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我思存的短篇小说》 似是故人来 “情人还是旧的好。” 听到积安这么说,她“噗”一声,咖啡差点全呛出来,积安啼笑皆非,她半天才缓过气来,眉开眼笑的夸他:“积安,你是越来越会讨女人欢心了。” 积安微笑着说:“倒是你,一点没变,喜怒形于色。” 相顾莞然。 于是她微微放了心,或是纯粹的心血来潮,他才约她在此小坐。连累她牺牲双休日早晨的懒觉,花枝招展出门来,盼兮还调侃她:“赶着去相亲?”她大大的抛个媚眼:“不是,是去见旧情人。” 情人,风光旖旎爱意缠绵,加上一个“旧”字,于是曾经沧海,已然百转千迥。 其实分手后并没有联系,星期五早上看到积安踱进办公室时简直要失声惊叫,以为是在做梦。 跳槽后第一天突然发现新上司是旧情人,恶俗的言情小说才有的桥段,怎么会光天化日之下真的粉墨登场? 积安微笑着望着她,她连忙收回天外游魂,自顾自放嗲了声音千娇百媚:“积安,陪我逛街吧。” 摆明了是刻意刁难,不想他竟肯点头。大方的让她挽了在专卖店中游走,听导购小姐舌灿莲花。 最后相中一条裙,当年他喜欢的白,与如今她心爱的黑。黑白分明,参差森冷的色差,穿上身冷艳夺目。在大玻璃镜中,两两相望,他微微颔首,道:“很好看。” 买!惯性的去拿信用卡,积安已快了一步,交到小姐手中:“刷这张。” 做什么?还未及挑起眉来发脾气,他已低低的道:“请予我这荣幸。”她翻脸不认人:“先生贵姓?” 一句话便撇清成路人。 他不愠不火,接过购物袋,她已自知不敌,默然退守。尾随着他继续游荡。 再不交一言,直到午餐,他替她点了特大号的香蕉船,她才微启笑颜:“我早已经不吃冰淇淋了。” “怕胖?” “不是。”灌他一碗迷魂汤:“怕想起你。” 他几乎是开怀大笑,这才重拾嘻笑怒骂,讲起当年学校四门外那条街,一条街从头吃到尾,冬天吃羊肉串,夏天吃香蕉船。那时,她微微丰腴,却敌不过香蕉船的诱惑,于是吃完了便拖了他陪着消食溜湾儿,在操场上晒月亮。 “你瘦了。” “对呀,工作压力大,你们这些奸商,剥削员工的剩余劳动力不遗余力,脑满肠肥那都是你们。” 啧啧,还是当年的牙尖嘴利,字字咬金断玉。 “吃完饭我要回去,旧情人一日游接近尾声了。” 他做出大惊失色的样子:“哎呀,经过这么美好的一天,你竟没有破镜重圆的打算?” 呸呸! “不学无术,我们的资格不够叫破镜重圆。”在中文系出身的她面前玩这种文字游戏,简直是班门弄斧。 他微笑:“那应该叫鸳梦重温?” 她亦微笑:“是新仇旧恨。” 他百思不得其解般问:“就算旧爱成恨,那新仇是什么?” 她拈着吃冰淇淋的小银匙微笑:“新仇是你现任女朋友太美,让我自惭形秽。” 他嗤嗤的笑起来,她一口一口吃着香蕉船。味道浓郁香馥,叫人忆起夏天校门外,坐在小小的凉棚下,认为最幸福的,是面前那只大大的香蕉船。 回到公寓,天色微黑。盼兮扫了她一眼,淡淡的问:“和旧情人不欢而散?” 哪里,是握手言欢。 只是,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爱你如盐 外面下着雨,立秋后的第一场雨。风吹来有丝凉意,秋天真的来了。 写字楼的中央空调坏掉了,好在气温适宜。于是所有的办公室都开着窗子。桌上的纸张被风吹得哗哗响,不然盼兮不会觉得特别安静。其实办公室一直都是这样。只不过开空调的时间永远比开窗的时间多,顶上的灯不分日夜的亮着,一天天根本没多大区别。时间是凝固的琥珀,生生将人与世隔绝。 其实楼下要热闹一点,大厅般开阔的办公室,那些半人高的粉蓝色隔板挡不住欢声笑语,电话铃此起彼伏,一派生机盎然。 楼上是行政区域,刀光剑影,暗藏杀机。早上她这样说的时候,黎胜霆哈哈大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浓浓的眉头完全舒展开来,眼梢唇角都是笑意。 这男人太好看,祸害人间。 盼兮早就知道,却义无返顾毫不迟疑,如扑火的那只蛾。 不是没有挣扎,盼兮一度下了决心,以为可以结束。第二天他气定神闲的主持会议大局,倒是她神情恍惚,漏听他大段的讲话。结果开完会后不得不借秘书的速记来影印。 复印机的光芒压在盖底,一趟趟滚过去,仿佛熨在她心上。她独自留下来加班,直到收到他发来手机的短信: “我爱你,如同爱食物里的盐。” 对别人说的都是甜言蜜语,对她说的却是咸咸的,爱她如盐。这一丝咸却比所有的蜜糖都要甜,于是她甘之若饴。 盼兮渐渐有点信了,三年里他换了两部车、一任秘书、,渡过四次假,还搬了一次家,没有改变的似乎就是她。 当然还有他的妻。 盼兮见过她一次。现在想想真有点滑稽,她和盈袖去吃韩国料理,见着黎胜霆,盈袖轻轻的提醒她:“那边好像是黎先生。” “我知道。”她眼皮都没抬:“旁边那是他太太。” 他钱夹里有一张全家福,所以她认得。后来胜霆带着她走过来,盼兮镇定自若,微微笑着问好:“黎先生,这位一定是黎太太吧。” 竟然连一丝心虚也没有。 黎太太很美,娇怯怯的。尖瘦的瓜子脸,眼睛楚楚动人,弱不胜衣。盈袖后来说笑,说是像《红楼梦》里说的,美人灯似的,风吹吹就能坏掉。 她的笑也是浅浅的,说:“邹小姐,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漂亮。” 不知是不是语带双关。再迟钝的妻子也会有着奇异的第六感,她没做声,黎胜霆笑道:“你也这样觉得?第一次设备报关,他们嚷嚷等邹工来。等来一看,我还以为她是邹工的秘书。每回对客户介绍,人家永远不信她竟是我们的技术总监。” 盼兮微笑着听,那天的朝鲜冷面放多了盐,太咸了。盈袖叫了餐厅经理来,训得人家唯唯喏喏,连忙的赔礼道歉,又打折又送泡菜。 黎胜霆没哄她,他确实爱她如盐。少了淡而无味,多了难以下咽。 不多不少在食物里,才会恰到好处,如画龙的那点睛。 外头的雨还在下,直下得人心意阑珊。窗外的那种树叫法国梧桐,纷纷扬扬的落着叶子。如黄色的小手掌,脆而薄的黏在地上,渐渐的让水润湿了,开始发软。 明天不知道还会不会再下雨。 有时爱情徒有虚名 10:50准点起飞的波音七五七,回到熟悉的城市。 公司的车子来接她,车载空调咝咝的吐着冷气,淡淡的水果香,空气清新剂的味道。阳光通过车窗上的滤光纸照进来,浅浅的褐色光斑,印在她白白的手臂上。车窗外骄阳如火,40c的历史高温煎熬着芸芸众生。 开车的小杨津津乐道着几天来媒体描述的历史新高——桥面上的温度、空调的日销量、的士抛锚率…… 整个城市都在水深火热。 最后,他问:“怎么样,北京呢?” 北京,亦是七月流火,挥汗如雨。只不过酒店、会议室、餐厅,三点一线。出门是车,所到之处中央空调四时如春,仿佛神仙洞府,忽悠悠便是千年。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回来,这座号称火炉的城市是真正的俗世,滚滚红尘,旷男怨女,背后藏着那只翻云覆雨的手。 手机响起来,所谓的十六和弦,仍是细细的音线。熟悉的旋律,是boss打过来。催她速速回公司,连喘息的余地都不给。挂掉电话小杨说:“刚才铃声调子好耳熟,是什么音乐?” 她懒懒的说实话:“是《鬼子进村》。” 小杨哈哈大笑,说:“只有你古灵精怪,想得出来这么损的招儿。” 话微微的有些耳熟,以前那个人也说过,宠溺的摸摸她短短的发梢,叹喟一样的口气:“你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孩子。” 不!不! 那是杨过对郭襄的口气,那不是她要的,她要的只是三个字,他却吝啬的不肯给。她固执的跑到离家几千里的这个城市来工作,只是为了他,只是为了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念大学的那座城市位于长江上游,给他写信,仿古的芙蓉笺,墨蓝的小楷,字字珠玑:“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古人这首诗的下一句是: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到今天,她与他还是隔着长江,她在江岸这头,他在江岸那头。江上有了一桥二桥三桥,即将通车的还有四桥五桥……她与他却还是咫尺天涯,天堑难逾。 出差之前给他打来过电话,她说了要出门,他叮嘱她小心行李财物,天热注意饮食,絮絮的,家长式的。她说:“我会抽空去上次说的那家公司一趟,他们倒是一直很有诚意。如果可能,我也许就不回来了。” 他哈哈大笑:“你们boss听到,真的以为你会卷逃跳槽,会吓得面无人色的。” 刹那她凄惶的微笑,对于公司,她还没有那么重要。对于他——她更是渺茫得不值一提。如果她真的走了,走到几千几万里外去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是真的没有出息,一切条件俱已谈妥,思量了又思量,还是回来了——回到这火炉里来,心甘情愿五内俱焚。 记得有一回为了点小事,她发了脾气,口不择言:“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他不愠不火,心平气和:“你父母托我照顾你。” 于是,她又成了阿紫。那个孤苦的坏孩子,若不是善良的阿朱在临终前苦苦的哀求,乔峰怎么会理会她? 乔峰一生永远都不会知道,阿紫在他死后,抱着他的尸首纵身一跃,跳进了万丈深渊。他死了,她不活。她是爱他的,爱得不会比阿朱少一分一厘。 有时爱情却徒有虚名。 饮食男女 他与她在夏威夷美食节上偶遇,他们当时相中了同一份水果沙律。他绅士风度的让给了她,于是攀谈起来。其实两个人都是饕餮,一拍即合,倾盖如故。 他们交换了手机号,他的写字楼距她上班的地方也不远,晚上下班后他经常约她去品尝美食。不久他与她都爱上吴越人家的和合排骨,妙的是他喜欢吃的是椒盐排骨,而她喜欢的则是酥炸响铃,配合默契,天衣无缝。 吴越人家总是清清净净的,没有一般餐厅的喧嚣嘈杂。幽幽的走廊,墙上的字画,粉墙青砖……赏心悦目的美味珍馔,两个人无言相对,她渐渐从办公室的紧张里回过神来,而他是一流的食伴,味蕾与美食的接触妙不可言。 渐渐的,中午他也邀她出去吃饭,他不能忍受粗制滥造的便当,她亦是。时间匆忙,可是就着虾皮贡菜吃一碗罗汉净素面,亦是令人回味无穷。他与她几乎吃遍了所有有特色的餐厅,他对美食了如指掌,连阳春面也知道是街角拐弯第二家的最好吃。周六带了她开车跑到另一个区新开张的餐厅试菜,他们乐此不彼。 他与她还是很少说话,忙着吃东西。偶尔交谈,说的也多是菜。他挑剔得厉害——对于吃的东西。他一尝即知是大厨还是二厨在掌勺、盘中神户牛排的牛肉,是否货真价实从日本空运过来。她在心里思量,为他洗手做羹汤的人,一定要非同凡响,才应付得来。 那天他们去吃金枪鱼生,她吃掉了两客,他忽然笑起来,说她是他见过的食欲最健康、吃相却顶中看的女人,和她吃饭最易令人食指大动。她也笑,天天和他一起吃饭,从没听过他说这种话,她说她以为他忘记她是一个女人了。 他说:“怎么会?” 脱口而出后大约有点后悔,停了一下,又笑笑。她压根没往心里去,她知道他是什么人,同事老看到他的车子在楼下,一五一十全在茶水间里当了谈资。这两年it新贵如日中天,只是没料到她们连车都认识。有女同事说:“哎呀,天天看到他的车子在我们写字楼下面,肯定在等女朋友下班,不知道我们楼中是谁这么有福气,可以灰姑娘变公主。” 有人说:“他有太太。” “离婚比结婚简单多了。” 确实,这年头只怕离婚还没有一盘地道的蟹粉狮子头的做法来得复杂,可是她一贯不染指残羹冷炙。 她最喜欢吃完饭后到真锅,喝一杯它们招牌的炭火咖啡。这天大概生鱼片吃得太多,她的胃有点隐隐的不适。他去买胃药,她没有阻止他,由他去了。她一个人坐在咖啡厅里,绿色皮面沙发,褐色的镶边,她那天正好穿着黄,玻璃窗里都看到自己面色憔悴。她茫然的捧着咖啡,仿佛捧着烫手山竽,呷一口连忙放下。没等到他买来胃药,她就走掉了。 半路上手机响了,是他的号码。单调的铃声一遍遍的催魂夺魄,她终于还是没有接。 回到家里,胃还是不舒服,也许该吃点热东西压一压。她打开冰箱,里面只剩了几只鸡蛋,只能为自己煮一碗甜蛋。 蛋煮老了,糖又放得太多。尝了一口再也吃不下去了,她叹了口气。 手机又在响,这回她接了。 “怎么啦?” “突然很不舒服,所以回家了。” “还是出来吃点热粥吧,或许会好一点。” 他知道最地道的广东粥馆。 桌上白瓷碗里,甜蛋仍在浮浮沉沉,仿佛拿不定主意。 帘卷西风 其实南平第一眼看到杜紫衣,心中便是一震。杜紫衣并非那种十分漂亮的女人,瘦,仿佛弱不胜衣。那件松香色银丝绣折枝梅的旗袍穿在身上,虚虚实实,到腰那里,不盈一握。看得人黯然销魂。 旗袍这种衣服,年龄气质稍稍有异,便把握不住。一单纯便显稚气,一沧桑又觉风尘,稍不留神便是不伦不类。杜紫衣穿着,却是恰到好处,似幽幽一枝晚菊,开得摇曳生姿。 南平心中恋恋不舍,一个月里倒有四个周未消磨在了“帘卷西风”。其实这家咖啡厅里,多的是气质温良的女客,点杯摩卡咖啡翻动书页,自成风景。而惊鸿一瞥般乍现的杜紫衣,才是南平最渴望看到的美丽。 杜紫衣听说他,倒是两个月以后了。她顺着侍者的指点望过去,只见苇帘下那衣冠楚楚的男子。深色外套里深蓝色的衬衣,像冬天宁静的海。视线便刹那有些模糊,那样深蓝色的衬衣,干净,整洁,一丝不苟。就像建阳一样。 认识高建阳时,她还在酒店公关部做经理。前台由checkin资料得知第二天是他生日,便通报了公关部。由于是贵宾,生日蛋糕与香槟,由她亲自送上门去。 至今,犹记得他那件深蓝衬衣,干净得只有一点淡淡的薄荷的气息。他那么挑剔的人,细节永远都是完美。 初次见面,听到她的名字。微微沉吟:“紫衣……是一种菊花。”目光炯炯望着她,似有灼人的热。紫衣并不是面薄如纸的人,不知为何,还是晕红了脸,轻轻点点头。紫衣,的确是一种菊花,菊花谱上占了一席之地。 只是,高建阳拱如珍宝的却是兰花。一丛深色花,十家中人赋。紫衣曾陪他到昆明兰花交易会上买花,这才知竟是价值连城。高建阳讲起来,说:“兰花对湿度温度土壤都有很高的要求,矜贵似名门闺秀。” 句句是至理名言,她听在耳里,笑在脸上,心里明白,再芬芳的菊,只怕也及不上兰的倾国倾城。 时间一久,也迟疑最后是否两相厌倦,不欢而散。 上天却没给他们这个机会。5月25日,天气很好。“帘卷西风”开张大吉,紫衣忙得鸦飞鹊乱,自顾不暇。墙上至今挂着那天拍下的照片,她穿一袭缃色暗碎花的旗袍,众星拱月里踌躇满志,笑得那般甜美,因接到他登机前抽空打来的电话。许是因不能出席,故而略感歉意。终于道:“对不起,我过两天就回来。紫衣,我爱你,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呵! 山盟海誓,一瞬间以为真的可以到海枯石烂那般久远。 喜气洋洋的音乐与掌声中,一剪两断,那纤红细软的缎带。 凌晨回家,电视新闻里才知道那架航班号为ci611的波音747出了空难,他与224人一同坠入大海,永不能回。 她没有赶到香港去,他的一应后事,自有他名正言顺的妻。 南平这个人,相处的久了,也渐渐觉出他的厚道之处。起码在他眼里,最美的是菊。每次来,送她大捧清挹芳香的菊花,让她插在办公室那只白瓷方尊瓶里。 婚后,南平也曾问:“为何买给我这么多件深蓝衬衣?” 她微笑不语,他便以为她喜欢这个颜色。 又是西风渐寒,又是她的生日。大早收到礼盒,拆开是件深紫绣满菊花图案的旗袍,拾起卡片,上面是熟悉的南平的笔迹: “紫衣,我爱你,至死不渝。” 她抬起头,落地窗上悬着苇帘,古时的女子这个时节,卷起帘来,赏菊。 帘卷西风,人却比,黄花瘦。 他日春燕归来 吃过晚餐之后,慕容沣与程氏兄妹们一块去国际饭店跳舞。谨之自中学时代就是女校的校花,像这样时髦的玩艺自然十分精通。慕容沣也十分擅长,两个人自然吸引了舞池里许多人的目光。惜之坐在一旁喝果子露,对程信之说:“四哥你瞧,阿姊和慕容六少多么相配。”程信之见着一对壁人翩翩如蝶,也不禁面露微笑。那一曲舞曲完了之后,慕容沣与程谨之并没有回座位上来,只见慕容沣引了程谨之走到露台上去了。他往国际饭店来,早有大队的侍卫穿了便衣随侍左右,此时那些便衣的侍卫,就有四个人跟随过去。两个人把住了往露台的门,另两个人则在走廊里踱来踱去,隔上片刻,就向露台上不住张望。 惜之见到这样的情形,忽然噗哧一笑,对穆伊漾说:“大嫂,他们两个谈恋爱,后面偏偏总跟着人,只怕一句私房话都讲不成,阿姊一定觉得怪难为情的。”程允之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真是小孩子不懂事。” 那西式的露台上,四面都是玻璃窗,因为时值初冬,窗子都关上了,汽水管子的暖气正上来,露台上的玫瑰,一簇簇馥郁的绽放着。谨之在沙发上坐下来,慕容沣随手折了一枝玫瑰,将它簪到她的发间去,她微笑着望着他:“你今天晚上,怎么有点心不在蔫?”他说:“北线还没有停战,陆陆续续的战报过来,军情时好时坏,所以我想订婚仪式一结束,就立刻回承州去。” 谨之道:“你有正事要忙,那也是应当。”她本来平常并不与他特别亲密,今天却像是寻常小女子一样,与他商量订婚时的各种细节。酒宴、衣服、宾客、礼物……种种不一而足。慕容沣只得耐着性子听着,她因为在国外住了很多年,常常一时想不出中文词汇,脱口而出的英文说得反而更流利。她的国语微带南方口音,夹杂着英语娓娓道来,那声音甚是妩媚。因为她衣襟上用白金别针簪着一朵意大利兰,他一时突然恍惚,仿佛有茉莉的幽香袭人而来。可是明明是冬天里。他回过神来,笑着对她说:“只要你高兴,怎么样都行。” 谨之仍旧是微笑着:“你这个人,不像是这样千依百顺的性格,两个人的订婚礼,你为什么说只要我高兴,你难道不高兴吗?”慕容沣说:“我自然高兴,难道我顺着你,你也不乐意吗?”谨之不知为何,隐隐觉得有一丝失望,下意识转过脸去。露台窗外之下就是最繁华的街道,靠着饭店这侧的路旁,停着一溜黑色的小汽车,一直排到街口去,皆是慕容沣带来的侍从车辆。饭店这附近的道路两侧,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除了慕容沣带来的卫戍近侍,还有乌池市政警察局派出的大批警力。路上的闲人与寻常的车辆,早在街道那端皆被拦阻在外,她见了这样无以复加的浩荡排场,不由自主就微笑起来:“我当然乐意。” 虽然订婚礼双方从简,并没有大宴宾客,只是宴请了最密切的一些亲朋。但因为这联姻着实在轰动,所以全国大小报约,无一不以头版头条刊出消息。言道是“南北联姻”,甚至有人戏言,南北联姻之后,天下一统未为远矣。 慕容沣乘了专机回承州,承州机场刚刚建起来不久,一切都是簇新的。他本来就不习惯坐飞机,下了飞机后脸色十分不好。何叙安来机场接他,先简明扼要的报告了北线的最新战局,慕容沣问过了一些军政大事,最后方问:“夫人呢?” 何叙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指静琬,于是道:“夫人由孙敬仪护送,前天已经上了火车,今天下午就应该到承州。我已经叫人安排下住处,就在双井饭店。”慕容沣道:“不用另外安排什么住处,等她一到,就接她回家。” 他所说的家,自然就是指大帅府,何叙安微微一惊,说:“六少,只怕程家那方面知道了,不太好吧……”慕容沣道:“程家要我发的启事我也发了,可她到底是我的人,我总不能抛下她不管。”何叙安道:“六少,事情已经到了如今地步,何苦功亏一篑?”慕容沣本来脾气就不好,又是旅途劳累,更兼一想到静琬,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脸色一沉,陪他同机回来的朱举纶见机不对,叫了声:“六少!”慕容沣素来肯给这位半师半友三分薄面,强捺下性子:“这是我的家事,诸位不必操心。” 朱举纶道:“六少的家事,我们确不宜干涉。可是事关与程氏的联姻,六少自然能明白轻重缓急。话说回来,程家要求启事中外,简直就是给六少下马威,咱们还点颜色给他们瞧瞧,倒也不妨。”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午后的蝉声隐隐,阳光透过窗上的格眼透射进来,隔了玻璃,车水马龙都成了无声的默片电影,连小猫儿也伏在窗下睡着了。博山炉里焚着檀香,淡白的青烟逸出,店里静得似乎连空气都成了凝固。白月用一只玳瑁钗簪起长发,方松松挽个了髻,忽听里间传出一声尖叫。她不禁喟叹一声,在心里开始倒数计时:“一、二……”还未数到三,红云果然已经从里间窜了出来,说是窜一点也不过份,就像是只小箭一样“嗖”得射到了眼前。照例是穿着热裤小可爱,火辣辣惹人注目的粉颈之上扣着银链,链坠上的铃铛兀自叮铃乱响。白月柔声问:“气急败坏的,见鬼啦?” 红云将漂亮的大眼睛一翻,虽是双胞胎姐妹,和白月如出一辙的外表,但白月是静静的碧涵秋月,红云便是这静月映在水中的倒影,波光潋滟,飞光流云。一开口就是亦怒亦嗔:“见鬼有什么稀奇,走过路过哪天不见着十只八只鬼?”将手一扬:“阿姊,你瞧瞧这个。” 红云手中是一只形致小巧的玉臂搁。臂搁是文房用具,又名秘阁,原来古人写字,是自右向左。为了防止手臂沾墨,就产生了枕臂之具臂搁,作书挥毫时枕于臂下,就既防墨迹沾臂,又防夏天臂上汗水渗纸,亦可代纸镇,是书案常置的器物。白月见那臂搁玉质细腻,莹然光润,通体无瑕,乃是上佳和阗白玉,其上只疏疏浅镂几枝柔柳,淡雅可人。 白月微蹙了眉,挥开红云斜剌伸来的禄山之爪:“拜托,这可是明代陆子岗的琢玉,市值不菲,千万别毛手毛脚打碎了。”红云道:“这上面附着一个女鬼。”白月淡淡瞥了她一眼,红云理直气壮的将脸一扬:“是我唤醒她的,人家一睡几百年,好容易遇上咱们生有灵异,可以见着她,大家说说话解解闷多有趣。” 白月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就会惹事生非。”忽听幽幽亦是一声长叹,其声娇柔婉转,说不出的入耳动听,只叹喟道:“这世上,不惹事亦是生非。”白月不觉问:“你是谁?”那女声幽暗,如泉如咽,说不出的风情旎旖,却只怅然若失一般:“我……我是谁?” 铜镜里一张芙蓉秀脸,两颊敷了淡淡的胭脂,红晕却从肌理里透出来,只衬得一双剪水双瞳,眼波欲流。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比起那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到了如今,未尝不是个好结果。……行结郦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陛,九十其礼……我要的,他一一都给了我,如今还有什么不满意? 瓦砾落在船舷之上,篷篷有声。明媒正娶我这风尘之人,真的就这样不见容于世间?岸上的人义愤填膺连辱带骂,向船上投掷瓦砾,他却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鸳湖画舸思悠悠,谷水香车浣别愁。旧事碑应衔阕口,新欢镜欲上刀头。此时七夕移弦望,他日双星笑女牛。傍曳歌阑仍秉烛,始知今日是同舟。” 人间若问章台事,钿合分明抵万金……我回过头去盈盈浅笑,他以嫡配之礼待我,我不嫁此人,却要嫁与何人? 暮色四起,一钩新月映照江面,烟笼寒水,舱外终于渐渐寂静。推开舱窗,凉风袭来,冷沁骨髓。 天气那样冷,周家人将我赶出来时,身上只一件翠色单衫,三寸金莲踯蹰而行,却不知要去向何处。风尘女子的身世多如浮萍,十岁那年我便被卖入娼寮,既入得这门,便是永世不得翻身。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每日五更起来练嗓,妈妈吸着水烟,烟筒嘟噜噜的响着,她喷出一口轻烟,声音也悠悠似那烟缕散入空中:“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们这门子里,一样要艺有专精,才好衬得一张脸子锦上添花。光凭个脸子,那是下三滥的站街妓。”稀奇,不稀奇,连妓亦分三六九等,但一样是倚门卖笑背*****泪,到底倚仗天禀过人,在姐妹里也算得个拨尖儿,犹憧憬一个出淤泥而不染,只盼遇得良人,赎得此身。 到底,是叫我跳出了娼门。十四岁那年,他是大学士周道登,妈妈做主,将我卖与这位白发苍苍的权臣贵人。周家门庭显赫,规矩森严。当家的主母听说买得我这风尘女子回来,进门之后便在上房诫饬训斥半晌,又命婢女执家法来,打我三十棍“规矩杖”。血肉模糊,痛苦辗转,我只咬了银牙一声不吭。那张皱纹千沟百壑的脸上,却只有漠然的冷淡,如看着毫不相干的一出戏。 已知这里,没有我的活路。 五更即起,至上房站规矩,夜里挟了铺盖,睡在主母床前,递茶侍溺,一唤便要醒起。哪里还能沾半分文墨,筋骨疲至力竭,再无心思想着书画吟唱。每日青衣素鬟,偶然那日在鬓畔簪了朵红绒花,主母便冷笑一声:“果然是狐媚子,成日爱着花儿粉儿,想着勾三搭四。”便命婢女往脸上一口啐来。 那唾沫不许擦,腻在脸上一点点干,一点点涩,皮肤一分一分的发紧,只觉得奇痒钻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几乎已经绝望,想过一索子吊在那房梁上,替老爷点烟的小厮看在眼里,那日饿饭罚跪,他悄悄袖了只馒头来给我,低声相劝:“姐姐,你这样年轻,不为旁的,忍着总有条出路。”那只雪中送炭的馒头,一两句关爱的话,我心里微微一酸,这府里唯有他还将我当人,当成弱质可怜的女人。足以将我的心又慢慢缀连起来,顽强而执着的活下去,苦熬着没有未来的明天。 惭惭觉得一丝温暖,如果能够看见他。只是将他当成个希望,当成是自己唯一的回护,是这如海侯门里唯一的慰藉。挤着功夫背着人绣了双鞋垫,眼瞅着主母出门上香,偷偷约了他在后园里,方递在了他手上,却双双叫总管拿了个正着。 主母上香回来,一听得此事,冷笑一声:“早瞧着你们眉来眼去,原来早就勾搭成奸!”不无得意回头瞧了老爷一眼:“我就说这娼门里皆是烂货,迟早不守妇道。”那个老爷,满脸的白胡子气几乎都要翘起来。我却只有绝然的痛快,这糟老头子凭什么就霸了我一生?他怒喝一声:“撵出去!”主母晒笑:“还算便宜了这污滥货。” 撵出了周家门,天宏地广,我却只如飞絮浮萍。流落吴江街头,几成乞丐。栖身庵堂,做些洒扫粗活,那些尼姑见不得我吃一碗闲饭,每日只是冷嘲热讽。原来佛门亦不是清净之地。这日却遇上贵客来上香,布施了五十两雪花白银,师太当即眉花眼笑,让入后堂用素斋。那贵客却是二八年华的娇饶艳姝,扶着小鬟迤逦而来,正执帚打扫中庭的我惊呼失声:“徐姐姐!” 这一声终于改变了我的命,有同门之谊的徐佛,将我接回她的寓舍。庭院深深,绿柳垂杨掩映粉垣红楼,好个雅娴之地,却是吴江人尽皆知的胭脂境、销魂窟。我净身洗发,换过身干净衣衫出来拜谢徐姐姐,却只见她惊艳的目光:“影怜,真真是我见犹怜。你不若重操旧业,必有所成。”必有所成?我脸上不禁浮起笑容,这勾栏院里,风尘之中,能求何所成?不过挣一口饭,舍得这身子罢。兜兜转转,原来到底逃不开这软红轻偎的生涯。 徐姐姐一手操持,引路搭桥,宴请了吴江名士。我一阙诗成,轰动席间,从此才名不胫而走。却原来世上人贪图附庸风雅,青楼卖笑,能诗能画,倒替我博个花魁名头。从此我改姓为柳,易名为隐,辗转吴越,寄居松江,秦淮河的桨声灯影,绮光年华,时人将我与七位才名卓越的姐妹,并称秦淮八艳。 功成名就,往来无白丁,这日复社首领,大才子张缚设宴相邀。我青衣素服,只命小鬟抱了琵琶,款款步入齐楚阁内。席间诸人惊艳的目光,早已是见怪不怪,微微一笑,便叫了张缚的字:“西铭,今日诸多贵客,我却来得迟了。”旁的人哪里肯等闲饶过这一句,定要罚酒。我只淡然道:“诸位公子皆是雅量,隐雯不才,献丑一曲,为诸位公子佐兴。”接了琵琶,轻拢慢捻便一纾歌喉:“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剑术。须臾树杪雷电生,玄猿赤豹侵空冥。”琵琶铮铮,嘈嘈切切,却掩不住那骤生的肃杀之气,席间人不由停箸置杯,侧耳凝神。 “寒锋倒景不可识,阴崖落木风悲吟。吁嗟变化须异人,时危剑器摧石骨。”琵琶声渐激越,如一线凌空,渐拔渐高,西首那位公子,正自斟酒,此时早已瞠目结舌,手中酒壶兀自汩汩流倾,那杯中早已注满,只流得半席皆是,却无人注目理会。 “我徒壮气满天下,广陵白发心恻恻……”琵琶声嘎然而止,席间仍是一片沉寂,过了半晌,张西铭方轰然一声:“好!”诸人这才似回魂一般,击案鼓噪。我缓缓放下琵琶,忽听得个醇厚的嗓音道:“柳姑娘真是色艺双绝,只不知此诗何名,为何人所作,如此佳作,理应是奇才高士手笔。” 我淡然一笑:“此首《剑术行》,乃不才覆瓿之作,有辱公子清听了。”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姑娘才思敏捷,品格豪拓不让须眉。抑何其凌清而瞯远,宏达而微恣与?大都备沉雄之致,进乎华骋之作者焉。”张西铭大笑道:“轶符,你素来自负诗名,今日得见柳姑娘奇才,竟如此甘拜下风?” 我竦然一惊,回首只见剑眉宇轩,他那双乌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他竟然就是陈子龙,松江第一才子的陈子龙。他的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入人心里去,我突然无端端又是竦然一惊。