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梦》 第一章 佳期万万没有想过,这辈子竟然还能再见着孟和平,只不过不是真人,而是杂志封面,她拿着杂志横看竖看,心里直犯嘀咕,是ps过的吧,这眼神,这鼻梁,这皮肤……咋就和她印象中的孟和平相去甚远呢? 在公司餐厅吃午饭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周静安:“你说,在杂志封面上看到分离多年的初恋男友,像不像八点档电视剧?” 周静安嘴里塞满了鱼香肉丝,又用勺子挖了一大勺白饭塞进嘴里,吃得倍香甜。她连连点头:“像,而且像青春偶像剧——你初恋谁啊?不会是加油好男儿吧?蒲巴甲还是宋晓波,可别告诉我说是吴建飞。” 佳期“切”了一声,说好男儿哪有这么快上封面。 周静安这才瞪大了眼睛,仿佛是被噎住了,将手里筷子勺子全丢下了,直嚷嚷:“尤佳期你初恋谁啊?竟然上杂志封面,快八一八,黄晓明还是陈坤?” 最后一句话声音稍大,惹得隔壁餐桌的同事都往这里望,佳期不由没好气地答:“梁朝伟。” 周静安呀了一声,满脸失望,说:“这么老啊。” 下午上班的时候,佳期明显心不在焉,先是将外景地慕尼黑看成了布拉格,接着又弄错平面模特,最后叹了口气,干脆放下手头的事,去泡了杯茶。 茶是锡兰红茶,说出来就觉得小资。其实当年她在学校里的时候,只会拿不锈钢保温杯子泡大叶子绿茶,奢侈点的时候喝雀巢咖啡。第一次上咖啡馆也是跟孟和平分手之后,一个人从西环路走到解放路,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看到街旁咖啡馆的灯光,就走了进去。 那天点了杯蓝山,一口一口咽下去,店里客人很少,隔着桌上黯淡的烛光,很远的角落里有一对情侣在喁喁私语。自己都忘了有没有哭,只记得价格是六十元。后来一直心疼,那么贵,还不如买两瓶北京二锅头,一仰脖子喝完了,还可以借酒装疯。 红茶散发着袅袅的热气,她将杂志从抽屉里又拿出来,左右端详,狐疑到底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再不然就是同名同姓,可是明明是他,稍见成熟稳重,大模样并没有走样,连眼角那颗小小的痣都还在。封面是黑色底子,衬得人眉目分明,真真的朗眉星目。以前真没觉得孟和平长得好看,虽然高,但是瘦,他父母长期不在家,阿姨又管不到他,总是饥一顿饱一顿。佳期第一次做蛋炒饭给他吃,他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她心疼,觉得他就像是从来没吃饱过。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杂志,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听到周静安连连吸气的声音,指着她,嘴张得几乎要吞下一个鸡蛋去。最后总算顾忌格子间里还有十来个同事,硬生生压低了嗓门,活像是做贼一样问:“这就是你初恋?我的天!比梁朝伟还惊人啊!” 佳期傻笑,说:“你瞎猜什么啊,当然不是。” 周静安点点头,说:“就是,你要真是他初恋女友,还坐这儿干啥呀,早就去找他重燃旧情了。”她拿手指点着数杂志上身家后头的零,一边数一边感慨:“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多钱,还是不是人啊。” 佳期还是傻笑,以前她的口头禅就是“等咱有了钱”,后来孟和平听腻了,就专跟她唱反调,她说:“等咱有了钱,咱就买大房子。”孟和平跟着说:“等咱有了钱,咱就专盖大房子。”她说:“等咱有了钱,就买德国橱柜。”孟和平跟着说:“等咱有了钱,咱就在厨房砌中国大灶……”她鼓起腮帮子瞪他,他也瞪着她,最后她哧地笑出声来,他揽住她,温柔地说:“等咱们有了钱,我就盖一幢大大的房子,砌中国大灶,每天让你做饭给我吃。” 她拿脚踹他:“你猪啊,想得倒美。” 周静安的八卦积极性完全被调动起来了,兴致勃勃道:“哎,这孟和平从网络新贵转型地产新贵了啊,他们公司海淀那个楼盘,贵得要死,还抢手大卖。” 佳期突然觉得头痛,眼睛也发胀,端起红茶喝了一口,太烫,将舌尖烫了,总之是手足无措,仿佛是撞了邪。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孟和平的时候,学校的外语学院与电子学院搞联谊舞会,她被室友拖去,又不会跳舞,只好坐角落里喝汽水。孟和平就坐她旁边,她喝汽水他抽烟,他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并不像有些男生抽起烟来也装模作样。后来舞池中间有人冲他大喊:“和平和平!” 他并没有答腔,低头又点燃一支烟。 他用火柴,佳期许多年没看到过有人用火柴了,细长洁白的梗子,轻轻地在盒外划过,腾起幽蓝的小火苗。他用手拢着那火苗,指缝间透出朦胧的红光,仿佛捧着日出的薄薄微曦。佳期觉得好奇,不免多看了一眼,他抬起头来,就冲着她一笑,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 见她盯着自己的手,他摸出烟盒给她:“抽烟么?” 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最后,鼓起勇气,问:“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火柴?” 他怔了一下,将整盒火柴递给她。 许多年后,佳期莫名其妙就有了搜集火柴的习惯,不管是住酒店还是赴宴,最后总是带走火柴。这么多年下来,形形色色的火柴,收集了有近千盒,拿纸盒装了,整整齐齐码在床下。没人知道她每天睡在大堆的火药上头。 但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找到一盒火柴,与当年孟和平用的一模一样,她也明明知道找不到。因为那种火柴是特制的,外头根本不可能有。 临下班前得知要陪一位重要的客户吃饭,广告业竞争越来越激烈,他们公司算是业内翘楚,也不得不挖空心思拼业绩。上司还美其名曰“加强沟通”,周静安对此最反感,说:“真当我们是三陪啊!”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是吃泰国菜,佳期最不能忍受鱼露的味道,硬着头皮喝中药一样吞下冬阴功汤,然后还要言不由衷夸奖客户提出的要求“有创意”,酒过三巡,菜足饭饱,瞅准了上司与客户言谈甚欢,这才借口去洗手间补妆,趁机溜出去透气。 餐厅装潢很有东南亚风情,走廊又长又空,一面临水,另一面是各间包厢的门。在过道拐角处有女人在嘤嘤地哭,佳期一直好奇心重,周静安曾经笑她迟早有天会死在好奇心下。结果好奇心驱使她看到出苦情戏,女主角哭得梨花带雨,银牙咬碎:“阮正东你不得好死!”掩面步履踉跄而去。 按理说这种琼瑶场面男主角应该立刻追上去,那阮正东只是笑,深邃狭长的丹凤眼,笑容里仿佛透出一种邪气,就在那里微微低着头,划燃火柴点起烟来。细长洁白的梗子,轻轻地在盒外划过,腾起幽蓝的小火苗。他用手拢着那火苗,指缝间透出朦胧的红光,仿佛捧着日出的薄薄微曦。 那火柴盒是暗蓝色的,只有窄窄的一面涂了磷,暗蓝近乎黑色的磷,在灯光下骤然一闪,仿佛洒着银粉。佳期情不自禁盯住那火柴盒,直到阮正东将它递到她手中,她才有些懵然地重新打量这个男人。 “抽烟么?”他问。 声音很好听,走廊底下挂着一盏盏的纸灯,灯光是温暖的橘黄色,他的脸在阴影里,仿佛暧昧不明,佳期没想到他会问出这句话来,不觉一呆。 后来阮正东有句话,说:“就你最擅长发呆。” 佳期听着耳熟,后来想起依稀是范柳原。白流苏擅长是低头,粉颈低垂,听着就风情万种,默默如诉,而她却只是呆若木鸡,听着就大煞风景。 以前孟和平也说她呆,叫她傻丫头。 佳期一直不知道阮正东是做什么的,她甚至诧异,阮正东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姓名职业,竟然隔了数日就差花店送大捧的白色玫瑰上公司来。 周静安看着那些荷兰空运来的白玫瑰,尖声叫嚷,按捺不住飞身就扑过格子翻花间插的签名:“阮正东?这人是谁?” 佳期一下子想到那盒火柴,只诧异此人神通广大,看看花倒是可有可无的样子。周静安已经呱呱叫:“小姐,这种玫瑰要多少钱一枝,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如今哪个男人肯随便买这种花大把送人?” 佳期说:“钱多的就会呗。” 周静安只差念阿弥陀佛:“你总算明白了,这么个有钱的主儿,好好把握啊。” 佳期说:“把握个头啊,这人不是好人。” 周静安“切”了一声,说再滥的人也比“进哥哥”要强啊。 佳期一听到郭进的名字就头疼,那郭进是全公司出了名的“进哥哥”。佳期刚进公司那会儿不知道好歹,本着团结友爱的同事之谊,在某个case上主动帮了他一把,谁知就帮出无穷无尽的后患来。一想到这事,佳期就悔断了肠子,本来不过点头之交,谁知这郭进竟然在年会聚餐上借酒装疯,声泪俱下地向她表示:“佳期,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还深深爱着我前妻……我更不能对不起我儿子。佳期,我对不起你啊……” 佳期当时就吓傻了,连声说你误会了你误会了,偏偏这还深深爱着前妻的郭进,有事没事就到他们部门来晃一圈,来了就含情脉脉地凝视,佳期都快被他那“秋天里的菠菜”吓出毛病来了,隔了不几天,又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约她出去。佳期断然拒绝,他倒是伤心欲绝:“佳期,我知道我不该当着那么多人指出你暗恋我,但我现在接受了你的感情呀。”佳期啼笑皆非,实在对他的胡搅蛮缠死缠烂打忍无可忍,一度甚至动念想辞职以避之,最后还是舍不得薪水,忍气吞声一天天捱下来。 也许正是周静安那张乌鸦嘴说中了,晚上下班的时候鬼使神差,竟然在电梯里遇见郭进,吓得佳期背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果然,郭进又约她出去吃饭,她说:“我约了朋友。” 郭进追问:“你约了什么朋友?” 佳期冷着脸答:“男朋友。” 郭进倒笑了:“别骗人了,你哪儿来的男朋友?”油光发亮的一张脸凑上来,“我请你吃饭,嗯?” 最后那句长长的尾音真把佳期给恶心着了,只恨电梯下得慢,自己不能立刻跳出这牢笼去。幸好手机响起来,她像捞到根救命稻草,立刻接听。 “佳期?我是阮正东。”富有磁性的男性低沉嗓音,郭进的眼光嗖嗖地剜在她身上,她只差没感激涕零这通电话的及时,根本顾不上追究对方是如何得知自己的手机号:“哦,你好。” “我在附近,你晚上有没有时间?” 她马上答应:“好,我刚刚下班,你来接我?” 他笑声爽朗:“给我十分钟。” 郭进真的好耐性,一直在写字楼前走来走去,直到看到阮正东的那部车,她上了阮正东的车扬长而去,一刹那郭进的脸色真令佳期觉得大快人心。她本来不是虚荣的人,但有白马王子似的人物翩然而至,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不是不感激的。所以上车之后,对阮正东也就特别假以辞色,老老实实陪他去吃了一顿饭。幸好这顿饭也不是他们单独两个人,而是一大桌朋友,有男有女。酒足饭饱就凑台子打麻将,不知道有多热闹。他们牌打得极大,谁赢了谁就满场派钱,凡在场不管是谁的女伴人人有份,起初独独她不肯要,于是便有人叫:“正东,你这女朋友前所未有啊。” 阮正东也只是笑,慢条斯理地往烟缸里掸着烟灰,随手将那几张红色的钞票塞到她手里去:“别不懂事。”语气温和,像教训小孩子。 翌日,全公司皆知她有位有钱的男朋友,郭进嘴里说出来的话颇有几分酸溜溜的味道:“也不知道看上她什么?” 其实佳期心里也奇怪,为此她专门拿出化妆镜左右端详,她是典型的中人之姿,皮肤白,眼睛大,但并不甚美,眼神甚至有些呆。这阮正东几乎是从天而降,到底是看上自己什么。 周静安一直十分八卦地追问她:“做有钱人的女朋友,是什么感觉?” 她答:“我不是他女朋友。” 周静安怪叫:“那你是什么?” 佳期想了想,还真觉得头痛。其实她觉得阮正东的追求不过是一场闹剧,所以不温不火地看下去,何况还可以当挡箭牌,免看郭进那“秋天里的菠菜”。阮正东约十回,她也跟他出去一两次,每次都是上大酒店吃饭,呼朋唤友成群结队,大队人马吃喝玩乐,每次虽然玩得疯,但都是正当场合,他也并不见得对她真有啥企图。时日久了,渐渐像是朋友。起初双方都还装模作样,他装正人君子,她装淑女贤良,其实见面少,十天半月她才见着他一回,见着也不过吃喝玩乐。后来渐渐像是麻木,她索性在他面前很放松,所谓的原形毕露。他向来不缺女人,而她又根本无意于他。 有天晚上阮正东送她回去,也是喝高了,偏偏还将车开得极快,在高架上一路风驰电掣,她提心吊胆,说:“我们还是打车吧,酒后驾驶叫交警拦住了多不好。”阮正东瞧了她一眼,他是所谓的丹凤眼,眼角几乎横斜入鬓,因为喝了酒,斜睨着越发显得秀长明亮:“怎么,不乐意跟我一块死啊?” 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倒想跟你一块儿死呢,省得每次跟你在一块儿,你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听惯了他胡说八道,也懒得理会。他却自顾自说下去:“你说,我这个人有什么不好,一表人才,名校海归,有风度有学历有气质有品味有形象,怎么着也算青年才俊吧,你怎么就这么不待见我?哎,尤佳期,我跟你说话呢,你甭爱理不理啊。” 她只得回过头瞧了他一眼,说:“待见你的人太多了,还轮不上我呢。” 他嗤地笑出声来,说:“你当她们真待见我啊,那是待见我的钱呢。” 她也嗤地笑了一声,说:“阮正东你又上当了吧,其实我比她们更待见你的钱呢,不过我这人的道行高,言情小说看了七八百本,知道你们这种人偏偏最愿受人不待见,对踢到铁板最有兴致,所以我欲擒故纵,专门不待见你,好放长线钓金龟,其实我做梦都等着你向我求婚呢。” 他一笑:“哟,原来你是这样想的,真没想到啊,哎哎,既然这样,不如咱们明儿就去把证拿了吧。咱们两个坏坯子,才算得是天生一对儿。” 她说:“两个坏坯子——不敢当,这世上没有有钱的坏蛋,只有没钱的穷光蛋,我可不敢跟你天生一对儿。再说我还年轻,这么早嫁了你,回头万一再遇上个比你更有钱的,我岂不亏大了。” 他哈哈大笑,眉眼全都舒展开来,车内真皮座椅淡淡的膻味、空调风口吹出的静静香气……他身上的酒气烟气男人气息……她觉得闷,按下车窗,风立刻灌进来,呼一声将她头发全吹乱了。 他说话从来是这种腔调,真一句假一句,她猜不透,只好一概不信。 第二章 一来二去,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阮正东不再带她去打牌,吃饭也总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甚至偶尔会亲自开车到公司楼下等她,佳期渐渐觉得不安,最后终于提出来:“我们以后别见面了吧。” 阮正东怔了一下,说:“行啊。”顿了顿又说,“那今天我送你样礼物吧。”开车带她去珠宝店,看小姐一样样地将璀璨晶莹捧出来给她过目,她不是不虚荣,也喜欢这样的场面,大粒大粒的钻石,裹在黑丝绒里,闪亮剔透如同泪滴,怎么看都赏心悦目,但不知为何,最后挑来挑去,只选了一根十分便宜的细铂金链子。她习惯了不贪心,因为太好的东西,她总是留不住。 回到车上阮正东一声不响,他车开得极快,cd里放一首老歌,是《斯卡布罗集市》,不留意就闯过一个红灯,白色炫光一闪,她莫名其妙有些害怕。果然阮正东一脚踩下刹车,扳过她的脸,狠狠地吻上去。 那样大的力气,紧紧箍着她,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他从来不是这个样子,这么久以来,他几乎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他身边的女伴走马灯一样,换了又换,亦并不甚瞒她。他将她不远不近地搁着,像是一尊花瓶,更像是一件新衣,他新衣太多,所以并不稀罕,反正挂在那里,久久不记得拿出来。有次喝高了,半夜打电话给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后来电话那端隐约听见远处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正东,你洗不洗澡啊?”他说:“就来。”嗒一声将电话挂了,剩了她哭笑不得。 她死命挣不开,最后急得哭了。阮正东终于松开手,有些惘然地看着她,后头的车全在不耐地按喇叭,就在那样嘈杂的震天响里,他喃喃说:“怎么会是你?”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不懂,眼泪还含在眼眶,一触就要簌簌地落下来。 他不肯放她下车让她打的,最后还是坚持送她回公寓楼下。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他再没出现在佳期面前。 周静安对这个收场非常失望,狠狠批评她:“尤佳期你这个猪头,连有钱人都不会牢牢抓住。” 佳期唯唯诺诺,说:“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佳期的生活迅速恢复平静,唯一例外是多了那盒火柴。黄昏时分她偶尔坐在桌旁,取出火柴来划燃一根,目不转睛看着它一点一点燃成灰烬。这种特制的火柴,自从与孟和平分手之后,她有许多年没有见到过了。细而长,可以燃很久,一盒却并没有许多根,所以她很珍惜,更多时候只是举起火柴盒在耳旁轻轻摇动,沙沙如急雨,听到这声音,就觉得愉悦。 公事还是冗杂紧张,她和上司去跑一个大客户,跟了近半个月没有结果,耐心几乎消磨殆尽,结果这天从接待室里一出来,顶头遇上一个人十分眼熟,佳期不由微微一怔。 是阮正东的朋友,起初总在一块儿打牌,就是说她“前所未有”的那人,佳期仿佛记得他姓容。果然上司已经满脸堆笑:“啊呀容总,幸会,幸会。”将佳期介绍,对方也认出她来,原来这间公司是他名下,得知他们的来意,转头吩咐秘书三言两语,顿时柳暗花明。上司喜出望外,心花怒放,悄悄夸她:“行啊,几时认得了容少也不吱一声,真沉得住气啊。”马上趁热打铁,让她先留下来与对方协商细节事宜。 谈完了公事,容总才问了一句话:“怎么没见你去医院看正东?” 佳期猛吃了一惊,还没等她做声,容总已经叹了口气,说:“你去瞧瞧他吧。” 佳期犹豫了整整两天,才到医院去。 没想到医院里也热闹非凡,半条走廊上都堆着鲜花,护士一听她问阮正东哪间病房,眼神顿时生了异样:“1708,就是左拐的第四间。” 门是半开着的,病房是套间,布置得不比酒店差,四处都是鲜花与水果,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里间有人哧哧轻笑,声音娇俏甜美。她静静地待了几秒钟,本来想敲门,最后还是转身走掉了。 走廊静而空,回响着她自己的脚步声,这里是专用病区,佳期曾经来过这里一次,是陪孟和平。后来孟和平的妈妈说想吃榛子蛋糕,孟和平就下楼去买。 然后,孟和平的妈妈不紧不慢地对她说了一句话:“你配不上和平,所以请你不要再拖累他。” 那时的自己,是多么仓皇和狼狈。 她模糊地想,走廊那头出现了一个身影,高大、熟悉,眉目分明是她日夜思念的样子,她恍惚地想,白日梦的幻觉竟然如此真实。 对方渐渐走近,她微微仰着脸,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连每一根眉毛都如此清晰真实——如同烙印在她心上的样子,他变了许多,但又似乎根本没有变,他是孟和平,就是她永远都记得的孟和平。 她忽然惊得要跳起来,孟和平! 他站在那里,像看外星人一样地看着她,她目瞪口呆,他也怔住。 走廊两侧全是鲜花的芬芳,玫瑰与百合、勿忘我与素馨兰、情人草与海芋……大捧大捧包装精美的花束与花篮,而他们站在鲜花的河流中央,傻瓜一样地瞪视着对方。 佳期忽然手足冰凉。 是孟和平,竟然真的是孟和平,她竟然会遇上孟和平,在这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分手后的起初几年,她还曾臆想过与孟和平重逢,从场景到台词,一遍又一遍。或许是十年,或许是十八年,就像张爱玲的那部小说,凄清而唯美,说一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亦或许只是三年五载,再见了面,在歌舞升平衣香鬓影的场合,如同韩剧一样唯美心碎。后来她才渐渐心灰意冷,明了命运的遥不可及。 可是她竟然又见着了他——结果事情比她想像的轻松许多,她声音居然流利清楚,既没有发颤,亦没有结巴:“孟和平,是你吗?” 她从前就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他,孟和平孟和平孟和平……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刹那,也只是泪流满面,拼尽了全部的力气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孟和平!孟和平……”仿佛只要在心底那样拼命呼喊,他就会回到她的身边。 他隔了片刻,才说:“是我。”轻轻停顿了一下,又问:“佳期,这么多年你上哪儿去了?” 她噢了一声,说:“我一直在这里啊。”她简明扼要地将自己这些年的职场翻滚向他介绍了一下,他扬起眉来:“你专业不是西班牙语吗,怎么现在做广告?” 小语种找工作有多难……尤其是像她这种一流大学二流专业毕业的三流学生,她又笨,永远考不到翻译资质。 何况他硕士学位还是微电子呢,结果现在还不是跑去当了无良地产商。 真令人丧气,本该荡气回肠的旧恋重逢,说的偏偏是这种无聊又无聊的旁枝末叶。要紧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那样多那样多的话,在人生最悲苦的日子里,一直是她最后的支柱。再难再痛的时候,她也忍了过去,只是想如果可以再见到孟和平,如果可以再见到他——但明明知道不会,命运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今天真的给了奇迹,她却全都忘记了——因为他已经忘记了,坦然地、从容地,忘记了。 他正视她,并且微笑。 而她直到这一秒,仍不敢看他的眼睛。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躲在暗夜的被窝里哭泣,唯一仅存的执念是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他,然后号啕大哭,将全部的痛,一点一点讲给他听。 今天才知道是多么幼稚的事。即使再次见到了他,他也不再是她的孟和平。 从前的种种都化成了灰,被风吹散在时间里,一点一屑都不剩下。 他想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说:“来看位朋友。” 他忽然扬眉:“你来看东子?” 原来整个十七楼病区,竟只住了一位病人阮正东。 原来这样滑稽,孟和平竟同她一样,都是来看阮正东。 其实当年她曾听他提到过东子,甚至还听他讲过由来,因为《闪闪的红星》里潘冬子的缘故,东子的祖父才给孙子取了这么一个小名。据说两人自幼好得如胶似漆,相亲相爱如同胞兄弟。后来东子在国外多混了两年,革命的友谊才暂时出现了空白。 而她就正好填在那空白里。 其实她一向迟钝,孟和平过去总说她是傻丫头,叫得那样亲昵,后来一想到,心里就是空落落地一酸。 她是傻,是真傻。 祥林嫂这句话,要用到这里才好。 她其实早该想到的,在看到那盒火柴的时候,这种特制特供的火柴,外头不会有流传。 孟和平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号码,并没有接。不知是不是女朋友打来,也或者是他老婆。她拼命回忆杂志上的报道,可是中规中矩的财经杂志,半句八卦都没有提,压根就没说他有没有结婚。她忽然惭愧起来,有没有老婆都不关她的事情了,有句话说得好,从此萧郎是路人。 “和平!”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我说你怎么不接电话,原来已经到了。” 孟和平上下打量他:“气色这么好,还住什么医院,不如回家养着去。” 阮正东笑,微微眯起眼睛:“我倒是想啊,可大夫不干。”世上难得有人穿睡袍还能这样得体,站在医院走廊,跟站在自家卧室似的风流倜傥。但也许是旧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她觉得孟和平更好看,衣冠楚楚,气宇轩昂。两个男人只顾叙旧,还顾不上她,她心里直发虚,要不趁这机会逃之夭夭,也是好的。 还没迈出腿去,病房里忽然有人探出头来:“哥,是不是和平来了?” 声音娇俏甜美,正是她适才听到的那一个声音,没想到长相更甜,看上去十分面熟。同阮正东一样,有一双伶俐的眼睛,见着孟和平,眼波一闪,亦嗔亦娇:“不是叫你七点来接我,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一转头见了她,也不做声,只是笑吟吟瞧着她。 阮正东这才像是瞧见了她:“佳期你来了?”向她介绍:“这是我妹妹阮江西。这是我朋友,孟和平。”然后向那一对璧人含糊其辞地指了指她:“这是尤佳期。” 她尤佳期二十多年来的人生,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旧欢新知齐齐登场,而且还有情敌夹里头——可到底谁是谁的情敌啊,她还真没搅清楚。 结果大家到病房喝茶,阮江西对她好奇到了极点,亲自替她倒茶。在医院还能喝到这样香甜的八宝茶,实在出乎意料。阮江西说:“这茶还不错吧,是打电话叫老三元送来的。”她不吭声,免得显得自己少见多怪,老三元茶庄出了名的“店小欺客”,因为店堂小,位子有限,据说许多明星去喝茶也得预约排号,居然肯送外卖到医院,这种面子真是首屈一指。 阮正东不能喝茶,端杯白开水陪着,他是酒喝多了,突然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来的。阮江西描述他晕倒时的场景,绘声绘色,讲到要紧处一惊一乍,抑扬顿挫。饶是佳期这不相干的人,也听得紧紧提着一口气。阮正东笑:“甭听西子骇人听闻,她是做新闻的,有职业病。” 佳期这才想起来她为什么面熟,因为她是新闻评论的女主播,人比镜头上看起来要年轻许多,大约在节目里总是言词犀利批评时事,所以给人印象很鲜明。其实现实里也只是娇俏的年轻女子,口齿比常人伶俐而已。 跟孟和平真的很般配。 青梅竹马,俊男美女,各自事业有成,任凭谁听了都会觉得是佳偶天成。 她的电话响起来,她趁机走开去接。是周静安打来,兴高采烈:“快来快来,新世界在打折,有条裙子真适合你。” 她稍稍提高了声音答:“啊?老板有要紧事找我加班?我马上回去。” 周静安莫名其妙:“喂喂,你猪头了啊,说什么呢?” 她答:“你先应付他一下,我半个钟头内赶回公司。” 周静安还在呱呱乱叫,她已经将电话挂掉,走回去歉意地告诉阮正东:“真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 孟和平说:“我送你。” 她到底没忍住,冒出了一句:“不用了,你还要送阮小姐,我打的就行。” 阮正东说:“那你等一下,我换件衣服送你。” 她还没答腔,孟和平已经说:“行了吧,你还在住院呢,我送,回头我再来接西子就是了。” 阮正东也没坚持:“那谢了啊。” 孟和平笑:“可真不一样啊,原来替你将这个谁那个谁送来送去,也没见你道一声谢。” 阮正东也笑:“我几时叫你送过谁了,少在这里胡扯。” 佳期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仿佛胃也蚀出一个深洞,只怕真的嗓眼一甜,会吐出一口血来。她觉得自己是掉进蜘蛛网里的蚊蚋,怎么挣都有更多的束缚裹上来,一丝丝缠上来,喘不过气,透不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能动弹,死不瞑目。 同孟和平一部电梯下去,咫尺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真是形同牢笼,她实在不愿再与他同车,于是说:“我还是打的吧,医院门口的士很多,很方便的。” “不行。”他语气淡然而坚持,又补上一句:“我答应了东子。” 这般有情有义,她为什么还想流眼泪。 他开一部chopster,车内空间宽敞,冷气咝咝无声,只有她觉得局促。 他车开得很慢,仿佛是习惯使然。这么久不见,他真的像是另外一个人了,就像是儿时记忆里的《射雕英雄传》,总记得是那样美,那样好,可是不敢翻出来看,怕一看了,就会觉得不是那个样子——她曾有过的记忆,只害怕不是那个样子。 周六的下午,街道上车流缓慢,绿色的士像一片片叶子,漂浮在蜿蜒河流中。而她仿佛坐在舟上,看两侧千帆过尽,楼群林立。 恰好是红灯,停在那里等着。她转过脸去看车窗外,忽然认出这个路口。 如果向左拐,再走五六百米,会看到成片旧式的住宅楼,一幢接一幢,像是无数一模一样的火柴盒子,粗砺的水泥墙面,密密麻麻的门洞窗口,更像是蜂巢。她想起当年,端一张藤椅在狭窄的阳台上晒太阳,头顶晒着她的t恤他的衬衣,衣襟或是袖子常常要拂过他们的头……阳台外就是沸腾的车声人声喇叭声、小店促销音乐声……浩瀚的声音海洋,就在阳台下惊涛拍岸。淡金色阳光像瓶子里的沙漏,无声无息只是劈头盖脸地筛下来,旁边隔壁家的阳台,拿大筛子晒着切成片的莴笋——许多年后她都固执地记得,记得幸福的气息是晒莴笋——干货独特的香气夹杂着呛人灰尘……阳台很小很窄,只能摆下一张椅子,他老要和她争,最后两个人挤在一起,也不觉得腻,还揪住他问:“孟和平你干吗要叫这个名字?” 他说:“我爸希望世界和平呗。” 后来才知道,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正在战场上,所以才给他取名和平。 终于到了公司楼下,她说:“你别下车了。”他说:“没事。”仍旧下车替她开了车门,手扶着车顶,彬彬有礼的绅士举动。 原来他多懒啊,只有她知道。袜子脱下来扔在那里,非得她动用武力威胁,他才肯去洗,还在逼仄的洗手间里唱歌:“啊啊……给我一个好老婆,让我不用洗袜子,就算工资上交,就算揪我耳朵,我也一定不后悔……”荒腔走板的《忘情水》,笑得她前俯后仰,伸手去揪他耳朵,他两手都是洗衣粉的泡沫,头一侧,却温柔地吻住她,就那样晾着满是泡沫的双手,温柔地吻着她。 她说:“我上去了。” 他嗯了一声,她走进了大厅深处才回头张望。隔着落地的玻璃墙,远远看到他还没走,就站在烈日下,斜靠在车身上,低头含着一支烟,划着火柴,一下、两下……到最后终于划燃,点着了烟,他抬起头来。 她连忙转身匆匆往前走,只怕如果再多一秒,自己就会流泪。 第三章 与他最后分手的时候,也是她转身离开,他傻子一样地站在那里,远远望着她。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只怕自己会忍不住转身。最后他终于追上来,抓住她的胳膊,那样紧紧地抓住,连呼吸都急迫:“佳期,你不能这样。”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红了眼眶,只是紧紧地抓着她,仿佛只怕一松手,她就会凭空消失。 她几乎用尽了此生的力气,才忍住眼泪,冷笑着用最无情的字句,仿佛锋利无比的利刃,硬生生剖下去,将他与她之间最后一丝都生生斩断:“孟和平,你怎么这样幼稚?话我已经跟你说得一清二楚,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拜托你,我就要保研了,你别耽误我的前程。” “我不信!”他几乎是在吼,“我不信,我不信你的话,为了什么狗屁保研,你就要离开我,我不信!” 她残忍地微笑:“孟和平,保研对你来说,也许并不值一屑,可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我不是为了保研而跟徐时峰,我爱的本来就是他,你明不明白?” 他的手那样重,捏得她痛不可抑,所有的眼泪都浮成了光,光圈里只有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在视线中淡虚成模糊的影。 他的声音遥远而轻微:“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她鼻子发酸,膝盖发软,胸口痛得翻江倒海,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旋转,她在簌簌发抖,连声音都变了调子,一字一句,清晰明利:“可是对我来说,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都比你要重要。” 他看着她,她有一种麻木的痛快,像是自杀的人切开静脉,那血一点一滴地淌着,渐渐淅淅沥沥,于是陷入一种虚空的祥和,四周都是绵软的云,再多的痛都成了遥远的事情,只是麻痹的快意。 “你向往那样的生活,是因为你不曾经历过,所以新鲜,但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过了二十一年,那样平凡,那样困苦,一辈子只为买房子奔波,精打细算,穿件新衣就觉得快乐许久。我厌倦了,你懂不懂得?你喜欢这种生活,是因为它琐碎平凡,你说喜欢这样的人间烟火气,是因为你过去二十年,都高高在上,没有机会体验。可是我,我在这人间烟火里呆得太久,已经觉得烟熏火燎面目全非,我希望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什么叫前途,你不会明白,因为你的前途从你一出生,就是康庄大道,一片光明。而我,我和许多许多的人,要怎么样地挣扎,怎么样地努力,才可以过得更好。你妈妈说得对,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误打误撞才凑到一块儿,不会幸福,不会长久,迟早有一天会分开。而如今我如果离开你,我可以得到许多许多实质上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能为了我的前途,做一个正确的决定?徐时峰可以和我结婚,你可以吗?” 他望着她,过了许久,才说话,声音低沉喑哑,透着无法抑制的哀凉:“我爱你——佳期,不管你说什么,我爱你。如果你走了,这辈子我也许永远没有办法再将你找回来。” 她想将手从他手指间抽出来,他不肯放,她一根一根掰开,掰开他的手指。绝决地用力,弯成那样的弧度,也许会痛,可是长痛不如短痛。她宁愿所有的痛都由自己来背负,只要他受到的伤害最少最小,她宁愿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来背负。 他力气比她大,她掰不动他的手指,她最后终于将心一横,扬起手来,狠狠给他一记耳光。那样清脆响亮,如同重重地扇在她的心上,痛得她几乎无力自持,却指着他骂:“孟和平你是不是个男人?我都说了不爱你了,你怎么这么死皮赖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给我放手,别再恶心我,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 话说得这样恶这样狠这样绝,他眼底净是血丝,瞳孔急速地收缩着,瞪着她,就像瞪着一个刽子手,而她屹然不动,他终于绝望,手指一点一点地松开,终于松开,她绝决地转身,急急地往前走,走出了很远很远,一直走过了整整两条街,踉踉跄跄才回过神来,就那样蹲在马路边上,抱着双臂号啕大哭,她一直哭了整整一个钟头,过来过往的车辆,明亮的灯柱像是眼睛,像是无数双亮晶晶的眼睛,她哭得一阵阵发晕,抠着人行道的砖沿,将右手食指的整个指甲全抠掉了,也不晓得痛,血一直流,狼藉地擦去眼泪,站起来又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她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这样难过,就像将心挖去了一块,拿刀子在伤口里绞着,绞着,却不能停止,像是一辈子也不会停止,书上总是形容说肝肠寸断,不是寸断,而是用极快的刀,每一刀下去,就是血肉模糊,痛不可抑,却毫无办法,任由着它千刀万剐。 孟和平,我爱你,所以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不能没有你,可是我愿意离开你,我明明知道,这辈子我永远再也找不回你,可是我心甘情愿。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只要你比我幸福,什么我都愿意。只要是为了你,哪怕会失去你,哪怕这一生我永远也不能拥有你,只要是为了你,我都愿意。 后来她一直想,结束得这样清晰,记得这样清楚,可是开始,开始的那些事情,全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梦呓。 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知道她到底流过多少泪,才真正将这道伤口深深藏起,永不再示人。 亲近如徐时峰都不知道。 上个月跟徐时峰吃日本料理,他还开玩笑:“佳期,你真是过河拆桥。想当年我可是为你背负着骂名,如今你瞥都不瞥我一眼啊。” 鲔鱼刺身鲜美无比,佳期埋头大吃,口齿不清地答他:“徐大律师,瞥你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我这一个。” 徐时峰仿佛无限惆怅:“全世界的人都给了你青眼,独独那个人,却给你白眼。” 佳期差点被芥末呛住,辣、辛,喉咙里像是长了无数毛刺,每一根都嗖嗖地往里攒着那辛辣,她灌进大半杯清酒,才缓过劲来,犹自被辣得泪眼汪汪:“大哥,我错了还不成么?你别这样酸我啊。” 徐时峰又开始语重心长:“佳期,你不小了……”佳期耳朵起了茧,这台词她听了只差没有百遍,果然只听他说:“不是大哥爱啰嗦,女孩子正经找个人嫁了,比什么都强。大哥手里攥着好几个青年才俊,什么时候约一个出来,看不上没关系,今年又有大票新师弟毕业,你只管放开眼来好好挑。” 佳期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好端端一知名大律师,还本市十大杰出青年呢,业余爱好偏偏是做媒。” 徐时峰大笑,两道剑眉飞扬入鬓,越发显得英气,佳期模糊地在心里想,这样子仿佛像一个人,但总也想不起来是像谁。她心里乱糟糟的,忍了半晌的一句话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大哥,我前两天在杂志上看到孟和平了。” 徐时峰怔了一下,才微笑:“这小子,当年可是狠狠揍了我一拳,差点没打得我视网膜脱落。听说现在可风光了,混得风生水起。前两年就听师弟说,他代理的什么网游,红得发紫,赚了不少钱。” 话似乎说得很轻松,可是她知道他的小心翼翼,还是怕伤着自己。 不由得心酸,他做过网游?生命中没有他的大段空白,空洞得几乎令人心慌。只知道起初的日子,他在一间it公司,加班总是没完没了,有时回家累得连袜子都不脱就可以睡着。那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都是为了她——佳期将海胆塞到嘴里去,酱油与芥末的味道,滑而腻的海腥气,统统一拥而上,只差没有被噎着。徐时峰看她被辣得泪眼汪汪,伸手替她倒了一杯茶,苦,还是苦。她吸一口气,有点惨兮兮地解释:“芥末太辣了。” “别跟我这儿演苦菜花啊,”他拍了拍肩头,“要哭就放声大哭,来,大哥肩膀借给你用,按每分钟二十元收费,你爱哭多久就哭多久。” 她恨声:“太狠了,一小时就得一千二,你明抢啊。” “人家跟我谈一小时得多少钱?人家咨询我一个问题得多少钱——何况你还是哭呢。” “铜臭!” “小弹弓,这不是你劝我的吗?这世上除了钱,没啥值得孜孜以求的。” 佳期不胜唏嘘,当年她贪玩,是外语学院出了名的“小弹弓”——她们系人少,女生更少,所以杂在英语系的寝室里住,大早上起来背单词,一片叽里呱啦特贵族气质的伦敦腔里,就她大着舌头发弹舌音,于是下铺的畅元元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弹弓”,后来这名字不胫而走,连徐时峰都叫她小弹弓。 “青春岁月真是好。”她嗳了一声,“你一叫我小弹弓,我就觉得年轻多了。” 徐时峰鄙视她:“我面前少装啊,你敢说那个字试试。” 她嬉皮笑脸:“我这不没说吗。” 徐时峰叹了口气:“就你最死心眼儿,这么多年了,还惦着那孟和平,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有哪点好了,那浑小子,蠢到家了,整个儿一朽木。” 佳期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徐时峰倒仿佛是自嘲:“瞧瞧我,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呢。” 佳期停了一停,才问:“安琪还没有消息?” 徐时峰苦笑:“我这辈子,只怕再找不回她了。” 我这辈子,只怕再也找不回你了。 许久许久以前,也有人曾经对她这样说,佳期心一酸,他却不知道,她也永远找不回他了。佳期捧着酒杯,将那清苦一口接一口慢慢咽下去。也好,她宁可不见。 徐时峰却问她:“上礼拜六,你是不是上水库钓鱼去了?” 佳期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上星期是跟阮正东去了,想起那情形就十分搞笑,拉了大队人马去郊区水库。山清水秀风景如画,同去的女孩子们都只当是在沙滩度假,人人架着亮晶晶的墨镜坐在伞下搽防晒油,仿佛在碧波荡漾的泳池边。男人们倒是煞有介事,一字排开钓竿,真有些杀气腾腾有来无回的架势。鱼一上钩丁零乱响,立刻兵荒马乱一片哗然,伞下只听见又笑又闹又叫,只怕隔着整个山头都能听见。佳期当时就想,这么热闹,怎么能钓到鱼? 结果水库管理局派人扔了两三台增氧机在水里,又不停地用船撒诱饵,别说是鱼了,就是美人鱼只怕也会被他们哄得上了钩,专业手段之高,实在令人大开眼界。当时佳期一个人蹲树阴下玩水,就想到《庆熹纪事》里头那段上江垂钓,不知不觉露出冷笑:搁到今天,没准还真有人会安排潜水员。 冷不丁背后有人问:“想什么呢?” 她吓得猛一激灵,回头不由瞪了阮正东一眼,这才拍了拍胸口,替自己压惊。 他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连钓鱼服这种衣服也可以穿得玉树临风,顾不得白衣胜雪,蹲下来替她看钓竿,钩上的诱饵早就被鱼吃光了,他拎着鱼线冲她笑:“你怎么跟姜太公似的,这钩上啥都没有,能钓上鱼吗?” 她振振有词:“我又不是来钓鱼的,我是来钓金龟的。” 他将脸一扬,只见莺莺燕燕全在远处围着,男男女女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不知是不是钓上了大鱼。他于是冲她笑:“言不由衷了吧,他们全在那头,你一个人蹲这儿能钓上金龟吗?” 她笑嘻嘻:“金龟确实没有,土龟倒有一只来。” 他作势要拿鱼竿抡她,她灵巧地跳起来,像头鹿,轻盈美丽,笑吟吟一下子跳到石墩子上去,蹲下来仍旧浇水玩,太阳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碎金子一样,撒了人满脸满身,水花闪闪烁烁,在她手中晃亮如水银。他眯起眼睛望着她,仿佛是被阳光刺得睁不开。过了半晌,他才问:“哎,说正经的,你怎么老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刚才想什么呢?” 她说:“想书上的事。” “什么书啊,让你想得傻笑。” “《庆熹纪事》,没看过吧,你这种人看过《三国演义》就不错了。” 他倒答得老实:“确实没看过,我就只看看《三国》。” “不看可惜了啊,”她无限怅惋,“里头有江山如画,美女如云。” “美女如云?那你看了做什么?” “我看里面的太监不行啊。” 他像是啼笑皆非欲语又止,她完全不指望他能明白,所以自言自语一样:“其实我就想看看,明珠暗投,美玉蒙尘,爱上的都是不该爱的,总得有个结果吧,哪怕惨了点,总是个了局。”还没有说话,远处已经有人叫:“正东!正东!鱼!鱼!”他那根钓竿上铃铛正响得哗哗啦啦,他撇下她马上去收鱼线。石墩子凹凸不平,硌人得慌,佳期坐不住,又站了起来,就想起跟孟和平去钓鱼。 那时哪有现在这种场面,也只有她跟他两个人,两个人在湖边上晒得跟泥鳅似的,也没钓上几条鱼,可是快活得不得了。回去后她的脸后来都蜕了皮,好长时间都红红的,像苹果。那时年轻,喝完了牛奶,将瓶子里剩的一点儿牛奶往脸上一拍,就当做了面膜。刷完牙还忘记洗掉,结果孟和平亲她,龇牙咧嘴:“乳臭未干!”她拿枕头捶他,他在雨点似的枕头下逮住她亲:“唔,好香!”仿佛小孩子吃到糖,心满意足。 太阳太猛了,佳期有些发晕耳鸣,也许是晒得太久了,眼睛望出去四周都是碧茫茫的水,水那边山的影重重叠叠,像一痕青黛,湖山如绣,远处笑语喧哗,可那都是旁人的事。 与她不相干。 佳期没想到这事徐时峰会知道,不由说:“是啊,我钓鱼去了,你怎么知道?” 徐时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才说:“人家告诉我的呗,我当时还不信呢。好不好怎么跟那群人混在一块儿,就没一个好人。” 佳期心虚:“我错了,下回再不敢了。” 徐时峰倒叹了一声,说:“我也不跟你啰唆了,你向来最知道好歹,可有时候也太知道好歹了,我告诉你,女人啊,该笨的时候笨一点无妨。” 佳期笑嘻嘻:“大哥,我还不够笨么?” 徐时峰倒像是十分意外,停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你也确实够笨的了。” 第四章 佳期没敢告诉徐时峰,今年春天的时候她去机场接人,曾经在候机大厅看到过陆安琪。 或许那个人并不是陆安琪,也许只是她认错人,但真的很像安琪,身材还是那样好,在人群中十分抢眼,所谓鹤立鸡群。她一头天然卷的长发剪短了,许多大卷卷贴在头上,衬得一双剪水瞳子,反倒显得年轻,活像洋娃娃。她身旁的伴侣是高大英俊的北欧男子,忙着照顾大堆的行李与一对可爱极了的双胞胎男婴。 那一对混血小男孩有着和安琪一样的天然卷发,乌黑发亮的眼睛像是宝石,熠熠生辉,他们在婴儿车内吸奶瓶、吵闹、吮手指、亲吻对方并且打架,然后同时放声大哭。 安琪温柔地安抚其中的一个,另一个抓着她衣袖,咿咿呀呀地叫“mama”,她笑了,轮流亲吻两个孩子,两个漂亮的混血小男孩终于安静下来,各自含着奶嘴左顾右盼。他们的父亲微笑着亲吻妻子的脸颊,轻声与她交谈。 佳期始终没有走上前去惊动他们,她只是站在远处,无声凝望。 那天晚上佳期做了梦,梦见晴朗秋天的下午,寝室楼外的法国梧桐大片大片地落着叶子,畅元元还在和美芸絮絮讲着话,走廊里有谁趿着拖鞋答答??地走过,窗帘被风吹得扑扑翻飞,阳光一地。远处有人吹口琴,断断续续的调子,听不出是什么歌。那些熟悉的声音与熟悉的环境让佳期觉得安逸,而人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下周要考西语泛读。 自从分手之后,佳期从来没有梦见过孟和平,大约是没有缘分。 其实一开始还算有缘吧,因为他并不和她同校,而且她还在念大二,他却刚回国不久。那天舞会他是被一位高中同学硬拖去的,谁知后来没过几天,另一位朋友生日请客,两人在餐桌上又遇见了。 本来佳期根本没想起孟和平来,因为过生日的常剑波恰巧是她室友绢子的男朋友,那天她其实是出于义气去救场的。 后来孟和平一直感慨,说真没想到你那么能喝。 佳期只是笑。 孟和平酒量很好,打小被他爷爷拿筷子沾白干喂出来的,在遇上佳期之前,据说从未遇到过敌手。而佳期的籍贯是浙江绍兴,出文人才子,亦出好酒。最醇的花雕,要深藏地底十八年,拍开泥封,方才是浓香四溢。她是绍兴辖下古镇东浦人,父亲酿了一辈子的酒,所以她打从出生,几乎就是在酒香里长大的。当事人寿星与孟和平猜拳,却输得一塌糊涂,几乎要醉得人事不省,她只得出来圆场面,帮着常剑波接了孟和平几招。 起初孟和平没将她放在眼里,觉得这小丫头不值一提,最后才知道上了当。几樽白酒下去,她不过是眉梢眼际添了几分春色。而她猜拳更是一等一的高手,后来孟和平一直鄙视她“貌似忠良”。她那时是那种看起来很老实很乖的丫头,交手才知道深不可测。 棋逢对手两个人都喝得起了兴,剩了最后半瓶酒时他说:“我先抽根烟,可以吗?”佳期说当然可以,他随手将烟盒搁在桌上,那精致的烟盒上印着大朵的茶花与十分动人的诗句:“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佳期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里一动。 他没找着火,她交给他一盒火柴。他诧异地拿着那火柴,终于认出她来,笑了:“原来是你。” 她也笑:“是啊,是我。” 那天在场的人差不多全喝高了,趴下的趴下,歪倒的歪倒,还有人放声高歌,击箸而唱。满桌唯有他们两个还残存着一丝清醒,佳期越喝眼睛越明亮,到最后眼波欲流,都觉得快管不住自己了,心里明白自己是喝高了。孟和平其实喝得也已经八九不离十,喃喃地说:“全都醉了,待会儿怎么回去?”佳期脑子直发木,吐词还算清晰:“走回去呗。”孟和平说:“他们是走不回去了,咱们两个也管不了他们,由他们这儿躺着吧,我陪你走回去。”佳期笑嘻嘻:“别忘了结账,不然服务员不放咱们走。” 后来佳期一直爱问:“孟和平,你为什么喜欢我?” 孟和平一本正经想了半晌,才说:“你多精明啊,都喝醉了还惦记着叫我先结账,我这样的老实人能不上你的当吗?” 佳期完全忘记自己曾说过那样一句话,只记得那天晚上有很大的风,深秋的夜很冷很冷,走在校园的林阴道上,跟孟和平有一句没一句地东扯西拉。学校的路灯永远有一半是坏掉的,隔很远才能看到一点橘红色的光,像是夜的眼睛,温暖而宁馨。后来他问:“你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将自己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衣服还带着他的体温,淡淡的陌生气息,沾染着酒的芬芳。她两手笼在长长大大的袖子里,像一个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可是有一种奇异的熨帖。抓绒衬里柔软如斯,也许真的是喝高了,并不是身体上的暖,那点暖洋洋的感觉仿佛是在胸口,一丝一丝渗进去。 他们说了很多话,从幼儿园吃午饭偷偷扔掉肥肉,到小学时跟同桌划三八线,初中时与老师唱反调,到高考填志愿与家人抵死抗争,样样都是志同道合。说到高兴处佳期喜欢比划,于是长袖一甩一甩,像是唱戏的水袖。他喜欢抢她的话头,佳期喝多了酒,只觉得渴,然后还是要说,也愿意听他说,两个人就那样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自己也好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只是要说个不停。最后终于到了她住的寝室楼下,他看到商店的窗子还透着光,于是对她说:“你等一等。” 他去敲开商店的门,买了两瓶酸奶,她像小孩子般欢天喜地,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只觉得如玉露琼浆。他默不做声,将另一瓶再递给她。 “你不喝?” “都是给你买的。” 她啊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拿那根管子只是在封塑上划来划去。他重新接过去,默默替她插好了,依旧不做声再递还给她。 她咬着管子,默默吸着酸奶。 酸奶很凉,也很稠,这个季节的酸奶稠得都可以堆起来了。所以她喝得很慢,酸奶不知道为什么并不酸,反而很甜。 他说:“我叫孟和平,你叫什么?” 她有点好笑,到现在都还没有互通过姓名:“佳期,尤佳期。” 他问:“是‘佳期如梦’的佳期?” “是呀。” 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佳期如梦,这四个字里正好有她的名字他的姓,但他又不是故意的。 早过了熄灯时间,寝室楼外的院门已经关了,他打量着那铁栅门,问:“你打算怎么进去?” 她仿佛一下子淘气起来:“当然是翻过去啊。”把空酸奶盒投进垃圾桶,拍了拍手:“你瞧着。” 她身手利落得叫人吃惊,三下五除二就攀上了铁齿,踏在两米多高的铁门上还冲他招了招手:“晚安哦!”哧溜一下就已经几步攀下了铁门,一跳一跳的银灰色身影,渐渐消失在晦暗的树影里。 孟和平一直记得,记得她穿着自己的衣服,长长大大的银灰色休闲外套,踏在那样高的铁门上,一手抓着铁栏,得意洋洋地冲他挥着另一只手。背景是沉厚如黑丝绒般的夜空,没有月亮,天上有许多碎银般的星子,风很大很冷,吹得她的长发丝丝散乱,越发显得尖尖脸上宝石样璀璨的眸子,那对眸子比满天的寒星都要亮,仿佛有光芒正在飞溅而出。她笑起来很淘气,露出左边一颗小虎牙,像孩子,更像一个精灵,溜出来误堕红尘,睥睨凡世,他不觉久久地仰望。 佳期回到寝室才发觉自己忘记将外套还给孟和平,外套还很干净,但她还是替他洗了。晾在阳台上,晒得散发着太阳的芳香。绢子看到这衣服哎了一声,不怀好意地笑:“怎么不给人家送回去?” 佳期落落大方:“等明天下午没课,我再给他送去,就不知道他住哪儿。” 绢子笑嘻嘻:“你不知道他住哪儿,可我知道啊。”一五一十将地址告诉她,只差拿纸笔来画示意图了。绢子咂着嘴说:“人家可因为把衣服让你穿了,自己冻感冒了正发烧呢。”佳期不信,绢子急了:“我骗你干吗啊,不信你自己去看看,真没良心。” 下午本来有阅读课,佳期已经走到半道又转回寝室,撂下课本拿起那件衣服,终于决心翘课去看看孟和平。 其实两间学校隔得并不远,她学校的东门与他学校的西门就隔了一条马路。但他住在东区,学校太大,宿舍楼又不好找,她在校园里兜了一大圈,直走出了一身汗,最后才找到。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隔壁寝室倒出来了人,狐疑地打量她:“请问找谁?” 她有点窘:“请问孟和平是住409吗?” “他病了,上医院打针去了,刚走。” 没想到真的病了,佳期不由有点内疚,想,反正附属医院离这儿并不远,不如走过去看看。于是寻到医院去,注射区人很多,嘈杂的说话声,夹着电视的声音、小儿的啼哭声……她在一排排的座椅间寻找孟和平,最后才看到角落里有一个人吊着点滴,看着有点像孟和平,埋头正在看报纸。 她在他旁边坐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无意看了她一眼。 她冲他笑,他不由也笑了。 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傻,可是他还是很高兴,望着她笑,两个人并排坐在那里,不知为何反倒沉默起来,最后他一个同学经过,与他打招呼:“咦,和平你也在这里?” “是啊,发烧呢。” 那同学看到佳期:“哟,有女朋友陪着,发烧也幸福啊。” 佳期脸不由红了,孟和平笑了一笑,那同学没说啥就走了。 就这样开始了,周六周日两个人骑车穿梭在校园里——从她的学校到他的学校,他课不多,偶尔跑来她们学校蹭课听,一本正经跟着她上专业课。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一块儿去食堂买饭,在草坪上晒太阳。 那时连阳光都是晶莹清澈。 一直到放寒假,他送她上火车,她才觉得舍不得,虽然只有一个多月,可是总归是见不着他。 春运期间车票那样紧张,他还是托人弄到了卧铺,买了许多水果零食给她路上吃。她一个人睡在狭窄的下铺,耳朵里塞着随身听,不停地吃零食,仿佛嘴一停下来,就会觉得难过。他买了很多她最喜欢的牛肉干,她一直嚼得舌头都起了血泡。耳机里莫文蔚的声音一直唱:“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爱情的香气,我以为不露痕迹,思念却满溢。或许这代表我的心,不要刻意说你还爱我,当看尽潮起潮落,只要你记得我。如果你会梦见我,请你再抱紧我……” 火车咣啷咣啷响着,一直向南,一直向南,半夜的车厢,一片漆黑的沉寂。偶尔经过灯火通明的站台,窗帘的缝隙就会透进一线光亮来。火车停留片刻,又向前疾驰。车厢里的人都渐渐睡去,她睡不着,起来泡方便面吃。拿出康师傅的大碗,只见上头用夜光笔画了一只肥墩墩的小猪,尾巴还打了个圈儿,孟和平的字一向写得大,那一行字写得更大,在黑暗中发着莹莹的绿光:“小猪,小猪,多吃水果,不准吃泡面。” 她笑得眼泪噗噗往下掉。 到绍兴时天早就黑透了,下着雨加雪,很冷。站台内外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她找到公用电话给他打电话,他寝室的电话久久没有人接,call他也一直不回电话,也许他回家去了,她只好拖着行李先出站了。 到家也是半夜了,在家里总是睡得特别踏实,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最后被电话吵醒。父亲上班去了,家里没人,她爬起来接,披着毛毯“喂”了一声,结果是孟和平,他冷得直吸气,说话声音并不清楚:“佳期,东浦怎么这么冷啊。” 她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东浦冷?东浦室内都没有暖气,当然冷,但也没有北方冷吧?等等!东浦冷?!他怎么知道东浦冷? 她裹着毛毯跑到窗前去,看到孟和平站在小小的院子里,冲她挥着手。 还在下雨,他没有打伞,冷得直吸气,口中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四周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切,四围的白墙黑瓦,旧式的木楼已经泛了黑,小小的青石板中庭里种着兰花,兰花旁却站着他,冬季南方潇潇的冷雨,越发显得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她不由问:“你怎么来啦?” 他仰着脸冲她笑。 他进门之后,她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啦?” 他没有带多的行李,就提着一个很小的旅行袋,新买了手机,将号码告诉她。她到自己房间拿出日记本,将他的手机号写上去。他这才打量她的家,房子很旧,收拾得很整洁。窗棂上头还有精致的镂雕,不知这楼到底是哪一年建的,后窗下就是河,有小舟咿呀摇过,船上堆满了酒瓮。从半开的窗子望出去,远处都是黑的瓦白的墙灰的桥,桥上有人打伞走过,疏淡得像水墨写意。但这里并不像西塘,镇上没有任何旅游开发的痕迹。冬季疏疏的冷雨里,连行人都少,偶尔听见窗外的橹声,有的只有一种家常的温馨。他看着她走来走去,忙着拿干毛巾给他擦头发,给他倒热茶,将自己的热水袋翻出来,灌了热水给他捧着。又问:“吃了饭没有?” “我想你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走过去打开冰箱张望了一下:“要不我给你炒个蛋炒饭?” “好。” 他一口气吃了三碗,她真怕他给撑着了,所以又掰柚子给他消食。皮太厚,一片片地撕下来,第一瓣最难,他站起来帮忙,拿手使劲一掰,就开了。柚子的寒香散发在空气里,他吃了一口,说:“酸。”她说:“我尝尝。”刚刚拿起了一瓣还没有撕开,他的唇就落在她唇上。 温软得不可思议。 从前他并没有吻过她,这是第一次,其实他们认识也不过才两个多月,她身子不由微微发抖,他唇齿间只有柚子的香气,其实是甜的。 最后他放开她,河边有太婆在洗衣服,衣杵捶得“砰砰”响,她心扑通扑通乱跳,仿佛里头也有人在捶着衣杵。她脸红得像要燃起来,揪着他的衣领,踮起脚来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在小镇上的那几天,过得十分悠闲快乐。 佳期带他到自己爸爸工作的酒厂去看酿酒,当看到堆积如山的酒瓮时,他不由感叹:“怪不得你那么能喝。” 她偷偷地笑。 古镇东浦是黄酒的发源地,所谓的绍兴花雕十之八九出于此间。其实花雕后劲绵长,佳期的父亲十分喜欢孟和平,因为他喝起酒来十分稳重。 佳期的父亲说:“酒品如人品。” 孟和平并没有问起她为什么没有母亲。 黄昏时分她带孟和平去徐锡麟故居,基本没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旧宅,数重院落,淡兰疏竹,像是旧电影里的场景,光与影都是旧时光的重叠。很冷,又下雨,他一直牵着她的手,故居里头连导游都没有,她念铭牌上的说明给他听,两个人慢慢走。 她终于告诉他:“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走了,我一直没有见过她。” 孟和平捧着她的手,呵着气替她取暖,认真地听她讲。 “后来有次跟同学吵架,才知道我妈妈是跟别人走了。我不难过,只是觉得有点遗憾,真的。我想过,在那个年代有她的勇气,实在是难得的。她虽然抛下我,但我并不恨她。” 她表述得很糟,有点语无伦次,但他听懂了,并没有说旁的话,而是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觉得很安心,因为有他。 第五章 佳期没有睡好,隔天顶着黑眼圈上班,偏偏公司借了电视台的摄影棚拍广告,佳期守现场,恰巧在走廊里遇上阮江西。 她穿套装气质高贵,胸襟上式样别致的黑珍珠胸针端庄得体,明眸如点漆,光亮美华如能照人,对佳期倒是十分亲近:“工作结束后可以下楼喝咖啡吗?” 佳期答应了她。 结果两个人却跑到附近小店去吃水果冰,仿佛大学时代的室友,烈日炎炎的下午,各自对着一盏雪莹如山,堆满了琳琅的水果,空气里似有蜜汁的香,慵懒而幸福,令人不知不觉连说话的语调都放慢了。 阮江西在某些小处神似阮正东,吃到桃子会微微眯起眼睛,抿起嘴角,就像是一只猫咪。 她讲许多琐事给她听:“我哥小时候可皮了,爬高上低,无恶不作,他跟和平两个出了名的人憎狗嫌。白天的时候车没停车库里,都停操场后的树阴底下。大中午的,人家都睡了午觉,他们两个人拿桶舀了沙子,硬将一溜儿小卧车的排气管全给灌上了。到下午的时候,司机们上车一发动,噗噗两声,全熄火趴下了。还以为敌特搞破坏,后来警卫团的人带着警犬搜车,才知道排气管全让人给堵了,汇报上去,我爸气得大骂,说再没别人了,准是阮东子跟孟和平那俩小王八蛋。那天我爸把我哥狠揍了一顿,就为这事,我姥爷气得好几天没理我爸。我哥就是叫我姥爷给宠的,后来姥爷过世的时候,我哥还在国外,赶回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我这辈子头一回看见我哥哭,就是在姥爷的病床前头,抓着我姥爷的手就是不肯撒。那么多人劝,说得给首长换最后的衣服,我哥拼死拼活不让他们将姥爷弄走,最后还是我妈和我硬将他拉开了。你没看到当时他的样子,哎……” 她的眼中有点点的亮光,“其实我哥这个人……” 佳期静静地停了一会儿,说:“他人很好,只是我跟他并没有什么。” “我知道,”阮江西明亮的眼眸中浮着淡淡的水雾,“他这回吐血,其实不是胃出血,我们都瞒着他,是肝癌——当年我姥爷也是这病,可我哥还这么年轻,他才三十三岁……”她哽住了泣不成声,佳期也呆住了。 肝癌——这两个字,她怎么也不能和阮正东连起来,他怎么可能得肝癌?他那样一个人,在壁球场上能轻松打完英式五局,可以在泳池一口气游标准道来回……他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得肝癌? “医生说就算做移植,成功率也就在四五成,而且现在肝源紧张,哪怕拿着钱也得等……”她说着说着就痛哭失声,“我妈这几天急得和什么似的,还瞒着我爸爸……”佳期从来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残忍,而阮江西用手捂着脸,哭得像个小孩子。佳期手足无措,只能递给她纸巾,听她断断续续地说:“所以我就想……就顺着他点……他能高兴……” 大团大团洁白的纸巾濡湿了,握在手中仿佛开得半凋的百合,而阮江西的声音酸楚:“我哥待你好——旁人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他就是这样子,嘴上从来不说。所以,佳期,我请你帮这个忙,哪怕只是哄他,就让他高兴两天。” 佳期心里像是煮沸了的四川火锅,苦辣酸甜泛在水深火热,也不知是什么一种滋味。 阮正东待她好——这好也像他的人,总叫人琢磨不透。他确实有他的好处,有次她不当心得罪了要害部门,对方有意找碴,连累公司一个重要的case没法往下做,老板气得拍桌子大骂,叫她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她一趟一趟地跑,赔尽了小心,到最后几乎绝望,站在那栋气势宏伟的办公大楼之前,只差没有掉眼泪,恰巧遇上他,见到她咦了一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勉强笑了一下,说没事,来找人办点事情,他哦了一声,她向来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随口问:“你怎么也在这儿?”他笑,说:“我跟你一样,来看某些公仆的脸色。”只问:“要不要搭我的车?”他开车将她送回公司去,那天她心情出奇恶劣,一路上他也没有多问,谁知过了几天,相关部门突然一下子收起晚娘面孔,主动打电话来,见着她也客气得不得了,不仅痛快地给了批文,最后那主任还专门托她向老总问好,嗔怪她:“原来你们王总是正东的战友,应该早说的呀,直到昨天正东在电话里提起来,我才知道。” 正东正东,叫得她晕头转向,后来才想到,原来是阮正东。心想这阮正东扯谎可真不眨眼,自己老板从来没当过兵,都能成他战友。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来龙去脉的,但他这随口一句话,已经帮了她的大忙。为此她专门打电话请他吃饭,预备向他道谢。他接了电话,依旧是那种心不在焉的口气,自顾自说下去:“你请我吃饭?为什么啊?是不是你生日?我这两天在国外,吃饭就不必了,生日礼物你自己先上珠宝店去挑,回头我叫人送卡给你结账。” 倒待她与旁人无异,视她主动请吃饭为敲诈勒索,她一时哭笑不得,说:“我不要珠宝,你给现金得了。” 他顿一下,但干脆地答:“也行。” 结果最后这顿饭她还是请了,三更半夜电话铃声大作,惊得她爬起来接,结果是他:“前阵子不是说请我吃饭,快来请客。” 她睡眼惺忪抓起闹钟看,已经是将近凌晨一点钟,她一下子又躺回去:“别开玩笑了,都半夜了,我要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呢。” “佳期,尤佳期,我没跟你开玩笑,我刚刚从机场回来,航班晚点了,我现在饥寒交迫着呢,快来请我吃饭。” 她困得几乎要哭:“你在家泡碗方便面不就得了。” “方便面那种东西是人吃的吗?快起来,请我去吃点热的。飞机上的东西真不是人吃的,我饿了二十多个小时了,快点起来。” 她几乎是奄奄一息:“你自己去随便吃点什么呀……我要睡觉……” “快起来!说话要算话,尤佳期!尤佳期!不许睡,你快下楼,我就来接你。”他在电话里不折不挠,最终她被吵得没有法子,垂死挣扎一样爬起来,洗了把脸就换了衣服下楼,头发胡乱绑了个马尾,连妆都没有化,清汤挂面的一个人,只怕连眼睛都是肿的。深秋夜寒如冰,冻得她边等边跳,北风瑟瑟,吹得透心凉,冷得直吸气,只恨没套上羽绒服。好容易等到了他,他竟然还笑容可掬:“老远看着你蹦啊蹦啊,跟小白兔似的。”她只差破口大骂,被车里暖气吹着,半晌才缓过气来。 在车上还是七荤八素,结果下车来举头一看,餐厅灯火通明,俊男美女衣香鬓影,三更半夜都还衣冠楚楚在吃消夜,她一时惊诧:“大冷的天,都半夜了还有这么多人吃饭啊?” 他拖着她大步流星往里面走,边走边数落:“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只有你这种人才会十点钟就上床睡觉,真丢人,跟小朋友似的。回头多吃少说话,少给我大惊小怪。” 结果半夜吃到热气腾腾的蟹黄小笼与煲仔云吞,汤汁鲜美得她几乎连自己的舌头都吞了下去,而且小笼与云吞能花多少钱,她觉得过意不去,问:“要不点两个菜吧?”阮正东似也意犹未尽,叫过侍者来:“加一蛊极品天九翅,再给她也来一蛊鲜果捞官燕。”气得她呱呱叫:“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心狠手辣?” 他慢悠悠吃鲜虾云吞:“要吃就要吃饱呀,飞机上的东西简直令人发指,我一直饿到现在,又说你请客,还不让我吃饱?” 鱼翅这种东西能吃饱?她狠狠瞪着他。 他安慰她:“别怕别怕,这里的鱼翅和燕窝都不贵。” 不贵?不贵才怪。三更半夜拖她出来请客,他竟然就下这样的毒手。而且这里地方虽然不大,却俨然是顶级餐厅的做派,给女士看的那份餐牌上根本没有标价,这样的馆子绝对便宜不了。等官燕上来,燕盏完整,一勺鲜果浇上去,半晌果汁都渗不开,可见货真价实。她一阵阵心疼,吃得愁眉不展。 结果这顿饭吃掉她两千多块,付钱之后痛心疾首,反正多想无益。上车之后咬牙切齿指责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只是哈哈笑,吃得饱,车内又暖和,渐渐眼皮沉重,她独自坐在后座,恨不得倒头大睡,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说话,听他讲上礼拜在三藩市认识的台湾妞,后来暖气的风丝丝拂在脸上,仿佛小孩子凑上来呵着气,暖洋洋的,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里像是突然有冷风透进来,她冷得蜷缩起来,紧接着有人替她盖上被子,温暖的手指轻轻拨开她的额发。她迷迷糊糊本能地偎向更温暖处,片刻之后,那温暖终于拢住她,熟悉而安详的感觉包围着她,仿佛是蝴蝶的触须,迟疑地、轻柔地拂过她的唇角,痒痒的。就像是许久之前,每次早晨孟和平先醒来,总是偷偷亲吻她。梦里有淡淡的香烟气息,还有清凉的薄荷香气,她咕哝了句什么,又朦胧睡去了。 最后被阮正东叫醒,还是神思困倦,她独自歪在后座睡得极暖和,因为车里暖气太足,他将外套都脱下来放在了副驾驶位上。原来已经停在了她公寓楼下,车窗外只有寂寞的橘黄色路灯,万籁俱静,只听见车子引擎低微的声音。她低头一看腕表,已经是将近凌晨六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敲着椅背问他:“哎,就这么点路你走了三个多钟头啊,你这车不是所谓的迈巴赫吗,怎么跟乌龟爬似的?” 他回过头反驳:“正因为车好,我才悠着点开啊,就为这车,我都被老爷子训多少回了,见一次骂我一次,逼得我年初就骗他说已经转卖给朋友了,万一出点事再吹到他耳朵里去,我还活不活啊。还有你是不是属猪的?在哪儿都能睡着,也不怕我把你给卖了。” 她“切”了一声,说你不缺这几个钱,哪轮得到你去贩卖人口。我顶多怕你半道把我给扔东环路上不管了。 他也“切”了一声,说就你这样的,扔东环路上也没人要,要是美女么,还怕人劫色,你又没钱,连劫财都没得劫。 说到这个又惹得她心头急痛:“就是你,一顿吃掉我两千多块,你还好意思说。” 他说:“我不吃掉你两千多,你哪能时不时就突然想起我来?” 真不愧是情圣,连这样的话也可以理直气壮说出来当甜言蜜语。她又打个哈欠:“不跟你胡扯了,我先上去了,天都要亮了,还得换衣服上班呢,你也早点回去睡觉吧。”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懒洋洋地说:“睡不睡觉——那你就不用操心了。” 她想到刚刚花掉的那两千多元,于是恶毒地挖苦他:“也是,一走这七八天,不知多少香闺正眼巴巴望着你回来安慰寂寥呢。” 他突然之间冷了脸:“我上个月就去了美国,待了足足一个多月,你竟然说我只走了七八天?” 哦?原来去了一个多月,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真是莫名其妙的大少爷脾气,难为大票女友肯忍着他。看在钱的分上嘛,可她刚刚花掉巨款请他吃喝,凭什么还受他的气?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下车之后又重重摔上他的车门,随势还踹上一脚,只恨没穿高跟鞋,不然就可以刮花他车门,她恶毒地想,心疼死他! 进电梯后才觉得冷,抱着双臂直哆嗦,吸吸鼻子,总觉得不对味儿。又闻了闻自己身上,一股烟味夹杂薄荷的味道直冲鼻子,不由在心里骂,阮正东这混蛋,一准是趁自己睡着了的时候抽烟,也不顾交通安全说司机不能边开车边抽烟,更不顾还开着暖气,让她不知不觉被迫吸进了多少二手烟啊,连自己毛衣都被熏透了,实在太卑鄙了。 后来他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天接到他的电话,反倒理直气壮地问她:“你这阵子跑哪儿去了?” 她无精打采:“上班呢,能跑到哪儿去?” “说话怎么这声音,感冒了?” 感冒已经几天了,发烧还咬着牙跟case,他却是第一个发现她病了的人,想想不是不心酸的,却照例没好气:“是啊,感冒了。” “那出来吃饭,请我吃麻小吧,吃完麻小保证你感冒就好了。” 还吃啊,何况这季节有麻小吗?指不定又打算怎么算计她,没破口大骂纯粹是因为吃了感冒药有气无力:“我没钱。” 他答得倒爽快:“那我请你好了。” 她有气无力:“我没功夫。” 他气得啪一声将电话就挂了,一定难得这样碰钉子,或许从今后再不来烦她了。她头痛鼻塞浑身乏力,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只想回家去倒头大睡。好容易熬到手头的事情做完,早就过了下班时间,正是整个城市的交通高峰,黄昏时分车流滚滚,却永远拦不到一部出租车,而她则实在没力气去挤这个时段的地铁,只好一步挨一步地往前走。 身后有人按喇叭,她回头一看,竟然是阮正东那部迈巴赫,这车太招眼了,想不认得都难。 上车之后阮正东只顾往自己脸上贴金:“看看,我从不跟女人计较。” 她唔唔点头,既然有免费车可以搭,那么就算让他白话两句,也是应该的,何况她也实在没力气跟他斗嘴了。等红灯的时候,她一反常态的沉默终于让他起了疑心:“你今天怎么这么蔫?”忽然就伸出手来,她吃了药有点迷糊,一时就让他占了这点便宜。他的手指有些凉,按在额头上很舒服,但他竟然就那样久久停顿,像是一下子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她终究忍不住:“喂,绿灯了。” 他啊了一声,后头的车子已经在不耐地按喇叭,他在街口却向左转:“上医院去吧。” “我回家吃点药就成。” 他坚持:“上医院。” 争不过,谁叫方向盘捏人家手里。结果被他拖到医院去打点滴,她平生最怕打针,看到护士拿镊子夹着针头,就双膝发软,恨不得掉头逃掉。阮正东还在一旁笑:“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天渐渐黑下来,输液室里的人渐渐少了,空荡荡的空间里只听见电视机的声音,在播新闻联播了,点滴管里的药水却像永远滴不完似的。她本来就睡眠不足,整天熬下来实在是累了,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有人碰她的手,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小护士正替她拔针,阮正东说:“你真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睡着。” 她揉眼睛:“几点了?” “快九点了。” 他按得她很痛,她把手抽回来,自己按着那小小的棉球。饿,饿得肚子咕咕叫,结果他和她一样:“吃饭去吧。” 他们在一起,好像永远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不斗嘴。 第六章 后来佳期才觉得自己想错了,因为她和阮正东即使在吃饭的时候,也还会斗嘴。 就为吃什么,两个人就争了一路。她想吃涮锅,阮正东坚持要去吃粥:“病人就应该吃点清淡的。”佳期原以为又是贵得要死的地方,谁知他开着车七拐八弯,在无数越走越窄的斜街之间兜来转去,直转得她七荤八素,连东南西北都认不出来了,才在一条胡同口停了车,对她说:“走进去吧,车开不进去。”自己先下了车,她狐疑地张望,虽然有路灯,但看着狭窄曲折,就像最寻常的一条胡同,怎么也不像曲径通幽。他却催她:“快走,晚了人家就关门了。” 对病人还这样不温柔,佳期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一直拐进了一座四合院,才看到小小的一个灯箱招牌,上头只写了三个字:“广东粥”。 皮蛋鱼片粥生鲜滚烫,米粒早就熬至化境,入口即无,甘香无比。佳期喝着粥,背心出了一层细汗,连鼻子都通了气,整个人都顿时豁然开朗。阮正东吃一碗白粥,灯光下只见温糯香甜。屋子里完全是住家风范,里外一共才三张桌子,却坐满了十来位吃粥的人,人人端着碗吃得满头大汗。她不由感慨:“连这种地方你都能找到,你真不是一般的好吃。” 阮正东似是懒得说话,终究只是吃自己的白粥。就在这时老板进来了,食客似都十分熟稔,纷纷与他打招呼,称呼他为“老麦”,老麦大约三十来岁,不知为何却被称为“老麦”。他剪着板寸,样貌清俊,左眉梢有一道疤痕,却并不触目,穿剪裁极佳的黑色中式上衣,平添了几分儒雅,因为年轻,不像是粥铺老板,倒似是画家或是文艺圈的人。可是举止之间,又隐隐透出一种卓然,负手含笑跟阮正东说话:“哟,这可是头回瞧见你不是一个人来。” 阮正东笑:“又不是不给你钱,啰嗦什么。” 佳期胃口大开,又吃了一碗鸡丝粥,鸡丝已经熬化不见,只是齿颊留香。她本来略有些病容,但明眸皓齿,一笑露出小虎牙,像小孩子一样,只是连赞好吃。老麦眉开眼笑,连那疤痕都淡似笑纹:“我最爱听人家夸我这粥好,这妹妹,人好,心也好。” 阮正东说:“夸你两句粥好,你就说人家心好。虚伪!” 老麦倒是一脸正色:“我老麦看人从来没有走眼过,这妹妹心眼好,你别欺负人家。” 佳期莞尔,阮正东将手里的勺子一撂:“哎哎,什么哥哥妹妹的,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想着当人哥哥。” 老麦嗤笑:“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随便认过妹妹,你这几年品味越来越差,好歹挑女人的眼光总算长进了些,难得这妹妹投我的眼缘。”对佳期说:“我叫麦定洛,叫我老麦就行了。你要真愿意,就叫我一声哥,保证你吃亏不了。” 佳期也觉得此人颇有意味,于是爽快地答:“大哥,我叫尤佳期。” 老麦答应了一声,十分高兴,就告诉佳期:“他要真敢欺负你,佳期你来告诉我,哥哥我替你出气。” 阮正东笑道:“怎么说得我和恶人似的。”老麦拍着他的肩,说:“今天便宜你了,看在我这妹妹的分上,这粥我请了。” “小气,”阮正东似笑非笑,“人家可是实实在在叫了你一声大哥,你几碗粥就将我们打发了?” 老麦笑道:“敲我竹杠呢?我偏不上你的当。”虽然这样说,却将自己左手手腕上笼的那串菩提子佛珠退下来,说:“这还是几年前从五台山请的。”不由分说就替她笼上,佳期不肯要,阮正东说:“给你你就拿着,别不懂事。” 俨然又是教训小孩子的口气,她狠狠瞪他,他只当没看见。老麦也叫她拿着,她觉得盛情难却,而且这种菩提子佛珠为最寻常的法器,论材质倒不算什么贵重饰物,于是只得道谢收下来。她笼着稍稍嫌大,阮正东说:“我替你收一收。”他伸出手来,替她将串系佛珠的丝绳重新收过,他的手指纤长,指尖微凉,因为丝绳很细,所以他俯身过来,离她极近。 他身上有清凉的薄荷香气,还有粥米甜美的气息。而呼吸轻暖,喷在她下巴上痒痒的,她不知为何就红了脸:“我自己系吧。” 阮正东说:“已经好了。”难得看到男子会打那样细致的绳结,她只觉得好看。 其实阮正东的朋友都十分出色,谈吐风趣,从容不凡。她虽不知老麦的身份,但总觉得此人颇为豁达爽快,有旧时侠风。出来在车上她忍不住这样一赞,阮正东咦了一声,说:“你眼光倒不错。” 也不知是夸她呢还是讽刺她。 他送她到公寓楼下,她独自搭电梯上去,只觉得人困乏得要命,只想快快到家洗澡睡觉,可是站在家门前翻遍手袋,却怎么也找不到钥匙了。 她哭笑不得,怎么又出这样的乌龙。站在那里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忘在公司了,还是在医院翻手袋拿东西的时候掉了。 但不管怎么样,这门是进不去了。 她在门前发了半晌的愣,十二万分的沮丧,本来晚饭吃得香甜,人精神都好许多,偏偏老天又来这么一着——都快半夜了,叫她怎么办? 想来想去,只得给阮正东打了一个电话,请他帮忙找找看,钥匙是不是掉在车上了。 结果车上当然没有,阮正东在电话里说:“你怎么连钥匙都弄丢?” 她又不是故意。 在门口又发了半晌的愣,终于决定还是下楼去,去周静安家里住一宿吧,可是都这么晚了,再打的横穿半个市区?倒不如随便在附近找间酒店。就这样想着,走下台阶,远远看到夜色中汽车的灯柱一转,正是阮正东的车驶了回来。 她十分感激,上车就说:“随便找间酒店把我撂下就行了。” 叫人想不到的是,附近大小酒店几乎全部爆满。总台小姐都是一脸歉意:“真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房间了。” 佳期气馁。 阮正东说:“正开会呢,酒店当然全是满的。” 看来只得去周静安那里了,但打她的手机不在服务区,而她家中座机又久久没有人接听。佳期急得要命,这周静安,关键时刻怎么能突然失踪?她一遍一遍地拨号,只是心急如焚。 阮正东突然说:“实在不行,到我那里将就一下。” 她迟疑了一下,那怎么可以? 他似笑非笑:“怕我吃了你啊?” 他这么一说,反激起她来,去就去,难不成还真的能吃了她? 他带她到城西的一套公寓,地段很好,典型的闹中取静。小区入口并不甚起眼,但保安严格。车子驶进很远才看到楼房,疏疏的公寓楼之间隔着大片大片的草坪与绿树,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忽然见到这样开阔的绿地简直令人觉得穷奢极欲。他住六楼,亦是公寓的顶层了,房子并不甚大,大约不到百个平方,收拾得十分整洁,可以看出典型的单身男人住家气息,玄关处连拖鞋都没有多余的一双。好在地上全是木地板,又是地暖,佳期赤着脚走进去,装出一脸失望:“我还想看看豪宅是什么样子呢。” 阮正东倒笑了:“行啊,几时我带你去参观有钱人的别墅,爱看什么样的豪宅全能让你看见。” 没想到他会住这样的公寓,但是一个人,总会想要这样一个地方吧。不大,装潢亦简洁,墙面上连字画都没有一幅。沙发黑色绒面发着幽蓝的光泽,十分舒适,人一陷进去就像没了骨头。她窝在里面不想动弹,盘膝而坐,舒服得眯起眼睛:“我就睡这里好不好?” 他点头:“你当然就睡这儿,你以为我还有床给你睡啊?” 佳期哭笑不得,阮正东去找了新的毛巾牙刷给她用,将浴室与洗手间指给她。唯一的浴室附设在主卧深处,于是她有幸在他的带领下参观了他的卧室。虽然这事听起来仿佛很暧昧,而实质上也就是纯粹的路过。但佳期还是觉得有些窘,所以有意地讲笑话:“有没有什么蕾丝之类的香艳遗迹,你赶紧先藏起来。” 阮正东笑:“那估计没有,这房子连我妈都不知道,就我妹妹来过一回。” 佳期怔了一下,但本能觉得他并没有撒谎,于是点头:“狡兔三窟。” 他打开衣橱,找到一套衣服给她:“新的,我还没穿过。” 没想到他这样细心,于是接过去。他打开浴室的门,说:“你用吧,我去打会儿游戏。” 洗脸台上只有寥寥几样清洁用品,剃须刀、刮胡水……纯粹的男性气息,空气里有淡淡的薄荷芳香,令人觉得清爽。她关上门,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她将水调得很热,滚烫的水线激在肌肤上,带来轻微的灼痛与舒适。可是洗到一半,她突然发觉了不对劲。 ——这辈子最尴尬最无奈最要命的,恐怕就是这一刻了。佳期只觉得哭都哭不出来,她忘了自己只要一用抗生素类药物,生理期就会突然提前而至。 天啊天! 太要命了! 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来? 欲哭无泪! 她已经完全想不出办法来,她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了,如果不是那该死的钥匙,如果她能找着周静安,如果她不是一时无奈跑到这里来……可是她要怎么办? 是谁说天无绝人之路?眼下这情形,谁来给她指条不绝之路? 花洒的水还刷刷喷在身上,她总不能在这浴室洗上一辈子吧,可是怎么能出去? 浴室里热气蒸腾,她头脑发僵,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站在花洒漫散的水注下,急得又出了一身汗。最后终于看到架子上搁着大盒面巾纸,急中生智。 江湖救急,先出去再说。 草草地处理了一下,穿上衣服走出去,衣服太长太大,她将袖子与裤裤都卷了好几折,但顾不上了。步步都像是小美人鱼,活脱脱像赤足走在刀锋上。 连哭都哭不出来。 阮正东在书房里玩在线游戏,听到衣声窸窣才抬起头来。一瞬间眼中似是闪过亮光,仿佛一道闪电,劈开沉寂的夜空。她洁白赤足踏在黑亮如镜的乌木地板上,宛如静潭上绽开的白莲,披散的湿发垂在肩头,缀着晶莹的水珠,衬着尖尖的一张脸,黑的眸子在灯光下几乎如宝石璀璨生辉。衣服太大,套在她身上空落落的,越发显得像个小孩,那脸颊上也洇着婴儿般的潮红,没想到她脂粉不施的时候,是这样的干净好看。就像一道清浅的溪流,流淌在冬日的阳光下,纯净得几乎令人屏息静气。 “那个……”她怯怯如小孩,“我要去买点东西,附近有没有便利店?” 他怔了一下:“买什么?” 她咬着唇不答话,雪白的牙齿一直深深地陷入殷红的唇,这个细微的动作令他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心里像有一万只螃蟹在爬,暖气开得太热,他浑身都在冒汗,手中的鼠标也滑腻腻的握不住。他丢开鼠标站起来:“要买什么,我帮你去买。” 如果他不立刻出去透透气,他真不敢担保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用,”她窘得几乎要哭,声音低低,“我自己去买就成。” 他困惑地盯着她。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窘过,书上老是形容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她真的恨不得地上真出现一个洞,让她藏进去,永生永世不要见人才好。 他突然像是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从来是聪明人。她尴尬得要命,他也尴尬起来,他那样一个人,任何时候都是从容不迫,可是这一刻似乎同她一样窘迫不安。但不过片刻似乎就重新镇定自如,说:“我知道了,我替你去买。” 她声音更低了:“我自己去。” 他转开脸去拿外套,仿佛满不在乎地说:“你不方便跑来跑去。”可是在那一刹那,她看到他脸都红了。 明明一个大男人,但脸红起来还真有几分可爱。 他去了大半个钟头才回来,拎回整整两大袋,各种牌子各种型号,他一准将货架上见到的全部,统统给她买了一包回来。 佳期生平第一次失眠,或许沙发太软,害她睡不着。 也或许今天实在是倒霉丢脸,所以睡不着。 或许是腹痛如绞,所以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最后终于爬起来,蹑手蹑脚到厨房去,想给自己倒一杯热茶。摸索了半晌才摸到灯掣,灯光很亮,她的眼睛半晌才适应光线,却是一怔。厨房不出意料的一尘不染,半点烟火气也没有,出人意料的是空无一物的橱柜上,静静放着一只空的红酒瓶子,洗得晶莹透亮,软木塞放在一旁。 在这一刹那,她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身后就是黑沉沉的夜,屋子里寂然无声,可是厨房里一室橙色的光晕,顶灯柔和的光线照在那只瓶子上,仿佛平面广告里绝佳的摄影作品,剔透如同一只水晶樽,在聚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她终于只是将红酒瓶里灌满了开水,塞好塞子抱在怀中。 她回到沙发上去,鸭绒被十分轻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缓过劲来,藉着怀中那暖暖的热流,疼痛终于隐隐退却,她睡着了。 她是被门铃声惊醒的,人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浑浑噩噩走到玄关按开门,按了好几下没有反应,终于留意到那陌生的可视门铃,才反应过来不是在自己家里,只惊出一身冷汗。这样的清晨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来的人不论是谁,只怕都会叫人误会。她跑到卧室前去拍门:“阮正东!阮正东!有人按门铃。” 阮正东走出来,一边冲她打手势,一边急急往玄关去。她将沙发上的被子枕头胡乱卷起,顾不上多想统统塞进卧室去,然后自己身子一缩,也躲进了卧室。 只听着外头的动静。 隐隐有人说话走动,她大气也不敢出,抱着枕头,紧张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心里只觉得好笑,明明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怎么会像是在做贼? 那人在外面,只是跟阮正东说话,过了一会儿门锁咔喀一响,她惊得几乎跳起来,结果是阮正东,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一比。附在她耳畔轻声说:“我的表弟,突然离家出走跑到我这里来了,你别出去。我骗他说进来换衣服,带他去吃早饭。” 然后她就可以顺利地逃之夭夭。她冲他笑,仿佛预谋做坏事的孩子,不用他交代,请她出去她也不打算出去。他离她太近,她还没有梳洗,但身上依旧有好闻的淡雅香气,不是香水的味道,这样的早晨,只觉得清新如露,叫人错神。可就在这一刹那,虚掩的门突然再次被推开,探进一张年轻的脸,洋溢着阳光般的笑容,带着顽意与促狭,洋洋得意大声嚷嚷:“我捉到了吧!” 第七章 谁也比不上她倒霉吧?清晨六点衣衫不整,怀里还抱着一个大白枕头,赤足站在阮正东那张硕大无比的睡床前,而床上被褥凌乱,另一只枕头摇摇欲坠,被子则从床上一直逶逦拖到地下,怎么看这一幕都能让人生出无限遐想。 门外的坏蛋已经十分合作地举手挡住了眼睛,嚷嚷:“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从指缝间都可以看到眼珠正滴溜溜转,阮正东哭笑不得,将他揪出去:“我们去吃早饭。” “哥,你不换衣服了?” “你先下楼去等我。” “好……四十分钟够不够?