我的虎女蒲公英。一年半后的一天黄昏,那位曾经扬言要活剥蒲公英虎皮的村长,神色激动地跑到果园来,告诉我他遇见蒲公英了。他早晨到勐巴纳西森林去砍柴,拐过一道山岬后,突然和三只老虎迎面相遇了。一只是威武凶猛的成年雌虎,两只是半大的小老虎,跟他相距仅有十几米。他吓得魂飞魄散,腿都软了。那两只半大的小老虎龇牙咧嘴跃跃欲扑,但那只成年雌虎却抡起虎尾不许两只小老虎胡闹。那只雌虎定定地看了他足有半分钟,然后领着两只小老虎钻进了路边的草丛里。“那只雌虎一定是你过去养的蒲公英。”村长很肯定地说,“不然的话,对人不会那么客气的。” 第二天早晨我起了个大早,赶到勐巴纳西原始森林,想和阔别多时的蒲公英见个面。遗憾的是,我找了一天也没能找到它。 和平豹全文在线阅读 汹涌的泥浆顺着鬼河倾斜的河床滚滚而来。我是一个人摸到鬼河来挖恐龙蛋化石的,没想到却遭遇了一场罕见的泥石流我扛起鸭嘴锄,紧跑几步,爬上双驼峰的后峰磐石。这是鬼河中央两块突兀的巨石,一前一后,隆出地面约四五米高。突然,我看到一只成年金钱豹正趴在前峰磐石顶上,铜铃大眼里透着惊恐。很明显,它也是为躲避泥石流跳到双驼峰上来的,我和那只金钱豹中间有泥石流隔绝着,它是无法伤着我的,但我仍觉得头皮发麻。这时,我听见双驼峰下传来咩咩的叫声。嚯,是一只小山羊,正在泥石流前狂奔。 突然,小山羊也看到了双驼峰,它咩咩叫着,飞身一跃,跳到前峰磐石上。猛地,我看见小山羊浑身一阵战栗,背上的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它看见了那只金钱豹! 磐石底下的泥石流一个劲儿往上涨,它无路可逃,只好低头屈腿,亮出头顶那对稚嫩的羊角。唉,这只小山羊是死定了。令我想不到的是,豹子见小山羊突然出现在它面前,只是扭过头来看看,然后又继续观察泥石流。我从未听说有不吃羊的豹子。可两个小时过去了,金钱豹和小山羊依旧和平共处。 泥石流的第二个洪峰到了。浑浊的稀泥浆裹挟着一棵棵大树涌着过来,树冠像巨大的扫帚,过不了多久,金钱豹和小山羊会像垃圾似的被树冠扫下磐石顶的。 那棵香樟树被逐渐冲到了磐石边缘,突然,金钱豹大吼一声,咬住一根树枝,拧着脖子,拼命朝前推。香樟树太大了,单凭金钱豹力量不够,小山羊也用两只羊角抵住树干,它们一起把香樟树推进了泥石流里,排除了险情。 天黑时,泥石流的势头开始减弱。我想,金钱豹此刻肯定饥肠辘辘,明儿一早,前峰磐石大约只看得见金钱豹和一堆白花花的羊骨了。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往前峰磐石上看,我敢说我看到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镜头:金钱豹侧躺着,已经醒来。小山羊蜷在它的怀里,睡得那么安详恬静。 直到中午,金钱豹和小山羊都相处得都很融洽。日头偏西时,泥石流已退了一大半。是时候撤了,金钱豹纵身一跃,扑通一声跳进泥石流里,稳步往前走。小山羊也跟着跳了下去,但它的身体太瘦小了,眼看就要被泥石流吞没。这时,金钱豹将尾巴耷拉下来,让小山羊用口叼住,然后它们冲开泥浆,登上了右岸。 过了一会儿,它们都从死里逃生的激动与喜悦中平静下来,默默地相对而立。我想,很快又会出现一幕依依惜别的动人情景。可我又想错了,金钱豹大吼一声,倏地起跳,那张血盆大口,一下咬住了小山羊。霎时,我蒙了,真是脆弱的和平啊。 给大象拔刺全文在线阅读 那年月,时兴赤脚医生。所谓的赤脚医生,就是在缺医少药的农村,挑一些有文化的青年,到医院培训三五个月,发给一个药箱,边劳动边行医,为农民治一些简单的病。我就曾经是一名边疆农村的赤脚医生。 那天清晨,我背着药箱到橡胶林去巡诊,走到流沙河边的大湾塘。突然,从树背后伸出一根长长的柱子,横在我面前,就像公路上放下一根红白相间的交通杆一样,拦住了我的去路。林中昏暗,我以为是根枯枝倒下来了,伸手想去拨拉,手指刚触摸到便吓得魂飞魄散--热乎乎、软绵绵、干沙沙,就像摸着一条刚刚在沙砾上打过滚儿的蟒蛇。 “妈呀--”我失声尖叫。随着叫声,大树后面闪出一个庞然大物,原来是一头深灰色的大公象,撅着一对白森森的象牙,朝我奔来。 别说我了,就是百兽之王的老虎,见到大公象也要夹着尾巴逃跑的。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我刚逃出五六米远,突然“嗖”的一声,一根沉重而又柔软的东西扫中了我的脚,把我摔了个嘴啃泥。我仰头一望,原来树背后又闪出一头成年母象,给了我一个扫荡鼻。 一公一母两头大象像两座小山似的站在我面前。我想,它们中无论是谁,只要抬起一只脚来在我背上踩一下,我的五脏六腑就会被挤牙膏似的从口腔里挤出来的。反正是必死无疑了,我也懒得再爬起来,闭起眼睛等死吧。 它们并没踏我一脚。公象弯起鼻尖,钩住我的衣领,像起重机似的把我从地上吊了起来。莫非是要让我做活靶子,练练它那刺刀似的象牙?唉,事到如今,我也没法挑剔怎么个死法了,它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它们让我站稳了,没用象牙捅我个透心凉,而是用鼻子顶着我的背,推着我往密林深处走。 我晕头转向,像俘虏似的被它们押着走了大半个小时,来到一棵独木成林的老榕树下。象鼻猛地一推,我跌倒在地。嘿,在我面前两尺远的树根下,躺着一头小象。 这是一头半岁左右的幼象,只有半米多高,体色瓦灰,比牛犊大不了多少,鼻子短得就像拉长的猪嘴。它咧着嘴,鼻子有气无力地甩打着,右前腿血汪汪的,不断在抽搐,哼哼唧唧地呻吟着。 母象用那根万能的鼻子在小象的头顶抚摸着,看起来是在进行安慰。公象则用鼻子卷起我的手腕,使劲往小象那儿拖曳。我明白了,这是一家子象,小象的右前腿受了伤,公象和母象爱子心切,便到路上劫持个人来替小象看病。 好聪明的象啊,好像查过档案似的,知道我是赤脚医生。 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愿望来。我想,既然它们捉我来是为了替小象看病,只要看完了,大概就会放我回去的。 我不敢怠慢,立刻跪在地上给小象检查伤口。是一根一寸长的铁钉扎进了小象的足垫,看样子已经有好几天了,整只脚肿得发亮,伤口已发炎溃烂,散发着一股腥臭。我的医术堪称世界最差,平时只会给人擦擦红汞、碘酒什么的,从未给谁动过手术;但此时此刻,我就是只鸭子也得飞上树,我没有金刚钻也得揽这份瓷器活。我要是谦虚推辞,公象就会送我上西天。 我从药箱里取出镊子、钳子、酒精、棉花等东西,就壮着胆开始干起来。首先当然是要消毒,我抬起小象的脚,将小半瓶酒精泼进创口。没想到小象也像小孩子似的怕疼,它“哇”的一声,像杀猪似的嚎叫起来。立刻,我的脖子被公象的长鼻子勒住了,就像上绞刑似的把我往上提。“啾--啾--”大公象双眼喷着毒焰,低沉地吼叫着。显然,它不满意我把小象给弄疼了。 还讲理不讲啦?我又没有麻药,动手术哪有不疼的!怕疼就别叫我治,要我治就别怕疼!可我没法和大象讲理;对牛弹琴,对象讲理,那是徒劳的。我双手揪住象鼻子,想扳松“绞索”,但公象力大无穷,长鼻越勒越紧,我脚尖点着地,已经快喘不过气来了。唉,这死得也太冤枉了。 就在这时,母象走过来,把它的长鼻搭在公象的鼻子上,摩挲了几下,嘴里还“呀呀啊啊”地叫着,估计是在劝慰公象不要发火,让我继续治疗,到最后实在治不好再问罪处死也不迟。公象“哼”地打了个响鼻,松开了“绞索”。 我把尖嘴钳伸进小象的伤口。还没开始拔钉子呢,小象又哭爹喊娘起来。我害怕蛮不讲理的公象再次给我上绞刑,赶快将半瓶去痛片塞进小象嘴里。遗憾的是,这么大剂量的去痛片对小象作用却不大。我钳住钉子往外拔时,它又脑袋乱摇疼得要死要活了。 大公象虎视眈眈地盯着我,长鼻高高翘起,悬在我的头顶:白晃晃的象牙从背后瞄准我的心窝,随时准备把我吊起来捅个透心凉。 我冷汗涔涔,脊梁发麻,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叫小象停止呻吟。逼急了,我冲着小象破口大骂:“混账东西,叫你个魂!我好心好意替你治疗,你他妈的还想让你可恶的爹杀了我呀!”没想到,我这一发怒,一叫喊,竟然把小象给镇住了,泪汪汪的双眼惊愕地望着我,停止了叫唤。我趁机把钉子给拔了出来。 下一步要清洗创口,它又快疼哭啦。我再次恶狠狠地大声唾骂:“闭起你的臭嘴!你再敢叫一声,我就把钉子戳到你的喉咙里去!”小象倒是被我吓住了,骇然将涌到舌尖的呻吟咽了回去。可母象不干了,嫌我脾气太粗暴。它看不得小象受半点委屈,宽宽的象嘴对准我的耳朵,“啾--”大吼了一声。我的脑袋像撞了墙似的嗡嗡响,眼冒金星,耳膜发胀。那叫声,比十支摇滚乐队同时演奏还厉害。 我不敢再骂小象,又不敢再让它呻吟,便只有跟它一起哭。它疼得要叫唤时,我也扯起喉咙拼命喊疼;它身体哆嗦时,我也在地上颤抖打滚;它痛苦得乱甩鼻子时,我也像中了枪子儿似的揪住胸口摇摇晃晃。 公象和母象大概觉得我和它们的小宝贝双双痛苦,这样挺公平,也有可能觉得我又哭又闹样子挺滑稽,它们安静下来,不再干涉我的治疗。 我终于把小象的创口清洗干净,撒了消炎粉,又用厚厚的纱布给包扎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象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勉强能行走了。公象和母象这才扔下我,簇拥着小象进了树林。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又从那条路走过。突然,“咚”的一声,一只比冬瓜还大的野蜂窝掉在我面前,里头蓄满了金黄色的蜂蜜。我抬头一看,哦,是曾经绑架过我的那家子象,站在路边的草丛里,朝我友好地扑扇耳朵挥舞鼻子。显然,这只野蜂窝,是它们付给我的医疗费。 小象还欢快地奔到我面前,柔软的鼻子伸到我的鼻子上来。人和人表示亲热,是彼此伸出手来握手;象和象表示亲热,是鼻尖和鼻尖钩拉在一起握鼻。可惜我的鼻子只有一寸高,没法和它握鼻。 愤怒的象群全文在线阅读 半夜,我被象吼声惊醒,爬起来一看,整个寨子都乱了套,狗的吠叫声、人的哭喊声响成一片。男人们都提着猎枪,握着长刀,背着弓弩,往剽牛场跑,女人和孩子都惶惶不安地拥到竹楼的阳台上。我赶紧握了把长刀,跟着人流来到剽牛场。 剽牛场是寨子的制高点,燃起了几十支火把,把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村长帕珐脸色异常严峻,站在断头桩旁的一座土台上,手搭凉篷往山坡下望。 坡下的树林里,传来大象闷雷似的吼声;被火光映红的草丛中,有小山似的黑影在移动。 我头皮发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我曾听老猎人说起过,过去这一带有一个名叫亚皮的寨子,五十年前曾遭到象群的袭击,狂暴的野象将亚皮寨围个水泄不通,虽然亚皮寨的男人奋起反击,开枪打死了好几头大公象,但象多势众,数吨重的身体猛烈撞击竹楼的柱子,把二十来栋竹楼夷为平地,见人就用长鼻子卷起来抛到天空,然后用象蹄踩踏,用象牙捅,整个亚皮寨遭到了残酷的血洗。 难道历史的悲剧要在我们曼广弄寨重演了? 象群已经包围了寨子,除非有三头六臂,谁也无法突围去搬救兵。我们和最近的曼蚌寨,相距约十多公里,就算我们的寨子被野象踏平了,也别指望别人会听到动静主动来援救。 突然,芭蕉林里传来一声特别粗野的象吼,令人毛骨悚然。一头瓦灰色的大象,赫然出现在离寨子约六七十米的空地上。这是一头老公象,岁月在它脸上刻下了一道道褶皱,象牙上布满了黄斑,左牙断了半根。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几乎都知道这头老公象,给它起了个很别致的名字叫一根半。一根半时戛洛象群的头象,戛洛象群是这一带最大的象群,约有大大小小七八十头象。我看见,村长帕珐的眼睛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想,全寨子的所有人此时此刻肯定也都在感到困惑。戛洛象群可以说和我们曼广弄寨子是和睦相处的邻居,一根半治理有方,象群从不偷吃庄稼,也从不到寨子里来捣乱,而我们即使在路上对面对遇见象,也不会射杀它们。可以这么说,曼广弄寨子和戛洛象群共同拥有这方山水,是和平共处的典范。 邻居怎么就突然翻脸了呢? 火光中,一根半扬起鼻子,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粉红色的大嘴里发出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吼叫,两只象眼里小溪似的淌着两股泪水,显得异常悲愤。它不断地摇晃那对长短不齐的象牙,向我们示威。 所有的男子,都端平猎枪,拉满弩弦,握紧长刀,准备拼命。 “大象不会无缘无故向我们挑的,一定是有人伤害了大象!”村长帕珐环视人群,严厉地急问道,“是谁干了缺德事?是谁?” 男人们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视。沉默了一会儿,老猎人波农丁用嘶哑的嗓子轻声说道:“今天下午,我到山上去砍柴,看见岩温扁浑身是血从箐沟里爬出来,鬼鬼祟祟的样子……” “岩温扁呢?站出来!”村长帕珐厉声喝道。 本来就躲在人群背后的岩温扁转身想溜,但立刻被两个小伙子架住,强行拖到土台前。岩温扁是寨子里出了名的酒鬼,经常喝得酩酊大醉。 “我冤枉啊,我没招惹过这些狗娘养的大象。”岩温扁嘴里喷着一股酒气,挣扎着叫嚷道。 说也奇怪,一根半和其他象一见到岩温扁,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一根半那条高高竖起的鼻子缓慢地降落下来,像大炮的炮筒似的平平地伸向前方,灵巧的鼻尖直指岩温扁。 “岩温扁,你还是说老实话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村长帕珐的再三盘问下,酒鬼岩温扁老实交代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他下午上山,想打只野兔子换酒喝,不料却看见箐沟里有一头年轻的公象,两只洁白的象牙在阳光下泛着华丽的光泽。他瞅瞅四周,见没有其他象,就起了歹心,瞄准象的脑袋开了一枪,锯了象牙,然后挖个坑把象给埋了。 愤怒的象群是要索讨杀象的凶手! 村长帕珐沉默了,拿着武器的男子们沉默了。 一根半撅起象牙又发出一声如雷的怒吼,立刻,坡下的草丛里和树林里焦躁不安的象也跟着吼叫起来。一根半一只前蹄不断地踢着土,扬起团团尘埃,任何人心里都明白,那是滚滚战尘。显然,象群不满意这种沉默的对峙,对我们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岩温扁,我不说,你也明白,假如我们跟这些眼睛已经烧红的象来硬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村长帕珐很吃力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也有两个孩子,你也不愿意让他们小小年纪就死在象蹄下。你知道你现在应该怎么做。我起誓,我们会负责养活你的婆娘和两个孩子的。” 酒鬼岩温扁垂着头,半晌才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我要喝酒。” “拿酒来!”村长帕珐大声说。 岩温扁一碗一碗往嘴里倒,把一大坛米酒差不多喝干了。我看见,他脸上湿漉漉的,已分不清到底是汗水、酒水还是泪水。这肯定是他一生中喝得最多也是最苦涩的一顿酒了。 终于,他摔了酒碗,脱光了上衣,踏着醉步,摇摇晃晃地走下坡去。一根半长鼻在空中打了个花结,象群闪开了一条路,然后,几头大公象浩浩荡荡地押送着岩温扁,隐没在黑魆魆的山林里。 第二天早晨,有人发现岩温扁躺在箐沟那头死象的身边,它的脑袋被踩扁了。 刀疤豺母全文在线阅读 【1走在前面的母豺,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 山峁的一片野金盏花丛中,钻出大大小小七八十只豺,朝我和藏族向导强巴搭建在树丫的观察所走来。看见这些高黎贡山特有的金背豺,我喜出望外,连忙举起新型的摄像机对它们进行拍摄。豺属犬科,故又称豺狗,是一种中型食肉兽。普通山豺皮毛为褐红色,被称为红毛狗或红狼。北美洲有一种银背豺,脊背上覆盖着一层银白色的毛。几十年前,一位名叫怀特·福桑的法国博物学家徒步考察高黎贡山峡谷时,发现了一种背毛为金色的豺,将之定名为金背豺。遗憾的是,这种豺数量稀少,通常只在人迹罕至的雪线一带活动,云南省动物研究所屡次派人进山寻找都未果。 我太幸运了,居然碰到了如此珍贵的金背豺。 金背豺确实与众不同:脊背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金色绒毛,就像穿着一件华丽的毛背心;鼻梁、眉眼和耳廓之间勾勒出两条粗粗的黑线;威严的脸颊轮廓分明,足踵间生有白色毛丛,走路时就像踩着冰雪。据福桑介绍,其他种类的豺都以小家庭为单位生活,一般由年富力强的雄性豺担任家长,而金背豺是以一只年长的雌性豺为首领的群居动物,就像人类的母系社会。这里肯定藏有许多鲜为人知的奥秘,是一项有意义的研究课题。 透过摄像机的变焦镜头,我看见走在豺群最前面的果真是一只母豺,其身材比其他母豺细长些,腹部吊着的十几只乳头,随着走路的姿势像小风铃似的晃来荡去。它已经有一把年纪了,脊背上的绒毛色泽凝重,下颏和脖颈间的绒毛被岁月的风尘染成了黑色,脸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疤,从耳根拖到嘴角,使这张豺脸显得格外苍凉、悲苦。 我给它起名叫刀疤豺母。豺母者,女中豪杰、粉黛魁首也。 刀疤豺母走到离我们躲藏的大树约一百米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扬起脖子呦地叫了一声。所有的豺,包括那几只幼豺,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得到长官的命令一般,全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望着刀疤豺母,等候它的指令。它耸动鼻翼,转动耳廓,捕捉可疑的气味和声音。我以为它听到摄像机马达轻微的旋转声了,立刻关掉了摄像机。此时,背后传来一阵粗重的呼吸声。我扭头一看,大吃一惊,强巴青筋暴跳,牙齿咬得咯咯响,胸脯猛烈起伏,活像一头发怒的山豹。他手里端着一支老式猎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豺群…… 我是个动物学家,不能任由他猎杀珍贵明金背豺。来不及多想,我一把抓住枪管,砰的一声巨响,霰弹打到了树冠上。刀疤豺母长啸一声,带着豺群逃进小树林,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我生气地指责强巴乱开枪,他却眼含热泪,咬牙切齿地咒骂着这群恶豺。 当天夜里,强巴大口喝着青稞酒,悲愤地述说起他和他的爱犬雪娇与金背豺的那次殊死搏斗。 【2强巴以猎手的名义起誓,要把这群恶豺统统消灭】 “我有一只猎狗,它一身白毛,亮得就像高黎贡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所以我给它起名为雪娇。它是一只纯种藏獒。嗨,你晓得什么是藏獒吗?藏獒就是世界上最勇猛的猎犬。雪娇跟随我闯荡山林七八年了。有一次,我喝醉了酒,躺在木屋里,房子突然着了火,而我仍烂醉如泥地躺在床上,是雪娇冲进火海,叼着我的衣裳,把我拖出木屋的。我没有孩子,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三年前,在青稞扬花、雄鹿长茸的季节,我带着雪娇进山打猎。当我们走到冰雪还没有融化的半山腰时,两只豺突然从前面的乱石滩蹿了出来。我开了一枪,炸飞了母豺的半个脑袋。而雪娇则闪电般冲上去,咬掉了公豺的尾巴。断尾公豺哀嚎着逃走了。我将母豺挑在猎枪上,把公豺那条蓬松的大尾巴围在脖子上,继续往有梅花鹿出没的云杉坪走去。 “我们刚进入一片灌木丛,一大群豺就从四面八方把我和雪娇包围了。显然,断尾公豺带着豺群前来报仇了。 “雪娇很勇敢,冲进豺群东咬西扑,驱赶恶豺。但豺数量太多,我怕雪娇寡不敌众,就吹了声呼哨把它唤回我的身边。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只要一枪击毙了豺王,豺群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不然的话,即便你打倒再多的豺,豺群也不会退却。 “我很快发现,率领这群豺的竟然是一只母豺!嗯,就是你白天看到的那只脸上有刀疤的母豺。那时候,它脸上还没有刀疤,看上去比现在年轻些。它在灌木丛里一会儿长啸,一会儿短嚎,指挥豺群向我扑咬。它十分狡猾,东躲西藏,我朝它连开了好几枪,它仍毫发未损。 “我带的火药不多,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没办法,我只好朝200米开外的一棵罗汉松转移。豺虽然凶猛,但不会爬树,我只要爬到树上就安全了。而雪娇在我爬上树后,可以跑回卡扎寨去找人来帮我。藏獒身强力壮,奔跑的速度比豺快,能摆脱豺群。 “我一边向灌木丛里隐约可见的豺群射击,一边跑向罗汉松。几分钟后,我就来到了树下。我将猎枪斜挎在肩上,用绳子把被炸掉半个脑袋的母豺绑在背上,然后手脚并用地往上爬。雪娇则朝豺群狂吠乱吼,以防恶豺趁我爬树之际偷袭我。 “雪娇是一只忠诚的猎狗,在我没有脱险时,它是不会离开我的。 “那棵罗汉松有一围粗。我肩上背着十几斤重的猎枪和二三十斤重的母豺,爬得很吃力,很缓慢。 “豺们大概也知道,一旦我爬上树去,它们就奈何不了我了,所以许多豺都呦呦地哀啸起来,声音难听得像一群饿鬼在哭嚎。 “就在这时,领头的母豺和那只断尾的公豺从一个土坎下蹿了出来,直奔罗汉松。雪娇扑上去拦截,断尾公豺缠住它撕咬,母豺则绕了个弯儿,蹿到树下,拼命扑跳,想咬住我的脚,把我从树上拽下来。我急忙用一只手抱紧树,另一只手抽出腰刀,朝下乱砍,正好有一刀砍在母豺的脸上,于是,它就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了。 “刀疤豺母负了伤,哀啸一声退了下去。我趁机又往上爬了几步,翻上树杈,骑坐在一根树枝上。 “这时,我听到雪娇在嚎叫。原来那只断尾公豺咬住了雪娇的脖颈。要是一对一的较量,雪娇决不会输给断尾公豺,一只藏獒可以同时对付两只豺。可是,当时有五六只豺把雪娇团团围住,有的咬它的腿,有的咬它的尾巴,雪娇无法动弹。断尾公豺像个刽子手一样,用尖利的牙齿紧紧咬住雪娇的颈侧,并用力撕扯。雪娇虽然是狗族中的英雄豪杰,但也是寡不敌众啊!豺一旦咬住猎物的致命部位,死也不会松口,所以连山豹和老虎都对它们有几分畏惧。 “我想开枪打死那群恶豺,把雪娇救出来。可我一摇火药葫芦,才发现火药已经用光了。光凭一把两米长的腰刀,即使有三头六臂,我也对付不了这群恶豺。 “我在树上,眼睁睁地看着我的雪娇被断尾公豺撕裂了颈侧的动脉,倒在血泊中。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雪娇求救的眼光和哀切的叫声。我坐在树权上,心如刀割,却又无可奈何。 “几分钟后,我的雪娇就变成了一堆白骨。 “三年来,我到处寻找这群豺。但它们很狡猾,四处搬家、挪窝,我一直没能找到它们。今天总算让我碰上了! “刚才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只该死的断尾公豺还在豺群里。我以猎手的名义起誓,非砍下它的脑袋不可!不,我要把这群恶豺统统消灭,用它们来祭我的雪娇! 强巴说这番话时,指关节捏得咯咯响,眼睛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3豺群惶惶然无所适从,刀疤豺母长啸数声】 强巴回卡扎寨取来了那条豺尾。豺尾长约两尺,僵硬畸形,断茬儿处的豺毛被硝烟烧得焦黑,上面布满了灰白色的霉斑,看上去就像一根搅屎棍。 强巴是个经验丰富的猎手。他顺着豺的足迹来到一条荒山沟,把那条豺尾挂在山道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从湿地上留下的豺的脚印看,豺群经常在这条山沟里出没。那条豺尾吊在树枝上,离地面约三米,豺一眼就能看到,而且这个高度超过了豺蹿跳的极限,豺尾不会被豺拉扯下来叼走。 “我要让这些恶豺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它们要偿还三年前欠下的那笔血债!”强巴用一种冷酷的语气说到。 我无法阻止强巴。没有与猎手一起生活过的人,很难想象猎手和猎狗之间的感情有多深厚。猎手完全把猎狗看成自己的家庭成员。猎狗年老体衰时,猎手决不会用一根绳子吊死猎狗,剥下狗皮做褥子或则碎狗肉做饺子,也不会遗弃它们,让它们流浪街头,而是一如既往地善待它们,给它们养老送终。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个老猎人豢养的爱犬病死了,他由于悲伤过度,一病不起,临终时留下遗言,要和自己的爱犬葬在同一个墓穴里。强巴是看着自己的爱犬雪娇被豺群撕成碎片的。对一个自尊心很强的血性汉子来说,这情景就像一条毒蛇时刻噬咬着强巴的心;对一个视荣誉为生命的猎人来说,失犬之痛刻骨铭心,强巴一辈子也不会淡忘。 豺、狼、虎、豹中,豺是公认的巨恶。那次,它们残忍地撕碎了强巴的爱犬雪娇,还差一点儿伤害到强巴。即使受到报复和严惩,它们也是咎由自取。 当然,假如换一个角度来审视这个问题:一对豺夫妻在山野散步,突然一声巨响,飞来横祸,妻子被猎枪飞掀去半个脑袋,丈夫被猎狗咬掉一条尾巴,冤不冤?惨不惨?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也在情理之中,谈不上什么过分。 可我是人类的一分子,不能站在豺的立场上想问题。但是自古以来,人类对待野生动物的态度就是不公正的。只许人类血腥猎杀,不许动物丝毫反抗。如果动物胆敢反击人类,就会被冠以“食人兽”的恶名,遭到毫不留情的围剿、诛杀。 那天下午,强巴回卡扎寨去拉大米,我独自到山溪采集一种名叫红蛙的两栖动物的标本。正忙着,突然听到从荒山沟里隐隐约约传来豺的啸声,我赶紧跑过去,趴在一块磐石背后,用高倍望远镜往下看。嚯!刀疤豺母正率领着一群金背豺,聚集在那棵吊着豺尾的歪脖子树下。刀疤豺母凝望着那条被山风吹得晃晃悠悠的豺尾,眼睛里充满了忧虑和恐惧;其他的豺在树下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断尾公豺则像个苦练本领的跳高运动员,一次又一次地向上跳蹿,想把那条尾巴从树上叼下来。可它不是什么“超豺”“飞豺”,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达到目的。 显然,豺们已经认出吊在树上的豺尾就是三年前被猎狗咬下来的断尾公豺的尾巴。在动物界,豺的智商是比较高的,它们一定知道这条豺尾突然出现在它们经常行走的荒山沟里,并且像招魂幡似的吊在树上,将意味着什么。 这是大祸临头的预兆,是围剿、追杀的密令。 按照常规,当受到威胁时,动物的第一反应就是转移、逃离,特别是在和人类发生冲突时,逃离往往是动物们的第一选择。但我知道,这群金背豺在一两个月内是不会离开这条荒山沟的。原因很简单,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是豺的繁殖季节,豺群中肯定有一些母豺已产下幼崽。犬科动物不像猫科动物那样能叼起幼崽转移窝巢。根据野外观察的记录,豺在隐秘的地穴或山洞里产下幼崽后,便不再挪窝。等幼豺长到三四个月,能跟着成年豺外出观摩打猎时,豺群才会离开原先的领地。 此时的豺群惶惶然无所适从,刀疤豺母长啸数声,守昆乱的豺群才镇定下来。它们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那棵对它们来说很不吉利的歪脖子树。 【4被关押在柳条筐里的幼豺们不断地抓吱柳条,呜呜地叫着】 天快黑了,强巴离开营地,要去树林里打山雉来改善伙食。翌日清晨,强巴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羊皮袋,踩着露珠回来了。刚跨进帐篷,他便将羊皮袋往地上一扔,疲倦的国字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说: “嘿嘿嘿,看我弄到了什么!” 羊皮袋里有活的东西在蠕动。我拉开绳扣一看,嚯,八只还在吃奶的幼豺。小家伙们身上已长出浓密的绒毛,呈现出一片柔和的金黄色,足踵间还有一些白毛。毫无疑问,这是一群小金背豺。 “这些豺真狡猾,藏得好严实。我摸黑儿找了整整一夜。天还没亮,刀疤豺母就带着豺群出去猎食了。我在洞穴外开了一枪,撵走了留在窝里照看幼豺的两只老豺。我摸进洞里,然后像捡蘑菇一样把幼豺捡了回来。”强巴简要地述说了他捕捉幼豺的过程。 只身夜闯豺窝,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胆量啊! “你把这些幼豺弄来,想干什么呀?”我问。 “有它们在手里,就不愁刀疤豺母和断尾公豺不前来送死!”强巴说这话时,目光凛然,坚毅的下巴扭向一边,透出一股杀气。 我明白了,强巴想以这些幼豺为诱饵,给刀疤豺母和断尾公豺设圈套,实施可怕的复仇计划。这手段很高明,也很卑鄙。 出于一个动物学家的良知和责任心,我坚决地劝阻,“不行,金背豺是国家的保护动物,你不能这么做。” “什么?要保护恶豺?”强巴眉毛上挑,显出很惊讶的样子,“你到尕玛尔草原的牧民家去问一问,谁会同意保护恶豺!” “金背豺是野生动物,国家的《野生动物保护法》禁止伤害它们。”我搬出法律武器,希望能有效地制止强巴的行为。 “嗬,蚊子、苍蝇、蟑螂、老鼠都是野生动物,是不是都要保护呀?”强巴嘴角微撇,满脸鄙夷地反问我。 “这是不同性质的事,蚊子、苍蝇、蟑螂、老鼠危害人类,属于‘四害’,理应消灭,但金背豺属于濒临绝种的珍稀动物,喜食啮劫齿类动物,哦,就是喜欢捕捉老鼠、野兔。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益兽,人类不该对它们滥捕滥杀。”我站在动物学家的立场上据理力争。 “什么?豺狗还是益兽?哈哈!真要叫人笑掉大牙喽!”强巴吃惊得就像听到一棵树张口说话,眼睛瞪得大大的,“你这话要是让卡扎寨的父老乡亲听见,他们非朝你身上吐口水不可。我们卡扎寨人都把这些恶豺看作是同老鼠一样可恶的东西,恨不得把它们统统消灭。” “这种看法肯定是错误的。”我说。 “放屁!哦,对不起,请原谅我的粗鲁。”强巴的脸涨得通红,手挠着自己的头。看得出来,他在竭力克制着愤怒,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说出来的话仍然像硬邦邦的石头,“我们卡扎寨人有句谚语:朋友来了敬美酒,豺狼来了握刀枪。豺狼,豺狼,豺排在狼的前面,比狼更坏、更可恶。” 我明白,豺狼作为坏蛋的代名词,是人类日常生活中的习惯用语,但这并不能说明这两种动物就是十恶不赦的害兽,这里有人类的偏见。可惜我嘴笨,一时半会儿无法说服强巴,只能保持沉默。 “唉,你没当过牧民,不晓得恶豺的厉害!”过了一会儿,激愤的强巴稍微平和了一些,缓了口气说,“那些恶豺残暴狡猾。它们将牯牛团团围住,跳到牛背上,用牙齿咬住牛尾巴,强迫牛尾巴翘起来,然后用尖利的爪子向牛的肛门捅去,将血淋淋的牛肠子拉出来。再健壮的牯牛,—旦肠子被拉出来,也就一命呜呼了。恶豺还会搞阴谋诡计。它们吃完羊后,将羊头和羊皮完整地保留下来,披在自己身上,伪装成一只羊,趴在草丛中。当不明真相的羊走近时,豺就突然从羊皮底下蹿出来将羊扑倒。更为可恶的是,豺的脑袋瓜比巫师转得还快,即使你把陷阱设置得再巧妙,浮土上布满了图章似的羊蹄印,它们也不会踩上去;即使你用猪油把捕兽铁夹擦七遍,它们的鼻子也能闻出破绽来;即使你将猎网安装在茂密的树枝上,树底下拴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它们也不会像其他野兽那样因为抓小羊羔而被猎网捕获。我们卡扎寨的乡亲都认为,豺是恶魔转世,野鬼再生,是世界上最坏的东西。” “豺是食肉兽,当然会捕捉包括牛羊在内的食草兽。用豺爪捅肛门、抠肠子也好,披着羊皮乔装打扮也好,这些都是它们的觅食技能,就像我们人类用弓箭射杀飞鸟,用渔钩钓鱼一样。这不能证明它们就是该杀的恶兽。”我竭力反驳强巴的观点,“它们不踩陷阱,绕开捕兽铁夹,不去捕捉网下的诱饵,这更证明了豺是一种具有较高智慧的动物。它们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让自己在凶险的环境里生存下去。这难道谈得上是罪孽吗?” “哎,你怎么老是帮豺说话呀!你是豺的亲戚?豺的朋友?豺请的律师?豺的保护神?”强巴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望着我,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你怎么能将人和豺相提并论?” “人也好,豺也好,都是大地上的生命,都有生存的权利。”我说。 “生命和生命是不一样的,就像森林里的菌子,有鲜美可口的牛肝菌和青头菌,也有人吃了就会被毒死的毒伞菌和毒红菇。”强巴说。 我说:“根据科学工作者野外考察得出的结论,尕玛尔草原上的金背豺的数量已经很少了。金背豺偷盗牧民牛羊的事,也是极个别现象,不会对牧业产生严重的危害。通过对死豺进行解剖,科学工作者发现,金背豺的主要食源是红毛雪兔——一种野生的啮齿类动物。” “就算你说的是事实,也不能说明恶豺就不该被剿灭!”强巴不服气地说,“红毛雪兔肉质鲜美,兔皮还可以卖钱。要是恶豺都死光光,红毛雪兔的数量就会增加,我们就可以组织狩猎队到尕玛尔草原打兔子,这肯定是一项很赚钱的副业。说不定,从此我们卡扎寨就步入小康了。” 强巴就像一头犟脾气的牛,认了死理。我很难说服他,只能在一旁静观其变,看他如何对付这群金背豺。 幼豺们差不多有半个月大,已经会行走了。它们从羊皮袋里钻出来,瞪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我和强巴。刚开始,它们还有点儿害怕,挤在一起,但过了—会儿,它们就抑制不住淘气好动的天性,在帐篷里蹦蹦跳跳,打闹嬉戏。我用奶粉调了一盆牛奶喂它们。强巴用柔韧的柳条编了个大箩筐,像关押犯人似的把它们关抨了起来。 当天晚上,从营地四周的树林中,不时传来豺凄厉的啸叫声,声音尖厉,尾音颤抖,难听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无月的夜晚,一片漆黑,人们可以看见豺眼绿莹莹的光点,那些光点像鬼火一样,在黑夜里流动。不用猜也知道,这群金背豺狩猎结束后,回到洞穴,发现幼豺们不见了,便靠灵敏的嗅觉找到这儿来了。 为了防止野兽侵袭,我们在营地挖了一条3米宽、2米深的防护沟,还用碗口粗的树桩扎成一道高达3米的结实的栅栏。豺群再凶猛,也无法闯进来。 下半夜,几只胆大的豺竟然越过防护沟,扑到栅栏上,尖尖的嘴从树桩之间的缝隙里伸进来,恶毒地向我们啸叫。被关押在柳条筐里的幼豺们听到成年豺的叫声,便用稚嫩的爪牙不断地抓咬柳条,呜呜地叫着。幼豺们发出的声响,更加刺激了成年豺。成年豺竟然用脑袋撞击树桩,咚咚咚,就像擂鼓一般。 强巴隔着栅栏开了一枪,豺们仓皇逃窜,但半小时后,它们又卷土重来,围着营地喧嚣吵闹。 “顶多再让它们嚣张两天,我就会把它们统统选进地狱!”强巴宣誓般地说道。 直到东边的山顶上浮出一片玫瑰色的晨曦,这群救子心切的金背豺才不得不退回荒山沟。 【5断尾公豺接受了豺群的制裁,愿意为换取幼豺的生命而牺牲自己】 听说有一群野驴在高黎贡山的南麓一带活动,但我们转了一天半,都没能找到它们的踪影。夕阳西下,我们踏着小径晚归。路过荒山沟时,我们又见到了那群金背豺。它们围成一个大圆圈,聚集在那棵悬吊着豺尾的歪脖子树下。圆圈中心是那只被咬掉尾巴的断尾公豺。围成圆圈的豺们表情严肃,视线集中在断尾公豺身上,嘴里发出稀奇古怪的低啸声。被围在圈内的断尾公豺则大声咆哮着,龇牙咧嘴。看得出来,它很紧张,也很恐惧。夕阳在树林里投下一片恐怖的血光。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豺群表现出如此怪异的行为。多豺把一只豺围在中间,这情景像是在开公审大会:围成圆圈的豺扮演着审判员的角色,被围在中间的断断尾公豺则像个等待判决的嫌疑犯。如果我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么,豺群那稀奇古怪的低啸声就是在控诉嫌疑犯的罪行,而断尾公豺的咆哮则是在为自己大声辩护。 作为一个动物学家,我对这一鲜为人知的现象兴趣盎然,用望远镜目不转睛地观察。 这时,刀疤豺母仰起脖颈,发出一声长啸。扮演审判员的豺群和扮演审判员的豺群和扮演嫌疑犯的断尾公豺全都安静下来,凝神屏息,就像在等待法官宣读最后的判决。 呦欧——呦欧——呦欧——刀疤豺母发出三声尖厉的啸叫。 刚刚还挺立着的断尾公豺现在则四腿一软,跪卧在地,像囚犯听到了死刑的判决;而围成圆圈的豺,个个都垂下了头,表情似乎很难过。 突然,断尾公豺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跳了起来,背上金色的豺毛散开,眼睛里凶光毕露。它像一头困兽,朝围着它的豺群狂啸。一只母豺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豺圈出现了一个缺口,断尾公豺趁机蹿了出去,啸叫着朝荒野飞奔。 显然,断尾公豺不服刀疤豺母的判决,用武力进行抗诉。它蹿出豺圈飞奔而去的行为,其性质属于越狱潜逃。 我以为,刀疤豺母一定会率领众豺追赶断尾公豺,就像追捕在逃的通缉犯。但我想错了,刀疤豺母只是扭头望着远去的断尾公豺,发出一声如泣如诉的长啸,然后其他豺也都学着刀疤豺母的样子,遥望着断尾公豺的背影,哀啸起来。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将望远镜转向了那只逃窜的断尾公豺。断尾公豺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了下来。它回头朝身后的豺群张望,不转身返回,也不继续前行,只是扭着脖子在原地转着圈。 刀疤豺母和其他豺仍仰着脖子,不停地哀啸。 终于,断尾公豺举步往回走了,但走得很慢,好像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它眼角下垂,嘴巴微张,舌头耷拉着,一副要去受刑的痛苦模样。我很奇怪,断尾公豺现在并未受到羁押,它不愿回豺群,尽可以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世界很大,去留任意,何必违心地往回走呢? 当断尾公豺回到那棵歪脖子树下时,众豺又将它围了起来。刀疤豺母舔着断尾公豺的脑门儿和耳廓,其他几只母豺舔着断尾公豺的身体和四肢,好像在嘉奖一个凯旋而归的英雄。但断尾公豺并没有丝毫的得意,其神情反而更加痛苦。 过了一会儿,刀疤豺母将脸贴在断尾公豺的脸上,磨蹭抚慰。在我的印象里,豺这种动物表达感情的方式比较粗糙,即使雌雄相恋,也没有如此亲昵的举动,只有刚刚做母亲的雌豺,才会用这种动作抚慰还没睁开眼睛的小宝贝。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成年豺之间的缠绵悱。与此同时,另外的四只母豺像事先约好了一样,分别舔着断尾公豺的一条腿,而且所舔的部位都是膝盖。 又过了一会儿,刀疤豺母将断尾公豺的脑袋埋进自己的下巴颏儿。然后,刀疤豺母抬起头,望了一眼那条悬吊在树上的豺尾,直起脖子短促地叫了一声。随着那声啸叫,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罕见的行刑场面:那四只正在舔着断尾公豺膝盖的母豺,突然咬住了了断尾公豺的腿。 断尾公豺本能地想从四只母豺的口中逃脱出来,但它的四条腿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法动弹。它痛苦地啸叫起来,扭头甩颈,瞪眼张嘴,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但奇怪的是,它没有反抗,没有去反咬那些母豺。 母豺们狠命啃咬。我虽然听不到声音,但能感觉到豺牙在锯磨骨头,膝盖在断裂。断尾公豺的身体猛烈地颤抖着。 刀疤豺母又发出一声啸叫,四只行刑的母豺一起松开嘴,从断尾公豺身边跳开。这时,断尾公豺就像被锯邮行的木头,一下栽倒在地。断尾公豺的四条腿都断了,这辈子甭想再站起来了。它哀啸着,在地上打着滚。 所有的豺肃立在断尾公豺面前,低首垂尾,神情悲怆。 我真弄不懂,既然如此悲痛,为何又要把它咬伤致残呢? 山峰上的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消退。刀疤豺母走到断尾公豺面前,一伸脖子,吐出一些糊状物,其他母豺也学着刀疤豺母的样子,吐出一些东西来。我懂得,这是豺特殊的哺养方式。母豺在外面获得猎物后,尽量将肉块吞咽进肚子里,回到洞穴,再将半消化的肉块吐出来喂自己的幼豺,这也叫假性反刍。断尾公豺闻了闻那些糊状物,把头扭开了。它已经被毁了,怎么还吃得下东西? 几只暮归的乌鸦停栖在歪脖子树上,呱呱地叫着。刀疤豺母抬头望着树上的那条豺尾,凄凉地长啸一声,带领豺群钻进了灌木丛。 悬吊的豺尾、被关押的幼豺、残酷的私刑,突然,我脑子里豁然一亮,找到了这几件事情之间的因果链。悬吊在歪脖子树上的豺尾向豺群显示,有人要为三年前那只被它们撕成碎片的藏獒报仇雪恨。紧接着,八只幼豺被掳掠。豺群虽然找到了关押幼豺的地方,但无力将幼豺营救出来。那条挂在树上的豺尾就是闪着寒光的复仇利剑。饱经沧桑的刀疤豺母很清楚,它们不是人类的对手,无法与人类抗衡。对于它们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妥协让步。既然复仇者将那条豺尾高挂在树上,刀疤豺母它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复仇者主要是冲着惹事生祸的断尾公豺来的。为了救出那八只幼豺,为了整个豺群的生存,刀疤豺母决定牺牲断尾公豺。刀疤豺母不忍心这样做,却不得不这样做。因此,在咬断断尾公豺的腿后,刀疤豺母发出凄厉的啸叫,像对待自己的幼豺豺那样,吐出糊状食物抚慰断尾公豺。 豺群走远了。我和强巴从山腰来到那棵树下。暮色苍茫,乌鸦的聒噪和断尾公豺的呻吟组合成世界上最难听的二重奏。观到我们的身影,断尾公豺就咬紧牙关,停止了呻吟。断尾公豺虽然站不起来,但仍昂首挺胸,艰难地保持着猛兽的尊严。它的眼里没有畏惧,也没有悔恨,只有悲凉和无奈。 强巴拉动枪栓,把枪口对准断尾公豺的脑袋,骂道:“恶豺,你也有今天,我要用你的豺头祭我的雪娇!” 断尾公豺仍倔强地抬着头。我想,当豺群将它围在圆圈中间,像开公审大会似的朝它啸叫时,它就料到自己将面对猎人黑洞洞的枪口。它曾冲开豺的包围,有机会逃之夭夭,但最后还是回到了要将它置于死地的豺群中间。种群的利益战胜了求生的本能。在片刻的动摇后,它接受了豺群的制裁,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整个豺群的安全。 顿时,我心里对断尾公豺产生了一种敬意。 砰的一声枪响,一团青蓝色的硝烟将断尾公豺包裹起来…… 歪脖子树上的乌鸦惊叫着飞走了,就像一支送葬的小乐队。 “强巴,你也瞧见了,豺群替你惩罚了断尾公豺。刀疤豺母在为三年前的事向你赔罪!”我拍拍强巴的肩膀说,“冤家宜解不宜结,雪娇的仇已经报了,把八只幼豺还给它们算啦。” 强巴浓眉紧锁,思忖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我在埋葬雪娇时发过誓,要把这群恶豺统统消灭。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不错,断尾公豺是杀害雪娇的罪魁祸首,但其他豺也罪责难逃。我是看着我的雪娇被这群恶豺你一口我一口地咬死的。这是一群十恶不赦的豺,千刀万剐也难解我的心头之恨。” “冤冤相报何时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想了。”我劝慰道。 强巴缄默不语,执拗地摇摇头。过了好一阵,他才耳语般地轻轻说了一句:“这八只幼豺没参与杀害我的雪娇,报完仇后,我负责把它们养大,放归山林。” 【6刀疤豺母匍匐在地,哀啸着,求我放它们一条生路】 荒山沟的尽头是被祢为一线天的狭长山谷,仅有五六米宽,上面布满了蒿草,两边是悬崖峭壁,连猿猴都难以攀登。出了一线天,有一座铁索桥,悬挂在两山之间;桥底下是水流湍急的怒江,桥面上铺着木板,人畜勉强可以通行。 强巴捕豺的具体步骤是:在山谷口的蒿草丛里撒些硫磺,将装着八只幼豺的柳条筐放在山谷中段;豺群听到幼豺的叫声后,会毫不迟疑地赶来营救;它们钻进一线天,就等于钻进了圈套。此时正值旱季,天干物燥,强巴只需在山崖朝撒着硫磺的蒿草丛扔下火把,枯黄的蒿草一点就着,霎时间便会蔓延成一道火墙。峡谷的劲风吹向怒江,豺群必然往江边逃;江边是几十丈深的峭壁,唯一的生路就是铁索桥。而我早就守候在桥上了;当浓烟升起,我便抽掉桥面上的两块木板。豺爪不比猴爪,无法抓住滑溜溜的铁链攀援而行。最后,豺群不是被背后的野火烧焦,就是从桥上跌下怒江,被浪涛吞噬。 从狩猎角度看,这称得上是个绝妙的办法,不仅能把这群金背豺一网打尽,而且我和强巴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我们开始行动了。 强巴把一根长长的麻绳系在柳条筐上后,将蒿草点着火。浓浓的烟柱腾空而起,那只装着幼豺的柳条筐像乘电梯一样被拉上山崖,接着,便听到豺群一阵阵的啸叫声。 我站在铁索桥中央,动手将桥面上的两块木板抽掉。 几分钟后,刀疤豺母便带着惊慌失措的豺群涌到桥头。看见我站在桥中央,刀疤豺母停住了脚步,四下张望。显然,它在寻找第二条可以逃生的路。但它很快明白,除了这条铁索桥,它们没有其他的路了。刀疤豺母龇牙咧嘴,眼睛瞪得溜圆,背毛耸立,脸上的那道刀疤红得发紫,露出一副恶魔般的凶相。看得出来,它想把我吓走,然后率领豺群过桥。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前面有一段三米长的桥面已变成了空心桥面,上面横着两条拇指粗的铁链。除非它是豺类中的跳远冠军,否则绝不可能在晃晃悠悠的桥上跳出这么远的距离;除非它是会演杂技的马戏演员,否则也绝不可能像走钢丝那样稳稳地踩着细细的铁链,越过这段空心桥面。 果然,刀疤豺母冲到空心桥面前,哀嚎一声,停了下来,探出脑袋,向桥底下望了一眼,然后又吓得缩了回去。这一段怒江十分险急,江心矗立着矾石,汹涌而至的江水如野马奔腾,撞击着暗礁,发出雷鸣般的声音。其他豺跑到这儿,也都吓得扭头往后退。 豺群挤在桥头,退退不得,进进不得,乱成一团。 烈焰腾空,枯枝败叶烧得噼噼啪啪地啊,此时的一线天变成了一片火海。风助火势,火扬风威,张牙舞爪的火龙渐渐逼近桥头。好几只豺都绝望了,神经质地互相撕咬起来。有一只胸毛已掉光的老豺,闭着眼睛,沿着桥面一步步地往前走,想在不知不觉中一脚踩空,掉下江去,以减少临死前的恐惧和痛苦。 呦哦——刀疤豺母仰天长啸,混乱的豺群这才稍稍安静些。互相打斗的豺停止了撕咬,胸毛己掉光的老豺也收住了脚步,几十只豺盯着刀疤豺母,等着刀疤豺母拿出逃生的办法。 刀疤豺母踏着碎步跑到桥中央,伫立在被我抽空了桥面的铁索前,镇定地望着我。这一次,它没有龇牙咧嘴,露出扑咬的凶相来威胁我。它缩着脖子,显出很温顺的样子。突然,它躺了下来,四条腿往外趴开,下巴贴着桥面,嘴向上翘,耳廓下垂,露出柔软、易受伤害的脖颈,摇着豺尾,发出轻柔而又凄惨的啸叫。 我研究过豺的行为。当两只豺发生争执或撕咬时,斗败的一方就会做出刀疤豺母现在的这种姿势,表示放弃抵抗、认输服输、无条件投降。在豺的世界里,一旦一方做出了这种屈服的姿态,另一方就会网开一面,停止扑咬。在同类相争中,对认输者的扑咬,是豺族的一项不能触犯的重要禁忌。 这真是一只智慧超群的母豺。它晓得豺群已陷入绝境,只有我才能让它们绝处逢生。 看到刀疤豺母的样子,所有的豺也都匍匐在地,朝我亮出易受伤害的脖颈,呦呦地哀嚎。 我的心颤了一下。我本来就对强巴可怕的复仇手段持有不同意见。为了一只猎狗,就要把这群珍贵的金背豺全部消灭,这实在太过分了。保护珍奇稀少的野生动物是动物学家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与这群金背豺无冤无仇,不应该帮着强巴对付它们。 野火蹿上桥头。几团枯草被野火点燃,随风飘荡,像一群火鸟一样飞落到桥上。一团燃烧的枯草滚到刀疤豺母的背上,金色的背毛吱吱地被烧焦了。刀疤豺母被烫得嘴都歪了,可还是匍匐在地,向我哀求。 豺群已经火烧眉毛了,要是我不帮它们,它们很快就会在火焰的驱赶下,像煮饺子似的从空心桥面跌进波涛翻滚的怒江。 我不再犹豫,立刻将一块木板伸过去,搭在被我抽空的桥面上。 我还没放稳木板,豺们就一只接一只地飞跃而过了。 当豺群过桥时,刀疤豺母仍趴在桥面上,保持着向我乞求宽恕的姿势,嘴里还呦呦地啸叫着。 当七八十只豺全部从木板上蹿跃而过,安全地跑进对岸的树林后,刀疤豺母才站起来,踩着木板通过那段空心桥面,来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嘴伸过来,在我裤腿上轻轻磨蹭了几下,呦呦地叫了几声,好像是在对我表示感激。之后,它便一溜烟地越过铁索桥,追赶豺群去了。 火龙蹿出一线天,蔓延到铁索桥头,点燃了木板铺设的桥面,但金背豺群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事后,我对强巴撒了个谎,说木板上的铁丝拧得太紧,我解了半天才抽掉一块木板,那时,豺群己到了桥上。强巴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7我朝坡顶的豺群大喊救命,刀疤豺母率领豺群冲了下来】 没想到,被激怒的野驴那么可怕,简直像一群群亡命徒,盯着我和强巴不放。 我们是在山南一块平坦的牧场上找到这群野驴的。在我国,野驴被列为濒危动物。高黎贡山一带已有二十多年未发现它们的踪影。刚见到它们时,我格外兴奋,举着摄像机一个劲儿地拍摄。野驴是一种机敏胆小的动物,因此,我根本没想到要对它们有所防范。 这群野驴共有一百多头。此时正值它们的交配季节,几头年轻的公驴为争夺配偶互相扑咬,吭吭地鸣叫,斗得不亦乐乎。我拍摄了许多珍贵的镜头。一头黑脖子母驴啃着青草慢悠悠地走过来,一直走到我和强巴藏身的灌木丛前,好像故意来抢镜头似的。强巴从羊皮袋里掏出一根尼龙绳,绳子的一头系着一块月牙形铅巴——高黎贡山一带的牧民特有的绊马索。逮马时,将绳索用力朝马腿扔去,铅巴会将绳索缠绕在马腿上,马就会被绊倒在地。强巴朝我眨眨眼,做了个抛扔绳索的手势。我明白,他想绊倒那头黑脖子母驴。这主意不错,活捉一头野驴,对我的研究大有帮助。 强巴站起来,啊地大叫了一声;看到从平地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黑脖子母驴大惊失色,身体竖立,前蹄扬起;强巴一扬手,用绊马索缠住了母驴的后蹄。 野驴只有普通马的三分之二那么大,但力气却不比马小。那头母驴跳跃着,顽强地朝前奔去。强巴拽不住它,被它牵出灌木丛,跟着它在草坡上踉踉跄跄地奔走着。驴群惊慌地嘶鸣,跑到远远的地方观望起来。 “来,快来帮帮我!”强巴费劲地攥着绳头,朝我喊叫。 我放下摄像机,冲出灌木丛,飞奔过去。黑脖子母驴往下坡跑,速度很快。等我赶到强巴身边时,它已经快跑到坡脚下了。我和强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拽住了它,并将它按翻在地。我抱住驴脖子,压在驴身上,强巴动手绑住四只驴蹄。黑脖子母驴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这时,四面八方传来吭吭的驴叫声。我抬头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什么时候,驴群已经将我们团团包围了。一头身强力壮的白脸公驴鸣叫着,来回奔跑,指挥驴群慢慢地缩小包围圈。 也许,发情期的公驴胆子格外大,脾气也格外暴躁。它们见我们粗暴地捆绑黑脖子母驴,误把我们当作情敌,要与我们拼斗一场。 糟糕的是,强巴的猎枪、藏刀以及我防身用的左轮手枪,全都放在了坡顶的灌木丛中,离我们现在的位置至少有三四百米远。我们手无寸铁,草坡上连可以当作武器使用的石头都没有。 强巴将母驴的四只蹄子捆扎结实,站起来挥舞双手,青蛙似的蹦跳着,扯开喉咙大叫。我知道,这是猎人惯用的手段。当与野兽不期而遇时,猎人用这种最原始的示威方式,能将野兽吓退。但这一次,此招失效了。野驴们纷纷扬起前蹄,吭吭高叫,那震耳欲聋的声音,把强巴的叫喊声压了下去。 白脸公驴低着头,朝我冲过来,举起两只锤子似的前蹄,来敲我的脑袋。若让它得逞,我的脑袋不是开花,就是成了重度脑震荡。强巴眼疾手快,一扔绊马索,那月牙形的铅巴不偏不倚地砸在它的嘴上。不知道是否敲掉了一颗门牙,白脸公驴放弃了对我的攻击,转身跑回驴群中去了。 白脸公驴的攻击行为具有示范效应,其他几头公驴也都想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驴蹄咚咚咚地敲击着地面,像擂鼓似的。 我一看势头不对,忙对强巴说:“把那头母驴放掉算了,别惹麻烦。” 强巴也意识到我们的处境危险,只好无奈地解开了绳索。黑脖子母驴翻身站了起来,委屈地吭吭叫着,跑回驴群。 我们以为,放了黑脖子母驴,驴群就不会攻击我们了。但我们错了,驴群依然围着我们不放。我和强巴朝坡顶移动,打算回到灌木丛拿枪。朝天空开上几枪,一定能把这些狂热的野驴吓得屁滚尿流。 强巴挥舞着绊马索,大叫着;我也像练武一样挥拳踢腿,企图冲出野驴的包围。 当野驴离我们还有十几米远时,白脸公驴突然转了个身,其他野驴也跟着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将屁股对着我们。它们决不是要开屁股展览会——驴屁股没什么美感,也不是要集体放屁熏死我们或集体喷粪臭死我们,而是准备施展野驴最具威力的尥蹶子战术。 马科动物在遇到敌害时,除了奔逃,还有两种自卫方式:一是用前蹄蹬踢敌人,二是尥蹶子。所谓尥蹶子,就是跳起来,后腿猛烈朝后蹬踢。马科动物的腿部肌肉非常发达,蹄子坚硬,尥蹶子具有很大的杀伤力。我曾在一篇报道中看到,一只金钱豹想猎杀一匹小马驹,愤怒的母马拼命尥蹶子,正好踢中金钱豹的脑袋,金钱豹当场昏死过去。据介绍,野驴在荒野遭遇狼群,来不及躲避时,就会布下圆圈阵,一个个尾朝内、头朝外,集体尥蹶子,以对付狼的扑咬。 此时,一百多头野驴跳着尥蹶子,草叶纷飞,尘土漫卷。别说逃出包围圈了,我们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白脸公驴被砸伤的嘴唇肿起好大一块。它一面蹬踢后腿,一面吭吭地高叫,气焰嚣张。野驴们步步进逼,包围圈越缩越小,半径只剩下五六米了。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铁锤似的驴蹄就会无情地落到我们身上,我们便会像足球似的被踢来踹去,最后被野驴踢进死亡的地狱之门。 此时,我脊梁发麻,两腿发软;强巴的额头上也沁出一层冷汗。一个动物学家和他雇的向导,死在野驴蹄下,这真是让人笑掉大牙的事啊。 就在这危急关头,坡顶传来一声尖厉的豺啸,大部分野驴像听到了敲响的丧钟,立刻停止了尥蹶子,惊慌地抬头张望。我循声望去,哦,是那群金背豺,它们正从坡顶穿越而过。据野外考察记录,野驴最惧怕的天敌不是老虎,也不是狼群,而是豺群。当野驴遇到老虎或狼群时,可以围成圆圈,用尥蹶子的办法顽强抵抗。但这招对豺群却丝毫不起作用。豺有一个其他猛兽所不具备的绝招——跳到猎物的臀部上,用尖利的豺爪捅进猎物的肛门,将猎物的肠子掏出来。如果野驴撅着屁股尥蹶子,那无疑为豺施展绝招提供了方便。 豺的这种怪异的猎杀方式很龌龊,很下流,也很残忍,这大概是豺的名声很坏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不管怎么说,野驴怕豺,就像老鼠怕猫。只要豺群从坡顶冲下来,这群该死的野驴就会闻风丧胆,撒腿奔逃,这样,我们就能解围了。 这时,好几头胆小的母驴已经摆开了逃跑的架势。 但几十秒钟过去了,豺群只是站在坡顶遥相观望,并没有朝驴群扑过来。我再次望去,不由得心凉了半截。原来,许多豺的嘴里都叼着肉块和骨头,肚子圆鼓鼓的,这表明它们刚刚享用完一顿丰盛的大餐。豺与很多食肉兽一样,并非喜好杀戮的屠夫,也没有为了消闲娱乐而打猎的癖好;它们捕捉其他动物,只是生存的需要;一旦填饱了肚子,它们就没有兴趣去追逐猎杀了。这就是说,这群豺此时并没有扑咬野驴的冲动和欲望。 领头的刀疤豺母摇了摇叼在嘴里的半只红毛雪兔,发出一声轻啸,转身欲走。对于荒原上各种动物的打斗厮杀,刀疤豺母早已司空见惯。对它来说,我们和野驴的争斗毫无新鲜感,不值得它停留观赏。 白脸公驴显然明白这群路过的豺不会前来干预,于是,低落的士气重新膨胀起来;其他野驴也抛却了胆怯,振作精神来对付我们。 一头母驴在离我仅两米的位置尥蹶子,虽没踢着我,但带起的泥沙却飞射到我的眼睛里。白脸公驴趁我揉眼睛的时候,绕到我身后,一跃而起,两只后蹄狠狠朝我踢来。我要是被它踢着,轻则腰杆断裂,重则一命呜呼。这时,强巴一个箭步蹿上来,猛地把我推开,他自己却躲闪不及,被驴蹄蹭了一下小腿,疼得他倒吸冷气,站也站不稳了。 我朝着坡顶的豺群大喊救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向豺群呼救的,也许是出于溺水之人想抓住救命稻草的心理,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刀疤豺母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不管怎么说,眼下只有这群豺能将我和强巴从这群疯驴中解救出来,我不能放弃最后的希望。 转身欲走的刀疤豺母又转了回来,面朝着驴群,三角形的耳廓竖得笔直,一副凝神谛听的模样。驴群围着我们,驴蹄扬起的尘土遮挡了它的视线。我使劲跳着,拼命挥舞双手,好让它能看见我。 我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刀疤豺母吐掉口中那半只红毛雪兔,背上金色的绒毛陡然张开来。它直起脖子长啸一声,发出了准备采取行动的指令。豺们纷纷吐掉叼在嘴里的兔肉和骨头,慵懒的身体刹那间绷得紧紧的,张牙舞爪地啸叫起来。 野驴们停止了尥蹶子,心惊胆战地望着坡顶。 刀疤豺母率领豺群顺着缓坡冲了下来。夕阳西下,豺群金色的背毛上映着艳红的晚霞,像一片流动的火焰。驴群纷纷夺路而逃,包围圈一下子溃散了。只有白脸公驴和另外两头年轻的公驴还不服输,打着响鼻,将屁股对着冲在最前面的刀疤豺母,大概想让刀疤豺母尝尝驴蹄的厉害。白脸公驴尥蹶子了,眼瞅着驴蹄就要踢中刀疤豺母的下巴,刀疤豺母却敏捷地一闪,躲到了两条驴腿之间。不等驴蹄落地,它便纵身一跃,扑到驴屁股上。白脸公驴大概知道豺有掏肠子的绝技,吓得魂飞魄散,像踩着火炭似的胡蹦乱跳,竭力吼叫。刀疤豺母从驴屁股上被颠了下来。白脸公驴不敢恋战,带着屁股上几道被豺爪抓出来的血痕,飞也似的落荒而逃。那两头年轻的公驴也狂奔而去。 豺群冲着野驴的背影啸叫了一阵,便不再追赶。它们本来就吃饱了肚子,没必要耗费体力追捕那些逃走的野驴了。 【刀疤豺母重新面对我和强巴,眼神中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无尽的悲苦】 我们得救了!我快要绷断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顿觉极度疲惫,身体瘫软得就像稀泥似的,趴在山丘上喘息。强巴坐在地上,揩去额角的冷汗,揉搓着被驴蹄蹭伤的小腿。他的腿上有一大块淤血,已经肿了起来。 刀疤豺母来到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友好地摇晃着尾巴,慢慢地伏下身体。显然,它是认出我后才率领豺群撵走野驴的,它没忘记两天前我解救豺群的那份恩情。 我朝它挥挥手,示意它带着豺群离去。它们毕竟是茹毛饮血的猛兽,呆在我们身边,总让人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刀疤豺母知趣地站起来,啸叫一声,将四散的豺召集一起,准备撤回坡顶。 那只胸毛已掉光的老豺,经过我身边时,用温和的眼神注视着我,像在对我行注目礼。当目光移向强巴时,它神经质地蹦跳起来,发出一声惨叫,声音恐怖得像被一支利剑穿透了心脏。所有的豺都如临大敌,一条条尾巴翘起来,—片片背毛竖起,一张张豺脸顿时变得凶暴残忍。 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只见老豺跑到刀疤豺母跟前,叽叽哦哦了一阵。刀疤豺母眼角上吊,嘴歪扭着,刚才还挺温柔的脸霎时间像涂了一层冰霜,透出掠食者的冷酷。刀疤豺母冷冷地盯着强巴,压低身体,小心翼翼地走来,就像在检测布满疑点的危险物品。 原来,老豺认出了强巴:是他将一条豺尾悬吊在歪脖子树上;是他摸进豺窝,掳走了八只幼豺;是他用幼豺做诱饵放火烧荒,差点儿把整个豺群都赶进怒江里喂鱼。刀疤豺母瞪大眼睛,一步步走近,用敏锐的视觉和嗅觉来进一步确认这个事实。 这都怪我疏忽大意。我只顾着让这些金背豺来对付那群疯驴,却忘了我的向导强巴和这些金背豺有着血海深仇。 强巴好像也从豺群的喧嚣与骚动中明白了什么,腾地站起来,攥紧拳头,双目圆睁,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呦哦呜——刀疤豺母仰天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啸。 这是确认,也是指控。 随着这声长啸,豺们全都围了上来,龇牙咧嘴,朝着强巴啸叫。 