名士风流,他也不过是个走马章台的少年公子,想要赢得青楼薄幸名罢了,却为何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双颊微微的发起热来,只是万分的不自在 只讲些场面话,十指纤纤捧了杯盏:“隐雯素仰公子才名,今日得见,实三生有幸。谨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他的脸骤然微微一红,赦然还礼。他竟然会脸红,来这销金窟里的豪客,故然有一掷千金的措大,亦有久负才名的浪子,但人人视我,不过一介玩物,风雅玩物。我这才名也不过博得他们啧啧向旁人炫耀:“那能诗能赋的柳隐,我也曾做过她的入幕之宾。”娼女便是娼女,这世上并无出淤泥不染的神话,人家看到你袅袅凌波,仍不忘记提点的是你根下的腐臭。再欢愉的笑颜里亦带了一丝微妙的揶揄。虽不在脸上,但隐在心里,我知道。 他居然会脸红,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气,仰面将酒一饮而尽。我心里忽悠悠一轻,想起周府那送我馒头的小厮。他一字不识,只因着我是个女人,便倾心相授。他——这才高八斗的陈子龙,原来在他心里,我亦能抛开那些个虚名才气,单纯只是个女人。 一盏女儿红慢慢咽下去,先苦回甘,微辣入喉,我心思冗杂,突然呛住,忙取了手巾子掩着轻咳不止。小鬟轻抚着我的背,无意中向他一瞥,他却正正望着我,那目光中甚是关切。一对上我的目光,却又连忙转脸向一旁。我心里突然回过神来,那酒的辣里便泛上一缕甜。 夜凉如水,席间诸人早已是酒酣耳热,我酒意沉突,趁人不备去向廊上,倒是一轮皓月,寒浸浸的月光映得我衣如白雪。风里传来茉莉花香,隔壁院中的歌吹之声隐隐绰绰,醉意迷朦,拔下金钗击柱轻唱:“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余音犹自缈缈,突然见那青砖地上,倒映淡淡人影。 蓦然转过身来,是他,果然是他。他的眼睛在月色之下,温和如水:“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姑娘异禀过人,却原来所求不过如此。”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所求不过是一个情字,至真至诚的情字。他的眼中似流露千言万语,我只觉酒意上涌,人却微微有些眩晕。 他一字一句的曼声吟哦:“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美人芳草一行归,我急急的睁开眼睛,他不闪不避,只是那样瞧着我,四周夜虫唧唧,花香浓郁,我却似置身怒海狂涛之中,只是不信,不肯信,不能信,害怕信…… 我求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却原来,等得竟是他。 描金花烛成双插在堂上,烛焰轻漾,照得一室洋洋的春意暖人。忽而如痴,忽而如醉。他执了笔替我描眉,那笔尖柔若无骨,似舌尖轻舔在眉端,又痒又酥,叫人浑身失了力气,再也没有了支撑。他低低的在我耳畔昵喃稼轩的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爱儿,你这一双眉妩,叫人想见春山。” 我的眼波似流,仿佛要连自己也要化成水一下子全泼出来。我回眸浅笑:“那么——我从今后易名如是,柳如是。”他不答话,只吻在我眉间,那滚烫的唇烙在我额上,烙在我心上。我只觉得自己身似那描金花烛里的芯,慢慢融,慢慢焚,慢慢燃,散如无尽的光与热来,明亮璀璨。天与地豁然开朗,仿佛一切皆是五彩流离的光华,我竟然能再世为人。 逍遥不问红尘事。每日只是填词作曲,两相唱和。幽静的闺阁只有风光旖旎春风无限,只羡鸳鸯不羡仙。他虽家有妻子,可是他以赤诚待我。他不诳不骗,不许不愿,却令得我百折千迥,一往无回。 他赠我一只臂搁,因我性好书法,此物日日相伴,贴于肌肤。他说:“我要你最亲的人是我,最亲的东西亦是我的。”翻心一想直如蜜甜,自然是他,当真是他,也唯有是他。世界便只是一个他。越是美好越是惶然,从来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一切太甜美,所以叫人有梦境一样的恍惚,只怕醒来失去。 那一日,终究还是来了。他接得家书,浓浓的眉头便微微皱起。我知他由祖母抚养成人,事祖母至孝,这家书,必是老人家想念孙儿。我劝他:“公子离家已久,家人必然记挂于心,公子应返家探望为宜。”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那眼神一如初见:“如是,我怎么能抛下你。”我微微一笑:“我与公子两心相悦,是为情也,公子与家人骨肉至亲,亦为情也。如是安能存一己私心,以与公子之情,夺公子骨肉之情?”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心里直如万箭穿心。不能以己情夺彼情,可奈,会否那彼情会来夺己情?直一昧安慰自己,不会,不会…… 桃叶渡,夏日阳光如碎金,斑斑斓斓散下来,照在我的裙裾之上,江风盈袖,吹得我衣袂飘飘若飞,近处林木间皆是蝉声,声嘶力竭的鸣叫,叫得人心里隐隐生出烦躁。这一别,山长水远。他执着我的手:“如是,你好好保重,我会来接你的。” “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薛涛笺上写出密密的簪花小楷,将一颗心细细揉进每一笔划里,臂搁熨贴在肘下,触肤生温。搁下笔后,只是细细摩挲。上好的和阗白玉,通体无瑕,出自琢玉名家陆子岗,当值千金。 可是在我心里,何止万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我那梳奁里,虽及不上杜十娘怒沉的百宝箱,但凡世上奇珍,珍珠翡翠,猫眼夜光,何物没有?可是那些珠光宝气只是冷冰冰的死物,散发着铜臭的腥咸,是叫人唾弃的俗物。 这臂搁却是活的,如一颗篷篷跳着,我将它抵在胸口上,那里也是一颗心在篷篷跳着。 山长水阔知何处,渐行渐远渐无书。他不是薄幸,可他是孝子,他的妻子张氏“生而端敏,孝敬夙成”,被“三党奉为女师”。我这样的女子,实在不能见容于他的高堂。我知他苦衷,语意婉转,只求能与他厮守,哪怕只是作妾。但只要能为他洗手作羹汤,名份又算什么?他无限凄苦,只言道堂上祖母不许他三妻四妾。 香君前来探我,方转过泥金屏风便讶然:“姐姐怎么瘦了如许多?”瘦了么?梳妆台上的镜子已是多日不曾细细端详。他不在,我簪花给何人看?他不在,我珠翠满头给何人看?他不在,我画眉与何人看?他不在,我穿那些绫罗绸缎衫子给何人看? 香君忽然喟然轻叹:“姐姐真痴子也,只盼陈公子待姐姐,亦是如是。” 如是,如是,他自然亦是如是,怎么会不是如是? 许久之后才知道,香君并不是一语成谶,而是欲语又止。 那一日终究知道,他竟新纳了蔡氏为小星,却原来,并不是不许纳妾,而只是,不愿纳我这风尘女子。 天崩地裂亦不过如斯!往昔之言历历在目: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于君绝!海枯石烂言犹在耳,到了如今,竟然是闻君有二意,故来相绝决…… 他与我来往,是风流韵事,是一段佳话。可是不能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能是堂堂正正,立于人前。我到底是错了,他没有勇气去打破那世俗枷锁。他读的是圣贤书,求的是科举功名,他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要有忠,要有孝,要有节,要有义,独独与我的这情,是孽情丑陋,只能视作浮云。 案上的臂搁冷冷散发润泽的珑光,我伸手举起,便欲向案上击碎…… 手到底还是缓缓垂下,到了如今,玉碎又有何用?盈盈一滴泪,终于堕在臂搁之上,泪痕宛然,渐渐干去,如许多年前在周家被啐在面上的那唾沫,腻在脸上一点点干,一点点涩,皮肤一分一分的发紧,只觉得奇痒钻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倾尽了一颗心,却原来不过如是。栏外暮色苍茫,青山妩媚,却只不过如是。 月还是那轮好月,皓然圆满。我依着薄醉徘徊月下,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总赖东君主……凭什么要总赖东君主,难道我自己的命运,我自己不能去掌握? 我从此依旧是秦淮河上婉转的一声娇叹,引了生张熟魏朝秦暮楚客似云来,却只冷眼旁观。仿佛赌着一口气,一定要三书六聘,明媒正娶,嫁了出去,他是才高八斗,我就嫁学富五车! 终于等到我要的人,东林领袖、文章宗伯、诗坛李杜……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是怎样一个人。我却托词密友,言道:“吾非才学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这句话令得钱谦益心旌神摇,我亲赴半野堂拜访于他。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自称“女弟”,他已年过五旬,我却在他眼里看到摄人的光芒。我不以色事他,而惑其以文采风流,世人谓我此举“神情洒落,有林下风”,他是一等一的当世大才子,见我如是惊才绝艳,如获至珍。 夜风吹来有一丝寒意,他将大氅披在我肩上,笑容满面:“夜寒露重,夫人要珍重身体。”我握了他的手,微笑着的眼里却恍惚要落下泪来。从此我是钱夫人,明正言顺的钱夫人。我求仁得仁,从良得良人。 这良人虽是鹤发鸡皮,比我大上三十六岁,但确是一颗真心待我,任旁人说他“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传统。”他仍肯以嫡娶之礼相迎,旁人视若惊世骇俗,他却只是执了我的手,在物议沸腾中默然一笑。 他在虞山为我盖了壮观华丽的“绛云楼”和“红豆馆”,富贵繁华,安逸闲适,早早叮嘱过了家中上下,人人皆是客气待我。他自更是温存有礼。还有什么不知足?闺房之乐,甚于画眉,他道:“我爱你乌黑头发白个肉。”我脱口相答:“我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他仰面大笑,我亦是言笑晏晏。旁人眼里,是才子佳人,宛若天成罢。 我终于有了家,可是,却失了国。 清兵铁蹄长驱南下,山河破碎,烽烟四起,京城失陷,大明朝在天旋地转中颠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力支持谦益变卖家产,装备义军反清。 大势已去,节节败退。 乙酉五月之变,兵临城下,我劝谦益殉国。他静默片刻,携我的手至西湖之畔。 五月天,杨柳丝丝弄轻柔,榴花初燃,风老莺雏。一勺西湖水,百年歌舞,百年沉醉。那李易安有不肯过江东的豪气,我安能摧眉折腰任见河山受鞑虏蹂躏?湖水青碧如幽幽一方翡翠,泛着黛色的涟漪,远处隐隐一带青山如画。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如是,如是,熟悉而淡远的呼声,生死大劫,却原来不曾忘却,根本不曾忘却那个男子。却原来嫁与旁人,并不是得偿所愿,只是赌一口气,为着他赌这一口气。惊痛里不能再想,不敢去想,不愿去想。他被清兵俘虏后慷然赴死就义,惨烈至于众口皆碑,而我今生与旁人相携赴幽泉。 卧子,我只能待你来世。 谦益已缓缓步入水中,我脸上只有宁静和熙的微笑。 卧子,卧子,你是否在奈何桥上等着我? 谦益突然回过头来,道:“如是,水凉。” 我胸口突然一窒,他已经步步退却,直退上岸来。 我突然觉得无穷无尽的悲哀,我千挑万选,所择的良婿,却原来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到底是逊色于他,到底是争不过他。 我猛然掉过头去,奋身欲沉池水中。他能逊色于陈子龙,我却万万不能! 衣袖却被人死死拉住,谦益哀哀的看着我,目光中的了然与通透,却突然令我竦然一惊。 我以为他不知道,或者,他仍旧是不知道,嫁他之后,他肯让我着儒衣出闺门会客,甚至替陈子龙的诗集作序。他知道?他不知道?可是他目光中只有无尽无际的悲哀,我急促而紧迫的喘息着,像是要窒息的一尾鱼,只想跃回水中。 他一字一顿:“如是,千秋骂名我来背负。”缓缓道:“史阁部一意孤行,全城苦守,结果如何?是屠城十日,血流成河。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 我声音凄厉:“任你如斯诡言,亦不过替腼颜出降狡辩,叛国贰臣,你背负得起,我背负不起。” 他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瞧着我,良久,突然道:“莫若说,你恨我不如陈子龙。”一语中的,我全身的气力突然一松,却原来家国只是一个籍口,我这铮铮的一身傲骨,只是一个籍口,我软软晕倒。 这一病缠绵数月,病榻之上只闻夜雨凄清,隔着窗儿点滴到天明。窗外是大株的芭蕉,漱漱有声。松江我那小红楼前,亦是植有大株芭蕉,每逢夜雨,卧子总伴我静听那淅淅雨声。我发着高热,那个名字噎在胸口,每次呼之欲出的最后一刹那,总有理智能及时拦阻。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如是,如是…… 一碗碗的苦药喝下去,高热却总是不退,我昏昏沉沉睡着,仿佛灵魂已死。 颊上突然传来一阵清凉,我用仅存的力气睁开双眼,却是那只臂搁静静放在枕上。谦益却远远立在床前:“如是……” 我终于落下泪来,争不过,争不过,这许多年来还是争不过一个他,那陈子龙是我命中的魔障,避无可避,无路可逃。我慢慢伸手握住臂搁,像是想握住梦中的过去,谦益只是望着我,一刹那像是老了十年。 我的身子渐渐起复康健,山河早已变色。谦益奉了满清的诏书,北上为官。 我盛妆相送,却身着一身朱红。谦益变了脸色,那些来送他的新朋故友也变了脸色。朱红,不忘朱明,如清脆的一耳光括在他脸上。我痛意而绝决的看着他,他的目光反倒安静下来,仍是那种了然的淡定通透。 我从心里憎恨这目光,说不清道不明的憎恨,我错了,他错了,我们两个都错了。既不能为国,亦不能为家,这俗世令人厌倦得透了。 我开始放浪形骸,甚至公然当着他儿子的面与人调情。钱公子气得要鸣官究惩,我只幸灾乐祸着瞧着归家未久的堂堂钱尚书。 谦益淡淡告诫其子:“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 轰然便是一败涂地尽失城池——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割袍断义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亦不是他想的那样。 家还是徒有虚名的家,国却是早就亡了。我倾尽妆奁之资献与南明朝廷,只盼能唤回东风。谦益不言,我亦不语。这是为国,还是为着陈子龙,他早已经不再问,我更不会再提。那个国寄托了我全部的信念,因为那曾是陈子龙的信念。那个国是我全部的过去,见证过我今生的唯一。 山河寂廖,残梦终醒,南明朝廷苟延残喘,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麻木的瞧着谦益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终于撒手人寰。 钱公子在灵前嚎啕痛哭,所有的人都是素白的衣衫,屋内皆是白汪汪的帷幕,四处挂着丧幡,我披在头上的孝布生硬摩挲在脸畔,粗糙如砾,我竟然没有哭。 钱家上下皆道我没有良心,谦益,你视我为至爱,我只能待你为知己。我终究是有负于你,这灵堂之上,连泪已干涸,半生就这样遥迢无望的去了。 那些旧日的诗句,还言犹在耳,你荫蔽了我半生,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现世安稳,你却撒手去了,抛下我继续留在这尘世受苦。 尸骨未寒,族人却已经寻上门来,挽了太叔公出来说话,言道钱家家产,不能再掌控于我手中。 家产? 我漠然望着披麻带孝的族人,他们如一群狼,眼里幽幽发着噬人的光芒。七嘴八舌搬出了祖宗家法,嘿,祖宗家法,甚至说我多年来并无生子,要撵我出门。太叔公坐在堂中上首的大圈椅上,只嘟噜噜抽着水烟,我突然微微有些眩晕。极小的时候院子里的妈妈也是抽这样的水烟,我在堂前咿呀学着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个词转吐不过来,妈妈顺手用烟杆打过来,火辣辣得痛,却忍住不能吱一声,从头再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终究是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终于缓缓道:“太叔公,此事等过了头七,我请阖族公议就是了。” 太叔公慢条斯理的磕磕烟袋,说:“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只要今天大家说个齐全,也是个了结。” 我瞧着他泛着烟黄的牙,只是一阵恶心。 这样的腌臜气如何受得? 谦益,方知你素日里曾替我抵挡了多少风吹雨洗。我到底是负了你,如今难道竟保不住你身后这点产业? 我淡然道:“好极,就请太叔公宽坐,我命人去请阖族长辈,还有近支子侄们来公议。”回首便吩咐婢女,叫厨房预备素宴。 他们松了口气,大约没想到我如此知趣。 我走回房中,暗暗写了封书信,命人送与知县,再出来亲自执壶斟酒。 阖族人都放下心来,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孀妇,最后还不是任他们宰割?酒过三巡,我陪笑道:“众位侄子陪太叔公坐坐,我上去开箱子取地契帐簿。” 房里金碧箱笼,高柜抽斗,这一切,楼下那群人垂涎欲滴罢。我缓缓打开抽斗,一条长长的素色寒绢,轻盈若雪。轻轻抛过房顶的大梁。 谦益,我负你良多,今日便全还了你。 卧子,你答应过我,会来接我。 我派人寄与知县的信——夫君新丧,族人群哄,争分家产,迫死主母。 楼下酒宴正酣,那些人浑不知,一个也逃不了牢狱之灾。 唇边终于浮起一个浅淡笑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如是……如是…… 白月长长的睫毛如蝶翼忽闪,柔声问:“你为什么不去投胎转世?” 那声音却静默片刻,方道:“俗世纷扰,那一世我有如花之貌,林下之才,事国节烈之名,到头却只是枉然,何必再生受一番煎熬?为人其苦,不若为鬼。” 红云咭得一笑:“如今几百年过去了,情形可不一样了。”正说话间,忽见有人推门进来,白月小心将臂搁放回锦盒中,起身迎客。 却是一男一女,男的年可五十许,大热天里全身的名牌西服,粗肥的脖子上若不是系着领带,真叫人怀疑他是否还有脖子。女的却是韶龄妙女,身材妙曼,姿色过人。将嘴一撇娇嗔道:“答应人家买钻石,却带人来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 那男子道:“听人说这种地方才有好东西呢。”四面环顾,只见店堂洁净如茶舍,几把明代的鸡翅木椅,线条简洁明快。他伸手摸了摸那椅子,说:“好是好,就是样子太简单了点,要是雕上富贵牡丹,龙凤图案,这椅子就好看了。” 那女子在他臂上轻轻一拧:“这种地方的东西,全是些破破烂烂的老古董,只好配你们家那个黄脸婆吧,正好一样又旧又破。”一转脸却看到锦盒中的臂搁,咦了一声:“这个倒是真漂亮。” “漂亮就买。”肥油的一张脸上绽出笑颜,趾高气昂问:“老板,多少钱?” 白月淡淡一笑,缓缓道:“前阵子拍的清乾隆粉彩御题诗文竹节臂搁,以71万元成交。这只是明代子岗所出的和阗白玉臂搁,曾为名妓柳如是所有,我们目前叫价210万人民币。” 红云好笑着瞧着对方瞠目结舌,从她手中接过了臂搁,轻轻放回锦盒中。笑得一脸灿烂如同窗外的阳光:“店小本薄,概不赊帐,请付现款或刷卡。”捉狭的挤一挤眼睛:“先生,要不要包起来?” 饶是白月,也忍俊不禁,微笑瞧着那两人急急仓惶离去。 红云扮个鬼脸:“他们两个怎么一幅活见鬼的样子?难不成他们和我们一样,异禀过人,可以瞧见这臂搁上的柳如是?” 臂搁上隐约传来一声轻笑,而后低低一声喟叹。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原来几百年过去,却原来情形亦不过如是罢。” 一公尺 在时尚杂志的爱情小说里看到:“爱情根本就是化骨绵掌。”字字老辣仿佛毒药,唇角不由牵起微笑,彼此秋日艳阳,星期六的下午,自家露台上。八楼,不高也不低,城市的中庭。抬头碧晴湛蓝的天,俯瞰则是众生芸芸如蚁,随手抓了甜腻的曲奇饼,咬一口,松脆浓郁,漫不经心的想,那些杜撰的惊心动魄,纸上谈兵。 酒吧的名字是一首老歌,叫《城里的月光》,今时流行音乐争先恐后,一首首刷新的频率日新月异。难得还有人记得。也不过是风花雪月靡靡之音,虽甜得发腻其实也未见出奇,就像是她喜欢的曲奇饼。 喝掉最后一杯姜啤,恣意问:“础生,你肯不肯跟我结婚?” 乔础生正和一位妖娆的女客说话,应接不暇对方的花枝乱颤,百忙中抽空回过头来丢下一句:“林恣意,你喝的是姜啤,不是whisky。”恣意手里一张餐巾纸,揉得潮了,绵软微湿,纸巾上幽蓝的套色,城里的月光几个字,她想起新开张的时候问乔咄生:“为什么取这个名字?纪念旧欢吗?” 他眯起眼来笑:“是为了纪念你。”恣意哧哧的笑出声来。 cd是新晋的流行音乐:“我在一公尺之外的世界,一辈子回不了的原点,我这才发现你离我有多么远。”比她年纪还小的大男生,沙沙的唱着咫尺天涯的爱情。一瞬间怀旧起来,曾经最喜欢的歌曲名叫《幸福》,与同事一起去ktv,唱到:“终于还是差了这一步,停在幸福前方不远处。”无端端的感动,以为是爱情最好的绝响。 临了,一语成谶。 按照众人传说的剧情,理应泪如雨下,茶饭不思,气若游丝。她唯一能算得对号入座的情节是到城里的月光,一口气喝下三杯姜啤。回去收拾自己的物品时,嘴角犹噙啤酒的余甘。相识尹始,家宇不喜欢她喝酒,她从此滴酒不沾。不过以为唾手可得的是幸福,离自己只一步,一步之遥,于是百般隐忍,他不喜欢的,她努力去改。终究是痛改前非,剩了痛何如哉。亦步亦趋的努力,抵不过一句:“对不起。” 同样三个字,那一句说来是堂前双燕春无限,这一句便是无端却被秋风误。连眼泪都没有机会流给他看,迅速的换掉手机号。这个城市却小得可怜,兜一圈即是重逢。她照样笑得淡定从容,好男人并不少,信手拈来足可以抵挡面子, 乔础生说:“你骨子里是天性凉薄。”其实她脾气极好,做客服主管,专事应付难缠投诉。与同事关系融洽,朋友不多不少,偶然出去吃喝玩乐。谈过数次恋爱,平淡无奇的收场。乔础生认识她太久,记忆仿佛停留从前,还以为她是初初咄咄逼人的林恣意。 一次说到:“恣意这名字多好,可惜人生十有八九,不能恣意。” 他在那吧台那端闲闲看调酒师一只手上下翻飞,咦了一声反问:“你以为你还不够恣意肆意?” 她避重就轻的微笑:“可惜我是独生女,若有个妹妹,可以取名叫肆意。” 一句话撇得干干净净,自己想来,也确是天性凉薄。日子弥久,愈是惊痛。不进不退,不冷不热,不卑不亢。试探的触须伸出去,稍稍风吹草动,马上缩回坚硬的壳里。光阴轻浅,他与她身旁多的是别人。 中秋节酒吧里很热闹,花好月圆的良辰美景,酒吧散落的餐几上插大瓶的姜花,纷乱的细茎清冷的淡香,流光溢彩的灯光格格不入,连这种细节也中了亦舒的毒,附庸风雅再添新章,她对乔咄生说:“不如换木樨,还可以应景。” 新迁的房子是九楼,越住越高,九霄云外迟早是触手可及。露台上夜风吹来,秋凉如水,捧杯红茶看街景,攒珠一样的灯海,再好的月也黯然失色。想起来歌词里唱: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总有着最深的思量。不思量,自难忘,到底是意难平。他与她仿佛赌一口气,又或许确实是缘浅,即使兜兜转转,仍然隔着一公尺的距离。 就是这一公尺罢,不远不近,不离不弃。 意难平 “唰”一声拉开窗帘,深呼吸,对着中庭无数明珠样散落的景观灯,草坪与树皆是幽幽的绿,而秋风凉意,轻拍着脸。 风里有桂花香。 飘窗铺的绒垫上扔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美意认真的翻拣了一下,有两只方枕一只糖果枕斜倚着饼干筒开封精美月饼匣半包梳打两本小说一本宋词七八张cd甚至还有一只亮闪闪的耳环,美意摸了摸耳朵,果然是失落了一弧? 小小的白金耳环,重新在耳上摇晃,她赤着足走到客厅去,白色大理石的地面,冷得她足尖都要蜷起来,窗下的夜里像条河,淌着无数车灯。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忘记关,呼噜呼噜像个盹着了的人,随手关掉它。开冰箱,大瓶可乐,满满斟上一杯,一口气喝完,头脑无比清醒。 有薯片,吃起来咔哧咔哧,寂寞的房子里格外清晰入耳。 返回卧室时电脑已经进入屏保,一行妩媚的樱桃红:“景点不开放,游客止步。” 启川第一次看见时,几乎要失声大笑。 如今他笑的时候很少,很少,美意有段时间像薄皮的葡萄,轻轻一碰里面的酸涩就要迸出来,歇斯底里的扑在客厅落地窗上,疯子一样的叫:“赵启川你再说一句我就跳下去。” 他沉默片刻,说:“你跳下去好了。” 抓起花瓶就往他头上扔去,他往旁边一闪,咣啷一声跌得粉碎,一地冷冷的白碎瓷片。她抓起外套出门,玄关处没有开灯,赤足急切的踏在皮鞋上,鞋尖的水钻硌得脚心酸凉,将门重重的掴上,惊天动地。 然后在公园的树荫底露椅上一直哭一直哭,小径深处都是情侣,一对对无限温存两相缱绻,唯有她坐在那里哗啦啦的淌眼泪,哭得精疲力竭,四面都是柔软的黑色,很远的地方才有路灯,桔黄色的光一层层撒下来,像是沙子撒到眼里,更多的眼泪涌出来。 凌晨一点钟才回家,没有人,四壁冷冷的墙,连灯光都是冷的,屋子像雪洞一样,她慢慢擦干眼泪,给自己沏一壶热茶。一小朵一小朵洁白的茉莉花,开在玻璃壶滚烫的沸水里里,浮浮沉沉。 那还是在咖啡厅里,她软绵绵的羊绒披肩上缀着流苏,漱漱的轻颤,洗手间的大镜子照出苍白的一张脸,几乎没有勇气走出去,襟上别的紫兰花幽幽吐着一脉芳香。她脸上滚烫,可是手心冰凉,过道很窄,她目不斜视,从无数原木色的桌椅间穿过去,有人叫她的乳名:“妹妹。”她转过脸去看,原来是赵启川,他们一桌男男女女,立时便有人笑起来:“启川启川,原来你还有妹妹。” 赵启川笑着问她:“是约了朋友?”她本能的望一望走道那头的一对男女,忽然嫣然一笑:“是啊。”他手边正是一壶茉莉花茶,洁白的花在沸水中沉浮,一一舒展开来往日的明媚鲜妍。 启川那样知头醒尾的人,不过略一留意她的神色便猜到三分,问:“我陪你过去?” 她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他是衣冠楚楚,温文好看的斯文男子,自报姓名即令郑威海微微一惊,启川微揽她肩头向他与那女子微笑:“美意说晚上有事情,我并不知晓她与二位亦有约在这里。”轻描淡写一句话,郑威海已经笑得颇为勉强,高下立现,她奇迹般扳回全局,大胜而归。 从咖啡厅出来同他一帮朋友一块儿宵夜,三五杯啤酒并不能令她喝醉,回去路上她蜷在车座里很小声的说:“谢谢你。”他哗一声大笑,说:“我们是手足啊。”真的是手足,自幼在同一个大院,虽然长大后各奔东西,可是城市这样小,兜兜转转,总是能够遇见一起。却从来没有想到,有一日纵马而来仗义相救,翩然如同童话里的王子。 太清楚,知根知底,嫁的时候,不是不需要勇气。 直到最后一刻才慌张无比,玫瑰芬芳婚纱雪白沉甸甸的戒指戴在她指上,而面前宾客如云,她才知道自己错了,伴娘亲吻着她的面颊:“美意你真幸福!”她几乎要立时流下眼泪来,可是太迟了。 起初只是些琐碎小事,用哪个牌子的牙膏毛巾为什么折成这样不肯去阳台上吸烟打游戏时不关书房的门……到后来在电话里也能吵得天翻地覆,启川气急败坏便说:“徐美意,你放过我成不成?” 那么谁来放过她? 别后无限江山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罗。几曾识干戈? 那本来就是一个英雄美人的时代,铁马金戈,倾国倾城,悲欢离合就是一折传奇。 唯一让人意外的是,痴情得令人发指的那一个,竟然不是旷世才子李煜,而是一代枭雄赵匡胤。 一路行来,千里江山如画,攻城掠地,势如破竹,烽烟阵里,唯有红颜是心之所系。但情深似海,竟只是咫尺天涯。 初相识,他只是一介草莽,她却以心相许。 遥遥一水间,伫立船首,目送离去,他远远呼喊:“我很快就会去金陵找你。” 而她只是应:我一定等你。 盟誓终身,他为了她千里追寻,她为了他一意悔婚,把皇权富贵,视作浮云。 终究不敌运命家族,把万缕情丝,挥尽斩断,在飘摇的火苗前,她只是泪垂如珠。 “迟了,事情都已经,变了。” 如果她可以跟他走,却将父母族人,置于何地,如果她可以跟他走,却将百年门楣,置于何地。 从此后心如余烬,遵约另嫁。 凤冠霞帔,万重枷锁。 纵然是风流才子的吴王李煜,在她的心里,无时无刻,却有着另一重身影。 到底意难平。 而十余载光阴似箭,翻云覆雨的那只手,步步紧迫。 风云变幻,他天下在握,她的良人,却是他的敌人。 