要不一小时?不要紧,我正好可以在楼下晨跑几圈,你放心,慢慢来,慢慢来啊……” 阮正东终于忍无可忍,吼:“吴柏郁!” “我走了,我先走了啊……”吴柏郁动作敏捷地闪往门边,最后却扭头冲着卧室,贼心不死地高呼:“那个姐姐,对不起啊!” 在阮正东发飙之前,他顺利地逃之夭夭了。 剩了佳期与阮正东两两相望。 他解释说:“这小子,跟家里闹别扭,专门打电话问了我妹妹这地址,跑到我这里来躲他家长。还是小孩子,口没遮拦的。” “呃……”佳期反倒已经无所谓了,“我去刷牙。” 她还要上班呢,不能迟到。 结果那天她还是迟到了,那小区门口根本拦不到的士,只得走了老远坐地铁。到了办公室后还被周静安的火眼金睛给盯上了:“老实交代,昨晚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瞧瞧你连衣服都没换,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坦白从宽!” 提起这个佳期就没好气:“我还没问你呢,你昨晚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手机不在服务区,座机没人接。” 周静安哀叹:“别提了,昨天相亲去了,却遇上个极品。吃完饭后连aa都不肯,竟然等着我买单,害我没钱打的,手机又凑巧没电,想找人江湖救急都不成,硬是等末班公车回家,太衰了。” 佳期好笑:“你怎么净遇上极品啊?” 周静安嗖嗖地拿眼风扫她:“你以为人人像你一样走运,可以遇上阮正东?” 佳期说:“阮正东除了有钱,有什么好的?” 周静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等佳期回答,周静安已经有事被同事叫开,佳期捧着茶杯发怔。 自从离开孟和平,她一直以为,自己从此已经和幸福绝缘。 年轻的时候,总有一点天真,认为什么都可以把握在手,那些幸福,天长地久。 孟和平只在东浦呆了三天,天气一直不好,阴冷潮湿,总是下着潇潇的冷雨。每天黄昏时分吃过晚饭,三个人坐在那里看电视,她就在炉子上烘芋头给他吃,还有荸荠。小小的荸荠烤得滚烫,两只手倒来倒去,剥皮烫得直吸气。佳期的父亲拿旋子温一壶佳酿,总是分给他们俩每人一杯。就着烤荸荠喝黄酒,孟和平总赞古意盎然。 孟和平最喜欢吃佳期父亲炸的蟹,小小的,比墨水瓶盖大不了多少,可是酥脆爽口。 后来送他搭火车回去,佳期专门请父亲炸了好多给他带着路上吃。 那天下着一点小雪,春运期间的车站人山人海,候车室里人满为患,说话都要提高了嗓门对方才能听到。于是他们只是默默相对,过了好久,他才笑了一笑,说:“给我打电话。”好像也不必再说别的话了,他要说的,她全都知道,而她想说的,他也全知道。 他并不是回家,而是去沈阳过年,他父母常年都在沈阳,因为工作的关系。 有些事情他并没有瞒她,可是告诉她的时候,都只是轻描淡写。 到大四的时候开始实习,五一长假也不休息,公司安排她跟几位前辈同事到沈阳出差,而孟和平正好放长假,比她早两天也来了沈阳。她觉得很高兴,给他打电话。趁着她公事办完,而火车票是明天的,还有一下午的空闲时间,于是两人见了一面。 同事们早早离了酒店去逛街,他们两个也去逛街。 五月的沈阳还有一点春天的影子,路旁的丁香花开得如繁如绣,空气里似有蜜的香甜。 两个人一人捧一大杯珍珠奶茶喝,走到脚软,后来进了商场,看到卖发饰的地方,围着许多女孩子,个个都坐在那里梳头。佳期的头发长,远远就被人家兜揽:“小姐,来试一试吧,买我们的发夹就可以永远免费梳发盘发。” 佳期本来不想试,但看中一只玳瑁发夹,不由久久移不开目光。 孟和平于是说:“先试一试吧。” 早有两位小姐上来,替她将长发一一梳起,梳子在头顶分开发路,然后顺势而下,一梳一梳,将长发梳顺。她忽然明白古时的及笄为何要那样郑重其事,因为将长发绾起,就代表着成年。 盘好发辫,最后用发夹固定,果然端庄沉静了许多,仿佛整个人焕然一新。 真的很好看,她的脸小,这样一绾,仿佛旧时临窗凭栏的女子,斜斜簪着梅花。而镜中可以看到他,替她拎着她的包包,站在不远处,欣赏地望着她笑。 她觉得很安心,因为不必回头,也知道他在那里等着自己。 那只发夹很贵,她说:“还是不要了。” 旁边的小姐说:“买了就可以梳一辈子的啊。” 孟和平弯下腰,在她耳畔说:“买下来吧,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反正可以梳一辈子。” 绾发结情终白首。 她脸红红的,终于任由他去付了款。 买下来后她又觉得不值得,以后又不能经常来沈阳,哪有机会天天到这里来梳头。 孟和平说:“谁说你以后不会经常来沈阳。” 言下之意似乎都要说得透了,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快快地走到前头去,其实那时还是有点傻吧,近在咫尺,孟和平却无意带她回去与家人见面,而她竟然也不觉得奇怪。 晚上两个人去吃麻辣烫,她吃得脸红红,鼻子也红红的,一个人吃掉好多豆腐泡,啤酒冰凉,虽然已经是初夏了,但沈阳的夜晚,还是有点凉。麻辣烫太咸了,没等回酒店两个人就渴得不得了,看到超市还没关门,于是去买汽水。 超市前有极大的停车场,附近酒吧的车几乎全停在了超市的停车场上。 就是那里遇上了人,本来那人是去取车的,有着好几位同伴,看到和平于是停下来跟他说话,十分得意向同伴介绍:“孟和平,军区孟副司令员的儿子。” 佳期当时还有点糊涂,根本闹不清楚大军区与省军区,还有军分区之间的区别。她只是觉得难过,因为孟和平有事情瞒着她。 其实孟和平比她更紧张,回去的路上,她不开口,他就一直没有与她说话。 最后到了酒店前,车道围着花圃,里头种着月季与一串红,那样浓烈的红色,在夜色里也隐隐能看见,像一痕红绸,划开夜的沉黑。 她停下脚步,孟和平还替她拿着包,他手心里有汗,低声叫了一声:“佳期?” 她没有应,他又问:“你没有生气吧?” 她抿着嘴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生气啊?” 他其实有次跟她提过,说自己的父亲在军区里任职,但没说过任什么职务。于是她问过室友美芸,军区干部大约是哪个级别,美芸一边往指甲上刷指甲油,一边心不在焉地答:“我也不清楚——最大的那个官应该是正师级吧……” “那正师级有多大?” 美芸想了想:“地市级,就是行署专员地级市市长那个级别。” 距离是有一点,但距离并不是问题。 反过来是她安慰孟和平:“我没有必要生气的啊,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又不是旧社会,还要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再说我没觉得我家里有什么不好的,我爸爸你也见过了,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认真地强调很好很好,样子认真,孟和平终于舒展开眉眼,微笑。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曾经为了她与家人起过争执。那天晚上同房间的同事睡了,她才偷偷溜出来给他打电话。 沈阳的夜风很凉,佳期走出酒店很远才找到公用电话,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话要说,两人分手也不过才两个钟头,但是他说:“要给我打电话。”她也答应了。 不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手机都会开到很晚,因为总要等她的电话,这天晚上他声音却有些低沉:“佳期?” 听出他的倦意,她不由问:“你睡了没有?” “还没有。”停了一会儿,他又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有点犯糊涂了:“嗯?” “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三个字,清清楚楚地从耳机中传出来,隔着话筒,佳期只觉得自己脸上在发烧。公用电话像一朵橙色的硕大蘑菇,每一瓣心事都是密密的褶,脆而软,有许多许多细小无法见到的孢子,轻轻碰触就会迸散在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愉悦而令人心慌的气息。那是幸福的味道,而夜风清凉,吹拂着她滚烫的面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忽然一下子就将电话挂断了。 过了不几秒钟,她又急急地拨回去。 他还是很静,又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的,低到尘埃里去,却开出绚丽的花,仿佛一朵朵的焰火,绽开在心的夜幕上,大而灿烂,照亮整个身心,她说:“我也是。” 他在那端无声微笑,没有出声,她也知道。 挂断电话好久,她就站在那里。背后是夜色深沉的长街,每一盏车灯都仿佛流星,明亮的弧迹划过眼晴,小小的白色亮点,即使闭上眼睛也久久不会消失,就像永远镌刻的印烙。 孟和平拿着手机,过了很久才放下来,搁到枕头旁边。 他听到母亲敲门的声音,沉默地装作睡着,但是母亲还是推门进来了,坐在他的床边。 黑暗中母亲脸庞的轮廓依旧很美,这么多年岁月几乎不曾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叫他的名字:“和平?” 他不做声,并不是赌气,只是觉得难过。 她隔着被子,轻轻地拍了拍他,就像他还是很小的一个孩子。她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这么多年,你不是跟西子一直挺好的吗?两个人都互相了解,咱们家跟阮家关系又一直不错。再不然,你那个同学李心悦也不错啊,她爸爸刚调到成都军区去当政委,她又跟你念同一所大学,也算是知根知底了……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说交往了一位女朋友,还说想带回来让我们见一见,你爸爸跟我都反对,那是因为我们不清楚她的底细。” 孟和平苦笑:“妈,你能不能不干涉我的事情?她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底细?你怎么就草木皆兵呢?” “我这不是干涉你,那女孩子虽然念的是名牌大学,但现在地方上的那些大学有多乱啊,你就是不肯听妈的话,当初要是听妈的话去读军校,你能认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吗?” “佳期不是乱七八糟的人。” “能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就是乱七八糟的人。” 孟和平气得掀被子坐了起来:“妈,你怎么能这么说!”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脾气真和你爸爸一样,还没说上两句话呢,就脸红脖子粗了。” “因为您不仅在侮辱佳期,而且也是在侮辱我!” “孟和平,你怎么回事你?妈妈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是这种态度?我看那女孩子就是来路不清白,不然能挑唆你和家里闹?我告诉你,这样有心机有手腕的女孩子,我见得多了,不就是因为咱们家条件好,她才这样费尽心机。她迷倒你容易,她要想进这个家门,比登天还难,这辈子也甭想!” 孟和平反倒平静下来了:“您都没有见过她,为什么就这样下了定论?如果她不是地方上的一个普通女孩子,而是爸爸那些战友的女儿,再不然,是军委哪个领导的女儿,您还会这样说吗?妈,您别以为人家都稀罕着咱们家,她爱的是我,不是咱们家。” “你知道她爱你呢,还是爱你爸爸是副司令员呢?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孩子,你知道他们家是做什么的?连她爸爸叫什么名字、她妈妈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就敢说要带她回来给咱们过目,我告诉你,你爸爸跟我的态度都是坚决的,不行就是不行。你立刻跟她一刀两断,这种女孩子,一旦招惹上了就没完没了。弄不好就尾大不掉,万一闹出什么笑话来,你让咱们在全军区丢人现眼啊?” 孟和平放缓了声音问:“妈,你当年是怎么认得爸爸的?” 他妈妈稍稍愣了一下。 “全军文艺汇演,对不对?当时你独唱《二月里来》,一直到现在,爸爸还说,当年你站在舞台上,胸前垂着又黑又长的大辫子,一双大眼睛脉脉的,眼睛里头就像有水在流动,唱这首曲子不知有多动人。” 她有短暂的静默,仿佛重新回到那座灯火辉煌的舞台,那样多的灯,射灯、聚光灯、彩灯打在身上,使人浑身微微发热。而她站在一切光线的中央,仿佛站在整个世界的中央。整座礼堂坐满了人,整齐划一,连军帽对出来的线都是笔直笔直。前排都是首长们,密密麻麻的人头看得她眼晕。那时她还年轻,临上台前连说话都在微微发抖,带队的团长不停地安慰她:“不要紧张,不要紧张,首长们其实都很亲切。” 而她上台后,灯光迎面一照,两眼望出去反正什么都看不清楚,竟就那样镇定下来,仿佛对着空无一人的练习厅,从容不迫。 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今年的收成好,多打些五谷交公粮…… 那样优美的旋律,用清甜响亮的嗓子唱出来,她就此一曲成名。连军委首长们都知道了她,那个唱《二月里来》的甜嗓子小姑娘。 后来文工团的领导出面,将孟渡江介绍给她,团里其他女孩子似乎羡慕得不得了,因为是赫赫有名的孟帅的小儿子。打了恋爱报告她还是糊里糊涂的,两个人到树林里散步,也总是一前一后,按照当时谈恋爱的标准距离,隔着不近不远总是半米。孟渡江给她写信,也总是中规中矩地称呼她“肖云同志”,大多数是谈思想谈学习,偶尔也写一写生活上的琐事。 本来文工团的钢琴伴奏尤鸣远与她关系一直很好,他对她的心思她明白,她对他的心思,他亦明白,却还没有说破。两个人只差了那么一步,如果组织上出面的时候,她能鼓起勇气,说一个“不”字,也许整个人生就会面目全非。 可是,一次选择,就这样决定了一生。 “妈妈,当年您也只是出身普通家庭的文艺兵,而爸爸是将门之子,当时全军最年轻的参谋长。爷爷跟奶奶从来没有反对过爸爸和您,您今天为什么要反对我?” 儿子振振有词的声音,不知为何令她觉得十分疲倦,但她还是回应了:“时代不同了,那个年代妈妈的思想有多单纯,现在的女孩子是不会有了。” 第八章 她说服不了儿子,只好先下楼去。孟渡江在客厅里看报纸,她坐下来拿起遥控器,心烦意乱地调了几个台,孟渡江这才看了她一眼:“工作没做通?” “你那儿子脾气比你还倔,我不管了。说他两句他就顶嘴,我看他是鬼迷心窍了。” 孟渡江倒笑了:“我刚才就告诉你,别去兜头泼凉水,会适得其反,你偏不信邪。再说人咱们都还没见过,你就急着反对,也是不合理了一点。” “等见着人再反对,那就晚了。现在的女孩子,见一面两面能看出什么啊?你别在这里心疼儿子,你看看老许家那小儿媳妇,也是地方上的,长得够漂亮吧,父母听说还都是大学教授,好歹也算书香门第吧,结果呢?成天在外头招蜂引蝶,在家就闹得鸡犬不宁。把老许两口子给气得啊,刘大姐见我一次就诉一次苦,最后狠了心把他们家斌斌调到西藏军区去了,才算消停。我们家要是也弄一个这样的,我告诉你,你心疼你儿子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也不见得地方上的女孩子就个个像那样,”孟渡江不以为然:“我看你是以偏概全。” “我这叫防患于未然。”肖云更不以为然,“人家西子多懂事的一孩子,人漂亮不说,家教又好。咱们和平就是不开窍,这么好的姑娘,连近水楼台都不知道去捞月。” 孟渡江哈哈大笑:“捞什么月?和平又不是猴子。” “你还有闲心讲笑话。”肖云气得狠了,“你儿子就是你惯的。当初我就说让他去读军校,你非得说按他自己的意思报志愿。后来好好在国外呆着,他偏要回来,你也就惯他,让他回来读研。到了今天,你还由着他性子来,你就惯吧,我看你把他惯成什么样去。”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满意和平没按你想的那样,去跟西子谈恋爱。西子那孩子是不错,可老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他将报纸叠起来,像是随口说,“再说了,齐大非偶,不见得就是好事。” “就算不跟阮家的孩子,你那么多战友的孩子,出色的多了,知根知底的,和平随便挑中哪一个,咱们都不知道有多省心。” “孩子大了,他自己知道选择。依我说,现在就带回家来确实不合适,你抽空去一趟他们学校,让他把那姑娘带出来给你看看。如果不行,咱们再做和平的工作。” 肖云不做声,孟渡江催她:“上去跟和平说一声,就说我们答应先看看人再说。去吧,省得儿子赌气睡不着。” “我不去,”肖云冷着一张脸,“活该他睡不着。辛辛苦苦养了他二十多年,为了个丫头就跟咱们闹,白养了。” 孟渡江哭笑不得:“你看看你,你比你儿子还幼稚。” 肖云虽然这样说,最后还是上去告诉孟和平:“过两天等有时间了,我到你们学校去,你把她叫出来让妈妈看看。” 孟和平这才笑了:“妈,你一准会喜欢她。” 回学校后,孟和平告诉了佳期,佳期还是有点紧张,立刻惨兮兮地问:“啊?那我可不可以逃跑?” 孟和平瞪她,她才放低了声音:“我害怕嘛。” “有什么好怕的,我妈你迟早反正得见的,再说,有我呢。” 那天是双休日,全寝室的人都呆在寝室睡懒觉。佳期大早爬起来打水洗了头,又换衣服,试一件觉得不合适,试两件还是觉得不合适。畅元元睡眼惺忪地看着,问:“咱们小弹弓今天是不是要去钓鱼台当同传啊,怎么就这样折腾上了?”佳期垂头丧气:“真要上国宾馆做同传我还没这么紧张,孟和平的妈妈来了,我这会儿腿肚子都发抖呢。” 这话一说,绢子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了,直嚷嚷:“哎呀,这就得见公婆了啊。你得好好打扮打扮,来来,我的衣服随你挑,看上哪套拿哪套。” 畅元元揉着眼睛说:“你就是太爱你们家孟和平了,所以唯恐自己哪点让他丢了面子。你看看你紧张成这样,真弄得像党和国家领导人要见你似的。”话虽然这样说,却也指点她:“穿得端庄文静点吧,长辈们都受用那一套,我把我的新丝巾借给你,保证效果出来特淑女。” 结果在全寝室的齐心协力下,一直到孟和平来接她,才算拾掇完毕。 绢子看着镜中的佳期,夸赞:“去吧,去吧,这样子别说是见孟和平的妈,就是去见西班牙王储的妈都没问题。” 佳期哧一声笑了。 在车上孟和平也悄悄地夸她:“今天真漂亮。” 她还是有点忐忑,但化了淡妆的一张脸,越发衬得一双清水眼顾盼生辉,仿佛幽着两汪水,而水里只映着他的影子。他很少看到她在这个季节穿裙子,于是说:“以后你就这样打扮吧,我喜欢看。”她有点窘迫:“衣服虽然是我新买的,可丝巾是元元借给我的。” 他说:“不要紧,到时我给你买一条。” 路很远,佳期一直记得那天,初夏的星期六,街道两旁的槐树开满了洁白芬芳的花,一串串像是无数尾鸽子的白羽。那样鲜亮的绿与白,大篷大篷的槐花香气,在微风中流淌。她与孟和平坐在出租车的后座,车载电台里,交通台的dj报道着交通状况,西直门立交车祸,二环交通拥堵,提醒司机绕行……那些絮絮的报道,整个城市一鳞半爪的片断,仿佛十丈红尘扬起的尘嚣,真切而模糊。司机听完了又调频道,音乐台一首接一首地放情歌,爱断离伤,但她的心是愉悦的,就像外面的艳阳天气。有细密的气泡从心底泛起,鼓鼓的,叫人难受又好受。 孟和平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 一直到下车。 除了门牌号,没有任何标志的大院,门口还有值班的警卫,看上去仿佛一个军政单位。但隔着高墙只能看到无数葱茏的大树,门后的林阴道深不见底。孟和平对她解释:“招待所,我妈妈这次过来就住在这里。” 她还没有穿习惯高跟鞋,畅元元教她在脚后跟上贴了创可贴,但走起路来还是累。初夏的太阳已经有些猛烈,她走了一身汗,而孟和平一直牵着她的手,空气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光线中的微尘,像是撒下一道道细微的金粉,树阴筛下无数细碎的光斑,像是蝴蝶金色的翅,无数细小的金色蝴蝶,栖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佳期总有些恍惚的感觉,觉得只要一走近,那些金色的小蝴蝶就会展翅飞走。 孟和平的妈妈出乎意料的年轻漂亮,佳期轻轻吸了口气,十分大方向她自我介绍:“阿姨您好,我是尤佳期。” “坐吧,你们都坐吧。”她打量了一下佳期,口气还是很客气,一面就叫服务员倒茶。 会客室很大,地毯绵软没人脚踝,佳期心里起先像揣了一面小鼓,后来也渐渐镇定下来。孟和平的妈妈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和平说你是浙江人?” “是,我是浙江绍兴人。” 白瓷茶杯里泡着上好的绿茶,气味芬芳,孟和平的妈妈若有所思地问:“你姓尤?是绍兴市区的?” “不是,我是东浦镇人。” 孟和平补上一句:“妈,就是出花雕的那个地方。风景可漂亮了,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跟陈逸飞的画一样。” 孟和平的妈妈没有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了一句:“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佳期有些不安,因为看到孟和平的妈妈手指转着茶盖,一圈又一圈,白色描青花的盖子,那颗细白如玉的盖头正被她无意识地用指甲划着,一下又一下。不知为何佳期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让她觉得不安起来,但她还是如实答了:“我爸爸在酒厂上班,”稍稍停了一下,才说,“我妈妈很早就跟我爸爸离婚了,我没有见过她。”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尤鸣远。” 会客室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连窗外枝头的鸟叫都能清楚听见。是一只灰色的小鸟,样子很不起眼,但叫声清脆,像一串流丽的铃声,摇碎震荡着空气,婉转动人。 佳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自己说错了,可是一切都不对头,一切都不对头了。屋子里的气氛仿佛一下子凝重起来,仿佛渗了胶,一点一点地凝固起来。孟和平也察觉了,说:“妈,佳期的父母离婚,跟佳期没有关系,那时她还不懂事呢,她是无辜的。” “我知道,”孟和平的妈妈神色冷淡地放下茶杯,重新打量了一下佳期,佳期觉得那目光已经彻底改变了,她的神色甚至比刚才还要显得礼貌,但这礼貌里已经多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的声音也透着这种冰冷的礼貌:“尤小姐这条丝巾真是漂亮,如果我没认错,是爱马仕今年的新款吧。听说尤小姐还在念大学,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学生都这么阔了,随随便便就可以系条几千块的丝巾上街。” 佳期没想到这条丝巾会这么贵,顿时涨红了脸,和平连忙替她解释:“妈,那是她向室友借的,为了想来见你,打扮得隆重一点。” “那就更要不得,现在的女孩子虚荣心怎么这样强。”她冷漠地扫了佳期一眼,“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妈妈平生最恨人弄虚作假,你又不是不知道。” 佳期站起来:“阿姨,我错了。我就是想给您留一个好印象,没想到反而会弄巧成拙,对不起。” “算了算了,你们走吧。”孟和平的妈妈揉了揉太阳穴,“回头我还有事,和平,你送尤小姐回去。今天你高伯母和鲁伯母还说做东请咱们母子吃饭,你送尤小姐回去后,直接到军委招待所去,我在那边等你,可别迟到了。” 孟和平还想说什么,佳期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说:“那阿姨您休息一下,我们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槐树在风中微微摇晃,电台里在播天气预报,内蒙古的沙尘暴不日即将袭来。佳期的嘴角无奈地上扬,天有不测风云,就是这样。 内蒙古,听着仿佛十分遥远,而车窗外的城市也只有微风,还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亚马逊流域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会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场风暴。世界就是这样,每一处微小的意外,后果却令人觉得难以想像。而那只无辜的蝴蝶,却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佳期觉得害怕,因为不知道错在哪里,她无法改正,可是这错误眼睁睁已经带来了极可怕的后果。 告别时孟和平忽然亲吻她的面颊,他的嘴唇微凉,像新鲜的柠檬,有一种叫人心酸的清凉。他说:“佳期,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也许妈妈只是一时误解了你,我会去说服她。” 她灿烂微笑,装作毫不在意。可是明明知道是无力扭转了,孟和平的妈妈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那种连礼貌都掩饰不了的厌恶,令她觉得灰心绝望。 晚上的时候孟和平才来找她,她还穿着上午的衣服,那条丝巾已经还给了畅元元,所以脖子那里显得空空的,细长的颈下露出精致的锁骨,孟和平觉得她今天格外瘦,像是一片叶子,单薄得叫人心疼。 “吃了饭没有?”孟和平问她。 她嗯了一声,其实没有吃。回来后全寝室的人都不在,她就忙着洗衣服洗床单洗被套,几乎把全寝室能洗的东西全都洗掉了。从中午到黄昏,她用掉半袋洗衣粉,手泡得起了褶,可是心里老觉得空落落的,整个人不能闲下来,仿佛一闲下来,就不由自主地难过,只好把寝室里里外外的地又拖了一遍,还把窗户玻璃全都擦干净了。 擦窗户的时候正是黄昏,满天绚丽的紫霞,紫得发蓝,像一方染透的丝绒。校园广播里正在放《mylove》,和声部分那样美,就像这个暮春的黄昏。她踩在凳子上认真地擦着玻璃,一丝不苟地抠去每一个细小的黑点,湿抹布沾洗衣粉擦过,再用湿抹布擦掉泡沫,最后用干抹布抹干净。呵着气,每一扇玻璃都晶莹透亮,亮得就像根本没有。 广播里的歌声悠扬:“iwonderhowiwonderwhy,iwonderwheretheyare……” 像不存在,像没有。 “toseeyouonceagain,mylove,itrytoreadigotowork,i"ughingwithmyfriends……” 楼下都是去打饭打水的人,拎着各色的保温瓶,广播的声音那样嘈杂,可是没谁留意在听。远处都是树,纵横交错的林阴道,古老的楼幢掩映在绿树丛中。 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冰冷冰冷的,还有洗衣粉那种添加剂的香气,而天一分一分地暗下来。 然后,孟和平就来了。 以前她也觉得他高,但今天他仿佛又高又远,她连仰头望他都觉得吃力,而他的声音都像是离她更远了一些,她不得不微笑倾听他的话,他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跟着他一直走,风起得更大了,吹乱她的长发,她觉得冷,可是没有做声。 他也一直没有说话。 从一条林阴道到另一条林阴道,出了东门,又进了他们学校的西门。她跟着他一直走,一直走,穿行在校园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就像是害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 他攥疼了她的手指,最后才说:“到了。” 是一座小礼堂,有时艺术系表演什么节目,或是大学艺术团排练,都在这里举行。不知孟和平从哪里弄到了钥匙,带着她走进那黑漆漆的礼堂里。 他打开过道里的一盏小灯,然后将她安置在第一排中央的座位上,转身就进了后台。 过道里那唯一的小灯也熄灭了,她坐在静谧的黑暗中,舞台上追灯突然亮起,硕大圆形光圈,像是一轮雪亮的满月,而那轮银色月轮的中央,是一架黑色的钢琴。 他从幕后走出来,缓步踏进光圈,就在钢琴前坐下,佳期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会弹钢琴,更不知道他竟然弹得这样好。 他弹的是《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佳期从来不知道这首歌还可以改编成钢琴曲,起先乐曲轻柔舒缓,像是春风拂来,黄土高原上天高云淡,而绿意方生。中间高潮部分却如同欢快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每一个音符轻盈地跳跃在琴键,仿佛一枝枝山丹丹绽开在沟壑,花开得艳红如云。一朵朵挨挨挤挤,直涌到视线中来。每一朵都红得灼痛人的视线,那样多的花仿佛海洋一般,燃遍了漫山遍野。像是火烧云,从天上一直烧到地面,红彤彤的,热烈得像火一样。 她听不出任何指法或是技巧上的东西,只觉得整个舞台成了一叶小舟,飘在花雨如箭的河上,而只有她自己,凝视着这梦幻般的一切。 最后的部分似乎重新舒展开来,一切如同行云流水,重新恢复那种天高云淡四野旷静,只有一枝细弱却红艳的山丹丹,还摇曳在山谷的风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后许久许久,她才想起来鼓掌。 孤零零的噼噼啪啪的掌声,在空落落的小礼堂中荡起回声。他站起来,微笑着向她鞠躬,如同最具风度的演奏家谢幕。 礼堂太空旷,隔得那样远,她笑着提高了声音:“你竟然会弹钢琴,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他站在舞台的中央,也得提高了声音才能让她听见:“我的优点还有很多很多呢。”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声音问:“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佳期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间小礼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钢琴优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旷舞台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与眼都清晰分明,脸上的每一条轮廓,都那么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灯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实。连他的整个人,都像梦幻般不真实,这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他问她:“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第九章 佳期拥有了生平第一枚戒指,小小的白金指环,没有任何花纹,就是最简单最朴素的样子。因为不是名牌,而当时金价又相当便宜,所以不过几百块钱,是孟和平用他自己的补助买的。原来他下午就去买这个了,他替她戴在指上,她的手指非常的纤细,珠宝店的店员向孟和平推荐的号码,谁知仍是大了一点点,孟和平说:“要不我拿去店里换一个吧,人家说可以换的。”佳期却摇头:“我就要这个,拿毛线缠一缠就可以了。” 孟和平说:“那不好看。” 佳期灿然微笑:“我不要好看,我就要这个。” 那个戒指她拿红色毛线细细地缠了半圈,是不太好看,像过去老太太戴的金戒指。在老家东浦古镇上,佳期常常看见老人家坐在河沿一把藤椅上晒太阳,眯起眼睛听收音机里的绍兴戏。老太太满脸的皱纹与银发,手指上戴着枚发黑的金戒指,拿毛线缠过,连毛线都浸润了太多的岁月风尘。可是佳期十分喜欢,那是一生一世的天长地久,再多的战乱离伤,仍是保留了下来,变成时光的记忆,仿佛永恒。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同家里闹僵的事情,只知道他换了一家公司实习,工作非常的辛苦,总是没有时间休息。 有一次她想起来问他:“最近怎么不回沈阳去?” 孟和平正吃着牛肉粉丝,他近来脸颊都瘦下去了,佳期有些心疼地望着他,他只埋头吃粉:“累,懒得回去。” 他确实累,因为做技术工作,加班的时候总是连轴转。两个月后又换了一家公司,并没有正式签约,但薪水稍稍高了些,因为毕业不能再住学校宿舍,于是在公司附近的街区租了一套房子。 星期六搬家的时候佳期帮他大扫除,两个人拿报纸折叠成帽子戴在头上遮灰。佳期负责清理杂物,孟和平则负责墙面卫生,站在凳子上拿扫帚绑了鸡毛掸子拂去墙角的灰吊子,佳期听到孟和平边干活边吹口哨,吹的是《我是一个粉刷匠》,佳期想起还是在幼儿园学过这首歌,不禁抿着嘴偷偷笑。 那天两个人都累到不行,等最后将屋子收拾出来,真的是精疲力竭,佳期往沙发里一瘫,哀叹:“我真不想起来了。”只是饿,饿得咕咕叫,两个人中午都只吃了一点面包就接着干活,现在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虽然累,可是看到光亮如镜的地面砖,看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厨房,孟和平还是兴致勃勃:“我煮面给你吃吧。” 佳期叫:“不要!” 上次他泡方便面,结果水不开,面条全都硬硬的,佳期从此拒绝他炮制的任何食物。她按了按酸痛的膝盖,自己跑进厨房去下面条,油盐酱醋都不全,煮出来的面条白生生的,她将面条端上桌,回头一看,孟和平已经歪在沙发里睡着了。 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鼻梁挺直,只是眉头微微皱着。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去抹平那眉峰。谁知他一仰脸,吻在她的手指上,原来他已经醒了,她痒得咯咯笑,他抱住她,深深吻她。 面条很难吃,但他大口大口吃完了,还夸她:“煮白面都这么好吃,我老婆手艺真好。” 佳期不满:“谁是你老婆?” 他十分笃定地笑:“将来一定是,而且永远都会是。” 虽然两个人都忙,她偶尔才能过来替他做一顿饭,收拾收拾屋子,可是在一起的时光永远弥足珍贵。八月份的时候孟和平的公司组织员工活动,去近郊的风景区漂流烧烤,每人都可以携带一名家属。大巴士上笑语喧哗,都是些年轻人,活像是一班小学生去春游,气氛热烈活泼。跟车的导游是个黑黑的小伙子,人年轻,嘴也特别贫,咧嘴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就像是给黑人牙膏做广告的。下了高速不久就拐上景区专用公路,结果时机不巧,正赶上这条路在修路,路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坑,大客车颠来抖去,就有人嚷:“这路怎么跟麻子似的,大坑小坑的,快把我的肠子都抖出来了。” 结果导游小伙子笑嘻嘻蹦出一句:“诸位先生女士,我们现在走的这条道路,正是赫赫有名的迷人酒窝大道。”结果话还没说完,车轮碾上一块大石头,一声闷响,车身又狠狠地颠了一下,就有人问:“那这是什么?” 导游面不改色:“这是可爱的小虎牙。” 这一下满车的人都轰的笑了,佳期也笑,孟和平转过脸来,隔着车窗,夏日的阳光斜映在他脸上,他长长的眼睫毛被阳光镀上一层绒绒的金圈。他趁机偷偷地亲她,结果车子又碾上石头,他正好撞在她的鼻子上。她不由得笑,他在她耳边笑着说:“可爱的小虎牙。” 他的气息痒痒地喷在耳朵下,吹拂起她颈中的碎发。 那天天气很好,佳期一直以为,这一生都会像那天一样,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而孟和平就在她身边,永远握着她的手。 烧烤的时候大家已经厮混得熟悉,她被别人称为“孟和平家属”,她称别人也是谁谁的家属,一帮家属在河滩上烤玉米与牛肉,还有许多的鸡翅脆骨,出乎佳期意料的是,孟和平烤的鸡翅竟十分美味,她本以为他是丝毫没有烹调天赋的人。那天佳期啃了许多许多的鸡翅,喝了许多许多的啤酒,结果震倒了孟和平公司的全体同事。连历尽“酒精考验”的市场部经理老刘都被她震撼了,立马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啤酒家属”。 以至事隔多年,有回偶尔在商务饭局上遇见这位刘经理,他还能一眼认出她:“哎呀,你就是那个啤酒家属。今天这酒我不喝了,不能喝了。有绝世高手在这里,真不能喝了。” 佳期微笑,对方是老江湖了,饭局上把酒言欢,除了这句话,再没提过旁的,更没有提到孟和平。 那天以后佳期才觉得,其实自己十分怀念,怀念被称作“家属”的那一天。 因为那时的一切都是好的,因为是孟和平。 孟和平其实很心疼她,老叫她傻丫头,许多的事情,他总是事先替她想在前头,连徐时峰都十分不解:“孟和平是个好人,佳期,你为什么要放弃?” 佳期微笑,神色却是恍惚的,看着窗外的树,昔日青青今在否,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徐时峰觉得担心,追问:“佳期,你跟孟和平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过年的时候他陪她回家去,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春运时节的火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折腾十几个小时才抵达,孟和平也没有丝毫倦色,照顾她与行李出站,一切井井有条。 他做事向来细心,凡事有他在,佳期总觉得可以依傍,可以放心。 孟和平带给尤鸣远的见面礼是两条烟,佳期看他拿出来时觉得好笑:“这是什么烟?怎么商标什么的全都没有?拿白纸糊的啊?” 孟和平笑:“我说要来看叔叔,一位朋友专门替我托人从烟厂弄出来的,听说是好烟。” 尤鸣远看了看烟,又看了看孟和平,没有做声就接过去了。 团年饭是三个人一块儿下厨做的,本来尤鸣远不让他们进厨房,但佳期硬要给父亲帮忙,和平也笑着系上围裙,于是三个人一块儿下厨,还是尤鸣远主厨,佳期跟和平当副手。佳期切小葱切得很快,砧板咚咚咚咚直响,和平笑她:“瞧这架势够唬人的啊。”佳期头也没抬:“没你弹钢琴的样子唬人。” 忙着炒年糕的尤鸣远随口就问了一句:“和平会弹钢琴?” 佳期说:“弹得挺好的呢,起码我听不出不好来。” 和平说:“小时候最恨练琴,因为那时练指法基本功,最枯燥无味。我妈妈有时就是这样,总觉得她自己是为了我好。” 佳期问:“阿姨不是唱歌的吗?为什么非逼着你练琴?” 和平说:“我总不能跟她学唱《二月里来》吧,我妈说男孩子弹钢琴好,可以培养气质。” 尤鸣远拿着锅铲的手忽然停下了,年糕在锅中嗞嗞作响,油烟气呛上来,佳期不由问:“爸爸,怎么了?” 尤鸣远说:“没事。”将年糕盛起来,又炒别的菜,忙得团团转。 春节晚会依旧像大杂烩,开着电视机不过为着热闹。孟和平胃口好,吃了许多的梅干菜焖肉,佳期教他吃腌苋菜梗,中间果冻样的梗肉最好吃,用力地一吸,十分下饭。孟和平跟着她学,咕咚一声吸掉梗肉,觉得十分有趣。三个人喝掉两壶真正的佳酿,尤鸣远不知为何话有点少,佳期想,父亲也许是因为酒喝多了一点,他一喝酒就比较沉默。 十二点时远远近近的鞭炮已经响了起来,所谓“早放爆竹早发财”,亦算得民俗。佳期家里也放鞭炮,拿长竹竿缠好了,伸出窗外去点燃,孟和平自告奋勇地放鞭炮,佳期捂着耳朵探出头去看,天气很冷,夜色漆黑。风吹在脸上有点疼。而小河对面的人家窗口也在放鞭炮,黑暗里看到小团小团的金色火光,闪闪烁烁炸开沉沉的夜色,四面都是爆竹声,噼噼啪啪响声震耳欲聋。 孟和平觉得新鲜,一切都像回到了小时候,过年如此有声有色有光有电,许多年他没有这样过年了。他一手执着竹竿,一手塞住自己耳朵,对同样捂着耳朵的她,夸张地闭合着嘴形,她看了半晌才看出他说的是那三个字。笑嘻嘻也夸张着闭合嘴形说出三个字,鞭炮还在轰轰烈烈地炸响着,他不依,提高了声音:“哎哎,一句新年好就把我打发了?” 她的声音夹在远远近近的鞭炮里:“过年就应该说新年好,再说不也是三个字吗?” “不一样。” 佳期反正装傻:“什么不一样,就是一样。” 初一早晨要吃福橘,大红橘子酸酸凉凉,佳期吃的时候将橘子皮撕了一小块放进炭火里,满室清香。只是他们下午就要赶火车回去。尤鸣远替佳期收拾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左右不过装了些吃的。大学毕业后就没了寒暑假,回来的日子又这么短,佳期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也觉得十分难过,低低地说:“爸,别弄了。”尤鸣远叹了口气,摸出一支烟来,闷闷地吸了起来。 孟和平以为他是对自己不放心,所以叫了一声“叔叔”,说:“请您放心,佳期有我照顾呢。”他脸色十分诚恳,“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毕业了,只要好好工作,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买房子结婚了。叔叔,我会好好对待佳期,心疼她,不让她受委屈,让她一生一世都过得快活。” 尤鸣远一直没有说什么。 佳期轻轻叫了声爸爸,尤鸣远将烟掐熄了,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傻丫头。” 父亲的手掌宽厚温暖,手心里有薄薄的细茧,指端还有烟草特有的香气。佳期觉得难过,因为让父亲替她担心。 孟和平一直不肯回家,佳期劝了他无数次,他总是沉默。过年之前佳期劝他无论如何得回家看看,毕竟是过年,孟和平说:“我陪你回绍兴。”佳期说:“你先回沈阳,过了年我就来了。”孟和平不干,佳期几乎说破了嘴皮,最后实在拗不过他,只得说:“你陪我回绍兴可以,但去绍兴之前,你得回沈阳去看叔叔阿姨,哪有跟自己父母这样赌气的?”孟和平依旧沉默,佳期几乎是软磨硬缠,最后赌气:“你不回沈阳,也不用跟我回绍兴。”孟和平叹了口气:“从绍兴回来,我再回沈阳,行不行?” 他的样子真得显得十分疲惫,佳期没能说服他先回沈阳,也无可奈何。好在从绍兴一赶回来,她就逼着孟和平在火车站直接转车去了沈阳。 只是佳期没想到会看到孟和平的妈妈,汽车就停在她公司宿舍楼下。 刚下火车她还提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的,看到孟和平的妈妈从汽车上下来,怔了一下,还是礼貌地叫了声:“阿姨。” “和平呢?” “他回家了。” 孟和平的妈妈冷淡地哦了一声:“他都半年没回家了,连大年夜都没回去,今天倒回家去了。” 佳期不做声,孟和平的妈妈说:“你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佳期说:“阿姨您有话就说吧。” 孟和平的妈妈冷冷地问:“你知不知道你母亲现在在哪儿?” 佳期心里一搐,手里的方便袋太重,细细的挽口早勒进了指间,孟和平的妈妈微微扬着脸,语气鄙夷:“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佳期鼓起了勇气,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阿姨,谢谢您的好意。虽然我很想见到我的妈妈,但我想现在并不是最适当的时机,我并不想打扰她的生活,也请您,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因为我和孟和平的事情,她肯定一无所知,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我跟孟和平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如果您不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不够好,不符合您心目中的要求。但是我跟孟和平是真心相爱,我会努力做到让您喜欢我,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您是他的妈妈。您无私地爱着和平,我也同样爱他。我希望您能给我和孟和平一个机会,让我们幸福。” 过了半晌,孟和平的妈妈才微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这辈子你就别指望了。幸福?你以为你能给和平幸福?” 佳期不卑不亢:“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孟和平的妈妈还是那种轻描淡写的微笑:“如果你自私地要幸福,你就继续抓着和平不放。我告诉你,和平本来考上了奖学金,就为着你,他把出国读博的计划都放弃掉了。他父亲非常震怒他的所作所为,他为什么半年换了三份工作?就是因为你。你爱他,你爱他就别连累他。你口口声声爱和平,你能给和平什么?你知道你妈妈是什么人吗?她生了你就抛下你跟着个小流氓跑了,后来又离了一次婚。你不想见她,你是不是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她成天跟一帮吸毒人员混在一块儿,为了毒品她什么不干?戒毒所派出所她都是常客了,几进几出,广东公安厅那边的熟人跟我提到她,就用了一个词来形容,恬不知耻。我还真没想到你家学渊源,别看你们母女俩二十多年没见过,可真是一路货色,只管着自己自私自利。” 佳期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着急,她并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母亲这些年来过得这么难堪,她总是以为她是幸福的,她并不恨她当年抛下自己,如果她是幸福的,可是孟和平的妈妈字字句句都像利刃,剜在她的心上。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眼晴里却有一种异样的光芒:“阿姨,如果您想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那么您错了。我并不觉得有任何羞耻,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许多人不幸福,许多人过得很难堪,但这并不全是她们自己的原因。也许她们是做了错事,可是您,难道您就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一件事情?我并不知道和平为我做的牺牲,他是没有告诉过我奖学金的事情,可是不管他作任何决定,都有他自己的原因。我爱他,信任他,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他。” 第十章 有次泡吧周静安喝高了,捧着杯晶莹透亮的jackdaniels对佳期不胜唏嘘地感叹:“那时候年轻,什么都没有,可是有勇气。” 每次想起那些遥远的过往,佳期总觉得周静安的这句话,又伤感又坚强。 并没有过很多年,可是有许多事情仿佛已经是前生,连佳期自己都觉得,那样执着,那样坚持,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阮正东有一次说:“你有时候真有一种孤勇。” 不如说她笨。 自从那个尴尬的早晨之后,他们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面,阮正东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倒也是寻常事。佳期在中午十二点打电话给他,他明显还没起床,声音里都透着睡意,听出是她的声音后仿佛有些意外:“是你?” 佳期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想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找到钥匙,还专门叫人送来。”他哦了一声:“原来就为这个啊。”佳期有点内疚:“我就是丢三落四的,钥匙是在你车上找到的吗?”他却没回答,只是笑:“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佳期觉得头痛,又被他敲竹杠。 晚上阮正东来接她,因为是周末,下班也比较早,佳期笑吟吟打开车门就问他:“到哪里去?” 阮正东瞥了她一眼:“神采飞扬啊,谈恋爱了?” “哪儿啊,”佳期笑着说,“跟的一个大客户终于拿下了,老板一高兴,这个季度的奖金给得特别痛快。” 阮正东不以为然:“你就爱钱。” 佳期“切”一声,说:“我要像你一样有钱,我也不爱钱了,我改爱人去。” 阮正东微微笑:“等你跟我一样,你只怕连人也不能爱了。” 佳期咦了一声,打量他:“你这是怎么了,受什么打击了?还有谁能打击你啊?” 阮正东不搭理她,周末的黄昏,交通塞得一塌糊涂,他们夹在滚滚车流中,简直是一步一挪。佳期觉得奇怪:“我们去哪儿?” “超市。” 她更奇怪了:“去超市干吗?” 他答:“去买菜,回家你做我吃。” 她瞪他:“凭什么啊?” 他慢条斯理地宣布:“今天我生日。” 佳期不信,他腾出只手,取出身份证拿两只手指夹着,她接过去一看,竟然真是这一天。佳期气愤:“你那厨房,跟装修杂志上的样板间似的一尘不染,哪里能做饭?” “缺什么买回去不就行了。” 真真是有钱的阔少爷口气。 结果他们在超市买了整套的索林根厨刀,一系列锅碗瓢盆,不同的碟子和碗,还有大小砧板跟不同种类的专用抹布,导购小姐笑眯眯:“两位是准备结婚的新婚夫妇对吧,我们正在做活动,一次购买厨房用品超过两千元,送亲吻抱枕一对。” 佳期觉得奢侈,因为仅刀具就已经不止两千元,何况还有那样多的细瓷骨碟,样样十分精美,叫人爱不释手。阮正东还一本正经地问导购小姐:“那超过四千送什么?” 导购小姐怔了一下,才说:“两对亲吻抱枕啊。” 买菜时佳期才发现阮正东有多挑食,这个不吃,那个不喜欢,扶着购物车站在一溜长长的冷柜前,那模样简直像古时的皇帝,面对三千佳丽还挑三拣四。佳期不理他:“反正只有我们两个人,炒两个小菜就行了,牛肉吃不吃?杭椒牛柳好不好?” 不等他答话,她弯下腰去挑选牛肉,耳畔有一缕鬓发松散,滑了下来,从侧面看去,她睫毛很长,弯弯像小扇子,下颏的弧度柔美得不可思议,嘴角微微抿起,神情专注而认真,倒真的像是下班来买菜的年轻家庭主妇,阮正东扶着购物车的推手,一时走了神。 “还吃什么?”她选好了牛肉,转头又问他。 他不说话,一手拖着她的手,一手推了购物车,急急就走,佳期莫名其妙:“哎哎,干什么?” “买菜心。” 其实超市的菜架永远好卖相,菜叶青翠整齐,瓜果缤纷排列,货架顶部的橙黄灯光一打,颜色绚烂似广告图册,每一张都赏心悦目,连菜心在灯光下都像碧绿的翡翠花束,他选菜心拣最肥最大的往车上放,佳期又一一拿回去:“这些都太老了。”十分尽职尽责地教他,“要选嫩一点的,用指甲掐一下菜茎,掐不动的那就是老了。” 其实他这辈子也不见得有机会或有兴趣再来买菜,她弯腰将两捆菜心放到购物车中,菜叶上刚刚喷过水,有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凉凉的。翠生生的菜心用红色的塑料圈系住,红绿交映,十分好看,好看得不像真的一样。 佳期坚持要去买蛋糕,超市面包房现烤的,十分新鲜,有许多人在那里排队,蛋糕面包特有的焦甜香气飘散在空气里,她回过头来向他笑:“加忌廉?” 她的笑容很温暖,像空气里蛋糕甜丝丝的香气。 她又回过头来问他:“上面的水果,芒果多一点,还是火龙果?” 他没有回答,她淘气地伸手在他眼前晃动:“大少爷,回魂啦,我要吃芒果多一点的,好不好?” 他用微笑掩饰刚才的情绪,说:“那不如去买芒果。” “单吃就没有意思了,”佳期又回头看了看大玻璃后正在成型的忌廉鲜果蛋糕,一脸的垂涎,“我就爱吃蛋糕上铺的那一点点芒果。” 那样孩子气,他不禁再次微笑。 将大袋小袋放进后车厢,阮正东说:“真没想到一个厨房要用这么多东西。”佳期则是另一种感叹:“我也没想到这么贵。” 他们买了超过八千块的厨房用品,结果送了四对亲吻抱枕,佳期抱着其中一对:“唔,好软。” “喜欢就拿回去,”他说,“反正我要了也没有用。” “那我拿两对走,另外两对留给你。” 他喜欢这个分配方式,与她一人一半。 车开得很慢,穿行在初冬的夜色中,长街两侧是辉煌的灯火,仿佛两串明珠,熠熠地蜿蜒延伸向远方。夜色温柔得像能揉出水来一样,车里暖气太充足,佳期脸颊红扑扑的,告诉他:“大学的时候没有事,黄昏时分就一个人去坐300路环城,坐在车上什么都不想,就只发呆,看天一点一点黑下来。” 他说:“矫情。” 她想了想,点头承认:“我有时候是挺矫情的。” 他沉默,因为其实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她从来矫情得挺可爱。 她做饭的时候也挺可爱的,神气活现像指挥官,指挥他拿东拿西,还要洗菜,他站在厨房门口不肯进去,直抗议:“君子远庖厨。”她正低头切西红柿,连头都没抬:“那等会儿你不吃。” 他舍不得不吃,只得从命。 等到最后菜要下锅了,才发现有样很重要的东西没有买——围裙。 佳期啊啊叫:“油锅一起,我这衣服算是完了。” 他说:“你等着。”转身进卧室,翻出自己一件半新的t恤,说:“系上这个。” 她看到衣服牌子,咝咝吸气:“腐败!” 她一手端着盘子,另一只手拿着筷子正拌牛柳,他不假思索替她系上,用t恤长长的袖子在她腰后打了一个结,她的腰很细,很软,阮正东想到一个词,纤腰一握。 他十分克制着自己,才没有伸手去握一握。 电饭煲里有白腾腾的蒸气喷出,杭椒牛柳也炒好了,她夹了一筷子尝,他抗议:“不许偷吃!”她瞪了他一眼,只得夹了一筷子给他,真的是很好吃,很香,很嫩,牛柳细滑。他从来没吃过这样细滑的牛柳,只觉得好吃。 做了两菜一汤,杭椒牛柳、清炒菜心,还有西红柿鸡蛋汤。 他温了绍兴酒,说是朋友送的。佳期识货,用鼻子一闻就知道,哎呀了一声,说:“你这个是真正的三十年陈,你这朋友真不简单。这酒国宴上都没有,因为数量少,都是专供几位首长。” 他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家在绍兴东浦,我爸爸当时就在酒厂上班的。”她深深吸了口气,感叹,“真香。” 两个人喝掉半壶,阮正东没想到佳期这么能喝,差点不是对手。最后吃了很多菜,连佳期都吃了两碗米饭,吃得太饱,佳期靠在椅背上感叹:“买了一大堆东西,只做了这几个菜,真是太奢侈了。” 他也觉得奢侈,这一刻的时光,真奢侈。在薄薄的酒意微醺里,真奢侈。 点蜡烛许愿,佳期关上了所有的灯,屋子里只有蛋糕上烛光摇曳,她笑容甜美如同广告:“许个愿吧。” 他觉得有点上头,那三十年陈的绍兴酒,后劲渐渐上来了,在微微的眩晕里他哧一声就吹熄了蛋糕上的蜡烛。 顿时一片黑暗。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渐渐可以分辨出她的轮廓,就在沙发的那一端,落地窗外有清冷的夜色,或许是月光,或许不是,淡淡的灰色,投进来,朦胧得让人能看见她的影子。眉与眼,并不分明,可是是她,明明是她。 佳期转过脸来向他笑:“许了什么愿?”但马上又说,“别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没有做声,她不知为何有点紧张,说:“我去开灯。” 她从他身边经过,有一点淡淡的香气,不知是什么香水的味道,他分不出来。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感伤。 灯已经亮了,她说:“生日快乐!”取出小小一只盒子,也许是刚才在超市买的,他在超市收银台排队等付款的时候,她走开颇有一会儿,他一直以为她当时去了洗手间,原来是去买礼物。 “是什么?” 她调皮地笑:“你拆开来看。” 是一对白金袖扣,十分简单的样式,她无比痛心:“花了我两千多,不许嫌不好。” 他试戴给她看,夸她:“眼光真不错。” 她老实告诉他:“我就直奔七楼专柜,告诉人家我要最贵的,人家就给了这个。” 阮正东的表情像是哭笑不得,她说:“哎,还有半壶酒,这么好的酒,别浪费啊。” 她去炸了一盘花生米来,就放一点点盐花,竟然出奇的酥脆好吃。她没有用筷子,阮正东也用手拿花生米吃,两个人哧哧笑,觉得这才像真酒鬼。借着花生米,不知不觉又喝了两杯酒下去,都有了一点微醉,彻底地放松下来。佳期索性坐在了茶几旁的地板上,翻检他的dvd:“哎,这几部片子不错,借我看看。” 阮正东说:“好。”忽然提议,“我们来划拳吧。” 佳期笑眯眯:“行,赢了就讲笑话,输了要喝酒。” 阮正东不干:“讲笑话没意思,要讲一件真事,自己的真事,输的人出题。” 结果第一回合她就赢了,阮正东喝掉一杯酒,给她出题:“讲一件你最高兴的事情。” 佳期想了想,说:“最高兴啊,最高兴有一回去漂流,也是喝了好多好多的酒,不过都是啤酒,天气热得不得了,人都快晒脱了皮,那天的鸡翅很好吃……”她将头靠在沙发上,沙发上扔着那堆抱枕,抱枕绒面又松又软,靠在上面真叫人懒洋洋的,他问:“后来呢?” “后来没有了。” 他笑:“你这个不算,讲出来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不能算。” 她说:“那个时候以为是最高兴的事情啊。” 仿佛有点唏嘘的样子,其实都已经过去了,还一直以为,时光那样美那样好,会一直停驻在记忆里的样子。 第二次她又赢了,他给她出题:“讲一讲你最喜欢的人。” 她瞪他,他哈哈大笑:“别这样瞧着我啊,谁叫你赢的。” 她讲自己的父亲给他听,还是很小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被关在家里,父亲去上班了,结果自己打翻了开水瓶,半边身子全被烫伤,自己哇哇大哭,连嗓子都哭哑了,隔壁的陈婆婆听见了,才喊人来翻窗子开门,把她送到医院去。 后来在医院里,她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那样的一个大男人,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只叫她的乳名哄她:“囡囡,别哭啊囡囡。” 其实他比她哭得更厉害,医生上药的时候,他哭得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内疚,那样伤心,那样无助。 “爸爸也只有我,所以我尽量地让自己快乐,让自己过得好,因为那样他才会高兴。可是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做到……”她低下头去,手里是一只越瓷酒杯,古朴的杯子却有最美的釉色,“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小时候父亲教她背陆龟蒙的诗,背出来后可以得到奖励,其实也只是两块五香香干,但那时候零食少,一块香干她可以吃上大半天,越嚼越香。院子里的小朋友都很羡慕她,因为爸爸很疼她,会花半个月的工资去杭州给她买一条最漂亮的新裙子,还会托同事从上海买巧克力糖回来给她吃。她曾经是最骄傲的小公主,哪怕没有母亲,可是父亲也给了她最完整的疼爱。她也曾经是父亲最大的骄傲,任左邻右舍谁提到她,都会夸赞:“尤师傅的那个女儿啊,又乖又听话,成绩又好。” 她考取那所大学的时候,整条小巷都轰动了,连小河对面的人家都晓得,尤师傅的女儿考取了最好的大学。酒厂的工会还特意奖励了她五百块钱,钱虽然不多,但父亲高兴极了,因为她的优秀。 可是这一切,这一切的努力,其实都没了用处。 他沉默了片刻,才问:“你爸爸现在呢?” “不在了。”那样痛苦的事实,隔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没有障碍地说出来,轻描淡写,就像是终于认知了那个事实:“是脑溢血,两次中风,去的很快,没有什么痛苦。” 眼睛里终于蒙上淡淡的雾气,她拈了两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又酥又脆,仿佛毫不在意:“再来再来。” 这回终于是阮正东赢了,她慢条斯理喝了一杯酒,在灯光下,眼睛亮得像是有波光在流动:“你要讲一讲你最爱的那个人,不许撒谎。” 他说:“没有。” 她不干:“骗人骗人,怎么会没有?小说里都有写,花花公子心底永远有一个秘密的最爱,所以才变成花花公子。快八一八啦,我也就听听,听过我担保立刻马上就忘掉。” 他笑:“是真的没有。”神情有点恍惚,嚼着花生米,又喝掉面前的那杯酒,其实不该他喝,因为他划拳赢了。佳期觉得他有点醉了,所以只是笑,他也只是笑:“如果我编个故事骗你,你也不知道对吧?” 她很大度地让步:“那讲一讲你喜欢过的人也行。” 他仰着头想了半天,才说:“我小时候,其实也不小了,十五六岁,喜欢过一个人,是同班的女孩子。” 她拍手:“这个好,青春之恋,那时候的喜欢才是真喜欢,最单纯。” “可是那时候很骄傲,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就只远远地注意她,还怕被她发现。” 佳期哧哧地笑:“我真想不出来,你这种人还会暗恋别人。” 他也笑:“有点傻吧,后来有次我跟我最好的一位发小喝酒,两个人都喝高了,说到这档子事,连他都十分惊诧,因为连他都不知道我喜欢过那个女孩子。” 她觉得好笑:“你当时怎么不告诉她啊?” 他微微一笑,低头转着那瓷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汁,浓郁如蜜,芬芳扑鼻。三十年,岁月这样久,才酿成这样的香醇,那些堆积的心事如果发酵,也会慢慢酝酿出这种辛涩的香辣吧,饮进的时候不觉得,然后慢慢地如一线,从喉至胃,又难过又好受,灼热的感觉慢慢渗开去,会有微微的眩晕感,也许那就是命中注定。 “她不爱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所以,我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 第十一章 那天实在喝了太多的酒,到最后两个人都不知是怎么睡着的。 佳期醒来是在沙发上,身上倒还盖着一床毯子,屋子里暖气正上来,睡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阮正东睡在另一侧的沙发上,他大约昨天也实在喝高了,竟然没有回房间去睡,他连毯子都没盖,就伏在沙发上,一只手还垂在沙发边,身上一件真丝衬衣早已皱得像咸菜,胡乱枕着一只抱枕,怀里还搂着另一只抱枕,他向来最修边幅,哪怕穿着睡衣也能气质倜傥,这样睡着看起来十分滑稽,仿佛换了个人。 佳期轻手轻脚地起来,阮正东睡得很沉,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叫醒他。 厨房里还散放着昨天的碗碟,她打开洗洁剂把碗碟统统给泡上了,又煮了一锅粥,正忙碌着,忽然觉得光与影的细微明灭,一回头,原来是阮正东。 他还穿着那件皱皱的真丝衬衣,抱着双臂斜靠在门边,佳期觉得很服气,一个男人外表凌乱成这样竟然一点也不难看,反倒让人觉得有一种不羁的风范。见她回头,他只是笑:“田螺姑娘啊田螺姑娘,我要把你的壳藏起来。” 佳期随口答他:“那倒不必了,一个月一千五,担保家政公司能替你找着最尽忠职守的钟点工田螺。” 他大笑,走开去洗澡,等他重新回来时,佳期正忙着,他卷起袖子:“我替你洗碗,不过你得负责做早饭。” 佳期诧异:“你会洗碗吗?” 他的样子像是忍无可忍:“我当过兵!” 还真看不出来,她一时好奇:“你还真当过兵啊?” “是在海军,当时我们舰队司令员是我姥爷当年的老部下,受了我爸的重托要狠狠地治一治我,把我给管得啊,太惨了,我这辈子还没那么惨过。”他不胜唏嘘,“那时连我妈都不敢给我打电话,真是众叛亲离的日子啊。” 她被他逗得笑起来,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明净清澈,像她的眼睛。 她煮的粥很香,白粥,配上油条,佳期说:“要有一碟咸菜就更完美了。” 阮正东微笑:“已经很好了。”停了一停,说,“太完美的事情,强求不来。” 他已经换了衣服,休闲的白t恤白长裤,很少有人穿白色的能像他这样好看,所谓的玉树临风,很俗的一个词,但佳期想不出来别的形容。 这天是周六,吃完早餐他要去打壁球,顺便载她一程,结果半道上佳期接到公司的电话,临时有状况让她去加班。 阮正东送她到公司楼下,正好被刚下出租车的周静安看见。进了电梯只有她们两个人,周静安便对着她笑逐颜开:“行啊,这么快就住一块儿了,这公司也太不人道了,大清早叫人加班,无端惊破鸳鸯梦,还得爬起来当司机,啧啧……” 佳期白眼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谁跟他同居了。” “那他最近这么殷勤,隔三岔五就来接你,你看看他看着你笑的样子,只差眼里没嗞嗞嗞冒电弧了,我就不信你一点没觉得。何况今天一大早还开车送你来上班,看看你们两个那满脸的春色,你们两个人要是没情况,只怕连进哥哥都能成杨过,打死我也不信。” 一番话倒说得佳期怔了一下,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与阮正东走得太近了,这样下去终究无益,终于找了机会,对阮正东说不要再见面。 他不是没有风度的人,虽然最后买礼物的事情触怒了他,让他有些失态,他强吻她的时候,她真的惶急不知所措,他的力气那样大,她几乎以为,永远也挣不开了。但最终,他放了手,只是看着她,喃喃地说:“怎么会是你?” 那一瞬间,他的样子疲倦,眼中只有一种空泛深切的伤感,望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根本不认得的陌生人。 她眼眶里有泪,也不知是急是窘,就要簌簌地落下来。 再然后,终究是平淡的不再相见,直到她去了医院。 佳期觉得不真实,跟孟和平在医院的那一次重逢,并不真实,总觉得其实没有发生过,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这么多年,她已经想过很多很多遍,如果再见到孟和平——如果能够再见到他。 因为想过了很多次,一遍又一遍,最后真的再次见到他,反而仿佛时空倒转,一切恍如梦境。 而她几乎开始害怕再见到孟和平,他离开了她太久,不再属于她,却重新走进她的生命里,这样残忍,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不想当鸵鸟,但又强迫不了自己。 周静安问她:“怎么不去医院了?有钱人当初对你可不薄,你可不能没良心。” 佳期下了很久的决心,才再一次到医院去看阮正东。 医院门口堵车厉害,的士焦糊的尾气味道熏得人难过,还夹着急救车尖利的鸣笛,仿佛尘嚣滚滚。佳期站到很小的一间花店门前,店主趁机大力向她推荐:“去看病人吗?买束花吧,送鲜花多好,今天的火百合最新鲜。”佳期想起那半走廊的花束花篮,不由觉得好笑。在一片姹紫嫣红中间,突然看到一点点娇嫩的白,于是伸手一捞,很细的一把花,长长的梗越发显得花朵伶仃。 她问:“多少钱?” 店老板却说:“看病人您甭挑这个啊,这个花不适合送病人。买束火百合吧,又好看又喜气。” 她愣了一下,但还是说:“我不拿这个送病人,这花多少钱?” “十块。” 总有好几年没有买过姜花了,原来常常买,跟和平到菜场买菜,顺便带一把花回去,两块或是三块一把,没想到现在要十块钱了。 没想到阮正东见到花倒是很高兴:“送给我的?” 她没好气:“想得倒美,我自己带回去插瓶的。” “真小气。”他生起气来也会微微眯起眼睛,“每次都空手来,真好意思!” “半走廊都是人家送给你的花,还不嫌多啊。” 门口有人在叩门,不轻不重的三下,其实门是开着的,阮正东一回头,原来是阮江西站在门口,她身材本来就高挑,远远站着仿佛一枝荷箭,有一种净直匀称的美。可是笑容甜美,看着两人只是微笑。 阮正东问她:“你怎么来了?” “张秘书说妈妈下午要来看你,所以叫我也过来,我看看还早,就先来了。”阮江西跟佳期打招呼,依旧浅笑盈盈:“佳期,”她已经十分熟悉地直呼她的名字,“这花真漂亮,是什么花?” “是姜花。” “啊,家里花园里好像种了一点,不过是红色的,像蝴蝶一样,倒是真好看。” 阮正东说:“家里那是虞美人,哪是姜花了。” 江西说:“明明是姜花——你到底有多久没回家了?只怕你连家门朝哪边开都忘记了。” 正说着话,电话响了,阮正东听完电话后望了佳期一眼,告诉江西:“张秘书陪妈妈就过来了。” 佳期觉得不方便,因为阮正东的母亲要来,不知为何她有点隐约的不安,说:“我只怕得走了,公司还有事呢。” 下楼后出了电梯,正碰见别的人搭另一部电梯上去,跟着好几位穿白袍的医生,仿佛是众星捧月簇拥着,正好跟佳期迎面撞见。佳期当时也没有太注意,因为手袋里手机正响,她还捧着花,只顾忙着腾出一只手接电话。 晚上佳期和周静安去吃涮羊肉,这间店她们常常来,因为味道好,人永远多得要命。热气腾腾的涮锅,羊肉香韭花香,还有甜蒜特有的香气……氤氲着好闻的细白汤雾。周静安最喜欢这家店,说哪怕不吃,看着就暖和。佳期也喜欢这里,最重要的是气氛热烈,像周静安说的,看着就暖和。天花板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新闻,店堂里人声鼎沸,讲些什么也听不清。佳期夹了一筷子羊肉,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那电视,羊肉太烫,她被烫到,皱着眉头直嘘气,问周静安:“哎,电视上那个人是谁?” 周静安瞥了一眼电视,说:“那不是谁谁的老婆吗?”又问,“怎么了?” 佳期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认错了人。” 晚上接到阮正东的电话有点意外,因为已经很晚了,他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佳期有点累了,靠在床头就着壁灯翻着小说,听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闲扯,说哪个护士漂亮。佳期不由觉得好笑,他连在医院也不肯闲着,还忙着泡小护士。 阮正东说:“谁说我泡小护士了,都是她们在泡我。” 佳期被他逗笑了:“你怎么说话跟白杨似的?” 阮正东问她:“白杨是谁?” 佳期说:“不告诉你。” 他静默了一下,又问:“是个男人吧?” 佳期说:“是啊,还是个挺不错的男人。”自己倒先忍不住笑起来,“是电视里的人,你别乱七八糟地想。” 说了这句话她又后悔,果然他高兴起来:“谁乱七八糟地想了啊,我从来不乱七八糟地想。”又问,“你在干什么?” 佳期后悔说错了话,口气重新淡了下去:“我在看书,就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你是病人别太晚睡,就这样了啊。”不等他说什么,匆匆就把电话挂掉了。 其实她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找了本《西班牙语词典》背单词,学生时代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一旦睡不着就拿砖头样厚的词典来背单词。希望能背着背着就会打瞌睡,夜里很安静,她盘膝坐在床上念念有词,觉得自己像唐僧,不由好笑。背到“bar”这个单词的时候手机又响了,她一看来电又是阮正东,不由觉得奇怪,但还是接了。 他问她:“你还没有睡?” “啊?” “能不能下来一趟?” 她满脑子还是弯弯曲曲的字母,有点转不过来,傻乎乎地问:“下来哪儿?” “到楼下来。”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跳下床拉开窗帘,初冬深夜的寒风里,连路灯的光都是萧萧瑟瑟的,照着孤零零一辆出租车停在公寓楼前。 太高,看不清人,只看到黑糊糊的影子。 她匆匆忙忙套上大衣就下去了,进了电梯才发现自己除了握着手机还穿着拖鞋,可也顾不上了。出了公寓楼就看到阮正东斜倚在出租车上,他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开司米大衣,双手斜插在衣袋中,倒真是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模样,那样子就像是靠着他的迈巴赫一样悠闲。 她气急败坏:“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怎么从医院里跑出来了?你还要不要命了?” 他冲她笑,口中呼出大团白雾:“上车再说吧,好冷。” 确实冷,上了车后,驾驶座上的出租司机乐呵呵:“姑娘,有话好好说,人家小伙子深更半夜地跑来,可有诚意了。”合着以为他们是吵了架的情侣啊。佳期郁闷极了,司机说完就下车抽烟去了,车子没熄火,发动机嗡嗡响着,暖气咝咝地吹在脸上,她问:“你来干什么?” 阮正东说:“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浪漫,换了别人,我这样半夜突然带病来访,谁不感动得死去活来啊?” 佳期觉得哭笑不得:“你快回去好不好,真出了事我负不了责任的。” 他又笑起来,狭而长的丹凤眼,斜睨仿佛有一种异样的神采,在微眯的眼中只是一闪:“怎么,你打算对我负责呢?” 佳期真的无力了:“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他仿佛理直气壮:“我从来都很正经啊。” 佳期觉得被彻底打败了:“医院怎么肯让你出来的?你快回去行不行,你还是病人呢。” 阮正东说:“医院就是不让我出来,我还是使了美男计蒙蔽了值班的小护士,才偷偷溜出来的呢,你还一脸的嫌弃,我容易吗我?” 佳期哧地一笑,但马上又收敛了笑容:“你还是回去吧,这么晚了,又这么冷,别冻感冒了。” 他问:“你这是关心我呢?” 佳期再度非常有挫败感:“是,是,我十分关心你呢。有什么话明天给我打电话,你先回去行不行?” 他忽然收敛了笑容,十分坦然地说:“不行。”停了一停,又说,“我来就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说完我再回去。” 车厢里仿佛一下子静下来,车前端的空调口,咝咝的暖气吹拂的声音都清晰入耳,佳期突然觉得心慌,勉强笑了一下:“你要说什么?” 他突然哈哈大笑:“看把你给吓得,不会以为我是来找你借钱吧?其实我就是想让你帮忙,给我弄几条烟来。医院里不让我抽烟,江西也不肯帮我弄,真是快要了我的命了。你说肝炎怎么偏让人戒烟,又不是肺炎,这些大夫,一个比一个能胡扯。” 她真被他给吓着了,到这时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微笑:“那可不行,医生说戒烟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可不帮你弄这个。” 他气愤地指责她:“不讲义气,亏咱们还朋友一场,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 她搪塞他:“那你平常抽什么烟?我明天去买。” 其实她知道他抽什么烟,也曾经见过几次,白纸包装,商标什么的都没有,这种烟由云南特制特供,当年孟和平也曾送过两条给她的父亲。所以每次看到阮正东抽烟,她总会有一种茫然的伤感,可是都过去了。她也知道,这烟外面不可能买得到,所以才这样随口敷衍他。 果然,他想了一想:“我抽惯了的一种,外头只怕没有,你得帮我找人弄去。容博你认识吧,我把他的手机号码给你,明天你找他拿去。” 容博?她想起来,就是第一回打牌说自己“前所未有”的那位容总,上次一笔业务也多亏了他帮忙,自己老总称他为“容少”,倒是很有风度的一个人,人长得也帅,阮正东的朋友都是这样的人中龙凤,衣冠楚楚,无一不妥。她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别抽烟了,就算没病,抽烟也不好,何况现在你是病人,医生既然叫戒烟,就戒了吧。” 他突然翻脸:“不愿意就算了,我找谁帮忙弄不着?你给我下车,你别以为我缺了你就不行。” 佳期怔了一下,没有吭声就推开车门下去了,他是病人,喜怒无常她都可以原谅的,也不跟他计较。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这是头一回,也不知是哪里惹到了他。在树后避风抽烟的司机看到她下车,把烟蒂扔了,走过来冲她笑:“话说完了?” 她点了点头,笑得有点勉强,其实是因为冷,她没穿毛衣,大衣里头空空的,风一吹直往脖子里头灌,冷风呛得人想咳嗽,忙忙的就进公寓里去了。 刚进电梯电话就响了,她看了是阮正东,真有点不想接,可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长久的寂然无声,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还有隐约呼啸的车声,想必已经在路上,可他为什么还要打电话来?最后还是她忍不住:“有什么事?” 他说:“佳期,对不起。” 她忙忙地道:“没事没事,我都已经忘了。你心情不好,冲我两句是应该的。” 他说:“不,我错了。” 她极力地安慰他:“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真没在意,就一句话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啊。” 他说:“不是,我说错了,佳期,我错了。我今天来,其实不是为弄烟的事,我就想见一见你。佳期,我刚才说的那些全是假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就是受不了你就那样跟我装,你就那样在我面前装傻。我就受不了……” 他停了一停,语音凄凉:“我爱你。” 第十二章 佳期睡得不好,梦到医院,病房走道外头半夜还有人在低声哭泣,她走出去看,很年轻的女孩子,也许只有二十岁,伏在那里低声地哭泣,哭得很伤心。她想走过去,问问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吗,可不知为何腿却迈不动,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后来那女孩子终于抬起头来,满面泪痕,竟然就是她自己。 她就此醒来,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里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摸索到厨房去倒水喝,一杯热水喝下去,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跳着。她重新躺下,可是睡不着,阖上眼睛仿佛就在医院里。 就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吧。 钱像流水一样地花出去,父亲那点微薄的积蓄根本就如杯水车薪,医院每天下午都会下催款通知书。 很薄的纸,拿在手里粉脆粉脆,哧啦作响,密密麻麻列着用药明细,各种费用,她心急如焚,嘴里全都起了血泡,可不觉得痛。几乎没有了知觉,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胃里空空的,像塞着一块大石头。嘴唇全都干枯起皮,裂出细小的血痕。 孟和平的妈妈留下的银行卡里有五万块钱,好几次她终于把银行卡插进提款机,又抽了出来。 她死命地重重磕在提款机上,尖硬的台角磕得头破血流,一直流下来,糊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片红色,缓缓凝固。单臂攀着提款机冰冷的台面,终于慢慢软溜下去,像是整个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墙面,抵在胸前,彻心彻肺的寒冷贴在脸上,仿佛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流泪。 深夜无人的提款机前,她一个人坐在那里,默然流泪。 终于还是把钱取出来了,第二天去银行柜台取的,很厚的几沓,粉色的钞票,半旧的,经过无数人的手指,带着可疑而肮脏的气味,交到医院的收款处的时候,收款员用点钞机点着,刺刺啦啦的响声,每一张都快速地翻过,连成微小的粉色弧扇。 而模糊的泪光里,这一生,就这样,从眼前刷刷地翻过。 可是父亲没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风,比第一次更严重,脑溢血,几乎是瞬间就已经撒手,从此永离。 第一次手术之后,他曾经短暂地醒来。 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经无法说话,佳期把耳朵贴近了,才能听见微弱的呼气音。 他说的是:“不……” 只有一个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颗眼泪,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面上,浅灰色的湿水印,就那样缓慢地洇开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但清晰,说:“爸爸,你放心,我知道。” 父亲一直很瘦很瘦,插着花花绿绿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压。 上小学的时候她被班上的几个女孩子欺负,因为她成绩好,那几个女孩子说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还骂她妈妈是破鞋。她跟她们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一个人不敢回家。拎着书包东游西逛,坐在桥栏上看河里的船,狭窄的乌篷船堆满了米,一袋袋垒得老高,从桥洞下穿过去。河里的水是很深的绿色,漾着白色的泡沫,缓慢而无声。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户户的灯亮起来,温柔的夜风里她听见附近人家的电视机播新闻联播的声音,熟悉可是遥远。 最后父亲寻来了。 并没有责骂她,一路上父亲都只是默然,进门之后给她打了热水洗脸洗手,也没有问一声她为什么打架,为什么不回家,只拿棉签给她擦碘酒。 很疼,渗到伤口里,她一直紧紧咬着嘴角,不吭一声。 父亲也一直没有说话,最后他提了开水瓶下楼去,走到门口才回头对她说:“吃饭。” 桌子上罩着绿纱厨罩,她手背上伤了一大块,钻心一样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开纱罩,里面竟是一盘她最喜欢吃的炒虾仁,雪白的虾仁已经冷了,仍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一个人端着碗坐在桌前,默默地扒着饭。 父亲终于走上来了,站在她身后看她吃饭,过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给她。 那个橘子很大,很红,颜色明亮。 当父亲把橘子轻轻放到她面前桌上的时候,她握着筷子的手终于开始忍不住轻微地颤抖,然后,就哭了。 有很多次她梦见父亲,梦见自己还很小,早上起床上学,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裤,手都僵得不听使唤,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柜门上嵌着一面椭圆镜子,照见她,吃力地系红领巾,父亲在楼下生炉子,从窗子就可以望见。她背着书包下楼去,小小的天井里飘散着青烟,父亲拿火钳夹着木炭引燃蜂窝煤,一边扇着一边咳嗽,熟悉的咳嗽声。她走下楼梯,从那些呛人的烟雾里穿过去,父亲却不见了。 很心慌,总是从梦中立刻醒来,然后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妈妈,到底曾经跟父亲说过些什么。 那年夏天的时候孟和平被公司派到贵州做项目去了,荒无人烟的边陲小镇,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打一个电话要走很远去邮局。很辛苦,但是补助高,孟和平一直想买房子结婚。因为做项目,他们没有假期,放假之前孟和平也只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他老是流鼻血,打电话来时鼻子里又塞着棉花,说起话来瓮声瓮气,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隔着细细的电话,佳期心疼得一直落泪,劝他不要再做了,回来另外找工作,可是他不肯。他说:“再过一个多月就结束了,我就回来了。你放假就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一个人太孤单了。” 因为孟和平拿不到户籍所在地证明,他们一直没有办法领结婚证,佳期也不同意一意孤行地擅自结婚,她并不想伤孟家父母的心,他们毕竟是孟和平的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们反对也仅仅是因为爱他。 可是佳期没有想到孟和平的妈妈会到浙江来,那是长假的第三天,父亲一早起床去了杭州,说是几位老战友聚会。到了晚上很晚他还没有回来,佳期没有睡,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隔一会儿就跑到窗前张望,后来终于看到父亲回来,佳期不由自主叫了一声“爸爸”,尤鸣远并没有抬头,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慢慢穿过天井,那时在下雨,刷刷的雨声轻响着,楼下邻居家昏黄的灯光透过窗子,照见细银如针的雨丝,织出父亲孤零零的身影,他没有打伞,花白的头发在晦暗的光线中一闪,佳期突然觉得心慌,因为他已经走进黑洞洞的楼道里去了,楼下住的张家阿姨已经尖着嗓子嚷起来了:“佳期!佳期快下来!你爸爸摔跤了呀!” 她几乎是冲下楼去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流,楼下的孙伯伯帮忙把父亲扶起来,她只会哭,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父亲的手冰冷冰冷的,衣服淋湿了大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银行卡,那是五万块钱。 佳期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这张卡拿了回来。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羞辱。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 当父亲最后终于离她而去,她号啕大哭,抱着父亲那渐冷的身躯,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给唯一的亲人带来这样深重的伤害。他终其一生,视作骄傲的就是自己,可是自己,却给他带来最后的羞辱与难堪。 当他最后说出那个“不”字,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她懂得,她懂得父亲的意思。 不要让人看不起他们父女,不要再让人羞辱他最爱的女儿,不要再让人伤害到他最爱的女儿。 再深的爱情,也无法弥补这种失去。 她付出的代价,是他们父女二人的自尊,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最敬爱的父亲。 她是不能不放开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也是不得不放开手。 她所执信的一切,最后却让她失去了一切,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坚持,那样一份爱情。 她没有告诉孟和平父亲去世的消息,他又过了一个多月才从贵州回来,回来的时候她去接他,他头发乱糟糟,脸颊上褪了皮,脸颊上甚至还有高原红,穿去的t恤仿佛又大了一号,空荡荡的,远远的就伸手抱住她。她只想流泪,他瘦得骨头都硌着她了。她慢慢伸手环着他的腰,想起当年初遇时分,那样神采飞扬的孟和平,在舞池旁点一支烟,闲看歌舞升平。人生于他是那样的天高海阔,他本不应该爱上她。 如果没有她,他可以过得很幸福。 如果没有她,他根本不必这样辛苦。 回到家里,她最后一次做饭给他吃,他依旧吃得狼吞虎咽,她盛一碗鸡汤,慢慢替他吹冷了,晾着。他拿起勺子一口气喝完,笑嘻嘻:“那里成天牛肉羊肉,什么别的菜都吃不到。佳期,我想你做的菜,都快想疯了。” 他又黑又瘦,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越发显得瘦,瘦得可怜。 佳期忍住泪,笑:“你就光想着吃啊?” 他还是笑:“我还想你啊。” 他确实很想她,很想她,很想她。 当午夜时分他终于沉沉睡去,佳期这才慢慢地坐起来,默默地抱膝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睡容。 他睫毛很长,睡着了像个孩子,胡乱地蹬着被子,胳膊腿全露在外头,他的脖子上手臂上还有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大小疤痕,是蚊子咬的,他曾无意间跟她说过,那里的蚊子又大又毒,被咬一口要痛痒好几天,痒得人实在受不了,一抓就会破皮溃烂,更痛,然后就会留下疤。 