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撞仙》 仙君腹中坐,酒肉穿肠过01 日头有些毒辣, 来往的商旅和客人们一边吃着茶, 一边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哭丧着脸, 抱着茶棚的柱子不肯松手。 两个坐在旁边歇脚的女客也于心不忍, 因为那少年生的皮肤白皙、俊秀可爱, 刚才还笑嘻嘻地管她们要糖丸吃, 说话的时候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 眼睛里神采飞扬,“姐姐”、“姐姐”的哄得她们一整袋子糖丸都给了他。 可现在,他眼泪就挂在睫毛上, 一副风萧萧兮不复返的可怜模样。 “哎哟喂呀!我的小师弟啊!剑宗泱苍就要破势历劫了,这万一走火入魔?万一邪灵趁机侵体呢?你就替我上去看着他!” 一个中年男人头戴斗笠看不见脸,正要扒开少年抱柱的胳膊。 “我不去!我不去!那个鬼地方寸草不生!广寒料峭!没有蛐蛐儿!没有鸟叫!闷都能把我闷死!” “那不是正好清心净修?”男人正哄着他。 “我不修!现在就挺好的!” “哎呀, 你就替我去个三日!三日之后我就来接你下来!” “一个时辰我也不去!” “师弟, 乖!人人都想上那里的剑意阁参习,你就不想去看看?” “不想!你不是说那个鬼地方的剑宗都禁情割欲吗?他都没离开过无意境天, 那就不知道什么好吃!什么好玩!什么好看!喜怒哀乐都没有!欲望也没有!哪里有邪灵能侵体!别瞎担心了!” “你不是喜欢看美人吗?剑宗泱苍两千多年修为, 灵气非比寻常, 容貌必然也是世间不可见的极品。” “极品又如何?我能摸他吗?我能亲他吗?抬头看他都是大不敬!不去!” 少年摇头晃脑, 就是不肯去。 谁知道, 那个哄他的人露出了真面目, 一不做二不休,唤出了灵兽氿鳐,把整个茶棚都拱上了天。 三日之后, 少年站在无意剑海前撕心裂肺地喊着:“师兄!你快来接我回家!不是说好的三日吗?这里什么都没有!吃的、喝的都没有!我快死啦!” 又是三日后, 他站在原处破口大骂:“有本事你这辈子都别来见我!不然我必烧了你的草庐!推了你的丹炉!灭了你的烤炉!” 三日之后又三日,他茫然地看着云霭缭绕实则剑气翻滚的剑海,可怜巴巴地说:“师兄……你再不来带我回家,我就跳下去……到时候神形俱灭……看你日后如何向祖师爷交代!” “我这里,就这般不好吗?” 似要将这片剑海都冰冻的声音响起。 少年惊得倒抽一口气,连转身都不敢,还打了个嗝,脚下一个踉跄,就要栽下去,后衣领瞬间被拽住,下一刻便被人勒进了怀里。 一抬眼,对上了一双眼。 布满霜寒的墨色琉璃海中,染着欲。 衣衫被劲风拖拽着,发出猎猎的声响。 勒紧了少年的男子低下头来看向他,明明没有任何表情的容颜却带着蛊惑的意味,强硬至极。 少年顿觉大限将至,莫名其妙后腰疼得要死人! 他的心魂骤然下坠,从云端如流星坠世,落入了一间仙君庙中的泥像。 泥像中的小乞丐全身猛地一颤,一觉梦醒,睁开眼发现四周没有一丝光亮,他随便一阵乱抓,摸到了大把的稻草。 这小乞丐便是路小蝉。 这已经不是路小蝉第一次做这样的梦,梦里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少年,被送到了什么地方,见到了一位不好招惹的人物,估计就是玄门剑宗之中的仙圣。 这位仙圣的灵光流溢,虽然路小蝉总记不得他的样子,却始终确定那必是让山河日月都相形失色的容颜。 娘啊,梦里被那位高人在腰上这么一勒,跟真的似的,路小蝉想要摸一摸腰, “亲娘哦!睡糊涂了!我这是在仙君泥像的肚子里呢!” 路小蝉抹了一把脸,这医君庙的香火味还是那么冲!连梦都能给熏没了! 只是梦中那个少年的所思所想,路小蝉觉着就像是自己曾经的经历。 不过好像也不是美梦,醒了反倒是好事! “做个梦也是没头没尾,这要是一整个故事,我还能到茶馆里说个书,挣点儿小钱!” 路小蝉遗憾地叹了口气。 八月初五,鹿蜀的医君庙就会香火鼎盛,前来祈愿者络绎不绝。 这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传统,各地的医君庙大多是乡亲或者善人为了积福而修建的,既不像佛门正宗有得道高僧坐镇,也不似那些道家鹤鸣幽谷弟子无数,更加比不得除邪灵正罡风的玄门剑宗,可无论到哪里都能见到这医君庙。 其中据说最灵验的,就是这座。 来上香的多为平头百姓,上的也是一文钱九支的便宜香。 这种香味道呛鼻,能把人鼻涕眼泪都熏出来,根本不像是来拜神的,反而像是哭灵。 在庙里待上片刻,就是用上好的香料沐浴,都盖不住那身香火味儿。 而医君的神像也是泥塑的,中间是空心儿的,里面垫满了稻草。 照理说,泥塑的神像不是过个河都自身难保吗? 而且还是空心的,空心即无心。 磕了无数个头,撒上无数香火钱,无心的医君又能听得进谁的祈愿? 所以路小蝉对这医君神像没有丝毫敬畏之情,从八月初一开始,就窝在泥像的空心里面。 医君像的脚部其实已经裂开了,藏在里面的路小蝉只要把碎瓦挪开,伸手出去,就能把供桌上的供品拿走了。 因为供桌比上香的人略高一点儿,当他们跪下祭拜,就看不见路小蝉动的手脚。 他从小就是个瞎子,所以听觉敏锐,台下的信众们一磕头,他就听得清清楚楚,赶紧出手,在供台上随手抓了一把。 路小蝉收回了手,手里抓到的不知是什么点心,外皮松脆,内里柔软,闻着香得很。 他一口咬下去,里面细腻柔软的红豆沙溢了满嘴。 甜!真甜! 路小蝉双手合十,仰面真心诚意地拜了拜医君。 “多谢离澈仙君,让我有口饱饭吃!” 只是离澈仙君的供桌上虽然满满当当的,但有个大缺点——没有荤腥! 虽然能填饱肚子,却没有油水,真是可惜! 路小蝉嗅了嗅,在呛人刺鼻的味道里,闻到了一丝清幽的紫叶檀香味。 看来是有钱人家来上香了! 供品肯定也是一等一的好!就算没有肉吃,说不定也有什么素鸡、素鸭之类! 路小蝉两腮发酸,馋的不行,一直吞口水。 他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来人派头不小,竟然把庙里的平头老百姓们都给赶走了! “我们也是来给医君上香的,为什么你家主子拜得,我们就拜不得!” 路小蝉吸了吸鼻子:你们还真别拜了!就你们那些香火味儿,医君压根不敢显灵!还不腾云驾雾,躲得远远的! “我家夫人是什么身份?岂能和你们混为一谈!” 隐隐还听见了拔剑的声音。 哎哟,哎哟,估计是哪个修仙的剑门,跋扈得很嘛! 不过这鹿蜀山附近,应该没什么了不得的门派。 多半是从外地慕名而来的。 “这里是离澈仙君庙!你们敢在仙君面前动武!” 胆子大的老百姓还是不肯走。 “对!小心仙君降疫病于你!让你们受病痛折磨!” 这诅咒厉害呢! “你们……” 果然方才拔剑的人都忽然安静了下来。 女人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各位乡亲,在下远道而来,实在有几句私心话想说与仙君,还请各位乡亲们行个方便。” 也不知怎么了,方才还不肯离去的乡亲们都退到了庙外。 路小蝉侧耳倾听,估摸着是这位夫人有的是钱,让手下人“散财”了。 得了好处,这些老百姓们自然要给这位夫人点面子。 路小蝉不屑地勾起嘴角,一点点钱财就能把你们给收买了,什么诚意都掉进钱眼子里了,我要是离澈仙君,我也不帮你们治病去痛! “阿彩!阿香!你们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赶紧把这供台清扫清扫,把夫人准备的供品给医君奉上!” 这习惯了使唤人,又带着几分奴性的声音,多半是个管家。 路小蝉舔了舔嘴唇,靠着医君像架着二郎腿,脚尖转了半圈,心道:来来来,赶紧给本仙君奉上! 他听见了下人们打开食盒的声音,鼻子吸了吸——太好了!有肉! 谁知那位夫人带着怒气斥责起身边的仆从。 “这……这可是桂花鲜酿鸡!你们怎么能把它带进医君庙!你们不知道医圣离澈是慈悲为怀的仙君,见不得死物!” 什么?果然有肉! 桂花鲜酿鸡,一听就好吃! 离澈仙君要是真见不得死物,那是他暴殄天物! 不把这桂花鲜酿鸡给吃了,那只鸡如何死得其所? 怎么入六道轮回! 还不得怨念丛生,化成邪灵? 嘻嘻! “还不赶紧拿出去!” “夫人莫急,莫急!掌门也是好心,让厨房给夫人备了桂花鲜酿鸡,好路上解馋!谁知道被这不懂事的丫头给带进仙君庙了?” 刚才还温文有礼的夫人,忽然变了一个人。 饶是路小蝉眼瞎,都能听出她的妒恨。 “好心?我看这不是掌门的意思,而是那只狐狸精!她就是巴不得我得罪离澈仙君,七年无所出,好让夫君修了我!让她坐上这掌门夫人的位置!” “哎哟!夫人!话可不能乱说!掌门若是听见了,又该生气了!” 路小蝉乐了起来。 用臭脚丫想,他也知道这夫人所求是什么了。 八成就是嫁入了某个玄门世家,结果生不出孩子,夫君又娶了妾室,小妾撼动了正妻的地位,于是跑来医君庙,想要医君显灵治好她的不育之症。 那你也该去拜拜月老庙或者送子观音啊! 拜这一团无心的泥巴有个屁用! 就在这个时候,阿彩惊叫了起来:“哎呀!我刚放上去的桂花鲜酿鸡不见了!” “什么?怎么会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 “赶紧找找!怎么回事!” 路小蝉咧着嘴,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剔着骨头。 还能是怎么回事?你们供奉的桂花鲜酿鸡,在下替离澈仙君享用了! 总算吃到肉了! 就是让我此刻身死,也了无遗憾了! 哈哈哈! 翻找的声音响起,供桌上的坛子也被打翻了不少。 路小蝉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只鸡送进了腹中,双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 就你们在仙君庙里翻来覆去的,这是来祈愿上香的?更像是来抄家打劫的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吃太饱,乐极生悲了,随同这位夫人前来的一位弟子,发现了一道油腻的痕迹,从供桌蔓延到了泥像的脚下。 他直接用剑柄推开了那块松动的泥砖。 “夫人——这神像是空的!里面有人!” 路小蝉心中一紧,糟糕!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那个弟子就已经转到了泥像的后面,一把抓住了路小蝉的肩膀,将他拽了出来。 扣着路小蝉的那只手力气极大,他的脚尖都没碰到地,就被腾空扔了出去。 落地的时候,是趴在地上的。 双手双脚都快摔断了,刚才吃下去的桂花鸡也差点没吐出来。 “神像腹中的稻草堆里还有他吃剩下的鸡骨头!” 倒霉!真是倒霉! 每年的八月,他都会躲在这神像腹中好吃好喝,这都吃了四五年了,没想到今日竟然穿帮了! 路小蝉还没爬起来,就有一只脚狠狠地踩在了他的背上,将他压了下去,下巴颏在地上撞了一下,舌头被自己的牙给咬了一下,路小蝉的眼泪差点没飙出来。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躲在医君的神像里,偷鸡摸狗!”阿彩的声音扬起。 鸡我是偷了,狗我还真没摸过啊! “我没偷鸡摸狗啊!”路小蝉委屈地说,“只是天气太过炎热,我才在医君像里面避暑而已。” “什么?你一个又脏又臭的乞丐,竟敢在医君像里面避暑!这就是对医君的大不敬!” 阿香看出来,自家的夫人已经气到七窍生烟了,此时不把怒火转移到这乞丐身上,回去之后他们都得受皮肉之苦。 “对!你还偷吃了桂花鸡!” 路小蝉苦着一张脸说:“鸡骨头是你们在医君腹中发现的,那就说明是医君吃了,怎么能说是我吃了呢?” 路小蝉打定了主意,大不了就是被他们打断手脚,他挨打挨得多了,不差这一次半次的。 既然得了乞丐命,能混一日是一日,如若真的混不下去被打死了,说不定下回投胎就不是乞丐,是富贵命了! 有人缓慢地走近了路小蝉,那越来越近的墨竹香他立刻就闻了出来。 几两银子一钱的香料,是那位夫人。 路小蝉心中暗叫“不好”,因为眼睛看不见,他天生对危险有感觉。 这位夫人身上怨气和妒念都不小,揉杂而成浓厚的杀意——只怕不是揍他一顿能够了结的。 “原来是个瞎眼的乞丐!如此卑贱,竟然敢坏了本夫人的好事。” “夫人……既然是个瞎眼的乞丐,弟子看他年纪也小,这里又是医君庙,不如……” 出声求情的就是那个把他拎出来的弟子。 路小蝉一脸死灰,恨不能在他的脸上吐唾沫。 你还能不了解你家夫人的性子?这世上难得胡涂,你非要那么较真把我给找出来?今日若是我的死期,孽债你家的夫人算头筹,你少说也得背上三分! “既然这小乞丐说,我带进来的桂花鲜酿鸡是医君收走了,我们就来验证一下。” 夫人的声音阴狠至极,听得路小蝉背上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 “怎么……怎么验证啊?”管家讪笑着问。 还能怎么验证?你是真蠢还是假傻? 路小蝉心中长叹,估计这回自己真的要变枉死的厉鬼了! “还能怎么验证?把他的肚子给本夫人剖开了!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 “夫人息怒!既然是来求子的,就是求善缘的!这瞎眼的小乞丐躲在仙君神像腹中,也许就是仙君在为夫人结善缘啊!” 总算说了句人话! 不过没用! 你家夫人心性狠戾,睚眦必报。她动不了自己丈夫的小妾,肯定要把气都撒在我的身上! “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教训本夫人了?我说,要看他肚子里面有没有桂花鸡,你们就给我把他的肚子打开!” “如果我肚子里没有桂花鸡呢?”路小蝉高声道。 就算垂死,也要挣扎一下! “是啊,夫人……万一这小乞丐肚子里没有桂花鸡呢?咱们还是结个善缘,将此事善了吧。如果血溅医君庙,对掌门的名声也不好。”老管家也赶紧开口劝。 娘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路小蝉听到这里,面如死灰,今日他必死无疑了。 “若是他肚中没有桂花鸡,我自然会好生补偿,你们且去买来几只桂花鸡给我塞进他的肚子里!我便不欠他了!” 这位夫人,一来怨恨小妾夺爱,二来恨的就是自己的丈夫朝三暮四,现在管家提起什么鬼掌门,她还不杀了他路小蝉,再把血腥之名全都归给她的丈夫,让她的丈夫名声越臭越好。 “给我开了他的肚子!如若不然,我便开了你们的肚子!” 那位夫人的声音更加尖锐,甚至带着一丝兴奋。 她身边持剑护卫的弟子们,各个都低下头来,向后撤了小半步。 夫人抬起手,指甲上的丹蔻就似人血,指着那个把路小蝉抓出来的弟子说:“安桓!你来!” 路小蝉扯起嘴角,安桓啊安桓,谁要你那么爱表现,也不看看你家主母是什么人? 你起的杀孽,以后就是多修行个五百上千年,你都化不开了! 安桓倒抽一口气,自己在门派里本就地位低微,这一次如果没有遂了夫人的意愿,只怕还没回去见到师父,命就没了。 “得罪了……” 得罪?你要我的命,而且还不是一剑下去给个痛快! 你开我的膛勾我的肠,如此狠毒,修你脑壳子的仙啊! 仙君腹中坐,酒肉穿肠过02 安桓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剑尖就抵在路小蝉破烂的襟口, 冰冷的寒意让路小蝉连呼吸都不敢。 人死之前, 多半会闭上眼睛。 可是路小蝉本就看不见, 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瞪着安桓。 瞎子的眼睛本该暗淡无光, 但这双眼睛却像是墨玉浸润在水中, 明澈无比。安桓只觉得自己这一剑下去,就是真正万劫不复了。 “安桓!你还不动手!” 那位夫人耐性已经全部耗光了,直接从后面推了安桓一把。 剑尖瞬间刺入了路小蝉的肌肤, 快要入血肉的时候,只听得一阵嗡鸣,那是上等的兵刃出鞘, 与这医君庙的砖瓦共振发出的声响。 安恒的剑脱了手, 摔在了一边,一柄泛着灵光的仙剑落在了路小蝉的面前。 冷肃的声音响起。 “是谁胆敢在离澈君前放肆!” 路小蝉手指一颤, 自己是拣回了一条命了吗? 除了香火的味道以及墨竹的香味之外, 路小蝉闻到了一股清浅的梧桐清香, 沁人心脾。 原本死亡来临前的恐惧, 也被这股香气莫名化解了。 “你是何人?敢在本夫人面前放肆!” 安桓却急忙站定了身子, 抬手作揖:“原来是执梧山庄的朋友, 我们来自篷元山孟家,孟道远正是在下的师父。不知尊驾是……” 管家一听对方来自执梧山庄,立刻露出一脸谄媚的假笑, 凑到自家夫人耳边:“夫人, 执梧山庄是南离境天之下的仙剑名门,实力非我们孟家所能及,夫人您……” 孟夫人直接挥开了管家,低声道:“我还能孤陋寡闻,没听过执梧山庄?” “在下乃是执梧山庄的掌剑江无潮。” 对方掷地有声报出自己的名号,孟家手握在剑柄上蓄势待发的弟子各个都低下头来,向对方行礼。 管家见孟夫人仍旧不为所动的样子,赶紧凑上前去。 “夫人!各门派的掌剑,都是掌门的首徒,将来都是要继任掌门的!而且执梧山庄的庄主一千三百年修为,在各仙门中德高望重,我们开罪不起。” 意思就是这么大一个门派未来的掌门,那肯定是一等一的厉害,就孟夫人带出来的这么几个弟子,哪怕一起上,人家江无潮不出剑,也能拍死他们。 “今日得见江兄的鸣澜剑,实在是安桓以及众位师兄弟的荣幸。在离澈君的神像前动武,是我等冲动冒犯,还望江兄海涵。” 江无潮右手指尖轻抬,挡在路小蝉面前的鸣澜剑便飞转入鞘了。 剑身逆风而行,发出的声响就似远在天边却延绵不绝的潮汐,怪不得取名“鸣澜”。 路小蝉仍旧是趴在地上的姿势,不是吓的,而是他胸口被刺中的地方很疼,他还没缓过劲儿来。 执梧山庄的人既然来了,他的命十之八九保住了。 相传,执梧山庄那个修行了一千三百多年的掌门凌念梧,十几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天下名医都没能治好他,各种灵兽的血肉也试过了,还是一天比一天衰弱。 就在他的老爹老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给他准备身后事的时候,当年还是寂寂无名小医童的离澈在他们庄上留宿,救了他一命,这才有了执梧山庄千余年的仙门鼎盛。 所以,但凡被执梧山庄的弟子撞见有人对离澈君不敬,他们都是要出手的。 江无潮明摆着没把孟家放在眼里,朗声道:“孟夫人如果还要祭拜医君,那就诚心焚香祈愿。如果没了兴致,那就早早离去,与其他乡亲们方便。” “哼,我带来的供品都已经被这乞丐偷了,还有什么好祈愿的!我们走!” 孟夫人这么说,下面的人赶紧带上原本准备的香火供品跟了上去。 当孟夫人路过江无潮的时候,江无潮忽然抬剑,剑柄挡住了孟夫人。 “孟夫人,在下有一言相劝。” “哦,不知道掌剑还有何赐教?” “夫人戾气颇重,若一直心有执迷,这一路从鹿蜀回篷元山,至少三日行程,需得小心邪灵侵体。” 孟夫人眉梢一扬,冷声道:“江掌剑到底是执梧山庄的掌剑,还是我们篷元山的掌剑?本夫人行得端,坐得正,随行弟子也不少,何惧邪祟恶灵!” 说完,就甩袖里离去了。 孟夫人一走,等在外面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的乡亲们一股脑涌了进来。 上香的上香,摆供品的摆供品,比庙会还要热闹。 路小蝉差点没给踩了,还好江无潮一把将他拎了起来。 “这位小兄弟,你躲在离澈真君像内偷取供品,虽然情有可原,但实在是对仙圣的大不敬,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路小蝉摸了摸胸口被刺破的地方,小声道:“离澈君是寂灭,又不是飞升,敬或不敬,他都不知道……” 江无潮愣了愣,随即笑了。 “小兄弟,你还知道关于离澈君的传说?” 听江无潮说话的声音,就知道他心怀坦荡,不是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计较的人,路小蝉对他倒是挺有好感。 “我听到的传说是这样的——咱们世间有四方剑宗,分别为东墟、西渊、南离以及北溟。四方剑宗分别统御四方剑门。当年邪灵混沌寄身于东墟剑宗的体内,祸害苍生。” “东墟剑宗”这四个字,让江无潮肩头一紧。 “除四方之外,还有中央的无意境天。入魔的东墟剑宗闯入了无意境天,要把天上的无意剑海引下来,一旦他成功了就会生灵涂炭。于是各派仙首杀上了无意境天,封印了东墟剑宗体内的邪灵。” 江无潮怔在原处,这一战是千余年前的事了。 许多知道东墟剑宗被邪灵入体的仙首都不在了,这小乞丐怎么知道? “这一战是惊天地泣鬼神!四方的剑宗都寂灭了,除了无意境天的剑宗泱苍。医圣离澈本来是在那里陪伴泱苍,但没想到碰上被邪灵侵体的东墟剑宗找上门来!漓澈为了保护闭关的泱苍,所以牺牲了自己……对不对?” 江无潮眯起了眼睛,抬手扣住了路小蝉的肩膀:“你从哪里听来的?” “哎哟!哎哟!你摁得我好疼!”路小蝉的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起,“我当然是听说书先生说的!在我们鹿蜀,这个故事谁没听过啊!” 江无潮狐疑地松开了路小蝉的肩膀。 “说书先生?故事后来呢?” “后来?”路小蝉扯了扯嘴角,“你请我吃酒,我就讲后面的故事给你听!” “哼。”江无潮笑了笑,“既然在鹿蜀,这个故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随便寻一个人说给我听就是了,还不用浪费酒钱。” 路小蝉心里勾起一抹坏笑,那你就去找别人说给你听好了! 路小蝉起了身,歪歪扭扭走向庙门口。 还没走出门,路小蝉就踩在了之前被孟家的弟子掀翻的供果上,摔了个狗啃屎。 倒霉!真真倒霉! 他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进来焚香的乡亲们都嫌弃他身上脏,没人愿意扶他,他又摔了几跤。 江无潮虽然不喜路小蝉贪小便宜的德性,但还是找来了一根竹枝,递给了他。 “谢了。咱们后会有期!”路小蝉看向江无潮,咧着嘴笑了。 江无潮愣了愣,这个小乞丐全身脏兮兮的,那双眼睛却澄澈无比。 怎么就看不见呢? 真是可惜了。 路小蝉敲着竹竿儿,轻车熟路,来到了镇子上的无肆酒坊的屋檐下。 这几日,在医圣庙里面,虽然吃喝管够,可就是少了无肆酒坊的“醉生梦死”,哪怕是香软的桂花鲜酿鸡入腹,也不够尽兴。 路小蝉这辈子,从不向往功名利禄。 食不果腹,无遮蔽风雨之所,对于他来说也是常事。 他这辈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喝上一整坛的“醉生梦死。他这人一向心大,睡得好,可梦再香也见不到他想见的人。可喝了“醉生梦死”之后,却能见到那位清冷月色下的仙衹。 这就要从他八九岁那年生的那场大病说起。 在大风大雨之中,收养他的老乞丐抱着他在酒肆的屋檐下瑟瑟发抖。 正巧窗边有小二正在收拾桌子,老乞丐就乞求他把客官吃剩下的食物施舍给他,哪怕一口冷汤也成。 小二趁着老板不注意,随手就把那盘子花生从窗口倒下去。 老板素来不喜欢乞丐在自家屋檐下避雨,就呵斥那小二在干什么。 小二情急之下,就把桌面上那壶客人喝剩下的酒也泼了出去,说是往窗外倒剩下的茶水,省得端来倒去的麻烦,还会弄脏了酒肆里的地面。 那一口酒,正好酒泼在了路小蝉的脸上。 当时全身发热神智不清的路小蝉,就舔了了一口“醉生梦死”。 那味道清冷并不辛辣,瞬间化解了他全身高热。 他的身体一阵下沉,魂魄从体内被勾了出去,再一睁眼,沧桑万物逆转倒流,梦回千年。 一轮冷月之下,站立着一个身着素色长衫的身影。 清寂孤绝。 那是路小蝉从出生到现在,唯一见过的事物,可惜在梦里。 路小蝉的梦中有一个少年,身上叮叮当当挂满了瓶瓶罐罐,腰边还系着一个白玉小药壶,壶身上刻着一只乌龟。 那乌龟虽然是刻上去的,却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壶身上慢慢爬动。 少年笑,路小蝉就在梦里跟着他一起开心,少年若是赌气,路小蝉也在梦里跟着烦恼,就好像另一个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 少年满怀期待,跑向那道月光下的影子,跳起来正要从后面揽住那身影的脖子,对方只是冷声道了句:“放肆。” 瞬息之间,天地万象威压而下,碾压他的心神,他觉得自己就快喘不过气来。 “你这人好无趣啊!自己无趣也就算了,我来了你无意境天,就是你的客人。一个好脸色都没有……”他低下头来,踢了一下面前的碎石。 那碎石跳跃着,就快要碰上对方的脚跟。 少年在心里窃喜,仿佛让对方的衣衫染上一点丁点尘埃都是喜乐之事。 可嘴角还没来及勾起,那粒碎石便如同尘埃一般在对方的灵压之下驳裂烟散了。 少年翻了个白眼,往地上一坐,从腰间拿了药的壶,拔了木塞,饮了一大口。 “我又不是想冒犯你,就是想请你尝一尝我新酿制的药饮!” 对方就像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一动不动。 “它的名字呢,是——‘酒撞仙’!怎么样?有意思吧?” “世上没有酒能让你喝醉,这药饮中加了一味灵草,名曰‘随心所欲’。它虽不是酒,但能醉仙!还能让你醉倒之后心里的欲望无处藏身!” 少年兴奋地把一幅空白的画卷甩开:“我在你的剑意阁里找到了这幅‘镜花水月’!任何人站在‘镜花水月’前,画卷里都会照出他此刻内心的想法!” 那身影无动于衷。 “你敢不敢跟我赌?喝下我的‘酒撞仙’,站到‘镜花水月’的面前,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无欲无求?” 少年拎着药壶起了身,将它递出去,对方却连一个转身正眼都没有。 素衣男子淡然地路过了少年的身边,少年正要跳起来去看对方的脸,却被对方伸出的手轻而易举地给摁住了脑袋。 等到抬起头来的时候,又没有看到对方的正脸。 “唉——你说你们修真有什么好!禁情割欲!万物皆空!你白白生了一张好看的脸,别人看不到,你转过身来给我看看又如何嘛!” 他对着那道人影说了半天的话,口都干了对方也没个回应。 想了半天,他终于想到一个也许对方会有所回应的问题了。 “人可以成仙成佛,却永远成不了神,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 两个字而已,四面峭壁仿佛都渡上了寒霜。 醉生梦死01 “因为欲, 是人的本性。你可以不看它, 不触碰它, 假装它不存在, 但它永远都在那里。追求‘无欲’的境界, 本身就是执念。” 那一刻, 那个人就要转身了, 路小蝉的呼吸都拉长,他借着小少年的眼睛想要看清楚那人的样子,可梦里的一切倏然破灭。 梦醒之时, 路小蝉这一场大病,莫名其妙就好了。老乞丐都说他福大命大。 路小蝉却气店小二倒下来的花生米,老乞丐全吃了, 路小蝉一粒都没吃到。 老乞丐毫不在意地说你病得连嘴都张不开了, 哪里咽得下花生米啊! 路小蝉预感梦中挂满瓶瓶罐罐的少年就是自己,而那个不苟言笑的谪仙一定是对他非常重要的人。 当他把自己的梦告诉老乞丐的时候, 老乞丐却开玩笑说你上辈子过奈何桥的时候肯定是撒了孟婆汤。要不然就是听故事听多了, 把自己也放进故事里了。 路小蝉却认定那不是故事, 说不定自己出身仙门, 梦中那个冷清却仙气四溢的身影就是哪家的玄门宗师, 能治好自己的眼睛。 老乞丐又笑了, 对他说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好处,不会被美色迷惑,谁知道路小蝉梦中见到的男子是仙还是魔。 老乞丐还神叨叨地说什么“一念成神, 一欲入魔。” 路小蝉不理睬老乞丐, 时不时就守在酒肆之下,盼着有一日能再饮一口“醉生梦死”,他并不好酒,可似乎只有大醉一场,兴许能再见梦中的谪仙一面。 只是没想到,三日之后老乞丐就是吃花生米把自己给呛死的。 路小蝉对花生米没有怨念,却忘不了梦里面的身影。 可在这之后七八年过去了,路小蝉哪怕偶尔喝上一两口“醉生梦死”,都没有醉过。 不醉,就无梦。 无梦,自然撞不到仙。 路小蝉笃定,肯定是酒肆老板黑心,酒里面不知道兑了多少的水,才让人喝不醉。 正胡思乱想着从前做过的梦,路小蝉就听见酒肆对面传来喜极而泣的声音。 “阿宝!阿宝!为父走遍大江南北,终于找到你了!” 路小蝉一惊,阿宝也是一个乞丐,他们两个,一个瞎一个哑,岁差不多,经常为了抢吃的大打出手。 按道理瞎子和哑巴打架,瞎子肯定吃亏,但是路小蝉总能把阿宝打的满地找牙。每次都是阿宝可怜兮兮看路小蝉吃东西。 但没想到阿宝竟然时来运转了? 父子二人当街相拥大哭。 “阿宝!你慢点吃!慢点吃啊!我们罗家良田千顷,最不差的就是吃的!” “唔唔唔……”阿宝此时狼吞虎咽,他老爹说什么,他压根就听不进去。 “我可怜的儿子啊!还好有你脖子上的枫叶胎记,不然为父我真不知道如何寻你了!你放心,就算你口不能言,为父也会好好待你,给你取几个媳妇,好好照顾你!” 罗家的家丁给阿宝换了衣衫,他老爹亲自背着阿宝上了马车,就这么走了。 路小蝉愣坐在那里。 店小二支开窗子,笑着调侃:“喂,路小蝉,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从前是你欺负阿宝,这会儿阿宝的亲爹来寻他了!人家就要去过吃穿不愁的好日子了!你再看看你……诶诶诶!路小蝉,你怎么哭了啊!” 路小蝉的脸上落下两行清泪,一双眼睛也红了。 店小二在这窗下见过他无数次,照面打多了,也有些情面,见他忽然哭了,竟然不知道怎么安慰了。 “你……你别哭了……兴许,你也有什么爹爹娘亲在寻你呢?只是,只是还没找到你而已!” 路小蝉眼瞎心不瞎,他知道自己之所以会成为乞丐,说不定就是因为生下来眼睛就有问题。他的亲爹亲娘怎么可能来寻他? “普天之下,我就欺负的了哑巴阿宝!现在阿宝跟着他亲爹走了!我就没人可以欺负了啊!” 店小二顿在那里,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大概没有人能体会路小蝉此刻真正的心情。 虽然他平日里和阿宝总是打架抢饭吃,可彼此却是个寄托。 阿宝现在跟着他的亲爹走了,路小蝉只怕再不会有朋友了。 没过多久,那辆马车又转了回来。 阿宝从车上跳了下来,冲向路小蝉。 店小二赶紧拍窗:“赶紧跑!阿宝来找你寻仇了!” 走过路过的都围上来,要看路小蝉倒大霉。 谁知道阿宝飞扑进了路小蝉的怀里,唔唔唔的哭着,哪里是要寻仇,明明难舍难分啊! 路小蝉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阿宝的后背:“阿宝,你去吧,我就不跟着你去了。” “唔唔唔……”阿宝摇着脑袋,拉着路小蝉的胳膊。 路小蝉把阿宝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小声道:“阿宝,你听着,富贵人家不比寻常百姓。你爹丢了你这么许久,肯定不只你一个儿女。你爹对你心怀歉疚,一定会找大夫治你的哑病,你且记住,就算能说话了,也不要叫人知道。吃饱喝足,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宝泪如雨下,还是要拽着路小蝉走。 “你此去,吃穿不愁,但是必然寄人篱下。我路小蝉自在惯了,眼睛又瞎,看不到别人的脸色。 你记住我说的话,也许能一世平安。” 阿宝的亲爹也下了马车,他知道儿子是舍不得朋友,本来只要儿子能开心,多养个瞎子乞丐也没什么,但回去免不了会被现在的夫人嫌弃。 路小蝉不跟他们走,也算有眼力了。 阿宝的爹扔了一袋银子给路小蝉,算是谢过这些年路小蝉对阿宝的照顾了。 路小蝉有了钱,摸了半天正要递给店小二,买上几坛“醉生梦死”,有人从他的身边疯跑而过,把那袋银子给顺走了! “娘的——” 路小蝉气得吐血,好不容易就要喝到嘴边的酒,又没了!没有酒怎么到梦里见他想见的人! 江无潮就站在离路小蝉不远的地方。他修行多年,听力比凡人敏锐了不知道多少倍。 他本来以为这个躲在医圣神像里偷东西的小乞丐一定会跟着那个阿宝走,但没想到他不但没走,还对阿宝说了那样一番话。 此刻那一整袋银子都没了,他也没高声喊捉贼,只是叹了口气又坐回了原处。 江无潮走到了路小蝉的面前,半蹲了下来,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路小蝉却勾着嘴角笑了一下:“哈哈哈,江无潮,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身上的梧桐清香啊。” 江无潮颔首一笑。执梧山庄位于执梧山巅,山上满是梧桐树,大多都生长了千百年,自然也有了灵气。 江无潮从小在执梧山庄长大,身上免不了不沾染了梧桐清香。 “那人抢了你的银子,你为什么不喊?” “我为什么要喊?”路小蝉歪了歪脑袋,“就算有人把贼人拦住了,抢下了银袋,谁会把银子还给我?当然,除了你,江无潮。” “你也太悲观了。好心人还是会有的。” “我在这里长大,这里每个人的性格脾气我都了解的很。我一个混吃混喝终日不劳作的瞎眼乞丐,忽然得了一大笔钱银,他们都会怎么想?” 路小蝉勾着嘴角,那双眼睛却是流光溢彩,带着狡黠。 江无潮环顾四周,看见那些男女老少,果真没有人对路小蝉有一丝同情,街边小贩甚至都在幸灾乐祸。 “我只是丢了一袋钱银,没有人为了这袋银子谋我的性命,已经是运气了。而且罗员外给我那袋钱的时候,说的是多谢这些年对阿宝的照顾。我自问没有照顾过阿宝,无功不受禄。这袋钱,没了,便没了呗。” 江无潮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你倒是生性洒脱。我们修仙讲求‘割欲’,心无邪欲,才能登峰造极。如果你的眼睛看得见,倒是修仙的好料子。” “什么?割欲?我有欲!我要每天都吃得饱饱的!穿的暖暖的!最重要是每日喝上几坛‘醉生梦死’,到梦里会我的美人!修仙什么的不适合我!江老哥你慢慢来啊!我等你修成正果好照拂我啊!” 江无潮低声笑了,随即又一把扣住了路小蝉的手腕,简直要把路小蝉的腕骨都捏碎了。 “我问了很多人,没有人听过离澈君的故事。你说谎骗我!” 路小蝉挣不脱对方。 “一千多年前无意境天之战,寻常的说书先生岂能知晓?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从哪里听来的!” “你……你快放手……快放手……我告诉你就是了!” 江无潮这才松开了路小蝉。 “确实不是听说书先生说的……” “那是听谁说的?” “是曾经收养我的老乞丐,讲给我听的!不就是些玄门剑宗的传奇,半真半假!” “那个老乞丐人呢?” 路小蝉抬手指了指天空。 “他……他飞升为仙还是为圣了?是哪家的掌门?” “他死了。被花生噎死的!” 江无潮哽在那里。 “你不是来自仙家名门吗?这些作古的先贤先圣的故事,还不比我清楚?” “家师对当年的事极少提起,但是他一直对离澈君心怀敬意。身为他的弟子,我也很想知道当年在无意境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能找到离澈留下来的仙迹,慰藉家师。” “原来是这样。可是老乞丐跟我说的,都是些传闻,肯定还少不了他的瞎编乱造啊!” “就是那样,我也想听。” “那行。你请我吃酒,我讲故事给你听。” 江无潮摁住了自己的额头:“这酒是有多特别?让你念念不忘?”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喝了这酒,大醉一场,能看见美人!不然怎么能叫‘醉生梦死’呢?”路小蝉一脸认真地回答。 江无潮哼了一声,将他拽了起来。 “美人?你一个瞎子,确实只能在梦里见美人了!” 弯起嘴角一笑,路小蝉相信,梦中人只要肯转身,定然能让天地都失色。 醉生梦死02 路小蝉活了十几年, 还是第一次走进了无肆酒坊。 老板一看路小蝉, 就冲上来赶人:“小乞丐!你别在我酒坊里乞讨啊!扰了客官们的兴致!” 江无潮直接将一锭银子扔进了老板的怀里:“我今日就是要请这个小乞丐吃酒!这些够还是不够?” “够!够!当然够!”老板在银锭上咬了咬, 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江无潮特地将路小蝉带到了窗边, 这里清净, 无人打扰。 路小蝉一坐下, 就抓了一把花生米, 往嘴里送。 “哎哟,总算让我有机会伺候你一回了啊!” 店小二正要给江无潮和路小蝉倒茶水,路小蝉却摇头说:“你给江老哥倒茶就好, 我是要留着肚子吃酒的!” 店小二笑了:“你啊,这么多年,怎么就对我们家的酒那么痴迷呢?” 路小蝉朝江无潮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看, 我心有执迷, 修仙是没出路的!” 江无潮笑了,亲自给路小蝉倒了一碗酒:“赶紧吃你的酒!把那个老乞丐跟你说过的故事, 都说一遍!” 路小蝉一口气喝了一大碗下去, 精神抖擞地把老乞丐说过的故事讲了出来。 “你可知道无意境天的别名是什么?”路小蝉笑嘻嘻地问。 “我当然知道, 无意则无欲。所以它的别名就是‘无欲之巅’。”江无潮回答, “天下的邪灵, 皆以欲念为食。所以修真之人讲求清心寡欲, 避免邪灵侵蚀。” 路小蝉喝了一大碗酒,接着说:“无意境天的每一任剑宗从出生到死,听说都不会离开无意境天。” “你难道知道为什么?”江无潮笑着抬了抬下巴。 “因为那里除了日月星辰和玲珑寒玉, 就没有别的颜色;除了不死树‘奉天’的枝叶, 就没有别的食物,自然也就没有别的味道;而自大洪荒开始,无意境天的每一位剑宗寂灭之后,他们的剑意残念就会萦绕在天空之上,剑势威压之下,除了‘奉天’和当任的剑宗,就没有其他活物。它是一个无色、无味、无生、无死,完全没有欲望沾染的地方。” “我明白了,正是因为远离世俗的欲念,所以每一位无意境天的剑宗都能冲破‘大势’的境界,接近于神。” 路小蝉一拍大腿:“对啊!当东墟剑宗被上古邪灵混沌控制之后,不是冲上了无意境天吗?结果肯定就被这位无欲的剑宗给干掉了啊!” 路小蝉绘声绘色地讲起了那场仙魔大战。 起码喝了三四坛酒下去,路小蝉还是一点醉意都没有,除了被店小二扶着去如厕放水,走路连晃都没晃一下。 看来这酒里面是真的兑了水了! 等他从茅厕回来,老板已经让人端上了鲜嫩的烤肉。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总不能小乞丐,小乞丐的一直叫你。” “我?你叫我路小蝉就可以了!” 他话音刚落,对面的江无潮竟然手滑打翻了一坛子的酒。 “喂喂喂!你这是怎么了?” “你……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路小蝉啊!收养我的老乞丐在路边一棵大树下捡到了我,树上蝉鸣不绝,我又因为饿肚子在哭闹,比蝉鸣还招人厌烦,所以就叫路小蝉了。” “你……你可知道医圣离澈君的名字是什么?”江无潮问。 “离澈君,那不就叫离澈了!”路小蝉好笑地说。 “不不不!世人只知道他的仙号。‘离’取自‘生离死别’。‘澈’就是‘通透’的意思。离澈这个仙号,意思就是看透生离死别。离澈君寂灭一千二百多年,还记得他名字的人已经不多了。” “那他的名字是什么?” “路小蝉。” “我在啊。” “不,我说的是离澈君的名字,就是路小蝉。” “啊?”路小蝉抓了抓脑袋,难不成他还有仙缘,竟然能和医圣同名? “那肯定是音同,字不同吧?” “也是……你的蝉,是树上的蝉。医圣名字里,应该是‘禅心’的禅。” “就是啊。人家是医圣,怎么会拿虫子当名字啊!”路小蝉抿了抿嘴,凑向江无潮,“而且……离澈君舍身取义,神形俱灭,虽然让人敬佩,但是他的名字是不是也有点不吉利啊?” “你——”江无潮一听路小蝉说离澈君的坏话,差点拔剑,“你敢说离澈君的名字不吉利!” “你别激动啊!老乞丐跟我说,他寂灭的非常惨,无意境天的剑宗泱苍甘愿耗费六百年修为都没有抓住他的元丹!所以,他的名字取不得!” 路小蝉万分认真地说,但是对面的江无潮却陷入了深思。 他总觉得不会那么巧合。 老乞丐不但知道医圣的故事,还知道当年无意境天的那场仙魔之战。 就连剑宗泱苍散了六百年修为要抓住离澈君丹元的事,老乞丐竟然也知道? 那么恰巧,他给收养的小乞丐起名字叫“路小蝉”。 难不成是高人隐于市?当年的仙魔之争,老乞丐也在场? 他们身后的酒坛子堆做了小山,路小蝉抱着一个酒坛,正在豪饮。 江无潮托着下巴,看着对面的小乞丐,陷入了沉思。 “路小蝉,我修行了几百年,这普通的酒灌不醉我也就罢了。怎的,你喝了这么多,却没有一点醉意?” “这酒,也就比白水爽口一些!哪里喝得醉什么人?”路小蝉轻哼了一声。 “你确定?”江无潮侧目看向对面。 那里有三五个中年人作诗饮酒,仅开了一坛子酒,就醉倒了一半。 这“醉生梦死”怎么可能只是比白水爽口一点? “诶!小乞丐!你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我们家的酒后劲儿大着呢!”店小二高声提醒。 “能有什么后劲儿啊!我看就是……” 路小蝉刚抬起手来,一句话没说完,只听见“咚——”地一声,直落落栽倒在桌上。 江无潮愣住了,饶是他反应快,也没接住路小蝉的脑袋。 “路小蝉?路小蝉!你是……是喝醉了吗?” 一阵天旋地转,路小蝉的心脏一紧,魂魄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勾住,拽出了他的身体。 他伸手扑腾,耳边仿佛是水流灌进来的声音。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清冷皎洁的月色之下,一个修长优雅却模糊到看不清轮廓的身影向他款款而来。 “小蝉,你说的故事,对,也不对。” 那声音温润却克制,仿佛忍受着无可抵抗的侵蚀。 “什么‘对也不对’?”路小蝉站在那里,只想冲上前去,看清那个人的脸。 “无意境天确实无色、无味、无生、无死,但却并非无欲。” 他的声音仿若耳鬓厮磨,却又像是从遥不可及的天外传来,带着捉摸不透的回响,声声落在心头。 “什么?”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但凡有了一丁点想要的,便是滔天欲念。” 路小蝉愣在那里。 “你不记得了吗?” 那身影的衣阙随风一扬,路小蝉又看见了那个少年,盘着腿,撑着脑袋靠在一个冰莹透彻的案台前。 “我要回家!这里冷冰冰的!桌子是冷的!榻是冷的!你也是冷的!” 少年气鼓鼓的表情,就像一只青蛙。 “那么有什么是不冷的?”案台另一侧的男子随意地开口问。 就算看不到他的脸,路小蝉也知道这素衣的男子灵气如琉璃银霞,必然是世间难得一见的蓝颜。 “有啊!我啊!我就是热的!不信你摸摸看!我和你这个玲珑寒玉制成的案台温度是一样的吗?我和你翻看的书简温度是一样的吗?” 少年一把抓住男子的手,摁在自己的脸颊上。 就像被熔岩烫伤一般,男子收回了自己的手。 “还有!你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硬邦邦的!你也是硬邦邦的!” “那有什么不是硬邦邦的?”男子还是用全然不在意的语气反问。 少年环顾四周,找了半天,最后还是拍着自己说:“我啊!我是软的!” 男子就像没听见一样,闭目养神。 少年拽过他的手,一只摁在案台上,另一只又摁在了自己的脸上。 “感觉到了没!你的案台,轻轻扔个鸡蛋上去都会裂掉!可我就不会!” 少年说话的时候嘴唇一开一合,男子的手指恰巧掠过了他的上唇,就像是有什么不明白一般,一遍一遍不断地抚摸过他的嘴唇,越来越用力。 “你想要我闭嘴也不用这么掐我!”少年皱着眉头正要歪过脸,柔软的舌尖正好蹭过了对方的指尖。 男子就像没听见少年的不满,将自己的手指挤入少年的唇间,触摸他的舌尖,轻轻抚弄,撩滑拨动。 “你干……哈……别呜呜呜舌头!” 少年越是侧开脸,男子就越是扣着他的下巴,要少年看向他。 直到少年圆圆的眼睛里浮起一片晶莹的水光,眉头紧紧皱着,握着拳头像是用了浑身的力气咬住了他伸进来的手指。 男子只是微微用了一点真气,就弹开了他的上颚。 少年哗啦一下跳起来,离开了老远,但还是没忘记叫嚣:“我跟你说!你还不叫老骗子来带我回家!我每天吵死你!吵到你走火入魔!” “你随意。”男子淡淡地回了少年一句。 夜里,少年在半睡半醒间瑟瑟发抖,蜷缩着身体小声咒骂着:“个老骗子!把我骗到这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乌龟不靠岸的地方也就算了!连床被子也不给我!冻死我了!” 隐约间,素衣男子坐在他的榻边,手掌伸过来,先是覆在他的头上,接着小心翼翼地又碰了碰他的睫毛。 “我好冷。你要么给我十床被子,要么滚蛋!”少年吸了吸鼻子。 醉生梦死03 “在玲珑寒玉中修炼一日, 可抵寻常修真的一年。” “我又不要成什么仙圣!浪费那老鼻子力气作甚……” 少年小巧的舌尖在说话的时候若隐若现, 男子直落落地看着他的唇缝间, 倏然将自己的指尖挤了进去。 少年本想再狠狠咬他一口, 谁知道他的指尖渡了一丝真气进来, 冷得发抖的身体缓缓暖了起来。 少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用力吮吸, 真气在他的体内一个小周天, 他便迷迷糊糊要入睡了。 “……你是不是……没摸过活人啊!” “没有。” “我那老骗子师兄……你都没摸过……” “没有。” “那正好!你赶紧叫老骗子来带我回家!然后……你想怎么摸他就怎么摸他!”少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我为什么要摸旁人?明明你是暖的,软的。” 男子缓慢地倾下身来,他的发丝从耳边吹落而下, 柔和地落在少年的脸颊上,绕在他的颈间。 “小蝉,告诉我, 你此时在哪儿?” 明明是无欲而冰冷的声音, 却带着无限的诱哄。 “我在鹿蜀啊!”路小蝉的心神忽然与梦中榻上的少年合二为一,他只觉得覆在自己身上的男子味道好闻极了。 男子问什么, 路小蝉就像被对方牵着魂魄, 轻声回答。 那道身影瞬间消失不见了。 路小蝉伸手拼命地想要抓住他, 抱紧他, 但揽入怀里的除了洗练冰凉的月光, 什么也没有。 “我在鹿蜀!我在鹿蜀!你……你是谁?你在哪里?” 路小蝉用尽全力叫喊着,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而且一旦梦醒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只想问清楚……你到底是梦,还是真的在找我呢? 这一醉, 便是整整三日。 江无潮怎么拍也拍不醒他。 原本酒肆的老板叫来小二, 要把路小蝉给扔出去,但是江无潮却又甩了一定银子给他。 “就让他在这里睡。他愿意睡到几时就几时。我且去办点事情,回来就寻他问话。” 江无潮还有事情要办,不可能守着路小蝉。 但是路小蝉终归是吃了他请的酒,才醉死过去的,江无潮自然不能看着他就这样被扔出去。 “路小蝉,愿你梦中真的能见到美人,也不枉大醉一场了。”江无潮临走的时候,看着路小蝉睡得都快吹起泡泡的样子,好笑地说。 于是接连几日,前来酒肆的客官们都会看见这个小乞丐在角落里睡得昏天暗地,不省人事。 老板每日还担心路小蝉真的死了,嘱咐店小二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探一探他的鼻息。如果真的没气儿了,就赶紧扔出去,免得给酒肆召来晦气。 在路小蝉醉酒未醒的最后一个夜晚,他在醉生梦死的酒气以及各种食物的味道之间,闻到了一种这辈子从来没有闻过的淡香。 就好像是深夜即将过去,晨曦将至,昼夜交替时枝头露水的味道。 夜的冷淡与晨的清绻相融合,若有似无,却又无法忽略。 似乎有人就坐在他的身边,垂着眼帘看着他。 那人也许抬起了手,可每每指尖就要碰上路小蝉的时候却又死死收住了,忍得握拳时全身绷紧,像是巴不得把自己都给捏碎了。 这般的克制…… 路小蝉没来由的想起了老乞丐对他说过的话。 ——只有极致的欲望,才需要极致的克制。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为何让自己忍得如此辛苦? 路小蝉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耳边是客官们吃酒品菜,聊天胡侃的喧闹声。 路小蝉砸了砸脑袋,这才坐起身来。 睡了太久,他四肢都僵硬了。 “哎哟,路小蝉!你再不醒,我都要怀疑你是个死人,直接给你扔外面了!” “去去去!我且死不了呢!” 路小蝉摸了摸肚皮,他好饿啊。 “有吃的没有?” “你在这儿睡了整整三日,没把你扔出去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还想要有吃的!” “那不说这个……我喝醉的这几日,可有人……” “有人什么?” “有人坐在我身边?” 店小二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路小蝉,你是不是真的吃酒吃坏了脑子?你全身脏兮兮窝在这里,苍蝇就在你头上坐窝,你觉得有谁会愿意坐你身边?” “你说的也是有道理。” 看来是自己醉了酒,做了梦。 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他明明以为那阵淡淡的味道,是梦中的男子终于找到他了呢。 “臭乞丐!你醒了?醒了就赶紧走!都在这儿睡了三天了!你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让我平白少做了生意!” 老板见路小蝉醒了,立刻就来赶人了。 “我走!我走!我这就走!” 路小蝉捡起自己的竹枝,与店小二擦身而过的时候,对方往他的手里塞了个馒头。 两人都很有默契,一句话都没说。 走出了酒肆,正当午时,虽然路小蝉感觉不到日光刺眼,但是晒在身上的热烫却是实打实的。他摸着墙沿,走去一个小巷,那里晒不着日头,正好避暑。 只是走了还没两步,就听到了忽急忽缓的呼吸声,衣物窸窣,木板吱吱呀呀。 路小蝉顿了顿,咧着嘴一笑。 唉,我的亲娘啊,人家在办事儿呢! 这事儿不是该晚上办吗?光天化日的,多不好啊! “你这死鬼!怎么就完事儿了!” “我这不还是担心你家那位回来了,吓得你肝胆俱裂吗?” “讨厌!” 路小蝉搓了搓胳膊,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 原来是壬二娘在偷人呢。 这女人凶的很,就是让路小蝉睡她,路小蝉都没那个兴致。 他刚一转身,影子掠过窗棂,正好就被壬二娘给看见了。 “谁?是谁?” 路小蝉赶紧拔腿就跑,别看他是个瞎子,这一带哪儿有转弯,哪儿的墙角秃了块儿砖,他都一清二楚。 壬二娘把衣衫一批,鞋袜草草一穿,就追了出去。 她拽了一把自己相好的:“还不快追!你还想他出去胡言乱语吗!” 两人一路追出了巷子,路小蝉别看杆儿瘦,但是他知道一旦被壬二娘给逮住了,铁定会被“杀人灭口”。 路人见到一身破烂的小叫花子,都纷纷让开,路小蝉倒是跑得顺畅了,壬二娘在后面奔得上气不接下气。 “救命啊!救命啊!壬二娘偷人!还要杀人灭口啦!”路小蝉一边大声喊着救命。 壬二娘的相好一听,立刻遁走了。 “臭叫花子!你还敢污蔑我!看我不扒了你层皮!”壬二娘气急败坏。 路小蝉的力气也用尽了,再也跑不下去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死猪也是不怕开水烫的。 他往地上一坐,梗着脖子问:“若不是我撞见你偷人,你追我作甚!” 周围的路人也好,摆摊儿叫卖的也好,都看了过来。 壬二娘的官人是个屠户,他听见路小蝉嚷嚷的声音,拎着杀猪刀就过来了。 “怎么回事!谁说我娘子偷人了!” 一听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壬二娘吓得满脸煞白,想也不想就开口道:“官人!官人你别听这乞丐胡扯!是他贼喊捉贼!” “我是贼?哈哈哈!荒谬!我路小蝉眼瞎!方圆几里的乡亲们谁不知道啊?我怎么摸进你家门,怎么偷东西啊!” 说罢,路小蝉还站起来蹦哒了两下,他衣衫褴褛,什么钱财都藏不住。 屠户的脸色大变,握着屠刀就像是随时要把壬二娘给砍了。 “我说的是你……你偷看我沐浴!” “我偷看你沐浴?我都说我是瞎子了!看你什么啊!”路小蝉叉着腰。 周围的乡亲都开始指指点点了。 屠户的手摁住壬二娘,就算不剁了这女人,回去肯定也免不了一顿毒打了。 “官人!官人你信我!我沐浴的时候,这小乞丐就在窗户下面!我没骗人!他就算不是想要趁着我沐浴的时候偷东西,也是一边偷听,一边想着一些污秽之事!” “壬二娘!你可省省吧!就你那泼妇一般的性子,我就是想什么云雨巫山,我也不想你啊!” 路小蝉这么一嚷嚷,又引起了一阵笑声。 壬二娘一把抱住了屠户,小声道:“官人……官人,真是他欺辱了我!你若是还让他继续胡言乱语,坏了奴家的名声!奴家以后可怎么做人啊!” 路小蝉一听,这可不得了!就算壬二娘再不守妇道,屠户肯定也是要关起门来教训的,在外面,他铁定是要维护自己的颜面! 完了完了! 路小蝉刚准备跑路,那屠户一脚踹在他的后心上,力气之大,路小蝉的心肺差点儿喷出来。 接着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每一下都几乎要把路小蝉的骨头踹断了。 小蝉,不疼了 “你这个死叫花子!竟敢偷听我娘子沐浴!看我今日不踹死你!” 路小蝉蜷起身来, 疼得出不了声。 周围的乡亲们见那屠户满眼赤红, 身上青筋暴起, 纷纷退开, 不敢上前劝阻。 还好有一个孩子叫嚷出了声音来:“呀!娘亲, 小乞丐被打死了吗?” 屠户只想要找回自己的颜面, 没想要闹出人命, 于是收了腿脚,朝路小蝉吐了口唾沫,“下回, 你若再敢偷听我娘子沐浴,我就把你剁了喂猪!” 说完,那屠户拽过壬二娘离去了。 路小蝉口中都是鲜血味道, 站都站不起来。 周围人来人往, 没有谁在乎一个乞丐的死活。 原本炎热至极的天气,忽然阴云密布, 没过多久, 暴雨倾盆而下。 路小蝉被雨水浇灌, 身上的血污也被冲洗, 他得了几口雨水, 恢复了些精神, 缓慢地往路边爬去。 每挪动一寸,身上的碎骨就像是扎进了肺腑之中。 可路小蝉不知道哪里来的执念,就是要死, 也要死在路口的那棵树下。 那是他被老乞丐捡到的地方, 也是因为那棵树上的蝉鸣,他才得了这个名字。 落叶归根,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费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他终于爬到了树下。 他闭上眼睛,人嘛,有生当然有死,有始自然有终。 我这辈子的苦头已经吃够了,满天神佛给个方便,下辈子……让我过的好点儿呗…… 迷迷糊糊之间,他似乎又嗅到了醉酒梦中的那一股露水味道,和雨水冲刷混合着泥土的味道不同,那是遗世孑然的气息。 那味道越来越明显,仿佛有人站立在他的身边。 路小蝉的耳边似有一滴驻留在九天之颠的露水,忍耐了千年,终于随心肆意地跌落了下来。 顷刻之间,万物俱籁,时间也静止了。 原本从树枝之间浇灌而下的雨水也倏然悬停在了半空。 路小蝉皱了皱眉头,他勉强睁开眼睛,却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他知道,有人就在他的身边,而且离他很近很近。 他艰难地伸出自己的手,哪怕一切是自己的幻觉,他也想要确定,可是他的指尖触摸到的,仅仅是树下的泥泞罢了。 “唉……”路小蝉叹了一口气。 若说执念,自己的执念从来都不是吃不完的食物,饮之不尽的“醉生梦死”,而是有一人……哪怕只有片刻,将他放在心上。 否则,一场生死,竟然都没留得半点痕迹。 他闭上了眼睛,这大概是他呼出的最后一口气了吧。 “小蝉,不疼了。” 这是路小蝉最后听见的声音。 他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念自己的名字,轻描淡写地抬起,却无比珍重地放下。 这是老天爷可怜他,给他这辈子最后的一点念想了吗? 无论你是谁,再念一遍我的名字可好? “之前我神魂离体来寻你,可惜只能停留片刻。我才刚收了心神,你便出事了。” 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痛惜,可这一丝却是刻骨,就像冷玉上一道裂纹。 “谁让你疼,我便让他千万倍奉还。” 温热的气息落在他的耳畔,他的脸颊,他的颈间。 不论他有多么脏乱,这个人也不嫌弃,只想与他耳鬓厮磨,痴缠至死。 路小蝉分不清那是梦还是幻觉,有一个人为了他披星戴月而来,就是为了须臾的人间极乐。 他的意识逐渐混沌,魂魄像是被人捧在手心里揣在怀里,温着、暖着,有一股气息入了他的体内,泽陂万物一般浸润了他的身体,所有的疼痛逐渐消失,他就像是坠入了柔软的云丛里,这一生他都没有睡得这么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撕心裂肺的蝉鸣闹得路小蝉的脑子都要炸裂开了。 他“哗啦”一下坐起身来,随手抓了树下的石头往头顶上一扔:“别吱吱呀呀的了!叫魂呢!” 石头落下来,正好砸在他两腿之间,还好路小蝉反应快,不然子孙根就保不住了。 蝉鸣依旧,路小蝉忽然反应过来……他,竟然没死? 怎么回事? 路小蝉站起身来,忽然发觉自己身上没有一点痛处。 嘴巴里的血腥味也没有了,他摸自己的胳膊,他确定自己的左臂被那屠户给踢断了,现在怎么好像一点儿事儿没有? 他原地蹦哒了两下,懵了。 原本站都站不起来的一双腿,也好了? 这是怎么了? 路小蝉随便一个转身,就听见啪啦一声细碎声响,他蹲下来摸了摸,就摸到了一根竹枝。 这竹枝韧性很好,粗细和长度也刚好。 可是路小蝉却记得,自己的那根竹枝早就扔在巷子里了,自己爬回树下的时候,根本就没带竹枝。 这是怎么回事? 他蓦地想起自己将死之际听见的那个声音。 难道真的有人来救了他? 路小蝉握着竹枝四处敲打了一遍,根本就没有人。 他翘着竹枝,来到了街对面的无肆酒坊。 如果当日暴雨之下,真的有人在他的身边,也许店小二瞧见了呢? 路小蝉在酒肆的窗台下窝着,一听见店小二的吆喝声就吹了声口哨。 店小二立刻将脑袋探了出来。 “我的老天爷!你是人还是鬼!” “我当然是人了!”路小蝉抬起竹枝,差点就敲到那店小二的脑门。 “你……你昨天给那屠夫揍成一滩烂泥了,我看见你都吐血了!你……你真不是小鬼还阳?” “去你的小鬼还阳!”路小蝉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你他娘的看见我差点给揍死,你不敢劝那屠户就算了,怎的他走了你也不来瞧瞧我?” “唉……我这不是觉得你死了吗?”店小二大概心里面有点内疚,抓了个白面馒头扔下去给了他。 “我没事,好着呢!瞧瞧我,胳膊手脚齐全!” “你……你这才一日,怎么身上连个疤都没有了?莫不是有神仙庇佑?” “所以我才来问你,昨天在那树下,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在我身边?” “昨天那阵大雨,从午后下到半夜,路上都没人了,客官也没有了,我们早早就打烊了……” “成了,我知道了,你就是啥也没看见,对不?” “是啊……” “谢你的馒头,我回去了。” 路小蝉转过身去,走回那棵树下。 他昨日被暴打,不是梦。 那场大雨,也不是梦。 他那么严重的伤势一夜痊愈,更不是梦。 所以,那个来到他身边的人,也不可能是梦。 我梦见你那么多遍,如果你来找我了,为什么不肯现身呢? 路小蝉闭上眼睛,用力吸了吸鼻子,他嗅到路过的女人身上脂粉气味、孩童手中糖人的甜腻、挑着扁担男人身上的汗味,可偏偏就没有那一缕让他魂牵梦绕的味道。 路小蝉坐在树下,拿出了店小二给他的那个馒头,掰了一口,塞进嘴里。 谁知道吃了还没多久,就有什么人一点一点爬向他。 路小蝉往旁边挪了挪,反正一棵树也能歇下两个人,谁知道那人抓住了他破得脚趾头都露出来的鞋子。 干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求你……求你给我……吃一口吧……” 路小蝉差点没被馒头给呛着。 他这辈子都在求别人赏口饭吃,有生之年竟然还有人求他? 路小蝉又咬了一口。 “求你了……” “大家都是乞丐,何苦互相为难?”路小蝉又啃了一口。 “我真的好饿……” 那乞丐气若游丝,声音将断不断,嘶哑的声音听着很折磨人。 “我也饿啊。” 这时候,张大娘拉着自己的孙子路过,说了句:“不就是一口馒头吗?那乞丐瘦得皮包骨头,就剩一口气了,你也是乞丐,怎的就这么狠心?” 路小蝉笑出声来:“张大娘,既然都是善心,为什么你孙子手里的肉包就不能施舍出来?我一无所有,就这半个馒头,你却要我做个善人。咱两,谁更狠心?” 张大娘张口结舌,她的孙子正要把咬了一半的肉包子递过去,张大娘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别看了,我们走。” 路小蝉笑了笑,把最后一口馒头递了出去:“罢了,给你吃了。” 那乞丐如同饿死鬼投胎,狼吞虎咽之后,居然上嘴一口咬住了路小蝉的手指。 “啊——” 路小蝉拳打脚踢一番,可自己的手指还是被死死咬住,那乞丐发出瘆人的低笑声,他仿佛要把路小蝉的手都给吃下去! 街上的人看见这一幕,纷纷退让开来,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声,混作一团。 “是邪灵!” “那乞丐……就是邪灵化身!” “他舌头吐出来了!他眼睛发白啦!” “我们鹿蜀镇怎么会有邪灵!” 路小蝉咬牙切齿,他就知道莫名其妙来个乞丐准没有好事儿!原来是个邪灵! 他长这么大,只听老乞丐说故事的时候提起过。 如果被邪灵盯上了,要么将其降服,要么就要知道这邪灵的名字。 若能念出它的名字,自己的魂魄就能与这邪灵“契谈”,也许能让它放自己一条生路。 自己的半只胳膊都已经被它吞进去了,路小蝉额头上冷汗直流。 清夜坠玄天01 可是老乞丐讲故事的时候, 他压根没好好听。 邪灵的种类和名字, 他一个都没记住。 现在翻空了脑子, 也只记得天下的邪灵, 都以欲望为食。 五欲即财、色、名、食、睡, 这邪灵总是叫嚷着饿, 还要把他路小蝉都生吞活吃, 应该与“食欲”有关! 可是,可是关于食欲的邪灵有哪些来着? 路小蝉后悔的眼泪直往下掉。 没给那屠户活活打死,还以为否极泰来, 却要被个邪灵给吃了吗? 如果有下辈子,老乞丐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他一定一个字一个字地好好听, 绝不打岔犯浑! 在那邪灵散发的油腻气味之间, 路小蝉骤然辨悉到了一丝清浅的草叶露水味道。 “饵殇。” 路小蝉的耳边,一个空灵清远的声音响起。 “什……什么?” 那邪灵已经咬上了路小蝉的肩膀了, 眼看着就要把他的脖子也一并吞没。 “此邪灵, 名‘饵殇’。” 路小蝉只觉得黑暗之中, 有一丝亮光闪过。 他大喊出来:“饵殇!” 蓦地, 那只邪灵像是被梗住一般停下了。 路小蝉用力地向后抽自己的胳膊, 邪灵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我们……我们打个商量……你别吃我!我不好吃!” 此时,路小蝉几乎可以确定,前日自己将死之际留在身边的那个人, 现在又回来了。 他虽然看不见那个人, 但那个人一直在看着自己。 无论你是谁,快点现身!把这恶心吧啦的东西弄走!弄走啊! 无肆酒坊的店小二也看见了这一幕,犹豫了许久,还是开口劝道:“小乞丐——要不然你就把这条胳膊砍下来给了它吧!也好过整个人给它吃下去!” 路小蝉在心里哭爹喊娘,这是什么鬼主意啊! 你怎么不送条胳膊给它吃! 瞬间,咬着路小蝉的乞丐松了嘴,邪灵被一股灵力逼出了乞丐的体内,原本还在围观的人们惊得奔向四面八方。 原本嚣张的邪灵忽然惊恐万分,四散着要逃跑,发出绝望的声音,就像是骨头被碾碎了的极为痛苦的声响。 路小蝉心想,是那个对自己说话的人把邪灵逼出了乞丐的体内吗? 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传来。 “哪里来的邪灵!看本君收了你!” 身着长袍留着胡须的男子忽然出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结阵——” 路小蝉心中大喜! 总算碰上个修仙的了!就说啊,有邪灵到此,怎么会没有修仙的来收呢! 在乡亲们的惊呼声中,只见银光一闪,那男子的剑尖凝聚出一个锁灵阵,直接把那邪灵“饵殇”给困住了。 他又一个转身,从腰间取出一个葫芦,将那只“饵殇”收了进去。 “小兄弟,你没事吧!本君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一点都没有仙风道骨的味道,和方才空灵雅旷的声音根本无法相比。 路小蝉听着很失望。 因为路小蝉知道,把邪灵逼出乞丐身体的人不是这个修仙的,如果不是他突然冒出来,那个身上带着露水味道的人就会现身了。 周围的乡亲们一窝蜂围了上来。 “仙君!不知仙君驾临!仙君的仙号为何啊!” “仙君!我家客栈舒服的很,仙君要不要到我那里去休息啊!” “仙君!我们酒肆的‘醉生梦死’乃鹿蜀镇一绝,仙君要不要来尝尝啊!” 就连无肆酒坊的老板都去凑热闹了。 路小蝉死里逃生,却没有一个人来安慰一句,大家前呼后拥地围着那位仙君离开了。 一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一边低声轻笑。 他靠着老槐树,捏着竹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面前的空地。 “那家伙一点儿仙气都没有,就是个有点儿道行的江湖骗子。” 仙君神棍是一家! 按照老乞丐说的故事,多半是这位“仙君”本就收了一只邪灵“饵殇”。 每到一个地方,就把这“饵殇”放出来,待邪灵害人的时候,再高喊一句“本仙君收了你”。 无知的父老乡亲们就会将其奉若神明,好吃好喝的供奉着。 这种套路,路小蝉都听腻味了。 要不然,鹿蜀镇太平了这么多年,怎么这位“仙君”一来,邪灵也就来了呢? 酒肆里酒香四溢,一盘盘美食端上了桌,乡亲们一杯一杯地给那位仙君敬酒。 路小蝉受了惊吓,到了半夜,腹中早就空空如也了。 他抱紧了自己,心道:睡着了,就不饿了。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闻到了那一股淡香,接着是浓郁的饭菜香味。 路小蝉立刻伸手一抓,他本以为自己就算抓不住那人的衣衫,能碰到他一下,知道他是真的存在的也好。 可手指之间空无一物。 放下来的时候,却发觉自己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油纸包,油纸包里是糖糕和梅菜烤饼。 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 路小蝉眼睛一亮,拆了纸包,烤饼刚触上嘴唇的时候,他便顿住了。 糖糕和梅菜烤饼都是热的。糖糕在镇子的东头,烤饼在西头,油纸包上带着一丝清夜般的浅香。 这不是施舍,是有人特地买了这两样吃的,揣在怀里怕凉了,带来给他。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路小蝉说。 除了不远处酒肆里的喧闹声,就只剩下草丛里的虫鸣。 “你如果不现身,我就不吃你给的东西。” 路小蝉把油纸包放下来。 一整个晚上,路小蝉就睁着眼睛大大的眼睛,抱着胳膊。 到了白天,那个人也没有出现。 镇子上一切如常,除了那位仙君每天都到不同的人家“施法祈福”。 每天,路小蝉的手边都会放下香喷喷的食物,有小点、有酱肉夹饼、炸豆腐、甚至还有桃胶红枣汤,都是他爱吃的。 只怕老乞丐还活着,都记不得路小蝉爱吃什么。 可那个人却对路小蝉的喜好一清二楚。 就像是在讨好他一样,变着法儿的哄他吃东西。 但是他都赌气,一口都不吃。 两天过去了,路小蝉粒米未进,连口水都没有喝过。 他耳朵里嗡嗡直响,前胸都快贴后背了,可就什么都不吃。 但凡有人路过,都以为路小蝉被邪灵给吓傻了。 每天送来的饭菜都没有停过,也没有人看到是谁给他送的饭菜,路小蝉心里却执着的很,非要那个人现身不可。 路小蝉很清楚,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会在乎他每天吃饭了没有,饿还是不饿。 除非……除非就像阿宝一样,有人千辛万苦地寻他。 听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温润雅致,说不定是他的亲爹? 老乞丐不是讲过故事吗,什么寒门子弟与富家小姐私奔,生下了孩子却因为在外漂泊缺吃少喝而先天不全。富家小姐的家人寻了来,把小姐抓了回去,在路边弃掉了天生眼瞎的孩子。多年之后,寒门子弟混出了个名堂,想要寻回妻儿,没想到小姐已经忧思而亡,眼瞎的孩子怎么也找不到。 路小蝉就靠着和自己讲故事来忍耐腹中的饥饿。 他觉得,自己就要连呼出一口气的力气都没了。 迷迷糊糊之间,他听见了砍树的声音。 路小蝉艰难地侧过脸,哼了一声:“……干什么呢?” “哟!小叫花子还没死呢?方才怎么叫你,你都不出声!” “你们……在砍树吗……”路小蝉已经气若游丝了。 “对啊!咱们镇首富陈老板病重,估计这两天就要去了!” 他要去了,你们砍树做什么啊? “仙君给陈老板看了看,说陈老板救不活了,但是用这棵生了百余年的老槐树做棺材,能福泽后人!所以我们这不就来砍树了吗?” 路小蝉肩膀一颤。 这算个什么世道?他本就居无定所,也只有这棵老槐树算是他的家。 如今,连家都给人掘了做棺材板儿! 他是真真一无所有了啊。 “小叫花子快闪!” 是那棵老槐树倒了下来,不偏不倚朝着路小蝉而来。 他听见了枝头下蝉近乎绝望的鸣响,枝杈叶蔓摩擦的声响,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又哪里可能躲开。 路小蝉闭上了眼睛。 只听见周遭惊呼声响起,但是被砸到脊骨断裂的痛苦却迟迟没有到来。 拿着斧子的人愣住了,路边摊贩站了起来,行人也瞪圆了眼睛。 只看见一个身着素色长衫的男子,忽然出现,单膝跪在了路小蝉的面前,仅仅抬起一只手,便稳稳当当地撑住了那棵倒下的老槐树。 树叶与枝桠的晃动,夏蝉撕心裂肺的鸣叫,众人惊讶的表情,全部都被定住了一般。 “是因为这些都是我送给你的,所以你才都不肯吃吗?” 如同冰棱坠破湖面的声音响起,路小蝉一听就知道那是这几日在他耳边说话的人。 只是之前,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远,就像空谷回音。 可这一次,真真切切。 清夜坠玄天02 哪怕再冰冷, 也能听出一丝疼惜和心痛。 天翻地覆的欢喜涌进路小蝉的心里。 他想要扑进对方的怀里, 但对方却起身一侧, 路小蝉直接五体投地趴了下去。 “爹——是你来寻我了吗!” 路小蝉心里羡慕阿宝的亲爹寻了他那么多年, 睡梦之中也做过亲爹来寻他的美梦。 原先愣在那里的人终于缓过来了。 “你……你真是这乞丐的……爹……” 砍树的壮汉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小乞丐……你爹力气好大……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竟然能撑住这棵老槐树?” “小叫花子的爹这般年轻?难不成七八岁的时候就生下他了?” 周围人议论纷纷。 路小蝉脑袋里嗡嗡直响, 他真的就快饿死了, 却仍旧伸长了手, 想要碰一碰那个人,就算他心里清楚,那个人不让他碰。 “我不是你爹。” 管你是不是我爹。 这辈子我都没机会叫人一生“爹”, 便宜你了! 能生出我这样的瞎子来,我那亲爹还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你的声音虽然清冷,却也疏朗清高, 哪里像是会造孽的人? “那你是我的家人吗?”路小蝉的拳头握紧了。 “不是。” 简单的两个字, 让路小蝉失望了起来。 “那你是我的朋友吗?” “不是。” 这个男人的声音虽然冰冷,却莫名的悦耳。 就像揣在怀里带着一丝温度的冷玉。 “那你……是我的什么人呢?” 良久, 路小蝉都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 这让路小蝉害怕了起来。 “你是不是走了!”他立刻伸长手到处摸, 但什么都没有。 “我在这里。” 听着他的声音, 路小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我……我还以为你走了呢……”路小蝉鼻子一酸, 喉咙也紧得有点疼, “你明明来了,却一直都不肯见我……是讨厌我吗?” 可我相信,你不会像其他人一样, 嫌弃我是个脏兮兮还眼睛瞎的乞丐。 “我永远不会讨厌你。” 明明没有起伏, 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忽然变轻了,柔软的落在路小蝉的心头,清润得让路小蝉想要一遍又一遍地听他说话。 “只是很久很久以前……你很讨厌我。” 后面那句话很轻,像是一道一道细微的伤口,每一道都可以忽略不计,可每一道在漫长的等待里都没有愈合。 “不可能的!我被屠户踹得差点死了,是你治好我的对不对?我的身边每天都有好吃的,是你特地买给我的对不对?我差点被老槐树砸死了,也是你来救我了对不对?你对我这么好,我又怎么会讨厌你?” 路小蝉虽然看不见,这么多年也一直告诉自己不用在乎旁人对他的态度……但他终究是一个人,希望有人在意他,哪怕须臾片刻,将他放在心上。 “小蝉……” 他的名字被念起,还是平静无澜的声音,却染着不舍,又像是干涸了一般嘶哑。 路小蝉紧张了起来。 你要说什么呢? “跟我走吧……如果你不讨厌我了。” 路小蝉憋着的呼吸,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每一声都像是敲打着外面的世界,有光线随时会照进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是要送我回家吗?”路小蝉下意识说出口来。 阿宝走的时候,他看起来不在意。 但其实他很在意……每个人都有家,他却没有。 “如果你想回家我就带你去,但请你答应我三个条件。” 路小蝉没力气,爬不起身来,只得抬了抬手指,又放下。 只要能跟你走,别说三个条件,三百三千个条件,我都乐意! “第一,我叫你往东,你不得往西。不然……又会弄丢了你。” 路小蝉“嗯”了一声。 虽然老乞丐说路小蝉天生反骨,叫他往西,他非往东。叫他找马,他就要骑驴! 好不容易能见到这个人了,路小蝉哪里敢“反”。 如果把他气走了,自己又是孤身一人,被老槐树砸死了都没人管。 “第二,不许碰我。” 路小蝉心里一阵莫名发酸,忽然想哭了。 他本来以为这个人来到他的身边,就是最不嫌弃他的人了。 怎的还是在意他是个乞丐,身上脏臭,所以不愿被他碰一下吗? 路小蝉的额头抵在地面上,伤心难过得很,连手指头都懒得抬一下了。 “我要是搓尽了身上的泥污……干干净净的……也不让碰吗?” 那人就站立在原处,仿佛立于悬崖峭壁之上,明明心已经入定,却因为路小蝉这一句话,而摇摆。 “……不可。” 这两个字十分笃定,可路小蝉却听到了如同刀刻骨髓的阵痛。 “不碰就不碰……我知道我又脏又臭……” 反正,我也没气力碰你。 “你不脏,也不臭。你替我渡了劫,所以……我便再也碰不得你了。” “碰了会怎样?” 路小蝉心想自己还有本事替别人渡劫呢?难道从前自己也是个修仙的? “你会很疼。” 路小蝉乐了:“我不信!你要么让我摸摸,要么告诉我怎么回事!” 你不叫我碰,我就非要碰。 啧啧啧,我倒要看看碰了你,能怎么疼? 等我跟你熟了,我就天天碰你,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第三个条件就是前尘莫问。我永远不会骗你。” “我明白了……因为不想骗我,所以你不愿回答我的,我也不会追问。” 路小蝉的心中有千万个不解,但是他心里却明白对方不想骗他的事情,一定也是藏在对方心里的痛处。 “你不想答的,我不问。” 你现在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又怎么忍心去戳你心中的痛处呢。 “把这个喝了。” 那个男人又向前走了一步。 这短短的一步,路小蝉听见了他衣衫掠动的轻盈声响,好像还有他的发巾被风撩起有放下的声音,他甚至能感觉到他离他极其的近,就像是要碰到他了。 路小蝉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温度。 接着,他又远离了。 路小蝉摸到了一只小瓷瓶,瓶身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只觉得冰凉润泽。 他往嘴里一倒,仿佛有一阵雾气涌入了他的唇舌,袅绕着进入他的喉咙。 原本虚弱无力的身体,忽然之间就恢复了精力。 心肺俱沁,脱胎换骨了一般。 路小蝉站起了身来,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和手指。 这时候,竹枝的一头在他的手心敲了敲,路小蝉赶紧伸手握住。 竹枝的另一端,自然是握在那个人的手中。 “我们走吧。” 那人转过身去。 路小蝉拉着竹枝,跟在他的身后。 “我若是不答应你那三个条件,你会扔下我吗?” “我还是得带你走。”舒无隙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却又很笃定。 “那为什么还要提这三个条件?” “因为从前我想把你留在身边,你却百般不愿意。”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啊?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路小蝉向来讨厌别人什么都会直接说啊! “你想想?是不是抢我吃的喝的?还是我不听话你揍了我?” “你喜欢的我都给你。你不听话,我也不会打你。” “那是为什么啊?”路小蝉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那句“你喜欢的我都给你”却让路小蝉心里像是撑了几百个糖糕,很甜。 都给你,就是没有保留。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没有保留的把一切都给他吗? “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是舒无隙。” 他的声音虽然听着冷淡,细细品味,就能觉出一丝柔和。 整个鹿蜀镇所有人的声音,路小蝉都听过,却没有一个人的声音像舒无隙这样好听,勾得路小蝉只想一直听他说话。 可这舒无隙每句话都说的很短。 能一个字说清楚的,绝不多说第二个字。 舒无隙……舒无隙…… 路小蝉一遍一遍在心里念着对方的名字,生怕自己会忘记了。 “你的名字好特别啊……有什么意思吗?” “我的名字,是你给我起的。”舒无隙停了下来。 路小蝉的心里轻轻一颤,舒无隙微凉的声音在他的耳中竟然变得温软了起来。 “……我……我哪里给你起过名字啊……听你的声音,你的年纪比我大一些,我哪里有机会给你取名字啊!” 路小蝉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舒无隙了,为什么他说的很多事情,自己都不记得呢? “因为从前我只有号,没有名字。你说你不喜欢我的号,所以给我起了名字。” 路小蝉拍了拍脑袋,这些他真的不记得。可是舒无隙说的那么认真,根本不是假的啊! “可我怎么会给你起这样一个名字啊?” “你喜欢凌源真君的一首诗——白云苍狗了无痕,潋卷云舒终无隙。用了最后一句给我做名字。” 凌源真君是谁啊?听着像个仙号?舒无隙也有号,听老乞丐说过有仙号的都是修真起码五百年以上,而且到达了一定境界的。 路小蝉虽然根本不记得起名字这事儿,甚至怀疑对方认错了人。可是一想到对方的名字如果真是自己起的,心里面第一次有了满足的感觉。 “那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吗?”路小蝉歪着脑袋问。 舒无隙当然知道。 路小蝉听他唤过自己“小蝉”,问他这个问题,不过是让他再念一次自己的名字罢了。 “你叫路小蝉。” 路小蝉心中就像坐了一尊欢喜佛,脚下轻飘飘的,忍不住想要接近对方。 可是他才刚多靠近对方半步,那根竹枝就在他的手心里顶了一下。 “你答应过我的事,还记得吗?” “记得……” 方才还欢喜的不得了,瞬间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舒无隙不肯让他碰。 “那你是我什么人啊?” 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不然你怎么会来寻我这个瞎子呢? “故交。” “……怎么可能是故交啊?我从小就是在鹿蜀镇长大的!如果我从前见过你,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你!” 路小蝉情急之下又要上前,手心又被竹枝戳了一下,只能退了小半步回去。 “我记得你。” 还是那么短的一句话,路小蝉的眼眶又要红了。 他就是想被人惦记着。 老乞丐走的时候,他就怕没人在乎自己。 阿宝走的时候,他也怕没人记得他。 但是舒无隙却说,记得他。 清夜坠玄天03 “那……那你是从什么时候记得我的?” 路小蝉就是想说话, 哪怕对方嫌弃他, 不给他碰, 路小蝉就是想说话。 “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是多久?” 路小蝉又开心了起来, 因为对方回答他了。 舒无隙的声音沉稳从容, 年纪应该比他大一些。 他记得路小蝉, 可路小蝉却不记得他, 多半他是在路小蝉还是小娃娃的时候见过。 路小蝉心想自己今年十六岁,他猜舒无隙应该是在十四五年前见过他? 还没等到舒无隙的回答,路小蝉一个踉跄, 差点没有摔倒。 他摔跤摔惯了,连心里一惊的感觉都没了。 可舒无隙却将竹枝一抬,稳稳地托住了路小蝉。 那一刻, 反倒让路小蝉的心颤动了起来。 要知道竹枝细软, 被路小蝉这么一压也是会断的,可那竹枝却像是被注入了一股罡气, 稳得连颤都没颤一下。 舒无隙是在乎他的, 不然他的反应不会这么快。 路小蝉眯着眼睛笑了, 心里面满当当的, 哪怕是胡言乱语都想全部说给他听:“你说的很久以前是上辈子呢?还是上上上上上辈子的事儿啊?” “没有什么前世今生。你只要相信我说的, 就好。” “你这不清不楚的……叫人抓耳挠腮心痒痒!” 舒无隙应当是修真的, 而且修为不低。自己既然和他“很久以前”就认识了,难不成他路小蝉也是四方剑宗门下弟子?或是八方玄门的徒子徒孙? “记不得是好事。非要刨根问底,最后得到的未必是‘明白’二字。” 舒无隙的声音很平静, 让路小蝉想到了梦中的月光, 千百年洗练如故。 “未必是‘明白’,还能是什么?” “至痛。” 这两个字,舒无隙的咬字比之前都要略微用力。 寻常人是听不出来,可路小蝉的听力比一般人要强上数倍。 “至痛?”路小蝉手指抠了抠脑门,“有人对我说过,人生至痛并非生老病死,而是……” “爱别离,很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一字一句落在了路小蝉的心头。 舒无隙是路小蝉遇到的第一个很难从他的一言一语甚至举手投足之间感受到任何情绪的人。 但此时路小蝉明白,舒无隙的平静无澜是长久的追寻之后,被收拢压实到密不透风的执念。 “你好像好厉害的样子……可为什么很久了才找到我呢?”路小蝉小声嘀咕着。 这是他的自言自语,没有想过舒无隙会回答他。 “对不起。”舒无隙的脚步停了下来。 路小蝉还是第一次特别想要知道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对……对不起什么?” “我没早点找到你。” 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对不起”。 “没关系啊。你知道吗,我好像在梦里梦到你了!我梦里面的你有着特别好看的背影,所以我就总想着要再见到你!只要能在梦里看见你一次,我都能开心很久很久!” 就算没有见到梦里谪仙的正脸儿,但路小蝉就是认定了那个人是舒无隙! “因为你的元神被人施了咒,我神游三千界,耽误了时间。” 虽然只是刚认识,但路小蝉却知道舒无隙是一个不怎么解释自己的人。在他看来,结果是怎样就是怎样,过程和原由都不重要。 “哪个坏蛋这么坏,要给我的元神下咒啊!” 路小蝉低着头思考着,总觉得过去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他安静地跟着舒无隙走了一段路,舒无隙反倒先开口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说话?你不觉得我说话很烦人吗?就像树上的知了,闹个不停,扰人清净?” 路小蝉喜欢说话,哪怕没什么好说的,他也能自己对着自己说上半日。 老乞丐就嫌弃他聒噪,还说要不是没钱买针线,一定会把他的嘴巴都给缝起来。 “不觉得。”舒无隙的声音很轻和,带着一种对自己的克制,却对路小蝉放纵的意味。 尽管路小蝉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路小蝉心想,舒无隙如果是修为高深的修真者,自然是特别能忍。 “那……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元神离体,被‘碧落’引到了我的面前,我便问你在何处,你回答说,你在‘鹿蜀’。” 路小蝉怔住了。 难道自己醉酒之后,在梦里的回答,是因为自己的元神离体去了舒无隙那里? “碧落……又是什么?总不是道家所说的第一重天,那个什么碧霞满天吧?” “碧落,是一种上古灵兽,取其骨骼,碾磨成粉,再取一缕你的发丝,和它一起制成香饵,以心头血煨热香饵。焚香之时,你的元神就会被它引回来。” 路小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心想,舒无隙到底什么时候得了自己的头发啊? “那你从哪里得到这种上古灵兽的骨骼?” “我抓住了它,将它锁起来。每隔十年,当香饵燃尽之时,我就再取一根它的肋骨。” 路小蝉肩膀一颤,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肋骨。 以及……他才十六岁,舒无隙却说“每隔十年”,那就表示他找他不止十年? “那……那它不疼吗?” “它疼与不疼,与我何干?我只要它的肋骨。” “你还取……” 后面的问题他不敢问了,舒无隙说的心头血应该是碧落的吧…… 那一刻,路小蝉忽然觉得舒无隙不像什么玄门修真者,更像是毫无感情的邪灵。 前面的舒无隙忽然停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摸自己的肋骨?” “我……我在想以后你会不会要找什么东西,也把我的骨头也取出来……哈哈,哈哈哈……” “我不会。” “因为我又不是上古灵兽,取我的肋骨也没有什么用嘛!哈哈哈……”路小蝉干笑。 想了想,还是不对啊! 舒无隙从哪儿得来他的头发? 说着,舒无隙就将路小蝉带到了一个客栈前。 “今夜我们就在这里歇息。你没有修为,如果我带你夜行千里,你的身体受不了。” “好哦……”路小蝉心想,舒无隙这是带他来投宿了? 谁知道客栈老板一看见路小蝉,就嫌弃得不得了。 “乞丐与狗不得入内!赶紧走!赶紧走!” 路小蝉还以为自己活了这么久,总算能睡一次床铺了,结果还是要给赶出来。 但是舒无隙却拿了一枚金珠,放在了掌柜的台面上。 掌柜一看,眼都直了。 鹿蜀镇并不是什么繁华富庶的地方,这么一粒金珠,掌柜就是开十年的客栈,都未必能挣到。 “这位……这位公子,有何吩咐?” “给我们一间上房。准备沐浴的热水,再按照他的身形,买一些里衣和外衣。需得够半个月换洗。” “记下了!两位楼上请!” 路小蝉没有进过客栈,刚走上楼梯,就踩空了差点向前扒倒。 掌柜赶紧要去扶他,却没料到舒无隙手中的竹枝穿过了路小蝉的胳膊下面,将他抬起来的同时,竹枝的另一头直接顶在了掌柜的肩膀上。 掌柜还没碰到路小蝉,就被一股劲力推了出去。 “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碰他。” 舒无隙的声音带着一丝威压,掌柜吓得说不出来。 “慢一点。一共有九级台阶。”舒无隙低下头来又对路小蝉说。 他的声音轻缓柔和,与刚才判若两人。 “啊……哦……” 路小蝉抓着竹枝,站稳了身子,跟着舒无隙向上而去。 掌柜的这才拍了拍胸口。 “哎哟,明明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怎么……刚才怎么……” 掌柜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对方。他一拍脑袋,怎么才一会儿工夫,自己竟然完全记不得那位客官的样貌了? 房门打开,舒无隙带着路小蝉走了进去。 这已经算是鹿蜀镇上好的客房了。 满心好奇的路小蝉直接从舒无隙的身边跑了过去,伸手就到处摸。 “这是椅子!”他笑着摸椅子的形状。 “这是桌子!这桌子是圆的!和无肆酒坊的桌子不一样,酒坊里的桌子是方的!” “这是床幔?真软!” 路小蝉想到自己身上脏的很,把床上的褥子摸个手印,那舒无隙肯定会嫌弃,于是又转过身来。 就在他差点撞到一张椅子的时候,舒无隙悄无声息地用竹枝将那张椅子挪开了。 “这是茶杯吗?”路小蝉伸手去摸杯口。 他没有进过屋子,没有住过房子,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新奇。 他能感觉到,舒无隙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你是在看我吗?” “是。” “看我像个土包子吗?没坐过圆桌圆椅?” 路小蝉刚想要摸一张椅子来坐下,舒无隙手指轻轻一勾,一张椅子已经稳妥地落在路小蝉的身后了。 “诶,我身后什么时候有一张椅子?” 他坐了下来,手又摸索了半天,取了一个杯子放到面前,又要去摸水壶。 他的指尖还没触上壶盖,就被竹枝点住了。 “水很烫。我给你倒。” 清夜坠玄天 路小蝉把手收了回来, 他听见了舒无隙拎起茶壶的声音, 以及茶水落入杯子里的声音。 这还是第一次, 有人照顾他, 怕他烫着, 给他倒茶。 路小蝉不明白, 舒无隙不嫌弃他。 如果嫌弃他脏, 就不会坐在他的身边。 如果嫌弃他低贱,就不会给他倒茶。 可是,舒无隙为什么不让他碰呢? 就让小乞丐我来试一试你!嘻嘻! 路小蝉摸着茶杯, 故意把它弄翻。 随着“哗啦”一声响,他感觉到了茶水滚烫的热气,可是顷刻之间, 那只杯子被舒无隙接住, 向前一晃,泼出来的茶水, 原封不动地被装了回去。 路小蝉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舒无隙把茶杯抬了起来, 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不烫了。你喝吧。” 他将茶杯放回到路小蝉的面前。 路小蝉不是很确定地摸了一下杯子, 很温热。 嘴唇轻轻碰了一下, 茶水也是温的。 仿佛之前的热气, 都是错觉。 这时候店小二敲门声响起。 “客官,给您送热水沐浴来了!” “进吧。”舒无隙端坐在那里。 路小蝉听见了两个店小二端着一只大木桶,放在了房中空的地方。 接着, 两桶热水, 两桶冷水倒了进去。 浴桶的边上,还放了皂荚和浴巾。 “客官慢慢洗。这是掌柜刚给您买回来的衣服。” “放下吧。” 等到所有人都出去了,舒无隙起身,试了试水温,“小蝉,你来沐浴吧。” 路小蝉指了指自己:“这是给我准备的?” “嗯。” 老乞丐还活着的时候,会十天半个月领着他去河边洗澡,还会给他搓泥巴。老乞丐归西之后,路小蝉除了天降大雨,就再没洗过澡了。 毕竟在河边,没人看着,一个不小心就会淹死了。 命,还是比洗澡重要的。 “我……没在浴桶里洗过澡……” “把衣衫褪去之后,跨进浴桶里就好。我会用竹枝扶着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洗个像样的澡……” “你以后想洗,我就寻个地方让你慢慢洗。” “……” 我的重点不是我喜欢洗澡!而是不用在河里洗澡待遇好! 路小蝉三下五除二,把那身烂衣衫给扒掉了。 等到脱最后一件的时候,他不是很确定地看向舒无隙坐着的方向。 “那个……舒……舒无隙……你还看着我呢?” “嗯。”舒无隙的声音很轻,让人的心莫名跟着柔软起来。 路小蝉知道对方是怕他摔着,但是他的小小蝉还没给外人瞧过呢。 “我要开始洗了。” “嗯。” “我的意思是……你稍微侧过眼去,回避一下……” “为什么?” “为什么?你……你还想看我的小小蝉吗?” “小小蝉?”舒无隙又问。 路小蝉似能想象他微微蹙眉思索的样子。 “就是这里啊!”路小蝉腾出右手指了指。 “为什么要回避?” 路小蝉叹了口气:“我知道咱俩都是男的,看看也没什么!但是吧,人家害羞……” 老乞丐老说他毛儿都没长全。 路小蝉不明白为什么老乞丐要那么说,好像那里毛长得多是多么彪悍多么有男儿本色的事情一样。 毛长多了藏虱子啊! 可万一舒无隙也觉得他那里毛没长全呢! 不对!怎么能拿舒无隙和那个没品的老乞丐相提并论呢! “算了算了!你无所谓!我也无所谓!” 路小蝉松了手,弓着腰,往浴桶里面爬。 他背对着身子爬进去的时候,似乎听见不远处的舒无隙呼吸停滞了一下。 路小蝉也觉得自己从后腰一直顺着他的脊往下都很烫。 他坐进了水里,温热的水流正好漫过他的胸口。 “哇!好舒服啊!”路小蝉眯着眼睛向后靠着浴桶,他自己搓了一会儿,玩了玩热水,却没听见舒无隙的声音,不由得歪着脑袋问,“舒无隙……你还在吗?” “我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桶热水让房间变热的原因,舒无隙的声音没有之前那样清冷,尾音拖着一丝沙哑,让路小蝉的心里一阵痒痒。 “那……那你还看着我呢?” “嗯。” “你真有耐心,一直看着我。你放心,这桶水不会淹死我的!” “我看着你,不是因为我有耐心。” “那是因为什么?” 路小蝉倾向舒无隙的方向,趴在浴桶边缘,将下巴枕在胳膊上,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看着舒无隙。 “因为你好看。” 已经快要凉下来的水,忽然之间要沸腾了一般,路小蝉的心头颤了一下。 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好看。 哪怕是收养他的老乞丐也没说过。 “你也特别好看。”路小蝉一笑,眼睛弯起来,像是有星光要从他眼睛缝隙里溢出来一样。 蓦地,属于舒无隙的气味瞬间近了。 路小蝉扬起了脑袋来:“你怎么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过来了?”舒无隙的声音清清淡淡的。 洗澡的时候被蒸汽熏着,在听到这样的声音,就觉得特别享受。 “我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特别好闻!比皂荚的味道好闻多了!” “你喜欢这味道?” 路小蝉趴在桶边,侧着脸。他虽然看不见,却觉得此时的舒无隙就低着头,垂下了眼,他的鼻尖离自己的脸颊只怕不到半寸。 路小蝉冷不丁伸手去抓对方,舒无隙瞬间远离了。 “我喜欢啊。” “它的名字是‘清夜坠玄天’。你若是喜欢,就在你的浴桶里点落一些吧。” 路小蝉听见了一滴露水落下来的声音,泛起层层细不可闻的回响,路小蝉浸泡着的这一桶水都有了灵性一般。 他本来想要趁着水凉之前搓一搓身上的污泥,可是手刚按压上肩头,就发现自己饱受日山雨淋的肌肤竟然变得细润起来。 “诶?我怎么成了剥了鸡蛋的壳儿?啊!是剥了壳的鸡蛋!” “它能洗净你身上的尘泥。” “就那么小小一滴?” “嗯。” 路小蝉只觉得太神奇了,要不是舒无隙不让他碰,他真想把他全身上下都给摸上一遍,看看还有什么宝贝! 既然舒无隙就在自己的身边,路小蝉当然是忍不住一直要跟他说话,哪怕是一个“嗯”的回应,他也觉得开心。 “你之前说,要把我的头发也放进香饵里面才能找到我……可是你从哪里找到我的头发呀?” 这个问题他想了好久了。 “大概是你不高兴我摸你的头发,你就把头发都剪了,我就收着了。” “不可能吧?你要是喜欢摸我头发,你摸啊!你想摸哪里都可以……等等,除了我的小小蝉!” 路小蝉故意把脑袋往靠着浴桶的舒无隙身上靠,等着舒无隙顺一顺他的头发,但是竹枝却贴在了他的脸上,将他挡住了。 只是舒无隙的力道一点都没有拒绝的意味,甚至就好像借着竹枝,轻轻摸了摸路小蝉。 路小蝉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小奶狗,就差舒无隙的一声“乖”了。 “为什么不可以?”舒无隙问。 路小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舒无隙似乎侧了侧身,然后淡淡地说了一句:“嗯。” 路小蝉哗啦一下挡住,耳根子腾得一下就又红又烫。 “其实你很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小蝉脑海中想象的是舒无隙单手依着浴桶,侧着脸,垂着眼帘看着水里面的样子。 “那里是不能用‘很好看’来形容的!” “但是很好看。” 路小蝉差一点想抓自己的头发,他知道舒无隙不是在闹他玩笑,因为怎么看他都不是会开玩笑的样子。 他好像对有些事……不大懂。 “你知道什么是‘好看’吗?”路小蝉问。 “你跟我说过,看到了之后还想一直看着,甚至想要拥有的,就是‘好看’的。” 舒无隙的声音总是带着凉意,像是经过流年浸润的古玉,又像是无澜的古井,但是此刻这样的冰凉里又透着一丝缱绻,听的路小蝉心里痒痒。 “所以小小蝉就不是‘好看’啊!什么想要拥有之类的……你要小小蝉有个鬼用!” “想一直握在手里面攥着,不就是想要。” 路小蝉忽然很想来一场胸口碎大石……他不知道怎么向舒无隙解释这个问题。 算了算了,一开始也是他自己从头发莫名其妙说到小小蝉上去的。 “……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对小小蝉的欣赏了……” “嗯。”舒无隙这一声回应,舒缓了路小蝉的心神。 我只喜欢你的 就这么趴在浴桶边缘胡思乱想, 路小蝉竟然睡着了。 这一觉很酣畅, 他一睁开眼, 就看见之前梦里的小少年坐在一个很空旷的房间里。 四面洁白剔透, 就像镜子一样, 也因此倍感凄冷。 小少年苦着脸, 对着镜子歪着脑袋, 扒拉着自己的头发。 在他左侧的脑袋上,竟然有一小片圆形的地方,头发掉光了! 小少年不甘心地不停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 想把那一小片圆秃的地方给遮起来。可无论怎么摆弄,秃掉的地方还是那么明显。 “啊!啊!啊!我竟然会斑秃!人人都‘小仙童’、‘小仙童’地唤我!有谁见过斑秃的小仙童!”小少年万分委屈,随即朝着镜面般的墙壁上一砸, “都是那个老骗子!把我骗到这里来!这里这么清冷, 到处都是秃愣愣的白色!所以我脑袋上也秃了!” “而且那位剑宗大人清心寡欲,每天连个屁都不放!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每天晚上睡觉抱着被子都瑟瑟发抖!根本没有感受到一点温暖!忧思过度就斑秃了!” 小少年不死心地把右边的头发也都拨弄到了左边, 可那小块斑秃的地方偏偏又临近发际线, 遮不住啊! “啊!啊!啊!”小少年抓乱了自己的头发, 看着墙面上自己的影子, 竟然笑了起来, “三千烦恼丝——不要也罢!全都剪了, 全秃了就不在乎那么一小点斑秃了!” 想开了之后,小少年就哼着小曲儿,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匕首, 开始给自己剃头了。 耳边是“沙沙”的声响, 一缕一缕黑色柔软的发丝离开了他的身体,掉落了下来。 就在他快要大功告成的时候,他忽然背后一凉,顿觉寒气逼人,还没转身,握着匕首的手就被一把扣住,腕骨差点被捏碎了,小少年“哎哟——”嚷嚷了起来,手指松开,匕首落地的回声久久不绝。 “你在干什么?” 冰冷的声音与四面墙壁共震,压迫得小少年抬不起头来。 “我斑秃了!所以就想剔个秃瓢!” “秃瓢?” “秃瓢就是没头发!” “为什么?” “那个……那个……要敷药啊!有头发在不方便啊!”小少年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手腕。 快断掉了!他不只是斑秃,还要断手断脚吗? 对方松开了他的手,小少年拔腿就跑。 “我是客人,就不收拾啦!地上的头发你袖子一挥就吹走啦!” 他在悠长的回廊里拼命跑,生怕对方又把他给逮回去。 跑了老远,发现除了自己的脚步声没人追过来,于是回过头来。 只看见在原处,那道印象里总是长身静立的身影缓慢地弯下腰,似乎正用手将地上的头发一缕一缕都捡起来。 仿佛那不是他的头发,而是世间最柔软珍贵的锦缎。 “不就是头发么……” 小少年回过身,一路跑回了一间小屋,倒腾着草药,制成了黑漆漆又很呛鼻的药泥,刷在膏药上,“啪”地一下贴在自己斑秃的地方。 他坐看看,右看看,虽然眼睛都快被膏药熏的流眼泪了,他还是决定忍着。 一来长头发要紧,二来他可以坐到那个讨厌鬼面前,熏死他! “诶?怎么看怎么越像戏文里抱着个破碗到处漏财的小衰神啊?”路小蝉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管他呢!” 他一路跑到了嘴巴里一直挂着的讨厌鬼的房间里。 对方背过身来正把什么东西收进一个细长的锦盒里,听见他进来,快速就把锦盒关上了。 小少年盘腿一坐,抬了抬下巴:“藏什么宝贝呢?” “没什么。”身着素色长衫的男子坐了下来,他的手腕很漂亮,腕骨的弧度优雅但却隐隐透着力量,修长的手指从容地打开了书简。 小少年故意把自己的脑袋凑过去,就想看看对方闻着这么刺鼻的膏药味,哪怕不流眼泪,至少打个喷嚏吧? 谁知道他伸出了手,轻轻摸了摸小少年光溜溜的头顶,只说了一声:“会长出来的。” 小少年继续保持伸着脑袋的姿势,他就不信熏不着他。 但那男子真的一点反应都没有,自己却被熏的眼睛都红了,而且贴着膏药的地方热辣辣的疼。 这种杀敌没杀了,还自损八千的方式,小少年决定不用了。 过了几天,小少年敷药的地方真的开始长头发了。 起初只是稀稀疏疏一小片的小绒毛,柔柔软软的,但是小少年却很欢喜,每天自己还要摸几遍,清冷找不到半点乐子的生活好像有了那么一点盼头。 可是某天晚上被尿憋醒的时候,小少年完全欢喜不起来了。 他是侧着朝里睡的,还没翻身呢,他就发觉自己的身后侧躺着一个人。 因为对方的胸膛很温暖,怕冷的小少年后背一个劲儿地往对方怀里钻,对方竟然顺势就把他给搂住了,手指轻轻地摸着他脑袋顶上刚长出来的小绒毛! 一会用指尖拨弄,一会儿用指节轻轻蹭着,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 岂有此理! 小少年立刻用手肘向后面一顶,谁知道对方搂着他直接一个翻身,把他给压下去了。 对上那双眼睛,小少年怔住了,他是知道那人的眼睛生得好看的。 眼窝深,轮廓优雅又带着温和,眼尾一点点上扬,带起了一抹锐利。 可小少年却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经久不息的长生烛火,顾自燃烧着,像是在漫长麻木的时光里期待着什么。 “你怎么不睡了?” 还是淡淡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来到了小少年的唇缝,在他的上唇不动声色地掠过。 “你……你做什么一直摸我那里!” 把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头发摸秃了怎么办! 他瞪着圆圆的眼睛,为了让自己显得不输气势。但对方的目光始终淡淡的,他瞪着瞪着眼睛累了,眨了一下。 “因为你的头发很软。” 小少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等等!你什么时候开始摸我头发的!” “每天。” 烧烫的油锅里落了一滴水,炸锅了! 小少年一股怒火从胸膛里冲到脑门顶上:“搞半天我脑袋上的斑秃是被你摸的!能被你给摸秃了是不是你每次都摸一个地方!” “是。” 对方竟然还回答的理所当然! “你为什么每次都摸我这儿!”小少年指着脑门上斑秃的地方问。 虽然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该在意的应该是——这人有毛病吧,晚上跑到他的床边躺着摸一晚上他的头发! “因为还能摸到你的眉毛。” 对你的诚实,我是不是该感激不尽啊! 不对,是我竟然眉毛还在!谢天谢地呀! “走开——以后不许睡我边上!不许摸我头发!我哪儿都不能摸!” 小少年怒了,抬手就一把推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可对方却巍然不动,侧躺着看着他的姿势连颤都没颤一下,但是第一次,小少年看见他的眉心蹙了起来。 “为什么不许?” “摸别人的头发是怪癖!怪癖就要改掉!”小少年虎着脸,又用力推了对方一把,但这一次他的手腕被一把扣住,整个人都被拽了过去。 “我不喜欢摸别人的头发。”他低下眼,看着小少年,声音近在耳边,明明不大却很有力度,好像随时会咬在小少年的耳朵上。 “骗人!你不喜欢摸别人头发!你还把我摸秃了!” 小少年咬着牙,决定要为自己秃了的脑袋报仇,指尖在空气里画了一个圈,一道灵咒还没来得及推出去,对方的手掌靠了上来,那道灵咒瞬时灰飞烟灭了。 紧接着,小少年的手指也被牢牢扣住,对方释放出了自己的玄灵之气,两千多年的大修瞬间就把小少年给镇压了。 “我不喜欢别人的头发,我只喜欢你的。” 一句话轻轻地落了下来。 “你欺负我!两千多年修为了不起啊!欺负我只有六百年吗?” 小少年用力地挣扎了起来,头顶上刚长出来的小绒毛不断地蹭过对方的下巴。 “不许动。” 他的语速比平时快了那么一点,怀抱骤然收紧,小少年的骨头差点被勒断了,而且对方释放出来的玄灵真气仿佛凝结成了某种大阵,直接镇得小少年除了眨眼睛,连手指都动不了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摸我脑袋上那一个地方……” 小少年终于意识到他们在修为境界上的鸿沟,所有挣扎没有意义,更窝火的是自己的不满对方不懂并且无所谓。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为什么?” “让我秃得均匀点吧……” 小少年哀怨无比。 你是不是在紧张? 就在这个时候, 一阵清冷却柔和的声音响起:“小蝉, 水凉了, 起来吧。” 梦中少年的神魂直坠而下, 跌入了路小蝉的体内, 路小蝉肩膀一颤。 舒无隙在木桶的边缘轻轻拍了拍。 路小蝉猛地睁开眼睛……他又做梦了! “哦!好!” 路小蝉一边遗憾着梦怎么就这样醒了, 一边爬起来, 把自己身上的水擦干净了,蹲下来摸来摸去想要把自己的破衣烂衫捡起来。 等等……梦里面的男子是不是收起了小少年剪掉的头发,难道……那个少年果真就是自己?而舒无隙就是得到了他的头发? 路小蝉还保持着蹲在地上捡衣服的动作, 直到舒无隙的声音响起。 “亵裤。”舒无隙用那根竹枝挑起一条白色的小裤,放在路小蝉的手上。 路小蝉赶紧穿了起来。 这亵裤的料子绵软,小小蝉长了十六年, 还是第一次享受这么好的待遇。 “里衣。”舒无隙又挑了一件衣服给他。 路小蝉这辈子哪里穿过里衣啊!能有块破布把身上包好就不错了! 他眼睛看不见, 折腾了半天,里衣的上面和下面套反了。 “这衣服真怪!我肩膀好不舒服啊!” 路小蝉一张小脸皱了起来。 “我帮你穿, 你站着不许动。” 诶?舒无隙要帮他穿衣服! 他都愿意帮他穿衣服, 为什么都不能给碰一下呢? 哎呀哎呀, 此时不碰, 更待何时嘛! “好哦。”路小蝉乖乖地站着, 张开双臂。 上下穿反的里衣被褪了下来。 舒无隙的动作很轻柔, 他就站在路小蝉的对面,将路小蝉左边的袖子套了上去,接着又是右边的。 他低下了头, 将路小蝉的衣襟合拢。 “舒无隙, 你是不是在紧张啊?” 舒无隙没有回答他。 他的身形比路小蝉要高上许多,每次对路小蝉说话,他都会低一低头。 老乞丐说过,世间最美的就是美人儿颔首时满怀期待却又羞怯的样子。 舒无隙呢? 他此刻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眼中有没有满怀的期待,又或者只是淡然的,没有任何表情? “我不紧张。” 舒无隙的声音依旧古井无波。 “哦……我没听见你呼吸的声音,还以为你紧张得憋着一口气不敢呼出来呢!” 路小蝉笑嘻嘻地说。 此时的舒无隙已经将两片衣襟的绳子打好了。 路小蝉又忍不住想象舒无隙的手指又是长成什么样子? 是不是很修长,很温润? 路小蝉故意用力向前吹了一口气,带着温热和浅薄的水汽掠过了舒无隙的耳畔。 一缕发丝跟着扬起。 舒无隙的手指还轻轻牵着路小蝉衣襟的绳结,他下意识向后一退,绳子又被拉开了。 那一阵气息消散开来。 路小蝉勾着嘴角笑了。 因为他听见了舒无隙喉间蠕动的声音,舒无隙紧张了呢! 一想到一直从容平淡的舒无隙竟然紧张了,路小蝉觉得很新奇。 “我的气,是不是碰到你啦!可是我不疼啊!” 路小蝉摊了摊手,勾着嘴角坏笑。 “你的气不算。” 舒无隙的声音就像温润的弦,轻轻绷了起来,让路小蝉更想要去拨弄一下。 “哦——不算啊!” 路小蝉又故意吹了一口气出去,还发出哨响,声音向上扬起,他不知道自己吹着舒无隙了没有。 腰上的绳结忽然紧了一下。 “别闹。” “那我不闹了。我自己吹自己。” 路小蝉假装无聊的样子吹自己的刘海,可是在舒无隙为他整理绳结下摆的时候,路小蝉又很随意地向上吹了一口气,然后抿着嘴唇笑了。 “你干什么?”舒无隙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我……也想帮你吹吹刘海。” 舒无隙不说话了。 路小蝉以为他生气了,赶紧圆场。 “那个……你知道我看不见,但是我又特别想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你又不让摸,那我就只好吹气啊!吹到你的眼睛上,我就自己想象摸到了你。摸到了你的眉骨……摸到了你的眼睫毛……摸到你的眼尾……” 路小蝉闭着眼睛,很认真地想象着。 良久,舒无隙才开口:“你刚才吹到的不是我的眼睛。” 就像已经凉了的茶水,忽然温热了起来,入喉不能解渴,反而更渴。 “那我吹到哪里了?” 鼻子?耳朵?脸颊? 唉,舒无隙有多高他也不知道。系绳结的时候,舒无隙是不是低着头的啊? 对方还是没回答他。 路小蝉在心里想象着,忽然咯噔一下。 不得了啊! “我……我不是吹到你的嘴了吧?” 舒无隙没有回答他,直接转身离开,路小蝉下意识去拽他。 “我不是说了不许碰我么?” 转瞬间,路小蝉手掌就挨了那竹枝一下。 “哎哟!” 他把手瞬间收回来,放在嘴边用力吹气。 好疼啊! “我没有伤到你。只是给你个教训。” “骗人!你没伤到我,我怎么还能那么疼!” 路小蝉一直搓着自己的手心。 “你若是真的碰到我了,才知道什么是真的疼。” 难不成你还要把我的手板抽到皮开肉绽? 路小蝉立刻把一双手都背到了身后。 “把外衣也穿上,我叫人进来收拾浴桶。” 路小蝉折腾了半天,才歪歪扭扭地把外衣穿好。 等到小二来收拾浴桶的时候,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滑了一跤。 路小蝉正要上前,却被舒无隙用竹枝给拦住了。 “我让你看他了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却带着一种让人抬不起头来的威慑。 路小蝉却不明就以,他一个瞎子,能看什么? 但是那小二却推着浴桶,屁滚尿流地离开,到了房门口,还摔了一大跤。 路小蝉这才明白,舒无隙刚才那句话是对店小二说的。 “为什么他不能看我啊?”路小蝉忍不住问。 舒无隙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了句:“明早我们就启程离开这里。” “明早就走啊?那我还有点儿事儿,没办完呢!” “你有何事?” “舒无隙,你身上还有钱吗?”路小蝉忽然凑到他的面前,但一想到对方会用竹枝抽他,他又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有。” “那你给我一点儿呗?一点就好!”路小蝉合着双手摊到舒无隙的面前,睁着圆圆的眼睛,就差个要饭的破碗了。 “你要钱做什么?” “因为有愿望没有完成啊!我想要吃陈老头的糖画!想喝王婆子的猪血汤!还有无肆酒坊的卤牛肉和鸡丝面,我想一次吃个够!你说我家离这里有半个月的行程,我眼睛又瞎,再回来一趟不容易啊……” “你什么时候想回来,我陪你回来就是。” “真的?” “嗯。” 这时候,路小蝉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响。 他这才想起自己为了让舒无隙现身,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东西了。 虽然不知道舒无隙给他的那个小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再厉害的仙露,效用好像也过去了。 “走吧,我带你出去。” “你也饿了?” “我不饿。是你说要糖画、喝猪血汤、还有卤牛肉和鸡丝面。” 舒无隙已经推开了门,正要走出去了。 路小蝉赶紧跟上去,握住了竹枝,生怕慢了一拍,舒无隙就会消失不见了。 一路上,路小蝉都能听见街坊乡亲小声议论的声音。 “那小公子是外乡人吧?从来没见过生的如此好看的小郎君!” “那双眼睛真漂亮……” “这小公子多大年岁啊?看着好水灵啊,让人想要咬一口……” 路小蝉歪了歪脑袋,心想他们在说谁? 是舒无隙吗? 可是听舒无隙的声音,应是成年男子,和什么“小公子”、“小郎君”之类的扯不上关系啊。 路小蝉刚好踩着路上的石子儿,崴了一下。 舒无隙转过身来,竹枝一挑,轻而易举地又将路小蝉给撑住了。 “唉……他好像看不见啊!” “真是可惜了,那么漂亮的眼睛,竟然看不见!” 路小蝉这才意识到,他听见的那些声音不是议论舒无隙的,而是在说他的。 他停下了脚步,舒无隙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 “我……我从小在这儿长大,说我脏和臭的人不少……还是头一回被人夸好看……我不自在了……”路小蝉抓了抓后脑勺。 “那我摘了他们的眼睛,让他们不能看你,你就不用不自在了。” 舒无隙的声音还是那么从容平和,一点都听不出来是说什么狠戾的话。 好像在他看来,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路小蝉却愣住了。 “等等……你……你是不是修仙的啊?这个动不动就摘人家眼睛什么的,不大好吧?” “他们的眼睛,又不是你的眼睛。与我何干?” 路小蝉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那种感觉又来了,就是舒无隙好像不懂尘世凡俗的感情,没有多余的同情。 千金难买你开心 “那个……那个我跟你说啊, 像我这样被人嫌弃了一辈子的乞丐, 忽然有人说我好看, 我心里面开心的很呢!巴不得他们多夸夸我好看!” “是么?” 舒无隙的尾音扬起, 路小蝉捉摸不透他的喜乐。 又或者舒无隙根本没有喜怒哀乐。 “我们走!我们走!画糖人的就在前面了!” 路小蝉拉了拉竹枝, 舒无隙继续向前走去, 没有再提摘人眼睛的事情, 可让路小蝉呼出一口气来。 画糖人的小摊子前,围着一群小孩儿。 他们都在转一个转盘。 一文钱转动一次,转盘上画了一圈什么猴子、小鸟、蝴蝶、蜻蜓之类的, 转盘停下来的时候,指针指着什么,陈老头就舀一勺糖浆, 画一个什么。 孩子们不是每天都有闲钱, 大多是在旁边看着。 路小蝉高声道:“陈老头儿!我要转转盘,你给我画一个!” 正在煮糖的陈老头一抬头, 就看见一个身着青衫的少年郎。 因为路小蝉一直行乞, 饥一顿饱一顿, 比同龄的少年看着要瘦小, 十六岁就像十三四岁。 他白净的脸上一双大眼睛, 明亮得就像漫天星斗掉进了镜湖里, 鼻头尖尖的有几分俏皮,嘴角勾起,明明是得意的笑, 却生出几分恣意天真来。 只要看他一眼, 就想着再多看两眼。 “哟,这位小公子是从何处来啊?到这鹿蜀镇,是游玩踏青吗?” 路小蝉眨了眨眼睛,指着自己说:“陈老头,你再仔细看看!是我,瞎眼小叫花子!” “什么?”陈老头揉了揉眼睛,“你……你是长这个样子的吗?” “那我……该是什么样子?” 陈老头心想,是啊……这小叫花子终日里披头散发,脸上脏兮兮的,大家都不爱靠近他,哪里有仔细辨认过他长得什么模样。 “你现在这样很好……这是……怎么就忽然这么……” “这么干净了?”路小蝉一脸骄傲,拉了拉身边的竹竿,“我家里人来寻我啦,哈哈哈!” “原来如此!” “待我来转一圈,是什么你可别骗我!我知道什么蝴蝶、蜻蜓的糖浆用得少!我家里人在旁边看着呢!” “你要是真能转着飞龙,我铁定画给你!”陈老头笑了。 这转盘他早就做过手脚,怎么转都只能转到什么小鸟、蝴蝶之类,转不着那要用一整勺糖浆才能画出来的飞龙。 路小蝉正经八百地双手扣着转盘,向下一拨。 “转盘停了没?” “还没。”舒无隙回答。 “现在停了没?” “还没。” “怎么还不停?” 陈老头正用勺子搅着糖浆,抬起头来的时候,转盘终于停了。 看着那指针,老人家差点闪到腰。 “我转着什么了?” “飞龙。”舒无隙回答。 “太好了!一文钱转到了只飞龙!快给我画!” 路小蝉很确定,这回自己是真的时来运转了!有舒无隙在他的身边,他的运气好像特别好。 路小蝉撑着下巴,就蹲在陈老头的面前等着。 陈老头虽然心疼那一整勺的糖,但还是给路小蝉画了一只飞龙。 路小蝉攥在手里,喊了一句:“舒无隙,帮我付一文钱呗!” “嗯。”舒无隙伸出手,放了一粒银豆子在陈老头的手里。 陈老头愣住了:“这位公子……小本儿买卖,找不开……” 但是舒无隙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跟在路小蝉的身后走了。 路小蝉拉了拉竹枝,回头小声问:“你给的是一文钱吗?” “我不知道。”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一听,差点没炸起来:“你不知道你就给了?那你给了多少?” “一粒银豆子。” “一粒……一粒银豆子?”路小蝉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你肯定钱很多吧!” “嗯,富可敌国。”舒无隙回答。 “真的?”路小蝉睁大了眼睛。 “是你从前说的。” “我说……你富可敌国?” “嗯。”舒无隙淡淡地回答。 路小蝉咽了咽口水,看来他运气还真是好啊! “你……还真是有钱有到……对钱没概念了?” “我只知道,千金难买你开心。” 这句话从舒无隙别致的声音里念出来,有着让人心颤的味道。 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冻了许久,忽然被人双手捂着,摁在胸膛里暖着。 “你……谁教你这么哄人的啊?” “你。” “我?我又什么时候教你啦?” 千金难买你开心之类的……怎么听怎么像是大富户哄小女人啊? “有一天,你背着包,把金豆子和金叶子全部装进去。我问你为什么要带那些东西走。你回答我说,千金难买你开心。” 路小蝉哽了一下……他从前是个财迷吗? “你不会就这样让我把你的金豆子和金叶子都带走吧?”路小蝉问。 “嗯,你抱着金豆子笑得很开心。” 路小蝉摁住自己的脑袋,为什么舒无隙记得的事情他就是不记得呢? 舒无隙既然富可敌国,那肯定是不会在乎他路小蝉背走一袋金豆子什么的。 过去的事他记不得了,可现在他必须要在舒无隙的面前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 “那个,舒无隙,让我开心的不是金豆子。” “那是什么?”舒无隙问。 “是因为你对我的舍得。” 路小蝉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认真、笃定、可信。 那一刻,路小蝉手中的竹枝轻轻颤了一下。 “嗯。” 舒无隙轻轻应了那么一声,好像没有什么起伏,但是路小蝉知道舒无隙是喜欢听他这么说的。 “走咯!喝猪血汤!” 既然舒无隙有钱,那他就要加双份的猪血! 今天很可惜,卖猪血汤的王婆子今天没开张,原因是镇子上那个屠户今天没杀猪,所以没有猪血。 路小蝉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笑了:“没关系!反正今天我也转到了飞龙!” “你不吃吗?”舒无隙问。 “我想多看看它。” “你看不见。” “我就是想这么举着它。吃完了就没了。” 路小蝉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忽然有点害怕,害怕舒无隙会像糖画一样化掉,会摔在地上碎掉,会一朝梦醒就不见了。 他没有被人疼爱过,所以也就不在乎别人对他好不好。 可就这么几个时辰的相处而已,舒无隙好像把路小蝉偶尔幻想过的都给他了。 “路小蝉,你怎么不说话了?”舒无隙问。 路小蝉觉得奇怪:“为什么你老要我说话啊?我说个不停你就不烦吗?” “你说个不停,我就知道你一直在。” 舒无隙的声音总是很平静。 但是这种平静之下,是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也许其他人听不出来,可路小蝉却能感觉到。 “那你也不要离我太远了。我闻着你身上的味道,就知道你在。” “好。” 舒无隙带着路小蝉进了无肆酒坊。 店小二领着他们来到窗边坐下,路小蝉刚要摸筷子桶,舒无隙就将它推到了路小蝉的面前。 路小蝉笑嘻嘻地把飞龙放在了筷子桶里,摸了一双筷子递给舒无隙,虽然是讨好的表情,却不让人觉得谄媚,反倒有着孩子气。 舒无隙接过了筷子。 店小二热络地说:“两位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这里最出名的就是酒……” “小二!你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我!我!”路小蝉兴奋地用手指指着自己。 “我见过您吗?您的声音倒是耳熟……” “我是路小蝉啊!就是在你家酒肆窗子下面的叫花子!” 店小二一愣,一个踉跄。 “什么?你是……你是小叫花子?原来你是长这个样子的?” “我长什么样子?” “俊俏好看啊!早知道你就该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再出来要饭!说不定壬二娘愿意养着你!天天把你当心肝宝贝儿,哪儿还舍得让你在大街上挨打啊!”店小二一边假装擦桌子,一边低下头来小声对路小蝉说。 路小蝉被人嫌弃了一辈子,这回连店小二都说他好看了,心里就跟灌了一大碗蜜糖一样。 “你都说我好看,那我估计是真的好看啦!” 只听见“咔嚓”一声,好像是筷子被掰折的声音。 路小蝉从筷子桶里又摸了一双,递给对面。 “不过,你好端端地提壬二娘干什么?那个疯婆子……” “我告诉你,壬二娘就坐在你的斜对面呢!从你进来开始,她那双招子就一直看着你!暗送了好几轮秋波。也就你眼瞎,没瞅见!” “我本来就瞎啊……壬二娘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盯着别的男人看,她家官人还不把她揍散架?” 此时,整个酒肆里的客官几乎都发觉壬二娘满脸春色地看着路小蝉。 可是我有你啊 就连掌柜都摇着头说:“这壬二娘也是……那小公子是生的好看, 可估摸着还没到成婚的年纪吧?” 路小蝉耳朵好使, 听到这里, 就快笑出花儿来。 但是他也发现了, 对面的舒无隙一句话都没有说, 连句“嗯”都没有。 路小蝉有点不安了。 他用力地吸了吸, 还好闻到了舒无隙身上的味道。 但他还是不安心, 立刻伸长了胳膊,开始摸起来。 他摸到了舒无隙的碗筷,接着半个身子也探到桌面上, 眼看着就要摸到舒无隙的前襟,对方微微向后一退,正好避开。 没有摸到人, 路小蝉着急了起来。 “舒无隙!舒无隙?” “嗯。” 这一声回应, 比平时要低沉一些。 路小蝉这在停了下来,坐了回去。 “我还以为……以为你嫌我烦, 偷偷走了呢……” 路小蝉呼出一口气来。 “我不会离开你。” “你总要我一直不停说, 可是你又不说话。你不见了, 我都不知道。到时候像个傻瓜一样, 以为自己是说给你听的, 但是你早就不在了。” 不知道为什么, 路小蝉觉得对面的舒无隙正看着自己。 “舒无隙?你是不是不高兴了?还是我惹你生气了?” “我想摘掉壬二娘的眼睛。” 路小蝉心里咯噔一下,舒无隙怎么又要摘人眼睛了? “满眼污秽淫邪之念。” 舒无隙执着茶杯,略微低下头来, 抿了一口茶水。 沉静敛然, 言语轻和,听起来没有任何杀意,正是因为这样的平静反而冷酷至极。 路小蝉愣了愣,乐了起来。 他拿起桌上的竹枝,向前点了点,正好点在舒无隙的肩膀上。 “世人皆有欲,有的人这种欲望多一点,有的人那种欲望多一点。这个壬二娘好床笫之欢,人之常情嘛。” 路小蝉总想挑唆舒无隙说话,又用竹枝戳了戳他,脑袋凑过去,一双大眼睛盯着对方,好像只要自己看得用心,就能看到对方的样子一般。 “你可享受过床笫之欢?” 路小蝉的竹枝被对方拨开了,对方的手指在竹枝的另一头微微一压,一股真气顺着竹枝涌向路小蝉,路小蝉脱了手,那竹枝忽然弹起来,正好将路小蝉的下巴向上一挑。 “你说呢?” 路小蝉心念一颤,差点把面前的茶水都撞翻了。 店小二将两坛子的“醉生梦死”端了上来,还特地小声对路小蝉说:“路小蝉,你今晚可要小心点儿了!那壬二娘看你的样子,就像是要把你吃了!” “这么吓人呢!” 路小蝉乐了起来,故意对着舒无隙吹了两声口哨。 “舒无隙,不然你坐我边上来,正好帮我挡下那只母夜叉的淫念?” 舒无隙抬手拎起了茶壶,给路小蝉倒了茶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似乎在说“乖乖喝你的茶吧”。 路小蝉不依不挠,故意摆出可怜的表情:“爹,孩儿被母夜叉盯上了,你不救救我吗?” “我看你享受的紧。” 竹枝在路小蝉的鼻尖上戳了一下。 路小蝉歪着脑袋,看向壬二娘的方向,只是脸还没完全转过去,竹枝就贴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脸压了回来,只能对着舒无隙的方向。 路小蝉乐了,眯着眼睛笑。 “无隙哥哥,我不想被母夜叉吃掉,你坐我身边来嘛!我保证不摸你,不碰你,乖乖的!” 路小蝉的听觉敏锐得很,在他喊出”无隙哥哥”的时候,舒无隙放下茶杯的声音和之前不一样。 哪怕只有一丁点的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无隙哥哥。”路小蝉故意又喊了一遍。 “吃你的酒。” “无隙哥哥。”路小蝉觉得自己像是捏住了舒无隙的软肋。 就在这个时候,酒肆外面传来一阵喧闹,以及惊叫的声音,紧接着是慌乱的跑步声。 酒肆里的客官们纷纷站起来朝外面看。 大街上,一个粗犷的身影在摇晃着向前走。 正在收拾摊子的小贩们,还有路边的行人都看了过来。 落日的余晖完全沉没,偏偏月亮却被一片一片的流云挡住,忽明忽暗。 酒肆外的街景显得莫名清冷,而又诡异。 直到那身影离酒肆越来越近,窗边的客人们才认出来,那是屠夫王大勇。 王大勇拎着杀猪刀,满口白色唾沫,双眼木然浑浊地走动着。 “你们……谁看见那个贱人了……” 他口吃笨拙,就像是含了什么东西。 虽然嘴里一直念叨,但对周围所有一切都毫无反应,就像一个提线木偶。 天色渐晚,星子也被云团遮蔽,只余路边人家微弱的灯火。 王大勇手中的杀猪刀,刀刃隐隐泛着冷光,沾着一丝邪气,仿佛从刀口里正渗出血来。 这是一个小镇,人口本就不多,王大勇怪异的举止让人不安。摊贩和行人们比平时离开得更快,整条街好像忽然就只属于王大勇一人了。 “谁看见那个……贱人了……” 声音像是从王大勇的嗓子眼里挤出来。 壬二娘一看到王大勇的身影,吓得面色惨白,活像见了鬼,手中的碗筷落了一地。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路小蝉也探出脑袋,只不过他不是为了看,而是为了听。 “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屠户王大勇要来教训壬二娘了?” 路小蝉盼着这一幕老久了。 其他客官慌作一团,掌柜的反应快得很,立刻张罗所有人把酒肆的门窗全部关起来。 “快点快点!你们看王大勇那样子就是失心疯了!” “看他那样子,像是神志不清了!他要是乱发疯砍人可怎么办啊!” “窗户关上!关上!” 店小二跑到路小蝉的身边,刚要把探脑袋的路小蝉给摁回来,就被舒无隙手中的竹枝拍了一下。 他还没碰着路小蝉,就趴在了地上。 “小蝉。” “嗯?”路小蝉一听见舒无隙的声音就回过头来。 只听见“啪啦”一声,舒无隙只是轻轻勾了一下手指,窗户就关了起来。 一时之间,酒肆里兵荒马乱,大家都没有了吃酒谈天的兴致了,都在议论在外面游荡的王大勇。 “王大勇怎么了?为什么说他失心疯了?” “不关我们的事。”舒无隙说。 路小蝉歪了歪嘴,心想连摘人眼睛都能说得跟弹灰尘一样的人,有什么能让舒无隙觉得“有关”? “他之前揍过我呢……”路小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我知道。我本来想过要让他粉身碎骨。” 路小蝉顿住了:“为……为什么?” “因为他让你疼。那么我就要他比你疼千倍万倍。” 舒无隙的声音很平和,让路小蝉觉得像是溺爱父母的孩子,哪怕孩子是自己摔倒了,错的也是摔疼孩子的那块地。 “可是我有你啊。无论怎样的伤势,你都会治好我,然后我就不疼了。你还是不要让他粉身碎骨了。” 倒不是路小蝉心善,他被王大勇揍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这家伙会有报应。 但如果真的有报应,他不希望是舒无隙出手。 “为什么?”舒无隙问。 “在我心里,你一丝尘埃不染。王大勇连尘埃都不如,所以他不配。”路小蝉很认真地说。 “嗯,”舒无隙的回应里带着一丝温润的凉意,“污浊之人,自有邪灵来折磨。就算身死,魂魄也会被邪灵的业火灼烧,直至魂魄俱灭。” “什么邪灵?”路小蝉歪着脑袋。 舒无隙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你还吃吗?” “吃呀!我的鸡丝面还没上来呢!” 原本还算热闹的鹿蜀镇,忽然之间大街上安静的可怕。 每家每户都关上了门窗,甚至熄了灯火。 店小二从门缝里看见王大勇正朝着他们酒肆门口而来,看向掌柜。 他气势低沉,像是聚集了一整团杀气,随时要挥起手中屠刀,让这个镇子血流成河。 掌柜早就躲到了桌子下面,只抬了一只手出来:“快!快!快!把灯都给灭了!赶紧的!”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客官们不约而同把烛火给熄灭了。 整个酒肆陷入一片黑暗。 急促的呼吸声、扶着桌沿颤抖的声音、牙关碰撞的声音,路小蝉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大勇还在用浑浊的声音叫嚷着:“壬二娘……壬二娘……” 两柄杀猪刀相擦,发出的声音像是要把这浓墨般的夜色也划拉开。 不远处的壬二娘抱着头缩在桌子下面,一直叨叨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路小蝉歪着脑袋问。 整个酒肆安静的不得了,人人自危,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路小蝉这么一开口,整个酒肆都听见了。 让我看看呗 店小二从桌子下面探出脑袋, 朝着他“嘘”, 却没想到路小蝉就像没事人似的, 喝着酒, 吃着卤牛肉。而他身边书生模样的年轻男人, 也是淡定的很。 就在这个时候, 酒肆的门忽然发出一声巨响, 震得所有人都快缩起来。 那是屠刀砍在门上的声音。 “壬二娘……壬二娘……” 那声音压的很低,就像是从什么缝隙里挤出来一样,将死不死, 却又带着浓重的执着和杀意。 所有人都看向壬二娘,带着谴责的目光,似乎在说“就是你把失心疯”的王大勇给惹来了。 除了壬二娘, 还有另一个男人一路摸爬, 冲进了掌柜的桌子下面。 “你来这里干什么!这是我的位置!”掌柜小声呵斥。 “让我躲一躲!” 路小蝉侧过脸,忽然意识到:“啊!你是壬二娘的相好!” “胡说!我不是!”男人斩钉截铁地否认。 掌柜和他在桌子下面扭打了起来。 “原来王大勇就是来找你和壬二娘的!你给我滚出去!” “根本就不是!” 两人推来推去, 反倒是掌柜被推了出去, 还摔了个大马哈。 就在这一刻, 酒肆的门被劈开了, 王大勇的屠刀戳了进来。 一位女客带着孩子, 孩子尖叫了起来, 女客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接着,是木门裂开的声音,王大勇的一条腿踩了进来。 路小蝉也跟着肩膀一颤。 对面的舒无隙不紧不慢地站起了身来, 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坐到了路小蝉的身边。 他面色从容,甚至带着一丝恬淡,单手拎起酒坛,给路小蝉倒了一碗酒。 “把你想吃的,想喝的都吃过了,我们就回去歇息了。” “还吃?这时候不是该跑吗?”路小蝉抓了抓脑袋。 “为什么跑?你没有用阴毒之计来害他,他不是来找你的。”舒无隙回答。 “哈?” “菜要凉了。” 舒无隙左手挽着右手的袖子,把盘子里几片最嫩的牛肉夹起来,放进了洛小蝉的碗里面。 又是“哗啦”一声,王大勇已经闯了进来。 他口中的唾沫顺着嘴角滴滴答答下来,落了一地。 才走到第一张桌子,他的屠刀就落了下来,实木的桌子就这么被劈成了两半,躲在下面的人连滚带爬的出来。 “壬二娘在那里——在那里——” 王大勇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声音,呆然地转过头去,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前去。 他身后的客人们立刻爬了出来,从酒肆破烂的门口冲了出去。 王大勇摇摇晃晃,可手里的屠刀却握得紧紧的。 路小蝉看不见,却闻到了王大勇身上的味道。 那味道腐烂又令人作呕,与之前一口咬住他的邪灵“饵殇”的气味有几层相似,却比“饵殇”更加难闻。 “我不想吃了……”路小蝉小声说。 “那我们便回客栈歇息。” 舒无隙的胳膊绕过路小蝉的后背,手指隔空向上一抬,路小蝉身边的窗子就开了。 夜风瞬间灌了进来,酒肆里浑浊的空气被吹散。 舒无隙走出了窗子,他身形修长,一个转身就轻松地落地,然后说了声:“小蝉。” 明明翻窗子这件事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是十分不方便的,可是路小蝉就是莫名地信任舒无隙。 他趴在窗台上,一个翻身就要跌坐下去,却发现自己坐在了舒无隙伸出来的竹枝上。 “下来。”舒无隙轻声道。 路小蝉轻轻一跳,发觉自己的双脚距离地面不过几寸而已。 “走吧。” 路小蝉握住了舒无隙递过来的竹枝,两个人就这么离开了酒肆。 一边走,路小蝉忍不住转身:“那些人不会……不会出事吧?” “他们,与我们何干?”舒无隙淡淡地问。 “我是担心小二。一饭之恩,不能忘。更不用说,他给我的也不止一饭。” “他已经从窗口翻出来了。”舒无隙回答。 “哦。”路小蝉这才呼出一口气来。 远远的,路小蝉能听见王大勇疯砍的声音。 壬二娘见着店小二开了窗逃走,也站起身来朝着窗口跑去。 只是还没跑出两步,王大勇就跟了上来,一刀劈下来,差点就劈中她的肩膀。 壬二娘摔倒在了地上,转过身来就看见王大勇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手中屠刀泛着寒光,一脸铁青,神色狰狞,无神的眼睛偏偏瞪得就像铜铃,像是要爆裂出来一般。 壬二娘一边向后退,一边哭的鼻涕眼泪到处都是。 “大勇!大勇你听我说,不是我下毒害你!是他!是胡涂觊觎我的美色!一直在打我的主意!我不从他,他便在我煮给你的汤里面下了药!” 这时候,胡涂缩在桌子下面,浑身抖筛糠! 他心里那个恨啊,从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女人! 他想要把这女人的嘴巴撕了,可又害怕一有什么动静就把王大勇给引过来。 掌柜此刻算是明白了,原来壬二娘伙同自己的相好毒害王大勇,王大勇来寻仇了! 怪不得今天没有见到王大勇出来摆摊! 等等,这都口吐白沫了,怎的还有力气拎着屠刀出来寻仇? 掌柜低下头来,窗口微弱的月光落进来,却在地上形成了一大片的阴影。 那阴影就像张牙舞抓的怪物,一点一点向着胡涂和壬二娘蔓延。 而那阴影的源头,就是王大勇。 掌柜的忽然反应了过来,冲出了酒肆。 一边狂奔,一边大声呼救:“快来人啊!仙君在哪里?仙君在哪里啊!王大勇被邪灵附体了!王大勇被邪灵附体了!” 掌柜的冲到了镇上首富的陈家。 昨天陈家的老爷归天了,仙君正在陈府给陈老太爷祈福。 掌柜用力拍着陈家大门:“仙君救命!仙君救命!” 没过多久,陈家的门开了,掌柜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了进去,在他看来,只有仙君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这个时候,路小蝉已经被舒无隙带回了客栈。 路小蝉在榻边坐下,却没有脱自己的鞋袜。 “怎么了?”舒无隙问。 “你说……王大勇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被邪灵附体了。” “什么邪灵?这邪灵叫什么名字?以什么为食?”路小蝉睁大了眼睛,好奇的不得了。 “我若跟你说了,你乖乖睡觉吗?” “嗯。”路小蝉点头。 “它以恨怒为食,是一种充满杀欲的邪灵,名‘冲冤’。” “然后呢?”路小蝉还是仰着脸,一副要继续听故事的样子。 “王大勇满口白沫,应该是中了毒。将死未死之际,是恨怒最浓重的时候,于是吸引了‘冲冤’入体。‘冲冤’吸食了他这最后一口气,占了他的身体。” 路小蝉还是看着舒无隙,等着他告诉自己,要怎样降服‘冲冤’。 但是舒无隙却说:“我说完了,你还不睡?” “啊?就这样?那怎么降服它?不是化了这邪灵,就能增加你的修为吗?你不去降服它?” “此等低下的邪灵,浪费力气。” 舒无隙抬起了竹枝,轻轻点在路小蝉的肩头,却并没有用力,只是在示意他睡觉。 路小蝉又问:“那我睡了床,你睡哪里?” “我看你睡。” 路小蝉躺了下来,拉起被子将自己盖住,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床顶。 “怎么不闭眼?” “我又看不见,闭眼不闭眼没区别。” 这时候,外面一阵敲锣打鼓,原本熄灭了的灯火都亮了起来。 “仙君要去驱邪了!” “仙君来了!” “我等去给仙君助威!” 路小蝉忽然坐了起来,那一刻,他有种感觉,舒无隙正低着头看他,而且离他很近,因为那一瞬他的鼻尖几乎就要感觉到舒无隙的温度,但是对方又避开了。 “你怎么起来了?” “我要去看仙君驱邪!” 路小蝉兴致勃勃地掀开被子,脚尖在地上晃来晃去找自己的鞋子。 “睡觉。” “我不要!我一直都觉得那个仙君……是个骗吃骗喝的!现在王大勇被邪灵附体了,我肯定要去看热闹,这仙君有几分本事呢?” 路小蝉还没站起来,就被舒无隙用竹枝压了回去。 “睡觉。” 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路小蝉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他自在惯了,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管着,心里有点儿不爽。 “我就要去。” “睡觉,明日就要启程了。” “让我看看呗!错过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 压在他身上的竹枝还是一动不动。 “……你是我亲爹啊……让我去看看呗……”路小蝉伸出双手作揖。 竹枝还是不动。 路小蝉安静了片刻,又闹了起来。 “无隙哥哥,我想去看仙君驱邪,你带我去吧,带我去吧!无隙哥哥!” 他每次一叫嚷“无隙哥哥”,压在他身上的竹枝就会变轻。 于是他就一直不停地叫。 我是吃什么的? “无隙哥哥, 你不让我去看, 我就闹一个晚上!你让我去吧!让我去吧!我还没见过真正的驱邪伏灵!” 他在被子里晃来晃去, 床榻也被他晃的吱吱呀呀响, 只是被竹枝压着, 起不来。 蓦地, 竹枝抬了起来。 路小蝉刷拉一下起身:“无隙哥哥, 你让我去看热闹了?” “你去了,别后悔。”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路小蝉把鞋子袜子穿上,落了地才发现穿反了。 他懒得换过来, 正要跑向门口,却被舒无隙用竹枝拦了回来。 “穿好鞋子。” “唉……”路小蝉只得脱了鞋子,换了左右。 这时候, 镇子上的乡亲们几乎都举着火把来到了无肆酒坊。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 路小蝉根本挤不进去。 但是他本来就是靠听,不是靠看的。 陈家派了家丁来协助那位仙君。 仙君穿着一身潇洒飞逸的长袍, 捏了捏自己的胡须, 指了指门口。 陈家的家丁立刻把酒肆那破破烂烂的门给拆下了。 那一瞬间, 乡亲们一阵惊呼, 不约而同跟着后退, 差一点就踩了路小蝉的脚。 舒无隙说了声:“抓紧了吗?” 路小蝉点了点头:“我一直抓着竹枝……” 话还没说完, 只觉得身体一轻,脚下传来瓦片的声音,舒无隙已经把他带到了酒肆对面的房顶上了。 “哇……这里真是看热闹最好的位置!” 路小蝉坐了下来, 撑着下巴。 他的眉头蹙起, 闭着眼睛用力嗅了嗅。 “我怎么闻到了……味道了血腥味?” 在酒肆之中,胡涂已经身首异处了。尸身被大卸八块,五脏六肺到处都是,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而王大勇,竟然趴在地上,如同野兽一般,啃噬着糊涂的尸身。 壬二娘就倒在窗台边,本来是要爬出去的,但是她的胳膊却被屠刀给剁住了,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惊恐,已经昏了。 地面上,王大勇带着獠牙般的影子随着乡亲们的火把的亮光,不断晃动着,像是随时会从地面上涌出来,把现场所有人都撕碎。 胆子小的,已经扔了火把跑走了。 最前面的只剩下掌柜,他不甘心自己的酒肆就这样被毁了,高声说了句:“请仙君快快驱邪除灵!” 他身后的百姓们也跟着请求。 “仙君,我们鹿蜀镇太平了几十年!不能就这么毁了啊!” “不能任这邪灵在我们鹿蜀镇胡作非为啊!” “求仙君施法!仙君救救我们!” 坐在高处的路小蝉也觉得奇怪。 “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从来没有过邪灵光顾我们鹿蜀镇啊!” “那是因为鹿蜀镇原本有一道御邪大咒,邪灵不侵。”舒无隙回答。 “什么?御邪大咒?哪里?哪里?” “阵子东面的汇绝石壁、西面的菡萏河,南面的絮语林,北面的壶口,再加上阵子中央的百年老槐树,连成一气,便是医道的御邪大咒——太凌清源咒。” 路小蝉听老乞丐说过,天下修仙门派众多,道也有所不同,除灵驱邪的方式也不同。 