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剑》 第一章 灵台诛心剑 燕云七杀刀 长城。长街。 整齐的石板道,参差的小街巷。 长街穿过山城,在四月灿烂的阳光下,看来就像一条金色的百足蜈蚣。 这座山城,就叫蜈蚣镇。 这是一个古老的小镇,也是关洛道上的咽喉。 西出阳关,东人京洛,这里是必经之途,所以它竟然只是一个小镇,却是关洛道上的黄金地段。 在这个多彩多姿的小镇上,你只要带足了荷包,它几乎随时都可以满足任何一种欲望。 在这里,不分昼夜,你高兴怎么玩,就可以怎么玩,这里的禁例,只有一条:那便是你绝不可以在这里随便杀人! 因为这里是高大爷的地盘,金蜈蚣高敬如高大爷,关洛七雄的老大。 高大爷一向不喜欢有人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惹是生非。 在蜈蚣镇,甚至于整条关洛道上,很少有人敢违背高大爷定下来的规矩。 高大爷定下来的规矩,敢不遵守的人,也只有一个。 那便是高大爷自己。 高大爷今天就要在这条街上杀人。 正午。 美人酒家门口。 高大爷并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 在关洛道上,高大爷是个受人尊敬的大人物;如果高大爷喜欢杀人,高大爷绝不会成为今天的高大爷! 不过,这也并不是高大爷没有杀过人。 同样的理由,高大爷如果没有杀过人,高大爷也绝不会成为今天的高大爷! 高大爷杀人,一定有杀人的理由。 高大爷一向只杀该死的人或是高大爷认为该死的人。 如今,这个高大爷认为该死的人,已经出现。 四月的阳光,温暖、金黄。 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迎着阳光,懒洋洋地从长街那一头走过来,慢慢地走向美人酒家。 一切都在高大爷的意料之中。 现在巳牌时分,一个时辰之后,这个年轻人将会带着七分酒意,从美人酒家里哼着小调走出来。 人出大门,人头落地! 酒厅里稀稀落落坐着十来名酒客。 现在当然还不是上座的时候。 公冶长背负着双手,徒步踱向厅角一副座头,那是他每天占用的老地方。 他每次来,这个座位都空着。 并不是酒家对他优待,特地为他留下了这个座位,专等他来,而是这副座头太烂太旧,只要一不留神,就有打翻酒菜的危险。 在蜈蚣镇上,这爿美人酒家,并不是一处很高级的地方。 这里,只卖白酒,下酒的小菜,也没有几样。 挑担的,赶车的,无论生张熟魏,只要你身上有个三两吊钱,你就随时都可以进来喝个痛快。 这里的酒菜低廉,设备简陋,只有一样,却是名实相符。 这爿美人酒家里确有美人。 美人仅有一个。 老板娘。 花十八! 花十八一个很不容易听到的名字,也是一个很不容易见到的女人。 这也许正是这爿美人酒家比镇上其他类似的酒家,每天的生意,要好上好几倍的原因。 因为你在别处,花的代价相同,绝不会像在这里一样,一抬头,便能看到一张迷人的面孔。 迷人的面孔。 销魂的微笑。 完全免费。 公冶长如今就正在享受着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老规矩?” “老规矩。” 老规矩的意思,就是三斤白酒,一盘卤猪耳、一盘茵香豆。 花十八微笑着手一摆,一名瘸腿酒保,立将酒菜送上。 在目前这座酒厅中,公冶长可说是个很特别的客人。 因为在此厅中的十来名酒客里面,除了数他年纪最轻之外,只有他一个人穿着长衫,也只有他一个人佩了兵刃。 不过,他的长衫和兵刃,并没有为他增加与众不同的气派。 相反的,他这一身装束,只有使他显得比别人更寒贱、更潦倒、更落魄! 因为他身上那件长衫,虽然看起来还算干净,但已经很难说出是一种什么颜色。 那口佩剑的情形也差不多。 满是锈斑的剑鞘,枯草般的剑穗,在在都说明它主人和它的关系,一向似乎并不怎么亲近,他身上推一显得与众不同的地方,也许便是他此刻那副喝酒的神气。 他虽然也跟别人一样,喝的是白酒,但远远看上去,像一位国王享用着一席御宴。 邻座有人说了一句粗俗不堪的笑话,立即引起同桌的伙伴一阵哈哈大笑。 公冶长也跟着笑了。 这里本来就是一个制造欢笑的地方。 在这里使用的每一文钱,都是流血流汗赚来的,以血汗换取的钱,在欢笑中花去,岂不是人生一乐? 花十八在账柜后面低下了头。 她也听到了这个笑话。 她也在笑。 但是,她笑,只能笑在心里,不能笑在脸上,因为那并不是一个适宜于妇道人家听到的笑话。 公冶长又喝了一杯酒,忽然放下酒杯,起身向账柜走去。 花十八在脚步声中抬起了头,含笑以待。 她非常清楚,她这里比别家的生意好。是由于什么原因,所以,她也知道,有时遇上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光是微笑,是不够的。 有些客人只是欢喜一双眼光上占便宜,有的客人欢喜口头上占便宜,另有一部分客人则必须手脚上占便宜地心满意足。 各式各等的客人,她都遇见过。 现在,她知道,今天的第一个醉翁来了。 她笑在脸上,也笑在心里。 “来吧!小子,你花家姑奶奶正闲得发慌,让你小子过来尽孝心也好!” 公冶长慢慢地走过来,斜靠账柜,侧脸微微一笑道:“听说这儿住了一位高大爷?” 花十八道:“是的。” 公冶长道:“听说大后天就是高大爷的六十大寿!” 花十八道:“是的。” 公冶长道:“这样说来,丁二爷、胡四爷、艾三爷、巫五爷。花六爷、孙七爷他们几位这几天都要赶来这里,为他们关洛七雄中这位大当家的贺寿了?” 花十八的眼珠微微一转,说道:“相公贵姓?” 公冶长道:“公冶长。” 花十八道:“公冶相公也是跟着高大爷贺寿来的?”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有这份心意,只怕进不了高府大门。” 花十八一怔道:“为什么?” 公冶长笑道:“你瞧我这一身行头,像不像个喝寿酒的贺客?” 花十八笑了,这小子虽然一副寒酸相,说起话来,倒是蛮风趣的。 公冶长笑笑,又道:“高大爷有没有来过这里?” 花十八笑道:“来干什么?” 公冶长微笑道:“你这里除了酒,还能干什么?” 好小子,上路了! 她飞了他一眼道:“你说呢?”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我一向只做不说。”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走了开去。 留下花十八在那里发呆。 这小子是不是有点毛病! 靠酒厅门口的一副座头上,坐着三名短衣汉子。 刚才那个粗俗不堪的笑话,就是其中一个汉子讲的,现在那汉子正在唾沫横飞地说着另一个笑话。 公冶长在空着的一边坐了下来。 说笑话那汉子突然住口,三人齐拿眼睛瞪着公冶长。 说笑话的那个汉子道:“这老弟这算什么意思?” 公冶长道:“听笑话。” 那汉子道:“谁请你过来的?” 公冶长道:“我自己!” 那汉子转向另外两名汉子道:“你们听听这小子说话的口气!” 左首一个红脸汉子嘿嘿一笑,道:“这小子身佩凶器,八成是找碴来的,张老大,给点颜色让他瞧瞧!” 说笑话的那汉子就是张老大。 他瞪着公冶长,冷冷道:“你小子究竟滚不滚?” 公冶长微笑道:“不滚。” 张老大霍地站了起来,一脚踢开凳子,沉脸厉声道:“蜈蚣镇是你小子耍赖的地方?你小子瞎了眼了!” 公冶长微笑道:“正因为我眼睛没有瞎,才看出你们三个不是好东西。” 张老大勃然大怒,突然闪身绕过桌角,一拳对准公冶长的鼻梁击了过去! 另外那两名汉子也跟着跳了起来,人离座位,手上已分别握着一把牛耳尖刀。 公冶长朗声一笑道:“高大爷手底下的狠角果然不少!” 他一拧腰,人已闪了开去。 张老大一拳挥空,突然扭转身躯,单足斜斜飞起,直蹬公冶长的咽喉。 身形灵活,劲道凌厉,居然使的是正宗辰州薛家十八连环飞腿! 公冶长继续后退,仍然没有还手。 那名握刀的汉子,已经自他身后包抄而至,这时见公冶长不断后退,两人眼色一使,双刀并起,带着两道闪闪寒光,同时左右插向公冶长的腰胁。 公冶长头也没回一下,冷冷道:“动刀者死!” 只见人影一花,然后是两声惨吼。 那两名动刀的汉子,一齐踉跄后退,两把牛耳尖刀,已齐柄戳进了他们自己的心窝。 两名汉子双手扶着刀柄。弓腰向后退了几步,终于扭曲着面孔,在自己画出的血线一端倒了下去。 张老大僵在那里,像呆了一样,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一脚踢出时,只见对方身形如飞蓬般原地一转,两名伙伴的牛耳刀,就插入自己的心窝!对方如何夺刀还击?用的是什么手法?他根本就没有办法能够看清楚! 像这样一名敌人,他张金牛会是对方的敌手吗? 公冶长似乎非常欣赏这位张老大的悬崖勒马,点点头道:“很好!算你伙计识相,请回去告诉高大爷,留你伙计一个活口,就算是我公冶长送给他高大爷的一份寿礼,另外请你带个口信:请他高大爷多想想,如果发觉走错了路,就该趁早回头!” 张老大仍然像木头人一样,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突听门口有人冷冷接口道:“我也想送高大爷一件礼物!” 公冶长一转身,系看到一名满脸杀气的黑衣青年,正握着一把长刀,像冰柱一般,站在大门口。 公冶长道:“朋友想送高大爷一件什么礼物?” 黑衣青年道:“你的人头!” 公冶长道:“朋友怎么称呼?” 黑衣青年道:“血刀袁飞!” 公冶长动容道:“燕云七杀手中的血刀袁飞!” 袁飞冷冷道:“算你有点见识。” 公冶长不禁点了点头,道:“你方才如果不声不响,抽冷子挥出一刀,我这颗人头,也许早就不在脖子上了。燕云七杀手,果然名不虚传,果然有点风度。” 袁飞寒着脸道:“我如果现在挥刀,你的人头照样要离开你的脖子!” 公冶长微笑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不挥刀?” 袁飞道:“等你拔剑!” 公冶长又笑了笑道:“因为你不愿杀一个没有抵抗力的人?” 袁飞道:“这是原因之一。” 公冶长道:“哦?” 袁飞道:“另一个原因便是我一向不欢喜在别人店里杀人。” 公冶长点头道:“这是一种好习惯,我该学学。” 袁飞不再开口,身子一转,向街心走去。 公冶长慢慢跟着出去。 袁飞转过身来,公冶长站下,仍然没有拔剑。 袁飞冷冷地望着他,冷冷地道:“你还等什么?” 公冶长微笑道:“等你发问。” 袁飞道:“我没有话问。” 公冶长微笑道:“连我是谁,你也不想知道?” 袁飞道:“不想!” 公冶长道:“为什么?” 袁飞道:“无此需要。” 公冶长道:“因为我已死定?” 袁飞冷冷一呼,道:“不错!名字只对活人有意义。” 公冶长道:“也不想知道高大爷要杀我的原因?” 袁飞道:“我也不是评理来的,无论是什么原因,都跟我没有关系。” 公冶长忽又露出笑意说道:“那么,我可不可向你袁兄请教一件事?” 袁飞道:“说!” 公冶长道:“听说袁兄是艾四爷的人,为什么现在要替高大爷杀人?” 袁飞道:“关洛七雄一向不分彼此,高大爷要杀的人,也就等于艾四爷要杀的人。” 公冶长微微一笑,说道:“关洛七雄均为好客之士,我公冶长如果不死,迟早必为七雄门下客,到时候我跟袁兄也将是一家人,袁兄何不放远眼光,趁今天这个机会,先买小弟一个人情?” 袁飞冷冷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至少目前你还不是七雄门下客!” 公冶长道:“袁兄为什么不给小弟一个机会?” 袁飞冷冷道:“我等你拔剑,就是给你机会!” 公冶长深深吸了一口气,头一点,说道:“好!” 日丽当空。 正午。 长街两端,已经围满闲人。 现在每一双眼光,都屏息凝注在公冶长拔剑的那只右手上。 长剑缓缓出鞘。 长剑出鞘,两边人群中,登时响起一片嗡嗡窃议之声。 “这是一把什么剑?” “没有见过。” 原来公冶长拔出的,更具有一般剑的长度和样式,但却是一把没有开过口的钝剑;剑身上不仅没有一丝光华,甚至还布满了点点锈斑,与其说是一把剑,似乎还不及说它是一根长长扁扁的旧铁条来得恰当。 但说也奇怪,血刀袁飞一见到这把剑,突然变了脸色。 他瞪着公冶长道:“诛心剑?” 公冶长道:“是!” 袁飞道:“阁下是灵台老人门下?” 公冶长道:“是!” 袁飞露出不信之色说道:“灵台老人一生举世无争,阁下若是灵台门下,何以对名利二字如此热衷?”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圣贤愚劣,因人而异一一你袁兄不是也有一个很好的出身么?” 袁飞嘿了一声,没有开口。 公冶长含笑缓缓接着道:“如袁兄愿高抬贵手……” 袁飞又望了那口诛心剑一眼,忽然点头道:“久闻诛心大九式有风雷之威,灵台老人已归道山,今天能向阁下领教两手,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口中说,语音突然一沉,又道:“小心接刀!” 刀字出口,刀已挥出。 刀光如匹练,突向公冶长胸膛问卷过去。 公冶长一偏身,向左挪离丈许,横剑平胸,注目屹立如故。 袁飞人随刀转,一个箭步窜出,第二刀又带着一片炫目的光华,如毒蟒出洞,疾劈过去! 公冶长再度纵身闪避,唇角同时浮起一丝会心的笑意。 袁飞冷哼一声,道:“好!阁下果然识货。” 原来这两刀看上去虽然凌厉无匹,其实只是引诱对方出手的虚招。 一名武林高手的虚招,经常都是一种带着糖衣的毒药。 因为一着成功的虚招,往往会令人觉得它好像攻错了部位,而且往往显得破绽百出。 对于交手的对方来说,这种错觉经常是一种很大的诱惑。 如果对方接受不了这份诱惑,贸然出手还击,他将会发现敌人原先暴露的空门,会突然消失不见。 他同时会发现,敌人所等待的,正是他这种愚蠢的反应! 愚蠢的代价,便是死亡。 但是,公冶长显然不是一个容易上当的对手。 公冶长的确识货。 识货便是行家,对付一位行家,除了凭真本事获胜,绝无取巧的捷径。 血刀袁飞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取巧的人。 他发出虚招,目的只是想试试这位灵台门人的胆识和眼力,如今两刀无功之后,他决定不再浪掷时光。 他攻出了第三刀。 一刀平平送出。 刀尖颤动。 刀芒如臼。 朴实无华的一刀,也是要命的一刀! 这一次公冶长没有退让,事实这一刀他想让也让不开。 因为他已看出,这一刀至少蕴藏了七种以上不同的变化,无论他门去哪一个方向,这一刀无疑都能制他于死命! 这是不容回避的一刀。 公冶长等刀尖以一种诡异的弧线堪培划至胸前,剑尖一挑,突然振腕点出。 点向光圈的中心! 只听得夺的一声,光影消失,一切突然告寂止。 但见街心中央,两人正以一种很奇特的姿态,面对面地僵立着,彼此之间,相距不到三尺。 两人的兵刃均未脱手。 袁飞的刀尖,斜指着公冶长的左胁,公冶长的剑尖,则紧压在袁飞的长刀上。 袁飞左手搭着公冶长的左臂,公冶长左手的食中二指,则指着袁飞胸口的将台穴。 这是一个动作尚未完成,而突然停顿的画面。 如果双方继续完成彼此预定的动作,情形将是:袁飞的刀尖在剑尖压力之下,一定会从公冶长左胁空门下穿出去。 袁飞的左手虽然搭着公冶长的左臂,但那并不是一个正确的化解把式,公冶长只须稍稍加劲,无疑可一下点中袁飞的将台穴! 袁飞一刀刺出,将台穴又遭点中,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那是人人都会想得到的。 那么,公冶长何以不点过去? 这一点也许无法了解,但在交手发招双方,无疑都清楚那是为了什么。 那是为了袁飞刚才没有从背后挥刀。 尊重自己的人,才会受人尊重。 至于袁飞当时如果真的挥刀,究竟伤不伤得公冶长?公冶长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身后来了强敌?那当然又是另外一回事。 双方僵持,只是一眨眼的事。 接着,双方立时撤招,立时抽身后退。 袁飞还刀人鞘,冷冷地道:“一报还一报,袁飞领阁下盛情。” 公冶长微笑道:“不错,今天我们谁也不欠谁,以后的账,以后再算。” 袁飞冷冷接着道:“阁下手出虽快,但还没有快到令人无法预防的程度,下次有机会遇上,袁某人相信,照样有办法可以砍下你的人头。” 公冶长笑道:“那也是以后的事。” 他一边收起那把诛心剑,一边又笑了笑,道:“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谁又知道,我们下次遇上时,一定还是仇人,而不会变成朋友?” 袁飞寒着面孔道:“我们永远也不会变成朋友!” 他话一说完,不等公冶长再开口,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冶长耸耸肩膀,又懒洋洋地走进了美人酒家。 高大爷坐在花厅中,双手紧握着太师椅柄,脸色阴沉得像块铝板。 他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张老大,就像在望着一只不知道撕着吃好,还是切开来吃好的烤全鸡。 他左首坐着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人,正在那里悠闲地吸着旱烟。 张老大已经战战兢兢的,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他如今把全身的力量,都汇集在左边腰眼上,只等高大爷一脚将他踢出去。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高大爷脸色虽然难看,语气居然非常平和,似乎一点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你说那小子最后怎么说?你重说一遍看看。” “他说,要小人带个口信给大爷:请大爷你,多想想,如果发觉走错了路,就该趁早回头!” 高大爷皱皱眉头,转脸朝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望去。 山羊胡老人点了点头,朝高大爷使了一个眼色。 高大爷咳了一声,缓缓道:“好了,这儿没有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张老大如获大赦,趴下去磕了个头,依言退出花厅。 等张老大会远了,高大爷才向那山羊胡老人,低声说道:“葛老懂那小子最后几句话的意思?” 葛老徐徐喷了一口烟雾,点头道:“是的,老朽不仅懂得那小子这几句话的意思,而且觉得那小子这几句话,的确不无几分道理。” 高大爷微微一怔道:“那就是说高某人目前的确走错了路?” 葛老点头道:“是的,不但走错了路,而且错得相当厉害。” 高大爷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葛老转过脸来道:“东家将丁二爷他们几位最近的情况了解得清楚不清楚?” 高大爷点点头。 葛老眯着眼道:“那么,老朽想请问东家一声:丁二爷身边还有个穿心镖谷燕,艾四爷身边有个血刀袁飞,花六爷身边有个双戟温侯薛长空,胡三爷,巫五爷,孙七爷,最近听说分别收留了不少好手东家你身边目前有谁?” 高大爷呆住了!他显然从来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身边当然也有人。 像刚才的那位张老大,便是一个。 像张老大这一类的角色,平日耀武扬威,吹胡子瞪眼睛,也不能说不是人物,只可惜跟燕云七杀手那等人物一比起来,恐怕连替人提草鞋的资格都不够。 高大爷呆了一阵,讷讷道:“我我前些日子,不是已派出人去,跟七杀手中另外的四杀手接头了么?” 葛老意味深长地又徐徐喷了一口烟雾道:“老朽只怕东家这样做,也许已经太迟了。” 高大爷道:“太迟?” 葛老道:“老朽刚才走进来,便是为了要向东家报告一个消息。” 高大爷道:“什么消息?” 葛老道:“今天早上,状元楼老赵偷偷跑来告诉老朽,说是胡三爷、巫五爷、孙七爷等三位的随从中,都有一张陌生的面孔,而且长相都很特别,极像传说中的某几个人。” 高大爷道:“像谁跟谁?” 葛老道:“魔鞭左天斗,鬼斧桑元,清太岁史必烈!” 高大爷一呆道:“燕云七杀手中的另外三名杀手!” 葛老轻咳了一声道:“所以东家即使还能在燕云七杀手中分一瓢羹,除了那位虎刀段青,可说已别无选择。” 高大爷皱眉道:“虎刀段青那小子据说脾气顽硬如铁,非常不好伺候,而且又是七杀手之中,行踪最飘忽不定的一个,一时之间到哪里去找那小子?” 葛老似乎没有听出高大爷最后这几句话是个问句,他慢慢地又装了一袋烟,唏里呼噜吸了几口,才从容不迫地接着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东家好像也没有留意。” 高大爷道:“什么事?” 葛老缓缓道:“东家似乎并不十分关心今天美人酒家门口那一战的经过。” 高大爷愕然道:“谁说我不关心?” 葛老悠然喷了口烟雾道:“那么一定就是东家没有听清楚张老大刚才的报告。” 高大爷细细回味着这句话,忽然一拍茶几,失声道:“这里面果然有鬼!” 他咬着牙齿,正待接着要说什么时,葛老扬了扬烟筒说道:“够了,话说得太明白,只有徒伤情感。” 高大爷恨恨道:“好个艾四,我高某人一向待他如亲兄弟,想不到他竟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耍我的花样!” 葛老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这样至少可以让你东家明白,万事求人不如求自己,即使是磕头的兄弟,也未必就靠得住。”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高大爷道:“现在,东家该懂得,公冶长那小子带这个口信给东家的用意了吧?” 高大爷一怔,露出难以置信之色道:“难道那小子……” 葛老微笑道:“是的,那小子的话说得非常露骨,这足以证明那小子是个有心人。” 高大爷面有难色,紧皱着眉道:“如果我们收容了这小子,半个月前,富贵镇上那笔账怎么算?” 葛老微微一笑,道:“不好算的账,可以不算。” 他摸着山羊胡子,微笑着接下去道:“至于富贵镇上的那笔账,谈损失也不过是三条人命,以及赌场里一些不值钱的台椅,在东家来说,如能将这小子收为心腹,这点微不足道的损失,又算什么?” 高大爷道:“这也只是我们猜想,我们又怎知道那小子是不是真有这一诚意?” 葛老笑笑:“这一点不用你东家操心,你听老朽的好消息就是了。” 葛老吸着旱烟筒,慢慢地走向镇头。 太阳已经偏西。 晚风中飘送着欢乐的笑语,也夹杂着酒肉的香气。 富足的小镇。 愉快的黄昏。 葛老抬头望望天色,停下来又装了一袋烟,才继续悠闲地向前走去。 他所以显得如此从容,是因为他要去的地方并不远。 他已打听出公冶长那个年轻人住在什么地方。 同时,他也知道,如今太阳尚未下山,根据过去几天的习惯,公冶长一定还没有回到他住的地方去。 这个年轻人,如今说不定还泡在美人酒家里。 但他如今要去的却并不是美人酒家。 他去的是万花楼。 万花楼是高大爷常来的地方,但这种需要金钱又需要精力的温柔乡,显然并不适合一个像葛老这样的老人。 同时,他来的也不是时候。 他答应高大爷,要找那个叫公冶长的年轻人,他也知道那年轻人此刻一定还泡在美人酒家里,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一个人悄悄跑来万花楼呢? 葛老是从后门溜进去的。 从后门进来,是很大的园子,园子里散建着无数座凉亭。 每当夏秋之夜,皓月当空,美酒盈樽,佳人在抱,这些凉亭,正是寻芳客掷金销魂之所。 但如今只是残春方尽,白天的太阳,有时候会热得令人冒汗,但一到夜晚,冷风吸起,依然会使人受不了。 所以这些凉亭如今还空在这里,四周的杂草,也没有清除。 葛老略作张望,然后便慢慢地朝其中一座凉亭走去。 亭子里石桌后面,如石像似的,坐着一名灰衣人。 