而如今他一身的伤痕累累,只是因为她。 他为了她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吃了这样多的苦,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 如果可以重头再来,她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就让他,单纯而幸福地,继续着他那个世界的生活。 她的眼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而他已经睡着了。 从今后,她将离开他,她有多爱他,他将再也不知道了。 她开始慢慢地不回家,跟他说要加班,或者说自己忙,幸而孟和平也忙,隔了那么久见不到她,他忍不住给她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她说:“晚上我要加班,就不过去了。”他语气可怜:“那我晚上去接你下班好不好,保证不吵到你做事,我想你,我有十来天没见着你了。”她忍住眼泪:“同事叫我,我等会儿给你回电话。”挂掉电话,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对着哗哗的水龙头哭到眼睛全部红肿,然后关掉手机。 她找到徐时峰帮忙,徐时峰诧异极了:“佳期,孟和平很爱你,我看他对你是真心的,如果有什么误会,你不妨跟他谈一谈。” 她疲倦极了,声音里透着沙哑:“没有误会,只是太辛苦——我觉得太辛苦了——他也太辛苦了,我没有办法,我不愿意这个样子,我不想再继续了。” 徐时峰的目光里错综复杂,或许是了然,或许是怜悯,最后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年轻时我们放弃,以为那不过是一段感情,可是最后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生。” 她知道,她明明知道自己要放手的是什么,可是她没有办法。在模糊的泪光里,看到窗外梧桐,大片大片的叶子落下去,秋天来了,叶子再也不能呆在枝头,即使它再眷恋,也只能决然地跌下去,永远地跌下去,离开。 这一生,她再不舍得,她也只能眼睁睁地放手,因为,她要不起。 所有太美好的东西,她都要不起。 就让一切的沉痛都由她来背负,她只要他幸福。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已经让父亲失去了幸福,最后父亲走得那样急,她根本没有办法弥补半分,可是孟和平,她还可以放手,不再拖累他,让他重返本该属于他的那个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最后是怎样说完了那番谎言,关于保研,关于徐时峰,孟和平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最后,他只是说:“我不相信。” 他不相信她不再爱他,他不相信她要离开他。 而她铁石心肠,一字一句地,将那些最伤害人的字句,全都慢慢地说出来,每个字就像一把利刃,而她毫不在意,就向着他最要害的地方狠狠扎去,她知道血肉模糊,痛不可抑,他的眼神如同心碎,可是她已经没有了心。 他一直追问她:“是不是我父母又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并不笨,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横下心来,把一切都生生斩断。 当最后,她和徐时峰并肩出现在他面前,她甚至当着他的面挽着徐时峰的手臂,他终于崩溃,再也无法自制,狠狠对着徐时峰揍出一拳。 正正打在徐时峰眼眶上,徐时峰顿时痛得弯下腰,她又急又怒又痛,只顾去看徐时峰的伤势,徐时峰捂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回过头就大骂:“孟和平你给我滚,我永远也不要再见着你!” 他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半旧的风衣,越发显得人又高又瘦,单薄得像是一道影子,他紧紧抿着嘴,目光里透着她无法正视的愤怒,可是她不能不正视,一步也不能退缩,他的目光渐渐似悲哀,最后他终于转身走掉了。 她一直哭了很久,最后徐时峰将她送回去,他并不劝说她,只是任由她哭泣。 那样难,像是将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生生从体内剥离。 她在楼道里坐了很久,最后才站起来,站起来才看到孟和平站在远处树影的黑暗里,看着她,只是看着她,眼神悲凉,仿佛绝望。 在那一刹那,她几乎心软。 他向她走过来,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佳期,我错了,请你原谅我,我不能没有你。” 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是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永远也不能原谅的是自己。 硬起心肠,把他割舍掉的自己。 最后她终于令他绝望,把他赶走之后,她一个人蹲在人行道上,号啕痛哭,把所有的伤心,几乎都在那一刻哭尽。 掏心掏肺一样,哭得她几乎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她自己放弃,放弃这一生,放弃今后,所有的幸福。 将一切从自己的生命里剔除,然后红着眼眶,慢慢去遗忘。 而一年一年地过去,就真的以为,已经忘记。 佳期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给阮正东发一条短信。 “好好养病。” 四个字,用拼音,一点一点,拼得极慢,最后一个病字有没有鼻音,她拿不太准,南方人多少会有这样的尴尬。正迟疑的时候,手机屏幕突然闪亮,号码十分陌生,她原以为是哪位客户,谁知竟然是孟和平。 他问:“有时间吗?”然后稍作停顿,“能不能出来见面?” 佳期觉得膝盖发软,因为没有睡好,整个人浑身软绵绵的,仿佛是在发烧,可还是答应了。 她下班比较迟,手里一点零碎的事情仿佛永远也做不完,周静安临走前就问:“你怎么磨磨蹭蹭,还不下班?”一句话说得她有点发怔,也许她下意识是想逃避,迟得一刻是一刻——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他与她,早就应该是路人。 走出大楼看见孟和平的车时,她反而镇定了,他来找她,或许并没有其他的事情。 孟和平开车带她去一家新开的潮州菜馆,明炉烧响螺吃口十分清爽,青梅酱滋味地道,鸳鸯膏蟹更是色香味美。点的菜太多,一大桌子,只有他们两个人。从前他并不是这个样子,从前她炒一碟青菜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这么多年,许多事情早就变了吧。 佳期没有胃口,对着一桌精美菜肴只是食不知味,象骨筷子上镂雕着精美的图案,筷头还系有细银链子,仿佛旧式人家的筷子,有一种家常的奢华与馨软。银链在掌心摇动簌簌有声,像是秋天里的一点急雨,清薄凉寒。 “佳期,”他倒似若有所思的样子,终于把餐巾撂开,却只问,“你怎么不吃菜?”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脸上的微笑:“我减肥。”索性放下筷子,“有什么话,你说吧。” 他反倒有点发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跟阮江西订婚了。” 一个字一个字溜进耳朵里,佳期有些吃力地将这些字拼起来成句子,脑中仿佛有短暂的空白,翻来覆去想了两遍,才明白过来。 她缓缓微笑,说了句“恭喜”,随手就舀了一勺碧绿碧绿的护国菜,刚刚入口才知道,这看起来没有一丝热气的羹汤,竟然奇烫无比,烫得人喉头发紧,几乎连眼泪都要烫出来了。 幸好手边杯子里有冰水,她默默地饮啜,很冷,冰凉一线入腹,已经觉得胃在隐隐作痛。 “东子的情况很不好,”他慢慢地说,“所以江西希望可以尽快结婚。” 她手袋里的电话在响,她说了声“对不起”,从手袋里翻出来手机,一闪一闪的屏幕:“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她有点恍惚地看着那行字:“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最后她还是接了,向孟和平说了对不起,然后起身离开餐桌,到走廊里去听。 走廊里空无一人,电话里阮正东起初有点迟疑,叫了一声“佳期”,她倒是跟从前一样,信口就问他:“哟,是你啊,今天见到漂亮小护士没有?”东扯西拉净讲些旁的事情。于是阮正东似乎也放松下来,顺势讲旁的事,他向来是这样无所事事,从没有一句正经。佳期隔很久才嗯一声,表明自己在听。她一直走来走去,一趟一趟,两侧都是无数包间的门,磨砂玻璃透出门后的一点光晕,还有隐约的笑声与歌声。热闹极了的餐馆,偶尔有侍者端着盘子从她身侧经过,面目清俊的制服男子,侧着身子避让着她,手中盘内菜肴有诱人的香气……佳期突然觉得饿,有想要立刻大吃一顿的冲动。只听着阮正东在电话里胡扯——走廊里贴着银灰色的墙纸,墙纸上头印着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被灯光一映,每一瓣银色的花瓣都似凸出来,佳期拿手指去摸索着,才知道其实是平的。她摸索着那些花儿,小小的一瓣一瓣,银灰底子银色花,她认了半晌,才认出那是玫瑰,一朵一朵,挨挨挤挤,开在墙上。她又一时疑心,倒觉得那天半夜,自己不曾接过阮正东的电话,他也不曾说过那句话,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是她最后终于打断了他,问:“晚上想吃什么?” 阮正东怔了一下。 她接着说下去:“我过会儿就去医院,给你带点消夜吧,你想吃什么?”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问:“你是在家吗?” 她说:“是啊,在家呢,要不我给你做点馄饨。” 他静默了良久,才说:“我要吃荠菜馅的。” 佳期终于笑起来,只说:“这个季节,我上哪儿去变荠菜给你包馄饨?” 他立刻好脾气地答:“那白菜馅的也行。” 佳期说:“你傻啊,哪有白菜馅的馄饨,只有白菜馅的饺子。” 他迟疑了一下:“佳期?” “嗯?” “你在哭?” 她说:“没有啊。”这才觉察到冰凉的眼泪早就落在手背上,一颗一颗晶莹透亮,原来自己真的是在哭,举手一拭,结果眼泪涌出来得更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难过,无论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泪,索性蹲下来,只是默默无声。 他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啊。”佳期吸了口气,“我等会儿就过去。” 匆匆关上电话,到洗手间补了妆才走回包间去,孟和平正在抽烟。包间里灯光晦暗,淡白的烟雾围绕着他,看不清他的脸。 她慢慢地走近,像是怕惊动什么。 第十三章 烟盒被他随手搁在餐桌上,云烟,紫红色的包装,她想起当年烟盒上的那朵茶花。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次看到旁人抽那种烟,她都会忍不住张望。可是后来这种烟渐渐少了,最后停产退出了市场。 这世上有许多许多的东西,最后都会渐渐失落在时光里,被人遗忘,不再记忆。 他对她说“对不起”,将手里的烟便要掐熄了,她微笑,说:“没关系的。” 这样客气,彬彬有礼相敬如宾,而中间隔着数载的辛苦路,是再也回不去从前。 最后他开车送她回去,佳期远远望见路旁灯火通明的超市,说:“就在这里放我下去吧,我得去买点菜。” 他说:“这么晚?”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解释。 她买了芹菜与肉馅,还有面皮,打的回家后洗了手,就开始拌馅包馄饨。 摊开面皮,放上馅,然后对折,再将两角交错对折。一只只元宝形状的馄饨,整整齐齐排列在盘子里,数了一数已经有二十只,便不再包了。起身烧了开水,没有鸡汤,只得用了鸡精调味,放了紫菜,最后馄饨都熟了才放了一点点翠绿的芫荽,拿保温桶装好,重新穿了大衣出门去。 到医院已经十点多了,走廊里静悄悄的,她站在病房前敲门,总觉得自己样子有点傻,还拎着保温桶。 门后无声无息,她又敲了一遍门,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值班的护士悄声告诉她:“好像出去了吧。” 佳期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点四十五,这么晚去了哪里?不是不滑稽,他还是个病人。 她把手机拿出来,在电话簿里已经翻到了阮正东的名字,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按下拨出键。于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抱着保温桶,像抱着一只猫,暖暖的。这层楼没有别的病人,所以安静得出奇,护士站那头隐约传来一点细微的人语,过得片刻,又重新岑静。 走廓里也有暖气管道,就在长椅旁边,暖暖的烘得让人倦意顿生,她几乎要睡着了。可是意识刚刚一迷糊,头就不知不觉垂下,下巴正好重重撞在怀里的保温桶盖上。“砰”一声,疼得她雪雪呼气。不远处仿佛有关门声,她人还有点迷糊,心想是不是值班的护士换班了,于是把保温桶随手搁在长椅上,一只手揉着下巴,抬起另一只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佳期从医院出来,午夜的空气寒冽,冻得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幸好还有的士在门口等客,上车之后才想起来保温桶被自己忘在长椅上了,匆忙对司机说:“师傅,真对不起啊,我忘了东西。”幸好司机倒是和气:“没事没事,你去拿。”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从大门到住院楼有颇长一段距离。晚上走起来,更觉得远,幸好上楼还有电梯可以搭。出了电梯顺着走廊转个弯,老远已经看见长椅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脚步不由得慢下来,走廊两侧隔很远才有一扇门,几乎每扇门都关着,唯一一扇虚掩着,从门的缝隙间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 从两三寸宽的缝隙里望进去,窄窄如电影的取景,阮正东整个人深深地陷在沙发里,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他嘴里含的那支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也没有掉落下来。她几乎不敢动,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着她那只保温桶,鹅黄色的桶身,上头还画着两只绒绒的小鸭子,在落地灯橙色的光线下,温暖如两只小绒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来,佳期以为他会站起来,但他只是掐熄了烟头,重新拿了一支烟,划火柴点燃。 一点小小的火苗,照着他的脸,幽蓝地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触摸那保温桶外壳上画的两只小鸭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两只真正的小鸭,指尖顺着那小绒球的轮廓摸索着,小心翼翼。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顾自微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角深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 佳期将头抵在门侧,忽然落泪。 谁知阮正东竟然会回头:“是谁?” 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咳嗽了一声,声音还是哑哑的:“是我。” 门被完全推开,她整个人沐浴在橙色的细细光线中,他并没有转过身来,仍是侧面对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慢慢地走近,说:“我没有等到你。” 他沉默不语。 她没有再说话。 最后,他说:“何必要回来呢,很多时候其实永远也等不到。” 佳期固执而轻声:“可是你一直在这里。” 他终于微笑,却转开脸去:“也许哪天就不在了。” 佳期觉得凄惶,心里空空的,空得叫人难受,让她不能不说话,她又咳嗽了一声,说:“吃馄饨吧。”低头打开保温桶的盖子,馄饨焖得太久,早已经糊了汤。面皮都散开来,馅全浸在了汤里,汤面上一层浮油,连细碎的芫荽都已经发黑,汤面上微微地震动,细小的涟漪,原来是自己又掉了眼泪。她咳嗽了一声掩饰过去,捧着保温桶转过身去:“不能吃了,我明天再给你做吧,明天我再来。” 一直走到门口,她都没有回头。 他突然几步追上来从后头抱住她,那样猝不及防,那样大力,保温桶从她手里飞出去,骨碌碌滚出老远,汤水淋漓狼藉地泼了一地。 他将她的脸扳过来,狠狠地吻她,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吻她,将她死死地箍住,那样紧,如果可以,仿佛想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泪是咸的,吻是苦的,血是涩的,所有一切的滋味纠缠在舌齿,她几乎无法呼吸,肺里的空气全都被挤了出去,而他那样急迫,就仿佛来不及,只是来不及。这世上的一切于他,都是来不及。 他终于放开手,可是他的眼睛还近在咫尺,那样黑那样深,倒映着她自己的眼睛,里头有盈盈的水雾,仿佛凝结。他说:“请你原谅我。” 他说:“请你原谅我这样自私,我不想再放开你。”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的眼泪,很大的一颗,哧的一声落下去。他狼狈地转开脸,她缓慢而固执地将他的脸转过来,迟疑地、犹豫地踮起脚尖。 湿漉漉的泪痕在温软的唇下洇干,他慢慢地低下头,他的唇很烫,佳期觉得像是烙铁,而自己是冰,每一分热,都会让自己融化一分,仿佛有水滴,泠泠地落响在暗夜里,试探又迟疑。他重新拥抱她,深深地,用力地,两人只顾着唇舌纠缠,这个吻那样深切而长久,带着甘冽的烟草气息,他身上的药水味道,她身上的温软芳香,一寸一寸将两人点燃。仿佛烟花盛开,明明知道会是化为灰烬,却尽力燃烧尽力绚烂,盛开出最美最耀眼的火光。 她终于用力推开他,他的眼中还有迷乱的茫然,胸口在剧烈起伏,似乎还想要再次拥她入怀。 她用手抵住他,小声说:“护士来了。” 护士早就来了,端着血压计与药杯,年轻的脸庞上全是窘意:“我过会儿再来。”转身几乎是逃之夭夭。 佳期也窘得厉害,连忙关上门,沉默了片刻,他终于笑起来,先是无声微笑,然后笑出声,最后放声大笑。 她又恼又窘:“你还笑!” 他只是笑:“哎,把馄饨拿来我吃,我饿了。” 佳期说:“全洒了,都怪你。” 他十分好脾气地承认:“都怪我。”出其不意,又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忍不住,又吻下去。佳期推开他,说:“你怎么没完没了了?” 他喃喃说:“我好饿,要不我们出去吃东西?” 佳期不理他:“都半夜了,你该睡觉了,还是病人呢,我也得回去了。” “我饿了一定睡不着,我们出去吃消夜。” 他不讲理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非得要到那块糖不可。 最后两个人终于还是溜出去了,蹑手蹑脚,走过护士站的时候,几乎是慢动作,活像是做贼。 那位的士司机竟然还在等她,把车停在车道边,自己在车里打盹,佳期觉得十分感动,的哥却呵呵直笑:“没事没事,反正这下半夜了,也没别的生意。”从后视镜里望了阮正东一眼,说:“哟,原来是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怪不得回去找了这么久。” 佳期哧地一笑,觉得这城市的出租车司机都是名不虚传的好口才。 去吃麻辣烫和烧烤,下半夜的小店只有寥寥几个人,阮正东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只顾打量油腻腻的桌子。桌子中间挖了一个圆洞,嵌进的盆子里嘟嘟煮着成串成串面目可疑的东西,乍看上去有海带豆皮之类,还有的像是什么肉串。一桌上围坐着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人,大冷天的还喝着啤酒,划拳吆喝,自有他们的快活。另一桌上是一对情侣,很年轻,都没有二十岁。女的也许是哪个酒吧的招待,刚下了班脸上还有浓妆没有卸,幽蓝的眼影涂满眼圈,一笑却显出孩子般的稚气,跟男朋友吃着羊肉串,男朋友体贴地替她搅凉滚烫的八宝粥,再放到她面前去。两个人咕咕哝哝地讲话,时不时笑得前俯后仰。 炭火架拿上来嗞嗞响着,一股香气膻气烟火气,羊肉串的油滴在炭火上,冒出呛人的烟,佳期又点了臭豆腐,阮正东狐疑:“这种地方吃这种东西会不会拉肚子?” 佳期极力安慰他:“我吃过很多次了,一定没事,你试一试,保证比鱼翅好吃。” 臭豆腐烤上来后,阮正东微微皱着眉,一副敬而远之的表情。佳期也不勉强他,只是自己大快朵颐。他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终于忍不住:“你吃完这个,甭想再亲我。” 因为辣,她直吸气,喝了一大口果汁才白他一眼:“谁想要亲你了?” 他凑近她,笑得很坏:“我想要亲你。” 第十四章 律师事务所位于所谓的cbd黄金地段的写字楼,全玻璃幕的走廊与开放式的办公区,大丛大丛的绿色植物。徐时峰的办公室有270度的全玻璃幕落地窗,冬日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照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而窗下就是车如流水的街,放眼望去一览无余的繁华市景,所谓万丈红尘。 佳期每次来都嫉妒:“你这办公室简直可以当花房。” 徐时峰不以为然:“高处不胜寒。” 其实他只在办公桌上放一盆仙人球,佳期知道那是他的宝贝,那颗仙人球还有一个名字叫“如如不动”。佳期觉得这名字真的很合适,因为养了这么多年,那颗仙人球还是老样子,都没有长大过半圈。真难为他留着这颗刺儿头这么多年,这中间他还搬过两次办公室,每次搬办公室都是他亲自抱着这颗刺儿头先进去,才算是安身立命。从徐时峰的合伙人、历任秘书、助手、下属到事务所负责打扫卫生的欧巴桑统统都知道,徐大律师桌上的那盆仙人球绝不能碰,谁要敢无意间擦掉它一根刺,徐大律师就能拿冷凝的目光杀死你。于是业内同仁纷纷传说是一位神秘的风水大师指点,教他在桌上放这样一盆仙人球,就可以驱恶避邪,逢凶化吉。所以徐时峰才可以这样手到擒来,大小官司都打得扬眉吐气。 只有佳期知道,其实那盆仙人球是当年安琪送给徐时峰的,所以才被他当宝贝。 也只有佳期,敢伸手去捏徐大律师那颗心肝宝贝长长的尖刺,口中还念念有词:“刺儿头刺儿头快开花,开花就娶你回家。” 徐时峰觉得郁闷:“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它叫如如不动。” 佳期叹气:“如如不动,那岂不一辈子开不了花?” 徐时峰瞥了她一眼:“又怎么啦?” 佳期想了想,还是说了:“阮正东你认识吗?” 徐时峰说:“能不认识吗?说起来我跟他还都是四中出来的,不过他比我低一届。他爹那会儿还在放外,任省委书记呢,家里都没人管他。当年在学校也是个人物啊,好事坏事净出风头,听说他们那届还有女生为了他一心一意考清华,没想到高中读完,他竟然跑去当兵了。把人家给伤心的,可惜那年不要女兵,不然没准真追到部队上去了。” 佳期气馁:“怎么历史就这么不清白?” 徐时峰这才生了警惕:“你问他干什么?那帮高干子弟你最好别跟他们搅和,就没一个好人。” 佳期不觉好笑:“我跟你搅和了这么多年,也没瞧出你是一坏蛋啊。” 徐时峰随口就反驳:“少在这里信口开河啊,谁跟你搅和了,我可是清白的。” 佳期忽然叹气。 徐时峰又批评她:“小小年纪,怎么就心事重重的。” 佳期叫了他一声:“大哥?” 徐时峰扬起眉,他表示疑惑时总是这个小动作。 佳期终于问:“你怎么不去找安琪?这么多年,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她,一定可以找得到。” 午后冬日的阳光,薄薄的像一层纱,虚虚笼在人身上,他的脸一半在阳光的明媚里,另一半在阴影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过了好久,他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于是整个脸都在背光里,才仿佛是自嘲:“我不敢。” 佳期小心翼翼捧着咖啡杯,低头呷着又苦又涩的咖啡,不再追问。 他却长长吐了口气:“想不到吧,我竟然是不敢,我不敢知道她的消息,哪怕是一丁点儿。我怕自己知道了就受不了,我真怕我会发狂。我就宁可当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一日复一日,相信她只是离开我,不再记得我,而我终有一天也会忘了她。” 佳期抬起眼睛望着他。 “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不会像爱她一样爱别人了,而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你就再也没有办法把它给找回来。就是这样子,明明知道,所以不愿去面对。我做错了许多事情,才会失去她,以前我不相信命运,以为一切都可以把握,可以争取,狂妄自大得几乎可笑。后来才知道有些东西很脆弱,无法弥补,无法重来。” 他脸色平静,声音也是,但佳期觉得很难过。 他说:“所以有很多时候要学会珍惜。” 佳期只说:“大哥,我们去喝下午茶吧。” 吃饱了,她的心情就会比较好。 事务所附近有一家环境很好的咖啡馆,佳期爱吃他家的芒果布丁,吃掉了两份,喝了一杯果茶,看到隔壁桌上有人吃冰淇淋,一时嘴馋,于是又点了黑樱桃与朗姆酒的双球吃掉,结果终于胃痛。 徐时峰拿她无可奈何:“你怎么就这样能吃,也不怕嫁不出去?” 她有气无力地跟他开玩笑:“真要没办法的话,那大哥你就行行好,娶了我吧。” 他敬谢不敏:“谢谢,求婚这种事,我比较喜欢自己来。” 佳期笑,徐时峰想了想,问她:“你跟阮正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佳期的笑容渐渐消失,低声说:“他病得很严重。” 徐时峰说:“不能吧,不听说是肝炎在住院?” 佳期不知该从何讲起,颠三倒四,最后也不知有没有将事情讲明白,反正一番话拖泥带水终于是说完了,捧着杯暖茶,呷一口,再呷一口。 徐时峰沉默。 她也不做声。 音乐声很低,是那首《inloveagain》,女声音色纯净,仿佛自言自语地吟唱: “takemetofaraway,awaytoyoursecretce,takemytearsmyfears,takeallmypainforwhich,i"llrepaysomeday,withakissandsay,can"tbelievethati"minloveinloveagain……” 歌声细微低密,就像是耳语。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佳期看着窗外,隔着大玻璃窗子,外头是蜿蜒的街,车河无声流淌,在这样的下午,冬意是薄薄的一点晴暖。 最后徐时峰才说:“那你这是要做什么?怜悯他?还是觉得是在安慰他?” 她嘴唇发白,有一点虚汗,因为胃痛,隐隐约约,总像是在心口。 徐时峰说:“你这样做,是害人害己,阮正东是什么人,他有多骄傲你知不知道?当年他跟他爹赌气,竟然自己申请到加州理工的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国。就这样一个人,他要知道你是觉得他可怜,比杀了他还让他难过。” 佳期心里乱,拿手挡住脸。 徐时峰叹了口气:“你不要误人误己。” 佳期放下手来,说:“我并不是可怜他,我是真的喜欢他——喜欢他这个人。是的,我目前并不爱他,可是我想帮助他,让他在生病的时候也能过得比较快乐。我没有想过其他,我只是正在努力地尝试,也许这辈子我真的不能再爱别人,也许我是在害人害己,但我就是单纯想让他高兴一点。你骂我笨也好,蠢也好,可是过去他为我做了很多很多,让我觉得很感动,让我觉得,我要尽我所能。” 徐时峰连连摇头:“你怎么想得这样简单?你这样陪着他,能有什么将来?即使将来他病好了,你们也没有希望真能在一块儿,阮家是什么样的背景?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佳期静静地说:“我知道。” 她说:“有次我到医院,结果碰巧遇见他妈妈。我看过几次新闻,后来认出她。” 徐时峰一时无语:“尤佳期啊尤佳期,你有时候真是叫人无法可施,你明知前头是个火坑,你还往里头跳。” 佳期垂下头去:“大哥,随便你怎么骂我,我就是这样一根筋。我希望他能快乐,哪怕是一天一小时一秒钟,我都会陪着他。如果他能好起来,将来让我离开他,我也高兴。如果万一……那么我更应该陪着他。” 徐时峰狠狠地扫了她一眼:“你就不替你自己想想,你也不小了,你还有几年能耽搁,你将来还要不要嫁人?” 佳期微笑:“大哥,让我任性一回吧,我是没想过将来,反正我一个人习惯了,我只要对得住自己就行了。” 徐时峰终究问了:“那孟和平呢,你真的把他给放下了?” 佳期仍旧微笑:“是啊,我已经忘记了。” 她打车去医院,一路上仍是胃痛,实在疼得受不了,于是到了医院之后,就顺路先去门诊挂了个号,正排队等着,忽然看到前面的人,模样好像是大学时代的室友绢子。 佳期以为认错人,因为绢子毕业后跟着男友常剑波回了上海,后来又出国,渐渐断了联络。所以她虽然觉得像,但连望了好几眼都不敢先打招呼。最后还是绢子一转头看见了她,又惊又喜脱口而出:“小弹弓!” 没想到真是绢子,两个人只差没在人来人往的门诊部拥抱热吻了。 绢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大约才两三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人,见着她,冲她乐。 佳期连胃疼都忘了,简直爱不释手:“绢子啊,你怎么能生这么可爱的小家伙,真叫人羡慕死了。”又问,“什么时候回国的,都不打声招呼。” 绢子笑:“八月份才回来,还没三个月呢。才刚把房子安顿好,乱糟糟的,哪里顾得上联络老同学们。”又问,“你呢?你们家和平还好吗?” 佳期怔了一下,才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分手好多年了。” 绢子也怔了一下:“真没想到……” 佳期低头逗小女孩玩:“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吴叮叮,不是钉子的钉,是叮咛的叮。”奶声奶气,可是表情可爱极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只管打量佳期。佳期十分意外,绢子说:“我跟常剑波离婚了,我带孩子回国来,女儿跟我姓吴。” 一切都是物是人非,佳期觉得怅然,当年绢子与常剑波也是一对佳偶,金童玉女,人人羡慕。 没想到不过短短数载,已经劳燕分飞。 看完门诊出来,佳期坚持请绢子吃饭:“回来了怎么样也该请你吃顿饭。” 绢子也笑,眼睛弯弯:“行啊,我也不会放过你。” 下班高峰医院门口根本拦不到的士,叮叮大约已经觉得肚子饿,扁着小嘴在母亲身上扭来扭去。佳期不由有些着急,看到有汽车从医院的地下车库驶出来,突然想起来,说:“我有个朋友的车这两天停在这儿,我找他借车用用。”掏出手机给阮正东打了一个电话,他满口就答应了,说:“我把钥匙给你拿下去吧。” 佳期说:“你是病人你别到处乱跑啊,我上去拿就是了。” 气喘吁吁地跑到病房去,阮正东把车钥匙给她,又问:“老同学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佳期逗他:“当然是男的,不然能这么急吗?是我们当年的校草呢,帅啊,这么多年还帅得惊人。” 阮正东嗤笑一声,说:“那你快去吧,我的车绝对能震慑住他。” 佳期哧地一笑:“你倒挺自信的,我不跟你多说了,人家还抱着孩子呢。”急匆匆转身就往外走,阮正东突然想起来:“等一下。” 她以为他忘了什么要紧话,于是停了脚,他已经追上来,俯身。 温软的唇从她唇上擦过,他说:“我今天还没亲你呢。” 她踮起脚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安慰说:“我晚上来看你。” 他觉得委屈:“你为什么不说你晚上会来陪我?” 倒叫佳期啼笑皆非:“你还是病人呢,思想健康一点行不行?” 见到那部迈巴赫的时候,绢子果然被震撼了一下:“小弹弓,你这朋友够有钱的啊。” 佳期很小心,因为她技术一般,开这样的车上街需要勇气,所以安排绢子与叮叮都坐后排。 绢子就想着母校西门外的小馆子,于是佳期先把车开到一家西饼店,去给叮叮买了份蛋糕充饥。叮叮果然喜欢,捧着一口口吃完,绢子笑:“没想到你对孩子比我还细心,快快嫁人生一个吧。” 佳期但笑不语。 黄昏时分堵车正厉害,简直是一步步在往前挪。两个人在车上说起当年学校里的旧事,都十分感叹。绢子说:“那时候真以为将来的人生是可歌可泣,没想到这一路下来,再寻常不过。” 生、老、病、死……谁少年时都曾意气风发,以为无可不为,渐渐才在岁月中磨灭了棱角。 绢子自嘲:“你看我,连眼神都钝了。还是你好,佳期,你都没有变。” 佳期微笑,其实每个人的心间,都是沧海桑田。 等红灯,人流熙熙攘攘从眼前走过。 忽然有人从车阵里绕出来,伸手敲后座右边的车窗玻璃,向车里头的佳期和绢子打手势。 佳期只看到那人在比划,一个劲儿指着车胎,像是说她们车胎出了什么问题。绢子也听不到他在嚷着什么,佳期于是按下车窗,谁知车窗一开,那人突然伸手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拎起佳期放在副驾驶车座上的背包,撒腿就跑。 绢子完全还没反应过来,佳期叫了一声:“抢包!”打开车门就下去追。绢子急得连声大叫,也要追下车去,但抱着孩子。信号灯又已经变了,后头的车全在按喇叭,她使劲叫:“佳期!回来!别追了!佳期……”抱着孩子慌张下车,眼睁睁看着在震天响的汽车喇叭里,佳期越追越远。 佳期一鼓作气就追了上去,横穿街面,紧追不舍,追了足足有三百米,那人看到胡同口,刷一声就蹿进去了,佳期没想太多,紧追进去,一口气又追出三四百米,累得她直喘气,那胡同越来越窄,那抢包的人怕是条死胡同,跑着跑着一下子停下来,突然一下子转过身来,狠狠瞪着她。 佳期这才觉得害怕,那人恶狠狠地道:“臭婆娘,老子今天就教教你!”噌一下拔出柄尖刀,将她的手腕一扭,抬脚就踹在她小肚子上,她只觉得疼得满头冷汗,眼前一黑,刀子已经划过耳畔,火辣辣地疼。心里只在想,完了。只是本能举起手来护着头,那人已是一刀划过来,这次正好划在她手腕上,鲜血直流,手上那串菩提子佛珠线断了,顿时骨碌碌滚了一地。那人又飞起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佳期伏在地上只喘气,那人走近几步又逼上前来,佳期心里又急又怕。那人正踩在一粒佛珠上,移开脚去,低头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珠子,却突然停下来。佳期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不知他想干吗,那人却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目光盯着她,仿佛又是惊讶又是恐惧。佳期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人眼中的恐惧却越来越深,佳期眼尖,看到他身后有人影一晃,想必是有人来了,立刻放声大叫:“救命啊!” 那人浑身一哆嗦,把手中的背包和尖刀一扔,转身撒腿就跑。 佳期这才觉得手臂与耳侧都疼得钻心,用手一摸全是血,走进胡同来的是位老大妈,也被眼前这情形吓坏了,半晌才直嚷嚷:“快来人啊!快救人啊!姑娘!姑娘!你怎么样?” 第十五章 佳期生平第一次有了被急救的经历,伤得并不重,耳廓上划了一道口子,手臂上也是,虽然伤口长,但是极浅,位置也不是要害,只是血流满面所以吓人。被及时赶来的110民警送到附近医院,医生十分仔细地检查了伤口,说不必缝针,消毒包扎就可以了。 一旁的警察同志说:“那些抢劫的都是亡命之徒,你胆子也忒大了,一个女孩子,竟然敢下车去追。” 佳期想想也后怕,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脑门一热就追下去了,可是直到被送到医院里来,她还没忘把自己的包捡起来带走。 警察问:“包里有不少钱吧?好在追回来了,不过还是要麻烦你报个大概的数字,我们好写报告。” 佳期忽然心一酸,小声说:“不是,除了手机只有不到一千块钱,还有两张卡,但包里有我的钥匙。” 警察同志听得直摇头:“什么钥匙值得这样拼命,换把门锁不就得了?以后再遇上这种事,首先打110报警啊,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单枪匹马去追抢匪,太不注意自我保护了。” 训得佳期唯唯诺诺,突然之间想起来,自己把绢子和叮叮还有那部值好几百万的迈巴赫,全扔在路口了,不由惨叫了一声。旁边的护士还以为碰到她的伤口,吓了一跳。 这一急可非同小可,不说别的,绢子还带着叮叮,小孩子被吓着可不得了,何况还有迈巴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拿什么去赔给阮正东? 佳期急得脸都白了。 刚才跟绢子只顾着说话,也忘了问她新的手机号,现在可怎么办。 警察同志还挺同情她的,说:“打个电话叫家里人来接你吧,我看你也实在给吓着了。” 不能打给阮正东,没得让他担心,于是她拨徐时峰的电话,谁知是已关机,再打给徐时峰的秘书,才知道他临时有个要紧的案子,半个钟头前飞上海了。正想打给周静安求援的空当,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她看了一下号,还是接了。 “佳期?你没事吧?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我没事。” 几秒钟后换成了绢子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佳期你还好吧?你可把我吓坏了。” “你跟叮叮都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我拿的英国驾照,你那车是左驾驶的,我都不敢开。后头的车全堵那儿了,人家司机都快开骂了,幸好遇上孟和平正巧开车经过,才帮忙把车停到路边。” 电话又回到孟和平的手中,他说:“我们到医院去接你。” 佳期有点发怔,从前他从不用这种口气,仿佛毋庸置疑。 今天的一切都有点令她发怔,偌大的城市,数以千万的人口,怎么就还是兜兜转转,偏又还要遇上他。 护士刚给她包扎完,孟和平他们就找到了她。 绢子看佳期包的满耳朵纱布,都吓坏了:“你怎么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没事,你看看你这样子——到底要不要紧?” 佳期强打精神跟她开玩笑:“怕我变成一只耳啊?其实就被刀子划了一下,医生都说可以不缝针,你别吓着叮叮。” 孟和平问过了医生,又跟警察去交涉,最后才回到她们身边,说:“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他穿灰色西服灰色衬衣,深浅不同的灰,配银灰领带,并不触目。医院里暖气太暖,所以脱了大衣,随便搭在手臂上,侧身与主治大夫交谈,声音低沉悦耳。 佳期在笔录上签了字,他才说:“走吧。” 上了孟和平那部chopster,她才小声问:“那个……车……” 孟和平正倒车,眼睛注视着雷达屏幕,随口告诉她:“车我帮你停在那路口附近的超市停车场了,你放心,他的车有全球定位,丢不了。” 佳期有点讪讪,绢子偷偷捏一捏她的手,小声说:“对不起,我当时慌了神。” 佳期说:“是我太莽撞了,把你和叮叮丢下。” 一路上孟和平沉默极了,佳期故作轻松,对绢子说:“我好饿,都八点了吧,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去西门外吃小馆子吧。”对孟和平说:“麻烦你送我们去停车场,我自己把那车开回去就得了。” 她和绢子都坐在后排,从后视镜里只能看见孟和平的下半张脸,他似乎比她印象中又瘦了,下颏因为嘴紧紧抿着,曲线看上去十分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那手不能开车。” 绢子也说:“是啊,都伤成这样了,要不先送你回去吧。” 佳期借着车窗外一盏盏不停跳过的路灯光亮,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襟前衣上全是血点,鹅黄色的大衣上点点滴滴斑斓淋漓的黑,看上去触目惊心。而且耳朵上裹着纱布,手臂上包着纱布,狼狈得要命,这样子去吃饭肯定不妥。于是说:“那还是送你和叮叮先回家吧,真对不住,今天害你也够担惊受怕的了。我这模样真是乱七八糟,只好下回再请你吃饭了。” 绢子说:“还好你没事,咱们还说这样的话干吗?我都快担心死你了。” 正说着话,电话又响了,佳期用一只手在包里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结果是阮正东。 他似乎心情还不错,开口就问:“怎么样?跟抱着孩子的校草吃完饭了没有?” 佳期支吾了一下,说:“还没呢。” 他突然笑了两声:“今天让你吃了点亏啊,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佳期如坠云雾中,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 “我在浴室里摔了一跤,竟然半天没爬起来。还好护士进来听到了,把我给扶起来了……你男友我当时可穿得有点少,你岂不是间接吃了亏。” 佳期半晌才听明白过来,完全没心思在意他的说笑,只问:“怎么摔的?要不要紧?” “没事,就膝盖擦破点皮,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脑子一迷糊,脚下一滑就摔了,医院这浴室的地砖根本就不行。” 是啊,比他家浴室铺的德国某奢侈品牌的防滑地砖,一定差了很远很远。佳期手臂一阵阵疼,没法子只得又换了左手拿电话。他说:“你晚上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来吧,我想吃你包的馄饨,上次就没吃着。” 佳期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晚上啊……我怕回家迟了,来不及做,再说还得去买菜。”她觉得自己样子太狼狈,到医院去阮正东看到自然要问,他是病人,让他担心总是不应该。她说:“这样吧,明天我给你做了送去,今天只怕吃完饭会有点晚,我就不去医院了。” 他明显怔了一下,才慢慢地说:“也好。” 佳期把电话挂断了,绢子向她微笑,低声问:“迈巴赫?” 佳期心乱如麻,胡乱点了点头。不一会儿绢子家就到了,她抱了叮叮下车,孩子已经睡着了。绢子怕孩子着凉,正思忖间,孟和平已经下车,拿自己的大衣给孩子裹了,绢子十分感动,连声道谢。他从来是这样细心,对朋友十分照顾,佳期在心里想,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今天还肯插手管自己的闲事吧。车外夜风如割,冷得说话都大团大团呼出白气,绢子匆匆对佳期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你的伤口要注意,记得去医院换药。” 车门重新关上,狭小的空间重新温暖起来,他问:“你住在哪里?” 她报上地址。 他没有再说话,将车掉头重新驶入主路。 正是这个城市夜色繁华到极点的时候,一盏盏流动的车灯,汇成流淌的灯河,静静蜿蜒向前。而他们的车夹在中间,只是两个小小的亮点,顺着街的弧光,瞬息不见。 佳期觉得尴尬,车内气氛沉闷极了,等红灯的时候停下来,她望着车窗外出神,他突然问:“我能抽支烟吗?” 很绅士的问话,她点了点头,想起来自己坐在后排他看不见,又赶紧说:“可以。” 他含上支烟,然后划火柴,划了好几下没划着,他似乎有点不耐,把烟取下就手揉了。 信号灯变换,他换档,车子重新汇入车河,两人一路只是沉默。 好容易到了公寓楼下,佳期不自觉松了口气,说:“就这里了,谢谢。” 他将车子熄火,说:“我送你上去。” 佳期想反对,但他已经替她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佳期只好追上去。 他腿长步子大,她差点要小跑才跟得上,进了电梯她还微微有点喘。他拿着她的手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佳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颗心怦怦跳,只好胡乱找话题:“江西还好吗?” 他看了她一眼,答了个“好”,就又重新闭上嘴巴,仿佛十分不愿与她交谈。 佳期觉得耳痛手痛,而且累,累得不能思考。只能看着控制板上的数字,1、2、3……变换下去,终于到了,电梯叮一声滑开双门。 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她努力微笑:“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的事情真得谢谢你。” 他说:“不必客气。”将手袋还给她,然后将车钥匙拿出来,“这个是给你,还是我替你把车停到医院去?”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张,他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她听不清楚。她十分努力地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一样直压过来,她觉得眼前发黑,突然觉得腿发软,人已经倒下去了。 醒来的时候耳朵里犹有蜂鸣声,天花板上的灯亮得刺眼,佳期闭了闭眼睛,才能适应光线,这才发现自己是平躺在沙发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发前面,衣襟前有银白色的细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么。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帘去,挣扎着坐起来。 他递给她一杯开水,声音尽量镇定:“我没找到糖。” 她有一点贫血和低血糖,累着的时候容易眩晕,他知道她有这样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说:“我没事。” 空气渐渐似滞涩,她觉得窘,喝一口白开水,最后还是拿着杯子走到厨房去,一眼看到厨柜上放的调味盒被他翻得乱七八糟,还弄洒了盐,雪白的一道弧线洒在橱柜台面上,她这才知道原来他衣襟上粘的是盐。她踮起脚去开柜门,他不做声,从旁边伸过手来替她打开吊柜的门,里面有一只瓷苹果,她拿下来打开,原来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柜底下有一盏灯,幽幽一点橙黄的光,照见银色的不锈钢勺。这盏灯原本没有,是她搬进来后,向房东打了招呼然后自己请人装的。晚上她常常将这盏灯开着,偶然醒来,看到厨房亮着那点温暖的橙黄,总会觉得心安。 从前她睡了,他经常还在加班做事,在外间屋子开小小一盏橙色的台灯。燥热的夏夜,窗式空调嗡嗡响着,她在汗流浃背间醒来,睡眼惺忪,总是能看到那点橙黄色的灯光,有无数的小虫蚊蚋在绕着台灯飞舞,清凉油与花露水,他拿起来往胳膊上抹,灯光下他的影子仿佛烙印,深深地印在墙上。 梦里一直有花露水的气息,淡薄清凉,他睡得很晚,那盏灯一直一直地亮着,亮在她的梦里。 他终于出声:“佳期?” 她回过头。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里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渐渐融化,仿佛崩塌。 他的眼睛里只有灯光倒映,仿佛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虚浮。 她微微又觉得眩晕。 他的呼吸浅而轻,暖暖地拂在她脸上,温软的唇终于落到她唇上。 一刹那回忆如同排山倒海,呼啸着席卷了一切,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紧紧抓着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气,都会哽咽。 隔了这么久,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是原来还记得,还记得她曾拥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他紧紧箍着她,仿佛从来不曾放过手,只是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而她仿佛溺水的人,再无力挣扎,再无力抗拒,只是沉湎于无可自拔。 “砰!” 杯子被她的手无意拂落,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飞一地,有几滴溅在她足踝上,隔着袜子,那一点湿暖渐渐凉了,是冷的。 她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再动弹,只是望着她。 佳期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可是终究会醒来。 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陌生而遥远。 他说:“对不起。” 佳期觉得凄凉,这么多年,隔着山长水阔,当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这三个字。 那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地爱过,曾经那样辛苦地割舍过。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可以遇见,如果可以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而这样的辛苦,却是越来越远,哪怕再次接近,中间却是不可逾越,她无法,亦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头。她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而他们也再回不到从前。 他终于走了。 橱柜上洒落的那一弯雪白的盐粒,在灯下仿佛一泓积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抚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迟疑地、试探地放到口中去,是咸的,抿进嘴里去,咸咸的,咸得发涩。 他抱着她进屋时一定十分慌乱,因为他没有脱鞋,地砖上有他的脚印,淡灰的,一枚、两枚……凌乱而杂沓。佳期蹲下来,用手一点一点抹去那足迹,擦不掉,手上的伤也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她只是固执而顽强地擦拭,一点一点,固执而顽强地抹去。 最后还是去阳台拿拖把进来拖干净,洗过拖把又进了厨房,拿抹布把橱柜擦干净,所有的调味盒放回原位,一一盖好,收起糖罐。厨房里本来地方就狭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户,房东在玻璃上面贴着磨砂的贴纸,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里窗子结了霜花。 现在也已经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厅,给阮正东打电话。 他还没有睡,接到她的电话,仿佛有点意外。 她唤他的名字:“正东?” 他问:“你怎么了?” 她一口气说下去:“我今天倒霉死了,遇上抢包的劫匪,笨头笨脑追下去,结果被刀子划伤了,幸好后来有人来了,抢匪才跑了。” 她听到他吸了一口气。 她含着泪笑着说下去:“我晚上没敢去看你,是因为我怕我这样子你担心,可是现在觉得,如果瞒着你不太好,所以想想还是告诉你。你放心,我没事,就是划了两个口子,一处在耳边,一处在手臂上,伤口都很浅,医生说不必缝针,包扎换药就可以了,也不会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现在就去医院让你看看。” 他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嗯了一声,他问:“你怎么又在哭?” 她说:“没有啊。”举手拭一拭眼泪,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伤口已经不疼了。” 不知为什么,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泪,他都会知道。 第十六章 最后,他说:“我过去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应:“太晚了,再说你自己又刚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别到处乱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给你带馄饨。” 他没有再坚持。 第二天佳期还是照常去上班,因为她们小组正跟一个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情要做,整个小组都忙得人仰马翻,她不太好意思请假给同事增加负担。 同事们都很关心她的伤势,因为看起来十分吓人。吃午饭的时候周静安批评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这伤,你说你这种行为,到底该叫勇敢,还是该叫愚蠢?说你笨吧,你有时候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弯弯,说你聪明吧,你常常又蠢得无可救药。” 佳期说:“徐时峰也经常这样说,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静安就像是吃到姜一样直皱眉头:“拜托!少在我吃饭时提起那种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就是互相看不顺眼,每次佳期在徐时峰面前提到周静安,徐时峰就说“你那个毒牙闺密”。 而一提到徐时峰,周静安就说他斤斤计较、小气刻薄。 他们三人曾经在一块儿吃过一顿饭,结果只有佳期一个人埋头大吃,徐时峰与周静安则你一言,我一语。从柠檬汁应不应该加糖一直争执到现代社会男女权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射影,句句绵里藏针,明枪暗箭枪林弹雨,起承转合冷嘲热讽,佳期吃甜点的时候,两人已经就美国在韩的军事部署问题激辩到白热化的程度,战况之烈实在令佳期叹为观止。徐时峰倒罢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饭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谈,最擅长把证人绕晕了套辞。而周静安那天的表现实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时峰斗嘴而旗鼓相当完全不落下风的女人,佳期还是第一次见。结果周静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想当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们学校代表队的一辩。” 佳期越发崇拜,只差没要求周静安给自己签名。 下午的时候佳期忽然请假去派出所辨认嫌犯,周静安十分惊诧:“电视上不是说这种案子近期频发,提醒广大市民提高警惕吗?这才第二天呢,办案效率这么高了?” 佳期说:“派出所打电话说,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静安更意外:“这么穷凶极恶的嫌犯,会突然良心发现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负责接待佳期的警察同志很热情,先请她坐,又倒了茶给她,最后取出证物:“你认一下,这串佛珠是你的吗?” 佳期认出正是老麦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当时散落了一地,此时竟然一颗不少地被装在透明的证物袋里,连那根断掉的绳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谢谢你们这么细心,一颗颗帮忙找回来。” 警察同志笑了一声,说:“这是那嫌犯自首的时候带来的——这串珠子,他敢不一颗颗找回来吗?” 佳期有点疑惑,总觉得他像是话里有话。 认人的过程就像电视上的镜头,隔着玻璃指证哪个是抢劫伤人的嫌犯。佳期觉得纳闷,因为不过一夜之间,那嫌犯竟也受了伤,耳朵上包着纱布,手上也缠着纱布,竟然跟她伤得一模一样。嫌犯的面貌特征明显,佳期一眼就认出了正是那个抢匪。 认完人出来后,警察又特意告诉她:“等案子了结,佛珠才可以还给你。” 佳期说:“没关系。” 那警察倒又笑了一下,才说:“你放心,重要物证我们一般保护得很安全。” 佳期这才觉得那佛珠可能不寻常,一时却也没深想。从走廊出来正好经过一间大办公室,几个警察在一块儿说话,中间那人捧着茶杯口沫横飞,正说到:“你们甭瞧那珠子不起眼,是老金线菩提,就那四颗莲花象牙记子,全城你就找不着第二串来。但凡稍有点见识的,没一个敢不认识那珠子……” 佳期不由放慢了脚步,只听那人讲得绘声绘色:“他们讲究的是三刀六洞,但听说老麦传下话来,说自己这个妹妹道上原本没人认识,不知者不怪。所以就只叫那贾猴子照样划了他自己两刀,一刀在耳上,一刀在手上,然后就叫他上咱们这儿自首来了……” 佳期如听天方夜谭,没想到那粥店的老麦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物,怪不得总觉得他举止之间气度不凡,颇有旧时侠风,没想到竟是隐于市井的传奇人物。而自己这条命,竟然是靠那串佛珠给捡回来的。 她侥幸了半晌,从派出所出来,就给阮正东打了个电话。原本想请他帮忙替自己向老麦道谢,谁知阮正东的手机关机,又打病房的电话,响了许久都没人接。 她觉得有点奇怪,但想或许是做治疗去了,也没太在意。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去超市买了菜,又回家包了馄饨煮好,才提着保温桶拦了部的士往医院去。 那层病房一如既往的安静,她敲门没有人应,试着扭了扭门锁,也是锁着的,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请问1708的病人是做治疗去了吗?” 护士小姐抬头看了她一眼,认得她是常来的,于是说:“1708出院了。” 佳期一怔,重复了一遍:“出院了?” 护士小姐说:“是啊,今天早上病人坚持要出院,专家组的几个教授都不同意,最后管业务的赵院长出面协调,才签字放他出院走了。” 佳期不由问:“那他是回家了吗?” 护士摇了摇头,说:“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佳期心里乱七八糟的,提着那沉甸甸的保温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茫然地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医院大门口,黄昏时分马路上车流熙熙攘攘,可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腾出手来再试着拨他的手机,还是关机。挂上电话佳期觉得十分茫然,这才仿佛知道,现在自己除了他手机号码,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联络到他,可是他连手机也关了。 到了晚上,她已经拨了无数遍阮正东的手机,仍旧是那句请稍后再拨。佳期不由着了急,只担心他怕是病情有了什么变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他为何突然执意要出院,而且还这样匆忙。 她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阮正东的电话仍然关机,她只怕他出事,坐立不安,最后终于打电话去电视台,辗转周折,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阮江西的电话。 阮江西远在云南出差,接到她的电话十分意外,听她说阮正东出院,更觉意外:“什么?你等一等,我打电话回家问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电话回来,语气里已经有隐约的焦虑:“他没有回家,家里的工作人员说他没回过家。我打电话到他公寓没人接。西山和密云两边别墅的人也说他没回去过。这几天我妈陪我爸出国去了,我哥肯定是瞒着她办的出院。” 佳期猛然心一沉,突然就觉得害怕。 下班的时候,佳期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搭地铁,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300路。佳期已经有许多年不再搭这条线,没想到短短数载,这条线路已经如此拥挤。空调车上仍是摩肩接踵,挤得人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天气太冷,车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朦胧的车窗外,城市的天空一分分暗下来,而她夹在拥挤的人潮里,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后来上车的人实在太多了,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车里空气不好,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终于下了车。 下车后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玉渊潭。 天气很冷,许多公汽正在离站,一辆接一辆,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唯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隆冬的寒风里,仿佛无所适从。 她把手插在衣袋里,走到公园大门去,门口的管理员有点狐疑地看了看她,提醒她:“已经快闭园了啊。” 进公园后,顺着路走了很久,她才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这公园她也很久没有来过了,最后一次来,是跟孟和平。樱花节人很多,为了抢一个好位置拍照,等了许久,合影又央另一对情侣帮他们拍。 那些照片后来都没有了,在落英缤纷、飞红成阵的花雨里,他拥着她含笑。 青春的、憧憬的镜头里,露出幸福的笑颜。 有老人慢跑从她面前经过,笃笃的步声,很有节奏。风很冷,冻得她脑子发僵。她掏出手机,翻到电话簿的阮正东,准备按下拨出键,可是迟疑着,终于还是关上滑盖。 她一直坐到闭园,肚子很饿,于是从公园出来就走到必胜客去,就着热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辣得唏嘘不已,最后将披萨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觉得自己余勇可嘉。 吃饱了,人就会比较快乐。 周静安常常这样说。 可是她现在吃饱了,却一点也不快乐。 就这样浑浑噩噩直到周末,因为忙,人倒有点麻木,阮正东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迹。起初她还每天拨好几次他的手机号,可是永远是关机,渐渐她不再拨了,她也想过是否再给江西打一个电话,但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最后一次去医院检查伤口的时候,正好下了一场小雪。 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响。 医生说:“伤口愈合得很好,可以不必再来了。” 只是一周,伤口便只剩了浅浅一道细细红痕,身体的复元机能快得不可思议。 下午跟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同事们去学校做宣讲,因为人手不够,去的又是她的母校,所以临时抽了她去帮忙。 宣讲十分成功,气氛很好,他们公司在业界内亦属知名,所以反响比较热烈。宣讲会结束后她与同事们从报告厅出来,忽然有人追下台阶来:“那个姐姐,请等一等。” 是个学生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她以为对方还有什么问题要咨询,谁知那人很大方地向她自我介绍:“姐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吴柏郁。”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人举手挡住自己的脸,从粗疏指缝间望着她,眼底露出一丝顽皮与笑意。 她顿时想起来了,那个尴尬无比的早晨,自己就是被他给堵在了阮正东的睡房里。没想到他竟会是自己的学弟,而且还会这么巧遇上。 他笑嘻嘻地说:“姐姐请我吃顿饭吧,我又身无分文了。” 很坦白可爱的大男孩,在他的要求下佳期带他去了快餐店,他一口气吃掉两个汉堡三个鸡肉卷,意犹未尽又啃上了烤翅,佳期怕他噎着,忙说:“慢慢吃。”他咕咚咕咚喝掉半杯可乐,然后抚着肚皮感慨:“哎,真痛快。” 向她解释:“我不回家就拿不着生活费,我妈就想逼我回去,我偏不,我宁可饿着,也绝不屈服于强权。” 佳期觉得好笑:“那你也不能这样饿着啊,跟自己妈妈有什么好闹别扭的。” 吴柏郁说:“我妈那个人你不了解,唉,真是一言难尽,唉……” 他说了一句话倒叹了两声气,佳期看他一本正经地愁眉苦脸,不由哧地一笑。吴柏郁说:“姐姐,你别笑啊,是真的,我妈那个人,连我大哥,就是东子哥都怕惹上她——那天早晨我到大哥的公寓去,就是撞见你那天早上,我都没敢告诉大哥,其实是我妈逼着我去的,你看看,她行事有多恶劣。” 佳期怔住。 吴柏郁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我哥,他非生气不可——前一天的晚上,我妈在超市撞见他买东西,也不知道他都买了些什么,把我妈给刺激得,回家后一口咬定我哥藏着女人在家,威胁利诱我去替她打探情况。可怜我想着暑假去尼泊尔,不得不被她收买。不过那天我回去后可愣是一个字都没露给她,真的!我拿人格担保,不然她早嚷嚷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最烦她了,可是亲戚们偏爱听她掰话。这世上的中年妇女最难缠了,你说我哥都多大岁数了,她们还以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为乐趣。姐姐你放心,我坚决支持你跟我哥,打死我也不会把你们俩供出来的。” 他说得慷慨激昂,佳期先是觉得好笑,后来渐渐觉得酸楚。 想起那一天,他说话时的脸红,想来他这一辈子也没有替女人去买过那些东西。 只是为了她。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在隐隐发疼。 她对吴柏郁说:“你快吃吧。”又拿了几百块钱给他,“怎么也别饿着自己,这钱你先拿着吃饭用,但还是应该回家,怎么也是自己的妈妈,少跟她赌气。” 吴柏郁不肯要钱,说:“我勤工俭学了一把,上个月就帮电教馆做课件。过几天就发钱了,姐你放心吧。” 佳期说:“还有好几天你要吃饭呢。”把钱放到他手里去,叮嘱他,“没课的话还是回家一趟,自己的父母,哪怕有再多的缺点,可他们是你重要的亲人,别到失去他们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吴柏郁想了想,点了点头。 最后他说:“姐,钱到时候我叫我哥还给你。” 佳期说:“不用了。”停了停才说,“我还欠着他呢。” 那天晚上佳期睡得不好,一直做梦,梦见小时候,背着书包去上学,下着雨,巷子又深又长,只有她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嗒嗒地走着。雨哗哗地落着,巷子两旁白墙黑瓦都在雨雾中变得模糊,大团大团的绿树,横过墙头,雨滴滴答答地从枝头滴落,而她一直走一直走,鞋子都湿透了,又冷又潮。别的孩子都是家长打伞去接回家,只有她是孤零零一个人冒雨走在巷子里,天渐渐黑下来,她开始胃疼,疼得蹲在那里动弹不了,一个人靠着墙,拧着书包带子,捂着胸口,墙上的白灰蹭在了衣服上,还惦记着想要拍干净,因为父亲替她洗衣服不容易。她疼得透不过来气,直冒冷汗。有什么声音在远处响着,单调的一声迭一声,仿佛警铃。 最后疼醒了,才知道是电话在响,本能摸索着拿起听筒,人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可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沙着嗓子喂了一声,那端却没有人说话。她看了看闹钟,已经凌晨,不知半夜里是谁打来的电话 她又喂了几声,突然醒悟过来,手忙脚乱连忙爬起来,一不留神拽住了电话线,她怕拽脱了电话线,一着急整个人就失了平衡,咕咚一下子从床上翻了下去,还带着电话机也啪一声摔在了地上,她半晌缓不过气来,揉着被撞疼的肘子与膝盖坐在地上直吸气,幸好电话没摔坏。 或许是这边动静太大,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你怎么了?” 佳期只担心他把电话挂了,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哪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第十七章 结果他“啪嗒”一声,还是把电话给挂了。 佳期气得要命,捏着听筒脱口骂阮正东你混蛋,郁闷的是骂了他也不知道。终于回过神自己还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两只脚丫子早已经冻得冰凉。爬到床上去哆嗦了半晌才暖和,只想着明天就去中国电信查通话记录,不信找不出他来。 结果半夜这么一折腾,早上迷糊过了头。飞奔到地铁站去正好赶上上班的最高峰,车厢里挤得人像块压扁的棉花糖,出地铁之后好久都反弹不回原形。气喘吁吁地赶到办公室,最后还是迟到了五分钟,刚坐下就接到老板秘书的电话:“尤小姐,王总请你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一大早迟到就被老板传唤,不由有点心虚。谁知王总也没有别的事,只交了几份资料给她:“知鹏那边点名叫你去一趟,你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事。” 知鹏房地产是他们一个重要客户,有多年的合作关系,佳期以为是对方宣传计划有所调整,所以需要沟通,也没太在意,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去了。 知鹏所在的写字楼离她们公司不远,打的不过十多分钟。下了的士刚走到知鹏公司的写字楼下,电话突然响起来,是个很陌生的男人声音,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彬彬有礼:“尤小姐,您好。” 她误以为是客户,答了一句:“您好。” 对方说:“是这样的,我是正东的朋友。很抱歉通过这种失礼的方式约尤小姐出来,知鹏公司那边我已经事先打过招呼,只是借用尤小姐几个钟头,可以吗?” 佳期轻轻哦了一声,却不得不顿时打起万分的精神,这样强势而不容置疑的手段,用词却这样客气周到,看来不是等闲好相与的人与事。 “我们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您转过身,看到那部黑色的车,车牌尾数是29。” 佳期转身,看到一部看似十分寻常的奥迪a6,车牌尾数正是29。她走过去,一位男子早已经站在车边,风度翩翩。 “尤小姐,”他向她微笑,“正东的母亲想见您,请随我来。” 正东的母亲比电视上看起来更年轻,气质极好,雍容大方。见到佳期笑容亲切:“其实早一阵子就想见一见你,但总没有适当的机会。”又问,“尤小姐还没有吃早餐吧?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便转脸吩咐,“开两份早餐上来。” 四合院初看起来不甚起眼,却是数重进深的轩敞宏伟。旧式的老房子十分宽敞,用作餐厅的那间屋子,向南一溜的大玻璃窗,冬日初晴的太阳正好透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屋子里的家具都是北方的旧式家具,一桌一椅漆光油亮如墨玉,在明亮清透的阳光中,镀上淡淡的万点金沙,顿时仿佛时光倒流数十年。而旧式黑檀大圆桌上的早餐却是南方的泡饭油条,还有几碟地道精致的南方酱菜,在浅暖的阳光下,碗碟精致菜色鲜亮,令人食指大动。佳期怕失礼,只是陪着阮夫人在餐桌旁坐下,阮夫人笑吟吟地道:“你也别太拘束了,就是作为一位晚辈,陪长辈吃一顿早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 佳期笑了一笑,阮夫人亦微笑,说:“对啦,这就好多了,年轻的女孩子就应该多笑。” 佳期这才稍放松了一些,陪着阮夫人吃完早餐,然后到偏厅去喝茶。阮夫人这才说:“我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东子这孩子太叫人操心了。打小他爸爸和我工作都忙,很少能顾得上他,他姥爷在那么多孙子、外孙里头,又最疼他,所以他那脾气从小到大都拗,我也拿他没有办法。拿这回的事来说,一声不吭自己出院走掉了……他还是个病人……”她眼中盈盈一闪,仿佛是泪光,“如今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佳期没有想到她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有点无措,轻轻叫了声:“阿姨。”又觉得自己冒失,只说了句:“您别着急。” “真是叫人担心,他自己一个人到上海老房子里住着,不管家里谁给他打电话,他就是一口一个没事。可是他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又不肯回医院去,他的病不能耽搁,我这心里都乱了。我本来想叫江西去劝劝她哥哥,可是最后一想,也许他现在真正想见的并不是江西。” 佳期心里也乱了,默默无语。 “尤小姐,在每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不管多大,都只是孩子,所以请你体谅我的心情。我这样冒昧地请你来,只不过出于一个母亲的自私,希望你能帮助到正东。” 佳期抬起头来,很快地说:“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这就去上海。” 佳期后来才知道接自己来的那位男子是张秘书,此人办事十分敏捷周到,从四合院出来一上车,便一样样交给她:“这是今天中午11点40分飞往上海的机票,你公司那边,我已经帮你向王总请假,他也已经同意。车子现在会直接送你到机场去。这是正东在上海的地址,这是信用卡和一些零钱,你别推辞,因为你什么行李都没有带,所以带点钱是必要的,再说这钱我会从正东的工资里扣出来。” 佳期完全没有意料到:“他有工资?” 不苟言笑的张秘书竟然笑了一笑:“是啊,他有工资。” 登机之后佳期才觉得有点累,飞行时间是一小时四十五分,因为空中管制的原因晚点十二分钟降落。庞大的波音客机挟带呼啸的气流,轰鸣着降落在跑道上,缓缓地滑行向前。 脚踏实地的感觉到底叫人安心。 上海正在下雨,灰蒙蒙的天气,风裹着冷雨扑在身上,冷而潮,仿佛比北京更让人觉得寒气逼人。 佳期因为出差来过几次上海,每次都是行色匆匆,这次也是一样无心风景,出了机场就打的,递给司机那张卡片:“麻烦去这个地址。” 路很远,车子顺着蜿蜒的高架路,渐渐深入城市的脉络,穿行在高楼的森林里。冷雨潇潇地敲着车窗,佳期想,自己见着他,应该说什么才好呢? 那条路位于这座城市的深处,路两侧有许多高大的法国梧桐,在这个季节犹未落尽黄叶,在半空中枝叶交错。雨渐渐地停了,无数枝叶拱围着,将犹有雨意的天空割裂出细小的缝隙,滴滴答答是枝头积雨跌落的声音。路两侧都是些颇有岁月的老房子,偶尔能看到精巧的屋顶,掩映在高大的法国梧桐与围墙之后。这条路静谧如同无声,在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佳期捋了捋被细密雨丝濡湿的长发,终于找到门牌号。墙很高,墙里头能看到的也只是树,落尽叶子的阔叶乔木,枝桠整齐如梳地向上伸展着,如果是夏季,想必会是浓翠欲滴吧。 佳期按了许久的门铃,没有人来应门,她再拨阮正东的手机,还是关机。 她觉得饿,饥寒交迫。 她庆幸自己没有行李,因为走了很远才看到有一家咖啡馆。推门进去看着并不甚起眼,像所有的咖啡馆一样有很大的落地玻璃窗,墙是红色,午后客人稀疏。寥寥几个似乎都各自窝在沙发里。 她点了杯拿铁,还有原味芝士蛋糕。 沙发很舒服,她不由自主也深深地窝陷进去,咖啡香气浓郁,浮有漂亮的叶子拉花,味道十分醇厚。没想到误打误撞还可以找到这样地道的一家咖啡馆,芝士蛋糕还没有送上来,音乐是轻曼动听的爵士,她几乎要睡着了。 走道那头的沙发里有女子在低声讲电话,店中灯光轻柔,将她侧影轮廓倒映在大玻璃窗上。佳期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将衣服穿得这样漂亮,一身浓烈的黑,只围一条大花绚丽的披肩,那披肩缀数尺来长的流苏,摇动不知多少颜色,如泼如溅,仿佛烂醉流霞淌在肩头。围衬出一张灿然如星的脸孔,那种肆意的美丽,竟似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令人惊艳。 或许是在与恋人通话,细语喁喁,偶然抬头,明眸善睐,望之竟如生烟霞。 这样的出众,上天真的偏爱她。 正好店中音乐在此时静止,佳期依稀听到她正说:“那么你过来接我吧。” 连嗓音都甜美如斯,或许是热恋中人的特质。 幸福得令人感慨。 芝士蛋糕十分好吃,烘焙一流,佳期本来就饿了,越发觉得香甜可口,吃得近乎贪婪。一块蛋糕犹未吃完,有客人冒雨进店中来,咖啡馆并不大,一眼即可望见来人。佳期正好一口蛋糕噎住,顿时呼吸困难。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拿手按在脖子上,噎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别提多狼狈。 他大步走过来,用力拍在她背上,真的很用力,震得她整个背部都痛,可是那口该死的蛋糕终于顺利地滑下去,一口气好歹顺了过来。 太丢人了,急急捧着咖啡杯喝一口,仿佛是心虚。 “正东。” 过道那头的女子在唤他的名字,嗓音甜美如蜜。 他没有动,佳期手里还捏着咖啡杯的杯耳,心想,敌不动我不动。 “正东?” 身后的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疑惑,他还是没有动,佳期干脆放下了杯子,站起来一本正经地寒暄:“阮先生,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这样虚伪透顶的语气,连她自己都觉得牙酸,他挑起眉头,仿佛是不满:“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样的天气,他只穿一件深色开司米大衣,衣冠楚楚地前来赴美人约会,哪里有半分病人的样子。佳期在心里想,除了脸色难看了一点,倒依旧是风流倜傥。 在飞机上打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的腹稿,结果看来一句也用不上,她干脆实话实说:“令堂托我来上海看看你,于是我就来了。” 他哦了一声,神色冷淡,转脸向她介绍身后的女子:“我的朋友,盛芷。”停了一停,又向对方介绍她:“这是尤佳期。” 盛芷笑起来仿佛更美,向她伸出手:“幸会。” 虽然阮正东身边向来多美女,但能见到这样出色佳人的机会也不多,果然是幸会。 佳期与她握手。 气氛有点怪异,或许是因为盛芷嘴角那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佳期有点愤然,并非她自己死缠烂打追到上海来,再说她怎么有本事猜到他躲到上海是来会佳人。佳期转头望了一眼阮正东,他突然问:“你吃饱了没有?” “啊?”她还没反应过来,据说人看到美女就会反应迟钝,果然。 “吃饱了我们就走。” 雨已经停了,盛芷自己开一部黑色英国双门小跑车,洒脱地向他们道别,然后驾车闪电般呼啸而去。 天气很冷,佳期呼出大团的白雾:“不好意思,搅了你的约会。” 他嘴角微沉,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说:“你妈妈很为你担心,因为出院的事,其实上海这边也有很好的医院,治病总不能半途而废。” 他看了她一眼:“你说完了没有?” 这样冷的天气,刚刚从暖气充分的咖啡馆里出来,太冷了,冻得人脑子发僵所以反应迟钝,她脱口又“哦”了一声。 “回家去。” 冷着脸扭头就朝前走,她跟上去,他走得很快,冷风吹起他的大衣,扑扑地翻开,露出里面深灰衬里,仿佛鸽子的羽翼展在风里。冷空气呛在鼻子里很酸,他步子太大,她跟着吃力,上气不接下气。亦步亦趋终于跟到车边,他拉开车门,干脆停下:“我叫你回家去。” 她拉开另一边车门,把手提袋扔进车里,十分干脆地告诉他:“我不回去。我搭了两个钟头的飞机,跑到这里来不是来看你发大少爷脾气的。我隐忍你是因为你身体不好,但不代表我就要看你的脸色,被你呼来喝去。我告诉你,我就不回去,除非你回医院。” 然后上车,泰然自若关好车门。 他扶着车门站在那一边,仿佛是啼笑皆非。 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上车启动。 他依旧绷着脸:“你住哪家酒店?” 她想起那张信用卡,赌气问:“上海最贵是哪一家?金茂君悦还是上海四季?” 他终于瞥了她一眼,减速将车转弯掉头。 车子驶回她曾按了许久门铃的地方,大门式样老旧毫不起眼,驶进去后沿着幽深弧形的车道一转,视线里才出现精心布置的花圃,潺潺的大理石喷泉。花园里笔直的水杉,只怕都有了数十年合围粗细。还有两株极大的香樟树,依旧浓翠如盖,掩映庭院深深。车道一直驶到尽头,才看出树木掩映后的西班牙式大宅。 房子颇有些年代,走进去觉得像博物馆,因为旧,因为大,客厅空阔似殿堂。家具陈设老旧,壁炉里竟然还生着火,米色的地毯上躺着一条哈士奇,头搁在爪子上,睁着褐色的眼睛看着她,模样气质都像一匹狼,可是那种凶狠被慵懒完美地掩饰了,见她走近亦不动,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这样的狗,倒真像是他养出来的。 “喝什么?”他十分客气地问,看来竟打算将她当成一位客人来招待。 其实她没有吃饱,还是半饥饿的状态,而且站在这样殿堂似的深旷空间里,人也觉得冷,还是那个词——饥寒交迫。 她说:“蛋炒饭。” “什么?” “我要吃蛋炒饭。”佳期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这种好似电影布景的大宅中提出这种要求,不知会不会遭打雷劈。 阮正东请了位很好的厨师,起码炒出来的扬州炒饭十分地道,虾仁新鲜,火腿丁咸香可口,连青豆都颗颗酥软。厨房送来时配了一碗干贝冬笋汤,这样的好吃好喝,才像他素来的风格,处处都挑剔,处处都要求最好。 他坐在很远处的沙发上,旧式的沙发又宽又深,显得他的人似乎瘦了一点,仿佛陷在那沙发里。那条哈士奇就趴在他足边,睁着那双褐色的眼睛,她吃饭的时候他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并没有点燃,含了一会儿又取下来。 吃饱了之后他对她说:“你还是回去吧。” 语气已经平淡,她反倒觉得难过,从前她吃饱了就会好过一点,现在渐渐失效,吃饱了仍旧难过。 “为什么要出院?” “那是我的事情。”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点生硬,“总之请你回去,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旁人来干涉。” 她静了一会才说:“原来你都知道了。”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壁炉一点火光映在墙壁上,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他忽然笑了笑:“佳期,从前我还想着,想可以跟你在一起。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一些事情,有许多东西,不是我想就可以拥有,佳期,你其实很好,可是我不再爱你了。” 第十八章 “你撒谎。”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开口打破沉寂:“撒谎会长长鼻子。” 他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在撒谎,佳期。” “我跟和平一块儿长大,小时候玩打仗,我是连长他是指导员,领着一帮人冲锋陷阵,遇上敌人都是我带人突围他掩护撤退。十多岁的时候跟别的大院孩子们打架,人家操一块板砖拍上来,和平替我挡在前头,为这个他头上缝了好几针,可愣没掉一滴眼泪。从小到大,摸爬滚打上树翻墙,磕着碰着不知有多少次,我从没有见他哭过。可是佳期,你知道吗?在几年前一天半夜里,我打电话给他,毫不知情地问了一句他跟你的婚期,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的兄弟,只是因为你不要他了,二十多岁的一个大男人,他竟然就在电话里哭了。 “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伤心,他很多次在我面前夸你的好,我一直以为你们会结婚,因为和平这个人特别死心眼,对谁好就死心塌地的一辈子也不会变。他对我好,这辈子就死心塌地地认我是兄弟,他爱你,就能为了你和家里闹翻,一点一点地去攒钱,想着能跟你结婚。他甚至还跟我说过,你们的儿子,将来一定要认我当干爹。他就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会不要他。他哭的时候,隔着整个太平洋,我就在心里想,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最好的兄弟,被一个女人伤成这样,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尤佳期,我可认得你了,原来就是你。跟几年前的照片比起来,你也没大变,更不见得有多漂亮,怎么会是你?怎么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把和平迷得七荤八素,让他能为了你流眼泪。 “没想到你还没结婚,我想这是报应,你甩了和平,人家最后也甩了你。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我送花给你,打电话给你,约你你也肯出来,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你,就想找出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让和平为了你伤心。你要是一上了钩,我就打算立马甩了你,替我最好的兄弟报多年前的一剑之仇。