佛道擅梵语、玄门剑宗用的是剑阵,而修医道成正果的只有一个门派,那就是太凌阁,他们的弟子如果遇到了邪灵,用的就是咒。 路小蝉一拍大腿:“糟糕!那个假仙君出的馊主意!他叫陈家把老槐树砍了!做成棺材板儿了!” “所以御邪大咒已经破了。鹿蜀镇对于那些饥饿的邪灵来说,就是一顿大餐。” 路小蝉顿了顿:“是不是……从此以后鹿蜀镇都不会再有安宁了?” “没有邪念和不该有的邪欲,邪灵自然没有入侵的道理。” 舒无隙的意思,就是自作孽不可活。怪不得他人。 仙君站在酒肆门口,头皮发麻。 他一眼就看出来,王大勇身上的邪灵戾气极重。 王大勇是被妻子和妻子的相好合谋毒害,恨欲与怒气冲天,此时邪灵“冲冤”的力量十分强大。 他向后退一步,一转头就是乡亲们用火把围着他,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要他把这邪灵驱走。 他此时若逃,只怕愤怒的乡亲们会把他痛揍至死。 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何方邪灵!竟敢在此作祟!快快报上名来!” 仙君壮着胆子,吼了一声。 路小蝉差点没给自己的唾沫呛着。 “有邪灵会自报家门的吗?不是要靠你们这些有道行的人去辨别它是什么吗?” 正在大快朵颐的王大勇忽然站直了身子,擦了一把嘴巴上的唾沫,一双浑浊的眼睛陡然变成了黑色,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 他一步一步走向仙君,而仙君也一步一步后退。 “嘻嘻嘻……仙君可知道,我是吃什么的?” 此时说话的,已经不是王大勇那莽夫般的声音,而是尖锐而扭曲的声音。 “胡涂被邪灵附身的王大勇砍死之前,必然对杀死他的王大勇,以及壬二娘充满怨恨。”舒无隙开口道,他就像个完全的局外人,如果不是路小蝉要看热闹,他可能连开口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所以……所以邪灵吃下了胡涂的怨念,又变强横了?” “嗯。” 路小蝉心中一凉,忽然想到,如果邪灵再告诉所有的乡亲们,仙君是假的,再杀一两个乡亲来证明仙君根本没有伏邪的能力,其他人必然会对这个仙君怨恨交加! 到时候这邪灵再血洗鹿蜀…… 简直就是酒足饭饱! 路小蝉想要去扯舒无隙的袖子,舒无隙明摆着没将这邪灵放在眼里,如果他出手,这邪灵就无法作祟了。 “你……你就这么眼睁睁看它越来越嚣张?” “你既然喜欢看热闹,就让它越来越热闹吧。”舒无隙不为所动。 万物生死,他根本不在乎。 如同路小蝉所料,“冲冤”摊了摊手,在猎猎火光之中走向那群乡民。 “你们——知道这位仙君是假的吗?” 乡亲们愣住了。 “你们知道,正是因为他跟陈家的人说砍掉凝聚了三百年精气的老槐树,破了你们镇子的御邪大咒,我才能进来吗?” 王大勇的脑袋歪成了扭曲的姿态,脖颈的肌肉都快崩断了一般,脸上的表情诡异而狰狞,嘴角都快裂到耳朵根,牙齿之间都是血污。 仙君肩膀一颤,正欲逃走,却被乡亲们给堵住了。 “仙君!你还不出剑!怎么能让这邪灵如此嚣张!” 此时,“冲冤”舔舐着自己满是血迹的双手,他就要出手弑杀乡民来激起怨恨了! 路小蝉紧张的就要起身。 “他们都死了不是正好?”舒无隙开口道。 “你说什么?” “哪怕是馊掉的饭食,宁愿倒掉,也不愿给你。你不恨他们?” “我眼瞎,没有劳作,所以没有收获。人家看不惯我,所以不给饭吃,也是正常啊!” “那屠户当街殴打你,差点让你殒命,没有一人为你求情。你不恨?” “我和他们平日里本就没什么交集,我与他们没有情份,他们不管我的闲事,也是正常。” “明明手中阔绰,却要你将仅有的东西施舍给别人来成全他们的善意,你不恨?” “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既然如此,你乖乖看着就好。”舒无隙抬起了竹枝,把站起来的路小蝉给摁了下去。 路小蝉真正舍不得的,是因为他在鹿蜀长大,不忍心看这里被邪灵肆虐之后,成为一个死镇。 “别担心,你听。”舒无隙说。 路小蝉蹙起眉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听到了一阵潮汐起伏,翻涌而来的声响。 夜空之中,一道身影御剑而来。 “是……是江无潮?” 鸣澜剑刺破沉闷的夜色,直落落刺向了“冲冤”。 “冲冤”正拎着一个村民的脖子,要将他徒手拧断。 鸣澜剑的剑尖灵光一闪,一道剑阵张开,“冲冤”扔下了村民,一声咆哮,恨怨从口里冲了出来,将那剑阵给堵住了。 江无潮催动鸣澜剑,瞬间就结出三个大阵。 四周气流如同沸腾的水,路小蝉身下的瓦砾颤抖,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地面上的砂石就像是被那三个大阵吸引了一般,相互碰撞,发出沙沙声。 村民手中的火把噼里啪啦作响。 这些声音逐渐融合成一体。 “是‘灵哮’阵。他应该是凌念梧的弟子。” 路小蝉一听就来劲儿了:“你也知道凌念梧?我听人说,他有一千三百年修为……” “一千三百年也不过‘借势’的境界。” 舒无隙的声音很淡,凌念梧在他眼里也不过尔尔。 路小蝉不由得盘算着,舒无隙到底有多厉害了。 最好看的手 此时, 江无潮的剑气凝聚而成三道剑阵, 一道困住了了“冲冤”的脖子, 另外两道困住了“冲冤”的手脚。 江无潮手握鸣澜剑, 向后一退, “冲冤”龇牙咧嘴, 一个踉跄被江无潮拖拽了过去。 邪灵在王大勇的身体里似乎十分痛苦, 扭曲挣扎起来。 江无潮手腕一转,又是一个剑阵,如同水的波纹四散开来, 大浪拍岸的声音响起,震得路小蝉的耳朵都要聋了,一阵天旋地转。 而那“冲冤”则被最后那道剑阵冲溃, 江无潮飞剑而去, 剑身穿透了王大勇的身体,将一团邪灵狠狠钉在了酒肆的墙壁上, 接着便沿着剑身消失不见了。 路小蝉还是晕晕乎乎的, 他低着头, 把之前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耳朵里嗡嗡作响, 到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我早就对你说了, 这个热闹看到后面, 你会后悔。”舒无隙的声音响起。 路小蝉捂着耳朵,但脑海之中大浪拍岸的声音延绵不断。 王大勇的尸身落在地上,只见他眦目爆珠, 脸上都是淤泥, 像是从泥土里爬出来的一般。 乡亲们远远地看着,都不敢靠近。 江无潮收剑入鞘,低下头来叹了一口气。 “诸位乡亲,这屠夫也是被人谋害。现邪灵已离体,还望诸位念在同乡之情,将他好好安葬了吧。” 忽然之间,乡亲们全都围了上来,又是下跪,又是磕头。 “原来这位才是真的仙君!” “多谢仙君为我们驱邪伏魔!” 就在大家叩谢江无潮的时候,有人发现那个假仙君正偷偷挤出人群,意图逃跑。 “神棍要跑了!” “想跑!要不是你出馊主意坏了我们鹿蜀镇的……风水!怎么会有邪灵进来!” 乡民们闹不清楚御邪咒是什么,就直接把它当做风水了。 “揍死他!” “还骗吃骗喝那么多天!” 江无潮好不容易制止了村民们对假仙君施暴,再一转身,就发现坐在屋脊上的路小蝉和那个年轻公子不见了。 路小蝉握着竹枝,一路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跟着舒无隙回到客栈,立刻就倒在了榻上。 “好难过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因为江无潮的鸣澜剑所借之势,是声音。而你的听觉比一般人敏锐,受到的影响自然比寻常人要严重。” “所借之势……那是什么?” “无论是修为千年的仙也好,手持神兵利器也罢,一个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世间邪灵皆以欲念为食,吸食的邪念越多越深,就越强大。与之相反,仙门剑宗就讲求天地共感,借世间万物的灵气,来祛邪化煞。这就叫做借势。” “哦……你刚才……刚才说江无潮的师父……凌念梧的境界只是‘借势’?还有比那厉害的?江无潮又是什么境界?” 虽然耳朵里海浪声不绝,但每次舒无隙只要一说话,路小蝉就觉得像和风入幽谷,耳朵里就舒服安宁起来了。 “修行最初,自然是要结丹。如果没有丹元,就无处蓄真灵。” “嗯,然后呢?”路小蝉伸手想要拽舒无隙的袖子,舒无隙依旧避开了。 他只要一停下来不说话,路小蝉就难受得不得了。 “接下来,就是‘入势’。在这个境界,修真者与世间万物共情共感,学会与世间生灵建立联系,找到自己最擅长借用的精元。这就是江无潮现在的境界。” “哦哦,他擅长借用声音?” “嗯。” 舒无隙又不说话了,路小蝉气得蹬了被子。 你多说几个字,是会死吗? 天天就知道“嗯”、“嗯”、“嗯”,又不是上茅房! “嗯”什么“嗯”! 舒无隙不紧不慢地拎着被子向上,给路小蝉又盖起来了。 眼见着路小蝉又要蹬被子,舒无隙却隔着被子一把扣住了他的脚踝。 他的力气似乎不大,可就是稳稳地让路小蝉的腿再也动不了了。 “在江无潮的这一重境界里,他只擅长借用声音。那么他结出的剑阵,威力也有限。” 舒无隙很有耐心地解释着,他的声音轻缓延绵,却又带着一种特有的灵气,沿着路小蝉的千思百虑蔓延进了他的心房。 “哦哦,那么之后呢?” “之后便是真正的‘借势’,这一重境界山川湖泊,皆可入阵。剑阵威力,宏可至鲲鹏,微则肉眼难以辨识。” 所以这一重境界在于调度。 “这是各派掌门的境界吗?” “嗯。执梧山庄的凌念梧,在六百年前就已经擅长借势了。可之后又过了七百年,他竟然还没有进入‘大势’。” “那是什么?” “借三千世界之精魂,携天下剑气入阵。” 路小蝉指尖颤了一下:“这就是所谓‘大势所趋,不可逆转’?” “差不多吧。”舒无隙隔着被子轻轻摁着路小蝉的脚踝。 路小蝉故意去踹他,在床上一会儿翻身,一会儿去招惹舒无隙,终于惹得舒无隙一手扣着路小蝉的腰,另一手握住他的脚踝,他的头发落下来,路小蝉将他的味道闻得更清楚了,于是眯着眼睛笑了。 “这好厉害啊!天下有谁能有这一重境界吗?” “自然是有的。” 舒无隙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来他正摁着路小蝉,又或者被路小蝉动来动去磨掉了耐性,相反他扣着路小蝉的力度恰到好处,既让他动惮不得,又不觉得完全没了自由。 “比如呢?” “南离境天的剑宗尘谬,她的暮晚剑可借日月精魂。” “还有呢?” “西渊境天的剑宗澔伏,他的重枭剑可借山川地脉魂灵。” “好厉害呢!其他的剑宗呢?” “一千三百年前的无意境天之战,东墟和北冥的剑宗陨落,后继无人。” “这样啊……”路小蝉叹了口气,“那么无意境天呢?无意境天的剑宗我知道,他叫泱苍!意思是‘泱泱三千世,苍生为己念’,对不对?” 舒无隙的手指忽然扣紧了被子,路小蝉的骨头差一点都被他捏断。 “啊呀!好疼!” 舒无隙立刻松了手。 “……你还记得他?” 他的声音里一直没有什么情绪,只有这一刻,仿佛有了人的感情。 一种期待从喉间溢出,却又不得不紧紧收着,让人听见了莫名心疼起来。 “收养我的老乞丐跟我说过啊。我又没见过泱苍,也没听过他说话,不存在‘记得不记得’。” 那一刻,路小蝉只觉得星星之火似要照亮黑暗,但却瞬间黯淡熄灭了。 只留下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黑暗。 “各方剑宗,是不是就是修真的极限了?” “还有最后一重境界——去势。” “去势?就是不再借天地万物灵性的意思吗?” “对,凭空造物,是为真神。没有人可以达到这个境界。” “哦。” “现在你可以睡了吗?” “我耳朵里难受……要不然你唱首歌给我听?我听着听着也许就睡着了?” 路小蝉隔着被子,去碰舒无隙。 舒无隙就像被烫到一样,要避开,却没有避开。 路小蝉乐了,原来除了吹气,还能这样碰你啊! 他撞了胆子,隔着被子,反过来扣住了舒无隙的手。 之前舒无隙的呼吸平缓从容,但是此刻路小蝉却听不见半点他的呼吸声了。 “无隙哥哥,原来你的手腕是这样的。” 路小蝉的手指圈起,还好这个时节的被子很薄,路小蝉能够感觉到舒无隙腕骨的弧度。 “无隙哥哥,你的双手是不是就撑在我的身边?” 路小蝉侧过脸来问。 “……是的。”舒无隙的声音有些紧,还有些烫,好像一旦他的气息碰到了路小蝉,就会成为燎原大火。 “真好,就像抱着我一样。”路小蝉小心地挪动着自己的手指,仿佛伸进了舒无隙的指缝里。 “小蝉,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如果没有的话,就睡……” “我有!你的手指是不是长长的,很温润,很好看?”路小蝉问。 “我……不知道对你而言什么样的手,算好看。” 这是第一次,舒无隙的回答不在肯定。 但路小蝉却喜欢他犹豫的声音。 “那你记住,你的手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看的手。因为它会给我盖被子,会保护我。” 路小蝉眯着眼睛笑,他相信舒无隙不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分不清富可敌国和一贫如洗的区别,但此刻他一定明白自己感激他,也珍惜他为他做的一切。 良久,舒无隙没有回话,只是任由路小蝉隔着被子扣着自己。 我家哥哥长什么模样? 渐渐的, 耳朵里潮水不断的声响轰鸣而来, 路小蝉松开了舒无隙, 转而去敲自己的脑袋。 “哎哟!哎哟!又来了!吵死个人了!” “我给你治好耳朵, 你以后会不会乖乖听我的话?”舒无隙终于开口了。 “会!会!你赶紧让我耳朵里的声音停下来!” “以后还看热闹吗?” “不看!” 路小蝉斩钉截铁, 心里想的却是——乖乖, 看热闹这种东西, 有热闹还能不看? “侧过身去。” 路小蝉立刻侧过身,舒无隙不知道在他的耳朵里滴了什么东西,一阵凉意落入路小蝉耳朵里那片沸腾不已的海水, 瞬间归于宁静。 路小蝉几乎就在那个瞬间,睡着了过去。 睡梦之中,他又看见了那个全身挂着瓶瓶罐罐, 腰上挂着一个酒壶的少年。 云巅之上, 万物此消彼长的灵气随月光起伏,无意剑海也如同婴儿的呼吸般温柔。 历经了千万年天地灵气洗礼的玲珑寒玉一层一层堆砌而上, 无情地镇压了所有试图攀附而上的邪灵横欲。 只有一个少年的笑闹和奔跑声在不断回荡。 “你看!你看!我在你无意境天种的花竟然发芽了!不是都说这里集天下剑势威压, 寸草不生!看来世事无绝对!” 那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 眼睛很大, 笑起来还有两颗若隐若现的梨涡。 他正捧着一个白玉小盆, 一脸期待地飞奔向一个背影。 对方没有转身, 只抬了抬手,白玉小盆就裂开了,嫩芽落在了地上, 眼见着就要枯朽凋亡。 “你若有闲, 当多参悟太凌阁的医道经典,早日冲破‘借势’的境界。” 那声音清冷至极,因为没有情绪,所以有种说不出的空灵纯粹。 “我就是在参悟啊!”少年的眼睛红了,小心翼翼将那株嫩芽捧在手心里,“你不知道什么是欲,就不能说自己无欲。你未曾经历生离死别,就不能说自己看破生死。你没有经历过这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枯荣的盛衰,未曾拿起,何来放下?” “只要不起意,就无念。无念,则无欲。” “我信了你的邪!自欺欺人!这三千世界,终有什么让你起意!引执念!你越是压抑,就越是欲壑难平!” “放肆。” 少年眼睛一亮,捧着手中的嫩芽,想要绕到对方面前,可偏偏那人又转向了另一侧,始终不得见。 “你嫌弃我放肆了?我也觉得我特别放肆!你赶紧千里传音,唤那老骗子带我回家!” “休想。” 那人衣袖轻轻一甩,冷墨般的夜色即将泛起一轮缎白。 少年只觉得一股强劲的灵气迎面而来,就像玄天坠九霄。 他倒吸了一口气,双手乱抓,摸到了柔软的被子。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梦。 现在梦醒了。 “是不是口渴了?” 舒无隙的声音响起。 路小蝉手指一紧,他的声音和梦里那个人的声音太像,可却又不像。 梦里的人,声音冰冷到空无一物。 但舒无隙的声音,听似无情,却有着容纳百川的包容。 “对,我口渴了!” 一个茶杯端了过来。 路小蝉拿起来猴急地一饮而尽。 “还要,还要!” 杯子里的水又满了。 路小蝉咕嘟两下又喝完了。 “我睡了多久啊?” “一天。” “什么?那现在是第二天晚上了?” “嗯。” “我这么能睡?我一直睡在榻上,你睡在哪里?” “我不需要睡。”舒无隙取过了路小蝉手中的茶杯。 那一刻,路小蝉知道他的指尖距离自己的手指连一寸都没有,只要自己抬一下手指,就能碰到他,可是舒无隙就像知道他的小想法,手离开的特别快。 “你不需要睡……那你一个人干什么?” 修行吗? “不干什么。” “那就是发呆?” 舒无隙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路小蝉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说:“你总不是……就这样看我一晚上吧?” “嗯。”舒无隙的声音很轻,正好被窗外吆喝声给盖住了。 路小蝉侧过脸,仔细分辨着镇上的人正在议论什么。 好像是谁家死了人? 路小蝉掀开被子,光着脚就要踩在地面上,脚心立刻就被竹枝给抬住了。 “穿鞋。” 路小蝉歪了歪嘴,他这辈子没穿过一双完整的鞋。客栈掌柜收了舒无隙的银两,给路小蝉准备的都是镇子上最好的软底鞋,可惜路小蝉……糙惯了,那种不贴地的感觉反而让他不舒服。 好不容易把鞋穿上了,路小蝉摸来摸去到了窗口,脑袋探出去听。 “陈家真是造了什么孽啊!老爷子刚走,少爷也没了!” “是啊!陈家老太爷的头七还没过呢!” 路小蝉的耳朵尖动了动,又听见有两个女人从窗子下面走过,正在八卦。 “你说什么?壬二娘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不见了?” “肯定是因为镇长说要绑她去县里见官!” “那是当然,她可是毒害亲夫的罪妇啊!如果不是她让王大勇愤怨冲天,怎么会招来邪灵?” “可我记得,她有只胳膊都给王大勇在酒肆里给剁了,受了那么重的伤,她能跑哪儿去?” 路小蝉刚摸了摸鼻子,就听见舒无隙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你答应过我,不看热闹了。” “我这是听听热闹。”路小蝉指了指耳朵,立刻露出讨好的笑来,“你放心,我肯定乖乖的。陈家谁死了,跟我也没关系不是?他们要是曾经赏过我一口饭吃,那我于情于理也得去上柱香。可惜没有!” 路小蝉摊了摊手。 “嗯。” “可是我饿了。”路小蝉摸了摸肚皮。 毕竟昨天夜里,他吐了个一干二净,不饿才怪。 “那就去吃点东西。” “今天还起程吗?” “不了,太晚。” 又能多待一个晚上,路小蝉当然是要到无肆酒坊里大吃大喝了。 只是他忘了,那日“冲冤”占了王大勇的身子,在酒坊里劈烂了桌椅不说,就连胡涂都当场被他吃了进去,还有谁敢到那里喝酒啊。 曾经热络的地方,现在清冷得只能听见掌柜在叹息。 路小蝉和舒无隙一来,掌柜亲自接待。 “唉,我这酒坊是开不下去了。整个镇子都在说我这儿是凶煞之地。只是可惜了我这些酒啊!” 路小蝉听着也有些难过了。 “那这些酒,以后就没人喝了吗?” “没有人来,怎么会有人喝呢?我们无肆酒坊的招牌,可是挂了一千多年。相传医圣离澈君都对我们家的酒赞不绝口,曾经有‘大醉三日,笑看浮生’的典故……” 虽然以前因为掌柜小气,路小蝉没在心里咒他酒肆关门大吉。 但他真的要关门了,路小蝉心里又难受了。 “掌柜的,你这酒窖里面还有多少坛醉生梦死啊?” “上百坛呢!”掌柜抬了抬手,“我想着在这鹿蜀镇,我是过不下去了。我已经想好了,一辈子困在鹿蜀镇也没个头儿。不如离开这里,上别处卖酒去!” “你要离开这里啊!唉,要是这几百坛的酒,我都能带走就好了!” “几百坛酒太沉了,我都得把它们扔在这儿了!”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舒无隙开口了:“老板,你的酒,我都买下了。” 路小蝉一听,不得了。 这几日相处,他也知道舒无隙对钱银毫不在意,而且也不缺钱花。 可不缺钱,也不能胡乱烧钱不是? “我们明日就要离开这里了!你买下几百坛酒,我也喝不完啊!” 舒无隙从袖中取出一只白色的小瓶,放在了桌上。 “把这些酒,都灌进去。带走。” 路小蝉怔了怔,立刻拍手叫好:“原来你身上还藏着宝贝呢!怎么不早点拿出来了!快快快!掌柜的把你的酒都搬出来!我们全部带走!” 掌柜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们二人:“就这么小个瓶子?连一碗酒都装不下啊!” 舒无隙也没有解释,只是将一粒金豆子放在了桌面上。 掌柜眼睛一亮,管他装不装得下,客官给钱,他办事儿。 他吭哧吭哧从地窖里搬了一坛酒来,才刚打开,坛子里的酒水旋转着跃出来,化作一涓细流,入了那瓶子。 掌柜看呆了,立刻向舒无隙磕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一位仙君!” 舒无隙只应了两个字:“继续。” 掌柜立刻起身,本回了地窖。 就这样来来回回四五次,那些酒都入了那只小瓶子,但是掌柜却喘着气,走不动了。 “掌柜的!小二哥哪儿去了?你怎么不让他来帮帮你啊?”路小蝉一边嗦着卤牛肉煮的面,得了闲空的时候开口问。 “别提小二了!那天晚上着了魔的王大勇来我这儿闹完之后,他就再没来过了!” “哦……”路小蝉对着面前的舒无隙说,“要不然,我们上掌柜的酒窖里,让他把酒坛子打开,直接把酒收走?” “这主意好!这主意甚好!不然,一天一夜我也搬不完啊!” 他们一边走去酒窖,路小蝉一边和掌柜瞎聊。 “掌柜的,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小公子,你随便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眼睛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我家哥哥长什么模样。你能跟我说说吗?” 太凌真渊 路小蝉听老乞丐说过, 修真之人, 修为越高, 面容就越是俊逸脱俗。 听舒无隙之前说的话, 他修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不然怎么能不把一千三百年修为的凌念梧放在眼里呢? 可是这一路走来, 只听见有人夸洗干净的路小蝉好看, 却没一个人注意到舒无隙,这不合道理啊! “这……”掌柜忽然为难了,他左思右想, 还抓了抓脑袋,却回答路小蝉一句,“我想不起来了……” “什么?你想不起来?我哥哥就走在前面, 你去看一眼, 再回来跟我说说!” 路小蝉轻轻推了他一下。 掌柜也觉得奇怪,这才刚见了面的人自己怎么就记不得模样了, 他走上前去, 假装问舒无隙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然后又折回了路小蝉的面前。 “怎么样?我哥哥什么样子?” 掌柜捶了捶脑袋:“诶!我又不记得了!只知道你哥哥看起来文质彬彬, 是个书生模样……他眼睛怎样, 鼻子怎样, 我记不得了!” 路小蝉立刻就明白了。 舒无隙多半是施了什么法,下了什么咒,让看见他的人都不记得他的模样, 又或者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 路小蝉正蹲在地上撑着下巴想呢, 舒无隙已经将地窖里的上百坛酒都收走了。 他转过身来,袖口掠过路小蝉的头顶,拂过他额头上的碎发,那阵清夜淡香让路小蝉闭上眼睛,就像沉醉在月夜里。 他下意识伸手拽住了舒无隙的袖子。 大概是昨天晚上隔着被子都能摸他,舒无隙没有像之前一样连袖子都不给他碰了,而是任由他拽着。 “我们可以回去了。” “这么快!好嘞!回去了!” 路小蝉站起身来,抓住了舒无隙递过来的竹枝,一只小壶就顺着竹枝滑到了路小蝉的手里。 “诶?这是什么?” “你的药壶。”舒无隙回答。 “我的?”路小蝉双手捧着酒壶,捏来摸去,那药壶是葫芦形状的,但是没有葫芦那么圆,线条很温润,表面光滑,上面还雕刻着花纹。 仔细抚摸辨识,路小蝉笑了:“诶,这药壶外面雕着蛐蛐儿!还有小鸟!哈哈哈,还有乌龟!” 舒无隙淡淡地问了句:“那你喜欢吗?” “喜欢!啊呀!这两只蛐蛐会动!它们还打起来了!” 路小蝉把这药壶挂在了腰上,右手握着竹枝,左手就一直摸着它。 他给壶上的两只蛐蛐儿取好了名字,腿长一点的那只叫做长腿将军,另一只个头儿大的,就叫悍匪。长腿将军和悍匪一路都在争斗,路小蝉摸着它们两,在心里猜想着它们最后谁会赢。 “这只药壶真厉害,竟然能把上百坛酒都装进去!你真要把这宝贝送给我?” “上百坛酒算什么。它可引三千水源,纳六界江河。” 路小蝉傻了:“不是……这么……这么厉害的……法器……你就这么送给我啦?” “它的名字不是法器,而是‘太凌真渊’。此物认主,不是我送给你,是它想要跟着你。” 路小蝉歪了歪脑袋。 “太凌……太凌……它和医道正宗的太凌阁有什么关系啊?” 舒无隙没有回答。 路小蝉却着急了,顺着竹枝要去拽舒无隙的衣袖,大概是因为舒无隙走了神,路小蝉竟然抓住了他的袖摆! 空气瞬凝,缓若抽丝。 路小蝉知道自己这一拽,舒无隙全身都绷了起来。 “别动,小蝉。” 他的声音像是从心底的缝隙里挤出来,从喉咙里挣扎而出,有千言万语,却只有那一句“别动”。 舒无隙极为小心地从路小蝉的手指间抽走了自己的衣袖。 他不讨厌自己碰他。 甚至于……他盼望着路小蝉能碰到他,只是刚才路小蝉抓得太紧,手指眼看着就要碰到舒无隙的手腕。 “舒无隙,你告诉我这个药壶是不是来自太凌阁!有人对我说过,太凌阁修医道,它门下弟子说不定可以医好我的眼睛!” 舒无隙良久没有回答,他拉着竹枝继续向前走,路小蝉却一把松开了。 “你不跟我说,我就不跟你走了!” 舒无隙转过身来,长久地看着路小蝉。 “倘若太凌阁也治不好你的眼睛呢?” “这怎么可能!太凌阁不但能医治身体的病痛,还能以医道大咒去除心病!这么厉害,我只是眼睛看不见而已,为什么太凌阁治不好?” 路小蝉从小就听着老乞丐说着关于太凌阁的事。 从他会走路起,他就每日跟着老乞丐去医君庙向离澈君祈求双眼能复明。 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连一个太凌阁的弟子他都没有见过。 他曾经央求老乞丐带他离开鹿蜀镇,去找太凌阁的医者。 但是老乞丐却说,他们爷孙两只要离开鹿蜀镇,就会被徘徊在鹿蜀附近的邪灵吃掉。路小蝉被老乞丐吓到了,连做了一个月的噩梦,最后得出的结论:命肯定远远比眼睛重要。 后来路小蝉长大了,发现求什么医君什么太凌阁,还不如一碗饱饭来的实在,他就再没有跪拜过离澈君了。甚至于什么太凌阁,什么双眼复明之类的,他都当成是老乞丐哄小孩的故事。 可现在,舒无隙来了,还带着“太凌真渊”。 “那么你再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能做到,我就带你去见太凌阁的医宗昆吾。” 路小蝉傻在那里。 他觉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舒无隙要带他去见谁? 太凌阁的医宗昆吾? 昆吾就是离澈的同门师兄,相传他有两千八百多年的医道大修。 “如果能见到医宗昆吾,无论他能不能治好你的眼睛,你都要跟我走。” “啊?” 跟你走?你要我干什么? “哪怕我带你去的地方,没有珍馐美味,没有山河骄姿人间美景,你都不能再离开。” 路小蝉歪了歪脑袋:“不是吧?你要带我去清修?” 他可不想清修! 他就是要吃珍馐美味,就算看不见他也要用耳朵倾听花谢花开、万物枯荣,那多么有意思啊。 但是舒无隙好像说一不二,自己如果不答应他,别说去太凌阁了,只怕舒无隙转身就会走,自己又要孤苦一人了。那么就算能看见了,始终会看厌,没有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可贵。 “好,我答应你!” “那我们走吧。我送你去太凌阁。” 路小蝉的心就像枯旱的花,眼见着风一吹都要灰飞烟灭了,却因为舒无隙这一句话,就像下了一阵雨,放肆恣意开了个铺天盖地。 他们一路走着,路小蝉嗅了嗅,开口道:“我们到了医君庙!我要进去给离澈君上香!求他保佑你能顺利把我带去太凌阁!” “医君庙?” “对啊!医君庙!” 路小蝉反过来拉着舒无隙向医君庙里走,因为太着急了,差点踢到庙门槛。 此时的医君庙,没有之前那么热闹。 现在又是晚上,医君庙里几乎没有人了。 “舒无隙,你说你和我是故交……那你认得我的家人吧?他们有钱吗?我在这里花了那么多钱又吃又喝……他们会还给你吗?” “我不需要你还。” “那你一定特别有钱!要不然,你再给我点钱,让我请三炷香?我要拜拜仙君!” “这是什么仙君?” “离澈啊!医君离澈!就算不求他保佑我顺利见到医宗昆吾,我也该谢谢他这些年让我借他的香火吃了几天的饱饭。” 舒无隙却站在原处不动,似乎正仰着脸看着那尊医君像。 “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离澈不是这个样子。你不用拜了。”舒无隙说。 “那……那离澈是什么样子?” “离澈十四岁就到了‘入势’的境界,所以他至寂灭都保持着少年的样子。这尊仙君像太老了。” “哦!大概是世人都觉得离澈既然有仙号,那必然是个仙风道骨、老成持重的模样?” “上房揭瓦、下海逐星、遛猫逗狗,如何老成持重?日日眷恋花花世俗,哪里来的仙风道骨。” 舒无隙似对离澈君看不顺眼,但是最后却一声叹息,百转千回。 “那我还是拜拜他吧。” “不用了,这只是一尊泥像而已。世人都可以拜他,唯独你不需要。” “什么?” “我们走吧。” 舒无隙拉着路小蝉走了。 虽然最后也没给离澈君上了香,但路小蝉觉得舒无隙说不用拜,那就应该真的是拜了也无用吧。 可是回了客栈,路小蝉也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就靠在床头,把玩着那只药壶。 酒壶上的乌龟入了溪水,游了一圈,来到岸边,一口就将那一对正在争斗的蛐蛐给吞了。 路小蝉惊着了:“乌龟把蛐蛐吃掉了!怎么办!” 一叶障目之术 “明日, 它就会将那一对蛐蛐吐出来。”舒无隙淡淡地回他。 “哦……”路小蝉呼出一口气。 这时候, 路小蝉听见了窗外有人在喊“救命”的声音。 路小蝉一听, 立刻从榻上坐起来, 他本来就没有脱鞋子, 直接跑到了窗口。 是个打更的, 他连滚带爬, 口吃都不清楚了。 两边本来灭了的灯火亮了起来,有几户人家把窗子支开。 “喂!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明明打更的人身后也没有凶神恶煞在追他,他却吓的满脸煞白, 摔趴在了地上。 “小二哥没气儿了!他那样子和陈家少爷死的时候一模一样!赶紧去看看!” “哈?什么?” “小二哥死了?还和陈家少爷一模一样?” “快!快让老刘头去看看!” 老刘头就是镇子上的赤脚大夫,平日里看个头疼脑热的倒还行,但真有什么疑难杂症, 他就没办法了。 “唉!我们鹿蜀镇最近是有多晦气!先是来了个神棍骗吃骗喝, 砍掉了我们百年老槐树!” “又招来了什么邪灵!把胡涂给生吞活吃了!虽然那个胡涂也是罪有应得吧!” “是啊是啊!陈家的少爷在老太爷头七还没过的时候,就在家里胡闹, 死于马上风!听说老刘头进去给他验尸的时候, 他衣衫不整, 两颊凹陷, 瘦得跟杆儿一样!” “走走走!我们也去看看!” 路小蝉咽下口水, 转向舒无隙的方向, 露出眼巴巴的表情来。 “不是说好了,不看热闹了吗?”舒无隙不紧不慢地说。 “这不是看热闹!是小二哥出事儿了啊!”路小蝉这回真着急了,“没有小二哥, 我这个瞎眼乞丐早就饿死了!” “他现在也已经死了。” “他只是没气儿了!万一掐掐人中啥的又有气儿了呢?” 路小蝉急死了, 摸着了舒无隙放在桌子上的竹枝,胡乱地敲着地,差点被凳子给绊一跤。 舒无隙抬起了路小蝉的竹枝,轻轻一滑,握上了竹枝的另一头。 “不管他是生是死,这都是你在鹿蜀镇的最后一夜。” 舒无隙的声音比平时要低沉,他这回是认真的,不会再由着路小蝉胡来了。 “我听你的!我真的听你的!” 舒无隙起了身,拉着路小蝉走了出去。 小二哥的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一开始还有几个大妈大婶儿,她们一见小二哥什么都没穿,四仰八叉躺在那里,赶紧叫着什么“不知羞耻”之类的跑了出来。 老刘头摁了摁小二哥的人中,又为了一小片山参在他嘴里,他这才呼出一口气来。 路小蝉和舒无隙就在小二哥的屋门外听着。 “他没死。我们可以走了。”舒无隙说。 屋子里的,不只是老刘头,还有江无潮。 江无潮皱着眉头,身负长剑,仔细地看着小二哥。 “老人家,你确定之前陈家的少爷断气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仙君!我确定!我确定!虽然老头我医术不精,但是这人精气全无,阳元都没了……不就是纵情肆欲吗?” 路小蝉一听,眉头就蹙了起来。 王大勇被“冲冤”附体,跑到无肆酒坊里闹腾的时候,小二哥好得很,翻墙逃跑都那么利索。这才三天都不到,就能放纵到虚弱至此,连口气儿都喘不上来? 而且……鹿蜀镇就这么大,女人就这么多,和小二哥相好的人是谁? 不只是路小蝉,江无潮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这不可能。小二哥相好之人是谁?这才几日便阳元耗尽?” 舒无隙拉了拉竹枝。 “此事,江无潮就能解决。我们可以走了。” “要江无潮解决的……难道说小二哥是邪灵附体了?就像……就像屠夫王大勇那样?” 是不是老槐树被砍掉,那个什么太凌清源咒破了,什么邪灵欲魔都能到鹿蜀镇来好吃好喝了? “对,也不对。被邪灵侵体的不是小二哥。” “那是谁?” 舒无隙已经转身走出了两步。 “你若是不肯回去,那就在这儿一直看热闹吧。” 眼见着舒无隙就要松开竹枝,路小蝉赶紧出声:“无隙哥哥不要生气!我……我不看热闹了……” 江无潮的本事那一日自己见识过了。 假若真的是邪灵作祟,他的鸣澜剑一出,路小蝉的耳朵受不住,又得吐个稀里哗啦。 小二哥的命也保住了,自己又不会驱邪伏魔,留在这里也没有用。 还是乖乖跟着舒无隙回去吧。万一舒无隙真的恼他不守信用,扔下他走了,他就亏大了。 路小蝉乖乖地跟着舒无隙走出了小二哥住的巷子,却听见高处一声“二位,请留步。” 江无潮不知什么时候追出来了,无声地立于巷子口的屋脊之上。 他轻身一跃,落在了舒无隙的面前。 “前日,有修为极高的前辈千里传音,通知在下鹿蜀镇有邪灵作祟,晚辈这才赶来驱邪伏魔,不然鹿蜀镇必然会被邪灵‘冲冤’所屠。敢问这位前辈可是公子您?” 问得好,问得妙,问得呱呱叫。 路小蝉也特别想要知道舒无隙的身份。 到底是哪方仙门?有多少年的修为?有没有仙号? 只是舒无隙的嘴巴严的很,要他开口,比登天还难。 “你挡着我的路了。”舒无隙回答了他短短一句话,就拉着路小蝉要从江无潮的身边走过。 路小蝉立刻失望了起来。 舒无隙这个人虽然寡言,但是路小蝉知道他不屑说谎。 他不否认,那么千里传音的多半就是他了。 江无潮握着鸣澜剑,挡住了舒无隙的去路。 “敢问阁下可知这连夺两人性命的邪灵,是什么来头?” 两人性命指的就是陈家的少爷,外加小二哥。 “你三百年修为,都看不透这邪灵什么来头,只能说凌念梧的弟子一个不如一个。” 江无潮愣住了。 那日舒无隙带着路小蝉坐在屋顶上,江无潮一瞥而已,就发现舒无隙周身上下看不到一点灵气,相貌也是平平,但转念一想,发觉自己竟然记不得舒无隙的样子,这说明舒无隙用了“一叶障目”之术,敛去了自己的容貌。 如果只是修为一般的人,根本不需要掩饰自己。只有修为到了一定境界,样貌已经随着修为让人过目难忘又不想引人注意,才会用“一叶障目”之术。 此刻,舒无隙竟然直呼凌念梧的名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凌念梧在舒无隙的面前也是“晚辈”。 只是修为高过凌念梧的,五根手指都能数出来。 江无潮却一个都和舒无隙挂不上号,因为这几位早就是不出世的高人,除非上古邪灵混沌再次作乱。 江无潮立刻收回自己的剑,低下头来向舒无隙作揖。 “是晚辈唐突冲撞了,望前辈海涵。” 舒无隙目不斜视,连个“嗯”都没给他,就拉着路小蝉走了。 回到客栈,已经过了子时。 路小蝉虽然有无数的问题,但是一句都不敢问,只能抱着那只药壶,摸着上面的乌龟解闷儿。 这时候,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女人调笑的声音。 婉转娇媚,让人心跳加速,连骨头都要软了。 接着是男人着迷的声音:“别走——别走——我看你去哪儿!” 路小蝉的听力本就敏锐,衣衫尽褪的声音,床榻摇晃的声音,女人拽着床幔的笑声,就像千万只手,在路小蝉的心头上挠痒痒。 他浑身燥热无比,下意识侧过脸,发烫的耳朵蹭着自己的肩头。 “舒无隙……你有没有听见……听见什么动静?” 路小蝉口干舌燥,只有舒无隙开口说话才能缓解。 “没有。” 舒无隙的声音响起,冰凉的玄夜将炙热的沙漠倏然间包裹了起来。 怎么会听不见呢? 那么大的动静? 还是舒无隙心如止水,靡靡之音对他来说也是风过无痕? 路小蝉呼出一口气来,不爽地用拳头砸了一下墙面。 “小点儿声!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女人调笑的声音反而更加肆意,如同一浪接着一浪,路小蝉取出小药壶,拔了壶盖,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酒水路过他的喉咙,却像是着了火一般。 路小蝉忍不住了,他可怜兮兮地问端坐在那里连呼吸都没变过的舒无隙说:“你可不可以帮我到一旁去说说,让他们小点声!” 墙的那一头吱吱呀呀木头摇晃的声音,闹得人脑壳子都要裂开了。 路小蝉并不指望舒无隙能让他们停下来,但舒无隙离开哪怕一小会儿,路小蝉至少可以慰藉一下自己。 舒无隙起了身,并不是出门,而是在路小蝉的身边坐了下来。 “小蝉,定神。” 路小蝉就快哭出来了,白净的脸早就涨红了,几缕碎发汗湿了贴在脸颊边,双手紧紧扣着那只药壶,两条腿也屈了起来。 那么烫人! “定什么神啊……我六神无主啦!要不然你出去……出去走走, 一会儿再回来!” 路小蝉都快哭出来了。 “小蝉, 这客栈里, 只有这一间房有人住。” 舒无隙这么一说, 路小蝉忽然颤了颤。 “那……那我听到了那些声音是什么?” 隔壁的女人……不对, 四面八方都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像是在耳边, 又像是在眼前。 “那是以色念为食的邪灵,名‘垂涎’。” 路小蝉心中大惊,什么!是有邪灵盯上他了? 他一个瞎子, 平日里看不见美丑,按照老乞丐说的,毛儿都没长全, 这个什么‘垂涎’怎么会找上他? “那你救救我!” 路小蝉这时候可羡慕舒无隙这样清心寡欲的了, 邪灵找上门来,都没有缝隙。 “你定下心神, 它便诱惑不了你了。” “怎么定下心神啊!” 路小蝉的鼻尖是香风阵阵, 有什么柔软细腻的东西贴着他的脸, 他的颈窝, 一路往他的骨血里钻。 “小郎君!小郎君!奴家好想你啊!” 路小蝉晕头转向, 魂魄都要离开身体, 仿佛回到了无肆酒坊,双眼复明,见到了美艳无双的女人。她扭动着纤细的腰肢, 坐在了路小蝉面前的桌上。 媚骨如酥。 “小蝉, 若你还记得什么是极念,那么寻常的欲就动摇不了你了。” 瞬间,天地倒转,路小蝉的心神回归了体内,他用力呼一口气,才发觉自己的身上盖着被子,而有人就隔着被子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这时候,房间的门忽然开了。 一个婀娜妖娆的身影就在门前。 “小郎君,那日奴家在酒肆里只见了你一面,就再难相忘了。每日百转千回,都想再见你一面,好好地伺候你。与你共赴巫山,不死不休。” 路小蝉颤了一下。 “我的亲娘啊——你是壬二娘!你是壬二娘!你别过来!我对你不感兴趣!” 这下路小蝉可算明白了,壬二娘沉浸在和男人的那码字事儿里面。而且听说她虽然三十多了,可是特别妩媚多姿,虽然镇子上的女人不喜欢她,但是每当她在街上走那么一遭,男人们都扯着脖子盯着她看。 如若有邪灵以□□为食,壬二娘就最适合不过了。 “小郎君!奴家想你想的夜不能眠,你真的舍得奴家孤枕难眠吗?” “我舍得!我舍得!你一个人睡最好!快走!快走!” 路小蝉想到之前的陈家小少爷听说瘦的都成人竿儿,而小二哥也就剩最后一口气,吓的他此刻小脸都白了,拼了命地往舒无隙的怀里钻。 “别怕。”舒无隙低着头,温热的气息就在路小蝉的耳畔。 “你快降了它吧!” “我不会出手,今日我替你降了它,明日还有其他邪灵侵扰。你可知道,它为什么会找上你?” “我也不知道啊!我对壬二娘从来都没有过那种想法!” “因为你本身就有灵根,却又不知道如何将自己的灵气储在丹元内。之前有太凌清源咒坐镇,方圆百里邪灵不侵。如今大咒已破,四方邪灵嗅着你的灵气,自然要来占你的便宜。只要能勾起你的欲念,就能引你入魔。” “什么?我哪里来的鬼灵根!” “你听我的话,放下恐惧,将你的身体想象成一片汪洋大海。” “我没见过海!”路小蝉委屈巴巴地说。 “壬二娘进来了。”舒无隙说。 路小蝉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想象一片大海…… 但是他脑海中能够想象出来的却是梦里那一片云烟婉转,看不到尽头的云浪,延绵不绝。 “在这片海的中央,有一个洞府,无边汪洋从四面八方涌了进去。” 路小蝉眼中所见,却是一场风云变化,云浪之中剑气肆意纵横,万象更迭不息,被一道身影所引领,汇入那人手中的剑中。 此时,他感到自己的肺腑之间仿佛有一股气徘徊不休,收的越来越紧,终于尘埃落定。 “小蝉,不怕了。你已经点了丹元了。” 舒无隙的声音又轻又柔,路小蝉只觉得困倦无比,歪过脑袋就睡了过去。 舒无隙托着他的后心,慢慢将他放在了枕头上。 他的神色冷了下来,开口道:“你还想在一旁等到什么时候?凌念梧就是这样教导座下弟子的?” 原本隐藏在客栈屋顶上的江无潮肩膀一紧。 他在小二哥的房里捡到了一支茶花发钗,老刘头说这像是壬二娘整日戴在头上的,江无潮就猜到壬二娘不是因为怕被镇长绑了报官所以逃走了,而是被邪灵“垂涎”控制,四处引诱男人。 他隐匿了自己周身的灵气,好不容易找到了壬二娘。 却没想到壬二娘竟然来到了客栈,而且还想要引诱路小蝉。 如果舒无隙真的是修为高过凌念梧的前辈,只要散了“一叶障目”之术,不需要剑阵,他本身的灵力就能让“垂涎”覆灭。 可是舒无隙偏偏就不出手,还发现了藏在屋顶上看热闹江无潮。 江无潮只好现身。 壬二娘见到江无潮,大吃一惊,即刻狂奔离去。 江无潮飞剑而出,催发的剑阵重创壬二娘的后背。 壬二娘摔倒之后,就像一只蜘蛛,手脚并用,爬下楼梯去。 子夜之后的街道上什么人都没有,安静到几乎没有声音,连鸡鸣狗叫都听不见。 江无潮无处借势,剑阵威力大减,第二道“灵啸”还没触碰上壬二娘,就如同淡烟一般消散了。 壬二娘自然发觉了江无潮的短处,她转过身来放声大笑。 “要不要我借一点靡靡之音给仙君用用啊?” 顷刻之间,宁静的月夜到处都是娇媚的调笑,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江无潮的脸立刻红了。 壬二娘放肆地走到了江无潮的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仙君该不会还没尝过鱼水之欢吧?要不要我带着仙君品味一番人间极乐?” “放肆!” 江无潮蓦地将手中的剑推了出去,剑柄上竟然系着一个铃铛。 只是之前那个铃铛一直被江无潮握在手里,根本没人发现,如今随着鸣澜剑飞出去,一阵轻灵的声响,瞬间“灵哮”大阵凝结,如泰山压顶,将壬二娘镇了下去。 壬二娘体内的邪灵“垂涎”从她的口中窜了出来,在阵中乱撞,剑阵越收越紧,最后被“鸣澜剑”给吸了进去,炼化成了灵力。 壬二娘倒在地上,面无血色,她被屠刀砍断的手腕伤口已经溃烂,碎骨可见。 “求仙君救我……救救我……” “你谋害亲夫,又心有邪欲,如今被邪灵掏空了躯体,我想救你,也救不了你了。” 江无潮摇了摇头,壬二娘双眼越来越暗淡,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收剑入鞘,迅速赶回客栈,果然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摸了摸床榻,还带着余温,说明舒无隙没有带路小蝉走远。 此时的舒无隙,单手将路小蝉抱在怀里,行走在夜色之下。 面前是一条河,淹没在黑夜之中,只有寥寥星子点缀着,随着流波上下起伏。 路小蝉的脑袋就靠在舒无隙的肩头。眼见着路小蝉的鼻尖就要碰到舒无隙的下巴,舒无隙的喉间一紧,却还是侧过脸去避开了。 他伸出右手,轻轻一抬。 “麓蜀,你还要在这菡萏河中偷懒到几时?” 霎时间,安宁的河水躁动了起来,轮廓隐约的庞然大物从河水中出现,慢慢地走上了河岸。 那是一只灵兽,形如洁白的骏马,却比普通的马要大上数倍,身后拖着一只火红的尾巴,厚重的云层之间只泄下了一点点月光,落在它的身上,化作一层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剔透灵光。 它见到了舒无隙,原本被打扰了清净而恼怒的目光立刻乖顺了起来,低下头,匍匐在了舒无隙的面前。 “我要带你的主人离开这里。” 麓蜀听到舒无隙这么说,低下头来发出一声呜咽,然后耳朵轻轻去蹭昏睡不醒的路小蝉。 “他如今没了修为,而我也没有将自己的剑带在身边,无法御剑离去。”舒无隙侧过脸,正好能看见路小蝉小巧的鼻尖,“你若跟我们走,一路上也好照顾他。” 麓蜀一听,立刻缩小,化作了一匹矫健白马,在舒无隙的面前匍匐下身子。 舒无隙一把横抱起了路小蝉,将他放在了麓蜀的背上。 白天总是闲不住的路小蝉,此时安静地将脸贴在鹿蜀的脖子上。 舒无隙没有表情的脸上,嘴角浅浅地凹了下去,他的指尖就快触上路小蝉的脸颊,却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倒吸了一口气,将手收了回来。 “你若是永远这样该多好。” 舒无隙转过身去,走在前面。 麓蜀一言不发,低着头,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沿着菡萏河,一直走进了絮语林。 鹿蜀镇四周都被山林环绕,夜间行路,除了微弱的星光,地上的一切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舒无隙就这样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偶尔停下来,回头看趴着熟睡的路小蝉。 等到路小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揉了揉眼睛,擦了擦嘴角上的口水,差一点就要从麓蜀的背上跌下来。 “哎哟!我这是在哪里啊!” 路小蝉胡乱抓着麓蜀的毛,稳住了身子,就立刻到处乱摸。 “舒无隙——舒无隙你在哪儿呢!” “我就在你前面。”舒无隙的声音响起。 路小蝉这才呼出一口气来。 “吓死我了!这是什么?是驴子?还是骡子?” 路小蝉上手就去抓麓蜀的耳朵,麓蜀不满意地动了动,差点把路小蝉给掀翻下去。一只手很有力气地直接撑住了路小蝉的左腿,将他送了回去。 路小蝉立刻又乱抓,差一点就扣住了对方的手腕,但是对方立刻就把手收回去了。 “不是说好了,不许碰我吗?”舒无隙的声音响起,还带着一丝寒意。 寒意之下,是一种忐忑和紧张。 路小蝉僵硬地坐在那里,他以为舒无隙会用竹枝抽他,但是等了一会儿,都没等到。 难道说那根竹枝,舒无隙忘了带出来了? 真是的,为什么隔着衣服就可以摸,直接摸就不可以? “我怕你不在了呀。要不然咱们打个商量,你不让我牵着你的手,我拉拉你的袖子,总可以的吧?” 路小蝉歪着脑袋,眼睛睁得很大,晨曦的微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身边的舒无隙缓慢地伸出手,无形之中被什么所引诱了,指尖就要触碰路小蝉,只是想要为他拨一拨耳边睡乱了的发丝。 越是接近路小蝉,舒无隙的指节就越是僵硬了,从小臂到肩膀的线条瞬间绷起,他死死地看着路小蝉,空灵的眼睛陡然化作沸腾不息的执妄海。 一阵风掠过,路小蝉耳畔的碎发被吹落了下来,仅仅是掠过了舒无隙的指尖而已,那一缕发丝瞬间燃烧了起来,舒无隙立刻弹出一丝真气,将那一缕发丝切断了。 “啊——”路小蝉仍然捂住了耳朵,“好烫!好烫!好烫!” 他差点就从麓蜀的背上摔下来。 “小蝉!小蝉!你怎么样!” 舒无隙想要把路小蝉抱起来,可就是伸手的那一刻,他顿在了那里,双眼赤红。 这还是路小蝉第一次在舒无隙的声音里听到了波动如此大的情绪。 他站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没事啊!刚才好像有什么烫了一下我的耳朵。” “那是欲……火……”舒无隙的声音很紧。 就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会断了。 “欲……火?什么欲-火?谁的欲·火这么旺盛,能把人都给烫着?”路小蝉嘻嘻笑了起来。 因为这太好笑了嘛! 一个人的欲望如果能强烈到这个地步,那他还不是要把自己想要的东西都给捏碎在手掌心里都满足不了呀! 我看就是你就是不高兴了,施仙法惩戒我了吧? “你想触摸到我吗?”舒无隙问。 “想!当然想!不过你别再烫我了……” 舒无隙半蹲下来,缓慢地靠近跌坐在地上的路小蝉,他的目光沉敛之中染着一丝极致的癫狂,但很快又沉没了不留痕迹。 “去了太凌阁,我就算把那里翻过来,也会找到触摸你的方法。” “别翻啊!我们好好跟人家说!要是惹的太凌阁的人不高兴了把我们赶出来了可怎么办!” “只要以后……你别怪我太用力……弄疼了你就好。” “啊?” 路小蝉心想,你干什么能太用力弄疼我啊? 他坐在原地半天,等着舒无隙来扶他,可是等了老久,舒无隙也没碰他,路小蝉失望极了,自己站起身来,吭哧吭哧爬了上去。 “无隙哥哥!无隙哥哥!无隙哥哥!”路小蝉皱着眉头,接连唤了舒无隙三遍。 “嗯,我在。” “我们现在在哪里了?你给我骑的这个,到底是骡子还是驴子?” “我们已经离开鹿蜀镇了。” “哦……”路小蝉心想,舒无隙大概是不想他继续看热闹管闲事,不然这辈子都走不出鹿蜀镇了。 “你现在骑着的,是灵兽麓蜀,它守着鹿蜀镇差不多也有一千三百年了,鹿蜀镇应该也是因为这头灵兽而得名。” 路小蝉一听,差一点又要从它的背上摔下来。 “你说什么?这是……这是灵兽?”路小蝉立刻摸了摸麓蜀的背脊,“灵兽啊,灵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哦哦,我是个瞎子,你不要怪我!” 原本因为路小蝉念叨它是骡子或者驴子,白眼都翻了很久的鹿蜀,终于扬眉吐气,哼了一下。 路小蝉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还能骑上一回灵兽,满脸都是小得意。 过了小半个时辰,骑灵兽的新鲜劲儿也过去了,路小蝉又要开始话唠了。 “无隙哥哥?无隙哥哥你还在不在啊?” “在。” 舒无隙的声音是从前面传过来的。 “那你要不要上来和我一起坐?” “不用。” “可我要是不小心摔下来呢?” “不会。” “我刚才就摔下来了!” 路小蝉故意用可怜的声音说。 但是没想到,舒无隙沉默了。 路小蝉想了想,又说:“要不然,你伸手让我拽着你的袖子好不好?” 之前也拽过一次他的袖子,他不也没躲么? “不可。”舒无隙的回答斩钉截铁。 “我又不会顺着你的袖子,去拉你的手。”路小蝉拍着胸脯打包票,刚才舒无隙已经惩戒他了啊。 虽然舒无隙没有回答,但是路小蝉知道,他肯定有那么一点点动摇,不然早就冷冰冰回答他什么“不可”,路小蝉肯定得再接再厉啊! “无隙哥哥,这里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鹿蜀镇了,你不让我拉着,我害怕你扔下我不管了。” 做了一辈子叫花子,装可怜可是路小蝉的专长。 “我不会。” “那你给个袖子给我!” “你若是不小心碰到我,就不怕疼吗?”舒无隙的尾音微微扬起。 “疼?什么疼?”路小蝉想了想,一拍大腿,“哦——我明白了!刚才我觉得耳朵像是被烫了一下!是你吧?是你故意的吧?你是嫌弃我吗?” 你嫌弃我哪里,你就直说啊! “我不嫌弃你。”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却不开心了,他抱着胳膊,紧紧闭着嘴,不说话了。 你要是嫌弃我太聒噪,你直说啊! 你要是连我想拉一拉你的袖子,你都讨厌,你也可以直说啊! 我眼瞎看不见,你觉得照顾我很麻烦,你也可以说啊! 嘴巴上说不嫌弃我,却故意烫我的耳朵! 路小蝉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还有脸颊,之前仿佛要烧透他骨子的那种痛苦已经消失了,无论脸颊还是耳朵上好像都没有伤口。 所以啊!这肯定是舒无隙用了什么修真的法门惩戒了他! “你怎么不说话了?”舒无隙的声音响起。 我不说,我就不说! 路小蝉抱着胳膊,打定了主意。 “小蝉?” 舒无隙停下了脚步,麓蜀也跟着趴了下来。 路小蝉故意把脑袋歪向另一边。 “小蝉。”舒无隙靠近了他。 两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来,就像吹了一口灵气,得死死扣着心房,才不会让这一抹灵气消散。 路小蝉立刻就心软了,好像对着任何人耍混撒泼都可以,但这个人不行。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碰你?你为什么要烫我?” 前面那个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本来就是个不爱想事儿的主,可是这个问题,他想了无数遍,不给他答案,他就觉得万般不开心。 舒无隙站在那里,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路小蝉就瘪着嘴,一直等,没想到舒无隙竟然转了身,趴着发呆的麓蜀也站了起来,带着路小蝉摇摇晃晃向前走。 “我没同意跟你走!我不跟你走啦!” 路小蝉扭了扭,挣扎着要从麓蜀的背上下来,谁知道舒无隙用灵气一压,路小蝉就动弹不得了。 舒无隙手腕一甩,手指一勾,一道金色带着银边咒文的丝带就从路小蝉的手腕里缓慢地被拉扯了出来。 血液里有什么在流动的离开身体的感觉让路小蝉心里惊讶。 但是那道丝带直接把路小蝉给捆了。 路小蝉发现自己动不了,更加生气。 他有心,有心所以就算舒无隙有很多东西没有对他说,他也知道舒无隙是真心对他好。 可他越是对他好,越是对他包容忍耐,路小蝉就越是想要知道,为什么他不可以碰他? “我不要跟你走!你放我下来!我要下来!你放开我!” 路小蝉来来回回那几个字不停地嚷嚷,他就不相信舒无隙不觉得他烦。 “这里是荒郊野岭。” 等到路小蝉嗓子都哑了,舒无隙才说。 路小蝉以为舒无隙是想劝他,如果这个时候放他一个人,他就会被山中的豺狼虎豹给吃了,但谁知道……舒无隙才不那么“温柔”。 “你就是喊破了嗓子,也没有用。” 路小蝉眉毛拧成了八字,他忽然觉得不是舒无隙要带他去找太凌阁治眼睛,而是被舒无隙拐走做压寨夫人了? “我就要喊!” “那你喊大点声。反正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舒无隙的脚步没有停下来。 路小蝉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最后那句话不大对劲儿? 什么叫做“你喊大点声,反正我喜欢”? 路小蝉终归是把嗓子给喊哑了,他吸了吸鼻子,干巴巴说了句:“我想喝水……” 舒无隙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从他的腰间解下了那只药壶,取掉了盖子,送到了他的嘴边。 路小蝉低着头,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来。 冰凉的“醉生梦死”入喉,路小蝉的嗓子总算没那么难受了。 他呼出一口气来,随口就说:“为什么别人喝醉生梦死,一坛子就醉了?我能喝好几坛?而且还觉得它只是比白水好喝?” “因为,还少了一丝仙引。” “什么?” “修真者,但凡有了百年以上修为,寻常的酒是醉不了仙的。” “那要什么仙引?” “无意境天有一方药圃,里面有一株仙草,名‘金风玉露’。用这种仙草入酒,可以醉仙。所以……取名‘酒撞仙’。” “还有这么神奇的仙草?可是……可是我又不是修真之人,也不是什么仙,按道理寻常的酒就能让我喝醉……应当是我酒量好。那你醉过吗?” 路小蝉的注意力已经从为什么舒无隙不让他碰,转到了能让有百年以上修为的仙都倒下的酒。 “醉过。” “喝醉了的感觉是怎样的?”路小蝉身子前倾,迫不及待要舒无隙说给他听。 路小蝉仿佛能想象此刻舒无隙的表情,他微微仰着头,唇角轻缓地上扬。 “极念之念,为所欲为。” 路小蝉愣在那里。 “许我浮生三千,也不如那一场醉。” 舒无隙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眷恋,以及要将世间一切都碾碎的执着。 “那……那你现在是醒着的?还是醉了呢?” 他知道舒无隙走到了他的身边,正仰着头看着他。 那一刻,五内俱焚的热烫从他的丹元向外溢出,攀附上路小蝉的血脉骨骼,元魂深处都在颤抖。 “你若要我醉,我就永远醉着。你若要我醒,就在我醒之前杀了我。” 舒无隙的声音那么冷,冷到极致却如同执念业火,要将三千世界一朝焚尽。 “一个人喝醉有什么意思啊?我跟你一起醉着呗……”路小蝉讨好地笑着。 但是内心却莫名害怕了起来。 他有一种预感,真正的舒无隙不会这般温柔有耐性,相反,那是绝对的不容反抗、不容怀疑甚至于他一点点的犹豫都不会被对方狠戾镇压。 “你怕我了。” 舒无隙如同洗练月光落在静海上的声音响起。 “没,我没怕你。” 路小蝉的心里面却在打鼓。 这几天,他仗着舒无隙是他的“故交”,还承诺带他去太凌阁,他就得意忘形了。 尽管舒无隙没有告诉过他自己是谁,可他绝不是普通人。 “小蝉,你怕我的时候,就是现在的表情。” 舒无隙的声音温和了起来。 “你……你开什么玩笑呢?我还没有怕过呢!” “你还要拉着我的袖子吗?”舒无隙又问。 这荒郊野岭的,舒无隙再可怕,也没有被扔下可怕。 “要。” 然后他听见了舒无隙的一声叹息。 路小蝉身上的捆着他的丝带松开了。 “若是让你拉着我的袖子,你必然不会安分。” 路小蝉心想,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呢? 舒无隙抽过那道丝带,说了声:“把手伸出来。” 路小蝉乖乖地伸出手,舒无隙就将丝带的一段绑在了他的手腕上,另一端绑在自己的手腕上。 这条丝带韧性非常,可长可短。 舒无隙转身又走到了前面去,路小蝉抬了抬手,耳边似乎能听见无数悦耳的铃声。 “这是什么?真有意思!” “这铃声,只有手持‘锁仙绫’两端的人才能听见。你摇晃拉扯它,若是有铃声响起,说明另一端还被我拉着。如果没有铃声响起,那就是丢了。” 虽然舒无隙一路向前走,路小蝉都能听见铃声,但他还是觉得特别无聊。 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晃着“锁仙绫”。 “无隙哥哥……” “嗯?” “我坐在上面好累啊,能下来吗?” “不能。这里山路崎岖。” “无隙哥哥,既然麓蜀是灵兽,你为什么不让它飞在天上带我们走啊?” 麓蜀不屑地喷了一口气出来。 “因为你刚结丹,却没有修为。受不起麓蜀的神行千里。” “哦……那你也被我连累了,只能这么慢慢走了。” “我不觉得累。” “无隙哥哥,我怎么觉得你那条‘锁仙绫’是从我身体里出来的啊?” “锁仙绫可以锁魂魄丹元,是太凌阁的法器。” “又是太凌阁的法器啊!无隙哥哥,你是不是太凌阁的人啊!” “我和太凌阁颇有渊源。” 路小蝉就这样一路“无隙哥哥”,走到了晚上。 他们已经进入了这片延绵山脉的腹地,好不容易到了一个村子。 只是都深夜了,村子里还是没有一点亮光。 越往里面走,就越是破败。 这个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路小蝉仰着脑袋嗅了嗅,他闻到了木头腐烂的味道,眉头皱了起来,接着,风中隐隐飘着他熟悉的淡香。 “好像是‘墨竹’的香味。”路小蝉怕舒无隙不知道“墨竹”是什么,立刻解释说,“就是大户人家女眷用的,几两银子一钱的香料!可是……可是……” 可是怎么有女眷用的香料的味道,却没有人的气味? 路小蝉下意识拉了拉手中的“锁仙绫”,他还没开口问“无隙哥哥你在不在”,前面的人就已经先开口了。 “小蝉,怎么了?” 舒无隙的声音如常,路小蝉也就安心地向后一靠,他能感觉到麓蜀好像转了一个小半圈,像是避开了什么。 漆黑的夜色里,是一辆脱了马的马车车厢,颓然地落在地上。 一些女眷用的瓶瓶罐罐从帘子里滚落下来,那瓶“墨竹”正好摔碎了。 一阵风吹过,马车的帘子被风撩起,里面倒着两个婢女,脸上都是惊恐的表情,双眼睁得很大,胸口一大片血迹,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穿透了。 她们死了已有两日,身上的血早就干了,散发着淡淡的腐臭味道。 就连顺着帘子被撩起的缝隙落进去的月光,也变得森冷非常。 “等等……”路小蝉的脸转向车厢的方向。 “怎么了?”舒无隙问。 “这里是不是有人死了?我闻到血腥味……还有……尸体腐烂的味道。” 舒无隙的声音很轻,说了句:“不关我们的事。” 听他这么说,路小蝉基本可以确定确实有人死了,只是无论什么在舒无隙看来都是“不关我们的事”。 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舒无隙不喜欢路小蝉管闲事,更多的是因为在舒无隙的眼里,活人和死人……没啥子区别。 看着路小蝉的表情,舒无隙收紧了锁仙绫,轻轻拉了一下:“要是这里味道难闻,我们就换个地方留宿。” 路小蝉立刻点头。 他有自知之明,离开了鹿蜀镇,他肩不能扛手不提,除了哐哐撞大墙,什么也不会,还是乖乖听舒无隙的话。 他们走出了那个破败的村子,空气里也渐渐闻不到难闻的味道了。 憋着一口气的路小蝉,终于可以深深地吸一口气。 “小蝉,再往前又是山脉了,我们就在这个土地庙里睡一晚。” “好啊!好啊!” 只要你告诉我,这是个土地庙,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庙就好。 庙门有点小,麓蜀挤进去的时候,差点让路小蝉脑袋撞在庙门顶上。 还有舒无隙将“锁仙绫”一拽,路小蝉就从麓蜀的背上一路顺着他的尾巴上滑下来,舒无隙直接双手一捞,就把他给抱住了。 你最在乎谁? 路小蝉下意识要去抓住舒无隙, 但是舒无隙却先一步开口了:“不许乱摸。” 路小蝉的手只能僵在半空, 无处安放。 但是离的这么近, 他好像能听见舒无隙的心跳, 他的呼吸, 还有他臂膀的力量。 这种感觉很奇妙, 隐隐带着一丝不该有的期待。 舒无隙侧过身, 将他抱进去了。 路小蝉一点一点侧过脸,将自己的耳朵贴向舒无隙的胸膛,那种厚实的感觉, 他一边觉得很想再用力一点贴上去,一边又在担心舒无隙会呵斥他靠的太近。 舒无隙将他放了下来,让他坐在了一个破烂的小蒲团上。 不需要任何人开口, 麓蜀低着头, 叼来了许多干草和枯枝,用嘴巴拱成一团, 然后尾巴一甩, 几粒火星落在干草堆上, 立刻燃烧了起来。 火光摇曳着, 照亮了整个土地庙。 这个土地庙荒废许久了, 不说到处都是蜘蛛网, 灰尘也是厚厚的一片。拄着拐杖的土地公也裂开了,面前的香炉里空空如也。 路小蝉搓了搓手,麓蜀转了个圈围绕在他的身边, 把他几乎给包了起来。 “这里好冷清啊!没有一点生气。” “习惯了就好。”舒无隙不以为意。 习惯了就好?谁能习惯没有生气的地方啊? “那你住的地方, 也是这样的吗?有人陪着你吗?” “曾经有,后来没有了。” 路小蝉第一次觉得眼瞎真不是什么好事,这样他就看不到舒无隙的表情。 “那你一个人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 “想一个人,等一个人。” “那你等了多久?”路小蝉真的觉得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被舒无隙放在心上? “一千三百七十二年。” 眼见着迸裂的火花就要烫到路小蝉烤火的手,舒无隙手腕一抬,锁仙绫就晃出了一道弧线,火花触上锁仙绫,瞬间就熄灭了。 路小蝉知道,用自己短短的十六年的时光是体会不了舒无隙的千年孤独的,可他却又是那么想要了解他的一切。 “那么长的时间啊……那你会不会等着等着,忘记自己等的是谁?” 好比镇子里曾经有位老大爷,他的妻子在许多年前生病去世了,他每天给妻子上香五十多年,可到后来,老大爷还是什么都忘记了。连妻子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天长地久。 就连今生今世都非人力所能及。 “你会不会忘记呼吸?”舒无隙问。 不知道为什么,路小蝉总能感觉到舒无隙正看着自己。 那是一种很用力却很克制的目光。 “你当我是死人呢!只有死人才会忘了怎么呼吸!” 路小蝉嘻嘻笑了起来。 他知道,让舒无隙等上一千多年的人,多半是一个等不到的人。 “那么我也一样。我会一直等他,找他,死亦不休。” 路小蝉忽然朝着舒无隙伸出手来,笑嘻嘻地说:“那你给我点钱。” “你又要买酒吗?”舒无隙垂下眼,看着他伸过来的手。 “我要去买灯笼!打着灯笼帮你找人啊!” 路小蝉晃了晃锁仙绫,他觉得此时的舒无隙,一定是微微笑着的。 而且那一定是天下无双的绝色。 这时候,庙门口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里面的朋友打扰了。在下乃是执梧山庄的江无潮,夜路至此,望同宿一晚。” 路小蝉眼睛一亮,哗啦一下站起身来:“诶!是江老哥吗?” 舒无隙的脸色沉了下来,只是将锁仙绫一压,路小蝉就被拽了下去,趴在了麓蜀的身上。 江无潮一听,立刻就明白破庙里的是路小蝉和舒无隙了! 但是舒无隙似乎不好相处,江无潮只能低头抱拳行礼:“打扰了前辈的清净,还望前辈海涵!” 舒无隙的侧脸在火光里隐约悱恻,他就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路小蝉爬了起来,拽了拽锁仙绫:“无隙哥哥,你就让江老哥进来嘛!他一个人在外面,怪可怜的不是?” “你在意这个江无潮么?”舒无隙的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冰凉。 路小蝉抓了抓耳朵:“这是怎么了?” “你只要回答我,你是不是在意他。” 不知道为什么,路小蝉就觉得无形之中一个股力量震慑而来,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就连围着他的麓蜀,也在不住的发抖。 “我……我就是觉得江老哥是个好人啊!他救过我呢!若不是有他,我当日就被凶狠的孟夫人开膛破肚了!” “我问的是,你在意他么?” 路小蝉咽了一口口水,忽然担心自己回答的让舒无隙不开心了,会不会江无潮的小命就没了? 做了一辈子的乞丐,看不到别人的眼色也得听得出来,溜须拍马也得投其所好。 可是舒无隙到底好什么呢? “这世上,曾经我只在意一个人,就是老乞丐。后来老乞丐吃花生噎死了,我就只有一个人了。过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找到我了,给我买东西吃,还带我去治眼睛,再没有人像你对我这样好了——所以我最在乎你。” 路小蝉声情并茂,脚尖不住地搓着地面,他心里紧张着呢! “说谎。” 舒无隙的声音淡淡的,路小蝉最讨厌他这种喜怒不形于声的性子了。 “我没说谎!” “你真心诚意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表情。” 我勒个去,我都不知道自己真心诚意的时候是啥样子,你还能知道? 路小蝉赶紧拽着锁仙绫摇晃:“无隙哥哥!无隙哥哥!江老哥真的是个好人!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良心不安啊!” 舒无隙只是手腕一收,路小蝉就被锁仙绫拽着扑倒在了舒无隙的面前。 “你最在乎谁?” “你!”路小蝉斩钉截铁。 舒无隙这才仰起脸来:“进来吧。” 门外的江无潮这才呼出一口气来。 但是他并不是一个人进来的,他的背上还背着另一个人。 路小蝉歪着脑袋,听着江无潮的脚步声,忍不住问:“江老哥,你背着谁呢?” “是安恒。” 路小蝉愣住了。安恒不就是孟家的弟子,把他从仙君像里抓出来的那个? 他怎么和安恒扯到一起的? 江无潮将背上的人放了下来,再次恭恭敬敬地向舒无隙的方向行了个礼,无奈舒无隙仍旧视而不见。 路小蝉刚要对江无潮露出个大笑脸,手腕上的锁仙绫一紧,他差点没疼得哭出来。 “路小蝉,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能与前辈同行,得到他点拨一二,真让人羡慕。” 江无潮即是客套话,也是想要试探一下路小蝉和舒无隙的关系。 路小蝉摇了摇手:“现在,你也和这位前辈同宿一间土地庙,缘分难得,你也可以请他对你多加指点的嘛!” 江无潮笑了笑,他看得出来别说指点,舒无隙没抬一抬手指头把他轰出去已经是很有“缘分”了。 “江老哥,安恒是死了吧?你真是个好人,还替他收尸?” “他还差一口气,只是过不了今晚了。你还记得那一日在仙君庙中对你动手的孟夫人吗?” “记得!记得!” 如果他的鼻子没出错,他和舒无隙路过的那个马车车厢,就是孟夫人的,既然里面有血腥味传出来,难道是那个专横又满是嫉妒心的孟夫人死了? “她不见了。我刚来到这个小村子的时候,还是昨日。那时候村子里炊烟袅袅,村民谈笑忙着生计。她的马车就停在村子中央的一户人家,我还看见了她的仆从借了村民的伙房给她做饭。” “什么?昨日?” 这不可能啊!路小蝉路过这村子,闻到的味道绝不是一夜腐朽,一夕破败啊! 而且村子里的人都哪里去了? “我与她不和,为了避开她,我就在村子东头一户人家借宿。” “然后呢?” “子夜之后,我就发觉这村子怎么忽然安静了下来,连点生气都没有,于是起了身,赫然惊觉我留宿的村宅破败不堪,还有虫蚁爬行!我冲出来到村子里查看,整个村子完全变了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切就像老乞丐讲给路小蝉听的鬼故事啊! “我担心那位孟夫人,寻到了她的马车。但是她马车里两个婢女已经横死,其他人不见踪迹。我听到了附近传来的打斗声音,好像是孟家弟子的。可是寻着声音去了,只看见安恒受了重伤倒在了地上。其他人不知所踪。” 江无潮叹了一口气,又渡了一丝真气给安恒。 安恒的嘴唇一开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安恒?安恒?”江无潮低下头来。 路小蝉细细辨识了一下,开口道:“他说话了吗!” “说了!他太过虚弱,口齿不清,好像是在求饶!” 礼貌是什么? “唉……”江无潮又叹了一口气。 路小蝉抬起手来, 拽了拽锁仙绫, 那道淡金色的流光立刻就吸引了江无潮的注意力。 江无潮心中一惊, 猜测着那道若隐若现的布绫是什么仙家法器。 “无隙哥哥, 你说, 是什么让一个村子忽然之间就衰败了, 连个活人都见不到了?” 舒无隙回答:“障眼法而已。” 寥寥几个字, 如同千钧泰山,落在了江无潮的心上。 他肩膀一颤,孟家的那几名弟子修为尚浅根基不够, 被障眼法迷惑倒是情有可原。但是自己三百多年的修为,竟然也找了道,这就说明迷惑他的邪祟, 非比寻常! 他再看向安恒, 正想要再渡一口真气,让他好歹能说明白盘踞在此的邪祟到底是什么, 路小蝉却开口了:“江老哥……那个安恒应该真的没气了吧?我真的一点都听不到他的呼吸。” 落雷惊醒梦中人, 江无潮再定睛一看, 眼前的安恒双目睁得很大, 脸上铁青, 胸口一大片血迹, 肺腑都空了!他的身体早就僵硬了,为什么江无潮背了他这一路,却觉得他上有一口气? 糟糕!这也是障眼法! 蓦地, 安恒的手僵硬地抬了起来, 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喉咙里发出了呜咽的声响。 “我的心……我的心到哪里去了……” 江无潮霎那间就拔出了自己的剑,退出了一丈远。 路小蝉倒抽一口气,指着安恒说:“那个……那个死人又动了!” “我早就对你说了,不要管闲事。” 言下之意就是,你别求我让江无潮进来,就听不到这骇人的一幕了。 江无潮咬牙,若不是遇到了舒无隙和路小蝉,自己中了障眼法,只怕在破庙的门外就会被邪灵所暗算。就是因为听见还有其他人,这个邪灵才会安分地待在安恒体内,静待时机。 当舒无隙说破障眼法的时候,安恒体内的邪灵就按耐不住了。 拔剑出鞘的瞬间,江无潮结出剑阵冲涌而去,直向安恒的面门。 剑柄上一个银色小铃晃动了起来,叮铃叮玲的脆响从溪水淙淙逐渐形成巨浪拍岸的声音,路小蝉立刻反应过来是江无潮在驱动他的剑阵,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安恒体内的邪灵被剑阵吸取,瞬息就被炼化了。 江无潮收剑入鞘,去查看安恒,安恒艰难地侧过脸,眼睛恢复了一丝清明。 “安恒!” “邪……邪庙……” 说完这两个字,他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江无潮还想要渡真气来吊住他的性命,至少要让他把发生了什么说清楚,但是已经晚了。 “他是不是死透了?”路小蝉放下捂住耳朵的手。 “嗯。”舒无隙淡淡地应了一声,拉了一下锁仙绫,路小蝉就卧倒在了麓蜀的身上,“睡吧。” 江无潮转过身来,用力地瞪视着舒无隙那张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的脸。 世间仙门三千外加四方剑宗,哪个门派不是以除邪灵正罡风为己任的?这既可以提高修为,也是修真者的责任。可偏偏这位前辈,好像什么都没放在眼里,不仅仅面对被邪灵侵蚀无辜百姓无动于衷,就连仙门弟子生死都不放在心上。 江无潮心上一颤,难道说……这个年轻公子根本就不是仙门前辈……而是魔都的邪众? 此刻的舒无隙,只是望着闭着眼睛正要入睡的路小蝉,好像从江无潮进来开始,他的目光就没有从路小蝉的身上离开过,随着火光摇曳,舒无隙的侧脸竟然带着几分邪魅……就像是只要江无潮一眨眼睛,舒无隙就会一口将路小蝉给吞下去。 江无潮握紧了手中的剑,担忧了起来。 倘若这个舒无隙当真来自魔都,必然是修为高深的魔头,而且舒无隙随身都没有携带佩剑,他到底是要诱拐这个眼睛看不见的小乞丐入魔道,还是要将他当成供品祭给邪神? 路小蝉本来是向外侧睡的,转了个身,又向着里面睡了。 睡没两下,他又坐起来了。 “无隙哥哥!庙里面有死人啊!我睡不着!” “有死人,你为什么睡不着?”舒无隙问。 “你……你就不怕安恒魂灵回来,变成厉鬼索命吗?” “不会的。这个安恒会被低阶的邪灵‘以嗔’侵体,说明自身修为就很浅薄,太过介意名利。既然修为浅薄,身死之后更不可能凝魂结魄,成不了厉鬼。” 江无潮安静地听他说,这个年轻书生对天下邪灵归属门类都一清二楚,说他不是来自魔都的邪灵信众,江无潮真的不信。 “我还是睡不着,我饿了!” 路小蝉其实根本也吃不下什么,他总觉得安恒体内的邪灵应该不是给江无潮下障眼法的那个,况且凶巴巴的孟夫人也没找到,路小蝉心里不很安定。 “我备了点吃的给你。” 舒无隙取出了一个油纸包出来,里面是几个烤饼。 路小蝉仰着脸嗅了嗅,朝着舒无隙的方向伸长了脑袋。 “吃吧。” “你喂我呗!我在破庙里东摸西摸的,手上脏,而且渣滓落在身上我也不知道!” 路小蝉盘着腿,仰着脸,就像鸟窝里等着母鸟叼小虫回来稚鸟。 舒无隙顿了顿,说了句:“你保证不乱动。” 不乱动的意思就是路小蝉的爪子不能对舒无隙有不轨企图。 “我保证。” 舒无隙捏了一个饼,送到了路小蝉的唇边,路小蝉愣了愣。 他其实没有想到舒无隙会真的喂他吃,虽然这一路他觉得舒无隙很照顾他,算是有求必应,但他这样对自己好,路小蝉心里又暖又涩。 他咬了一口烤饼,发现它竟然还是热的。 “诶?它怎么还是热的呢?” 他们离开鹿蜀镇在山中起码走了一天了,这一路上肯定是没有卖饼的地方,舒无隙的烤饼自然是离开鹿蜀镇的时候买的,闻那香味也知道是老槐巷的梅干菜烤饼。 “你不是不喜欢冷冰冰的东西吗?我就让它一直热着。” 他是用真气让烤饼保持温度。 “……你对我真好。”路小蝉眼眶又要红了。 他守得住别人打他骂他,可就是受不住有人对他这么好。 坐在远处的江无潮一听,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更重了。 有谁会用自己的真气一直烘烤几个饼?这简直就是陷入迷恋的男人讨好情人的做法,可问题是舒无隙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去讨好一个小乞丐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江无潮心里知道这小乞丐日子过得不好,这么多年无人照顾,被这个书生模样的魔道中人这般小心地哄着,说不定就要泥足深陷。 江无潮对路小蝉心有怜悯,再加上他知道路小蝉本性善良,就更不忍心他被邪众引诱误入歧途了! 但是路小蝉似乎对这个书生十分信任,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也许是自己误会了书生? “喂,路小蝉,你离开了鹿蜀镇,是要去哪里?” 江无潮假装随意地问。 “我吗?我家哥哥要带我去治眼睛!”路小蝉一边嚼着烤饼,一边说。 “去哪里治眼睛?”江无潮心想,难道说书生就是用这个理由骗了小乞丐? 这真是太卑鄙无耻了! 小乞丐的眼睛天生就看不见,明摆着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寻常大夫根本治不好。 “去……太凌阁。” 路小蝉知道太凌阁是修真名门,医道正宗,自己就这么说出来,江无潮多半会觉得他异想天开。但是他是个好人,路小蝉觉着没必要瞒他。 江无潮指尖微颤,再一次瞥向舒无隙的方向。 舒无隙正把那个烤饼的最后一块送进路小蝉的嘴里,路小蝉牙齿叼着往里咬,舒无隙的指尖就轻轻托着那块饼最后一点,眼见着就要碰到路小蝉伸出来顶着的舌尖,迅速地收了回来。 路小蝉舔了舔嘴角边的饼渣,问了句:“没了呀!” “还有三个。” “那就好!” 江无潮接着问:“可是,你们知道怎么找太凌阁之所在吗?” “我不知道。但是无隙哥哥知道就好!”路小蝉扯了扯手腕上的锁仙绫,江无潮眯起了眼睛。 此刻,他看清楚了上面的灵纹,确实是仙门法器“锁仙绫”,能使用它的不可能是邪门歪道。他知道路小蝉看不见,书生用“锁仙绫”拉着他是怕他走丢了,但是一个小乞丐而已,“锁仙绫”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那你可知道,哪怕是修真名门,都未必能找到太凌阁。能得到太凌阁的医治,靠的是缘分。” 江无潮就是要暗示路小蝉,你身边的这位“哥哥”,多半就是在骗你。 “那就随缘呗。反正我也瞎了十六年了。”路小蝉眯着眼睛笑了,舔了舔粘在牙齿上的梅干菜,转身趴下就又要睡了。 江无潮叹了一口气,除非这个书生出招镇邪,否则自己是一点也猜不到他的来头。 若不知道他的来头,他也无法安心地就让路小蝉跟着他走,去寻访神秘不知所踪的太凌阁。 吃饱了的路小蝉什么都忘了,包括破庙里有一具尸体,呼吸变得又深又长,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江无潮抱着自己的剑,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盯着舒无隙观察,这样非常不礼貌。但是他很确定舒无隙根本没有休息过,而是撑着下巴,看了路小蝉一个晚上。 第二天天亮了,土地庙的外面弥漫着一阵淡淡的雾。 江无潮将安恒的遗体埋在了土地庙外的林子里,取走了他身上的铭牌,打算有机会交还给孟家。 江无潮回了土地庙里,本来以为舒无隙会叫路小蝉起来,但是只要路小蝉睡着,他一点都没有叫醒他的意思。 江无潮也不做声,待到日上三竿,路小蝉才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 “我们走吧。”舒无隙轻轻拉起了锁仙绫。 此时的灵兽麓蜀全然是一匹白马的形态,乖巧地走出了庙门,低下身来,等着路小蝉爬上去。 路小蝉摸了摸自己的后腰,说了句:“又要骑上去啊!我的腿跟子现在还疼呢……” “那我去把那辆马车取来给你。”舒无隙说。 “马车?”路小蝉歪着脑袋一想,瞬间明白舒无隙指的是孟夫人留下来的马车。 里面还死了两个人呢! 他才不要坐! “不!不用了!不用马车!就这样好,清风拂面,身轻体健!” 路小蝉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江无潮跟在他们身后说:“这一带不怎么太平,在下想与二位同行,如果又遇到邪灵滋扰,也好有个照应。” 路小蝉是知道舒无隙不喜欢外人,但是这个邪灵好像很厉害,人多力量大,路小蝉还是觉得有江无潮在比较安心。 “对啊,无隙哥哥!如果江老哥要是又中了邪灵的障眼法,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就太倒霉了!就让他跟着我们吧!” 路小蝉坐在高处说。 江无潮顿感无言,他本来是想要保护路小蝉这个没脑子的小乞丐,但是被路小蝉这么一说,反倒成了他们来照应江无潮了。要知道他本可以御剑飞行,离开这片不祥之地。 舒无隙没有说话,只是向前走入了迷雾之中。 麓蜀载着路小蝉就跟在舒无隙的身后,路小蝉不断摇晃着锁仙绫,发出叮铃叮玲的声音:“无隙哥哥!无隙哥哥!行不行啊?” 舒无隙还是没有说话,江无潮知道他不乐意,但还是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锁仙绫有灵气,被路小蝉这么一路摇晃,灵气四溢,反倒是让普通的邪灵不敢近身。 他们走过了这一整片树林,竟然又看到了一个村落。 路小蝉远远就听见了各种声音,什么劈柴的声音,洗米水从屋门口泼出来的声音,还有小孩儿围着水缸摸鱼发出的嬉戏声。 路小蝉吸了吸鼻子,风中传来饭菜的香味,男人劳作时身上的汗水味,以及小娃娃的奶香。 他们一行刚经历过了邪灵的障眼法,江无潮握紧了自己的佩剑,一时之间分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幻。 “这个……应该是真的吧?”路小蝉侧着脸问。 “嗯。” 舒无隙这么一说,江无潮的手才缓缓松开。 “我们能在这里歇一会儿吗?我好像闻到了鲶鱼炖豆腐的味道。”路小蝉吸了一下口水。 江无潮失笑,这小乞丐,鼻子还真灵。 “好。” 舒无隙竟然继续拉着麓蜀走了一段。 村里的村名见到了他们,都很惊讶地看向他们。 路小蝉本就生的白皙俊俏,有个正在喂鸡的少女忍不住问:“小公子,你打哪儿来,要去哪里啊?” 少女的声音娇俏,路小蝉立刻笑了,露出脸颊边的两个小梨涡。 “我从鹿蜀镇来,要去……” 话还没有说完,前面的舒无隙只是抬起了手腕,路小蝉被锁仙绫一扯,整个人都趴在了麓蜀的身上。 “无隙哥哥!你拉我干什么呢!小姐姐跟我说话,你就这样很不礼貌的!” “礼貌是什么?”舒无隙冷冷地问。 路小蝉答不上来了。 他们来到了一户人家,路小蝉眼睛笑弯了起来:“原来你是带我来找鲶鱼炖豆腐啊!” 一个妇人正在家门口的炉子上炖着菜,炉子旁边是一个小桌子,桌子边时她的男人正抱着孩子逗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舒无隙走了上去,半句寒暄没有,开口就说:“我要买你的鲶鱼炖豆腐。” 路小蝉:“……” 江无潮:“……” 妇人:“……” 那汉子抱着小娃娃来到舒无隙的面前:“这位公子应该是外面来的吧?我这锅鲶鱼炖豆腐是自家人吃的,不卖。而且钱银在我们这样封闭的小村子里,压根用不上。” 得,吃了闭门羹。 路小蝉立刻露出笑容来,他生的好看,一笑就更是人畜无害。 “这位大哥,我和我哥哥走了几天几夜,一路吃的都是干粮,好不容易闻到了鲶鱼豆腐汤的味道,所以忍不住叨扰了!” 江无潮叹了口气,还是小乞丐说的像人话。 汉子和妇人互相看了看,这才开口说:“原来是这样,那就一起吃吧!” “多谢啦!”路小蝉说完,就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面团捏出来的小兔子,送给了那个小娃娃。 小娃娃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小东西,爱不释手。汉子和妇人对他们也就更加热情了些。 妇人给路小蝉舀了一大块鲶鱼,路小蝉一笑,夫妻两也跟着笑了。 江无潮知道这里距离那个颓废腐朽的村子不过半日的路程,这个村子里的人说不定知道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能推测出造成这一切的邪灵到底是什么。 “大哥、大姐,我们饿了一路,在昨天晚上好不容易路过了一个村子,本来以为可以讨一口热汤,结果那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啊?” 路小蝉也特别好奇,竖着耳朵听。 妇人和汉子互相对视了一下。 “这……这要从何说起呢?” 原来那个凋敝的村子是何家村,和这个李家村就只有半天的行程。 几十年前,两个村子还会互通有无,相互嫁娶,非常和睦。直到某一天,何家村来了一个女人,听说是被父母卖给了一个恶绅,不甘被辱一路逃到了何家村。 何家村的人心善,收留了她。几年之后,村里的大娘想给她找个好人家,但是她生的明丽动人,村子里好些人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爱慕着她,各不相让,甚至打了起来,有两个小伙子还为此丢了性命。 何家村世代平安,哪里出过这样的事。两个小伙子的亲娘恨这个姑娘恨的要命,村里的姑娘们也看不顺眼她,就把她赶走了。这个姑娘进了山里,听说当天晚上就被野兽给吃了。 村子里几个爱慕她的小伙子要进山里去寻她的尸首,也没能回来。从此以后何家村家家户户夫妻都不得安宁,争吵不休,没有一户是和美的。 村子里的人就说是这姑娘在怨恨,就到山里给她修了座庙。特别是要出嫁的姑娘,会去那里拜求得到驭夫之术。起初几年,但凡进这座庙祈福过的新娘子都会夫妻恩爱如胶似漆,但是过不到三年,妻子都会杀了丈夫以及丈夫一家,把他们的心剖出来吃了。 村子里的人说那座庙是邪神庙,要去烧了它。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去了,可就是找不到它。但是在那之后,恩爱的夫妻一家被挖心取命的事情仍旧不断发生,久而久之,何家村就没落荒废了。 路小蝉听得入神,全当是个故事,但是江无潮却低下头来蹙起眉。 他心里明白,多半是那个枉死的姑娘惹来了邪灵,报复了何家村。 就在他想要问一问传说中的邪神庙在哪里的时候,路小蝉忽然捂着喉咙咳嗽了起来,一张小脸都红了。 “哎呀哎呀!小公子莫不是给鲶鱼的刺卡住了?我去拿点醋来!” 这时候,舒无隙弹了一指真气入了路小蝉的唇间,婉转着没入他的咽喉,将那根鱼刺给化开了。 江无潮看的真切,那一指真气纯灵澈透,不可能是邪气,所以舒无隙应该真的是修真之人。只是……他到底是谁? 路小蝉咳嗽了两声,发现不疼了,心里也明白是舒无隙帮了他,立刻朝着他的方向笑了:“谢谢无隙哥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妇人见路小蝉没事了, 也呼出一口气来, 又说:“诶, 这位公子怎么没吃?是不是不喜欢鲶鱼的土味?” 路小蝉知道舒无隙很少吃东西, 自己在无肆酒坊的时候, 也多半是舒无隙看着路小蝉吃, 他赶紧打圆场:“您别误会!我家哥哥一直都是这样, 每次都要把好吃的省下来给我。对吧?” “嗯。”舒无隙轻轻应了一声。 “唉,你们兄弟二人的感情可真是好啊!” 正说着,就看见舒无隙用筷子将鲶鱼的肉剔了下来, 把鱼骨取出碗中,推给了路小蝉。 路小蝉吃着没有骨头的鱼肉,喝着汤, 然后舀了一勺豆腐, 想着自己怎么忘了讨好舒无隙了呢:“无隙哥哥也吃!” 他心想舒无隙那么爱干净,肯定不愿吃他吃过的勺子。谁知道, 舒无隙侧过了脸, 轻轻抬了一下手腕, 锁仙绫就将路小蝉的手给拉了起来, 舒无隙含住了那个勺子, 将豆腐吃掉了。 路小蝉僵在那里, 明明对方根本没碰到他,却总觉得好像是自己的手指被对方给吃进去了一样。 江无潮也不知怎么回事,觉得有点不妥, 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妥, 只好侧过脸去。 鲶鱼汤也喝了,何家村的故事也听过了,舒无隙拉起锁仙绫,带着路小蝉要继续赶路了。 江无潮是非常想要去找那个邪神庙在哪里,但是他心里也知道,这邪灵作恶已久,吸收积攒的邪念至少过百年,只怕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对付。 但是耽搁的越久,失踪的孟夫人以及孟家的弟子们就越是危险,多半现在已经没命了。 江无潮本想要请求舒无隙出手襄助,但是看舒无隙什么都吸引不了他的样子,只怕跪下来把脑袋磕破了,也没有用。 江无潮只好退而求其次,向路小蝉说:“小蝉,孟夫人和孟家门下弟子就这么消失不见,我若是视而不见,只怕会被师父责罚。你们又要赶路,只能就此别过了。” “啊?什么?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个邪神庙啊?” 路小蝉拉了拉锁仙绫,但是立刻就想起了舒无隙不爱管闲事,只好用祈求的语气说:“无隙哥哥……要不你……你给江老哥一点建议?” 江无潮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若得前辈指点,晚辈感激不尽!” 路小蝉竖起了耳朵,以为舒无隙会告诉江无潮这个邪灵叫什么名字啊、以什么为食、怎么结剑阵来对付它,谁知道舒无隙只说了四个字。 “自不量力。” 然后带着路小蝉继续向前走。 我的亲爹额!我知道哥哥你总是以最精简的话来描述最复杂的事,可是“自不量力”什么的,真的很伤人啊!你到底是从哪座山上下来的啊? 路小蝉正想着要说点什么话把场子圆回来,江无潮却低头道:“多谢前辈。只是这世上,总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 说完,江无潮就转身离去了。 路小蝉没有再求着舒无隙去帮忙了,这世上的闲事管不过来,邪灵也数之不尽,只是希望江无潮能平安无事。 “那个,江老哥,我是觉得你一个人单打独斗,不如召唤你的同门师兄弟们一起来!” 江无潮回头一笑:“只怕我的同门赶到时,他们已经死了。多谢你的关照!” 等到只剩下路小蝉和舒无隙两个人的时候,路小蝉忍不住问:“诶,无隙哥哥,你知道什么是‘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吗?” “知道。”舒无隙回答。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无聊的麓蜀却没停下来,多向前迈了两步,路小蝉就正好来到了舒无隙的身边。 路小蝉能嗅到舒无隙身上的气味,忍不住低下头来,而舒无隙正仰着头望着他。 “明知是执念妄海,却不肯渡岸。只愿为蜉蝣,朝生暮死……但求余生有……” 他唇齿间的气息触了上来,抚着路小蝉的唇,轻轻撬起,潜了进去,进了路小蝉的五脏六腑,纵情肆意,肺腑之中焚烧的痛感再度袭来,他肩膀一颤,坐直了身子。 就在这个时候,路小蝉听见不远处传来悉悉疏疏的声音,以及……淡淡的血腥味。 “是野兽吗?”路小蝉拉紧了锁仙绫。 “没什么。”舒无隙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向前走。 然后路小蝉听见了细若游丝的呼救的声音,而且还有点耳熟,好像是他刚进李家村的时候,向他打招呼的小姑娘的声音。 “等等,无隙哥哥……是不是有人受伤了?” “是。” 如果不在自己眼前的闲事,路小蝉是不会管的。 但此时如果把受伤的小姑娘扔在山林里,见死不救,路小蝉是狠不下心的。 毕竟那小姑娘曾经真心实意地对他笑过。 “无隙哥哥,我们能不能看看她怎么样了?” “不能。”舒无隙回答。 就在他们从那个姑娘的身边走过的时候,她的身上竟然传出了银铃的声响。 路小蝉一听就知道,那是江无潮的!江无潮借声音为势来催发剑阵的威力,如果不是有性命之忧,怎么会落下自己的银铃? “无隙哥哥!你等等!江老哥怕是出事了!” “小蝉,这并不是你第一次把江无潮放在嘴上。” “对啊!江老哥是我的……” “看来我也必须找找到他了。”舒无隙淡淡地说。 “太好了,你要帮他了!” “找到他,杀了他,以后你就不会再提他。” 路小蝉心肝儿一颤,不得了,舒无隙从来不开玩笑! “我们不用管了!不用管了!继续走!”路小蝉拍了拍麓蜀的后颈,心想着,江无潮称呼舒无隙为“前辈”,那就是舒无隙更厉害!舒无隙说要杀他,搞不好比用草鞋拍死蚂蚁还简单! 但是麓蜀却一动不动,趴了下来,路小蝉怎么拍他都没用。 被路小蝉拍得急了,麓蜀还把尾巴甩了上来,要打路小蝉的后背,却被舒无隙的手指一晃,夹住了。 “放肆。” 麓蜀吓得颤抖,尾巴尖儿就被舒无隙的手指给夹断了。 它只能闷着头哼哼,大气都不敢出。 舒无隙站在那小姑娘的面前,低头问了一声:“江无潮在何处?” “求……求你救救我……” 小姑娘的肚腹被撕开,鲜血淋漓,但还好内脏没给掏出来,只是再不施救,就要没命了。 “不是……你要问她江老哥去了哪儿,你也得治治她的伤,让她好说话吧?” 小姑娘费力地抬起手,就像拽住救命的稻草一样,想要拉住舒无隙的衣角,舒无隙明明没有动,他的衣角却因为周身的灵力而飞起,小姑娘艰难地抬起眼,看见了舒无隙没有任何情感的双眼。 没有慈悲与怜悯,仿佛她只是路边的一块石头,落下了一片叶子而已。 小姑娘的眼泪掉了下来。 路小蝉从麓蜀的身上下来,跌跌撞撞来到小姑娘的身边,正要低下身,舒无隙一抬手,锁仙绫就把路小蝉给拽了起来。 他指尖一弹,一道灵光立刻没入了小姑娘的体内,腹部的伤口就这样愈合了。 疼痛没了,小姑娘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立刻跪谢。 “多谢!多谢仙君!求仙君救救我的父亲!” “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手里那个铃铛,是我一个朋友的!”路小蝉问。 “今天跟着你一起来到我们村的江大哥,问有没有人知道那个邪神庙在哪里。我爹其实就是从何家村过来,他的妹妹当初就是因为信了邪神杀死了全家,只有我爹死里逃生。我爹说江大哥是修真的仙人,一定有办法对付那个邪神,所以就引江大哥去找!” “等等!你爹带着江老哥去找邪神庙,你为什么也去添乱?” “我爹当年被中邪的妹妹扭断了一条腿,行动不便,我自然是跟着去照应他……” 其实那位老爹也记不清邪神庙在那里,只是为了把半夜偷跑去祭拜邪神的妹妹找回来的时候看见过一次。 哪怕是青天白日,越走向林子深处,树荫遮天蔽日,光线就越少。 就在那位老爹以为他们迷路了的时候,竟然真的找到了那个邪神庙。 其实,它也说不上是个庙,只是有一棵死了多年的参天古树,中间裂开的部分放置了一尊和真人一般大小的泥像,泥像前竟然还有不久前供过香火的香炉。 这说明,哪怕何家村都没了,还是有人在祭拜邪神。 古树周围是连成片,断断续续的石块,像是墙壁一样围绕在古树周围。 就在江无潮四处查看这座邪神庙的时候,古树腹中的泥像竟然动了,幻化成了真人,款款走向他们。 老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早就失踪了的妹妹,江无潮说他的妹妹被邪灵附体了,立刻出剑,要将邪灵镇压,没想到周围的石壁竟然动了起来,把他关了进去。 那尊邪神穿透了老爹的身体,又要取小姑娘的内脏,幸好江无潮御剑抵挡,剑上的铃铛被邪灵削了下来,剑阵威力大减,小姑娘带着那个铃铛憋着一口气疯跑,但终于因为受伤太重,跑不动了。 路小蝉歪着脑袋,一脸担忧的模样,可是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故事的不妥之处。 他下意识拉了拉锁仙绫,想要小声告诉舒无隙这其中有问题。 但是舒无隙却毫不在意地对那小姑娘说了声:“带路。” 路小蝉忍不住了,拽住了舒无隙,不高兴地说:“哪里有这样,明知道有问题,还非要往陷阱里钻的!” 舒无隙却充耳不闻,说了声:“上去。” 路小蝉只好吭哧吭哧爬到了麓蜀的背上。 他很清楚,以江无潮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让老乡带他去什么邪神庙的。他自己都知道自己未必是那尊邪神的对手,又怎么会让老乡同自己一起犯险呢!所以这小姑娘所说的肯定有问题! 但是江无潮出事了,是板上钉钉的事。 小姑娘拿着铃铛拦着他们的路,肯定就是以江无潮的性命吸引他们去邪神庙的,在他们到达之前,江无潮的性命应该都不会丢。 可是舒无隙去了,要是把邪神庙一锅端了,下一手就是取江无潮的命。 如果舒无隙没那么厉害,被邪神给吃了,他路小蝉肯定也是要没命的。 所以,到底舒无隙是厉害好呢?还是不厉害好呢? 这真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一边引路,小姑娘还在一边探听他们的虚实。 “小公子!你和你哥哥是从哪里来的啊?在哪个修真的门派之下?” “我吗?我加入的是天下第一大帮!”路小蝉抬头挺胸,一脸骄傲。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他为自己的乐观感到骄傲。 “天下第一大帮是什么?” “丐帮啊!”路小蝉回答。 “啊?丐帮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过?” “我这个帮派可厉害了!门徒遍布天下!十万帮众各个都是驱除邪灵的高手!” 可得了吧,乞丐们天天挨饿,不被“饵殇”附体,就已经是运气好了! 舒无隙走在前面,一句话都不说,任由路小蝉胡乱瞎扯。 “那小公子,你肯定也很厉害吧?你的拿手绝技是什么?”小姑娘对舒无隙有一种莫名的敬畏,自然是觉得眼睛看不见的路小蝉更好说话。 “我的拿手绝技……那你可听好了。”路小蝉咳嗽了一声,故意吊着对方的胃口。 小姑娘仰着头,等着路小蝉放大招。 这时候,枝头一只小毛虫掉了下来,路小蝉立刻出声:“无隙哥哥救命——” 舒无隙回过头来,指尖一弹,一道真气弹出,那小毛虫被弹出了老远。 小姑娘看得愣住了。 路小蝉眯着眼睛笑了,低下头来说:“看,这就是我的绝招!厉害吧!” 小姑娘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原来……原来你没什么本事啊!” “这怎么不是本事?这是天大的本事!”路小蝉眯着眼睛笑得很开心,手里还攥着梅菜烤饼。 这一路上,舒无隙都为他存着,既没有凉,也没有坏。 再喝上一口“醉生梦死”,什么邪灵都无所谓了! 他们越走越暗,虫鸣鸟叫也越来越少,安静的可怕。 越是安静,江无潮能借用的声音就越小,他剑阵威力就越是虚弱,怪不得他会在这里着了道。 路小蝉心里知道他们离那座邪神庙越来越近,按道理自己该越来越怕,可就是因为手腕上系着的锁仙绫,路小蝉就觉得是舒无隙正拉着自己的手,他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正说着,身下的麓蜀忽然停了下来,它全身绷紧,坐在它身上的路小蝉都能感觉到它的紧张。 “我们到了……”小姑娘的声音轻轻颤抖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犹豫之下又站定了,“我爹……我爹就在那里!” 就在那一整圈的石阵外面,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趴在地上,面色僵硬,胸口一个血窟窿,很明显已经死了。 “爹——爹——” 路小蝉侧耳倾听,他对那小姑娘的哭泣声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用力分辨着来自江无潮的声音,但是那小姑娘声音太大,吵得路小蝉烦了。 “我说小姑娘,你演戏演的差不多了吧?我们都已经来见这位邪神娘娘了,你还嚎个什么啊!省省力气如何?” 小姑娘立刻止住了眼泪,站起身来,一副委屈的不得了的样子:“小公子,我爹都没了!我连伤心都不能吗?” 路小蝉架起了一条腿,撑着下巴,嘴上勾起一丝调笑。 “姑娘,邪神庙就在你身边,你都不怕吗?就算你胆子再大,也是抱着你爹离得远远的,再开始哭丧吧?” “你……” “而且你应该不是陈家村的人,而是何家村的吧?因为你说话的口音,和招呼我们的那对大叔大娘有那么一丁点的不一样。”路小蝉用手指比划了一道缝隙,“你是不是还保留着你们何家村祭祀邪神的优良传统哇?” 小姑娘的脸色立刻变了。 “至于伤心什么,那就更没道理了!你连心都没有,怎么伤心啊?”路小蝉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你被剖开了肚子是真,流了许多的血也是真的,可你跟了我们一路,我就是没听见你的心跳声,你说你的心,去哪里了啊!是什么样的邪术,能让你没了心,还能走能说能演戏呀?而且,除了你家爹爹,你还有其他的合谋者,对吗!” 月光入阵 因为路小蝉还隐约听见了其他人的呼吸心跳声。 小姑娘扯起了嘴角:“你来试试, 不就知道了吗?” 忽然之间, 小姑娘如同一道闪电飞扑向了路小蝉。 就算看不见, 路小蝉也能感觉到骤然将至的邪气, 风也同利刃一般向他涌来。 “无隙哥哥救我——”路小蝉抬起双臂高喊出他的绝招。 舒无隙指尖微抬, 数道灵压袭向那个小姑娘, 瞬间把她震了出去, 狠狠摔在了环绕着古树的石壁上。 骨头被碾碎的声音,清晰的不得了。 路小蝉听着都觉得自己骨头疼。 但是那个小姑娘摔落下来之后,却颤巍巍又站了起来, 完全感觉不到痛,她就像是被一股力量拖拽着,摇摇晃晃, 轻声笑着。 她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而她身边那个死掉的老爹也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路小蝉歪着脑袋, 因为除了那个小姑娘和她的爹,还有很多人的脚步声传来。 这些脚步, 和寻常人走路的不同, 很沉重, 像是行尸走肉, 却又隐隐透露着煞气。 他们就是之前保护孟夫人的孟家弟子! 倏然间, 这些弟子齐齐抬起头来, 明明双眼无神,胸口空荡荡的,心脏被挖掉了, 可手中却还握着佩剑。 这些佩剑离开了他们的手, 七八把剑齐刷刷袭向了舒无隙。 路小蝉只听见了撕裂般的风声,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舒无隙的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些佩剑还未冲入他一臂之距,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拦截。 剑身上缠绕着千丝万缕的邪气显了形,张牙舞爪要突破这层灵气的桎梏,却没想到被反噬,银蓝的灵光席卷而来,驱散了剑身上的邪气。 瞬间,这些剑反而被舒无隙所控制,调转了方向,如同一股洪流冲向了古树。 它们从各个方向横冲而入,劲力非凡,同一时间,所有石壁尽皆碎裂了。 路小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耳朵却能听出个七八分来。 当所有的石壁都消失了,眼前的场景,倘若路小蝉能看见,只怕嘴巴都合不拢。 古树之中的那尊邪神,正是孟夫人。 她盘腿而坐,低着头,全身尽是血污,路小蝉没有闻到让人恶心的血腥腐烂味,反而是一种邪到毛骨悚然的冷香。 像是她一直爱用的“墨竹”的香味,但却又比那种香气要瘆人。 古树每一根已经枯败的枝桠都被压的低低的,随时都会断裂开。 可就是这样,每一根枝桠的尖头上,都戳着一颗心脏,那些心脏并没有死去,相反还在跳动着。 路小蝉动了动耳朵,他觉得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有这么多密集的心跳声? 就在这个时候,枝头有七八个心脏忽然爆裂开,血浆喷了老远。 眼见着就要飞溅到舒无隙的身上,却被他周身的灵压所阻挡,噼里啪啦落在他面前的草丛里。 而孟家的几个弟子瞬间就像被取走了命一样,倒下了。 路小蝉伸长了脖子,咽下了口水——孟家弟子都死了,而且是死透了。 他们的剑落了下来,扎在了地上。 除了心跳的声响,路小蝉还听见了一阵一阵听似梵音,却比梵音要更加浑浊沉重的声音,那是有许多人在念念有词的声响。 路小蝉闭上眼睛仔细分辨,当他分辨出请他吃鲶鱼豆腐汤的那对夫妻的声音时,他惊讶道难以言喻。 当四面石壁碎裂,围绕着古树,是三、四十个村民低头跪拜,正在向邪神诚心祈祷的情景。 ——原来,整个陈家村都是邪神的信众! 之前那个骨头都碎了的小姑娘,手中握着江无潮的银铃铛,飞奔向邪神。 路小蝉忽然意识到什么,高喊道:“别让她过去——” 舒无隙以指代剑,一道灵气化作弓弦,将那小姑娘劈成了两半,但是却没见到银铃。 原来是声东击西,小姑娘的爹趁势跑了进去,将银铃掷出,舒无隙的第二道灵气已至,直接切断了老爹的双腿,而银铃正好落在了给路小蝉鲶鱼汤的大姐身上。 大姐接过了银铃,匍匐着朝着盘坐在古树中的孟夫人而去。大姐是活人,修真者不能滥造杀孽,舒无隙可以杀了把心脏和魂灵都奉献给邪神的小姑娘,却动不了大姐这个活人。 路小蝉用力拍了一下麓蜀的背脊,麓蜀发出了呜咽两声,却一点都没有上前的意思。 舒无隙怎么会失手呢?他怎么会让那个老爹把银铃人进去呢? 他明明看得见啊!肯定知道江无潮……江无潮多半也着了道,被控制了啊! 这时候,古树腹中的孟夫人缓缓抬起头来,睁开了眼睛,嘴角翘起,露出一丝诡异之极的笑容来。 陈家村的村民们根本就不敢看她的笑容,纷纷低下头来,紧紧趴在地上。 孟夫人的手不紧不慢地伸出来,她的手中还握着一颗心脏,它强劲地跳动着,能够隐隐看见附着在心脏上的那一层淡淡的灵光。只是这层灵光被邪气浸染,越来越微弱。 就在古树的最顶部,有一个人影双手被附挂在树杈上,他的位置是最高的,高过了穿在树桠上的所有心脏。 哗啦一下,树上的人掉落了下来,仿佛毫无知觉。 可就在触地的瞬间,单膝着地,手中握着一柄剑,缓慢地抬起头来,正是江无潮。 江无潮只走了一步,路小蝉就听出了他的声音,高喊了一句:“江老哥!” 江无潮不为所动,眼中毫无精气,右手执剑,左手手掌将剑柄一把推出,银铃声响起,而且这一声和路小蝉之前听见的不同,像是地狱深处百鬼挣扎的轰鸣声。 路小蝉全身汗毛都要立起来,他下意识用力拽起锁仙绫。 却只听见舒无隙毫无波澜的一声:“别怕。” 瞬间,他从麓蜀的背上摔落了下来,只是还没趴地,就被什么东西一口给吞没了。 是麓蜀展现了灵兽的形态,将路小蝉吃进了肚子里。 路小蝉的四周被麓蜀的灵气包裹起来,他能听见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却像是隔着另一个世界。 此时,江无潮的“灵哮”剑阵已经冲向了舒无隙的面门,这整个剑阵都被沾染了黑色的邪气,却又比从前的剑阵要更加强大,试图把舒无隙完全镇住。 舒无隙的衣衫和发丝被牵扯而起,脸上的表情却仍旧没有任何变化。 在各种充满嫉恨的诅咒声中,“灵哮”剑阵骤然压缩紧绷,力度也是成倍剧增! 舒无隙不过脚尖轻点,忽然就冲出了剑阵之外。 江无潮追了上去,他的鸣澜剑一挥,那道剑阵紧随舒无隙而去,层层摧崩,头顶上不断有枝叶噼里啪啦随着旋转的飓风掉落下来。 村民们有的正瑟瑟发抖,似乎是害怕了这一场交战,其中一个老妇人停下了祷告,抬头看了一眼正在交战的江无潮与舒无隙,一片被剑阵卷落的树叶立刻刺伤了她的眼睛,她还没来及的惊呼,孟夫人看向她,老妇的心脏就从胸膛里裂了出来,古树的树桠猛地穿了过去。 路小蝉在心中寻思着,这个邪神恐怕已经附着在了孟夫人的身上了。 它会借孟夫人的身体,说明孟夫人有什么邪念非常强烈,正是它最需要的! 路小蝉想起了在离澈医君庙里,这个孟夫人明明说是来向离澈医君求子,可又能当着仙君的面为了一只桂花鸡而要剖开他的肚子!这样的女人哪里有一点即将成为母亲的慈心? 除非她压根就没想要孩子? 路小蝉猛地想起有村民想要上香却被孟夫人赶走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小心仙君降疫病于你!让你们受病痛折磨!” 也就是说在民间传说里,离澈不仅仅能治病救人,也能降病痛! 孟夫人煞气如此之重,她去仙君庙根本就不是为了求子!而是祈求仙君让家中小妾生不了孩子!饱受病痛折磨! 嫉恨之心如此深重…… 她恰巧又路过了何家村……那个小姑娘和老爹都是何家村迁徙到陈家村的人,他们都被挖掉了心脏,可是其他陈家村的人却在那里跪拜着…… 难道说何家村之所以会腐朽凋敝,是因为他们的村民都是“祭品”,而陈家村的人是信徒? 路小蝉心中骇然,想起了陈家村那对夫妻讲给自己听的故事。 那个外来的女子年轻貌美,被村里的男子所爱慕,从而引起了村里其他女子的嫉恨。所以那个外来的女子挑起了嫉恨,她是一切的根源……她也许就是最早引来邪神或者她就是邪神? 否则一个男耕女织几乎与邪欲绝缘的村子,怎么吸引的了邪灵? 陈家村的人不是自愿成为信徒的,只是他们的“嫉恨”不够深重,邪神无法“食用”更加无法“侵体”,但是嫉恨深重的孟夫人一来,就大大增强了这个邪神的威力。 路小蝉高喊了起来:“你们不要再拜那尊邪神了!你们不拜它,它就吸收不了邪欲!没有力量的来源,它很快就会被收服的!” 村民们听见路小蝉的呼喊声,仍旧十分恐惧,低着头闭紧了眼睛。 低着头的大姐嘴里的祈祷越来越慢,可她的丈夫立刻用胳膊肘撞了一下。 “那个瞎眼少年才多大!你若是听了他的话,邪神娘娘第一个杀了你!” 路小蝉重重的地叹了一口气,又大声道:“想想你们的子孙后代!难道你们也要他们活在这个邪神的威胁之下!他们说不定运气不好,做不了信众!这里地处偏僻鲜有外人,你们就不怕邪神等不及外人,把你们的孩子挖出心脏来,变成行尸走肉!” 大姐的眼泪掉落下来,她想到了自己才两岁的孩子,想到了他以后也会如此担惊受怕地生活,想到他的心脏被剖出来的画面,她咬紧了牙关,哪怕再害怕,也不肯再念一个字。 “老婆!老婆——想想……” 大姐侧过脸来,神色坚毅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就是想想我们的孩子!好不容易盼来了仙人为我们诛邪,可我们却害了他!现在又有仙人来了,我们还要助纣为虐吗?” 她的丈夫僵在那里,咬紧了牙关,似乎在犹豫还要不要祈祷。 “如果你们从没有因为嫉妒而生恨念,你们的祈祷对这位邪神娘娘是没得半点用处的!她把你们圈在这里跪地祈祷,不过是拿你们当挡箭牌罢了!因为修真者不得弑杀活人!” 路小蝉的声音洪亮透彻,古树腹中的孟夫人竟然动了。 她一脚踏出了古树,村民们一阵惊慌,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向着两侧撤开。 孟夫人一手捏着江无潮的心脏,一边走向麓蜀。 此时半空之中,江无潮与舒无隙正在酣战,江无潮连催三道剑阵,舒无隙却四两拨千斤地避开,数棵百年老树被江无潮的剑阵所毁,坠倒下来。 孟夫人歪着头看着麓蜀,笑容越来越明显,贪婪得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 “没想到……时隔一千多年……竟然还能让我见到灵兽麓蜀……灵兽的肚子里装进去的是什么啊?” 孟夫人的手伸向麓蜀的嘴。 麓蜀双眼怒视,一声咆哮,罡风直击孟夫人,吹散了她的发髻,她的衣摆被拖拽着向后而去,她身后的村民们也被这一声咆哮震慑,那些胆小怯懦本来还在祈祷的,此刻也什么都忘了,他们抱作一团,看着孟夫人迎着麓蜀的怒吼,竟然一只手扣住了麓蜀的上颚。 麓蜀仰面抬起前蹄就要踩在孟夫人的身上,孟夫人身形一闪,如同鬼魅一般忽然晃到了半空中,猛地坐在了麓蜀的颈子上。 “好浓郁纯澈的仙灵气味。”孟夫人低下头来十分陶醉地一嗅,“能让麓蜀拼死保护的,不知道是哪家的小仙童刚学会了结丹,却因为成百上千年的修为漏出了丹海……小仙童是不是还没‘入势’啊?要不要姐姐来教你!” 说完,路小蝉只觉得周身震动,是孟夫人的手竟然一把摁住了麓蜀的背脊! “舒无隙!舒无隙!这个疯婆子来找我了!”路小蝉着急了起来。 江无潮既然称呼舒无隙为“前辈”,他们两个之间的修为差距自然是杠杠的,舒无隙陪着江无潮在古树林里飞来飞去那么久,怎么可能还没把江无潮给制服? 就在此刻,又是一株巨木倒下,整个古树林的顶上露出了一片夜空来。 浓厚的云层微微的游移,一丝月光从缝隙间垂落下来。 江无潮的脚踩在树干上,剑光闪过,一道剑阵差一点切中舒无隙的鞋尖。 舒无隙却在那道剑阵上一个借力,当月光掠过他的肩头,如同神秘的面纱一点一点被掀开,他如利刃出鞘的眉锋,山峦静卧的眉弯,眼帘轻启,灵气四溢而来,汇集成巨大的灵压,微弱的月光仿佛受到了一股力量的牵引,强盛如白昼,从九霄冲涌而下,形成了一个大阵! 骤然间,风云四起,地上的残枝败叶也被卷入了阵中。 灵气在这个大阵里此起彼伏,将这片古林强势笼罩了起来。 原本骑坐在麓蜀背脊上,嚣张地掰开麓蜀的上颚向后拉拽的孟夫人忽然愣住了,抬起头来,仰面看着悬于半空中,笼罩在月色之下的身影。 那周身萦绕的灵气如同银色的琉璃海起伏,男子的发带飘摇而落,一头黑发垂肩而落,千丝万缕的细微声响让孟夫人的脸色从嚣张化为恐惧! “不……不……怎么可能!你是泱……” 孟夫人的话还没说完,这道大阵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月光凝结而成的巨浪拍落而下,气势惊鸿! 邪神在孟夫人的体内挣扎哀嚎,转瞬间就被炼化,向上腾空,轻轻落入了舒无隙的掌心。 而原本被孟夫人紧紧攥着的江无潮的心脏哗啦一下掉落了下来,落在了草稞之中。 空心的古树摧枯拉朽般,只听见咔嚓一声响,一道裂缝从地底向上蔓延,接着向着四面八方碎裂开来。 枝头被困缚的心脏噼里啪啦的裂开,如同尘土般洋洋洒洒地落下。 村民们仰着头,惊讶地看着立于空中的舒无隙。 麓蜀呜咽了两声,把路小蝉吐了出来。 江无潮失去了邪念的控制,跌落下来,重重的地摔在了地上。 他的鸣澜剑也落在了一边。 路小蝉爬了起来,伸长了手臂想要触摸什么,脚尖却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刚弯下腰,要去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手腕上的锁仙绫一拽,他向后一个踉跄,后背就撞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我只把你放在心上 对方一只手扣住了路小蝉的腰, 力气很大, 掌心很烫, 像是要把路小蝉给烧着了一样, 他立刻被镇住了。 “不许碰。” 舒无隙冰凉的声音响起, 只是此刻他的声音比平时显得更加空灵纯澈, 就像……就像路小蝉每每发梦的时候, 见到的那个人。 路小蝉下意识要去摸舒无隙扣在他腰间的手,舒无隙松开了,路小蝉没碰到他。 “那是什么?”路小蝉问。 舒无隙并没有低头弯腰去捡那个东西, 开口说话的声音却比平日里更深沉。 “可惜没给那邪神捏碎了。” 路小蝉肩膀一颤,顿然明白那是什么。 他转过身来,挡在了舒无隙的面前:“那是江无潮的心脏对不对?” “你果然在意他。” 舒无隙的声音很冰, 这让路小蝉忽然想起某种莹润剔透的寒物, 被它们层层堆彻而上不可攀附的高阕。 原来舒无隙没有立刻解决江无潮,并不仅仅是要引得江无潮用剑阵把这片遮天蔽日的邪林毁掉, 露出夜空, 这样舒无隙就可以引月光入阵, 炼化这个邪神。更多的是他想借邪神之手, 毁了江无潮的心脏。 所以舒无隙对江无潮的杀意是真的。 人人都说说修为越高的, 就越是无情无欲。 舒无隙这么厉害, 哪里来的恨,又怎么会对江无潮起杀意呢? “无隙哥哥……你怎么了?”路小蝉牢牢挡着他。 但是他又怎么能拦住舒无隙呢,舒无隙不过一个转身, 衣摆翩起, 就绕过了路小蝉,来到了那颗心脏前。 他垂着眼,抬起手腕,眼见着指尖就要弹出一道灵气切开地上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路小蝉赶紧开口。 “无隙哥哥你听我说!我只是偶尔提起江老哥,但是我只把你放在心上!” 哎妈呀! 想他路小蝉为了讨口饭吃,溜须拍马的话说过不少,只有这一次,他说的这么肉麻。 酒肉穿肠过,自己都没把自己放在心上,更何况……是把舒无隙放在心上嘛! 舒无隙的手指没有动,因为被路小蝉拽住了锁仙绫的另一头。 “你再说一遍。”舒无隙转过身来。 “什……什么?” “你说,你只把谁放在心上?” “自然……自然是把你放在心上的啦!” 路小蝉在心里祈祷,舒无隙可别学孟夫人,要把他的心也剖出来看看。 “真的!”路小蝉大声说,“不信……不信你摸摸!” 对啊,摸摸就好了!千万别剖了我! 舒无隙的手伸了过来,覆在了路小蝉的胸膛上。 路小蝉有点紧张,当他感觉到舒无隙的手掌时,那种紧张不见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地托着,万般地珍惜。 蓦地,路小蝉的腰被扣住了,脚尖骤然悬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被放在了麓蜀的背上。 路小蝉正要动,手扣住的就是舒无隙的肩膀,对方靠了上来,耳朵贴在了路小蝉的胸口上。 “你别动。”舒无隙说。 路小蝉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生怕自己一旦乱动,万一碰到了舒无隙的一根头发丝儿,说不定都会被打小手板儿。 可是一想到舒无隙的脸颊就紧紧贴着自己的胸口,路小蝉的心跳得好快。 “无隙哥哥……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听你的心跳声。” 路小蝉愣在那里,下意识问:“我的心跳声有什么好听的?” “那是把我放在心上的声音。”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只觉得脑海之中有什么冲撞而来,像是要把崇山峻岭都毁了,让一切都倒流重来。 他看见一个少年坐在梦里身着青衫的男子身上,紧紧将他的手腕压在耳边。 少年知道,自己这般放肆嚣张,也不过是躺着的男子让着他罢了。少年低下头来,将脸贴在男子的胸口上。 “你在听什么?” 少年眯着眼睛笑着:“听你的心跳声沉不沉啊!” “我的心跳为什么会沉?” “不是说‘泱泱三千世,苍生为己念’,天下苍生都在你的心头上,能不沉重嘛?可惜,天下苍生只顾着他们自己,压根没把你放在心上。只有当无意剑海摇摇欲坠的时候,才会想到求你拜你保平安!” “可我从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啊。我只记得你的声音,只知道你的温度,还有你的味道。所以只能把你放在心上。” 男子的声音冷淡,听起来毫无情义,可压着他的少年却愣住了。 “那好,我也只把你放在心上。” “骗人。”男子的声音很轻,却又有着内敛的,细腻的,难以被察觉的喜悦。 “我怎么骗人了?” “你的心上还有三千花花世界。” “哦……是哦。” “那此时此刻,只有我行不行?” “本来此时此刻,就只想着你啊!”少年弯着眼睛笑了。 一个转身,少年睁大了眼睛,就被对方反压了过来,双手被扣在头顶,男子低下头来看着他。 “你……你干什么压着我啊!你快让我起来!” “我也想听,你把我放在心上的声音,是怎样的。” 男子低下头来,侧耳靠在少年的胸膛上。 “小蝉,小蝉?你生气了?”舒无隙的声音响起。 路小蝉立刻回过神来,脑海里那些片段烟消云散,想要抓也抓不回来。 “我……我没生气!没生气!” 路小蝉猛地想起,江无潮的心脏还仍在外面草丛里呢!再不给他放回去,这人搞不好就没救了! “无隙哥哥,你赶紧把江无潮的心脏给他放回去!他要是好了,就可以回他的执梧山庄,咱们也该赶路去找太凌阁了!” “嗯。” 舒无隙这么一声“嗯”,在路小蝉听起来真的太悦耳了。 这哥哥终于没再把心思放在江无潮的身上了。 舒无隙转过身来,看向那个给他们煮过鲶鱼豆腐汤的大姐。 “你把他的心脏放回去。” 大姐诚惶诚恐地赶来,捧起了江无潮的心脏,小心翼翼地给他放了回去。 舒无隙手腕轻轻一晃,甩出了一道灵气,要多随意就有多随意,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情愿,灵气没入了江无潮的体内。 他就像是被埋在地下许久,忽然得到了一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用力地呼吸。 听见他的咳嗽声,路小蝉总算放下心来。 虽然之前江无潮心脏被邪神控制,但是发生了什么他还是有印象的。 此刻,他看见哪怕已经收敛了灵气的舒无隙,仍旧体会到醇厚的灵压在震慑他。 舒无隙原本因为“一叶障目”之法而让人记不住他的脸,但是此刻,江无潮能清楚地看见舒无隙的面容。 江无潮的师父凌念梧,因为一千多年的修为,在仙门之中已经是少有的灵气非凡的美男子,可与舒无隙相比,便是萤火与皓月争辉。 舒无隙的姿容,江无潮万般言语都无法形容,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他只能立刻低下头来。 “回你的执梧山庄。”舒无隙回答。 “是。”江无潮立刻低头行礼。 舒无隙转过身来,从路小蝉的肩头取下了一片落叶,轻轻向上一扬。 落叶飞至舒无隙的头顶,忽然散落成了尘埃,缓慢坠落,将舒无隙覆盖了起来。 顷刻间,所有灵气敛入体内,又恢复了那副书生打扮。 他手指轻轻一勾,落在地上的发带飞了回来,舒无隙随意地将散落的发丝束起。 路小蝉听的出来,江无潮对舒无隙的恭敬程度比之前更明显了,他很可能已经知道舒无隙的身份了。 不行不行,还是得找个机会跟江无潮搭话,得问问舒无隙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跟着这么厉害的人物,可别连炫耀都不知道自己的靠山是谁。 路小蝉招了招手:“大姐!大姐!现在那个逼你们做它信徒的邪神已经被收服了,你过来原原本本讲给我听,这到底怎么回事!” 大姐来到路小蝉的面前,开口道:“其实小仙童,你猜的八九不离十了。那个邪神确实是逃到我们这里的那个女人带来的。” 原来那个女人原本是某个富户的小妾,因为妒嫉家里的正妻,意图谋害,被家丁发现了,于是出逃到了何家村。到了何家村里,她假装可怜被收留,又总是对村里的男人各种暗示留情。收留她的大娘决定将她嫁给一个樵夫,她不肯,就引得樵夫和大娘的儿子斗殴殒命。 村长觉得事态严重,给了那女人一些衣物粮食,让她离开何家村。 那天晚上,村长的女儿大喜,这个女人嫉妒成性,竟然想要勾引村长的女婿。 村长的女婿拒绝了她,她就在酒里下毒,毒死了这对新婚夫妻,还把他们的心脏给挖了出来,然后逃入了山中。 全村都进了山里去抓这个女人,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躲在那棵千年古树的腹中。 她体内的邪灵竟然吸取了古树的精元,杀死了来抓她的村民,取出了村民的心脏,供养这棵为她提供精元的古树。 至于距离何家村不远的陈家村,之后就受到了邪灵侵蚀,邪灵要陈家村的村民交出有何家村血脉的人。这些人的心脏就被邪灵拿了去,成了没有心的活死人,比如那个小姑娘和她的阿爹。 邪灵需要供养,于是陈家村的人就会把路过的人引去祭拜邪神。 倘若这个路过的人有嫉恨之念,就会成为邪神的食物。 恰巧孟夫人又路过这里,她听了村民们说山中的邪神能够让她永远得到夫君的爱重,还能让夺取她夫君宠爱的女人得到报应,就非要去拜那邪神。 安恒一听就知道不妥,门下弟子不肯放她前去,孟夫人身边的婢女丫头也劝她,可她就是不听。 她邪念深重,当晚就被邪神入了体,夺去了那两个婢女的心脏。 安恒带着孟家弟子进了山林想要找回孟夫人,修为不够,反倒被邪神夺了心。 路小蝉听到这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也算是报应了吧……” “故事听完了,我们走。” 舒无隙托着路小蝉的左腿,将它从麓蜀的一侧推到了另一侧。 路小蝉心想啊呀娘呀,他还没和江无潮搭上话呢! 他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无隙哥哥,这都晚上了吧?干脆回了村子里,热汤热面吃一顿,睡一觉再动身吧?你要我在麓蜀背上挂一晚,我腿跟子疼……” 村民们纷纷跪了下来。 “小仙童想吃什么,只要我们有,一定好吃好喝供着!” 路小蝉咧着嘴笑了。 “哎呀,我沾了你的光,变成小仙童了!其实我就是还想再吃一碗鲶鱼豆腐汤!” 舒无隙没有点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好像每次路小蝉说想要吃点什么的时候,他从来不回绝。 回到了陈家村,路小蝉吃到的何止鲶鱼炖豆腐啊!还有那酥烂的土猪肉、板栗烧的三黄鸡,路小蝉就像这辈子没吃过肉一样,大快朵颐。 舒无隙在他的身旁,没怎么动过筷子,只喝了几口白水而已。 村民们低着头,舒无隙气性清冷,好像怎么也讨好不了,倒是他身边的路小蝉和村民们闲话家常,嘴巴也甜。 江无潮此番受了重创,灵气在体内几个小周天都还没能恢复。他只能在房中一个人打坐运气。 路小蝉端了一碗红薯饭,摸了半天,正要走进屋子里,立刻就被锁仙绫给扯住了。 “你去哪儿?” “我去看看江老哥,送碗饭给他!”路小蝉笑嘻嘻地说。 其他的村民赶紧上前,要接过来。 “小仙童,我们去给里面的仙君送饭就好!” “您坐着休息休息,别累着了,这种小事交给我们!” “不是的,”路小蝉看向舒无隙说,“我就去跟他道个别!明儿个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于情于理都该说声‘再见’。” “不允。” “……”路小蝉叹了口气,“不允,就不允许吧……” 路小蝉坐回来,抱着那碗红薯饭,趴在桌上,闷闷不乐,长吁短叹。 “哎哟,小仙童怎么不吃了?我们这儿的老鸭汤又香又去火!” “还有这个糖藕丸子,小仙童尝一尝!给你用油纸包着,路上吃?” “不要了,我不开心……不想吃了……” 路小蝉把脑蛋歪到了一边。 手腕上的锁仙绫动了动,路小蝉不理他。 “那你去跟他道别吧,但必须离他一仗远。” 舒无隙的话音刚落,路小蝉就腾地起身,抱着那碗红薯饭,进屋子里去找江无潮了。 一丈就一丈咯! 他又不是要去给江无潮捶腿捶背,就去问问他,舒无隙是个什么来头。 江无潮盘腿坐在榻上,双目紧闭,嘴唇上毫无血色。 路小蝉把红薯饭放在桌上,还要再上前一步,就被锁仙绫给拽住了。 额滴亲娘,还真的是一丈,多一寸都不给。 “江老哥?江老哥?”路小蝉轻声唤。 他怕自己声音太大,把江无潮给惊的走火入魔就不好了。 江无潮慢慢睁开眼睛,看见路小蝉的时候,淡然一笑。 “是你啊,路小蝉。这一次要多谢你带前辈回来救我了。” “你要是真打算多谢我,就告诉我,舒无隙是怎么把那个邪神给咔嚓掉的?我眼睛看不见!” 江无潮看着路小蝉,低声问:“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吗?” “我是不知道啊。可我觉得,你知道他是谁了!” “他……镇压邪神所用的剑阵,是一道必须要千年以上修为才能催发的大阵,破月。”江无潮说。 路小蝉摸了摸下巴,所以舒无隙总说什么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前如何如何,他是真的活了那么久的! “破月阵,所借的势便是天上皎月的月光。” “哦哦,我明白了!他之前不立刻解决掉着了魔的你,就是要你把遮蔽月光的古林毁掉,一旦有月光落下来,就能引入阵中,催发这个大阵!” “嗯,你真聪明。但是,日月精华,不是谁都有修为能够借用的。” “我知道,南离境天的剑宗,就能引日月精华!难道说……舒无隙他是南离境天……” 江无潮摇了摇头:“不不不,贤弟误会了。南离境天的剑宗渺尘元君是女子。舒无隙和你相处了这么久,他可能是女子吗?” 路小蝉的脑袋摇晃的就像拨浪鼓。 舒无隙哪里像个女人啊! 他要是个女子,路小蝉歪着脑袋开始胡思乱想,舒无隙如果真的是南离境天的剑宗,那肯定是美的不可方物的仙女姐姐! 唐僧与齐天大圣 “再者, 这一晚乌云重重, 月光微弱。可入阵的月光却强劲如白昼。我曾听家师描述过南离剑宗的暮晚剑, 在黄昏日月交替之时, 威力最大。” “你是想说, 一点点的月光就镇压了盘踞多年的邪灵, 无隙哥哥的修为搞不好高过南离境天的剑宗?” “我只有三百年的修为, 从没有看过暮晚剑出剑,所以一切只是猜测。但是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你仔细想想, 都是修真之人,我、孟家的那些弟子,和你的无隙哥哥有什么区别?” 你们有怜悯之心, 但是舒无隙心里什么都没有? 不不不, 江无潮所指的肯定不是这个! 可如果不是这点,还有什么? 路小蝉眼前一亮:“哦!你们都随身带着佩剑, 可是无隙哥哥两手空空!” “对, 世间名剑, 大多是上古灵兽的灵骸打造而来。最普通的, 起码也是捕捉了灵兽, 以其精血入玄铁而成。催发剑阵的时候, 能够凝聚灵气,剑就是我们与这个大千世界精魂的桥梁。可是舒无隙引月光入阵,根本就不用剑, 这就说明他的修为很可能已经快要破‘大势’的境界!” “大势之后, 不就是‘去势’的境界,不需要借力,可凭空造物,是为真神……” 路小蝉愣住了。 江无潮摇了摇头:“不不不,如果世间有真神,我们怎么可能感觉不到神威神迹?” “可是你知道他是谁了对吗?能到达他这个境界的人世上寥寥无几。如果不是南离境天的剑宗,难道是西渊境天的剑宗,澔伏?” 江无潮笑了:“你知道的还不少啊。” “都是舒无隙告诉我的。” “他还跟你提了哪家剑宗?” “没了啊,说是东墟和北冥剑宗陨落之后,后继无人啊。” 江无潮笑了:“四方之外,还有天意。” “啊?” “好了好了,他若是不想对你说,你何必打听。你只需要知道,跟着他你什么都不用怕。哪怕你这灵光外泄,招惹了邪灵,他也会帮你一一摆平。” “什么?我哪里来的灵光外泄?” “你以为盘踞在此的邪神为什么铤而走险,非要引你和舒无隙来救我?邪神如果能吞噬了修真者的丹元,比吸食几百年的邪欲要有用的多。” 路小蝉忽然想起了当时在客栈里,壬二娘被邪灵侵体之后,也是跑来引诱他,是舒无隙教他结了丹,收敛了灵气。 而这一次古木中的邪神,也是称呼他为“仙童”。 路小蝉搓了搓手,又问:“江无潮,你看得到我的灵气不?” “我只觉得你好看。我三百年修为,还没到能看到你身上灵气的地步。邪灵能被尊至邪神,威吓百人,那也是吸食邪念至少超过三百年了。” “只是没想到这些村民竟然还信奉它!” “这有什么奇怪的?魔都之人,各个都信奉邪神混沌。你要小心,别被他们逮住了,把你炼成魔丹,供给邪神了。” 路小蝉打了个抖,这时候手腕上的锁仙绫用力一拽,是舒无隙在外面等的不开心了,叫他出去。 “那江老哥,你好好休息,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路小蝉走出了屋子,爬了半天都没爬上麓蜀的背,他没忍住,拍了麓蜀一下。 “你是不是故意昂着脖子,不让我上去呀!” “哼!哼!”麓蜀想用尾巴扫路小蝉,但是一想到上回想扫他,结果尾巴被舒无隙给截了,这次是动也不敢动了。 “你哼哼什么啊!又不是猪!” 舒无隙来到路小蝉的身边,单膝低下身来,扣着路小蝉的脚,把他托了上去。 此时,江无潮正好走出了屋子,看见了这一幕。 他心里清楚,以舒无隙的修为自然是清冷孤高,可在路小蝉的面前却能从容低头,可见路小蝉对他来说是不一般的。 路小蝉坐稳了身子,从腰间把药壶取了下来,拔了盖子,仰头咕嘟喝了一口酒,“走喽!” 江无潮看着那酒壶,顿住了。 药壶上似乎有一对蛐蛐正在打闹,活灵活现。 他记得凌念梧曾对他提起过,他第一次见到离澈君的时候,离澈君的身上带着不少瓶瓶罐罐,这些瓶瓶罐罐里装着的并不是仙丹,而是四方汇集了灵气的土壤。他在这些瓶瓶罐罐里种上了仙草,无论去到哪里,都带着它们,用自己的灵气来喂养它们。 唯独在他的腰间,装着一药壶,那是医道正宗太凌阁的三大法器之一——太凌真渊。它本是连接天下水源的神器,可离澈君却任性的很,他每游历一个地方,就把那个地方的酒装进太凌真渊里,说是要配置能让上千年修为的修真者醉倒的仙酿。 而那只药壶上,就雕刻着一对会动的蛐蛐。 难道说,路小蝉就是…… 江无潮立刻低下头来,行仙家大礼,直到舒无隙和路小蝉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才直起背来。 路小蝉骑在麓蜀的背上,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扯了扯锁仙绫。 “无隙哥哥!那个邪神说我身上有灵气!江老哥也叫我小心魔都的人把我抓去练成丹!我身上是不是真的有灵气啊?” “嗯。”舒无隙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不是……我生下来,就只学会一件事——要饭!我哪儿来的灵气啊!” 路小蝉歪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你说,这一路上如果一直有邪灵跑来,要吃掉我,那个怎么办?我不就成了唐僧肉了?” “唐僧肉……是什么?”舒无隙问。 路小蝉哽了一下:“你……你没听过唐僧和齐天大圣的故事?” “没有。” “我跟你说啊,唐僧呢就是天上金蟾童子转世!那个什么……” “天上没有金蟾童子。” “……这就是神话故事,你听着就可以了!就是因为这个唐僧是金蟾童子转世,所以妖魔鬼怪都想要吃一口唐僧肉,不用修行,直接就会成仙了!” “那么唐僧现在在哪里?”舒无隙问。 “啊?” “我去把他抓来,你吃了他的肉,就可以早点成仙。”舒无隙停下了脚步,就站在路小蝉的身边。 路小蝉可以想象,此时的舒无隙无比认真。 “我……我又不是妖魔鬼怪,我为什么要吃唐僧肉啊!” “这样能早点提高你的修为,我就不用一直等你了。” “……” 路小蝉忽然觉得有点小感动。 “那什么唐僧是不存在的,这只是民间神话!重点在于你看,我现在就像唐僧啊!邪灵就像妖魔鬼怪!唐僧有火眼金睛看破世间妖魔鬼怪的齐天大圣来保护,我可怎么办啊!你教教我怎么把灵气藏起来?” “那就要先达到‘入势’的境界,体会世间万物,与它们建立联系,就能自然地将灵气引入丹海。” “需要多久学会?” “少则七八十年,多则两三百年,甚至永远学不会。” 路小蝉立刻就像霜打了的茄子。 他不是勤快的人,估摸着两三百年那种就是他了。 这么长的时间,他早就被练成丹了。 “我不可以吗?”舒无隙开口问。 “你不可以什么?”路小蝉有气无力地问。 他觉得自己命运渺茫。 “做你的齐天大圣,如果你是唐僧的话。” 路小蝉怔了怔,然后低下头来笑了。 “小蝉,你为什么笑?” “我不是唐僧。因为唐僧辨识不出妖魔鬼怪,见谁都慈悲为怀,所以总是不相信一直保护他的齐天大圣。你说齐天大圣心里得多委屈啊,所以你也不要当齐天大圣,我不要你受委屈。” “好。” “我也觉得我挺好的。”路小蝉摸出自己腰间的壶,又喝了一口。 “你刚才笑的特别好看。” 舒无隙用这种冷冰冰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路小蝉差点被那口酒给呛着。 “不过,藏不住自己的灵气还真是麻烦事儿!” 路小蝉忽然有一种“奴家天生丽质,你们不要打奴家主意”的贱嗖嗖的感觉。 “小蝉,张嘴。” “啊——” 路小蝉刚张开嘴唇,舒无隙就弹了黄豆般大小泛着银蓝色淡光的东西进去。路小蝉咕嘟一下就咽下去了。 只觉得霎那间通体舒畅,龙马精神。 “这是什么啊?” “我炼化了那个邪神,它在世上游荡了上千年,四处作恶。它被炼化后的灵气,可以给你增加十年的修为。” “哇!真的!原来这样也可以!” “嗯。” 路小蝉在心里盘算着,如果舒无隙炼化十几二十个邪神给他,那是不是他就能立刻突破‘入势’的境界了呢? 等等,十几天的路程,哪里能遇到那么多邪神啊! 痴心妄想哦! 两人就这么走着走着,四五日之后,就彻底走出了这片延绵山脉,来到了繁华的城镇。 他们抵达棉城的时候,正好到了上元节。 到处结着彩灯,一簇一簇的烟花升上空中,炸裂开来。 舒无隙毫不在意地向前走,骑坐在麓蜀背上的路小蝉却侧着耳朵很认真地分辨。 这里和鹿蜀镇完全不一样,有着更加丰富的味道和声音。 “无隙哥哥!无隙哥哥!那些噼里啪啦的声响,是什么?” 舒无隙只是回了一句:“我不知道。” “啊?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不是活了很久很久吗? 路小蝉那张生的好看的脸起了用处,一个拎着花灯的小姑娘笑着说:“小公子,那是烟花啊!点燃了之后升到夜空里,再绽放出一大朵各种颜色的花儿来!” “谢谢!”路小蝉朝着对方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只是还没等那个花灯姑娘说话,舒无隙就抬起手腕向前一扯,路小蝉就冷不丁趴在了麓蜀背上。 一路上,不断有人看着路小蝉。 “这小公子好俊俏啊!” “就像画儿里的小仙童!” 路小蝉擦了擦鼻子,还有人主动送了他一盏花灯,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那是一只小白兔,路小蝉就一直用手拎着,开心的不得了。 这时候,前面的舒无隙停了下来,是有人在卖面具。 “来一来!看一看了!各种各样的面具!有唐僧!还有齐天大圣!卷帘大将!天蓬元帅!” “给我拿一个唐僧的面具。”舒无隙拿了三文钱给小贩。 路小蝉却觉得惊奇:“无隙哥哥,你也会想着戴面具玩?” “给你戴。” 路小蝉一听,赶紧摇手:“我不要唐僧!我要齐天大圣!” 小贩一听立刻笑了:“孩子们都喜欢齐天大圣!” 路小蝉接过了舒无隙给他的面具,戴在脸上,晃着白兔花灯。 “你怎么会想到买面具给我戴啊?” “他们都在看你,而且眼中满是色念。” “……” 完了完了,这哥哥不是又要摘人眼睛了吧? 怎么办? “可是你不喜欢我摘他们的眼睛,只能给你戴个面具,让他们看不见你。” 舒无隙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一本正经的让路小蝉想发笑。 “无隙哥哥,你有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你在别人眼里看到色念,是因为你自己也有色心?”路小蝉纯粹就是想逗一逗他。 “我可以有,但是旁人绝不能有。” 虽然周围熙熙攘攘、吵吵闹闹,路小蝉却听得清清楚楚。 你可以有什么?可别说是色心! 饭可以乱吃,不懂的话不要乱说啊,哥哥! 又是几声爆裂的声音在空中响起,路小蝉听到了周围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他们纷纷都在夸奖今年的烟花是多么美。 可惜路小蝉一点都看不见。 舒无隙却停了下来,问了一声:“要不要我带你去高处?” “去高处干什么呀?” “能听得更清楚。” 路小蝉微微一怔,心头一热。 “好啊!你带我去高处听烟花!” 话音落下,舒无隙收紧了锁仙绫,路小蝉身体一轻,悬于空中,再一落下,就已经到了一处房顶。 风吹过他的耳畔,里面是各种香味。 “可以坐下了,慢一点。” 舒无隙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路小蝉眯着眼睛笑着,故意去抓身边的舒无隙。他知道在高处,舒无隙肯定不会惩罚他抓了他一下。 果然,舒无隙的手臂只是微微颤了一下,但还是任由路小蝉隔着衣服摁着他的小臂坐下。 虽然看不见火树银花的美景,但路小蝉在脑海中想象着各种各样流光溢彩的场景。 舒无隙就坐在他的身边,很安静,仿佛不存在一般。 路小蝉觉得这一切就像梦。 他觉得自己注定了会一个人,某一天病了,动不了了,没力气去乞讨,就窝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停止自己的呼吸。 可是舒无隙出现了,他和他听过的、感受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他不说谎,他很少说话,但是他却对路小蝉走的每一步路,吃的每一口食物小心得很。 这让路小蝉忽然很好奇,舒无隙之前说过一直在等的那个人,是怎样的? 他得有多好,才能让舒无隙一直等着? “喂,无隙哥哥。” “怎么了?是饿了么?” 路小蝉笑了:“是不是在你心里,我除了睡就是吃?” “还有看热闹和管闲事。” “那我问你个问题,你就当我是管闲事了。你一直在等的那个人,是个怎样的人呢?你跟我说说,我日后碰到了,说不定能认出来。” 一缕一缕的烟花冲上了夜空,哗啦一下绽放开来,亮光将路小蝉的笑脸衬成各种各样的颜色。 “他……是个我怎么也不懂的人。”舒无隙的声音在一声一声“砰砰”的冲天响炮里,染上了人间烟火。 “怎么个不懂法,你说给我听听,我帮你分析分析,说不定你就懂了!” 路小蝉拽了拽锁仙绫,舒无隙的手腕被他拽得微微抬了抬。 “我当年要冲破一道大关,他被送来看着我,以防我走火入魔。” 路小蝉抱着膝盖,看着舒无隙的方向,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知道舒无隙正侧着脸,看着他。 “哈哈哈,你那么厉害,真要是走火入魔了,肯定更厉害。他哪里看得住你?” “他整日嚷嚷着无聊,要下山去,说我冷冰冰的,对他这个客人不好。” “哇,他不是来照看你的吗?整日里嚷嚷,不是会吵到你?万一把你吵的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我觉得也许我对他是真的不太好,就答应对他好一点。” “如何好一点?” 路小蝉心想,是像对他这样好吗? 我的一辈子 自从舒无隙来到他的身边, 路小蝉每一顿都吃的肚皮圆滚滚, 没有摔过一跤, 没有着过一次凉。 “他说要请我尝一尝酸甜苦辣, 他想知道我最喜欢的是哪一种味道。”舒无隙不紧不慢地说。 “诶?为什么?你直接告诉他就好了啊!” “我长大的地方东西很少, 只有一种食物, 所以我不知道其他的味道是怎样的。” “什么?” 路小蝉心想, 你到底是在什么地方长大的啊,怎么会不懂味道? “我尝过了每一种味道,我对他说这些都是甜的, 我都喜欢。他就生气了,说我敷衍他,一整天不理睬我。” 路小蝉想了想, 也许就是舒无隙没有尝过味道, 所以把各种味道搞混了。 “无隙哥哥,你知道什么是甜味吗?” “我不知道。那天他喂我吃了一颗糖, 对我说‘这种心里面觉得高兴, 还想一直含着的味道就是甜味’。” “糖当然是甜的。”路小蝉挠了挠耳朵, 心想到底是哪儿出错了呢? “可是, 只要是他喂给我的, 我都觉得心里面高兴, 都想一直含着不要消失,难道它们不都是甜的吗?他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呢?” 舒无隙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眷恋,一点不舍, 还有一直以来的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路小蝉的眼睛却烫得很。 “那你有没有对他说呢?