强巴拔腿冲向坡顶,想到灌木丛取回猎枪。只要有枪在手,他就能对付这些杀气腾腾的豺。可是他被驴蹄蹭伤了小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还没跑出多远,就有几只豺蹿到了前头堵截他。那只老豺和一只歪嘴巴母豺也蹿跃过来,扑到强巴背上,把强巴压倒在地。 豺群蜂拥而上,有的咬强巴的胳膊,有的咬强巴的腿。老豺咬着强巴的后脖颈,歪嘴巴母豺用尖利的爪子在强巴屁股上鼓捣着,想活掏强巴的肠子。 强巴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拳打脚踢,甩掉了趴在身上的豺。我赶紧跑过去,帮着他对付这些豺。 哗——我的衣袖被一只公豺咬下来了;咝——我的裤腿被一只母豺撕破了。我们手无寸铁,根本不是这些豺的对手,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被豺们的尖牙利爪撕成碎片。 呦哦——刀疤豺母威严地叫了一声,混战的豺纷纷从我们身上跳开,将我们团团围了起来。 强巴的衣裳被撕破了,肩头还被豺爪抓出数道血痕。 呦呜——刀疤豺母的视线落到我的身上,蓬松的尾巴摇摆着,发出柔和的叫声。 呦呜——呦呜——呦呜——其他豺也都朝我摆出和平的姿势,急切地啸叫着。 我懂了,刀疤豺母之所以发出指令让缠住我们的豺退出来,是想让我离开,不想伤害我。它虽然是豺,懂得恩怨分明。强巴似乎也看出了蹊跷,推着我说:“你快走,它们好像不想为难你。你走,快走啊!” “不,我不走。”我坚决地说。 我不会抛下强巴的。强巴不仅是一个热心的向导,而且在野外考察中,还多次救过我的命。有一次,我被一群马蜂追逐,无处躲藏,强巴挥舞树枝拼命抽打,将蜂群引开,我才得以顺利脱险,但他却被马蜂蜇了十几个包。就在刚才,他还把我从白脸公驴的蹄下解救出来,而他自己却被驴蹄蹭伤了腿。我决不能为了自己活命,屈服于豺,出卖自己的朋友。 呦呦呜呜——豺群一个劲儿地朝我叫看,好像在催促我离开。 “你快走吧,我要跟它们结算三年前的血债,跟你没关系。”强巴将那根绊马索结成一个活套,咬着牙说,“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要勒断这些恶豺的脖子!”说着,他就准备用那个活套去套离他最近的歪嘴巴母豺。 我知道,强巴是条硬汉子,不愿意连累我。 “强巴,你是我请来的向导,你要听我的。”我一把夺过强巴手中的绊马索,扔在地上,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他说,“来,趴下,跟着我做。” 我趴在地上,手脚伸开,将身体摆成一个“大”字,扭着脖颈,露出最易受伤害的颈侧动脉血管。 “你这是在干什么呀?是让这些恶豺更方便地咬死我们,还是向这些恶豺下跪求饶?”强巴满脸诧异地问,他仍站得笔直,大有一种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气概。强巴就是这样的人,宁愿死,也不做软骨头。 “强巴,就算我求你了,快趴下来。我以后再跟你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抱住他的脚用力一拖,把他拽倒在我身边。 想起了刀疤豺母在铁索桥上乞求我的情景,我才决定采用同样的方法渡过难关。我知道,身体平趴在地上,在豺的世界里,表示屈服和放弃抵抗;朝对方暴露出最易受伤害的颈侧,其实是要平息对方的怒火,使对方不触犯豺族的重要禁忌——攻击诚心诚意的求和者。 在铁索桥上,刀疤豺母用这种姿势让我产生了恻隐之心;我希望现在这个姿势也能使刀疤豺母大发慈悲。 刀疤豺母望着趴在地上的我和强巴,若有所思地垂下脑袋。 哦——哦——歪嘴巴母豺和另外几只母豺恶狠狠地咆哮起来。我猜想,它们应该是被强巴掳走的八只幼豺的母亲。对它们来说,失子之痛难以磨灭,劫子之仇是一定要报的。它们不满刀疤豺母的犹豫,催促刀疤豺母对我们,不,准确地说是对强巴,实施报复行动。 其他豺也跟着这几只失子的母豺咆哮起来,真是群情激昂,同仇敌忾啊。 刀疤豺母虽然是这群豺的首领,恐怕也不能完全不理会众豺的意愿。我担心刀疤豺母会顶不住这种压力,向豺群发出攻击我们的指令。果然,刀巴豺母眼角上挑,鲜红的舌头来回磨着白森森的豺牙,似乎产生了扑咬之意。我赶紧学着豺的样子,将嘴巴往上翘,吊着嗓子说:“你千万别干蠢事,今天你要是伤害了强巴,我发誓,明天我就会带着狩猎队来,把你们统统消灭。冤冤相报何时了啊!你若肯放我们一马,我保证,一定设法把你们丢失的八只幼豺还给你们……” 刀疤豺母肯定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它似乎从我真诚的表情和严肃的语调中领会到了某种东西。于是,它上挑的眼角又平放下来,嘴巴重新闭拢。 歪嘴巴母豺狂啸一声,不顾一切地蹿上来。刀疤豺母纵身一跃,扑了过去,一头撞在歪嘴巴母豺的腰上,把歪嘴巴母豺撞到一边。 呦——刀疤豺母冲着在地上翻滚的歪嘴巴母豺吼了一嗓子,那是严正的警告:“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准胡来,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歪嘴巴母豺爬起来,抖抖身上的草屑、泥沙,呦呦地叫唤起来。我虽然听不懂豺的语言,但从歪嘴巴母豺愤怒的表情和委屈的声调中不难猜测,它是在向众豺倾诉自己的失子之痛,控诉刀疤豺母袒护仇敌。 好几只豺朝刀疤豺母投去不满和疑惑的目光。有两只母豺噼噼啪啪地甩打自己的尾巴,以发泄心中的怨气;有两只公豺不怀好意地绕到刀疤豺母背后,摆开扑咬的架势。 也许是报仇心切,也许是觉得自己得到了众豺的支持,歪嘴巴母豺再一次像疾风似的蹿上来,张嘴去咬强巴的后脖颈。刀疤豺母怒啸一声,迎面拦截,举起一只爪子朝歪嘴巴母豺的脸上撕抓,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将歪嘴巴母豺的右耳咬了下来。 歪嘴巴母豺惨叫一声,落荒奔逃。 刀疤豺母威风凛凛地仰天长啸,那只咬掉的耳朵还在它的犬齿间弹跳,给它的嘴上涂抹了一层殷红的血。 众豺都被震住了。那两只心怀不满的母豺识相地停止甩打尾巴,那两只不怀好意的公豺也知趣地收敛起扑咬的架势。 也许,在桀骜不驯、野性十足的豺的世界里,只有采用最严厉的惩罚手段,才能保持首领的权威。 刀疤豺母重新面对我和强巴,静静地站着。它的眼神中没有敌意,也没有仇恨,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无尽的悲苦。终于,它叹息般地轻啸一声,扭头朝坡顶走去。 豺群也乖乖地跟着它撤离了。 我目送豺群远去。暮色苍茫,刀疤豺母脊梁弯塌,脑袋低垂,尾巴拖地,行走缓慢,一副身心交瘁的模样。 【9茫茫雪山,漫漫旅途,偌大的地球,竟容不下一窝金背豺】 当天晚上,我们回到营地,洗了澡,换了衣服。强巴开始喝闷酒。他将一瓶习水大曲全灌进了肚里,喝得酩酊大醉,胡说醉话,一会儿说要去金沙江淘金,赚了钱买一百只凶猛的藏獒,专门训练它们对付恶豺,要把天底下所有的恶豺一只不剩地统统消灭;一会儿又说要去买一架机关枪,嘟嘟嘟嘟地横扫豺群,把它们全部射倒…… 第二天中午,强巴从醉梦中醒来,闷着头抽了一袋烟,然后,扛起那只装着八只幼豺的柳条筐,朝山里走去。我问他到哪里去,去干什么,他也不搭理我,只顾往前走。 来到那棵歪脖子树下,强巴放下柳条筐,朝那条悬吊在树枝上的豺尾瞄了一眼,便抽出腰刀,一刀砍断了绳索。象征着复仇的豺尾掉了下来。然后,他又打开柳条筐,将八只幼豺放了出来。 获得自由的幼豺们呦呦咿咿地叫着,在树下奔跑嬉闹。 强巴拉着我,往山顶一片杂树丛中跑去。 我们刚躲进杂树丛,便听到山沟中传来豺嘻杂的喧嚣声。我用望远镜一看,嚯,原来是那群金背豺聚集在歪脖子树下。八只母豺将失散多日的小宝贝搂进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深情舔吻。幼豺们在母豺的膝下钻进钻出,撒欢撒娇,一幅母子团聚的动人画面。 我慢慢移动望远镜,寻找刀疤豺母。哦,它正蹲在一块圆形石头的旁边,守着一只幼豺。那只幼豺并没有因为回到豺群而高兴,而是蜷着身体躲在一边,一副很忧伤的样子。刀疤豺母伸出舌头去舔它,它竟然扭头躲开了。刀疤豺母伤感地抬起头,望着天空出神。 就在这时,山岬传来一声豺啸,只见一团金色的影子飞似的从山沟蹿出来,转眼间奔到了歪脖子树下。我仔细一看,哦,是昨日被刀疤豺母咬掉右耳的歪嘴巴母豺。歪嘴巴母豺在树下焦急地东张西望。刀疤豺母看到歪嘴巴母豺后,眉眼宽慰地舒展开,呦呦地叫了两声,退到一边。歪嘴巴母豺急忙蹿到圆形石头旁,见到那只蜷缩在落叶里的幼豺,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歪嘴巴母豺把那只幼豺严严实实地罩在自己身下,又舔又亲,吐出一些糊状物,嘴对嘴地给幼豺喂食。那只幼豺也变得活泼起来,在歪嘴巴母豺的腿上亲昵地磨蹭。 过了一会儿,歪嘴巴母豺平静下来,带着那只幼豺,来到刀疤豺母面前,用一种羞愧的表情,替刀疤豺母整理背毛,好像在为自己昨日的唐突与冒犯请罪。刀疤豺母则小心地舔了舔歪嘴巴母豺缺损的右耳,好像在为自己昨日过于严厉的惩罚表示歉意。 另外几只母豺也都来到刀疤豺母的身边,有的舔吻它的脖子,有的梳理它足踵间的丛毛,有的依偎在它身上,看得出来,它们都很敬重刀疤豺母。 豺群走了。当其他豺簇拥着八只幼豺,快要拐出山沟时,刀疤豺母站在歪脖子树下,朝着山顶的杂树丛长啸了三声后,才撒腿奔跑,追赶它的豺群。我想,它一定是在用豺的特殊方式向我们致谢。 就在这时,强巴突然掏出插在腰带上的牛角号,呜呜地吹了起来,腮帮鼓得像只皮球。随着牛角号低沉声音的响起,从我们身后约百米远的一道石坎里,忽然冒出一排人头来,有的戴着毡帽,有的扎着头巾,有的缠着兽皮,—看就知道是在山林里摸爬滚打的猎手。强巴刷地举起了猎枪,像发出了某种事先约定的指令,接着,那排猎手齐刷刷地举起了长筒猎枪。 我大吃一惊,原来强巴背着我暗中组织了卡扎寨的猎手,埋伏在那道石坎里。他们一个个手持猎枪,想利用豺群解救八只幼豺之际,将这群金背豺一网打尽!这手段太卑鄙、太阴险了!我不敢冒充英雄,用胸膛堵住那排黑洞洞的枪口。为保护金背豺用自己的身体去堵枪口,算不上明智之举。我只能有气无力地喊出一个字:“不——” 但没人听我的,强巴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便扣动了扳机。砰!清脆的枪声在我耳边响起。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山谷里回荡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完了,我想,这群金背豺完蛋了。豺群还没有拐出山沟,还在猎手们长筒猎枪的射击范围之内。二三十支猎枪齐射,就像镰刀割麦穗那样,豺群起码死伤90%以上。 我站起来,朝豺群望去。豺群没有像麦穗那样纷纷倒下,而是仍好端端地站在那儿,瞪着惊诧的眼睛,扭头朝身后张望。我当然不相信金背豺有刀枪不入的本领,我也不相信那帮闯荡山林的猎手突然间都变成了近视眼或斜视眼。我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如坠云里雾里。这时,刀疤豺母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那是奔逃藏匿的命令。顿时,公豺和母豺分成若干个小群体,簇拥着自家的宝贝幼豺,四下逃窜。砰!砰砰!站在我身边的强巴又扣动了扳机,石坎里的猎手们也跟着打出了第二排霰弹。我这才看清,猎手们的枪口都指向天空,霰弹打在树梢上,叶子纷纷扬扬地飘落,就像下了一场翠绿的叶子雨。 “你这是干什么呀?”我迷惑不解地问强巴。 “我要用枪声告诉这些豺,我们不欢迎它们,我们讨厌它们,希望它们从尕玛尔草原搬走,从这块土地上消失!”,强巴脖子上青筋暴突,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这群豺帮了我们大忙,要不是刀疤豺母出手相救,我俩早就被驴蹄踩得粉身碎骨了,你却……”我伤心得说不下去了。 “要不是看在这点儿情分上,我早就送它们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强巴说,“它们救过我一次,我也饶了它们一命,谁也不欠谁了。豺是恶兽,是灾星,是魔鬼,必须把它们撵走。” 我懂了,虽然刀疤豺母阻止了狂怒的野驴扑咬强巴,可那并没有使强巴消除对豺的偏见。强巴是条血性汉子,信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处世原则。这群金背豺救过强巴,他记住了这份情义,所以抬高枪口,朝天开枪,放这群金背豺一条生路。但在强巴心里,金背豺曾虐杀他的爱犬的仇恨,并未泯灭,牧民对豺的成见也没有消除。 在这里,传统势力非常顽固,惯性思维十分强大。 不一会儿,金背豺逃得无影无踪了,可强巴和那帮猎手仍砰砰地朝天开枪。那是在用武力威胁、恫吓豺群,传达人类对豺不友好的态度。 “要是这群金背豺拒绝迁徙他乡,继续留在尕玛尔草原,你们要怎么样呢?”我忧心忡忡地问。 “我已经不欠它们的了。我们是先礼后兵。”强巴遥望着高黎贡山的白皑皑的雪峰,一字一顿地说,“要是它们还赖在这儿不走,为了草原的和平与安宁,我们将组织狩猎队,无情地消灭这些恶豺!”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为这群金背豺未来的命运担忧,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消弭当地牧民与金背豺之间的仇恨。 “它们毕竟帮过我们,尤其是刀疤豺母,表现得还不算太坏。”强巴大概瞧出了我的心思,俯在我耳畔轻声说道,“我也不愿意用猎枪瞄准刀疤豺母的胸膛。可只要有恶豺在尕玛尔草原,牛羊就会遭殃,牧民就过不上太平日子。即使天神下凡,也洗刷不了恶豺的坏名声。我们牧民和豺是水火不容的。” 我低头不语,只能用沉默来表示抗议。 “你不用太为它们担心。”强巴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这些豺的脑袋瓜机灵得很,它们会揣摩人的心思,知道我们朝天放枪的用意,也许今天晚上就会离开这儿,到别处去谋生了。” 但愿如此,这也许是避免当地牧民与金背豺发生流血冲突的最好办法了。 那天晚上,我借宿在强巴家的毡房里。躺在暖融融的氆氇床垫上,我格外清醒,为人类强加在金背豺身上的坏名声深感不平,为当地牧民对豺的误解和偏见深感遗憾,为金背豺今后的命运深感忧虑。就这样,我胡思乱想,辗转难眠。凌晨两点时,鸡叫了头一遍,睡意才袭来。我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突然,寨子里的狗像过狂欢节一样集体吠叫起来,我的睡意像露水似的蒸发了。过了一会儿,黑夜里亮起了松脂火把,外面响起了人的脚步声和呐喊声。我听见有人在毡房外大声喊道:“快来看哟,恶豺搬家喽!”我急忙从床垫上爬起来,掀开厚厚的牦牛皮门帘,冲出门去。 月亮像个大银盘,高高地悬挂在墨蓝的天空上,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寨子正对面就是高黎贡山的日曲卡雪峰,—片薄云像银腰带似的,缠扎在山腰上。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在月色中银光四射,闪耀着璀璨的光华。全寨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朝日曲卡雪峰的方向翘首张望。在一条通往雪山垭口的山脊线上,几十个黑影正在缓慢移动。在白雪的映衬和月光的照耀下,虽然隔着宽阔的山谷,那黑色的剪影依旧清晰可见:尖尖的嘴巴,蓬松的尾巴,粗短的四肢,三角形耳廓,尤其是背部那条厚密的毛带,泛着碎金似的光亮,一看就知道是一群金背豺在行进。 “恶豺搬家喽!牛羊平安喽!” 人在欢呼,狗在汪汪地叫,寨子里热闹得就像在开庆祝会。 白雪覆盖的山脊线上,正在缓慢移动的剪影突然停了下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那只豺扭转脑袋,伸直脖子,朝着山脚下那片绿意葱茏、生机盎然的草原长啸起来。虽然看不清那只豺的模样,但我可以肯定,那是刀疤豺母。随着刀疤豺母做出啸叫的姿势,所有的豺也都摆出引颈高叫的姿势。 呦哦——呦——哦——呦呦——哦哦—— 雪山垭口吹来的寒风,将豺的叫声传得很远。 豺的嗓音本来就刺耳,叫声更是难听,就像群鬼在哭泣,有说不出的悲凉、凄惨、哀戚。 刀疤豺母和它的臣民们世世代代居住在尕玛尔草原。这块土地滋养了它们,记录了它们的快乐与烦恼。豺是一种有领地意识的动物,同其他依附在大地上的生命一样,难合热土,眷恋故乡。如今,在人类的威逼下,它们被迫离开这块土地,其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茫茫雪山,漫漫旅途,偌大的地球,竟容不下一窝金背豺!它们哭泣,它们哀叹,它们有理由向人类怒吼,有理由向苍天发出严厉的责问。 在豺群的啸叫声中,我分辨出一个苍老的声音,特别哀婉、凄惨,我确信那是刀疤豺母的叫声。这个不太和谐的苍老声音,像是在乞求人类的饶恕和原谅,像是在呼唤人类的理解和宽容。刀疤豺母是一只饱经风霜的老母豺,它宽厚仁慈,与人为善。在翻越雪山垭口的最后时刻,它仍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人类能丢掉对豺的成见,改变主意,同意它和它的臣民们继续留在这里生活。 谁愿意流落异乡为异客呢? 卡扎寨牧民从自家的毡房里取来了猎枪、铜鼓、响弩和牛角号,有的朝天放枪,有的擂响铜鼓,有的发射响弩,有的吹奏牛角号。牛厩里的牦牛哞哞直吼,羊圈里的山羊咩咩叫唤,马扬鬃嘶鸣,狗狂吠咆哮,整个寨子喧嚣得快要沸腾了。 我知道,这绝非友好的欢送,而是声势浩大的驱赶,是毫不留情的驱逐,含有用武力押解出境的意味。 我的视线一直在刀疤豺母身上。刀疤豺母好像遭受了巨大的打击,那剪影一下子缩小了许多。不难猜想,它泄气了,绝望了,也许难过得趴到了地上。过了几分钟,剪影又慢慢升起,朝雪山垭口走去。 豺群跟随着刀疤豺母向雪山垭口移动。 茫茫的雪坡上,几十个黑影在缓缓移动。高原缺氧,积雪深厚,它们步履沉重缓慢,远远望去,就像蜗牛在爬。枪声、鼓声、弩箭声、牛角号声和狗吠声持续不断地响着,催促它们快走。人类无情地粉碎了它们的最后一丝希望。 半个小时后,豺群消失在风雪弥漫的雪山垭口。 日曲卡雪峰北边的这道垭口,是出入尕玛尔草原的门户。对豺群来说,走出雪山垭口,等于被扫地出门。那里终年积雪,—年四季中,秋、冬、春三季大雪纷飞,两边陡峭的山峰上经常发生雪崩,肆虐的暴风雪像把加密的巨锁,牢牢锁住了这道门户,连最耐寒的雪豹都无法穿越。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只有夏末才能通行。毫不夸张地说,垭口难行,难于上青天。豺群这一去,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村民们欣喜若狂,放起鞭炮,抬出酒坛,饮酒作乐,举杯相庆。 我知道,物种的多样性对于保持生态平衡十分重要。大自然存在着一条环环相扣的生物链,一个环节断了,其他环节就会产生连锁反应,危及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生态系统;生态平衡被粗暴地打破,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我心里沉甸甸的,躲进毡房,暗暗叹气。 强巴端着满满一碗青稞酒,冲进毡房,喜气洋洋地冲着我嚷道:“没有豺狼的日子,就是牧民的盛大节日。来,为恶豺永远从尕玛尔草原消失,干了这一杯!” 我摇摇头,没去接他的酒碗:“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问你,藏语里的‘尕玛尔草原’,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豺狗出没的草原。”强巴答道。 “这就对了!”我说,“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人类、金背豺和其他动物共同生活的地方,你们现在赶走了金背豺,打破了生态平衡,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呢!” “你别老摆出一副动物学家的嘴脸教训人、吓唬人!”强巴不悦地说,“没了豺狗,只会是草更绿、羊更肥、牛更壮、牧民更富裕。这喜庆的酒你不肯喝就算了,你跟我们牧民不是一条心。” 说着,强巴就将碗里的酒泼在地上,气鼓鼓地跑了出去。 无论是藏族人还是汉族人,牧民的性格都是憨厚耿直,说话直来直去。我对强巴唐突的举动毫不介意,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金背豺搬迁后,这里万象更新,更绿、羊更肥、牛更壮、牧民更富裕,我心甘情愿受他的责骂。 唉,只怕适得其反啊! 【10金背豺搬迁后,红毛雪兔滚雪球般增多】 金背豺搬迁后的一段时间里,尕玛尔草原果然如强巴所说的那样,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金背豺离开后,草原上除了鹞鹰,就没有其他食肉兽了,而鹞鹰也只是偶尔捕食刚出生的羊羔,不会猎杀牦牛和成年羊;羊群不再需要牧羊人照看,牧羊犬都下岗待业了;牦牛自由自在地溜达着,不用担心会遭遇不测。天敌逃遁,危机解除,生存压力消失了,羊肥得都能从身上掐出油来,牦牛也壮得油光水滑,皮囊被绷得紧紧的。卡扎寨一位汉族牧民家的母羊产下了一对双胞胎,成为尕玛尔草原破天荒的大喜事,全寨男女老少都上门去祝贺;另一位名叫亚钟的藏族牧民养的一头牦牛,体重超过800千克,被评为卡扎寨的牦牛冠军。 最令卡扎寨牧民欢心鼓舞的还是红毛雪兔数量的日益增多。金背豺在这儿时,牧民带着训练有素的猎狗到草原狩猎,辛苦大半天,都逮不到一只红毛雪兔。金背豺搬迁后,仅仅过了三个多月,过去难得一见的红毛雪兔随即成了尕玛尔草原一道亮丽的风景。牧民们清晨来到草原,扯一把草,绾成一个草帽,戴在头上,稍事伪装,不到几分钟,便能看到碧绿的草丛中,一只只红色的身影精灵般地跳动着。即使枪法生疏的猎手,也能捕获到一两只红毛雪兔。红毛雪兔的肉虽不及牛肉、羊肉鲜美,但红毛雪兔毕竟属于野物,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不仅兔肉可以食用,兔皮也能在晾干后,拿到集市上去卖,虽不如水獭、冬狐、金猫等皮子贵重,但换点油盐酱醋还是绰绰有余的。 卡扎寨好几户牧民将羊群交给牧羊犬管理,自己则腾出时间和精力,专门捕猎红毛雪兔,将其当作一项贴补家用的副业。 强巴不无讽刺地对我说:“你说恶豺走了会破坏生态平衡,可事实上我们牧民的日子越过越滋润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确实无话可说,但愿我的预言永远不会变成现实。 然而,科学终归是科学,科学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该发生的事情迟早会发生的。 四个多月后,红毛雪兔的数量迅速增长。过去,在红毛雪兔活动最频繁的清晨,人们要用草编帽,伪装起来,蹲在草丛里,静静等待,过了好久,才能看到红毛雪兔的身影;如今,人们不必伪装,边走边唱,就算是深度近视,也能立刻发现红毛雪兔在绿草丛中晃动。过去,猎人牵着猎狗在草原奔波半天,只能靠运气捕捉红毛雪兔;如今,猎人无需亲自出马,只要将猎狗放进草原,一两个小时后,猎狗就会叼回一只半死咒不活的红毛雪兔。某日早晨,几个村民到尕玛尔草原寻找走散的牦牛,毫无目标地朝一片灌木丛乱放了一排枪,结果,竟然有两只红毛雪兔撞在了枪口上。即使是到草原玩耍的少年,也能用弩箭射倒几只红毛雪兔。 面对红毛雪兔迅猛发展的势头,刚开始,人们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灾难的预兆。恰恰相反,许多人还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事,因为大家可以靠红毛雪兔发财致富了。但我建议在红毛雪兔还没泛滥成灾时,尽早采取有效措施,遏制红毛雪兔数量的急剧膨胀。强巴瞪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说:“你是怕钱多了会咬手吗?你是存心不想让我们牧民过上富裕的好日子吗?红毛雪兔多了,是大好事嘛!我们可以组织专业狩猎队,捕猎红毛雪兔,然后办一家肉食加工厂,把新鲜的兔肉腌制成腊肉,运到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去出售。我们还可以办一个皮毛加工厂,将兔皮进行精加工,制成具有高附加值的裘皮时装,然后与外贸公司联系,出到国外去,赚大把大把的外汇。总之,红毛雪兔多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耐心地说:“任何事情都得有个限度。一般来说,红毛雪兔数量多一些,是好事,能给卡扎寨牧民带来额外收入,但也不是越多越好。超出了限度,好事就会变成坏事,会带来预想不到的严重后果。我好歹是个动物学家,专门干这一行的,这方面的书读了近20年,你应当相信我的话,我不会平白无故地害你们。” “红毛雪兔的皮可以剥下来卖钱,兔肉可以食用,兔骨碾成骨粉可以做饲料,你说,这红毛雪兔多了有什么不好?” “红毛雪兔属于啮齿类动物,繁殖率极高,一年能生三胎,每胎可产6~12只幼兔。幼兔长到半年后,又可交配繁殖。从理论上说,—对成年红毛雪兔两年内可繁殖到一万多只。凡是啮齿类动物一生都在不断地长牙,它们靠啃咬草根、树皮来磨短两颗门齿,这就对植被造成了巨大的破坏。要是对红毛雪兔的繁殖不加限制,任其发展,尕玛尔草原迟早有一天会被糟蹋光的。还有,如果大量红毛雪兔暴尸野外的话,很有可能会发生可怕的瘟疫……” “行了,你不用说这些话来吓唬我!”强巴不满地打断我的话,“我们卡扎寨牧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从来没听说过尕玛尔草原会被一群兔子吃光。嘻嘻,你的牛皮也吹得太大了。你说你读过20年书,哦,你总该知道这两句古诗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尕玛尔草原的草从来没有枯竭的时侯,再多的牛群和羊群也养得活。好几次,眼瞅着冬季的大火把草原烧干净了,谁知一场春雨,草原一夜之间又变成了一片葱绿。尕玛尔草原是天神赐给我们牧民的聚宝盆,没有谁能够糟蹋它、破坏它,更不用说小小的红毛雪兔了。” 唉,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我无能为力了。 又过了两个多月,红毛雪兔的数量成倍地增长,很快发展到令村民担忧的程度。 我见过尕玛尔草原冬天的景色:牧草一片金黄,在一望无际的草海里,镶嵌着一株株苍绿的云杉树,点缀着一片片洁白的薄雪,间或有星星点点艳红的狼毒花,色彩绚丽,美不胜收。可眼下的尕玛尔草原,金黄的牧草被无数的兔子连根啃断,变成了一片枯黄;云杉树的树皮也被兔子啃剥干净,使云杉树难看得就像下肢溃烂的麻风病人。此时正值冬季,牧草进入蛰伏期,停止了生长。红毛雪兔形成了庞大的食草军团,不停地吃呀吃。冬季才过了一半,它们就已经把大半个草原像剃光头一样吃得光秃秃的,草原像患了牛皮癣(xuan),露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泥土。每当黄昏时分,成千上万只饥饿的红毛雪兔从地缝、洞穴中涌出来,蚕食牧草,整个草原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红色恐怖。灾难已露端倪,再这样发展下去,过完这个冬天,尕玛尔草原就有可能变成一片不毛之地。 卡扎寨的人们要求组织狩猎队,准备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捕猎红毛雪兔的群众运动。冬天是农闲季节,青壮年劳力赋闲在家,打猎是最好的消遣。捕获那些红毛雪兔,既保护了草原的牧草资源,又是一项有利可图的副业,何乐而不为呢?寨里的狗全体出动了,大呼小叫地跟着主人,到草原捕猎红毛雪兔。 狩猎队早出巴晚归,有时天晚了,干脆就烧堆篝火住在草原上;狗也挺卖力,见到红毛雪兔的影子就穷追不舍,累得口吐白沫也在所不惜。凶猛的狗吠声和刺耳的枪声从早晨响到晚上,整个草原像个血腥味儿甚浓的巨大屠宰场。 强巴亲自出马,担任狩猎队队长。这家伙剽悍英武,有百步穿杨的功夫,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神枪手,在狩猎这方面也很有谋略。他将狩猎队分为四个小组,分别从东西西北四个方向进行地毯式伸缩,全方位围剿。然而,战绩并不理想。狩猎队辛苦一天,只捕捉到几十只红毛雪兔。 尕玛尔草原在白垩纪时代是一片汪洋大海,新生代时由于欧亚大陆板块碰撞挤压,发生地壳运动,尕玛尔冒出海平面,变成了一块平坦而又丰腴的草原。因为尕玛尔是海洋升高后形成的陆地,所以尕玛尔草原的地表具有很明显的海洋地质特征。在尕玛尔草原,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珊瑚礁,有的隆出地面一二十米;有的陷落土层几十米深;有的风化变形,如断壁残垣;有的还保留着旧时模样,如蜂巢,如蚁穴。珊瑚礁是由珊瑚、虫的尸骸堆积而成,其形状怪异,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气孔、洞穴,孔连孔、洞通洞、穴套穴,窟窿穿窟窿。 红毛雪兔是一种穴兔。所谓穴兔,是指那种自己不挖洞,而居住在天然的地缝和洞穴里,习惯在地底下生活的兔子。尕玛尔草原具有特殊的地质结构,那些布满洞窟的珊瑚礁,是红毛雪兔理想的栖身之地。红毛雪兔的听觉和嗅觉都十分灵敏,—听到猎狗的吠叫,一闻到猎枪的硝烟味,它们就立刻顺着洞穴的窟窿,从地面钻进地下。猎人和猎狗无法跟着它们钻进狭窄的洞穴,而身体娇小的土狗,虽然能勉强挤进窟窿里,但缺乏在黑暗的地下追捕的胆量与勇气,往往是钻进洞窟,追不了几米深,便抽身退了出来,蹲在洞口悻悻地吠叫。有一只身材细长、胆量出众、名叫阿龙的猎狗,在追逐一只红毛雪兔时,不顾一切地跟着逃犯钻入地下,结果在迷宫似的洞穴中迷了路,怎么也回不到地面上来了。它的主人把耳朵贴在地面的洞穴口,能隐隐听到爱犬那如泣如诉的吠叫。两天后,地下的狗吠声才逐渐衰竭…… 这里理应是猎狗驰骋的战场,却成了活埋猎狗的坟场。 其他的狗目睹阿龙被活埋的惨状,更不敢追进洞穴里去了。 狡黠的红毛雪兔把远古珊瑚礁形成的地下迷宫当作避风港和防空洞,开展神出鬼没的游击战,同猎人和猎狗进行巧妙的周旋。 “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到附近的村寨找人来帮忙,多借些猎狗,看这些该死的红毛雪兔还能猖狂多久!”强巴用拳头擂着桌子说。 当天夜里,强巴就骑了一匹骏马,到附近几个村寨联络。两天后,几个狩猎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村子,还牵来许多猎狗,准备再次对红毛雪兔进行围剿。尕玛尔草原到处都是猎人和猎狗,可谓声势雄壮、气魄宏伟。 但战绩仍谈不上辉煌,每天最多只能捕猎到百十只红毛雪兔。 猎人太多,而且来自不同的村寨,强巴很难协调指挥,古老的牛角号也难以保持联络畅通,因此发生混乱在所难免。比如,卡扎寨的一位牧民开枪误伤了纳珐寨的一位猎手的腿,松甸村的一位猎人将躲在草丛里想守株待兔的庆迪寨牧民的胳膊打断了。各个村寨的猎狗更是难以调教,公狗打架斗殴,母狗争风吃醋,闹得乌烟瘴气。 大规模围剿仅持续了一个星期,“各路诸侯”便不不草草收兵。 整整一个冬季,狩猎队天天出征,虽然战绩不尽如人意,但累积起来数量也不算少了,大约有七八千只。可红毛雪兔的总体数量并未明显减少,金黄的牧草仍像理发似的被一片片剃掉;日落时分,成千上万只红毛雪兔形成的庞大军团,依然像红潮似的在草原上涌动。 卡扎寨坐落在日曲卡雪峰脚下,过去从未发现过红毛雪兔的活动踪迹。可冬末这几日,也不知是因为觅食的压力,还是基于扩大生存地盘的打算,红毛雪兔渐渐向卡扎寨靠拢。寨子四周的树林里,许多大树的树皮都被兔牙啃得一片斑驳了。 “这是怎么回事?”强巴望着打谷场上被打死的红毛雪兔,迷惑不解地搔着头皮问我,“它们怎么会越杀越多呢?” 我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两句古诗用到红毛雪兔身上倒是挺恰当的。”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都快愁死了。”强巴不满地说。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说,“红毛雪兔之所以越杀越多,道理很简单。一红毛雪兔倒下去了,千万只红毛雪兔站起来了。” “这话怎么讲?” “你们狩猎队虽然捕杀了不少红毛雪兔,但并未破坏红毛雪兔的繁殖机制。它们的繁殖速度远远超过你们的捕杀速度,当然只能是越杀越多喽!”我认真地说。 【11红毛雪兔泛滥成灾,尕玛尔草原就像衣衫槛褛的叫花婆】 冬天过去了,阳光越来越温暖,树枝绽出新绿的嫩芽,怒江的冰层咔咔开裂,融化的冰水叮叮咚咚地唱着春天的赞歌,欢快地流向远方。到南方过冬的大雁和黑天鹅,成群结队地飞回尕玛尔草原。 以往这个时节,尕玛尔草原就像一位参加时装表演的女郎,那淅淅沥沥的春雨就像为表演奏响的乐曲。第一场春雨过后,灰黄的草原冒出星星点点的嫩绿草芽;第二场春雨过后,密密的小草铺满大地,草原像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绿纱裙;第三场春雨过后,草原像一位身穿翡翠绿紧身衣裤的美女,十分妩媚;第四场春雨过后,浓绿的青草间绽放着姹紫嫣红的野花,艳丽得像穿着盛装的贵妇人…… 可今年春天,这儿却丑陋得惨不忍睹。草芽刚刚冒出地面,便被贪婪的红毛雪兔洗劫一空。融化的雪水过后刚刚泛起的一片绿意,就被数以万计的红毛雪兔糟蹋殆尽。 红毛雪兔啃食青草的特点与牦牛、山羊迥然不同。牦牛和山羊只吃冒出地面的草叶,不会伤害草根。草叶被啃食后,春雨一浇,暖阳一照,又会蓬勃地长起来。而红毛雪兔吃起草来像强盗掠夺一般,不仅将冒出地面的草叶啃光,还要扒开泥土,将草根咬断、嚼烂。根系遭到破坏,青草当然也就不再长出新叶了。 四五场春雨后,明媚的阳光温柔地照耀着大地,而尕玛尔草原仍显得支离破碎、萎靡不振。东边枯黄西边绿,大片大片的黑色泥土裸露着,野花也开得有气无力。放眼望去,整个草原就像衣衫褴褛的叫花婆。 每年秋天,卡扎寨的牧民将青稞的秸秆晾晒在木架子上,在大雪纷飞、牧草匮乏时,将其切碎了喂养牛群、羊群。春雷隆隆时,架上的饲料基本吃完了,牲畜则被赶往尕玛尔草原,改食茂盛的春草。 俗话说,一年之际在于春。对牧民而言,尤其是这样。牛羊冬季吃的是干饲料,口感和营养都不太理想,不过是维持生命而已。春草肥,牛羊壮,冬天掉膘春天补,牧民所有的希望都在春季。春天,牛羊晒着暖暖的阳光,大口大口地啃食着口感甚佳、营养颇丰的春草,没几天,冬天熬瘦的身体就变得油光水滑,憔悴的容貌就变得青春焕发,懒懒散散的生命就变得激情澎湃了。 可今年春天,对卡扎寨牧民来说,却成了一道鬼门关。 尕玛尔草茸原上稀稀落落的春草,根本无法满足整个卡扎寨的牦牛、山羊的需要。牧民储存的越冬饲料早已吃光了,牛羊饿得饥肠辘辘。本应是长膘的季节,可怜的牛羊却因为吃不饱肚子而迅速消瘦下来。不少牦牛瘦得肩胛突出,许多山羊瘦得肋骨凸与显。饥饿使牛羊丧失了生命的活力。 牧民望着骨瘦如柴的牛羊,眉头紧锁,表情凄苦,整日唉声叹气。 虽然能捕到一些红毛雪兔,得到一些兔肉和兔皮,但比起因草原受到破坏、牛羊饲料不足而遭受的损失,这些兔肉和兔皮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人们占了小便宜,却吃了大亏呀! 更让牧民担心的是,春季也是红毛雪兔繁殖的高峰期,它们的数量迅猛增长。红毛雪兔属于育幼期极短的哺乳兽类,也就是说,幼兔在娘胎里就长齐了一身绒毛,刚出生就能睁开眼睛,绒毛被母兔一舔干就能蹒跚奔跑,吃上十来天奶,就能长出门齿,啃食嫩草。进入春季才半个多月,新一茬的红毛雪兔就已经活跃起来,在草原上蹦跳嬉闹。放眼望去,整个草原涌动着一片让人头皮发麻的红潮。 现在,尕玛尔草原上的牧草还不够这些红毛雪兔糟蹋的呢! 终于发生了让牧民目瞪口呆的事。一天夜晚,饥饿的红毛雪兔袭击了村民李某搭建在寨门边的一座粮仓,将一千多斤青稞,连同那座用芦席盖起来的小粮仓,吃了个干净。紧接着,好几家坐落在寨子边缘的菜地和果园都被红毛雪兔洗劫一空了。有两只看家狗,半夜听到动静,冲进菜地,想把正在行窃的红毛雪兔缉拿归案,结果寡不敌众,其中一只黄狗被愤怒的红毛雪兔活活咬死,另一只黑狗身上的毛则被红毛雪兔啃了个干净。 整个寨子人心惶惶,有人说:“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们的房子恐怕也会给红毛雪兔吃掉了呀!”还有人说:“草原上的牧草被吃得精光后,这红毛雪兔就会变得像豺狼一样可怕,不仅要吃牛羊,说不定还要吃人呢!” 强巴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将藏袍往腰上一系,裸露着一只臂膀,高举火把,声嘶力竭地叫道:“我就不信没办法治这些红毛雪兔了!用火烧!烧死这些该死的家伙!” 牧民们紧急动员,有的捡干牛粪,有的割芦苇,有的砍柴火,准备在尕玛尔草原实施火攻战术。火堆在四面八方点起了来。但春季多雨,地上没有多少枯草,野火难以形成燎原之势。不见火势蔓延,只见浓烟滚滚,而红毛雪兔又能随时钻进地下的洞穴里躲藏。结果,折腾了数日,效果甚微,大家不得不放弃了愚蠢的火攻战术。 “投毒!毒死这些讨厌的红毛雪兔!”强巴咬牙切齿地说。 于是,人们又买来了五花八门的老鼠药,什么磷化锌、灭鼠灵、鼠魂散、鼠必倒……将这些药与食物搅拌在一起,投放到尕玛尔草原。为了方便红毛雪兔就近食毒送死,人们还将毒饵扔进珊瑚礁的洞穴里去。 刚开始,投毒战术的效果还不错,仅两三天,尕玛尔草原上涌动的红潮就消退了许多。山旮旯儿、树角落、水塘边和石头底下,红毛雪兔横七竖八的尸体随处可见。牧民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凄风苦雨的脸也逐渐由阴转晴了。可谁也没有想到,投毒的战果仅仅辉煌了几天,便形势陡转,朝坏的方向发展了。红毛雪兔是一种善于总结经验的动物,目睹同类中毒身亡的惨状,很快就明白人类在有意陷害它们。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它们拒绝了牧民们投放的毒饵。红毛雪兔的嗅觉非常灵敏,以生命为代价总结出来的经验又记得非常牢固,大概它们还有一种快速传播信息的渠道,不管牧民怎么翻新花样地投放老鼠药,不管红毛雪兔饿得是饥肠辘辘还是眼睛发绿,所有的红毛雪兔步调一致地回避那些五颜六色、还有一股柠檬或巧克力香味儿的老鼠药。红毛雪兔不是笨蛋,不会前仆后继地送死。 投毒战术流产了,而且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恶果。 实施投毒战术前,强巴曾告诫家家户户,要紧紧盯住自己的牛羊,在投毒期间别让牛羊跑到尕玛尔草原上去,以免发生误伤现象。这就像颁布了戒严令,划定了不准擅自闯入的禁区。可牛羊太多,卡扎寨的牧民又不习惯圈养牲畜,没有足够的牛厩、羊栏来安顿顿这些自由散漫惯了的牛羊,有些牛羊就趁主人一时疏忽,溜出残缺破陋的厩栏,跑到尕玛尔草原,误食了老鼠药,糊里糊涂地踏上了黄泉路。 那些先前被老鼠药毒死的红毛雪兔,有的死在地穴里,有的死在树洞里,有的死在隐秘的旮旯儿角落。春天潮湿温暖,细菌繁殖得快,没几天,红毛雪兔的尸体便腐烂变质,方圆百里的尕玛尔草原恶臭熏天,连惯食腐尸的大嘴乌鸦也吓得搬家了。可怕的瘟疫到来了。牦牛和山羊本来就因为食物短缺而瘦弱不堪,再加上抵抗力下降,死亡的数量更是不断攀升。 猎狗当起了搬运工,搬运红毛雪兔的尸体,但由于嘴里叼过中毒的尸体,许多猎狗也中毒身亡了。 灾难频频,雪上加霜,几户牧民不堪忍受这种生活,动身迁移他乡了。一户汉族村民,家境本来就很贫寒,仅有四头牦牛、七只山羊,这次的瘟疫一传播,他们家的牛羊死得一头不剩,最后,他们只好到城里乞讨求生去了。在卡扎寨的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外出逃荒。老人终日唉声叹气,女人终日哭哭啼啼,男人终日借酒浇愁,更有一些迷信思想严重的牧民,烧香拜佛,祈求神灵保佑。 强巴走投无路了,不得不来找我。他满脸羞红,嗫嚅着说:“沈老师,都怪我,不懂科学,没……没想到会……会闹到这个地步……过去我不尊重您的意见,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您是动物学家,您一定要想想办法,消灭这些该死的红毛雪兔,救救我们卡扎寨!” 强巴说这番话的时侯,眼圈红红的,似有悔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强巴心里实在太难受了。卡扎寨牧民遭受的灾难,是他引起的,他的压力很大,思想负担也很重。 对于卡扎寨发生的灾难,我当然不会袖手旁观。我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因为强巴曾经没听我的劝告并嘲讽过我,我便耿耿于怀,在他遭难之际,躲在暗处看他的笑话。再说,我是个动物学家,有责任来帮助卡扎寨牧民摆脱困境。 “办法是有的。”我说,“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只要能让尕玛尔重新绿起来,要我做什么都行。” “把金背豺重新请回尕玛尔草原。”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这……”强巴像患牙痛似的苦起脸来。 我晓得他语塞的原因。豺在当地牧民心心中等同同于恶魔。大半年前,牧民好不容易才将它们赶走,现在要把它们请回来,这思想很难一下子转变过来。 “沈老师,能不能想想其他的办法,除了豺之外,寻找红毛雪兔的另一类天敌。”强巴眼巴巴地望着我说。 我摇了摇头。 其实,红毛雪兔灾祸初露端倪时,我就在着手试验用生物学的方式来解决红毛雪兔泛滥成灾的问题。一个物种泛滥成灾,对人类生活造成威胁,有许多解决之道,如猎杀、投毒、放避孕药等等,但其中最自然、经济、科学的方法就是培养天敌。自然界相生相克,几乎每一种动物都有天敌、克星。利用天敌、克星来抑制某种动物的数量,不仅理论上行得通,而且还有不少成功的案例。20世纪60年代初,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大片果园发生虫害。那是一种专吃果树花蕾的青体蚜虫。人们施放大量农药,青体蚜虫不仅没被消灭,反而产生了抗药性,发生基因突变,身体比原先膨胀了一倍,胃口也比原先扩大了一倍,吃了果树的花蕾又吃果树的叶子,果农的损失更加惨重。后来,一位名叫约翰·布次的昆虫学家从墨西哥引进一种名叫绿眼蜂的食肉蜂。仅三个月时间,被青体蚜虫啃得光秃秃的果树又恢复了一片浓绿。20世纪70年代,加拿大南部一种名叫豆雀的小鸟繁殖过量,庞大的鸟群遮天蔽日,糟蹋农作物,鸟粪污染城市街道。人们用猎枪射杀、撒毒饵诱杀、用超声波驱赶,都无济于事。后来当地科学家从尼泊尔引进几十对高原隼——一种专门捕捉小鸟的鹞鹰。很快,豆雀就销声匿迹了。20世纪80年代,日本冲绳岛附近的海域有一种名叫弹涂鱼的鱼类繁殖迅猛。这种鱼经济价值不高,身上附有吸盘,善于捕捉黄花鱼、带鱼、马哈鱼等维持当地渔民生活的鱼种;同时,它们还会成群结队地粘附在渔船上,影响渔民正常作业。当地渔民先是大肆捕捞,希望能把弹涂鱼的数量控制在一个合理的水平,但这种仅十厘米长的弹涂鱼繁殖速度极快,从们的努力毫无效果。渔民又雇了十多名潜水员,带着声光武器潜入海底,用刺眼的光束、刺耳的声波及电击枪将弹涂鱼群驱散,结果仍不尽如人意。后来,科学家从北海道海洋生物馆运来了数十条名叫狼牙鳝的鳗鱼。狼牙鳝喜食弹涂鱼,游弋迅速,食量又大,很快就把麇集在一起的弹涂鱼群驱散了…… 我借鉴这些国外的成功经验,尝试着用生物学的方式来遏制红毛雪兔数量的恶性膨胀。我查阅了资料,挑选紫貂、锦蛇和白尾鹞作为实验品种。紫貂身体细长,动作敏捷,善于在狭小的洞穴、窟窿里穿行,只要发现穴兔的踪影,便会钻头觅缝地去寻找捕捉。锦蛇擅长在地底下活动,只要红毛雪兔能去的地方,锦蛇也一定能去。通过解剖发现,锦蛇特别爱吃还裹在胞衣里的刚刚出生的幼兔,就像人类吃汤包一样,一口一只,一顿要吃掉一窝,它算是红毛雪兔名副其实的天敌。白尾鹞是一种体形较大的老鹰,视力极佳,能从千米高空发现躲藏在草丛中的兔子,然后它会像枯叶飘落一样无声地从高空俯冲下来,用尖利的鹰爪一把攫住兔背,将兔子擒上天空。许多地方都把白尾鹞训练成猎鹰,专门捕捉野兔。 我用自己的科研基金购得三对紫貂、十几条锦蛇和七只白尾鹞,将这些动物千里迢迢地运到尕玛尔草原。让我伤心的是,从东北大兴安岭运来的紫貂水土不服,不停地上吐下泻,没几天就魂归西天了;从湖北神农架运来的锦蛇不习惯日曲卡雪峰一带较为寒冷的气候,发生了高原反应,终日盘着身体缩在岩石底下,无精打采的;从新疆博斯腾湖引进的白尾鹞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突然改变了饮食习惯,对满地乱蹿的红毛雪兔没有任何兴趣,倒是家养的茶花鸡引起了它们的注意。 我并非对金背豺有什么特殊感情,但要救尔玛尔草原确实需要金背豺啊! “你能保证,只要把金背豺请回来,就一定能让红毛雪兔变少,让尕玛尔草原变绿?”强巴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间我。 “我不敢说绝对行,但有90%以上的可能。”我说。 “这么多的猎人和猎狗,拉网似的围剿、投毒、放火,都没法对付这些该死的红毛雪兔,就那么几十只豺,就能将红毛雪兔镇住?”强巴用怀疑的口吻追问我。 对于这个问题我进行过调查,做过一个实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金背豺虽数量不多,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能有效地遏制红毛雪兔的过量繁殖。我到县档案局查阅了地方志,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因红毛雪兔数量激增而引发草原荒芜的情况。这就证明,金背豺确实起到了保护尕玛尔草原的作用。我逮了八对红毛雪兔,带回昆明,将其养在实验室的铁丝笼内。铁丝笼里面模拟尕玛尔草原的生态环境:地底下用珊瑚礁布置了一座曲径通幽的地下迷宫,地面上种植茂盛的牧草。通过观察发现,这些红毛雪兔吃得好、睡得好、性情活跃、交配频繁,母兔很容易怀孕,接着如期分娩,幼兔存活率达到100%。我又进行了第二项实验:从圆通山动物园借一对金背豺,养在与兔笼毗邻的兽笼内,中间隔着一道铁栅栏。金背豺通过栅栏一看见红毛雪兔,眼睛就像电灯泡似的放射绿光。它们扑在铁栅栏上,发出威胁的叫声。说也奇怪,自从金背豺出现,红毛雪兔就像遭了灭顶之灾,发呆、发痴、发瘟、发傻、发戆、发憨、发愣,活动量明显减少了。它们白天蜷缩在洞穴深处,夜深人静时才敢偷偷摸摸地跑出来找食吃。它们一面吃草一面竖起两只大耳朵谛听四周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便撒腿逃进洞穴去。它们食量锐减,身体迅速消瘦,有几只母兔似乎得了忧郁症、遗忘症,耷拉着脑袋,忘记给刚出生不久的宝贝喂奶,结果不少幼兔饿死。到了发情期,兔笼里像落了一层霜,没有喧嚣,没有激情,氛围冷到了冰点,结果仅有三对雪兔交配,仅有两只母兔怀孕、繁殖。那次实验有力地证明,金背豺确实是红毛雪兔的克星,是维护尕玛尔草原生态平衡的忠诚卫土。 我将实验的过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强巴。强巴是个聪明人,听完后,叹了口气说:“我承认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好吧,就听你的,把金背豺请回来。不过该怎么对乡亲们解释呢?” 这确实是个难题,寨子里无论是藏族人还是汉族人都对金背豺抱有成见,将豺视为十恶不赦的害兽。赶走金背豺时,大家敲铜鼓、放鞭炮、吹牛角号,高兴得就像过节。现在要去把金背豺请回来,大家的思想能转变过来吗?这里交通闭塞,文化落后,相当一部分村民还很迷信,如果只讲科学道理,恐怕很难说服他们。 强巴低着脑袋连续抽了七袋烟,弄得帐篷里烟雾弥漫。突然,他从呛人的烟雾中抬起头来,兴奋地说:“我有主意了!” 这是一个让我这个动物学家哭笑不得的主意,却是唯一行得通的绝妙主意。 【12山神托梦,把金背豺重新请回来】 第二天清晨,强巴腰上围着一张豹皮,裸露的上身用树汁和泥浆涂上五颜六色的线条。面对着巍峨壮丽的日曲卡雪峰,强巴跪在打谷场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虔诚地祈祷着什么。这个怪诞的举动,自然吸引了过路村民的注意。爱热闹的孩子们很快将消息传遍全寨。不多会儿,全寨的男女老少都跑了出采,聚集在打谷场上,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这时,一轮红日从日曲卡雪峰背后冉冉升起。清亮的阳光穿透雪雾晨岚,像一条玫瑰色的纱巾一样,披落在卡扎寨。强巴朝我使了个眼色,暗示我可以开始了。我举起手中的马鞭,在强巴的背上抽了几下。我不敢用力,这是在演戏,做样子的。 噗噗噗——马鞭落在强巴背上,扫落了一些颜料粉尘。 “你是没吃饱饭还是怎么回事?”强巴扭头不满地对我嘀咕,“别给我挠痒痒,要动真格的!” 周瑜打黄盖,他要我假戏真做哪!那好吧,我就过一把用马鞭抽人的瘾。我一抖手腕,将马鞭舞得像毒性十足的小黑蛇。 叭叭叭——强巴裸露的脊背上立刻出现一道道清晰的血痕。 人群一片哗然。大家看不惯这般毒辣的鞭笞,纷纷指责我太狠心。 村长被惊动了,冲过来粗鲁地将我推开,要搀扶强巴站起来。强巴像一头犟脾气的牦牛,拧着脖子,坚持跪在地上。 “强巴,你疯了吗,这是怎么回事?”村长问。 “会不会是马魂附体,只有抽鞭子才能将藏在他身体里的马魂赶走?”人群中有个长着一张马脸的汉族老汉清测。 “这都是前世作的孽呀!”一位藏族老大妈抹着眼泪说。 “我有罪。”强巴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给日曲卡雪峰磕了几个响头,“昨晚山神托梦给我说,尕玛尔草原上的金背豺本是山神用来看家护院的,是山神派遣到人间为黎民百姓消灾解难的。我们对待金背豺就像对待苍蝇蚊子一样,又是猎杀又是驱赶,犯了对山神的不敬之罪。红毛雪兔的泛滥就是山神对我们的惩罚。哦,是我坚持要把金背豺赶走的,我的罪孽最深,我要用我的血向山神赎罪。” 听罢此言,众人面面相觑。几位迷信思想严重的老人,当场就跪了下来,面对着日曲卡雪峰,磕头如捣蒜。 在当地牧民的心中,高黎贡山的日曲卡雪峰是神山,是各路神灵居住的地方,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山神在托梦时对我说了,只有一个办法能消除灾难,那就是把金背豺重新请回尕玛尔草原。”强巴斩钉截铁地说。 为了慎重章瞳起见,村长提议让全体村民进行表决。门口那座用来给朝圣者转经用的玛尼堆旁,摆起了一黑一红两个土陶罐。全体村民,不分男女老幼,每人手里司,一粒黄粒,按照顺时针方向,围着玛尼堆转圈诵经,然后将手中的黄豆扔进土陶罐,同意请回金背豺的将黄豆扔进红陶罐,不同意的将黄豆扔进黑陶罐。完事后一数,红陶罐有170多粒黄豆,黑陶罐仅有13粒黄豆。经过民主表决,大家一致决定,让我和强巴溯江而上,请回流落他乡的金背豺。 这件事虽然弄得神神鬼鬼,蒙上了一层浓厚的迷信色彩,但结果却是令人满意的。 我和强巴收拾行装,当天下午就出发了。 在我们简单的行李里,有两只风干的红毛雪兔,这是我们带给豺群的礼物。我相信,这别致的礼物能清楚地表达我们的心愿。 【13我和强巴翻越高黎贡山,走了七天七夜,终于见到就金背豺的踪影】 我和强巴翻越高黎贡山,走了七天七夜,终于在怒江上游白龙峡附近的一个山洼里见到了金背豺的踪影。 我们先发现了豺的粪便,接着又在灌木丛中找到了几绺金黄色的豺毛,于是我们断定金背豺就在附近。出于觅食的需要,食肉兽流动性很大,方圆一百公里之内都是它们的活动范围,大海捞针式的寻找自然是不行的。根据豺的活动规律,我和强巴来到箐沟的一条溪流旁,在一块湿地里看到了豺的凌乱足迹,于是我们就在附近住了下来,等待豺的出现。 豺有个习惯——流动觅食、固定饮水。也就是说,豺会在百里的范围内追逐、捕杀猎物,但饮水却有固定的水源,一旦在某处水源喝水解渴,它们便不会轻易放弃,每隔两三天就会光顾一次。 水是生命之源,动物对水都有依赖性。有领地意识的哺乳动物,一般都以水源为中心,以此来圈定自己的狩猎范围。 第二天傍晚,我和强巴躲在溪流边的草窝子里,观察四周的动静。不一会儿,一只浣熊从旁边一棵大树的树洞里爬出来,骑在枝丫上,骨碌碌地转动眼珠,机警地四处张望。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情后,它便甩出一条黑色环纹的大尾巴,从高高的树冠上蹿下来,将肥胖的身体隐没在草丛中,露出黑褐色的脊背,像条大鱼似的爬到溪流边,然后紧贴在一块石头旁,一动不动。这时,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鲵,从溪流边一个幽暗的石洞里钻出来,到水边的湿地挖蚯蚓或捉青蛙。大鲵刚爬到那块石头旁,浣熊突然闪电般地扑了上去。可怜的大鲵,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脖子就被咬断了。浣熊叼着大鲵,浸到水里漂洗,哗啦——哗啦——搅得水花四溅。洗完后,浣熊将大鲵按在石板上,撕下一块鱼肉,又放到水里去洗,然后再塞进嘴里咀嚼。吃了一阵,浣熊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它身体直挺,脑袋左右转动,圆圆的耳朵扭动谛听,尖尖的鼻子耸动嗅闻,目光显得惊恐不安,好像可怕的天敌正在逼近。半分钟后,浣熊叼起吃剩的大鲵,用百米冲刺的速度逃离溪流边,跑到那棵大树上去了。 我了解动物的习性,从浣熊叼着食物惊恐地逃窜这一点来分析,此时一定有凶猛的食肉兽正在靠近溪流。 “安静,别动!”我把强巴的头按进草丛里,低声吩咐。 一会儿,只听见沙沙地一阵响,从溪流边的灌木丛里钻出一只鬼头鬼脑的老公豺。老公豺跳到一个小土丘上,东张西望。这是豺群派遣的哨豺,类似于人类军队的尖兵、探子或开路先锋,是走在队伍前面打探情况的。溪流四周静悄悄的。老公豺观察了几分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便扭头朝灌木丛长啸了数声。很快,大大小小七八十只豺从灌木丛里涌出来,跑到溪流边喝水。 淡黄色的体毛,背部一条厚密的金黄色毛带,哈,果然就是那群从尕玛尔草原流亡来的金背豺。瞧,这是少一只耳朵的歪嘴巴母豺;那是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哦,它显得比一年前更苍老了,连脖子上的豺毛也差不多掉光了;还有这只背脊上有紫色毛斑的公豺,我记得很清楚,它就是一年前强巴擒获的八只幼豺中的一只,当时的“紫金娃娃”如今已变成一只八面威风的大公豺了…… 咦,怎么不见刀疤豺母? 我用望远镜在豺群里搜索了一圈儿,没见到刀疤豺母。我正在疑惑,突然,岸边的灌木丛里又钻出一小群豺。我仔细一看,领头的那只豺正是刀疤豺母。刀疤豺母身边是一只眉额上长着两丛绿毛的母豺和两只三个月左右的幼豺。看来,刀疤豺母是因为照顾落在后面的绿眉母豺和幼豺,所以才来迟了一步。 我对刀疤豺母印象不错。它是一只懂甘苦、明事理的好豺,只要它还在豺群里当首领,我们就有希望把豺群请回尕玛尔草原。 刀疤豺母护送绿眉母豺和两只幼豺到溪流边饮水。强巴小声地问我该怎么办,我对着他的耳朵说:“我就这样走出去,想法子让刀疤豺母了解我们善良美好的心愿。哦,你暂时别动,呆在这里。它们对你有看法,对。我比较友善。我一个人先出去试试。” “这太危险了,万一……”强巴为我的安全担心。 我当然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做无谓的冒险。我翻阅过国内外许多关于豺的资料。按文献记载,豺是所有大中型食肉兽中最敬畏人类的一种动物。它们从不主动攻击人类。迄今为止,在全世界范围内还找不到一个确凿的证据来证明豺主动攻击过人。豺攻击人类的概率比家犬伤害主人的概率还要低。再者,我曾与这群金背豺打过交道,我救过它们,它们也救过我,怎么说我们也是朋友了,我相信它们不会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只要它们还能认得出我,就绝不会攻击我。虽然人类认为豺是恶的化身,但在豺的世界里,还没有“恩将仇报”这个成语。 “我还担心,你这样突然走出去,会不会吓着它们。”强巴说。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突然出现在豺群面前,会不会吓着它们,使它们一阵风似的逃之夭夭。两条腿行走的人是越个上四条腿奔跑的豺的。假如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再寻找它们就困难了。可我觉得它们不会因为看见我就立刻逃走的。别说豺是凶猛的食肉兽,即使是一般的食草动物,也不会一有动静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撒腿逃窜。对突如其来的异常动静的反应,不同种类的动物虽然有不同的行为特征,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会因惊吓而摆出逃窜的姿势,然后回眸张望、竖耳谛听、耸鼻嗅闻,进行观察判断,最后再决定采取逃遁或迎战的策略。这个观察判断的过程因动物而异,有的十分短暂,只有几秒钟,有的稍长些,延续好几分钟。一般来说,凶猛的食肉兽观察判断的过程要长一些,孱弱的食草兽观察判断的过程会短一些。此外,观察判断的时间长短还取决于距离的远近。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的警戒距离,如野兔的警戒距离是70米左右,白鹭的警戒距离是50米左右,老虎的警戒距离是200米左右。假如突如其来的异常动静是在警戒距离之内,动物的心理压力会陡然增大,情绪会高度紧张,它们会这样想:“这奇怪的动静离我太近了,假若是天敌的话,一转眼就能扑到我面前,我不能麻痹大意,逃吧,三十六计逃为上策,宁可错逃千次,也不可冒险一次啊!”这样,它们就会把观察判断的过程压缩到最短。假如突如其来的异常动静是在警戒距离之外,在动物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内,它们就能从容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并想:“这奇怪的动静虽然要提防,但也不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距离还远着呢!就算真是危险的天敌,我也有足够的时间逃命,用不着太害怕,等看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再作决定也不迟。”这样,它们就会把观察判断的过程适当延长。我既然了解这个规律,何不利用这个规律呢? 于是,我提着一只风干的红毛雪兔,沿着一条裂沟,绕到豺群的上风口。经过目测,我所在的位置与豺群相距百米左右。动物行为学教科书上介绍说,豺所能承受的警戒距离约80米,也就是说,现在,我与豺群之间的距离正合适,既能让豺群看见我,又不至于使豺群因受到惊吓而逃走。 这时候,大部分的豺都已喝饱了水,有的躺在野花丛中小憩,有的在打闹玩耍;母豺梳理着幼豺的体毛,公豺扒开草丛寻找青蛙…… 我从岩石后面钻出来,跳到一片无遮拦的开阔空地上,然后一边高举双手,一边发出哦哦的柔和叫声。 我是有意绕到上风口的,这里的风能把我身上的气味吹送到豺的鼻子里。在人类社会,两个阔别多年的朋友偶然相遇,甲认出了乙,而乙一时想不起甲是谁,甲会用埋怨的口吻提醒乙:“哎哟,你老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某某某呀,你不记得了吗?”这自报家门唤醒了乙沉睡的记忆。乙恍然大悟,连连抱拳作揖说“对不起”。二友遂到小酒馆里,喝一壶小酒,共叙友情。这群金背豺对人类使用的语言符号一窍不通,自然听不懂我的话。虽然不晓得我姓甚名谁,但它们仍可以通过气味分辨熟悉者与生疏者。豺的嗅觉比人的嗅觉灵敏数十倍,而且豺具有非常牢的气味记忆,因此,豺习惯用气味来认知世界。我让风把我的气味吹送过去,其实就是在自报家门,提醒它们,我是它们熟悉的朋友。 我发出的叫声,是模拟豺高兴时候的啸叫声,表达我见到它们的喜悦心情。 我双手高举,这动作在人类社会意味着弱者向强者投降,乞求强者不要伤害自己。在豺的世界,这动作则意味着我向它们证明,我手里没有刀枪弓箭,我是和平使者,带着善良的愿望,为友谊而来。 诚如我所料,当我从岩石背后钻出来的一瞬间,所有的豺都停止了活动,扭颈瞪眼,紧绷四肢肌肉,摆出一副准备随时撒腿奔逃的姿势。 这时,如果我做出朝前奔跑或弯腰等姿势,豺们极有可能会转身逃掉。 我们双方僵持了一会儿。这时,刀疤豺母抬起下巴,翘起鼻子,做嗅闻状。我希望风再刮得大一些,能有效地把我的气味传送到刀疤豺母的鼻子里去。 