我可以轻轻松松地觉得,他当年为了你伤心,有多不值得。可是你从来就对我没半点非分之想,我就想,你要么是太笨了,要么是实在太会演戏,把分寸把握得这样好。既然你要玩,我当然奉陪到底,这么多年我见的女人多了,时间一长,藏得再好的狐狸尾巴也能露出来。可你就有本事滴水不漏。别的女人,要么爱我的钱,要么爱我的家世,要么爱我的人,总归有一样,可你是真的不在乎,成天跟我在一块儿,就不多瞧我一眼。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送你回去,你在车上睡着了。到了之后我想叫你下车,结果你睡得迷迷糊糊,只说了一句:‘孟和平,你别闹了。’ “我才知道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年,不止是他记得你,你原来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竟然妒忌和平。 “那天你睡了两个多小时,我坐在车里抱着你,你靠在我怀里睡着,我在心里想,怎么会是你?你既不聪明,又不漂亮,甚至还有点傻乎乎,我怎么会爱上你?为什么会是你?难道就为你不待见我?可是我抱着你,就是不愿意你醒过来,因为你一醒,我就不能不放手。 “我活了三十三年,也曾喜欢过别的人,离离合合,也有过动真心的时候。可那天我听着手上的表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地走着,我就在心里想,每过一秒,我能这样抱着你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能跟你在一块儿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下决心叫醒了你,以后就再也不见你了。 “这辈子我从来不知道想一个人的滋味,半夜里醒过来,就会突然想你。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就能想到你。最后我给你打电话,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心软,每次我就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见你,下次我再不给你打电话了,我要忘了你。 “最后却是你先说分手,你蛮不在乎地说分手,你仗着我爱你,你就能这样毫不在乎地把我给甩了,我跟和平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栽在你的手里。 “我病了之后,你来医院看我,看着孟和平的时候你连眼神都在发抖,你这个笨蛋,一点也骗不了人,真是傻,隔了那么多年原来还爱他,可当年为什么要跟他分开?也只有我比你更傻,因为我竟然会爱你。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我这病,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那天晚上你到医院给我送馄饨,你敲门我其实在病房里,可我没开门,最后你坐在椅子上,我从门缝里看着你,一直点头打着盹,就像个小孩子。我想还是算了吧,你还年轻,我也别害你了。但最后你却回来了,你跟我说,你没等到我。为了你这句话,我横了心留住你,哪怕多一点点时间,多一点点有你的时间,也是好的。 “那天你受了伤,你叫我别去看你,可我最后还是去了,佳期,你不知道,我看到和平的车停在你家楼下,我就在远处看着,看着他一个人在那车里,一直坐到天亮。我是一个男人,我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他在车里枯坐了一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我在想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把我们三个人都陷到这种地步来,我太不仗义了。最后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我也下决心把这事做个了断。 “你们两个人真的很像,一样的死心塌地,一样的傻头傻脑,再苦再难都能自己一个人忍着。可是我不一样,我觉得受不了,我爱的那个人,要全心全意地对我,因为我是全心全意地对她,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所以不能容忍她心有旁骛。佳期,所以我不爱你了,我不再爱你了。请你也停止自欺欺人,去跟孟和平说清楚,你当年是为什么要离开他。你们两个人,自以为是地互相成全,可是却伤害了更多的人,江西的个性其实像我一样,都不会容忍,所以请你离开我,再不要回来。” 他轻松地笑了一笑:“佳期,今天我说的全都是真话,而你却直到现在都还在骗自己,所以,只有你才会长长鼻子。” 这样长的一篇话,佳期就跟做梦一样,她的声音也轻轻的,小小的,像是梦呓:“可是你不知道,我跟孟和平,不可能了。” “哪怕我再爱他,也不可能了。” 她竟然没有哭,而是像他一样,平静而从容地说出这句话来:“我们两个人中间已经有了太多的别的东西,我没有办法也没有可能,重新跟他在一起。 “我没有骗自己,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对你,因为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是的,我爱你不如爱孟和平那样深,因为我从前遇到的并不是你。可我不是个木头人,你对我怎么样,我心里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孟和平,也只有你这样爱过我。在我终于下决心重新开始的时候,你这样把我推开,我无话可说。但我要说的是爱情是没有办法比较的,你是尽了你的全部力气,我也是尽了全力,如果你认为我爱得还不够,那是因为我没有来得及,没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青春,让我像爱他一样爱上你。” 她慢慢地蹲下来,扶着沙发,像要攥住一个什么依靠:“从前我就像你一样,我以为牺牲可以成全幸福,这么多年来我才知道我错了,牺牲自己却并没有让人得到幸福。因为真正爱着的人,哪怕那个人离开了,另外一个人也不会因此而停止爱他。很多年前我也对一个人说过,我不再爱他了,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宁可自己是死了才好,但是现在我才明白,哪怕我当时真的是死了,他也不会停止爱我。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辜负过一个深爱我的人,从前我放弃孟和平,因为我没有办法放弃比爱情更重要的一些东西,比如亲情,比如尊严。如今我不能回到他身边,因为我们中间已经隔着永远无法逾越的东西。这辈子我也没有办法回去,我只能辜负,对他除了内疚,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几乎打算用这一辈子来还欠他的。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够遇上你,我还可以遇到另一个深爱我的人,我不希望再辜负你,你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我也就想自私一点,我也就想可以肆无忌惮一回,不管从前的人从前的事。我想重新开始。正东,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不再爱我,不管你的病怎么样,我都希望你不要推开我。哪怕我一厢情愿,我想陪着你,我想一直到最后,我可以握着你的手。我希望你给我时间,让我可以说,我像你爱我一样,爱上你。” 她半蹲半跪在沙发前,像个小孩子,慢慢将脸贴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发抖。她缓慢而轻柔地伸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 他慢慢伸出手,手指穿过她的长发,环抱住她的肩。 雨声一点一滴地敲在窗上。 她的脸埋在他怀中,声音很轻:“你要答应我,好好治病。”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将来怎么样,都不能再叫我离开你。” “好。” “你要答应我,从此后不能再招惹别的女人。” “好。” “你要答应我,要像爱我一样爱惜自己。”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遇上什么事,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再离开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的发顶,缓缓沁进发间,她一动不动伏在那里,终于再也忍不住,眼眶轰的一热,竟然不敢抬头。 “好。” 他慢慢地说:“还有什么条件?要提就一块儿提出来。尤佳期,我发现你真的很麻烦,我怎么会惹上了你,甩都甩不掉。得寸进尺,又得理不饶人,还喜欢管东管西。” 她噙着泪,笑:“你今天才知道啊,可是太迟了。条件多着呢,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只许疼我一个人,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呢,你要陪着我开心,我不开心呢,你要哄我开心。永远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梦里面也要见到我,在你的心里面只有我。” “这么长?” “记不下来就拿mp4录下来,每天带着,早上起来听三遍,晚上睡觉前重温三遍,有时间就经常在耳边放三遍。这就叫三个三遍。” 他终于觉察出不对:“你刚才说的那段话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佳期说:“这么经典的台词你都不记得?是英国bbc的《傲慢与偏见》。” “胡说八道,明明是张柏芝的《河东狮吼》。” 她抓住了把柄:“好啊,还自称从不看粗制滥造的港式文艺片,那你怎么知道是《河东狮吼》?” “我是从来不看,不过那会儿我正追一个小妹妹呢,所以陪她去了一回电影院,看了这部片子。” 她伸手掐他:“你还敢说,你竟然还敢说!” 他被她掐得龇牙咧嘴,直求饶:“你轻点,轻点成不成?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这么暴力?” “才知道啊?哼,你有没有陪小妹妹看过《野蛮女友》?” “没有,真没有!” “我不信。党和人民的政策你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真的没有,请党和人民相信我这一回。” “你的历史太不清白了,相信你太难了。” “可我已经把历史遗留问题都坦白交待了啊,再说,要允许人犯错误,更要允许人改正错误。” “那你要好好改造思想,争取宽大处理。从今天起,你每天得陪我看一部港产文艺片,一直到把香港出产的文艺片全都看完,就算你改正错误了。” “我不干,那我这辈子不就完了吗?一天一部,看到下辈子我也看不完啊。”他不怀好意地笑,“能不能罚我每天陪你做点别的事啊?比方说……某些适当的、有益身心健康的运动?呀!呀!你怎么又掐我?再掐我亲你了,我亲了,我真亲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湮没在缠绵的唇齿间。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 有湿漉漉的温热小刷子在刷佳期的脚踝,一下一下,有节奏,热烘烘的。过了一会儿,又去舔阮正东的脚背。 见他们完全不理会,被忽视的狗狗停止讨好的舔,竖着尾巴低吠了数声,试图唤起主人的注意:“汪!汪汪!” 他终于微微移开唇,喃喃:“甲骨文,别吵。” 甲骨文不折不挠地继续吠叫。 她用力挣了一下:“它为什么叫甲骨文?” “我们上楼去好不好?上楼我就告诉你,这狗不乖。” 甲骨文被重色轻宠的主人惹怒了,咬住他的裤角就是不放。 她顾左右而言他:“我要看文艺片。” “能不能换成我刚才那提议……” “你想得倒美,我告诉你,这就是轻的了。要不你每天陪我看台湾八点档连续剧,从琼瑶全集开始。” 他求饶:“我们还是看港片吧。去我卧室看碟好不好?我房间里有一套很好的家庭影院。” “你跟盛芷是怎么回事?” “啊?” “少装糊涂。” “你喜欢看谁的片子?是喜欢去电影院,还是喜欢在家看原声碟?咱们先看王家卫,还是先看尔冬升?要不吴宇森?” “吴宇森拍过文艺片吗?” “没拍过吗?” “盛芷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还记得啊?” “我会记一辈子呢,我忘了告诉你,我这个人最小气。” “我爱你。” “什么?” “你哪怕再小气我也爱你。” “那盛芷是怎么回事?” “不会吧,”他哀叫,“我连恶俗文艺片的杀手锏都使出来了,你还问。” “你不告诉我,我就一辈子追着你问。” “你说的,说好了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她醒悟过来,“你老实交代,当年跟谁看的《霸王别姬》?” “你怎么这么能吃醋啊,我跟陈凯歌一块儿看的。” 她根本不信,“骗人。” “真没骗你,九三年这片子上海首映,我正好休假在家,宣传部那边给了大把的赠票,正闲着所以去看了。” 她激动地抓着他,“你真去了?那你有没有看到哥哥?天啊,《霸王别姬》的首映,十三年前,哥哥那个时候一定有如天人。你有没有找他签名?有没有合影?有没有保留首映纪念卡?” 他终于败给她了,“你怎么这么花痴啊?” “你才知道啊,我既野蛮,又暴力,还小气,特别爱吃醋,特别花痴,可惜啊,被骗了吧,知道得太迟了吧。” 他亲吻她的脸颊,如同亲吻一个小孩子。 而后温言道:“我只后悔一件事情,我后悔没有早一点遇上你。让你吃了很多苦,而我自己多走了许多冤枉路。” 第十九章 早晨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下着小雪。 雪花又轻又柔,落地即融,窗外一切变成湿漉漉的。两株梅花开了,幽幽寒香沁人心脾。 她在窗前稍稍站了一会儿,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楼来了,玻璃窗上有他淡淡的身影,她没有回头,只是微笑,他在玻璃中亦微笑,然后告诉她:“这两株梅花都有几十年了,一株馨口,一株檀香。” 老房子,处处都有旧时光的印记,偏厅的墙壁上有装裱精致的行书条幅,写的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笔锋矫健飘逸,虽然没有落款,佳期对书法更完全是外行,但是仍认出了是谁的手迹。 “小时候练字,可练惨了,一放假就得在家临碑帖。”阮正东告诉她,“那时候哪静得下心来写大字?成天就惦着溜出去玩。一直到出国之后,被我妈逼着非得每周给家里写一封信,结果我爸给我的回信上,劈面头一句就痛批我的字。” 其实他的字写得很好,佳期见过他写小楷,字迹酷似他的外祖父,遒劲挺拔,一望即知下过功夫,颇有风骨。 佳期说:“我小时候挺喜欢上书法课的,那时候常常用旧报纸练大字,买几张宣纸,要仔仔细细地掐出米字格,酝酿好半天,才敢往上头写呢。” 阮正东说:“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在想,想知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佳期问:“为什么?” 他倒笑了一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可总觉得对你的事知道太少了,就想着能多知道一点。想知道你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过得好不好。这二十多年,你高兴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伤心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所以总觉得遗憾。” 佳期慢慢地伸手,握住他的手,说:“我小的时候,其实跟别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有时候也调皮不懂事,让我爸爸伤脑筋。” 他笑:“真看不出来你还能调皮捣蛋。” 佳期说:“小孩子啊,当然有不懂事的时候。放寒假了,爸爸要上班,家里成天就我一个人,开始几天时间把作业写完了,就想跟隔壁的几个小女孩儿一块儿跳皮筋。有一天玩得太久,结果忘记回家封炉子。等晚上我爸爸回来,炉子里的蜂窝煤已经熄了。你没用过煤炉你不知道,重新生炉子得一两个小时。眼看着天黑了,还不能做晚饭。我心里害怕,结果爸爸一句话都没有责怪我,反而带我出去吃馄饨。” 小镇那座桥头拐角有一家小饭馆,佳期记得自己被父亲带着去吃馄饨。冬天的夜晚,青石板的小街湿漉漉的,一侧的店铺门里投射出晕黄的灯光,一侧就是去流无声的小河,埠头下有晚归的人在拴着乌篷船的缆绳,黑暗里遥遥跟父亲打招呼:“尤师傅,吃过了呀?” 父亲客气地答:“还没有呢。” 她落在父亲后头老远,低着头惴惴不安,虽然父亲没有责备,可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听得到自己胶鞋落在青石板上嗒嗒的脚步声,父亲回过头来,远远向她伸出了手。 父亲的手指细长柔软,她不知道妈妈的手应该是什么样子,可是父亲的手永远是这样温暖,叫人安心。 阮正东很认真地听她讲,一直到最后,他还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指微凉,因为挂着点滴的缘故,虽然没有回医院去,但护士住在楼下的一个房间,而且每天医生会准时过来,每天上午总是要打点滴。很多种药水,一袋接一袋经常要挂整整半天。 佳期给他在掌心下垫暖手宝,可是他连手肘总是冷的,打完点滴还得吃一瓶盖一瓶盖的药丸,吃药的时候他还笑,说:“这么多种,不知道医疗保险给不给报销。” 他说话算话,每日打完点滴后就陪她看许多的旧电影。 都是香港出品的文艺片,虽然俗气无聊可是他们两个也乐在其中,旧式的沙发又宽又大,两个人窝在里面,她咔嚓咔嚓地吃着薯片,喝很好的都匀毛尖,茶香清溢,她拿来配薯片配巧克力甚至配曲奇,阮正东说她从来只会暴殄天物。 她不服气:“薯片配绿茶最好吃了,不信你试试。” 话说出口立刻后悔,因为他不能喝茶,更不能吃薯片,于是端起阿姨替他准备的弥猴桃汁给他:“这个也好喝啦。” 他就她的手喝了两口,皱着眉头说:“酸。” 佳期不理他:“你甭想再骗我亲你。” 他笑嘻嘻凑近她,不怀好意:“你怎么知道我想亲你?” 佳期怔了一下,忽然转过脸去,说:“看电影吧。” 这天看的是《大城小事》,黎明与王菲主演。 分手,偶遇,俊男美女,漂亮的画面,动听的配乐,因为相爱所以不离不弃,寻找,在偌大的城市里,奔忙回顾。即使情节弱了一点,可结局那样甜蜜。 大篷大篷的烟花盛开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万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缎夜幕,每一朵都绚丽灿烂不可思议,这座城市繁华到了俗世的极致,可是再平凡的情侣,也能得到一个成全。 佳期喜欢这部片子:“哪怕内容再无聊,只要结局好,就是好的故事。” 阮正东说:“比起《sleeplessinseattle》差远了。” 她承认两部片子相差甚远,但执意于此:“我就喜欢这一部,你看,站在金茂大厦俯瞰烟花,焰火照亮彼此的脸,让人觉得真的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他不以为然:“烟花一转眼就没了,怎么能算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佳期说:“可是那样美,叫人永远都不会忘记,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怎么不是天长地久?” 他微笑,没再说话,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 最后,他说:“佳期,我们订婚吧。” “如果可以,我想娶你为妻。从前有人对我说过,一个男人对女人表示最大的诚意,就是求婚。我很想娶你,可是我担心将来。所以我们订婚吧,即使不是正式的结婚,我想让全部的人都知道,我要娶你,如果可以,将来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电影里的孟老先生正在请周医生听一首黑胶碟老歌。 留声机里的声音,带着一种岁月的沙沙声,甜美的嗓音仿佛穿透时空。 许多人用了一生去缅怀一段感情。 电影里并没有说,为什么分离,浮华至梦幻的场景,泛黄的记忆,爱情的片断支离只是令人唏嘘,而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也没有等到他要等的那个人。 阮正东微笑:“你瞧,我可不愿意像他一样,等到八十岁了还错过那个人。” 佳期觉得心酸,终于说:“都没有钻戒。” 他仿佛恍然大悟:“原来是为这个闷闷不乐啊?早知道我就去买只特别特别大的钻戒。” 他伸出手来,指间已经捏着一枚精巧的指环,拉起她的手替她戴到中指上去,指环镂花精致,微有磨损,看得出是颇历岁月时光的旧物。戒指恰好落在她无名指的第二个指节下,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外祖母的戒指。据说是我曾外祖母的遗物,她一直戴着,当年她离家出走投奔延安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只带走这个。”他轻轻摩挲着佳期的手指,“外公去世不过两年,她也走了。临终之前将这个交给我,我真希望外婆还活着,她一定会说我没有挑错人。” 佳期见过壁炉上方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曾经的青鬓朱颜,那样美丽的双眼。解放后也有许多照片,与家人或朋友的合影,穿着灰色军装,剪着齐耳的短发,是那个时代最朴素的装束,可是明眸皓齿,仿佛时光永远停驻。也有晚年的几帧合影,两位老人都已经是白发苍苍,并坐在藤椅上,平静闲适。身后是花开堆雪的梨树,春深似海。 佳期不由觉得好奇:“他们真的没有吵过架?” 阮正东哈哈大笑:“这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我外婆的脾气,那才真叫一个厉害,这两个人生了气,谁也不理谁,所以他们总是让西子去叫外婆吃饭,外婆若是肯跟外公一块儿吃饭,这场架就算吵完了。” 是真的很爱很爱,所以才可以这样吧。 数十载不离不弃,即使最艰难的岁月,也始终执子之手,终于与子偕老。 佳期最喜欢其中的一张旧照片,半身像,眸如点漆,端然而坐,目光明净清澈,透过镜头几乎都能觉得那种灵秀逼人。十六岁家世优越的少女,乌黑柔亮的短发,身着洋装,无忧无虑,旧时闺秀的娴静美丽,没有半分能让人联想到后半生的波澜壮阔。 她说:“外婆一定很失望,你挑来挑去,结果最后选了我,既不漂亮,又不聪明,很多时候都傻乎乎的。跟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比,差得太远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啊,有什么办法。” 她终于笑一下。 “哎,终于笑了,真难啊。早知道买只大钻戒,说不定能笑得再灿烂点。” “油嘴滑舌。” 他抱怨:“你今天都没亲过我,怎么知道我油嘴滑舌?” 她温柔地仰起脸亲吻他。 过了许久,她忽然想起来:“甲骨文呢?今天怎么没看到它?” “关禁闭呢。” 她笑:“你把它关起来干什么啊?” “明知故问。” 他不放手,继续吻下去,她推他:“电话在响。” 他简直气馁:“当没听到行不行?” 磨磨蹭蹭最后还是去接了电话,过了一会儿走回来告诉她:“西子明天来上海。”停了停又说,“和平明天也过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要不你别跟他们碰面了。” 佳期怔了一下,但摇头说:“没关系,反正迟早大家得见面。” 他说:“也好。” 第二天,佳期醒得很早,洗完脸刷了牙却又回到床上怔了很久,结果阮正东敲门进来:“怎么还没起来啊?” 她急急扯过被子:“我还没换衣服。” 倒教他一时窘在那里,其实她穿一套严严实实的睡衣睡裤,小方格泰迪小熊图案,倒像个孩子。 她的确没有拿定主意穿什么衣服。因为来得匆忙她根本没有带什么行李,到了之后才临时添置了几件。而阮家在上海有用了多年的裁缝老师傅,那也是佳期首次订制衣服,量了尺寸之后几天内就陆续送过来,只是几套家常的便服,样式简单而衣料熨帖,佳期觉得很舒适。 阮正东走过去打开了衣帽间的门,往里头张望了两眼,说:“你还是不是女人啊,登样些的衣服都没一件。” 佳期说:“我又不是美女,不必像盛芷那样穿。” 他一时气结:“小气鬼,小醋缸,只爱翻旧账。” 她还嘴:“大花心,大萝卜,心虚还不让人说。” 他走过来按住她就亲,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于是拿手推他,可是越推他倒是越按得紧,两个人的呼吸渐渐都重起来,他的手也不老实,滑到了被子底下,佳期只觉得他的掌心烫得吓人,他热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中,痒痒的,他的手已经像一条鱼,滑进了她宽大的袖子里,顺着她的手肘还在往下溜,佳期心慌意乱,只觉兵败如山倒,一时情急,死命地蹬了他一脚,正好踢中他,他闷哼了一声,终于闪开一旁,痛楚地弯下腰去。 佳期知道自己是踢重了,吓得连忙爬起来:“不要紧吧?” 他还是不吭声,佳期着了慌:“踢着哪里了?” 半晌他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没事。” 佳期老大过意不去,从前跟室友闹着玩,情急之下她也误踢过人,把绢子的小腿弄得乌青老大一块儿,好几天才消,绢子从此总笑她是属骡子的。 可见是踢重了,佳期说:“我看看,踢哪儿了?” 他一下子面红耳赤,手一摔竟然夺路而逃,倒把佳期撂在那里。佳期这还是第二回看见他脸红,突然醒悟过来,脸颊上顿时跟火烧一样,一双赤脚踩在地上,老柚木地板乌黑发亮,烙在脚心里又冰又冷,真想有本事掘个地洞钻进去躲着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下楼再见着阮正东,还是觉得窘,都不好意思跟他说话,一直到江西来。 江西还是那样美丽,活泼地与佳期拥抱:“我跟主任说如果再不让我休假,我就投诉他,他才批准我的年休。正好和平出差过来,我就拖着他一起来了。”立刻留意到她手上的指环,“啊……这个戒指……”拉着佳期的手,转头直笑,“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阮正东只是笑:“难道还遍邀亲朋昭告天下?” “当然要的呀,”江西慧黠地一笑,“也不必昭告天下,请所有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尤其是你那些前任女友们来聚一聚,就行了。” 阮正东斜睨,一双丹凤眼更显冷俊,江西根本不怕他,孩子气地向他扮鬼脸。 孟和平一直站在那里,佳期觉得微笑很难,可是十分努力地微笑:“喝茶吗?要不咖啡?” 他说:“谢谢,不用。” 江西说:“你别理他,他这个人有点古怪,只喝白开水,跟蒋委员长似的。” 佳期顿了一下,说:“我去倒茶。” 阮正东说:“叫李阿姨去弄吧,再说西子跟和平又不是外人。” 佳期还是走到厨房去帮李阿姨泡茶,李阿姨说:“西子最喜欢柠檬蜂蜜茶呢。”于是她帮着切柠檬,柠檬太新鲜,一刀下去果汁迸溅,正好溅到眼睛里去,顿时酸涩难当,立刻睁不开眼睛。李阿姨啊呀了一声,忙忙拿了干净毛巾来给她,她按在眼上,笑着说:“真是没用,这点小事都做不来。” 李阿姨说:“这个溅到眼里最疼了。” 是很疼,让人忍不住流泪。 端着茶盘回到客厅里,眼睛红红如小白兔,阮正东立刻看到了:“怎么了?” 她不由自主又揉了一下:“柠檬汁溅到眼睛里去了。” 他说:“叫你别弄,你还要逞能。” 江西还在一旁添乱:“吹吹,哥,快替佳期吹吹就不疼了,真的。” 阮正东作势要给江西一个爆栗,她一缩就躲到孟和平身后去,只是笑嘻嘻。 因为添了两个人,空旷的大房子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连李阿姨都格外高兴,忙着准备晚餐,佳期在厨房里给李阿姨帮忙,江西在厨房门口探头:“要我帮忙吗?”李阿姨直念佛:“西子你就别来添乱了,还是去陪和平吧。” 江西还是进了厨房:“他跟我哥下棋呢,那两个人,一下起棋来,谁还在他们眼里?” 佳期也不让她动手,江西笑:“我这回可真是反主为客了。”倒说得佳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让她帮自己捡菜心,江西弄好之后似乎觉得余勇可贾,又帮忙剥莲子。看着佳期切菜,顿时几近崇拜:“天啊,佳期,你这动作跟李阿姨一样专业啊。” 李阿姨笑逐颜开,说:“我都快下岗了呢,东子就爱吃佳期炒的小菜。” 江西说:“我还没吃过呢,我哥运气真好。”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忽然感叹:“其实好多年了,我小时候那会儿,就羡慕人家家里,一家人在厨房里说说笑笑,做一顿饭出来,那才有家的样子,有人间烟火气。没想到今天还可以这样。佳期,你早点跟我哥结婚吧,以后我天天上你们那儿蹭饭去。” 李阿姨说:“真是,西子,你也快要跟和平结婚的呀,结了婚怎么还好上哥哥嫂子家蹭饭。” 江西说:“孟和平忙着呢,哪有空在家吃饭,所以我以后大把机会去哥哥家蹭饭,是吧,嫂子?” 第二十章 佳期手中刀一滑,只觉得指尖一辣,血已经直涌出来。江西失声“哎呀”,李阿姨慌忙跑出去拿药箱,整瓶的云南白药按上去,压住伤口。佳期勉强笑,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今天这是……”江西手忙脚乱地帮她包伤口,说:“好多血,要不要上医院去?”佳期说:“没事,这么点小口子还上什么医院。”李阿姨也着了慌,说:“我去叫王护士来。”佳期说:“没事,真的没事,你看这血已经止住了。”李阿姨看看那伤口果然已经止了血,于是帮佳期用药棉与创可贴裹好伤口,说:“你们还是出去看电视吧,你们在这里,我这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再伤着碰着,可让我不安宁。” 佳期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跟江西出来看电视。过不一会儿快开饭了,江西于是上楼到书房去,只见房间里静悄悄的,孟和平与阮正东坐在桌子两侧,面对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 江西见棋盘上只余寥寥几枚棋子,于是问:“谁赢了?” 阮正东抬头见是她,于是站起来,说:“走,吃饭去。” 孟和平笑了笑,手心里玩转着一枚棋子:“输了就要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阮正东笑:“谁输了,这局不是还僵着,顶多是个和。” “你的皇后都已经无路可退,怎么没输?” “可你也将不了我的军,怎么不是和?” 江西摇着孟和平的手:“别争了,走吧,走吧,我都饿了。” 下楼之后阮正东看到佳期包着药棉的手,明显地怔了一下,才问:“怎么了?” 江西说:“切菜时弄的,心疼吧?看下回还叫人家下厨,洗手做羹汤,你只管享福。” 阮正东只说:“吃饭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顿饭吃得十分沉闷,连江西都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吃完饭后悄悄问佳期:“我哥怎么摆一张臭脸?” 佳期只得答:“我不知道。” “你别理他,他就是这个脾气。”江西倒反过来向她解释,“我哥这个人最奇怪,不高兴了摆一张臭脸,真高兴了也板着脸,说好听点叫高深莫测,说难听点叫喜怒无常。”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怂恿她:“咱们上街花钱去,当男人不可理喻的时候,我们就花他们的钱。” 正巧阮正东走过来,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伸手敲她的头:“说什么呢?” “在说至理名言。”江西只是拖佳期,“咱们走,别理他。”回头又叫:“和平,给我们当回司机,送一送我跟佳期。” 佳期说:“你跟他去吧,我有点困了,想在家睡午觉。” 江西拿她没辙,只得罢了。 佳期站在那里看他们预备出去,只不过寥寥数日不见,孟和平却似乎比印象里的更高一点,大约因为瘦,或许是因为隔得远,总觉得面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他替江西拿大衣,江西一边系着围巾,一边跟他说着什么,远远可以看见江西的侧脸,流丽娇俏,笑得很甜。 她挽了他的手,相携而去。 佳期忽然觉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楼梯,冰冷的雕花柱子,让人倚靠在上面。 “佳期。” 她回过头去,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她身后。 她在一刹那间非常虚弱,几乎没有力气站稳,他慢慢张开双臂,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紧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非常坚强,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懦弱得可悲。 他低下头,深深吻她。 他的嘴唇微凉,而她的脸颊滚烫,她的脑中一片昏昏沉沉,只是深深沉溺在这个吻里,只愿永不再想,过去的一切,将来的一切,如果可以永远忘记,那么该多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停下来,她有些迷惘地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孟和平站在玄关处,静静地看着他们。 隔得太远,他的面目依旧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客厅格外深暗沉寂,他的声音带了一点嗡嗡的回响。 他说:“我忘了带车钥匙。” 他走过来,那串钥匙就放在茶几上,他一直走到茶几旁边,阮正东忽然上前几步,正当孟和平要伸手去拿的时候,阮正东已经抢先弯腰拿起那串钥匙。 孟和平戴着手套,纯黑的皮手套,细腻的小羊皮,十指修长。 还是念大学的时候,有一天,她在阶梯教室自习,他寻了来。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睛,孩子气一样,不做声,只是不做声。 她的手指按在那双手上,将脸一扬,朗朗笑着叫出:“孟和平!” 她一直记得,记得那修长的指节,记得他指间常有的淡淡烟草气息,记得他十指在黑白琴键上急速灵巧跳跃。 回过头,会看到他同样明朗如阳光的笑容。 阮正东伸手将钥匙递给他。 他伸手欲接,伸到一半又缩回去,脱下了右手手套,摊开掌心接过去了。 而后说:“谢谢。” 他走得很急很快,但没有忘记关上大门。顺着门厅穿出去,然后是宽阔的门廊,走下台阶一级、二级、三级、四级、五级。 车就停在台阶下。 他打开车门,车里的空气扑在身上,夹杂着细细的香味,是江西用的tresor香水,甜而腻的气息,熟悉得那样陌生。 他把钥匙插进,点火启动,松开手刹,踩下离合。 然后加油门。 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渐渐有规律,突然一下子静止,熄火了。 他再次启动。 刚刚踩下油门,再次熄火了。 车子第三次熄火。 江西终于问他:“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坐在那里,用那只没有戴手套的手拭过自己的额头,仿佛想拭去什么东西,只觉得手指与额头都是冰凉的,仿佛有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启动车子。这次终于没有再熄火,他驶下车道。顺着车道转过弧线,后视镜里那座树木掩映的大宅往后退去,慢慢退去,从视线中退去。 原来没有下雨,他一直恍惚听见雨声,潇潇的声音,却原来并没有下雨。黑色的柏油车道从面前延伸开去,他没有办法再回头看。车子已经驶出了花园的铁门。顺着这条安静的马路一直驶出去,然后拐弯。 车子拐进了另一条马路,忽然仿佛豁然开朗,眼前已经是繁华的街。 两侧依旧是法国梧桐,枝节楂桠,倒映在车窗玻璃上,飞速地掠过,像流水一样,一点淡淡的树枝阴影,仿佛是海藻的波纹。 他这时才问:“去哪里?” “恒隆广场啊,”江西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一遍。” 他哦了一声,放低了车速以便留意路标,但一时没有看到指示牌,随口问:“那现在要往哪边走?” 江西有点诧异:“这不是在淮海路吗,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他这才仿佛醒过来,四周的一切都那样熟悉,熟悉的建筑,熟悉的马路,熟悉的方向,统统涌上来,淹没他,涌上来。这座城市的繁华最深处,曾无数次这样驾车驶过,原本应该熟悉如同掌纹的道路。而且车载屏幕上闪烁的小红点,沿着地图正缓慢闪动,提示着他们目前处于的位置。 科技已经如此昌明,几乎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哪怕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都可以被gps的卫星找到。 但是有些东西,明明近在咫尺,你却没有办法找到它。 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江西也爱逛街,孟和平其实很少陪她逛,因为忙,而江西平常也忙,两人很少能凑一块儿,即使凑一块儿她也并不像别的女孩子,总腻着他不放。更多时候,她都是跟朋友一块儿逛街。 去买鞋,名店的店员半跪在地板上,将样鞋一一比对给江西看,很漂亮的意大利小牛皮鞋,有精致的镂花与细碎的水晶,散发着熟革特有的皮质膻香。 江西问他:“哪一双好?” 他同店员一样跪蹲下去,认真端详了半晌,才说:“白的这双好。” 江西微笑:“我也觉得这双好,穿裙子一定会很漂亮。”又说,“不过你们也太固执了,连九折都不肯打。” 店员小姐只是好脾气地笑:“阮小姐一直知道我们的规矩,这是明年春季的新款,刚刚上架,所以只能九五折,您有白金卡才可以有这个价格呢,您是知道的,要不是我们会员的话都是原价,连九九折都没有。” 孟和平说:“喜欢就买了吧。” 江西说:“不过这双不合脚,稍微大了一点,换双小点的给我再试下。” 店员说:“我们记得您是穿七号的呀,不过我叫他们再拿小一码的来给您试试。” 孟和平忽然记起,于是说:“她穿六号的鞋。” 阮江西抬头看了他一眼,另一位店员小姐艳羡得不得了,说:“阮小姐,您男朋友对您真是好,又细心又体贴,连您穿多大的号码都记得。” 不一会儿店员已经捧了另一双鞋来让江西试穿,她踏进鞋里试了一试,太小了。 两双鞋摆在那里,江西将原来的那双又试了试,还是觉得踏进去太松,可是六号的那双根本不能穿,中间却没有码号了。 孟和平说:“要不就买这双吧,松一点不要紧。” 江西抽回脚,穿回自己的鞋子:“算了,不买了,还是不买了。”站起来已经走到了店门处,又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忽然转头对店员说:“六号那双我要了,替我包起来。” 店员连声说:“好的,好的。” 孟和平说:“不是小了吗?” 江西似笑非笑:“我愿意要。” 他平常很少见到她这个样子,于是不再说什么,打开钱包抽出信用卡来递给店员,另一位店员已经动作熟练地将鞋子包好,装进购物袋,殷勤地说:“阮小姐有空再过来看看,我们下周还有新款陆续到货。” 江西这天似乎心情不错,走了一家店又一家店,试了许多衣服,也买了许多。左一个袋子右一个袋子,孟和平替她提着。虽然时值隆冬,但各店里的春季新款都刚刚上架,娇艳柔嫩的颜色,叫人想到春天的气息,新鲜而清新。 “好不好看?”她穿一件斜格的毛衫,配沙灰色的裤子,流光溢彩的一张脸,笑吟吟地对着他问。 他只答:“好看。” 信用卡划过,短促嘀的一声,更多的袋子拎在手里,最后回停车场去,大包小包,堆满了后座。 江西长长吁了口气:“真痛快。”又说,“上个月我们去越月的节目里客串嘉宾,不知道你看过那期节目没有。不过我想你一定没看过。” 那是一档颇有名气的女性谈话节目,孟和平倒的确没有看过。 “那期谈话主题是物质与爱情,最后我们公认,有物质条件保障的爱情,会比较长久。”她停了一下,“可是,这个定律却不能反推,因为即使有物质保障,也不一定就会有爱情。” 她在孟和平面前从来很活泼,他只觉得她此刻似乎格外严肃,于是笑了笑:“怎么突然发这种感慨?” 江西耸了耸肩:“回家吧。” 他却迟疑了一下:“晚上我们两个就在外面吃饭好不好,去汾阳路吃你喜欢的烤肉?” 江西侧头想了想,说:“也好。”那家日本料理店中文名字叫仙炙轩,开在白崇禧故居里,旧式的花园大宅,改造之后颇有风韵。最关键是东西好吃。江西最喜欢那里的日式烤肉,几乎是百吃不厌。 她酒量颇为不错,喝清酒,两颊起了微红,孟和平因为要开车,所以没有喝酒,见她一杯接着一杯,于是说:“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江西仰着脸想了一会儿,说:“因为有星星啊。” 玻璃天花板,抬头就是夜空,果然有星星,只是这城市的寒冷冬夜,闪烁着无数灯光霓虹,淡而模糊的星子,肉眼几乎不能分辨。 “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曾经看过一部电影,连名字我都已经忘了,可是里面女主角说过一句话,我却一直记得。” 她目光晶莹潋滟,仿佛流动着灯的光,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也或许是芥末的缘故。 他问:“是句什么话?” 她却调皮的一笑:“我不告诉你。” 吃过饭江西又拖着孟和平去泡吧,她本来就是爱热闹的人,在酒吧里不过几个钟头,已经混熟了一大票朋友,连孟和平都被他们厮混得热闹起来,摇骰子划拳猜枚真心话大冒险,搭积木挑木棍拼七巧板,所有能玩的几乎全都玩了,玩得太疯,最后连孟和平都喝了好几瓶喜力。 他生平头一回酒后驾车,只觉得轻而快,难以抑制。高架路上呼啸而过,这城市的深夜依旧繁华如斯。无数灯火层层叠叠,每幢大厦都仿佛水晶的巨塔。远远近近迎面逼迫而来,几乎倾塌,直往头顶压下来,可是顺着高架蜿蜒的曲线,又被轻快的抛到之后。 江西打开了车窗,风呼的一下子灌进来,吹起她颈间的围巾,细长的流苏拂过他的手臂,像是谁的手指,轻而柔。他觉得头脑清醒了些,可是心底还是一片混沌。 红灯,他缓缓停下车子。 江西忽然倾过身来,吻他。 她身上有香水的气息,酒香,脂粉香,温而软,就像她的手臂,抱着他,依偎着,不能思考,也不愿意思考。 后头车上在按喇叭,还有人在吹口哨,她终于稍稍离开他,一双晶莹的眸子却仍旧注视着他,忽然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孟和平。” 他没有应,嗓子眼里直发酸,在身体左边第二根肋骨下有一个地方,酸得发疼,疼得钻心,像是有小锥子在那里,捣进去,再拨不出来。眼眶里热热的,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没有一个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如今都是冷的。 她却只是这样叫了他一声,没有再说话,缄默而安静,后来慢慢的歪了头,就那样,睡着了。 她睡着了也像一个小孩子,蜷在那里,缩得小小的。 他将车开回去,一直驶进熟悉的铁门。夜已经深了,只有车道两侧的路灯一盏盏,寂寞的亮着。树木掩映的宅子里透出一点朦胧的灯光,他将车停下,没有熄火,空调的暖风呼呼的吹拂着,转脸看到江西还沉沉睡着,有一丝头发散了,垂滑在脸畔,脸上红扑扑的,更像个孩子。 他拿出烟盒,取出一枝烟,点上,熟悉而甘冽的烟草气息,透入肺部,深深的呼出。 沉寂的黑暗里只有烟头上那一点红,仿佛是颗璀璨的红宝石。 他想起那一夜,也是这样寒冷而晴朗的冬夜,北京的夜空难得能看到星星,模糊的,不分明的,而他坐在车里,只是一枝接一枝的抽烟,仿佛只有烟草,才可以麻痹那种淹没一切的疼痛。 直到天明时分,他驾车离去。倒车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不远处有部车子,同样停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在餐厅里江西说的那句话,不由抬起头来,按下钮打开了车顶天窗,隔着玻璃,星子远而淡,模糊的几乎看不见。 江西并不知道,他其实也看过那部电影。 他记得,女主角说的是:“每当想要流泪的时候,我就会抬起头来看星星,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第二十一章 江西睡到中午才起来,醒来时觉得馥郁满室,原来梳妆台上、桌上、床前都放着大捧的粉红玫瑰,娇艳美丽。 下楼后李阿姨笑着告诉她:“和平真是有心,买的花好漂亮,还怕吵着你,请我替他放到你房间去,我看你还睡着,所以没有叫醒你。” 江西不由笑了笑,问:“我哥呢?” “去医院做检查了,佳期陪他一块儿去了。难得佳期那孩子,处处体贴,做事又周到,成天替他忙上忙下,真是难得。” 江西今天仿佛觉得格外无聊,吃过了饭就去书房找书看。小时侯遇到什么事情,她总是一声不吭躲到书房来,坐在高高的梯台顶端,捧着腮,望着一溜溜灰黑色的书脊,仿佛细而窄的瓦,密密匝匝排砌出顶天立地的书墙,只是发呆。 小时候阮正东并不爱带她玩,因为她比他小几岁,又是女孩子,所以总嫌她麻烦。可是孟和平脾气很好,每次玩游戏总肯带着她,同阮正东一样叫她妹妹。可她就爱捉弄他,因为他性子宽和,肯容着忍着她撒娇胡闹,比起阮正东来,他甚至更像是她的亲哥哥。她最开始叫他和平哥哥,稍大一点叫和平哥,十几岁她就到英国去念寄宿学校,教会女子学校,清规戒律多得不得了,小小年纪离家万里,新朋友又还没有,苦恼起来只能抱着电话打。他正在美国读大学,打越洋长途给他,再叫“和平哥”,结果他就在电话里面哈哈笑:“和平鸽再配上橄榄枝,就是联合国了。”说得她不好意思,于是学着哥哥只叫他“和平”,仿佛没有礼貌,可是心中却有一种理直气壮的窃喜。 是什么时候就长大了? 回国之后重新见到他,已经是风度翩翩的出色男子,时光仿佛在他身上沉淀,内敛而沉静。那时他的地产公司刚刚起步,正在京郊做了第一个楼盘。她刚到台里跑新闻,为了地产专题去采访,他亲自开车带她去看楼盘现场。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楼盘在西郊,那时那片地段还比较荒凉,离市区很远,路很不好走,到了之后看到依山傍水的别墅,星座错落,夕阳下风景秀美宛如油画。 一共十二幢别墅,每一幢都风格各异,占地最大的一号已经完工,唯一这套别墅是中式的庭院,仿佛再寻常不过的四合院,进门花荫满地,静静的一树垂丝海棠开得繁华如锦,艳阳照着,无数只蜜蜂嗡嗡的绕着海棠花树,熙熙攘攘,院子里静的连花蕊落地的声音都仿佛听得到。 走廓一端是厢房,另一端则是厨房及储物间,厨房里头装修的竟是最旧式的,砌着传统的大灶,细而笔直的烟囱,令她觉得十分罕异。 问他,他只是说:“每次开车在乡间,远远看到炊烟,就会让人动了归思。” 她信口就猜:“那这套房子,你难不成是为自己建的?” 他说:“是啊,总是做梦自己将来老了,可以住在这里,养些小鸡、小鸭,在后院种一架葡萄。黄昏时分到山上散步,远远的看见炊烟,就下山回家吃饭。” 她说:“那是小龙女与杨过,神仙眷侣才做得到。要是你爱的那个人,不愿意住在这么远的郊区怎么办?再说这种中国大灶,有几个人会用这个做饭?” 他没有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一笑:“所以我说自己是做梦啊。” 暮春的太阳那样好,斜斜的穿过檐角,照在他脸上,他的脸一半在花荫里,一半是明亮的,但他笑起来仿佛有点不真切,那笑容是虚的,眉心微微皱着,神色忧郁而怔仲,仿佛想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她忽然突兀的想要伸出手去,抚平他的眉心。 开车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那条路正在翻修,他那时开一部半旧的三菱越野,车况并不好,结果一路颠簸,车坏在了半路。他打了电话给修车行,离市区太远,拖车过了很久都还没有来。他们两个人枯坐在车里等,四处漆黑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车外万籁俱静,夜空岑寂深遂,星子大而明亮,她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夜空,春季晴朗的夜空,堆堆挤挤的星星,像黑丝绒裙裾上缀满冰凉的水钻,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北方四月的夜晚,春寒犹重,车内的温度越来越低,她打了一个喷嚏,他问:“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她接过去穿上,外套还有他的体温。 坐着越来越冷,他们只得尽量说话来分散注意力。从小时候各人的糗事讲到最近的财经新闻,能讲的话题几乎都被他们挖空心思翻出来讲了。江西觉得饥寒交迫,又饿又渴,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终于看到雪亮的灯柱一晃一晃,出现在遥远的路端,车声轰隆隆的渐渐近了,终于可以看出是拖车,她高兴的拉开车门跳下去,回头只笑:“可算是等到了。” 她的心忽然一动。 后来过了几天,她抽空去了趟他的公司,将外套还给他。 才不过早晨八点,秘书刚上班,见到她对她说:“孟总昨天加班,又睡在办公室呢。” 她敲门却没有人应,推开门进去,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桌子上横七竖八放的全是图纸,地下散放着七零八落的楼盘模型,她小心翼翼绕过杂物,回过头才看到他原来窝在墙角的沙发里,裹着毯子还沉沉睡着。 在梦里他的眉头还是皱着的。 她小心翼翼的弯下腰,试探着伸出手去,终于触到他的眉心。指尖的感觉温暖而柔软,她忽然胆子大起来,慢慢凑近,终于吻下,吻在他的眉间。 他突然惊醒,睁开眼睛,一刹那目光里仿佛有几分迷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西子?你在干吗?” 她被逮到,反倒光明磊落:“我在亲你,我刚才偷偷亲你了,你要是觉得讨厌,我马上走。” 他怔了一下,像是小时候被她捉弄,哭笑不得的样子:“妹妹,你别玩了行不行?” 她揪着他的衣襟,再次吻他。 他终于呆掉。 就是这样开始的吧,也算是开始了,反正她老爱跟他在一块儿,常常给他打电话,跑去看他,陪他加班。他做事的时候她却偏跟他捣乱,他偶尔还是脱口叫她“妹妹”,把她当小孩子。 渐渐还是论到婚嫁,因为孟和平的母亲特别喜欢她。 孟妈妈有胰腺癌,已经到了晚期,一直在住院治疗。 江西陪他去看过孟妈妈一次,孟和平跟他父母的关系并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尤其是他的母亲,每当他母亲说话的时候,他永远只是沉默。而且那种深沉的忧郁,总会隐约浮现在他眉宇间,让她觉得,即使站在万人中央,他仍孤独而茕然,令人心疼。 孟妈妈见了她,总是长吁短吁,说:“和平也快三十岁了,几时把你们的事办了,我死也就瞑目了。” 可是直到临终前,她也并没有等到他们结婚。 孟妈妈病危的时候,孟和平正在珠海出差,是她先赶到的医院,最后孟和平终于赶回来了。 临终前,孟妈妈一直拉着她的手,那时孟妈妈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妈妈……错了……”她的声音断续而零乱:“和平……” 孟妈妈的眼睛一直望着他,流露出企盼。 他终于握住母亲的手,另一只手轻轻的放在江西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冷,甚至比他母亲的手更冷,当孟妈妈的手渐渐冷去,他仍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那是她第一回看见他哭。 默默流泪。 是从那时起,她就下了决心,自己以后要再不让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那种悲伤痛楚的神色。 而盛芷总是笑她:“你真是厉害,竟然能受得了跟孟和平在一块儿。我就不行,从小一块儿长大,跟你哥在一块儿总会让我有种乱伦的错觉,这辈子注定只能当手足。” 哥哥曾经很喜欢盛芷,但也许只是喜欢。她没有想到,哥哥还可以爱上别人。 阿姨到书房来找她,就在门外敲门告诉她:“西子,和平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问她:“等会儿出去吃饭好不好?我在外滩三号订了位置。” 她答应他。 然后回房间换衣服,重新化妆,一切妥当下楼去,阮正东与佳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看到她,佳期问:“晚上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出去吃饭?” 阮正东说:“你看看她已经换了衣服,就知道她有约会,怎么会跟我们出去。” 佳期已经换了拖鞋,阮正东于是问:“怎么一回来就把鞋换了?过会儿反正还要出去呢。” 佳期说:“你从来不拖地,所以不知道张阿姨拖一次地有多累。再说那鞋是高跟,回家穿拖鞋多舒服,只有宋美龄那种女人,才成天在家也穿高跟鞋。” 阮正东哈哈笑,说:“可是我认得另一个女人,在家也成天穿高跟鞋。” 佳期哼了一声,说:“盛芷是不是?” 阮正东最头痛她提这个名字,连忙打岔:“晚上去吃本帮菜好不好?” 佳期还没有答话,江西忽然问了句:“佳期,你穿多大的鞋?” 阮正东说:“她穿六号。” 他陪她买过一次鞋子,所以知道。可是记得这样清楚,佳期怕西子笑话,不由微有窘意,谁知江西却说:“我昨天买了双鞋,买小了,正是六号的,你要不嫌弃的话,送给你好不好?我一次都没穿过的。” 佳期听她这样说,如果推辞倒怕江西见怪。于是江西就将鞋拿下来,让她一试,倒是恰到好处,不大不小。 阮正东说:“这双鞋挺漂亮啊。” 江西说:“是啊,只可惜我穿不了。” 阮正东听她语气怅惋,不由笑了:“我知道这个牌子不便宜,要不我再给你买一双,省得你心疼。” 江西倒笑起来:“真没诚意,对我也这么小气,起码要买两双给我才行。” 她手机响起来,是孟和平打来的,问:“我现在过来接你?” 她说:“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可以。” 外滩三号的“jeangeorges”餐厅颇为知名,江西与孟和平来过几次,江西以为孟和平又在这里订了位置。谁知他携着她上了望江阁的顶层,顶层包间的贴身管家已经在餐厅门口等侯他们,笑盈盈替他们推开门。 包间很小,江西听说过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说是绝佳的二人世界,小得果然只容得下两个人。小小的一张圆桌,错落的燃着烛光,点缀鲜怒似火的玫瑰。 而透过玻璃,整个外滩尽收眼底。黄浦江两岸,所有的建筑都仿佛由璀璨的水晶堆砌。沿着浦江西岸,无数旧时代的建筑,在迷离的灯光投射中仿佛笼着岁月的金沙。外滩流淌着车灯的河流,而江上流动着两岸灯光的倒影。游轮曳着滟滟的流光缓缓驶过,浦东的建筑遥遥看去,如晶莹剔透的琼楼玉宇,更像是反射着日光的水晶簇,丛晶林立,光芒四射,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正纷纷坠落,连缀天上人间,只是璀璨的星海。 良辰美景,举世无双。 再华丽的言辞亦觉失色,从这个角度望出去,城市最繁华的一端浩然铺陈,俯瞰众生繁华。 他说:“盛芷向我推荐这里,她说这里是全上海最浪漫的求婚场所,而且据说直到目前,这里求婚的成功率都是百分之百。” 他微笑:“我希望,能借助这个百分百的运气。” 香槟镇在冰桶里,散发着丝丝白雾,细长的水晶香槟杯旁放着一捧玫瑰,鲜艳怒放,艳红如滴。而落地长窗外就是奢华繁美的外滩灯火,华丽如同世上最浪漫的电影布景,每一个镜头都美伦美奂,教人没有任何抵御之力。 他微笑,抽了一朵玫瑰,替她簪入乌云般的发鬓。玫瑰的香气混和着发香,然后轻轻的低下头,吻在她鬓上。 她闭上双眼,终于听到他说:“嫁给我,好不好?” 这一刻,她拥有这世上最幸福的刹那。 黑丝绒盒子里璀璨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烁着锐白的光芒,仿佛他伸手撷下的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辰,就在他的掌心,闪烁着这世上最美丽的光芒。 江风吹起抽纱的落地窗帘,烛光摇曳,她脸上的笑容也仿佛摇曳不定。 他看着她,可是她眼神仿佛透过了他,投射在他身后某个虚无的空间。露台外无数景灯射灯交相辉映,勾勒仿佛天上人间,星海灯海尽成一色。她的脸逆对着这世上最繁华的夜色,无数细碎的光影在她的发际跳跃。 她的脸庞上仿佛有笑,那笑是春天里的冰雪,一分一分的在日光下融化,烛光下她的侧影十分美丽。 只是柔声说:“我愿意。” 很多年前,在黑暗的小礼堂里,她站得远远的,整个人都笼在黑暗里,可是他仿佛能看到她的眼睛,他知道她的双眼里有着光与热,热情而真挚的注视着自己,她将手拢在嘴边,大声的回答他:“我——愿——意——” 整间小礼堂回荡着她清脆的声音。 那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刹那,那是世上最美好的回答,每一个字都带着甜蜜的暖流,渗进他的心底,深深的渍入每一处血脉骨肉,永不能够再拨。 他握着戒指的手忽然开始发冷,指尖的寒意沿着血脉,一直渗入心脏,在那里紧缩,挤压,不能抑制,无法强迫,迸出强烈的疼痛,他无法抑制,手竟然在发抖。 胸腔里骤然迸发的痛楚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最重要的一部分,随着灵魂都已经渐渐死去,苟延残喘,可是到了最后一刹那,却本能般垂死挣扎,希翼那最后一缕空气。 “对不起。”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穿透遥远的距离,无力而徒劳:“西子。” 她嘴角微微颤抖,像是想要说话,可是终究忍住。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但现在我才知道我没有办法,因为在我心里,我深深爱着的那个人才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够娶别人。” 他的声音终于由颤抖而渐渐平静: “我很喜欢你,可那只是小时候喜欢你这个妹妹的那种喜欢。这么多年,我从未停止过爱另一个人,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爱着的人。我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再找回她,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再爱她,可是我无法控制。这么多年,即使她离开了我,即使我不得不离开她,但我没有办法停止爱她,将来也永远不能停止。因为她是我最重要的一部分。除了她,我没有办法再爱别人,即使旁的人再美、再好,可是我没有办法,像爱她一样去爱别人。我全部的一切都给了她,再不能给别人。所以,江西,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娶你,因为在我的心里,我的妻子永远都只是她。” 夜风吹动,雪白的帘纱仿佛波澜,起伏不定。 她转过脸去,极力的仰起脸,凝望着露台外黑丝绒般的夜空,那些闪烁的星星,就像一把银钉,每一颗,都深深的钉入夜幕。被这样璀璨的灯海湮灭,每一颗肉眼都几乎不能看清。 她慢慢的说:“每当想要流泪的时候,我就会抬起头来看星星,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可是真正爱着我的那个人,他应当永远也不会让我流泪。” 她的眼里有晶莹的泪光,在身后咫尺,就是这个城市最繁华最明滟的夜色,而她素颜青鬓,落寞如雪:“小的时候玩过家家,我就是你的新娘,可今天你终于打碎了我最美最好的一个梦,真残忍,让我不得不醒来。我知道这么多年,有个人一直令你念念不忘,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敢确定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看着她,她神色落寞而凄楚:“怎么会是她?” 他抑止不住心中的那种疼痛,不能言语,无法控制。 “对不起。” 命运如同一场惘局,到了最后,每一颗棋子都是动弹不得,千羁万绊,生不如死。 她终于笑了一笑,可是那笑却比哭还凄凉。 “和平,谢谢你,因为你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有种感情独一无二,无法有一丝一毫的将就。我觉得她真幸运,能有你这样爱着她,可我也觉得我真是幸运,能有你,同哥哥一样爱护我这么多年。最重要的是教会我,怎么样去爱一个人。用尽自己的全部,不管对方是否知晓,不管将来如何,不管有没有希望,只是没有退缩,只是尽自己全部去爱着。” 他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模糊而明亮,像是破碎的星子。 “可是你不能,把她从哥哥身边夺走。因为哥哥爱她,就如同你爱她一样。不管你们过去是怎么样的,但现在你不能把她从哥哥身边夺走,因为如果你那样做,哥哥他会死的。你知道他目前的情况,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像爱她一样爱过旁人。她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了她,你很难过,可如果没有了她,哥哥会活不下去。如果你要跟我说不起,我没有任何条件的原谅你,因为那是你无法控制事情,就像我无法控制自己爱你一样。你不爱我没有关系,我们从此以后可以像从前一样,只是做兄妹。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哥哥失去她。” 第二十二章 孟和平来的很早,他有早起的习惯,处理了几封电邮,然后给秘书打电话。所有的事情办妥后,他才从酒店开车过来。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李阿姨在餐厅里忙碌,看到他笑着说:“东子和西子都还没起来呢。”问他:“吃了早餐没有?”餐桌上的早餐很丰富,他拿块三明治,走出后门想去花房看看兰花,没想到在后廊会遇见佳期。 她蹲在那里正给甲骨文洗澡,那条狗难得这样听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浑身全都是泡沫,湿漉漉的毛全贴在身上,平常看惯了这狗威风凛凛的样子,突然变成皮包骨头,瘦得一根根肋骨分明,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她神色专注,拿着花洒给狗狗冲着,嘴里还在哄着:“小甲乖,马上就好了。” 水从她白晰柔软的指隙间漏下去,洒在狗狗身上,她用专门的梳子一边洗一边梳,甲骨文却睁着褐色的眼睛,神色忧郁呲着雪白的尖牙,仿佛很怕水。 他站在那里看着,只是移不开脚步。 佳期听到脚步声,以为是阮正东,头也没回的说:“大懒虫可算起来了,自己的狗都不管——把大毛巾给我。” 他看到架子上搭的大毛巾,于是递给她。 她接过去包住甲骨文,过了几秒钟,忽然又转过脸来,看到是他,有点仓促的低下了头,沉默的给狗狗擦拭着毛皮。 她瘦了很多,也许因为冷,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圈底下有淡淡的青黑,她睡不好就会有黑眼圈,从前她其实很能睡,上床不一会儿就能睡着,而且总也睡不够,有时在地铁上都能靠着他盹着,他总是叫她小猪。每次一叫她小猪,她就揪他的耳朵:“大猪头!大猪头!” 甲骨文朝他低吠了两声,他不知道自己手里的三明治攥碎了,碎屑洒落一地。 他终于转身走开。 佳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拿着电吹风的手,一直在发抖,吹得甲骨文身上那些长毛全飞竖起来,绒绒的乱糟糟一团。 她关掉电吹风,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打开,继续给甲骨文吹干,电吹风嗡嗡响着,麻木单调的声音,而她麻木的替狗狗梳着长毛,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却回来了。 她蹲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说:“我向江西求婚。”停顿了很长时间,他才说:“我们或许会出国去举行婚礼,也许干脆不举行婚礼。这样对大家都好。” 电吹风嗡嗡的响着,靠得太近,有一点点热风吹在她脸上,她抱着甲骨文,一遍一遍的给它刷着毛毛,专心致志,仿佛这样才可以心无旁骛。 他站在舞台的中央,提高了声音才能让她听见:“我的优点还有很多很多呢。”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声音问:“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间小礼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钢琴优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旷舞台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与眼都清晰分明,脸上的每一条轮廓,都那么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灯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实。连他的整个人,都像梦幻般不真实,那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他问她:“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那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甲骨文舔着她的手背,热乎乎的舌头,她低着头,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而微,几乎低不可闻:“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终于走掉了。 她抱着甲骨文,一直蹲在那里,脚上发了麻,可是不能动。甲骨文拱着她,挣扎着将头从她双臂间透出来,它的鼻子湿湿凉凉的,触在她脸上,伸出舌头来舔她。 她听到自己喃喃说:“小甲乖,别走开。” 停了一会儿,还是说:“别走。” 甲骨文舔着她的脸。 蹭着她。 她将脸埋进甲骨文绒绒的毛皮里,它松软的长毛粘在脸上,痒痒的,热辣辣的,渐渐的渗开,只是慢慢的,无声的,徒劳的想要抱住它。 它呜咽着,再次将脑袋从她的臂膀间钻出来,磨蹭着她的脸。 她的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别走。” 她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久,直到阮正东来找她,很远就看见她:“佳期。” 她站起来,向他微笑。 她陪着他在花园里散步,甲骨文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以往在一块儿他们总是有很多话要说,今天两个人却都沉默。 最后,他说:“今天我打电话给老爷子,说了我们的事。” 她望着他。 “他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没有办法说服他。老爷子这两年身体也并不好,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在这上头惹他生气。”他自欺欺人的转开脸去:“佳期,你走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好,我今天下午就走。” 他站在那里,身体仿佛有点发僵。甲骨文绕在他足畔,毛绒绒的身子蹭着他,而他一动不动。 “我回去向公司把手头的事情全交待好,然后辞职,就回来一心一意的陪着你。不管我能够陪你多久,不管谁是否同意我们在一起。但你别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想让我离开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笑了一笑:“你有时候,真有一种孤勇。” 不如说她笨。 但她就是这样笨,认定了就一往无回。 她打电话回公司去,主动说明自己短期内无法销假上班,要求辞职。公司向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人手十分紧张,她离开这数日,已经连累她那组的同事焦头烂额。 她搭航班回去办手续,临行前叮嘱阮正东:“我顶多两三天就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仿佛不满。 她踮脚亲吻他:“乖乖等我回来。” 北京当然比上海更冷,离开了两个星期,仿佛已经离开了半个世纪。 周静安一见面,就给了她大大的一个熊抱,然后就骂:“连电话都不肯打一通,我还以为你真的被拐卖了。” 她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打给我?” 周静安切了一声:“我敢吗?全公司上上下下都传说你跟某人的公子私奔了,既然是私奔,我干嘛那样不识趣去打扰你?” 她笑:“我真要跟人私奔的话,也会事先告诉你的。” 周静安听说她要辞职,不以为然:“为什么要辞职?听说老板跟人力资源部都交待好了,说算是给你放长假,薪水一分钱也不少你的。” 她说:“我不想占这种便宜,公司本来人手就紧张,何必呢。” 周静安说她:“死脑筋,这么多年你从没休过大假,对公司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再说老总都发话了,你只要顺水推舟就行了。” 佳期说:“我希望全心全意去陪着他。” 周静安直摇头:“傻瓜,就没见过你这样傻的。怪不得徐时峰说你是榆木脑袋,你何止是榆木,简直是朽木,没得治了。” 佳期先是笑,后来突然回过神来:“咦,徐时峰?你不是最讨厌他吗?” 周静安若无其事:“哦,前两天我有个朋友要打官司,我陪着上他那儿咨询了一下,所以跟他说了几句闲话。” 佳期抬头望着天花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吧,主动交待问题,我就放过你。” 周静安嗤笑:“什么交待不交待的,谁会跟他有什么瓜葛。” 佳期不相信,可是见她一脸正气凛然,于是只是笑,不再追问。 她把手头的事都仔细跟同事交接清楚,包括自己历年来跟的客户,还有全部的相关资料。 用了两天时间才办妥了一切。 同事们都以为她是要结婚所以辞职,纷纷嚷着要吃糖,最后却是副总谢小禾出面,邀了同事们替她钱行。 谢小禾原是佳期所在部门的经理,后来升了副总。当年是她招佳期进入公司,而佳期工作向来得力,谢总很舍不得她。 聚餐很热闹,人太多所以在很大一间包厢里开了两大桌,谢小禾端起酒杯,说:“我们的目标是……” 马上有同事接口:“没有蛀牙。” 大家顿时笑得东倒西歪,谢小禾也笑:“其实今晚我们的目标是灌醉佳期。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实现过这个目标,今晚一定要做最后的努力,不然以后都没机会了。” 同事们轰然大笑,然后真的轮流来向佳期敬酒。 佳期觉得十分感动,在公司数年虽然辛苦极了,但有苦有乐。同事们不仅朝夕相处,而且一直以来都是相扶相助的伙伴,一旦离开,真令人不舍。 同组的拍档来跟她碰杯,纷纷说:“佳期,祝你以后永远幸福。还有,幸福着也别忘了咱们啊。” 她连连说:“不会忘的,我一定不会忘的。” 平常并没有觉得,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同事们都很真诚。 最后连“进哥哥”都来向她敬酒:“佳期,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然后竟然没有旁的废话,只一仰脖子将酒喝干了。 佳期受宠若惊,连忙将酒喝了。 郭进回去他们那桌了,周静安才悄悄告诉佳期:“进哥哥最近认识了一位女朋友,听说对他很好的,对他儿子也很好,他一心一意正谈恋爱呢。你瞧,他连说话都利落多了。” 佳期微笑,爱情是最好的良药,可以抚慰哪怕残损不堪的心灵。 那天晚上佳期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但谢总终究并没有实现她的目标。最后倒是谢小禾与周静安都喝高了,两个人一块儿抢话筒唱《桃花朵朵开》,正闹着不可开交的时候,佳期接到阮正东的电话。 他笑着说:“你那边听起来真热闹。” 她走到包厢外头来讲电话,告诉他:“他们都以为我辞职去结婚呢,所以都说我应该将你带来跟大伙儿见个面,说不能叫你就这样把我拐跑了。” 阮正东笑着说:“那等咱们结婚的时候,把他们统统请来,让他们送咱们大红包。” 佳期说:“我明天就回来了,还要我给你带什么吗?” 他只是笑:“你把你自己带回来就行了。” 那天玩到很晚。 出来后才知道在下雪。 大雪如飞絮扯绵,漱漱落着,路灯下只见无数急雪片片乱飞,不远处的黑色的柏油路面、路心里的隔离绿化带、远处的楼顶,都已经全白了。 雪夜不好打车,谢小禾虽然醉了,但仍记得安排一位有车的同事送佳期回去。佳期喝了不少酒,微有醉意,下车跟同事道别,然后往公寓楼那边走,冰凉的雪花扑在她脸上,脸颊是滚烫的,并不觉得冷。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收拾行李的事,脑子里正是乱七八糟的,手机忽然响了,她刚从手袋里翻出来,却又挂断了。 她打开滑盖,看清了号码。 有一朵绒绒的雪花落在手机屏幕上,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她呼出的热气融化了雪,水珠顺着手机屏幕滑下去,那一串阿拉伯数字仿佛并不分明,她没有将这个号码存进过电话簿。 可是他打过第一次之后,她就已经记得。 迟疑了很久,还是拨回去了。 熟悉的铃声突然在不远处响起,而她站在那里,雪不停的落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怎么会在这里。 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终究还是转身 孟和平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隔着密密的雪帘,两人都觉得对方仿佛十分遥远,遥不可及。 最后,他说:“去喝杯咖啡,好吗?” 她知道他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说话,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并没有开车来,两个人走到附近的咖啡馆去。 咖啡馆已经快打烊了,只有他们两个客人,灯光与音乐都是幽幽的,若有若无。 他面前那杯咖啡纹丝未动,也许因为他现在只喝白开水。 而她一口一口啜着自己那杯蓝山。 从前她不喝咖啡,他有点怅然的看着她,许多事情已经改变,无法再挽回。而岁月的长河挟卷着他们,只能随波逐流的向前去。 “我明天早晨的航班去纽约。” 她问:“和西子一起?”说:“我先过去,西子也许迟一点再去。”他仿佛是解释:“有一些琐事,我先得过去处理好。” 她说:“我明天下午回上海,要不我送送你,是几点的飞机?” 他将航班号告诉了她,却说:“不用去送我了,我就只是来跟你道个别。” 隔了很久,他才又说:“佳期,照顾好东子。” 她说:“我会的。”又说:“你也照顾好自己。” 他点了一下头。 他将她送回公寓去,两个人走着回去,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沉默的走着。夜已经深了,又下雪,只偶尔有车经过,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只有他们。 佳期落在后面几步,他放慢了脚步等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上海滩》里最经典难忘的镜头。那时候追着看意气风发的许文强,并不甚理会柔弱娇美的冯程程。可是小小年纪也记得那一段雪中相遇,她是一心一意仰慕着他的女子,他亦是一心一意心仪着她的男子。落雪无声中两人并肩而行,围着白围巾的许文强风度翩翩,倾身含笑,而他的程程亦是明眸皓齿,温婉动人,所谓的佳偶天成。 曾经以为那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曾经以为那是两情相悦永偕白头。 谁知中间会隔了家恨父仇,万重恩怨。 眼睁睁看着她却嫁了旁人。 直到最后,只余了最后一口气,他才可以说:“我要去法国。” 只是因为他的程程在法国。 而浪奔,浪流,万里江水滔滔,一切都是物是人非。 她终于跟上来,脚步轻浅,就像雪花,落地几乎无声。有一朵洁白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绒绒的,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整个世界仿佛都模糊起来。 走得再慢,也终究只能送她到楼下。 “再见。”她立住脚,对他说。 “再见。” 他目送她进去,她的身影融进公寓楼厅温暖的光线里,渐渐模糊了轮廓,终于消失不见。 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遥望到楼上的窗口,属于她的那盏灯光熄灭。 路灯寂廖的亮着,雪越下越大,落在他脸上,落在他身上。他的手始终插在大衣口袋里,一直握着一样东西。 他将手抽出来,那只玳瑁发夹在路灯下散发着幽暗的光泽。 她离开他的时候,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而如今他要离开她,也没有办法带走任何东西。 他弯腰,将玳瑁发夹端端正正放在洁白的雪地上,最后一次用手指抚摩着它柔腻的弧面。 舍不得,可是不得不割舍 这么多年,他一直留着这发夹,可是终究也没有机会将这个还给她。 他伸出手,接住一瓣雪花,精美的六角冰花,瞬间已经融化在掌心,变成小小的水珠,微凉。 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越来越厚,风卷着雪吹在脸上,他蹲下去,用手指,慢慢的一横一竖,划过雪面,写下了三个字。 雪不停的落着,纷纷扬扬,他站起来,就静静的伫立在那里,看着那三个字,无数的雪花落下来,那三个字渐渐湮没,渐渐模糊,字迹淡去,最后终于隐约难以辨认。 第二十三章 清晨时分佳期突然醒来,窗帘闭合,卧室里四处暗沉沉的,她就那样突然醒来。 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指向八点二十六分。 他搭乘的航班呼啸着冲天而去,离开这座城市,已经是几个小时前的某个刹那。 而她也即将离开这里。 她起床洗漱,然后开始收拾一些零碎的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是些衣物,装了小小一只行李箱。 下楼去吃早餐,小区外不远处有一家小小的小吃店,那里的豆浆十分醇正。佳期叫了一杯甜豆浆,一根油条,这才发现老板换了人。 豆浆还是那样醇厚好喝,新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告诉她原来那对年轻夫妇回四川去了。 “小老板娘怀孕了,小老板笑得嘴都合不拢,心疼老婆做早餐太辛苦了,所以两口子回老家生孩子去了。说是将来等孩子大一点,再出来。我们就把店子顶下来了。” 这喧嚣尘世里,即使再纷扰熙攘,亦容得下一对最平凡的夫妻,生儿育女,其乐融融的过着他们的日子。 时间还很早,佳期想起阮正东前几天偶尔提到,说是想吃梅园的奶卷,想着反正上午没有事,不如去替他买些带回上海去。 她站在街边等的士。 正好隔壁是一家电器店,落地大玻璃窗里无数台电视机,正在播放整点新闻。 像貌端正的女主播,连微笑都中规中矩,以标准的普通话播报着新闻:两会出台最新草案后,市民反响热烈;春节临近,春运人数到达顶峰,火车站里出现排队买票长龙。昨天雪夜发生数起交通意外,市政部门出动全部铲雪车,并喷散融雪剂,保证了交通畅通…… 她漫不经意的听着,雪后的出租车最难等,来来往往的的士都载有客。 “下面播报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今天上午九点二十七分,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七四七坠毁在俄罗斯境内。目前已经证实这架飞机上有乘客二百三十二人,机组人员十三人。这架航班号为‘ca980’的波音客机,是于今早时分从北京国际机场起飞,执行前往美国纽约国际机场的日常飞行任务。失事前七分钟,失事飞机曾向俄方空管局发出过紧急求救信号。发出信号后不久,即与地面失去联系。目前已经证实飞机坠毁在俄国上扬斯克山山脉附近,由于当地气侯恶劣,正处于暴风雪天气,俄方救援人员无法前往坠机现场。目前失事地区气温低达零下43c,机上乘客生还机率十分渺茫……” 佳期抬起头来。隆冬的上午,雪后的太阳好得像金叶子,一片片覆在人身上。 孟和平! 孟和平在那架飞机上。 他昨天晚上来向自己道别,曾经告诉过自己,他是搭那趟航班。 她摇摇欲坠,几乎无法站立。 她以为一切已经重新开始。 过去的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她以为不过是重新开始,随着疲惫的空乏,随着深沉的痛苦。硬生生的将曾经最重要的那部分从她生命里剔除掉了,全都剔除掉了。一干二净,不剩分毫。她曾经失去过那样多,那样重要的一切,以为终其一生都不能再找回。她下定决心割舍掉的一切,只要自己真的可以忘记,只是做全然陌生的路人。把曾有过的全部的幸福都一一拣点,把全部的笑与泪都努力忘却。只要,做一对全然陌生的路人。 站在这个世界的彼端,遥望对方在另一侧的大洋彼岸,只要知道,就好了。 可是命运偏偏要这样残忍,连最后的一分企望都不留给她。 在这个世上,连他最后的存在都不肯留给她。 他就这样离开,永远离开。 她不能接受,没有办法,她可以失去一切,她也已经失去一切,可是为什么还要这样残忍,这样残忍的对待她,把最后他的存在都夺走。 她没有哭泣,整个人就像是在噩梦里,只是挣不开,只是拼命的想,这不是,不是这样的。 他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她。 她几乎不能呼吸,因为每一次吸气,就会疼痛得无法自抑,因为巨痛,反倒令她麻木不仁,只在想,这是做梦,只要是做梦,终有一刻能醒来,能醒来知道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呆了很久才伸手拦了部的士,随口说了地址后伏在车窗上看街景,那样多的车,滚滚如流,挟杂着她坐的小小车子,熙攘向前。而她像是梦游一样,又想是被魇住了,怎么挣扎都不能醒来,周围的一切都是恍惚的,而她的人也是恍惚的。 “小姐,到了。” 她如梦初醒,手忙脚乱的看计价器给钱,攥着一大把零钱下车来,的士绝尘而去,她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大片的旧式小区前,一幢幢火柴盒样的房子,窗口密集如同蜂巢。 怎么会到这里来? 手机在响,她掏出来看。 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屏幕上不停震动着这行字,一遍遍的问,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她随手将手机关了,不知不觉往后走去。向左拐,再向西转弯,看到熟悉陈旧的门洞,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专业疏通”“绿源纯净水”“宜卫清洁”……残破的纸片粘在墙面上,还有粗黑喷漆字迹一路触目惊心狂草疾书:“13xxxxxxxx办文凭” 墙角有个小小的黑色方框,里面是“快速开锁”,底下漆喷的电话号码已经褪了颜色,零落模糊的阿拉伯数字,根本已经辩不出哪是“0”哪是“6”哪是“9”。但她记得自己那会刚找到工作,公司在城西,得搭两个小时公汽才能回来。每天累得东倒西歪,人在车上都能盹着,有次她的包在车上被小偷割了,钱包和钥匙都不翼而飞,偏偏孟和平也加班,她一个人坐在楼道上吹了半宿冷风。冻得牙齿直打战,几次下狠心想打这电话叫人来将锁给撬了,但最后还是强忍下来,硬是等到孟和平下班,人都几乎被冻僵了,被他好一顿骂。 后来进门之后,她抱着热水袋,他抱着她,半响她才缓过劲来。后来就发烧,高烧不退,他急得请假在医院照顾她,那一次病了很久很久,她身体向来都很好,从来没有那样病过,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虚弱下来。每天进出医院,打吊针,一袋一袋的药水,手背上的血管已经不太好找到合适的针位,护士拍打着她的手背,闷生生的一种疼,可是有他在,他会用手轻轻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针头刺入皮肉的那一刹那。 她一步步上楼,楼道狭窄阴暗,大白天的脚步稍重,声控灯也会亮,四楼左侧,看到熟悉而陈旧的绿色防盗门,漆都已经剥落了,许多地方发黑,露出里头的铁,一根根的铁栅。她伸手在包里摸索,没有,夹层里袋统统伸进手去摸,没有。索性将包里的东西统统倒出来,蹲在地上一样样的找。 手机、钱包、化妆镜、口红、粉饼、纸巾、钥匙……她耐心的一样一样翻,将包里每个旮旯都翻过来,最后终于有只小小的绒线袋跌出来。 绒线袋里装的钥匙,匙圈上头还系着一只桃木小牌,“九月生”,一面刻了三个字,另一面是弯弯曲曲的平安符,是和平买给她的,她是阴历九月生。所以他买了这个桃符给她带着辟邪。有些地方他就是这样孩子气,甚至还有点迷信,她老笑他是唯心主义者。她总是忘记带钥匙,所以他拿绒线袋替她装了,总是记得替她搁在随身的包里。这么多年她换过一个又一个手袋,只有这个绒线袋,总是牢牢记得搁在包里。 这是家的钥匙,当那天歹徒抢走她的包,她不假思索就追上去,因为包里有这串钥匙,她不能没有这串钥匙。 那是回家的钥匙。 那是他与她的家门钥匙。 她手心里有一点汗,捏着钥匙硬硬的,硌手。 房东并没有换掉防盗门,但锁肯定早已经换掉了。 她觉得悲哀,眼泪突然漱漱的掉下来。 她再也回不去了。 他就这样离开,永远的离去,就这样抛下了她。 曾经有过的幸福,如今已经与她隔了千山万水,她曾有过的一切,都曾经在这扇门后。咫尺之遥,触手可及,她曾有过的一切。她抓住门的铁齿,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可是终于没有忍住,她拼命的拍着门,就像疯了一样,一面拍一面哭:“孟和平!孟和平!我回来了!孟和平!你开门,孟和平,你开门……” 她知道自己是发了疯,底下楼道里的灯骤然亮了,她抓着门上的铁栅,任凭眼泪刷刷的往下淌,整个世界早就摒弃了她,他已经摒弃了她,抛下了她,自顾自的走了。如同这把锁,已经换掉,已经摒弃,将她放逐在外,再也回不去。整个世界早就已经摒弃了她,她再也无法得回那一切。她一面哭一面胡乱将钥匙往锁眼里塞,绝望般用力扭动,哪怕让她再看一眼,哪怕让她再回去一天也是好的。那些曾经有过的幸福,那些她永远再也无法得到的幸福。他怎么能就这样抛下了她,残忍的自己走掉。 她曾有过的一切,都只在这扇门背后。 “孟和平!我回来了!你开门,孟和平……” 她抓着铁齿,绝望的扭动着钥匙,就像疯了一样,他不能就这样自己走掉。 她不要他就这样自己走掉。 门锁咔嚓一声被她拧开了。 她傻瓜一样站在门口。 房东并没有换掉锁。 屋子里一切都整整齐齐,像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所有的家俱都在原来的地方,小小的一室一厅一目了然,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包括她在超市花三百多块买回来的简式挂衣柜。