告诉他‘因为是你喂给我的, 所以我吃什么都觉得是甜的’。” “我没有说。因为我说什么他都嚷着要回家。” 路小蝉把自己的膝盖抱得紧紧的,闷着脑袋说:“那以后再见到他,一定要把这句话告诉他。他不会生你的气,只会后悔当时没理你。” “真的吗?” “嗯,真的。”路小蝉故意侧过脸去,怕舒无隙看见他的眼睛就快掉麻油了,用袖子用力抹了一把,又问,“就这个你不懂吗?还有其他的吗?” “还有,我陪他玩捉迷藏……” “等等,你还会和人玩捉迷藏?你等的那个人是个小孩吧!” “他有六百年的修为。” “哦……那就是个老人家……我听人说,老人和小孩儿都一样,要人哄着。” “可我不会哄人。” 路小蝉歪了歪嘴,心想什么啊。 你还不会哄人?你多会哄我啊! “你怎么个不会哄人法?” “我每一次找到他,他都很生气。” “我估计吧,是出在你找到他的时间上。你是不是每次都让他猫了很久,腿都麻了,还没找到他呢?”路小蝉摸了摸下巴,很有经验地说。 “不是,我每次他一躲好,我就立刻找到他了。” 路小蝉这就不明白了:“什么?立刻就找到?你们玩捉迷藏的地方肯定特别小吧?我跟你说啊,捉迷藏这个游戏,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你找到他的过程不能太长了,让人猫在那儿难受。也不能太短了,完全就享受不到被你寻找的乐趣啊!” 唉,兄弟啊,我都想给你鞠一捧同情泪了。 你这样子,我估计你等的那个人真被你气得再也不愿回来……跟你玩捉迷藏了。 “他的灵气和别人的不同,我闭上眼睛都知道在哪里。而且我每次都想立刻马上就再看见他,可每次他被我找到了就不高兴了。他大概不想看见我吧……” 舒无隙的声音还是那样,听着一点波澜都没有。 路小蝉甚至可以想象,那一刻的舒无隙把对方找到,心里怀着怎样言语不得表达的喜悦。 也许他的脸上没有笑意,也许他的声音也是硬邦邦的“我找到你了”,所以那个被他找到的人是多么的不甘心和不耐烦啊。 “无隙哥哥,下次你再和他玩捉迷藏,你就稍微让他多躲一段儿时间,如果他被你找到了还是不高兴,你就把心里话告诉他‘因为我想立刻就看见你啊’。” “原来是这样。”舒无隙仿佛在沉思。 路小蝉却觉得他很可爱,这样的事情竟然都能让他困扰和想不明白。 “那么小蝉,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够不够长?我让他躲了这么久再找到他,他不会再生我的气了,对吗?” 那声“对吗”和舒无隙平常冷淡的语调不同,轻微地上扬着,就像某种期待。 而此刻,路小蝉的心头也有了某种期待,因为舒无隙说过,他们是故交。他隐隐觉得自己就是舒无隙口中的那个他,否则舒无隙此刻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 但是如果问舒无隙“我是不是你等了很久的那个人”,他若是回答“不是”,路小蝉知道自己会哭出来。 “他会很生气的。”路小蝉说。 “为什么?” “因为一千多年太久了,你就该立刻马上找到他。”路小蝉的唇角勾了起来。 “可是你刚才不是还说……”舒无隙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点,虽然只有一点点,路小蝉知道他着急了。 也许是着急辩解,也许是着急其他的。 “因为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会想立刻马上见到你。”路小蝉歪着脑袋,他这辈子说话没有这么认真过。 “所以,我果然又错了。” 路小蝉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手腕上的锁仙绫立刻就被拉紧了。 “你要去哪里?”舒无隙仰起头来,路小蝉觉得他的表情一定像孩子一样。 “没什么啊,我就想起来动一动,老这么坐着多累啊。要不你带我下去走走吧。” “好。” 街市上人很多,明明两人之间系着锁仙绫,舒无隙却收的很紧,可是每当路小蝉就要撞上他的时候,他又会用另一只手挡住路小蝉的肩膀。 路小蝉已经无所谓他不让自己碰到的理由了,因为除了这一点稍微不如人意,路小蝉觉得舒无隙哪里都特别好,就连话短都是优点——直截了当不费劲儿啊! 他们路过一个凉茶小摊儿,路小蝉想到自己最近吃的东西都是烤饼、烤肉什么,容易上火,他脑门儿上都长了一个小豆子了,于是对舒无隙说:“无隙哥哥,可以给我买碗凉茶,消消火呗!” “嗯。”舒无隙递出了几文钱给卖凉茶的大娘。 大娘舀了一碗,舒无隙接过来,端给了路小蝉。 路小蝉吹了吹,只抿了一小口,就苦得他小脸皱了起来。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了碗:“要不你尝一尝。这个就是苦的,从舌头尖儿到喉咙里都特别难过的味道。” 有这么明显的苦味,舒无隙应该能把它和其他味道分开。 感觉到碗的另一头微微向下压了一下。舒无隙大概饮下了一小口。 “它不是甜的吗?” “甜的?你舌头是真有问题吧。”路小蝉抿了一口,还是那种腮帮子都跟着发苦的味道。 “因为是你喂给我的,我想要一直含着,所以……不该是甜的吗?” 路小蝉愣了愣,随即笑了:“你还学的挺快的啊!我才教你一遍,就说的溜溜的了!既然是甜的,你还想喝,那就再多喝几口啊!” 他本来是开玩笑的,舒无隙真的低下头,又喝了一大口。 路小蝉不知道怎么的心疼了起来,把药碗往旁边一挪:“可不能再给你喝了!你这一看就是不上火的主儿。剩下的都是我的了!” 路小蝉把那碗凉茶咕嘟咕嘟喝了个碗朝天。 擦了擦嘴,他忽然发觉这苦到让人想哭的凉茶,回味是一阵绵甘。 将茶碗还了回去,路小蝉往麓蜀背上爬。 这十几日下来,他们之间也有了种默契,只要路小蝉抬起右腿,舒无隙就弯下腰,扣住他左脚的脚踝,往上一抬,轻而易举就把路小蝉给推了上去。 路小蝉刚要低下头说话,舒无隙就把他别在脑袋后面的面具翻到了正面,轻轻压在了他的脸上。 他还是不高兴别人看见路小蝉的脸。 “舒无隙……” “嗯?” “你说我还能长高么?” 路小蝉心想自己总不能一辈子扒拉不到麓蜀的背上,都得靠人推他一把吧? “会的。” 两个字而已,路小蝉听了心里欢喜。 “但你现在这样最好。”舒无隙又说。 路小蝉晃了晃锁仙绫,笑了起来:“现在这样怎么可能最好?你不可能一辈子扶我上马吧?” “有何不可?” 路小蝉愣了愣。 他从来不信一生一世的承诺。 老叫花子说会带着他这个拖油瓶一辈子,还不是吃了颗花生米就嗝屁了? 任二娘也对着屠户王大勇发过誓,一辈子不再水性杨花,还不是到处留情? 一辈子太长,变化太多了。 但是如果舒无隙是仙门宗圣,得道了自然长生不灭。 路小蝉的一辈子对于舒无隙不过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如果是我的一辈子,应该还好。” 等他成了皱巴巴的老头子,舒无隙大概还是现在这副模样。 “我说的,是我的一辈子。” 舒无隙的声音不大,路小蝉却听得清清楚楚。 隔着齐天大圣的面具,路小蝉知道自己的眼泪落下来了,有的就粘在了面具里面,有的滑到了下巴上。 路小蝉知道,舒无隙和老叫花子不一样,和壬二娘之流更加不一样。 他说的一辈子,就是真真切切的一辈子。 自己莫不是拯救了苍天大地,才有了舒无隙为他鞍前马后。 他们离开了这个镇子,又行入了山明水秀之地。 路小蝉的耳边是虫鸣鸟畅,就连吸入肺腑的气息都清新中带着几分灵秀。 渐渐地,他闻到了属于中药的味道。 但是这种中药味道和他路过药材铺子闻到的不一样,并不会浓郁到一下子让人联想到病痛之苦,而是袅袅清灵,腾烟而起,化作晴雪坠落在路小蝉的鼻尖。 他忍不住拉了拉锁仙绫:“舒无隙!我们是不是……是不是快到太凌阁了?” “嗯。” 舒无隙的一声应和,让路小蝉没来由紧张起来。 那可是太凌阁啊!天下医道正宗,医圣离澈君的仙门! 路小蝉想象着亭台楼阁在仙灵宝境中若隐若现,医仙药修络绎不绝……心跳都快了几分。 传闻太凌阁的阁主昆吾,就是离澈的师兄,他有三千年医道大修,不仅仅经历过无意境天之战,四方剑宗见到了他,都得低头尊称一声“仙圣”。 “我……我还以为……太凌阁会在像是无意境天那样高耸入云的灵川之巅呢!没想到竟然只是在这样一处寻常的山里!” 路小蝉已经听到了水车的声音,吱吱呀呀,还有水滴子的声响。 侧着耳,路小蝉听到每一滴水经历了重重尘埃,坠落在叶片之上,叶子受了力,被压低了,又忽而抬起,那滴水顺着叶脉流进了半截竹筒里。 周而复始,仿佛永无停止。 “这座山,名叫‘抱月山’,山的一面是坠星湖。另一面是还日林。我们就是从还日林进来的。” “这里这么好找,是不是经常有人来求医啊?” 路小蝉心想,可别自己治个眼睛,排队都得排上一辈子啊! “不会。坠星湖内住着灵兽氿鳐,凡夫俗子渡不了。还日林中设了玄门遁甲之术,修为不至‘借势’之境的,参不透其中玄妙,就会一直被困于林中。” “我们已经穿过了还日林,那就是说……” “就是说,我们已经到了。” 舒无隙一点都没有即将见到昆吾的兴奋,甚至对于这样的大修,也没有什么非常敬重的意思,这就说明要么舒无隙的修为比三千年大修的昆吾还要久,要么他们很熟,舒无隙不需要对昆吾太客套。 路小蝉伸着脖子闻了闻,除了丹药的灵郁气味,他还嗅到了一点熟悉的烟火气。 好像是油炸花生米? 红油辣子鸡? 还有一壶老烧? 这搭配……怎么这么熟悉? 舒无隙抬起手,麓蜀就停下了脚步,就地趴了下来,乖巧的很。 路小蝉嗅了嗅,还有茅草和皂荚的味道。 这里肯定没有气势恢阔的亭台楼阁,如果没猜错,就是一间寻常的茅草屋! 不不不,他看不见,只能闻着,也许这间茅草屋非常大? 可是,他已经听见老母鸡咕咕咕咕咕,带着一群叽叽叽叽小鸡踱步的声音了。 舒无隙的指尖一弹,一道灵气碰上了茅草屋屋角上的六角风铃,铃声和路小蝉想象的清脆不同,而是空灵又持重,才响了一下,茅草屋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懒洋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竟然是老朋友来了,请进!请进!一起尝尝我刚做的辣子鸡!” 路小蝉整个人都僵在了麓蜀的背上,完全忘记了下来。 倒是舒无隙来到了路小蝉的身侧,扣住了他的腰,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给抱了下来。 舒无隙放开了路小蝉,拉着锁仙绫,跨进了茅草屋的门。 随着舒无隙跨进去,路小蝉的脚触上地面,便能感受到这其中别有洞天,空灵雅旷。 茅草屋竟然是无尽的虚空叠加。 四面墙壁上是层层药柜,从地面立起,高耸入天,仰面望不到尽头。 这些药柜被某种藤蔓缠绕攀附着,它们就是灵药的看护者。 无数仙童药修脚踩着这些藤蔓,它们不断生长蔓延,承托着这些医修去到他们想要去的药阁前。 从舒无隙走进来的那一刻,这些医修纷纷停下了手中的事,转过身来朝着舒无隙的方向,低头行礼。 这种谦恭,路小蝉哪怕看不见都能感觉到。 这个空间似乎能无边延伸,又似乎能瞬间只有方寸大小。 因为路小蝉听见了四周人都异口同声喊了一句:“师尊。” 昆吾的脚步从远处迈出,可是落地之时,已经到了他们的面前。 昆吾看起来二十四、五,神采灵俊,眉如墨染,周身仙灵之气如同流瀑,他一身青色长衫如同将万川灵隽着上了身,只是接近他而已,路小蝉就觉得身心俱沁。 “哎呀!原来是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惊讶的人或者物,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但是路小蝉却歪过了脑袋,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怎么……怎么那么像…… “老叫花子?” 他不是被花生给噎死了么? 昆吾睁大了眼睛,从最初的惊讶转成了愤怒,他扬起手来,一道大咒从头顶直落而下,瞬间灵涌如急湍,整个宁和的空间扭曲成了漩涡,就连四面的药柜都发出震动的喀啦咔啦的声响。 万千药柜齐鸣,如同万马奔腾,浮沉飞踏入梦来。 医宗昆吾 路小蝉倒抽一口气, 下意识正要躲到舒无隙的身后。 对面的昆吾一把扣住了路小蝉, 还没拽过去, 舒无隙右手轻轻一弹, 一道剑阵忽然张开, 向着四面八方延伸而去, 灵光飞溅, 立刻震碎了昆吾的医道大咒,已经快要扭曲至舒无隙身边的漩涡倏然烟消云散。 无数的医修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昆吾本以为自己扣住了路小蝉,却没想到路小蝉被锁仙绫给拽了回去, 舒无隙抬起手将路小蝉紧紧扣在怀里。 路小蝉的耳朵就贴在舒无隙的胸膛上,他能听见他的心跳,一声一声, 沉稳却又隐隐带着一分暗涌。 “你方才所为, 已经被你门下弟子看在眼里了。”舒无隙淡淡地说。 原本脸上满是震怒表情的昆吾压低了声音:“你不要碰他……你明知道你一旦碰他……” “会怎样?”还没等舒无隙开口,路小蝉就问了。 舒无隙一直没告诉他为什么, 路小蝉一开始以为是舒无隙嫌弃自己乞丐出身有点脏, 到后面舒无隙对他无微不至, 有求必应——又怎么可能会嫌弃他? 所以这里面的缘由, 路小蝉一直想知道。 舒无隙不说, 但是这个昆吾肯定知道! 他能感觉舒无隙低下头来看着自己, 因为他的气息就落在自己的额头上,然后舒无隙轻轻松开了手,就像之前一样, 特别小心翼翼。 昆吾这才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用力拍了一下舒无隙的肩膀:“老弟!你还是那么厉害!连佩剑都不用就大杀四方啊!” 正在整理药材的医修门有的呼出一口气,有的摇了摇头,有的无奈地一笑,继续整理起药材来。 昆吾虽然装作只是和舒无隙玩笑切磋的样子,但是路小蝉却知道,他方才是真的动怒了。 “随我来。” 昆吾的声音果然沉了下来,他转过身,快步而去。 舒无隙带着路小蝉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他们来到了一间静室,除了滴漏有规律的声响,再没有其他声音。 静室中只有一个茶几,几上有茶壶,但是当路小蝉跟着舒无隙坐下,昆吾却一点没有煮茶待客的意思,而是神情冰冷地看着舒无隙。 路小蝉坐得很不自在,他是来求医的,可舒无隙貌似和昆吾闹翻了,别说治眼睛了,一会儿就该把他们扫地出门了。 “舒无隙,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昆吾明摆着是要兴师问罪。 “竟敢用锁仙绫困住了他?还是竟然让我找到了他?” 舒无隙的声音如常,但是却带着威压,路小蝉听了心底泛起了深寒,那一边的昆吾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你一直知道他在哪里。”舒无隙的声音冰冷。 对面的昆吾不言。 “鹿蜀镇的太凌清源大咒就是你设下的,除了不让邪祟入侵,就是为了让我找不到他。”舒无隙说。 路小蝉愣了!原来那个什么大咒竟然是昆吾设下的!而且还是为了不让舒无隙找到他! 如果不是这个大咒,舒无隙根本就不用去抓那个叫碧落的灵兽,也不用勾了路小蝉的元神回去才能知晓他在哪里。 而且路小蝉听昆吾的声音像被花生噎死的老乞丐——应该没错? 这个老骗子是太凌阁的医宗! 路小蝉脑子里乱糟糟的,闹不明白自己这十几年到底怎么回事了! “你曾经答应过我,有他的消息便会告知我。你骗了我。”舒无隙的声音更冷了,透露出彻骨的寒意,甚至于……杀气。 昆吾看向了路小蝉,只说了一句:“小蝉,过来。” 路小蝉一听,昆吾果然认识他! 他刚想要起身,却想到舒无隙还没同意,立刻坐回了原处。 我才不听你这个老骗子的! “你给我过来。”昆吾见路小蝉不动,直接伸手去扣路小蝉的肩膀,却被舒无隙直接抬手挡住了。 昆吾又要结咒,舒无隙的另一只手就要去碰路小蝉的脖子,昆吾一惊,立刻收手:“不要!” “你若不想我碰他,那现在就治他的眼睛。治好了,我要带他走。” 昆吾怔了良久,吸了一口气,抬起手腕,倒了一杯茶,却忽然朝着路小蝉泼了去。 “哎呀!” 这一回,舒无隙没有为路小蝉挡下,茶水落在路小蝉的身上,就似被某种力量给吸引了,从他的发梢、脸颊、脖子、肩头凝聚成细流,竟然流进了路小蝉的耳朵里。 瞬间,路小蝉除了咕噜咕噜的水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耳朵里进水了!进水了!”路小蝉爬起身来,歪着脑袋,单腿跳来跳去。 但是耳朵里的水就像是扎了根,怎么跳也跳不出来。 “你要带他去哪里?”昆吾放下了茶杯,冷冷地看着舒无隙。 “无意境天。” “你疯了……舒无隙……你真的疯掉了……我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保住了他的丹元,但是他当年的修为早就涣散了,没有修为他如何受得了无意剑海的剑势威压,他的丹元会裂开!你带他上无意境天,就是要他的性命!”昆吾咬牙切齿,直接拿起了茶杯扔向舒无隙。 舒无隙端坐原处,不为所动。 那茶杯被舒无隙骤然释放的灵压所抵挡,没有触及舒无隙分毫,就跌落在了茶几上。 “当初你带走他的丹元,对我说一旦他的肉身再塑,你就会带我见他。可是你并没有。”舒无隙也抬起眼,看向昆吾。 原本清寂的目光在那一刻,如有万千剑意奔涌而来,要让昆吾灰飞烟灭。 昆吾扣紧了手指,看了一眼还在揉耳朵的路小蝉。 “见到他又如何?你能碰他吗?你碰他一下,他便会混沌业火焚身。我好不容易为他再塑的肉身,岂能被你破坏!” “我不会碰他。”舒无隙的声音还是那么沉静。 “不会碰他?你忍得了一时,忍得了三年五载,忍得了数十光阴!你忍得了百年?一个大活人就在你的面前,你不想碰他?” 起初昆吾怒意难平,渐渐却又平息下来,声音里也带着无奈,甚至于恳求。 “我能忍。”舒无隙回答。 昆吾摇着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如果你能忍住不碰他,你自然也能忍住不寻他、不见他。你很清楚,他的眼睛是治不好的,那是被混沌业火烧毁的,你就是挖了自己的眼睛给他换上,他也是看不见的。” 舒无隙静默不语。 “小蝉的心性我也是了解。当初不过让他留在无意境天三日,他就受不了,九日便哭闹着要从无意剑海跳下来!我九次登门,你都执意不肯让我带他走……” “可后来,他就再没说过要走了。” 昆吾轻笑了一声:“我这个师弟,对修真吾道没有半点兴趣,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花花世界三千颜色,研究万物生长周而复始。你能给他吗?” “那我便留下,他看他的三千世界,我看他就好。”舒无隙回答。 “什么?那无意剑海怎么办?你不留在无意境天,那片剑海如果倾覆而下,天下苍生都将被侵没!你……你就是……” “啊,原来还可以这样。”舒无隙侧过脸。 昆吾的背脊一片冰凉,他急匆匆看向舒无隙,想要从那沉如琉璃海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来,却只感到了恐惧。 “你……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说小蝉舍不得三千世界万物生长吗?毁掉了,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舒无隙抬起手,昆吾一把将他的手腕扣住。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把自己的剑留在了无意境天,震住了无意剑海。现在我撤了自己的剑,剑海就会崩颓而下……” “你别这样!我帮你!我帮你!” 昆吾生怕他真的将剑给召唤回来,若是那样,自己便是苍生罪人。 “哦?怎么帮我?”舒无隙缓慢抬起眼来,看着昆吾。 那一刻,昆吾才明白舒无隙是在威胁他。 路小蝉还在这里,他怎么可能让无意剑海塌下来,是自己着了他的道。 “你……你让他留在我这里……” “不可。”舒无隙的回答很冷。 “我不会再把他藏起来了。他的手腕上还系着锁仙绫,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能找到他,我藏哪儿都没用不是?” 昆吾看着舒无隙,只觉得自己像是对着一个没有感情的寒玉雕像在说话。 “他的六百年修为只是涣散了,并不是没有了。我会教他太凌阁的修真法门,辅以灵丹,收回这六百年修为还是很快的!然后……然后你想要带他回无意境天自然可以。” 昆吾的手都要抖了,如果舒无隙这样都不肯,他就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舒无隙看向昆吾,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周身隐隐透着一丝执欲。 “如若……不是你身上还有小蝉的太凌净空大咒,诸邪不侵……我真的会以为你是……” 昆吾自觉失言,立刻不再说下去了。 “你以为我是什么?” “邪神……混沌。” 说完这两个字,昆吾只觉得舒无隙的灵压仿佛从九天直坠而下,昆吾头皮发麻,直不起背来。 “小蝉既然是被混沌的业火所伤,我会一生镇压它,不会让它再伤着他。” 舒无隙言出必行,昆吾呼出一口气来。 路小蝉跳了半天,耳水都没能出来,着急的就要到处去摸舒无隙。 眼见着他的指尖就要碰到舒无隙的头发,吓得昆吾就要扑上去,舒无隙侧过身,胳膊一捞,将路小蝉拦腰抱住,却是很小心隔着衣服,没有碰上路小蝉的发肤。 他另一只手取过了茶杯,轻轻向上一抬,路小蝉耳朵里的水就被吸走了,落回了茶杯里。 路小蝉揉了揉耳朵,忽然明白过来:“你们在说什么秘密呢!故意不让我听见!” 昆吾立刻陪了笑脸:“哪里有什么秘密啊!就是逗一逗你这个小娃娃嘛!” 路小蝉虽然看不见,却脸朝着昆吾的方向,不说话。 昆吾被他瞧得全身发麻,笑着问:“怎么了?” 路小蝉轻哼了一声,扯了扯嘴角:“老叫花子,你很可以嘛!” 昆吾愣住了:“你这小娃娃!真是没大没小!” “还装!我都闻到你身上花生米和老烧酒的味道了!你不是吃花生米噎死了吗?你真以为我听不出你的声音?闻不出你身上的味道?你烧成灰儿我都能认出来!” 路小蝉抱着胳膊,本来还对仙君昆吾诚惶诚恐,毕竟那是求着见一面都见不到的医仙,但是当路小蝉发觉他就是老叫花子的时候,失望之情无以言表。 “哎呀……给认出来了啊!小蝉,我的小乖乖!”昆吾立刻变了脸,笑的跟朵花儿似的,还想要掐一下路小蝉的脸颊,谁知道舒无隙的目光扫过来,昆吾的手立刻就收了回来。 “谁是你的小乖乖?说!你跑来装老乞丐是为什么!”路小蝉可气了。 “当……当然是为了好好照顾你啊!你忘了,你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昆吾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信你才怪!你若是想照顾我,为什么不带我来这里?” “因为……因为……”昆吾看着舒无隙,心想自己不把路小蝉带来这里,可不就是为了躲着舒无隙吗? 眼睛一亮,昆吾忽然就想到了好理由了:“当然是因为那棵老槐树啊!它汇集天地之灵气,你在它的身边长大才能身强体壮!你不是来治眼睛的吗?那棵老槐树的灵性就有利于你双眼复明啊!”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老槐树已经被陈家人砍了,做成棺材板儿了!” “啊?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那之后呢?之后你为什么装死?被花生米噎死这样离谱的死法,只有你想的出来!”路小蝉觉得这些年的伤心都是浪费,老叫花子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这么离谱的死法儿,你不是信了吗?” “什么?”路小蝉抓起桌子上的茶壶就要砸他。 昆吾左晃晃,右晃晃,张开双臂,准备接着自己的茶壶。 “小蝉,你看我……我每日有那么多的丹药要炼……正好我得了一株仙草,要炼化成这个复明丹,就是为了给你吃的。可是这个药得炼上七七四十九年,我都得守在这里。我寻思着,你都这么大了,虽然看不见,但是自己能吃能喝的……我就索性装死,回来炼丹嘛!” 昆吾发挥了自己一直以来忽悠路小蝉的功力,口若悬河,不带卡壳。 “信你个邪!那你为什么装死!你假装有事离开不就行了?” 路小蝉还是抓着茶壶挥来挥去,准备出其不意砸他个狠。 “小蝉啊!你看我们两个情谊深厚,我若是说有事离开鹿蜀镇,你铁定得哭着鼻子跟着我对吧?我又不能带你走,你得留在那里吸收老槐树的精气啊!所以长痛不如短痛,一死百了,你也就不会惦念我了嘛!你想想,等到几十年之后,再见到我,你多惊喜啊!” “你就继续编吧!”路小蝉双手举着那个茶壶,狠狠砸了出去。 “我的乖乖喔!”昆吾赶紧把自己的茶壶给接住了。 路小蝉拉了拉锁仙绫,朝着门口的方向走:“我们走!他就是个骗子!他要是能治好我的眼睛,早就治好了!” “诶!诶!诶!小蝉你别走!”昆吾绕过桌子来想要拦住他。 舒无隙端坐在原处,轻轻一拽,锁仙绫就把路小蝉给拉了回去,他跌坐在了原位。 “小蝉,只有他能医治你。” 路小蝉坐在原处,低着头,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他用力吸了吸鼻子。 “你怎么哭了?”舒无隙侧过身来,他想要给路小蝉擦眼泪,但是却碰不得他。 昆吾绕了过来,赶紧给他擦眼泪:“哎哟!你哭什么啊!这都多少年了你还没长大呢?我又不是真的死了!你这时候应该笑啊!” 路小蝉伸出手臂,一把将他抱住了,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都是。 昆吾睁大了眼睛,看着舒无隙冷郁的目光,顿时觉得自己已经被无形剑气挫骨扬灰,他只好僵在那里,拍了拍路小蝉的后背,然后对着舒无隙说:“是他主动过来抱着我的啊!” “我每年给你烧纸钱!讨了花生米给你供着!饿了都没舍得吃了它们!你怎能这样骗人啊!” “我以后不骗你了!真不骗你了!” “少来了吧!你要是不骗人,早就被雷劈死了!你这老骗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好让我也得意得意!” 小蝉喜欢就好 “哎哟, 不哭了!不哭了!你看, 我们终于团聚了, 你是不是就留在我的太凌阁呢?” 昆吾觉得就是要一鼓作气, 用这么多年的感情把路小蝉给套住, 让舒无隙听一听路小蝉的心声。 谁他娘的愿意跟你去无意境天那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乌龟不靠岸”的地方啊! “我……” 路小蝉心中万分欣喜, 正要答应昆吾的时候, 锁仙绫一紧,勒得他骨头都要断了。 他赫然想起了自己当初答应过舒无隙,会跟他走。 “我答应了舒无隙, 等治好了眼睛,就跟他走,我要说到做到。” 昆吾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 指着舒无隙:“你……你怎的连个孩子都骗!” “我骗了他什么呢?”舒无隙反问。 昆吾咬牙切齿, 明明路小蝉的眼睛是治不好的了。 “行,等治好了眼睛嘛, 治不好就在我这儿一直养着呗!”昆吾决定采取迂回战术。 “我答应了无隙哥哥, 无论治不治的好, 只要他带我来找过你了, 我都会跟他走。”路小蝉回答。 “什么?你连这个都答应他了?稚子无知!稚子无知啊!”昆吾一副气都喘不上来的样子。 “我无知什么了?” 谁对我好, 我就跟谁走! 你把我扔在鹿蜀镇那么多年, 在这里好吃好喝快活着,好不容易有舒无隙照顾我了,我跟他走又怎么了? 这时候舒无隙开口了:“我们就暂且在太凌阁住下。昆吾会给你准备丹药。” “我们住在这里?太好了!这里好像很有意思!”路小蝉眼睛都亮了起来。 “昆吾, 我要查阅你太凌阁所有的医经药典。” “你想看就看吧……只是不能带出太凌阁。”昆吾知道舒无隙是万年难遇的天才, 他若想要学会什么,就一定能学会什么。 看来,他是要亲自研习治好路小蝉眼睛的方法了。 “我带你先去休息。”舒无隙拉起了锁仙绫,路小蝉晃了晃,舒无隙就转过身来托住了他的手肘,将他带出了静室。 当门关上,就连水流都悬浮在空中没了声音,昆吾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端坐了下来。 “果真……是拦不住吗?不过一切缘起,都还是我的过错。” 抬起头来,昆吾想起了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事情。 当年昆吾接到了无意境天的月鸟传书,当将至大势之境第七重的剑宗泱苍正是修炼的紧要关头。 大势之境有九重天,第七重正是上一任剑宗最后的境界,而他也在这一重境界寂灭。 所以此事非同小可,而且以凡体妄图入神道,本就是逆天而行,说不定会有雷霆万钧之劫。 大洪荒时,太凌阁的创派祖师爷和无意境天的第一任剑宗是至交好友,当年就有约定,每一任无意境天的剑宗破“大势”的九重之境,太凌阁都会派弟子前去看顾。 如若冲关失败了,以太凌阁的医道大咒兴许能保住修为,再不济不会就此灰飞烟灭。 但是当年邪神混沌肆虐,传闻连东墟剑宗都着了道,被它侵蚀控制了。昆吾作为太凌阁的阁主必须要去确认,这件事比剑宗泱苍冲关历劫还要紧迫。 毕竟泱苍可能过个上百年,他还没冲破大势的第七重天,危机也就不会来得那么快。可东墟剑宗被邪神侵体,一道剑气就能让成片生灵涂炭。 昆吾无暇前往无意境天,就想到了自己的师弟离澈。 昆吾的师父曾经说过,他这个师弟离澈,看起来没有定力,七情六欲样样都沾,无心向道,但却是真正的生性潇洒。 正是因为什么欲念都有,可什么欲念想扔都能扔下,离澈十二岁就结丹,十六岁就到了“入势”的境界,也因此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的模样。 寻常修真者,一千年都冲不破“借势”的境界,愣是让离澈只用了六百年,就修得了。 为了不因为逆天而历劫,这小子就干脆不修行了。 昆吾软磨硬泡,把离澈扔上了无意境天。 离澈一看到无意境天上用玲珑寒玉铸就的楼宇,就哭的稀里哗啦,说那里寸草不生,是人间炼狱。 但是昆吾无暇顾及师弟的心情。 昆吾上了东墟,却没有找到东墟剑宗,意识到万一这是调虎离山,邪神混沌的真正目标莫不是正在冲关的泱苍? 他赶紧折返回了无意境天,那已经是九日之后,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小师弟会冲出来拳打脚踢,但是昆吾却根本没有见到他。 “小蝉在我这里很好。” 这是昆吾第一次听到泱苍表达想要留下什么的意思。 昆吾呼出一口气来,至少他那个胡闹的师弟没有惹到剑宗发火。 当然,从小就在无欲之境长大的泱苍,不懂喜怒哀乐,又怎么会发火呢? 只是昆吾没有意识到,能上无意境天的人很少,每一个泱苍都是不冷不热。想要留某个人在身边,本身就是欲望的开端。 既然有师弟看着他,昆吾又陪着东墟的弟子去寻找他们的失踪了的剑宗,可是却一无所获。 一个月之后,昆吾带着他沿途搜集来的美酒、糖糕还有草笼蛐蛐再次上了无意境天。 他知道自己师弟的心性,在这样清苦的地方恐怕眼睛都哭成了核桃,身量都清减了。 昆吾没有找到泱苍和小师弟,却在泱苍的桌案上看见了一整排的瓶瓶罐罐,里面被灵土覆盖的种子都发了芽、抽了枝。 昆吾心中惊讶无比,无意境天除了神木“奉天”竟然有了其他的生灵。他抚摸着细嫩的绿叶,只觉得万分难得,却没想过“无生、无死”的境界因为这些生灵失去了意义。 远远地听见小师弟欢畅的笑声,昆吾更加惊讶,在这个地方能有什么能让小师弟开怀? 他寻着声音而去,看见泱苍衣阙翻飞站立于落魂崖边,而小师弟就站在一柄灵光四溢的仙剑上畅游无意剑海。 这一幕,惊得昆吾肝胆俱裂,要知道无意剑海并非天上的云海,乃是无意境天历任剑宗寂灭之后的剑意汇聚,一旦落下去就不仅仅是身心受创,连丹元都会被日积月累数万年的剑意摧毁。 当他走进了,才发现小师弟脚下踩着的,正是泱苍的仙剑。这柄仙剑本身就是上古灵兽长煙的脊椎铸就而成,再加上泱苍的修为,它的灵气非凡,是世间五柄至剑之中威力最大的一把。 小师弟张开双手,衣衫被风带得猎猎飞起,仙剑一瞬可纵横九万里,一下子就把小师弟给甩了下来。 昆吾睁大了眼睛,眼见着那柄剑一个飞转,随着小师弟一起下坠,在接近剑海的瞬间,又将小师弟给托了起来,还颠了颠,吓得小师弟摇摇晃晃喊着“不要不要”。 泱苍就站在崖边一直看着,只是神色不如从前那般冷肃,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昆吾立刻低下头来行礼:“在下的师弟顽劣,冒犯了剑宗的……” 泱苍连看都没有看昆吾一眼,只是轻微勾了一下手指,仙剑就慢了下来,像是一艘小船,载着小师弟在剑海之上一摇一晃。 眼看着小师弟就要回到崖边,昆吾开口道:“在下这就带着师弟下山,打扰了剑宗的清修实在是……” 忽然之间,那柄剑倒退而去,小师弟差点摔下去。 但是很快,剑就在剑海之上几个翻滚,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一会儿让他笑的开怀,一会儿又吓得他大叫“慢点慢点”。 “为什么你们动不动就说冒犯?”泱苍终于侧过脸来,给了昆吾一个正眼。 “谁都知道‘大气万象、天下无隙’,您的无隙剑让在下的师弟……” “它能让小蝉开心就好。”泱苍只是淡淡地回了那么一句。 昆吾睁大了眼睛,他觉得自己的耳朵肯定是坏掉了。 什么能让小蝉开心就好? “你手里的是什么?”泱苍垂下眼,看着昆吾手里拎着的那个油纸袋子。 “这个……这是糖糕。在下将师弟留在无意境天这么许久,他肯定是要生我气的……” “嗯,他喜欢吃糖糕和梅菜馅的烤饼。” 昆吾顿在那里,他的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泱苍对每一个来到无意境天的人从不在意,为什么会知道小师弟喜欢吃什么呢? “你留下这些,可以走了。” “我是来……” “你不是要去找东墟剑宗吗?找到了吗?” “还……还没……” “那你还不去找,留在这里干什么?” “啊,是……” 昆吾立刻退下了,他并不是第一次上无意境天,但却是第一次被泱苍下了逐客令。 他一连上了无意境天九次,而第九次是他确定东墟剑宗被邪灵附体,必须要请泱苍出世诛邪。 但是他看见的却是……整个无意境天像是被大水淹没过,这是师弟使用了“太凌真渊”之后的的痕迹。 如果不是情况危急,师弟又怎么会引天下大水入无意境天? 昆吾四处寻找,在泱苍的房间里,满室狼藉,上古书简扔了满地,桌面上的瓶瓶罐罐都摔碎了,那些长了几寸高的仙株灵草落在玲珑寒玉的地面之上,被冻上了一层寒霜。 小师弟的衣衫碎在玲珑寒玉的榻边,他的随身法器“太凌真渊”就扔在地上。 昆吾一把掀开了榻边的轻纱,什么都没有。 他呼喊着小师弟的名字,心里面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泱苍走火入魔,小师弟无法帮他导气归元,只能逃走。 他找了许久,终于在无意剑阁找到了小师弟,而泱苍已经完全变了。 因为他有了情欲。 昆吾请求泱苍把师弟还给他,但是泱苍却笑了。 他是我的。 谁要是带他走,我就是把三千世界翻过来,也叫他粉身碎骨。 原来,泱苍的逆天大劫不是雷霆万钧。 而是一个路小蝉。 昆吾呼出一口气来,后面的事他不敢再回想。 而且他知道,舒无隙也笃定他不会将过去的事告诉小蝉。 因为想起了过往,那么业火烧身的至痛自然也会想起来。 舒无隙在太凌阁有一处清居。 这个清居是真正的“清”,除了一张床塌、一个案台就什么都没有了。 路小蝉还是像之前一样充满了好奇,东摸摸,西摸摸,舒无隙煮了一壶茶水,每每抬起眼来,总是看着路小蝉的方向。 “无隙哥哥……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啊!我能去外面转转吗?” 路小蝉很想亲手摸一摸,太凌阁到底是什么样子。 “小蝉,你答应过我会跟我走。” “记得啊。”路小蝉回过头来。 “如果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呢?” 舒无隙的声音还是没有起伏,但是却比平常听起来要更轻,像是担心会惊碎了什么。 路小蝉乐了起来。 “哈哈哈,你干脆说你要带我上无意境天得了!五色、无味、无生、无死!” 哗啦一下,舒无隙面前的茶壶翻倒下了,滚烫的茶水流得满桌都是,滴滴答答落在舒无隙的身上,他却一动不动,看着路小蝉的方向。 路小蝉一听,就知道不得了,他伸长了手,来到了桌案边,就要乱摸。 “你有没有事!有没有被烫到?”路小蝉知道舒无隙的茶杯掉了,他担心得不得了。 眼看着路小蝉就要触碰到那滩冒着热气的水,舒无隙抬起了茶壶,热水瞬间化作了蒸汽,袅绕着汇聚起来,回到了茶壶之中。 “我没事。” “啊,哦!”路小蝉盘腿坐了下来。 “你在乎我会被烫到吗?” 舒无隙侧过脸,靠近路小蝉,在他的鼻尖就快碰上他的时候停了下来。 路小蝉的睫毛很长很密,他带着少年不谙世事的英气,但每当他眨动眼睛的时候,就让人心软。 “怎么会不在乎呢?被烫伤是很疼的!” 路小蝉心想,舒无隙是把他想的多么没心没肺啊! “烫伤的是我,疼的不是你。你为什么会在乎呢?”舒无隙看着路小蝉的眼睛问。 “我会心疼啊!”路小蝉捂住心脏的位置,“这里会像被揪起来,被撕裂了一样疼!” “原来这就是心疼啊。” 舒无隙轻声道。 路小蝉特别不喜欢他轻声说话的时候,因为自己也会被堵住了一样,想要安慰他,心里有一种克制不住的触碰他的念想。 可是自己不能碰他。 “我带你出去走一走。”舒无隙起了身,轻轻拉着锁仙绫,将路小蝉带出门去。 路小蝉发现了,在太凌阁里,空间都是交叠的。 比如此刻,他们推开门,脚踩在地面上,路小蝉的脚下是山石起伏的道路,和他第一次踏进太凌阁的时候平滑如镜的感觉是不同的。 “这里是哪里?” “昆吾栽种仙株的地方。在这里,移植了一株不死树‘奉天’的枝桠。” “真的?我听说‘奉天’的汁液做成的琼膏能让修真者事半功倍,而且还能祛除百病强身健体。 如果有的话,我能不能吃一点?”路小蝉用手指比划了一下。 “你不会爱吃的。对你而言,琼膏味同嚼蜡。” “不可能吧?味同嚼蜡?我没吃过,未必一定不爱吃啊?” 路小蝉心想,就算味同嚼蜡也是好东西啊!不能暴殄天物的啊! “没关系,既然现在你想吃了,那就多吃一点。” 于是这一天的晚上,路小蝉吃的就是桂花糖沾琼膏。 就在他盘坐在舒无隙的小桌案前,把最后一口琼膏送进嘴里的时候,就听见门哗啦一被推开,昆吾气冲冲进来。 “舒无隙——你欺人太甚!那株‘奉天’我为了让它能够成活,每日以我的灵气来浇灌!如今好不容易长了这么高,你竟然给我连根拔了!” 路小蝉正好就被那口琼膏给噎住了。 原来那株仙草这么珍贵呢! 当时舒无隙说拔了就拔了,直接扔给其他药修说是晚饭时候送来,路小蝉还以为珍奇异草在太凌阁就像路边野花一般随处可见……原来……原来并不是这样! “小蝉想吃。”舒无隙回了一句。 完全的无所谓和理所当然。 “小蝉……小蝉……”昆吾低下头来看着路小蝉,咽下口水,明明心有不甘却又得陪着笑,“原来……是小蝉想吃啊!你可以跟我说一声啊,我亲自来弄,至少那株仙草还不至于连根儿都没了不是?” 路小蝉抠了抠下巴,这个昆吾怎么变脸比翻书还要快啊? “怎么样,小蝉,这个琼膏它好吃吗?”昆吾笑着问。 路小蝉虽然看不见昆吾的表情,却觉得此刻的他肯定很痛苦。 新奇无比 “好……好吃……” “哈哈……好吃就好!好吃就好!它也死得其所了! 路小蝉歪了歪脑袋, 开口道:“昆吾君……您好像特别特别心痛啊…… 昆吾老泪纵横, 心道:老子当然心痛!老子种了它上千年啊!每日老子都摸摸它, 给它一点我的灵气。你随口一句想吃, 剑宗就给我拔了!我能怎么办?我还能上前跟他拼命吗? “不!我不辛苦, 小蝉你吃了那么多苦, 现在来了太凌阁, 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你和舒无隙都待我这般好,到底为什么?我是上辈子修了什么善缘啊?” 这个问题一直在路小蝉的心头徘徊不去,舒无隙从来不说, 而昆吾并不是不想告诉他,可他却非常忌惮舒无隙,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下。 “那自然是善缘, 大大的善缘!” 昆吾看着路小蝉的盘子里还有半块琼膏, 想到自己花了那么多心力,全都进了路小蝉的肚子里, 哪怕让他吃上一小块儿也好啊! 路小蝉转过身来, 筷子夹起剩下的半块就要送进嘴里, 昆吾眼巴巴地看着, 舒无隙端坐在对面,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和路小蝉抢吃的。 路小蝉夹到了嘴边又放下, 揉了揉肚子说了一句:“琼膏沾着桂花糖,确实好吃。可是我吃不下了……” 昆吾眼睛一亮,心想:你吃不下了正好啊, 给我吃!给我吃! 这时候对面的舒无隙开口了:“最后一块吃下去吧。对你的身体好。” “好吧……” 路小蝉用筷子把它戳了起来, 结果还没送进嘴里,就落在了桌子上。 那一瞬,昆吾心疼到差点没口吐鲜血:那可是琼膏啊!琼膏!就这样掉在桌子上了!一块琼膏就是十年的修为! 路小蝉用手去寻找,对面的舒无隙抬起了筷子,轻轻压在路小蝉的手臂上:“掉了就不要吃了。脏。” “哦。”路小蝉揉了揉肚子,心想还好不用再撑下去了,不然肚皮都要爆掉了。 昆吾眼睛放光,连形象都不顾了,直接当着舒无隙的面,用手捡起那块琼膏就塞进了嘴里。 舒无隙就像什么都没看见,抬起手来:“我带你去散散步。” 昆吾一听,不得了啊! 他们刚才散步就拔掉了他一千多年的心血,这会儿再散步又是要拔掉什么? “等等!等等!这个舒无隙,我要带小蝉去我的静室,教他点儿东西。你明白的吧?这个我们门派的心法不能被你听见!” 昆吾看着舒无隙,一脸泰然,心里面却在打鼓。 他有太多话要对小蝉说了,小蝉有太多秘密不清楚,不能等舒无隙把他带走了才后悔。 但是舒无隙只是坐在原处,他收敛了灵气坐在那里就像个普通的端方公子,但是昆吾却知道……在舒无隙的心里没有正邪之分,没有天下大义。 从前他镇守无意境天,那是每一任剑宗灌输下来的一种习惯。 可是当年昆吾把小师弟送上去的时候,这种习惯已经被打破了。 舒无隙……有了他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且非要不可。 “小蝉,你跟着昆吾好好修习他教你的心法。” 舒无隙用锁仙绫将路小蝉拉到了自己的面前,整了整路小蝉歪扭扭的衣领。 路小蝉的头发是自己扎起来的,因为看不见,所以总有零碎的发丝落在耳朵边上。 这要是别人,看起来乱糟糟。可路小蝉生的俊秀可爱,头发乱一点反而平添了几分少年气。 眼见着舒无隙的手指向上抬起,沿着路小蝉的脖颈,每一瞬都有可能会触碰上去,紧张得昆吾战战兢兢,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你是说昆吾君要教我太凌阁的心法?” 路小蝉觉得自己听错了。 太凌阁是天下医道正宗,他们的心法以清心为主,讲求道法天成,从不刻意追求所谓境界,也自然不如江无潮那样的剑修那么辛苦,只是进程缓慢而已。 “嗯。”舒无隙轻轻应了一声,手指又向上,像是要去把路小蝉的碎发别到耳后。 昆吾差一点扑上去:“不要!” “不要什么?你……你不想教我了?”路小蝉紧张地回过头。 他的发梢在掠过舒无隙指节的瞬间,舒无隙收回了手,转而去整理路小蝉的发带,扯着发带的两边,紧了紧。 “他不会不教你的。”舒无隙淡然道。 “那是!那是!我保证好好教你,教到你会为止!”昆吾摸了摸胸口。 他觉得真不能再让路小蝉跟舒无隙待在一起了,他很清楚方才舒无隙不是不想碰路小蝉,而是想碰的要命。 如果不是因为碰不得,此刻恐怕不只是帮小蝉整一整领口,紧一紧发带这么简单了。 昆吾恍惚了一下,他想起千年前自己冲进剑阁的那一刻,自己的小师弟双手就是被这条锁仙绫死死困住,从手腕到指尖,动弹不得,一个咒都使不出来。 “他如果不好好教你,我杀了他便是。”舒无隙回答。 昆吾的背上一阵恶寒,差点站不稳。 “啊?你别杀他!我还要治眼睛啊!”路小蝉也着急了。 他有时候真的摸不清楚舒无隙的套路。 他什么时候不高兴,什么时候要摘人的眼睛,什么时候要杀人。 他的是非好像和路小蝉甚至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对啊!别杀我!小蝉还需要我治病呢!” 赶紧的赶紧的,不能再待下去了。 昆吾朝路小蝉招了招手,“小蝉,我一会儿再送你回来。” 路小蝉跟着昆吾走了。 这些日子,舒无隙一直都在他的身边,片刻都没有离开过。 真要离开他了,哪怕就是几个时辰,路小蝉还有点不适应了,他每走几步就下意识回头朝向舒无隙的方向。 昆吾在心中哀嚎——你别看他了!看多了会出事儿的! 路小蝉走出了门,发觉脚下和之前舒无隙带他走出来的时候全然不同。 他的脚边是冰冷却并没有寒意的雾气掠过,周围能听到各种声音。 似乎有虫鸣鸟叫,空绝悠远。 又似乎是藤蔓草木生长的声音,花开花落周而复始。 直到他来到了一扇门前,昆吾带着他走了进去。 每到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地方,路小蝉就会下意识伸手去触摸。 他触摸到了用某种树干雕刻而成的云纹,而那些云纹就和他腰间的酒壶一样,是会流动的。 路小蝉走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云端,他晃了晃,好奇地问:“我的脚下是什么啊?” “一种仙草,每一千年能长出半寸,名曰‘千送’。” “那么它有什么效用?” “它……它能清火。”昆吾咳嗽了一下。 “咳痰肺燥吗?” 昆吾将路小蝉的手放到自己的手肘上,带着他来到一个蒲团坐下。 他们的头顶是一棵老槐树,而这棵老槐树和鹿蜀镇的那一棵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棵高耸入云,看不到顶。 “它清的不是燥火,是欲……火。”昆吾想了想,说了句,“你毛还没长全,用不上!” “啊?”路小蝉扯了扯嘴角,“你这老骗子,怎么又拿我的毛来说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这次不会又要骗我了吧?” “你这小鬼!不知好歹!我一把……” 路小蝉抬起手指抠了抠耳朵:“一把屎一把尿什么我听腻味了!你就告诉我,你装死跑掉的原因是什么?” 昆吾沉默地想了想,虽然有些事他也不想路小蝉记起来,但是他也真的不希望这个傻东西对舒无隙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到时候烧的骨头都不剩了,还把舒无隙当恩人呢! “我本来是想陪着你长大,看着你娶妻生子给你煮红鸡蛋……” “打住打住,说正事儿!” “好好好,我说正事儿,我本来跟你过的好好的,但是邪神混沌一直在觊觎我的丹元……” 路小蝉翻了个白眼:“老骗子,邪神混沌镇压在玲珑寒玉之下,觊觎你丹元个屁!” 昆吾被他给梗住了,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好好好,舒无隙觊觎你的……” “我的什么?” 路小蝉一直想要知道舒无隙对自己这么好,也许是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眼看着昆吾就要说出口了,路小蝉睁大了眼睛,握紧了拳头。 昆吾咽了一口口水:“觊觎你的美色……” 路小蝉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舒无隙那么冷淡的性子,就是送他个光拖拖的美人儿摁进他怀里,他恐怕还会挥一挥袖子,跟打扫卫生一样把人家给扫走。 “老骗子,你再不好好说话,我回去就跟舒无隙说你没好好教我,再去拔你十七八根仙草!” “别别别,是舒无隙要找我的麻烦,我怕他找到鹿蜀镇去跟我算账,就赶紧装死溜了。你这些日子也见识过他的脾性了,要是被他找到了,我就没命活了!” 昆吾的声音里情真意切。 他说的是实话啊。当年他的师弟身受混沌业火焚烧之苦,眼看着就要神形俱灭,要不是他昆吾眼明手快,启用了太凌阁三大法器之一的“太凌真墟”收了师弟的丹元,哪有现在的路小蝉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地追问啊。 “他为什么要找你麻烦?”路小蝉接着问。 “就我答应过告诉他一件事儿,这事儿都过去千把年了,我以为他早不在意了,谁知道他还记得呢……可我又不能告诉他,所以就只好开溜了。” 昆吾一拍膝盖,这不对劲儿啊,明明是他有话对路小蝉说,怎么变成了路小蝉来质问他了? “行了!你的问题先打住!好歹我也是个仙君,你一个眼瞎的小东西一点礼貌都没有。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你问吧。” “舒无隙……他这一路就真的没碰过你?” “没有。我每次想要碰他一下,他就用竹枝抽我手心。比教书先生还狠。” 路小蝉搓了搓手心,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疼。 “你是该抽!” “我就想知道,我碰他一下能怎么了?他到底有什么隐衷,不让我碰?” 昆吾低下头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让你碰,是为了你好。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能碰你了,我怕是你大难临头,非得被掏空了丹元不可。” “那你倒是说啊!” “我要是说了,舒无隙必然将我剥皮抽骨,永世不得超生……不过,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一个人在能力不足的时候,追求真相也毫无意义。等你真的有能力保护你和你想保护的人,我再告诉你。但是我想问你,你就一点都不害怕舒无隙吗?” “为什么怕他?怕他打我手心吗?” 路小蝉心想,这世上还有谁能比舒无隙待他更好吗? “你是不是觉得现在他待你很好?他待你好,是因为他要你死心塌地。” “那不是应该的吗?他要是能一直待我这么好,我便死心塌地呗。”路小蝉问。 “你……你将来可不要哭爹喊娘躲到我这里来!” 昆吾真想把眼前这小鬼的脑子掰开,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 说了这么久的话,昆吾还是转回了正事儿。 “打住,打住!现在我教你太凌阁的第一重心法,你且好好记着,切不可……” “不可说给他人听嘛!那我是不是还得跪下来给你磕头?叫你一声师父?是不是还要敬茶?” “不用!你这么闹心的徒弟,我是一点都不想要!你……要不你就唤我一声‘师兄’吧。” “什么?”路小蝉睁大了眼睛,“我若是唤你‘师兄’,那不是和医圣离澈一个辈分了?这不大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就这样吧!” 昆吾心想,总比你日日叫我“老骗子”要好多了。 “行,师兄在上,请受师弟一拜!” 路小蝉双手抱拳,低下头来朝昆吾鞠了一躬。 如果是普通人,哪里敢真的叫昆吾“师兄”啊,但是路小蝉不管这些虚礼。昆吾乐意怎样,那就怎样。 这一声“师兄”,让昆吾的眼眶立刻就红了,良久说不出话来。 路小蝉保持着抱拳鞠躬的姿势,腰都快挺不住了,叹了口气心想,果然昆吾说叫“师兄”就是嘴巴上说说。如果不是迫于舒无隙的威慑,恐怕昆吾什么都不想教他呢! “要不……我喊你祖师爷?”路小蝉抬头问。 “不不不,‘师兄’这个称呼刚刚好。师父太老了!祖师爷都寂灭了!你这不是咒我么!” 昆吾立刻把路小蝉给扶了起来,顺带手指扣上了路小蝉的手腕,一股玄灵真气顺着路小蝉的血脉涌入,一个小周天,落入了路小蝉的丹海,“你果然是结丹了。” “无隙哥哥教我的!”路小蝉仰着脑袋说。 昆吾摇了摇头笑了:“不是他教你的。而是他让自己的真气进入你的体内,将你四肢百骸散乱的灵气收敛起来,接着进入你的内腑,替你结丹。如果是寻常人,天分高的需要三五年,天分低一点的,只怕得几十年。” “什么?结丹还能别人替我结?”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有丹元,他为你将其点亮。就好像已经熄灭的药炉,炉子再好,也得燃起来了才能炼丹。所以接下来,我引你至‘入势’之境即可。” 昆吾没有说,哪怕是替你归拢丹元,将其点亮,也要耗费几十年的修为。 对于其他修真者,若不是至亲,谁也舍不得。 但是对于舒无隙,他当年能用天下至剑来哄小师弟开心,又怎么会在乎几十年的修为呢? “你要如何引我?有什么口诀心法吗?” “口诀心法乃有形之物,而‘入势’是要你感受天地万物灵性,与其共感,与之相连。各仙门用来接容历任掌门悟道之所得的凭依都不相同。我们太凌阁历代心法的凭依,就是这一棵万年槐树。” 昆吾起身,抬起手来,掌心向上,一片槐叶缓慢地飘落了下来,正好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将这片槐叶送到了路小蝉的手中,说了声:“吃下它,然后细细品味。” 路小蝉还是第一次吃槐树叶子,新奇无比。 槐叶的清香没入鼻间,咬下去的第一口,仿佛有万千细流从路小蝉的唇舌间流过,而他的身体如同安静的平峦山川,他咽下去的那一口,似乎有滔天巨浪自天河涌落,翻滚着就要淹覆一切,可偏偏又化作了一大片云,流动缠绵于天际,渐渐化作细雨,没入石缝沙粒之间,润泽万物。 你是我的花开与世界 平日里不是没有感受过落雨, 无论是滂沱大雨, 还是绵绵细雨, 但是这一次路小蝉却觉得玄妙无比, 仿佛自己的听觉和触觉都被无限的放大, 哪怕一滴雨水从高空坠落, 与无数尘埃擦身而过, 都细致无比。 它最终落入泥土之中,渗入缝隙里,然后又渗入了根苗, 顺着那一片柔嫩的叶脉再一次重见天日,它生成了花朵,在雨落之际绽放。 “你感觉到什么了?”昆吾问。 “水……” 昆吾了然:“看来你与水, 有着不解之缘。那么关于水, 你又有什么感觉?” “水……无形无态,它没入地缝, 就是地缝的形态。它被盛入杯中, 就是杯子的模样。” “还有呢?”昆吾露出一丝浅笑。 “它若是被花草生灵所吸收, 便是草长花开。它若离去, 便是枯败衰落。” “对啊, 一滴水便是‘一花一世界, 一叶一枯荣’的始源。” 路小蝉呼出一口气来,他发现自从吃下了那片槐树叶,这个世界就变了。 他听见了各种声音。 水脉在这棵万年老槐树中循环往返, 对面的昆吾一呼一吸之间淡入雾的水汽飘摇, 就连他的肌肤都能感受到原本抓不到摸不透的水气。 “很有意思吧?”昆吾笑道。 “嗯……我听到的好像比之前要更多了!” “那么你可觉得吵闹?”昆吾又问。 “不觉得。这些声音轻灵,就像乐曲一般。” “你心思纯净,听见的水声自然清灵。”昆吾站起身来,“时辰也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你好好体会。” “我能听见这些声音,是我已经‘入势’了吗?” “入势之境哪里有那么简单?我不过是给你开了扇门,你能走多远,就看你自己了。” 昆吾带着路小蝉,走出了门。 兜兜转转的,终于将他送回到了舒无隙那里。 昆吾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舒无隙的面前正在焚香。 烟雾袅绕,幻化成一本一本书经典籍的样子,一会儿消散,一会儿又凝聚。 “你竟然真的在研究我们太凌阁的医经?”昆吾觉得很有意思。 “我会找到治好小蝉眼睛的方法。”舒无隙回答。 昆吾冷冷地勾起了唇角:“那你慢慢找。” 舒无隙抬起眼来,视线落在了昆吾身后的路小蝉身上。 他收紧了锁仙绫,路小蝉感觉有一股力量拽着自己,把他拉到了舒无隙的身边。 昆吾低下身来,靠近舒无隙,用只有舒无隙能够听见的声音说:“好,如果你真能治好他的眼睛,我就相信你不会伤害他,让你带他走,绝不阻挠!” 舒无隙原本冷漠的眼眸浮起一丝流光,看进昆吾的眼睛里:“一言为定。” 路小蝉凑了过来:“你们背着我,都在说些什么呢?” “说你的坏话。”昆吾摁了一把路小蝉的脑袋。 一摁不得了,路小蝉以前干柴一样的头发,竟然变得滑溜溜的,昆吾没忍住又搓了搓。 谁知道一到灵气化作锋利的刃,横切而来,还好昆吾手收的快,不然就见血了! “谁让你摸他?”舒无隙的声音响起。 路小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昆吾故意摁着他的脑袋欺负他。 “老乞丐!你怎么又欺负我!” 昆吾无奈地摊了摊手:“你有靠山!你最大!” 路小蝉一听,心里竟然有点小得意!哎呀,哎呀,从此以后老乞丐都不能欺负他了啊! 昆吾走到了门边,又转过头来:“要不然,小蝉还是跟我走吧,还有其他的静室。” “不用。”舒无隙直接替路小蝉回答了。 “你……”昆吾摇了摇头。 这样朝夕相处,路小蝉又近在眼前,和当初小师弟在无意境天与泱苍朝夕相对又有什么区别? 一不小心就会擦枪走火! 昆吾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了路小蝉:“小蝉,这个你收下,每晚服用一粒。” “这是什么?”路小蝉打开瓶口,嗅了嗅,然后眉毛立刻蹙起,“这个不是‘千寻’的味道吗!” 昆吾愣了愣:“你果然是狗鼻子啊!这都能闻出来!” “你给我吃这个干什么!这是清邪火的!我又没有那种邪火!不吃!” 路小蝉把小瓶子扔了回去,谁知道昆吾又给扔了回来。 “你这小崽子真是不识好歹!你若是不吃,小心……” 这时候舒无隙却开口了:“给我吧。” 昆吾摇了摇手:“你吃不吃,要出事儿都会出事儿!我这是给小蝉保命的!” “保什么命?”路小蝉更好奇了,“难道我还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我会给他吃。”舒无隙的手掌向上,昆吾赶紧将那个小瓶子放在了舒无隙的手心里。 昆吾一走,舒无隙就对路小蝉说:“手。” 路小蝉伸出手来,感觉舒无隙倒了一小粒药丸给它。 “吃了。” 路小蝉觉得这药丢人,只有什么采花大盗或者满心色念之辈才需要清邪火吧,他吃这玩意儿干什么? 但是舒无隙开口,路小蝉只能照办,不然又要被抽手板心了。 到了夜晚,路小蝉睡在舒无隙的榻上,而舒无隙就坐在路小蝉的身边,既不说话,也一动不动,让路小蝉听不见任何声音。 “无隙哥哥,如果我好好修炼,再吃一些丹药,是不是就能看见了?” 路小蝉裹在被子里,侧着身,只露出一个脑袋来。他没有一点睡意,就算看不见也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舒无隙的方向。 “你好好修炼,我才能带你走。” 路小蝉闭上眼睛,这间静室听不见任何水的声音,除了舒无隙清浅的呼吸。 “无隙哥哥。” “怎么了?” “今天,昆吾给我吃了一片槐树叶子,然后我就听到了水在那棵老槐树里的声音,在叶子里的声音,在花儿里面的声音。昆吾说,这就是一滴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枯荣’。” 这么安静,路小蝉就想跟舒无隙说话,只要舒无隙开口回答他,他就能听见舒无隙身体里的水声,他血脉的流动缓慢而从容,却又像是酝酿着无尽的执着,追求着万死也难以达到的彼岸。 “你不喜欢听这些道理。” 舒无隙轻声道。 路小蝉笑了:“可是细细揣摩,也很有意思。就好像在这个静室里,没有流水,没有一株花草,没有云雾水汽的声音,可我还是能听见你的声音。” “我的声音,是怎样的?”舒无隙问。 “你的身上,也有花开与枯荣。” “好听吗?” “好听。”路小蝉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着舒无隙体内那些细微末节的声音。 舒无隙的血液流过他的修长的手指,流向他的指尖,就像清透的茶水入杯。 流过他的手腕,就像冬日里一次无人欣赏的花开。 流入他的心脏,忽然化作了气势磅礴的日出,覆盖山川河流。 流过他的唇,忽然变成了缱绻的细雨,悄无声息的坠落,却忽而不甘心地翻涌成狂风骤雨。 这些都是路小蝉从舒无隙的身上听到的,这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你不害怕吗?” “为什么害怕……”路小蝉没有一丝睡意,只是看着舒无隙,想象着他的样子,“你就是我的一花一世界……” “若是从前,你也不害怕我,该有多好……” 舒无隙的声音很轻,却也干哑,原本淡漠的眼睛里染上了深沉的雨夜,浓墨一般想要挣脱束缚。 “要是能快点看见就好了。”路小蝉砸了砸嘴,他准备好好睡一觉,做个大大的美梦。 在梦里,说不定就能看清楚舒无隙的脸了。 “嗯,你从前爱看花开花落、青山夜雨……” “那些看不见都不打紧。可我想看见你。”路小蝉轻轻拽了拽锁仙绫。 舒无隙愣在那里。 “无隙哥哥?你睡着了吗?”路小蝉压低了声音,小心地问。 “我在呢。” “哦。” 就在路小蝉快要睡着的时候,舒无隙又问:“你真的想看见我么?” “想……如果能看见你,折寿十年都没关系……” 舒无隙扣着路小蝉被子边缘的手指一紧。 没过多久,就听见路小蝉拉长的呼吸声,他睡着了过去。 舒无隙缓慢地低下头来,小心地避开了一缕落在枕边的发丝。 “我不要你折寿……你若想看见,我必让你看见。” 子夜已过,舒无隙端坐在桌案前,面前仍旧焚着清烟,太凌阁的医道藏经一页一页在烟雾中散开又聚拢,最后停留在一页残卷之前。 舒无隙伸出手指,闭上眼睛,将灵气灌注其中,残卷缓慢地被修复了起来。 而此时的路小蝉心魂漫游出了身体,又回到了梦里那个清净无人的地方,而他又变成了那个满身瓶瓶罐罐的小少年。 小少年的面前挂着一幅空白的画卷——真是能映照出欲念的法器“镜花水月”。 他盘腿坐在画卷前,一把拽住了正要从他身后走过的素衣男子。 “你不想看看,我心里面的欲念都有什么?” 小少年眯着眼睛笑着,另一只手摘下了腰间的药壶晃了晃。 他本来以为男子会像之前每一次一样,拂袖而去,但这一次不同,他随意地抬起了自己的衣衫,端坐在了小少年的身边。 “哎哟,真不容易能吸引你啊!我得好好想想给你看点儿什么!” 小少年搓了搓手,闭上眼睛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酒撞仙”,喝了这仙酿,就掩饰不得自己的欲念了。 蓦地,手中的药壶跌落下来,小少年向前栽倒,就这么睡着了。 身边的男子一手将他揽入怀中,另一手勾住了他的药壶。 原本空无一物的画卷上,淡淡的水墨晕染开来,流动着逐渐幻化出鲜明的色彩。 和风之中,初芽吐蕊,透明而娇嫩的花瓣缓慢地向着日光张开,露水点缀在花瓣上,一阵摇曳,便坠落了下来。 男子的目光就像被锁住了,看着那朵小巧的开在石缝中的花朵从绽放到凋零,再到衰败。 接着又是蛐蛐儿打架、奶猫爬树、乌龟游泳……随之而来是市井烟火,糖糕在油锅里从一小块变成蓬松金黄的样子,烤饼从烤炉里被夹出来滋滋冒油的样子…… 男子缓慢地抬起手来,在画卷上轻轻一碰。 画面骤然又变了,是天上的流云奔涌,落入霞光里,照亮山川河流,气势磅礴。 男子目不转睛,一直看着。 怀里的小少年嘟囔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 “我刚才是不是醉倒了呀?画卷里面都有什么呢?” 男子将药壶递给了他,说了声:“你继续喝。” “为什么啊?我不喝了!你喝!你喝了给我看看你心里想什么!” “你喝。” “我就不!”小少年叉着腰,歪过脸。 男子不说话了,放下了药壶就要起身,小少年赶紧一把拽住他。 “我喝!我喝!你别走!” 男子又坐了回去。 小少年侧过脸,勾起嘴角,眯着眼睛坏笑了一下,仰头又喝了几口,歪着脑袋睡着了过去。 空白的画卷再一次延伸出无数曼妙的线条,勾勒出一个一个妖娆的身影,接着形成旖旎的画面。 男子晃了晃歪着脑袋睡觉的小少年:“这个不好看,想些别的。” 画面骤然又变了,变成觥筹交错,里面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附庸风雅,饮酒取乐,甚至靠在一起,亲昵非常。 小少年又被晃了晃。 “这也不好看,换掉。” 画卷里变成了床榻,榻上是两个人颠鸾倒凤……不可描述。 男子本想继续摇晃小少年,但手指快要碰上他的时候,就像被烫了一下,收了回来。 当小少年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趴倒在地上,身边的人早就不见了。 小少年歪了歪脖子,哼哼起来:“哎哟哎哟!那个讨厌鬼走了也不叫醒我!这下脖子都歪了!” 他将画卷收拾起来,拎了自己的药壶,走在黑夜里又长又深的回廊之中。 小少年四下张望,回过头也发现没了亮光,害怕了起来。 “救命啊!这是哪里啊!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啊!” 空荡荡的,除了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小少年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你快出来!带我离开这里!带我离开这里!我不要一个人!” 这时候,路小蝉的耳边传来舒无隙的声音。 “小蝉,醒醒。你在做梦。” 他手腕上的锁仙绫骤然被收紧,令他忽然醒过神来。 “小蝉,你怎么了?” 隔着被子,舒无隙将他裹住,抱了起来,勒得紧紧的。 “我梦见自己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然后你也不见了。” “以后不会黑了。”舒无隙轻轻靠在路小蝉的耳边说。 “为什么啊?” “我找到让你看见的办法了。” 舒无隙侧过脸,看向桌台上焚烧的香炉,清烟停留在一页藏经上。 ——以千年修为入魂,冲业火,点丹元,可开慧眼,见万物生灵。 “真的?”路小蝉抬起眼睛来。 “真的。” 舒无隙的手指隔着被子,点在路小蝉的后背上。 骤然间,他的灵气翻滚,如天河直坠青云,倏然间全部没入了路小蝉的体内。 路小蝉只觉得血脉之中,千军万马浮尘飞踏而来,排山倒海,将他淹没毁灭。 他的骨骼咯咯作响,胸膛里的丹元震动着就快要裂开。 他要死了! 他要粉身碎骨了! 倏然之间,眼前的黑暗中剥离出温柔的色彩,像是细碎的熹光,接着黑暗与光亮之间化作一道金亮的弦,忽然崩裂开来。 疼痛欲裂的感觉消失了,他的丹元充沛轻盈,而他的眼前是一个身影。 银蓝色的琉璃光泽勾勒出深邃而温润的眼,化作悦目的肌肤,化作令小蝉心跳如鼓的唇,化作如同冰原高川般不可攀附的鼻骨,典雅与力度并行不悖。 他远比路小蝉千万次所想象的……还要惊艳,比黑夜中寂寂燃烧的灯火还要令人向往,比云翳间的月光更旖旎,他的一切浮动在路小蝉的眼睛里,悄无声息潜入他的心头。 “无隙哥哥……是你吗?” 路小蝉伸出手,之间就快要触碰上舒无隙的脸,对方却侧过脸避开了。 “是我。” “我……我是看见了吗?” “嗯。” 路小蝉睁大了眼睛,细细地看着眼前的人垂下眼帘的样子,比老乞丐所描述的美人颔首的样子要动人千倍万倍。 “小蝉,你去找昆吾看看。” “哦!对了!得去让老骗子看看,他还号称太凌阁的阁主呢!反而是你治好了我的眼睛!” 靠岸 路小蝉立刻下了榻, 冲向门口, 冷不丁却撞在了桌子上, 还好舒无隙抬起手腕, 拉住了锁仙绫。 路小蝉站稳了, 用手摸了摸桌子:“咦!我怎么看不见这桌子?” “因为桌椅、茶具并非生灵。我开了你的慧眼, 你能看见所有的活物。但是没有生气的东西, 你还是看不见……待日后想办法再……” “不不不!我能看见你就可以了!桌椅板凳无所谓!” 路小蝉跑出门去,如同一阵风,他这一生的念想就是能看见。 无法描述这种兴奋至极的声音。 他方才看见舒无隙了, 哪怕只是灵气勾勒出来的样子,路小蝉也觉得此刻死了也甘愿。 整个太凌阁中都是他喜悦之际的呼喊。 “老骗子!我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 当静室的门合上,端坐在榻边的舒无隙手指扣紧, 额角经脉绷紧, 蓦地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抬起手,正要以灵气灭了桌面上的香炉, 静室的门开了, 另一股灵气冲了进来, 挡在了香炉之前。 昆吾一脸冷郁走了进来, 看了一眼香炉之上清烟袅绕形成的藏经, 目光微微一颤。 “你是不是疯了。”昆吾的声音从齿缝中挤了出来。 “为什么说我疯了。”舒无隙的神情依旧冷峻。 “你以千年修为入魂, 在刹那冲出体内,摒开小蝉丹元中的业火,冲入他的元神, 开了他的慧眼……不是疯了, 是什么?现下涌回你丹海的灵气横冲霸道!你反被自己的灵气所伤!” 昆吾仰起头来,以元神探听天际,感受到了电闪雷鸣,万千剑意翻滚沸腾。 玄门各派尽皆看到了无意剑海摇摇欲坠,上至掌门下至普通弟子,猜测纷纷,惶恐难安。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是无意境天上的那位寂灭了?” “剑宗泱苍莫不是应了逆天大劫?” “没听说泱苍收了徒弟!他若是寂灭了!无意剑海就要落下来了!”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就连太凌阁内的弟子,都纷纷仰起头来,仿佛等待末日到来。 草木倾倒,被无形的力量所压迫,即将折腰而断。 劲风不息,掀起滔天巨浪。 南离境天之上,剑宗渺尘元君抬头仰望,纯白色的衣群随风猎猎而起,如同一道银浪。 她门下的掌剑夜临霜开口道:“师父,无意剑海摇摇欲坠,莫不是泱苍寂灭了?各门派十分担忧,纷纷青鸟传书至我们南离境天了。” 渺尘元君淡然道:“少见多怪。倘若是泱苍寂灭,无意剑海早就直坠青云。” “那便是泱苍受了伤,亦或者体内灵气大乱。” “我且助他一臂之力,平息无意剑海,让他灵气尽快归元。” 说完,渺尘元君挥剑出鞘,霞光化作火烧云,浩浩荡荡,涌入无意剑海,万千剑意逐渐平复。 晦暗低沉的天色再度明亮了起来。 “幸亏有南离境天的渺尘元君出手!”昆吾咬牙切齿:“你如今被自己的修为所伤,若是撑不住无意剑海,就是苍生的劫难!” 舒无隙闭着眼睛,呼吸逐渐平缓,淡淡地回答:“我说过,如果小蝉看不见所谓‘苍生’,那么要苍生何用?” 昆吾用力摁住自己的脑袋,越发觉得当年将师弟送上无意境天是自己犯下最大的过错。 舒无隙看了昆吾一眼,开口道:“你说过,如若我能治好他的眼睛,你就会让我带他走。” 昆吾哑口无言。 其实开慧眼的方法他早就见过了,也知道舒无隙如果看见了必然不顾一切去开路小蝉的慧眼,于是就悄悄将那卷医经给毁了。 小蝉的眼睛再宝贵,又如何比的了天下苍生呢? 但是他万万想不到,舒无隙复原了那卷医典,强行开了路小蝉的慧眼。 千年修为,一朝不慎,就是一柄刺伤自己的利刃。 “我来助你平缓体内四下冲撞的灵气,将其收回丹海。” 昆吾知道,这千年灵气就算得以平复,也将有所折损,但愿能确保舒无隙的内丹无恙。 路小蝉出了静室,才发觉周身的一切都变了样子。 到处是灵光流溢,勾勒出各种各样的线条。 淡绿色的灵光婉转曲折,从地面一直攀附上天际,那便是看守太凌阁药柜的灵藤“千里婵娟”。 那些整理药柜的药修们周身也有灵光,有的明显一些,有的暗淡一些,形成一个一个活动着的人影。 还有各种各样的仙株异草,路小蝉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他能看见纤细的灵线形成叶脉、枝干,甚至于它们缓慢生长的样子都能看见。 一切都让路小蝉新奇无比,从前他想象了无数次的事物,忽然之间都有了模样。 他细细的摸着灵草的叶尖儿,忍不住地笑,一时之间竟然忘记寻找昆吾了。 他几乎将所有能见到的仙草都抚摸了一遍。 “小坏蛋!你又要拔我的仙草!” 昆吾呵斥的声音响起。 路小蝉一回头,就看见昆吾的灵光形成的身影。 清眉星目,在路小蝉的想象之中,昆吾的样子应当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叔,没想到竟是个俊美青年。 歪着脑袋,路小蝉忍不住感叹:“哎呀!原来你也生的挺好看的。” “废话!也不想想我的修为!”昆吾正要去揉路小蝉的脑袋,一想到舒无隙,赶紧罢手。 “你修为再高又如何?还不是治不好我的眼睛!” 昆吾被梗住了。 这是他的师弟啊,因为当初他的决定吃了那么多的苦,他又怎么会舍不得千年修为来换他的慧眼呢? 只是当初为了重塑路小蝉的肉身,昆吾已经耗了五百年的灵气,他就是想要点路小蝉的慧眼,也冲不进小蝉的丹元摈开业火。 “行行行!你看得见了,你现在得意了!来我的静室,让我看看你还有没有哪里有问题。” “成!你赶紧给我看看。” 路小蝉跟在昆吾的背后,走过无数的药柜,却被一道灵光吸引了。 在灵藤“千里婵娟”的根部,裹挟着什么东西,它的灵光哪怕被“千里婵娟”层层包裹也遮挡不住,如同海面上的碎钻,摇曳起伏。 路小蝉拽住了昆吾的衣袖,忍不住问:“那里面的……是什么啊?” “那个?上古有灵兽,名‘长湮’,常伴无意境天第一任剑宗的身侧。洪荒时代之末,也就是第一次仙魔大战,长湮为了保护剑宗而陨灭,剑宗将长湮的脊骨打造成了一柄仙剑,镇守无意境天。灵兽长湮最靠近心脏的肋骨,被送到了太凌阁,被灵藤所守护。” “怪不得……它的灵气好漂亮……”路小蝉轻声感叹,久久挪不开眼睛,“为什么无意境天的第一任剑宗,要把最靠近心脏的肋骨留给太凌阁?” “因为我们太凌阁的创派祖师爷凌源真君,是剑宗心头唯一的牵挂,也正是因为有了牵挂,剑宗一生都没有冲破‘大势’。当年邪灵混沌趁着祖师爷凌源真君大势第九重的紧要关头,入了祖师爷的体内,碎了祖师爷的丹元。无意境天的剑宗镇压了邪灵,将它封印在了东墟之后,就自毁丹元,随祖师爷寂灭了。” 路小蝉心头一颤,眼泪不自觉掉落下来。 “剑宗万年修为化作无意剑海,徘徊在无意境天之上。之后无意境天的每一任剑宗都必须力撑无意剑海,否则剑海坠落,苍生不复。” 昆吾长叹了一声。 路小蝉望着长湮的肋骨,久久不得转身。 昆吾低下头来,看着路小蝉专注的样子,开口道:“小蝉,你真的愿意跟着舒无隙走吗?” “为什么不愿意?”路小蝉歪了歪脑袋。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无趣之人,你也许会因为感激他而留在他的身边,但日子长久了,你就会觉得无趣,乏味,想尽办法离开。” 路小蝉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呼出来。 “可如果不在他的身边,我的眼睛看见的一切,都没了意思。” 昆吾低下头来,长长地感叹了一声。 “也许这样也好。他心念达成,有你在他的身边,执念虽然不灭,却也不会生长。” 昆吾为路小蝉检查了眼睛,又叮嘱他,每日与万物共感的修炼绝不能停下。 待到昆吾将路小蝉送回了舒无隙的静室,昆吾呼出一口气来。 一打开门,路小蝉就看见舒无隙端坐在桌案前,闭目养神。 路小蝉虽然有很多话想说,心中的欣喜不减反增,但他不忍打搅舒无隙,就撑着下巴,坐在他的对面睁着眼睛看着他。 舒无隙一入定,就是三天三夜。 路小蝉也就这么坐着,不吃不喝也不觉得饿,一直看着他。 从前的路小蝉好动,除了睡觉和晒太阳的时候,其他时候就像长了疥疮一样坐不住。 可现在,路小蝉动都不想动,看着舒无隙的每一刻都让他觉得心里面满满的,好像此一刻的舒无隙都比上一刻更好看。 他看着他的灵气勾勒而出的眼睛,看着他的鼻子,看着他每一寸发梢,他每一次呼吸时胸膛的起伏,路小蝉发觉自己只会越来越贪婪。 甚至于舒无隙盘坐时落在膝盖上的手,路小蝉的视线也一遍又一遍去描绘手指的形状。 他知道,自己会看不见的原因,就是为了看见真正的舒无隙。 不知道过了多久,舒无隙才开口道:“你这么看着我多久了?” 路小蝉这才醒过神来,捏来捏自己的耳朵,答了一句:“不知道啊。” “你这么盯着我看,不腻烦吗?” 舒无隙抬起手,给路小蝉倒了一杯茶水,轻轻推到他的面前,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示意他水杯的位置。 “不腻烦,因为你好看。” “你从小就看不见,世间美丑对你而言没有意义。你却说我好看?” “知道啊!我怎么看你怎么心里欢喜。你可不就是顶顶好看?” 路小蝉眯着眼睛笑着。 那一刻,舒无隙的唇线缓慢地弯起,哪怕是外人都看不出来的弧度,却勾着路小蝉的心神,越勾越紧。 路小蝉手忙脚乱地抓起桌子上的茶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你这几天都没有睡觉,去榻上好好歇息。” “我不要。万一睡醒了,就看不见了呢?” 路小蝉着急了。睡什么觉啊!这世上最好看的人就在他的眼前,他当然要多看一刻是一刻! “不会看不见的。相信我。”舒无隙的声音如常,但却带着一丝柔软的诱哄意味。 “那……那你不睡吗?我从来没见过你睡觉。” “我要修炼。你先睡吧。” 听着舒无隙轻轻的声音,路小蝉也起了一丝睡意。他相信舒无隙,舒无隙说他不会看不见,那他肯定不会看不见。 路小蝉爬上了榻,舒无隙牵起了被子,给他盖上,在他的肚子上轻轻拍了拍。 “明日起,你也要好好修炼。” “好吧……” “星河日月,清风流水,草木山河皆可借势,你得好好体会,找到与自己最契合的借势之物。” “我每日都只想体会你……不然你借势给我啊……” 路小蝉缓缓闭上眼睛,呼吸一点一点拉长,到处都是舒无隙清浅的味道,路小蝉只觉得安心无比,睡着了过去。 “你若要以我为势……又有何不可。” 舒无隙看着他,扣紧了自己的手指,难以自制地低下了头。 路小蝉的左手就在外面,轻轻抓着被子的边缘,他的酣睡的声音随着他嘴唇一开一合溢出,小巧的舌尖隐约可见。 “我每日都只想体会你”,玩笑一般的话,却被人刻意留了下来,一遍一遍在静室里回荡着。 舒无隙的唇离他越来越近,他侧过脸去,忍住了,却看见了路小蝉抓着被子的手指。舒无隙的指甲扣进了掌心里,渗出了血来,青筋暴起,连额头都红了。 他咬着牙关,连心跳呼吸都压制了,却还是无法按耐内心深处的疯狂。 太想要宣泄,哪怕一丝一毫也可以。 他的唇碰上了路小蝉的指甲盖,小蝉的温暖让他如同久旱的土地,让他更加干渴。 他忍无可忍,抬起手就要掀起被子的那一刻,路小蝉骤然惊叫了起来。 “啊——” 从指尖传递着某种热度,骤然间在路小蝉的心房燃烧起来,从血液燃入骨髓,痛到身体仿佛瞬间化为灰烬! 舒无隙睁大了眼睛,顷刻间盖在路小蝉身上的被子化为乌有。 而路小蝉的肌肤红了起来,他蜷缩着,自己的骨头要裂开,血液要离开身体! 这种痛苦路小蝉从没有体会过,被粉碎了一般只愿立刻死去,脱离苦海。 他的手伸向舒无隙的方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咙也在燃烧,撕心裂肺。 无隙哥哥……救我…… 眼泪从舒无隙的眼眶里落下来,恐惧在他的眼底铺天盖地,他想要抓住他,抱紧他,却只会让他更痛苦。 “小蝉……小蝉……”他伸出手却不能再碰他。 燃烧的是路小蝉的身体,凌迟的是舒无隙的眼和心。 “舒无隙你干了什么!” 昆吾冲了进来,他一把拿过了桌面上的小瓶子,把里面的药丸全都倒了出来,捏开了路小蝉的嘴唇,取了他放在枕边的“太凌真渊”直接灌进了路小蝉的喉中。 骨头都要烧起来的感觉总算缓解了下来。 路小蝉用力呼吸着,他精疲力尽,昏睡了过去。 昆吾脱下了外衫,盖在了衣物被烧光的路小蝉身上。哪怕昏睡了,他还是瑟瑟发抖。 “舒无隙!” 昆吾回过头来,一把拽过舒无隙的衣襟,却发现他的眼底是难以言喻的绝望。 那是深渊,没有冰冷的水,没有呼啸的风,空无一物,所以绝望至极。 “我只是……碰了他的手指而已……” 昆吾一把甩开了他:“他的手指?十指连心!他体内的混沌业火源于你的欲念。你碰他一下,就是引火烧身!除非有朝一日,你心中对他再没有欲念,否则业火难消。”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为什么我不可以碰他?凭什么我不能碰他?” 舒无隙抬起眼来,死死地盯着昆吾,那双眼睛从平静到疯狂,只是一念而已。 昆吾一直以为自己认识舒无隙近两千年,应该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可当舒无隙侧着脸看着自己,从齿缝里挤出这些话的时候,昆吾才发觉自己根本不了解他。 空无一物的舒无隙,只是历任剑宗像是捏泥巴一般按照他们的意念与想法,捏出来的完美范本而已。 可是把路小蝉放在心上的舒无隙,才是真正的舒无隙……他的内心是极致的,只是从前他没有把千年的修为,没有把苍生万物放在心上,于是众人皆以为他无欲。 舒无隙所有的“为什么”,所有的“凭什么”,是在问天下苍生,又是在问他自己。 “舒无隙……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初不告诉你他在哪里的原因。因为你忍不了远远看他,忍不了他存在于这个世间你却不能碰他,更加忍不了……他从来都不是你的!他属于自己,无论是从前的离澈,还是现在的路小蝉!” 舒无隙侧过脸,他的眼底是让昆吾不寒而栗的癫狂。 “如果,你在沧海中漂泊千年……终于遥望陆地,你能忍住不靠岸吗?”舒无隙问昆吾。 愿你对我,不离不弃 他有着让万物尽皆失色的容颜, 此刻却像是随时枯败凋零。 昆吾张了张嘴, 开口道:“三千世界, 生灵无数, 你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但穷极一生, 你却只执着一个路小蝉。看来, 小蝉根本没有把你的执欲给治好……” 舒无隙的目光落在路小蝉的身上。 “他治好了我的执着, 却种下了妄念。一来一回,一取一舍,世间因果, 本就如此。” 路小蝉的睫毛颤了颤,沙哑着轻轻喊了一声:“水……” 昆吾赶紧转身,倒了一杯茶水送到了路小蝉的唇边。 路小蝉咕嘟咕嘟, 把一整壶的茶水喝了个精光。 他侧过脸, 用力地听。 “无隙哥哥,你还在吧?”路小蝉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看向舒无隙的方向。 这还是第一次他睁开眼睛的时候, 舒无隙没有坐在他的榻边。 这样的距离, 明明一伸手就能拽到, 可路小蝉就是觉得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星河迢迢。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过来?我刚才好疼啊!好像烧起来了一样!”路小蝉故意用可怜、委屈又期盼的声音对舒无隙说。 他知道舒无隙看起来清冷, 可对他不但心软, 而且有求必应。 他看着舒无隙的肩头微微前倾,似要站起来走向他。 路小蝉浑身的疼痛都不见了,满满都是要嗅到舒无隙身上味道的欣喜, 可是舒无隙却扣紧了手指, 一动不动。 心里面一下子就空了。 “……无隙哥哥?” 你怎么了? 为什么不来我的身边? 昆吾立刻看向舒无隙,冷声道:“你想要瞒住的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你怕他会想起业火焚身的痛苦而离开你,可他现在已经真真切切体会过了!” “业火……什么业火?”路小蝉眉头紧蹙。 他知道舒无隙和昆吾一直瞒着他。 舒无隙看向昆吾:“你出去吧,我来对他说。” 昆吾犹豫了,“我要在这里守着他。” 良久,舒无隙才开口道:“业火就是刚才让你烧着的东西。” 路小蝉蓦地想起刚才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恐惧来袭,他立刻就缩到了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仿佛自己呼出一口气,就又要烧着了。 舒无隙看着他,声音冷了下来:“让你烧着的并不是业火,是我。这就是我不让你碰我的原因。我就是业火燃烧的引子。” 路小蝉窝在那里,他只知道那阵痛苦让他恨不得从未来到这个世界。 “你是不是怕我了?”舒无隙问。 他冰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即将走向尽头的绝望。 好像路小蝉的一个回答,就能将他击垮了。 昆吾知道,他明白那个答案,可是他还是要问。 “怕你什么?”路小蝉仰起脸来。 “怕因为我而被烧死。业火焚身是世间至刑,仙圣都忍受不了。” 舒无隙的声音越来越冷。 路小蝉第一次听见舒无隙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 一种恐惧涌上他的心头,遍布他的骨髓。 而昆吾看着舒无隙,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灵气,就像是枯萎了的泉水,凋零了的草木,只想要赴死。 昆吾的心脏一沉,他有了一个恐怖的想法,那就是如果路小蝉说害怕他,他就会自毁丹元,灰飞烟灭。 这是唯一让舒无隙不用压制自身欲念,又能清除路小蝉业火的方式。 可如果舒无隙身死,谁来克制那片无意剑海? 天下苍生对于舒无隙来说,比就像尘埃一样毫无意义。 昆吾看向路小蝉,唯恐他说出害怕,到时候无意剑海倾颓而下,还有多少生灵能够存活? 路小蝉看着眼前的舒无隙,像是只要自己用力看着他,就能留住他周身的灵气。 “我……早就说过了……不在乎能不能看见流云万里、也不在乎诗酒年华,只想一直能够看到你……” 愿你对我,不离不弃。 路小蝉的眼泪落了下来,他不住地擦着自己的脸。 他无父无母,无人在意他的生死,于天地自己不过尘埃般渺小,可是在舒无隙的心里,一定很重要。 昆吾愣住了。 那一刻,舒无隙已经暗淡的灵光四溢,如同涅槃的凤凰,朝着灼热的日火而去。 他来到路小蝉的面前,双眼看着他,就像暗色阴影里的一点星火,是无法被消磨的执着。 “小蝉,你就待在这里!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取一样东西,很快就回来。” “你要去哪里!”路小蝉伸手要抓住他,舒无隙侧过脸避开了。 “我不会扔下你。等我回来了,你就能摸到我了。” 昆吾万分惊讶。 哪里有什么办法能消除业火,舒无隙难道是要离开小蝉了? “你骗我是不是?”路小蝉心里一沉,这是自从见到舒无隙之后,他第一次说要离开自己。 舒无隙淡然一笑,抬起了手腕,锁仙绫一个婉转而起,蹭过路小蝉的脸颊,就像是舒无隙的手指为他拭去眼泪。 “我说我会回来,我就一定会回来。” 舒无隙转身就离去了。 路小蝉只觉得心里一阵空落,不断拽紧锁仙绫,除了叮铃叮铃的声音,却拽不住舒无隙。 “小蝉,我留三道剑意与你,代替我保护你。昆吾,你看好他,少则半月,多则一个月,我必回来找他。” “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取什么!” 昆吾追了出去,可舒无隙神行千里,已经没了踪影。 他转过身来,看见桌案上已经熄灭的香炉,立刻将其点燃。他必须要知道,舒无隙最后看的医经是什么。 《凌源君医典》北冥篇。 ——北冥有灵兽,其名为冽,千年褪皮,世间至寒,若为附骨衣,可隔世间一切邪灵业火。 昆吾闭上眼睛,用力锤了一下桌面。 冽虽是灵兽,却性情乖僻。 舒无隙刚被自己的千年灵气反冲了丹元,仙剑也留在了无意境天,万一冽不将自己的褪皮交给他,他必然要和冽硬碰硬! 倘若他不是冽的对手,该如何是好? 路小蝉还在拽着锁仙绫,心中一阵懊恼。 “师兄!师兄!你快帮我叫他回来!” 他已经奔到了门边,昆吾赶紧将他拽了回来。 “小蝉!我们都追不上他。锁仙绫锁住的是魂魄,并不是肉身。所以无论他去哪里,还是与你连在一起的。” 路小蝉顿了顿,又坐回了榻上。 昆吾叹了一口气,在他的面前坐下。 “小蝉,你就不想知道……你身上的业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过,我替他渡了劫。这业火,就是他的劫对不对?” “是的。他就是……” “你不用告诉我。他没有对我说的,就是不想我知道的。他不要我知道的,我就不去想。” 路小蝉很认真地回答。 昆吾呼出一口气来,拍了拍路小蝉的肩膀:“那么你就好好留在这里,不要到处乱跑,等他回来。” “嗯。” 昆吾低下头来,忽而又觉得,“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纵然因为心有牵挂而永远破不了“大势”之境,只要心中满足,何处不是极乐? 自从舒无隙走后,路小蝉每一日都会在太凌阁中的万年老槐树下冥想。 昆吾也乐于见到他认真修炼,于是派了一个小药童青曜,陪在路小蝉的身边。 青曜没事就带着路小蝉四处逛逛,照顾路小蝉的起居。 舒无隙的离去好像没有影响到路小蝉的心情,每日修炼完了,路小蝉便会跟青曜一起修一些小仙法,用草叶折出蛐蛐的样子,斗得不亦乐乎。 蛐蛐斗得没意思了,路小蝉就用灵藤编成小猫小狗,它们在昆吾的仙草园里面磨爪挠树,青曜追在这些小猫小狗的后面,想把它们捉回来。 路小蝉就越编越多,气的昆吾直接用灵气将这些小猫小狗抽没了。 “你这般顽劣,信不信舒无隙回来打你的手板!”昆吾搬出舒无隙,希望路小蝉老实一点。 路小蝉呵呵一乐:“你信不信我无隙哥哥回来,知道你把我的猫猫狗狗都弄没了,打你的手板?” 昆吾梗住了,指着路小蝉说:“滚滚滚!你糟蹋什么都好,不要糟蹋我的仙草园!” 仙草园被锁了起来,路小蝉进不去了,开始沉迷折纸人,给它们点了灵气,这些纸人的动作言行都像极了舒无隙,陪着路小蝉吃饭睡觉。 一走进舒无隙的静室,就看见路小蝉懒洋洋地躺在纸人的腿上,还有纸人给他梳头发,替他穿鞋子,路小蝉从来不敢对舒无隙的本尊怎么样,就把这些纸人挨个儿都“欺负”了一遍。 昆吾看了都觉得老脸挂不住,心想这算不算早三暮四? 若是舒无隙回来,不会责罚路小蝉,但肯定会怪他没有管好路小蝉。 七日之后,正在炼药的昆吾收到了洛水涧掌门赵梓谦的飞鸾衔书,他的夫人生产在即,却因为邪灵潜入洛水涧伤了真元,只怕母子性命不保。 昆吾赶紧收拾了东西,路小蝉这个小魔头,眼不见为净! 他带上丹药,唤了自己的灵兽氿鳐,赶往洛水涧。 路小蝉玩了一整天的纸人之后,就觉得没意思了。 它们哪里比得上真正的舒无隙呢? 他撑着下巴,心想还是好好修炼,修为有了长进,以后有什么事情也不会拖舒无隙的后退。 “青曜!青曜!”路小蝉呼唤起来。 太凌阁中空间层叠,路小蝉总是找不着北,每次去万年老槐树下修炼,都要青曜带路。 青曜推开了门,低着头走了进来。 “师叔有何吩咐?” 因为路小蝉叫昆吾为“师兄”,青曜是昆吾的弟子,自然称呼路小蝉为“师叔”。 路小蝉盘着腿,坐在榻上,撑着下巴,看着青曜,指尖在膝盖上点了好几下,随即笑着说:“走!咱们去修炼去!” “是,师叔。” 路小蝉跟着青曜走了出去。 青曜走在前面,路小蝉跟在他的身后,趁着他不注意,忽然转入了另一个空间。 这个空间正好是藏药阁,无数医修药童正在整理灵药。 路小蝉能够看见每一个人身上的灵气,他赶到一个灵气最为充盈的医修身边。 这个医修的名字好像是子桥,是昆吾座下弟子。 子桥正要行礼:“师叔……” “还要这虚礼做什么!我跟你讲,青曜被邪灵附体了!我看见他周身的灵光都是黑沉沉的!和前几日完全不同!” 路小蝉的话刚说完,青曜就走了进来,恭敬地说:“师叔,是不是弟子行路太快,您没有跟上?” 路小蝉向后一退,他方才在房中就注意到了青曜身上的黑气,但当时房中只有路小蝉一人,没有人教过他如何祛除邪灵,路小蝉不敢贸然戳穿。 青曜没有在静室中直接动手,多半是想带路小蝉去什么地方,路小蝉按耐着心中忐忑,找准了机会来到医修多的地方,想着人多力量大。 此时的黑气已经将他团团包裹住了,一丝原本的灵气都看不见。 路小蝉身边的子桥低下头来,小声道:“师叔,您多虑了。这里是太凌阁,邪灵魔祟是进不来的。” 青曜微微一笑。 “师叔,是不是纸人玩的没意思了,想要诸位师兄弟们陪着您游戏?” 这几日路小蝉放出的猫猫狗狗没少胡闹,青曜这么一说,藏药阁中的弟子们都以为路小蝉又在玩闹了。 “我没有玩闹!他就是被邪灵侵体了!你们怎么就是看不出来!” 路小蝉心急如焚,子桥却扣住了路小蝉的手背,笑着说:“师叔,若是想要游戏,等我们忙完了再陪您。” 子桥的手指紧了紧,路小蝉立刻明白了过来,笑着说:“那好,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忙完了陪我玩!” 青曜赶紧上前:“子桥师兄,师父临走时嘱咐了,要师叔好好修炼。” 子桥不急不缓地转过身来,将一个药格缓缓打开:“修炼不急于一时……” 话音刚落,子桥一把就将路小蝉推入了药格之中,只听见子桥高喊一声:“师叔快走!去师父的静室!” 路小蝉一阵坠落,掉进了另一个空间里。 他欲哭无泪,这里是哪里他都闹不清楚!怎么找得到昆吾的静室啊! 而此时藏药阁中,所有医修转过身来,看向青曜的方向。 子桥冷目怒斥:“大胆邪灵!竟敢擅闯太凌阁!简直……”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青曜的唇角勾起,掠起一丝邪笑:“简直不知死活?这些陈词滥调,怎么千年万年过去了,还是一点新意都没有?” “逼它离开青曜的肉身!” 子桥一声令下,十几个医修纷纷结阵,数道灵光连结了起来,风如同刀刃一般回旋涌动,一道御邪大咒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瞬间将青曜锁入其中。 青曜仰面哈哈大笑起来。 “昆吾的徒子徒孙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这么多人,才结出这样一个不堪一击的咒!” 蓦地,青曜身体中黑色的邪气延伸而出,像是黑色的浪潮,将十几人结成的御邪咒冲毁。 子桥和其他弟子死守,再次结咒,只是他们的大咒还没有连起来,黑色的邪气浓如沉墨,化作一柄巨大的黑色镰刀,一晃而过,咒形破灭,所有的弟子都被伤及内府。 子桥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不能让它走——” 但是青曜却飞身来到了那个药格前,跳了下去,子桥惊喊道:“师叔——” 其他弟子都伤的不轻,有的完全昏厥了过去。 子桥要紧牙关,将自己最后一丝灵气弹了出去,这一丝灵气化作青鸟,冲破了冲向藏药阁的青虚顶,虚化成万千细碎的灵羽,散落向四面八方。 “师兄……”另一位弟子爬向子桥,“师父已经走远了……你就算是放了信号出去……也没人能赶来救我们……” 子桥闭紧了眼睛:“师父离去前……我听他说起过……千秋殿主的灵兽走失,这几日将入我们太凌阁的地界寻访……这邪灵起码吸食了上千年的邪欲,我们阁中弟子对付不了……” “可是就算千秋殿主就在附近……他素来与仙门各派不和,只怕不会管我们的事儿……” “如此,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此时的路小蝉,在不知道哪里的空间中飞奔,可怎么奔跑都像是在层层叠叠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更不要提找到昆吾的静室了。 青曜的声音传来,忽远忽近,惊得路小蝉摔了一跤。 “师叔,您在哪儿啊?这是在和弟子玩捉迷藏吗?” 长湮认主 青曜的声音原本清亮, 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 可此刻这声音却带着一丝邪狞, 路小蝉爬起身来, 继续奔跑。 看来这个邪灵的目标就是他! 青曜骤然来到了路小蝉的面前, 路小蝉差一点撞进他的怀里。 “师叔, 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在和弟子玩捉迷藏吗?” 路小蝉心脏一阵下沉, 向后退了一步。 “你到底想干什么?” “师叔猜猜看。” 青曜笑着, 向路小蝉走近一步。 路小蝉后退一步,他告诉自己不要恐惧,不要害怕。 因为昆吾那个老骗子讲故事的时候说过, 世间邪灵也有以恐惧为食的。 自己必须心怀坦荡,无欲无忧,才不会被邪灵侵体。 没有什么好怕的, 路小蝉。 “我哪里知道, 你想要什么。我平生最讨厌说话说一半,你要么说说看, 我要能给就给你, 就当喂狗了。我要是不能给的, 你抢抢看啊!” 青曜的笑容收了起来, 他背着手, 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路小蝉的表情。 “师叔刚才还惶恐不安, 这会儿竟然一点都不怕了。弟子呢……就想借师叔的丹元用用!” 说完,青曜的手猛地探向路小蝉的腹部,路小蝉的心都提了起来。 一切发生在转瞬, 路小蝉的丹元之中, 一道剑气呼啸而出,剑阵盘桓而起,月光凌厉四溢,挡在路小蝉的面前。 青曜避之不及,被剑阵锁入其中,他全身扭曲挣扎,睁大了眼睛:“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么会‘破月’剑阵!” 路小蝉见青曜被困住,转身就跑。 他找不到昆吾的静室,却隐隐感觉到一种熟悉却强大的灵气就在附近。 他朝着那道灵气狂奔,只要找到那个灵气的主人,他一定能阻挡青曜! 谁知道青曜挣脱了“破月”,一身鲜血淋漓的模样钻了出来,摔倒在地上,恶狠狠地说:“没想到……泱苍竟然留了剑意给他……不过离澈君的丹元,我要定了!” 青曜飞奔而去,路小蝉感觉到身后一阵邪风,没时间回头。 就在青曜打算从路小蝉的身后把他的丹元掏出来的时候,又是一道剑气冲出来,狂涌奔腾,剑阵张开,还好青曜体内的邪灵反应快,向后迅速撤离。 “竟然是‘天阙’剑阵!” 剑阵迅速逼近,碾入青曜的体内。 “额啊——”青曜发出惨烈的声音。 他低下头来,抱紧自己,骨头发出咯咯的声音,他仰起脖子,青筋暴起,瞬间一股黑色邪雾被逼了出来。 路小蝉终于跑到了那道灵气的面前,这才发觉那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被灵藤缠绕着的长湮肋骨。 邪雾即将蔓延而来,路小蝉听见了它的狂肆叫嚣。 别怕,路小蝉!你不能永远都依靠无隙哥哥的保护!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借它们的势,灭了这邪灵! 路小蝉闭上眼睛,不管那片铺天盖地的邪灵,将自己的心神与周围所有有灵性的事物连接起来。 长湮的肋骨灵光一颤,化作无数细丝,没入路小蝉的肌肤,渗入他的体内,仿佛一条来自远古洪荒的河流,涌入了路小蝉的丹元。 灵藤四散开来,就像是张开怀抱,将长湮的肋骨奉上。 路小蝉一把握住了它,刹那间,他仿佛听到了长湮来自远古的心跳,它内心的向往,以及冲破长空的自在洒脱。 路小蝉握着它,一个转身,舒无隙留在他体内的最后一道剑阵顺着长湮的肋骨,气势如虹,喷薄而出。 邪灵被这道大阵撞得四散,当它再度聚拢的时候,已经虚弱无比。 “这不可能……泱苍就算再厉害……本尊不在,区区剑意……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路小蝉紧紧握着长湮肋骨,他仿佛感觉到传说中的那只灵兽残留的意念环绕在他的周围,坚定地保护着他。 邪灵自知大势已去,转身飞速逃窜。 它冲破重重空间,冲破了太凌阁,狼狈而去。 好不容易冲出了太凌阁,邪灵汇聚成型。 这时候,清润而慵懒的调笑声响起。 “哎呀,没想到千年的邪灵也有这么凄惨的时候。” 一道剑阵从天而降,将它锁了进去。 “千……千秋殿主……” 青空之下,一个俊逸雅致的男子随性地坐在一柄仙剑上,撑着下巴,像是看笑话一般看着它。 邪灵瑟瑟发抖,自知大限已到。 男子抬了抬下巴,仿佛和它是老朋友一般聊起天来。 “太凌阁乃仙门重地,虽然门下弟子都不是诛邪高手,但修为摆在那里,群起而上你也未必能讨到好处!没有天大的诱惑,你敢闯入太凌阁?” 邪灵知道,说或不说自己都难逃炼化,干脆一言不发。 千秋殿主轻笑了起来,剑阵忽然变化,邪灵痛苦到无以复加。 “千秋殿主——你好歹也是玄门正宗!要炼化就给个痛快!” 千秋殿主勾唇一笑,向前倾了倾:“玄门正宗?开的什么玩笑?你口中的正宗都当着我的面叫我‘魔头’。魔头自然要有魔头的风范,不然白瞎了这外号!” 邪灵此时周身如万钉之刑,再也忍耐不了了。 “我说——我说——昆吾重塑了离澈君的肉身……我本想趁着离澈君懵懂不明之时,取他的丹元……但没想到泱苍留了剑意在他体内……邪灵不得近身……” 千秋殿主神色一凛,目光中寒意直刺而来。 “离澈君的主意你都敢打?说——除了你,还有谁知道离澈君已经重塑肉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快点炼化我把!炼化我吧!” “你又是如何得知离澈君的事情!说!” 千秋殿主手腕微微转动,锁住邪灵的剑阵再度变化,一道一道的灵气分割着邪灵的身体。 “啊——放过我吧!我说!我说!是……是魔君戮厉差遣我来的……” 千秋殿主闭上眼睛,眉心蹙了起来。 瞬间,邪灵被炼化,千秋殿主起身,御剑冲入太凌阁,穿过了重重虚置的空间,进入了太凌阁的中央。 此时的路小蝉手握长湮的肋骨,心神仍旧紧绷着不敢松懈,生怕邪灵返回。 千秋殿主破风而来,看见路小蝉的刹那,瞳孔一颤,落在他的面前,收剑入鞘。 路小蝉严阵以待,他本以为是邪灵回来了,却见到面前的千秋殿主周身灵光流畅如飞瀑,轻徊叠绕,让人挪不开眼。 “你……你是谁?”路小蝉开口问。 对方定定地看着路小蝉,眼中是全然不可思议。 良久,对方才开口道:“在下莫千秋,是东墟境天之下千秋殿的殿主。不知阁下的仙号?” 他的声音别致优雅,带着一丝慵懒,就像陈年醇酿。 “我没有仙号……” “那么小仙童可有名字?” 莫千秋看着路小蝉,像是无法将他看真切一般,但是目光之中却没有恶意,反而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 “我叫路小蝉。” 莫千秋闭上了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来。他的视线从路小蝉的脸上落在了他的手上。 “没想到长湮竟然选择了你。” “什么意思?” 莫千秋淡然一笑,来到路小蝉的面前,轻轻抬起了那根肋骨,笑道:“小仙童,恭喜你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仙剑了。” 路小蝉一呆,低下头来:“什么?仙剑?” 莫千秋歪着脑袋笑了笑:“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上古灵兽的灵骨打造的仙剑。仙童你仙缘不浅。只是灵骨难得,要让它开窍,并非易事。” 路小蝉心中一阵惊喜,他有自己的剑了? 而且还是上古灵兽的肋骨! 他细细摸着它,只想着舒无隙快点回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多谢殿主。”路小蝉笑了起来。 莫千秋顿了顿,垂下眼来轻声道:“你倒是与千年前没有一样。” “什么?”路小蝉向前一步,想要听清楚莫千秋说了什么。 这时候,昆吾驾着氿鳐赶了回来,踏入太凌阁就看见了满目狼藉。 他惊恐万分,高喊着路小蝉的名字。 “小蝉!路小蝉——” “我在这儿呢!老骗子!我在这儿呢!” 昆吾闻声而至,看见莫千秋的时候顿了顿,又见到路小蝉平安无事,这才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小东西!你在客人面前叫唤什么呢!” 谁是老骗子啊! “叫唤你啊!”路小蝉劫后余生,看见昆吾是又开心又生气,“你跑哪里去啦!我差点就被一个邪灵掏了丹元!” “我……我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到了洛水涧才发觉受了骗,立刻赶了回来。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昆吾转过身来,向着莫千秋行礼拜谢:“多谢千秋殿主相救之恩!昆吾铭记在心,他日若……” 莫千秋抬了抬手,轻笑道:“医宗说笑了。将那邪灵降服的,是这位仙童。在下不过是捡了个便宜,将其炼化了而已。” “即便这样,殿主相救之恩,昆吾铭记在心。” 莫千秋靠近了昆吾,低声道:“昆吾,魔都已经知道离澈君回来了。他的丹元之中藏着混沌业火,魔都必然会对他的丹元虎视眈眈。” 昆吾抬起头来,看着莫千秋。 “你看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莫千秋虽然比不上那些假模假样的玄门正宗,但是随心所欲这点,也是我师父教的。” 莫千秋侧过脸,看了一眼路小蝉。 “殿主说笑了。当年……当年小蝉孩子心气,打赌赢了殿主,说笑让殿主叫他一句‘师父’,怎么能当真呢?” “怎么不能当真?若不是我这位小蝉师父,我早就走火入魔,哪里有如今的修为。既然长湮的肋骨认定了他,再修医道实在浪费,而且也抵御不了魔都对他丹元的肖想,不如修剑吧。” “那该如何是好……”昆吾眼巴巴地看着莫千秋。 “你说该如何是好?”莫千秋反问。 昆吾心想,除了舒无隙,还有谁更适合教路小蝉呢? 下一刻,莫千秋勾着唇角,向后退了一步,潇洒地御剑而去。 “世间种种,因果循环。顺其自然,万法天成。” 莫千秋带着笑意的声音越来越远。 昆吾呼出一口气来,路小蝉托着那根肋骨来到昆吾面前:“师兄……我为了自保……动了它……要不你把它放回去吧。” 昆吾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这肋骨,重千钧。不是它的主人,谁也拿不动它。” “什么?” 路小蝉懵了。 那他怎么能拿得动它? 昆吾轻轻将那根肋骨推回了路小蝉的怀里:“你收着吧。从此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这么……这么重要的东西就给了我?老骗子,你是开玩笑还是脑子坏掉了?” 路小蝉的脑门上猛地被昆吾拍了一下。 “你才脑子坏掉了!” “你敢打我?” “打你又如何!叫舒无隙来打我啊!”昆吾痛心疾首地看着那些被毁掉的仙草,“我的心肝宝贝儿啊!就这么又没了!” 昆吾开始了新一轮的哭丧,路小蝉抱着肋骨站在旁边,心里盘算着昆吾能哭上几天。 莫千秋御剑回到了千秋殿。 长风拂面,发丝衣角翩飞而起,与千变万化的流云交织起伏。 他仍旧是坐在仙剑上的姿势,整个人懒洋洋的,仰着脸,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闭着,转过身来朝着太凌阁的方向笑了笑。 千秋殿位于东墟,自从一千多年前东墟剑宗入魔,甚至为祸世间,东墟境天之下各大门派都抬不起头来,一些小的仙门甚至直接闭派了。 曾经东墟之下门派上千,如今就剩下寥寥十二个。 其中最有名气、让四方剑门最忌惮的,就是千秋殿。 它是一座地宫。 传闻这座地宫就是建立在上古灵兽焢沅遗骸的胸口,整个地宫都被灵兽焢沅的肋骨包裹。 千秋殿所在的千秋墟就是灵兽焢沅及其宗族的埋骨之地。 所以历任千秋殿主也被称为“焢沅陵主”,是上古灵兽的守陵人。 大概是因为东墟剑宗入魔也给其门下的千秋墟平添几分邪魔色彩,灵兽焢沅也被口口相传变成了上古凶兽,莫名其妙就“与邪灵混沌一起祸害过苍生”。 至于守陵的千秋殿主,也自然而然成了大魔头了。 莫千秋来到千秋墟的上空,他的身下是一整片洁白无垢的沙海,起伏的沙丘在月光之下延绵向远方。 莫千秋侧过脸,一个清脆的响指,空灵的声音在月光下徘徊,沙海忽然流动了起来,如同漩涡一般,向下流淌,直至出现一个入口。 莫千秋御剑而入,细腻的沙海在他的周身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在月光之下仿佛无数细腻的星辰碎屑。 一道殿门打开,莫千秋飞身而入,原本的入口被细沙填满,丝毫痕迹不留。 “殿主,您的灵兽是否找到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殿中弟子向他抱拳行礼。 “灵兽没找到……不过无所谓,以后的日子应该不会无聊了。” 莫千秋若有深意地一笑,随手拿过了弟子奉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随手拿过了一个盒子。 那个盒子上面的雕花层叠繁复,莫千秋轻轻一推,盒盖并不是被抬起的,而是向着侧面挪开。 盒子里面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种子。 莫千秋撑着下巴,拨弄了一下那粒种子,想到了一些前尘往事。 一千五百年前,莫千秋是前任千秋殿主三位入室弟子之一。 适逢他们师兄弟三人即将冲破“入势”的境界,他们的师父给了他们一人一个锦盒,告诉他们冲破“入势”境界的法门就在这个盒子里。 他们三人必须打开各自的盒子,可以伤害锁头,但不能弄坏盒子。 此锁名为“万象锁”,据说一个只有拇指大的锁头里暗藏了三百六十道机关,七百二十番玄门阵法,变化无穷。 可谓一锁一世界。 师兄弟三人连同座下仆从、弟子都在想办法打开这锁头。 他们有的真气探入锁中,试图将锁头撬开,却被内里巧妙的机关所阻隔,有的借来神兵要将锁劈开,甚至钻研奇门机关之术,但最终毫无结果。 莫千秋的大师兄以元神入锁,想要了解其中机关,却没料到被困入了锁中的奇门阵。而莫千秋的二师兄以剑阵入锁,被剑阵反噬而重伤。 他日夜思索,将自己锁在静室之中,不吃不喝,却找不到解开“万象锁”的法门。这种千方百计心念不成的感觉折磨着他,也煎熬着他,他越是执着就越是痛苦。 直到某一日,他听见静室门外响起了各种瓷瓶瓦罐轻碰发出的声音,就像一片霜花落入沸腾的水中,他骤然清醒了过来。 冽忻之皮 “静室门外何人!”莫千秋推开自己的静室, 他早就对门下弟子说过自己要闭关, 不允许任何人到他的静室附近打扰他。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身上挂着的小瓦罐里面还长着一些灵草。 少年听见莫千秋的声音一回头, 那些灵草也跟着摇晃, 瓷瓶和瓦罐相碰, 仿佛撞上了少年柔和的灵气, 发出的脆响也带上几分沁心的悦动。 “我是太凌阁的离澈。”少年歪着脑袋,笑着看着他,“是我敲了你静室的房门, 可是你不应我。” 莫千秋这才想到,太凌阁的医宗昆吾差遣了自己的师弟前来千秋殿取一味药引,是千秋墟中独有的一种蝎子。 只是没想到昆吾的师弟看起来竟然这么小。 “你敲我的房门做什么?”莫千秋心中的焦躁仍旧起伏沸腾, 但是少年平和的灵气让他舒缓, 所以他的语气也比之前好了许多。 “你心生执念,难道没发觉魔君妄刹差一点以元神入了你的静室?” 莫千秋心中一惊, 妄刹乃是魔都七魔君之一, 他们都是邪灵混沌的追随者。 倒吸一口气, 倘若自己真的被魔君入体, 不仅仅是近千年的修为不保, 连元丹都可能被对方盗走。 莫千秋回头看自己的静室, 才发现门上被灵气刻出一道大咒,连四方生灵,张开了结界。 “这是……” “这是我们太凌阁的御邪大咒——太凌清源咒。”少年回答。 莫千秋惊呆了, 虽然他很清楚修真之人的外貌并不能反应他的真实年纪, 但这少年那么小……难道说他是十几岁就结丹入势了?所以才永远停留在十五、六岁的样貌。 既然是昆吾的师弟,修为自然不可小觑。 “你到底是遇到了什么难题,能让自己执念这么深,竟然引得妄刹都想要吃了你的元神?” 莫千秋笑了笑,心想告诉这少年也没什么关系。 “是因为万象锁。” “万象锁?”少年眼睛一亮,“我还没见过万象锁呢!给我看看好不好?” 大概是疲惫了太久,这少年的表情生动活泼,有人和自己说说话也好。 而且一直帮他解锁的都是千秋殿的人,现在有外人来看看,兴许能有不同的思路。 “你跟我来。” 莫千秋将那个盒子递给了少年,而少年盘着腿,抱着那个盒子,兴致勃勃地研究了起来。 “师父对我和我的两位师兄说,只要能打开这个盒子,就能找到突破‘入势’之境的法门。” 莫千秋看着眼前少年抱着盒子,脸都快贴到锁头上面,又可爱又好笑。 “可我却知道,所谓的法门根本就不存在。一切皆为因果循环,岂是一个小小的万象锁能锁住的?” 少年一会儿歪着脑袋,一会儿眯着眼睛,又敲一敲,把盒子摸了个遍。 “师父说有法门,自然就有。你若是解不开万象锁,就还给我吧。” 莫千秋伸手要将盒子拿回来,少年却一把扣住了他的手。 “等等,我若是能打开这个盒子,你怎么谢谢我?” 少年单手撑着膝盖,伸长了脖子看着莫千秋,眼底是满满的狡黠。 “你想我怎么谢你?”莫千秋说什么也不信,他和他的师兄解了那么久的万象锁,这少年竟然能解开? “两个条件。”少年伸出手指来。 “你说说看。” “第一,叫我师父。” “什么?”莫千秋眉头一蹙,“家师千秋殿主和你的师兄昆吾齐名,我却要叫你一声‘师父’,你是在羞辱我们千秋殿么?” “这么严重?我在太凌阁待了那么久,阁中都是我师兄昆吾的弟子,他们都‘小师叔’、‘小师叔’地叫我,没有一个叫我‘师父’。我就想过过做师父的瘾,要不然……没人的时候你叫我‘师父’?” 这少年眼巴巴期盼的神情莫名好笑。 莫千秋心想,他是昆吾的师弟,论辈分其实和现任千秋殿主还是平辈的,自己没人的时候叫他一声“师父”也不算吃亏,就当陪小孩儿玩耍了。 “可以。第二个条件呢?” 少年听见那一声“可以”,眼睛都快冒光了。 “第二个条件很简单,就是日后我有难,你必得出手相助。” “你都想当我的‘师父’,还需要我这个徒弟来保护,岂不是可笑?” 莫千秋也来了兴致,盘腿坐在少年的对面,看着他摆弄那个盒子。 “唉……我吧,虽然有六百年小修,”少年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个六,“但是越往上,听说天劫就越是凶险……我贪生怕死,在‘入势’的境界里待着就好。” 莫千秋心中一惊:“你才六百年修为……就已经可以结出太凌清源大咒抵御魔君入侵?” “我帮你挡下的是魔君的元神,如果魔君近在眼前,要取走你的丹元,我只有逃跑了。至于我们太凌阁的御邪咒,你可知道万物都是负阴而抱阳,此消彼长。要御邪咒发挥威力,就必须要施咒之人没有这种妄念。你运气好,我心无执念,用清源咒吸了你的执念,但我自己没有执念的话……” “就如同泥牛入海,对你没有影响。” “对啊。如果是以饥饿为食的邪灵,那我就帮不上你的忙了。我最爱吃东西,每日都觉得饿的慌。”少年摸了摸肚子。 “好,日后你有危难,只要在我触手可及之处,刀山火海,我必护你周全。”莫千秋回答。 “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那你快说,怎么才能开锁?” 少年颔首一笑,摁着盒子说:“万象锁,锁住的并不是这个盒子,而是你的眼和你的心。眼和心都上了锁,你永远都打不开这盒子。” 说完,少年扣住了莫千秋的手,带着他的手指压在盒子的侧面上,一道轻盈的灵力从少年的指尖传到莫千秋的手指,一推,盒子竟然从侧面被打开了。 莫千秋愣在了那里:“怎么是……是这样……” “你师父只对你说过要你打开盒子,可并没有对你说过这盒子是被万象锁给锁住了吧?你们千辛万苦想要把盒子向上打开,却没料到万象锁只是障眼法,盒子从来没有被锁住过,你们只需要向盒子侧面灌以灵气,开了盒子的灵封,就能打开了。” 那一刻,就像是迷路许久就快干涸消亡,却忽然天地开阔,得以重生。 少年抬起手指,在莫千秋的额前轻轻一弹。 “这就是你师父给你的法门吧!要你切不可被眼前惯象所迷惑,一旦陷入执念,就看不到真正的道法了。” “我越是想要解开的,就会越解不开。原来是我自己想的复杂了,其实解决之道竟是如此简单。”莫千秋叹了一口气。 “对啊,别被自己的执着给锁住了,天高海阔岂能真正被一个小小的万象锁给困住?顺其自然,万法天成。” 莫千秋只觉得感慨万千,少年所说的道理自己早就知晓,可知道与感悟却又天差地别。 这一刻,他是真的“悟道”了。 “多谢师父的点拨。”莫千秋笑着说。 那一天,莫千秋带着盒子去见了自己的师父。 “师尊要弟子领悟的道理,弟子已然明白。只是不知道盒子里的是什么?” “你可是见到太凌阁的离澈君了?” “正是。” “那你就将盒中的种子赠与他吧。他喜好栽种仙株灵草,也只有他能让这束灵株发芽。” “赠送给他?为什么?”莫千秋不解。 “你与离澈君有宿世师徒缘分。现已缘起,盒中之物,你就拿来拜师吧?” “可徒儿明明是千秋殿的弟子。师尊是不是听说了我与离澈君的约定?离澈君少年心性,徒儿只是……” “他点拨过你,你拜他为师并不为过。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也永远是千秋殿的弟子。去吧。” 当莫千秋带着那个盒子去找离澈君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百日之后,仙魔大战,莫千秋仰首看着无意境天之上剑海翻滚,天地巨变,四方剑宗陨落,他的心脏骤痛。 他御剑直上无意境天,看见一道银色的灵光在剑海之中即将陨殁。 他答应过他,只要在触手可及之处,刀山火海必然护他的周全。 但离澈君……最终还是在他触不可及的地方,寂灭了。 往事已去,莫千秋低下头来看了一眼盒子里的种子,轻轻拨弄了一下:“离澈君,但愿这一次你多少能尽一尽做师父的责任。” 北溟一片冰天雪地之中,灵兽冽䜣原本巨大的元灵在此刻收拢,附着在本体之上。 寒风如刀刻,冽忻奄奄一息趴在冰川之上。 方才的大战,已经毁了无数的万年冰山,四处是摇摇欲坠的冰峰,冰原上已经裂开了一道长而深的巨大纹路。 “泱苍……你身为无意境天的剑宗……本该镇守无意剑海……竟然入世……而且还到我北溟大开杀戒……”冽忻用仅有的力气斥责那个对北溟孤寒之地无一丝敬畏之心的入侵者。 冰川高处的断崖边,一道长身而立的身影在风霜之中若隐若现。 舒无隙垂着眼帘,目光所及之处,冰川崩裂。 冽忻的本体正在冰面上滑行,一点一点即将落入黑色的无尽深渊之中。 “你若是将皮给了我,就不用死,我也就不用开杀戒。” 舒无隙的声音穿过漫天风霜,落在冽䜣的耳边。 如同地狱修罗的回响。 冽忻被无数剑阵所镇压,风霜雪雨落入阵中立刻就被剑阵吸收了威力,冽䜣很快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我的皮……你拿去有何用?你若是不说个明白,我至死都不会给你。” 它是上古灵兽,血脉贵重,就算身死也绝不能被利用做伤天害理之事。 “我要做一件附骨寒衣。” 只听见巨响传来,又一座冰峰被剑阵的威力压迫到轰然崩塌,冽忻离冰裂深渊越来越近。 “我的皮毛血肉本就是至寒之物……你将我的皮做成附骨衣,是想要……给谁穿?” “我自己。” 冽忻听了之后,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给你自己?你给自己穿这至寒的附骨衣?为什么?” “为了碰一个我碰不到的人。” “既然你不是拿来害人,那便拿去吧!” 说完,冽忻抬起爪子,一把将自己背上蜕了不到一半的皮全部撕扯了下来。 瞬间,灵血外流,如同海水一般淹没了冰原。 舒无隙手指一勾,那一块皮便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双手捏着那张皮的边缘,滴下几滴“清夜坠玄天”,瞬间这张皮就变成薄如蝉翼的银色纱幔,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冽䜣愣在那里:“没想到……你真的是给自己的……你可不要后悔,若无滔天□□你就无法融化这件附骨寒衣。” “我只愿□□烧的不要太旺,过早融了这身附骨衣。否则,我又要来剥你的皮了。” 舒无隙淡然转身,衣袖一挥,灵气裹挟着无边风雪,覆盖上了冽忻不断流着灵血的身体,将他推离了冰裂的边缘。 感觉到身上的剑阵威力正在撤除,冽䜣垂手顿足。 “泱苍——你有本事就杀掉我!还要来剥我的皮算怎么回事!” “什么叫做你□□太旺?我冽䜣的皮是至寒之物!” “等等!你哪里来的□□!你给我说清楚!” 舒无隙的身影早已远去,只留下冽䜣的咆哮声经久不绝。 此时的路小蝉盘着腿,坐在榻上,他的腿上放着那根长湮肋骨。 “好无聊啊!无隙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路小蝉用力拉了拉手腕上的锁仙绫,一点反应都没有。 昆吾那个老骗子说只要被锁仙绫锁住,上穷碧落下黄泉,舒无隙也知道他路小蝉在何处。 “可为什么是舒无隙知道我在哪里,我却不能知道他在哪里?” 这时候,青曜推了门进来,将饭菜端上桌,放下之后立刻就在路小蝉的床榻前跪了下来。 “师叔在上,青曜被邪灵附体,差一点害了师叔,请师叔责罚!” “起来起来!修真之人被邪灵附体,是丢人了一点!但是你很运气啊,没丢了丹元!” “青曜修为不够,想是那邪灵不屑取走青曜的丹元。” “哦,这样啊!那你以后修行还是不要太努力了。”路小蝉很认真地说。 “什么?”青曜抬起头来看着路小蝉。 “你修行要是太努力了,丹元灵气越来越充沛,那下一次被邪灵侵体,丹元就肯定保不住了啊!”路小蝉用看傻瓜的目光看着青曜。 冷不丁,被一粒仙果砸了脑袋。 “臭小子,你别教坏我们阁中弟子!你自己不努力也就罢了,还敢教坏其他人!” 是昆吾走了进来,他的手中正好端着一盘刚摘下来的果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惊雷闪过太凌阁的上空,正好劈落在了落星湖,直入湖水,昆吾的灵兽汣鳐被击中。 昆吾骇然转身,闭目将自己的灵气四散,神识离体,看到太凌阁外无数黑色邪灵聚集而来,如同浓墨翻滚遮天蔽日,开口道:“不好!入侵青曜的邪灵不过是魔君戮厉的探子!他现在得知了小蝉你就在这里,集结了大片邪灵来犯!” “我?他是要我的丹元吗?”路小蝉心想,自己怎么就成了个香饽饽了? 昆吾一把将路小蝉从榻上拽起来:“带上长湮的肋骨……” “你想叫我带上长湮的肋骨离开太凌阁吗?”路小蝉一把拽住昆吾的袖子,“你别傻了!要是邪灵大军把你的太凌阁给围困住了,我从哪里逃出去?难不成你这里有狗洞让我钻?” 昆吾一拍大腿:“之前千秋殿主提醒过我,说魔君戮厉不会轻易放弃,我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大胆,光天化日集结邪灵来犯!” “那你赶紧啊!把那个……那个什么千秋殿主叫回来救我们啊!他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路小蝉一边说,一边不断地拽着自己的锁仙绫。 无隙哥哥!你快回来啊! 那个什么鬼魔君,要把我当成唐僧肉给吃掉了! “此时莫千秋恐怕已经回了东墟了!就算是他赶来,一时半会儿也冲不破邪灵的屏障!只是如有外援,我在屏障内施太凌清源大咒,内外夹击,应该能化解这片邪灵。” 这时候,子桥他们也赶来了。 “师父,邪灵的屏障太浓重了!我们的求援信号发不出去!” 昆吾抬起头来,似乎在感受邪灵集结的厚度。 “众弟子听令!结咒!就算我太凌阁并非剑门,也不能让魔君小看了我们!御邪——” 太凌阁中无论修行高深,弟子们全都放下手中的事情,严阵以待。 他们原地盘腿而坐,闭目凝神,无数太凌清源咒施展开来,向上而去,汇集起来,交织成一个巨型的大咒,硬生生将要压垮太凌阁的邪灵给镇住了。 岌岌可危的压迫感减轻,路小蝉心想不愧是仙门正宗,就算太凌阁修习的是毫无杀伤力的医道,并不代表众多的医修没有除魔卫道的能力。 但是邪灵的数量陡然增倍,沉沉地向下一压,众多医修鼎力相抗。 昆吾周身灵气席卷而起,浑厚的灵压向上而去,如同鲲鹏入云,不但将众弟子的太凌清源咒加固,甚至还反过来不断炼化入咒的邪灵,令得大咒的威力不断增强,甚至于从最初的抵挡之势反过来要将这片邪灵吞没。 路小蝉的慧眼将这场灵力大战看得一清二楚。 太凌阁上方的灵力是如何成倍增长,而邪灵又是如何不断增加。 两相抗衡,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小蝉,你可能看见魔君戮厉的踪影?”昆吾问。 路小蝉眯起眼睛,在浓厚的黑色邪气之中,他看到了一片乱流不断汇聚,就像是天裂了缝隙。 “在东北方向!”路小蝉抬手指了指。 昆吾冷笑道:“擒贼先勤王!好好的魔君不在魔都待着,既然大摇大摆来我太凌阁,就让我干脆炼化了你涨涨修为!” 路小蝉紧张了起来,他心中知道魔君忽然发难和他留在太凌阁有关。 如果昆吾真的压制不住魔君戮厉,那就让戮厉取走自己的丹元,好过整个太凌阁都罹难。 但……既然是邪灵魔道,又岂会因为他甘愿奉上丹元就罢手呢? “老骗子!你这里可有结咒的法门!” 路小蝉心想自己有点亮丹元的时候,舒无隙给他的百来年灵力,此时不用什么时候用? “你燃了香,自己好好学吧!” 昆吾说完,周身灵气翻滚,又是一道大阵破空而去,直入云天——太凌冲霄咒。 路小蝉跳下来,点燃了桌面上的香炉,心道:快给我看看什么咒能给魔君戮厉颜色看看! 烟雾袅绕而起,化作书简。 路小蝉的慧眼本来只能看见生灵的灵气。但是太凌阁的藏经经过无数医修药圣的阅览,也沾染了他们的灵性,使得路小蝉能够看见这些灵气勾画形成的字迹。 原来“太凌冲霄咒”是经过无意境天的冲霄剑阵幻化而来。 冲霄剑阵并非缚灵的剑阵,而是杀招,所以它演化而来的太凌冲霄咒自然也是扼杀炼化邪灵的大咒。 “师弟,若你要施咒,必须清空自己的心神,绝不能有任何杂念邪妄!” “我明白!太凌阁的御邪咒如果想要炼化消退邪念,必须施咒之人本身没有邪念!” 路小蝉双手扣着桌案的边缘,极为认真地看着那一页“太凌冲霄咒”。 昆吾与魔君戮厉的交战越来越激烈,风云变化,魔君的邪气威压而至,整个太凌阁仿佛感受到了大限将至,在灵力交锋之中颤动起来。 无数医修被魔君的邪气震慑心魂,吐出鲜血来。 克制邪云的太凌清源咒也越来越薄弱。 一些邪灵竟然蹿了进来。 子桥带领众位师弟们一面结咒炼化邪灵,一面又要支撑头顶的太凌清源咒。 “怎么这么久了,没有一个门派来驰援我们太凌阁!”子桥背上都是冷汗。 “还没到时候!这些所谓玄门剑宗,都想看看我们太凌阁自仙魔大战之后还有多少实力!就想要看着魔君消耗我们太凌阁的实力,然后再道貌岸然的样子登场诛邪!好让我们太凌阁感激不尽!” 我对你有执念 “唇亡齿寒。太凌阁完了蛋, 就会让魔君们尝到甜头, 将他们逐一攻破。”路小蝉冷声道。 冲霄咒擦着魔君戮厉的元神而过, 引得戮厉发了狂, 乌黑的邪气翻滚, 就要将太凌阁给连根拔起。 路小蝉屏住自己的心神。 恐惧、执着、贪念都是邪灵的食物, 这些情绪与妄念自己都不能有。 他的耳边听见一滴水落下来的声音, 整个太凌阁中的灵株仙草中的水脉流淌的声音汇集成了海。 水气缓慢上涌,结成一颗一颗的露珠,接着连接成片, 旋转徘徊,越来越汹涌澎湃,一道太凌冲霄咒攀附着戮厉灌注而下的邪气, 逆袭而上! 戮厉正挡下了昆吾的冲霄咒, 却没想到另一道大咒冲破了邪气的桎梏,直涌而来。 瞬间所有涌入太凌阁的邪灵纷纷撤回, 追逐着那道太凌冲霄咒而去, 它们发出凄厉的声音, 被大咒炼化。 大咒的力量衰减, 戮厉险险避开, 但是这片邪云顿时轻减了。 昆吾呼出一口气来, 侧过脸就看见路小蝉盘坐在案前,双手仍旧是结咒的姿势。 “你这小子,这么好的悟性为什么不用在正道上呢!” 路小蝉却知道自己能结出这么大的医咒是因为自己的运气好! 太凌阁中哪怕一滴水, 都曾与各种灵草接触, 千百年来沾染过无数医修的灵气,和普通的水不同。 自己借的是太凌阁中的水,实则是千百年来萦绕阁中的灵气! 路小蝉侧过了脸:“老骗子!我好像听见援军的声音了!是铃铛的声响,江无潮来了!” 南面,数十名玄门弟子御剑而来,为首的正是江无潮。 惊涛拍岸的巨响轰轰而来,江无潮携众位师弟出剑,剑阵不断炼化这片邪云。 昆吾叹了口气:“执梧山庄果然够面子!只可惜凌念梧闭关已经三百年了,他没好好点拨门下弟子!他们的掌剑江无潮虽然也有些本事,但还是不足以与魔君为敌啊!” “老骗子,别太贪心了!有人来救我们已经不错!否则这世态炎凉啊!你一个人扛得住吗!” 趁着江无潮一道剑阵劈开邪云的时机,昆吾再次送了一个太凌冲霄咒给魔君。 魔君周身邪气一阵,翻涌而出,江无潮的剑阵覆灭,反而被魔君给击中,一口血喷了出来。 昆吾的冲霄咒也被魔君的邪气压住,但是戮厉万万没有想到,从昆吾的冲霄咒中生出另一道大咒,正是路小蝉施出来的清源咒。 清源咒的杀伤力小过冲霄咒,所以戮厉没能察觉,但是当这道清源咒已经来到了面前,戮厉就算凭借自己的邪修将它化解,但还是被震到了内丹。 昆吾呼出一口气:“知道我们太凌阁是根硬骨头,戮厉应该要撤退了吧?” “你想什么好事呢!老骗子!他肯定会觉得一不做二不休,这一次不拿下太凌阁,等各方驰援,他就再没有机会了!” 路小蝉的话音刚落,戮厉收敛了所有的邪云,天空一片晴朗,众人以为魔君要撤离,还没调整内息,一道黑色的擎雷直劈而下,众人来不及反应,太凌阁的清源咒破开,一切就像时间静止了一般。 冲过来要保护昆吾的子桥等人,被黑色的邪气缠绕着,保持着奔袭而来的姿势,就连指尖快要结出的咒法也被定住了。 青曜不说二话,正要结咒,路小蝉一把将他拽到了身后。 “到了这个时候,结咒有个屁用!” 一团黑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路小蝉看不清这位魔君的形态轮廓,但他每上前一步,都让人感觉到沸腾的杀气,从血液到骨子里都像是兵荒马乱的战场。 这便是以杀念为食的魔君戮厉。 他的手朝着路小蝉伸了出来,如同刀锋划破肌肤的声音响了起来。 “仙君,你的丹元之中有我魔都圣物,还望归还。” 路小蝉没有抬手捂住自己的丹元,而是冷冷地看着对方,右手紧紧扣住了长湮的肋骨。 “你有本事,就过来自己拿。” 昆吾挡在了路小蝉的面前:“戮厉,你这般看不起我们太凌阁,看来今天不跟你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太凌阁就再无颜面可言了。” “那我今日就收下整个太凌阁吧!” 说完,戮厉骤然出现在了昆吾的面前,他的手穿透了昆吾结开的大咒,直截了当探向他的胸膛。 江无潮赶来,飞剑而出,灵哮剑阵冲向戮厉的身后,却被震开。 这时候,飘摇的冰凌碎末缓慢落下,不知不觉地面上覆盖了一层冰雪,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意,将整个太凌阁都引入了寒冬。 路小蝉下意识抱住了自己,一道剑阵瞬间凝结,摧枯拉朽之势压向戮厉。 每个人呼出的气息和微风都被卷入剑阵之中。 剑阵涌徊,直到天空中的奔云也洪流一般被借势而下,仿佛容纳了大气万象,顷刻间就将戮厉吞没。 戮厉不断挣扎,剑阵越收越紧,他忽然四散开来,变成无数道邪气,向着四面八方逃窜而去。 昆吾低下头来,额头上的冷汗滴落下来。 差一点,戮厉就探入他的内府了。 路小蝉忽然站了起来,大声喊道:“舒无隙!舒无隙你是不是回来了!舒无隙!” 他不断摇晃着锁仙绫,远处一个身影如幻影缓缓凝结,越来越清晰。 琉璃银海一般的灵气勾勒出那个人清冷孤绝的身姿。 路小蝉心中如同千军万马奔腾,疯跑了过去,就像一只满怀欣喜的扑火飞蛾。 “舒无隙吗……”昆吾难以置信地望着路小蝉奔跑的方向,然后抬起手,看了看手指尖上那一层薄薄的落霜,“他……真的……给自己穿上了附骨衣?” 路小蝉早就忘掉了什么所谓的业火焚身之苦,看着舒无隙时,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无数星子脱离深渊冲向天际,舒无隙站在那里,露出恍然如梦的表情来。 昆吾却心惊胆战:“我的老天爷!可别又给烧没了!” 他飞身而去,立刻挡在了路小蝉的面前。 路小蝉冷不丁撞在了昆吾的后背上,揉了揉鼻子,万分地不满:“你干什么啊!” 昆吾摁住蠢蠢欲动的路小蝉,一脸正色看着舒无隙:“你确定吗?” 舒无隙看着昆吾的眼睛,难得沉默了。 一时之间,安静到让路小蝉以为时间是不是静止了。 他叹了一口气:“你们不确定,可是我确定啊!” 昆吾回过头来,蹙着眉头问:“你确定什么?” “我确定,想要摸一摸无隙哥哥。”路小蝉回答得就像真的不记得业火焚身的痛楚了。 “你……” 昆吾恨不得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痛揍一顿。 “师兄,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所以不妨让我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吧。不然一念成执,就算不被烧死,也会有被邪灵钻了空子。” “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吗?”昆吾又问。 “嗯。”路小蝉点了点头。 昆吾叹了口气,将之前路小蝉被焚体之时服下的丹药又拿了出来。 “吃了它。不然……我怕我再不及救你了。” “多谢师兄。” 路小蝉之前吃药总是不甘情愿的样子,这一回倒是干脆得很,仿佛那不是药,而是糖丸。 他走到一直沉默不语的舒无隙面前,看着他。 他真的很美,他的灵气勾勒出的每一道线条都让路小蝉觉得恰到好处,是飞湍坠九天,是转瞬即逝的烟花,是月光落在海面变成宝石的碎屑,是一切他能想象到的美好事物。 路小蝉伸出手指,正要点在舒无隙的鼻尖上,舒无隙却向后退了半步。 手指落空了,这是路小蝉第一次见到舒无隙后退。 他是一个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人,可这一刻他却害怕了。 路小蝉却笑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舒无隙这样在意他了。 “无隙哥哥你看,长湮的肋骨没了哦!”路小蝉指着灵藤高声道。 “什么?”舒无隙侧过脸。 一瞬间而已,路小蝉撞进了他的怀里,胳膊圈在了他的腰上。 舒无隙全身的骨骼一颤,呼吸停滞,路小蝉的耳朵就贴在他的胸膛上,他心跳悬停,在路小蝉的手轻轻拍了拍他后背的那一刻,终于再度跳动了起来。 “我好好的呢!一点也不烫啊!” 站在路小蝉身后的昆吾呼出一口气来,就差没指着路小蝉破口大骂,但是当他看见舒无隙缓慢转过脸来的样子,他一句话都再也说不出来。 舒无隙低下头,从来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是一道蜿蜒而下的泪痕。 昆吾叹了一口气,心道:他让你有了七情六欲,你若得了他……心愿得成也就不用堕身入魔了。 “罢了,罢了……随你们吧。” 昆吾一边晃了晃手,转身离去了。 路小蝉听见了血液流动的声音,像奔腾的河流,像飞马奔向天际,就像千万年的沉眠骤然醒来,惊觉一切并非黄粱大梦,舒无隙一把抱住了路小蝉。 他的怀抱越收越紧,路小蝉能听见他压抑至极的呼吸,他要将他揉碎了融入骨血之中一般,他每一次呼吸都是沉重的,仿佛一呼一吸都在疯狂中穿梭。 他的手指嵌入路小蝉的发丝之间,他的指尖万般留恋地感受着小蝉的发丝,柔软的还带着淡淡的药香。他低下头来靠在小蝉的头顶,像是要用自己的身体把路小蝉完全包裹起来,密不透风,谁也看不见,谁也触不到。 “无隙哥哥……你去哪儿了呀!你身上好冷啊!”路小蝉的手掌贴在舒无隙的后背上,他才刚刚达到入势的境界,学着昆吾教他的法门,将真气渡入舒无隙的后背,想要将他捂热。 “我是不是冻着你了?” 下一刻舒无隙的真气游走全身,暖了起来。 “没有。我怕你冻着。”路小蝉回答。 路小蝉的心也跳得很快,他发现自己很贪心。 看不见舒无隙的时候,想看他。看见他了,想碰他。碰到了他,自己就想永远被他抱着。 “如果是我……大概修个千年万年也成不了神吧……”路小蝉闭着眼睛,贪婪地吻着舒无隙的味道,感受着他勒紧自己的怀抱。 “什么……”舒无隙问。 但是路小蝉却没有回答他,答案他自己知道就好。 无隙哥哥,我想我对你……也是有执念的吧? 舒无隙还是抱着他,一点都没有放开的意思。 “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魔都的人来找麻烦了?我还以为自己会挂掉呢!”路小蝉就是安静不下来,舒无隙回来了,他就有无数的话想要对他说。 “我知道。” “你留给我的三道剑气保护了我。”路小蝉轻轻动了动脑袋,鼻尖在舒无隙的怀里蹭了蹭。 “嗯。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身边了。” 舒无隙轻轻应了一声,怀抱忽然又收紧了,他的气息掠过路小蝉头顶,撩拨了他的一缕发丝。 “无隙哥哥,我呢……一个人在街上流浪,想象过灯火阑珊的景致。也曾经一个人在阵子外的絮语林里迷路了,荒野枯寂,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回去的路。”路小蝉在舒无隙的怀里轻声道。 他的呼吸随着他的声音,仿佛也被舒无隙圈进了怀里。 “以后你不会一个人流浪,也不会迷路了。” “无论白昼还是长夜,若有你身影,我便满心欢喜。若无你身影,我就自己像一个出来,放进去。”路小蝉仰起头来,眯着眼睛笑。 路小蝉听到了牙关紧紧咬住的声音,这一次他真的要被舒无隙给勒碎骨头了,不得不用最后的力气拍着舒无隙的后背闷哼。 “我……我快没气儿了……无隙哥哥轻点儿……” 舒无隙这才微微松了怀抱。 这时候,一声咳嗽传来,昆吾就站在不远处,无奈地摊了摊手:“你们怎么还难舍难分啊?已经抱上一个多时辰了!能不能说一说正事儿啊!” 路小蝉一向脸皮厚,直接回了一句:“师兄你那是妒忌,没人像无隙哥哥这样对你好!” 昆吾赶紧后退:“别!别!别!他的好只有你受得起!他要对我好,我非短命不可!” 路小蝉哈哈笑了起来。 这时候,执梧山庄的弟子也来到了昆吾的面前,向他行礼。 “医宗在上,执梧山庄来迟,望医宗恕罪。”江无潮还是一板一眼的模样。 “免礼!免礼!你等何罪之有!今日若不是你们拖住了魔君戮厉,我们太凌阁也等不来援军了!” “原本南离剑宗渺尘元君也派了座下的掌剑夜临霜前来。但路过水镜渊时,我等受到了魔君妄刹的突袭!夜掌剑为了保护我们突袭,留在了水镜渊……” 魔君妄刹,以执念为食,而围攻太凌阁的魔君戮厉,以杀意为食。这两大魔君,是邪神混沌的左膀右臂。 昆吾闭上了眼睛,叹了一口气:“我就说怎么玄门各派见我太凌阁被魔君围攻,为什么不来驰援……估计在半路上都被魔众给拦下了!” “以夜掌剑的修为,当能与魔君妄刹抗衡,但是晚辈还是必须去查探一二。” 说完,江无潮转过身来,朝着舒无隙的方向低头行礼。他带来的师弟们不清楚舒无隙的身份,但是看江无潮的谦恭态度,也纷纷低头行礼。 舒无隙既不点头,也不抬手让他们起身,全然视若无物。 路小蝉的脑袋从他的怀里探出来,喊了声:“多谢江掌剑!” 江无潮笑了笑,就带着门下众弟子离开。 飞离了太凌阁的范围,他身后的师弟忍不住问:“师兄,你方才到底是向何人行礼?他到底是何身份?一道剑阵,就逼退了魔君戮厉!” 其他弟子也好奇得很:“看样子,他的修为还在南离境天的掌剑夜临霜之上!” 江无潮回头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问:“你们可知道,借大气万象之势,是什么意思?” “大气万象?” “就是世间万物之势,他皆可借用。还能有谁的修为在他之上?” 太凌阁中,还能起身的医修们开始清理满地狼藉。 昆吾拍了拍舒无隙的后背:“走吧,这几日你不在发生了好多事,先听我师兄说说。” 舒无隙却没有松开路小蝉,只是低头说了一句:“你从未有对我说过这么多好听的话。” 路小蝉笑出声来:“我和你可不一样。无隙哥哥你的话少,就是‘嗯’一声,我都觉得好听。” 昆吾捂住自己的耳朵:“过满则亏!差不多就行了!把正事儿解决了,随便你们抱到天荒地老成不成?” 路小蝉赶紧应和:“对啊,对啊!魔都的人说要取我的丹元呢!无隙哥哥你赶紧和我师兄商量一下,这该怎么办才好?” 舒无隙这才松开了路小蝉,但是却转而握住了他的手。 不知满足的又何止是舒无隙呢?就算只是拉着手,路小蝉也是忍不住用自己的手指轻轻蹭着舒无隙的指缝,他要感受他的肌肤,他的骨骼。 感觉到路小蝉的手指在动,舒无隙以为他要挣脱自己,于是扣得更紧了,简直要把路小蝉的手指都挤碎了。 “疼!疼!疼!”路小蝉的鼻子眼睛皱到了一起,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舒无隙的手背,“我就想这么摸摸你!你不要捏碎我的手指好不好?” 舒无隙停下了脚步又是一把将路小蝉给抱住了。 路小蝉眉眼都在笑,能够被舒无隙这么抱着,天荒地老他也不厌烦。 昆吾忍无可忍:“你们被锁仙绫拴在一起,拉不拉手,抱不抱着,都是在一起的!差不多就行了!” 舒无隙对昆吾的不满视而不见,牵着路小蝉的手走向静室。 路小蝉低着头,看着舒无隙的手。 原来被无隙哥哥握着是这样的感觉啊。 他手指的力度,他指节弯起扣住自己手指的感觉都变得细腻起来。 路小蝉在来太凌阁的路上,曾经想象过无数次被他拉着手是怎样的,现在被他牵着,路小蝉第一次觉得这便是真正的“死而无憾”了吧。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他就要赖在舒无隙的身边,好吃好喝,被他照顾着。 来到桌案边,昆吾盘腿坐下,路小蝉和舒无隙并肩坐在他的对面。 哪怕在桌案之下,舒无隙还是扣着路小蝉的手。 昆吾额头上青筋突突,心想舒无隙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底了吧? 再转念一想,一千三百多年才换来此时的相互触碰,贪恋了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可惜了舒无隙这一世恐怕都斩不断情丝,无法成神了。 “你走了之后,先是魔君戮厉派了座下邪灵潜入了我们太凌阁,想要窃取小蝉的丹元。还好你留下了三道剑意保住了小蝉的性命。” 昆吾细细观察着舒无隙的表情,见他的眉心难得微微蹙起,心想个老子的,你总算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儿了! 但是舒无隙的回答,让昆吾差点吐血。 “看来你太凌阁的弟子修为越来越不济。邪灵潜入,肯定不是附身在你身上,而是你门下弟子。” 昆吾:“……” 小蝉歪了歪脑袋,昆吾周身的灵气绷紧了一些,看来他是生气了。自己在太凌阁受了昆吾不少照顾,赶紧打圆场。 “那个什么……后来戮厉亲自来了!带了邪灵大军啊!你后来不是也看见了吗?” 舒无隙这才“嗯”了一声。 昆吾赶紧进入正题:“舒无隙,除了我们保护小蝉之外,也得让小蝉学会自保的本事。我本来想要带着小蝉继续修习医道,但是转念一想,修仙成圣医道是最不费力的选择,但是对付邪灵魔众,还是修剑吧。” “我会好好教他。”舒无隙回答。 “长湮的肋骨……选择了小蝉。既然如此,我们得想办法将它打造成一柄仙剑。” 路小蝉立刻回过头,指了指榻上的长湮肋骨:“对对对!就是它!你们要给我铸剑吗?” “嗯。”舒无隙点了点头。 “以灵兽遗骨锻造仙剑的,自大洪荒开始,就只有烨华元尊一人。他近八千年杳无音信,只怕是寂灭了啊。” 你轻一点! 路小蝉心里一惊, 不得了不得了, 自己被这段肋骨认了主, 没想到还要花这么大的力气才能锻造成仙剑? 如果能锻造它的那位元尊大人已经寂灭了, 那这段肋骨岂不是要浪费了? “那是因为八千多年, 都没有上古灵兽的遗骸认主。既然没有仙剑值得铸造, 烨华元尊自然也就没有任何消息了。”舒无隙侧过脸来, “小蝉,收拾一下,我们要动身去一趟烨川。” “哦, 好的。”路小蝉点头。 反正舒无隙说带他去哪儿,他都没有意见。 “我也准备一些丹药,让小蝉带上。” 昆吾一想到自己带大的小鬼头又要走了, 心里面舍不得。 他想了想, 还是有话要对舒无隙说清楚,于是对小蝉说:“小鬼头, 你且出去转转, 我有话要对舒无隙说。” 路小蝉本想说“事无不可对人言”, 但细想就知道除了舒无隙, 昆吾是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有的时候, 他们不想要自己知道的事情, 自己保持不知道的态度,反而能不伤害任何人。 况且现世安稳,何必去计较过去呢? “好哦!我去找青曜!”路小蝉站起身来, 舒无隙还是没有松开他的手。 路小蝉笑了, 晃了晃手腕,清脆的铃声响起:“我们还有锁仙绫呢!而且我怎么晃悠,都在太凌阁内啊!” “太凌阁有无数虚数空间,远比你想象的要大很多。”舒无隙回答。 “反正我在哪里,你都能找到我的啊!” 路小蝉刚推了门,昆吾想起什么赶紧说:“别再乱折我的仙草!” “我尽量吧!”路小蝉摆了摆手。 等到他跑远了,昆吾才呼出一口气来,为面前的舒无隙倒上一杯茶。 “你我虽然是旧识,但我知道什么千年情份在你这里也没什么特别。可有些话,我还是希望你能放在心上。”昆吾说。 “你说吧。” “这世上若有人能护小蝉的周全,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你。你能为他穿上附骨寒衣,我便知道你的决心。一旦穿上了它,周身都是彻骨寒意。