歪嘴巴母豺、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和那只年轻的紫金公豺,也都学着刀疤豺母,抬起下巴,翘起鼻子,做嗅闻状;而其他的豺则静候首领刀疤豺母的指示。 刀疤豺母认真地嗅闻着,偶尔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好像在揣测这气味究竟是什么来头。它腿肌紧绷,尾巴平举,保持准备随时逃离的姿势,这说明刀疤豺母还没认出我。 我与刀疤豺母仅打过两三次照面,且分别已经快一年了。虽然豺有气味记忆,但时间一长,气味记忆也会被冲淡的。再说,我离刀疤豺母有百米之远,虽说是在上风口,但风不大,途中免不了会损耗掉一些气味,豺的嗅觉尽管灵敏,恐怕也难以分辨得确切。要是刀疤豺母认不出我的气味,带领豺群一走了之,该如伺是好?我急出一身汗来,浑身燥热得喘不过气。突然,我想起,一年前在尕玛尔草原与豺群周旋时,我穿的也是这身劳动布牛仔装,这几日我跋山涉水流了不少汗,牛仔装上浸透了浓浓的气味,这有助于刀疤豺母回忆往事。接着,我赶紧脱下牛仔装,裹住一块石头,然后用力朝豺群扔去。这是我的“气味名片”,请“验明正身”。牛仔装像只灰色的大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50米开外的草坪上,刚好是我与豺群的中间位置。 刀疤豺母的眼睛警惕地瞄着我,小心翼翼地朝前走来,显然是要检验我的气味名片。我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静候裁决。刀疤豺母往前走了50米,叼起我的牛仔装,一溜烟地又跑回溪流边,与歪嘴巴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一起检验我的牛仔装。它们一会儿将嘴拱进牛仔装,翕动鼻翼,做深呼吸,深入调查是否是假冒或伪装的气味;一会儿用爪子扒抓或用嘴巴拉扯,翻来覆去地鼓捣我的牛仔装,里里外外地搜查,比海关工作人员搜查走私物品还要认真、严谨。 折腾了老半天,终于,刀疤豺母扬起脸,朝天发出一声长啸,声音悠扬柔和,就像发出了警报解除的信号。只见豺们四肢紧绷的肌肉松弛开了,平举的尾巴也软软地耷拉在地。几只豺重新躺在野花丛中,捕捉低空飞行的红蜻蜒。 刀疤豺母侧身对着我,尾巴垫在后腿弯,蹲坐在地上。 即使外行人也能看得出来,它们认出了我这个朋友,了解到我没有恶意,所以解除了警戒。 谢天谢地,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14刀疤豺母发出凄凉的长啸,像是在诉说过去的悲惨遭遇】 我高举双手,面带微笑,模仿豺的声音轻柔地叫着。我缓慢地朝前移动,渐渐接近溪流边的豺群。我不敢走得太急,以免它们起疑心。我知道,野生豺因为经常遭到人类的捕杀,所以对两足行走的人类抱有戒备之心,即使面对曾经帮助过它们的人,它们也不会像狗遇见主人那般表现出亲密无间的样子。对豺来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当我离豺群越来越近时,刀疤豺母不时地用眼睛瞟我,我每向前跨出一步,它的耳朵就剧烈地颤动,显示出内心的不安。 当我离豺群还有七八米远时,刀疤豺母倏地站起来,冲着我发出一声尖厉的啸叫,两眼露出敌意。我明白,它是在警告我别靠得太近。动物除了警戒距离之外,还有一个规避距离。所谓规避距离,就是为规避潜在风险而设定的恰当距离。动物行为学家解释说,动物之所以要保持规避距离,是出于以防万一的心理。警戒距离是针对可疑动静而言的,换句话说,是针对天敌的;规避距离是针对同类中的竞争对手或友善型异类的,换句话说,是针对不太会伤害自己的对象的。例如,山羊在山坡上吃草,发现黄牛走过来了,山羊知道黄牛不会伤害自己,所以不会介意;但如果黄牛靠得太近,离山羊只有三四米远时,山羊便会掉头跑开,不会跟黄牛头挨着头吃草的。山羊始终与黄牛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就叫规避距离。据说,金背豺的规避距离大约是七米。这时,我已经闯入它们的规避距离了,刀疤豺母自然会觉得紧张。 刀疤豺母一叫,我立刻趴在地上,扭转脖子,露出颈侧的动脉血管。这姿势在豺群中表示服输。之后刀疤豺母眼睛中的敌意才慢慢消散,重新蹲了下来。刀疤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也认出了我,它们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友好地朝我甩动尾巴。 我坐在草地上,看着四周的豺。与一年前相比,它们明显瘦了,肚子瘪瘪的,眼里闪动着饥馑的光。整个豺群只有绿眉母豺身边带着两只幼豺。此时正值繁殖季节,豺群中有不少到达育龄的母豺,但竟然没有一只有怀孕征兆的。再看看刀疤豺母,它背毛灰灰的,体毛色泽黯然,胡须焦黄卷曲,脸颊上的皱纹更深了,那道刀疤变得像僵死的蚯蚓一样难看。它憔悴、苍老了许多。这儿土地贫瘠,食物资源匮乏,北臂高山峻岭,南有江河天堑,可以猜想,这群釜肯豺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我心中暗暗高兴,因为我们有希望将这群金背豺重新请回尕玛尔草原去了。假如它们迁徙到的地方,有冬暖夏凉的岩洞可供栖身,有广袤的草原可供狩猎,有永不枯竭的山泉溪流可以畅饮,它们还会愿意返回尕玛尔草原吗?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句话对豺同样适用。任何生命都在不断地追求更高质量的生活。 我掏出那只风干的红毛雪兔,朝豺们扬了扬。就像铁屑遇到了磁石一样,所有的豺立刻被我手中的红毛雪兔吸引住了。紫金公豺的眼睛里进出贪婪的光亮;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伸出长长的舌头,做乞讨状;歪嘴巴母豺合不拢的嘴角滴滴嗒嗒地流出口水来……哦,这是你们最爱吃的来自家乡的土特产,也是故乡在深情地向你们召唤的礼物!我一扬手臂,将红毛雪兔扔了出去。 送礼好办事,这是人类社会的特点。小恩小惠,笼络豺心嘛! 几十只豺全都冲上去争抢那只红毛雪兔,只有刀疤豺母仍蹲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就在这时,强巴也从岩石背后出来,跑到我身旁,将另一只红毛雪兔抛到刀疤豺母面前。强巴指着刀疤豺母俏皮地说:“应该重点贿赂当领导的,如今都是一把手说了算。它是豺群的一把手,只有它积极配合,我们才能将豺群请回尕玛尔草原。” 刀疤豺母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瞄瞄我和强巴,又望望躺在面前的红毛雪兔,视线急速移了几个来回。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天色渐渐灰暗,刀疤豺母的眼里忽闪起幽蓝的光。我突然想起一本介绍豺的生活习性的小册子有过这样的描述:豺有眯眼的习惯,这并非视力不佳造成的;豺心中疑虑重重而又拿不定主意时,便会将眼睛眯成一条缝,这预示着它不久就会采取行动。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担心会出现麻烦。 果然,数秒钟后,刀疤豺母突然跳了起来,发出一阵刺耳的叫声。顿时,围成圆圈抢食的豺们,哄的一声,像潮水似的往后退却。那只风干的红毛雪兔躺在草地上,兔皮已被撕破,兔毛也被拔掉了许多,但还没有被分解成肉块。那些豺馋涎欲滴地望着红毛雪兔,却不敢再去抢夺了。 显然,刀疤豺母发出了不准吃红毛雪兔的命令。 但豺毕竟是豺,改不了茹毛饮血的嗜好,不能去吃在嘴边的美味佳肴,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好几只豺都流露出渴望的神情,在红毛雪兔的身边跳来跳去,舍不得离开。 刀疤豺母蹿进豺群兜了一圈儿,一边小跑着,一边发出抑扬顿挫的啸叫声。听到刀疤豺母的叫声,有的豺若有所悟地收敛起死盯着红毛雪兔的视线,有的豺脸上浮现出茅塞顿开的表情,它们都远远跳离那只充满诱惑的红毛雪兔。我听不懂刀疤豺母的啸叫声所表达的确切含义,但不难猜想,那是在向它的臣民解释为何不能去吃红毛雪兔。看它那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很像是在耐心细致地做思想工作。 绝大部分的豺相继离开红毛雪兔,往灌木丛撤退。只有年轻的紫金公豺,仍舍不得放弃这顿丰盛的晚餐。于是,紫金公豺趁着混乱闪进溪流边的一片格桑花里,借格桑花作掩护,匍匐爬行,偷偷咬住红毛雪兔的一条腿,打算将其拖到僻静的地方。 紫金公豺刚咬住红毛雪兔,刀疤豺母便倏地一转身,闪电般地蹿过去,一口咬住紫金公豺的肩胛。紫金公豺痛得惨叫一声,吐掉口中的红毛雪兔,逃回豺群去了。 刀疤豺母执法如山,没有一只豺胆敢再偷偷摸摸地靠近红毛雪兔了。 暮色苍茫,豺群渐渐地隐没在稀稀落落的灌木丛中。 刀疤豺母最后一个离去。它退到灌木丛边缘时,稍稍地停留了一下,用怨恨的眼光望着强巴,发出几声凄凉的长啸,像是发泄郁结在心中的愤恨,又像在诉说过去的悲惨遭遇。 很快,刀疤豺母也消失在薄薄的夜幕中了。 我和强巴站在空荡荡的溪流边,面面相觑。 “这刀疤豺母真可恶,它自己不吃红毛雪兔,还不让其他的豺来吃,太霸道了!”强巴愤愤不平地说。 “都怪你,说好不让你露面的,你跑出来干什么?”我没好气地说,“刀疤豺母就是因为看见了你,想起被你和其他牧民驱赶出尕玛尔草原的往事,才拒绝接受我的馈赠。” “我看见豺群冲上来抢吃红毛雪兔,以为你已经把事情搞定了。我想,一只红毛雪兔不够这么多豺吃,所以才跑出来帮你忙的。我把整只红毛雪兔都给了刀疤豺母,不就是在为过去的事向它赔礼道歉吗?它不领我的情,我有什么办法。”强巴委屈地说。 唉,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人类对豺一向很刻薄,造谣中伤,污蔑陷害,猎杀驱赶。豺对两足行走的人类早已不信任了,何况人类和豺使用的是两套完全不同的信息系统。在这样的条件下,刀疤豺母当然不会轻易地相信我们。豺与人之间世世代代形成的隔阂,绝不是一两只红毛雪兔就能消除的。 “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呢?”强巴问。 “继续找呗,但愿我们的精神能感动刀疤豺母。”我说。 【15刀疤豺母拒绝邀请,不愿跟我们回尕玛尔草原】 我和强巴顺着豺的足迹寻找,三天后在怒江边一块荒芜的沙洲半岛上见到了这群金背豺。但这次的情况比上一次更糟。我刚把手中的红毛雪兔抛过去,刀疤豺母便长啸一声,带领豺群疾弛而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沙洲半岛。在之后的半个月里,我们找到过豺群好几次,但刀疤豺母的态度十分坚决,只要看见我们抛掷红毛雪兔,便喝令豺群躲避,就像躲避有毒的诱饵一样。 刀疤豺母对我的态度还算和善,只是不愿接受我的礼物罢了。但对强巴就不一样了,它总是用怨恨的目光注视着强巴,不允许强巴走到规避距离。有一次,我在树阴下午睡,强巴独自一人带着红毛雪兔摸到山沟去找豺群。强巴刚走到规避距离,便被哨豺发现了。哨豺发出一声警报式的长啸后,豺群便兵分两路,把强巴包围起来,龇牙咧嘴地咆哮。幸亏我及时醒来,冲下山沟朝刀疤豺母大喊大叫,刀疤豺母才看在我的面子上,撤销了包围,带着豺群走了,总算没出什么事。 显然,刀疤豺母了解我们的用意。它不让豺群吃红毛雪兔,是怕豺们吃了家乡的食物后,害起思乡病,糊里糊涂地被我们引回尕玛尔草原。 我想,刀疤豺母之所以拒绝邀请,不愿跟着我们回尕玛尔草原,大概有两个原因:一年前被驱赶出尕玛尔草原的惨痛经历至今记忆犹新,对人类的粗暴、残忍铭记在心,不想再跟人类有任何瓜葛;刀疤豺母领教过人类的狡猾本领,怀疑我们用红毛雪兔作诱饵将豺群引回尕玛尔草原后,再用圈套、陷阱把豺群一网打尽。 在人类统治的地球上,野生动物是被统治者。它们与人类打交道就好比平民百姓与暴君独裁者打交道,随时都有可能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抄家灭门、株连九族,所以它们不得不格外小心。 “刀疤豺母真是个不识抬举的家伙!”强巴咬牙切齿地说,“刘备三顾茅庐,也就是去了三趟,就把诸葛亮请出山了,我俩已经八顾豺群了,它们还死赖在这里,不肯跟我们回尕玛尔草原,它们比诸葛亮还难请,真是岂有此理!” “积怨太深,要让它们忘记过去不愉快的经历,总得要有个过程,你别太着急了。”我劝慰道。 “尕玛尔草原的灾荒一天比一天严重,红毛雪兔一天比一天多,我们有这么多时间来等吗?”强巴很不耐烦地说。 “那你说该怎么办?”我问。 这样吧!”强巴思忖了一会儿,“我俩悄悄地尾随在豺群后面,找到它们的宿营地。我们半夜摸进豺窝,开枪将成年豺吓唬走,将两只幼豺抓来关进竹篓里,然后,我们背着竹篓回尕玛尔草原。成年豺不会丢下幼豺不管,肯定会在暗中跟踪追击,找机会救出这两只幼豺。这样,我们不就像牵住了牛鼻绳一样,让它们乖乖地回尕玛尔草原了吗?等到了目的地,我们再把幼豺给放了。” 我连连摇头,觉得这办法很荒唐。半夜闯进豺群的宿营地,黑灯瞎火的,豺看不清是谁,也无从分辨来者是善意还是恶意,慌乱中容易引起误会。豺们会出于自卫而攻击我们。特别是当我们捉幼豺时,出于护犊的本能,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完全有可能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与我们拼命。我们或者被咬伤,或者开枪射击它们,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后果都很严重,都是我们不希望看到的。 强巴又提议说:“沈老师,你曾经救过刀疤豺母,刀疤豺母对你也挺友善的。下次见到豺群时,你带着捕兽猎网,到了规避距离后,假装生病了,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刀疤豺母肯定会心疼你,跑到你身边来看你,你趁机掏出捕兽猎网将刀疤豺母罩住。我们捉住了首领,就好比扣押了人质,或者说捏着一张王牌,不怕豺群不就范。” “不行。”我断然拒绝,“我怎么能利用刀疤豺母对我的信任和友善,设计去陷害它呢,这也太卑鄙了呀!” “啧啧,我们是在与豺打交道,不是在与人打交道,谈得上卑鄙不卑鄙吗?强巴不悦地说,“请你不要把牛粪糊在自己的嘴巴上。再说了,我们的目的不是要陷害它们,而是要把它们引回尕玛尔草原。你也看到了,这里与尕玛尔草原相比,就像地狱与天堂的差别,让它们回家乡过好日子,有什么错嘛!” 我无言以对。人类遵循的处世原则是:只要目的正确,就不计较使用什么手段。可我总觉得与动物斗心眼儿、耍手腕,不怎么厚道。以装病来博取刀疤豺母的同情和关怀,然后趁机用捕兽猎网将它捉住,可以解释为用智慧取胜,可这种智慧与阴谋诡计究竟有多大区别呢? “沈老师,你不要太书生气了。”强巴接着说,“你别忘了,卡扎寨的父老乡亲正在等着我们回去呢。我们在里多耽搁一天,尕玛尔草原就多蒙受一天的损失。不错,你是个动物学家,可你也不能光为动物考虑而不为人着想呀!’ 我被他说得脸上发烫。也许,我真该转变立场,运用人类高度发达的大脑,不择手段地来对付这群金背豺,维护人类的利益。可再仔细想想,我仍觉得不妥。强巴的主意听起来像黑社会策划的一宗绑架案。就算把道德撇在一边不谈,按强巴所说的施行起来,结果恐怕也会适得其反。首先,豺们一看首领被擒,出于恐惧,有可能奔散逃命,那么我们要把金背豺请回尕玛尔草原的计划就彻底流产了。就算豺们不炸窝似的逃散,我们原先就与它们结下了仇怨,现在又用卑劣的手段劫持它们的首领,要挟它们,这不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吗? 我把我的顾虑一说,强巴也哑口无言了。 “唉,要是有这样的机会就好了。它们捕猎时,遇到困难了,比如碰到鬃毛如披风、獠牙翻卷的野猪,或者遇到很难对付的狗熊,或者与狼群争夺地盘什么的,我们突然出现,帮它们解了围。之后,它们对我俩感激涕零,自然也就乐意与我们亲密接触。这样,我们就可以设法让它们跟我们一起回尕玛尔草原了。”强巴说。 “这主意当然不错,但愿机会别让我们等得太久。”我说。 【16黄蜂像无数疯狂的小精灵,紧紧追赶溃逃的豺群】 没想到,果真等来了帮豺群解围的机会。 这天下午,我和强巴在离怒江边不远的一片老林子里又看见了这群金背豺。当豺群走到一棵有“活化石”之称的银杏树下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歪嘴巴母豺,突然两条前肢腾空,身体笔直地站了起来,嘴巴伸向空中,呜哦呜哦地发出一串啸叫。歪嘴巴母豺的嘴歪得合不拢,叫声就像破喇叭,嘶哑难听。听见它的叫声,跟随在后面的刀疤豺母蹲坐下来,侧着脸、乜斜眼睛、朝向天空,突然,屁股上就像装了弹簧似的跳了起来,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在空中做撕咬状,好像天空中有个隐形的怪物在威胁豺群。 我急忙掏出望远镜,朝银杏树的树冠望去。哦,树冠上有两只淘气的长臂猿,正在用树棍鼓捣悬挂在枝丫间的一个蜂巢。这是云南西北部特有的白掌长臂猿。它们有金黄的体毛和雪白的手掌,善于在大树上攀跳,动作轻盈优美,疾如飞鸟。此时在银杏树上的两只长臂猿,估计是一对小夫妻,正亲昵地玩耍着。其中一只长臂猿用脚爪勾住一根柔软、有弹性的树枝,用长长的手臂用力摇晃树冠,银杏树翠绿的枝叶哗哗地颤抖;另一只长臂猿手握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棍,敲打那个深褐色的硕大蜂巢。从蜂巢的颜色和形状判断,这是黄蜂巢。黄蜂会酿蜜,蜜汁金黄透明,芬芳香甜。这对长臂猿想将蜂巢打落在地,然后吃里头的蜂蜜。 刀疤豺母在树下咆哮,用意很明显,想要阻止长臂猿胡闹。 黄蜂是一种报复性很强的昆虫。一旦巢穴遭到破坏,黄蜂会全部出动,用有毒的尾刺去蜇侵犯者。豺群正从银杏树下穿过,假如这个时候长臂猿将蜂巢打落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的藏族向导强巴告诉过我,他父亲年轻时喜欢打猎。有一次,他父亲带着猎狗,到高黎贡山西麓的一个名叫石篮子的地方去打野鸭,不幸遇到了狼群。他父亲在猎狗的掩护下匆忙爬上一棵大树,可怜的猎狗被狼群撕成了碎片。他父亲在树上开枪射击,击毙了七匹野狼。但狼群仍不肯退却,将那棵大树团团围住。他父亲的子弹打光了,孤身一人被围困在荒山野岭,情形万分急。就在这时,他发现树杈上吊着一只黄蜂巢。于是,他拔出长刀,奋力砍去,蜂巢像炸弹一样从树上落下去,在狼群中间炸开。顿时,数以万计的黄蜂奋不顾身地扑向狼群。狼奔跑的速度不如黄蜂飞行的速度快,狼被黄蜂蜇得浑身是包,倒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半个小时后,一群狼和一窝蜂便同归于尽了。这样,强巴的父亲不仅救了自己的性命,还得到几十张狼皮和几十千克上等的蜂蜜。 此时,刀疤豺母气势汹汹地朝上面扑咬、啸叫,豺群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便加快脚步从银杏树下穿过。 长臂猿属于猿类动物,是人类的近亲。相比于其他动物的大脑,长臂猿的大脑要发达得多。它们会察言观色,进行判断分析。攀在树枝上的两只长臂猿听到豺啸声,低头朝树下瞥了一眼,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它们不仅没有被刀疤豺母的咆哮吓到,反而更用劲地去捅蜂巢。两只长臂猿肯定知道,豺不会爬树,也不是什么跳高健将,不可能蹿到树冠上来伤害自己,所以它们有恃无恐,“哼,你不叫老子捅蜂巢,老子偏要捅,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嗬,动物界也有地痞无赖,也有捣蛋鬼。 硕大的蜂巢摇摇欲坠,一些黄蜂从巢内飞了出来,嘤嘤嗡嗡地漫天起舞。刀疤豺母一面继续踮着两条后腿朝树冠啸叫,一面向豺群发出逃命的指令。豺们急急忙忙地向江边奔去,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但为时己晚。树冠上的长臂猿将树棍用力一戳,深褐色的蜂巢就像熟透的浆果,从枝丫间掉了下来。不等蜂巢着地,两只长臂猿便荡秋千似的抓住柔软的树枝,后腿在树干上猛力一蹬,流星似的弹了出去,一眨眼便落到对面那棵大树。然后,它们三蹿两跳,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两只长臂猿,先逃离黄蜂的追击,躲在某个安全的角落,等蜂豺大战结束,硝烟散尽后,才会回到这里,捡食飘散着花香的蜂蜜。 那个蜂巢在一团黄蜂的簇拥下,从树梢掉了下来。刀疤豺母负伤似的惨啸一声,逃离了银杏树。而蜂巢不偏不倚地砸在银杏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像引爆了一颗微型原子弹,碎土、泥屑爆出蘑菇状的尘团。数不清的黄蜂从蘑菇状的尘团中升腾开来,像无数疯狂的小精灵,寻找着毁家灭族的仇敌。豺群在树丛间奔蹿,弄得藤蔓、草茎摇曳作响,活像一群作案在逃的罪犯。 愤怒的黄蜂紧紧地追赶着溃逃的豺群。 一般来说,会飞的动物要比靠四条腿奔走的动物速度快,就像飞得再慢的飞机也要比汽车的速度快一样。蜂群很快追上了豺群。每只豺的头顶上都有黑压压的一群黄蜂。黄蜂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勇敢的昆虫。它们的尾刺一旦刺入仇敌的身体,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死去。可以这么说,黄蜂的每一次攻击都是名副其实的自杀行为,即便这样,它们仍争先恐后地叮蜇疲于奔命的豺。 金背豺虽然是尖爪利牙的凶猛食肉兽,但面对黄蜂这样的小小昆虫,却像高射炮打跳蚤——英雄无用武之地,它们完全处在被动挨打的悲惨境地。歪嘴巴母豺大概被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幽灵似的黄蜂惹恼了,愤怒地朝空中胡乱咬着。它还真咬着了几只黄蜂。可这些黄蜂即使遭到豺牙的腰斩,也忘不了临终前将有毒的尾刺刺进豺的嘴唇和舌头里。歪嘴巴母豺的嘴歪得更厉害了,它只好放弃徒劳的搏斗,逃跑了。紫金公豺举起豺爪,拍打眼前飞来飞去的黄蜂,结果,不仅没拍死这些讨厌的黄蜂,反而引来更多的黄蜂围着它团团飞舞,吓得它赶紧往灌木丛里钻。胸毛已掉光的老豺逃到乱石滩,一头钻进一条狭窄的石缝;它以为钻进石缝就没事了,谁知即使再小的缝,黄蜂也能钻进去,并且轮番朝石缝进攻;活动靶变成固定靶,两分钟后,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便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地退出了石缝…… 我用望远镜在溃逃的豺群中寻找刀疤豺母。哦,它正和绿眉母豺一起掩护两只幼豺。黄蜂凶时,它们就将自己的身体罩在幼豺身上;黄蜂怠惰时,它们就将幼豺夹在中间奔逃。 豺群就像被赶进了屠宰场,哀伤地嚎叫着,凄凄惨惨、悲悲戚戚。 这群金背豺不仅身体备受折磨,精神也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它们并没有招惹这些黄蜂,相反,它们还企图阻止长臂猿捣毁蜂巢。可好心却没有好报,它们被黄蜂视为了毁巢仇敌。 自然界没有主持公道的法庭。白猫偷鱼、黑猫挨打的事,在自然界里经常发生。动物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 黄蜂军团好像还挺懂战争艺术的。大军团分成若干个小群体,穿插分割,将豺群打乱了。黄蜂或迎头痛击、或尾随追撵、或集群拦截,将晕头转向的豺围困在离江边约二百米左右的老林子里。豺群溃不成军,像群无头苍蝇,到处乱撞,一会儿被黄蜂撵到东,一会儿又被黄蜂赶到西。 强巴低声说:“这样下去,这群金背豺都会被黄蜂叮死的。 在各类野蜂中,黄蜂并不是最厉害的。有一种黑胡蜂和另一种大黄蜂,它们的尾刺的坚硬度和毒性都要比黄蜂强好几倍。黑胡蜂的尾刺有半寸长,能穿透坚韧的老熊皮;大黄蜂的尾刺能将健壮的牦牛蜇得四肢痉挛,倒地身亡。而黄蜂毒性较弱,因此动物被黄蜂叮蜇后,皮肤会肿胀疼痒,不至于送命,但若被叮蜇得多了,也会出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中毒症状。 豺群被黄蜂叮蜇得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即使这群豺头脑清醒,也很难躲避蜂群的追逐。对许多兽类来说,各类野蜂是最不好惹的对手。 人若遭遇黄蜂,可以逃进房屋,关闭门窗,以求平安。倘若在野外,人可以摘一根空心芦苇杆,将身体浸泡到水里,口含芦苇杆呼吸,从而逃避被蜇的危险。要是附近没有水塘也没有江河,人还可以找个树洞或山洞钻进去,脱下衣服堵住洞口,也能保住性命。假如连树洞或山洞都找不到的话,人干脆生一堆火,火可抵挡蜂群的攻击。如果身边连火也没有,还可折一根树枝,狂舞乱拍,阻止蜂群的进攻。 收起回复99楼2013-11-0916:41举报| happy心云羽翼 狐听之声8 快点炸弹!! 收起回复100楼2013-11-0916:42举报|来自iphone客户端 happy心云羽翼 狐听之声8 直播!? 回复101楼2013-11-0916:43举报|来自iphone客户端 year你好啊朋友 猿猴取月11 回复102楼2013-11-0916:56举报| 超级炸弹之王 猿猴取月11 人的种种防御措施,豺都不会。因此,在蜂群面前,豺毫无招架之力。 “快想想办法,我们要救金背豺!”我对强巴说。 “这……挺危险的……思,这些小东西可不好惹啊。”强巴犹犹豫豫地嘟囔着。 “我们现在出手相救,刀疤豺母一定会感激我们。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将豺群请回尕玛尔草原。”我说。 我说的是实话。假如我们见死不救,金背豺极有可能被黄蜂叮蜇得无处逃生,纷纷中毒倒毙。这样,我们自然不可能将豺群引回尕玛尔草原,可怕的兔灾也就没办法扑灭。从这个意义上说,拯救这群金背豺,就是在拯救尕玛尔草原,就是在拯救卡扎寨的牧民。但这是极具风险的任务。因为我们躲藏在隐秘的树丛中,蜂群没有发现我们;如果我们站起来活动,复仇心切的黄蜂就会不问青红皂白地朝我们扑过来。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争取豺群信任的绝好机会! 强巴拧起眉心,闭目沉思了几秒钟,然后睁开眼扫视了一下四周的地形,指着200米开外的怒江,咬着牙说:“把豺群带到我们住的地窝子里去,我们在地窝子前烧一堆火,这样就不怕黄蜂了。” 为了方便跟踪这群金背豺,我和强巴在怒江边的沙壁上挖了个洞,俗称地窝子,我们晚上就钻进沙洞里过夜。虽然是夏季,但由于海拔高,夜晚仍是寒风阵阵。我俩昨天捡了不少枯枝、干柴,堆放在地窝子前,用来烤火取暖,生火做饭。这堆柴火可是现存的唯一火源啊。 强巴不愧是闯荡山林的猎手,有着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这主意不错。我说:“好的,就按你说的办。嗯,我俩分分工。你先去江边的地窝子点火,我设法将豺群引过去。” 到江边的地窝子需要经过嚣张猖狂的蜂群和正在受苦受难的豺群。我和强巴将外衣脱下来包住脑袋,从隐秘的树旮旯儿里跳出来。诚如我所料,我俩刚刚起身,便有黄蜂劈头盖脸地扑上来。我和强巴用外衣裹紧脑袋,一路飞奔。强巴径直往江边的地窝子奔去;我拐了个弯儿,冲着刀疤豺母跑去。 金背豺是一种群居性动物,纪律性很强,一切行动都服从首领的指挥。只有刀疤豺母先去江边,其他豺才会跟过来。 由于护卫着两只幼豺,刀疤豺母跑跑停停,前进缓慢。我很快就追上了它。我一面用小树枝驱赶在它头顶飞舞的黄蜂,一面在它耳畔大声喊道:“快跟我走,到江边去!”可惜,它是豺,听不懂我的话,也无法领会我的意图。它仍闷着头在树丛里乱蹿,只是对我替它挥扫头顶的黄蜂投来感激的一瞥。我抓它的后颈皮,想把它强行拖到江边去,可它仍未丧失警惕。我的手刚触碰到它的脖颈,它就敏捷地跳开了,还扭头朝我啸叫两声,好像在说:“我已经够倒霉的了,你可别趁火打劫呀!” 我的手背和脚后跟已遭到了黄蜂的蜇咬。我坚持不了多久了,不能再和刀疤豺母打哑谜、捉迷藏了。我必须尽快将它和它的臣民们引往江边的地窝子。 这时,我的视线落在了两只幼豺身上。一只幼豺是公的,鼻间有一撮棕毛,就像留着的仁丹胡子,姑且称它为仁丹公豺;另一只幼豺是母的,眼睛特别清亮,就像两泓秋水,姑且称它为秋水姑娘。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宁肯自己被黄蜂狂蜇乱叮,也要竭尽全力保护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所以,这两只幼豺可能是绿眉母豺的儿女,也就是刀疤豺母的外孙子和外孙女。这时,我灵机一动,被黄蜂搅得稀里糊涂的脑袋瓜闪出一道智慧的光亮:要是我抱走这对幼豺,刀疤豺母肯定不会撒手不管,它放心不下这对幼豺,必然会追随在我身后,这样,整个豺群就会跟随我去江边的地窝子了。当然,当着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的面去抢两只幼豺,好比拔老虎的胡子,是极危险的举动。可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此时,我就像赌徒输急了会孤注一掷一样,决心就这么赌一把了。 当黄蜂进攻节奏放慢时,刀疤豺母试探着想拐进一条石沟,我趁此机会扔掉拍打黄蜂的树枝,一伸手,抱起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江边狂奔。接着,我的背后传来了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气急败坏的啸叫声。 我就像马路上抢小孩的歹徒,绿眉母豺和刀疤豺母就像在后面紧紧追赶的母亲和外祖母。 当快跑出树林时,我突然感觉到肩上有一件东西沉甸甸地压下来。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肯定是绿眉母豺从背后扑到我身上来了。我不敢扭头,扭头的话,臭乎乎的豺嘴肯定会咬破我的喉管。我将两只幼豺往肩上一搭,像女孩子裹围巾似的包住后脑勺和脖颈。你要咬,就咬你的亲生儿女好了。绿眉母豺当然舍不得咬自己的孩子,但它也不肯从我背上跳下来,只是在我耳边不停地啸叫着,叫得我脑袋嗡嗡发晕。我抱着两只幼豺,肩上还搭着一只绿眉母豺,如此负重,使我的两条腿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这时候,刀疤豺母从我胯下蹿过,用脖子绊住了我的左腿,用豺尾勾住了我的右腿。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而我背上的绿眉母豺则顺着惯性从我头顶腾空翻出去,像表演艺术体操似的做了个180度的大回转,最后稳稳地落在我的面前。它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杀气,血红的舌头舔着尖利的豺牙。我想用抱在手里的两只幼豺作抵挡,可刀疤豺母一口咬住我的胳膊,使我的手没法动弹。绿眉母豺将白森森的豺牙对准我颈侧的动脉血管…… 我吓出一身冷汗。我的脖颈哪能经得起锯齿般的豺牙的啃咬。绿眉母豺只要轻轻一咬,我就可以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躲是躲不开了,我还是以牙还牙吧,但人的牙齿哪有豺牙尖利啊!绿眉母豺咬一口,我则小命休矣;而我咬它十口,它最多掉几撮豺毛罢了。我要真是被这只不讲道理的豺咬断了脖子,那可就成了一桩世界上最悲惨、最滑稽的冤案了。我再一次趴在地上,将柔嫩的脖颈暴露出来。这个模仿豺乞降的动作我已做过多次,每次都能有效地化解豺的攻击,可以说是屡试不爽了。在这次危急关头,我又当作保命绝招使了出来。嘿,还真管用,绿眉母豺突然不动了,眼睛里透出一片迷惘,刀疤豺母则松开咬住我胳膊的嘴。 虽说我的脖颈避免了豺牙啃咬,但屁股却遭了殃。我穿着厚厚的牛仔裤,奔跑时裤腿飘荡,整个腿部和屁股没被黄蜂叮蜇;而当我趴在地上模仿豺的乞降动作时,屁股撅得老高,裤裆绷得像鼓面似的,黄蜂的尾刺便穿透牛仔裤,叮进屁股了。那感觉就像好几根针头同时在给我做肌肉注射,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被我突然爆发出的惨叫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我赶紧爬起来。刀疤豺母大概以为我又想趁机拐走两只幼豺,它便倏地蹿了上来,一面声嘶力竭地啸叫着,一面用爪子扒我怀里的幼豺。它的意思很明确:我缴出两只幼豺,就可享有不被咬断脖子的权利。我快急哭了,用哀求的声调对刀疤豺母说:“行行好吧,请相信我,我不会像人贩子拐骗小孩那样拐走你们的宝贝的。我是来救你们的,快跟我走吧,我求求你们了。” 为了进一步表明诚意,我忍着痛苦,伸出舌头去舔吻两只幼豺的脸。在豺的世界里,舔吻是最高的礼仪,象征着尊敬、慈爱、关怀和持久的友谊。我尽量舔得深情,以证明自己是如何疼爱两只幼豺的。与豺亲吻真是活受罪。豺脸毛茸茸的,亲上去就像在亲鞋刷。秋水姑娘的鼻子上有黏液,也不晓得是不是鼻涕,被我不小心咽到肚子里去了;仁丹公豺的嘴腔有一股酸腐的气味,熏得我想呕吐。 或许是我杜鹃泣血般的苦苦哀求触动了它们,或许是我情侣般地舔吻感动了它们,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不再穷凶极恶地冲我啸叫了,充满杀机的眼神中也似乎有了一丝温柔。我趁机拔腿往江边跑,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生怕幼豺丢失,寸步不离地紧跟在我身后。我估计它们已领会了我的好意。因为我一路朝江边奔跑时,它们不再从背后扑到我的身上,也不再用豺尾绊我的腿了。 接着,其他的豺也都跟着首领刀疤豺母赶来。 我终于把豺群引到了怒江边。这儿靠近白龙峡,地势陡峭,水流湍急,涛声如雷。强巴已在地窝子前燃起了一堆篝火。浓烟滚滚,冷风朝我和豺群吹过来。有一句俗话说,汤浇蚁穴,火燎蜂房。黄蜂最怕的就是火。浓烟迎面熏烤,蜂群嚣张的气焰便有所收敛,不再肆无忌惮地俯冲下来叮咬了。我一头钻进浓烟,将两只幼豺抱进地窝子,转身又跑出来,一面招手一面喊道:“快进来,我们用火烧,黄蜂就不敢再蜇你们了!” 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面面相觑,不仅没跟我跨进地窝子,而且还向后退了数步。刀疤豺母凝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浑身豺毛竖立,发出惊叫。所有的豺脸上都露出恐惧的表情。我明白,所有的野兽都怕火,金背豺也不例外。在山野闯荡的猎人都有这样的经验,遭遇豺狼虎豹时,只要点起一堆火,野兽就会逃之夭夭。 回复103楼2013-11-0916:57举报| happy心云羽翼 狐听之声8 怎么可以在这时候停。。。 回复104楼2013-11-0917:08举报|来自iphone客户端 超级炸弹之王 猿猴取月11 这时候,风势小了,风向也有点变化,弥漫在豺群头顶上空的浓烟渐渐飘散。黄蜂又聚拢过来,大概因为它们刚才被烟熏得恼羞成怒了,所以现在变本加厉地盯着豺群蜇咬。豺群无奈,只好又往前移动,靠近火堆。而豺一靠近火堆,黄蜂的攻势就立刻减弱了许多。这么几个来回后,我相信,聪明的豺一定能明白我和强巴之所以要燃起一堆火,不是为了吓唬它们,而是为了帮它们躲过眼前的这场蜂灾。 然而,我的嗓子都叫哑了,刀疤豺母还是不肯穿过浓烟,从火堆旁跨进地窝子。豺对熊熊燃烧的火有一种天生的恐惧,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克服。没办法,我只好一个箭步蹿过去,迅速抱住刀疤豺母的腰,把它往地窝子里拖。只要把刀疤豺母拖进地窝子,豺群就会跟着鱼贯而入的。但刀疤豺母拼命往后挣扎。它的力气比我想象的大许多。我使出吃奶的劲,也拖不动它。不过刀疤豺母没朝我咆哮,也没张嘴咬我。这表明,它知道我的动机是好的,只是它无法克服对火的恐惧,不敢接近燃烧的火焰。这时,我突然想起孩提时与小伙伴打架,用足力气也无法将对方摔倒时,往往会使用杀手锏——抓挠对方的胳肢窝,俗称挠痒痒。对方被挠痒后,则哈哈一笑,力气顿消,我便可以轻松地将对方摔倒了。不知道豺怕不怕痒,我先试试再说。我扳住刀疤豺母的前腿,腾出两根手指,在它胳肢窝里轻挠数下。想不到这孩子气的办法还挺管用。顿时,刀疤豺母扭颈、缩腰、甩尾,一副痒得受不了的神态,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我趁机一用力,将它拖到地窝子口了,眼看大功即将告成。突然,一根正在燃烧的柴火不知什么原因爆裂开来,噗的一声,迸溅出几片橘红色的火焰,落到我和刀疤豺母的身上。吱吱——我的衣裳被烧破两个洞;咝咝——刀疤豺母的背毛被灼焦了一块。刀疤豺母惊啸一声,从我手中挣脱出去,又逃回地窝子外的豺群中去了。 就在这时,被我先前抱进地窝子的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从里面爬到窝口,探头探脑地叫着。绿眉母豺透过浓烟看见自己的心肝宝贝,也呦哦呦哦地叫着。它往前冲三步,又往后退两步,在火堆前徘徊犹豫。显然,它想冲进地窝子到两只幼豺身边,却又没有胆量穿过浓烟。 这时,我想到了一个逼迫绿眉母豺钻进地窝子的好办法! 我穿过浓烟,进到地窝子,举起巴掌,不轻不重地掴两只幼豺的耳光。两只幼豺被我打得嗷嗷直叫,好像在油锅里受煎熬。我与绿眉母豺相距不过十来步,虽有浓烟遮挡,但它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子女受酷刑,母亲当观众,这滋味绝对不好受。俗话说,打在儿身,疼在娘心。绿眉母豺在火堆前上蹿下跳,恶声恶气地啸叫着,眼里闪烁着仇恨的火焰,恨不得立即扑上来把我撕成碎片。我知道,绿眉母豺出于对火的恐惧,不敢钻进地窝子,但它又很想扑进地窝子解救幼豺。保命的本能与强烈的母爱正在发生激烈的冲突。 接着,我在仁丹公豺的背上拔萝卜般拔下一撮毛来,又在秋水姑娘的颈上揪葡萄般揪下一绺毛来,这些毛足以制作一支豺毫大楷笔了。两只幼豺疼得在地上打滚。绿眉母豺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着,然后怪叫一声,朝我扑了过来。救子心切,母性终于战胜了对火的恐惧。许多育儿期的母兽,在子女遭遇危险时,都会表现出为子女上刀山下火海的伟大母爱。 其实,绿眉母豺所冒的风险并不大。虽然熊熊燃烧的火堆看起来挺吓人,但火堆与沙壁间有一个宽约三米的豁口,是专门留给豺群进入地窝子的安全通道。豺只要贴着沙壁,快速蹿过,是不会被火焰灼伤的。对豺来说,最重要的是克服对火的畏惧心理。 绿眉母豺猛地一下蹿进地窝子,连豺毛都没烧焦一根。 我赶紧将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塞到绿眉母豺怀里。绿眉母豺忙着安抚自己的宝贝,我则趁机跑出地窝子,以免遭到它的撕咬。 地窝子十分安全,没有黄蜂,没有火焰,也没有浓烟,是目前最佳的避难所。聪明的绿眉母豺很快明白了这一点,冲着地窝子外的刀疤豺母不断发出柔和的叫声。我想,它是在告诉刀疤豺母,进地窝子来躲避黄蜂的袭击。刀疤豺母听到绿眉母豺的叫声后,几次试探着往火堆前靠近,想要带领豺群钻进地窝子。 就在这时,发生了意外。那只歪嘴巴母豺被黄蜂蜇得受不了了,不断地往火堆前靠。火堆里飞出一些火炭,散落在四周的沙地里。歪嘴巴母豺笨头笨脑地踩在一块通红的火炭上,大叫一声,转身往后奔蹿,远远逃离了豺群,逃离浓烟遮蔽的地带。一群愤怒的黄蜂抓住这个好机会,铺天盖地从空中俯冲下来。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歪嘴巴母豺的身上就落满了蠕动的黄蜂,连两只眼都被黄蜂罩住了。歪嘴巴母豺凄厉地叫着,眼睛看不见东西,无从分辨方向。盲目的跳蹿招惹了更多的黄蜂朝它发起攻击。很快,蜂群就像一条厚厚的棉毯,把它紧紧裹了起来。豺群发出啸叫,我和强巴也大声呼喊,想用声音引导歪嘴巴母豺往火堆靠拢,这样或许还有获救的希望。可歪嘴巴母豺两只耳朵里灌满了黄蜂,听不见我们的喊叫声。它拼命朝前跑,想摆脱黄蜂疯狂的蜇咬,但它跑错了方向,来到了陡峭的江堤上,一脚踩空,扑通一声,跌进了怒江。江面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歪嘴巴母豺和叮在它身上的黄蜂立刻被汹涌的浪涛吞没了…… 豺们面面相觑,发出悲惨的长啸。 刀疤豺母朝天空黑鸦鸦的蜂群扫了一眼,又望望惊涛拍岸的怒江,发出三声短促的啸叫。接着,它纵身一跃,穿过浓烟,跳过火堆,钻进地窝子里去了。在豺的世界,首领的示范作用是最具权威性的。这时,根本用不着我再去催促,所有的豺争先恐后地跟着刀疤豺母蹿进地窝子里去了。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在穿越火堆时被其他豺挤了一下,尾巴横进火焰,被烤焦了一半,好在其他豺都安然进到地窝子里了。 我和强巴挖的地窝子还算宽敞,能容纳下这群豺。 等到豺群全部进了地窝子,我和强巴则立刻将火堆加宽,并不断往里添加柴火。烈焰腾空,蜂群被阻隔在火墙之外。可这些勇敢的小精灵仍不肯罢休,在空中盘旋着。当火势稍弱些时,它们便扑飞过来,企图撞破火墙蜇咬避难的豺群。我和强巴拼命往火堆里扔枯枝败叶。火苗蹿出十几丈商,点燃了黄蜂透明的翅膀,翅膀雨点似的纷纷掉落下来,黄蜂也就葬身火海了。到了傍晚,蜂群损失大半,剩下的一些黄蜂带着壮志未酬的遗恨,被迫偃旗息鼓,飞离了怒江。 一场惨烈的蜂豺大战终于结束了。 【17刀疤豺母嗒的一声卷了一口药汤,眼睛鼻子立刻皱成一团】 蜂群飞走后,我和强巴将火堆熄灭,扑灭了那堵火墙。 每只豺都遭到了黄蜂的叮蜇。有的被蜇肿了眼皮,有的被蜇跛了腿,有的被蜇歪了嘴,有的被浓烟熏得漆黑,有的被荆棘划得鲜血淋漓,有的趴在地上站不起来,有的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它们活像一群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 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伤势最严重。虽然它们有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左右护卫着,但它们由于细皮嫩肉,所以成了蜂群叮蜇的最佳目标。仁丹公豺的头部被黄蜂叮出七个包,秋水姑娘的身上也被黄蜂蜇了十几口。 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守护在两只幼豺身边,不断地用舌头舔幼豺身上被黄蜂蜇咬的肿块。唾液有消炎止痛的功能,这是豺的传统疗伤手段。但如此严重的蜂毒,光涂抹唾液显然是不行的。过了好久,两只幼豺的蜂毒症状不仅没减轻,反而恶化了。秋水姑娘总是想咬自己的尾巴,扭颈转腰,在原地像陀螺似的转着圈;仁丹公豺浑身抽搐着,眼睛一会儿闭着,一会儿又惊恐地睁开,它伸着柔弱的脖颈,朝空中连连咬着。两只幼豺都是典型的蜂毒发作症状,必须及时救治。 刀疤豺母目光凄迷,眺望着远处渐渐西沉的红日,哀哀地啸叫着。 我的屁股、脚后跟、手背和脸上也鼓起了十多个包,疼得要命。强巴钻进树林,采摘了一大把粉红色的绿绒蒿。它是一种罂粟科高原花卉,又叫雪参,内服外用皆宜,具有消炎、镇痛、止血的独特功效。强巴用绿绒蒿的根茎熬成药汤,用鹅卵石将花朵和叶片碾成药浆。 接下来,就是给豺群治疗了。只有让刀疤豺母作示范,其他豺才有可能服从我们。一般来说,兽医比人医难当。动物不明白事理,不肯服用苦药,也不会积极与医生配合。动物园的兽医给动物治病时,都要采取非常措施,或将动物四肢捆绑起来,强行灌药打针;或用麻醉枪将动物射倒,在动物失去知觉的情况下进行治疗。我和强巴不可能把这群金背豺一个个捆绑起来,也不可能用麻醉枪向它们一一扫射。能否顺利地为这群豺进行治疗,我和强巴都没有把握。 “要是它们不肯配合,起码有一半豺活不到明天。”强巴说。 “先给它们涂抹药浆,这好像容易些。”我说。 强巴跑到刀疤豺母跟前,想伸手揪住它的后颈皮,往它身上涂药。但刀疤豺母大叫一声,倏地一下跳开了。它不客气地瞪了强巴一眼,似乎在警告强巴:“别动我的歪脑筋!” “怎么办?要不要用捕兽网将它罩起来?”强巴问。 “不行,其他豺都会吓跑的。”我断然地摇了摇头。 “难道就看着它们被毒死?”强巴说。 “你先给我涂药,做个样子给它们看看。”我说。 我学着豺的姿势,趴在地上,脱下裤子,光着屁股,让强巴往肿块上涂抹绿绒蒿药浆。强巴给我涂药时,刀疤豺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还耸动鼻翼嗅闻药浆的气味,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强巴在我的患处涂完药后,我改为侧躺,同时缩紧脖子,在地上蹭着,嘴里还发出柔和的哼哼声,即兴表演解除痛苦后的舒适与愉快。 刀疤豺母看得饶有兴味。它眼角吊起,鼻子耸动着,脸上浮现出羡慕的表情。 我在手掌上抹了一些药浆,手肘着地,爬到刀疤豺母面前,伸出舌头,做出舔吻的姿势。在豺的世界里,为了讨好首领,豺经常会主动舔吻首领的体毛,以示尊重,当然也含有拍马屁的意思。我的这套动作,就是请求刀疤豺母能允许我替它舔吻、梳理体毛。 刀疤豺母后肢斜躺,前肢曲蹲,头搁在臂弯间,做出半躺半蹲的姿势,这表明它同意让我替它舔吻、梳理体毛。 我趁机扒开豺毛,将药浆涂在它被黄蜂叮蜇的肿块上。 绿绒蒿的疗效极佳,涂抹在身上,患者会有清凉的感觉,胀痛缓解,非常舒服。 刀疤豺母勾起四肢,缩紧脑袋,惬意地在地上蹭动。 这时,被蜂毒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豺们热切地望着我,想让我用同样的办法替它们舔吻、梳理体毛,解除黄蜂蜇咬的痛苦。胸毛已掉光的老豺黏黏糊糊地贴到我身上,想抢先接受治疗。 哦,别着急,个个都有份。对了,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中毒的症状最严重,理应最先接受治疗。 就这样,我和强巴忙碌到天黑,总算给七八十只豺的身上都涂抹了药浆。 被黄蜂叮蜇得这么厉害,光涂抹一层药浆是不够的,要想保住性命,还必须喝下浓浓的绿绒蒿药汤。 我用竹勺舀了一点儿药汤尝了尝,味道辛辣苦涩,比黄连汤好喝不了多少。人是有理性的动物,懂得良药苦口的道理。可豺是非理性的动物,愿不愿意喝这药汤呢?跟豺讲道理是肯定不行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争取刀疤豺母的理解与支持,然后利用刀疤豺母的绝对权威,逼迫豺们咽下这苦涩的药汤。 不知道为什么,我固执地相信,刀疤豺母与其他的豺不一样,它具有丰富的阅历和出众的智慧,也具有低层次的理性思维。 我端着斟满药汤的竹碗,爬到刀疤豺母面前,将碗支在中间,人嘴和豺嘴从两个方向顶在碗沿上。在豺的世界里,一只豺将食物拖到另一只豺的嘴边,意味着热情邀请对方同自己分享。我做出这一姿态,是向刀疤豺母表明,欢迎它与我一起吞下碗里的东西。刀疤豺母的嘴轻轻碰了碰碗沿,表示接受我的邀请。我喝了一大口药汤,皱着眉头咽下去。刀疤豺母的舌头伸进碗里,嗒的一声卷了一口药汤,眼睛鼻子立刻皱成一团,整张豺脸像只榨瘪的脱水柠檬。刀疤豺母呼呼地吹着气,使劲甩着脑袋,用哀怨的眼光瞪着我,似乎在责问:“你为什么请我喝这么苦的东西呀?”然后,它一甩豺尾,想转身离去。我急了,赶快揪住它的后颈皮,也不管它是否听得懂,大声说:“求求你,把药喝了。哦,这药是很苦,可这药能治疗蜂毒,你要不带头喝的话,你的豺群就要完蛋了!”我一面说一面扳着它的脸,让它看着我,又表演性地端起竹碗喝了一大口,然后将碗递到它的嘴边。刀疤豺母紧闭着嘴,没有挣扎,而是怔怔地站着,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和竹碗里的药汤。 我想,刀疤豺母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不然的话,它可以使劲一蹦,把竹碗掀翻,冲我咆哮一声,然后逃之夭夭。可它没这样做,这证明它在考虑是不是要学我的样子,喝下这又苦又涩的药汤。 我松开它的后颈皮,将手背上被黄蜂蜇咬的肿块举到它面前,然后指指竹碗里的药汤。然后,将我脸上被黄蜂蜇咬的肿块亮给它看,又指指竹碗里的药汤。 它的目光在肿块与竹碗之间来回穿梭,脑子里也形成了一条连贯的思路。 我继续倾斜着竹碗,药汁滴滴嗒嗒地顺着它的嘴角淌下来。突然,它张开嘴,用舌尖卷着药汤,一口一口地吞咽起来。 这药的味道绝对不好。豺的味觉器官很发达,能分辨出酸甜苦辣咸等各种味道。刀疤豺母每喝一小口药汤,身体就颤抖一下。喝了小半碗后,它再也忍不住了,退后一步,四肢趴开,哦哦地呕吐起来,吐出一堆糊状的黄色秽物。好不容易吐完了,它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喉咙深处发出一串低嚎,似乎在咒骂我:“你这狠毒的裸猴,是不是想害死我呀?” 除了让它们喝下这又苦又涩的绿绒蒿药汤,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帮助这群金背豺了。每一只豺都或多或少地遭到了黄蜂的蜇咬,假如不能及时排毒清火,极有可能像强巴所说的那样,到了明后天,它们就会接二连三地踏上不归路。我没有能耐将苦药变成甜药,也没有力气和胆量将它们按翻后强行灌药。如果刀疤豺母拒绝吃药,我就无力拯救这群金背豺的性命了。 我正在担忧,突然,刀疤豺母走到我面前,用柔软的脖颈在我肩头轻轻地磨蹭着,呦呜呦呜地发出细“语”。我研究过豺的叫声,能分辨出其情绪的变化。它似乎在对我说:“虽然这药很苦,但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出于好心才让我喝这么苦的药。”然后,它又踱到竹碗前,吧嗒吧嗒地用舌头喝起了药汤。 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刀疤豺母具有如此明辨事理的能力,其理性判断能力不亚于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刀疤豺母喝了两口药,就抬起头来朝围观的豺群扫视一圈儿,然后发出一声威严的叫声,好像在进行某种示范教学。 很快,半碗的药汤被喝完了。刀疤豺母退后一步,站在我身边,朝豺群啸叫着。 豺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个郁伥犹豫。胸毛已掉光的老豺第一个走出来,学看刀疤豺母的样子,到我跟前喝竹碗里的药汤。然后,绿眉母豺也走到了我的面前…… 所有的成年豺都自觉地跑过来喝药汤了。那只紫金毛斑的年轻公豺大概觉得自己被黄蜂叮蜇得不重,中毒症状也不明显,不愿喝这苦涩的药汤,于是,它悄悄往后退缩,钻进江边的一条沟坎,打算溜走。刀疤豺母看到了它,啸叫一声扑了过去,咬住紫金公豺的尾巴,强行将紫金公豺拖拽到我身边,逼迫紫金公豺喝掉了半碗药汤。 写到这里,聪明的读者也许会提出疑问:豺会主动配合服用药汤吗?作者是不是为了小说情节的需要在胡编乱造,就像童话作家将人类社会的生活凭空移植到动物世界里一样?在这里,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读者,我所写的都是大森林里真实发生的故事,没有任何杜撰。 根据专家介绍,金背豺具有原始意义上的医药保健知识,这种知识是通过长辈传授给晚辈的,较年长的豺能识别几种可当药材的植物。豺通常生两类疾病:一是消化不良,如吃了腐烂的食物而闹肚子;二是外伤,如在狩猎时被反抗的猎物弄伤。年长的豺会带着患者到密林里寻找可当药材的植物,帮助患者治愈疾病。 由于刀疤豺母积极的配合,所有的金背豺都顺利地服用了绿绒蒿药汤,只有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喝药时出了点问题。两个小家伙尝了一下药汤,便紧咬牙关,再也不肯张嘴了。我和强巴只能扒开它们的嘴强行灌药。幼豺不懂事,拼命尖叫,就好像在遭受酷刑。绿眉母豺心疼自己的儿女,冲着我和强巴龇牙咧嘴地咆哮,其他的豺也朝我俩做出意欲扑咬的姿态。我俩只好胡乱地往两只幼豺嘴里灌了两勺药汤,就将它们放了。 这时,夜已深,豺疲惫不堪,我和强巴也累得半死。之后,人和豺挤成一堆,在地窝子里睡了起来。 【18刀疤豺母舔着强巴的手掌,人与豺的隔阂烟消云散】 翌日清晨,我被呦呦的豺叫声吵醒了。豺群聚集在地窝子外的沙滩上,有的眺望天边水红色的朝霞,有的围成圆圈不安地叫唤,好像出了什么事。我赶紧推醒强巴,钻出地窝子去看个究竟。 哦,豺群在围着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 我扒开围观的豺一看,两只幼豺正躺在绿眉母豺怀里,眼睛半睁半闭,显得无精打采。仁丹公豺的身体软绵绵的,细弱的脖子似乎已无力支撑头颅,脑袋一垂一垂的,好像在打瞌睡。秋水姑娘神志恍惚,两眼翻白,口吐白沫,脊椎动物发生这种情况,表明已进入昏迷状态,离休克和死亡不远了。 两只幼豺的抵抗力本来就弱,被黄蜂蜇咬得最厉害,昨晚又没有喝绿绒蒿药汤,所以蜂毒严重地发作了。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豺群,除了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其他豺的蜂毒症状郡有所减轻,身上肿块消下去了不少,精神也好多了。 豺们吵吵嚷嚷,不时地朝树林啸叫。刀疤豺母站在绿眉母豺身边,一会儿舔舔两只幼豺,一会儿望望躁动不安的豺群,显得左右为难。 我明白豺群发生了什么事。天色熹微时,刀疤豺母想带领豺群到森林里找吃的东西,但刚走出地窝子,两只幼豺就病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豺们已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遭到蜂群袭击时,它们疲于奔命,耗尽了体力;蜂毒发作时,它们抑制了饥饿感,而当蜂毒症状减轻后,饥饿感变得空前强烈,一个个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急于到森林里捕捉食草兽来充饥。可刀疤豺母非常疼爱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舍不得扔下它们,而其他饥饿的豺又滋生出了不满的情绪。 对金背豺来说,一日之计在于晨。狩猎的黄金时间就是天刚蒙蒙亮的时侯,羚羊、牦牛、獐子或野兔睡眼惺忪地从树丛里走出来,到开阔的草甸子啃食沾满露珠的青草。这个时候能见度较低,食草兽警惕性不高,反应迟缓,豺群容易发现并捕获。过了这个时间,天亮起来,能见度大大提高,豺猎食的难度就大大增加了。 “要不要把我们带来的两只红毛雪兔拿出来给它们充饥?”强巴问我,“现在喂它们红毛雪兔,它们肯定不会拒绝的。” 我想了想,摇摇头。现在,豺群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时候拿出红毛雪兔,似乎为时过早。红毛雪兔是我们手中的一张王牌,王牌应当留在最后出,不用着急。 有几只豺大概是实在太饿了,跑到怒江边潮湿的沙地里,捡食烂鱼、烂虾。但现在正是涨潮的时候,搁浅的烂鱼、烂虾都被波浪卷走了。 刀疤豺母围着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转起圈来。看得出来,它十分担心两只幼豺的伤势,内心充满了忧虑。 豺是一种集体观念很强的动物,狩猎时都是由首领带队集体出征。而现在,刀疤豺母放弃清晨猎食的最佳时机,这意味着整个豺群都要继续挨饿。 我决定为刀疤豺母分忧解难。我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两只幼豺从绿眉母豺怀里抱出来,学着豺的样子,用下巴和颈窝轻轻磨蹭着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脑门儿。这是豺常见的动作,母豺经常用这个动作来安抚受惊的幼豺。据野外观察者记载,母豺对幼豺做这个颇为别致的动作通常是在两种情况下:一是母豺要外出觅食时,幼豺害怕单独留在窝巢,焦躁不安地抱住母豺的腿,这时候母豺便会用下巴磨蹭幼豺的脑门儿;二是在暴风雨来临之际,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幼豺吓得拼命地往母豺怀里拱,母豺便会将自己的颈窝紧贴在幼豺的脑门儿。说也奇怪,母豺用这个姿势磨蹭一阵后,惊悸不安的幼豺便会很快地安静下来。心理学家认为,母豺用下巴和颈窝磨蹭幼豺的脑门儿,就像人类的母亲将惊哭的婴儿贴在左胸口哄睡一样,婴儿谛听母亲心房有节奏的跳动,会产生心心相印的共鸣。母豺的颈窝有一根气管,呼吸时,气流回旋气管会发出轻微的振动,幼豺能听到咕噜咕噜的有节律的声响,算是母子之间交流爱的心声。我做出这个姿势,是要告诉刀疤豺母:你就放心地带领豺群觅食吧,别耽误狩猎的好时机,我会像有爱心的母豺那样照看这两只幼豺的。 刀疤豺母对我已相当信任,明白了我的心意后,便威严地长啸一声,集合起散落在江边的豺群,踏着残夜的阴影,向远方一片茂密的森林疾驰而去。 绿眉母豺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它显然不太放心将两只幼豺交给我和强巴照看。它瞪起一双充满疑虑的豺眼,冲我发出几声短促尖锐的啸叫,似乎在警告我:“别耍什么鬼花样,要是我回来后,发现我的宝贝不见了,我跟你们没完!” 我始终用下巴和颈窝磨蹭着两只幼豺的脑门儿。我知道,这是最有力的语言,好比人类在用鲜血书写誓言一样。 绿眉母豺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我们,一步三回头地追赶豺群去了。 在豺的世界里,哪怕是刚产下幼豺的母豺,也要跟随群体一起外出狩猎。它们没有产假的概念,也没有吃白食的习惯。 豺群一离开,我就立刻准备给两只幼豺动手术。我们搞动物研究的,长年累月在野外工作,必须懂点医学,必要时可给自己或动物治病。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疮口肿得像烂桃子,病情恶劣,现在唯一能救它们的办法,就是切口引流,将蜂毒从疮口挤出去,然后服用抗菌素,防止进一步感染。 我和强巴用捕兽网将两只幼豺包裹起来,使它们无法动弹,然后用小手术刀切开被黄蜂蜇咬的肿块。 没有麻醉药,手术肯定很疼,小家伙惨烈地叫着,连嗓子都叫哑了。幸亏豺群已经走远,要不然的话,绿眉母豺肯定以为我们在谋害它的小宝贝,然后不问青红皂白地扑上来与我们拼命。 “你这样做太冒险了。”强巴一面按我的吩咐挤掉幼豺疮口里的脓血,一面担心地说,“万一手术失败,两只幼豺死了,等豺群回来我们如何向它们交待呀?” “别担心,我有把握救活这两只幼豺。”我说,“哦,你去打只野鸽或斑鸠什么的,熬点肉粥给它们吃。” 强巴钻进林子,很快提着一只斑鸠回来了。当香喷喷的肉粥熬好后,我也顺利完成了手术。 豺的生命力十分顽强。手术后,仅半个小时,两只幼豺就能站起来蹒跚走路了。 这时,已近中午,仍不见豺群回来。我、强巴和两只幼豺一起分享一小锅肉粥。两个小家伙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喝下了半锅肉粥。 下午,豺群依然没有回来。这时,天气转阴,江风吹来,有点凉意。强巴在地窝子里燃起一堆篝火,我俩坐在地上烤火。也许是气温偏低的缘故,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一个劲儿地往火堆前靠。强巴担心火苗烫伤它们的皮毛,又不忍心看着它们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于是就干脆将它们抱起来,裹在羊皮藏袍里,贴在自己的心窝上。两只幼豺被蜂毒折磨了整整一夜,估计整夜都没有睡好,手术时又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现在病痛解除,肚子又吃得饱饱的,于是它们钻进强巴温暖的怀里,打了两个哈欠,便呼呼地酣睡起来。 我和强巴也昏昏欲睡,靠在沙壁上渐入梦境。 突然,我被凶猛的豺叫声吓醒了。我睁眼一看,绿眉母豺、刀疤豺母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在地窝子口朝我和强巴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哦,豺群回来了。瞧它们气势汹汹的样子,肯定是没找到两只幼豺,在责问我们,向我们索要。 强巴也被吵醒了,见势不妙,赶紧解开羊皮藏袍,将两只幼豺抱出来,放在地上。 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在柔软温暖的藏袍里睡了一大觉,养足了精神,身体恢复得很好,打了个甜甜的哈欠,揉了揉眼皮,瞪起清亮的眼珠子,欢叫一声,扑到了绿眉母豺的怀里。 豺群清晨离去时,两只幼豺已被蜂毒折磨得奄奄一息;而它们傍晚回来时,两只幼豺已变得生气勃勃。我想,每一只豺都能感受到发生在两只幼豺身上的显著的变化,能感受到我和强巴的好意与善心。 绿眉母豺激动地呜咽一声,不断舔吻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从耳朵一直舔到尾尖。浓浓的母爱,仿佛要融化在两只幼豺身上。 