两国交锋,剑拔弩张。 明明知是不得不,万钧铁蹄压境而来,明明知是不可为。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而他只是言道,李煜,倘若你真心实意待她,我这一辈子,也就罢了。 把万重心事,十载光阴,只是为了她,宁静喜乐,便愿意,便舍得,便可以,止了干戈。 终是银河轻浅,天堑难逾。 最后一面,瓦官寺中,水榭亭台,清波如镜,而她翟衣盛妆,姗姗而来。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他老了。 在征战烽烟里老去,在相思刻骨里老去,在相思相望不相亲里,老去…… 可是,她容颜病损,仍是他的娥皇。 仿佛当年,垂髫少女,明眸含笑,执意率性,任由他携了她的手,翩然如蝶。 十二栏干曲,垂手明如玉。 把轻罗绣帕,掷若彩蝶,触手生凉。 十余载相思,到了这一日,终等到这一日,可以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数次南来,以万乘之尊而鱼龙微服,孤身潜入敌境,干冒奇险只为见着她这一面。 却清清楚楚的听她说,南唐国后恳请大宋皇帝…… 大礼跪拜。 而他只能退却,一步一步,往后退却。十余年焚心如煎,重见面,她却只求他放过,放过她的国家,她的子民,她的夫君…… 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如他般爱她,即使她的李煜,亦不会。 隔着漱漱的泪光,终于还是应允,只是因为她恳求他。 便把半壁江山,拱手相让。 痴子啊痴子,只因为她恳求,便予取予求。 真正的心碎,大抵还是与李煜兵刃相交,利剑互指的那一刹那。 她惊惧而至,以身相拒,伏入李煜怀中,只是痛哭。 十余年痴心妄想,于这一刻,终于轰然间分崩离析。 伤心欲绝,掉头而去。 明明他是先遇到她的那一个,明明他是被迫放开手的那一个,明明他是她最先爱上的那一个。 十余年的执念,最后落得伤心欲绝,掉头而去。 那方锦帕,不离不弃,长日相伴,携于身畔,如同至珍。 夜深更阑,批阅奏折,忽然间疾风吹落锦帕,卷飞雨中。 追出殿外,濠雨如注,电闪雷鸣,忽然心如明镜,是娥皇,是他的娥皇。 大雨如泼如溅,立在雨中直如痴了一般,任由雨水浇泼而下,淋漓满脸,宛如泪痕。 夜暗如晦,风雨似狂。 娥皇。 报丧的唐使跪在殿下,骈四骊六的辞章,一句一句,没有人知道,每一句便如一枝利箭,便如万箭攒心。 娥皇。 重帘垂幕,百官恭敬伏地,没有一个人可以看见,他眼中的泪光。 枉在这万人之上。 “娥皇向大宋皇帝请命,大宋强,江南弱,请您体恤我江南的百姓,在您将来一统江山之际,不要对江南动干戈。” 气息微弱,却似是馨若兰花,孱孱似云若流去。 而他只得一步一步,踉跄退却。 十余年,把相思熬成血箭,每一枝,都攒入心口,痛不可抑。 终于是灭了李唐。 壁上素绢,一一描画,衣袂飘飘若举,寸心如茧,千丝万缕。只得凭尺幅画笔,聊慰相思。 夜诏降妃小周后,李煜狂愤,小周后惊怯,满族惧怕,以为必受其辱。 可是小觑了赵匡胤,可是小觑了他心中的娥皇。 而小周后入得宫去,他其实只是为了问一句:你的姐姐,昔年在唐宫里,可曾过得平安喜乐? 一点一滴,一词一话,但有她的片语只言能从旁人口中得知,亦是好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昔年有人举杯自饮,泪光盈然,道:“我这一生,不过是一辈子伤心人罢了。” 此一生,终其生,不过是千古伤心。 濠雨如注,浇在锦帕之上,便如浇在他的心上。 而此生已尽,春意阑珊,独自莫凭栏。 别后无限江山。 爱情向左,天堂往右 微澜说:“安成,我嫁给你好不好?”高安成正巧喝了一口咖啡,太烫,舌尖一阵刺痛,吞不能吞更不能吐,狼籍的硬咽下去,喉头像被锋利的小刀轻轻划过,还是痛。微澜笑起来,唇角一弯像新月,左颊上一个浅浅的笑靥若隐若显。话里还是有三分调侃:“高安成,娶我不会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吧?” 安成也笑起来,掏出手机说:“麻烦你将求婚再说一遍,我好录下来当铃声用。”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她心里不是不明白,安成是真的爱她,爱到肯纵容的任由她摆布。最脆弱的时候她也哭,安成的肩膀是最肆无忌惮最屹然不变的依靠,受了伤遇上冷,一转身就寻安成,他的手机永远能接通,他的人永远能及时出现,他的衣袋里永远有清香的纸巾。 旁的人都看不过去,翡翠就说:“常微澜,你不要安成就放过他,大好青年你让人家枉担了虚名。”微澜当下眼圈一红,喃喃自语:“枉担了虚名的是我。”翡翠咬牙切齿的恨铁不成钢,伸出纤纤玉指在她脑门上一戳:“就算你是如花美眷,能敌得过似水流年?陈方宇给你下了什么蛊,令得你死心踏地。”一面说,一面打抱不平的比:“高安成比陈方宇要年轻,大有前途的青年才俊。高安成比陈方宇要细心,陈方宇连你生日都不记得,高安成却每年送你礼物请你吃饭。高安成比陈方宇要爱你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爱情哪里能够比较,若是有道理,又不是爱情了,其实这话是高安成说的。微澜犹记得那一次,自己抓住窗扇,哭得声堵气噎,披头散发形似疯颠,厉声尖叫:“陈方宇,你敢走我就跳下去。我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你!”陈方宇连头都没有回,“哐!”一声摔门而去。剩了她蹲在窗台上瑟瑟发抖,连哭泣的力气都似已耗费殆尽。爱的越深越没有自尊,陈方宇面前,她从来是满盘皆输,连以死相挟也不过越发令他添了厌恶。张小娴说,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我就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微澜这才知道,世上最遥远的距离其实也不是这个,而是你很爱很爱他,他却不爱你。 他不爱你,你的一切皆是罪皆是丑皆是过,连你的呼吸都是多余。他不爱你,他的手机你永远打不通,他的人你永远找不到,他永远视而不见你的眼泪。于是绝望里,回过头去,一点点温暧就会是飞蛾扑火,像行前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早春三月,安成请她吃饭。说:“微澜,我要结婚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一怔,马上笑起来说:“恭喜。”絮絮的问起他的女朋友,絮絮的建议婚纱蜜月的最佳方案,絮絮的讲起一班朋友的各成正果。安成开车送她回去,楼前没有灯,车子熄了火,黑黢黢的夜,四下都是寂廖无声。他忽然伸过手来抓住她的手:“微澜,只要你说一声,我马上和她分手。”她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渐渐看清他的眸,亮得似有火光。她一分一分抽回手去,每抽回一分,他的眼睛就暗淡一分下去。 这样残忍,到底是不忍。两颗眼泪无声滚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就为这两滴眼泪,他执意的取消了婚礼,他的女朋友寻上写字楼来,一掌掴在她脸上。打得她耳里嗡嗡全是鸣声。原来每个人的天堂与地狱,也不过只在一线之间。歇斯底里的女孩子,她仿佛看到自己。麻木的心翻过来,都是千疮百孔。 陈方宇的婚礼却是如期举行,她独自去赴宴。他的脸色像见到鬼,难道大庭广众之下真的怕她粉墨登场演绎八点档肥皂剧桥段?她竟笑起来,奉上红包就转身打道回府,遇上第一个路口就是红灯,的士停下来,车窗外的世界都停下来,蒸腾焦糊的尾气里,她一个人静静的笑着,直笑得伏在车窗上,吓得司机连连回头,欲言又止。 租了四十集的韩剧回去看,人家的爱情,无非也是天崩地裂轰轰烈烈死去活来。地上零乱的扔着碟,这里一张,那里一张,像冷冷的泪溅下来,溅开的花。门铃响得惊天动地,她厌倦的抱膝坐在角落里,dvd里女主角正泣不成声:“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爱情算不得是必需品,很多人没有遇上爱情,很多人放弃了爱情,也太平无事的活了一世。可是心里最重要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失却了,永远的失却了,一辈子再也寻不回来。 她终于站起来去开门,是安成,23摄氏度的春天,却是满头大汗。一见了她,竟像是失了常态,眼里竟露出狠狠的目光来:“你在做什么?为什么电话关机?为什么不开门?我差点要撞门了你知不知道?”很爱很爱一个人,才会这样乱了阵脚,才会这样狼狈不堪。她哇一声放声大哭,似见到母亲的婴儿,受了那样多的委屈,也明知道只有他肯,肯这样纵容。 越是纵容,越是不珍惜。籍酒借醉,半是笑半是嗔:“安成,今天留下来好不好?”他竟转过脸去不敢看她,她仰面大笑,偏要凑上去在他耳旁轻轻吹气:“高安成,要不要你说句话。”他艰难的推开她:“微澜,你喝高了。”她眼睛明亮似星星,手指拂过他柔软的眼皮:“安成,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好人。”明知道他只要三个字,她却不能给,自私而残忍,以另一种方式令他误以为希望。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说:“微澜,我爱你。”她漫不经心的抓过枕畔的手机,说:“再说一遍,我要录下来当铃声用。” 他真的生了气,唯一一次生气。也不过几天不给她打电话。她主动打过去,他也肯接,只是任她在电话里东扯西拉胡说八道,他只是淡淡的“唔”一声。三四天下来,始终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情形。翡翠不无痛快的冷嘲热讽:“终于有报应了吧?”微澜轻笑,窗外是一株高大的广玉兰,开着一盏一盏洁白的花,像是亭亭玉立的荷——也只是形似。这城市里,早没了莲的影踪。明净透亮的玻璃杯里泡着的其实是玫瑰,舒展开来的花瓣,死却亦是香艳袭人。 后来日子一久,也以为这就是地老天荒。出双入对的场合多起来,人前的常微澜与高安成,不是不幸福美满的一对。秋天的夜雨,下得缠绵不绝如缕,从酒吧里出来,他在cd里放喜多郎,电子合成靡靡之音,丝路花雨的风光旖旎。她突然说:“安成,假若你不是这样爱我,我们还有可能。” 他静一静,才说:“我知道。” 爱情是一架天平,两头砝码不一样,立即就失却平衡。越是重越是往下跌,跌到无间地狱去。她到底是自私,还是拖了他一同,而他竟这样安之若素。 似与她较量,到底是她爱陈方宇更深,还是他爱她更深。即使赢了的人也未必能赢得幸福。天堂向左,爱情却是往右。 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一届整个监理工程系只有六名女生,江城年纪最小,所以在寝室里被唤作“六妹”,后来渐渐叫开去,及至大二,差不多全系都叫她一声“六妹”。到了望海口里,江城却变成了“七妹”。江城恨声质问:“许望海,你为什么又将我降一级?”许望海答得倒是振振有词:“加上如愿,你不正好排到第七?” 江城就瞪他:“不用开口闭口如愿,我知道你快要如愿以偿了。”其实望海追如愿追得并不算一帆风顺,连江城也帮不了他的忙,虽然如愿和江城不同系,但从来形影不离,一起打饭打水同进同出,熄了灯也不愿回各自寝室去,常常要挤一张床睡。江城有一次自嘲:“我定是全校最受男生痛恨的女生,这样霸占校花如愿。”如愿就笑嘻嘻搂着她的肩:“我才是全校最受男生痛恨的女生,这样不肯稍假词色。” 江城只替望海说过一次话:“如愿,你跟望海很般配,校花配最骄傲的男生,小说里都是这样的桥段。”如愿一双媚眼懒懒斜睨,眼波如秋水撩人:“江城,许望海有大票女生喜欢,我不趟那种浑水。” 到了大三,江城没有考研大志,功课反倒退而居其次,逃课去特轮影院看早间场,或是晃到图书馆去翻杂书故纸堆,常在河边走,终究会湿鞋。叫系里四大名捕之首的灭绝师公逮了个正着——点名不在,随堂考记零分。灭绝师公从来是面酸心硬,马上扬言要在期终考给她好看,江城懊恼了半晌,只在寝室里生闷气,正好望海打电话来,马上揪住救命稻草:“姐夫,这回你一定要帮我。” 望海啼笑皆非,说:“听你这一声,就知道没有好事。”她等闲不这样叫他,因为不肯认如愿是姐姐,仿佛那是吃了天大的亏,如愿比她大好几个月,江城当年小学少读一年,所以念初中后一直比同学小,常常被同学看做小孩子,进了大学依然如此,最恨就是年纪小。江城只顾历数灭绝师公的冷血无情,对着电话噼噼啪啪的说下去:“我反正不管,听说在灭绝师公那里最说得上话就是你,你替我搞定他。” 望海一口应承,只说:“事成之后请我吃饭。” 后来江城请望海和如愿吃小馆子,暑热正盛的初夏吃火锅,江城兴高采烈满头大汗的涮羊肉,涮肥牛,往红艳艳的火锅里头下豆腐生菜粉丝虾仁肉圆菠菜……望海突然“嗤”一声轻笑,如愿温柔的腻声问:“望海,你笑什么?” 望海微笑着说:“每回和江城一起吃饭,就觉得特别有食欲。我看她如果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就做专业陪吃好了。” 江城呸呸连声:“许望海,你竟敢这样咒我?我要是找不到工作,就赖着如愿,你养她就得养我。”如愿浅笑莞尔,和望海两个人手握着手看江城风卷残云。小饭馆外头是清晰明亮的阳光,樟树的叶子泛了红晕,在微风里哗哗作响,这种树出奇在春天之后落叶。如愿忽然轻声道:“我们一辈子都要像现在这样。”江城吃得太辣,呛到了喉咙里,只咳得差一点掉下眼泪来。 吃完饭后望海与如愿去自修室,江城挟着租来的《寻秦记》跑到一阶去看小说,无所事事望着窗外早就过了花期的樱花树发呆,有人跟她打招呼:“嗨,请问你是顾江城吗?” 后来江城常常问明远,他是怎样认出她来。明远慢条斯理的答:“我向许望海打听你,他只说,千万别让你的文字给骗了。”其实望海出卖的并不止这些,他告诉明远江城最喜欢二教的一阶,他告诉明远江城最不像人家想像中的江城。校刊上的文章还真引起过一些人的注意,以为是长发飘飘裙角飞扬的琼瑶女孩,明远就说:“我一看,一阶里靠窗的那个女生最不琼瑶,那定是你了。”那天江城穿着打折买来的真维斯樽领白t恤,一头短发背影像个瘦弱的小男生。 大四时好赖还是一横心签了约,望海去北京,如愿留重庆,江城却选了小小一座城。望海诧异:“江城,你晕头了?”江城只是一意孤行,望海其实知道原因,轻轻叹了口气,说:“傻孩子。” 不过是为了离明远近一些,却又骄傲的不肯再近,地域的距离固执成咫尺的天涯。一百四十三公里,如果肯,只要两个钟头。毕业后差不多三个月,望海打电话来,只说得一句:“江城,你这个傻孩子。”江城哗啦啦眼泪就掉了下来,她已经知道永远靠近不了明远,哪怕只有一百四十三公里,而望海离她二千公里。 2001年的冬天,如愿已经去了日本。望海从上海打电话来,抱怨她:“江城,你为什么连同学录都不去了?”将新公司的地址电话自己手机都说给她听,江城手头正做报表,阿拉伯数字看得渐渐成了蠕动的蚁,随手将他的新手机号记在电子秘书里,一转眼就忘记了电子秘书的密码。 2002年的春天,明远终于渐渐面目模糊,连望海的声音也成了陌生,听了半晌才听出是他来,他连连叹气:“顾江城啊顾江城,你定然是另觅新欢了,重色轻友,连老朋友都问出先生贵姓这样的话来。”江城喜孜孜的讲起那个人的种种好,望海电话里最后一句,说的是:“七妹,我真替你高兴。”此去经年,没有再听到人这样唤她。怔仲了良久,惆怅那时是年少春衫。 2003年的夏天,江城往上海出差去,和望海约在酒店大堂里。他是衣冠楚楚西服革履,她穿江南布衣的绣花长裙,大波浪长发垂在肩上,仿佛漫不经心的吉普赛女郎。他半晌才认出她来,笑言:“从未见过你穿长裙,又留了长发,真是判若两人。”江城微笑,望海记忆里她大约永远是校园里古灵精怪的样子,成日t恤仔裤球鞋,无恶不作的坏孩子。 望海开车带江城出去吃饭,从闸北到钢城,穿过大半个上海,高架似是永远走不尽的天桥,车窗外风声轻啸。江城一如既往的话多,呱呱哇哇的讲述别来种种,昔日是非。毫无顾忌的讲起如愿,抱怨当年一度曾被蒙在鼓里。望海想起当年江城初初知道他与如愿的恋情,一脸的错愕,接着是笑逐颜开,拽文说:“是几时孟光接了鸿梁案?”其实如愿不读《红楼梦》,望海自明了来历出处,却一笑置之。 望海的女朋友美月在餐厅里等着他们,望海对美月介绍道:“这是当年我们系里的七妹。”江城纠正他:“是六妹。”又笑咪咪的对美月说:“只是一种排行,许大哥并没这么多妹妹。”大学里常常听人家唱“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老歌,如今连旋律都淡忘了。 望海讲起大学时代江城的斑斑劣迹,大笑开怀:“你不知道当年江城多有名,人人都知道监理系有才女江城,‘五四’运动六十周年纪念征文,篇篇都是演说稿一样的慷慨陈词,独独她写鸳鸯蝴蝶派张恨水笔触,背景在五四时期的言情小说来交差。偏偏文字华美跌宕起伏,看得文学社社长陈明远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往事已是遥远的一抹晕黄月光,江城微笑,听到明远的名字已然毫无芥蒂。望海握着美月的手侃侃而谈,谭鱼头的淡白氤氲的热气里,只听美月轻轻娇嗔:“望海不好老说话,请江小姐吃菜啊。”望海笑着说:“对了,江城当年说过要当专业陪吃。”昔年学校小饭馆门外是清澈透明的阳光,而今日谭鱼头店外是万家灯火璀璨霓虹。江城看到美月浅笑盈盈,眉梢眼角都是幸福。 2004年七月,窗外的雨下得缠绵如泣,江城一遍一遍的拨号,永远是不在服务区。1:49,整座城市都睡着了,整个世界都睡着了,只剩了她独自绝望。眼泪刷刷的掉下来,只求能跟人说话,泪眼滂沱望去,密密麻麻的通讯录,却只有一个135的号码可以不假思索。肆无忌惮的打过去,望海竟然没有睡,听到她哭得稀里哗啦,没有出声,也不追问,江城哭得够了,这才想起来是长途,心疼钱,更心疼自己。最后望海轻轻叹息一声,说:“江城,来上海吧。”江城仍在哽咽抽搐,却有意的信口开河:“去年见了一面,已经差点送掉性命,我怕再遭天遣。”这样放肆的胡说,也只有对他了。 七年,遥迢的回过头去,连初次相见的情形都依旧清晰记忆,望海到她们寝室里来,大姐对她讲:“六妹,这是许望海。”她正巧刚洗完头发,清汤挂面的短发像乱糟糟的小刺猬,他的手温暖干净,微笑着伸出来与她握,一双眼睛亦是清澈温和,真像她发梢跌落手背的晶莹水珠。接着有人提议玩牌,彼时最流行的拖拉机,他与江城是对家搭档,连赢数局,她眼睛眉毛一动他就知道涵意,此后打遍全系天下无敌。江城得意非凡的夸下海口:“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口无遮拦,百无禁忌。 人生只若初相见,却依旧是身无彩凤双飞翼。 西瓜子和东京塔 章畅说分手的时候,韩多多气得浑身发抖:“把西瓜子给我,我马上走!” 韩多多生平第二次失恋,上一次还是在高中的时候。暗恋比自己高一届的帅哥学长,鼓起勇气向对方告白,结果学长说:“我们年纪都还小,学习第一。” 这位帅哥学长后来直接去了美国读书,多少年后韩多多想起他来还觉得是五月杨梅刚上市时的滋味,酸是酸得来,甜是甜得来。 韩多多是乖囡囡,帅哥学长说了学习第一她就真的一心向学,大学时代父母说不要在学校谈恋爱,现在的男生哪里靠得住毕业肯定要分手,韩多多就真的没有在大学谈恋爱。等读完了小硕踏出校门回头一看,二十余年的感情竟然寒怆的只有一个高中学长,而且还是单恋。 进了公司虽然是女少男多,但韩多多性格并不活泼,除了做事勤奋没有别的优点,她是踏实的工科女生,从本科到直研做惯了项目和实验,上司交待下来的事,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完成。公司把她招进来本来是做高工的助理——当时那位高工还有点不乐意,女孩子娇滴滴,哪能那么如意地随意使唤。结果没一年功夫,那位高工就处处离不开韩多多,最后临跳槽还想鼓动韩多多一起,被韩多多婉言谢绝。韩多多父母给她付首付买的那套小公寓房离公司很近,步行只要十分钟,韩多多就爱早晨赖床多睡一会儿,要是上下班得跋涉半个市区换两次地铁线,哪怕拿再高的薪水,韩多多也觉得没有幸福感。 韩多多没有跳槽却升了职,技术总监的秘书回家去生危机宝宝了,hr经理于是列了一个名单给总监,被总监一笔否决,亲自指定了韩多多。从此韩多多从二十三楼的格子间,一下子跳到了二十五楼的风水宝地。 韩多多爱二十五楼,因为这里是公司高层的办公区,茶水间里的红茶是汀布拉,洗手间的洗手液是l'itane,连从走廓的窗子随意望出去,都是这城市最幽静的旧建筑。高大的法国梧桐隔开一幢幢别墅,俯瞰仍可想见当初的繁华,数十载沉淀下来,从金粉黯淡里生出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韩多多虽然一直念工科,骨子里却有着小女人特有的执着和细腻,文秘工作也被她做得如项目管理一般井井有条,再加上技术上她本身就是科班,大得总监的赞誉。二十五楼的忙是水飞河静,韩多多跟着技术总监成天不是开会就是出差,更没了功夫谈恋爱。 韩多多能和章畅认识,多亏了西瓜子,西瓜子是韩多多养的哈士奇。韩多多升职后忙碌不少,回家通常都在晚上九点以后,幸好住得近。韩多多一般当成散步走回家,然后再带西瓜子下楼遛达。有天韩多多一个没留意,刚出楼栋就被它挣脱了绳子,西瓜子狂奔而去,一头就撞在了章畅腿上。 韩多多回家后就摘了隐性眼镜,小区的路灯光线并不亮,她眼里的章畅就是个很高很大的黑影,就算戴了隐性眼镜韩多多也不认识章畅,她看这人差点没被西瓜子撞个趔趄,然后西瓜子已经扑上去,没头没脑兴高采烈的舔了章畅一身的口水。 韩多多连声呵斥也叫不住西瓜子,西瓜子无限亲热伸着舌头仍旧扒在章畅的西服下摆上,最后韩多多挺窘迫的对着章畅笑:“我赔您干洗费吧。” 章畅只觉得这女孩子挺有意思,一脉斯斯文文的样子却偏偏养条哈士奇这样的雪橇犬。 “没事,都是邻居没必要见外,再说我也挺喜欢狗的。” 章畅是挺喜欢狗,他自己也养了一条拉布拉多,名字叫“东京塔”,倒是和韩多多的西瓜子相映成趣。后来韩多多遛狗的时候又好几次遇见他也在遛狗,西瓜子每次见了他就亲热的一塌糊涂,他也爱逗西瓜子玩,一来二去就挺熟了,闹得韩多多每次见了章畅都不好意思不打招呼。 没过多久韩多多的表姐给韩多多介绍了个男友,让她去相亲。韩多多虽然有十二万分的不乐意,可是父母自从她开始上班后就开始催她谈恋爱,一催催了这几年,韩多多明知道是父母托了表姐,只得打起精神前去敷衍。 约在一间西餐厅,对方条件确实不错,可是韩多多在生人面前本就木讷,那人从波尔多的红酒一直讲到海顿的弦乐四重奏,韩多多插不上嘴也搭不上腔。最后终于熬到甜品上来,韩多多也没胃口吃了,一抬头却看见了章畅,难得韩多多戴了隐性眼镜,老远就认出他来。他似乎是和女朋友来吃饭,两人不知道起了什么争执,那女人端起杯子就将一杯红酒全泼在他身上。 韩多多二十余年的人生头一次见着这么电视剧的场面,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着章畅,没想到章畅一转头也看到了她,远远就冲她招手:“有没有纸巾?” 韩多多江湖救急给他一大叠纸巾,还把自己的手帕也借给了他。 相亲自然没了下文,章畅去还她手帕的时候还特意向她道歉:“不好意思啊,那天打扰你和你男朋友吃饭。” 韩多多说:“没关系,他不是我男朋友。” 章畅似乎踯躅了几秒,就问:“那你觉得——我当你男朋友怎么样?” 韩多多很意外,章畅并不是所谓帅哥,可是人长得高大挺拨,诚心诚意的看着人时,很让人觉得心动。 韩多多觉得很滑稽,几乎是对章畅一无所知的时候,自己就答应了和他交往。大约是父母给的压力已经到了她承受的极限,果然父母在她带章畅回家吃饭后齐齐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韩多多的母亲,听说章畅虽然不是本地人,可是家在北京,而且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音乐教授,喜孜孜立时便将章畅看作半个儿子,再三叮嘱韩多多不要任性,要好好珍惜感情。 韩多多对感情其实一点也不任性,这个时代相爱太难能找着个不讨厌的人已经实属不易,她对感情的要求少,章畅觉得她心平气和不粘不腻实在是难得的女人,不像前任女友他一出差就狂打电话,动辄一点小事就指责他不爱她,章畅起初还有耐心哄,哄到最后就觉得累了。而韩多多压根就不需要他哄,她上班下班,回家遛狗,和单身生活并无多大改变。偶尔他约她就一起出去吃饭,他如果出差她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章畅起初觉得很自在,后来就渐渐生了疑惑,出差在外打电话回来,问韩多多:“还好吗?” “挺好啊,就是东京塔老爱和西瓜子打架,我都管不住它俩。” 章畅很想问一句你想我吗?可是三十出头的大男人,早没了毛头小伙子腻歪的那个劲儿,话没到嘴边就忍回去了。 其实韩多多觉得恋爱还是有好处的,比如有时候卧室灯管坏了,就省得麻烦物业,章畅在家就替她换了。有时候她出差,也不用把西瓜子送回父母家受虐,可以搁在章畅那儿。 两个人第一次争执是因为休长假,韩多多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在家睡觉,而章畅早就计划好了和驴友一起自驾去甘南,章畅坚持要韩多多与他同行,他的理由是难得放假两个人当然要一起出去玩,而韩多多听说一路上连洗澡都不能保证,更是兴趣缺缺。最后章畅带着失望独自驾车上路,而韩多多在家睡到天昏地暗。 有了第一次争执就有第二次,章畅赫然发现自己和韩多多兴趣爱好全都不一样,当初自己眼中她的可爱却渐渐不足以支持感情的继续。就像东京塔和西瓜子,平常在外面还无所谓,可只要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就会打架。他失望之余不免有些心浮气躁,而韩多多待他还是那样子不愠不火,摆在他面前的选择似乎只有一个,等韩多多出差回来,他终于说:“我们性格不合适,还是分手吧。”而韩多多难得气得连脸都红了:“西瓜子给我,我马上就走。” 两人虽然分了手,可是住在一个小区,楼幢又相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章畅还是能遇上韩多多遛狗。西瓜子见了他仍旧也十分亲热,老远就拼命挣着绳子想要冲他飞奔。韩多多也并不翻脸,和从前一样跟他淡淡的打个招呼。 章畅觉得总像是欠了什么,仿佛意难平。 有天半夜韩多多突然给他打电话,原来西瓜子突然上吐下泄,又发高烧,韩多多急得没了主意,大半夜的一时抓忙只能想到他。他穿了衣服下楼开车,送了韩多多抱着西瓜子去看宠物急诊,最后西瓜子打上了点滴,韩多多才打了个呵欠,头一歪就靠在长椅上睡着了。 章畅看着她的小脑瓜一点一点往椅背外斜去,终究不忍心,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她的头最终滑落在他肩上,沉沉睡得很香。 西瓜子打完点滴已经是凌晨三点,韩多多坐在副驾上揉着眼睛向他道谢。他终于忍不住问她:“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想起来养这种雪橇犬?” 韩多多挺不好意思的告诉他实话:“我特别懒,什么锻炼都不爱,人家说养小哈吧,小哈特别活泼爱动,遛狗又特别减肥,所以我就养了……”她慢慢抚摸着西瓜子的头,语气温柔:“起初真不习惯,觉得狗狗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每天累得要死还要遛它,最后就想把它送人了之。可是时间长了就不一样,回到家再累再懒也觉得它在家关了一天,该带它出去遛遛,不知不觉就成了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她的笑意隐在车厢的黑暗里:“这大概就是所谓动机不纯,最后却日久情深。” 没过几天,早晨章畅要赶早班飞机,匆忙赶着出门,结果把钥匙和东京塔一块儿给反锁在家里了,等请了开锁公司来把门打开,眼睁睁就要误机了。他只得打了个电话给韩多多,好在她刚起床还没去上班,二话没说过来就把东京塔带走了。 他一出差就是一个礼拜,惦记着西瓜子一直和东京塔合不来,而韩多多工作也挺忙的,照顾两条狗肯定很辛苦,所以每天晚上都打电话给韩多多。韩多多仍旧是那种心平气和的口气:“没事,它们早不打架了,看来是习惯了。” “真是麻烦你。” “这么客气干嘛,你忙你的吧。” 她素来都是这样直截了当,章畅却觉得有种异样的亲切,她拿他并没有当外人。做朋友的时候才蓦得明白过来她与人相处的方式,就像她平常对待西瓜子,看着接触不多,其实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心意。 有些风景是远了觉得好看,有些风景是走近才知道,而有些风景你离开后才会发现它的美。章畅认真的反思,自己是不是错过什么。 