葛老慢慢地踅过去,招呼也没打一个,便隔着石桌,在灰衣人对面坐了下来。 灰衣人面孔木板而苍白,只要稍微有点江湖阅历的人,都不难看出这名灰衣人脸上,无疑正戴着一副精巧的人皮面具。 灰衣人冷冷地道:“我交代你的几件事,都查清了没有?” 葛老恭恭敬敬地,肃声回答道:“都查清楚了。” 灰衣人道:“一件一件说。” 葛老道:“是!” 他顿了一下,低声接着道:“七兄弟中的另外六位,昨晚都到齐了,来得最早的是艾四爷,到得最迟的是花六爷。” 灰衣人点点头,没有开口。葛老低低接下去道:“尊驾猜得一点也不错,七兄弟之间,最近果然出了一点麻烦。” 灰衣人目光中露出问询之色。 葛老道:“事情的经过是那样的:二十多天前,一名扶风的商人,带着一批珠宝,于潼关附近,忽然连人带货,一起失去踪影。” 灰衣人道:“扶风是谁的地盘?” 葛老道:“花六爷。” 灰衣人道:“潼关呢?” 葛老道:“艾四爷。” 灰衣人道:“这名商人于扶风起程时,有没有按七雄订下的规矩,先拜当地的雄主花六爷,请领护行花符?” 葛老道:“有。 灰衣人道:“如今这笔损失照理该由谁负责赔偿!” 葛老道:“应由花六爷和艾四爷,各摊一半。” 灰衣人道:“既然订有规矩,照单赔偿就是了,哪来的麻烦。” 葛老又应道:“有。” 灰衣人道:“为什么?” 葛老道:“他说这是花六爷有心在整他的冤枉!” 灰衣人一哦道:“换句话说,他认为是花六爷在那商人身上做了手脚?”葛老道:“是的。” 灰衣人道:“他有什么证据?” 葛老道:“没有。” 灰衣人道:“理由呢?” 葛老道:“理由倒是很充分的,他说这是一趟暗镖,在那商人出事之前,也只有花六爷知道这批红货,所以下手的决不会是第二个人。” 灰衣人沉吟了片刻,才道:“高大爷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葛老轻轻叹了口气道:“高大爷除了尽量化解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灰衣人目光闪动,忽又问道:“高大爷于六十大寿喜日前夕,突然遇上这种头疼事,照说发愁还来不及,怎么他还有心情,跟一个叫公冶长的年轻人争闲气?” 葛老微笑道:“这正是老朽要向尊驾报告的另一件事。” 灰衣人道:“哦?” 葛老又笑了笑,道:“高大爷适才经老朽加以开导,已改变主意决定接受那个年轻人的建议。” 灰衣人道:“什么建议?” 葛老微笑着:“那小子暗示高大爷目前正走上一条可怕的错路,他劝高大爷应该及早回头。” 灰衣人道:“什么叫走错了路?” 葛老压低了声音,说道:“那小子的意思是说:七雄中的六兄弟,目前正在纷纷收买杀手,暗地里作扩张实力的打算,只有高大爷,尚懵然无知,尤其是跟他公冶长作对,更属不智之至!” 灰衣人目光闪动道:“所以?” 葛老得意地笑笑道:“所以老朽等会儿离开这里,就要去找那小子谈条件!” 灰衣人点点头,隔了片刻,才取出一张银票,放在石桌上道:“五百两,四海通的票子,如有新消息,仍照老规矩联络见面!” 葛老走了,走时显得又兴奋,又紧张,就像偷吃了油罐子的小老鼠。 灰衣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直到葛老走出园外,脚步声渐渐远去,灰衣人才慢慢地从脸上取下那副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目。 如果葛老这时突然走回来,看清这名灰衣人的真面目,准会惊但得不知所措。 原来这名灰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向高大爷献计,准备收为心腹的那位年轻杀手:龙剑公冶长! 又是一个美好的天气。 蜈蚣镇上也好像突然热闹起来,人人脸上都带着愉悦的笑容,每个人的心情都似乎跟天气一样的开朗,今天的高远镖局,看上去更是充满了一片洋洋喜气。 镖局的大门口,缀满锦缎彩球,镖局里上自总镖头,下至打杂的小伙计,人人都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人人脸上,都闪现着一片喜悦的红光。 镖局门口,车马不停。 因为高远镖局的东主就是高大爷,高大爷六十大寿的账房,就设在这里高远镖局。 高大爷做六十大寿,谁不想在礼簿上留个名字? 局中管账的杨师爷,这几天来,手都写酸了,但这位杨师爷一点也不以为这是一份苦差事。 因为他是非常清楚他们东家的为人。 高大爷在江湖上的名声虽然毁多于誉,但对待下人,一向还不算刻薄,他知道这场喜事过去,大家一定都会分到一份可观的红利。 所以这位杨师爷只要一放下笔管,就会托着水烟台,走去门口张望。 一方面瞧瞧街景,舒散心神,一方面则是顺便看看有没有新的贺客上门。 这时,一辆簇新的四轮平顶车,由一匹油光水亮的健骡拖着,正从镇头上向这边缓缓驶过来。 杨师爷看到这辆新骡车,眼中不禁微微一亮。 他知道又有送礼的来了。 而且一定是份大礼! 因为别的不说,单是拉车的这头健骡,在蜈蚣镇上,恐就找不出第二匹来。 车上的礼品,堆了有三尺来高,上面覆着一幅大红布,车后跟着两匹黄骠马,马上坐的是两名蓝色劲装大汉,这两名蓝衣大汉,一人佩着一口单刀,一看便知道是黑道上的人物。 行人带着钦羡的眼光,纷纷让道。 骡车驶至镖局门口停下,马上吸引了一大群闲人,大家显然都想看看这份礼是谁送的,是什么人出手如此大方? 杨师爷匆匆扭头朝两名小伙计使了一个眼色,连水烟台也来不及放下,便抢下台阶,迎了上去。马上一名蓝衣汉子宏声问道:“高大爷在不在?” 第二章 阴霾从天降 杀风四野来 杨师爷赔笑道:“不在,不过……” 那汉子一摆手道:“那就用不着麻烦了,礼物是阎五爷送来的,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大管事先行点收,我们五爷等寿辰正日,再来喝高大爷的寿酒!” 杨师爷作受宠若惊状道:“啊啊,原来是阎五爷,真是不敢当两位何不下马歇歇脚,喝杯茶?” 这当然只是一种场面话,他其实根本就不知间五爷是何许人。 不过,这一点并不稀奇。 高远镖局只是高大爷无数事业中一小部分,他只是一小部分中的一名小管事,高大爷的朋友,他又怎能个个认识? 那两名蓝衣汉子并没有接受杨师爷的这番盛意,他们不等杨师爷话说完,就一边摇着头,一边拨转马头走了。 直到两名蓝衣汉子去至十数丈外,杨师爷这才突然想起那骡车。 送礼哪有连骡车一起送的道理? 可是,来人已愈去愈远,他即使喊破嗓门,对方也听不到了。 镖局中的总镖头,双掌开碑关汉山,正在后院陪两位洛阳的客人喝茶聊天,听得小伙计报告,立刻赶了出来。 他问杨师爷道:“这一车寿礼谁送的?” 杨师爷道:“阎五爷。” 关汉山一愣,道:“阎五爷?哪一个阎五爷?” 杨师爷呆住了!高大爷的朋友,他不认识,并不稀奇,总镖头关汉山,已跟随高大爷十多年,居然也不知道哪位间五爷,岂非咄咄怪事? 关汉山又指着骡车道:“车上装的是些什么东西?” 杨师爷:“我还没有看过。” 他口中说着,连忙走过去,伸手掀开那幅红布。 红布揭开,惊呼四起。 什么礼物? 一口白皮棺材! 棺材盖上,一行红漆大字:“高敬如,六十大收!” 从苍劲的笔力看来,“大收”显非“大寿”之笔误,旁边另有一行小字:“五殿阎罗谨赠!” 白皮棺材,红漆大字,在四月明媚的阳光下,看来分外怵目惊心。 四周闲人,窃议纷枝,这口棺材,是谁送来的?是谁这么斗胆,竟敢跟高大爷开这种大玩笑? 杨师爷但在那里,脸色如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关汉山沉脸冷冷道:“送礼的两个家伙,是打哪边走的了’杨师爷抖手指着镇道头:“那……那……那边。” 双掌开碑关汉山不愧为老江湖,他朝镇头那边溜了一眼,知道追已来不及,且亦无济于事,于是摆手冷冷吩咐道:“盖好,抬进来,我去禀报东家!” 高大爷今天的兴致特别好。 因为西席葛老昨天说到做到,最后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名可怕的敌人,转变为一名得力助手。 昨天,葛老赶去美人酒家时,公冶长已离开甚久,他最后找到公冶长的地方,是镇尾的一家小客栈。 当时公冶长正倒在炕上呼呼大睡,似乎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实际上公冶长只不过比他早回到客栈一袋烟的光景。 也许正因为公冶长已有了几分酒意的关系,结果双方之间的谈判,非常融洽而顺利。公冶长一共只提到了两个条件: 第一:月俸五百两。 第二:名义必须是高府总管。 这两个条件,葛老统统代表高大爷,一口气答应下来。 一月五百两银子,在高大爷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至于总管的名义,在高大爷来说,更是求之不得!他找上这位年轻的杀手,本来就是为了要壮壮自己的声势,即使公冶长不作如此要求,总管一职,无疑也不会落去别人头上。 高大爷只是兴致一来,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个地方。 万花楼! 如今,他们就坐在万花楼后院一个特别的房间里,一桌丰盛的酒菜,三个最最好的姑娘! 三个姑娘的花名都很清新别致,一个红红,一个蓝蓝,一个花花。 能坐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喊上这样一桌酒菜,召来这样三名姑娘,在蜈蚣镇上,只怕也只有高大爷这样的人物,才能办得到。 如果换了别人,就是你有银子要上这样一桌酒菜,酒楼的管事也不见得就会给你这个房间;就算给了你这个房间,也不见得就会替你一下把这三名红姑娘全找来;就算你指名非这三个姑娘不可,她们勉勉强强来了,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欢欢喜喜从头陪到底! 能叫万花楼的红姑娘不端架子,不使小性子的客人,只有一个高大爷。 因为高大爷是她们的衣食父母,在关洛道上混生活的人,人人都必须记牢一点,能让他们有一碗饭吃的人不是他们自己,是高大爷! 高大爷的酒量很好,公冶长的酒量也不错,就只是葛老的酒量稍为差了点。 不过,葛老酒量差,今天的兴致可不差。 花花是个很懂得老人心理和需要的姑娘。 她知道一个像葛老这种年纪和本质的老人,既不会在女人身上付出太多的真情,也不会希望在女人身上获得太多的热情,这种老人,只要搂着一个温柔标致的女人,到处闻闻摸摸,瞧瞧捏捏,就很满足了。 所以,她尽量坐得近些,让他闻,让他摸,让他瞧,让他捏,高大爷不能得罪,高府西席当然也得罪不得。 她只是咬牙忍住那种酸麻的感觉,不笑出声来就行了。 红红和蓝蓝则忙着添酒。 高大爷和公冶长这一老一少,以酒为媒,由浅入深,愈谈愈投机,大有英雄识英雄,相见恨晚之意。 只可惜这种欢洽的气氛,并未能维持到终席。 当双掌开碑关汉山匆匆闯入,说出镖局门口发生的事故之后,房间里的空气,像是突然凝结了起来。 红红,蓝蓝,花花三个姑娘的花名,也一下变成了高大爷脸上神情变化最传神的写照。 葛老溜了高大爷一眼,忽然发出一声轻咳,望着那位局促不安的总镖头道:“关老总当时为什么不带人追了下去?” 他这话当然是替高大爷问的。 高大爷像酒醒了一样,果然两眼一瞪,沉脸怒声接着道:“是啊!当时你为什么不马上带人追下去!” 关汉山见高大爷脸色不对,心下一慌,本来想好的一番话,一下竟给忘得干干净净。 是啊!他当时为什么不带人追下去? 他当时本来觉得有很多理由不该那样做,但如今仔细一想,忽又觉得几乎没有一个理由,可作为他当时不立即追下去的借口。 高大爷的天下,是当年凭着一根蜈蚣鞭,自己一个人出生人死打出来的。 高大爷请他当镖头,也正是欣赏他过去在黑道上的一股狠劲。 如果高大爷认为他当时没有立即带人追下去,是因为他当时缺乏这份勇气,那么,他这个总镖头宝座,就完了! 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公冶长,这时忽然淡淡接口道:“如果东家不见怪,我倒很想替这位关老总说几句话。” 关汉山闯荡江湖数十年,当然不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人。 他刚才一跨进门,眼见这个昨天还被高大爷恨入骨髓的青年人,今天竟成了高大爷的座上佳宾,心中虽然纳罕,但也想到这可能是怎么回事。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跟他从无一面之缘的青年人,竟然会在这种紧要关口上,不但不附从高大爷,反而出头为他解围! 他忍不住又朝公冶长望了一眼,眼光中充满感激之意。 高大爷轻轻一哦,连忙转过脸去道:“公冶总管的意思……” 公冶长缓缓接下去道:“我认为关老总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完全正确!” 高大爷道:“哦!” 公冶长道:“这件事可以分做两方面来讲。第一,对方东西送到,立即离去,显系有所备而来。关老总就是立刻追下去,也不一定就追得着,如果追不着,闹的笑话只有更大。” 高大爷点点头。 这是实情。 收下棺材,不予理睬,可以表示风度;追赶若无结果,只有丧失威信。 公冶长道:“第二,对方送来这口寿具,只是一种带有恐吓意味的警告,我们即使置之不理,对方也绝不会就此罢手!我们若想弄清楚对方是谁,只要沉住了气,相信不消多久,对方自然会露出狐狸尾巴来的。” 高大爷大为钦佩,连连点头道:“依公冶总管之意,这件事是不是就这样让它过去?” 公冶长沉吟了片刻,才道:“不!我觉得应该先请丁二爷他们几位来一下,把这件事提出来大家商量商量,似乎比较妥当。” 高大爷眼珠子转了转,突然一拍桌子道:“不错,他们兄弟几个,最近这两年来,一个个瞒住我私下招兵买马,显然没安着好心眼儿,我看这事准是他们之中哪一个揽的花样!” 公冶长忽然微笑着转向那三个姑娘道:“关总镖头来了,你们不去另外张罗酒菜?” 三个姑娘识趣,一个个起身含笑,弯腰退去。 高大爷眼中不禁又露出赞许之色。 他等姑娘们离去之后道:“老夫这种想法,公冶总管是不是不以为然?” 公冶长微笑道:“东家的想法,我没有资格批评,我只希望,东家这种想法不论对与不对,那最好暂时放在心里,而不必明白表示出来。” 高大爷道:“如果老夫料断无误,是他们包藏祸心,打算对付我,我为什么还要对他们客气?” 公冶长微笑道:“他们一一他们六兄弟全部?” 高大爷不觉微微一怔。 他几乎又要铸下了大错! 公冶长笑着接下去道:“对方故意制造这种神秘气氛,无疑是希望东家对每一个人都产生怀疑。这样演变的结果,他们六兄弟为求自保计,最后只好站到一条战线上去,我不相信东家真愿意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高大爷不禁竖起了拇指道:“好?小兄弟,有你的。” 他接着转向关汉山,点点头道:“就这么办,你去请丁二爷他们到这里来一下。” 没隔多久,矮矮胖胖,满面红光的丁二爷,身材高大,生满络腮胡子的胡三爷,说话口吃,左腿微瘤的艾四爷,八字眉毛,一脸睡相的巫五爷,衣着考究,一脸大麻子的花六爷,气血不足,眼神闪灼不定的孙七爷,一个接一个,陆续来到万花楼。 送棺材的人,就是这六兄弟之中的一个? 他究竟是六兄弟之中的哪一个呢? 高大爷因为经过公冶长事先一番指点,这时已换上一副爽朗的神态,他含笑地将六位贤弟迎入房间,并为六人一一介绍与公冶长相见。 六兄弟见这位年轻的杀手,昨天还是他们老大的冤家对头,今天却已成了高府的总管,人人心中称奇,但又不敢追问。 高大爷等六位贤弟坐定,乃将早上发生在高远镖局门口的事情,详详细细从头说了一遍。 六兄弟听了,个个显得又是惊讶,又是愤怒。 丁二爷第一个道:“老大放心,我们七兄弟今天都在蜈蚣岭,相信对方纵有三头六臂我们也会揪他出来,瞧他奶奶的是什么变的!” 胡三爷接着道:“老二说得不错,谁想找我们关洛七雄的麻烦,那是他自己找死。老大把那口棺材留着,它是谁送来的,我们就叫谁躺进去!” 艾四爷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正在……正在这样想。” 这位艾四爷非常清楚自己的毛病,所以他一向很少跟别人抢着说话。 就是轮着他开口,他也说得很少。 巫五爷像打呵欠似的接着道:“这件事的确有追查清楚的必要,就算你老大思得下这口气,我们兄弟几个,也不会放它过去。” 花六爷激动得麻坑儿全发了紫道:“不错!这件事如今已不是你老大一个人的事,谁要跟你老大作对,等于是跟我们七雄全体作对,如果这件事不查一个水落石出,以后这条官道上,就没得我们兄弟混的了!” 孙七爷最后一个慢吞吞道:“后天就是老大的寿辰,小弟认为最好能在这一二天内,就把这件事向江湖朋友有个交待,这样对我们七兄弟颜面上才够光彩!” 六兄弟按着排行次序发言,一个个都说得恰如其分,语气也都极为真诚恳挚,在不明内情的外人看来,根本不可能会想到这件事会与其中一人有关。 高大爷似乎相当看得开,他等六兄弟分别表示过意见之后,摆摆手笑道:“我们兄弟难得聚在一起,来来来,喝酒!这其实也不是件什么大不了得事情,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大伙儿且放宽胸怀,喝得痛快再说!” 大地岑寂,夜色凄迷。 万花楼欢宴已散。 像浓雾似的月色下,一条矮捷瘦小的人影,正越过重重屋脊,直奔万花楼斜对面的太平客栈。 太平客栈后院,只剩下西厢一间上房,尚有灯光隐隐透出。 丁二爷坐在灯光下,手托旱烟筒,正在默默出神。 他因为刚才在万花楼多喝了几杯酒,那张原就红得发亮的面孔,如今在灯光底下看来,更像是每个毛孔都在闪着油光。 丁二爷眼光望去的地方,是面前桌上的一本账簿。 账簿旁边放着一把算盘,算盘上的数目字尚未抹去,依序读起来是:“四七八六三。” 四万七千八百六十三两。 如果写在账上,应该是红字因为它既不是盈余,也不是积蓄,是丁二爷历年亏空的总数! 没有人知道丁二爷拥有这样一本账簿,正如没有知道丁二爷已于暗中拖欠这样一笔惊人的债务一样。 这种事就是说出去,恐怕也没有人相信。 谁会相信关洛七雄中,赫赫有名的丁二爷,经济状况已糟到这种地步呢? 这是丁二爷个人最大的一个秘密。 一个痛苦的秘密! 丁二爷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带着这本账簿;当天的应酬无论有多忙,夜晚更深人静后,他都会拿出这本账簿来,仔细核算一番。 每一次核算的结果,赤字均是有增无减。 他丁二爷怎么会负下这么一身巨债的呢? 这也是个痛苦的秘密。 这个秘密,也只有丁二爷自己一个人心里清楚。 只要知道了他丁二爷负债的原因,相信谁都不会为他负下这笔巨债感觉意外。 如果形势无法改善,这种恶劣的情况,无疑还要继续下去。 直到越滚越大的债务,将他整个人压垮为止! 丁二爷并不是一个喜欢挥霍的人。 他负债的原因非常单纯那是因为他管辖的地段,紧邻着高大爷! 说得更明白一点,他无法跟高大爷争利! 高大爷是他们七兄弟中的老大,名气响,交游广阔,别人要走门路,多半会撇开他这位丁二爷,而不惜多跑几步路,越界去投向高大爷。 高大爷的赌场,经常有人满之患,他的赌场则经常门可罗雀。 高大爷的三家镖局,客户源源不绝,他的两家镖局,从年头到年尾,难得接上两三宗交易。 场面需要维持,人手无法缩减,他手底下吃饭的人,并不比高大爷少,如果谈到收入,他几乎连高大爷的十分之一也没有。 日积月累下来,试问他怎能不负债? 就这次送寿礼来说,八百两银子买的一套玉器,在六兄弟之中,并不是顶厚的一份礼,但为了筹措这八百两银子,几乎逼得他要上吊! 这种苦衷,向谁诉说? 谁叫他们是结义兄弟? 又谁叫他的地盘,跟高大爷的地盘紧连在一起? 丁二爷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烟筒,合上账簿,慢慢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窗外忽然响起了一声轻笑。 丁二爷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 他一口气吹熄油灯,沉声喝问道:“谁在外面?” 窗外,有人轻声笑答道:“我收账来的。” 以丁二爷目前的经济状况来说,忽然听得债主上门,心中是股什么滋味自是不问可知。 可是说也奇怪。丁二爷于听出来人口音之后,居然像放落一块石头似的,长长地嘘了口气,早先那股戒备的神情,也随之一下解除。 他定定神,重新点亮油灯,同时走过去拔开房门门闩。 房门打开,一人含笑走了进来。 走进来的,是个女人。 一个像花一样的女人。 蜈蚣岭上美得像朵花的女人,只有一个。 花十八! 这位美人酒家的老板娘,如今却以一身劲装,出现于摇曳的灯光下,本就十分苗条的身段几,益发显得婀娜有致,全身从头到脚,几乎处处都在散发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她笑吟吟地跨入房中,朝丁二爷飞了个媚眼道:“恭喜你了,丁二爷。” 丁二爷红红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退回桌后坐下,又掌起那根旱烟筒,慢慢地装满一袋烟丝,凑向灯头,点上了火,一口一口地缓缓吸着,就像正在享用着饭后的第一筒烟。 他两眼望着屋顶,就像根本就不知道,如今他面前正放着一个不知颠倒了蜈蚣镇上多少大男人的美人儿! 花十八似乎不在乎丁二爷这种冷漠的态度。 她径自在丁二爷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脸上仍然带着花一般的笑容。 她含笑望着吸烟的丁二爷,就好像她这个时候突然跑来,为的便是要欣赏丁二爷这种吸烟的姿态一样。 丁二爷缓缓喷了一口烟雾道:“你为什么要赶在这个时候来?” 花十八微微一笑道:“依你的意思,我该什么时候来?” 她又笑一笑,接道:“‘雇’一班吹鼓手,于光天化日之下,坐着人抬大轿来?” 丁二爷冷冷地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少了你这个月的银子。” 她果然是要账来的。 他们是什么关系? 要的又是什么账?。 花十八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果然来的不是时候。” 她说着,缓缓起身,准备离去。 丁二爷眼珠转了转道:“刚才进门时,你说什么?” “我说恭喜您二爷。” “什么事值得恭喜?” “恭喜你丁二爷有眼光!” 丁二爷怔了怔道:“什么眼光不眼光?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花十八缓缓坐下,又叹了口气道:“您二爷要是早来这一手,这些年来,事实上根本就不必承受这么多的苦难。” 丁二爷的一张面孔又涨得血红。 他的处境瞒不了花十八。 花十八说他有眼光,究竟意何所指,他虽然还不清楚,花十八现在这几句话,他还是听得懂的。 花十八缓缓接下去道:“同样的情形,如果你二爷早有这番决心,这些年来,你其实也大可不必在我身上花费成千成百的银子。” 丁二爷像听呆了一样,两只眼睛,愈瞪愈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根本听不懂这女人在说些什么。 但花十八却把这位丁二爷当作知音般的娓娓接下去道:“昨天可没有一个人比我看得更清楚,那小子果然有一套。血刀袁飞,在燕云七杀手中,也算得上是个厉害的角色,但在这小子手底下,几乎连人家的衣边子,都捞不着一片。” 丁二爷一呆,愕然失声道:“什么?你……你……以为公冶长那小子,是……是……我丁某人的人?” 花十八眼角一飞道:“难道不是?” 丁二爷叹了口气,只有苦笑,似乎连分辩的气力都没有了。 