卧室实在太小放不下,只得塞在客厅里。这衣柜还在原来的地方,连灰尘都没有落上半点。 地刚刚拖过,瓷砖上还汪着水。孟和平拖地从来不绞拖把,所以瓷砖上总会汪着水。桌子上两杯茶还腾腾冒着热气,她性子急,喜欢喝冷的,所以他喝茶总是替她也凉上一杯。两只杯子并排放着,不远不近,袅袅冒着热气。向阳的窗台上搁着一只玻璃花瓶,瓶里插着一捧姜花,白色芬芳的花朵,像是一只只的白蝴蝶,而蝴蝶早就应该飞走了。 她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连步子都不懂得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里面,通往阳台的纱门开着,北风浩浩的吹进来,风吹到脸上是冷的,又是热的,滚烫滚烫的滚下去…… 阳台上放着藤椅,他一个人窝在里面,脸上盖着大叠的小报,仿佛是睡着了,手臂垂在扶手外,指间挟着一根烟,那一星红芒已经燃得快要烧着他的手。 她站在那里,就像是做梦一样,只有眼泪不停的往外涌,她不敢动,她怕一动,这个梦就会醒来。她只怕自己是在做梦,只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濒临崩溃前的幻觉。 他动了一动,却没有掀开报纸,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佳期……我刚刚又听到你在叫我开门。” 他一动未动在那里,声音低低的:“你怎么老是忘记带钥匙。我一直隔几天就回来一趟,收拾收拾屋子什么的,你总不回家,家里也不能变狗窝啊。我只能等这最后一次了,明天我真的就走了。你别以为我是等你呢,我是没遇上一个好的——我要真遇上了,哪还会等你啊。可是尤佳期,我这么多年找来找去,就没能再找着第二个你。” 她咬着嘴角哭出声来,俯身终于伸出手,慢慢将他脸上盖的报纸掀掉,他的脸一点一点的露出来,原来并不是做梦,原来这一切并不是自己在做梦。她的眼泪很大很大的一滴,重重的落在他的脸上,他身子震了一下,他的呼吸沉而重,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这是隔了这么多年后,她第一次这样近的看到他的脸,隔着模糊的泪光,只觉得瘦,瘦了许多,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不再是当年那样光洁饱满。她的眼泪漱漱的落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仿佛他与她在一同流泪。 他仿佛是梦呓一般:“佳期?” 她拼命点头:“是我,是我。” 她问:“你为什么没有走?” 他说:“我怕你万一回来,见不到我。” 她紧紧的抱着他,他伸开双臂,也紧紧的抱着她。 她不能说话,只能流泪。 “佳期,我今天早上到了机场,快进安检的时候我就想,我这一走,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就像那年你离开我,我本来打算出国去读博,也是临上飞机前那一刻,我忽然就觉得,我不能走,我已经跟你隔得那么远,怎么能还离你越来越远。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因为你在这里。” 她不能说话,只能流泪。 “我一直怕,怕见着你。”他喃喃的诉说着,像个小孩子:“可是我更害怕,怕你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她只是流泪。 “我妈妈是前年过世的,佳期,我代她向你说,对不起,请你原谅她。其实到了最后,她后悔了,可是她跟我都知道,有些错误已经没有办法弥补。我一直不敢去找你,因为我根本没能让你幸福,而是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这么多年,我没有资格再爱你,我怕再见到你,可是我没有法子,我没办法让自己忘记你。” 她流泪满面。 任由他紧紧的抱着自己。 第二十四章 她终于给阮正东打电话,说自己还有点事情没有办完,所以推迟一天回去。 他并没有疑心,语气轻松的回答她:“行啊,迟一天就迟一天,不过我要收利息。” 他向来喜欢如此说笑,她没有太在意。 那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像是做梦,可是又清楚而分明。 孟和平开车带她去了西郊,她见到他当年开发的第一个楼盘,山青水秀,别墅隐在其间,十分幽静。 其中有一套四合院,却是他自己的。 当她看到那宽敞的旧式厨房,看到那套中国大灶时,他只是含笑:“我答应过你,终于能够办到。” 当年的一句玩笑话,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做到了,这么多年,他辛苦的赚钱,终于是做到了。他给她盖了大房子,砌了中国大灶。 “那时候我一直想,我们要养些小鸡,小鸭,在后院种一架葡萄。然后生几个孩子,夏天的晚上我们在葡萄架下吃饭,孩子们也许会问,爸爸,你是怎么追到妈妈的,等那时我就可以把我们这么多年的辛苦,一点点讲给他听。” 她含笑听他讲着,深冬一点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额头,轻浅跃动,而他亦是含笑。 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明明知道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可是这样清醒,任那疼痛,一点一点的侵袭。 他们都不提明天,只是如旧友重逢般默契。然后开车去附近乡间农家,买了一些菜。 她第一次用大灶做饭,结果两个人呛得直咳嗽,费了好大的劲才生起了火,饭蒸稀了,菜也炒得并不好,可是总算是做熟了。 终于能坐下来,对着一桌的小菜。她笑着说:“火太大了,又不能像煤气一样关掉,弄得我手忙脚乱,还是炒糊了。” 他没有动筷子。 最后,她说:“吃吧。” 他低下头,慢慢的挟起来,放进嘴里。他们两个人都吃很慢,一点一点,将每一颗米饭吞下去。 他跟她曾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纵然无法重新拾起,可是这样经历过,总是值得。 吃完饭后她去刷碗,虽然有洗碗机,可她站在水槽前,一只只清洗干净,她洗的很用心,一点点洗着,把每只碗、每只碟子,都洗得洁白无瑕。孟和平拿了一块干抹布,站在水槽旁边,将她洗好的的碗一只只擦干。门外的阳光投进来,照见他的身影,瘦长瘦长的影子映在地下。 佳期把一摞洗干净的碗,放进消毒柜里去。 就在她踮脚的时候,他忽然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她动了一下,却停在了那里,并没有回头。 他将脸埋在她背上,她还是那样瘦,肩胛骨单薄得让人觉得可怜。隔了这么多年,他也能知道,那是她的味道,他记得。 那是他的佳期,是他有过的她。 “佳期,”他的声音很低。 她没有应他。 他说:“将来,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幸福。” 水喉的水还在哗哗的淌着,他就像是石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说:“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幸福,因为我会一直等你。” 他说:“我会等着你,一直等,一辈子。” “如果这辈子,我等不到你,我还会等,我等到下辈子。” “哪怕下辈子我仍旧等不到你,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会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你为止。” 她不能言语。 水哗哗的流着,就像是在下着雨,而生命的豪雨如注,仿佛绳索,无穷无尽抽挞却是无法停止。 他们都不能够,再走回去。 那些年少执狂的爱恋,那些刻骨铭心的时光,一点一滴,镂在心上,无法碰触,无法遗忘。 她终于说:“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他说:“好。” 他说:“不管你要我答应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送她到机场。 她的行李只是小小的一件,她提在手里,对他说:“我们说好的,你不许下车,不许进侯机厅,你要转过脸去,不许看着我,我走的时候,你不许再记得我,从今以后,你要永远忘了我。” 她每说一个“不许”,他就笑着点一次头,重重的点头,始终微笑。 最后,她说:“我走了,你把脸转过去。” 他听话的转过脸,背对着她。 她拎着箱子,下车,急急的往侯机厅去。 他坐在车上,一直听话的,背转着脸。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极力保持着微笑的样子,眼泪却静静的淌了满脸。 他明明无法做到,可是全都答应下来。 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不管她说什么,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身后是巨大的机场,无数架飞机轰鸣着起落,进出空港。 而有一架飞机,载着她,离开他。 他答应了她,绝不回头看,绝不看,她离开他。 从此之后,人各天涯。 佳期走的很快很急,进侯机大厅时,广播正在最后一遍催促:“飞往上海的fm1521次航班已经开始登机,请搭乘该次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尽快办理登机手续。” 大厅里都是人,无数熙熙攘攘的旅客,从这里离家,或者回家。而她站在人海中央,只觉得自己软弱而茫然。 阮正东总是说,她有一种孤勇,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实那是因为怯懦,所以总是努力命令自己勇敢,便以为自己是真的勇敢了。 她所谓的勇敢其实只是蜗牛的壳,看似坚固,实际上却不堪一击。 她却只是懦弱的想要逃避。 她没有办法命令自己,身边那么多人走来走去,可是她觉得孤单得令自己发抖。 她的腿发软,几乎没有办法再站立。终于将行李放下来,坐到椅子上。 川流不息的人从她身边经过,而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累极了,她想要回家去,她只要回家去。只是累,像是要哭,可是哭不出来,累到了极点,只想快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一场。可是心里知道不是要回自己的公寓,而是要回家去,回到有父亲的那个家去。温暖的,小小的家,可以是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交给爸爸替自己去操心,而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想。 只要有家在,她只是要回家去。 她困倦到了极点,只是想要回家去。 如果可以,变成小小的孩子,回到家里去,宁静而安全的小小旧房子,那是她的家。 她再也没有力气坚持,她再也没有力气勇敢,只想要回家。 把一切都放下。 那样遥远,可是不过一个多小时的飞行。 出了机场她拦了一部的士,天色正黯淡下来,这座城市的黄昏,仿佛比北京更冷。 司机并不情愿跑长途,她加了一百块钱他才同意。 直接上了高速公路,隔离带中的冬青被剪得平平,因为车速快,夜色朦胧中,那些排列整齐的植株仿佛是栅栏,几乎连在了一块儿。而橙黄色的小圆点,反射着车灯的光,排成漫长而寂寞的队列。 的士司机一直在放歌,cd的效果并不好,唱到中间有点卡,有轻微的吱吱声。 一首老歌,反反复复的唱:“等你爱我……等你爱我……” 很俗气的歌,是许多年前一部电视的主题曲,那样执着,那样坚定,可是谁有足够的勇气,真的将爱情进行到底。 小镇的夜色在点点灯光中显得格外宁馨。 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走下了桥,站在熟悉的巷口,两侧房子里人家电视机的声音隐约可闻,她却不敢再往前走。 明明知道,知道那一切都不会再有了,她曾有过的一切。她的家,还有最疼她的父亲,都已经不在了。 冬夜晴朗的天空,满天都是璀璨的星子,而冷风吹得她手足冰凉。 父亲去世后,为了偿还那五万块钱,她把同父亲一起住了几十年的房子给卖了。还有厂里给的一点抚恤金,她自己上班攒下来的一点点钱,东拼西凑,将因为医疗费而用掉的钱全部凑齐,存回那张银行卡,然后寄到沈阳去。 她不要欠一毛钱,父亲也不要欠一毛钱。 对于那个人,那件事,她不愿意父亲有任何屈辱的姿势。 那是她欠父亲的债,她连最后的家都保不住,她不得不用他们的家,换取父亲最后的尊严。 那是她与父亲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去读大学之后,每年的寒暑假,回家的日子总觉得弥足珍贵。每一次回家,远远的看见墙后小楼的一角,心里就会觉得骤然一松。 她是回家来了。 哪怕在外头再难再累,只要想到还有家,还有家在那里,她总是能够忍辱负重。 只要有家在那里,她的家在那里,永远有一盏温暖的灯光,会等着她。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不管她最终走出多远,她知道,父亲会在家里,会在家里等着自己。 可是如今,她再也没有家了。 她竟然不得不把它出卖,去换取仅存的尊严。 卖房子的那天,她并没有哭,却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心如刀割。从出生开始她就生活在那幢小楼里,她知道每一级台阶,每一道窗隙里,记忆的都是她与父亲的时光。她知道每一扇柜门,每一张椅子,都留下父亲摩挲过的指纹。 那是她最珍视,也是她唯一仅存的一切。 可是她连这记忆都留不住,她不得不出卖,在无路可走的那时候。 是那个时候才懂得什么叫做绝望,什么叫做破碎。 她把最珍视的东西出卖掉,而换回来,却是永远的失去。 她再也没有颜面回来,回来面对与父亲同有过的一切。 那些最美最好的时光,那些最温馨最温暖的记忆。 她拖着箱子又重新走回到桥头上去。 桥栏的石板冷沁如冰,坐下来,仿佛还是许多年前,很小的小女孩,放了学,忘了带钥匙,只好在这里等爸爸回来。 只要再等一会儿,爸爸就会推着自行车,从桥头那边走上桥来,熟悉的身影会一点点出现在视野里。 河水无声,风吹得很冷很冷,河水里倒映着两侧人家的灯光,荡漾着温暖的橙色光晕。 可是再没有人会回来,替她打开家门,再没有一盏灯,会是她的家。 这么多年,最辛苦的时候,她也曾经流泪,躲在被子里,默默哭泣,可是再不会有人,用温和的手掌,替她拭去眼泪。 这么多年,她一无所有的回到这里来。 两手空空,身心俱疲,什么都没有,连一颗心都成了灰烬。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远处人家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的灭了,夜浓稠如墨,风吹得人冷彻心扉。 而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令人绝望的空虚与寒冷,让她一直发抖。 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桥下的河水在黑暗里无声流淌,她抵在桥栏上,视线一点点的模糊。 “爸爸,我回来了。” “爸爸,求你帮帮我,我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爸,我要回家去,我想家。” “我只想回家去,求求你,让我回家。” 老街的那一边新开了家客栈,很小的招牌,暂新的粉刷,门口还挂了一对大红灯笼。因为近年来游客渐多,所以镇上也有了几家像模像样的旅馆。 灯还亮着,于是她敲了门。年轻的老板娘并不认得她,但是很热情的把她迎进去了。 楼上的房间里一切都是新的,连窗帘都是新鲜而热闹的橙色图案,房间是所谓的标间,还有小小的洗手间。燃气热水器,老板娘耐心的教她调水温。 她洗了一个洗水澡,午夜时分,整个古镇几乎都已经睡去,哗哗的水声,寂寞而清晰,而热水打在身上,泛起一种轻微的痛楚。 没有带吹风机,湿淋淋的头发用毛巾随便擦了一下,佳期只觉得累到了极点,竟然就那样睡着了。 到快天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醒来,全身都是滚烫的,皮肉仿佛一寸寸全都是酥的,被子摩擦着就生疼。 她知道自己是在发烧,可是人倦到极点,仿佛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昏昏沉沉睡着。口很干,嘴唇上全起了皮,紧得发疼,只觉得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自己爬起来倒了一杯水,因为烫,喝了两口又倒下去睡着。 有乱梦,恍惚间是小时候生病,父亲摸着自己的额头,看有没有退烧。父亲的手清凉而轻柔,像是羽毛,拂过她的额头。 再过一会儿,却梦见上次在医院里打点滴,她睡着了,护士替她拨掉针头,而阮正东俯过身看她,温和的替她按住药棉。 突然之间,却只剩了她一个在空荡荡的医院里,医生、护士一个人都没有,很长很长的走廊,却寂静如死地。她浑身发冷,一间间病房的推开门,门后却都是空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仿佛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可是找不到,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是一直发抖,惊恐交加,把每一扇门都推开,却总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 她从梦里醒来,透过窗帘,阳光是一方影子,仿佛有橙色的光。 她觉得心悸,用手按在胸口,半晌不能动弹。 或许是发烧的缘故,虚弱无力到了极点。 终于挣扎着起来,慢慢走去了镇上的医疗站。 这么多年,医疗站还是那么简陋。医生护士都是些年轻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医生开了药,想不到最寻常不过的感冒,却让她病得这样无力。 药水滴的很慢,过了许久还没有打完。输液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独自坐在长椅上,看药水一滴滴落下。她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吃,可是并不觉得饿,人像是发了木,机械而迟钝。 有人从门外的走廓上经过,都已经从她面前走过去了,忽然又回过头来,迟疑着唤她:“佳期?” 她认了许久才认出来,原来是在自家楼下住了十几年的邻居孙伯伯。 孙伯伯又惊又喜:“佳期,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努力微笑。 孙伯伯是来取药,却一直陪她打完针。 他坚持要她跟他回家,说:“咱们楼上楼下住了十几年,你就跟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怎么可以不回家看看。而且你现在又病了,回家让乔阿姨给你熬热粥,受凉感冒,热热的吃下去就好了。” 她只得点头。 停了一会儿,孙伯伯却说:“佳期,其实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这句话她没听懂,直到走进熟悉的院门,看到熟悉的房子,她站在天井里,仰望那熟悉的小楼,那熟悉的窗子,那自己曾有过的一切,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掉下眼泪。 孙伯伯说:“怎么不上楼去看看?” 而她只是摇头。 她不敢,她一直以来所谓的孤勇,只不过没有了家,所以不得不孤注一掷。 她是没有家的孩子,一切都只有自己,所以不得不勇敢 不论面对什么,她都没有任何支撑,所以才这样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勇敢,而实质上,她只是软弱的不敢承认,自己根本没有退路,没有支持,所以不能不勇敢。 她没有资格嚎啕大哭,所以把全部的眼泪,都忍回心底。 因为她没有回家的路,家于她,已经是失去。 孙家伯母看到她的样子,也红了眼圈。 她说:“好孩子,已经买回来了啊,他已经替你把房子买回来了,你别再难过了。” 佳期没有听懂,直到孙家伯伯拿了钥匙来,孙家伯母牵着她的手,陪她上楼。 当钥匙插进锁孔,当熟悉的门被推开,房子里的一切出现在她眼前。 一切的一切,都还在原来的地方。 她与父亲的家,还在这里,竟然还在这里。 她一直以为,在这个世上,自己是再不会有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再无法站在这里了。 她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奇迹。 她抑不住自己的身体在发抖,用手捂着自己的嘴,才没有哭出声。 孙家伯伯说:“你现在有这么一个男朋友,对你这样好,你爸爸若是知道,一定也会觉得放心的。上个月那位阮先生来的时候,说想把这房子买下来,老李本来不肯的。最后阮先生出到十五万块钱,都能在镇上买套最好的新房子了。我们都觉得好奇怪的,那位阮先生才说,其实是想替你买回来,说你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这房子对你来说,就是家。他就是想给你一个家,再新再好的房子,对你来讲,都不是家,只有这房子,只有这里才是你的家。” “当时老李一家和我们邻居们都觉得他真不容易,花这样的心思,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为了你。所以老李二话不说,只要了六万块钱,就将房子卖给他了,而且第二天就着手找房子搬家。当时啊,那阮先生一直感谢老李,还说谢谢邻居们在中间帮忙,请我们在镇上最好的餐馆里吃饭。这位阮先生人真好,就是不会喝酒,我们劝破了舌头,他也只喝了一小杯,还说是因为大家太热情,把你当女儿看待,更没把他当外人看待,所以他不能不喝。当时我们就说,我们东浦的女婿,怎么能不会喝酒呢,等你们结婚后,佳期,你一定要把他酒量给练出来。” 孙家伯伯说得直笑:“他最后把钥匙给了我,再三的拜托我,请我平日帮忙打扫一下房子,等你哪天回来了,再把钥匙还给你。他还要付我们清洁费,我说我们楼上楼下住了这么多年,不过帮你平常打扫一下,怎么能要他的钱。等你们结婚回来摆酒席的时候,我们多喝两杯喜酒就行了。” 孙家伯母说:“佳期,你遇上了好人,你下半辈子,一定会幸福的。” 她一直流着眼泪,仿佛这一生的眼泪,都会在这一刻流尽。 装着家门钥匙的信封里,是阮正东的字迹,那样流利飞扬,只写了一句话:“佳期,终于等到你回家。” 他一直在等,却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这样一件事情。 在一个月以前,在他离开北京的时候,他就来了这里,替她买回了这房子,他竟然替她把家找了回来。 他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这件事。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什么事。 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他为她做的事情,他都不曾告诉过她。 不管是帮她在工作上解决麻烦,不管是那次帮她找钥匙,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到底在身后,花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气力,替她一一担当,替她一一寻觅。 他说过:“因为我是全心全意的对她,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他一直以来,真的做到,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来爱她,不管她待他到底是如何。 他一直等着她。 等着她爱上他。 她生病,他第一个发现,她遇上麻烦,他总是帮忙,每一次她哭,他都能知道。 因为他全心全意,那样子爱她,不管她在想什么,他都能知道。不管她发生什么事,他都能知道。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感动,而到了现在,她没有办法再觉得感动。 她让他等了这么久,一直等到现在,一直等到了今天,她才是全心全意。 年轻的时候她爱上一个人,以为两情相悦就是天长地久。 后来发生了那样多的事,她一直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力量,去爱上另一个人。 当她转过身,他却一直在那里,一直在那里等她。 她用了这么多的时间,一点一滴,渐渐遗忘,渐渐成长,在挣扎与彷徨中一路走到了现在,在最后的选择面前她甚至动摇。直到今天她才知道真的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直到今天,她才觉得自己,有勇气重新开始。 把全部的过往都忘记,把过去的一切都结束。 一直到今天,他才等到她。 一直到今天,她才等到他。 她要回去,如果来得及,如果还可以,她要重新开始,全心全意。 第二十五章 走出机场刚刚打开手机,忽然接到江西的电话,语气焦虑而惊慌:“佳期,你在哪里?哥哥突然昏迷,我们现在在医院里。” 她忽然心悸,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与恐慌。 问清了医院的地址,立时赶过去。 幸好并非是高峰时段,道路并不拥堵,佳期赶到医院,江西出来接她,眼睛红红的已经哭过,说:“医生说情况很不好,妈妈已经赶过来了。” 佳期觉得恐惧到了极点。 她一直跑到病房去,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侧无数病房的门,她拼命往前跑,江西在后头追着她:“在icu。” 阮正东在icu里,只能隔着大玻璃窗,看到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 “昨天你没回来,哥哥一整天都没有说话。今天早上起来,他说不太舒服。他从来都不说不舒服的,他从来再疼都是忍着的。我去打电话叫医生,结果电话还没打通,他就已经倒下去了。” 佳期痛悔交加。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犹豫了那么一天,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是因为她懦弱,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腿发软,扶在墙上,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站稳。 张秘书走过来,轻轻跟江西说了几句话。江西转过脸来对她说:“妈妈要见你。” 佳期心如刀割,因为前所未有恐惧和惊惶,人反倒有点发木,麻木的跟着人走,一直走到一间会客室去。 她视线模糊,看到沙发上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头无语。 阮正东的母亲嗓音略有些沙哑,神色疲倦而憔悴,这一刻,她也只是个平凡的母亲。 她说:“我向东子的父亲提过你,说你对东子很好。”稍停了停,她说:“那天东子给他父亲打电话,他父亲没有同意你们的关系。主要是考虑东子病着,而你还年轻,只怕耽搁了你。” 她终于落泪,说:“不是。” 哽咽着,说:“是我不好,我没能及时回来,让他担心。” 再多的话都是苍白无力,她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眼下这个样子,你能回来,我就很高兴了。” 她默默垂泪,阮夫人洞若观火,显然对一切都了然于胸。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而且善良。有你在,我放心。”她轻轻的在佳期手上拍了拍:“医生说他会醒过来的,希望你能让他安心。” 阮正东是晚上醒来的,在他自己的坚持下,转出了icu,住进了特别病区。 他的脸色并不好,因为用了镇痛剂,精神尚可,看到她还是吃力的笑了,说话的声音仿佛有一点哑: “你回来了?” 他说的很慢,几乎每说一个字,就要停顿一下。 只不过几日不见,他就似乎瘦得脱了形,躺在那里,越发显得瘦。 她伸手握着他的手,因为一直吊着点滴,他的手很冷,她用两只手捧着,用自己掌心的体温暖着。 他说:“你别担心,我就是晕了一下子。”他说话很慢,也许是因为疼,可是还是笑着:“比上次还丢人,上次是在浴室里滑倒的,这回就在客厅里,被地毯绊的。” 阮夫人说:“你就是不听话,如果肯乖乖住院,哪会有这么多事,现在不住也得住了。” “妈,我好着呢。”他慢慢说:“不信我爬起来,跑三圈给你看?” 阮夫人嗔怪:“还贫嘴。” “您怎么来了?”他停了一下又问:“没惊动我爸吧?如果惊动了老爷子,我罪过可就大了。” “你病成这样,妈妈能不来吗?西子在电话里急得直哭,幸好我这两天在江苏考察,所以能这么快过来。你爸还不知道呢,你呀,尽让我们操心。” 阮正东似乎很疲倦,跟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就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佳期不敢动,还是江西走过来,轻轻将阮正东的手,从她手中抽出来放下。 她却一直不敢动,也不敢多说话,只怕自己会哭。 过了许久抬起头来,才发现江西望着自己,那眼底分明有泪光。 而她连哭都不敢。 她只怕他突然就离开,在她刚刚明白,在她刚刚觉得,一切都还可以再开始,他却就这样,决定离开自己。 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她一直不敢动。 只怕惊醒了他,可是却更害怕一种无以言喻的恐惧。 她不能动弹,像是小小的蚁,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蜷缩成最小的一团,只是希望,能有一线光。 可是光明却永远不能笼罩她了。 她觉得害怕极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一直怕得发抖。 阮夫人还要赶回南京去,因为行程安排,第二天有外事活动。 江西和佳期送她离开医院。 临上车前,她握了一下佳期的手,语气感伤而郑重:“佳期,谢谢你。” 佳期心中一恸,几乎失态:“阿姨。” 她握着佳期的手,过了很久一直握着,最后才轻轻拍了拍,上车离去。 江西神色也十分憔悴,佳期劝她回家去休息,她却说:“我饿了,你也还没吃饭吧,你能不能陪我去吃点东西。” 江西其实同她哥哥很像,她是想让她去吃点东西,却会用这种婉转迂回的说法。 江西向来同阮正东一样挑剔吃喝,尤其嗜美食,向来不委屈自己。今天却似乎并不在意,随便顺着马路找了家最近的餐厅,就坐下来点菜。 佳期一直怕她会说什么,自己会无言以对,谁知她什么话都没有讲,只是默默吃饭。 江西吃了很多,她一直吃,默默无言,反倒是佳期几乎没有吃下什么。 最后,江西才说:“好饱。” 佳期说:“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说过,吃饱了就会比较不难过。” 江西叹了口气:“你那朋友说的不对,如果真的难过,即使吃的再饱,也不会觉得好过。” 佳期说:“是啊,可是能吃饱我还是尽量吃饱,因为如果饿着,我会更难过。我爸爸教过我,即使再苦再难,也要努力对自己好。” 江西说:“可是你都几乎没吃。” 她说:“我已经努力了,只是吃不下去。” 江西凝视着她:“其实我昨天真的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佳期说:“我答应了你哥哥,我叫他等我,我怎么会不回来?” 江西说:“我真的很佩服你,以前我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好,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是努力。旁的人也许不会像你这样努力,你一直努力对别人好,你也一直努力的对自己好。你希望别人幸福,你也希望自己幸福,你会动摇,你会懦弱,你也当过逃兵,可是每一次你还是勇敢的回来,坚强的面对。当你觉得应该牺牲的时候,你毫不犹豫的牺牲自己,你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并且不计较会得到什么。面对困苦你也会哭,但更多的时候你隐忍痛苦。正因为这样,他们喜欢你,因为你活得很自然,你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女人,你有血有肉有缺点,但活生生的,让人觉得,这样才是活着。” 佳期说:“你别这样夸我啊,我没有这么好。” 江西说:“你就好在没有这么好。” 她说:“哥哥真是幸运,能够有你。” “虽然他眼下情况不是特别好,可是我相信,你们两个一定可以在一起。因为哥哥很勇敢,你也很勇敢。如果将来你们遇上任何阻力,我也会觉得放心,因为你不会放弃,你不会害怕。” 佳期轻轻的说:“不,我害怕的,我第一次见到你妈妈都害怕的不得了。” 她现在更觉得害怕,这害怕甚至是恐惧。 恐惧她无法面对的事情。 江西有点吃力的岔开话,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连我哥都不知道的,其实我偷偷的把你的照片,给我爸爸看过。” 佳期看着她。 她有意放轻松语气:“我选的最漂亮的一张照片,真的,就是我哥那天拍的,你跟甲骨文在草坪上玩水的那张。把你拍得多活泼可爱,漂亮动人。你别这样瞧着我啊,我也是被逼的,我哥跟老爷子在电话里吵起来,吵完了老爷子让秘书打个电话来,说,人不让他见,照片总得给他瞧瞧吧。我哥不干,我没有办法,只好偷偷传给他们了一张。” 佳期不知说什么好,江西说:“其实我爸最疼我哥,他一直偏心眼,别瞧他表面上对我哥很严厉,其实他比我妈对我哥心软多了。他每次对我哥发脾气,都像夏天里打雷,轰轰烈烈,可是不见得就真下雨。你放心,前景是光明的,只要搞定了老爷子,我妈就不能起什么阻碍。” 江西吃力而起劲的讲着,仿佛将来还有许多许多的问题要解决,她不能停下来,只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流泪。 而佳期认真的倾听,不管她说什么,她都微笑,她都点头。 将来,还有很长远的将来,她都得同他一起,只要是同他一起,她一定可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都可以,在一起。 阮正东的情况终于逐渐稳定,只是依赖镇痛剂。他精神还算好,也能够下床活动,却一天比一天沉默。 从前他的话很多,佳期跟他在一块儿,总要拌嘴,可是现在佳期费尽心机的逗他,他也顶多只是微笑,摸摸她的头发。 她觉得沮丧,因为这待遇和甲骨文差不多。 甲骨文撒娇时,他就只是拍拍它的头。 除夕的上午,医院方面终于松口答应,放阮正东出院一天,让他们回家过年。 家里很热闹,江西几天前就找了一帮朋友来,把偌大的房子布置起来,只是布置得像过圣诞节。 江西听到阮正东这样评价,郁闷的不得了,拉着佳期要她主持公道。 佳期说:“看着是有点像圣诞节啊,到处都是彩灯闪啊闪,虽然贴了福字,可是又挂了红果。” 喜气洋洋,虽然俗不可耐,其实佳期就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气氛,可是嘴上偏不承认。 江西说:“哼,你现在就向着我哥,你重色轻友,你蔑视你未来的小姑子。” 李阿姨等人都放假回家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了他们三个人,可是还是很热闹。江西出主意,按北方的习惯包团圆饺子,三个人在厨房里,边看电视边如临大敌,卷起袖子摆出大干一场的局面。江西事先准备了大袋面粉,无数肉馅,还有各种调料。 佳期负责擀面皮和拌馅,阮正东和江西负责包饺子。 他们两个人都包得很慢,但阮正东包饺子像模像样,比江西包的好很多。为此他十分得意:“我们当年在部队里,过年都得包饺子,全体官兵一块儿包。到了除夕夜,军委首长下基层来看望大家,看了我包的饺子,都连连夸不错不错。” 江西不服气,嘀咕:“他们几乎都是看着你长大的,能不夸你吗?你别看我包的这些不好看,我包的这些馅大,好吃。” 阮正东笑:“你那个一煮就散了,不信你问佳期。” 江西说:“不用问她,她反正向着你,你反正欺负我,人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倒好,连妹妹都打算忘掉。” 阮正东只是笑。佳期特意包了一个糖馅的,说看待会儿谁吃到,来年的运气一定甜蜜。 电视里正放新闻联播,照例播放全国人民喜迎新春,各省各市欢度除夕,焦点访谈也只是报导春晚的准备工作。 阮正东说:“你们台怎么就数十年如一日,一点惊喜都没有。” 江西说:“稳定压倒一切,我们台长说了,这种举国同庆的时刻,不要惊,只要喜就够了。” 饺子煮熟了一人一碗,江西包的那些果然全散了,可是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连阮正东都忍不住吃了好几个。 他最近几乎已经吃不下什么。 阮正东忽然“呀”了一声,佳期忙问:“怎么了?烫着了?” 他只是笑。 原来他吃到糖馅的甜饺子,江西喜孜孜,说:“哥,明年你一定会跟佳期结婚,有糖吃啊。”偷偷就在佳期手腕上捏了一把,佳期对她笑,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曾经在饺子上做过暗记。 江西凑到她耳边说:“你跟我哥一样,就只会偏心眼儿。我明天非得找我哥要个大红包不可,你也得给一封大的给我。” 佳期只是微笑。 守岁,本来应该一直守到十二点钟倒数。 佳期怕阮正东身体吃不消,于是到了十点左右就劝他去睡觉。他不肯干:“你们都玩,叫我睡觉?”见江西没注意,悄声对佳期说:“除非你陪我去。” 佳期说:“好。” 倒叫他一怔,江西只是笑:“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看到。” 佳期陪阮正东上楼,她回卧室换了睡衣回来,他却已经把卧室门关了。 她敲门:“小白兔乖乖,把门儿开开,我不是大灰狼,我不会吃了你的。” 他在房间里哈哈笑,把门打开让她进去。 他的床很大,西班牙似的旧式大床,四面都有雕花立柱,已经颇有岁月。佳期觉得这床太软,躺着有点发晕。两个人在床上躺着,看电视,她回身抱着他,将头伏在他的胸口,他低下头亲吻她,但只是亲吻,却没有别的意思。 春节晚会的节目跟往年一样无聊。 载歌载舞,相声无趣,小品生硬,独唱难听。 佳期开玩笑:“广电总局的局长你认识吗?给他打个电话反映反映啊,真的是不好看。他要听取一下群众的呼声啊。” 他一本正经的想了想:“嗯,我好像认得,可我忘了他的电话。” 她笑得将脸藏到他怀里去。 他讲小时候的一些事给她听。 “原来姥爷还在的时候,不管多忙,到了春节家里人都会赶回来,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大人孩子有二十多人,热闹着呢。姥爷去世,家里人就再也没聚过了。后来我爸工作越来越忙,每年过春节,他和我妈反倒要出去过年,家里只有我和西子。” “今年虽然只有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可是我很高兴,真的,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这才像是家的样子。” 她说:“那咱们明年还这样过,最好咱们明年已经结婚了,这样可以陪你爸爸妈妈一块儿过春节。” 他不满意:“求婚这种事,你怎么可以抢先?这个得我来求的呀。” 她笑:“你一直都不肯,我只好先开口了。” 他笑了一会儿,却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忽然问:“佳期,你爱我吗?” 不等她回答,他说:“其实,你还爱着和平吧。这样也好,真的,虽然你跟我说,要我给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我现在觉得真庆幸,你还没爱上我。这样我万一哪天不在这里了,你并不会太伤心。” 她不敢动弹,更不敢开口说话,只怕自己稍稍一动,满满的热泪,就会全部溢出来。 他说:“还好,你还没来得及爱上我。” 他的嘴唇吻在她的额头上,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那样,让他抱着自己,久久的,亲吻着。 最后,他一直没有动,佳期手臂发了麻,慢慢的抽出来,才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她凝视着他的脸,他近来瘦了许多,睡着像孩子,额发凌乱,因为暖和,苍白的脸颊上有了一点血色,看着更令她难过。 过了一会儿,她也睡着了。 半夜里她突然惊醒,却不敢动。 他没有开灯,朦胧的黑暗里可以看见,他疼得身子发颤,蜷伏着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镇痛剂,连呼吸都因疼痛而颤抖,却小心翼翼,只怕惊醒了她。 她在黑暗里静静躺着。 他最后终于摸到了药片,就那样吞下去。 她不敢动,一直那样静静躺着。就那样听着他轻而浅的呼吸,他因剧烈的疼痛而隐忍的吸气,药效渐渐发挥作用,他在极度的疲惫中慢慢睡着了,而她闭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她连眼泪都不可以流。 一直等到阮正东醒来,两人的睡姿很亲密,像两个小孩子,她枕在他的手臂上,窝在他怀里。 他注视她,微笑:“唉,昨天晚上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以后要对我负责啊。” 她故意顺着他说八点档台词:“我喝醉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过我会负责任的。” 他抱着她,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砰咚,砰咚……贴得太近仿佛是一种震动,让她觉得既安心,又仿佛不安。 “佳期。”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嗡嗡的。 “嗯?” 她贴在他怀里,很温暖,很安静,而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十六章 起床后阮正东吸了一会儿氧气,又吃了药,精神好多了。他和江西给父母打电话,阮正东跟父亲说了数句,忽然说:“爸,您等一下,我让佳期给您拜年。”然后就将电话塞给佳期。 佳期一下子吓得呆掉,拿着电话半晌说不出话来,听筒那端终于传来笑声,十分亲切的说:“佳期,新年好。” 她轻声说:“新年好。” “叫西子来讲吧,我听到她在旁边笑啊。” 佳期答“是”,马上把电话给江西。 倒是江西讲完后,阮正东的妈妈又特意让她接电话,问她阮正东的情况,又叮嘱她自己保重身体,跟她说了许多话。 中午的时候阮正东有点疲倦,他回自己房间午睡。 下午三点他仍未起床,佳期有点担心,走上楼去看他。 轻手轻脚到他的房间去,他背对着房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还睡得正香。 佳期忽然觉得恐慌,急急的走过去,一颗心怦怦跳,伸出手,试探似的按在他肩头。 他微凉的手指突然按在她手上,倒把她吓了一大跳,他没有转过身来,依旧躺在那里,却握住她的手,声音似乎很平静:“你放心,我不会偷偷死掉的。” 佳期大声说:“大年初一,不许说这种话,呸,呸,百无禁忌。” 他转过身来,向她笑了一笑:“好,童言无忌。” 过了一会儿,却又说:“佳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别在我身边。请你一定要走开,不然我会受不了的。” 她几乎失态,连声音都走了调:“你再说,你再说一个字,我马上就走掉,永远也不回来,你信不信?” 他笑了一下:“我倒真的希望你现在就走,如果可以,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她眼泪漱漱的掉下来:“我不许你说,你不许再说!” 他竟然还在笑:“说说我又不会马上死掉。” 她恨极了咬他,眼泪突然就往外涌,牙齿隔着衣服,还是深深的陷到皮肉里去,只是抑不住的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动物,没有办法再保护自己。腿发了软,于是蹲下去,环抱住自己,希望可以蜷起来,蜷到人看不到的地方去。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觉得像是被剥了壳的蜗牛,只有最软弱最无力的肉体,没有任何遮掩的暴露在空气里。她一直以为可以有机会,可是他偏偏这样残忍,命运这样残忍,指出她最害怕最畏惧的事实。 他也下了床,伸开双臂慢慢抱着她:“佳期,我以后再不说了。” 她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阮正东,你欺侮人,你怎么这样欺侮我……”揪着他的衣襟,手指扭曲难以抑制的战栗:“你怎么可以这样欺侮我,你骗我,你让我相信。你把我骗到这种地步,你却要撇下我。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答应过我,什么时候都不再离开我,可是你骗我。你骗我。” 他抱着她,慢慢哄着她:“我不说了,我以后再不说了,我错了。我再不说了。” 她紧紧抓着他,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紧紧抓着他。如果可以,就这样抓着他。 她知道自己不该哭,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压抑几乎在崩溃的边缘。一直是这样,从来就是这样,太好的东西,她永远都留不住。 不管是什么。 不管是相依为命的父亲,还是孟和平,到了如今,她将更彻底的失去一个人。 她一直以为,无法再开始,可是等她醒悟,一切却早已经开始。 而她挣不开,逃不掉,眼睁睁看着,只是千刀万剐,身受这世上最可怕的凌迟。 他用手指拭她脸上的眼泪,她的身体还在剧烈的颤抖着,深深的低着脸,不肯抬起头来,让他看见自己的泪痕。 他说:“佳期,别哭了,是过年呢。” 他说:“我想要你陪我,就我们两个人。” 佳期一整天陪着他。 两个人在家里看电影。 《theenglishpatient》 当背景音乐响起,钢琴沉重而悸动,交响乐骤然爆发出情感的喷薄。 在落日如金的沙漠里,摇摇晃晃的飞机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沙发里的佳期靠在阮正东的肩头,不知不觉已经淌下眼泪。 他只是将纸巾盒递给她。 她含泪笑着,说:“越来越没出息了,看部电影也会哭。” 他还是很轻松:“早知道就看喜剧了,《河东狮吼》就挺好的。” 佳期说:“那片子太老了,都是好几年前的了,我要看《满城尽带黄金甲》,这片子圣诞节前上映的时候错过了档期,我都没看到。” 他说:“那片子不是喜剧啊。” 她说:“花了三亿拍出来还不是喜剧啊?那中国大片真的没救了。” 引得他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全都舒展开来。容颜清减,但依旧风流倜傥。 晚上佳期自己开车送他回医院。 已经快要下高架了,他忽然说:“我们在外面吃晚饭吧,医院的菜实在太难吃了。” 她说:“可是我们答应俞院长,要按时返院的啊。” “只是迟几个小时嘛,让我再吃顿好的吧,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你总不能让我饿着呆在医院里吧。” 她拗不过他,只得问:“那我们去哪儿吃饭?” 他想了一想,说:“金茂俱乐部。” 那么远,还在浦东,得过江。 而且又贵得要命,上次和周静安出差来上海,结果慷慨的客户请她们在金茂俱乐部吃过一次饭。光是上到餐厅位于的第86楼就换乘了三部电梯,走过迷宫似的通道,幸得有专门的服务生领路。 事后,周静安说:“下回谁要是再请我在那里吃饭,我立马要求折现金给我得了。” 佳期陪着阮正东上楼,他现在走路很慢,可是她不敢搀他,只好装作挽着他的手,慢慢的陪着他走。 可是气氛很好,餐厅里弧形通透的落地观景玻璃,视野开阔。傍晚时分,窗外整个上海几乎尽收眼底,高楼林立的万丈红尘,而远处暮色沉沉,天地辽阔。 身在这样高处的琼楼玉宇,只是俯瞰众生。 招牌菜水晶虾仁吃口一流,海鲜汤极鲜,水果拼盘更是食色动人,在盘底干冰的缕缕白烟下,每片水果都晶莹剔透似艺术品。 阮正东似乎胃口不错,吃得很香,他有很多天没有这样吃过东西了。他对佳期说:“这里以前是会员制,十分安静,现在客人好似多了些。虽然这里的菜式一直寻常,可是风景好。” 佳期说:“买椟还珠。” 他微笑:“谁叫我偏偏不喜欢那颗珠子,而是喜欢那只盒子呢。” 佳期没有说话,他忽然说:“我还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她说:“你给我的已经太多了,我不想要什么了。” 他微笑向她伸出手:“跟我来。” 有人在餐厅外等侯他们,阮正东向她介绍,原来是酒店的公关部经理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引着他们搭乘员工电梯上楼,然后穿过嘈杂低矮的机房,阮正东相当吃力的慢慢走着,可是他尽量走得很稳,只是沉重的呼吸。佳期心里难受,却只能放慢脚步,根本不敢伸手搀扶他。 他们走得很慢,短短的路程,却走了很久才走到。 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一点,可是当那条熟悉的孔形通道出现在眼前,她仍旧几乎不能置信。 那通道并不长,圆形的甬道,通向黑丝绒般的夜幕,尽头只是天,而他含笑,向她伸手。 她将手将到他手中,一步步往前走。 他们走得极慢,他攥着她的手,大半个身子已经不得不倚靠着她,她就这样握着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一直走到圆形的孔窗前,风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而视野豁然开朗,他们立在金茂之巅,立在琼楼玉宇之巅,立在这城市之巅。几乎如同立在这繁华世界之巅。 天与地之间,是陆家咀无数楼宇,不远处的东方明珠,刚刚亮起灯。 几乎是突然之间,对岸外滩建筑物所有的灯齐齐亮了,华然璀璨,像是一颗宝石,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无数金色的灯光灯柱,射灯扫勾出建筑的轮廓,仿佛一卷雕镂精美的金箔画,华丽得几乎奢侈,铺陈在眼前的盛世繁荣。 风吹动他们的衣裳,飘飘拂拂,衣袂若举,而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仿佛是做梦一般,明明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可是不能相信,喃喃说道:“新闻从没有预告,说今晚上海会燃放焰火。” 他微笑:“是啊,可后来有关方面突然觉得,如果今晚不燃放焰火,不能体现欢乐祥和的新年气氛。” 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得如同一个真正的谎言。 她不能置信,无法言语。 天空中隐约传来沉闷的“嘭”的一声,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色花朵绚丽突然绽放在夜幕上,越开越大,越绽越亮,几乎点燃大半个夜空。 美丽得几乎不可思议。 两三秒钟后,又是沉闷的一响,一朵更大的璀璨花朵划燃夜空,眩目如琉璃碎丝般的弧光割裂整个夜空,隐隐似有无数人在惊呼,浦江两岸的人流几乎在刹那间停止涌动,无数人抬起头来仰望天空。 烟花一朵接一朵的在空中绽开,将夜空点燃如同白昼,紫的、红的、橙的、蓝的、绿的……无数颜色夹杂着无数金色银色的弧光喷簿,像是最绚目的花园,姹紫嫣红盛放在黑色夜幕。又像是喷溅的无数道流星雨,在空中划出最迷离最流滟的弧迹,把黑丝绒般的天幕,割裂成流离的碎片。在这些明艳的光线里,每一朵烟花盛开,她的脸就被映成最明亮的光彩,而每一朵烟花凋谢,她的脸就朦胧未明。在无数烟花盛放与凋零的间隙,她只是凝望,任凭人间最绚烂的颜色,在自己面前陈现最美丽的景致。 数万人在仰望着惊艳的时刻。 这城市在这一刻,绮丽风华,倾城绝代。 她只是凝望着那绚目不似人间的美丽景象,而他只是凝望她。 绚丽、盛开、绽放、璀璨……即使每一次凋谢也美得那样绚烈。 他说:“佳期。” 她的脸颊被烟花绚烂的颜色映得忽明忽暗,她轻轻用手挽着他,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让他站立得更稳。 她含泪说:“真是太美了,美得让人无法想像,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他微微含笑。 他此生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他终于说:“佳期,你说过,这样美,你会记得一生一世的。” 是呵,这样美,令人刻骨铭心,会永远记得,一生一世,天长地久。 “所以,你一定会记得我,一直记得我的。” 他声音很低:“佳期,如果你真的爱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慢慢的转过脸来。 无数烟花正盛开在夜空,而他微微含笑,神色宁静而安详。 “佳期,我很感谢你,这么久以来,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满足。可是现在我想要你离开我。” 她问:“为什么?” 他还是笑着的,却说: “因为我爱你,我希望你能过得幸福。所以,请你离开我。” “你到上海来,说了那样一篇话,骗了我,也骗了你自己。你明明没有办法,这辈子你都没有办法再爱别人,可是你却说服了自己,也说服了我。” “你有时候真的很勇敢,勇敢得近乎愚蠢,我一直说,你有一种孤勇。其实,我只希望我所爱的女人,平凡而孱弱,不必事事自己挡在前头,当有任何事情发生,都可以有人替她遮挡风雨。有人尽力照顾她,疼爱她。我只希望你可以从容而幸福,跟你所爱的人,安宁的过完下半生。我不需要你勇敢,我只要你幸福。” 她只能说:“你给了我很多,和你在一起我是很快乐的。” “可是你不幸福,这世上能给你幸福的人,并不是我。” 大朵的烟花还在她身后绽开,泪默默的淌过她的脸 “你没有回来的那一天,我知道你是跟孟和平在一起。我想了一整天,最后我终于明白了,其实,这样更好。真的,因为我可以放心。” 蓝色紫色的弧光滑落,像是无数道流星,带着碎金的万点,散落在夜空里。 那句话,她却不能说。 她只是固执:“我要跟你在一起,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你答应过我,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再离开我。” 她只能说要和他在一起,他答应过她,要跟她在一起。 别的话,她却不能说。 他微笑:“是啊,我答应过,可是我没有办法做到。你要我给你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我没有时间了,即使我有时间,你也不能像爱他一样爱上我。你怎么就这么傻,还有孟和平,你们两个怎么就这么傻,我原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傻的了,可是却遇上你们两个。” “今天下午,我打电话给孟和平,我把他痛骂了一顿,我就没见过他那样的男人,硬把你往我这儿送。如果我是他,我死也不会放你走。” 她不能说话,风吹乱长发,丝丝拍打在脸上,又痛又辣。 可是那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不能够说出来。 她无论如何不能够说出来,她绝不能够说出来。 “可是我真的觉得很放心,因为你将来是幸福的。离开了我,你会很幸福的活着。所以我真高兴,你并没有爱上我。不然的话,我会内疚一辈子,我会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你。放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世上,我会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 他将她揽进怀里,声音宁静得仿佛刚刚醒来:“佳期,请你原谅我。幸好你还没有来得及爱上我,幸好我还来得及,让你得到你自己的幸福。” 他最后一次,吻她,咸咸的泪夹杂在唇齿间,他那样专注而眷恋,而她身体剧烈的颤抖着,无力抓着他的衣袖,似乎害怕一松手,他就会从眼前消失。 而她不能说,她什么都不能说。 他总是说她有一种孤勇,可是她觉得这一刻,自己几乎软弱的就要说出那句话来。 如果可以,如果来得及,如果真的可以,她愿意。 她愿意用她现在有的一切,去换取。 她只要跟他在一起。 因为她爱他。 就如同他爱她一样,全心全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如今的幸福,只是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却不能够知道,她也不想让他知道。 她几乎没有办法,而他慢慢的离开她,他的唇角还有笑意,狭长的丹风眼,秀长而明亮,烟花还在无穷无尽的绽放,焰火的光芒倒映在他的瞳孔里。大篷大篷烟花的盛开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万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缎夜幕,那样绚烂,那样美丽,照亮他们两个,彼此的容颜。 “我这辈子不可以了。所以,下辈子我一定会等着你,我等着比所有的人都早,早一点遇见你。” 第二十七章 她在上海又留了两个礼拜,阮正东的情形时好时坏,因为病情持续恶化,不得不服用大量的止痛剂,很多时候他都是昏昏沉沉睡着的。 医生并没有太多办法,这医院有全国最优秀的肝胆外科医生,可是也只是尽力。因为肝癌晚期,全世界的医学界都束手无策。 只能用镇痛剂减轻痛苦。 佳期去看他,静静的呆在病房里,江西默默的离开,而她也只是坐在那里,安静的看着病床上,他的睡容。 偶尔他醒来,剧烈的疼痛令他满头大汗,可是见到她还是微笑:“你走好不好?” 她知道他不愿意让她看见,于是总是点头,默默走开。 他一直让她走开,可是她真的舍不得,哪怕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他却一直让她走开。 她一天天捱下去,因为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痛苦,都如此珍贵。 最后一次她去医院看他,他的精神实在不错,很难得的下床走动了一会儿。 他已经很瘦很瘦,体重剧减,虚弱的依靠营养液维持,已经有好几天没能下床了。 但今天他精神出奇的好,在病房里走动了一会儿,又打开窗子透气。 佳期陪他站在窗前,他看窗外太阳很好,暖暖的,仿佛春天已经来了。 他说:“真快,上海今年的春天,仿佛来得特别早。” 她说:“是啊,花又要开了。” 他微笑:“还是冬天呢,正月都还没有过完,等到再过一个月,才是真正的春天了。” 上海的春天会比北京早。 时光在这里,总是特别的匆忙。 每一分,每一秒,都特别的匆忙。 他说:“你今天走吧,我给和平打电话,让他去机场接你。” 她说:“我明天再走。” 他说:“你昨天就说了,今天走,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她说:“我明天走。” 他说:“一定哦。” 她说:“一定。” 他微笑伸出手来:“拉勾。” 这样小孩子气的动作,有很多年没有做过了。她微笑着伸出手来与他拉勾,他的手很凉,因为体重急剧下降,所以瘦得指骨分明。 她的尾指终于勾住他的尾指,轻轻的摇了一摇。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她似乎并没有听见。 第二天她终于离开,江西开车送佳期到机场,在一路上,她们两个人都是沉默的。 直到最后,江西才说:“佳期,认识你我很高兴。” 佳期说:“我也很高兴。” 江西反而笑了:“你瞧,我们还算是有缘份,不过这辈子好像缘份浅了一点,所以不能做一家人。” 佳期努力微笑,可是抑制不住,总仿佛想要流泪。 “我真的觉得很幸运,和平他教会我,怎么爱一个人。哥哥他教会我,怎么样用另一种方式爱一个人。” “爱一个人不仅仅是独一无二。爱一个人还希望她比自己幸福,比自己快乐。佳期,一度我很嫉妒你,可是现在我觉得,我一定可以找到我的那个人,爱我就像和平或者哥哥爱你一样,那样独一无二,那样坚定,不管能够得到什么,可是执着而无悔的付出。” 她轻松的笑起来:“你放心好啦,我会照顾好哥哥的。哥哥他也很坚强,早晨我去医院看他,他还说了,叫你走的时候别哭,还有,结婚的时候别忘了他的请柬,他给你们预备了一特别惊喜的大红包。还有,将来你们的孩子,一定要认他当干爹,还有,他还叫你一辈子都别忘了他,好叫孟和平吃一辈子的醋。真是罗唆,对吧?” 佳期想像着阮正东说这番话的样子,笑得眼泪哧哧的掉下来。 江西说:“哥哥不让你去医院看他,也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早上他要做化疗,他说做化疗太难看了,不愿意让你看见,真的。” 佳期一直点头:“我知道。” 机场终于到了,江西把车停在停车场,说:“我就不送你进去了,我最害怕侯机厅送人那种场合,我怕我会哭的,我可是公众人物,知名女主播,哭起来会上小报花边新闻的。” 佳期一直点头:“我知道。” 江西张开双臂,用力的拥抱她:“替我向和平哥哥问好,你们要保重。” “我知道。” “佳期,再见!” “再见。” 江西看着佳期走进机场,一直看着佳期渐渐的消失在玻璃墙内,她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软绵绵的,靠在车内,连手指都无法再抬起来。她竟然能够做到,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办法做到,自己会在任何一秒钟,忍不住放声大哭。 电话一直在响。 她终于接听。 “江西,我是张秘书。你是不是回医院一趟,很多后事要跟你商量办理。还有东子的一些遗物,要处理一下。从今天凌晨到现在,首长一直十分悲痛,滴水未进,我真担心首长的身体也会一下子垮下去。希望你能劝劝他。” 凌晨时分,她和父母守在哥哥的病床前,他最后一句话是:“不要让她知道。” 她一直点头:“我明天会去送她,哥哥,我答应你,绝不让她知道,让她安心离开。” 佳期走进机场,嘈杂的侯机厅,无数人来人往,广播里在播放着登机启事,有小孩子的笑声,还有推车滑过地面的声音,那样嘈杂,那样热闹,这个世界,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她低头极快的走着,一直低着头。 佳期很快的办完手续,然后登机。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一直等到起飞。 当滑行由慢至快,当机身仰起的一刹那,当飞机脱离地心引力的瞬间,她终于抬起头。 相邻座位上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孩子,小男孩大约才四五岁,解开安全带后,就爬上爬下,好奇的打量四周,没有一刻肯安份。 最后,小男孩稚嫩的声音,压得极低,偷偷问自己的母亲:“妈妈,你看那个阿姨,她为什么一直哭,一直哭?” 年轻的母亲低声哄着:“乖,阿姨一定是很疼,所以哭了。” 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就不知道。他想让她安心的走,她就安心的走。 他让她安心,她也要让他安心。 她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一天晚上在医院里,她站在病房门前,从两三寸阔的缝隙里望进去,窄窄如电影的取景,他整个人深深的陷在沙发里,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他嘴里含的那枝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也没有掉落下来。她几乎不敢动,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着她那只保温桶,鹅黄色的桶身,上头还画着两只绒绒的小鸭子,在落地灯橙色的光线下,温暖如两只小绒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来,只是掐熄了烟头,重新拿了一枝烟,划火柴点燃。 一点小小的火苗,照着他的脸,幽蓝的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触摸那保温桶外壳上画的两只小鸭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两只真正的小鸭,指尖顺着那小绒球的轮廓摸索着,小心翼翼。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顾自微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角深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 她将头抵在门侧,忽然落泪。 他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说:“我没有等到你。” 其实他一直在那里,他始终都在那里,只要她回头,她就能够看见的。 他一直在等她。 过了这么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早在那一刻起,她遇见他。 他的字迹飞扬流畅:“佳期,终于等到你回家。” 他说:“我这辈子不可以了。所以,下辈子我一定会等着你,我等着比所有的人都早,早一点遇见你。” 她却不能说,她其实已经遇见他,在他等着她的时候,她其实已经爱上他。 这么多年,她花了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才学会结束,才学会重新开始爱上一个人。 可是他却不能在那里,他却没有时间给她。 在最后的时候,他以为她爱的并不是他,所以,他安心的离开。 就这样,她让他安心的离开自己。 当我终于爱上你,我却永远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怕你觉得来不及,怕你觉得对不起。 怕你会对我内疚,怕你会觉得不安心。 你一直等着我,而我,会用这一生来记得你。 当他的尾指勾住她的尾指,他说:“一百年,不许变。” 他和她约定了一百年,她不会变,她会一直记得,一直记得,一百年。 泪如同小蟹,狰狞的爬过每一寸脸颊。 她会一直记得。 她与他的一百年。 小男孩忍不住,歪着头看着。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从自己口袋掏出半包纸巾,递给佳期:“阿姨你别伤心了,我妈妈说,如果你伤心的话,疼爱你的人会更伤心的。所以我每回我摔跤的时候,虽然很疼很疼,可是我从来不哭,因为我怕我一哭,我妈妈会更伤心。” 佳期接过纸巾,流着眼泪,却努力想要微笑:“谢谢你。” 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因为如果她伤心,那么疼爱她的人,会比她更难过。 她一定要过得幸福,不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要幸福。 她答应过他,一定要让自己幸福。 幸福。 ——完—— 番外之黑社会 钟瑞峰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将烟头弹出车窗外,轻描淡写的说:“哥,后头有雷子。” 麦定洛埋头看报纸,完全无动于衷。那是一部红色捷达,他早留意到了,跟了有大半个钟头,从他们出机场,就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上高架,它就上高架,他们超车,它也超车。他们减速,它也减速。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张前志取下墨镜,往上头哈口气擦得锃亮,然后举起来,眯起眼睛看着镜片反光出捷达的倒影:“他们怎么就越来越不长进了,看看人家香港皇家警察,还晓得隔半个钟头换辆车再跟,他们倒好,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合着怕咱们看不出来啊。” “甩掉他们还用得着上立交?你开的是不是大奔啊?想当年你拿北京吉普就能27分钟跑完二环。”张前志连连摇头:“老九,你老了,不中用了啊,怪不得你的宋晓颖成天跟你吵架。” 钟瑞峰笑骂:“x你妈!” 麦定洛终于抬起头来,瞟了钟瑞峰一眼,钟瑞峰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目光,心里直发毛,赶紧认错:“哥,我错了,我这臭嘴就是他妈管不住。” 麦定洛一手扯开领带,一手翻看晚报的社会版新闻,随口问:“说吧,你们手下那帮人又干了什么好事?” 张前志与钟瑞峰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张前志开口:“哥,我们真的没干啥,你走的这大半个月,大伙儿老实着呢,都跟猫冬似的,谁也没惹事生非。就连那帮东北孙子踩过界,老十三都只请他们喝了顿茶,好说好商量,大家握手言欢,真的。” 麦定洛还是心不在蔫,埋头看报:“那后头的人民警察为什么特意来接我下飞机?” “他们闲呗,”张前志讨好的笑:“再说你今天回来,就咱们接机,多单调多没劲,有他们就热闹多了。” 麦定洛依旧埋头于报纸中:“珠宝城的持枪抢劫怎么回事?” “是两个新疆佬,耍单帮的,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磨磨蹭蹭最后还打死一保安,搞出那么大动静。不过溜得挺快的,早跑出十万八千里外去了。”张前志嘻嘻一笑:“这不忙得满城的条子跟孙子似的,进城出城国道高速火车站码头机场,全设了卡子。我猜后头那雷子就是因为最近这风声,所以照例来探探咱们的动静。” 下了高速车流密集,红色捷达跟踪就不能亦步亦趋了。钟瑞峰又有意使坏,时快时慢,超车时欲超不超,凭着他的技术,将那红色捷达弄得进退不得。张前志吃吃的笑:“这雷子一准刚出窝的雏,真他妈初生牛犊,敢跟咱们老九开的车,他也不打听打听去,咱们老九十八岁就号称飙王,这全城的大马路上,就没一个人敢超老九开的车。” 转弯应该减速的时候钟瑞峰却突然加速,等捷达也加速,钟瑞峰却猛然压速,捷达一时没把握住,跟得太近了,钟瑞峰忽然吹了声口哨:“是个妞儿!” 张前志也瞧见了:“真是个妞儿,可惜瞧不清脸。哟,今天对咱们挺好的呀,连女警都给咱们安排上了。” 麦定洛终于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反光镜,就这么一眼,突然嘴角一沉,将手中的报纸狠狠摔下:“逼停它。” “啥?”钟瑞峰一时没反应过来:“哥你说啥?” 张前志见麦定洛眼角轻跳,这是他生气到了极点的表现,赶紧对钟瑞峰重复麦定洛的话:“哥叫你把那车给逼得停下。” 钟瑞峰也察觉麦定洛正在盛怒中,不敢再吱声,一脚踩下油门,速度直加而起,等捷达刚刚加速追上来,便一脚踩下刹车,奔驰车身在马路上划出大半个弧线,整个打横,将后头的捷达逼得刹车不及,最后在尖锐的急刹声中,仍直直冲向奔驰。 钟瑞峰却喃喃低数:“五,四,三,二,一!” 刹车声越来越近,在最后咫尺之间,捷达堪堪停止了滑行,硬生生停滞不前。后头的车全在紧急刹车,一刹那只听到此起彼伏的刹车声。而隔着车窗玻璃,犹可以看见一双黑亮如点漆的眼眸,有几分惊惶失措。 钟瑞峰与张前志突然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麦定洛打开车门,张前志赶紧跟下去,张瑞峰骂了一句娘,也跟了下去。麦定洛不由分说拉开捷达车门,如同老鹰抓小鸡,一把就将那女人拎出了驾驶室。半边车道上早塞成了一条长龙,所有的车全在按着喇叭,震天响的鸣笛声中,麦定洛狠狠盯着那张娇柔的面庞。 过了半晌,他终于问出一句话,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平心静气:“你在干什么?” “你放手,”她竟然比他更平心静气:“再不放手我告你性骚扰。” 他的嘴角绷得紧紧的,声线如渗了冰:“你是我老婆。” “前妻。” 事隔多年他仍只想一把掐死面前这个女人,声音里透出连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阴狠:“那你跟着你前夫干嘛?” “你不让我看小嘉,我不跟你跟着谁?” 他冷笑:“我他妈就不让你看儿子。” 她扬手就欲扇,被他轻轻一扭,双手就被牢牢的固定,风吹起她的长发,纷乱纠结,丝丝拂在他脸上,四周汽车喇叭按得轰轰烈烈,有沉不住气的司机已经破口大骂。钟瑞峰嚣张的傲然环顾:“谁?谁?再敢吱一声我听听!”司机们被他的样子吓倒,一时噤若寒蝉。那样嘈杂纷沓的声音里,麦定洛突然恶狠狠的吻下去,她的嘴唇仍然柔软的不可思议,带着蜜样的芳香与清甜。在制服她激烈的挣扎过程中,他咬破她的唇,他近乎贪婪的舔吮着那腥甜,最后她却不再动弹,麻木的放任他。 他放开了她,冰冷的唇凑在她嫣红的耳垂,刻意用了最粗鄙的字眼:“你陪我睡一次,我就让你见小嘉一面,怎么样?” 她紧紧咬着牙。 他恢复了平日的从容儒雅,冲她微笑:“好好考虑,趁我还没改主意。” 他扔下她扬长上车,剩了张前志与钟瑞峰面面相觑,最后钟瑞峰对她挤出一个笑脸:“大嫂……”她的目光泠泠如浮着碎冰,他想,这女人到底还是有地方与麦定洛十分相似,比如这冷得直叫人哆嗦的眼神。张前志赶紧改口:“小……小白姐,我们先走了啊。” 上车之后张前志与钟瑞峰都像钳子钳住了嘴,半声也不敢吱,麦定洛倒浑若无事,继续看他的报纸。回到别墅后,留在家里的唐少波早安排人张罗了一大桌子的菜,麦定洛淡淡说句:“不饿”,就上楼洗澡去了。唐少波一脸茫然的问钟瑞峰:“老九,哥这是咋啦?” 钟瑞峰苦愁眉脸:“英雄难过美人关,咱哥啥都好,就是太儿女情长。” 唐少波问:“哥又想着江欣白了?” “这回更糟,江欣白竟然开车跟在咱们后头,这女人,胆贼大,害咱们还以为是条子呢。把哥给气的啊,只差没掐死她。” “那怎么不干脆掐死了她,一了百了。” 钟瑞峰直翻白眼:“他舍得么?” 唐少波点头:“他舍不得。”寻思了半晌:“要不咱们想想办法。” “老十三,你少添乱了!”一直没作声的张前志终于开腔:“上次过生日就是你出的馊主意,把江欣白骗到东方君悦的套房去,还说给他一个惊喜。结果呢?哥整整半个月没露笑脸。” 唐少波喃喃说:“这女人,心真是铁打的。” 麦定洛洗完澡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拿起手机,看上头有一个未接电话,号码陌生,想了一想,拨回去。对方刚刚喂了一声,他拿毛巾的手突然停顿,江欣白却说得极为简短:“我答应。” 他仿佛是刚才在密闭的芬兰浴室里蒸得太久,有一丝神思恍惚,脱口问:“你说什么?” 她以为他是故意,咬牙重复:“我说我答应你的条件,只要你让我看看小嘉。” 他长久不作声,她以为他反悔,于是急切起来:“麦定洛!你是不是男人?你到底说话算不算数?” 他终于说:“今天晚上九点,东方君悦我的套房。” 她只顾追问:“我什么时候能看小嘉?” 他声音里透出笑:“今晚上你要是叫我满意了,明天你就能看到儿子。” 她咒骂:“麦定洛你这个混蛋!” “九点,你知道我从来不等人。” 她把电话挂了,长久而空洞的忙音,响得人心里空落落的,一分四十六秒,通话时间,他觉得闷,随手撂下手机,推开窗子。 花园里种着大片英国玫瑰,开得正好,浓香馥郁。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包烟来,点上一枝,站在窗前才吸了两口,唐少波正好进来看到了,说:“哥,这玩艺儿虽然不像白面儿,但也伤身。” 他不理他,唐少波也没辙:“要不咱们晚上出去玩吧,老五念叨多少回了,说等你回来,大家一块儿热闹热闹。天上人间新来的一批小姑娘,一个赛一个水灵。” “晚上我有事。”大麻的味道令人放松,他像是平和下来了,懒散而漫不经心:“你们去玩吧。” 唐少波笑容可掬:“要不——晚上找个妞来陪陪你?” 麦定洛终于瞥了他一眼,指了指房门:“滚蛋!” 唐少波悻悻的下楼去,张前志在客厅看球赛,嘲笑他:“又碰了钉子了吧?” 唐少波在嘴边比了个抽烟的手势,张前志怔了一下,叹了口气,说:“让他抽吧,省得他心里难受。都多少回了,只要江欣白出点什么夭蛾子,他一准就抽上,那女人,祸水。” 麦定洛到了酒店的房间之后,看了一次手表。 八点五十。 花瓶里有大捧的雪白玫瑰,气息香甜。 他没来由觉得头痛,也许是飞机机舱里闷得太久,然后刚才又抽多了大麻。 出门之前他重新洗过澡,以免身上有大麻的味道。 他还是不愿意她知道一些事情,包括,他很想念她。 电视里选秀节目正紧张,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们哭成一团,因为要pk。怕自己离开,至于是否真的担心旁人离开,那真是未知。可是他知道思念一个离开的人的滋味,很不好过。 有人按门铃,他以为是她,结果是客房服务。 送进大捧的鲜花和香槟。因为他长期包住这间套房,服务生十分熟稔的问:“麦先生是否需要音乐?” 他摇头,随手给了小费,又看了一次手表,八点五十五,还有五分钟。 他打开香槟,给自己倒上一杯。 酒气清凉。 他想起那次自己生日,就在这套间里,她被唐少波派人骗来,结果见到他,扬手就将整杯香槟泼在他脸上,然后转身就走。 脾气还是那样火爆,唇际不由露出一丝微笑,儿子就是像她,性子倔,脾气大,恨不得一个月换两个保姆,统统都拿那孩子没辙。 九点钟,门铃响起来,他起身开门,是她。 她瘦了一点点,脸还是只有巴掌大,穿着一袭长裙,长发全部绾起,露出光洁的额与颈。 她颈中有绒绒的碎发,灯光下越发显得颈间白腻如脂,他拼命抑住自己想要抱住她,狠狠亲吻她颈窝的冲动。 或许是真的太久没有女人了。 “坐。” 他指了指沙发,她没吭声,反手拉下拉链,脱下裙子,然后是内衣。然后抬起乌沉沉的大眼睛看着他:“你喜欢哪里,沙发?床上?” 他压抑着熊熊的怒火,庆幸没带枪出来,不然自己没准真会一枪杀了这女人。 “要不要?”她肆无忌惮:“不要我就走了。” “江欣白,”他气极反倒笑了:“你犯不着这样,我告诉你,今天你让我不痛快,明天你一样见不着儿子。” 她紧紧抿着嘴,过了片刻,终于踮起脚来,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 他全身绷得紧紧的,隔着单薄的衬衣,他能明显感觉到她滑腻的肌肤,曲线的起伏,还有那熟悉的体香。 他觉得难过,只有用这样的方式,他才可以亲近她。可是他舍不得不要,就是这样可悲。 她还在很努力的亲吻他,挑逗般将手插进他的衣内,按在他的胸口。 她的手很凉,他想起很久以前,冬天里的时候,他去学校接她,替她暖手,就那样捧着,替她细细的揉着,看雪白的指端,一点点泛起红。 他终于回吻她,两个人滚倒在地毯上,他动作激烈,像是要将她一口吞下去。 她艰难的挣扎出一口气来:“套子。” 他在情欲里完全蛮横:“不!” 她冷冷看着他,眼中又浮起那种寒冷的疏离,唇中只鄙夷的吐出一个字:“脏。” 这个字便如一把刀,生生的劈入他心头,她嫌他!她嫌他脏! 他的瞳孔在急剧的收缩,最后一丝理智也被彻底激怒:“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我偏就让你也脏一回!” 她反抗,激烈挣扎,但不是他的对手,她一直不吭声,头被重重的撞在茶几柱子上,亦一声不吭,只是反抗着他的侵犯。地毯被她蹬得在身下起了褶,她抓伤了他的背,而他狠狠的咬伤了她。他试图以疼痛来唤起她的回应,但她死死的不肯发出任何声音,哪怕是最低弱的一句呻吟。这种麻木刺激着他,令他更疯狂的伤害她。 最后一切都结束了,他在短暂的虚空里有一丝恍惚,就像整个人的身心被彻底掏空。 他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 她额头肿了一个包,肩上有他啃噬出的齿痕,那样深,一圈青紫的痕迹。可是她根本不在乎,慢慢的捡起衣服,说:“你说话要算数,明天你叫人把小嘉送出来让我看看。” 他闭上眼睛,只觉得疲倦极了,连声音都透出深重的倦意:“你给我滚!” 她穿好衣服走掉了。 他在那里躺了很久,才摇摇晃晃爬起来去洗澡。 把她残留的气息,一点一点的洗去,再不留一丝一毫。 花洒喷出的热水浇在背上的伤口,引发细微的搐痛,他突然一拳狠狠捶在墙面的瓷砖上,瓷砖咔喀一声裂开微小的细纹,血顺着拳头往下滴,渐渐融入脚下的水流。并不觉得痛,因为身体里有另一个地方,更椎心刺骨的疼痛着。 “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aremysuperstar……”唐少波一边跟着车内d荒腔走调的哼唱,挂住倒档一踩油门,几乎斜穿半个街面,将车子稳稳的倒停。 副驾驶座上的小嘉拍手夸赞:“帅!” “来,十三叔抱。” 刚刚抱了小嘉下车,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对不起,这里不能停车。” 大清早的就遇见条子,真他妈的点背。 他忍住往地下啐口水的冲动,大喇喇的瞥了她一眼,身材倒是真不坏,穿起制服胸是胸腰是腰,脸也漂亮,白里透红,整个人仿佛有一种明亮,像是一道光。看在这么漂亮的份上他就不跟她一般见识了,懒洋洋指了指自己的车牌:“你自己看。” 她认真的看了一眼,往罚单上填:“00013” “靠!”唐少波终于忍不住了:“妹妹,你新来的,耍我呢?” 她停笔看了他一眼:“嘴巴放干净点,还抱着孩子呢,怎么就没一点当父亲的责任感?” 唐少波一手抱着小嘉,腾出一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认得我不?” 她又认真的看了他一眼:“不认得。” “你哪个中队的?不认得我也该认得我这车。” 她又认真打量了一眼那部十分骚包的宝马750,一百多万的车,倒真是不便宜,可是宝马就了不起啊?这大街上的奔驰宝马海了去了,于是平心静气的告诉他:“这里不让停车,不管是什么车都不让停。除非你在执行公务,如果是执行公务的特殊情况,请出示证件。” 这下唐少波相信她是真不认得了,于是坦言相告:“我是唐十三。” “你是唐十四也不行,不让停就是不让停,你再不开走,我就呼叫清障车拖走。” 唐少波哭笑不得:“狠!今儿算你狠,妹妹,不过拖车之前,我建议你打个电话回去问问你们队长,告诉他我唐十三把车停这儿了,你看他怎么说。” 她写完罚单,往车身上一拍:“记得到中队去取车。”竟然真的毫不犹豫按对讲机呼叫清障车。 小嘉在他耳边悄悄的说:“十三叔,这妞儿比你还帅!” “重色轻友的小混蛋!”唐少波扬起大手在小嘉屁股上作势一拍,看看手表已经九点过五分,没功夫再耽搁下去了,朝那女交警比了比中指,呲出一口白牙:“你丫给我等着。” 抱了孩子进了大厦,搭电梯上楼,张前志站在走道里抽烟,看到他问:“怎么才来?” “今儿不星期六吗?堵车,你以为我跟老九似的,堵车也能四十分钟就从城西跑到城东?” 小嘉童音琅琅的嚷:“还有还有,我们遇上一个女交警开罚单,帅!把十三叔给噎得,真帅!” 唐少波气坏了:“卖友求荣,小坏蛋!” 张前志哈哈大笑:“老十三,还有交警开你的罚单,竟然还是一女警?我今儿算开了眼界了,哈哈哈,哈哈哈……” 唐少波悻悻:“我连招牌都亮出来了,丫的就一菜鸟,东南西北都不认得。连我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也不知道她师傅怎么教的。这回我要不叫她认清楚我是谁,我就把这唐字倒过来写。” “别胡扯了,进去吧,嫂子一直等着小嘉呢,你再不来,她又得跟哥吵起来了。” 唐少波想想即将出现的场面就头痛,苦愁眉脸:“这俩人,怎么和冤家似的。” 其实屋子里气氛还是挺不错的,江欣白安静的坐在沙发里,麦定洛则在窗前走来走去讲手机,茶几上放着大袋小袋的衣服玩具,想是江欣白买来的。 “妈妈!” 小嘉清亮的声音穿透了整间屋子,扑入江欣白怀中,乌黑的大眼睛泪汪汪:“你怎么老不回家?” 江欣白蹲那里抱着孩子立刻就哭了,唐少波见势不妙,马上逃之夭夭。 张前志坐在安全通道的天台上抽烟,唐少波也走过去坐下来,接过他的烟,点上一枝。 “嫂子这一哭,回头咱哥准又得受气。”唐少波仰起头来看天,这样高,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那纯净的蓝,风呼呼的从耳畔刮过:“真他妈一物降一物,你说咱哥那样的人,咋就拿这个女人没辙?” “这就是伟大爱情呗。”张前志轻描淡写的说。 “狗屁爱情,”唐少波发了狠:“我要遇上这么个狠不得凶不得就拿她没辙的女人,我就先掐死她,省得零零碎碎的受气。” 张前志哧哧的笑:“真有那么一天,我还看你还说不说出这种狠话。” “哎,你帮我想想,怎么整整那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丫头?叫一帮人全到她辖区里违章停车,我给她丫的停个大街小巷全满。她不是会开罚单吗?我叫她天天抄到手断!”唐少波口沫横飞,兴奋的比划:“要不每天早上划她警车轮胎,让她丫天天早上爬起来就得去补胎!再不然就叫一帮人,天天晚上堵她下班,吓也吓死她!” 张前志拿手捂住脸:“老十三,我不认得你,太丢份了,跟个毛丫头一般见识。” 等到中午大家下楼打算去餐厅的时候,隔着大马路都能听见唐少波的怒吼——那小丫头片子真的把他的车给拖走了。 张前志拍着他的肩安慰他:“被这种眼都没睁开的毛丫头辣一下,不算啥,就当是艳遇。” “艳遇个屁!”唐少波咬牙切齿:“我要不整得她认得我是谁,我就不是唐十三!” “啊嚏!” 小毛丫头交警打了个喷嚏,不由自主揉了揉鼻子。同组的师兄不怀好意的笑:“卓卓,你行啊你,上班第一天,就将十三少的车给拖回来了。” 韩卓卓又打了个喷嚏,她的鼻子一到春秋就过敏,今天巡逻正好整条道上的梧桐全在飘绒,害得她涕泪交加,痛不欲生。再加上她拖回的这牌号为13的宝马车,一回到中队,整队的师兄都慕名前来瞻仰她,个个夸她够狠够犀利。害她不停的拿着纸巾擦啊擦,都没听清人家在讲什么。 一直到下班时分,她才有机会逮住同组的一位师姐,悄悄问:“那个唐十三是什么人啊?” 师姐倒也不动声色:“十三少啊,什么叫总瓢把子你知道不?” 卓卓十分老实的反问:“港片里那种?” “咱们整个城东就是他了。”师姐语气轻松:“别那么没有灵活性,有时候办起案子来,咱们还要和人家警民合作呢。” “阿嚏!”卓卓又打了一个喷嚏,握着纸巾顿时眼泪汪汪,师姐以为她害怕,连忙安慰她:“没事没事,回头请咱们赵队给他打个电话,十三少其实人挺好的。” 人——挺——好? 打死她也不相信这三个字能跟那头黑社会恐龙连起来! 她含泪看了看手表,已经六点了,男朋友何志融怎么还不来接她下班? “你主宰,我崇拜,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爱你,youmysuperstar……”唐少波拿着咪筒唱得如痴如醉,一旁的小姐们又笑又闹,噼哩叭啦胡乱的拍着巴掌,姬娜端着酒直发嗲:“十三少,润润嗓子再唱嘛。” “去去,”唐少波直努嘴:“没眼色,大哥坐在那里呢,怎么不先给大哥去敬酒?” 姬娜撅起嘴:“人家不敢嘛!” 麦定洛深深的陷在沙发里,四肢完全舒展开来,可有可无的瞥着巨大的背投屏幕,看起来懒散无任何表情,但他四周仿佛罩有无形的气,一片森冷肃杀,所有的小姐都避出他三尺开外,知趣地躲得远远的。 钟瑞峰对唐少波靠了一声,感叹:“咱哥哪像是出来玩啊,简直像是来砍人的。” 唐少波说:“早上你没看见,嫂子脸上还带着伤呢,这两个人,到一块儿就动手动脚。临了咱们要抱小嘉走,嫂子那个哭啊,跟发了疯似的,要不是我跟老五拉着,准又要动手。我就闹不明白了,咱哥最见不得她哭,她一哭就够他难受十天半月的,干嘛偏又要惹她,连小嘉都不让她看,两个人见一次闹一次。” “所以啊,女人可以哄可以玩可以骗,就是别宠,一宠她就蹬鼻子上脸。”钟瑞峰无限感慨的拿起杯子:“我跟哥喝一杯去。” 唐少波喝多了酒,有点上头,一个人出去上洗手间,正好看到一个年轻女人蹲在走廊里,大约是喝醉了。他没在意走了过去,等从洗手间出来,却见那女人被两个人围着,却在呵呵傻笑,瞧那样子醉得神智都不清了。 “妹妹,哥带你去个好地方,保管你快活!”路人甲一边哄骗,路人乙就一边上来搀她。那女人踉踉跄跄就被他们架着往外走,他本来丝毫没在意,忽然那女人回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他猛然一激灵:毛丫头交警! 烧成灰他都认得她,瞧瞧她身上那件小吊带,露胸又露背,还跑到这种地方来喝得烂醉如泥,像个人民警察吗? “站住!”他脱口叫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还没教训教训她呢,怎么能让别人先给架走了? “怎么着?”路人甲喷出一口酒气:“少管哥哥的闲事啊。”