他出差回来后,去韩多多那里接东京塔,两条狗同吃同住,早就好得似伙伴。西瓜子见着他照例亲热,弄得他一身口水,而东京塔则在一旁摇着尾巴,似乎乐见其成。韩多多蹲在那里抱着东京塔笑:“一住几天,还真有点舍不得了。我每天牵着两条狗,东京塔往西,西瓜子就偏要往东,两个我都拽不住,连物业的保安都笑我……还问我为什么两条狗都取这么奇怪的名字,一个叫东京塔,一个叫西瓜子,真是不搭调。” 他牵了东京塔回家,一手搬着睡篮一手还拿着食碗,结果腾出手按密码开楼门的时候东京塔突然一挣,他一下子没拉住,东京塔掉头就跑了。原来是韩多多牵了西瓜子下来,东京塔很无知无畏的直奔西瓜子,和它玩在了一处。 韩多多见他站在那里哭笑不得的样子,忍俊不禁。她笑起来非常好看,脸颊上有深深的酒窝,章畅觉得奇怪,以前自己怎么没有发现? 东京塔和西瓜子在草坪上撒欢,章畅和韩多多等得累了,索性坐到一旁的长椅上,章畅跟韩多多聊了聊出差地的风景特产,而韩多多说了说这些天来东京塔和西瓜子在一起的趣事,天色渐渐暗下来,物业里的保安巡逻路过,跟他们打招呼:“韩小姐,你男朋友回来了啊?” 韩多多还没来得及答话,章畅已经答:“嗳,回来了。” 保安走得远了,韩多多这才转过头来看了章畅一眼。章畅说:“我承认我动机不纯,可是希望你能再给我个机会。” 韩多多说:“你不是说我们性格不合适吗?” “连西瓜子和东京塔都能日久情深,为什么不试试?” 西瓜子和东京塔,或许,为什么不试试? 《仙度瑞拉》6月号短篇 如果钻石就是爱 宝咏走进vip室的时候,leslie趁机朝她使了个眼色。宝咏于是不动声色的朝前走了两步,客人是一男一女,灯光映着他们面前的黑丝绒,上面全是熠熠生辉的克拉钻。女客人非常年轻,手指柔白娇细,把偌多戒指逐一试戴,挑了半晌似乎不甚合意,径直问:“还有没有更好一点的?” 宝咏微笑着柔声说:“我们还有五克拉以上的裸钻,不知道您对color和rity有什么要求?” 年轻的女客人半是犹豫半是娇嗔的望了男伴一眼,他仿佛漫不经意的点点头:“拿来看看。” 宝咏镇定自如,她入行不到五年升到做店长,什么样的客人会买什么样的钻石,一早心里有数。 最后客人定了一颗3.5克拉的裸钻,虽然不大,但d色全美,价格自然十分可观,选了指环的样式约好镶嵌。宝咏亲自送客人出去,递上自己的名片:“谢谢王先生,如果有任何需要请您直接联络我们。” 听到宝咏说话的声音,男人才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一刹那宝咏只觉得他双目如电,仿佛能劈开暗夜,但那犀利地目光只在她脸上一绕,就立刻收敛。 后来王励一直觉得她机智:“你怎么知道我姓王?” 宝咏微笑,并不答话。 那天他在店里只是陪在女伴身边,几乎没说几句话,虽然看上去衣着似乎寻常,宝咏却知道他那套看着毫不打眼的西服,是出于伦敦savilerow的某间百年老店,因为那间拿了三个royalwarrant店里出来的西服,站得笔直的时候会显出特有的贴丝合缝。 一个肯去伦敦试身三次、穿需要等待三个月手工缝制西服的男人,会送女伴什么样的钻石? 所以宝咏毫不犹豫向他推荐了价值百万的全美裸钻。 至于最后她大胆的那一猜,纯粹因为他西服手工钉缝的扣子上有姓氏的缩写。那家百年老店,素来不吝为客人订制有家族徽章或姓名缩写的纽扣。 猎头公司来游说宝咏跳槽的时候,宝咏曾有过犹豫。她喜欢这个行业,或者说她喜欢钻石。小时候听外公念《基督山伯爵》,她最喜欢里面描述的宝藏,大颗大颗的红宝石与大颗大颗的钻石,仿佛收割后的葡萄一样盛在箱子里,朦胧的珠光宝气,一切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神话。 在安特卫普总行实习的时候,人人都觉得辛苦,只有她不。从原石开始,标记、切割、成形、抛磨……亲眼目睹平淡无奇的石头变成璀璨夺目的裸钻,她一直兴味盎然。而猎头公司开出的薪水实在可观,宝咏思量再三,觉得不能免俗。 很多时候,人为了金钱不得不将就。 宝咏的新工作是王励的私人助理,负责王家人的生活起居,听上去似乎只是管家样的角色,但却是比店长更有挑战性。她需要管理北京、上海、成都、深圳和香港的多处房产,协调二十多人的家务班底、四个司机、园丁以及家庭教师。王励离婚多年,至今单身,膝下只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小瑾,而小瑾有着严重的自闭症和先天性心脏病,常年由私人医生和家庭教师照顾。 当王励在国内的时候,宝咏经常需要跟着他一起飞。有时候早晨在北京,下午在上海,晚上回到香港的大宅里吃饭。宝咏总能妥贴地安排好一切,大到在家里举行几百人的狂欢party,小到什么时候安排牙医上门来给王瑾做窝沟封闭。 除了王励的秘书,她可能是与王励每天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人。偶尔得闲与leslie通电话,leslie大胆问她:“新工作怎么样?你有没有爱上那枚钻石王老五?” 宝咏很直截了当:“爱上他?算了吧,爱上这种人会比打磨3000克的原石还吃力。” 在外人面前王励是低调的神秘富豪,在下属面前王励是要求严格的老板,在合伙人面前王励是精明的拍档,在女伴面前王励是风度翩翩的绅士。 而在宝咏面前,王励就是一个偶尔有起床气的挑剔男人。领带与手帕事先要搭配好,煎蛋要单面三分熟,不喝咖啡,爱喝红茶,每个周六既使再忙,也得抽出时间陪女儿去看海豚。 很单调很乏味很严肃很无趣的一个男人。 王励却渐渐似乎离不开她,这种离不开也仅止于像他离不开他的秘书——宝咏有次见过他发火,是因为陈秘书因为高烧请了一天假,而临时借用的董事秘书又弄错了一个重要的合同。 对一个出身和事业都如此优越的男人而言,操纵着复杂庞大的商业机构,所有的人最好都像是颗精密的螺丝钉,兢兢业业,永不生锈,永不犯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他身边呆得长呆得久。 他换女伴的周期大约在半年,抛开中间出国、开会等等被公事占用的时间,其实每个女人大约也就相处三个月左右。每次倒也是好聚好散,宝咏不动声色的想,大概每个女人他都会慷慨的送一颗昂贵的钻石。 他倒也不是花花公子,只是工作多压力大,又受不了女人的不聪明。 小瑾出事的那一天,王励在东京,赶回来的时候已经迟了。宝咏一直守在医院的急救中心,看着他沉默而又疲惫的站在女儿病床前,眉宇间竟然是一种茫然无措。她从来没有见过他有这样的神情,脸色苍白的近乎吓人,嘴唇紧闭,连下颚的曲线都似坚硬。陈秘书朝她递着眼色,她悄悄走出去病房外,他说:“回来的飞机上就知道不好了,一直都没有说话,麻烦你多费心,不要让他太伤心。” 可是一位失去女儿的父亲,怎么会不伤心欲绝? 宝咏尽职尽责的安排葬礼等一切后事,却不敢去打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王励。 半夜的时候她还在核对细节,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工作室的门外,嗓音透着沙暗的疲惫:“怎么还没睡?” 橙色的光透过虚掩的门,有一尺多宽的光正好投在他的身上,他的脸有一半掩在黑暗里,另一半在灯光下,却只能看出倦容。 她说:“还有一些事没有做完。” “宝咏,陪我聊聊天。” 如果不是太难受,他大约也不会找她聊天。宝咏在他面前向来不多话,此时也不过倾听。渐渐知晓这个出色男人心中最隐痛的一切,青梅竹马的爱侣,一帆风顺的婚姻,却因为小瑾的出生而毁灭。 “我们互相怨怼,互相敌视,都觉得是对方的错,才会给小瑾造成这么大的痛苦。虽然我们双方家族都没有心脏病史,可最后她忍不住崩溃,抛下孩子和我离婚,她说她再也受不了了。医生断言小瑾活不到三岁,我想了一切办法,找到这世上最权威的心外专家,会诊后确认无法进行心脏移植。医生说幸运的话她可以活到六岁……” 他的眉宇间有倦色:“然后医生又发现小瑾有严重的自闭症,我觉得我也垮了。我从出生到长大,样样都做到这世上最好,可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缺憾……” 宝咏没有安慰他,只是任由他说下去。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话,大部分是关于孩子,关于小瑾,关于他觉得最遗憾的一些事情……他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喃喃的述说着,宝咏只是很认真的倾听。 天已经发白了,他似乎筋疲力尽,就那样倚在沙发上睡着了。宝咏没有惊动他,上楼去拿了条毯子来给他搭上。 葬礼上宝咏见到他的前妻,果然是非常出色的女人。站在墓碑前,美丽的面孔亦是苍白悲恸。 宝咏自作主张在葬礼后安排了一点时间,让王励与她单独见面。宝咏不知道王励会不会觉得她多事,但她想这两个人需要这样一次见面,毕竟是他与她的女儿。 春季到来的时候王励交往了一位新的女朋友,姓周,在博物馆做研究工作。安静详和仿佛旧时代的女子,可是又娴然优雅,有一种从容淡定的气质。王励对她印象十分良好,宝咏也觉得这位周小姐是难得的女子。不拘小节,懂得进退,而且容貌美丽,处事大方。 有天晚上宝咏陪王励从上海飞回北京,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他忽然想起来问她:“如果我要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宝咏微笑:“您自己觉得开心就可以了。” 这答案不卑不亢。王励想了想:“有空你陪我去挑戒指,我相信你的眼光。” 宝咏第一次陪着王励出国,去安特卫普的加工厂挑钻石。安特卫普被誉为“世界钻石之都”,来自全世界的钻石原石有80%以上在这个城市加工,被打磨成裸钻,而有50%的裸钻在这里被直接交易。宝咏陪王励在霍文尼斯街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挑中了一颗钻石。 试指环的时候珠宝店经理忍不住对宝咏说:“cemondevoussontlespluschanceuxfille。” 宝咏微笑,这世上最幸运的女子?周小姐见到这枚戒指的时候,一定也会觉得幸福吧。 选好钻石后留给珠宝商去镶,王励显得很轻松:“走吧,我们去游历一下安特卫普。” 宝咏很尽责的充当了导游,不能免俗的带他去了市集广场和大教堂。大约因为故地重游的缘故,她也显得比较轻松活泼。天渐渐黑下来,她大胆地问王励:“想不想试试这里的美食?” 结果王励还真跟她去吃鲑鱼和羊腰,餐厅的气氛是闹中取静,坐落在小小的广场,坐在露台上,仰首便可以看到满天璀璨的星空。 王励问她:“从前来过?” “跟前男友,”宝咏很大方的告诉他:“一个很帅的比利时人。” 她的神情惆怅而微妙,仿佛是唏嘘又仿佛是怀念,目光如水,倒映着餐台上的烛光,让王励想到今天看到的那些钻石,璀璨夺目,光影敛滟。 夜风吹拂着她的额发,妆容不似平常那样无可挑剔,唇彩褪了一点点,唇角还有一点点鲑鱼的酱汁,并不显得失礼,反倒似有种小女孩的稚气。 他似乎听到自己在喃喃自语。 “王先生?”她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所以很谦谨的追问。这是她的职业习惯,习惯了不错过他的任何一句话,因为他发号司令,向来都只讲一遍。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俯身,非常温柔的吻住她。 比时利的凌晨三点是国内的上午十点,leslie刚上班不久,躲在洗手间接她的电话,窃窃私语的安慰:“谁让你们单独去那么浪漫的餐厅,也许他觉得你有暗示。” 宝咏觉得头很痛,仿佛时差没有倒过来。她不愿意失去开给她这么高薪水的上司。他连男秘书都不用,最反感officeromance。 宝咏将这件意外当成职场危机来处理,幸好王励的态度很配合,在回国的飞机上,她已经若无其事,仿佛在比利时漫天星光下的一吻,根本就不曾发生。 周小姐当晚订了餐厅,说是替王励接风,宝咏觉得这是求婚的好时机,所以提醒王励:“王先生,您看要不要订花?” “玫瑰吧,香槟色那种。” 宝咏暗自松了口气,去工作室吩咐助手打电话给花店。谁知没过一会儿,助手很为难的来告诉她:“方小姐,花店说因为航班延误,今天没有香槟色玫瑰。” “其它店呢?” “都没有。”助手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十分机灵的问:“要不要给上海那边相熟的花行打电话,问问有没有这种花?” “来不及了,有也没有用。”宝咏很沮丧,任何工作到她手里她都可以做到最好,所以王励最信任她,把整个家都交给她打理。没想到这种关键的时候偏要功亏一篑。 宝咏走上楼去书房,门没有关,看到王励站在露台上吸烟。 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偶尔会抽一支烟。 宝咏觉得雪上加霜,他最讨厌心情不好的时候又知道坏消息。 “王先生?” 他转过脸来看她,后里还攥着天鹅绒盒子,宝咏知道里面是戒指。 “宝咏,陪我聊一聊。” 他平常都叫她“方小姐”,只有小瑾走的那天他叫过她的名字,她很谨慎的坐下来,听他说话。 但他很长时间没有开口,坐在那里很久,又重新拿起烟盒,彬彬有礼的问她:“可以吗?” 在女伴面前他从来都是这样绅士,宝咏却有点微妙的心慌。 他点燃烟,吐出淡白的烟雾,过了许久才说:“你这样子,会让我没有自信。” 宝咏笑得有点茫然,他把盒子打开:“你自己挑的,应该是很喜欢。” 18克拉的全美钻石,在灯光下光芒璀璨。她亲自陪他在珠宝店取出来,光保险费就花掉四万欧。这样一枚戒指放在任何一个女人面前,她应该都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宝咏一动没有动,过了很久才轻声说:“周小姐应该会喜欢。” 他是聪明人,只有几秒钟神色很复杂,渐渐变成失落地怅然:“为什么?” “这世上没有女人不爱钻石,可是我希望的那一颗,并不是18克拉的全美,因为它太大,戴在手指上我会觉得不安。” “辛德瑞拉之所以会被王子看中,是因为她并不是灰姑娘,而其实是伯爵的女儿。这世上的婚姻,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才能应对婚姻的千难万险。”宝咏有些歉意的微笑:“我自认没有那个实力和勇气。” 过了很久,王励才笑起来:“宝咏,你真是我见过最有勇气的女人。” 宝咏知道他终于放弃,于是坦然微笑:“拒绝18克拉的全美钻石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 其实真正需要勇气的是等待真爱,在滔滔浊世,物欲横流的时候,保持一颗自己的心,不偏不倚,等着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个人。 就像钻石,颜色、净度、切割、镶嵌……每一颗都与另一颗不同。并不是最大、最闪、切工最好的那颗,而只是你一眼看中,最喜欢的那一颗。 仿佛爱情,注定独一无二。 爱情,别来无恙 半杯咖啡喝完,颖隽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并非是害怕也并非是气愤,相反却像是一种四顾茫然,像是力气瞬间都被抽得光了,只是浑身发软。她不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好久之前便传得沸沸扬扬,说上面打算抽调另一组人马过来帮忙。说是帮忙,人人心里都十分明白。毕竟ipo项目最具有战略资源性,只要成功之后几年内的审计就算全拿下了。 vivian对此颇不以然:“突然空降,简直比第三者插足更可恨!” 颖隽没有安慰她,事实上她需要定一定神,才能去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 会议定在上午10点,颖隽在9点50分看完最后一遍ppt,各种数据准确,图形分析一目了然,描述性文字深入浅出,语法单词用法精确,一切都似乎无懈可击。 10点整的时候partner带着其它高级经理出现,颖隽与同事起立欢迎。partner是个马来西亚裔老头,一口流利的英文带着东南亚特有的口音,向他们介绍自己身后的大队人马,尤其是为首的那人:“mr.song” 高大挺拔的男子向她伸出手,声音低沉悦耳:“宋朗。” 颖隽的指尖发凉。仿佛是喝醉了酒,有些头重脚轻,软绵绵像踩在了棉花上,连心跳都变得格外急促。其实她从来没有喝醉过,她的酒量很好,当初大学毕业的时候吃散伙饭,桌子上的男同学们都全倒下了,她还能清醒地凑份子结帐,不枉当年宋朗一直夸她是天生的会计师。 在会议中,宋朗的普通话依旧字正腔圆,带着好听的北方口音:“我希望两个团队从此后变成一个,然后只有‘我们’的概念。” 颖隽无端端觉得耳根发热,真是荒唐。他根本没有多看她一眼,也许他早已经忘记,落落大方得可以公私分明。 晚上安排有欢迎餐会,她到餐厅楼下已经稍迟,正巧又遇上他。两人独自在电梯逼仄的空间里简直是受罪,命运巧合得就像是场恶作剧。任谁告诉她她只怕也会嗤之以鼻,觉得是又俗又滥的八点档荒缪桥段。兜兜转转,宋朗竟然会成为她的同事,未来的合作拍档兼竞争对手,从今天开始要各率一队人马打拼。虽不至于你死我活,但总需要步步为营。 出电梯的时候他绅士风度的按住纽,示意她先走。 她目不斜视的道谢,刚刚走出两步,却觉得颈上一凉。原来戴在颈中的那条mikimoto项链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断裂,珍珠顿时如同烈日下劈开豆荚的豆子,哗啦啦撒落一地。 没等她反应过来,宋朗已经蹲下去一颗一颗拾起,她于是也蹲下来,电梯门无声阖上,重新下降,但谁也没心思管它。两个人只是专心致意找寻着撒落的珍珠,终于把一条项链渐渐找齐,只有最后一颗怎么也找不到了,不知道滚落到哪里去了,也许掉进了电梯的缝隙里。 颖隽说:“算了,不要找了,到时候我去专柜配一颗。” 他凝视她,颖隽看到他眼底的自己,非常小的一簇影子,似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她并没有听得清楚,或者是她听错了,宋朗从来不叹气,因为在他的人生里,只有精彩,不应该有遗憾。 她捏着只余银扣的链子,只觉得十分沮丧,仿佛当初猝不及防,恩爱中道绝。 总归是任性,几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刚从校门里出来,一切都要重新学习,优等生的骄傲早被现实磨砺殆尽,只觉得辛苦。一个项目做下来她再也不用减肥,深夜回到酒店房间,连敷面膜的力气都没有,首先倒在床上,舒展开疲倦的四肢和颈椎。 那时候两人根本见不着面,她在成都做项目,宋朗在香港实习,两个人都忙到连通电话的时间都弥足珍贵,有很多个晚上她躺在床上听着电话,竟然可以睡着。 身体与精神的负荷都已经到了极限,再不容许有任何的雪上加霜,只是很小很小的争执,她便赌气说:“不如分手吧。” 她很清楚记得电话那端的他顿了顿,声音似也精疲力竭:“那就分手吧。” 电梯重新上升,天花板投下明净温暖的灯光,与远方迷离的灯海交相辉映,室外电梯仿佛一只偌大剔透的水晶匣子,缓缓在夜空中升腾而起,而他的侧脸依然英俊的不可思议。 颖隽想起当初和宋朗约定结婚的时候去日本度蜜月,因为小时候看多了日剧,总觉得那是个浪漫的地方。和他分手一年之后她才有假期,独自去了日本,不能免俗的站在333米高的东京塔上,看夜色渐渐苍浓。 东京和上海其实很像。 一样的灯火璀璨摇曳繁华。 只是没有了他,再繁华的底色也是苍凉。 第二天在茶水间,vivian忽然问:“方师姐,宋朗和我们是校友?” 颖隽看着这位进入公司刚刚一年的师妹,点头微笑:“知己知彼。” vivian莞尔:“百战不殆。” 仿佛硝烟弥漫针锋相对,其实也只是暗流汹涌。毕竟大家最后的共同目标还是一致,而宋朗能力卓越,做事情一丝不苟,渐渐觉得服众。最后连vivian都钦佩:“人家都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宋师兄难得表里如一。” 颖隽看着她笑靥如花,只觉得十分怅然。 工作中宋朗对vivian十分照拂,但并不出格。颖隽一直觉得是自己过于敏感,直到有天晚上在企业现场做审计,加班又是深夜,人人脸色惨白双眼通红,颖隽觉得胃痛,喝了一杯咖啡又一杯,仿佛只有籍着那点热量,可以把胸口的痛意压下去。 vivian一边做事一边喃喃:“这时候如果有碗白粥吃,我宁可少活十年。” 她不说还好,一说颖隽更觉胃痛难忍。白炽灯亮如白昼,从堆积如山的数据中抬起头来,都好似没有回过神来。宋朗已经说:“我知道有家粥品店,这个时候还可以送外卖。” 只差没有全场欢呼,等粥送来了一看,软糯香甜,食指大动,所有人全抛下数据去吃粥。宋朗似是随意,将一份元藿瘦肉粥递到她面前:“方小姐。” 颖隽很客气的道谢。 “我要的八宝粥呢?”vivian把盖子都揭开来:“八宝粥快出来!”因为年轻,这样的举止并不显得轻浮,反倒活泼。正当好的年华,熬夜到现在眼角连丝细纹都没有。颖隽想,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肯定早成了大熊猫,顶着两只黑眼圈在做事。 有人找到了八宝粥,递给了vivian,颖隽没过一会儿就听到她的笑声:“呀,宋师兄你也吃八宝粥?”声调愉悦,似乎是什么意外的惊喜。 勺子里的元藿细嚼有苦味,颖隽一口口咽下去。 这个项目没有做完,颖隽就因为胃出血住进了医院,万丈雄心也挡不住病来如山倒。下属和同事们来医院看她,都觉得无限惋惜,这个ipo项目当初是她一力争取下来,这一病,算是全都拱手让给了宋朗。 她躺在病床上,还能跟同事们开玩笑:“这次是真的累到吐血了。” 有人告诉她,vivian和宋朗去东京出差了,所以没能来看她。 颖隽面不改色,淡然将话题扯到别处。 在医院要住两周,所有的电话和电邮终于不用回覆,再不必半夜三更被火烧眉毛的急召,告之哪个关键数据有误。 颖隽休了入行以来史无前例的大假,每天吊完了点滴就躺在病床上玩psp。玩来玩去她只会玩老套的祖玛,成串的弹子像是五颜六色的珍珠项链,有时候机缘巧合,整条珠链都会消失在碰撞中。 渐渐麻木,病房里的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手中游戏机发出砰砰砰的声音,黄昏的时候她终于打到通关,原来也不过如此。 只是没想到宋朗回来后会独自到医院来看她,拎着花篮,还特意买了一份元藿瘦肉粥。她像招待其它同事一样招待他,客气地削水果请他吃。苹果皮在指下渐渐旋出细长的圈儿,两个人却都是沉默无言,大约她的疏远令他也觉得无趣。 他走后,她打开那份粥,气息微苦,她从来不爱咸粥,他只怕早就已经忘了。 她把粥放到一旁。 护士进来给她量体温,看到粥后倒赞了一声:“咦,元藿粥?这个最养胃了,你的病就该多吃点这个。” 一瞬间颖隽有些不知所以的震动,加班那晚,白炽灯下他的手指修长,从外卖的袋子里挑出那碗来给她。明明知道她并不爱这个,可是他也知道她从大学就有胃疼的毛病。 元藿细嚼有苦味,虽然粥已经快凉了,但颖隽一口口咽下去。 重新上班正好遇上跟sp*****or开会,vivian抱着本本哀叹:“我宁可做两个审计项目也不愿意同sp*****or打交道。” 宋朗并没有说话,颖隽觉得他瘦了一些,神色显得憔悴,她不在的时候整队人马都由他带领,跋山涉水千难万险,难为他扛下来。项目做到最后人人都是这般歇斯底里,恨不得明天sp*****or就可以签字好将这烫手山芋推出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加班宵夜吃粥已经成了传统,照例有人打电话叫外卖。vivian捧了一碗八宝粥递给她:“方师姐你尝尝这个。” 颖隽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宋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想吃八宝粥,这个给我吧。” vivian立刻重色轻友的把粥转递给了宋朗。颖隽没有作声,屏幕上msn上宋朗的头像是灰的,签名却是不知所云的一句话:“上海已经是夏天。” 上海已经是夏天? 季节邅递,写字楼里却永远由中央空调控制为23c,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亮得日夜不分,颖隽永远穿裙子,披件薄薄的开司米外套。外面是什么季节,她早就不知道。 她回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宋朗,他正在专心致意的讲电话。这家粥品店的勺子非常别致,并不是那种常见的一次性塑料勺,而是竹子剜成的竹勺,打磨得十分光滑,握在手里仿佛触手生凉。 大学时代他经常在操场上等她,那时候她就喜欢西门外的八宝粥,他拿饭盒买了,大冷天一路急跑,她坐在看台上吃到的时候,通常还是微烫的。那时候他们有一对竹勺,一模一样,勺柄上画着憨头憨脑的熊猫,是暑假一起去青城山的时候买的。 她想了想,把自己msn上的签名改成了“元藿其实挺好吃。” 宋朗仍是离线状态,可是没过一会儿,他的签名竟然改成了:“胃病不宜吃甜粥。” 没想到他竟然在线,也没想到他会特意解释,她有一点窘,也有一点乐,就像小时候和小伙伴住在一栋单元楼里偏还要打电话,而现在明明近在咫尺,却借着msn的签名来遥遥相对。她抬起头来,他正好转过脸来,对她微笑。 从那天起颖隽更加留意,常常看看他的签名。忙起来昏天暗地,她的签名是“越战越勇”,而他把自己的签名改成“无往不胜”,这八个字配在一起令人精神抖擞,幸好谁都没发现他俩的小秘密。 两位sp*****or签字的那天正好是宋朗的生日,大家借机起哄要宋朗请客,连partner都跟着凑热闹,宋朗自然爽快答允。 项目算是圆满结束,每个人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彻底放松。自助餐果然吃得很饱,席间vivian半开玩笑般向partner要求休假,被partner慢条斯理的驳回,马来西亚老头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中国字:“结婚,可以,生小孩,可以,生病,可以,休息,不可以。” vivian却转过脸来,望着颖隽,乐呵呵的学着partner的语气:“结婚,可以!生小孩,可以!越战,越勇,无往,不胜!” 众人哄然大笑起来,vivian再也绷不住乐:“师姐你连我都瞒着,太没义气了,大家早都说好了,这次一定要让你和宋师兄请客!” 没想到那点小秘密全被大家看在眼里。 颖隽喝了一点点红酒,不知为什么却有了薄醺的醉意,双颊发热,竟然有点心虚的不敢反驳。也许动过一次手术后,她的胃终于开始吸收酒精。 吃完自助餐出来,天早就黑了,这城市夜色最美,琼楼玉宇,灯光璀璨。颖隽立在街边等计程车,没想到宋朗从地下停车场开车上来,就停在她身旁。 两个人在路上都没有说话,仿佛语言已然多余。 他一直将她送到楼下,最后才对她说:“有样东西一直忘了给你。” 她心里一跳,他唇角弯弯,摊开掌心。 洁白的珍珠躺在他偌大的手掌中,浑圆饱满,正是上次项链断掉后,怎么也没找到的那颗。 她轻轻的“啊”了一声。 他笑得有点腼腆,仿佛那个大学时代在操场上等她的大男生,数载光阴,流年轻浅,重新又站在了她眼前,让人恍惚而迷离。她听见他说:“后来我又回去电梯找了一次,最后终于在地毯缝里找着了。” 一瞬间她几乎不知所措,想了半晌却问了他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上海已经是夏天,你很久之前的签名,那是什么意思?” 他怔了怔,最后笑:“这城市的春天特别短,我以为春天已经过去了。” 爱情何尝不是如此,稍纵即逝。 幸好还有机会再来一次。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你想休假吗?” “嗯?” 他说:“我想休假了。” 颖隽微笑。 为什么不呢? 花好月圆 “花好月圆”这四个字真是俗,我和爸爸说过一次,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小孩子懂得什么?”我不是小孩子,我今年七岁,已经念二年级,可是他完全不尊重我。 每天放了学,我照例到“花好月圆”四楼他的办公室去,或者做作业,或者做完作业吃东西,或者吃完东西睡觉。 人家开夜总会不是叫“帝都”就是叫“豪门”,只有他开夜总会叫“花好月圆”,真是俗气得要命,我每次一看到夜色中闪烁的四个霓虹灯大字就皱眉。但“花好月圆”永远生意兴隆,天一黑下来,门前的泊车坪上一部车挨着一部车,保安拿红绸套子遮上车牌——别的夜总会最怕电视台来曝光,虽然爸爸不怕,可这样的功夫还是要照做的。爸爸说:“做人切忌太招摇。” 我年纪虽然小,也懂得这种话叫至理名言。 快八点钟,红牌阿姑们都来上班了,外头的街灯光璀璨,霓虹像是水里倒影,一条条姹紫嫣红,颜色直映到人眉毛底去。