花十八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那就太糟了。” 丁二爷那张血红的面孔上,有汗珠在闪着光亮。 事情的确糟得很。 本来就很糟,现在更糟。 在他丁二爷来说,糟就是绝望! 因为他若想改变目前七雄分割的局面,只有先从排除高大爷的影响力着手,要排除高大爷的影响力,无疑只有一个方法:取而代之! 如何能取而代之呢?无疑也只有一个方法。便是昨天高大爷原先想用以对付公冶长的那种方法! 这些年来,他不惜按月付给这女人一笔银子,要这女人时时刻刻为他留意高大爷的一举一动,就是为了这一点等待可趁之机! 但如今事实演变的结果,这种机会显然是愈来愈渺茫了! 高大爷虽然是个快六十岁的人,但身手依然十分矫健,他手底下的死士本来就很可观,如今再加上公冶长那样一号人物,取而代之?嘿嘿!高大爷不动他的脑筋,就已经是算好的了。 花十八悠悠然瞅着丁二爷道:“这样说起来,今天早上送去高远镖局的那口棺材,也跟您二爷没有一点关系了?” 丁二爷紧皱着眉头,没有开口。 花十八明眸一转,忽然注目接着道:“您二爷有没有想过,这口棺材出现之后,谁是第一个受害人?” 丁二爷怔怔然道:“谁?” 花十八微笑道:“二爷你!” 丁二爷一呆道:“谁?我?我是第一个受害人?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花十八微笑道:“正因为跟你没有一点关系,所以你才是第一个受害人?” 丁二爷瞪大眼睛,露出满脸迷惑之色道:“这话怎么解释?” 花十八道:“现在,让我且先问你:你知道高大爷这些年来,有没有结下什么厉害的仇家?” 丁二爷思索了片刻,摇头道:“没有。” 花十八道:“如果没有仇家,早上那口棺材,是哪里来的?” 丁二爷眨着眼皮,没有接腔。 这不是个他能回答的问题。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这个问题恐怕谁也无法回答。 丁二爷同时也知道花十八这样问他,并不是一定要他回答,而显然只是想借此说明某一件事,他等这女人接着说下去。 花十八果然很快地接下去道:“高大爷自打这些年来,并未得罪道儿上的朋友,如今在他六十大寿前夕,居然发生了这种事,我请问:如果换了你是高大爷,你会有什么想法?” 丁二爷脸色突然转为一片苍白,额角上又冒出闪光的油汗,因为他已听懂这女人的言外之意。 若是追查不出这口棺材的主使人,高大爷会有什么想法,那是不难想像得到的。高大爷无疑一定会这样想:谁希望我死?我死了究竟对谁有好处? 有好处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丁二爷! 花十八望着丁二爷,微微一笑,又道:“我说您二爷将是第一个受害的人,现在您该懂得这意思了吧?” 丁二爷抹了一把汗,讷讷道:“老大,他……他……” 花十八微笑道:“他怎么?他不会怀疑你?还是不该怀疑你?” 她不等丁二爷开口,微笑着又道:“所以,严格地说起来,这口棺材带来的麻烦,对你丁二爷实在要远比高大爷多得多。如今该多想想,其实该是你丁二爷,而不是高大爷!” 丁二爷道:“想什么?” 花十八微笑道:“想你丁二爷如果死了,究竟对谁有好处!” 丁二爷眼珠滚个不停,忽然带着疑问的口气道:“难道是老三搅的花样?” 花十八道:“你说胡三爷?” 丁二爷像是没有听见,自语地喃喃接着道:“否则会是谁?这胡子一直以为我的日子很好过,对我去年收的两名诗妾,也一直赞不绝口,想想倒是不无可能。” 他忽然抬起面孔,望着花十八,像求教似的道:“这口黑锅,看样子我像是背定了,如今你说我该怎么办?” 花十八微微一笑道:“好办得很。” 丁二爷道:“怎么办? 花十八微笑道:“以毒攻毒?” 丁二爷不觉一愣,道:“怎么说?以毒攻毒?” 花十八笑道:“这意思就是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果是有人希望你跟高大爷发生火并,你不妨也替对方制造一个同样的机会!” 丁二爷眨着眼皮道:“这种机会,如何制造?” 花十八笑道:“要制造这样一个机会并不难,只是有件事,我还没有想通。” 丁二爷道:“一件什么事?” 花十八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帮你出这种主意。” 丁二爷面孔一红,有点发急道:“哎呀,我的好姑奶奶,你又撒娇了,这些年来,我丁某人几时亏负过你这位大姑奶奶?” 花十八笑道:“我们是先小人后君子,最好先把话说明白了,免得以后伤情感。” 丁二爷道:“什么条件,你说吧!” 花十八道:“事成之后,别的我也不想,我只希望蓝田的那座玉矿,能让我搭上一半股份。” 丁二爷道:“行,行,一句话!” 这条件可说一点也不苛刻。 蓝田玉矿是胡三爷的产业,胡三爷去掉了,他丁二爷的好处,真是数说不尽,对方为他运筹策划,结果只要这么一点酬劳,他还有什么话说? 花十八见丁二爷答应得非常爽快,显得相当高兴,当下竖起根春葱似的指头,轻轻勾了句道:“你过来!” 丁二爷连忙倾身送上耳朵。 花十八凑在丁二爷耳边,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丁二爷一边听一边点头。 花十八最后眼角一飞,嫣然道:“这个主意如何?” 丁二爷露出思索之状道:“这个主意确是不错,只是不晓得行不行得通。” 花十八微笑道:“你等着瞧好了。” 正午,万花楼。 还是高大爷请客。 高大爷昨天请的是六位盟弟,今天请的客人,还是六位盟弟,惟一不同的是,今天多请了六位陪客! 这六位陪客,依顺序是: 穿心镖谷燕。 魔鞭左天斗。 血刀袁飞。 鬼斧桑元。 双戟温侯薛长空。 病太岁史必烈。 这是西席夫子葛老献的另一条妙计。 这条妙计,共有三点作用。 第一:借这一顿酒,可以暗示他们弟兄六个,他们兄弟六人下招请杀手的事,他这个当老大的完全清楚。 第二:趁这个机会,可以将六名杀手聚集在一起,仔细观察一番,所谓燕云七杀手,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 至于第三点妙用,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今天的宴会,葛老将不参加。 等客人到齐,宴会开始之后,他将秘密挑选六名精干得力的家丁,分赴六兄弟落脚的客店,暗中侦察六兄弟一些随从的行动,然后加以综合剖析,以断定前天那口棺材,究竟跟六兄弟有无关系,到底是六人之中谁的杰作? 十二位客人,都到齐了。 六兄弟之中,仅胡三爷、巫五爷、孙七爷三位的神情稍稍有点不自然。 因为丁二爷、艾四爷、花六爷三人招请的穿心镖谷燕、血刀袁飞,以及双戟温侯薛长空,早为外界所知,已经不是一件秘密。 而他们三人收下魔鞭左天斗、鬼斧桑元、病太岁史必烈,则是最近的事,同时他们这一次来,也没向高大爷提起。 高大爷的表面功夫做得很好,他绝口不提各人找到这些杀手的事,只是面带笑容,见一个招呼一个:“谢谢赏光,谢谢赏光!请,请!坐,坐!” 酒席一共摆了两桌。 座位安排得很技巧。 公冶长以总管身份,与六兄弟共坐一桌;高大爷则以主人身份,亲陪六名杀手,以示尊敬之意。 席间,高大爷分别向六名杀手一一敬酒,一一敬酒毕,高大爷打着哈哈道:“难得,难得,燕云七杰,济济一堂,只可惜还少了那位虎刀段春小老弟,不然今天这场聚会,可真是一段千古佳话!” 不料高大爷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忽听大厅门口有人冷冷接口道:“多谢高大爷关怀,段春不请自到,正想叨扰高大爷一杯寿酒!” 众人循声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高高瘦瘦,骠悍精壮的劲装少年,正挺着腰杆,扶着刀柄,带着一脸冷傲的神情,缓缓走进大厅。 没有人认得这名少年是谁。 但有人认得那把刀。 刀柄上镶着七颗银星的北斗断魂刀! 威震东北七省的长白三怪,便是丧生于这把北斗断魂刀下。 那是江湖近数十年来,空前惨烈的一场血战。 虎刀段春,一战成名! 现在走进来的这名少年,就是虎刀段春。 高大爷飞快地朝同席其他六名杀手扫了一眼,病太岁史必烈和鬼斧桑元同时点头,那意思是告诉高大爷:不错,这小子,正是虎刀段春! 高大爷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止不住有点嘀咕。 因为听这小子刚才进门时的口气,便知道这小子突然露面现身,绝不会是像他小子口中所说的,是为喝寿酒而来! 最近这段日子,他遇上的麻烦已够多了。 万一这小子又是找碴来的,当着六位盟弟和杀手的面前,他真不知道要如何应付,才能在不伤和气的情况下保住颜面。 就在高大爷念如电转,进退维谷之际,另一席上的公冶长,已长身离座,面带微笑,迎了上去。 高大爷暗暗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如今才深深感觉到葛老劝他收上公冶长这样一名总管的好处。 经过短短两天的相处,他已发现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衡量,公冶长无疑都不比燕云七杀手之中任何一名杀手逊色。 刚才因为变化来得大突然,他几乎忘了自己旗下还有这样一员虎将;如今一见公冶长代他出面招呼,他才发觉自己早先简直白想了一番心思。 他百分之百的相信,段春这小子今天不管来意如何,公冶长都必然能够从容应付过去! 大厅中登时静了下来。 送酒菜的伙计走到大厅门口,一看厅中气氛不对,不禁又端着酒菜,悄悄退了回去。 虎刀段春停下脚步,冷冷地瞟了公冶长一眼道:“尊驾是谁?” 公冶长抱拳赔笑道:“在下公冶长,高府总管。” 虎刀段春冷冷地道:“我是找高大爷来的,你这位大总管请去一边歇歇吧!” 公冶长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这位虎刀段春竟会如此不近人情。 这一来,大厅中的气氛更紧张了。 除了这位虎刀段春之外,刻下大厅中几乎人人都清楚公冶长是一位什么样的角色。 龙剑公冶长的名气,也许不及长白三怪的名气响亮,但长白三怪却不一定能使燕云七杀手中的血刀袁飞成为手下败将;一个能胜血刀袁飞的人,就绝没有人能对他这样不客气。 关洛七雄不能,燕云七杀手也不能。 公冶长转脸望向高大爷。 这时高大爷只要点点头,或是轻轻哼上一声,一场好戏无疑就要开锣了。 但高大爷并不是一个容易上当的人,也许他是为了想先听听对方来找他的原因,所以他没有向公冶长发出任何指示,他慢慢地站起来,和悦地望着虎刀段春说道:“高敬如便是老夫,段少侠有何见教?” 现在,他大可以显显关洛七雄老大的气派和大度了。 如今别说六位盟弟尚未完全背叛他,单单就是一个公冶长,也足够他放心大胆,跟这个跋扈的小子打打交道了! 虎刀段春昂然而冷漠地道:“有一件事,高大爷谅必早已接得报告,那便是扶风珠宝商人罗大发,二十多天前,带着一批珠宝,从扶风起程,于潼关失踪,罗大发事前曾向贵盟弟花六爷领有花符,而潼关亦属贵弟艾四爷辖境,如今罗大发人财两亡,音讯杳然,段春敢请教高大爷:贤昆仲对这件事,打算如何向罗大发家族交代?” 高大爷一哦道:“原来罗家的人把这件事委托给了你老弟?” 段春道:“不错!” 高大爷道:“如果罗大发真的发生意外,罗家的人要求赔偿多少?” 段春道:“人命不计,珠宝部分的价值是纹银三万两!” 高大爷眼珠子转了一下,道:“这件事老夫正跟我们老六和老四全力查究之中,能否请你转达一声,请他们罗家的人稍稍宽限几天?” 段春道:“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天,如能追查得出,早该有点眉目了。” 他满厅缓缓扫了一眼,沉声冷冷接着道:“如今趁花六爷和艾四爷两位都在座,你们不妨马上就商量商量,明天这个时候,在下坐守太平客栈,专候您高大爷的回音!” 他话一说完,不再等高大爷有何表示,身子一转,大步出厅而去! 高大爷望着虎刀段春渐渐远去的背影,双眉微皱,不发一语。 胡三爷忍不住一拍桌子,怒声道:“好个目中无人狂小子,明天待我胡三去会会他!” 花六爷和孙七爷,也面现忿忿之色,似乎恨不得现在就追出去,给虎刀段春一个教训。 高大爷转过身去,摆摆手,叹了口气道:“算了,老三,人家是办交涉来的,辞严义正,理由堂皇,我们如果乱发脾气,让别人误会了我们的用心,传出去可不好听。” 他又朝公冶长挥挥手,示意公冶长返座,然后转向花六爷道:“老六打算怎么办?” 花六爷一张大麻脸涨得通红道:“我已经说过了,当然要赔。” 高大爷又向艾四爷道:“老四的意思?” 艾四爷的一张面孔,红得更厉害,他挣了又挣,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也…… 说……过了……” 他的确也已说过了,而且说过不止一次。 他不愿赔。 一个大钱都不赔! 因为他认为这是一趟暗镖,花六爷事先没有知会他,他没有理由要对失去的那批红货负责!- 第三章 娇娃弄玄虚 七雄生内讧 花六爷一张大麻脸由红转紫,两眼死瞪着艾四爷道:“你老四既然不愿分担半数,我们当初又何必订立这条规矩?” 花六爷这时神情虽然凶巴巴的有点怕人,但艾四爷却显然没有被花六爷这副狠样吓倒。 他头摇得像拨浪鼓儿似地道:“这一次的情形,不不不……” 底下大概是个同字。 但虽然只剩下一个字,他不了半天,却硬是没有能不得出来。 身为盟弟的花六爷,当然听得出底下是句什么话,当下眼皮一眨,眼珠又瞪大了一倍道:“这次情形什么地方不同?” 艾四爷道:“你你……问问问……老老大好了。” 他总算念在结义兄弟的情分上,没有当着这许多人,直接指出对方在这批红货上所担当的嫌疑。 但胡三爷可不领这份人情,他迅即转向高大爷道:“老大!老四的话,是什么意思?” 高大爷当然知道艾四爷的意思。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他这个当老大的,又怎能将艾四爷的意思公开出来? 高大爷狠狠心肠,毅然一摆手道:“算了,算了,你们就是欢喜为这种鸡毛蒜皮大的事斗嘴。来来来,大家喝酒,老四的这一部分,由我垫出就是了!” 六名燕云杀手见高大爷如此豪爽,人人脸上都流露出钦敬之色。 金蜈蚣高敬如,果然是个人物! 赔款既然全部有着落,艾四爷和花六爷自然都没有话说。 不过,两兄弟此刻的心情,却有着显著的不同。 艾四爷心头坦然,他并不觉得这是高大爷施诸于他的恩惠;因为这笔银子本来就不该他出,谁拿出来,都是一样。 他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获得好处。 如果有人获得了好处,获得好处的人也是花六爷和高大爷本人。 花六爷获得好处,非常明显。 因为高大爷如不承担另一半,货主要找的人,必然是找到发符的花六爷,而绝不会是他艾四爷。 就算花六爷不惜为这件事跟他翻脸,也必须先赔了人家银子再说。 至于高大爷,区区一万多两银子,根本当不了一回事。 六十大寿前夕,花万把两银子买个美名,又何乐而不为? 换了他处在高大爷今天这种环境里,这种富裕事,他也会做的。 但花六爷的心情就不同了。 艾四爷结巴子的话虽然没有明白说出来,但今天在座诸人无一不是老江湖,闻弦歌而知雅意,大家谁也不难听出,这结巴子不愿履行约定的理由是什么。 对他花六爷来说,银子虽然少赔一半,但自尊心受的损伤,又用什么弥补? 关洛七雄中,以胡三爷跟花六爷处得较为接近。 胡三爷见花六爷闷闷不乐,加上他自己的心情也不太好,于是举起酒杯,晃了晃道: “老六,来,我们干一杯!” 说完,脖子一仰,领先喝了个酒杯见底。 花六爷也跟着干了杯。 公冶长不愿冷落了艾四爷,他微笑着端起杯子,正待向艾四爷敬酒之际,游目所及,不禁微微一怔! 他怔怔然转向胡三爷道:“三爷什么时候跟人动过手?” 胡三爷不觉也是一怔道:“跟人动手?跟谁动手?” 公冶长道:“否则三爷身上的血清哪里来的?” 胡三爷又怔了一下道:“血渍?” 他低头望望胸前,抬头道:“没有啊!血渍在哪里?” 公冶长道:“衣袖底下。” 胡三爷放下酒杯,曲起手臂,两边望了望,不禁皱起眉头,轻轻咦了一声。 因为他发现左衣袖底下,果然染着红红的一小片。 胡三爷皱眉喃喃地道:“奇怪,这是什么时候沾上去的,我怎么一直都没有发觉?” 这其实并不奇怪。 衣袖一向是衣服上最不受重视的地方之一,这也正是衣袖经常要比别处来得污脏的原因。 一个人衣袖上,尤其是衣袖底下,如果沾上了脏东西,除非走在他的身后,或是他在人前高举双手,否则就连别人发觉的机会都不多。 刚才胡三爷如果不仰起脖子干那杯酒,公冶长根本就不会看到这片血渍。 现在每个人都看到了,坐在胡三爷右首的巫五爷看得最清楚。 巫五爷忽然道:“这不是血!” 大家仔细一看,那小片红色,果然不是血。 胡三爷今天穿的是一件淡青长襟袍,如果沾上血渍,看上去应该是深紫色。 有色的布料沾上血渍,无论时间久暂,都不会还红得那样显目。 那不是血。 是漆。 红漆! “高敬如六十大收!五殿阎罗赠。” 白皮棺材。 红漆大字。 漆红如血! 大厅中突然呈现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好像突然变成了哑巴。 每一双眼光都在慢慢移向别处。 胡三爷面孔由红转青,终于转为一片苍白。他茫然张目四顾,口中不住喃喃重复着: “这这是谁开的玩笑?”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就连跟他处得最接近的花六爷,也低头避开了他的眼光。 这时整座大厅中,只有一双眼光还在望着他。那是高大爷的一双眼光。 高大爷静静地望着他,就像在望着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胡三爷接触到这双眼光,不由得打心底泛起一股寒意,慌忙接着道:“老大,你听我说,这一定是某些人有心布陷阱,他们先差人向你老大送上一口棺材,然后再以一小片红漆,偷偷涂在我衣袖,希望我们哥儿间失和,他们好坐收渔人之利。” 高大爷面无表情地道:“你认为这是什么人设的陷阱?” 胡三爷迫不及待地抢着道:“这两年来,天狼会在三湘活动的情形,你老大谅也早已有所耳闻,他们是不止一次向外扬言,说要想办法接收我们七兄弟在关洛道上的地盘……” 高大爷冷冷打断他的话头道:“天狼会的人呢?如今在哪里?” 胡三爷抹去额角上的汗珠,挺了挺胸膛道:“你老大放心,我胡三也不是一盏省油灯,只要我们兄弟之间,不中别人的离间计,我保证,不出半个月,一定会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高大爷点点头,说道:“很好!你慢慢去查吧。” 他接着转向公冶长,冷冷吩咐道:“公冶总管,你等会通知张金牛他们,明天朝阳楼的席位,不妨重新安排一下。” 公冶长应了一声是,望着高大爷,等候下文。 高大爷指指胡三爷道:“胡三爷这几天有要事待办,明天大概不会来了。” 胡三爷一怔,忍不住霍地站了起来道:“老大,你这算什么意思?” 高大爷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端起酒杯,向席上的六名杀手道:“来来来,大家喝酒!” 胡三爷双掌按着桌面,气得浑身发抖,一双充血的眼球里,像是要有火焰喷出来,看上去比刚才花六爷瞪着艾四爷的神情,还要来得狰狞怕人。 另外五兄弟,一个个问声不响,有的吃菜,有的喝酒,大家仿佛由不会说话的哑巴,大都变成了听不到也看不见的聋子和瞎子。 高大爷等六名杀手喝过一杯酒之后,忽然抬头向厅外一名闪闪缩缩的伙计喊道:“外面站的可是老陈?” 一名秃头伙计硬着头皮走进来,哈腰道:“正是小人!” 高大爷道:“你去唤拉弦子老钟,叫他带几个嗓门好的姑娘来,让大爷们今天好好的乐一乐!” 老陈道:“是!” 胡三爷像负隅之兽,又被射中一箭似的,突然一脚踢开座椅,瞪着一双火红的眼睛,慢慢地向高大爷那一席咬牙走了过去。 高大爷只是冷笑,仍然望也不望他一眼。 同席的另外五兄弟,一动不动,端坐如故。他们是慑于高大爷的威严,不敢出面劝解? 还是他们人人都像丁二爷一样,早就在等着这一天呢? 公冶长脸色一变,跟着长身而起。 就在这时候,魔鞭左天斗忽然站起来,向高大爷微微一欠身道:“谢谢高大爷的招待,在下想告罪陪胡三爷先走一步。” 高大爷一哦,立即换上一副笑脸道:“左兄弟不想听段曲子再走?” 俗语说得好:姜是老的辣! 这也正是高大爷的聪明处。 得罪一位盟弟,他不在乎。但绝不会轻易慢待一名杀手! 千金市马骨,志在人心。 尽管燕云七杀手彼此之间并无渊源,但在职业上,却有一种无形的血缘。七杀手之间,为了利害冲突而动刀动剑,那是另一回事。别人对他们的态度和看法,在他们无疑会有一种荣辱与共的感觉。 高大爷这种和悦的态度,果然大出魔鞭左天斗意料之外。 左天斗愣了一下,才露出感激之色,抱拳道:“盛情心领,改日定当奉陪!” 高大爷微笑点头,然后转向公冶长道:“公冶总管送客。” 公冶长应声道:“是!” 魔鞭左天斗连忙道:“不敢当,总管请留步。” 他口中说着,一面飞快地向胡三爷使了个眼色,意思似说:刻下情势对我们十分不利,还是先离开再说吧! 胡三爷见魔鞭左天斗处在这种局面下,居然还能顾及江湖道义,心中总算得到了一点安慰。 他火气一消,马上惊觉过来,左天斗的劝告没有错。 七兄弟之中,跟他站在一边的,似乎并不多。 如果在这座大厅中动起手来,就算他有一个左天斗,也绝对落不到好处。 于是,他见风转舵,强忍下一口恶气,任由左天斗将他拉出了大厅。 胡三爷跟魔鞭左天斗一走,大厅中立即响起一片低语之声。 巫五爷像打呵欠似地叹说道:“我们老三说起来也是个聪明人,想不到竟会做出了这种糊涂事。唉!” 孙七爷也叹了口气说道:“老三照理虽说不该如此糊涂,但有了一个魔鞭左天斗,事情就很难说了。” 这两兄弟怀疑的对象虽然不同,但有一点,却无分别,他们显然都认定高远镖局那口棺材,的确是胡三爷差人送去的! 艾四爷和花六爷为了刚才的争执,芥蒂似乎尚未消尽,两人这时只默默喝酒,谁也不说一句话。 五兄弟之中,只有丁二爷是个明白人,但也以这位丁二爷此刻的心情最复杂。 花十八昨夜向他保证,说是在这一两天内,她将要在胡三爷身上耍点花样,到时候必然会叫高大爷和胡三爷于瞬息之间翻脸成仇。 她当时并没有说出她要使的手段是什么,他也没有追问。 直到胡三爷衣袖上那一小片红漆,被眼尖的公冶长发现之后,他才突然想起那女人昨夜的承诺。 这片红漆,不问可知,当然是那女人偷偷涂上去的! 那女人是用什么方法涂上去的呢? 丁二爷一方面暗暗钦佩那女人神通广大,一方面仍然觉得有点遗憾:因为高大爷刚才虽然变脸,却没有当场发难,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不过总算是个好的开始。 他知道高大爷对这件事还会追究下去,他也知道以胡三爷那种火爆的脾气,对今天这场折辱,一定不会就此甘休。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无论将来倒下去的是谁,对他丁二爷都有莫大的好处! 他的地盘处于高大爷和胡三爷两强之间,只要去掉其中一人,他的地盘便可扩张发展。 无论朝哪一头扩张发展,他经济上的困窘,都能立刻获得改善! 走出万花楼,胡三爷转头忿忿然道:“你说高敬如这老家伙气人不气人?” 左天斗微微摇头道:“我的想法跟三爷的想法稍稍有点不一样。” 胡三爷一怔道:“哪点不一样?” 左天斗道:“我认为,这件事怪不得高大爷。” 胡三爷道:?哦?” 左天斗道:“今天你三爷如果跟高大爷易地而处,相信你三爷必然也会大发雷霆,说不定比高大爷都要沉不住气。” 胡三爷脾气虽然急躁,人可并不糊涂。他将左天斗这几句话反复玩味了几遍,不禁微微点头,认为左天斗的话,确是持平之论。 他向前走了几步,皱起眉头,又道:“但是我胡三也没有做错什么啊!” 左天斗道:“我并没有说你三爷错。这件事根本就不是谁错谁对的问题。” 胡三爷道:“哦?” 