路人乙则十分配合的开始捋袖子,露出上臂的虎头刺青,炫耀一般:“你混哪边的?” 嘿!遇上这种人真叫人舒心,比遇上那东南西北都不分的毛丫头要舒心一万倍,唐少波连眉光都懒得抬:“知道我谁吗?” “哥哥我还真不知道。” “十三连波青天碧,”他一字一句:“趁着老子还没发飙,快滚!” 那两个人先是吓傻了,紧接着真的抱头鼠窜,滚掉了。 于是就剩了一个脸红得像苹果的毛丫头,傻乎乎笑着扑到他怀里来。 我靠! 唐少波一瞬间软玉温香抱满怀,触感倒真是不坏,起码也是个吧,看不出来这毛丫头,真有内涵啊有内涵。 没想到下一个瞬间,毛丫头抱着他,哇一声放声大哭起来,音量惊人,吓得妈妈桑都从走廊那头赶过来,一瞧见这场面,吃吃的笑,拿扇子敲着他的肩:“哟,十三少,这阵子改吃青的了?怎么把人家小妹妹弄成这样,哭得真叫人心碎啊。” “心碎你个头。”唐少波懒得多说,冲着那小毛丫头吼:“给老子闭嘴!”瞬间耳畔一静,唐少波刚刚缓了口气,谁知那小毛丫头哇一声,哭得更大声了。妈妈桑笑得花枝乱颤:“十三少,女人要用哄的呀。”唐少波喃喃骂了一声,随口哄了小毛丫头两句:“行了行了,别哭了。”谁知真奏效了,小毛丫头抽泣着停止了嚎啕,他一时高兴就揽着小毛丫头往包厢里走,心里只在盘算,该怎么样收拾这丫头。 最好把她捆成粽子,然后往郊外一扔。不过瘾不过瘾,应该把她剥光了拍裸照,然后发色情网站,可这也太损了,不符江湖道义,换一样换一样。他绞尽脑汁的想,结果进了包厢一看,小姐们差不多全喝得东倒西歪了,麦定洛却依旧清醒无比的坐在那里跟钟瑞峰划拳。 连钟瑞峰都喝高了,舌头都大了:“你怎么又弄了个妞来,这屋里的你还嫌不够多啊?” “你喝成这样等会儿怎么开车?”唐少波问,倒是麦定洛回答他:“我自己开车回去,老九,跟我走。” 钟瑞峰摇摇摆摆跟着麦定洛往外走,还冲他挤眉弄眼:“老十三,悠着点啊,明天还有事,别整得爬不起来。” 唐少波拿脚虚踹他,他笑呵呵闪了。唐少波看看一屋子的醉美人,摇了摇头,拥着毛丫头也往外走。妈妈桑追上来:“十三少,好歹交待一声,你这带出去的是几号?” “反正不是你的人。”唐少波捏着那张红扑扑的苹果脸:“瞧清楚了?” 妈妈桑笑着推攘他:“没良心,都不肯给咱们一个面子。” “下回,下回。”唐少波心不在焉的敷衍。 出了ktv让夜风一吹,唐少波彻底清醒了,可小丫头却彻底迷糊了,抓着他的衣襟就是不肯撒手。他哭笑不得,到底该拿这丫头咋办,总不能真捆成粽子扔郊区去吧? “喂!”他捏着那张苹果脸:“你住哪儿?” “你说我有什么不好?”苹果脸上泪痕满面,死死揪着他的衣襟:“你说我到底有什么不好?” 真醉得连人事都不醒了,晚上的风吹得人透心凉,他忽然想起他的宝马被她拖到交警中队去了,而麦定洛与张瑞峰已经开车走了。 竟然得打的回去。 靠! 想起这件事就恶从胆边生,他得把她弄回去,然后把她身上的钱搜得一毛都没有,还有手机也不给她留,最后再叫人拿车把她扔到城外最偏僻的乡村公路边去,方才解恨! 拦了一辆出租,他就将她塞车上去了。 没想到这丫头看起来苗条,喝醉了竟然死沉死沉。他抱着她按了半晌的门铃才有人来开,气得他恨不得踹人窝心脚:“都干什么吃去了?” “在打牌。”开门的人怯怯的打量了一下,发觉十三少气短喘急的,连忙闪开,让他抱着人先进去。 终于到了,将她往沙发上一扔,卷起袖子就开始搜她的衣袋。钱包,留下,证件,留下,手机,留下…… 正翻检着呢,她唔了一声,忽然伸手紧紧抱住他,酒气夹着她身上一种幽幽的香气,直往鼻端沁来,她那两只手还不老实,在他背上乱摸。 他的身子一僵,手指下是她雪白的肌肤,突然觉察出指端那种凝脂样的滑腻,叫人心猿意马。 见他妈的鬼! 他有些烦燥的抬起头来,突然发觉偌大的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了,那些人看他抱着个女人进门,全都知趣的作鸟兽散,撤了个干干净净。 她半睁开眼睛看着他,喃喃:“你说,我有什么不好?” 又来了!他哭笑不得,这丫头一准是失恋了,所以借酒浇愁呢,谁知喝成这样。 她两只手还在他背上挠啊挠,他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再这样紧贴着他,可真要出事了,于是扯她的手:“你放手!” “我不放!”这下好,她整个人都缠上来,还哭得如梨花带雨:“你说!我是长得没她漂亮?还是胸没她大?腰没她细?” 这几句话问得他汗出如豆,只觉得口干舌燥,眼前的苹果脸也真像一颗苹果,恨不得叫人啃上一口,不由自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他今天看来也喝高了,明明是个毛丫头,为什么……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突然看到她吃吃的笑,学着他的样子,细小的舌尖舔过樱唇,笨拙得可笑,仿佛浑然不知这种情况下这种动作有着多大的诱惑性。他再也忍不住了,语无伦次:“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就亲你了!” 她将脸一扬,突然就吻在他的唇上,很软,很香。竟然跟他吻过的女人统统都不一样,仿佛有电流,一下子击中了他。 他觉得脑中嗡得一响,就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然后就猛烈而狂乱的吻回去了。 钟瑞峰叼着烟,一边洗牌一边骂:“我靠,老十三你怎么魂不守舍的?老五明明是清一色你还喂他万字,你是不是存心呢你?” 唐少波连眼皮都没抬:“少惹我啊,烦着呢。你怎么不说说老五,他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听,是打牌呢还是在当接线员?” “烦啊?找个妞出出火不就不烦了?”钟瑞峰突然笑起来:“我还没问呢,你那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呢?是哪个妞够猛的啊,没把你给抓瞎了?” 唐少波终于将脸一沉,啪一声将手里的麻将子拍在桌上:“你有完没完了你?!” “十三!”张前志终于挂了电话:“老九,你也少说一句。” “我有事,不玩了。”唐少波将筹码拿出来,胡乱的算一算帐,将剩下的钱随手塞给桌后看牌倒茶的小弟:“拿去抽烟。”起身拿了车钥匙就走了。 “这人……”钟瑞峰莫明其妙:“怎么突然变这狗脾气了?” “我看老十三有心事,”张前志清理着筹码:“瞧瞧他那别扭劲儿,都快赶上咱哥了。” 麦定洛终于笑了一声:“扯淡!” 钟瑞峰叫起来:“我靠!我怎么输了这么多?” 张前志问:“你输的能有我多?你输了多少?” “二十多万,你呢?” “十七八万。” “十三是平手,那谁赢了?” “咱哥赢了。” “我靠!”钟瑞峰喃喃:“想赖账都不行,我又打不过他。要不咱们一块儿赖吧,他一个人不一定能打赢咱俩。” “想赖账啊,”张前志腾出手掐熄了烟头:“那我得想想法子,叫他没功夫揍咱们。” 麦定洛慢条斯理的开始卷袖子:“我有的是功夫,这两天正手痒呢,要不咱们来练练。” 张前志笑容可掬:“哥,君子动口不动手——”看着麦定洛的手已经伸过来,立马叫:“等一下,前两天你不是叫我派人盯着大嫂吗?刚刚他们打电话来,说大嫂今天没上班,请假上医院去了。” 如愿以偿看到麦定洛的手定在了那里,张前志整了整衣领:“五分钟前他们打电话来,说大嫂挂了妇产科的号,正排队呢。后头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麦定洛气得拿手指着张前志:“你!这儿等着!回头我再跟你算!” 回头就找车钥匙,钟瑞峰赶紧抛给他:“哥,开我的车去!” “是xx医院!”张前志最后吼了一嗓子,麦定洛早就出了大门了。 剩了钟瑞峰与张前志两个,捧腹大乐。 另一间烟雾缭绕的牌室,麻将正搓得如火如荼,电话忽然响了:“超哥,十三少来了。” 超哥叼着烟,含混不清的问:“来了有啥事没有?” “开着车在街上转呢,不像是有啥事。”对方有点迷惑:“超哥,你说这两天十三少怎么天天过来转悠?” “靠!老大愿意过来转悠,那是给你们面子。”超哥摸了一手臭牌,越发动了肝火:“你好好盯着就成了,别他妈给我丢人。前两天十三少的车在咱这儿被条子拖走了,害得我被隔壁区的孙胖子笑了足足几天,笑话咱们没处理好警民关系,竟然连一部车都看不住。我告诉你,要是再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你也不用跟我混了。” 刚过了不一会儿,电话又响起来,这次对方有点急了:“超哥,来了个巡逻的女交警,不知道为啥,十三少把她给拦着不放,两人吵起来了。” “靠!”超哥把烟给啐出来了:“怎么回事?” 对方气急败坏:“坏了坏了!超哥!那女交警动手了!” 超哥倒不急了:“动手?这世上还没哪个女人能打赢十三少,你们别去掺和,让十三少舒展舒展筋骨。可给盯好了,别让那女交警叫帮手来。” “超哥!”对方更气急败坏了:“不知为啥十三少没还手,那女人真狠,连擒拿手都使出来了,专往要害处踢。十三少只怕是受了什么伤,要不就是病了,蔫蔫地光挨打不还手,这怎么办?” “我操!”超哥冲着电话吼:“你还不滚过去帮忙!”转头就叫人:“兄弟们操家伙!” 电话那头忽然悄然无息,过了片刻才叫:“超哥!” 超哥气得直吼:“还罗唆个屁!咱们的人马上就到!” “俩人没打了。” “啊?” “十三少抱着那女交警,正亲她呢……” 超哥脱口骂了一句娘,过了好一会儿,才改口问:“那咱嫂子呢?” “啊?”对方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女交警——啊,不,嫂子在哭呢。” “那你滚远点,别碍着十三少跟嫂子亲热,还有,仔细瞧瞧嫂子的脸,把人给我认准了。下回见着嫂子,记得让兄弟们叫人。” 大结局了,这真的就是大结局了。 这两人写得我……越写越长……只好咔掉。 大团圆啊! 或许佳期里还可以提一提这些黑帮分子,高呼:我爱十三少! 番外‖东子恶搞 《扬州欢迎尔》——中秋特礼 “明煮?”. “所谓明煮者,就好比煲汤,把那砂锅搁到明火上来煮,让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大家说加盐就加盐,大家说加水就加水,集思广益,光明正大,这就叫明煮。” “仁泉?” “仁者无敌,以仁而治,自然民生如泉,生生不息,所谓仁泉,即是多听多看,多多知晓老百姓在想什么,这就叫仁泉。” “哦……那这特曲……” “特曲好喝,为什么?在这个特字,与众不同,才显得格外醇厚香浓。今年春天,皇上亲自画了一个圈,钦准咱们扬州成为特曲,就是想让咱们与众不同,给天下州府做个表率。” “那这基弟批……” “哦,这个是西洋话,就是银子,就是赋税,就是民生。皇上说了,咱们扬州是大清是富庶的地方,有钱好办事,所以才把特曲搁咱们这儿办……” “阮大人,”秦知县略有忧色:“这建开化区的事情,毕竟牵涉到征地大事,如果不向嘎大人报备一声,似乎有些不妥……” 旁边吴知县抢着说道:“不就是划块地,把缫丝坊织坊刺绣坊集中起来吗?嘎礼大人身居两江总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每天有多少大事要办,这点小事还要拿去麻烦他,岂不显得我等无能?” “吴大人说得有理……”秦知县连声称道,心里却在犯嘀咕。这位阮大人上任一年,素来不问事,把公务全交给属下,自己则每天带着长随,吃遍城内大小茶肆酒楼,这等作派,哪里像朝廷命官,完全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奇的是朝廷年末的考评,竟是一等。皇帝更是对他信任有加,凡有所奏,无不批准,比如这次阮大人突发异想,要建什么特曲。皇帝大笔一挥,便画了一个圈,钦准了。 公事说完了,阮知府很舒服的伸了个懒腰:“今天是中秋节,走,咱们到瘦西湖看评选去。” 大清律例严禁官员出入风月场合,被御史参上一本,轻者罚俸记过,重则丢官,但扬州烟花素来天下第一,且远处江南,山高皇帝远,大小官员人等也就将这条禁令置若罔闻,倚红偎翠,大享温柔。每年一度的中秋之夜,更是要在瘦西湖上评选花魁,扬州城中大小名妓都会盛妆赴会,是为扬州每年一度的盛事,今年因为阮知府亲自加以点拨,据说场面更为壮观。秦知县等人早就蠢蠢欲动,一帮人自然乐于去凑这个热闹。 等到了瘦西湖上,但见明月初升,大小画舫竟将偌大湖面挤了个满满当当,丝竹歌吹,喧哗盈耳,一时无数条画舫小舟,将五亭桥围得水泄不通。五亭桥畔的丝竹班子正吹打得热闹,见知府大人所乘轻舟一到,亭中所立的人立刻将红旗一举,鼓吹立时静了下来。湖上虽有大大小小几百艘画舫,却是鸦雀无声,只见湖面银波粼粼,倒映一轮满月。众人屏气凝神,忽听“砰!”一声巨响,空中绽开一朵无比绽丽的烟花。每年中秋逢花魁盛世,湖上皆会燃放烟花,只是今年这烟花做得奇巧无比,燃在空中,竟是个硕大无比的“拾”字,笔划清清楚楚,照亮大半个天空,一众人仰头观看,忍不住惊呼。这烟花刚刚燃尽,又听“砰!”一声巨响,另一烟花又腾空而起,竟是个“玖”字。 众人惊呼不及,眼花缭乱,只见烟花接连燃起: “捌!” “柒!” “陆!” “伍!” “肆!” “叁!” “贰!” “壹!” 最后一篷烟花黯去,整个湖水倒映着明月,又重新安静得寂然无声。众人皆是屏息静气,不知道还有什么巧夺天工的安排。 忽听扑喇喇一声,众人皆踮足张望,原来是一只水鸟,从湖边苇丛中飞去,没等众人回过声来,忽然有稚嫩的童音响起:“迎接另一个晨曦……”只见一叶轻舟划出,舟头所立正是一位垂髫女童,彩衣凌波,姿态如仙,其时皓月当空,照见她粉妆玉琢的一张小脸,更显得天真可爱,声音更是甜美:“……带来全新空气……” 女童的声音回荡在湖面上,众人都忘了喝彩,只是目不转睛,看着这宛如凌波小龙女的女童。 “气息改变情味不变,茶香飘满情谊……”另一叶轻舟上正是戏班老生名角莫诸,唱得字字铿锵,众人不由彩声大作。 “我家大门常打开……”这一声唱出,众人更是彩声如雷,原来这句是鸣玉舫的名妓贺晓双,却听贺晓双唱道“开放怀抱等你……”,嫣然一笑,媚眼如波,当下各画舫上诸人忍不住哄然大笑,还有七八个人忍不住大叫:“等!一定要等!” “拥抱过就有了默契,你会爱上这里……”众人目不暇接,耳不暇听,但见扬州著名院坊中的各红牌姑娘层出不穷,每人皆各唱一句: “不管远近都是客人,请不用客气……” “相约好了在一起,我们欢迎你……” “我家种着万年青,开放每段传奇……” “为传统的土壤播种,为你留下回忆……” “陌生熟悉都是客人,请不用拘礼……” “第几次来没关系,有太多话题……” “……” 最后数十位红牌迤逦登上五亭桥,携手并肩,齐声合唱:“扬州欢迎你,像音乐感动你,让我们都加油,去超越自己……扬州欢迎你,在月亮下分享呼吸,在瘦西湖刷新成绩……” 歌声缭绕湖面,连各画舫上的人都跟着合唱起来:“……扬州欢迎你,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有勇气就会有奇迹……” 吴知县听得连连点头,道:“此曲虽然俚俗,却能显我扬州之盛,展我扬州好客之情,颇可传唱,颇可传唱啊!” 徐师爷拈须含笑,摇头晃脑:“此曲名为《扬州欢迎尔》,乃采用明煮之法,从三百多首侯选曲目中挑出来,今日一唱,果然非同凡响。尤其阮大人精心安排,以女童来唱这第一句,令人觉得天真烂漫,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他这样大拍马屁,阮知府不过微微一笑罢了。 一曲唱罢,各处画舫上又重新燃起烟花,顿时绚空如织,硕大无朋的焰火盛开在空中,连明月的光辉似乎都黯然失色,他仰望天空,一时怅然若失。 烟花渐渐黯去,远处有清越的萧声响起,众人寂然,只听萧声隔水而来,湖面烟波初生,月色轻蔼,隐隐绰绰,更显得萧声飘渺如同仙乐一般。 吴知县见阮知府垂望着湖上月色,神色十分黯然,心中不解。这位大人深得圣上信任,可见真是前途远大,又身在天下第一繁华之地,纵情吃喝玩乐,总是过得十分逍遥。可不知为何,却总是偶然会露出这样意兴阑珊的神色,令人觉得好生诧异。 阮知府叹了口气,隔水萧声婉转,清风徐徐送来秋露的清香,碎波粼粼,摇碎一轮满月,远处舟上有人低声吟道:“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但见阮知府惊喜交集,大叫:“佳期!” (全文完) 笑傲乾清--国庆恶搞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曲折的长廊上幽幽浮起一盏灯笼,晕黄的光焰在黑暗中摇曳…… “凉风有讯,风月无边,亏我思娇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虽然我不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可是我有广阔的胸襟,加强健的臂膀……”(of6l3^&o+]9} “韦爵爷!” “谁?谁在那里!”一激灵提灯向前,照出一张惨白的脸,光溜溜仿佛剥皮的鸡蛋,眉目在灯光下不甚分明,猛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眉开眼笑:“原来是梁九功梁公公,失迎失迎。” “皇上有旨,”梁九功一把拖住了作势欲跪的人:“听旨免跪,皇上传爵爷进宫去叙话。” “我靠,又叙?现在是黄金周国庆长假期间而且深夜十一点,他给不给300%的加班费?”6v:e5m&k7a5d9x2v “韦爵爷,皇上说上回您带着七位夫人到英吉利考察,回来报销差旅费白银十八万两,眼下那帐单还搁在御案上呢……”3k"s"o*d8d)[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食君之薪水,忠君之事,为皇上解忧,别说只是陪皇上叙话,哪怕要奴才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亦不足惜。”:g)m&y$](u!lk “韦爵爷果然忠心耿耿,怪不得皇上一日也离不了爵爷。” “呵呵,公公请……” “呵呵,爵爷请……” 重烟楼台十里。无数青金琉璃瓦的檐顶在月光下起伏连绵成一片静默的碧海,浪尖上偶然一颗金砂闪烁,是吞脊兽眼中点的金睛。 时辰刚打过了三更。离地六丈的重檐歇山顶上,皇帝做劲装打扮,抱膝而坐,看打梆的小太监与巡夜带刀侍卫从脚下经过,谁也不曾想到乾清门檐顶上竟有人闲坐。乾清门是分隔内宫与外廷的中轴正门,从那里俯瞰下去,东西六宫的缦回廊腰与高啄檐牙均历历可见。 (以上两段抄袭自我家鱼相公《斛珠夫人》) “咯嚓!”轻微的碎裂声在这样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处清晰入耳。 皇帝懒洋洋的说:“韦小宝,踩坏的琉璃瓦,从你的薪水里面扣。” 韦小宝身子晃了两晃,琉璃瓦本就滑,再加上檐顶的斜度,他用了“神行百变”的步法才勉强定住身形,一听说又要扣薪水,忍不住含泪:“皇上,您心情为什么又不好了?您只有心情不好,才会跟奴才这样斤斤计较。” “小桂子……”皇帝举目望去,东西六宫连绵的琉璃檐顶反射着清冷的月光,映入他的眼底,仿佛是迷离的水色,带着莫测的神光离合。他拍了拍身边的瓦:“陪我坐一坐。” 韦小宝小心翼翼的在他身边坐下,因为琉璃瓦太硬太滑,硌得他微微咧嘴:“小玄子啊,为啥你就不快活呢?” “我怎么快活得起来?”皇帝苦恼的皱起眉头:“穿越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朕一天就要接待四五拨,都是些傻头傻脑的小丫头片子,个个不是选秀进宫就是寻亲访友进宫,进宫后不是唱《明月几时有》,就是唱《笑红尘》,最狠的几个,一进宫就在乾清门上扭成s型装芙蓉姐姐跳《卡门》,你看看朕的皇子们,起先还兴致勃勃,后来都审美疲劳了,尤其是老四和老十三,还有老八老九老十……唉,如今他们对女人都没兴趣了,看到女人都躲得远远的。你说,叫朕怎么不发愁呢?” 韦小宝无限同情的安慰着皇帝:“阿哥们只是这阵子太忙了,所以对女人才会没兴趣,过两天他们就缓过劲来了……” 皇帝恻然摇了摇头:“遇上亲妈还好,遇上后妈,朕的皇子们哪个不伤筋动骨,吐血伤魂?可怜老四,每次都是他最惨,还有朕的十三……” “要不皇上,咱们离家,哦不,离宫出走吧。” “走到哪里去?”皇帝仰天长叹:“朕只要一出宫微服私访,就会撞见玉雪聪明活泼可爱的少女穿越军团……” “皇上,有没有男人穿过来?” “呃,小桂子,我很少看耽美。” “前不久有人宣称要把笔下人物穿越,皇上没有撞见?” “哦,你是说阮正东?他不学无术又只喜吃喝玩乐,朕叫穿越接待处安排他去扬州当知府了。” “靠!小玄子你也忒不义气了,去扬州当知府这种美差你都不照顾我,你反倒便宜一个穿越来的,你太不仗义了,咱俩还是不是发小?咱俩还是不是一个宫里长大的?” 皇帝又叹了一声:“小桂子,我这也是没办法,某位后妈威胁朕,说朕要不给阮正东安排个好差事,她就从入关的太祖太宗写起,一直写到光绪宣统,一个个虐下来,虐得我爱新觉罗家族永无翻身之日。我年轻的时候撞在她手里一回,可被虐得足足半辈子没缓过来啊,我真怕我的子孙后代又落她手里,所以只得姑且替阮正东张罗张罗。” “小玄子……” “小桂子……”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上配乐《沧海一声笑》 “沧海一声笑, 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尾声: 小玄子龙颜大怒:“靠!怎么又是《沧海一声笑》?朕每天要听穿越军团唱四五遍,换歌换歌!朕要听《嘻唰唰》!” 小桂子伸手抚皇帝的背:“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其他‖完结 老麦为何送佳期佛珠 好吧,我承认我无聊。 并不是想与某些人争辩,而且如其所言,《佳期如梦》确实是一个yy的过了头的故事,一个灰姑娘,遇上王子也就罢了,还一遇就遇上两个,现实里哪有这么好的运气,比中体彩头奖的机率都要小。但我一早就老老实实在文案里承认,这是个特别yy的故事,而且我一直以来,都标榜自己是写小言情,写小言情当然就要写梦幻男主了,所以,我决定坦然的yy下去,将花痴进行到底。 下本我决定更过份一点,确切点说我已经更过份了,因为刚刚正在写万能女主,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爆胎。 狡辩完毕再来说老麦。有些人最嗤之以鼻的是尤佳期她到底有啥好,连老麦都认她作妹妹,一见面就送了威慑黑道的标志性“信物”——佛珠。 尤佳期并不是运气好,当然也是她运气好,因为她是被阮正东带去吃粥的,这就是她的好运气。 阮正东与老麦的关系,大家都知道他们是朋友,而且是关系相当不错的朋友,因为相互之间说话相当的随意,其实他们也是合伙人,在生意上有往来。 老麦的黑道身份大家都知道,但他合法的身份却是大房地产商,且手底下还有偌多的运输公司贸易公司,别惊讶,没他这种背景,谁做得了拆迁?遇上个钉子户,只有他这种人拾掇得了。 前不久还有人问我,东子成天游手好闲,怎么还有工资? 工资不过是秘书的一句托辞,他要说是别的钱,佳期肯要么? 他的任务是要让佳期没有后顾之忧的去上海,他会以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达成目的,这是秘书的基本素质。 阮正东并不上班,偶尔与朋友合伙做点生意,赚一笔就可以管几年,至于他做什么生意——笑,大家随便猜吧 而老麦一见到东子,就有一句台词:“哟,这可是头回瞧见你不是一个人来。” 这句台词可以让大家知道,以前阮正东都是一个来吃粥的,今天他有很大的不同,他带来了一个女人,也就是佳期。 然后老麦夸她:“这妹妹,人好,心也好。” 这句话或许是五五开,五成真五成假,第一尤佳期确实傻乎乎挺可爱,第二却是最重要的一点——阮正东带了她来,非常明白地以实际行动告之:这是我阮正东的女人。而老江湖老油条的老麦又不傻,说两句好听的让阮公子高兴一下,何乐不为? 而几句半真半假的话说完了之后—— “小气,”阮正东似笑非笑,“人家可是实实在在叫了你一声大哥,你几碗粥就将我们打发了?” 而老麦是怎么回答的?他说:“敲我竹杠呢?我偏不上你的当。” 这句话在这里,却是十足真金的真话,如果说老麦前头夸佳期,那是出于阮正东的面子,现在到了这句话,他就已经十分清楚这女人在阮正东心中的地位了,而阮正东的那句话,的确是在敲他的竹杠,所以他毫不犹豫,将佛珠捋下来给了佳期。 老麦之所以送这么份“大礼”给佳期,其实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阮正东,而不是他真的一见面就“喜欢”这位“妹妹”,三言两语间就投缘到以最重要的信物相赠,世上没有这么无缘无故滴喜欢,世上只有最根本的经济利益与人情关系。 也就是说,那天不管阮正东是带张佳期还是李佳期去,只要他带去了,并且如此这般,老麦就会毫不犹豫的捋下佛珠送人。 总有人说佳期运气好,连黑道大哥也青眼相加,故此解释一下。这位大哥加青眼的是阮东子,而不是尤佳期。 和平岁月 “东子!东子!” 已经翻过栅栏的腿晃了一下,差点没摔下去,阮正东哧溜一下子脚落在了草坪,没好气:“小点声行不行?回头让我爸听见了,还出得来吗?” “你爸又回来了?” “唉,他彻底调回来了,从今后我可真没好日子过了。” “那不还有你姥爷,怕什么啊?” “我姥爷哪能天天盯着我啊,我被揍了我爸他都不让人说,谁会告诉我姥爷?再说等我姥爷知道的时候,揍也揍完了,他还能拿我爸怎么着?咦,和平呢?” “盛芷叫他去了。” 这天是孟和平生日,一堆人在饭馆里吃完饭,又去西餐厅吃冰激淋。 冰激淋还是从美国空运来的,都冰得出了碴子。服务员端上来的时候,阮正东挑了杯榛子的给盛芷:“给。” “噢!”王炼宇起哄了:“凭什么啊,今天和平生日,又不是她生日。” “去你的!”阮正东连眼睛都没抬:“女士优先,讲点风度行不行?” 王炼宇说:“我爱吃草莓冰激淋,你为什么就不记着呢?” “你不是已经拿了,手那么快,还让我记着干嘛?” 王炼宇见他不上当,又笑着对盛芷说:“你别被他哄了,你呀,好好审审他,他们班上那个班花,叫什么来着,姓郑吧,挺漂亮一姑娘,天天有事没事问他数学题,你要再不管管他,他成天介招蜂引蝶。” 盛芷不过抿嘴笑笑。 孟和平说:“你甭在这里唯恐天下不乱了,他们两个,不是你可以挑拨的。” 王炼宇哼了一声,说:“我不挑拨他们,我挑拨你们。”一手搭在和平的肩上:“来,告诉哥哥,什么时候你会跟东子翻脸,我好挑拨。” 孟和平笑着把他手挡开:“喝点酒了吧,又瞎胡闹。都读大学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王炼宇说:“大学没劲透了,哪有在高中那会儿好玩?你们呀,要好好珍惜,等进了大学就知道什么叫无聊了。” 孟和平想起来:“你不是学生会主席吗,成天忙得,怎么还无聊。” “就是当这个主席才无聊,有人说学校拍我爸马屁,给这个主席给我当。哎,反正没劲透了,还是高中好,大家都单纯。” 盛芷忽然想起来:“你那女朋友呢,今天怎么没带她来?” “吹了。” 孟和平有点诧异:“上次你们俩一块儿,不是挺好的,怎么吹了?” “好什么啊。”王炼宇无限唏嘘的样子:“这世上的爱情都是扯淡。”他吃了一大勺冰激淋,把勺子往杯子里一扔,叮的一声响:“你们啊,找着合意的人,就要珍惜。等到了将来,才不会后悔。” 盛芷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招呼服务员:“把菜单拿过来。”又回头问大家:“点些点心吃,好吗?” “尽管点。” “就是,和平都说了,尽管点。” 点心是苹果圈和起司蛋糕,盛芷说:“这个苹果圈真不错,比我们家师傅做得好吃。” 王炼宇本来不打算吃了,听她这么一说,又拿叉子叉了块苹果圈:“那我得尝尝,你们家的人,最会吃。” 盛芷一笑:“你这不是损我吗?” “损你什么?都改革开放多少年了?将来你跟东子结婚的时候,我一定要去吃喜酒,不冲别的,就冲你们家师傅那手艺。” 阮正东还没出手,孟和平已经替他把王炼宇捶了一拳:“过份了啊?” “唔唔。”王炼宇嘴里都是苹果圈,连连点头表示歉意:“你们结婚一定是在大酒店,哎,我仍旧吃不着你们家师傅的手艺。” 盛芷倒没有生气,她把叉子放下,眼睛明亮得如同头顶璀璨的水晶灯:“将来的事,你就不要乱说了,世事无常,谁料得到什么。” “切,”王炼宇嗤笑:“我又忘了,你们家那臭毛病,个个都是宿命悲观论。” 盛芷把茶杯举起来:“别说了,祝和平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和平!” “生日快乐!” “哎,和平,你在11月11号生日,这是什么讲究?” “光棍节呗,这小子注定打一辈子光棍!” “去你的!” “揍他!” “哈哈哈哈……” 在乎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了点醉意,阮正东这才说:“宴无好宴啊,你还是老实说吧,到底有啥事,省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王燔宇只是笑:“哟,就不兴没事吃个饭联络下感情啊?” “扯淡!”因为喝过了酒,一双丹凤眼越发显得秀长明亮:“蒙谁呢?咱俩是不是一个大院儿长大的?咱俩是不是发小?你小子眼皮一抬我就知道你想干嘛。” “行,那我不瞒你,我确实有事找你。” “啥事?” 王燔宇伸出拇指与食指,比了一比,阮正东笑了一声:“你的心倒不小,这么大的活儿,我可揽不了,你找别人去吧。” 王燔宇只是笑:“看看,又拿我当外人了不是?你不是揽不了,你压根是不愿意蹚这趟混水。” “你小子,知道是混水还想拉我下水啊?” “我就是不服气,这么大的活儿,凭什么让雷老二一个人吃独食啊?他也太横了。” 阮正东倒不以为然:“人家横是人家本事,你又是操的哪门子心?” “操的钱的心呗,这年头,除了钱,还有啥值得操心的?”王燔宇语重心长:“不趁年轻赶紧挣点钱花,到老了,有钱也花不动了啊。” “你这嘴里就没一句好话。”阮正东撂开手里的酒杯:“我跟雷老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我可不愿意插这么一杠子,不地道。外人看着也笑话。” 王燔宇说:“你地道,雷老二可不地道,我听说去年那件事,可就是他给闹黄的,那又该怎么算?” 阮正东说:“不就一误会吗?” “那咱们也跟他误会一次,不就成了?”王燔宇又说:“规矩我懂,中间所有开销都是我的。到账之后,你七我三。” 阮正东不置可否,只说:“八字还没一撇呢,谁知道水深水浅。” 王燔宇只是笑:“只要你肯出面,就没问题。” 阮正东笑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对了,我正想找你帮个忙呢。” 王燔宇十分慷慨:“行,你只管说!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阮正东倒笑了:“也没多大事,就我一战友,原来在部队跟我感情特好,铁哥们,没得说。后来转业开了一广告公司,前天请我吃饭,说是得罪市里的谁了,后来啊,我被他灌醉了。他说是得罪谁了我也给弄忘了,正好,你替我把这事给摆平了。人家做点生意不容易,该为人民服务的,就尽量为人民服务一下嘛。” “这么点事,”王燔宇笑道:“你尽管放心好了。回头我就给我们家老爷子的秘书打个电话,三天之内,准给你回话。” “行,那我先谢了啊。” “咱俩谁跟谁啊,我还没谢你呢。对了,你那战友的广告公司叫啥名字,回头我告诉他们,多照应着点,市里有几个大项目不正招标吗?” “别介,你也别太照应了。”阮正东赶紧说:“人家公司就那么些人,你一照应,人家该加班加点了。” “加班加点还不好啊,多挣钱啊。” 阮正东叹了口气:“加班加点,会累着人。” ~~~~~完~~~~~ 阮郎归——清明特写,赠全体冬菇 “漂亮!” 看到小白球不偏不倚的落地,王燔宇脱口夸了句。阮正东不过笑笑,随手将球杆交给身后的球童,两个人往前走,球童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 难得晴好的天气,阳光灿烂照在草地上,茵茵似碧绒绿毯一般,连绵起伏,果岭前视线开阔,可以看到远处高大的乔木。几排水杉树刚得了一分绿意,遥看似水彩轻染,还没有洇化开来。 “晚上你请客,你这笔可挣的不少。” 王燔宇直笑:“多谢多谢,那是一定要请你的。” “叫上你哥,你哥不正好回来开会么?” 王燔宇一听就直摇头:“他去了可不好玩了,我们家老大什么都好,就是胆子越来越小,成天有事没事就把我拎去训一顿。老爷子都没这么排揎过我,他倒好,横竖瞧我不顺眼。” 走到果岭下,王燔宇一转脸,瞧见远处几个人,忽然“咦”了一声,说:“东子,那不是你的妞?” 阮正东回头一看,还真是。随手摘下手套交给球童,大步流星走过去。 佳期耐着性子正陪笑,手里一根球杆横竖拿着不顺手,又要顾忌怎么跟人回话。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你在这儿干嘛?” 抬头一看,阮正东。 佳期很少看他戴帽子,又戴了墨镜,阳光下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眼睛仿佛微微眯着。 她说:“陪客户打球。” “你会打吗?”他扫了她两眼:“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刚学……” 没说到两句话,王燔宇也踱过来了,这些人都认识他,纷纷跟他打招呼:“王总!”还有人忙着跟他寒喧:“这阵子短见,王总在忙什么呢?” “瞎忙呗。”王燔宇介绍:“这位是阮正东,我发小。” 阮正东三个字差不多让几个人眼睛顿时发直,连忙陪笑着与阮正东握手,阮正东不过敷衍一下,略站了站,就说:“我约了朋友吃饭,要先走一步。” 王燔宇暗自好笑,脸上却不露出来:“咱们一块儿出去吧。” 坐了电瓶车出了球场,阮正东才给佳期打电话:“你出来,我在门口等你。” “我这里还陪客户呢……” “陪什么陪啊,你快出来。就你那技术,也不嫌丢人现眼。” “不行,老总说了,这合同……” 阮正东不耐的打断她:“我朋友今年的广告代理还没定呢,你快出来,请我们吃个饭,说不定他就交你们公司了。”不由分说把电话扣了。 王燔宇在一旁直笑:“哎,我们今年的广告预算可是两千万,被你一句话就送了人,你这是为博红颜一笑,峰火戏诸侯呢你?”看阮正东臭着脸,赶紧举手:“得,得,当我没说。” 过不多大会儿,佳期果然出来了,站在俱乐部门口张望。没有看到熟悉的迈巴赫,只好低头掏手机。 “笨!”阮正东喃喃的骂了句,终究还是接了电话:“银色跑车,你左手边,车牌0033。” 佳期果然看到了,一溜小跑过来,拉开车门还是气喘吁吁:“王总!”又对阮正东笑了笑:“谢谢啊。” “王总约了人,今天没空跟咱们吃饭。”阮正东说:“下星期叫你同事去他公司签合同吧。”对王燔宇说:“你不是约了人么,还坐这儿干嘛?” 王燔宇直笑:“我马上就走。” 佳期被太阳晒得脸发红,上车之后才觉得热,把外套脱了,问阮正东:“你怎么换这车了?” 阮正东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人家的车,我借着开开。”正说着电话响了,他用蓝牙于是接了:“什么事?” “我那车刚买,你悠着点开。” “废话。” “还有,你把我一个人撂这儿了,我怎么回去啊?” “打电话叫你司机来接。” “你怎么这么重色轻友啊,不兴这样的啊。” “那叫我司机来接你,总行了吧?” “不敢!不敢!我还是蹭车回去得了。对了,晚上你还吃不吃饭啊?” “今晚上算了,明天再说吧。” “明天我要去墨尔本。” “那你回来后请我吧。” “要不今儿晚上你带她一块儿来。我也带上我女朋友,咱们四个人一块儿吃,多热闹。” “扯淡,你兜这么一圈子你就是笑话我啊?” 王燔宇哧哧直笑:“得了,你到时候把车停哪儿了,记得跟我说一声,我叫司机去开回来。” “知道了。” “还有,你那女朋友,到底叫什么公司来着?我得打电话跟他们交待一声。” “你怎么这么罗唆啊?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挂了。”阮正东把电话挂断,又问佳期:“晚上吃什么?我都饿了。” 佳期说:“要不吃面吧,吃面最简单。” “那好。”阮正东说:“去吃鳝爆面吧,我知道有家馆子,做得那个叫鲜。” “你怎么什么好吃的都知道啊?” “我无所事事,成天只钻研这个,能不知道吗?” 一句话逗得她笑起来,忽然想起来问:“对了,你那朋友的公司,广告预算大概是多少?” “不清楚,回头再问他吧。”他漫不经心的说:“你还是想着怎么吃鳝爆面吧。” 纪念 儿童节特别番外 “……曾居住在此……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因为隔得远,讲解的声音显得有点断断续续,所有的孩子都牵着同伴的小手,因为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第一回参加这种活动,显得很兴奋,虽然忍不住叽叽喳喳不停议论。但秩序很好,慢慢跟随着讲解员往前走。 “纪念!”一个小男孩忍不住扭过头抱怨:“你又踩了我的脚了……” “对不起啦……”叫纪念的是个小女生,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像是两丸水汪汪的葡萄:“赵小炜,我不是故意的。 小男孩咧开嘴笑了:“没关系。” 但纪念只是仰起脸来,十分专注的看着墙上的黑白大照片:“这戒指我妈妈也有一个。” “什么?”赵小炜一颗小脑袋凑过来,纪念指给他看:“这个姐姐手上的金戒指” 满墙错落的老式的照片,这一张放得极大,望着镜头微笑的剪发少女,安详的坐在那里,双手自然交错,显露出那枚样式别致的指环。整幅照片氤氲着岁月的微黄,但细节依旧清楚分明,连戒指镂刻的纹路花样都清晰可见。只是隔着玻璃罩子,两个小小的人儿踮着脚,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所以两个小小的鼻尖挤在玻璃上,捺得扁扁的。 “我妈妈有一个。”纪念认真的说:“是一模一样的呢。” “这个是文物,”赵小炜摇头晃脑的说:“你妈妈那个一定是后来买的。文物是不卖的,文物都是国家的。” 纪念踮着脚尖又看了好久,语气肯定:“我妈妈那个真的是跟这个一模一样的,我看过好多回了。不过妈妈不是戴在手指上的,她用一根红线系了,挂在脖子上的。” 赵小炜说:“可是我看到别的阿姨还有张老师,都是把戒指都是戴在手上啊,你妈妈为什么要把它挂在脖子上?” 这倒问倒了纪念,她睁大了眼睛想了半晌,终于泄气:“我不知道。” “后面的同学,”领队的老师终于发现了两个窃窃私语的孩子:“赵小炜、纪念,不要掉队,来,跟上。” 两个小孩子答应一声,立刻小跑着跟上了班上同学。 下午的活动只是参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满载孩子的校车回到学校后,差不多已经是放学时分,回到教室点过名后正好打了放学铃。 校门口等满了接孩子的家长,纪念一眼认出母亲,脆生生的叫:“妈妈!”提着书包飞奔着过去。她的妈妈含笑抱住她,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到停车位去,纪念打开车门把书包放到后座,自己则坐到副驾驶位,整条马路人行道上差不多全是放学的孩子,路上则全是接学生的车,一时间有点水泄不通的样子,她的妈妈一边慢慢的调过车头,一边含笑听女儿讲今天一天在学校的事情。 路口横穿马路的学生络绎不绝,于是将车停下,静静等侯。女儿一回头看到母亲颈中那条细细的红线,忽然想起自己同学赵小炜下午问的那番话,不由问:“妈妈,你为什么要把戒指穿在线上,挂在脖子里啊?别的阿姨都是戴在手指上的呀。” 她妈妈怔了一下,才说:“因为……因为妈妈手指上已经戴了结婚戒指了啊。” “哦!”纪念璨然一笑:“我知道了。可是妈妈还可以戴在右手上啊。” 她妈妈耐心的向纪念解释:“因为右手整天要做很多事情,戴着戒指会不方便,也许会挂住东西,好像我们的手表,都是戴在左腕上的。” “妈妈,还有……”纪念琅琅的声音轻脆如玉:“我今天看到跟你一模一样的戒指,是在故居纪念馆里面,墙上有好大一张照片,那上面的人就戴着跟你一模一样的戒指哦……” 夏日的黄昏,落日在高楼的夹缝间徐徐下坠,路口有熙攘的人群,这繁华的尘世,有那么刹那,几乎是静止停顿,仿佛地球停止了转动,只在这一秒钟,一切都停滞不动,唯有脑海中一片静白,然后,刹那间思念翻卷如潮。 这一生,这一生,她慢慢抬起脸,这一生她再不会允许自己落泪,因为有一个人,他会心疼。 她会好好的,幸福的活着,安稳的将自己这一辈子过完,把所有的幸福都要体验到,因为,他会知道,他会心疼,所以,她更要好好的,让自己最幸福的活着,过好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 我把戒指挂在脖子上,因为这样,它就会贴过心口,它会跟着我的心跳,跟着我的脉博,一起跳动,它会永远在那里,就像你,永远会在那里。 我一定会幸福的活着,安安稳稳,把这辈子最美最好的事情,把生命里的一切感动,都一一体验。 我会过好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直到你,远远笑开了眉,直到你,一定都要知道。 车子终于慢慢滑动,平稳的驶过路口,不久转入主干道,融入车流滚滚。 “妈妈,我们是去机场吗?” “是啊,等我们到了机场,爸爸也该下飞机了。” 纪念兴高采烈:“妈妈,你猜猜爸爸这次会给我带什么礼物回来呢?他最没创意了,搞不好又是洋娃娃……” 我是如此爱你 “哟,你们孟总越来越帅了啊。”朝夕拿着杂志封面晃了一晃,苏畅自顾自啜咖啡,恍若未闻,空调太冷,手臂上的肌肤隐隐生寒,隔着巨大的落地窗,只看到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十丈红尘,繁华尘嚣。可是再热闹也隔着厚厚的玻璃,仿佛另一个世界。 公司里不是没有旁的人心生倾慕,初入公司的几个女孩子,偶尔在走廓或电梯里看到孟和平,个个都笑靥如花,声甜似蜜:“孟总。” 而孟和平从来只是礼貌的点点头,仿佛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朝夕老是说:“你们孟总是不是性取向有问题啊,这么些年,就不见他闹个绯闻啥的?” 苏畅简直啼笑皆非:“人家正常的不得了,有什么问题。”停一停再说,“人家有女朋友。” 偶尔可以见到阮小姐上公司来,是电视台的女主播,真人比电视上年轻漂亮许多,人也很好,待人处事非常大方,与孟和平真的很登对,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真令人觉得光芒四射,所谓一对璧人。 做孟和平的秘书已经四年,不敢说了如指掌,但日常相处下来,公事私事有许多都是她打理,他真的十分洁身自好,除了阮小姐,再没有约会过旁人。 朝夕常常叫嚷,说在这年头你们孟总这样的男人简直比大熊猫还珍稀。 年轻有为,事业有成,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最要命的是,竟然还如此专心不二。 朝夕说:“这么完美的男人,会不会是假的?” 苏畅并不觉得孟和平假,大约因为相处时日太久,什么样子她都见过。初进公司的时候一切还没有上轨道,非常非常的忙,孟和平经常加班然后睡在办公室里,她早上来上班,常常看到他随便裹着毯子,就那样歪在沙发里。 办公室有大扇的窗子,正是朝东,窗帘没有拉上,淡淡的阳光照着他的脸庞,他的眼睫毛很长,苏畅从未见过旁的男子有那样秀气浓密的长睫毛,睡着的模样像个孩子。 其实他只是外表斯文,做起事情来杀伐决断,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苏畅曾经在饭局上见他与别人喝酒,据说酒品如人品,而他从来是大杯的洋酒,就那样一口气灌下去,干脆利落,仿佛永远不会醉。喝得再多思维仍旧清晰有条理,对方常常被喝得七荤八素,有两次还真的就在桌子上将合同签掉了。 唯一一次喝高了,是拿下城东那块地,最后宴请帮过忙的几位关键人物,那几位公子哥都是孟和平的发小,一半是开玩笑,一半是发狠:“今天非得把你灌趴下不可!”一帮人起哄车轮战,最后全都喝高了,孟和平虽然没有烂醉如泥,但从包厢走出来已经有点摇摇欲坠,笑嘻嘻的对她说:“今天真的是喝高了。” 她没见过他喝醉,那是唯一的一回,她只得替他开车,他随口告诉了她地址,却是东城区的一条老街,她明明知道他的别墅是在城西,但地址他说的那样溜,应该没有错,她心想或者他在东城区另外有公寓,于是她也没有多问。在一路上他都很安静,她一直疑惑他是不是在后座睡着了,其实并没有。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孟和平会住在那种地方,大片的旧式小区,一幢幢火柴盒样的房子,窗口密集如同蜂巢。夜色里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她将车停在路口,他接过车钥匙还记得向她道谢,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整个人倒像是梦游一般,她实在不放心,跟了上去,他走得并不快,但是熟门熟路,楼道狭窄阴暗,声控灯晕黄昏暗,到了四楼他终于停在一扇陈旧的绿色防盗门前,漆都已经剥落了,许多地方发黑,露出里头的铁,一根根的铁栅。 她从楼梯中间的缝隙里静静仰望着,他似乎在找钥匙,找了很久但没有找到,于是拍门:“佳期!开门,是我,佳期!” 没有人应他,楼道里空荡荡的,嗡嗡回响着他的声音:“佳期!佳期!” 他又叫了几声,仍旧没有人应,他似乎很累了,忽然坐下来,就坐在磨得发光的水泥楼梯的台阶上,然后靠着墙,慢慢阖上眼睛,忽然叹了一声气。 她在几级楼梯下站了好久,不敢动,最后终于大着胆子走上去,才发现他已经将头靠在墙上睡着了。仍微微皱着眉头,眉心仿佛永远有个纠结,抚不平,抹不掉。坐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却像是迷路的孩子终于寻到回家的路,而家门却紧闭不能进入。 她心底忽然生疼,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从此知道他的秘密,在他偶尔对窗伫立的时候,在他偶尔吸烟的时侯,在他偶尔凝睇的时候,在他眉峰微皱的时候,她总在心底想,他是否在想念那个女子,或许那一段是深埋在他心中的记忆,或许那是一段他再也无法遗忘的往事,或许那是他直到如今仍旧深爱的人,佳期。 她经常默默无声的念出这个名字,舌尖微启,然后落下,佳期,轻得如同一声叹息。 曾经被他如此深爱着,想必是非常非常值得的女子。 只是,他为何失去她,他为何再找不回她? 朝夕拍她的手:“苏小姐,回魂啊,你又在想什么?” 她掩饰的笑笑:“刚才外面有帅哥经过。” 朝夕伸长了脖子:“在哪里?在哪里?”没有看到又抱怨她:“你成天对着你们孟总,还不够啊,竟然还看别的帅哥,我要是你啊,我成天看着他就够了。” 她只是笑。 过道那头有人正走过来,身后那桌有人扬声招呼:“佳期!佳期!在这边!” 那两个字仿佛惊雷,惊得她蓦然抬起眼睛,只看到那人走近,越来越近,仿佛是写字楼里最常见的办公室女郎,妆束衣着都再寻常不过,皮肤白净细腻,只一双眼睛,盈盈如星,声音也柔和好听:“周静安,你再嚷嚷的话全餐厅的人都会看到了。” 是不是她? 如果真的是她,那么这世界真的是小。 她怅然的想,可是,世界这样大,咫尺之间,有如天涯,那一方是她永远抵达不了的岸。 杂志稿,放一点出来坑人,慎入 半夜里人果然软弱啊软弱,困得恨不得找根牙签来撑起眼皮 半醒半梦对着电话喃喃:“喜欢他就去追啊……实在不行就直接捺上床,再不行还可以怀孕啊……要求他负责……” “周!静!安!” 嘎,终于清醒了一点,可是深更半夜凌晨两点,她真是困得不行,实在无力跟人探讨情感难题,求饶:“明天再说行不行,明天……” “可他明天就要出国了啊。” “那就追到机场去,电影里都这么演的……要不你现在就打电话跟他说……” “那我要跟他说什么?” 她几乎要奄奄一息了:“说我爱你啊,三字真言比什么都管用。” “可是我跟他又不熟……” 周静安终于叹了口气:“姐姐,那我实在是帮不了你了,你现在还是先睡觉吧。”不由分说挂了电话,随手将电话线也拨了,倒下去不用两秒钟就睡着了。 一睡就睡过了头,星期一早晨的地铁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根本不用自己走路,就被人一涌而上,然后等到站又被人流挟着一涌而下。要迟到了要迟到了要迟到了,高跟鞋一路答答的跑,现代女性果然要文武双全,文要写企划案宣传书等等一切呈给老板过目的文字,武还要穿三寸高跟的鞋子争分夺秒跟时间赛跑。 刚刚冲进大堂,正好听见电梯那边清脆的“叮”一响,忙高叫:“电梯!等等!” 门边那人下意识按住按键,她一路飞奔冲进去,连声道谢,这才发现竟然是位非常养眼的青年才俊。 这年头,号称自己是青年才俊的男人简直如同过江之鲫,但是能让人觉得养眼的,那就实在是少之又少了。 比如她上次那位相亲对象,号称是海归青年才俊,在家族企业担任高级主管。见了面之后只觉得气质谈吐大异常人,一打听才知道原籍广西,家乡跟越南不过一河之隔,于是去河内混了张文凭。至于所谓家族企业,则是倒卖中国餐巾纸到越南,算上老板员工,整个公司一共五个人,全是他的父母兄弟,倒真是一个外人都没有。 周静安对佳期叹气:“那不叫家族企业,那叫家庭企业。” 佳期说:“你是屡战屡败,这年头相亲哪能遇见好男人。” 周静安纠正她:“我是屡败屡战好不好,至于好男人……”她不胜唏嘘的感概:“别以为你随便就嫁到一个,那是你运气好!这种稀有濒危物种,肉眼凡胎如同我们,不管用什么方式都很难遇见了。” 所以心浮气躁的周一早晨,可以在电梯里看见英气俊朗的男子,实在令人眼前一亮。他穿剪裁得体的西服,仿佛寻常上班一族,但举手投足之间,只觉熨贴妥当。电梯里人多拥挤,她与他隔得非常近,到四楼时又涌进来不少人,他非常有风度的微侧过身体,替她挡去大半汹涌的推攘。即使在电梯里挤得只有立锥之地,但只有他身上淡淡好闻的剃须水的清凉芳香,周静安忽然觉得连最难熬的电梯时光也不见得全是面目可憎。 后来在电话里,她非常惋惜的告诉佳期:“只可惜就遇见了这么一次,从此后每次搭电梯我都非常留意,但再也没有遇见过他。” 佳期笑她简直是写字楼第一花痴,她不服气:“有八妹在,谁敢妄称第一?” 赫赫有名的八妹是企划部的职员,年纪并不大,却在公司乃至整幢写字楼都是出了名的人物,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提到楼上楼下哪位帅哥更是如数家珍,姓甚名谁属哪家公司在第几层哪间办公室上班向她打听,担保一清二楚。 中午吃饭的时候,八妹眉飞色舞的讲:“今天我在停车场遇见习帅了哦!”然后一脸的陶醉。 周静安问:“习帅是谁?” 八妹顿时夸张得倒吸一口气:“永泰置地最年轻的一位执行董事,地产界的明星,人称置地王子的习帅你都不知道,你简直太落伍了你!” 周静安完全嗤之以鼻:“叫什么名字不好,要叫蟋蟀。” 周静安没想到的是,那么快会有机会与“蟋蟀”见面。永泰置地新一年的广告招标,她的小组全权负责,整队人马做足功夫,从永泰的企业文化到历年宣传路线,从各位董事的工作作风到私人爱好,只差没有掘地三尺。看到习帅的照片时倒真的令人眼前一亮,身材硕长的健康男子,小麦色的肌肤,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五官如此端正分明,怪不得迷倒一大片写字楼花痴女。 八妹一激动就拿习帅的单人照做了桌面,声称看到他的脸就有工作动力。 周静安只用风景作桌面,她常常说:这世上令人赏心悦目的只有大自然。何况公事如此冗杂繁琐,她连续加班,只觉得头痛欲裂。黄昏时接到电话,对方还没说话就在听筒里哭得痛不欲生:“我不活了……” 周静安十分冷静的答复她:“这是这个月第三回了,你要真喜欢他就好好活下去,勇敢对他说,别折腾别人。” “太没良心了。” “没良心是你,我累了一天还得为风花雪月的痛苦来开导你,你有没有良心?” 听筒那头半晌没有声音,周静安正打算挂掉,对方却哇一声哭了:“静安……我真的不想活了,连你也这样说我……我不活了我……” 头疼得令人心浮气燥,她实在没精力再哄劝,她也实在无法理解,二十多岁的人为何这般幼稚?而她最后一分力气还要用在公事上头,所以非常干脆的说:“那你去死吧。” 挂掉电话还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不过几秒电话再响,拎起来就冷笑:“怎么?你又不死了?” 听筒中有短暂的静默,过得片刻,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才传出来:“你好,请问是不是周经理?我是习帅。” 妈的这是什么运道,随便吼一句就可以吼到最要命的大客户? 周静安过了半晌才强笑两声,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无比虚情假意:“对不起,习董你好,对不起,刚才我以为是别人。” 南征北战 余北战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额头上蹭破了老长一道油皮。被秦妈妈按着涂了一遍红药水,当时看上去格外赤血淋漓。这几天天气热,伤口早就结了痂,红药水的印子也褪得几乎看不见了,露出粉色新长的嫩肉,于是每个看到的人都要跟余北战开玩笑:“轻伤不下火线啊?” 只有秦妈妈嘀咕:“谁家十几岁的大姑娘还跟个小子似的,成天爬高上树,这下好,破了相,将来没人要。” 余北战当时正在卫生间被秦妈妈按着洗头,洗头膏不小心揉进眼睛里,痛得她哇哇直叫。这时候去火车站的司机回来了,秦妈妈扔下她去开门,老远就听到秦妈妈嚷嚷:“怎么就你一个人?南征呢?” 余北战跳起来就往屋外头跑,果然看到只有司机一个人笔直站在门口,于是抢着问:“我哥呢?” “没接到。”司机说:“等到人都走完了都没看到南征,我又去站台问了,说今天只有这趟车 余北战觉得怅然若失,秦妈妈嘀咕:“电报上明明说的是今天啊,别不是弄错了?”一转头看到余北战满脑袋的洗头膏沫子,滴滴嗒嗒落到地板上,不由跺脚:“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出来也拿个毛巾啊,你看看这地板!” 整个大院都知道余部长家里最讲究卫生,几十年的老地板都能擦得像镜子似的。秦妈妈收拾里里外外,做啥都是一把好手,这个家里唯一让她头疼的就是余北战:“你怎么半点也没落到你妈那个斯文劲儿?” 余北战不服气:“斯文有什么好?毛主席都说了,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活泼懂么?” 秦妈妈嘀咕:“毛主席家也不能不擦地板!”一边赶了余北战去卫生间冲头发,一边自己去拿了抹布来擦地。 余北战哗啦将一瓢水浇在头上,雪白细腻的洗头膏沫子都落在了面盆里,渐渐消融在水中。余北战想起南征走的那天,她和一堆人去送他,看着南征穿着簇新的军装,胸前挂着大红花,起先余北战还兴高采烈,临了真等到南征要上车的时候,结果她抱着他的胳膊嚎啕大哭,把他整条衣袖都哭湿了,等火车开动了,她还追着火车,追不上了傻愣愣站在站台上,又哭了好久好久。 余北战后来眼睛肿了三天,几乎天天都有人逗她:“哟,北战啊,你这眼睛怎么啦?”余北战爱理不理,一门心思算着南征的路程,想着给他写信。 南征去的部队驻地在最艰苦最边远的地方,一封信寄到差不多要两个多月。一想到要几个月后南征才收得到信,余北战就觉得那太久了,但余北战有她自己的办法,她每隔三天就写一封,这样南征就可以收到很多信了。余北战的一笔好字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起先南征在信里说她的字太潦草看不清楚,她恼了,暑假关在屋子里练了一暑假,南征回信就夸她字写得不错了。 最让余北战高兴的事当然是收到南征的信了,南征那一笔字写得又刚毅又端正。笔尖的力道几乎透过纸背。有时候可能是太忙,南征的信会非常短,廖廖只有一纸半页,但只要哪天勤务员从收发室带回来一封,余北战就快活得像过年了。 要说余北战最盼望的,当然就是南征可以回来探亲。但等到南征可以休探亲假的时候,正好遇上大风雪,部队奉令救灾,南征去了救灾第一线,探亲假自然也没休成。等家里收到他不能回来探亲的信,正好是除夕的前夜,余北战那个伤心啊,连年也过得不高兴。 好容易盼到今年休探亲假,司机却又没接到人,余北战连晚饭都没胃口吃,喝了碗绿豆粥就跑到天台上去。秦妈妈叫了她半天她也不下去,秦妈妈发了狠:“就撂你在上头喂蚊子!” 涂了沥青的天台上热烘烘的,余北战坐在砖砌的栏杆上,看西边一颗明亮的大星渐渐升起来。她想起几年前南征还在家的时候,吃过晚饭总是在天台上带着她玩,那时候还和她一起掏过麻雀窝。爬树也是南征带着她学会的,有南征在,再高的树她也不怕,出溜一下就上去了。那是她觉得最快活的时候,因为父母工作忙,顾到她的时候少,她总是黏着南征。 天渐渐黑透了,不远处的路灯亮起来,总有几只蚊子在耳边绕,余北战胳膊上也被叮了好几口。她叹了口气,正打算下楼去,忽然听到小路上有人过来。 这一片全是家属区,尤其是这两排小楼,很少有人过来。她伸出头去一看,从浓密的树叶底下,只能看到一点绿色的军装。这里过来过去全是穿军装的,她也没往心里去。就在这时候,那人却站在了小院门口。 余北战看他背着背包,心里首先打了个突,那人却似乎并不急着敲门,而是在门外头站了一会儿。余北战已经尖着嗓子叫起来:“哥!” 南征抬起头来,冲她笑了笑。 余北战欢喜的一颗心都快要炸开来,过了好半晌,才知道冲下楼去开门。 秦妈妈也高兴坏了,一边拿毛巾给南征洗脸,一边就忙着下厨房去,重新把炉子加了煤,炸了一大碗酱,给南征做了炸酱面,问长问短:“怎么这时候才到?司机没接到你,我们在家里都急坏了!” 南征一边吃炸酱面一边说:“火车上邻座的大嫂带着孩子,结果孩子半路突然发烧,急得不得了,我就陪她提前一站下了车,把孩子送医院去了。从医院出来公共汽车也没了,后来没法子在公路边拦便车回来的,所以这时候才到。” 秦妈妈笑得嘴都合不拢:“原来是学雷锋做好事,这是应该的!” “爸呢?” “下基层去了。”余北战抢着告诉他:“妈也下乡支左去了,都不在家。” 南征放下筷子,刮了刮她的鼻子:“爸妈都不在?那你不得在家大闹天宫啊?” 余北战不服气:“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把我说得那么不懂事。” 南征眯起眼睛来笑:“这倒是,长高了不少,都成大人了。我走的时候,你才齐我胸口呢。”又问:“这额头怎么啦?” “爬树摔的。”秦妈妈说:“你回来了就好,好好管管她。部长和主任都忙,我拿她都没招了,再没人管管她,都要成野丫头了。” 余北战不怕,从小南征就没骂过她,更没打过她。有时候她在外头淘气,惹得父亲大怒,四处找鸡毛掸子的时候,只要她躲到南征的后头去,南征再求个情,天大的祸事也就消弥无形。 南征于是笑:“这么大的人了还爬树?” “我跟她们打赌,不小心摔的。”余北战提到这事就很不以为然:“我都好几年没爬过了,要不能摔下来?” “疏于练习?” “可不是!” 余北战一夜都没大睡好,大清早也不用秦妈妈叫,就一骨碌爬起来,谁知道南征比她起得还早,已经去食堂买了早饭回来。 “给你的。”白胖白胖的玻璃瓶,里面装的是鲜牛奶。余北战一看到就苦着脸:“不喝行不行?” “不行。”南征轻描淡写的拿着勺盛稀饭:“快点喝。” 余北战只得硬着头皮喝下去,秦妈妈在一旁幸灾乐祸:“还是南征有办法,你不在的时候,叫她喝瓶牛奶,跟要她喝耗子药似的。” 余北战咽苦药似的咽下最后一口牛奶,问南征:“你今天做什么?” “去学校看看老师,还想去叶伯伯家一趟。” “那我也要去。” 秦妈妈说:“别跟尾巴似的,你哥有正事。” 余北战说:“我又不吵他,他办他的正事,我就跟着他,保证不惹麻烦。” 南征笑了笑:“行,你自己骑车,我可不带你啊。” 余北战咬了咬牙:“自己骑就自己骑!” 天气太热,还没骑到学校余北战就出了一身汗,自然也越骑越慢。眼睁睁看着南征的自行车越去越远,她本来想叫南征慢点骑,可是见他根本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余北战不知为什么就觉得生气。 最后余北战把自行车靠在树边,自己坐在马路牙子上,恨恨的想,不如还是回去算了。 树底下有一丝凉风,坐着还是挺凉快。余北战不知道坐了有多久,忽然听到自行车铃声响。还有人叫她名字:“余北战!” 她懒洋洋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同学倪建国。 本来在学校里,男生和女生都不说话,但因为倪建国的妈妈和余北战的妈妈在一个办公室,所以她和倪建国倒没守着那不说话的三八线。 倪建国跳下自行车,问:“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呢?” “没事坐会儿不行啊?” “坐这儿干嘛呀,刚才庆华和卫国还有一帮女生,说去烈属家帮忙做煤球,你去不去?” 孙庆华是班长,暑假的时候总组织团员活动,帮助烈属什么的。余北战说:“去,干嘛不去啊。”扶起自行车,骑上就和他一块儿走了。 众生繁华京城四少系列 京城四少之狂喷鼻血 中国平安讣告 中国股市的绩优股、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大盘一线权重股、伟大的抗涨斗士、今天活跃在股坛引领股市暴跌数天的着名领跌股中国平安,因圈钱事业,连连下跌至跌停,积郁成疾,反弹无效,于2008年1月21日14时00分在上海证券交易不幸落水身亡,享年2个月。 中国平安的一生,是光荣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是为无数股民谋福利的一生。今天设在上海证券交易所的中国平安的灵堂庄严肃穆,哀乐齐鸣。灵堂的正上方悬挂着“沉痛悼念中国平安”的横幅,下方是大小庄家敬献的花圈,中国平安躺在苍翠的松柏丛之中,身上盖着翠绿的跌停大旗,安详地闭上了k线眼睛。中国平安当日的盘口走势图被摆放在灵堂的显耀位置,供各界股民瞻仰。 前来和中国平安作最后告别的有中石油、中石化,中神华,万科,宝钢,联通以及国寿,中国太保、工行,中行,招行,民生银行,建行,交行等一大批跌停股。在中国平安大幅下跌和跌停期间,通过以同样放量下跌等各种方式来表示慰问的还有st浪莎、sttcl、st吉炭、st金杯等大量st股。 港股、日股、美国纳斯达克以及中国平安的生前友好也发来唁电、唁函,对其不幸跌停逝世表示沉痛地哀悼。 ——上证所、深交所记者联合濒临报道。 2008年1月18日: 雷宇峥:“你在做什么?” 杜晓苏没有动,所以雷宇峥胆子大了一点儿,看了看她笔记本的屏幕:“哟,炒股呢。” 杜晓苏仍旧没理他。 雷宇峥问:“要不我叫我的交易员帮你也看着点?你都买了哪些股票?” 杜晓苏还是不理他,起身去洗手间。 雷宇峥趁机看了看她的股票户头,等杜晓苏回来,皱着眉对她说:“你怎么买这些啊?你又不会玩这个,你还重仓,你能有几个钱折腾?” “不要你管!” 听到她开口,虽然是这样的腔调,但他就笑了:“有个私募基金,一直做得挺好,你要有兴趣,也算你一份?” 杜晓苏闭上嘴巴,继续看k线图。 雷宇峥说:“别看了,这中国平安下周一肯定跌停,快卖掉吧。” “不要你管!” 杜晓苏去拿奶茶喝,雷宇峥趁她不备,三下五除二,挂牌把601318卖掉了。 杜晓苏走回来,已经交易成功,两人大吵一架。 2008年1月21日 南方:“守守,今天咱们一块儿回家吃饭吧。”看了看她的脸色:“守守,你怎么不高兴?” 守守:“……我买的几个股票都跌停了。” 南方:“你买股票干什么?你都买了些什么股票?” 守守:“大盘蓝筹啊,中国平安中石油还有工行建行……中石油我还是48块钱买进的……” 纪南方听后,说:“算了,你买了多少股票,我把钱给你吧,你就当没买过。实话告诉你,这些股还要跌。” 守守:“……” 2008年1月22日 沈恋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买的股票全部跌停?” 叶慎容:“因为你笨!” 沈恋恋:“#·%!·#……#¥” 五秒钟后,突然非常柔情似水嫣然一笑:“慎容……” “什么?”他不动声色的反问。 “你觉得——哪支股票会涨?” 叶慎容把报纸撂下,漫不经心的说:“我觉得——你不买哪支,哪支就会涨。” “!#%!··#……¥#……” 2008年1月23日 阮正东:“为什么这几天穿越过来的人特别多?” 衙役:“启禀大人,这些日子股市大跌,好多人受不住刺激,一时激动就穿越鸟。” 阮正东:“那佳期呢?她不是也买股票吗?怎么不见她穿越?” 衙役:“唉,不是我们无能,而是后妈太狡猾。她让佳期只买了五百股,怎么跌都套不牢!” 阮正东:“哼!总有天要这后妈落在咱们手里,虐她!” 京城四少之当股市大涨至8000点 杜晓苏:“都是你!专家都说了,会到8000点的,你还把我的601318卖了!都是你!都是你!” 雷二:“好了好了,都怪我。睡吧睡吧,明天我赔给你。” 杜晓苏:“要睡你一个人睡!” 雷二:“……” 守守:“纪南方今天我请你吃饭吧,我股票涨了!” 纪南方:“好啊。”叫过waiter来:“你们这里有没有青森鲍?要四头的。” 黑线中:“呃,纪先生,六头的可不可以?” 叶慎容:“都几点了?还没兴奋完呢,不就是涨到8000点么?等涨到10000点的时候,你还不得上房揭瓦啊?” 沈恋恋飞快打字中:“我有事。” 叶慎容:“你有什么事,你就是聊天!” 沈恋恋叉腰:“我股票翻番了,现在我也是有钱人了,对我说话表这么大声!!!” 叶四少爷忍啊忍啊……忍啊……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东子:“最近穿越的人真少啊……” 衙役:“是啊,股票涨了又涨,连后妈都忙着看行情去了,没空虐人了。” 京城四少遭遇春运——当姑娘们困在京广线上 杜晓苏:“我在火车上被困17个小时,还没开车的迹象,没盒饭卖,厕所也上不了……” 雷二:“你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来。” 杜晓苏:“可是机场关了,高速封了……” 雷二:“我马~~上来。” 守守:“我在火车上被困17个小时,还没开车的迹象,没盒饭卖,厕所也上不了……” 纪南方:“你别哭啊,到底在哪里,能看得到站名吗?” 守守:“看不到……” 纪南方:“你别哭,你手机还有多少电池?你别着急,别哭啊,你再哭……诶……正在全球定位,你别哭啊。” 沈恋恋:“我在火车上被困17个小时,还没开车的迹象,没盒饭卖,厕所也上不了……” 叶慎容:“活该!叫你在家呆着,你非要去,活该!”啪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沈恋恋哭了一会儿,又睡了一会儿,好容易熬到天亮,突然有人在外面敲车窗,还以为是工作人员,结果敲了又敲,伸头一看——叶慎容。 佳期:“我在火车上被困17个小时,还没开车的迹象,没盒饭卖,厕所也上不了……” 东子:“别急,咱爸已经赶过去了。” 京城四少之过年,跟姑娘们一块儿看春晚 春节晚会正在如火如荼的河蟹播放中…… 杜晓苏(打呵欠):“我想睡了。” 雷二(目光炯炯):“我也想。” 春节晚会正在如火如荼的河蟹播放中…… 守守(兴趣缺缺):“都是事先录好的,排练时xx(同事的名字)逼着我去看了三回了,念电报时老念错,我们在底下就笑她。” 纪南方(垂涎三尺):“既然你早看过了,那要不咱们早点睡吧。” 春节晚会正在如火如荼的河蟹播放中…… 沈恋恋(捧腹大笑):“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烦人的女人。” 叶慎容:“每个烦人的女人背后,却不见得有个成功的男人。不过你运气好,她们没有,你有。” 春节晚会正在如火如荼的河蟹播放中…… 佳期开玩笑:“广电总局的局长你认识吗?给他打个电话反映反映啊,真的是不好看。他要听取一下群众的呼声啊。” 阮正东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嗯,我好像认得,可我忘了他的电话。” 京城四少之发飙,当公子们真的翻脸了 雷宇峥犹不解气,顺手抄起烟灰缸又往墙上砸去…… 杜晓苏终于瞥了他一眼:“你砸!反正是你的钱买的!” 雷二立马把烟灰缸放下了:“你肯跟我说话了?” 纪南方犹不解气,顺手抄起烟灰缸又往墙上砸去…… 守守终于瞥了他一眼:“这可是你爸给的,回头老人家问起来,我可不帮你圆谎。” 纪南方:“……” 叶慎容犹不解气,顺手抄起烟灰缸又往墙上砸去…… 沈恋恋飞身扑上:“那是限量款……好贵的……” 没等叶慎容反应过来,手里已经被塞进一本小说,沈恋恋:“砸这个吧,后妈写的,忒便宜,定价才25,砸坏了也不心疼!” 阮正东犹不解气,顺手抄起烟灰缸又往墙上砸去…… 秘书怯生生从门后探出个头:“阮先生,尤小姐电话,要不要接过来?” 京城四少之美男出浴 雷二快步从浴室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然后拉开衣帽间的门,走进去挑衣服:“晓苏,我穿哪件好?” 杜晓苏:“流氓!” 雷二随手把毛巾一撂…… 后面内容cj掉。 纪南方快步从浴室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然后拉开衣帽间的门,走进去挑衣服:“守守,我穿哪件好?” 守守:“哇,几个月不见,你晒出kk的印记了!形状好可爱耶!” 纪南方随手把毛巾一撂:“还有更可爱的,要不要看下?” 后面内容cj掉。 叶慎容快步从浴室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然后拉开衣帽间的门,走进去挑衣服:“沈恋恋,我叫你不要动我的衣服!我的浅蓝色衬衣呢!你又把它放哪里去了!!!” 沈恋恋吹了个口哨:“叶四,你身材真不错啊!有没有考虑当内衣模特?” 叶慎容面无表情把毛巾递给她:“把口水擦擦。” 阮正东快步从浴室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然后拉开衣帽间的门,走进去挑衣服…… 掩面,唉,东子啊东子,我对不起你。 京城四少之老爷子发飙,挨打过后 老爷子随手抄起茶杯就朝雷二砸去…… 雷二按着额头上的伤口回家了…… 杜晓苏终于注意到了:“你跟人打架了。” 雷二一高兴就说:“没有。” *** 老爷子随手抄起茶杯就朝纪三砸去…… 纪三按着额头上的伤口给守守打电话:“老婆,老头把我打了。” 守守:“打伤了没有?” 纪三:“打伤了!” 守守:“哦,那就好。” 纪三:“……” *** 老爷子随手抄起茶杯就朝叶慎容砸去…… 叶慎容按着额头上的伤口回家了…… 沈恋恋:“谁干的?” 叶慎容:“老头。” 沈恋恋:“哎,老头还是心疼你,你看压根都没真用力,不然哪会伤这么轻?” *** 老爷子随手抄起茶杯就朝阮正东砸去…… 阮正东按着额头上的伤口回家了…… 于是阮妈妈跟老爷子大吵一架,秘书力劝不得,阮妈妈一气之下飞长岛度假去了。 京城四少之专业学科,当公子偶然提到自己的专业 杜晓苏:“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雷二:“你问这个干吗?” 杜晓苏:“不干嘛。” 雷二:“其实我那专业挺无聊的,是导航、制导与控制。” 杜晓苏:“你高考有200分不?” 雷二:“……” *** 守守:“纪南方,抽屉坏了。” 纪三:“我打电话找人来修。” 守守:“你不是学机械工程的,自己修修吧。” 纪三:“我……但它不是机械啊……” 守守:“是底下的滑轮坏了,怎么不是机械啊?” *** 沈恋恋:“叶慎容,给我讲讲你那个专业吧,就是那个什么体物理。” 叶慎容:“天体物理!” 沈恋恋:“哦哦,对耶,上次我睡不着,你一讲什么黑洞量子场论……我马上就睡着了。” 叶慎容:“睡不着你起来跑圈,别烦我!” 沈恋恋:“还牛津的高材生,这么小气,一点名校风度都没有。” 叶慎容忍无可忍:“我是剑桥的!” *** 佳期:“这是什么?” 东子:“润肤乳,试试看。” 佳期:“很贵吧?” 东子:“不贵,自己配的。” 佳期:“这个还能自己配出来啊?” 东子:“我学化学的。” 佳期:“能做纯植物的么?我是敏感肤质。” 东子:“……” 四少之小时候,当公子们讲起当年 雷宇峥:“其实我小时候特调皮,在幼儿园就爱揪女同学辫子,那时候我经常揪纪嫣然的小辫子,天天整得她哭……” 杜晓苏:“哼,小小年纪就禽兽!” 雷宇峥:“你想哪儿去了,她是纪三的堂妹,跟我自己妹妹似的。” 杜晓苏:“哼,禽兽不如!” *** 纪南方:“其实我小时候特调皮,有次跟东子打架打输了,被我爹骂的……” 守守:“我好困了。” 纪南方:“我还睡不着……” 守守:“那你接着讲吧……” *** 叶慎容:“其实我小时候特老实,从不调皮捣蛋,更别提打架斗殴了……” 沈恋恋:“我早看出来了,别人打架你只会起哄架秧子,背后放冷箭!” 叶慎容:“你睡不着是吧?” 沈恋恋:“那你还是讲吧……” *** 阮正东:“其实我小时候特老实,从不调皮捣蛋,更别提打架斗殴了……” 佳期:“那你现在怎么这么不老实啊?” 阮正东:“我哪儿不老实了?” 佳期:“我从认得你,你就一直不老实。” 四少之“三八”节,当公子们鼓起勇气说我爱你 雷宇峥:“这个是送你的礼物……” 杜晓苏:“我不要。” 雷宇峥:“还有……那个……其实……我……” 杜晓苏:“我接个电话。” 雷宇峥:“爱你……” 杜晓苏:“你说什么?” 雷宇峥:“没说什么……” *** 纪南方:“守守,这是送你的。” 守守在埋头看书,头也没抬:“谢谢。” 纪南方:“守守……我爱……” 守守:“纪南方,什么叫冰火九重天?” 纪南方:“你……” 守守:“还有,什么叫沙漠风暴?什么叫双飞?” 纪南方抓狂:“你到底在看什么书?” 守守:“呃……《在夜总会的那些日子》……” *** 叶慎容:“恋恋,这是送给你的。” 沈恋恋:“我不要!” 叶慎容:“你尝尝看,很好吃的。” 沈恋恋:“明知我减肥还送我巧克力,你什么意思?” 叶慎容:“你尝尝嘛。” 沈恋恋:“不就是里面藏了枚钻戒,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噎死我啊?” 叶慎容:“……” *** 阮正东:“我爱你。” 尤佳期:“我知道。” 京城四少之谁更聪明,当姑娘们长智齿 仅以此文,安慰因为长智齿所以疼了十几天的小白。 小白,我知道,牙疼是件非常要命的事情。 摸摸,希望你的智齿早点长出来。 杜晓苏长智齿,然后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雷宇峥:“起来,我们去看牙医。” 杜晓苏不动。 “你走不走?” 杜晓苏还是不动。 雷宇峥怒了,几步上前把她抱起来,塞到车里就朝医院去了。 *** 守守长智齿,然后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纪南方:“喝点粥好不好?要不喝点鸡汤?” 守守:“不想喝。” 纪南方:“要不再把医生叫来看看,你疼成这样,他开的那些药完全没用嘛。” 守守:“我不要看医生!不要!” 纪南方:“长完了就好了……等长出来就好了。” 守守:“你长过没有?” 纪南方:“没有。” 守守:“那你怎么知道?” 纪南方:“……” *** 沈恋恋长智齿,然后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叶慎容:“你还是吃点东西吧,别把自己饿死了。” 沈恋恋捂着腮帮子没说话。 叶慎容:“你该不会想趁机减肥吧?” 沈恋恋有气无力瞪了他一眼。 “幸好我没长过智齿。”叶慎容幸灾乐祸:“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 沈恋恋:“你没长过智齿?怪不得你这么笨!” *** 唉,我下去哭会儿东子…… 京城四少之狂喷鼻血,当姑娘们穿上比基尼 风和日丽,某南太平洋小岛,水清沙幼,碧浪白沙。 杜晓苏走下沙滩,随手解下腰间系的纱丽,然后跃入海中…… 雷宇峥坐在躺椅上,正不耐烦的讲电话:“价格没得谈,”视线追逐着清澈海水中的美人鱼:“你就告诉他们,我在度假,你们联络不上我……”突然仰起脸来:“活见鬼……” 助理在电话那端诚惶诚恐:“雷总……” “没事……”雷宇峥按住流鼻血的鼻子:“我等会儿再打电话给你,就这样,再见。” *** 风和日丽,某南太平洋小岛,水清沙幼,碧浪白沙。 守守走下沙滩,随手解下腰间系的纱丽,然后跃入海中…… 纪南方坐在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电话:“谁骗你了,我真跟我老婆在一块儿。”视线追逐着清澈海水中的美人鱼:“我二度蜜月不行啊?俗?你们干得出来这种俗事吗?你们这叫嫉妒……”突然仰起脸来:“活见鬼……” 陈卓尔在电话那端哈哈大笑:“怎么了?刚不说陪老婆游泳吗?难道你流鼻血了?” “滚!你才流鼻血呢?我用得着流鼻血吗?”纪南方按住流鼻血的鼻子:“挂了挂了,我妈的电话正找我呢,我先挂了!” *** 风和日丽,某南太平洋小岛,水清沙幼,碧浪白沙。 沈恋恋走下沙滩,随手解下腰间系的纱丽,然后跃入海中…… 叶慎容伏在躺椅上,翻了一个身:“就你这身材,还学人家穿比基尼!” 沈恋恋一边游一边说:“我身材不好,你别看我呀!” “谁看你了?我在看海呢!” “那你流什么鼻血啊?!” *** 算了,东子我还是继续哭吧…… 众生繁华小朋友们过新年 请大家自行对号入座 一、今天是除夕,全家吃团年饭,不过我没有团年饭吃,我只能喝牛奶。爸爸把我放在椅子里,那是我的椅子,我坐在里面跟大人们一样高。我一手抓着奶瓶,一手去抓爷爷的筷子。大人们都笑了,教我做拜年的手势,可简单啦,就是两只手合在一起摇一摇,然后他们就会给我红包。我不怎么喜欢红包,拿在手里玩一会儿就会丢在地上。所有人都叫我宝贝,我咧着嘴直笑,我正在长牙,所以老是流口水,妈妈给我系了个口水兜,我爱妈妈,虽然她不叫我宝贝,我想那是因为爸爸叫她宝贝。妈妈不喜欢这词,一听见他叫就说腻歪。妈妈可腻歪爸爸啦,因为他老想要再生个女儿,我也不喜欢爸爸,谁叫他不喜欢儿子,哼! 二、今天是除夕,妈妈带我回中国过年,飞机上真无聊啊,我睡了一会儿,吃饭喝牛奶,然后又睡了一会儿,再起来吃饭喝牛奶……最后终于下飞机了,我已经会走路了,下飞机的时候我醒了,吵着要自己走路,有工作人员带我们走一个叫vip的路,说这样快一些。因为妈妈带了很多行李,都是我的衣服啊帽子啊鞋啊……还有买给外公外婆的礼物……整整两大箱,然后她又要抱我。他们就派了一个叔叔来替妈妈推行李,妈妈抱着我走得飞快,好像后头有老虎在追一样。我觉得推行李的叔叔真可怜,一直想要抱一抱我,妈妈就一直不肯让他抱我。后来我们终于把那个vip走完了,我对推行李的叔叔说“谢谢”,这是我说的最准的中国话之一,叔叔被我感动的都要哭了,然后趁着我妈打电话,他偷偷亲了我一下。我没告诉妈妈,因为看到外公外婆了,叔叔不见了。 三、今天是除夕,今年过年可没劲了,我爸我妈两人蜜月去了,还好意思给我打电话。切~十三叔也不带我过年,他今年过年要去他丈母娘家提亲,就是商量跟小韩姐结婚的事,我知道他可紧张啦,据说他丈母娘挺厉害的,十三叔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这丈母娘。 四、今天是除夕,妈妈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全是我和爸爸爱吃的。明天初一,我们都要去给爷爷奶奶拜年。其它小朋友都有外公外婆,我没有。不过我爸对我妈可好啦,今年情人节正好遇上春节,我爸送我妈一条游艇,叫佳期号。说实话我挺鄙视我爸的,他除了有钱,从来就这么没创意。 五、大家好!虽然我还没有出生,但我跟大家打个招呼,我应该是属虎的哦!祝大家虎年快乐,虎虎生威! 众生繁华小朋友们的小时候 “何园长!何园长!” “怎么了?” 王老师哭丧着脸:“我们班的雷宇峥不见了……” “啊?”何园长大吃一惊:“怎么会不见了?” “其它小朋友都正在脱衣服睡觉,他说要尿尿,我正忙着跟李老师弄被子,就叫他自己去了。后来他一直没回来,我就去厕所看,结果他不在里面。” 何园长急得脸都白了:“那还不赶紧去找!多叫几个人,一块儿去找!快去!我也去!” 半个小时后,何园长带着两个老师,终于在幼儿园操场的墙角处发现了雷宇峥小朋友,他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的看什么。两名老师见状便要冲上去,被何园长阻止。她走过去蹲下,放缓了语气,问:“小宇,你在这儿干嘛呢?” 雷宇峥头也没抬:“看蚂蚁搬家。” “看蚂蚁啊?”何园长低头看了看,果然有蚂蚁,黑黑的一线,也许是要下雨了。于是耐心说:“小宇啊,现在是午睡时间,来,跟老师回寝室,大家都睡午觉啦,你也应该睡午觉了。” “我不睡午觉。” “小朋友们都要睡午觉呀,快跟我们回去吧,睡了午觉起来,下午还要做游戏呢。” 雷宇峥把小脸一扬,漆黑明亮的大眼睛,更显得俊俏可爱:“睡午觉是浪费生命。” 一旁的吴老师忍无可忍:“这是谁说的?” 雷宇峥理直气壮:“我外婆说的。” 吴老师嘀咕:“这是什么话?现在的奶奶外婆,啥都不懂,又不好好教育孩子。” 另一旁的孙老师小声的告诉她:“别说了,他外婆是我国最有名的学前幼儿教育理论家,我们园的教材,基本都是由她带领课题组编写的。” ——————————————————————我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分割线———————————————————————— “呜呜呜……呜呜呜……” “韩老师!韩老师!叶慎容又欺负阮江西了!” “他把毛毛虫放在阮江西的辫子上!” “上次他还把小蜗牛放在我的彩笔盒里!” “呜呜呜……呜呜呜……” 七嘴八舌把韩老师都快吵昏头了:“叶慎容,你给我出来。自己去洗手,我不叫你你不准乱动!”一边安慰抽泣着的江西:“别哭别哭,老师带你去洗手,过会儿就吃点心了。” 整个班的孩子们吵吵嚷嚷,一涌而入进了洗手间,哗啦啦只听见水龙头响,叽叽喳喳又一涌而出,全坐到小餐桌旁,等着发点心。 送点心的老师来了,韩老师系上围裙,帮忙发点心,特意给还在抽泣的阮江西挑了一个最漂亮的奶油蛋糕:“西子乖,别哭了。” 吃完点心,韩老师才发现自己把叶慎容给忘了。 他还站在洗手间里,面对墙壁,一声不吭。 晚上家长们把孩子接走后,老师们被留下来,由幼儿院院长主持,开了一个短会。 已经快要退休的院长痛心疾首:“同志们,我再三强调,我们做的是幼儿教育工作,孩子们是最无辜最天真的,即使他们犯了错误,我们也应该以适当的方式来纠正。我们应该给予他们最大的耐心与爱心。大家都应该牢牢记住,我们院的前身,是延安第二保育院。从1945年诞生到今天,已经走过了近半个世纪的光辉里程……” ——————————————————————————我是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分割线—————————————————————— “东子!快!” 两个孩子飞快的翻过栏杆,爬出了铁栅外。 孟和平站在假山前,皱起眉头:“这山堆得真丑!” “可不是。”阮正东非常不屑一顾:“听说这假山是幼儿园的老师自己堆的,好难看。” 孟和平摇晃着小脑袋,问:“为什么老师要自己堆假山啊?为什么不让园丁叔叔来堆啊?” “因为园丁叔叔要种花,没时间堆假山。” “快跑!老师来了!” 老师气吁吁的追上来:“阮正东!孟和平!你们俩给我站住!站住!” 阮正东爬上假山,挥着小胳膊大喊:“向我开炮!” “东子!”孟和平向另一侧爬去,边爬边喊:“我掩护,你先撤!”匪我思存官网——来不及说我爱你湖北经视 众生繁华容博的故事 (1) 第一次见到容博,是在一个衣香鬓影的场合。 婚宴盛大而隆重,所有的来宾衣冠楚楚,新人相携踏入殿堂,在无数鲜花与烛光环绕中,如同一对神仙眷侣。晨珏喝了太多的香槟,胃里很难受,胸口发闷。最后当她伸手又去拿一杯香槟时,不小心带翻,结果洒在容博身上,他并不是那种很惹眼的男人,但是风度翩然,有一种妥贴而微妙的气质。 表面上看去,他是彬彬有礼,其实他有一种难以觉察的疏离冷漠,就仿佛整个世界其实与他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而他,只是冷眼的俯瞰着众生繁华。 意兴阑珊,或者,偶尔会有兴味盎然。 晨珏并没有被他吸引,同样,他也没有。 但他们颇谈得来,婚宴结束后他送她回去,在公寓楼下,或许是香槟的缘故,或许是车内音乐的缘故,亦或者是楼隙间那一点淡淡月轮的缘故,道别时她突然吻了他,他在第一秒钟有些意外,但旋即回吻,他技巧实在娴熟,她无法把持,事情就发生了。 晨珏并不后悔,她已经打算把这一意外事件当成onenightstand。 但他们还是同居了。 其实也算不上同居,他偶尔会给她电话:“晚上有没有时间?” 晚餐,音乐或是其它。去看小剧场话剧,在黑暗的剧场内,并肩而坐,无声的看舞台上的戏剧人生。甚至开车去很远的郊区吃农家饭,回来的时候满城灯火,明亮的霓虹滟滟的光流在两人脸侧,仿佛漫天烟火溅落。 她从不曾想念他,但偶尔的情况下也会给他电话:“今天有没有空过来?” 他在繁华的市中心有一套公寓,晨珏去过几次,他偶尔也会到晨珏的公寓里来,两个人其实都有一点轻微的洁癖,对酒店永远没有好感。 熟睡之后,永远背对着背。容博似乎并不习惯与人同睡,她亦是。 这种关系晨珏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方便而且安全,她并不是豪放的女性,容博甚至是她生理上的第一个男人,但这并不能让她就此爱上他。 这个世上是没有爱情的,即使有,那也不会长久。至于婚姻,那更是无聊透顶的一件事情,有段经典的话说得好,如果不爱一个人,怎么可能跟他结婚,可是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怎么忍心跟他结婚? 晨珏一直计划要一个小孩。 不谈恋爱不结婚,只是生个小孩。因为晨珏喜欢孩子,想做母亲。 她没有勇气更没有时间精力面对婚姻,所以自私的计划,当一个单亲母亲。她挣得钱并不少,经济上允许她可以。虽然许多人相爱并且结婚,幸福的拥有家庭与孩子,可是几年过去,也许爱情消磨殆尽,于是分手,重新将孩子置于两个新的家庭之间。 晨珏觉得那样更自私。 这个计划很小言,所谓的小言,就是小言情的简写。在言情前面加个“小”字,旁人觉得是轻篾,晨珏觉得是亲切。学生时代哪个女生没有看过小言情?里面什么都有,王子很帅很痴情,总是会来吻醒公主,可是,那都是童话。 晨珏觉得容博十分合适。 于是她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算计了一下他。 他并不知情。 确认怀孕之后她立刻辞职并且搬家,换掉手机号,从此消失在这个偌大的城市。 茫茫人海,她没有机会也没有打算再遇见他。 产前培训班里,许多许多的准妈妈,都是由丈夫陪着去上课,只有她一个人是独来独往,培训班里的准妈妈们都小心翼翼的并不敢多问,只跟她谈起腹中的胎儿。她微笑,像所有即将做母亲的人一样,幸福而平和。 (2) 怀孕八个月后腿脚开始水肿,只能穿拖鞋,每餐饭量惊人,永远在下午四点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这天她突然想吃海胆饭,就想着那间餐厅的海胆饭,馋得要命,只好立刻开车去吃。 她太大意了,一时竟忘记那间餐厅起初是容博带她去的。 遇见容博的时候她正吃得痛快,海胆饭又辣又鲜,她吃得酣畅淋漓,根本没有留心到身侧走过的人。 谁知那人突然停下,又几步走了回来。 有巨大的阴影,遮住天花板上的柔和光线,她抬头看见容博,她知道自己这时的样子并不漂亮,因为长胖了三十斤,连胳膊都几乎肿了,脸也圆圆像包子,而且脸颊上还有淡淡的斑。自从怀孕后她就不再化妆,连粉饼都不再用,素面朝天,头发也只随便扎成马尾,照镜子时她几乎都已经不认得自己,可是没想到他会一眼把她认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心虚,做贼心虚这回事原来是真有的。可是她很快镇定下来,微笑:“是你?” 他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奇异,只过了几秒钟,他似乎也镇定下来,问:“你一个人吗?” 她依旧微笑:“是啊,我饿了,所以一个人跑出来吃点东西。” 他问她:“预产期是几月?” 她说:“十月,我先生说可以给孩子取个乳名叫国庆。” 其实预产期是在八月底,但她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孩子却在肚皮里动了动,踢她。 他说:“还没有恭喜你结婚。” 话说的很客气,从前他们的交谈没有这样吃力,也许是因为她多少有点心虚的缘故,而他又有点不太自然,其实他是风度极佳的人。 她叫过侍者结帐,他很绅士的替她拉开椅子,并且问:“你自己开车来的?太危险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很想拒绝,但找不出正当的理由。 在路上他很沉默,并未问起她为何不告而别。他的电话响起来,他说了声对不起,将车先停到一旁然后接电话。晨珏无所事事,只得从后视镜里端详他,他瘦了一点点,也许是因为她长太胖了的缘故,所以觉得这世上的人都瘦,而她挺着大肚子,已经习惯了像恐龙一样大摇大摆,占据太多空间。 接完电话他继续开车,一直将她送到,并且替她停到车位里,她在心里想,是不是得再搬一次家。 但已经这样不方便,她实在没精力再搬一次家,每天除了吃,就只想睡觉。 孩子比预产期提前半个月降生,是个男孩,折腾她整整六个小时,真的是筋疲力尽,当助产士把孩子抱给她看时,她亲吻那红彤彤的小脸,觉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 再次遇见容博的时候,她正抱着小海从急诊室出来,她心急如焚抱着孩子要去取药,匆匆走出来,结果遇见容博。 他是到医院来探望病人,遇见她与小海,不由十分意外。 两个人还是伫足交谈,他问:“是小孩子不舒服吗?” 她没来得及答话,手袋里的手机一直在响,他把小海接过去,让她接手机,她十分感激,也来不及道谢。电话是助理打来,公司最近是多事之秋,合伙人与她意见相左,许多事情令她头痛无比,她耐心已经快消磨殆尽,只能尽量的安排:“我三个钟头后回公司。” 匆匆挂断电话,又接过孩子,向他道谢。他问:“怎么你一个人带孩子来医院?” 她说:“家里的保姆请假回安徽老家去了,真是越忙越添乱。” (3) 他替她拿处方,并且去取药,小海不肯打针,哇哇大哭。她耐心哄着孩子,最后还是他把自己手机拿出来给小海玩,才算哄得他没有哭了。总算打完了针,她重重松了口气,又向他道谢,这才抱了孩子离开。 小海伏在她的肩头,小脑袋一直昂着,她只惦记着公司的事情,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步履匆匆的穿过走廊。 一直快走完走廊了,小海突然叫了一声:“爸爸!” 童音清脆响亮,整条走廊的人都不由望过来,她本能的回头,却看见容博站在原来的地方,他竟然还没有走,正站在那里望着她们,听到孩子的叫声,他似乎一震。 “爸爸!” 小海又叫了一声,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她心头一震,抱着孩子加快脚步,小海在她身上扭:“要爸爸。” 她从来没有教过孩子“爸爸”这个词,也许是保姆教的,可是家里连容博的照片都没有一张,她也从来没在孩子面前提过容博这个人,她不知道孩子怎么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只觉得心慌气短,连步子都乱了。