夜总会里渐渐热闹起来,到处可以听到女人轻轻的笑声,酒香烟香脂粉香,空气里弥漫着神秘的芬芳。我到餐厅吃了东西上来,在走廊里遇见姬娜,她捏我的脸,叫我“小帅哥”。我顶讨厌人家吃我豆腐,哪怕是美女也不行。姬娜笑得又媚又嗲,她的眼影描成紫色,一双眼睛黑油油真像一只猫,她对身边的阿颖说:“你看,小帅哥多酷,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阿颖也笑:“像大哥。” 真奇怪,她们都叫爸爸做大哥,没人叫他老板,他也不喜欢。难得他和大家一块儿宵夜,莺莺燕燕一片笑语如珠,争先恐后:“大哥。” 我也喜欢“大哥”这个称呼,听起来怪温暧的,像是抱着一只猫,听它打呼噜。 爸爸不温暖,他的手永远是冷的,我还小的时候,尝试踮起脚去够他的手,够不着,永远都够不着——有次他在沙发上睡着,我终于够着了,可他的手冷冰得像冬天里的窗子,呵口气都能凝成霜花,我忙不迭只好放开。 我一年之内换了六个保姆,个个都被我气得哭走,最后爸爸买给我一只猫,我喜欢得不得了,就顾不上和保姆捣乱了。我最喜欢抱着猫睡觉,温暧,柔和。半夜醒来看见它炯炯的眼睛,像两颗宝石,那样清醒,叫人安心。 有次我的同学汪子君问我:“你为什么总是不喜欢你家的保姆。”我很老实的答:“她们又不是美女,为什么要喜欢她们?”汪子君呆了好半晌,才又惊又羡的望着我。同样是七岁的男孩,他绝说出不这样的话来,他佩服我。其实我是跟爸爸学来,有回听见他对欧阳说:“女人色相是最要紧的。”色相就是外貌,我懂得。 他不知换过多少女朋友,个个漂亮得不得了,像他现在的女朋友,大眼睛长头发,皮肤雪白,一笑不知道有多像神仙姐姐刘亦菲。可他照样不喜欢她,很少有女人能讨爸爸欢心,他太难侍候,跟他呆在一起辛苦得要命。 我没得选,因为我是他儿子。 有一段日子我甚至怀疑爸爸是不是喜欢欧阳,因为他们两个都太不将女人放在心上。他让我叫他欧阳叔叔,但我只叫他欧阳。他是爸爸最亲近的人,爸爸不在的时候,生意的事全是他在照料,爸爸在的时候,生意的事大半还是他上下打点。 爸爸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不止有这间“花好月圆”夜总会,他还有三四家娱乐城,好多间迪吧,另外照应着数不清的场子。听说他还开着赌场,传说在那些神秘的地方,有二十一点,轮盘,,吃角机……当然这只是传说,反正我没见过。 人家问我爸爸是做什么的,我总是很轻松的答:“他是生意人。” 对方若是不识趣,再追问一句:“是什么生意?” 我就答:“房地产。” 我没有撒谎,我知道他真的有和人合股炒地皮,本城有名的几个楼盘,都有他的股份。 我不能说:“他是黑社会。” 事实上,也没有所谓黑社会。爸爸说:“世上哪有那样分明的黑与白。” 是真的,因为他与好几位穿警服的大官最要好,他们老在一块儿吃饭喝酒打麻将,爸爸并不会故意输给他们钱,他们是真朋友,互相照应。他称他们为“官方”,有时“官方”也不得不借助他的影响,去办一些事情。比如要召开什么重要的会议,“官方”就会事先和爸爸及几位叔伯打过招呼,这城市就会突然安静几天,大街上连小偷都会明显减少。 在这个城市里,爸爸的影响力很大,可并不是大家想像的那样,身上随时带枪,进出跟着六七个保镖,一言不和就有半条街的人拿着西瓜刀乱砍……那是港版电影,不是事实。 事实是对我而言,他只是爸爸。 不合格的爸爸,但他供我穿衣吃饭,让我好好念书。 好好念书——你一定认为我爸爸早些年是街头小混混,西瓜大的字不识几个——很遗憾,我上次在家无意间从箱底翻出他的毕业证。国内颇有名的大学,十几年前他学的专业是“流体力学”。那个“流”字我不认识,翻过字典才知道。 这四个字很拗口,不知是学了些什么。 毕业证上的爸爸的一寸登记照,黑白色,年轻,有一双炯炯的眼睛,黑得像最浓最深的夜色。他的眉头浓而密,像是峰棱一样分明。和他现在不大一样,现在他的眼睛依旧黑得像夜,但那里面偶然闪过摄人的光芒,常常会吓得人瑟瑟发抖。现在他眉心里总有个“川”字,他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了,真够老了,虽然我私心认为他老得仍旧好看。 欧阳听我说爸爸老了,他敲我的头,说:“大哥才三十五岁,哪里老了?”他上下打量我,突然长长叹了口气:“连你这个小鬼都七岁了,我们真的是老了。想当年……” 我讨厌欧阳叫我小鬼,正如我讨厌那些红牌阿姑叫我“小帅哥”,口气活像我是只洋囡囡,我又不是女孩子。但我喜欢欧阳开始想当年,他一想当年就讲惊心动魄的故事给我听,比如年轻的时候跟爸爸去谈判,单枪匹马赴鸿门宴。再不然就是有次遇上对头,两个人肩并肩对付两辆面包车上下来的打**手。 这城市里还是有传奇的。 他们说男孩总是崇拜自己的爸爸,不,不,我不崇拜他,我爱他。虽然这样说真的很肉麻,肉麻得连我自己想想就会掉鸡皮疙瘩。我当然不会当面对他说,可是我关心他,我叫他:“少喝酒,少抽烟,少交女朋友。” 爸爸皱眉盯着我半晌,然后他哈哈大笑,我很多年没看到他那样笑过了。他笑完了,就叫我“滚蛋”。 他高兴起来喜欢骂人,他叫人滚蛋时心情最好,于是我乘机问了他那句话:“我妈妈是什么样子?” 他毫不迟疑的答我:“我不记得了。” 他骗人,他记性超好,四年前在他夜总会做过的小姐他都记得名字,他怎么会忘记我妈妈是什么样子?可他骗人我也没有办法,家里连照片都没有一张,我在家翻箱倒柜,除了爸爸的毕业证,没寻到旁的东西。 于是很遗憾,到今天我连妈妈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世上遗憾的事情不止一件两件,这么多年来,爸爸和小余姐的关系最稳定,打从我记事他们就一直有来往,可是一直未能更进一步。双休日我不用上学,小余姐总要接我出去吃饭。她开部小小的橙色polo,在很气派的餐厅里,她熟练的用刀叉替我分牛排,举止优雅得像位电视明星。她也化很浓的妆,但她浓妆艳抹得很好看,不像那些阿姑们,总是动辄拿水汪汪眼睛乱瞟人。关键是她对我很好,处处将我当大人看待,凡事肯和我商量。有回我忍不住说:“小余姐,你应该和爸爸结婚。”她若无其事的替自己斟红酒,说:“我和大哥没缘份。” 我教训她:“什么叫缘份?电视里说缘份是靠自己争取的。” 她嫣然一笑,说:“你真是人小鬼大。”每当大人们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我就知道他们又在敷衍我。 我不喜欢连小余姐都敷衍我,所以我垮下一张脸,后来小余姐要带我去玩具城买遥控车,我很有礼貌的拒绝了。我虽然是小孩子,可也不是那样好哄的。小余姐一时僵在那里,她扶着方向盘发呆,过了一会儿,摸出一枝烟点上,她抽烟的样子很好看。她像是自言自语:“脾气真臭,真是像大哥。” 这也是桩奇怪的事情,人人总是说我像爸爸,从来没人提起我妈妈,就像世上根本不曾有过这个人一样,可是如果没有她,我是打哪儿来的? 我忽然问她:“小余姐,我有没有什么地方像我妈妈?”她一时没提防,脱口说:“谢天谢地,你哪里也不像她。” 话一出口她就反应过来了,她将烟扔出车窗外,心烦意乱的说:“你这个小鬼,总是叫小余姐心烦。”我说:“我才不叫你心烦,只有爸爸叫你心烦。” 多惨,她爱爸爸,可是爸爸不见得爱她。对于一个女人来讲,这种事最惨。 她揉了揉我短而密的头发,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送我回家。 今天一定是不寻常的一天,因为爸爸竟然在家。 大白天的很难看到他,我永远不知道白天他在哪里,他都是白天睡觉,而他从来不回家睡觉。 小余姐本来只打算将我交给保姆后就走,谁知保姆并不在家,是爸爸亲自来开的门。 一定有什么事发生,诡异得不能再诡异。 爸爸看到小余姐,还是和平常一样,唤她“小余”。爸爸口气冷淡,他对谁都是这样,仿佛老是心不在蔫,哪怕他就在你面前,你一样觉得和他隔着天堑难逾。可是女人们都吃这一套,她们常常被迷得死去活来,连小余姐也不例外。 我看小余姐已经明显有点局促,虽然她笑着叫了声“大哥”,说:“今天小炜很乖,胃口又好,一个人吃掉大半客牛排。”但爸爸有心事,我看出来了,小余姐也看出来了,怏怏的走了。 爸爸喝过酒,餐桌上有一瓶打开的petrus,听说这种酒贵得要死。他喝得并不多,他酒量极好,这种酒喝不醉他。猫悄无声息的走出来,蹭我的裤脚,很轻的“喵”了一声,我捉住它,它眯着眼看我,我犹豫要不要问爸爸保姆到哪里去了,他已经踱开了。他到浴室洗澡,水声哗哗的响,我只好走回房间去看电视。 电视在放《没头脑与不高兴》,那两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学生似乎无所不能,虽然老是搞砸事情,但他们乐此不彼,一出接一出的闹下去。 我看得累了,最后我抱着猫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夜里,保姆正在客厅里,爸爸已经走了。保姆看我出来,问我吃什么。我想吃馄饨,她拿了保温饭盒去买。 家里只剩下我和猫,客厅是大幅的落地窗,看得到远处林立的楼宇分割出一条条街道,街上流淌着车灯,像是无数纵横的溪流。我们住二十九楼,因为是顶层,还附带着小小空中花园。爸爸喜欢高处,客厅墙上挂着人家送给他的毛笔字:“高处不胜寒”。 我不懂这句话,因为我们这里物业管理很好,中央空调四季如春,没寒冷过。 沙发软垫的缝隙里有样东西在闪闪发亮,我走过去拨出来,才发觉是只耳环。上面一圈细密的碎钻,不知是真的钻石还是水钻。但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应该不会太值钱。我年纪虽小,也知道钻石是越大越名贵,唯一叫我感兴趣的是,这是女人的东西。 家里除了保姆,向来没女人,连小余姐每次都是匆匆送我上来就走了,因为爸爸不喜欢外人进这屋子。这不会是保姆的东西,更不像我认识的女人戴的东西,她们的耳环都五颜六色炫得要死。 这只耳环不知道值不值钱,可是是谁将它留在了这里? 我的心开始怦怦跳,我想,会不会是我妈妈? 虽然我从来没见过她,可是我还是很想她。 因为人人有妈妈,我没有。 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我只是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己。 我决定将这只耳环藏起来,当作一种秘密的纪念。不管是不是我妈妈来过留下的,它都将成为我的一个小秘密。 欧阳最近常常说的一句话是:“多好的太平年华。”他最近也反常,因为他在认真谈恋爱。是谁说的,老人一谈恋爱就像老房子失火,无可救药。欧阳也很老了,和爸爸一样有三十多岁了。这样的年纪还能谈恋爱,我真替他高兴。欧阳和爸爸不一样,这么多年来他永远笑咪咪的,待人和气斯文,听说他连打架都可以打得斯文好看,当然我没看过他打架,他和爸爸一样,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亲自去打架了。他笑起来甚至有酒窝,姬娜发嗲时叫他“阳光少年”,呸呸,只有我这年纪才能称“少年”好不好?可是她们总叫我小孩子。 我见过欧阳的女朋友一次,和爸爸和欧阳从前的女朋友都不一样,她不算太漂亮,穿得很简单,唇上只有淡淡的一层粉红,那天她和欧阳带我去游乐园,她穿樽领t恤与牛仔裤,笑起来才真的像阳光,暖洋洋的照着人,我突然有点明白欧阳为什么喜欢她了,因为她很干净,干净得像刚晒过的被子,有一种肥皂泡与大太阳的味道,新鲜得想叫人埋头好好睡一觉。欧阳很疼她,买冰激淋给她吃,当然也有给我买一份。吃完冰激淋我一个人玩云霄飞车,很刺激很过瘾,我一边大叫一边还有心情扭头四处寻找欧阳和他女朋友,在一瞬间看到他们两个在底下冲我招手。 云霄飞车“轰”一声冲上顶峰,再忽得翻转过来,天与地都旋转起来,可是他们灿烂的笑脸牢牢印在我脑中。那一刹那我自私的想,如果他们是我的父母该多好,带我来玩游乐园,一家三口,这样快活。 我觉得很可耻,因为我竟嫌弃爸爸。虽然他永远不会带我来玩游乐园,他不见得爱我,可是我爱他,因为他是我爸爸。 欧阳决定退休,用他们的话说叫“金盆洗手”,我虽然一直认为他老,可是我也没想到他已经老到可以退休,因为我们张老师到六十岁了才退休。那天晚上我照例伏在那里做作业,欧阳在和爸爸报账,他们一边对账簿一边抽烟,整间办公室永远烟雾缭绕。我正在算两位数的加减法,忽然听到欧阳对爸爸说:“大哥,我打算不干了。” 他声音里有点歉疚:“对不起,大哥,我想结婚了。” 爸爸的声音很轻松:“好啊,这是喜事,恭喜你。” 欧阳觉得很难过,因为当年是爸爸带他出身,他觉得自己失了义气,他们最讲究这个,可是爸爸似乎更歉意,说:“这么多年来,多亏了你。” 欧阳到开发区去办了家五金厂,正正经经当厂长去了。爸爸一下子忙起来,他一时找不到人帮手,于是办公室里人来人往,许多事等着他拿主意,他常常要忙到很晚。我有时困极了,在沙发上睡着了,一觉醒来,依旧满屋子的人。 小余姐心疼得要死,她煲了鸡汤带来给爸爸喝,可是爸爸不领情,只好全便宜了我。 说实话,鸡汤真难喝。熬得那样浓,只放一点点盐,还说是大补。 我只知道爸爸最近很忙很累,可是我没想到爸爸会出事,我甚至不知道他有心脏病。 真要命,电影电视里演都是中枪中刀总之是皮肉外伤,可爸爸从迪吧出来时一脚踏空,立刻昏迷不醒,迪吧经理将他送到医院里来,医生说是心肌梗塞,很危险。 医院走廊里椅子冷得像冰,我坐在那里瑟瑟发抖,爸爸在手术室还没出来,欧阳赶来后只会说:“都怨我,都怨我……”他脸上的阳光全不见了,他难过后悔得要死。 欧阳不停的走来走去打电话,我听他对每一间夜总会的经理在说:“大哥没有事。” 我们都不知道爸爸有心脏病,他抽烟喝酒样样都很凶,可他才三十五岁。 我不能想像爸爸如果死掉,不,爸爸绝不会死。 心脏搭桥手术很成功,可是第二天就出现严重的并发症,医生说的词我一个都听不懂,可是闻讯赶来的小余姐拿手堵着嘴,默默的哭着,欧阳的脸木得像堵墙,我想爸爸一定不好了。 下午的病房,有那样好的阳光,像是一把金色的细纱,从窗口泻出来撒得满地都是。空气里只有消毒药水的味道,我想起爸爸最后一次带我去见干爹,他病得很厉害,就像爸爸现在一样,身上插着许多的管子。我轻轻的叫“干爹。”干爹咧嘴笑了笑,他嘴上全是血泡,身上一个个紫泡,都在渗着血。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亲我抱我,反而叫我站得远一点。他用那样温和的目光看着我,他说:“干爹要走了,小炜要听爸爸的话。” 我那时才五岁,什么都不懂得,我还问他:“干爹是要出国,再不回来了吗?”出国好远好远,我原来的邻居方雅馨和她爸爸妈妈一块儿出国去了,再也没回来过。 干爹的声音很轻,说:“是啊,再不回来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干爹,有天我突然想起来,问保姆:“干爹为什么不接我去吃麦当劳了?”保姆很简单的说:“干爹死了。” 干爹是那么厉害的人物,他怎么会死?他就像电影电视里的英雄,爸爸说当年干爹在工地上拿根竹杆打趴下七个人,干爹双手都会开枪,他开车带我去乡下打兔子,拿猎铳一枪一个准,回来时后车厢里堆满了野鸡和兔子,吃不完统统送人。可是干爹死了,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我才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原来是死。 爸爸一直发高烧,他们说是败血症,欧阳说就是血坏了。 那一定没得救了。我用手捧着脸,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哭了。 有温暖的手在摸着我的头发,我以为是小余姐回来了,她的手好暖,又轻又柔就像是羽毛,暖暖的拂过我的额头。我抬起头来才看到是个陌生的女人。我错愕极了,她身上有好闻的香气,不是香水的味道,她和我原来认识的女人都不一样,她甚至连头发都没有染颜色,那样黑,那样直的长发,随便束着。她样子很温和,说:“你一定是小炜了?” “妈妈……”我喃喃叫了一声,她一定是我妈妈,如果我不是在做梦,但每次梦里妈妈也是这样子。 她竟然脸红了,我认识的女人从来不脸红,连小余姐都不脸红,除非她们喝醉了。她红着脸说:“我不是你妈妈。”我难过极了,但她蹲下来,细心的替我系好散开的鞋带,然后,仰起脸来凝视我,说:“长得真像承浩。” 我爸爸的名字叫赵承浩,可是从来没女人这样叫他,她们都叫他“大哥”。 欧阳从护士站回来,他眼睛一亮,我听到他又惊又喜的叫:“大嫂。” 我头晕眼花,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欧阳叫她大嫂,那她一定是我妈妈,她一定是!我要大声的叫她妈妈! 她放在我肩头的手在轻轻发抖,可是我清清楚楚听到她说:“欧阳,别叫孩子误会了。” 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就像突然从天上摔到地下来,五脏六腑哪里都痛。我扭过头去,她不是我妈妈,她不愿意认我,她不愿意当我妈妈。 我一直拼命昂着头,免得眼泪流下来,可是眼泪还是哗哗的顺着脸颊淌下来。 真丢脸。爸爸说男人流血不流泪,我已经七岁了,还在这里泪流满面的哭。 可是我的妈妈,不肯认我。 我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她掏出纸巾替我擦,我冷着脸挡回去,自己拿袖子胡乱拭一拭。 她的嘴角微微抿起,她说:“真是像承浩。” 承浩,承浩,她叫得这样自然,这样亲切,就像叫过一千遍一万遍,可是她为什么不要爸爸了,为什么不要我了?我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我狠狠咬住唇角,不让自己再哭。 小余姐替我买了汉堡和牛奶回来,见到这个女人,她手里的东西全掉在地上,牛奶白花花溅得满地都是,可是她只是怔怔的瞧着那女人。 我和小余姐,真是伤心人对伤心人。 爸爸一直昏迷不醒,病危通知书下了一份又一份,欧阳在医院和公司之间跑来跑去,他的事太多了,既要操心公事,还要顾着爸爸。那女人每天都来,可是我不再理她,来看爸爸的人很多,花篮水果堆满半条走廊,不仅爸爸手底下的经理领班,还有许多叔叔伯伯。有些叔伯向来排场很大,来的时候前呼后拥,一溜名车开进医院,护士们窃窃私语,拿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怒从胆边生,恨不得翻白眼:“看什么看,没见过黑社会?” 纪小姐很温柔的劝我吃东西,叫我不要和护士小姐计较。小余姐称呼那女人“纪小姐”,我这才知道她姓纪,她对小余姐很客气,小余姐对她也很客气,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小余姐明明嫉妒她嫉妒得要死,还装出个微笑来对她。 她呢,她明明不要爸爸,不要我了,还天天到医院来。 那是因为爸爸快要死了,我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又忍不住要流下来。 晚上来看爸爸的人少些,因为他们晚上全要去忙生意,欧阳晚上也不来,小余姐去给他帮忙,只有纪小姐和我在这里陪爸爸。爸爸住特别病房,外头有套间,我迷迷糊糊已经在沙发上快要睡着了,忽然听到纪小姐在远处说:“别吵醒了小炜。” 我一下子清醒了,她轻轻的关上了门,而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悄悄将门重新打开一条缝,眯着眼往外看。 我一定要知道她有什么事想瞒住我。 我看到那位纪小姐在和一位漂亮女人说话,那女人真是漂亮,我长这么大,美女也见了不少,可是这样漂亮的女人还是头一次见。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世上最漂亮的黑宝石,在灯光下莹莹发光。那些美女都像猫,可她像一尾狐,尖尖的脸,真是像。她嘴角扬起,那笑容里透着鄙夷与不屑:“纪美芸,你和大哥离婚十年了,难道还想回头来替我儿子当后娘?” 我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我没有想过我会听见这样的对话,我没有想过我会见到这样一个人。 这一切一定不是真的,这一切肯定是我在做梦。 我紧紧咬着手指,咬得自己痛得要命,会痛,竟然会痛,竟然不是在做梦。 纪小姐的声音还算镇定:“不错,小炜是你的儿子,可是你离开他这么多年,现在回来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笑起来真漂亮,可是她的话真可怕:“我自然要回来,万一大哥有个好歹,他的钱可全是小炜的了,我要回小炜,就是要回一切。” 纪小姐说:“承浩不会有事,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对!胡说八道,她是在胡说八道!爸爸一定不会有事,这个漂亮女人和我也一点关系没有!她在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我脸上滚烫,像是全身的血都涌进了大脑,几乎就要喊出声来。 那漂亮女人高声大笑,那笑声又尖又利,我死死抠住门上的雕花,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她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可怕的喜悦:“纪美芸,你以为你还是大哥的活观音,你省省吧。别说他现在快死了,就算他活过来,我有卷录像带想送给他看,你猜他看了后会不会发疯?” 我看到纪小姐脸上刷一下失了血色,变得苍白苍白,她的声音像是空空的黑洞:“是你,原来是你。” 那漂亮女人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她笑得那样灿烂:“不错,当年就是我找了四个人去轮奸了你。十年前大哥发疯一样的四处查找,可他绝想不到,那不是他在外头结的仇家,那四个人被我收买了,只是冲着你去的。”她脸上的肌肉扭曲,她不漂亮!她一点也不漂亮了,她狰狞得可怕:“纪美芸,他觉得对不起你,他怕见着你,你们终于离了婚,再不往来。这么多年来,你和他都拼命的忘记,拼命的舔伤口,我瞧着你们,真是可怜!” 纪小姐的身子在瑟瑟发抖,我真害怕她会晕过去,可是她竟然缓缓抬起手来,指着大门,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一个字:“滚。” 那漂亮女人怔住了,纪小姐的声音十分低沉,可是清清楚楚:“我叫你滚,王佳莹,但有我的一日,你就别想伤害到他和小炜。” 原来她叫王佳莹,原来我的妈妈叫王佳莹,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关心这一切,为什么我竟然在担心纪小姐? 纪小姐的眼里还含着泪光,可是她的气势迫人,她像是突然有了支持,那样威风凛凛的对峙。王佳莹竟然被她震得怔了一怔,才说:“我偏不走,我要带小炜走。他是我儿子,谁敢拦我?” 纪小姐说:“这七年来,你为了嫁人,将他扔下不闻不问。现在突然要带他走,不过是为了钱。”王佳莹冷笑:“那又如何,他是我生的,我乐意扔下他就扔下他,我乐意带他走就带他走。” 有腥甜的味道在我口中弥漫,热乎乎痒痒的顺着嘴角下淌,我拿手背去拭,才知道自己已经咬破了嘴唇,可是我根本不觉得痛。 纪小姐愤怒极了:“你根本不配做母亲。” 是的,她不配!她不配! 我紧紧攥着拳头,就想立刻冲出去,一拳揍在那女人脸上,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说……虽然我这条命是她给的,可她怎么可以这样说。她根本不将我当成人,她只是将我当成一张牌,没用的时候抛出去,有用的时候再拿回来。 她怎么可以! 我难过到了极点,灰心到了极点,我梦中想念过许多次的妈妈,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王佳莹冷笑:“你可真的铁了心想当我儿子后娘,你少他妈在这里做春秋大梦了。我是小炜的妈,到时你看小炜是跟我还是跟你。” 小余姐突然从外头推门进来,纪小姐同我都一时傻掉。我从来见过那个样子的小余姐,她呼吸急促,一双眼睛直直的瞪着王佳莹,她一开口就和炒豆子样噼噼叭叭:“王佳莹,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小炜有你这样一个妈,还不如没有!你别以为大哥什么都不知道,为了小炜,他放过你一次又一次。你这条贱命从鬼门关里捡回来十次八次,你还在这里充狠。你是小炜的妈?当年你要嫁那姓黄的香港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是小炜的妈?小炜不满一岁的时候肺炎住院,医生说快没得救了,大哥给你打了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你竟然看都没来看小炜一眼,转身就去了香港陪那姓黄的过圣诞节,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你是小炜的妈?你凭什么说你是小炜的妈,你知道小炜这么多年是怎么过得吗?你知道他从三个月到七岁,病过多少次?打过多少针?吃过多少药?谁教他说的第一句话?谁教他认得第一个字?你知道大哥这么多年来,是怎么样带大了他?你凭什么说你是小炜的妈?”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纪小姐不由得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小余姐也紧紧攥着她的手,她咄咄逼人,像是只发怒的狮子:“大嫂,别怕,有我在这里,她甭想占到一点便宜!”她大叫:“来人!将这贱女人轰走,省得大哥醒了看到她生气!” 王佳莹又吵又闹:“你竟敢赶我走!你等着!你给我等着!”门外的人已经进来将她轰出去,她大喊大叫的声音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我的一颗心渐渐的沉下去,沉到看不见的深渊里去。 我在黑暗里无声流泪,我从来没有想过真相会是这样,虽然欧阳曾经说过,生活是很残忍的事情,可是我的妈妈,她怎么会是这样。 我摸索着走回沙发去,拿薄薄的毯子蒙着头,我不停的流眼泪,我想我还是死了好。我的妈妈是这样一个人,她不要我,过了这么多年,听说爸爸要死了,她又连忙赶来,想带我走。 不,她并不想带我走,她是想带爸爸的钱走。 眼泪濡湿了毯子,冰冷的贴着我的脸,那样冷,就像爸爸的手,那样冷。没有一丝暖气。 如果爸爸死了,我也死掉好了。 反正在这个世上,没有人真正在乎我,连我自己的妈妈,都根本不在乎我。 我不知哭了多久,一直哭到精疲力竭的睡去。 纪小姐进来的时候,我还是醒了。 她在黑暗中静静的凝视着我,我听到她最后轻轻叹了气,然后,她就进去看爸爸了。我悄悄的翻身,她一动不动伏在爸爸的床前,我听到她声音很轻很微很小,她叫他的名字:“承浩,承浩,我求你,我求求你,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你一定要醒来。为了小炜,你要醒来,我求你……没有人可以替代你,我不能,欧阳不能,小余也不能,你一定要醒来……” 她伏在那里那样久,那样久,我想她一定哭了。 第二天的时候,我肿着眼睛,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沉默。 如果爸爸死掉,我也死掉好了。 万幸的是三天之后,爸爸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他闯过了这一关。 当他看到纪小姐的时候,他的眼睛骤然明亮,就像是突然看举世无双的稀世珍宝。 我明白了,爸爸不是对女人不放在心上,他是真正爱着一个人。 当一个人真正爱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么全世界再美的女人,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爸爸复元的极快,我想是因为有纪小姐在的缘故。他看着她的时候,目光那样温和,那样贪恋。等爸爸可以吃东西的时候,纪小姐每天换着花样的煲汤,熬粥,包馄饨,做面条。她手艺真好,做什么都好吃。尤其是她炒的家常小菜,我从来没觉得大米饭也可以香成那样,青菜豆腐原来好吃得要命,肉丸子更甭提了。我被她喂得胖了许多,我对爸爸感概:“原先一说吃好的,你就带我去鱼翅捞饭,其实远远不如纪阿姨做的粉丝汤。” 爸爸点头称是:“鱼翅哪有粉丝汤好吃。” 人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爸爸是情人嘴里出粉丝。 我想我们父子两个完了,胃口叫纪小姐给惯坏了。 