左天斗缓缓接下去道:“问题全在这片红漆的来源上!我们首先必须追究:这片红漆到底是什么人暗中使的手脚?” 胡三爷道:“这个我怎知道?” 左天斗道:“如果一定要说三爷,也就错在这里!” 胡三爷不觉又是一怔,说道:“这话怎么说?” 左天斗道:“三爷心里有数,别人心里也有数,这片红漆跟天狼会的人绝对扯不上关系,那口棺材也一样。因为天狼会目前的实力,根本没有问鼎关洛道的能力。就算天狼会的人想染指关洛道,也绝不会使用这种迂缓的方法。”他顿了一下,又道:“所以当时三爷若是坦然表示不知道这片红漆是什么时候沾上的,高大爷也许还会相信。就算他高大爷不相信,他也不能仅凭这点证据,就一口咬定你三爷是送棺材的主使人,大家都是老江湖了,江湖上这种栽赃的把戏,一点也不新鲜。” 胡三爷似已听出左天斗底下要说的是什么,双眉紧紧皱起,海意油然流露。 左天斗叹了口气道:“但最后你三爷把事情往天狼会头上一推,局面就僵得无法转圜了!蜈蚣镇上来了天狼会的人,他高大爷会不知道?你三爷这样说,不仅显得心虚,而且无形之中,也使高大爷颜面大大受损,试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前,你叫他高大爷如何忍受?” 胡三爷一双眉头愈皱愈紧,像是完全没有了主意:“依左兄之意,如今又该怎办?” 左天斗沉吟了片刻道:“如今只有设法先找出那个偷徐红漆的人。” 胡三爷道:“客栈里整天有人进进出出,除非亲眼见到,这个人去哪里找?” 左天斗道:“三爷误会了我的意思了。” 胡三爷道:“哦?” 左天斗前后溜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的意思,是要三爷想想,最近有没有结下什么仇家?你三爷知道的,换了普通人,当然不会有谁闲得手痒,去干这种无聊事。” 胡三爷眼珠子转了几转,忽然失声道:“啊,是了,这一定是老五搅的名堂!” 左天斗一呆道:“巫五爷?” 胡三爷恨恨不已地道:“是的,越想越对,除了这个瞌睡虫,不会有第二个人!” 左天斗迷惑地道:“因为他第一个提醒大家那是一片红漆?” 胡三爷道:“不!这一点只能说是那睡囚担心别人也许会忽略过去,于不经意之间,露出来的小小马脚。至于这睡囚为什么要设计陷害我,另外还有更重要原因!” 左天斗道:“什么原因?” 胡三爷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领你去蓝田巡视的那座玉矿?” 左天斗点点头,说道:“记得,那座玉矿怎样?” 胡三爷道:“蓝田那座玉矿,目下虽然没有什么大入息,但在四五年前,却曾出现过大批美玉,其中有几块特别精良,我请匠人依采出时的样式和纹理,琢成三尊裸体美女,计分坐卧立三种姿态,这三尊玉美人,尺寸虽有大小,手工之精细则一,每一尊均栩栩如生,玲珑剔透,曲尽其妙……” 左天斗微微点头,即使胡三爷不再继续说下去,他也不难想象得到那是怎么回事了。 胡三爷接下去道:“这件事本来没有外人知道,后来不晓得怎么竟给这睡囚探听到了。 他趁着新春拜年的机会,向我死缠活求,硬要开开眼界,我看在彼此是结义兄弟的情分上,违拗不过,只得将那三尊玉美人取出来让他欣赏了个够。这睡囚当时除了赞不绝口之外,虽然未有其他表示,但从这睡囚一副贪婪的眼色中,谁也不难看出,这睡囚当时心中在转着一些什么念头。” 左天斗点点头,同时轻轻叹了口气。 这并不是个新鲜的故事。 但千百年来,这样的故事,却一直有效地为人类制造着无穷无尽的流血惨剧! 胡三爷似乎越说越气,切齿接着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真没有想到,这睡囚居然还未能忘情那三尊玉美人。哼他想动我胡三胡子的脑筋,那是他睡囚自己找死!” 左天斗淡淡地道:“三爷打算怎样处理这件事?” 胡三爷愤然说道:“现在就全看你左兄的了!” 左天斗扬起半边面孔道:“三爷的意思,是不是要我替您争回这口气?” “不!” “哦?” 胡三爷面泛红光道:“等会你左兄要能缠住那个鬼斧桑元,我担保在三个照面之内,就能摆平那个睡囚!” 他们边走边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信步拐入了一条小巷。 巷子中段的一扇大门里,两条长板凳上,坐着七八名抹着浓厚脂粉的女人。 这是一处什么所在,自是不问可知。 在这家暗门子的两隔壁,一边是一家当铺,一边是一家药店,斜对面则是一家棺材店。 一条小巷子里,同时容纳了这四种行业,倒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走出这条巷子,靠近山脚下,是个像小湖样的大鱼池。 鱼池四周,垂柳成荫。 柳荫下很多人正在钓鱼,两人走去较空旷处,找着一段树根坐下。 左天斗思索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缓缓地道:“三爷,我有几句话,真不知道该不该说。” 胡三爷一咦道:“咱们哥俩,还分什么彼此?” 左天斗恳挚地道:“如果照三爷的计划,我缠住鬼斧桑元,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同时我相信以三爷的一身武功,要摆平巫五爷,也不是件难事……” 胡三爷抢着道:“既然你我都有这份信心,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左天斗轻轻叹了口气道:“若是只图快意一时,当然无话可说。” 胡三爷道:“你担心事后会有人代这睡囚出头打抱不平?” 左天斗苦笑道:“目前有一种很明显的趋势,三爷似乎并未加以留意。” 胡三爷道:“什么趋势?” 左天斗道:“三爷只要冷静下来,仔细地想一想,便不难发觉,你们七雄兄弟,今天显然是七个人七条心,大家所关心的,已不是盟兄弟的道义,而是各人自己的利益。” 胡三爷点头道:“这一点我承认。” 关于这一点,其实已不需要任何人加以承认。 艾四爷和花六爷之间的争执,便是一件很好的说明。 盟兄弟之间,既然彼此猜疑,连共同的约定,都不愿遵守,还谈什么道义? 左天斗缓缓接下去道:“如果三爷摆平了五爷,获得益处最多的人,将是孙七爷。照理说,孙七爷私下应感激你三爷才对。但说了你三爷也许不信,到时候第一个带头向你三爷问罪的人,说不定就是这位孙七爷!” 胡三爷果然露出一脸迷惑的神气。 他不是不相信左天斗的话,而是因为他那颗大得出奇的脑袋,一时还不习惯于领会这一类有深度的问题。 他眨着眼皮道:“为什么?” 左天斗道:“为了两个原因。第一:洗清他自己!这样可以表示他没有想到至五爷死后的利益上去。第二:借此多拉一个帮手,为将来进一步争权充实力量。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跟三爷翻脸,一定会有人大力支持他!” 胡三爷道:“谁会支持他?” 第一点,他听得懂,至于第二点他就不甚明白了。 左天斗道:“丁二爷!” 胡三爷愣了一下,忽然失声道:“对,对!这胖子最近几年来,听说混得很不如意,我胡三如果倒下去,他自是求之不得。” 左天斗道:“所以,三爷在得罪了高大爷之后,如果又以莫须有的罪名找上巫五爷,便无异为别人制造一个消灭我们的借口!” 胡三爷皱眉道:“若是依了你,这件事情难道就这样罢了不成?” 左天斗道:“这件事,当然不能就此作罢。” 胡三爷精神为之一振,忙道:“那么你左兄还有什么好主意?” 左天斗道:“换一个报复的方式。” 胡三爷道:“什么方式?” 左天斗四下环扫了一眼,然后放低声音,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胡三爷一边听一边点头,脸上不时露出笑容,似乎相当满意于左天斗的这条计谋。 左天斗说完之后问道:“三爷觉得这个办法怎么样?” 胡三爷笑着点头道:“好!好!只是这样一来,丁二胖子的、穷日子,又得要咬牙熬下去了。” 丁二爷酒醉饭饱,舒舒服服地回到了太平客栈。 他的穷日子如今总算熬出头了! 血刀袁飞没有跟他一起回来。 因为高大爷为了交结五名杀手,于散席之后,特将五人留下,又叫一群姑娘,重整杯盘,另辟一室,以备兴浓时推行一些年轻人欢喜的劝酒节目。 丁二爷推开房门时,红得发亮的胖脸上,不自禁浮起了得意的笑容。想想今天发生的事情,他几乎想不得意都不行。 只可惜这片得意的笑容,并未能在他那张胖脸上维持多久。 因为他一推开房门,便看到炕上正坐着一名青衣劲装汉子。丁二爷一看到这名陌生的青衣汉子。酒意顿告醒去大半。 他停下脚步,带着戒备的神气道:“这位朋友” 青衣汉子微微一笑道:“不是朋友,是伙伴。” 听到对方的口音,丁二爷的一颗心这一下放落下来。 原来这青衣汉子是花十八所乔装! 丁二爷吁了口气道:“我的妈啊!你可真会吓人。” 花十八笑着纠正道:“是姑奶奶,不是你的妈。” 丁二爷关上了房门,转身皱眉道:“你这时候来干什么?” 花十八笑道:“随便,你瞧着办,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些事情并不一定晚上才能干,你说是吗?” 丁二爷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头。 他并不是一个不懂风情的人,他的年纪,也不算老。 有些事情,他不但还应付得来,甚至比年轻人表现得更出色。但是,他这种念头,永远不会转到一个像花十八这样的女人身上。 他知道自己不配。 这女人口角春风,不过是拿他逗逗乐于罢了。他遇上这种情形,一向都以一个老方法对付,皱紧眉头,一声不响,直到对方自动提及正文为止。 花十八见他皱眉不语,果然稍稍收敛些,微笑着道:“本姑奶奶的那一招见效没有?” 丁二爷的两道八字眉毛,登时舒展了开来,大拇指一竖,眯着眼笑道:“有你这位姑奶奶的。没得话说。行!” 他接着将适才万花楼发生的冲突,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花十八当然不会感觉意外,她听完之后,双手抱着膝盖,悠然微笑道:“我现在可以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丁二爷不禁怔了一下道:“还有一个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花十八像有意要卖一下关子似的,笑了笑道:“在说出这个好消息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丁二爷道:“什么问题?” 花十八眼珠转动了一下,笑道:“我想问你:在目前这种情况之下,你们七雄之间,如果彼此闹翻了脸,你认为谁最可能跟高大爷结为一党?” 丁二爷不觉又是一怔!因为这是一个他从没有想到过的问题。 他过去没有想到这一点,那是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关洛七雄,是烧过香,磕过头的结义兄弟,盟兄弟之间,还有什么党派? 但如今情形不同了。 如今关洛七雄已是名存实亡,七兄弟之间,尔虞我诈,各怀异志,到了紧要关头,谁跟谁可能结为一党,不仅已形成了问题,而且是个相当主要的问题! 丁二爷微微皱眉头,沉吟着道:“让我想想。” 他思索着,同时以右手将左手拇指轻轻压向掌心。 这表示有一个人,可以先行除去不计。这第一个的人,当然就是丁二爷自己。 接着,他点点头,轻唔着又扳下第二根指头道:“经过今天这一场风波,胡三胡子也可以撇开不算。” 花十八见他思路缓慢,忍不住从旁提醒他,一方面也是催促他道:“艾四爷如何?” 丁二爷摇摇头,表示艾四爷也不可能跟高大爷结为一党,同时又于左掌心扳下第三根指头。 艾四爷是七兄弟中最讲现实的一个,除非是为了本身的利害关系,这位艾四爷永远不可能跟任何人结为死党。身为七雄老二的丁二爷,对他们这位结巴子老四的性格,当然了解得比别人清楚。 花十八道:“那么,巫五爷呢?” 丁二爷仍然摇头,一面又扳弯了第四根指头。 花十八道:“这位巫五爷听说为人相当义气,他为什么不可能跟高大爷结为一党?” 丁二爷冷笑道:“嘿嘿,义气又值几个钱一斤?这瞌睡虫地盘偏狭,人息与开销之间,经常捉襟见肘,这几年的景况,比我丁二爷好不了多少。当初划定地盘的界线时,一切都听决于老大,这些年来,他私底下不把老大恨死才怪!” 花十八道:“那么,咱们宗家,花六爷怎么样?” 丁二爷一边摇头,一边又扳下了第五根指头道:“也不可能。” 花十八道:“为什么?” 丁二爷道:“这次扶风罗姓商人红货出事,老大虽然答应代老四赔偿一半损失,但口头上始终未对老四加以指责,老大不说老四的不对,便无异默认老四拒绝赔偿是应该的,如果承认老四的坚持不为无理,便等于他老大也认为老六在这宗红货上脱不了嫌疑!你想想吧: 在这种情形之下,那麻子对老大又是一种什么感想?” 花十八道:“这样说起来,有可能跟老大结为一党的人,只剩下一个孙七爷了?” 丁二爷点点头道:“是的,算来算去,只有老七目前可能还向着老大。” 花十八道:“只是可能?” 丁二爷道:“应该没有什么疑问。” 花十八道:“何以见得?” 丁二爷说道:“这也跟老七目前的地盘有关。” 花十八道:“这怎么说?” 丁二爷道:“老七的地盘跟老五的紧连在一起,老五的情况,他最清楚。老五那块地盘人息虽然有限,但如作为一种额外收入,可也相当可观。老七为人一向精明,他当然看得出老五和老大之间貌合神离,他如果一心向着老大,有机会从中拨弄拨弄,只要能将老五除去,他便有说不尽的好处,有着这一层利害关系,他自然会跟老大站在一条线上!” 花十八微微一笑道:“如果你的剖析正确,我要告诉你的,就真的是个好消息了。” 丁二爷目光闪动,忽然福至心灵,神色一动,注目脱口道:“你的意思……是说……老大和老七之间,可能会失和?” 花十八微笑道:“不是可能会失和,而是一定会失和!” 丁二爷眨了眨眼皮道:“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第四章 忍施苦肉计 巧移嫁祸谋 花十八笑道:“告诉我的人,就是告诉你的人。” 丁二爷愣了一下,从这两句俏皮话上会过意来,当下不禁将信将疑地道:“又是你的杰作?” 花十八笑道:“不敢当。” 丁二爷道:“这一次,你用的又是什么花招?” 花十八笑道:“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破费而已!” 一提到金钱,丁二爷不由得又紧张起来,将来有了好处,无论什么条件,他都可以答应,但目前要他拿银子出来,他可是实在无能为力。 所以,他变了变脸色,才勉强定下神来,问道:“在这件事情上,你花去多少银子?” 花十八竖起了三根指头,说道:“花去这个数儿!” 丁二爷脸色又是一变,道:“三三千两!” 花十八笑道:“三分!” 丁二爷一呆道:“三分银子?” 花十八笑道:“不错。” 丁二爷讷讷道:“你别说笑话好不好?三分银子能办什么事?” 花十八笑道:“能买只很好看的罐子!” 花十八花三分银子买的那只罐子,如今就搁在高大爷面前的一只茶几上。 这只罐子其实一点也不好看。 暗酱色的粗釉,突肚卷边,形状像个酋字,看上去脏兮兮的,毫不惹眼。 但在高大爷眼中,这支旧陶罐似乎比宣窑烧出的御瓷还要名贵。他瞪着这只罐子差不多已有一顿饭之久,还好像没有完全看够似的。 这只旧罐子,是府中的一名家丁,从状元客栈捡回来的。 说得正确一点,捡到这只罐子的地方,应该是孙七爷客房的卧床底下。 这罐子被发现时,里面尚剩有小半罐漆。 红漆! “高敬如六十大收!” “五殿阎罗赠。” 白皮棺材。红漆大字。漆红如血! 也不知过去多久,高大爷终于慢慢地抬起眼光道:“老七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跟老三什么地方过不去?” 他这两句话,是望着那位西席先生葛老说的。 葛老此刻就坐在高大爷的对面。 今天,一方面邀宴六位盟弟和杀手,一面派人偷偷去搜索六兄弟的住处,便是这位西席夫子献的妙计。 所以这只漆罐虽是一名家丁发现的,如果论功行赏,仍以这位西席夫子居首功。 葛老带着含蓄的微笑,缓缓捋抹着颔下那一小撮山羊胡子道:“从这种小地方,正可看出七爷心机之深沉,实非其他几位大爷所能望其项背。” 高大爷紧皱着眉头没有开口。 葛老缓缓接下去道:“因为在无法查明那口棺材,究竟是谁送来的情况之下,在有心人来说,这无疑是个排除异己的好机会。” 他好像怕高大爷听不懂他的话,微微一笑,又接下去道:“因为我们这位七爷知道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只是有无勇气与决心而已只要弄上这样一罐红漆,找机会抹点在别人衣袖上,便不难以举手之劳,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 高大爷恨恨地道:“可恶!” 葛老捋着胡梢,微笑道:“只可惜我们这位七爷还是算差了一步。” 高大爷抬起面孔,露出迷惑之色道:“他们什么地方算差了一步?” 葛老微笑道:“他低估了东家你的涵养功夫!” 马尼人人会拍,巧妙各有不同! 这时候来上这样一笔,真是画龙点睛,轻重恰到好处。 高大爷受用之余,一肚皮火气,登时消去一大半! 葛老若无其事地缓缓接下去道:“至于七爷为什么要想出这个主意来陷害三爷,老朽认为这件事并不难立即查个明白。” 高大爷道:“怎么个查法?” 葛老轻轻咳了一声,正待开口之际,一名心腹家丁忽然匆匆走进书房,单膝落地,打了个扦儿说道:“敬禀大爷,三爷求见!” 葛老欣然道:“啊好极了!” 他接着凑去高大爷耳边,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高大爷点点头,然后转向那家丁道:“来的就是三爷一个人?” 家丁道:“是的。” 高大爷道:“此刻人在什么地方?” 家丁道:“等在外面花厅中。” 高大爷道:“去请他进来。” 家丁应道:“是!” 胡三爷走进书房时手上提着一只小木箱。高大爷并未起身相迎。 这是葛老的主意一一先收起那只漆罐子,暂时不动声色,等摸清了这位胡三爷的来意,再决定要不要告诉对方整个事件的“真相”! 结果事实证明,这位西席夫子等于又建下了一件奇功。 胡三爷放下木箱,双拳一抱,道:“适才冒犯了大哥,特来向大哥领罪!” 高大爷淡淡地道:“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没有?” 胡三爷道:“还没有找,不过已经想到了。” 高大爷一哦道:“你现在赶来,就是为了要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胡三爷道:“是的。” 高大爷露出注意的神气道:“你想到这个人是谁?” 胡三爷道:“老五!” 高大爷和葛老闻言均不禁微微一呆。 他们原以为这位胡三爷也找到线索,查出是孙七爷玩的手段,没想到对方说出的人竟是巫五爷! 这件事跟巫五爷又有什么关系? 高大爷眨了一下眼皮道:“你说一一你衣袖上那片红漆,是老五涂上去的?” 胡三爷道:“不错。” 高大爷道:“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认定这是老五干的好事?” 胡三爷道:“没有证据。” 高大爷微露不悦之意道:“既然没有证据,这种事也是随便说得的么?” 胡三爷经过魔鞭左天斗一番指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仅毛躁脾气充分改变过来,说话时的语气,一板一眼,从容镇定,有条不紊。 他等高大爷说完,不慌不忙地道:“要追究一个人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去陷害另一个人,证据有时候并不重要。” 高大爷道:“这话怎么解释?” 胡三爷道:“因为证据可以湮灭,也可以伪造。” 高大爷说道:“那么,你认为什么才算重要?” 胡三爷道:“动机!” 是的,动机!在好多事情上,动机有时候的确比证据更重要。 发善心想帮助别人,多半出自怜悯或同情,绝无动机可言。 但害人就不同了。 除了丧心病狂,失去理智的人,绝不会有谁无缘无故想到要去陷害别人;想害人的人,必定有他自以为是的“理由”或“原因”。 这种“理由”和“原因”就是“动机”! 高大爷眼珠子转了几下,轻轻一哦:“那么老五想陷害你,动机何在?” 胡三爷拿起地上脚边那只小木箱,放去茶几上道:“大哥只须打开箱子看一看,就不难明白!” 高大爷打开小箱,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呆! 小木箱中,以红绒坐垫,分为三小格,三层木格中放置的,竟是三尊润泽如脂,姿态各不相同,纤美绝伦的白玉美人! 高大爷一生收集的玉器珍玩,也不在少数,但像眼前箱中这等精品,可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 葛老的惊讶,自是更不必说。 高大爷愣了一会,才抬起头道:“你这玩艺,是哪里弄来的?” 胡三爷道:“小弟蓝田那座玉矿,数年前曾于无意中采出一批美玉,这三尊美人,就是那批美玉琢成的。”一高大爷道:“这既然是你私人的东西,跟老五又有什么牵连?” 胡三爷冷笑道:“如果人人都像你大哥的襟怀这般光明磊落,当然什么事也没有!” 高大爷因为那三尊玉美人实在精致可爱,本来已经有些心动,听得这样一说,连忙收敛心神,同时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道:“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你坐下来,好好地说给我听!” 胡三爷到这时候才算有了一个座位。 于是,胡三爷坐下,将早先说给左天斗听的往事,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 高大爷听完,不禁连连点头道:“这样说起来,老五在你这件事情上果然脱不了关系。” 油漆罐既然是从孙七爷卧床底下搜出来的,怎么一下子嫌疑又落去巫五爷身上呢! 这一点其实也并不难解释。 高大爷如今的想法是:做手脚的人,是巫五爷没错,他一定是把油漆涂上胡三爷的衣袖之后,然后再把漆罐子偷偷塞去孙七爷卧床底下的。 在兵法上来说,这正是妙计连环,一箭双雕! 至于巫五爷和孙七爷之间的关系,丁二爷已经在花十八面前分析过了。 两人地盘紧邻在一起,除去巫五爷既然孙七爷有好处,反过来说,如能除去孙七爷,对巫五爷当然也有好处! 七雄之间因地盘而引起的利害关系,既然连丁二爷都能看得透,身为七雄老大的高大爷,心里自然更为明白。 如今高大爷心中只有一个疙瘩。 胡三爷下一步将怎样处置这三尊玉美人? 如果胡三爷拿出这三尊玉美人,只是作为他指控巫五爷的根据,事后仍要将这三尊玉美人收回去的话,那么,他高大爷对这件事的看法,无疑又要重新斟酌斟酌了! 胡三爷见高大爷在态度上已有转变,不肯放过机会,立即接下去道:“小弟如今赶来,一方面是向大哥赔罪,一方面则是想请大哥主持公道。至于这三尊玉美人,大哥若不嫌弃,就请大哥收下。因为如由小弟继续留在身边,老五一定心有不甘,底下还不知道会有什么花样耍出来。一朝遭蛇咬,三年怕井绳。请老大千万不要推辞!” 高大爷等的,正是这几句话! 但是他为了维持龙头老大的尊严,表面上却端足了架势,好像根本就没有把这三尊玉美人放在心上,当下挥了挥手,形于色地道:“不!东西你拿回去,关于老五的这种作为,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要追究。” 葛老也从旁帮腔道:“五爷这样做,也的确太不像话了。” 高大爷重重哼了一声道:“可不是!他老五既敢使出这种手段,便表示根本没将我这个老大放在眼里,既然大家不认兄弟情分,那么大家就走着瞧好了!” 胡三爷忙说道:“大哥!