刀疤豺母平举的尾巴耷落在地,收回充满敌意的目光,四膝一曲,趴了下来,朝我和强巴发出柔和平缓的叫声。这时,它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晶亮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泪水。说不清为什么,我心里一阵感动,觉得刀疤豺母的这个姿势、这副表情、这种声调,是在向我和强巴表达它的内疚与羞愧,是在向我们道歉,是在乞求我们的谅解。 刀疤豺母用膝部支撑着地,慢慢地向强巴靠拢。它将长长的豺舌伸了出来,盖住下颚尖利的豺牙,表明此时此刻没有歹意。 强巴缺乏动物行为学的知识,见刀疤豺母向自己逼近,一下坐直了,一手捏紧拳头护卫在胸口,另一只手去摸佩挂在腰间的藏刀,摆出准备应付扑咬的姿势来。 我正想对强巴解释,刀疤豺母突然侧转身体,斜躺在地,扭挺脖颈,露出颈侧的动脉血管。这是我和强巴都非常熟悉的姿势,这意味着弱者向强者乞降,含有任凭处置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它想干吗?”强巴瞪着充满疑惑的眼睛问我。 “我想,它这是在向你表明它对你没有敌意。”我又微笑着说,“它刚才误会你了,以为你伤害了两只幼豺,现在却发现你把两只幼豺捂在心窝上,它知道错怪了你,在向你赔礼道歉呢!” “该我向它们赔礼道歉,是我嫌弃、憎恶它们,把它们赶出尕玛尔草原的,该请它们原谅我才对啊。”强巴捏着刀柄的手松开了,青筋暴突的拳头也松开了。他说的是肺腑之言,血性汉子也动了感情。强巴伸出手掌,抚摸刀疤豺母的脑门儿。 刀疤豺母没有躲避,用舌头迎接强巴的手掌,虔诚地舔吻着,同时还用柔软的颈窝磨蹭强巴的手臂,如同一只对主人表示忠心的狗。 绿眉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也走上前来,舔吻强巴的裤腿和鞋。 “嘿嘿!”强巴憨憨地笑着,脸红得像喝多了酒。 哦,人与豺形成的隔阂终于烟消云散了。 仇恨是坚冰,感情是太阳。在暖融融的阳光的照耀下,再厚的冰层也会融解,化作一江春水。 就在这时,地窝子外传来了豺急切的叫声,好像出了什么事。刀疤豺母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倏地蹿了出去。我和强巴也赶紧跑出去。只见许多豺聚集在怒江边,朝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啸叫。我和强巴跑过去一看,那只年轻的紫金公豺,正在浪花间挣扎,拼命想游上岸来。现在正值退潮,紫金公豺好不容易登上了岸,但紧接着又被一排浪头卷下水去。它显得精疲力尽,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假如得不到援救,用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被潮水推到江心,然后被无情的漩涡吞噬掉。 强巴脱了鞋,踩着没过膝盖的水,将紫金公豺拉上岸来。 紫金公豺躺在江边的沙滩上,吐出几口浊黄的江水。 围观的豺呦呦地叫着,叫得很伤心,很凄凉。 豺是典型的陆地猛兽,虽然会游泳,但水性一般,它们不会像水獭、水牛、水豚或河马那样跳到水里去玩耍。紫金公豺之所以泡在怒江里,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注意观察四周的豺,肚子比清晨离开时更瘪了,眼睛比清晨离开时更绿了,换句话说,它们比清晨离开时更饥饿了。紫金公豺肯定是发现江边漂浮着一条死鱼,想捞上来充饥,但因那死鱼被浪花推搡着,它抓了两次也没抓到,不慎失足滑进了深水区。唉,死鱼没吃到,却灌了一肚子江水。 毋庸置疑,豺群外出狩猎一无所获,白白忙乎了大半天。 豺群没能捕获猎物,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它们遭受了黄蜂的袭击,虽然经过我和强巴敷药、灌汤,蜂毒症状有所减轻,但并没有痊愈,这严重影响了它们狞猎技能的发挥。眼皮被蜇肿了,视力必定不佳,难以发现猎物。即使发现了目标,不少豺的腿被蜇跛,奔跑的速度必定迟缓,难以追上奔逃的猎物。最关键的是,它们在遭到黄蜂袭击时,出于自卫的本能,用嘴去咬自己身上的黄蜂,从而被蜇伤了嘴,所以现在即使追上了猎物,它们也无法将猎物咬倒或咬死。 豺们散落在沙滩上,有的用爪子刨刨抓沙砾,寻找蚯蚓或地狗子充饥;有的凝视江水泛起的白浪,期盼有条鱼搁浅在沙滩上;有的朝对面山峰上那轮火红的夕阳呦呦地啸叫着,大概是希望太阳变成一只大馅饼掉下来给它们充饥。 许多迹象表明,这群金背豺已经饿到极限。假如今天晚上仍吃不到东西,一些年老体弱的豺明早起来很可能就变成了荒原饿殍。 “我看,该是喂它们红毛雪兔的时候了。”强巴说。 我也觉得时机已经成熟,该亮出我们手上的王牌了。 强巴从地窝子里取出两只风干的红毛雪兔,高高地举在手中,就像举着光芒四射的宝石,所有豺的视线都立即聚集在红毛雪兔身上,眼睛里闪烁着惊喜、贪婪的光。 这不仅仅是救命的食物,还是来自家乡的礼物! 强巴将红毛雪兔抛进豺群。豺们馋涎欲滴,个个摆出扑蹿的姿势,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望着刀疤豺母。 我明白,豺是一种记性不错的动物,它们还记得半个月前我和强巴给它们抛掷红毛雪兔时,遭到首领的阻止,它们害怕刀疤豺母会像上次那样禁止它们抢食这两只红毛雪兔。 我也有类似的担心,所以就特别注意刀疤豺母的反应。 不知强巴是有意还是无意,红毛雪兔刚好落在刀疤豺母身旁。刀疤豺母本能地向后退一步,随即紧紧地盯住红毛雪兔。红毛雪兔肯定勾起了它的回忆。它的眼神中有惊讶和迷惘,脸上的表情也变化不定,好像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我们馈赠的特殊礼品。 沙滩上一片寂静,只有排浪冲刷沙岸的声音。 紫金公豺呜咽一声,大概是在诉说专自己已经饥饿难忍。 刀疤豺母望望面前的红工毛雪兔,又扭头看看馋涎欲滴的众豺,接着,抬头看着我和强巴,负伤似的哀叫一声,斜着蹿了出去。 这无疑是默许豺群可以撕食的信号。 众豺发出一阵欢叫,蜂拥而上,抢夺撕扯红毛雪兔。 仅三分钟的时间,两只红毛雪兔便被撕成碎片。绿眉母豺抢得一只兔头,叼到刀疤豺母面前,意欲同食。刀疤豺母嗅了几遍兔头,终于忍受不了饥饿的折磨和美食的诱惑,大口地啃咬起来。 我和强巴相视而笑。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这句话在动物界也同样适用。刀疤豺母既然吃了我们馈赠的红毛雪兔,便不会拒绝跟我们回尕玛尔草原。 五分钟后,两只红毛雪兔被豺群吃得干干净净,连皮和骨头都没剩。轻盈的兔毛,像蒲公英一样,在晚风中飘散。 僧多粥少,豺多肉少。区区两只红毛雪兔,当然不够七八十只金背豺食用,只够它们勉强充饥。 豺们蹲坐在沙滩上,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它们向着怒江的下游,向着遥远的日曲卡雪峰,齐声啸叫。 呦欧——呦欧——豺啸声在峡谷中发出阵阵回响。 那是对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也是发自内心的向往。 强巴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抱起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向高黎贡山的方向走去。刀疤豺母率领豺群紧跟在我们身后。 这儿土地贫瘠,食源短缺,本来就不适合金背豺生活,强巴用自己的行动向豺群表明,居住在尕玛尔草原的人类消除了对豺的误解与憎恶,欢迎它们重返家园。既然如此,豺群当然就义无反顾地随我们踏上了回乡之跆。 离乡背井的苦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豺们兴奋地一路引吭高歌。 【19金背豺一出现,红毛雪兔就魂飞魄散】 渡江河、翻雪山、过荒原,五天后,我和强巴将豺群平安地带回了日曲卡雪峰。翻过雪山垭口后,豺群飞快地扑向山脚下的尕玛尔草原,就像游子扑向日思夜想的母亲的怀抱。 诚如我所料,金背豺一出现在尕玛尔草原,红毛雪兔嚣张的气焰便得到了有效的遏制。金背豺确确实实是红毛雪兔的克星。闻到豺的气味,看到豺的身影,听到豺的啸叫,红毛雪兔便心,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繁殖速度也明显降低了。迷宫似的珊瑚礁洞穴也帮不了红毛雪兔的忙,红毛雪兔能钻进去的地方,金背豺也能追撵进去。金背豺特别爱吃刚出生的兔仔,常钻进地下的洞穴将整窝兔仔洗劫一空,这就直接破坏了红毛雪兔恶性膨胀的繁殖机制。仅仅三个月,红毛雪兔的数量便骤减了2/3,尕玛尔草原的生态逐渐恢复平衡。 已荒芜一年多的尕玛尔草原泛起了一片久违的绿意。夏末,一场大雨过后,干枯的土地得到雨露滋润,草茎拔节,野花绽放,尕玛尔草原就像一位久病初愈的姑娘,变得丰盈美丽。放眼望去,一片片浓浓的绿草,一朵朵姹紫嫣红的花,大地恢复了生机。 瘦骨嶙峋的牛羊逐渐变得膘肥体壮,卡扎寨牧民的脸上又漾起了笑容。 现在,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村民们把金背豺视为神兽,每逢初一或十五,便烧香拜佛,朝着日曲卡雪峰跪拜,感谢苍天神山的厚爱,派神兽下凡为黎民百姓消灾祛祸。在草原遭遇豺时,人们不仅不敢开枪猎杀,而且还双手合十,诵经念佛,恭敬地给豺让路。有一次,紫金公豺同几只胆大妄为的公豺袭击了一只落单的山羊。山羊的主人看见了,不仅没有上前阻止,还说这是神兽看得起他,所以才叼食了他的羊。于是一种荒谬的说法便在村子里流传开来:用羊祭祀神兽,会得到神的保佑,天神和山神会赐福给他。 这种迷信的说法一经流传,便有村民在祭神的日子牵一只羊去到尕玛尔草原,将羊绑在树桩上,有意让豺来撕食,说这是敬神的贡品。 牧羊人害怕狗追撵觊觎羊群的豺,得罪了神,纷纷将牧羊犬拴在家里当看家狗。 羊群没了牧羊犬的保护,便成了可供野兽肆意掠夺的猎物。 野兽中不乏得意忘形之徒,紫金公豺就是典型的例子。由于人们对它敬之若神,这家伙的贼胆就变得越来越大,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冲进羊群叼食可怜的羊羔。羊的主人气愤地吆喝了几声,它竟然冲着人咆哮,简直如人无人之境。 紫金公豺猖狂到了极点。 不过,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刀疤豺母始终没参与过猎杀家畜的活动。我曾躲在茂密的草丛中用望远镜观察过,刀疤豺母不仅自己不去伤害牧民饲养的山羊和牦牛,还利用首领的权威,禁止手下的豺胡作非为。有一次,豺群刚好与羊群迎面相遇。豺群中有几个年轻的好事之徒跃跃欲试,刀疤豺母季威严地长啸数声,劝制止止了这些豺的胡闹。还有一次,紫金公豺趁豺群在溪流边饮水之际,带着几只年龄相仿的豺溜出豺群,跑到尕玛尔草原,闯进牦牛群,围攻一头牦牛犊。母牦牛在一旁愤怒地眸叫,刀疤豺母听到叫声后,火速赶到草原,但已经迟了,紫金公豺已跳到牛背上,将牛肠子扯了出来。牦牛犊瘫倒在地,成了一堆等待宰割的牛肉。紫金公豺得意地叫着,撕吃还在哞哞哀叫的牦牛犊。刀疤豺母冲上去,跳到紫金公豺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将紫金公豺连同那几只年轻豺从牦牛犊身旁赶走了。 然而,紫金公豺并没因为受到刀疤豺母的惩罚而有所收敛,仍一意孤行,与七八只年龄相仿的年轻脱离刀疤豺母率领的大豺群,组成了一个小豺群,自立为王,专门袭击牧民的羊群和牛群。 牧民的损失一天天加重,但出于对神的敬畏,大家敢怒而不敢言。 我很难过。当初为了能得到牧民的支持,请回豺群,扑灭兔灾,我与强巴才不得已谎称山神托梦,说金背豺是神兽。把豺视为十恶不赦的害兽是不对的,但现在人们把豺视为应顶礼膜拜的神兽,同样是荒唐的。我想,我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帮助当地牧民消除迷信,让大家用科学合理的态度对待豺。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与强巴商量,决定擒贼先擒——将紫金公豺捕获,这样可以一箭双雕,既能使广大牧民重新认识金背豺,还能驱散作恶多端的小豺群。我想,刀疤豺母假如知道我们的意图,一定会投赞成票的。它肯定也痛恨紫金公豺拉帮结伙的分裂行为,也不会愿看到豺袭击伤害人类饲养的家畜。 我从省动物研究所借来一支麻醉枪,和强巴一起,赶着一群羊到尕玛尔草原放牧。羊群里有好几只活蹦乱跳的羊羔,是引诱紫金公豺的绝好食饵。太阳爬上山坡时,紫金公豺果然带着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豺,从地下的洞窟里钻了出来。当紫金公豺扑到羊背上时,强巴瞄准紫金公豺的屁股,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带着针头的麻醉药瓶像飞镖一样刺进紫金公豺的体内。紫金公豺哀嚎一声,仓皇逃命。它才蹿出去十多米,药性便发作了,它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又走了几步,便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其他几只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我相信,这几只年轻豺一定会从紫金公豺的身上吸取教训,这辈子再也不敢袭击家畜了。首领被擒,小团体土崩瓦解。那几只年轻豺躲藏几日后,一定会改邪归正,重新回到由刀疤豺母率领的大豺群里去的。 我和强巴将紫金公豺关进事先准备好的铁笼子里,把它拖回卡扎寨,放在打谷场上展览。村民都围上来看热闹。几位须眉花白的老人对我们冒犯神兽的行为颇有微词,说山神会惩罚我们的。这时,紫金公豺已经苏醒过来,在铁笼子里上蹿下跳。强巴用竹棍捅它的屁股,这是为了打破笼罩在金背豺身上的神兽的光环。紫金公豺呦呦地哀叫着,在铁笼子里打滚。神兽不神,和一条普通的狼狗差不了多少。一位吃斋念佛的老太太掐着佛珠说:“罪过,罪过!”强巴登上土台,勇敢地向乡亲们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说当时为了消除红毛雪兔过量繁殖引发的灾害,才编出山神托梦说豺是神兽这套鬼话,希望能得到乡亲们的原谅。强巴讲完后,我也跳上土台,宣传科学知识,讲大自然是一个生命互相依存的系统,讲金背豺在生态平衡中的地位及作用,讲保护生物多样性从本质上说就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 我讲得深入浅出,乡亲们听得津津有味。 生动别致的科普教育,使卡扎寨的牧民们提高了科学意识,不再把金背豺当作神兽顶礼膜拜,也不再把金背豺当作害兽狂捕滥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尕玛尔草原变得越来越丰饶,越来越美丽。 至于紫金公豺,我要把它送到昆明市动物园,作为珍禽异兽供游人观看。它将在动物园的大铁笼里终其一生。 打开豹笼全文在线阅读 【一红崖羊之谜】 普通崖羊都是灰褐色的,高黎贡山的崖羊却体毛深褐泛红,到了冬天,毛色鲜红亮丽,在铺满白雪的山上奔跑跳跃,宛如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红崖羊性情温和,毛色奇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品种,因此,极其珍贵。遗憾的是,红崖羊的数量太少,只有孤零零一小群,生活在狭窄的纳壶河谷。当地山民也知道红崖羊是世界级的珍稀动物,从不加以伤害。母羊一年生两胎,每胎产两、三只小羊羔,繁殖力在牛科动物中算是高的,但不知为什么,红崖羊数量就是发展不起来。据我请来的向导——藏族猎手强巴告诉我,他爷爷年轻时曾仔细数过;这群红崖羊有六十六只,前几天我在动物观察站用望远镜数了一遍,不多不少,也是六十六只。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红崖羊的数量一只也没增加,这不能不说是个悲惨的谜。 我连续跟踪了半个多月,终于找到了红崖羊之所以发展不起来的症结所在。罪魁祸手就是两只贪得无厌的雪豹。 这是一对豹夫妻,雄豹体长约一米五,雌豹体长约一米三,饰有美丽斑纹的豹尾差不多和身体一样长。雄豹体色灰褐,豹脸布满黄褐与黑色交杂的条纹,银白色的豹须闪闪发亮,显得威风凛凛;雌豹体色银灰,两只铜铃大眼蓝得像纳壶河的水,嘴部棱角分明,矫健而又秀丽。 这对雪豹的窝,就在高黎贡山的雪线附近,与纳壶河谷的直线距离只有三华里。它们平均五天就要下山来狩猎一次。不知道是养成了偏食的习惯,还是红崖羊的肉特别好吃,这两只雪豹挑食挑得很厉害,只捉红崖羊。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它们快下到纳壶河谷时,迎面碰见一头鬃毛高耸的野猪,那野猪一只前脚受了伤,一瘸一拐,走得很慢,对身手敏捷的雪豹来说,捉这头野猪就像瓮中捉鳖,况且又是两个对付一个,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肥肉嘛。可是,这两只雪豹对送上门来的野猪一点兴趣也没有,雄豹只是懒洋洋地朝毫无戒备的越走越近的野猪吼了一声,跷脚野猪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了,两只雪豹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仍然走自己的路。 我好几次在望远镜里目睹了雪豹捉羊的场面,那真是一场血淋淋的屠宰。当领头的那只灰胡子老公羊闻到了雪豹的气味,举起前蹄橐橐橐急促地敲击岩石——向羊群发出危险逼近的警报后,羊们丧魂落魄地跟着头羊灰胡子奔逃。每一只羊都知道,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赛跑。都竭尽全力想跑得快些,羊蹄飞溅,山坡上烟尘滚滚,就像是决了堤的潮水。雪豹跟在羊群后面紧追不舍。虽然头羊灰胡子很有经验,及时地发现敌情,及时地报警,逃跑的路线也选得恰到好处,绕山爬坡,走能发挥崖羊跳跃优势的陡峭山道,但跑了一段后,总会有只体衰的老羊或瘦弱的小羊越跑越慢,掉离了群体,被雪豹凶蛮地扑倒在地,一口咬断了脖颈。它们把死羊拖回雪线,饱啖一顿后,把剩下的羊肉拖到雪坡,挖个雪坑掩埋起来,就像人类把食品放进冰箱冷藏柜里保鲜一样,什么时候饿了刨出来再吃。 五天后,一只羊被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于是,同样的悲剧又会重演一遍。这对可恶的雪豹,就好像这群红崖羊是它们豢养的家畜,就好像它们有什么专利权似的,什么时侯想吃就什么时候去捉。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随时都要防备雪豹的突然袭击,每时每刻神经都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五天就要经历一次恐怖大逃亡,日子过得就像泡在苦水里,还能指望红崖羊大量繁殖吗?就算红崖羊们习惯了这种劫难,频繁的屠杀也会使它们的种群难以发展。这其实是一道并不复杂的算术题,这对雪豹平均五天吃一只羊,一年就要吃掉七十多只羊,足以把母羊的繁殖能力抵消得干干净净。 我的科研题目之一,就是要让这群珍贵的红崖羊发展壮大起来,但我不能简单地把这对雪豹一枪打死,雪豹也叫艾叶豹,也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我想了好几天,想出个既能驱散笼罩在红崖羊群头顶死亡的阴影,又能不伤害两只雪豹的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二雪豹被关进牢笼】 我和强巴用碗口粗的栗树桩,在野生动物观察站旁一块月牙形的悬崖下,扎了一座结实的兽笼。然后,我们埋伏在纳壶河谷红崖羊经常出没的山坡上。翌日黄昏,当那对雪豹同往常那样凶猛地追撵羊群时,我用麻醉枪射中了它们。它们顺着惯性跑了五十几米醉步,便一头栽倒在草丛里。 机灵的红崖羊们在对面的小山坡上停止了溃逃,好奇地朝我们张望。我和强巴先将昏睡不醒的雄豹抬进兽笼,然后又去抬雌豹。这时,头羊灰胡子带着几只胆大的公羊,跑到离我们只有十多米的地方来看热闹。由于当地的山民从不捕猎红崖羊,它们对人一点也不惧怕。我为了能近距离地和它们交流,经常在观察站用牦牛皮缝制的帐篷前泼盐水,吸引它们来舔,几个月下来,它们和我已像老朋友似的十分熟悉,敢走到我面前来让我抚摸它们的角。此刻,当我们把瘫软得像一坨泥巴似的雌豹搬上担架往观察站抬时,头羊灰胡子率领羊群跟在我们后面,一直跟到帐篷后面的兽笼前,看着我们把雌豹关进笼去并上了锁。 灰胡子很聪明,它好像知道我们已制伏了这两只雪豹,小心翼翼地靠近兽笼,挑衅似的朝关在笼里的两只雪豹长长地咩了一声,刚刚开始苏醒的雪豹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吐着白沫,呼噜呼噜喘息。经过一番试探,灰胡子证实了两只雪豹已是阶下囚,无法冲出牢笼来施展淫威,就扭头朝散在帐篷四周的羊群叫了数声。羊们便走拢来,围在兽笼前,一只接一只咩咩叫着。叫声凄凉哀婉,尤其是犄角短小的母羊们,身体颤抖,泪光盈盈,叫得如泣如诉。那阵势,极像是翻身农奴在开控诉会,控诉雪豹的残暴。它们受雪豹多年的迫害,苦大仇深,每一只羊都有自己的“亲人”葬身豹腹,心里都有一本血泪账。 这时,雪豹已完全苏醒过来,受了羊的奚落,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吼叫扑咬。我怕它们受的刺激太大,会在木桩上撞得头破血流,赶紧把羊群轰出观察站。虽然雪豹代表恶,红崖羊代表善,但我不是除暴安良的法官,不是来替红崖羊报仇雪恨的。我是个动物学家,我是在进行一项科学实验,我有责任确保雪豹的安全。 羊群兴奋地咩咩叫着,回纳壶河谷去了。它们高唱胜利的凯歌,迎接和平安宁的新生活。灰胡子经过我身旁时,伸出舌头舔舔我的鞋子,温柔地咩咩叫了两声,我知道,它是在代表红崖羊们对我表示深深的谢意。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它们只要一看见我,就唱赞歌似的朝我柔声咩叫。我为它们制伏了恶魔似的雪豹,它们把我当做大救星了。 纳壶河谷历来是雪豹的势力范围,没有其他的食肉兽敢来染指。雪豹被我囚禁后,红崖羊唯一的天敌不存在了。明媚的阳光属于它们,碧绿的草地属于它们,清清的河水属于它们。它们的繁殖力大大提高,到了夏天,母羊们这一茬一共产下四十来只小羊羔,存活率达到百分之八十。而过去雪豹在的时候,羊羔的存活率不足百分之十。 仅仅过了半年,这群红崖羊就由六十六头发展到一百多头。实验如此顺利,我心里很高兴。 【三灰胡子头羊威信降低】 慢慢地,我发现,红崖羊的行为发生了令人担忧的变化。首先是头羊灰胡子的领导权威在迅速下降。灰胡子牙口大概十岁左右,这年龄对红崖羊来说,已经不算年轻了,可划归中老年行列;灰胡子的身体并不特别健壮,犄角也不比其他大公羊更宽厚坚硬,它之所以被众羊拥戴为头羊,依赖于它的视觉、嗅觉和听觉特别灵敏,几乎每一次雪豹偷袭,都是它最早发现,第一个用羊蹄敲击岩石向羊群报警;它还具有很丰富的逃亡经验,熟悉地形路径,从来不会把羊群带到无路可逃的悬崖或选错逃跑路线被雪豹兜头拦截。就因为这两大优势,灰胡子在羊群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它走到哪儿,羊群就跟到哪儿,从来没有谁会不听它的指挥。 可自从雪豹被我关起来后,灰胡子的指挥逐渐失灵,有时它跑到河边去喝水,有的羊仍留在山坡上玩耍;它喝完水回山冈去了,有的羊却在河滩玩到天黑才归群。表现得最出格的要算那只五岁龄的公羊大白角了。这家伙身材高大,长得特别结实,腿上的腱子肉像树瘤似的一块块凸突出来,头上的犄角与众不同地呈乳白色。它好像特别爱与灰胡子闹别扭,灰胡子到牧场里吃草,它偏要钻进树林啃树皮,灰胡子带着羊群在一个溶洞里过夜,它偏要攀登到悬崖边那块马鞍形的巨石上去睡觉。 有一次,羊群行进到一个三岔路口,灰胡子站在路口像交通警察似的履行头羊的职责,让羊们有秩序地往左拐,到我的帐篷前来舔盐巴水。突然,大白角从队伍里斜刺蹿出来,挤到灰胡子站立的位置上,用它漂亮的犄角,威逼两只母羊和几只小羊朝右拐,和羊群背道而驰,往对面山顶那片紫苜蓿地走。这是一种对权威的公开挑战,明目张胆的叛逆。灰胡子气得浑身哆嗦,摇晃着犄角,用一种粗俗的声音朝大白角咩咩吼叫,大概是想教训教训大白角,以挽回被严重损害的威望。大白角根本不吃这一套,也亮出头顶那两只又宽又厚的白角,拧着脖子要和灰胡子一比高低。灰胡子望望比自己高大结实的大白角,大概自知不是对手,凄厉地咩了一声,缩回羊群去。大白角得意扬扬地胁裹着两只母羊和几只小羊,在紫苜蓿地里玩了个痛快,三天后,才返回群体。 唉,天敌雪豹不在了,羊们已不再需要及时的报警和丰富的逃亡经验,头羊灰胡子赖以统治和驾驭众羊的两大长处失去了作用,也难怪会出现离心倾向。 夏天出生的那茬羊羔长大后,情况变得更糟糕。它们从未体会过雪豹的凶残和厉害,从没经历过被雪豹偷袭、被雪豹追得走投无路的危险境况,自然也从没领略过灰胡子出类拔萃的反应能力和高超的逃亡艺术,因此,根本不把灰胡子放在眼里,桀骜不驯,我行我素,经常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离开群体。 到后来,只有七八只上了年纪的老羊还忠心耿耿地跟着头羊灰胡子。红崖羊群名副其实地成了一盘散沙。 第二个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红崖羊的性格越来越粗暴了。过去它们温柔得就像天使,我观察了它们那么长的时间,从未发现它们之间有谁认真地打过架。它们总是静静地吃草,静静地晒太阳,群体和睦相处。尤其让我感动的是,当它们终于逃脱了雪豹的捕杀,危险解除后,群体所有的成员便会聚拢在一起,你嗅闻我的脸颊,我摩挲你的脖颈,咩咩柔声安慰着对方,互相庆贺死里逃生,那情景,亲密得就像兄弟姐妹。我和不少种类的崖羊打过交道,平时还显得温顺,但一旦为食物和配偶发生了矛盾,公羊之间便会大打出手,用犄角互相顶撞,打得头破血流,一方负伤而逃,这才罢休。而红崖羊即使在发情求偶期间,公羊之间为争夺同一只母羊,彼此间也只是互相炫耀头顶的角,炫耀发达的肌肉,进行一场文明的较量,稍弱的一方便会知趣地退却。在其他种类的崖羊里,你经常可以看到独眼羊、独角羊,那是频繁地打架斗殴所产生的杰作。而在红崖羊群里,我从没发现伤痕累累的残疾羊。 遗憾的是,自从雪豹成了囚犯,红崖羊群和睦的家庭气氛每况愈下。它们不再受雪豹的捕杀,不再有死里逃生的惊喜,也不再有劫后余生的后怕,当然也就不会再出现互相安慰互相庆贺的亲密动人的情景。笼罩在它们头顶的死亡的阴影消除了,同生死共患难的友谊也随之而淡薄。它们变得越来越像其他种类的崖羊,不,脾气粗暴得简直比其他种类的崖羊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争夺一小块鲜嫩的野荠菜,两只母羊会怒目相视,吼叫谩骂;为了挤到上游的方向喝到更干净的河水,两只公羊会用犄角斗得你死我活;就连刚刚长出嫩角的半大小羊,也整天地你撞我我搡你,扭成一团,闹得天昏地暗。从早到晚,都能听到纳壶河谷里传来红崖羊吵吵嚷嚷的叫声和羊角乒乒乓乓的撞击声。 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我在纳壶河边与红崖羊群擦肩而过,我惊讶地发现,羊群里有两只公羊变成了断角羊,有三只公羊变成了独眼羊。 头羊灰胡子走到我面前后,再也不柔声咩咩地对我唱赞歌了,它乜斜着羊眼,用一种忧伤焦虑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垂着头匆匆而过。 或许,红崖羊同其他种类的崖羊一样,本性中既有温柔的一面,也有粗暴的一面,过去因为时时处在外敌的威胁中,为了生存,粗暴的性格被有效地抑制住了,现在,死亡的警铃不再拉响,隐性的粗暴便成为了显性。 【四公羊大白角发动政变】 红崖羊群大规模的分裂发生在初冬季节。雪花飘舞,雪线下移,纳壶河谷封冻了,草坡盖了厚厚一层积雪,食物匮乏,羊们只能啃食树皮维系生计。过去,红崖羊群都是以集体缩食的办法度过高黎贡山严酷的冬天的,它们在头羊灰胡子的率领下,从一片树林转到另一片树林,每只羊都自觉地吃个半饱,有限的资源平均分配,虽然吃不饱,倒也没有饿死的。一个冬天下来,每只羊都掉膘,都瘦了整整一圈,但极少发生冻死饿死的现象。 但是这一次,当第一场雪下过后,公羊大白角就伙同一只黑蹄子公羊和另一只双下巴公羊,像发动军事政变似的,突然占领了河谷南端最大的一片榆树林。大白角和两个帮凶撅着犄角,在树林边缘奔跑着,吼叫着,阻止其他羊进入。 有一只秃尾巴老公羊看不惯大白角的霸道,瞅了个空子,钻进榆树林来,大白角立刻冲过去,凌空跃起,咚的一声,坚硬的羊角撞在秃尾巴老公羊的脸上,只一个回合,老公羊被撞出一丈多远,满脸是血,咩咩哀叫。大白角还嫌不够,挺着两只漂亮的白角,又恶狠狠地朝秃尾巴逼去,老公羊挣扎着站起来,丧魂落魄地逃出了榆树林。其他羊都被震住了,再也没有谁敢贸然跨进榆树林来。头羊灰胡子无可奈何地长咩一声,带着羊群离开了榆树林。 大白角和它的同伙在榆树林边缘拉屎撒尿,在每一棵树上都啃出一道齿印来,我知道,这是一种占领的标志,有点像人类用界桩划定边境线。 大白角的行为无疑具有一种示范作用,很快,年轻力壮有点实力的公羊依葫芦画瓢,三三两两结成强盗同盟,瓜分了纳壶河谷所有的树林。连头羊灰胡子也未能保持大公无私的品质,与四只和它年龄相仿的公羊占据了一块白桦树林。剩下约一半数量的红崖羊,在白雪覆盖的河滩和山坡上流浪。这些倒霉的羊中,大部分是雌羊、刚刚长大的小羊和上了年纪的老羊。 我想,红崖羊群之所以会分裂成若干个小集团,除了哺乳类动物天生就有领地意识这一条外,关键是冬天的纳壶河谷食物资源有限,过去只有六十六只红崖羊时,只能过半饥半饱的日子,现在群体的数量一下子猛增到一百来只,食物就更显得紧张了。羊们出于一种对饥饿的恐慌,这才恃强凌弱,霸占树林的。 我想用分流的办法,帮助没有固定食物源的半数弱羊渡过饥荒。具体地说,就是让它们搬出狭窄的纳壶河谷,迁移到邻近的黑森林去。从纳壶河谷到黑森林,路程并不远,只要翻过西边那座双驼峰形的雪山垭口,就到了。我采用食物引诱的办法,用谷粒在雪地上撒出一条线来,一直延续到黑森林。饥饿的羊们捡食着谷粒,一直走到雪山垭口,这是纳壶河谷与黑森林的分界线,眼瞅着就要大功告成了,突然,它们停了下来,再也不肯走了。这时,黑森林里隐隐约约传来数声狼嚎,羊们惊慌失措地扭头就跑,逃回了纳壶河谷。后来我又试了两次,均告失败。红崖羊天生就缺乏开拓进取的精神,它们宁肯守着穷家挨饿,也不愿冒险走出纳壶河谷。 天气越来越寒冷,雪也越下越大。半数的弱羊日子越来越难过,它们或者偷偷摸摸溜进树林啃两口树皮,或者靠我施舍有限的谷粒,或者用羊蹄和嘴吻扒开雪层啃吃衰草。到了隆冬,霸占树林的强壮的羊加强戒备,很难偷吃到树皮了,而我因为大雪封住了山路,粮食运不进来,储存的谷粒仅够维持我和强巴的生活,无法再接济它们。地上的雪层越积越厚,有的地方结成难以挖掘的冰层,它们就陷入了绝境。我几乎每天都可以发现变成饿殍的红崖羊。它们的后腿跪在雪地里,两只前蹄仍做扒刨状,满嘴冰碴儿,羊眼凝固着饥馑的光,身体却早已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坨。不难想象,在它们生命的最后时刻,仍渴望着能从冰雪下刨出些衰草来糊口,大雪迷漫,它们衰弱的生命就像风中的烛光,刨着扒着拱着,突然,心脏停止了跳动,就像风吹熄了微弱的烛光…… 这些雪地饿殍,只好拖来给笼子里的两只雪豹当食物了。 当第一声春雷炸响时,我在雪地里一共捡到三十三只因饥寒交迫而死亡的红崖羊。 那天,我到云雾崖考察金雕的生活,黄昏归来,途经白桦树林,头羊灰胡子朝我咩咩叫,声调悲愤,充满了埋怨与责备的意味。哦,老伙计,别泄气,瞧,艳阳高照,冰雪消融,树枝吐翠,草地泛绿,春天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食物变得丰盛,一切因饥饿引发的罪恶就会自动停止了,我想。 【五温顺的红崖羊变成战争狂】 明媚的春光就像祥和的佛光照耀着红崖羊群。身强力壮的公羊主动放弃了被它们霸占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树林,来到青草萋萋的山坡。割据式的局面被打破了,起码从表面看,七十多只红崖羊又合成了一个群体。被饥饿折磨得身心憔悴的羊们,无暇顾及其他,整天埋头吃草,吃饱后就懒洋洋地躺在石头上晒太阳。 熬过冬天是春天;熬过战争是和平;熬过动乱是安宁;熬过艰难是幸福。 然而,红崖羊群的和平与安宁仅仅维持了一个多月,新的动乱与战争又开始了,而且,比冬天的食物之争规模更大,打斗得也更残酷,后果也更悲惨。 一个多月的休生养息,一个多月的吃了睡睡了吃,只只红崖羊都养得膘肥体壮,精神抖擞。当时令进入仲春,红崖羊体内的生物钟也指向了发情求偶期。那只野心勃勃的大白角公羊,又带头挑起了事端,把羊群里好几只年轻貌美的雌羊,赶到半山腰一块平台上,然后摇晃着头上的犄角,气势汹汹地对着羊群咩咩吼叫,似乎在当众宣布:这几只雌羊归我所有了! 大白角蛮横的行为就像点燃了炸药包上的导火索,羊群炸窝似的乱成一团。许多大公羊纷纷效法大白角,守在自己中意的雌羊身边,宣战似的乱吼乱叫。最多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羊群里的雌羊就像财产似的被瓜分完毕。本来,红崖羊群雄羊和雌羊的数量各占一半,但冬天里饿死的三十三只羊中,大部分是雌羊,雌雄比例严重失调。红崖羊实行的又是多偶制的婚配习俗,起码有半数以上的雄羊被关在爱情的门外。那些没有及时圈住雌羊的单身雄羊,在树干和岩石上不断磨砺着头上的犄角,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暴躁地在山道上奔跳飞跑,不时朝那些圈住并守着雌羊的公羊引颈长咩,渲泄着愤懑与嫉恨。 战争的序幕就这样拉开了。 崖羊之所以叫崖羊,是因为这个种类的羊善于攀爬陡蛸的山道,喜欢生活在高高的山崖上。不知道是出于物种的习性,还是出于安全的考虑,那些幸运的公羊都把雌羊安顿在陡坡或悬崖上,地势十分险峻。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一只我给它取名叫大臀的公羊,蹦跳到半山腰的平台上,向大白角发起了挑战。大臀也是红崖羊群优秀的大公羊,角粗体魁,尤其后肢特别发达,臀圆如鼓,腿壮如柱。大臀和大白角相隔二十多米,就互相瞪着血红的眼睛,咩咩叫着,低着头挺着脖子,亮出头上的犄角,扬蹄朝对方冲去,咚,羊角和羊角猛烈碰撞,进溅起一串火星,空谷回声,惊得树丛里的鸟儿四散飞逃。两只公羊都被震得倒退了好几步,大臀闪了个趔趄,大白角则一屁股跌倒在地。它们挣扎着爬起来,又吼叫着冲向对方…… 几只雌羊站在边上静静地观望大臀和大白角激烈搏杀,等待着它们决出输赢来,按照羊的习惯,胜为新郎,败为窝囊废。 十几个回合下来,大臀满脸是血,角尖折断,大白角脖子拧歪了,前腿弯被撞开了一个很长的血口。没想到,在食肉兽面前表现得十分软弱的红崖羊,窝里斗却特别勇敢,大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虽然都负了伤,却一个也不肯退却,仍举着羊角拼命朝对方冲撞。 对外越懦弱,对内越凶暴,这也许是动物界的一条规律,我想。 三十几个回合后,大臀的力气渐渐不支,被逼到悬崖边缘。它竭力想扭转败局,两只后蹄蹬在一块石头上,身体绷直,想用顶牛的办法把大白角抵退。不幸的是,它后蹄踩着的那块石头突然松动了,它没防备,失足从几十丈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咩——咩——”大白角兴奋地引颈高哼。 山崖和峭壁间,到处都可以看到公羊和公羊之间殊死的格斗。 纳壶河谷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战场,羊角与羊角乒乒乓乓的撞击声此起彼伏。我半夜睡在帐篷里,都能听到失败的公羊从山崖坠落深渊的訇然声响。 一个星期后,我用望远镜数了一遍,红崖羊群的数量急剧下降,由七十多只变成了六十来只。据我所知,红崖羊群的发情期长达一个多月,要从仲春延续到暮春,若按这个速度减员,到发情期结束,红崖羊群恐怕所剩无几了。 最让我震惊的是,许多羊,特别是去年出生的那茬羊,体毛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以往的春季,它们的体毛虽然没有冬季那么红得鲜艳夺目,但仍是褐黄偏红,不失红崖羊的特征;但现在,老公羊的体毛大都褐黄偏青,身上红色的光泽明显地消褪了;而去年出生的那茬羊,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体毛灰褐,只有毛尖上还残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红色的幻影。我翻阅了许多参考书籍才知道,动物如果长时间处在焦虑暴躁的精神状态,内分泌会失调,会引起体毛黯然变色。 红崖羊之所以珍贵,之所以独一无二,就在于它性格温顺,体毛红艳。性格温顺早就不存在了,如果连毛色也变得同其他种类的崖羊一样,灰褐泛青,那么,红崖羊独特的价值也就消失殆尽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一筹莫展。 【六羊群要求释放雪豹】 我的藏族向导强巴昨天下午到镇上采购我们所需要的生活用品去了,我一个人睡在帐篷里。天已大亮,我懒得起来,焐在被窝里翻看一本有关崖羊的专著,希望能找到解决目前红崖羊群面临的生存危机的办法来。 “咩一”我的耳边响起一声羊叫,又响起杂乱的羊蹄声。透过牦牛皮,我看见好几只羊的影子在帐篷外晃动。经常有红崖羊光临观察站来舔食我们泼在地上的盐巴水,我并不在意。 突然,咚的一声,好像有羊在撞击固定帐篷的木桩,帐篷颤抖,吊在上面的猎枪、筷筒、挎包稀里哗啦往下掉。你们也太淘气了一点,我大喝一声,想把它们吓走,可我的喝叫声非但没起到驱赶的作用,反而引来了更猛烈的撞击。咚,咚咚,帐篷摇晃倾斜,要倒要倒。我急忙翻身起来,顺手抄起一根牛皮鞭,撩起门帘,冲出帐篷,准备教训那几只爱恶作剧的红崖羊。 我跨出帐篷,一下子惊呆了。头羊灰胡子带着三只老公羊,正怒冲冲地用犄角撞用蹄子踩试图弄倒我的帐篷。它们眼睛里充满着仇恨,好像我的帐篷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暴烈地又踩又撞。我意识到一根牛皮鞭无济于事,应当换一支猎枪,刚想转身,哗,牦牛皮帐篷被它们撞倒了,短时间内根本别想找到我的猎枪。 这时,灰胡子昂起头来长咩了一声,瞪着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钩着头,挺着那对犄角,全身肌肉绷得铁紧,打着响鼻,刷的一声朝我冲过来。那架势,完全和两只公羊为争夺配偶的打架一模一样。这些老家伙,在情场吃了败仗,要拿我出气呢。我这里可没有什么雌羊,我压根儿对雌羊也不感兴趣,可是,跟它们讲道理它们能听得懂吗?我头上没有犄角,跟灰胡子对撞的话,怕会撞出脑震荡来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我朝旁边一闪,灰胡子撞了个空,我拔腿就跑。但才跑了几步,就被另外三只老公羊追上了,东西南北,四只羊站在四个方向,把我围在了中间。咚,我背上挨了一角,身不由己地朝前跌去,站在前面的灰胡子在我胸部抵了一家伙,我歪歪扭扭地倒向一边,又被不讲礼貌的老公羊重重地推了出去…… 我好像成了一只肉球,它们在顶球玩哩。它们倒玩得高兴,我可吃尽了苦头。才被顶了两圈,肋骨就火辣辣地疼,心里七荤八素,闷得难受,想呕吐。“咩——”灰胡子用一种平稳的声调叫了一声,另外三只老公羊停止了对我的撞击。我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咩咩咩,灰胡子嘴吻贴近我的耳畔叫着,好像在催促我快站起来。我偏赖在地上不起来,看你们还怎么把我当肉球顶?灰胡子见我耍赖,高高扬起一只前蹄,举到我脸上,做出一副踩踏状。红崖羊的蹄子硬如铁大如锤,十六只羊蹄就像十六把铁锤,要真的照我脸锤下来,我的脸不被锤扁才怪呢。比较之下,站起来当肉球似乎受的罪要轻些。无奈,我只好挣扎着站了起来。 奇怪的是,它们不再用犄角顶我,灰胡子走到我面前,用一种忧伤的央求的眼光望着我,“咩——咩——”一声接一声叫着,叫得凄凉悲哀。另外三只老公羊也用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声调朝我咩叫,它们好像并不想置我于死地,而是在对我发泄它们的不满,倾吐它们的怨恨,然后,企望我能替它们做什么事。它们若真想取我的小命,猛烈撞的话,我早就呜呼哀哉了。可我不明白它们究竟要我干什么,我茫然地望着它们。 头羊灰胡子用犄角叉住我的腰,一拧脖子,把我的身体旋转了九十度,脸朝向帐篷后面那条荒草掩映的小路。然后,它的角抵住我的背,把我往小路上推。小路的尽头就是豹笼。被囚禁在笼子里已长达十个月的两只雪豹,正趴在木桩上,焦急地向小路上张望,等待我去喂食。 我们走到离笼子还有三十来米远时,两只雪豹闻到了红崖羊的气味,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老公羊们害怕了,身体瑟瑟发抖,另外三只老公羊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走,只有灰胡子还麻着胆,推着我一直走到豹笼前。“咩——”它用一种含混着绝望与渴望的奇特的声调朝我叫了一声。 我打了个寒噤,突然产生了一个灵感,灰胡子之所以把我推到豹笼前,莫不是想让我打开豹笼?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我哆嗦着掏出钥匙,做出要开锁的样子,回头看灰胡子的反应。灰胡子刷地朝后跳出五六丈,惊恐不安地咩咩叫着。也许,是我误会了它们的意图,它们不过是想来看看被我羁押了十个月的天敌,就像普通的探监一样。可当我把钥匙放下来时,灰胡子又转身跑了回来,朝我钩头亮角,恶狠狠地咩咩直叫,那举动,分明是逼我完成开锁的动作。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嚓一声脆响,锁打开了。灰胡子又刷地转身逃出五六丈远,然后停了下来,前腿绷后腿屈,身体仍摆着窜逃的姿势,脖颈扭向背后,朝我咩地叫了一声,声音沉郁有力,透出一种坚定不移的韵味。 再清楚不过了,它就是要我打开豹笼! 我的心一阵纤颤。想当初,我把这两只雪豹关进笼子时,这些红崖羊高兴得就像过节一样,灰胡子还舔我的鞋子对我感恩戴德,仅仅过了十个月,这些红崖羊却用武力威逼我打开豹笼。谁都知道,对红崖羊而言,打开豹笼,意味着什么。魔鬼出洞,死神莅临,血腥的屠宰重新开始!然而,它们却像请神一样要请回这两只雪豹。 我开了锁,把豹笼开启一条缝,然后,爬上树去。 两只雪豹雄赳赳地跨出兽笼,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灰胡子惊骇地咩叫一声,带着三只老公羊飞快地逃向纳壶河谷。雪豹大吼一声,尾追而去。纳壶河谷里,展开了一场生死追逐。 就像突然断电一样,山崖峭壁间乒乒乓乓的犄角碰撞声停止了。在以后的几天里,我再也没有见到因打架斗殴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的公羊。也许,对缺乏开拓精神,又醉心于窝里斗的红崖羊来说,天敌的存在并不是一件坏事。 生活兜了个圆圈,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三个多月后,我在河滩上又遇见了红崖羊群,它们体毛泛红,娴静地吃着草,温顺地围绕在头羊灰胡子的身边。我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是六十六只。或许,在狭窄的纳壶河谷里,两只雪豹,六十六只红崖羊,是个最佳平衡点呢。 兵猴全文在线阅读 一轮银盘似的月亮。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在猴王金氅率领下,萨蛮猴群借着月光在树冠间飞梭跳跃。 大白牙不知道猴王金氅要带着他们前往何处,不管往何处去,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需要他这只兵猴去冲锋陷阵。他很高兴去打仗,一有战事他就成为众猴关注的焦点,他喜欢被重视或被仰视的感觉,他喜欢被其他猴子众星捧月围在中间的感觉。猴王金氅是在万般无奈下才半夜三更率领猴群冒险跑到猛犸崖来的。他必须对付这只吃猴成性的恶雕。金丝猴生活在高高的树冠上,在地面活动的食肉猛兽想吃猴也吃不到,只能是望猴兴叹。即使善爬树的山豹、猞猁、金猫、大蛇之类,也很难爬到树冠顶部来打猎,且猴群有哨猴制度,一天24小时有哨兵站岗,发现敌害立刻就会啸叫报警,享有飞猴美誉的金丝猴们刹那间就会逃得无影无踪,捕食者只能无功而返。萨蛮猴群好几年都活得太太平平。没想到风云突变,灾难从天而降。这是一只乌雕,当地山民称之为黑鹰,也不知从哪里搬迁过来的,4个月前突然就出现在日曲卡雪山的天空。这只乌雕全身乌黑,脚爪和嘴喙金黄,脑袋却与众不同地呈墨绿色,所以叫绿头乌雕。乌雕属于大型猛禽,双翼展开有两米,尖喙利爪,凶猛异常。开始时,绿头乌雕大约每隔十来天来捕捉一只金丝猴,这对萨蛮猴群来说虽然也是惨重的损失,但尚在可容忍可承受范围之内。对野生动物来说,天灾人祸,非正常减员,总是免不了的。但两个月后,恶雕的猎猴频率越来越高,七天一次、五天一次、三天一次……发展到最近半个月,每两天就要发生一起猴入雕口的惨剧。天空中没有第二只乌雕,每一次绿头乌雕得手后,立刻就抓住金丝猴头也不回地往日曲卡雪峰飞去。从这些现象不难判断,绿头乌雕是只正在哺养雏雕的母乌雕。萨蛮猴群陷入了巨大的生存危机。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几个月,整个萨蛮猴群就会被杀尽吃绝。 金氅身为猴王,对种群生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必须设法扭转种群灭绝的局面。他无力与绿头乌雕抗衡,只有另辟蹊径。他为了观察绿头乌雕的飞行路线,已经带着两名亲信悄悄潜行到日曲卡雪峰侦察过,摸清了雕巢的具体方位,也看清雕巢里确实有两只半雏雕,大的雏雕,绞尽脑汁想了两天,终于想出个主意来,那就是趁绿头乌雕不在家的时候深入雕巢,消灭这两只正日长夜大的雏雕。这么做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3-2=1,能有效减少乌雕的食物需求量,让它不必再每隔一天就来捉一只金丝猴了。这是猴王所能想到的缓解萨蛮猴群生存危机的最好办法了。 一切如猴王金氅所料,当太阳从日曲卡雪峰冉冉升起,绿头乌雕跨出鸟巢,站在峭壁中端状如猛犸象鼻尖那块突兀的岩石上,气势恢宏地摇了摇翅膀,让洁白的晨风擦洗羽翼间夜的残留,然后稳重地蹬动双腿,飞上蓝天。当绿头乌雕矫健的身影消失在被霞光染红的白云里,猴王金氅立即率领猴群从山的背面攀爬到状如猛犸象脑袋的山顶上。从山顶到雕巢,有十多米长一段笔陡的峭壁,但这难不倒金丝猴,所有的成年雄猴倒悬身体,我抱着你的腰,你抱着我的腰,形成了一条奇特的“猴梯”,沿着状如猛犸象鼻梁的峭壁,从山顶一直垂挂到离鼻尖状岩石还有约两米高度的地方。大白牙是兵猴,踏着长长的猴梯,轻盈一跳,扑进雕巢。此时雕巢里的两只雏雕,一只红嘴壳,一只黄嘴壳,全身呈紫黛色,翅膀上已长出几片硬羽,顶多还有个把月时间,它们就能翱翔在蓝天成为捕食金丝猴的恶魔。事情并不是大白牙想象的那般简单。两只雏雕虽然羽翼未丰,却不乏猛禽的凶悍,当他捏住红嘴壳的脖颈,红嘴壳扇动双翼抽打他的脸,还抬起一只雕爪来抓他的胸,而另一只幼雕黄嘴则不断地用尖锐的雏音向远方的母雕呼救。毕竟是还不会飞的幼雕,他到底还是占上风的,两只猴爪使劲一拧,咔嚓一声轻微脆响,红嘴壳成了一只断脖子雕。接着很快黄嘴壳也停止反抗,发出绝望的哀鸣。他用力一推,将半死不活的黄嘴壳从船形雕巢里摔落下去。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可以撤离雕巢了。天空传来绿头乌雕悲愤的啸叫,他瞥了一眼,绿头乌雕还像只大甲虫在远处的白云间疾飞。他有把握能抢在绿头乌雕飞临头顶前顺着长长的猴梯逃到猛犸崖山顶去的。他准备跳起来去攀爬猴梯时,却惊骇地发现,绝壁上空空如也,那条可让他逃生的长长的猴梯不见了!一定是猴王金氅看见绿头乌雕正在飞返猛犸崖,害怕遭到血腥的报复,扔下他带着猴群逃走了。他被出卖了!被猴王金氅出卖了!被萨蛮猴群出卖了!他为他们消灭了两只雏雕,而他们却将他扔给了死神!呀啊--天空响起锥心泣血般凄厉的雕啸,巨大的雕翼像张恐怖的网,正迅速朝大白牙罩下来。他闭起眼睛,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呦欧,突然,头顶传来一声猴啸。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大白牙睁开眼睛抬头望去,惊讶地发现,有一只金丝猴,趴在猛犸崖山顶上,小半个身体伸在悬崖外面,正急切地朝他吼叫,呦欧、呦欧,那是金丝猴特有的报警式啸叫,是在提醒他危险正在逼近!他看得很清楚,趴在猛犸山顶上的那只金丝猴,额顶高耸的黑毛间嵌有两条金色毛带,就像戴着顶凤冠,正是萨蛮猴群的王后蓝蝴蝶!刹那间,大白牙的自尊心被激活了。他不是普通金丝猴,他是顶天立地的兵猴,萨蛮猴群最美丽的雌猴正在注视着他,他决不能这样无所作为窝窝囊囊地等着让绿头乌雕把自己吃掉。虽然与绿头乌雕搏杀,对金丝猴来说,无疑是以卵击石,但石有石的坚硬,卵有卵的自尊,他也要努力表现出粉身碎骨的勇气来。绿头乌雕已飞临雕巢上空,挟带着一股令大白牙窒息的腥风,两只遒劲的爪子朝大白牙抓来。他无处躲闪,他也不想躲闪,迎着这致命的攫抓,他猛地往上蹿跳,雕爪抓住了他的腿,在这同一瞬间,他两条胳膊圈住了雕颈。绿头乌雕受了惊,摇扇着翅膀飞上天空。大白牙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身体不由自主地腾空升高。绿头乌雕愤怒地呀呀叫着,用嘴喙来啄咬大白牙的脸。大白牙搂住雕脖拼命噬咬雕的肩胛。弯如铁钩的嘴喙在他后脑勺啄出好几个血洞。他痛得天旋地转,仍顽强地啃咬雕的肩胛。雕的肩胛骨十分坚硬,他咬了好几口,满嘴都是雕羽和咸津津的雕血,但雕翅仍稳健地扇动着。绿头乌雕用另一只雕爪来撕扯他的腿,他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就像拆零件一样,脚掌、小腿、大腿,迅速被撕烂了。天空像在下红雨,点点滴滴洒下鲜艳的血。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他的血快流干了。他已筋疲力尽,疼痛感早已麻木,产生极度的疲倦感,想闭起眼睛睡觉。他想,绿头乌雕太强大了,他太渺小了,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同归于尽的目的了。他气馁了,绝望了,想放弃了。就在这时,他无意中看见蓝蝴蝶趴在猛犸崖山顶上,正抬头望着他,他被绿头乌雕攫抓在空中,从空中俯瞰[1]下去,他看得清清楚楚,空空荡荡的猛犸崖山顶,只有蓝蝴蝶一只猴子,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幸福感,他并没被萨蛮猴群彻底抛弃,有最美丽的王后蓝蝴蝶陪伴着他,他永远也不会孤独。他迸发出一派豪情,将残剩的生命都凝聚在牙齿上,狠命噬咬绿头乌雕肩胛骨,他的牙齿一颗一颗崩断,他仍发疯般地噬咬着。他的大号就叫大白牙,长着一副在金丝猴群里罕见的结实的牙齿,锋利无比,威力无穷。咔咔,传来雕骨碎裂的声响,他发现,绿头乌雕失去平衡,一只翅膀拼命摇扇,另一只翅膀却软绵绵耷落下来,在空中陀螺似地旋转,并直线坠落下去……让大白牙感到欣慰的是,蓝蝴蝶看到他是怎样咬断恶雕翅膀的。他喜欢出风头,喜欢被重视、被仰视或被钦佩的感觉。 高黎贡山的萨蛮猴群里,历史上曾先后有过5只兵猴,这五只兵猴最后的结局与大白牙是一样的,无一例外都牺牲在战场上。而大白牙牺牲得最为壮烈,给萨蛮猴群带来的利益也最为显著。蓝蝴蝶将大白牙的尸体带回森林,在一棵参天大树上找了一个树洞,将大白牙给塞了进去,长长的尾巴挂在树洞外,像是一块墓碑。这是金丝猴独特的树葬,只有猴王驾崩了才能享受的崇高哀荣,萨蛮猴群用特殊葬礼以纪念这位杰出的兵猴。蓝蝴蝶在做这件事时,猴王金氅始终板着脸在一旁默默观看,既没有出面制止,也没有出手相助。 逼上梁山的豺全文在线阅读 当我扛着猎枪啃着鸡腿绕过一道山弯,一眼就看到有一只小豺孤零零站在路旁的一棵小树下。这是一只还在哺乳期的豺崽子,绒毛细的像蒲公英的花丝。 我急忙扔了才啃过两口的鸡腿,卸下猎枪,哗啦啦开枪栓。我知道,豺是一种母子亲情极浓的动物,母豺总是警惕地守护在幼豺的身边,一旦发现自己的宝贝受到威胁,会穷凶极恶地扑过来伤人。 我端着猎枪等了半天,也没见母豺的影子。倒是这只小豺闻到了烤鸡腿的香味,不断的耸动鼻翼,咋把舌头,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瞧瞧我,慢慢朝地上的鸡腿走过来。这是,我才看清,小家伙骨瘦嶙峋,肚子瘪的快贴到脊梁骨了,绒毛上粘了好几坨树浆草汁,邋遢肮脏。看来,这是一只失去了母豺屁护的孤儿。 也许母豺被埋在荒草丛中的捕兽铁夹夹住了,也许母豺被挂在树梢上的捕兽天网罩住了,也许躲在岩石背后的猎人将一颗滚烫的子弹击碎了母豺的头颅,也许老虎、豹子把母豺当点心吞吃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只幼豺变成了孤儿,我不得而知。 鸡腿上粘了很多土,我是吃不成了。我收起抢,将鸡腿撕成肉丝,摊在手掌上。小家伙爬过来,用信任感激的眼光看着我,它的眼睛天真无邪,清亮的没有一丝杂质。它先用舌头在我手背上舔了舔,然后贪婪地卷起我手上的肉丝,吞食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涌起一股无端的柔情,突然决定要收养这只小豺。 豺在分类学上和狗同属犬科,当地山民习惯上把豺唤作豺狗。豺和狗不仅形体相似,血缘也很近,过去村子里就曾发生过被主人遗弃的狗跑进豺群生活的事。我想,只要训导有方,是有可能把这只小豺改造成猎狗的。 我把小豺抱回家,开始按豺狗的方式标准饲养。我给它起名叫汪汪,一个狗气十足的名字;狗是吃熟食的,为了奠定它的狗性,我从不让它吃生食;狗善于收敛食肉兽的野性,与其他家禽家畜和平共处,我让汪汪整天在院子里和牛呀羊呀鸡呀鸭呀厮混在一起,以磨灭它豺的残暴的天性;狗喜欢睡在主人的屋檐下,我就在寝室的门口替它搭了一个狗窝……汪汪很快就习惯了过标准的狗日子,甚至学会了像狗那样汪汪汪叫。 十个月后,汪汪出落成一条漂亮风骚的母豺,四肢细长,身材窈窕,脊梁挺直,腰间到胯部形成一条温柔的弧线,头尾和背部毛色金黄,胸腹部洁白如雪,唇吻黑如墨玉,泛着一片青春的湿润。它会扑进我的怀里热烈地舔我的脸颊,他会像狗似的发出轻吠或咆哮,它会用平静的眼光看着在它身边刨食的肥胖的母鸡,它会按我的指令把正在山坡上吃草的羊群吆喝回来,它会钻进茂密的草窠把我射落的斑鸠捡回来,它会在我做家务活的时候耐心地在门口蹲两个小时,使我不好意思不带他到野外散步。 我打心眼里相信,汪汪已被我训练成真正的猎狗了,除了尾巴之外,它的各方各面与一条猎狗没有任何差别。豺狗比狗尾要粗大的多,也比狗尾要长得多,绒毛蓬松,犹如一条瀑布似的从脊背上流泻下来。或许就是因为这条尾巴太粗太长太沉,豺只能将尾巴竖起或耷拉,至多能像堕似的朝两边甩摆,而无法像狗尾那样多角度全方位摇得天花乱坠摇得色彩缤纷摇出友好与亲密的情怀。当地山民识别是狗还是豺,主要就是看尾巴。就因为这条显眼的豺尾,寨子里谁都不承认汪汪已被我驯养成一条猎狗了。它走进谁,谁就用脚踢,用土块砸,用棍子轰。有时汪汪看见一帮小孩在玩捉迷藏,兴致勃勃地跑过去想凑个热闹,没等到它赶到,孩子们便紧张的一哄而散,还高声喊叫:“大尾巴豺来啦,大尾巴豺来啦!”胆子小一点的逃回家添油加醋地向大人哭诉,胆子大一点的爬到树上用弹弓向汪汪猛烈开火。有一次寨子里举行规模盛大的祭山神活动,全寨子男女老少和狗倾巢出动。拜祭仪式结束后,就是野炊聚餐,一口大铁锅煮熟了满满一大锅酸笋牛肉,先是每人一大碗,然后是每条狗一大勺。轮到汪汪时,掌勺的岩松举起空勺子在汪汪的脑壳上重重敲了一下,粗鲁地喝道:“大尾巴豺,滚开!没剥你的豺皮抽你的豺筋吃你的豺肉算是便宜你了,你还想分牛肉吃,没门!” 在狗群里,汪汪的境遇就更惨了。没有一条狗愿意和它交朋友,虽然它妩媚风骚,还待字闺中,但即使在发情期,也没有哪条公狗对它献殷勤或表示好感。所有的狗似乎都讨厌它,准确地说是讨厌它那条蓬松的大尾巴。 有一次,狗们在水磨房发现一条黄鼠狼,群起而攻之,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追逐。汪汪看的心热眼馋,也吠叫着加入了猎狗的队伍,去追黄鼠狼。狗们发现汪汪后,竟然丢下黄鼠狼不追了,调换攻击目标,转身来咬汪汪的尾巴。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汪汪肯定变成无尾豺了。发展到后来,汪汪只有一跨出门,就会遭来狗群的攻击。我很苦恼,汪汪也很苦恼,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天,我在院子里铡牛草,锋利的铡刀有节奏地将长长的稻草铡成一寸长的草料。汪汪蹲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铡刀看,似乎对一下子就可以把一扎稻草齐崭崭切断特别感兴趣。 我捏着柴刀柄,手臂机械地一上一下运动着,突然,汪汪兴奋地轻叫了一声,两眼放光,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似的,我朝四周看看,并没什么值得我注意的异常动静。我在朝四周观看的时候,两只手并没有停止动作,还在机械地铡着草。 突然,我眼睛的虚光瞄见一条金黄的东西一闪,有什么东西塞进了铡刀。我想停止铡草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听见咔嚓一声,我的手腕感觉到刀锋咯着坚硬物体的震颤。汪汪那条绒毛蓬松的大尾巴,掉到地上,在草料间活蹦乱跳;我哎呦惊叫一声,为自己误伤了爱犬感到内疚和心疼。 我想,汪汪一定会痛的跳起来,朝我咆哮的。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汪汪看着被铡断的尾巴,眼睛里没有痛苦和悲伤,对我也没有任何责备与怨恨;它眼里噙着泪,但耳廓朝前,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见我张皇失措地捡起那条断尾,它过来温柔地舔舔我的手,然后叼住尾巴,很坚决地把尾巴从我手里抽出来,扔到院子一隅的垃圾堆里。 我的心一阵战栗,我明白了,它是自己要铡断尾巴的!它知道它这条不会摇甩的蓬松的大尾巴讨人嫌,也是狗群追它咬它的根本原因,它铡断自己的尾巴,决心做一条人见人爱的好狗。 多聪明的动物啊,我的眼睛湿润了,把它搂进怀里,用颤抖的手梳理它脊背上的毛。它伸出舌头,不断添我的眼睑,唔,它还安慰我呢。 我采来专治跌打损伤的积雪草,捣成药泥,敷在汪汪的尾根,半个月后,它的伤口就愈合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汪汪养好伤后第一次出门的情景。它颠跳着扑进我的怀里,后肢直立,前肢搭在我的裤腰上,舌头伸出半尺来长,拼命想添我的脸。我摸摸它的额头,发现它因激动而抖得厉害。它理所当然地觉得,它铡断了自己的尾巴,脱胎换骨变成一条真正的狗了,再也不会遭到人们的唾弃,再也不会受到狗群的追咬。我也为它感到高兴,它用自戕的办法接受命运的挑战,它的尾巴断了,虽然形象受到损害,变得丑陋了,但要重新塑造一个自我的坚定的信念,是十分美丽的。我兴致勃勃地带着它走到寨子中央的打谷场上。一群狗正在抢夺一根肉骨头,汪汪兴奋地吠叫一声,蹿进狗群,想加入这场抢骨头的游戏。它刚挨近狗群,抢得热火朝天的狗们突然像撞见了鬼似的都停止了奔跑嬉闹,瞪着眼,呲牙咧嘴,凶相毕露。汪汪并没退却,它不慌不忙地朝狗们转过身体,将屁股对着狗群,并使劲扭动胯部,汪汪汪汪地叫起来。它昂着头,叫声嘹亮,充满了骄傲和自信。它的这套身体语言,再明白不过了,这是归顺的声明,是皈依的宣言,它在用狗的语言告诉那些对它还抱着敌对情绪的狗们:请你们不要再用老眼光来看我了,瞧瞧我的屁股吧,那条让你们讨厌的尾巴已经没有了!我已变成一条真正的狗了,是你们的同类了,请你们别再把我当成异类! 那群狗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了汪汪的尾根,没有谁吠叫,也没有谁动弹,活像一群泥塑木雕。领头的是村长家的那条名叫乌龙的大黑狗,过了一会,乌龙小心翼翼地靠近汪汪,耸动鼻翼,嗅闻起来。我在一旁注意观察,我看到乌龙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惊奇、疑惑、愤怒。突然间,乌龙颈上的狗毛像针一样竖直起来,汪汪汪汪发出一串咆哮,这等于在告诉狗群,它已验明正身,它前面那个铡断了尾巴的家伙,不是狗,是豺!霎时间,狗群如梦初醒,只只狗眼喷射出憎恶的光,咆哮着朝我的汪汪冲过来。 