爸爸出院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街上的法国梧桐纷纷扬扬落着焦黄的叶子,车开过的时候,碾碎一地的金黄。我们回家去,纪小姐、欧阳、小余姐还有我陪着爸爸,家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连保姆和钟点工都忙坏了,过了一会儿,欧阳的女朋友也来了,他们新年打算结婚。 欧阳乐不可支,瞧他那小样儿,老人一谈恋爱果然像老房子失火,无可救药。 我黯然神伤,虽然爸爸终于安然无恙,可是我伤了心,我再回不到从前。我的妈妈……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像空了个大洞,不知道拿什么才能填上,难受得要命。 小余姐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抽烟,我走出去陪她。 我和小余姐,真是伤心人对伤心人。 天气真好,一轮温暖的橙黄斜阳,正在楼与楼的缝隙间缓缓落下。风很大,吹得她咖啡色的卷发全扬起来,她的眼神望着远方,那样子真寂寞。 我对小余姐说:“小余姐你是个好女人,你一定会遇上个好男人。” 小余姐说:“我已经遇上了那个好男人。” 我不再作声,她掸落烟灰,静静的说:“可惜他是别人的。” 我不敢再说话,我怕我会与小余姐抱头痛哭。 是啊,纪小姐很好很好,也许她会和爸爸结婚,也许将来她还会生孩子,可她是别人的妈妈,她不会是我的妈妈。 我没有妈妈。 那个王佳莹,我决定从来没有见过她,更不知道她是谁。 我没有妈妈。 自从爸爸大病这一场后,他看开了许多事情,他将许多生意都结束掉,他也打算“金盆洗手”了。 我想,他会和纪小姐结婚的。 欧阳纠正我说,他们这种情况应该叫复婚。 今年圣诞节热闹极了,“花好月圆”举行假面派对,舞池里挤满了人,金色的银色的面具,华丽的衣裙,还有人穿着羽毛做的衣服,真像一只滑稽的大鸟。到处都是笑声与喜悦的海洋,人人兴高采烈。 我想不会有很多人知道,爸爸今天签字,将“花好月圆”卖给另一家公司了。 我玩了一会儿,不见了纪小姐,走出去才看见她和爸爸站在露台上说话。 他们离得很近,纪小姐说:“这间‘花好月圆’你最花心思,何必连它都要卖掉。” 爸爸说:“真正的花好月圆我已经有了,还要它作甚。” 真甜蜜。 他们终于接吻,我在电视上看过很多次,可是谁也没有他们吻得这样缠绵这样美。爸爸的手环着她的腰,她的脸颊像红玫瑰一样,看,这就是爱情。 少儿不宜,我自觉的上楼去。 楼下的派对正在高xdx潮,我走进爸爸的办公室,家俱沙发全浸在无声的黑暗中,不久之后,这里也将变成别人的办公室了。 从前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曾经在这里做作业,在这里等爸爸,在这里和欧阳闹着玩…… 我突然矫情的想哭,真见鬼,我又不是女孩子,为什么动不动就想哭。 可是我的心还是空着大大的一块,我知道,这辈子我也没办法将它填起来了。 短短两个月,我已经老了许多。 连小余姐都离开了这个城市,我真的是孤伶伶一个人了。 我蜷在沙发上,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那只精巧的耳环,密密的碎钻在窗口漏进的灯光下偶然一闪,恍若一行细泪。 它或者是纪小姐的东西,或者是哪个不知名的女人的东西,或者是我妈妈的东西。 妈妈。 想到这两个字,心口的痛就像是要将小小的我撕裂开来,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幼小过,我原来只是个小孩子,我原来这样想念妈妈。原来我和天下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只是想着妈妈。 妈妈。 可是我没有妈妈。 有脚步声传来,我连忙将耳环塞进口袋,果然是纪小姐,她微笑着问我:“怎么躲到这里来?”她声音温柔又好听,做她的孩子一定幸福得要命。 我突然哭了。 她蹲下来抱住我,她迟疑着说:“小炜——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呜咽了一下,问:“你要和爸爸结婚吗?” 她说:“其实……”她局促不安的看着我,她的脸又红了,她说话结结巴巴:“你不要怪我……小炜,我一直瞒着你。” 我屏住呼吸,她说:“小炜,我就是你的妈妈,可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我生了你,可是我和你爸爸离了婚,将你抛下这么多年没有管,我知道错了,我不是个好妈妈。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了,我坚持还是要告诉你,小炜,对不起,你能原谅妈妈吗?” 我看着她,她一定不习惯说谎,她这个谎说得那样笨拙,可是假若我没听到过那天晚上她与王佳莹的对话,我一定会相信她。不,既使我听到了,我也决定相信她。欧阳说,做人最要紧的是该相信的时候就相信。不,她根本说的就是实话,我为什么不相信她? 她含泪又重复了一遍:“小炜,你能原谅妈妈吗?” 我张开手臂,抱住她,我哇哇大哭:“妈妈,你怎么才说啊。” 妈妈,你怎么才说啊。 我等了这么久,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你回来。 她用力抱住我,她的怀抱那样暖,那样暖。她亲吻我的额头:“好孩子。”她的眼泪漱漱的落在我的头发上,她只是紧紧抱着我。 窗外传来“嘭!嘭!”的闷响,黑色的天幕上绽开一朵朵璀璨的烟花,那样绚丽,那样夺目。 就在这花好月圆夜,我紧紧抱着我的妈妈。 幸福时光 幸福一边打电话一边走下人行道,正打算拦辆出租车,忽然听到身后摩托车的引擎声,似乎是从背街的胡同里笔直窜出来。摩托车的大灯照得幸福有点睁不开眼,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唰一下子从她面前掠了过去。幸福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手机也摔出去老远,本来她还以为自己是被摩托车撞到了,等挣扎着站起来才发现没撞到,原来是包被抢了。摩托车早就不知踪影,幸福脑子发木,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传说中的飞车抢劫竟然就这样发生了。 包里头现金并不多,重要的也就是几张信用卡和几份资料。幸福只觉得胳膊肘火辣辣的疼,衣服早就蹭破了,拉起袖子一看,原来小臂上蹭出一长条口子,正往外渗着血珠。幸福惊魂未定,把手机捡起来一看,还能开机。她打电话报警,警车倒来得特别快,带她去派出所,例行公事般录了口供,签完字警察就说:“行了,你可以走了。” 幸福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看着人民警察轻描淡写的样子,不由觉得疑惑:“这就行了?”:“当然,抓到抢匪的话,我们会打电话给你。” 站在派出所外头,幸福一看表,已经是凌晨时分。她本来只穿了件风衣,被夜风一吹,冷得只发抖。身无分文还得回去,幸福在通讯录里翻了半天,一堆所谓朋友的名字,可愣是找不着合适的人,可以在这个时间来接自己。 幸福没有法子,只好给常墨打电话。 一听他手机里背景声音,就知道常墨在哪里。她忍不住:“哟,又在纸醉金迷呢?” “怎么?”常墨的声音带着些微酒意,低沉里仿佛能让人听出笑意:“想我了?” 幸福没好气:“是啊,想你想的不得了。” “那我得赶紧,你千万等会儿啊,我正找翅膀,马上就飞过来。” 幸福知道他贫起来就能没完没了,赶紧截住他的话:“你能不能让你司机过来一趟,把我送回家。” “原来不是想我,是想我的司机啊?你怎么越混越惨,大半夜的都没个男人送你回家。” 幸福懒得再和他计较,直截了当的说:“我被人抢了,现在在xx派出所门口。” 常墨像是一下子酒全醒了,“啊”了一声,说:“你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等远远看见常墨那辆银灰色车子,幸福觉得欣慰,关键时刻,常墨还是挺靠谱的。 常墨下车来替她开车门,她说:“你又酒后驾驶?” 常墨却看到了她的胳膊,顿时大惊小怪:“怎么弄成这样?” “摔了一下。”其实幸福自己都没弄明白当时是怎么摔的,可能是抢匪抓着包带,把她给带摔着了。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简直是电光火石,她到现在都还有点不知所措。 “上医院去吧。” “没事,一点小口子。” 常墨坚持把她拉到医院去了,急诊医生果然说没事,就让护士领她去清洁了一下伤口,然后涂了点消炎的药。 “不用包扎,主要是表皮擦伤,不过要是怕弄在衣服上,可以用创可贴处理一下。” 在路上,常墨就数落了她一路,从孤身女人不应该半夜独自去僻静的地方一直说到要学会别吃眼前亏,抢匪抢包把包给他就得了为什么还要弄得自己摔倒…… 然后又数落她:“你怎么连车都不开,你要是自己开车能出这种事?” 幸福总算能找着个理由表示反抗:“我的车牌尾号今天限行。” 谁知常墨继续数落:“你就这么老实这么听话?说限行你就真把车歇在停车场?我的车牌尾号今天也限行呢,怎么没见到人拦我?” 说到车牌她倒想起来,两个的车牌当时是一块儿办的,除了头一个字母,后面的号一模一样。就这事当初被常墨一堆损友不知笑过多少回:“瞧瞧这俩人也太肉麻了,竟然连车牌都用情侣号。” 其实这事根本都不关常墨和她的事,是当时办车牌的人特意巴结,拿了两个这样的号来。 车都快开到了,幸福想起来:“糟了,钥匙也在包里,我回家也进不去。” 常墨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漂亮的桃花眼眯起来:“要不送你回家去?你爸妈看到我一定觉得惊喜。” “是惊吓吧?”幸福又好笑又好气:“我知道你的窝点多着呢,快点,江湖救急,随便找个地儿让我窝一夜,明天我再找锁匠去开锁。” 江湖救急,常墨还真够仗义,二话没说掉转车头。 开大门之前,常墨还特意回头对她说:“别介意啊,这地儿我也是偶尔住住,可能比较乱。” 打开门一看,那可不是比较乱,而是太乱了。地毯上全扔着黑胶碟,茶几上还有杯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茶叶水,沙发上也横七竖八散放着杂志。常墨一边开窗子通风,一边开暖气:“等会儿温度就起来了。” 常墨下楼去替她买洗漱用品,幸福实在看不过去,把散落一地的黑胶碟和杂志全都收起来,然后把那茶叶倒进洗手间,随手把杯子洗了搁到厨房。说是厨房,冰箱里除了一堆饮用水,什么食物都没有。 幸福是真的饿了,晚饭是和甲方吃的,那个叫食不知味。光顾着听对方说什么了,还要应付一大桌子的人,面面都要俱到。到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她才觉得胃里空得发虚。" 有杯泡面吃也好啊…… 就在这样想的时候,常墨已经回来了,除了毛巾牙刷,竟然还给她带了一大盒香喷喷的粥:“那个毛巾就在附近便利店买的,没有你用惯的牌子,牙刷也是,你委屈一下。”顿了一下又说:“看到有卖粥的,就带了碗回来,你尝尝怎么样。” “随便,我现在也能屈能伸了。上次在甘肃,连洗澡水都没有,我也过来了。”她尝了一口粥,真是香,落到胃里觉得连五脏六腑都妥贴了,心情不由大好:“这粥哪儿买的,还真不错。” 常墨看着她吃粥的样子,不由问:“你晚上没吃饭?”. “吃了,跟一堆人吃的,那哪叫吃饭啊,简直是受罪。我新换的助理完全不行,简直教都教不会,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我明天得跟hr发飙,拿什么人来糊弄我啊。趁着我不在国内,随便就招了这么个人进来……” 常墨忽然叫她:“幸福。” 他一叫她的名字她就莫名的紧张,没办法,都成惯性了。她坐直了身子,警惕的看着他:“干嘛?” 常墨看着她的样子,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下去,只说:“你快吃吧,粥都要凉了。” 吃完粥,常墨去衣帽间里给她找了件衣服当睡衣:“你睡主卧,我睡沙发。” “啊!”幸福非常反感:“你就不能上别处睡去?” “这都几点了?还赶我开车出去。”常墨似乎动了气,整张脸都冷下来:“你要不相信我,把门反锁上不就得了!” 幸福有点讪讪的,毕竟是自己鸠占鹊巢,还把他当贼一样的防。 等洗了澡出来,幸福还真的没好意思反锁,把门关上就睡了。 大约是太累了,幸福睡得特外沉,一觉醒来抓起枕旁的手表一看,几乎吓了一跳。马上跳起来去叫常墨:“常墨快起来!快点!收拾了开车送下我,我今天早上有个很重要的约会,不能迟到!” 常墨掀开毯子,揉着眼睛还是一幅惺忪的样子:“你约了谁这么火烧眉毛的?” “大客户,说了你也不知道。”幸福只顾着催他:“快点起来!你磨蹭半天又要刮胡子,我知道你好半天出不了门,快点啦!” 常墨慢腾腾的揉了揉鼻子:“我先去流鼻血……” 幸福有点莫明其妙的看着他,常墨不怀好意的对着她直笑,幸福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自己就穿着他的一件衬衣当睡衣,虽然衬衣对她来说很宽很长,可是也只到大腿根,只能勉强遮住内衣。她光溜溜的腿在他眼前晃,简直是春光大泄。 幸福尖叫一声,冲回房间去“砰”一声反锁上门,气得大骂:“色狼!” 常墨在外头敲门:“喂,别这样小气,再说我又不是没看过。” 幸福气得连太阳穴上的青筋都跳起来。 偏偏常墨还不识趣,敲着门说:“幸福,你快把门开开。” “滚!” “喂,蒋幸福,我要洗澡。浴室在里面,衣帽间也在里面,你不开门?那我回沙发睡觉了啊……”他作势要走,幸福已经狠狠拉开门:“给你三十分钟!”! “30分钟怎么够?”他抱着双臂斜倚在门边,唇角的微笑几近邪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实力……”“常墨!”幸福终于镇定下来:“你觉得这很好玩是不是?” 她真的拉下脸来,常墨倒也不敢造次了,不再贫嘴拿了衣服去洗澡。 约的人是上午十点,幸好酒店旁就是购物广场,早上刚开门,顾客都还没有几个。幸福找着相熟的品牌专柜,挑了一套衣服换上,然后又临时在专柜买了管口红,涂上就算是化完了妆。常墨说:“行了,反正你扑不扑粉都看不出来。” 这倒也是,幸福引以为傲的就是皮肤,肤色好到几乎如钧窑细瓷,白晰中透出自然的红晕,细腻得让人常常惊叹终于知道什么叫肤若凝脂。中学时代几乎所有女生都长痘,只有她冰肌玉骨,清凉无汗。等进了大学,初学化妆的女生都曾好奇过她用什么粉底,其实她根本就不用粉底。 常墨问:“要不要买个包?” 常墨一路负责刷卡,反正她身无分文。既然他刷卡,她乐得宰他一笔:“买!” 等买完东西出来,常墨跟着她往酒店走,幸福觉得奇怪:“你跟着我干吗?” “充一下你的助理啊,见大客户你不带助理?” “行了别捣乱了,该干嘛干嘛去。” “你就不怕职场性骚扰?我告诉你,有个男人在场比较好。” “大庭广众,”幸福又气又好笑:“除了你还有谁会骚扰我?” “我什么时候骚扰过你,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一边斗嘴一边都已经进了大堂,幸福老远就看见了约好的人,顾不上常墨了,连忙走过去打招呼:“对不起王总,我迟到了。” “呦!”王总满面笑容,却是朝着她身后:“常墨,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是你丫大清早约了我老婆。”常墨没好气:“我能不来吗?” 幸福只想回头瞪他一眼,王总看了看幸福,恍然大悟:“这就是嫂子啊?早说啊!嫂子你也是,你让常墨给我打一电话不就完了,多简单的事,还转好几个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幸福还没说话,常墨已经打断他:“别话痨了,什么合同拿出来赶紧签,我和你嫂子还要赶着去吃早餐。你约人也不看看时间,哪有早晨十点谈合同的?害得我大清早爬起来当司机……” 王总听得直笑:“签什么合同啊,回头我签好了让秘书安排人送到嫂子办公室去。现在我请你和嫂子吃早餐,当赔不是,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 幸福很郁闷,一顿brunch吃完,出门上车才质问常墨:“你为什么说我是你老婆?” 常墨一脸的无辜:“难道你不是我老婆?” “前妻!” 常墨似乎是笑出声来:“行行,下次再见着王燔宇,我一定告诉他你是我前妻。” 幸福懒得理会,冷着一张脸任由他把车开到地方:“行了,就停这儿吧,我走过去。” 常墨没有搭腔,幸福知道他是真生气了,可是这人,不噎得他生气,他就没完没了。所以幸福也不管不问的,到地方下车,连声再见也没说,就径直扬长而去。 没想到没过两天,倒又遇见王燔宇了。他过来跟美国人谈事,美国人请吃饭,席间王燔宇一见了幸福,就咋咋呼呼:“呦!嫂子!这两天可真没见着常墨,怎么,被嫂子您关了禁闭?” 幸福看着几个同事都面面相觑,一边在心里大骂,一边还得满脸笑容:“王总,您又在开玩笑了。” 王燔宇也不是笨蛋,但一时实在急转不过来,只好对着她呵呵干笑。幸好一旁的副总裁虽然是马来西亚人,却是个地道的中国通,说中文和中国人一样利索,马上把话题扯开,这事才算揭过去。 没过两天,上头把那件最棘手的并购案扔下来,美其名曰让她去负责协调工程方面的的问题,指派了总工给她当助手,然后调走原本负责的副总裁去日本出差,实质上把她推到负责人的风头浪尖上。 美国人玩借刀杀人这一招,竟然也用得出神入化。幸福气得半死,越跨国的公司其实人事关系越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幸福不愿意让美国人当枪使,又不愿意被马来西亚人看扁。想来想去一口恶气全记在了常墨身上. 这当头接到常墨的电话,幸福当然没好气,尤其他叽叽歪歪,讲了半晌也没讲出句正经话来。幸福不由得怒极反笑:“大少爷,你要是真的闲了,上八达岭爬长城去,再要不行,您上天安门数方砖去,反正别让自己闲着,别拿我来打发时间行不行?” 常墨还在吊儿郎当:“你这是怎么了?” 幸福听到他这腔调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关你什么事?我们都离婚三年了,我拜托你,别再来烦我行不行?” 常墨那脾气,一时哪里下得了台。在电话那端就冷笑:“行!我以后再不烦你!” 常墨把电话“啪嗒”扣了,幸福也没放到心上。只是事情却是越来越复杂,到了最后几乎陷入僵局。几个烂摊子都铺在面前,处处焦头烂额,幸福只觉得心力交瘁。 周末回家吃饭,不过几天不见,蒋妈妈看到幸福的样子只觉得心疼:“哎呀,怎么瘦成这样了?你看看你这气色,你都这么瘦了,还减什么肥?吃什么都怕多吃一点儿,年轻人不吃东西怎么会有精神?你看看你这样子……” 蒋妈妈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幸福一时忍不住说了实话:“妈,我没减肥,这两天有点累,回头补一觉就好了。” 蒋妈妈终于不罗嗦了,可是到了晚上,幸福都上床睡觉了,蒋妈妈却敲着她的房门:“幸福,是妈妈。” 蒋幸福只好下床来开门,蒋妈妈坐在床边,拍着她的背,问:“幸福,你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 “那就是工作上不顺心?我知道你不爱听,妈妈都是为了你好。要不你说出来是什么事,我和你爸爸说说去,总能帮着你一点儿。虽然当初我就反对你换工作,你原来的工作不是挺好吗?你非要折腾。从小到大,你就没听过我的一句话……” “妈!您就别添乱了!” “看看,我还没说呢你就不耐烦了。你就是这样我行我素!大人的话你一丁点儿都听不进去,当初我和你爸爸都反对你离婚,你非要离。当初我和你爸爸都反对你换工作,你非要去外企,现在受了洋鬼子的气,回家来还闷着……”! 幸福把被子拉起来蒙住头,蒋妈妈看到她这样子,更是恨铁不成钢:“人家都说儿女债儿女债,我上辈子真是欠你的,到现在还操不完的心……” 幸福不知道是谁通风报信,反正最后可能还是让父母知道了。因为许多问题突然不成问题了,连美国人对她都格外和颜悦色。幸福反正也就无所谓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解不解释已经没必要。 公事渐渐顺手起来,让幸福郁闷的是另一件事。她遇上了滥桃花。 虽然是桃花运,可是滥桃花就不怎么美了。 说是滥桃花,外人眼里可觉得挺不错的。对方也是一表人才,又是甲方的负责人之一,怎么也算是事业有成的青年才俊。起初只是有意无意的在工作中与她接触,后来单独约她吃饭,幸福这才觉得有点不妙。可是合作还在继续,工作中怎么也难免打交道。对方的追求不紧不慢,可是步步为营,渐渐有同事也看出来,言谈间稍有点开玩笑的意味,幸福就觉得忍无可忍。 幸福向朱然然抱怨的时候,朱然然噗得一笑,说:“人家在追求你,又不是在追杀你,你到底在怕什么啊?你啊,你是叫常墨给毁了。” 朱然然对常墨从来没有好气,大约是当初结婚之前,幸福抱着她嚎啕大哭。那时候幸福觉得这一辈子都完了,和一个不爱的男人,勉勉强强过了两年。后来终于离婚的时候,朱然然特意请蒋幸福大吃了一顿,两个人开了一瓶红酒喝得酩酊大醉,用朱然然的话说,庆祝蒋幸福新生。 其实幸福觉得常墨也没朱然然说的那样糟,作为一枚青梅竹马,他太合格了。作为一枚酒肉朋友,他太合格了。甚至作为一枚前夫,他也是非常合格的。离婚后幸福遇上什么事还可以放心的给他打电话,常墨自然会鞍前马后安排得妥当。朱然然看不惯常墨很多年了,就是对他的风度还觉得满意:“前夫做到这份上,也算是不错了。” “那是因为他闲。”幸福不以为然:“再说他们家老太太天天逼着他跟我复婚,他敢对我不好吗?” 用常家老太太的话说,常墨和幸福几乎算得上指腹为婚。当时两家人都还在青海援建,西宁那时候条件特别差,常家老太太总是说:“你妈怀你的时候啊,就想吃杨梅,可是跑遍了整个西宁,哪有杨梅卖?最后还是一个原籍江浙的工程师回老家探亲,托他捎回来一点儿,杨梅都成杨梅干了,你妈妈一口气就吃完了。我当时就心想,坏了,酸儿辣女,你妈肯定也怀着个小子呢,这下子我只能认干儿子了。” 老太太只有常墨一个儿子,这辈子就惦记想要个闺女,后来蒋妈妈生下幸福,老太太喜得比自己生了儿子还高兴,不由分说约定要长大后要娶作自己的儿媳妇。 那时候也只是两家父母的一个玩笑,谁知道最后二十多年过去,竟然硬生生把他们按捺到一起。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常墨,常墨比她大几岁,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挺能闹腾,闹腾了多年,眼看快到三十岁的人了,他父母觉得约束不住,只得逼他结婚。幸福觉得这一切都非常滑稽,但那时候蒋妈妈正巧要做心脏手术,拉着她的手死活不肯进手术室,口口声声说不见她结婚成家,万一眼一闭死也不瞑目。幸福最后终于没能架住双方父母的压力,仓促间就匆匆嫁给了常墨。 其实常墨对她也不错,幸福就觉得有些别扭,多年的朋友突然成了夫妻,怎么都觉得别扭。偶尔在应酬场合遇见常墨,照样笑嘻嘻开玩笑:“哟,这次的女朋友比上次的那个漂亮啊。”一群狐朋*****顿时起哄,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跟常墨结婚了,这种话不能再说了。 常墨跟她促膝长谈了几次,可她就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到了最后,常墨也由她去了。那时候她刚换了工作,新的环境,新的竞争,一切都十分困苦。她觉得孤独,没有人理解自己,这种孤独是无法排遣的。 离婚的导火索是因为常家老太太逼着他们生孩子,幸福那时候一心扑在新工作上,每天忙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成天飞来飞去的出差,跟常墨十天半月都见不着一面。常家老太太难免有点微辞,逼着常墨来跟她谈。结果谈着谈着两人就谈僵了,本来她也经常和常墨吵架,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睡觉的时候非要和她睡一个枕头,比如不准她顿顿吃梅干菜扣肉……常墨的脾气素来不好,她更好不到哪里去。可是两个人从小到大,都是吵过就忘了。那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吵得下不来台,她气得浑身发抖,脱口说:“你愿意跟谁生孩子就跟谁生去,反正我要离婚,我要和你离婚!” 说完她就摔门而去,搬回自己的公寓去。常墨也去接她,也低三下四的道歉,她知道是常家老太太逼他来的,心里越发觉得可恨。一拖再拖,拖到她的父母也出面施压,幸福终于爆发了:“你们逼着我嫁一个我根本就不爱的人,现在你们又逼我生孩子,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我是你们的女儿,不是你们的私有财产,我有思想有血有肉,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们把我生出来,难道就是为了强迫我过我不愿意的生活?” 一番话说得蒋妈妈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最后还是蒋爸爸叹了口气:“既然你觉得你和常墨真的不合适,那就算了吧。”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离婚后的日子是真正幸福的好日子。 当然了,她对常墨的气也消了,只要不做夫妻,她就和常墨没有私人恩怨。 幸福一边对青年才俊的追求觉得无可奈何,回家之后又被另一个消息轰炸。蒋妈妈以百感交集的语气告诉她,常墨只怕要结婚了。他带了一个女孩子回家见常家二老,常老太太等人一走,就绷不住给蒋妈妈打了电话。 “你妈在电话里都哭了,说怎么也接受不了别人当她儿媳妇。你这气性也太大了,气了三年了,这下好,常墨不等你了吧?” 幸福只觉得哭笑不得:“妈,你以为这三年常墨是在等我啊?那是他的借口,借口!他还没玩够呢,怕他爸妈又逼他结婚,他能不拿我当挡箭牌吗?” “你成天就会瞎说,常墨哪点不好了?你妈又那么喜欢你,把你当亲闺女一样疼……” 幸福只想捂耳逃走,三年来这样的话已经听得滥熟。她叹了口气:“妈,您跟我说实话,到底我是您生的,还是常家妈妈生的?要不常墨是您生的,我是她生的?我和常墨又不是同年,不应该有在医院抱错了的问题啊!” 老太太被她气得够呛:“你这丫头!不识好歹!” 过了大半个月,蒋妈妈又告诉她常墨的事只怕成不了了。原来常墨这新女朋友是文工团跳舞的。据说原来的经历很复杂,光曾经同居过的男友就有好几个。常家妈妈那脾气,哪受得了这个,何况还一心惦记着要重新撮合儿子和蒋幸福,于是立马出面棒打鸳鸯。常墨跟父母闹翻了脸,干脆跑到外边躲着不回家了。 幸福知道常墨生病,还是常墨迷迷糊糊给她打的电话。她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常墨都快人事不醒了,她急得满头大汗,叫了物业的保安上来帮忙,才把他弄上车送到医院里去。 急诊结果是急性阑尾炎,医生说再迟半个钟头就危险了。幸福在手术室外头等,难免有点紧张,可是又有顾虑,犹豫不决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通知常家父母。 等常墨从手术室被推出来,幸福都觉得他挺可怜的,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平常狐朋*****一大堆,病倒了却都没人知道。要不是他给自己打一电话,说不定今天这命都送掉了。 幸福一觉得谁可怜,就会真心实意的对谁好。比如朱然然,当初在国外的时候,朱然然被所有同学欺负,幸福打抱不平,就和她最好。幸福对谁真心实意的好,就恨不得掏心掏肺。" 常墨一睁眼睛,就觉得幸福忙进忙出,办完了一堆手续不说,又每天都来医院看他。最后他可以出院了,幸福把他送回窝点,还特别殷勤的问他:“我没敢告诉你爸妈,要不要通知你女朋友,让她过来照顾你?” “什么女朋友?” “就是那个……你为了她据理力争跟你爸妈叫板那个,这次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幸福觉得搞笑,极力的安慰他:“你别不好意思啊,我是站在你这边的,真的!” 常墨脸色发青,幸福还挺注意察颜观色:“哎呀,你看看你,平常太沉湎于酒色了吧,做个小手术脸色都差成这样!” 常墨几乎没被气死:“我要上洗手间!” “你自己去呀。” “我是病人我动得了吗?” 最后幸福只好扶他去洗手间,好在就只几步路,就这几步幸福都被他压得气喘吁吁:“你怎么这么沉啊你!” 常墨哼了一声。 