你话可不能这样说,不念兄弟情分的,只是老五,我胡三可从来未违背过你大哥的意思。收下这三件小玩艺,是大哥赏我胡老三的脸。兄弟们大家有今天这点局面,可说全靠了你大哥鼎力爱护。如果大哥不认我这个三弟,你叫我胡老三今后在这条官道上,还有什么颜面混下去?” 高大爷的意思,本来想推让一番,但葛老却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深恐这位胡三爷发了毛脾气,真的将三尊玉美人收回去,于是赶紧接着道:“三爷是条血性汉子,一向不善作伪,他既有这番心意,彼此又不是外人,大爷又何必定要客气?” 高大爷故意皱起眉头,装出左右为难的样子,葛老又转向胡三爷说道:“明天请三爷提早前往朝阳楼,我想,这件事谁是谁非,大爷届时一定会有交代,绝不会委屈了你三爷就是!” 天色慢慢的黑了下来,胡三爷已经告辞离去,葛老也忙着去张罗明天款待宾客的杂务去了。 只剩下高大爷一个人,仍然坐在黑暗的书房中。 他关上房门,吩咐家人不许过来打扰他,三尊玉美人带来的兴奋,已经成为过去,现在该是他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的时候了。 想想这几天所发生的每一件事。 这一连串怪异的事件,究竟是怎样开始的呢?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他做六十大寿的前两天,忽有不明身份的人物,送来一口白皮棺材,棺材上还写了两行极尽侮辱之能事的红漆大字。 没有人知道这口棺材是谁造的。 也没有人知道,对方送来这样一口棺材,其用意究竟何在? 然后,就是今天,大家忽然无意中在胡三爷衣袖上发现一小片红漆。 一种跟棺材上题字完全相同的油漆。 由于胡三爷当时言语支吾,脸上露出一派心虚而惊惶的神色,事情发展至此,原可告一段落。 那就是说:送棺材的人,无疑便是这位胡三爷! 可是,他从万花楼回来不久,事情突然发生变化。 葛老率领的家丁,竟在状元客栈孙七爷的卧床底下,搜出一只油漆罐子! 于是箭头一转,嫌疑又指向孙七爷! 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胡三爷竟然不请自至。 胡三爷一来,局面急转直下,竟又牵出了一位巫五爷! 由于孙七爷床底下的一只漆罐子,胡三爷的嫌疑算是洗清了;如今又牵出巫五爷,无形中又等于为孙七爷洗清了嫌疑! (花十八为丁二爷设计,要陷害的人,本是胡三爷,只因为画蛇添足,想来个一石两鸟,结果,竟然与初意相违,先因孙七爷放过了胡三爷,如今,竟连孙七爷亦告脱身事外,这女人要是知道这些变化,真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复杂了。 胡三爷的清白既无问题,胡三爷的指控就不无取信的价值。 因为一个人如非受了极大的冤屈,绝不会轻易以这种罕世之宝,提出作为证据,并不惜以之作为报复的代价! 同时,一个人受别人陷害,这个陷害他的人是谁,无疑也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最清楚! 如今的问题是,胡三爷的话,是不是真的可靠? 这里面还有没有其他的曲折? 其次,即使胡三爷的话可信,那也仅限于油漆事件,昨天的那口棺材,又是谁送来的? 这些问题,的确是够烦人的。 不过,在目前来说,这些问题却都不是使高大爷烦恼的原因。 他并不在乎七兄弟之间,究竟是谁想陷害谁。 他也不在乎那口棺材是谁送的! 因为七兄弟之间纠纷愈多,事实上只有使他这个当老大的愈有利。 说得文雅一点:兄弟间有了纠纷,才会显出他这个龙头老大的权威。 如果说得露骨一点:在天下七分的局面之下,七兄弟中少去一人,便等于多出了一块地盘,虽然他很满意自己目前这块地盘上的收益,但他并不反对势力继续扩张,财富继续增加这种事永远不会有人反对。 至于那口来历不明的棺材,他更不当一回事。 人若是能咒得死,谁还会去练武功。 他高敬如从二十岁开始闯荡江湖,多大的风浪,他也见过,何况以他今天的财势地位,再加上文有葛老,武有公冶长,谁要想动他高某人的念头,大概还没有那么容易! 如今,使他烦恼的,是另一件事。 他收下了胡三爷这三尊玉美人,明天,要怎样对付巫五爷,才会令这个胡三胡子感到满意? 如果只是当众将巫五爷教训一顿,这胡子当然不会满意。 除此而外,便只有暗下毒手一途。 在他高大爷来说,杀人原不是一件大事,为三尊玉美人杀人,更是名正言顺之至! 问题是,现在要杀的这个人,不是普通人物。 这个人是他的盟弟。 再说,目前也不是个适宜于杀人的时机。要除去巫五爷,并不太难,但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却不容易! 万一事机不密,被外界获悉,他高大爷竟以莫须有的罪名,残害自己的盟弟,以后他高某人将如何做人? 高大爷苦苦思索,始终想不出两全之计。 远远已传来更鼓之声。 高大爷悚然惊觉,光是坐着空想,终究不是办法。他为什么不把总管公冶长找来商量商量呢? 公冶长刚从万花楼回来不久,脸上尚带着几分酒意和倦意,这说明他离开万花楼时,并不是从酒席上离开的。 因为酒只会令人兴奋或醉倒,绝不会使一个怀有一身上乘武功,像公冶长这样的年轻人,在只有四五分酒意的情况下,就露出满脸疲惫之色。 这种疲惫之色,无疑是酒至中途,喝酒“正带劲”的时候,离开“休息”体出来的。 高大爷是过来人,自是一目了然。 所以,他暂且不谈正事,吩咐家人取来茶点,先随意聊了一阵,才慢慢拐入正题。 他这样做,表面看来,好像是想借此先让那位刚荒唐过的总管缓一口气,以表示他高大爷一向对属下的关怀和体贴;其实,他是由浅入深,先探探这位总管的口风。 这正是这位高大爷的精明处。 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在说出整个事件之前,他必须先行试探一下这位年轻的总管,对他究竟忠诚到什么程度? 而最主要的:如果他想采取激烈的手段除去巫五爷,这位年轻的总管,是否赞同他这种做法? 结果事实证明,他在这方面的顾虑,全是多余的。 公冶长在听说胡三爷是受了巫五爷的陷害之后,立即露出气愤之色道:“这位三爷贪财忘义,实是太不像话了!” 高大爷心机深沉,当下以退为进,故意叹了口气,说道:“是啊!老五他这种作为,可说全是没把我这个老大放在眼里,如果一旦传扬开去,我高敬如以后,真不知道怎么做人才好。” 公冶长正容道:“大爷什么事情都可以马虎,这件事可千万马虎不得。” 高大爷摊开双手,苦着脸道:“大家都是拜寿来的,不马虎又能怎么样?” 公冶长道:“为了大爷的声望着想,大爷一定得想一个方法,将这位五爷,好好地教训一顿!” 高大爷长长叹了口气,紧皱着眉,没有开口。 他知道年轻人多半沉不住气。 他不开口,就是在等公冶长说出一个可行的方法来。 这是一种用人之道。 你要一个人为你出力办事,最聪明的方法,不是请求他或命令他,而是设法让对方自告奋勇! 公冶长脸上的倦意,似已因过分激动而告一扫而光,这时果然自告奋勇地道:“古人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只要你大爷一句话,我公冶长随时随地都可以叫那位五爷受到应受的惩罚!” 高大爷沉吟不语。 公冶长的这番诚意,他完全相信。 日间在万花楼,当虎刀段春咄咄相逼之际,公冶长就曾表现过无比的勇气;那时的确只要他一句话,那两雄之间,无疑就要有一人血洒当场! 如今高大爷所顾虑的,是另一件事。 这位年轻的总管,可以指挥如意,固已不成问题,但这显然跟他当初的想法仍不无抵触之处。 因为如今大家都已知道,这位出身灵台门下的青年杀手,已是他高府的总管,如果他们兄弟间自相残杀,得不到外界的谅解,尽管动手的人是公冶长,最后受到指责的,无疑仍是他高某人。 公冶长见高大爷沉吟不语,忍不住接着道:“大爷若是碍着手足之情,不愿由我们这边的人正面出手,属下另外有一个办法?” 高大爷抬起头来,注目轻哦道:“还有一个什么办法!” 公冶长道:“大爷可以把这件事交给另一个人去办。” 高大爷道:“交给谁?” 公冶长道:“交给那个姓段的小子!” 高大爷一呆道:“虎刀段春?” 公冶长道:“不错。” 高大爷诧异道:“那小子目前跟老夫可说完全处在敌对地位上,谁有这种本领能说动那小子,反过头来为老夫出力?” 公冶长微笑道:“这一点大爷就完全想错了。” 高大爷道:“怎么呢?” 公冶长笑道:“日间大爷借醉离开万花楼之后,我已从病太岁等人口中,将这小子的底细完全打听清楚,这小子其实并不如外界传说的那般难以亲近。” 高大爷道:“哦?” 公冶长笑道:“据病太岁他们说:这小子原是一名世家子弟,因年幼时,父母受族人谋产陷害而死,才养成今天这种偏激性格高大爷忍不住道:“小子的性格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公冶长笑笑道:“关系太大了!因为这小子并不怎么重视财货,但由于性格使然,只要听说某人心术不正,专门喜欢设计害人,即使他跟这人毫无牵连,他也会强行出头,予这人痛惩一番,才肯罢休。” 他又笑了笑,道:“病太岁等人同时猜想,他这次替罗家的人出面交涉,可能便是被罗家的人,利用了小子这一弱点,使小子误以为罗大发人货一起失踪,是掉进了花六爷或艾四爷的陷阱,才挺身担当起来的。您大爷想想:罗家的人都晓得利用这小子这一弱点,我们为什么不能如法炮制一番?” 高大爷点点头道:“唔,这样说起来,倒是可以一试。” 他抬起头,注目接着道:“你认为由谁去跟这小子打交道,比较妥当?” 公冶长道:“大爷明天不是要把三万两银子送去太平客栈么?我建议大爷,这两件事,都可以交给葛老夫子去办。” 第二天正午,朝阳楼前,冠盖云集;礼宾唱名,鼓吹不绝。 楼前大门两侧,分别竖立着一块大木牌,红纸上写的是四个泥金大字:“高府喜事!” 关洛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多都到齐了。 高大爷六十大寿,谁敢不到?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今天的天气却不怎么理想。 厚厚沉沉的云层,将苍穹涂抹得像口不见盖的大铁锅,令人有着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最近这几天,天气一直很好,偏偏今天天气突然变坏,说起来也是一桩憾事。 不过,宾客之中,却有人打着哈哈道:“今天这种天气,可说是喝酒的好天气;咱们能有这份口福,得感谢咱们的寿星公才对,哈哈哈哈!” 高大爷真的欢喜大寿正日遇上这种天气? 你只要有了财势地位?即使打个喷嚏,你也不难听到动人的解释! 无论喜事或丧事,看热闹和凑热闹的人,永远是少不了的。 几乎打巳牌时分开始,朝阳楼附近,就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不少闲人。 大家似乎都想瞻仰瞻仰,高大爷的宾客,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 因此,今天美人酒家的生意,也跟着兴旺起来。 因为朝阳楼就在美人酒家的斜对面。 大家站累了,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脚,喝喝,聊聊,自然以美人酒家最为合适。 花十八今天也刻意打扮了一番。 这位年轻的老板娘,今天看上去,虽比往日更显得焕发标致,但脸上笑容,却似乎比往日稀少了很多。 她脸上的笑容,似乎都转移到胡三爷的脸上去了。 “胡……三……爷……到!” 先是拉长尾音,腔调洪亮的唱名,然后一阵短暂而令人心弦激荡的鼓吹。 花十八似乎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第一位到达的贵宾,赫然竟是春风满面的胡三爷! 难道丁二爷那天的话没说清楚? 这是不可能的。 丁二爷目前的处境虽比别人困窘了些,但人可并不糊涂。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这位胡三爷不怕当众难堪,是自己硬着头皮来的? 于是,她等待,等待高大爷出现之后,进一步的发展! 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寿星公高大爷适时出现。 花十八站在酒家门口,倾耳细听,朝阳楼中,在经过一阵应酬性的嘻嘻哈哈之后,一切旋即回复正常,竟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花十八双眉紧锁,缓缓回到账柜后面,事情何以又生变化?这个谜团只怕要等今晚见到丁二爷才能获得解答了! 丁二爷是第二个感到意外的人。 他比花十八更为惊讶! 这是不难想象得到的。 如果为了某种缘故,胡三爷跟高大爷又和好如初,对花十八来说,并没有什么,充其量不过是损失一座矿权的一半股份罢了。 但对丁二爷而言,问题就严重了。丁二爷今天来得也很早,他到达朝阳楼时,除了胡三爷之外,只来了咸阳家三兄弟,以及华阴双杰等七八人。 丁二爷跟咸阳三兄弟和华阴双杰等人打过招呼之后,便将胡三爷拉去一边,以无比关切的语气,悄悄地道:“老大还在生你的气,你怎么也来了?” 胡三爷本是直肠汉子,若换了平常时候,也许不等丁一二爷发问,就将整个事件的始末和盘托出了。 如今由于受了魔鞭左天斗的点化,这位胡三爷也渐渐变得狡猾起来。 当下他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笑笑道:“哎呀,你老二真是个死心眼儿!兄弟究竟是兄弟,一时的气话,怎能算数?今天是他老大的六十大庆,当着这么多宾客,难道他真会叫我胡老三下不了台?” 丁二爷除了点头,无话可说。 私底下,他和花十八早先的想法完全一样,等高大爷来了,再看结果。 没隔多久,高大爷来了。 高大爷到来的时候,客人差不多已经到齐了。 结果,丁二爷非常失望。 高大爷见着胡三爷时,微微点头,算是招呼。这种招呼的方式竟跟见着其他盟弟的表示完全没有两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久,客人全部到齐,细乐声中,寿筵开始。 朝阳楼计分上下两席,楼中的围屏,已经拆去;上下二十八桌,举目可及,声气互通。 送寿礼的人,当然不止这个数字。 不过,送礼与喝酒,完全是两回事。寿礼人人可造,高大爷也会照单全收,但寿礼只能表示送礼者对高大爷的一份敬意,并不会因为寿礼的名贵,而提高送礼者的身份。 上酒席,排坐位,是要论身份的;如果本身分量不够,纵能占有一个席位,这顿酒喝下来,也不是味道。 所以,很多人都有自知之明;扎到人不到,乐得大方! 今天的二十八桌酒,实际只是礼簿上三分之一的人数;楼上十四桌,楼下十四桌,如果要再多几桌,朝阳楼实际上也容纳不下。 楼上的十四桌,由七雄,六杀手,外加一个公冶长,分别陪着关洛道上身份较高的一些人物。 楼下十四桌,是普通席,与座者多为关洛道上的一些富绅巨贾之流。 寿宴开始,气氛一片融洽。儿臂粗的大红喜烛,火头熊熊燃烧,寿字高悬,檀香氤氲,楼上与楼下,到处均为一片猜拳行令之声淹没。 可是,就在第四碗红烧海参刚刚端上桌子不久,这种融洽的气氛,突然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高府的大管事张金牛就是大前天在美人酒家,被公冶长手下留情,饶了一命的那个张老大,忽然匆匆走进朝阳楼。 由于当时楼上楼下人人兴高采烈,大家只顾了斗酒起哄,所以谁也没有留意到这位张大管事出现时的仓皇神情。 张金牛跨进楼下大厅,隐身于一根厅柱旁,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等神色回复平定,才登上二楼,走到高大爷面前,恭恭敬敬地呈上一个大红封套道:“天水卢爷有事不克分身,特差专人送来一批寿礼,这里是一份礼品清单,请大爷过目。” 高大爷点点头,接过来拆开封口,抽出清单。清单抖开,看了不到两行,高大爷脸色大变! “据万家兄弟回报,天狼会确已派人冒充贺客,混进本镇。来人身份不明,六位大爷及燕云七杀手,均在嫌疑之列,请东家节制饮量,多加小心!” 这份告警书,一看便知是出自西席葛老夫子的手笔。 葛老的告警书,写法非常技巧。 以将全文截写六字一行,由右向左,横着排列,别人从背面看上去,墨迹隐约,恰似一份礼品清单。 高大爷一看葛老这种写法,心里便已有数,为了掩饰适才吃惊的神情,当下故意皱起了眉道:“这位卢八爷也真是,隔这么远的路,还送来这样一份厚礼……” 他一边说,一边已将那张红纸重又折好,仍然递给张金牛道:“吩咐葛老重赏来人,好好款待,不可简慢!” 张金牛躬身接过去道:“是!” 张金牛退下后,高大爷举杯邀饮,谈笑风生,神态自若,好像他刚刚过目的,真是一份礼品清单! 这一席的宾客,均是关洛道上身份极高的知名之士,当然不会有谁去追问卢八爷是何许人,以及送来是些什么礼物。 高大爷表面镇定,其实心底已相当不是滋味。 葛老告警书中提到“万家兄弟”,老大叫“无钱能使鬼推磨”万成,老二叫“无孔不入”万通。 这弟兄俩,眼皮子亮,阅历丰富,心机过人,口才流利,名义上虽是府中的两名家丁,其实一向被高大爷倚为左右手,可说是高大爷心腹中的心腹人物! 两兄弟这次奉命外出,原是为了收买燕云七杀手,没想到两兄弟未能找着燕云七杀手,却意外地带回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当然确实可靠。 如今的问题是:要以什么方法,才能从芸芸众多贺客之中,找出天狼会的奸细来! 葛老的疑虑,当然也有他的见解,他们七雄兄弟,貌和心不和,如果天狼会许以厚利高位,被收买并非难事;至于燕云七杀手,更是危险人物。江湖上这一类的人物,有奶便是娘,他们投效七雄,原非基于道义,天狼会只要肯出高代价,自是随时都有倒戈的可能! 但是,这毕竟只是一种揣想,揣想并不能作为一个人犯罪的证据。 现在,只有一件事,应该已无疑问。 胡三胡子当初的话说对了:前天送去高远镖局的那口棺材,十之八九是天狼会的杰作! 其目的,当然是借此制造一个谜团,以便离间他们七雄间的感情。 高大爷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后悔。他不晓得葛老跟虎刀段春的交涉办得如何,如果虎刀段春已经应承下来,去掉一个巫五爷,本不足惜,但若出之于天狼会的安排,自己这一方面,却不啻因而减弱一份力量,想想实是失算之至!” 高大爷一边转着念头一边满楼纵目四扫。 楼上的十四桌宾客,一目了然。 除去每一席上的陪客不算,与座者差不多全是他多年的老相识,这些人不论身份高低,对方的底细,他全清楚。 他一点也看不出,在这些人之中,谁会甘冒大不韪,不惜跟远处三湘的天狼会勾结,而要和他这位根深蒂固的高大爷作对! 那么,所谓天狼会的奸细,会不会混杂在楼下的贺客之中呢? 高大爷一念及此,立即转向另席上的公冶长,笑着招呼道:“老弟,过来,我们下去敬敬酒!” 公冶长今天看来似乎很兴奋,欣然应声离座,托着一只空杯,含笑走了过来。 朝阳楼的一名伙计,见高大爷要去楼下敬酒,连忙用木盘托起一把大锡壶,打算跟在后面为两人斟酒。 高大爷手一摆,笑着说道:“不用了,老钱。我们是敬到哪里,喝到哪里,你还是留在上面照应着吧!” 当两人并肩下楼时,高大爷突然放慢脚步,偏脸低声道:“老弟对天狼会的情形知道多少?” 公冶长微微一怔道:“天狼会?” 高大爷低声道:““是的,刚才葛老着张金牛送信来,说是宾客之中可能混有天狼会的人,要我们小心提防。”一公冶长道:“他这消息什么地方来的?” 高大爷道:“来源绝对可靠!等会有空,我会慢慢告诉你。” 公冶长眼珠微微一转道:“楼下的客人,东家是不是个个都认识?” 高大爷苦笑道:“光认识又有什么用?” 公冶长道:“为什么没有用?” 高大爷道:“如果这个人本是老相识,现已为天狼会所收买,你将以什么方法辨别?” 公冶长接道:“那么,如今楼下都是些什么身份的客人?” 高大爷道:“大部分是做买卖的,也有几个是关东的土财主。” 公冶长道:“这些人会不会武功?” 高大爷沉吟道:“很少,纵然有人会个三招两式的,也不过皮毛而’已。” 公冶长点点头道:“好。到时候我替东家留意就是了!” 两人来到楼下,众宾客一致起立鼓掌欢呼。高大爷亲自敬酒,该是何等光彩! 公冶长跟在高大爷后面,按次一桌一桌敬过去:每至一桌,宾主之间,例行地要为“于杯”与“随意”争论一番,公冶长则借此机会,于一旁冷眼仔细地观察着这一桌的客人。 结果,公冶长发觉,高大爷的疑心根本是多余的! 楼下的这十四桌客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个个脑满肠肥,脸泛油光,衣着讲究,俗不可耐,根本就没有一个看上去像个人物! 高大爷大概也发觉到这一点,但已欲罢不能,只好继续一桌一桌地敬下去。 当高大爷敬到第十一桌时,门外大街上,突然人声鼎沸,就像是什么地方忽然失了火一般。 高大爷愕然转身,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伙计奔去门口张望了一下,失声惊呼道:“不好!大更楼那边有人家烧起来了!” 高大爷的面孔,登时变了颜色,因为他的庄宅,就在大更楼附近! 接着锣声阵阵传来,只听有人嘶声大呼:“快去救火……快……烧的是高府……” 高大爷脸色立即呈现一片死灰! 大更楼那边的高府,只有一家,起火的是什么地方,自是不问可知! 顷刻之间,朝阳楼就像一个捣翻了的马蜂窝,人人争先向外奔。 第一个奔出的便是高大爷!- 第五章 刀光掩星月 斧风撼山河 高大爷及数百宾客赶抵火场时,占地十余亩的高府,已成一片熊熊火海。 几十名家丁除了顿足悲呼外,一筹莫展。 葛老夫子和万家兄弟,因舍命抢救,身上均遭灼伤多处,正由几名家丁扶在一边呻吟喘息。 葛老见到高大爷,眼圈一红,几乎落泪,语不成声地哽咽着道:“这场火……烧得…… 烧得太……太蹊跷了,东家一定要查究……” 高大爷脸孔铁青,他知道向葛老查问,一定很难问出个所以然来,因而转向万家兄弟道:“这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万家兄弟身上的衣服,到处都是巴掌大的焦洞,有好几处皮肉已经红肿起来。 不过,两兄弟到底是练过功夫的人,所以还能支撑得住。 老大万成道:“葛老说得不错,这把火是人放的,准没有错,因为是事先浇了油,所以才无法扑灭。” 高大爷道:“先着火的是什么地方?” 万成道:“后院书房。” 老二万通接着道:“当时我们正陪葛老夫子在前面花厅中闲谈,听得后面呼叫,才一赶进内院,便嗅着一股松油味,水泼上去完全无效……” 高大爷仰脸,没有再问下去。 因为他心里已经有数。 放火的日子,选在今天,先起火的地方,又是书房,这难道只是一种巧合? 他知道绝不是! 这一场无名火,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一切都是那三尊玉美人带来的灾祸! 对方顺手一把火,显然只是想借此转移别人的注意,以为这又是仇家的杰作;同时这样一来,现场的痕迹,也可以消灭干净。 这个盗宝放火的人,会是谁呢? 知道胡三胡子送他三尊玉美人的人,只有三个。他自己,葛老,以及胡三胡子本人。 如果一定要多算一个,也许还有一个魔鞭左天斗。 除此而外,无人知道。 这桩秘密甚至在公冶长面前,他都没有提过,府中其他的人,自是更不必说。 胡三胡子和魔鞭左天斗,自然没有嫌疑,因为那时他们都在朝阳楼。 葛老当然也没有嫌疑。 因为当时他是跟万家兄弟在一起,而且此老不识武功,纵然有心,也没有那份身手。 因此,归根结底,由这一场火更证实万家兄弟的消息不假;天狼会已有人来了蜈蚣岭! 如今必须加以修正的一点是:天狼会的人,不是他的六位贤弟,也不是六位贤弟身边的杀手,当然也不会是今天参加寿宴的任何一名宾客。 