汪汪像跳迪斯科一样拼命扭动胯部,试图扭转局面,但无济于事。狗们蜂拥而上,对它又撕又咬,它寡不敌众,呜咽着逃回我的身边,朝我委屈地叫着。唉,我也无能为力啊。我好不容易驱散了气势汹汹的狗群,带着汪汪离开打谷场,转到寨子那口名叫仙跺脚的大水井旁,正好遇见几个猎人在井旁宰割一头刚刚捕获的马鹿,人的吆喝狗的喧闹连成一片。汪汪朝猎人们走去,它的步履沉重,像在泥浆里跋涉,走得很艰难,看得出来,它心里发虚,害怕再遭到打击;它迟疑着,慢慢走到那伙猎人跟前,轻轻地叹息般地叫了一声,“汪--”声音凄凉,透出无限悲哀。 一个名叫岩松的中年汉子抬头看看汪汪,不耐烦地挥手驱赶:“滚开,滚开,你这豺模狗样的东西,看见你我心里就不舒服。”汪汪又朝猎人们转过身,将无尾的臀部亮出来。这一次,它已没有了骄傲和自信,萎萎缩缩,像做贼一样;它的叫声也不再嘹亮,嘶哑的像患了重感冒;它眼里闪着泪花,在高高翘起屁股的同时,脑袋低垂在膝盖旁,朝后望去,眼光里有一种哀求和乞怜。 它在哀求那些猎人能看到在它铡断自己尾巴的份上,能宽恕它的出身,能施舍给它一点友情。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似的,一阵隐痛。 猎人们都像看稀罕似的抬头看看汪汪。岩松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呸,他朝汪汪啐了一口,骂道:“短命的豺,以为少了根尾巴别人就认不出你的真面目了,真是只蠢豺。别说你只是掉了根尾巴,就是剥掉层皮,你还是只讨厌的豺!” 岩松边骂边检起一块土坷垃,朝汪汪砸去,不偏不倚正砸在汪汪的尾根上。公平地说,这一砸对汪汪身体的伤害是微乎其微的,土块松软,连皮都不会擦破。但往往却像遭了电击一样,双眼发呆,浑身觳觫,趴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弹。 突然,它仰起头,“呦--”朝蓝天漂浮的白云发出一声长嗥,听起来好像婴儿在啼哭,令人毛骨悚然。我养了它快一年了,还是头一次听到它发出这样尖厉嘶哑的叫声。这是地地道道的豺嗥。我想抱它回家,但它拼命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发疯般地撒腿跑出了寨子,跑进茫茫山野。 我找了好几天,也没能找到汪汪。两个月后,曼广弄寨发生豺灾,一群恶豺袭击在山上放牧的牛和羊,还咬伤了好几只牧羊犬。有一次,这群胆大妄为的豺还大白天闯进寨子,把岩松家二十多只鸡扫荡干净。寨子里的猎人组织了好几次伏击、围剿和撵山狩猎,但这群豺诡计多端,总能躲过猎人的追捕。奇怪的是,寨子里几乎所有的人家的家禽畜牧都遭受过豺群的攻击,唯独我养的两只猪和一窝鸡,整天放在外面,却毫发未损;我的到处都是窟窿眼的破草房,也从未有豺光临。一天,村长在寨子后面的荒山沟里与这群豺面对面相遇,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这群恶豺领头的那只豺,没有尾巴。 消息传开后,寨子里家家户户都拉我去吃饭,拼命灌我鸡汤,然后让我把尿撒在主人的篱笆墙上。整整半个月,我的尿大受欢迎,我也成了撒尿机器,到处散布我尿的气味。说也奇怪,这以后,那群豺再也没有找过曼广弄寨的麻烦。 板子猴全文在线阅读 世界上任何个马戏团猴子演员都是必不可少的。猴子活泼聪明,善于登高跳跃,能做出许多高难度动作,完成一些惊险的节目;猴子较其他动物脸部表情丰富得多,抓耳挠腮,挤眉弄眼,显得滑稽可关,能扮演丑角之类的角色,调节舞台上的气氛;猴子的前肢虽不像人手-那般灵巧,但己具备手的初级功能,能握能抓,必要时后肢还能直立,能运用简单的道具,给演出成功的动物演员套个花环送个花篮什么的,平添喜剧效果;猴子生性喜欢热闹,大部分种类的猴子属于群居性动物,善于交际,容易同其他动物演员和睦相处,搭配演戏。总之,猴子演员称得上是马戏团的台柱演员。 然而,要将猴子训练成能等台演出的合格演员,并非易事。马、象、狮、虎等其他动物演员,虽然不及猴于聪明,但性格沉稳严谨,一旦学会某个节日,会严格按照驯兽员的指令丝不苟地完成设计好的舞台动作。猴子却处处表现出淘气好动的天性,越聪明的猴子越顽皮,有时还会别出心裁,摘点儿恶作剧,弄得导演和驯兽员哭笑不得。 阳光大马戏团最重要的猴子演员叫雅娣。就像有的女孩子长着一副闭月羞花的容貌,生来就是当女演员的料儿,雅娣也是天生丽质,很适合在马戏团当动物演员。说兑雅娣长得美,当然是用金丝猴的标准来衡量的。它尖嘴凹腮,嘴唇和眼圈四周的毛洁白如雪,长着一只可爱的浅灰色朝天鼻,一双蓝眼珠清澈明亮,就像两粒晶莹的蓝宝石,皮毛金黄,尤其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头顶那片毛发色泽较其他部位的毛要深得多,呈金红色,而后领和背上的长毛,柔软如丝绸,光滑如锦缎,飞身跳跃时,飘扬开来,犹如穿着一件华贵的披风。金丝猴雅娣刚来阳光大马戏团时,就很不听话,经常跟驯兽员老费闹点儿别扭。让它给演出成功的大象献花环,它却用花环当武器去追打小狗演员卡奇。训练它荡秋千,看到狗熊在吃苹果,立刻从秋千架上跳下来去跟狗熊抢苹果吃.有一次,让雅娣排演用钓鱼竿偷小丑演员水蜜桃的节目。剧情大致是这样的:当小丑演员出了很多洋相好不容易在一次平衡术比赛巾赢得一小篮水蜜桃时,躲在树冠中的金丝猴雅娣用一根鱼竿将那一小蓝水蜜桃给钓走了。刚开始排练时,雅娣的积极性还是很高的,水蜜桃是猴子顶爱吃的食品,想着钓起那只蓝子后,能吃到甜蜜芬芳的水蜜桃,就很卖力地去钓,但费了很大力气好不容易将篮子钓了起来,里头却是塑料做的水蜜桃模型,咬一口硌疼牙,味同嚼蜡,便不再有兴趣去钓,驯兽员老费责骂它几句,它便发小姐脾气,摔了鱼竿,纵身一跃,跳到屋顶上去了。排练厅的屋顶是钢架结构,一根根钢管犹如大树上密密的枝桠,雅娣在上面攀爬腾跃,驯兽员老费喊破嗓子也不肯下来。找了两个梯子,派了好几个男演员上去抓它,它灵活地东躲西藏.演员们在这种地方笨拙得就像生病的狗熊,满头满脸都是灰,累得汗流浃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也未能抓住这个调皮鬼,它在上面高兴得手舞足蹈,还朝气得快要发疯的驯兽员老费和高导演扮鬼脸吐口水,一直到翌日清晨,它饿极了从屋顶爬下来偷东西吃,才给逮住。 要让调皮捣蛋的猴子听话,体罚是必不可少的,但猴子脸皮厚,打轻了等于给它挠痒起不到惩前毖后的作用,打重了了又怕伤了筋骨影响演出,轻不得重不得颇让人为难。尤其像雅娣这样的川金丝猴,品种名贵,堪称猴界珍宝。体罚过重万一打坏了,损失可就大了:再说,雅娣受观众喜爱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它那身珍贵的皮毛,真要进行具有威慑力的惩罚,几竹棍下去,免不了会打得猴毛飞旋,有损它舞台上的光辉形象。演员都讲究形象美,动物演员也不例外。 有一句俗话说杀鸡给猴看,意思就是用鸡作为替代品,来吓唬猴子,让猴子乖乖地听话。但事实上,猴子是有灵性的动物,晓得鸡就是鸡,猴就是猴,两码事,并不在乎你杀不杀鸡,你就是杀一百只鸡给猴子看,也起不到教育警策的作用,说不定它觉得杀鸡蛮好玩儿的,自告备勇来帮你一起杀鸡呢!动物行为学家研究证明,对具有一定智商的灵长类动物,只有在同类遭受暴力时才会感受到精神压力,换句话说,只有当着甲猴子的面打乙猴子,才会对甲猴子产生威慑力于是,就专门弄了一只板子猴来。所谓板子猴,顾名思义,就是用板子打其屁股的意思,即为了教育金丝猴雅娣,专门挨打的角色。 这也是一只年轻的雌金丝猴:老天爷好像故意要形成鲜明的美丑对比。这只金丝猴其丑无比,脸上的毛黄一块白一块,上嘴唇中央裂了一条缝,就像兔子嘴,典型的生理缺陷;金丝猴在分类上属仰鼻猴科,个个都长着朝天鼻,可它的鼻子体积太小,藏在毛丛中,乍一看,只有一只奇形怪状的鼻洞;也不晓得患了什么怪病,身上的毛稀稀落落,而且不是让人赏心悦目的金黄色,而是灰黑色,蓬乱枯萎,没有光泽,十分难看;尤其让人觉得恶心的是,从后颈到背部,有一大块体癣,体毛脱落,光秃秃的,裸露着粉红色的皮肤。这只丑雌猴属于滇金丝猴,在分类学上与川金丝猴属于两个不同的亚种,彼此血缘相近,追溯家谱的话,属于表亲。这只丑雌猴是从圆通山动物园买来的,因为它长得丑,有碍观瞻,动物园正准备将它淘汰,所以要价很低,阳光大马戏团仅花了百儿八十块钱就把它买回来了。买来时没有名字,就叫它板子猴。 有了板子猴,雅娣果然听话多了。 板子猴刚到阳光大马戏团时,不仅长相丑陋,还秉性顽劣,经常犯一些小错误,比如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拧开自来水龙头啦,在排演厅里随地拉屎撒尿啦,半夜三更莫名其妙地大吼大叫闹得笼舍里其他动物演员都睡不着觉啦。为此,它没少挨驯兽员老赞的教训,它本来就叫板子猴,买来就是挨打的角色,所以驯兽员老费打起它米没有任何顾忌,决不心慈手软。看到它在乱拧水龙头,驯兽员老费便一抖手腕,柔韧的金竹棍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那只不安分的猴爪上,猴爪立刻肿得像馒头一样。排演厅里发现了臭烘烘的猴屎猴尿,没说的,揪住板子猴脖子上那根铁链子,一顿狠揍。有时候,雅锑和板子猴合伙捣乱,比如一起去揪非洲斑马的尾巴,一起到虎笼前喧哗吵闹惹得老虎大发雷霆,闹得整个马戏团乌烟瘴气,对它们当然是区别对待的,对明星演员雅娣最多板起脸来训斥儿句,对板子猴则毫不客气地用金竹棍抽打.直打得它抱头缩肩哀鸣求饶。 刚到马戏团那阵,板子猴只是单纯地充当挨打的角色,在需要对雅娣进行教训和处罚时,把它牵来当替罪羊和出气筒。光陪打不陪练,但后来却又给它增加了一个额外的任务,陪雅娣一起训练。 事情的起因是排演一个名叫“猴子舞狮”的节目,高导演的大绣球,逗弄雄狮辛尉,做出腾跳扑跃直立打滚等各种姿势,最后雅娣翻爬到雄狮辛尉的背上,揪住鬃毛,就像骑马一样在舞台上转圈。应该说,这个节目动作难度并不算大,对四肢都具备握抓能力的猴子米说,擎举绣球在舞台上蹦踺易如反掌,翻爬到狮背上去也不费吹灰之力,惟一的心理障碍是恐惧。虽说雄狮辛尉祖宗三代都是动物园居民,没沾染上食肉动物杀戮的恶习,它从半岁龄起就被抱到阳光大马戏团,从艺十载,温顺驯服,脾气好得就像一只听话的大猫,和许多动物演员配过戏,从未伤害过谁。但它毕竟是雄狮,威武强壮,一头鬃毛蓬松如云,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四颗匕首似的利牙,模样还是十分吓人的。出于灵长类动物对大型猫科动物天生的敬畏和惧怕,雅娣根本就不敢靠近雄狮辛尉,调教了一个星期,也只敢在距离狮头约两米远的地方举着绣球摇晃,驯兽员老费强行将雅娣抱到雄狮辛尉身边去,雅娣吓得浑身颤抖,抓住他的衣裳死也不肯松开。 “哦,别怕,有我在,它不敢撒野,不敢咬你的。”驯兽员老赞捏住雅娣一只前爪,去抚摸狮子的鼻子,“刮它的鼻子,没事的,重重地刮,即使把它的鼻子刮破了,它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对猴子进行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就好比对牛弹琴,一点儿效果也没有,雅娣仍害怕得拼命往他怀里钻,当那只猴爪被迫触摸到狮鼻时,驯兽员老费只觉得身上热乎乎湿漉漉的,嘿,雅娣尿都吓出来了,淋了他一身臭烘烘的猴尿驯兽员老费义想出一个速效锻炼雅娣胆量的办法,用一块黑布蒙住雅娣的双眼,喝令雄狮辛尉卧倒,然后把雅娣放到狮背上,预测雅娣拉开脸上的黑布后,发现自己已经稳稳当当地骑在雄狮辛尉的背卜,貌似凶猛的狮子原来可以当马一样骑着玩儿的,恐惧感方然而然也就消失了。可后来发生的事却跟预测的刚好相反,当雅娣拉开眼罩,发现自己骑在狮背上时,尖叫一声,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猴小姐晕过去了。驯兽员老费很无奈,便建议取消最后那个翻爬到狮背上去的动作。高导演坚决不同意,说这节目好就好在体态娇小的金丝猴把活生生的大雄狮当玩具戏耍,假如取消了最后那个颇有幽默感的动作,那就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了。 它看见狮子就跟看见了魔鬼一样,你说该怎么办呢?驯兽员老费皱着眉头问。高导演思忖了一会儿,指着拴在柱子上的板子猴说:“拿它来做示范,或许会有效果的。”便将板子猴牵了来,让它抓着绣球去戏弄雄狮辛尉。板子猴当然也怕狮子.牵到离狮子两米远时,便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后退缩。对板子猴当然不会再白费唾沫去做思想工作,只有棍子伺候。噼啪,噼啪,驯兽员老费手中的金竹棍龙蛇飞舞.毫不留情地落在板子猴的背上和屁股上。板子猴疼得直跳,发出鬼哭狼嚎的凄厉叫声。雅娣在一旁害怕得发抖。“打,重重地打!”高导演吩咐道。驯兽员老费更加用力挥舞棍子。对板子猴来说,前而是让它心惊胆颤的狮子,后面是毒蛇似的棍子,进小敢进,退又退不得,好为难啊。那根金竹棍比平时抽得更狠,假如它不往前去的话,很可能会要了它的命。那雄狮虽然尖牙利爪可怕极了,但并未摆出扑咬的架势,相对而言,现实的威胁要少一些。就好像战场上的敢死队,前面是碉堡堑壕和蝗虫般扑面而来的子弹,后面是真枪实弹瞄准后心窝的督战执法队,冲上去极其危险,后退更是必死无疑,只有冒死往前冲了。动物也是这样,当遭遇到两种以上的威胁时.会避重就轻选择威胁较小的那种。板子猴在金竹棍猛烈抽打下,不想死,逃不脱,又无其他选择,只好壮起胆子往雄狮辛尉身上靠,已贴到狮子的鬃毛了。雄狮辛尉似乎对送到嘴边的猴子不感兴趣,懒洋洋地半闭着眼精,似睡非睡。后面的会竹棍还在催命似的抽打,如果板子猴不想被打死的话,只有跳到雄狮辛尉的背上去。它心急着慌,刚刚骑上狮背,不知是它没坐稳还是辛尉抖了抖脊背,刺溜滑落下来,正好落在狮子的嘴边。它吓得像坨湿泥巴,软绵绵地站也站不起来,就连躲在一边窥视的雅娣也吓傻了,闭起眼睛不敢看下去。雄狮辛尉只是用鼻子闻了闻板子猴,伸出长长的舌头友好地舔了舔板子猴的额头,无意撕咬。板子猴胆子大了一些,在金竹棍的催逼下,揪住狮鬃又翻爬到狮子的背上去……板子猴的示范表演,消除了雅娣的恐惧感,哦,原来是只不会吃猴的乖狮,骑到狮背上还挺好玩儿的,它顺利地学会了这个新节目。 从此,板子猴开始陪着雅娣一起训练。 刚开始陪练时,板子猴身体素质不如雅娣,弹跳力没有雅娣好,在空中保持平衡的能力没雅娣强,头脑不如雅娣聪明,反应也不如雅娣灵活。排演一个新节日,雅娣三五天就学会了,板子猴十天半月还练得半生不熟的。这一点对高导演和驯兽员老费来说,、当然是无所谓的。本来就没指望板子猴等台演出,所以它学得会学不会对马戏团的演出活动没有任何影响。对它所扮演的特定角色而言,愚笨却是一种优点,两只猴子一起排练,需要促进雅娣更加努力更加规范地练好节日,随时都可以挑板子猴的毛病,找到处罚的借口和理由,把它揍一顿。排练节日时,把板子猴牵来陪练,先让板子猴学,板子猴动作稍有失误,驯兽员老费手中的金竹棍就毫不留情地抽下去,啪啪,板子猴大腿上或背上就会出现两条蚯蚓似的血痕,疼得哇哇直叫。板子猴受罚时痛苦的表情和凄惨的叫声触口惊心,站在一旁的雅娣吓得缩头抱肩。板子猴排练完毕,轮到雅娣,不用驯兽员督促,它很自觉地就按照要领完成训练动作。 渐渐的驯兽员老费发现,板子猴变了,变得顺从听话,不再像野猴似的到处淘气。只要他一声吆喝,它立刻就安静地蹲下来,做出温驯臣服的姿态;只要他扬起手中的金竹棍,它立刻就无条件地服从他的指令,按他的吩咐进行马戏节目的训练。即使没有人监视,解开它脖子上的铁链子,它也不会再去乱拧水龙头,不会在排演厅里随地大小便,更不会去捉弄关在笼子里的其他动物演员,规矩得就像个非礼勿动的君子。 惩罚是一种强制性的改造,生命都害怕受到惩罚,在棍子的威逼下,会重新塑造性格。 板子猴排练节目也越来越卖力,训练时非常投入,一牵进排演厅,就像小学牛走进课堂一样,神情专注,一心一意。任何高难度的动作,只要驯兽员老费一声令下,它毫不犹豫地就去完成,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一遍又一遍地去练,练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不说停它就不会停下来休息。有一次,在平衡术上练习翻跟斗,它大概第一次接触这种独木桥似的体操器械,走得摇摇摆摆,一翻跟斗就掉下来,摔了十多跤,摔得鼻青脸肿,还坚持练,直到翻了一个跟斗后能在平衡术卜站稳为为止,比猎狗演员更忠诚更勇敢。 对板子猴来说,只有规婚听话,只有刻苦训练,才能少挨板子;换句话说,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为了不让这根金竹棍有理由把自己打得皮开肉绽,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规矩听话,就是刻苦训练。 也许是勤奋训练的缘故,也许是马戏团的膳食比较丰盛,板子猴身体一日比一日强壮,四肢鼓起一块块腱子肉,腰也粗了,膀也阔了,背也厚了,虽然体毛仍然蓬乱面容仍然丑陋,但精精神神,整个形象有了很大改观。马戏技巧也大有进步,反应也越来越快,头脑似乎也开窍了,变得越来越灵活。过去排练同样一个新节目,板子猴要比雅娣多花一倍的时间,但仅仅陪练了半年,两只金丝猴之间的差距便缩小到微乎其微了,水平很接近,已经难分高低了。又过了三个月,驯兽员老费惊讶地发现,板子猴接受新事物、排练新节目的能力竟然超过了雅娣,身体素质好像也比雅娣棒了,有些高难度的动作,雅娣要练好几天才能学会,而板子猴只要练两一遍就基本掌握了。 雅娣身上也有显著变化,变得懒散,变得刁钻,变得越来越爱耍小姐脾气了。开始时,它不听话,或者不好好排练,当着它的面,抽打板子猴,它在一旁害怕得瑟瑟发抖,确实起到了“杀鸡给猴儿看”的警策作用。它虽然只长着一颗远远不及人脑聪明的猴脑,但最基本的思维能力还是有的,时间一长,它在无数次重复的情景中获取了这样一个经验:那根对动物演员米说象征法律的金竹棍,只会抽在板子猴身上,不会抽在它身上。它是有先天豁免权的,不管它做了什么,用秸秆去捅大象演员的鼻孔也好,溜进鸟笼去偷金刚鹦鹉的蛋吃也好,训练时偷懒怕苦也好,最后算账都会算到板子猴的头上去,既然有猴代它受过,既然有猴代它受罚,既然有猴替它挨板子,它还怕什么呀?该乐的照样乐,该闹的照样闹,该偷懒的照样偷懒,对它来说,警策作用正在慢慢消退。 现在,驯兽员老费颇感为难的是,雅娣的不轨行为越来越多,需要抽打板子猴以对其进行训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要挑出板子猴的毛病却不那么容易,它没做错什么,你却奠名其妙扬起棍子揍它,这也太说不过去了,总得要找点儿碴儿,找出个理由来,而要做到这一点似乎越来越难了。 阳光大马戏团宽敞的排演厅里,正在排练新节目:空中接帽。两根彩色竹竿竖在大厅巾央,相距约五六米。节日是这样设计的,金丝猴从这根竹竿飞身跃到另一根竹竿,在这个过程中要稳稳地接到驯兽员抛过来的小红帽,戴在头上,一共来同跳七次,戴七顶红帽子。 驯兽员老赞一声吆喝,雅娣嗖嗖爬到竹竿顶端。 板子猴规规矩矩地蹲在墙角观看。 驯兽员老费抓起一顶小红帽,在空中扬了扬,那是向竹梢上的雅娣发出准备起跳的信号。雅娣摇晃柔韧的竹梢,准备借竹子的反弹力飞跃到对面那根竹竿上去。驯兽员雀费吹了声口哨,一扬手,小红帽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竹梢上的雅娣后肢在竹竿上用力一蹬,身体弹射出去,在空中伸出前爪去抓小红帽,遗憾的是,它跳跃的时间稍稍晚了零点几秒,小红帽从它头顶穿越而过,它未能抓住小红帽。驯兽员老费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让雅娣从竹梢上滑下来,对板子猴做了个手势,板子猴飞快地爬上竹竿去。驯兽员老费抛出一顶小红帽,板子猴身手矫健地飞跃而过,在空中将那顶小红帽稳稳地抓在手里。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板子猴已从陪练的角色变成替雅娣做示范动作的角色,许多有难度的新节日,都由板子猴先练会后,然后再演练给雅娣看,让雅娣观摩学习。板子猴示范完毕,又该轮到雅娣来练习了。驯兽员老费卫扬起一顶小红帽,发出让雅娣再试一次的信号。雅娣攀住富有弹性的竹梢,当驯兽员老费抛出小红帽的一瞬间,嗖地飞跃出去,可惜的是,它起跳的时间早了零点几秒,等它蹿跃而过,小红帽才擦着它的背飞过去,又一次抓空了。驯兽员老费脸色冷冷的,像涂了一层霜。又让板子猴示范了一遍,驯兽员老费用金竹棍点着雅娣的额头不客气地说:“睁大眼睛看好了,再学不会,小心你的屁股!”“再来!”驯兽员老费又扬起小红帽。这一次,雅娣倒是在空中将小红帽抓住了,却忽视了飞跃的路线,没能按规定的要求落到对面那根竹梢上去,而是跳到地上来了。“笨蛋,再练!”驯兽员老费发狠地喝道。也许是嫌驯兽员老费脾气太粗暴,也许是跳累了想休息一下,雅娣蹲在地上没动弹。“你敢偷懒,我揍死你!”驯兽员老费扬起手中的金竹棍。雅娣丝毫也不害怕,既不逃窜,也不哀鸣,无所谓地瞥了驯兽员老费一眼,嘴角还嘲弄般地微微上翘,那表情分明是在说:我累了,我懒得再练,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驯兽员老费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抖手腕,金竹棍照准雅娣的屁股就要抽下去。就在这时,高导演一个箭步抢上来,一把抓住驯兽员老费的手腕说:“你昏头啦,这棍子别打错了对象!”驯兽员老费气咻咻地说:“雅娣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不教训一下,坏毛病会越犯越厉害的。”高导演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雅娣犯错,就当它的面打板子猴来吓唬它。你干吗舍不得打扳子猴呀?”驯兽员老费说:“板子猴现在表现很乖,排练节目也挺卖力,动作完成得很出色,我找不到打它的理由。”‘啧啧,”高导演讪笑道,“花钱把它从动物园买来就是让它代替雅娣挨打的,它的名字就叫板子猴嘛,打它还要什么理由!”驯兽员老费苦笑着摇摇头:“虽说它是板子猴,但没有什么理由就动手打它,我总觉得这样做不地道,下不了手。…好了,好了,不管怎么说,你不能感情用事。雅娣晚上还要登台演出,要是被你打坏了,耽误了演出,怎么得了。”高导演说,“我不信会找不到板子猴的碴儿,鸡蛋里还挑得出骨头来呢,它就挑不出毛病?你是个人,脑子总要比猴子灵光吧,你就不会动动脑子给板子猴制造点儿麻烦,变出个惩罚它的理由?”驯兽员老赞搔搔脑壳,暗暗叹了口气。板子猴又被叫到竹竿上排练空中接帽的节目了。 驯兽员老费拿起一摞小红帽,向空中抛掷出去。就在小红帽旋转着飞向空中的一刹那,板子猴敏捷地一蹬竹竿,身体缩成一团飞弹而去刚好和飞来的小红帽形成一个纵横轴向的交汇点,只见它伸展四肢,闪电般地抓住小红帽,飞快地扣到自己脑袋上,然后在极短的瞬间挺腰收腹,身体像鸟一样地滑翔,稳稳落到对面的竹梢上。它搂抱着竹竿,顺着惯性在竹梢上转了个圈。 这时,驯兽员老费又将一顶小红帽抛掷过来,它又借着竹梢的弹性飞跃出去,稳稳地接住帽子并戴在自己头上。第二个来回……第三个来回……它马不停蹄地在两根竹竿间飞来飞去,准确无误地将六顶小红帽全戴在了头上。它姿势优美,动作干脆利落,几乎无可挑剔。 金丝猴是一种完全在树上栖息的动物,野生金丝猴整天在树上攀爬腾跃,从这棵树梢跳到另一棵树梢,有飞猴的美称,应该说,让金丝猴演空中接帽,刚好发挥金丝猴的特长,节目的难度不算太大。关键是要掌握好节奏,在驯兽员老费将小红帽抛掷出手的同一瞬问蹬腿蹿跃,不能快也不能慢,在空中抓住帽子后要及时将帽子扣在自己脑袋上,这样就能腾出双于搂抱对面那根竹竿,还要注意保持镇静,不要慌张,这样就能做到万无一失。板子猴昨天演练了三遍,就记住了动作要领,学会了这个节目。驯兽员老费嘴角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扬起第七顶小红帽,做出抛掷的动作,板子猴立刻像前几次那样条件反射般地后爪猛蹬竹竿身体飞弹出来。但这一次,驯兽员老费只是做了个抛掷的假动作,小红帽并没有飞到空中,还捏在他手里,当板子猴脱离竹竿后,他才将小红帽丢了出去。毫无疑问,这半秒钟的时间差,肯定使板子猴造成失误,空着手落到对面竹竿上。第七顶小红帽像只逃出笼子的鸟,在空中旋转飞翔了一会儿,落到排演厅地上。“嗨!”驯兽员老费举起手中的金竹棍,指着竹梢上的板子猴,严厉地喝了一声。呀--板子猴委屈地啸叫起来。虽然它未能接到第七顶小红帽,但它觉得责任不在它,而是抛掷小红帽的时间慢了半拍,它不可能像蜂鸟一样在空中停顿逗留,除非是有特异功能的金丝猴,不然谁也接不到这顶小红帽的!“嗨!”驯兽员老费像个怒目金刚,又凶狠地喝了一声。扳子猴急忙从竹梢上滑下来,它明白,没人理会它是不是受了委屈,也没人会听它的申辩和抗议,它没接到第七顶小红帽,那就是它的错,只有乖乖地去挨板子,不然的话,会受到加倍惩罚。它落到地面后,胆怯地望着驯兽员老费手中的金竹棍,趴在雅娣面前,抱头缩肩,翘起粉红色的屁股,等着挨板子。驯兽员老费用金竹棍挑起掉在地上的第七顶小红帽,扔在板子猴面前,大声训斥了几句,一抖手腕,金竹棍重重抽在它的背上,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它呀地惨叫一声,本能地跳蹿出去。蹲在一旁的雅娣也吓得缩成了一团。“回来!趴下!”驯兽员老费怒喝道。板子猴呀峨呀瞰哭号着,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重新回到雅娣面前,翘起屁股。啪,金竹棍打在它的屁股上,它疼得在地上直打滚。“看到没有,你不好好训练,接不到小红帽,就要打你的屁股啦!”驯兽员老赞扬起手中的金竹棍,在稚娣面前晃了晃。雅娣没等驯兽员老费下令,就飞也似的爬到竹竿上去了。对雅娣的训练重新开始,驯兽员老费一顶接一顶往空中抛掷小红帽,雅娣在两根竹竿间来回飞跃着。这一次,也像往常一样,在让板子猴挨了一顿板子后,对雅娣起到了威慑警策作用,很快,雅娣就学会了空中接帽的节目。 排练结束,驯兽员老费来到板子猴跟前,给它背部和屁股上涂了些消炎止痛的药膏,在它嘴里塞了一块水果糖,抚摸它的脑袋,叹了口气说:“唉,莫怪我心狠,我不想打你,我晓得打你是冤枉的。没办法,谁让你长得这般丑陋呢,上不得舞台,只好当陪练,只好挨板子。要怪就怪你爹妈,没给你一副好皮囊。”确实,雅娣和板子猴站在一起,一个好比是骄傲的公主,一个好比是卑贱的奴婢。 “六一”那天晚上,马戏团在大舞台为孩子们专场演出。大舞台灯火辉煌,大象、羊驼、狗熊、卷毛狗等动物演员在驯兽员的指挥下,纷纷登场献艺。板子猴被牵到后台,用铁链子拴在幕侧一只道具箱的铁环上。每次雅娣表演节目,都要把它牵到后台来作陪,万一雅娣在演出过程中闹情绪或出纰漏,就用金竹棍打它的屁股,迫使雅娣认认真真地去演出。它是板子猴,就是派这个用场的。轮到雅娣上场了,雅娣脖子上系着一条粉红色的丝绸围巾在音乐的伴奏声中,蹬着小三轮车驶进灯火辉煌的舞台,表演骑三轮车过跷跷板的节目。这是一个新节目,导演是这样设计的:舞台上有一副宽约七十公分长约七米的草绿色跷跷板,表演者蹬着小三轮车从跷跷板一端上去,骑过中间时,跷跷板另一端沉了下去,就像滑滑梯一样,表演者又骑着小三轮车从跷跷板上快速滑下来。这个节目表面看起来很容易,其实有一定的难度,难就难在跷跷板另一端突然下沉时,重心改变,稍不留神就会失去平衡.车翻猴仰,从狭窄的木板上栽倒下来。 雅娣蹬着三轮车驶到跷跷板中间的支点上了,前轮一过线,那块草绿色的木板一头翘一头沉,重心猛地逆转,不知是太慌张了还是忘了身体要朝后仰的动作要领,那小三轮车突然拐弯,从跷跷板上栽倒下来,雅娣也被掀翻在地,虽然跷跷板最高的地方离地面只有一米,摔得不算重,也没受什么伤,但雅娣被扣在小三轮车下面,挣扎了半天才从小三轮车下钻出来,模样非常狼狈。 观众席上,响起一片惋惜的喷啧声。 演马戏的剧场设计得有点儿像体育场,舞台在中间,四周是座位,不像其他剧团演出时一旦演员出了意外可以及时拉拢大幕,挡羞遮丑,马戏团演出时发生纰漏,从头至尾全暴露在观众面前。 驯兽员老费牵着雅娣的胳膊,脱下高帽子,不断向观众席鞠躬致意,对演出的失误表示道歉。 又让雅娣重新开始。不晓得是摔了一跤摔晕了脑袋,还是害怕万一又翻车的话再被三轮车压在底下,雅娣歪歪扭扭蹬着三轮车,刚骑到跷跷板中间的支点,车轮歪斜,还没等车翻倒,它就先从三轮车上跳了下来,无猴驾驶的小三轮车哐哪一声从跷跷板上滚落下来。 对动物演员来说,节目表演到一半便放弃不演了,行话叫弃台,是一种很严重的失职行为,理应受到教训和惩罚。驯兽员老费扬起手中的金竹棍在雅娣的头上晃了晃,那是发出了最严厉的警告:不得调皮捣蛋,赶快继续表演!雅娣根本不怕,猴眼瞪人眼,冲着驯兽员老费龇牙咧嘴咆哮着。驯兽员老费气得脸色发青,咬咬牙抡起金竹棍在雅娣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下。雅娣是马戏团的明星演员,被宠惯了宠坏了,哪里受得了这份委屈,一把抢过金竹棍,纵身跳到灯架上,顺着铁架爬到高高的灯楼上,不管驯兽员老费怎么叫唤,再也不肯下来。动物演员抗拒驯兽员的指挥,在舞台上吵闹撒泼,使得演出无法正常进行,用行话讲就是闹台。驯兽员老费被夺了棍子,无法爬到高高的灯楼上去捉拿雅娣,站在台上发窘。观众席上,一片喧哗。有的在谴责雅娣太任性,有的在责怪马戏团太混乱,有的觉得人猴对抗挺有趣的,比正常的节目好看多了,扯起嗓子为雅娣呐喊助威。整个剧场乱得像锅粥。 这边,担任舞台监督的高导演,汗流浃背,在幕后紧张忙碌地指挥演员们临时调换节目,人们手忙脚乱给非洲斑马头上插戴五彩羽毛,在金色的马鞍上披挂璎珞流苏,准备上场表演马戏。遗憾的是,忙中出乱,辔嚼不知放到哪儿去了,不给斑马按上辔嚼,万一在舞台上撒起野来,狂奔乱跑,啃咬别的动物演员,尥蹶子什么的,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全体总动员,忙着寻找要命的辔嚼。必须立刻有替代的节目演出,将观众的视线从捣乱的雅娣身上转移开去,不然会严重损害阳光大马戏团声誉的。然而,非洲斑马迟迟上不了场,雅娣又在灯楼上越闹越凶。救场如救火,救场如救灾,救场如救命。也不知道驯兽员老费是怎么想到让板子猴上场的,也许,是急中生智想到的救急措施,也许,他早就对雅娣动不动就耍明星脾气烦透了,转而对板子猴存有某种好感,正好趁这个机会让板子猴登台亮相露露脸,以杀杀雅娣的傲气。他跑步到幕侧,也不征求高导演的意见,三下五除二解开板子猴脖子上的铁链子,朝那辆倾倒的小三轮车指了指,吆喝了一声。板子猴轻啸一声,从幕侧跳将出来,扶起小三轮车,骑上去飞快蹬动。它曾陪着雅娣排练过这个节目,知道该怎么做。在陪练时,它不仅能骑着小三轮车在活动的跷跷板骑上骑下,还技高一筹,能倒立在车把上从跷跷板上滑行下来。乱哄哄的舞台和吵吵嚷嚷的观众席刹那间安静下来,千百双眼睛望着板子猴。板子猴蹬着小三轮车在舞台七转了一圈,利索地冲上跷跷板,用力猛蹬,很快骑到中间的支点上,当跷跷板开始翘动时,它捏紧把手,身体微微后仰,熟练地保持住平衡。小三轮车平稳地顺着跷跷板急速滑下来,落到地面,顺着惯性朝前冲驶时,它猛拐车把,刺溜,小三轮车像跳优美的华尔兹一样,一只轮子腾空,两只轮子着地,在原地旋转了一圈。整套动作紧凑协调,无可挑剔。 观众席上,响起了掌声和喝彩声,还有不少人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个胖男孩儿高声叫道:“这只猴子长得也实在太丑了啊!”一个小姑娘说:“它虽然长得丑,但演得确实不错。”驯兽员老费吹了声口哨,手腕扭动做了个倒立的姿势。板子猴又蹬动小三轮车,再次奋力骑上斜斜的跷跷板,到了中间支点,它两只前爪按住车把,一挺腰,后肢腾空而起,身体倒立在小三轮车上。跷跷板受重心支配,向另一头倾斜,小三轮车顺着斜坡自动往下滑去。这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对猴子演员来说,这样做,需要掌握非凡的平衡能力,捏着车把的两只前爪用力要均匀,倒立的身体不能有丝毫偏差,稍有不慎,便会连猴带车从狭窄的跷跷板上摔下去,比雅娣刚才摔得更惨,观众席上,许多孩子眼腈瞪得圆圆的,露出了紧张的神态,看得太投入了,嘴张成了“o”形。跷跷板那一头受重心支配迅速下沉,咚,着地时撞击地面,颤抖震动,震得小三轮车一阵摇晃,板子猴擎举在空中的两条后肢舵似的左右摆动了一下,身体仍稳稳地倒立在小三轮车上。凭借着高超的技巧,它克服了这个节目的难关和险关。接下去的表演就很容易了,只消顺着具有斜坡的跷跷板惯性朝下滑行,滑到平坦的地而后一个空翻从小三轮车上跳下来,这个高难度的节目就算圆满成功了。还剩下最后三四米跷跷板,胜利在望,成功在即。 突然,发生了意外,雅娣一翘尾巴,从灯楼上跳下来,窜到跷跷板前,嗷嗷怪叫,扬起抢来的金竹棍,抽打板子猴。啪,金竹棍打在板子猴的背上,板子猴打了个哆嗦,小三轮车不听使唤了,猛拐方向,从狭窄的跷跷板上裁倒下来板子猴被重重地摔了个嘴啃泥。 观众席上,响起一片嘘声。板子猴已经跌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雅娣仍扬起金竹棍抽打。猴子有很强的模仿能力,它一定是无数次目睹驯兽员老费是怎样打板子猴的屁股的,不仅学会了抽打的动作,还认为打板子猴足理所当然的事。毫无疑问,它是看到板子猴快表演成功了,出于强烈的嫉妒,不满意被板子猴抢了自己的风头,才这么于的。 驯兽员老费冲上来一把夺过金竹棍,并顺势抓住了雅娣,一面弯腰鞠躬向观众赔着笑脸,一面拖着雅娣往后台去,用铁链子将雅娣拴在幕侧的道其箱上。板子猴这一跤摔得很重,挣扎了好一阵才爬起来刚走了两步,腿一软又摔倒在地。这时,驯兽员老费握着金竹棍匆匆返回舞台,见板子猴还倒在地上,便上来想把板子猴搀扶起来。板子猴盯着他手里那支金竹棍,惊叫一声,一骨碌翻爬起来,忍着伤痛扶起那辆被掀翻的小三轮车,咬紧牙关蹬着,骑上跷跷板。 板子猴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出于以往惨痛的教训,它肯定以为驯兽员老费怪它没有表演成功,又要教训它打它的板子了。它不愿皮肉受苦,它害怕受到责打,它只有咬紧牙关重新表演。小三轮车驶上跷跷板,骑的是上坡,骑到一半,板子猴大概腿摔伤了无力蹬车,小三轮车又倒着滑落下来。它哀鸣着,又拼命蹬动车往跷跷板上冲。一次…两次……两次……它终于冲到跷跷板的中间,例立在小三轮车上。它的身体像寒风中的树叶在瑟瑟发抖,脸上布满汗珠,表情十分痛苦,看得出来,它是靠顽强的毅力才完成这个高难度动作的。跷跷板重心向另一端倾斜,咚的一声,顶端着地,跷跷板猛烈震动,板子猴身体晃了晃,仍稳稳倒立在小三轮车上。小三轮车向下疾驶,终于滑行到地面,潇洒地转了个圈儿,结束了表演。 板子猴跳下车来,趴在地上,气喘吁吁。 剧场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小朋友们被板子猴精湛的技艺和顽强的作风所感动,拼命鼓掌,拼命叫好。驯兽员老费拉着板子猴谢了三次幕,才算让掌声平息下来。阳光大马戏团动物演员还没有谁获得过如此荣誉。披红挂绿的非洲斑马粉墨登场,下一个马戏表演节日就要开始。驯兽员老费牵着板子猴退下舞台,刚巧在幕侧碰到高导演。高导演拍着驯兽员老费的肩膀说:“多亏你机灵,在雅娣闹台时,及时让板子猴上场表演,不然的话,今晚可就惨啦。”高导演蹲下身来,摸摸板子猴的脑壳,又说:“没想到,它的表演这么受欢迎。我一直以为这么丑的猴子,永远上不了舞台的。唉,是我想错了啊。以后,多给它机会上台表演,哦,说不定会造就一个丑角大明星哩。”当驯兽员老费牵着板子猴经过道具箱时,雅娣哗哗抖动脖子上的铁链子,龇牙咧嘴低声咆哮,显然,它是在对驯兽员老费把它锁在幕侧而让板子猴登台表演宣泄着不满情绪。驯兽员老费用金竹棍点着雅娣的脑壳说:“戏演砸了,你还好意思叫?再闹,小心我揍你!”雅娣并不理会他的威胁,它过去也曾弃台闹台演砸过戏,但他手中那根对动物演员而言象征着权力与惩罚的金竹棍从没认真打过它,最多只是蜻蜒点水般地在它脑壳上轻敲两下,与其说足惩罚,还小如说是在搔痒。从来都是这样,它犯了错,由板子猴代它受惩罚。它仍低声咆哮,还跃跃欲试想咬板子猴。驯兽员老费真火了,扬起金竹棍,左右开弓.劈里啪啦一阵抽打,金色猴毛在空中飞旋,雅娣背上和屁股上被打出一条条蚯蚓似的伤痕。 让别的猴子代雅娣受过,代雅娣挨板子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 和乌鸦做邻居全文在线阅读 喜鹊和乌鸦虽然同属鸟纲中雀形目的鸦科,从分类上说属于血缘相近的亲戚,但名声却有天壤之别。人们把喜鹊视为吉祥鸟,童谣里就有喜鹊叫、喜来到的说法,还把喜鹊登枝比喻喜事临门。说到乌鸦,大家就禁不住要皱眉头了,小时候奶奶就经常告诫我说,你出门遇见乌鸦,赶紧往自己的脚后跟吐口水,不然的话,乌鸦朝你叫一声,你就会碰到倒霉事,朝你叫三声,家里就会死人的。我听了毛骨悚然,幼小的心灵养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看法:乌鸦是一种不吉利的鸟,主凶兆。 幸好我在上海活到16岁,从没见过乌鸦。没想到我到西双版纳曼广弄寨子插队落户,竟和乌鸦做了邻居。 在我住的茅草房左侧约20米远的水塘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每年的6月到翌年的2月,一大群乌鸦便会占据老菩提树,华盖似的巨大树冠成为乌鸦的大本营,数目多得数不清。当它们集体停栖在枝桠间时,就像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黑果子,把树枝都压弯了。 乌鸦真是一种让人讨厌的鸟,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句成语确实有道理,所有的乌鸦除了眼珠子是褐黄色外,都全身漆黑。黑色不一定就不漂亮,例如喜鹊从头到尾包括两只翅膀也是黑色的,但黑得油亮,在腹部那片白毛的衬托下,通体闪闪发光,令人赏心悦目;而我屋前的那些大嘴乌鸦,却像忘了上釉的黑陶罐,没有光泽,乌黑乌黑,黑得死气沉沉,令人联想到墓地和灵堂的颜色。尤其到了黄昏,暮鸦归巢,一树的乌鸦呱呱呱乱叫,嗓门嘶哑粗俗,声调凄凉悲怆,配上苍茫的天色、思乡的愁绪,让人听得心情烦躁,真以为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难怪乌鸦还有一个诨名叫黑老鸹。 开始时,我还恪守奶奶的教诲,见着乌鸦赶紧扭过身来朝自己的脚后跟吐口水,但没几天,我就放弃了这种可以消灾祛邪的秘诀。乌鸦那么多,离我那么近,每时每刻都要看到老鸹黑色的身影,听到老鸹刺耳的叫声,我得一天到晚不停地吐口水,哪有那么多口水好吐呀。 与乌鸦为邻,还有许多倒霉事呢。乌鸦会偷东西,而且专偷圆形的亮晶晶的在太阳底下会闪闪发光的东西,什么玻璃珠子、乒乓球、女孩子的项链、耳环、戒指等等,连我蚊帐钩上的塑料坠子,都被它们叼去了,好像它们天生对这类物品有收藏癖。有一次,我在院子里钉一件衬衣的纽扣,忘了拿剪刀,便进房间去取,当我返回院子时,正巧看见一只乌鸦飞落到石桌上,叼起我针线盒里的一串五颜六色的纽扣。因为距离近,我看得很清楚,这只乌鸦比一般的乌鸦要大一些,从嘴喙到尾尖大约有50厘米长,而普通乌鸦身长40厘米左右,与众不同的是,这只乌鸦头顶有一撮高耸的冠毛,像戴了顶黑色的礼帽,显然,这是一只身体强壮的老乌鸦,此后我就一直叫它“高帽子”。它见我跨出门槛,在石桌上轻盈地一蹬,展翅就要飞走,我岂肯轻饶了小偷,眼疾手快,嗖地一下将手中的剪刀掷过去,不偏不倚刺中它的肩胛,它呱地惨叫一声,衔在嘴里的那串纽扣掉了下来,一只翅膀半敛,一只翅膀摇曳,像漩涡中的小舢板,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转,飘落下好几根黑色的羽毛。我跑过去弯腰捡起剪刀,想再接再厉,把这只可恶的乌鸦打落下来,但当我直起腰来时,“高帽子”已经从第一次打击中回过神来,急遽地扇动翅膀,歪歪扭扭地飞升上去,终于飞到菩提树梢,钻进叶丛里不见了。 哼,尝尝我的厉害,看你们还敢不敢和我捣乱! 我只得意了两天,就再也得意不起来了。 第三天傍晚,我穿过菩提树到水塘去洗澡,听见空中传来呱哇---呱哇---的叫声,抬头一看,是“高帽子”,正平稳地在我头顶绕圈。突然,它长长的尾巴往上翘,又往下一阖,撒下一串小黑点,落在我的头发上。我用手一摸,热乎乎湿漉漉,有一股难闻的腥臭味,真坏,这只烂乌鸦竟在往我头上拉屎呢!看来,它是养好了伤以后,蓄意来向我报仇的。 这时,“高帽子”一掠翅膀,斜刺向天空,呱啊咕---呱啊咕---叫唤起来,这叫声和我以往听到的乌鸦叫声迥然不同,3个音节紧凑连贯,尾音拖得很长,听起来有一种吹响了战斗号角的意味。霎时间,菩提树上飞起七八只乌鸦,一路纵队,像编排有序的轰炸机群,向我俯冲下来,七八泡粪便,在我四周开花。我急忙捡起石头想还击,还没扔出去呢,在旁边盘旋的“高帽子”就咿---呀---咿---叫起来,仿佛在说:“弟兄们,注意了,这个人手上有石头!”立刻,那七八只排泄完了的乌鸦一个漂亮的翻飞动作,升上天空,我手里的石头连根乌鸦毛也没能打下来。这时,高帽子又呱啊咕叫起来,和上一次不同的是,尾音缩短了,并稍稍有点变调,准确地说应该是呱啊咕呦,随着叫声,又一队乌鸦排成一字形,从它们的飞行基地出发。这一次,它们不再朝我俯冲投“弹”,而是在与树梢平行的位置朝我喷粪,命中率虽然差一些,但我手里的石头对它们丝毫构不成威胁。我气坏了,跑到村长家借了一把金竹弩,高帽子一见,又发出一种不同音调和频率的叫声,咿---呀哇---呕,咿----呀哇---呕,分明晨说,“危险,这个人手里拿着金竹弩,千万别飞下去,乌鸦们飞到更高的天空,继续用粪便对我进行地毯式轰炸,别说弩箭了,就是鸟枪也休想把它们打下来。 看来,高帽子是这群乌鸦的王,成功地指挥了这场粪便之战。 它们有翅膀,可以居高临下往我头上拉屎,我没特异功能,就是站在屋顶上高高撅起屁股,也没法像开高射炮似的把我的粪便喷到天上去回敬它们,名优好抱头鼠窜,逃回宿舍。 我满头满脸都是乌鸦粪便,费了两块香皂洗了三次澡,还没能洗净身上那股秽气。一连好几天,我都要用一只脸盆倒扣在头顶,偈古代武士戴起了头盔,才敢出门。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到水塘去淘米洗菜,成年乌鸦都飞出去觅食了,菩提树上只留下一些出壳两个多月羽毛还没有丰满的雏鸟,不时从枯枝和稻草编织的鸟巢里伸出毛茸茸的脑袋,发出呱唧呱唧难听的声音。突然,天空投下一片浓黑的阴影,传来翅膀震动的声响,啁哩叽,啁哩叽,洒下一串嘹亮的鸟鸣。我抬头一看,眼睛不由得一亮,一群红嘴蓝鹊,正往菩提树飞来,红嘴蓝鹊是喜鹊的一个近亲,美得让孔雀都会嫉妒,紫色的身体和翼羽,头顶一撮灰蓝,颈部与前胸黑得发亮,橙红的嘴,橘红的脚,黑白相间特长的尾羽,如彩带在随风飘扬,这群红嘴蓝鹊约有二三十只,围着菩提树绕了三匝,其中有一只躯体特别强壮嘴喙呈紫红色的雄鸟鸣叫声陡然变得粗野,刹那间,这群红嘴蓝鹊缩紧绒毛张开利爪,冲进菩提树巨伞似的树冠,立刻,菩提树上传来小乌鸦尖厉的惨叫声,翠绿的菩提树叶、黑色的乌鸦羽毛和鸟巢里金色的稻草,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像下了一场三色雪。 红嘴蓝鹊有攻击他鸟的巢掠食他鸟的雏和卵的习性,我晓得,此时此刻,这群红嘴蓝鹊正在虐杀小乌鸦,我丝毫也没有同情和怜悯,恰恰相反,高兴得想喝彩叫好,我不觉得这是一种残忍的暴行,我觉得这是美在驱赶丑,正义在铲除邪恶。我打心眼里讨厌这些丑陋的邻居,我希望这群红嘴蓝鹊能尽快把留在鸟巢里的小乌鸦们消灭掉,永久占领这棵菩提树,做我的新邻居,天天看见五彩的吉祥鸟,天天听到婉转的歌声,该是一件多么令人赏心悦目的事啊。 菩提树上凄厉的叫声越来越响,整个树冠变成了屠宰场,那些还没被红嘴蓝鹊抓住的小乌鸦们纷纷从鸟巢里钻出来,不顾一切地从树上往下跳。它们稚嫩的翅膀还无法托起它们的身体在空中飞行,只能做到不笔直掉下来摔死。不知是一种巧合还是有意选择,小乌鸦们跳下来的方向都朝着我正在淘米洗菜的水塘,它们拼命扇动翅膀,还是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斜斜地掉落下来。 我们曾经相识,还差点做了邻居呢。 紫红嘴喙咯呀---咯呀---发出尖锐的啸叫声,长长的尾羽像舵似的一摆,飞快朝我俯冲下来,尖利的乌爪在我右手臂上抓了一下,我的手臂疼得像泡进了热油锅,一哆嗦,手里的黄鹿掉了,像片黄叶,附进深渊,好几秒钟后,几十丈深的悬崖下才传来物体砸地的訇然声响。 红嘴蓝鹊们乱纷纷飞到我的头顶和背后,在我身边扑腾着,愤怒地喧嚣着,对我乱抓乱啄,这些美丽的乌,心肠却并不善良,好像知道我一松手或者一脚踩滑就会像黄鹿一样从绝壁上摔下去摔成肉饼,专门抓我的手臂和大腿。很快,我的裤腿和袖管被撕得稀巴烂,手臂和大腿上像爬满了蚯蚓似的爆起一条条血痕。 最可恶的是紫红嘴喙,飞到我的头顶,尖尖的嘴喙专啄我的眼睛,在有要把我的眼珠子啄出来当玻璃珠子玩的架势,我吓得赶紧把脸埋进臂弯。我在笔陡的悬崖上爬行,关键是要看清并选准每一步的落脚点,稍一差池,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紫红嘴喙不让我抬头着,我只好像条可怜的晰蜴,巾在绝壁上,一步都不敢动,忍受着乌群的攻击。 我高声呻吟着,咒骂着,却又无可奈何。 很快,我大汗淋漓,四肢虚软,伤口火烧火燎般地疼,快支持不住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呱啊呱啊天空响起一片我十分熟悉的乌鸦的叫声,立刻,红嘴蓝鹊们放松了对我的攻击,紫红嘴喙也飞离了我的肩头,我赶紧咬紧牙关攀住石缝爬上悬崖。 果然是高帽子统率的鸦群在和红嘴蓝鹊激烈鏖战。显然,乌鸦们是来找红嘴蓝鹊报仇的。 开始时,我看见高帽子只带着五六十只乌鸦,在大青树边缘飞来窜去,紫红嘴喙带着六七十只红嘴蓝鹊朝那群乌鸦猛扑过去。红嘴蓝鹊的身体要比乌鸦大许多,数量又占着优势,乌鸦们抵挡不住,转身就逃,红嘴蓝鹊气势汹汹地在后面尾随追击。飞出离大青树约几百米远,突然,高帽子像支黑色的火箭,从鸦群钻出来,笔直升上高空,一面飞升一面发出呱嘀呀---呱嘀呀的长呜。随着高帽子的飙升和独特的叫声,我看见,离这群红嘴蓝鹊巢穴大青树约一百多米的一道山湾背后突然飞出一大群乌鸦,像开闸放出来的一股黑色洪流,顺风疾行,转眼间已碎的声响。正在天空追逐高帽子的红嘴蓝鹊们军心大乱,纷纷掉转头来,要来救自己的窝和卵。高帽子在高空一敛翅膀像颗黑色的流星笔直落下来,快落到红嘴蓝鹊群时,才刷地展开双翼,巾着紫红嘴喙的脊背飞过去,呱哦----叫了一声,大紫红嘴喙的背上狠狠抓了一把,抓落了好几根蓝色羽毛。就好像发布了一道简洁的命令,正在逃跑的鸦群突然掉转头来,杀了个回马枪,红嘴蓝鹊无心恋战,急急忙忙往大青树飞来,还没有等它们飞回巢穴,那群乌鸦伏兵已经扫荡完大青树上几十只乌窝,然后,形成密集的队形,迎着红嘴蓝鹊飞过去。红嘴蓝鹊不仅数量上占了劣势,被捣毁了老巢,心理上也占了劣势,乱得像锅粥,四散飞逃,高帽子带领五六只大乌鸦盯着紫红嘴喙穷追不舍,一阵混战,紫经营权嘴喙头顶和背上的毛几乎被拔光了,双翼也被啄得像把破扇子,在空中一沉一浮,一股旋风刮来,它像被漩涡卷住了似的,直线附落下去。 紫红嘴喙一死,红嘴晓鹊群立刻变成一盘散沙,各逃生路。 庞大的鸦群呱呱呱唱着凯旋的歌,天空飘扬着一面黑色的大旗。 我坐在悬崖边上,简直看呆了,巧设奇兵,诱敌深入,捣毁老巢,两面夹击,令我赞叹不已,乌鸦无休止是乌类世界最有纪律的士兵,鸦群也是乌类世界里最英勇善战的军队,而鸦王高帽子堪称一流的军事家。 这以后中,我和鸦群睦邻友好,和平共处,我杀了鸡宰了鱼,就把肠肠肚肚挂在竹篱笆上,让我那些黑色邻居来食,还经常毛些碎玻璃和纽扣在门前,满足它们奇怪的收藏欲,很快,我就和它们混熟了,尤其是鸦王高帽子,见到我就像见到老朋友似的,总要在空中对我摇摇翅膀,用平和的声调朝我轻叫一声,向我问候致意,到我水塘边去淘米,正在喝水的高帽子甚至会跳到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啄食我掉落在亓地上的米粒,当我戏谑地想伸手抓它时,它才敏捷地一拍翅膀飞走了。 它们的羽毛仍然乌黑乌黑,没有光泽,可看久了,觉得也并不十分难看,它们的叫声仍然嘶哑粗俗,可听惯了,也不觉得特别聒噪刺耳。有时候,夕阳西下,我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思念远在上海的亲人,已是黄昏独自愁,这时,菩提树上传来暮旭的鸦群凄凉的鸣叫,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就会不知不觉地流出来,被迫下放到边疆农村来的满腔怨愤得到了某种宣泄,无助的孤独似乎也得到了一些慰藉,心情就会稍稍变得平静些。 半年后的一天傍晚,天上乌云密布,闪电像一条条小青蛇在云层游弋,山雨欲来风满楼,过去每遇到坏天气,乌鸦们总是钻进茂密树叶下的乌巢,躲避热带暴风雨的袭击。但此刻,我却看见一大群乌鸦在空中围着菩提树冠绕来绕去,呱呱叫得很急躁。天快黑透了,乌鸦不是猫头鹰,乌鸦的眼睛在黑暗中视线模糊,看不清东西,摸黑飞行,很有可能会一头撞死在树干上的,以往这个时候,它们早该进窝歇息了,这很反常,我想,过了一会,鸦王高帽子振翅朝东西飞去,整个鸦群紧跟在高帽子后面,在苍茫的暮色和低垂的乌云下疾飞,很快就从我的视界内消失了。 我为鸦群反常的举动感到纳闷,但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在田里劳累了一天,倒在床上,很快呼呼睡着了,半夜,我突然被一只乌鸦急促的叫声从睡梦中惊醒,呱咯儿哇----呱咯儿哇-----我虽然已和乌鸦厮混得很熟,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奇特的叫声,一个个音符仿佛都用辣椒擦过,用烈火炼过,用镪淬过,又辣又烫又硬,听起来有一种恐怖的感觉。我穿好衣服点亮马灯拉开木门,外面狂风骤雨,闪电已由小青蛇变成了大青龙,在漆黑的放空青遨游,我用马灯一照,屋檐下我晾衣服的铁丝上,停栖着一只乌鸦,浑身淋得精湿,不知是狂风吹折的还是豆大的雨粒打断的,它的尾羽断了好几根,像燕尾似的中间撕裂开。尽管它头上那撮高耸的羽毛被雨压平了,礼帽变成了鸭舌帽,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是鸦王高帽子,它看见我走出门,呱咯儿哇---呱咯儿哇---叫得愈发急促愈发响亮,我再用马灯四周照了照,没有其他乌鸦。深更半夜的,又是如此恶劣的鬼天气,它无疑是冒九死一生的危险飞来的。它来干啥?莫非它在黑夜中迷了路,想进这的房间避避风雨?我把门敞开,朝它招手,可它却没有要进房的意思,也许它是受了伤,想求我替它包扎吧,我想,我走过去抓它,它却扑棱一飞飞到另一根晾衣绳上去了,动作虽然没平时那么轻盈敏捷,却也瞧不出受伤的样子。我傻站在屋檐下,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高帽子从晾衣绳跳到地上,半撑开翅膀,张着大嘴,冲着我呱咯儿哇叫起来,这叫声又和先前的不同,没了尾音,斩断了拖腔,一句紧接着一句,没有停顿,没有间歇,直叫得浑身颤抖,叫得身体趴在地上,仍在不停地叫。我真担心它再这样叫下去,乌黑的嘴腔里会喷出一口鲜血,气绝身亡的。叫声如泣如诉,惊心动魄,听着听着,我全揣的汗毛倒竖起来,有一种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产生了一种大难即将临头的恐怖感,我不敢再一个人待在茅草房里,取下挂在屋檐下的斗笠和蓑衣,想到村长家去借宿一夜。 当我锁好门踏上通往村长家的泥泞小路,鸦王高帽子停止了鸣叫,艰难地扑扇翅膀,飞进茫茫雨帘,被浓墨似的夜吞没了。 我刚登上村长家的竹楼,突然,一颗橘红色的球状闪电从天空滚落下来,不偏不倚,落在我门前那棵菩提树上,巨大的树冠就像一张巨大的嘴一口吞进了一只巨大的火球,寂静了几秒钟,菩提树根耀起一片蓝色火光,訇然一声巨响,那棵几围粗的老菩提树像个巨人似的跳起舞来,舞了个潇洒的华尔兹,颓然倒下,巨大的树冠像把锤子正砸在我那间茅草房上……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高帽子和它率领的那群乌鸦,兴许,它们搬到遥远的新家去了。 若干年后,我在一本介绍外国民谚的书里看到这么两句话,聪明得像只老乌鸦,像乌鸦一样勇敢,看来,东西方文化确实有很大差异,在我们眼里丑陋而又带着某种凶的乌鸦,在某些民族那儿,却是聪明和勇敢的化身。 还在一本动物学杂志上看到这样的介绍,乌鸦是乌类中进化最快的一种乌,从解剖中发现,乌鸦的脑髓外面裹着一层类似人脑皮层的胶状物质,而其他乌不具备这层胶状物质,所以乌鸦的智慧高于其他乌类,乌鸦不仅有组织严密、等级森严的社会群体,还会发出四十多种不同的叫声,彼此进行联络。 我至今都怀念我那群不讨人喜欢的乌鸦邻居。 骆驼王子全文在线阅读 我和藏族向导强巴在日曲卡雪山北麓古驿道上搭了一座牛皮帐篷,还在一棵云杉树上设了一个瞭望台,算是野生动物观察站。 早已废弃的古驿道,断断续续由东向西蜿蜒,就像一条阴阳分割线。古驿道的左边,是一片由黄沙与砾石组成的荒漠,地图上把这儿叫做“戈壁沙洲”,当地山民称它为“死海”。古驿道的右边,溪水淙淙,绿草茵茵,乌语花香,是被称为“生命之舟”的尕玛尔草原。 怒江峡谷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气候,使这里的野生动物种类繁多。这里既有亚热带的孔雀与蟒蛇,又有温带的山猫与水獭,还有终年生活在雪线以上的雪豹,以及生活在帕米尔高原的孟加拉虎。这对像我这样从事动物行为学研究的动物学家来说,算得上是一块风水宝地。 残阳如血,给戈壁沙洲添了几分苍凉与恐怖。几丛衰草,在薄暮中瑟瑟发抖。夕阳如虹,给尕玛尔草原涂上了一层胭脂,几株花树,姹紫嫣红,美得无法形容。 我站在云杉树的隙望台上,欣赏大自然的美景。 突然,寂静无声的戈壁沙洲传来野兽的吼叫声。吼叫声由远而近,一阵紧似一阵。我举起望远镜观察,哦,是一雄一雌两只雪豹正在追一小群野骆驼。 雄雪豹体格魁伟,银白色的体毛间镶嵌着一圈圈红褐色的环斑,显得华丽富贵;雌雪豹身材略为苗条,长长的尾巴像梅里雪山终年不化的冰雪,白得耀眼,十分醒目。 被雪豹追赶的野骆驼共有五匹,四匹成年骆驼外加一匹半大的骆驼。那匹半大骆驼的一条后腿被豹爪抓伤了,受了惊吓,体力不支,步履踉跄,嘴角泛着白沫,似乎快跑不动了。 两只雪豹从左右两侧向野骆驼发起攻击,雌豹发出十同吓的吼叫以吸引成年野骆驼的注意力,雄豹则借灌木的掩护企图将那匹半大的骆驼从骆驼群中分离出来。两只雪豹配合默契,一看就知道是一对具有丰富狩猎经验的雪豹夫妻。很明显,四匹成年骆驼只要闷着头往前跑,很快就能摆脱雪豹的追杀。两只雪豹已经将攻击目标选定在那匹半大的骆驼上了,只要它一落单,素有“雪域杀手”之称的雪豹立刻就会将其扑倒。而雪豹一旦狩猎成功,得到了可以果腹的食物,就会停止追捕其他猎物。 舍弃某个个体,换回整个族群的安全,这是最佳的生存策略。 一匹前驼峰歪耷的雄骆驼和另一匹毛色如秋天枯草似的雌骆驼已经跑到前面去了,那匹负了伤的半大骆驼左侧出现了缺口。雄雪豹扭腰急拐弯,想绕到左侧对目标实施扑咬。就在这时,一匹胸部和脖子的驼毛已经脱落、眼睑间皱纹纵横的老骆驼扬起脸吭地发出一声叫唤。就像得到了什么指令一样,已经逃到前头去的歪峰雄骆驼和秋草雌骆驼立刻停止奔逃,迅速转身跑回到半大骆驼身边,封住了缺口。四匹成年骆驼放慢脚步,前后左右将那匹受了伤的未成年骆驼拱围在中间。 我很自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彼此有着血缘关系的野骆驼群。在自然界,动物种群遭遇到猛兽袭击,大难临头各自逃,个体间一般不会互相救援或互相掩护,只有血缘亲近的才会在奔逃的途中互相救助,只有父母对子女才会发生这种“舍己救人”的利他主义行为。 那群骆驼逃到离我藏身的云杉树约五六十米远时,那匹半大骆驼腿部的伤口大概疼得厉害,瘸瘸颠颠,跑几步停顿一下,又勉强走了一段,就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四匹成年骆驼尾朝内头朝外,形成一个保护圈,将那匹半大骆驼围在中间,吭吭叫着,朝雪豹示威似的扬起蹄子,并张嘴作啃咬状。 两只雪豹也停了下来,蹲坐在离骆驼群十几米远的沙砾上喘息。 我知道,这种对峙的局面维持不了多久,用不了几分钟,这两只雪豹就会缓过劲儿来,凶猛地扑向这群骆驼。虽然这四匹成年骆驼围成一个圆圈,布下一个奇特的阵势,但这种防御体系对付金猫、猞猁这样的中型猛兽也许还管点儿用,而对付两只雪豹就显得脆弱了。 野骆驼属于大型食草动物,若论体积,一匹成年野骆驼相当于两三只成年不会累倒,而雪豹连续奔跑一二十里就会瘫倒在地。但野骆驼却无法与雪绷抗衡。面对像雪豹这样的猛兽,野骆驼还不如野牛、野驴或野猪有反抗能力。野牛头上有犀利的犄角,数头野牛尾朝内头朝外围成圈、布成阵,尖刀似的牛角在天敌眼前晃动,确实能让雪豹望而生畏。野驴体小灵活,善于尥蹶子,能连续不断用后蹄蹬踢来犯之敌,那驴蹄如铁锤般厉害,雪豹要是不幸被踢着一下,轻则脑震荡,重则伤筋断骨。所以,当一大群野驴头朝内尾朝外围成圈、布成阵,驴蹄如战鼓般咚咚咚叩击地面时,雪豹往往会知难而退。野猪嘴里有可怕的獠牙,尤其是公野猪,不乏拼命三郎精神,敢与强敌作殊死搏杀,獠牙能掘开冻土食取树根,所以雪豹虽然对野猪垂涎三尺,也要三思而后行。野骆驼既无可当武器使用的犄角,也没有令人胆寒的獠牙。虽说骆驼的蹄子很大,脚底板也长着厚厚一层坚硬的角质,能踢能蹬,但野骆驼身体笨重,不会尥蹶子,当然也就无法将蹄子当做有效的自卫武器了。可以这么说,野骆驼遭遇到大型猛兽,除非发生奇迹,否则很难逃脱被扑倒、咬死、吃掉的厄运。 果然不出我所料,短暂的喘息后,两只雪豹便开始对野骆驼扑咬袭击。雪豹不愧是高山雪域最聪明最有谋略的猎手,它们采取骚扰战术,突然蹿到野骆驼跟前,在歪峰雄骆驼脖子上猛掴一掌,不等对方张嘴来啃咬,也不等旁边的野骆驼来增援,立刻就急旋豹腰玩了个金蝉脱壳溜走了。过了一会,它们又如法炮制,袭击秋草雌骆驼。在身手矫健的雪豹面前,笨拙的野骆驼被动挨打,毫无还手之力。一会儿工夫,四匹成年野骆驼有三匹负了伤,有的脖子被抓伤,有的胸毛被拔掉,,有的脸被撕破。摆在这群野骆驼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抛弃那匹半大骆驼,四匹成年骆驼现在逃命还来得及;要么被雪豹折磨得遍体鳞伤,四匹成年骆驼外加那匹半大骆驼一起死于非命。 可是,又几分钟过去了,这四匹成年野骆驼好像没有要抛弃半大骆驼的打算,仍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吭吭哀号,徒劳地用蹄子抵挡雪豹的进攻。 看来,它们是下定决心死也要死在一起了。这很愚蠢,当然,也挺感人的。 突然间,我脑子里跳出一个新奇的想法:设法赶走这两只雪豹,将这几匹野骆驼从死亡的边缘拯救出来………… 斑羚飞渡全文在线阅读 我们狩猎队分成好几个小组,在猎狗的帮助下,把七八十只斑羚逼到戛洛山的伤心崖上。 伤心崖是戛洛山上的一座山峰,像被一把利斧从中间剖开,从山底下的流沙河抬头往上看,宛如一线天,其实隔河对峙的两座山峰相距约六米左右,两座山都是笔直的绝壁。斑羚虽有腿肌发达的四条长腿,极善跳跃,是食草类动物中的跳远冠军,但就像人跳远有极限一样,在同一水平线上,健壮的公斑羚最多只能跳出五米远的成绩,母斑羚、小斑羚和老斑羚只能跳四米左右,而能一跳跳过六米宽的山洞的超级斑羚还没有生出来呢。 开始,斑羚们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一片惊慌,胡乱蹿跳。有一只老斑羚不知是老眼昏花没测准距离,还是故意要逞能,竟退后十几步一阵快速助跑奋力起跳,想跳过六米宽的山涧,结果在离对面山峰还有一米多的空中哀咩一声,像颗流星似的笔直坠落下去,好一会儿,悬崖下才传来扑通的落水声。 过了一会儿,斑羚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眼光集中在一只身材特别高大、毛色深棕油光水滑的公斑羚身上,似乎在等候这只公斑羚拿出使整个种群能免遭灭绝的好办法来。毫无疑问,这只公斑羚是这群斑羚的头羊,它头上的角像两把镰刀。镰刀头羊神态庄重地沿着悬崖巡视了一圈,抬头仰望雨后湛蓝的苍穹,悲哀地咩了数声,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斑羚群又骚动起来。这时,被雨洗得一尘不染的天空突然出现一道彩虹,一头连着伤心崖,另一头飞越山涧,连着对面那座山峰,就像突然间架起了一座美丽的天桥。斑羚们凝望着彩虹,有一头灰黑色的母斑羚举步向彩虹走去,神情飘渺,似乎已进入了某种幻觉状态。也许,它们确实因为神经高度紧张而误以为那道虚幻的彩虹是一座实实在在的桥,可以通向生的彼岸。 灰黑色母斑羚的身体已经笼罩在彩虹炫目的斑斓光谱里,眼看就要一脚踩进深渊去,突然,镰刀头羊“咩--咩”发出吼叫,这叫声与我平常听到的羊叫迥然不同,没有柔和的颤音,没有甜腻的媚态,也没有绝望的叹息,音调虽然也保持了羊一贯的平和,但沉郁有力,透露出某种坚定不移的决心。 事后我想,镰刀头羊之所以在关键时刻想出那么一个挽救种群生存的绝妙办法,或许就是受了那道彩虹的神秘启示,我总觉得彩虹那七彩光斑似乎与后来发生的斑羚群的飞渡有一种美学上的沟通。 随着镰刀头羊的那声吼叫,灰黑色母斑羚如梦初醒,从悬崖边缘退了回来。 随着镰刀头羊的那声吼叫,整个斑羚群迅速分成两拨,老年斑羚为一拨,年轻斑羚为一拨。在老年斑羚队伍里,有公斑羚,也有母斑羚;在年轻斑羚队伍里,年龄参差不齐,有身强力壮的中年斑羚,有刚刚踏进成年行列的大斑羚,也有稚气未脱的小斑羚。两拨分开后,老年斑羚的数量比年轻斑羚那拨少十来只。镰刀头羊本来站在年轻斑羚那拨里,眼光在两拨斑羚间转了几个来回,悲怆地轻咩了一声,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老年斑羚那一拨去了。