等进了洗手间,幸福只差没尖叫:“你干嘛啊你!” 常墨没好气:“叫什么叫,又不是没见过。” “流氓!” 常墨觉得她太吵,所以很干脆的想办法让她不能说话了。 幸福觉得这事太出人意表了,太乌龙了,太不可思议了。 她和常墨——虽然也不是没有过,可是离婚三年,再说他连伤口都还没有好……还在洗手间里…… 幸福一想到这事,就觉得恨不得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好好思考一下自己当时是中了什么邪。更中邪的是,常墨竟然打蛇顺竿上,搬到她那里住着,不肯走了。 幸福觉得有必要和他促膝谈心,可每次刚开个头:“常墨,我有话跟你说……” “我要洗澡,你帮下忙,我手举不高。” 幸福觉得太郁闷了,好端端的,怎么自己就和常墨成这种暧昧关系了。他连洗澡都没办法自理,她还得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她一加班常墨就给她打电话:“我快饿死了,你下班顺便带点吃的回来。” 幸福一想他连伤口都还没长好呢,乖乖买了营养餐拎回去。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他还没有伤筋动骨。常墨住到第三个月,幸福开始赶他走:“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吧?老住我这儿像什么话啊?” “行,我明天就搬。”他答应得非常干脆,干脆得幸福都觉得疑惑了。 果不然第二天一早,睡眼惺松的两个人,被双方母亲齐齐堵在了屋子里。 幸福狠狠瞪了常墨一眼,他穿着睡衣还一脸的无辜:“妈,你们怎么都来了?” 常妈妈笑得嘴都合不拢:“没事,我们就来看看你们。” 蒋妈妈也和颜悦色:“幸福啊,还是和常墨回家吃饭吧,看看你们这冷锅冷灶的,哪里像过日子的样子……”. 常墨搂着幸福,答应得特别响亮:“妈!我们明天就回去!” 等两个妈妈一走,幸福只差没有狠狠踹他一脚:“你到底什么意思你?” 常墨苦愁眉脸:“我怎么知道她们大清早会突然过来?” 幸福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现在就给我搬,立刻!马上!” 常墨硬是又赖了三天,三天后终于成功的没有搬走,因为蒋幸福发现自己怀孕了。 幸福都要哭了,觉得这件事简直是乌龙到了极点。 只有常墨兴高采烈:“愁什么呀,赶紧的,咱结婚!” “我不要和你结婚!”幸福一腔怨气,终于爆发:“第一次嫁给你,第二次又嫁给你!” “这有什么不好啊!两次嫁给同一个人,多好啊!多喜庆啊!多始终如一啊!”常墨一贫起来就没完没了:“亲爱的,别生气了,气坏咱儿子不好。我得给我妈打电话去,她肯定要喜极而泣。还有咱妈,你说要不要先给我爸打一电话?我怕老爷子一激动,高血压都犯了怎么办?还是不要了,先告诉我妈,然后让她缓缓儿告诉我爸……” “你再说! “怎么?你不喜欢儿子?那咱生一闺女吧,再过二十年,嘿嘿,我就成天挑剔那帮臭小子,想追我闺女,没门儿……” 幸福气得哇一声就哭了,常墨搂着她:“别哭啊,要不生一对龙凤胎,有儿有女,多好啊……” 幸福也许还在懵懵懂懂,可是其实幸福已经不远了。 就这样吧,就这样幸福吧。 所有的人,就这样幸福吧,一直到永远。 胡说九道 纪晓芙(上) 起因:在某网站看到一个令人吐血的贴子: 女人一生必须拥有的25件奢侈品: 1,hermesbirkin包40000——50000 2,ferragamo工作鞋2000——3000 3,burberry风衣10000以上 4,maxmara长大衣15000 5,yslhautecouture35万 6,chaneln’5香水1050/100ml 7,prada红标运动鞋3000 8,montnc钢笔8000 9,lv拉杆旅行箱15000 10,ck棉内衣460 11,cartier三环戒7000 12,tiffanylucida订婚戒20万 13,莲花elise跑车68.9万 14,赛尚的静物画2.4亿 15,missoni光谱花纹衬衫4000 16,dandg牛在2500 17,chanel高跟鞋7000——8000 18,gi竹节皮包8000——10000 19,piaget镶粉钻的腕表42万 20,versace印花雪纺礼服裙3100 21,fendibiga包10380 22,loewe小羊皮拼接皮长裤10000 23,dior钱夹3000 24,劳斯iceblue橱柜10000/延米 25,一个像007的男人不好说 真真令人吐血,有可能这样幸福吗?尤其是第25项……思存立刻发誓要码篇文字,让女主角拥有这25项全部……你确定还要往下看吗? 真的确定? 那好,正文来也: “往东,还是往西?” 纪晓芙拿不定主意的盯着地图,早就听说东京的地铁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可是……真是迷宫一样。 看着手中蛛网一样的地图,她不禁又叹了口气,她在纽约的地铁也没有这样犯难过,不过没关系,就算坐反了方向,大不了再坐回来就是。 都怪她自己不好,日语差得一踏糊涂,却跑到日本来,临行前丁敏君就说:“你小心在日本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被人卖那还不至于,她虽然日语只是三脚猫,可是她的法语也是一样糟糕,她照样在去年纵横驰骋于美丽的法兰西游山玩水,走遍了整个法国。 有了三四年的背包旅游经验,她的自信也不是盲目的。 上了一部进站的地铁,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其实东京的治安没有外界报道的那么不堪,日本人的礼貌也值得表扬和学习。列车的速度也是相当可观的,不一会就已进站,她随着人流下车,重新取出地图,仔细的查找自己现在的位置。 谢天谢地,截止目前为止,她的方向是对的。 她换乘了好几列地铁,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下车了一看,才发现自己终于还是犯了错了——不是她想去的东京电视塔,不知是换第几班车时坐错站了! 肚子已经是咕咕叫了,算了,先上去吃点东西再说。 乘电梯上了出口,满目都是汉字,可惜不知与中文意思符不符。一看到平假名和片假名,她就昏头转向了。夜其实已经很深了,街上只有稀稀朗朗的行车呼啸而过,还有的就是寂寞的街灯。 异国他乡的深夜街头,她也油然而生了一种孤独感。用力吸了口气,把那种脆弱的感觉逼回去。 举目四望,四周都有是密集的楼群,和纵横的小巷,这种小巷也是所有世界大都市的特色,黑黝黝的深不见底,阴沉沉的隐藏着一切罪恶与丑陋。 可是,一般通宵营业的小饭馆也是藏在这种小巷中。她鼓起勇气,俗话说神三鬼四,她就在八条小巷中选取了左边第四条,正好左边还有三条巷子,右边还有四条,这一条应该是最吉祥的吧。她小心翼翼的走进去,灯光让两边的楼房挡住了,巷子里黑得怕人,两边不知是堆放着什么杂物,黑暗里看去像是可怕的鬼魅,她害怕起来,看来她是选错了。 早早退出去吧。她极快的转过身,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叫得她魂飞魄散,尖叫了一声,立刻打开应急的小手电,地上什么都没有!她更害怕了,明明刚才有东西绊过她!她喃喃用中文安慰自己:“不怕,不怕!” 一声呻吟从暗处传出来,她再一次吓得尖叫出声:“谁?”问出口才想起来自己是在东京,可是日语应该怎么问,她突然忘得干干净净了!本来她的日语就只会那么几句,惊恐之下,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那个声音又呻吟了一声,虽然很低,可是她听见了,连忙用手电向发声的地方照去,这才看见巷边堆的一堆杂物在微微的动着,她的胆量又让好奇心壮起来了,她慢慢的走近去,拿起堆在最上面的一个大纸盒,才发现一堆杂物下埋着一个人。 原来是个流浪汉,她大大的松了口气,只要是人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所有的大城市都有这样露宿街头的流浪汉,这个人衣衫褛褴,面上都是污垢,看来就是个普通的流浪汉。 她正要转身就走,那个流浪汉突然又呻吟了一声:“小……小姐……” 是中文! 在异域听到母语格外令她耳朵灵敏,她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有些迟疑的问:“你是中国人?” 那个人没有说话,她又问了他一遍,仍听不见回答,她狐疑的走近了一些,用手电照着他,他双目闭着,软软的睡在纸盒上,她这才发现他衣服上都是褐色的污迹,她小心的“喂!”了一声,还是听不见他答应,她想了想,伸出手去试了试他的鼻息,还好,虽然微弱,可是仍是有的。她正稍稍放心,手不经意的触到他的脸,却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在他前额上按了一下,却是烫得吓人。 他正在发高烧,怪不得有些神智不清,也听不见她的话了。这么高的体温,如果不送到医院去,肯定会有生命危险的。 可是…… 她犯起难来,她该不该管这件闲事?她只是个过境旅游者,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多余的金钱。可是……他刚刚说过一句中文,也许他是自己的同胞,血浓于水。 如果自己也病倒在异乡的街头,生死没有人过问……她打了个寒噤,怜悯与同情占了上风,她的包里还有多备的十万日元的应急钱,算了,她就做这个好事,这十万块能治好他就好,治不好他,就当他没这个运气。 一下了决心,她把他扶起来,这才发现他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身体更是沉得令她咬牙。她半扶半拖的将他弄出小巷,早已是累得气喘吁吁。 她实在没有本事再把他拖动一步。 她坐在街边人行道的砖沿上喘了半天才缓过气来,她没办法把他弄到地铁站台上去,她不累死才怪,再说她昨天才看到东京这个城市,她又不知道医院在哪儿。她算了算自己的经费,还是坐计程车吧。 拦了部计程车,结结巴巴再加上手势,终于让司机明白她是想去医院,还好几分钟就送他们到了附近一家医院,花费了她六千日元的车费,她也顾不上心疼车费了,反正算在那十万日元里头,就当是花得他的好了。 她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下车扶进急诊部,急诊医生迎上来,没问她什么就看病人,一看就对护士说了一长串日语。她听不懂,着急的用英文问:“这个人不要紧吧?” 好在那医生的英语不错,回答她说:“你是他的家人?请先去挂号。” 她只得先去挂号,押金一下就交了八万日元,她走回急诊部,只剩两万日元了,看他的运气了,反正她一分钱也不会多花的。 医生已做完检查了,费力的向她解释:“他受了多处的外伤,腿部的伤口最大最深,伤口感染的相当严重了,所以才发高烧,他的腿再不动手术的话就保不住了。” 手术?那不是要很多的钱?她脱口问:“要多少钱?” 医生看了她一眼,大约是责怪她不关心病人只关心钱吧,医生说:“大约八十万日元左右。” “八十万日元?”她有些懵了,她上哪儿弄这么多钱?她说:“我没有这么多的钱。” 医生说:“为了病人,你要尽快的去想办法。他的腿越早手术越好,一分钟也不能迟了。” 她有什么办法可以想?她已经帮了他不少了,现在她帮不上他了,他的运气真不好,怎么要动什么手术呢?她还以为他只是普通的感冒呢。 他从急诊室送到观察室,她迟疑了一下,走进去看他。这样明亮的光线下才看出他脸上的污垢都是褐色的血迹,右腿的裤管已经让医生剪开了,露出缠了重重绷带的伤口,从打绷带的面积来看,伤口真的是不小。 他动了一下,他要醒了吗? 她眼睛一霎也不霎的盯着他,他果然睁开了眼,目光茫然的停在了她的脸上,她惊喜的问:“你醒了?” 他喃喃的说了一句日文,她怔了一下,继续用中文问:“你是中国人吗?” 他的目光还是茫然的,他的声音也是嘶哑的:“你是谁?”这三个字虽然含糊不清,可是的确是中文,她心里一喜,连忙说:“我想你是我的同胞,就把你送到医院来了,医生说你必须动手术,可是我的钱不够,你有钱吗?” “钱?”他迷迷糊糊的。 “对,钱。”她有些企盼的看着他,明知他不会有八十万日元,对于他这样的流浪汉来说,那应该是笔巨款吧! 他的眼睛又闭上了,嘶哑的声音也低了下去:“5927475481002” 这串数字是什么意思? 她又怔住了,他已经重新陷入了昏迷,他刚刚说的那串数字是什么,电话号码吗?不太像啊,理他呢,反正是一个线索,她连忙拔下颈中挂着的原子笔把这串数字记在手心上,突然间灵机一动,想,他身上也许有什么东西值钱。 一个流浪汉值钱的东西当然全带在身上,不过一个流浪汉,最值钱的又能有什么。管他呢,先找找看。伸手摸进他的怀里,在他衬衣的口袋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抽出来一看,竟然是一个钱包。 钱包的质地居然相当的不错,包上还有一行金色的字母品牌,她反正不认识,看起来大约是法文。打开来,里头虽然一张钞票也没有,却有三四张信用卡,每一张都是很漂亮的金色,上头印着银行的标志,这她倒是认识的,东京银行、帝国银行,河野银行,三井银行,呵!日本最大的几家的银行都是全的。 会不会是他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一般的流浪汉无奈时也会小偷小摸。她陷入了为难中,最后还是说服了自己,被偷的那个人这么有钱,一定也不缺这八十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可是,她突然想起来,信用卡都是有密码的,没有密码,也提不出钱来。她看向手上的数字,他刚刚说的不会就是密码吧,如果是的话,他怎么会知道的,如果他知道,他怎么不早提钱出来花了?再说丢失信用卡的人说不定一早就报失了。 这么七想八想,刚刚找到钱包时的一点喜悦早就没有了,她看看昏迷不醒的他——死马当做活马医,她就去试一试,真的不行,也是他的命不好,她尽了全力了。 医院大门马路对面是一家便利店,这时候也关门了,店旁就有一部自动提款机,暗蓝色的荧光屏在夜色里诱惑着她。她跑过去,取出钱包里的一张信用卡,再将手心里记的那组数字输进去。 “密码错误!” 没戏! 她换了另外一张,再输入密码。 “信用卡不兼容!” 没戏! 第三张,看来那个流浪汉没有动手术的运气了。 “嘀嘀”,清脆的声音后是提示:“请输入提取金额。” 宾果! 竟然可以!那数字竟然真的是密码! 她兴奋极了,手指在键盘上跳着舞按出“8000000”,八十万应该是几个零?糟糕!她多按了一个零,会不会透支?! 钞票在“刷刷”的送出来,八百万日元!她怔了一下,没有透支?也许他还会有别的开支,比如手术费也许会超过八十万,反正钱永远是多多益善,她替他多取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完再存回去好了。她一转念就将这八百万全都收了起来,心里又想,不知道这张信用卡的最高上限是多少。这么一想,就忍不住好奇心,而好奇心一上来,就再也没有办法按捺。她想,我把信用卡里的钱全提出来,看看到底有多少,然后再给他存进去就是。 这么一想,就又提了一个三百万,居然还没有透支信息,于是她狠了狠心,再提了一个五百万,居然还没有透支。她懵了,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怎样一张信用卡,再提三百万,自动提款机仍没有显示透支,只是出现提示说机器里的钞票不足了。 她的牙早就在“格格”的打着架了,连忙把那些钱又统统存了回去,小心的将信用卡收好,仍放在那个钱包里,再把钱包小心的放进自己的背包,想了想不放心,又把钱包拿出来放进自己帖身的口袋里。往医院走回去,一路上每隔几分钟,就把口袋按一按,看钱还在不在那里。她这辈子也没有在身上带过这么多钱,这张信用卡里少说也有一千多万,一想到一千多万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她不由有些神经兮兮了。 回到急诊部连忙对医生说自己筹到钱了,医生立即通知手术室。流浪汉被送进手术室了,她坐在手术室外长廊的椅子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她的思潮起伏,她开始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了。他真的是个流浪汉吗?如果是,那么巨额的信用卡从何而来,偷的吗?那他怎么会有密码?如果不是,从这张不知透支上限的信用卡来看,他应该是个生活很宽裕的人了,他怎么会躺在那条黑暗的小巷里,病成那样? 他真是个迷,比东京的地铁地图更令她困惑。 她又累又饿,手术室的门却像是永远不会打开了似的。她重新出去,走过整整半条街,找到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店,买了一包速食面。没有开水,就一路走,一路干啃。回到医院,面吃完了,手术室的门却还是紧闭着。她坐回长椅上,她困极了,也累极了,最后,她睡着了。 是护士小姐叫醒她的,她一惊醒第一个动作是摸身上那个钱包还在不在,鼓鼓的仍在那里,她才松了口气。护士小姐微笑着说了一句日文,她听不懂,护士只得找来纸笔,在上头写汉字,总算可以勉强交流,原来手术很成功,那个流浪汉已被送到病房。 这下她懂了,她道了谢,上二楼找到213病房,那个流浪汉*****效还没有散,仍是昏迷中。她在病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脸上的污垢已经用酒精洗净了,灯光下看轮廓分明,看起来样子倒也不丑陋,只是还吊着血袋、药水,鼻中也还插着氧气管。她出了一会儿的神,终于又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最后因为窗帘没有拉上,早上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有些不舒服,这才醒了,一醒过来,又摸了摸身上的钱包,这才放心。看见窗外的朝阳,伸了一个懒腰,椅子发出了“吱”的一声轻响,病床上的他动了一下,也醒了。 他慢慢的睁开了眼,目光渐渐的从天花板转到了她的脸上,这目光不再是迷茫的,而一看到她,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一转,她的心怦的一跳,他有一双很犀利的狭长的眼睛,目光中有一种利害的精明,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可是心里一直跳得厉害。 他的神智看来完全清醒了,他说了一句日文,她仍用中文问他:“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本来她以为他一定是个中国人,这么一来,她倒有些不确定了。 他也换了中文,他的声音虽然依然低哑,可是已经沉稳有力了:“是你送我来这里?” 她微微一笑:“是啊。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纪晓芙。”想起来把钱包还给他:“这是我从你身上拿的,不好意思,可是医生说你要动手术,我又没有那么多钱,我替你提了八百万现金,交了医院手术费住院押金五十七万,还有七百四十三万,现在还给你。” 他的脸色微变:“你用信用卡提过钱?” “是啊,医生说你的腿一分钟都不可以耽误了——哎!你要干什么?” 他拔掉了输氧管和点滴管,并且要下床,她大惊失色:“你才动完手术,你不要命了?”话音未落,病房的门传来开锁的声音,不等她反应过来,他突然一把抱住她,她尖叫着,猝不防及的被他拖向后倒去,他们滚落到床下,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阵密集的“扑扑”声打在床上,还有一些东西叮叮铛铛的掉在地上。 他拖着她向后退,她在一瞥间看见地上那些不断落下的东西是弹壳,等等!弹壳?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们已经退入了洗手间。外面有三四个人呼喝的声音,他一把推开了窗子。举着她的腰将她抱上窗台。她早吓呆了:“你做什么?” “跳下去。” 什么?这里是二楼,她还想要命! 外头的人在射击门锁了,他扬一扬眉,一把将她推出窗外。不等她惊呼出口,他也纵身跃出,一手抓在了窗边水管上,另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她停在半空中,尖叫也缩回了喉中,他将她慢慢放下,这下她只是从一米左右的高度落下,他也翻身跃下:“快走!” 漂亮!动作干净利落,可以去参加奥运会体操赛了! “你是特工?” “闭嘴!丫头!”亏她这么有想像力,他们现在是逃命!她还傻瓜一样的站在这里问长问短! “你叫我什么?”她气了,大和民族的沙文猪!正想一脚将他踹开,沉闷的枪声再次响起,子弹呼啸着擦着她的鬓角飞过,他一把将她抓过去躲在一部汽车后,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伸手将她头上的发卡摘了下来。 “你做什么?” “闭嘴!”他将发卡伸进车门的锁孔内,不知他怎么转了几转,门锁竟然开了。她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他真的是个特工吗? 笨女人!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还发呆?她以为那些人手里拿的都是水枪吗? 他将她推着塞进车内,自己也上了车,拆开仪表板,三下五除二的结好电线,成了!车子发动了,他踩下油门,子弹铛铛的打在车身上,他急转方向盘掉头,车子发出尖利的刹车声转过180度,绝尘而去! 她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这时才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目光停留在后视镜上:“他们追上来了。” 她倒吸一口气,回头往后一看,果然,两部黑色的车子跟在后头,穷追不舍。她喃喃的说:“我是不是在做梦?还是这是拍电影?” “白痴!” “你说什么?”她横眉怒对,太过分了!刚刚叫她笨女人,她还没有找他算帐呢,现在又叫她白痴,他真以为她是好欺负的?! 目光不经意的落在他的腿上,原本握成拳的手一下子松开了,她失声道:“你的腿……” 他看了一眼刚刚动过手术的右腿,血已经渗透了纱布,经过这样一番剧烈的运动,钻心的疼这时才一阵一阵的袭上来。该死!麻痹随着疼从脚踝向上爬升,他有点控制不住油门了。那两部车还紧紧的咬住他们不放,这班家伙,他一定要剥掉他们的皮! “你过来,我来开车。”她也看出他的伤势不妙来,她想过的死法中可不包括和黛安娜王妃一样悲惨。 他斜睨了她一眼:“你会开车吗?” 太过分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狠狠的瞪他:“我会!” 右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面前这小丫头也气得想要咬他一口似的,他轻轻的笑了笑,将方向盘交给她,依旧是举起她的腰一转,将她和自己易位。 坐到驾驶位上,她才说:“以后不许碰我,不许像拿东西似的把我抱来抱去。” 他说:“专心一点吧,他们要追上来了。” 她瞥了一眼后视镜,果然! 哼!她绝不会让面前这只沙文猪瞧不起自己的。 将油门踩到底,时速在瞬间提高,她急转方向,上了交流道。后面两部车一时反应不过来,已经转入交流道的另一条路上了。 甩掉了! 她瞥了他一眼,得意洋洋。他似笑非笑的靠在座位上,她问:“你到底是什么人?那帮人为什么要杀你?” 他说:“我是杨逍。” 仿佛这句话就是这混乱局面的一切解释。她皱了皱眉:“这名字真耳熟。” 他表情有点异样,不过没有说什么,在看到后视镜后,他的目光再度森冷:“真讨厌!” 什么?她看了一眼后视镜,那两部车已追上来了,紧咬不放的跟在后头。 她问:“你得罪了明教还是天鹰教,这么多人想要你的命?” 他又笑了:“你竟然还知道明教和天鹰教。” 什么话? 她说:“我并不是对日本一无所知就跑来旅游的。” 他说:“我看得出来。” 她也没功夫理会他话里的嘲讽了,因为那两部车正追上来。她在交流道上狂飙,并且急转了好几个道口,仍没有甩掉他们。那两部车就如附骨之蛆,紧紧的跟着他们。 她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她问:“喂,杨什么——” 他的表情有些无奈,又有些忍俊不禁:“杨逍。” 她嘀咕:“记不住你的名字又不是什么大错,你以为你的名字很好听。”停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抢了他们什么宝贝,他们这样追杀你。” 他又笑了,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不过,他笑起来还真是蛮好看的,怎么没有导演挖掘他去演偶像剧? 他说:“我想——我是抢了——抢了他们的钱。” 她恍然大悟:“哦!那几张信用卡?!你抢了他们不少钱吧。” 他慢吞吞的说:“是不少。” 就是嘛!连累得她也跟着他亡命天涯。这么一出神的功夫,忽然听到一声巨响,接着车身突然向一边冲去,失去控制了! 他抢过方向:“他们打中了轮胎!” 他的动作好快,一下子就将方向全部打尽了,可是车子仍然一头撞上了护栏。他们两人向前撞去,还好系了安全带,又有充气气囊。 “下车!” 他的反应永远是那么敏捷,一下子就把她拖了出来。仍然像抱洋娃娃一样的将她轻巧的放到了护栏外。 “不要!” 十多米高的斜坡,跳下去肯定没命!他将她搂住,像小孩子坐滑梯一样的溜下去,风声从她耳边刮过,她吓得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只怕他一失手自己就要跌得粉身碎骨! 拍动作片是什么滋味,今天她可尝尽了! 他们终于平安的滑到了下面那条路上,可是有一部车急刹着横在了他们面前,车门一下子全打开了,四五枝枪对着他们两个人,那些人用日语大声的叫喊着什么,她看了他一眼,他无可奈何的举起手来,是啊,除了投降,他们还能做什么? 几乎在她眨眼的一瞬间,他突然出手了,一掌劈在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的手腕上,那人的枪“啪”的掉在地上,他就势一带,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将那人摔在地上,没等所有的人反应过来,他飞起一脚踢掉了另一个人的枪。就在这时,车那边的一个人举起了枪。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尖叫:“小心!”扑过去想用力推开他,她的手刚刚碰到他,一股突如其来的外力就撞向了她的身体,她失去了平衡,他们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他抓起地上的枪举手射击。 近在咫尺的枪声令她大大的震动,而这时她才发现左肩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她伸手一摸,满手都是血!受伤了?她一半是痛,一半是惊恐,身子一软就倒在他的怀里。 他已经用枪指住了最后一个站着的人,那人浑身发抖:“杨先生……” 他的声音冷得令人不寒而栗,他轻声的说了一句日文,她听不懂,接着他就开枪了。 那人直挺挺的倒下去了,她惊惶失措的问:“他死了?” “死了。”他简单的说,冷冷的瞥了地上呻吟挣扎的三个人一眼,抱了她上车,那些人竟没有爬起来阻止。 他启动车子,她用手按住伤口,血像泉水一样的涌出来,她眼泪汪汪的。他问:“很疼吗?”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问:“我会死吗?” “当然不会。”他将车开得好快,他腿上的伤口也涌着血,她问:“你的腿?” “不要紧。”他的嘴角上弯,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笑。可是她呜咽着说:“你还笑,我们两个都要死了,你还笑得出来。”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死?还早得很呢。” 她回头看,发现又有两部车跟上来了,这次他们是插翅也难飞了!她忍不住哭出声来。他问:“你哭什么?你即将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她瞪了他一眼,他说:“我不是在开玩笑,你救了我两次,我就在想怎么样报答你。