但它也有好处——就如同无意境天的玲珑寒玉,在你抵御它寒气的同时也能增加你的修为,可以尽快提升你因为小蝉而失去的修为。” “我本就有此意。” “你动情倒还好,但是动了欲,与混沌业火相交,谁也不知道附骨衣会不会融化。所以……他在你身边就好,凡事不可要求太尽。” “嗯。”舒无隙回答。 “我花了一千多年的时间,才用他的丹元重塑了肉身。我知道你怪我把他藏了起来,我只是担心你……” “你怕我执念深沉,毁了他的肉身。”舒无隙的声音平缓,没有任何情绪,无恨亦无怨。 “我知道,你一直以为师弟在无意境天的时候是惧怕你才离开……但真正惧怕你的人不是她,而是是我。” 昆吾低头叹了一口气,决定将这些年压在心头的话,都说出来。 “所以我才会趁着你降服东墟剑宗的时候,把师弟带走了。我了解我的师弟,他看起来舒朗豁达,实则爱憎分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如果真的恨你,会毫不犹豫跳下无意剑海,永生永世不复相见,绝不会回来找你,甚至为你舍身取义。” 舒无隙手指一颤,抬起头来看着昆吾。 “我只是想把真相告知,希望你放下对过去的执着,珍惜当下。” 昆吾将这件事说出来之后,顿觉放下千斤重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良久,舒无隙才开口道:“多谢。” 昆吾抬起茶杯,对着舒无隙说:“我们可否一笑泯恩仇?” 舒无隙抬起茶杯,轻轻相碰:“你我之间,有恩却无仇。” 两人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昆吾起了身,看了眼床榻道:“这个小蝉啊,怎么还是这样。长湮的肋骨是多么重要的圣物,就被他这样扔在房中,管都不管。” 舒无隙站起身来,单手就将这根肋骨拾起。 昆吾看傻了眼:“这……它不是认了小蝉为主人吗?怎么你也能将它抬起来?” 舒无隙的手轻轻抚过它,开口道:“你忘了,我的无隙剑正是长湮的脊骨所铸。认主的并非肋骨,而是洪荒灵兽长湮。” 昆吾想了想,又笑了:“它若真被锻造成了仙剑,那与你的无隙剑岂不是一对?” 舒无隙的神情显得比之前更加柔和了。 “我还是去准备一个锦袋,将肋骨包进去。不然你们这一路前往烨川就太显眼了。” “有劳昆吾君了。” 舒无隙微微颔首。 他的态度让昆吾舒心了不少。 等到昆吾离开了静室,舒无隙便转了转手腕,将锁仙绫收回来。 此时的路小蝉正爬上了灵藤,摘取它的果实。 传说它的果实不仅能果腹,还能疗伤。路小蝉想好了,将摘下的果实存入“太凌真渊”,正好和那上百坛的醉生梦死一起酿成果酒。 这一路山迢水远,有备无患。 青曜就站在灵藤之下,一脸哭相:“小师叔,你下来吧!医宗要是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 “他修医道,心有慈悲,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才不会……” 这时候,路小蝉手腕上的锁仙绫紧了紧,他眼睛一亮,麻溜地滑了下来,吓得青曜还以为他是摔下来了,伸手要去接他,谁知道路小蝉稳稳站住了。 “快快快带我回去!他们说完话啦!” 青曜见他不摘果子了,呼出一口气来。 但是一抬头……路小蝉摘掉的果子没有一百也有九十…… 太凌阁只怕又要被昆吾的眼泪淹没啦! 路小蝉被青曜引回了静室,此时的舒无隙正侧坐在榻边,为路小蝉收拾行囊。 路小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了过去,他看不见没有生命的东西,直接就坐在了衣物上。 见他回来了,舒无隙抬起手,覆在路小蝉的脸上,看着他的样子很认真。 “小蝉,你从前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 “现在怎样?”路小蝉歪了歪脑袋。 “心甘情愿在我的身边。”舒无隙回答。 过去的事情,路小蝉答应过舒无隙,若是他不想说,自己就不问。 “你又怎么知道,过去的我就一定不是心甘情愿在你身边?” 路小蝉已经隐隐明白,舒无隙说起的那个人一直都是过去的自己。 舒无隙还想说什么,路小蝉却伸出一双手来按住了舒无隙的脸。 “我也要摸摸你的脸。看看你的灵气和我的手摸到的是不是一样的!” “自然是一样的。” 路小蝉的手小心地触上舒无隙的眉骨,轻轻沿着眉骨的走势摸到眉尾,然后又摸上他的鼻梁,他的鼻尖。 “真好看啊……”路小蝉轻叹了一声。 “你喜欢吗?”舒无隙问。 “喜欢。”路小蝉点头,“无隙哥哥,能摸到你,让我心里面特别特别的紧张。” “我过去用竹枝打你的手,是怕烫着你。现在当然不会再打你了,你无须紧张。”舒无隙回答。 “我是怕……会不会忽然我就又不能摸你了。所以能摸到的时候,一定要多摸几下。” 路小蝉见舒无隙的嘴唇启合,指尖不由得触碰了上去, 瞬间,舒无隙顿在那里,也不说话了,就连原本撑在榻边的手也握成了拳头。 路小蝉只觉得舒无隙的嘴唇很柔软,但是却带着凉意,仿佛自舒无隙从北溟回来之后,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是暖和的。 这让路小蝉忍不住在他的下唇上揉了揉,希望自己指尖的温度能染尽舒无隙唇上的寒气。 舒无隙微侧过脸,路小蝉一个不留神,指尖就滑入了他的唇缝间。 路小蝉一阵紧张,怕自己冒犯了舒无隙,但没想到舒无隙却抬手一把扣住了路小蝉正要收回的手指,缓慢地抿住了。 心脏跳动了起来,舒无隙眼帘垂落的样子,仿佛世间一切的柔和尽在他的眼中。 舒无隙深深吸了一口气,完全闭上了眼睛,他的嘴唇比之前更加用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小蝉觉得舒无隙的嘴唇温暖了起来。 “无隙哥哥,你知不知道这样子算是亲了我的手指啊?”路小蝉笑了。 舒无隙这才向后一退,说了声:“对不起。” 路小蝉心想,舒无隙对钱银没有概念,对人情世故也一概不管,至于嘴唇相触的特别意义,说不定也不大懂。 现在自己得好好教导他,可不能让他被别人给拐跑了。 “嗯,我们立下个约定。你的手既然拉过我,就不能拉别人了。” 舒无隙想也不想,就回答道:“好。” 这么爽快? 路小蝉又扣住了舒无隙的手臂,心想看不出来舒无隙的身姿那么纤长,手臂倒是很有力气的感觉啊。 “你的手臂呢,抱过我了,也就不能抱别人了。” “好。”舒无隙点头。 路小蝉差点没乐开花。 “我的嘴唇既然碰过你,也不会再碰别人。” 路小蝉眨了眨眼睛,这个约定倒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这个……这个嘛……你若是执意如此,也无妨啦!” 路小蝉仔细一想,如果有一天舒无隙亲了别人,自己只怕要火冒三丈,然后背地里使坏。 他若是承诺了不亲别人了,也是他路小蝉占了便宜。 甚好,甚好! “那么你的手以后也不能拉别人。” “可以啊。” 我也不想拉别人啊!而且现在我能看见生灵了,不是全瞎,又不用别人拉着。 “你的手臂也不能再抱着别人了。” 路小蝉立刻点头:“我抱别人做什么啊。我答应你呗。” 但转念一想,好像又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你的嘴唇,也不能再碰别人了。” 路小蝉怔住了,然后抓了抓后脑勺。 他觉得这个承诺不该轻许,但转念一想,舒无隙都承诺了,自己不答应好像不对。 “你不肯?”舒无隙扣住了路小蝉的手腕,捏的有些用力。 路小蝉的眼睛眉毛立刻皱起来了,哎呀哎呀,这能摸着也有能摸着的坏处啊,骨头都要碎了。 “我答应!我答应!无隙哥哥你轻一点儿!” “嗯。”舒无隙松了力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小蝉总觉得舒无隙的唇角好像微微扬起了一点。 “好看。”路小蝉说。 “什么好看?” “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路小蝉眯着眼睛,凑到舒无隙的面前,盯着他的唇角看。 舒无隙侧过脸,路小蝉抬起手来摸了一下他的耳朵,然后笑了:“无隙哥哥,你的耳朵热起来呢!” “好了,我正给你收拾行李。” 舒无隙抬起手来,揉了揉路小蝉的头顶。 “哦。”路小蝉仍旧坐着不动。 “你坐到了。” “坐到什么了?”路小蝉挪了挪,但是那件小衣还是跟着路小蝉一起挪走了。 “亵裤。” 路小蝉腾地一下站起来了,手忙脚乱地在榻上摸来摸去:“这个我自己收拾!我自己收拾!” “你看不见,还是我给你收拾就好。” 说完,舒无隙已经将它收了过来,手指抬起就折好了,放进了一旁摞起来的衣物上。 这回轮到路小蝉的耳朵烫了。 但是转念一想,不好意思个屁呀! 他沐浴的时候,舒无隙都在旁边看着,不过是里衣而已,舒无隙给他收拾了,他就能懒懒地在一边了。 路小蝉站起身来,舒无隙见他走开,抬起头来看他,怕他又撞到了桌角。 谁知道路小蝉又绕到了舒无隙的身后,直接贴着他的背趴了下来,下巴搁在舒无隙的侧颈上,胳膊也懒洋洋地挂在他的肩上。 “这样,我又能抱着你,又不妨碍你给我收拾行李,多好!” 舒无隙低了低头,这让路小蝉忍不住使坏,对着舒无隙的颈子吹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舒无隙侧了侧脸,肩膀微微耸起,身上的寒意又散去了一些。 “无隙哥哥,你这么清冷,平日里肯定没人靠近你。” “嗯。” “所以我这么粘着你,你肯定害羞了吧?”路小蝉眯着眼睛笑着。 舒无隙抬起手揉了揉路小蝉的脑袋,嘴唇张了张,也许是要说“别闹”,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路小蝉的脸颊更用力地贴向自己。 昆吾的动作倒是很快,将一个乾坤袋送了过来。 这个乾坤袋上绣着什么鸳鸯戏水,路小蝉虽然看不见花纹,但是上手摸摸就知道了,立刻明白这是昆吾的恶趣味,报复路小蝉摘了他的灵藤果。 反正说什么,路小蝉都不会带着这个乾坤袋的。 舒无隙倒是无所谓,将长湮的肋骨收入了袋中。 晚上,路小蝉躺在榻上,看着舒无隙坐在桌案前研读医道典籍的身影,他还在看什么北溟篇。 “无隙哥哥,我从没见过你休息。今晚早点睡吧。” 舒无隙走到路小蝉的身边,坐了下来,指尖在他的额头上碰了碰:“你先睡吧。” “你不睡,我会睡不着。总觉得一觉醒来,会不会我又不能碰你了。明日就要启程了,你不好好休息吗?”路小蝉向里面挪动,让出了半张榻来。 舒无隙顿在那里,说了一句:“从前我躺在你身边,你很生气。” 难道是因为这样,舒无隙每晚都不睡觉,只在他身边坐着? 路小蝉心疼了起来。 “那你现在睡啊。睡好了,我们才有精神走很远很远的路。对啦,我现在有修为了,是不是可以让麓蜀带着我们神行千里啊?” “可以。不过烨川在南离境天的尽头,我们哪怕坐在麓蜀的身上,也要行七日。” “哦,这样啊。” 舒无隙在路小蝉的身边躺了下来,他侧着身,稳稳当当的,半天也没见动一下。 倒是路小蝉不老实,睡了一半,就想摆个九字,想也不想就把腿架到了舒无隙的身上。 他忽然惊醒,心想自己是不是压到了舒无隙,赶紧要把腿收回来,舒无隙却只是替他拉了拉被子盖好。 路小蝉这才发觉,舒无隙根本没有闭上眼睛。 “你怎么不睡啊?” “我怕你踢被子。”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心想自己睡觉是不老实,而且过去在树下或者巷子里蜷起身就睡了,根本没有被子这种东西。 他笑了起来,抬起舒无隙的胳膊放在自己身上,然后一钻,说了声:“你抱着我,就无所谓我踢不踢被子了啊!” 舒无隙的怀抱立刻紧张了起来。 路小蝉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只觉得安神舒心,没过多久就睡着了过去。 听着他的呼吸声,舒无隙的胳膊这才放松了,他收紧了自己的怀抱,又怕勒坏了路小蝉,只得又松开了一些。 路小蝉沉眠而去,迷迷糊糊之间他发觉自己又落入了梦里。 而他的周围是熟悉的散发着寒气的白玉墙壁,以及数十柄剑嵌入墙面之中。 每一柄剑,都是灵气逼人。 四面柱子从地面高耸向天际,这里竟然和太凌阁一样有着无尽的虚数空间。 柱子上,是无数的书简,平平整整却又像是无限轮回一般。 “这里是哪里?”路小蝉忍不住心中疑问。 在这大殿的中央,是一个桌案,案上是一朵玲珑寒玉雕刻而出的花。 它的花心正飘着一缕香。 这缕香袅绕而起,沿着四面玉璧缓绕而过,十余幅空白的画卷就这样坠落而下。 路小蝉低头看了看自己,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之前那个小少年满身的瓶瓶罐罐,但他却发觉身上的还是自己的衣物。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和从前自己做的梦完全不一样啊。 那一缕香逐渐成形,一会儿变成展翅徘徊的青鸟,一会儿化作身姿轻灵的白色小猫,一会儿又成了海中巨大的龙王鲸,发出呼啸的声音,眼看着要将路小蝉一口吞没,却只是穿梭而过。 路小蝉觉得惊奇至极,连眼睛都合不拢。 他转过身来,就看见那一缕香化作了一个少年的身形,微微一笑。 “路小蝉,好久不见了。” 路小蝉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抱着胳膊乐了:“我可不像你,忘性那么大。我是剑灵,乃是从大洪荒至今,历代无意境天的剑宗的剑意残念汇聚成灵。我没有剑宗的好运气,能够得到一个名字。从远古到现在,只有‘剑灵’这个名字。就和桌椅板凳差不多。” 路小蝉震惊了,他环顾四周:“这里……这里竟然是无意境天?” “对啊!”剑灵来到路小蝉的面前,打了个响指,“你从前在这里待过啊。你嫌弃剑宗成日清冷,不跟你说话,也不陪你玩耍,于是就在这里,我们两个一起玩儿啊!” “我……我从前在这里……那就是说,我上过无意境天?” 剑灵摊了摊手,身姿轻盈脚踏在廊柱之上,飞身而上,如同游鱼入海。 见路小蝉一动不动,他又转身落了下来:“你怎么不和一起玩儿了?” “玩什么?” “比赛一炷香的时间,谁能攀得高啊!” “啊?哦……”路小蝉双手抱着柱子,踩着书简,就要向上爬。 剑灵赶紧阻止了他:“哎哟哎哟!小蝉,这些书简是历任剑宗的修行日录,你可不能乱踩啊!” 路小蝉赶紧放下了脚:“那不能踩,我肯定上不去啊……” 剑灵忽然在路小蝉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还好他本就无形,那只手也只是从路小蝉的脸上透了过去。 “你从前六百多年修为哪儿去了?” “喂狗了吧。” 等等,六百年修为? 我从前还有修为?我果然是个修真之人! 路小蝉赶紧凑上前去:“那我从前是谁啊?” “你看啊!”剑灵指了指四面空白的画卷。 这时候,画卷上缓慢地勾勒出无数道线条,染上了颜色,少年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有的拖着一个小药罐,药罐子里盛着土,长了一株小嫩芽,少年喜笑颜开,活灵活现。 有的手指捏着一朵小花,仰着脑袋,眯着眼睛,花蜜沿着花瓣就要滴落下来,少年伸出了舌尖,正盼着尝到花蜜的味道。 还有一幅,就是他捞起袖口,手里捏着一根狗尾巴草,正逗着草丛里的蟋蟀。 “为什么这些画卷上……会有他?”路小蝉细细看着。 百看不厌 这不就是自己梦里那个浑身上下挂满了瓶瓶罐罐的小少年吗? “他就是剑宗的旖念啊。”剑灵舔了舔嘴角, 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旖念?什么旖念?” “就是他让剑宗在不能禁情割欲, 无法脱离俗世, 牵绊于红尘不得飞升。”剑灵伸出手指, 在路小蝉的下巴上勾了一下。 “什么?” “剑宗的执念太过强烈, 全都留在了这四方的‘镜花水月’之中, 经久不散。”剑灵叹了一口气, “你不知道我近千年来,都被迫看着同一个人,腻味的要命。可剑宗执念不悔, 又不得消减,残留在‘镜花水月’之中。我请你来,就是要你想点儿别的东西。” “想点别的东西?”路小蝉不明白地看着剑灵。 “你想点别的, 说不定镜花水月之中就能出现别的东西了啊!比如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漂亮姑娘!漂亮男人也行啊!”剑灵一副恳切地样子, “给我换个花样吧!” “啊?” 最后一幅,路小蝉还没来得及看见, 就听见剑灵着急地喊了一声。 “糟糕!剑宗元神离体, 来找你了!你赶紧回去!” 剑灵的手指在路小蝉的眉心一点, 路小蝉就像是被一股力量给推下了九天。 他的耳边响起了舒无隙的声音。 “小蝉, 小蝉醒醒。” “嗯?”路小蝉睁开了眼睛, 梦中清冷空旷的殿宇仿佛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眼前便成了舒无隙的清绝容颜,路小蝉立刻盯着看,然后嘻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你好看啊!而且我能日日看, 夜夜看, 想看就看啊!” 路小蝉伸出双手,在舒无隙的脸上胡乱摸了一把。 舒无隙也不避开,任由他乱来,只是拿了外衣,替路小蝉穿上。 路小蝉想起了舒无隙第一次给自己穿衣裳的时候,还一板一眼地不让自己碰呢,这会儿免不了起了坏心思。 舒无隙正给路小蝉整理腰带,路小蝉就去拉舒无隙的腰带,他假装自己很好奇腰带上的花纹,舒无隙不动声色,转而给路小蝉整理衣领。 他的手指抚平路小蝉的衣襟,路小蝉也有模有样地学着,给舒无隙也整理衣襟,然后在最后一下,给他扯乱掉。 “小蝉。”舒无隙的声音比平时要低沉,似乎在警告路小蝉不许胡闹了。 但是路小蝉压根没有当回事,装模作样又要去给舒无隙整理发带,手指故意一拉,发带松了,舒无隙的一头青丝落了下来,滑过路小蝉的手指,路小蝉忍不住先要抓住它,舒无隙却取回了发带,将它们拢了回去。 “小蝉,你再这样,我们今日又出发不了了。” “哦哦,我不跟你开玩笑了!我们梳头发!整理行装!出发!” 路小蝉规规矩矩地坐在了桌案前,舒无隙在他的身后盘腿坐下,用灵藤制成的木梳,给路小蝉梳头发。 感觉到舒无隙的手指在自己的发丝间穿梭,路小蝉就觉得心里痒痒,一会儿侧了侧脸,一会儿故意向身后抓痒,但实际上是去抓舒无隙的手腕。 舒无隙像是知道路小蝉的心思,任由他扣住自己的手腕。 “是不是我太用力了,弄疼你了?” 路小蝉心想,你动作那么轻,我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掉过,哪里会疼啊。 他就是想摸摸舒无隙的手指罢了。 “不疼啊!你继续梳啊!” 舒无隙的手指轻灵,给路小蝉扎好了发带。 “你是不是又要用什么一叶障目的仙法,敛去真容啊?” “嗯。” 路小蝉听到这个答案,非常满意。他也不愿意别人看见舒无隙的样子。 “那我呢?你也给我施法啊!免得邪灵认出我的样子啊!” “一叶障目只能给自己施用。我来教你。你将自己的灵气汇集于指尖,画出这个灵咒,将它落在自己的身上就好。” 路小蝉有模有样地也用自己的灵气画了一个,落在自己的身上。 这时候昆吾进来给他们送行,路小蝉立刻兴冲冲地问他:“老骗子,你看看我,有没有什么变化?” “什么变化?”昆吾左看看右看看。 “你看完之后,有没有觉得不记得我什么样子?” 昆吾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在路小蝉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你的仙法不到家,顶多也就是让自己周身灵气收敛了些,没之前那么惹眼。” “那样也成。”路小蝉立刻就笑了。 没什么能一蹴而就,能让自己不那么惹眼也成啊。 “你别笑,一双桃花眼,笑了就没用了。” “那我不笑了。” 昆吾叹了口气,将一个小药瓶塞进了路小蝉的衣带里:“你要听话,不要再胡来,不要惹是生非。” “知道了。” “时辰不早了。我给麓蜀喂食了不少灵藤的枝叶,祝你们一路平安顺遂。剑若是铸好了,别忘记回来给我看看。”昆吾小心叮咛。 “放心放心。我会带回来让你开开眼的。”路小蝉拍了拍昆吾的胸口。 舒无隙带着路小蝉走出了太凌阁,一路上,众多的医修和药修都低头行礼,向他送别。 走出了那座草庐,麓蜀就趴在门口等着他们。 路小蝉来到它的身边,抓着它的毛一跃而起,麓蜀被抓得不舒服,尾巴只能扬一扬,根本不敢碰路小蝉一下。 “无隙哥哥快上来!” 路小蝉的腰上一紧,舒无隙早就悄无声息坐在了他的身后。 麓蜀腾空而起,飞向了天际,入了云层。 一开始,路小蝉还觉得新奇无比,但是云端之上没有任何活物,无生灵之气,路小蝉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打了个哈欠,自然是觉得困倦了起来。 舒无隙抬起手,轻轻将他的脑袋扣进了怀里。 “睡一觉吧。” 路小蝉点了点头,靠在舒无隙的身上睡了过去。 不知不觉,等路小蝉醒来,闻到了夜露的味道,看来到夜晚了。 路小蝉的肚子发出了咕噜一声,他舔了舔嘴角,是有些饿了。 “麓蜀,今晚找个城镇,投宿吧。” 麓蜀从云端缓慢落了下来。 远方的城镇看到那一幕,无数百姓都看傻了眼。 “那是仙人吗?” “从天上来的肯定是仙人啊!” 麓蜀落在了一个城镇外的林子里,化作了一匹白马。 舒无隙翻身下来,从乾坤袋里取了缰绳拴上去。 麓蜀虽然不乐意,但只能把脑袋伸进去。舒无隙牵着它,走向城镇。 路小蝉开口问:“这里是哪里啊?” “蓬元山下的蓬城。” “蓬元山?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呢?”路小蝉拍了一下脑袋,“我想起来了!安恒就是蓬元山孟家的弟子!” “嗯。”舒无隙应了一声。 “孟家厉害不厉害啊?” “没有听说过什么名剑问世。” 意思就是,不厉害。 但是那个孟夫人倒是嚣张跋扈的紧,俗话说的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估计蓬元山的掌门也不是什么善类。 他们行入了蓬城之后,路小蝉嗅来嗅去的,想要找个好吃的馆子,然后他抓了抓后脑勺:“好奇怪啊!我闻了这么许久,路过的都是男人,一点女人的味道都没有!” 这实在太诡异了! 路小蝉只听说过女儿国的故事,还没听过什么地方只有男人的。 “我们只是留宿一晚而已。”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会管闲事的,无隙哥哥放心。” 他们来到了镇子上的一间客栈,它的门头挺大,里面也宽敞,应当是蓬城最好的客栈了。 客栈的伙计见路小蝉和舒无隙虽然衣着平常,但是细看就知道是上等的料子,再加上麓蜀化作的白马皮毛顺滑一显然是有品种的良驹,于是热络了上来。 “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住店。给我们一间上房。” “客官里边儿请!” 伙计先是将麓蜀牵入了后面的马厩,麓蜀虽然不满意,但只能翻着白眼。 马厩里一匹马都没有,空间倒是宽敞。 麓蜀对马槽里的草料不屑一顾,这更加让伙计觉得此马必然品种非凡,回了头对舒无隙和路小蝉更加热络了。 路小蝉虽然看得见人,但是却看不到桌椅板凳这些没有生气的东西,舒无隙拉着他的手腕,将他带到了桌子边。 伙计看着舒无隙给路小蝉倒茶,路小蝉就左顾右盼什么都不做,心里想着估摸着路小蝉就是哪家的少年,而身旁书生打扮的舒无隙就是家里派来照顾他的。看舒无隙的气度涵养,可能是大户人家的管家。 “这位少爷,天色已晚,二位应该还未用晚膳吧?要不要试一试我们这里的鱼肉饺子?” “鱼肉饺子?我要尝尝!”路小蝉一听,就口水直流。 “来份鱼肉饺子。”舒无隙说。 路小蝉又说:“再炒几个你们拿手菜!” 舒无隙点了点头:“嗯,炒几个你们的拿手菜。” 伙计这一看,这两个人里面,做主的果然是这位少爷啊。 “得嘞,二位客官稍等,饭菜一会儿就送来!” 路小蝉撑着下巴,在房中等着,然后越想越觉得这个蓬城很奇怪。 “无隙哥哥,蓬城不是什么小镇子,一路上没见到女人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就连这么大一间客栈都很冷清。感觉过路的商旅都绕过了蓬城?” “别想太多了。用过了晚膳,我让伙计给你烧水沐浴。” 路小蝉知道舒无隙看似对周围的一切不在意,其实什么都了然于心。 过了片刻,伙计就端着饭菜上来了。 路小蝉第一个就伸出筷子去夹鱼肉饺子,刚要送进嘴里,就被舒无隙给摁住了。 “太烫了。” “哦。”路小蝉拽了拽舒无隙的袖子,“伙计辛苦了,无隙哥哥给点赏银吧。” 舒无隙取出了一粒银豆子,放在了桌脚上。 伙计赶紧收起来,这三、四日下来,也就舒无隙和路小蝉两人投宿,收了赏银,伙计就自然要为他们二人着想。 “这位小少爷,既然收了您的赏钱,小的也有几句话提醒一下二位。” 路小蝉眼睛一亮:“但说无妨!” “二位应该也注意到了,我们这蓬城明明地处要道,却比一般城镇要冷清。” “是啊,而且一路上都没有见到女眷!这是怎么回事?” “这都是因为蓬元山的孟家啊……” 提起孟家,伙计的声音低了不少。 他四下看了看,仿佛担心隔墙有耳。 “孟家怎么了?” 孟家虽然谈不上名门,但也是修真门派,怎么这伙计如此惧怕? “孟家的主母夫人前几个月离开了镇子,去祈福想要给孟家生个男丁,谁知道在半路上被邪灵附体丢了性命!” “然后呢?” 这一段,他是知道的。 “遗体被执梧山庄的人给送了回来,听说连心都没了。” 路小蝉不想听他说孟夫人的事情了,只想他赶紧进入正题。 “这些,与蓬城的冷清,还有路上没有女眷有什么关系啊?” “孟夫人的大哥乃是尘寰洞的洞主,自己的妹妹没了肯定要来兴师问罪。尘寰洞主认定是孟远道因为府中的妾室而苛待了发妻,孟夫人为了维护自己在孟家的地位才会外出求子……” “所以尘寰洞主是要拿孟远道的小妾开刀,给自己的妹妹出气?” 哎呀哎呀,看来是要唱大戏了啊! 路小蝉是决计不会管孟家的闲事,但不妨碍他听八卦啊! “是啊!孟远道为了不得罪尘寰洞主,就绞死了自己的小妾,还大张旗鼓地发了丧!” “然后呢?”路小蝉心想这个孟远道真是没心肝,对正妻不好,对小妾也是这样。 说到底,孟夫人会心生恨妒,和孟远道这无情无义的心性也有很大关系。 虽然说罪孽都是孟夫人自己造成的,但是女子出嫁之后,一生全仰赖夫君。孟远道朝三暮四,要孟夫人想得开,实在是很难。 “谁知道尘寰洞主半路给截了,非要开棺验尸!这一开棺,就发现里面是空的!” 路小蝉不由得鼓起掌来:“孟远道可以啊!竟然敢骗尘寰洞主!” “是啊,洞主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从孟家的别院里将那个小妾给找到了,亲自动手要取其性命!孟远道自然要维护小妾,与尘寰洞主大打出手,两人争斗之中,尘寰洞主的真气擦过了小妾的脸!留下了一道血痕!而且怎么也好不了!” 路小蝉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了,一双大眼睛看着伙计,伙计一看自己有了听众捧场,越说也越来劲。 “孟远道称自己的小妾有了身孕,怎么着也是孟家的血脉,希望尘寰洞主手下留情。尘寰洞主愤而离去,给整个蓬元山除了孟远道之外的都落了‘死印’,就连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也不例外啊!他扬言待到孟远道的小妾生了孩子,就要回来取其性命!” “哦,我明白了!他给你们也下死印,一来如果孟远道私逃,连累孟家满门外加整个蓬城的老百姓,他走到哪里都无法立足!二来,也是要整个蓬城的人都看着孟远道,一旦他走了,你们也活不成,对还是不对?” “正是如此啊!” 伙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微微拉开自己的衣领,他的侧颈上留着一道印记。伙计并非修真之人,灵气浅薄,勾勒不出身上印记的样子,路小蝉正要上手去摸,被舒无隙给扣住了手。 “确实是‘死印’。”舒无隙开口道。 “死印是什么啊?” “这是一种阴毒的咒法,寻常玄门都不会使用。被下了‘死印’之人,一旦离开方圆百里,就会血脉逆行而亡。”舒无隙回答。 “可有解法?”路小蝉好奇道。 “尘寰洞主的修为高过孟远道,他下的死印,蓬元山满门自然是解不开的。” 路小蝉这么一听,就明白了。以舒无隙的修为,那个尘寰洞主的死印就是班门弄斧。 “可是这和镇子的冷清以及看不到女人,有什么关系吗?”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尘寰洞主的真气在孟家小妾的脸上留了一道血痕?那道血痕如今三个多月过去了都没有消散。” “这真气可够霸道啊!”路小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孟家找了不少的大夫去看,也都说尘寰洞主的真气霸道,她脸上的那道疤痕永远都愈合不了了!不知道孟家从哪里得来的方子,说是以处子之血为药引,能愈合那小妾脸上的疤痕。” “所以……孟远道不会就这样把蓬城里所有未成婚的少女都给带上蓬元山了吧?” “正是如此啊。” “可是……可是等孩子呱呱落地之后,尘寰洞主就要来索命了,命都要没有了,脸还有什么重要的啊!”路小蝉摊了摊手,完全不明白孟远道为了那个小妾的脸花费这么多的心思是为什么。 “就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啊!如今城中的少女几乎都被抓走了,可孟家还是不知满足。他门下弟子完成不了任务,就连已为人妇的女子都不放过,统统都抓上了蓬元山!” 路小蝉对他们是深深同情,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估计要么是孟远道,要么是那个妾室被邪灵附体,才会做出这么些荒唐事儿来。 “忍一忍吧,那个什么尘寰洞主过一段时间就要来取孟家小妾的性命了。等他来了,撤了你们的死印,你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至于那些被捉走的女人,孟远道的小妾死了,也就没事了吧。 “唉,我们也只能等着孟远道的小妾赶紧把孩子给生下来。不过我要提醒公子的就是,没事不要在街上乱晃,如果碰到孟家的弟子,他们每天都挨家挨户地寻找女子,起了冲突就不好了。” “多谢伙计的提醒。”路小蝉向对方作揖,算是谢谢了对方的提醒。 吃完了晚饭,伙计将盘子撤走,路小蝉漱了漱口,正准备沐浴,就听见客栈下面传来了吵闹的声音。 “城里来了外人你们竟然不通知孟家!好大的胆子!” 看来是孟家的弟子找上门来了。 “哎哟!几位大人,来的是两个男人,没有女眷,要是去通知了,也是让诸位白走一趟不是?” “放屁!是不是白走,得我们看了才知道!” 说完,就听见一阵嚣张的脚步声。 路小蝉心想,这一晚只怕不得安生了! 不过也好,他白天坐在麓蜀的背上除了睡觉还是睡觉,现在真要他躺在榻上,他也睡不着啊! “无隙哥哥救命!”路小蝉坏笑着拽了拽舒无隙的袖子。 舒无隙正好将茶杯抬起来到唇边,路小蝉一拽他,茶水差点落出来。 他反过手来扣住路小蝉,将他拽到了自己的身边。 “你就是想看我出手,对吧?” “嘿嘿,对呀!” 舒无隙出手,那是灵气四溢,日月失色啊! 自己百看不厌! 就在这个时候,四五个孟家弟子踹开了他们的房门冲了进来,伙计就跟在他们的身后不断解释着。 “真的是两名男客官!没有女眷啊!” 伙计被猛地推开,撞在了墙上。 那四个人气势汹汹地进来,为首的那个大声一嚷:“果然在这里!” 舒无隙不动声色,将茶杯放了下来。 路小蝉看他们身上的灵光暗淡,也就比寻常百姓好那么一丁点,说不定还没能结丹呢。 这些人,舒无隙抬抬手指就能解决了,真没意思。 路小蝉拍了拍嘴巴,打了个哈欠。 谁知道那四个人都围住了路小蝉盯着他看。 “这小子长得这么水灵,肯定是女扮男装!” “没错!抓他回去向师父交差!” 路小蝉差点被自己的唾沫给呛到。 “什么?你们比我还眼瞎吗?我哪里女扮男装了啊!” 你们这到底是夸我好看,还是抓急了眼,是个人就要抓走啊! 眼看着他们就要去抓路小蝉,舒无隙抬起手,指尖一弹,一道真气迸了出来。 这道真气竟然是弧线的,瞬间穿透了这四个人的胸口,这四人立刻跪倒在了地上,口吐鲜血。 他们有的倒地不起,只有为首的那一人勉强撑着上身抬起头来看着舒无隙。 “这……你们是……什么人……” 明明这二人都没有仙剑在身边,但刚才那人的真气浑厚无比,罡风强劲,修为深不见底。 你的剑是什么样的? “你不配知道。”舒无隙淡淡地回答, “出去。” 那人爬起身来, 跌跌撞撞就慌忙逃走了。 但是屋子里还躺着三个人, 路小蝉蹲在地上, 正要伸手去拿他们腰间的佩剑, 舒无隙却扣着路小蝉的手, 将他拉了起来。 “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要去碰。” 说完,还取了“清夜坠玄天”,滴在路小蝉的手上。 “我就是好奇他们的剑。我见过江无潮的鸣澜剑, 也见过千秋殿主的剑,但是这几个人的剑好像和他们的剑都不一样。” “这些人的剑,不过普通的玄剑罢了。毫无灵气可言。江无潮的剑已经是真正的仙剑, 千秋殿主的佩剑是灵剑。” 听起来, 舒无隙对千秋殿主的感觉比江无潮要好上许多。 “无隙哥哥,你认识千秋殿主?” 路小蝉虽然只和莫千秋说过几句话, 但是却有一种熟悉的好感, 但又说不上是为什么。 “莫千秋灵基深厚, 天赋尚佳, 如果潜心修行入大势之境是迟早。” 让舒无隙说一个人的好话, 就说明这个人的天赋不是“尚佳”, 而是千年难得一遇了。 “那么你的剑呢?我都没有见过,也是灵剑吗?” “不,我的剑是上古灵兽遗骨认主, 烨华元尊所铸, 乃是世间至剑。” 路小蝉细细品味这个“至” 字的意义——“至”就是极致的最好的,大概指的就是人间的修为能够达到的极限了。 “等等!我将来的仙剑也是上古灵兽的遗骨啊!长湮的肋骨呢!那是不是我的剑也是……” 冷不丁,路小蝉的额头被舒无隙给弹了一下。 “你的剑当然是至剑,如果烨华元尊出手铸造的话。” “……可是,我的修为……”路小蝉伸出手指来比划了一下,“就这么一点点,会不会驾驭不了它啊?” “有我在,你的修为怎么可能会只有那么一点点。” 说完,舒无隙拉起路小蝉的手,就朝着屋外走。 “去哪儿啊?整个蓬城都冷冷清清的,没啥好逛的呀!” 和舒无隙在一起,路小蝉有恃无恐,根本就不怕蓬元山的孟家来找麻烦。 但是蓬城比麓蜀镇的晚上还要清冷无趣,路小蝉根本就不想出去走动,还不如在屋子里待着,撑着下巴看舒无隙呢! “他们刚才吐血,污了这间屋子。我们换一间吧。” “好!” 谁知道才刚换了一间屋子,路小蝉正要和舒无隙讨论修行的事情,就听见外面有声音传来。 是走路的声音,而且人数还不少。 路小蝉一想,这可真是不得了,孟家是整个门派的人都来找麻烦了吗? 虽然都是乌合之众,但就算把他们都收拾了也不精彩啊! 谁知道,他们停在门前,齐刷刷跪地的声音响起。 路小蝉歪了歪脑袋,脱口而出:“这又是唱的哪出大戏啊?” 门外传来了一声清朗的男子声音。 “在下乃蓬元山的掌剑孟宁生,得知有仙门高人在此,特来拜会!” 路小蝉这才明白了,靠向舒无隙小声道:“肯定是孟家的弟子贪生怕死,打算抛弃他们的师父!特地来求你帮忙解开死印,好离开这里!” “不,他们是想我救孟远道。”舒无隙回答。 “正是如此。先前,我派弟子对前辈无礼,全是因为被家师所逼。家师被邪灵胁迫,失了心智,还望前辈看在仙门大义的份上,除魔卫道!出手相助!” 紧接着,就是数名弟子一起磕头的声音。 舒无隙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坐在桌前喝着茶。 磕头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下来,路小蝉吸取经验,认为闲事不管为妙。一管搞不好管出大麻烦,还会惹的舒无隙不高兴。 但是他们连着磕头磕了了快一个时辰,要么舒无隙出手相助,要么就头破血流死在这里,非常坚定。 路小蝉猜想,胁迫孟远道的邪灵不容小觑啊,肯定与何家村邪神一个级别的啊! 偏偏路小蝉的听力比旁人敏锐,那颅骨都快磕裂开的声音,让他觉得烦躁。 路小蝉在桌子下面轻轻踹了舒无隙一下:“昆吾不是在太凌阁里对我施过仙法吗?你也学学他,直接用茶水堵住我的耳朵好了!” 舒无隙这才开口:“你们不要再磕头了。” 蓬元山的弟子们终于消停了。 “前辈是肯出手相助了吗?” 舒无隙还未开口,路小蝉却不耐烦了。 “你们在这里磕头磕个不停,目的并非除魔卫道,而是以仙门大义来胁迫我们。假如你们真的有心,又岂会助纣为虐,帮着你们的师父来劫掠处子少女呢?早就该为了‘除魔卫道’、‘仙门大义’同那个邪灵拼个鱼死网破了!说到底,不就是贪生怕死!” 路小蝉这么开口,门外的人顿然无言以对。 “那是你们的师父啊!明明知道有邪灵,你们连出手相搏的勇气都没有!现在遇到了我们,就想把我们推出来当挡箭牌,想的也太美了吧?滚!滚!滚!” 路小蝉直接拿了茶杯,摔在了门上。 门外的孟宁生面如死灰,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这个时候,孟宁生背后的一名弟子忽然伸手穿入了他的内府,扣住了他的丹元! 还好孟宁生的反应快,反手扣住了那位师弟的手腕,但是自己也动弹不得,因为就算将师弟的手拽出来,自己的丹元也会被拖出来。 “师弟……你……你什么时候被邪灵附体了……” 其他的弟子们一阵惊慌,仓皇失措退开。 “天啊,二师兄也被邪灵附体了!” “快点跑啊!我们不是邪灵的对手!” 孟宁生冷汗直流,正要取出腰间的佩剑,但是他的二师弟也拔出了剑,孟宁生只能将自己的剑向后一挡,压在师弟的佩剑上,不让他出剑。 两人僵持不下,其余的师弟们竟然连滚带爬地跑了。 路小蝉透着墙,能够看到他们的灵气,自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哭笑不得:“搞没搞错啊!不就是个邪灵吗?任何一个弟子出剑,结个剑阵,逼迫邪灵离体,再没用也能出剑砍了那个二师弟的手臂,不就护住孟宁生的丹元了吗!” 舒无隙点了点头,可仍旧没有出手的意思。 孟宁生疼痛难忍,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他的二师弟双眼覆上一层黑色浓雾,发出的声音也是嘶哑阴狠。 “你竟想要对付我们!我要你不得好死!” 路小蝉拿过舒无隙手中的杯子,将茶水喝了,又凑向舒无隙。 “我不明白啊!邪灵既然知道你是前辈高人,为什么还要当着你的面动手啊?这不是找死呢?你一出手,它就死歪歪了!” 舒无隙抬起眼来,又给路小蝉放在桌上的杯子倒满了茶水。 “你真的不明白是为什么吗?” 路小蝉笑了笑:“我又不是傻子,当然明白啦!想必是那个胁迫孟远道的邪灵知道有高人来了这里,就派了手下低阶的邪灵前来送死试探,看看你到底有多少本事!无隙哥哥,你要出手吗?” “不必了。真正的玄门正宗来了。” 舒无隙的声音很平静,但是路小蝉却知道被舒无隙称为“玄门正宗”的,必然是修为和品行都无可挑剔之人。 不知不觉,路小蝉觉得吸入鼻中的气息沁冷,就连自己的肌肤上也像是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但就算是这样,路小蝉也并不会觉得想要添加衣衫或者想要马上暖和起来,相反觉得这样的寒意让他通体舒畅。 他下意识侧过脸,看向窗外。 月夜之下,不知何时竟然落起了霜花。 它们晶莹剔透,洋洋洒洒,轻灵雅致。 路小蝉觉得美极了,离开了桌子,跑向了窗边,伸手去触碰那些霜花。 “真好看啊!可是……这个季节怎么会有霜花呢?” “若是寻常的霜花,不过自然之象,没有灵气,你又怎么能看见呢?”舒无隙淡然道。 路小蝉眨了眨眼睛:“原来这些霜花是灵气所至!怪不得这么美!这个人的修为一定很高!” 就在这个时候,孟宁生身后的二师弟周身覆盖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霜花,每一片都只有指甲盖大小,霜花泛起灵光,悄无声息地渗入了他的肌肤,二师弟就像全身筋骨都被绷直了一般,一团黑气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他的双眼也恢复了清明。 他发觉自己的手在自己大师兄的体内,大惊失色,颤抖着松开了手,从孟宁生的后心小心翼翼退了出来。 孟宁生立刻为自己止血,靠着墙缓慢地坐了下来。 此时路小蝉才明白,那一片一片微小的霜花,就是一个又一个微小的剑阵。 他想起舒无隙对他说过,借势之境的修真者,剑阵的威力——宏可至鲲鹏,微可入尘埃。 此人对剑阵威力的控制已经细致入微了,不知道是他厉害,还是千秋殿主厉害。 路小蝉侧耳,听见了走廊上有人缓步而来,每一步都是从容不迫,脚落地却没有一丝尘埃扬起。 “大师兄!大师兄你还好吗?我不是故意的!”二师弟来到孟宁生的身边,为他摁住不断出血的伤口。 邪灵猛地冲入了路小蝉所在的房间,它与舒无隙面对面,不要命地试探,露出各种狰狞的形态。 舒无隙神色如常,他额头上一道淡蓝色的纹光闪现,如同烙印,烫得那个邪灵声嘶力竭。 “……太凌……净空大咒……” 那邪灵惊恐无比,撞向一旁的路小蝉。 路小蝉想起了之前舒无隙教他一叶障目之术的时候催动丹海的方法,灵气汇集于指尖,空气中浮现出太凌清源咒,咒文越来越清晰,瞬间烙入了邪灵的体内。 邪灵大肆挣扎起来,路小蝉心念一压,咒文沸腾,瞬间就将它给炼化了。 淡蓝色的尘埃飘落了下来。 路小蝉欣喜地拽了拽一旁舒无隙的袖子:“无隙哥哥!你快看!我炼化了那只邪灵!” 舒无隙抬起手,指节在路小蝉的脸颊上刮了一下。 “魔君戮厉你都敢上手,何况区区低阶邪灵。” “原来是太凌阁的道友,失敬了。” 冷冽的声音隔着门传来,路小蝉瞬间想到了来不及从枝头坠落的秋叶被冰爽所凝固的画面,与舒无隙空灵的清冷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舒无隙放下了茶杯,对着路小蝉说:“剑阵凝霜花,应当是南离境天剑宗渺尘座下掌剑——夜临霜。” “再下正是南离境天的夜临霜,奉家师之命前来调解蓬元山与尘寰洞之间的纷争。” 路小蝉睁大了眼睛,激动了起来,忍不住摇晃一旁的舒无隙:“无隙哥哥!他是南离境天座下的掌剑啊!那是不是南离境天下一任剑宗就是他啊!他一定很厉害吧?” 舒无隙看着路小蝉兴奋的样子,开口道:“你刚才说,谁厉害?” 路小蝉瞬间就被冻住了。 “当然没有你厉害……” 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但是修为如夜临霜,又怎么会听不见呢。 “二位,不知再下可否进门拜访。” 路小蝉很想拍手说进来进来,但他身边的舒无隙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了。 门外的人也不催促、不急躁,静立等待舒无隙的回复。 光是这样的耐性,路小蝉就知道对方的修为极佳。 “进来吧。”舒无隙终于放下了茶杯。 门悄无声息地被一股灵气推开了,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那里,双手向后横扣着一柄剑,周身带着一丝劲力。 他周身的灵气附着于身体,勾勒出的身形如同峭壁松柏,路小蝉忍不住一直看着他。 锁仙绫扬了起来,正好晃过路小蝉的眼睛,路小蝉立刻反应过来,差点打翻了茶杯。 完了完了,自己盯着别人看那么久,舒无隙不会不高兴吧? “千年不见,临霜剑的修为又提升了不少。”舒无隙开口道。 夜临霜朝着舒无隙的方向低下头来,腰背绷起的线条流畅,就像一道弓弦。 “前辈既然到了蓬城,不妨一同去看看胁迫孟远道的邪灵到底是什么?” 有礼克制,却又带着一丝傲骨。 光听他说话,路小蝉就很欣赏他。 不愧是南离境天的掌剑啊,修为应该比南离境天之下众玄门的掌门还要高深。 “我对看热闹和管闲事都不感兴趣。”舒无隙答道。 “那是晚辈打扰前辈了。” 夜临霜也没有再劝,只是向后退了三步就要转身离开。 他看舒无隙第一眼,就知道他所使用的是一叶障目之术,但是自己一千五百多年的修为都看不穿他的真颜,就说明舒无隙的修为高过他。 在这世上高过自己修为的只剩下四方剑宗。 眼前的这位书生打扮的人,不可能是自己的师父渺尘,那就只剩下西渊境天的皓伏,还有无意境天的泱苍。 看这个书生的气质,是清冷无欲的泱苍无疑了。 只是……泱苍一世孤孑,怎么会带着一个少年在身边? 但是夜临霜对其他人的事情向来也无心过问。 路小蝉时不时抬头偷看夜临霜的背影。 他负于身后的那柄长剑,路小蝉能看到灵气都丝丝游离出了剑鞘,就像是凝霜而成的溪流。 “小蝉。”舒无隙的眉心难得蹙了起来。 “哦……”路小蝉低下头来,可怜巴巴地继续喝着茶。 夜临霜虽然对外人的事情不感兴趣,但是从自己进门开始,这个少年的目光就从没有自他的身上离开过。 外人都因为他冰冷的气质不愿与他亲近,一些修为不高的弟子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可这少年却一脸向往地看着他,反倒让他多了一丝好奇。 夜临霜难得地转过身来,看向虽然低着头,可却一直抬起眼睛来偷看他的路小蝉。 “这位小兄弟,不知你为什么一直看着在下。” 路小蝉的耳边嗡嗡一阵响,脸立刻就红了。 舒无隙的眉梢略微抬了起来。 虽然只有一点点,就算别人都发现不了,但是路小蝉能看见舒无隙周身灵气的波动。 “我不是看着您,我是看着您的剑而已。”路小蝉赶紧解释说。 看人不可以,看看剑总是没关系的吧? “我的剑?” 夜临霜反手,就将临霜剑从剑鞘中抽了出来,顿时洁白无瑕的灵光漫溢而出,霜花自成,路小蝉睁大了眼睛看着。 “小兄弟既然想看,那就看吧。” 夜临霜倒是毫不在意,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手指抬着剑尖,将它送到了路小蝉的面前。 “我……”路小蝉看向一旁的舒无隙。 舒无隙点了点头:“你看吧。” 大概是因为发现路小蝉是对临霜剑感兴趣,不是对夜临霜感兴趣,他周身的灵气又平稳如镜海了。 路小蝉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临霜剑的剑刃,夜临霜本想要出手阻止,原本担心路小蝉被剑中蕴含的寒意所伤,但是路小蝉的指尖刚触上去,临霜剑的剑身就漾起一圈淡淡的灵漪。 夜临霜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知道只有心思纯净的修真者,而且还要有千年以上修为的才能与临霜剑的灵气相融。 这少年刚才使用的是太凌阁的医道大咒,虽然结咒有些生疏,但是医咒的威力却不弱。 夜临霜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小蝉,你该把剑还给夜掌剑了。”舒无隙开口道。 “好吧。夜掌剑,”路小蝉起身,向着夜临霜的方向行礼,“谢谢你这么大方,给我看你的临霜剑。” “不客气。”夜临霜取了剑,转身离开了。 夜临霜每行一步,就好像寒夜跟随在他的身后离去,覆盖着整个房间的薄霜缓慢消失,逐渐温暖了起来。 屋外,孟宁生被自己的二师弟扶了起来,跌跌撞撞跟在夜临霜的身后。 “看来他们不会再纠缠我们了!因为夜临霜会给他们解决邪灵的!” “你很喜欢临霜剑?”舒无隙问。 路小蝉刚想要点头说喜欢,但转念一想,万一舒无隙说“既然你喜欢,我就把临霜剑取来给你”可怎么办啊? “一般一般啦!我就是好奇他的剑上是不是也有霜花。但是没有啊,灵气倒是很纯澈。”路小蝉耸了耸肩膀。 随即,他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拽了拽舒无隙的袖子。 “无隙哥哥,你的剑呢?你的剑不是上古灵兽长湮的脊骨吗?它的灵气是什么样的?它在哪里?是不是在你为了低调不被人注意,就把它藏在乾坤袋里?” “它的灵气太盛,你不能像靠近临霜剑那样靠近它。” “为什么?” “因为……你对于我来说是特别的……我的心念也会影响我的剑。它若被我随身携带,必定无时无刻都想要感受你的灵气。” “那也就是说,它会像无隙哥哥你一样保护我了?” “嗯。也不仅仅是保护……它可能会想要吞噬你的灵气。”舒无隙拉着路小蝉的手站起身来,“你该歇息了。” “我不困啊。要不然你给我讲讲你从前收服邪灵的故事吧?” “我收服邪灵的故事都是一样的。遇到邪灵,结剑阵,炼化,入丹海。” “……可每个邪灵都是不同的吧,被邪灵附体的理由也是不同的吧……” “小蝉。”舒无隙的声音忽然比之前都要轻。 “怎么了?” “我是个无趣的人,不会说有意思的故事来逗你开心。” 舒无隙的眼帘微微垂了下来,路小蝉看着他周身的灵气虽然仍旧浑厚,但却显得失落。 路小蝉伸手用力在舒无隙的额头上摁了一下。 “你很无趣,那我就说有意思的故事来逗你开心呗!”路小蝉伸了个懒腰,“我们睡觉吧,估计也就还能睡上两个时辰不到天就要亮了。早早离开这里,赶路去烨川!” 路小蝉坐在榻边,两条腿架在舒无隙的腿上。 舒无隙也不生气,托着路小蝉的脚踝替他将鞋袜脱了,放进被子里。 “睡吧。” “嗯。” 路小蝉闭上了眼睛,朝着舒无隙的方向拱了拱,将脑袋埋进了对方的怀里,嗅着清夜的浅露味道,睡着了过去。 窗外的月色逐渐暗沉,吹进窗内的夜风也带着潮湿的味道,像是有什么乌泱泱要从高处下压而来,憋的人喘不过气。 大气万象,天下无隙 路小蝉发出一声呢喃, 脑袋动了动。 接着一道闪电划破了黑夜, 亮光将整个房间都照亮。 惊雷骤起, 舒无隙立刻抬手捂住了路小蝉的耳朵。 路小蝉的眉头皱了皱, 睁开了眼睛。 “吓着了?”舒无隙轻声问, 和由远至近的雷声相比,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透彻却清润的感觉。 路小蝉这才发觉舒无隙的手就在自己的耳朵上, 心念不由得一动,仿佛外面的雷声全然听不见了,只有近在咫尺舒无隙的眼睛。 “没有。”路小蝉说。 紧接着, 哗啦啦的大雨落了下来,像是有人在夜空里倒水盆子似的。 “怎么会忽然下起了这么大的雨呢?” 路小蝉的眼睛顺着舒无隙的肩膀向着窗外望去,心想要不要把窗户关上, 不然雨水都打落进来了。 可是他一点都不想动, 要是动了,舒无隙的手就会从他的耳朵上拿下来了。 不看还不得了, 一看他吓了一跳。 窗外黑压压的一大片, 路小蝉看不见雨水, 也分辨不了黑夜, 但是他能看见邪灵聚集的轮廓。 路小蝉的手覆上舒无隙的腰, 晃了晃:“无隙哥哥……外面……” 他的手一用力, 舒无隙全身就绷了起来,连原本平缓呼出来的气息也骤然停住了。 他从北溟回来之后,体温一直都比寻常人要低, 可此刻他的身体却忽然变热了。 “小蝉……”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 念出路小蝉的名字,还有一丝让人心痒的嘶哑。 “无隙哥哥……外面有好多邪灵……”路小蝉小声道。 又是一声惊雷,连着三声响。 路小蝉不是没有经历过雷暴,但是滂沱暴雨和无数邪灵交织的场面让他担忧了起来,手指扣紧。 舒无隙原本捂着路小蝉耳朵的手挪开了,顺着他的肩膀向下而去,扣住了他的手腕。舒无隙的掌心有些烫,和他平日里的清冷全然不同,他的手指嵌入了路小蝉的指缝里。 路小蝉以为对方是不许自己碰了他的腰,正要将手收回,但是舒无隙的手指扣紧,牢牢将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腰上。 “估计孟家入了一位魔君,想要探探我们的底。”舒无隙回答。 原来是这样。 魔君什么的肯定不好对付,但是夜临霜已经赶去孟家了。 他的修为不在莫千秋之下,就算炼化不了魔君,逼那个魔君走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至于这些来探他们底细的低阶邪灵大军,舒无隙肯定分分钟就炼化它们了! 这样一想,路小蝉就觉得没啥大事,雨这么大还是睡觉吧! 谁知道,屋外传来伙计惊慌失措的声音。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她们回来了!是孟家放她们回来了吗?” 接着是一阵奔跑的声音,男人喜极而泣的呼喊声从楼下的窗口传来:“阿纯!是阿纯吗!你回来了?爹爹想死你了!” 在无尽的夜雨之中,街边的灯火一片一片亮了起来,有的开门,有的抬起了窗。 路小蝉听见了许多人在窗外的路上行走的脚步,但这些脚步声漂浮,像是被提着线的木偶,脚踝就跟要断了似的。 明明外面喧闹了起来,路小蝉却感到不安。 一位四、五十岁的大娘撑着油伞,冲进了雨水里。 啪啦啪啦雨水拍打在油伞上,几乎要撑不住,而街道上是十几位少女。 她们双眼无神,雨水从头顶浇落进她们的眼睛里,她们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一直向前走,直到在客栈的门前停了下来。 大娘把伞一扔,一把抱住了其中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女孩儿。 “玉容!娘想死你了!你终于回来了!” 名唤玉容的女孩儿却没有一点反应,大娘一把抱住了她,视若珍宝。 “玉容!雨水太大了!快跟娘亲一起回去!” 大娘要去拉玉容的手,一道闪电掠过,玉容的手腕赫然惊现数道割痕,深可见骨,而且早就没有血渗出了。 大娘看着玉容毫无波澜的脸,颤抖着抬手来到她的鼻子下面,脸色骤然苍白。 “啊——” 大娘的喊声,惊得其他奔来寻找女儿的百姓都跟着去看她们的手腕。 每一个人的手腕都有着深深的刻痕,这样的伤势没有包扎,肯定是会血流不尽的啊! 大娘跌倒在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唇角缓慢勾起,苍白邪恶。 她低下腰来,骨头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似要裂开一般。 “之前孟家来捉我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救我……我明明藏在米缸之中,你为什么要告诉孟家人我在哪里?”玉容歪着脑袋看着自己的母亲。 “我……我也没有办法啊……如果不交你出去,他们就要打死你的弟弟了……玉容……” “那现在我被孟家隔开了手腕,放光了血……你心疼不心疼啊?” 玉容的双眼蒙上一层浓黑的邪气,吓得大娘拔腿就要跑。 谁知道明明玉容的手腕都快被割断了,却力气大到一把扣住了大娘的脑袋,双手摁住她的脸颊,直接将她给提了起来。 一道闪电划过,亮光将玉容狞笑的表情、大娘被提起来的身影,映照在砖瓦墙壁上,那影子就像张牙舞爪的魔物。 路小蝉将外面的事情听得一清二楚。 天下之事果然因果循环。 大娘惊恐地看着玉容,其他来寻找女儿的百姓看着这一幕纷纷四散而去。 “是邪灵啊!她们都被邪灵附体了——” “她们是来索命的!快跑啊!” 客栈的掌柜原本正要拉着自己的女儿阿纯进客栈,当他发现阿纯的眼睛里也是一大片的黑气时,立刻松开了手。 阿纯也笑了起来,甜甜地说了声:“阿爹……你躲什么呀,你又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我……” 掌柜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拔腿就要跑,肩膀却被阿纯的手给摁住了。 “你想把我嫁给城里的富户黄家……可是我就是喜欢陈公子……陈公子出不起嫁妆,我又执意要和他走,你就骗我说光明正大要把我嫁给他,谁知道花轿却抬去了陈家!” “阿纯!阿纯!爹……爹也是想你嫁个好人家啊!” “嫁个好人家?明明是你想要和黄家一起再开一个客栈,把我当个礼物送去黄家了!” 下一刻,阿纯的表情狠戾如修罗厉鬼,将断不断的手腕伸过来,直接掐住了掌柜的脖子。 路小蝉心中明白了,这些回来的少女,都是心怀怨恨与不甘,最适合邪灵凭依。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路小蝉就像是在看大戏,只是人间的背叛与失望,都无外乎这些理由。 路小蝉叹了一口气。 “你是想要出去管闲事了吗?”舒无隙问。 他靠得很近,说话的时候看似不急不缓的气息却带着热度,碰上路小蝉的唇缝,路小蝉一开口,舌尖就像是被舒无隙的气息给缠绕上了一般,心脏一紧,他下意识向后一退,却被舒无隙扣住了后背。 “既然是闲事,那有什么好管的?” 路小蝉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反正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放弃我,更加不会拿我去换什么。” 舒无隙靠了过来,他的唇线被清浅透彻的灵光勾勒得就像等待路小蝉饮入喉间的佳酿。 路小蝉的喉间隐隐烧起一团火来,他又向后挪了挪,直到背脊贴在了墙面上。 “你躲什么?”舒无隙开口了。 他的声音和平时有些许的不同,路小蝉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同,只知道自己的心尖尖被对方勾着,勾得路小蝉想伸手把自己的心给摁回去。 “我……我怕你掉下榻去……” 话音刚落,舒无隙的胳膊一揽,路小蝉又被抱了回去,鼻尖差点撞在舒无隙的下巴上。 “你不是觉得夜临霜的剑很好看吗?”舒无隙一说话,气息就掠过了路小蝉的眼睫毛,像是指尖勾着他的睫毛抬起一般,路小蝉动了动。 “嗯?”舒无隙的声音又压低了一点。 “……只是……只是新奇而已……” 路小蝉觉得热,被舒无隙圈着的地方已经汗湿了,额头上的发丝也汗湿了贴在肌肤上。 “你总是喜欢新奇事物。”舒无隙说。 路小蝉想要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不出来。 “我……我喜欢的并不是临霜剑,只是临霜剑的灵气清寒,和你有几分相似,就忍不住多看看而已。” “如果是因为和我的灵气相似,那你看着我就好。”舒无隙的鼻尖在路小蝉的额头上碰了碰,好像一点都不在意他额头上的薄汗。 此时,被邪灵附体的少女们在城里造成了巨大的恐慌。 玉容的母亲在挣扎,被玉容狠狠扔在地上,摔得爬都爬不起来,痛苦求饶。 “玉容!玉容!是娘亲对不起你!你原谅娘亲吧!” 玉容仍旧笑着靠近,一脚踩在了母亲的肩膀上。 “当初若是弟弟藏在米缸里……他们威胁说要打死我……你会把弟弟交出来吗?” “玉容,娘错了……你被带走了之后……娘日日都在牵挂着你啊……” 掌柜也被阿纯掐住了脖子,拼死挣扎。 黑混的雨夜,小城中百姓的恐慌以及不能离开这里的绝望,被这些少女充满魔性和疯狂的举动所催发,众多邪灵肆无忌惮地疯狂吸收着他们的恐慌,纠结的云团越来越厚,低压压遮天蔽日。 除了雨水,渐渐的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了。 “看来现在算不得闲事了。”舒无隙轻声道。 “什么?” “那片邪云是冲着我们来的。” 舒无隙不紧不慢地起身,路小蝉也跟着爬起来,舒无隙原本就要起身了,却没想到又坐了回来,让准备下榻的路小蝉冷不丁趴在了他的后背上。 路小蝉赶紧要离开,舒无隙却回头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了声:“来了。” “来了什么?” “邪云。” 那片厚实的云团带着鬼哭狼嚎的声音,旋转着涌落而下,将天地都填满了一般,淹没了街道上所有的人,涌入每个小城人的心中,流入客栈的大门,从窗口蔓延而入。 除了舒无隙周身的灵气,这些邪云形成无数张挣扎的人脸,此起彼伏地涌动着,嘶吼着,哭嚎着。 路小蝉毫不怀疑如果被它们所覆没,恐怕尸骨无存。 舒无隙周身的灵气向外释放,路小蝉闭上眼睛,感受着那经过千年洗练的醇厚真灵。 那团邪灵顿然被碾压,方才还浩浩荡荡,这会儿迅速地退散到了客栈之外,徘徊着,如同浓墨一般,不敢上前,又不甘退去。 路小蝉吸了一口气,之前他们不肯管闲事,这会儿闲事直接找上门来了!而且不想管都不成了! “小蝉,你喜欢麒麟吗?”舒无隙问。 “麒麟?我……我没见过麒麟,不知道喜欢还是不喜欢。” “那就好,对你来说,没见过的就是有意思的。虽然你还没有衬手的佩剑,但以后也是会有的。不妨现在看看我体内真灵走势,如何催动剑阵,如何借大势而造麒麟。” “什么?” 借大势?造麒麟? 路小蝉低下头来,就看见舒无隙的丹海沸腾鸾动,体内真气周转,四散而去,穿透了密实的邪云,气势如虹。 遥远的无意境天之巅,没入解剑石的一柄利刃嗡鸣颤抖,一道剑阵四散而开,没入云中。 路小蝉睁大了眼睛,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景象——舒无隙的灵气与天空中的奔雷相触,奔雷直坠而下,化作了巨大的麒麟,以万钧之势,冲入了蓬城,在夜空之中化作巨大的剑阵。 耳边是真灵威压而下的空旷回响,这一团的邪云就这样被这道剑阵浩浩汤汤地吸了进去。 剑阵之中电闪雷鸣,邪灵哭喊挣扎,雷霆再度凝聚成麒麟的形态,咆哮怒吼着将之前笼罩整个蓬城的邪云吞了进去。 剑阵不断收拢,浑浊的夜雨变得清澈起来,吹进来的风仿佛轻盈了许多,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 蓬城的屋檐楼角、树影凭栏逐渐被盈盈的月光所照亮,生灵的轮廓在路小蝉的眼中也越来越清 晰。 那些原本被邪灵附体的少女,不约而同倒在了地上。 玉容看向一旁爬不起来的母亲,颤着声唤了一声:“娘……” 大娘看着女儿的眼睛,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爬了过去,用手摁住女儿早就流不出血的手腕,含着泪说:“我的女儿回来了……别恨我了……玉容别恨我了……” 玉容呼出最后一口气,缓慢闭上了眼睛。 另一头,掌柜抱着自己的女儿阿纯,痛哭流涕:“爹只是想我们都过上好日子……爹错了……爹错了……你别恨爹……你回来吧,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啊……” 路小蝉低下头来,说了声:“父母生养大恩,做子女的又岂会真因为父母的选择而恨其死呢……只不过是被激发扭曲了出来而已。” 此时的夜临霜御剑来到了蓬元山上的孟家,当雷霆万钧直入蓬城的时候,他发出了一声惊叹。 跟在他身后的孟宁生和二师弟都惊讶到无法合上嘴。 他们这一生都没有见过这样磅礴的剑阵,瞬息就将这片如同修罗地狱的邪云给炼化了。 “那……那是什么……剑阵?”孟宁生傻傻开口道。 夜临霜遥望舒无隙的方向,微微颔首以示敬意,“那是冲霄剑阵。” “冲……冲霄……”孟家的二师弟还是没醒过神来。 孟宁生隐隐猜测到,这样强势的剑阵,估计与客栈里的那二人有关。 “方才所借的势……莫非是云雨中的雷电?” “是的。”夜临霜回答。 “那……那是何人所催发的剑阵?” 孟宁生知道,能见到此阵,就是此刻丧命,也已经不枉了。 夜临霜转过身去,轻声道:“大气万象,天下无隙。不愧是人间至剑。” “什么?” 方才惊雷阵阵,孟宁生没有听清楚。 夜临霜看着黑气团凝的孟宅,说了声:“走吧。让我会会孟远道,看看胁迫他的到底是何方邪灵。” 雨越拉越小,停了下来。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整个蓬城逐渐明亮了起来,可这样的明亮之中除了清冷,还有说不清的萧瑟与苦痛。 舒无隙转过身来,看着还在回味那道剑阵的路小蝉。 “方才的剑阵是如何催发、如何借天地之气的,你可有参悟?” 路小蝉眨了眨眼睛,心中想的却是临霜剑虽然轻灵雅致,结阵炼邪都悄无声息,但舒无隙剑气回荡,天地间的灵气仿佛都供他驱遣。 之前他还觉得夜临霜和舒无隙都是清绝之人,现在看来还是有所不同。 他扯着嘴,眯着眼睛笑了:“我这人吧,天生愚钝,方才真的非常认真、非常用力地参悟来,又参悟去……最后发觉来来回回都在参悟你。嘿嘿。” “我?” “你的眼睛,你的眉,你的肩膀,你的腰!” 舒无隙再问下去,路小蝉可以不要脸地来段十八摸。 “没个正形。” 这压低的声音,听在路小蝉的耳朵里,似带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人捉不着,又想要摸着。 这十几位少女的死,激起了城中百姓的愤怒。 十几条人命,并不是十几头牲畜,而是活生生的人!更不用说她们有家人,有父母,有人在记挂。 这十几个少女没了命,其他被带走的姑娘要么死了,要么也是快死了。 与其这样拖拖拉拉,不如直接来个痛快。 反正身上都被下了死印,不如杀上蓬元山孟家,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路小蝉听见数百蓬城百姓,抄起了家伙,朝着蓬元山而去。 他摇了摇头:“早知如此,当时孟家的弟子来抢走他们的女儿时,为什么不联合起来抗争呢?非要等到快不可挽回……” 此时的舒无隙正抬着路小蝉的腿,给他穿鞋子。 “无隙哥哥,我们是要启程离开了吗?” “不,我们去孟家。” “诶?去孟家?” “既然邪灵是冲着我们而来,此时不收拾了它,给其他邪物一些威慑,它们还会继续骚扰我们。” “哦,威慑啊!那就是杀鸡给猴看咯!” 经过了刚才的冲霄剑阵,路小蝉对舒无隙的本事好奇极了。 他对付何家村的邪神之时,使用的是破月阵。那时候路小蝉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这一次的冲霄阵,简直要把路小蝉的魂灵都震开,他十分期待舒无隙下一次出手会是怎样。 “杀鸡给猴看?”舒无隙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疑惑。 路小蝉差点忘了,舒无隙说话一板一眼的,对着他要这么说:“杀鸡儆猴啊!” “嗯。” 路小蝉想了想,又凑到舒无隙的面前问:“那无隙哥哥,你知道‘猪鼻子插大葱装蒜’是什么意思吗?” “大葱为什么要插在猪鼻子里面?” 路小蝉哈哈笑了,他也不解释,接着又问:“那你听过‘乌鸦落在猪背上’吗?” “没有。” “乌鸦落在猪背上——看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 “还有,还有!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舒无隙将路小蝉从榻上拉了起来,说了声:“我们去孟家。” 他们离开了客房,客栈里早就空无一人,估计掌柜带着伙计一起去孟家讨公道去了吧。 麓蜀看见舒无隙,原本昏昏欲睡,立刻抖擞了精神。 路小蝉爬麓蜀已经爬出了经验,抓着它的毛,脚用力蹬着它的腹部,一个用力就窜上去了。舒无隙坐在路小蝉的身后,带着他离开了客栈。 此时的夜临霜已经和孟宁生一起来到了孟家的大门前。 孟宁生的二师弟前去扣门,手指才刚触上去,门就“枝桠”一声开了。 夜临霜的表情沉冷了下来,要知道孟家是蓬城唯一的玄门,家大业大。 但此刻孟家的正院内草木凋敝,一片绿色的叶子都没看见,了无生机。 孟宁生看向夜临霜,低声道:“夜掌剑……你看我蓬元山一门,几乎没了灵气了……” 夜临霜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抬起脚,迈了进去。 脚掌刚踩入孟家的地面,顿觉脚下无数邪念萦绕而生,仿佛窃窃私语,攀附上他的脚踝,妄图吸取他的纯灵之气。 我的仙号?懒梦君! “大胆。” 夜临霜冰冷的声音响起, 脚上逐渐凝结出一片一片的霜花, 一道一道的剑阵晕染开来, 将这些邪念炼化。 当他们才刚走进去, 孟家的门就“吱呀”一声合上了。 整个孟宅仿佛有自己的意念一般, 任由他们进来, 然后吃了他们。 “你家掌门呢?” 夜临霜淡然地走入正厅, 在客席端坐。 孟宁生伤势沉重,靠坐在夜临霜一旁的椅子上,呼了一口气, 他刚想要说什么,夜临霜了然道:“你就在这儿坐着,不要再动了。” “多谢夜掌剑体谅。” “我不是体谅你, 而是你想动, 也动不了。”夜临霜淡然道。 就在孟宁生的身后,一抹黑色的阴影化作人形, 从后面贴着孟宁生的椅子, 绕上孟宁生的脖子, 就像一个娇俏的美人, 正在对他撒娇。 孟宁生低下头来, 看见邪灵的那一刻, 惊讶得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夜临霜侧过脸,就像这邪灵是个人一样,对它问话, 声音虽然冷峻, 语气却很谦和。 “你们这么多的邪灵,像是在孟家扎了根。你们仰仗的邪念是什么?” 那邪灵一点也不畏惧,甚至探到了夜临霜的面前:“您是南离境天的掌剑……您猜猜看。” 夜临霜不动手,也不回话,而是闭上了眼睛,顷刻之间他的灵气从身体里四散开来,浸润整个孟家,缓慢下沉,一直沉入了孟家地底数丈,直至无数哀嚎痛楚的魂灵试图攀附上他的灵气以离开桎梏。 夜临霜的双眼骤然睁开,他冷冽的眼底掠起一抹愠怒:“你们竟敢……” 邪灵笑了:“竟敢什么啊?不就是炼化了她们的痛苦来做我们的食粮吗?” 孟宁生脸色惨白,一动不动,生怕邪灵将他的丹元掏出来。 这时候,孟宁生的二师弟跑了回来。 “夜掌剑!师兄!我到处都找不到师父!” 当他乍一看见缠绕在孟宁生身上的邪灵,吓得跌坐在地。 “你是不是还想说,府中的其他人也找不到了?”邪灵笑着说。 二师弟吓得瑟瑟发抖,立刻就被另一个邪灵入了体,孟宁生想要拔剑救他,但是却不得动弹。 夜临霜的手指扣在剑柄上,正欲出剑,满眼墨黑色的二师弟却笑着朝夜临霜行了个礼。 “夜掌剑稍安勿躁,我家君上也是派我等来侍奉夜掌剑,不然这端茶引路的人都没有了。” “孟远道是何时陷入你们邪道的?”夜临霜冷声道。 “他信奉了我家魔君,魔君许了他一个愿望。夜掌剑心思透彻,猜猜看是什么愿望?” 夜临霜起了身,一步一步走向孟家的二师弟,看着他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庞,一字一句听起来毫无情绪起伏,却咬字用力:“许他功力突飞猛进,他日力挫尘寰洞主,一雪前耻。” “对啊,这便是对名利的执念。也怪不得孟远道。毕竟先前嫁过来的孟夫人和‘温柔小意’这种形容完全不沾边,总是仗着娘家是尘寰洞对孟远道呼来喝去。好不容易熬到这只母老虎死了,尘寰洞主又找上门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要杀孟远道的小妾,你说憋屈不憋屈?是不是欺人太甚?” “我且看看,你家的君上有多少分的能耐。” 夜临霜左手扣着剑鞘,右手缓慢地将临霜剑拉了出来。 森冷的灵光漫溢开来,他扬剑一挥,一道剑光划过二师弟,霜花飞旋,凝珑剑阵催发而起,瞬间吞没了孟家二师弟体内的邪灵。 骤然邪灵离身,二师弟如同溺水之后上岸,大口呼吸,撑着地面久久抬不起头来。 “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夜临霜转过身来,看向那个盘桓在孟宁生肩上的邪灵。 “我们想要一个人的丹元。” “撒谎。”夜临霜抬起下巴。 “我们没有撒谎。你用临霜剑探了那个人的灵气,以夜掌剑的修为,还能察觉不出那个人是谁?” 夜临霜依旧保持着冷峻的神色,握剑的指节却微微一颤。 自己在客栈里将临霜剑送到那个少年面前观看的事,竟然被这些邪灵知道了? 不……不可能,当时陪坐在少年身边的乃是无意境天的剑宗!如有邪灵窥探,就算自己没有发现,剑宗如何发现不了? 除非当时窥探的是修为可与剑宗相媲美的修真之人,又或者是侍奉邪神混沌而且凝聚了数千年邪念的魔君! 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放肆。仙圣的丹元,岂容你等觊觎!既然不肯说实话,我就在此炼化整个蓬元山的邪灵!” 说完,夜临霜握剑一个利落的飞旋,带起的风也被临霜剑释放的寒气所冻结,霜花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灵动的声响,一向轻灵的剑阵仿佛酝酿着万年冰川雪崩之势气,直接将脚下的地面劈开! 无数邪灵被剑阵吸收炼化,成了夜临霜的助力,剑阵威力大增,仿佛整个蓬元山的内府都被他给剖开了! 夜临霜御剑而起,垂下眼,脚下是一层压着一层如同十八层地狱般的景象。 而在漆黑幽暗的最底层,是一口巨大的青鼎。 临霜剑带着他直冲而下,夜临霜心里明白,邪灵觊觎的那颗丹元非比寻常,似乎暗藏传说中的混沌业火。但这些邪灵将孟家当成巢穴并非朝夕,它们如何确定剑宗会带着那个少年路过蓬元山? 说白了,他在蓬元山外看见邪云侵蚀蓬城,不过是盘踞在这里的魔君临时起意! 它们腐蚀了孟家上下,蓬元山又在西渊与南离交界之处,孟家如果成为了魔君的巢穴,南离境天又怎么不会派人来查探? 所以…… 夜临霜骤然停了下来,悬于半空。 无数邪灵在他头顶的地裂集结,乌泱泱冲涌进来,像是要将他劈开的裂缝填平。 这简直就是请君入瓮! “所以我们最初想要的就是您呢,夜掌剑!” 夜临霜听见了周围此起彼伏的邪灵笑声,他的表情没有任何犹豫。 “既然已入炼狱,那就将这炼狱刺穿!” 临霜剑带着他俯冲而下,而他的面前就是一个炼魂鼎! 鼎中中有无数少女的魂魄在其中挣扎呐喊,已经被邪灵炼化到快要融合为一体,但她们并不甘心,互相倾轧,试图分开。 而每一次魂灵的分离剥裂都是巨大的痛苦,这些痛苦化作一头凶灵,发出低哑却恐怖的声音,倏然朝着夜临霜张开大口,在那其中,是另一个虚空。 夜临霜的速度没有丝毫减弱,飞驰而入,这张大口瞬间闭上了。 在一片漆黑之中,隐隐看见一个人影,夜临霜驱动自己的佩剑,瞬间灵光点亮了这一整个虚空,没想到这是一间密室。 密室之中,是孟远道盘腿而坐,正在修炼,夜临霜将真气凝聚在指尖,抹在自己的眼睛上。 ——开慧眼! 瞬间,孟远道周身灵气看得一清二楚。 他全身都沾染了邪欲,丹元凝重,已然入魔了。 忽然之间,孟远道的眼睛睁开,黑如墨,那是执念深渊,不透一丝光。 他的唇角勾起,像是刀刃贴着心脏勾画出血痕来。 “临霜君,入了我的炼魂鼎,可就再出不来了!” 夜临霜的脸上无丝毫惧意,“在下奉家师之命至此诛邪,邪灵不除,南离不回。” 说完,临霜剑的剑光闪过,凝珑剑阵萧寒肃厉,要将整个虚空都给炼化。 “‘家师’!‘家师’!你的心里除了渺尘元君,还有何人——” 随着孟远道的怒吼,黑色的邪云从他的口中被吐了出来,无数张痛苦的少女脸庞随时都要咬在夜临霜的身上! 而此时,舒无隙单手抱着路小蝉,乘着麓蜀,已经来到了蓬元山的山巅,俯视整个孟家宅院。 路小蝉看不见宅子的样子,却能看见那一道巨大的裂缝深入蓬元山的山基! 而裂缝之间,是邪云翻滚,比起之前笼罩在蓬城的邪云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这是怎么回事?” 路小蝉侧着身低着头,因为看得太过入迷,差一点从麓蜀的背上滑落下去,舒无隙一把就将他给搂住了。 “小心一点。”舒无隙贴在路小蝉的耳边说。 “无隙哥哥!这道裂缝是什么?” 舒无隙抬起手来,一片霜花落在他的掌心,立刻就消融了。 “这应当是夜临霜施展的凝珑剑阵将邪云劈开的痕迹。” “邪云好厚,他是不是被邪云给吃掉了?” “无妨,以他的修为,还死不了。” 麓蜀缓慢地降落在了黑色裂缝的边缘,孟宁生仍旧坐在旁边,以虚弱之体对抗攀附在他身上的邪灵。 他一看见舒无隙和路小蝉,就猜到他们是住在客栈里的前辈高人,立刻求救。 “求前辈救我性命!” 舒无隙毫无悲悯的神色,只是对路小蝉说:“小蝉,你之前在客栈里施展的太凌清源咒,凝咒太慢,正好再拿这邪灵练手。” 路小蝉立刻点头,心想自己是该练练。 此时有舒无隙在身边看着他,失败了也没有性命之忧。若是以后,再碰上什么厉害的魔君邪神,自己也能帮个手啊! 他立刻凝神,灵气自丹海溢出,迅速凝结,比之前在客栈里快了不少,但是刚凝结就消散了。 “小蝉,用心。” 路小蝉意识到,自己太想加快速度,方才的清源咒出了岔子。 邪灵见除了夜临霜,孟家又来了帮手,直接顺着孟宁生后心的伤口,要将他的丹元一口吞下! 路小蝉的心神却没有被孟宁生惊恐的叫声所影响,清源咒从指尖弹了出去,紧追着邪灵一道入了孟宁生的内府。 邪灵已经吞下了孟宁生的丹元,清源咒又将邪灵吞没,瞬息炼化,炼化之后的灵气直接就被孟宁生的丹元给吸收了。 原本面如死灰的孟宁生忽然恢复了血色,内府的伤势也在复原,渐渐地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他向后摸了摸,发觉自己竟然痊愈了! “何必与他人做嫁衣?”舒无隙淡声道。 却见路小蝉皱着眉,用力跺了跺脚:“你!快把我炼化的灵气还给我!” 孟宁生一脸讶异:“这……这要如何还?” “那明明是我炼化的,怎么被你的丹元给吸了!” 路小蝉还真不是想要留给孟宁生的,只是自己的清源咒是在他的丹海之上完成的炼化,本想将炼化之后的灵气带出孟宁生的体内,谁知道自己只会凝咒,控制的还不得要领,给孟宁生占了便宜! 路小蝉觉得很没面子,更没面子的是刚才舒无隙说“何必与他人做嫁衣”,自己就该顺着杆子往上爬,大义凛然说一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什么的,谁知道嘴巴比脑子快! “罢了,罢了!当我路小蝉送给你的!你且记住,今日我救了你的性命,他日你要对我马首是瞻!” 孟宁生愣在那里,修真者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这个小少年竟然还要他马首是瞻? 但转念一想,他不但炼化了邪灵救了自己的性命,还渡了灵气给自己,让他即刻复原,这都是恩情。滴水之恩,本就该涌泉相报。 孟宁生低下头来,向路小蝉行礼。 “请教道友名讳,可有仙号?” “我?我叫路小蝉,仙号……”路小蝉想了半天,想不出来,然后拽了拽舒无隙的袖子,“无隙哥哥,我就这么点修为,还要什么仙号啊?” “你的修为并不低。” “哈?我就活了十六年,还不低呢?” 孟宁生顿住了,他以为路小蝉只是看起来十六岁,估计是天赋高结丹入势比一般人要早,但没想到他是真的十六岁! 虽然孟宁生天赋不高,三十岁才刚刚结丹,但并不代表他对灵力高深没有感识的能力。方才这个叫路小蝉的少年,探入自己内府的灵力……没有千年也有数百年啊! 此时的路小蝉正皱着眉头用力地想,眼睛忽然一亮,问舒无隙:“是不是我想给自己起什么样的仙号,都可以?” “嗯。” “那我就号‘懒梦’!”路小蝉笑嘻嘻地看着舒无隙。 “为什么是‘懒梦’?这个仙号也太……不知所云了……”孟宁生只觉得这仙号也太没有仙气了吧,还有点儿小不正经。 “你喜欢就好。”舒无隙说。 路小蝉踮起脚,凑到了舒无隙的耳边说:“从前你没来找我,我每日在槐树下晒着太阳,连下顿饭在哪里我都不多想,是不是很懒啊?再喝上一坛子醉生梦死,到梦里就能会我的大美人……你说那个大美人是不是你呀?懒梦、懒梦,就是什么都懒得做,只在梦里想我的无隙哥哥!” 孟远道知道路小蝉的话只想说给舒无隙听,非礼勿闻,他也就别过头去避开。 舒无隙原本冷淡的表情,竟然有了几分柔和的感觉。 “那就号‘懒梦’吧。” 路小蝉蹲在地上,撑着下巴看着那道深深的裂隙:“无隙哥哥,既然你说这团邪云困不住夜临霜,那么……集结邪云的魔君又在哪里呢?” 孟宁生也反应了过来:“是啊。这个魔君的邪气非比寻常,昨夜它召集的邪云差一点就吞了整个蓬城。今日凝集的邪云又占了蓬元山的山基……就算不除了它,也必须驱其离开,否则上至蓬元山,下至蓬城方圆数千里都将陷入魔都的掌控啊!” 舒无隙揉了揉路小蝉的头顶,说了一句:“走,我们去看看孟远道。” “啊……孟远道是在这里面吗?”路小蝉指了指那片黑漆漆的山裂。 “小蝉,我以心神入你丹海,教你‘辨灵’之术。” “好啊好啊!” 又有新东西可以学,路小蝉自然开心。 舒无隙的手落在路小蝉的肩头,他的灵气引出了路小蝉的灵海,逐渐将整个蓬元山都给淹没了了。 哪怕是已经死去了树木,每一个弟子的元灵,在路小蝉的灵海之中都显现了出来,清晰无比。 路小蝉在灵海之中,看到了之前从客栈逃回来了弟子们都跪在后山的别院前,低着头,没了心神,他们有些还没有结丹,唯一有丹元的两个跪在在最前面,灵光微弱。 他们的灵气似乎都快被吸干了。 而在别院的紧闭的大门后面,只看见两道交叠在一起的身影,正做着不可描述之事。 路小蝉不知道他们是否消停过,只觉得上面的那个男人身形消瘦……精气差不多都要给吸干了! 可是论起修为,那男人似乎比其他的弟子都要高深一些,莫非他就是……孟远道? 路小蝉睁开眼睛,看向舒无隙。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舒无隙想来尘埃不染,方才辨灵的时候,舒无隙肯定也看见孟远道在干什么了! 可是舒无隙的灵海仍旧平静,果然是清心寡欲啊! “等等,如果孟远道在后山……那么大裂缝里面的那个人是谁?” “眼所见未必为实。” “心所见呢?” 比如我的慧眼? “藏于裂缝中的人,修为高过夜临霜,自然能骗过他的慧眼。” “所以也骗过了我的慧眼?” 这虚虚实实的!不管怎样,先去后山把真的孟远道揪出来! 无隙哥哥看见的,肯定是真的孟远道! 路小蝉翻身上了麓蜀,舒无隙就坐在他的身后,不过转瞬,麓蜀就将他们带到了后山的别院。 远远的就能听见那二人交缠的声音,可路小蝉听在耳中,却不觉得旖旎,相反毛骨悚然。 路小蝉从麓蜀的身上下来,路过院门前那几名跪地的弟子,他们都低着头,面容呆滞。路小蝉刚要伸出手指戳其中一个人的肩膀,就听见舒无隙念起他的名字。 “小蝉。” 路小蝉这才反应过来,当着舒无隙的面,自己是碰不得外人的。 这些日子跟在舒无隙的身边,他也学了不少使用灵气的法门,于是抬起手指,轻轻一弹,一道灵光落在那名弟子的身后,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推倒了。 这微微的震动,引得其他跪着的弟子纷纷倒下。 路小蝉向后一退,看着自己的“杰作”,“他们……他们这也太不顶用了吧?” 而门那边,传来女人痛苦至极的声音:“救我……救救我……” “她应该就是孟远道的小妾——康氏吧?她……她不是有身孕的吗?怎么还能……” 路小蝉正要推开这扇门,门上忽然无数邪灵嘶吼着探出脑袋来,差一点就把路小蝉的手给咬住。 路小蝉周身灵气乍起,将它们弹了回去。 “我勒个邪哦!满屋子都是邪灵啊!这蓬元山应该被邪气给蛀空了吧?” 舒无隙站在一旁,一点出手的打算都没有。 路小蝉知道,舒无隙是要他多多练手呢。 “这么多的邪灵,我炼化的过来吗?”路小蝉抓了抓脑袋。 舒无隙淡然道:“之前魔君戮厉进犯太凌阁,你不是也敢凝咒与其为敌吗?” “那我也是借了昆吾的气势啊……” “我在这里。难不成我还不如昆吾可靠吗?” “自然还是无隙哥哥最可靠了!” 舒无隙这么一说,路小蝉立刻想起了当初在太凌阁焚灵香时看到的太凌冲霄咒! 当时自己并不懂得如何控制这道大咒,只是竭尽全力凝咒,是昆吾用真灵替他将这道大咒送到了戮厉的身边。 昨夜正好看到舒无隙出“冲霄剑阵”,也让路小蝉学到了不少,今日正好一试。 要冲霄咒发挥作用,自己当然要借一借这里的天地之气。 在太凌阁修行的时候,路小蝉就发觉自己对水有着特别的感觉,而且能轻易与水共感,今日就来借一借水势! 此处草木已经凋零,水木枯竭,还真感觉不到水的灵气,麻烦啊麻烦! 看着他眉头一直蹙着的样子,舒无隙开口道:“小蝉,你可知道水不仅仅可以有各种形状,也可有各种形态?” 脑瓜子里灵光一闪,路小蝉伸出手来,原本静止的风流动了起来,就像是被他指尖的灵气所吸引,奔赴而来,风中浅薄的水汽逐渐凝结,化作了一滴露珠,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冲霄咒在他的指尖显现,而那一滴水缓慢地落入了咒中。 师叔,请自重 瞬间, 滴水为势, 冲霄大咒张开, 飞旋而去, 穿门而过。 只看见门上留下冲霄咒的咒文印记, 整座宅子的邪灵被吸了进去。 起初它们呼啸的声音尖锐刺耳, 却在入咒的那一刻化作了轻灵的回响。 院内凋敝的景象就像春暖回温, 竟然有了那么一丝生气。 倒在门前的弟子们回了心神,爬起身来。 舒无隙开口道:“我们进去。” “好!” 自己这一回的冲霄咒可以说凝结的非常好,若是昆吾看见了, 肯定也会羡慕嫉妒恨! 信心百倍的路小蝉正要踢门而入,却被舒无隙揽住了腰,“你在我身后。” 舒无隙竟然这么说, 看来里面的真的是魔君了! 自己修行不够, 还是抱紧舒无隙大腿! 路小蝉立刻来到了舒无隙的身后,舒无隙才抬起腿迈上门槛, 那扇门就自己打开了。 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 屋内也没有一丝光线,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 在邀请他们进来。 那些刚刚醒过来的弟子们立刻阻止路小蝉他们进去。 “二位……里面是家师孟远道, 他……” 路小蝉替他们说出了那两个字:“入魔了。” “是的……此邪灵非同小可……” “你们修为不够, 就在外面候着吧!” 路小蝉说完,摸了摸下巴,真是不得了啊, 自己评价起别人的修为就像是得道高人一样! 他拉着舒无隙的后腰带, 走进了黑暗之中。 房中一片浑浊,路小蝉都快透不过气来。 康氏卧于榻上,那仪态难以直视,而孟远道仍旧压迫着她,不肯放过她。 路小蝉完全看不到孟远道的身形,只有一大团的邪灵,浓厚得将孟远道从骨血到丹元都给啃没了。 下意识咽了口水,路小蝉也没想到被邪灵侵蚀竟然是一件这么恐怖的事情,身心俱丧。 “小蝉,我再结一道剑阵给你看。”舒无隙开口道。 “什么?你还要结剑阵给我看!” 路小蝉心想今天的无隙哥哥好有兴致啊! “你擅借水势。飞湍剑阵所借的就是水势。” 路小蝉一听,不得了了! 舒无隙好像什么都能借来用!破月剑阵借的是月光,冲霄剑阵借的是雷霆,而飞湍剑阵连水势也能借! “无隙哥哥,你有什么是不能借的啊?” 舒无隙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说了一句:“看好了。” 路小蝉方才只从风中凝取了一滴露水,算是小有成就了。 此刻却有无数细润的水滴从四面八方朝着舒无隙涌来,轻跃的水珠相互触碰融合,形成细若弓弦的水流,从剑阵的边缘流了进去。 起初,这虚空的黑暗之中什么也没有,忽然一道剑阵乍现,直奔孟远道。 孟远道体内所有的邪灵立刻冲进了他身下康氏的体内! 而飞湍剑阵即刻就将还来不及离开的邪灵给困住,孟远道痛苦不已,在榻上发出凄厉的声音,邪灵幻化的无数张痛苦扭曲的脸孔要从他的脸上、胸膛上、腿上挣脱而出,却被飞湍剑阵镇压。 路小蝉向后退了一步,因为他发现之前奄奄一息的康氏的腹部竟然隆起,看了起来不像是怀胎三个多月,倒像是即将临盆! 而此时,炼魂鼎中,夜临霜看着面前的孟远道,冷声道:“区区障眼法,也想蒙骗我么?你根本不是孟远道!” 在凝珑剑阵中的孟远道身影如同黑烟般尽散而开。 夜临霜一回头,就看见一个身着纯白色长衫的女子,唇带浅笑,面容清俊雅致,眉黛青丝均令人心驰神往。 “临霜,为师等了许久,怎么还不归来?” 她的声音宛若瑶池碧莲,轻轻回荡。 夜临霜一直冷峻自若的神色骤然变了,抬起剑来,罡风结霜,剑阵刹那冲向那个白衣女子! “大胆邪魔——渺尘元君可是你等能玷染的!” 谁知白衣女子以指为剑,朱色的剑阵凝炼而成,如同日暮霞光,将夜临霜的剑阵给融化吞没了。 “临霜,你不是日夜思念为师么?怎的为师特地来寻你了,你却发这么大的脾气!你可知道一旦心有怒火,凝霜不纯,你的剑阵威力就弱了。” 白衣女子翩然而至,身姿飘渺,指节掠过夜临霜的脸颊。 夜临霜骤然退离,抬剑就将那女子的手隔开了。 他一句话都不多说,闭上了眼睛,手指划过临霜剑的剑身,摒除七情六欲,银白色的灵气萦绕在剑上,人剑合一,霜花轻坠,竟然化作了北冥的上古灵兽冽的形态,一个徊转,将这铺天盖地的黑气全部吸了进去。 冽正要一口将白衣女子咬住,女子的手中忽然出现一柄通体纯白的灵剑,剑柄顶住了冽的下颚,剑尖穿透了冽的上颚,她手腕一动,整头由灵气幻化而成的冽就被她给劈成了两半,冽与那女子一同消散了。 将裂缝填满的邪云已经被炼化,日光落了下来,炼魂鼎犹在。 鼎中是无数少女,她们看起来都没了心神,紧紧地挨在一起。 夜临霜冲到了鼎边,低头一看,鼎中既无血水,也无备受煎熬的魂灵,一切都是幻觉。 他骤然明白了什么,咬牙切齿道:“竟然是涟月剑?” 涟月,就是水中之月的意思。 若有若无,似真亦假。 此时,夜临霜的耳边吹过一丝温润气息,调侃带着邪肆的声音响起。 “对啊,是我。” 夜临霜正要转头,有人从后面将他一把抱住,一手向下扣住他内府丹元的位置,另一只手将临霜剑摁入了鞘中。 夜临霜一惊,正要催动丹海,身后的人却忽然咬住了他的耳朵,夜临霜手肘向后狠狠撞在了对方的胸膛之上。 他回过头来,严阵以待。 眼前的,是一个一袭纯白色长衫,与方才的女子一模一样的男子。 他姿容俊毓,眼角下有一颗小痣,让这双狭长含情的双眼显得多情风流。 “临霜啊,临霜,你真是好偏心。” 他根本就没有将夜临霜的剑放在眼中一般,顾自靠近,直到他的胸膛抵在了夜临霜的剑尖上。 “你看看你,我不过是借了一下你师父的样子,你就凝化出北溟的上古灵兽来要我的性命了!” “涟月师叔,临霜修为不及您,区区的冽您根本就不曾放在眼里。” “可是我不但把你放在眼里,还放在心上啊。” 涟月元君浅笑着继续向前,剑尖已经刺入了他的胸膛,但是夜临霜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动摇,手中的剑也稳若泰山。 “师叔,你随我回南离境天吧。” 涟月元君笑出声来:“小傻瓜,我若是回去了,你的师父必然会将我镇入万熔炉火之中。” “那也是为了去除师叔心中的魔性。” “可我的心,给了你啊。” 涟月元君还是笑,又是上前一步,剑身刺入了他的体内,剑尖从他的后背穿了出来,血液一滴一滴掉落下来。 “师叔!请自重!” 下一刻,涟月元君便侧过身,一把抱住了夜临霜,吻了上去。 夜临霜连倒吸一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涟月元君及其霸道地含吻了上来,将他一把推入了炼魂鼎! 而剑也完全穿透了涟月元君的身体! 夜临霜好不容易侧过了脸,得了一口气:“师叔……” 涟月元君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把我的胸口剖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心!” 他的手腕一抬,鼎中的少女们全部都被掀了出去! “师叔你要做什么!” “你说呢?师叔教你!” 涟月元君的笑容带着一丝魅惑,邪气四溢。 夜临霜正欲以周身灵气将他推起来,谁知道涟月元君却说:“你推我一下,你的剑就在我胸膛里狠狠刺一下……你果真恨我恨得要命呀!” 夜临霜愣住的那一瞬,腰间的缎带就被拽开了! 瞬间,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自知是中了对方的障眼法! 而此时后山别院之中,孟远道体内的邪灵已经被驱散炼化,但他整个人完全虚脱,衰落在榻边,狼狈如烂泥。 榻上的康氏双手扣着被褥,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 “天啊……她……她难道是要产子了……” 路小蝉在她的腹中看到了生灵,那是真的人的胎儿,有鼻子有眼睛! 舒无隙周身灵气飞敛,以指代剑,正刺向那胎儿! 忽然一柄灵剑冲了进来,挡在了康氏的面前,竟然将舒无隙的灵气给弹开了。 路小蝉差一点被弹回的灵气击中,幸好舒无隙一把将路小蝉揽入了怀里。 无数灵火如同流星一般,被舒无隙的真气隔开,消散开来。 康氏痛苦难当,用力捶打自己肚腹。 舒无隙正与那柄灵剑对峙,路小蝉能看见这柄剑的灵气深厚,非寻常剑,竟然挡下了舒无隙连发的三个剑阵。 路小蝉自从认识舒无隙之后,舒无隙一旦出手,从无失手。 这还是第一次,有谁接下了舒无隙三招! 此时,康氏的肚子里仿佛有一双手挣扎着,硬生生将她的肚子给扒开,一个婴孩爬了出来。 康氏睁大了眼睛,身体僵直,最后一口气哽在喉间没有呼出来,就死去了。 她身体的精元被吸空,皮肉之中血气全无,成了一具干尸。 路小蝉即刻明白了为什么刚才舒无隙要对康氏的肚子下手了,这婴孩一定有问题! 忽然,那柄和舒无隙缠斗的灵剑翻转过来,带起那个婴孩,冲出屋子。 门窗大开,院落之中站着一位白衣长衫的男子,周身的灵气如满月时的月光,至美如幻。 这样的灵光,除了舒无隙,路小蝉还是第一次见到。 比起莫千秋和夜临霜这样有千年以上修为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这样纯粹的灵气之中,却萦绕着千丝万缕的黑色邪气。 “涟月元君。”舒无隙开口道。 院中的男子笑着颔首。 “你的剑未随身,今日之争算是本君占了你的便宜。这婴孩我便带走了。” “就算我剑未随身,一样可以让你元神俱灭。” 舒无隙忽然将路小蝉的脑袋摁进了自己的怀里,压得路小蝉的鼻子都要扁了。 他还没来得及问“涟月元君”是谁呢! 涟月元君抬起头来,看了看天上的流云翻滚,宛若沧海,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这天下,没有你不能借的大势。不过今日你让我走,我拿一个邪神混沌的秘密与你交换。” “你说。”舒无隙收了灵气,但还是摁着路小蝉的后脑勺,不让他转身去看涟月元君。 “邪神混沌最想要的,并不是引你入魔道。看好你的心肝宝贝,以昆吾的修为,无法再为他塑骨血造肉身了。” 说完,涟月元君抱着那个婴儿,御剑而去了。 这时候,舒无隙才松开了路小蝉。 “啊呀!差一点憋死我啦!”路小蝉不满意地推了舒无隙一下。 “涟月元君生性放荡。” “啊?” 所以呢?他放荡不放荡,关我什么事儿? “他若知道,你被他的灵气所吸引,日后必会以此来引诱你。” 路小蝉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他来引诱我?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除去巫山不是云’啊?就是见过了巫山的云,哪里的云都入不了眼了!” “是么?” “是啊!那就是我的巫山云啊!我再看那个什么涟月元君的灵气,也就那样吧!只是……他的灵气虽然深厚,但是却好像……” “涟月元君在千年前的仙魔之战里,入了魔。” 说完,舒无隙就拉过路小蝉的手,带着他走出房门。 路小蝉一边走,忍不住一边回头。 “无隙哥哥,孟远道死了没?” “还没有。不过他这些年的修为都被掏空了,除了丹元尚在,一切皆无。” 路小蝉和舒无隙刚走出来,门外孟家的弟子们就冲了进去。 孟远道衣衫不整、憔悴狼狈的样子是其次,康氏枯槁的尸体才最令人恐慌。 路小蝉坐在麓蜀的身上,正要飞过蓬元山的上空,低头时却见被夜临霜劈开的裂隙间,邪云已清。 “夜临霜还是有两下子的……等等……那是什么?” “炼魂鼎。”舒无隙回答。 这时候,临霜剑从炼魂鼎中飞了出来,拦在了路小蝉和舒无隙的面前。 麓蜀向东,临霜剑也向东。麓蜀向西,临霜剑也向西。 “它好像要我们跟着它……怎么回事啊?” 舒无隙直接以两指夹住了剑尖,临霜剑颤动了起来。 路小蝉眯起了眼睛,拉了拉舒无隙的袖子。 “我们还是跟着去看看。不然这柄剑一直追着我们,没完没了。” 舒无隙垂下眼,瞥了一眼炼魂鼎:“既然涟月元君没有带走炼魂鼎,大约是留了什么下来。” 意思就是,舒无隙也同意去看一看了。 麓蜀带着他们落入了裂隙之中。 路小蝉发觉,倒在炼魂鼎边的那些少女还有气息,反而鼎中的竟然是夜临霜。 路小蝉从麓蜀的背上下来,扒在鼎边,探着脑袋去看,发觉夜临霜已经没了意识,但是双眼却茫然地睁着,唇间不断念着。 “师叔……不要……不要……” “不要什么啊?”路小蝉问。 路小蝉只能看见夜临霜周身的灵气散乱,却看不见他身上的衣衫都被扯开了,但有一件银衫落在他的身上,从肩膀到脚踝都将他盖了起来。 可隐隐还是能看见他劲瘦的腰身以及轻轻颤动的膝盖。 可是他的脖子上手腕上都是青紫的印子。 “夜临霜?你怎么了?你快回神啊?” 路小蝉去拉舒无隙的手,却发觉他的手心竟然有些发烫,感觉到路小蝉拉住了他,他忽然收回了自己的手。 “无隙哥哥?你又怎么了?” 路小蝉又去拉舒无隙的手,这时候舒无隙才抓住了路小蝉,而且握得紧紧的。 “涟月元君以炼魂鼎,困住了夜临霜的元神。还……” “还怎么了?” 舒无隙不说话了。 “我替他解开吧。” 舒无隙没有回答路小蝉的问题,而是凝了灵气,冲入了夜临霜的眉心。 炼魂鼎震动了起来,骤停的瞬间,夜临霜的背脊弓起,像是要崩断了一般,日光落入了他的眼底,他终于看清了被自己劈开的这道裂隙,转而明白发生的一切。 当他要坐起身的时候,银衫差一点从身上滑落,他一把将它摁住了。当他发觉盖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是什么,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路小蝉歪着脑袋看着他,原本以为夜临霜和舒无隙一样,是没什么表情的人,却没想到他竟然也会有如此纠结的神色。 他看向舒无隙,低头道:“多谢前辈相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那个涟月元君把你困在炼魂鼎中,是要把你的魂魄也给炼化了吗?他是不是要吃掉你的丹元啊?我看他好像入魔了!他……” “他不是要炼化我的魂魄,也不是要我的丹元。”夜临霜立刻回答,就像是生怕路小蝉真的把涟月元君当成大魔头一样。 “那他要什么?”路小蝉还是不懂。 舒无隙的手伸过来,从后面正好捂住了路小蝉的眼睛,挡住了他的慧眼,他就连夜临霜周身的灵气也看不见了。 舒无隙就这样从后面抱着路小蝉,带着他转过身去。 路小蝉有无数的问题,才刚张开嘴,就听见舒无隙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声:“乖。” 温热的气息就落在他的耳畔,路小蝉的心尖儿又被勾了一下,耳朵莫名热了起来。 “多谢前辈。” 夜临霜迅速整理了自己的衣衫,只是他刚要站起来,呼吸就停滞了一下。 路小蝉不由得想,这个涟月元君到底对夜临霜做了什么,夜临霜好像很疼啊! “今日,我们就在孟家歇下。我有问题要问你。” 舒无隙难得主动和除了路小蝉之外的人说话。 “谢前辈救命之恩,晚辈知无不言。” 不知道为什么,路小蝉听夜临霜的声音,真的很低落。 蓬城的百姓找上门来,差点没砸烂了孟家。 此时的孟家不堪一击,门中从弟子到仆从都被老百姓的锄头、铁锹、扫帚打得满处求饶。 孟远道本来就剩一口气,百姓们都说要吊死他,为死去的女儿们尝命。 至于舒无隙、路小蝉还有夜临霜,老百姓们将他们当仙人供着,这边喊打喊杀,那边各种好菜好饭供上来,云泥之别不能更明显了。 舒无隙向来对饭食没有什么讲究,甚至于不吃都可以。 估计夜临霜也是差不多。 但是路小蝉不行,他一定要吃得饱饱的才能睡得着觉。 于是他一边啃着鸡腿,一边侧着耳朵听着孟远道在哀嚎。 这个孟远道真的是不要脸,他一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些日子被什么有上千年道行的邪神给困住了。这个邪神控制了他的小妾,一切都是他的小妾指使门中弟子去蓬城抓少女。那些少女也都是被小妾康氏给戕害了。 孟远道还命弟子将康氏的尸首给抬了出来。 见到那具尸首的样子,把愤怒的百姓们给吓了一跳。 孟远道哭的呼天抢地。 “不只是你们的女儿!我的儿子也没了啊!他还没出世,就被邪灵给吞噬了啊!我门中上下也受邪灵侵蚀!你们看看我门中弟子,哪一个不是骨瘦如材,形如枯槁?” 孟远道的脑子不是一般的好使,趁着百姓们被康氏的尸体给吓到的时候,命门中弟子将孟家这些日子累积的金银钱帛都拿了出来,说是给百姓赔罪,逝者已矣,望生者能够好好生活云云。末了还说,如果孟家完了,等到数月之后,尘寰洞主找上门来,就没有人能替蓬城的百姓抵挡尘寰洞主的怒火了。 这一说还真灵,那些失去了女儿的领了钱帛,其他未死的少女家里也分了不少钱财,他们扬言如果孟远道再做恶,必然放火烧了他的蓬元山。 好不容易,把百姓们哄离开了这里,孟远道自然在弟子的搀扶之下,来到了舒无隙和夜临霜的面前叩谢。 路小蝉酒足饭饱,想要听故事了。 他仗着身边的舒无隙,用力在饭桌上一拍:“孟远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从头到尾好好说一遍!” 孟远道被惊得抖筛糠。 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 夜临霜的身份, 孟远道是知道的。 那可是南离境天的掌剑啊! 而夜临霜尊称舒无隙为前辈, 那么舒无隙的身份更加贵重, 舒无隙刚才又给路小蝉倒茶, 孟远道就更加惧怕路小蝉了。 “仙尊……是……是这样的……”孟远道结结巴巴地开口。 路小蝉眉梢一挑, 不得了啊, 他才刚给自己起了一个“懒梦”的仙号, 就有人不再叫他“仙童”,直接成了“仙尊”了呀! “当日尘寰洞主前来打闹一场……” 路小蝉立刻伸手制止他:“你打不过尘寰洞主,上至蓬元山, 下至孟家都被下了死印!你小妾有孕,脸上被尘寰洞主的真气挫伤留了道疤,这些我都晓得了!后面呢?这些邪灵哪里来的?” 路小蝉这“前言”是半点面子都没给孟远道留下, 他是面红耳赤, 只能继续往下说。 “康氏每日都因脸上的伤痕而胡闹,我的心里也在担心尘寰洞主随时会回来寻仇, 于是青鸟传书, 请南离境天派人前来调解。没想到才第二天, 就有一位南离境天的仙君来了!” 夜临霜扣着茶杯的手指一紧, 路小蝉就明白这位“仙君”应该就是入了魔的“涟月元君”。 “仙君说有办法既能治愈康氏的脸, 又能提升我的修为, 免得尘寰洞主太嚣张……” “哦,那法子就是让你把蓬元山的处子都抓进了孟家!割了她们的手腕放光她们的血!然后用炼魂鼎炼化她们的怨恨?” “不不不!康氏成天诚惶诚恐,又担心保不住脸, 又担心保不住命, 就被邪灵入了体。那些死去的少女,都是她……都是她被邪灵控制之后干出来的!她用那位仙君相赠的鼎,炼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还吃了进去!这样一想,我那未出世的孩子肯定是吃炼魂鼎中炼出来的丹药给吃出问题了!” 孟远道立刻开始推脱。 “那你呢?”路小蝉抬了抬下巴。 “我……我在那位仙君的指导之下,就入了……入了魔了……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我自己,到后面发生了什么,我都不是特别清楚了……”孟远道声泪俱下,一副自己是受害之人,委屈的像根小白菜的样子。 路小蝉看他周身浑浊的灵气就觉得碍眼,也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兴致了,直接挥挥手。 “滚滚滚!看见你,我都要把刚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孟远道立刻连滚带爬离开了。 路小蝉看了看身边的舒无隙,又看了一眼坐得更远的夜临霜,他们似乎对孟远道说的东西早就了然。 “这故事太没意思了。真是可怜了那些死去的姑娘。所以无隙哥哥,这里的邪灵并不是在路上等着我们,碰到了我们完全是巧合?”路小蝉拽了拽一旁的舒无隙。 “嗯,是的。只是撞上了我们,不试试看能不能夺取你的丹元,它们不甘心。”舒无隙回答。 “所以这里也没有什么魔君?我还以为会遇上像是戮厉那样的家伙,然后看无隙哥哥你炼化了它!这里的始作俑者都是那位涟月元君吧?” “是的。”舒无隙点头。 一直沉默的夜临霜忽然起身,明明一直身有傲骨,却向路小蝉低头行礼。 “在下替涟月元君向二位赔罪了。我们南离境天定会将涟月元君带回……” 还没等夜临霜说完,路小蝉摆了摆手:“无妨!无妨!涟月元君入了魔,才做了这些事。又不是你做的!” 夜临霜闭上了眼睛,路小蝉能感觉到他的周身灵光起伏之下的悲伤与不舍。 好奇怪啊,明明那个涟月元君把夜临霜困在炼魂鼎里,这不是欺负他了吗? 怎么吃了亏,这个夜临霜也一点都不记恨涟月元君? “我观涟月元君的灵气,霁澈玄清,可却又附着丝丝邪气,我觉得他不是甘愿堕入魔道的!一定有的挽回的!等除去心魔,肯定还是一条好汉!” 路小蝉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夜临霜,但是他能感觉到夜临霜是不希望听见任何人说涟月元君的不好。 “多谢。” 但是路小蝉还是很想知道,涟月元君怎么会堕入魔道呢? 舒无隙侧过脸对路小蝉说:“你累不累,昨夜几乎没有睡。” “不累!不累!我一点都不想睡觉!”路小蝉揉了揉肚子,“吃了好多,撑死我了。” 舒无隙替路小蝉擦掉了刚才吃芝麻饼沾上的碎芝麻:“那你出去走一走,消消食。” 说完,他将手覆在路小蝉的肚子上,以真气在他的内府一个周转,路小蝉顿时就不觉得撑的难受了。 “你们又有悄悄话要说,支我走呢!哼!” 路小蝉走了出去,心想这个蓬元山都被邪灵蛀得千疮百孔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啊! 夜临霜看向舒无隙,说了声:“剑宗,他可是……可是离澈君?” 舒无隙没有回答他。 夜临霜了然:“既是如此,切不可让他独自一人在外。魔都邪众对他的丹元觊觎已久……” 舒无隙抬起了手腕,锁仙绫隐隐显现出轮廓来,夜临霜这才知道无论路小蝉去了哪里,都在舒无隙的庇护之下。 “临霜君,你可知道被涟月元君带走的那个婴儿,是什么?” “如果晚辈没有猜错,这应该是魔都为邪神混沌所孕育的肉身。普通的肉身,哪怕是当年被侵体的东墟剑宗,都不是至邪之物,邪神混沌就算用了,也不称心。” “所以魔众才会以少女的怨恨炼化成丹药,给康氏服下。康氏腹中的胎儿吸收邪念而成人形,自然和普通的肉身不同。” “看来魔都邪众要放混沌元灵出来,剑宗,您是否应该早日回去无意境天?”夜临霜问。 “我的剑还在解剑石中,守着无意境天。无需担忧。” “之前剑宗说有问题要问我,不知道是什么问题?” 夜临霜看着舒无隙,从路小蝉离开这里,他的表情没有任何的波澜。 这和南离境天剑宗渺尘的无欲无求不同,渺尘有悲悯之心,胸怀苍生,但是舒无隙却空无一物。 无我、无他。 “涟月元君在炼魂鼎中,不仅仅是困住了你的元神……你恨不恨他?”舒无隙问。 “不恨。”夜临霜回答。 “可是我听人说,如果不是心上人,那便是奇耻大辱。”舒无隙看向夜临霜。 夜临霜忽然间想起,一千三百多年前,他追随师尊上无意境天。 那个时候的渺尘还并非南离境天的剑宗,而是渺尘和涟月的师父——朱华上尊。 朱华上尊拜访无意境天并不是为了商议如何抵御邪神混沌,而是受到太凌阁的请求,前来调停双方的争端。 这个争端的原因,就是剑宗泱苍将昆吾的师弟离澈给囚困了。 人人都说,泱苍是个空心的人,他没有七情六欲,甚至连悲悯心都没有。 这样一个人是不可能动怒的,当年的离澈不过六百多年的修为,又怎么可能冒犯泱苍呢? 泱苍对朱华上尊避而不见,朱华上尊就等在那里,直到离澈君自己逃了出来。 这一逃,就逃出了大事。 从来不曾离开无意境天的泱苍竟然一路追到了太凌阁,寻人不果,连昆吾的性命都差点丢了。 就在这个时候,被邪神混沌侵体的东墟剑宗趁机上了无意境天,要从解剑石中取走无隙剑,无意剑海摇摇欲坠,各派仙首赶了上去,阻止东墟剑宗。 昆吾对泱苍说——如果无意剑海坠落世间,那么离澈也必然会随苍生一起神魂俱灭。 泱苍这才回了无意境天,参与了那场仙魔之战。 看此刻舒无隙问自己的这个问题,夜临霜已经可以猜到当年的剑宗泱苍想必是对离澈君求而不得。 倘若这执念不消,剑宗入魔,天下将侵。 夜临霜回答道:“剑宗,您应该换一个问题来问晚辈。” “什么问题?” “离澈君肯舍身取义,到底是为了苍生,还是只为一人。” 舒无隙没有说话。 夜临霜转过身,看着朗朗晴空,开口道:“我不恨他。我在炼魂鼎里问他——师叔,你堕身魔道,是因为什么?” “涟月元君如何回答?” “他没回答。但是我很想要答案。所以剑宗心中的问题,问晚辈是无用的。且去问问那位懒梦仙君。” 此时的路小蝉嘴里叼着一根干枯的狗尾巴草,和孟宁生蹲在一棵树下。 “喂,孟宁生!你知道涟月元君吗?” 路小蝉牙齿一咬,狗尾巴草翘了起来,正好扫在了孟宁生的脸上。 孟宁生打了个喷嚏,路小蝉嫌弃地往一边挪了挪。 “玄门之中,谁能不知道涟月元君啊!” “那你快点说!我想知道!” “涟月元君和现任南离境天的剑宗渺尘元君是一对双生子。他们除了男女不同,外貌是一模一样,但是性格却全然不同。渺尘元君沉稳大度,涟月元君却有些放荡,南离境天之下但凡姿容出众的,基本上都和涟月元君有那么点……” “我知道,不是露水姻缘,就是共赴云雨嘛!” 路小蝉一边说话,狗尾巴草一边晃动,孟宁生不断躲避,刚挪开,路小蝉哼了一声,他就又得挪回来。 “这个涟月元君只是看起来放荡而已,内心很纯澈。”路小蝉又加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 “看他的灵气就知道了。诶……跟你说这个没意思,你没有慧眼看不到他的灵气。” 路小蝉示意孟宁生继续说故事。 “但不管怎么说,涟月元君的修为是很高的,当年仙魔大战前夕,邪神混沌第一个潜入的并不是东墟境天,而是南离境天!当时的剑宗朱华上尊差点被盗走丹元,邪神混沌逃离南离境天,涟月元君御剑追了他七七四十九日!你想想看,能追得混沌逃了七七四十九日的,可能是普通人吗?” 路小蝉顿了一下,怪不得今天涟月元君的那把剑能挡下舒无隙,这个人好厉害啊! “后来呢?你说话别大喘气,一次说完行不行?”路小蝉想揍孟宁生了。 “涟月元君回了南离境天之后,就入魔了。有人说是他在追逐邪灵混沌的过程中被他诱出了邪欲,也有人说是这七七四十九日他被邪灵混沌的业火灼伤了元神……反正各种说法都有,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那么临霜君呢?临霜君和涟月元君又是什么关系?” “师叔侄呗……” “就这样?” 路小蝉不信。如果只是普通的师叔侄,为什么涟月元君要特地把夜临霜困入炼魂鼎。 让夜临霜活下去的话,以他的修为和悟性,他日说不定可以与涟月元君为敌啊。 孟宁生咳嗽了一声,路小蝉一回头,就看见夜临霜负剑就站在他的身后。 路小蝉可没打算闭嘴,而是保持蹲着的姿势,仰着脑袋问:“就因为涟月元君还把你当师侄,所以这次没要了你的命?我可不信入了魔的人,还会念往日旧情。” 夜临霜单膝在路小蝉的面前跪下,回答道:“涟月师叔到底是不是因为同门之谊没有杀我,我不知道。但他如果要我的命,拿去了也没有关系。” “为什么?你就那么敬重他?” “我生于北溟极寒之地,年幼时差点成为邪神混沌的祭品。我以为自己一定元神俱灭,却没想到漫天极光被引入了剑阵,捆缚我的邪灵均被炼化。我这一生都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极光。后来有人告诉我,那个借极光入阵的人就是南离境天的掌剑涟月元君。” 路小蝉愣住了。 所以最初朱华上尊的继承者应当是涟月元君? 如果不是那一日他追逐混沌而入魔,也许今日南离境天的剑宗是涟月,而不是渺尘? 路小蝉可以想象在冰天雪地,一片黑夜之中,夜临霜仰面看着极光的样子。 “整整一百年,我都待在那个地方,从北溟……遥望南离。” 所以,就算涟月元君堕身魔道,为天下唾弃,夜临霜也永远会等他。 就像他曾经在北溟一百年的寒夜之中,遥望南离一样。 “他会回来的。”路小蝉说。 “谢谢。”夜临霜站起身来,“在下是来向懒梦君告辞的。” “你要回去南离境天复命了吗?” “嗯。后会有期。” 说罢,夜临霜御剑而去,潇洒如风,很快就看不见了。 而舒无隙仍旧端坐于桌前,任由日暮西斜。 路小蝉送别了夜临霜,就在蓬元山中瞎晃,一直晃悠到了后山,结果因为眼盲,他迷失了方向。 想到舒无隙将他支出去,不知道和夜临霜悄悄说了什么,路小蝉就不爽,故意靠着一块山石,扯了身边的枯草,编蝈蝈儿解闷儿。 他才不会去扯锁仙绫呢,他就是等到舒无隙来找他。 没过多久,天也黑了,这时候路小蝉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是虫子,也不是老鼠。 那是什么? 好像有两个人的心跳声。 路小蝉缓慢地转过身来,从山石边上探出脑袋来,原来是一男一女。 女的,路小蝉不认识,灵光微薄,应该还没有结丹。 男的……好像是孟家那个二师弟?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两个人抱在一起,男的好像去解女人的领子了。 “师兄……还是不要了……这里黑漆漆的……万一有邪祟出没呢?”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出手诛除邪魔的可是南离境天的掌剑!比我们师父都厉害百倍!快让师兄我亲亲!这段时日被邪灵折腾的憋了许久,还不赶紧让我抱抱!” “师兄,这要是被四师姐知道了,她肯定抽死我!” “那个婆娘,就跟大夫人一样,每天就知道凶凶喝喝!天天数落我没用!你等着,我明日就跟师父说,要把你也娶了,正好气死她!” 路小蝉差点打个嗝出来,原来是家中正妻凶猛,不敢在房中办事儿,跑来后山私会情人啊! 这家伙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只想着自己舒坦,后山荒凉,你对得起这位师妹吗? 那家伙太猴急了,路小蝉都没眼看他。 他的师妹应当是真心喜欢他,不嫌弃没有名分,和他抱在一起,亲的难舍难分。 “荒山枯林的……也是一种野趣不成?” 路小蝉润了润嘴唇,脑袋又伸长了不少。 谁知道,腕上的锁仙绫一紧,将他向后一拽,他就被人抱进了怀里。 一抬眼,路小蝉就看见了面色冷肃的舒无隙。 “我开你慧眼,不是为了让你看这些东西。” 他的声音低沉,扣在路小蝉腰上的手像是要把他的骨头都给拧折了。 路小蝉心脏猛的一沉。 啊呀,不得了不得了! 但随即一想,舒无隙的心里按道理应该没有什么“非礼勿视”的概念,礼法对他而言根本没有意义。 看了就看了,他生个什么气啊? 哦——路小蝉明白了,是因为自己看得不亦乐乎,没有和他一起分享吧? 还好那两人太忘情了,没有听见舒无隙的声音。 路小蝉食指放在唇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将舒无隙往下拽了拽。 没想到舒无隙一点都不上道,动也不动。 他这么大摇大摆地站着,是等着被那两人发现吗? 路小蝉瞪圆了眼睛,更加用力地拽,舒无隙终于低下身来。 他一手撑在石头上,另一手被路小蝉扣着,正好从后面把路小蝉给抱住了。 路小蝉的耳朵就贴在舒无隙的脸颊上,他看得认真听得仔细,耳朵尖儿还动了动,舒无隙的肩膀绷紧了,路小蝉凑到他的耳边,悄悄说:“这也是人间百态,看看……看看……” 他的气息落在舒无隙的耳朵和颈窝里,原本被路小蝉扣住的那只手转而将他的腰给扣住了。 路小蝉莫名觉得有点热,他扯了扯自己的衣领,然后又说:“他干什么要咬她?哎呀!这样很疼吧?对身体不好吧?” “小蝉,他们听不见你说话。” 意思是不用这么小声地说,完全可以说的光明正大! “什么?你又用了什么仙法?以后要教我!”路小蝉“哥两好”的表情,用手背向后拍了拍舒无隙。 “你不喜欢这种事。”舒无隙说。 “什么?我不喜欢?怎么可能……虽然我也没感受过吧,但是以前在鹿蜀镇的时候,小二哥告诉我——是男人就喜欢!” “你会哭的。”舒无隙又说。 他的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嘶哑,像是有一团火在喉咙里烧着,烧干了发疼。 “你才哭呢。”路小蝉歪着脑袋,忽然想到什么,坏笑着说,“我怎么忘了,无隙哥哥你也是男人。小二哥说‘是男人就喜欢’,那你喜欢不喜欢啊?” “我喜欢。可是你不喜欢。” 路小蝉这才发觉,由始至终舒无隙都没看向那两个人,而是看着他。 “你……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路小蝉用胳膊肘撞了舒无隙一下,但是自己还是牢牢被舒无隙给抱着,而且越抱越紧。 路小蝉忽然看不进去了,感觉到的都是舒无隙的呼吸,他抱着自己的力量,还有他是不是还看着自己呢? “小蝉,他们都走了,你还在看什么?”舒无隙的声音响起。 那清冷的声音里带着要将路小蝉的血液都烧起来的温度。 路小蝉这才发觉,前面那对师兄妹早就完事儿了,而自己趴在石头后面许久,按道理腿早就麻了,可是他发觉自己压根没费力气。 因为一直是舒无隙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承了他所有的重量。 “我……我在回味!”路小蝉推了舒无隙一把,但是没推动。 “我们回去吧。我让孟家给你准备了沐浴的热水。” “你早说啊!”路小蝉赶紧站起来,随便朝着一个方向就大步向前走。 舒无隙将他给拽了回来。 “不是那边。” “那你不早说!” 哼!我之前迷路了你能不知道?过了这么久才来找我! 舒无隙拉着他,路小蝉低着头走。 他想到舒无隙的手正拉着自己呢,之前他刚开了慧眼时候,就总爱盯着舒无隙的手研究。现在心念动摇,路小蝉忍不住用手指蹭了蹭舒无隙的手背。 嗯,手感真好。 就是不想乖 “夜临霜天黑之前就回去南离境天了, 你说你一个人待着都在干什么呢!” 路小蝉一边走一边说。 皎洁的月光落在他们的身上, 拉成两个连接在一起的影子, 后山静悄悄的。 路小蝉一开口, 就觉得在这个空旷荒芜的后山, 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只给彼此听的。 “我在想一个问题。”舒无隙回答。 “什么问题啊?还有你想不通的问题?” 路小蝉好奇了, 多迈了两步, 绕到了舒无隙的面前,抬起头要看他的表情。 “小蝉,如果有一天你甘愿牺牲自己……是为了天下苍生, 还是只会为了一个人?”舒无隙开口问。 路小蝉愣在那里。 这算个什么问题啊! “我?牺牲自己?我那么贪生怕死,还牺牲自己呢?” 路小蝉差点大笑出来。他小肚鸡肠,如何心怀天下? “你一点都不贪生怕死。”舒无隙回答。 他的回答很肯定, 很郑重, 好像在他的心里路小蝉永远是最完美的。 “我也是芸芸众生之一,何其渺小, 为苍生赴死什么的, 我才舍不得呢!” 路小蝉故意使坏, 用自己的额头去撞舒无隙的下巴, 谁知道疼的是自己的脑壳。 “所以, 如果你牺牲自己, 是为了某个人么?” “那也不会。活着多好,干什么要牺牲自己。”路小蝉晃了晃手。 舒无隙沉默了,他拉着路小蝉的手凉了下来。 “除了你。”路小蝉歪着脑袋, 忽然很认真地蹦出这三个字来。 舒无隙停下了脚步, 看着路小蝉。 “你说什么?” “我说除了你啊。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比你更好的,好到让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舒无隙不说话,他看着路小蝉,用一种路小蝉从没有见过的目光。 那不是平静千万年的海,而是热烈的,像是在追逐着什么,非要不可的执念。 “那以后……以后都不要这么做了……” “这个不是你说‘不要这么做’,就不会这么做的。” 路小蝉忽然想到了夜临霜,他走之前所说的在北溟极夜之中,遥望南离。 那一定是他心中最美的景致,所以无论涟月元君变成怎样,无论他做了什么,在夜临霜的心里他都永远是那道骤然降临的极光。 “如果我牺牲自己,绝对不是为了让你残破的苟活,而是因为你是我见过最美好的,我要保护你。无隙哥哥,你别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会害怕。” “我在你身边,你害怕什么?” “因为……老骗子对我说过,小时候最好别遇见太完美的事物,不然能力微弱,一辈子只能想着却又触不到,那就是莫大的遗憾了。你看你多完美,而我多微弱?” 路小蝉开口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只知道舒无隙忽然伸手将他紧紧抱住,就像他刚从北溟回来的时候那样,用力到要将他捏碎了。 “我不完美,你也不微弱。” 路小蝉就喜欢被他这样抱着,越是不能呼吸,越是骨头都勒到生疼,他就安心。 因为这样才能在这个不曾显山露水的男人身上感觉到他的情绪。 “我们日夜兼程赶去烨川吧?我现在特别想要属于我自己的剑。我要魔都的万千邪魔再不敢觊觎我的丹元。” 我还要保护你。 就算你很强大,我也还是很想保护你。 “嗯。” 路小蝉头顶的发旋好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一下,紧跟着连他自己的心也跟着柔软细腻了。 他转到了舒无隙的身后,跳了一下,舒无隙没有反应。 路小蝉连着跳了三遍,舒无隙还是站在那里,路小蝉不开心地用拳头在他的背上捶了一下。 舒无隙侧过脸来问:“小蝉,你在干什么?” 路小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想你背我回去,所以我想跳到你背上啊!” “原来如此。” 他弯下腰来那一刻,路小蝉咧着嘴笑,一下子跳起来趴在了他的背上。 舒无隙将他轻轻向上一颠,背着他向前走。 “小蝉,如果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比这个后山还清冷。你会不会天天想着要走?” 路小蝉靠在舒无隙的颈窝,用鼻子蹭了蹭他,眯着眼睛笑了:“那可以做的事情好多啊!要做好久好久啦,为什么会天天想着走?” “可以做的事情好多?”舒无隙重复着路小蝉说过的那句话。 “如果它荒凉冷清,那我就要种花种草,诶,可以把昆吾的药草园子搬上去,嘻嘻!” “如果没有蟋蟀,没有小猫小狗呢?” “那就自己养啊!诶,我们可以养灵兽吗?话说那只碧落……还活着么?” “如果没有梅菜烤饼,没有卤肉面,没有……” “哎哟,自己做呗,多有意思呀!” 路小蝉歪过脑袋,看见舒无隙的唇角又浅浅地笑了,路小蝉胳膊用力圈在舒无隙的脖子上。 “你怎么了?” “没什么,除去巫山不是云呗。” “什么?” “看过你笑,就再看不进别人笑了呗。” “小蝉,你若是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 “那就永远骗我。” 路小蝉非常不高兴,他从来对舒无隙真心诚意,虽然偶有马屁,但是从不曾骗过他啊! 生了气就要给舒无隙点教训,兔子急了是要咬人的! 路小蝉直接就在舒无隙的脖子上啃下去了,而且牙槽用力得很。 舒无隙本想用真气将他的牙关弹开,但是却闭上了眼睛,任由路小蝉的小虎牙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路小蝉松了嘴,看着自己留下的印子,忽然有点后悔了。 “你怎么不弹开我啊?” “你要是想咬我,我为什么要弹开你呢?” 舒无隙背着路小蝉继续走。 路小蝉贴在舒无隙的后背上,小声说:“我没骗你。” 舒无隙顿了一下,淡淡地又说:“那你再咬我一下吧。” “为什么?”路小蝉直起脖子来。 “我喜欢。” 路小蝉无语了,这是什么喜好啊!怎么会有人喜欢别人咬他啊! “才不咬你了呢!牙疼!” 舒无隙将路小蝉背回了孟家的厢房。 孟远道对他们是丝毫不敢怠慢,床褥是最好的,茶是最好的。 就连给路小蝉准备的洗澡水,还放了什么十全大补药,熏得路小蝉打了个喷嚏。 “放这么多药干什么啊?” 前来送洗澡水的孟宁生说:“这里面的药材,安神、活血、还补阳!” “额……”路小蝉低着头,又看不出来有哪些药,“安神就不用了,我每晚都睡得非常好!这个活血……我也没有瘀伤啊?还补阳……” “家师的一片心意!” “好吧……心意……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浴桶是个炼丹炉,你们要把我就着这一大桶药给炼成金丹呢!” 虽然这么说,路小蝉还是很想躺进热水里,舒舒服服泡一泡。 “懒梦君说笑了!在下先出去了!” “懒梦”只是自己一时兴起胡乱起的仙号,被人这么叫出来,还真的有点……好笑了。 路小蝉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给脱了,可是到了里衣,自己把衣带给扯成了死结,半天解不开。 舒无隙轻轻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低着头给他解绳结。 路小蝉也低着头,看着舒无隙的手指,又长又灵巧。 “好了,去吧。” 路小蝉爬进了浴桶里坐着,没事儿踢一踢浴桶里的药包。 舒无隙就在他的身后,拿着布巾为他擦着后背和肩膀。 路小蝉忍不住说:“我是没有皇帝命的,可是过的比皇帝还舒服!” “皇帝有什么好?”舒无隙问。 “皇帝有三千佳丽啊!” “那皇帝不好。” “对,皇帝不好。因为皇帝身边没有你。”路小蝉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 回了榻上,路小蝉穿着里衣,裹着被子,想着自己要早点睡着,好精神抖擞地赶路去烨川。可是越刻意要睡着,就越是睡不着。 他在榻上像是摊饼子一样,被子都转了好几圈了,然后他直接伸脚给踹掉了。 侧躺在一旁的舒无隙伸手一捞,又把被子给捞了回来。 “我不盖被!热死了!”路小蝉抬脚又要踹,结果被舒无隙一把扣住了脚踝。 “会着凉的。”舒无隙微凉的声音响起。 路小蝉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通体舒畅,立刻一条腿架上去,抱住舒无隙。 “小蝉,你怎么了?” “热死了!你身上凉快!” 之前还觉得舒无隙从北溟回来之后,身子就热不起来,现在想想到了夏天,舒无隙可就是安然的避暑仙器啊! 路小蝉知道,肯定是泡澡的药包有问题,什么补阳! 他路小蝉白天孜然烤羊腰吃了两大个,阳气旺盛的很。 只有孟远道那个被邪灵掏空的家伙才需要泡什么药包! 舒无隙一动不动,任由路小蝉挂在自己身上。 但是路小蝉还是睡不着,他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舒无隙也看着自己,而且离那么近,他的灵光把他眼睫毛都勾画得清清楚楚,微微向上翘着好像在期待什么一样,惹得路小蝉特想舔一舔。 “小蝉,你怎么不闭眼睡觉呢?” “睡不着,我们说说话呗。” “嗯。” 路小蝉知道,不要指望舒无隙对他说什么,自己说个不停,舒无隙能“嗯”一下,就算不错了。 得想个让舒无隙能多说几句的。 诶?有了! 今天他们在后山看那对师兄妹办事儿的时候,舒无隙不是说他“喜欢”那档子事儿吗? 路小蝉眯起了眼睛:“无隙哥哥,你跟谁那个过啊?” 虽然舒无隙说过,前尘往事不让他问,但是路小蝉一想到舒无隙如果亲过什么人,自己心里就酸到骨头疼。 “什么那个?” 路小蝉蹬了蹬腿:“巫山云雨呀!你不是说你喜欢吗?你亲过谁吗?” 舒无隙不回答他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不喜欢。” “谁说我不喜欢了?我都没跟人亲过,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一定不喜欢,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了?” 路小蝉差点没蹿起来,为什么舒无隙能言之凿凿他不喜欢来着? 哦哦,难不成这事儿还只能你舒无隙享受,我路小蝉就不能有机会了? 原本舒无隙的身上冰冰凉凉的,浑身发燥的路小蝉贴着他睡就像夏日里抱着大冰块儿,很舒服,可现在,他身上也微微热了起来,不凉爽了。 路小蝉又要出汗了,他把腿放了下来,向着墙挪了挪。 可是舒无隙立刻伸出胳膊,将他给摁住了。 那双一向深邃平静的眼睛里酝酿着不一样的东西。 舒无隙贴在路小蝉后背衣衫上的掌心越来越热,路小蝉汗湿的里衣仿佛也要因为他掌心的温度而变干了。 不知道为什么,路小蝉紧张了起来,咕嘟一声咽了口水,可是那种心绪高悬的感觉竟然让什么都无所谓的他……不知所措了。 舒无隙身上清冽的气息也沾染了某种非同寻常的温度,就像巍峨不可攀附的入云山巅,度过了寒夜,第一缕日光落下,让路小蝉莫名地贪恋。 明明该离得远一些,可是路小蝉却又忍不住靠近了闻了闻。 当他触上舒无隙的目光时,下意识又想缩回去靠着墙,可这一次被舒无隙给抱严实了,动都动不了了。 如果说舒无隙的心永远在孤寒之地,那么此刻便涌入了一丝清甜,瞬间被包裹了起来,连微风都不肯透进来,生怕将这温暖的清甜给吹散带走了。 路小蝉眼中无欲无念的绝色容颜好像带着一种诱惑,让他想起了清凉却入喉致命的鸩酒,路小蝉满脑子都是饮鸩止渴的念想。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邪灵附体了,不然下一刻怎么会说了一句让自己想要撞墙一死了之的话。 “你亲我一下看看?” 他的手烫到快要烧起来。 舒无隙的眼睛怔在那里,让路小蝉想到了那一日听见的烟花声响,在安静中陡然升空炸裂四散开来,再也收不回。 他想要哈哈说自己开玩笑逗舒无隙。 但是嘴唇才微微张开,他就不想说了。 因为他……发了疯一样想知道舒无隙会有怎样的反应? 是说他“放肆”,还是说他“胡闹”?还是要他“乖”? 可他就想放肆,就要胡闹,就是不想乖。 是你说“你喜欢”,是你让我充满了想象和臆测,是你让我不甘心你……亲过别人。 屋子里没有亮光,只有一点点的月色透过窗户朦朦胧胧地落入房中,在舒无隙的鼻梁侧面,在他的眼睫,留下明暗交接的线条,路小蝉看见了舒无隙的喉头忽然一个滚动。 他的怀里仿佛着了火,烧着路小蝉薄薄的衣衫,烧着他的血肉骨骼,可是路小蝉一点都不想躲开。 哪怕是蜻蜓点水,路小蝉也想他用那种最特别的方式碰他一下。 就在那个瞬间,身侧的男人忽然翻身,被子滑落到了地上,路小蝉以为他要起身离去,心里面一阵空凉,可对方却扣着他的手,十指交缠翻到了他的身上。 他真的碰上了路小蝉的上唇,很轻,很克制,就像试探一样,离开得太快。 路小蝉甚至还没来及体会他的嘴唇。 整颗心都要从胸口里跳出来,血液全部都朝着那个跃动的地方奔涌而去。 他从来没有这样不知满足,明明刚才还对自己说只要碰那么一下就好,但是路小蝉却害怕他就这么离开,指尖收紧了扣着舒无隙的手。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舒无隙周身的灵光在奔涌,像是摇摇欲坠的密云裹挟着难以描述的疯狂,被死死地撑起,却随时可能冲脱而下。 “就……这样啊……” 这算什么亲亲! 路小蝉话还没说完,舒无隙再度压了下来,抿上了路小蝉的嘴唇。 每当路小蝉心念颤动想要挽留,舒无隙却已经离开,当路小蝉失落地傻傻看着他,满是不知如何克制的期待,舒无隙却又再度抿了下来。 路小蝉甚至不知道,对方这一次会抿他的上唇,还是下唇,又或者是唇角,他只觉心里面很满,满到要裂开了一般。 舒无隙的发丝从肩头垂落下来,滑过路小蝉的脸颊,心尖像是被勾了一下,难过的要命。 这些细小到破碎的亲吻不知疲倦地落下来,路小蝉发出亲昵的仿佛饿了许久终于吃饱了肚子的满足声。 舒无隙停了许久,他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惶然,似乎在等待着一个会令他心碎的结果到来。 路小蝉的脸红的要命,眼睛里带着迷蒙的水汽,他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看着舒无隙。 “无隙……哥哥?” “你不踹我么?”舒无隙的声音很紧,看着他的目光那么用力,像是如果路小蝉动一下,挣扎哪怕那么一下,就会将他钉死在榻上。 “为……为什么踹你?” “你也不咬我了?” “你背着我的时候不是咬过了么……” “是你叫我亲你的,你不会……不告而别对吧?” “不会啊……” 无隙哥哥你怎么了? 路小蝉脑子里本来都是一团热气,还没开始想这个问题呢,舒无隙倏然压了下来,路小蝉的那口呼吸愣是给堵住了,他噬咬着他的唇瓣,热到不成样子的舌尖顶入了路小蝉的齿间,一开始还是生涩地吮了吮,路小蝉却觉得从心神和血液都给对方夺走了一般,手指愈发扣紧了舒无隙。 路小蝉的反应对于舒无隙来说不只是默许,更是回应,是最后点燃了的稻草,落在了干涸已久的心中,铺天盖地地燃烧起来。 他的舌失去了控制,顶上了路小蝉的上颚,来回地纠缠,让路小蝉想起了那一日雷霆幻化而成的麒麟,带着万钧的气势,再不给他回避和拒绝的机会。 路小蝉昏昏沉沉,身上越来越热,这个男人的唇明明是柔软的,可他的亲吻却越来越强硬,像是惊雷之后的滂沱大雨,直到路小蝉从舌尖一路烧到了心窝。 舒无隙陡然停了下来,他那双眼睛从迷情肆意中醒过来,推开了路小蝉,快步走了出去。 冷风灌了进来,原本热的要命的路小蝉也骤然清醒。 他的唇间齿关还留着舒无隙的热度和忘情时候的力度。 他舔了舔自己的上颚,忽然意识到舒无隙为什么出去了? 他生气啦? 路小蝉赶紧下了榻,连鞋也不穿就跑了出去。 可别就亲了这么一下……啊,不对,是亲了好几下,舒无隙就跑了啊! 刚跑出去,就看见庭院中央的枯木之下,舒无隙站在那里,周身的灵气浮涌,沸腾不息。 他闭着眼睛,半仰着头,似乎在调整内息。 “无隙哥哥……你怎么了?”路小蝉有些害怕,他担心是不是自己惹舒无隙不高兴了? 舒无隙的背脊绷的很紧,宛若快要裂开的峭壁。 路小蝉还是没忍住,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你……你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就当刚才的事情没……没发生?反正……嘴巴碰一碰,也不会少块肉……” 路小蝉那一拽,舒无隙立刻就把袖子收走了。 路小蝉傻愣在那里,自从舒无隙从北溟回来之后,路小蝉拉他的手,抓他的胳膊,甚至使坏故意压在他背上的时候,他从来没避开过。 路小蝉从来没有害怕过,此刻却怕极了。 难道就因为自己随口说的那句话,难道就因为他惹得他亲了亲他,舒无隙就要不理他了。 路小蝉着急了,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我下次再也不会了!你别生我的气了!” “你下次再也不会什么了?”原本闭着眼睛的舒无隙陡然睁开了眼睛。 目光低沉,镇压着路小蝉,让他舌头打结,差点说不出话来。 “下次不会什么了?” 舒无隙的声音更冷了。 路小蝉向后退了一步,说话没过脑子,他心里委屈,自己只是随口一说,舒无隙就亲了他,然后明明是他不开心,自己追出来认错了,他还更生气了? 真是舒无隙的心,海底的针! “是你自己说你喜欢这个……的啊!你亲完我就跑了!还一副我把你怎么着的样子!” 无中生有,有生于无 “附骨衣差点融化了。”舒无隙说。 “啊?” “那样……我就不能抱着你了。” 路小蝉看着舒无隙, 半刻才反应过来, 舒无隙说的是那件从北溟带回来的附骨衣。 “没融化吧?没融化吧?”路小蝉一下子就把刚才的生气和委屈抛到脑后了! 要是附骨衣融化了, 就不能拉着手了, 就不能随便趴在舒无隙的背上了, 也不能一起骑着麓蜀了! 亲一个之类的就更别想了! 他去拉舒无隙的手, 抓紧了他的手指, 手指紧紧嵌入舒无隙的指缝里。 过了一小会儿,路小蝉歪着脑袋感觉了一下,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来。 他拍了拍胸口:“还好没烧着!没事儿!没融化呢!” 舒无隙低着头, 看着路小蝉从紧张到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将他摁回了自己的怀里。 “吓死我了……” 听着舒无隙的心跳声, 见他对自己和从前一样, 没生气也不会扔下自己消失掉,路小蝉这才放心了。 以后还真不敢乱说话了! 就胡说了那么一句……不对, 就是亲了那么一下, 附骨衣就会融化掉? “起风了, 回去吧。” 舒无隙低下头来, 看见路小蝉没有穿鞋, 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单手就将他捞起来,回了屋子里。 舒无隙取了帕子,给他擦脚。 路小蝉却有特别多的问题:“为什么附骨衣会融化啊?太凌阁的医经里不是说, 附骨衣是北溟灵兽冽的褪皮所制, 可以隔绝业火吗?” “是我不好。”舒无隙将路小蝉的脚放进了被子里。 “你哪里不好了?” “我……方才想了不该想的事。”舒无隙将被子拉起,盖在了路小蝉的肩膀上。 “你想了什么啊?” 舒无隙抬起手,摸了摸路小蝉的额头,一股真气柔和地从那里一直汇入了路小蝉的丹海,路小蝉打了个哈欠,沉沉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自己的脸颊上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贴着。 第二天早晨,路小蝉也没醒来,舒无隙将他抱上麓蜀的时候,他还打着酣。 直到麓蜀飞入了流云之上,日光直射而来,路小蝉才皱了皱眉头,睁开了眼睛。 “我们……离开蓬元山了吗?”路小蝉伸了个懒腰。 “嗯。” “那离烨川还有几天?” “五日。” 路小蝉伸了个懒腰,他当然还记得昨夜自己问舒无隙的那个问题,对方故意用真气令他安眠,就是不想回答。 既然是舒无隙不想回答的问题,路小蝉就不会再问了。 大概是因为路小蝉醒了,舒无隙不想他无聊,就让麓蜀飞低了一些,让他能看见云层之下的山川河流广袤天地。 三日之后,路小蝉就发觉城镇逐渐消失,就连山脉上的林木也越来越少,变得荒秃秃的,甚至越来越热,连云都看不见了。 “我们现在到了哪儿啊?” 只能看见生灵的路小蝉,眼前几乎看不到任何灵气了。 “我们已经进入了烨川。” “烨川?烨川为什么如此荒芜?一点都没有人杰地灵的感觉……” 那位烨华元尊真的仙居于此吗? “再有一日,我们就能见到炽烨山了。” “你再跟我多说一些烨华元尊的事?既然能被称为元尊,他是不是活了许久了?” “是的。他是自大洪荒时代的仙圣之中,唯一还未寂灭的。” “我记得昆吾说他,八千多年没消息了,搞不好不是唯一还未寂灭,而是已经寂灭了的?” 路小蝉有些担忧了,这个烨华元尊住在这么荒芜的地方,怎么与天地共感啊? 而且他若真的是大洪荒时代的仙圣,近万年的修为啊,还没成神呢? “炽烨山也是这世上最高的火山,它爆发时候的温度,足以熔化世间所有神兵利器。” “原来是用了火山为铸剑的熔炉啊!又是人间最高的火山,铸剑的过程中还能吸取天地精华,真是很巧妙呢!” “只是……”舒无隙若有所思。 “只是什么?” “只是还不够热。” 又行了一日,传说中的炽烨山近在咫尺,路小蝉侧着耳朵,却没听到任何地底熔浆躁动的声音。 “我们到了。” “什么?到了?” 麓蜀缓慢地飞向那座看起来几乎要将天给撑住的火山山口。 一开始,麓蜀还担心靠得太近会被烫伤,但是这座火山却安静的很。 麓蜀的前蹄落在了火山口,碎石噼里啪啦落下,接着,路小蝉听见了水花溅起的声音。 “炽烨山的火熄灭了。这不是好事。”舒无隙说。 路小蝉也伸手探了探,一点温热的感觉都没有。 “这座火山恐怕休眠了许多年了吧?火山口都成了一片湖了。” 路小蝉叹了一口气。 舒无隙闭上了眼睛,施展“辨灵”,寻找烨华元尊。 路小蝉也学着他的样子,在这整个炽烨山,除了他们两个外加一头灵兽麓蜀,真的再感应不到任何的灵气了。 路小蝉向后仰着头,看向舒无隙:“那位烨华天尊……确实寂灭了吧?” 舒无隙没有说话,而是拍了拍麓蜀的后颈,麓蜀继续飞行,绕着炽烨山转了半圈,他们在半山腰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山洞,麓蜀停在了洞口。 那座洞口漆黑一片,未曾透出一丝光线。 “这是……这是什么地方啊?” “应当是烨华天尊的清居。” 舒无隙凝集了真气,开口道:“晚辈舒无隙,求见烨华天尊。” 他的声音浑厚空澈,入了洞府之后,久久不绝,紧接着一股玄真灵气弹了回来,舒无隙的衣襟发丝都被吹乱,路小蝉差点从麓蜀的背上被掀翻下来。 这时候,洞口出现两排字。 无中生有。 有生于无。 苍劲雄浑,路小蝉能够看见,说明那是灵气所书。 “这是烨华天尊的真迹吗?” “不是。烨华天尊铸造的第一把剑的剑主所刻。年代久远,没有古籍仙典记载是哪位仙圣所书。”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路小蝉抓了抓后脑勺。 本来还以为要拜见大洪荒时代的仙圣,他还有点紧张呢,没想到这位仙圣根本不见踪影。 “既然仙圣留下箴言,说‘无中生有’,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吧。” 舒无隙转过身来,朝着路小蝉伸了伸手。 这里毕竟是元尊的洞府,就算这位元尊可能已经寂灭了,骑着灵兽进去也是不尊重。 路小蝉赶紧翻身下来,拉住了舒无隙的手。 两人一起走进了这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之中。 路小蝉对黑暗并没有什么恐慌,只是从前无论什么样的地方,也不会像这里,没有一点声音。 好像连舒无隙和自己的呼吸心跳声,都消失了。 安静到让路小蝉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无隙哥哥?”路小蝉开口问。 可他竟然久久都没有听到舒无隙的回答。 他习惯性去扯舒无隙的手,陡然惊觉自己的手里什么都没握到! 怎么回事? 他立刻晃动锁仙绫,但是手腕上竟然也空无一物! 锁仙绫呢? 不是说锁仙绫锁住的是魂魄么? “无隙哥哥?无隙哥哥你在哪里?” 路小蝉不敢乱走,万一舒无隙就在他的身边呢? 但是他等了良久,舒无隙竟然一点回应都没有。 路小蝉慌了起来,只是惊恐只存在于一瞬。 太凌阁的虚空他早就见识过了,这个什么洞,应该也是另一个虚空。 “无中生有,有生于无吗?” 路小蝉扯了扯嘴,之前一直有舒无隙在自己的身边,他心生依赖,总觉得什么都有舒无隙解决。 只是这一次,这位烨华元尊估计看不惯了,使了一些手段。 路小蝉只是向一旁迈了一步,身体猛地下坠,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吐出来。 仿佛从至高之处坠落而下,无论怎样挣扎,什么也抓不住。 一阵头晕目眩,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身上竟然穿着一身棉麻衣衫! 他的指尖动了动,路小蝉骤然惊觉自己的眼睛竟然复明了! 他趴在地上,看着眼前的深棕色的土壤,它缝隙间的嫩芽,这一切都相当的奇妙,完全和他以慧眼看到这个世界是两个模样。 他迅速坐起身来,抬头看着流云缓慢变化的形态,环顾四周,他疯狂地奔跑了起来。 看山,看水,看每一朵花开! 原来这个世界是这样的! 路小蝉伸出手来,手指就在树影之下,日光穿过枝桠的缝隙,落在他的手中。 “这就是……日光吗?” 路小蝉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还是在做梦? 又或者……那个瞎眼的小乞丐,才是梦? “舒无隙——舒无隙!舒无隙!你在哪里!” 路小蝉大声呼喊起来,他的声音在山林间徘徊,他总以为自己只要一转身,就会看见舒无隙站在自己的身后,他不知道多想用真正的眼睛看一看他。 但是……他不在。 原本的欣喜在瞬间被浇灭。 路小蝉只觉得……这个世界有这么多颜色,这么多生灵,而自己却孤独无比。 “无隙哥哥……你到哪里去了?” 远远传来呼喊的声音,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路小蝉!路小蝉你死哪里去了!” “路小蝉!小心我用鞋板子拍死你个混蛋东西!” “你再不应我!我就把你的糖丸子全都吃了!小混蛋!路小蝉!” 路小蝉的耳朵动了动,忽然觉得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 林间传来稀稀疏疏的声响,他一回头就看见另一个和自己衣着差不多的男子走了出来。 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眉目清秀,带着灵毓的气质,长得真挺好看的。 路小蝉就那么看着他,直到脑壳子被他拍了一下。 “看什么看?” “看你好看!” “哟呵?嘴巴什么时候变这么甜了?你这个小混蛋!” 等等,这欠扁的语气怎么这么耳熟? 路小蝉眯着眼睛看他,然后问了一句:“你是谁啊?” “你说什么?你是摔傻了吗?还问我是谁?你他么的记不记得你自己是谁啊!” “我是路小蝉啊!” “别闹了!走了!快赶路!天黑之前到不了霖州,你就在荒郊野地里睡觉吧!” 路小蝉的耳朵被对方给拎着,他只能皱着眉头,踮着脚,跟上对方。 “疼!疼!疼!你给我松手!疼死啦!” 路小蝉一低头,瞥见了这年轻人腰间的一块藤木制作的木牌,上面写着两个字——太凌。 瞬间,路小蝉傻住了。 “你……你是昆吾?” 怪不得这鼻子眼睛怎么那么眼熟呢!还有这语气! “什么昆吾?”昆吾看着路小蝉说。 “你不是太凌阁的医宗昆吾吗?” “我?你要死啊!”