有几只中年公斑羚跟随着镰刀头羊,也自动从年轻斑羚那拨里走出来,归进老年斑羚的队伍。这么一倒腾,两拨斑羚的数量大致均衡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从那拨老斑羚里走出一只公斑羚来。公斑羚朝那拔年轻斑羚示意性地咩了一声,一只半大的斑羚应声走了出来。一老一少走到伤心崖,后退了几步,突然,半大的斑羚朝前飞奔起来,差不多同时,老斑羚也扬蹄快速助跑,半大的斑羚跑到悬崖边缘,纵身一跃,朝山涧对面跳去;老斑羚紧跟在半大斑羚后面,头一勾,也从悬崖上蹿跃出去;这一老一少跳跃的时间稍分先后,跳跃的幅度也略有差异,半大斑羚角度稍偏高些,老斑羚角度稍偏低些,等于是一前二后,一高一低。我吃了一惊,怎么,自杀也要老少结成对子,一对一对去死吗?这只半大斑羚和这只老斑羚除非插上翅膀,否则绝对不可能跳到对面那座山崖上去!突然,一个我做梦都无法想象的镜头出现了,老斑羚凭着娴熟的跳跃技巧,在半大斑羚从最高点往下降落的瞬间,身体出现在半大斑羚的蹄下。老斑羚的跳跃能力显然要比半大斑羚略胜一筹,当它的身体出现在半大斑羚蹄下时,刚好处在跳跃弧线的最高点,就像两艘宇宙飞船在空中完成了对接一样,半大斑羚的四只蹄子在老斑羚宽阔结实的背上猛蹬了一下,就像踏在一块跳板上,它在空中再度起跳,下坠的身体奇迹般地再度升高。而老斑羚就像燃料已输送完了的火箭残壳,自动脱离宇宙飞船,不,比火箭残壳更悲惨,在半大斑羚的猛力踢蹬下,像只突然断翅的鸟笔直坠落下去。这半大斑羚的第二次跳跃力度虽然远不如第一次,高度也只有地面跳跃的一半,但足够跨越剩下的最后两米路程了。瞬间,只见半大斑羚轻巧地落在对面山峰上,兴奋地咩叫一声,钻到磐石后面不见了。 试跳成功,紧接着,一对对斑羚凌空跃起,在山涧上空画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每一只年轻斑羚的成功飞渡,都意味着有一只老年斑羚摔得粉身碎骨。 山崖上空,和那道彩虹平行,架起了一座桥,那是一座用死亡做桥墩架设起来的桥。没有拥挤,没有争夺,秩序井然,快速飞渡。我十分注意盯着那群注定要送死的老斑羚,心想,或许有个别比较滑头的老斑羚,会从死亡那拨偷偷溜到新生的那拨去,但让我震惊的是,从头至尾,没有一只老斑羚为自己调换位置。 它们心甘情愿用生命为下一代开通一条生存的道路。 绝大部分老斑羚,都用高超的跳跃技艺,帮助年轻斑羚平安地飞渡到对岸的山峰,只有一头衰老的母斑羚,在和一只小斑羚空中衔接时,大概力不从心,没能让小斑羚精确地踩上自己的背,结果一老一小一起坠进深渊。 我没想到,在面临种群灭绝的关键时刻,斑羚群竟然能想出牺牲一半挽救另一半的办法来赢得种群的生存机会。我没想到,老斑羚们会那么从容地走向死亡。 我看得目瞪口呆,所有的猎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连狗也惊讶地张大嘴,长长的舌头拖出嘴外,停止了吠叫。 伤心崖上最后只剩下那只成功地指挥了这群斑羚集体飞渡的镰刀头羊。这群斑羚不是偶数,恰恰是奇数,镰刀头羊孤零零地站在山峰上,既没有年轻的斑羚需要它做空中垫脚石飞到对岸去,也没有谁来帮它飞渡。只见它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那道绚丽的彩虹。弯弯的彩虹一头连着伤心崖,一头连着对岸的山峰,像一座美丽的桥。 它走了上去,消失在一片灿烂中…… 混血豺王 全文 枪声一响,豺群立刻化整为零,哗啦一声溃散了。 一位40来岁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从岩石背后站起来,拍拍蹲在身边的一条大黄狗的后脑勺,喝了声:“洛戛,快上!” 顿时,青灰色的岩石丛飞出一股黄飙。 假如是岩羊群、马鹿群或野牛群,遭遇伏击,总是互相挤在一起顺着一个方向逃跑,谁都害怕逸出群体会成为猎人和猎犬追捕的目标。食草动物群的这一品性,恰巧帮了猎人和猎犬的忙,追到最后总能捡到一只筋疲力尽掉了队的猎物。豺要比岩羊、马鹿、野牛狡猾得多了豺群遭遇到伏击,就像炸了窝似的朝四面八方逃散。 绿色的树林里,东南西北到处都是豺悲哀的嚣叫,到处都有豺红色的身影在晃动。 假如换成一条普通的草狗,或者换成一条初出茅庐缺乏狩猎经验的小猎犬,肯定会先去追逐离自己最近的那只豺,追到半途,突然发现另一只豺离自己更近些,于是便丢弃先前的目标,改换追击的路线。如此这般更换了三五次目标后,所有的豺都会逃得无影无踪的。豺群四散逃命的目的,就是要混淆追逐者的视线,动摇追逐者的决心,分散并消耗追逐者的体力,在追逐者犹豫徘徊时寻找死里逃生的机会。 洛戛是不会轻易上当受骗的。 洛戛不是日曲卡山麓常见的那种粗腰短腿,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土狗。它的母亲是尕玛尔草原国营农场一条身价很高的进口牧羊犬,它的父亲是从昆明军犬学校毕业正在日曲卡雪山哨所服役的一条军犬。在它身上既有英国哈利亚犬、德国迷你杜宾犬和爱尔兰雪达犬等名贵西洋血统,又有云南高山犬和本地土狗的遗传基因,或许还隐匿着一星半点狼的血脉。豢养它的主人,猎户寨村长阿蛮星,用一头牦牛外带七张冬狐皮的昂贵代价,把它从国营农场那位鹰钩鼻的牧羊人手里换了来。它也确实值这笔钱。在它身上完美地体现了杂交优势。它体格高大,差不多是当地土狗的两倍;它四肢细长,宽胸窄腰,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奔跑起来快捷如风,即使以善跑著称的长耳兔,一旦被它盯上,也很少有逃脱的;它嘴吻尖长,一口结实的犬牙白得像冰粒,泛动着寒光,能一口咬穿坚韧的熊皮。它长着一身黄毛,光滑得就像用水晶石磨过,还能奇异地变幻色彩:进入红山土地带,它缩紧绒毛,金红色的毛尖凑成一片,整个身体就变得金黄泛红;进入枯黄的深秋草原,它蓬松开绒毛,金红色的毛尖下面便是一片纯粹的土黄,这使它很容易蒙蔽猎物。它虽有洋狗的高贵,却没有洋狗的娇气;它有本地土狗吃苦耐劳的特性,却没有本地土狗的窝囊猥琐。它跟随阿蛮星已一年多,无数次撵山狩猎,积累了丰富的追捕经验。 面对四散溃逃的豺群,洛戛就瞄准一只毛色艳红的母豺穷追猛撵,母豺上山它上山,母豺下坡它下坡,母豺钻灌木丛,它也跟进灌木丛,不受任何干扰,一心一意拼命追击。不一会儿,它和母豺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已经听得见母豺吭哧吭哧的喘息声了。 母豺拐了个弯,踩着一片罂粟花朝前飞奔,呦欧呦欧,向同伴发出求救的叫声。 突然,一丛稠密的罂粟花里蹿出一只黑耳朵公豺,斜刺里从洛戛面前蹿过。黑耳朵公豺离洛戛实在太近,豺尾巴几乎蹭着洛戛的狗鼻子了。看起来黑耳朵公豺已累得口吐白沫,似乎还断了一条前腿,歪歪斜斜跑得很慢,几乎一个扑跃就可以咬住那条肮脏的豺尾,仿佛是一个可以白捡的便宜,但洛戛并没有改变自己追击的路线。它明白,一旦它掉过头去追黑耳朵公豺,这家伙立刻会跑得比兔子还快。豺是一种高智商的诡计多端的动物,黑耳朵公豺嘴角边的白沫是假的,断脚也是佯装出来的,目的就是要让它洛戛产生容易擒捉的错觉,而把那只毛色艳红的母豺从困境中解救出去。它已经跑累了腿,假如丢弃跟它同样劳累的母豺,而改追精力充沛的黑耳朵公豺,是无法追撵得上的。 洛戛仍然紧紧盯着母豺不放。对付豺,重要的就是锲而不舍,穷追到底。母豺的速度渐渐放慢,嚣声也变得低沉嘶哑,凄凄惨惨。洛戛晓得,照这样追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母豺就会累瘫在地,在它凌厉的扑咬下徒劳地挣扎两下,便成为它口中的猎物。 当它叼着母豺回到阿蛮星身边,主人一定会伸出茧花粗糙的手抚摸它的脊背,赏它一根骨头的。这么一想,它追得愈发起劲了。 又有两只公豺从山茅草里冒出来,拦在母豺与洛戛之间。豺眼凶光闪烁,张牙舞爪似乎要和洛戛作困兽之斗。洛戛毫无畏惧地迎头冲过去。它晓得,豺不像狼那样有跟猎人和猎犬殊死拼搏的胆魄,豺深知人的厉害,尤其惧怕人手中握有的那杆能喷火闪电的猎枪,只要猎枪炸响,空气中弥散开刺鼻的火药味儿,豺便心无斗志,不敢恋战。再说它洛戛体格高大,这两只公豺果真胆大妄为敢拦住厮杀,也不是它的对手。 果然,两只公豺见洛戛蹿到面前,呦——地怪嚣一声,分左右两头逃进草丛。 洛戛看都不朝两只色厉内荏的公豺看一眼,狗尾巴平平地和脊梁形成一条直线,脚下生风,继续朝疲于奔命的母豺追去。 豺群的车轮战术破产了,又没有勇气跳出来同体魄和狼不相上下的洛戛较量;都晓得这讨厌的狗有猎人和猎枪撑腰,谁惹得起呀!豺们一只只溜之大吉,整个豺群都逃远了,只抛下孤零零的一只母豺。 母豺继续顽强地奔逃着。 洛戛离母豺只有20多步远了。突然,母豺一个左拐弯,朝一片红松树林跑去。洛戛很纳闷,红松树林稀稀落落,既没有灌木可以隐蔽,又没有洞穴可以躲藏,对正在逃避强敌追踪的母豺来说,相当不利,无疑是条死路。难道这只母豺已逃得昏头昏脑糊里糊涂了?不,不可能。豺生性狡黠,不可能在危急关头犯傻的。母豺一定想搞什么鬼名堂了,洛戛想,心里便警觉起来。瞧这母豺,一面奔逃还一面偏斜脑袋偷偷朝左侧窥探。洛戛顺着母豺的视线瞥了一眼,立刻识破了母豺的诡计,母豺假装往红松树林跑,其实真正的逃跑路线是左侧怒江江畔那块红土坡!母豺是想利用身上那层保护色来逃过劫难。 动物身上皮毛的色彩在进化过程中往往变得和周围的环境非常协调,这有利于隐蔽自己,逃避天敌,求得生存。日曲卡山麓的豺多为红色,因为这一带土质为红色,尤其是怒江两岸,由于水土流失严重,大块大块山坡没有植被覆盖,裸露着褐红色的酸性土壤。豺背脊上的毛也为褐红色,进入怒江畔的山坡,几乎与大地融为一色,即使以千里目著称的金雕,也很难在一片炫目的红土中识别出豺的身影来。 一旦让母豺逃进那块红山坡,母豺就会像鱼游进水中似的轻松自在。母豺随便跳到哪块土圪塔旁,突然弓起脊背静止不动,就要让它洛戛好一阵找,才能辨明哪几块是山土,哪一块是豺背,而母豺已小憩了一阵,喘过气缓过劲来,又飞也似的奔逃了。狗的嗅觉和听觉都极其灵敏,视觉却相对来说要弱一些。和带有自然保护色的母豺在红山坡上周旋,就像只睁开一只狗眼在扑敌,当然对洛戛不利。 决不能让母豺的诡计得逞。 母豺果然是在玩声东击西的把戏,眼看就要逃进红松树林了,突然一个90度的急拐弯,嗖的一声朝左侧那块红山坡蹿去。幸亏洛戛早有准备,不然的话,准会被惯性带着朝前滑去,等返过身来,已贻误了时机,彼此拉大了距离,母豺就赢得充裕的时间逃进红山坡了。 母豺刚刚转身,洛戛一甩狗尾,四爪腾空,紧跟着在空中完成了拐弯动作,不但没浪费时间,还节省了时间,把自己和母豺的距离又缩短了一半。 现在,一条黄毛大公狗和一只红毛小母豺已差不多首尾相衔,近在咫尺了。 洛戛暗中使劲,准备进行两级前扑。这是它捕猎的拿手好戏。狗的前扑和蹿跃是两码子事,虽然姿势有点雷同,都是两条后腿用力朝后蹬,两条前腿齐崭崭朝前挺举,但内在的差别却是很大的。前扑时脊梁先弓耸后挺拔,狗尾竖直,腹部收缩,腰肌大幅度绷弹,狗头尽量朝前探伸,落地时四只狗爪作搂抱撕扯状,而蹿跃时狗身体的各个部位动作都很节制。一个蹿跃最多能跨出一米,一个前扑却能达到两米开外。蹿跃可以不间断地连续进行,前扑却不行,前扑时,所有的意念、勇气和力量都集中在狗爪狗牙上,准备落到猎物身上后立即和猎物扭成一团。假如前扑落空,一般的草狗锐气顿减,要好一阵才能缓过劲来;就算是训练有素的猎狗,前扑落空,奔跑的姿势已经散了形走了神,要重新进行第二次前扑,需要好几秒钟才能把散了形走了神的姿势重新收拢回来。能不停顿不间断地连续进行两次前扑的狗是十分罕见的。洛戛是狗中的佼佼者,在这方面可说是独领风骚。它凭着极其灵敏的反应和极其协调的动作,一次前扑落空后,在四爪落地的一瞬间,散了形走了神的奔跑姿势会奇迹般地恢复原状,眨眼间身体又能像支利箭朝前飞出去,简直比澳大利亚袋鼠还利落。它就凭这套两级前扑的技巧,捕捉了无数只极善奔跑的麂子和岩羊。 洛戛又跟在母豺后面追了几步,冷不防扑了起来。它没有吠叫,不叫的狗才善咬。 母豺骤然间加快了速度,吱溜一下蹿到前面去了。这在洛戛的意料之中,豺不可能像蠢笨的豪猪那样一次前扑就扑倒的。它刹那间又进行第二次前扑。母豺己经是竭尽全力在飞奔了,但速度还是比不上狗的前抒来得快。洛戛计算得十分准确,第二次前扑的落点正好是在母豺的脖颈上,它的两只前爪可以稳稳地搂住豺的脑壳,两只后爪踩住豺背,把豺蹬翻,在豺惊慌挣扎之际咬住豺的颈窝。 洛戛犯了一个强者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轻敌。它低估了母豺应付危机的能力。 被洛戛紧追不放的母豺名叫达维娅,是埃蒂斯红豺群中最年轻漂亮的单身雌性,今年刚满三岁。三岁是豺的黄金年龄,体力、精力和智力都处于鼎盛时期。达维娅曾跟猎狗打过两次交道,凭着豺聪慧的头脑,都是很容易就把猎狗甩脱掉了。它没想到这一次这条大黄狗却这么难以对付,简直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智商似乎也特别高,豺的拿手好戏诸如接力奔逃、车轮战术等等都骗不了它,简直像个无法摆脱的幽灵。当洛戛第一次前扑时,它使出吃奶的力气一阵狂奔,总算幸免于难。它以为大黄狗前扑落空后追击速度会减慢,它趁机可拉大彼此间的距离。它没想到讨厌的大黄狗能连续两次前扑。幸好它两只尖尖的豺耳贴在脑壳上,一面飞奔,一面谛听身后的动静,它听见尾后的空气再次被撕裂,一股刺鼻的狗气味再次从空中散播下来,眼看四只狗爪就要像张网罩住自己身体了,它急中生智,戛然刹住脚步。嗖——大黄狗的身影掠过它的头顶飞到前面去了。好险哪,狗屁股就坐在它的豺头上了。这不大雅观,却是一个反咬一口的好机会,也让大黄狗尝尝豺的厉害吧,它闪电般地朝大黄狗的后腿咬去。 大黄狗的动作比它快捷,它的豺嘴还没来得及撕咬,大黄狗两条后腿猛地往后蹬踢,动作很像是马在尥蹶子。它没有防备,被踢中下巴颏,身不由已朝后仰倒。它是沿着怒江旁的山脊线在奔逃的,一个仰倒,咕咚咕咚顺着山坡朝怒江滚落下去。幸好坡势不太陡,又长着一层松软的狗尾巴草,没伤着筋骨。一直滚到江边,才好不容易翻爬起来。这一跤跌得晕头转向,还没回过神来呢,大黄狗已顺着斜坡居高临下气势汹汹朝它压了下来。它没其它选择,只好朝怒江逃去。 怒江正值汛期,凶猛的洪水挟带着大量红山土在落差很高的峡谷间暴跳如雷。水位涨得极高,把地势较低的树林和草地都浸没了。一层一层的浪互相扑击着撕咬着吐出一团团浑浊的红泡沫。 豺虽然会游水,却只能在风平浪静的水塘里游游,不可能从浊浪翻滚的怒江上泅渡过去。母豺达维娅实在被逼急了,望见江边有一棵枝杈繁茂的珍珠栗树泡在浅水湾里,便不顾一切地跳了上去。 达维娅没想到,自己这一跳,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整个埃蒂斯红豺群未来的命运。 和乌鸦做邻居 全文 喜鹊和乌鸦虽然同属鸟纲中雀形目的鸦科,从分类上说属于血缘相近的亲戚,但名声却有天壤之别。人们把喜鹊视为吉祥鸟,童谣里就有喜鹊叫、喜来到的说法,还把喜鹊登枝比喻喜事临门。说到乌鸦,大家就禁不住要皱眉头了,小时候奶奶就经常告诫我说,你出门遇见乌鸦,赶紧往自己的脚后跟吐口水,不然的话,乌鸦朝你叫一声,你就会碰到倒霉事,朝你叫三声,家里就会死人的。我听了毛骨悚然,幼小的心灵养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看法:乌鸦是一种不吉利的鸟,主凶兆。 幸好我在上海活到16岁,从没见过乌鸦。没想到我到西双版纳曼广弄寨子插队落户,竟和乌鸦做了邻居。 在我住的茅草房左侧约20米远的水塘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每年的6月到翌年的2月,一大群乌鸦便会占据老菩提树,华盖似的巨大树冠成为乌鸦的大本营,数目多得数不清。当它们集体停栖在枝桠间时,就像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黑果子,把树枝都压弯了。乌鸦真是一种让人讨厌的鸟,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句成语确实有道理,所有的乌鸦除了眼珠子是褐黄色外,都全身漆黑。黑色不一定就不漂亮,例如喜鹊从头到尾包括两只翅膀也是黑色的,但黑得油亮,在腹部那片白毛的衬托下,通体闪闪发光,令人赏心悦目;而我屋前的那些大嘴乌鸦,却像忘了上釉的黑陶罐,没有光泽,乌黑乌黑,黑得死气沉沉,令人联想到墓地和灵堂的颜色。尤其到了黄昏,暮鸦归巢,一树的乌鸦呱呱呱乱叫,嗓门嘶哑粗俗,声调凄凉悲怆,配上苍茫的天色、思乡的愁绪,让人听得心情烦躁,真以为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 难怪乌鸦还有一个诨名叫黑老鸹。 开始时,我还恪守奶奶的教诲,见着乌鸦赶紧扭过身来朝自己的脚后跟吐口水,但没几天,我就放弃了这种可以消灾祛邪的秘诀。乌鸦那么多,离我那么近,每时每刻都要看到老鸹黑色的身影,听到老鸹刺耳的叫声,我得一天到晚不停地吐口水,哪有那么多口水好吐呀。与乌鸦为邻,还有许多倒霉事呢。乌鸦会偷东西,而且专偷圆形的亮晶晶的在太阳底下会闪闪发光的东西,什么玻璃珠子、乒乓球、女孩子的项链、耳环、戒指等等,连我蚊帐钩上的塑料坠子,都被它们叼去了,好像它们天生对这类物品有收藏癖。有一次,我在院子里钉一件衬衣的纽扣,忘了拿剪刀,便进房间去取,当我返回院子时,正巧看见一只乌鸦飞落到石桌上,叼起我针线盒里的一串五颜六色的纽扣。因为距离近,我看得很清楚,这只乌鸦比一般的乌鸦要大一些,从嘴喙到尾尖大约有50厘米长,而普通乌鸦身长40厘米左右,与众不同的是,这只乌鸦头顶有一撮高耸的冠毛,像戴了顶黑色的礼帽,显然,这是一只身体强壮的老乌鸦,此后我就一直叫它“高帽子”。它见我跨出门槛,在石桌上轻盈地一蹬,展翅就要飞走,我岂肯轻饶了小偷,眼疾手快,嗖地一下将手中的剪刀掷过去,不偏不倚刺中它的肩胛,它呱地惨叫一声,衔在嘴里的那串纽扣掉了下来,一只翅膀半敛,一只翅膀摇曳,像漩涡中的小舢板,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转,飘落下好几根黑色的羽毛。我跑过去弯腰捡起剪刀,想再接再厉,把这只可恶的乌鸦打落下来,但当我直起腰来时,“高帽子”已经从第一次打击中回过神来,急遽地扇动翅膀,歪歪扭扭地飞升上去,终于飞到菩提树梢,钻进叶丛里不见了。 哼,尝尝我的厉害,看你们还敢不敢和我捣乱! 我只得意了两天,就再也得意不起来了。 第三天傍晚,我穿过菩提树到水塘去洗澡,听见空中传来呱哇———呱哇———的叫声,抬头一看,是“高帽子”,正平稳地在我头顶绕圈。突然,它长长的尾巴往上翘,又往下一阖,撒下一串小黑点,落在我的头发上。我用手一摸,热乎乎湿漉漉,有一股难闻的腥臭味,真坏,这只烂乌鸦竟在往我头上拉屎呢!看来,它是养好了伤以后,蓄意来向我报仇的。 这时,“高帽子”一掠翅膀,斜刺向天空,呱啊咕———呱啊咕———叫唤起来,这叫声和我以往听到的乌鸦叫声迥然不同,3个音节紧凑连贯,尾音拖得很长,听起来有一种吹响了战斗号角的意味。霎时间,菩提树上飞起七八只乌鸦,一路纵队,像编排有序的轰炸机群,向我俯冲下来,七八泡粪便,在我四周开花。我急忙捡起石头想还击,还没扔出去呢,在旁边盘旋的“高帽子”就咿———呀———咿———叫起来,仿佛在说:“弟兄们,注意了,这个人手上有石头!”立刻,那七八只排泄完了的乌鸦一个漂亮的翻飞动作,升上天空,我手里的石头连根乌鸦毛也没能打下来。这时,高帽子又呱啊咕叫起来,和上一次不同的是,尾音缩短了,并稍稍有点变调,准确地说应该是呱啊咕呦,随着叫声,又一队乌鸦排成一字形,从它们的飞行基地出发。这一次,它们不再朝我俯冲投“弹”,而是在与树梢平行的位置朝我喷粪,命中率虽然差一些,但我手里的石头对它们丝毫构不成威胁。我气坏了,跑到村长家借了一把金竹弩,高帽子一见,又发出一种不同音调和频率的叫声,咿---呀哇---呕,咿----呀哇---呕,分明晨说,“危险,这个人手里拿着金竹弩,千万别飞下去,乌鸦们飞到更高的天空,继续用粪便对我进行地毯式轰炸,别说弩箭了,就是鸟枪也休想把它们打下来。 看来,高帽子是这群乌鸦的王,成功地指挥了这场粪便之战。 它们有翅膀,可以居高临下往我头上拉屎,我没特异功能,就是站在屋顶上高高撅起屁股,也没法像开高射炮似的把我的粪便喷到天上去回敬它们,名优好抱头鼠窜,逃回宿舍。 我满头满脸都是乌鸦粪便,费了两块香皂洗了三次澡,还没能洗净身上那股秽气。一连好几天,我都要用一只脸盆倒扣在头顶,偈古代武士戴起了头盔,才敢出门。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到水塘去淘米洗菜,成年乌鸦都飞出去觅食了,菩提树上只留下一些出壳两个多月羽毛还没有丰满的雏鸟,不时从枯枝和稻草编织的鸟巢里伸出毛茸茸的脑袋,发出呱唧呱唧难听的声音。突然,天空投下一片浓黑的阴影,传来翅膀震动的声响,啁哩叽,啁哩叽,洒下一串嘹亮的鸟鸣。我抬头一看,眼睛不由得一亮,一群红嘴蓝鹊,正往菩提树飞来,红嘴蓝鹊是喜鹊的一个近亲,美得让孔雀都会嫉妒,紫色的身体和翼羽,头顶一撮灰蓝,颈部与前胸黑得发亮,橙红的嘴,橘红的脚,黑白相间特长的尾羽,如彩带在随风飘扬,这群红嘴蓝鹊约有二三十只,围着菩提树绕了三匝,其中有一只躯体特别强壮嘴喙呈紫红色的雄鸟鸣叫声陡然变得粗野,刹那间,这群红嘴蓝鹊缩紧绒毛张开利爪,冲进菩提树巨伞似的树冠,立刻,菩提树上传来小乌鸦尖厉的惨叫声,翠绿的菩提树叶、黑色的乌鸦羽毛和鸟巢里金色的稻草,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像下了一场三色雪。 红嘴蓝鹊有攻击他鸟的巢掠食他鸟的雏和卵的习性,我晓得,此时此刻,这群红嘴蓝鹊正在虐杀小乌鸦,我丝毫也没有同情和怜悯,恰恰相反,高兴得想喝彩叫好,我不觉得这是一种残忍的暴行,我觉得这是美在驱赶丑,正义在铲除邪恶。我打心眼里讨厌这些丑陋的邻居,我希望这群红嘴蓝鹊能尽快把留在鸟巢里的小乌鸦们消灭掉,永久占领这棵菩提树,做我的新邻居,天天看见五彩的吉祥鸟,天天听到婉转的歌声,该是一件多么令人赏心悦目的事啊。 菩提树上凄厉的叫声越来越响,整个树冠变成了屠宰场,那些还没被红嘴蓝鹊抓住的小乌鸦们纷纷从鸟巢里钻出来,不顾一切地从树上往下跳。它们稚嫩的翅膀还无法托起它们的身体在空中飞行,只能做到不笔直掉下来摔死。不知是一种巧合还是有意选择,小乌鸦们跳下来的方向都朝着我正在淘米洗菜的水塘,它们拼命扇动翅膀,还是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斜斜地掉落下来。 我赶紧将淘米的大笸箩扣过来,当作临时鸟笼,很方便地把落到水里和草丛里的小乌鸦捡起来,塞进笸箩去,不一会就捡了二十几只。嘿嘿,小乌鸦肉质肥嫩,用点青椒蒜泥放在油锅里一炒,味道一定好极了,不仅可以大饱口福,还能解恨,雪洗被淋了一身乌鸦粪便的奇耻大辱。 我正兴致勃勃地捡小乌鸦,突然听见天空传来呱---呱---呱----乌鸦的叫声,一看,哦,是鸦王高帽子在高空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就像听到警报一样,很快,乌鸦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形成了声势浩大的鸦群。那只紫红嘴喙的雄鹊见势不妙,长啸一声,领着红嘴蓝鹊们头也不回地朝坝子对面的布郎山飞去,它们飞得极快,不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很失望,一场换邻居的美梦泡汤了。 大乌鸦们在菩提树冠间出出进进,呱呃,呱呃,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像在开追悼会。这一场飞来横祸,使这群乌鸦的雏鸟少说也减员三分之一。大乌鸦们一飞回来,被我扣在笸箩底下的小乌鸦呱唧呱唧叫起来。我赶紧脱下衣服,想把笸箩包起来溜回家去,但已经迟了,鸦王高帽子像片黑色的树叶向我飘来,飘到我的头顶,呱嘎---叫了一声,又立刻飞升上去。许多大乌鸦也都学着高帽子的样,在我头顶波浪形地起伏飞翔,呱嘎---呱嘎---叫,让我交出笸箩里的那些战利品,我虽然满心不愿意,还是乖乖掀开了笸箩,我想上次我只是用剪刀掷伤了高帽子的翅膀,就被淋了一通乌鸦粪便,假如这次当着众乌鸦的面把这二十几只小乌鸦拿回去炒炒当下酒菜,高帽子岂肯轻饶了我,还不把我当成永久性的乌鸦厕所,我总不能为了图口福而天天泡在粪缸里过日子吧。 小乌鸦们在水塘边的草地上跌跌撞撞,想飞飞不起来,大乌鸦们急得呱呱乱叫。送伸缩送到西天,做个顺水人情,我找了把竹梯,把小乌鸦们送上菩提树冠。 鸦王高帽子自始至终都在我头顶盘旋,直到被我拘留的二十几只小乌鸦们平安回到鸟巢,这才平展双翼,在我面前做了个漂亮的滑翔动作,掠过我额顶时,一只右翅膀摇曳了三下,大概是在向我表示感谢吧。 那天下午,我闲着没事,提着一杆借来的小口径步枪,独自爬上布朗山,想打只豪猪或原鸡什么的,好弄顿丰盛的晚餐。我的运气不错,刚爬上山顶,就看见一只黄鹿站在悬崖边缘,我一枪打中了它的脖子,它咕咚载倒,四足朝天翻了个身,骨碌骨碌滚下悬崖去。我走到悬崖上往下一看,黄鹿滚落下去约二十几米深,刚好被长的悬崖上的棵大青树挡住了。 大青树是亚热带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树,种子无论撒落到哪里,只要有一点土,就能蓬蓬勃勃长一棵参天大树,西双版纳经常能见到这样的情景,一只鸟吞食了一粒大青树的种子,随着鸟粪一起排泄到悬崖上,崖壁的石缝间有一摊从册上冲积成的淤泥,种子沾着土,被春雨一浇,便伸出无数要须,像一只长着千万根指头的巨手,掘开坚硬的岩石,抓住山的灵魂,在陡峭的悬崖上巍然屹立,变成一棵傲视苍穹的大树。庞大的树冠紧紧贴在绝壁上,就像半空建筑的一座绿色亭榭。 那只死黄鹿就横在紧靠崖壁的树梢上。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地形,这段山壁虽然陡,却不是那种平滑的绝壁,而是突兀出一块展示会粗糙的岩石,有棱有色的石头就像一把石梯,通向大青树。 我把小口么步枪和佩挂在腰间的长刀解下来,空着身子往悬崖下爬。我好不容易打到一只黄鹿,总不能白白扔在悬崖上喂秃鹫吧?黄鹿肉细嫩鲜美,是上等山珍哩。 我很顺利地下到和黄鹿平行的位置,右脚向大青树的树冠伸去,想寻找一个支点,踩稳后将身体倾斜过去,就可把一步之遥的黄鹿拉过来。这棵大青树的叶子特别茂盛,又宽又大的叶子遮断了我的视线,我感觉到我的脚尖踢到一个柔软的东西,又一踩,传来轻微的什么东西炸碎的声响,我用脚尖撩开树叶一看,哦,是个乌窝,里头有四只比鸡蛋略小一点的乌蛋,已经被我踩碎了,变成一堆蛋糊,我刚把黄鹿抓到手,突然,在青树下一层的枝丫间扑棱棱飞出几十只乌来,五彩缤纷的身体,黑白相间的长长的尾羽,哦是红嘴蓝鹊。领头的那只雄乌嘴喙呈半透明的紫红色,哦,就是一个星期前袭击我门前那棵菩提树上的乌鸦乌巢的那群红嘴蓝鹊。 我们曾经相识,还差点做了邻居呢。 紫红嘴喙咯呀---咯呀---发出尖锐的啸叫声,长长的尾羽像舵似的一摆,飞快朝我俯冲下来,尖利的乌爪在我右手臂上抓了一下,我的手臂疼得像泡进了热油锅,一哆嗦,手里的黄鹿掉了,像片黄叶,附进深渊,好几秒钟后,几十丈深的悬崖下才传来物体砸地的訇然声响。 红嘴蓝鹊们乱纷纷飞到我的头顶和背后,在我身边扑腾着,愤怒地喧嚣着,对我乱抓乱啄,这些美丽的乌,心肠却并不善良,好像知道我一松手或者一脚踩滑就会像黄鹿一样从绝壁上摔下去摔成肉饼,专门抓我的手臂和大腿。很快,我的裤腿和袖管被撕得稀巴烂,手臂和大腿上像爬满了蚯蚓似的爆起一条条血痕。 最可恶的是紫红嘴喙,飞到我的头顶,尖尖的嘴喙专啄我的眼睛,在有要把我的眼珠子啄出来当玻璃珠子玩的架势,我吓得赶紧把脸埋进臂弯。我在笔陡的悬崖上爬行,关键是要看清并选准每一步的落脚点,稍一差池,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紫红嘴喙不让我抬头着,我只好像条可怜的晰蜴,巾在绝壁上,一步都不敢动,忍受着乌群的攻击。 我高声呻吟着,咒骂着,却又无可奈何。 很快,我大汗淋漓,四肢虚软,伤口火烧火燎般地疼,快支持不住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呱啊呱啊天空响起一片我十分熟悉的乌鸦的叫声,立刻,红嘴蓝鹊们放松了对我的攻击,紫红嘴喙也飞离了我的肩头,我赶紧咬紧牙关攀住石缝爬上悬崖。 果然是高帽子统率的鸦群在和红嘴蓝鹊激烈鏖战。显然,乌鸦们是来找红嘴蓝鹊报仇的。 开始时,我看见高帽子只带着五六十只乌鸦,大大青树边缘飞来窜去,紫红嘴喙带着六七十只红嘴蓝鹊朝那群乌鸦猛扑过去。红嘴蓝鹊的身体要比乌鸦大许多,数量又占着优势,乌鸦们抵挡不住,转身就逃,红嘴蓝鹊气势汹汹地在后面尾随追击。飞出离大青树约几百米远,突然,高帽子像支黑色的火箭,从鸦群钻出来,笔直升上高空,一面飞升一面发出呱嘀呀呱嘀呀的长呜,随着高帽子的飙升和独特的叫声,我看见,离这群红嘴蓝鹊巢穴大青树约一百多米的一道山湾背后突然习出一大群乌鸦,像开闸放出来的一股黑色洪流,顺风疾行,转眼间已扑到大青树上,立刻,传来乌巢被撕碎,乌蛋滚落到枝丫上被砸碎的声响,正在天空追逐高帽子的红嘴蓝鹊们军心大乱,纷纷掉转头来,要来救自己的窝和卵,高帽子在高空一敛翅膀像颗黑色的流星笔直落下来,快落到红嘴蓝鹊群时,才刷地展开双翼,巾着紫红嘴喙的脊背飞过去,呱哦叫了一声,在紫红嘴喙的背上狠狠抓了一把,抓落了好几根蓝色羽毛。就好像发布了一道简洁的命令,正在逃跑的鸦群突然掉转头来,杀了个回马枪,红嘴蓝鹊无心恋战,急急忙忙往大青树飞来,还没有等它们飞回巢穴,那群乌鸦伏兵已经扫荡完大青树上几十只乌窝,然后,形成密集的队形,迎着红嘴蓝鹊飞过去。红嘴蓝鹊不仅数量上占了劣势,被捣毁了老巢,心理上也占了劣势,乱得像锅粥,四散飞逃,高帽子带领五六只大乌鸦盯着紫红嘴喙穷追不舍,一阵混战,紫经营权嘴喙头顶和背上的毛几乎被拔光了,双翼也被啄得像把破扇子,在空中一沉一浮,一股旋风刮来,它像被漩涡卷住了似的,直线附落下去。 紫红嘴喙一死,红嘴晓鹊群立刻变成一盘散沙,各逃生路。 庞大的鸦群呱呱呱唱着凯旋的歌,天空飘扬着一面黑色的大旗。 我坐在悬崖边上,简直看呆了,巧设奇兵,诱敌深入,捣毁老巢,两面夹击,令我赞叹不已,乌鸦无休止是乌类世界最有纪律的士兵,鸦群也是乌类世界里最英勇善战的军队,而鸦王高帽子堪称一流的军事家。 这以后中,我和鸦群睦邻友好,和平共处,我杀了鸡宰了鱼,就把肠肠肚肚挂在竹篱笆上,让我那些黑色邻居来食,还经常毛些碎玻璃和纽扣在门前,满足它们奇怪的收藏欲,很快,我就和它们混熟了,尤其是鸦王高帽子,见到我就像见到老朋友似的,总要在空中对我摇摇翅膀,用平和的声调朝我轻叫一声,向我问候致意,到我水塘边去淘米,正在喝水的高帽子甚至会跳到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啄食我掉落在亓地上的米粒,当我戏谑地想伸手抓它时,它才敏捷地一拍翅膀飞走了。 它们的羽毛仍然乌黑乌黑,没有光泽,可看久了,觉得也并不十分难看,它们的叫声仍然嘶哑粗俗,可听惯了,也不觉得特别聒噪刺耳。有时候,夕阳西下,我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思念远在上海的亲人,已是黄昏独自愁,这时,菩提树上传来暮旭的鸦群凄凉的鸣叫,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就会不知不觉地流出来,被迫下放到边疆农村来的满腔怨愤得到了某种宣泄,无助的孤独似乎也得到了一些慰藉,心情就会稍稍变得平静些。 半年后的一天傍晚,天上乌云密布,闪电像一条条小青蛇在云层游弋,山雨欲来风满楼,过去每遇到坏天气,乌鸦们总是钻进茂密树叶下的乌巢,躲避热带暴风雨的袭击。但此刻,我却看见一大群乌鸦在空中围着菩提树冠绕来绕去,呱呱叫得很急躁。天快黑透了,乌鸦不是猫头鹰,乌鸦的眼睛在黑暗中视线模糊,看不清东西,摸黑飞行,很有可能会一头撞死在树干上的,以往这个时候,它们早该进窝歇息了,这很反常,我想,过了一会,鸦王高帽子振翅朝东西飞去,整个鸦群紧跟在高帽子后面,在苍茫的暮色和低垂的乌云下疾飞,很快就从我的视界内消失了。 我为鸦群反常的举动感到纳闷,但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在田里劳累了一天,倒在床上,很快呼呼睡着了,半夜,我突然被一只乌鸦急促的叫声从睡梦中惊醒,呱咯儿哇----呱咯儿哇-----我虽然已和乌鸦厮混得很熟,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奇特的叫声,一个个音符仿佛都用辣椒擦过,用烈火炼过,用镪淬过,又辣又烫又硬,听起来有一种恐怖的感觉。我穿好衣服点亮马灯拉开木门,外面狂风骤雨,闪电已由小青蛇变成了大青龙,在漆黑的放空青遨游,我用马灯一照,屋檐下我晾衣服的铁丝上,停栖着一只乌鸦,浑身淋得精湿,不知是狂风吹折的还是豆大的雨粒打断的,它的尾羽断了好几根,像燕尾似的中间撕裂开。尽管它头上那撮高耸的羽毛被雨压平了,礼帽变成了鸭舌帽,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是鸦王高帽子,它看见我走出门,呱咯儿哇---呱咯儿哇---叫得愈发急促愈发响亮,我再用马灯四周照了照,没有其他乌鸦。深更半夜的,又是如此恶劣的鬼天气,它无疑是冒九死一生的危险飞来的。它来干啥?莫非它在黑夜中迷了路,想进这的房间避避风雨?我把门敞开,朝它招手,可它却没有要进房的意思,也许它是受了伤,想求我替它包扎吧,我想,我走过去抓它,它却扑棱一飞飞到另一根晾衣绳上去了,动作虽然没平时那么轻盈敏捷,却也瞧不出受伤的样子。我傻站在屋檐下,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高帽子从晾衣绳跳到地上,半撑开翅膀,张着大嘴,冲着我呱咯儿哇叫起来,这叫声又和先前的不同,没了尾音,斩断了拖腔,一句紧接着一句,没有停顿,没有间歇,直叫得浑身颤抖,叫得身体趴在地上,仍在不停地叫。我真担心它再这样叫下去,乌黑的嘴腔里会喷出一口鲜血,气绝身亡的。叫声如泣如诉,惊心动魄,听着听着,我全揣的汗毛倒竖起来,有一种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产生了一种大难即将临头的恐怖感,我不敢再一个人待在茅草房里,取下挂在屋檐下的斗笠和蓑衣,想到村长家去借宿一夜。当我锁好门踏上通往村长家的泥泞小路,鸦王高帽子停止了鸣叫,艰难地扑扇翅膀,飞进茫茫雨帘,被浓墨似的夜吞没了。 我刚登上村长家的竹楼,突然,一颗橘红色的球状闪电从天空滚落下来,不偏不倚,落在我门前那棵菩提树上,巨大的树冠就像一张巨大的嘴一口吞进了一只巨大的火球,寂静了几秒钟,菩提树根耀起一片蓝色火光,訇然一声巨响,那棵几围粗的老菩提树像个巨人似的跳起舞来,舞了个潇洒的华尔兹,颓然倒下,巨大的树冠像把锤子正砸在我那间茅草房上、、、、、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高帽子和它率领的那群乌鸦,兴许,它们搬到遥远的新家去了。 若干年后,我在一本介绍外国民谚的书里看到这么两句话,聪明得像只老乌鸦,像乌鸦一样勇敢,看来,东西方文化确实有很大差异,在我们眼里丑陋而又带着某种凶的乌鸦,在某些民族那儿,却是聪明和勇敢的化身。 还在一本动物学杂志上看到这样的介绍,乌鸦是乌类中进化最快的一种乌,从解剖中发现,乌鸦的脑髓外面裹着一层类似人脑皮层的胶状物质,而其他乌不具备这层胶状物质,所以乌鸦的智慧高于其他乌类,乌鸦不仅有组织严密、等级森严的社会群体,还会发出四十多种不同的叫声,彼此进行联络。 我至今都怀念我那群不讨人喜欢的乌鸦邻居。 保姆蟒 全文 儿子生在边远蛮荒的曼广弄寨子,寨子后面是夏洛山,前面是布朗山,都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寨子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大人上山干活了,比兔子还大的山老鼠从屋梁上翻下来,把睡在摇篮里的婴儿的鼻子和耳朵给咬掉了;一头母熊推开村长家的竹篱笆,一巴掌掴死了看家的狗,把村长刚满周岁的小孙孙抱走了,村长在老林子里找了五年,才在一个臭气熏天的熊窝里把小孙孙找回来,六岁的孩子了,不会说话,不会直立行走,只会像熊样嚎叫,只会四肢趴在地上像野兽似地爬行,成了一个地道的熊孩…… 我那时几天几夜都不回家。妻子挑水、种菜、洗衣服什么的,只好把还在吃奶的儿子独自反锁在家里。我们住的是到处有窟窿的茅草房,毒蛇、蝎子、野狗、山猫很容易钻进来,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找个保姆来带孩子,但我那时候收入微薄,养家糊口尚且不易,哪有闲钱去请保姆。我和妻子都是下放的知青,也不可能让远在上海的亲人万里迢迢跑到边陲来替我们照看小孩。 就在我犯愁之际,寨子里一位名叫召彰的中年猎人说可以帮我找一个不用管饭、也不要开工资的保姆。除非七仙女下凡、田螺姑娘再世,哪里去找这等便宜的事?我直摇头。召彰见我不相信,就说:“你们等着,我立马把保姆给你们带来。” 一袋烟的工夫,我家门前那条通往箐沟的荒草掩映的小路上便传来悠扬的笛声。又不是送新娘来,用得着音乐伴奏吗?我正纳闷,召彰已吹着笛子跨进门来。我注意看他的身后,并没发现有什么人影。他朝我狡黠地眨眨眼,一甩脑袋,金竹笛里飞出一串高亢的颤音,就像云雀鸣叫着飞上彩云,随着那串颤音,他身后倏地蹿立起一个“保姆”来。 我魂飞魄散,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下来,把地都弄湿了一块。不好意思,我吓得尿裤子了。 妻子像只母鸡似地张开手臂,把儿子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 召彰用笛声给我们带来的保姆,是一条大蟒蛇! “快……快把蟒蛇弄走。召彰,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弄条蛇来害我们!”妻子嗔怒道。 “我敢用猎手的名义担保,它是一个最尽心尽职的保姆。我的两个儿子,都是它帮着带大的。哦,假如它伤着你们小宝贝一根毫毛,我用我的两个儿子来赔你们。”召彰很认真地说。 “这……我一看到就恶心,饭也吃不下。” “先让它试十天吧,不合适,再退给我。”召彰说着,把蟒引到摇篮前,嘴里喃喃有词,在蟒蛇的头顶轻轻拍了三下。蟒蛇立刻像个卫兵似地伫立在摇篮边。 这时,我方看清这是一条罕见的大蟒蛇,粗如龙竹,长约六米,淡褐色的身体上环绕着一圈圈、一条条不规则的深褐色的斑纹;这些斑纹越近尾巴颜色越深,是典型的西双版纳黑尾蟒;在下腹部,还有两条长约三四寸退化了的后肢;一张国字型的小方脸,一条菱形黑纹从鼻洞贯穿额顶伸向脊背,两只玻璃球似的蓝眼睛像井水似的清澈温柔,微微启开的大嘴里,吐出一条叉形的信子,红得像片枫叶。整个形象并不给人一种凶恶的感觉,倒有几分温顺和慈祥。 或许,可以试十天的,我和妻子勉强答应下来。 十天下来,我算是服召彰了。我敢说,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条蟒蛇更称职的保姆了。假如保姆这个行当也可以评职称的话,这条蟒蛇绝对是一级保姆,就像一级教授或一级作家一样。它不分昼夜忠实地守候在我儿子的摇篮边。夏天蚊子奇多,我们虽然给摇篮搭了个小蚊帐,但儿子睡觉不老实,抡胳膊蹬腿的,不是把蚊帐蹬出一个缺口,让蚊子乘虚而入,就是胳膊或腿贴在蚊帐上,让尖嘴蚊子穿透蚊帐叮咬。几乎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发现儿子嫩得像水豆腐似的身上隆起几个红色丘疱,让我心疼得恨不能自己立刻变成只大壁虎,把天底下所有的蚊子统统消灭光。但自从这条蟒蛇来了以后,可恶的蚊子再也无法接近我儿子了,那条叉形的蛇信子,像一台最灵敏的雷达跟踪仪,又像是效率极高的捕蚊器,摇篮周围只要一有飞蚊的嗡嗡声,它就会闪电般地朝空中窜去,那只倒霉的蚊子就从世界上消失了。过去只要一下雨,免不了会有竹叶青或龟壳花蛇溜进我家来躲雨。有一次我上床睡觉,脚伸进被窝,怎么凉嗖嗖滑腻腻地像踩在一条冰冻鱼上,掀开被子一看,是一条剧毒的眼镜蛇,盘踞在我的脚跟……这条蟒蛇住进我家的第二天,老天爷就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我亲眼看见有好几条花里胡梢的毒蛇窜到我家的房檐下,在墙洞外探头探脑,但一感觉到蟒蛇的存在,立刻就返身仓皇逃走了。至于老鼠,过去大白天都敢在我家的房梁上打架,一入夜背光的墙角就会传来吱吱鼠叫声。但自打我们请了保姆蟒,嘿,老鼠自觉搬家了,请也请不回来。 第八天黄昏,我到一位猎人朋友家去贺新房子,妻子在家逗儿子玩。突然,寨子里有个女人要生小孩,叫我妻子去帮忙,她就把儿子放进摇篮,交给了保姆蟒。晚上我回家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血腥味,点亮马灯一看,差一点魂都吓掉了,只看见保姆蟒长长的身体裹住一匹红豺,蛇头高昂着,嘶嘶有声;被它裹住的那匹豺双眼圆睁着,像要从眼眶里滚出来,豺嘴大张着,嘴洞里含着大口血沫。我用手指碰碰豺眼,毫无反应,豺已被活活勒死了。我急忙奔到摇篮边,可爱的儿子正睡得香,大概梦见了什么好吃的,红扑扑、粉嘟嘟的小脸蛋上漾着一对小酒窝。我这才放心,将马灯举到死豺头上仔细看,绛红色的豺毛乱得像被秋风荡过的树叶,豺牙稀稀疏疏,脱落了好几颗,哦,原来是匹上了年纪的老豺。不难想象,这匹老豺年老体衰,实在饿极了,便铤而走险,从森林里溜到村寨来偷食婴儿;老豺既残忍又狡猾,估计早就躲在附近的草丛里窥探了我家的情况,见两个大人都出门走了,就用爪子刨了个墙洞钻进来;老豺刚进到屋内,保姆蟒就一口咬住豺脖子,并立刻把老豺紧紧缠住;老豺又撕又咬,但无济于事。 等妻子回来了,我俩哄劝了半天,保姆蟒才松开身体,早已僵硬了的老豺咕咚摔下地来。我们仔细查看了一下,保姆蟒脖子和背上被豺爪撕开了好几条口子,流出浓浓的血,靠近尾巴的地方还被叼走一块肉。妻子感动得热泪盈眶。 十天的试用期很快结束了,还有什么说的,保姆蟒理所当然地成了我家的正式成员。请蟒蛇当保姆还有一个很实惠的好处,不用喂食,肚子饿了它会从我家厨房的小窗口翻出去到箐沟,自己觅食。又忠诚又可靠又不用破费,这样的保姆,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哇。 一转眼,儿子开始学走路了,不用我们费心,保姆蟒自觉担当起教儿子学走路的角色。它弓起脖子,高度正好在儿子的小手摸得到的地方,像个活动扶手,随着儿子的行走速度,慢慢朝前蠕动;儿子走累了,随时可以伏在保姆蟒脖子上休息,这时候,保姆蟒便一动不动,像一条结实的栏杆。每当儿子踉踉跄跄要倒时,它就会吱溜贴着地面窜过去,蛇头很巧妙地往上一耸,扶稳儿子;即使儿子仍摔倒了,它也像柔软的毡子,垫在儿子的身体底下,不让儿子摔疼。 嘿,整个就是一架设计精良的学走路的辅助机器。 光阴荏苒,儿子一点点长大,没想到,我们和保姆蟒之间渐渐产生了矛盾。儿子三岁多了,理应与同龄小伙伴扎堆玩耍,但这么大一条蟒蛇守在儿子身边,小孩子见了都躲得远远的,儿子就显得冷清孤单;好不容易有几个胆子大的小孩跑来与儿子玩踢皮球,保姆蟒守在一边,只要皮球不在儿子脚下,它就会朝着其他小孩张开那张可以吞食麂子的大嘴,吐出鲜红的蛇信子,进行恫吓;孩子们心惊胆颤,扔下皮球就逃,儿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踢赢了球赛。这样的事重复了几次以后,谁也没有兴趣再来找我儿子玩了。 渐渐地,妻子也开始对保姆蟒生出许多不满来。三岁左右的小孩是最可爱最好玩的年龄阶段,对父母充满了依恋,似懂非懂,憨态可掬。妻子喜欢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在他粉嫩的小脸上亲个够。每逢这个时候,保姆蟒就会竖起脖子,波浪似地摇晃蛇头,表现得异常痛苦。“去,去,快走开,我亲我自己的儿子。你痛苦个屁呀!”妻子暂停亲吻,朝保姆蟒挥手跺脚进行驱赶,但平时十分听话的保姆蟒这时候却桀骜不驯,嘴里呼呼吐着粗气,不但不离去,还在地上扭曲打滚,直到儿子离开妻子的怀抱,它才会安静下来。“它嫉妒我和儿子亲热,”妻子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它的目光阴沉沉的,完全是童话里巫婆的眼睛。” 很快,我也对保姆蟒反感起来。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儿子吃了好几块巧克力,临睡前,我让他刷牙。不知道为什么,儿子对刷牙一点不感兴趣,我叫了几次,他都装着没听见。白天我上山劳动,又疲又乏,肚子里憋了一股窝囊气没处发泄,这时算找到出气筒子,撩起一巴掌,重重打在儿子屁股上,大声吼道:“小赤佬,你敢不听老子的话!”小儿无赖,躺在地上哭闹打滚。我更是火上加油,像个凶神恶煞,举着巴掌刚赶到儿子面前,保姆蟒冷不防从儿子身后窜出来,瞪着眼,弓着脖子,拦住了我;我一怒之下,喝了声:“滚!”飞起一脚朝蛇腹踢去,不幸的是,平时看起来行动很迟缓的保姆蟒,这时候却反应极快,蛇脖子象弓似的一弹,那只方方的蛇头就像一柄流星锤,击中我的胸口,我四仰八叉跌倒在地。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也很好笑,像只被翻转身的甲鱼。板着脸的妻子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儿子也破涕为笑,拍着小手叫:“打爸爸!打爸爸!” 我恼羞成怒,恨不得立刻掐断保姆蟒的脖子,我气急败坏地爬起来,还没站稳,蛇头流星锤又咚的一声把我搡倒在地;不让我站起来,我就趴在地上不起来了,看你的蛇头流星锤还能奈何我!我匍匐前进,想迂回到墙角去拿扫把收拾保姆蟒,还没爬到墙角,可恶的保姆蟒唰的一声窜过来,蛇头一钩,先把我的双臂连同身体一起缠住,然后蛇尾一撩,将我的双腿也绕住了。我还是第一次被大蛇纠缠,那滋味和被绳子五花大绑不大一样,皮肉并不觉得疼,只是胸口被勒得发闷,有一种缺氧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整个骨架似乎也要被勒散了。我大声叫唤咒骂,保姆蟒就是不松劲。渐渐地,我像得了急性肠胃炎,忍不住要上吐下泄了。妻子看我脸上像涂了层石灰似的发白,吓坏了,喝令儿子把保姆蟒拉开,小儿淘气,嚷嚷道:“爸爸不打我,我就叫蟒蟒松开。”我无计可施,只好缴械投降:“爸爸不打你了。爸爸错了……”儿子面露胜利的微笑,跑上来摸摸保姆蟒的头,保姆蟒立刻柔顺地松开了身体…… 就在我动脑筋想把保姆蟒辞退的时候,我的知青生涯结束了,全家调到西双版纳州的首府——允景洪去工作。城里有幼儿园,儿子也个需要保姆了,正好趁此机会把已惹得我和妻子十分反感了的保姆蟒甩脱掉。那天,我们打整好行李,等保姆蟒从我们厨房的窗口滑进箐沟去觅食时,逃也似地坐上寨子里的马车,扬长而去。 两个月后,我在街上遇见到允景洪来购买农药的召彰,他告诉我说,我们走后,保姆蟒咬着我儿子穿旧的一件小汗衫,待在我们废弃的那间茅草房里,喂它什么它都不吃。召彰用笛声想把它引走,它也不走。半个月后,它活活饿死了,死的时候嘴里还咬着我儿子那件小汗衫…… 豺 全文 西山的半轮红日将卡妙的身影染得血红。 泥石流已经平歇了,那些的老荆棘丛强劲而多节的枝干已经片叶无存,宛如泥塑一般,然而它们确确实实从活埋的死亡线逃出了,一排排的森然立着,仿佛在狰狞的冷笑。 不知道已经转了多少圈,坚硬的土石上布满了撕裂的爪印,爪端斑驳的血迹慢慢的渗进泥土黑色的颗粒间隙,力气已经耗尽了,疯狂开始慢慢为绝望取代,就像那片迈向子夜的天空。 另一边,跟卡妙一样疯狂的帕西菲卡已经平静下来了: 纱织有些黯淡的皮毛从泥土间显现出来,帕西菲卡发出一声呜咽,然后咬着纱织的皮毛将她拖了出来。纱织已经冷了,几乎跟那些泥石一样坚硬,眼珠突兀出来,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帕西菲卡仔细的嗅着纱织的身体,从耳朵嗅到干冷的尾巴,又从尾巴嗅到灌满泥土的耳朵,然后伸出温润的舌头,一点点的,仔细的,舔舐纱织身体上漫布的泥砂、树皮、草根…… 醒过来!醒过来! 纱织的脖子很敏感,帕西菲卡想着,倔强的去舔舐那半圈灰暗的细毛——本来它们是比云朵还要白的,然而,这一次,纱织乖的可怕。 帕西菲卡暴躁起来,环着纱织绕了好几圈,龇牙咧齿的咆哮着。 帕西菲卡的伴侣想要安慰她,她泥泞不堪的毛几乎悉数竖起,电一样的射向她的伴侣,狠狠的撕咬着他,随着一声惨叫,帕西菲卡咬下了半只血淋淋的耳朵。 吐掉口中血腥的半只耳朵,帕西菲卡忽然安静下来,执拗的继续舔舐着纱织——她唯一的孩子。 公豺们出去狩猎的时候,帕西菲卡玩性大起,追扑一只黑蝴蝶,那个时候,雷鸣一般的声响就滚了下来,宁静的深山仿佛崩塌了一般,帕西菲卡跳上了一株老橡树,惊魂未定的看着——泥石流袭击了妇孺老幼群踞的场地,而纱织就在那里…… 帕西菲卡很讨厌做母亲,当她发现自己怀了孕的时候几乎绝望的想冲出悬崖摔成粉碎。两个月之后,纱织就诞生了,同纱织一同出生的还有两只豺崽儿,一落地就死掉了,连名字都没起。生产之后,帕西菲卡一直郁郁不乐,母豺们安慰她这里幼豺的成活率本来就不高,三活一已经很不错了,其实帕西菲卡只是郁闷为什么纱织不随同她的姐弟们一起死掉,这口闷气一直郁在心头——巴不得纱织喝奶的时候噎死。纱织没有噎死,于是山神发动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泥石流,但帕西菲卡发现她后悔了。她虎视眈眈的盯着沙迦,沙迦今天鬼使神差的没有外出狩猎,那场浩劫到来的时候,他叼着瞬跃过了五六米宽的沟壑,纵上四米来高的树杈,于是瞬活下来了——虽然他的母亲死掉了。帕西菲卡嫉妒的眼珠发绿,沙迦有两个儿子,一辉已经成年,于是今天他外出狩猎没死,加上瞬,两个,都没死,两个,太多了。另一边,市惊魂未定的缩在米罗肚皮下,也是一时的淘气,却反而救了他一命——市的形态丑陋极了,皮毛也很糟糕,而且,市还是只有残疾的豺崽……不公平,这不公平——帕西菲卡的呼吸急促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纱织不能活下来? 如果没有那只蝴蝶,纱织就不会死——帕西菲卡需要找一个发泄的出口——都是蝴蝶惹的祸,这些家伙是败类,尤其是黑蝴蝶。 抬眼一望,伴侣悻悻的立在不远处,头顶的皮毛因鲜血淋漓而皱成一团,帕西菲卡冷冷的看着他,他朝这边挪动了一下,立刻换来帕西菲卡雌虎一般的咆哮着,这位疯狂的绝望的母亲凛然不可侵犯,于是这只公豺知趣的缩了缩头,帕西菲卡轻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钻进丛林。 夜幕降临的时候,黑蝴蝶会找枝条细小的灌木停歇,蝴蝶休眠的时候,蠢的可以——帕西菲卡扑杀了几十只黑蝴蝶,纱织的身边堆满了蝴蝶的尸体,帕西菲卡一只只的把它们的羽翼撕下来,用爪践踏成粉尘,然后把它们细小的身体嚼的稀烂,恨恨的吞了下去——最后,她疲惫了,伏住女儿的尸体,就像平日里任纱织取暖的姿态——那个时候很不耐烦的,现在却莫名的渴求着,躯体下那个小小的东西,像往日一样,暖暖的,不安分的,蠕动的……可是没有。 2好不容易搞到的<豺>{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没有——纱织就像死了一样。 纱织,已经死了。 月亮在天空发出灰白的光,悲恸的豺群终于放弃了搜索——那块土皮已经满是坑洞。公豺对幼崽的依恋不如母豺那样深厚,母豺,尤其是哺乳期的母豺失去了幼崽几乎是比丧命还要痛苦的事情,而这一次,留下来的豺几乎都是成年的公豺,搜索到了一定时候,疲惫到了极限,豺群便入眠了。月光下,只有一个身影还在执拗的用快要断掉的利爪挖掘着。 娜塔莎遭遇难产,生下艾尔扎克和冰河后就死了。幼豺往往会将第一只看到的豺认做母亲,艾尔扎克和冰河从来都管卡妙叫妈妈,卡妙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成了父亲还是母亲,而且,比起别的父亲来说,卡妙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母亲。感情是无法使用除法或者减法的,如果有两个孩子,你没法将一份爱分成两份,对每一个孩子你都必须倾注你的全部,卡妙常常觉得心力憔悴——没有办法把自己复制成两个,卡妙觉得自己不适合照顾孩子。艾尔扎克和冰河很淘气,兄弟两个玩水出了事,卡妙把冰河衔出来的时候,艾尔扎克已经被急流冲得连绒毛都不剩,那个时候,卡妙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一半。艾尔扎克死了,轻松了吗?没有,卡妙益发憔悴起来,那份挂在空档上的炽烈的情感毫无保留的倾注给了幸存的孩子,不是两份,而是三份、四份…… 冰河——卡妙嘶哑的嗥叫。 雾气渐渐的爬了上来,薄薄的一层,头顶是满天繁星,热闹得冷清。 冰河—— 焦虑的徘徊着——冰河还没有断奶,他没有体贴的母亲,豺群也没有丧子的母豺,哺完自己的孩子能匀出的奶水少的可怜,冰河饿得皮包骨,明明一只漂亮的幼豺,硬生生的饿得连皮毛的光泽都丧失。相形之下,比冰河小几个月的幼豺都长得圆圆滚滚,油光粉面的。今天的冰河显然会很饿——可能比平常更饿,会委屈的嚼那些多汁的草茎吗? 卡妙整个心脏都揪了起来——冰河,你在哪里?回答我。 温度开始下降了——其实早就下降了,凉意更甚,连露都凝结起来了。 豺崽夜间畏寒,需要依靠着成年豺的躯体取暖,冰河的毛本来就还不够浓密…… 冷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气息,如果不是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那无疑是冰河的气息——有血的腥味——卡妙彻彻底底打了一个寒战,朝风来的方向扑了过去。 泥石洪流所到之处,一派黯淡的死亡气息,冰河的血腥味更浓郁了一些。 灰色的月光下,卡妙停住了狂奔,他需要深吸一口气,稳定一下自己的心绪。 这里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荒野,石楠歪歪斜斜的排在那里,已经溃不成军,那些鬼怪样的泥塑中插着一团东西,一动也不动,冰河的血腥味就从那里发出。 无声的恐惧席卷了卡妙,没有找到冰河就证明他没有死——卡妙固执的告诉自己,然而现在冰河找到了。帕西菲卡的疯狂他亲眼所见,下一秒钟,卡妙没有把握比她更冷静。 那个黑糊糊的东西抽搐了一下——好像是的,卡妙弹了过去——近乎狂喜。 冰河伤得很严重,几乎连呜咽和抽搐都成了困难,而卡妙的心境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伸出温暖的舌一点点的舔舐着小家伙伤痕累累的身体。 这个样子不够,卡妙想。豺是智商相当高明的动物,生病的时候,它们知道在深山里寻求一些简单的药草,藉着月华,卡妙翻进了劫后余生的丛林,连根的扯出那些他所知晓的草叶,细致的嚼烂,然后舔在冰河还有血丝溢出的伤口上。 一整个晚上,儿子偎在父亲的怀中,而父亲则熬红了眼。 累了。 清晨的阳光铺洒在卡妙身上,棕褐的毛色泛出金红,跟天边一团火烧云相映生辉。 累了——卡妙想——不过冰河活下来了。 冰河在他怀里拱了拱,可怜兮兮的咂吧咂吧短短的吻部。 饿了?也是,昨天十有八九连一滴奶都没沾到——卡妙觉得有些心酸——不过,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纱织他们……纱织? 帕西菲卡没有了纱织——卡妙忽然想。 帕西菲卡的哺乳期还没有结束,冰河比纱织年长,不会存在还需要哺育的时候突然断奶。 3好不容易搞到的<豺>{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母豺生下豺崽就进入哺乳期,需要豺崽稚嫩的小嘴从那胀得难受的乳房去吮吸那喷香的乳液。这个时期,如果失去幼豺,母豺几乎会发疯,这个时候,如果豺群正好有丧母的豺崽,这只母豺会尽心竭力的将这孤儿当亲生儿女哺育成年。这种情况不是常有巧合,受不了乳房胀痛的母豺甚至会抢夺其他种类的幼儿来抚养——比如,人。 帕西菲卡年轻又健壮,丰满的乳房肿胀的比柚子还要圆润。 纱织…… 帕西菲卡痛苦的呻吟起来,藉着一根橡树,她直起身体,痛苦的在树皮上蹭着——几点乳白溢了出来,诱人的乳香旋在了空气中。 去吧——卡妙把冰河朝帕西菲卡的方向推了推。 无形的奶香仿佛有形的线,牵引着饥肠辘辘的幼崽,有奶便是娘是天性。如果帕西菲卡收留冰河的话,过不了几天,冰河就会把自己这个亲爹给忘了——卡妙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这样也好。 这样最好…… 卡妙疲惫的阖上眼——冰河活下来就好。 远方,帕西菲卡惊叫了一声,倏地跳开,露出憎恶的神色。 幸存者? 又一个?! 帕西菲卡的神色阴晴不定的变化着,呼吸愈来愈急促。 又一个…… 为什么? 凭什么?! 不是我的纱织?…… 冰河的身后,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知道,这个歇斯底里的母亲,宁可双乳胀到生不如死,也不愿接受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孩子。 冰河需要一个母亲。 因为哺育,母亲是永远无法为父亲所取代的存在。 丛林的夜晚并不寂静,夜游的生物们藉着黑暗的掩护为生计奔忙着。卡妙领着冰河奔驰在林间,灰色的蝙蝠就在头顶滑翔。到底是幼豺,根本跟不上父亲的脚步,卡妙不得不不时停下来,回头等冰河。 又是一日滴奶未沾,冰河的小肚子已经饿瘪了,一跑动就饿得更厉害。但每当他一停下来,卡妙就露出严厉的神色,利齿间似乎闪着寒光——冰河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 月亮挂在天上,还有稀疏的星,视野并不算太差。 前面灌木的枝叶间透出若有若无的亮光,仿佛天上星的孪生兄弟——卡妙停住了脚步,他知道那不是天星坠落,而是可以两脚直立行走的动物称为灯的存在。冰河拖拖拉拉的跟了过来,夜间的温度太低,加上难以忍受的饥饿、长途跋涉的疲乏,他需要找个温暖的地方暖一暖,哪怕是空着肚子睡一觉也好,他委屈的在卡妙温暖的腿上蹭着自己长着绒毛的头,试图钻到父亲温暖的腹部——卡妙冷冷的推开了他。 不能对幸运报以期待,卡妙并不指望帕西菲卡有一天会良心发现,当然更不指望会有一只失去幼崽的母豺从天而降。 谁也帮不了你,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母豺失去幼豺,就会李代桃僵,取代的幼崽是不是豺也无所谓,各种幼兽都可以在母豺的哺育下长大,那么——卡妙想,幼豺需要的母乳也并不一定要来自母豺。 人类的牧场,是母兽的聚集地。 前面是一个羊圈,羊羔细小的身影证明有哺乳期的母羊存在,规模很小证明并没有多少羊——就算是羊,卡妙并不想多惹麻烦,何况羊背后还有保护他们的直立动物——卡妙观察了一阵,觉得很满意。 羊圈后面是一个直立动物的窝,里面有亮光,住在里面的直立动物还没有丧失警觉性——用双脚直立行走的动物并不是特别厉害,他们的眼睛不够明亮,爪子和牙齿不够尖利,嗅觉、听觉更是糟糕透顶,表面如此,但卡妙知道,人这种动物比野猪和猛虎都难对付。 他耐心的伏在草丛中,等了不多久,那种明艳的光就熄灭了。 现在还不能确定,卡妙想。又静悄悄的伏了很久,卡妙蹑手蹑足的来到羊圈前,猫步绕了它一圈,确信已经安全,于是回头望向冰河所在的草丛——冰河小心翼翼的朝神色不太好的父亲身边靠。卡妙一口咬住冰河后背的皮毛,狠命的朝黑色的栅栏上纵起——豺的弹跳能力很好,跳过三米多高的矮墙或者岩壁等障碍并不是什么难事,泥石流的时候,沙迦情急之下竟然带着瞬窜上了四米来高的树杈,沙迦能办到的事情,卡妙想,我也能办到——何况这羊圈看上去并不那么高。 4好不容易搞到的<豺>{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羊圈里,一只母羊,两只羊羔,没有公羊的影子——卡妙并不觉得奇怪,这里不同于大型牧场,卡妙大概知道直立动物有时候把很多事情分得很细,他们一些饲养母羊,一些就用种羊提供交配来收取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好像是薄薄的纸片,卡妙并不感兴趣——反正不能吃。 真是个好牧场——卡妙满意的想,然后放下冰河。 两只羊羔雪一样白,正在贪婪的吮吸着母羊的乳液,母羊的眼半睁半闭着,显得很惬意。 去吧,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用不着卡妙推桑,冰河已经死死的咬住了母羊富余的奶头,满嘴都是奶沫。 腹下冒出一张陌生的嘴,母羊抽了一下——没等她来得及呼叫,她已经明晰的看见一只强壮的凶兽立在她面前,按着她的羔子,尖利的牙齿在羔子稚嫩的脖子前晃动,一双精光的眼睛里分明的闪着冷酷的光。 不许报警—— 母羊沉默了,母羊并不笨,凶兽的眼神不是要杀她的羔子,而是要索取赎金。 绑匪希望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母羊打了个寒噤。 我的腹下是什么?——母羊想,她想偏头去看,却没有那个勇气——凶兽就站在那里,他的眼神充满着威胁和警惕。 奶子上粘着的小嘴很贪婪,几乎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了。 是小兽——母性的直觉得到了答案,母羊觉得很难受,却并不反感。 饥饿的小嘴需要母乳的滋润,而母羊最不缺的就是奶。 母亲的天性让她涌出一种堪称谅解的情绪,或者说她自以为谅解。其实不需要威胁——母羊想,然后又迅速否定了——母亲是无私的,但母亲无疑也是自私的。 交易? 成交。 卡妙带着冰河离开的时候,冰河已经吃得圆滚滚的了。 人类的羊圈不安全,而且,卡妙也不希望冰河变成一头披着豺皮的羊。 冰河一天比一天水灵,卡妙梳理他的绒毛的时候也欣慰了许多——冰河最近越来越重了,卡妙总担心有一天没法带着冰河翻越人类的栅栏。冰河应该减肥,卡妙想,应该让他少吃一点,可是每次看着小家伙一脸贪婪相,卡妙心里就没有了这个欲望。 