同时,不难想象得到,来人定然有着相当超绝的身手,而且一直在暗中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所以对方才会知道胡三胡子交给他三件宝物,才会知道他将宝物藏在书房的一道暗墙中! 对方来的人,也许不止一个。 不过,不论对方来了多少人,他只要先找出其中一个就行了。 高大爷现在就想到一个。 虎刀段春! 是的,虎刀段春!只有虎刀段春适合这以上几项条件! 如果往更深一层想,这小子替罗家的人出面交涉,恐怕都有问题! 罗大发的人货一起失踪,说不定就是这小子下的手! 宰了人家的人,吞了人家的货,然后再假仁假义,代货主出面,如此不但可以博个侠名,同时还可以为七雄之间带来纠纷,可说是一举三得! 高大爷想到这里,心情反而慢慢平静下来。 他是见过大世面的,区区一幢庄宅,他也盖得起,只要找到正主儿,事情就好办! 于是,他又转向万家兄弟问道:“内眷可有人受伤?” 老大万成道:“没有。” 高大爷道:“如今安顿在哪里?” 老二万通道:“如意坊。” 高大爷点点头。如意坊是镇上的一家赌场,也是高大爷的产业之一。如意坊的主持人,名叫黑心老八,是高大爷手下武功最出色的四大天王之一。内眷送去如意坊安顿,高大爷自是十分放心! 这时,丁二爷等人见火势太猛,无法扑灭,也相继聚拢过来。 大家脸上的神色都很难看,虽然人人都想说几句话来安慰安慰他们这位不幸的老大,但一时之间似乎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结果先开口的反而是高大爷,他落落大方地双手一抱,向四周那些宾客道:“俗语说得好:水火无情,高某人遇上这种事,没有什么可埋怨的,只能说是时运不济;所好的是,烧掉的只不过是几间旧瓦房,宅中上下等人,托诸位之福,幸无伤亡,这就够了。如果一定要说这场火给高某人带来什么遗憾,那便是它不该在今天这个时候发生,以致扫尽诸位的雅兴,关于这一点,高某人别无话说,只有改日另图补报了!” 众人七嘴八舌,都说高大爷量大福大。也有人说不烧不发,经过这场大火之后,高大爷以后一定还走鸿运发大财! 高大爷无心去听这些阿谀之词,接着又转向丁二爷等六位贤弟道:“你们几个先回客栈,等这里之事料理完毕,我还有话跟你们商量。” 丁二爷等人点点头,各自散去。 高大爷走去葛老身边,关切地道:“夫子不碍事吧?” 葛老道:“不碍,不碍,只不过几处小小的烫伤而已!”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两人已迅速地交换了一道眼色。 从葛老的眼色中,高大爷知道虎刀段春方面,交涉已经成功。 如果没有这一场大火,这本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因为发生了这场大火,高大爷的心情业已完全改变。 他心想:哼哼!他小子这次前来娘蚣镇,本意就是要闹一个天翻地覆,如今机会送上门,他小子当然不会拒绝! 但事到如今,话已说出去,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高大爷只好不动声色,继续处理善后事宜。他吩咐一部分家丁看守火场,以便熄火后检拾熔化的金属器皿,吩咐另一部分家丁将葛老等伤患扶去高远镖局养息。然后,他又把公冶长和万家兄弟召去火场一角,肃容沉痛地道:“今天这一场火,是怎么起来的?我想用不着多加解释,你们几位心里必然全都有数。你们也都知道,以高某人的财力,今天这点损失,其实并不算什么。如今问题是,对方选在这节骨眼儿上,放上这一把火,实在太可恶了!我高某人这个颜面,要怎样才能挽回?还得仰仗三位,替我拿个主意。” 万家兄弟望着公冶长,因为公冶长是府中的总管,在总管尚未表示意见之前,他们当然不便抢着开口。 公冶长沉吟了片刻道:“以目前镇上的江湖人物来说,说来说去,就以一个虎刀段春嫌疑最大。这个人东家可以交给属下处理,如果这小子真有嫌疑,属下一定会叫这小子付出应付的代价!” 高大爷点点头,心中非常满意。 他愈来愈觉得这个年轻人是个不可多得的干才。 因为公冶长不仅一口道中了他的心事,而且不待他多费口舌,便自告奋勇地担起了他准备交代的任务。 用人能用这种人,还有什么话说? 万家老二,无孔不入,万通接着道:“如果这小子是天狼会派来的,我猜想小子必然还有其他的同党,小人担保在三天之内,一定可以打听出小子的同党到底有多少,以及都是些什么角色!” 老大无钱能使鬼推磨万成道:“如果对方实力太强,不易对付时,小人愿意向丁二爷他们几位游说,包管丁二爷他们几位会放弃观望态度,真心真意地跟我们站在一边!” 无钱能使鬼推磨万成这一番话,听起来很像是些废话。 关洛七雄,义共生死,老大的事,兄弟们不站在一边,难道还会偏向敌人不成? 但高大爷和公冶长都明白,葛老大这番话,绝不是废话。 如果以棋局比喻他们即将采取的行动,万成的这着棋,不仅不是闲棋,而是可以说是相当重要的一着棋! 因为如今大势甚为明显,天狼会若是真有问鼎中原之野心,必然会先从收买七雄中少数骑墙人物着手。 俗语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天狼会的人可以伪装送礼,送他高大爷一口棺材,也可以趁他疏于防范的时候,放他一把火,烧掉他部分产业,但这些送棺材和放火的人,绝不会有机会走近高大爷身边,而不被他发现! 能随时接近他的人,只有他的家人、部属、义弟。 他提防别人可以,难道对自己的结义兄弟,也要时时刻刻加以警戒? 所以,自从于朝阳楼接获葛老的告警书之后,几乎没有一件事更使高大爷感到困扰。 不过,现在好了!现在经过三位得力部属一番谋划,高大爷的心情,顿告豁然开朗。 万家兄弟所以被人分别喊作“无钱能使鬼推磨”以及“无孔不入”,便是因为两兄弟一个擅作说客,一个耳目特别机灵。由这弟兄俩一个去打听天狼会的动静,一个去笼络他的六位义弟,自是最理想的人选! 至于公冶长,高大爷更放心。 虎刀段春那小子虽是出了名的难惹,但他相信公冶长之身手,纵然一下收拾不了那小子,也必能将那小子死死钉牢。 只要公冶长能做到这一点就够令人满意了。 他手底能用的人,并不止公冶长一个,他另外还有他的一批班底。只要七雄中无人倒戈,只要虎刀段春被绊住,他敢说有八分把握能将天狼会这次派来的人扫数予以歼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公冶长和万家兄弟,均已相继离去,分头做事去了。 偌大一座庄宅,如今放眼已变成一片尚在冒着浓烟的瓦砾,每当有风吹过时,灰烬中便会发出毕剥之声,以及问起一阵阵暗红色的光亮。 火场四周,人影憧憧,那是留守的家丁。 一个人像木桩一样,远远地站在一角,高大爷忽然向那人点点头道:“金牛,你过来一下。” 那人快步走过来,正是府中管事张金牛。 高大爷道:“鬼影子杨四,到什么地方去了?” 张金牛道:“大概去了如意坊。” 高大爷点点头,没说什么,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张金牛接道:“要不要小的去喊他来?” 高大爷沉吟着道:“不必了,你去……去交代他一句话……就可以了。 张金牛道:“是!” 高大爷又停顿了片刻,才慢慢地说道:“刚才我派公冶长总管去太平客栈监视虎刀段春那小子,你叫他收拾一下,装成客商模样,也跟去太平客栈,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现,马上到万花楼告诉我。” 张金牛微微一怔道:“东家怀疑公冶长总管靠不住吗?” 高大爷轻咳了一声道:“丁二爷,艾四爷,花六爷他们都住在太平客栈,多派个人去那边照应照应,总是好事。” 张金牛道:“是!” 高大爷望着张金牛的背影于夜色中慢慢消逝,默默负手徘徊,似乎陷入一片深思之中。 这位高大爷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喧嘈了一天的蜈蚣镇,终于在夜幕覆盖之下,慢慢地沉寂下来。 这时整条长街上,只有少数几处地方,尚有灯光隐隐透出。 相隔不远的太平客栈和状元客栈,便是这少数几处有灯光透出的地方之一。 这两家客栈,规模都不小;前后三大进,外加六座跨院,每一家的客房都在百间以上。 丁二爷,艾四爷,花六爷住的是太平客栈;胡三爷、巫五爷,孙七爷则落脚状元客栈。 这六兄弟见面时,虽然大哥二哥麻子哥亲热得不得了,但在回到客栈之后,彼此间却很少往还。 因为这里是高大爷的地盘,大家不得不约束自己的言行,再加上连日来不断发生意外事故,每个人更不愿因此沾上私下结党的嫌疑。 今晚从火场回来,六兄弟虽然走在一起,却没有一人开口说话,每个人的心情,看上去都似乎异常沉重。 每一个都似乎在心底默默地盘问着自己:前天那口棺材,究竟是谁送的?今天这把火,又是谁放的? 送棺材的目的是什么?放这把火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会不会是他们六兄弟之间某些人与外人勾结的杰作? 还是天狼会真有窥伺中原之雄心,真的已派出大批人手,悄悄地来到了蜈蚣镇? 六兄弟之中,心情最沉重的是胡三爷。 同为今天这一把火,除了高大爷之外,他可说是第二个受害人。 向高大爷奉献三尊玉美人,是魔鞭左天斗的主意。 魔鞭左天斗的这个主意原意并不错。 因为在他们的谋划之中,这只是一种权宜之计。 他衣袖上那片红漆,为他带来了莫大的危机,暂时献出三尊玉美人,既可以为自己换取平安,又可以趁机除去一个冤家巫五爷。 高大爷除去了巫五爷,兄弟之间,必起混乱,到时候高大爷必难自保,知道高大爷获得三尊玉美人的人并不多,只要高大爷一倒下去,他们仍可以随时设法把那三尊玉美人再弄回来。 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不算吃亏。 但不幸的是,忽然起了一把火。这把火烧掉了高大爷一片庄宅,也烧掉了他们的一番苦心设计! 那三尊玉美人,如今若不是已被大火烧坏,则必已落入纵火者之手。总而言之,不论下落如何,显然都很难再有完壁归赵之望! 丁二爷的心情当然也不轻松。 想办法要高大爷和胡三爷倒下去,原是他这几年来,最大的心愿之一。 但是,目前这种演变,却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一种演变。 因为这种事绝不能容有外人插足。 就是最笨的人,也不难看出,这一次送棺材和放火的人如果是天狼会派来的,那么,天狼会要消灭的人,将绝不止高大爷一个! 如果高大爷真的倒下了,下一个轮到的人,很可能就是他丁二爷! 那么,放火和送棺材的人,究竟跟天狼会有没有关系呢? 还有,胡三爷衣袖上那片红漆自被发现之后,高大爷曾当众表示得那么决绝,何以没隔几个时辰,情形又起了变化? 这种种疑问,不想犹可,一想起来,实在令人头痛。 所以,丁二爷决定在回到客栈之后,花十八若是不来找他,他也将移樽就教,偷偷去找那女人仔细商量一下。 艾四爷和孙七爷,是七兄弟中比较冷静的两位。 他们对高大爷虽说不上有什么好感,但对他们这位老大,也从未有过芥蒂。 这次高大爷于寿辰前夕先收到一口不祥的棺材,如今于大寿正日又遭人放了一把火,他们私底下尽管不真正关心,但也绝没有幸灾乐祸之意。 因为他们的关系不论如何淡漠,到底总是磕过头的结义兄弟。 如果仇人露了面,高大爷实在需要他们帮忙,他们也必然会给予适当的支援。 他们对目前江湖上的大势看得很清楚。他们关洛七雄,都不是什么正派人物;他们平日的种种作为,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 这些年来,他们能够太太平平的,一句话就可以说完:别人对他们是有心无力! 所以,他们知道,如果他们七雄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互相倾轧,水火不容,迟早必有一天会被别人逐一击破! 这是他们仍将高大爷奉为龙头老大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是,高大爷雄踞关洛多年,财厚势大,基础稳固,在各大门派人才凋零的今天,若想一下拔倒这位金蜈蚣,显然还没有哪一门派具有这份力量。 高大爷一天不倒下去,高大爷就是高大爷!谁要跟高大爷为难,就等于跟自己过不去! 如果把他们的立场说得更简单一点:他们目前是在静观待变,可进则进,可退则退,一切以维护本身的利益为前提,决不意气用事! 花六爷就不同了。 从这位花六爷一身华丽的衣着上,谁都可以看出这位花六爷是个相当讲究颜面的人。 但是,昨天在万花楼,高大爷也没有给他颜面。 高大爷替艾四爷代垫一万五千两银子的赔款,而不作任何说明,这无异当众给了他一个火辣辣的大巴掌。 但在当时,他只有忍受。 因为他非常清楚他们这位老大的心胸,如果他一定要当场争回颜面,胡三胡子便是一面镜子,结果只有自讨无趣。 所以,今天这一场火,在这位花六爷来说,无疑是一颗消痰化气丸。 他从火场回来,一路上不断于心底暗暗冷笑:“哼哼!你高敬如这下慢慢去神气吧!你不是一心偏向艾四结巴子么?我倒着艾四结巴子这次能帮你多少忙。嘿嘿嘿!先是一口棺材,如今又是一把大火,这两桩事情,若是没有一个交代,看你这条金蜈蚣在关洛道上还能风光多久!” 第二个觉得这场火烧得痛快的是巫五爷! 花六爷对高大爷不满,只是起因于一时之气愤;在关洛七雄之间,倘若要找一个真正怀恨高大爷的人,无疑便是这位巫五爷! 丁二爷负债,至少有一半原因要怪丁二爷本身不争气。 那也就是说:他丁二爷分得的地盘并不小,地段也不差。怪只怪他丁二爷自己声望不够,没有能力好好地经营,却又喜欢摆空场面,手底下人才虽多,便尽是庸碌之辈,在食口浩繁,人不敷出的情况下,时日一久,自然要难以为继。 他巫五爷呢?完全相反。 除了必要的开销外,他可说从没有胡乱花过一分银子。 然而,受了地盘上的限制,无论他如何奋发图强,也始终扭不转这种先天上的劣势。 其他的兄弟们,一掷千金无吝啬,去年年底,他杀害一名姓马的过路商人,为的竟只是区区一百多两银子。 堂堂关洛七雄中的巫五爷,竟然会做出这种类似剪径毛贼的勾当,要是说出来,谁会相信? 这只不过是无数辛酸的事例之一。 这些年来,他顶着一个虚名,实际上过的生活,几乎还不如别人手底下的一名管事。 这都是谁造成的? 一个人。 高敬如! 所以,当他随从奔赴火场,眼看着,“火焰熊熊狂卷”,这位巫五爷心头真是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快意! 巫五爷住的是状元客栈,第二进西偏院。 除了鬼斧桑元,他这次只带来两名随从。两人一个叫酒罐子老丁,一个叫八条腿老凌,这两人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属。 这两人除了一片耿耿忠心可说一元可取。 他这次别的人不带,而带上这样两个庸庸碌碌的角色,事实上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因为这两个人跟随他最久,只有这种共过患难的老部属,才能跟着他一起过克勤克俭的生活才不会把他寒酸的景况张扬出去! 巫五爷刚跨进院门时,老丁和老凌分别提着一盏灯笼,笑眯眯地从厢房里走了出来。 外面发生的事,他们当然早听到了;以他们跟随巫五爷的时间来说,他们自然清楚他们主人跟高大爷之间相处的情形。 八条腿老凌快步过去轻轻闩上院门,酒罐子老丁悄悄凑过来低声说道:“小的们已经备好酒菜,老爷子跟桑师父今晚该好好的醉一下了!” 巫五爷但笑不语,在这种老部属面前,他当然用不着隐瞒他的心事。 屋子里一张四方桌儿上,酒菜果然已经摆好,两支大红蜡烛,放在桌子两角,微微摇曳的烛光使屋子里充满一种和谐而温暖的情调。 巫五爷和鬼斧桑元面对面坐下,酒罐子老丁赶紧为两人执壶斟酒。 巫五爷道:“老丁,你去喊老凌进来,横竖就只我们爷儿们四个,大家一起坐下来喝个痛快。” 老丁笑着道:“老爷子先陪桑师父喝吧,小的跟老凌那边还有酒。” 巫五爷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端起酒杯,朝鬼斧桑元举了举道:“来,桑师父,干一杯!我巫五今天太高兴了。” 鬼斧桑元尚未及回答,只听门外有人冷冷接道:“老大被人放火烧得片瓦无存,老五私底下竟置酒庆贺,这种拜把子兄弟,倒真是少见得很!” 室里主仆三人,人人脸色大变。 鬼斧桑元一边伸手按着腰间那把丧门斧,一边扭转头去,沉声喝道:“来的是哪一路朋友?” 门外那人冷冷地道:“要知道来的是哪一路朋友,为何不放下酒杯,走出来瞧瞧。” 鬼斧桑元一怔道:“虎刀段春?” 巫五爷听说是虎刀段春,脸色不禁又是一变,当下张口便想将蜡烛吹熄。 鬼斧桑元微微摇头,意思似说:这小子跟别人不同,这些地方,你倒是用不着担心。 接着,两人相继站起,酒罐子老丁连忙点起灯笼引路。 八条腿老凌的那盏灯笼,高高挂在院门口,人则一动不动,俯首倚墙而坐,显然已被点上了穴道。 酒罐子老丁在地上插好灯笼柄,人也远远退去一旁。他跟随巫五爷多年,这种阵仗已不是第一次遇上;他知道碰上这种场面,一个下人夹在里头,除了增加累赘之外,可说没有一点好处。 巫五爷虽然知道这位虎刀段春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如今仗着身边有个鬼斧桑元,心中倒不怎么惧怕。 他于院中站定后,双拳一抱,不卑不亢地道:“段少侠深夜光临,有何见教?” 虎刀段春面无表情地道:“听说关洛七雄中,就数你这位巫五爷最工心计,凡是遇上像你巫五爷这样的人物,我段春照例会上一会。” 巫五爷道:“段少侠是我们老大派来?” 段春道:“姓段的一向独来独往,从不接受任何人之主使。” 巫五爷像是松了口气道:“只要老弟不是我们老大派来的,话就好说了。” 段春冷笑道:“不见得!” 巫五爷一怔,正待开口之际,忽被鬼斧桑元以财弯止住。 关于这位虎刀的种种,鬼斧桑元自然要比巫五爷清楚得多。 他知道今晚这位虎刀突然出现,其中必定另有蹊跷,如果巫五爷抓不住问题的重点,不论说上多少好话,无疑也是枉费口舌。 所以,他拦住巫五爷后立即接着道:“请问段兄,小弟能不能代我们五爷说几句话?” 段春道:“请!” 鬼斧桑元说道:“段兄一向最痛恨心术不正的人,这一点,小弟非常清楚,刚才我们五爷的话,段兄已经听到了,小弟也不想加以掩盖……” 段春道:“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话说?” 鬼斧桑元道:“我只想以第三者的立场为段兄解释一下,我们五爷为什么会对高大爷不满的诸般原因。” 段春板着面孔,没有开口。 鬼斧桑元接着便将巫五爷在地盘方面,因高大爷划分不当,这些年来受尽种种委屈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段春听完之后道:“既然是义共生死的拜把子兄弟,兄弟间有什么困难,为何不当面说出来?” 鬼斧桑元苦笑道:“那是因为段兄也许还不清楚,我们那位高大爷是什么样的人物。” 段春道:“是的,这一点我的确不大清楚,以后有时间,我会慢慢打听。” 他冷冷掠了巫五爷一眼,又道:“不过,我至少已经弄清楚,这位巫五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鬼斧桑元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道:“段兄何必一定” 段春冷冷打断他的话头道:“行了,你用不着再说下去了。你捧了别人的饭碗,当然要代别人说话,这一点我并不怪你。现在,长话短说,我只请教你桑元见一件事。” 鬼斧桑元连忙道:“不敢当!小弟洗耳恭听。” 段春道:“我要找的人,本是这位巫五爷,现在我想请问:你桑元兄是退去一边,还是一定要代这位巫五爷出头?” 鬼斧桑元脸色一变,道:“没有转圜的余地?” 段春道:“没有!” 鬼斧桑元长长叹了口气,转向巫五爷说道:“五爷,请暂退一边,既然这位老弟一定要见真章,桑某人舍命陪君子,只好献丑一番了。” 巫五爷说了一声小心,立即往一旁退去。 俗云:养兵千日,用兵一朝!几兄弟不惜重金收买杀手,为的便是应付类似今夜的这种场面。如今这虎刀突然侍横找上门来,可说正是他们这些杀手们舍生拼命的时候,他除了打声招呼之外,自然用不着说什么客气话。 鬼斧桑元使的丧门斧,斧宽七寸,柄长三尺,斧头与斧柄为连体纯钢打造,是兵刃中威力,尤猛于刀剑的一种利器。 这种丧门斧,惟一的缺点,便是分量太沉重。 使用这种兵刃,若是没有深厚过人的功力,使用时便很难得心应手,就算你招式纯熟,也绝无法作持久之战。 不过,在鬼斧桑元来说,这种缺点显然并不存在。 燕云七杀手之中,鬼斧桑元算是身材较为瘦小的一个。 但这位鬼斧人虽瘦小,精力却极为充沛。 这跟身躯高大肥胖的巫五爷,正好形成一个强烈的对照。 巫五爷两眼惺松,满脸倦容,说话有气无力,如打哈欠,仿佛只要一闭眼皮,随时都会呼呼睡去。 这位鬼斧桑元,则不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像一头紧悍的豹子。 一把十八斤重的丧门斧,到了他的手里,几乎比一般人挥舞一根木棍还要洒脱自如! 他的斧招,也极怪异。 丧门斧是一种很凶横霸道的武器,由于不虞卷曲断折,它最厉害的地方,是不论敌人使用何种兵刃,均可横劈直砍,迫使敌人无法招架,因而失去还手之力。 可是,这位鬼斧的一把丧门斧,使的竟然全是铁骨扇的招式! 只见他一斧在手,刷的一下洒出去,呼的一声,又圈回来,人随斧势回旋、纵跃、起落,轻翻巧转,或散或打、斧光耀眼生辉,宛如蝶穿花丛,竟比一把铁骨扇运用得还要飘逸,优雅,生动! 虎刀段春虽然一直未将这位杀手同行放在眼里,但对鬼斧桑元这种精绝的斧招,似乎也怀有相当的戒心。 他刀藏肘后,不断闪躲腾掠,一连避过十余斧,均未还手。 巫五爷几乎瞧呆了。 燕云七杀手,名气同样响亮;从未有人作过比较,以判定这七位杀手究竟谁比谁高明。 大家仅知道一件事,若论手段毒辣,心肠之冷酷,当推“双刀”。 “双刀”就是血刀袁飞,虎刀段春! 而虎刀段春,除手段毒辣,心肠冷酷之外,在性情方面,更是孤僻强项,难以亲近。 这也正是大家见了这位虎刀,人人打心底生出凛惧之感的原因。 在巫五爷的想象中,他原以为鬼斧桑元纵然能敌得住这位虎刀段春,必也惊险百出,艰巨万分。 如今鬼斧桑元,起手便占尽优势,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 院中人影起落,寒光闪闪,杀气如霜;斧光中已开始闪起刀光。 只是虎刀段春虽已出手,依然守多攻少,处于下风。 巫五爷的一双水泡子眼,骨碌碌地转个不停;脸上的神情,也随着两条兔起骼落的人影而变幻不定。 鬼斧桑元优越的表现,虽使这位巫五爷大感意外,但显然并未为这位巫五爷带来多大的喜悦。 相反的,在这位巫五爷心中,这时反而升起一个不该在这时候升起的念头。 他这时突然想到的一个问题是:鬼斧桑元的这种优势,究竟靠不靠得住? 他在江湖上滚打多年,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都见过。 他知道两名江湖人物交手,影响胜负的原因很多;一开始就占上风的人,并不一定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鬼斧桑元胜了这一仗,他自是求之不得。 万一败了呢? 他自己是块什么料子,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他在七雄中虽然排行第五,但如以武功而论,则可以说是七兄弟里面最差劲的一个。 如果鬼斧桑元不是虎刀段春的敌手,他无疑只有死路一条! 当然,到时候他还可以逃。可是,到了这时候,是不是还选得了?再说,又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 要逃为什么现在不逃? 