昆吾又在他的脑壳子上拍了一下,“师父还活着呢!我当什么医宗!师父那么疼你!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不修行就不行修!你竟然暗示师父没了?” “我什么时候暗示师父没了啊?” “你说我是医宗?不就是说师父没了么?”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别打我脑袋了!再打脑浆子出来泼你脸上!” 路小蝉心想这到底怎么回事,昆吾还这么年轻,连医宗都不是…… 昆吾是他的仙号,难道现在他还没有仙号? 路小蝉伸手去摸昆吾的胸口,想要看看他结丹了没有,却被昆吾一把拍下来。 “你又想从我身上顺什么?你这个小骗子!” “你这个老骗子!” 路小蝉回了他一句,又被打了一顿。 就这样一路被打脑袋,路小蝉跟着昆吾走出了这片林子,来到了一座小镇。 这座镇子很荒凉,到处都是野坟,乌鸦徘徊,眼睛里都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光,看得路小蝉慎得慌。 “师……师兄……” 路小蝉三两步跟上昆吾,昆吾哼了一声。 “这会儿知道害怕了?” “嗯……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最近霖州在闹瘟疫,我们身为太凌阁的弟子,奉师父之命,过来查看情况。医治病患,防止瘟疫蔓延啊!” 什么?我竟然也成了太凌阁的弟子?怎么回事儿? 在小镇外,可以看到许多病人的遗体正在被焚烧,一旁焚烧的人脸上包着布,眼中是木然的神色,看来已经对这一切麻木了。 镇子里满是病气,风里面也飘着一丝死亡的晦涩气息。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到处是焚烧遗物或者药草的味道。 “这些药草没有什么用。”昆吾叹了口气。 “师兄……疫病的原因是什么?” “可能是以病痛为食的邪灵作祟……但是整个霖州都染了疫病……” “恐怕不是普通的邪灵,而是魔君?” “你还记得魔君呢?” “记得啊。以杀念为食的魔君是戮厉,以执念为食的是妄刹!” “那以病痛为食的呢?”昆吾眉梢一挑,看着路小蝉。 “不……不记得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摔一跤醒过来就变成太凌阁的弟子,还成了你的师弟,我怎么知道以病痛为食的魔君是谁! “疫怆。” “哦……” 然后脑袋又被拍了一下,路小蝉真想买个西瓜给他,让他天天拍。 昆吾并没有向镇子上的人表明他们二人的身份,因为一旦知晓他们来自太凌阁,百姓们必然蜂拥而至,到时候反而不利于他们闹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来到了镇子上的一处客栈,掌柜和小二也没什么招呼他们的意思,给他们二人送了两碗阳春面,嘱咐了他们不要随便接触病患之后,就让他们进屋子里歇息了。 “霖州有什么玄门名剑吗?”路小蝉一边嗦着面,一边问。 显然昆吾是个对吃的挺挑剔的人,看着那碗寡淡的面,久久没有抬起筷子。 “霖州属于南离境天范围,没什么有名气的玄门……大概执梧山庄算一个吧……” “哦。”路小蝉心想,执梧山庄不就是江无潮所在的门派吗? 而且还是南离境天有名的仙门。 “他们的掌门,不是凌念梧吗?”路小蝉随口说了一句,脑袋瓜子又给敲了一下。 “凌念梧是执梧山庄的少庄主!听说他也染了疫病!执梧山庄已经给太凌阁青鸟传书了,所以我们的重点就是要去救治他。” “普通百姓就不管了?因为是仙门少主,所以我们要先救治?” 眼看着昆吾又要打自己的脑袋,路小蝉立刻抱住了头,躲过了一劫。 “你胡扯什么啊!凌念梧好歹也是结了丹,有入势修为的,竟然也能染上疫病,不能自行化解,就说明这疫病带了邪气!” “有道理,师兄高明!”路小蝉赶紧捧着他。 昆吾哼了一下,路小蝉刚把手放下来,昆吾就用筷子打了他。 路小蝉气不过了,面也不吃了,把脑袋伸到了昆吾的面前:“你打!你打!你赶紧打烂了一了百了!” 昆吾被梗了一下,就起身回客栈房间了。 留下路小蝉一个人还在吃面。 “你的面不吃的话,我替你吃!” 路小蝉胃口好得很,一个人唆了两碗面。 回了房间,就看见昆吾正在焚香,而香烟化成了一只青鸟,飞出了窗外。 “师兄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向师父禀报今日的所见所闻。你怎么了?什么都要问?” “不耻下问呗。”路小蝉回了一句。 “下问?你是修为比我高,还是年纪比我大?还下问?”昆吾将那个香炉推到了路小蝉的面前,“到你了,你跟师父说你的见闻。” 路小蝉看着香炉愣了愣,他怎么知道如何让香烟化成青鸟传书啊? “我不会。”路小蝉把香炉推了回去。 “你说你怎么这么懒呢?我再教你一遍!你给我看好了!” 昆吾将如何凝气如香炉,如何将香烟幻化为青鸟,如何传书都教了一遍,路小蝉觉得新奇,学的津津有味。 “师父现在在哪里呢?” “无意境天啊。剑宗泱苍前两日才破了大势之境的第三重。” “大势的境界还有那么多重呢?” “一重境界一重天。上了九天,就能成神了。” 此时的无意境天之上,太凌阁的医宗抬起手,两只青烟幻化而成的青鸟落在了他的指端。 医宗的手指碰了一下第一只青鸟,青鸟张开嘴,是昆吾的声音,他将近几日疫情细细道来。 而另一只小巧一点的青鸟则在医宗的指尖跳来跳去,没有定性。 大概是等得久了,昆吾的青鸟还没说完话,它便飞了起来,越飞越远,入了一间静室。 静室之中,一个身着月色长衫的男子端坐于案前,手执书简,而那只青鸟就这样落在了他的书简上。 男子抬了抬书简,青鸟飞起,又落了回来,张开嘴便是十四、五岁少年清亮的声音。 “师父!我跟你说!我这一路什么也没看到,所以没什么好对你说的。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什么都没看到呢?” 男子将书简一甩,将那只青鸟甩开了。 谁知道那只青鸟不依不饶地又飞了回来,只是这一次不是落在书简上,而是直接停在了男子的肩膀上,用小脑袋在男子的下巴处蹭了蹭。 男子停了下来,毫无表情的脸侧了过来,看着那只小青鸟。 “师父!因为师兄一路都在打我的脑袋啊!打的头发晕眼发花!我问他问题,他都不好好回答!” 小青鸟委屈地缩成了一团,就贴着男子的脖子。 它本就没有什么重量,不说话的时候,就和不存在一般。 男子低下头来,继续看着手中的书简。 直到医宗来到了静室门前,鞠了一躬:“剑宗,不知小徒的凝魂青鸟可是误闯了您的静室?” 男子垂下眼,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颈窝的那只青鸟,它就从熟睡中醒来,飞了出去。 门外的医宗收回了这只青鸟,低声道:“剑宗已破大势第三重,暂时不需要在下的看顾,在下先行离去了。” “后会有期。”男子只是微微颔首,仿佛聚散离合一切顺其自然,并未放在心头。 只是医宗离去的第二夜,又有一只小青鸟飞入了他的静室,在他的桌案上蹦跶了两下。 “师父——今日徒儿和师兄潜入一户重病人家,看见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他的父母、祖父母都已经离去了,他还以为他们还活着呢,于是一直在母亲的怀里安眠。这疫病是会传染的,可为什么他却没得病呢?” 既来之,则安之 小青鸟说完了话, 就在桌案上一趴, 像是要窝着睡觉了。这只青鸟的主人大概是凝魂术并不精进, 小青鸟很快就消失了。 男子抬起笔, 在竹简上记录着今日的修行。 一连数日, 都会有一只青鸟飞进来, 叽叽喳喳说上一通, 然后魂散消失。 第七夜,男子刚刚在静室的案前坐下,小青鸟飞了进来, 羽翼不稳,直接落进了他面前的砚台之中,跳起来的时候, 留下了一排墨色小爪印。 “师父——原来之前这种疫病就曾经在霖州流行过……有人发现了医治的法门, 就是以灵鸟姣思的血液为引,祛除疫病!之前这种灵鸟在霖州的山林之中有很多, 可是自从上一次的疫病之后, 这种灵鸟就越来越少了!我和师兄准备入霖州的山脉, 寻找这种灵鸟!” 小青鸟说完了正事之后, 开始说起了一些有的没的。 “师父师父, 原来霖州曾经盛产糖丸!而且是各种味道的糖丸!有果子味的!还有甘草味的!听说还有姜丝味的!可是姜丝味的糖丸……应该很奇怪吧?会不会辣舌头呢?” 男子抬起了书简, 免得被小青鸟的爪子摁上爪印,他刚要挥手直接散了这只青鸟的凝魂术,谁知道这只青鸟自己就魂散了。 书简停留在半空之中, 男子看着它消散的地方, 接着垂下眼,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记录着今日的修行。 在这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不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路小蝉一边往嘴里扔着炒黄豆,一边拉着昆吾的腰带,在山林里走着。 风一吹动,到处都是沙沙的声音,树影晃动,就像无数枯槁的魔爪,要将他们一把抓住。 “师兄……你说你为什么不白天进山找灵鸟?你就不怕大半夜里遇到的不是灵鸟,而是邪灵?” 路小蝉继续咔哧咔哧咬着炒黄豆,昆吾皱着眉头说:“医典上记载,灵鸟姣思夜间觅食,如果是白天,你如何找得到?” “哦。” “你能不能不要再吃黄豆了!这一路上你放了多少风了?就算有姣思,都被你给熏死了!” 昆吾嫌弃地又想打路小蝉的脑袋,路小蝉下意识后退,但是又忘了自己的手还在他的腰带上,一下子就给他解开了。 还好月光几乎没有,星光也很暗淡,但是这些都不妨碍路小蝉看清楚昆吾的怒火。 “路小蝉——我揍死你!” “师兄!师兄!你裤子掉了!裤子掉了!别打我!别打我啊!” 谁知道路小蝉哗啦一下就踩空了,叽里咕噜滚下去。 这可把昆吾给吓傻了眼,滑下去找路小蝉。 “小混蛋?小混蛋你在么?” 片刻之后,昆吾听见了炒黄豆发出的嘎嘣声。 昆吾立刻毛了,气到牙痒:“你小子还有心思吃黄豆!” 谁知道,路小蝉发出嘘声,用自己的灵气点了一点灵光。 昆吾这才发现,就在路小蝉的身边,有一只毛很疏落的小鸟,但是这只小鸟长着三根白色的长尾,眼睛是荧蓝色的——是灵鸟姣思的幼鸟! 它好像许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啄着路小蝉撒出来的黄豆。 “这是怎么回事?姣思非常爱惜自己的幼鸟,它看起来饿了很久了,它的父母呢?” 昆吾顿在一旁,仔细查看着这只姣思幼鸟,紧接着就听见了马蹄的声音。 只见四五个人,手持仙剑,而他们的马背上就挂着十几只姣思灵鸟,荧蓝色的眼睛全都失去了光泽……都被拧断了脖子。 路小蝉和昆吾都看呆了,昆吾从没有见过对灵鸟如此残忍的手段,正要冲上去,却被路小蝉给拽住了。 “师兄……先闹明白怎么回事!” 那几个都是玄门弟子,神色嚣张,仗着手中的仙剑,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 “高师兄!你看!这里有两个小孩儿!估计也是来寻找灵鸟的!哈哈哈!” “哼,要是寻常人也能找到灵鸟,还有我们做什么?”为首的那位高师兄神色倨傲。 “你们是怎么捉到这么多灵鸟的?”路小蝉问。 高师兄低下头来,看着路小蝉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小家伙还挺可爱的。不如你来伺候本仙君,本仙君告诉你啊!” 昆吾的拳头握紧,正要一拳砸对方脸上,路小蝉又拽住了他,接着问这位“高仙君”。 “不知仙君的仙府在哪里啊?”路小蝉很恭敬地问。 对方伸出剑柄,挑了一下路小蝉的下巴,笑容里带着几分让人不舒服的意味。 “我们的仙府在朱旭山,离这里就只有一个山头。你若是来了,陪本仙君一晚,本仙君送你一只灵鸟!” 他身后的几个师兄弟们一起起哄,他们的笑容让路小蝉看了有点想吐。 “你们抓捕灵鸟是为了医治疫病!割开它们的脚腕放些许血即可,何必要它们的性命?”昆吾问道。 “谁说我们要这些鸟的血了?整个霖州疫病蔓延,各玄门弟子不少也染了病!我们用这些灵鸟可以换多少法器啊!这些鸟性情暴戾,不要它们的命,它们能乖乖让你放血?” “你……” 昆吾咬牙切齿,路小蝉却摁住了他,看着他们策马离去。 “你拦我做什么?待我施一道医咒,让他们肠子打架!” “师兄,我们可是太凌阁的弟子,四方玄门奉我门为正宗,自然是有些地位的。明日我们亲自去一趟朱旭山,听他们的掌门怎么跟我等解释!” 昆吾想了想,确实是。看他们掌门如何对门下弟子的暴戾做答! 这若是掌门授意,他们就将此事禀报南离境天的剑宗,让剑宗收拾了他们! “那只幼鸟呢?” 昆吾这才想起来,如果这只幼鸟也被朱旭山的人发现了,恐怕小命不保。 “在这儿呢!”路小蝉指了指自己装黄豆的袋子,那只姣思幼鸟直接就在袋子里吃了个昏天暗地。 他们回了客栈,给这只幼鸟洗去了身上的尘泥,昆吾又施了医咒,治疗了它受伤的爪子。 路小蝉一边哼着不着调的小曲,一边用干草编了一个小筐子,可以将这只幼鸟放在筐子里,外人看不见它,它也不至于被憋死。 路小蝉的手指在幼鸟的脑门上戳了一下:“你说你,怎么那么喜欢吃炒黄豆啊!你干脆就叫‘小黄豆’吧!” 幼鸟听见“黄豆”二字,立刻“咕咕”地叫唤了起来。 路小蝉将幼鸟捧起来,放进草篓里面:“我跟你说,整个霖州疫病蔓延,种黄豆的生病了,炒黄豆的也生病了,卖黄豆的也回家了!你啊,是吃不到黄豆了!乖乖待着吧!” 说完,幼鸟的尾羽忽然抬了起来,放了一阵风,路小蝉才嗅了一下,差一点被熏的晕过去! “你竟敢打屁!你吃我的!喝我的!还给我放屁!”路小蝉故意把草篓的盖子放下来,要砸幼鸟的脑袋,幼鸟立刻缩起来。 昆吾将一个药囊放在鼻间,一脸嫌弃:“果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鸟!你可知道昨晚的被子,都被你熏到让我辗转难眠!” “这难不成还怪我么?我有把炒黄豆分给你,是你不肯吃!不然我熏被子,你也熏被子,那咱们俩不就扯平了?谁也不用嫌弃谁!” “滚!滚!滚!”昆吾打开窗透气。 昆吾故意在草笼里放了一株“酣睡草”,幼鸟立刻睡着了。 路小蝉将草笼背上肩:“师兄,我们可以出发了!” 两人前往朱旭山,来到山门下,就看见守山的弟子抱着剑,坐在台阶上。 “大白天就偷懒睡觉,朱旭山的弟子比师兄你都不如!” 昆吾在路小蝉的脑袋上又拍了一下:“你胡扯什么?明明师父叫你看着药炉,你倒好睡得天昏地暗,结果把千年的灵药都烧没了!” 路小蝉摊了摊手:“我不记得了!” 昆吾作势又要打路小蝉的脑袋,路小蝉往守山弟子的身后一躲,谁知道守山弟子“哗啦”一下子摔趴在了地上,手中的剑也落在一旁。 路小蝉赶紧向后一退:“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候,昆吾的眉头蹙了起来,他一把将守山弟子翻过身来,探他的颈间,发现他早就没了呼吸脉搏。 “他死了?”路小蝉也在一旁蹲下。 “嗯。” “怎么死的……” “你看不出来吗?”昆吾反问。 路小蝉学着昆吾,将自己的灵气探入这名弟子的体内,与其五脏感应,得出的结果让他一下子跌坐在地。 “他……他是感染疫病死的!他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融化了一样,在肚子里变成一滩脓水了!” “可是这名弟子面色安详,真正感染疫病的人往往会经历高热、虚脱、经脉衰竭的过程。从染病到身死,少则三日,多则半月!但你看这个人,他哪里像是曾经衰弱过?” “就……就好像是睡着的时候忽然病发……而且是即时病入膏肓了一般……” 路小蝉抬起头来,望向朱旭山的山门台阶。 整座山都很幽静,听不到任何虫鸣鸟叫,就连风都静止了一般。 现在是白天,可山顶却像是笼罩在某种凝沉的黑气里,视线越往上,就越觉得死气沉沉。 “师兄……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上去探探虚实。朱旭山也算是南离境天之下的名门了,如果出了事,就是大事。” “那好吧,我们上!” 路小蝉吸了吸鼻子,整了整裤腰,正要大跨步向上,却被昆吾一把拽住了。 “你且等等,我先青鸟传书,向师父说一说这里的情况。免得我们两个出了事,师父也不知道上哪里寻我们。” 昆吾的灵气化作一只青鸟,展翅而去。 路小蝉也闭上眼睛,幻化了一只青鸟,在心里默默说:“师父啊师父,我要跟着师父上朱旭山了!我看这山门不像仙门,更像是鬼门关!师父你若是得了空,一定要来救我和师兄!” 说完,他的青鸟也跟着飞走了。 昆吾走在前面,路小蝉跟在他的身后。 一边走,石阶两旁的古树枝桠就越是低沉浓密。 原本大片的日光变成一簇一簇的光斑,然后越来越稀疏,过了半山腰的时候,就几乎见不到什么日光了。 路小蝉看着地面上自己和昆吾的影子,总觉得那不像是影子,反而是一大团跟着他们的黑雾。 路小蝉扯了扯昆吾的衣摆,小声道:“师兄……” 昆吾回过头来,小声问:“怎么了?” “我觉得不大对劲。” 这一回昆吾没有拍路小蝉的脑袋了,而是拉住了他的手。 “我也觉得不大对劲。按道理朱旭山这么大的门派,怎么可能从山顶到山脚下,连个巡山的弟子都没看见?” “不然,我们还是下山吧,等师父来了再一探虚实。” 路小蝉觉得朱旭山的弟子如果出了事,应当已经无可挽回了。他们就算到了山顶也挽回不了,如果把自己都给赔进去了,那就真的不划算了。 昆吾也担心自己护不住路小蝉,点了点头说:“明知山有虎,我们就不要偏向虎山行了。我们回……” 回头的那一刻,昆吾忽然发现下山的路上一大片黑色的雾气弥漫,暗涌起伏。 而古树的枝头,闪烁着无数暗红色的光点,就像无数心怀杀意看着他们的眼睛。 “这里是不是有邪灵?估计这邪灵并不想我们离去。” 如果是邪灵作祟,也就不难解释那位守山弟子的死因了。 “如果是邪灵,应当是魔君疫怆的手笔。对付其他的邪祟魔君,我们太凌阁也许并不擅长,但是对付疫怆,我们可是行家中的行家。” 说完,昆吾就凝神结咒,咒念泛起灵光,冲向那团黑雾。 但是当咒念散去,黑雾没有消散,树上无数双血红的眼睛也没有变化,相反愈加密密麻麻,像是要滴出血淹没整座朱旭山。 “难道不是疫怆?”昆吾愣在那里。 还是自己的修为不够,对付不了这邪灵? 路小蝉咽下口水,拉了拉昆吾的胳膊:“师兄,你看上山的路还没被邪灵封住。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就干脆上山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能找到原因,也能闹明白到底是什么邪灵作祟!”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般了。” 说完,昆吾结了一道医咒,在自己的肩头点了点,瞬间他后背的衣衫上出现了一个灵气化形的医道咒文。 路小蝉有样学样,也在自己的背上画了一个。 这样如果邪祟从身后袭击他们,医咒也能抵挡。 他们一路向上,来到了朱旭山的正门,上面写着三个字,因为树影太重看不清楚。 路小蝉点燃了火折子,火光晃过,是“朱旭派”三个字。 这三个字就像是被爪子挠出来的,隐隐有血要流出来似得。 昆吾拍了拍门:“在下太凌阁弟子昆吾,路过朱旭山,求留宿一宿!” 路小蝉吸了一口气。 但是半天都没有听见有人来应门。 昆吾又拍了拍门,声音也比之前大了一些。 但还是无人应门。 昆吾呼出一口气来,看了一眼路小蝉,路小蝉点头向后退到了门的侧面,昆吾的手摁在门上,正打算推开,门“吱呀”一声开了。 路小蝉已经结好了一道咒,正要将咒推进门去,却发现门内根本没有人。 咽下口水之后,路小蝉与昆吾相互对视。 “师兄,这是鬼屋么……”路小蝉问。 “小蝉,你留在外面接应,我……” “得了吧。你要是进去了,我在门外,我们两个都人单势孤,很容易被分别击破了。要进一起进,要处一起出。” 昆吾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迈开脚步,走进了朱旭派。 中庭是一大片沙砾地,四个角落栽种了古树。 中央是石子铺陈的路,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朱旭派的正厅。 脚落地的那一刹那,路小蝉的耳边似乎听见了凄厉而绝望的鸟鸣。 一声接着一声,连成一片,从四面八方涌入朱旭派,他们的耳朵像是被千万根针扎进脑子里。 路小蝉捂住了耳朵,但是从脑子到身体,都疼得要命。 他侧过眼,发现昆吾已经单膝跪在了地上,肩膀颤抖的厉害,紧接着一口血吐了出来。 路小蝉抬起头来,正厅的门打开,四周门窗紧闭,主座在最里面,刚好是正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小蝉总觉得有人就坐在主座上,仿佛等待着他们到来。 路小蝉呼出一口气来,问自己:路小蝉,你心中到底有什么感官或者念望是容易被控制的? 不是杀欲。 不是贪念。 不是执着。 不是饥饿。 也不是利益。 从你走进朱旭派开始,到底有什么最能成为被邪灵控制的软肋? ……是恐惧! 路小蝉忽然睁开眼睛,立刻结下一道大咒——太凌真世咒! 咒文灵光盈溢,顷刻间铺陈开来,几乎将整个朱旭派的中庭照亮,那些刺人心魂的声音瞬间消失,日光从身后的浓雾中照射下来,一点一点将中庭照亮。 双手撑着地面的昆吾吸了一口气,他睁开眼睛,看向一旁的路小蝉。 他的神色从容镇定,一点都不像是十几岁的少年。 “师兄,是恐惧。我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邪灵入侵,不知道它有多强大,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加上这一路上没有任何生气,我们认定此行凶险,所以心生恐惧。” 昆吾站起身来,半晌,他才说:“师弟……你和之前不一样了……” “再不一样,你是我师兄,我是你的师弟!我们走,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路小蝉不像之前那样躲在昆吾的身后,而是跨入了朱旭派的正厅。 当他跨入的第一步,他隐隐听见微弱的心跳和呼吸,这里面有人。 但只是非常虚弱,奄奄一息了。 昆吾指尖一弹,灵气沿着正厅游走而过,将所有的窗户都撞开了。 瞬间,日光倾斜而入,正厅豁然明亮。 眼前的场景,让路小蝉与昆吾大吃一惊。 端坐在主座上的,正是朱旭派的掌门朱玉亭。他面目无光,侧着脸歪倒在座位上,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而正厅两侧,前面六个位置的人,似乎都有一定的地位,不像是朱旭派的弟子。 “小蝉,去看看他们的情况!我来看看朱掌门!” 昆吾来到朱玉亭的身边,扣住他的手腕,路小蝉也前去检查其他六个人。 路小蝉将这六人检查下来,发现他们都是灵气虽然不是出类拔萃,但也不是泛泛之辈。 其中一人趴在桌案上,酒食都倾倒,撒了一地。 路小蝉刚挪动他的身体,看见了他腰间挂着一块玉牌,玉牌上写着:沭阳山程子秋。 “师兄!这个人是沭阳山的!并不是朱旭派的人!他叫程子秋!” “程子秋?他是沭阳山的掌门!” 路小蝉扣了他的脉搏,细查后发现他的脉象虽然微弱,丹海也正在枯竭,但还未身死,五脏六腑都入了邪气。 若不是此人的修为并不弱,他就会像山下的守山弟子一样五脏融化了! 路小蝉又去检查了一下其他几个人,情况都差不多,基本上气若游丝,病势沉沉,若不是有修为硬撑着,只怕都会成为冰冷腐臭的尸体了。 路小蝉来到了昆吾身边,他正在扣着朱玉亭的脉搏。 朱玉亭忽然睁开了眼睛,反手扣向昆吾的手腕,昆吾避开极快,但没想到朱玉亭的目标并非昆吾,而是在一旁看着的路小蝉。 朱玉亭力气之大,捏得路小蝉的骨头都要裂开。 昆吾正要上前,却被朱玉亭释放的一道灵气击中。 只是这道灵气已经被邪气染得乌黑,将昆吾整个笼罩包裹了起来。 昆吾受困,结出医咒抵抗,一时半会儿不得挣脱。 “你想要什么……是没有病痛?还是天下财富?”朱玉亭侧着脸,唇上勾起一抹邪笑。 那双眼睛充斥着黑色的邪气,不是被邪灵入侵还能是怎样? 路小蝉正要后退避开,没想到对方竟然坐直了身子,路小蝉能听见他骨头关节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正厅里,由为响亮。 “为什么不回答我?” 路小蝉心中咯噔一声,心想邪灵的目标看来并不是师兄,而是他路小蝉? 为什么? 善恶之间 “我是太凌阁的医修, 病痛我自然能祛除。至于天下财富……就算有良田千顷, 一日也不过三餐。琼楼万座, 夜仅一榻。名利不用太多, 饿不着就行!” 朱玉亭的手伸过来, 冰凉彻骨, 轻轻捏了捏路小蝉的耳朵:“但你可知, 人心贪婪?我之利欲,彼之绝路?” 路小蝉正要结医咒将朱玉亭体内的邪灵逼出来,对方却一把扣住了路小蝉的另一只手。 “你能救天下人的病痛, 却渡不了天下人的心魔。要不要看看人心的贪婪与残忍?如果看过之后,你还决定救他们,我便离开这具皮囊, 任你炼化?” 朱玉亭低下头, 看向路小蝉。 “如果我不想看呢?”路小蝉冷言问。 “那我就让你的师兄永远困在这个邪阵之中,日夜受尽煎熬, 直到修为尽散。” 路小蝉咬紧了牙槽:“好!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朱玉亭将路小蝉的肩膀一摁, 他就跌坐在了朱玉亭的身边。 朱玉亭拍了拍手, 四面被打开的窗户都关了。 腐烂的食物忽然变得新鲜明丽, 结了垢的酒杯中满溢着佳酿。 这是邪灵的障眼法, 修为不到家的绝对看不穿! 如果路小蝉不是看过这里真实的样子, 必然也看不透此处的障眼法。 夜幕即将降临,一片死寂的朱旭山忽然灯火通明,一派繁华景象。 几名年轻弟子走了出来, 他们面带笑意, 衣冠整齐,像是要迎接客人。 路小蝉却看得真切,他们面色苍白,眼中是被邪灵附体的黑气。 寒暄声响起,几派掌门和座下的得意弟子都进来。 他们抱怨着这场瘟疫,说着各自的难处,接着又恭维起朱旭派的掌门朱玉亭。 “听闻朱旭山,上至掌剑,下至弟子,就连扫地的杂役都已经服用了灵鸟皎思的血液,再不用担忧感染疫病了。” “是啊,我门下的掌剑,两百多年修为——这一场疫病就要了他的性命!我都不知道如何再寻一个更好的徒弟了啊!” “如今灵鸟姣思被捕杀殆尽,整个霖州连一片羽毛都找不到了,只有朱旭派的赤练阵可以诱捕灵鸟!还望朱掌门念玄门之谊,能够给各派几只灵鸟啊!” 朱玉亭微微一笑,起身道:“诸位道友且坐下歇息,我已经命人备下了酒宴,为大家接风洗尘!” “朱掌门!疫情严重,酒宴什么的我等委实吃不下去,还请……” 朱玉亭抬起手来,笑道:“既然诸位都知道天下灵鸟几乎捕杀殆尽,剩下为数不多的都已经躲了起来,只有我们朱旭山知道如何诱捕。所以,灵鸟实在珍贵,不可能像是开仓放粮一般人人都有。” 朱玉亭这么一说,前来拜望的各派掌门都沉默了。 朱玉亭看向之前早就到来,并且被路小蝉把过脉的沐阳山掌门程子秋道:“程掌门是昨日刚从沐阳山赶到我朱旭山的,已饮下了用灵鸟姣思的灵血调制而成的酒。但是程掌门可不是空手而来的。” 程子秋起身道:“在下为了感谢朱掌门,特将本门镇山之宝——元灵珠交给了朱旭派,约定一千年后取回。” 其他掌门惊讶的议论纷纷。 “不会吧?元灵珠!以此珠修炼,事半功倍,程子秋竟然就这样交给了朱玉亭?而且还是一千年?” “想要灵鸟血液的人实在太多了,为了公平起见,就看诸位掌门愿将门下法器押在我们朱旭山多久了。押一百年,掌门可饮灵鸟之血。押两百年,门下掌剑也可饮酒。若是一千年,那么整个门派就都能得救了。” “朱玉亭!你这是趁火打劫!”一位掌门忍不住吼了出来。 “对啊!灵鸟又不是你所养!只不过是你门下弟子仗了点旁门左道之术,将灵鸟引出来罢了!” “若不是你们对灵鸟赶尽杀绝,我们又岂会一只灵鸟都捕不到了!” “归根到底就是你们朱旭山做事太绝!” “他们不是做事绝!是有所预谋!就等着灵鸟绝迹,而他们能将躲藏的灵鸟找出来,这样就能制约其他门派了!” “说不定这场瘟疫也是朱旭山有意传入世间,让玄门各派染病的!” 其他掌门纷纷应和,甚至还有人将手扣在剑上,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了。 每个人都眼红无比,只有朱玉亭笑得云淡风轻。 “诸位既然知道灵鸟都快绝迹了,那我所幸说一句实话——我之所以明码标价,就是因为灵鸟真的不足以救治在场所有人。你们只能用法器来换,立下灵约,时间到了我派自然归还。” 朱玉亭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些几欲动手的掌门不得不摁下冲动,斟酌一二。 “又或者你们联手而上,杀了我朱玉亭,夺取灵鸟。只是我朱旭山各个弟子都灵气充沛,没有病痛,不知道诸位能不能讨着便宜。就算灭了我朱旭山,下一步,就是你们因为灵鸟数量有限而自相残杀。所以是明码标价好呢?还是玉石俱焚好呢?” 朱玉亭坐回了主座,手指点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在场所有人。 有一位弟子端着笔墨纸砚已经走了过来,就在朱玉亭的身边坐下。 一位掌门将自己腰间的玉钟取了下来:“清昆钟,我押一百年,换灵鸟之血!” 朱玉亭与那位掌门在立下契约,烙下灵记。 朱旭山的一位弟子拎着一只灵鸟出来,割开它的喉咙,将血放入杯中。 路小蝉只觉得残忍无比,看着那只灵鸟暗淡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他和昆吾走上朱旭山的石阶,道路两侧树上的血色眼睛。 这位掌门得了一杯灵鸟的血液,一饮而尽。 其他的掌门沉默地在心中衡量到底是本门的镇派法器重要,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 站在这位掌门身后的弟子忍不住单膝跪下:“师父!既然本门的镇派法器已经押给了朱旭山,何不多押一百年,救弟子的性命?” 这位掌门脸色大变,一掌压在这位弟子的肩头:“大胆!你不过我门下区区掌剑,竟敢妄想用本门法器续命?是不是妄图掌门之位?” 这位弟子大惊失色,低头道:“师父!弟子只是不想染了疫病,辜负了师父百余年的栽培,从未妄图掌门之位啊!” “本派法器,押给朱旭山一百年,为师尚有应对之法。再续押一百年,若有什么闪失,你担待的起吗?” 那位弟子低头不语。 其他的掌门也纷纷拿出了自己的法器来交换灵鸟之血,都只押一百年,救治自己,并不管其余弟子的死活。 他们带来的弟子敢怒却不敢言。 朱玉亭侧过脸来看向路小蝉,虽然他一句话都没说,但路小蝉知道他是要他看尽这些玄门正派的丑恶嘴脸。 哪一个不是自私自利,只管自己死活? 这样的人,值得拯救吗? 最后一个掌门犹豫了太久,最终还是决定取法器换灵鸟。 但是朱玉亭却说:“陈掌门,你这个决定做了太久,失去了机会了啊。我朱旭山中的灵鸟已经用完了。” 陈掌门一听,脸色大变,着急了起来:“朱掌门!我把法器交给你,你能不能派弟子前去捕鸟?灵鸟就算绝迹,也不至于一只都没有了对不对?” 朱玉亭笑着摇了摇头:“我说晚了,就是晚了。” 陈掌门几乎要跪下来:“朱掌门!求你看在同是南离境天之下玄门的份上,再取一只灵鸟救我的性命吧!” 朱玉亭还是笑着摇头:“等了这么久,陈掌门才做决定,我还以为你真的把你们门派的法器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呢!” 陈掌门身后的弟子一把托住了他的手肘,将他扶了起来。 “师父,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个朱玉亭就是借灵鸟来挟持众门派!各派的掌剑都没能得到灵鸟的血,他日感染了疫病而亡,门派的实力大减!朱旭山又手握各派的镇派之宝,还用得着担心我们不听他的话?” 陈掌门一听,神色立刻冷了下来,也不再哀求朱玉亭,站了起来。 “既然朱掌门已经没有灵鸟救在下的性命,那在下就上一趟南离境天,请我南离的剑宗做主!” 陈掌门正要带弟子们离开,朱玉亭便开口了:“陈掌门不要着急,办法也不是没有啊!只是我就剩下一只灵鸟了。现在未服用灵鸟血的除了陈掌门还有众多玄门弟子,在下也是于心不忍。按道理陈掌门身份贵重,理当给你饮用,谁让陈掌门你慢了一拍呢?” 陈掌门睁大了眼睛,用剑柄指着朱玉亭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最后一只灵鸟,能者居之。正好也让我朱旭山以及各派掌门看看各派弟子的水平一二!” 说完,朱玉亭拍了拍手,一位被灵气缚捆的弟子被押了出来。 路小蝉一看,那不就是前天夜里带着朱旭山的弟子夜猎灵鸟的高师兄吗? 他又不是灵鸟,朱玉亭把他押出来做什么? “谁能割开它的身体,饮得灵血,谁就能得救!之前押下了法器的众门派,谁门下弟子得到了这只灵鸟,在下便奉还法器!” 一时之间,众门派弟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路小蝉睁大了眼睛,这根本不是灵鸟,而是朱旭山的掌剑高敏心啊! 此时的高敏心正在奋力挣扎,他开口呼救,发出的却是灵鸟姣思的声音。 路小蝉忽然明白,这也是邪灵的障眼法,让他们看见的是灵鸟,而不是活生生的高敏心! 朱玉亭到底要干什么? 高敏心是他的弟子啊! 不对……现在的朱玉亭是邪灵,在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弟子! 他是想看各门派自相残杀的丑态吗? 难道说控制朱玉亭的邪灵并不是以病痛为食的魔君疫怆,而是以杀念为食的戮厉? 路小蝉立刻结了一道大咒,全力推向了朱玉亭的面门,正是太凌冲霄咒。 但是没想到这道冲霄咒却被朱玉亭抬手一把摁了下去,咒印落在桌案上,留下了印记。 朱玉亭笑了:“没想到你这么小,就有这么高的修为。留着终究是个祸害啊!不如等本君收拾了这些乌合之众,再来收拾你?” 路小蝉心中大惊,刚才使用冲霄咒,心中所想就是炼化朱玉亭心中的杀气,但是却没有奏效——附身朱玉亭的也并非魔君戮厉! 那么到底是谁? 各派弟子已经做好了准备,玄剑出鞘。 高敏心身上的灵锁打开,他立刻狂奔逃命。 无数柄剑刺向他,又相互制约。 朱玉亭又道:“别忘了你们彼此之间亦是对手!若是对彼此手下留情,就是让自己失去了抢夺灵鸟的机会!” 于是高敏心在私下奔逃的过程中,各派弟子也相互厮杀起来。 一时之间,杀气蔓延,眨眼的功夫就有弟子已经殒命了。 高敏心的胳膊中了剑,立刻有弟子扑上去,咬住了他的胳膊,拼命吸他的血。 还未将高敏心的血咽下去,他就被人刺中了内丹,接着高敏心的肩膀被砍中,又有人扑上去。 高敏心不断惨叫,整个人都要被刺成马蜂窝了。 路小蝉结咒,希望能让各派弟子恢复清明,看穿邪灵的障眼法。 但是咒才刚结出来,正在饮酒的朱玉亭忽然掷出酒杯,扔入了路小蝉的咒中。 “你之前也见过高敏心飞扬跋扈,将无数灵鸟赶尽杀绝吧?如今他受万剑穿身之刑,难道不是他罪有应得?”朱玉亭笑着问。 “就算他有错,也该以各派门规处置!” “哪派的门规说过不能屠杀灵鸟了吗?就算他杀尽了天下的姣思,世人顶多说他残忍,有谁会因为区区灵鸟而要他的性命呢?” 朱玉亭笑容很深,让路小蝉看见了恐惧和绝望,以及疯狂复仇的念想。 这样的朱玉亭让路小蝉似曾相识,可又偏偏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玄门规矩、世间理法都不能让高敏心还有整个朱旭山为他们的杀念、贪婪付出代价。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他们统统变成灵鸟——被追捕,被放干血,体会被屠杀的绝望。” 路小蝉哑然,他看见那些灵鸟的尸体被挂在高敏心的马背上,仿佛它们根本不是世间生灵,任人宰杀,路小蝉何曾没有对高敏心动过杀念呢? “你是那些无辜惨死的灵鸟魂灵吧?” 路小蝉低下头来,看着朱玉亭的影子,心中清醒,眼中也看得到真相。 朱玉亭的影子就像是无数被缚于网中的姣思拼死挣扎,凄厉痛苦。 “你是太凌阁的弟子,你倒让我看看——人心要如何得治!” 此时的高敏心已经浑身是伤,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筋骨尽裂,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但是却还有人没有喝到他的血,相互抢夺之中。 在他们的眼底,那不是人,只是一只卑微的灵鸟而已。 朱玉亭笑着忽然推了路小蝉一把。 “我怎么忘了。今日太凌阁的弟子在我门留宿!他还养了一只灵鸟呢!” 路小蝉始料未及,朱玉亭手指一抬,草篓的盖子被掀开,里面那只幼鸟正在酣睡。 那些玄门弟子浑身是血,双目赤红,头顶上邪云徘徊,就要入魔了! “既然是太凌阁,以治病救人为己任,还不把灵鸟交出来!” “你私留灵鸟是想干什么?也想要逼我们交出阵派法器吗!” 路小蝉就这样成为了众矢之的。 他将草篓的盖子盖上,向后退了一步。 朱玉亭歪着脑袋笑了:“你看,一只灵鸟而已,把它交出去,你就得救了!” 路小蝉倒吸一口凉气,冷声道:“世间法则弱肉强食,我能救它一回,却救不得它百回。” “是啊,你说的没错。所以交它出去一了百了!”朱玉亭指了指那些发了疯的弟子们。 “但是,它为我所养,就和我有了感情。我今日尽全力护它周全,若侥幸我们都能活下来,我就教它自保之法,弱肉强食——只要它不弱就好!” 说完,路小蝉结下一道太凌清源咒,鼎力而起,与那片邪云正面抗衡,顿时风云四起。 邪云一层层压了下来,将清源咒给吞噬了。 那些弟子们见路小蝉不肯交出姣思幼鸟,提剑冲杀而来。 路小蝉咬牙,结咒将他们抵挡在外。 其他门派的掌门见路小蝉不肯交出姣思,也跟动手。 剑尖逐渐刺入了他的咒中,离他越来越近。 朱玉亭不屑地一笑:“这只灵鸟能够换人一命。姣思再有灵气,也不过是鸟而已。舍弃一只灵鸟,就能换自己的性命,难道不划算么?” 路小蝉再度结咒,两咒叠加,将刺进来的数柄剑又推了出去。 “你是不是以为我慈悲为怀,不忍灵鸟被割颈而死?世间生老病死皆为造化!倘若灵鸟甘愿以自己的血来救人,那么灵鸟之血就是普世良药。倘若灵鸟含恨而亡,便是毒药!” 朱玉亭的笑容收了起来,眉梢一扬:“你说什么?” “医者以慈悲济世。取灵鸟之血救命,若灵鸟无慈悲之心,也不心甘情愿,它的血如何济世!” 路小蝉咬牙切齿,心想这帮号称玄门正派的乌合之众实在惹人厌烦! 他还真恨不得学邪灵,取了他们的丹元,省的他们打着玄门的旗号,做这些蠢事! 瞬间,原本端坐着的朱玉亭体内忽然飞出了无数黑色的灵鸟,它们冲向那些玄门中人,入了他们的身体。 “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朱玉亭仿佛被抽干了精元,趴倒在了桌案上。 路小蝉总算明白,这里的邪灵就是灵鸟姣思!它们无辜惨死,整个族群无论逃到哪里,躲到哪里,都会被朱旭山的人找出来。 他想起了草篓里的姣思幼鸟,说不定它孤苦伶仃落在荒郊野岭,就是因为父母都被高敏心带着朱旭山的弟子给杀了。而想出将姣思捕猎殆尽,让各门派不得不上门以镇山之宝交换的,就是朱旭山的掌门朱玉亭。 这一切,都是死去的姣思对朱旭山满门的报复。 它们临死之前充满怨恨和疯狂的复仇之意,被邪灵吞噬,入侵了朱旭山。 心存善念,姣思的血液可以治瘟疫。 心存恨意,姣思的血液就能加速瘟疫的发作和蔓延。 这就是为什么昆吾和路小蝉发觉朱旭山的弟子都感染瘟疫,而且病势比一般人要快许多的原因。 原本姣思的魂灵就想用病痛折磨这些虚伪的玄门正派,路小蝉的到来,让姣思还想朱玉亭身败名裂,受尽唾弃。 毕竟朱玉亭为了一己私欲伤害太凌阁的弟子,在世人眼中比单纯屠杀灵鸟要严重恶劣多了。 姣思的魂灵占据了这些门派的弟子的心神,让他们都来攻击路小蝉。 路小蝉为了活下去,必然和他们一决死战。 如果路小蝉死在了朱旭山,而且还是这么多门派的玄剑之下,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太凌阁肯定要上南离境天,请南离剑宗渺尘元君惩戒这些门派。 就算无法以命偿命,也是要废了他们的修为,如此一来姣思就能报仇了! 想到这里,路小蝉全身都在冒冷汗。 草篓中的酣睡草散尽了芬芳,幼鸟慢慢转型,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亲昵地叫了两声,用脑袋蹭着路小蝉的腰。 “你这小玩意儿,什么时候醒过来不好,非得现在!” 那些失了心神的玄门子弟,看见这只幼鸟,立刻陷入了疯魔的状态。 “把这只姣思交出来——” “不肯交它出来——你便去死吧!” 他们人多势众,路小蝉的灵气都快要耗尽了,他咬紧牙关,抬腿颠了一下草篓中的幼鸟。 “小黄豆!你昨晚上吃了那么多应该很有力气了吧?现在就拍拍翅膀赶紧飞——飞得越远越高就越好——” 小幼鸟感受到了围攻路小蝉的人几乎都瞪着它,而且目光凶狠贪婪,吓得它又缩进了草篓中瑟瑟发抖。 路小蝉急的都快上火了,恨不能将它踢上天。 “臭屁王!你赶紧上天!不然以后就没黄豆可以吃了!他们会拧了你的脖子!放干你的血!快飞啊!” 珍惜你 姣思这种灵鸟是能听懂人话的。 小黄豆听了路小蝉的话, 将脑袋探了出来, 但是看那些人来势汹汹, 它又把脑袋收回去了, 窝成一个毛球。 路小蝉起了火:“你这不中用的屁玩意儿!当初捡了你就该把你做成烤小鸟!” 说完, 路小蝉空出一只手来, 在草篓的下方一弹, 一道灵气直接将那只姣思幼鸟冲上了天。 幼鸟张开了翅膀,在天空中徘徊。 路小蝉以清源咒将这些人都拖在了正庭之中,他高喊了一声:“我知道你有良心!如果以后你遇到了好人, 还是救救他们吧!如果是坏人,欺负你的,对你不好的, 那就不理他们!放个屁熏死他们!” 话音刚落, 路小蝉的清源咒就被他们给破解了。 无数柄玄剑直冲而来,还好路小蝉反应快, 再次结咒, 但就算能挡下这些剑, 却挡不住剑气, 他被撞飞了出去, 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的丹元被震伤了, 只怕再也无法结咒拦下他们了。 陈掌门按耐不住,不想路小蝉再碍事了,他的剑飞冲而来, 力图穿过路小蝉的丹海。 那只姣思幼鸟睁大了眼睛, 看着这一幕,忽然双眼变成赤红,俯冲而下,就像一柄利刃,从陈掌门的头顶刺了进去。 陈掌门立刻毙命,眼珠子都要爆裂出来。 路小蝉已经闭上眼睛等待着胸膛被穿透的痛苦,但耳边响起的却是剑跌落地上的声音。 他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那只姣思幼鸟从陈掌门的身体里冲了出来,又刺进了其他人的体内。 “小黄豆——” 他单手撑住上身,姣思幼鸟如同一柄挥开长空的镰刀,所到之处,玄门弟子纷纷倒下。 紧接着,它飞到了路小蝉的面前,明明只有巴掌大的身体,却张开翅膀挡住路小蝉。 路小蝉的意识模糊,他伸手想要摸一摸那只幼鸟。 “小黄豆……你怎么有这么大……” 他咳嗽了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小黄豆只怕亲眼见过父母被杀死,孤独地在黑夜里流浪,好不容易被路小蝉给捡到了,现在又亲眼看见路小蝉为了保护它而被众人围攻,命在旦夕。 它愤怒,它惶恐,它不甘,以及它憎恨所有想要杀死它的人! 在路小蝉差一点死掉的这一刻,终于爆发了! 它要复仇! 向杀死它父母的人复仇! 它从路小蝉这里得到了温暖的照顾,于是它也要向伤害路小蝉的人复仇! 它的嘶吼尖锐而疯狂! 任何一个冲上来的人都被它充满恨意地撕咬。 路小蝉握紧了拳头。 不能这样。 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 小黄豆如果心生恨意,它不但再也救不了任何人,而且憎恨也会让它更加孤独和痛苦! 路小蝉伸长了手,想要摸一摸它的脑袋。 但是够不着,根本够不着。 有什么办法能够驱除它体内的邪灵吗……让它恢复清明,自由自在? 蓦地,路小蝉的脑海中浮现出一页太凌阁的医咒,咒文轻灵起伏,明澈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万物最美好的样子。 “小黄豆……你回头看看我……” 姣思幼鸟飞了回来,满身都是污血。 它的脑袋晃了晃,将所有的血迹都甩开,低下脑袋去蹭路小蝉伸出来的手。 路小蝉的血就点在姣思幼鸟的双眼之间。 顷刻间,万物仿佛都借了一丝灵气,结成了一道大咒,将姣思的幼鸟环绕起来。 “小黄豆……从此以后……你就不恨了……因为你的恨,我替你带走了……” 路小蝉视线逐渐模糊,他的身体承受着姣思的恨念,它每恨一分,便在路小蝉的身上留下一道刻骨的血痕。 姣思幼鸟慌乱地去蹭路小蝉,去舔他的伤口,然后它明白自己的所有恨意都会施加在路小蝉的身上,它越是在乎路小蝉,就越是不能再恨下去了。 直到它赤红的双眼逐渐变成澄澈的荧蓝色,路小蝉倒了下去。 这就是太凌阁医道至高之咒——太凌净空大咒。 无中生有,有生于无,一念生万念。 你若有执念无边,我来受之。 无意境天之上,泱苍正在冥思,他的肩头停着一只小青鸟。 青鸟闭着眼睛,缩成一个小团子,就贴在他的颈窝上。 这只青鸟的主人凝魂术修习不精,原本就要消散了,泱苍缓慢睁开眼睛,看着它,指尖点了一丝灵气给它,凝住小青鸟。 可是这只小青鸟还是消失了。 泱苍的指尖停留在那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手指一抬,唤来了自己的剑,一把将它刺入了解剑石,替他镇压无意剑海。 转过身去,他便从无意境天一跃而下。 路小蝉的眼前如同走马观花,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忽然在想这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是有,还是无? 到底是现在的这一切是梦? 还是那个被舒无隙保护着,去烨川铸剑的自己才是真的? 就在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被人抱了起来。 ……是昆吾吗? 还是昆吾的青鸟传书让师父来找他们了…… 隐约之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碰在他的唇上,浑厚的灵气缓缓渡入他的唇齿之间,游走于他的五脏六腑,愈合他所有的伤痕。 他缓慢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张让他惊艳到心跳难以平息的面容。 “你叫什么名字?”这个男人开口问他。 他的声音清冷孤绝,听在耳边让路小蝉想到了寒夜即将过去,透过云层缝隙落在雪原上的一丝柔光。 是舒无隙……这个声音是舒无隙! 还以为我是在做梦,而这个梦里是没有你的呢! “对啊,你在做梦。” 路小蝉面前的姣思幼鸟忽然开口了。 一切如同静止,无论是那些刚恢复神智的玄门子弟,又或者是挣脱了邪灵束缚奔跑而来的昆吾,亦或者此刻拥抱着路小蝉的舒无隙,仿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幻,只有路小蝉一个人是真实的。 他坐起身来,看着那只幼鸟:“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只幼鸟忽然灵气大涨,蓬勃的灵潮淹没了路小蝉眼所能及的一切。 周围暗了下来,除了这些灵潮,路小蝉再看不见任何东西,他又回到了双眼不能视物,只有慧眼能识别生灵的状态了。 灵潮汹涌汇集,形成了一个人形。 哪怕是舒无隙,也没有这样浩瀚的灵气,区区肉身都无法承载。 “你……你是谁?”路小蝉问。 “我就是烨华元尊。” 他的声音悠远却醇厚,填平了浩浩世间的所有缝隙,看尽了数万年的沧桑变化、斗转星移。 路小蝉大惊,他们以元神探遍了整个烨川,都没有找到烨华元尊,可是他此时却出现在了路小蝉的面前? 路小蝉看着周围的一切,恍然大悟:“这里……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这里,对于过去是真的,对于现世却是虚幻。” “什么意思?我不懂!”路小蝉站起身来,走向烨华元尊。 他想要将这位经历了洪荒变化的元尊看清楚,可他怎么看都只是一团被收拢归集的灵气,像变化莫测的海,像遥远不可触摸的星河。 “无中生有,有生于无。天下执念不过如此。” 烨华元尊忽然来到了路小蝉的面前,他的灵海将路小蝉吞没。 看似浩瀚洪流般的灵气滚滚而来,路小蝉下意识紧闭上眼睛,他以为自己会被碾成粉末,却没想到烨华元尊的灵海如此柔和,包罗万象,何况一个路小蝉? “元尊……我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您对我的试炼?”路小蝉问。 烨华元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那不是我对你的试炼,而是你自己作出的选择——渡一物,而渡万物。佛家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可看到了地狱?” “若心无执念,三千世界哪里来的地狱?”路小蝉答道。 “有意思!有意思!” 在烨华元尊的长笑声中,包裹着路小蝉的灵海逐渐散去。 路小蝉之感觉身体一阵下沉,坠入万丈深渊。 周围都在震动,要碎裂开来。 “小蝉!小蝉!你快醒过来!” 舒无隙的呼喊声传来,路小蝉猛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就悬在一个巨大的洞口边缘,它便是炽烨山的火山口! 若不是舒无隙扣住了他的手腕,他早就摔落下去了。 他听见了从地底深处徘徊而上的轰鸣声,整个烨川冬眠已久终于复苏。 它的心脏在跳,它在呼吸,烨川活了过来。 路小蝉在半空中摇摇欲坠,他的脚下越来越热,难道说是岩浆在翻滚? 他低下头来,普通的岩浆他是看不见的,但是此刻他却看到了翻滚的熔浆不断将洞口填满。 舒无隙唤来了麓蜀,他将路小蝉甩到了麓蜀的背上,接着翻身而上。 麓蜀飞快地离开这个巨大的洞口。 路小蝉听见了炽烨山的咆哮,身心俱颤。 “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我带你走进去的那个洞吗?”舒无隙问。 “记得!就是洞口有‘无中生有,有生于无’的那一个?我们进去之后,我就和你走散了!” “你不是走散了,而是那个山洞走到尽头,就是炽烨山的火山口。你失足跌落了下去,我差一点没抓住你。” 路小蝉惊住了,按照舒无隙说的,他们走进那个山洞不过片刻,可自己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几天几夜! 他变成了太凌阁的弟子,眼睛得以看见一切,经历了霖州的瘟疫,还救了一只姣思幼鸟,跟着昆吾一起上了朱旭山。 难道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熔浆不断沸腾,整个烨川即将燃烧,天地都被炙烤得快要曲折。 他们无论飞多高,去多远,都会被炽烨山的熔岩吞没。 它爆发而起,岩浆流淌。 路小蝉却看到的却是爆发的灵海。 “无隙哥哥,我好像在山洞里去到了另一个世界……经历了一些事情,最后还见到了你……” “那是烨华元尊为你造的‘弄尘’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对于你一切都是真的,你的每一个选择会影响你自己,却不会影响现世。” “所以说烨华元尊没有寂灭!” 舒无隙抬头看向天空,烈日骄阳,开口道:“他的修为已经脱离了人的极限,舍弃了肉身,元神与整个烨川合为一体。这才是真正的与天地同寿。” 路小蝉惊讶无比。 舒无隙从乾坤袋中取出了长湮的肋骨,交给了路小蝉。 “小蝉,如今烨川复苏,炽烨火山之中的熔浆便是烨华元尊的灵海。要让灵海平息,就必须让它锻造长湮的肋骨。” “好……我就这么放它下去吗?” “你能与此剑心神合一最好。你希望自己的剑,是什么样的?” “无隙哥哥,你的剑又是怎样的呢?”路小蝉问。 “我的剑铸成之时,还未认主。是我的祖师将其带回。传闻我的祖师站立在炽烨山顶,心中所想是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真没意思……”路小蝉歪了歪嘴。 “后来,我翻阅祖师留下的起居注。他说自己的心都给了别人,苍生也就不在眼中了。” “我猜他铸剑,是想守护自己的心上人。”路小蝉仰着脸,朝舒无隙笑了。 舒无隙低下头来,他被风撕扯着的发丝掠过路小蝉的额头和脸颊,就像永不停歇的温和抚慰。 “你说他想守护谁,他就在守护谁。” 舒无隙这般百依百顺,让路小蝉笑出声来。 “人人都说‘春梦了无痕’,见到了你,我总希望所有的一切能留下痕迹。” 舒无隙没有回答,当是却抱紧了路小蝉。 “无中生有,有生于无。怪不得烨华元尊的修为能至此境界……缘起缘灭,唯心而已,何必在意留下痕迹呢?” 如果说你的剑是为了守护天下苍生。 那么我的剑,守护你就好。 守住了你,就守住了我的苍生。 “我的剑,就叫‘无痕’吧。” 说完,路小蝉闭上了眼睛,松开了长湮的肋骨。 它坠落而下,没入了熔浆之中。 火山之中的灵海更加汹涌,像是要挣脱烨川的束缚,直达天听。 转瞬之间却又直落而下。 路小蝉侧耳,听见了熔浆撞击长湮肋骨,那是千锤百炼。 每一次拍击都是力达千钧,仿若无数惊雷。 之前舒无隙引雷霆入阵,路小蝉就觉得气势惊人。 如今,天下大势都被收敛于炽烨山中,奔腾狂涌,全数聚集于一根肋骨之上。 若是平常,路小蝉会担心灵兽肋骨会不会碎裂,但此时路小蝉能听见长湮在他的耳边私语,低沉而坚韧。 路小蝉低着头,延绵的热浪仿佛也炽烤着他的灵魂。 他看见长湮的肋骨在灵海之中逐渐显现出剑的形态,而且灵光环绕,比被灵藤“千里婵娟”缠绕着的时候要更加强大。 整整九九八十一日的锻造,日出的晨曦,日落薄暮,清冷的月光,云霭雾雨都落了进去。 路小蝉这才明白,锻造这把剑的,并不仅仅是炽烨山的灵海熔浆,而是天地之间的精元。 他的心仿佛也随着这把剑,吸收着世间的灵气。 “无隙哥哥。”路小蝉向后,靠近舒无隙的怀里。 “小蝉,如果你困了就睡,我会替你守着。”舒无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就让我看着它吧,它是我的剑啊!”路小蝉的后脑勺蹭了蹭舒无隙的胸膛,“不过你陪我说说话也好。” “嗯。” “你说,你第一次见到我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呢?” 路小蝉心想,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烨华元尊的“弄尘世界”里。 一眼而已,和用慧眼看见的你不同,却又觉得那般特别,似曾相识。 “我第一次见你,在朱旭山。” 路小蝉指尖一颤,回头问:“什么?朱旭山?” “嗯。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你去朱旭山做什么?” “因为你差一点就死了。”舒无隙轻轻摸了摸路小蝉的脑袋。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差点就死了?” 路小蝉的心跳得很快,舒无隙所说的一点一点和自己在弄尘世界里所经历的重合。 难道烨华元尊并不是试炼他,而是让他回到了过去? “那个时候,你每日都会凝一只青鸟来向你师父报信。你师父走了,你还是会让青鸟来报信。” 所以,那个时候自己凝出来的青鸟并没有飞到师父那里,而是飞去了舒无隙那里? “有一天你的青鸟魂散了,我想为它凝魂,却没有用。就说明它的主人丹元受创,很快就会死了。” 路小蝉顿住了,他扯了扯舒无隙的袖子,又问:“我们素未谋面,你竟然会来救我?” 按照这一路上舒无隙从来不管闲事,不在乎他人死活的性子,当时为什么会来救他? “我也不知道……现在想来,大概是不想以后再没有人给我青鸟传书了吧。” “哦。”路小蝉心里面忽然有点闷闷的,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抱紧舒无隙。 “可是我救了你之后,你也再没有送过青鸟来。” 路小蝉的眼眶红了,他似乎看见了每一个清冷的月夜里,舒无隙站在窗前等着他的青鸟,可是每一天都没有来。 “我知道烨华元尊给我的‘弄尘世界’是什么用意了。” 渡一物,以渡万物。 这“一物”并非善恶一念间的皎思,而是舒无隙。 ——守一人,而护苍生。 “什么用意?”舒无隙低下头来问。 “他要我珍惜你。” 路小蝉眯着眼睛笑了。 他已经确定自己曾经是谁了。 过去的传说那么多,但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舒无隙总是不愿提起过去,不是因为他想瞒住路小蝉什么,而是他不愿提起生死相隔的瞬间。 “我以后会很厉害的,我会保护你的。”路小蝉还是第一次这么信誓旦旦。 “嗯。”舒无隙轻轻应了一句,就落在路小蝉的心头上。 烨川震动,引八方颤动。 南离境天之上,渺尘元君抬起手来,遮挡日光。 “世间灵气皆向着烨川而去,看来烨华元尊还未寂灭。” 她身后的夜临霜开口问:“师父……能够牵动四面八方,吸引万物灵气的,是不是有至剑出世?” 渺尘元君颔首一笑:“四方剑宗之中,东墟、北溟空悬已久。无意境天的泱苍虽手握威力最大的一柄至剑,却无意苍生。我的修为也不过大势境界的第三重天,西渊剑宗自从千年前的仙魔大战,就一直在闭关养伤。所以这一把至剑,是我们仙门克制邪神混沌至关重要的一把。” “只是不知道它归何人所有。” “至剑有灵,是不会选错人的。” 天空之上,风起云涌,云层厚重,仿佛蕴藏着千军万马,要将世间邪念一气扫荡。 执梧山庄之中,江无潮跪拜在庄主凌念梧的静室之前。 灵气汇聚于云层之中,灵卷奔云,气势磅礴。 江无潮抬起头来,惊诧于此番景象。 静室的门被推开了,千钧重担被缓慢卸下。 一个身着素色长衣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师父!烨川有异动!” 这男子灵光环绕,眉眼清俊,犹如一夜月下梧桐。 “烨川乃烨华元君归元之地,怎么会有异动?如若烨川震动,必然有至剑出世。” 清润的声音响起,就像细雨在梧桐叶上汇聚成细流,随风而落,浸润一切砂石地裂。 “可据我所知,世间凡大修者,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剑。那么这柄至剑的主人是谁呢?” 凌念梧淡然一笑:“你可知道真正的大修是什么?” “诛邪魔,镇混沌!守护天下苍生!” “谁能做到?”凌念梧问。 “自然……自然是无意境天的剑宗泱苍。” 凌念梧忽然笑了起来,江无潮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师父露出这样的笑容。 那是经历了极致痛苦之后的苍凉。 “泱苍的心中从来没有苍生。他曾经守护苍生,只不过是历任剑宗教给他的习惯罢了。为了得到他想要的,苍生覆灭他也不会流一滴泪。” 凌念梧一步一步走了出来,他仰起头,看着无尽苍穹。 劲道十足,百折不挠嘛 江无潮跟在他的身后, 还在思考着他刚才的话。 “师父……在您心里, 大修是什么?” “舍身取义。渡一人, 以渡苍生。” 说完, 凌念梧便转过身来对江无潮说:“半月之后, 我们就要出发前往西渊了。” “是的。西渊境天的剑宗澔伏已经闭关一千三百多年了。如今仍然没有出关的迹象。西渊境天要选掌剑以统御西渊众玄门。剑宗澔伏门下的三大弟子争执不休, 这并不利于对抗魔众。” “西渊的法宁真君请四方有名望的仙门过去, 就是希望在众门派的见证下,这个掌剑的选拔能够公正,同时避免澔伏的三大弟子同门相残。”凌念梧道。 “师父放心, 徒儿自会准备妥当。” 而太凌阁中,正在交代门中弟子如何炼丹的昆吾忽然冲出门去,唤来了灵兽氿鳐, 飞上了云端。 他遥望烨川的方向, 呼出一口气来。 “看来你得到了自己的至剑了。做师兄的,不愿你担负太多, 也不要你以天下为念, 只要你能手握此剑, 守护自己的心就好。” 九九八十一日之后, 炽烨山中的岩浆卷着那柄剑缓慢升起。 天空电闪雷鸣, 一场大雨落下, 将整个烫到满是干涸裂纹的烨川给湿润了。 沸腾的灵海如同被抚慰了一样,平静了下来。 那柄剑缓慢浮起,静静地漂在灵海上, 天空在灵海上落下了倒影。 让人辨识不出, 这柄剑到底是在灵海里,还是在天际的流云之中。 灵海越是安静,路小蝉的心跳就越是快。 舒无隙拍了拍麓蜀的脖子,麓蜀飞了下去,贴着灵海。 路小蝉侧身低下头,掠过的刹那他一把抓住了那柄剑。 舒无隙扣着他的腰,让他不至于跌落下去。 灵海随着无痕剑的离开,荡起一阵涟漪。 当路小蝉回头的时候,发觉炽烨山中的灵海逐渐消失了。 他的慧眼能看到这些灵气遍布整个烨川,流入土地中,生出花草树木,流入地缝之中引来水源。 寸草不生的烨川,忽然之间生机勃勃。 “烨华元尊呢?”路小蝉问。 “他心事已了,魂归天地了。”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低下头来,握紧了手中的剑。 就像与天下生灵相通,路小蝉的手指刚触上剑尖,整把剑就共振发出了无数重叠的灵韵。 他的心灵血脉仿佛都被这把剑给净化了一般,整个人都轻盈了不少。 这把剑非同寻常。 他见过江无潮的鸣澜剑,也亲手触碰过夜临霜的临霜剑。 但是当他握住这把剑的时候,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 ——我是属于你的剑。 路小蝉的手指细细抚摸过无痕剑的剑身,就像是触碰自己的心神。 “无隙哥哥!这把剑怎么……好像没有开锋?” 舒无隙抬手摸了摸路小蝉的脑袋:“至剑没有人能为它开锋,除了你。你什么时候开窍了,它便开锋了。” “什么?还要我开窍?你把我脑壳子敲开,我就开窍了!” “别闹。” 这柄剑虽然凝聚着路小蝉用慧眼就能看见的灵光,但是在外人看来,就是一柄普通的剑,而且还是没开锋的。 “烨华元尊真是的,既然锻造了剑身,为何不帮我把剑柄也好好的锻造出个形状来!” 路小蝉嘴巴上嫌东嫌西,但是心中却对烨华元尊十分敬重。 他知道,烨华元尊才是真正的得道仙者。 “你喜欢怎样的剑柄?”舒无隙问。 “无隙哥哥,你的剑呢?你也是剑修不是吗?我却从没见到你的剑。” “我的剑留在很远的地方。” “那么你的剑柄是怎样的?雕着什么花纹吗?还是说缀了宝石?” 路小蝉知道在舒无隙看来,剑就是用来结阵诛邪的,什么花纹宝石都没有意义。 但路小蝉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舒无隙的剑是怎样的。 “我的剑柄是用不死树的树心的所制,没有任何花纹,也没有任何宝石。” “那我也能用不死树的树心来制剑柄吗?” “树心只有一个。你若想要,就把我的剑柄拿去吧。” “等等!既然已经是你的剑柄了,你握着它那么多年早就顺手了,怎么能说给我就给我了呢?说不定它认主,扎我的手呢?” “西渊的边缘,也生着一棵神树,名‘地听’,传闻它被天下水脉供养,它的树心做你的剑柄也倒合适。” 舒无隙说的倒是轻松,仿佛天下的神树,他想折就折,想掰就掰。 “剑柄事小,开锋事大!总不能等魔都的人来了,我这把剑还派不上用场吧?” “至剑大成,魔都怎么可能会不派人来烨川一探究竟。” 舒无隙的话刚说完,路小蝉就看见遥远的天边,一大片黑色的密云沉沉地翻涌而来。 “小蝉,你可还记得那日在蓬元山我使用的剑阵吗?” “记得!冲霄剑阵!你引雷霆入阵,威力好大!你是要再用一遍吗?” 路小蝉兴奋不已,在麓蜀的背上都快坐不住了,巴不得舒无隙再施展一遍! “不。这片邪云,你来收拾。” “什么?我?我哪里行?” “你当然行。如今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剑了,这片邪云应当是魔都派来的探子,灭了它们,正好断绝了魔都打你丹元主意的意图。” 舒无隙的手离开了路小蝉的腰,抬起来覆在他的肩头。 “小蝉,感受你的剑,它就是你的一部分。你的心跳就是它的心跳。你的血脉在它的身体里流淌。你的丹海就是它的丹海。它是你与现世的牵绊,将你与万物相连。” 面对压境而来的邪云,舒无隙的声音从容沉稳,好像对付这一片邪云,就和煮茶品茗一般。 路小蝉原本还有些心慌,但是有舒无隙在身边,他知道就算自己失败了,舒无隙也不会让他有事。 他闭上眼睛,将自己的灵气汇入无痕剑中。 而无痕剑将他的灵气导向万象乾坤。 舒无隙的手掌贴在路小蝉的后背上,他引导着路小蝉,借取天地间的气势。 “无隙哥哥,你借的是雷霆,可我修为不到家……我好像只擅长借水势!” “水,难道不正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吗?柔可润万物,刚可催天地。水化为气,气成云,云起势化雷霆。” 路小蝉吸了一口气,他的感知被这柄无痕剑所牵引着,当他再度睁开眼睛,发觉整个世界到处都是水。 无论是空中的流云还是风中绵密却细微的水气,又或者是花草树木之中……水无处不在,也就是说路小蝉可借之势无处不在! 他心随念动,灵气从剑身狂奔向剑尖,一道剑阵张开,四面八方的水都被牵引了一般,汇聚而来,如同江河入海,发出巨大的流淌声,这道剑阵看起来柔软温和,毫无杀气,也远没有舒无隙当日引雷霆入阵那般声势浩大。 路小蝉将剑阵推送了出去。 邪云根本没有将这道剑阵放在眼中,继续大举推进,大有淹没烨川之势。 路小蝉歪了歪嘴,心想烨华元尊何等修为,你们这帮乌合之众如果真进了烨川,就等着被炼化吧! 这道剑阵眼看着就要被汹涌的邪云吞没,却没料到瞬间变得刚劲有力,如同大江大河横冲而去,一大团邪云被炼化,无数淡蓝色的灵光坠落下来。 路小蝉的手指一颤,他从前结的医道冲霄咒都没有这么大的威力。 但没想到,只是一把剑而已,结出来的剑阵威力是之前起码数十上百倍。 而且这道剑阵哪怕气势逐渐散去,还在不断炼化着来不及逃离的邪灵。 这片邪云硬生生被路小蝉炼化出一大片空隙来。 日光落了下来,点在无痕剑的剑尖上,愈发显得熠熠生辉。 路小蝉吸了一口气,完全不敢相信。 “方才……方才是我结的剑阵吗?无隙哥哥,是不是你帮我的?” 舒无隙抬起手来,将路小蝉纷乱的发丝掠至耳后,轻声道:“你本身修为就不浅,再加上此剑威力巨大。若不是还未开锋,炼化这片邪云不过举手之劳。” “没开锋才说明我的修为不到家……” 路小蝉摸着这把剑,心中喜悦无比。至少面对邪灵,他再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了! 之前他用慧眼观看过舒无隙是如何结阵的,他体内灵气的周转,路小蝉看得一清二楚。方才又受到了舒无隙的点拨,路小蝉哪怕照葫芦画瓢也有木有样。 那片邪云忽然团聚了起来,深沉厚重,看来是要对付路小蝉了。 路小蝉看见这邪云之中无数鬼哭狼嚎,相互碾压吞噬,形成了这样一个邪气无比的黑色鎏球,一旦将路小蝉和舒无隙吞下去,便是万邪同噬,后果不堪设想。 舒无隙却扣着路小蝉的腰,直接将他抱了起来,转过身面朝自己坐下。 “无……无隙哥哥?” “看着我。”舒无隙说。 “我看着呢!” “今日我就教你另一道剑阵——天阙。” 路小蝉一听,这名字不得了啊! 天阙的意思不就是天庭之中的琼楼玉阙? 天象威压,何等阵势? 路小蝉看见舒无隙的丹海沸涌,衣衫随灵气而起,滚滚云浪坠落而下,绘出一道锐不可当的剑阵。 路小蝉只注意到舒无隙结阵的灵气走向,他与天地相连的瞬间,整个人都像是要被云海淹没。 他是天地,天地即他。 瞬间,仿若万千天兵天将从剑阵中冲杀而出,声势浩大,冲进那个黑色鎏球之中。 路小蝉转过身来,屏住了呼吸。 只看见那个黑色鎏球崩溃瓦解,方寸之中就是一场厮杀。 这便是“天阙剑阵”。 仅仅是对付一片邪云而已,倘若站在这里的是某位魔尊,是否有能力可以抵挡呢? 路小蝉觉得自己离舒无隙的修为太遥远了,结天阙剑阵什么的,不是春秋大梦,也是痴人说梦。 尘烟尽散,如果说魔都派这片邪云前来是向探知烨川是否又打造了至剑,这片邪云回不去,魔都自然知道答案了。 一切又恢复了最初的清明。 路小蝉转过身来的时候,差点从麓蜀的背上摔下去,他还没惊叫,舒无隙已经一把捞住了他,将他摁进怀里。 “无隙哥哥,杀鸡焉用牛刀!对付区区一片邪云,你用了那么厉害的大阵,就是为了教我吧?” 路小蝉的鼻子都快被摁扁了,可还是不住嘴地想说话。 “我不只是为了教你。”舒无隙冷声道。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知道,无论你以后再见到什么人,只有我是最有能力保护你的。” 路小蝉愣了愣,差点没有捂着肚子大笑出声。 他本来就没见过比舒无隙更厉害的人了啊。 不过,你觉得自己最有能力保护我。 而我最想要保护的却是你。 “九九八十一天都待在烨川,现在想想都没吃什么好东西!无隙哥哥,咱们去哪里逛一逛,吃点好东西吧!” 舒无隙低下头来,路小蝉以为他是不高兴自己又想着吃喝玩乐了,但没想到舒无隙却说:“那我们便在章山附近休息吧。” “真的?”路小蝉伸手拽着舒无隙的衣襟,双眼弯成了月牙。 “嗯。” “我还以为你会着急带我回去那个你长大的地方呢。” 不是说那个地方很清冷,什么都没有吗? 所以路小蝉才想着一路上自己想吃的想玩的都来上一遍,免得和舒无隙去了那个清冷之地,心思不定。 如果自己不愿好好待着,无隙哥哥肯定会不开心。 他不开心,路小蝉就会难过。 “从前,我总想把你圈在一个地方。现在想想,你喜欢尘世间这些东西,我陪着你就好。只要你在我的身边,不讨厌我,不倦烦我,身在何处又有什么关系呢?” 路小蝉一把抱住了舒无隙的脖颈。 “无隙哥哥不愧是前辈高人啊!你看你想的多开!” “最想的开的,从来都是你。你喜悦时就笑,不喜了就走。我想要你笑着在我的身边,就只能这样了。” 路小蝉这才明白,并不是舒无隙不在乎能不能带着他回去,而是为了他的快乐而妥协。 “无隙哥哥……” “嗯?” “你既然跟着我了,我会对你好的。” 路小蝉的鼻尖在舒无隙的怀里蹭了蹭。 “你对我,已经很好了。” 麓蜀从云端缓慢地下降,路小蝉看见了章山被林木所覆盖,而且林中也不乏走兽。 看来这个章山是人杰地灵啊。 “无隙哥哥,你选了章山落脚休息,是因为这里有树有走兽,不荒凉吗?” “非也。你新得了剑,怎么能没有剑鞘。” “剑鞘?对啊!没有剑鞘就不能收敛无痕剑的灵气了。虽然它没有开锋,所以灵气并不明显。但若是修为高的人,比如夜临霜或者莫千秋,他们一定能看出我这剑非比寻常!” 这样一柄由烨华元尊所打造的至剑,竟然被他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给得了,徒生是非。 可是一般的剑鞘哪里藏得住无痕剑的灵气呢? “章山有灵木,生于大洪荒,万年前枯竭,如今已经石化,柔中带刚,是制作剑鞘最好的东西。” “那为什么不用它连剑柄一并做了?” “它是封存灵气的好东西,如果做成剑柄,你握着它,反而会克制你与无痕剑之间的共感。” “哦,我明白了。它是凝聚了灵气的死物,可封存灵气,却已经不能共情共感了。但是西渊那棵灵树‘地听’却是活物!” “对。” 说到这个时候,麓蜀已经驶入了山林之中。 山下便是一座城镇,看起来非常的繁华热闹,名“章城”。 “我们先不忙着寻找灵木。你应该饿了吧?” “是啊!是啊!我们赶紧去章城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路小蝉虽然舍不得自己的这把剑,但是无痕剑没有剑鞘,带着它在城中行走太过张扬,于是路小蝉把它交给了舒无隙,舒无隙将它收进了乾坤袋中。 这些日子,路小蝉一直骑着麓蜀,好不容易就要到热闹的地方了,他想自己走一走,逛一逛。不用他开口,舒无隙就知道了他的心思。 他对麓蜀说:“你就留在章山之中。待我唤你,你再出来。” 麓蜀也早就厌烦了驮着路小蝉,在它看来,这小东西跟长了刀子似的,在它背上总是不安分。这样扭扭,那样晃晃,骨头就硌在它的背上难受死了。 舒无隙的话刚落,麓蜀就撒欢儿不见了。 路小蝉歪了歪脑袋:“我怎么觉得麓蜀特别讨厌我。” “它讨不讨厌你要紧吗?”舒无隙反问。 路小蝉在舒无隙身边待了这么许久,还能不知道他的想法吗? 他立刻接了舒无隙的下一句:“只要它不敢僭越,乖乖听我们的话,管它喜欢谁,不喜欢谁。对吧?” “嗯。”舒无隙轻轻应了一声。 路小蝉一把扣住了舒无隙的手,他抓得紧紧的,欢快地向前跑去。 “小蝉慢点。” 眼看着他就要被碎石绊倒,舒无隙不得不赶紧拽住他。 路小蝉却回过头来乐了。 “无隙哥哥,你知道吗,上一次和你一起逛灯会,听烟花的时候,我就想这样拉着你。” “拉着我?” “对。当我品尝到的、听到的、看到的所有我觉得好的东西,我都想要知道你也在我的身边。” 舒无隙愣在那里,看着路小蝉的笑脸。 冷不丁,路小蝉又拽了他一下,他微微一个踉跄。 路小蝉笑开了花:“无隙哥哥,你走神了!你刚才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 路小蝉的笑容越来越大。 章城果然符合路小蝉所有的期待。 哪怕是夜晚,酒楼之中仍旧高朋满座,街边各种小摊小贩,还有江湖杂耍在表演。 路小蝉一边拉着舒无隙的手,一边往里面钻。 舒无隙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欢路小蝉和那些不相干的人相触碰,他直接一把将路小蝉给拽了回来。 “无隙哥哥!我还没看到呢!” “雕虫小技,有什么好看的。” 路小蝉歪着脑袋,看到一个父亲将孩子扛在肩上,于是拽了拽舒无隙说:“你背着我!你背我起来,我就能看到了!” 还没等舒无隙背过身来,路小蝉已经迫不及待手脚并用往上爬。 舒无隙扣住了他的膝窝,向上一抬,就把他给背起来了。 路小蝉双手扒在舒无隙的肩头,兴致勃勃。 原来正在表演的是胸口碎大石啊! 路小蝉早就知道这里面的把戏,但是卖艺的父女俩讲了一段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故事。 这姑娘被城中恶霸看中,恶霸故意找茬,说是这姑娘的爹爹在表演的时候撞伤了恶霸的腰。恶霸索赔十两银子,卖艺的父女赔不起,恶霸就说要姑娘卖身偿还。 路小蝉也不知道真假,只看见父女俩周身灵光暗淡,心里面应该是真的很难过。 “这姑娘的声音怪怪的……可一时半会儿的我又想不起哪里怪了……”路小蝉捏了捏舒无隙的耳朵。 说完,卖艺的老爹躺在了地上,他的女儿真的搬了一块大石头来放在了老爹的身上。 路小蝉看不见死物,只知道围观的人都发出惊呼声,看来那块石头是真的非常沉重。 姑娘抡起了铁锤,路小蝉一看,不由得紧张起来,一把抓住了舒无隙的耳朵。 “无隙哥哥,这恶霸到底是什么角色啊?卖艺姑娘的力气这么大,铁锤都能抡起来,直接把那恶霸给砸了不就得了!还这么辛苦表演什么胸口碎大石啊!” 舒无隙被他抓了两侧的耳朵,面色不改,只是扣着路小蝉的双腿,免得他左摇右晃探头探脑地摔下来。 姑娘抡起了大铁锤,石头哗啦一下就碎开了。 姑娘的老爹咳嗽了起来,被姑娘扶起来顺气。 看热闹的百姓们似乎感觉到了他们的生活不易,一文钱、两文钱地扔了出来。 路小蝉拽了拽舒无隙的耳朵,低声道:“无隙哥哥,你的钱呢?” “腰带里有些碎银,是昆吾给的。” 路小蝉立刻就去扯他的腰带,顺着他的腰摸了一圈。 一开始他只是想找碎银,但是摸腰带摸得来了劲儿。 这就是无隙哥哥的腰啊,虽然不软,但是特别有手感啊! 劲道十足,百折不挠嘛! 只有我能无法无天 “小蝉……那里不是腰带……” 舒无隙侧过脸来, 声音有些紧。 “没事!没事!我知道腰带在哪儿!” 路小蝉见好就收, 从舒无隙的腰带里摸出了碎银子, 扔给了那位姑娘。 那姑娘一看, 立刻给路小蝉低头致谢:“多谢公子!” 就在这个时候, 戏文本子里的台词儿忽然蹦了出来, 只是这念台词的声音, 路小蝉听了有些反胃。 “哎哟陈桦,你这是缺钱用了?怎么不跟哥哥说呢?你要什么,哥哥给什么!明明是个漂亮小哥, 非要扮成姑娘模样,实在是可惜了!” 这声音一响起,之前还在看杂耍的百姓, 忽然都散开了。 其中一个大娘路过路小蝉的身边时, 匆匆留下了一句话:“小公子生的好看,快快离开!” 路小蝉摸了摸自己的脸, 又低下头来问舒无隙:“无隙哥哥, 我好看吗?” 舒无隙的答案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好看。” “好看可不就是给人看的, 躲什么呢?” 当围观人群散尽, 路小蝉就看见一个体态肥硕的男人走了过来。 他的腰上还带着一把剑, 透着一丝灵光, 看来此人还是玄门中人? 只是路小蝉见过的玄门弟子,上至南离境天的掌剑夜临霜,下至执梧山庄的江无潮, 哪个不是身形修长, 养眼得很。 哪里像面前这家伙,肥头大耳,不养眼,像养猪的! 此人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佩剑的剑修,他们的剑虽然灵气不怎样,但比起这个油腻的肥猪头,倒是要好许多。 “无隙哥哥,我以为你不爱看热闹。” 路小蝉低下头来,凑着舒无隙的耳边说。 “我不爱看热闹,但是你想看。不让你看,你就会一直想。不如此番看完了,一了百了。” 路小蝉开心了,没想到舒无隙越来越合他的心意了。 那胖子来到了卖艺姑娘的面前,毫无羞耻地将他的衣衫一拽,路小蝉看傻了眼——啊呀呀,明明是个少年,根本就不是姑娘。 少年敢怒不敢言,只能不住后退,而那个油腻胖子却步步相逼。 “别碰我!” “我章无天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还不知好歹,扮成女人来避开我!看我今日不办了你!” 路小蝉抓了抓脑袋,凑到舒无隙的耳朵边又说:“怎么听这个章无天的意思……是他看上了这个卖艺的少年,少年就扮成了姑娘要避开他?所以这头大肥猪喜欢的是男的,不是女的?” 舒无隙一动不动,站在墙沿下,正好是月光照不到的位置。 “嗯。”舒无隙应了一声。 “哎呀,恶心。”路小蝉砸了砸嘴。 舒无隙的肩头却紧了紧,低着声音问:“你觉得男子不该爱慕男子?” “我是觉得,若为男子,被无隙哥哥你这样的人间绝色爱慕,那是美美的。被这头肥猪强迫……还不如学老乞丐被炒花生噎死呢!” 说完,路小蝉还有些得意地踢了踢腿。 舒无隙以为他觉得不够高,又把他向上颠了颠。 这时候少年陈桦的老爹扑跪了下来,正要抱住章无天的腿,却被章无天嫌弃地踢开了。 “本君就是想要你的儿子陪本君乐几天!他又是扮女人,又是一副贞洁烈妇的样子,给谁看呢!等本君腻烦了赏你们十两银子,难道不好过日日表演什么胸口碎大石!” 路小蝉又晃了晃,舒无隙侧过脸,就听见他说:“无隙哥哥,要是有人叫我陪他乐几日,给你十两银子,你肯不肯?” “我要他不得超生。” 嗯,这个答案非常有舒无隙的风格。 “那就对了。你都舍不得,为人父母就更舍不得了!” 果然,陈老爹立刻给章无天磕起头来,哐哐哐的,连额头都磕破了。 看得路小蝉心酸,想起了还是乞丐的自己。 “仙君!仙君啊!老头儿我晚年得子,就这么一个儿子!望仙君高抬贵手啊!” “就一个儿子,献给本仙君才显得你心意诚恳啊!来人,将陈桦带走!” 章无天身后的几个玄门弟子冲了上来,两个将陈老爹拖走,两个制服了陈桦。 这整条街,自从章无天带人来了之后,收摊儿的收摊儿,回家的回家,一下子就冷清了。 路小蝉摸了摸后脑勺:“这个章无天到底是什么来路?竟然这么‘无法无天’?”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章山派的人。他的修为不高,虽然带着剑,但是连丹元都没有点亮。” “我就说,要真有修为,怎么会长成这么个德行,一点仙风都没有。还敢自称仙君,真真可笑。” 别看这章无天生了猪的油腻面向,耳朵倒是非常灵光。 路小蝉晃了晃腿,这一次他是告诉舒无隙,自己要从舒无隙的背上下来。 “你要管闲事了?” “不,我是要试一试身手。而且他的名字,我非常不喜欢。” 路小蝉双腿落地,将袖口捞了起来。 “不喜欢?他的名字与你何干?”舒无隙问。 “他长成猪的样子,竟然还敢叫章无天?就是无法无天的意思吧?” “没错!”章无天没想到在章城竟然还有人敢和他叫板,立刻来了劲儿,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我爹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无法无天的意思!” “哈哈!”路小蝉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我看是臭到无法无天! 章无天一下子看呆了眼。 这位月下的少年出尘脱俗,双眼圆润明亮,唇上的笑容狡黠可爱。 和他一比,原本还有几分样貌的陈桦简直就入不了眼了! 章无天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一副恨不能扑上去把路小蝉给吞了的样子。 “这位小公子是外地来的吧!肯定是不知道我章无天是谁!” “我是外地来的,但我也知道你是谁。章山之下不就一个门派,章山派呗。你腰间佩剑暗淡无光,估计连最低级的玄剑都算不上,还没结丹吧?” 路小蝉的笑声里明显是对章无天的嘲讽。 章无天脸色变了,虽然自己没有仙气,可眼前的少年却是他见过最好看的。 他恨不能将眼前的少年锁入房中,日日笙歌。 “你身后的这几位,明显修为比你高。可他们还听命于你,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了,你是章山派掌门的儿子吧?” “没错!我就是章山派的掌剑!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就和本君做个朋友,本君带你吃喝玩乐,逍遥快活!” 路小蝉憋笑憋的厉害。 他不动声色走到了陈桦的面前,手背到身后晃了晃,意思是让陈桦带着他爹赶紧离开。 陈桦却没有走,反而劝道:“公子,章山派开罪不起,你还是……” 路小蝉忽然觉得这个陈桦还挺够意思,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这辈子没什么仙缘,只见过两位掌剑。”路小蝉故意凑向章无天,伸出两根手指。 从这个距离,章无天几乎能把路小蝉的睫毛都数清楚。 他的肌肤细腻,眉眼细看之下还带着少年特有的英气,章无天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刚要伸手抱一抱路小蝉,路小蝉却向后一步轻而易举地避开了。 舒无隙的眼睛眯了起来,刚上前一步,就看见路小蝉朝他摆了摆手,意思是“这头肥猪我来搞定,不用无隙哥哥出手”。 “没关系,只要公子你随了我,我就带你去西渊境天看他们选掌剑!到时候,玄门中的名门都会到场,别说掌剑了,各派掌门都能看见!让小公子你开开眼!” “哦,是吗?那我应该就能看见执梧山庄的掌剑江无潮了?我离开老家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和他吃酒,继续那没说完的故事呢!” 章无天一听,笑了:“小公子,你莫不是吹牛吧。执梧山庄是名门中的名门,他的掌剑江无潮你还能见过?” “怎么没见过?他为人仗义,古道热肠,鸣澜剑威力如碧海倾涛,延绵不绝。” 章无天愣了愣,心想眼前这少年说的有模有样,难不成还真的认识江无潮? 本来自己还想说这少年不肯从他,他就硬来。 但如果他真的认识江无潮,自己就得收敛一些,不然传到江无潮的耳中,他跑来章山派找麻烦可怎么办? “哦,对了!南离境天的掌剑夜临霜去不去啊?” 章无天顿了顿:“你……难不成还认识夜临霜么?” “认识啊。”路小蝉点了点头。 章无天这下可以肯定路小蝉就是在吹牛了。 “哦,你说说夜临霜用的是什么剑?” “你是不是猪脑啊!夜临霜的仙号是临霜君,他的剑自然是临霜剑了!剑阵也是六角霜花的形态!凝珑剑阵的威力足以与魔君抗衡。” 章无天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连夜临霜的剑阵都如数家珍,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昆吾应该也会去吧!既然是这样,我就去西渊境天找一找他,他给我的丹药我弄丢了。” 路小蝉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药壶,一副非常可惜自己丢了丹药的样子。 “你……你还认识医宗?” “认识啊。他还曾经哭着求我。” “求你……求你什么?” “求我不要拔了他的仙草,求我不要折一些小猫小狗到他的药园子里磨爪子呗!” 章无天立刻哈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位仙友!我明白了,你在跟我开玩笑呢!” 路小蝉眨了眨眼睛:“我没跟你开玩笑啊。不然,让你的跟班们来试一试,能不能抓住我啊!” 章无天舔了舔嘴唇,笑道:“如果要玩,本君陪你玩就好了!他们粗手粗脚的,若是伤了你可怎么办啊!” 说完,章无天扑了上来,那一脸油腻的样子让路小蝉特想扔个臭鸡蛋。 路小蝉随意地挪了一步,就灵巧地避开了他,章无天一个踉跄就趴在了地上。 他的跟班们正要上前保护他,路小蝉朝着舒无隙的方向伸了伸手。 舒无隙对路小蝉的想法清楚的很,直接从乾坤袋里取出了无痕剑,手腕一扬,它就飞到了路小蝉的手里,被他紧紧握住了。 灵气沿着路小蝉的手,蔓延上剑身,在剑尖凝成一道若隐若现的光圈,紧接着一道剑阵张开,将章山派的弟子掀翻出去几丈远。 一直在路小蝉身边担心不已的陈桦睁大了眼睛。 章无天抬起头来,路小蝉正好垂下手,无痕剑的剑尖就在他的脸颊边。 那是一柄看起来还没有被打造完成的剑,并不光滑,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痕迹,只是勉强有了剑的形态罢了。 章无天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柄不起眼的剑,结出来的剑阵把他身后几个章山派弟子都镇住了。 路小蝉扯起嘴角,低下头来看着章无天,笑了。 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看起来天真,可勾起的唇角却带着一抹放肆。 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邪灵,生的是色念,章无天看着他,完全挪不开眼睛。 “你知道自己哪件事儿做错了吗?”路小蝉提着剑,剑尖在章无天的脸颊上拍了拍。 “什么?”章无天傻傻地问。 月光落下来,顺着路小蝉的发丝,勾勒着他的脸颊轮廓,他的眉眼染上了月光的清冷,却又有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诱惑力。 “你的名字起得实在不好。” “你……你竟敢质疑本君的名字!你这就是看不起我整个章山派!” 章无天正要起身,路小蝉的剑尖却抵在了他的后背上,看得章山派人一阵心惊胆战。 他们正要冲上前来,不远处的舒无隙只是弹了一道灵气,如同弓弦崩裂开来,直接将他们震到内府重创,血都喷了出来,没一个人能靠近。 路小蝉轻哼一声,一道剑阵顺着剑尖落下,直接压在了章无天的后背上。 “你就这么给本君待着吧!至少到了我这修为,才好意思称呼自己‘本君’。” 章无天的背上泰山压顶,周身上下动弹不得,骨头都快压裂开,气都快喘不上来。 路小蝉提了剑,看向陈桦的方向,扔了一粒碎银子给他。 陈桦接住了碎银子,睁大了眼睛看着路小蝉。 “看你们父子表演胸口碎大石的钱。你小子可以啊,扮成小姑娘,我都没认出来!厉害啊!” 陈桦立刻在路小蝉的面前跪了下来:“多谢仙君解围!恳求仙君告知仙号!我们父子俩必然每日……” “每日焚香?千万别!一文钱九根的香,本君可不想再闻了!” 鹿蜀镇的医君庙,那呛人的香火味,路小蝉至今还心有余悸。 “赶紧离开这里吧。我的剑阵顶多压这头猪一个时辰。”路小蝉抬了抬下巴。 陈桦又是无数声感谢,扶起他的老爹离去了。 路小蝉将剑递给了舒无隙,他没有接过他的剑,而是反问:“为什么要管这闲事?” “因为我听着章无天的名字,就不爽了。” “这名字是不好。” “那你知道哪儿不好吗?”路小蝉用剑柄碰了碰舒无隙。 “太俗气。” “不俗气啊。我觉得挺好,但是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无法无天。” 路小蝉靠近舒无隙,露出大大的笑脸来。 “谁?”舒无隙微微侧了侧脸,大概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明明是古井无波的表情,可却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味道,让路小蝉想要跳起来,用力在他的脸上、身上咬一通,留下他的牙印儿最好! “我!”路小蝉解开了乾坤袋,把剑塞了进去。 舒无隙还是看着他。 路小蝉绕到了他的背后,往他身上一跳:“路小蝉自从有了舒无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月精华,雷霆雨露,为我驱使!这还不是‘无法无天’?” 舒无隙顿了顿,向后伸出胳膊,将路小蝉背了起来。 “嗯。” 路小蝉趴在舒无隙的肩头,看着他的耳朵,他偶尔眨眼时候睫毛的起伏,心里面痒痒的要命,直接咬在了舒无隙的耳朵上。 那一刻,舒无隙停下了脚步,他的肩膀好似又要耸起来了,路小蝉故意含着不松嘴。 他一直冰冷的身体热了起来,路小蝉用舌尖故意刮了一下,趁着他还没生气,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歪过脑袋去。 舒无隙走了两步,又问:“小蝉,你是不是饿了?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我是想吃东西了!走!”路小蝉用力嗅了嗅,朝着食物飘香的方向指去,“那边!” “嗯。” 舒无隙一边走,路小蝉一边趴在他的背上不安分地晃着腿,歪了歪嘴,心里想:我不是想吃东西。我刚才是想把你给吃掉啊! 当他们两都走远了,章无天被路小蝉的剑阵压得满脸通红,额角都是冷汗,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 他朝着摔趴在地上血还没吐完的章山派弟子,闷哼道:“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还不来解开这剑阵!” 其他弟子赶紧吐完了血,来到他的身边,一起结剑阵想要化解路小蝉的剑阵。 别看路小蝉的剑阵不大,可却结得极为牢固,半个时辰过去了,章无天都快断气了,还是没能爬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着素衣,系着银蓝色梧桐叶纹腰带的男子御剑而行,在长夜之中留下一道淡蓝色流光痕迹。 正是执梧山庄的庄主凌念梧。 他身姿清俊温文,眼如清泉流风,发丝轻扬而起,垂下眼来正好看见趴在地上的章无天以及狼狈的众位章山派弟子。 他忽然悬停,眉梢轻扬而起。 身后跟随的一名弟子也停了下来。 “师父,怎么了?”他顺着凌念梧的目光看了过去,了然道,“是章山派的人。如果没猜错,那个趴在地上的应该是章山派掌门的独子章无天。” 凌念梧开口道:“我对章山派不感兴趣,但是镇压在章无天身上的剑阵却非同小可。” “是么?”弟子侧过脸,仔细地看了看,“这剑阵阵势精妙,看不出借的是什么势,只觉得柔中带刚。” “是简化之后的‘飞湍’剑阵。”凌念梧的眼睛眯了起来。 “飞……飞湍剑阵?那不是无意境天的剑阵吗?难道说是剑宗泱苍?”这名弟子露出惊讶的表情来。 “泱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区区章无天,在他眼中和尘埃并无两样。你会用剑阵来弹尘埃吗?”凌念梧反问。 “自然不会啊。可是除了泱苍,还有谁能使用无意境天的剑阵?” “看来……泱苍是收了弟子。这剑阵看似不起眼,却暗含乾坤。没有过千年的修为,是无法如此稳固的。” 说完,凌念梧又御剑而去。 弟子紧跟其后:“师父!您不下去替章无天解开剑阵吗?” 凌念梧淡然一笑:“能体会‘飞湍’剑阵,是章无天三生有幸。我怎么能折了章无天的福气呢?” 弟子愣了愣,赶紧跟上他。 而舒无隙背着路小蝉来到了一个高朋满座的酒楼,他刚要走进去,路小蝉就拍着他的后背说:“不是!后面!后面!” 路小蝉伸着脖子嗅味道。 舒无隙转过身去,绕过了这座酒楼,来到了后面的巷子里,看见了一个小摊子。 摊主是个老婆婆,摆了几张小桌,卖得是猪血汤面。 路小蝉从舒无隙的背上下来,站在老婆婆的汤锅前,闭着眼睛用力吸了吸:“就是这个味道——香死了!” 老婆婆看他生的白皙俊俏,心里也多了一分欢喜:“小公子面生,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是啊!是啊!婆婆,给我两碗猪血面!” “马上就来。” 路小蝉和舒无隙在小桌前坐下,路小蝉咬着筷子翘首以待。 “婆婆,你的猪血面这么香,怎么客人这么少?是因为这巷子太偏僻了吗?” “我从前和我家老头子是在街上煮猪血面的。有一次章山派的无天君骑马路过,马蹄踩翻了我们的汤锅……马蹄被烫伤了。无天君气愤不已,说不让我们两口子在大街上摆摊儿。我们就把摊子藏到巷子里了。” 婆婆将面端了上来。 路小蝉的眼睛皱了起来:“什么无天君啊!他若真是仙君,御剑代步即可,还用得着骑马?” 生命不息,作乐不止 “小公子!你可不能说他的坏话!无天君喜欢漂亮的少年, 我看你生得明眸皓齿, 灵动可爱, 你可得小心被无天君给看见了啊!”婆婆压低了声音, 有些紧张。 “谢谢婆婆!”路小蝉心想, 我早就被那个无天君给看到了啊! 路小蝉吹了吹, 迫不及待吃了一口, 猪血又滑又嫩,面也煮得入味。 他吃完了一碗,舒无隙才吃了半碗, 不紧不慢的姿态,看着很是养眼。 路小蝉就撑着筷子,看着舒无隙的嘴唇张开, 舌尖若隐若现, 顿时在蓬元山的厢房里,他亲吻自己的样子涌入了路小蝉的脑海里。 心跳“咚咚”响, 似是要将心房都震开。 路小蝉卷了卷自己的舌尖, 想着的都是那一晚舒无隙缠卷着亲吻自己的感觉。 “小蝉, 你还吃吗?”舒无隙问。 “吃啊!吃啊!”路小蝉回过神来, 朝着婆婆嚷嚷道, “婆婆, 再给我烫一碗面!” 婆婆笑了,“好嘞。” “婆婆,不是说爷爷也跟您一起卖猪血面的吗?爷爷呢?” “他……他被无天君的马踩裂了腿骨, 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在家里躺着。”婆婆的神色黯淡了下来。 路小蝉的两腮鼓鼓:“我后悔了!” “我知道。”舒无隙答道。 “你知道我后悔什么?” “后悔没断了章无天的腿。” 路小蝉立刻点头:“还是无隙哥哥懂我!” “我也后悔。” “你后悔什么?”路小蝉奇了怪了。 “没摘了他的眼睛。” 舒无隙的声音听着淡淡的, 却带着一种力度。 “啊?” “那双秽眼一直盯着你看。可是你不喜欢我摘别人的眼睛,我就没有动手。”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舒无隙摘章无天的眼睛,路小蝉应该不会讨厌。 婆婆将猪血面端了上来,里面的猪血比之前的还多。 “小公子估摸着待不了几日就要离开吧。难得你喜欢,多吃一点吧。反正来吃的人也不多。”婆婆说。 “谢谢婆婆!”路小蝉仰着脸笑了,“婆婆,为什么你的猪血面这么香啊?” “哈哈,我的老头子喜欢吃,我就经常给他做,做得多了,就知道几分火候猪血能滑嫩不腥。我家老头子擅长做面,他拉出来的面又滑又容易入味!” “那你们煮猪血面多久了啊?” “这么一算,有三十年咯!” “这可不是猪血面啊,而是二老三十年的情意绵长啊!” “你这小公子,嘴巴真是甜!” 路小蝉这一碗吃下去之后,就真的再也撑不下去了。 他一边揉着肚子,一边懒洋洋地说:“无隙哥哥给钱!” “嗯。”舒无隙从腰带里取出了一片金叶子,侧过身来,托在指尖,递给老婆婆。 老婆婆愣住了,立刻摇手说:“这么多钱,我找不开啊!” “不用找。” “只是三碗猪血面而已!哪里值得这么多钱啊!”老婆婆不肯要。 “只要小蝉喜欢,就值千金。”舒无隙答道。 路小蝉看着舒无隙,忽然觉得舒无隙对老婆婆的态度和对之前他们遇到的人有所不同。 “多谢两位的抬爱。但是这么一片金叶子,我一个老太婆拿着多么扎眼,也一定会生出许多是非来。你们喜欢我们的猪血面,对我这个老太婆而言,就是千金了。” 路小蝉起身,来到了舒无隙的身边,故意伸手去摸他的腰带,一边摸一边故意说:“诶,碎银子到哪儿去了?昆吾给的应该还没用完啊!哪儿去了呢?哪儿去了呀!” 舒无隙僵着背端坐着,路小蝉知道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越是这样,路小蝉“找”碎银子就找的越久。 “小公子,没关系的!也就是几文钱而已的面,就当婆婆我招待你吃的!” “找到啦!”路小蝉摸出碎银子,郑重地放进了老婆婆的手心里,“这个婆婆你一定要收下,我们吃了这么好吃的面,怎么能不给钱呢?” “哎哟,小公子,你给多了!” 婆婆转回去,把一整袋子的铜钱都递给了路小蝉。 路小蝉又推了回去:“婆婆,这么多铜钱,我和我家哥哥带在身上,叮叮当当的也不方便!等我们办完事,回家时路过这里,婆婆再煮面给我们就好。” “唉,你们啊……那就一定要回来吃我煮的面,不然老婆子我会一直等着你们啊!” 夜色已经深了,老婆婆开始收拾摊子。 但是路小蝉却没想到,舒无隙竟然开口说:“我们送她回去。” “真的?”路小蝉眼睛一亮。 果然老婆婆在舒无隙的眼里跟别人不一样! “嗯。如果我不陪你送老人家回去,你也会夜里偷偷出门去寻老人家。” “我吃饱了猪血面了,不用半夜加夜宵了啊!”路小蝉仰着头说。 “你是想要去治好爷爷的腿。”舒无隙答道。 “……你……你怎么知道?” 舒无隙没有回答路小蝉,而是转过身去,捞起了袖子,替老婆婆推车。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有什么使不得啊!婆婆你拉着我,我看不见呢!” “小公子你看不见?”婆婆惊讶了,“你的眼睛这么好看,怎么能看不见呢?” “但我心里敞亮着呢!”路小蝉笑了,拉着婆婆的手,跟在舒无隙的身后。 他们来到了老婆婆的家里,那只是一间非常简陋的屋子。 刚到门口,就听见了老爷爷咳嗽的声音。 老婆婆赶紧进去,念着老爷爷的名字,帮他顺气。 “老头子,今天我遇到了两位好心的公子。特地帮我推车回来了啊!” 老爷爷坐起身来,要弯腰道歉,路小蝉赶紧扶住了他。 他的慧眼立刻就注意到了爷爷的腿,胫骨已碎,肌肉血脉尽伤,如果不是他和舒无隙来了,这样的伤势只怕撑不过三日了。 路小蝉抬起手,探了探老爷爷的额头,果然烧得厉害。 “无隙哥哥,这怎么办呢?”路小蝉看向舒无隙的方向。 舒无隙从乾坤袋中竟然取出了一个香炉:“看看医典上如何医治吧。” 路小蝉睁圆了眼睛:“你……你什么时候把太凌阁医典给顺出来了?” “不是顺的。我是当着昆吾的面装进来的。” 路小蝉几乎可以想象,当时昆吾的表情一定就像是吃了一大口苍蝇屎。 敢怒不敢言。 舒无隙用灵气点燃了香炉,一页一页的医典出现在了路小蝉的面前。 老婆婆和老爷爷一看,就要跪下来。 “原来是仙君驾临!老婆子有眼不识泰山!” 路小蝉手一抬,灵气溢出,将二老抬了起来。 “找到了!这个医咒可以续断骨,衔肌肉血脉!可是要六百年修为才能做到呢!” 路小蝉的眼睛皱了起来。 “你的修为够用了。”舒无隙答道。 “啊?”路小蝉歪了歪脑袋,随即垂下眼帘笑了笑,“那倒也是。” 他搓了搓手,在老爷爷的身边坐下:“爷爷,我学艺不精。你让我试一试,治好了大家开心。治不好……你也不亏啊!” “仙君要为老朽治疗腿伤!老朽三生有幸!” 老爷子又要下跪了,路小蝉赶紧撑住了他,屏气凝神,灵气转了一个周天,从指尖溢出,灵光环绕,形成一圈医咒,绕上了老爷爷的脚踝,一点点向上。 只听见碎骨发出沙沙的声音,断裂的肌理相连,老爷爷的疼痛不断消减,就连脚尖也动了动。 “爷爷,你还疼不疼?要不然下地试一试?” 路小蝉有些紧张,自己还是第一次给人治伤,一上来就是断骨再续,他对自己可不自信。 老爷子挪动着站了起来,在老婆婆的搀扶之下,走了几步。 他们互相对视,喜极而泣。 “老头子,你的腿好了!” “多谢仙君!多谢……” 两位老人转过身来,却发现路小蝉和舒无隙已经不见了。 他们二人来到了客栈,舒无隙打开窗户,给路小蝉透气。 “无隙哥哥,我还是不明白,你从来都不爱管闲事……为什么这一次会帮爷爷和婆婆呢?” “我想……三十年后,你还在我的身边。” 舒无隙看着窗外说。 路小蝉心里一紧,那种想要把舒无隙抱紧了,再用力咬住的感觉又来了。 “我会好好修行的!别说三十年,三百年,三千年,我都会在你的身边!” 舒无隙侧过脸来,揉了揉路小蝉的脑袋。 “我愿为蜉蝣,朝生暮死,只愿这一夕朝暮,你都在我的身边。” 路小蝉愣在那里,忽然窜了上去,用力咬住了舒无隙的耳朵。 舒无隙也不挣扎,抬起手来摸了摸路小蝉的脸颊。 “怎么了?还想吃点什么?” 路小蝉的眼睛红了,鼻子也酸了。 “你又不是养猪的!怎么总是问我是不是要吃东西啊!” “小蝉?你怎么了?” “因为你说错话了!” “什么?” “我特别特别的贪心!我不要只争朝夕!” “好。”舒无隙的手指抬起来,蹭过路小蝉的睫毛。 夜里就寝,路小蝉在舒无隙的怀里辗转反侧。 他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又仰头去看舒无隙的下巴。 舒无隙摸了摸他的后脑:“怎么了?睡不着?” 温热的气息落在路小蝉的额头上,血气一阵下涌,路小蝉立刻转过身去,背对着舒无隙,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怎么了?”舒无隙的声音清清凉凉的。 可偏偏落在路小蝉的耳朵里,就像烧了一把火。 路小蝉蜷得更厉害了。 “没……没什么!” 他伸手抠了抠被子,心里面痒痒得厉害,满脑子都是那天晚上舒无隙亲他的样子。 他舔了舔嘴角,哗啦一下转过身来,往舒无隙的怀里钻,用自己的鼻子去蹭他的胸膛。 那里的味道真好闻,路小蝉想死了亲上几口。 “小蝉,你是不是热?”舒无隙问。 “嗯……热死了!”路小蝉抬腿把被子给踢掉了。 他就想贴在舒无隙的身上,可抱的越紧,他就越是心绪难平,身体里哗啦啦流着的不是血,而是热烫的蒸汽。 “心静自然凉。”舒无隙的手指轻轻拨过路小蝉的额头。 “谁说的美人在身边还要心静的啊!谁说的!” 路小蝉哗啦一下坐起身来,气鼓鼓地看着舒无隙。 “美人?”舒无隙缓慢地坐起身来,声音里还带着一丝疑惑。 发丝缓慢地沿着他的颈子滑落,路小蝉觉得喉咙像是被烤干都快冒烟儿了,只想咬开了舒无隙的脖子,大口喝他的血。 “我难受,我睡不着!我心跳得稀里哗啦!还痒痒!” 我想你亲我! 就像……就像在蓬远山那样! 最好力气再大一点儿!时间再长一点! “许是猪血面里加了些阳参。你吃了两碗,还把汤也喝干净了,所以心里起了燥火。” 舒无隙轻轻拍了拍路小蝉的胸口,就像大人安抚撞了桌角哭兮兮的小娃娃。 路小蝉看舒无隙那清俊的模样,特别是在阴影里若隐若现的柔和与雅致,路小蝉就想扑上去……看他慌乱,看他不知所措……最好哭出来! “你才燥火!你还邪火呢!” 路小蝉也不知道是气舒无隙这反应,还是气自己沉不住气,提起脚就在舒无隙的肩头踹了一下。 “小蝉?”舒无隙侧过脸,眼睛里是全然的不解。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路小蝉不高兴了,只是抬手扣住了路小蝉的脚踝,又不敢太用力。 “你怎么了?” 他一说话,气息掠过路小蝉的脚背,路小蝉气到快哭了! “你不是也吃了一大碗猪血面吗!你怎么不热!” “我没喝汤。” 哦!原来你知道猪血汤里的配料啊!那你当时怎么不说啊! 路小蝉眼巴巴地看着舒无隙,一双大眼睛在黑夜里带着流光,“无隙哥哥……” 舒无隙的喉咙一动,他扣着路小蝉的手指也更紧了。 可是路小蝉等了半天,舒无隙竟然将灵气沿着路小蝉的脚踝渡入,要替他冷静下来。 路小蝉差一点没跳起来,直接把脚收了回来,从舒无隙的身上爬了下去,穿上了鞋。 “小蝉你去哪里!”舒无隙一把勾住了他。 “汤喝多了!放水!” “我陪你。” 舒无隙正要起身,路小蝉却跑了出去。 “我不用!” “小蝉!” 舒无隙追了出去,收紧锁仙绫。 路小蝉被扯了回去,又气又恼。 “你再拉着我,我就解开锁仙绫!” “小蝉。” 舒无隙的声音放轻缓了,还有点无辜的感觉。 路小蝉觉得自己就像莫名其妙对不起舒无隙了一样。 “你别管我!半个时辰我就回来了!你回屋子里等我!” “房里有夜壶。” “不要!” 老子又不是真的去嘘嘘,要什么夜壶! 舒无隙还是没放手,路小蝉都快憋不住了,狠狠推了对方一把。 然后……没忍住,出来了。 凉意涌了上来,路小蝉打了个寒颤。 紧接着,窘迫和懊恼来袭,路小蝉就觉得舒无隙怎么那么可恨啊!非拉着他不让走! 这下好了!你给老子洗裤子吗! 路小蝉眼睛一下子红了:“走开!” 舒无隙看他真的生气了,松了手才那么一瞬,路小蝉就跑远了。 路小蝉只觉得自己羞死了,就想找条河跳下去,浑身都湿透了那里就不明显了。 他一路疯跑,也不管舒无隙是不是跟在自己的身后。 夜风中带着露水的湿润,冰冰凉凉的,让路小蝉莫名想到了舒无隙的亲吻,还有他的唇舌。 走了片刻,他因为冷静了下来,他闭上眼睛辨灵,就知道舒无隙跟在自己几丈远的地方。 他有点后悔刚才自己乱发脾气了。 但转念一想——舒无隙你活该,亲我一下会死吗! 那一丁点的内疚顿时跑光光了。 之前自己做什么,舒无隙就在自己身边,自己也规规矩矩的。难得舒无隙这一次只敢远远跟着,路小蝉摸了摸下巴,决定好好开心一下。 他闭上了眼睛,将灵气四散开来,层层过滤这里所有的生灵,终于找到了章无天那个大猪头。 大猪头的身边貌似还有好几个人陪着,还扭来扭去的……啊呀,大猪头可真是学不乖!生命不息,作乐不止啊! 他压在章无天身上的那道剑阵估计散了还不到两个时辰,这头猪不回家睡觉,又跑去秦楼楚馆了吧? 路小蝉哼起了小曲,摸着墙沿,走了过去。 看来章城确实繁华啊,竟然一条街都是烟花地! 路小蝉嗅了嗅,脂粉气息让他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 他一边走,看见不少依偎在一起亲昵地悄声低语的男女……以及男男。 一个男人揽着小官儿从路小蝉身边经过,立刻又折了回来,想要靠近。 还没等他开口,路小蝉直接结了一道医咒,直接帮他“清心净火”。 那男人倒在了地上,蜷缩着痛的满脸流汗。 路小蝉继续向前走,耳边是各种丝竹之乐、靡靡之音,但是身后远处舒无隙跟着他的脚步声却依旧清晰。 听起来从容淡泊,但却和他平日里走路的声音有一点不同。 他离得路小蝉远了,就会多加一步靠近。 离得近了,路小蝉就会回过头来瞪着他,舒无隙便会停下脚步,等到路小蝉走远了几步才继续跟上。 路小蝉来到了一个楼阁前,上面的牌匾挂着三个字“春宵阁”。 阁楼里酒香四溢,没有浓郁的脂粉味,倒是清香袭来。 路小蝉侧耳辨别,听声音远近的层次,这阁楼应当是有三层。 第一层的人自然是最多的,也是最为嘈杂的。 劝酒的声音、捧杯的声音、调笑声交叠错杂。 第二层相对“安静”一些,应该是厢房,里面的人几乎都在“办事儿”,各种声音听得路小蝉心里头痒痒的。 第三层楼嘛,倒是雅致了不少。 有清雅的琴声、笔墨在纸上交错的声音,还有人吟诗作对…… 唯独没有女人的声音。 而那个章无天就在第二层楼上,正在和春宵楼的管事儿发火呢。 “本仙君说了,要眼睛大大的,笑起来最好还有两颗小虎牙!看起来天真,可一勾嘴角,就坏的勾人心的!你说你这给我找的什么人啊!” 管事低头哈腰地正在给章无天道歉呢! “仙君,您看这位无双公子,眼睛难道不大吗?” “眼睛是大,可看起来就不干净,满脑子俗物!想着勾搭上了本君,飞上枝头做凤凰!” 路小蝉一听,差点没笑喷出来。 勾搭上了你,也不是枝头上的凤凰——顶多猪背上的乌鸦! 还不能脑子里有俗物?不是俗物,难道装佛经啊? 路小蝉仰着头,自己要是从正门进去,一定会被当成来寻欢作乐的,到时候一堆人围上来,自己想去看章无天倒霉都分不开身了! 他正盘算着呢,舒无隙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 “你不许进去。”舒无隙的声音冷冷地落了下来。 你叫我往东,我就偏要往西。 而且,要的就是你这句“不许进去”。 “我不!我就要进去!”路小蝉转过头来,昂着下巴看着舒无隙。 “你看不出来,这里面的男人各个都如同章无天。若是他们看见了你,必然会……” “所以,两个选择。”路小蝉伸出手指比划,“要么你在这儿等着,我上去看那头猪的好戏!要么,你陪我上去。我们一起看那头猪的好戏!” 舒无隙轻轻侧过脸,像是在回忆什么。 “你是故意的。你离开章无天的时候,除了留下一道剑阵压制住了他,你还……” “我还给他加了一点儿料!”路小蝉眯着眼睛笑了,“昆吾特制!本来是用来对付你……” 意识到说错了话,路小蝉立刻捂住了嘴巴。 但是舒无隙却不好糊弄,用力挪开了他的手。 “为什么要对付我?” 他那双眼睛直落落地看着路小蝉,路小蝉的小心肝又开始乱颤了。 “你跟我一起上去,不就知道昆吾给我的药粉是干什么的了?” “你是故意的。”舒无隙扣着路小蝉更紧了,“你莫名其妙对我发脾气,并不是因为猪血汤里的阳参,也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 轻一点,慢一点 路小蝉一听, 就不高兴了。 “我才不是因为阳参才发躁呢!我明明是因为你!” “我?”舒无隙又低下头, 似乎在沉思。 路小蝉看着他平日里冷漠的眼睛, 因为眼帘低垂的样子而显得更加温和优雅, 路小蝉的心里又像是有个小爪子在挠了。 “章无天就在二楼, 好戏就要开始了!你带不带我上去?要不然我自己上去了!” 路小蝉转身就要走, 心里想的就是, 自己看有什么意思,当然是要和舒无隙一起看才有意思啊! 而且他也不相信,舒无隙能放任他一个人进去看别人的“春宵一刻”啊! 果然, 还没等路小蝉走向正门口,舒无隙就一把搂过了他,轻轻松松就跃上了二楼。 脚踮落在凭栏之上, 没有丝毫声音, 也没有一点摇晃。 路小蝉暗地里坏笑了一下。 这一层,几乎每个房间都闭着门窗, 可还是挡不住那些靡靡之音。 纸窗的另一面传来耳鬓厮磨的呼吸与调笑, 也不知是虚情假意, 还是真的情意绵绵, 让路小蝉忍不住凑到舒无隙的肩膀边, 蹭了一下。 舒无隙的喉头一紧, 侧目看向路小蝉。 路小蝉朝着舒无隙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动作。 舒无隙开口道:“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我们。” 路小蝉哽了一下,他怎么给忘了呢, 舒无隙修为那么高, 会的什么障眼法足以将天下人都蒙在鼓里。 路小蝉放肆了许多,迈开脚步,直接来到了章无天的厢房前。 这时候另一位身着白衣,皮肤白皙的小官被春宵阁的管事给带了进去。 路小蝉趁着门打开的当儿,也溜进去了。 他回头,发觉舒无隙竟然还站在那里,赶紧拽了他一把,将他拉了进去。 里边的人还真的都看不见他。 此刻的章无天架着腿,一脸的不耐烦,脚也抖动着,路小蝉观他的内府,他那点微末的灵气就像着了火一般。 路小蝉忍不住嘀咕:“我看这猪头才是一身躁火!比吃了一桶阳参还邪呢!” 他走到章无天的面前,比划了半天,拳头都快砸到章无天的鼻子上了,这货一点反应都没有。 白衣小官进来之后,管事就向章无天介绍说:“这位可是我们春宵阁新来的苏琴,您瞧瞧他这身姿,他的手指又长又白!他最擅长抚琴,不如让苏琴给您解闷儿!” 路小蝉还真的凑到苏琴的身边,低下头去看他的手,然后啧啧地摇了摇头。 “这双手不怎么好看啊!” 比无隙哥哥的差远了! 路小蝉忽然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寒颤,抱着胳膊回过头来,才发觉舒无隙完全沉着脸,就像冰雕出来的一般。 他的背脊绷得很紧,双手握着拳头,眼帘似乎垂着,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路小蝉忽然有点害怕,咽下口水。转念一想,他才不要怕舒无隙呢。 章无天一把将苏秦拽到了面前,左看看,右看看,还是非常不满意。 他用力推了一把,苏秦就跌了下去,差点撞到一旁看热闹的路小蝉。 “就这么风一吹就倒的模样,叫本君如何尽兴!本君喜欢精神点儿的!看着聪明伶俐又带点儿天真的!你们这儿的都是什么俗物!再找不来个像样的陪本君,本君就一剑挑了你的春宵阁!” 路小蝉捂着肚子哈哈哈哈大笑了起来,指着章无天的脑袋问舒无隙:“他这有可能一剑挑了春宵阁吗!” 没想到舒无隙周身灵气紧绷着、压抑着,像是随时要崩毁。 “你……你怎么了……”路小蝉上前,拽了一下舒无隙的袖子。 “他竟敢对你心存邪念。” 路小蝉还是第一次听见舒无隙用这样咬牙切齿的声音说话。 他周身灵气随时会化作无数刚劲的灵锋,将章无天灰飞烟灭。 “你……你是说他这不满意……那不满意……是因为他想……想……”路小蝉指了指自己。 接着又是一位名叫云逸的少年,一双杏眼十分明亮。 管事刚想要介绍,章无天就扬了扬手,表示不需要管事废话。 “你,给本仙君笑一个!” 云逸勾起了嘴角,眼角眉梢染上一层魅惑。 路小蝉都忍不住拍起手来:“这个好!这个好!不笑的时候天真,笑得时候勾人!” 谁知道舒无隙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摁住了路小蝉的眼睛,将他向后带了一步。 路小蝉这才明白,自己的那一句“笑得时候勾人”,让舒无隙误以为云逸把路小蝉也给勾住了啊! 路小蝉向后用胳膊肘顶了顶舒无隙:“我是说勾得了章无天的魂儿啊!” 谁知道章无天的品味比路小蝉想象得更有境界啊! “笑得这么不正经!本君看了碍眼!” 云逸委屈的眼睛都红了,管事的赶紧使眼色,他只能转身出去了。 章无天是越来越没有耐心了,把茶杯都给摔了:“不是说你们春宵阁中气质出众的小倌儿最多!那叫气质?” 路小蝉扣了扣下巴,小声问:“他想要怎样的气质啊……” “你这般的。”舒无隙回答。 那声音就跟冰锥子似的,冷的人瑟瑟发抖。 “我好歹……也有些修为吧……这些小倌又不修真,连丹元都没有……没灵气,哪里会有我好看啊……” 说完,路小蝉觉得自己有些自恋。 这时候,管事的又领进来一个白净的小倌,虽然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像是在春宵阁里面做杂役的,但一笑就春光无限,还不带谄媚。 章无天眼睛一亮,立刻一把就把人给拽上榻去了,连床幔都来不及卸下来,看来他忍了多时了。 管事赶紧退了出去,而粗布少年被吓着了,双眼直愣愣的看着十分可怜。 路小蝉傻了眼……他不知道那个小倌像不像自己,却听见章无天低吼了一声:“竟敢用剑阵压本君!本君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章无天凶狠得紧,那场面把路小蝉都给震住了,他向后才退了半步,章无天背上淡蓝色的粉末闪烁起荧光。 榻上的小官吓得哭出声来求饶,章无天就变本加厉,舒无隙一道灵光弹了出来,眼见就要穿脑而过,却被路小蝉给拦下来了。 舒无隙抬起眼看着路小蝉,一张眼睛竟然布上了血丝。 他是真的非要章无天死。 “死了就便宜他了。当然是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路小蝉的神色冷了下来。 他轻哼了一声,心想这头猪竟敢对他动了这样的歪脑经,这是诚信让他把隔夜饭都吐出来啊! 话音刚落,章无天身上的粉末就像烧起来一般,一直往他的血肉里钻。 “啊……啊!”章无天翻下了榻,在地上打起滚来。 他想看自己的后背,无奈他肥硕无比,连转头看自己肩头都麻烦。 “救我!拿凉水来……快!”章无天吼着。 榻上的小倌连滚带爬落下来,赶紧取了一旁的洗脸水,泼在了章无天的后背上。 哗啦一声之后,章无天满身狼狈,但是那些药粉却丝毫没被冲走,噬咬出的伤痕愈发清晰。 章无天满身冷汗,连叫都叫不出来,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路小蝉走了过去,发现他的背上是粉末留下的疤痕,深入骨髓,鲜血模糊…… 路小蝉心里直想奔回太凌阁,把昆吾揍个稀巴烂! 他还记得当时昆吾和他的对话呢。 昆吾说:“小东西啊,要是舒无隙要欺负你了,你就把这粉末撒到他的身上。” 路小蝉当时还不明白:“这粉末干什么用啊!舒无隙怎么会欺负我呢!” 昆吾回答说:“这粉末非同寻常,一旦动了欲,就会往皮肤里钻,痒到抓心挠肺!” 看看现在这情况,神他么的抓心挠肺! 路小蝉要真把它们撒到舒无隙的身上,还不得把自己给心疼死! 章无天继续满地打滚,背上都烫出焦味儿了。 娘的,还好在这头猪的身上试了试! 不然哪怕一点点落在舒无隙的头发丝儿上,路小蝉都得心疼得冒烟啊! 路小蝉听见了舒无隙转身离开的声音,赶忙追了上去。 剧痛难忍的章无天还有小倌儿都没注意到门莫名其妙被推开了。 舒无隙走路的脚步很重,速度也快,路小蝉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无隙哥哥!”路小蝉追上去,拽住了舒无隙的腰带。 舒无隙猛地转过身来,周身灵气裹挟着冷厉的气压,路小蝉差一点没站住。 那双眼睛如寒夜冰星,把路小蝉冻得快要裂开。 路小蝉下意识正要后退,指尖才刚离开了舒无隙的腰带,舒无隙却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向上一拽。 “这就是你半夜里要跑来看的东西吗!” 他的灵气化作料峭的寒风,在回廊之中席卷而去,将那几个赶去章无天厢房的人都给掀翻了。 路小蝉的手腕被拉过了头顶,骨头都快被对方给捏碎了,他疼得眼睛眉毛皱到了一起,踮起脚来不然胳膊都得脱臼。 “我……我也没想到那药粉的作用不是让人痒痒!而是这么狠毒……” 舒无隙将路小蝉的手放了下来,路小蝉还没松一口气,他的胳膊就直接被拧到了身后,比拽到头顶上更疼。 “无隙哥哥你干什么啊!” 今晚上吃多了阳参煮的猪血汤,自己心烦意乱发火是不对!可之前舒无隙也没生气啊,怎么来了春宵阁,他就怒火中烧了? “你就是为了来让我看章无天怎么对你心怀邪念!怎么把和你相似之人压在身下为所欲为?” 舒无隙上前,路小蝉后退,退了才三步,舒无隙强硬地手掌一摁,路小蝉又撞进了他的怀里。 这一回,路小蝉真的疼。 手腕疼,脊椎疼,胸口也疼。 但是路小蝉忽然明白舒无隙发火的原因了。 “什么……那个……那个小倌长得有那么像我?” 路小蝉从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现在后悔没多看那个小倌几眼,就当是照镜子啦。 “他远不及你万分之一!但是我却知道章无天想的是什么!” “你又没有他那么不知廉耻,你怎么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路小蝉梗了一下,也许舒无隙真的不知道廉耻为何物呢? “你怎么知道我想不到?也许我比他想的不知廉耻千倍万倍!” 舒无隙很少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咬牙切齿,蚀心彻骨。 他的声音一直都带着一抹沁人心骨的冷冽,从未像此刻,哪怕再压抑也能听出躁动的情绪。 舒无隙的表情里带着一种极尽克制的癫狂,就像密不透风的邪云,灭顶而来。 路小蝉傻傻地看着他,下意识问出来的却是:“你都想了什么……” 路小蝉完全没有想到,舒无隙蓦地压了下来,路小蝉是极为怀念他嘴唇的触感,但他含吻上自己,以暴涨的气势撬开他的唇缝,毫无克制地长驱直入,路小蝉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曾经想象过无数次舒无隙再亲他一下会是怎样。 蜻蜓点水的温柔。 强悍却带着包容性地包裹他的舌尖。 勾着他的心尖引他回应。 ……这些都不是。 舒无隙的舌顶过路小蝉的上颚,几乎要将他的舌尖吸出血来。 路小蝉第一次因为舒无隙的怀抱而战栗,心底甚至涌起了被摧毁的恐惧。 那是被克制了许久的执念,如同猛兽一般,路小蝉不过动了动,舒无隙就一把摁住他的后脑。 他侧过脸的每一个角度都是抵死纠缠,像是要用尽所有方式来拥有路小蝉。 但是路小蝉却更喜欢上一次的吻。 轻一点,慢一点……好不好? 路小蝉用尽灵力想要推开舒无隙,只是想说一句话而已。 但这反抗却让舒无隙的怀抱勒得更紧,连亲吻的力度都像是要将路小蝉的丹元都吸出来。 路小蝉的脚步虚浮,点着脚尖,想要脚踏实地却因为被舒无隙扣着,强迫着仰着下巴达到他的高度。 舒无隙的脚步混乱,因为路小蝉的灵力试图撞开他,他硬生生承受了灵气震荡,向后退了几步,撞在了二楼回廊的护栏上。 灵气把护栏也震裂了,舒无隙一靠上去,就抱着路小蝉摔了下去。 他本来是可以轻松落地的,但他完全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是极尽所能地吻着他。 路小蝉的下颌还有两腮都因为舒无隙的狂乱而发酸。 耳边传来哗啦一声,他们一起坠入了庭院中央的假山水池之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四周宾客都傻了眼,因为只看见了水花却看不见是什么掉下来了。 咕噜噜的水声响起,将两人完全淹没。 无数成群的稀碎的水沫子从眼前飞速掠过,映着春宵阁的灯火阑珊。 当舒无隙的后背落入了池底,路小蝉仍旧趴在他的身上,他的脑海中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 舒无隙腾出一只手撑着上半身靠坐在了池边。 路小蝉挣扎着起身,先是摁住舒无隙的胸膛直起背,脑袋探出了水面,他就咳了起来。 等他睁开眼睛看着舒无隙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双手就撑在舒无隙的脸颊边,低下头来正好就能看见他。 舒无隙仰着头,看着路小蝉,灵气勾勒出他湿润的发,蜿蜒地贴在他的额边,他的眼睫大约是被水浸湿了,低低地垂着,看在路小蝉的眼中,七分怜惜,三分勾魂。 路小蝉只是咽了一下口水,就着这架势低下头来,亲在了舒无隙的眼角上,连亲了好几下,还是不知满足,舌尖沿着舒无隙睫毛来回。 “小蝉……” 舒无隙的声音就像隆冬冰雪之中燃烧的碳火,“啪”地一声响,路小蝉仅有的那么一点理智都裂开了。 他亲上舒无隙的嘴唇,舌尖想怎样就怎样地乱来。 那样柔软小巧,又带着少年郎的任性和锐气,像是轻骑过境,捉摸不透却又所向披靡。 舒无隙仰起了下巴,从一开始的被动,到温柔地回应着路小蝉。路小蝉被舒无隙吮吻到失了神,原本撑在舒无隙身边的胳膊也没了力气,跌落回了舒无隙的怀里。 原本的温柔包容逐渐变得急躁而不知满足。 路小蝉有些喘不过气,撑着舒无隙的肩头刚侧过脸,就被他强硬的摁了回来,抵死纠缠。 路小蝉就快被亲得昏过去,他发出呜咽的声音。 舒无隙这才微微放松,两人之间的唇才离开半分,路小蝉终于吸了一口气,他整个人都是迷蒙的。 还未恢复神智,舒无隙一把将他拽了下来,带着期待已久的渴望与欢欣,再度吻了上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有的离开继续享乐,也有的还是想知道刚才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池里,于是伸手进去捞一捞。 “啊——”那个人大叫了一声,跌倒在了地上。 “水是烫的!是烫的!” “不可能吧!你看你的手还是好好的!”有人不信,也伸手进去试探池水,被烫得收回了手。 “真的是烫的!” 周围人议论纷纷,舒无隙在那片喧嚣里恢复了一丝清明,他一把将怀里的路小蝉推开了。 路小蝉跌倒在了一边,爬了起来,心里面怅然若失。 刚才还觉得被亲到喘不上气要死人了,此刻却想着舒无隙的温柔和强硬。 他一侧脸,就看见舒无隙压抑却难耐的胸膛,他紧紧闭着眼睛,像是在平复自己的呼吸以及热烈的渴求。 “无隙哥哥……” 路小蝉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 “刚才……附骨衣差点融化了……”舒无隙的声音还是很紧。 他微微仰起下巴,脖子绷成一道弦,好像路小蝉只要轻轻一个拨弄就会断裂开。 “没……化掉吧……” 怪不得刚才有人说水很烫。 “还没……” 舒无隙刚说完,路小蝉就迫不及待又扑了上来。 “没化就让我再亲亲!” 路小蝉探进舒无隙的唇间,一个纠缠,又是一挑,舒无隙背脊又绷紧了,怀抱的力度陡然增加,差点要了路小蝉的小命。 路小蝉喜欢躺在这个池子里的感觉,尽管他不知道舒无隙喜不喜欢。 他们被春宵阁内各种寻欢作乐的声音所环绕,层层叠叠,像是无尽轮回。头顶却是一片夜空,点缀着几颗星子。 时不时有揽在一起的人路过,他们之间真真假假的情意,就像一个万花筒。 舒无隙又把路小蝉给推开了,他仍旧闭着眼睛,声音就像是被烈酒烧坏了喉咙。 “小蝉……我忍不住在这里……” “在这里干什么?”路小蝉眼睛一亮,转过身来一副等不及的样子去扯舒无隙的腰带,结果腰带里的碎银子还有金叶子都稀里哗啦掉进水里了。 “别闹。” 两个字而已,含蓄克制,却藏不住他的侵略性。 “我不闹啊!无隙哥哥你看这气氛多好,你也是想要的吧?你让我来啊!我保证轻轻的!绝对不让你疼!” 路小蝉咽了咽口水,想想舒无隙修劲的腰身还有大长腿,好激动啊! 舒无隙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看着一旁跃跃欲试的路小蝉,忽然从水里抓住了一粒金豆子,轻轻一弹,正好落在路小蝉的眉心。 “啊呀!”路小蝉不解地看着舒无隙,“你打我做什么?” 你想亲我的啊! 可以亲难道还不让做啊? “回去了。”舒无隙站起身来,长衫湿了之后就贴着他。 “不回去。”路小蝉坐在池子里,就是不动。 “你是故意把我引到这里来的,对吧。” 舒无隙低着眼,正好能看见路小蝉倔强的小鼻头。 路小蝉歪过脑袋不回答。 “小蝉。”舒无隙的声音轻缓了下来。 他这么念他名字的含义,就是乖乖的不要胡闹了。 路小蝉这才小声哼了哼:“我想你亲我……” “你说什么?” “上次我们一起看了孟家那对师兄妹在后山亲热,你就亲了我。我就想说来这里,看见那么多人都在亲热,你看了肯定会有反应……” 路小蝉不说了,再说下去不但丢人,自己都觉得荒谬。 舒无隙低下身来,拉着路小蝉的手腕,将他从水池里提了起来。 “我不看那些人,也是一样想要亲你。” 舒无隙的回答让路小蝉睁大了眼睛,心里有无数只小雀鸟拍着翅膀飞出来。 “真的?” “嗯。” 舒无隙的灵气冲入路小蝉的体内,向体外涌去,瞬间将周身水汽蒸发了。 每时每刻 路小蝉被舒无隙拉着, 离开了春宵阁。 舒无隙的手指扣着他, 力度刚好把路小蝉握在手心里, 却又不至于让他觉得被束缚了。 路小蝉满脑子都是舒无隙说的“想亲你”。 舒无隙总是看起来清清冷冷的样子, 让路小蝉偶尔担心自己会不会太粘着他惹人烦。 可这样看来, 并不是的啊。 路小蝉的胆子肥了, 直接停下脚步, 拽住了舒无隙。 “无隙哥哥,你和我坐在麓蜀背上的时候,你有没有想亲我?” 舒无隙停下了脚步, 回过头来看着他,却少有的没有回话,连声“嗯”都没有。 路小蝉有些失落地低下头来, 小声说了句:“我可想亲你了。” 他走过舒无隙的身边, 却没想到舒无隙拽住了他。 “我也想。” 路小蝉立刻眼睛一亮,转过头来:“真的?” “真的。” “你喝茶的时候, 我也想亲你。”路小蝉迫不及待地上前, 拽了拽舒无隙的衣襟, “你低着眉, 把茶杯抬起来, 又温柔又好看。我特想亲你。” 舒无隙扣着路小蝉的手指紧了紧, 手心也很烫。 “无隙哥哥害羞啦!”路小蝉看见他丹海内灵气涌动,流向四肢百骸,“你害羞的时候, 我更想亲你!” 说完, 路小蝉就真的踮起脚,在他的下巴上亲了一下。 舒无隙倒吸一口气,向后退了半步,看着眼前的路小蝉,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大,装着的不是花花世界,只有他舒无隙一人而已。 “睡觉的时候,我也想亲你,梦里面都想亲你!” 路小蝉发觉每次自己说想亲舒无隙,他周身的灵气就如同被日光照亮的清夜,波澜起伏。 这是路小蝉在舒无隙的身边之后,第一次用慧眼看清楚他的情绪。 “嗯。” 这一声“嗯”,听起来还是和从前一样波澜不惊,可是路小蝉却听到了像是暖风过境的欣喜,像是千树万树花开的声音。 “你呢?”路小蝉问。 心里面就像无数颗石子儿,咚咚咚落如湖水里。 “每时每刻。” 说完,舒无隙低下头来,吻上了他。 比之前温度更烫的舌尖触上路小蝉的唇缝,放纵地长驱直入,路小蝉被他亲得踮起脚都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舒无隙索性单手就将他抱了起来,就路小蝉紧紧抓着舒无隙的衣领,舒无隙低下头来压得更用力了,缠绕和挑拨之间,强硬又带着讨好的意味。 路小蝉晕头转向。 他都不知道原来亲一个人是这样一件怎么也满足不了,但却又满心欢喜的事情。 路小蝉喉间发出轻轻的呢喃声,他抓不住舒无隙的衣襟,向下滑了下去。 舒无隙一把扣住了路小蝉的腰,手指就快要隔着衣服掐进路小蝉的腰里面。 离开了春宵阁,舒无隙就没有再使用障眼法了,导致周围路过的青楼客都看见了他们。 “哎哟,这是春宵阁新来的公子吗?真是带劲儿!” “多少钱带出来的?明个儿,爷带你出来!” 舒无隙周身灵气瞬间紧绷起来,炸裂一般向着四面八方冲涌而出。 那些个青楼客被他的灵气震到飞了出去,撞在墙上、柱子上,血都吐了出来。 舒无隙单手将路小蝉摁在怀里,目光冰冷地扫过这些人。 路小蝉看见他握紧的拳头,就知道舒无隙动怒了。 路小蝉赶紧拽住了他的手,小声说:“无隙哥哥,我们赶紧回去吧。本来就不是亲给别人看的。” 舒无隙的手指这才微微地松开,附在他的耳边说:“正好,你练一练御剑而行。” 说完,舒无隙就从乾坤袋里取出了无痕剑。 无痕剑悬浮于路小蝉的身边,路小蝉单手拉着舒无隙,跳了上去,晃了两下。 “无隙哥哥,剑这么细,哪里踩的稳!” “你走路如果不会摔跤,御剑而行自然也不会掉下来。” 舒无隙很从容地踩上了路小蝉的剑。 路小蝉张开了双臂,没两下就想回头抱住舒无隙。 “我想快点回去。” 说完,舒无隙还用力地又在路小蝉的腰上掐了掐。 “回去有什么好啊!外面才好……哎呀!哎呀!你别掐我了!好疼!你别咬我的脖子!我马上御剑回去!” 谁知道无痕剑没向前而行,反而向后一直退。 “这是怎么回事啊!它怎么不向前?向前啊!” “剑随心动,你的心想后退。” 路小蝉一拍手道:“哦!我知道了!因为无隙哥哥你站在我身后啊!我就想回头抱着你!我的剑可不就一直后退啦!” “别闹。” 两个字而已,路小蝉却听出了舒无隙心底的笑意。 无痕剑已经升入了夜空,低下头便是万家灯火,夜风清澜,路小蝉本就心中欢喜,无痕剑也跟着他摇摇晃晃。 无论舒无隙在他耳边说多少句“人剑合一”、“御剑随心”,他脑袋里想着的却都是舒无隙说话时的嘴唇启合,他舌尖抵在齿间声音溢出。 “既然人剑合一,我的剑难道也想亲你?”路小蝉一脸惊讶地问。 舒无隙顿了顿,只说了两个字:“小蝉。” 又无奈,又柔软。 “我不开心。”路小蝉鼻子眉毛又皱到了一起,一副气成了包子的样子。 “怎么了?” “为什么那些人就觉得是你从春宵阁买了我?就不能是我买了你?” “这有什么区别吗?”舒无隙问。 “区别大了去了!” 大概是路小蝉真的不高兴了,无痕剑就像是冒了火一样,向前忽然冲了近千米。 “什么区别?” “如果是你从春宵阁把我买出来,那就是你嫖我!那就是我被你压在榻上欺负!” 路小蝉想扯舒无隙的衣领,拽他的腰带,还有掰他的大长腿已经很久了! 舒无隙的眉心蹙了蹙,长叹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好像一个困扰他很久,让他纠结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什么‘原来是这样’?” “你刚才说,你是喜欢我亲你的。可从前,我亲了你,你却生气跑走了,还说再也不要见到我……原来是生气被我欺负了。” 路小蝉一听,毛都要炸起来了。 “什么?你欺负我了?你怎么欺负我的?你从哪里学来的?” 没道理啊!舒无隙怎么学会这些的? “你教我的。你坐在镜花水月前,我就看到画卷里面你的所思所想……” 路小蝉摁住自己的脑袋瓜:“啊呀!啊呀!我都给你看了些什么啊!” “你若是不喜欢我欺负你,我以后就不……” “对,你要记住你以后都不能欺负我!但是,我可以欺负你!我要在上面的!” 路小蝉非常严肃认真地说。 有些事情,路小蝉觉得自己必须占尽先机,不然以后想要咸鱼翻身都会很难。 必须要趁着舒无隙什么都答应他,对他特别好的时候,都约定好了。 “好。只要你不像从前那样生气,我让你欺负。” “嗯。”路小蝉点了点头,心里面却在搓手。 哎呀哎呀!他可以欺负舒无隙了! 路小蝉心里各种盘算,无痕剑也跟着一会儿回旋,一会儿摇曳,路小蝉又吹起了不正经的口哨声,直到无痕剑来到了他们客栈厢房的门口。 路小蝉抬起了窗子,钻了进去。 舒无隙也跟着进去,将剑收入了乾坤袋。 路小蝉拉着舒无隙的衣襟,往榻上拽。 “赶紧的!赶紧的!” “做什么?” “躺平了让我欺负!” 路小蝉没看见面前的椅子,膝盖被撞了一下,舒无隙赶紧一把将他捞住了。 “小蝉,已经很晚了。我让小二给你打洗脚水来吧。” 路小蝉不乐意了,难道刚才舒无隙说让他欺负,都是骗他的? 他刚想要说“我不要”,就听见客栈外传来一阵喧嚣。 来的人还不少,有十几人那么多,而且都是御剑而来的。 他们御剑飞过夜空,在巷间街头穿梭而过,无数百姓避之不及,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 “这是哪里有邪灵魔物吗?这么大的阵势,难道是诛邪?” “诛邪?他们章山派平日里就知道作威作福,章山一向太平,哪里来的邪魔让他们诛杀?” “那这是干什么啊!” “听说那位‘无天君’被人教训了!伤得很重!章山派肯定是仗着人多势众,去兴师问罪啊!” 为首的是章山派弟子章哮。 就在半个时辰前,章无天被抬回了章山派,不知道中了什么暗算,全身溃烂。 掌门章容修看见儿子竟然成了这副样子,勃然大怒。 他细细问过了跟随章无天的那几名弟子,才知道儿子先是被一个少年以剑阵压身,后来又在春宵阁里忽然中毒发作,他细看儿子背上烙入血肉的痕迹,就认定多半是那个少年施加剑阵的时候,就在章无天的背上动了手脚。 “这里是章山派的地界!竟然还有人如此放肆!” 章容修立刻挑选了门下十余名精英弟子,就不信不能把那少年抓来。 他不但要这少年解开儿子身上的毒,更要拆筋拨骨,挂在城楼上,看今后还有谁敢得罪章山派! 章哮在章容修的弟子中排名第三,在入势的境界里炉火纯青。他得了掌门之令,立刻带着十名师弟出了章山派。 章城虽然大,但是外来人却很显眼。再加上那位少年生的俊美灵动,稍稍一问,就问到了他所住的客栈。 章哮带着师弟们将客栈围了起来。 周围的百姓们看见章山派的人御剑悬停于半空,一副准备要动手的气势,都避之不及。 客栈的小二连滚带爬地跑上来,用力拍了拍他们的房门说:“客官!客官!章山派的人来了!说要押你们去见他们的掌门!” “什么?”路小蝉站了起来。 他惊讶的并不是章山派的人会找上来,毕竟他把章无天整得那么惨。 但是谁给的章山派那么大的权限,想押谁,就能押谁? 还没等路小蝉开口说“有本事就来押”,整面窗子都被一股灵气冲撞得飞了出来,直接拍向路小蝉的方向。 舒无隙指尖弹出一道灵光,飞来的窗户就被震裂了,木屑碎片飞溅而出,直截了当将御剑悬于窗外三丈远的章哮给掀下了剑。 不止如此,那些木屑还穿透了他的身体,他跌落在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本来气势汹汹的章山派弟子,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章哮可是掌门章容修的得意弟子啊!不过瞬间就被制服了? 围困客栈的其他弟子都下意识向后退了几丈。 “章山派来寻仇啦?”路小蝉歪了歪脑袋,又补了一句,“我是他们的对手不?” “他们自然不是你的对手。”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嘿嘿一乐,拉着舒无隙的手,将他摁在了榻上坐下:“那无隙哥哥,你就在这儿坐着。这些虾兵蟹将,我来对付。” “嗯,练练手也是好的。”舒无隙点头道。 路小蝉取了无痕剑,欢脱地跳了上去,从窗口穿了出去。 月光流水而下,将路小蝉的容姿衬得清晰灵动。 章哮被一位师弟扶了起来,他看着路小蝉周身灵气萦绕,眉目轻灵,一眼就润入心头,怪不得章无天哪怕被折腾的鬼哭狼嚎,一听见章容修说要教训这少年,却还叫自己的爹手下留情。 如此容姿,这少年自然修为不浅。 再加上方才震碎了窗棂,罡风将木片震入章哮的内府,章哮并不知道这是舒无隙出手,还以为是面前笑意从容的少年。 只是他的剑看起来平凡无奇,就像是没有铸造完成一般。 章哮不断猜想路小蝉的身份。 这样出众的样貌,是哪派的弟子甚至于掌剑,可思来想去,都对不上号。 “敢问阁下仙号。”章哮开口道。 “懒梦君。”路小蝉歪着脑袋回答。 章哮皱了皱眉头,其他的弟子们也相互看了看,意思是他们都没听过这个仙号。 “敢问阁下师从哪个门派?” 路小蝉歪了歪脑袋:“你是问我的医咒哪里学的?还是要问我的剑阵时哪里学的?” 章哮愣住了,这才注意到路小蝉的腰上挂着一片灵藤“千里婵娟”雕刻的腰牌,腰牌翻了过去,看不见名字,只有背面露出来,似乎是“太凌”二字。 天下医道正宗,除了太凌阁,没有第二家。 “原来是太凌阁的道友。” “哦,算是吧。”路小蝉无所谓地笑了笑,“你们是要押谁去见章容修啊?” 章哮没想到路小蝉竟然直呼章山派掌门的名讳,实在嚣张大胆,但自己已经受了重伤,师弟们肯定也不敢贸然动手。 “这位道友,我们章山派的掌剑被人暗算,身中奇毒。道友既然来自太凌阁,不如随我们走一趟,看看我们的掌剑所中之毒可有解法。” “暗算?”路小蝉叉着腰哈哈大笑了起来,“那不是暗算,是明算!我当着章无天那群跟班的面儿,洒在他背上的,怎么能叫暗算?” 章哮愣住了,路小蝉这么大方承认,一副不屑与他虚与委蛇的样子,章哮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但是跟着章哮来的几位师弟,并不像章哮这般通晓世事,在章城嚣张惯了,又都想着在师父面前表现,竟然直接出手了。 “果然是你暗算我们掌剑!” “竟敢直呼我们掌门名讳!” 他们同时出剑,冲向路小蝉。 章哮想要制止他们,却晚了一步。 只见路小蝉御剑一个回旋,将剑握于手中,指尖沿着剑身滑向剑尖,一道剑阵从剑尖的一点张开,冲向了那几名弟子,空气奔涌,越来越紧。 章哮只觉得脸上干燥得厉害,当他看见路小蝉剑阵边缘凝结着无数细碎的水沫,在月光之下犹如无数宝石碎屑,顷刻被吸入了剑阵,猜想路小蝉所借之势为水。 章山派弟子的剑被席卷而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当剑阵的威力四散开来,把他们震得内府受创,而几柄断了的剑就这样落在了地上,很是狼狈。 章哮愣住了,一道剑阵,就把师弟们的剑都给毁掉了。 路小蝉也满脸惊讶。 “诶……这些剑怎么断了……” 路小蝉心想,这些大概就是普通的玄剑,既不是灵兽的遗骨所铸,也没有在锻造的时候使用灵兽的血,所以比起无痕剑,自然是脆弱不堪了。 “你……你竟然毁了我们的剑!” 章山派的弟子颤巍巍站起来,看着他们随身修炼的剑竟然被毁了,各个眼红得想要上来和路小蝉拼命。 章哮看不下去了,冷声道:“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的修为离这位前辈的境界太远!” 那些弟子终于意识到了,这位少年看起来年纪小,但修为实在高深莫测。 “是啊,我只是折了你们的剑,既没有震碎你们的丹元,也没有要你们的命。你们不谢谢我,还一副要上来找死的样子,真是莫名其妙。” 路小蝉摊了摊手。 也就是因为舒无隙坐在窗内,自己才敢这样嚣张啦。 章哮虽然知道不是对手,但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 “这位道友,你初来乍到就伤了我们的掌剑,又这般嚣张全然不把家师放在眼中,是不是太过分了呢?冤家宜解不宜结,阁下何不交出解药,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路小蝉答道:“只要你们那位‘无法无天’的掌剑清心寡欲,自然就没事了啊。” “既然阁下不肯拿出解药,那么我们就此别过!” 说完,章哮就转过身去。 他们没了剑,无法御剑而行,只能步行回去章山派。 章哮被师弟扶着,十分狼狈,其他人也是拎着断剑。 “忽然先到一个词儿——铩羽而归!” 路小蝉御剑从窗口进去,见到舒无隙还端坐于榻前,那模样就像是新娘子等着新郎官来掀红盖头。 路小蝉想着想着,又转身从窗口出去了。 “小蝉,你去哪里?” “买个东西送给你,马上就回来!” 折腾了这么一个晚上,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路小蝉找了整条街,终于找到了一家正准备开门的绣房。 “我要买张喜帕!” 绣坊的老板娘笑出声来。 “小郎君,你可真是迫不及待,这么早就来挑选喜帕了?” “对对对,我要最好看的喜帕!” 老板娘又笑了:“小郎君就要娶媳妇了?哪家的漂亮姑娘让你这么着急?” 路小蝉原本脸皮就厚,可这一次想到舒无隙坐在榻边低眉垂目的样子,脸就忽然红的像个西红柿。 “就是太漂亮了!所以着急!姐姐你帮帮我,给我选一个顶顶漂亮的喜帕吧!” 老板娘笑得更厉害了,她挑了三四块喜帕放到了路小蝉的面前,可惜路小蝉却看不见这些喜帕有什么不同,只能用手细细地抚摸。 “这第一块喜帕上,绣的是百年好合图。小郎君喜欢吗?” “嗯……百年好合不喜欢……”路小蝉摇了摇头。 “这是为什么啊?”老板娘露出惊讶的表情。 还有哪家的新人会不希望百年好合吗? “百年太短了!我要千年万年,生生世世都好合!” 老板娘愣了愣,忍不住用撑子轻轻敲了一下路小蝉的脑袋:“小郎君你也太贪心了吧!要知道百年不变心已经很难得了!何况千年万年?” 路小蝉低下头来笑了。 如果烨华元尊给他的指点没有错,那么舒无隙已经守候了一千三百年了。 “嘻嘻,我就是贪心。对最喜欢的,自然最贪心!那这个呢,这块喜帕上面绣的什么?” “比翼鸟,小郎君可喜欢?” “不喜欢。”路小蝉又摇了摇头。 “这又是为什么啊?” “上古,见比翼鸟,是天下大水的预兆。后世看它们比翼双飞,就来类比爱情。” 而且比翼鸟有什么好的,飞在一起,又不是抱在一起。 “你这小郎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哦!那这个呢!” “这个是什么?” “鸳鸯交颈!小郎君你懂不懂啊?”老板娘故意拉长了语调,想要看看路小蝉会不会害羞。 谁知道路小蝉拍起手来:“交颈好!交颈好!那还有没有鸳鸯亲热的图样啦!” 你想怎么娶我 这下反倒是老板娘的脸红了一片:“你这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啊!” “想我的心肝宝贝。”路小蝉故意一脸陶醉地揉了揉自己的胸口。 老板娘把喜帕包好了, 摁进路小蝉的怀里:“你啊!年纪尚轻, 见到了漂亮姑娘就心动了, 叫嚷着生生世世。一生很长, 你中意她最美好的年华, 是否也能中意她不再美好的样子呢?” “我中意他的脸蛋还有小蛮腰和大长腿!”路小蝉的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 “我还中意他喝过的茶, 睡过的被子,他说的话,身上的味道。他的什么我都中意。” 说完, 路小蝉放下了碎银子就转过身去,冷不丁就看见舒无隙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他。 “无隙哥哥!”路小蝉心念一动, 正要跑过去抱住他, 谁知道被铺子的门槛绊了一下,摔趴了下去。 舒无隙立刻伸手将他捞了起来。 “小心一点。” “这不是看不见么!” 路小蝉拽着舒无隙的衣襟站了起来。 老板娘这才发觉, 这小郎君是看不见的。 这人看不见, 怎么还能笑得那么开心呢? 看不见也好, 眼睛看不到那些虚华的外表, 心里就能珍惜最重要的东西了。 “无隙哥哥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房里等我吗?” 路小蝉仰着脑袋问。 “怕你摔着。”舒无隙紧紧地扣着路小蝉的手, 低着头, 视线落在路小蝉胸口露出的纸包一角。 纸包里包着的,正是那块喜帕。 “小蝉……你是想成亲了吗?” “对啊!成了亲,就可以天天欺负我的媳妇儿!”路小蝉眯着眼睛笑着, 像是想着极为开心的事情, 脑门在舒无隙的胳膊上蹭了蹭。 舒无隙没有说话,只是拉着路小蝉向前走,还差一点撞到了人。 路小蝉一把拽住了他:“走回去多慢啊!咱们御剑飞行!” 说完,路小蝉就跳上了自己的剑,剑都悬了一丈高了,舒无隙却没有上来的打算。 “无隙哥哥?” “小蝉,我不会让你娶别人的。” 舒无隙忽然抬起头来,眼底带着一种决绝和笃定。 仿佛路小蝉只要离开,他就会把他抓下来,收了他的剑,让他哪里都去不了。 “我为什么要娶别人啊!我娶你就好啦!快点快点!我们回客栈!”路小蝉一脸兴奋的表情,“鸳鸯交颈!嘻嘻!” 舒无隙愣了一下,一个翩然而起,落在了路小蝉的身后,两人瞬间就抵达了窗口。 路小蝉跳了进去,转过身来还不忘去拉舒无隙的手。 舒无隙扣着路小蝉的手指,从窗口跨进来,低着头的样子,就像新娘子下花轿。 路小蝉舔了舔嘴唇,脑子里浮想联翩。 舒无隙拉着路小蝉回到了榻边,淡然地坐了下来,但是路小蝉却知道舒无隙没有他看起来那么从容。 “无隙哥哥,你的手心好烫。” 路小蝉话刚说完,舒无隙忽然将他拽了过去,他臂力很大,直接掐着路小蝉的腰,将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让他面对面坐在了自己的身上,两个膝盖就跪在榻上。 “小蝉,你想怎么娶我?” 舒无隙微微仰着头,看着因为坐在自己身上而略高一些的路小蝉。 路小蝉心跳如鼓,两只手就抓在舒无隙肩膀的衣服上,抓皱了,掌心里出汗了都不自知。 因为这样的舒无隙,是他从没见过的。 带着依恋和期待,让路小蝉想一辈子除了欺负他,什么也不干。 路小蝉咽下口水,从胸口里取出了纸包,将里面的喜帕打开,十分认真地盖在了舒无隙的头上。 路小蝉知道这样的自己很可笑,就像小孩子的家家酒。 比如村头的王小二小时候和村尾的翠花玩在一起,王小二找了块布盖在翠花脑袋上,就拜了天地做了夫妻。没有三书六聘,没有媒妁之言,不过是两个小娃娃的小心思罢了。 等到长大了,各自成家,想起这一茬,也只能相视而笑。 但路小蝉知道,这不是游戏,他看不见喜帕,只知道舒无隙仍旧那么深长地看着他。 “我们不拜天地,因为我要和你在一起是我们的事儿,用不着皇天后土来恩赐。” “嗯。”舒无隙轻轻应了一声。 大多数时候,都是路小蝉说什么,舒无隙就答应什么。 “我们对拜了就好。”路小蝉低下头来,额头隔着喜帕和舒无隙靠在一起。 两人就这么抱着,良久没有分开。 “无隙哥哥,你在想什么呢?”路小蝉轻声问。 “我在想你。” “我也在想你。” 说完,路小蝉先是隔着喜帕,亲了舒无隙一下。 他听见了舒无隙胸膛里鼓噪的心跳,听见他压抑的呼吸,听见他喉咙的耸动。 路小蝉捏着喜帕的两边,轻轻撩起,露出了舒无隙的颈子,他便吻他的颈子,吻他滚动的喉结。 再撩高一些,露出了舒无隙的下巴,路小蝉便含吻上去,牙齿轻轻咬了咬他的下巴。 舒无隙下意识抬起头来,路小蝉喜欢他这样的反应,吻上他的下唇,坏心眼地去勾他的唇缝。 舒无隙忍耐着,扣着路小蝉的腰,他的手越是用力地掐着他,路小蝉就知道他越是动情。 当路小蝉亲了亲舒无隙的上唇,舒无隙向后仰去,不得不单手向后撑住。 路小蝉得意地笑了,一口气将喜帕撩起来,快速地亲了亲舒无隙的鼻子脸颊还有眼睛。 他正想要一口气将舒无隙压倒,却没料到舒无隙单手就把他给摁在了榻上! 他一只手撑在路小蝉的耳边,那双眼睛里目光灼灼,像是低沉的云海,电闪雷鸣之间倾压而下。 路小蝉从来没见过舒无隙露出这样的表情,那是真真切切的意乱情迷。 “无隙哥……唔……唔……” 路小蝉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是被舒无隙抱在怀里的,对方的手指正轻轻绕着路小蝉耳边的发丝。 “小蝉。”他念着路小蝉的名字。 明明是清冷的声音,听在路小蝉的耳中却是那般的缱绻旖旎。 “哼……”路小蝉故意低下头,不让舒无隙看他的脸。 “你怎么了?”舒无隙的鼻尖靠上来,碰了碰路小蝉的额头。 他总是很在乎路小蝉的喜怒哀乐,可是很多时候有不明白他忽然的小脾气。 “不是说好了,你让我欺负的吗?”路小蝉沙哑着声音说。 “可是你明明很喜欢的。”舒无隙指结蹭了蹭路小蝉额角的碎发。 他温热的气息落在路小蝉的脸颊上,路小蝉心念动摇,然后又恨自己恨的要命。 “小蝉,等以后找到了让附骨衣不融化的方法,我们就可以……” 路小蝉一听,耳朵里一阵嗡鸣,将被子拽起来盖住自己的脑袋。 “附骨衣还是化了吧!” 舒无隙手指捏着被子的边缘向下拨,露出了路小蝉的头顶,那里正好有一个可爱的发旋。舒无隙低头亲了亲。 “小蝉,我想看你盖着喜帕的样子。” “我不给你看!” “小蝉,我也想像你昨日那样亲我那般,亲你。” “我不要。” “小蝉……” 舒无隙把被子越拨开来,看见了路小蝉红红的脸。 “我想咬你一下。”舒无隙很认真的提出自己的要求。 “不许!” 路小蝉一直在往下钻,可惜这次舒无隙动作挺快,真的在路小蝉的脸颊上咬了一下。 路小蝉抬起头来,刚要报复地也咬舒无隙,谁知道舒无隙忽然一个翻身压在了路小蝉的身上。 完了!果然大清早不该这样! 引火烧身了呀! 谁知道舒无隙神色一凛,右手向外一推,灵气暴涨,如同一面墙一般被推了出去。 路小蝉这才发觉,章山派的人又找上门来了! 而且这一次来找麻烦的,比之前那几人要厉害百倍啊! 舒无隙的灵气与对方突袭而来的灵气相碰撞,空气中发出嗡鸣声,整座客栈颤动着摇摇欲坠。 但还是舒无隙的灵气将对方碾压,更不用说此时的舒无隙动怒了。 路小蝉下意识抬手拽紧了舒无隙的衣领,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就知道舒无隙忍不了对方的做派。 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出手了,如果不是舒无隙护着路小蝉,路小蝉毫无防备,只怕已经被对方的灵气所震伤。 “无隙哥哥不气。”路小蝉笑着扯了扯对方。 客栈之外,正是章容修御剑悬停于窗外。 昨日章哮回来复命,不仅仅没有带回暗算章无天的人,还重伤归来。他带去的弟子,连剑都被对方给毁了。 章哮说对方是太凌阁的人,而且修为不浅,只怕已经到了借势之境了。 章容修眯起眼睛思量,自己也不过借势之境三十多年,尚不能以一道剑阵就毁了数十把玄剑,看来这个少年很难对付。 章山派这么多年的名声,如果章容修不出面给这个少年一点颜色看看,章山派就颜面无存了,而且他独子章无天身上的毒也解不开。 思前想后,章容修还是决定来会一会客栈之中的少年。 如果他与这少年实力相当,就先切磋一下,找回点面子再言和。如果这少年的修为略高于他,那便好言相劝,将解药拿到了再做打算。 为了不显得以多欺少,当然,以他门下弟子的修为就算全上了,对方也未必放在眼中,于是这一次章容修只带了两名弟子前来。 他用了五成的功力,试探客栈中人的修为,但舒无隙回过来的这一掌,章容修暗叫“不妙”,自己在对方面前,如同蚂蚁撼树,非但没能震慑对方,反而还把对方给得罪了。 “你们章山派的人烦不烦啊?那个章无天不要脸,想占本君的便宜,本君不过给了他点儿教训,你们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骚扰!骚扰就算了,还趁着本君没睡醒,偷袭?听说你们章山派是仙家名门啊,怎么是非不分也就算了,还这么不要脸呢?” 路小蝉仗着有舒无隙保护自己,想什么,就说什么。 客栈外的章容修脸上轻一阵,白一阵。 百余年来,章城百姓将章容修奉若神明,往来的仙门也是实力略逊于章山派的,章容修对他们也自然不客气。 章容修跋扈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让他如此失颜面。 自从他章容修来到客栈前,百姓们就纷纷避开了,客栈四面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虽然章容修不用担心路小蝉方才嚷出来的话被任何人听见,但终究还是难以容忍。 他的拳头扣紧,指骨发出咯咯的声响,恨不能拔了剑,将那少年困入剑阵之中,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悔如此张狂地得罪了章山派。 此时的舒无隙将路小蝉扶了起来,将他的双腿放到了自己的身上,给他整理裤脚,穿上鞋袜。 路小蝉不安分地晃了晃脚,但还是被舒无隙扣紧了脚踝,舒无隙的拇指在路小蝉的脚踝上滑了半圈,似乎在说“别闹”。 客栈外的章容修已经眯起了眼睛,哪怕隔着墙,路小蝉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怒气。 生气伤身,不过伤的是你,不是我。 所以你越气越好! 章容修的拇指压着剑柄,随时都有出剑的可能。 “仙友误会了。在下章山派掌门,章容修。听闻太凌阁的仙友来了章城,与犬子有些误会,还请仙友来我章山派小住几日,让我章容修一尽地主之谊,也好化解一下与犬子之间的不愉快。” 章容修的目光盯着窗口,想要看清楚里面说话之人是何模样,只是从这个角度看进去,只能看见一个身姿清俊的书生正在为榻上之人穿鞋。 书生微微低着眉,对榻上的少年无微不至。 少年再度开口,是捧腹大笑的声音。 “哈哈哈哈!我和章无天之间能有什么误会啊!他对我心怀不轨,可惜修为不到家。我对他略施惩戒,就被说成是‘暗算’?现在已经很不愉快了,若是让我去了你们章山派,见到了章无天,岂不是更不愉快。到那时候,我是踹他上天,还是踩他入地啊?” 章容修额上青筋脉突突。 他做这个掌门三百年有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一个丝毫不给面子的人。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这样说来,阁下是不肯拿出解药了?” 章容修咬着牙说。 “他清心寡欲,自然就不疼不痒啦!” 路小蝉知道,章容修按耐不住就要出手了。 “哼,我章容修的儿子,就算要教训也有我亲自教训,什么时候轮到外人动手了!” 章容修拇指向上一推,仙剑出鞘,一道剑阵冲了过来,碾入客栈的这面墙,当剑阵穿墙而过,这面墙裂开了无数道缝隙,瞬间坍塌。 就连承重的柱子也被摧毁了,客栈里的客人们惊叫着逃离出去。 楼下传来掌柜和伙计的叫喊声:“客栈要塌了!要塌了!” 路小蝉看着迎面而来的剑阵,下意识也结了一道剑阵防御,两股力量相碰,灵气化作无数碎屑,四散落下,消失不见。 他们脚下的地板也哗啦啦碎裂开来,床榻跟着向下一坠! 路小蝉心中一惊,什么都忘了,只知道一把抓住舒无隙的衣领。 舒无隙手臂一揽,就将路小蝉抱了起来,另一只手同时拉开了乾坤袋的袋口,无痕剑穿梭而出,一个回旋,来到了路小蝉的脚下。 此时,整个客栈都塌落了,尘埃尽散,就看见一个少年踏于剑上,身后站着一名年轻书生。 晨光落下,少年身上没有一丝凌乱,一尘不染,从容不迫。 他扯着嘴角,就像看着跳梁小丑一般,看着章容修。 “章容修,你好歹也是一派掌门,身系一方福祉。这客栈你想拆,就给拆了,你有问过客栈掌柜让你拆吗?你有想过客栈里的人会被砸伤吗?人命在你眼里就这般轻贱?我看无法无天的不是你那有头无脑的儿子,而是你章容修!” “既然在我章山派的地界,自然是我章容修说一不二!” 章容修细细打量着这个少年,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说明他年少结丹,很早就到了入势的境界,就算到了借势的境界,也只可能是初期。否则这样的年少高手,早就明满仙门,自己又怎么会没听过他的仙号呢? 于是章容修将路小蝉归为太凌阁中后起新秀。 既然是刚长成的小树,自己拼尽全力还不能教训的了他? 然后自己再修书一封前去太凌阁,先发制人,假意道歉,实则怪罪昆吾没有教导好弟子,竟然到章山派的地界得罪人。 到时候自己歉也道了,状也告了,昆吾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 思及此,章容修更加打定主意,要好好修理路小蝉了。 “哈哈哈哈!”路小蝉向后拽了拽舒无隙的衣袖,“无隙哥哥,你听见了没有?我看这个章容修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自己一派掌门,就能只手遮天了?殊不知天下仙门千余,卧虎藏龙,他一个几百年修为的章山派掌门,就觉得自己能无法无天?” “我看不知天高地厚的是你这黄口小儿!” 说完,章容修忽然挥剑,一道剑阵冲压而来。 剑阵所到之处,余波将两边的民宅震碎,瓦砾倾倒,一面一面的墙壁坍塌而下。 居住在宅内的百姓不得不抱头避开。 路小蝉皱起了眉头,身后的舒无隙不发一言,只是手掌在路小蝉的腰上捏了捏,示意他尽快出剑。 也就是说,舒无隙认为,路小蝉还是能拼过章容修的了。 想想如果自己真的是一千三百年前的离澈君,那么他本身就有六百年的修为,听说舒无隙当年为了保住他的丹元,又渡了六百年修为进去。 ——这千余年的修为,还能拼不过一个章容修? 路小蝉胆子大了起来,调度自己的丹海,灵气凝结,他的脚尖在剑身上轻轻一点,一道飞湍剑阵在剑尖张开,如同巨大的盾,硬生生将章容修的剑阵给挡了下来。 但是路小蝉终究还是小看了章容修,对方的剑阵瞬间变化,四散开来,形成无数细微的剑阵,骤然间向着路小蝉袭来。 “小蝉。”舒无隙又扣紧了路小蝉的腰。 路小蝉被他捏得心里痒痒,有点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头好好亲一亲舒无隙,但舒无隙的声音严肃的紧。 看来自己如果不收拾了章容修,舒无隙只怕不让他亲了。 路小蝉呼出一口气来,屏息凝神,屏息凝神,也学着章容修的样子变化了自己的剑阵。 只是他调度剑阵的能力不如章容修,他的剑阵只是化作了四面剑阵,将章容修的攻击挡了下来。 可即便如此,在章容修看来,路小蝉能在瞬间变化剑阵,修为深不见底。 只有路小蝉的背上起了薄薄一层虚汗,因为差一点没挡住章容修。 章容修不知道路小蝉的身份,也就无法评断到底自己的修为能不能赢过路小蝉,于是再度开口询问:“既然你说你是太凌阁的弟子,倒是说说仙号到底是什么!” 路小蝉听觉敏锐,自然是感觉到了章容修嚣张语气之中的不自信。 “懒梦君啊。” “胡扯!太凌阁中至‘借势’之境的弟子,所有的仙号,我都一清二楚!从未听过什么‘懒梦君’!而且你既然是医修,用的不是医咒,而是剑阵!我看你根本就是鱼目混珠,借太凌阁之名,来我章山派地界胡作非为!” 路小蝉睁大了眼睛,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颠倒黑白的做派。 “我看你是拼剑阵拼不过本君吧?”路小蝉扯着嘴角乐了,“本君的剑阵,出自名门,你敌不过也没什么丢人的!既然你想试一试本君的医咒,那也成啊!” 反正冲霄剑阵和太凌冲霄咒都是一脉相承。 这两样,自己都有小成,而且都有实战经验。 章容修以为路小蝉是冒充太凌阁的弟子,借此机会给自己找台阶下,没想到又撞到了刃尖儿上。 路小蝉再度凝神,手指在空气中一点,灵气从指尖溢出,只见街坊边碎裂的水缸之中原本正汩汩向外流淌的水,化作无数细流,向上而起,被吸入了医咒之中。 剑鞘 章容修瞪大了眼睛, 这半空中由水流形成的医咒, 正是太凌阁的诛邪大咒——太凌冲霄咒! 章容修立刻挥剑, 结出剑阵来抵御。 这道医咒势如破竹, 碾向章容修, 所经之处, 水汽凝结成流, 没入医咒,威力越来越大。 章容修的剑阵威力虽然在增强,但眼看着这道医咒就要将他包裹起来, 他大吼一声:“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章容修身后那两名得意弟子这才醒过神来,出剑结阵,来到章容修的身边为他抵挡。 只可惜他们这两三百年的修为, 在路小蝉的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不过转瞬, 他们的剑阵就被路小蝉的冲霄咒给吞没了。 冲霄咒很快就化去了章容修剑阵中的戾气,直接入了他的肌肤血肉, 强势地逼入了他的丹海。 还好, 太凌阁的医咒向来没有杀意, 而是以净化邪念为目的, 反倒是化去了章容修丹海内的戾气。 当冲霄咒散去, 章容修反而觉得自己的丹海内一片清明, 就连原本的火气都消散了不少。 他恍然地看着路小蝉,这医咒有如此的净化之力,说明路小蝉的心境纯澈。 修仙者, 修的并不是诛邪的招式, 而是修心。 “啊呀……”路小蝉抓了抓脑袋,“我干什么替他净化丹海啊……就该由着他继续作孽,最好被邪灵侵体,走火入魔!” 章容修此时心中清明,一听路小蝉的话,醍醐灌顶,如同大梦一场骤然惊醒! 回想过去这百余年来,方觉自己自视过高,行事嚣张,再加上其他仙门的吹捧,愈发地看不清自己。 就算剑阵修习得再精深,心绪不纯,离邪灵侵体也就不远了。 章容修的背上起了一身冷汗,顿觉此番遇上这位太凌阁的少年,实在是大幸。 他立刻将剑收入剑鞘,双手抱拳,向路小蝉行了一个礼。 “今日多谢懒梦君出手指点,章容修感激不尽。犬子无礼,冲撞了阁下,在下回去必当严加管教,望阁下海涵。” 路小蝉愣在那里,这章容修的态度,变得也未免太快了吧。 但是反观章容修的灵气,确实比之前纯澈不少,没见那么重的戾气了。 章容修左右的两名弟子,见到自己师父这番态度,也是十分惊讶,立刻随他们的师父低头行礼。 “啊……哦……”路小蝉抓了抓后脑勺,又向后扯了扯舒无隙的袖口。 章容修之前嚣张跋扈,自己还能冷嘲热讽。 这会儿他谦恭有礼,自己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二位来我章山派的地界,章某未能一尽地主之谊不说,还冲撞了二位。阁下不计前嫌,还为章某净化了丹海,章某感激不尽。不知章某可有效劳之处?” “这个……你就管好你的宝贝儿子吧!你再那么宠他,纵得他无法无天,既祸害了一方百姓,又……又那个什么……对了,又是害了他自己。他色念熏心,还好修为不高,不然这要是入了魔,天下貌美的少年可就都倒霉了!” 章容修顿了顿,耳朵立刻就红了。 来之前还觉得是路小蝉无法无天欺压到了章山派的头上,可这会儿,路小蝉说的每句话,章容修听得都觉得有道理,是自己理亏。 “犬子品行不端,为父者自然要严加管束。懒梦君为章某化去了心中邪念,章某感恩铭记。不知可还有其他事情,章某可为懒梦君效劳?” “诶?效劳?”路小蝉回头看了看舒无隙,忽然想到了什么,“我来你们章山派的地界,实则是为了一株石化的灵木。章城很是热闹,我贪玩了两日,还没有去寻找灵木。不知章掌门可愿帮一把?” “原来是为了那株石化的灵木。懒梦君大可放心,三日之内我必将灵木送上。” 章容修再次行礼,然后带着两名弟子御剑离去了。 路小蝉左脚的脚尖踮在剑上,转了半圈之后,正好面对舒无隙。 “无隙哥哥,我让章容修去帮我们取灵木,没有问题吧?” “嗯。”舒无隙点了点头,替路小蝉拢了拢发丝。 “唉,本来是想要给章容修一点颜色,最好打他个落花流水。没想到反过来净化了他丹海中的邪念,让他捡了个大便宜……” “无妨。正好让他去寻找灵木。” “对对对,无妨!无妨!” 路小蝉眉开眼笑,想着的就是不用亲自去寻灵木了,他们就可以换一家客栈,继续掀开盖头之后的事情啦。 他们又换了一家客栈,路小蝉从剑上跳下来,拽着舒无隙的袖子,急不可待地来到了掌柜的面前。 “我要一间最好的上房!要最好的!被子要软!床榻要宽!最重要是清净!最好前后左右都没人住!” 掌柜半张着嘴看着路小蝉,其他几位客人也惊讶地看着他。 路小蝉本就生的隽秀,此时一双杏眼的那一丝水光里像是撒了一片星斗,天真之中又惹人心痒。 舒无隙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正好摁住了路小蝉的额头,将他向后靠入了自己的怀里,另外将一片金叶子放在了掌柜的台面上。 轻轻的一声,仿佛惊醒梦中人。 “天字号客房!床榻宽!整一层就这一间客房绝对无人打扰!阿青!赶紧给客人换被褥!” 客栈里忙了起来。 舒无隙这才拉着路小蝉的手,走上楼梯。 房间才刚收拾好,路小蝉就推着舒无隙往榻上去。 “说好的,你得让着我!” 谁知道舒无隙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路小蝉,一动不动。 路小蝉又推了一下,舒无隙还是一动不动。 “喂!我掀了你的盖头,却被你咬了!被你摁着动不了!你那根本就不是让着我!你不守诺言!” 路小蝉脑门上的那几根刘海都气得飞起来了。 他凝聚了周身的灵气,又是猛地一推,舒无隙终于向后退了一步。 “小蝉……你为什么总想着推倒我?” “那可不是!喜欢你才惦记着推倒你啊!” 路小蝉又要再推一把,谁知道舒无隙忽然侧过脸,路小蝉还没醒过神来就被对方给吻住了。 他的舌尖毫无预兆地挤入路小蝉的唇缝,手臂一捞,就把路小蝉给抱了起来。 路小蝉的手才刚撑在了舒无隙的肩膀上,就被对方扔在了榻上。 还好褥子刚换成了软的,不然就舒无隙的力道,路小蝉的骨头都得散了! 路小蝉好不容易撑起手肘,后背稍微与褥子有了些许缝隙,舒无隙的唇一刻都没离开过他,他刚跨上来,路小蝉又给压了回去。 路小蝉那个气啊,他怎么又给压得动不得啦! 他又是拽了舒无隙的后衣领,又是用灵气推他起来,将脸侧向一边。 谁知道舒无隙如影随形,舌尖一勾,硬是将路小蝉给亲了回来。 路小蝉给亲得晕头转向,舒无隙的呼吸也是越来越烫,唇舌翻搅就想要着火。 舒无隙弯起了自己的背,路小蝉还以为他要起来了,但他还是亲着路小蝉,只是腾出了空隙来扯开了衣襟。 路小蝉又是用力一挣,总算得了空隙:“你干什么啊!” “是你说‘喜欢你才惦记着推倒你’的!” 舒无隙一手拽着路小蝉的衣领,只听见衣物撕开的声响,路小蝉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像是有什么低压压的……仿佛磅礴暴雨将至。 路小蝉拽了被子,利落地一滚,把自己整个裹了起来:“你要烧死我啊!” 舒无隙顿住了,原本要扯开被子的手就停在边缘,另一手撑在路小蝉的耳边,手臂上的青筋都快暴起来了,绷得死死的。 路小蝉咽了咽口水,盯着舒无隙那只扣在被子边缘的手。 良久,舒无隙才说:“小蝉,出来吧。” 声音很轻,这是在哄他了。 “不要。”路小蝉知道这床被子在舒无隙面前没一点鬼用。 但是从前舒无隙没有附骨衣的时候,也曾隔着被子抱着他。 那个时候自己不知满足,现在想来,最是安全。 “你都闷出汗了。” 舒无隙又轻轻拉了拉被子。 路小蝉看着舒无隙已经扯开的领子,肩颈线条带着绝对的力度感,当他的手又扯了扯被子,肩颈线条绷起,看得路小蝉喉咙里干渴,心里却有点害怕。 舒无隙的手从被子缝隙里伸了进去,贴在路小蝉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你看,是不是出汗了?” 路小蝉看着他好像平静下来了,于是伸了左边的胳膊出来。 舒无隙摸了摸他汗湿的额发:“好了,出来吧。” 路小蝉这才滚了一下,谁知道才刚出来,舒无隙又一把摁住了他。 “你干什么!干什么啊!我最喜欢这条腰带!你别扯!你还给我!你这骗子!” 这一回,舒无隙是一点没有让着他的意思了。 路小蝉以灵气抗衡,舒无隙手掌一摁,直接将路小蝉镇得动弹不得。路小蝉哪里甘心,就要结咒! 吃我的太凌清源咒!清火吧你! 谁知道只听见“哗啦”一声,这张床受不住两人灵气的冲击,塌掉了…… 掌柜和小二听到声响,赶紧冲上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啊!” “二位客官没事儿吧!” 门刚一推开,掌柜和小二都愣住了。 “出去。”舒无隙侧过脸来,双眼沉冷,如冰裂一般碾压而来。 掌柜与小二赶紧退了出去。 路小蝉心想,完了完了,这回是不得善了了! 这一回,路小蝉被折腾了个够呛,越发地后悔自己当年在镜花水月之前想了那些不该想的玩意儿,让舒无隙给学了去! 直到入了深夜,路小蝉才无力地趴在舒无隙的怀里,呢喃着:“没有了……无隙哥哥……真的没有了……” 章容修回了章山派之后,将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命人将他送去了章山的一处断崖下的山洞,名为“静心崖”。 临走之前,章无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抱住了章容修的大腿。 “爹——爹——你到底怎么了!我是你的亲儿子啊!你怎么能把我关到静心崖去啊!” 章容修双手背在身后,不为所动。 “你还敢说!这些年来你都做了些什么!章城百姓对我们章山派怨声载道,是我太过纵容,才让你变成现在的样子!” “爹!那些凡夫俗子算什么啊!不过蝼蚁罢了!我们堂堂章山派,还用看他们的脸色吗!” 章容修一脚将章无天给踹开。 “你竟然生出了这般想法!仙门本就该以维护一方祥和为己任,你都已经忘本了,我更加留不得你!” 章无天震惊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爹!爹你怎么了……” 章容修背过身去,抬了抬手。两名弟子一左一右将章无天给抬了起来,拖出了章山派的正厅。 章容修整顿章山派,不容门下弟子再像从前那样跋扈,不得为祸百姓,过去对章城百姓造成的种种伤害都必须弥补。 于是,第二天就看见许多章山派的弟子前来修葺损坏的民宅,赔偿百姓的损失。 客栈老板看着十几名章山派弟子御剑悬于空中,连夜为客栈夯实基柱,砌砖堆瓦。 路小蝉和舒无隙就在不远处的酒楼里面,坐在靠窗的位置。 一开始路小蝉还在计较昨天舒无隙太过分,要不是他最喜欢的腰带都给烧没了,估计自己还躺在榻上养着呢。 “小蝉,你怎么不说话?” 路小蝉冷着脸,把脑袋歪到一边。 “是你说,喜欢才推倒的。” 老子现在不喜欢你了! 路小蝉摸了摸自己的腿,酸着呢。 “我也没弄疼你。” 那是因为附骨衣差点烧没了! “你也喜欢的。” 路小蝉炸了:“你给人那样捏着你能没反应?” 舒无隙沉默了,良久回了一句:“你夜里经常碰到我……” 路小蝉差点把茶水喷出来。 自己睡觉不老实,喜欢滚来滚去,还喜欢架手架脚,难道说…… “哪里有经常……”路小蝉心虚地说。 “每天。”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的耳朵尖一下子就热了。 “那……那你怎么办?” “忍着。” 舒无隙回答的认真,路小蝉忽然觉得自己跟他生气就是气自己。 这时候,酒楼里的小二来上了一盆红烧狮子头,顺带介绍了起来:“本店的藕夹也是香脆可口!小公子要不要试一试!” “我要吃藕夹。”路小蝉说。 “好。”舒无隙点头。 “你以后不能那么摁着我了!我说了我要在上面的。”路小蝉绝对认真地说。 “我让你在上面了。” “你那是把我摁在上面!” 舒无隙垂着眼,没说话了。 他从来都让路小蝉觉得稳重且强大,好像没什么能难住他,也没什么能羁绊着他。 可这会儿,他的表情,却让路小蝉觉得心疼了。 “算了算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反正以后不许再摁着我了!” “好。”舒无隙点头。 路小蝉也终于呼出一口气来。 这时候,又有几个章山派的弟子御剑从他们的床边行过,好像是去哪里修葺被毁掉的民宅。 “无隙哥哥,这个章容修是真的要带领章山派改邪归正啦?” 当然,章山派只是嚣张忘本了而已,“邪”倒还谈不上。 只是如果路小蝉不出手点拨章容修的话,章山派不出百年必堕入邪道。 舒无隙抿了一口茶水,并没有回答路小蝉。 路小蝉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舒无隙一下:“无隙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好歹也应该“嗯”一声才对嘛! 舒无隙忽然开口道:“世间种种,皆是因果相连。今日章容修得到了你的点拨,却不知道它日又要因为你这点拨付出什么代价。” “啊……”路小蝉愣了愣,“我看现在章容修也不像个恶人了。我只是净化了一下他的丹海,可没想过要他因此而……” “所谓代价,不一定是坏事,也许是他修道一途之中的试炼。就好像烨华元尊的‘弄尘世界’,你选择了‘渡一物’。章容修将来也会面对自己的选择。” “哦……如果选对了,说不定能上到另一层境界?” “这并不是我们的事。” “嗯,当然。” 路小蝉胃口大开,又夹了一个藕夹,正要送入口中,却没想到舒无隙却伸手点在了路小蝉的唇上。 “今日你吃了五个藕夹了,再吃下去不好克化。” 路小蝉眯着眼睛一笑,故意张嘴,忽然咬在了舒无隙的指尖。 舒无隙勾了勾手指,低声说了句:“小蝉。” 路小蝉的舌尖顶了他的手指一下,才让舒无隙将手指收了回去。 这时候,原本喧嚣热闹的酒楼忽然安静了下来,许多正在用饭的客人们都看向了二楼的楼梯。 只见章容修端着一个木盒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名弟子。 “懒梦君,这便是你所需之物。” 那两名弟子也抬手抱拳,向路小蝉行礼。 路小蝉和舒无隙立刻就成了目光焦点。 “多……多谢了……” “他日懒梦君如有用得上章山派的地方,也请告知。我派必竭尽所能。”章容修道。 路小蝉是真的不好意思了,章容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道谢,自己和舒无隙肯定在章山派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多谢章掌门。” 路小蝉也颔首致谢。 待到章容修离开之后,路小蝉就起身拉了舒无隙的手,御剑离去了。 “我看你很喜欢吃章城菜。” 舒无隙的意思是,嘴馋的你竟然不打算多留几日? “章城菜再好吃,我们在章城的清净日子也到此为止了啊!到时候章城的百姓天天把我们当稀罕之物,谁都要来看看,到底是谁点化了嚣张跋扈的章容修——你说还不得烦死!” “那倒也是。” 他们御剑入了章山之中。 逍遥了几日的麓蜀不情不愿地现身。 “几日不见,你膘肥体胖了啊!”路小蝉摸了摸麓蜀的肚子。 麓蜀翻了个白眼,哼哼了几下。 路小蝉和舒无隙翻身上了麓蜀,离开了章山,往西渊的方向而去。 途中,舒无隙停在了一处颇有灵气的山脉之中。 “无隙哥哥,我们要在这里过夜吗?” “既然得了灵木,不如早日为你制成剑鞘。此地颇有灵性,不如就在此地休息一日吧。” 路小蝉一听,高兴极了。 “无隙哥哥,是你亲自为我制剑鞘吗?” “嗯。你可乐意?” “当然是乐意之至啊!只是这灵木已经石化,坚硬无比,寻常刀剑是雕刻不了的……无隙哥哥,你的剑又在很远的地方……” “我自然有办法雕刻它。” 舒无隙打开乾坤袋,将章容修送给他们的盒子打开,石化的灵木安静地躺在里面。 路小蝉伸手摸了摸,果然坚硬得就像石头一样。 舒无隙将它取了出来,抬起手向着空中扔起。 路小蝉的视线也随之抬起。 他正好奇舒无隙要如何打造剑鞘,却没想到舒无隙周身灵气沸腾,离开了他的身体,盘旋而上,直入天际。 无意境天之上,无隙剑感应到了舒无隙的召唤,剑气乍然而起。 无意剑海翻涌而起,竟然被舒无隙的灵气所导,如同声势浩大的洪流,直坠而下。 路小蝉睁大了眼睛,惊诧无比。 他虽然已经见过了烨华元尊的灵海,但是此番见到真正的无意剑海,仍然因为它的壮阔不羁而惊讶无比。 被扔向半空中的灵木在瞬间承接了无意剑海的这一道奔流,只听见嗡嗡的声响,并不嘈杂,相反却像是无数道灵气相互碰撞而成的声响,连灵魂都跟着共振。 这样壮阔的景象却只有一瞬。 奔流逆行,刹那间回归天际。 一切平静下来。 半空中,一个灵光闪耀的剑鞘落了下来。 舒无隙抬手将它接住。 没有任何的纹饰,看起来古朴无奇,但越看,就越是觉得平静宁和,而且这剑鞘的弧度优雅敛芒,恰到好处。 舒无隙转过身来,将它递到了路小蝉的面前,轻声问:“喜欢吗?” 路小蝉接过来,手指抚摸着它的弧度:“喜欢!特别喜欢!” 很低调,但是越品就越有味道。 舒无隙打开了乾坤袋,无痕剑自行飞了出来。 我只要你平安 大概是感应到了剑鞘的存在以及路小蝉的心情, 它竟然自己飞入了剑鞘之中。 只听见一声轻响, 剑身完美地贴合了剑鞘, 分毫不差, 仿佛天生为了彼此存在。 路小蝉拿着剑鞘颠来倒去, 无痕剑也没有滑落出来, 路小蝉心中喜欢的紧。 他将剑挂在了腰上, 看着舒无隙说:“怎么样,本君是不是玉树临风,潇洒非凡?” 舒无隙“嗯”了一声。 路小蝉乐了, 他知道舒无隙根本不懂什么“玉树临风”、“潇洒非凡”,只是他说什么,舒无隙都点头罢了。 有了剑鞘, 就差称手的剑柄了。 路小蝉和舒无隙继续前往西渊。 一路上, 路小蝉和舒无隙都遇到了不少前往西渊的仙门弟子。为了不那么显眼,路小蝉也御剑而行, 舒无隙就在他的身后陪着他, 麓蜀被他们“放生”了。 分别之时, 路小蝉本来还有些感伤, 但是麓蜀却摇头摆尾, 看起来高兴的很。 这也让路小蝉起了坏心眼, 当麓蜀转身离去的时候,路小蝉故意抓住了它的尾巴。 麓蜀不高兴地抬起后蹄要踹他,路小蝉的另一只手用拇指将无痕剑从剑鞘里顶了出来, 只是轻微的灵颤声响, 麓蜀立刻老实了,可怜巴巴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路小蝉呵呵一笑,说了声:“跪安吧!” 他松开了手,麓蜀才飞远了。 而且尾巴还收了起来,生怕路小蝉又使坏。 路小蝉才刚学会御剑没多久,偶尔还会颠簸一下。 有些仙门弟子见他年少,以为他是哪家的小字辈弟子,还会出言指点一二。 路小蝉就故意与之攀谈。 闲聊之后,路小蝉才闹明白这么多的仙门前往西渊,是为了看西渊境天选拔掌剑。 剑宗澔伏有三个入室弟子,分别是沉桀君、青洚君以及肇澜君。 此三人都有过千年的修为,但是彼此都不信服。 自从澔伏闭关之后,他们明争暗斗千余年,根本没有培养新秀,导致如今西渊境天的实力,远不如南离境天。 而且此次选拔掌剑的过程中,是允许其他门派的弟子上去挑战的。 各派如果有修为入“借势”之境的弟子,都可以在西渊的问仙台相互切磋。 当然,前提是要光明正大地向对方下战帖。 许多各门派之间悬而未决的嫌隙和争斗,均可以通过下战帖的方式在西渊的问仙台上解决。 据说问仙台上解决过的最大的一次争端,就是太凌阁的昆吾挑战无意境天的泱苍君。 路小蝉听到这个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八卦,十分吃惊。 “昆吾虽然是医宗,但……他的修为离泱苍君还是差了一大截吧?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那位仙友露出了八卦的表情,声音虽然不大,却毫无顾忌:“那还不是因为昆吾的师弟离澈君吗?当年泱苍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把离澈找出来。昆吾偏偏不肯给,泱苍就一道剑气,把太凌阁给劈开了!” 路小蝉愣住了,咽下口水,缓慢地转过脑袋来,看向他身后不发一言的舒无隙。 施了一叶障目之法的舒无隙几乎没有存在感。 但路小蝉只要想象他当年那一剑,就觉得背上都是冷汗。 还好当年昆吾把他给藏住了,不然真被泱苍给逮住了…… 客栈里那张塌掉的床榻…… 哎呀,小心肝乱跳! “然后呢?”路小蝉又问。 “离澈不在太凌阁啊!泱苍却不肯罢休,连灵藤‘千里婵娟’都被连根拔起了!” 路小蝉抠了抠下巴,额滴娘……当年的泱苍真够狠的! “四方剑宗出面调停,都没用啊!昆吾为了解决此事,就向泱苍下了战帖!” 路小蝉睁大了眼睛:“那昆吾肯定被揍的很惨吧?” “那肯定啊!丹元差点都碎了吧!虽然昆吾败了,但还是不肯说出离澈的下落。估计是再这么下去,太凌阁得被灭派了,离澈躲不下去了,也就回了无意境天了。” “哦,是这样啊……”路小蝉点了点头,用胳膊肘顶了顶舒无隙,“无隙哥哥,是这样的吗?” “下战帖的不是昆吾。”舒无隙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是谁?”路小蝉拽了拽舒无隙的衣袖小声问。 “是我。” 路小蝉捂着嘴巴笑了:“你怎么会想到给他下战帖啊!这不是以大欺小嘛!” “因为当着众仙门的面输给我,他就不能再回避了。” 路小蝉不断想象着昆吾接到战帖的表情,大概真能一口血喷出九万里吧! 这也让路小蝉对西渊的问仙台好奇无比。 要知道那可是昆吾迎战剑宗泱苍君的地方啊! 路小蝉回头靠着舒无隙的胸口说:“无隙哥哥,按道理我们要取走西渊境天的灵木‘地听’的树心,是不是要知会他们的剑宗澔伏啊?” “他们拦不住我们。”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顿了顿,原来由始至终,舒无隙都没打算“取”,而是打算“抢”。 “这个……不大好吧。万一等我们得了灵木的树心,西渊境天的弟子们成日里都追在我们身后,要我们归还灵木的树心……岂不是不得安宁?” 到时候亲亲到一半,澔伏的弟子就杀来了,多么坏气氛,坏心情啊! “还有一法。” “什么办法?” “下战帖,把整个西渊的仙门都打败了,他们就无话可说了。” 路小蝉试探性地问:“是无隙哥哥你要亲自出手了?” “你要我出手,我便出手。” 路小蝉想一想,舒无隙如果出手了,还不在西渊引起轩然大波? “我们且看看情况。不过众多仙门都是有请帖而入西渊的。无隙哥哥,你有请帖吗?” “他们应当是送了请帖与我,只是我不在。如果要回去拿请帖,就要浪费些时日了。” “你还是别回去拿了!” 路小蝉心想,舒无隙的请帖上肯定是有名字的,到时候拿着请帖被西渊的弟子发现了,肯定会诚惶诚恐地迎接,而且还万众瞩目,倒时候哪怕路小蝉想要顺手牵羊偷走树心,都不方便了。 眼看着就要到西渊境天的重峦宫了,一旦进入就要出示请帖了。 路小蝉侧过脸对舒无隙说:“无隙哥哥,我们先到重峦宫附近留宿,看看有没有我们认识的仙门中人。” 比如说江老哥啊!这样大的事情,他还能不来? 让他带着他们进去,又低调,又保险。 可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碰到。 昆吾应该也会来,自己得小心别被他给瞧见了。因为昆吾一见到路小蝉,就能猜到他跑来西渊可不是看热闹那么简单。昆吾若是知道他是来西渊偷东西,啊呸!是取东西的,肯定得拦着他! 诶,等等,早知道就不离开章城了。说不定章容修也是有请帖的,到时候让他带他们进重峦宫就好了啊! 路小蝉一会儿歪着脑袋,一会儿皱眉头,一会儿又舒展开,表情变化了许多遍。 舒无隙低着头,在他的小鼻尖上点了一下。 路小蝉和舒无隙在重峦宫下的小城留宿。 重峦宫虽然很大,但是此次前来观战的仙门太多,很多仙门之中辈份不高的弟子也来了,重峦宫招待不下,于是他们就留在了城中。 也是因为如此,这座小城也比平时要热闹许多,随处可见仙门弟子御剑在大街小巷中穿行而过。 路小蝉拉着舒无隙,一会儿跟着这个,一会儿跟着那个,可惜这些弟子的身上都没有请帖。 “一派的请帖,自然都在掌门的身上。”舒无隙提醒道。 路小蝉叹了一口气:“那可怎么办啊。要不然我们再乔装成其他门派的弟子,混进去?” “嗯。” 路小蝉知道舒无隙根本就没在乎这件事,在他看来大不了出剑,搞定所有人,拿走树心,你们这些渣渣,来一个打倒一个,来两个打倒一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也拦不住舒无隙。 但是路小蝉可不想以后过得麻烦,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地听”的树心,自己能光明正大的得到。 好吧,好吧,就在此处看看,哪个门派的弟子最好混。 远处的一个茶楼,一个男子端坐在床边,撑着下巴看着路小蝉与舒无隙的身影。 “哎呀,哎呀,这二人被锁仙绫捆在一起,实在麻烦。” 男子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孩,正笑得开怀。 旁边来了一个年轻的妇人,见这婴孩可爱,忍不住伸手逗弄。 谁知道这婴孩竟然一口咬住了妇人的手指,妇人疼痛无比,好不容易才将手指收了回来。 婴孩朝着她嘻嘻笑,妇人却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脸色苍白,完全失了血色。 她越看,越觉得这婴孩笑得邪气,赶紧走开了。 男子低下头来,捏了一下这婴孩的鼻子。 “此处已临近仙门重地,你可要乖一点啊。” 没想到那婴孩竟然开口说话了:“涟月元君,你也要乖一点。将事情办妥了,不然你的心在炼狱之中可就没那么安逸了。” 声音虽然稚嫩,却带着阴邪之气。 男子轻笑了一下:“且待我去解开锁仙绫。” 就在此刻,舒无隙忽然抬头看向茶楼的那扇窗。 但是窗口已经没了人影。 “无隙哥哥,你怎么了?”路小蝉问。 “小蝉,你在我的身边不要乱走。”舒无隙压低了声音说。 可偏偏就在此时,一阵人潮涌来,似乎是哪家仙门的灵兽受了惊吓,横冲直撞,惊得路人四散。 一个戴着斗笠的人低头从路小蝉的身边经过,路小蝉只觉得有什么在他的手腕上滑动了一下,他转过身来想要拽住舒无隙的手,却没想到拽住的是一位姑娘。 那姑娘本来以为路小蝉是要轻薄他,正要动手打他,可见路小蝉白净俊秀,一点都不像是登徒子,手便僵在半空中,打也不是,不打也尴尬。 路小蝉赶紧收了手,拨开了人群,想要寻找舒无隙。 但是又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用力一带,路小蝉立刻就感觉到了那并不是舒无隙的手,立刻就要挣脱。 他抬头看着对方的身影,虽然对方也用了一叶障目之法,可路小蝉观其灵气,就知道他是谁:“涟月元君!” “哎呀,竟然被发现了。倒霉。” 而另一边,舒无隙已经一掌扣住了涟月元君的肩膀,冷声道:“放开他。” 灵气压迫着涟月元君的肩膀,瞬间就将他的肩骨给压碎了。 涟月元君就像感觉不到痛苦一般,笑了笑,忽然一把纯白色的剑从他的腋下冒出来,直刺舒无隙的胸口。 舒无隙的指尖立刻结出一道剑阵,将涟月剑挡了下来。 涟月元君笑了笑:“我也不想跟你动手,只是……” 忽然,天空中一头灵兽飞奔而下,爪子扣住了路小蝉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 脚下一空,路小蝉的耳边是呼呼风声! “出剑!”舒无隙高声提醒路小蝉。 路小蝉这才反应了过来,别在腰间的无痕剑骤然飞了出来,直刺向那只灵兽,灵兽松开了爪子,路小蝉跌落而下。 无痕剑立刻飞向了路小蝉,转而垫在了他的身下。 而舒无隙正要上前,却被涟月元君一道剑阵困住,舒无隙不得不出手化解。 涟月元君并不恋战,踏上了自己的剑,一飞就是千米远。 舒无隙抬起手来,才发觉手腕上的锁仙绫被解开了。 “小蝉!” “我没事!涟月那家伙解开了我的锁仙绫!无隙哥哥,我去追他!” 路小蝉刚要御剑去追涟月,舒无隙高声道:“别去!” 且不说路小蝉不是涟月的对手,涟月解开了锁仙绫就是为了将他们二人分开,路小蝉如果去追,就正好中计! 他来不及阻止路小蝉,只得一道灵气弹在无痕剑上。 无痕剑一个颤动,路小蝉就失去平衡摔了下去,无痕剑直追而去要托住自己的主人,但是路小蝉却已经摔破了一个茶楼的屋顶。 只听见“哗啦”一声,路小蝉一个惊叫,心想完蛋了! 却没想到这雅厢之中,一个优雅俊灵的男子坐在桌前,正低头品茗,忽然之间天花板裂开了,砖瓦稀里哗啦落下。 那男子表情淡然,放下茶杯,周身灵气暴涨,将所有的瓦砾尘埃都弹开,一把接住了摔下来的路小蝉。 路小蝉紧紧闭着眼睛,心想这一回是真的完蛋了! 可没想到他一点也不疼。 自己好像是被人给抱住了。 “无隙哥哥!”路小蝉开心地睁开眼睛,却发觉眼前的男子并不是舒无隙。 但是他周身的灵气柔和清雅,如仙山之中云海缭绕,眉眼如浓墨素染,一时之间让路小蝉看傻了眼。 那男子看清楚了路小蝉之后,原本从容的双眼瞳孔一紧。 此时舒无隙已经赶来,喊了一声“小蝉——” 路小蝉醒过神来,立刻动了动,要从对方的怀里下来。 但没想到他这么一动,这男子就抱得越紧。 “小……小蝉?” 惊愕之后,便是难以形容的狂喜。 那像是久别重逢,又是失而复得。 路小蝉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一时之间也愣住了。 直到舒无隙的灵气将雅厢的门冲开,路小蝉更加用力地推开了这男子的怀抱。 “无隙哥哥!” 路小蝉起身,正要奔向舒无隙。 却没料到那名男子忽然揽住了路小蝉的腰,将他带了回去。 路小蝉跌坐回了他的怀里,而眼前的舒无隙已经灵气全开,一道剑阵带着威慑之气,冲杀而来。 抱着路小蝉的男子一把将路小蝉推到了身后,另一只手将腰间的剑轻轻一推,另一道剑阵也冲了过去。 路小蝉惊呆了,他没料到舒无隙竟然会使出了“天阙”剑阵,更没料到这个抱住自己的男子修为之高和涟月元君有的一拼,竟然抵挡住了“天阙”剑阵! 整个茶楼都震颤了起来。 舒无隙的剑阵要靠与无隙剑遥感来结阵,以他的修为,对付寻常的仙派掌门不在话下,但是对付四方剑宗或者一些已经临近大势之境的掌门人,却并不轻松。 比如南离境天曾经的掌剑涟月元君,再比如此刻这位高手。 路小蝉能感觉到他的丹海充沛,灵气淳厚,离四方剑宗所处的大势之境,只有一步之遥了。 双方僵持不下,舒无隙的目光越来越冷,剑阵陡然变化,将对方的剑阵击溃了。 但是拦住路小蝉的这名男子却未有丝毫惧怕,而是拔剑相向。 他身姿潇洒,出剑的姿态利落且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 “把他还给我。” 舒无隙的声音很低,却在这个空间里震荡,四面墙壁如同粉末一般碎裂四散。 路小蝉还是第一次见到舒无隙动怒。 “他不属于任何人。” 男子一道剑阵冲了过去,路小蝉虽然知道舒无隙的本事,但还是担忧得叫了出来。 “无隙哥哥——” 那道剑阵气势非凡,如高川崩裂,却被舒无隙的灵气所抵挡,无法上前。 无痕剑感应到了路小蝉的心念,骤然刺向挡在他面前的男子。 那男子眼底一丝惊诧闪过,抬手两指夹住了无痕剑的剑尖。 而舒无隙的第二道剑阵摧枯拉朽而来,像是要将世间一切都摧毁殆尽。 男子的剑阵被破,眼看着就要被舒无隙的剑阵重创,此时另一道剑阵在他面前,挡下了舒无隙“天阙”剑阵的余威。 路小蝉赶紧离开了这名男子,冲向了舒无隙。 “无隙哥哥!”他一把抱住了舒无隙的腰。 舒无隙扣住了他的后背,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但是舒无隙却并不打算住手,那男子也站起身来,周身灵气飞卷如同漩涡,两人之间一触即发。 此时,带着笑意的调侃声响起。 “二位若真要不留余地出手,这座小城恐怕都要烟消云散了。” 正是莫千秋坐在自己的剑上,撑着下巴靠在膝盖上。 “千秋殿主!”路小蝉眼睛一亮,可算遇到熟人了! 莫千秋笑着朝路小蝉挥了挥手。 方才就是他的剑阵挡在那男子的面前,也是莫千秋的剑阵护住了茶楼四周的百姓。 “凌庄主,我看这个小家伙留在剑宗的身边很开心啊。你如果在意这个小家伙,又何必要闹的他不开心呢?” 凌庄主…… 路小蝉睁大了眼睛,原来这个人是执梧山庄的庄主,也是江无潮的师父——凌念梧! 他方才见到自己,那个表情……似乎是旧时? 莫千秋起身,御剑来到了舒无隙和凌念梧之间。 凌念梧原本清润的神色此刻却很冷肃。 “开心?混沌业火焚身,何来开心!” 莫千秋看向路小蝉,抬了抬下巴:“路小蝉,你是不是心甘情愿跟在舒无隙的身边?” “当然是啊!” “业火焚身你怕不怕啊!” “不怕啊!”路小蝉想也不想就回答。 凌念梧的牙齿咬紧,他的眼中有一种悲凉与痛苦。 “小蝉,你不懂真正的业火焚身有多痛……你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迟早……” 路小蝉拍了拍舒无隙的手背,舒无隙才略微松开了怀抱。 “凌庄主,虽然我不记得你了,但是看得出来你很关心我。小蝉在这里多谢了!” 路小蝉抱拳,向凌念梧行了一个礼。 “小蝉,我不要你谢我。我只要你平安。” 凌念梧的声音温和下来,赏心悦耳。 路小蝉笑了:“我很平安啊。凌庄主,业火焚身之苦,小蝉已经领略过了。无隙哥哥为了我,去了北溟,穿上了附骨衣,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再被业火焚身了。” 凌念梧缓慢地闭上了眼睛,眉心蹙得更深了。 “没想到,你竟然还是对他……” 莫千秋笑道:“凌庄主,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凌念梧缓慢睁开眼睛,目光锐利,沉如磐石,他看着舒无隙道:“如果小蝉再因为你而伤了分毫,上天入地我必要你性命!” “如果你有那样的本事。” 说完,舒无隙就揽过了路小蝉,离开了。 一路上,路小蝉都能感觉到舒无隙周身的肃杀气氛。 他对凌念梧有杀意。 要知道舒无隙对世间一切都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却对那位执梧山庄的庄主有杀气。 唯恐天下不乱 “无隙哥哥, 你和凌念梧有什么过节吗?” “从前, 就是他带你离开我的身边, 到处藏着你。”舒无隙的声音低沉得很。 路小蝉眨了眨眼睛, 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伸手捏了捏舒无隙的脸颊:“啊呀呀呀!我知道了, 无隙哥哥吃醋了!” 舒无隙冷着脸, 一句话都不说。 “我又不喜欢他, 就算他生得再好看,我也不会跟他走的!” 谁知道舒无隙周身杀气愈发沸腾了。 “你觉得他生得好看?” 路小蝉一哽,完蛋了, 说错话了…… “这个……他应该有一千多年的修为吧……说他不好看,那不是骗你么。但是没有你好看啊,差的远了!” 路小蝉赶紧抱住舒无隙, 在他的下巴上亲了好几下。 舒无隙还是冷冷的, 估计这股气是怎么也消不下去了。 方才舒无隙与凌念梧的对峙已经引起了不少关注,他们只能换到了城中另一个偏僻的地方落脚。 不过路小蝉是不担心混进重峦宫的事情了, 毕竟刚才莫千秋都现身了, 肯定会来找他们, 到时候只要跟莫千秋商量商量, 跟着他进重峦宫就好。 此时的凌念梧仍然看着路小蝉和舒无隙离开的方向。 莫千秋笑着叹了口气。 “凌庄主, 你一千六百多年的修为, 若不是心有牵挂,只怕已经入了‘大势’之境了。” “若这牵挂都没了,入了大势之境又如何呢?”凌念梧的唇角无奈地勾起。 他想起了一千三百多年前, 自己感染了疫病, 在榻上奄奄一息。 传闻灵鸟姣思的鲜血能化解这疫病,他的爹娘便用了执梧山庄的法器“铅华铃”,从朱旭派换来了一只灵鸟。 可是饮下了这灵鸟的血液之后,他的病情不但没有缓解,而且愈发严重。 五内都快要化作脓血,他的爹娘以数百年的灵气渡入他的体内,为他续命。 直至他们油尽灯枯之际,太凌阁有一位年少的弟子迷了路,请求在执梧山庄留宿。 这位年少的弟子,随身饲养了一只姣思的幼鸟。 他告诉凌念梧的爹娘,死去的姣思之血中带着姣思的恨意,只会让疫病愈发严重。 他让凌念梧的爹娘准备了炒黄豆,一边喂着那只幼鸟,一边哄着它。 “小黄豆啊,小黄豆,你看执梧山庄的人多好啊。既没有喊打喊杀,还给你准备了吃的。他们的少庄主病了,需要你的血来救治。我就扎你一下,取你一滴血,好不好啊?” 那只幼鸟锁成一个团子,但是却伸出了自己的一只爪子。 少年取出银针,在幼鸟的脚踝上扎了一下,取了一滴血,落在茶杯里。他又从自己身上的瓶瓶罐罐之中摘了几片仙草,泡在了茶水里。 凌念梧饮下这茶水,三日之后就醒了。 他看着身形消瘦、憔悴无比的爹娘,再想起自己因病浑浑噩噩的这些日子,无数次都已经行到了鬼门关,他真的差一点就踏进去了,可就是那一口清润的茶水,将他引了回来。 仿佛大梦初醒,他拖着虚弱的身体,要去向那少年道谢。 但是那少年既不在厢房,也不在后院。 听庄中的人告诉他,那位太凌阁来的医童是个顽皮的主儿,安分不下来,总是在执梧山庄的后山里溜达,不饿了是不会回来。 凌念梧去了后山,在林中看到了一个少年。 他一脚踏在石头上,双手的袖口都捞到了手肘上面,专注地看着一对蛐蛐在石头上打架。 他一动,身上的瓶瓶罐罐也跟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那声音和执梧山庄的“铅华铃”的声音不同,那是快乐而豁达的声音。 凌念梧一生都忘不掉。 他就站在那里看着那少年,直到那对蛐蛐儿跳进了草丛里不见了,少年才意犹未尽地转过身来。 他看见了凌念梧,笑了起来。 仿佛无限晨光都在那双眼睛里。 “哎哟?你醒啦!诶,不愧是有几百年的修为哦!好的真快!” 他来到了凌念梧的身边,大大咧咧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凌念梧双手抱拳。 少年却乐了:“你看你这轻飘飘的样子,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恩公想要干什么?”凌念梧抬起头来问。 “在你的腰上系一根绳子,风一吹,就上天啦!” 凌念梧这才明白对方是说自己太瘦了,风一吹就跑了。 “恩公若真要将我制成风筝,我也乐意之至。” 少年忽然不笑了,而是皱着眉头,凑到了凌念梧的面前:“你说你年纪轻轻,听说也就三百来年的修为吧,老气横秋的。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个千余年的老头子呢!” 凌念梧张了张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少年看着他那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又笑了起来。 “你别叫我恩公啦!听起来挺变扭的。” “那不知道你的仙号是什么?” “我的仙号?我师父给我起的仙号是‘离澈’。离就是‘生死离别’的离,澈就是‘清澈见底’的澈。意思是希望我看透人世间的生死离别。” “果真是很有境界的仙号,离澈君。” 凌念梧又要行礼,却被对方抬住了胳膊。 “诶,我可没说我喜欢这个仙号。生死离别若是看透了,心中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如何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呢?” 凌念梧愣住了。 那少年拍了一下凌念梧的肩膀道:“你还是叫我路小蝉吧!大路边树上蝉鸣不绝,我喜欢这个名字!” 凌念梧两三步跟在了他的身后,路小蝉回过头来朝他眨了眨眼睛,那模样甚是可爱。 “念梧,都说‘夏蝉不可语冰’,我觉得做一只夏天的蝉很好。活在骄阳之下,永远不需要懂得冬日的严寒。” “小蝉。”凌念梧小心翼翼地念他的名字。 “诶,在呢!”路小蝉转过身来,一边后退,一边朝他挥手,让他赶紧跟上来。 那是凌念梧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他每日带着路小蝉去品尝各地的美味,在细雨绵绵中划船摘菱角,甚至去赌坊里看斗蟋蟀。 直到某一天,路小蝉被送去了无意境天。 昆吾说,三日之后,就会把他带回来。 于是凌念梧就一直等着,可是三日之后又三日,接着是数月的光景过去了,路小蝉都没能离开无意境天。 昆吾接连九次上无意境天,都空手而回。 凌念梧隐隐有一种预感,路小蝉再不会回来了。 他每日只能和路小蝉留下来的那只姣思聊天,甚至无心修炼。 直到某一日,昆吾的灵兽氿鳐将路小蝉带了回来,还有昆吾的口信,要他将路小蝉藏在执梧山庄之中。 凌念梧难以形容那一刻的心情,那是一种窃喜,好像路小蝉回来了,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把他藏起来,其他人都见不到他的笑了。 但是路小蝉却再也没有笑过。 他不再去后山玩耍,不再看蟋蟀打架,不再到处找好吃的东西。 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在静室里面查阅上古医典,他想要找到一种医咒,能够祛除至邪。 他在想着另一个人,凌念梧知道。 外面都在流传着一个消息,那就是东墟剑宗入了魔,妄图将无意剑海引下来。 凌念梧的爹娘也随着其他门派一起,上了无意境天,在这场仙魔大战之中陨落了。 他痛苦无比,路小蝉陪在他的身边。他没有抹开凌念梧的眼泪,只是抱着他说:“我在呢,念梧。我在呢。” 东墟剑宗体内的邪神混沌被逼出了体外,众仙门总算松了一口气。 可是剑宗泱苍却离开了无意境天,直奔太凌阁。 那时候的昆吾刚继任太凌阁的医宗,本以为泱苍是去观礼,却没想到他掀了整个太凌阁,连昆吾都被他重伤。 得知这个消息的路小蝉,求着凌念梧送他上无意境天。 凌念梧知道,如果自己不帮路小蝉,就会永远失去他这个朋友了。 于是只能御剑带着路小蝉去了他想去的地方。 可是……他最后看见的是路小蝉被混沌业火焚身,落下无意剑海的那一幕。 他第一次发觉自己的渺小,自己的无奈。 他抓不住路小蝉。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业火之中飞灰湮灭。 那是他一生至痛。 “凌庄主?凌庄主?” 莫千秋的声音响起。 凌念梧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的脸颊上满是泪水。 “殿主。”凌念梧转身看向莫千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还记得当年我从东墟御剑赶去无意境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陨落,我知道那种痛苦。” “如果你在意他,又为什么能容忍他留在泱苍的身边?” “如果说业火焚身都无法阻止他的心想着那个人,那么那个人就是他的一切。我又怎么能让他离开自己的一切呢?” 莫千秋淡然一笑,御剑离去。 凌念梧闭上眼睛,抬手扣紧了自己胸口心脏跳动的地方。 路小蝉撑着下巴,看着窗外,心里想着:这个莫千秋怎么回事啊?怎么还没有找来呢? 然后,他发现舒无隙有一点不正常。 因为他正紧紧扣着路小蝉的手。 “无隙哥哥,你怎么啦?”路小蝉开口问。 “锁仙绫被涟月元君偷走了。” 路小蝉歪过脑袋,在舒无隙的肩头靠了靠:“你别担心啦,除了你的身边,我哪儿都不去!” 这时候,带着调侃的声音响起。 “哎哟,哎哟,这真是腻味死人了!我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莫千秋御剑而来,轻松地从窗口跳进来,他的剑潇洒地回入鞘中。 “千秋殿主,你怎么才来啊!我等的都要睡着了!” 莫千秋也不客气,自己给自己倒了茶水,坐在了一边。 “说吧,你们跑来西渊干什么?我可不信你们是对西渊选掌剑感兴趣。” 路小蝉笑了:“千秋殿主,我就是想看热闹还不行吗?” “你要是继续胡扯,我就走了。” 莫千秋刚要起身,路小蝉赶紧拦住了他。 “我想要‘地听’的树心!” 莫千秋愣了愣,哼了一声。 “你干脆说,你要‘奉天’的树心得了!” 路小蝉摆了摆手道:“奉天的树心已经做了无隙哥哥的剑柄了。” 莫千秋怔在了那里,良久说不出话来。 路小蝉晃了晃手:“莫千秋?千秋殿主?你怎么了?” 莫千秋这才回过神来,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一下。 “你这小家伙,可别告诉我……烨川那场大地震……那把至剑是你的?” 路小蝉也没想到莫千秋的脑袋转得这么快,能从他想要“地听”的树心做剑柄联想到他手握至剑。 他知道莫千秋虽然表面不循礼法,但内心却光明磊落,也就无所谓对他大方承认了。 “是啊。” “那好吧,我帮你们进去。” 莫千秋答应得这么爽快,路小蝉惊讶了。 “你……你这就答应了?你就不担心我们取走了树心,给你惹来大麻烦?” “我平日里麻烦也不少啊。”莫千秋摊了摊手,“反正澔伏的那三个弟子,平日里说我坏话找我麻烦的次数也不少了。” “哦!我明白了!你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我们和西渊境天的人大打出手!替你把澔伏的三大弟子给教训了!” “诶,是啊!”莫千秋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你怎么那么坏啊!” 但是坏的我喜欢! “你不乐意?”莫千秋抬了抬下巴。 “乐意!乐意!我家无隙哥哥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莫千秋轻哼了一声:“有本事你去恶心别人,恶心我算什么本事?” “嘿嘿。”路小蝉摸了摸鼻头。 “今晚我就派弟子送两套我们千秋殿的衣服来。不过,那些名门正派对我千秋殿可一向没什么好脸色。” 莫千秋眯着眼睛,就像一只漂亮至极的狐狸,满肚子坏水的样子。 路小蝉还没说什么,他便先一步御剑离开了。 “祝你们在重峦宫玩的愉快!” 路小蝉撇了撇嘴:“是你看戏愉快吧?” 果然,傍晚时分,千秋殿的弟子就来给他们送衣裳了。 路小蝉不知道这衣裳的款式好不好看,只知道摸起来质地柔软顺滑,不错不错。 路小蝉也不换衫,就撑着下巴看着舒无隙脱下了外衣,拎着千秋殿的长衫披在了肩头,然后手臂伸进了袖子里。 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不经心的优雅。 “小蝉,我来给你换衫。” 舒无隙走了过来,路小蝉却摇了摇头。 “无隙哥哥,你能答应我件事儿吗?” “什么事?” “你把这身衣服,脱了。然后再穿一遍给我看?” 路小蝉笑的眼睛就剩一条缝了。 “不闹了。” “好吧,好吧,我不闹了。” 第二日的清晨,路小蝉还没睡醒,闭着眼睛就坐在榻边,由着舒无隙为他穿衣裳。 等来到了莫千秋的面前,还是一副耷拉着脑袋睡眼惺忪的模样。 莫千秋扯着嘴角笑了笑:“我说,你们两昨天晚上是不是太过火了?” “嗯?什么过火?”路小蝉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看着莫千秋。 “灵修呗。” 莫千秋话音刚落,他身边的女弟子就低下头咳嗽了一声。 “灵修?”路小蝉眼睛一亮,凑到了莫千秋的面前,小声问,“你知道我和无隙哥哥怎样才能灵修吗?他只要太过动情,附骨衣就会……” 路小蝉刚说了一半,就被舒无隙拎着衣领扯了回去。 莫千秋身后的女弟子,脸红的更厉害了。 “光天化日的,提什么灵修啊!” 这时候,某门派的女掌门从莫千秋身边走过,瞥了他一眼。 “千秋殿主还真是风流不减。看来本君要看管好门下弟子。” 路小蝉听的出来,这位女掌门对莫千秋很是不屑。 “余掌门,你门下弟子姿色平平。我莫千秋就算要灵修,也得是绝色佳人啊。” “你……我看迟早有一日,你也会步那涟月元君的后尘!” “别别别!”莫千秋赶紧摆了摆手,“涟月元君追了邪神混沌整整九九八十一日,我一直都在想莫非那邪神混沌也是绝色?不然涟月元君他累不累啊?涟月元君对美色执念如此之深,我莫千秋还是比不上的。我不喜欢追美人,我喜欢美人倒贴。” “你……真是荒唐!”余掌门拂袖而去。 本着八卦要扒,没有八卦也要创造八卦的精神,路小蝉凑到莫千秋的身边说:“看样子你的灵修经验丰富啊!榻上的仙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啊!” “你要不要来试一试啊?”莫千秋刚说完,顿觉周遭杀气四起,立刻补了一句,“你有这狗胆,我也没色心。” 莫千秋的灵光勾画出他唇上的笑,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路小蝉梗着脖子转过身去,果然瞥见了舒无隙的低气压。他赶紧拽住舒无隙的袖子,带着讨好意味地说:“我这不是和千秋殿主切磋切磋,免得日后在你面前露怯吗?” 莫千秋哼了一声,用剑柄轻轻在路小蝉的额头上碰了一下。 “小东西,既然你穿上了这身衣服,就是我门下弟子。进了重峦宫必须要听我的话。” “知道了,殿主。”路小蝉特地用力咬了后面两个字。 “乖。”莫千秋转而看向舒无隙的方向,略微行了个礼,“委屈前辈了。” “无妨。”舒无隙答道。 一行人御剑而起,赶往重峦宫。 重峦宫建造于西渊的峭壁,它是将峭壁的一面凿空后建造而成。 路小蝉飞到了西渊的上空,看着雾气缭绕之间那座若隐若现的宫殿,不得不感叹它的恢阔,实在是鬼斧神凿。 而在重峦宫的西侧,有一块凸出来的巨大的山崖,如同神佛伸出来的手掌,就是此次选拔西渊掌剑以及各派相互切磋的问仙台。 问仙台下,便是无底深渊。 据说深渊之下,便是“无望”之地。 路小蝉踩在无痕剑上,但却忍不住低头看着这片深渊。 他的慧眼,竟然在这片深渊之中看不到一丝生灵。 “无隙哥哥,这片深渊从何而来呢?它存在多久了?”路小蝉忍不住问。 莫千秋回头笑了一下:“小东西,你连如此有名的上古仙迹怎么来的都不知道?我都后悔让你扮作我千秋殿的弟子了。” 路小蝉懒得理他。 舒无隙开口道:“这片深渊,是无意境天的第一任剑宗一剑劈砍而来。” 路小蝉惊呆了:“什么?一剑?我知道他当年手握世间的第一把至剑,威力竟然如此恢弘?” 这还不是神? “第一任的泱苍,可是有万年修为的。”莫千秋补了一句。 “那他为什么要劈一道深渊出来?”路小蝉觉得好奇死了。 “因为凌源真君。”舒无隙回答。 凌源真君? 路小蝉想起来了,凌源真君不就是太凌阁的创派祖师吗? 他是被混沌盗取了丹元而死的。 “邪神混沌盗取了凌源真君的丹元之后,将它藏于魔都炼狱之中。他手下的魔君们收集了世间无数的邪欲和痛苦,与凌源真君的丹元一起炼化。一旦炼化得成,邪神混沌的功力就会大增。” 路小蝉摸了摸自己的丹元,这个邪神混沌真是惹人厌烦,怎么总是想要别人的丹元?这不就是偷别人的修为吗?真是可恨可恶。 “丹元与修真之人的心性相连。哪怕是离开了身体,丹元如果被邪气入侵,那么人心也就被邪气给玷染了。” 路小蝉这才明白了过来:“所以邪神混沌才会把世间的邪欲和痛苦拿来和凌源真君的丹元一起炼化!” “是的。凌源真君修医道,心中从无杀念。而且他生性豁达,没有胜负欲也有没有执着心,又有近万年的修为,哪怕丹元被业火炼烤,心也没有动摇。但是,他很痛苦。” “所以当年的泱苍君……是不是想要一剑劈开魔都,把凌源真君的丹元找回来?” “是的。”舒无隙点了点头。 “那么这一剑……劈开魔都了吗?” “劈开了。只是当剑宗取回他丹元之时,凌源真君的身体已经因为过于虚弱而寂灭了。” 你皮厚吗? 路小蝉的心在那个瞬间就像被揪住了一样, 撕扯着, 仿佛灵魂都要裂开了。 “小蝉, 你怎么哭了?” 舒无隙的指节刮过路小蝉的脸颊, 眉心蹙了起来。 “我……我只是在想, 凌源真君寂灭的时候一定……一定很想再看剑宗一眼。” 舒无隙将路小蝉揽入了怀中, 拍了拍他的后背。 莫千秋叹了一口气:“修得千年万年又如何。对于两位仙圣来说, 还不如‘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数十载光阴。” “所以,这道深渊之下, 便是邪神混沌的魔都?” 路小蝉眯起了眼睛,怪不得能看见若有若无的邪气。 只是这邪气太深了,怕是有数万里, 否则以路小蝉的慧眼, 不会看得这么不真切。 “是的。只是为了不让魔都中的邪灵出来,第一任泱苍剑宗将它给封印了。后来的西渊剑宗将重峦宫建造在这片峭壁之上, 就是为了镇守这魔都的入口。” “原来如此。”路小蝉点了点头。 看来西渊是防御魔都众邪的要塞啊。 “走吧, 我们进去了。” 莫千秋扬起一抹浅笑, 带着门中弟子御剑入内。 重峦宫的入口是一片虚空, 只有修为到了一定境界的, 才能穿过这片虚空入内。 路小蝉本来还担心自己的修为不够, 但是没想到轻而易举就穿了过去。 莫千秋只带了六名弟子,包括路小蝉与舒无隙在内,他们都成功穿过了那道门。 重峦宫内四处都是岩壁, 沿着岩壁有涓涓细流而下, 那便是西渊水脉。 这座宫殿内仿佛汇聚了整个西渊的灵气,就连水雾都带着一层薄薄的灵光。 水光之间,还能见到无数蝴蝶翩翩起舞,那景象实在灵动奇妙。 “这些蝴蝶是什么?” 路小蝉伸出手指,一只小巧的蝴蝶落在了路小蝉的指尖。 它们没有实体,乃是灵气凝化而成。 “小土包子,这是西渊历代剑宗的剑意残念。”莫千秋笑着回答。 “啊?”路小蝉拽了拽舒无隙的袖子,小声道,“怎么无意境天的历任剑宗的剑意残念就是那么一大片无意剑海。西渊的,就是灵蝶啊?” “因为无意境天第一任剑宗有万年的修为,剑意残念宏大,无法凝化。” “哦……” 路小蝉暗自揣摩着,照这样看来,天下门派都是在无意境天之后才建立的。 只有太凌阁和无意境天一样,起源于上古洪荒。 自己门派的资历老,路小蝉还有那么点小得意了。 “你在得意什么?你不过是凌源真君的徒子徒孙,又不是他本尊。”莫千秋一眼就看出来的路小蝉的想法了。 “切,你这是在羡慕嫉妒我。” “呵呵。”莫千秋懒得搭理他了。 这时候,那位暗讽过莫千秋的女掌门也穿过了重峦宫的虚空之门,她一回头,发觉竟然没有一名弟子留在她的身边。 莫千秋笑着从她的身边走过:“余掌门,真是万幸啊。” “什么万幸?”余掌门转过身来,挑着眉毛看着莫千秋。 “你门下弟子没有一人能通过重峦宫的宫门,也就不用担心被我给勾了魂,同我灵修了呀。” 那位余掌门的脸色难看至极。 “千秋殿主,你还是多担心你自己吧!西渊可不欢迎你!淳宁君若是见了你,恐怕要将你抽筋拔骨!” 路小蝉观她的灵气,就知道她气得厉害。 只是这个淳宁君又是什么人? “哈哈哈,淳宁君那个小浪蹄子若是来了,我便好好轻薄一番,也免得这千余年被人称作什么登徒什么浪子,名不副实啊。” 莫千秋一笑,明明不正经的很,却也十分勾人,让人讨厌不起来。 余掌门的脸瞬间就红了:“你……” “还是余掌门一本正经,心里面却记挂着本君?”莫千秋上前一步。 “滚开!”余掌门撞开了莫千秋,大步离开。 看来这个淳宁君也是西渊的女弟子,曾经和莫千秋有过什么“缠绵悱恻”的过往啊! 路小蝉不怀好意地看着莫千秋。 莫千秋正要用剑柄去敲路小蝉的脑袋,一直沉默的舒无隙却抬手,挡在了路小蝉的脑袋前,托住了莫千秋的剑柄。 路小蝉得意了起来,还故意抬起头,碰了碰舒无隙的手背。 “路小蝉,你也别得意啊。要说众多仙门之中,谁最色胆包天,舍你其谁啊?鬼主意都上天了。” “承让承让,嘻嘻。”路小蝉又问,“淳宁君好看吗?” “不好看。你听过一句话吗?丑人多作怪。” “哦,你看不上她,那就是她倒贴你不成……”路小蝉想了想从前听过的戏文本子,开始自己编故事了,“就反过来说你对她无礼!她是西渊境天的弟子,又是女人,大家都相信她,不信你!对不对?” 莫千秋看着他,连笑容也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 路小蝉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己说对了。 “那个什么……你也说了,丑人多做怪……” “如果天下人都说我莫千秋……心术不正,是名门正道之耻,该怎么办?” 路小蝉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旁边的舒无隙。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路小蝉摊了摊手。 莫千秋笑了一下,垂下了眼。 “反正你说的‘天下人’肯定不包括我。你该怎么办,我自然不知道。但是我该怎么办,我自己是知道的。” “哦?你该怎么办?” “我打得那些欺负你的人落花流水,跪地求饶!” 莫千秋侧过脸去笑了:“这西渊,各个明里暗里都不觉得我是什么好人。你能打败他们全部?” 路小蝉又嘻嘻笑了:“我打不过的,还有无隙哥哥啊!他们仗着人多势众,重口烁金欺负你!那我们也仗势欺人,抱紧无隙哥哥的大腿!” 莫千秋看看舒无隙,再看看路小蝉,叹了口气。 “腻味啊!” 路小蝉见莫千秋又恢复了往日潇洒惬意的模样,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重峦宫的宫门还真有意思。”路小蝉笑着说,“各派掌门必然会带着门下最精英的弟子前来。 等大家坐下来,就能相互比一比了,看看谁身后的弟子最多。越多的,就说明门派实力越强。” 莫千秋回头一笑:“对啊!” 路小蝉又说:“我看了看,就你带进来的人最多。这下你可得意了吧?” “对啊。我就喜欢这种,他们嫉妒我嫉妒的牙痒痒,却又打不倒我的感觉。” “别说了,我都想打你了。” 千秋殿的一行人向前走去,这条石壁拱绕的宫道即将来到尽头,眼前是一片豁然开朗。 站在尽头迎候的,正是西渊剑宗澔伏的师弟,法宁真君。 法宁看起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面容谦和文雅。 他虽然是澔伏的师弟,却远没有澔伏的天份,二十多岁才点亮丹元,四十二岁才至“入势”的境界,一千六百多年的修为还不如自己的三个师侄。 这也是为什么澔伏闭关,他这位师叔却做不了掌剑的原因。 不过资历还是在那儿的,加上从不得罪人的处事风格,各门派还是很尊重他的。 “千秋殿主来了,欢迎欢迎。”法宁真君看了一眼莫千秋的身后,若有深意地笑了,“还是如千秋殿主这般对名利不在意的,反倒无心插柳柳成荫。” “法宁真君见笑了。修真一事,确实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强扭的瓜不甜。” 路小蝉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是啊。”法宁真君点了点头道,“各派都想培养新秀,为了充实实力,甚至不惜拔苗助长。殊不知修真本就将就万法天成。强求反而滋生执念,让门下的弟子修为受限。” 听到这里,路小蝉算是明白了。 其他的掌门总是逼着门中弟子进步,可是逼出来的修为,哪里比得上顺其自然的修为。 像是莫千秋这般“你们爱修不修,不修拉倒”的态度,反而让千秋殿的弟子各个如山林野草,野蛮生长,比起其他门派精心栽培的小树苗,要坚韧得多了。 入了重峦宫,便是一场大宴,为前来观战的客人们接风洗尘。 莫千秋的席位,离主位特别的远。 “看来你真的不受西渊的待见啊。”路小蝉凑着脑袋问。 莫千秋无所谓地说:“千秋殿是东墟之下的剑门,到哪里都不受待见。” 是啊,东墟剑宗被邪神侵体堕入魔道,是东墟之耻。 “而且淳宁真君,是西渊剑宗澔伏的师妹。”莫千秋又补充了一句。 路小蝉差点没把自己呛着。 西渊剑宗澔伏的师妹,倒贴你你都不要?怪不得西渊不待见你了! 这时候,传来一声轻灵的钟鸣,接着四方钟声响起,此起彼伏,形成延绵不绝的乐曲。 “有贵客来了。估计你都认识。”莫千秋低声道。 路小蝉看见一位白衣女子,款款而来。她周身灵气纯厚,纤姿绰约,每一步,都带着轻灵的回响。容貌更是与涟月元君一模一样。 众位宾客纷纷站起来,朝她行礼。 她的身后,跟随着的就是夜临霜。 “原来她就是南离境天的剑宗——渺尘元君?”路小蝉感叹道。 她确实是路小蝉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这种美,并不是因为她五官隽雅,而是她给人的感觉,如同天边暮霭,温暖却又遥远。 跟在渺尘元君身后的夜临霜低声道:“师父,那一位也来了。” 渺尘元君看向了宴席的尽头,竟然低身谦恭地行了个礼。 众人皆感叹渺尘元君竟然如此谦和,面对他们这些从属的门派都如此有礼,纷纷也低头向他行礼。 只有舒无隙站着不动,只是略微函首。 路小蝉自然看出来了,渺尘元君的那一拜是对着舒无隙的。 毕竟舒无隙论资排辈,还是渺尘元君的前辈。 接着入席的,还有太凌阁的昆吾。 昆吾身边的弟子不多,只带了一个子桥。倒不是因为太凌阁中能通过宫门的弟子少,而是昆吾觉得在这方面显摆,实在没啥子意义。 路小蝉也跪坐了下来,他的面前有一些饭食,样式谈不上丰富花哨,但细细看下来却很精致。而且正好是两个人的饭量,不多不少,不会浪费。 舒无隙就坐在他的身边,桌案之下,他的手扣着路小蝉的手。 路小蝉知道,自从锁仙绫被涟月元君偷走之后,舒无隙就一直很担心会弄丢了路小蝉。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小蝉觉得好像有人在看自己。 他侧过身去,视线穿过众多的宾客,终于找到了那个看他的人。 正是执梧山庄的庄主凌念梧。 他在众多掌门之中,是最为优雅俊美的一位。 路小蝉想起了那一日自己从茶楼的屋顶掉下来,正好落入他的怀里。 凌念梧应该是他还是离澈君之时的旧识了,只是自己不记得他们之间的过往,有些可惜。 而且执梧山庄地位不低,凌念梧的坐席就在昆吾的身旁。 昆吾还向着凌念梧举杯,看来这两人很熟。 路小蝉赶紧低下头,怕昆吾认出他来。 他跑来重峦宫,以昆吾对他的了解,肯定能猜到他来这里不是凑热闹。若是知道他是来取“地听”的树心,估计会立刻气死。 这时候,众人再次起身,是主人要入席了。 正是澔伏的三位入室弟子。 他们的座位在主座之下,虽然是中央,面对各方宾客,但还是比渺尘元君的坐席还要低一些。 看来他们还是十分尊重渺尘元君这位南离剑宗的。 一番寒暄,大意就是感谢八方来客,无论是谁担任西渊的掌剑,都希望各门派鼎力相助,之类之类。 路小蝉只想他们赶紧说完了,他饿了,想吃饭啊! 他身旁的舒无隙拾起一枚鲜果,手指轻轻一捏,外壳就裂开了,而且还一点声响都没有,递到了路小蝉的嘴边。 路小蝉喜滋滋的,还是有无隙哥哥在身边最方便啊! 啊呜一口咬住,顺带坏心眼地顶了一下舒无隙的指尖。 这果子还真甜! 舒无隙好像非常喜欢喂路小蝉,将果子塞进了路小蝉的嘴里,路小蝉含住了舒无隙却不松手。 路小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舒无隙又将那果子往他的嘴里顶了顶。 路小蝉不乐意了,你不松手,我怎么吃啊! 可是舒无隙就是不松手,又往里面顶了顶。 路小蝉看着他那专注的样子,忽然明白过来,赶紧用舌尖碰了一下舒无隙的指尖,这家伙才松了手。 看着舒无隙又要捏开果子了,路小蝉赶紧扣住了他的手。 再这么喂下去,所有人都要看见啦! 还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澔伏的三位弟子身上。 虽然只是说几句话而已,路小蝉还是能感觉到这三位师兄弟之间并不和睦,言辞之间相互挤兑。 法宁真君向在场所有人言明了选拔西渊掌剑的规矩。 三局两胜,剑阵比拼。 西渊境内剑门,如有对掌剑之位感兴趣的,也可以上问仙台挑战。 其他剑门,接到战帖,也可以在问仙台上,众仙门见证之下一决雌雄。 路小蝉撑着下巴,忍不住问:“明明是西渊选掌剑,为什么其他门派的切磋也要掺合进来?” 这些个规矩,路小蝉知道舒无隙肯定不懂,他也不屑懂,于是他将吃完的果核弹了一下,不偏不倚打在莫千秋的后颈上。 莫千秋用秘音术在路小蝉的耳边说:“你皮厚吗?” 路小蝉看了看前后左右,发现千秋殿其他的弟子都没有反应,好像只有自己听见了。 这秘术可真是有趣! 他眯着眼睛仔细看着莫千秋灵气运转的法门,有木有样地跟着学,也用秘音术对莫千秋说:“你既然做了我的掌门,还不传道授业解惑?” 莫千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天下仙门众多,彼此之间多年下来总是有嫌隙的。小事就不足为提了,但是遇到大事,一直悬而未决,或者有人觉得解决的办法有失公允的,就可以在公开的场合,众人的见证之下,较量解决。既然众目睽睽,输赢已定,私下里就不能再争斗不休了。” “所以,问仙台就是各仙门之间争端的尘埃落定之地?” “对了,可以这么理解。” 法宁真君说完了明日问仙台之争的规矩之后,他的三位师侄就执着酒杯,下来逐一敬酒,感激贵客远道而来了。 路小蝉细细观察,发现他们在给渺尘元君敬酒的时候,态度最为恭敬,话也是最少的。 渺尘元君毕竟是在场明面上修为最高的,心性修养也是最高的,表情也像老僧入定,古井无波。 她只需要点个头,抿一口酒,那三人连多劝一口酒都不敢。 当他们向昆吾敬酒的时候,话明显多了不少。 看昆吾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估计就是一些希望得到太凌阁支持之类的话。昆吾本就是个怕麻烦的,这种拉帮结派的酒宴,他肯定吃得难过,可是又不得不来。 接着是凌念梧那里。 还真别说,在场这么多人,除了渺尘元君之外,就数凌念梧最有风度涵养,端起酒杯的样子也是赏心悦目。 凌念梧大概是知道路小蝉在看他,略微侧过脸来,朝着路小蝉的方向唇角一勾。 笑的真好看。 不过可惜,我已经有无隙哥哥啦! 坐在路小蝉另一侧的舒无隙伸过手来,正好捂住了他的眼睛,将他掰向了自己的方向。 路小蝉嘻嘻一笑,举起酒杯朝着舒无隙敬酒。 临近的几位掌门多少都会互相打个招呼,闲聊两句。 可是莫千秋却不一样,他由始至终都是一副慵懒的样子,侧着身,单手撑着下巴,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 坐在他对面的正好是沐阳派的掌门,掌门身后是一位女弟子。 那位女弟子看着莫千秋似醉非醉的模样,也不知为何羞红了脸。 众多掌门之中,唯有莫千秋最没个正形儿。 可这样放荡不羁的调调,最容易勾着那些一本正经的仙门女弟子的魂儿。 正说着,法宁真君已经领着那三个人来到了莫千秋的面前了。 沉桀君和青洚君显然都没有将莫千秋放在眼里,随意地敬了一杯酒,就转身了。 莫千秋也没将他们的态度放在眼里,连酒杯都懒得抬起来。 然而肇澜君的态度却和自己的两位师兄不同,他倒是挺郑重地抬起了酒杯。 莫千秋还是那副没长骨头的样子,随性地执起酒杯和对方碰了一下,便一饮而尽了。 肇澜君开口道:“千秋殿主前来观战,倒让在下紧张起来了。” “肇澜君紧张什么?我观你们师兄弟三人修为,肇澜君是最有可能拿下这掌剑之位的。” 肇澜君颔首一笑:“殿主,在下能不能坐上掌剑的位置,除了修为,还是须得在场诸位抬爱拥护。不然徒有掌剑虚名,无人信服,又有什么用呢?” 莫千秋也不接话,只是笑了笑。 肇澜君又道:“千秋殿主生性洒脱,对于什么掌剑之争应该不感兴趣。在下好奇,殿主来西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莫千秋仰着下巴,笑了一下:“自然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众目睽睽,我要让我那仇家无地自容,无话可说。” 肇澜君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但是路小蝉却觉得此人早就对莫千秋的来意知道的非常清楚了。 “那就希望千秋殿主能得偿所愿。” 等到肇澜君离开之后,路小蝉忍不住又开口了:“这个肇澜君,看起来和和气气,说话慢条斯理,也没有他两个师兄眼高于顶的感觉——可我为什么还是觉得怪怪的?” “因为别人都看不上我莫千秋,他偏偏来搭话,正是应了那句,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路小蝉捂着嘴笑了。 “原来你是小鸡崽儿啊,那黄鼠狼还是我来做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莫千秋却勾起了唇角:“就你那点花花肠子,还想当黄鼠狼。只怕你尾巴还没翘起来,毛都给撅没了。” 路小蝉瞥了一眼舒无隙,他看起来安安静静的,但路小蝉隐隐觉得他对自己想做黄鼠狼是有点不满意的。 问仙台 “千秋殿主, 你方才说你和谁有仇怨啊?” “你想知道?吃饱喝足了再说。”莫千秋一副要吊着路小蝉胃口的样子。 总不至于真的是那位淳宁真君吧?一介女流, 就算她倒贴不成又污蔑了莫千秋, 以莫千秋的性格, 根本不屑和女人计较啊! 宴席结束之后, 各派都被安排了住处。 路小蝉和舒无隙才刚安顿好, 路小蝉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了莫千秋的房门。 谁知道莫千秋正在浴桶之中, 向后仰着脑袋泡澡,路小蝉正好看见他的脖颈,白净修长, 一副引颈待割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喉咙有些嘶哑,心里面也发痒。 跟在路小蝉身后的舒无隙伸出了手, 再一次挡在了路小蝉的眼前, 轻轻一扣,将他揽入了自己的怀里, 带着路小蝉转过身去。 莫千秋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小东西, 你怎么这么烦人?” “你之前说的, 回来了就告诉我, 你要找谁寻仇!” 莫千秋叹了口气, 不紧不慢站起身来, 路小蝉耳朵尖,能够通过水流从莫千秋身上落下来的声音,听出他的身型来。 修长、劲瘦, 不错不错。 路小蝉才刚从颈子听出肩膀和手臂的线条来, 舒无隙就抬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哎呀……被无隙哥哥发现了。 莫千秋随手将衣衫穿上,大概是舒无隙也在,他还一本正经地系了腰带,在桌边坐下。 舒无隙这才放开了路小蝉,拉着他的手,避开了浴桶,在莫千秋的对面坐了下来。 “小东西,你觉得我莫千秋生的怎么样啊?” “挺好看的,就是比我家无隙哥哥差了……许多。” 莫千秋勾着嘴角,带上了些讽刺的意味:“我入‘借势’之境颇早,这要多谢当年的离澈君替我解开了万象锁之困,才让我心中敞亮豁达。” “哦。”路小蝉暗自得意了起来。 从前的离澈君,不就是他自己吗?虽然听起来像是在说另外一个人的故事,路小蝉还是得意的脚趾头都翘起来了。 莫千秋继续道:“在千秋殿中,我的两位师兄都不是我的对手,我的师父也说没什么能教我的了。于是,就将我送来西渊游学。” “你遇上谁了?啊,不对,应该说你祸害了谁?” 莫千秋向后一靠,扬了扬下巴:“你猜。” “我哪里知道?” 莫千秋扯了扯嘴角,似乎连提起那个人的名字都不大乐意。 “西渊剑宗,澔伏。”舒无隙开口道。 路小蝉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什么……西渊的剑宗?你这算不算是为祸一方?” 莫千秋有些惊讶,看着舒无隙问:“前辈如何得知?” “我见过澔伏出剑,他的剑柄上,有一枚剑穗,编织的是千秋殿的殿徽。” 路小蝉惊呆了,立刻拍手道:“千秋殿主!你好有出息啊!西渊剑宗呢!” “他那个时候还是西渊的掌剑,哪里是什么鬼剑宗啊。他长我千余年的修为,我来游学,他教了我不少东西。” “所以你就喜欢他了?” 路小蝉心想,这故事好,这故事呱呱叫!隐隐闻到了狗血淋头的味道! “我的心上人,不是他那样的。”莫千秋垂下眼帘,似乎怀念起了什么人。 “那你的心上人,是怎样的?” 莫千秋扬了扬眉稍:“你到底还要不要听我说?” “我听你说!你快说啊!” “身为掌剑的澔伏,和自己的师妹淳宁君早有婚约。后面的你猜猜也知道了。” “哦!淳宁君看你不顺眼,拆散了你们?” “还坏了我的名声呢。她说我对她意图非礼,就像今日一样搞了个大浴桶,坐在里面。我还没说她非礼了我的眼睛呢!引得整个西渊都把我当作仇人,要赶我走。” “真是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淳宁君可不只是女子,也是小人。”莫千秋勾起了唇角,笑容里是嘲讽的意味,“她弄坏了西渊的法器,还把我的剑穗留在了当场。西渊众人都以为我是心存报复,觉得板上钉钉就是我干的。” 虽然莫千秋说的简单,淳宁君的栽赃也没什么技巧可言。 可越是简单的东西,别人就越容易相信。况且当时西渊已经对莫千秋有了偏见,他百口难辩。 “澔伏呢?他也信?” 虽然莫千秋说的轻描淡写的,路小蝉却能感觉到当时的他一定又委屈,又生气。 “他不信。他不信有什么用?我这个人是最痛恨别人诬陷我的,于是我就向淳宁君下了战帖,问仙台上一决雌雄呗。” “干得好!就是要这样!”路小蝉拍手道。 “谁知道那死女人在接到我战贴的当晚,就受了伤,说是有人暗算了她。” “太阴险了吧?她这是……这是暗示是你做的吧?你又不是打不过她,犯得着暗算她?”路小蝉露出对淳宁君极为不齿的表情。 “你没见过淳宁君出手,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打得过她?” “我就是觉得你肯定打得过她。”路小蝉斩钉截铁。 莫千秋乐了,路小蝉看他周身轻轻颤动的灵光,和他坏笑着勾起的唇角,路小蝉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舒无隙坐在一旁,莫千秋肯定会双手捏他的脸。 “对,因为淳宁君无法赴约,就请人代战。” 路小蝉那一刻,心里像是被一根针扎了一下,隐隐猜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替她出战的,就是当时的西渊掌剑澔伏?” “对啊。我打不过澔伏。”莫千秋轻笑了一声,放下了茶杯。 “澔伏既然相信你,就不该替她出战啊。” “你还不明白吗?如果淳宁君输了,受辱的不是她一届女流,而是整个西渊。是西渊当时的剑宗命澔伏出战的。” 路小蝉低下头来,讽刺地笑了:“堂堂仙门,一方剑宗,竟然不问是非曲直,只要名声?” “哎,就是因为这位西渊剑宗太俗气了,所以修为在大势境界第一重天徘徊不前。在那场仙魔之战里,成了炮灰呗。”莫千秋眯着眼睛笑了。 “后来呢?澔伏就算出战了,也不至于滴水不让吧?” “澔伏这个人啊,既然出战了就会全力以赴,不会放水。所以我就输了,输的有点难看。”莫千秋摸了摸鼻子,“我被驱离了西渊。他亲自来送我,不让西渊各派找我麻烦,直到送我回去了东墟的千秋殿,跪在了我师父的面前请罪。不过那又有什么用?” “你的名声已经毁了。怪不得那位余掌门见到了你,阴阳怪气,说你会勾她门下的女弟子。” “不啊。我这个人,既然你们都说我为人不堪,我就要不堪给你们看。不然天下人在背后议论我莫千秋,我平白背负了骂名,名不副实,多亏啊。” “那也行,反正自己喜欢怎样就怎样,自在逍遥。” “哎,就是嘛!” “那个淳宁君呢?她不会嫁给澔伏了吧?” “没啊。只是很久没听过她的消息了。后来遇上仙魔大战,当时的西渊剑宗寂灭了。跟随剑宗参战的澔伏身受重伤,回到西渊接任剑宗之位之后,就闭关修养,直至今日。” “哦!原来如此。所以这一次,你又要找淳宁君决斗了?” “是啊!这一次我倒要看看,她还能找谁代战。”莫千秋笑的灿烂。 路小蝉伸出手掌:“好!没问题!我全力支持你!给那个坏女人一点教训!” “那是当然。澔伏闭关了,西渊之中,我不觉得有谁是我的对手。” 故事听完了,舒无隙拉着路小蝉的手回去他们的房间。 路小蝉摸来摸去,摸到了榻边。 重峦宫里的吃穿用度还是不错的,床榻上垫着柔软的褥子,路小蝉趴在上面,用脸蹭了蹭床,两只脚悬在榻边,就等着舒无隙给他脱鞋子。 只是让他没想到,舒无隙在榻边坐下,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路小蝉正要翻身,却被舒无隙给摁了回去。 “无隙哥哥,你干什么啊!” 路小蝉正要将身子撑起来,却被对方死死摁了回去。 路小蝉酝酿了自己的灵气,想要一鼓作气将舒无隙的手掌弹开,却没料到对方深厚的灵气反压而下,差一点让这张榻都塌掉。 自己本来就不是舒无隙的对手,干脆地趴着。 “无隙哥哥,你要是生气了,也明白地告诉我。不然你就算气到爆了整个重峦宫,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你今天看莫千秋沐浴,看得很入迷。” 舒无隙的声音凉凉的,感觉有一柄冰冷的利刃,就悬在路小蝉的脖子上面。 “啊?他就洗个澡,他有的,我都有!有什么值得入迷的啊!”路小蝉赶紧辩解。 “是么?” “是的啊!” “可我不那么认为。”舒无隙倾下身来,他的发丝从肩头垂落,正好滑过路小蝉的脸颊。 真是又柔软细腻,又让人心痒痒。 “我就是想像了一下……” “你想什么了?” “我想着无隙哥哥你沐浴的时候……坐在浴桶里,两条手臂搭在浴桶边上……你头发湿了,贴在后颈上……你闭着眼睛靠着浴桶,仰着脖子……等我来……” 当然是等我来品尝啊! 路小蝉说到一半,觉得自己还是含蓄一点的好。 “等你来什么?”舒无隙压得更低了,说话时候的声音都落在路小蝉的后颈上了。 “等我来亲亲!” 路小蝉刚说完,整个人就被舒无隙给翻了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舒无隙的吻就强势地压了下来,舌尖顶入齿颊,一阵狂翻乱搅,路小蝉差点就被亲断气了。 就在这个时候,从莫千秋的方向传来剑阵撞击时发出的嗡鸣声响。 舒无隙一把扣住路小蝉的后背,将他从榻上抱了起来。 “怎么了?” 难道是莫千秋出事了? 舒无隙紧紧扣着路小蝉的手腕,闭上眼睛,将自己的灵气扩散了出去,探识发生了什么。 是有人偷袭了莫千秋,而且实力不容小觑。 用的还是澔伏独创的剑阵。 只是莫千秋也不是泛泛之辈,刹那间结出了剑阵,还反击击中了那名偷袭之人。 这一击惊动了西渊弟子,当他们赶来的时候,就看见莫千秋的房间被毁,莫千秋御剑追着那名偷袭者而去,从重峦宫穿梭而出。 莫千秋连发三道剑阵,直逼那名偷袭之人,对方没有出手反击,却灵敏的避开了。 路小蝉闭上眼睛,能隐隐分辨出战况。 这个时候,他们房间的门被推开,法宁真君走了进来,向他们行礼道:“二位夜里打扰了。方才听闻千秋殿主遇到偷袭暗算,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殿主追着那名偷袭之人而去了。还有几名西渊的弟子,跟在他的身后。”路小蝉回答说。 法宁真君叹了一口气道:“今夜是不大太平。千秋殿几位贵客,不如随我换个热闹一些、人多一些的地方,安稳一些。” 路小蝉也不想绕弯子,直接说:“还不是你们西渊看不上我们千秋殿,所以安排在了这冷冷清清的地方。等我们的殿主都被偷袭了,你们的人才赶来,都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法宁真君有些尴尬,但毕竟理亏。 千秋殿主在西渊遇刺,加上原本他与西渊之间就有些嫌隙,又被安排在偏远的居所,传出去了,说不定外人还真觉得是西渊找机会想要报复莫千秋呢。 “该不会是你们知道我们殿主要下战帖给你们西渊的某人,又知道某人打不过我们殿主,就故意先来个偷袭,打伤了他吧?” 法宁真君赶紧摇手:“不不不!这怎么会!这怎么会呢!” 路小蝉知道莫千秋曾经在西渊受过委屈,对西渊的人,包括法宁真君在内,都没有好脸色。 “小蝉,我们走吧。”舒无隙揉了揉他的肩膀。 路小蝉却担忧了起来:“那个偷袭莫千秋的人好像很厉害,莫千秋就这么追过去了,会不会有危险?” “莫千秋比你更擅长审时度势。他既然追过去,对方就一定有什么地方吸引了他。” 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什么叫做“莫千秋比你更擅长审时度势”,难道他路小蝉很傻吗? 不过这是莫千秋与西渊之间的恩怨,也许外人插手了,会更麻烦。 还好他们本就没什么行李,直接跟在法宁真君的身后去新的客房就好。 重峦宫和太凌阁的相似之处,就是这里也有不少虚空层层交叠,让人找不到北。 为了表示对重峦宫的尊重,也为了避免相撞的伤害,重峦宫的回廊之中是不允许御剑的,路小蝉只能步行跟在法宁真君的身后。 只是走了许久,都没走到法宁真君为他们预备的房间,而且法宁真君的脚步声,让路小蝉听出来他心中的犹豫和不自信。 “法宁真君,还没到吗?” 法宁真君停了下来:“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虚空的顺序一向都是安排好的,难道是有人调整了?” 路小蝉眯起了眼睛,先是有人行刺莫千秋,将他引开。 接着是法宁真君带他们去新的房间,竟然迷了路! 每个大门派的内部,虚空交叠是常事,就算偶尔有人拨乱了顺序,像是法宁真君这种在重峦宫居住了千余年的人怎么可能会迷路道找不到方向的地步。 除非有人故意将虚空设计成了迷宫! “法宁真君,你可有什么信号?发出去,让你门中弟子前去查看虚空的排序!” “我哪里会想到自己能在重峦宫里迷路啊!哪里来的什么信号!”法宁真君摊了摊手,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 路小蝉发觉一路行来,除了他们三人,竟然没有遇到其他人,看来这迷宫就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莫千秋只是被引开了而已。 再看看这法宁真君,他做不了西渊的掌剑不是没原因的啊! 就在这个时候,回廊尽头一柄纯白色的灵剑破风而来,锐不可当,直逼法宁真君的面门。 “啊呀!”法宁真君结出了剑阵,瞬间被破。 路小蝉一手摁下了法宁真君,另一手出剑,但对方的剑太快了,眼看着就要刺中路小蝉的鼻尖。 舒无隙周身灵气沸腾,手指一点,一个只有针尖般大小的剑阵准确而极有冲击力地挡在了那柄白色灵剑之前。 路小蝉的发丝都被舒无隙的剑阵掀了起来。 “涟月元君。” 舒无隙一把将路小蝉扯到了自己的身后,声音里满是寒气。 “好巧啊,我们又见面了。” 涟月轻轻笑着,从黑暗之中信步而来,他手指往回一勾,涟月剑就飞退着回到了他的手中。 “几日不见,小蝉,你竟然都有自己的剑了?”涟月元君侧过脸笑了,“这该不会就是烨华元尊打造的最后一柄至剑吧?” 路小蝉的剑才刚刚露出剑鞘一点,他用拇指又将它压了回去。 做人还是低调一点安全。不然能力未够,成了众矢之的,就不好了。 “啧,每次你一出现,就没好事儿!” 涟月元君却露出一脸惆怅的神色:“可我真的是个好人啊!” 路小蝉差点没翻出白眼来:“也只有你的傻瓜师侄夜临霜,觉得你是个好人啦!” 涟月元君耸着肩膀笑了起来,带着一种百无禁忌的放荡。 “小蝉,你可知道这虚空交叠,千变万化,让人防不胜防啊?” “什么?” 话音刚落,路小蝉的脚下一空,瞬间跌落下去。 无痕剑瞬间来到他的脚下,迅速将他拖起,可是头顶的虚空即将封闭。 舒无隙伸长手臂要将他拽上来,却没料到涟月元君一剑疾驰而来,一道剑阵震得这个虚空都要裂开。 舒无隙目光一凛,以天阙剑阵相冲,但是却未能抓住路小蝉。 路小蝉御剑悬停,却发觉周遭没有任何生灵,所以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两大剑阵相克,涟月元君被震出数丈远,硝烟之中,一道身影瞬息来到了他的面前,舒无隙那双冷酷带着滔天怒意的双眼令他不寒而栗。 涟月剑闪回,却没跟上舒无隙的速度,舒无隙一把扣住了涟月元君的喉咙。 “他在哪里!” “你帮我个忙,我把他还给你。” 涟月元君勾着唇角笑着。 涟月剑护主,直刺舒无隙的后心,也不知舒无隙是如何闪避的,他一侧身,两指夹住了涟月剑。 涟月元君苦笑了一下:“看来我的修为都快被魔都吸干了,你连剑都不用出,也能置我于死地了。” “小蝉在哪里?” 舒无隙的手指扣得更紧,指尖都快掐进涟月元君的喉咙里。 涟月元君无所谓生死,只是淡淡地看着舒无隙。 虚空千千万,通往重峦宫外不说,甚至还有可能通往魔都。 “你要我做什么?” 舒无隙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将他扔了出去。 涟月元君咳嗽了起来,单手撑着剑站起身来,微微踉跄了一下。 “替我把临霜带离重峦宫。他离开了,我便告诉你路小蝉在哪里。时间有限,我也藏不了他多久。若是落在了魔婴手上,元丹可就没了。” 说完,涟月元君御剑而起,无数虚空层层交错,挡在了舒无隙的面前。 而此时的莫千秋追着偷袭自己的身影,一路飞出了重峦宫,他们速度如飞,甩掉了重峦宫跟上来的弟子。 前方之人身披斗篷,看不出身形,他朝着西渊最狭窄也是最深的一处裂缝而去。 莫千秋轻哼一声,也不再追,悬停了自己的剑,高声道:“你已经将我引出重峦宫了——还想如何?” 对方也骤然停了下来。 “你不是淳宁君。她一见我就心虚,可是你假装进来收拾浴桶的侍者,出手快、狠、准,剑阵浑厚,比淳宁君的修为高了不少。” 莫千秋又坐在了自己的剑上。 对方还是没有转身。 “你若是还遮遮掩掩,恕不奉陪。我这就回去睡觉了。” 对方终于转过了身来,竟然是澔伏三大弟子之一的肇澜君。 一缕呼吸 莫千秋笑了:“我就说, 你那两位师兄见到我, 完全瞧不上。你却上杆子跟我说了好几句话。果然是不怀好意啊。” 肇澜笑了笑:“这么多年, 千秋殿主的修为长了不少啊。人人都以为你是要来找淳宁君决战问仙台, 可我却知道, 你若再下战帖, 自然是下给家师澔伏。” 莫千秋低下头来, 唇线抿着,唇角微微向上弯起。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耸着肩膀, 越颤越厉害。 “哈哈哈哈!我有那么自不量力吗?”莫千秋捶了捶胸口,缓缓抬起眼来。 那双眼里,是没有将世间一切爱恨情仇放在心头的调笑。 肇澜君不发一言, 只是看着莫千秋。 莫千秋的手腕轻轻一转, 千秋剑就调转头去。 “殿主要去哪里?” “回去睡觉。” “殿主只怕不是回去睡觉,而是担心是我调虎离山, 有人要对离澈君不利。” 莫千秋摇了摇头, 叹了一口气:“重峦宫乃仙门重地, 如果有人能在这里对仙圣不利……除了西渊剑宗澔伏本人, 还有谁能够做到?” “您就不想见家师一面吗?”肇澜君问。 今夜云层厚重, 墨色之中, 只有些微朦胧的月光透过云层落下来。 肇澜君的面容在这样的黑暗中带着一丝阴冷诡异。 “不想。”莫千秋答道。 然后神色一凛,朝着重峦宫而去。 肇澜君勾起了唇角,轻声道:“可是家师想见殿主您啊。” 说完, 肇澜君指向莫千秋, 肇澜剑疾驰而出,如同猎鹰,俯冲而下,直冲莫千秋的后心。 莫千秋背后一道剑阵展开,带着灵气震动的声音,仿佛无数生灵咆哮,吞没了肇澜剑阵。 这一瞬间的对峙,西渊裂隙之间砂石飞扬,那一丝微末的月光也被彻底遮掩了。 莫千秋回过头来,神色愈发冷冽。 “肇澜君,什么时候重峦宫也学会了背后偷袭?你们的剑宗澔伏,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殿主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剑宗闭关已逾千年了。你问他怎么教我们的,这不是为难他吗?” 莫千秋心中明白,肇澜君就是为了将他引出重峦宫的,但是目的到底是什么,还不得而知。 难道是为了来此商量,要自己在西渊掌剑之争中支持他? 可是肇澜君在师兄弟三人之中,是公认的修为最高,他根本不惧挑战。 况且以自己和西渊的恩怨,谁都知道要莫千秋与西渊修好,除非东墟水干,西渊裂平。 “殿主,你可知道西渊的这道裂隙有什么特别之处?”肇澜君的衣袖顺着西渊的走势轻轻一挥。 莫千秋扣着剑的手指一紧,眉心蹙了起来,暗道了一句“不好”。 “这里是最接近魔都的地方,除了你我二人,没有生灵。” 千秋剑所借之势,为万物生灵之精魂。 若无生灵,何来精魄? “方才殿主的那道剑阵,威力不小啊。但是已经将之前所借之势,用完了吧?”肇澜君笑着看着莫千秋。 莫千秋清楚,肇澜君修为颇高,除非他心甘情愿,千秋剑也借不来他的精魂。 重峦宫中有活物,一只蚂蚁,一株花草,莫千秋都可以借势。 而天下之大,真正没有一丝活物的地方,只有这西渊地裂了。 “谁说我无势可借?”莫千秋轻哼了一声,侧着脸,戏谑地看着肇澜君。 肇澜君也笑了:“难不成千秋殿主要借自己的精魂?那也不是不能借,只是精魂离体,谁来护着你的肉身呢?” 莫千秋巍而不动,抬手轻轻捂住了胸口,在他的衣物之下,贴身带着一枚灵藤雕刻的小笛子,只有豆荚一般大小。 “放心,我还没到借自己精魂的地步。只是肇澜君,我还是想要知道你将我从重峦宫中引来西渊裂隙,只是为了让我借不到生灵的精魂吗?” 莫千秋心想,肇澜君目的不明,这最后的杀招,他不能随便祭出。 “殿主,虽然你说再也不肯原谅家师,但对于家师来说,你始终是他最看重的人。” “哦?是吗?”莫千秋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肇澜君,“西渊的名望,才是他最看重的。” “非也。殿主回头看看?”肇澜君指了指重峦宫的方向。 莫千秋转过头去,看向远处重峦宫的方向,在整个荒凉黑暗的西渊之中,它就如同一点萤火……渺小到仿佛一口气息就能吹灭。 只是,肇澜君让他看的是什么? 难道重峦宫有异样? “殿主,看得仔细一些啊。那些重峦宫里的仙门看不出来,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不好的预感涌上莫千秋的心头,他将灵气汇聚于指尖,摸在了眼睛上。 ——开慧眼! 刹那间,他看到了由地底万里之下渗透而来的黑色邪气,刻画而成的巨大邪阵! 而重峦宫就在邪镇的中央! 重峦宫本来就是凿壁而造,如今看来,就悬于滚滚邪气之上,仿佛一个丹炉,置于邪火之上炙烤! 只是这邪气一直藏匿的太深,哪怕是南离境天渺尘剑宗这般修为,不刻意打开慧眼,也是看不出来的! “你想干什么——” 千秋剑感应到了莫千秋的心绪,颤动不已。 “家师在千余年前的仙魔之战中,伤的不轻,至今未愈。”肇澜君不紧不慢地说。 “所以——这是要把重峦宫当作炼魂鼎,将各派掌门和门下精英都给炼化了!你们什么时候和魔都连成一气的?” 这到底是肇澜君的阴谋,还是整个西渊都牵涉其中? 澔伏……澔伏知道还是不知道? 又或者,他这些年重伤而不出关……是不是已经寂灭了? 否则以他耿直的心性,怎么容得下肇澜君和魔都勾结? “在下观殿主的神色,殿主很是担忧啊。只是不知道,殿主担忧的是谁?” 莫千秋心想必须尽快从肇澜君口中套出来,发动这炼魂大镇的人是谁,否则且不说渺尘元君和昆吾这样的仙首如果出事,四方仙门必然大乱! 正派气数耗尽,魔都邪众还不为所欲为? 更重要的是……路小蝉那个小傻子还在重峦宫看热闹呢! 如果路小蝉和舒无隙一并都被炼化了……魔都不止拿回了混沌的业火,还炼化了天下至纯的修为! 还有谁能阻止邪神混沌? 莫千秋后悔不已,自己就不该带他们进重峦宫! “仙门各派因为当年你在问仙台上输给了家师,都认定了你对淳宁君有不轨企图。再加上你的千秋剑能借万物精魂,他们都担心哪天一个不小心自己的精魂就被千秋剑给借走了,所以说你的剑邪门,你这个人也邪门。你就算不恨他们,也该对他们的生死无所谓啊!” 肇澜君的表情,应当是看穿了莫千秋心中所想。 “千秋殿住,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在担心家师?还是你的离澈君?” 莫千秋没料到连自己心中最牵挂的都被肇澜知晓,自知情况不妙。 不管催动这邪镇的是谁,自己都必须尽快赶回去! 莫千秋御剑后退了几十丈远,周身灵气汇集于丹海,衣衫猎猎而起,哪怕方圆万里无生灵可借,莫千秋仍旧在“辨灵”寻找精魂。 肇澜君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如果殿主担忧家师,就会问我他在哪儿。你没问,说明你不在意。你想不顾一切赶回去,说明你记挂着离澈君。可惜了,家师还对殿主念念不忘。” 说完,肇澜君周身灵气暴涨,挥剑而来,骤然冲到了莫千秋的面前,一剑寒光,伴随着巨大的灵潮拍击而来! 莫千秋横剑抵挡,如同重山绝地而起,硬生生扛住了肇澜剑这一击。 两剑相撞的瞬息,肇澜剑阵回旋而起,山川地脉的精气涌入了肇澜剑中,威力之巨大,强压下了莫千秋。 “殿主能凭一己之力,抗下西渊的山川之势,果然修为精进了不少啊!还好此处无生灵精魂可借,不然我肇澜君就要折在这里了。” 灵气罡风四面八方而来,仿佛崇山峻岭层层碾压,要让莫千秋粉身碎骨。 莫千秋咬紧牙关,心想自己实在大意,才会着了肇澜君的道儿。 我把你藏在心上千余年,终还是得将你用上了…… 莫千秋从领口之中,勾出了那枚小笛,置于唇间,他再如何不舍,想到如果不赶回重峦宫,路小蝉必然会被炼化,只得用力将小笛吹响! 那笛声既不是音乐,也不尖锐,只有一丝缱绻的气息溢出,纯粹而轻灵。 西渊裂隙的死寂之中吹过了一阵风,仿佛万物生灵有了呼吸。 这一阵气息没入了他的剑身,又从剑尖上结阵而出,剑阵灵气充沛,不但冲破了肇澜剑阵的桎梏,刹那就冲压到了肇澜君的面前,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啊——”肇澜剑御剑结阵,却抵御不住这声势浩大的剑阵! 他的肌肤血肉被莫千秋的剑阵炼化,丹元被剑阵碾压而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瞪大了眼睛,肇澜君全然难以置信。 他摔倒在西渊的裂隙边,手中紧紧握着自己的剑,半天起不了身。 莫千秋神色冷肃,低着眉眼,看着肇澜君,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不……不可能……你借的……借的是什么?” “一缕呼吸而已。” 莫千秋转过身去,不顾一切冲向重峦宫。 路小蝉你这个傻子,千万不要有事! 他扣紧了胸口,想起了千余年前,自己陪着离澈在千秋墟中寻找白色紫阳花。 那一天,烈日当空,千秋墟的白色沙漠却很清冷。 在沙漠之中,有一处如同镜子一般的水泊,而水泊的边缘生了一大片紫色的花丛。 这些紫色花瓣上都缀着水滴,在一整片看不到其他颜色的白色沙漠中,尤为显眼。 一个少年就趴在花丛中,眉眼之间认真得不得了,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 莫千秋坐在花丛边上,撑着下巴,看着那少年撅着腰的模样,忍不住发笑。 他忽然起了坏心眼儿,抓起了一把沙子,来到唇边,轻轻一吹,借着自己的灵气,形成了一阵小沙暴。 那一整片的花丛都被压倒了下去,花丛中的少年被吹趴了下去,吃了一嘴巴的沙子。 等到这一阵风过去,少年气哼哼地爬了起来,抓了一把沙子,冲到莫千秋的面前,故意捞起了他的领子,扔了进去。 “哎哟!你不想活了!”莫千秋赶紧解开了衣带,原地蹦蹦跳跳,要把沙子跳出来。 少年叉着腰,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谁不想活了?说好了没人的时候,我就是你师父!你不帮你师父找白色紫阳花也就算了,还在旁边给我使绊子!” “我这不是看你撅着腰趴花丛里边儿的样子好笑吗?” “好笑?”少年不乐意了,向后退了一步,眼看着就要结出一道医咒来,“我看你是满肚子坏水!为师给你净化一下!” 医咒虽然不伤人,但是净化之力也能让人难受一番。 莫千秋赶紧摇手:“别别别!小蝉师父手下留情,徒儿知错啦!” 这少年便是当年的离澈君,他寻了半日,也没找到白色紫阳花,心里正憋活着呢,被莫千秋这么一闹,也没有找下去的想法了,倒是想和莫千秋打闹。 谁知道莫千秋的脸色忽然一变,千秋剑出鞘! 路小蝉睁大了眼睛,嚷着:“不就是开个玩笑——你出剑……” 瞬间,这片紫阳花的精魂被借入了千秋剑阵之中,路小蝉看着这道大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去,只看见一只巨大的沙蛇,正张大了嘴巴,要一口把路小蝉给吃小去! 它两颊的倒刺全部都打开了,如果被倒刺给刺中,路小蝉比刺猬还壮观。 路小蝉吓得跑向莫千秋的方向,千秋剑阵瞬间锁住了沙蛇的咽喉! 莫千秋指尖一送,千秋剑穿过了剑阵,没入沙蛇的喉咙之中,又从它的背部穿行而出! 沙蛇发出一声悲鸣,倒地翻滚起来。 莫千秋的灵气不断回旋,剑阵一紧,将沙蛇的脑袋给卸了下来。 路小蝉傻愣愣站在一旁看着,直到莫千秋直接将它给炼化了。 传说千秋墟中的沙蛇,拥有上古灵兽滕蛇的后裔,在沙海中神出鬼没,凶悍异常。 “徒……徒儿!你好厉害啊!”路小蝉在一旁拍手。 “师父的马屁拍的也不错啊!”莫千秋回答。 “可是我好不容易寻到的这一片紫阳花海都没了……” “你想要的是白色紫阳花。既然叫紫阳花,自然是紫色的,哪里开得出白色的花儿来!”莫千秋摇了摇头,收了剑。 路小蝉却笑着说:“谁说开不出来?与众不同的东西虽然容易被摧毁,但并不是没有。我瞧着你,将来就是一朵白色的紫阳花。” “什么?”莫千秋好笑,“你拿花儿来比喻我?” “我是说,天下仙门弟子无数,如果他们都是紫阳花,珍贵是珍贵,但没有我也不心疼。可唯独你是那朵白色的紫阳花,虽然与众不同,容易惹人非议,但却最珍贵。我若是要炼‘筑灵丹’,就非要白色紫阳花不可。” “‘筑灵丹’是什么?” “就是吃了之后,有朝一日肉身受损,丹元亦能不灭,还有重生的机会。” “你怎么总是炼这么些奇奇怪怪的丹药?” “奇怪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路小蝉拍了拍莫千秋的胸口,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等等,你的千秋剑借的是生灵精魂,倘若没有生灵怎么办?”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地方是毫无生灵的?哪怕是烨华元君的烨川,都能找到一些喜爱酷热的蛇虫鼠蚁。” “魔都呢?魔都都是邪灵,难道你还能借邪灵的精魂吗?当心走火入魔啊!” 路小蝉歪着脑袋,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行,师父你说,该怎么办?” 莫千秋还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如果有一日真的陷入没有生灵可借的地步,也是他的命了。 “我想想!诶,有了有了!” “有了什么?”莫千秋还真不信,他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路小蝉低着头,在他挂在身上的瓶瓶罐罐里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一段灵藤,灵藤已经绕着他的腰两三圈,吸了他不少灵气。 路小蝉摘了一段下来,取出平时刨土用的小锉子,把灵藤给戳空了,然后放在了唇边。 “你干什么啊?”莫千秋好奇的紧,总觉得路小蝉有无数的鬼主意。 他没回答莫千秋,而是吹了一口气进去。 “给你,留着。这里边儿是我的一口呼吸,存了我的一缕精魂。” 莫千秋愣住了。 “你随身带着,他日若有危难,借不到生灵的精魂,就取它出来,借我的势!我六百多年修为,哪怕是一缕精魂的力量,也比这些花花草草要强大许多!” 莫千秋接过了那一段灵藤,它还带着一丝暖意。 他根本没有想到,不过数月,他就在赶往无意境天的途中,眼睁睁看着路小蝉被混沌业火焚身。 他扣紧了那段灵藤,仿佛只要它还在,路小蝉的魂魄就还在。 那是路小蝉在世间最后的一缕呼吸。 没想到路小蝉千余年前为他所做的准备,今夜当真派上了用场,救了莫千秋一命! 千秋剑破风疾驰,莫千秋只愿哪怕炼魂阵被催发,舒无隙也能保路小蝉的周全! 谁知道,深不见底的地缝之中,忽然灵气翻涌,一道巨大的剑阵绝地而起,如同浩瀚无边的天网,朝着莫千秋而来。 莫千秋睁大了眼睛,御剑后撤,却还是迟了一步! 如此恢阔的剑阵,山川精华尽敛其中——正是澔伏的重枭剑! 力拔山河,气压万钧! 莫千秋那道剑阵裹挟而入,瞬间被拖入了无尽深渊之中! 此刻,他才骤然惊醒——方才肇澜君不过是个诱饵,目的就是为了逼他用掉路小蝉的那一缕生气,让他此刻真正的无势可借! 除了莫千秋自己,知道他身上那段灵藤真正作用的,就只有西渊剑宗澔伏! 他被澔伏算计了! 莫千秋从夜空直坠西渊,骤然被黑暗所吞没。 而此刻的路小蝉,御无痕剑在虚空中穿梭,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无论他去到哪里,都看不到一丝生灵。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是重峦宫的虚空之中,也不可能这般空寂! 隐隐约约,路小蝉看见了微弱的灵光! 前面有人!说不定是重峦宫的弟子,说不定他知道如何离开这错乱的虚空! 路小蝉疾驰而去,而那一抹灵光也飞逝得极快。 无数虚空从路小蝉的身边一一掠过,在这里分不清方向,路小蝉却有一种预感,自己是一路向下冲去! 他已经隐隐能看见一道一道的邪气交叠,形成浩大的阵势。 他看不到这阵势的全貌,却知道此阵非比寻常! 重峦宫乃一方剑宗的属地,就算它建造的初衷就是镇守西渊裂隙之下的邪众,但这些邪气明明有反侵之势! 果真是因为澔伏重伤,所以镇不住了? 是否还要向前? 那若隐若现的灵气说不定就是魔都的诱饵! 但是不去的话,哪怕在这片虚空之中,自己也逃脱不了,而且还迷迷糊糊不清不楚! 别冲动,再且忍一忍! 路小蝉收拢了心神,不再追逐了。 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道剑阵从他的身后袭来,他一转身看见的竟然是法宁真君! 路小蝉御剑结阵,被这道剑阵一推,他就这样向后栽倒,直接跌破了这一重的虚空! 路小蝉睁大了眼睛——怎么会是法宁真君? 转瞬之间,路小蝉就被黑暗所吞没!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下沉,立刻召唤无痕剑将他拖住。 除了自己的心跳,路小蝉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他到底身处何处? 路小蝉的背脊发凉,这是第一次……他失去了舒无隙的庇护,孤身一人。 他感觉身边有某种气息在环绕和试探,路小蝉立刻结阵,将自己包裹了起来。 别怕,路小蝉,别怕。 别恐惧。 生死而已,你早就痛过,早就孤独过,早就死过。 他其实很可爱 但是, 好不甘心。 好想回到舒无隙的身边, 好想被他拥抱着, 好想听着他的呼吸。 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身影隐隐约约, 似乎正在朝着路小蝉招手。 是无隙哥哥! 他找来了吗? 路小蝉欣喜若狂, 直奔而去, 那身影越来越近。 舒无隙的眉眼愈发清晰,清冷之中带着一丝柔和,眉眼缓慢抬起, 带着缱绻以及……落入深渊般的诱惑。 “无隙……无隙哥哥?” 舒无隙靠近了路小蝉,缓慢抬起的眼睫撩起了路小蝉的呼吸,他的神态旖旎, 嘴唇微微张开, 指尖勾着路小蝉的下巴。 路小蝉的心跳的越来越厉害了,接连咽下口水。 舒无隙侧过脸来, 眼帘垂落, 搂着路小蝉的腰, 就要倒下去。 路小蝉的双手就撑在舒无隙的肩头, 舒无隙的唇线弯起轻轻的弧度, 在路小蝉的心神上划开一道口子, 无数念想克制不住涌了进来。 路小蝉想要完全地拥有这个男人,想要他为自己露出神魂颠倒的样子,想要他富有力度的颈间为自己而起伏。 他看着自己, 眼底的冷冽如同融化一般, 起了涟漪,一层一层,向外散开,却又骤然收紧,仿佛要把路小蝉的心魂都困进去。 路小蝉低下头来就要吻上去,在那瞬间,脑海中的却是舒无隙在无数个清冷的月夜下,等待着自己的背影。 他的神态,他的呼吸……他怀抱的温度,都不是这样! 路小蝉的手指在无痕剑的剑尖上一划! 殷红的血丝坠在剑尖之上,灵气翻滚,灌入无痕剑中,剑阵借着这一滴血的水势,骤然展开! 身下舒无隙的影子破裂开来,如同无数尘埃,消散不见了。 路小蝉冷声道:“哪里来的邪灵!竟敢冒充舒无隙!”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啊,有意思!你对泱苍君念念不忘,我便做了一个给你,你却不要,这是为何啊?” 尘埃散尽之后,路小蝉惊觉自己的四周被邪气环绕,无数邪灵漂移游荡,有的露出狰狞的神色试图噬咬他,却被他方才结出的剑阵反弑。 而在群邪之中,路小蝉看到了一个轮廓妖娆的身影,看不出男女,却如同万千细丝缠绕,绕在路小蝉的眼睛里,绕入他的心中。 邪火莫名地摇曳燃烧,路小蝉的喉咙干渴的厉害,他的耳边仿佛听见舒无隙的呼吸,他的低吟,他的浅叹。 那身影越来越像舒无隙,他的肩臂,他的腰身,他那双长到让路小蝉艳羡的腿。 路小蝉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自己的鼓噪的心跳。 “这里是哪里?” “你心底已经知道答案了,离澈君。” 那清冷的声音,也如舒无隙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它的尾音隐隐挑起,让原本古井无波的声音起了一丝别样的风情。 重峦宫下九万里,便是魔都入口了。 自己方才御剑追赶,只怕已经被引入魔都了。 “你不喜欢这里吗?在这里,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路小蝉冷哼了一声:“你又不是我的无隙哥哥,对你为所欲为,又有什么鬼意思?” “你把自己绷的太紧了。” 不知不觉,那些狰狞的邪灵仿佛青烟一般,变换姿态。 每一个都化作了舒无隙的样子,惟妙惟肖,眼底含情。 “他们不就是你的舒无隙吗?” 路小蝉呼出一口气来,他知道这一回自己要完蛋了。 他无所谓名利,心无杀念,不怕饿不怕疼——就是受不住舒无隙啊! 无数舒无隙的幻象一点一点地渗入他的剑阵之中,他的心绪不宁,动摇的厉害。 就在那个刹那,邪气凝敛,直逼路小蝉的面门。 路小蝉睁大了眼睛,看着舒无隙的幻象几乎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即将吻上他的唇! 那不是舒无隙! 瞬间,他的体内一道剑气催拔而出,将团团紧逼的邪灵冲击碾碎。 近在眼前的舒无隙的幻象瞬间破灭! 路小蝉倒吸一口气,这一道剑阵霸道强悍,气势非凡! 这是舒无隙留在他身上的剑意,随着他的心念被催发出来,形成的天阙剑阵! 明明……明明之前舒无隙在前往北溟之前留给自己的剑意早就消散了,为什么还有? 而且这一道的力度,就如同舒无隙本人催发而出的一般? 那团凝结而成的邪灵被震了出去,路小蝉陡然惊醒,如果当时自己真的让舒无隙的幻象亲吻上了自己,对方必然会将他的元丹给吸出来! 背脊被冷汗浸湿了。 路小蝉从没有这么恐惧过,自己差一点就折在这里了。 “泱苍留下剑意给你又如何——挡的了一时,挡不了一世!” 邪气翻滚,化作铺天盖地的巨浪,冲击而来。 这和平日里凝聚而成的邪云不同,此处的邪灵在它们自己的地盘上气势滔天,路小蝉竭尽全力结出的剑阵被冲击而毁,无数邪祟势不可挡直入他的丹海。 无形之中,这股巨大的力量勾住了他的丹元,一点一点要拖拽出他的体内。 无痕剑嗡嗡作响,路小蝉全身血脉逆行,他想要御剑抵抗,但是他的修为正逐渐溃散。 他想要结一道医咒来净化自己的丹元,但是微弱的医咒根本没有作用。 “别再挣扎了,我会给予你想要的一切,你安心享受不就好了——离澈君。” 他想要的一切? 他想要的一切又是什么?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意识逐渐混沌。 仿佛有什么碎裂开来,是他的丹元?还是他的魂魄? 他又看见了那个背着瓶瓶罐罐的少年,正在偷偷摸摸地不知道寻找什么。 啊,那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曾经的离澈君。 估计是自己的丹元即离体,尘封的一切也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掠过。 如果在劫难逃,能让他想起一千多年前发生了什么也好…… 想要知道千余年前,舒无隙是如何起意,如何生念,如何动情。 想要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有没有珍惜他? 他的脑海沉重得要命,想要挣扎却极速下沉!沉入他模糊的记忆之中。 路小蝉看见自己在悠长的走廊里左顾右看,无意境天之上除了他这个大活人,就只有泱苍君。 路小蝉啊,路小蝉,你肯定在做什么不能被泱苍君发现的事情。 啊,他想起来了,自己是在寻找归元伞。 那段时间他在无意境天憋的难受,每天都在盘算着如何离开。 他本来放了许多凝魂青鸟去找昆吾,都没了消息。可能是自己凝魂术太烂了,青鸟还没到太凌阁就消散了。 于是每日都在无意剑海前嚷嚷着,如果昆吾再不来带他回家,他就要跳下去。 不过他路小蝉向来是没有跳无意剑海的骨气的。 ——毕竟嘛,自由诚可贵,性命价更高。 找到了归元伞,他就可以藏一封书信,然后归元伞带着这封书信,飘过无意剑寒,到达太凌阁,昆吾虽然混蛋但不至于见了他的书信还不来带他回家! 来到了一处石室之前,先是推门,这道门纹丝不动。 他撇了撇嘴,对自己说:“肯定是有机关吧?机关在哪儿呢?” 路小蝉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雕刻着上古灵兽长湮的石块,他摁了摁那个石块,没有反应。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转动它。 “摁不下去,又转不动……那就拔起来看看呗!” 路小蝉捏着石块往外一拔,还真没想到这扇门移动开来! 他立刻乐得满脸桃花开,窜了进去之后,才发觉这间石室之中没有任何的宝物,反倒是有无数只凝魂而成的青鸟。 它们闭着眼睛,缩成团子的,安静地停在灯台上。 路小蝉越看这些青鸟,越是眼熟。 他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其中一只小青鸟睁开了眼睛,叽叽喳喳开始说话了。 “朱旭山下的唐记包子店,汤包最好吃!但是吃的时候得特别特别小心!不然会被里面的汤汁儿汤到舌头!师兄就给烫到了!他还说我饿死鬼投胎呢!明明他才是!哈哈哈哈!” 路小蝉心中一惊,这不是他曾经用凝魂青鸟对师父传书时候说的话吗? 按道理这些青鸟应该早就魂散了,为什么还在这里? 路小蝉戳了戳每一只,开口说话的都是自己的声音。 全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情,比如他又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他觉得明智的蠢事儿,昆吾又如何嘲讽他了云云。 “你在这里做什么?”舒无隙的声音响起。 路小蝉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他。 “这里……这里怎么都是我的凝魂青鸟?” 舒无隙微微垂下眼来,伸出手,手指在一只小青鸟的脑袋上面轻轻碰了碰,路小蝉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也被对方揉了揉。 “之前,你师父来无意境天看顾我冲大势的第三重天,你和昆吾每日都会以青鸟送信。” “是啊……可那是好几个月之前啦!” 路小蝉心想,难道自己的凝魂术其实炉火纯青?竟然数月都不魂散? “你师父离开这里之后,你每日还是会送凝魂青鸟来。我就把它们留下了。” 忽然,路小蝉有了一个有点自恋的想法。 “那个……那个……你不会每日给这些青鸟渡入真气,好让它们‘活’到了现在吧?” “没有它们,就无人对我说话了。”舒无隙道。 所以真的是舒无隙保存了这些凝魂青鸟。 路小蝉向前一步,歪着脑袋想要把舒无隙给看清楚:“你……你把我留在这里,不肯让我回家,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对你说话?” “嗯。”舒无隙的这一声回答很轻。 “那我已经在这里了,每天都有跟你说话,你还留着这些凝魂青鸟做什么?” “因为你每次来与我说话,都不开心,说的都是你要回家。但是这些青鸟对我说话,却很开心。” 舒无隙低着眼帘,明明是清绝的容颜,虽然俊美却是无情,可路小蝉却忽然生了怜爱之意。 “那是因为你总是对我爱答不理,咱们聊不到一起去啊。”路小蝉回答。 舒无隙沉默着没有再说话了。 路小蝉忽然明白,并不是舒无隙不理睬他,而是因为路小蝉所喜欢的,他都不懂。路小蝉喜欢的,他都没有真正见过感受过。 舒无隙不发一言,并不代表他没有好好听他说。 相反,他一直都听得很认真。 “你在找什么?”舒无隙开口问。 路小蝉心里咯噔一下,他哪里敢告诉对方自己想要找归元伞来传递消息给昆吾啊。 如果被舒无隙知道了,他就算面无表情,眼底的落寞也藏不住。 “找宝贝啊!这里是无意境天,宝贝肯定特别多!而且还是来自上古洪荒,就更有意思了!”路小蝉眯着眼睛笑。 舒无隙这才点了点头说:“宝贝不在这里,我带你去。” 路小蝉立刻屁颠颠地跟着舒无隙出去了。 无意境天的法器并没有路小蝉想象的多,但是每一样都是少有的极品。 路小蝉光是研究这些法器都不亦乐乎。 而舒无隙就在他的身边,告诉他这些法器的作用,然后静静地看着他把玩。 路小蝉偶尔抬起头来,就看见舒无隙在一旁看着自己。 静静地,淡淡的,却又很深很远。 路小蝉放下了手中的法器,一点一点凑近他,他的眼廓很美,第一眼觉得冷冽,无情得空无一物。 可也是这么看着,就像着了魔一般,路小蝉在这样的无情之中却看见了无数想要说却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深不可测,冰冷到了极致却是温热的。 路小蝉被牵引着,他的指尖碰上了舒无隙的眼睫。 舒无隙忽然向后一退,路小蝉陡然醒过神来。 “剑宗……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舒无隙却没有任何怒意,只是问他:“我的眼睛怎么了?” “它们很好看。”路小蝉低下头来,不敢再看着对方了。 “你见过那么多好看的东西,都会像这样摸一下吗?”舒无隙问。 路小蝉立刻摇头:“好看的东西当然是用来看的啊!” “那么你为什么摸我的眼睛呢?”舒无隙又问。 “也不知怎么了……就特别想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和其他好看的东西有什么不同……” 路小蝉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仿佛要挣脱了身体,跳到自己掌控不了的地方去。 “我也是。”舒无隙轻声回答。 “什么?” “我摸你,也是如此。” 路小蝉这才明白,舒无隙指的是总是躺在他的身边,摸他的头发。 “我的头发又没有你的眼睛好看……”路小蝉的脑袋更低了。 他的脸皮一向都很厚,可这一次没来由的羞到快没皮了! “可是你好看。看着我的时候好看,睡着的样子也好看。” 心脏陡然下沉,落入无边的柔软里,让他竟然不知所措。 原来舒无隙夜里在他的身边,摸的并不是他的头发,而是他这个人。 路小蝉抱着膝盖,把脑袋都埋了起来。 “小蝉,你怎么了?” 之前听他念着自己的名字,觉得生冷得让人不耐烦。 而此刻,两个字而已,却耐人寻味,忍不住想要一再品味。 路小蝉没有说话,舒无隙的手指却碰了碰他露在外面的耳朵。 “小蝉,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路小蝉闷着脑袋,不说话。 舒无隙赶紧收了手。 路小蝉这才明了,舒无隙的收手不是因为冷漠,而是下意识不想被自己讨厌,他空出一只手来,扣住了舒无隙的手指。 舒无隙整个人都绷起来了,僵在那里,动都不动,连呼吸都凝住了。 路小蝉忽然觉得这样一个人哪里冷漠无趣了,明明可爱的很啊。 舒无隙的手指缓慢地弯起,握住了他。 路小蝉浑身的血液都流动着去了自己的手指之间,全副心神感受着舒无隙掌心的温度。 那里很温暖,甚至还有点烫。 就在这个时候,无意境天忽然颤动了起来。 路小蝉听见了无意剑海起伏翻滚的声响,仿佛酝酿着一场毁天灭地的雷霆暴雨。 舒无隙骤然站起身来。 “剑宗,怎么了!” “有人要从解剑石中取走我的无隙剑。” 说完,舒无隙就转身而去,路小蝉才跟了半步,舒无隙转身一推,就将他推入了无意境天的法器——九霄清莲之中。 “小蝉,来者修为很高,你若随我去了会有危险。” 路小蝉落入九霄清莲的花心之中,清莲的花瓣立刻重重闭锁,将他护住。 路小蝉心急如焚,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无意境天风云骤变,是东墟剑宗被混沌邪神附体,入了无意境天,意图取出镇压无意剑海的无隙剑! 各派仙首都纷纷上了无意境天,据说此一役十分危急,许多掌门被东墟剑阵所伤,寂灭的不在少数,其中也包括昆吾和小蝉的师父,太凌阁的医宗。 就连北溟的剑宗也寂灭了。 而舒无隙也是第一次展现了无意境天最强大的剑阵——问天。 此阵一出,无意剑海入阵,剑气纵横天地之间,将混沌邪神从东墟剑宗的体内逼了出来! 混沌遭遇重创,仓皇而逃。 东墟剑宗修为再高深,承受了“问天”剑阵之后,也是油尽灯枯。 他拒绝了昆吾对自己的医治,要他保留元气。他忏悔自己一直想要于无意境天一较高下,执念太深才会被邪神混沌占据了身体和丹元。 各派元气大伤,掌门大换血,昆吾继承了医宗之位,却仍旧不忘记要带回路小蝉。 四方剑门也在搜索混沌邪神的下落,要在它受创虚弱之时将其一举击垮。 路小蝉终于从九霄清莲中出来,再见到舒无隙时,直接一道医咒与对方火拼。 但是他哪里是舒无隙的对手,一把就被摁在了地上。 舒无隙一手摁着他的胸口,让他动弹不得,另一手就压在他的耳边。 他离得路小蝉很近,近到路小蝉能将他眼底从不显露的情绪都看得清清楚楚。 舒无隙是茫然的,他不明白路小蝉为什么生气了。 “你知不知道我在九霄清莲里面得有多担心你!每一刻都惶惶不安!生怕你被那邪神给吃了!” 舒无隙这才单手将路小蝉抱起,摁进了怀里。 “不会的。我会保护你的。” 他轻轻拍着路小蝉的后背,贴着他的脸颊,久久没有松开。 第一次,路小蝉发觉被一个人抱着的感觉是很特别的。 好像被胳膊圈住的是自己,可真正被牵绊的,却是舒无隙。 他有一种想要往对方怀里钻的冲动。 钻进他的骨血里,钻进他最深的地方,钻到让他时时刻刻都惦记的地方。 之后的数日很平静。 舒无隙如果冥想清修,路小蝉就撑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他。 一看就是几天几夜,他都觉得不厌烦,只觉得心里满满的,能无时无刻都看着舒无隙,漫漫时光就不算荒废。 舒无隙的桌案前,摆着一排小罐子,里面的仙草都已经发了芽。 路小蝉知道,在无意境天的剑海威压之下,寸草难生。 这些仙草能存活下来,是因为舒无隙每日都渡了灵气来喂养它们。 当然就是为了讨好他啊! 想到这里,路小蝉就趴在桌上自己傻笑。 舒无隙抬起手来摸了摸路小蝉的脑袋:“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秘密。”路小蝉眯着眼睛说。 几日之后,昆吾与南离境天的剑宗朱华元尊前来无意境天要人。 舒无隙冷然拒绝,昆吾逼问舒无隙为何不肯归还路小蝉,舒无隙不为所动。昆吾意图闯入,舒无隙竟然使用了冲霄剑阵,还好朱华元君出手抵挡,否则昆吾的性命都要丢在那里。 路小蝉在舒无隙的静室之中听见了昆吾的怒吼。 “泱苍君——你到底为什么要将我的师弟困于此处!你心生执念,小心步东墟剑宗的后尘!” 路小蝉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本想出了静室去见昆吾,却发现静室的门是锁紧的。 他费尽了周身的灵气也没能推开。 捉迷藏 就在路小蝉狠狠捶向那扇门的时候, 门却忽然开了, 他这一下就捶在了舒无隙的身上。 舒无隙一把扣住了路小蝉的手腕, 看着他的目光也与平日里有些许不同。 “你想要去哪里?” “我师兄来啦!我去见他啊!他肯定是以为你待我不好, 我去同他解释一下!” 在路小蝉看来,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还没来得及从舒无隙的身边跑过, 就被对方拽了回来。 “你就在这里待着。” “我要去见我的师兄啊!” 路小蝉抬头对上舒无隙的眼睛, 它们还是原先的轮廓,却又有所不同。 那些柔和缱绻像是被无边的执念淹没了一般,没有了之前的透彻明净。 路小蝉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舒无隙却仍旧扣着他的手,又向前一拽,将他拽回了怀里。 他的双臂锁得紧紧的, 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路小蝉被他勒得骨头都要裂开了, 越是挣扎,他的怀抱就越是紧。 无论路小蝉去哪里, 舒无隙都在他的身边。 “剑宗……我想嘘嘘……” “嗯。” 路小蝉提着腰带看着舒无隙, 发现对方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我想嘘嘘啊……”路小蝉又强调了一遍。 “嗯。”舒无隙还是没有回避, 甚至于转过脸去的意思。 “你看着我, 我嘘不出来……”路小蝉快哭了。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路小蝉提着腰带, 舒无隙看着他。 “我不会跑的……” 舒无隙还是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路小蝉认输。 夜里入眠,路小蝉也被锁在舒无隙的怀里。 他一时好奇, 抬头看了一眼舒无隙, 发觉对方根本没有睡着,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路小蝉被他看的全身发烫,立刻低下头来。 这不对劲,这真的不对劲。 舒无隙到底怎么了啊? 路小蝉知道自己想不出答案来,但是却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回去太凌阁,昆吾绝对不会罢休,他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他带回来。 可如果是这样,太凌阁与舒无隙之间的嫌隙就会越来越大,谁也化解不了。 这可怎么办啊…… 那一夜,路小蝉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进了无意境天的剑意阁。 他见到了剑灵,剑灵一直抱怨路小蝉许久没有来找自己玩耍了,路小蝉便把自己的烦心事告诉了他。 剑灵哈哈大笑了起来:“路小蝉,你蠢不蠢啊!” “我?我哪里蠢了?” “你的药壶里面装的是什么啊?”剑灵敲了敲路小蝉腰间的药壶。 “这个?哦!我的‘酒撞仙’!你是要我把它拿给剑宗喝?” 路小蝉喜上眉梢,还真是当局者迷,这样的办法自己竟然都没想出来! “对啊!他醉倒了,你可不就能离开啦?” “谢谢你啦!这一次算是你比我聪明!” “那你可别对剑宗提起我,不然他知道了一定会把我给灭了!”剑灵一副很后怕的样子。 “放心放心,我是那么没有义气的人吗?” “不过你此番若是能离开,务必尽早回来。不然以剑宗的本事,只怕掀起轩然大波啊!” “明白!我也不想离开他太久啊!只是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让我回去太凌阁!” 路小蝉皱着眉毛,发觉很多时候自己都是不了解舒无隙在想什么的。 想不明白的时候,他觉得头疼,而且不耐烦。 可是如果舒无隙对他说了,他又会觉得心里面又心软又疼惜,而且还万分舍不得。 “除了怕你一去不回,还能有什么原因?你若是真的好奇剑宗在想什么,把‘镜花水月’往他面前一放,不就能看见了?”剑灵坏笑着说。 路小蝉也跟着笑了起来。 好啊,舒无隙,让我看看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他在梦里笑着笑着,给笑醒了。 一睁眼,就对上舒无隙的眼睛。 很深很沉,就像暗无星光的黑夜,无边无际。 “你梦到了什么,一直在笑?”舒无隙开口问。 路小蝉虽然心虚,但心里的小算盘又让他期待:“我想你啊!” 舒无隙抬起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别别别!别摸这里!好不容易长出来头发,可别又给摸没啦!” 第二天的早晨,舒无隙把不死树“奉天”的汁液做成的琼膏端上了桌。 路小蝉假装打开之前昆吾送上来的桂花蜜罐子,倒在了琼膏上面。 “浇点蜜糖才甜甜的好吃!” 其实桂花蜜里面,调了不少“酒撞仙”。 路小蝉夹起一块,送到了舒无隙的唇边,一脸期待地说:“你吃一口!这是桂花蜜的味道!” 舒无隙低下眼帘,张开了嘴,在琼膏上咬了一口。 “好吃吧?”路小蝉伸着脖子问。 “嗯。”舒无隙的表情还是淡淡的。 “那你再吃一口!都吃掉!全部吃在嘴里最甜啦!” 舒无隙看着路小蝉,目光很幽深,看得路小蝉心虚。 路小蝉却没有收手:“我胳膊举得好酸啊!你再吃一口啊!” 舒无隙这才又低下了头,把那块琼膏咬下了大半。 路小蝉死死地盯着舒无隙的喉咙,看着那里起伏的线条,确定他把琼膏给咽下去了,然后暗搓搓地想着,怎么还不倒呢? “小蝉,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的脖子看?” “好看呗。”路小蝉想也不想就说。 因为确实也好看嘛! 修长,却并不纤细,反而……挺有男人味的。 这时候,舒无隙夹起了一块琼膏,送到了路小蝉的唇边:“你也吃。” 舒无隙知道他喜欢吃甜的,特地选了桂花蜜最多的那块。 “这块最甜的,无隙哥哥你吃!”路小蝉赶紧婉拒。 舒无隙的手却抬在半空中,一点都没有放下来的意思。 路小蝉半天没有张开嘴,一直笑嘻嘻地推舒无隙的手。 开玩笑,这么一大口下去,我马上就得不省人事啦! 舒无隙原本还有几分柔和的目光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沉。 “你为什不吃。” 路小蝉就快要笑不出来了。 自己的酒撞仙,明明是修为越高,倒的越快,怎么舒无隙却还端坐着一动不动呢? “小蝉。”舒无隙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虽然还是很轻,但却是沉沉地落在路小蝉的心头,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不吃也得吃啦! 舒无隙又不是傻子。 路小蝉只好侧过脸,把耳边的碎发往耳后拨一拨,慢得不得了地靠向那块琼膏。 完了!完了! 路小蝉闭着眼睛张开嘴,就在快要咬下去的那一刻,筷子忽然掉了。 只听见“哗啦”一声,舒无隙趴倒在了桌案上。 路小蝉傻愣愣地看着他,良久才呼出一口气来。 “对对对!镜花水月!” 路小蝉狂奔而去,搬来了一幅镜花水月,在舒无隙的面前打开。 “让我看看你都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跟师兄大声招呼!” 画卷上缓慢浮现出线条来,衔接而起,化作了路小蝉自己的样子。 “诶?怎么是我?” 但却是躺在榻上衣衫松垮的样子。 他侧着脸,眼睛微微睁着,一缕发丝沿着脸颊没入他的唇缝之间。 他的衣领开着,左侧的锁骨一半在阴影里,一半看得清楚。 路小蝉只觉得有些热,他扯了扯自己的领口,从来不知道自己在舒无隙的心里竟然是这个样子……莫名的心里发躁。 画卷之中出现了舒无隙的身影,来到了画卷中路小蝉的身边。 接下来的画面让路小蝉大惊失色,向后退去,跌坐在了桌案上。 颠来倒去,力达千钧,那绝非寻常人可以承受的。 画卷里的舒无隙完全是癫狂的姿态,不容拒绝,绝对的强势。 若是画卷里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路小蝉知道自己定然没有命活! 他倒抽一口气,想也不想就狂奔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 昆吾不是说无意境天的历任剑宗都是没有邪念的吗? 可画卷之中的舒无隙,简直就像入了魔! 路小蝉决定冒一次险,用归元伞带自己飘过无意剑海。 但是他还没有到达存放无意境天法器的藏室,就听见了舒无隙的声音。 “小蝉,你去哪里了?” 冰冷中带着一丝残忍的意味,仿佛要把路小蝉碾碎了生吞下去。 路小蝉吓得贴着墙,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你在和我玩捉迷藏吗?” 舒无隙的声音变轻了,仿佛在哄路小蝉出来。 但是路小蝉却从这轻缓的声音里听到了快要被压抑到极限的疯狂。 他背贴着墙,后悔自己最近吃太多!要是肚皮小一点,就不那么显眼啦! 路小蝉一点一点小心挪动着,想着要悄悄地去到这个回廊的尽头。 另一头,是舒无隙修长的身影,他似乎侧着脸,没有看到这一端的路小蝉。 但是路小蝉却知道,以舒无隙的“辨灵”之术,自己无论躲到哪里,只要他还在无意境天,舒无隙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 路小蝉全身冷汗直冒,他又朝着尽头挪了半步,然后看向舒无隙的方向,却没有看到舒无隙的身影了。 他呼出一口气来,心想舒无隙大概是走过了那个拐角了。 “小蝉,你真的很喜欢捉迷藏啊?” 舒无隙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隐隐还带着一丝调笑。 路小蝉周身一紧,一侧脸就看到了舒无隙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近在咫尺。 他的双眼很深,那是无限翻滚的执念,侵蚀了万物,也侵蚀了舒无隙的心。 这不是舒无隙。 至少这不是清醒的舒无隙…… 路小蝉慌乱地逃跑,仿佛身后有无数邪灵在追索。 “小蝉,你还要继续玩吗?” 舒无隙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他的身后传来,如同密不透风的牢笼。 路小蝉满脑子都是画卷里极致夸张和狂乱的一切,如果舒无隙真的对他那么做,他知道自己就算有几百年的修为都撑不过片刻。 这不是舒无隙! 舒无隙待他总是小心翼翼,甚至有些近卿情怯,正是这样路小蝉才觉得冷冷淡淡的他也很可爱。 “小蝉,我数三下,就来找你了。” 路小蝉的眼泪都掉下来,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既然舒无隙如此反常……难道说他被邪灵侵体了? 不对!寻常的邪灵连接近舒无隙的可能性都没有! 是魔君吗?哪位魔君? 他如此执着,难道说是以执念为食的魔君妄刹? 等等,路小蝉!你在跑什么? 那是舒无隙啊! 你那么喜欢他,无论他是因为什么原因入了魔,你都要帮他清理丹元,否则失去修为事小,灰飞烟灭的话…… 路小蝉心绪一阵剧痛,他咬紧牙关,转过身来,将手扣在了腰上的太凌真渊上。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无意剑海的尽头,夜幕降至。 清冷的月光透过玲珑寒玉铸成的墙壁,整条悠长的回廊仿佛布满了寒霜。 舒无隙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看着站立在原地,朝着破釜沉舟的路小蝉笑了。 明明是那么纯粹的笑容,却沾染了厚重的邪气,那双透彻的眼眸都隐隐透着颠狂。 “小蝉,你不玩捉迷藏了吗?” “你不知道玩捉迷藏的时候,用‘灵辨’是犯规吗?” 路小蝉冷声道。 “你我之间,规则不是我来定才对吗?” 舒无隙越靠越近,手指轻轻蹭过路小蝉的脸颊,无限爱怜地摸了摸他的眉尾。 “小蝉,我好想你。你不在我身边,我想你。你在我的身边,我还是想你。怎么样也不的满足,你说是为什么呢?” 路小蝉不回答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用太凌阁的医咒来净化我的丹元……但是我心甘情愿入魔,魔是我,我即魔。” 舒无隙侧过眼来,那双眼睛比之前路小蝉见到的更加动人心魄。 “你是觉得我修为不够,动不了你吧?” 路小蝉冷冷地看着对方,忽然退了半步。 他打开了自己的药壶,那正是太凌真渊,引天下水源! 舒无隙的身后,是涛涛巨浪冲涌而来,沿着回廊席卷狂奔,仿若千军万马! 路小蝉手掌一推,使出太凌阁的冲霄咒,只听见震耳欲聋的水声入咒,整个无意境天都被清源咒所覆盖。 路小蝉的手腕被捆住,连手指都被缠绕了起来,锁仙绫没入他的骨血,锁住了他的丹元,路小蝉挣扎着再也无法结咒了。 舒无隙退出了他的唇间,舌尖在路小蝉的上唇上一挑。 路小蝉浑身都在颤抖,舒无隙单手就将他抱了起来,一边走一边吻在他的脸颊和颈间,所有的挣扎在舒无隙的怀里都脆弱而可笑。 他将他一把扔在了榻上。 路小蝉爬起来就要跑走,他现在只盼着有人发现了舒无隙的不对劲,能够赶来救他。 可是谁又能有这样的本事呢? 舒无隙的修为登峰造极,就连入魔的东墟剑宗都不是对手! 路小蝉的脚踝被舒无隙扣住,狠狠一拽就跌了回去。 他听见了自己的衣衫被撕开的声音,一回头就看见舒无隙那双暗沉的眼睛。 除了执念,看不到一丝清明。 “舒无隙!舒无隙你醒过来!” 我喜欢你! 我真的好喜欢你! 如果真的是你,把我怎样都可以! 但若这不是你,我死也不愿意! 舒无隙的吻再次压了下来,路小蝉怎么踢踹都是徒劳。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医咒袭向舒无隙的后背,是昆吾赶来了。 紧接着南离境天的朱华上尊还有西渊的剑宗也来了。 双双出剑,将舒无隙给困住了。 “小蝉!快走!” 舒无隙的身子被两道强悍的剑阵给抬了起来,路小蝉狼狈地摔了下来。 舒无隙咬着牙,念着他的名字:“小蝉——路小蝉——你去哪里都没有用——我翻天覆地也会将你找出来!” 昆吾解开了路小蝉身上的锁仙绫,对他说:“你快走!氿鳐就在外面等你!” “可是……” “你还怕两位剑宗制服不了泱苍吗?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泱苍发狂!他的执念就是你!” 如同冰冷的水从头淋到脚,心如刀绞他也必须得离开。 路小蝉飞身上了氿鳐,飞越无意剑海,哪怕到了剑海的尽头,他也能听见舒无隙在念他的名字。 “路小蝉——” 执念深沉,不可消减。 路小蝉低下头来,抹开脸颊上的眼泪。 是我不好。 如果我从来没有上过无意境天,他是不是就不会入魔? 如同幻觉一般,他听见舒无隙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很冷,很轻,哄着他。 “不要回头。不是你的错,是我不曾得到过,一朝拥有患得患失。” 路小蝉睁大了眼睛,他正要转头。 却无形之中有一股力量将氿鳐送出了无意剑海。 那一定是舒无隙尽全力压制了体内邪灵之后,为了保护他才送他走。 路小蝉并没有被送回太凌阁,而是被送到了执梧山庄。 凌念梧早就知道他会来,一直望着天空等待着。 路小蝉落地之后,就对凌念梧说:“我要一间静室,除了日常饭食,无需他人打扰。” “好。”凌念梧满眼的担忧,“你在静室里不要出来也好,免得人多口杂,透露了你的行踪。” 路小蝉的手腕被捆住,连手指都被缠绕了起来,锁仙绫没入他的骨血,锁住了他的丹元,路小蝉挣扎着再也无法结咒了。 舒无隙退出了他的唇间,舌尖在路小蝉的上唇上一挑。 路小蝉浑身都在颤抖,舒无隙单手就将他抱了起来,一边走一边吻在他的脸颊和颈间,所有的挣扎在舒无隙的怀里都脆弱而可笑。 他将他一把扔在了榻上。 路小蝉爬起来就要跑走,他现在只盼着有人发现了舒无隙的不对劲,能够赶来救他。 可是谁又能有这样的本事呢? 舒无隙的修为登峰造极,就连入魔的东墟剑宗都不是对手! 路小蝉的脚踝被舒无隙扣住,狠狠一拽就跌了回去。 他听见了自己的衣衫被撕开的声音,一回头就看见舒无隙那双暗沉的眼睛。 除了执念,看不到一丝清明。 “舒无隙!舒无隙你醒过来!” 我喜欢你! 我真的好喜欢你! 如果真的是你,把我怎样都可以! 但若这不是你,我死也不愿意! 舒无隙的吻再次压了下来,路小蝉怎么踢踹都是徒劳。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医咒袭向舒无隙的后背,是昆吾赶来了。 紧接着南离境天的朱华上尊还有西渊的剑宗也来了。 双双出剑,将舒无隙给困住了。 “小蝉!快走!” 舒无隙的身子被两道强悍的剑阵给抬了起来,路小蝉狼狈地摔了下来。 舒无隙咬着牙,念着他的名字:“小蝉——路小蝉——你去哪里都没有用——我翻天覆地也会将你找出来!” 昆吾解开了路小蝉身上的锁仙绫,对他说:“你快走!氿鳐就在外面等你!” “可是……” “你还怕两位剑宗制服不了泱苍吗?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泱苍发狂!他的执念就是你!” 如同冰冷的水从头淋到脚,心如刀绞他也必须得离开。 路小蝉飞身上了氿鳐,飞越无意剑海,哪怕到了剑海的尽头,他也能听见舒无隙在念他的名字。 “路小蝉——” 执念深沉,不可消减。 路小蝉低下头来,抹开脸颊上的眼泪。 是我不好。 如果我从来没有上过无意境天,他是不是就不会入魔? 如同幻觉一般,他听见舒无隙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很冷,很轻,哄着他。 “不要回头。不是你的错,是我不曾得到过,一朝拥有患得患失。” 路小蝉睁大了眼睛,他正要转头。 却无形之中有一股力量将氿鳐送出了无意剑海。 那一定是舒无隙尽全力压制了体内邪灵之后,为了保护他才送他走。 路小蝉并没有被送回太凌阁,而是被送到了执梧山庄。 凌念梧早就知道他会来,一直望着天空等待着。 路小蝉落地之后,就对凌念梧说:“我要一间静室,除了日常饭食,无需他人打扰。” “好。”凌念梧满眼的担忧,“你在静室里不要出来也好,免得人多口杂,透露了你的行踪。” 我愿为你移山平海 路小蝉看向凌念梧, 无奈地一笑:“躲得了一时, 却避不了一世。而且那是我心念之人, 避无可避。” 凌念梧怔在那里。 路小蝉入了静室, 点燃了太凌阁的熏香, 查阅上古医典。 他相信, 创派祖师爷清源真君一定留下了什么医咒, 能够摒除心中至邪,医人医心。 数日之后,凌念梧告诉路小蝉说:“你可知道泱苍君已经挣脱了南离和西渊剑宗的压制, 冲去了太凌阁。” 路小蝉指尖一颤,目光却没从医典上挪开。 “侵入泱苍体内的,并非邪灵魔君, 而是邪神混沌!” 路小蝉这才睁大了眼睛, 看着凌念梧:“怎……怎么可能?邪神混沌可是被泱苍逼出东墟剑宗体内的啊!” “混沌受创之后,根本就没有离开无意境天!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四方剑门都在寻找它, 它却就藏在泱苍的眼皮子底下!” “这……这怎么可能!它若是藏在无意境天, 以泱苍的‘辨灵’之术, 还能感应不到……” 路小蝉恍然大悟, 邪神混沌多半就是藏在无意境天的法器九霄清莲之内! 当初舒无隙用九霄清莲来保护路小蝉, 邪神混沌就用九霄清莲来藏匿自己! “小蝉!小蝉你怎么了?”凌念梧推了推路小蝉的肩膀。 路小蝉一拳砸在了桌案上:“邪神混沌利用了我!” “他利用了你?他如何利用你?” “我总是想要回家……是我让舒无隙觉得不安, 觉得不满足……我每一次说要离开,都让他的心中起执念……” 越是在意,越是舍弃不了, 越是非拥有不可, 就越是执念深沉。 纵观从上古洪荒至今,无意境天的历任剑宗都是没有想要的东西的,正是因为心中空无一物才登峰造极。 可是……舒无隙想要他。 舒无隙的心里有了一个路小蝉,却不知道怎样让路小蝉留在自己的身边,不知道怎样让路小蝉如同自己那样爱慕他,如何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 独自在无意境天长大的舒无隙,根本就没有人教过他怎样去对待自己的心上人。 这就是舒无隙所谓的患得患失。 他不会说好听的话,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不世故不圆滑…… 路小蝉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泪流满面。 舒无隙你是大笨蛋啊! 我路小蝉这一生喜欢过的东西很多,可每一样都能放下。 只有你,要我放下就是要了我的性命! 你何需执着呢? 路小蝉抹开了眼泪,继续一门心思研究医典。 他要去救他。 如果你的执念是我,那么这世上就只有我能救你! 没过多久,就传来昆吾与舒无隙决战西渊问仙台的消息。 这场对决,据说除了西渊和南离境天的剑宗之外,其余人都不能观战。 有人说是因为昆吾必败,为了保住太凌阁的颜面,不要让昆吾太难看才不准许观战的。 但是路小蝉却知道,那是为了瞒住天下仙门,若是他们知道泱苍入魔,那是远比东墟剑宗被混沌侵体更加令人恐慌的。 昆吾败在了泱苍之下,这个结果毫无悬念。 但是泱苍与太凌阁之间的争端却没有结束,因为昆吾死都不肯交出师弟离澈君。 天下都在猜测,离澈到底如何招惹了泱苍。 有人说是因为离澈心性顽劣,毁坏了无意境天的法器。 也有人说是因为离澈偷看了剑阁中的什么秘录,泱苍君必须要杀了他。 西渊和南离境天的剑宗再上无意境天,还带了各自的掌剑。 当时西渊的掌剑便是澔伏,而南离境天的掌剑则是渺尘。 路小蝉知道,这并非调停,而是为了与舒无隙体内的邪神混沌一决死战。 若是他们败了,无意剑海势必坠落。 各派掌门仰头,就能瞥见无意剑海翻滚不休,幻化成了巨大的麒麟,咆哮怒吼,宛如要将无意境天一口吞下。 传言纷纷,说邪神混沌就隐藏在无意境天之中,剑宗泱苍引无意剑海入剑阵,要彻底炼化了混沌。 只有路小蝉知道,那只巨大的麒麟并非降服混沌,而是混沌借由舒无隙控制了这片剑海,要击垮联手对付他的西渊和南离的两位剑宗。 西渊剑宗借无意境天的山脉精魂,而南离剑宗借了骄阳之烈势,双剑挡住了这头凶悍的麒麟。 这一次撞击,天地共震,巨大的力量向着四面八方飞速散去,灵颤的声音就连北溟的冰川都起了裂纹。 但是这却并非结束,那头麒麟消散开来,再度回归剑海。 众人都在猜测,说是泱苍君应该已经降服了邪神,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就差没放爆竹庆祝了。 但是剑海却掀起了滔天巨浪,拍击而来,西渊和南离剑宗结下剑阵为盾牌,抵挡这片气势汹汹的巨浪。 整整三日,剑海不休。 只要仰起头来,就能看见低沉的剑海与雷霆交织在一起,仿佛整片天都要压下来了。 不少百姓举家迁徙,想要逃离得越远越好。 凌念梧来到静室,对路小蝉说:“你还是收拾一下,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无意剑海如果坠落下来了,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当然有!我曾经演算过,北溟之北的沉川,西渊的无望裂谷,都是无意剑海淹没不及之处。” 凌念梧就要拽起还在研究医典的路小蝉。 路小蝉淡然一笑:“念梧,世人皆可逃,唯有我不能。” 凌念梧咬住了牙关,忽然敛了一道灵气,将桌面上的香炉弹到了地上,震碎了。 “泱苍!泱苍!泱苍!让若不肯自救,谁又能救得了他!” 凌念梧的眼睛红了。 静室之外,兵荒马乱,所有人都在收拾行囊。 “混沌已经彻底控制了泱苍了!当初,就算泱苍祭出了‘问天’大阵,也只是将混沌从东墟剑宗的体内逼出来了而已!可那又如何,东墟剑宗还是因为被掏空了精元寂灭了!死后还身败名裂!你就算翻遍了上古的医典又如何!” 路小蝉的眉头蹙了起来:“我知道你想说,我们的创派祖师凌源真君都是死在邪神混沌的手上。 如果太凌阁真的有能净化混沌的方法,凌源真君就不会寂灭了。” “你知道……还执着什么?”凌念梧问。 路小蝉握紧了拳头,又缓慢松开:“有些事情,本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凌念梧不说话了,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不走吗?”路小蝉问。 “不走了。在这儿陪着你。万一你后悔了,我还能御剑带你离去。” “那万一我不悔呢?” “我也不悔。”凌念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倔强。 路小蝉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由得笑出声来。 他低下头来,收拾摔裂的香炉,这才发觉香炉的内侧,有人用灵气刻着一行小字。 ——天下执念,无中生有,有生于无。 “怎么了?”凌念梧扬了扬下巴,“大不了我赔你一个香炉!” 路小蝉却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凌念梧正要低下身陪他一起收拾,路小蝉却忽然站了起来。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怎样把混沌从泱苍的体内逼出来!” 路小蝉一脸兴奋,拽着凌念梧的胳膊,差一点没跳起来。 “你想怎么做?” “天下执念,无中生有,有生于无!”路小蝉拿着香炉的碎片,给凌念梧看。 “什么意思啊?” “执念是去除不了的!追求心无一物的至空境界,也是执念!这就是为什么历任无意境天的剑宗,无论在剑门之中如何出类拔萃,却无一人成神!因为神就是执念的尽头啊!反而混沌却拥有‘神’的称谓,就是因为它就是执念!” “我……我好像明白你什么意思……可就算如此,你又要如何为泱苍净心海、平执念呢?” 凌念梧摊了摊手。 路小蝉顿了顿,没有直接回答他:“既然有生于无……那就‘一念换一念’吧。我来替他执着,就好。” 凌念梧低着头,还在思考着路小蝉的话。 “走,念梧!送我上无意境天!” “太危险了!你没看见无意剑海如同海啸一般,我们是无法穿过剑海的!” “泱苍的‘辨灵’之术,登峰造极。只要我靠近无意境天,他就会知道我来了,自然会收了无意剑海,让我上去。” 路小蝉推门而出,转过身对凌念梧打了个响指:“还愣着干什么!后悔留下来陪我了?” “鬼才后悔呢!” 凌念梧御剑而出,一把将路小蝉拉了上来,两人逆风而行,冲向无意境天。 越是接近剑海,灵气漩涡就越是汹涌澎湃。 凌念梧的剑几乎就立起来,靠着剑尖催发而出的剑阵来抵挡剑海威压。 风撕扯着他们的发丝衣领,凌念梧知道自己不能松了这一口气,否则他们都会被剑海掀翻! 可就在他们即将冲入剑海,凌念梧都做好了被万千剑气冲压的准备,剑海却骤然平息,向着四面八方散开,露出了无意境天的真颜。 九重玲珑寒玉冰晶体透,不死树奉天的枝叶遥遥可见。 路小蝉看见风云的尽头,有人静立于坠仙崖上。 “念梧。”路小蝉拍了拍凌念梧的肩膀,说了声,“停下吧。” “你又后悔了?那我们回去。”凌念梧正欲转身。 “不,我是说……你送我到这里就好了。” “可是……” 这时候,一柄剔透的剑从高处落了下来,在路小蝉的身侧停了下来。 它通体流光萦绕,仿佛将巨大的灵团就这么被压入了一柄剑中,哪怕是安静地悬停,也隐隐有着毁天灭地的气势。 这便是人间至剑,无隙。 路小蝉一个翻身,就落到了无隙剑上。 “小蝉!”凌念梧正要上前,路小蝉却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念梧,你该转身了。此去,不要留恋,也决不能回头。” 凌念梧的眼泪从路小蝉的指缝间流了下来。 “你是不打算再回来了,对么?” “祖师爷说,天下执念,皆为无中生有。不仅执念,生死亦如此。” 说完,路小蝉用力一推,将凌念梧推了下去。 凌念梧睁开眼,发现他与路小蝉之间已经被重重无意剑海给挡住了。 路小蝉来到了舒无隙的面前。 他的身姿,一如当初看着路小蝉乘在无隙剑上畅游无意剑海时一般。 “小蝉,你可算回来了啊。” 舒无隙的冷冽仿佛融化了一般,唇上露出了笑意。 风撩起他的发丝,掠过他的眼。 那样清绝出尘的容颜,路小蝉百看不厌。 “你再不回来,那些打扰我们的人就都要死了。包括你的师兄。” 路小蝉闭上眼睛,以“辨灵”之术感应着。 南离和西渊的两位剑宗已经被舒无隙逼到耗尽了精元,濒临寂灭了。 路小蝉朝着舒无隙笑了一下,伸出手来抱住了他。 舒无隙怔了怔,一把将路小蝉也用力地抱住了。 “你看,你若是不离开我,不曾害怕我,该有多好。”舒无隙闭上眼睛说。 “无隙哥哥,我不怕你。之前我害怕你体内的混沌,可是啊……每个人的心里都留着混沌,它永远都在那儿,不增不减,不离不弃。非要去除它,就和追求神的境界一样,是虚妄执念。所以我现在不怕了。因为那也是你。” 舒无隙的手指嵌入路小蝉的发丝之间,万般珍惜。 “你一直担心我眷恋花花世界,万千颜色,患得患失……”路小蝉的手指抚过他的眉眼,笑着说,“可我却只看见你……向我而来。” 路小蝉吻在了舒无隙的唇上。 没有任何撩拨与厮磨,虔诚之极。 舒无隙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路小蝉唇上的温度。 瞬间一道大咒凭空而起,虚空之中,所有的水气汇聚成流,席卷而入。 无意剑海也被这股力量拖拽着,翻滚着像是要将天地搅裂! 舒无隙忽然睁开了眼睛,却发现怀里的少年周身燃起了火来,舒无隙丹海内无数黑色的邪气交织缠绕,从这一吻渡入路小蝉的体内,接着随着路小蝉的身体被吸入那道大咒之中。 “额——啊——” 他的耳边是路小蝉那一声痛苦至极限却仍旧拼命压制的声音。 “快放开他!他要以肉身渡你体内的混沌!”昆吾的嘶吼声响起。 舒无隙睁大了眼睛,他一把推开了怀里的路小蝉,可是路小蝉却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业火焚烧而起,舒无隙的执念有多深,那么路小蝉就会有多痛。 “我好疼……你放下了……我就不疼了……” 路小蝉的指尖一点一点离开舒无隙的手指。 舒无隙想要抓住他,却不得不放开他。 路小蝉看着他,看他露出痛苦的、不舍的、执着却不得不放弃的各种……身为人本该拥有的表情。 然后,路小蝉笑了。 你的执念我带不走,但是我可以替你承受。 “猜猜我有多中意你?” 无意剑海感应了舒无隙的心念,不断冲击着,想要撞毁那道大咒,可那道大咒却没有丝毫动摇,摧毁了路小蝉的身体。 “我愿为你移山平海……” 这句话,轻轻落在舒无隙的耳畔。 那便是太凌阁的终极医咒——太凌净空咒。 你若执念滔天,无边我愿渡。 这一切,舒无隙最后看着他的眼睛,业火焚身的至痛,裹挟着过去的一切,冲进了路小蝉的脑海之中。 与挚爱分别的生离之痛,骨血泯灭的死别之苦,原来他路小蝉早就经历过了! 仿佛从漫长的梦中骤然惊醒! 周身是一片黑暗,邪灵环绕,密不透风! 路小蝉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即将被拽出体内的丹元,想起此刻已距当初的仙魔之战一千多年了! 他本来是和舒无隙来西渊看热闹的,法宁真君带着他们走在重峦宫的虚空之中,没想到被涟月元君偷袭,虚空交换,路小蝉掉了下去,一路被引入了西渊最深之处,也就是“无望”之地! 在这里,他被众邪灵包围,丹元岌岌可危! 周身的邪灵嚣张凶狠,不断侵入他的骨血如入无人之境。 路小蝉冷哼一声,学着舒无隙的声调,说了一声:“放肆!” 无论是从前的路小蝉,还是现在的路小蝉,都不是软柿子啊! 你们怎么就那么喜欢来拿捏我! 我可不能凭白被你们取走了丹元,无隙哥哥可是会生气的啊! 他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当初我为了舒无隙可以毁了自己的肉身,现在我为了再见到他,也能毁了你们! 统领这群邪灵的魔君在黑暗之中阴测测的笑了。 “你可不就是喜欢我们‘放肆’吗?” 路小蝉心想,你等还真以为在“无望”之地,我就借不到势了吗? “你们在这儿待久了……没见过何为‘天下大水’吧!” 说完,路小蝉扯起嘴角,得意地一笑,将腰间的药壶盖子一推,太凌真渊之中,水势冲涌而来。 黑暗之中,听见无尽大水,浩浩汤汤,灌入“无望”之地! 路小蝉双手扣住无痕剑,周身灵气沸腾,形成滚滚漩涡,那些侵入他体内的邪灵发出声嘶力竭的尖锐呼喊,剑阵大成,大水入阵,剑阵威力成倍递增,不断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来不及远离的邪灵纷纷被吸入阵中。 那位魔君未曾料到,路小蝉的丹元眼见着都要到手了,他却忽然结出了如此声势浩大的飞湍剑阵! 本来无望之地,以为路小蝉无势可借,却没料到,天下的水源被他随身携带。 如果此刻他身在魔都,水淹魔都也不无可能! 魔君号令群邪,形成了一个邪阵,不断侵蚀路小蝉飞湍剑阵。 路小蝉却将剑尖向下,灵气灌注其中,剑身微微一动,飞湍剑阵顿时大变,浪涛从剑阵中飞溅而出,紧接着又回落了下去。 路小蝉微微呼出一口气来,剑即是我,我即是剑,借剑御水势。 天下之水,以无形润有形。 微可填天下缝隙,宏可崩川碎峰! 水流自阵中逆行而起,发出相互碰撞的水声,竟然形成了一头水麒麟! 水麒麟咆哮而出,张开嘴将大片的邪灵吞入腹中。 魔君后退几千米,未曾料到路小蝉竟然结出了冲霄剑阵! 开玩笑,没吃过猪肉,他路小蝉也见过猪跑! 无隙哥哥手把手教的冲霄剑阵,正好拿你等练练手! 这头麒麟时而化作水流,时而又化作兽形,将纠结而来的邪灵冲杀殆尽。 魔君逐渐露出阴狠的模样,它骤然俯冲而至,与水麒麟正面相撞,冲破了水麒麟,崩毁了路小蝉的冲霄剑阵,直指路小蝉的面门。 感觉到魔君来袭,路小蝉一抬眼,就看见了舒无隙的幻影。 一时之间,犹如回到千年前,他与他诀别。 舒无隙眉眼间的不舍如同刻在路小蝉心上的烙印。 我心中亦有执念,愿与你长夜安好,天荒地老! “你不是他!” 路小蝉挥起了无痕剑,破开了舒无隙的幻象,一道剑阵张开。 他所眷恋的从来不是舒无隙的绝尘容颜,也不是他的强大与心无旁骛。 而是舒无隙的执念。 他愿为湖泊,千年孤独,只待路小蝉蜻蜓点水。 正是珍惜舒无隙的执念,他路小蝉才有了“渡一人以渡苍生”的豁达。 天下大水,也是如此。 润物无声,是因为天地包容。 横冲直撞,也不过是在追求豁达天地。 就在魔君即将冲入路小蝉体内,路小蝉横剑抵挡,魔君撞在无痕剑上! 那一瞬,粗糙的剑身发出了碎裂的声音。 魔君笑了:“你的剑要毁了!” 路小蝉不为所动。 舒无隙对他说过,剑只是他与天地共感的桥梁罢了! 那就以水为剑! 路小蝉心念一动,湍流不息,冲入了无痕剑中,填平了剑身之中所有裂缝,仿佛与剑融为了一体! 我要回去。 回到他的身边。 “你若要取我丹元,就看看你够不够修为吞下我的执念!” 路小蝉丹海大动,灵气全开,融水起势。 原本空无一物的“无望”之地,被暴涨的灵气碾压得得颤动了起来。 虚无之中,无数剑阵生于大水之中,仿佛水生于此,却又止于此。 怕了没? 剑阵相互交叠, 在虚空之中无限延伸, 仿佛要生出另一个虚空来。 魔君已经深入了路小蝉的内府, 却被这片无尽的丹海给冲了出去, 吸入了剑阵之中。 它的灵体被抽丝剥茧, 不断被瓦解! 那魔君自知大限将至, 笑着对路小蝉说:“你可知道……这世上的执着邪念, 是永远都炼化不尽的?有心……就有执念?” 又是一道剑阵,落在了魔君的眉心,将它完全碾碎了。 “我知道。所以消除执念太辛苦了, 不如接受它吧。” 就如同舒无隙在我的心里,他的执念就是我的执念。 他让我,舍生忘死。 剑阵瞬间收拢, 无数邪灵和那位守在“无望”之地的魔君, 被炼化成了深蓝色的灵丹,正好落在了路小蝉伸出来的手心。 灵丹流光四溢, 仿佛有涓涓细流在其中周而复始。 路小蝉收拢了手指, 心想要不要把它留给舒无隙。 再转念一想, 有什么好留的? 我好, 他也好! 路小蝉啊呜一口就将它吞了下去, 灵丹落入了路小蝉的内府, 与路小蝉的丹海融为一体。 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路小蝉觉得通体舒畅,巴不得那邪神混沌也在眼前, 他一并给它收拾了! “我刚才炼化魔君的那道剑阵好厉害!该叫什么名字呢?” 舒无隙的剑阵都是什么“冲霄”、“天阙”之类很有气势的名字。 他路小蝉好不容易使出了一道属于他自己的剑阵, 嗯…… 水流滚滚,正回到太凌真渊之中,再由这法器,流向四面八方,成河汇海。 “垣泽。”路小蝉摸了摸下巴。 断壁残垣,就是废墟。泽就是泽被苍生。 既能摧毁一切,也能给予新生,不就是水的力量吗? 执念也如同水一般。 一念向生,一念入魔。 路小蝉低下头来,这才发觉手中的无痕剑已经变了。 之前的无痕剑,只是初具剑的形态,根本没有开锋。 但是此刻这柄剑,锐利却又柔和,路小蝉的手指碰上去,它那看起来吹毛断发的剑刃竟然不伤手,还发出了轻灵的声响,仿佛有水在剑中流动。 路小蝉愣住了——难道这把无痕剑开锋了? 我的剑开锋了! 不对,是我路小蝉开窍了! “无隙哥哥……” 路小蝉的欣喜若狂瞬间浇灭了,因为舒无隙并不在他的身边。 他要回去!要让舒无隙看看自己的剑! 路小蝉迫不及待想要告诉舒无隙这个好消息。 只是要如何离开这“无望”之地呢? 路小蝉垂下眼,看着无望之地,大概是自己炼化了魔君之后,修为大增,竟然能够清楚地看见地脉之下纵横交错的缕缕邪气。 “这……好像是一个阵?” 路小蝉御剑飞离这片邪阵,离得越远才能看得出全貌。 而在这片虚空的极远之处,路小蝉看见了一抹被邪气碾压得无法抵抗,正要坠入虚空深处的灵光。 路小蝉眯起了眼睛,心中大惊。 ——莫千秋! 路小蝉御剑飞驰而去,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冲破了重重邪灵阻挠,脚尖在无隙剑上轻轻一点,无数剑阵被催发而出,一路炼化。 压住莫千秋的那道剑阵威力非比寻常,除了舒无隙,路小蝉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醇厚的剑阵,如同崇山峻岭自九天下坠! 奶奶个熊! 区区一个无望之地,怎么有这么多的邪门高手! 就让我试试看我新练的剑阵,威力如何! 路小蝉一鼓作气,催发出垣泽剑阵,他刚炼化了魔君,修为剧增,剑阵的威力较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困压莫千秋的剑阵立刻被冲出了一道裂口,路小蝉御剑而入,一手捞住了莫千秋,另一手接住了他的千秋剑,穿行而出。 “莫千秋!给老子醒过来!” 路小蝉膝盖向上一顶,正好撞在了莫千秋的腹部。 莫千秋猛地咳嗽了一下,醒过神来。 “路……路小蝉……” “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路小蝉低吼一声。 又是一道剑阵袭来,以催拔山河之势,路小蝉御剑抵挡,他的剑阵以大水之势相抗,被对方撞了出去,内府都要被冲击而出。 “好厉害……” 路小蝉的耳边嗡嗡作响,手中的无痕剑也在共震。 还好自己刚才没把炼化出来的灵丹留给舒无隙,不然现在可能命都没了! 莫千秋手指一勾,千秋剑飞转而至,垫在了他的脚下,朗声道:“澔伏,我还以为你一向光明磊落。约莫是入了魔,心性也跟着变了,只会背后偷袭了。” 莫千秋勾着嘴角,声音里带着他一贯的调侃与戏谑。 路小蝉却给镇住了,他扯了莫千秋一把:“你说什么?谁?” “西渊剑宗澔伏。这个以闭关养伤为借口,躲了一千多年的孬种。”莫千秋笑道。 路小蝉的眉头蹙了起来。 当年西渊剑宗在无意境天上,被舒无隙的“问天”剑阵所重创,还未回到西渊就寂灭了。 是澔伏一路护送他回来的。 但是……路小蝉记得当年正面应对舒无隙“问天”剑阵的,明明是当时南离和西渊的两位剑宗,而跟随师父参与那场大战的渺尘元君只是精元大耗,修养了百年就恢复了。 为什么澔伏的伤势会如此沉重? 更重要的是,如果袭击他们的是澔伏……他们拼得过吗? “我们要不还是逃跑吧?”路小蝉歪着脑袋说。 才刚说完,后脑勺就被莫千秋给敲了一下。 “亏我还叫你一声‘师父’,你还能更没出息一些吗?” 是啊,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披斗篷的身影从黑暗的缝隙里走了出来。 他的气势与旁人不同,明明灵气淳厚,却被重重的黑气所缠绕。 而且,与涟月元君不同。 涟月元君的灵气只是被邪气给困住了,却没有被邪气所侵占。 但是眼前此人不同,他的灵气与邪气交织。 他的体内……似乎是…… 路小蝉立刻拽住了莫千秋,拉着他向后退去。 “他被魔君侵体了!” “什么?”莫千秋愣了愣,看着那个身影,“这怎么可能,他为人刚直,不善变通……” 这个人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只看见他的嘴唇和下巴。 但即便如此,也知道是一位俊美的青年。 他的嘴角勾起,轻轻笑了笑。 “千秋,原来我在你心里印象不错啊。” 他缓慢地抬起头来。 那一刻,莫千秋心绪剧颤,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了……他是澔伏吗?”路小蝉只看得出这人邪门的很。 半张脸因为灵气而端方雅致,另外半张脸,完全被邪气所覆盖了。 “我难看吗?”澔伏又上前一步。 莫千秋的手指都在颤抖:“你……你的脸……” “被毁掉了。”澔伏淡淡地回答。 路小蝉侧过脸,难道说澔伏是在仙魔之战中伤到了脸? 不可能啊,路小蝉记得那一日他回到无意境天,有看见澔伏扶着他的师父,那个时候他的脸都是好好的啊! “发生什么了?”莫千秋皱紧眉头问。 “发生什么了?我发生什么了,你真的在意吗?” 澔伏一步一步上前,伸手就要触碰莫千秋的脸。 莫千秋单手将路小蝉推到了身后,直面澔伏。 “问仙台一战,你我恩义两断。你发生了什么,我确实不在意,但却好奇。” 路小蝉在心里念叨,哎哟我的千秋殿主啊,你对着澔伏说两句好听的话,是会上天吗? 干什么要说你不在意啊! 他要是发怒了,把我们的命都拿走了,那就亏的大了! 澔伏最终还是停在莫千秋的脸颊边,仅一线之隔。 “问仙台之战,你败给了我,被天下人指责说你轻薄我的师妹,又说你行事乖张,心术不正。我知道这些都是偏见,也知道那一日我即便输给了你,天下也会说我让你,还会说你蛊惑了西渊的掌剑,你仍旧会被天下妄议。” 莫千秋护着路小蝉,再次后退。 “我知道你为难。” “你知道我为难,为什么却不再见我!” 澔伏原本落寞的声音陡然扬起,那是一种恨意。 莫千秋扯起嘴角,冷然反问:“你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见你吗?” “是因为我的师妹淳宁君吧?一切的起因都是她用自己的清白来诬陷你,对吧?” 莫千秋沉默不语,却能坦荡地看着澔伏那双已经浑浊的眼睛。 澔伏咬牙切齿道:“我带着重伤的师父回西渊,淳宁君迫不及待来接我。我本来以为,浴血归来会见到的人是你!但是你没有来!哪怕你知道我这一役也许会寂灭,你由始至终没有来见我一面!” 路小蝉惊讶了,他在莫千秋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问:“我记得……你有御剑赶往无意境天的啊!只是你没来得及……” 莫千秋还是没有说话,摁了一下路小蝉的脑袋。 “然后呢,你做了什么?”莫千秋的声音依旧很冷。 “哈哈哈哈!哈哈哈!”澔伏忽然大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苍凉,不知道是嘲笑世事无常,还是嘲笑他自己。 “淳宁君问我,千秋殿主有没有上无意境天?莫千秋那个混蛋有没有死?” 澔伏的双眼里满是恨意,他扣住自己的胸口说:“她害得我要当众伤害我最在意的人!我劫后余生,她还要当着我的面言语践踏!我要她的性命!” 那个瞬间,路小蝉从澔伏的身体里看到了另一个黑色的疯狂而充满杀意的影子,它在嘶吼,在挣扎,要控制澔伏的身体,杀尽天下想杀之人! 是……是魔君戮厉吗…… 难道说这才是魔君戮厉的本尊,原来一直都在西渊剑宗澔伏的体内。 剑宗入魔,绝非一天两天,他这具身体几乎就快完全属于魔君戮厉了! “你该不会是杀了淳宁君了吧?我很久没有听过她的消息了。选拔掌剑这么大一件事,她身为你的师妹,也没见她列席。” “你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当日我本想要了她的性命,谁知道我师父拼尽最后的力气也要救她。如果不是师父纵容,淳宁君怎么会有胆子来诬陷你?所以我就当着师父的面,一剑一剑,以灵气划开了她的脸!” 路小蝉听了,只觉得不寒而栗。 被灵气划开的伤口,除非自己的修为高过对方,否则伤口将难以愈合。 澔伏当年的修为远在淳宁君之上,淳宁君的脸永远没有愈合之日,只会溃烂的越来越厉害。 他听说过澔伏的名声,虽然墨守成规不思变通,但却端方正直,是剑门中少有的君子。 可……可为什么戾气会如此深重? “所以……上一任西渊剑宗,不是被入魔的泱苍重创而死,是被你气死的。”莫千秋开口道。 “对啊!他出剑想要阻止我,但是剑气只是擦过了我的脸,却刺中了淳宁君!哈哈哈哈” 澔伏仰面大笑。 上一任西渊剑宗的剑气,就是澔伏右脸被毁的原由。 后面的事情,不用澔伏开口说,路小蝉和莫千秋也能猜到了。 澔伏回了西渊之后发生了什么,只需要说西渊剑宗在仙魔之战中耗尽了精元,在回来的途中寂灭即可。 他顺其自然承继了剑宗之位,淳宁君也死了,再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要说澔伏是什么时候入魔的,大约可以追溯到无意境天之上。 他亲眼见识过泱苍的“问天”剑阵,感受到了无意剑海入阵的撼天杀气,又在精力憔悴身心受创之时,被淳宁君所激怒。他的杀心引来了魔君戮厉,没能经受得起魔君的诱惑,放纵了自己,就此入魔。 “当我还是西渊的掌剑时,人人都说我是以后的西渊剑宗,所以我必须正直果断,为西渊剑门之表率!所以众人说我的心上人是轻狂之徒,我就要惩治他!众人说我的心上人对西渊不敬,我就要驱逐他!我对自己说,有朝一日坐上了西渊剑宗之位,我必叫他们一一血偿!” “所以你便引了魔都的邪气,将重峦宫变成了炼魂鼎。西渊掌剑选拔只是诱饵,能进入重峦宫的修为都不弱。可进来了,就入了炼魂鼎了!”莫千秋握紧了拳头。 澔伏浅笑着看着他:“你那么担心做什么?我不是让肇澜把你引出来了吗?我炼化了谁,也舍不得炼化你啊。但是你身后之人,我非要他性命不可!他的丹元里面是混沌的业火!” 莫千秋横剑相抗,冷声道:“你要他的性命,除非我死——” 澔伏忽然掐住了莫千秋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笑了起来。 “千秋,这里没有生灵,你是要借自己的生魂来救他吗?你若是身死了,抽了自己的精魂,又有何用?” 莫千秋的手仍旧没有放下自己的剑,只是冷冷盯着澔伏。 澔伏也直落落地看着莫千秋,神色一点一点冷郁起来:“你不屑我。” “对,我不屑。”莫千秋回答。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句假话不说,连回避都懒得。哪怕得罪天下人,也要做自己。一千三百年前,是你向淳宁君下的战帖。一千三百年后的今日,我向你下战帖。不需要问仙台,也不需要众人观战!只要离澈君一人看见!” 澔伏将莫千秋扔了出去,路小蝉赶紧接住了他。 莫千秋低声道:“你快走,我来拖住他。” “走个屁!他就是要我看着你被他杀了!” 路小蝉看向澔伏,高声道:“人要活着明白,死也要死个明白!你倒是说说,我路小蝉怎么招惹你了!你要当着我的面杀了莫千秋,不就是要让我难过吗?” “因为他把你呼出的那一口气息贴身带着!” 澔伏上前,一道剑阵把路小蝉和莫千秋震出去老远。 还好无痕剑护住,剑阵在瞬间催发,不然路小蝉就要抱着莫千秋灰飞烟灭了! “要死,我也不想和你死一起啊!” 路小蝉握剑的手指缝间都是血溢出来。 他果然需要好的剑柄来缓解灵震。 “因为他赶往无意境天不是为了见我,而是为了救你!” 澔伏又是一道剑阵冲击而来,路小蝉再度结阵抵御,这一回,他的手腕都快被震裂了! “因为他为你的寂灭而落泪,却不愿再见我一眼!” 澔伏的重枭剑力摧而至,路小蝉将太凌真渊推了出去,大水入阵,垣泽剑阵张开,却没有与重枭剑阵硬碰硬,而是附着了上去,仿佛汪洋大海承接了山石崩毁的威力,巨大的灵压让路小蝉和莫千秋都抬起胳膊挡在面前。 “闹了半天!你就是在羡慕嫉妒恨!”路小蝉嚷嚷了起来,他拎了一把莫千秋的衣领,高声道,“徒儿——教训一下这个疯子!应了他的战帖!我要亲眼看着,西渊剑宗就是入了魔,也不是你莫千秋的对手!” “你疯了?”莫千秋拽住了路小蝉,瞪大了眼睛。 “没疯。谁说无望之地,你就无势可借?” 路小蝉拍了拍莫千秋的肩膀。 “我借什么?以我的修为,还借不了澔伏的精魂!你还亲眼看?看我被他打到灰飞烟灭吗?” “你给我转过身去。”路小蝉说。 “转过身去?”莫千秋转过身,后脑勺立刻就被路小蝉给敲了一下。 “你怎么那么笨?那么那么笨?我不是大活人吗?” 路小蝉一说,莫千秋双眼一怔,一把扣住了路小蝉的肩膀。 “你在说什么蠢话!我就是借我自己的精魂,也不会用你的!” 澔伏低下头来,阴邪地笑了:“对啊,因为在莫千秋看来,你的性命比他自己的还要重要。如果借了你的精魂,却又被我破了剑阵,你的精魂就毁了,你的人就永远醒不过来了——他如何舍得?” 路小蝉瞥了莫千秋一眼,莫千秋冷声道:“还不滚?谁要你随便替我应战?” “澔伏入魔,是因为你会为我伤怀,却可以对他至死不复相见。那么今日之战,就不只是你和澔伏之战。莫千秋,我信你。”路小蝉道。 “你信我?信我什么?澔伏是大势第一重天的修为,而我不过借势而已。” “那就借我的精魂,入大势吧。”路小蝉道。 “你说什么?” “我心甘情愿借精魂给你。莫千秋,无论千年万载,你与我并肩一战,也许只有这一次机会。我以精魂护你,你冲大势之境来救我,敢还是不敢?” “你不怕永远醒不过来吗?”莫千秋问。 “怕。因为我还想见到我的无隙哥哥。可你是莫千秋啊!让舍生忘死的又何止一个情字,还有义!若你对我心怀大义,就一定要灭了澔伏体内的戮厉!” 莫千秋闭上了眼睛,他忽然又想起了他御剑直上无意境天,眼睁睁看着离澈被业火焚身,灰飞烟灭的那一刻。 他第一次流泪,第一次觉得自己所信赖的,所在乎的,所有的欢愉和洒脱,也被混沌的业火焚烧殆尽了。 一千三百多年,他唇上带着笑,但心没有再笑过。 我也心有执念。 因为从前的我能力微末,你飞的太高太远了,我救不了你。 这一次,你就在我的身边,我要救你。 “澔伏,今日我与你一战!无论生死,你我之间,到此为止!” 莫千秋手握千秋剑,手腕一个环转,指剑抵着剑尖。 他的心如磐石,不可斗转。 “千秋,那就再痛一次吧。”澔伏露出了狠厉的表情。 重枭剑阵平地而起,山川地脉的大势尽皆涌入阵中。 飞沙走石,地动山摇。 就连重峦宫都在剧烈地震颤着,人心惶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莫千秋吸了一口气,他回头看了一眼路小蝉,笑道:“怕了没?” 重枭剑阵不断凝结,铺天盖地,几乎要横穿整个西渊地裂。 “我怕——怕你又掉眼泪啊,大傻瓜!” 千秋剑一挥,路小蝉只觉得自己的魂魄正从体内离开,但却并不痛苦,相反千秋剑没有杀气,它悲悯万物,心有守护之念。 其实千秋剑借万物精魂,反过来也是万物借千秋剑来保护自己。 尘埃对抗苍穹 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正向后倒下, 落在了无痕剑上。 他的精魂缓慢飘起, 来到了莫千秋的头顶。 莫千秋神色坚毅, 周身灵气沸涌如同紧密的漩涡。 而莫千秋的剑阵就在剑尖之上, 因为没有精魂入阵, 只有米粒一般大小。 在澔伏的重枭剑阵之下, 宛如尘埃对抗苍穹。 路小蝉毫无犹豫, 冲入了莫千秋的剑阵之中。 入阵的瞬间,没有丝毫的痛苦,仿佛进入另一种毫无束缚, 自在恢阔的世界。 他与莫千秋共感。 莫千秋曾经的年少洒脱,被万象锁困住的苦恼燥郁,被离澈点拨时豁然开朗的心境, 和离澈一起畅游东墟的自在惬意, 甚至于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离澈寂灭的痛苦自责,都变成了路小蝉的情感一般。 千年之前, 并不是只有他路小蝉经历了生离死别。 莫千秋亦如是。 失去自己最想要保护的那个人, 何尝不是业火焚身之苦呢? 今日, 就让你我以性命相护! 莫千秋一声低吼, 闭上眼睛, 不去看澔伏结成的剑阵, 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心被对方困住。 他的丹海之中,巨浪扶摇而上,包裹着路小蝉的精魂, 冲破重重束缚, 那不是挣扎,不是为了证明,更不是为了一场胜负征伐,而是为了去到那个不被执着所困之地。 他太了解澔伏为什么要当着路小蝉的面,掀起这场交战。 因为澔伏知道,亲眼目睹路小蝉灰飞烟灭就是莫千秋最大的执念! 仙魔大战之后,无数个日日夜夜,莫千秋都在想如果当年他上了无意境天会怎样?小蝉还会不会舍身取义?混沌业火到底有多疼? 这才是他千年来最大的桎梏,让他永远不得冲入大势的境界。 而今天,澔伏要他再一次感受昔日的痛苦,而路小蝉给他的却是正视自己执着的勇气! 心有执念又如何? 我感激自己的执念,正是如此的想要保护他,所以我会比从前的每一个自己都更加强大! 重钧剑阵排山倒海而来,路小蝉的精魂从千秋剑阵之中冲杀而出! 这一场对阵,灵气浩荡磅礴,重钧剑阵势不可挡,将路小蝉的精魂不断地摧裂。 莫千秋右手紧握剑柄,左手在剑柄上用力一推,灵气源源不断攀附在自己的剑上,冲入剑阵之中。 路小蝉的魂体被重钧剑阵摧毁一分,莫千秋就将他复原一分。 但是山川地脉的势气也愈发凶猛地被吸入重钧剑阵,仿佛万山咆哮! 路小蝉的魂体眼看着就要被压回了阵眼之中,而莫千秋的灵气也即将枯竭。 他不想再后悔了,也不愿在去设想无数个“如果当初”。 如果灵气耗尽,那就血肉骨骼再生灵气! 莫千秋几乎要将牙槽咬碎,扣着剑柄的手指颤抖着,指骨也要被自己的灵气震碎。 莫千秋被澔伏压制得猛地向后一退,正好是路小蝉躺在无痕剑上,手背轻轻碰了莫千秋的后心。 无力地触碰,却是最有力量的支撑。 澔伏天资甚高,修为也比莫千秋高了近千年,他知道无论自己在问仙台上与澔伏交战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这一次不同,小蝉来了。 无论多少岁月过去,路小蝉还是路小蝉,不避、不退,不让,生死亦从容。 澔伏笑道:“千秋,你的丹海越来越弱了。为了当初的一口气,你就再不见我,才会有今日之困!你若再执着,便会油尽灯枯了!” 莫千秋的内息混乱,仿佛崇山峻岭扛在肩上。 可这沉重,他受得! 世人说他的千秋剑是正道之中的魔剑,就是因为借取的是生灵万物的精魂。 可他们并不知道,千秋剑真正的名字是御灵剑,指的并不是驾驭世间生灵,而是为生灵马首是瞻! 莫千秋在心中一声叹息——小蝉,其实承认自己弱小,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你可知道,我借了小蝉的精魂,就是借了天下水势吗?” 莫千秋抬起眼来,勾着嘴角看着澔伏。 那一刻,澔伏眉心一颤,黑暗之中,浪涛滚滚,似要逆天! 江海汇集,万水归元。 路小蝉的魂体被大水充盈,如同汪洋倾泻,顶住了重钧剑阵。 而莫千秋的剑阵瞬间变化,威力突飞猛进。 山川地脉气势再盛,又如何敌得过与莫千秋心念合一的路小蝉? 莫千秋借路小蝉的精魂,而路小蝉又与天下水脉共感,原本只能驾驭生灵精魂的千秋剑却借了路小蝉而拥有了天下水势。 大水无边,越是拦截堵压,就越是凶狠。 莫千秋早已精疲力竭的丹海,仿佛也涌入了无穷无尽的江海,身体都承载不了,汹涌地奔流而出。 莫千秋第一次使出了这样的剑阵,惊涛骇浪,变化多端。 他修行了这千余年,旁人都道他任性妄为,可又有几人知道他心中牵挂与他心念所向? 小蝉,谢谢你,让我真正心念自在! 莫千秋的掌心在剑柄上一推,磅礴大阵冲击而去,路小蝉的精魂裹挟巨浪,肆无忌惮冲进了重钧剑阵! 澔伏只感觉到不可逆转的大势冲击而来,没有丝毫的杀气,却涤荡天地,渗入他所借的山川大势之中,潇洒而过,重钧剑阵被破! 澔伏睁大了眼睛,看着路小蝉的魂体迎面而来,冲进了他的体内,扣押着魔君戮厉,将其拖拽出了他的体内。 澔伏仰着头,仿佛从无尽虚空之中看到了满天繁星,紧接着脱力倒下。 戮厉拼死挣扎,莫千秋剑花挑起,路小蝉精魂迅速回了剑阵之中。 莫千秋御剑飞驰而去,横剑一扫,一道剑阵斜着飞出,势要将整个无望之地劈开。 戮厉瞬间被困于阵中,莫千秋扣紧了剑柄,指尖从剑身抚向剑身,剑阵之中路小蝉的精魂瞬间变化,水流从阵眼之中再度冲出,千军万马冲踏而来,无望之地的颤动让数万里之上的重峦宫也跟着颤动了起来。 戮厉化作无穷杀气,却被大水包裹分化,凄厉呼嚎,最终被莫千秋一鼓作气炼化。 剑阵收不住的灵气四下奔涌,戮厉最终凝化成了深蓝色的灵丹,莫千秋抬起剑来,它正好落在了剑尖上。 他指尖略微用力,灵丹便从剑尖滚落而下,被剑柄挡住了。 拿起了这一粒灵丹,莫千秋轻轻将剑一甩,低声说了句:“还灵!” 躺在无痕剑上的路小蝉倒吸一口气,骤然睁开眼睛。 四周仍旧一片黑暗,只有莫千秋的灵光如同黑夜中的皓月,亮眼的很。 路小蝉揉了揉眼睛,莫千秋来到他的身边,托着他的后背,将他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 难得看见莫千秋如此紧张的神色。 路小蝉看了他一小会儿,说了句:“你是谁?” 莫千秋大惊,摸了摸路小蝉的额头:“我第一次借活人的精魂,是你的精魂受了损?还是我的还灵出了错?” 路小蝉呆滞地看着莫千秋,莫千秋一把将他摁进了怀里:“对不住……对不住……” 路小蝉的下巴磕在莫千秋的肩膀上,目光却看着远处被重钧剑托着的澔伏。 他侧着脸,气若游丝。 他毕竟被魔君戮厉占据了心神如此多年,早就被掏空了,就算不寂灭,他这些年的修为也废了。 澔伏看着莫千秋的背影,似乎是落了泪,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力气。 路小蝉看他现在的样子,不知为何没有一丝同情。 大概是因为,在路小蝉看来,对错是别人的判断,而对于自己只有不必做和必须做的分别。 澔伏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失去了本心,也就失去了一切。 忽然,路小蝉的后脑勺被用力敲了一下。 莫千秋不爽的声音响起:“你这个臭小子,还要装到几时?我知道你根本没事!” “诶?你怎么知道我没事?”路小蝉直起了背脊,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莫千秋。 “我借你的精魂入剑阵,剑阵的威力如此之大,足见你修为深厚!与重枭剑对峙,山川地脉你都不怕!你能有什么事?” 莫千秋御剑而起,路小蝉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气,差一点摔下去,还好无痕剑赶来将他托住了。 “小蝉,我们必须赶回重峦宫……你是不是也炼化了一位魔君?” “是啊,它还幻化成无隙哥哥的样子来迷惑我呢!” 提起这个,路小蝉还非常不爽。 “化成了舒无隙?看来你平日里对舒无隙不该有的想法,实在是不少啊!”莫千秋乐了。 路小蝉不开心了:“什么叫做‘不该有的想法’啊!他本来就是我的。生是我的人,死了也得活过来做我的人,我对他自然什么想法都能有!”路小蝉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不过那个魔君是以什么为食?它怎么知道化作无隙哥哥的样子呢?” “那是以色念为食的魔君——靡旖。” “什么蚁?”路小蝉凑过脑袋去问。 “靡靡之音的‘靡’,旖旎的‘旖’。”莫千秋似在嘲笑路小蝉目不识丁。 “我眼瞎,没学过认字儿!” 莫千秋懒得和他打哈哈,露出正色来:“既然两大魔君都出马了,看来重峦宫下的这个邪阵非比寻常。我们必须即刻赶回去,让众人离开!” “得了吧,西渊的人根本不相信你说的话。还以为你是故意报复呢!” 莫千秋来到了澔伏的身边,重枭剑的灵光越来越弱,莫千秋低下身来,单手拽住了澔伏的衣领,掐住他的脸颊,要将什么喂入他的口中。 路小蝉着急了:“等等!等等!你该不是要把你炼化魔君戮厉的灵丹给……给这家伙吃吧?我不许!” 莫千秋从腰带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将一粒药丸送进了澔伏的口中。 “这是当初你采集了白色紫阳花炼制而成的灵药,能保住他的性命。我们带澔伏回去,让他自己说!” “那就好。你炼化戮厉的那枚灵丹呢?”路小蝉朝他出手来。 莫千秋毫不在意的摁进了路小蝉的手中,说了句:“就你贪吃……” 话还没说完,路小蝉就将它摁进了莫千秋的嘴里,又以灵气拍了一下,不让他吐出来,那枚灵丹就这样入了莫千秋的内府。 “你……你干什么啊……”莫千秋惊讶地看着路小蝉。 “喂你吃啊!”路小蝉用手背拍了拍莫千秋的胸膛,“我还以为你方才会入大势的境界呢!没想到修为拔升了不少,境界却没变化,你赶紧吃颗灵丹补一补吧!” 莫千秋低下头来,叹了一口气:“我本来是……” “本来是留给我的嘛!我是觉得这颗灵丹你吃了,比我吃了管用。我这个人懒散,宁愿睡觉也不愿修行,而且我有无隙哥哥在身边。可是你不一样啊!再遇上这般险境,不是次次都能借着我的精魂。可你借别人的精魂,我不放心啊!” “你不放心什么?” “担心那个在你身边的人,不够信任你,不够坚强,不像你想要保护他那样保护你。” 莫千秋淡然一笑:“世上哪有那么多个路小蝉?一期一会不可求。” 说完,莫千秋一手将澔伏扛上肩膀,一手拎了他的重钧剑,向上而去。 路小蝉御剑跟在他的身后。 “千秋,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要答案。”澔伏开口问。 “你问。”莫千秋声音坦荡。 “你到底有没有恨我?” 风从头顶灌落而下,莫千秋的发丝纷乱而起。 “没有。我只是对你失望而已。” 澔伏无奈地一笑:“在你心里,离澈君是最完美的。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完美的人?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让你失望,就离开了你……” 莫千秋轻笑了一声:“当年问仙台一战,我输给了你。我对你说‘我没有做过’。你对我说‘对不起’。你可记得?” “……记得……一辈子都忘不掉……” 莫千秋转过身来,对身后的路小蝉说:“小蝉,如若当年问仙台之战,你是澔伏,你会赢我吗?” “会啊!胜负而已,无需放水!”路小蝉扬声道,“但是胜负是胜负!我赢了你,但我会告诉天下我信你!既然天下人要以输赢定是非,那我便赢尽天下人,看他们有谁不信你!” 澔伏愣了愣,终于释然了。 在莫千秋的心里,输赢从来都不重要,名声亦然。 他要的,澔伏始终未曾懂得。 万里之上的重峦宫震荡了三次,仿佛要从峭壁之上跌落而下,一些门派担忧不已,已经请辞要离开重峦宫。 渺尘元君抬起头来,眉心蹙起,看着重峦宫中的灵蝶受了惊吓般四散开来。 “临霜,无望之地恐有大事发生。如果不是魔都邪众要从地裂中出来,就是有人力冲大势之境。你随我前去探查一番!” 渺尘元君将灵气渗入重峦宫下,感应到了千丝万缕的邪气,以及路小蝉和莫千秋与魔君对战而造成的震荡。 “是。”夜临霜颔首。 两人正要御剑,沉桀君和青洚君都赶来。 “剑宗请留步!我们的师叔法宁真君以及师弟肇澜君都不见了!”沉桀君道。 “还有莫千秋以及他门下弟子也消失无踪了!重峦宫动荡,西渊地裂之下的魔都蠢蠢欲动,说不定都与他们的失踪有关!”青洚君也跟着说。 渺尘元君静思了片刻,开口道:“你们西渊选拔掌剑,是谁提出来的?” “是师叔法宁真君!我们师兄弟三人不合,他头疼不已!” “然后师叔就张罗了这一次的问仙台之战!” 渺尘元君眯起了眼睛:“事情不对劲。临霜,你随我即刻进入无望之地!” “是,师父。” “剑宗,如今重峦宫中以你修为最高,众门派也以你马首是瞻,如果你都离开了,这里就真的乱了!”青洚君再次恳求渺尘元君留下。 渺尘元君侧过脸,原本沉静的目光陡然锐利了起来。 “问仙台之战,就是你们把各派掌门、精英引诱而来的借口吧?如今我发觉重峦宫下无望之地有异动,你们却阻我前去查看,到底有何阴谋!” 渺尘元君灵气暴涨,纯灵罡风骤起,将沉桀君与青洚君震了出去。 “若再不说实话,休怪我等无情!” 夜临霜将剑鞘倒转,临霜剑露出了剑身,寒气铺天盖地蔓延,冰晶霜花若隐若现。 青洚君与沉桀君二人立刻出剑,想要克制夜临霜的凝珑剑阵。 但是夜临霜的修为却高过他二人,霜花飞洒开来,无数剑阵随着霜花降落下来,附着在了他二人的身体发肤之上,渗入体内,剑阵在血液骨骼之中,不得挣脱。 他们二人应接不暇,好不容易才将夜临霜的剑阵逼出体内,两人合力出剑,挡在了渺尘元君的去路前。 渺尘元君根本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只淡淡地说了句:“西渊的弟子真是不堪大用。” 她抬起衣袖,一挥,灵气化作利箭,冲破了这二人的剑阵。 夜临霜紧随渺尘元君之后,御剑而出,却发现虚空置换,他们去不到重峦宫的出口了。 “他们果然不想我们离开。” 渺尘元君忽然抬起手臂,将夜临霜摁向自己的身后,是一道灵气纵横而来,哪怕渺尘元君避开,周身翻起的衣衫却还是被这道灵气给撕扯裂开了。 “谁!”夜临霜正欲发动剑阵,一道身影骤然而至,就连渺尘元君都没反应过来。 对方的手猛地扣在临霜剑的剑柄之上,向下一压,将临霜剑压回了剑鞘之中。 夜临霜忽然意识到,对方的目的并非偷袭渺尘元君,而是他! “前辈——” 渺尘元君开口,话还未有说完,只见舒无隙单手扣住了夜临霜的肩膀,一个回身,脚尖竟然点在渺尘的肩头,一跃而起起。 渺尘元君立刻出剑,红色的剑身仿若被霞光裹绕,瞬间整个虚空陷入烈焰炙烤,一道剑阵追索舒无隙而去,从剑阵之中飞出一只凤凰,直逼舒无隙的后心。 舒无隙手指向后一甩,就在他的后背上,另一道剑阵出现,云气幻化而出,将那只凤凰淹没。 渺尘迅速变化剑阵,但是舒无隙已经穿过了这片虚空,消失不见了。 舒无隙刚冲出了虚空,身下便是西渊的万丈地裂,无望之地仿佛张开了嘴,要一跃而起将天地吞没。 麓蜀飞行而来,舒无隙拎着夜临霜,坐在了麓蜀的背上,向着重峦宫对面的峭壁而去。 有一人,白衣长衫,在黑暗之中尤为显眼。 那便是涟月元君。 当麓蜀降落在他的面前,涟月元君笑了。 “果然,要把人带出来,就只有前辈你能做到了。”涟月元君低身行礼。 舒无隙将夜临霜一扔,涟月元君伸手稳稳接住。 “师叔!怎么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夜临霜推了涟月元君一把,涟月元君纹丝不动。 “无望之地的异动,你是不是知道?师叔,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涟月元君笑而不答,从袖中取出一个九转乾坤宝盒,扔给了舒无隙。 “这便是控制重峦宫虚空的宝物。路小蝉就在虚空之下,无望之地。我故意设置了重重阻碍,让他不至于直接落入魔都之中。但必然有魔君在寻找他的下落。” 夜临霜大惊:“路小蝉怎么会去了无望之地?” “你替他们打开虚空,让他们从无望之地回来。离开这里,切莫回头。”涟月元君抬手扔出了锁仙绫,“还给你!” 舒无隙接住锁仙绫,看着涟月元君道:“你不想让他看你牺牲自己,可曾想过他愿与你同生共死?” “这是前辈的经验吗?”涟月元君笑了,“前辈从来不管这些闲事的。” 舒无隙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身立刻离去。 夜临霜却在涟月元君看着舒无隙背影的时候挣脱了他的怀抱,瞬间出剑,剑尖直指涟月元君的眉心。 “师叔!我知道入魔对你也是煎熬!只要你回来南离境天,我们都会帮你的!” “临霜,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涟月元君抿唇一笑。 世间一切在夜临霜的眼中黯然失色。 “什么?” 夜风猎猎,却止不住夜临霜一步一步走向涟月元君。 御邪钟 “你从北溟不远万里来到南离境天拜师求道, 当时我和渺尘的师父朱华上尊问你愿意拜在谁的门下, 你选了渺尘。是因为你仰慕她, 想与她朝夕相处吗?”涟月元君开口问。 夜临霜看着对方, 就像从前无数个夜晚, 他专注地看着北溟的极光, 等待着那个引极光入阵之人再度降临。 淡淡地一笑, 夜临霜反问:“师叔,你可曾记得,一千多年前, 你曾经去过一趟北溟?” “记得。” “那你见过谁,可还记得?”夜临霜又问。 “魔君妄刹,他携魔都邪灵追捕上古灵兽冽的族群。它们想要用冽的骨血炼制魔丹。” “是啊, 你引极光入阵, 大败妄刹,风姿明朗, 如同北溟不可攀附的冰雪高川。” 涟月元君顿了顿:“你……你那个时候见过我?” “因为我的元身就是灵兽冽。当年我只是三百年的幼兽, 为了修得人形……我弃皮囊, 塑骨肉, 疼痛了整整一百年……终于有了人的身体。” 涟月元君看着夜临霜, 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隐隐记得当日有一只冽的幼兽, 大而明亮的眼睛久久地看着自己。 灵兽的修为若是深厚,是可以化作人形的。 比如上古灵兽长湮,据说它的人形俊美不可方物。 但是夜临霜……他没有千万年的修为, 不可能幻化为人形, 只能硬生生分筋错骨,将自己原本的肉身造化为人。 涟月元君的眼泪落了下来,他的心很痛,痛到无以复加。 夜临霜逆天而为,拥有人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将付出代价,挫骨之痛,日夜折磨。 “临霜……” “我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你,才知道你即将要冲大势之境。我的元身是冽啊,世间至寒的灵兽……” 夜临霜垂着眼,抬起手来,一片霜花轻轻落在他的手心。 涟月元君的眉心蹙了起来,抓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拽,将夜临霜拽入了自己的怀中:“所以你以为,你的至寒灵气如果长期在我的周身,会让我的修为不得精进?渺尘修暮晚剑,擅借日月余温,所以不畏北溟至寒之气,你就拜在她的门下了?” 夜临霜沉默不答。 涟月元君叹了一口气,覆在他的耳边道:“你猜猜我现在想要做什么?” “师叔……” “我想轻薄你。” 涟月元君一吻落了下来,夜临霜愣在那里,直到他感觉到涟月元君在他的后脑上轻轻一碰,夜临霜便失去了知觉,倒了下去。 “涟月,便是水中月。水中之月又岂能与皓月相比呢?说到底,我所借之势,本就是虚空之物。唯有你,实实在在。” 一只灵兽展翅而来,涟月元君将夜临霜抱了上去。 “带他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灵兽低下头来,蹭了蹭涟月元君的脸颊,恋恋不舍地飞走了。 “如果我能活着,我希望你时时刻刻心里有我。但若我注定……愿你永远记不得我。” 那一日我所借的极光,和之前无数个日夜并没有不同,所以你不用再仰望了。 莫千秋与路小蝉一起向上而去飞行了足足万里,重峦宫却始终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我们被重峦宫的虚空给挡住了。”路小蝉停了下来,以慧眼观察万里之下的邪阵,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莫千秋见他停了下来,也低头一看,震惊了。 他们才行了片刻而已,邪气已经从无望之地上升而起,如同熊熊炉火,随时都要烧上重峦宫。 “看来,我们会先一步被这邪阵炼化……”莫千秋皱起眉来。 “你们别管我了……先走吧……”虚弱的澔伏开口道。 “不管你?怎么不管你啊?没有你谁来还莫千秋的清白?你西渊门下又要说他和魔都勾结了!” 路小蝉仰头,闭上眼睛施展“辨灵”之术,在某个瞬间,他感应到了舒无隙的灵气。 “无隙哥哥来就我们了!” 就在那一刻,天地倒转,虚空重叠,缝隙之间,舒无隙的身影出现。 路小蝉大喜,御剑飞奔而去,伸长了胳膊,一把抓住了舒无隙,冲进了他的怀里。 无痕剑自行入鞘。 舒无隙低下头来,紧紧抱住了路小蝉。 “差点就把你弄丢了。” 手腕上一紧,是锁仙绫,那一刻舒无隙的呼吸心跳,再度与路小蝉连接了起来。 失而复得,竟然让路小蝉百感交集。 从前他不喜爱任何的束缚,可现在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心安喜悦了。 “无隙哥哥!我的剑开锋了!我开窍了!”路小蝉攥着舒无隙的衣襟开口道。 舒无隙却低下头来,握着他的手。 原来路小蝉手指间被灵气震伤的裂口还未复原,最深的一道,可见骨肉。 “疼吗?” 轻轻的,带着一丝内疚的意味。 “不疼!你快看看我的剑!” 路小蝉将剑鞘倒转,无痕剑滑落而出,水光淋漓,似有刃却无利。 “嗯。”舒无隙点了点头,手指轻轻在无痕剑上弹了一下,“好剑。” 莫千秋带着澔伏已经去了老远。 “你们两个要互诉衷肠,好歹等破了这邪阵再说!做活鸳鸯好过做一双死鸟!” 路小蝉立刻拉了舒无隙,御剑而上。 无痕剑乃是至剑,一眨眼的功夫就追上了莫千秋。 “去哪里!”莫千秋问澔伏。 “去正殿……撞御邪钟……”澔伏答道。 御邪钟乃是警钟,此钟若响,便是告知天下,邪众将要从魔都入侵现世。 莫千秋与路小蝉冲入重峦宫,西渊弟子立刻群起而上。 “谁人竟敢在重峦宫重地御剑疾驰——” 莫千秋冷哼一声:“你们西渊的剑宗都不认得了吗?” 他拎着澔伏的衣领,眉梢一挑。 谁知道澔伏闭关千年有余,门下的弟子还真不认得。 “大胆!莫千秋你竟敢冒充我们西渊的剑宗!” “莫千秋你这魔头——我们法宁师叔失踪定然与你脱不了干系!” 说罢,这些弟子齐齐出剑,十几道剑阵瞬间袭来,直压莫千秋! 路小蝉看了,气不打一出来,正想要出剑,但一想到莫千秋今非昔比,高喊道:“千秋——替澔伏教训教训这些无礼的徒子徒孙!” 莫千秋将澔伏往身后一拽,笑道:“那就借西渊剑宗的精魂一用!” 如今的澔伏虚弱无比,千秋剑轻而易举就将他的精魂借出了体。 一道浑厚的大阵直接把他们掀翻了,数把剑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没时间陪你们玩!” 莫千秋拽了澔伏一路奔向御邪钟。 路小蝉御剑跟了上去。 只是他御剑就御剑,偏偏让舒无隙站在前边,自己站在后面,搂着他的腰。 “小蝉,你怎么了?”舒无隙低下头,扣住路小蝉的手。 路小蝉侧着脸,耳朵贴在舒无隙的背上。 “没什么……我就是想你了。” 这是会呼吸,会对他说话,在乎路小蝉喜怒哀乐的无隙哥哥。 风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他的胳膊也收的紧紧的。 “无隙哥哥啊,西渊的事了,我就随你……” 路小蝉的话才说了一半,莫千秋一道剑阵,冲向了御邪钟。 御邪钟是万年前烨华元尊以天外玄铁所铸,熔入了四方灵兽的血液,是西渊威力最大的法器。 御邪钟就供奉在重峦宫的大殿之顶,它并不大,看起来相当低调,没有任何纹饰,就像一口年久失修的老钟。 就是因为太寻常了,之前在宴席上,路小蝉都未曾注意到它。 如果是普通人触碰一下,它并不会响,只有西渊的剑宗以剑阵敲响此钟,它才会引重峦宫共鸣,八方共震。 如今的澔伏,自然没有撞钟的气力了,莫千秋直接用他的精魂结剑阵来撞钟。 这钟声骤然响起,重峦宫就像被掀上了九天又坠落而下。 那并不是震耳欲聋的钟声,却以巨大的灵纹向着四面八方而去,入了每一个人的丹海。 莫千秋离御邪钟是最近的,整个人都被它的灵波掀了下去! 路小蝉闭上了眼睛,舒无隙伸出手,将自己的灵气推了出去,将御邪钟的灵波给挡了下来。 钟声不绝,整个重峦宫都被巨大的灵潮给淹没,而这阵灵潮骤然向下而去,将那些攀附上重峦宫的邪气,暂时给镇压了下去。 那一刻,路小蝉只觉得自己的心魂都被涤荡,从耳朵道心灵都变得清明起来。 舒无隙侧过脸来问:“小蝉,你刚才说了什么?” 路小蝉愣了愣,我刚才想说,等西渊的风波过去了,我就随你去无意境天。 “我就想告诉你,从前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 舒无隙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但是扣着路小蝉的手却更紧了。 “是么……” 路小蝉冷不丁在他的背上亲了一下,嘻嘻笑着说:“你不用再患得患失啦,从前的我也是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呀!” 舒无隙愣了愣,良久才问:“真的吗?” “比真金还真啊!不过你以后也要送凝魂青鸟给我!” “你要我的凝魂青鸟做什么?”舒无隙又问。 “唉……”路小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两个人之间的相处之道,还是得慢慢教他呀! 钟声响彻重峦宫,又通过重峦宫的震动传向了四面八方。宫中弟子重重戒备,各派掌门纷纷赶往正殿。 舒无隙以九转乾坤宝盒打开了重峦宫的虚空,不消片刻,各派掌门齐聚正殿。 “到底发生了什么!” “御邪钟怎么会响!是魔都的邪众出来了吗?” 昆吾和凌念梧都已经赶到,所有人议论纷纷,一抬头却见主位上坐着一个面容憔悴的虚弱之人,而莫千秋一手握着千秋剑,另一手拎着重枭剑,站在主位旁边。 正殿之内瞬间掀起一片喧哗。 路小蝉等着看戏,就坐在旁边“咔嚓咔嚓”地捏着坚果喝着清茶。 “这……这不是西渊剑宗澔伏吗?”昆吾视线往旁边一挪,就看见了路小蝉,立刻捞起袖子就来捏他的耳朵,“你这小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只是他的手还没碰到路小蝉,就被舒无隙给摁住了。 “救你的命啊,师兄!”路小蝉一本正经地说。 凌念梧抬起手中的剑,剑穗上的铃铛轻轻一颤,那声音洪亮无比,立刻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目前正殿之中,威望最高的,就是凌念梧与昆吾了。 凌念梧上前一步,仔细地看着澔伏,然后行了一个礼:“原来是西渊剑宗出关了。” 一句话又惊起了千层浪。 “什么,那位真的是西渊剑宗?” “他出关了?他的伤好了吗?” 路小蝉赶紧提醒昆吾说:“师兄,你有空捏我耳朵出气,不如赶紧去看看澔伏吧?他小命都快玩完了!” 昆吾眉心一紧,立刻赶到了澔伏的身边,以灵气探入他的内府,才发现他丹元空虚,就像是被邪灵吸干了灵气一般。 一个猜想涌入他的脑海,他整个人都打了个寒颤。 “莫不是……剑宗你……” 澔伏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容,坦然道:“你的猜想没有错——我被魔君附体。” 顿时,整个正殿一片安静,怕是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无论是西渊的弟子,还是其他的门派,都怔住了。 一方剑宗被魔君附体,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当年东墟剑宗被邪神混沌控制,差一点天下大乱啊! “幸亏千秋殿主出手相救,炼化了我体内的魔君戮厉。” 澔伏看向莫千秋,颔首相谢。 西渊的弟子都没缓过神来,要知道这千余年之间,他们听说的都是莫千秋非礼淳宁君,毁坏西渊法器,是心术不正之辈云云。可今日却被告知莫千秋救了入魔的剑宗澔伏? 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做何反应。 莫千秋高声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西渊之下,魔都以邪气形成了炼魂大阵,整个重峦宫就是一个炼魂鼎!诸位必须即刻离开重峦宫!”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骇然! 凌念梧立刻将灵气汇聚于指端,点在自己的眉心,开慧眼。 之前邪气还在万里之下,不可察觉,此刻邪气蠢蠢欲动,如同丹炉之中即将燃烧的火焰! “不好——我们尽快离开重峦宫!” 凌念梧此言一出,各派弟子纷纷御剑而起。 昆吾扶起了澔伏,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为何不见渺尘元君!” 路小蝉本来还在吃坚果,也愣住了:“对啊,渺尘元君哪里去了?” 舒无隙回答道:“之前我与渺尘曾经交手。” 路小蝉一听,这可不得了,渺尘再厉害,也是舒无隙的后辈了。 “你……你没把她给打伤了吧?” “我的剑未随身,还不至于能伤到她。” “那就怪了……她人哪儿去了?” 御邪钟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她听不见啊! 不过瞬息,大部分人已经撤出了重峦宫。 凌念梧转向路小蝉,一双明眸就那样看着他。 路小蝉恢复了记忆,再看见他也是百感交集。 “你们快些离开吧。你和舒无隙是决计不能留在此地的。”凌念梧开口道。 路小蝉自然明白他话语中所指。 他的丹元内有混沌业火,而舒无隙的丹元又关乎无意剑海,他们二人之中,无论谁被炼魂阵所炼化,都是苍生劫难。 “你呢?” “我去找渺尘元君。我猜想,此次炼魂阵最大的目标就是她。说不定她是被哪位魔君困在重峦宫中,我去助她脱困。” “渺尘未必在此。”舒无隙开口道。 “在与不在,都需确认。” 凌念梧御剑而起,路小蝉忍不住叫住了他。 “念梧!若是你找不到渺尘元君……” “若是我找不到她,自然会在邪灵吞噬重峦宫之前离开!” 凌念梧逆行而去。 “舒无隙!此次你必得护他周全!” 路小蝉呼出一口气来,拽了拽舒无隙的袖子:“无隙哥哥,我们走!” 他们必须赶紧离开这炼魂阵,保住了自己,才能想办法制约这股巨大的邪气! 渺尘元君御剑穿梭于重峦宫中,之前被虚空所困,误入了重峦宫最深处,就在她即将离开的时候,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 她不得不停了下来,仔细分辨,那声音来自一处偏殿。 渺尘元君迅速赶了过去,就看见一名女弟子靠着墙,闭着眼睛低着脸,已然没有了气息。 而她的怀中是一个正嗷嗷待哺的婴孩。 渺尘元君来到了她的身边,将孩子从她的怀里接了过来。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就在他睁眼的刹那,渺尘元君猛地以灵气将婴孩震了出去。 可惜,那婴孩动作极快,邪气凝聚在他的手上,冲破了渺尘元君的护体灵气,猛地穿入了她的内府! 渺尘一把扣住了婴孩,那婴孩的眼中满是邪气,狞笑着看着她。 “渺尘元君,你可不能离开重峦宫啊!” 渺尘元君皱紧了眉头,当机立断要折断这魔婴的手,却没料到魔婴周身骨血都是以邪气喂养而成,哪怕手断了,邪气也切不断。 “你的丹元,我收下了。”魔婴嘻嘻笑着。 一直低着头的渺尘勾起了嘴角,抬起眼来看着他。 这一抹笑带着嘲讽与对生死都无所谓的坦荡。 魔婴神色一紧,骤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不是渺尘元君!” “对啊,我不是。” 那风流不羁的样子,正是渺尘的双生弟弟涟月! “可恶!涟月!你竟敢假扮渺尘来骗我!” 魔婴正要将手收回来,赫然惊觉涟月的内府前一道剑阵呼啸而出,只见凤凰浴火,以骄阳烈日之势沿着魔婴的手一直燃烧,冲进了魔婴的体内! 这正是渺尘留在涟月体内一道剑意催发而成的涅凰剑阵! 也正是这一道剑意,让魔婴一时之间没有辨识出涟月来。 “啊——啊——放开我!混蛋!放开我!我要让你灰飞烟灭!” 魔婴发出嘶吼,尖锐而疯狂。 涟月笑了,靠近了他,直视魔婴邪气不可测的双眼:“能让魔都为混沌养育的至邪肉身随我一起灰飞烟灭,是我的荣幸啊。” 魔婴的脖子歪成了扭曲的样子,被涅槃之火焚烧到将断不断。 “是你……是你利用重峦宫虚空阻止了离澈跌入魔都!” 涟月笑而不答。 “也是你让泱苍把夜临霜带走……从而将真正的渺尘元君引出了重峦宫!然后你李代桃僵!” 涟月还是笑,但是他皱起了眉头,冷汗从额角落了下来。 “哈哈哈……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心脏还在魔都炼狱之中!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每时每刻都痛不欲生!哈哈哈!哈哈哈!” “那也没关系,反正你也会陪我一起痛不欲生。” 此刻,地裂之中的邪气已经将重峦宫包裹了起来,就剩下重峦宫顶部的御邪钟还未被侵蚀了。 四处崩毁坠落,就像是被吸入无尽深渊之中,从重峦宫的底部,巨大的裂纹向上蔓延。 身下是一片黑暗,涟月即将坠落而下,只听见凌念梧一声:“涟月元君!” 一道灵啸剑阵冲杀而来,要将涟月与魔婴切开。 魔婴受到了重创,邪气四处溃散。 凌念梧伸手要拽住涟月,但是涟月却摇了摇头。 “凌庄主,你既已认出我并非渺尘,为何还要救我?” 凌念梧仍旧不断追逐着下落的涟月:“我从不听外人如何评断!” “那我更不能让你泥足深陷了。”涟月神色一凛,以剑阵反冲,将凌念梧向上送了出去。 凌念梧眼睁睁看着涟月被浓重的邪气所淹没,骤然间明白:“他身上的是……” 此时的路小蝉担心不已,看着重峦宫逐渐崩塌瓦解。 “凌念梧怎么还没出来?” 眼见着御邪钟也要跟着坠落下去,西渊门下的众多弟子和各派掌门纷纷以灵气撑住了它,一点一点将它挪到了西渊的悬崖之上。 而重峦宫在那一刻完全地跌落了下去。 黑暗之中,一道浑厚的灵气扫荡开邪气,冲了出来,正是凌念梧。 路小蝉呼出一口气来。 昆吾赶紧迎了上去:“凌庄主,你有没有见到渺尘元君!” “不用找了,渺尘元君不在里面。”凌念梧看向舒无隙,若有所指地说。 后会有期 “怎么回事?”路小蝉忽然意识到, 舒无隙之前对凌念梧的提醒, 仿佛已经知道了什么。 “是涟月从人群中偷走锁仙绫的时候, 就告诉我, 他想做什么了。”舒无隙道。 “什么?他……他想做什么?” “他知道魔都引众人前来重峦宫, 就是为了炼魂阵。他打定主意要假扮渺尘元君引魔婴入陷阱。”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皱起眉头, 眯起了眼睛, 骤然醒悟过来:“怪不得我对付魔君靡旖的时候,身上竟然有你的剑意!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留下来的!” “涟月必须要让你入魔婴的圈套,否则魔婴就会对他起疑。他置换虚空, 并不是为了困住你,而是为了将你挡在魔都之外。”舒无隙回答。 一切在路小蝉的脑海中明朗了起来。 “我会撞上魔君靡旖,是你们想要我的无痕剑开锋, 对吗?”路小蝉抬起头来, “因为我的身上留着你的剑意……你早就知道我会遇上什么了!” “如果你知道我一直在保护你,你就不会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舒无隙抬起手, 在路小蝉的脑袋上摸了摸。 路小蝉却恼火了起来:“你没有看见靡旖幻化成你的样子吗?你都不生气?那个魔君扮成你来骗我啊!” “它没骗着你, 所以我很高兴。”舒无隙又摸了摸路小蝉的脑袋, 还轻轻揉了揉, 像是在给路小蝉顺毛一样。 “涟月元君的丹元内有一道威力无穷的剑意, 如果我没有猜错, 应该是你留在他身上的吧。”凌念梧开口道。 “是的。” 舒无隙这一点头,路小蝉已经可以猜透涟月元君的计策了。 他先是借用偷取锁仙绫的机会避开了魔婴的监视,暗暗与舒无隙联系。 他选择舒无隙的理由其实很简单, 因为他如果去联系南离境天任何一个人, 包括他的姐姐渺尘元君在内,都会被魔婴发现。再加上他的丹元被邪气侵蚀,涟月剑威力大减,他如果想要翻盘,就只能请求舒无隙的一臂之力。 涟月能够从路小蝉的手腕上解开锁仙绫,并不奇怪。但是从舒无隙的手上解开它,除非舒无隙自愿。 进入重峦宫之后,舒无隙带走了夜临霜,加上涟月以九转乾坤盒控制了虚空,成功避开了邪灵耳目,将渺尘元君从重峦宫引了出来,姊弟二人趁机互换了身份。 临走之前,渺尘元君留下了一道剑意给涟月,用来困住魔婴。 而舒无隙也留了一道剑意给他,就是让他带入无望之地,炼化群邪,解西渊之危。 “如果……如果涟月带着你的剑意入了无望之地,他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路小蝉仰着脸问。 舒无隙点了点头。 路小蝉的心中一阵冰凉:“为什么?你的剑意即然能压制群邪,那么你直接出手就好……还有渺尘,她可是涟月的亲姐姐啊!她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弟弟去送死?” “因为有一件事,是我和渺尘都不能帮他做到,而是他必须自己做到。”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了解舒无隙,他没有慈悲心,除了和路小蝉有关的事情,其他的事在他看来只有做与不做的区别罢了。 一定是有什么,让舒无隙动容了,他才会选择成全涟月。 遥远的西渊裂隙尽头,一头灵兽正趴着,远远看着重峦宫的方向。 而它的背上,是沉眠中的夜临霜。 御邪钟的声响,让他醒了过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撑着灵兽的背,直起腰来。 当他发觉重峦宫已经消失的时候,大吃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 空灵而清冷的女子声音响起:“重峦宫被邪气侵蚀,不复存在。我要赶回去,与泱苍君一起,填平西渊。” 夜临霜侧过脸,就发现一袭白衣的渺尘元君站立在那里,但她手中握着的并非暮晚剑,而是涟月剑。 “师父……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夜临霜还记得自己最后见到的,明明是涟月元君啊! 渺尘叹了一口气:“临霜,你还记不记得当年邪神混沌入侵南离境天,人人都以为它的目标是我们的师父朱华上尊,但它取走的却是你的丹元?” 夜临霜下意识扣住自己的内府,点了点头:“自然记得。后来是师父你把我的丹元带回来了。” 渺尘摇了摇头:“把你的丹元带回来的,是涟月。” 夜临霜怔住了,他想到混沌离开南离境天之后,涟月追了它九九八十一日……他其实并不是去追击混沌,而是为了追回自己的丹元? “涟月入了魔都,却无法从炼狱之中取回你的丹元,因为你丹元之内有执念。只能一念,换一念。”渺尘回答。 一念换一念……当年的自己就是为了涟月元君才甘愿重塑人形,来到南离境天。 他的执念,就是涟月元君啊! “师叔……师叔他拿了什么来换我的丹元?”夜临霜颤着声音问。 “他的心。” 这个答案,让夜临霜几乎要裂开了。 比当初在北溟分筋锉骨还要痛苦万分。 “所以这一千多年来,师叔的心一直都在炼狱之中,替我受业火煎熬?” 夜临霜双眼模糊,他一直以为涟月元君放浪不羁,对什么都不曾留心。 那是因为他的心早就留下了。 夜临霜还未闭上眼睛,泪水便潸然而下。 “师父,我也要去!” “临霜,你不能去。”渺尘元君就要向他的眉心点去。 夜临霜顿然明白那正是太凌阁一道医咒“望尘归元”,中了这道医咒,前尘往事就不在心上了! 医咒点在了临霜剑上,无数霜花坠落而下,消失不见。 “临霜,如果涟月不再回来,至少你不会为此而痛苦。何必执着于‘记得’呢?” 夜临霜翻身上了临霜剑,低头看了渺尘一眼:“师父,如果我不再记得他,那么我只是北溟一只灵兽罢了。千年万年看着永夜中的极光,极光就只是极光而已。” 夜临霜御剑疾驰而去,仿佛要将这片黑夜撞裂开来。 渺尘轻轻将发丝绕到了耳后,笑着对手中的涟月剑说:“我会全力助你们一臂之力,愿从此极光不仅仅是极光而已。” 她来到了灵兽边,摸了摸它的耳朵,灵兽立刻抖了抖全身,渺尘坐了上去,灵兽飞了起来。 西渊裂隙之上,无数仙首悬剑观望。 如今澔伏已经失去了能力,渺尘又不知所踪,昆吾修医道不擅征战,莫千秋本事再高可是之前名声不好,众仙首自然以凌念梧马首是瞻。 “凌庄主!魔都众邪太过嚣张!还请凌庄主统率我等,镇压邪魔!” 虽然各派仙首平日里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哪管别人瓦上霜”,但魔都邪众得以脱身,必然会被各个击破,唇亡齿寒,他们自然要联合起来。 凌念梧负手垂目,看着已经蔓延到西渊裂隙边缘的邪气,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凌庄主,不知您还在等什么?它们……它们尽数都要出来了!”余掌门担忧不已。 “是啊,凌庄主,我们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今日若不是我等炼化了邪灵,便是邪灵炼化我等!”章容修也抱拳请愿。 凌念梧的表情却很沉静,他的慧眼已经看不清涟月元君的身影了,看来涟月已经沉入了无望之地的底部。 路小蝉抬起头,看向身旁的舒无隙,他神情淡然,从深渊之中腾起的烈风撕扯着他的发丝,露出他光洁的额头,他明明注视着那片深渊,眼底却空无一物。 “凌庄主是在等涟月丹元之中,你的那道剑意释放吗?” “嗯。”舒无隙点了点头。 一旦剑意释放,就会分解炼化魔都之中团聚的邪气,动摇魔都根基,这个时候才是各派仙首除邪降魔的好时机。 可涟月的丹元早就被邪气侵蚀得千疮百孔,那个时候他肯定回不来了。 此时的涟月,哪怕是用自己的慧眼也再看不见一丝光亮。 魔婴被他拖拽着,飞速地坠入魔都深处。 无数邪灵啃噬着涟月的身体,在他的血肉之间穿梭。 痛苦让涟月连出声和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随着邪气涌入魔婴的体内,魔婴之前因为涅凰剑阵而摧毁的身体复原,他不断踩踏着涟月,试图将他的丹元取出来,但是涟月却死死扣着他。 直到涟月感受到了身下炼狱业火熊熊,他笑了一下,对魔婴说:“这千余年的折磨……让我送一份大礼给你……” “什么?”魔婴的面容在业火的映衬之下,扭曲而疯狂。 他的手已经扣住了涟月元君的丹元,可在那个瞬间,一道剑阵从涟月的丹元内磅礴而出,千军万马奔袭狂涌,践踏在魔婴的身躯上,这具由邪气喂养的身体血肉崩离,巨大的震颤让炼狱中的业火也剧烈地摇曳! 原本折磨着涟月的邪灵被这道剑阵飞速炼化,它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在这个瞬间骤然爆发! 那就是舒无隙留给他的剑意所结成的天阙剑阵。 西渊之上,地动山摇,原本嚣张肆虐的邪气在此刻仿佛失去了力量一般,骤然缩了回去! 峭壁逐渐露出了原本的样子,尖叫嘶吼的众邪灵仓皇着如同海啸之后的退潮。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章容修见到这样的场景,忍不住问。 “是涟月元君携天阙剑阵入了魔都。”凌念梧侧过脸,发出了一声叹息。 “什么?涟月元君不是入了魔吗?他怎么会携天阙剑阵入魔都?” “天阙剑阵是泱苍君的剑阵啊!难道泱苍君就在此处?” 凌念梧没有时间解释,他抬起手来,高声道:“众仙友!机会以来,我等必一鼓作气,封了西渊裂隙!” 这时候,夜临霜御剑冲到了凌念梧的面前,单膝跪于剑上,向凌念梧抱拳道:“凌庄主,我知封闭西渊裂隙关乎天下苍生,但求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进去寻一个人!” 凌念梧正色道:“夜掌剑,你此去,我们可等不了你回来!” “临霜明白。只是有些事与生死大义无关,如果不去做……” “如果不做,必然终身后悔。”凌念梧想起了那一日自己送路小蝉上无意境天的情形,他叹了口气道,“你去吧。” 路小蝉叹了一口气:“他果然会来……” “多谢凌庄主!”夜临霜起身,来到了路小蝉的面前,“小蝉,我知你医咒威力,相识一场,求你帮我一件事!” “夜掌剑但说无妨,只要我路小蝉能办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求你给我一道医咒,清源咒即可。” 路小蝉立刻明白了夜临霜想要干什么。 涟月元君的丹元已经被邪气侵蚀得千疮百孔,只有以清源咒清除邪瘴,涟月的丹元才能保住。可即便如此,一旦入了魔都,只怕就再没机会出来了。 但是两个人能完整地在一起,哪怕是灰飞烟灭,也没什么遗憾与恐惧了。 “夜掌剑,你可知道医咒也是一念换一念。以你心中的纯净,渡他丹海中的邪气?”路小蝉正色道。 “明白。” 路小蝉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一千多年前自己是如何渡舒无隙的执念,血肉离身之痛,在最爱的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但愿……你能让涟月元君置之死地而后生。” 路小蝉指尖凝成一道清源咒,点在了夜临霜的眉心。 夜临霜闭上眼睛接下了它,道了声“多谢”。 此时渺尘元君也已经赶到,她叫住了夜临霜:“临霜!接着!” 一柄剑落入了夜临霜的手中,正是涟月剑。 之前为了骗过魔婴,渺尘元君用自己的暮晚剑换了涟月剑,并且遥感操纵暮晚剑。 如今暮晚剑回来了,涟月剑却因为万里邪灵的隔绝,失去了与涟月元君的共感。 夜临霜道了声:“师父,受徒儿一拜。此番只怕……” 此番只怕后会无期。 “临霜,后会有期。为师等你回来。”渺尘元君淡然一笑,以一道剑阵入无望之地,为夜临霜劈开了一条捷径。 夜临霜飞身而入,很快就被邪气给淹没了。 邪灵肆虐而来,夜临霜拖拽着无数霜花直入魔都。 路小蝉看向舒无隙道:“我想住他们一臂之力,不然夜临霜还没到达魔都,涟月说不定都没了。” “那我就炼化了这邪气。”舒无隙轻声道。 路小蝉笑了:“无隙哥哥,你变了。” “我哪里变了?”舒无隙垂下眼帘,看着路小蝉。 他眉眼看似冷漠,却温柔缱绻。 “你从前都不管这些闲事儿的。” “管不过来,没完没了的才是闲事。一生一次,又岂是闲事。” 说完,舒无隙一道灵气直冲九天云霄,仿佛破晓的亮光。 众人惊诧无比,看着那道灵气直抵云端,滚滚流云被引了下来,奔涌咆哮,冲向那些溢出无望之地的邪灵。 深渊被照亮一般,巨大的剑阵在裂隙之上形成,这道气势非凡的剑阵另所有人睁大了眼睛。 渺尘元君开口道:“是冲霄剑阵。” 这是舒无隙所用的剑阵之中,杀气最重的一道。 所有杀气,却不见杀意,奔云幻化成了一头麒麟,不断吞噬着那些邪气。 原本被邪灵碾压得难以继续向前的夜临霜,得到这股剑阵的支持,如同长风万里送秋雁,一鼓作气冲入了魔都之中。 路小蝉看得心绪沸腾,握紧了拳头。 当麒麟消失,浓厚的邪气被炼化了大半,众人看着舒无隙从容淡薄的样子,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 就连渺尘元君也向舒无隙颔首行礼,对方就是无意境天的剑宗泱苍无疑了。 路小蝉看着他们各种膜拜、不可思议以及充满敬畏的表情,不知道该不该得意。 但是舒无隙始终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如果不是那道剑阵,当真是毫无存在感。 此时的涟月在释放了“天阙”剑阵摧毁魔婴之后,也是精疲力竭了。 他知道哪怕自己的心脏近在眼前,他也不够力气把他取回了。 真是浪费了泱苍君的天阙剑阵啊。 涟月自嘲地一笑,那一刻,他忽然很想知道,夜临霜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就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个瞬间,一道身影披荆斩棘而来,破开重重邪灵,四面八方飘扬起洁白纯净的霜花! 涟月心念一震,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夜临霜手握涟月剑,御剑从他的身边疾驰而过,一手拽过了涟月的衣领,将他拽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原本已经安然接受这一切的涟月元君,仿佛从大梦中惊醒。 “既然是炼狱之中的业火,取回你的心,除了我还有谁能办到?” 夜临霜轻笑一声,涟月元君却几乎要疯掉。 “你离开这里!马上!否则泱苍君一旦封闭此处,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涟月元君的眼睛都红了,他心绪大乱,惊恐的心绪铺天盖地而来。 “回不去,那就和师叔你在这里长厢厮守。” “你可知道我费尽……” “你费尽心力,就是替我受苦?你可知道冽是至寒的灵兽,你入不了炼狱,我却入得!” 夜临霜的身体发出咯咯的声响,瞬间幻化成一头银白色的冽,冲入了炼狱业火之中。 “临霜——”涟月元君声嘶力竭,却只微微碰到了他。 夜临霜义无反顾而去,临霜剑感受到主人的意念,拦截在了涟月元君的面前,死死顶住他的胸口,不让他再靠近炼狱分毫! 涟月元君催动剑阵,丹元内一阵剧痛,无数邪气将其收紧,他差一点从自己的剑上跌落下去。 夜临霜虽然元身是天下至寒的灵兽,可是炼狱业火焚身,一点点融化他的皮肤血肉,他在炼狱的深处,终于看见了涟月元君的心脏! 夜临霜忍耐着锥心刺骨的至痛,一口吞下涟月的心脏,将它护在自己的体内,转身冲出炼狱。 他越来越虚弱,业火已经焚入了他的骨骼,他能感应到涟月想要冲破临霜剑的阻挡,但是他心意已决,绝不会再让涟月为他受苦。 师叔,这一次就让我来保护你吧! 夜临霜一片血肉淋漓,从炼狱之中冲了出来。 涟月元君几近疯狂,他从没有见过夜临霜伤成那个样子,血肉去了大半,森森骨骼之中还燃着业火。 “临霜……临霜……” 明明心不在他的躯体之内,却痛到无以复加。 千年炼狱之苦,都不及此刻分毫。 他那么想要抱紧夜临霜,可是却连碰他一下都不敢。 夜临霜艰难地化作了人形,他靠向了涟月元君,在他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将心脏还给了涟月元君。 涟月这才明白,千年业火焚心都抵不过看见心上人遍体鳞伤的一刹。 “师叔……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那一瞬,涟月才惊觉除了自己的心脏,夜临霜还送了清源咒入他的体内。 医咒瞬间渗入他的五脏六腑,浑厚纯澈,这样的医咒必得修为高深的医修才能结成。 但越是净化力度强大的医咒,所借的势就越是非同寻常。 在涟月的丹元被这道大咒净化修复的同时,他看见夜临霜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不断下坠,他恢复了自己的元身,而且越来越小,仿佛这千余年都不曾成长,变回了冽幼兽的样子。 涟月俯冲而下,一把抱住了那头幼兽。 此刻的他丹海充沛,面对重重叠嶂的邪气,咬紧了牙关。 夜临霜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微弱,奄奄一息。 涟月将自己的灵气渡入了他的体内,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不让邪气伤他分毫。 西渊之上,众仙门已经按耐不住。 “如果是剑宗泱苍在此,请带领我们封了无望之地!” “还在等什么!趁着魔都气焰被打压!我们一起上!” 路小蝉看向舒无隙,发现他没有任何表情,还是那样对一切都不为所动的样子。 渺尘元君转过身来,对舒无隙说:“前辈,我们该出手了。” 路小蝉心绪一紧,他虽然也知道大义面前,私情太过微小,但哪怕只有微末的希望,他还是想要看到涟月和夜临霜回来。 北溟剑宗 就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 舒无隙低下头来, 轻轻将路小蝉的脑袋摁进自己的怀里。 “他们会回来的。” 舒无隙的话, 总能让人深信不疑。 “晚辈感激前辈对涟月和临霜的眷顾, 只是涟月剑所借之势, 魔都炼狱之中是没有的。”渺尘开口道。 “涟月剑借的是什么?既然叫‘涟月’, 它借的到底是水, 还是天上皓月?” 路小蝉心中想着,到底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借势给涟月? “我的暮晚剑,和涟月剑是一双剑。暮晚剑借的是日月的温度, 而涟月剑借的是日月之辉。” 路小蝉这才想起,夜临霜曾经说过,涟月元君曾经在北溟引极光入阵大败魔君。 极光是北溟寒夜之中最常见的光。 可是……魔都炼狱之中, 却黑暗无比没有一丝光亮! 涟月……涟月看来真的回不来了! 这时候, 舒无隙的指尖轻轻在路小蝉的眉心弹了一下。 “世间的光,又岂止日月?” 路小蝉似懂非懂地看着舒无隙。 舒无隙淡然道:“无痕剑开窍, 涟月也算帮了忙。我舒无隙从不欠人情, 即是如此我也等他冲大势之境, 借无光之光。倘若黎明第一缕光亮到来, 他仍旧不得顿悟, 那我便不再等了。” 路小蝉这才明白, 为何舒无隙会对涟月元君和夜临霜另眼相待,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今日与千余年前的舒无隙和路小蝉境遇相似,更是因为涟月元君给了一份人情。 此时的涟月御剑而起, 被重重邪气镇压, 但是他怀抱着夜临霜,就算精疲力竭也绝不就此放弃! 如果只有他一人,元身寂灭也无所谓! 可是临霜,他不会让临霜再受一点伤害! 一丝一毫都决计不能! 没有光,涟月元君结不出剑阵,他索性就以周身灵气为盾,护着夜临霜,一点一点向上而去。 魔都之中是邪气最盛之地,涟月只觉得被万山重岭镇压,骨头都快要裂开。 怀里的冽发出轻轻的呢喃,小眉毛皱在了一起,小耳朵虚弱地扇了扇。 “临霜……千万别睡……我们一定会出去……一定会出去!” 涟月颠了颠怀里的夜临霜,此时的他比婴儿还要脆弱,无力地睁开了眼睛,发出“呜”的一声闷哼。 涟月的心都纠结了起来,那是他深入炼狱业火之中所受的伤,他还在痛着。 低下头的那一刻,涟月发现夜临霜正看着自己。 明明气若游丝,那双眼睛却充满了期待,明亮地照入了涟月的心中。 瞬间,涟月醒悟了过来,气势大盛。 谁说日月之辉才是光! 哪怕是至暗之中,心中有光,便可光芒万丈! 涟月元君灵气如同飞瀑,直冲九霄,只有手掌般大小的剑阵忽然爆满,如同浩瀚无垠的江海,向着四面八方而去,厚重的邪灵完全无法避开,如同漩涡一般被卷入剑阵之中。 炼化的邪灵越多,这剑阵就越是宏大。 心中的光,与日月之光不同。 人心有多明亮,便可照亮虚空乾坤! 涟月的剑阵势不可挡,魔都邪灵摧枯拉朽般被涤荡! 此刻的涟月心无杂念,丹海仿佛承受不住被炼化的无穷邪灵,爆裂开来。 那一刻,他只觉自己的心魂都寰宇飞升,冲破一切,去到一个广阔无边的豁达天地! 西渊之上,余掌门按耐不住,她不敢对舒无隙说什么,只是看着渺尘元君说:“剑宗,我知道你顾念自己的亲弟弟还有掌剑,可压制魔都众邪,一旦机会没了,那就要天下大乱了!” 众人皆看向渺尘元君,渺尘的手扣在暮晚剑上,看向天边,那一道被日光拉成的细线正越来越清晰,黎明将至了。 倒是守在昆吾和澔伏身边的莫千秋轻哼了一声:“不就是等个黎明,余掌门还真是心急。还是余掌门担忧涟月元君顿悟入大势之境,会取代了渺尘元君做南离境天的剑宗,你之前得罪了他,怕他让你日子不好过?” 莫千秋一点面子不给就拆穿了余掌门,余掌门咬牙一哼,气的青一阵白一阵。 昆吾开口道:“既然泱苍在此,他说要等至黎明,就是有封了西渊地裂的把握。” 就在这个时候,章容修指着深渊之中,惊道:“你们快看!” 只见深厚的邪气之中,一道明亮如同弘日的剑阵冲破万千阻碍,升腾而起。 西渊深渊被照亮了! 路小蝉睁大了眼睛,他知道是涟月元君明白了“无光之光”的意义,借势而出! 舒无隙的手伸了过来,挡在了路小蝉的眼前,防止他被这耀目的光辉伤了眼睛。 毕竟这光亮并非日月之光,而是涟月元君破借势,入大势第一重天的灵光! 光亮之中,是涟月元君抱着夜临霜冲了出来,万千星辰光屑洋洋洒洒,堪称世间奇景。 剑阵余晖归拢于涟月元君周身,他抬起头来,看向路小蝉和舒无隙。 他的丹海充沛,灵气饱满,和路小蝉之前见到的全然不同。 仿佛脱胎换骨,重新为人。 只听见北方传来震动的声音,仿佛万年冰川碎裂的声响。 紧接着一道极光划破了夜空,宛若满弓之弦。 “是北溟解剑石!” “北溟解剑石承认谁为剑宗了?” 涟月元君侧过脸来,只见北溟那道不远万里而来的极光,就落在他的涟月剑上。 众人惊叹,没想到北溟的解剑石竟然认了涟月元君为剑宗? 涟月也是惊诧无比,抬起自己的剑,涟月剑的锋芒已和从前大为不同,仿佛是这世上最透彻的冰,天上的皓月已经被黎明的日光所遮蔽,可倒映在剑身上的玄月却依旧清晰。 这才是真正的水中月,涟月。 渺尘元君浅笑道:“师弟,你以身入魔,却能守住自己的本心。如今浴魔重生,入大势第一重天,为北溟剑宗。” 涟月抱紧了怀里的夜临霜,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众人也未曾料想到,涟月元君入魔千余年,竟然还能摒除丹海中的魔性,修为大涨,果真世事难料。 各方解剑石为上古天地初开之时留下的灵石。四方剑宗一般都是前任剑宗将镇守一方的职责交托给下一任。但如若是解剑石所选中的剑宗,那便是天意难违。 众仙首就算曾经再对涟月元君有所非议,此刻也必须心悦诚服低头向涟月元君行礼,尊称他一声“剑宗”。 路小蝉却看见涟月元君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名利之于他从来都是身外物,远不如怀里虚弱到无法再幻化人形的夜临霜。 “如今涟月已经回归,我等在无顾虑,还请前辈率我等封了这西渊地裂!” 渺尘元君转身恳请舒无隙。 “是该了结此事,还一个太平。”舒无隙的神色平静,仿佛封了西渊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有路小蝉心中明白舒无隙所谓的“太平”,是想要他们二人早日去过清净日子。 涟月抱着夜临霜来到了路小蝉的面前。 越是走近,就越是能清楚看见夜临霜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如果不是涟月一直以灵气护着夜临霜的丹元,他恐怕连冽的元身都保不住了。 “离澈君,你医道高深,请你救治他……无论将来有何事,我必然马首是瞻,绝不推脱。” 涟月本是洒脱之人,为了夜临霜却低头求助。 路小蝉呼出一口气来,小心地摸了一下夜临霜的头顶,他便疼得发出呜咽的声音,身体蜷缩起来颤抖得厉害。 “涟月元君,我虽然擅长以医咒净化人心中的邪念,但医治身体发肤之伤,却是我的师兄昆吾更为擅长。” 路小蝉知道,夜临霜的每一次疼痛,都在涟月元君的心头。 就如同当年,混沌业火焚烧的是路小蝉的身躯,可折磨的却是舒无隙的心。 昆吾结果了涟月怀里的冽,立刻以医咒治愈他伤势。只看见原本蜷缩着的幼兽正逐渐舒展开身躯,小耳朵还动了动,涟月元君的眉心终于也跟着松了松。 “剑宗,请你尽心封了这裂隙,我也会尽力医治夜掌剑。” 有了昆吾的承诺,涟月终于转过身去,目视那道裂隙。 魔都众邪虽然根基已动摇,却仍旧蠢蠢欲动,无数邪灵按耐不住,四散窜出。 “小蝉,你可知道要如何封了它?”舒无隙问。 路小蝉蹙着眉,想了半天。 西渊裂隙如此之深,难不成还能将地裂的两边硬生生合上不成? 那除非世上还有真神,不然哪怕是舒无隙也办不到啊。 可就是把世上最高的山移过来,那也填不满这道裂隙啊! 除非…… 路小蝉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借天下大水,冲了魔都!没有什么裂缝是水填不满的!” “正是如此。再以剑阵威压,直入炼狱,毁了魔都根基。”舒无隙说到这里,其他人似乎也明白该怎么办了。 “最后,我借日月之温,涟月引北溟至寒,冰封西渊。”渺尘元君回答。 “如此甚好!”凌念梧转身看向路小蝉,“请无痕剑出鞘吧!” 路小蝉还真没有想到,自己的无痕剑才刚刚开锋,就能派上这么大的用场! 他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舒无隙却道:“你不用担忧,此役远不如当年你为我舍身取义。” 路小蝉立刻就明白了舒无隙的意思,他要封了魔都,让天下再没有邪灵魔君敢打路小蝉丹元的主意! 路小蝉士气大振,要知道他可是有舒无隙做靠山啊,有什么好怕的! 一手弹开了太凌真渊,只见滚滚洪流从天而降,如同巨大的水龙,冲涌入西渊地裂之中。 众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水势,震耳欲聋! 路小蝉的无痕剑结出一道大阵,若有似无,如水一般透明,却也如水一般变化多端,直坠而下,大水涌入剑阵之中,威力成百倍大增。 西渊震荡,剑阵与大水相辅相承,路小蝉全副心神付诸剑阵,直到他感觉到滂沱大水灌入了炼狱业火之中! “压阵!”路小蝉冷声道。 众派掌门不遗余力祭出了剑阵,无数剑阵层层叠加而下,碾压炼化那些逃逸而出的邪灵。 它们嘶吼的声音被重重剑阵给淹没。 凌念梧低下头来,轻轻拨动了一下剑柄上的琉璃铃铛。 那铃铛就像是收了奔腾大水的声音,接着忽然响起,被凌念梧的灵哮剑阵大成,骤然压了下去,声音震荡,无数尘埃被掀起,剑阵威力巨大,仿若浩瀚无边的大海拍击陆地,声势浩大延绵不绝。 魔都炼狱被分化崩裂。 莫千秋拎着澔伏的衣领,他还没开口,澔伏就说:“你想借我的精魂就借吧。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你能这么想,我还能看得起你一些。” 千秋剑抽了澔伏精魂,剑阵也入了西渊之下。 舒无隙闭上了眼睛,与远在无意境天之上的无隙剑遥感。 他周身灵海腾礴而出,如同寰宇大气,卷入云霄,仿佛要将天空都吞没! 众人仰望,连呼吸都哽在了喉中。 他们都自诩至少修为小成,可是在舒无隙这道剑阵之下,仿若蝼蚁一般渺小。 而这并不是舒无隙威力最大的剑阵,却是最配合路小蝉的剑阵——飞湍。 云气之中的水都被敛入阵中,剑阵如同天倾一般落下,强大的灵压差一点将各派仙首都给卷下去! 而舒无隙周身衣阙翩飞,一手紧紧扣住了路小蝉。 路小蝉倒吸一口气,他的慧眼能清楚地看到这道剑阵蕴藏的灵气,那是天地之间大势所驱啊! 舒无隙的一叶障目之术也因为释放灵气而破解,他令天地生灵黯然失色的容颜被众人所视,就连渺尘元君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炼狱业火被天下大水裹挟重重剑阵拍击冲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盘踞其中的邪灵魔君试图顽抗,却被死死镇压,哭号呼喊,末日将近。 “渺尘!出剑!”涟月高声一呼。 暮晚剑与涟月剑齐出,烈日炙热的极端便是至寒,而北溟的寒气也融入剑阵之中,转瞬之间,整个西渊就被冻结,裂隙之间如同镜面。 而冰冻之下,是各种狰狞姿态的邪灵,时间静止一般,被封印其中。 一时之间安静无比,竟然没有一人放松警惕,仿佛这冰封随时会裂开一般。 路小蝉施展辨灵,魔都四分五裂,炼狱的业火已经熄灭了。 “从此以后,再无魔都。”舒无隙开口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神谕一般,所有人都呼出一口气来。 路小蝉只听见自己鼓鼓心跳,紧紧握着自己手中的剑,不敢松开。 舒无隙将他的手握入自己的手心,在他的耳边轻声道:“小蝉,你的桓泽剑阵可以散了。” 路小蝉这才呼出了那一口气,缓缓松开了剑柄,指缝之间都是血迹。 舒无隙的眉头蹙了起来,将他的手抬起,放在了唇边。 “无隙哥哥,我不疼。”路小蝉露出大大的笑脸。 众派掌门都在清点各自带来的弟子,经此一役,他们都对魔都心有余悸,也对舒无隙更加敬畏。 “没想到泱苍不需要无隙剑随身,也能催发如此威力巨大的剑阵!” “不愧是剑宗之中最接近神的人!” 转而,他们也对路小蝉的身份愈发好奇了。 “那个待在泱苍君身边的少年是谁?难道说是泱苍君的弟子吗?” “不不不!你没听见涟月元君是如何称呼他的?‘离澈’啊!那是太凌阁的离澈君!” “离澈君不是早在千余年前就身死了吗?” 众人猜测纷纷,但路小蝉却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反正他的身份,让别人想去吧!他只要活成自己想活的样子! 涟月元君收了剑,走到昆吾的面前。 昆吾将幼兽还给了他:“夜掌剑舍弃了自己的修为,才渡化了渗入你丹元的邪气。我虽然能治好了他身体的伤痛,但是没有修为……” “没有修为,就无法维持人的形态,对吗?”涟月开口问。 “是的。”昆吾点了点头,“也许百年,也许千年,也许万年……” “那么这百年、千年和万年,他都在我的身边就好。” 涟月侧过脸,贴在夜临霜的脸颊上,感受着他的心脏跳动。 夜临霜乖巧地用鼻尖蹭了蹭涟月的鼻尖,他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里都是涟月的样子,涟月终于露出了一抹笑。 这一抹笑,和路小蝉曾经见过的笑容全然不同,那是发自内心满足的笑。 “涟月元君,接下来你要如何打算。是回去南离境天吗?”路小蝉问。 涟月轻轻摸着夜临霜的脑袋,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修为的关系,夜临霜仿佛很容易困倦,没多久眼皮子就耷拉了下来,发出轻轻的鼾声,异常可爱。 路小蝉咽下口水,怎么办啊,他也好想抱一抱…… 但是涟月肯定不会给的,谁要是敢摸夜临霜一下,肯定会被他的涟月剑冻成大冰疙瘩。 “南离境天虽然是我长大的地方,但是北溟才是临霜的故乡。而且……我既然是北溟的剑宗,自然要去那里镇守北溟。” “北溟……很冷,很凄苦的……”路小蝉忽然对涟月充满了同情。 涟月却笑了:“无意境天也是空无一物之处,但只需一人相伴,就比万千世界更让你心满意足,不是吗?” “那倒是的。”路小蝉点了点头,他向后退了一步,故意贴入舒无隙的怀里,“从前觉得无意境天没意思的紧。可现在想起来,无隙哥哥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耐人回味。” 涟月了然一笑,来到了渺尘元君的面前。 “姐姐,这千余年来劳你为我挂心了。只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决定带着临霜去北溟。姐姐你心无旁骛,只怕是现在几位剑宗之中,最有可能破大势境界的了。” 毕竟舒无隙虽然目前的修为登峰造极,但他心系路小蝉,很难脱离大势的九重天了。 而澔伏入魔,虽然邪气已除,但修为也散了,没有千年只怕都恢复不了。 涟月也乐得自在,不求登峰造极,但求能和夜临霜在寒夜之中相依相偎。 渺尘垂下眼,难得露出了落寞的表情。 “其实你并不知道,我也是有执念的。” “姐姐你能有什么执念?还是你方才看见了泱苍君的真身,惊为天人,动了凡心?”涟月一脸惊诧地样子。 就连不远处的路小蝉听了,都紧张了起来,嚷嚷着要舒无隙重施一叶障目,不再给别人看他的样子。 渺尘笑了:“你还是这样爱耍弄我。我从小就羡慕你的自在洒脱,不墨守陈规,不遵循常理,也不追求修为。我多想活成你的样子。” “姐姐……活得像自己,才是真洒脱。” 说完,他撑着夜临霜,轻轻将他扔起来,然后晃了晃:“临霜,你说是不是啊?” 夜临霜本来已经睡着了,结果被涟月元君给弄醒了,直接一爪子拍下来,糊了涟月元君一个大耳刮子。 涟月故意露出伤心的样子:“临霜!你变了!你从前那么乖巧懂事!我让你向东,你连看都不看一眼西边!可现在你都会打我了!” 夜临霜瞥了涟月一眼,小耳朵动了动,又耷拉了下来,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涟月轻轻摸着他的小脑袋,爱惜要命。 路小蝉忍不住开口道:“涟月元君,给你个中肯的忠告。” “什么忠告?” “你千万不要只摸夜临霜的脑袋,会秃瓢的!这是我亲身经历!”路小蝉走到了涟月面前,总算找打了一个缘由,伸出手来从夜临霜的头顶一直摸到了他的脖子和脊背,“得这样摸!要均匀!” 哇,手感真好! 路小蝉一直以为冽身为北溟的灵兽,应该身上也是冰冷的,皮毛被寒风历练,肯定很粗糙,没想到毛光水滑的,害他也想养一只小灵兽了! “多谢你的提醒。”涟月元君腾出手来,揉了揉小灵兽的肚皮,没想到夜临霜竟然发出一声轻哼,还动了动后腿,看来很喜欢啊! 话别至此,涟月元君御剑而去,他遥遥向路小蝉和舒无隙低头拜别,便消失在了天际尽头。 西渊论道 “无隙哥哥, 我想起了夜临霜曾经说起他在北溟遥望南离。现在无论他看向哪里, 都会有人陪着他了。” “嗯。”舒无隙轻声道。 “我忽然明白, 从前我吃过那么多好吃的, 玩过那么多好玩的, 到底有什么意义了。” “什么意义?” “都是为了说给你听。”路小蝉转过头来, 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此时的莫千秋却并没有放松, 他看着那一大群单膝跪在澔伏面前的西渊弟子们,眉头皱的更紧了。 因为他并没有看见澔伏的三大弟子,以及法宁真君。 澔伏看向莫千秋, 正色道:“千秋殿主,在下有一事相求,还望殿主不计前嫌相帮于我。” “何事?” “请将御邪钟置于冰面之上。如果有任何异动, 御邪钟都能给予警示。” “那有何难?” 说完, 莫千秋御剑而起,以灵气推动御邪钟。 钟体缓慢地移动, 直至滑到了冰面之上。 各派掌门及弟子看见御邪钟的移动, 想不惊讶都难。 之前将它抬上西渊裂隙边缘, 可是众派掌门合力而为。可现在, 莫千秋一个人就能做到了! 他的修为一夕精进, 原本对他还抱有不屑态度的西渊弟子, 此刻不服也得服了。 “澔伏,如今你做何打算?”莫千秋问。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路小蝉早就看不惯仙门各派排除异己时候的难看嘴脸了。 他走到了莫千秋的身边, 单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扯着嗓子开口道:“修真嘛,境界越高,出岔子的时候后果就越严重。除了各派剑宗,其他人要是冲个借势的境界,顶多也就是被邪灵盯上,太凌阁出个医咒就能解决了。” 各派掌门知道路小蝉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不免没面子。 他们不敢对舒无隙说什么,但是路小蝉既然是太凌阁的弟子,至少昆吾能劝得动他吧! 余掌门来到昆吾的面前:“医宗,这位小兄弟能以一道医咒助夜掌剑救回涟月元君,又能在泱苍君身边修剑,天资自然不是我等平常之辈能够相比的,也就难体会到我等对邪神混沌的忌惮。” 昆吾却颔首一笑,朗声道:“既然我这位师弟天资甚高,那就更要他对各位说一说自己领悟到的天地道法。昆吾也想听听看,师弟有何高见啊。” 众位掌门露出被鱼骨头噎住的表情。 凌念梧也倒是洒脱,席地而坐,抬了抬手道:“在下也洗耳恭听。” 就连渺尘元君也很淡然地将剑放下,坐在了凌念梧的身侧:“我等在西渊经此一役,重峦宫毁,无望之地被封,无数前尘往事被牵扯而出。本来就该自省自悟,假装从前的事情未曾发生过,不承认前因,那就没有悟到,领悟不到,如何有正果?” 渺尘元君的话音落下,那些原本要拂袖而去的各派掌门不得不也跟着席地坐下。 无茶无酒,西渊论道。 众人都看向了路小蝉,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都得听他说话。 路小蝉抓了抓下巴,本来想要脱口而出的话,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昆吾这家伙倒是自在,竟然取了腰间的药壶,喝了几口,明摆着等着路小蝉出糗。 路小蝉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我这番话,也只能对着能听懂的人说。执着于名利、执着于对错、执着于生死者,也许我说得再多,就像是树上的夏蝉,叽叽喳喳徒惹人生厌罢了。” 凌念梧抬起手来,意思是“请说”。 “是人,自然有执念。不然万余年前大洪荒时代,修为如此之高的第一任泱苍为何不能飞升成神?因为我等生而为人啊!” 余掌门轻哼一声:“那就是说,我们修真问道,皆是徒劳?” 路小蝉乐了:“余掌门,你修真问道如果是为了飞升成神,那便是执念,小心混沌……啊,不对,是魔君!哦哦,也不对,应该是邪灵侵体!”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暗指余掌门修为不够,走火入魔都引不来邪气高深的魔尊。 余掌门脸色一白,看向一侧。 “小蝉,你倒是说说,你修真又是为了什么?”昆吾笑着问。 “还能是为了什么,万法自然啊!我修真就是为了自由自在!心中明净,不以外物而大悲大喜,不因外言而耿耿于怀。你们都想修仙成神,我只想修成最自在潇洒的路小蝉啊!” 有些人摇着头,说路小蝉是少年之言,若真如他所说,岂不是荒废了一身修为。 也有人似懂非懂,觉得成神本就渺茫,能心中自在也是境界。 渺尘元君颔首一笑:“我已成为了剑宗,却远不如小蝉你看得透彻。我那么多年羡慕着涟月的潇洒不羁,何尝想过他也许也在羡慕着我。” “东墟剑宗修炼出了岔子,被混沌附体,为祸苍生的既不是东墟剑宗本人,也不只是混沌,而是他心中的执念。可不知怎么的,天下人就把东墟剑宗直接归为邪魔。他之前无论救过多少人,都不作数了。连带着东墟之下众多仙门都备受打压。到底众位害怕的是混沌,还是你们自己心中的邪念?” 众派掌门竟无一人能作答。 东墟之后,西渊的澔伏也入魔,而涟月元君也是浴魔重生之后入大势第一重天。 “当真是我不入魔,谁人入魔。连自己的心魔执念都不能正视,又如何心净?”凌念梧轻轻叹息了一声。 “话已至此,众位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路小蝉晃到了澔伏的面前,眯着眼睛笑着说,“西渊剑宗,之前莫千秋问你有什么打算,我也想知道。” “澔伏的西渊剑宗之位,本就是承继上一任剑宗,并非西渊解剑石的选择。澔伏自愿在此镇守御邪钟,卸下剑宗之位。” 澔伏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讶不已,许多人都出言相劝,什么谁人无过,岂能以一夕对错盖棺定论云云。 路小蝉看着莫千秋,笑道:“你看看人家澔伏的人缘多好,犯了错大家都抢着原谅。你没犯错,也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话刚落下,路小蝉的后脑勺就被莫千秋给砸了一下。 澔伏被门下弟子扶着,缓缓站起身来,虽然气虚,声音倒是正气洪亮。 “澔伏之错,并非一夕。如今天下仙门在此,澔伏也将自己所犯之过错坦白于天下。” 一时之间,整个西渊都安静了下来。 “澔伏错之一,只问对错不问是非。当年千秋殿主在我西渊受冤,在下唯师命是从,殿主决战问仙台,即没有追求真相也没有遵循本心,生怕行差踏错被天下指摘。也因此,让千秋殿主被天下无解,也让自己心结难了。” 澔伏的话说完,西渊门下弟子纷纷低下了头。 在重峦宫内,他们当面对莫千秋冷嘲,背地里也是非议不断。可若不是莫千秋,他们的剑宗早就成为魔君的爪牙,而且前来观战的众仙门也会被魔都炼化,西渊众人万死难辞其咎。 “澔伏错之二,对师妹淳宁君心存怨恨。仙魔大战之后,澔伏护送家师返回西渊,淳宁君前来迎接,澔伏欲毁其容貌以泄私愤,师父为了阻止澔伏,耗尽了最后的精元。” 此话一出,连西渊都惊讶了。 他们一直以为,前任剑宗是被混沌所伤,原来竟然是因为澔伏? “澔伏错之三,放纵内心愤怒与仇恨,导致魔君戮厉附体,借澔伏之手,差一点让各位身陷炼魂阵。这三大过错,桩桩件件都非同小可。今日,无论天下剑门如何问责,澔伏都甘愿受领。” 澔伏双手抱拳,低下头来。 他身后的西渊诸门派弟子,先是互相看了看,直到其中有人也跟着低头。 “西渊之下各门派同气连枝,剑宗之过,何尝不是我等过错?” “若非我等不曾心怀偏见,当年对千秋殿主咄咄相逼,又岂会铸成大错!” 路小蝉回到了舒无隙的身边,叹了口气,直接靠在他的背上不说话了。 “小蝉,你怎么了?” “他们都认错了,倒是叫人不好意思追究了。” “错了便是错了。为什么认了错,就不好意思追究?” 舒无隙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也没有刻意压低,倒是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莫千秋笑了笑,千秋剑从剑鞘中飞了出来,他轻身一跃,御剑而起。 “澔伏,你的对错,世人的评价都与我莫千秋没什么干系。相识一场,还是愿你早日捡回自己的修为,不然万一这借日语精华凝炼而成的冰川若是融化了,你都撞不响这御邪钟,那倒霉的就不是西渊,而是天下啦!” 说完,莫千秋潇洒而去,千秋殿的弟子们紧随其后。 路小蝉眨了眨眼睛,指着天空说:“这货就这么走了?连声‘后会有期’都省下了?” “在莫千秋的眼中,既然与你不是‘后会无期’,那么道别之类的也就没什么意义。”舒无隙答道。 其余门派也是百感交集,西渊事了,他们自问也没有资格问责澔伏。澔伏的罪过,何尝没有他们的缘由。无数剑修御剑离去,在西渊上空也算一道壮阔奇景。 路小蝉心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趁着他们对西渊有恩,赶紧把“地听”的树心给拿了! 他来到了澔伏的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看得昆吾都傻了眼。 “小东西这么恭顺,肯定有问题!” 路小蝉伸出自己的手,给澔伏看:“您看看我这伤,都是对付魔众的时候,被无痕剑给震伤的……” 昆吾直接扔了一瓶药过去:“受伤了就擦药。你给澔伏看了,也好不了!” “这个嘛……我以后要是除魔卫道,肯定还是会被自己的剑给震伤……” 路小蝉皮厚厚地看向澔伏。 虽然澔伏已经在天下人面前卸下剑宗之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威信还在。 澔伏立刻就明白路小蝉的意思了:“无痕剑乃是天下至剑,又是以水为势,须得以天下水源供养的灵木的树心为剑柄,方能减弱它的灵震。” 路小蝉继续皮厚:“不知道阁下可有解决之法?” “我西渊有一棵灵木,名曰‘地听’,其树心为剑柄,可让无痕剑威力大增的同时又不会再反伤你。”澔伏看向身后的弟子,“诸位,将地听的树心交给小蝉,可有异议?” “西渊此次度过危难,也是仰仗了无痕剑的威力。” 几位弟子御剑而起,真的将“地听”的树心给取来了。 路小蝉捧着树心,虽然一再对西渊各门派和弟子道谢,但是昆吾却看得出来这小兔崽子已经是喜上眉梢,占了个大便宜。 “你既然得了‘地听’的树心为剑柄,以后西渊若有需要,你可不能袖手旁观!”昆吾提醒道。 “那是自然。” 路小蝉心想,西渊若有需要,不还有无隙哥哥吗? 昆吾对澔伏说:“虽然阁下自愿卸下剑宗之位,但是阁下仍旧有守卫一方之职。在下愿留在这里为你调理内息,早日恢复功力。” “多谢医宗。” 渺尘元君起身,提醒了所有人:“只是,你门下那三位弟子,还有法宁真君貌似都为魔都驱使。如今魔都已封,却不见他们的踪影,这可非同小可。” “对啊!当时在虚空之中,就是法宁真君偷袭了我!才让我掉下了重峦宫的!他人呢!”路小蝉捞起了袖子,就想狠狠教训法宁! “我那三位弟子,只是遵循我的师命而已。真正入魔的,是法宁真君。”澔伏叹了一口气。 法宁真君作为澔伏的师弟,一直因为资质平平而并不受师门器重。但是他一直以来都爱慕着自己的师妹淳宁君。师妹却费尽心机,要和澔伏共结连理。 当年淳宁君被澔伏伤了面容,趁着师父的剑气抵挡,逃走了。澔伏继任,派了弟子无数前去追捕淳宁君,但是淳宁君却被法宁真君藏了起来。 法宁真君趁着澔伏闭关,不断挑唆三位师侄,为争夺掌剑而大动干戈,之后更是利诱他们三人来阻止渺尘元君离开重峦宫。 只是法宁真君还有这三人去了哪里,澔伏也不得而知了。 “看来我们要发出缉魔令。各门派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法宁真君一日不归,我等也不知道魔都是否还有其他阴谋。”凌念梧道。 渺尘元君和昆吾也是认同。 路小蝉悄悄地拉着舒无隙向后退,一副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的样子。 只是凌念梧一侧脸,就看见路小蝉已经上了无痕剑,正拉扯着舒无隙。 路小蝉赶紧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破。 凌念梧先是愣了愣,随即了然一笑,嘴唇动了动,说的应该是“再会”。 无痕剑如白驹过隙,载着路小蝉和舒无隙就这么消失了。 片刻之后,昆吾才发现路小蝉不见了,气得额头上青筋都绷了起来。 “那个小东西,就这样把泱苍君拐跑了!西渊元气大伤!我还想他留在这里多守几日!万一法宁真君带着那三个混账东西杀回来了可怎么办!” 凌念梧笑道:“无妨,无妨!我会留下来一段时日。” 昆吾还是气不过:“也就是你!从前让着他,现在也由着他!才能将他惯得无法无天!” 凌念梧摇了摇头:“这岂是我一人之过?泱苍君对他有求必应啊。” 渺尘元君咳嗽了一声,起身道:“在下离开南离境天已久,是该回去了。凌庄主,若有所需,可青鸟传书。” “多谢。” 等到飞远了,路小蝉确定其他人都追不上来,这才呼出一口气。 他拍了拍胸口道:“哎哟,你是不知道我那师兄有多么婆婆妈妈!如果我们还留在那里,他一定会要你留下来,帮忙看着西渊!” 舒无隙低下头,正好能看见路小蝉小巧的鼻尖,而路小蝉的肚子发出了“咕噜”一声。 在西渊,他就没吃过一顿省心的饭,现在确实饿的慌。 “我们去朱旭山吃汤包吧。”舒无隙说。 路小蝉眨了眨眼睛:“不得了啊,无隙哥哥!你从来都不会说去哪里干什么或者吃什么的!” “你若是不喜欢,那就吃别的。”舒无隙回答。 “不不不!我喜欢!我喜欢!只要是和你在一起,我吃什么都喜欢!” 御剑至朱旭山下的城镇不过片刻,路小蝉收了剑,拉着舒无隙的手在集市上晃悠。 他这边嗅嗅,那边凑凑,然后在一个小摊子前坐了下来。 路小蝉要了三笼汤包还有小混沌,就撑着下巴看着对面的舒无隙。 “无隙哥哥,是因为从前我的凝魂青鸟对你说了这里的汤包,你才想着带我来吃吗?” “我也想知道,你喜欢的味道,是怎样的。” “好啊好啊!吃饱喝足了,我们就回无意境天!” 路小蝉眯着眼睛笑着,心想无意境天清净的很,没有人打扰,他和舒无隙做什么都没人管! “你很着急回去吗?”舒无隙问。 路小蝉顿了顿:“不是……不是无隙哥哥你着急回去的吗?” 明明舒无隙在鹿蜀镇找到他的时候,约法三章里就有要求路小蝉跟着他回去无意境天。 到后面,每次路小蝉之要表现出一丁点嫌弃无意境天没意思,舒无隙就不高兴了。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至于在无意境天,还是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差别。” 舒无隙这么一说,路小蝉心里起了一阵暖意。 “那无隙哥哥想要去哪里?” “想要去看你觉得好看的东西,吃你觉得好吃的东西。” 路小蝉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舒无隙的脸:“无隙哥哥你太可爱啦!” 很快,三笼新鲜热烫的汤包被松了上来,路小蝉的眼睛都要放光了。 他刚夹起一个,就要往嘴里送,却没想到舒无隙伸出筷子,将那只汤包给夹住了。 “你要吃这个?那我让给你。” 大概是舒无隙觉得自己夹的汤包模样好看。 “别又给烫着了。”舒无隙轻声道。 路小蝉这才想起,自己从前青鸟传书,曾经提到过被汤包烫了嘴的事。 他嘻嘻一笑,让舒无隙把汤包夹了过去。 “无隙哥哥,既然你担心我被汤包烫着嘴,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等它凉了。” 路小蝉摇了摇头:“放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应该先给汤包咬一个小口子,你得小心别让里面的汤漏出来。然后吹两口气进去,让滚烫的热气出来,再给我吃。” “好。” 舒无隙还真的照着路小蝉说的去做了,做的非常细致认真。 路小蝉就眼巴巴地看着舒无隙低下眼,温柔缓慢地在汤包上咬了一个小口子,轻轻吹气,还用嘴唇抿了抿,确认汤包真的不烫了,才要夹到路小蝉的小碟子里。 可路小蝉却把小碟子给挪开了,抬起下巴张着嘴,“啊——” 舒无隙把汤包送到了路小蝉的嘴边,看着他一口包了下去。 好吃!真好吃! 汤汁浓郁,肉香滑嫩,还有无隙哥哥的仙气! 就着这样的方式,舒无隙喂了路小蝉一整笼的汤包,看得旁边的食客们脸红面燥。 可是到了第二笼,舒无隙不喂他了,而是说:“小蝉,该你给我吹包子了。” “哎呀,无隙哥哥你有样学样可真快啊!” 喂无隙哥哥他当然乐意啦! 路小蝉夹起了一个,刚咬了个小口子,底下就漏了。路小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个我经验不够,这个当练手,不算啊。” 他啊呜一口吃掉了这个,又夹了下一个。 结果来来回回五六个,不是漏了,就是还没送到舒无隙的嘴边,就掉了。 桌上的汤包都吃完了,舒无隙直接抬手又要了一笼。 看来是打定了主意,非要路小蝉喂他不可。 路小蝉这才发觉,吹汤包也不是容易事儿啊! 舒无隙是夹一个,成功一个。自己是吹一个破一个。 “无隙哥哥……你没用什么方式故意逗我吧?”路小蝉眯着眼睛问。 “你的慧眼能看见我的灵气,我做不了手脚。”舒无隙淡淡地说。 混沌(上) 路小蝉却觉得大概是自己看不见汤包, 所以夹起来的手法不对, 让汤包容易破裂。 这么一想, 他就又有主意了:“无隙哥哥, 你来夹汤包, 我来给你吹!” “好。” 换成舒无隙夹着汤包, 送到路小蝉的唇边。他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然后吹了吹,把汤包吹得微微鼓起来,舒无隙才吃了下去。 “无隙哥哥, 好吃吗?” “好吃。只是……” “只是什么?” “我总会把这些汤包想成是你。轻轻咬一口,然后再一口吃进嘴里面。” 他说的一本正经,路小蝉却腾的一下耳朵都红了, 直接窜起来, 拽了舒无隙就走。 “小蝉,怎么了?” “吃了你!”路小蝉心里痒痒的厉害。 远远听见摊子的老板喊着:“还没给钱呢!” 路小蝉已经拽着舒无隙御剑而去, 一枚银豆子落下来, 正好落在老板的后衣领里。 “哎哟!这是什么!什么啊!”老板跳了半天, 才找到这枚银豆子, 顿时眉开眼笑。 朱旭山下的客栈大多简陋, 路小蝉内心燥意难平, 再加上吃饱喝足,刚踏进了客栈里,就从舒无隙的身上摸了个金豆子, 还没等客栈老板招呼, 就拽了舒无隙往上走。 老板一看对方扔来的金豆子,脸上都笑出褶子来了,他叫了声“小二”,就跟了上去。 “二位客官!本店天字第一号上房——” “上房不上房不打紧!”路小蝉晃了晃手腕,“最重要床榻要坚固!雷劈下来也散不了!” “本店的床榻是南离沉香木!坚固的很!” 路小蝉才把舒无隙推进那天字第一号上房,就“哐啷”一声把门关上了。 客栈老板站在门外,愣在那里,再看看手里的金豆子,立刻又恢复了满脸的笑容。 “客官有事儿就说一声!” “没事儿!没事儿!” 路小蝉把舒无隙往榻上一摁,舒无隙背脊笔挺地端坐着,低着眉就看着路小蝉。路小蝉舔了舔嘴唇,说了声:“看我们两谁才是汤包!” 手指轻佻地撩了一下舒无隙耳边的那一缕发丝,接着就亲了上去。 他的舌尖本还想好好舔一下,谁知道肩膀被摁住,哗啦一下就被甩到榻上去了。 才“哎哟”一声,路小蝉一睁眼,就看见舒无隙覆在自己的身上,两只手就撑在他的耳边。 路小蝉露出不高兴的神色来:“你就不能让一让我吗?” “不让。”舒无隙回答。 说完,就压下来,一阵翻搅,亲的路小蝉头晕目眩。 路小蝉就不明白了,都是亲一亲,舒无隙怎么就能亲的那么用力?总让路小蝉觉得自己是不是成了什么邪魔外道,舒无隙的亲吻就像诛邪的剑阵,要把他给炼化了,连渣都不剩! 路小蝉心想,从前自己的修为是一般啊!现在可不一样,他炼化了魔君靡旖,就不信还挣不脱舒无隙! 只是……再不让老子喘口气,就真要飞升转世啦! 舒无隙就像是知道路小蝉快断气了,终于松了口,在路小蝉的上唇抿了抿,就撑着上身不让自己压着他,低头看着他。 路小蝉用力呼吸了好几口,双眼里都是水光,挣扎的时候头发丝也掉落了下来,绕在脸颊耳畔边。 路小蝉脑袋里还是白茫茫的,等到舒无隙的手指将他脸颊边的发丝拨开,他骤然醒过神来,一道医咒就点在了舒无隙的眉心。 舒无隙愣在那里,直到那道医咒没入了他的体内,他直起了身来。 路小蝉还是第一次看见舒无隙迷茫的样子,觉得好笑极了,拍起手来:“哈哈哈哈!送你一道清源咒!清心寡欲吧你——” 谁知道这道咒对舒无隙压根没有什么用,他勾着路小蝉的腰带用力一拽,说了声:“那你就给你自己下咒吧。明明是你先招我!” 这山雨欲来之势,路小蝉心里咯噔一下,完蛋了哟! 路小蝉就非要跟舒无隙较劲,总想往他身上翻,谁知道在上面也有在上面的苦楚。 片刻之后,就听见路小蝉声音发颤地哼哼说:“我想躺下……” “不行。” 路小蝉就是要躺下,舒无隙就是撑着他,两人斗来斗去,灵气相撞,舒无隙完全碾压路小蝉,路小蝉心一横,直接自己把榻给震塌了。 听见那一声巨响,正在摸着那粒金豆子的客栈老板全身一震,赶紧跑上去一看。 哎哟亲娘哦! 就跟地震了似的。 “二位……你们……是要把小店给拆了吗?” “不不不,我们专业拆榻一百年……啊,不对,一千年……” 路小蝉看了看舒无隙,又道:“一万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说“一万年”的时候,舒无隙好像笑了。 之后的日子,路小蝉拉着舒无隙东晃晃西晃晃,御剑飞行他都能靠在舒无隙的怀里打个盹儿。 他们去吃了沐星河畔的糖醋鱼,汶鸣山的爆椒野兔,还有各种点心小吃数不胜数。 吃饱喝足犯了困,路小蝉就拉着舒无隙租了一叶小舟,舒无隙靠坐着,路小蝉就睡在他的身上,一片大荷叶正好遮着脸,路小蝉睡得香了还砸吧砸吧嘴。 流云缓慢地幻化成不同的样子从他们的头顶经过。 路小蝉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问:“无隙哥哥……你会不会觉得无聊……没有无意境天的那些藏经典籍有意思?” 舒无隙就抱着他,淡淡地说了句:“细细想来,这也许就是我想和你一起过的日子。” “哈哈哈?真的?”路小蝉翻过身来,趴在舒无隙的身上问。 “真的。你身在花花世界,但无论你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或者遇上什么人,你想到的都是我。” 路小蝉心念一颤,抱住舒无隙狠狠亲了好几下。 “不许反压我!会翻船的!”路小蝉非常认真地说。 他们就任由这艘小舟随波逐流,夜晚也能看见不同的两岸风光和万家灯火。 路过水域纯净之地,还能看见萤火虫就趴在岸边,而路小蝉趴在船弦上。 他忽然明白,过去并不是舒无隙不够好所以才会患得患失。 而是自己总是不满足。 “无隙哥哥!无隙哥哥!我有问题要问你!” 路小蝉的手在水中划了划。 “你想问什么?” “这条河的尽头是哪里?” “自然是东墟的无境海。” “那夜晚的尽头是什么?” “黎明晨曦。” “我呢?”路小蝉又问。 “你不会有尽头的。”舒无隙轻轻摸了摸路小蝉的脑袋。 路小蝉眯起眼睛,将停在自己鼻尖的那只萤火虫吹开。 “无隙哥哥是笨蛋。我的尽头当然是你啦!” 舒无隙良久都没有说话,但是路小蝉听他的心跳,就知道他心中欢喜。 小舟离开了那片萤火虫,路小蝉午睡睡太久了,夜里反倒没有一丝睡意。 他们飘着飘着,两岸的景致也逐渐开阔起来,原本的水乡人家慢慢变成了陡峭山岩,竟然生出几分萧瑟的感觉来。 路小蝉小声抱怨道:“早知道方才就该下了船,还能找户人家,喝口热汤。”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峭壁之顶,两股灵气相冲,引起不小的震荡,就连路小蝉所在的小船都被震得倒退了几丈远。 一个身影从峭壁之上坠落,路小蝉侧耳,忽然周身一紧,无痕剑出鞘,他拉了舒无隙御剑飞奔而去。 “是江无潮——” 路小蝉认得他剑穗上的铃声。 就在江无潮即将落入水中的刹那,被路小蝉拽住了衣领,舒无隙抓住了他的鸣澜剑。 “那峭壁上的是何人?竟然能伤了江无潮?” 在路小蝉的心里,江无潮是老好人,打伤江无潮的,自然是大坏蛋了! 而且到底是谁,连执梧山庄都敢招惹? 路小蝉立刻施展辨灵,感觉到有两个灵气不凡之辈正御剑离开,但是他们是朝着两个方向离去的,自己该追哪一个? “往西边去的,应该是肇澜君。”舒无隙开口道。 “肇澜君?” 管他三七二十一,肇澜君在西渊出事儿之后就逃之夭夭,连回来请罪都不敢,要么是入了魔,要么是没胆量没担当。 无痕剑速度太快,风就像刀刃一般划过路小蝉和舒无隙的身边。 只是这二人能以灵气来抵挡,但是江无潮就惨了,风刃一吹,先是裤子发出“嘶啦”一声,等路小蝉反应过来的时候,江无潮的里衣都快没了! “哎哟我的亲娘!” 路小蝉正低头,舒无隙就抬手挡住了他的眼睛,闷闷的一句话都不说。 意思就是,别的男人你不许看。 不看就不看咯。 无需片刻,肇澜君就感觉到身后逼近的仙剑,想也不想就结出了剑阵向后一甩。 路小蝉扯起嘴角,凝了风中的水汽,直化了飞湍剑阵,冲破了肇澜君的剑阵,一脚踹在了肇澜君的后背。 肇澜君万没有想到以自己的修为,在对方面前竟然不堪一击,摔下去的时候狼狈的要命。 本来肇澜剑想要护住自己的主人,哪里想到路小蝉又结了一道剑阵将它困在了里面。 肇澜君一声高喊,落入了山林之中。 路小蝉紧追而去,穿过层层密林,找到了肇澜君。 他挂在树上,满脸都是划痕,正在召唤自己的剑,可半天没有反应。 他抬头一看,才从树枝的缝隙之中看到一个大阵,像牢笼一般困住了自己的剑,它就像是无头苍蝇,怎么样也冲不出来。 肇澜君心中大惊,什么样的人有如此修为困住他的肇澜剑? 谁知道路小蝉却来到了他的面前,一手拎着江无潮,身后站着舒无隙,脚下的无痕剑身之中仿佛水波逐流,灵气非凡。 “你……你是……” “我是谁?你这就不记得了?”路小蝉摸了摸下巴,“肇澜君你记性真差!” “你是千秋殿的人!当日的接风宴,你就坐在莫千秋的身后!” “阿哟,你总算想起来了?” 路小蝉眯着眼睛笑着,但是肇澜君却内心一阵怀疑。 区区一个少年,竟然有如此高深的修为,剑阵浑厚有力,变化极快防不胜防。 什么时候千秋殿的弟子,都这般厉害了? 就连他脚下的这柄剑……乍一眼看温和明润,但再多看一眼,就知道沉厚的灵气汇聚于一柄剑中,顺柔至极便是至刚。 “肇澜君,你师父澔伏都罪告天下了,你不回去负荆请罪,是打算一不做二不休,一路走到黑吗?” “这位仙君别误会!当日我引千秋殿主出重峦宫,也是遵从师命!后来事情败露,法宁师叔问我们师兄弟三人是愿意跟他走,还是留在西渊和我师父澔伏一起被天下讨伐……” “所以你就选了跟你师父法宁走?” “当时法宁对我和两位师兄说,他有澔伏不配成为西渊剑宗的证据!只要我们三个拿到了这证据,就能回西渊翻盘!” “你师父都卸下剑宗之位,诚恳的很,自愿留在西渊镇守御邪钟。你那位法宁师叔所说的证据,应该就是淳宁君吧?” “你知道了?是的,淳宁君亲眼目睹了澔伏入魔,还被他毁了容颜,也是澔伏耗尽上一任西渊剑宗最后精气的见证人。只是没想到师父心中邪魔已除,坦荡地将这些罪过都承认了,就算找回了淳宁君,也只是证明这些他承认的罪过……” “对啊,又能如何?你那位法宁师叔也是真奇怪!如果他真的为了淳宁君好,就该送她去太凌阁!就算治不好她的脸,依昆吾的本事给她做个面具戴着以后能见人也成啊!” “就是因为法宁师叔的举动不合常理,我们师兄弟三人想要闹清楚他到底在盘算什么,好将功折罪……于是假装继续跟随他……终于被我们探知法宁师叔他想要干什么了!” “他想干什么?”路小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要将淳宁君送去太凌阁!” “对啊,治病医脸,可不就是要找太凌阁?可是昆吾还在西渊为澔伏调理内丹……” 法宁就是要趁着昆吾不在,他对太凌阁另有所图! “他是要拔了灵藤‘千里婵娟’啊!炼化成金丹,给淳宁君服用!” 这要是被昆吾听见了,可别一口血喷出来啊! “江无潮又是怎么一回事?”路小蝉冷声问。 “江掌剑奉命追捕我等,但是我们事情还没有办完,法宁师叔又命我等除掉他!沉桀君继续跟着师叔,我和青洚君只能出手……但是你看,我们都没要江掌剑的性命!足见我二人是有意要放过他啊!” 路小蝉看了一眼江无潮。 确实,既然是青洚君和肇澜君一起出手,要江无潮的性命是不难的。但是江无潮虽然受伤昏厥,可性命犹在,足见这二人确实手下留情。 “无隙哥哥,你说我们该怎么办?青鸟传书,叫昆吾赶紧回太凌阁?” “那是自然。青洚君与你去了不同的方向,他意欲何为?”舒无隙问。 “他自然是要追上师叔啊。” “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辨别不清楚。”路小蝉歪着脑袋,打量着肇澜君,“我们不能轻易信你,也不能不信你。” “师叔去接淳宁君了,如果你不信我的话,也可以赶去太凌阁,怎么样也会比师叔先到一步。”肇澜君看起来十分恳切。 路小蝉看了眼江无潮,对舒无隙说:“也罢,我们就回一趟太凌阁吧。正好江无潮也需要养伤。” 舒无隙点了点头。 路小蝉撤了剑阵,肇澜剑立刻飞了下来,接住了肇澜君。 “啊——”路小蝉示意肇澜君张嘴。 肇澜君虽然猜到了路小蝉要干什么,为了表明自己所言非虚,立刻张嘴,路小蝉扔了一颗小药丸进去。 “此乃‘裂丹丸’,服用之后若七日之内没有解药……” “我的丹元会裂开?”肇澜君问。 路小蝉笑了:“是会裂开,所以你就要日日夜夜苦修,修补丹元中的裂隙。日日往复,只要你勤奋修行,修为是能保住的,就是在想要精进,没可能了。” “没想到千秋殿竟然有这样的丹药?”肇澜君捂住自己的胸口说。 路小蝉乐了:“这可不是千秋殿的丹药,而是太凌阁的!” “这是太凌阁哪位医修所炼?” “离澈君啊!” 说完,路小蝉就带着舒无隙和江无潮赶往太凌阁。 舒无隙问:“昆吾什么时候给你的‘裂丹丸’?” 路小蝉叹了口气:“什么‘裂丹丸’啊!就是路边一文银子二十粒的糖丸!” “所以裂不了丹?” “废话!” 再度回到太凌阁,路小蝉还真的是百感交集。 他们落在了那个草庐门前,路小蝉拽了一下六角风铃,嚷了声:“本君回来了!娃娃们快来给你们师叔开门!” 就在这个时候,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路小蝉探了探脑袋:“哪个小乖乖给我开的门?是青曜?还是子桥?” 但是却无一人应答。 路小蝉心绪一紧,下意识抓紧舒无隙的手。 “我们还是不要带江无潮进去的好。” “嗯。” 太凌阁的虚空层叠一向是路小蝉最不喜欢的,他总是入了虚空就分不清楚方向,所以这第一步,他还真是不敢迈。 谁知道舒无隙直接伸手摘下了草庐屋檐下的六角风铃,倒转过来,递给了路小蝉。 “你看看。” “诶?这是什么?” 原来在六角风铃的内部,刻着乾坤阵。 每次有访客前来,一旦拨弄了六角风铃,就等于重新置换了太凌阁内的虚空顺序。但是如果将这六角风铃随身携带,只要往里面看一看,就知道阵眼在何处,也就不会在虚空之中迷路了。 “无隙哥哥,你真聪明!” “是昆吾太笨了。” 两人走了进去,曾经的太凌阁内灵气逼人,如今却死气沉沉。 且不说看不到一个太凌阁的弟子,寂静得让人心慌。 就连昆吾栽种的那些仙草都一一枯萎没了生气。 路小蝉的心跳的飞快,他握着舒无隙的手心都在冒汗。 “无隙哥哥……你有没有看见灵藤‘千里婵娟’?” 灵藤“千里婵娟”一直守护着长湮的肋骨,直到肋骨认了路小蝉为主人。 它是上古灵藤,传闻是太凌阁的创派祖师凌源真君亲手栽种,第一任泱苍君以灵气喂养,万余年来,沐浴着太凌阁的人杰地灵,说是“神物”也不为过。 “它已经枯萎了。”舒无隙的声音很沉。 路小蝉颤了一下。 “枯萎?‘千里婵娟’怎么可能枯萎?” 他们来晚了一步,法宁真君应该已经来过了。 路小蝉还是难以置信,舒无隙拉着他的手,低下身来,触摸上一片枯槁的藤木。 只是轻轻一碰而已,没有温度,也感觉不到灵气的流动,只听见了不断蔓延开来的碎裂声音,路小蝉赶紧将手收了回来,但它还是碎裂开了。 眼泪落了下来,在太凌阁的那段日子里,“千里婵娟”也曾陪着他。 他还记得自己爬上去,摘了好多好多“千里婵娟”的果子,青曜就在藤下求他赶紧下来。 “它是灵藤啊……怎么会枯萎呢?”路小蝉问。 舒无隙单膝俯身,手指沿着灵藤的根划了一道弧线,顿时,黑色的邪阵浮现了出来。 路小蝉瞪圆了眼睛:“这是什么?” “是魔都吸取精魂的邪阵。法宁真君应该就是用这邪阵将灵藤的精气都吸走了。只是要用这邪阵,就必须有献祭。” “难道说……整个太凌阁的弟子都被……都被献祭了?” 所以他们才会找不到任何人! 路小蝉晃了神,大声呼喊起其他人的名字来。 “子桥——青曜——你们在不在?华熵!言洇!” 他的声音久久回荡起来,空旷得让他心寒。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灵藤干枯碎裂,化作尘埃落下。 舒无隙一把拽过了路小蝉,护在了怀里。 路小蝉的眼泪滑落,浸湿了舒无隙的衣襟。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张张或天真或正经八百的脸,他们唤他“小师叔”,追在他身后收回他那些用灵草编成的猫猫狗狗…… 而灵藤就这样化作了尘土。 这时候,尘土之下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路小蝉十分警觉,他一侧目,发觉有许多道灵气勾勒出人形,正在往上爬。 “无隙哥哥,灵藤之下有人!” 他奔跑了过去。 舒无隙一道灵气推开了尘土,就看见一只手伸了出来,路小蝉发觉这人的灵气挺弱的,下面还有很多人把他往上撑。 路小蝉忽然明白了过来:“是青曜啊!” 他抓住青曜的小细胳膊,一下子将他拽了出来。 青曜趴在地上,一边喘气一边咳嗽,灰头土脸,看见路小蝉的瞬间,就一把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腿:“师叔——你怎么才回来啊!我们太凌阁都没了!” 接着,不断有太凌阁的弟子从下面爬出来,那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可路小蝉看了,却巴不得把他们每一个人都亲上一大口。 