春天是草长莺飞的美妙时光,到处都是蝴蝶,冰河在附近淘闹——卡妙不许他去到听不到自己呼唤的地方,尤其不许接近水,对于水泊,卡妙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傍晚的阳光很美,对于红豺来说,更是魅力四射的时间,卡妙卧在深深的草丛中,不厌其烦的打量着儿子:小家伙的一对耳朵圆而短,不时很灵活的抖动着,短短的四肢已经肥硕多了,配上一条粗肥的尾巴,渐渐浓密的体毛蓬松而下垂,仔细舔舐过之后更显得油光可鉴——真是只美豺,卡妙觉得很骄傲。 天快黑了,卡妙想着,舒展了一下四肢,他需要趁这个时间好好的休息一下,晚上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当父亲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了不起就必须付出代价,没有贴心的母豺作伴,既当爹又当妈,事事都要操劳,事事都要靠自己,卡妙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尤其是腹部靠近左前肢的地方,常常疼的不可开交。 我太累了——卡妙看了一眼冰河,也就这段时间吧,冰河断奶就会好多了。卡妙想着,歪过头,阖上眼,开始休息。 一开始并没有在意,渐渐的,卡妙发现那块痛处慢慢的扩展,而自己衰弱的现象一天比一天严重。以前豺群里最耀眼的公豺之一,现在以惊人的速度在消瘦,奔跑的时候也开始头昏脑胀,狩猎的心也怠懒下来。不狩猎就没有肉吃,而卡妙的食欲也锐减,有时候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不吃东西可不行,卡妙焦躁的想,否则就不可能保持体力。豺并不是完全的肉食动物,有时候也吞咽些玉米、甘蔗等等植物,卡妙强迫着自己吞咽一些东西,喉咙的感觉像无数针刺的剧痛。 卡妙开始注意那块痛处,他发现那里长了一个肿块,一天比一天更大,而自己身体的衰弱正是随着这块肿块增大而加剧的。 豺是聪明的动物,卡妙意识到一切的根源都来源于这块肿块。 这一天,卡妙吞了很多可食性植物,把胃塞的满满的,然后破天荒的允许冰河跟伙伴玩耍,自己一头钻进丛林。 5好不容易搞到的<豺>{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有的植物可以让身体麻痹,比如艾草,卡妙尽可能的搜寻那些植物,聚在一起,吞了一些,又将一些嚼烂,敷在那块肿块上和它的周围。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卡妙深吸了一口气,对准了那个肿块,狠命的咬了一口,血淋淋的扯下一块肉。 今后再想狩猎可能就难了,这是肉,食物,不能浪费——卡妙提醒自己,然后把那块属于自己的肉吞进肚里。 左前肢痛得几乎麻痹了,这样更好——卡妙庆幸自己的头脑还没有一齐麻痹。虽然如此,但身体已经不再听从头脑的使唤,而这个时候弯下头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不能拖,卡妙想,然后艰难的弯过脖子——他的四肢不停的痉挛着,汩汩喷涌的血似乎要把所有的力气全都喷出来。我现在还不能泄气——泄气,等于死亡,卡妙对此已经非常肯定——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做完之前,我不能死——头死命一冲,利齿狠狠的咬合,扯住那块肉,猛地一扬头,一整块皮肉撕了下来,在空中画下一道血红的弧线,那块肉落到了地上。 卡妙奄奄一息的倒在地面,刚才收集的植物还剩一些,他挣扎着将伤口移到那些绿色植物上。血没完没了的流,那些植物也染透了腥热的红。这是我的血,卡妙想,然后伸出舌头去舔舐伤口——原本森白的骨也露出来了,只是汪在血泊中,夕阳一样赤红。这是我的血,卡妙艰难而倔强的一口口吞咽着自己的血,连同那些被血液染透的药草,卡妙也慢慢的嚼烂了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血已经不再流淌了,刺骨的疼痛袭了上来,风扑向那裸露的骨,已经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觉了,卡妙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向先前遗下的那块肉,嗅一嗅,然后一口一口的吞了下去。 头顶,一只蝙蝠张着无羽的翼,滑翔在渐昏的天空。 卡妙明白自己命不久矣。死并不可怕,娜塔莎死的时候卡妙本来就不想活了,是两个孩子给了他活下去的源泉,后来艾尔扎克也死了,即使现在就死,卡妙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唯一牵挂的,还有一个冰河。 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卡妙想着,然后一瘸一拐的走了回去。 夜幕降临,冰河很快就睡着了,身体蜷成一团缩在卡妙怀里,呼吸很均匀,健康又漂亮。 不愧是我的儿子——卡妙爱怜的舔了一下冰河的头,小家伙没醒,只是缩了缩身子,细软的绒毛蹭在白骨外露的伤口上,卡妙并不觉得疼痛。那里感觉很温暖,卡妙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力量。 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卡妙重复的想了一遍。 冰河已经差不多快断奶了,也能吃一些肉食了,但他的牙还不足够撕裂食物,需要自己口中嚼烂后喂出。幼豺的威胁太多,稍有不慎就可能送命,从断奶到学会狩猎,直到可以独立生存,事事都需要成年豺狼的带领,豺群集体给予的关怀实在太有限了——说没有也不过分,那次灾难幸存下来的豺崽也还有,活到现在的也只有瞬、市和冰河了,三个都有父亲,都有。 如果我走了,等待冰河的……——卡妙心里咯噔了一下,把怀里的孩子拢的更紧,打住了想法。 如果有丧失幼崽又负责的母豺就好了,卡妙想——不是母豺,公豺也可以。 可是没有,一个也没有。 天空有很多星星,有的时候星星会掉下来,那就成了流星。可是星星不是豺,从天上掉不下来丧子又负责的母豺,或者公豺。 不可能依靠幻想,不可能——谁也帮不了你,一切,还是只能靠你自己。 从哪里找一只这样的母豺,或者公豺呢? 不仅需要负责,这不同于哺乳——谁都可以,这一次,继任的抚养者需要足够的强大,这个世界,弱小只能被吞食,就像卡妙常常捕食的野兔,所以,他必须是豺。 豺…… 卡妙默默的环顾着四周,同伴——都是豺,可是没有一只可以做冰河合格的父亲。 谁也不能依靠,谁也无法依靠,那种微薄的群体友谊靠不住。 第二天是一个大晴天,卡妙支撑着病体寻到一只野兔——小家伙中了捕兽夹,卡妙毫不费力的咬断了它的脖子,然后咬断它的腿,拖了回来,慢慢的喂饱了冰河,自己强撑着吞下了剩下的东西。 6好不容易搞到的<豺>{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休息了一阵,卡妙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冰河——卡妙不放心的唤了一声,不远处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回唤,卡妙定了定心,开始继续考虑头疼的事情。 卡妙以慵懒的姿态卧在草丛,仿佛为暖暖的熏风吹得精神有些懒洋洋的,看似无神的视线却不住的在沙迦和米罗之间徘徊。 沙迦平平的卧在草丛,慢慢的替瞬梳理绒毛,沙迦是一头七岁的成年公豺,正值壮年,个性并不张扬。沙迦有那么一点像我,卡妙这样想。沙迦表面是很平淡,但卡妙清楚沙迦比谁都聪明,狩猎的本事也极端高明,进攻快、狠、准,如果成为冰河的父亲,冰河一定会成为一头出色的豺,看看沙迦的大儿子一辉就明白了。可惜,沙迦偏偏还有个瞬,瞬在大多数豺眼中是比较胆小怕事的,这样的性子没法在豺群受到尊重,可是沙迦偏偏极其宠溺。 算了,卡妙想,如果换成冰河胆小怕事,自己恐怕比沙迦还宠溺儿子。 另一边是米罗,市是米罗的第一个儿子,论做父亲的经验米罗比沙迦差了一大截,而且,米罗平时有一点大大咧咧的……卡妙想着,默默的打量着米罗和市。 市生下来就是跛脚,而且连米罗也毫不讳言市实在是有一点丑陋,此刻,这团毛茸茸的东西正有气无力的缩在米罗身边,卡妙看着米罗嚼烂了草药,一点点的喂儿子。 其实米罗也不坏——卡妙想,然后注视了这对父子很久。 市生病了,卡妙第一眼就明白了。 好像很严重,卡妙说不清楚到底是紧张还是兴奋。 那种药草根本不治那个症状的病——说真的,卡妙有一点可怜市,又有一点可怜米罗,失去儿子的滋味比死了还难受,可没有这一份空虚,冰河又可以托付给谁? 大自然是无情的,没了父母的豺崽落在豺群,活下去的希望连百分之一也未必有。 心如豺狼,狼狠,可豺要比狼更狠,要生存就必须狠毒——这就是豺。 豺的语言无法表达繁复的意思,反正也不可能告诉他——卡妙沉默了一整天,脸色阴沉的可怕。 市的病情,并没有恶化,米罗异常兴奋,以为找对了药草。卡妙很清楚,那只是市的命大——如此而已,不,不仅如此,市不会死了…… 卡妙已经有点呕血了,强壮的身体如今几乎连走动都成了困难,再也不可能外出狩猎了,还好,前两天寻到了一只被老虎啃剩的野鹿,卡妙把鹿肉一条条的撕下来,藏在自己身体下面。冰河又饿了,卡妙撕出一点肉,慢慢的喂他,喂到三成饱,卡妙就凶狠的把冰河赶走。冰河委屈的围着卡妙转,卡妙闭着眼睛不理他,这两天,卡妙什么都没有吃。 死亡之国的大门已经依稀可见了,用不着病死,衰弱至死,卡妙想,自己应该是饿死的吧? 死并不可怕,卡妙反复的想,但现在我还不能死。 大自然是无情的,没了父母的豺崽落在豺群,活下去的希望连百分之一也没有。 如果有丧失幼崽又负责的母豺就好了,不是母豺,公豺也可以。 可是没有。 不可能依靠幻想,不可能——谁也帮不了你,一切,终究只能靠你自己。 如果刚好有只幼崽死掉该多好——卡妙忽然恶毒的想,然后恶毒的看着沙迦怀里的瞬和米罗怀里的市。 如果……仅仅是如果…… 心如豺狼,狼狠,可豺要比狼更狠,要生存就必须狠毒——这就是豺。 如果没有这种情况…… 卡妙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如果没有这种情况,难道不可以制造这种情况吗? 豺凶悍狠毒,豺可以在相互斗殴中把彼此撕咬的白骨外露鲜血淋漓,但豺没有自相残杀的习惯。 这种想法实在是该死。 但我已经要死了。 那么,应该下地狱。 另一个声音在头脑中回响——如果冰河可以活下来,那么我下地狱又有什么关系? 卡妙一整夜没有阖眼,露水打湿了他一身。 晨曦中,卡妙呕了一滩血。 我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慢慢的打量着两个候选人: 沙迦无疑是首选,然而,卡妙想,瞬太胆小怕事了,从来不离开沙迦的视线,实在是有一点棘手,而且,瞬是沙迦的第二个孩子,虽然丧子会心痛,但沙迦还有一辉,未必就会对冰河…… 7好不容易搞到的<豺>{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那么,只剩下米罗——卡妙干脆的想。 我一定会下地狱的。 如果冰河可以活下来,那么我下不下地狱又有什么关系? 那么——该怎么做? 当然,卡妙不能明目张胆的咬死市,那样米罗会当着他的面把冰河撕成碎片,以泄心头之恨,必须造成一场事故,一场可以瞒天过海的事故。 米罗平时就有一点大大咧咧,他的时间表盲点是很容易找出的,普通的斗智,卡妙有把握胜过米罗,只是瞒天过海…… 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气味、绒毛……都是证据,必须销毁的干干净净,可是,这能办到吗?米罗粗枝大叶,可是米罗并不笨。卡妙不自觉的想起那种叫做人的直立动物来,直觉告诉他需要向这种脆弱又可怕的动物借来灵感。 不一定要亲自动手——卡妙眼中闪着可怕的光。 狩猎的人有很多手段,卡妙见过一种叫做陷阱的东西,虽然那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人做的了,连人都忘了,废弃了,但重要的是那里面的东西还保留着,并且看上去还有用。 我需要力量,卡妙想一想,然后吃掉了剩下的鹿肉,养一养神,拖着病体慢慢的挪了出去。 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卡妙找到了那个废弃的陷阱,下面铁制的尖利物已经锈迹斑斑,但锈迹斑斑不代表它们不能杀生。经年的风吹雨蚀帮了卡妙的大忙,那个陷阱的壁现在看来已经相对平缓,只要再刨掉一点土皮,小心一点出入绝对没有问题。 卡妙围着陷阱转了两圈,选了一个最好的角度,慢慢的下到陷阱里面。他用牙咬住那生锈的尖利物相对圆滑的杆,使劲一扯,便拔了出来。两三个就够了,应付市并不需要太大的陷阱,而且,太大的陷阱现在的卡妙也没有力气挖掘出来。卡妙想着,然后衔着这些东西,悄悄的遛了回去。 市平常喜欢淘闹的地方卡妙已经摸的一清二楚,考虑了一下,卡妙选定一块地方开始掘土。市是跛足,弹跳能力比普通豺崽儿差了很多,因此,这个陷阱的要求并不高,这给卡妙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卡妙挖掘的动作很轻,也很仔细,所有的土渣和草皮也都谨慎的塞到了难以觉察的各处。 冰河极端不解的看着父亲忙碌这些奇怪的事情,他一天没吃任何东西了,这个时候又冷又饿,而卡妙不允许他钻到自己怀里取暖。 一边玩去,卡妙凶巴巴的瞪了冰河一眼。 同龄伙伴不多,瞬喜欢赖在沙迦身边,冰河一定会跟市一起玩闹,也好,让市发现就不好办了。 卡妙并不担心冰河会泄漏秘密,豺的语言少的可怜,根本不可能表达复杂的意思。听到冰河和市在另一边互相扑打的声音,卡妙不经意的笑了一下,然后专注的干自己的事情。 陷阱布置好之后,卡妙累得几乎虚脱,他挣扎着找来一块草皮——人类常会在陷阱上布置一些掩饰物,让它难以发现。 结束了,卡妙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身体软的像是一团烂泥,提着仅剩的精力环顾四周,卡妙明白自己不能烂在这里。艰难的挪回自己惯常休息的地方,瘫了下来。虽然还有很多事情要想——比如怎么用那个陷阱,头脑已经一团乱麻,卡妙不得不决定先休息一下。 冰河—— 卡妙把儿子唤回来,小家伙觉得有点冷,一头拱进卡妙怀里,因为饥饿,冰河在卡妙怀里有呜咽的声音。 瘦了。卡妙疲惫的扒着儿子,然后闭上眼睛。 虽然还有很多事情,但也只好明天去想。 阳光耀眼而夺目,天空蓝的没有一丝浮云去偷偷遮掩那轮赤金,豺群所在的这块草地里,尚未蒸干的露珠在翡绿的草叶上闪闪发光。花蝴蝶在野花中翩跹,卡妙出神的注视着一朵紫茉莉,蒙上了尘,显得灰白。 市淘闹的声音飘入耳洞——卡妙回过神——他会自己掉进去吗? 卡妙已经不再相信幸运,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等。既然打造了鬼头刀,就要像个勇敢的刽子手。 精神好了一些,但卡妙明白这叫做回光返照,所剩已经不多,所以每一分力量都要花在刀刃上——无论如何,一定要把…… 一声尖利的惨呼打断了卡妙的思绪——那片草丛里,市像触了电一样疯狂的跳了一下,他的背后,一条花斑纹的眼镜蛇昂起了头,兹兹的吐着信子——眼镜蛇的毒性,无药可救。怎么可能——卡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时候,他听到噗的一声闷响,市栽进了那个简陋的陷阱,抽搐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三只有铁锈的尖利物只有一只刺破了他的肚腹,另外两只都被压倒了。 8好不容易搞到的<豺>{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这算是我杀死的吗?卡妙忽然想。 算了——无所谓的闭上眼睛——反正我已经决定去地狱了。 豺群一阵喧闹,米罗恶狠狠的杀了过去,眼镜蛇盘着肥硕的身躯,挑衅似的昂着头,猩红的信子分着叉。感受到对方的杀意,眼镜蛇微微的警惕起来,而米罗像一头发威的老虎,杀气腾腾的盯着眼镜蛇,然后绕着蛇慢慢的转着圈子,四围的豺群则兴奋的发出助威的嗥叫声。 转了好几圈,眼镜蛇微晃的头忽然猛地一个激射,米罗反应奇快,空间中滑出一道棕褐色的凌厉弧线,眼镜蛇扑了个空,而米罗尖利的牙齿已经从背后死死的咬住了眼镜蛇头部微下的地方。蛇感觉到巨大的痛楚,又没有办法转过头使用毒牙攻击,痛苦的扭动着肥硕而柔软的身体,在湿润的地面打得啪啪作响。米罗狠狠的咬合着利齿,仿佛要把所有的痛一齐借利齿喷出,不甘就死的眼镜蛇蛇身在地面弹了一下,求生的本能让它使出全身解数缠住了米罗。微惊之下,米罗的牙齿似乎松了松,眼镜蛇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努力的收缩着蛇身。米罗开始感觉呼吸困难,连眼珠似乎也要挤出来一般,但头脑却还清楚,只是再度加紧了齿间的狠劲。草地的走势是一个缓坡,米罗的腿有一点发软,于是连同蛇一起顺着坡势滚了下去,最后狠狠的撞在坡中央凸起的一块黑色的巨石上,弹了一下,又擦了过去,巨石的棱角在蛇背上擦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米罗也撞得有一点头晕,一股强悍的意识支撑着他咬得更狠,同时,他感受到蛇身的桎梏有稍微的松懈,米罗明白那是刚才那一撞的功劳。米罗咬着眼镜蛇的后颈环顾四周,不远处有一根粗壮的橡树,米罗振奋精神朝那里冲过去,侧着身子狠命的撞到树干上。树干发出沉闷的声响,满树枝桠哗啦啦的撼动,然后米罗跟蛇一齐摔到了地面,米罗打一个滚爬起来,再度狠狠的撞上去。摔到,爬起,冲撞,眼睛蛇的背部已经撞得稀烂,每一撞都在橡树上留下红里带黑的肉泥,米罗明显感觉身上的缠绕已经松了,但他还是警惕的狠咬着,直到嗑嚓一声,眼镜蛇的头被硬生生的咬了下来。 米罗把蛇头吐到地面,甩开那条稀烂的蛇身,忽然感觉很无力。他慢慢的叼着蛇头来到那个陷阱前,卡妙已经把市拖了出来,神色黯然的卧在一旁。不许动我的儿子——米罗凶悍的朝卡妙咆哮了几声,然后吐出蛇头,开始一点点的梳理儿子的皮毛,虽然是个丑陋的孩子,虽然是个残疾的孩子,可是毕竟是……我的儿子…… 低低的呜咽着,米罗把那个蛇头放在了儿子僵直的尸体旁。 野鸽子在天空咕咕的啼鸣着,米罗一动不动在市身边守了很久,然后慢慢的挪到刚才的战场上,寻到那条蛇,撕成好几截,嚼的稀烂,咽进肚里。 卡妙一直守在市的尸体旁,骨瘦如柴,气息奄奄,吻部几乎有象征死亡的白沫出现。 这一个也快要死了,米罗想,然后把市的尸体拖开,连同那个蛇头。 天色已经黯了下来,冰河蹭到父亲身边,试图像往常一样钻到父亲怀里取暖,卡妙恶狠狠的把他推开——陷阱里面那三只尖锐的利器已经藏到了卡妙的身体下面,谁也不可以看到。 冰河又饿了整整一天,难受的绕着卡妙呜呜的呻吟。 天色很黯,但豺的轮廓还依稀辨认的出,那一边,米罗已经平静下来了,只是有一点无精打采。 去吧——卡妙把冰河朝米罗的方向推了一推。 冰河惊异的看着父亲,完全不理解,以为那是责罚。 去吧——卡妙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表情,再度推了一推孩子——那里会很温暖,而且,你再也不用挨饿了。 冰河懵懵懂懂的朝米罗的方向走,走两步又回头看卡妙一眼。卡妙保持着推搡的动作——去吧,然后看着冰河钻到米罗怀里,米罗迷迷糊糊的把孩子揽入怀中,然后习惯性的温柔的舔一舔…… 心里酸酸的,幼豺对父母的依恋本来就建立在最普通的有吃有喝有个地方能取暖的基础上,连母亲都可以忘的干干净净,何况是父亲? 但是……这样就好。 不用担心身下那不可暴露的罪恶,豺群没有啃噬同类尸体的习惯,更没有葬礼,等自己的尸骨被蚂蚁蛀空的时候,豺群早就已经不知道迁徙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切的罪过由我带走,而你只要乖乖的长大就好了。 这样最好…… 米罗陡然惊了一下,猛地推开了冰河。 卡妙的内心陡然结冰,帕西菲卡那时的表现还历历在目,连母豺都可以做到这样决绝,何况是公豺?他已经再也没有力气,也再没有精力,去为冰河物色一位新的抚养者…… 月亮从云中露出洁白的脸,米罗的神情变化迅疾又古怪: ——惊诧,厌恶,迷惘,犹疑,惊喜…… 米罗叫了一声,然后把冰河搂入怀中,又低低的朝卡妙所在的方向充满敌意的咆哮,活脱脱一副抢劫得逞又害怕失主追讨的神情。 枕着已经渐渐冰冷和麻木的前肢,卡妙忽然笑了。 灵魂快要出壳了吧?身体轻的宛如羽毛。 瞳孔已经放大了,黑暗慢慢的侵袭了所有的视野,眼中最后的画面清晰的凿刻着冰河幼小的身躯——那是他的骨他的肉他的灵他的牵挂他的宝贝他的一切…… 清朗的一束阳光照在草地,一只火热的冰冷的温柔的残酷的豺已经陷入了永眠,而他的眼直面的对面,一大一小两条眼镜蛇悄无声息的从一只搂着幼豺的成年公豺身边游离开去。 豺群,已经离去。 一片死寂中,阳光冷酷而森然。 红奶羊全文 大公狼黑宝躲在一棵被闪电灼焦的枯树后面。一双饥饿的狼眼紧盯着前方。那里是神羊峰通向尕玛儿草原的最后的一个山坳口。一会儿喀纳斯红崖羊群将要从这里通过。 鲜嫩的羊肉对狼来说,无疑是一顿美餐。但今天大公狼黑宝并不打算来吃羊肉。昨天夜里,黑宝的妻子,小母狼蓓蓓为它生下两只小狼崽后,不幸大出血死了。没有奶水喂养的两只小狼饿得连声音都叫不出来。着急的黑宝试图用咬烂的兔肉喂它们,可小狼崽还不会吃东西。今天早晨,那只黄毛狼崽已经饿死了,另一只黑毛狼崽也饿得壮烈,别的母狼又没有帮它喂后代的天性。黑宝急得没办法,终于决定抢一头奶羊来喂它的狼崽。 这时,红崖羊群从山坳口出来了。黑宝仔细地观察着走过来的每一头羊。忽然,它发现,一头肥硕的年轻母羊落在羊群队伍的后面。母羊浑身金红的羊毛亮闪闪的,腹下四只饱饱的奶子像熟透了的柚子,这正是它理想中的奶羊!看准了目标,黑宝从枯树后一跃而出,扑向红母羊。可怜的红母羊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狼叼着耳朵抢走了。 这头红母羊名叫茜露儿,本来它是不会被狼抢走的。因为茜露儿不是普通的母羊,它是羊群中最美丽的母羊,是头羊古莱尔最宠爱的妻子。然而,它却十分不幸,昨天深夜,它在神羊峰的浴洞分娩了。可小羊羔一生下来就死了,幻想着做妈妈的茜露儿伤心极了,直到今天早晨,仍然沉浸在悲痛中的茜露儿,神思恍惚地落到了羊群后面。它离开了头羊的保护,因而成了狼的俘虏。 突然的惊吓和恐惧使茜露儿昏了过去。昏迷中,它仿佛感到有一个冰凉的东西在拨弄它的眼皮。它睁开眼来,吓得心惊胆颤。面前一只凶狠的狼正用舌头舔它呢。茜露儿吓得惊跳起来,刚站立,右腿一阵钻心疼痛,原来狼把它的后腿咬断了。黑宝为了防止它逃,把它变成了瘸腿羊。茜露儿被黑宝捉进了狼洞。 正当茜露儿惊恐之时,黑狼叼来一只黑乎乎的小狼崽,放在它的腹下。茜露儿明白了,黑狼为什么没有吃掉它,是因为要它当奶羊。茜露儿不愿意让自己的乳汁流进小狼崽的嘴里。它厌恶地扭转身。黑宝凶恶地嚎了一声,把牙齿咬得“格格”响。茜露知道,如果它再拒绝,自己的喉管就要被咬断。孱弱的茜露儿被迫成了小狼崽的奶妈。 小狼崽在丰硕的乳头下贪婪地吮着茜露儿的乳汁。不知怎的,茜露儿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它是头一次哺乳,没想到感觉竟是这样奇妙,这样飘飘欲仙。它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小羊羔,仿佛感到自己的宝贝在吮着乳汁。茜露儿对狼崽的厌恶随着初次哺乳的快感消失了。但很快它又仇恨起狼来,狼和羊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呀,茜露儿的心里矛盾极了,于是,它想逃跑。 可是,茜露儿没能逃出狼窝。黑狼紧紧地盯着它。只让它有一点到洞外草地上吃草的自由。有一次,它趁黑狼外出捕食,想悄悄逃走,但狡猾的狼早就作好了防范,在布满荆棘的洞口,茜露儿被黑狼发现了,凶狠的黑狼在它快要伤愈的右腿上又咬了一口。这一回,茜露儿瘸得更厉害了,它逃不出去了。可怜的茜露儿由喀纳斯红崖羊群尊贵的皇后,一下子变为黑狼的阶下囚,它内心无比痛苦。它思念着羊群,思念着神羊峰下和平、幸福的生活。 一眨眼二十多天过去了。小狼崽在茜露儿充沛的奶汁喂养下,日渐强壮,黑毛油亮,胖嘟嘟像只肉球。小狼有了一个名字叫黑球。黑球年幼不懂事,它把茜露儿当作了自己的妈妈,整天偎在它怀里撒娇。最初它很不习惯,而且非常厌恶黑球,但渐渐地,出于动物母性的本能,茜露儿开始与小黑球进行感情交流了。虽然它表面对黑球很冷漠,但内心却通动着一股温情。但它压根也没想到,它和黑球之间的感情,会刺激黑狼,想提前咬死它。 黑宝很耽心黑球会被母羊异化,没等黑球满月,它就决定当着黑球的面咬死茜露儿,让黑球在血腥中成为一条真正的狼。这一天,黑宝把狼牙磨得很尖,太阳落山后,它正准备扑向红奶羊茜露儿。可就在这时,猎人带着猎狗发现了狼洞。猎人明晃晃的猎枪对准狼洞。为了保全小狼崽的生命,黑宝不顾一切地冲出洞口,它要把猎人引离狼洞,但无情的猎枪击中了黑宝的脑袋,顿时倒地气绝。 洞外的枪声震醒了茜露儿。大黑狼死了,它可以放心大胆地回神羊峰了。茜露儿激动地奔向草坪,它可以见到头羊古莱尔了!忽然,它的脚被黑球绊了一下。黑球蹒跚着,跟在它身后。茜露儿一脚把它踢出一丈多远。小黑球趴在地上呜呜衣叫。茜露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但身后黑球柔弱的哀叫、委屈声,触动了它的母性。这只没爹没妈的小狼崽除了吃奶,还不会干别的。真可怜!茜露儿的心软了,它想,再喂它一会儿,等断了奶再离开它于是,茜露儿带着黑球离开狼洞。它们登上日曲卡雪山上的一座断崖,在那里建立了一个新窝。 转眼又是三个月过去了。黑球长出了尖利的狼牙,体魄也很健壮,它长成一条半大的幼狼了。虽然黑球是狼,但它跟着羊妈妈,从来没扑食过活动物。茜露儿想把黑球培养成具有羊性的狼。它叫它学羊叫,黑球叫得虽不像,但“呕—咩……”也不像狼嚎那么难听。 但是狼毕竟是狼,黑球终于显出狼性了。一天,黑球发现了一只迷路的小羊,它迅速扑过去咬断了小羊的喉管。茜露儿看得心惊肉跳。它终于明白了,狼是改不了凶残的本性的。黑球已经断奶了,茜露儿决定赶紧离开它。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茜露儿趁黑球睡熟了,悄悄起来。黑球躺在断崖的平台上,茜露儿心想,如果就这样离开黑球,等黑球长大了,一定会成为一条恶狼的。再说它喝过自己的奶,简直是一条可怕的披着羊皮的狼呀。茜露儿决定把黑球踢下悬崖,除掉后患。可是,就在这时,一匹狡猾的豺悄不摸上了断崖。它想吃掉红母羊。黑球惊醒了,为了保护奶妈,它和强大的豺拼搏了一阵,最后将豺打跑了。但黑球的肩上被豺咬掉了一大块皮。黑球累坏了,很快又倒在奶妈身旁睡着了。这时,茜露儿可以轻学而易举地把黑球推下深渊。但它放弃这个血淋淋的念头,悄悄地走了。 茜露儿借着月光,翻过一道道山梁,又回到了喀纳斯红岩羊群里,成为一头美丽的羊皇后。它整天跟着头羊古莱尔到尕玛儿草原觅食,在神羊峰憩息。渐渐地,它把自己被黑狼抢去当奶羊的传奇经历忘掉了。第二年的春天,茜露儿和古莱尔又添了一公一母两只羊羔,公的叫沦戛,母的叫珊瑚。茜露儿和古莱尔非常爱护它们的孩子。一家四口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要不是没有那只凶暴的猞猁闯进羊群,茜露儿会永远对古莱尔很顺的。 那是在一个暴风雨来临前的闷热下午,羊群穿行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间。忽然,一只猞猁窜进羊群,朝小羊羔珊瑚扑去。珊瑚吓得躲进古莱尔腹下。古莱尔本可以用锋利的羊角吓退猞猁的进攻,但古莱尔抛下珊瑚,自己逃命去了。茜露儿带着沦戛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可怜的珊瑚眼睁睁地被猞猁叼走了。茜露儿的心碎了,它卧在草丛中,伤心地流着泪。 过了一会儿,古莱尔也垂着脑袋慢吞吞地走近茜露儿。它很伤心,但一点也不羞愧。这使茜露儿忽然想起大黑狼为保护黑球,只身冲向猎人的壮举。它感到很吃惊。自己怎么又会想起黑狼和黑球呢?心烦意乱的茜露儿没有理睬古莱尔的安抚,它粗暴地推开了古莱尔。 茜露儿把所有的爱都用在沦戛身上。它要把沦戛培养成一头勇敢的,负有责任心的新型公羊。每次羊群在沼泽地穿行,茜露儿总让沦戛走在最前头。暴风雨来了,别的羊都躲在山崖下,沦戛却要在霹雳声中散步。在茜露儿的训练下,沦戛的胆子越来越大,有时,碰到了狐狸、狗獾之类的小型食肉野兽,沦戛开始壮着胆子主动出击了。不久,沦戛的头顶上长出一对锋利的羊角。有一次,羊群路过一片乱石岗,发现一匹狰狞的狼倒在怪石 背后。虽然是一匹死狼,但羊群还是惊恐地乱叫起来。沦戛在茜露儿的带领下,敢于用羊角刺破死狼的肚皮。沦戛由怯懦的小羊羔变成一头勇敢的公羊。茜露儿为沦戛感到骄傲。它想,等沦戛将来娶妻生崽后,一定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妻儿了,它不会像古莱尔一样,只顾自己逃命的。沦戛越来越健壮,它的毛色红亮,一双羊角威武雄健。它受到羊群的尊重,它的地位几乎和头羊古莱尔一样了。但是,再勇敢的羊也不是狼的对手。一场灾难就要发生了。 这一天,大地盖着厚厚的雪,茜露儿和沦戛并肩走在羊群的前面。忽地,雪地里窜出两只恶狼,茜露儿不亏在狼窝里生活过,它机警地向身后羊群发出警报。羊群拼命地向后逃。一只土黄色的母狼张牙舞爪地向茜露儿扑来,另一只毛色黑亮的公狼也冲到它和沦戛身后,切断了它俩的退路。整个红崖羊群趁机逃进茫茫草原。只有茜露儿和沦戛还在和狼周旋。眼看着黄母狼就要扑到在面前了,茜露儿突然一头向黄母狼撞去。黄母狼措手不及,它怎么也想像不到,一头红崖羊竟敢和它搏斗,历来都是羊看到狼吓得发抖的啊。正当这只母狼吃惊的当儿,茜露儿猛地一蹿,跃过沦戛和黑公狼,没命地向峡谷深处逃。沦戛紧紧跟在它身后。茜露儿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鹭鸶谷。这鹭鸶谷又细又窄,进口能容下两头羊并肩走,而到了出口,仅能容得下一头羊通过。出了鹭鸶谷就是神羊峰了,到了神羊峰就能脱离狼爪了。当茜露儿快跑到出口时,它紧张起来。因为紧随其后的沦戛不能和它能同时通过出口,如果沦戛和它相互推让,那么狼会毫不留情地把它们都吃了。沦戛在茜露儿的身后,茜露儿宁愿自己去死,也要换取沦戛的生!茜露担心沦戛会因为让它先过出口,而将自己的羊角刺向恶狼,那样沦戛会被狼咬死的!正当茜露儿在紧张的思考着,突然,它的身体被猛烈地挤撞了一下。它一个趔趄,跌在岩壁上,肋骨几乎要被撞断了。它以为是狼追上来了,可定睛一看,两匹狼还在后面紧追着。是沦戛撞倒了它!沦戛为了先钻出出口,把它撞倒了!沦戛壮硕的身体钻出隘口,头也不回地奔进了神羊峰。茜露儿受到了两匹狼的前后夹击,它已陷入绝境,必死无疑了。黄母狼冲着它嚎叫一声,茜露儿并没有被吓倒,它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其实,当沦戛把它撞倒的那一瞬间,它的心已经死了,它平静地等待着死亡。一肌尖啸的西北风刮过,黑公狼突然拼命地扇动鼻翼,朝母狼发出一声古怪的低嗥。本来已经准备扑咬茜露儿的黄母狼不解地朝黑公狼望去。黑公狼慢慢地走近茜露儿,突然发出“欧……咩……”的叫声。这非狼非羊的叫声,使茜露儿的心抽搐了一下。它也探出羊鼻子贴近黑公狼仔细地嗅闻了一遍。透过血腥的狼味,它闻到一股熟悉的羊奶气息。啊!是黑球!它的肩上还留着与豺搏斗留下的伤痕。黑球两年不见,黑球已经完全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狼了。黑球蹲在它面前,眼里的杀气隐退了,它乖得像只羊羔。“欧—”黄母狼突然凶猛地叫起来,它不明白,为什么处已的丈夫竟和羊粘粘乎乎。它向黑球发出警告。黑球眼里闪烁的相逢喜悦很快都消失了,它后退了一步,用身体挡住了黄母狼。黄母狼不愿放过这美味的羊肉,它愤怒地推开黑球向茜露儿扑来。茜露儿并没有指望黑球能救它。它知道狼的天性,再说这两只饥饿的狼在雪地里一定等了很久了,如今又追赶到这里,难道还会放过自己?黑球仍然挡住黄母狼。黄母狼气得扑到黑球面前,朝黑球的腹部咬了一口。它想迫使黑球让道。黑球像座石雕,既不回击,也不躲让,它的腹部流着血。黄母狼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丈夫的,这它终于无可奈何地嗥了一声,转身飞奔出鹭鸶谷。黑球面朝着茜露儿,一步一步朝山谷外退去,退了很远很远,它才倏地转身,追赶自己的狼妻去了。茜露儿仍呆呆地站在岩壁前。它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狼口逃生,还是该悲哀自己被儿子抛弃。它再也不愿回喀纳斯红崖羊群中去了。它抬头眺望白雪皑皑的神羊峰,传说峰巅上住着一头英勇无比的大公羊,它既有温顺的羊心,又有猛兽的胆量,它能保护所有的羊群,茜露儿要去寻找它。茜露儿迎着凄迷的雪尘,艰难地向神羊峰的顶巅攀登。它相信一定能找到它。 退役军犬黄狐全文 梭达哨所阵地上,挺立着两排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士兵。对面七步远的磨盘上,蹲着一条名叫“黄狐”的军犬。虽然它鼻子和唇吻间间稀疏的长毛已经秃尽,露出几分衰老,但从它细腹宽胸的身材,发达饱满的肌肉,肩胛上那道显眼的伤疤和短了一小截的右前爪中,仍可以看出它年轻时威武勇猛的风采。 它的主人----排长贾松山将一枚二等功勋章和两枚三等功勋章,挂在它的脖颈上。镀金的勋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紫红的绸带缠在它金黄的皮毛间,分外耀眼。 哨所最高指挥官宋副连长笔直地站在它面前,大声宣读一纸命令:“梭达哨所军犬,编号08431,1979年服役,在对越自卫反击作战中屡建战功,现因超龄和身体伤残严重,命令其推出现役......” 宋副连长话音刚落,队列里的士兵便热烈地鼓起掌来。可怜的黄狐,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退役。它虽然绝顶聪明,但还是听不懂人类复杂的语言。此刻,它瞅着这庄严的场面,,还以为哨所要带它去执行什么重大的战斗任务呢?它兴奋得昂着头颅,挺着胸脯,做出雄赳赳的临战姿态。 “举前爪。”贾排长命令道。 它立即执行,由宋副连长带头,四十多名军人依次跟它握手告别。 梭达哨所对面,是我国神圣的领土者阴山,此时还被越南侵占着。越军不时朝这儿开炮,弹头摩擦空气发出的尖啸声,炮弹落地的爆炸声,弹片飞进时发出的咝咝声,仿佛奏起了战场交响曲,为这隆重的军犬退役仪式助兴喝彩。 吃午饭时,黄狐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平时进餐,主人从不让它吃得过饱,太饱了不但影响它冲击和扑咬的速度,还会麻木它的嗅觉神经和听觉神经。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对一条军犬来说,是多么重要,尤其是在战争环境下,每时每刻都要防备越军的突然袭击。它完全谅解主人的苦心,总是吃到七成饱,就自觉停止进食。可今天的午餐太特殊了,一整只烧鸡,大半盆排骨,外加两大碗米饭,香喷喷热腾腾,贾排长还一个劲给它添菜,它吃得肚皮涨成球形,宋副连长还硬把一只鸡大腿塞进它嘴里。这实在太反常了。 下午,贾排长牵这它越过一道山梁,来到营部,把它交给一位笑容可掬的胖厨师。 贾排长和它告别时,一次又一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它的脊背,捋顺它的毛,还把脸颊依偎在它的鼻子上,抱着它亲近了很久很久。一串泪从主人的睫毛间滴落下来,弄湿了它鼻翼间的茸毛,有流进它的嘴唇。哦,热的眼泪原来是热的,还有咸味。他不明白主人为啥要流泪,什么伤心的事情也没发生呀。四个月前,在一次伏击战中,他的右前爪被越军手榴弹炸掉一小截,露出白色的骨头;在包扎伤口时贾排长眼眶里虽然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泪花,但还是没流出来。 它晓得,男儿是不轻易掉泪的;军人是不轻易掉泪的。 但此刻,贾排长却变得像个多愁善感的女人,泪儿像断了线的珍珠,啪哒啪哒往下落。 它非常纳闷。 它在营部等了七天,贾排长还没来接它。它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退役了。 它明白退役是怎么回事。过去它在团部看见过一条名叫阿丘的退役军犬,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养得肥头肥脑,成了一条行动笨拙,反映迟钝,又老又胖有丑的草狗。军人都忙自己的事,没人理睬阿丘。阿丘只能和一帮拖鼻涕的小娃娃为伍,为了赢得孩子一声欢笑,讨得孩子手中一块糖果,阿丘会使劲摇尾巴,献媚地汪汪叫,还愿意在烂泥地里打滚。 这不是军犬,这是哈巴狗。 贾排长为啥要抛弃它呢?它做错过什么事吗?没有。它哪一次没执行命令吗?没有。它的右前爪虽然短了一截,但并不影响它的扑咬冲击。它十三岁,虽然年龄偏大,但还能在草丛中间闻出陌生人路过遗留下来的气味,准确地跟踪追击。他是一条顶呱呱的军犬,连上次到梭达哨所来视察的军分区司令员都当面这样称赞过它。它要回梭达哨所去看个究竟。 它只能悄悄地潜回哨所,因为主人命令它待在营部,它回去是违法的。从它在军犬学校接受训练开始,整整十二个年头了,它还是第一次违反主人神圣的命令。 它很聪明,挑了正午时间回哨所。除了岗楼上有个哨兵外,其他人都钻在猫耳洞里。阵地上,只有知了在枯燥地嘶鸣。 阵地左侧那片小树林里,有一憧结构精巧懂的矮房子,钢筋编织的墙,石棉瓦铺的顶,都漆成漂亮的草绿色,这就是它睡了八年的狗房。它避开哨兵的视线,匍匐接近狗房。突然,它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那是同类身上散发出来的。 “汪!”狗房里传来一声低沉的恫吓的吠声。 黄狐仔细一看,原来狗房里关着一条新来的军犬,浑身皮毛黑得发亮,眉心有块显眼的白斑。黑狗脖颈上套着一条黄皮带,铜圈闪闪发光。它熟悉这副皮带圈,是用水牛皮做的,柔软而坚挺,浸透了硝烟和战尘,有一股使军犬着迷的气味,套上后会使军犬变得更加威风凛凛。他嫉妒地望着这副皮带圈,滴下了口涎。 “呜----”黑狗趴在铁栏杆上,朝它龇牙咧嘴地低吼着,是警告黄狐不要来侵犯领地。 黄狐愤怒地竖直尾巴。是你这条卑鄙的黑狗,侵犯了我的岗位,我的宫殿。它明白了主人为啥要抛弃它,原来是这条黑狗顶替了它的位置,抢走了主人的宠爱。它把所有的委屈全迁怒到黑狗身上,复仇的火焰烧炙着它的整个身心。突然间它冲动起一股杀机。 黑狗也用充满敌意的眼光傲视着它。 黄狐是久经沙场的军犬了,懂得搏杀前应该做些什么。它把胸脯贴在湿漉漉的冒着凉气的泥地上,让心中的怒火冷却浓缩。它冷静地围着狗房兜圈子,仔细打量着对手,比较着彼此的优劣,选择最佳的搏杀方式。黑狗比它年轻,比它高大,那隆起的肌腱,结实的胸脯,证明对方是一条强壮的凶悍的狗。黄狐的右前爪伤残,拼蛮力显然是很难赢对方的,只能智取。对方年轻强壮,身上没有伤疤,眼角没有皱纹,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没有实战经验;瞧这黑家伙显得多幼稚,隔着铁栏杆还朝它频频扑击,不但撞疼额头和爪子,还徒劳地消耗掉精力和体力。老练的军犬绝不会这样虚张声势。看来,这黑家伙确实很嫩,容易对付。 黄狐瞧出了黑狗致命的弱点,这才不慌不忙地用牙齿咬开铁门倒插着的铁销。 黑狗窜出铁门急急忙忙朝它扑来。黄狐转身就跑。这儿离猫耳洞太近,厮咬起来会惊醒主人。它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消灭黑狗。 它下了山坡,钻进深箐,跑到山谷,再拐个弯就越出梭达哨所的地界了。突然黑狗停止追击,站在一棵被越军炮弹削成光头的的大树前,胜利地吠了两声。黑狗也是条军犬,没有主人的命令是不会远离军营的。 这儿虽然离哨所很远了,但山上山下,是条直线,站在哨所阵地上,用个望远镜便可看清峡谷里的一切。必须拐过峡谷。黄狐瞪着双眼,寻思可以激怒对方的高招。 黑狗也怒视着它。两条军犬面对面僵持着。 突然,它把视线从黑狗身上移开,冲者黑狗右后侧草丛惊叫了一声,仿佛草丛里蓦地窜出一个怪物。黑狗果然上当了,转过脑袋去瞧。就在对方走神的一瞬间,它敏捷地一跃,在黑狗身上咬了一口,叼起一撮黑毛,转身逃出峡谷。 黑狗被激怒了,不顾一切地追出峡谷。 哦,这儿是厮咬搏杀的好地方,平坦开阔的草地便于回旋,更重要的是,山峰是道结实的屏障,挡住了梭达哨所。它可以放心大胆地收拾这条黑狗了。 黑狗急于求胜,根本没把这条残废的老狗放在眼里,一开始便频频进攻,两只黑前爪想鱼钩似的弯曲着,拼命想勾住黄狐的脖子。黄狐躲闪着,周旋着,避开对方的锋芒。 这黑家伙果然年轻,强壮,进攻了很久,仍然气不喘力不衰。要是一般的草狗,扑腾这么一阵子,早瘫成一团泥了。要是换了黄狐,恐怕也会精疲力竭了。黑狗却仍然跳得那么轻巧,扑得那么准确,要不是黄狐积了十年的实战经验,它绝不是黑狗的对手。 它以极大的耐心,等待对方耗尽体力,然后伺机反扑。 炽白的阳光变成橘黄,观战的小鸟都不耐烦地飞跑了。渐渐地,黑狗显得气力不支,嘴角泛着白沫,四爪变得松软,脚步也有点不稳了。是时候了,它在黑狗又一次腾跃而起时,不再扭身躲闪,而是微微后退了一步,把身体尽量往后缩紧,让黑狗正好落在离它前爪一寸远的地方;还没等对方落稳,它把七天来所受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积蓄着的愤怒,都凝聚到这一扑上;它把黑狗扑得横倒在地,它结结实实地踩在黑狗的胸脯上,牙齿已触到黑狗柔软的肚皮。只要使劲一咬,对方的肚皮就会被捅出一个窟窿,狗血就会染红绿草,狗肚肠就会流一地。它心里涌起一阵复仇的快感。它倔着脖子,狠命咬下去...... “停!”背后突然传来人的声音,那么耳熟,它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贾排长发出的命令。它条件反射似的缩回牙齿,从黑狗身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地蹲坐在一旁。 贾排长满头大汗,扳起黑狗的前爪,仔细检查了一遍。黑狗的肚皮被咬破一点皮,流了几滴血。 “畜生,你干的好事!”贾排长掂起那条牵狗用的皮带,恶狠狠地指着黄狐的鼻梁骂道:“叫你在营部待着,你敢跑来捣乱!”他越骂越气,抡起手中的皮带,朝它抽来。 皮带像条咝咝叫的蛇,噬咬着它的头,它的耳朵和脊背。它身上的黄毛被皮带一簇簇咬下来,在空中飞旋。它不躲不闪,纹丝不动地蹲着,任凭雨点似的皮带落在身上,它是一条军犬,主人无论怎么惩罚它,它都必须毫无怨言地接受。 “滚!”贾排长一脚踹在它身上。它倒在地上,赶紧又站起来在原来的位置上蹲好。 “滚,滚回营部去,不准你再回来惹事!” 这一次它听明白了主人的命令,夹紧尾巴,耷拉着脑袋,沿着山间小路想营部跑去。 它只能遵照主人的命令,在那间木板钉成的窝棚里生活。 窝棚里铺着厚厚一层稻草,弥漫着一股秋天的醉香。它却厌恶地把稻草全扒出窝去。军犬习惯于卧躺在坚硬的土地或冰冷的岩石上。松软的稻草会把骨头睡酥软的,它情愿睡在有股霉味的水门汀上。 如果用草狗的标准来衡量,它的生活是优越的,幸福的。 它是条立过战功的军犬,人们对它很尊重,很客气,从来不叫它干守更,看门,逮鸡,撵猪这样的杂事。它整天逍遥自在,如果愿意,一觉可以谁到太阳当顶,也不会有人来骂它一声懒狗。当初它在梭达哨所时,夜夜巡逻,天天训练,还经常长途奔袭,行军打仗,有时实在累极了,它就幻想有那么一天,它能蜷在草丛里美美地睡两天两夜,该有多好。这清闲的日子真的来临了,它发觉一点没趣。它无事可干,吃饱了就闲逛,看公鸡打架,看耗子搬家,看鱼儿争食......无聊透了。 它的新主人----那位和蔼可亲的胖厨师,待它尤其好,每餐都给它端一大盆饭,还有好几根骨头,瞧着它吃,还会念叨:“唔,你是功臣,多吃点,饱饱地吃,不够我再给你添。唔,怪可怜的,腿都打瘸了。你有权多吃的。”它撑饱肚皮后,胖厨师就会来亲昵地拍拍它的脑袋:“玩儿去吧,溜达去吧。唔,好好养老。”每当有陌生人光临营部,胖厨师就会跷起大拇指把它夸奖一番。“唔,你们别瞧它瘸了一条腿,模样怪可怜的。唔,它曾经是条真正的好狗,活捉过两个越南兵。有一次越南特工来袭击梭达哨所,幸亏它发现得及时,才没吃亏。唔,这是一条真正的好狗。” 它知道胖厨师对它的友好是发自内心的,但并不喜欢他。它不喜欢他油腻腻的手和甜蜜蜜的声调;它喜欢贾排长斩钉截铁的命令和粗暴的呵斥。 营部是机关和家属所在地,那几个淘气的小男孩和毗邻的苗寨小朋友玩“打仗”。苗寨小朋友有四条草狗,声威很壮。营部的小男孩就请它去帮他们“打仗”,它拒绝了。小朋友之间的“打仗”,再热闹也是游戏。它渴望真正的战斗。 营部和梭达哨所隔着一座大山,闻不到火药味,只是在夜阑人静时依稀听得见炮声。它就改变生活习惯,白天睡觉,夜晚耳朵贴着大地,专心谛听那惊心动魄的炮声。 它思念哨所,思念那火热的战斗生活。安逸的日子不但没有使它发福,反而使它消瘦,肩胛骨耸露出来,金黄色的毛失去了光泽,衰老得像片枯黄的落叶。它患了相思病。 黄狐又潜回梭达哨所。 这一次,它不是去找黑狗报复的,一顿皮带给它的教训够它记一辈子了。它只是想闻闻熟悉的硝烟味,听听激烈的枪炮声,看看梭达哨所的人,哪怕看看他们的影子也好。它躲在阵地后面那片芭蕉林里,从这儿可以看清梭达哨所的一切,又不易被人发现。 贾排长刚好在训练黑狗。 怪不得主人要用黑狗来代替自己,这黑家伙的体质确实棒,跑起来像闪电,扑起来像飓风。这黑家伙还很机灵,匍匐前进通过低矮的铁丝网时,姿势那么标准,动作那么轻捷,简直像条鳄鱼在贴地爬行。瞧这黑家伙的牙多么尖利,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只一口就把帆布假人咬开一个大洞。几年前它黄狐也有这么一口好牙,可惜,岁月不饶人,也不饶狗,现在它的牙齿泛黄了,没过去那么结实了,有两颗大牙已经松动,要是换它来咬那个假人,恐怕得折腾半天才咬得穿这厚厚的帆布。这黑家伙在训练场上一个劲地腾越扑跳,那精力体力实在叫黄狐嫉妒,要是换饿它,扑几下就该蹲着喘口气了。 黑狗开始做最高难度的训练科目了,就是要迅速登上一丈多高的坎壕,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只见黑狗轻捷地一跃,像条蚂蝗一样紧紧贴在土壁的半腰,随后又一个上蹿,利索地翻上壕沟。“漂亮!”黄狐忍不住在心里赞叹道。它晓得要完成这套动作,功夫在于四只利爪,要像铁钩般深深嵌进土层;它年轻时也可以不费力地做到这一点的,现在不行了,残废的右前爪无法抓牢土壁,身体无法保持平衡,一跃上去便会摔下来的。 现在它才明白,对梭达哨所来说,黑狗的价值远远高过它。要是坎壕里真的是个越军机枪掩体,它就无法跃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士们流血;而黑狗就完全有可能建立奇功。它理解贾排长为什么用皮带狠狠揍它。它服气了。 黑狗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了。不好!黄狐差一点汪汪的叫出声来;它把嘴拱进芭蕉树下潮湿的泥里,才克制住自己焦急的叫唤。黑狗扑击呈梯形,从斜刺里往上扑,帆布做的假敌被它扑得仰面朝天,摔出很远,黑狗又一跳,咬住假敌的喉管。这是教科书中的标准动作,黑狗做得分毫不差。但是,这不行,这样做在实战中是要吃亏的! 贾排长满意地抚摸着黑狗的脊背,把一块什么东西塞进黑狗的嘴里。它知道,那准是甜甜的糖果。主人,你也错了,你也没看出黑狗扑击的破绽来。这奥秘只有黄狐知道。它是用血的代价才换来这一实战经验的。 那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刚打响时,它也像黑狗那样,跃上敌坎壕。它也按照军犬学校传授的规范动作,扑成个斜梯形。越南兵猝不及防,连人带枪摔倒在地。它立即做第二个起跳动作,就在这时,越南兵躺在地上扣动了扳机,那曳着白光的子弹,比狗的动作快得多,它在半空中,就感到肩胛一阵麻木。幸亏它没有跳到越南兵上空,子弹没有打在要害处,使它还能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咬断对方的喉管。不,应当公正地说,幸亏越南兵是个惊慌失措的新兵,幸亏那冲锋枪弹匣里只剩最后一颗子弹。如果对方换成个胡子拉碴的越南老兵,如果那冲锋枪弹匣里压满了子弹,不但它会变成一条死狗,它身后十几个战士,包括贾排长在内,都将付出血的代价。 它从这血的教训中得出一条经验:不能再进行斜梯形的扑击了;尽管把对方扑的仰面朝天后,随即跳到对方身上,这两个动作之间只间歇短暂的一秒钟,至多不会超过两秒钟;但战场上的时间是多么重要啊。完全有可能就因为这短暂的一两秒钟使我们转胜为败;因为敌人的子弹会在更短的时间内从枪管里面喷射出来。 你必须学会弧形攻击。 对,是弧形攻击。这是它黄狐苦练出来的绝招,把斜梯形扑击的两个动作合并成一个,即猛地扑跃到敌人头顶,然后微微形成个漂亮的弧形,像座山一样朝敌人压下去,和敌人一起倒地,倒在敌人身上,在倒地的一瞬间咬住敌人的喉管。这样,即使对方是个胡子拉碴的越南老兵,也毫无还手之力。在以后的战斗中,黄狐就用弧形攻击,消灭和捕获了好几名越南兵。 黑狗受到了主人的嘉奖,洋洋得意地摇尾巴。 不行,这个动作不纠正,在战场上会坏事的!它仿佛已看到黑狗倒在血泊中,贾排长也中弹倒地......太可怕了,它急得在芭蕉林里又蹿又跳,把好几片芭蕉叶撕成碎片,还发疯似的咬断两棵芭蕉。它必须帮助黑狗纠正这个动作。它想立刻跑到阵地上去,但害怕贾排长会误解。它无法用狗的语言向人解释清楚内心的意愿。它悲哀地摇着头。 它在芭蕉林里等了两天两夜,总算把黑狗等来了。 这家伙年轻贪玩,黄昏时竟然违反纪律,悄悄溜到山上来逮野兔子。 它从一棵野芭蕉背后闪出身来,拦住黑狗。它友好地摆着尾巴,黑狗却充满敌意地瞪着它,龇牙咧嘴,准备与它厮咬。 它使劲把尾巴摇得像朵黄菊花,躲到一边。 黑狗把它看成敌人了,看成冤家了。“汪!呜----”黑狗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朝它逼来。 它急中生智,朝一棵芭蕉扑去,扑出个漂亮的弧形,茁壮的芭蕉树哗啦一声被扑倒了。在芭蕉树砰然倒地的一瞬间,它一口咬下吊在芭蕉叶间那朵紫红色的硕大的花蕾,衔在嘴里,朝黑狗摆晃 它做了个示范动作,想让黑狗跟着学。 可惜,黑狗并不理解,非但没跟着学,反而朝它扑来。 它脑子豁然一亮,既然黑狗把它视作敌人,那就让黑狗把它当作实验品,在它身上学会弧形扑咬吧。它不再躲避,而是直立起来迎击黑狗的扑击。梯形扑击冲力很大,把它撞出一丈多远,但就在黑狗做第二个跳的动作的一秒钟间歇里,它就地一滚,轻易地避开了。 如此反复十几次,黑狗渐渐领悟到自己的扑击技巧有毛病,显得异常急躁,乱跳乱咬,哦,是时候了。它觑了个空隙,扑出个漂亮的弧形,把黑狗仰面朝天压在地上,在倒地的一瞬间,他轻轻地在黑狗喉咙处咬了一下。 如此又反复了十几次。黑狗终于看出它弧形扑击的优点了,也依样画葫芦学起来,扑出一个个弧形,向它攻击。开始时,黑狗动作很别扭,不是扑得太高,弧形划得太大,松弛了扑击的力量,就是扑得太低,行不成泰山压顶的气势。但着黑家伙很聪明,扑了几次后,就熟练起来,弧形越来越漂亮,落点越来越准确,好几次,把它四足朝天压在地上,若不是它早有防备,肯定被咬穿肚皮了。 黑狗越扑越来劲,越扑越凶猛,它黄狐则渐渐精疲力乏,头昏眼花。 黑狗又一次把它扑倒在地,它扭腰翻滚的动作慢了一点,胸部被黑狗叼走了一块肉,鲜血淋漓。 好样的,扑的真狠,它忍住痛,继续迎战。 黑狗尝到了血腥味,变得野性十足,倏地跃起,它它结结实实压在身下,使它动弹不得,喀嚓一声,它的左腿骨被咬断了。 “汪汪!”黑狗欢呼着。 它拖着受伤的左腿,低声哀嚎着,一瘸一拐逃出芭蕉林,钻进灌木丛。 黑狗犹豫了一下,没有撵上来。 它已经逃不快了,也失去了反抗能力,要是此刻黑狗撵上来,只消再来个弧形扑击,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它置于死地。 它感激黑狗的宽仁。可是,它又痛恨黑狗的宽仁。它逃进灌木林,舔着左腿上的伤口,回想起在战场上亲眼看见的一桩惨事:一条名叫柯柯的军犬,在咬断一个越南特工队员右手腕后,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没立即把对方的作手腕也咬断,于是,那个越南特工队员用左手从腰际拔出匕首,捅进柯柯的腹部......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任何宽仁都是愚蠢的,都会造成流血牺牲。 黑狗,你既然把我视作仇敌,你就应该往死里咬的。 绝对不能让黑狗把这宽仁的习惯带到战场上去。它艰难地站起来,咬着牙朝芭蕉林走去。它是条残废的退役的狗,它何必再怜惜自己的生命呢。再去挑衅,再去逗引,激怒黑狗,让对方把自己的喉管咬断,让对方在血腥的拼杀中养成坚决果断的战斗作风。毫无疑问,它的生命在黑狗尖利的犬牙上熄灭,它觉得这样的死法,总比吃了睡,睡了吃,最后老死在木板棚里强。它是条军犬,它还在军犬学校受训时就养成这么一种信念:倒在血泊中,是一条军犬最好的归宿。 芭蕉林里静悄悄的,黑狗早已回哨所去了。 暮霭沉沉,已瞧得见半空中流萤的光彩了。它蜷伏在芭蕉树下,决心等黑狗再次出现,哪怕等上十天半月。那时,它不会在退缩。 隆隆炮声,把蜷缩在芭蕉林里的黄狐从昏睡中惊醒,它睁眼一看,谷地上空划亮了一道道炽白的弹道,夜变得五光十色。山谷对面者阴山上,火光闪烁,一片通红,越南地堡,鹿岩和铁蒺藜飞上了天。紧接着,爆豆似的枪声和粗犷的呐喊声也响起来了。 我军收复神圣领土者阴山的战斗打响了。 它本能地挺立起来。枪炮声就是命令,它毫不由犹豫地要冲上去,一迈步,左腿疼的钻心。它用三条腿一颠一颠小跑着。 梭达哨所已不见人影,它东闻闻,西嗅嗅,哦,那熟悉的气味已经下山谷了。它拼命追上去,越过泉流,穿过山谷,它终于在通向者阴山越军阵地的半山坡上追上了梭达哨所的战士。借着燃烧的火光,它看见他们都聚在一块巨大的磐石后面,前面是一片开阔地,长着齐腰深的山茅草。贾排长牵着黑狗,蹲在宋副连长身边。 “上!”宋副连长挥挥手。大个子杨班长率先跃出磐石,他身后跟着五,六个战士。他们刚冲出去几步,突然轰轰两声,他们脚底下闪起两团红光,四个战士倒了下去。 “妈的,又是雷区!”宋副连长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扭脸问道:“还有别的路吗?” “没有。”贾排长回答,“两边都是峭壁,只有这条路。” “嘿!”宋副连长一拳击在磐石上。 “我去试试。”贾排长把牵着黑狗的皮带塞给宋副连长,刚要迈步,黑狗突然一口叼住他的裤腿,死也不松口。 “怎么啦?”贾排长回身拍拍黑狗的脑袋。 黑狗狂吠两声,朝开阔地跳跃着蹦哒着,竭力想挣脱皮带。 黄狐明白黑狗的意思,黑狗想替主人去趟雷,黑狗不愧是条军犬,军犬就应该在危急的关头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主人的生命。 “我舍不得它去。”贾排长说。 宋副连长沉默了一阵,用嘶哑的嗓门说:“为了胜利。” 贾排长解开了黑狗头颈上的皮带圈,恋恋不舍地搂着黑狗的脑袋,用宽大的手掌捋顺黑狗脊背上的毛,黑狗后腿微曲,前腿后蹲,做好快速冲击的准备。 黄狐看见黑狗眉心那块白斑,那么白,那么亮,像天上那轮满月。说时迟,那时快,黄狐突然从磐石后面窜出来,长嚎一声,越过黑狗,越过贾排长,冲向雷区。它拖着那条受伤的左腿,瘸瘸拐拐,在山茅草里踏行。它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它不能失去最后一个报效主人的机会。 “黄狐!”贾排长惊叫起来。 “汪!”黑狗动情地叫了一声。 它没有回头,拼命朝前冲去。它晓得地雷是怎么回事,那些个绊雷,踏雷,子母雷都是躲在地下的小妖怪,能把一切路过的生命吃掉。它也晓得,不管它冲击的速度有多快,总比不上那些活蹦乱跳的弹片。它死了并没有什么可惜的,它老了,残废了。让黑狗活下去,黑狗比它强,比它有用。 它感觉到身体绊着了一根根细铁丝;它感觉到爪子不时踏进凹陷的土坑;它感觉到爆炸声震破了耳膜;它感觉到身体周围闪耀起一团团火光;它感觉到大地掀起猛烈的气浪;它感觉到浓烈的硝烟堵塞了鼻孔;感觉到肌肉被弹片撕裂,骨头被弹片切碎;它感觉到浑身被肢解开了,血已快流干。但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快感,作为军犬,它为自己能死在战场上感到骄傲。 它拼命往前冲啊冲,它想在死以前,能多踏响几颗雷,能开辟出一条战士冲锋陷阵的安全通道。 它倒在开阔地的尽头。 一只宽大的手掌,在捋顺它脊背上的毛。它想伸出舌头舔舔那只熟悉的手掌,可惜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有黑狗,它还没有来得及教会它在战场上千万不能宽仁,它无法去教了。但愿黑狗自己在实战中学会。黑狗是条聪明的军犬,能学会的,它相信。 它舒畅地吐出最后一口血沫。 嘹亮的冲锋号响了。 瞎眼狐清窝全文 红狐有清窝的习惯,所谓清窝,就是成年狐将满一岁的小狐用暴力从窝巢驱赶出去,强迫它们离开家。这是为了减轻同一块领地的食物压力,腾出生存空间,好繁殖下一茬幼狐。一岁时的小狐独立生活的能力还不高,一夜之间由父母疼爱的宠儿变成无依无靠漂泊天涯的流浪儿,有的没本事猎到足够维持生计的食物,饥寒交迫,很快就夭折了。据动物学家的统计,小狐死亡率最高的就是被清出窝后的这十天内,大约有百分之三十的小狐在这段时间里死于非命。在我的印象里,红狐清窝,又自私又残忍,是一种很不人道的陋习。 时令已近仲春,又到了红狐清窝的时间,老林子里不时传来成年狐的低嚎和小狐的惨叫。但我想,住在寨后水磨房下的母狐蝴蝶斑是不会清窝的。 蝴蝶斑年轻貌美,额头上有一块十分醒目的蝶状黑斑,前年春天和雄狐灰背结成伉俪后,产下小雌狐黄胸毛和小公狐黑鼻头。蝴蝶斑本来算得上世界上最幸福的雌狐了,夫君身强体壮,儿女活泼可爱,水磨房下的窝巢安全可靠,夫妻和睦,食物丰盛,无忧无虑。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狐也有旦夕祸福。两个月前的一天黄昏,我挑着一担麦子到水磨房去磨面,远远看见红狐一家子排成一路纵队从水磨房下那只喇叭形的石槽钻出来,朝流沙河边的香蕉林走去;狐是昼伏夜行的动物,这一家子是要外出觅食了;它们刚走到河滩的沼泽地,突然,芦苇丛里倏地蹿出一条巨蜥来,巨蜥是蜥蜴王国的“巨人”,足有三米多长,一口就咬住了走在最前面的雄狐灰背,那条和鳄鱼尾巴可以相媲美的大尾巴一个横扫,将走在雄狐灰背后面的小雌狐黄胸毛扫出一丈多远,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会动弹了;走在最后面的母狐蝴蝶斑啸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朝巨蜥那张丑陋的脸扑去,想救出已落入巨蜥嘴里的雄狐灰背,巨蜥举起利爪,迎面在蝴蝶斑的脸上狠狠抓了一把,蝴蝶斑惨啸一声,跌倒在地,双爪护住脸,在地上打滚…… 巨蜥衔着雄狐灰背,趾高气扬地爬进芦苇丛去了。 顶多一分钟的时间,一个美满的红狐家庭,便两死一伤。更不幸的是,蝴蝶斑两只眼窝血汪汪的,眼睛被抓瞎了。 打这以后,我好几次看见蝴蝶斑衔住小公狐黑鼻头的尾巴,就像盲人牵着竹竿一样,跟随着黑鼻头外出觅食。一只才一岁零两个月的小公狐,带着一只双目失明的瞎眼狐,是极难寻找到充足的食物的,它们有时候守在老鼠洞前用伏击的手段捉老鼠充饥,更多的时候是跑到我们曼广弄寨子后那片臭气熏天的垃圾场里,捡食人类抛弃的残渣剩饭,饥一顿饱一顿,落魄潦倒,艰难度日,母子俩很快就瘦得皮包骨头了。 一只完全要依赖儿子生活的母狐,怎么可能清窝呢? 那天,我到水磨房去舂糯米粑粑,天快擦黑了,突然,听见水磨房下传来狐凶猛的嚎叫声,我朝喇叭形的石槽望去,看见母狐蝴蝶斑用脑门顶着小公狐黑鼻头的胸脯,冲到石槽口,猛烈一推,将黑鼻头从石槽里推了出来。黑鼻头尖叫一声,抗议母亲的粗暴,爬起来抖抖身上的泥屑和树叶,拼命朝石槽里挤,想回温馨的窝。蝴蝶斑用身体堵住小小的石槽口,用牙和爪阻挡着不让黑鼻头回家。一个非要进,一个非不让进,这是颇为典型的红狐清窝的情景,我大感困惑,母狐蝴蝶斑把黑鼻头驱赶出家,等于在自杀;一只双目失明的瞎眼狐,别说抓野兔了,连腐尸也找不到的啊! 折腾到夜色深沉,双方都已筋疲力尽,黑鼻头觉得回洞无望,伤心而又愤怒地啸叫一通,含恨离去了。 回家后,我一夜没能合眼,心里老在想母狐蝴蝶斑干吗眼睛瞎了还要清窝,难道它愚蠢地以为,像它这样被巨蜥抓瞎了眼并破了相的母狐,腾空了窝巢后,还会吸引其他大公狐来与它同住,生儿育女,开创新的生活?第三天清晨,我出于好奇,又前往水磨房,想看看蝴蝶斑单独留在石槽里,是怎么生活的。 它卧在石槽口,两天没进食,蓬头垢脸,愈发憔悴了。 就在这时,石槽外的小路上,晃出一只大公狐的身影,油亮的皮毛,健美的四肢,悠然自在地走着,一面走还一面呦呦轻声啸叫着。春天既是狐的清窝时节,也是狐的发情季节,显然,白脚爪公狐正在寻觅伴侣。当走到离石槽还有二十多米远时,它突然停下来,翕动鼻翼使劲嗅闻了几下,两眼刹那间流光溢彩,艳红的狐毛陡地张开,像团灼灼燃烧的火焰,它激动地长啸一声,朝石槽跑来。显然,它灵敏的嗅觉闻到了异性的气味,急不可耐地想喜结良缘了。 让我不可思议的是,母狐蝴蝶斑并未表现出相应的兴奋,相反,它的神色更加沮丧,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 白脚爪公狐走到蝴蝶斑跟前,呦欧呦欧热情洋溢地啸叫着,蝴蝶斑却像块毫无知觉的石头,一动不动。白脚爪公狐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去舔吻蝴蝶斑的额头。蝴蝶斑大概被弄得有点不耐烦了,倏地抬起头来。一抹春光照在它的脸上,眼窝像小小的石灰窑,泛着死沉沉的白光,狐脸上刻着好几道伤疤,丑陋得不忍卒看。