现在我下了决心了,我决定以身相许。”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不小心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痛得眼泪又掉下来。可是她仍然咬牙切齿的骂出来:“无耻!” 他傲然说:“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就是我杨逍的妻子。” 沙文猪!好象全世界的女人都跪在他脚下似的。幸好他只是个被人追杀的小偷,不然真想不出他是什么嘴脸! 她说:“我才不要做你这个疯子的妻子。”扭开头去不理他,却发现他正在减速。后面的车正在加速追上来,他真的不要命了吗?她惊恐的大叫:“喂!你做什么?” 他说:“你既然不肯做我的妻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竟然一下子就将车刹住了,后面的车立刻赶上来,一前一后的夹住了他们的车,她听到一阵关车门的“嘭!”“嘭!”声,七八个和刚才一样的黑衣人围了上来,她惊恐的抓住他的衣襟:“我们该怎么办?” 他大笑着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在极度的惊惶里也顾不上指责他的轻薄,她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那些人,离得这样近,他们手里的武器也可以看见了,为首的那个黑衣男子已经抓住了车门,她惊呼一声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在东京被乱枪打死! 死亡的地点和方式都是她接受不了的,她不要这样死! “杨先生。” 简单的语句里透出不可置疑的恭敬,而且并没有想像中的乱枪加身,她有些狐疑的抬起头,正好看到所有人正齐齐鞠躬的场面,他们先礼后宾,或者乱枪打死他们前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先行礼做遗体告别? 他抱着她下了车,立刻那些人发现了他的腿伤,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有人立刻想伸手接过她去。 “不。”他简单的表明了自己的意见,她有一点明白过来了:“这些人不是和刚刚那些人一伙的?” “对,这是自己人。”他向她解释了这么一句,就转过脸去吩咐为首的那人一长段话,日语她本来懂的就极少,他说的这么长,又这么流利,她只听懂了一句,就是“回去”,等等,他要去什么地方? 她稍稍安下来的心一下子又提到嗓眼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不答,抱着她径直上了那些人的一部大轿车的后座。她害怕起来:“喂!放我下来,我不要再跟着你了,我受够了!” 他还是不理她,她惊恐起来,看他的这种前呼后拥的架子,他一定不是个普通人了,当然,他当然不会是个普通人,不然怎么会有人追杀他,又有这么多人是他的下属?他一定很有势力,她瞪着他:“你是不是黑社会?” 他坐在了她身边的位置上,还是笑了一笑,才慢吞吞的答:“如你所愿,小姐,我是的。” 她拼命的向后缩:“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笑得邪异诡密:“当然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她心急肩痛,失血过多,又让他这么一吓,一急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 纪晓芙(下) 这是什么地方? 她从榻榻米上坐起来,有些迷茫的看着周遭的一切。这是一间典型的和式卧室,她躺着的榻榻米,另一边的坐垫、和几。和几上的日本插花,壁上挂的字画,绘着紫色花朵的和纸门窗,这是什么地方? 她肩上已经不太痛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穿的和服上,吓了一大跳,她的衣服呢?谁给她换的衣服?! 门轻轻的滑开了,一位漂亮的和服美人出现在门口,用中文问候:“您醒了?” 她怔怔的看着这位和服美人,这一切都像梦境一样。她恍惚的问:“我是在做梦吗?” 和服美人几乎已经笑出来了,可是旋即低下头去:“对不起。”仰起头看着她:“您身上这件衣服是临时订来的,不过您穿着很合身,很漂亮。” 她看了看身上的和服,想起不久前自己的经历来,她脱口问:“杨逍呢?他在哪里?” 那美人惊诧的看了她一眼,但立即恭敬的说:“社长在会客。” 社长? 看来他真不是个普通人!她心急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问:“我的衣服呢?” 和服美人笑了:“社长嘱咐过我,我已经叫他们都在外头等着了。”说毕站起来拍了拍手,两个人就走进来,向着她深深的一鞠,手中还拿着软尺。 做什么? 她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两个人在自己身上量来量去,还不时的记下一些数字,最后她终于明白过来了,他们是在为自己量衣服尺寸。 这两个日本裁缝是杨逍那个沙文猪找来的? 他想干什么?她身材虽然不错,可是也没有好到像模特一样啊。 耐着性子等那两个日本裁缝量完尺寸,连忙转过脸对和服美人说:“请把我的衣服还给我吧,我真的要走了,我的时间很宝贵。”的确,临时签证只有十五天时间,她还没有好好的领会东京风光呢。 和服美人有些惊讶的问:“您要去哪里?” 怎么莫名其妙的事全让她遇上了?她有些气馁,不知该怎么向这位和服美人解释,正在此时,听到轻轻的拉门声,杨逍走了进来。 看到他穿斯文的和服,猛然察觉他是位美男子。挺拔而俊美,只是唇角微微上扬,仿佛对世间的一切都极其不屑。哼!沙文猪! 纪晓芙撇撇嘴,和服美人却已恭恭敬敬的伏下行礼:“社长。” 他做了个手势,和服美人连忙起身,小碎步退了出去。纪晓芙背上的寒毛一根根竖起来:孤男寡女,他想做什么? 他步步逼近,她心惊胆寒:“你想做什么?” 她已退到墙边了,退无可退,他靠近她,“我想……”暧昧的语气,他暖暖的呼吸拂过她的脸,吹动她的鬓发,她要失声尖叫了! 他忽然微笑:“我想看看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高悬的心顿时放下来,忽然又重跳回嗓子眼——伤在肩头上!! “不要过来。” 他大笑:“你是我的女人,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无耻!”她气得快糊涂了,一脚踢向他:“滚开!” 不偏不倚,他一伸手抓住她纤细的足踝,顿时如铁钳一般,令她动弹不得,她极度恐慌,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怔了一怔,慢慢松开她的脚。她抽泣着将脚藏回和服里去,他却笑了:“我又没有碰你,你哭什么?”见她仍伏在地上痛哭,不禁叹了口气,问:“是不是伤口痛?” 她抽抽答答的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淡淡的说:“追杀我的都是我的仇家,他们看到过你和我在一起,他们不会放过你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够保护你。” 她问:“他们是黑帮份子?” 那种讥讽的嘲笑又挂在他嘴角了,他说:“他们是明教锐金旗的人。” 她呆呆的,明教?那个贩卖军火的黑社会组织?听说它控制了亚洲八成以上的黑市军火交易。自己怎么会胡里胡涂卷进来。追杀他的是黑社会,那他是好人了?她问:“你是谁?” 他狭长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森森的寒意:“我是明教光明左使。” 她的身子晃了一晃,竟然没有晕过去。他说:“明教现在群龙无首,追杀我的是明教五行旗,他们绝对不会放过我,所以也不会放过你!只有永远在我身边,你才是安全的。普天之下只有我杨逍才能够保护你!”他伸出手,握住她冰冷纤长的十指:“你救了我两次,我要让你一辈子都平安幸福!” “不……”她几乎是尖叫着:“我不相信!我不想和黑社会有关系,我要回家去!” “我说过了,我要令你一辈子平安幸福。我不会让我的女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所以我不会让你走的。” 她气得要命:“我不是你的女人。” 他微笑:“现在不是,将来一定是。”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大骗子,我才不会相信你说的鬼话呢!根本不会有人伤害我,让我走!你这个无耻的混蛋。” 看着她张牙舞爪,他忽然懒洋洋的笑起来:“放心,我杨逍从来不会用抢的,终有一天你会向我自动投怀送抱。” 她啐:“你休想,我才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样,明知你是黑社会大魔头也爱上你!” 他气定神闲的推开窗子,和式的庭院,精致的枯山水。檐头璀璨的星光繁繁闪烁,他微微一笑,低吟:“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但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呆了,完全呆了,没想到一个军火贩子会念诵秦观的鹊桥仙。他的声音真好听,这一刹那他的气质沉静含蓄,风度翩翩。 他回过头来自负的一笑:“丫头!我跟你打个赌,总有一天,你会很温柔的躺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星星!” 做你的春秋大梦!这辈子休想。好在他只是嘴上讨便宜,不过见识过此番阵仗后,也明白了不能硬来。第二天就告诉那位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和服美人:“我要去买东西。” 和服美人微笑:“您需要什么,我可以叫人送来。” 她啼笑皆非的望着和服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美智子。” 她点点头:“美智子,你究竟是不是女人?你难道不知道购物这种事情,非要亲自去才有趣味吗?东京最繁华的百货公司在哪里?我要去买东西。” 美智子还是彬彬有礼的应了声:“是。”又说:“我去叫他们准备车子,请您稍等。” 耶!成功了! ——才怪! 真是要奄奄一息,没想到出门会这么夸张,以前在电视里看到有钱人出门前护后拥,还好生羡慕,万万没想到这么威风凛凛的场面会让自己扮主角。保镖……情不自禁又呻吟一声,十几个保镖,都是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汉子,再加上那个亦步亦趋的美智子,她真是插翅难飞。 店员小姐倒是热情周到,那只手提袋也确实漂亮,拎在手中格外顺眼。她扫了一眼价格标签,倒吸一口凉气。身后的美智子却已取出信用卡递给店员:“请刷这张卡。” 啊?天上掉馅饼这种事情都有?有人买单?心痒难禁,迟疑了一秒钟就下定决心,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再说,试问章小惠谁敢收留,最好花钱花到吓得那杨逍退避三舍才是最佳方案。 兴高采烈,大血拼! 十几个人没有白白跟着,全做了提购物袋的劳力。回去时已是黄昏时分,沙文猪出现在餐厅里,看来是打算和她一起吃饭。果然,有正宗的日本料理吃,花花绿绿一大桌子。瓷器倒是很漂亮,日本菜却是一如既往的中看不中吃。早知道就在外面吃碗拉面解馋了。不过,她眉飞色舞的向他一一展示辉煌战果:“看我今天买了什么,hermesbirkin包,ferragamo鞋,burberry风衣,maxmara长大衣,yslhautecouture,chanelno’5香水,prada红标运动鞋nc钢笔,lv拉杆旅行箱,ck棉内衣,cartier三环戒,missoni光谱花纹衬衫,dandg牛仔,hanel鞋,gi竹节皮包,versace印花雪纺礼服裙,fendibiga包,loewe小羊皮拼接皮长裤,dior钱夹。”呜……一口气说下来,差点喘不过来气憋死。 他倒是若无其事:“就这些,还有吗?” 看来他还真是超级有钱,现在黑社会都这么好混吗?哼,看来走私军火的利润高得吓人。不要紧,她眉开眼笑告诉他:“还有,我订了块piaget镶粉钻的腕表,还订了部莲花elise跑车,下月才能提车。对了,明天劳斯iceblue橱柜代理商会来测量厨房尺寸。啧,真是漂亮,虽然我不会做饭,但一看到那橱柜就想,这样的厨房真好看。”见他仍是一脸平静,不会吧,哪个男人听说花了他这么多钱还是波澜不惊?太令人失望了。终于忍不住使出最毒那招杀**手锏:“听说东京最近要拍卖赛尚的静物画。” 他终于扬起眉:“你想要?” 她掷地有声的答:“我热爱艺术!”说完禁不住心虚,赛尚耶……除了从电视和画册上瞻仰过,她这辈子做梦也没想过要去买,专家估价两亿四千万,天!那钞票堆起来,这整间餐厅能不能堆满? 他说:“那我打电话给拍卖代理人。” 寿司一下子噎在喉中,差点晕过去,赛尚! 好容易咽下那块差点噎死她的寿司,又使劲掐自己一把,疼得差点叫出声来,不是做梦!见他唇边仍是那种微笑,阵脚大乱,胡乱又拈了片鱼生,在碟子里沾一沾调料塞进嘴里,一下子眼泪都涌出来。芥末!辣! 泪汪汪的看着他,好似受了天大委屈。他嗤笑:“丫头,我刚刚答应买赛尚送你,你能不能换含情脉脉的眼神?” 含情脉脉?她晕头转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 他却凑近来:“你眼睛很美,眼睫毛很长,不要再乱眨了,不然我当你勾引我。” 勾引?少在这里自作多情,她恶声:“卑鄙无耻下流!” 他扬起眉头:“好,既然你已经识穿我的真面目,那我也不用在装什么正人君子,今天我一定要让你渡过一个毕生难忘的夜晚。”伸手竟然将她打横抱起,他要做什么?救命啊!她尖叫着拼命挣扎,他的手臂像铁钳一样紧紧禁锢着她。他径直将她抱到卧室里榻榻米上:“别那么紧张,放轻松些,小美人,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 她歇斯底里:“姓杨的,我一定化成厉鬼找你算帐!” 他嗤笑,随手按了个开关,屋顶竟缓缓向一旁移去,露出玻璃的天花板:“你别想歪了,我只想你看看天空上的星星。”他微笑着在她身旁躺倒:“你看,多美的夜空。”她无语望向天际,深遂幽蓝的天幕上,星星像碎碎的银钉。他的声音梦幻一样:“牵牛,织女,每年七月的这个时候,就是两颗星最近的时候。” 无可否认,他这样静静的躺在那里,像块要命的磁石。 钓鱼……她从来不认为钓鱼是多好玩的事情,特别是和大魔头一起钓鱼。再好的湖光山色都是黑山恶水,闷都要闷死了,不过还好可以寻衅跟他吵架:“把我的护照还给我,我签证要过期了。” “女人还是要温柔一点比较好。” “我就是这样,你最好马上叫我滚蛋。” “我从来不叫女人滚蛋,何况你是我的女人。” 她真的要崩溃了:“姓杨的,我救了你,你却绑架我,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他唇角上扬:“我曾经向自己发过誓,我要一辈子保护你,我不可以让你白白出去送死!” “你可以派人送我去机场,只要离开日本,我就安全了。” 他眉头微微皱起来:“丫头,你太天真了,明教在亚洲的势力是你无法想像的。你离开日本不会安全。” 她想家,她只想回家:“我不管,我要回家,我要回吉隆坡!” 他问:“难道你不怕死?在你心目中,做我杨逍的妻子是不是比死更可怕?” 是,是,她是有为青年,她有大好前程,她怎么能和一个军火贩子结婚?眼泪又要掉下来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他叹了口气:“你不怕死,我怕!我不想你白白去送死,我会心痛,知道吗?将来你就会发现,做我杨逍的妻子,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沙文猪!他以为他是什么人?f4还是申东贤?她差点歇斯底里:“我不要!我不要当你这个大魔头的妻子!” 他终于发怒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臭丫头!” 他会怎么样?恼羞成怒一枪打死她?她嗫嚅:“杨……杨逍,我是不会嫁给任何人的,我念圣德女校,我发过誓要做修女,将一生奉献给主。” “做修女?”他嗤之以鼻:“做修女有什么好?” 她昂起头:“你不能侮辱我的信仰!” 他将手里的鱼竿掼在地上,名牌耶……她无限心痛的望着那鱼竿,一定是专门订做的,他向来只用最好的,这根鱼竿也一定贵得吓死人。 他的脸色暗沉得吓人,声音也是:“不行,我不能放你走。” 她忍无可忍破口大骂:“杨逍!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我愿意做修女,做修女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我救了你,你不报恩也就算了,为什么连我的心愿也要阻碍?” 他回过头来,恶狠狠的道:“闭嘴!” 吓得她心扑通扑通乱跳。他掉过头去望着远处的山,浅灰色的山峦,温柔的曲线逶逦动人。风吹乱他的发,他为什么突然意兴萧索? 她心乱如麻,忽然听他说:“你走吧。” 一刹那她难以置信,他说:“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快走。我叫人送你去机场。” 轻咬着唇,朝思暮想,一旦真的听到,却恍若不信。转身离开,却听到他叫:“等一等。”这么快就出尔反尔?她加快步子,他追上来:“纪晓芙!”她怒目以视:“你自己说话都不算数?” 他却只是长长叹息一声,将一样东西递给她:“这是明教铁焰令,如果今后你遇上麻烦,拿它来找我,我就算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也会为你效劳。” 哇……这么神气的东西拿在手里,以后不就是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可是为什么笑不出来?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只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谢谢。” 一直走到草地那头,才回过头看他,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他立在那里望着远处的山,他整个人笼在金色的斜晖,再见了,杨逍……不,是永别了。他与她是两个世界,这些日子只是一个璀璨的美梦,从此,再无交集。 回到熟悉的城市,殷梨亭来接机。车窗外是熟悉的吉隆坡街景,她回来了,回到真正属于她的世界。尾指上还戴着cartier的三环戒,并不是最贵,她现在只心痛赛尚,那幅赛尚他真的拍到送给她,看见画的那一刹那,她的呼吸都几乎停顿。这世上最昂贵的不是这画,而是自由,所以她想尽办法终于逃离。 现在,她自由了。 她下定决心,将杨逍将星星将鹊桥仙将赛尚将日本将明教将过去几日的一切统统从记忆中删除,永远永远。 殷梨亭替她洗尘,与她吃午饭,在间日本料理。看到满桌的姹紫嫣红,她突然有掉头就走的冲动:“我刚从日本回来,你又请我吃日本料理?”殷梨亭手足无措:“晓芙,对不起。”她一直欣赏他的温文儒雅,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就觉得这温文儒雅简直是唯唯喏喏,又想发脾气了,他突然掏出一样东西,竟然是tiffanylucida的戒指,她张口结舌,只听他说:“晓芙,嫁给我吧。” 求婚……她又晕头转向了,只听殷梨亭说:“你说过,你最梦想是tiffanylucida的订婚戒指,我拿到奖金马上就买来。晓芙,答应我吧。” 她岔开话:“你拿到奖金?什么奖金这么高?” “我们刚刚破获一大宗军火走私案。” 军火走私,她的脸孔更白了:“殷梨亭,我要考虑一下。” 他笑逐颜开:“当然可以,我等你电话。” 她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见杨逍。梦见他浑身是血,身上全是子弹,她尖叫惊醒,冷汗早已经濡湿了睡衣。天!她一定是疯了,才会梦到那个大魔头。她得赶紧想办法忘掉他,忘得彻底,忘得一丝一毫都不再记得。她抓起电话拨号,久久才有人接,她叫:“殷梨亭!” 睡意惺松的声音:“晓芙,早。” “我答应你了。” 殷梨亭未睡醒一样,过了几秒钟才惊喜的叫:“晓芙!你答应我的求婚了?” “我答应。”她清楚的告诉他,也告诉自己:“我要和你结婚。” 结婚……到现在还是不真实的恍惚,拍婚纱照,任由摄影师将两个人摆布来摆布去,她全然像只木偶。又要换衣服,怎么要换这么多衣服?她叹口气,接过店员小姐递上的另一件礼服。走进更衣室,刚刚关上门,突然一只手伸上来用一方毛巾捂住她的口鼻,一股难闻的气味令她眩晕,她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好痛!全身的肌肉都痛。耳中只听到海浪声,海浪……她艰难的睁开眼,白花花的太阳毒辣的直射下来,又一阵眩晕。再次睁开眼,才看清自己在甲板上,四周都是茫茫大海。 游轮,自己怎么会在游轮上?挣扎着想站起来,才发现自己手被绳索捆得紧紧的。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一脸的笑:“不好意思,纪小姐,在杨先生赶到之前,只好委屈一下你了。” 杨先生?哪个杨先生,难道是杨逍? 一想到他的名字就脸色煞白,天空中传来直升机的声音,直升机打着旋,发出振耳欲聋的轰鸣,终于降落在游轮顶层的平台上。她仰脸看直升机,有人下来,她一眼认出来,真是他。 虽然相处日子不长,可是他化成灰她也认得出来。 他那样子,真像是出海来晒太阳的,她紧咬牙根,大魔头!居然能想出这招来劫持她! 身旁的满脸横肉却大声叫:“杨逍,站住!你再上前一步,我就宰了这臭丫头。” 他冷峻的扬起眉头:“你们要是敢动她一根头发,我就叫你们统统下海去喂鲨鱼!” 原来不是他劫持了她,原来他是赶来英雄救美的。她忍不住大骂:“杨逍你个大笨蛋!你这么单枪匹马的跑来,怎么救我?你不是明教左使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起码也得带上浩浩荡荡的雇佣军才对,再不然,也应该带上什么核弹生化武器来跟他们换人啊!” 他笑了,竟然还笑得那样轻松:“他们倒是要求我拿导弹来换你,可是那样会威胁到世界和平。” “见鬼的世界和平!”她说:“给他们导弹,我只值一枚导弹?我以为我起码应该值一枚核弹呢!” 满脸横肉终于忍无可忍瞪向她:“闭嘴!”他回头的那一刹那,杨逍已经出手了。他的身影快得像鬼魅一样,他出手快得像闪电一样,一脚飞起就踢掉横肉手里的枪。再接着左手一伸就将她揽入怀中,右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ak—47指着那横肉的太阳穴:“陪我们上直升机。” 太帅了!她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满游轮实枪荷弹的喽罗瞠目以对,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人上了直升机,扬长而去,半路还将那横肉扔下碧海,真是污染环境。 成功脱险,比邦德还邦德。直升机飞至小岛降落,她仍在回味适才的惊心动魄,他却毫不留情的将她手腕拽住,带进面前的别墅。她踩到自己裙角,差点跌倒。他脸色冷得像冰一样:“你穿着什么鬼衣服?” “婚纱啊。”她抱怨:“我正拍婚纱照,就让人绑架了。”话一出口,差点后悔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怒不可抑:“纪晓芙!你骗我!我杨逍这辈子最痛恨人家欺骗我!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你不可以欺骗我!” 她心虚的低下头:“我骗你什么?” “想当修女?全是屁话!你心中另有情人!我告诉你,我杨逍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当初我真的以为你要当修女才放你走,你要嫁人,只可以嫁给我杨逍一个人!” 她吼回去:“我死也不要嫁给你!我是殷梨亭的未婚妻,如有异心,天诛地灭!” 他的脸色更冷了:“好,我这就去杀了那个殷梨亭。”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她阵脚大乱:“杨逍!你站住,你不准去!”看到那枝ak—47,随手端起,咬牙道:“杨逍!你再不站住我杀了你!” 他回过头来,轻蔑的扬起眉:“杀我?” “我……我杀了你这个大魔头,为社会除害。” 他轻轻一笑:“有志气,你行吗?”迅雷不及掩耳,已“啪”一声卸下弹匣。反手一扬,澄黄色的子弹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她扔下枪,一字一顿:“我告诉你,你别指望把这个猫捉耗子的把戏玩下去!”扭头向海边冲去,悬崖高得令人头晕,他追过来:“不!”她毫不迟疑纵身跃下。 无边的蔚蓝包围上来,她窒息了,死亡竟然如此痛苦。 没死成……有杨逍在,想死原来都如此困难。醒来看到他的脸,仍是噩梦一样。眼泪终于情不自禁流下来:“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眼睛迅速的黯淡下去:“我送你回吉隆坡。” 她怔住了,他神色落寞:“如果我早知道你宁死也不肯嫁给我,我决不会逼你,我一直以为你不是那么讨厌我——看来,我太高估自己了。”他的声音又苦又涩:“对不起。” 眼角有眼泪滑落,为什么要哭,他已答应送自己回去,为什么还要哭? 偌大的游艇,无端端仍觉得空间逼仄。他将船设为自动驾驶,拎着酒上甲板来。她抱膝坐在船尾,他斟了酒,问:“你要不要?”她摇了摇头,他掉过头去一口气饮尽。她抬头仰望浩瀚的星河,哪一颗是牵牛,哪一颗是织女?可是唯一辩出的却是银河,天堑难逾的银河。 他说:“已经在印尼领海了,明天就可以见到你的情人了,你应该很高兴吧。” 她闷闷的低着头:“我当然高兴。” 他走过来仔细凝视她:“你并不高兴。” 夜风吹得人发冷,她自欺欺人的掉过头去,他却伸出手来,温柔的抚上她的脸:“傻丫头”。这三个字仿佛魔咒,她的目光接触到他的双眼,就再也移不开了。他的眼里有无尽的凄凉与痛楚,就像她自己的眼睛,清晰得令人害怕。她迅速低下头:“明天你就不要上岸了,马上回公海吧。你是通缉要犯,一旦行踪暴露会很麻烦。”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你和殷梨亭相爱是跟我认识前还是之后?” 她不要继续这样的谈话:“我要去睡了。” 他猛然抓住她的肩头:“你看着我!丫头,你看着我!我到底有没有猜对?” 眼泪夺眶而出:“不对,不对!我爱的是殷梨亭,喜欢的是殷梨亭,不是你!” 他捏得她肩头好痛:“你撒谎!你喜欢的人是我,你爱上我了!” 她挣扎起来:“你放手……”他不理,她挣不开,他呢喃一样:“晓芙,你是我的,是我的……”他吻上来,他的吻像灼热的火焰,他吻到哪里,她就像巧克力一样融到哪里。手足全都发软,天上所有的星像是全部坠落下来,坠成一片绚烂的火海。 清凉的晨风像温柔的手,拍在脸上咸咸的,眼泪干了,又流出来。她缩在床角,像陷井里的幼兽。 他想替她拭去眼泪,她却更畏缩的向后躲避。离开海岸越远,她就觉得绝望的感觉越清晰。他要带她回日本,他要带她去他的世界。 他低声说:“对不起,我不是存心的。” 她只是无声的掉着眼泪,他说:“好,你就当我是存心的好了,也只有这个方法才能把你留下来,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欺负你。” 无语,舷窗外万丈金光的朝阳,她视线却只是一片清冷的模糊。 他们经过群岛,靠岸加油好继续前行。他走进来,只见餐盘里的东西没有动,她还蜷在那里。柔柔的心痛弥漫开来,他该拿她怎么办?他纵横半生,怎么会拿这个丫头无能为力?怎么会栽在她手里?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想吃咖喱饭。” 他说:“那我去买。” 她话语里还带着一丝哽咽:“要很辣的那种。” 他寻了几家餐厅,买了份最辣的咖喱饭回来,船上寂静无声,只剩下明媚的阳光。空气里还有她的衣香,混淆着咖喱的气息呛上来,他竟然落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