如果现在马上就逃,他知道一定可以逃得了。 因为目前占上风的仍是鬼斧桑元,虎刀段春自顾不暇,即使想拦阻,也无法分身。 只是,他如果现在马上就逃,时间是否稍嫌早了些? 万一鬼斧桑元真的胜了这一仗又怎么办? 以后他将如何做人? 就在这位巫五爷一颗心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之际,只见交错的刀光斧影之中,突然传出虎刀段春的一声冷笑:“阁下从逸樵老人那里学来的一套梦蝶斧法,该已使完了吧?” 鬼斧桑元像是吃了一惊,收斧倒纵丈许,讶然注目道:你认得出我这套斧法?” 段春冷笑着道:“不仅认得出,而且破得了!” 鬼斧桑元眼珠子一转,带着不信的神气道:“你既然破得了这套斧法,刚才为什么很少还手?” 段春道:“那是因为我想瞧瞧你在这套妙绝天下的斧法上,到底练成了几分火候。” 鬼斧桑元眨了眨眼皮,说道:“你已经瞧过了,你认为我桑某人在这套斧法上,已有几分火候?” 段春道:“接我三刀,谅无问题。” 鬼斧桑元忽然仰天哈哈大笑道:“好,好,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段春冷冷地道:“你明白了什么?” 鬼斧桑元大笑着道:“原来你老弟想卖唬人的膏药,找个场子下台!行行行,光棍一句话,佛前三根香。算我桑某人斧法不够露光,你老弟请便就是了!” 段春冷冷地道:“谢谢兄台的宽宏大量,为了报答盛情,我还想告诉你兄台一句话。” 鬼斧桑元笑着头一点道:“好的,我听着,请说吧!” 段春道:“请你兄台等下最好特别留意我的第四刀。” 鬼斧桑元微微一怔,似乎有点意外道:“老弟真的还想交手?” 虎刀段春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 他接下来的行动,便是最好的回答。 只见他身形微微一晃,手中雁翎刀突如一泓秋水般,对准鬼斧桑元肩头之间平平飘削过去。 这是刀法中常见的一式例卷珠帘。 鬼斧桑元当然不会将这样平淡无奇的一刀放在心上。 丧门斧一抬,斧头由下向上,直叩雁翎刀锋。 虎刀段春似乎不敢以蒲薄的刀锋,去跟纯钢打造的斧头硬接硬拼,他见鬼斧桑元反手猛然挥出丧门斧,刀锋陡地一偏一沉,人往左转,原式不变,雁翎刀降低尺许,改向鬼斧桑元腰腹间横砍过去! 虎刀段春这一招虽然转换得轻巧美妙,但无疑仍在鬼斧桑元意料之中。 梦蝶斧法能名列武林十大绝学之一,便是因为它能炼得精纯,专破刀剑的招式,而成为刀剑一类轻兵刃的克星。 虎刀段春变招虽快,鬼斧桑元的反应也不慢。 雁翎刀刀锋下沉,他的丧门斧也跟着下沉;如果双方不再变招,他的斧头,仍然可以结结实实地敲在雁翎刀的刀锋上! 虎刀段春的雁翎刀,并不是一把宝刀。就算是一把宝刀,也承受不住这沉重的一击。 虎刀段春只有再改攻势。 他向左半转身形,突又向右扳正过来,雁翎刀尖下垂,以毫厘之差,避开斧锋,然后疾地腕一圈,刀尖划起一道光弧,有如一条突然昂首窜起的毒蛇,一刀砍向鬼斧桑元的右臂。 这一招看来虽比先前两招凌厉得多,但化解起来,却极为简单。 鬼斧桑元嘿嘿一笑,身子向后挪三尺许,右臂一抬,一斧挥出,光影之中,刀去斧还,恰好像个斜斜的十字。 这一招如果两下接实,斧柄上会留下一道刀痕,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虎刀段春的雁翎刀,恐怕就得另换一把了! 这是虎刀段春说过大话之后,动手攻出的第三刀。 下一刀便是第四刀。 他刚才警告鬼斧桑元,要桑元特别留意他的第四刀。特别留意的意思,就是说他第四刀一出手,这一战无疑便可结束。至于如何结束,自是不问可知! 虎刀段春的第四刀,难道真的能将鬼斧桑元一刀斩于刀下? 如今院子里最紧张的人,不是鬼斧桑元,而是巫五爷! 如果虎刀段春夸下海口,声称可在百招之内,将鬼斧桑元摆平,这一点巫五爷也许会相信。 因为在他的想象之中,他本来就认为虎刀段春要比鬼斧桑元高明些。 但是,虎刀段春实在说得太过火了。 不仅鬼斧桑元本人觉得虎刀段春这话狂得离谱,就是巫五爷也认为鬼斧桑元绝不至于如此不济。 大家共同列名燕云七杀手,彼此名气相当,武功亦在伯仲之间,如今竟有人夸称可在第四招上收拾掉另一个人,这种事你相信吗? 就为了虎刀段春这一句话,巫五爷决定留下。 因为这句话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已见过鬼斧桑元的斧法,现在他要留下来再见识见识虎刀段春的刀法。 他要瞧瞧虎刀段春的第四刀,究竟有多厉害! 好奇心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原始欲望之一。原始的欲望,都是强烈的! 强烈得可以使人忘去恐惧。 巫五爷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已将本身的安危搁去一边,他决定不计任何后果,也要瞧瞧虎刀段春的第四刀! 他马上就瞧到了。 虎刀段春紧接在第三刀之后,又攻出了第四刀。 他收回砍向鬼斧桑元右臂的第三刀,刀尖一顺,齐胸平举,然后不疾不徐地一刀对准鬼斧桑元心窝平平刺去! 鬼斧桑元当然认得,这是对方攻出的第四刀。 这位鬼斧心里,本来也相当紧张。 因为虎刀段春的师承不明,刀法也很少有人见过,同时这位虎刀段春一向并不是个欢喜口出大言的人;一个不尚浮夸的人,突然以坚定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来,自然不能以等闲视之- 第六章 虎刀戮鬼斧 龙剑迫娇娃 虎刀段春第四刀出手之前,鬼斧桑元对这一刀的威力,一直兢兢业业,怀着高度警惕,以防疏神失手。 现在,虎刀段春的第四刀出手了想不到竟是刀法中一招俗得不能再俗的点石成金! 鬼斧桑元不假思索,丧门斧一摆,以斧头磕向来刀刀尖。 他的这把丧门斧以及一套梦蝶斧法既以克制刀剑一类的轻兵刃为主,对于刀剑一类轻兵刀的招式变化,他自是下过一番苦功。 他一眼看出这招点石成金,显然只是一招诱招,跟在这一招后面的变化,才是真正的杀着。 不过,他已经不再为这一点担心了。 任何一种兵刃,招式方面的变化,都有一个极限;所谓招式神奇,变化诡秘莫测,大部分是指速度。 兵刃是操纵在人的手里,人是血肉之躯。只要是血肉之躯,就永远无法违反自然。 正如一个人不论腿拳功夫如何了得,他也不能将四肢关节弯向相反的方向一样。 就拿虎刀段春现在这一招点石成金来说:这一招出手的姿态,是刀尖向前直送出,它如果不改变姿态,就绝不可能忽然化作竖劈或横砍! 若想变化这一招,首先起变化的部位,将是刀尖。 所以,鬼斧桑元一面挥斧架刀,一面全神留意着虎刀段春的刀尖。 只要对方刀尖稍一变动,他便不难窥悉对方下一步变化所要攻取的方位。 他猜对了! 虎刀段春刀至中途,去势一顿,刀尖微顿,果然意图改变路数。 鬼斧桑元眼明手快,不待对方劲力发出,丧门斧一翻一扬,已将左肩完全护住,同时哈哈大笑! 因为他已从虎刀段春刀尖上的变化,看出对方雁翎刀即将由点石成金化为仙人指路,攻取他的上三路。 如今他抢先一步,以逸待劳,虎刀段春意动势发,无法撤招,势必要把一口雁翎刀自动送入他的斧网之内。 只可惜他懂得太多,也笑得太早了。 他忘了虎刀段春说过要在第四刀上取胜,如果对方变招攻向他的上肩部位,那岂不是由第四刀变成了第五刀? 虎刀段春的一式点石成金,其实并未另生变化。 他故意顿低去势,颤动刀尖,事实上是诱使这位鬼斧上当的一种手段。 就在鬼斧桑元向上撩起之际,他趁势跨出一步,雁翎刀寒光一闪,齐柄送入鬼斧桑元的胸膛! 一刀不多,一刀不少,战事果然在第四刀上结束。 鬼斧桑元腰一弓,撒手松开丧门斧,颤巍巍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方在一滩血泊中缓缓倒下。 他绝气之前,嘴巴微微张开,双眼中只有懊恼之色,而没有一丝怨恨的表情。 因为他要责怪的人只有一个。 他自己! 怪自己不该自作聪明。 这本是一个可贵的教训,只可惜这个教训无论多么可贵,都已经对他没有什么好处了! 巫五爷的胸口上,也仿佛挨了一刀。 直到虎刀段春冷笑着朝他走来,他才发觉为满足好奇心而留连,不逃,实在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可是,已经太迟了! 他挣扎着想大声吼喝,借以壮壮自己的气势,但喉咙里就像塞满了东西似的,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想提气纵身,一走了之,两腿又如坠了千斤巨石,几乎连挪开脚步,都感到困难。 他惟一能做的事,只是呆呆僵在那里,呆呆地瞪着那口血渍未干的雁翎刀。 呆呆瞪着那口雁翎刀带着一片血光,提起,砍落。 然后便是一片黑暗。 这位巫五爷死得可说一点也不痛苦。 因为早在虎刀段春一刀当头劈落之前,他即已因惊恐过度,而麻木得失去知觉了。 这位巫五爷绝气之前,也跟鬼斧桑元一样,脸上没有一丝怨恨的表情。 因为今夜这种结局,他也怨不得别人,要怪的也只能怪他自己。 如果一定要说他跟鬼斧桑元的死亡前有什么不同,那便是:鬼斧桑元是死于聪明过度,他则是死于愚昧无知! 房间里没有点灯,高大爷坐在窗户下。 坐在一片阴影中。 这是万花楼偏院的一个小房间,一个秘密的小房间,一个高大爷个人专用的小房间。 万花楼虽不是高大爷的产业,但事实上也差不到哪里去。 因为他在这里可以随便出入,可以随便发号施令,就是这里的主人蔡麻子,也得要看他眼色行事。 蔡麻子是个聪明人,绝不会跟高大爷分彼此。 今夜月色虽然欠佳,但只要习惯了黑暗,仍然不难看清楚院子的景象。 高大爷守在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 鬼影子杨四! 他知道今夜太平客栈中,一定会有事情发生,只要是发生在夜里的事情,无论发生在什么地方,都一定逃不过鬼影子杨四的耳目。 由于事故不断发生,形势一天比一天险恶,他已不得不为自己的安全着想。 烧了一座庄宅,算不了什么。 老实说,以他这些年来搜刮的财富,即使再盖十座同样的庄宅,他也盖得起。 但是,再多的财富,也换不到一条性命。 他的老命,只有一条。 总管公冶长的一身武功,纵然足堪信任,但他不能叫这位总管不分日夜,时时刻刻地跟着他。 一天之中,他总有落单的时候。 以目前这种局势来说即令落单一时半刻,都极可能会有意外发生! 所以,他知道如今谁一保命之道,便是设法找出藏身暗处的敌人,来个先下手为强! 关于这一点,他的希望可说完全寄托在万家兄弟,以及鬼影子杨四的身上。 这三个人,都是他的老部属,三人在这方面的才能,他完全信任得过。 只要假以时日,他相信他们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不过,在安全获得保障之前,一切就要靠自己小心了。 这也正是他今夜将家小安顿于如意坊,将葛老等人送去高远镖局,他自己则悄悄跑来万花楼的原因。 这座偏院曾经过他一番特别设计。 很多机关布置,只有他的心腹知道,而最重要的一部分,则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所以,他如今虽然坐在窗户口,等闲十人八人,也休想走近这个小房间。 纵然所有机关布置全部失灵,他还有一条秘密通路,可以帮他不留一丝痕迹,随时从这小房间里消失不见。 云层中月影渐渐西移。 快四更了。 杨四怎么还不来? 就在这时候,院墙上人影一晃,一名劲装夜行人,悄悄纵落院心。 杨四来了! 等来人再走两步,高大爷这才看清,来的这人不是鬼影子杨四。 来的是万家老二,无孔不入万通。 高大爷暗暗纳罕。 他分派给万家兄弟的任务,与鬼影子杨四不同,而且他也没有吩咐他两兄弟到这里来会面,这位万老二这时候赶来这里干什么? 难道这位万老二只花了半夜工夫,就打听到了天狼会的消息? 高大爷想到这里,精神不禁一振。 万通张望着走近窗前,低声问道:“大爷可在里面?” 高大爷隔着窗户道:“是万老二么?门没有闩,你自己进来。” 万通推开房门,摸索着走进房中。 高大爷道:“炕上坐。” 万通定了定神,慢慢走去炕床边沿上坐了下来。 高大爷道:“镇上情形怎么样?” 万通道:“还好。” 高大爷说道:“外边,有没有人说我闲话?” 万通道:“没有。” 高大爷道:“既然外边没有什么事情,你此刻忽然跑来这里干什么?” 万通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犹豫了片刻,才紧瞪着高大爷道:“花十八那个女人的底细,大爷清楚不清楚?” 高大爷一怔道:“花十八?” 万通道:“就是朝阳楼斜对面,美人酒家卖酒的那个女人。” 高大爷道:“这个我知道,你说那女人怎么样?” 万通轻咳了一声:“我们过去对这个女人,恐怕都看走了眼。” 高大爷一哦道:“怎么呢?” 万通道:“我发觉,这个女人相当的不简单。” 高大爷又是一怔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这女人也是我辈同道,甚至怀疑她跟天狼会方面有勾搭?” 万通道:“是的,这女人不但是个练家子,而且,我听说身手不在卑属之下。至于这女人是不是跟天狼会方面有勾搭,目前,还难说得很。” 高大爷道:“这个秘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万通道:“就是刚才来这里之前。”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大爷你猜猜看,猜小的是在什么地方遇到这人的?” “什么地方?” “林家磨坊。” 高大爷一呆道:““林家磨坊是间空屋,已两三年没人居住,这女人三更半夜的跑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万通笑道:“去会一个人。” 高大爷有点明白了,但心里很不高兴。因为现在并不是茶余酒后,他可实在没有心情,来听这种风流韵事! 万通微笑着又道:“大爷你再猜猜看:你猜这女人去会的人是谁?” 高大爷勉强应了一声,说道:“我怎么猜得到……” 万通一字一字地道:“丁二爷!” 高大爷一呆,颇感意外道:“谁?丁二爷?哪位丁二爷?” 万通口中的丁二爷,当然不会是别人。 可是,这种事叫高大爷如何能够相信?因为丁二爷一向不是个风流人物,同时也不常来蜈蚣镇,即令偶尔来上一次,也绝不会跑去美人酒家那种地方。 按照常情来说,丁二爷几乎连认识花十八这个女人都不可能,更别说是跟这女人之间发生暧昧关系了。 万通笑着回答道:“当然就是我们那位弥陀二爷。” 高大爷皱了皱眉,说道:“你看错人了吧?” 万通道:“绝错不了!” 高大爷摇摇头道:“我还是不相信我们老二会有这份兴致。” 万通道:“大爷误会了,我说他们见面,并不是指普通的那种男女关系。” 高大爷一咦道:“那就怪了,既不是……为了……那么……他们……深更半夜,一男一女……跑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万通道:“为了商量一件事。” 高大爷道:“商量一件什么事?” 万通道:“这件事如果说出来,大爷准会吓一跳。” 其实不用说出什么事,高大爷就已经浑身不自在了。 他现在才发觉刚才错怪了这位万老二。万家这对兄弟,是有名的鬼灵精,这种时候忽然跑来,不用说,当然是为了重大事故,而他竟以为这位万老二是谈风花雪月来的,你说该怪谁糊涂? 万通向前倾着身子,低低接着说道:“我们那位胡子三爷和睡仙五爷之间的恩怨,今天午后,葛老已跟小的兄弟提过了。现在这里没有外人,小的不妨直话直讲,大爷和三爷其实都错怪了我们那位睡仙五爷。” 高大爷听了,心头益发不是滋味。 因为无孔不入万通的话说得很露骨,谁是那个在他们兄弟间制造事端的人,如今已是呼之欲出。 他自从离开火场,心头就怀着一个无法消除的疙瘩,因为如今事实越来越明显,他和胡三爷无疑都被别人利用了! 如果对方真是天狼会的人,那也还罢了;但事实上这个兴风作浪的人,竟是他一向最瞧不起,常被他在背后径呼肉球而不名的丁二爷,试问这一口窝囊气,你叫他如何咽得下去? 高大爷点点头,表示他在听着。 万通接下去说道:“小的遵照大爷的指点,在关老总那里换了衣服之后,本打算走去太平客栈看看情形,不意事有凑巧,当小的刚绕到栈后水塘附近,忽见栈中悄悄冒出一条人影。小的见那人行动鬼祟,知道不是什么好来路,于是急忙隐去塘边树影中,等那人走近,小的定神一瞧,好家伙,想不到这位神秘人物不是别人,赫然竟是我们那位弥陀二爷!” 高大爷道:“然后你就暗中偷偷地缀上了他?” 万通笑笑道:“是的,我们这位弥陀二爷,你别瞧他平时一团和气,像个好好先生,一旦认真辨起事来,可倒是机警油滑得很。他先负手绕塘徐行,装作饭后散步的模样,其实他是在留神察看身后有无异状。小的因为早有准备,一直跟着他绕树打转,当然不会让他发觉。他看清四下无人之后,脚步立即加快,沿着小径疾行如飞,直奔镇尾林家磨坊。于是,小的明白了,原来我们这位二爷跟某一个人订了秘密约会!” 万通说到这里,笑了笑,才接下去道:“在这种情形之下,小的当然不愿平白错过机会。不过,小的知道我们这位弥陀二爷也不是省油灯,心中虽然好奇,可也不敢跟得太近。 一直等他进了磨坊,小的才悄悄拢了过去。当小的贴近墙脚根时,里面已有人在讲话,说话的人,竟然是个女人。小的只觉得这女人口音很熟,一时却想不出是谁。后来,小的慢慢移去右边窗户底下,探头从缝隙中望进去,才隐隐约约辨认出原来是美人酒家的那个骚娘花十八!” 高大爷忍不住插口道:“你有没有听清他们当时说的是些什么?” “当然听到了。” “两人怎么说?” “先开口的是那女人,她问丁二爷:高大爷昨天已跟胡三爷翻了脸,今天竟又突然和好如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二爷怎么样回答她?” “丁二爷只是不住地叹气,说他也弄不清原因何在。” “那女人听了有什么表示?” “女人沉默了片刻,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连敲着额角道: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都怪我不好,唉唉,该死,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什么事怪她不好?” “丁二爷也这样问她,那女人说,她昨天不该在动过胡三爷的手脚之后,又把油漆罐子塞去孙七爷床底下,这一定是大爷您瞧出了破绽,想到胡三爷和孙七爷可能都是遭人构陷,所以今天才突然改变了态度。” 高大爷一呆道:“原来一切都是这女人揽的名堂?” 万通道:“是啊!不过,照两人说话的语气听起来,这女人似乎并不是这件事的主谋人物。” “何以见得?” “因为丁二爷听完后,不住跺脚埋怨道:‘你瞧你,好好一桩事情,被你弄得一团糟,看以后哪里还能去找这种好机会!’” 高大爷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如果能看到他这时的脸色,他这时的脸色一定相当怕人。 他隔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两人以后有没有提到昨天的那一把火?” 万通皱眉道:“提是提到了,不过有件事小的感觉非常奇怪。” “什么事奇怪?” “小的一直怀疑昨天那把火,很可能也是这女人的杰作,但听两人的口气,那把火又好像跟这女人没有一点关系。” “提到那场火时,两人怎么说?” “这是由丁二爷先问起那女人的,知不知道火是谁放的?那女人不断摇头,表示毫不知情。两人彼此倚为心腹,当时又无外人在场,自然没有隐瞒事实的必要。” 高大爷道:“除了这些,两人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万通哼了哼,道:“两人最后说的几句话,听了实在叫人生气。” 高大爷道:“哦?” 万通冷笑道:“那女人见丁二爷闷闷不乐,忽然笑了笑道:‘不要紧,二爷,日子长得很,机会也多得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在这几天之内,您二爷等着瞧好戏就是了。’” “丁二爷怔然道:‘瞧什么好戏?’那女人笑道:‘从今天这场无明怪火上,不难想象得到,希望金蜈蚣高敬如倒下去的人,显然不止咱们两个。’俗语说得好:‘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既然又有另一路人马插手进来,我们何不乐得清闲,让别人多出点力,然后从旁见机行事?’” 高大爷牙缝里又发出一阵吱吱之声,隔了片刻,才冷冷地走着鼻音道:“这一点她倒是说对了。” 万通一时未能听懂高大爷这句话的意思,忍不住问道:“大爷说她……她什么……说对了?” “这几天之内,咱们大家都将有一场好戏可瞧!” 戏班子是从六十里外的河口镇上请来的。 连遭巨变之余,竟然照常宴客听戏,整条关洛道上,大概只有金蜈蚣高敬如高大爷具有这份豁达的襟怀! 不过,接到请帖的人并不多。 除了七雄中的五兄弟,以及几名杀手之外,只有咸阳蔡家三兄弟,和华阴双杰等少数十来名有头有脸的人受到了邀请。 请帖上写的时间是今晚申正,地点是万花楼逍遥厅。 住在太平客栈的虎刀段春,也接到了这样一份请帖。 这一点并不奇怪。 因为巫五爷和鬼斧桑元被人杀死于状元客栈的消息,并没有走漏出去;同时知道内情的人,也没几个。 巫五爷和鬼斧桑元,何以会突然被杀,除了高大爷这边的人,只有胡三爷一个人心里有数。 而胡三爷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这一对主仆死于何人之手,他一样不清楚。 蜈蚣镇上,一切如常。 各行各业,照常开门营业;大街上仍然车水马龙,行人熙攘,不绝如蚁。 惟一例外的,只有一处。 美人酒家。 美人酒家今天没有开店门。 美人酒家今天不开店的原因,是因为今天一早,店里便来了一位很特别的客人。 这位特别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过去在江湖上有浪子之称,如今已贵为高府总管,自称为灵台老人门下弟子的龙剑公冶长! 老板娘花十八今天关门暂停营业,便是为了要单独招待这位特别客人。 一位特别的客人。 又称特别的招待方式。 招待客人的地方,是店后阁楼上的一个小房间。 华丽的房间。 精致的酒菜。 但桌子四边,却没有坐人。 人在床上。 斜斜横躺在床中央的,只是一个肌肤洁白如雪的胴体。诱人的胴体。 诱人的姿态。 这时躺在床上的那位蜈蚣镇上的美人儿,正在那里气喘吁吁,呻吟不已,一张桃红色的床单,几乎已尽为香汗所湿透。 只见她不住地扭曲着,像有着无限痛苦地道:“你……你……这算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场面。 因为床上的花十八虽已近乎赤裸,坐在床沿上的公冶长,却仍穿得整整齐齐的。 公冶长坐在床沿上,手上端着一杯酒,神态至为安闲,似乎对眼前这种活色生香的景象,浑然无动于衷。 花十八喘了口气,又道:“你……你……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 公冶长摇摇头,同时喝了口酒,表示他没有毛病。 至少他不承认自己有毛病。 花十八幽幽地道:“如果你没有毛病,你为什么这样折磨我?” 公冶长望着雕花床柱,没有开口。 花十八恨恨地接着道:“你一进门,就该看得出,我并没有拒绝你的意思,你根本用不着使用这种霸道的手段。” 公冶长仍然不说一句话。 花十八咬咬牙齿道:“就算你跟一个女人相好之前,一定要先看看这个女人的痛苦神情,才会感到心满意足,经过这一阵折腾,你也该称心了,为什么你还……还不……” 公冶长缓缓站起来道:“不,还早得很。