白脚爪公狐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张开的绒毛闭谢下来,怪声怪气地啸叫一声,逃也似的离去了。 唉,雄性动物择偶也像人一样,讲究个青春美貌,蝴蝶斑这副尊容,怕是白送给大公狐也没哪个敢要的。让我震惊的是,它好像也明白这一点,表情漠然,对白脚爪公狐的离去无动于衷。 唉,何苦要清窝呢?你留下小公狐黑鼻头,好歹还能衔住儿子的尾巴到森林里捉捉老鼠或捡食垃圾场里的残渣剩饭,母子相依为命;现在你寸步难行,只好在空荡荡的窝里静静地等死了。 我相信,母狐蝴蝶斑现在一定后悔得要命。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我刚想离开水磨房到田坝去插秧,突然,被朝霞照得亮晶晶的草丛里又钻出一只红狐来,尖耳廓,红皮毛,瘦削的脸上长着一只漆黑的鼻头,嘿,不就是小公狐黑鼻头吗? 其他的狐家庭里,也偶然会发生小狐被清窝后没几天又重返旧家的事。小狐无法适应流浪儿的生活,希望重新回到父母亲的身边。但事与愿违,成年母狐或者成年公狐绝不会允许已被清窝的子女再回来的。一经清窝,即成了毫不相干的陌生狐,哪怕小狐已饿得奄奄一息,它们也绝不会生出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同情。 但母狐蝴蝶斑大概不会再次把小公狐黑鼻头驱赶出家了。对一个生命来说,活下去,应该是最最重要的。 小公狐黑鼻头的身体蹭动着石槽前的蒿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母狐蝴蝶斑听到动静后,翕动鼻翼嗅闻了几下,那张死气沉沉的狐脸刹那间变得鲜活。它双耳坚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冲动地从石槽口跨出半步,摆出一副迎接的姿势。显然,它是在盼望黑鼻头回家。 黑鼻头快走到石槽口时,我才看清,它嘴里叼着一只小仓鼠。黑鼻头算得上是个孝顺狐儿,知道双目失明的母亲没法觅食,回家给母亲送食来了。黑鼻头把小仓鼠叼到蝴蝶斑的唇吻下,甩动脑袋,用小仓鼠轻轻拍了拍蝴蝶斑的脸颊。蝴蝶斑已饿了两天了,早就饥肠辘辘,本能地、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住小仓鼠,吞进嘴里,只留一条鼠尾巴还挂在嘴角外,突然,它若有所悟地停止了嚼咬,“噗”一下把小仓鼠给吐了出来。黑鼻头献食心切,从地上捡起小仓鼠,再次送到蝴蝶斑的唇吻下。蝴蝶斑如临大敌般地尾巴平举,尖嚎一声,朝前一蹿,张嘴就朝黑鼻头咬去,来势凶猛,出其不意,黑鼻头没有防备,左耳朵被蝴蝶斑咬住了,疼得它呦呦惨啸,拼命挣扎。可蝴蝶斑像对付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死死咬住黑鼻头的耳朵不放。嘶———黑鼻头的耳朵被撕开了一个豁口,变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v形耳朵。它这才算从蝴蝶斑的嘴里挣脱出来,哀哀啸叫着,逃离了水磨房。 蝴蝶斑布满白翳的眼窝对着黑鼻头逃跑的方向,呦呦呦瞎啸一气,连我都听得出来,那是在向黑鼻头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你倘若再回来的话,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那么凶恶,那么残忍,那么不近情理? 奇怪的是,当黑鼻头逃得无影无踪后,蝴蝶斑像踩瘪的猪尿泡,瘫倒在地,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发出一声声凄凉的啸叫。 …… 白象家族全文(1) 一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儿砸在屋顶的茅草上,哗哗直响山那边隐隐传来隆隆雷声,我写了封家信,看看小闹钟,已是半夜12点了,我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睡。就在这时嘭嘭嘭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独自住在名叫橡胶坪的箐沟里,替曼广弄寨子看守100多亩橡胶园,四周都是原始森林,寨子在山外,离这儿有10里远深更半夜,又下着这么大的雨,谁会到我这儿来呢谁呀我大声问,没人回答嘭嘭嘭,的敲门声还在响,我耳朵贴在门缝谛听,透过雨声,听到了沉重的喘息声我想,也许是过路的地质队员或淘金的山民,雨夜行走时摔伤了,看见灯光,摸到我这儿来求救的我提着马灯,拉开门闩夹着雨雾的风迎面扑来,湿漉漉,凉冰冰的,冻得我鼻子发痒张嘴就想打喷嚏阿我刚张大嘴,还没来得及把喷嚏打出来,便吓得魂飞魄散,已窜到鼻孔的喷嚏被吓得缩了回去在马灯的照耀下,我看见门口站着一头象. 准确地说,是站着一头和我差不多高的约两岁龄的小象.我是个知青,从小生活在上海,两年前下放到西双版纳来插队落户,小时候曾随父母到上海动物园看过大象,觉得长鼻子大耳朵挺好玩儿挺可爱的,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野生象,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冒上来,顺着脊梁往上蹿脑子像被冰冻了一样,思维停滞,全身发麻,两腿抖得像在弹琵琶,着粗气完了,我想,小象后面必定跟着母象,我早听说过野生大象的厉害,长鼻子一卷,就可以把人拦腰提起,狠狠一蹄子就可把人踩扁,我算是活到头儿了. 等了好几分钟,也不见母象跟进来,木门被风刮得乒乓响雨丝飘进来,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门边,身上被淋得透湿,冷得直打哆嗦,等脑子清醒了些,便大起胆子从门洞探出头去看,闪电把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院子里只有几株芭蕉两棵樱桃一副石碓,不见有什么母象,我的脑子这才转了个弯儿,心想,或许是一头与象群走散的小象,在雨夜迷了路,稀里糊涂跑到我这里来了,饥寒交迫的动物找地方躲雨,这是很平常的事. 就在半个月前,老天下了一夜暴雨,早晨我开门一看,一对马鹿挤在我的小厨房里,正津津有味地舔食我堆在灶台上的锅盐,铁锅被掀翻脸盆被踩扁,把我的厨房弄得一塌糊涂,看见我,它们飞也似的逃走了我关上门。 举起马灯,仔细打量这个不速之客,哦,它是一头罕见的小白象,除半截鼻子银灰色外,身体的其余部分均为白色,它全身被雨水打得精湿,四只象蹄沾满泥巴,右耳朵撕裂了一条两寸长的口子,正滴着血,看见我走近,它眼睛里闪出一种惊慌,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它已精疲力竭了,还没站直,四膝一软咕咚,又倒卧在地,它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我摸摸它的额头,有点儿烫手看来,这是一头在风雨中误入迷途失散离群的小象,孤独无援,雷霆,暴雨和漆黑的夜把它吓坏了,挨饿受冻,感冒发烧万般无奈才跑到亮灯的草房来寻求帮助的。 我烧起一炉炭火,屋里暖和了许多,又熬了一锅糖粥,连同几片退烧药,喂进它嘴里,还用半瓶红汞将它受伤的耳朵止住血。它的鼻子是银灰色的,我就叫它,银灰鼻。下半夜,银灰鼻身上烤干了,烧也退了,卧在我的身边沉沉睡去,我守着炭炉,担心还有别的大象会闯进来,一夜没敢合眼黎明时分,雨停了,山上传来茶花鸡的报晓声,一抹曙光映红了窗户,小白象银灰鼻还没醒,我暗暗寻思,要不要趁它在睡梦中,用一根铁链子将它的腿给绑住,一头活的小象,卖给动物园,能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我蹑手蹑脚取下挂在泥墙上的铁链子,刚要去绑它的腿,突然山箐里传来大象高亢嘹亮的吼叫声,银灰鼻耳朵挺灵,立刻就醒了噌,地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蹿到门口,举起鼻子就,嘭嘭嘭,地敲门还兴奋地,呦呜呦呜的叫。 山箐里那可怕的象吼声迅速往草房移近。大象是一种报复心很强的动物,假如我强行将银灰鼻羁押在我的草房子里,它们一定会破门而入,荡平我的家,我不仅得不到银灰鼻,连自己的小命也难保,我无可奈何地扔掉铁链子,拔开门闩银灰鼻跨出门去,撒开腿急急忙忙向山箐奔跑不一会儿,绿树掩映的山箐里,传来母象和小象欢天喜地的吼叫声,虽然有树叶遮挡,我什么也看不见,但不难猜测,忧心如焚的母象见到失散的银灰鼻,一定激动得喜泪直流,用长鼻子紧紧将银灰鼻搂进怀里,亲吻抚爱,用象的语言诉说着思念之情银灰鼻则依偎在母象温暖的怀抱里,叙述离群后的惊险遭遇。 2《白象家族》——沈石溪 母子团聚的情景当然很感人,然而,我被折腾得一夜未睡还白白赔了一大锅糖粥和几粒退烧药 三天后的黄昏,我在山上挖了一担野木薯,沿着一条野兽踏出来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挑回家绕过一棵榕树,突然,我觉得身后的扁担好像被什么东西挂住了,重量骤增,怎么也走不动,我以为是树枝或藤蔓钩住了我的扁担,左右晃荡了几下,却仍无法解脱,我扭头望去,妈呀一头小山似的大白象,用长鼻子紧紧拽住我的挑绳,我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扁担和箩筐掉进草丛,木薯撒了一地大象干吗缠着我呀这时,榕树后面又闪出一头象来,这不是三天前跑到我的草房子来避雨的小白象银灰鼻吗银灰鼻走到我身边,鼻子搭在我的肩上,鼻尖绕过我的脖颈呼呼往我耳根吹气,眨巴着晶亮的眼睛,表情很天真,好像在说别害怕,没有谁会来伤害你的,然后,它又蹿到那头大白象跟前用脑袋撞大白象的身体呜噜呜噜,吼叫,似乎在埋怨,你干吗那么粗鲁呀,瞧,把帮助过我的这个人快吓出心脏病来了。 那头大白象鼻子弯成钩状,硕大的脑袋一上一下运动着,像是在朝我点头,又像是在朝我鞠躬,用象特殊的身体语言,表达着歉意我早就听说过,象是一种很讲感情的动物,爱憎分明,看来银灰鼻是专程前来向我道谢的。我抹去脸上的冷汗,站了起来,银灰鼻不断用鼻尖嗅闻我的身体,摩挲我的脸和脖子,十分亲热,把内心的感激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大白象则用鼻子将掀翻的箩筐扶正,并将散落在草丛里的木薯捡回来装进箩筐。我镇定下来,仔细端详着大白象,它的身体白得像汉白玉长着稀稀疏疏的浅蓝色的毛,蒲扇似的耳朵,布满褶皱的鼻子背脊隆起,脸颊的皮肤有些松弛,目光文静,透出温柔和慈祥。 世界上现存两种大象,非洲象和亚洲象,非洲象体型大,成年雄象体高可达3,5米,重7吨,耳朵很大,呈三角形,无论雌象还是雄象都有伸出口腔的发达门齿,俗称象牙。亚洲象体型小一些,成年雄象体高2,7米,重5吨左右,耳朵也较小,呈方形只有雄象才长出长牙。 正在帮我捡木薯的大白象,是一头中年母象,它处处呵护小白象,不难判断,它是银灰鼻的妈妈,根据它的身份和肤色,我给它起名叫,白玉娘。我抓起一根木薯,塞进银灰鼻的嘴里,野木薯含有丰富的淀粉,甜脆爽口,是大象最爱吃的食物之一,银灰鼻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木薯,高兴得翘起了鼻子这时,我左侧一片凤尾竹林里,传来稀里哗啦的声响,我斜眼望去,一头长着两只象牙威风凛凛的雄象,正在用鼻子卷食青翠的竹叶,我再往右看,一人多高的斑茅草丛里,还有好几头大象,我心跳又开始加速,生怕遭到不测,匆匆收拾好箩筐就想离去,银灰鼻用鼻子扯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白玉娘干脆用鼻子从我手中卷走了扁担,银灰鼻绕到我背后,用鼻子顶着我的脊梁往左侧的凤尾竹林里推搡,银灰鼻年纪虽小,力气却比我大得多我被推得身不由己地往前走很快,我就被推到正在卷食竹叶的威风凛凛的雄象面前。 这也是一头白象,身高足足有2,7米,体格魁伟,两只象牙伸出口腔的部分就有半米多,四条象腿就像四棵椰子树,额头上有一条很长的伤疤,显得异常凶猛,它踱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突然昂起脑袋,鼻尖朝天,张开粉红色的大嘴地吼了一声,就像惊雷在我头顶炸响,震得我耳膜发胀,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腥臭难闻,两只象牙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牙尖正对着我的眼窝,相距仅数寸,那条长鼻子在我头顶左右挥舞,呼呼作响,事后我想,这大概是一种认同仪式,表示对我的情感接纳可当时,我恐惧得差点儿尿裤子,要不是小白象用鼻子抵住我的背,我肯定会瘫倒在地上的。 雄象的长鼻子在我的头顶缠绕舞动了一阵,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这才转身卷食竹叶去了这家伙的吼叫声太厉害了,就像霹雳一样,我就叫它,霹雳雄,霹雳雄是这群白象的首领,估计也是银灰鼻的父亲这时,从霹雳雄身后闪出一头雌象来,看上去比白玉娘要年轻,皮肤也更有弹性,矜持地用鼻子在我额头和脸上吻了吻,我第一次被大象亲吻,感觉就像被盖了橡皮图章一样,亚洲象实行一夫多妻制,我猜想这头成年雌象大概是霹雳雄的偏房,便给它起名叫,二姨太. 3《白象家族》——沈石溪 参见了头象霹雳雄和雌象二姨太,银灰鼻又不由分说把我推搡进榕树的右侧,在一个蚂蚁包前,站着一头老公象,白色的皮肤已被岁月风尘染成土黄,肩胛上还有好几块青色的癣瘢,背脊隆得厉害,耳朵像两片枯黄的树叶,眼角布满浊黄的眵目糊,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头上了年纪快要被死神收容去的老象,只有那两只伸出口腔呈八字形的象牙,仍闪烁着金属般耀眼的光泽,证明它曾有过如火如荼的青春年华,它垂着长鼻子,闭着眼睛,就像老僧人定似的一动不动,银灰鼻用鼻子淘气地在它脸上,啪啪,拍打了数下,它这才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我一眼,微微点头算是认识了我,便又闭目养神了我觉得这头老公象已衰老得有点儿痴呆了,于是给它起名叫老阿呆。接着,银灰鼻又把我领进斑茅草丛,那儿有一头约五六岁龄的少女白象和一头约七八岁龄的少年白象正在吃草,少女象肥头大耳,相貌富态,我到它面前时,它用鼻尖钩起一捧泥土,长鼻子一扬,就像莲蓬头淋浴器一样刷,地将泥土从我头上淋下来,我被呛得不能呼吸,但我晓得,少女象这样做并没恶意,在象的社会,泥浴是一种高级享受,互相用鼻子抛撒泥沙,帮助对方泥浴,是团结友爱的象征,它把我当做同类来对待了,真是一个十足的傻丫头,好吧,我就叫它,傻丫头少年象大概正在长身架,看上去有点儿偏瘦,肋骨一根根突兀着,隆起的脊椎清晰可见,这家伙嘴很馋,也有点儿霸道我手里还捏着一根木薯,它鼻子,吧,地打在我的手腕上,我手一松,木薯掉在地上它立刻用鼻子将木薯捡起来塞进自己的嘴里,我就叫它,饿痨鬼,好了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共有七头白象,一个完整的白象家族。 白象家族全文(2) 二 亚洲象的体色通常为深灰色,白色的大象十分罕见,物以稀为贵,在西双版纳傣族村寨,白象是美好幸福的象征,寨门上刻有白象木雕,缅寺里造有白象泥塑,姑娘们爱挂白象银项链,猎手用虎牙雕一只白象挂在胸口当吉祥物,民间有这样的传说,能见到白象的人是最有福气的人,无病无灾,五谷满仓,子孙满堂。 而我,不仅见到了白象,而且与整个白象家族交了朋友,虽然在与这些庞然大物相识的过程中,我吓出了几身冷汗,但有惊无险,认同仪式结束后,我心里油然产生一种幸运者的感觉,我相信这个白象家族能给我带来好运,我是个上海知青,所有的亲人都在上海,一个人住在荒山野岭看护橡胶园,未免感到孤单有了这些白象朋友,起码生活会变得丰富多彩一些,能减轻我的孤独与寂寞我慷慨地将两箩筐木薯全送给七头白象吃,希望与这个白象家族的友谊能延续并发展下去。 研究资料上介绍说,非洲象和亚洲象相比较,非洲象性格刚烈,不易驯养,亚洲象性格温驯,较易驯养,亚洲象额部两侧有两个很明显的鼓突,俗称,智慧瘤而非洲象没有,因此亚洲象的智商普遍要比非洲象高一些。 不愧是长有智慧瘤的亚洲象,这群白象确实很聪明,我抚摸着它们的身体叫它们的名字,几遍之后,它们就记住了,我一喊,白玉娘白玉娘就会转过头来望着我,我一叫,二姨太二姨太就会跑过来,一点儿也不会弄错。 它们在橡胶坪西侧那片热带雨林里活动,每当我路过那里站在一块蟾蜍形的磐石上,大喊几声银灰鼻的名字,象群就会来到我的身边,我去见我的白象朋友时,当然忘不了带些甘蔗,芭蕉,树菠萝等水果,它们便会让我待在它们中间,同它们一起玩耍,有几次天晚了,我就同它们一起睡在树林里。 我发现,幼象在象群社会特别受宠,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无论在路上行走还是夜里宿营,银灰鼻总是被夹在中间,生怕它走失或遭到猛兽袭击,成年象找到什么好吃的东西,总忘不了要匀一些给银灰鼻尝尝鲜,我从没见霹雳雄或其他象动手揍过银灰鼻。有一次,霹雳雄正在打哈欠,不知是故意淘气还是不小心银灰鼻一扬鼻子,将一团沙土抛进霹雳雄张开的嘴巴里,霹雳雄吭哧吭哧,猛烈咳嗽,用鼻尖在口腔里拼命掏挖,难受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银灰鼻这一行为,无疑是对长辈的不恭,或者说是对头象的冒犯,我忍不住为它捏了一把汗,我想,霹雳雄肯定会挥舞长鼻抽得它满地打滚,出乎我的意料,霹雳雄吐净嘴里的沙土后,只是用鼻子在银灰鼻的屁股上拂灰尘似的轻轻拍了两下以示惩罚,对幼象如此宽容,着实令我感动。 还有一次,银灰鼻在澜沧江边沙滩上行走时,不知怎么搞的,右前蹄卡在两块卵石中间,崴了脚脖子,一瘸一拐,怎么也跟不上象群的行进速度了所有的象都停了下来,守候在银灰鼻身边,无怨无悔地整整等了一天一夜,等银灰鼻崴伤的脚恢复正常了,象群才离开澜沧江边。 七头白象对我都挺友好,我抓住老阿呆的象牙,转动它的脑袋,它也不生气,我用一串芭蕉做诱饵,饿痨鬼会一个劲儿朝我鞠躬,模样滑稽,逗得我哈哈大笑,我在小溪洗澡,傻丫头便用鼻子汲水,像高压水龙头似的喷射到我身上,替我冲洗身上的肥皂沫,我攀住白玉娘的鼻根,它会将鼻子弯成l状,让我坐在它的鼻子上荡秋千,二姨太每次见到我,都要像盖橡皮图章一样在我额头上亲吻一下,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外国礼节,霹雳雄是头象,态度自然要傲慢一些,不会为了一点儿食物来讨好我。但每次我要离开时,它都朝我的背影挥舞长鼻发出如雷的吼声为我送行当然,与我最要好的还是小白象银灰鼻,每次见到我都亲热得不得了,那条灵巧的鼻子缠住我的胳膊不放,它喜欢用额头抵住我的脑壳,和我玩儿顶牛的游戏,我当然不是它的对手,用足吃奶的力气也无法让它移动半步,而它轻松地跨前两步,我就站立不稳,节节败退,高兴得它,呜噜呜噜,直叫。 有一次,我和白象家族在密林里穿行,走到一棵香椿树前霹雳雄突然前肢腾空,身体直立,鼻子高高翘起,去撩拨树冠。开始我以为它要卷食鲜嫩的香椿叶子大象的食谱很广,各种野果,野菜,野草,嫩竹子都吃,遇到矮的树,就踮起后肢用鼻子采撷嫩树叶吃,可这次它将一片树叶扯下来后,并没塞进嘴去咀嚼,仍直立着鼻子朝天做钩拉状,其他白象也都停下来,学着霹雳雄的样子,踮起后肢竖起鼻子呼呼朝树冠吹气,我手搭凉棚抬头仔细望去,树冠的一根横杈上,挂着一只椭圆形的蜂窝,有一些蜂子在窝巢边飞翔,我认识这种蜂,当地老百姓称为岩蜂学名叫熊蜂,巢筑在大树或陡岩上,采集野花酿蜜,蜜汁金黄馨香扑鼻,味道好极了,显然,霹雳雄闻到了蜂蜜的香味,很想把蜂窝扯下来,遗憾的是,它竖直身体再加上鼻子的长度,仍够不着蜂窝,还差着一米多呢,它很不甘心,用鼻子一撩再撩,真好比水中捞月,屡屡落空,这棵香椿树并不太高,树干上有瘿瘤和横枝可供脚踩,我是能爬上去将那只蜂窝弄下来的,可我晓得熊蜂的蜜虽然好吃,熊蜂却不好惹,熊蜂个头大,身上长满黑毛尾部的蜇刺又长又尖,遇到入侵者,会群起而攻之,我犹豫着不敢贸然行事,白象们在树下乱哄哄地闹了一阵,无奈地吼了几声,准备撤离了,银灰鼻流着口水,愤愤地甩着鼻子,从我面前走过去。 突然,我脑子一热,大叫一声站住象群停了下来,惊愕地望着我,我往手掌啐了口唾沫,奋力爬树,我想,为了友谊,冒点儿风险还是值得的,我攀住树枝,很快爬到悬挂着蜂窝的那根横杈旁,折了一根枝丫,慢慢朝蜂窝伸去,七头白象都站在树下翘首望着我,白玉娘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叫声好像是在提醒我千万要小心,我用枝丫叉住蜂窝的顶端,猛力戳去啪土块崩碎,椭圆形的蜂窝在横杈上摇摇欲坠嗡无数熊蜂争先恐后地从蜂窝钻出来,发现是我在捣鬼,便铺天盖地朝我飞来,这时候,我想罢手也不行了,我咬紧牙关,横下心又用枝丫对准蜂窝戳了两下,蜂窝终于掉下树去嘣,的一声摔成八瓣,愤怒的熊蜂飞到我头顶,黑鸦鸦一片,把阳光都遮住了,我赶紧甩掉枝丫,用最快的速度往下爬,但是已经迟了,有几只熊蜂撞到我头上,蜇了我两口,疼得我心惊肉跳,手一松从树上摔了下来,完了,我想,从七八米高的树腰跌下去,不跌断脊梁算是幸运的,最轻也会摔得鼻青脸肿,我是背朝下跌下树的嗵我感觉到软绵绵的好像摔在席梦思床上,颤悠颤悠还挺有弹性的,哦,守候在树下的白玉娘和二姨太将象鼻互相搭拢,像是临时安起一张吊床,我就掉在了象鼻吊床上,但熊蜂仍盯着我不放,嗡嗡嗡嗡朝我冲飞过来。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贪嘴的山民捣毁蜂巢,熊蜂穷追不舍,山民跳进水里,熊蜂聚集在水面上,山民刚探出头来呼吸,熊蜂便群起而攻之,倒霉的山民被叮得浑身是包,中毒身亡,我抱着脑袋,不晓得往哪里躲才好这时,霹雳雄用鼻尖卷起一团泥沙,富有弹性的长鼻子弓起又绷直,就像一只大弹弓一样刷,的一声,泥沙形成一个扇面向我头顶飞射,其他几头白象也学着霹雳雄的样子,向蜂群抛撒泥沙,密集的泥沙射向密集的蜂群,熊蜂纷纷中弹坠落,却不肯退却,仍前仆后继俯冲下来,白象们更起劲儿地用鼻子弹射泥沙尘埃弥漫,遮天蔽日,不一会儿,地上就铺起一层残缺不全的熊蜂尸骸,熊蜂死伤大半,剩下的残兵败将终于连成一条黑线,盘旋而上,在香椿树冠绕了几圈后,逐渐飞远了,地上那只摔碎的蜂窝,有十几块蜡制的蜂房,里头蓄满了金黄的蜂蜜,白象们兴高采烈地用鼻子蘸着蜂蜜送进嘴里吮咂,一面吃还一面朝我点头致谢,我头上被熊蜂叮蜇了两口,又红又肿,胀疼得厉害白玉娘用潮湿的鼻尖轻轻抚摸着我头上的肿块,就像在给我按摩象的唾液有消炎止痛的功效,不一会儿,我头上的肿块就小了许多,也不怎么疼痛了。 这以后,白象家族和我的关系就更亲密了,有几次,我上山砍树修补草房,盖建猪圈,它们就替我将沉重的木料拖下山来有一次,我感冒发烧,在家躺了10天,小白象银灰鼻还领着象群到橡胶坪我住的草房看望我呢。 我虽然没有给这只老虎检查过身体,但我可以断定,这是一只年老体衰捕食过箭猪的伤病虎一般来说,年轻健康捕食能力强的老虎,是不会冒被枪弹击毙的危险去攻击人的,老虎的视觉,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灵敏,足掌下有一层厚厚的肉垫,走起路来悄然无声,隐蔽性极强,人还离得老远,躲在草丛中的老虎就主动避开了,但年纪大的老虎或受过伤的老虎就不一样了,老虎上了岁数,追不上飞奔的麂子马鹿,饥饿难忍,就去抓行动缓慢的箭猪吃,箭猪虽然肉质鲜美但浑身长满硬刺,虎吃箭猪犹如人吃河豚,人是拼死吃河豚,虎是拼死吃箭猪,虎在撕扯箭猪时稍不留心就会被刺伤爪掌和口腔,时间一长就发炎溃烂,无法再追逐和噬咬猎物,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便会铤而走险袭击人,变成凶暴的食人虎两足行走的人,因为会制造工具使用武器,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动物,包括老虎在内所有的猛兽都畏惧人,走路要穿鞋御寒要穿衣下雨要顶伞太阳下要涂防晒露的人,因为养尊处优而四肢退化,又是世界上最脆弱的动物,虎豹豺狼哪种猛兽都可轻易将单个的人置于死地。 我是在山上捡了一竹篓黑木耳背回家的途中遭遇这只老虎的,不幸中的万幸,那天刮的是东南风,我顶风行走,远远就闻到一股食肉兽的腥骚味,要是刮的西北风,我处在上风口,稀里糊涂走进那片茅草丛,饿虎会不声不响蹿出来,从背后将我扑倒并立即用娴熟的技巧咬断我的颈椎,闻到刺鼻的腥臊味后,我停了下来,朝飘来气味的方向望去,黑色的陡崖下,一大片密不透风的斑茅草幽暗阴沉,我什么也没看见,老虎躲在草窠里,斑斓的虎皮是绝佳的迷彩服,极不容易分辨出来,我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茅草丛扔去,还大声喊叫着,为自己壮胆,那块胡乱扔出去的石头,鬼使神差地正好砸在老虎的屁股上,我只看见石头砸落下去,草丛里突然跳起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近三米长的身体黑黄相间色彩浓艳的虎皮,一看就知道是孟加拉虎,被飞石击中的老虎吹胡子瞪眼地啸叫一声,我吓得屁滚尿流,差点儿瘫倒在地上。 我听有经验的猎人说过,赤手空拳与虎遭遇,不能逃,你越逃老虎追得越起劲儿,虎的奔跑速度远胜过人,惟一有效的自我解救办法就是当虎朝你奔来时,你也迎面朝虎奔去手舞足蹈,拼命喊叫,虎生性谨慎多疑,还有点儿欺软怕硬,见你不怕它,反倒产生疑虑,害怕有诈,会迅速掉头离去,我虽懂得这一点,但真见了虎,却没有胆量按老猎人教我的办法迎面朝虎奔去,人类天生畏惧虎,谈虎色变,见虎腿软,很难一下子就改变这种心理弱势,我扔掉竹篓,本能地转身拔腿就逃,我在上海读中学时练过百米赛跑,跑得还是蛮快的,但虎的跳跃如闪电般迅疾,三蹿两跳,转眼就把彼此的距离由七八十米缩短到三四十米,再继续跑下去,我只能是跑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我抬头张望,前方十几米远处有一棵麻栗树,我儿时就听说过,老虎不会爬树,我要是能爬到树上去,老虎就奈何我不得了,我还可以稳稳当当地骑在树冠上,朝树下的老虎扮扮鬼脸吐吐口水什么的,或者干脆撒泡尿淋在虎头上,就算免费请它喝可口可乐了。 我拼命往麻栗树奔,老虎穷追不舍我倒是赶在老虎前头跑到树下了,但我前脚刚到,老虎也后脚赶到,彼此仅有几步之遥,人类远古的祖先虽然是猿猴变的但到了我这一代,早已不像猿猴那般身手敏捷,说来惭愧,我爬树的技巧太一般了,尤其是爬光溜溜的树干,经常是爬上去两米又滑下来一米,要来回折腾数次才能成功,不等我爬到安全高度老虎就会咬住我的脚跟把我拽下树来的,哪有时间让我从从容容爬树,我只好绕着这棵数围粗的麻栗树转圈儿,希望能把老虎的头转晕,好趁机逃脱,才转了几圈儿,老虎的头没转晕,我自己的脑袋倒转得晕晕乎乎了,眼睛一阵阵发黑情急之中,我突然想到,这儿离橡胶坪不远,是白象家族的活动区域,我扯开喉咙大叫起来救命啊,银灰鼻救命啊,霹雳雄。 我的呼救声随风飘荡,在山谷回响我又围着麻栗树转了两圈儿,老虎已快踩到我的脚后跟了越急越见鬼,我一脚绊在隆出地面的树根上,摔了个嘴啃泥,老虎倏地竖直身体,摆出饿虎扑食的架势,乳白色的虎腹向我压了下来,血盆大口也向我张开来,我灵魂出窍,四肢僵木,呆呆地望着即将扑到我身上来的老虎,完全丧失了反抗意识,就在这时我看见张牙舞爪的老虎突然身体横了过来,虎脸皱成一团,疾吼一声,在空中挺了一下腰,然后就蹿了出去哦,原来是白象霹雳雄已来到麻栗树前,象眼怒睁,象鼻挥甩,正朝虎示威呢灌木丛里,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里面还有好几头白象的身影白象家族就在附近,听到我的叫声后,便赶来救援,就在老虎快要扑到我身上的千钧一发之际,霹雳雄用长鼻抽打虎腰,用长牙刺戳虎背,迫使老虎放弃了对我的扑咬。 老虎蹿出三米多远,旋转身朝霹雳雄咆哮,虎爪在地上抓刨着,扬起团团尘埃,虎眼瞪得比铜铃还大,龇牙咧嘴,跃跃欲扑霹雳雄平举着象牙,高擎着象鼻,做出应战姿态,但虎却引而不发,发出更猛烈的虎啸,血盆大口喷出更浓烈的腥臊气息惊心动魄的虎啸声,犹如夺命的咒语,食肉兽口腔里的血腥气流犹如摄魂的利器,霹雳雄摇动长牙甩打鼻子竭尽全力与虎周旋显然,这只饿虎不愿放过我这顿美餐,想把霹雳雄吓唬走回头再来收拾我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象是食草动物的魁首,虎是食肉动物的霸主,仅从体重和力气来衡量,一头成年象抵得上好几只成年虎,然而,虎是职业杀手,虎爪虎牙是进攻性武器,象是素食主义者,是大自然的和平主义者,象鼻象牙看起来挺厉害,却是防御性武器,因此,总的说来,虎还是象的天敌,尤其是身躯伟岸凶猛异常的孟加拉虎,经常袭击象群,扑咬幼象,据统计,亚洲象中,约有30%以上的幼象遭虎杀戮。 灌木丛里,老阿呆,白玉娘和二姨太将银灰鼻,傻丫头和饿痨鬼拱围在中间,以防偷袭。我的处境仍十分危险,我只有爬上树去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霹雳雄替我挡住了恶虎,我翻身起来去爬树,但手脚都是软的,爬上去又滑下来,就像在玩儿滑梯。那只恶虎虽然上了点儿年纪,但身手依然矫健,忽地蹿到东欲咬象腿,忽地转到西,厮打象耳,霹雳雄在虎的威逼下,一步步往后退却我晓得,霹雳雄的败退只是个时间问题,此时此刻,分分秒秒对于我来说都性命攸关,可心里越是急,头上越是冒冷汗,手脚就像是柳絮搓成的,连树干都抱不稳灌木丛中的那几头白象呦呦,朝我吼叫,催促我赶快上树,霹雳雄快被孟加拉虎逼离麻栗树了,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又从树腰滑落在地,我已经绝望了呦呦突然,小白象银灰鼻扬鼻吼叫一声,从老阿呆白玉娘和二姨太的护围圈里钻出来,撒腿朝我奔来,这相当危险银灰鼻才两岁,象的生长速度慢,幼稚态很长,换句通俗点儿的话说,就是童年期很长,要到十五六岁才发育成熟,两岁龄的鼠已经可以做爷爷了,两岁龄的虎也可以脱离母虎自行闯荡独立猎食了,但两岁龄的象却仍然毫无自卫能力,需要依赖母象的照料和保护,细皮嫩肉的银灰鼻,正是孟加拉虎垂涎三尺的美食,那只恶虎完全可能趁它脱离成年象护卫圈之际,蹿过来袭击它。 白玉娘心急火燎,拔腿追上来嗖,地将长鼻横在银灰鼻面前要拖它回去,银灰鼻用力撞开白玉娘的鼻子,仍向前狂奔,白玉娘只好贴在银灰鼻身边一起奔了过来银灰鼻来到麻栗树下,它将自己的身体靠在树干上,鼻尖钩住我的胳膊,往上提拉,嘴里还,呦呦,急促地叫唤,我明白它的意思,那是让我踩着它的背爬上树去,这时,白玉娘也赶到了长鼻子伸到我的胯下,就像升降机一样把我往上举,我双脚用劲儿在地上一蹬,借着白玉娘鼻子那股升力,爬到银灰鼻的背上我扶住树站立起来,又像走楼梯一样,从银灰鼻的背登到白玉娘的背,举手试了试,还差尺余即可够着树腰那根横杈了,我一个蹿跳,总算攀住那根横杈了,就像玩儿单杠那样想翻爬到横杈上去,可力气总嫌不够,吊在横杈上,两只脚踢蹬了十几下,身体仍悬在半空。 突然,我觉得脚底似乎踩着了什么,有了垫脚的支点,引体向上就容易多了,一使劲儿,谢天谢地,我终于翻上了横杈,低头一看,白玉娘前肢腾空,身体直立,鼻子高擎,粉红色的鼻尖上还有我踩出的脚印哦,是白玉娘用象鼻当垫脚石,帮我脱离了险境我获救了,我安全了,我算是体会到了虎口余生的惊险。 我骑在横杈上,搂着树干,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往树下望去,恶虎疯狂地咆哮着,逼迫霹雳雄往后退缩,突然,虎腰一旋调转方向,直奔灌木丛离麻栗树约七八十米远的灌木丛里,站着老阿呆,二姨太饿痨鬼和傻丫头,老阿呆虽然是头公象,但年事已高,老态龙钟显然不是孟加拉虎的对手,二姨太乃女流之辈,没有可当武器的尖利象牙,呐喊助威敲敲边鼓当当副手还行,难以担当与孟加拉虎正面交锋的重任,饿痨鬼只是一头七八岁的少年象,象牙还没有长出来,也不能与老虎匹敌,傻丫头才五六岁,弱不禁风的少女,正是老虎感兴趣的攻击目标。 包括百兽之王老虎在内的一切食肉动物都是机会主义者,柿子拣软的捏,猎物挑弱的咬,那只恶虎肯定看到我已经爬上麻栗树,奈何不得我了,便及时转移袭击目标,扑咬尚未成年的小象。 开始它想攻击年龄最小的银灰鼻,但看到身强力壮的霹雳雄和母象白玉娘都在银灰鼻身边,怕不易得手,便转而蹿向灌木丛孟加拉虎行动敏捷,奔跑如飞,一眨眼便已出现在一老一雌两少四头白象面前,二姨太反应最快,使劲儿在饿痨鬼的屁股上抽了一鼻子,带着饿痨鬼钻进一条乱石沟去,傻丫头吓得直往老阿呆身后躲,老阿呆缓慢地摇动着象牙和象鼻,摆开应战的姿态 霹雳雄尾随老虎跑出去几步,看样子是想去救援老阿呆和傻丫头,但它跑出十几米后,扭头朝麻栗树下望了一眼,兜了个圈又跑了回来,一面跑还一面发出如雷的吼声,我晓得,霹雳雄是怕狡猾的老虎玩儿声东击西的把戏,把它从麻栗树下引开后,掉头再杀个回马枪,来扑咬银灰鼻,银灰鼻和白玉娘还待在麻栗树下,银灰鼻年龄最小,最易受到虎的伤害,理应是重点保护对象霹雳雄跑回麻栗树下,和白玉娘一左一右,将银灰鼻夹在中间,一起往灌木丛赶去。 白象家族全文(3) 三 要是这两组白象能会合在一起,几头成年象齐心协力,象多力量大,老虎是很难占到什么便宜的,那只孟加拉虎似乎也看到了这一点,加快了进攻节奏,倏地蹿到东,想跳到傻丫头的背上去噬咬,忽地溜到西,亮出虎爪来撕抓傻丫头的脸,傻丫头真是够傻的,吓得浑身哆嗦,站在原地,闭起眼睛,动也不动,大概以为它看不见老虎,老虎也就看不见它了,老阿呆疲于奔命,它本来腿脚就不利索,刚赶到东面阻止恶虎跃上傻丫头的背,还没回过神来,恶虎已转到西面撕抓傻丫头的脸了,它只得伸长鼻子捂住傻丫头的脸,犀利的虎爪落了下来,老阿呆的鼻子皮开肉绽,但总算没让虎爪伤着傻丫头,恶虎当然不会罢休,饰有黑黄环纹的虎尾一抡,又敏捷地转换方向扑咬傻丫头。孟加拉虎生活在亚洲象出没的热带雨林,练就了一套猎食小象的高超技艺,它习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小象身上,在小象的颈侧猛咬一口,或者拧断小象的颈椎,或者咬断小象的动脉血管,然后在救援的成年象赶到之前,一溜烟儿逃离现场,隐蔽在附近跟踪窥视,受了重伤的小象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一两天就会因流血过多伤势过重而倒毙身亡,待悲伤的象群从咽气的小象身边离去后,虎再出来捡取猎物。 霹雳雄和白玉娘离灌木丛还有相当距离,那只恶虎还有时间跳到傻丫头身上去猛咬一口,老阿呆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已经晕头转向力不从心了,恶虎转换方向后,傻丫头便完全暴露在虎爪下,我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老虎四肢屈蹲,身体后仰,眼瞅着就要起跳了,老阿呆还滞留在傻丫头的身后,傻丫头完了,我想,就在这时,只见老阿呆鼻子昂竖,身体,嗖,地直立起来,两只前蹄举到空中,就像跨栏赛跑那样,从傻丫头身上跨了过去,傻丫头被压得跪倒在地老阿呆就像一只巨大的罩子,罩在傻丫头身上,老虎已经起跳扑到老阿呆身上,横挂在老阿呆肩胛,张开血盆大口,噬咬老阿呆的脖子,一面咬还一面发出一声声气急败坏的虎啸。 我猜想,恶虎虽然跳到老阿呆身上噬咬,但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并不是要想在短暂的瞬间杀死老阿呆,成年象皮肤厚韧,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象,皱褶纵横,三天两头洗泥浴,泥沙镶嵌在皮肤和毛丛里,板结得像穿着铠甲,虎牙再锐利,也很难一口就咬穿,成年公象的脖颈粗得像水桶,肌肉隆起,虎颌再有力,也难以拧断其颈椎,再说,恶虎若是真的一门心思宰杀老阿呆,完全没必要一面噬咬一面发出惊心动魄的虎啸,它的目的很明确是要用残忍的噬咬和刺耳的虎啸,恫吓威逼,迫使罩在傻丫头身上的老阿呆仓皇逃离,然后对傻丫头进行致命的攻击和厮杀。 尖利的虎牙刺进老阿呆的皮囊,虎头摆动,狠命啃咬撕扯,老阿呆发出凄厉的嚎叫,两只失去作用的象牙朝天乱舞,眼珠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显得痛苦异常,但它身体坚如磐石,纹丝不动,它的颈皮被虎牙咬开了一条口子,血汩汩直流,却仍像铁罩子一样紧紧罩在傻丫头身上 世界上现有东北虎,华南虎,爪哇虎,苏门虎,巴厘虎,高加索虎,东南亚虎,孟加拉虎等八个品种,东北虎体型最大,孟加拉虎性情最凶暴,其他种类的虎,扑倒猎物后,一般都要咬紧猎物的喉管,令其窒息后再行杀戮,惟独孟加拉虎在将猎物扑倒后,猎物还在呼吸挣扎,便撕皮啃肉,大快朵颐,活杀活吃,野蛮透顶此时此刻,恶虎使出了这一看家手段,从老阿呆的肩胛与脖颈连接处连皮带肉咬下一块,吧嗒吧嗒咀嚼着,然后,脖子一抻吞咽进肚。 老阿呆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眼睛都疼得翻白了,然而四条象腿却像四根擎天石柱一样巍然屹立,没挪动半寸终于,霹雳雄赶到了,两只尖利的象牙就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尖刀,瞄准正在行凶的孟加拉虎,勇猛地冲撞过去,恶虎只得放弃噬咬,从老阿呆身上跳下去,蹿上附近一座十来米高的陡峭石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象群的动静。 老阿呆这才从傻丫头身上跨出来,傻丫头抖抖身上的草屑泥沙,安然无事,老阿呆满头满脸都是血,成了头红象,它甩动脑袋,抖落滴淌进眼眶的血珠,警惕地面对盘踞着恶虎的石崖这时,二姨太也带着饿痨鬼钻出乱石沟回到象群来了,霹雳雄将四头成年象分成两个梯队,它自己和老阿呆作为第一梯队抡甩长鼻,摇动象牙,严阵以待,白玉娘和二姨太作为第二梯队分站在左右两侧,严密守护着三头未成年象双方僵持了约半个多小时,那只孟加拉虎悻悻地啸叫数声,然后掉头蹿下石崖沿着一条牛毛细路,斑斓的身影很快隐没在一片荒草丛中。 老阿呆本来就年老体衰像快要落山的夕阳,象鼻被虎爪撕破,脖子被虎牙咬伤,虽然都不是什么致命伤,却流了不少血。生命就像风雨中的一豆烛火,日渐衰微,行动更加缓慢,吃得也更少了,有时一连几个小时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空壳大约是恶虎事件发生后的第七天吧,傍晚,我同往常一样带着一包专治跌打损伤的云南白药和一大卷白纱布,到密林为老阿呆治疗伤口,它站在一座悬崖边,眼睛眯成一条缝,凝望着对面山峰渐渐沉落的一轮红日,以往我给它换药,到它身边,摸摸它的鼻根,它就会顺从地四膝弯曲跪卧下来,将肩胛的伤口移到我面前,让我替它消毒,上药,包扎,配合得很默契,但这一次我在它鼻根上摩挲了很久,它却仍然站立着,默默地面对着夕阳。 老阿呆,你的伤口还没愈合,来,我给你换药我拉动它的鼻子,扯它的耳朵,对它说它用鼻子将我的手推开,摇了摇头呜,轻吼一声,好像在对我说,不用麻烦了,我已经不需要了。 对面起伏的山峦间凝聚着几片乌云,晚风乍起,乌云翻卷飘舞,就像一支送葬的队伍,渐渐向落日靠拢,铅灰色的云像毒蜘蛛吐丝般团团将太阳缠住,火红的夕阳搀进了乌黑的色彩,天空变得凝重悲壮,几只大嘴乌鸦,呱呱,叫着,奏响了太阳的葬礼乌红的夕阳无可奈何地一点一点沉入苍茫的群山背后,当最后一片耀眼的光斑快要消失时,突然,老阿呆缓慢地扬起鼻子,朝着残余的夕阳,朝着肆虐的黑夜,发出一声声嘶哑苍老的吼叫,如泣如诉,透出无限悲凉我看见,散落在四周的六头白象,踏着暮霭和夜雾,迈着沉重的步伐,聚拢到老阿呆的身边,它们低着头,垂着鼻,神情肃穆,就连最淘气最好动的银灰鼻也不再嬉闹,乖乖地缩在白玉娘身后,眼睛里蓄满了哀伤老阿呆仍一声接一声地向着远方的群山吼叫,还不停地踢蹬象蹄,好像急不可耐地想到什么地方去,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浮现出痴迷的神态,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一种神秘的召唤所有的白象也都遥望着太阳落山的地方突然间,我混沌的脑子闪出一个灵感,老阿呆莫不是预感到了自己死期将临,想要去象冢西双版纳流行着关于象冢的传说,大象是一种有葬礼习惯的动物,每个象群都有自己的传统墓地象冢,除了意外横祸亚洲象决不愿意自己暴尸荒野。 象很聪明,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当老象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时,就会在象群的陪同下,从从容容地走向象冢,与祖先的尸骸埋葬在一起,象冢通常都在杳无人烟的密林深处,极难发现,不少猎人为了得到珍贵的象牙,或牵着猎狗四处寻找,或尾随象群跟踪盯梢,希冀能幸运地发现神秘的象冢,然而,大象把象冢视为圣地,恪守秘密,严加防范,又因为大象寿命很长没有天灾人祸的话,平均可活到60岁碰到大象葬礼的机会十分渺茫,因此,尽管人人都晓得有关象冢的事却至今没谁找到过真正的象冢。 老阿呆要去象冢了,我心里一阵冲动,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跟随这群白象,加入送终的行列,一起前往象冢,我对自己说我是这个白象家族最亲密的人类朋友,有责任也有义务参加老阿呆的葬礼,当然,我出于好奇,还想证实有关象冢的传说,想撩开象冢神秘的面纱。 天暗了下来,半个月亮升上天空,洒下一片朦胧的夜色,老阿呆停止揪人心肺的吼叫,转过身来,向山坡下一条荒凉的箐沟走去,众象排成一字队形,跟随在老阿呆身后我也混在象队里,摸索着往前走,走上一段,我就从随身携带的一大卷白纱布上撕下一块来,或穿在树枝,或绑在草茎,或半埋在泥土中,设置简易路标,这样,我一旦迷路,天亮后也能顺着路标摸回家,当然,以后如果需要,还能靠路标再次光临象冢,迷宫似的热带雨林里,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刚拐进箐沟,突然,头象霹雳雄扬鼻发出一声轻吼,整个象队像得到命令似的都停了下来,它径直来到我面前,鼻子钩住我的腰,把我从队伍里拉了出来,又将我的身体扳得向后转,鼻尖顶住我的脊梁骨,轻轻推搡,它的这套形体语言把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晰,谢绝我参加葬礼,要我回家去。 大象是不欢迎家族以外的成员进入它们视为神圣的象冢的我觉得很委屈,也不甘心就这么被驱赶,我假装顺从的样子往回走了一段,进到一片浓浓的树阴下,闪进树的背后躲了起来当听到象群继续赶路的声音后,借着依稀可辨的月光,又悄悄尾追上去,穿过箐沟,来到一片油棕树林,宽大的棕叶遮断了月光能见度骤然降低,前头模模糊糊的象队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一急,奔跑起来,咚,我结结实实撞在墙一样的物体上,被弹了回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奇怪的是并没有撞疼,头上也没磕出青包,就像是撞在了童话中的橡皮墙上我身旁响起一声象吼,声音短促而又尖厉,含有明显的不满情绪,哦,我是撞在了霹雳雄的身上,这家伙,大概料到我会跟踪盯梢,躲在黑暗的树丛中再次拦截我。 最后一头战象全文 西双版纳的召片领曾经拥有一队威风凛凛的象兵。所谓象兵,就是骑着大象作战的军队。象兵不仅机动快速,还可用长鼻劈敌,用象蹄踩敌,直接参与战斗。一大群象,排山倒海般地扑向敌人,战尘滚滚,吼声震天,势不可挡。 1943年,日寇的铁蹄踏进了西双版纳边陲重镇打洛。象兵在打洛江畔和日寇打了一仗。战斗异常激烈,枪炮声、厮杀声和象吼声惊天动地;鬼子在打洛江里扔下了70多具尸体,我方80多头战象全部中弹倒地,血把江水都染红了。战斗结束后,召片领在打洛江边挖了一个长宽各20多米的大坑,把阵亡的战象隆重埋葬了。还在坑上立了一块碑:百象冢。 曼广弄寨的民工在搬运战象的尸体时,意外地发现有一头公象还在喘息,它的脖颈被刀砍伤,一颗机枪子弹从前腿穿过去,浑身上下都是血,但它还活着。他们用8匹马拉的大车,把它运回寨子。这是惟一幸存的战象,名叫嘎羧。好心肠的村民们治好了它的伤,把它养了起来。 我1969年3月到曼广弄寨插队落户时,嘎羧还健在。它已经50多岁了,脖子歪得厉害,嘴永远闭不拢,整天滴滴嗒嗒地淌着唾液;一条前腿也没能完全治好,短了一截,走起路来踬踬颠颠,本来就很稀疏的象毛几乎都掉光了,皮肤皱得就像脱水的丝瓜;岁月风尘,两根象牙积了厚厚一层难看的黄渍。它是战象,它是功臣。村民们对它十分尊敬和照顾,从不叫它搬运东西。它整天悠哉游哉地在寨子里闲逛,到东家要串香蕉,到西家喝筒泉水。 我和负责饲养嘎羧的老头波农丁混得很熟,因此和嘎羧也成了朋友。 我插队的第三年,嘎羧愈发衰老了,食量越来越少,整天卧在树荫下打磕睡,皮肤松弛,身体萎缩,就像一只脱水柠檬。波农丁年轻时给土司当了多年象奴,对象的生活习性摸得很透。他对我说:“太阳要落山了,火塘要熄灭了,嘎羧要走黄泉路啦。”几天后,嘎羧拒绝进食,躺在地上,要揪住它的鼻子摇晃好一阵,它才会艰难地睁开眼睛。朝你看—眼。我觉得它差不多已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了。 可一天早晨,我路过打谷场旁的象房,惊讶地发现,嘎羧的神志突然间清醒过来,虽然身体仍然衰弱不堪,但精神却处在亢奋状态中.两只眼睛烧得通红,见到波农丁,呕呕呕短促地轻吼着,鼻子一弓一弓,鼻尖指向象房堆放杂物的小阁楼.象蹄急促地踢踏着地面,好像是迫不及待想得到小阁楼上什么东西。开始波农丁不想理它,它发起脾气来,鼻子抽打房柱,还用庞大的身体去撞木板墙。象房被折腾得摇摇欲坠。波农丁拗不过它,只好让我帮忙,爬上小阁楼,往下传杂物,看它到底要什么。 小阁楼上有半箩谷种、两串老玉米和几条破麻袋,其它好像没什么东西了。我以为它精神好转起来想吃东西了,就把两串老玉米扔下去,它用鼻尖勾住,像丢垃圾似地丢出象房去;我又将半箩稻谷传给波农丁,他还没接稳呢,就被嗄羧一鼻子打翻在地,还赌气地用象蹄踩踏;我又把破麻袋扔下去,它用象牙把麻袋挑得稀巴烂。 小阁楼角落里除了一床破篾席,已找不到可扔的东西了。嗄羧仍焦躁不安地仰头朝我吼叫。“再找找,看看还有啥东西?”波农丁在下面催促道。我掀开破篾席,里面有一具类似马鞍的东西,很大很沉,看质地像是用野牛皮做的,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灰尘。除此之外,小阁楼里真的一样东西也没有了。我一脚把那破玩意儿踢下楼去。奇怪的事发生了:嗄羧见到那破玩意儿,一下安静下来,用鼻子呼呼吹去蒙在上面的灰尘,鼻尖久久地在破玩意儿上摩挲着,眼里泪光闪闪,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哦,闹了半天,它是要它的象鞍啊。”波农丁恍然大悟地说,“这就是它当战象时披挂在背上打仗用的鞍子,我们当年把它从战场上运回寨子,它还佩戴着象鞍。在给它治伤时,是我把象鞍从它身上解下来扔到小阁楼上的。唉,整整2”“6年了,我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它还记得那么牢。” 嗄羧用鼻子挑起那副象鞍,甩到自己背上,示意我们帮它捆扎。我和波农丁费了好大劲,才将象鞍置上象背。 象鞍上留着弹洞,似乎还有斑斑血迹,混合着一股皮革、硝烟、战尘和鲜血的奇特的气味;象鞍的中央有一个莲花状的座垫,四周镶着一圈银铃,还缀着杏黄色的流苏,26个春夏秋冬风霜雨雪,虽然已经有点破旧了,却仍显得沉凝而又华贵。嗄羧披挂着象鞍,平添了一股英武豪迈的气概。 “它现在要披挂象鞍干什么?”我迷惑不解地问道。 “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波农丁皱着眉头伤感地说,“我想,它也许要离开我们去象冢了。” 我听说过关于象冢的传说。大象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除了横遭不幸暴毙荒野的,都能准确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神降临前的半个月左右,大象便离开象群,告别同伴,独自走到遥远而神秘的象冢里去。每群象都有一个象冢,或是一条深深的雨裂沟,或是一个巨大的溶洞,或是地震留下的一块凹坑。凡这个种群里所有的象,不管生前浪迹天涯海角漂泊到何方,最后的归宿必定在同一个象冢;让人惊奇的是,小象从出生到临终,即使从未到过也未见过象冢,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凭着一种神秘力量的指引,也能准确无误地寻找到属于自己种群的象冢。 果然被波农丁说中了。嗄羧准备告别曼广弄寨,找它最后的归宿了。它绕着寨子走了三圈,对救活它、收留它并养活它26年的寨子表达一种恋恋不舍的心情。 嗄羧要走的消息长了翅膀似地传遍全寨,男女老少都涌到打谷场来为嗄羧送行。大家心里都清楚,与其说是送行,还不如说是送葬,为一头还活着的老战象出殡。许多人都泣不成声。村长帕珐在象脖子上系了一条洁白的纱巾,四条象腿上绑了四块黑布。老人和孩子捧着香蕉、甘蔗和糯米粑粑,送到嗄羧嘴边。它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一点凉水。 日落西山,天色苍茫,在一片唏嘘声中,嗄羧上了路。 送行的人群散了,波农丁还站在打谷场上痴痴地望。我以为他在为嗄羧的出走而伤心呢,就过去劝慰道:“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本是常情,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不料他却压低声音说:“小伙子,你有胆量跟我去发一笔财吗?”见我一副茫然无知的神态,他又接着说:“我们悄悄跟在嗄羧后面,找到那象冢……”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要我跟他合伙去捡象牙。在热带雨林里,大象的躯体的骨头会腐烂,象牙却永远闪耀着迷人的光泽;象冢由于世世代代埋葬老象,每一个象冢里都有几十根甚至上百根象牙,毫不夸张地说,找到一个象冢就等于找到一个聚宝盆;聪明的大象好像知道人类觊觎它们发达的门牙,生怕遭到贪婪的人类的洗劫,通常都把象冢选择在路途艰险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再有经验的猎人也休想找得到;但如果采取卑鄙的跟踪手段,悄悄尾随在死期将临的老象后面,就有可能找到那遥远而又神秘的象冢。我犹豫着,沉默着,没敢轻易答应。 波农丁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思,说:“我们只捡象冢里其它象的象牙,嗄羧的象牙我们不要,也算对得起它了嘛。” 这主意不错,既照顾了情感,又可圆发财梦,何乐而不为?我俩拔腿就追,很快就在通往崇山峻岭的小路上追上了踽踽独行的嗄羧。天黑下来了,它脖颈上那块标志着出殡用的白纱巾成了我们摸黑追踪的路标。它虽然跛了一条腿走不快,却一刻也没停顿,走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来到打洛江畔。 “我想起来了,这儿是水晶渡的上游,26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把嗄羧给抬上岸的。”波农丁指着江湾一块龟形的礁石说,“幸亏有这块礁石挡住了它,不然的话,它早被激流冲到下游淹死了。” 这么说来,这儿就是26年前抗日健儿和日寇浴血搏杀的战场!这时,嗄羧踩着哗哗流淌的江水,走到那块龟形礁石旁,鼻子在被太阳晒成铁锈色的粗糙的礁石上亲了又亲;许久,才昂起头来,向着天边那轮火红的朝阳,欧——欧——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它突然间像变了一头象,身体像吹了气似地膨胀起来,四条腿的皮肤紧绷绷地发亮,一双象眼炯炯有神,吼声激越悲壮,惊得江里的鱼儿扑喇喇跳出水面。 我想,此时此刻,它一定又看到了26年前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威武雄壮的战象们驮着抗日健儿,冒着枪林弹雨,排山倒海般地冲向侵略者;日寇鬼哭狼嚎,丢盔弃甲;英勇的战象和抗日将士也纷纷中弹跌倒在江里。 我对嗄羧肃然起敬,它虽然只是一头象,被人类称之为兽类,却具有很多称之为人的人所没有的高尚情怀;在它行将辞世的时候,它忘不了这片它曾经洒过热血的土地,特意跑到这儿来缅怀往事,凭吊战场!我们跟在它后面,又走了约一个多小时,在一块平缓向阳的小山坡上,它突然又停了下来。 “哦,这里就是埋葬八十多头战象的地方,我参加过挖坑和掩埋,我记得很清楚。喏,那儿还有一块碑。”波农丁悄悄说道。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荒草丛中,果然竖着一块石碑,镌刻着三个金箔剥落、字迹有点模糊的大字:百象冢。 莫非嗄羧它……我不敢往下想,斜眼朝波农丁望去,他也困惑地紧皱着眉头。 嗄羧来到石碑前,选了一块平坦的草地,一对象牙就像两支铁镐,在地上挖掘起来。土块翻松后,它又用鼻子把土坷垃清理出来,继续往下面挖。它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又经过长途跋涉,体力不济,挖一阵就站在边上喘息一阵,但它坚持不懈地挖着,从早晨一直挖到下午,终于挖出了一个椭圆形的浅坑来;它滑下坑去,在坑里继续深挖,用鼻子卷着土块抛出坑来。我们在远处观看,只见它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往下沉。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了,它仍在埋头挖着。 半夜,嗄羧的脊背从坑沿沉下去不见了,象牙掘土的咚咚声越来越稀,长鼻抛土的节奏也越来越慢。鸡叫头遍时,终于,一切都平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我和波农丁耐心地等到东方吐白,这才壮着胆子,走到坑边去看。土坑约有3米深,嗄羧卧在坑底,侧着脸,鼻子盘在腿弯,一只眼睛睁得老大,凝望着天空。 它死了。它没有到遥远的神秘的祖宗留下的象冢去,它在百象冢边挖了个坑,和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同伴们葬在了一起。作为一头老战象,它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土坑里弥散着一股腐烂的气息,看得见26年前埋进去的战象的残骸,红土里,好像还露出了白的象牙。嗄羧那对象牙,因挖掘土坑而被沙土磨得锃亮,在晨光中闪烁着华贵的光泽。波农丁牙疼似地咧着嘴苦着脸说:“要是我们在这里捡象牙,只怕是盖了新竹楼要起火,买了牯子牛也会被老虎咬死的啊!”“对,是要遭报应的。”我说。望着战象嗄羧高贵的遗体,我感到我这个人的灵魂的猥琐。 我和波农丁一起动手,将浮土推进坑去,把土坑填满夯实,然后,空着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回寨子去。 斑羚飞渡全文 我们狩猎队分成好几个小组,在猎狗的帮助下,把七八十只斑羚逼到戛洛山的伤心崖上。 伤心崖是戛洛山上的一座山峰,像被一把利斧从中间剖开,从山底下的流沙河抬头往上看,宛如一线天。隔河对峙的两座山峰相距约六米左右,两座山都是笔直的绝壁。斑羚虽有肌腱发达的四条长腿,极善跳跃,是食草类动物中的跳远冠军,但就像人跳远有极限一样,在同一水平线上,健壮的公斑羚最多只能跳出五米远,母斑羚、小斑羚和老斑羚只能跳四米左右,而能一跳跳过六米宽的山涧的超级斑羚还没有生出来呢。 开始,斑羚们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一片惊慌,胡乱蹿跳。有一只老斑羚不知是老眼昏花没测准距离,还是故意要逞能,竟退后十几步一阵快速助跑奋力起跳,想跳过六米宽的山涧,结果在离对面山峰还有一米多的空中哀咩一声,像颗流星似的笔直坠落下去,好一会儿,悬崖下才传来扑通的落水声。 过了一会儿,斑羚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眼光集中在一只身材特别高大、毛色深棕油光水滑的公斑羚身上,似乎在等候这只公斑羚拿出使整个种群能免遭灭绝的好办法来。毫无疑问,这只公斑羚是这群斑羚的头羊,它头上的角像两把镰刀。镰刀头羊神态庄重地沿着悬崖巡视了一圈,抬头仰望雨后湛蓝的苍穹,悲哀地咩了数声,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斑羚群又骚动起来。这时,被雨洗得一尘不染的天空突然出现一道彩虹,一头连着伤心崖,另一头飞越山涧,连着对面那座山峰,就像突然间架起了一座美丽的天桥。斑羚们凝望着彩虹,有一头灰黑色的母斑羚举步向彩虹走去,神情恍惚,似乎已进入了某种幻觉状态。也许,它们确实因为神经高度紧张而误以为那道虚幻的彩虹是一座实实在在的桥,可以通向生的彼岸。 灰黑色母斑羚的身体已经笼罩在彩虹炫目的斑斓光带里,眼看就要一脚踩进深渊去,突然,镰刀头羊“咩咩”发出吼叫。这叫声与我平常听到的羊叫迥然不同,没有柔和的颤音,没有甜腻的媚态,也没有绝望的叹息,音调虽然也保持了羊一贯的平和,但沉郁有力,透露出某种坚定不移的决心。 随着镰刀头羊的那声吼叫,灰黑色母斑羚如梦初醒,从悬崖边缘退了回来。 随着镰刀头羊的那声吼叫,整个斑羚群迅速分成两拨,老年斑羚为一拨,年轻斑羚为一拨。在老年斑羚队伍里,有公斑羚,也有母斑羚;在年轻斑羚队伍里,年龄参差不齐,有身强力壮的中年斑羚,有刚刚踏进成年行列的大斑羚,也有稚气未脱的小斑羚。两拨分开后,老年斑羚的数量比年轻斑羚那拨少十来只。镰刀头羊本来站在年轻斑羚那拨里,眼光在两拨斑羚间转了几个来回,悲怆地轻咩了一声,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老年斑羚那一拨去了。有几只中年公斑羚跟随着镰刀头羊,也自动从年轻斑羚那拨里走出来,进入老年斑羚的队伍。这么一来,两拨斑羚的数量大致均衡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从那拨老斑羚里走出一只公斑羚来。公斑羚朝那拨年轻斑羚示意性地咩了一声,一只半大的斑羚应声走了出来。一老一少走到伤心崖,后退了几步,突然,半大的斑羚朝前飞奔起来,差不多同时,老斑羚也快速起跑,半大的斑羚跑到悬崖边缘,纵身一跃,朝山涧对面跳去;老斑羚紧跟在半大斑羚后面,头一钩,也从悬崖上蹿跃出去;这一老一少跳跃的时间稍分先后,跳跃的幅度也略有差异,半大斑羚角度稍高些,老斑羚角度稍低些,等于是一前一后,一高一低。我吃了一惊,怎么,自杀也要老少结成对子,一对一对去死吗?这只半大斑羚和这只老斑羚除非插上翅膀,否则绝对不可能跳到对面那座山崖上去!突然,一个我做梦都想不到的镜头出现了,老斑羚凭着娴熟的跳跃技巧,在半大斑羚从最高点往下降落的瞬间,身体出现在半大斑羚的蹄下。老斑羚的跳跃能力显然要比半大斑羚略胜一筹,当它的身体出现在半大斑羚蹄下时,刚好处在跳跃弧线的最高点,就像两艘宇宙飞船在空中完成了对接一样,半大斑羚的四只蹄子在老斑羚宽阔结实的背上猛蹬了一下,就像踏在一块跳板上,它在空中再度起跳,下坠的身体奇迹般地再度升高。而老斑羚就像燃料已烧完了的火箭残壳,自动脱离宇宙飞船,不,比火箭残壳更悲惨,在半大斑羚的猛力踢蹬下,它像只突然断翅的鸟笔直坠落下去。这半大斑羚的第二次跳跃力度虽然远不如第一次,高度也只有地面跳跃的一半,但已足够跨越剩下的最后两米路程了。瞬间,只见半大斑羚轻巧地落在对面山峰上,兴奋地咩叫一声,钻到磐石后面不见了。 试跳成功。紧接着,一对对斑羚凌空跃起,在山涧上空画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每一只年轻斑羚的成功飞渡,都意味着有一只老年斑羚摔得粉身碎骨。 山涧上空,和那道彩虹平行,又架起了一座桥,那是一座用死亡做桥墩架设起来的桥。没有拥挤,没有争夺,秩序井然,快速飞渡。我十分注意盯着那群注定要送死的老斑羚,心想,或许有个别滑头的老斑羚会从注定死亡的那拨偷偷溜到新生的那拨去,但让我震惊的是,从头至尾没有一只老斑羚调换位置。 它们心甘情愿用生命为下一代开辟一条生存的道路。 绝大部分老斑羚都用高超的跳跃技艺,帮助年轻斑羚平安地飞渡到对岸的山峰。只有一头衰老的母斑羚,在和一只小斑羚空中衔接时,大概力不从心,没能让小斑羚踩上自己的背,一老一小一起坠进深渊。 我没想到,在面临种群灭绝的关键时刻,斑羚群竟然能想出牺牲一半挽救另一半的办法来赢得种群的生存机会。我更没想到,老斑羚们会那么从容地走向死亡。 我看得目瞪口呆,所有的猎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连狗也惊讶地张大嘴,伸出了长长的舌头。 最后伤心崖上只剩下那只成功地指挥了这群斑羚集体飞渡的镰刀头羊。这群斑羚不是偶数,恰恰是奇数。镰刀头羊孤零零地站在山峰上,既没有年轻的斑羚需要它做空中垫脚石飞到对岸去,也没有谁来帮它飞渡。只见它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那道绚丽的彩虹。弯弯的彩虹一头连着伤心崖,一头连着对岸的山峰,像一座美丽的桥。 它走了上去,消失在一片灿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