孩子却带了哭音:“爸爸!要爸爸!” 她几乎是逃到车上去的,刚刚启动了车子,容博已经追上来,“砰”一声两手已经撑在她车前盖上,拦住了车子。刚才走得太快,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隔着挡风玻璃,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也在喘息。他的目光犀利而森冷,她下意识抱过孩子,紧紧的拥在怀中。 他终于拉开车门,声音还算镇定:“你下来。” 小海在她怀里探出头,像只无辜的鸡雏,而她就像是护雏的母鸡,全身的羽毛都已经竖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他终于失态,咆哮:“那你告诉我你都干了些什么?” 母子两个都吓坏了,她本能的身子一缩,孩子哇一声哭了。停车场里有人在往这边张望,他用手按在额头上,过了几秒钟终于冷静下来:“对不起。” 小海还在哭,乌溜溜的眼睛湿润润的,小嘴扁扁,望着他。 他一直觉得不对头,从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不对头。总觉得这孩子眼神很特别,目光像是软软的,可以一直让人软到心坎里去。他并不是喜欢孩子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今天一看到这孩子就觉得心软。起初只是觉得大约是这孩子实在长得可爱,可是后来看着晨珏抱他走,他竟然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孩子伏在晨珏肩头,眼巴巴一直望着他,那小模样可怜到了极点,他形容不上来那是怎么样一种感觉,只觉得仿佛是牵肠挂肚,他眼睁睁看着孩子,孩子也眼巴巴一直看着他,一直渐渐的远了,快要走得看不见了,谁知孩子竟然突然会叫“爸爸!” 那一声仿佛一道电光,劈开沉寂的黑暗,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一闪,他不知是愤怒还是兴奋,是茫然还是惊觉,只是一口气追上来,当隔着挡风玻璃,看到她惊惶失措的表情,他突然明白,自己猜对了。 花园里种着郁金香与英国玫瑰,在绿丝绒似的草坪上,形成大团大团绚丽的颜色,从一扇扇乳白色的落地长窗望出去,像是一幅水彩画,明亮而愉悦。 容博微微有些失神。 有亲切温柔的声音叫他的字:“博予。” 除了最亲密的几位长辈,很少有人会叫他的字。他回过头来,微笑:“妈。” 容夫人在家穿得十分闲适,颈中只系了一把珠链,珠光圆润,叫容博想起小时候,母亲有一条项链断掉,珠子滚在地毯上,到处都是,他帮忙一颗颗捡起来,装进盒子里。 (4) 圆而凉,在掌心里。 容夫人微笑:“你这阵子像是有心事。” “公司的事情有一点忙。” 容夫人长久的凝视他:“是么?” 他没有作声。 “你父亲明天从香港回来,如果有时间,安排岑小姐与我们见个面,方便吗?” 容博觉得有些意外,但仍旧没有作声。 “有人偶然两次遇见你带同一个孩子吃饭,还有人上周见到你买了不少玩具。”容夫人闲适的往牛奶中加红茶:“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我们说?我与你父亲,似乎并不是不开明的家长。” 容博终于说:“事情比较复杂。” 容夫人有疑惑的表情。 “她坚持不让我打扰到她与孩子的生活。” “你难道没有向她求婚?” “我很有诚意,但她拒绝。” 容夫人微微意外:“为什么?” “她只是看中了我——她也不是看中了我,她就是看中我这个人。”容博第一次觉得自己难以表达:“或许是我犯了错误,令她误会我想得到监护权,其实我只是觉得应该承担责任,当我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我就应该承担道义与法律上的责任。可是她十分反感与抗拒,我们没有办法协商。” 容夫人缓缓的放下茶杯:“那是容家的孩子,而且是长房长孙。” 容博终于叹了口气:“妈,您当年毕业于剑桥圣三一学院。” “但我是中国人,我们家是中国家庭。”容夫人十分不以为然:“你父亲十分震怒,我不认为你可以逃避他的责罚。” 容博想到不怒自威的容之余就头皮发麻,容家家教严格,虽然百年来数世子弟皆从西式教育,但仍有所谓家法。阮正东就总是笑话他:“就数你们家规矩最大,哪像我们家老头,想打就打,打完就算。令尊每次动手之前,还让你背家训,打完还得背。” 家法是藤制的软鞭,容博仿佛已经听到鞭子击在空中忽忽虚响,这次是大错,父亲没可能手下留情。 没想到他以三十高龄,还得吃这样一顿家法。 “再去和岑小姐沟通一下,我们想见见孩子,她应该能理解吧。” 容博觉得非常头痛,因为很难联络上岑晨珏,她的秘书永远说她在开会,手机也关机。 他认为她非常有可能再次逃掉,就从他的眼皮底下。 他下定决心,在她公寓楼前一直等到午夜,终于等到她回家。 她从车上下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公文包,只得用手肘去关车门。他连忙下车去,她见到他自然有点不高兴,可他十分自然的接过熟睡的小海。 孩子睡出了一点点汗,额发濡湿,看着格外乖巧,抱在怀里沉沉的。 电梯里只有他们抱着孩子,她脸上也有深重的倦意,忍住呵欠。 她住的地方很精致,孩子的房间布置的更是妥贴,他弯腰小心翼翼将孩子放入小床,再盖好被子。孩子舒展四肢沉沉睡着,其实长得有六七分神似他,轮廓分明,有容家特有的挺直鼻梁,睫毛秀长浓密如女孩子。 她在客厅打开笔记本做公事,明显的逐客令。 “我们谈谈好不好?”他也觉得困倦,也许是夜深人静,也许是这事情困扰他实在太久:“我父母得知了这件事,他们想见见孩子。这礼拜六你有空吗?” 她停下触摸板上的手指。 “我并不是要争监护权,”他的声音低下去:“只是我的家庭十分传统,所以我的父母很渴望能妥善的解决这件事情。” (5) 她仍旧不作声。 那天他说了很多话,把谈判桌上的技巧基本上全用遍了,但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一直强打着精神,可是最后还是睡着了。 他已经连续四十多个小时没有睡眠,去她家之前,刚刚处理完公司在日本的贸易纠纷。 那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才发现身上盖着毯子,就那样歪在沙发里。 天还没有亮,但他素来都是这个时间醒,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怔,轻轻走去房间看孩子。 小海睡得正酣。 他不知道自己在房间门口站了多久,直到听到身后有人说:“周六我有时间。” 她也刚刚起床,还穿着睡衣,他不是没见过她穿睡衣,可是无端端就觉得紧张,于是连说话都觉得不利索:“哦……那真是谢谢,洗手间借用一下,我还得回公司上班去。” 小海醒来见到他十分高兴,跟他一块儿吃早餐,然后非得缠着要他送自己去幼儿园。 趁着晨珏不注意,偷偷告诉他:“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只有我没有,现在我也有了。爸爸,你跟妈妈离婚了是不是?那你们什么时候再结婚?” 他心中抽痛,越发觉得舍不得。 那天他上班迟到四十分钟,下午到了四点多,又扔下大堆公事全交给助理,自己开车去幼儿园接孩子放学。晨珏本没想到他会去,却也没说什么。两人带着孩子吃完饭去看木偶戏,结束时已经很晚了,回去车上小海已经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口齿不清却还说:“爸爸,明天你还送我上幼儿园……”一直等到他答应,才渐渐睡着了。 还是他抱孩子上楼去,但犹豫了好久才开口:“能不能让我再在这儿住一晚,我睡客厅沙发。” 她想了想,给他一床毯子和一只枕头。 他在她公寓只住了两三日,三个人相处已经天衣无缝,早晨他开车送孩子,然后晚上她负责去接,她不甚会做饭,于是总是两人一块儿带孩子出去吃。邻居在电梯里遇上,跟他们打招呼:“呀,小海爸爸回来了啊。” 他挺自然的微笑:“是啊,回来了。” 第四个晚上,半夜里空调突然停了,将他热醒了,开灯折腾了半晌遥控器,也没能让空调再次启动。他热得实在受不了,抱着枕头跑到主卧去,她迷迷糊糊的问:“你干嘛?” “外面空调坏了,好热。” 她哦了一声继续睡,过了大半个小时,他却又爬起来,窸窸窣窣半晌找不着拖鞋,她转过头问:“你又干嘛?” 他睡眼惺松的样子,仿佛有一点孩子的稚气,倒有几分像小海,闷闷不乐的说:“我还是出去睡。” “你不是说外面空调坏了?” 他忍无可忍:“你故意的。” 其实她倒真不是故意的,但他的技巧真是好的没话说,令人神魂颠倒,但残存的理智她还是有的,最后她又累又困,疲惫到了极点,他还轻轻在她耳边嘘气,在陷入最深沉的睡眠前,他问:“我们结婚好不好?” “不。” 她还记得自己能够斩钉截铁的拒绝。 在那样的情形下,她也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立场坚定。 其实第二天早晨他们睡过了头,还是小海自己醒了,赤着小脚丫跑到主卧:“妈妈,妈妈,要迟到了。” 结果孩子上幼儿园迟到半个钟头,他们上班也全迟到了。 不过令容博觉得欣慰的是,总算不必再睡又窄又软的沙发了。 (6) 而且几天的适应下来,晨珏明显对三人共同生活不再反感。 余下的一点说服,只是说服她接受婚姻,反正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婚姻只是多了一纸证明。 最艰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自信满满的想,余下的都好办。 只有礼拜六的见面令他有点紧张,虽然是约在城郊一间僻静别墅,也没有旁人,可是因为家教严格,从小他比较敬畏父亲,只怕父亲生气。 谁知小海见到容余之,脆生生叫了声:“爷爷!” 老爷子顿时笑得连眼角都弯了,抱起来亲了又亲,再不肯放。一点不快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容夫人趁机在一旁道:“六月里太热,办喜事不方便,不如放到十月。现在准备还来得及,亲戚朋友虽然多,但还有三个多月时间。仓促是仓促了一点,不过应该没有大问题。” 老爷子哼了一声,正要说话,结果小海在怀里扭:“爷爷,我要吃点心。”一句话就调虎离山,老爷子只顾一迭声问:“点心呢?点心呢?有没有蛋糕?快拿来。” 立刻打岔了过去。 回去路上他才松了口气:“可算是把老爷子这关给过了,我还真怕他气上来抽我一顿。” 一路上她却没有说话,一直到回到家中之后。 孩子在路上就睡着了,他也觉得很累,所以洗完澡出来就打算睡觉,谁知她却叫住他:“我们谈一谈。” 她已经卸完妆,干干净净的一张脸,脂粉不施,像剥了壳的鸡蛋,又滑又软,他忍不住俯身亲吻。 她却推开他。 “干什么啊?”他十分委屈:“都几点了还不让亲?” 她看着他,一直看到他渐渐敛起了笑意,终于问:“你怎么了?” “我不打算跟你结婚,所以我希望我们中止这种不正常的关系。” 他沉默片刻才问:“那小海怎么办?” “你若有时间可以过来探望他,如果爷爷奶奶想见他,你也可以带他回家住几天。” 他开始动气:“小海应该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我不认为我与小海之前的生活哪里不正常了。”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看法,单亲家庭必然会对孩子有一定的影响。我们应该结婚,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肯替我生孩子,却不肯跟我结婚。” “容博,”她的表情十分平静:“我不是替你生孩子,我是为我自己生孩子。” “可我是孩子的父亲,你之前没有征询过我的任何意见,之后又不肯结婚,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也仅仅只是孩子的父亲,容先生,请你认清楚这一点。我从前没有爱过你,现在也不爱你,将来更没可能爱上你,所以我们之间没必要谈到婚姻,就是这样。” 他怒极反笑:“岑晨珏!你不要太过份了!” 她很自然的将脸一扬:“你想怎么样?” 他想怎么样?他还能怎么样?他还可以怎么样? 气得糊涂浑身发抖,不由狠狠的大口喘气,他只想一把掐死面前这个女人,如果真的可以的话。他只想永远不曾爱过她。 咦? 爱? 他一准是被气糊涂了,一定是,肯定是,绝对是。 抱起被子,他就去睡沙发了。 沙发太软,又太窄,反正害得他一夜没睡着。 他从来没有跟人冷战过,从前他与女友,都是合则来,不合则分,绝不会勉强自己,所以更不会冷战。 (7)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什么叫冷战。 冷战就是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偏要视对方如无物。 难度是一点高,尤其还有小海在中间。 孩子非常敏感,敏感到令他心疼,第二天早餐的时候看到大人的脸色,就知道不对,下楼时在电梯里悄悄问他:“爸爸,你是不是跟妈妈吵架了?” “没有。”他矢口否认:“只是妈妈心情不好,我们要体谅她。” 口是心非,尤其是对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说谎真是一种高难度的动作。 一家三口还是同进同出,只是她不跟他说话,他也就不跟她说话,这样一僵持就是两个礼拜。 到了小海的生日,三个人一块去郊区的森林公园,他负责开车,她抱小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们之间还是不说话,连孩子都无精打采,低头只玩着自己的手指,丝毫没有过生日的兴奋,他只好打开cd听歌。 车刚刚转过一个急弯,突然对面车道有辆大货车失控,直直朝他们冲过来。 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本能的踩下刹车,在尖利的刹车声中,庞大的货车车头已经朝他们直冲过来,他本能的斜扑过去护住她与孩子,在巨大的撞击声中,安全气囊嘭嘭的弹涨开来。 他一直没有醒,眼皮很沉重,身畔有人一直在哭。 有人抚摸他的脸颊,也许是小海,小手又轻又暖,唤他:“爸爸!爸爸!” 也许是母亲,一直伏在他身边嘤嘤的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厌烦不己,用尽了力气,终于睁开眼睛来,喃喃想说:“好吵!” 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身体不能动弹,双眼渐渐有了焦距,这才知道是在医院里,医生护士顿时全涌上来,惊喜:“他醒了。” 小海却哇一声哭了:“爸爸!” 原来一直在他身边哭的是她,两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还在哭。 他很费力气才能说话,护士连忙帮忙移开氧气面罩,他问:“你——哭——难——看……” 结果她哭得更凶,害得孩子跟她一块儿放声大哭,病房里场面顿时失控,主治医生焦头烂额:“这个……容太太,容先生醒了就渡过危险期了,别哭了,这个是好现像啊,别哭了……你已经哭了一天一夜了……再哭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 结果母子两个根本不理睬,一直哭得令医生害怕:“容太太,容太太,您别哭了好不好,容先生已经醒过来了……您别哭了啊……” 他们这家医院有容氏的大半股份,老板娘在这里哭得肝肠寸断,主治医生垂头丧气的想,万一她哭晕在这里,他们还要不要混了? 容博咧开嘴极力想笑,她的脾气那样倔强,她要哭的时候,谁敢拦住她。 最好还是容夫人来,才把她与小海劝出去,他抓紧时机:“结——婚……” 她一边拭泪一边答:“好。” 伤口疼得厉害,他一时撑不住,眼前一黑又晕了。 在陷入昏迷之前,只听她跟孩子一样,哇一声又哭起来。 真要命啊…… 不过……幸好这求婚是成功了。 他十分欣慰的想。 总算是大团圆结局。 众生繁华纪嫣然(又名《一直在那里》) 1 纪嫣然觉得中央空调太冷,后颈里碎发被空调的出风吹得痒痒的,皮肤隐隐生寒,手里的录音笔也仿佛冷滑,有点握不住的趋势,总之是浑身不自在。 她其实觉得很服气,因为李堃坐在斜对面的沙发里,神色自若,这男人真是永远泰山崩于前不色变的模样。他穿白衬衣,领扣解开一粒,因为没有系领带,很少见到他这样子面对媒体,纪嫣然一点也不认为自己面子大过旁人,相反,她心酸的想,只是因为自己代表的这家杂志在业内实在不算有份量,所以才不获重视。 访谈终于结束后她还非常客气的感谢李堃,肯接受他们的访问,所以很虚伪也很客套的道谢:“谢谢李总,几时有空再请李总赏光吃饭。” 他眉头一扬:“不如就今天吧,今天我就很有空。” 结果害得她与负责拍平面照片的摄影师小赵顿时方寸大乱,小赵大惑不解的直朝她杀鸡抹脖子的使眼色,她平日的伶牙利齿仿佛一下子全然失效,只余了嗫嚅:“今天……今天……” “怎么?”他浓浓的眉头拧到一处,仿佛是不悦:“不方便?” 这男人的目光向来十分有杀气,尤其是他明确表明自己不满的时侯,一般人都会识趣的不捋龙鳞逆龙须,她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没……没什么不方便。” 结果如堕云雾中的小赵,心怀叵测的她,外加深不可测的李堃,一块儿去吃串串香,进了馆子后小赵压低声音告诉她:“我还是头一回坐宝马来吃串串香。”她完全心不在焉,根本无视小赵的激动。 三个人吃掉差不多两百串,最开始小赵叫了两扎啤酒,倒酒的时候笑嘻嘻问她:“你要不要来杯?”她飞快的偷看了李堃一眼,他的目光永远像海一样,看不出任何变化。她忽然豪气顿生,豁出去了,谁怕谁啊?结果喝顺了口,一杯接一杯,又叫了两扎来,三个人里头倒数她喝得最多。 喝高了的后果就是精神抖擞,胆也真大了,眼睛也敢滴溜溜乱转了,吃串串吃得满嘴油流,勾着小赵的肩跟弹吉它卖唱的小伙子一块齐声高唱《没有你,我哪都不想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又高又细:“不管是黑夜或黎明,不管是梦里或清醒,闭上眼睛用心去回忆,全都是你的天地,没有你我哪都不想去,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 唱完后店中还有很多人噼噼啪啪的鼓掌,她一口气的灌下冰凉爽口的啤酒,然后洋洋得意的满场飞吻,换得口哨与喝彩。 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也唱了很多歌,到后来的事情统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笑得很傻,喝得很痛快,嗓子很疼。 头也很疼,真正头疼得快要裂开来,她呻吟一声,将头埋到枕下去,像一条蚕,把自己蜷起来。枕头很软,薄被上有淡淡的熟悉的香味,仿佛是某个人身上惯有的那股味道,烟草与古龙水,还有他独特的气息。她真是想念……很想念这种味道…… 嘎?! 她突然惊得差点跳起来,因为眼皮只睁开了几秒钟,而且她宿醉未醒,这一切肯定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她重新瞪大了眼睛,却看到床对面墙壁上那幅再熟悉不过的油画,没有看错,她真的没有看错,这是真的。 她一时傻眼,因为他从浴室里踱出来,带着一股沐浴后的清香,连头发都还是半干的,他额发垂下来的样子一如既往的帅气,尤其是眯起眼睛时:“我还以为你会醉到明天早上去。” 她揪着被子,结结巴巴:“我……我怎么……在这里。” “一个女人不要随便在外头喝酒。”他俯下身来,高大的身影令她瞬间觉得几乎窒息:“尤其不要喝醉,不然会吃亏的。” 她倒吸一口凉气,他离她太近了,近得她几乎想要逃掉,他真的离她太近了……鼻端全是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她不由自主的紧张:“李堃……”丝棉的被子在往下滑,这被子实在太滑了,原来她就睡不惯,因为它会满床乱跑。她忽然觉得肩头凉嗖嗖的,天啊! “我的衣服呢?”她尖叫。 还有,他为什么也只穿了睡衣? “你吐得一塌糊涂,”他实在没好气:“连我身上都是,所以我只好给你洗了个澡,然后又自己去洗澡。” 他这么有洁癖的人,想想那样子一定很手忙脚乱很搞笑,可是她委实笑不出来:“你给我洗澡?” 这次终于惹到他了,因为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纪嫣然,你别摆出这幅模样,你全身上下哪儿我没见过,我没想过占你的便宜,我只是不想你弄脏我的屋子。” 只是不想弄脏他的屋子,她也被气到了:“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弄回来,你把我扔在那不管不就行了?!” “然后正好让你跟那个拍照片的再眉来眼去动手动脚?” “我什么时候跟小赵眉来眼去动手动脚了?”她气得发抖:“我们是同事,是兄弟,你少用你那套龌龊的目光来看待旁人。” 他也动了气:“我龌龊?你在大厅广众之下跟那拍照片的勾肩搭背,你倒不龌龊了!” 她气昏了头:“你凭什么管我?我们去年的今天就离婚了!” 房间里一瞬间静下来,窗帘没有拉上,三十九楼,这城市的绝高处,足下一片灿烂的灯海,俯瞰众生繁华,她与他曾有过的家,终究是,高处不胜寒。她忽然觉得后悔,不应该说这样一句话,而他已经转开脸去,过了好久,才听到他似乎疲倦的声音:“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今天是他们离婚一周年。 2 她上班迟到了,蹑手蹑脚溜进办公室,谁知道刚踏进大门,手机就唱起来:“你这个大坏蛋你这个大坏蛋……”她手忙脚乱面红耳赤连忙翻找手机,在包包里摸来摸去,越着急越是翻不到,最后响得全部同事都从格子里探出头来。她一边尴尬的笑一边往自己的位置上溜,终于找到了埋在包底的手机:“喂。” “是我。” 低沉悦耳的男性嗓音一入耳,她只差把手机当烫手山芋一样扔出去。 “干嘛?”她纯粹是因为心虚所以恶狠狠的反问。 “你把东西忘在我车上了。” 果然,刚刚下车的时候太匆忙,又怕被同事看到,拎着包包就跑了,结果忘了采访机。 只好搭电梯下楼去拿。 结果又被他数落:“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还这样丢三落四的,你们老总怎么受得了你。” “要你管!”她拿了采访机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她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颈中的丝巾松了,露出胸口上方那道於青吻痕,她本来皮肤白,所以看着越发明显。又窘又气,狠狠推开他:“还笑!” 真是丢人啊……想到昨天晚上,就觉得双颊滚烫,真是丢人啊……本来两个人明明是在吵架,就算不是吵架也是在冷战,结果照例是她吵不赢,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她素来以真小人自诩,所以气急败坏之余就动手了。动手的结果还是她输,当他气吁吁将她按在床上的时候,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真是丢人啊……早晨醒来的时候她实在无法假装啥事也没有,所以她打算趁着他没醒逃之夭夭先。谁知道脚丫子刚一沾到地板上就被他逮回床上去,最后的结果就是迟到。 他是老板他哪怕旷工也没人理会,但她还要上班,这人竟然还幸灾乐祸,忒没同情心了。 看看她脸色都变了,他终于相当愉悦的转移了话题:“晚上回家吃饭。” 这句话终于成功浇熄了她的怒火,一时间只是垂涎三尺,仿佛胃里有馋虫蠢蠢欲动:“你做饭?” 他哼了一声:“你做的能吃吗?” 因为太忙,家里向来都是阿姨做饭,但结婚两年,他一共下厨三次,次次都令她终身难忘,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有种人做什么事都会比别人成功,比如李堃一时兴起去炒两个小菜,也会比她炒得好吃一万倍。 这就是天份啊天份。 想到晚上有好吃的,她就眉开眼笑。 想必是乐而忘形,结果中午吃饭的时候孙倩问她:“你中五百万了?” “没有啊。” “那你笑得嘴都合不拢?” “嘿嘿……”她只好更心虚的笑。 3 孙倩突然想起来:“对了,你们昨天不是去采访李堃吗?” 乍然听到这两个字,嫣然吓得差点扔掉了筷子,强自镇定:“是啊。” “最新八卦啊,你知道李堃最近在跟谁谈恋爱吗?” “跟谁?” “颜靖靖!” 孙倩如愿以偿的看到嫣然顿住了一切动作,所以再狠狠加上一句:“就是拍电影那颜靖靖,刚在法国电影节拿奖那个。可别往外头说,不然赵安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赵安是孙倩的男朋友,赵安的哥哥赵石乃是娱乐圈中一手遮天的人物,所以孙倩时不时就有惊人的娱乐八卦爆料给嫣然听。看嫣然有点发愣,孙倩不以为然:“这种女明星,成天就跟有钱人缠不清,你说这消息要让狗仔队知道了,还不得闹得天翻地覆?哎,嫣然你怎么不吃了?” “我减肥!”纪嫣然把筷子一扔,一路小跑回办公室去开电脑了。 上网,搜索颜靖靖。 哗一下子屏幕上铺天盖地无数照片,杂志封面影节特写走红地毯的晚礼服代言化妆品广告平面……或娇艳或明丽或清纯或妩媚,这女人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 她有点颓然,一下子就蔫了。 下班正好是周末,拦不到的士她又懒得挤地铁,一步步往前蹭,结果电话响起来,果然是李堃:“你下班了没有我来接你。” 她深深吸了口气:“大——混——蛋!”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把手机关了。 看到酒店就拐进去,掏卡开了个房间,看到雪白的大床,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很香,睡醒已经是凌晨三点钟,其实不是睡醒是饿醒的,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咕咕叫,实在是忍无可忍,终于爬起来。 半夜哪里有吃的? 她饿得快抓狂了,十分想念家中那塞得满满的冰箱,十分十分的想,想到抓狂! 她抓起包包,决定回家去,免得被饿死在这里。 好在半夜酒店门前还有的士,也好在离家不远,十几分钟车程。 她在电梯里想到满冰箱的吃食,连连吞口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尤其是备满物资的狗窝。 掏出钥匙开门,来不及开灯就心急如焚直奔厨房,反正闭着眼也不会……啪!还没想完,她已经被重重绊倒在了地毯上。 她摸索着爬起来,客厅地面上怎么会突然出现障碍物?滑滑的有点像自己的包包,不对,是皮鞋……再往上摸……好长一条腿…… 在她尖叫之前落地灯亮了,看到熟悉的脸庞她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该更紧张。 “纪嫣然,”他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冽凛气势:“你怎么回事?” 她不心虚,反倒比他更凶:“你为什么在我家里?” “你把钥匙忘洗脸台上,你手机为什么关机?这么晚你去了哪里?”他的脸孔隐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给她无形的压力,深呼吸深呼吸,镇定镇定,她又不欠他一毛钱,为什么要受他威胁。 她耸耸肩:“你管不着。” 他很干脆的没有再说话,而是把她拉过去,狠狠狠狠的吻下去。他的嘴唇很温暖,嫣然忽然有点哀伤,她不是很软弱的人,但这一瞬间突然忍不住,就哭了。 他停下来,看着她。 “李堃,”她吸了吸鼻子:“你走好不好?” 他的嗓音有点哑:“你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总做这样幼稚的事。” 男人啊,靠不住的男人啊,结婚前他还信誓旦旦要将她当小孩子宠一辈子,现在就指责她幼稚。 她怕她会嚎啕大哭,所以飞快的擦干眼泪:“我不爱你了,我们离婚。” 他不怒反笑:“我们已经离了。” 对哦,她忘了。 “那就不要再见面,你一出现我就倒霉,你以后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好不好?” “是你主动跑到我公司要求采访我,不是我在你面前晃来晃去。” “那你就公事公办,别搭理我。” “我是公事公办,但你喝醉了在我的车上抓着我不放,口口声声说爱我还又哭又闹,我只好把你弄回去。” 倒塌……丢人啊!丢人!昨天晚上竟然还有如此丢人的一幕!她不活了! 她快哭了:“我喝醉了那是撒酒疯,说的都是假的!” “但今天早晨你非常清醒的时候也说爱我。” 她呻吟了一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非常清醒……她觉得不见得……在那种欲仙欲死的状态下,她根本就不清醒,何况当时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中,他竟然咬她——两个人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她只觉得自己连灵魂都要被熨燃了……那种时候,他问她爱不爱他,是个女人都会回答爱的…… 不过话说回来,一年不见,他的体力真是好得惊人……少儿不宜少儿不宜,她不想跟他再讨论这种少儿不宜的话题了,因为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气氛已经有点不妙了。 何况她的肚子咕咕叫,是真的在咕咕叫。 李堃也听到了,他皱起眉。她懒得跟他再吵,因为没力气,所以去开冰箱门。 方便面方便粉丝速冻水饺速冻汤圆速冻馄饨,满满一冰箱,李堃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成天就吃这些?” 好吧,李堃比她纪嫣然能干一万倍,连煮碗方便面都可以比她煮得好吃。 她心满意足的吃饱喝好,吞下最后一口面汤,搁下碗开始赶人:“我要睡觉了。” “把碗洗了再睡。” 对哦,于是去洗碗,洗完碗之后重新回到客厅:“我要睡觉了。” “你还没有刷牙。” 对哦,于是去刷牙,刷完牙重新回到客厅,却没看到人了。 很好,终于走了,她有点发怔的站了一会儿,走到卧室去,却再次怔在那里:“你在我床上干嘛?” “睡觉。”他很自然的翻了个身:“让一半给你。” “我们离婚了,这是我的床。” “昨天我把我的床让了一半给你,今天轮到你把你的床让一半给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永远吵不赢他? “不想睡?”他笑得很邪恶:“不想睡的话,我们可以做点做完你就会想睡觉的事情。” 她立刻马上乖乖的钻进了被子里,算了,三更半夜赶人走是不道德的,她是有爱心而不是受他的威胁。 “嫣然。” 她打掉越过三八线的那只手:“我睡着了。” “我们复婚吧。” 她根本没有挺清楚他说些什么,因为睡意涌上来:“哦……” 众生繁华几回魂梦与君同(又名《九江》) 闲来无事的时候九江喜欢写字,就用签字笔,写在雪白的a4打印纸上,写来写去就只得一句话:“枫叶荻花秋瑟瑟。” 笔迹萧瑟,仿佛纸上亦有了秋声。其实春日艳阳和熙,正照在窗前,斜斜的日光倾过半张桌子,九江的一只青瓷茶杯在阳光中蒙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晕。办公室里安静极了,只听得到她笔尖划在纸上,流利而清晰的沙沙声。 九江小时候认真练过旧体书法,写得极好一手簪花小楷,但周围没有人知道,因为她已经久不提笔了。 唯一惦记着她字的大约就只有陈卓尔,昨天给她打电话,一开口就叙旧,说起谁出国了谁又回国了,谁结婚了谁又离婚了,东扯西拉了半晌,最后九江的耐性快消磨殆尽,不得不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他只是笑:“能不能帮我写幅字?” 九江说:“你找别人去吧!”说着就要挂电话,他着了急:“别介啊,九江,咱们这么多年,难道你竟然见死不救?” 九江说:“要死的是你吗?” 他说:“当然是我。” 九江“哦”了一声,不等他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陈卓尔大约是真的着急,第二天竟然跑到她的办公室来,见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油嘴滑舌:“哟,九江,好久不见,你倒越来越年轻漂亮了。” 她很礼貌的亲自给他倒茶,他还从未来过这里,所以只顾打量,虽然是二楼,但窗子正对着开阔的庭院,院中的两株西府海棠开得正好,一群蜜蜂嗡嗡的在花树上绕来绕去,花荫匝地,繁绣如锦,越发显得屋子里静谧安静。他转过脸来又笑:“小九,你这地方倒真不错,清静。” 九江一个恍惚,热腾腾的纯净水有几滴溅在手背上,很疼。 小九? 如今倒只有陈卓尔这样叫她了,同事都叫她九江或者小韩。小时候大院里一帮孩子,乱哄哄七嘴八舌,不知道谁问她:“九江你为什么要叫九江?” 而自己把脸一扬,声音清脆:“这名字是爷爷给我取的,我出生的时候,我爷爷正在九江考察呀!” 她把茶放在陈卓尔面前,平静的说:“是啊,这里挺不错的,对了,还没有谢谢你。” 其实这份工作也是托了他的关系,她从香港回来,举目无亲,连过往的同学都避她如避瘟。最后她在一家报纸做临时工跑广告,为一点小事被发行在走廊里骂得狗血淋头,正巧遇上陈卓尔由社长陪着,从办公室出来,见着她十分惊诧:“小九?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当时都被骂懵了,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高大挺拔的男子,眉目依稀熟悉,嘴边有浅浅的酒窝,她终于想起来,是陈卓尔,小时候那个斯文白净的小男孩,笑起来跟女孩子一样有酒窝。 看出她的困窘后,他非常随意的告诉社长:“九江是我的妹妹,从小我们一个大院儿长大的,后来她去香港了,都多少年没见了,没想到在这儿能遇上她。”又冲她笑:“今天非得请你吃饭不可,咱们好好叙叙。”社长是何等点头醒尾的人物,虽然以前只怕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但立刻笑着说:“九江是我们社里的人才啊,今天晚上不如由我作东,正好请九江替我们陪陪陈总。” 晚上由她跟社长副社长陪着陈卓尔吃了顿饭,席间倒真的只是叙旧,陈卓尔讲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她虽然生性不活泼,但在社里几位领导的凑趣之下倒也没有冷场。过了不久她就被提拨到总编室去当助理,后来传媒集团合并,她就被安排到这里做后勤采购,时间充裕,工作量又少,过得十分舒适。 陈卓尔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忽然问她:“这是六安瓜片吧?” 她没有什么表情的问:“你来有什么事?” “看看你不行啊?”他笑嘻嘻的说:“咱们还是正宗的青梅竹马呢,想当年还一块儿玩过家家。” 小时候一群孩子过家家,她总是扮新娘子,叶慎宽则是新郎,他们结了一遍婚又结一遍……男孩子们负责抬新娘,女孩子们则摘了许多花,把那些美丽的花瓣撒在她身上,整个大院的孩子都对这一切记忆深刻……以至于好多年后,她已经上小学了,叶慎宽也上初中了,一群半大小子见着她还起哄,嚷嚷:“慎宽慎宽!你媳妇来了!” 那时候慎宽已经开始长个子,比她高许多,发育中的少年,一身雪白的运动装穿在身上,竟有种奇异般的风采,所谓玉树临风一般,每当这种时候,他并不理睬那群半大小子,亦不看她。而她总是垂头加快步子,快快走回家去。 陈卓尔兜着圈子跟她说话,她直截了当的问:“你要我的字干什么?” 他还是那幅腔调:“私家珍藏不行啊?”看看她眉头皱起来,连忙说:“诶诶,妹妹,你别恼啊,你就帮我这一回,成不成?” 说起来原来是为了一个项目,卡在某位总工手里不能批复。陈卓尔打听到这位老权威业余没有别的爱好,就爱收集近当代的闺阁体小楷,如今能写这种字的女人是越来越少了,幸好他还认得一个韩九江,所以就找她帮忙来了。 九江听他讲完,很直接的说:“我写不了,很多年没写过了,都荒了。” 陈卓尔苦着一张脸:“小九,咱们认得差不多都快二十年了,你不能这样吧?你就不看咱们打小一块儿长大……” 九江极快的说:“字我给你写,但我有条件。” “行!”陈卓尔很痛快的答应:“吃喝玩乐,随便你点!折现也行!” 九江淡淡的说:“不用,我替你写这幅字,但你从今往后,不许叫我小九。” 陈卓尔瞧着她好几秒钟,最后终于点头:“好。” 她回家去,取了一锭曹素功的五石漆烟磨了,然后找出红星的特净四尺陈宣,细细写了一幅《梅花赋》,第二天交给陈卓尔。 陈卓尔拿在手里,先打开看,忍不住夸:“真漂亮!写的漂亮,墨也好,这墨只怕是老墨。” 这倒是,二十年前的曹素功,还是真材实料。藏了二十余年,胶质已退,写出来自然漂亮。她本来有点讶然他能看出来,后来想起他父亲是谁,倒又不奇怪了。 夸完后陈卓尔又非得请她吃饭:“你要是连饭都不肯吃,实在是太看不起咱们这二十年的友谊了。” 九江招架不住,只好由他,他开车带她到一家餐厅,样子并不时髦华丽,难得是会员制,非常安静。走进去别有洞天,旧宅子改建,庭院仿佛江南人家。九江没想到市中心还有这样的地方,陈卓尔说:“刚开业不久,我猜你一定会喜欢这地方。” 是很喜欢,黄昏时分黑瓦白墙,小巧玲珑的迂回水廊,一边临水,种了有睡莲,嫩叶舒卷,方不过小小尖角。座位就在栏杆畔,隔帘便是睡莲,屏风后有琵琶声铮铮,弹了一会儿停下来,九江才知道原来不是放cd,而是现场演奏。 推荐的招牌菜都很清淡,龙井虾仁非常得味,蜜汁藕鲜甜软糯,连一味家常的手剥笋都香嫩甘脆,九江觉得大快朵颐,陈卓尔喝陈绍,问:“你要不要点?”九江摇头,隔壁的琵琶声又响起来,这回弹的是《浔阳夜月》,陈卓尔侧耳听了一听,笑着对她说:“倒真是应景,跟你吃饭,又听见《浔阳夜月》。” 琵琶声很美,仿佛隔江人在雨声中,明明并没有下雨。九江听得入神,托腮却见天色一分一分暗下来,服务员来点这烛火,古香古色的纱罩灯,映得满座晕黄,更觉得雨意盎然。九江不由微笑,能不忆江南?陈卓尔大笑,你可真猜对了,这会所名字就叫“忆江南”。停了停又说,我记得你祖籍是浙江? 九江点了点头,难为他还记得,也的祖父母都是浙江人。 水廊中已经点上灯笼,仿古的宫灯,水晶剔透的琉璃盏,隔几眇就是一盏。九江同陈卓尔一起走出来,走廊那头远远过来几个人,风吹得灯笼微微晃动,那光线也仿佛水一般轻轻荡漾起来,来人的眉目在这样的涟漪中变得模糊不清。 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从小北得滚瓜烂熟的词,到了今日,才知道原是枉然。 陈卓尔也仿佛很意外,站住了脚,倒是叶慎宽很自然地微笑,与他寒暄,有阵子没见了,忙什么呢? 唉,瞎忙呗。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圈子太小,狭路相逢,仿佛粉墨登场。她寂静无声地立在那里,叶慎宽身边也有女伴,但并不向陈卓尔介绍,陈卓尔仿佛忘记了身旁的九江。 其实是扬长而过。 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但她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叶慎宽,一次都没有,连梦里他都吝啬出现。 当年在香港,他离开的时候,就是这样决绝,毫无任何征兆,不带半分留恋。 她一直都记得,那天是自己的二十二生日,她去订了蛋糕回来,屋子里已经空荡荡的。他什么都没有带走,包括随身的衣物,他的书,他的cd,他的拖鞋,都在原来的地方,仿佛他只是出门去买包烟。 餐桌上放着一张签章俱全的空白支票,她拿起来看了看,字迹清晰而端正,“叶慎宽”。 支票有效期是十天,到第九天的时候她在金额栏中填上十万元,去银行把钱取了。 银行的柜员小姐非常细心地替她将一沓一沓的现金放入纸袋,她抱着那纸袋在维多利亚湾前徘徊了许久,甚至引起了巡逻警员的注意,最终还是没有跳下去。 对不起。上车之后,陈卓尔才向她道歉,我没想到会遇上他。 九江没有做声。 陈卓尔转过头来,借着一晃面过的路灯,看了看她的脸,哎,你不会是要哭吧?要不我把肩膀借你用用? 九江的整个人隐在黑暗中,语气也十分平静,谁说我要哭了? 陈卓尔大概还是觉得过意不去,我明天请你爬山吧。 九江觉得诧异,你什么时候喜欢爬山了? 运动啊,谁不爱运动啊,这年头,请人吃饭不如请人流汗嘛! 九江说,我明天有事。 他很不以为然,双休能有什么事啊?来嘛,到时候从多,一定热闹。明天早上我去接你,就这么说定了! 人果然很多,男男女女十几号人,开着七八辆车浩浩荡荡前往市郊著名的风景区西觉山,风景区管理处的人早等在景区门口,远远看到陈卓尔的车,就热情地迎上来,帮忙开车门,笑着说,陈总,都安排好了,午饭就在山下咱们的西觉寺吃素斋,吃完饭后还可以再泡泡温泉,您看怎么样? 陈卓尔不置可否,我们是来爬山的,又不是来吃饭的。看看大队人马都已经纷纷下车了,于是挥一挥手,上山! 一大帮人呼啦啦往山上走,颇有点呼啸绿林的感觉。一路的青石台阶,险要的地方还修有木栈道,虽然不是旅游旺季,山上还是能遇到三三两两的游客。越往上走,游人越少,一大帮人也渐渐拉开了距离。 九江很少运动,努力跟上队伍,前方的人却渐渐远去,偶尔才能见着人影在密林间闪动,一晃又不见了。山路是“之”字形,愈往上愈见险要。陈卓尔也走得不快,拿瓶矿泉水跟她边走边说话,爬到一个观景台时,两个人停下来休息,九江大口大口地喘气,摘下帽子当扇子扇风。陈卓尔将手里的矿泉水给她,嘲笑她,比我年轻好几岁呢,不爱锻炼,不行了吧! 山风徐徐吹来,带着山林里特有的清凉气息。他们所在的位置视线极好,可以俯瞰整个市区,城廓参差十万人家,红尘蔼漠,遥远而陌生。 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夏令营来这里爬山? 他一提,九江就想起来。其时大院的孩子太多,放暑假时机关工委组织了一个夏令营。说是夏令营,就是把孩子们集中起来,送到近郊部队基层去搞军训。那时候大大小小几十个孩子,可被训得惨境了。好不容易有天不训练,教官带着来爬西觉山,爬到半山腰好多孩子都走不动了,又累又渴,趁着教官折返山下拿水壶,一帮孩子就冲着山壑大叫:打倒教官! 女孩子则冲着山壑尖叫,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回音,回落在山谷里。 那时候觉得真辛苦。陈卓尔眯起眼睛来。咱们这些从小娇生惯养的,哪儿受过那种罪。只觉得夏令营的日子跟地狱似的,我记得我在电话里都快哭了,一个劲地叫我妈接我回去。后来渐渐长大了,才知道那几天吃的苦算什么,这人生啊,苦着呢。 九江谈谈地笑了一笑。 纵然他再吹嘘感慨,但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子,怎么能懂得她家遭巨变,数载间父母双亡,走投无路,连最后一分希望都失却的那种心境? 能活着,已是命运最大的感激。 陈卓尔说,走吧,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山顶风光更好。 这天爬山非常辛苦,下山后一帮人又非要去泡温泉,九江不好意思单独行动,就跟着一块去了。结果又累又倦,回去的路上就在后座睡着了,快进城的时候被手机吵醒,陈卓尔一边开车一边对着电话发脾气,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不己撕破脸!他有本事在老爷子面前阴我,就别怪我不讲道义…… 九江很少看到这种样子的陈卓尔,语气锋芒毕露,脸色阴沉,仿佛全然是个陌生人。他占住了超车道,后头的车一直闪灯按喇叭,她终于忍不住敲了敲椅背,注意安全! 陈卓尔索性将车滑进应急车道,停下来讲完电话,末了冲她笑笑,把你吵醒了? 没事。 进市区后已经是灯火初上,陈卓尔说中午吃得素,这会儿真饿了,要不随便找个地儿吃饭吧。九江说,我自己回去下点面条得了,你在前面车站把我放下来就行了。谁知陈卓尔说,行啊,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吃家常煮面条了。要不我上你那儿蹭一顿去? 九江非常犯难,但又不好拒绝,只得说,我手艺可不怎么好…… 能吃就行。陈卓尔兴致勃勃,我还不知道你会做饭呢,真看不出来。 他大约以为她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在香港时她就学会了做饭,因为叶慎宽不爱吃外头的东西,所以她认认真真地学做饭,那时候,是真的以为会跟他结婚,一辈子替他洗手做羹汤。 她独自在城东租着一室一厅,虽然离上班的地方远,可是房租便宜,每天花近三个钟头的时间在上下班的路上,也不算什么了。反正她什么都没有,唯独有时间。 很陈旧的老式小区,陈卓尔在她的指点下将车小心翼翼地开进去,最后还是不留神智刮了一下保险杆。九江都觉得替他心疼,一百多万的车子呢,陈卓尔却满不在乎,跟着她下车上楼。 没有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也坏了,九江觉得非常歉意,每层是二十级台阶,你数着上,就不会摔跤了。 你家在几楼? 二楼。 很快就到了,九江掏钥匙开门,先进去打开灯,然后回过头来对他笑,地方小,你随便坐吧。 地方是很小,不过收拾得非常干净,寥寥几样家具都是一尘不染。九江替他倒了茶,仍旧是六安瓜片,她却多解释一句,一位同事是六安人,她替我捎了一点来。接着又强调一句:女同事。 那位同事人很好,九江不过在工作中帮过她几次小忙,她从老家回来,就专门给她带了自家炒的茶叶,真正的六安瓜片。 陈卓尔听着却笑了一声,不知道是笑什么。 她去厨房煮了两碗面来,没有餐桌,就在茶几上吃的,手艺真不错,看不出你还这么宜家宜室。 她收了碗去洗,出来后见他站在电视柜前,手里拿着她父母的遗照。 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对不起。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很小的照片,就是寻常的五寸乌木像夹,两个人的合影。还是在她年纪很小的时候拍的,从国外寄回来给她,那时她父亲还在难驻国外领事馆,母亲也非常年轻,端庄美丽。早几年她根本不敢看这些照片,甚至只要一起起来就会流泪,这几年终于有勇气面对现实。 父母去世后,一度她以为自己还拥有叶慎宽,到后来,终于还他都失去了。 她终究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间。 只没想到叶慎宽会给她打电话,就在周一刚上班的时候,接到电话时她还以为是打错了,因为来电子显示号码陌生。 他只说,小九,是我。 四个字便听出他的声音,哪怕分手已经四年,每一年的光阴都仿佛一世的等待,等了又等,到终究绝望。 他问,有没有时间出来喝茶? 九江终于说,我们周一要开会,我很忙。 没关系,那么明天晚上呢?他非常有耐心,她知道他凡是认定的目标,就一定会达成,所以瞬间便拿定了主意,还是今天吧,不过要等我下班后。 约在一间很安静的茶舍,她打的过去,的士司机找给她一大把零钱,她拿出钱包,分门别类地将那些不同的标子硬币装好,心里想,一定不要慌。 引座的小姐将她领入包厢后,她的心中才渐渐平缓下来,见到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他伫立在窗前,转过身来对她微笑。 时间的洪流仿佛在这里寂静无声,涓滴不漏。她只觉得一个恍惚,仿佛几年的岁月匆匆而过,他已经重新出现在面前。 没有任何改变。 替她叫了她最喜欢的六安瓜片,佐以四样茶点,非常有风度地替她斟茶。 而她默默啜着茶,等待他开口。 他说,对不起。 她放下茶杯,牛了一块姜糖放入口中,味道辛而且辣,直冲脑门,冲得两眼发热。而她慢慢地将糖吃完,很平静地问,你到底有什么事情? 他说,我去年已经结婚了。 她“哦”了一声,说,恭喜! 他又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九江打断他,你没有对不起我,不用说这种台词。支票我已经兑付,十万块港币对我而言,已经很划算了。 他搁在桌上的手指在微微发颤,小九,当年我并不知道你怀孕。 她猝然抬起头来,几乎有几秒钟不能呼吸,四年没有见,他的眼睛一如当年,深遂而无望地看着她。他闭了闭眼睛,仿佛不胜困扰,生不同衾死同穴,当初两个人几乎是拼了命要在一起哪怕是死也要在一起,他却背弃了她、放弃了她、离开了她。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她渐渐平静下来,我过得很好,我们分开也是对的。 他却说,小九,离开陈卓尔。他不适合你,你会受到伤害。 九江几乎冷笑,原来你今天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事?不好意思,你现在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要求我。更何况我与陈卓尔之间清清白白,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他隐忍地皱着眉,我知道你会骂我,但这句话我一定要说,陈卓尔喜欢你,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但今时不同往日,你如果跟他在一起,只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九江冷笑,谢谢你替我如此费心,我知道我配不上陈家门楣。但陈卓尔帮了我,没有他我没有工作他甚至是我唯一的朋友。你要我离开陈卓尔,现在你如此轻松地出场,要求我离开他。我在香港绝望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回深圳做手术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找不到工作甚至连第二天吃饭钱都没有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要我离开陈卓尔?可以,你再给我甩出一张空白支票来,我做过一次这样的女人我不介意再做第二次。 她站起来往外走,转过身后眼泪才哗哗地涌出来,他急切地几步冲上来,不九! 你放开我! 小九!他一声接一声地唤她的名字,语音凄怆,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他们当年拿你来威胁我,你要我怎么办?我舍不得你,再舍不得我也想你好好的,哪怕不能再跟你在一起我也希望你活着。你要我怎么办?这四年我怎么忍怎么忍就忍着不见你,我再见着你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你要我怎么办? 她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来。有位同事最喜欢用流行歌曲当彩铃,有时一来电子就听见反反复复地唱: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为爱放弃天长地久…… 九江终于去了一趟九江,她申请休看假,然后买了火车卧铺,夜间的特快,一觉醒来已经过了阜阳,进入江西境内后天已经亮了。 九江站是很小的一个站,九江没带什么行李,在火车站外随便拦了辆的士,去琵琶亭。 出租车走了不久便走到了江边,正是汛期,白练似的长江滔滔而来,滚滚向东,远远可以看到一桥飞架,是九江长江大桥。 琵琶亭就在桥面头下江边,亭前有白居易雕像,其实亭台都是后人重建了。双层的亭子建在极高的花岗岩基上,如果当年诗人送别的真是这样的亭,只怕也听不见江上艇中的琵琶弹奏。 九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或许只是想来看看,自己名字由来的城市,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地方。 主亭、左碑廊等皆一一看过,大门照壁上还有毛泽东墨迹《琵琶行》巨幅贴金大理石碑刻,当年九江临摹过这个帖子,笔画锋扬淋漓,大气磅礴。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一笔一画,她将手指放在字迹上,慢慢临摹。 她在景区里消磨了大半天时光,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分,穿过草坪时看到熟悉的身影,犹以为是眼错。 陈卓尔冲她笑,嘴角露出那个浅浅酒窝,怎么着,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 她啼笑皆非,怎么会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呢?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秋风起,思莼鲈。桃花流水鳜鱼肥,我到长江边上来吃鳜鱼不行啊? 她噗的一笑,这样的季节,立在长江之畔,也许直的是沉舟侧畔千帆过。 是春天了。 九江终于去了一趟九江,她申请休看假,然后买了火车卧铺,夜间的特快,一觉醒来已经过了阜阳,进入江西境内后天已经亮了。 九江站是很小的一个站,九江没带什么行李,在火车站外随便拦了辆的士,去琵琶亭。 出租车走了不久便走到了江边,正是汛期,白练似的长江滔滔而来,滚滚向东,远远可以看到一桥飞架,是九江长江大桥。 琵琶亭就在桥面头下江边,亭前有白居易雕像,其实亭台都是后人重建了。双层的亭子建在极高的花岗岩基上,如果当年诗人送别的真是这样的亭,只怕也听不见江上艇中的琵琶弹奏。 九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或许只是想来看看,自己名字由来的城市,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地方。 主亭、左碑廊等皆一一看过,大门照壁上还有毛泽东墨迹《琵琶行》巨幅贴金大理石碑刻,当年九江临摹过这个帖子,笔画锋扬淋漓,大气磅礴。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一笔一画,她将手指放在字迹上,慢慢临摹。 她在景区里消磨了大半天时光,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分,穿过草坪时看到熟悉的身影,犹以为是眼错。 陈卓尔冲她笑,嘴角露出那个浅浅酒窝,怎么着,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 她啼笑皆非,怎么会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呢?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秋风起,思莼鲈。桃花流水鳜鱼肥,我到长江边上来吃鳜鱼不行啊? 她噗的一笑,这样的季节,立在长江之畔,也许直的是沉舟侧畔千帆过。 是春天了。 众生繁华半江瑟瑟半江红 刚进医院的大门,九江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但也没有多想。等进了楼门,才发现楼里添了不少人,目光警觉,一望而知职业。 登记非常繁琐,连她手里拎的水果都被一只只拿出来查,她只得打了个电话给陈卓尔,他让人下来接她,特意打了招呼,才顺利进了电梯。 电梯里也有人,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心无旁骛。九江他们在四楼就下了,电梯门一开,走廊里倒是静悄悄,只有护士站的护士,转过头来看了一眼。 进病房后九江把水果放下,陈卓尔还是挺高兴:“这么客气,还买桔子来给我吃?” “一块钱一斤,超市特价。”九江说:“能支持一下四川果农就支持一下。” “剥一个我尝尝。” 九江说:“你自己不会剥?” 陈卓尔把手举起来,上头还扎着点滴,绑着胶带:“回头针头跑出来,你给我扎啊?” 九江看他那表情又觉得挺可笑的,于是拿了个桔子剥着:“要我说呢,你也是活该。少喝点不行吗,非得喝出胃出血,才知道厉害。” “那不是跟南方一块儿吗?他那会真不行了,我要再不替他点儿,非喝出毛病来不可。” 九江说:“这下好了,他没喝出毛病来,你倒吐血了。” 陈卓尔只是嘿嘿的笑,九江把桔子剥好,递给他,然后去洗手间洗手。出来时无意瞥了眼窗外,见一辆接一辆的黑色车队正无声无息的驶进来,不由问:“是谁病了,今天医院里这么大的阵仗。” 卓尔正吃桔子,含含糊糊的说:“就是……呗……今天那谁要来看他,所以医院里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 九江没听清楚,估计是退了的老一辈,于是也没多问。 她倒想起一件事来,所以问卓尔:“有件事,你能不能帮个忙?” “啊?”卓尔还是油嘴滑舌:“不会吃你个桔子,你就让我以身相许吧?” “你正经点行不行?” “行,行,什么事你说,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立马去。” 他话仍旧轻浮,笑容也可掬,九江却微微犹豫了一下,才说:“姜姐出事了,她原来对我特别好,几年前在报社的时候,她就挺帮着我,还送我她家乡的好茶。” “哪个姜姐?” “我们日报的姜玉芝,你也见过一次,上次吃饭的时候遇到的,她还跟我们打招呼来着。” 他压根没想起来,但装作想起来的样子,哦了一声,问:“她出什么事了?” “她不是头版的编辑吗?那天原定的头条给拿了,临时换了头条上去,赶着下印厂。也是忙中出乱,没想到把照片的位置给排错了,三校两查的时候都没发现,付印后最后一遍检查的时候也没发现。结果就捅了搂子,阮办一个电话打到总署,不依不饶。算重大责任事故,听说上头打算给的处分挺重的,执行总编都要开掉,姜姐是责编,估计连饭碗都保不住了。” 卓尔的脸色倒慎重起来:“如果只是因为照片位置排错了,不至于这样。以前也不是没弄错过,就是当事人写检讨最多调岗了事。依我看是还有别的事夹在里头,这种混水你千万别趟,既然牵涉到阮办,那连我都不知道里头会有多深。” 九江知道他说的全是好话,于是拿了个桔子,又低头默默的剥着。因为天气阴沉,病房里本来就开着灯,卓尔从病床看下去,只能看到她微侧着脸,莹白如玉的脸庞,仿佛有一种宝石样的光辉,偶尔目光一闪,就像是月色映在荷塘里,轻浅而飘渺。 他看得出了神,连九江抬起头来也不知道,她拿着桔子问他:“你还要不要吃?”他下意识点了点头,九江就把桔子放在他掌心里,微凉的水果,仿佛沉甸甸的,奇异的触感从掌心一直传到胸口,他不知不觉又把一个桔子吃完了。 这时候正巧护士来了,看到他吃桔子:“哎呀,医生不是交待不让吃生冷吗?” 九江糊里糊涂:“不能吃生冷,那你怎么不早说?” 他无奈的笑了笑:“我忘了。” 九江走的时候医院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多出来的那些人也已经不在了。她懒得等电梯,直接从楼梯下去,没想到刚到一楼,听到电梯门叮一响,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觉得后悔了。 是叶慎宽,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他眼神仍旧锋锐,看着她的时候,她就觉得他的眼神像是刀,似乎要将什么刻在自己身上。 她转过身往外走,他却叫住她:“九江。” 她很想装作没听见,可是已经有人快步走上来拦住她,她有点愤怒,转过身来看他。他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身边的人都知趣的回避,只有一个大约是秘书,一直把他俩送上了车,替他们关好车门。 车上只有司机,她不用再给他留面子,冷着脸说:“我还有事。” 她伸手去拉车门把手,他才说话:“老爷子不行了。” 她怔了一下,车子已经开动了。微微的震动里,她才明白原来住院的是他父亲。怪不得适才自己在病房里问起来,卓尔那样含糊其辞。 旋即她又想起来,这么大的事,外头竟然没有传得沸沸扬扬,可见事有蹊跷。 她不作声,他没有再说话,很久之后车子驶进陌生的院子,车道幽深漫长,拐了好几个弯,才看到房子。四周树木森森,天本来就要下雨了,更显得阴霾。 司机下车开车门,他先下车,回头替她拿包——他做得挺自然,她却觉得如鲠在喉。 什么人都没有,进了房子也觉得安静得像是无人居住的废墟,可是整洁干净得异常。铺着很厚的地毯,踏上去无声无息,已经在供暖了,屋子里热气烘烘,九江只穿着毛衫,也觉得热得受不住。他还是这毛病,耐暑畏寒。 他把外套脱了,亲自给她沏了茶,她没有尝,转动着杯子,熟悉的茶香已经让她知道,是六安瓜片。 他就在她对面的沙发里坐下,这时候看上去神色似乎很疲倦,比起原来也瘦了不少。她把茶杯一遍遍在指间转动,他仍旧不说话,偌大的屋子里,就听见她用杯盖刮过杯沿的声音,像是一只蜜蜂,嗡的一下子,然后再嗡得一下子,飞近又飞远。 她终于把茶杯放下:“我得走了。” 他没有动,但她从他旁边经过的时候,他拉住了她的手,她挣了一下没挣开,他声音很低:“陪我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连嗓音里都透着疲乏,眼底有血丝,也不知道连续熬了多久没有睡。最近肯定是波诡云谲,他一定有很多事要赶着办。 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他过的那日子,她想想都觉得累。 他的手指攥得很紧,紧到她都觉得痛了,仿佛他一撒手她就会消失掉似的,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那你放手,我就再坐一会儿。” 他依言放开了手,她重新回到沙发里坐下。低着头喝茶,茶叶很好,是顶级的六安瓜片,清香溢齿。没等她把半杯茶喝完,他就已经坐在那里睡着了。 睡着了他眉心的“川”字才不见了,她这才发现他的眼角有了细微的纹路,因为仰着头,头发有一点乱了,看上去倒不显得老,反而让她想起高中那会儿。学校开运动会,他在小树林里等她,等得伏在石凳上睡着了。她去了以后,只怕他睡得着凉,推一下他不醒,推两下他还是不醒,最后她小声的叫着他的名字,他忽然一伸胳膊就抱住了她,吻在她额头上。他的唇又烫又软,吓了她一跳,连耳朵边都觉得滚烫了。 她找了半天才找着唤人的铃,还是老式的样子,圆圆的,不起眼,按下去后不久就听到谨慎而轻微的敲门声,她把门打开,来的人她不认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她于是告诉那人:“叶先生睡着了,拿床毯子给他盖着。我得先走了。” 她还怕他事先曾嘱咐过什么,那自己就走不掉了。结果那人拿完毯子,就去安排好司机。 司机把她送到市中心,她随便挑了条马路下了车,拦了出租车回家去。还没进家门手机就响了,原来是陈卓尔:“你同事那件事,我问过朋友了,他答应帮忙打听一下,要是真没别的事呢,就好办了。” 她道了谢,他忽然问:“你在哪儿呢?” “在家呢。”她关上防盗门,换上拖鞋,说:“怎么了?” “噢,没事,明天你要是有时间再来看我,给我煮点面条吧。” “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腻啊,巴巴要吃面条。” 他嘻嘻哈哈:“山珍海味吃腻了,当然就想吃点面条。” ——————————————我是上下集的分割线———————————— 第二天她没能去医院,下班回家后刚进家门,就觉得有点不对。一路走到卧室,只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虽然没开灯,但她已经发现床上竟然睡着有人。她又惊又怒:“叶慎宽,你怎么回事?” 他睡得正香,被她吵醒了还是睡眼惺忪:“你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 他竟然挺委屈的样子:“我睡不着。” “你睡不着你也不能上我家里来睡。”她都被气得糊涂了:“别人知道了怎么办?” 他像是在分辩什么:“没人知道,我自己开的车,在街上兜了半天,最后把车停在商场停车场,又拦出租车来的。” 她把灯打开:“有你这样的人吗?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其实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要想配她的钥匙,简直是易如反掌。大概是灯光太刺眼,他用手遮着眼睛,忽然叹了口气:“今天开会,我讲错话了。” 她心里一沉,知道在这关头什么事都能要命,背后那千丝万缕,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她不由得问:“你说错什么了?” 问了又觉得后悔,因为不应该问,他也不能告诉她。 结果他顿了一下,慢慢道:“我当时说,联通归电信,移动合并网通。旁边人给我使眼色我也没觉得,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来说错了。” 她这才知道他是在逗自己玩,恼羞成怒。 他突然揽住她,就吻在她耳垂上:“小九……”他的呼吸全喷在她的耳畔,拂动鬓发,仿佛有一种遥远而亲切的酥麻,从耳畔一直麻到颈中,麻到胸口。他的怀抱那样暖,暖得令她觉得心里发酸,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又一次支离破碎。 她一下子挣开他的怀抱:“你儿子快一岁了吧?” 他定在那里,仿佛这句话是一句咒语,然后就让人动弹不得。 她说:“你走,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他穿上外套,似乎很平静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九江只觉得心乱如麻,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包,她把包放下,想想又把手机关了,就去洗了拖把来拖地。 做家务的时候她的心仿佛才能静下来,脑子一片空白,只有手里忙着,她拖了地,然后换了床单枕套,统统塞到洗衣机里去,仿佛床单上沾染了什么不洁的东西,其实就是一点烟味,他身上的。 枕套上还有一根短短的头发,很硬,从小他的头发就很硬,少年时代更是像刺猥一样。那时候她就爱用手摩挲他的额发,像小刷子,刷得她掌心痒痒的。她把那根头发拈下来,发根都灰了,也许他真的有白头发了。 那种日子不是好过的,他说他睡不着,她想像得出来。上次见着他就像是熬了很久的样子,因为坐在她旁边,一会儿功夫他就睡着了。 她还记得在香港的日子,每一个晨曦,在枕上看到他沉睡的样子,那时候他眉宇舒展,从来不曾有疲惫的眼神。 她给自己沏了杯茶,只不愿意再想什么,如果说要忘记过去的一切,其实她根本办不到,可是最后的理智她总还是有的。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座机响起来,她只是懒得起身去接,任凭它响着,一直响一直响,最后终于重新寂静。 洗澡的时候有人敲门,她匆匆忙忙穿好了衣服,隔着防盗门一看,竟然是陈卓尔。她吓了一跳,连忙把门打开:“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还没出院吗?” “医院太闷了,溜出来透透气。”他大摇大摆颐气指使:“快点,我晚饭都没吃,煮点面条。” 她只好去给他煮面条,他还跑到厨房凑热闹,本来厨房就小,添了他简直转不过身来,她一边忙一边数落:“你那胃,就是让你自己给糟蹋的,住院还跑出来,到现在了连晚饭都还没吃。” 他没好气:“还说呢,昨天你不是答应给我煮面条吗?我在医院眼巴巴等着,结果你都没去。” 她昨天答应过吗?她都忘了。 叶慎宽一来,就把她搅得心神不宁的。 陈卓尔吃了一大碗面条,告诉她:“你同事那事还挺麻烦的,她倒是无关紧要,但据说是上头想动好几个人,所以才揪着不放。这事我可帮不了了,要不等风头过了,我替你同事另外找个差事,也不比在报社里混着差。” 她说:“谢谢啊。” 他漫不在乎:“怎么这么见外啊?” 她对他笑了笑,问:“你自己开车来的,还是司机送你来的?” 他闷闷不乐:“这才几点,你就想赶我走?” 她说:“早点回医院去,早点病好了,可以早点出院。” 他这才似乎高兴了点。 她在阳台上看他走出楼洞,他是自己开车来的,倒车的时候差点又撞在电线杆上,这种老式小区的路太窄了。她都觉得提着一口气,他还漫不在乎把手伸出车窗来,朝她挥了挥,示意告别。 过了几天九江看到新闻放哀乐,宣读讣告。追悼会场面很庄严隆重,镜头一晃,扫过叶慎宽,一身黑色的西装,似乎又瘦了。神色悲戚而克制,身旁站着同样穿黑衣面目姣好的女人,大约是他的妻子。 一瞬间她想到许许多多的事,小时候过家家,每次她都是叶慎宽的新娘,每次小朋友们搭了轿子,总是让她坐上去,嫁给他。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她拿起那张支票,仔细的看着他的签名,铁钩银划,几乎要透过了纸背。曾经那样的伤痛,她花了好久好久的时间,才可以渐渐平复,哪怕结痂的伤口底下仍是不可触碰的溃疡,可是她不会再让自己伤第二次。 没过几天传媒集团果然人事变动,从上到下几乎都换了一套班底。新任的领导特意找她谈话,要把她调到日报去当记者。 她婉转的想拒绝:“我怕自己没办法胜任,那岗位太重要了。” “这也是锻炼嘛,”领导非常笃定的语气:“年轻人应该多锻炼自己,就这样吧。” 事情并不多,也不算累。她是记者又不是编辑,不用担什么太大的责任,好处是工资大涨。而且大部分情况下都有通稿可以用,就是天天有会议要跑。那天她去会场,结果正好遇见陈卓尔,他见了她还挺惊讶:“你到这儿来干嘛?” “我现在干记者了。”她把记者证在他面前晃了晃。出院后她还没见过他,他简直是一脸黑线的样子:“好好的你干什么记者?” 她还以为是他暗地里使了手段呢,现在才知道猜错了,她隐约想到什么,没有作声。 下午有新闻发布会,她是新人不免手忙脚乱,结束后才发现自己资料没拿齐,周围的同行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余下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发愁的时候就想给陈卓尔打电话,一想到自己什么事都要找他,也太无能了,不禁觉得泄气。她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大厅座椅中发怔,直到有人走近也没有注意。 那人却在她身旁停住,问:“韩记者?” 她抬起头,只觉得这人有点眼善,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还以为是工作人员,于是赧然问:“请问资料还有没有多的?我差了一份关于工信部的。” 那人打了一个电话,没一会儿就有人送过来一整套资料,他递到她手中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来,这就是那天送自己和叶慎宽上车的那人。看来并不是叶慎宽的秘书,但肯定是他非常信任的人。 “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打车就可以了。” 那人微笑:“还是送送比较方便。” 她觉得自己像是只飞虫,怎么也挣不开那天罗地网,越是挣扎却越有更多的羁绊缚上来,只是动弹不得。司机仍旧把她送到那个院子里,叶慎宽站在树下等她。巨大的银杏树落了一地金黄的小扇子,仿佛整个院子都铺着金黄色的地毯,他就站在那一地金黄中央,看着她从车上下来。 她想起原来自己家的院子里,也有这样一株古老的银杏树。每到深秋的时候,缓缓的叶子飘落,隔窗看去,绚烂似电影镜头。有时候他过来找她,并不走正路,而是从后院翻墙过来,带铁艺栅栏的矮墙,很好翻。她总是在二楼的窗前担心的看着他,哗哗满天飞落着金色的小扇子,少年的身影亦轻快似一只飞鸟,跃进她的视线里。今时今日,仿佛那影子竟能撞进她胸口,隐隐生疼。 偌大的屋子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亲自给她拿了一双拖鞋:“换上吧,不然脚踝会肿。” 因为去参加发布会,她穿得正式些,所以穿了高跟鞋。他还记得她不能穿太久高跟鞋,不会脚踝会肿。她看着他就那样弯下腰去,把拖鞋放在她面前。他低头时露出后颈的发梢,中间夹着一根银色,她眼尖看到了,只觉得心里一酸。 他果然有白头发了。 他很少在人前低头,看见的人应该不会多吧。她几乎想要流眼泪,她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啊,才不过三十多岁,就有白头发了。 他直起身子,伸出双臂抱住她,她没有动,他似乎终于呼出一口气。 她真的很想他,看电视的时候都会觉得心里抽痛,远远见到相似的影子都会下意识的寻找,她恨过他,怨过他,却没有法子停止爱他。 她终于还是掉了眼泪:“让我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他固执的不说话,也不动,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可是眼泪一阵阵涌出来,浸润透他肩上的衣服。她哭了很久很久,就像小时候那次一样,他弄断了她心爱的玉坠,她哭到他手足无措,终于只能答应她。在这世上他那样能干,只是拿她毫无办法。 同事对她的三级跳都觉得意外,尤其她突然被派驻外,窃窃私语是免不了的,最后不知道是谁传出来,说她和陈卓尔是旧相识。所有的同事都恍然大悟的样子,看她的眼神也觉得不同,她还能沉住气,交接工作,然后准备赴职。 走的那天陈卓尔去机场送她,似乎有些惆怅:“以后要吃你做的面条,可真是难了。” 他倒是一幅浑若不知的样子,她明白自己的歉疚,可是却力不从心。只能笑着说:“就隔一个太平洋,十来个钟头的飞机,你这样的人,天天飞来飞去的,有空过去玩,我给你接风。” 上了飞机,头等舱里几乎还没有什么人,她坐靠窗的位置,抬头从舷窗里看到,不远处的停机坪上孤伶伶的停着一部黑色轿车,看那情形似乎是在等着要接什么人的飞机。那轿车的车窗都贴了反光纸,又隔得远,什么都看不到。 车牌也不认识,更看不出什么特别,他从来这样谨慎,到底还是冒险来送她。她在心里想,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她总可以少爱一点点,忘得快一点点。 众生繁华弦乐人生 天还没有亮,泺弦起来上洗手间,睡得迷迷糊糊的,刚下床就被绊了一跤,一手就按在软绵绵的东西上,吓得她只差大叫起来:“啊!” “你压到我肚子了。” 地上人的声音似乎十分清醒,她于是也清醒了一点,连忙从他身上爬起来,终于想起来问:“你怎么睡地上去了?” “你还好意思说?你昨天晚上拿脚踹了我七次,还拐了我两肘子,我不睡地上,没准挨得更多。” 泺弦赧然:“对不起……对不起啊……我不太习惯……” 他起来把睡灯打开了:“要上洗手间是不是?从那边下床,其实更近一点。” 她乖乖“哦”了一声,手足并用又爬上了床,然后爬到另一边,终于找着拖鞋,呱嗒呱嗒去了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才仔细观察,原来他铺了一半被子在地板上,另一半胡乱盖在身上。虽然是夏天,但空调一直开着,看着也怪凉的. 她说:“你上来睡吧。” “不用了,我就凑和一下。你快点睡吧,我也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开会。” 他把睡灯又关了,泺弦却睡不着了,本来换了新环境她很容易睡不着,不过昨天晚上实在太累了……想到这里她在黑暗里都不禁脸红,抿着嘴偷笑。最后把头埋到枕头里去,其实床上有他独特的味道,说不出来是什么味儿,有点像烟味,又有点像沐浴液的香味,反正就是他的味道。 到天亮她才又睡着了,结果一睡就彻底睡迟了,是他把她叫醒的:“快起来,上班要迟到了。” 她看一眼闹钟,慌忙爬起来,冲进盥洗间,一拧开龙头竟然是滚烫的水,溅到手上顿时直乱甩。 “怎么了?”他探头望了一眼,手里还在系领带。 “没事。”她打开冷水龙头,冲着。 “烫着了吧?”他走进来仔细看了看她的手,从吊柜里拿了药箱,找着烫伤膏,给她涂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昨天不告诉你了吗,我们这儿的锅炉,出来的水温比较高。” 那是他帮她调洗澡水的时候告诉她的,她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烫了个大水泡,亮晶晶看着怪吓人的,不过涂了药,不是那么疼了。换衣服的时候还小心翼翼,怕把药膏蹭得到处都是。他竟然在一旁看着她,看着她用一只手在那里挠啊挠啊,就是不上前帮忙。 她气着了,这男人! “雷宇涛!” “什么?” “你帮我一下行不行?” 他嘴角微弯,似乎是笑了一下,走过去帮她扣好bra,可是扣好之后他却没松手,手非常自然的滑到她的腰上,他的掌心很烫,嘴唇也是,又烫又软的吻在她的后颈下。这男人平常冷得像冰一样,可是为什么偶尔却像火一样?让人觉得全身都要燃起来了……她身子一软,差点没瘫在他怀里。 “上班要迟到了。”他不动声色放开她,似乎完全没受到任何影响,而落地镜中,只看到她满脸春色,全身发红像煮熟的虾米一样,简直是——太气人了! 等她换好衣服,又梳了头发化好一点淡妆,下楼去客厅的时候,司机和秘书都已经到了。 勤务员准备有早餐,但来不及吃了,雷宇涛挥挥手就走掉了——他说过早上要开会。她忽然想起来,自己从这一刻起,就得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自生自灭了。 说到自生自灭也没那么糟糕,虽然路不熟,但她拦辆出租车,直奔新的工作单位去报到应该也不算什么。问题是从自家小楼走到大院门口,竟然走了整整十五分钟。 出了大门才发现门口这条马路十分诡异,的士非常少,拦车根本没车肯停,估计整条路都是禁停。只好继续往前走。虽然初夏的早晨并不热,虽然路两侧全是高大的法国梧桐,虽然柏油路边走起来颇有弹性,可是她特意换的高跟鞋,又是一身职业的铅笔裙,走得简直恨不得哭。 最后终于走到了路口,拦了辆的士,上车就说:“师傅,麻烦去公安厅,谢谢请快一点。” 所以最后她还是迟到了,新单位的地方倒好找,新领导也很和气的接待了她,介绍主要领导给她认识,然后让办公室主任领着她去见各科室的同事,最后就有一位大姐带着她去量尺寸准备领制服. 她的新工作岗位很适合她,就在政治部,头一天上班没有什么具体的事,看看规章制度什么的就混过去了。下了班出租车很不好拦,她等了很久没等到空车,站在街边饥肠辘辘,虽然中午吃的食堂菜很多花样很多她吃的也不少,可是真饿了。好容易拦了辆的士,结果司机一听说她要去的目的地就拒载:“那边堵得最厉害,我要交班呢。” 咬咬牙,跑到公车站牌前研究了半晌,终于找着一趟公交车。 下班高峰时期的公交,自然是挤得人山人海,跟沙丁鱼罐头似的。而且出租车司机说得没错,堵车堵得水泄不通,尤其是她要去的那块,老远就看到堵成长龙,等公交车终于一步步挪到站,她下车时已经是大汗淋漓,两腿发软。 就这样她离大院门口还有老远老远一段距离,即使到了大院门口离家门也还有老远,想想真是要哭。 算了,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 咬牙往前走,刚走没一会儿,忽然后面有辆车超过来,就在她面前“吱”一声停下,她定晴一看车牌,竟然是雷宇涛的车。 她鼻子一酸差点没哭了. 幸好没哭,因为雷宇涛不在车上,原来司机送完雷宇涛回家,刚出来就看到她,所以她才有福气蹭车。 进门就看到雷宇涛,坐沙发上看报纸,见着她还说:“你们不是五点下班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忍不住要发飙了:“你太脱离人民群众了你去挤公交试试堵车堵得多厉害你知道吗?” 他终于瞥了她一眼:“脑门上都是汗,去洗澡。” 完全将她的熊熊怒火视若无物。 晚饭她赌气没吃,结果他一晚上呆在书房里,有几个客人来谈事情,反正她在楼上,关在卧室里生闷气。 11点的时候他终于进来拿浴袍,看到她睡在床上,于是走近前,伸手撩了她一下:“哟,等着我呢? 她大怒,一脚飞踹过去,幸好他反应快侧身闪了一下,于是只踹在他大腿上。 这一下子是真踹重了,他脸色很难看:“韦泺弦,你怎么回事你?” 她把枕头一拿:“我去睡客房。” “你敢!” “我怎么不敢?”她嘴硬其实心里有点惴惴,雷宇涛长得像极了他父亲,脸一拉下来她就想到老爷子不怒自威的模样,心里就直打鼓。 太没出息了,她鄙夷自己。 他不怒反笑:“那你试试看。” 说实话她不敢试,于是决定好女不跟男斗,拉起被子往头上一捂,闷头睡。 他把被子拉下来,俯身亲她,到了晚上他下巴生出一点点胡茬,蹭得她很痒,她拼命忍,结果他忽然咬了她一口,她终于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结果他倒不亲了,说:“要不给你买辆车吧。” 啊?”她先吃了一惊然后觉得这主意也不错:“那买qq吧,多便宜啊,而且颜色又多。” “qq不让上内环。”他很敷衍的亲了亲她:“这事明天再说。” 车最后还是没买,因为第二天雷宇涛的秘书提醒了她,她有出入证,可以名正言顺搭乘大院的交通巴士。 这个车路线安排非常合理,而且有一个下车点离她的单位非常近,步行三百米即可。 过了十几天她看晚报,头条就是雷宇涛坐公交。还配了大大的新闻图片,说是记者巧遇云云。底下长篇大论,从本市公交现状地铁工程进度轻轨载客情况一直讲到了三个代表和谐社会。 她盯着报纸上的照片看了好几秒钟,心中忿忿,她挤公交都没人理会,他坐一次公交就可以上头条。 第二天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有糖醋排骨,她最喜欢吃了。大师傅手艺不错,排骨又酥又嫩,可惜还是没雷宇涛做得好吃。只是他现在官越当越大,事越来越多,在家吃饭的机率也越来越少,下厨房——那更是甭指望了。她啃着排骨,越啃越馋,寻思着最近无论如何要哄雷宇涛给自己做顿糖醋排骨,大不了牺牲一下色相。 正当她琢磨怎么算计雷宇涛的时候,旁边跟她一个办公室的周大姐突然问她:“对了小韦,你还没男朋友吧?大姐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她差点没被糖醋排骨给噎着,赶紧陪笑:“那个……周大姐,我已经结婚了……” “啊?”这下轮到周大姐差点没被噎着:“你……你不是今年才24,研究生刚毕业吗?怎么这么早就结婚了?” 哎呀甭提了,想到这事她就有一腔悲愤,刚考上大学那会儿女生们就有句至理名言:“防火防盗防师兄”,她当成耳边风,听了没往心里去。结果呢?结果就是被老奸巨滑的雷宇涛给骗了。她拿筷子气忿忿挟起一块排骨,想当年她可真单蠢啊,又单纯又愚蠢。那会儿她父母都还在云南,而雷宇涛正在她们r大修mpa的学位,于是母亲就拜托雷宇涛照顾她。他把她照顾的还真是好,每个双休日他都要来听课,她当时刚大一,课又少,嘴又馋。于是他下课就带她去吃饭,他在北京土生土长,狐朋狗友一大堆,今天这个发小请客明天那个死党作东,吃来吃去哄得她叫他大哥,怎么样也没想到他对自己居心叵测! 居心叵测! 刚进大四,就出事了。她想起来就觉得气愤,如果说雷宇涛是老奸巨滑的狐狸,那自己就是又单又蠢的小鸡,一只狐狸盯着一只小鸡四年,能不出事么?明知道她酒量不好,他那帮狐朋狗友灌她酒的时候他都不拦着,明知道她酒品不好,她喝高了还不送她回宿舍而是直接把她拉回了自己的狗窝。就这样,第二天早上起来他竟然还厚颜无耻说是她强那啥他…… 呸! 他一个大男人,就凭他那183的身高是她强得了么?他竟然声称,他实在反抗不了,还说怕反抗的太激烈伤到她自尊心! 呸!呸!呸! 至今这事还被她视作人生第一奇耻大辱! 中了圈套只好自认倒霉,原本想把这事给遮掩过去,谁知这个厚颜无耻的男人第二天就把她父母都接到了北京跟自己父母摊牌,全盘托出并且十分诚恳的承认错误。 他那是承认错误么? 他那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双方父母只差没当场押着他们上民政去拿大红本本然后立刻举行婚礼,她又哭又闹以死相胁才把婚期往后推了两年,让她读完了研再正式举行婚礼。但不顾她的强烈反对,仍旧逼着她一手拿本科毕业证一手拿结婚证,成了可怜的两证女生。 就这双方家长还异口同声:“读完研还得两年呢,这期间怎么可以非法同居?” 呸! 凭什么这两年就打算允许他来非法同居啊?凭什么就不勒令他在她读研期间离她远一点啊? 真是一幅斑斑的血泪史,本科四年研究生两年都耗在这个老奸巨滑的男人身上,大好年华,她连一场恋爱都来不及谈,就被迫成了已婚。 “小韦,你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周大姐的八卦积极性已经完全被调动起来了:“在哪个单位啊? “他是公务员。” “公务员好啊。”周大姐说:“你爱人是什么级别呀?” “呃……处级。”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她又没撒谎,刚拿结婚证那会儿他正在底下当县长,不是处级是什么? “哎呀,年纪轻轻就处级干部呀,有前途。” 年轻?比她老好大一截呢,年轻什么啊?她真的不高兴了就叫他“糟老头”,不过这三个字不可以轻易出口,否则下场会很惨的。 由于回忆起了这些悲惨的往事,害得她下午消化不良,吃的糖醋排骨仿佛横在了胃里,怎么都不舒服。喝了两杯绿茶,好容易熬到下班,有气无力的拎包走人。 雷宇涛晚上又不回来吃饭,虽然家里准备了有饭菜,但她也没胃口吃。直接冲了个澡上楼睡觉去了,睡到晚上八点多突然觉得不对劲,爬起来就上吐下泻,差点没虚脱得晕在洗手间。实在坚持不住了才给雷宇涛打电话,他八成是在开会,刚拨过去就按掉了. 她看着手机上“通讯中断”四个字就要哭,把手机扔到一边去又爬回床上去睡。 睡了大概半个小时手机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响起来,她实在没力气爬起来找,赌气任由它去响。过了一会儿手机不响了,改座机响了。她把床头柜上的电话拿起来:“喂!” “你怎么不接电话?”他的嗓音透着不悦:“怎么回事?” 竟然比她还凶,她说:“是你先挂我的电话!” “刚才在开会,我正讲话呢。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你多大了?还跟小毛孩子一样!没事找事!” 她觉得更委屈了:“你不想管就算了!反正我死了都跟你没关系,你只管开你的会吧!” 他“啪”一声就把电话挂了,听筒里只剩嘟嘟的忙音,她拿着电话“哇”一声就哭了。 她越想越委屈,蒙着被子哭了一身汗,倒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迷迷糊糊就又睡过去了。最后被他叫起来的时候,她仍旧不是十分清醒。 他的声音倒难得的温柔:“小弦,起来换件衣服,我们去医院。” 她人迷迷糊糊的,还记得在跟他吵架:“我要跟妈妈说,你欺负我。”他顺嘴哄她:“行,行,先把衣服脱了,换这件。”她补充说明:“我要跟你妈妈说你欺负我。” “行,跟我妈说。可是你在发烧呢,得先去医院。”他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她:“把胳膊举起来,好,伸进去……”帮她把衣服扣好了,又把她抱起来。屋子外头的夜风把她吹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本能的往他怀里缩,他将她抱得更紧些,幸好车就停在雨廊下,进车里就觉得好多了。 他们在医院急诊部折腾了大半夜,光点滴都挂了三瓶,说是中暑和水土不服,来了都快半个月了竟然还水土不服……她也算服了自己了。 第二天早上还得留院观察,于是她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请假。雷宇涛今天安排好了要下乡去,只好把她撇在医院里,留下勤务员照顾她。到了晚上下班时分他才赶回来,到医院看她,还给她拎了一保温桶的粥。 看到保温桶她想起来撒娇了:“我要吃糖醋排骨!你给我做!” “这都几点了,我上哪儿买排骨去,再说你现在怎么能吃那么油腻的东西?” “我就要吃糖醋排骨。”她假装要哭:“雷宇涛,我知道现在你不爱我了。想当年我千里迢迢去县里看你,天下着大雨,路上又滑坡又堵车,我到的时候都是晚上十点了,你还挺高兴的。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就剩一点排骨,你还做糖醋排骨给我吃。现在可好了,你升官了,就嫌弃我了,就想当陈世美了……连糖醋排骨都不给我做了。我要给爸妈打电话,说你欺负我……梁大秘的电话是多少?我要给老爷子打电话,说我刚来十几天,你就嫌弃我了……没准你在这里包二奶养小情儿……” “行了行了,”他算怕她了:“我去给你弄糖醋排骨。” 耶! 于是她眼巴巴在医院等着吃糖醋排骨,等了一个多钟头没等到雷宇涛回来,却等到了单位上的两位大姐。原来工会领导听说她请假住院了,于是按惯例派了两位大姐,在下班后拎着水果花篮来看望她。倒让她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连忙招呼两位大姐坐,又给她们倒茶,说:“其实没什么事,就是医生谨慎点,让多观察一天。” “怎么也是住院嘛。”周大姐嗔怪:“你别客气了,你还是病人,快到床上躺着去。” 她说:“没事,就是中暑……”话音未落病房门突然没推开了,雷宇涛提着保温桶兴冲冲闯进来:“糖醋排骨来了……” 呃…… 两位大姐瞪大了眼睛看着雷宇涛,还好他当机立断:“对不起我走错了。”带上门就退出去了。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周大姐才如梦初醒:“那个……那个人好像是雷书记吧……” 另一位秦大姐也如梦初醒:“好像是……可是他……怎么会在这儿?” “什么呀!”韦泺弦强辞夺理:“他就是一送外卖的,成天在这医院里送盒饭。他是不是长得挺像谁啊?今天上午他来送盒饭,护士也嘀咕过……” 秦大姐周大姐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被骗过去了没有。反正两位大姐又坐了一会儿,安慰她好好养病,就告辞而去。 雷宇涛等她们走了才又进来,把保温桶往床头柜上一搁,冷着一张脸:“谁是送外卖的?