仿佛自己一夕之间经历了大悲大喜。 子桥摇晃着过来,推了青曜一把。 “你这没出息的!什么叫做太凌阁都没了?师叔不是来了吗?师父也在西渊啊!我们每一个都还活着!只要有一个人在,太凌阁就在!” 路小蝉抹开了脸上的眼泪,递了一粒丹药给子桥:“你赶紧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日傍晚……法宁真君带着一个身披斗篷的女子到访……” 那女子,便是被澔伏毁容的淳宁君。 他们二人的到来,令整个太凌阁都戒备起来。 子桥作为昆吾的首徒,见了他们二人。 法宁真君非常诚恳地跪在了子桥的面前,忏悔自己的过错,说他明知道澔伏入魔却不多加阻拦,是为了淳宁君。 “我甘愿为助纣为虐,就是希望有一日澔伏入魔铸下大错,身败名裂——所以才会与他体内的魔君戮厉合谋,邀请众仙门前来重峦宫……我本来就没有想过要炼化众仙首,只是想澔伏犯错而已……如今澔伏已经认罪,众仙门皆道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是淳宁君怎么办?她这一生最大的过错也就是陷害了莫千秋!西渊一战,莫千秋声名显赫,可淳宁君却……她是一个女人啊!” 法宁真君跪在了子桥的面前,声泪俱下。 他摘下了淳宁君的面纱,淳宁君想要遮住自己的脸,法宁真君拦住了她,说不让太凌阁的人看看,怎么知道当年的澔伏有多过分。 淳宁君原本是西渊第一的美人,她左侧的脸有多动人,右侧的脸就有多恐怖。 看着这么严重的伤势,子桥心软了,答应了法宁真君。但这并不代表子桥没了戒心,他将法宁真君囚在了昆吾的静室内。 但没想到法宁真君竟然以邪阵炼化了昆吾静室内的灵槐,并借助此力,离开了静室,假意要偷取灵藤“千里婵娟”的果实,引来了太凌阁内所有的弟子。 却没想到,他在此处施了邪阵,要将所有赶来的弟子全部献祭,炼化灵藤。 灵藤拥有万年的灵气,已通人性,它拼尽了自己的灵气,将入阵的弟子全部都收入了自己的根下面,那正好是另一个虚空。它又拨动了六角风铃,将弟子们置换了位置。 “如果法宁真君的邪阵没有献祭,又是如何催动的?”路小蝉皱起眉头。 “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啊!如果不是师叔你回来,又拨动了六角风铃,我们不知道要在虚空里困守多久!” 众位弟子看着地上灵藤碎裂的痕迹,痛心疾首,他们小心翼翼地要将灵藤收集起来。 青曜忽然大惊失色,跌倒在地:“这……这是……这是谁啊!” “什么?怎么了!”子桥和其他弟子们赶了过去。 只看见一个干枯的尸体扭曲的样子蜷缩在地上。 路小蝉和舒无隙走了过去,路小蝉看不见这人是什么样子,但听子桥的形容,不但精魂被吸干,丹元也无踪,就连血肉都干涸了。 子桥只是找了根枯枝碰了他一下,即刻就化成了粉末,惊得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在衣物之间,子桥挑起了一个腰牌。 “他是法宁真君!没想到他竟然将自己给献祭了!” “自己献祭?”路小蝉歪了歪脑袋,“未必吧?虽然说要让淳宁君的脸复原必须要她拥有比澔伏更高的修为……要达到这个目的,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命还是比脸珍贵吧!我们太凌阁的面具戴在脸上那可是如假乱真啊!” “是啊……完全可以让淳宁君先带着面具,然后慢慢医治好脸,没必要做的这么绝!” 就在这个时候,昆吾赶了回来。 路小蝉本以为他会立刻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但他只是冷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师兄……我知道灵藤没了你肯定很难过,但是……” 昆吾闭紧了眼睛,施了一道医咒,将灵藤的尘骸收敛了起来。 “万物枯荣,是自然法度。灵藤护住了太凌阁的众位弟子,死得其所。只是……泱苍君你不可在此逗留,必须马上回去无意境天!” 昆吾字字铿锵,肯定无比,和之前说话总是绕了半天才到重点全然不同。 “什么意思?”路小蝉顿觉大事不妙。 灵藤和无意境天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明白吗?法宁真君既然被献祭炼化,得益的人是谁?” “淳宁君啊,她这下修为大增!那她也是要去西渊找澔伏报仇雪恨啊!关无意境天什么事?” 路小蝉一回头,就看见舒无隙眉心一凛。 “小蝉,我们即刻回无意境天!” 舒无隙竟然着急了,路小蝉立刻让无痕剑出鞘,带着舒无隙冲出了太凌阁。 “无隙哥哥!你快跟我讲清楚啊!” “灵藤‘千里婵娟’是凌源真君种下,受过第一任泱苍灵气喂养的灵藤!而且它还守护长湮肋骨万年有余,自然也有长湮的精气在其中。淳宁君拥有了灵藤的精元,且不说修为大增不惧无意剑海的威压,她如果从解剑石中拔出我的无隙剑……” 路小蝉的心猛地一阵下沉,背上起的都是冷汗! 无隙剑说不定会以为是泱苍君回来了……不以反抗就离开解剑石! 若是那样,无意剑海就会坠落下来了! 可如果淳宁君想要报仇,以这身修为去找澔伏绰绰有余!为何要让无意剑海落下来呢? 除非——淳宁君早已入魔! 她拔开无隙剑并不仅仅是为了让剑海坠落,而是为了释放被镇压的邪神混沌! 疾风万里,路小蝉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无意境天,因为速度太快了,周身如同着火了一般,在空中留下一道金色痕迹,像是天空裂开了一般。 各派仙首都看到了这番奇景,一时之间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凌念梧仰起脸来,眉心紧蹙,瞬间出剑,冲了过去。 门下弟子惊道:“庄主!您要去往何处!” “无意境天怕是生了异动!我必须去看一看!” 南离境天的渺尘元君也道:“只有至剑以极速飞行才会有这般景象!如果无意境天无恙,泱苍君无需这般着急!” 渺尘元君即刻御剑离开了南离。 莫千秋本来刚驯服了一条沙蛇,正把它欺负的一愣一愣,窝在地上不敢动了,可是一抬头就看到那一抹金线。 “这两人是赶着投胎,还是赶着洞房啊?” 莫千秋想了想,又觉得不对。 “路小蝉那把懒骨头,无论投胎还是洞房都不至于飞这么快!” 而北溟的冰川之中,涟月元君身上披着厚实的皮毛大衣,怀里窝着一只灵兽正闭着眼睛打着盹儿。 灵兽被他抱的太紧了非常不舒服,踹了他一下,涟月元君只好仰面躺下。 而那头灵兽就站在他的胸口上,绕了一圈,窝成了个团子,继续睡了。 涟月扯了扯灵兽的耳朵,不满意地说:“临霜啊,你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就是不见你修行!这得多少年以后你才能恢复人身,好与我相亲相爱啊?” 下一刻,涟月的下巴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他一仰头,就看见了远处那道金线。 “哎哟……这是天裂开了?” 怀里的灵兽从厚实的皮毛大衣里探出脑袋来看了看,然后困倦的眼睛忽然来了精神,一直用脑袋撞他的下巴。 “那里是无意境天,归泱苍君管。我们在北溟吹吹冷风看看极光就好……哎哟!你又踢我!好好好,我们去看看!你别踢我啦!” 眨眼的功夫,路小蝉和舒无隙就来到了剑海之下。 就在这个时候,无意剑海竟然翻滚了起来,像是要坠落了一般! “是有人要取出无隙剑!” “那你赶紧收了剑海!” 路小蝉逆风而行,那呼啸磅礴的剑意就像是随时要将他湮灭。 舒无隙闭上了眼睛,与无隙剑共感。 解剑石前,淳宁君双手握在剑柄上,将“千里婵娟”的灵气附着在了无隙剑上,剑的灵气与淳宁君的灵气相交,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解剑石颤动着,仿佛要留住无隙剑。 混沌(下)正文完 但是无隙剑却一点一点被取了出来。 眼看着连剑尖都要离开解剑石了, 淳宁君露出了癫狂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就让我看看这天下比我的脸还惨的样子!” 可就在那一刻, 无隙剑忽然一震, 将淳宁君的双手都震出血来, 它一个转身, 飞了出去。 那一刻, 无意剑海倾压而下! 哪怕是在远离无意境天的地方, 都能听见咆哮的剑意。 百姓们疯狂奔走,高声呼喊。 “天塌下来了——天塌下来了——” 草木折腰,万山如遇重负, 江水静止般流速缓慢…… 可就在舒无隙一把握住无隙剑的那一刻,剑海逆流而起,云翻气腾, 化作巨大的洪流。 路小蝉御剑站在一旁, 看着舒无隙站在悬边,将倾颓的无意剑海收了回来! 那磅礴之势, 舒无隙灵气全开, 仿佛与这片剑海融于一体, 号令天下剑意! 这天地浩荡的景致, 路小蝉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淳宁君, 你真的以为取下我的剑, 就能放出混沌吗。” 舒无隙看着淳宁君,目光冷肃。 路小蝉几乎认不出淳宁君的灵气,只有漆黑一团, 仿佛无底深渊。 淳宁君转过身来, 她身上的黑色斗篷随风而去,露出了她美貌无双的真颜。 这时候,凌念梧、渺尘元君等人已经御剑赶来了。 莫千秋看见淳宁君,冷笑了一声:“这女人的脸,怎么比一千多年前还让人讨厌了呢?” 淳宁君没有丝毫惧意,哈哈大笑了起来。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想见的人这一回都见着了!也省得本君还要一个一个去找你们!” 这张狂邪狞的声音,完全不属于女人。 路小蝉将灵气凝聚于双眼,细细辨认,猛地一惊。 “她被魔君附体了!” “魔君?哪一位魔君?” 莫千秋心想,当日在西渊,邪神混沌座下的魔君戮厉和靡旖都被炼化了,控制淳宁君的这一位又是谁? 是谁都不重要,手握无隙剑的舒无隙灵气全开,一道剑阵直冲淳宁君,大气涌入其中,出阵果敢而无情,所谓气吞山河便是如此! 路小蝉本以为这道天阙剑阵,不仅魔君妄刹将被炼化,淳宁君的身体也会被摧毁,却没料到天阙剑阵所出之千军万马都冲杀进了淳宁君的双眼之中。 如此强大的剑阵,舒无隙却控制的细致入微,丝毫不差! 魔君妄刹被这股强大的力量一点一点剥离出淳宁君的体内,就看见她复原的脸正一点一点回到恐怖的样子。 “是你!是你!我有今日,都是因为你——”她看向莫千秋,执恨难消。 淳宁君的躯体已经不可避免地被舒无隙的剑阵摧毁,如同流沙一般一点一点脱离她的身体,而她体内的妄刹则恶狠狠道:“你的执念也就这么一点罢了!要来何用!” 淳宁君费尽心机来到了莫千秋的面前,她已经血肉离散,却执着地伸出手,要掐上莫千秋的喉咙。 “你有今日,是因为你自己。与我何干?”莫千秋的声音漠然而冷淡。 他轻轻吹了一口气,淳宁君睁大了眼睛看着莫千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恐惧无比,可一切都已经晚了,她化作尘埃,消失不见了。 本以为妄刹会仓皇而逃,却没想到他竟然来到了舒无隙的面前,晃了一圈,邪灵之体形成了路小蝉的样子,或笑,或闹,惟妙惟肖。 “泱苍君,你在这孤寒之地一待就是数千年,日月星辰周而复始,如同千年湖泊了无生趣,直到路小蝉蜻蜓点水……你那么想要独占了他,和他长厢厮守,你与他之间再无旁人也无旁骛,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 路小蝉大吃一惊,妄刹胆子未免太大了,竟敢当面挑衅舒无隙? “我路小蝉就在这儿呢?谁告诉你我不愿和他长厢厮守——” 路小蝉气得丹元都要炸了,剑花一挽,直接拨开了腰间太凌真渊,大水入阵,直冲向妄刹! 舒无隙却很平静地抬起眼来,看着妄刹,仿佛看着曾经的自己。 “我已经拥有他了。千年万年,我与他之间本就没有旁物。” 那一瞬间,舒无隙眉心的太凌净空咒被催发释放了出来,纯澈空灵,妄刹被震荡了出去,又被路小蝉的剑阵所困,痛苦不已。 “妄刹不愧是邪神混沌座下最难对付的魔君,我们都是仙门之中修为至高者,竟然还容它一再挑衅!” “是因为它炼化了灵藤‘千里婵娟’的万年灵气……邪气大涨。”路小蝉试图将妄刹困在自己的阵中。 此时的舒无隙正单膝朝着不死树“奉天”的方向,低着头一手撑着剑,一手覆在地面上,他的灵气渗透入玲珑寒玉之下,似乎探查感知到了什么。 渺尘元君和莫千秋同时出手,剑阵合一,却未料到竟然被妄刹给挡下了。 舒无隙转过身,目光冷了下来,用寒凉之极的声音开口道:“你竟妄想释放混沌——” 路小蝉看着舒无隙周身灵气不再收敛,与浩瀚的无意剑海融合于一体,剑海起伏,形成排山倒海的气势,剑阵灭顶而来。 舒无隙的灵气飞云流瀑,不可限量。 这是路小蝉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舒无隙,仿佛一切形容都变得浅薄起来。 舒无隙的剑阵将妄刹锁住,灵压层叠而下,可是从无意境天的底部一股邪恶而巨大的力量腾升而起,张开了大口,发出让人心神俱震的声响,一口将妄刹连同舒无隙的剑阵给吸食了进去。 路小蝉傻了眼:“那……那是什么……” “是邪神混沌!” 渺尘元君千余年前曾与混沌交手,她反应极快以涅凰阵紧随而去,但是这股巨大的邪气能够吞噬了舒无隙的剑阵,自然也包括她的。 与此同时,原本笼罩着无意境天峰顶的不死树奉天忽然从树根一直向上裂开。 崩裂的声响让所有人都惊讶。 路小蝉完全傻眼:“那……那可是不死树啊!” 黑色浓郁的邪气化作利爪将“奉天”撕毁,一只金色的眼睛若隐若现。 路小蝉觉得自己的魂魄仿佛无法继续停留在体内一般,直到舒无隙忽然挡在了他的面前。 “别看——” 强大的灵压让路小蝉回过神来。 无意剑海起伏不定,天空骤然阴沉了下来,阴影从无意境天向外蔓延开。 “糟糕!我们都入了妄刹的陷阱!”莫千秋高声道。 “什么陷阱?”路小蝉还没明白,舒无隙单手向后推着他不断后退。 不死树“奉天”中央的那道裂隙越来越大,那只金色的眼睛也越来越清晰。 尽管舒无隙就挡在他的面前,可是那只眼睛的邪气太过强烈,哪怕是透过舒无隙浑厚的丹海,路小蝉依然可以看见它! “整个无意境天都在邪阵之中!为了催发这大阵,妄刹将自己献祭了!” 渺尘元君这么一提醒,路小蝉才明白妄刹吸取灵藤万年精元并不是为了拔下无隙剑,而是为了获取力量施布邪阵,将混沌从不死树“奉天”之下放出来, 如今,他们都落入了邪阵之中,妄刹怕是要将他们一起炼化了,成为邪神混沌的力量! “马上离开阵眼。” 舒无隙毫不恋战,果断单手揽住路小蝉的腰,御剑而起。 其他人也迅速飞离,必须尽全力离开阵眼。 这邪阵形成了巨大的漩涡,不死树“奉天”完全裂开,它向着四面八方倒下的声音震耳欲聋。 那只原本只是半闭的眼睛骤然完全睁开,瞬间,时光倒流一般,路小蝉被难以抵挡的力量所拽离,要被吸入那只眼睛里。 舒无隙为了压阵,还未及完全脱离邪阵,他单手用力拽住了路小蝉,那一瞬间的力度,简直将两个人的胳膊连同血肉一起拽断! 无意境天的九重玲珑寒玉也随着崩溃瓦解,这三千世界仿佛也要被吸进去。 舒无隙扣紧了剑,闭上了眼睛。 路小蝉看着舒无隙的丹海灵气飞旋,而无意剑海发出一声一声咆哮的巨响,瞬间收拢,形成一柄巨大的剑,雷霆遍布,风云席卷而入! 渺尘元君高声道:“是‘问天’剑阵——” 莫千秋等听到了这声警示,立刻迅速飞离。 他们御剑而上,试图去到“问天”剑阵之巅。 “小蝉和舒无隙会不会有事!”莫千秋问。 “不知道——”渺尘元君回答。 “那我们就去问天剑阵之巅,以四方剑阵镇压这道邪阵,给舒无隙机会带小蝉脱身!” 凌念梧虽然心系路小蝉,但他知道此刻如果行事不果断,后果就是玉石俱焚。 “我们只有三人,如何以四方剑阵镇压?”莫千秋高声问道。 “涟月元君不是来了吗?”凌念梧抬了抬下巴。 只见北方一道银光正飞速而来。 “涟月——结阵——”渺尘元君无暇与他叙旧。 涟月将将好避开了正在蓄势的问天剑阵,被霸道的剑气擦身而过,只听见嘶啦一声,半边的衣襟都被撕碎,怀里的夜临霜差点掉出来,被涟月一把摁了回去。 “你看你看!我就说我们在北溟呆着就好了啊!无意剑海就算掉下来也淹没不了整个北溟——” “啪——”的一下,涟月的脸上就被拍出一道红痕。 四方皆有高手坐镇,涟月元君以万物之辉,渺尘元君以日月温度,莫千秋借生灵精魂,凌念梧直取无意剑海的咆哮之声,四方剑阵相连,声势极为浩大。 万物仿佛都感念到了生死存亡之危,助力于此阵。 路小蝉只看见舒无隙距离邪阵的阵眼太近了,他明白一旦问天剑阵坠落,他和舒无隙都逃不走。 而那只金色的眼睛里却伸出了无数只手,攀附上路小蝉的腿,一点一点向上要将他包裹起来。 路小蝉咬牙催动了无痕剑,催发垣泽剑阵,太凌真渊之中大水狂涌而出,剑阵威力大增,瞬间将这些邪气幻化而成的手全部炼化! 但是路小蝉腰间的太凌真渊却被拽了下去! “别低头!”舒无隙咬紧牙关的警告传来。 但是路小蝉却已经低下了头——那只金色的眼睛仿佛占据了整个世界,以极速接近路小蝉。 “无隙哥哥——” 路小蝉看见舒无隙眼中的自己正被那只邪眼所吞没,而舒无隙也不得不释放了“问天”剑阵,瞬息之间,万千剑意从天而降,如同不可违逆的天意,冲杀入这只巨眼之中。 剑阵穿过了舒无隙的身体,无论路小蝉如何挣扎,哭喊着“放开我——”,舒无隙哪怕最后身形俱灭,仍旧紧紧地扣着路小蝉…… “小蝉,你要相信我——我不会放开你——不要相信邪神混沌!相信我!” 在舒无隙的声音里,路小蝉的眼泪狂落,他感觉到舒无隙的碎屑迎面而来,他也被问天剑阵压入了那只邪眼之中! 无止尽的坠落之后,他被一股力量一把拖拽住了,是无意剑阁之中的剑灵! 剑灵没有实体,只能和无痕剑牵绊在一起。 无痕剑借助剑灵的灵体,逆行而起,带着路小蝉冲出邪眼。 “舒无隙——舒无隙——” 路小蝉一路都在发狂一般地捕捉着舒无隙的碎屑,但是一切都如同指间沙,从他的指缝间流逝而过。 直到一整片湛蓝和煦的天空出现在他的眼前。 一抬头,仍旧可以看见不死树奉天,只是这个时候的奉天和一株普通的树一般,而到处都见不到玲珑寒玉的影子,奇花异草遍地可见,灵蝶翩舞而过,头顶上一只灵兽拖拽着五彩斑斓的尾翼,滑过流云。 “这里是……哪里……”路小蝉傻傻地环顾四周。 “无意境天。”剑灵轻声道。 “无意境天?无意境天方才已经崩毁了啊——”路小蝉傻了眼。 剑灵化作了少年的形态,借助一块石头轻轻一跃,落在了不死树“奉天”的枝桠上,接着再一跃,就上了树顶。 他转过身来,朝着路小蝉招了招手:“来啊!” 路小蝉不明就以,御剑飞到了剑灵的身边。 低头一看,四周并没有浩瀚的无意剑海,而是晴空万里,八方广袤无垠,心胸也跟着恢阔起来。 “这里是大洪荒之末的无意境天啊!”剑灵撑着下巴道。 路小蝉傻了眼:“我……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我还要找舒无隙呢!” “路小蝉,我可是耗尽了我的洪荒之力,才将你带回了大洪荒!你就不想知道,邪神混沌的由来吗?你只有知道它是什么,才能对付它!才有机会找到你的舒无隙啊!” “邪神混沌……你是说它有元身?” “天下邪念,都有根源。邪神混沌当然也是——你看!” 顺着剑灵的视线,路小蝉看到了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他灵气清澈,是世间少有的清绝。 他靠坐着神树奉天对面的一处山石上,翘着脚,脚尖懒洋洋转着圈的样子,让路小蝉觉得眼熟,可又想不起是谁。 他发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就像不存在的旁观者,他只能看着却无法改变任何事。 但是白衣青年充沛轻盈的灵海,润泽着无意境天之上的万物生长,这绝对是大势之上接近于神的灵气。 那个白衣青年伸了个懒腰,起身的时候身下已经长出了一片仙草。 路小蝉第一反应就是:“此人……难道就是凌源真君?” 剑灵点了点头,眼中是向往的神情:“我无数次回身逆转,就是想要再看他一眼……只可惜天道轮回,万物枯荣不可逆转,我可以无数次地看着他,却永远都无法改变那场结果。” “什么结果?” 路小蝉的话音刚落,天地骤变,邪气忽然席卷上了整个无意境天。 天地黑暗到一丝光亮不透,头顶那只畅快飞翔的灵鸟被黑暗侵蚀,逐渐陨落。 白衣青年冷眉望天,双手握□□叉一震,灵气暴涨,这便是凌源真君所施展的“太凌清源咒”,与路小蝉在后世所学全然不同,它更加繁复,而结咒之人的修为与心境之高远更是后世难及。 被邪气侵蚀的无意境天顷刻之间被这道大咒净化,凌源真君高声道:“泱苍——” 只见一个傲然孑立的身影从浓厚的邪气之中走了出来,一双眼睛缓慢睁开,让旁观的路小蝉大吃一惊——它们是金色的,就如同吞噬路小蝉的邪眼一模一样! 凌源真君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你……入魔了?” 泱苍君一步一步走向了凌源真君,张开了怀抱一把将他抱住了。 “世间有你,如此之好……为何人人都要我舍情弃爱,只身成神?” 旁观这一切的路小蝉无法不惊讶,“难道说……邪神混沌其实……” 剑灵用云淡风轻的声音回答:“谁说泱苍没有成神?他成神了啊。他的修为有多高,对凌源真君的留恋有多深,宁化而成的执欲就有多沉重。引天下执欲入体,心魔成神——是为邪神混沌。” 既然凌源真君是泱苍执念的本源,他便施用了“太凌净空咒”。 那是路小蝉见过的最为广博的灵海,凌源真君将自己数万年的修为送入阵中,把泱苍的心魔混沌逼出了体外。 而邪神混沌在离开泱苍的瞬间,冲过了凌源真君的内府,取走了他的丹元。 凌源真君就倒在了泱苍的怀里,那一瞬间,无意境天之上草木枯败,天地倒转,从不曾流露一丝情感的泱苍,眼泪飞溅而下,穿过了重重尘埃,落在了凌源真君的眼中。 泱苍从北溟切万年冰川,砌九重玲珑寒玉,将凌源真君的元身置于其中,为了保存他的最后一丝气息。 他唤来了灵兽长湮,一起追击邪神混沌,直至西渊。 那一场交战,长湮身死,泱苍劈开了无望之地,取回了凌源真君的丹元。 他已经精疲力竭,周身灵气溃散,却执着于要保护凌源真君的丹元。 而坐在“奉天”之上的路小蝉就像是心念共感一般,凌源真君在九重玲珑寒玉中的孤独和再见泱苍一面的期待,全都进入了路小蝉的心里。他抱紧了自己几乎要被这样的痛苦冲击得支离破碎。 原来凌源真君从来都不在乎自己的丹元,他只想泱苍君在他的身边。 不在乎永垂不朽,只在乎此时此刻。 他竭尽全力地维系着自己的元身,但是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泱苍回来。 “小蝉,你还想要再见舒无隙吗?”剑灵问他。 “我想……”路小蝉心痛到无以复加。 他只想冲进舒无隙的怀里,抱紧他,勒碎了他的骨头,融入自己的血脉之中,永生永世不要分开。 “小蝉,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到无意境天,是我陪你在剑意阁里玩耍,也是你让我这数万年来第一次不那么孤独……你喜欢的,我也觉得有趣。能让你开怀的,也让我觉得喜悦。你就是我啊,而我就是你……所以你的愿望,我都会帮你达成。” 剑灵朝着路小蝉伸出手来,此刻的路小蝉只想从凌源真君带给他的难以承受的遗憾与期盼中解脱出来,他咬着牙,用力地握住了剑灵的手,就像溺水之后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瞬间,剑灵一点一点化作了路小蝉的样子,进入了他的体内。 在剑灵完全与他合二为一的时候,他的耳边似乎掠过了舒无隙的低沉而坚定的声音。 “小蝉——不要相信邪神混沌给你看的一切!” “问天”剑阵直坠而下,千万年来敛聚而成的灵气从那只邪眼之中冲入,罡风狂起,仿佛是世间至邪与天罡灵气的生死撞击,两股力量相互碾压耗减,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如混沌之中开天辟地! 压阵的莫千秋等人竭尽全力,甚至于仙剑都快被震裂了! 重重的邪气被炼化,原本被邪眼吞没的天地逐渐显露出本来的颜色来。 无意境天被荡为了平地,硝烟尽散,一个巨大的坑洞出现在了众仙首面前。 舒无隙抱着路小蝉就在坑洞之底。 “小蝉!小蝉你醒醒!” 舒无隙眉心紧蹙,牙关紧咬,单手扣着路小蝉的后脑,轻轻摇晃着。 “小蝉!” 莫千秋和凌念梧正要御剑赶过去,却被渺尘和涟月挡住了。 “等一下!” 只见舒无隙怀里的路小蝉缓慢地睁开眼来,金色的同眸之中,仿佛蕴藏着另一个深不可测的虚空。 他勾起唇角笑了:“泱苍君——别来无恙!” 邪肆狂狷的笑容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那是……什么……”莫千秋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身体不自觉颤抖了起来。 “你们可知道‘弄尘’世界?”凌念梧道。 “你是说……方才邪眼大开,混沌它创造了弄尘世界,迷惑了小蝉?” 这是众人完全未曾预料到的结果。 “‘弄尘’世界只有数万年修为融于天地的仙界元尊才能创造”涟月一改云淡风轻的表情,神色冷了下来,“但是邪神它数万年邪气积累,‘弄尘’世界对它来说并非难事……” “它用‘弄尘’世界引了小蝉的执念,入了小蝉的元身!舒无隙可以毫不犹豫地炼化邪神,但是面对小蝉,要舒无隙如何出手……” 路小蝉看进了舒无隙的眼睛,他伸出手轻轻抚上了舒无隙的眉眼:“我很想你,千万年来一直想着你……” 舒无隙的目光毫无犹豫地看入那双邪眼之中,淡声道:“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放开你。” “那我们就永远不要分开。” 路小蝉抱紧了舒无隙,那双眼睛让人胆战,而无痕剑飞旋而起,邪气将无痕剑染成了黑夜。 众人结阵,将无痕剑挡在了舒无隙的背后。 但是被邪神附体的路小蝉邪气太盛,无痕剑一点一点从众人结成的剑阵中穿了出来。 舒无隙的手摁住了路小蝉的眉心,轻声道:“我来找你。” 原本盘旋在天空之上的无意剑海忽然俯冲而下,毫不犹豫地冲入了舒无隙的身体。 这是数万年的剑意,舒无隙的元身和丹海承接着这巨大的力量,随时都会崩解。 而路小蝉则笑着说:“你以为借助无意剑海千万年的剑意,能入我的‘弄尘’世界吗?你还没进来,就已经元身俱灭了!” 舒无隙没有丝毫犹豫,清俊的容颜也未曾改变。 只见他的精魂一点一点离开了身体,要入路小蝉的双眼之中! “舒无隙——如若你元神崩毁于此!就算我离开路小蝉的元身,他也一样会懊悔痛苦,活着的每一日都将是无上煎熬——生不如死!” 舒无隙的丹元震动的厉害,隐隐有开裂之势! “稳住他的丹元!”渺尘元君当机立断,以涅凰剑阵入舒无隙内府,稳固他的丹元。 凌念梧和涟月也催动了剑阵,重重加固。 但是无意剑海的剑气撼天动地,他们稳的了一时却稳不了一世。 此时昆吾骑着氿鳐赶来,看见被摧毁的无意境天,久久回不过神来。 当他发觉路小蝉一双眼睛为染成了邪魅至极的金色,仿佛要蛊惑天地万物,他差一点从氿鳐的身上摔下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的莫千秋御剑来到了他的身边,低声道:“昆吾,小蝉入魔,被困入了混沌酝酿的‘弄尘’世界!” 昆吾大惊:“这可如何是好!‘弄尘’世界虽假亦真!而且我等修为入不得那‘弄尘’境!” “所以舒无隙引无意剑海入体,要强行入混沌的‘弄尘’世界!” “这万万不可啊!当年他保住小蝉的丹元虚耗了六百年修为……后来为了点亮小蝉的丹元,开他的慧眼,修为也有所折损!如何盛得下无意剑海!” “所以你要帮我!”莫千秋道。 “帮你,如何帮你?” “你身为医宗,可会‘太凌净空咒’!” 昆吾双眼一愣,随即明了:“我自然会,只是我境界不如当年的离澈,今日既然要我舍身取义渡化小蝉,我也毫不犹豫!” 昆吾神色坚决,他明白只有弱化了混沌的力量,才能让舒无隙顺利入‘弄尘’世界! 千年之前,身为你的师兄,眼睁睁看你身形俱灭。千年之后,为你舍弃一切,又有何不可! “愿这一次你与他……真的能天荒地老!” 昆吾灵气腾空而出,凝聚心神,他相信自己保护路小蝉的心念,一定能渡化了他的执念! 在爆腾冲涌而下的剑海之前,太凌净空咒浮现出来,昆吾抬手一挥,将氿鳐驱开,纵身即将跳入大咒之中。 但一道身影从他身边飞驰而过,竟然是莫千秋! 他脚尖一踹,将千秋剑踢了出去,毫不犹豫入了“太凌净空咒”。 “莫千秋——”昆吾眼睁睁看着千秋剑从他身侧擦过。 莫千秋笑道:“你不懂小蝉的执念,如何渡他!” 昆吾伸手却没有拽住莫千秋,他元身入咒,净空咒灵气暴增,直压而下。 众人惊叹,涟月元君却道:“以念渡念,我等之中只有莫千秋能够做到!” 凌念梧看着莫千秋完全被“太凌净空咒”吞没,终于明白了过来。 千年以来,守护和等待着路小蝉的又岂止是舒无隙? 莫千秋顾自等待,不求回报,有念却无执,是为真正的豁达! 路小蝉睁大了那双金色的眼睛,嘶吼道:“你等渡不了我——” 净空咒直压而下,从路小蝉的头顶直入他的丹海。 “啊——啊——”路小蝉仰起了脖子,仿佛身体要被折成两段。 邪神混沌的力量被削弱,舒无隙的元神终于进入了“弄尘”世界! 他看见了路小蝉正在满世界的寻找自己,原来他一直以为舒无隙的元身被“问天”剑阵给毁了,却不知道那是混沌让他“着魔”。 他疲倦而疯狂地想要抓住所有的烟末,却拼凑不出舒无隙。 眼泪将他淹没,哪怕移山平海他也孤独无比,这个世界荒芜得让他恐惧。 直到舒无隙从绝望中挤身而出,向路小蝉伸出了手。 “小蝉,我在这里!” 路小蝉听见舒无隙的声音,欣喜若狂,可是无论哪里都找不到舒无隙。 他的眼睛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仿佛连慧眼都失去了。 “小蝉,我在这里!跟我走!” 舒无隙的声音那么清晰,路小蝉却怎么也抓不住他。 直到有一股力量推了他一下,路小蝉一回头,看见了莫千秋。 他笑着对他说:“小蝉,你该出去了。” 路小蝉撞入了一个熟悉而坚实的怀抱,之前所有的冰冷和孤独瞬间碎裂开来,舒无隙紧紧扣住他,飞身而去。 “弄尘”世界崩溃瓦解,路小蝉睁开眼睛,就感觉到周遭都是猎猎的灵气翻滚,而他的眼前是莫千秋如同沙粒风化消散的元身。 “千秋——”路小蝉飞身而去,伸出手来要抓住莫千秋。 过去的种种,涌入路小蝉的心头。 无论是自己身为离澈第一次见到莫千秋,一起解开万像锁,还是游历东墟寻找奇花异草,又或是此生莫千秋总在危难之际出现在他的面前…… 莫千秋却很淡然,他抬起手来,轻轻在路小蝉的眉心一点。 “这一次我终于可以保护你了……” “千秋不要!你快回来!快回来!” “聚散终有时。缘起缘灭,唯心而已。” 瞬间,莫千秋的元身消散开来,路小蝉声嘶力竭却只能触碰道无数的沙粒。 莫千秋的笑容,他的姿容,他放下过去之时坦荡的样子都在路小蝉的心底挥之不去。 “快用锁仙绫——”昆吾高声道。 舒无隙用力一扯,锁仙绫脱离了路小蝉的手腕,接着飞了出去,将莫千秋的丹元紧紧锁住,缓缓坠落下来。 “千秋——”路小蝉伸手接住了它,如获至宝,紧紧抱住。 此时,剑灵正以极快的速度飞离。 “那是什么!”昆吾问。 他还从未有见过这样的灵体。 渺尘元君神色一凛,立刻御剑而去:“那就是邪神混沌的元神啊!” “竟然是邪神混沌的元神!” 凌念梧和涟月元君立刻也追了上去,结出剑阵试图追捕它。 “他……他不是剑灵吗?历任泱苍剑宗的剑意残念汇集成灵……” 路小蝉抱紧了莫千秋的丹元,愕然地看着剑灵逃走的方向。 舒无隙一把抱住了路小蝉,御剑而去,他冷声道:“历任剑宗的剑意残念就是无意剑海,何来剑灵!” 那一瞬,路小蝉骤然醒悟过来。 当年他以离澈的身份来到无意境天,邪神混沌就已经藏匿在了那里,假装剑灵和离澈一起玩耍,得到了他的信任! 就是剑灵给当年的离澈出主意,用“酒撞仙”和“镜花水月”来窥探舒无隙脑海中的执念,离澈仓皇而逃要离开无意境天,这才让舒无隙起了要将他强行留在身边的执念,于是邪神混沌才入了舒无隙的元身。 前缘后果,邪神混沌早就处心积虑算计好了! 舒无隙的丹元内无意剑海翻滚暴涨,随时会崩裂,看得路小蝉心惊胆战。 可是路小蝉却对舒无隙的决心感同身受,因为混沌的存在就是路小蝉内心永远的执念,它让路小蝉永远身在失去舒无隙的恐惧里。 因爱而生怖,从前是舒无隙,现在是路小蝉。 舒无隙一鼓作气,再度将“问天”剑阵结出,天上奔云,世间流风都被卷了进去。 路小蝉眼睁睁地看着舒无隙的丹海被磅礴狂奔的无意剑海冲击,裂痕隐现! “舒无隙——舒无隙!” 路小蝉御剑逆势而去,伸长了手要抓住他。 问天剑阵将剑灵捆缚其中,剑灵的灵体也一点一点被炼化脱离元神。 它笑着看着费尽力气要抓住舒无隙的路小蝉。 “小蝉啊小蝉,你猜猜看是我先被问天剑阵炼化——还是舒无隙的丹元先崩溃呢?” 凌源真君对泱苍近乎绝望的期盼再度涌入了路小蝉的心中,而舒无隙丹元的裂隙也越来越明显,剑气不断溢出,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他随时都会被无意剑海崩毁。 “不用炼化它了……让它走吧!”路小蝉撕心裂肺地吼着。 “小蝉,如果有它在,即便我时时刻刻守在你的身边你也会心生恐惧……如果它不存在了,哪怕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亦心中无邪亦无怖!” 路小蝉看着舒无隙的背影,在狂灵浩海之中毫无动摇。 他不是为了守护天下,更不是因为历任泱苍君交托给他的唯一必须做的事情,而是为了守护路小蝉。 路小蝉想要与他并肩而战,腰间的太凌真渊早就没有了,而他想要凝华周遭的水势,哪怕一滴也好……可都已经被舒无隙敛入了“问天”大阵之中。 舒无隙借尽了天下大势,让路小蝉无势可借! 这时候涟月元君和渺尘元君的剑阵却冲入了舒无隙的丹海,为他填补裂隙。 路小蝉忽然想起涟月元君入大势第一重天之前,舒无隙曾道“无光之光”。 “无中生有,有生于无。”烨华元尊的八字批言在路小蝉的眼前浮现。 泱苍拥抱着失去丹元的凌源真君,那一滴泪落在凌源真君的眼中,仿佛经过了千万年重重时光,终于落在了路小蝉的心头。 那一刻,路小蝉的眼中湿了。 那我就借我心中恐惧,与你一拼! 路小蝉握紧了无痕剑,眼中那一滴泪水入阵,垣泽剑阵如同无中生有凭空而起,冲入了“问天”剑阵之中! 剑灵本以为路小蝉是要炼化了它,但万万没想到垣泽剑阵炼化的却是无意剑海! 历任剑宗留下的剑气原本就难以控制和驯服,可路小蝉这一滴泪水入阵,却是最柔软珍惜之意。 剑海原本就是历任剑宗的剑意,它有增无减却又无处容身,却在路小蝉的剑阵之中被柔润包容,仿佛这浩瀚无边的力量终于有了归属。 舒无隙开裂的丹元正逐渐愈合,路小蝉御剑来到了他的身边,对他一笑。 “我害怕失去你,所以我更想要保护你。” 万千世界尽皆退离,只剩下路小蝉的笑容。 “无隙哥哥,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就让这千万年来泱苍剑宗的剑意,真正属于你!” 舒无隙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千万年来无数位泱苍没有一人能渡化了无意剑海,可是小蝉却让它心甘情愿平息! 剑灵在那一刻终于露出了仓皇的神色,它又要创造一个“弄尘”境,遁走其中,却没想到路小蝉竟然再一次结出了太凌净空咒。 “小蝉!不要!” 舒无隙不顾一切抱住了他,用无意剑海将他包裹了起来。 路小蝉笑了:“这一次我不用再舍身取义了!你心中执念便是我丹元内的业火!今日我就将业火还给你!” 路小蝉毫不犹豫要用无痕剑剖开自己的丹元,舒无隙立刻御无隙剑将它挡了下来。 “小蝉!” 路小蝉向后靠入舒无隙的怀里,万分眷恋地闭着眼睛对他说:“无隙哥哥,当年的泱苍君就是为了取回凌源真君的丹元,反而让两个人都抱憾而终……天长地久不可求,舍弃本就不属于我们的,剩下便是真正的天下无隙了。” 当路小蝉再次睁开眼睛,舒无隙看见了万里无暇的明净世界。 无痕剑刺入了路小蝉的内府,剖出了他的丹元。 舒无隙低下头来抱紧了路小蝉,他以无意剑海去填补路小蝉的内府。 剑灵难以置信:“这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从前的凌源真君放不下!泱苍放不下!你们如何舍弃的了!” 丹元入了“太凌净空咒”,业火骤然将大咒点亮,反噬剑灵! 剑灵无从挣扎,被自己的业火烧到灵体溃散。 明明是扭曲一切的烈焰熊熊,就连御剑悬于大咒之上的涟月元君都惊诧不已。 “这仿佛就是混沌炼狱再现……” 剑灵就像融化了一般,它不断伸长了手,像是在恳求路小蝉救它一般。 舒无隙紧紧抱着路小蝉,在那一刻他们的视线仿佛穿过了无数时光,看见了洪荒之末的凌源真君与泱苍君。 凌源真君以锁仙绫拉着泱苍,像个孩子一般笑着,眼底没有遗憾,也没有痛苦,只有泱苍君的身影。 “我不要天荒地老,只愿我看着你时,你也这般看着我。” 剑灵看着舒无隙与路小蝉交叠在一起的身影,说了声“世间执着邪念,不增不减,渡之无尽”,便烟消云散了。 而路小蝉的丹元从消散的太凌净空咒中落了下来,澄澈如琉璃,倒影着碧空万里的天际。 舒无隙飞身而去,一把将它握住,送回了路小蝉的内府之中。 那个瞬间,明亮的光线照入了路小蝉的眼中,他立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渺尘元君等人怔然地看着烈焰消散,本以为万物生灵都会被混沌业火所害,却发觉它们欣欣向荣,这便是真正的向死而生。 “小蝉!小蝉你怎么了?”舒无隙触上路小蝉的眼睛。 “好刺眼!”路小蝉眨了眨眼睛,他将自己的手指微微露出缝隙,然后从那道缝隙之间,看到了舒无隙。 他立刻松开了手,猛地扑进舒无隙的怀里,抬起他的脸,欣喜若狂。 “无隙哥哥我看见你了!原来你还是这个样子!不对不对!是比千年前更加好看!” “这是怎么回事……”凌念梧惊诧道。 昆吾骑着灵兽赶来,感叹了一声:“是因为他丹元内的业火被太凌净空咒给取走了。” 路小蝉看着涟月元君,立刻扑上去要抱他怀里的夜临霜,被涟月迅速避开。 “啊!涟月元君,你果然长了一张风流寡情的脸!” 涟月元君轻哼一声:“我是风流寡情,你是四处留情!我们半斤对八两!” 说完,夜临霜的腿果然又在涟月元君的脸上踢了一下。 “哎哟——你又踢我!” 路小蝉看向凌念梧,这才发觉千年前的少年如今已经是风华绝代的青年了。 “念梧,我……” 凌念梧淡然一笑:“你看清楚我的样子了吗?” “看清楚了。”路小蝉知道凌念梧这么多年来为他的付出和等待,只是一切情深意重尽在不言中。 凌念梧环顾四周,看着不再有一丝阴影的天地,远处山川层叠,草木迎风而动,生生不息,周而复始,只说了两个字:“真好。” 他转过身去,潇洒地御剑离开。 一别经年,过去那个看着离澈君寂灭的凌念梧,终于消失了。 路小蝉抱紧了怀里的丹元,道了一声:“可惜……” 可惜没能看见莫千秋。 舒无隙的手覆在它的身上:“只要丹元尚在,你我迟早会重塑莫千秋的元身。” 就在此时,昆吾原本手中的千秋剑震动了起来,忽然朝着东方飞了离开。 四周的生灵,包括路小蝉的心魂都觉得被那柄剑拖拽而去,直至它消失天际,众生灵才恢复心神。 “怎……怎么回事?千秋剑要去哪里?”昆吾奔向追过去,却被渺尘元君拦了下来。 “是东墟的解剑石,它选了莫千秋为东墟剑宗。” 昆吾良久回不过神来,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要论心境,我等无一人及莫千秋。此次他舍身取义冲入了大势的境界……世间机缘果真不可测啊!” “混沌是被炼化了吗?”渺尘元君来到舒无隙的面前问。 如今的舒无隙不仅仅是驾驭,而是完全拥有了无意剑海数万年的灵气,丹海与剑海融合,若论修为,人间真正无可匹敌了。 “没有。它只是灵体难以聚合罢了。强行渡化它,也是执念。”舒无隙淡淡地说。 渺尘元君这才明白:“原来路小蝉并不是渡化了它,而是承认了它。” 剑门百家总以为他们追求“无欲无邪”的境界,可世间邪念不增不减,不生不灭。 坦然豁达,才是真正的境界。 “小蝉……无意境天已经不存在了,你回来太凌阁吧。”昆吾开口道。 路小蝉的脸上扬起一如既往的笑容:“谁说无意境天不存在了?我和无隙哥哥在哪里,哪里就是无意境天啊!” 尾声: 路小蝉撑着下巴,骑着鹿蜀,腰间从前挂着太凌真渊的地方,现在挂着一个小陶罐。 陶罐里盛着土,土里面是一粒如同夜明珠般的种子。 这便是千秋殿前任殿主留下来的,昆吾说,只要能让这颗种子发芽生长,就能种出莫千秋,阿不对,长出是重塑莫千秋元身的灵果来。 可是舒无隙陪着路小蝉从西渊冰隙到东墟的荒漠,从北溟冰川到南离暮晚峰,路小蝉都没能找到能让这种子发芽的灵土。 就这么闲荡了数百年光景,路小蝉原本还有些担忧,日子久了,他就无所谓了。 “你不担心这颗种子永远不发芽吗?”舒无隙从后面抱着路小蝉,轻轻覆在他耳边说。 “哼!还不是你经常折腾我!被莫千秋给听到了,他要么生气要么害羞,所以不肯发芽啦!” 路小蝉想要揉一揉自己的腰,但是舒无隙已经替他揉动起来,力度和手法都相当不错。 他们回到了鹿蜀镇,街巷那般眼熟,无肆酒坊竟然还没关门,只是老板已经是从前掌柜的曾曾孙了!百年仿佛没有改变这座阵子,除了的村民都已经不再存在了,连哪个拐角却了砖头似乎都没变。舒无隙和路小蝉就在镇子里瞎晃悠。 絮语河的一处支流经过了镇子的中央,百姓们在上面搭了一座小桥。 路下蝉一手拉着舒无隙,另一手拿着糖画,一直含着舔着走上桥去。 刚来到拱桥最高的地方,一个身着素衫的身影与他擦身而过,糖画“噼啪”一声碎裂开了。 路小蝉“哎哟”叫了一声,感觉自己腰间的陶罐仿佛多了一点重量。 他低头一看,发觉不知何时陶罐的土壤之上似乎是一层黄色的薄砂,更重要的是那个百余年来都不肯发芽的种子,竟然发芽了! “无隙哥哥你看!”路小蝉兴奋得快要飞起来。 “嗯。”舒无隙轻轻应了一声,却似乎在人群中寻找着谁。 “怎么了?”路小蝉一边用手指轻轻抚摸拨弄着小嫩芽,一边问。 “是烨华元尊。”舒无隙回答。 “谁?”路小蝉懵了,总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让这颗种子发芽的,是烨华元尊。”舒无隙一字一句地回答。 “什么?烨华元尊?我都没有见过他的元身!”路小蝉转过身去,拉了舒无隙就朝着人群跑去。 但是当人潮尽散,路小蝉却没有看见烨华元尊的身影。 他舔了舔另外一半还没碎掉的糖画,然后无所谓地笑了。 “小蝉,你笑什么?” “我笑烨华元尊偷偷摸摸!估计生怕我会看上他!哈哈哈!” 番外一 春眠细雨入夏蝉01 都说三四月的南方细雨绵绵, 杨柳岸晓风, 乘舟沿河而下, 两岸人家白天晾着各色衣衫, 夜晚灯火如星, 是红尘中的好景致。 只是现在细雨没有, 绵绵也没有, 倒是夜猫闹事儿,那听起来凄厉又吊着弯儿的声音挠得路小蝉五内烦躁,想把这叶小舟都给踹翻了。 可自从无意境天被混沌荡为平地, 那些金叶子、金豆子就都没了,只剩下舒无隙之前腰带里的那些。 这只小舟,还是路小蝉给了一锭银子连铜板都点清楚买的, 要是再给踹没了, 路小蝉想想都觉得脑壳疼。 天荒地老可不是那么好混的,没有钱, 那就不是爱到天荒地老, 而是穷到天荒地老。 贫贱夫妻……啊不对, 是夫夫, 百事哀! 虽然现在还没到贫贱的地步, 但是他们很快就会坐吃山空了啊! 为了让路小蝉晚上睡觉舒服, 舒无隙特地买了一个软枕,明明夜里睡觉又凉爽,又有舒无隙抱着他, 闻到的都是自己喜欢的味道, 可当船顶上那声“嘭”响传来,路小蝉立刻就醒了。 他们现在待着的这座小镇,景色好,水路多,小吃花样多味道好,可就是夜里野猫太多了。 这不,又有一只跳他们船蓬顶上了,估计个头还不小! “没什么,睡吧。”舒无隙的手轻轻抚过路小蝉的脸颊,真是温柔啊。 月光隐隐勾勒出舒无隙侧脸的线条来,路小蝉双眼复明之后,看什么都清楚。更不用说夜里,舒无隙总是会卸下“一叶障目”,让路小蝉看个够本。 就好比现在,路小蝉故意用灵气推了小舟,让它略略打横,这不大片月光撒进来,他的无隙哥哥好看的让人心尖儿颤。 路小蝉才刚要凑上去亲一口,船顶上的野猫就开始不安分了,像叫魂一样。 接着,他们的小船驶过一个桥洞,就听见细长的猫叫一声接着一声,还带着回响。 仿佛有无限的不满足。 路小蝉给烦死了,他抬起腿来直接踢了一下蓬顶,谁知道竟然又有一只猫跳下来了,两只一起…… 路小蝉被迫听它们的夜间活动,接连抬腿踹了篷顶好几遍,没料到那两只越踹越来劲儿。 “我想放火烧船!”路小蝉气哼哼地说。 舒无隙双手捂着路小蝉的耳朵,一双澄亮的眼睛看着他,轻声说:“不听就好了。” 路小蝉的脸被舒无隙给掰了回来。 忽然起了坏心眼,路小蝉眉梢一挑。 “无隙哥哥,你说那两只猫在干什么?” 舒无隙只是看着路小蝉,却没有说话。 半晌过去了,那两只猫晃得船蓬都要裂开了,路小蝉动了动。 “无隙哥哥,你手心怎么这么烫?” 路小蝉觉得自己都快被舒无隙给捂出汗来了。 他抬了抬舒无隙的手,此刻他看自己的目光和刚离开无意境天那几天渐渐生出不同来。 之前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珍惜和喜悦,就连一个简单的拥抱都有着细腻的情感,仿佛天地尽头的依偎。 无论路小蝉挤到哪里去看热闹,都不会忘记拉着舒无隙的手,回过头来冲他没心没肺地笑。 知道南方三月多烟雨,他们还去找了一把油纸伞。路小蝉让舒无隙选,舒无隙就选了一柄绘了两只蛐蛐打架的。当真是路小蝉喜欢什么,他就选什么。 日子就这么闲散地过去了,连着路小蝉都觉得舒无隙已经是自己的了,贼心贼胆什么的都能收一收。 可此时此刻,路小蝉嗅到了山雨欲来要崩塌的味道。 篷顶那两只野猫越来越嚣张了,特别在这么安静的小镇夜晚,想不听清楚都难。 路小蝉才一分神,舒无隙忽然吻了上来。 心跳加剧如雷霆击中了山脉。 他的亲吻和翻搅刻意而用力,路小蝉的耳朵被他捂着,这会儿野猫闹事的声音听不到了,两人亲吻的声音却响亮得宛若浪涛拍击岩石,偏偏落潮时候细腻带着留恋的水声简直要了路小蝉的魂。 当路小蝉回了那么一丁点神的时候,舒无隙已经压在了他的身上,发带散开了,千丝万缕落下来,像是要将路小蝉给束缚了,明明哪里都温柔得要命,可偏偏连呼吸都不让逃离。 他的亲吻细致,像是要占了路小蝉的一切,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没有了业火也就没有了阻碍他拥有唯一想得到的那个人的理由。 像是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亲吻带着横冲直撞的架势。 而篷顶上那两只猫仿佛是上天给他的提点,告诉他就是今夜,就是此时此刻。 路小蝉被他吻得晕头转向,全身都乱糟糟。 舒无隙的手指伸进路小蝉额头的发丝里,看似爱意缱绻却不容拒绝。 路小蝉看着他,先是迷茫,接着才回神。 他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喉咙些微的起伏像是在舒无隙的眼底划了一大片火,他蓦地低下身来,路小蝉只听见衣襟裂开的声音以及喉咙被吻住又像是被咬住了。 “无隙哥哥……” 路小蝉嘶哑着声音,故意带着一点点的害怕,叫了一声舒无隙。 谁知道舒无隙却来到他的耳边,道了句:“我不会让你比业火焚身还疼的。” 路小蝉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叫做不会比业火焚身还疼? 这是路小蝉第一次真正完整地体会舒无隙的存在,毫无掩饰,真正的放纵。 不知道何时,天地被绵绵细雨连接了起来,相隔万里却终于柔软地拥抱在了一起。 而路小蝉和舒无隙就在天与地的怀抱之中,看似渺小却占据了全部。 路小蝉挣扎着,他不是要离开舒无隙,而是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不需要克制的狂乱。 他大口呼吸着可是立刻会被对方吻住,他的手刚伸出船外触碰了冰凉的雨丝,却会被对方拽回来。 如同万钧的雷霆,从九重天直冲而下的无止境的征伐,舒无隙收回的是属于自己的一切,属于他的路小蝉。 他不是任何人膜拜的神,他早就注定了从云端坠落,只为了他一个人。 路小蝉听见了他在念着“小蝉”,痴迷得仿佛永远求而不得。 路小蝉的眼泪掉下来,耳畔舒无隙的呼吸沉重却又如同呼啸的风,自万年前不顾一切而来,在他的面前停下,渴望到发了疯。 番外一春眠细雨入夏蝉02 从前路小蝉是羞于以这样全然坦诚的样子出现在舒无隙的面前。 因为每当舒无隙看向他, 路小蝉都知道他不仅仅是看着他而已, 克制的极限是毁灭。 可此时此刻, 路小蝉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会倾尽所有来保护他, 为了接近他, 靠近他, 哪怕是蜻蜓点水一般的刹那拥有, 舒无隙可以放弃他自己,无意境天如此,万年的修为也是如此。 于是路小蝉, 也竭尽所能地抱紧了他。 船篷顶上的那两只猫终于消停了,小舟却被水流带着正好在岸边撞了那么一小下。 轻微的震动,却如同剑阵从天而降落在了路小蝉的身上, 从手指到心脏都绞紧了。 舒无隙低下头来, 断断续续却热烈无比地吻着他,好像在说“小蝉, 别怕”。 那一刻, 路小蝉的呼吸和心跳都被对方牵绊着, 拉扯着, 如同饮下了一大口的“酒撞仙”, 在“镜花水月”面前无可掩饰地揭露了内心的一切。 当路小蝉觉得自己真的会在亲吻里死掉, 他想要侧过脸去,哪怕喘一口气,舒无隙都会追逐着迫不及待再度吻上来。 这艘小舟远比之前摧毁在他们灵气较量下的任何东西都脆弱, 它破败地在路小蝉释放的灵气里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仿佛随时要散架。 舒无隙摁住了路小蝉, 强势而决绝,声音里却带着恳求。 “小蝉,别怕我……也别躲着我……别跟我较劲,这是我们唯一的家……” 一句话而已,就让路小蝉心软不已。 那一刻路小蝉才明白,当年的凌源真君被入魔的泱苍紧紧拥抱着的感觉一定不是恐慌,而是——原来我对这个人这么重要。 重要到让他哪怕失去了自我却仍旧无法放手。 所谓的“为所欲为”并不需要整个天下尽在掌握,一个狭小到容不下他人的扁舟就已足够。 当晨曦逐渐在天边浮现出金线,舒无隙依旧撑着双臂拦着路小蝉的去路,宛若明天并不存在一般。 小舟又行过了一个桥洞,舒无隙直接用灵气将小舟留在了里面。 黑暗的空间里,不分日夜,舒无隙亲吻着路小蝉,将千万年来的热烈与冰冷如同贡献出呼吸与生命一般全部都给了他。 恍惚之中,路小蝉看见春眠中的细雨,洋洋洒洒等待着夏蝉。 路小蝉觉得自己真的会就此死掉。 好像他们的时间和世间万物是不同的。 当万物枯荣复苏周而复始千万个轮回的时候,路小蝉只是被舒无隙用尽全力爱着。 “无隙哥哥……我喜欢你……你别怕,我真的很喜欢你……” 路小蝉流着眼泪,万分认真地告诉他,直到再度被他狠狠地吻住。 舒无隙放这艘小舟自由,让它从那个桥洞下面离开的时候,已经分不清楚是多少天以后了。 路小蝉不分日夜地睡着,迷迷糊糊地知道舒无隙帮他擦过了额头,替他挡着日光让他安然入睡,在他哆嗦的时候拥抱着他不让他着凉。 当路小蝉睡醒的时候,他发觉外面的水乡小镇被一大片浮萍所替代。 “嗯?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舒无隙对他说,这是另外一个镇子。 路小蝉揉了揉眼睛又说:“我怎么觉得有点儿热?” “五月份本就有些热。” 舒无隙的回答让路小蝉大吃一惊,他一把拽过对方的衣领:“你到底在那个桥洞里面留了多久!” 舒无隙只是看着路小蝉,没有回答。 “啊!你太过分了!会死人的你知道吗?”路小蝉气的额头上的小碎发都竖起来了。 舒无隙侧过脸去,唇角带着一丝淡淡地笑。 “小蝉,如果我们真能在一起天荒地老……不做这个,做什么?” 路小蝉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他的无隙哥哥学坏了? 小船晃晃荡荡地飘着,路小蝉趴在船边,脑门上两根小碎发跟着一飘一飘的,他伸长了手,抓了一大片水上漂浮的叶子,心想这能吃吗? 废话,当然不能吃——这叶子的名字叫水性杨花啊! 虽然不大可能,万一我吃了之后,无隙哥哥变得水性杨花了,那可怎么办? 虽然自己这想法顶可笑,路小蝉还是万分认真地琢磨着,完全没意识到是他自己吃了,为什么水性杨花的会是舒无隙? 他斜过眼,悄咪咪地看着坐在他身旁的舒无隙。 他还是当初来鹿蜀镇找路小蝉时候的打扮,像个文质彬彬不苟言笑的年轻书生,发带将发丝系起来,露出来额头显得那么高洁让人舍不得侵犯的样子。 到处都流传着这位剑宗的故事,甚至还有百姓将无意境天留下的巨大坑洞,当做是剑宗泱苍君飞升成神的遗迹,各地都祭拜他的庙宇。 光今日沿河而下,就看见了两座。 路小蝉兴致勃勃要上岸去看一看,舒无隙都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而现在变成路小蝉看着水性杨花胡思乱想,舒无隙在旁边专心致志地剥着坚果,凑足了一茶杯的果仁,就会递给路小蝉。 啪嚓啪嚓,是坚果裂开的声音,路小蝉的心神逐渐被舒无隙的手指吸引。 他先是将坚果捏在手心里,坚果壳裂开,但果仁每次都能完好无损,更重要的是完全没用到灵气。 接着,他微微松开手心,手腕动了动,果壳碎屑就落入了水中,两根手指从掌心里捏着果仁,放进了茶杯里。 整个动作自然随性,却又带着一丝优雅。 路小蝉每次觉得自己看舒无隙就快看腻味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还是爱看他。 “饿了?” 舒无隙捏着小茶杯,放到了路小蝉的面前。 他的手才刚刚抬起,路小蝉就凑了过去,先是鼻尖蹭过了舒无隙的小指,对方僵了僵,紧接着路小蝉的唇就贴在了他的掌心,亲了一下不够,趁着舒无隙没把手收回来,路小蝉直接吻上他的腕子。 “小蝉——” 舒无隙的声音压低了,喉咙也有些嘶哑。 路小蝉抬起眼来看他,果然见着他的目光低沉,就连天也跟着低沉沉的,晴了这么多天,终于要下雨了一般。 舒无隙的呼吸声快了起来,路小蝉喜欢听这样的声音,他亲了亲舒无隙的指缝,靠近他,感觉他将自己搂紧了,毫无戒备地向后倒了下去。 有什么东西从舒无隙的袖子里掉了出来,是昆吾送给他们的乾坤袋。 “这里面还有什么?”路小蝉问。 “已经没什么了,除了无意境天的金山。” 路小蝉眼睛睁的大大的,一把将乾坤袋拽了过来。 “早知道老子就震裂了这艘船!要不是以为没钱了,怎么会让你那么嚣张!” “小蝉?” “不许起来!刚才谁说若能天长地久不做这个做什么!” 番外二 小蝉?小奶狗?01 对于很多事情, 路小蝉是拒绝的。 比如孕育着莫千秋丹元的那一粒种子, 他种了三百多年了, 竟然就像铜豌豆一样, 一点反应都没有! 路小蝉敢对着皇天后土发誓, 他对这粒种子绝对含在嘴里怕化了, 捧在手里怕飞了, 万分珍惜……除了和舒无隙那个什么……咳……的时候。 他们那个什么的时候也并不是很长啊,顶多占据生命的三分之一! 路小蝉保证自己还是满怀对生命的热忱,用仅剩下的三分之二吃饭、睡觉、玩耍以及种豆子…… “无隙哥哥……我有点担心这豆子是不是真的天荒地老了也种不出来啊?” 路小蝉一边吃着舒无隙剥开的坚果, 一边说。 “那我们就去一趟烨川,寻访烨华元尊,也许他知道要怎样将豆子种出来。” 舒无隙又剥了一片桔子给他。 烨华元尊是世间修为至高者, 也是唯一能制造“弄尘”世界的人。这样的高人, 就是俗话说的吃过盐比路小蝉吃过的米还多。 世界之大,只要你活得够久, 没什么是见不到的。 行, 就去找烨华元尊! 路小蝉看着舒无隙, 皱着眉头忽然万分认真地问:“无隙哥哥……我真的怀疑你是在养猪, 我觉得自己每天吃了睡, 睡了吃, 好像没干别的事了。” 他捏了捏自己的腰上,有一圈小肥肉了。 舒无隙低下头来看了一眼:“胖一点,就不容易掰折了。” 路小蝉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直接挂着小陶罐, 就从小船里跳了出去,心想着才不给你掰呢! 舒无隙将小船停在了一个桥洞里面,御剑和路小蝉一起去了烨川。 只是他们在烨川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烨华元尊。 “是不是魂归天地了,就没了?”路小蝉的“没了”就是寂灭的意思。 “不会。他数万年修为,已经可以将自己化作任何自己想要的样子。也许一粒石头,又也许一个我们不在意的人。他既然不在烨川,估计是去哪里游历了。” 路小蝉忽然有点内急,转过身去,对着山石想要放水。 “你不能偷看我啊!” “好。” 路小蝉侧过头来,发现舒无隙就直接看着他。 “我都说了你不能偷看我了!” “好。” 舒无隙还是看着他。 “你不是说‘好’吗?怎么还看!”路小蝉怒了。 “我没有偷看。” “我是说不许看!” 舒无隙这才慢慢转过身去。 路小蝉心想前些日子,自己被这家伙折腾的差点没寂灭,如果再给他看到了,鬼知道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来,那就更加没时间种豆子了! 路小蝉刚要整理自己的腰带,忽然一阵坠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被衣服给淹没了! 这是怎么回事! 路小蝉看向舒无隙,他正背对着自己,路小蝉立刻叫他,发出的却是奶声奶气的“汪——”。 怎么回事! 路小蝉低下头来,他什么时候长了这一身小绒毛! 他翻过自己的手,谁知道没稳,立刻摔趴在地上了,手心变成了粉红色的小肉垫! 啊—— “唔——唔——” 舒无隙这才转过身来,他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才低下头,看见了一双圆圆的、明亮的……小奶狗的眼睛。 无隙哥哥!我怎么变成这样啦! “唔……唔……” 舒无隙的手指伸过来,在小奶狗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 “小蝉吗?” 是啊!当然是我!这里除了你就是我!你还有看见别人吗! 舒无隙轻轻剥开那些衣服,种豆子的小陶罐还挂在路小蝉的身上,舒无隙把小陶罐解下来,挂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低下头,鼻尖蹭了蹭小奶狗的鼻尖。 “小蝉,你变成小狗崽了。” 啥?小狗崽? 怎么会是小狗崽! “还挺软的。”舒无隙一只手就把路小蝉给捞起来了。 “唔唔唔!唔唔唔!”路小蝉回过头去看着自己的那堆衣服还有裤子,在内心呐喊——我要穿衣服! 舒无隙回头看了一眼,像是明白了,走回去低下身,将衣服给捡了起来。 路小蝉不断在舒无隙的怀里乱扒拉,他不甘心,他不愿意,他怎么就变成小奶狗了! 舒无隙拉长了嗓音,显得极有耐心地念了句:“小蝉——” 路小蝉的眼睛湿漉漉的,委屈的不得了啊。 “这里是烨川,你在烨华元尊的家门口方便,估计是让他心生不悦了。” 什么!方便一下他就要心生不悦! 我们来了烨川,也没见烨华元尊请我们喝杯茶啊!我也没不悦啊! 他也没在烨川盖茅厕啊! “唔唔唔……唔唔唔!”路小蝉委屈的不得了! 舒无隙的手掌贴在路小蝉的脑门上,摸了摸,像是在安慰他。 “不过你的这身毛倒是长得挺好的。” 我不要毛长得好,我要做人! 路小蝉的小爪子在舒无隙的前襟上拍了一下。 他发觉自己好像没什么力气,软绵绵的,而且现在饿了……他蔫吧地窝在舒无隙的怀里。 “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对对对,以前你是把我当猪养,现在改养狗了…… 舒无隙很快御剑离开烨川,来到了一户人家,找了一些羊奶。 他抱着路小蝉坐在那户人家的院子里,用木勺子给他喂温温的羊奶。 好不容易吃饱了,路小蝉就困了,身体蜷起来,一直往舒无隙的怀里钻。 这一觉,路小蝉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发出了一声细软的声音,感觉有人正轻轻摸着自己,一会儿捏一捏他的耳朵尖,一会儿摸一摸他得脑袋,一会儿逗一下他的小肚皮,路小蝉不开心了,伸出手拍了对方一下。 谁知道对方竟然捏住了他的手,什么柔软的东西贴在他的手心里,路小蝉好不容易张开了眼睛,看见舒无隙正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地在他的爪子肉垫上亲了一下。 这时候路小蝉才发觉,他们还在那个村庄里没有离开。 “小蝉,你还饿吗?” 路小蝉低下头来,看了一下自己的小爪子……嗯,他也很想亲一下自己。 对于很多事情, 路小蝉是拒绝的。 比如孕育着莫千秋丹元的那一粒种子, 他种了三百多年了, 竟然就像铜豌豆一样, 一点反应都没有! 路小蝉敢对着皇天后土发誓, 他对这粒种子绝对含在嘴里怕化了, 捧在手里怕飞了, 万分珍惜……除了和舒无隙那个什么……咳……的时候。 他们那个什么的时候也并不是很长啊,顶多占据生命的三分之一! 路小蝉保证自己还是满怀对生命的热忱,用仅剩下的三分之二吃饭、睡觉、玩耍以及种豆子…… “无隙哥哥……我有点担心这豆子是不是真的天荒地老了也种不出来啊?” 路小蝉一边吃着舒无隙剥开的坚果, 一边说。 “那我们就去一趟烨川,寻访烨华元尊,也许他知道要怎样将豆子种出来。” 舒无隙又剥了一片桔子给他。 烨华元尊是世间修为至高者, 也是唯一能制造“弄尘”世界的人。这样的高人, 就是俗话说的吃过盐比路小蝉吃过的米还多。 世界之大,只要你活得够久, 没什么是见不到的。 行, 就去找烨华元尊! 路小蝉看着舒无隙, 皱着眉头忽然万分认真地问:“无隙哥哥……我真的怀疑你是在养猪, 我觉得自己每天吃了睡, 睡了吃, 好像没干别的事了。” 他捏了捏自己的腰上,有一圈小肥肉了。 舒无隙低下头来看了一眼:“胖一点,就不容易掰折了。” 路小蝉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直接挂着小陶罐, 就从小船里跳了出去,心想着才不给你掰呢! 舒无隙将小船停在了一个桥洞里面,御剑和路小蝉一起去了烨川。 只是他们在烨川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烨华元尊。 “是不是魂归天地了,就没了?”路小蝉的“没了”就是寂灭的意思。 “不会。他数万年修为,已经可以将自己化作任何自己想要的样子。也许一粒石头,又也许一个我们不在意的人。他既然不在烨川,估计是去哪里游历了。” 路小蝉忽然有点内急,转过身去,对着山石想要放水。 “你不能偷看我啊!” “好。” 路小蝉侧过头来,发现舒无隙就直接看着他。 “我都说了你不能偷看我了!” “好。” 舒无隙还是看着他。 “你不是说‘好’吗?怎么还看!”路小蝉怒了。 “我没有偷看。” “我是说不许看!” 舒无隙这才慢慢转过身去。 路小蝉心想前些日子,自己被这家伙折腾的差点没寂灭,如果再给他看到了,鬼知道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来,那就更加没时间种豆子了! 路小蝉刚要整理自己的腰带,忽然一阵坠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被衣服给淹没了! 这是怎么回事! 路小蝉看向舒无隙,他正背对着自己,路小蝉立刻叫他,发出的却是奶声奶气的“汪——”。 怎么回事! 路小蝉低下头来,他什么时候长了这一身小绒毛! 番外二小蝉?奶狗?2 每天吃了睡, 睡了吃, 路小蝉一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被舒无隙抱在怀里。 不过变成小奶狗之后, 路小蝉发现世界没有那么多的颜色了, 变成了黑色, 白色还有灰色, 偶尔有些别的颜色, 这和用慧眼看见的不一样。 但是即便颜色不再那么绚烂了,可是无隙哥哥依然好看。 路小蝉仰着脑袋看着他,当日光的角度倾斜, 舒无隙就像一幅画,有着细微的变化。 他们应该不会有机会看见彼此老去的样子,只是日光流转, 仿佛就是一生了。 “你怎么一直看着我?”舒无隙低下头来, 手指摸了摸他的小鼻子。 路小蝉又困了,大概这就是一只小奶狗长大的过程吧, 只是长大了也还是狗而已。 他不是很懂舒无隙的耐心, 如果是舒无隙变成了小奶狗, 路小蝉相信自己也会无论哪里都带着他, 但是不可能就这样坐上一整天。 过了几天, 路小蝉不那么爱困了, 就扒拉着想要下地活动活动筋骨。 他在舒无隙的怀里动来动去,两只小爪子向外扑腾。 舒无隙就将他放在了面前的石板桌上。 路小蝉想要站起来,但晃了两下就趴下去了。 什么?连好好走路都不行了吗? 路小蝉非常不开心, 舒无隙大概是看出来了, 就用手掌托着他的肚子,路小蝉这才站了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几个来回。 他很伤感地看着舒无隙,“呜呜”了两声。 舒无隙!我都变成狗崽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这时候一只小蜜蜂飞了过来,嗡嗡嗡地一直在路小蝉的脑袋边上转悠。 被这家伙蛰一下可不得了,路小蝉吓得赶紧躲,舒无隙看出来他害怕了,一把就将他抱了回来。 路小蝉窝进舒无隙的怀里,差点就打奶嗝了。 舒无隙安抚一般地摸了摸路小蝉的脑袋。 我不想在这里呆着了,咱们换个地方吧! “唔唔唔……” “那我带你去阵子上走走。” 舒无隙起身,抱着路小蝉就离开了村子。 小镇上自然热闹许多,小摊小贩吆喝着,路小蝉的鼻子嗅嗅,大概狗鼻子是真的灵敏,那些明显的小吃的味道、脂粉的香气,比从前清晰了不知道多少倍。 路小蝉就伸着小脑袋瓜看着,偶尔人多挤过来了,舒无隙就会伸出手来把他护着。 每路过一个小吃摊,路小蝉就忍不住发出“唔唔唔”的声音,小爪子挥挥,舒无隙就会给他买一点。 不知不觉舒无隙的手上就拎了许多东西了。 路小蝉低下头来看着,真多啊!当然从前也是他买买买,舒无隙给他拎着。 来到一个茶棚里,舒无隙刚坐下,路小蝉就开始扑腾。 喝了那么久的羊奶,嘴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赶紧给我吃! 舒无隙把纸包一个一个地打开,摊在了路小蝉的面前。 哈哈哈,我要吃这个! 路小蝉用爪子把梅菜肉饼挪过来,以前轻松就能拿起来的饼子,竟然有点重? 他歪着脑袋,想要啃,却发现啃不动! 牙才刚长出来一点点呢! 啊啊啊啊!我要吃梅菜肉饼! “肉饼里面有盐,小狗吃了对身体不好。” 舒无隙把梅菜肉饼拿开了! 小狗吃了对身体不好,不是我吃了对身体不好!拿来! 路小蝉眼巴巴地看着舒无隙把纸包打开,所有咸香的东西都放到了一边。 舒无隙,你给小爷记着! 不给我吃,你买来做什么! 路小蝉呜咽了一会儿,伸出爪子去挪红豆糯米糕,才刚摁上去,又被舒无隙拿开了。 “甜的东西对小狗长牙齿不好。” 路小蝉暴怒了——咸的甜的你都不让我吃,你是故意的吗! 但是他发出来的还是“唔唔唔”有点像撒娇的声音,一点都没有暴怒的气势。 舒无隙的手伸过来,要揉一揉他的脑袋。路小蝉这时候看他可不顺眼了! 直接一嘴巴咬住了他的手指。 但是他没有牙,就跟含着对方的手指一样。 舒无隙一点也不疼,只是指尖戳了戳路小蝉的小舌头,说了句:“你也想做了吧?” 路小蝉就快喷火了! 谁想做了!我一点也不想!我想站得稳,我想长牙齿,我想吃好吃的! “呜呜呜呜!” “好,我们回去吧。” 舒无隙一手就轻而易举将路小蝉给抱了起来。 回去?我才不要回去村子里! 路小蝉扒拉着,两只爪子趴在舒无隙的肩膀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看着热闹的镇子越来越远。 回到村子里,舒无隙就把路小蝉放在小院子里的石桌上。 “你晒晒太阳睡个午觉,我给你烧热水洗澡。” 路小蝉瞥了一眼小木盆……什么洗澡啊,我看是游泳吧。 舒无隙离开了,路小蝉在懒洋洋的太阳下又困了。 谁知道一颗小石头忽然飞过来,砸在了路小蝉的身边,路小蝉睁开眼,就看见一个缺了牙的小男孩坏笑着看着他。 路小蝉毛了,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小崽子你敢砸我! 谁知道,小男孩第二颗石头又飞过来了,路小蝉腿软没躲开,砸到了脑门。 “唔——” 好痛啊! 小男孩哈哈大笑了起来,眼看着又要拿第二颗石头来扔他,路小蝉一着急,就从石桌上翻落下来了!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捞住了,是舒无隙。 小男孩一看有大人来了,立刻转身就跑,舒无隙轻轻一道灵气弹了出去,小男孩摔扑了下去,额头摔破了,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哭!活该! 那边小男孩的娘赶过来抱他起来,一直安慰着。 这边舒无隙也抱着路小蝉,摸着他的小脑袋。 “不疼了不疼了。”舒无隙在路小蝉的鼻子上亲了亲。 谁说我不疼了?我疼着呢! 路小蝉一直就没有什么精神,蔫蔫地趴着,也不想洗澡了。 舒无隙侧躺在他的身边,手指从他的脑袋一直滑下来,一双眼睛看着他。 路小蝉知道他在想什么,不开心地用小尾巴把他的手扫开了。 “小蝉。” 他意味深长地念着他的名字,听得人心里又酥又痒。 路小蝉呜呜两声,转过身去,眼泪掉下来。 我不想做狗崽子了! 我想做人! 我想吃好吃的,我想到处溜达,不想被欺负…… “小蝉,不哭。”舒无隙的手伸过来,一下子就把他捞进怀里圈着。 路小蝉更难过了。 烨华元尊,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对你不敬了…… 就听见哗啦一声,路小蝉差点摔地上去,舒无隙一把将他捞回来,被子掀起来盖住了。 “啊——我变回人了!变回人了!” 路小蝉抱住舒无隙,欣喜若狂! 憋屈了这么久……原来给烨华元尊到个歉就好了! 谁知道喜悦还没来得及分享,舒无隙就一个翻身把他狠狠压住了! “无隙哥哥你干什么?” “无隙哥哥……我……” 路小蝉又要哭了。 番外三 心跳怦怦的遗产01 路小蝉保持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样子已经快半个小时了。 不知道是谁告诉他这样比较有艺术家气质, 他现在只觉得颈椎很痛。 这一回, 他是不知道怎么得罪烨华元尊了, 又被他扔到了不知道哪里的“弄尘”世界。 在这里不用御剑也能飞, 因为有种交通工具叫飞机, 虽然他没钱坐。 这里的小吃很丰富, 食物贵的可以上千块一小盘, 还不够塞牙缝的量;便宜的一块钱可以买片辣椒饼。 他今天中午就吃了五块钱一个的煎饼果子,小贩用铲子给他把一个果子分成了两份,他还留了半份晚上吃。 嗯, 五块钱解决一天……他真的很想念乾坤袋里的金山,自从离开麓蜀镇,他就没有过过这样勒紧裤腰带的日子了。 更痛苦的是,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年了, 从婴儿一路混到肄业大学生。在这漫长的二十年里,他就没见过舒无隙! 这让路小蝉深深地相信, 舒无隙一定没有进入这个被称为“现代”的弄尘世界, 不然以舒无隙的性格, 不但早就找来了, 而且绝不会让他过一个煎饼果子分两餐吃的日子。 在这里, 路小蝉的父母都是学艺术出身的, 母亲在少儿绘画班里教儿童画,父亲是广告公司里的平面海报设计师。 他们两个都想成为画家,无奈被现实压弯了脊梁, 于是他们就用自己的梦想来压弯儿子路小蝉的脊梁。 路小蝉学了十多年的中国画, 数理化样样不通,除了水墨画之外一无所长。不对,画画都不算他的专长了!因为学个素描还能给人画个肖像画,但是他画个山山水水小鱼小虾的,路人看他拿着毛笔还以为他是要写春联呢! 早知道不学中国画了,学毛笔字说不定还能蹭口饭吃! 就在半年前,路小蝉的老爸给人担保结果欠了一屁股债,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连房子都抵押给银行了,结果债还没还清,老爸和老妈就在买菜回来的途中出车祸“寂灭”了。 路小蝉还想就这么啃老啃一辈子呢,没想到大学学费交不出来了,家也没地方去了,只能在外面摆摊写春联……啊,不对,是画画山水了…… 就在路小蝉无尽怀念和舒无隙在一起花钱如流水的日子时,他面前的折叠小板凳发出了“吱呀”一声,貌似是有人坐下来了。 路小蝉晒着太阳,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了一句:“我不是卖春联的。” 对方没回答。 “也不是画肖像的。” 对方还是没回答。 估计是出来遛弯的老人家坐下来歇脚。 “做我的椅子,一小时一块钱,便宜又公道。” “给你。” 两个字而已,落在路小蝉的心头,那声音带着在空旷的高原冰裂的质感,路小蝉僵在那里,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睁开眼睛,因为日光有些炫目所以低下头,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蹭亮的男士皮鞋,看起来像是手工制作的。 在向上,是被深色西装裤包裹着的修劲有力的长腿,看得路小蝉直咽口水。 再往上,是一丝不苟的西装,一看就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而且宽肩窄腰! 路小蝉屏住了呼吸,再往上,看见了一张俊美却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对方很淡然地在他的折叠桌上放了一块钱硬币。 “无……无隙哥哥!” 路小蝉眼睛一亮,不顾他们之间的折叠桌,就要飞扑上去,笔墨掉了一地。 面前的舒无隙却一动不动,开口问:“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化成灰我也知道你的名字!啊,呸!不吉利!” 路小蝉因为折叠桌的阻拦,没能顺利扑倒舒无隙,但是他心里乐啊! 眼前的舒无隙也太帅了吧! 利落的短发,银边眼镜,周身都是一种成功男士的精英气场! 这一回舒无隙变成什么人了? 年轻有为富可敌国的霸道总裁? 路小蝉还记得去年看的电视连续剧呢!在这个世界都流行这一挂的男人。 “路先生,既然你知道我,那我就长话短说。您的爷爷的堂叔的小儿子去世了。” 路小蝉眯着眼睛,忽然觉得脑子不够用了——有谁告诉他爷爷的堂叔的小儿子是他什么人? “而您是目前我们找到的唯一的财产继承人。” 舒无隙哪怕是坐在折叠小板凳上,也自带严谨而强大的气场。 “那……他是有多少遗产需要被继承?” “一百亿。”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把脑袋凑了过去,一张脸又皱成了烧卖的样子:“多少?” 在这个世界里,路小蝉学到的道理就是“有钱不是万能的”,可“没钱却注定忧伤”。 “一百亿,美金。” 路小蝉摸了摸口袋里都快捂馊掉的煎饼果子,早知道在它还热烫新鲜的时候就把它给吃了! 因为压根不用再省钱了啊! “所以,我是百亿富豪了?” “您成为百亿富豪,还必须满足您爷爷的堂叔的小儿子的三个条件。” 路小蝉一拍大腿:“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什么条件?” 什么条件都没关系,只要我能一直见到你啊! 看舒无隙这反应,烨华元尊八成搞了什么幺蛾子让舒无隙不记得他了。 虽然在心里气成河豚,但是路小蝉相信无论去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事情,舒无隙都是他路小蝉一个人的! “第一个条件,你必须要完成学业。” “没问题啊!” 只要有钱,还怕不能完成学业? “第二个条件,你必须在自己的领域里有所成就。” 路小蝉低下头来,很为难地说了句:“写春联吗?” “既然你一直修习国画,那就至少要凭借自己的能力办一场画展,登上主流媒体的封面,业内人士尊称你一声老师。” 这就是“有所成就”的标准。 路小蝉的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 ——他不是那块料!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没事没事,来日方长!只要能赖在舒无隙的身边,就算他路小蝉没有成就,舒无隙还能让他饿死? “第三个条件,在二十五岁前为路家开枝散叶,儿女不限,不能让路家后继无人。” 舒无隙说这个条件的时候,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变过。 路小蝉却傻了眼:“无隙哥哥!你脑子进水了?竟然要我去跟别人生孩子!” 舒无隙很淡然地反问:“不跟别人生,难道和我生?” 我倒是想跟你生啊!你会生么你! 路小蝉气到快冒烟了!像只皮薄气鼓的球,一戳就要爆了! “同意或者不同意?”舒无隙还是那么淡淡的神色。 只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这样禁欲克制什么都不为所动的标准正派男主角设置,路小蝉特想把他折腾得哭出来! 虽然之前每次被折腾哭的都是路小蝉自己。 但是来了新世界,我记得你,你竟敢不记得我了,那就别怪我掰折你的大长腿,让你哭着对我道歉! “同意啊!为什么不同意!” “那么这里有一份继承协议请签字。只要你能在25岁之前完成以上要求,就可以继承遗产。在这之前,你每个月可以领取一定数额的生活费,暂住在我们遗产管理委员会为你安排的住所,考虑到你的经济状况,你的大学学费也将由委员会承担。但如果你考核不通过,以上费用将参考贷款基准利息,要求你逐年偿还。” 路小蝉举起手来:“要我答应这个条件也可以,我也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要你贴身24小时跟着我!除了你,我不相信你那个什么管理委员会里的任何人!” “可以。” 舒无隙竟然一点异议都没有,点头同意了! 等的就是你这两个字! 路小蝉豪气干云地在合同上签了字。 就算这是烨华元尊下的套子,他也得义无反顾往里边跳啊! 舒无隙站起来,很有范儿又很低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看着摊子说:“那么你继续摆摊,我……” “等等!刚才你说了会贴身24小时跟着我!差了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是24小时!” 路小蝉非常认真地说。 “好吧。”舒无隙又坐了下来。 “我不摆摊了,去你们给我安排的地方住。我要准备准备,就快开学了不是?” 路小蝉眯着眼睛笑得像是要开花儿。 舒无隙取出了手机,叫了人来接他们。 路小蝉很兴奋地收拾他的摊子,连小桌子都收进麻袋里了。 然后他就很认真仔细地看着舒无隙。 短发让舒无隙的五官线条更加出众了,随便哪个角度都是海报级别的,而且还是不用p图的那种。 路小蝉在心里想着,每天给舒无隙换不同现代装,比如吊炸天的长风衣,学院派格子衬衫,勾勒身材的骑装…… 这时候,舒无隙单手撑着膝盖靠向他,那侧着脸的样子,就像要接吻了一样。 但他只是没半点起伏地说了声:“路先生,车来了。” 路小蝉瞬间醒过神来。 卧曹,你又不亲我,靠我那么近是犯规啊! 舒无隙再次起身,一点没有帮路小蝉背麻袋的意思,路小蝉只好自己背着吭哧吭哧放进车的后备箱里。 舒无隙,等回去了,我让你天天给我背麻袋! “这是……路家的车吗?” 还以为会来量非常拉风的车,没想到很普通啊! “不是。”舒无隙坐在后排,还是背脊笔挺的样子。 “啊?”路家没车吗?还亿万富豪呢! “因为你暂时还无权使用路家的车,所以我预约了顺风车。费用计入你25岁之后的清算明细中。”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一口血都差点喷出来。 你连这个都跟我计较? 当初那个说“千金难买你高兴”的舒无隙哪儿去了! 到了路家安排的地方,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干净整洁地段好,离路小蝉的学校还是很近的。 他才刚放下自己的麻袋,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显示他收到了生活费三仟元整。 路小蝉很惊讶也很高兴,虽然这钱将来可能也是要还的。 舒无隙坐在沙发上,戴着蓝牙耳机打电话,然后抬起眼来对他说:“你的复学手续办好了。明天就能回去上课了。” “真有效率。” 路小蝉眼巴巴地看着舒无隙,非常怀念坐在他身上,揪着他的衣领亲个昏天暗地的时候。 现在他特想咔嚓一扯,舒无隙衬衫扣子飞出来的画面。 “请好好规划你25岁之前的人生。” “嗯嗯,我很清楚我的人生目标!” 就是压倒你,让你哭着叫我! 小蝉,不要了…… 最好梨花带雨! 哎呀,想想就觉得前途是光明的,道路却是没有的…… 路小蝉打开冰箱,发现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这个鬼遗产管理委员会真的超抠门啊! “我要去超市。”路小蝉看着舒无隙说。 “我同你去。” 两个人去了超市,路小蝉推了一辆车,然后看了舒无隙一眼,这家伙还是一脸冷若冰霜的样子,完全没有帮路小蝉推车的意思! 曾经那个路小蝉在市集上买买买,跟在后面给钱又拎东西的舒无隙哪里去啦! 番外三 心跳怦怦的遗产02 三千元一个月的生活费, 还是要精打细算的, 平摊到每一天只有一百元, 是非常需要精打细算的。 路小蝉不敢买贵的东西, 只选了牛奶, 就连路过膨化食品的架子, 想买袋薯片, 盘算了一下还是算了。他一边推着车,一边在心里想象着舒无隙正在干什么。 这家伙逛过超市吗? 而且一句话都没有,难不成丢了? 路小蝉立刻回过头来, 发觉舒无隙就站在自己的身后,一手在西裤的口袋里,小臂上搭着他那件西装外套, 视线正好与路小蝉相碰。 心脏像是被戳了一下, 全身都过了电一样麻麻的。 在他们原本的世界里,他和他对视了成千上万次, 可这一次再对上舒无隙的眼睛, 路小蝉不争气地发现自己还是会心动。 “怎么了?”舒无隙开口问。 路小蝉差一点就问出口“你刚才是不是一直看着我呢”, 他扣紧了推车, 忍住了。 “你别跟丢了。” “不会。” 路小蝉转过身来的时候, 注意到超市里无论是中年主妇还是年轻女孩儿, 视线或直白或遮掩,都看着舒无隙。 他面容冷峻,不苟言笑, 却反而最吸引异性。 路小蝉有点不是滋味儿了, 说好的你最原本的样子只给我看呢? 之前还是私人影院,现在公放了!舒无隙,你的版权可是属于我的啊! 扯了扯嘴角,路小蝉推着车绕去了另外一片货架,舒无隙还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一片货架,来的人就少了许多,很安静。 货架上堆着各种各样的小盒子,上面写着什么“极薄”、“持久”、“颗粒”等等。 路小蝉停在了那里,侧过脑袋看着那些小盒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眯着眼睛仔细研究着,然后随手拿了一个,故意扔向舒无隙的方向。 舒无隙果然手脚敏捷,很轻松地就捏住了。 “舒先生,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吗?” 想当年,你这家伙在无意境天上,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土老帽! 现在,你与时俱进了没有? “知道。” 舒无隙的手指夹着那个小盒子,手指一弹,优雅中还带着一点不屑的高傲,小盒子“啪”地一声落在了路小蝉的推车里。 完了,心脏好像又漏了一拍。 但路小蝉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 “哦?你还知道啊!”路小蝉故意抱着胳膊,笑得蔫坏地继续问,“那你喜欢哪种的?这种草莓味道的?还是螺纹的?我猜是这种持久的!” 舒无隙淡声道:“无论哪种,对你而言都是奢侈品。” 路小蝉感觉自己中箭了。 他一个月只有三千块呢!有钱买这些小盒子,还不如拿来买鸡蛋! 舒无隙不紧不慢地走过了路小蝉的身边,微微侧过脸,开口道:“而且我根本不需要。” 这句话,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却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楚的不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刻,舒无隙的唇角仿佛比之前要凹陷得更深一些。 就像是来自心底的微笑。 “什么叫做‘我根本不需要’?”路小蝉推着车跟了上去,“你一直就没有那方面经验吗?” “哪方面?”舒无隙没有停下脚步。 “还能哪方面?就是用得上这个东西的方面啊!” 路小蝉拿着小盒子在舒无隙的眼前晃,舒无隙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路小蝉这才发觉他们已经走出了货架区,逛超市的顾客们都看向了他,大概是他这种拿着小盒子大声讨论的风格很“前卫”吧。 舒无隙的手顺着路小蝉的手腕滑下来,直接将那个小盒子撞进了推车里。 “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舒无隙那双看似古井无波的眼睛,却用很深的目光看着他。 “没……没有了……” 自助结账的时候,路小蝉才发觉自己没有把小盒子给还回去,到处又没有可以扔的地方,只好硬着头皮把它给买了下来。 拎着袋子走出超市,路小蝉一个激灵,忽然觉得舒无隙是不是在装啊? 他猛地转过身,凑到舒无隙面前,对他的视线进行突击检查。 可这家伙只是晾凉地看着他,似乎在说“这个继承人莫不是个傻子吧”。 也对,舒无隙那么耿直,要他装不认识自己,他办不到啊! “怎么了?” “没什么,回家!” 谁知道路小蝉才刚走过一条巷子,就看见讨债的人围了上来。 自从他老爸老妈去了之后,这群人就阴魂不散!甚至还追到了学校,也是这样,路小蝉连助学贷款都没敢申请,直接休学了。 “哎哟,路小蝉!你可让哥几个好找啊!躲到这里来了啊?” “你要是再不还钱,可怪哥几个使用极端手段!” 四五个彪形大汉非常有压迫感地接近,有的脸上有疤,有的还戴了独眼眼罩,路小蝉曾经几度觉得他们就像讨债公司雇来的群演。 “什……什么极端手段?” 路小蝉露出怯懦的样子,一步一步后退,正好撞在了舒无隙的胸口上。 他们的极端手段,路小蝉早就见识过了,不就是拉个横幅,写个大字,“还我血汗钱”之类,在学校门口痛哭流涕,一副比他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还凄惨的样子。 “打断你的手脚!” “灌你喝辣椒水!” “关你进精神病院!” 哎哟,我好害怕哦! 路小蝉用力地靠着舒无隙的胸口,但是舒无隙却没有抬手护着他,只是笔挺地站着。 “无隙哥哥……救我……如果我在这里挂了,算是你失职吧?” 他还没见过舒无隙出手呢! 不知道是不是像电影里面演的那样,潇洒地解开衬衫袖口,捞起来,然后一拳过去快很准,一脚过去把他们肺踹出来! 越想越期待啊! 舒无隙地耳朵上还挂着蓝牙耳机,他报出了自己所在的地址,然后一动不动。 “唷!你还叫人来了呢?”刀疤男轻哼了一声,其他人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我叫了律师。”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无语了,叫律师来干什么啊? “哈哈哈哈!叫律师来也要欠债还钱!” 三分钟之后,戴着眼镜拎着公文包的律师来了,以及律师身后还跟着警察。 舒无隙公放了刀疤男他们要打断路小蝉手脚的手机录音。 律师的眼镜片一亮:“我有理由相信,这些人严重威胁到了我当事人路小蝉先生的人身安全。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个几乎无人经过的小巷,他们将路先生堵在这里,目的何在?如果我们没有报警,这就将是一桩惨绝人寰的暴力案件!” 刀疤男几个一脸懵地看着律师的义正严辞,然后被带走了。 路小蝉跟着去警察局接受问话出来,就看见舒无隙站在路灯下,等着他,手里还替他拎着超市的塑料袋。 不知道为什么,路小蝉有点点小感动。 “走吧,回家了……虽然按照电视里的剧本,你应该把西装盖在我的肩上。” “那是男主角对女主角做的,可是不是女主角。”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想揍他,但是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的对手,不敢贸然出手。 “路先生。” 以前叫我“小蝉”,现在冷冰冰叫我“路先生”,你咋不上天? 路小蝉吸了吸鼻子,非常不爽地转过身来:“干嘛?” “如果你完成了那三个条件,那么你就是男主角。” “那样你就会把你的西装盖在我肩上了吗?”路小蝉凉飕飕地问。 “你可以给自己买西装。” “西装,还是要别人的穿在自己身上,才爽。”路小蝉在心里给这个舒无隙打了一万个差评。 “这是什么歪理?” “你没听说过吗——别人家的孩子,总是比自己的好。西装也是一个道理。” 路小蝉从对方手里拽过自己的塑料袋,气哼哼回家了。 洗澡的时候,路小蝉一边告诉自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一边给浴缸放水,打算好好泡个澡。 他正要把门关上,舒无隙围着浴巾就过来了。 看着他肩颈肌肉的线条,修劲有力却恰到好处的手臂,还有腹肌的凹陷……哎呀妈呀,烨华元尊你太过分了!为什么我没有! 路小蝉暗矬矬在心里戳了一下他的小肚腩。 “洗手间我要用!” 路小蝉故意伸手摁住对方往外推。 “你说的,差了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不叫24小时。” 舒无隙向里面迈了一步,路小蝉被对方理所当然的气势震住了,差一点没撞对方胸口上。 天啊!和无隙哥哥共浴? 有啥稀奇的?之前不知道多少回了!只不过泡着泡着,他们就“跑题”了。 但在浴缸里,还是头一遭啊! 更重要的是,无隙哥哥不记得他了啊! 看着舒无隙坐进浴缸里,大长腿折起来给他让出位置,路小蝉竟然有一种自己“红杏出墙”和别人在一起的罪恶感。 但是路小蝉却高兴不已,立刻也坐了进去。 他决定趁着两人“你泡我的洗澡水,我泡你的洗澡水”的亲近时刻,好好了解一下舒无隙在这里的生活。 “那个,舒先生,你看起来好厉害的样子,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啊?” 果然是某一流大学毕业,标准的社会精英,国家栋梁,不像他路小蝉是个小米虫。 路小蝉接连问了舒无隙很多问题,比如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在哪里长大,怎么会进入路家的遗产管理委员会之类。 舒无隙比路小蝉想象的有耐心,他的回答虽然很简短,但每个问题都有答案。他向后微微靠着墙壁,闭着眼睛,在路小蝉的面前露出了全然放松的姿态。可脖颈的线条却绷了起来,喉结的起伏让人很想咬上去,他抬起手来,将贴在额前的头发向后捋去,额际和鼻梁的线条连成一气,又成熟又性感! 路小蝉决定立刻扑上去,此时不犯罪,那才是对自己真正的犯罪! “水凉了,起来了吧。” 舒无隙拽过浴巾,丝毫没有给蓄势待发的路小蝉机会,直接跨出浴缸了! 气得路小蝉连头都懒得吹,回到卧室里,把被子一裹,就睡觉了。 “我建议你把头发吹干再睡觉,否则会着凉生病。” 舒无隙在路小蝉的身边躺下。 “这不在你的管理范围内。”路小蝉闷闷地回答。 “容我提醒你,生病了看医生、买药甚至住院的费用,都包含在你每月三千元的生活费中。” “多谢。” 这个时候,你不该替我吹干头发的吗? 路小蝉在被子里等着舒无隙来拽开他的被子,修长的手指伸进他的发丝里,轻轻揉着,给他吹头发,谁知道舒无隙竟然关了床头灯,睡!觉!啦! 烨华元尊——你把我千依百顺的无隙哥哥还回来! 在这样郁闷的心情里,路小蝉沉沉地睡着了。 房间里很安静,哪怕被子盖在耳朵上,路小蝉也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迷迷糊糊之中,他感觉有人轻轻摸着他的后脑勺,很温柔。 “无隙哥哥……”路小蝉可怜兮兮地念着。 “嗯。” 那声应和,听起来遥远,但却又很近。 第二天,他果然被舒无隙说中了,不但头疼欲裂,喉咙也疼。 他顶着鸡窝头靠坐在床头,浑身无力,一点都没有下床找药吃的意思。 床另一侧的舒无隙,已经醒了,他竟然靠着床头在刷手机! “你醒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也不想醒……” 路小蝉说话的声音,就像被舒无隙狠狠欺负了一两个月之后那般嘶哑,自己也吓了一跳。 “吃完粥,吃药。” 舒无隙将手机放到了一边,下了床,竟然从厨房里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出来。 路小蝉愣住了,他还以为舒无隙根本不想管他了呢! 白粥的米熬烂了,肯定一早就起来煮了。 “这是……这是你为我煮的?” 路小蝉觉得好感动。 “app外卖点单,微波炉加热三分钟。” 舒无隙的回答顿时让路小蝉从云端落到地下十八层了。 “但转念一想,能用应用软件给他叫白粥,那至少是把他当一回事了啊! 还是值得感动的! ——自己感动的标准越来越低了! 吃完了粥,路小蝉靠着床头眯着眼睛,脑袋还是疼,耳朵像是蒙了一层膜一样,听什么声音都是闷闷的。 果然,自己每次不听舒无隙劝的时候,就不会有好结果…… “你的药在哪里?”舒无隙开口问。 “还在行李箱的夹层里。”路小蝉还是想倒下头来就睡。 舒无隙找出了他的药,看了看:“你的药过期了。” “过期了多久?” 不会吧?这么倒霉? 如果只是一两天,啊,不对,一两个月的话,其实没关系,应该还有效果的。 “一年。” 舒无隙的回答,让路小蝉想把自己的脑袋剁掉。 “起来。去医院。” “去医院?谁没有个头疼脑热,去医院干什么啊?” 去医院要挂号、还要路费,这些都是钱,都要计入我的生活成本里的! 舒无隙一边将衬衫穿起来,伸袖子时候肩臂的线条,看得路小蝉怀念他的拥抱了。 “如果你继续硬撑下去,之后付出更多成本的概率也会更大。” 路小蝉想想,舒无隙的建议很少出错,而且去医院嘛…… “我头痛,走不动……” 脑袋重得就想要砸下来一样。 舒无隙站在床边,看着他,然后从衣柜里取出了他的外套,轻轻一扔,落在了他的脑袋上。 无隙哥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还会帮我穿衣服的! 路小蝉艰难地穿上自己的衣服,想要靠着床头歇息一小会儿,谁知道脑袋靠上去,就再不想起来了。 “你发烧了。” 舒无隙的手覆在路小蝉的额头上,冰冰凉凉的,路小蝉希望他能留得久一点。 但那只手还是放下了。 下一刻,路小蝉就觉得自己好像悬空了,他微微睁开眼睛,就看见舒无隙的下巴。 他听见舒无隙走路的声音,他们进了电梯,然后又进了地下车库。 “吧嗒”一声金属声音响起,路小蝉发觉舒无隙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自己很近,还帮他系上了安全带。 路小蝉想说话,但是又说不出来。 迷迷糊糊的,他看见舒无隙的手握在方向盘上,很大气地转动了半圈,然后开车出去了。 “嗯……”路小蝉皱着脸歪过脑袋,因为日光直射在眼睛上很不舒服。 舒无隙的手伸过来,将遮阳板利落地打了下来。 路小蝉这才好了一些。 进了医院,挂了急诊,路小蝉坐在白胡子医生老爷爷的面前,歪着脑袋蔫蔫地靠在旁边的舒无隙身上。 照了胸片又抽了血,才发现路小蝉得了肺炎。 老爷爷说路小蝉体质不是很好,营养不良,再加上是不是有心理压力,前段时间市郊一个工厂燃烧废料导致空气污染,一些身体不好的市民就得了吸入性肺炎云云云云。 路小蝉没在听,舒无隙倒是听的认真。 最终,路小蝉还是留下来挂水了。 坐在椅子上,路小蝉的脑袋耷拉在那里,哪儿都不舒服。 舒无隙就坐在他的身边,看着手机,切实履行24小时承诺。 当路小蝉的脑袋向前倾斜快要栽倒下去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抱住了他,将他的脑袋轻轻摁在了自己的肩头。 番外三 心跳怦怦的遗产03 迷迷糊糊之间, 路小蝉闻到了非常好闻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在那一叶小舟里, 被舒无隙抱在怀里。 烟雨濛濛, 糅合着泥土与露水的味道。 这时候,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起来了, 点滴打完了。” 路小蝉皱了皱眉头, 睁开眼来,才发现自己还在医院里。 好失望啊…… 路小蝉仰起头来,才发觉自己一直是靠在舒无隙的肩膀上, 而他的西装外套,就盖在自己的身上。 路小蝉想起了昨天晚上自己和舒无隙的对话,忽然心里有点小惊喜。 “我还不是男主角呢, 你怎么就把自己的西装给我盖啦?” 舒无隙侧着脸, 眉眼微垂,这是他一向最温柔的姿态。 “给点阳光, 你就灿烂。” 舒无隙站了起来, 从路小蝉的身上取走了自己的西装。 废话, 给了阳光, 不灿烂, 难道还要忧郁吗? 舒无隙走在前面, 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医生开给路小蝉的腰。 他穿着西裤的两条腿笔直修长,迈开步伐自带气场, 路小蝉得加快了脚步才能跟上。 “舒无隙!舒无隙!” “怎么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吧。” “要怎样你才能像我吊盐水的时候那样, 无微不至地对我好?” 因为那是属于我的,无论在哪里,我都要拿回来。 “当你完成那三个条件,继承路家之后。” “哦,你是说做了你的老板,就能对你为所欲为啦?” 路小蝉忽然觉得前途又光明了起来。 回到了车上,路小蝉坐在副驾驶,就一直侧着脑袋看开车的舒无隙。 舒无隙的手指轻轻向下,拨动转向灯,肩臂线条微绷,大气地转动方向盘。 “你在看什么?”他在被路小蝉看了整整十分钟之后,开口问。 “看你啊!你开车的样子,让我想太阳!” 路小蝉很清楚,舒无隙铁定不知道“想太阳”是什么意思。 “太阳在那边。”他抬了抬下巴。 路小蝉乐了,嘻嘻,果然! 又被路小蝉盯着看了快十分钟之后,舒无隙的耳朵尖非常可疑地红了。 他正好侧过脸去,路小蝉伸出手指,在那里碰了一下。 “我在开车。” 非常冷的声音。 “你耳朵红了,你在想什么呢?”路小蝉狡黠地笑了。 “没有。” 舒无隙腾出一只手来,将路小蝉的脑袋给摁了回去,路小蝉敏锐地感觉到,舒无隙手心的温度,比之前碰他额头的时候要高。 管你记不记得我,还不是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回到了家里,路小蝉立刻就瘫在沙发上。 舒无隙坐在他的旁边,看了他一眼:“你不想好自己晚饭吃什么吗?” “不想动……” 路小蝉竭力模仿自己大学女同学每个月那几天的样子。 舒无隙拿出了手机,估计又要用应用软件叫外卖了。 “……胃痛……”路小蝉蜷缩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早上吃的外卖……不干净……” 他指的就是舒无隙给他叫的粥。 舒无隙还是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甚至于用手托着下巴,目光非常专注,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股票?基金?还是期货? 认真的无隙哥哥还是最帅啦! 过了几分钟,舒无隙将手机放进了口袋里,起身离开了。 “你去哪里啊……”路小蝉气若游丝地说。 “厨房,做饭。” 路小蝉眼睛一亮——看吧,我一生病你就会心软,装什么不在乎我啊!哈哈哈! 他第一次觉得老爹老妈给他选择错了专业,他如果进的什么电影、戏剧学院,这会儿搞不好已经冲出国门,走向奥斯卡啦! 听着舒无隙切菜的声音,一开始还有点小犹豫,到后面越来越快,果然无隙哥哥做什么都上手特别快啊! 接着是油蹦起来的声音,路小蝉有点紧张,舒无隙那张漂亮的脸可别被油给溅伤了。 没过多久,两盘菜就上了桌,路小蝉还闻到了汤的香味。 他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真的饿了。 舒无隙走到沙发边,对着蜷在那里装死的路小蝉说:“吃饭吧。” 演戏最重要的就是前后一致,路小蝉试着起了起身,然后又倒了回去,蔫蔫地说了声:“起不来……” 果然,舒无隙低下身来,一手绕过了路小蝉的脖子,将他撑了起来。 路小蝉忽然想到,早晨去医院的时候,是不是无隙哥哥把他抱进车子里的? 嘿嘿嘿嘿!看啊,既不是扶我,也不是背我,而是抱着我! 路小蝉心里又在开心了。 舒无隙离他很近,那清新的味道,让路小蝉忍不住在他的脖子上亲了一下。 “你干什么?” 舒无隙却忽然松开了路小蝉,单手捂着脖子看着他。 对了,颈侧呢,就是会让舒无隙动情的地方。以前,路小蝉被他折腾的狠了,就会用力咬住他的颈子来报仇雪恨,可如果那样了,舒无隙就一定会更狠。 “……嗯……怎么了……” 路小蝉一副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样子,艰难地睁开眼睛,无辜地看着舒无隙。 “没什么。吃饭。” 这一回,舒无隙不怎么温柔了,几乎是把路小蝉给拽起来的。 桌上只有两盘菜,经典烹饪入门西红柿炒鸡蛋,还有榨菜炒肉丝,很下饭! “你还会做饭啊……” 过份!我跟你在一起上百年啦,你没给我做过一顿饭! “刚才在手机上百度的。” 路小蝉惊讶了:“你还会用度娘?” 舒无隙抬起头来看向他:“我为什么不会?” 你还好意思问?你以前就是无意境天上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 路小蝉夹了一块番茄鸡蛋,甜咸适中,就连鸡蛋也蓬松柔软,让人想要把一整盘子都倒进嘴里去。 让我再尝尝看榨菜炒肉丝,无隙哥哥肯定不知道榨菜要焯水,搞不好巨咸无比! 诶,榨菜爽口,肉丝滑嫩,好吃啊! 路小蝉抬起头来:“你之前真的……没做过菜吗?” “没有。” 无隙哥哥的学习能力也太强大了吧? 羡慕,但如果你对我好一点,我可以放弃嫉妒和恨。 路小蝉吃下了一整碗饭,感觉很满足。 他身体还没恢复,晚上就不洗澡了,而是烧了水泡脚。 舒无隙切了生姜片,放在他泡脚的热水里。 路小蝉心里暖腾腾的,你之前不是不给我吹头吗,我再来试一试你是否真的不管我。 于是,泡脚的路小蝉又假装歪脑袋睡着了。 十几分钟之后,水凉了,路小蝉却一副什么都感觉不到的样子,发出小小的鼾声,他特别模仿了某杀毒软件杀毒时候小狮子的声音。 舒无隙一直没什么动静,这让路小蝉装得都有些着急了。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着。” 路小蝉沉住气,先是睁开一只眼睛,却陡然发觉舒无隙就坐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抱着胳膊,看着他。 那目光非常有压迫感,冷淡中带着一丝严肃,仿佛看穿了路小蝉。 路小蝉一紧张,抬脚踩在盆子的边缘,差一点把盆子踩翻,眼看着脚就要踩到冰冷的瓷砖地面上,舒无隙忽然倾下身,扣住了他的小腿往上一抬,他的脚才没有落地。 小心脏一阵乱跳,路小蝉失去平衡向后仰去,看着天花板傻住了。 舒无隙放开手,他的脚正好落在了拖鞋上,小腿上还留着舒无隙的力度和温度。 “把水倒了,睡觉。” 路小蝉坐直了身子,看着舒无隙起身,离开了茶几。 诶……有戏哦! 路小蝉颠儿颠儿地把水倒了,钻进被子里,另一侧舒无隙还靠在床头看着书,只是把眼镜拿掉了。 床头灯的灯光很柔和,他的额头、鼻尖还有下巴的线条竟然绵延出悱恻缠绵的感觉,甚至于微微向上扬起的睫毛都很骚动人心。 路小蝉喉咙有些热,他将脚从自己的被子里伸出来,伸进对方的被子里。 “你干什么?”舒无隙还是看书,头也没侧一下。 “脚冷。”路小蝉的脚尖在舒无隙的身上碰了一下,还不敢太嚣张。 舒无隙放下了书,关灯了,然后把被子一裹,背过去对着路小蝉。 切……装什么贞烈啊! 路小蝉把脚收回自己的被子里,也背对着对方,在心里暗自盘算着要怎样完成那三个条件。 第二天就是周一,路小蝉得去复学了。 是舒无隙亲自开车送他去的。到了学校停车场,舒无隙和路小蝉一左一右走出来,跟电影画面似的,学生们都驻足而望。 当然,大家看着的都是帅到爆炸一身精英气场的舒无隙。 路小蝉还在心想,难不成舒无隙还能陪自己上课吗? 这时候,一个瘦得跟柴火棍儿似的人朝着路小蝉一边挥手一边跑过来,是路小蝉的同班同学,路小蝉给他去了一个名字叫“小火柴”。 “小蝉!你回来了!你心情还好吗?我听说你因为生活中那个……一连串的打击……得了忧郁症……” “哈?” 什么打击?哦!爹妈没了,房子没了,还被逼债,是一连串的打击。 可是我路小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心脏坚强的很,怎么会忧郁呢? 小火柴看向舒无隙,露出万分敬仰的表情来:“你一定就是传说中二十四小时看顾我们小蝉的那位监护人吧!” “是的。”舒无隙微微颔首。 路小蝉还是没完全闹明白。 直到舒无隙跟着路小蝉进了教室,在路小蝉的身边坐下,路小蝉忍不住问:“你不用上班的吗?” “是你说的,差了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是24小时。” 路小蝉喜上眉梢,上课了还能和舒无隙在一起呢,好开心! 等等……舒无隙是不是跟学校说了他又忧郁症,所以才能进来陪读的? 啊,如果真的是那样,他是不是该假装忧郁呢? 于是,一整天的课,路小蝉看着前面的教授,满脑子都是旁边的舒无隙。而全班的同学们,时不时看向舒无隙,总而言之,舒无隙才是教室里的真正的“重点”。 一天的课程结束了,路小蝉去教授的办公室。 教授的桌面上正好摆着路小蝉上学期画的画,皱着眉头,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哦,小蝉来了,你坐,您也坐。”教授看了看旁边的舒无隙。 路小蝉有些紧张地坐下,生怕教授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让舒无隙对他有不好的观感,要知道自己因为对画画没啥热爱,之前上课的时候经常逃课。 “小蝉啊,剩下这一年,你好好学。心情要开朗,要有希望,你画出来的画才会有灵气。” 啥意思? 我一直都开朗,心怀希望,难道您还没看出来我画里面的灵气? “这个……技巧的不成熟可以由情怀来弥补的。” 教授,我原本很灿烂,现在很忧郁。 “只要剩下这一年不荒废,你进入美职,当个老师是没有问题的。” 还好教授您说的不是少儿绘画班…… 教授非常顾念路小蝉的忧郁,觉得这孩子明明心情不好还要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真的太可怜了。 路小蝉离开了教授的办公室之后,一直很沉默。 如果是遇到舒无隙之前,教授的话一点都打击不到他。可是现在怎么办啊,要在自己的领域里有所成就,要开画展,还要别人叫他“老师”? 哎哟!算了吧! 少年兴趣班开画展?那学生们都得叫他老师! 走着走着,他的后衣领被勾住了,路小蝉一回头,才发觉是舒无隙。 “车在那边。” 上了车,路小蝉撑着下巴,没有看舒无隙,而是看着窗外。 也许是这样,让舒无隙觉得那个像傻瓜一样看着自己的人忽然不看自己了,有些不正常。 “你在想什么?” “我在思考人生。” 路小蝉确定现在的自己比较像忧郁症患者。 就连晚上吃饭的时候,路小蝉都心不在焉,结果被鱼刺给卡住了,疼得眼泪往下掉。 “喝醋!我要喝醋!” “喝醋没有用的。” 舒无隙把路小蝉拽到了自己的面前,让他坐下,然后抬起了他的下巴。 他用勺子抵住了路小蝉的舌根,目光专注,用筷子非常快而准确地将那根鱼刺给夹出来了! 路小蝉惊讶地看着他,擦了擦挂在眼角的泪珠,说了句:“还以为你要亲我呢!” 舒无隙转过身去了厨房。 路小蝉歪着脑袋看过去,发现舒无隙的双手撑在洗碗池前,背脊还是那么笔直,只是仰着脑袋,好像叹了一口气。 ——也许他刚才是真的想亲他? 这天晚上,路小蝉裹着被子,虽然是背靠着舒无隙,却一直往对方的方向挤。 “你挤到我了。” “我挤到你了,你退了,我就知道你的地盘在哪里啊。不然我还以为都是我的地盘呢。” 舒无隙不动了。 路小蝉就这么靠着他,在心里做出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那就是他不打算成为画家了,而是要成为一名漫!画!家! 将水墨画的气质和漫画相结合,把之前自己和舒无隙的故事画出来! 他就不相信,在漫画领域里,他还能开不了个人漫展,别人还不得叫他一句老师? 前途忽然光明了,路小蝉啥也不纠结,睡觉了。 于是每天晚上在家里,路小蝉不看综艺节目了,开始画漫画。 舒无隙就在旁边看他的什么文件。 有时候路小蝉歪着脑袋构图的时候,就能从电视机平面的反光里,发现舒无隙正看着自己。 怎么样?怎么样?认真的男人是不是最帅? 一个月之后,路小蝉向《漫画家》杂志社投了第一份稿子,结果一个月了都石沉大海。 这让路小蝉重新回归到了忧郁状态,难道自己在漫画这个领域都没有前途吗? “你最近饭吃的比之前少。”舒无隙放下筷子,看向对面正在数米粒的路小蝉。 “不想吃……我大概是怀孕了吧……”路小蝉随口胡诌了一句。 “啪嚓”一声,对面的筷子被折断了。 “跟谁?” 舒无隙的声音响起,冰冷里带着超强低气压,路小蝉甚至感觉对方要把牙槽都咬裂开了。 “哈?男……男人是不能怀孕的!我胡说跟……跟你开个玩笑的……” 路小蝉傻了眼,因为和舒无隙对视的那一刹那,路小蝉怀疑对方要把餐桌都掀翻,然后立刻来个上百年的灵修。 舒无隙微微前倾,看着路小蝉的眼睛说:“你听好,就算你想要满足第三个条件——25岁之前给路家开枝散叶,也绝不代表路家认可你随便找人就胡来。” “是……是吗?”路小蝉给震得就快不能思考。 “吃饭。” 就在这个时候,路小蝉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不是催债电话就是小广告,路小蝉想也不想就摁掉了。 结果那个号码连着打了四五次,百折不挠孜孜不倦,俨然一副路小蝉不接听就不罢休的架势。 路小蝉起火了,接听之后就吼了起来:“我没钱——不还钱!不贷款!不买房!” 对方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好,我是《漫画家》杂志的主编,我看了你投来的稿子,实在太——棒了!水墨与漫画的结合,灵动飘逸,分镜流畅!而且这个故事也很让人心动!你有空吗,现在……啊,不,明天!明天有没有时间来我们杂志社聊一下!” 路小蝉傻眼了,想也不想就说:“明天我要上课……” “那就后天!” “后天我也要上课……”路小蝉差一点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没关系,周五下午!周五下午一般大学都不上课了!你……不是中学生对吧?” “我是大学生。” “那就一言为定,周五下午三点!” “好的,一言为定……” 路小蝉整个处于懵圈的状态,然后忽然反应过来,扔了手机冲向舒无隙,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 “无隙哥哥——我要成为漫画家!” 《漫画家》杂志社向路小蝉预约了半年的连载,然而路小蝉的第一期连载《无意境天·前传(上)》就在所有连载故事中名列第三,当中篇发表之后,就跃居第二,下篇完结就已经到了第一。 杂志社又向路小蝉预约了一年的连载,这让路小蝉除了白天上课,晚上连打游戏看综艺的时间都没有了,就在那里画漫画。 为了赶进度,路小蝉不得不把小火柴给招来,作为自己的助手,一起画漫画。 很快,这间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里,堆满了各种漫画工具和电子画板。 而舒无隙就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两人趴在桌子上埋头苦干,连脑袋都没抬一下。 因为熬夜画画,路小蝉的眼睛下面,已经起了黑眼圈。 谁知道在交稿前的晚上,小火柴竟然被自行车给撞了——骨!折!了! 路小蝉急得绕着桌子跑圈:“这可怎么办啊!到哪里找人帮我啊!还有五十多页的场景要处理啊!怎么办啊!” 一直端坐在沙发上,翻着《漫画家》杂志的舒无隙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来吧。” “你……你来?”路小蝉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电子画板你会用吗?ps你会吗?pt你会吗?” “没吃过猪肉,也看了这么多天猪跑了。” 舒无隙解开了衬衫的袖口,向上折叠到了手肘下,以让路小蝉瞠目结舌的操作熟练程度,开始料理那五十多页的场景。 难不成……这是乾坤袋自带系统操作,让舒无隙什么都会? 烨华元尊!你偏心! 但是这样的无隙哥哥,还是让路小蝉非常“想太阳”! 番外三 心跳怦怦的遗产04 路小蝉在截止日期之前交稿了, 再次保持了《漫画家》杂志社最守时记录。 这一期的《无意境天》再一次荣登榜首, 主编打电话来表示, 要给路小蝉出单本了! 路小蝉故意将手机公放, 放到舒无隙的耳边, 里面杂志社的责编非常热情地称呼路小蝉为“路老师”。 挂了电话, 路小蝉非常得意地说:“听见没!听见没!有人称呼我为‘老师’了!” “嗯。” 舒无隙看着手中冗长的报表, 点了点头,很淡定地将报表翻到了下一页。 路小蝉很失望,这要是从前, 无隙哥哥一定会摸一摸他的脑袋说“小蝉真厉害”的! “你离所谓的成功还有很远。”舒无隙淡淡地说。 路小蝉并不想理他了,回去研究下一期杂志连载内容。 当他将所有工具铺展开来,趴在茶几上准备开工, 一抬眼, 不经意却看见了舒无隙的唇角浅浅地凹陷了下去。 这家伙笑了呢。 明明很为我高兴,还要装高冷。 你臭不要脸的样子我都见过了, 装什么嘛! 路小蝉抬了抬眉梢, 一本正经地说:“无隙哥哥, 你报表拿倒了。” 舒无隙可能是真的看进了报表, 他直接用那一叠报表在路小蝉的脑袋上砸了一下。 “画你的漫画吧。” 但是路小蝉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刚才舒无隙那一笑, 反正离下一期截稿日期还很远, 今天晚上就来画一些有意思的内容吧! 路小蝉非常认真地开始作画,专注地描绘着每一道线条。 坐在沙发上的舒无隙微微挪开报表,看见路小蝉孩子气的鼻头, 睫毛在眼睑上留着一片薄薄的阴影, 偶尔用笔头压着脸颊不知道在想什么。 舒无隙的作息时间很规律,到了晚上十一点,就要睡觉了。 路小蝉仍然趴在茶几上,撅着腰,就像拱白菜的小猪。 舒无隙勾了一下他的衣领:“睡觉。熬夜的人容易猝死。” “猝死就猝死!” 猝死了说不定就能离开这里了! 舒无隙大多数情况下不会动怒,但是他会单手一把将路小蝉从茶几上捞起来,扔进卧室里去。 还好路小蝉眼疾手快点了“保存”。 躺在被窝里,路小蝉坏笑着说了声:“记得看邮件啊,我送了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给你!” 舒无隙已经准备关床头灯了,看路小蝉笑得那么荡漾,又拿出了手机,点开了邮件。 里面竟然是《无意境天》的番外篇。 第一张画面就是舒无隙曾经丰神俊朗,站立于无意剑海前的样子。 一阵风吹来,发丝扬起,眉目看似冷峻,但略微的低垂显得有了几分柔和,不知道是睥睨苍生,又或者空无一物。 舒无隙转过头来,看向路小蝉。 他背对着舒无隙,只露出一个后脑勺,耸着肩膀不知道在笑什么。 舒无隙又滑到了下一张,目光一滞,那是路小蝉扣着他的双手,压在榻上强吻他的画面。 接下来满满让人脸红不忍直视的画面,细节之处都描绘得一清二楚,都是路小蝉对舒无隙“丧尽天良”的画面。 漫画里的舒无隙衣衫凌乱,脸红得要命。 舒无隙的眼睛眯了起来。 路小蝉一直在等他发火,他发火了路小蝉就能说“画的又不是你,生什么气啊”。 但没想到舒无隙放下手机,只说了一句:“你脑子里废料挺多,这就是所谓尾琐宅男吧。” 然后真的关灯,睡觉了。 路小蝉愣在那里,觉得很不对劲啊。 连低气压都没有? 路小蝉猛地转过头来,冷不丁和舒无隙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黑暗之中,舒无隙的眼睛却带着一丝锐利,仿佛蓄势待发的凶兽。 路小蝉咕嘟一声咽下口水,向床的外侧挪动了一点。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处于舒无隙的攻击范围内,于是又向外挪动了一点。 舒无隙就那样看着他,仿佛锁定了猎物一般。 求生欲让路小蝉又向外挪动了一大块,眼看着就要掉下去,舒无隙忽然一把捞住了他。 手掌紧紧扣着,就像是要捏断了路小蝉的腰。 “你怎么不睡觉?” “啊……睡啊,我正要睡!哈哈哈!” “睡着了,才能做梦啊。”舒无隙松开了手。 路小蝉差一点就以为自己要完蛋了,没想到舒无隙却转过头去睡觉了。 一颗心久久悬在半空中,路小蝉咽下口水,赶紧睡觉。 半夜里,路小蝉被憋醒,他挣扎了许久,还是决定去洗手间放水,不然睡觉也会睡得没质量啊! 他才刚掀开被子,就发现旁边的舒无隙不见了。 路小蝉伸手去他的被子里面摸一摸,都凉了。 舒无隙哪里去了?是工作上忽然有事? 可是没听见他的手机响啊! 先不管那么多了,洗手间我来也! 路小蝉踩上拖鞋,来到了洗手间的门口,他刚握上门把手,就隐隐听见了门那边沉重的被压抑的呼吸声。 这样的声音,路小蝉听过无数回,只是没有那么遥远,经常就在他的耳边,所以他熟悉得不得了。 路小蝉的心脏骤然紧张了起来,连手心都在冒汗。 舒无隙在里面,他在做什么路小蝉用头发丝儿都能想到。 估计是自己那篇不靠谱的漫画起作用了。 他在里面应该已经很久了,那样的呼吸被压抑得很厉害,可是他连路小蝉都走到洗手间门口了都没发觉,是真的动情陷落了。 路小蝉的额头抵在门上,他的呼吸声是只属于他的。 好想看见此时舒无隙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竟敢锁门了! 路小蝉用力拍着门,不给面子地嚷嚷了起来:“舒无隙!你掉马桶里了吗?快出来,我要放水!” 一秒钟的安静之后,舒无隙压低了的声音响起。 “自己到外面用矿泉水瓶。” 什么? “我不要!你给我出来!你在里面干什么!” “那你等着吧。”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深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个世界不太好,因为它把舒无隙给教坏了! “舒无隙,要不然你把门打开,小爷我直接给你个痛快!” 路小蝉扯着嘴角,坏笑着说。 嘿嘿,谁要你看漫画着急上火了呢? 这时候,里面传来了洗手的声音,紧接着门忽然开了,舒无隙冷冷地站在那里。 路小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麻烦让路……” 舒无隙的手忽然伸了过来,蓦地掐住了路小蝉的脸颊,强迫他微微张开嘴。 这是之前每当路小蝉因为来不及咽口水不肯张嘴的时候,舒无隙会做的事情,只是没有此时这么用力。 路小蝉被他这股力气一直推着后退,摔在了床上。 他还没来的及撑起上身,舒无隙的胳膊就骤然撑在了他的耳边。 “你说,你要怎样直接给我个痛快?” 他的声音是冷的,可周围的空气却热了起来。 路小蝉看着那双眼睛,他太熟悉了,那是要吃了他的目光。 但是路小蝉已经憋不住了——他要放水! “让我走!”路小蝉气势汹汹地一把推开了舒无隙,冲进了洗手间里。 等到放完了水,摁下冲水摁钮的时候,路小蝉才意识到,刚才舒无隙想干什么? 脑子里一亮!哎呀,有戏! 路小蝉立刻兴冲冲地跑回卧室,发现舒无隙已经睡下了。 路小蝉傻站在那里,这家伙竟然睡觉了?你有没有点持之以恒的精神?我推开你,你就不继续啦? 掀开被子,路小蝉转过身去,不爽地睡着了。 几个月之后,就是寒假了。 路小蝉无父无母,春节也只能待在这个小公寓里。 看着外面的烟花和爆竹声,路小蝉趴在窗口,想起了舒无隙带着自己一起听烟花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舒无隙千依百顺,都么惹人怜爱啊! 这个时候,卧室里舒无隙正在收拾箱子,估计也是要回家过年的吧。 路小蝉可怜兮兮地回头看了一眼,但没想到舒无隙竟然进厨房去了。 “你干什么呢?做今年的最后一顿饭给我吃吗?”路小蝉来到厨房门口问。 “煮火锅,涮羊肉。”舒无隙回答。 “你……你不回家过年了?”路小蝉有些惊讶。 “不是你说的吗,少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是二十四小时。” 舒无隙取出了猪骨,准备炖锅底了。 路小蝉的眼睛红了,立刻飞扑了过去,从后面抱住了舒无隙,连也贴在了舒无隙的背上。 “无隙哥哥——你真的是太好啦!” 舒无隙没有拍掉他的手,而是被他这么挂着,把蔬菜也洗干净了。 “无隙哥哥,等我继承了百亿家产,第一件事就是要娶你给我生猴子!” “人怎么能生出猴子来。” 路小蝉眯着眼睛笑着,不跟他解释这个问题,反正就是要舒无隙给他生猴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舒无隙一起吃火锅。 虽然他们“恩爱”了百年,但在这个世界里,有很多事情还是第一次一起做。 吃着火锅,路小蝉脑子里面想到的却是他和舒无隙一起去旅游,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潜水、一起去旅行。 路小蝉撑着筷子,自己傻笑。 舒无隙问:“你在笑什么?” “我觉得这个世界也算不错。” “哪里不错?” “也许稀里糊涂的,我就和你白头到老啦!” 路小蝉话音落下,舒无隙的目光顿了顿。 过完了年,路小蝉的单行本就发行了! 大卖特卖,才一个月就卖空了,紧急加印,忙坏了《漫画家》的编辑们。 最后一个学期也没什么实质上的课程,路小蝉大多数时间都能一门心思在家画漫画了。 因为连载数量增多,助理光小火柴一个已经不够用了,路小蝉还得在网上发布招聘。 于是除了画漫画,每天他还要见好几个来应聘的人。 每个应聘的人看见沙发上的舒无隙,都异常激动。 比如,应聘者一号,立刻冲到舒无隙的面前:“天啊!原来剑宗泱苍君是有原形的!现实里真的有这么帅的人!” 比如,应聘者二号,在舒无隙的面前跪了下来:“泱苍君!求您收我为徒!” 比如,应聘者三号,直接扑上去:“我想跟你生猴子!” 路小蝉怒了,那不是他的台词吗? 只有助理小火柴还在孜孜不倦地处理漫画背景。 而一个合适的助理,路小蝉都没遇到。 “把你的招聘撤掉。”舒无隙冷声道。 “不能撤,不能撤……撤掉的话……这些事情光靠小火柴是做不完的啊!” 可怜的小火柴也跟着点头。 “我来。”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是见识过舒无隙的速度和效率的,但他一直以为上一次舒无隙只是救急而已,他每天看的都是什么金融消息、财务报表,要他花费时间来给他做漫画助理,那不是屈才吗? “这……这多不好啊……” “当做放松和消遣吧。”舒无隙回答。 路小蝉石化了,能把自己和小火柴折腾死的东西,在舒无隙看来就是消遣而已。 休息的时候,小火柴悄悄地对路小蝉说:“从有人来应聘开始,舒先生就不高兴了。” “他什么表情都没有,你还知道他高兴或者不高兴?” “这个……压迫感嘛……”小火柴挠了挠鼻子,“舒先生一定是不喜欢和你在一起生活的地方有别人。” “你不是别人嘛?”路小蝉好笑地问。 “我不能算吧。你到哪里去找像我这样安静又不占地方的‘别人’啊?” 听起来似乎特别有道理? 《无意境天》漫画的第二卷继续火爆热卖! 杂志社的主编特地问路小蝉,有没有什么愿望想要达成。 路小蝉当然是说:“我梦想办一个个人漫展啊!” 主编一拍桌子,竟然答应了。 “没问题!今年暑假,一定帮你办一个个人漫展!” 于是今年的七月份,路小蝉春风得意啊! 他不仅仅顺利地毕业啦,而且《漫画家》杂志社为他办了一个个人漫展,不仅仅有许多cosy的大神到场,漫画周边,特别是有一张剑宗泱苍君垂下眼低头看着身旁的离澈君,卖的特别火爆。 路小蝉在截止日期之前交稿了, 再次保持了《漫画家》杂志社最守时记录。 这一期的《无意境天》再一次荣登榜首, 主编打电话来表示, 要给路小蝉出单本了! 路小蝉故意将手机公放, 放到舒无隙的耳边, 里面杂志社的责编非常热情地称呼路小蝉为“路老师”。 挂了电话, 路小蝉非常得意地说:“听见没!听见没!有人称呼我为‘老师’了!” “嗯。” 舒无隙看着手中冗长的报表, 点了点头,很淡定地将报表翻到了下一页。 路小蝉很失望,这要是从前, 无隙哥哥一定会摸一摸他的脑袋说“小蝉真厉害”的! “你离所谓的成功还有很远。”舒无隙淡淡地说。 路小蝉并不想理他了,回去研究下一期杂志连载内容。 当他将所有工具铺展开来,趴在茶几上准备开工, 一抬眼, 不经意却看见了舒无隙的唇角浅浅地凹陷了下去。 这家伙笑了呢。 明明很为我高兴,还要装高冷。 你臭不要脸的样子我都见过了, 装什么嘛! 路小蝉抬了抬眉梢, 一本正经地说:“无隙哥哥, 你报表拿倒了。” 舒无隙可能是真的看进了报表, 他直接用那一叠报表在路小蝉的脑袋上砸了一下。 “画你的漫画吧。” 但是路小蝉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刚才舒无隙那一笑, 反正离下一期截稿日期还很远, 今天晚上就来画一些有意思的内容吧! 路小蝉非常认真地开始作画,专注地描绘着每一道线条。 坐在沙发上的舒无隙微微挪开报表,看见路小蝉孩子气的鼻头, 睫毛在眼睑上留着一片薄薄的阴影, 偶尔用笔头压着脸颊不知道在想什么。 舒无隙的作息时间很规律,到了晚上十一点,就要睡觉了。 路小蝉仍然趴在茶几上,撅着腰,就像拱白菜的小猪。 舒无隙勾了一下他的衣领:“睡觉。熬夜的人容易猝死。” “猝死就猝死!” 猝死了说不定就能离开这里了! 舒无隙大多数情况下不会动怒,但是他会单手一把将路小蝉从茶几上捞起来,扔进卧室里去。 还好路小蝉眼疾手快点了“保存”。 躺在被窝里,路小蝉坏笑着说了声:“记得看邮件啊,我送了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给你!” 舒无隙已经准备关床头灯了,看路小蝉笑得那么荡漾,又拿出了手机,点开了邮件。 里面竟然是《无意境天》的番外篇。 第一张画面就是舒无隙曾经丰神俊朗,站立于无意剑海前的样子。 一阵风吹来,发丝扬起,眉目看似冷峻,但略微的低垂显得有了几分柔和,不知道是睥睨苍生,又或者空无一物。 舒无隙转过头来,看向路小蝉。 他背对着舒无隙,只露出一个后脑勺,耸着肩膀不知道在笑什么。 舒无隙又滑到了下一张,目光一滞,那是路小蝉扣着他的双手,压在榻上强吻他的画面。 番外三 心跳怦怦的遗产05 路小蝉并没有表明身份, 而是假装成漫友的样子, 在漫展里闲逛, 探听来到漫展的人都讨论了一些什么。 “啊!泱苍君真的好帅啊!” “超爱这种水墨画风格, 潇洒如风啊!” “没想到原画也这么精致!泱苍君连背影都很帅啊!和离澈君好配啊!” “他们就该在一起!泱苍君赶紧压倒离澈君吧!” “离澈君好可爱, 想太阳!” 路小蝉懵了, 他特别把离澈君画成了成熟有魅力的青年形象, 这么大度地包容舒无隙那个土老帽,为什么你们都期待着他把离澈君压倒! 而舒无隙似乎对画展很认真,每一张展出的原画他都像是欣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仔细品鉴, 虽然明明画这些的时候,舒无隙就在旁边的沙发上坐着。 直到那一幅舒无隙转身离开,前往北溟寻找灵兽的画面, 他伫立在那里, 看了良久。 “你在看什么啊?”路小蝉好奇地伸了脖子。 “所有的原画里,这张最好看。”舒无隙说。 “啊?这张背影吗?”路小蝉歪了歪脑袋, 不是太明白。 这张背影的线条最简单, 画完的时间也最短。 当然, 画的时候, 想起那一日舒无隙离开自己, 路小蝉的眼睛就差一点红了。 “为什么你觉得这张最好看?” “看起来, 你好像很想念这个人。”舒无隙轻声说。 “嗯……我好想他。” 两人就站在那幅画的前面,一直看了许久。 为期一周的漫展结束了,路小蝉收获了无数口碑和好评, 据说漫展上还买了几万册的单行本, 路小蝉和杂志社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看着自己的银行卡余额,路小蝉忽然觉得就算没有路家那亿万遗产,自己也不缺钱用,而且非常充实。 坐在回家的车里,路小蝉一边眯着眼睛笑着,一边吹着口哨。 “你好像很高兴。”舒无隙说。 “那当然!我已经顺利毕业了!我还举办了漫展!在我的领域里也算有所成就了对不对?”路小蝉伸出两根手指,向舒无隙比划胜利的手势。 “对,你离亿万遗产,就差最后一个条件了。” “为路家开枝散叶嘛!你放心啦!现在愿意给我生猴子的人一抓一大把啦!”路小蝉拍了拍舒无隙的胸口,“虽然,我还是比较希望你给我生一个,嘻嘻!” “你有三年的时间,完成这个目标。”舒无隙说。 “诶,你怎么不说——人是不能生出猴子来的?” “就是我喜欢你,我要为你生孩子的意思。”舒无隙一本正经地说。 路小蝉看着他的侧脸,才想这家伙肯定暗搓搓地百度了“生猴子”这个梗的来历。 叫你一本正经! “嗯……让我想想哈……选谁帮我完成呢?”路小蝉皱着眉毛,露出非常苦恼的神色,滑动自己的微信,然后凑到舒无隙的面前。 “无隙哥哥,你看这个怎么样?腿长眼睛漂亮!”路小蝉点开一张照片,伸到舒无隙的面前,“生出来的小猴子一定很好看。” 这其实是网上书迷催路小蝉爆肝三更的帖子,里面已经有几十万留言了,许多女书迷都在开玩笑说路小蝉竟然能画出剑宗泱苍君这样的绝世美男子,她们都要给路小蝉生猴子。 “脸太尖,像蛇精。” 路小蝉顿了顿,忽然万分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瞧瞧咱们无隙哥哥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啊,嘿嘿,真有人能入你的法眼嘛? “那这个呢?皮肤白人,发的表情包也可爱。” “这么白,你确定她用的不是荧光剂漂白的面膜。” “……那这个呢?野性小猫,多有活力!” “你确定自己和野性小猫打架的时候,你赢得过她的指甲?” 路小蝉孜孜不倦地找出所有要和他“生猴子”的书粉,虽然点开的照片很多都是别人随意放上去的,舒无隙都能找出不同意的点来。 “那这个呢?这个行不行?我这辈子就想他给我生个猴子出来!不对,我要他给我生一大堆!” “谁?”舒无隙的眉毛难得那么用力地拧了起来。 “就他啊!” 路小蝉只把手机在舒无隙的面前晃了一下,就收进了口袋里。 舒无隙愣在那里,已经到家了却还一动不动。 “回家咯!”路小蝉向杂志社送他回来的员工道了一声谢,就走向了公寓门。 他进了电梯,探了半天的脑袋也没见舒无隙跟上来。 “舒无隙——舒无隙——你怎么还没跟上来!你是不是腿太长开车门的时候被夹住啦!” 就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一只手猛地将电梯门给摁住了。 路小蝉吓得往后一震,这么危险的行为,舒无隙从哪里学来的! 舒无隙长腿一迈,立刻就走了进来,一双眼睛就看着路小蝉。 “无……无隙哥哥?” “你不想要百亿家产了吗?”舒无隙问。 “想要。但是……你没那功能,我能怎么办?”路小蝉有些紧张了起来。 心脏跳得特别厉害,就像是破了一个洞,每一声呼吸都像是拉风箱的声音,可是却又汹涌澎湃得不得了。 因为他刚才给舒无隙看的,就是自己偷拍他睡着时候的样子。 ——朝着路小蝉的方向,仿佛带着和煦的浅笑和满足。 “路小蝉,现在你还能后悔。”舒无隙看着路小蝉说。 “还没摁楼层呢!” 路小蝉低下头,他的耳朵红了,脖子也红了,还有一颗闪闪的红心,想要拿出来送给对方。 他的胳膊刚从舒无隙的身边伸过去,摁下了楼层摁钮。 “你如果要百亿遗产,就必须要结婚生孩子。”舒无隙的声音压的很低。 就好像一个老旧而俗套的故事,路小蝉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局,可还是怀着一种执着的期待,将它翻到了最后一页。 “我要你,可不可以?” 路小蝉仰着头,很认真地问。 无论去到那个世界,有钱或者没钱,吃着上千一顿的大餐又或者五块钱的煎饼果子,只要还能再看见舒无隙,他就心生欢喜。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舒无隙忽然一把扯过了路小蝉的衣领,路小蝉惊得踮起脚往前一撞,就被舒无隙猛地吻住了。 他所熟悉的充满力度和倾覆感的唇舌翻搅,路小蝉被紧紧扣住,胸骨都快被挤压得碎裂开来,他被舒无隙一把抱了起来,带出了电梯。他被他牢固地钳制着,除了疯狂地亲吻,半点动弹不得。 转过身来,“砰——”地一下,他被压在了公寓的门上。 路小蝉被舒无隙高高抱着,热烈到几近燃烧的亲吻。 公寓门是怎么被打开的,路小蝉已经不记得了,但舒无隙找钥匙找了很久。 即便这样,他还是把路小蝉压在门上亲得舌头都麻了,而且他难得为找不到钥匙而烦躁,在路小蝉的唇上咬了好几下,挺用力的,害得路小蝉也到处找钥匙。 他只知道自己摔在那张他们一起并肩睡了好几个月的床上,之前还相安无事,路小蝉偶尔挑事,可忽然之间就天翻地覆了。 路小蝉撑起身来,看着舒无隙扬起脖子,急切地要解开衬衫的领口,可是他一向穿衣都一本正经,扣子也是扣的死死的。 路小蝉觉得这是达成自己心愿的好机会啊!他一直都想要撕掉舒无隙的衬衫和西装啊! 只是他刚兴冲冲要动手,舒无隙已经特有男人味地把领带拽开,那动作比电影里的要让人口干舌燥百倍。 路小蝉想要掰断舒无隙大长腿的心愿再度落空了,舒无隙执着的眼睛才是真正的业火,烧得路小蝉片甲不留。 舒无隙半点情面不留,路小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被撞散了又给重新组装起来了一般。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毫无疑问自己是被舒无隙圈在怀里的。 “我还以为……要寂灭了呢……”路小蝉用沙哑到像磨砂纸一般的声音说。 “那样的照片,我也有。”舒无隙亲吻着路小蝉的头顶说。 “……什么照片?” 舒无隙转身拿了自己的手机,他的手机上就是路小蝉睡着了以后,半张脸埋在枕头里,还不忘记拉着舒无隙手指的样子。 路小蝉看了之后,闷在被子里笑了。 其实,舒无隙记不记得他对于路小蝉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舒无隙那双心火呼之欲出压制不住的眼睛。 “喂,无隙哥哥……你得养着我……我没有百亿遗产可以继承了……” “乐意之至。” 路小蝉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大对劲儿了。 “如果……路家真的有亿万遗产,我老爹老妈怎么不去借钱还债啊?” 舒无隙的怀抱收得更紧了。 “我养的起你就可以了。” 路小蝉心想,我画漫画也能养活我自己啊! 只是舒无隙这么个精英模样,自己说叫他24小时贴身跟随,他就同意了? 路小蝉之前百度过舒无隙的身份啊……百度里连个词条都没有,说明无隙哥哥虽然很厉害,但还没到富可敌国人尽皆知的地步。 但也好像有说,真正的隐形富豪是不会出现在网络里的。 “喂,到底有百亿家产需要继承的,是你还是我?”路小蝉万分怀疑地问。 “我的就是你的。” “啊?”路小蝉忽然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 不过,这么一想,这个世界也挺有意思。 我想吃你做的饭菜,想和你一起看电影还有散步,想一起坐火车或者飞机去远方旅行。 想要和你一起变老。 然后一生一世。 番外四 又见烨华元尊(全文完) 路小蝉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御剑悬停在八宝灵光阁的窗外。 阁内供奉着一只万年灵芝, 路小蝉琢磨着怎么进去用小刀刮下一点, 一点点就够了, 保证不会伤害到灵芝本身。 实在是最近这三百年, 舒无隙也不知道修了什么道, 邪火厉害的很, 折腾的他真是求生不能,求死又舍不得,脖子和腰上的青紫上个月还没消退, 这个月又添新颜色。 他打算以这万年灵芝入药,给舒无隙服下,让他消停个一两百年……一二十年……一两天也好啊! 一旁的少年身着月白色的长衫, 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 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师父啊……你琢磨半天了……直接拿走那灵芝不就得了?反正八宝灵光阁里也没人能打得过你!” 路小蝉挥了挥手背:“千秋啊……你还小,所以你不懂, 要是被人说我们抢了八宝灵光阁的东西, 那些正道人士又要追着我们叨叨了!” “那不是正好?”莫千秋坏笑了起来。 “什么正好?” “有他们打扰, 师丈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嘛!” 路小蝉眉梢一挑, 直接弹了一道灵气, 撞翻了莫千秋的剑, 莫千秋冷不丁栽了下去,正好扑在了八宝灵光阁一位女弟子的身上。 女弟子惊声尖叫,喊的无外乎就是“非礼”之类。 莫千秋御剑而起, 笑道:“这位小师姐, 在下看起来是那种会非礼你的人吗?” 女弟子定睛一看,眼前的少年眉如墨染,眉尾剑锋入鬓,眼如皓星,当真是风华绝代。 女弟子刚想要说什么,其他的同门闻风而至,要与莫千秋出手。 莫千秋一抬头,发现路小蝉早就没影了。 “为老不尊,活该被师丈教训!最好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莫千秋咬牙切齿道。 这些个弟子也就几十年的仙龄,哪里是莫千秋的对手,一道剑珍悉数解决。 此刻八宝灵光阁的警鸾发出鸣叫声,是路小蝉趁乱进入阁内,把那只万年灵芝给盗走了! 紧接着的八宝灵光阁的掌门带着掌剑赶来,将莫千秋当作盗灵芝的贼人,大打出手。 莫千秋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挣脱这群牛皮糖,回到鹿蜀镇的时候,就发现路小蝉在那里炼丹。 莫千秋气不打一处来,一觉踏在他的丹炉上,皮笑肉不笑地说:“师父,你遛得好快啊!” 路小蝉笑了:“哪里哪里,还是我们师徒二人配合的天衣无缝!” 莫千秋直接出剑,学着路小蝉的笑:“待徒儿我劈了这丹炉,看看这能让我师丈百年不起的金丹长什么模样!” 路小蝉大吃一惊,一把抱住了莫千秋:“千秋啊!想想为师多么辛苦,花了几百年的时间,被那烨华元尊整了无数遍,才把你给种了出来!” 莫千秋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啊!烨华元尊整你,是因为你在他的仙界如厕!大不敬!” “你从树上长成了婴儿,落在我的怀里,我夜不能寐地照顾你,给你洗尿布,每隔半个时辰就要给你喂吃的……” “得了吧!晚上不睡觉照顾我的是师丈!给我洗尿布的是我千秋殿的弟子们!喂我吃东西的是昆吾师伯!让你夜不能寐的是师丈吧?这金丹我可不能让你炼成了,不然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治住你!” 说完,莫千秋就毫不留情地把丹炉给踹翻了! “小兔崽子——我跟你拼命!” 路小蝉扑了上去,莫千秋立刻御剑跑了。 “你跑哪儿去!天涯海角我都扒掉你的皮!” 莫千秋一眨眼就蹿没影儿了,当他飞过千镜湖之上,一道灵光闪过,正好击中莫千秋的肩膀,他再度飞扑而下,就连千秋剑也被路小蝉给击翻了。 千镜湖的中央有一片小礁,小礁上坐着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正在垂钓,莫千秋心想完了蛋,自己可别把这人给砸死了。 他想要避开那垂钓之人,却还是硬生生砸在了对方的身上。 那男人仰起脸来,双手竟然轻松接住了自高空直坠的莫千秋! 莫千秋愣住了,他本以为他的师丈舒无隙已经是无双之颜,却未料眼前之人仿佛汇聚了天地灵气,江河百川的容姿皆在他的眉眼之间。 “小家伙,怎么掉下来了?” 温润的声音响起,莫千秋忽而想起早春时候的日光从树荫间隙落下来,洒在肩头,暖洋洋的让人不想动。 现在这身体虽然也有百余年仙龄,但丹元里却存了一千七百多年的灵气,此人却称呼自己为“小家伙”,难不成他的仙龄和师伯昆吾差不多? “我师父把我的剑给打掉了。”莫千秋回答。 男子低着头笑了:“上梁不正,下梁容易歪。” 他的胳膊轻轻一托,就将莫千秋稳稳放在了身边坐下。 此时的路小蝉拎了千秋剑,还在到处找着莫千秋。 千镜湖水面如镜,按道理路小蝉应该一眼就看见他们身在何处,可却飞了大半圈也没找到他们。 “莫千秋你个小崽子出来!看我不把你打到列祖列宗认不出你!” 仰着头的莫千秋抓了抓脑袋:“前辈,您的障眼法好厉害,我师父都瞧不着你了。” “那是你的剑吗?”男子又问。 “是啊,我师父仗着有师丈撑腰,干了坏事总拿我当挡箭牌。”莫千秋扯了扯嘴角。 “离澈君是越发欠收拾了。” 说完,这男子手中的钓竿扬起,甩上万里青空,鱼钩在无痕剑上一碰,剑竟然翻了! 路小蝉“啊——”地一声响,在天地间徘徊,眼看着就要砸进千镜湖中,一道身影电掣般而来,瞬间将路小蝉捞了起来。 正是舒无隙。 舒无隙带着路小蝉来到了男子面前,颔首行了个礼。 一旁的莫千秋惊呆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的师丈露出这般尊重的神色来? “小蝉失礼,打扰了前辈的清净,望前辈海涵。” 男子淡然一笑:“你的心肝宝贝打扰我的清净也非一次两次了,我哪一次没有海涵呢?” 路小蝉从舒无隙的身后探出脑袋来,看见那男子第一眼就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这一次又想变成什么呢?”男子笑着问,“泱苍君要不要试试养兔子?” “我不要变成兔子!天天吃青菜还有什么意思!” 此时,莫千秋终于明白身侧之人是谁——烨华元尊。 他是世间修为最高之人,精魂融于天地,可随意幻化自己的样子,造弄尘世界,试炼人心。 也是他的灵气让孕育莫千秋的种子发芽了。 “小家伙,你师父和你师丈每日不是情就是爱,你跟着他们修为只怕难有长进……” 烨华元尊话还没说完,路小蝉就赶紧开口:“那小徒就交给元尊教养吧!在下才疏学浅,境界不高,怕是会耽误了千秋的修为啊!” “你不是已经耽误了我上百年了吗?我的丹海是师丈点亮的!御剑是看着别人自己琢磨的!连剑阵……还是南离境天的渺尘元君点拨的!” “这不是很好吗?你很想去继承东墟剑宗的位置啊!以后那些名门正派毛儿大小的事儿都要来找你做主!天下那么大,我如果硬要教你,把你教成我的样子……或者……或者舒无隙这样子,有什么意思?莫千秋不应该被教成东墟剑宗的模样,而是长成莫千秋的样子啊!” 路小蝉嚷了一嗓子,刚和烨华元尊对视,看着对方若有深意的笑容,立刻不说话了。 莫千秋愣在那里,下意识说了句/“你知道我不想当东墟剑宗啊……” “你是我种出来的……我当然知道啊!” 烨华元尊笑道:“还好不是你生出来的,不然就真要长歪了。” “好吧,我原谅你推我出去顶包,但我还是要跟师丈说——你想炼让师丈百年不起的金丹!” “小兔崽子我扒你的皮!” 路小蝉还没冲上去,就被舒无隙拎走了。 “他们这一折腾,又得上百年了?”莫千秋摸了摸下巴。 “这个结果你还满意吗?”烨华元尊问。 “满意!满意极了!”莫千秋就差没拍手了。 “那就在此陪我钓鱼如何?” “那是我的荣幸……不过元尊,千镜湖中有鱼吗?”莫千秋眯着眼睛看着可以见到湖底的水面问。 “愿者上钩。” 烨华元尊淡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