你就不能说我是你丈夫吗?” “那你跑什么啊?还说走错房间,我是你老婆很丢人吗?” “你当时看着我连脸色都变了,还冲我直使眼色,我能不顺着说是走错了吗?不然你说不定跳起来打我呢!” 她被气糊涂了:“我什么时候打过你了?” “你前天晚上睡觉还踢我呢!” 哦……倒也是……可她也不是故意的啊…… 他却摆出一幅就算她十恶不赦的模样,横眉冷眼的坐到一边:“我连晚饭都没吃,被你差使得跑来跑去……”他把保温桶打开,拿起筷子就挟了一块排骨:“还是我自己吃得了……” 啊啊啊啊! 怎么可以! 香喷喷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的糖醋排骨! 她扑过来跟他抢:“我要吃!” 他把手中的筷子举高:“就不给你吃!” 鄙视以身高欺负人的,她急得像小狗团团转,恨不得在他胳膊上咬一口:“雷宇涛,你太小气了你!” 他像是逗她逗上瘾了,直接将排骨喂进自己嘴里:“唔,好香。” “雷宇涛!” 随着她掷地有声的最后一声怒喝,病房的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秦大姐周大姐站在门口,一幅眼珠子脱眶的样子……他们两人顿时僵住……保持了一个举筷一个抢夺的姿势。 啊? 这两位大姐杀个回马枪过来干嘛? 她要怎么解释…… 话说她刚才大叫雷宇涛的名字来着……她要不要说……她跟市委书记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其实他是她发小还是她师兄他只是来看看她谁知道多年未见于是非常激动肢体语言不免激烈了一点…… 而己…… 算了,还是先给个地洞让她钻下去吧。 众生繁华夏天里的春天 “跳!跳个头啊!” 夏绾不由得在心里喃喃咒骂,从早晨起来,她的左眼皮一直跳,跳得她心惊肉跳,结果就在上班路上,一部违章超车的沃尔沃v8把她的车给挂了,蹭掉她车大灯旁一长条漆。她还没来得及心疼,谁知对方下车来,扫了一眼她那部半新不旧的奥迪a4,连保险公司的电话都懒得打,就塞给她五百块钱,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上车扬长而去,弄得她哭笑不得无限感慨,这世上开沃尔沃v8的果然全是混蛋! 本来以为今天的霉运已经走完了,结果眼皮仍旧跳得没完没了,跳得她心里七上八下,不会还有什么祸事吧? 今天是设计院的大日子,据说资方高管今天要来与大家见面,上上下下忙了许久,就为这隆重其事的一天,幸好她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一等闲人。饶是如此,还没到中午,周珊珊就打来内线,激动的与她分享八卦:“哇!好帅哦!绾绾你没有看到,投资公司的负责人好年轻,又好帅,笑起来竟然还有酒窝……” 从电话里夏绾就可以想像周珊珊双眼冒红心的样子,再帅也就是一给洋鬼子打工的假洋鬼子,她颇不以为然,还有酒窝……靠!她生平最恨男人有酒窝! 中午去食堂吃饭,老远看到人头攒动,简直是多年未遇之盛况,定睛一看,竟然各路领导都在,平常除了召开新春员工大会,她就没在单位见过这么齐全的场面。每人面前一份餐盘有说有笑,一派安定祥和的气氛,一堆领导中间还夹杂着几个陌生面孔,想必就是那堆劳师动众的资方代表们……话说资本家不是应该去酒楼吃鲍翅参肚吗?竟然会到员工食堂来与民同乐,真是诡异啊诡异。 食堂的王师傅看到她眯眯笑:“今天还吃小炒牛肉啊?” 食堂做的小炒牛肉最好吃了,当然要吃! 刚刚端着堆着香喷喷的小炒牛肉和小菜的餐盘转过身来,忽然发觉那堆领导中有张面孔有点眼熟…… 呃! 看错了! 一定是看错了! 她腾出一只手来使劲揉了一下正在狂跳的左眼皮,果然是看错了…… 才怪!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突然转过脸来,好死不死,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仿佛是奇迹,她的左眼突如其来的不跳了,整个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怦咚!怦咚!越跳越急,越跳越快,仿佛是害怕。 害怕?她凭什么害怕?有什么好怕的! 这么一想,她不由得气势大盛,近乎恶狠狠的瞪回去。 结果他只微微一笑,虽然隔得这么远,也可以想像他嘴角那酒窝,一定是忽隐忽现,笑得她火冒三丈。 靠! 这辈子她最讨厌男人有酒窝,就是因为江越有酒窝。 她讨厌江越,最后升级为讨厌江越的一切,从他的酒窝到他的笑容,他的目光他的动作,他说话的腔调到他穿衣服的样式,总之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没等她用冷凝的目光杀死他,他忽然转过脸去,对身旁的人说了句什么。 大事不妙,她突然悟过来,他身旁那人正是她的最高领导——设计院的一把手汪院长。 果然汪院长笑眯眯的向她招了招手:“小夏,来来,这边坐。” 这下她成了众矢之的,整个食堂齐唰唰的目光朝她扫过来,在万众瞩目之下,她心不甘情不愿,还得维持一个所谓的礼貌微笑,慢慢蹭到汪院长面前去。 “坐!坐!”汪院长慈眉善目,示意她就坐桌子对面的位置。食堂的简易桌椅跟大学食堂一模一样,就是四人一桌,一边只有两个位置,两两相对。汪院长身边就是江越,而汪院长对面坐的就是设计院最年轻的高级工程师小孟,她只能坐在江越对面。 哼! 也好! 大庭广众,看他又能怎么着。 她大剌剌坐下,头也不抬开始吃香喷喷的小炒牛肉。四周的群众们也都开始埋头吃饭,毕竟这里是设计院,高知云集,且全是工科出身,人人做事都习惯心无旁鹜,包括吃饭。 吃的正香的时候,突然听到江越煞有介事的声音:“汪院长,这位是……” 她气得差点没把筷子扔下,镇定镇定镇定……她深深吸了口气,抬头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夏绾,是审查咨询部的。” “哦哦,夏工,幸会。” 比装腔作势谁不会啊,她笑得无懈可击:“是啊江总,幸会!” 他微微一笑,嘴角上扬:“夏工真是厉害,我还没自我介绍,就已经知道我姓什么?” 靠! 果然一见这男人就上当,大意啊大意,跟这种老奸巨滑的家伙打交道,她应该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于是她甜甜一笑:“像江总您这样的青年才俊,我久仰多时,当然知道您姓江了。” 酸得她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男人竟然不动声色照单全收,眉梢眼角丝毫不露破绽:“哪里,夏工过誉了。” 汪院长大约不明白他们打的什么口舌官司,看看夏绾,又看看江越,有点莫明其妙的呵呵笑。 跟这种男人吃饭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胃口败坏,连最爱吃的小炒牛肉都只吃了一半,她就觉得如坐针毡。构思了好几个说法以便开溜,总觉得理由不够充分借口不够正当,无精打采吃着饭,挟起一筷子包菜已经到了嘴边,眼角余光突然发觉里面竟然夹着一片肥肉,白花花颤巍巍几乎已经触到了牙齿,又油又腻又恶心!她只差吓得要跳起来,几乎是本能般往江越盘子里一扔:“有肥肉!”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家吃饭,江越已经习惯成自然的挟起那块肥肉,吃了。 汪院长倒还没怎么着,旁边的孟工倒是嘴张大得能吞下鸡蛋去,活脱脱像看到了外星人。 好吧,她再次大意失荆州,呜呼哀哉,谁让她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吃到肥肉。 幸好别人都没注意,而孟工是标准的工科博士,不三姑,不六婆,不八卦,更不传谣。 她简直为自己拥有这样优良素质的好同事而感激泣零。 午饭没吃饱的直接后果就是跟周珊珊偷偷溜出去吃椰汁西米捞,周珊珊问:“跟帅哥高管一桌吃饭是什么感觉啊?有没有小鹿乱撞?” 她随口说:“有啊有啊,撞得厉害!” 哪里是小鹿乱撞,简直是火花四溅,事后她才想起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的把那块肉吃了!虽然她没反应过来,但他一贯头脑清醒做事冷静,从来不会不分场合有失身份,所以他一定是故意的!如果当时手里不是筷子而是叉子,没准她就会扑上去结果了他的性命……镇定镇定镇定……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埋头吃西米捞。 西米捞好好吃,可以把中午损失的小炒牛肉补一点回来。 她心满意足的想,下午吃了这么一大碗甜品,晚上可以随便敷衍一下了。 晚饭随便敷衍的结果就是,睡到快午夜突然饿醒了,只好去冰箱里找吃的,幸好还有一包薯片,咔嚓咔嚓正啃着,突然听到似乎是门锁响动。 她一下子把薯片塞回冰箱,关上冰箱门就往外溜,试图抢在前头上楼。结果刚到客厅就撞见醉醺醺的江越,他本来只开了玄关的一盏小灯换鞋,而她突然间冒出来,显然把他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她,立刻就笑了:“呦,等我呢?” 做梦!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昂头上楼去。 气愤的结果就是忘了锁主卧的门,她还没睡着,他突然就推门进来了:“怎么还没睡?” “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她气愤的指责:“我要睡觉了。” 他显然已经洗过澡了,头发还没有完全吹干,发梢仍是湿的,很自然的掀开被子:“我也要睡了。”她拿脚踹他:“走开!” 他不走开,还亲她,满身酒气刷了牙也满嘴酒气,于是她乱抓乱挠,像只张牙舞爪的猫:“江越你怎么回事,别拿你的脏嘴亲我!我们已经分手了!分手了!” 他停下来,可怜巴巴的看着她:“我都睡了一个星期的书房了,你还不原谅我?” 不原谅!当然不原谅! 再睡一年她也不打算原谅! 她斜眉冷对:“我们分手了,是你赖在我房子里不肯搬走!” “绾绾,”他腻腻歪歪又粘乎上来了:“我真的是冤枉的,她说是有事跟我谈,但我真没想到她会突然扑上来亲我啊,你看到的时候我不正在拼命挣扎么,我真是清白的,不相信你检验检验,我守身如玉着呢。” 她信才怪,一掌推出去:“走开!” 他手心滚烫,力气又大,一下子将她手攥住了,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嘴唇也是滚烫的,亲得她透不过气来。厚颜无耻的嘟哝:“你检验检验嘛……”他下巴上已经生了一点点胡子,扎得她的脖子又酥又痒,她素来怕痒,他一挠她就忍不住咯咯笑着全身发软,正好给他机会攻城掠地。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势已去,啥都来不及了。 吃干抹净,他很满足的睡着了。 夏绾只觉得狂郁闷,怎么又这么轻易便宜了他? 她不是跟他冷战跟他吵架跟他赌气跟他要分手么? 他们不是已经分手了整整一星期她还勒令他尽快滚出她的房子只是他死皮赖脸不肯交钥匙来着? 怎么他借酒装疯随便哄了哄她就又上当了? 可是真的很困眼皮很重,一秒钟后,她也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她就郁闷得无以复加,躺在那里不愿动弹。江越一边吹口哨一边在浴室里刮胡子,似乎心情很好。出来换衣服还顺手拍了拍她:“起来了,小懒猪。” 还要上班,她慢吞吞爬起来,江越打完了领带,拿了外套问她:“要不要我送你上班?”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把他那部沃尔沃v8往设计院门口一停,她还不得被唾沫星子给淹死? 她决定给他点颜色看看,于是清了清嗓子:“江越,我有话要跟你谈。” “什么?” 她踌躇着措辞:“我觉得我们性格不合,对感情的态度也不一致,而且你前段时间刚刚犯了重大错误……” “我犯什么错误了?”他一幅啼笑皆非的表情:“你昨天晚上不亲自检验了吗?我多清白啊……” 晕死,这种事哪检验得出来,虽然他够卖力够急切够馋涎欲滴……确实像头饿了七天七夜的狮子,问题是他确实饿了一星期……停停!这么下去她又要被他的胡搅蛮缠带偏题了。于是她十分轻松的说:“你别以为昨天晚上的事就代表我原谅你了,其实我只是当它是foronenight……” 他忽然收敛了笑容,她心里有点打鼓,怕他发飙,其实他发飙的时候十分骇人,她只见过他收拾别人,那狠气那手段…… 她打个寒噤,他不会真拿那套手腕来对付她吧? 结果他说:“糟糕,昨天你不是安全期,我还喝了酒……” “啊!”她火烧屁股一般跳起来:“完了完了!都怪你!都怪你!”她从来记不住自己的周期,他反倒比她清楚,所以这事上头从来都是他说了算。结果他看了看手表:“快点!我们去买药!现在吃来得及!” 结果就是兵荒马乱的早晨,她把要跟他谈判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乖乖跟着他去药店了。 太郁闷了,在办公室里她捧着茶怀,悻悻地想,要怎么才能把他从家里撵出去。看来要对付厚颜无耻的人,就得用厚颜无耻的手段。 还没等她琢磨出厚颜无耻的手段来,突然接到周珊珊的电话:“绾绾,晚上的联谊会你去不去?” 晚上他们设计院跟某部委搞联谊,因为两个单位大龄未婚男女青年都有很多,两个单位的工会领导都非常头痛,认为这是影响单位稳定的不稳定因素,所以安排了这场联谊,其实就是变相的集体相亲。 “去呀,为什么不去?” 她也是未婚女青年,这样的集体活动干嘛不参加? 于是还没有下班,单位的几个女孩子已经偷偷结伴溜出去,买新衣买新鞋,打扮的焕然一新,花枝招展。 “这衣服太露了吧?”夏绾担心的看着镜子,露背装,虽然露的不多,可是狭长的一道缝隙,若隐若现的露出一线雪背,十分魅惑。 “大夏天的谁捂得严严实实啊?再说这也看不到什么啊?你平常穿的那叫老土,把你的天生丽质都给浪费了!”周珊珊不由分说:“刷卡刷卡!买了!” 平常都是江越给她挑衣服,至于他的品味——像他那样的臭男人品味能好到哪里去?害她穿的不是像修女就是像在校的中学生,一点女人味都没有,怪不得在单位都没人追她。 买了买了! 穿上露背装果然清凉,周珊珊又拖着她去专柜蹭了一个时髦的彩妆,她只觉得像妖精,周珊珊左右端详却十分满意,夸奖:“你这样真好看!” 是啊,她都快认不出来自己了。 从商场出来引得一路惊艳的目光,周珊珊十分得意:“看我给你参谋的,天生丽质还得有后天造型吧?” “是啊是啊,”她捏了捏周珊珊的下巴:“小女子感恩不尽,以身相许。” 联谊会借了某部委机关的小礼堂举行,刚踏进门夏绾就觉得背心里凉嗖嗖,也许是空调太大……可中间那人怎么又那么眼熟啊…… 她这猪脑子,只顾得兴高烈采来相亲,就忘了江越的妈妈是这个单位的领导。 好死不死,为什么走哪儿都撞上他们姓江的? 她小心翼翼的溜进礼堂里,只求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结果还没走到一半,就听到有人夸张的大叫:“哇!夏绾!我简直认不出你了!” 整个礼堂起码有一半的人回过头来,包括江越的妈妈。 原来叫她的是中学同学辛小禾,今天她也来了,大约是在某部委上班。真是冤家路窄,怕什么来什么。 她先挤出一个笑容敷衍了一下辛小禾,然后乖乖去江越妈妈面前:“许阿姨。” “绾绾啊,”许阿姨倒没被她的妖精装给吓着,反而夸她:“今天打扮的好漂亮。” 她傻乎乎的笑。 “爸爸妈妈身体好吗?” “都挺好的,谢谢阿姨。” 明明她是来相亲的,怎么又变成来装乖的了……太郁闷了……谁知许阿姨笑眯眯的说:“过会儿你江越哥哥也要来,对了,你们单位有合适的小姑娘吗?你看江越都老大不小的了,连女朋友都没有一个……” 靠! 心头无明火起,火冒三丈! 死气人了!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们单位的小姑娘……都是学工科的……” “学工科的好呀!”许阿姨笑逐颜开:“学工科女孩子踏实,不像其它单位的姑娘,虚浮。”一抬头看见儿子已经走进来,连忙招了招手。 夏绾回头看到江越,只差拿目光杀死他了。 结果他大踏步走过来,脸色比她还难看:“你怎么来了?” “你能来我不能来啊?” “江越!怎么跟绾绾说话呢?”许阿姨只叹气:“你们俩从小怎么就跟小狗小猫似的,一见面就要犯冲。” “许部长……”不远处有人招呼,许阿姨就走开了。 剩下她跟江越,她还没怎么的,江越倒先开口了,声音阴沉沉的:“你来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我妈逼着我来,我能不来吗?你又不肯让我告诉她咱们的事……” 她用高跟鞋使劲踩了他一脚:“她叫你来相亲你就来相亲啊?” 疼得他龇牙咧嘴:“那你呢?还没人逼你来,你就来了!” “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怎么不能来相亲!” 他的声音很大:“我没同意过!” 周围已经不少人看,她气得又瞪了他一眼,结果他的目光比她还像刀子:“你穿的这是什么衣服。” “露背装!”她故意把背转过来给他看:“很性感吧?” 结果他像只狮子一样彻底被激怒了,咆哮了一声就扑过来,拖着她就往外走:“回家去!” “干什么你!” 他把自己的西服外套脱下来,把她捂得跟粽子一样:“走!” 这下子连许阿姨都看到了,眼睁睁看着她又踢又扭,死活不肯走,结果他很干脆的把她扛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一路扬长而去。他力气很大,她在他肩头又抓又挠又咬都没半点用处,他一路扛到停车场,然后把她扔进车里去了。 上车她就哇得哭了,这下子全完了,一百多号人眼睁睁看着,她的名誉全毁了。 “哭什么?”他把纸巾盒子扔给她,竟然还是凶巴巴的。 以往她一哭他就投降,于是她哭得更大声:“江越你这个大混蛋!我再不理你了。” “随便你。”他拿起电话打回家:“我爸爸回来了吗?好的,谢谢。” “你干什么?”她大惊失色,连哭都忘了:“你想干嘛?” “你不是要分手吗?咱们当着咱爸的面说清楚,说清楚就分手。” “我不去!”她扒着车门:“你放我下去!” 他早就把车门给锁了,她弄了半天弄不开,硬得不行只好来软的,可怜兮兮扒着他胳膊:“江越,你别生气了,大晚上的,咱不去打扰江叔叔了好不好,他一定会把咱俩的事告诉我爸,我爸非收拾我不可。” 他反倒笑了笑:“是吗?我看不见得。” 这男人真生气了就是这样子,笑眯眯对待你,然后把你大卸八块生吞活剥。她倒真的要哭了:“江越你怎么这样,我不就是相个亲吗?你不也来相亲。从小你就欺负我,长大了你还欺负我……你还跟别的女人亲嘴……去就去,我就告诉你爸你欺负我,你还跟别的女人乱来,看他怎么收拾你!” 他若有所思,把车刹住了。 她心里有点得意,脸上还是哭天抹泪的:“呜呜……” 结果他又打了个电话,竟然是打给值班室的:“你好,我是江越,对,是我。伯父睡了吗?我有点事,想马上过来一下。行,我半个小时后就到……” 她扑过去抢他的电话,他已经挂了,重新启动车子,找地方调头。 “你干什么?” “去见你爸啊,我负荆请罪去。” 她都有点傻眼了:“请什么罪啊?” “你不是说我欺负你,还跟别的女人亲嘴吗?”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全天下的父亲如果听到有人这样欺负自己女儿,十个中有九个非剥了这臭小子的皮不可。 “喂……”她有点怯怯的:“我爸会打你的。” “打就打呗。” “他不知道我们在谈恋爱……”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迟早总是要知道的。再说你不是要分手吗?不告诉他们来龙去脉,我们怎么谈分手。” 告诉他们就永远分不了手了。 夏绾几乎可以想像父亲的脸色,哇一声又哭起来:“大混蛋大猪头!江越你是大坏蛋!你只知道欺负我!你自己招蜂引蝶,还不许我跟你分手……你还把我扛出来,跟扛大米似的……你一点也不喜欢我……你只知道欺负我……我不理你了,再不理你了……” 她哭得下不来台,他终于把车停下来哄她:“行了行了,别哭了,再哭我这车都要淹了。” “你只会欺负我,从小就这样,现在还这样……你还跟别的女人亲嘴……” “那不是她强吻我,我不是在拼命挣扎吗?你看到的呀,我不是正在挣扎吗?就为这个你还跟我吵,让我睡了一星期的书房。一星期啊,多不人道你!再说谁叫你不给我盖个戳,人家都以为我名花无主,虎视眈眈的盯着我……” 呸! “你算哪门子名花,要名花也是我名花!” “行行,你是名花。”他搂着她:“礼堂里那么多人看着你,我这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你还把背露出来给别的男人看,我能不生气吗?” “可你也不能把我扛出来……多丢人啊……还当着你妈的面……”她想想就要哭:“反正你是故意的……” “我那不是生气了吗?你生气的时候还咬我呢!” “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咬过你!” 他把袖子捋起来给她看:“那这是谁咬的?” 很新鲜的牙齿印,还沁着血呢,估计是刚刚在停车场她一怒之下咬的。她有点心虚:“那你想怎么样?” “结婚。” 听到他掷地有声的抛出这两个字,她叫起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啊?”他开始循循善诱:“结了婚咱们就可以光明正大了,不像现在,干什么都躲躲闪闪,怕被人看见。而且结婚后我就有主啦,那些狂蜂乱蝶就可以挡回去了,我还可以开车送你上班,你每天早上可以多睡20分钟呢。” 每天早上多睡20分钟,她想想这个就觉得垂涎三尺……她开车技术不佳,花在路上的时候自然漫长,如果他真可以送她上班,她就可以迟点起床。 他很自然的握住她的手:“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先去跟咱爸汇报,然后挑个好日子,快快结婚!” 她有点不太放心:“那结婚后……” “从此后过着幸福的生活啊。”他笑得很愉悦:“故事的最后不都是这样的吗?” 众生繁华相亲记 “小嵘,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 邵振嵘大半个饺子顿时噎在喉咙里,只差没呛着,连忙端起饺子汤来喝了一大口,缓过气来才说:“谢谢了,你还是给二哥介绍吧。” 雷宇峥慢条斯理挟起饺子沾了沾醋:“女人果然不能嫁人,小弦,你看你现在都变鱼目了你……”话音未落,后脑勺上已经挨了一筷头,邵凯旋嗔斥:“怎么没上没下的,大嫂就是大嫂,你看看你们两个,小弦来小弦去,虽然小弦年纪比你小,叫声大嫂有什么难为情的?再说长嫂如母,小弦也是关心你们,才想着给你们介绍对象,你们这是什么态度?” 雷宇峥把饺子塞进嘴里,拿眼睛狠狠看着韦泺弦。她抿着嘴偷笑,却说:“妈,我也改不过口来,我还叫二哥呢,他们更改不过来。” “我看他们两个都是着天不着地的,”邵凯旋说:“真有好姑娘,介绍一个多好。”眼风扫过雷宇峥:“尤其是你,成天在外面不知道做些什么,说是做生意,跟什么人在鬼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哼,回头让你父亲知道了,有你好瞧的……” 雷宇峥最怕听她这样说,只差没要举手投降:“妈!行了行了,小弦要介绍谁,我去还不行么?” 邵凯旋转过脸来对韦泺弦笑:“要找个狠点的姑娘,不然治不了他。” “妈,您就放心吧。”韦泺弦咽下饺子,含含糊糊的说:“我一定找个最狠的!” 邵凯旋一走,雷宇峥就给了韦泺弦一记爆栗:“丫头,倒学会了挟天子以令诸侯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嫁给老大,就学会他那一肚子坏水!还找个最狠的,回头我就打电话给老大,说看见你跟一个男人吃饭,看他怎么收拾你!” 邵振嵘说:“她不是跟一个男人吃饭,她现在是跟两个男人吃饭。你又不是女人。” 雷宇峥气得敲了邵振嵘一筷头:“一边去,不然我连你一块儿收拾!” 韦泺弦作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明明说的是找个最好的,什么最狠的……二哥,我们学校的美女可多了,你要什么样的都有……对了,你想要什么样的?” 雷宇峥冷嘲热讽:“什么样都行,只要不像你这么笨的就行了。” 韦泺弦笑逐颜开:“有啊有啊,我有一个女同学,今年也是研一,人长得可漂亮了,比我聪明一万倍,保证你满意。” 到了星期三,秘书按例提醒雷宇峥:“韦小姐已经打过两次电话来,说让您千万别忘了晚上的安排。” 相亲! 想到这个雷宇峥就头疼,可是又不能不去,雷家素来长幼有序,虽然平常开着玩笑,但韦泺弦毕竟是大嫂,她既然费心安排了,自己总得去应付一下,哪怕喝杯咖啡再走人,总算也是个交待。 约在一间餐厅,公司常招待客户的地方,秘书当成商务宴请了,特意订了个大包厢。雷宇峥也没揭穿,反正相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约在六点半,等到六点五十也没见人来,面子已经给足,雷宇峥不打算再等,正要付帐走人,忽然服务生引着一位丽人姗姗而来。 果然是美女,看起来斯文静雅……咦! 怎么是她? 对方脸色也骤然一变。 风静,树止,杀气! 窗外连绵起伏的皇史宬的明黄琉璃瓦屋顶在昏黄的斜阳中,光线变幻莫测…… “靠!”美女将手中的包包往椅子上一扔:“原来是你丫的,早说啊,害我花了四个钟头选衣服,还折腾了两个小时化妆。”打一响指:“拿菜单来!” 服务生被倾城倾国大美女突然原形毕露有点不太适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递上菜单。 “你们这儿最贵是什么?来个鲍鱼,不要拿澳州南非鲍来糊弄我,你们没网鲍也得给我上吉品鲍,来不及发?来不及发你们开什么餐厅?算了算了,糟溜三白、爆炒驼掌,三杯银鳕鱼,蟹冻,还有你们的招牌那个清酒鹅肝。对了,红扒通天翅来两客。开一瓶81年的chateaumargaux。没有?连这酒都没有你们还好意思号称红酒藏品丰富?你们这儿有什么好酒?啊,82年的chfiterothschild,就开这个吧。” 雷宇峥只差要吐血了:“你是不是太心狠手辣了一点?” 大美女连眼皮子都没夹他一下:“像你这样的奸商,一年得挣多少钱?我吃你一顿是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施施然将菜单阖上交给服务生:“上菜快一点,吃完了我还得相亲去。” 雷宇峥更要吐血了:“你还相亲?你跟谁相亲?” “那你管不着。反正今天晚上你这是第一场,我还得转个台。哎,奸商,几年没见你怎么还是这点出息啊。想当年我跟你打架那会儿,你比现在还算利索一点,你丫的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你。” “你才越活越回去!”雷宇峥终于忍不住青筋蹦起:“你是不是还想打架你?” “谁想打架了?野蛮!”大美女终于拿眼皮子夹了他一眼:“天子脚下,皇城根前,注意点影响好不好?” 雷宇峥气糊涂了,反倒笑了:“哦,你还知道天子脚下,皇城根前啊,你到底待会儿干嘛去?” “那你管不着。”大美女摆了个妩媚万分的造型:“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雷宇峥气得发怔,过了半晌才想起来拿电话,美女看他拿电话就去抢:“你要打给谁?” “干什么你?我打电话关你什么事?” “你这种奸商,一看就是一肚子坏水,你打电话准没好事。”美女抓到电话的一小半,可惜打滑,夺不过来:“你放手!” “我不放!” “你不放我就亲你!”美女乌溜溜的大眼睛乱转:“我真亲了!”说完伸手就去勾他脖子,撅起红唇就往上凑。 雷宇峥一吓,手不由一松,电话已经被她抢过去了,她得意洋洋:“奸商!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扬起手中的电话:“想打给陈大秘是不是?哼!我告儿你,没门!” 雷宇峥哭笑不得:“绾绾,我送你回家去好不好?” “我还没吃呢,回什么家啊。” “那吃完了回家好不好?” “不行,我爸我妈都知道我出来相亲了,我这么回去,怎么跟他们交待。” 雷宇峥只觉得背心冷汗直冒:“你爸你妈都知道了?” 美女笑眯眯:“是啊,我爸我妈都知道了。” 终于开始上菜了,美女埋头大吃,雷宇峥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抽烟。 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金色的琉璃瓦渐渐溶进夜色中,雷宇峥想,这么一块烫手山芋,要怎么原璧归赵。 仰天长叹。 唯有唏嘘。 韦泺弦,算你狠。 你果然找了个最狠的,太狠了。 (本故事纯属虚构,绾绾,全名夏绾。仅以此文,给可怜的绾绾……希望你再不要加班了,我把你写成大美女哦……) 众生繁华幸福时光 幸福一边打电话一边走下人行道,正打算拦辆出租车,忽然听到身后摩托车的引擎声,似乎是从背街的胡同里笔直窜出来。摩托车的大灯照得幸福有点睁不开眼,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唰一下子从她面前掠了过去。幸福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手机也摔出去老远,本来她还以为自己是被摩托车撞到了,等挣扎着站起来才发现没撞到,原来是包被抢了。摩托车早就不知踪影,幸福脑子发木,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传说中的飞车抢劫竟然就这样发生了。 包里头现金并不多,重要的也就是几张信用卡和几份资料。幸福只觉得胳膊肘火辣辣的疼,衣服早就蹭破了,拉起袖子一看,原来小臂上蹭出一长条口子,正往外渗着血珠。幸福惊魂未定,把手机捡起来一看,还能开机。她打电话报警,警车倒来得特别快,带她去派出所,例行公事般录了口供,签完字警察就说:“行了,你可以走了。” 幸福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看着人民警察轻描淡写的样子,不由觉得疑惑:“这就行了?” “当然,抓到抢匪的话,我们会打电话给你。” 站在派出所外头,幸福一看表,已经是凌晨时分。她本来只穿了件风衣,被夜风一吹,冷得只发抖。身无分文还得回去,幸福在通讯录里翻了半天,一堆所谓朋友的名字,可愣是找不着合适的人,可以在这个时间来接自己。 幸福没有法子,只好给常墨打电话。 一听他手机里背景声音,就知道常墨在哪里。她忍不住:“哟,又在纸醉金迷呢?” “怎么?”常墨的声音带着些微酒意,低沉里仿佛能让人听出笑意:“想我了?” 幸福没好气:“是啊,想你想的不得了。” “那我得赶紧,你千万等会儿啊,我正找翅膀,马上就飞过来。” 幸福知道他贫起来就能没完没了,赶紧截住他的话:“你能不能让你司机过来一趟,把我送回家。” “原来不是想我,是想我的司机啊?你怎么越混越惨,大半夜的都没个男人送你回家。” 幸福懒得再和他计较,直截了当的说:“我被人抢了,现在在xx派出所门口。” 常墨像是一下子酒全醒了,“啊”了一声,说:“你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等远远看见常墨那辆银灰色车子,幸福觉得欣慰,关键时刻,常墨还是挺靠谱的。 常墨下车来替她开车门,她说:“你又酒后驾驶?” 常墨却看到了她的胳膊,顿时大惊小怪:“怎么弄成这样?” “摔了一下。”其实幸福自己都没弄明白当时是怎么摔的,可能是抢匪抓着包带,把她给带摔着了。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简直是电光火石,她到现在都还有点不知所措。 “上医院去吧。” “没事,一点小口子。” 常墨坚持把她拉到医院去了,急诊医生果然说没事,就让护士领她去清洁了一下伤口,然后涂了点消炎的药。 “不用包扎,主要是表皮擦伤,不过要是怕弄在衣服上,可以用创可贴处理一下。” 在路上,常墨就数落了她一路,从孤身女人不应该半夜独自去僻静的地方一直说到要学会别吃眼前亏,抢匪抢包把包给他就得了为什么还要弄得自己摔倒…… 然后又数落她:“你怎么连车都不开,你要是自己开车能出这种事?” 幸福总算能找着个理由表示反抗:“我的车牌尾号今天限行。” 谁知常墨继续数落:“你就这么老实这么听话?说限行你就真把车歇在停车场?我的车牌尾号今天也限行呢,怎么没见到人拦我?” 说到车牌她倒想起来,两个的车牌当时是一块儿办的,除了头一个字母,后面的号一模一样。就这事当初被常墨一堆损友不知笑过多少回:“瞧瞧这俩人也太肉麻了,竟然连车牌都用情侣号。” 其实这事根本都不关常墨和她的事,是当时办车牌的人特意巴结,拿了两个这样的号来。 车都快开到了,幸福想起来:“糟了,钥匙也在包里,我回家也进不去。” 常墨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漂亮的桃花眼眯起来:“要不送你回家去?你爸妈看到我一定觉得惊喜。” “是惊吓吧?”幸福又好笑又好气:“我知道你的窝点多着呢,快点,江湖救急,随便找个地儿让我窝一夜,明天我再找锁匠去开锁。” 江湖救急,常墨还真够仗义,二话没说掉转车头。 开大门之前,常墨还特意回头对她说:“别介意啊,这地儿我也是偶尔住住,可能比较乱。” 打开门一看,那可不是比较乱,而是太乱了。地毯上全扔着黑胶碟,茶几上还有杯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茶叶水,沙发上也横七竖八散放着杂志。常墨一边开窗子通风,一边开暖气:“等会儿温度就起来了。” 常墨下楼去替她买洗漱用品,幸福实在看不过去,把散落一地的黑胶碟和杂志全都收起来,然后把那茶叶倒进洗手间,随手把杯子洗了搁到厨房。说是厨房,冰箱里除了一堆饮用水,什么食物都没有。 幸福是真的饿了,晚饭是和甲方吃的,那个叫食不知味。光顾着听对方说什么了,还要应付一大桌子的人,面面都要俱到。到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她才觉得胃里空得发虚。 有杯泡面吃也好啊…… 就在这样想的时候,常墨已经回来了,除了毛巾牙刷,竟然还给她带了一大盒香喷喷的粥:“那个毛巾就在附近便利店买的,没有你用惯的牌子,牙刷也是,你委屈一下。”顿了一下又说:“看到有卖粥的,就带了碗回来,你尝尝怎么样。” “随便,我现在也能屈能伸了。上次在甘肃,连洗澡水都没有,我也过来了。”她尝了一口粥,真是香,落到胃里觉得连五脏六腑都妥贴了,心情不由大好:“这粥哪儿买的,还真不错。” 常墨看着她吃粥的样子,不由问:“你晚上没吃饭?” “吃了,跟一堆人吃的,那哪叫吃饭啊,简直是受罪。我新换的助理完全不行,简直教都教不会,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我明天得跟hr发飙,拿什么人来糊弄我啊。趁着我不在国内,随便就招了这么个人进来……” 常墨忽然叫她:“幸福。” 他一叫她的名字她就莫名的紧张,没办法,都成惯性了。她坐直了身子,警惕的看着他:“干嘛?” 常墨看着她的样子,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下去,只说:“你快吃吧,粥都要凉了。” 吃完粥,常墨去衣帽间里给她找了件衣服当睡衣:“你睡主卧,我睡沙发。” “啊!”幸福非常反感:“你就不能上别处睡去?” “这都几点了?还赶我开车出去。”常墨似乎动了气,整张脸都冷下来:“你要不相信我,把门反锁上不就得了!” 幸福有点讪讪的,毕竟是自己鸠占鹊巢,还把他当贼一样的防。 等洗了澡出来,幸福还真的没好意思反锁,把门关上就睡了。 大约是太累了,幸福睡得特外沉,一觉醒来抓起枕旁的手表一看,几乎吓了一跳。马上跳起来去叫常墨:“常墨快起来!快点!收拾了开车送下我,我今天早上有个很重要的约会,不能迟到!” 常墨掀开毯子,揉着眼睛还是一幅惺忪的样子:“你约了谁这么火烧眉毛的?” “大客户,说了你也不知道。”幸福只顾着催他:“快点起来!你磨蹭半天又要刮胡子,我知道你好半天出不了门,快点啦!” 常墨慢腾腾的揉了揉鼻子:“我先去流鼻血……” 幸福有点莫明其妙的看着他,常墨不怀好意的对着她直笑,幸福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自己就穿着他的一件衬衣当睡衣,虽然衬衣对她来说很宽很长,可是也只到大腿根,只能勉强遮住内衣。她光溜溜的腿在他眼前晃,简直是春光大泄。 幸福尖叫一声,冲回房间去“砰”一声反锁上门,气得大骂:“色狼!” 常墨在外头敲门:“喂,别这样小气,再说我又不是没看过。” 幸福气得连太阳穴上的青筋都跳起来。 偏偏常墨还不识趣,敲着门说:“幸福,你快把门开开。” “滚!” “喂,蒋幸福,我要洗澡。浴室在里面,衣帽间也在里面,你不开门?那我回沙发睡觉了啊……”他作势要走,幸福已经狠狠拉开门:“给你三十分钟!” “30分钟怎么够?”他抱着双臂斜倚在门边,唇角的微笑几近邪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实力……” “常墨!”幸福终于镇定下来:“你觉得这很好玩是不是?” 她真的拉下脸来,常墨倒也不敢造次了,不再贫嘴拿了衣服去洗澡。 约的人是上午十点,幸好酒店旁就是购物广场,早上刚开门,顾客都还没有几个。幸福找着相熟的品牌专柜,挑了一套衣服换上,然后又临时在专柜买了管口红,涂上就算是化完了妆。常墨说:“行了,反正你扑不扑粉都看不出来。” 这倒也是,幸福引以为傲的就是皮肤,肤色好到几乎如钧窑细瓷,白晰中透出自然的红晕,细腻得让人常常惊叹终于知道什么叫肤若凝脂。中学时代几乎所有女生都长痘,只有她冰肌玉骨,清凉无汗。等进了大学,初学化妆的女生都曾好奇过她用什么粉底,其实她根本就不用粉底。 常墨问:“要不要买个包?” 常墨一路负责刷卡,反正她身无分文。既然他刷卡,她乐得宰他一笔:“买!” 等买完东西出来,常墨跟着她往酒店走,幸福觉得奇怪:“你跟着我干吗?” “充一下你的助理啊,见大客户你不带助理?” “行了别捣乱了,该干嘛干嘛去。” “你就不怕职场性骚扰?我告诉你,有个男人在场比较好。” “大庭广众,”幸福又气又好笑:“除了你还有谁会骚扰我?” “我什么时候骚扰过你,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一边斗嘴一边都已经进了大堂,幸福老远就看见了约好的人,顾不上常墨了,连忙走过去打招呼:“对不起王总,我迟到了。” “呦!”王总满面笑容,却是朝着她身后:“常墨,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是你丫大清早约了我老婆。”常墨没好气:“我能不来吗?” 幸福只想回头瞪他一眼,王总看了看幸福,恍然大悟:“这就是嫂子啊?早说啊!嫂子你也是,你让常墨给我打一电话不就完了,多简单的事,还转好几个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幸福还没说话,常墨已经打断他:“别话痨了,什么合同拿出来赶紧签,我和你嫂子还要赶着去吃早餐。你约人也不看看时间,哪有早晨十点谈合同的?害得我大清早爬起来当司机……” 王总听得直笑:“签什么合同啊,回头我签好了让秘书安排人送到嫂子办公室去。现在我请你和嫂子吃早餐,当赔不是,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 幸福很郁闷,一顿brunch吃完,出门上车才质问常墨:“你为什么说我是你老婆?” 常墨一脸的无辜:“难道你不是我老婆?” “前妻!” 常墨似乎是笑出声来:“行行,下次再见着王燔宇,我一定告诉他你是我前妻。” 幸福懒得理会,冷着一张脸任由他把车开到地方:“行了,就停这儿吧,我走过去。” 常墨没有搭腔,幸福知道他是真生气了,可是这人,不噎得他生气,他就没完没了。所以幸福也不管不问的,到地方下车,连声再见也没说,就径直扬长而去。 没想到没过两天,倒又遇见王燔宇了。他过来跟美国人谈事,美国人请吃饭,席间王燔宇一见了幸福,就咋咋呼呼:“呦!嫂子!这两天可真没见着常墨,怎么,被嫂子您关了禁闭?” 幸福看着几个同事都面面相觑,一边在心里大骂,一边还得满脸笑容:“王总,您又在开玩笑了。” 王燔宇也不是笨蛋,但一时实在急转不过来,只好对着她呵呵干笑。幸好一旁的副总裁虽然是马来西亚人,却是个地道的中国通,说中文和中国人一样利索,马上把话题扯开,这事才算揭过去。 没过两天,上头把那件最棘手的并购案扔下来,美其名曰让她去负责协调工程方面的的问题,指派了总工给她当助手,然后调走原本负责的副总裁去日本出差,实质上把她推到负责人的风头浪尖上。 美国人玩借刀杀人这一招,竟然也用得出神入化。幸福气得半死,越跨国的公司其实人事关系越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幸福不愿意让美国人当枪使,又不愿意被马来西亚人看扁。想来想去一口恶气全记在了常墨身上。 这当头接到常墨的电话,幸福当然没好气,尤其他叽叽歪歪,讲了半晌也没讲出句正经话来。幸福不由得怒极反笑:“大少爷,你要是真的闲了,上八达岭爬长城去,再要不行,您上天安门数方砖去,反正别让自己闲着,别拿我来打发时间行不行?” 常墨还在吊儿郎当:“你这是怎么了?” 幸福听到他这腔调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关你什么事?我们都离婚三年了,我拜托你,别再来烦我行不行?” 常墨那脾气,一时哪里下得了台。在电话那端就冷笑:“行!我以后再不烦你!” ——————————————我是双年庆的分割线———————————— 常墨把电话“啪嗒”扣了,幸福也没放到心上。只是事情却是越来越复杂,到了最后几乎陷入僵局。几个烂摊子都铺在面前,处处焦头烂额,幸福只觉得心力交瘁。 周末回家吃饭,不过几天不见,蒋妈妈看到幸福的样子只觉得心疼:“哎呀,怎么瘦成这样了?你看看你这气色,你都这么瘦了,还减什么肥?吃什么都怕多吃一点儿,年轻人不吃东西怎么会有精神?你看看你这样子……” 蒋妈妈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幸福一时忍不住说了实话:“妈,我没减肥,这两天有点累,回头补一觉就好了。” 蒋妈妈终于不罗嗦了,可是到了晚上,幸福都上床睡觉了,蒋妈妈却敲着她的房门:“幸福,是妈妈。” 蒋幸福只好下床来开门,蒋妈妈坐在床边,拍着她的背,问:“幸福,你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 “那就是工作上不顺心?我知道你不爱听,妈妈都是为了你好。要不你说出来是什么事,我和你爸爸说说去,总能帮着你一点儿。虽然当初我就反对你换工作,你原来的工作不是挺好吗?你非要折腾。从小到大,你就没听过我的一句话……” “妈!您就别添乱了!” “看看,我还没说呢你就不耐烦了。你就是这样我行我素!大人的话你一丁点儿都听不进去,当初我和你爸爸都反对你离婚,你非要离。当初我和你爸爸都反对你换工作,你非要去外企,现在受了洋鬼子的气,回家来还闷着……” 幸福把被子拉起来蒙住头,蒋妈妈看到她这样子,更是恨铁不成钢:“人家都说儿女债儿女债,我上辈子真是欠你的,到现在还操不完的心……” 幸福不知道是谁通风报信,反正最后可能还是让父母知道了。因为许多问题突然不成问题了,连美国人对她都格外和颜悦色。幸福反正也就无所谓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解不解释已经没必要。 公事渐渐顺手起来,让幸福郁闷的是另一件事。她遇上了滥桃花。 虽然是桃花运,可是滥桃花就不怎么美了。 说是滥桃花,外人眼里可觉得挺不错的。对方也是一表人才,又是甲方的负责人之一,怎么也算是事业有成的青年才俊。起初只是有意无意的在工作中与她接触,后来单独约她吃饭,幸福这才觉得有点不妙。可是合作还在继续,工作中怎么也难免打交道。对方的追求不紧不慢,可是步步为营,渐渐有同事也看出来,言谈间稍有点开玩笑的意味,幸福就觉得忍无可忍。 幸福向朱然然抱怨的时候,朱然然噗得一笑,说:“人家在追求你,又不是在追杀你,你到底在怕什么啊?你啊,你是叫常墨给毁了。” 朱然然对常墨从来没有好气,大约是当初结婚之前,幸福抱着她嚎啕大哭。那时候幸福觉得这一辈子都完了,和一个不爱的男人,勉勉强强过了两年。后来终于离婚的时候,朱然然特意请蒋幸福大吃了一顿,两个人开了一瓶红酒喝得酩酊大醉,用朱然然的话说,庆祝蒋幸福新生。 其实幸福觉得常墨也没朱然然说的那样糟,作为一枚青梅竹马,他太合格了。作为一枚酒肉朋友,他太合格了。甚至作为一枚前夫,他也是非常合格的。离婚后幸福遇上什么事还可以放心的给他打电话,常墨自然会鞍前马后安排得妥当。朱然然看不惯常墨很多年了,就是对他的风度还觉得满意:“前夫做到这份上,也算是不错了。” “那是因为他闲。”幸福不以为然:“再说他们家老太太天天逼着他跟我复婚,他敢对我不好吗?” 用常家老太太的话说,常墨和幸福几乎算得上指腹为婚。当时两家人都还在青海援建,西宁那时候条件特别差,常家老太太总是说:“你妈怀你的时候啊,就想吃杨梅,可是跑遍了整个西宁,哪有杨梅卖?最后还是一个原籍江浙的工程师回老家探亲,托他捎回来一点儿,杨梅都成杨梅干了,你妈妈一口气就吃完了。我当时就心想,坏了,酸儿辣女,你妈肯定也怀着个小子呢,这下子我只能认干儿子了。” 老太太只有常墨一个儿子,这辈子就惦记想要个闺女,后来蒋妈妈生下幸福,老太太喜得比自己生了儿子还高兴,不由分说约定要长大后要娶作自己的儿媳妇。 那时候也只是两家父母的一个玩笑,谁知道最后二十多年过去,竟然硬生生把他们按捺到一起。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常墨,常墨比她大几岁,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挺能闹腾,闹腾了多年,眼看快到三十岁的人了,他父母觉得约束不住,只得逼他结婚。幸福觉得这一切都非常滑稽,但那时候蒋妈妈正巧要做心脏手术,拉着她的手死活不肯进手术室,口口声声说不见她结婚成家,万一眼一闭死也不瞑目。幸福最后终于没能架住双方父母的压力,仓促间就匆匆嫁给了常墨。 其实常墨对她也不错,幸福就觉得有些别扭,多年的朋友突然成了夫妻,怎么都觉得别扭。偶尔在应酬场合遇见常墨,照样笑嘻嘻开玩笑:“哟,这次的女朋友比上次的那个漂亮啊。”一群狐朋狗友顿时起哄,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跟常墨结婚了,这种话不能再说了。 常墨跟她促膝长谈了几次,可她就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到了最后,常墨也由她去了。那时候她刚换了工作,新的环境,新的竞争,一切都十分困苦。她觉得孤独,没有人理解自己,这种孤独是无法排遣的。 离婚的导火索是因为常家老太太逼着他们生孩子,幸福那时候一心扑在新工作上,每天忙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成天飞来飞去的出差,跟常墨十天半月都见不着一面。常家老太太难免有点微辞,逼着常墨来跟她谈。结果谈着谈着两人就谈僵了,本来她也经常和常墨吵架,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睡觉的时候非要和她睡一个枕头,比如不准她顿顿吃梅干菜扣肉……常墨的脾气素来不好,她更好不到哪里去。可是两个人从小到大,都是吵过就忘了。那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吵得下不来台,她气得浑身发抖,脱口说:“你愿意跟谁生孩子就跟谁生去,反正我要离婚,我要和你离婚!” 说完她就摔门而去,搬回自己的公寓去。常墨也去接她,也低三下四的道歉,她知道是常家老太太逼他来的,心里越发觉得可恨。一拖再拖,拖到她的父母也出面施压,幸福终于爆发了:“你们逼着我嫁一个我根本就不爱的人,现在你们又逼我生孩子,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我是你们的女儿,不是你们的私有财产,我有思想有血有肉,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们把我生出来,难道就是为了强迫我过我不愿意的生活?” 一番话说得蒋妈妈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最后还是蒋爸爸叹了口气:“既然你觉得你和常墨真的不合适,那就算了吧。”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离婚后的日子是真正幸福的好日子。 当然了,她对常墨的气也消了,只要不做夫妻,她就和常墨没有私人恩怨。 幸福一边对青年才俊的追求觉得无可奈何,回家之后又被另一个消息轰炸。蒋妈妈以百感交集的语气告诉她,常墨只怕要结婚了。他带了一个女孩子回家见常家二老,常老太太等人一走,就绷不住给蒋妈妈打了电话。 “你妈在电话里都哭了,说怎么也接受不了别人当她儿媳妇。你这气性也太大了,气了三年了,这下好,常墨不等你了吧?” 幸福只觉得哭笑不得:“妈,你以为这三年常墨是在等我啊?那是他的借口,借口!他还没玩够呢,怕他爸妈又逼他结婚,他能不拿我当挡箭牌吗?” “你成天就会瞎说,常墨哪点不好了?你妈又那么喜欢你,把你当亲闺女一样疼……” 幸福只想捂耳逃走,三年来这样的话已经听得滥熟。她叹了口气:“妈,您跟我说实话,到底我是您生的,还是常家妈妈生的?要不常墨是您生的,我是她生的?我和常墨又不是同年,不应该有在医院抱错了的问题啊!” 老太太被她气得够呛:“你这丫头!不识好歹!” 过了大半个月,蒋妈妈又告诉她常墨的事只怕成不了了。原来常墨这新女朋友是文工团跳舞的。据说原来的经历很复杂,光曾经同居过的男友就有好几个。常家妈妈那脾气,哪受得了这个,何况还一心惦记着要重新撮合儿子和蒋幸福,于是立马出面棒打鸳鸯。常墨跟父母闹翻了脸,干脆跑到外边躲着不回家了。 幸福知道常墨生病,还是常墨迷迷糊糊给她打的电话。她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常墨都快人事不醒了,她急得满头大汗,叫了物业的保安上来帮忙,才把他弄上车送到医院里去。 急诊结果是急性阑尾炎,医生说再迟半个钟头就危险了。幸福在手术室外头等,难免有点紧张,可是又有顾虑,犹豫不决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通知常家父母。 等常墨从手术室被推出来,幸福都觉得他挺可怜的,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平常狐朋狗友一大堆,病倒了却都没人知道。要不是他给自己打一电话,说不定今天这命都送掉了。 幸福一觉得谁可怜,就会真心实意的对谁好。比如朱然然,当初在国外的时候,朱然然被所有同学欺负,幸福打抱不平,就和她最好。幸福对谁真心实意的好,就恨不得掏心掏肺。 常墨一睁眼睛,就觉得幸福忙进忙出,办完了一堆手续不说,又每天都来医院看他。最后他可以出院了,幸福把他送回窝点,还特别殷勤的问他:“我没敢告诉你爸妈,要不要通知你女朋友,让她过来照顾你?” “什么女朋友?” “就是那个……你为了她据理力争跟你爸妈叫板那个,这次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幸福觉得搞笑,极力的安慰他:“你别不好意思啊,我是站在你这边的,真的!” 常墨脸色发青,幸福还挺注意察颜观色:“哎呀,你看看你,平常太沉湎于酒色了吧,做个小手术脸色都差成这样!” 常墨几乎没被气死:“我要上洗手间!” “你自己去呀。” “我是病人我动得了吗?” 最后幸福只好扶他去洗手间,好在就只几步路,就这几步幸福都被他压得气喘吁吁:“你怎么这么沉啊你!” 常墨哼了一声。 等进了洗手间,幸福只差没尖叫:“你干嘛啊你!” 常墨没好气:“叫什么叫,又不是没见过。” “流氓!” 常墨觉得她太吵,所以很干脆的想办法让她不能说话了。 幸福觉得这事太出人意表了,太乌龙了,太不可思议了。 她和常墨——虽然也不是没有过,可是离婚三年,再说他连伤口都还没有好……还在洗手间里…… 幸福一想到这事,就觉得恨不得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好好思考一下自己当时是中了什么邪。 更中邪的是,常墨竟然打蛇顺竿上,搬到她那里住着,不肯走了。 幸福觉得有必要和他促膝谈心,可每次刚开个头:“常墨,我有话跟你说……” “我要洗澡,你帮下忙,我手举不高。” 幸福觉得太郁闷了,好端端的,怎么自己就和常墨成这种暧昧关系了。他连洗澡都没办法自理,她还得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她一加班常墨就给她打电话:“我快饿死了,你下班顺便带点吃的回来。” 幸福一想他连伤口都还没长好呢,乖乖买了营养餐拎回去。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他还没有伤筋动骨。常墨住到第三个月,幸福开始赶他走:“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吧?老住我这儿像什么话啊?” “行,我明天就搬。”他答应得非常干脆,干脆得幸福都觉得疑惑了。 果不然第二天一早,睡眼惺松的两个人,被双方母亲齐齐堵在了屋子里。 幸福狠狠瞪了常墨一眼,他穿着睡衣还一脸的无辜:“妈,你们怎么都来了?” 常妈妈笑得嘴都合不拢:“没事,我们就来看看你们。” 蒋妈妈也和颜悦色:“幸福啊,还是和常墨回家吃饭吧,看看你们这冷锅冷灶的,哪里像过日子的样子……” 常墨搂着幸福,答应得特别响亮:“妈!我们明天就回去!” 等两个妈妈一走,幸福只差没有狠狠踹他一脚:“你到底什么意思你?” 常墨苦愁眉脸:“我怎么知道她们大清早会突然过来?” 幸福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现在就给我搬,立刻!马上!” 常墨硬是又赖了三天,三天后终于成功的没有搬走,因为蒋幸福发现自己怀孕了。 幸福都要哭了,觉得这件事简直是乌龙到了极点。 只有常墨兴高采烈:“愁什么呀,赶紧的,咱结婚!” “我不要和你结婚!”幸福一腔怨气,终于爆发:“第一次嫁给你,第二次又嫁给你!” “这有什么不好啊!两次嫁给同一个人,多好啊!多喜庆啊!多始终如一啊!”常墨一贫起来就没完没了:“亲爱的,别生气了,气坏咱儿子不好。我得给我妈打电话去,她肯定要喜极而泣。还有咱妈,你说要不要先给我爸打一电话?我怕老爷子一激动,高血压都犯了怎么办?还是不要了,先告诉我妈,然后让她缓缓儿告诉我爸……” “你再说!” “怎么?你不喜欢儿子?那咱生一闺女吧,再过二十年,嘿嘿,我就成天挑剔那帮臭小子,想追我闺女,没门儿……” 幸福气得哇一声就哭了,常墨搂着她:“别哭啊,要不生一对龙凤胎,有儿有女,多好啊……” 幸福也许还在懵懵懂懂,可是其实幸福已经不远了。 就这样吧,就这样幸福吧。 所有的人,就这样幸福吧,一直到永远。 (完) 众生繁华朝与暮 再次见到李蓓是2008年的夏天。那时候因为奥运临近,北京开始了一系列环境整治活动。包括郊区工厂停产和机动车单双号限行。我自己的两部车车牌号正好都是单数,于是每周的一半时间,我都处于无车可用的尴尬状态。 周末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趁着陪我爸吃晚饭的机会,提出想再买一辆新车,理由是我的生日快到了。我爸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最近王阿姨和他闹得很僵,带着小弟弟去了上海,而下周公司有个活动,我爸必须带着太太出席。 我一点也不幸灾乐祸,虽然当初王阿姨嫁给我爸的时候,我心里有点不痛快。在这件事上我是站在我妈那边的,我妈说,娶什么人不好,娶个女明星,降低自己的品味。 私下里我也和我爸进行了一场沟通,我丝毫不介意一个只比我大三岁的女人嫁给我爸,反正谁当我后妈都只是我爸的老婆,跟我没多大关系。可是我受不了我爸娶一个明星,不说别的,往后出去玩儿,哥们肯定逮着我笑:“嘿!快看电视里头,那个正和男人亲嘴的,不就是你后妈?”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沮丧,我可受不了自己天天被朋友拿来笑话。我爸叫我放心,说结婚后就不让王阿姨拍戏了。 可是她以前拍的那些戏呢?难道能够让电视台永远不重播? 不过我爸那会儿是真喜欢王阿姨,到我爸这个岁数了,一谈恋爱简直像老房子失火,没得救了。其实王阿姨也算个不错的女人,她没多少坏心眼儿,也是真喜欢我爸,哪怕是喜欢我爸的钱。 他们结婚第二年,王阿姨就给我生了个小弟弟。我妈把我叫过去喝茶,让我进我爸公司实习去。我当时很不乐意:“都什么时代了还搞这一套?太土了吧?再说我爸能有多少钱啊?” 我妈骂我懒,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但我知道我爸还没老糊涂,虽然有了小弟弟,但他不至于傻到把我这个亲生儿子当成外人。 后来我爸主动叫我去公司实习,还很认真的扔了一大堆事情给我做。我做的不好也不坏,既没捅出天大的篓子,也没表现出什么惊人的才干,我爸似乎已经挺满意了,准备放手让我大干。结果有天晚上我陪有关部门的人吃饭,吃完了之后出来取车,在停车场把一部丰田车刮了一下,本来没多大点事,但当时我酒喝了不少,对方又有好几个人,说话都非常难听,我忍不住回嘴驳了几句。结果对方就冲上来了,不仅冲上来了,而且还带着刀子。 我被扎了好几刀,当时差点没要了我的小命,我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我妈哭得眼睛都肿了,连我后爸都来了,陪着他的人更是一大堆。他在病房里呆了不到二十分钟,统共也没说几句话,但是效果很不错。首先是公安局24小时就把案子给破了,把嫌疑人一个不少的逮捕归案。然后就是那天陪吃饭的有关部门,本来是出了名的难搞,结果痛快的就给了批文。他们有一个处长跟我关系特别铁,以前我没替我爸办事的时候,就常在一块儿喝酒。这回他专程来医院看我,笑嘻嘻的跟我开玩笑:“都为这事光荣负伤了,市里如果再不大力支持,简直就太不符合招商引资的政策了。” 我妈把我爸大骂了一顿,因为我爸当时在加拿大,所以第二天才赶回来。我妈说得可难听了,说他让儿子拼命,自己却去风流快活。我妈出身名门,说起话来一句套一句,很少这么生硬刻薄。我爸虽然跟我妈离婚都好多年了,但习惯性在她面前有点抬不起头来。所以这次顺利拿到批文,我妈却觉得那是拿我的血换来的。我爸也心疼我,让我好好养了大半年,再也不让我去应酬那些难搞的有关部门。 等到2008年的夏天,其实我的伤早已经好利索了,但我爸没让我回公司上班,我也乐得偷懒,每天跟朋友一起钓钓鱼,打打球,喝喝酒。闲得发慌的时候就跟一帮朋友出去玩,我有一部很好的suv,我驾着它跑过青藏、川藏两条公路,都毫发无损。 我爸答应给我买辆新车,不过他皱着眉头说:“不能再买越野车,开着跟土匪似的!” 我爸心目中的理想儿子就像是赵鹏飞那样,戴着眼镜,斯斯文文,讲礼貌讲情调,陪长辈们玩高尔夫都刻意不赢,一派所谓的世家气势。 我跟赵鹏飞很不对盘,虽然他是我的表哥。我妈那边的亲戚我都不太喜欢,尤其是我的几个姨父,他们都看不上我爸。我虽然觉得我爸是比不上姨夫们有本事,但谁要敢看不起我爸,我也看不上他。 我自己也不打算再买suv,所以周六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4s店看车。 负责接待我们的是一个销售经理,带着另一个销售顾问。当他们迎着我们走过来时,我只觉得那个年轻的女销售顾问有点面熟,没过三秒钟我认出来那是李蓓。 李蓓和原来不太一样,大约是因为化了浓妆的缘故。现在的销售顾问都跟空姐似的,一脸的大浓妆熊猫眼假睫毛,看上去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当时我和我那些朋友刚刚在俱乐部会所吃过午饭,还有人带着漂亮的女孩子,据说是电影学院表演系的。我这两年对女人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二十岁前有段时间我频频的换女友,漂亮的、不漂亮的,有趣的,无趣的,那时我很乐衷于这种游戏。后来我发现天下女人其实都差不多,她们除了喜欢买衣服、逛街、减肥、美容、度假……和叫我买单之外,并无太大不同。后来我把兴趣转移到摄影,一连好几个月蹲在青海或内蒙的湿地里拍各种珍稀鸟类。那时候我的装备让发烧友看了也瞠目结舌,可是没过多久又腻了,把所有的相机和镜头都送了人。再后来我又迷上越野赛,一度改装了好几部车,但玩了也没一年,就觉得没意思了。因为这些,我妈说我没长性,我爸说我常立志没大志。 我是迷上赛车那会儿认识李蓓的,当时她正在修车店里卖gps,那间店是朋友介绍给我的一间改装工厂,我的车都是在那儿改的。说实话李蓓并不是那种长得特漂亮的女孩子,可是她眼睛很好看,水汪汪的,一笑起来眼睛就弯弯的,像月牙。那时我喜欢这种看上去很干净的女孩,李蓓没读过大学,她连高中都没毕业。可是气质很好,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偶尔遇上我的几个朋友,他们都以为她是舞蹈学院练舞蹈的。 我拿下李蓓没费什么劲儿,这种女孩子都没开过什么眼界,我随便送她几样东西就哄得她很开心了。后来找了个借口订了机票带她去三亚玩儿,晚上吃bbq,然后在沙滩上看酒店放焰火。漆黑的夜空上绽开大朵大朵绚丽的烟花,身边的老外都在惊呼或吹口哨,海滩上的风冻得李蓓直发抖,我顺势把她揽进怀里。其实白天我们在前台checkin的时候,她听到是蜜月套房而没有吭声,我就知道这事很顺当了。 从三亚回来后我把自己在城西那套两室一厅的钥匙交给李蓓,让她在那儿住着。那时我最迷恋的是改装赛车,十天半月也不去她那儿一趟,偶尔想起来了才叫她出来吃饭。李蓓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儿,平常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没多少粘乎劲儿,也从不胡乱打听我的事,所以我觉得她还不错,除了要钱太多了点。 我跟她陆陆续续好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据她说她妈有心脏病,她哥做生意又一直亏钱。我姑妄听之,每次她向我要钱的时候,我都很慷概的给她一张银行卡,让她自己去取。我还说:“给你妈换个好点的医院吧,实在不行就转到北京来,我让人给找个靠谱的大夫。” 每当这种时候,她的神色都略微有点不自然,我只当没看见。我从十几岁开始应付各种女人,她在我面前玩的这点小花招还是太嫩了。 有天半夜我没给李蓓打电话就过去了,结果开门的时候发现从里面反锁了,过了好几分钟李蓓才来开门,开了门后脸又红得跟西红柿似的。支支唔唔的问我:“怎么这么晚还过来,我都睡着了。” 我看了眼她身上的睡衣,真丝睡衣皱皱巴巴的,说不定真在床上滚过好几轮了。我毕竟是个男人,想到这里就觉得很不舒服。我在客厅的沙发里坐下,说:“有个公文包前两天拉在这里了,里头东西我等着急用,所以过来拿。” 她的表情已经显得镇定了一些,转身进房间去找给我,我在心里想,妈的,老子花钱你养小白脸,还是在我的房子里,这他妈也太憋屈了。 我拿着公文包就走了,其实公文包里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不想弄得大家尴尬。从那以后我就再不给她打电话了,她打电话来我也叫秘书说我不在。那时我已经开始在公司上班,替我爸管一摊乱七八糟的事,说实话挺忙的,我也没心思应付女人。李蓓很识趣,没过几天把那房子的钥匙快递到公司来了。 秘书拿着钥匙问我怎么办,我当时忙着应付规划局的那堆官老爷,所以头也没抬,让秘书找个钟点工去彻底的大扫除,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扔掉,连家俱也换了新的。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李蓓。 身边的朋友怂恿我买一部进口的跑车,我并不想招摇到被我妈叫去喝茶,况且我也不喜欢跑车。而那个销售经理的推销技巧很熟练,他试图说服我买那部德国原装进口的车,我有点厌烦了,所以指了指李蓓,说:“让她给我们介绍一下。” 说实话李蓓即使是大浓妆,看上去还是挺顺眼的。我承认我浅薄,我喜欢听漂亮女人说话,更喜欢看漂亮女人发窘。李蓓大约做梦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我,所以刚开口的时候连声音都有点不太自然。不过口齿还算伶俐,背诵车的各种性能指标也背得挺齐全的。 我的一个朋友看中另一部单门小跑,想要试驾。销售经理迅速过去陪他试车,一堆人乱轰轰的终于全走开了。我掏出烟来点上一支,李蓓嘴角微微动了下,仿佛想说话。其实我看到了一旁的禁烟标志,但是老实说我视若无睹。我很无聊叼着烟绕着展厅走了一圈,一回头发现李蓓还跟在我后头。 我觉得今天她也怪可怜的,突然遇上我,还得装成若无其事。 “你们卖一部车能拿多少提成?” 她显然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所以有点仓促的答:“公司不让说。” 我“哦”了一声,故意问她:“那你妈妈的病,好点了吗?”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的神色又有了几分不自然。我在心里暗暗好笑,都这么久不见了,还是没半分长进。 她抬起眼睛来看我,说:“我妈妈已经不在了。” 我又“哦”了一声,我早知道她妈死了,在她四岁的时候。她是单亲家庭长大的,根本没有哥哥。我没刻意去调查过她,但修车厂的老板曾经告诉过我,只是她不知道。 没过一会儿我那个朋友已经试车回来了,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还行。 销售经理看我们今天根本不打算买车,也没露出半分不耐烦的样子。我们打算走了,已经都出来上了车。李蓓突然追出来,对我说:“您的东西忘了。” 我瞄了一眼她手里的打火机,还真是我的,是我二十岁时我妈买给我的生日礼物,后来一直找不到了,原来是在她这儿,估计是我上回忘在西城那套房子里了。不知为什么她把它带走了,而且今天还拿这个跟我套近乎。 我坐在车里,李蓓半弯着腰,手肘还伏在车窗,我正好可以看到她的领口。因为天气热,她制服里面除了内衣什么都没穿,从这个角度看进去,简直是一览无遗。尤其雪白柔腻的深沟,简直令人血脉贲张。 大约是受伤后一直清心寡欲,这瞬间的视觉冲击差点让我眼前一黑。 妈的,这世上的女人都是老虎。 我接过了打火机,问她:“你手机号换了没有?” 她对着我微笑:“没有,还是那个号。” 我点点头,她又冲着我一笑,然后让开了。我把车窗关上,系好安全带,这时候副驾位上的朋友发话了:“啧啧!还真看不出来,那身制服真是埋汰了她,起码是个c吧?” 我突然又不高兴了,改了主意,不打算再给李蓓打电话。 我生日那天很热闹,我爸掏钱给我订了部新车,我妈在伦敦有事没能回来,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我当时和一帮朋友在会所,闹哄哄的,我说:“妈,您二十多年前把我生下来,是您辛苦了,还送我礼物干嘛啊?” 我妈被我逗得很高兴,在电话里就笑起来,叮嘱我少喝点酒,别玩得太疯。 事实上我们也真没玩太晚,凌晨两点就散了,因为有好几个朋友都出国“避运”去了。因为要开奥运会,北京突然成为全世界最不适合居住的城市。我的房子在亚运村,离那只鸟窝和水立方都不远,烟花预演的时候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动不动就交通管制,大街小巷站满警察。 司机的老婆生孩子,这两天我放他假了。我决定不冒险酒后驾驶,省得被警察拦住惹出麻烦,于是直接在酒店开了个房间。 洗完澡后从浴室出来,我看到手机有一条短信。是李蓓发过来的,只有四个字:“生日快乐。” 没想到她还记得我生日。我抽了支烟,打开电视,窗外的街道安静下来,整个城市终于沉沉睡去,只有路灯寂寞的亮着。我关上窗帘,有点无所事事的又抽了一支烟,终于把酒店地址和房间号发给了李蓓,她很快回了短信:“我马上过来。” 半个多小时后我听到有人按门铃,李蓓果然来得很快,我打开房门,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一头扎进我的怀里。我抱着她,像久别重逢的情侣般与她接吻,我们一直吻进了房间里。李蓓穿了条紧身的吊带裙子,没有拉链,腰里还系着一个复杂的蝴蝶结,我解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最后把裙子给撕坏了。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我才醒,李蓓虽然比我醒得早,但一直躺在那里没有动。她眼睛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当初跟李蓓能来往一年之久的原因之一,就是她不化妆挺好看,我喜欢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身边的女人有一张干净而好看的脸。她长长的睫毛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养的蚕,吐完丝它们会做茧,然后会自己咬破茧壳爬出来,那些蛾子就长着这样绒绒的触须。我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细软的睫毛扫过手心,微微有点痒。她笑了一声,抱住我的胳膊,声音很轻的问我:“我裙子都弄坏了,待会儿怎么出去啊?” 李蓓是南方人,说话有点咬字不准,她的呼吸拂过我的耳根,痒痒的。 任何女人在这种时候都是最迷人的。 我告诉她:“楼下有a家的旗舰店,过会儿让他们送一套上来。” 李蓓去洗澡的时候,我给a家打了个电话,因为我妈是他们家的vip,所以他们很痛快就答应送一套衣服上来。 李蓓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衣服已经摆在床上了,是条不错的裙子,她很高兴的吻了我,然后开始试衣服。 我愉悦的靠在床头看着她,李蓓的身材很好,这么久不见依旧保持得像舞蹈演员,曲线非常完美。只是跳舞的女人都不会有这么大的胸,我那朋友其实没猜对,她不是c,她是d。 “怎么样?”她问我。 我有点违心的夸奖:“还不错。” 这牌子其实并不适合她,穿上之后整个气质简直有点像我爸的行政副总裁——那个女人是我最讨厌的公司高管之一。 因为对这衣服不太满意,我破天荒地的陪着李蓓在购物中心逛了一下午,给她买了好几套衣服。晚上的时候我带她到会所吃饭,结果遇上了赵鹏飞。 赵鹏飞也带着女朋友,我觉得很意外。因为那个女人我认识,不仅我认识,恐怕全国观众不认识林斯璇的人并不多。赵鹏飞从来很低调,很少跟影视圈的人来往,突然弄了个着名影后当女朋友,这太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了。 我们四个人挪到了一张桌子上,林斯璇很会说话,笑起来酒窝比银幕上的还要深,非常迷人。我觉得有些人天生就是明星,因为她们的光芒是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的。李蓓说她很喜欢林斯璇主演的一个电视剧,那个电视剧还是她刚出道的时候拍的,我都没有看过。不过李蓓很好的表现出粉丝的热情与好奇,这两个女人聊那部电视剧聊了一晚上,让我和赵鹏飞可以安静的说话。 后来两个女人去了洗手间,我问赵鹏飞:“怎么突然想开了?” 赵鹏飞指节在桌面轻叩了两下,说:“别想歪了,就是普通朋友而己。” 我和李蓓也是普通朋友,偶尔在外头遇见亲戚朋友,大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我最近两年没有固定的女朋友,我妈倒没什么,反倒我爸总是旁敲侧击,因为他一位生意伙伴的儿子突然对父母坦白,说自己只喜欢男人,要去荷兰跟同性爱人结婚。我爸见我不近女色,所以忧心忡忡。 我们在停车场取车的时候,林斯璇突然低声跟我们说:“有记者。”赵鹏飞怔了一下,林斯璇已经催促他:“你先走。” 没想到这年头的狗仔队简直是无孔不入。我觉得这比地下党接头还要搞笑,不过来不及笑了,因为记者肯定会拍下来,我拖着林斯璇就朝自己的车走去,赵鹏飞很机灵,立刻跟我们分开,带着李蓓上了他的车。 我磨蹭到赵鹏飞他们开车走了好几分钟,才慢吞吞将车从停车场开走。然后在立交桥上兜了一个圈子,把尾巴给甩掉了。 在二环我接到了赵鹏飞的电话,他说:“谢了啊。”然后又问我,要把李蓓送到哪里。 我告诉他酒店的地址,挂掉电话后我问林斯璇:“你回哪儿去?” 林斯璇说要回家,她把地址告诉我,是在城东,离我住的地方很近,就隔两条马路。 我把她送到的时候,已经看到赵鹏飞的车。他没有绕道,所以比我们还早到了。 林斯璇跟我挥手说了拜拜,我看着赵鹏飞也下车了,他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揽着林斯璇的腰,两人一块儿进了电梯。 老房子失火,果然是无可救药。 我回到酒店,李蓓已经在房间里了,我开门的时候很轻,酒店房间又铺了很厚的地毯,我走进去的时候李蓓都没有察觉。她一个人坐在贵妃榻上发呆,在她脚边的地毯上还散放着一些购物袋,全是今天下午我陪她买的东西。 我从来没见过李蓓有过那种表情,确切点说她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她只是呆呆的看着地上,也许是在看地毯上的花纹,她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我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她抬起头来看我,有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目光非常迷茫,就像不知道我是谁,而她完全是个陌生人一样。 没过半秒钟,她眼睛里那种迷茫的神气就不见了,还对我笑了笑。 我问:“想什么呢。” 她说:“没想到林斯璇真人这么漂亮,脾气也好。” 我说脾气好那得看什么人,在赵鹏飞面前,她脾气能不好吗? 李蓓似乎又怔了一下。 星期六的时候我和一帮朋友去打球,又遇见了赵鹏飞,我们在一起说了会儿话,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那个女孩子我以前好像见过。” 我问:“哪个啊?” “前天遇上记者,我帮你送到酒店去的那个,长得有点像那个演电视的拾婕。” 我不太看电视,不过拾婕我知道,前阵子她演的一个民国戏可红了,连王阿姨都天天在家看。 我笑着跟他开玩笑:“行啊你,现在对女明星都如数家珍了。” 赵鹏飞瞥了我一眼,我很高兴终于有机会占他的上风,所以哈哈笑着就把话题扯开了。 我都记不清当初跟李蓓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遇上过赵鹏飞,不过这是小事。 大事是几天以后,我爸在例行的身体检查中发现肺部有个小黑点,之后确诊是肺癌早期。我爸很镇定,先把我叫过去,告诉我他的病情,让我去公司上班。然后召集公司全体高管开会,仔细交待了工作,最后还把家里的事全安排妥了,才住院去。 医生说越早手术越好,所以手术就排在了三天后。我在公司和医院之间两头跑,突然一下子接手,有很多工作完全没把握。幸好我爸的状态还好,手把手的教我。 我忙得连轴转,每天一早又得去医院看我爸。我妈知道后给我打了个电话,在我印象里她就没跟我爸好好说过话,但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婉转的提醒她不要去医院,因为王阿姨在那里。说实话这次王阿姨真的非常不错,每天几乎寸步不离,连小弟弟都交给保姆带,她全心全意的守在医院照顾我爸。 一连几个晚上因为事情太多,我都直接睡在公司我爸办公室了,直到手术那天。手术做得很成功,医院说只要坚持后续治疗就没什么大碍。我爸在麻醉过后很快就醒了,还吵着要吃东西,王阿姨跟医生一起哄他,他目前还不能进食。我松了一口气,决定回家去好好睡一觉。 我在回家的路上接到李蓓的电话,这几天我累得东倒西歪的,自己也不开车了,用我爸的司机。所以坐在后座我都快打盹了,大概听出我声音挺乏的,李蓓很小心的问我:“你是不是在休息,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我在路上呢。”我突然想要彻底的放松一下,于是跟她说,我马上就去酒店。 谁知她告诉我说,她已经把房间给退了。 “那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回我租的房子了,”她有点支唔:“离市中心有点远……” “没事,我过来接你。” 我问明白了地址,告诉司机去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果然离市中心挺远的,好在还算好找。李蓓就在路口等我们,她穿了一条白裙子,在黄昏的暮色中像一朵荷花,亭亭玉立。 上了车后我问她:“怎么把房间给退了?” 她说:“又不知道要住多久……再说挺贵的,我就回来了。” 我觉得她比当初的时候谨慎很多,或许是有了上次的教训,她也学会了吃一堑长一智。我懒得去酒店开房间,直接把她带回亚运村的房子里。那里因为很少有女人去,所以有点乱,其实钟点工每天都会来做清洁,只是我不爱别人乱动我的东西,所以显得乱。 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李蓓独自坐在窗台上。本来窗台上搁着一些碟,还堆着杂志、照片等等东西,她就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窗帘被她拉开了一半,夏日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全身似乎都有一层绒绒的光圈。她身上套着我的一件衬衣,因为太长倒像超短裙,露出雪白而修长的腿。不知道她又在想些什么,下巴就搁在膝盖上,很专注。她的睫毛在晨光中非常好看,我又想到了蛾子那绒绒的触须。 李蓓发现我已经醒了,所以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 她笑起来还真的挺像那个演电视的拾婕。 很长时间没睡得这么舒服,我一时懒得动弹,就枕着自己的胳膊躺在那儿看着她。李蓓终于从窗台上跳下来,朝我走过来。她的腿又细又直,平常站着像只天鹅,可走起路来又像只猫。等她走到床边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探身把她捞到床上,她已经洗过澡了,身上有好闻的香气。我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趁机吻了吻她的耳垂。她的耳垂很小,又香又软像颗珠子,我把她的耳垂噙在嘴里。她身子哆嗦了一下,轻轻推了推我,说:“别闹啦,都快十点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弄去。” 不否认,早上听到这样软语温香的话,实在令人心情大好。于是我说:“冰箱全是空的,打电话叫送餐吧。” 我们叫了生煎和粥来吃,我挺爱吃生煎的,李蓓也喜欢吃。一大盘生煎都没浪费。吃过早餐后李蓓说:“附近有超市没有?要不我去买点面皮,给你包点馄饨冻着,你平常要吃一煮就行了,省得你连早饭都叫外卖。” 我看了她一眼,她还穿着我那件衬衣,不过衬衣底下加了条我的休闲短裤,本来是及膝短裤,被她一穿都成七分裤了。因为衣服不合身,倒有点像小孩子似的稚气。她说这话的样子也显得很随意,我说:“别麻烦了,我还要上班,先送你回家吧。” 她听到这话愣了愣,也看了我一眼,她的瞳仁是真正的黑色,不像大部分人都是粽色。刚认识那会儿我还以为她戴了黑瞳,其实并没有。她就用漆黑的眼珠看着我,仿佛有点定定的。不过半秒钟她仿佛就回过神来,说:“噢……那咱们就走吧。” 我开车送她回家,在路上她提到她哥哥的生意又亏了,我心里觉得厌烦,于是问:“亏了多少?” 她有点怯怯的看了我一眼,低头说:“大概五六万块钱吧。” 我在心里冷笑,不过没吭声。我还以为这次她能沉住气,没想到她这么急不可耐。她也不说话了,我把车窗打开了,开始抽烟。 没等抽完两支烟就到了,她打开车门下车的时候我叫住她,从包里翻了张银行卡给她,然后说:“密码还是020202,你自己去取吧。别都给你哥了,他那生意靠不住。” 她眼圈有点发红,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把卡接过去,低声说:“谢谢。” 我松开刹车正打算走,她忽然急匆匆凑到车窗边,对我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三个字,她脸涨得通红,雪白细小的牙咬着下唇,嘴唇上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白得几乎发青。 我已经觉得腻了,哪怕她再楚楚可怜,可她太不知道收敛贪心。我朝她笑了笑,换档启动了车子。她退到一边去,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一直站在那里,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她了。 回到公司后仍旧有一堆事等着我,我爸出院还有一阵子,我忙得团团转。连我妈找我吃饭都得跟我秘书预约,我妈一见我就直心疼:“瘦了。” 我大口吃海胆饭,说:“没瘦,我刚在健身房称过,还胖了。” 我二姨笑着说:“我看秦朗没瘦,倒比原来精神了,真有做事业的样子了。” 我二姨在经贸大学里当教授,教俄罗斯文学,她总是连名带姓叫我名字,就像叫她的那些学生。她今天带了个研究生出来跟我们一块儿吃日本料理。那女生人特机灵,几个回合就把我二姨和我妈都哄得很高兴。我也很孝顺,乖乖的在我妈面前扮青年才俊,跟那女生谈了好一会儿中俄文化的共通点。 吃完饭我妈还要跟二姨去逛连卡佛,二姨就叫我:“秦朗你送送孙小乔。” 孙小乔就是那个女研究生,我觉得她父母取名挺有创意的。我对二姨说:“您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 等她们一走,孙小乔很客气地对我说:“别麻烦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我说没事,反正我得回家,正好顺路。 等我开车将她送回经贸大学时,我们俩已经成朋友了。我知道了孙小乔有男朋友。但她和男友的关系没在学校公开,我二姨一直挺喜欢她,所以今天才把她叫出来吃饭,而她又不好意思拒绝导师的这种安排。 我们俩都对这种变相的相亲饭局不以为然,不过孙小乔是个爽快又聪明的女孩,和她聊天很愉快。我说:“听你口音真不像外地人。”她说:“我们学语言的,对发音可能都比较敏感,再说我男朋友也是北京人,跟着他我也学了不少。” 我问她:“你和你男朋友认识很久了?” 她点了点头:“六年了。” 晚上的时候接到我妈的电话,她问我怎么样,我随口敷衍了几句,说我不喜欢学外语的女孩子。她就教训我:“你也真不给你二姨面子。” 我说:“您事先又没跟我说要相亲,再说我最近忙得要死,哪有功夫哄小姑娘。” 我说的是实话,我爸这一病,我才知道他原来扛着多少事。而且公司虽然才十几年的历史,情况却复杂得很,个个根深蒂固,我一看到那帮董事就觉得头疼。至于管理层,那就更头疼了,一共才三个副总,还分成了三派,底下的部门各自给对方使绊子,成日都是些勾心斗角。 一直熬到我爸出院,我才觉得如释重负。但他还得一直做化疗,每周都得去一次医院。毕竟上了年纪,这一病他连头发都白了不少。我回家看他,他跟我说了一会儿公司的事,王阿姨就端了中药来给他吃,还有一碟杏脯,是给他过口的。 那中药一定挺苦的,我看着他皱着眉头喝完,又吃了块杏脯,才跟我说:“你看,少年夫妻老来伴,人总要结婚,夫妻俩过日子才能互相照顾……” 我爸这套我都听得耳朵起茧,不过这时候讲这些话,我爸似乎挺伤感的。这次的病对他打击很大,虽然医生说手术非常成功,他却像是一下子就老了,说话都絮叨了起来,劝我快点交个女朋友。 最后他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吃完饭我走的时候,王阿姨送我到玄关,她低声对我说:“小秦,你别怪你爸爸罗嗦,他是怕他自己有什么万一,看不到你成家。你爸说,那样他连死了都不能闭眼睛。”王阿姨眼圈都红了,那样子就快哭出来了。我想起我爸的白头发,觉得自己很不孝。 可是一时半会儿,我上哪儿去找个女朋友回来让他安心呢? 上了车后,我灵机一动给孙小乔打了个电话:“有没有合适的师姐师妹,帮个忙给我介绍一个。” 孙小乔在电话那边直笑:“干什么啊?让我陷害我同门,我才不干呢!” “我是说正经的,我爸身体不好,最近一直催我找女朋友,我爸就希望我找个单纯又有书卷气质的女孩子,你在大学里帮我谋一个,我正经是想找个女朋友。” 孙小乔知道我爸的病,因为那天吃饭的时候,我妈跟我二姨都问过我爸住院开刀的详情。孙小乔想了想,说:“行,我想想有没有合适的,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可不能对不起人家!” 我说:“你就放心吧,这是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我不会随便乱来的。” 星期六一大早孙小乔就给我打电话,她还真替我谋了一个。是个刚刚保研的女生,据说学习很好,个性温柔,长得也不错。 “就是家里环境差了点,只怕你们家看不上。” 熟了之后,孙小乔说话就是这么刻薄,我苦笑:“不用这样冷嘲热讽吧?我们家又不是什么豪门。” 孙小乔“噗”得一笑,跟我约好了晚上到会所餐厅,到时候她带那个女生来。为了两女一男吃饭不别扭,我提议她约上她男朋友。 她答应得挺爽快:“行,要是你们看对了眼,我和我男朋友就可以先走,正好让你们自己活动。” 孙小乔介绍的那个女孩子名叫曾静予,人和她的名字挺像,非常的文静。穿着一条很简单的蓝裙子,头发很长,也没有化妆,可是皮肤白晰,五官都很漂亮。她坐在那里,捧着一杯茶,眼观鼻鼻观心,还没开口说话脸就红了,笑起来还有点孩子气。她是孙小乔的老乡,也是江苏人。我夸她们俩的家乡话好听,像唱越剧,柔柔软软的。 孙小乔笑着纠正我说:“越剧是浙江的,昆曲才是我们江苏的。” 我问曾静予:“曾小姐喜欢听昆曲吗?明天国家大剧院有《1699桃花扇》。” 曾静予轻轻点了点头,我趁机约她第二天去听昆曲,她答应了,看来她对我印象也还不错。 这顿饭气氛不错,孙小乔很活跃,她的男朋友也是生意人,我们谈得也挺投机。最后他们找理由先走了,我和曾静予又换了个地方喝茶,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曾静予有点腼腆,不过她也不算太内向,相反挺聪明,对一些事情看法挺独到。我想成绩好的女孩子都这样,一方面她们很单纯,一方面她们很透澈。 很多年我都没有这样正儿八经地追过女孩子,不过我觉得我爸说得有道理,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也该定下心来,认真交往一个结婚的对象。 送曾静予回学校之后,我在路上接到一个电话,号码很陌生,我本来按掉了,可是对方又拨过来,十分顽固。自从我在公司里打混之后,总有些莫明其妙的推销电话,也不知道号码是怎么泄露的。我没好气的接了,正打算开骂,对方却问我:“请问是秦朗吗?” 没叫我秦总,看来不是推销,我怔了一下,对方说:“我们这里是马连洼派出所,李蓓是您朋友吧?她手机号里就你一个人的电话。她现在煤气中毒,正在医院抢救。” 我又怔了一下,对方已经问:“您方便联络她家里人吗?医院马上要交押金,不然不给进高压氧舱。” 我本来不想再搭理有关李蓓的任何事,可我不知道李蓓老家的电话,知道也没用。一时半会儿估计她家人赶不过来,更别提汇钱交押金了。我估计她在北京举目无亲,见死不救也太不仗义了。我想了想,还是问了医院的地址,掉头赶过去。 医院和片警都把我当成是李蓓的男朋友了,急诊医生指挥我把她抱到推床上去,片警更没好气:“要不是邻居闻到味道觉得不对,砸了窗子把她给救出来,遇上个火星儿没准都炸了!那一片全是老胡同大杂院,好几百家全挤一块儿,你说,这要出了大事怎么得了?都快奥运了!” 李蓓进了高压氧舱,我想走,片警却不干,要我留下来录口供,因为怀疑李蓓是自杀。 “她怎么会是自杀?” “怎么不会是自杀?邻居说了,那灶上根本没炖着东西,就自接开了煤气,那不是自杀是什么?” “你们派出所还管这啊?” 片警表情很严肃:“辖区无小事,再说马上就要奥运了,三令五申要防止群体事故。今天这事,差点就是一场大祸。她要是醒过来,我们还要追究她危害公共安全!” 我叹了口气,借着去洗手间,给我一同学打了个电话,他们家在本市公安系统非常有实力,等我回到走廊没一会儿,片警就接到了电话。对方刚刚说了一句话,那片警就抬头看了我一眼,等他接完电话,跟我说话就客气多了。 我知道我那同学八成直接找了他的上级,不过本来这事就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我说:“李蓓平常做事挺马虎的,肯定是她忘关煤气了。结果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幸亏您和邻居们帮忙,送到医院来。这都大半夜了,您还在这儿加班,实在太辛苦了。要不这样,您要是方便的话,明天再来录口供,我估计李蓓今天晚上也醒不了。” 我送了这么个台阶,片警也不为难我了,点了点头:“是啊,出这样的意外谁也不愿意。等她醒了你交待她,下次别忘关煤气了,以后注意点就行了。” 他又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走了,没再提录口供的话。我一直将他送到医院大门口,开着他开车走了,才转回去。 我回去的时候正巧李蓓出高压氧舱。护士正叫:“李蓓家属!” 护士叫我把李蓓推到七楼住院部去,她还得住院观察。 在电梯间的时候李蓓醒了,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她的瞳仁还是那样黑,可是看上去似乎没有焦距。我估计她还没有真正的清醒过来,可是她说了一句话。确切点说只是模模糊糊的发出了几个字词,好像是说什么“回来”。声音很低,吐字也不清楚,所以我疑惑是不是我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