等你真正受不了,我会看得出来的。” 他口中说着,慢慢走向桌子,开始坐下来享用桌上的酒莱。 花十八玉容失色,汗又流下,呻吟着道:“我已经受不住了。” 公冶长只当没有听到。 花十八忽然破口大骂道:“什么龙剑,什么总管,哼哼,你根本就不是个人!早晓得你是这样一个不通人性的东西,老娘根本就不会开门放你进来!” 公冶长嚼着一块火腿片,微笑道:“我要走进一处地方,山也挡不住。” 花十八怒道:“至少老娘的衣服不会被你脱下来。” 公冶长微笑道:“你的衣服,是我脱下来的吗?” 花十八脸一红,道:“就算老娘没长眼睛,认错了人,你一个大男人,又没吃什么亏,干嘛要一出手就点上老娘的穴道?” 公冶长头一点,微笑道:“好,有点上路了。” 花十八瞪眼道:“什么叫上路?” 公冶长微笑道:“至少你已表示,你懂什么叫穴道。” 花十八道:“就算老娘会点武功,难道这也是一种罪过不成?” 公冶长说道:“会武功,当然不是一种罪过。” 花十八道:“除此而外,老娘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公冶长徐徐道:“你得罪的人,当然不是我。” 花十八一怔道:“原来你你是替别人来报复老娘的?” “不错。” “替谁?” “高大爷!” 花十八脸色大变。 她强作镇定,说道:“我开的是家小酒店,跟高大爷从无来往,我什么时候触犯过他老人家?” 公冶长笑笑道:“话如果说得太明白,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花十八眼珠子一转,忽然道:“高大爷派来的,就只你一个人?” 公冶长头一摇道:“你的意思,我懂。不过希望你最好别动游说我公冶某人的念头。” 花十八似乎仍不死心,媚眼一抛,满脸春情地道:“难道我花十八真的长得那么难看? 真的一点也不中你的意?” 公冶长缓缓喝了口酒道:“这不是一份好差事,我来的时候,就知道了。如果要我说老实话,我可以这样告诉你:今天你虽然受够了活罪,其实我也不比你好受多少。” 花十八急忙柔声接着说道:“那么,你又何苦” 公冶长摇摇头道:“以后有机会,我公冶长一定领情,不过绝不是今天。我公冶长捧了别人的饭碗,就得为别人办事,这是江湖上人应该遵守的一种道义。” 花十八缓缓闭上眼皮,半晌没有开口,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慢慢重新睁开眼皮,凝视着公冶长说道:“这件事情高大爷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 “知道多少?” “超过你的想象。” “是你替他打听出来的?” “不敢掠人之美。” “那么是谁?” “这一点你可以留着去问高大爷本人。事实上高大爷手底下,谁是这方面的行家,你该比我清楚才对。” “鬼影子杨四?”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这是实话,高大爷手底下的人,他不认识的还多得很;不过,花十八现在说出的这个名字,他虽是第一次听到,对他意义,却很重大。 这两天为什么老是有人悄悄盯着他?如今他总算于无意中获得了答案。 原来对方的名字叫做鬼影子杨四! 他承认对方的身手确实不错,跟踪的本领也颇高明,鬼影子这个外号,显得倒是十分恰当。这位鬼影子推一的错误,只有一件事,那便是他没有找对对象! 公冶长希望有机会能让对方知道这一点。 花十八紧盯着他,又接着道:“高大爷今天指派你来,他准备以什么方法处置我?”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一种你想象不到的方式。” 花十八一怔,显得有点紧张道:“什么方式?” 公冶长笑道:“请你打扮打扮,今晚去万花接听戏。” 申正。 万花楼。 逍遥厅。 高朋满座,管弦不绝。 高大爷为了使佳宾们能够一边喝酒一边听戏,特地将席位排成一个巨大的马蹄形,里弯空着,只在外缘坐人,以便每一双眼光都可以清楚楚地看到戏台。 河口镇请来的戏班子,果然不含糊。 尤其是班主潘大头的一对掌珠,更是出落得色艺双绝。 当两姊妹先后于如雷彩声中分别唱完一段“红娘传书”和“火烧赤壁”的弹词与大鼓后,一名跑堂的伙计掮着一块红纸牌,打台上慢慢走过去,出一个戏园:“现身说法!” 胡三爷一怔道:“这是出什么戏?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高大爷喝了口酒,淡淡地道:“这出戏我也没有听过:看下来便知道了。” 戏台上屏风后面,隐隐传出一阵牙板之声,大厅中立刻静了下来。 因为现身说法这出戏就要登场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矮矮胖胖的老人,一手执牙板,一手捧账簿,鹅行鸭步,摇摇摆摆地从台后走了出来。 诸宾客看清这位艺人的身材与长相之后,无不为之哄然大笑。 原来出场的这位艺人,正是班主潘大头。 这位潘大班主,长相本来就有点像丁二爷,如今再经过一番刻意模仿,更显得惟妙惟肖,神似之至。 众人都在捧腹大笑,只有丁二爷一张面孔涨得通红,心底暗暗在骂这该死的东西! 台上那位装扮丁二爷的潘大头,模仿丁二爷走路的神气,在台上缓缓转了几个圈子,等台下笑声稍稍稀落了些,才停步面对着酒席站定。 只见他牙板一敲,清了清喉咙,从容不迫地朗声道:“关洛兄弟七人,在下排行第二,只为乱摆排场,负了一身巨债,一时无计偿还,突然异想天开………” 再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了。 丁二爷气得浑身发抖,他瞪着高大爷道:“这是谁出的主意?开玩笑也得有个谱儿,这厮指名道姓地调侃我丁二,成何体统?” 高大爷动也不动一下,缓缓回答道:“逗逗乐子而已,何必认真?” 台上那位假丁二爷,语音略顿,又配合着牙板节奏接下去道:“适逢老大寿辰,有人无端生事,送来寿板一具,在下灵机一动,趁便加以利用,乃差阴人一名,暗备红漆半罐,先让老三受窘,再对老七蒙冤,心毒计巧,一箭双雕……” 丁二爷像发了狂似的,突然跳了起来,朝指厉喝道:“混蛋!胡说?快快予我住口!” 台上那位潘大班主,果然应声住口。 大厅中一片死寂。 丁二爷脸色铁青,额角上满是油汗,他气吁吁地又转向高大爷道:“老大,这个家伙是哪里找来的?我看这个家伙一定有问题!” 高大爷面无表情地半扬着面孔道:“是他的人有问题?还是他说的这番话有问题?” 丁二爷喘着气道:“都……都……都有问题!” 高大爷道:“哦?” 丁二爷道:“这厮如不是天狼会的奸细,就一定被什么人收买了,想借此机会造谣生事,以离间我们兄弟。” 高大爷点点头道:“你猜对了,他的确是被人收买了,收买他的人就是我。” 丁二爷如遭雷击,当场一呆,几乎昏了过去。 他挣了又挣,才张皇失措地道:“老大,你……你……这是……听谁打的报告?” 高大爷手一招道:“打报告的人就在那边,你自己看看他是谁吧!” 高大爷指去的地方,是楼厅上面的回廊。 这座逍遥厅是座圆形大厅,上面一层,分隔成一个个小房间,那是一个酒客房,平时喝酒的地方。 今天这座大厅被高大爷包下后,因为没有其他生意上门,那些姑娘都伏在围栏上,揩油看免费白戏。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所以大家一直都没有留意。 当高大爷手朝楼上指去时,大家还以为高大爷指的是其中某一个姑娘,直到他们看清之后,才发觉他们原来都猜错了。 高大爷指去的虽然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但这女人却不是万花楼的姑娘。 她是美人酒家的老板娘,花十八! 丁二爷的脸色顿呈一片死灰。 不过,他虽然感觉事态严重,心底下仍然多多少少抱着一丝希望。 他知道花十八是个坚强的女人,事情是他们两人共同筹划的,一旦阴谋泄露,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相信,这女人即使真的招了供,必然出于不得已,他希望在这紧要关头,这女人能推翻前供,一口赖个干净。 只要暂时渡过难关,就算高大爷不肯放手,仍可以慢慢再想办法。 花十八脸上布满了笑容。 看到这女人脸上的那片笑容,丁二爷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 花十八今天穿着很朴素,脸上没徐一点脂粉,这正是这女人的聪明处;她知道在这种风月场所,大家争妍斗胜,如果有人自甘平凡,反而容易显得突出。 她杂在姑娘群中,向酒席这边嫣然一笑道:“是的,二爷,学我的样子,向大爷认罪吧!我们昨晚在林家磨坊说的话,大爷统统知道啦!” 丁二爷在心底下,狠狠骂了一声:“臭婊子!” 但是,骂人并不能解决问题。他心中虽在咬牙切齿,汗水却在流个不停。 是的,这女人一招供,什么都完了。 他是不是要听这女人的话,向大爷认罪求饶呢?不能。 绝对不能! 他跟这女人不同。 对一个贪图小利的女人,高大爷大可故示宽大,不予追究;至于他丁二爷,则绝对没有这种便宜事! 所以,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抵死不认账! 这女人不肯赖,他可以赖。俗语说得好:拿贼拿赃,提奸捉双! 昨晚他们在林家磨坊说的话,只是被人偷听,那人当时并未闯进去,严格地说起来,仍属口说无凭。 高大爷是个要面子的人,当着这许多贵宾之前,只要他不承认有这回事,他不信高大爷会拿他怎样? 前天的胡三爷,便是一个例子,了不起也跟胡三爷一样,落个灰头土脸罢了。 丁二爷想着,心肠一横,又转向高大爷说道:“老大,你是听这女人的?还是听我丁二的?” 高大爷冷冷地道:“谁说实话,我就听谁的。” 丁二爷知道再无转圆之余地,如今谁有想法如何脱身了。 于是,他也学前天胡三爷的老样子,故意悻悻然装出受尽委屈的神气,向左边席上的穿心镖谷慈大声招呼道:“小谷,既然磕头兄弟的话不及一个女人的话中听,这顿酒喝去也没有多大意思,我们走吧!” 高大爷两眼望着别处,只当没有听到,果然毫无拦阻之意。 丁二爷一颗心放下来了。 只要走出这座大厅,他的一条老命,便等于捡回一半。 以后海阔天空,何处不容身? 老实说,关洛道上这块地盘,早就形如鸡肋,也不值得留恋了! 丁二爷离座,穿心镖谷慈也跟着起身。 高大爷忽然冷冷吩咐道:“老三,替我送客。” 胡三爷横眉怒目,一直忍着没有发作,无疑便是在等着高大爷的这句话。 高大爷话一出口,他立即朝魔鞭左天斗递去一道眼色。 于是,魔鞭左天斗和胡三爷,也跟着双双起身离席。 丁二爷终于明白了高大爷的用意。 高大爷并不是不想留下他,而只是采取的手段不同。 高大爷采取的是借刀杀人计。 胡三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丁二爷当然清清楚楚。 在他们关洛七兄弟中,人人知道,这位胡三胡子是个一点就响的冲天炮。如果说得更明白一点,大老粗一个是也! 但是,这位胡三胡子虽是大老粗一个,一身武功可不含糊。 七兄弟中,除了高大爷的一根蜈蚣鞭,就数这位胡三胡子的一双拳头最为出色。 远在他们七雄结义之前,这位胡三胡子便是关洛道上有名的难惹人物之一;事实上也是高大爷后来分配地盘时,将部分黄金地段划归这个胡子的原因。 至于他丁二爷,说起当年在关洛道上虽然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但是,他自己心里有数,如果跟这胡子真的交起手来,他可实在没有获胜的把握。 丁二爷心里犯着嘀咕,表面上仍然强作镇定,转身抱拳一拱,道:“老三留步,不必送了!” 胡三爷嘿嘿一笑道:“不必送。嘿嘿。你以为我送你到哪里去了?我要送你上西天!” 丁二爷面孔一沉道:“老三,你不是喝醉了?” 胡三爷狞笑着逼上一步道:“你别管我胡子醉不醉,你只管问你自己,干了些什么事? 你该知道,我胡子可没有老大那么好说话!” 丁二爷心头渐渐冒火,于是他报以冷笑道:“老三,我告诉你:如果是受了别人的唆使,我这个二哥没话说,因为你仗着有人撑腰,我说了你也听不进去。如果你只是多喝了几杯酒,我劝你还是到后面找个地方躺躺,少在这里乱开黄腔,叫外人听了笑话!”- 第七章 金兰成死敌 怪客惊枭雄 丁二爷用的是一种双重激将法。 它的前半段,是针对高大爷而发。等于跟高大爷签下一份口头契约:这胡子如果不是受了你的唆使,如果你不是他背后撑腰的人,等会我丁二若侥幸放平这胡子,你就没有理由再跟我丁二为难! 它的后半段,则是为了故意刺激胡三爷。 他的目的是希望这位以暴躁知名的胡三胡子听了这些话,会气得火冒三丈,七窍生烟。 他虽然自知不是这个胡子的对手,但这胡子如想收抬他,事实也没有那么容易。 俗云:杀人三千,自损八百。 他不想打如意算盘,他只想在气血上涌之余,功力打个折扣,来个两败俱伤。 恻隐之心,人皆有知。他如果受了伤,高大爷一定不会再下毒手,说不定反而会因此救他一命! 另一边,已经离开座位的穿心镖谷慈,当丁二爷和胡三爷针锋相对之际,这位受聘于丁二爷的杀手,一双眼骨碌碌地不停转动,一只右手也不期而然地慢慢移向腰际那只饱鼓鼓的革囊。 就在这位杀手的一只右手将要触及革囊的刹那,身后忽然有人和悦地道:“谷兄,这是他们七雄间的家务事,你我身为客卿,又何必跟在后面伤这种不必要的和气?” 发话的人,是魔鞭左天斗。 魔鞭左天斗发话时,虽然面带笑容,但一只左手则已紧握在腰间的鞭柄上。 他人姓左,用的也是左手。 左手魔鞭! 他跟穿心镖谷慈站立的地方,相隔约莫八尺左右,这正是一根长鞭易发挥威力的距离。 任何一名行家都不难一目了然,在这种有利的距离之下,穿心镖谷慈若是不听劝阻,只怕他的穿心镖不及掏出,左天斗那黑黝黝的长鞭,就要像毒蟒似地缠上他的脖子了! 穿心镖谷慈扭头瞟了魔鞭左天斗一眼,脸上的神色虽然不怎么好看,一只手则已慢慢地又垂了下去。 这一边,丁二爷语音一落,高大爷和胡三爷果然双双中计。 高大爷面现怒容,沉声冷冷地道:“你用不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实说:如果我高敬如想要你当场好看,你就是有十个丁二,也休想走出这座大厅一步!如今是老三找你问罪,自有他的理由;老三不是一个轻易受人唆使的人,他用不着别人为他撑腰。各人的事,各人料理,今天只要老三放过你,你就不必担心这座大厅还有谁跟你过不去!” 胡三爷更是暴跳如雷,紧接着大吼道:“奶奶的!谁笑话我?你说!我胡三今天劈了你,就算是我胡三气量不够,这至少也比你勾搭一个野女人,暗算自己兄弟的行径要光明正大得多!” 丁二爷阴阴一哼道:“难得难得,居然还知道自己的气量不够!嘿嘿嘿嘿。这么多年来,我总算第一次听你说了句人话。” 这是一种断章取义的辱敌法,若是换了别人,自然不难在口舌上一下回敬过去。 但是,这位胡三爷天生不是那种人。 这位胡三爷除了在酒和女人方面还算有一手外,一旦发起怒火来,就只会拍台子,捋衣袖,骂粗话。 火气越大,话越粗野。 他被丁二爷这一损,直气得浑身发抖,连粗话也骂不出来了。 丁二爷不放过机会,火上加油,又道:“光明正大?嘿嘿。什么地方光明正大?我丁二一年来不到蜈蚣镇两次,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我根本就不认识。谁知道这女人不是你们买通了的?” 胡三爷额暴青筋,突然狂吼一声:“我操你祖奶奶的!” 人随声起,一个箭步纵出,突然对准丁二爷面前一拳擂了过去。 胡三爷的身躯高大粗壮,比矮矮胖胖的丁二爷足足高出一头有余,这一拳以居高临下之势挟怒擂落,其威力自是不问可知。 不过,丁二爷显然并未为胡三爷这种骇人的气势唬倒。 因为这正是他等待着的一刹那,胡三爷这一拳来势虽然威猛,但无疑早在他意料之中。 丁二爷一身功夫,都在两条腿上。 他练的是北派正宗十八弹腿。 练弹腿的首要条件,必须下盘扎实稳重,他天生的矮胖身材,正好适合这种功夫。 别瞧他人长得又矮又胖,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好像十分吃力,但只要拉开架势,踢出他那十八路弹腿,你就会对这位丁二爷另眼相看了! 不过今天的丁二爷,却似乎并不打算施展他这一套看家的本领。 这一点并不奇怪。 因为他今天的对手是胡三爷。 胡三爷的一身武功他既然清清楚楚,同样的理由,他这套玩艺儿,胡三爷自然也摸得透透彻彻。 胡三爷一拳攻过来,虽说是出于一时之冲动,但从对方塌腰进身的步法上,不难看出这胡子显然已经提防到他的弹腿招术。 这种情形之下,他如果仍以弹腿还攻,岂非愚不可及? 大厅中鸦雀无声。 人人都在屏息注视看这场刚刚展开的搏斗,就像在注视戏台上演出的另一个戏目一样。 大家的心情,也跟看一场戏差不多。 除了楼上那些姑娘们,每个人的脸上,神色都很平静。 这一点,也并不奇怪。 因为以今天在座诸人的身份阅历来说,这一战无论谁胜谁负,都算不上是个宏伟的激烈场面。 也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人对这一战的胜负真正关心! 如果一定要说有人关心,恐怕也只有一个艾四爷。 因为在这一战中,倒下去的人如果是胡三爷,他将是第一个获得好处的人。 胡三爷的地盘再过去,便是他的地盘。少掉一个胡三爷,他跟丁二爷的形势相等。 丁二爷得罪了高大爷,无论胜负,都已完定?剩下来的好处,自是非他莫属。 不过,艾四爷对这一点并不抱得多大希望。他知道在这一战中,倒下去的人,绝不可能会是胡三爷! 倒下去的人果然不是胡三爷。 倒下去的是丁二爷。 丁二爷是自己倒下去的。 因为胡三爷身躯高大,脚长腿快,在这种势如奔雷的一击之下,他无论朝哪一个方向闪开,都不是一个好办法。 最好的办法,是原地倒下去。 起手第一回合,便出现于这种场面,当然不雅之至。 然而,丁二爷不在乎这些。 今天他已丧尽颜面,多引起一阵讥消,对他并无多大损伤。 如今对他最重要的是效果。 他知道很多人宁死也不肯学他这种做法。 他知道他这样做,一定会使每个人都感觉意外;别人感觉如何,他一点也不关心一他只希望胡三爷最好也有这种感觉。 他的希望没有落空。 胡三爷一拳挥出,一些正常化解招式,几乎全考虑到了,他单单就是没想到丁二爷会放弃抵抗,猝然向后倒下! 如果他早知道丁二爷会来这一手,他这时只须再上一步,一脚狠狠地踩下去,准能将丁二爷一肚肥肠跌得从口腔里冒出来。 但遗憾的是,他没有想到。 因为他没有想到丁二爷会来这一手,所以当丁二爷倒下时,他一时收不住势子,仍在继续前冲。 他的一只左脚,提起、落下,踩下去的地方,虽然仍是丁二爷那个圆圆鼓鼓的大肚皮,但因出于身不由己,所得到的效果,也恰巧相反。 丁二爷背背着地,双肘反撑,力贯腰部,双腿一更一蹬,突向胡三爷胯下蹬去! 这一着虽不属弹腿招式,但由于他在腿上下过苦功,这一下双腿齐蹬,力道自是不比寻常。 大厅中不少人忍不住发出惊呼之声。 胡三爷发觉上了恶当,一时又惊又怒。但是,形势不饶人,这时他胡三爷纵有霸王举鼎之勇,也不得不委曲求全了。 总算这位胡三爷身手够矫健,情知无法全身而退,只得咬牙扭腰,避开下阴要害,而任由丁二爷双脚蹬中他的左内股。 要害是避开了,但这下可着实挨了不轻。 只听腾的一声,胡三爷身子歪向一边,被踢起三尺来高,才又啪的一声落了下来。 胡三爷一条左腿虽然没给踢断,但在跃起后,脚步已是蹒跚之状,裤管也渗出红红的一大片。 丁二爷当然不肯就此罢手。 他一骨碌跳起,像滚球般追过去,身子一矮,出腿如风,一腿又扫向胡三爷那条完好的右腿! 现在他使的是真正的弹腿招数。 因为他如今已没有任何顾忌,这套弹腿已完全可以派上用场了。 高大爷果然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虽然眼看着胡三爷已落下风,依然端坐不动,没有任何表情。 负了伤的胡三爷,羞怒交集之下,活似一头疯虎。 他勉强躲过了丁二爷的两腿,不知道由于行动不便,还是突然间发了狠心,当丁二爷如车篷旋转,继续扫出第三腿时,这位胡三爷竟然不再闪避,反而张开双臂,转向丁二爷扑了过去。 这一次轮到丁二爷吃惊了。 他的功力在腿上,胡三爷的功力则在一只手掌上,万一被这胡子沾上身子,不论对方腿伤如何,对他都极为不利。 所以,他一见胡三爷舍命扑过来,第一念头便是避之大吉。 丁二爷这个念头其实转错了。 如果胡三爷扑过来时,他能沉住气,觑准对方心窝,飞起一脚踢过去,这一战他便赢定了! 只可惜他一上来本有玉石俱焚的决心,不意占了上风之后,胆子反而小了起来。 他忘了此刻是处身在一座空间有限的大厅中,并没有太多的地方,可待回旋。 他也忘了如今他是趁胜追击的一方,他如果想躲避,必须先收回招式,在时间方面,是否来得及? 等他想到这些,已经迟了! 因为他有退缩之意,扫出去的第三腿,无形中为之劲力大减,胡三爷虽被扫中,但身躯只颠了一下,双手便如愿搭上他的双肩。 丁二爷大吼一声,振肩想要挣脱?无奈胡三爷十指坚硬如钩,一把捏牢,死死不放。 丁二爷双臂疼麻,渐渐失去气力。 由于胡三爷使劲下压,他为了保持平稳,不让自己跌倒,双腿也因而失去活动能力。 胡三爷嘿嘿冷笑道:“怎么样,肥猪,你还想不想老子那座玉矿?” 丁二爷喘着气,面孔火红,他知道自己是完定了。 胡三爷冷笑着又道:“你不是一” 丁二爷眼光一转,突朝胡三爷身后大喝道:“快,小谷,打他脑袋!” 胡三爷大吃一惊! 现在他才突然想起,丁二爷手底下还有一个穿心镖谷慈。 这位胡三爷头脑一向简单,他只想到丁二爷有个穿心镖谷慈,就没想到自己也有个魔鞭左天斗。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穿心镖谷慈如果想出手,魔鞭左天斗难道是死人吗? 这位胡三爷吃惊之余,竟然不加考虑,一下松开双手,同时向一旁跳了开去。 丁二爷死里逃生,哪里还肯放过此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大肥伯一抖,手上已经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胡三爷受了潜意识驱使,一边闪开身子,一边扭头察看。 丁二爷一跃上前,趁其不备,一刀疾刺过去! 胡三爷一眼瞥及穿心镖谷慈垂手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发镖之意,才知道又上了丁二爷一个大恶当。 这次上的当,比上次更惨了。 等他感觉不妥,丁二爷那把七寸的匕首,已齐柄送入他的后肋窝。 胡三爷痛极大吼,一条右臂不期然随着反摔出去。 说来真是可笑,这位胡三爷正招未能奏效,如今无意中信手一摔,反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听叭的一声,他的财节竟不偏不倚地撞在丁二爷的鼻梁上。 丁二爷脸开红花,踉跄后退。 胡三爷面孔扭曲,竟然一咬牙,拔出那支匕首,猛追数步,一下将匕首戮进了丁二爷的喉管。 虽然演变出人意外,结果确无多大分别,最后倒下去的,果然是丁二爷。 一场阋墙血战,终告结束。 大厅中静悄悄的,仍然不闻一丝声息。 胡三爷望着丁二爷龇牙凸眼,带着一脸能使人夜间发梦魔的表情,摇晃着向后倒下去,像是突然喝醉了酒似的,也带着一身血污,歪歪斜斜地向一旁绊了出去。 魔鞭左天斗,眼明手快,连忙上前一把扶住。 高大爷手一挥,立刻过来几名家丁,像戏后清场一般,有的移尸,有的扫地,有的则过去帮着魔鞭左天斗将胡三爷搀出大厅。 仍然窘迫地站在那里,显得有点进退失据的穿心镖谷慈,则由总管公冶长含笑走过去揖让还座。 戏文演唱停止,饮宴照旧。 美酒佳肴,继续由家丁们一壶壶一盘盘地送上马蹄形的条台。 在主人高大爷和总管公冶长的频频举杯劝饮之下,不消片刻,整座大厅中,便又充满了一片笑语之声。 要不是亲眼看到,谁会相信,就在不久之前,这儿曾发生过一场溅血横尸的惨剧呢? 当天晚上,万花楼的盛宴结束之后,一个惊人的消息,跟着便在蜈蚣镇上传了开来。 那是高大爷在散席之前所作的公布:不论何人,只要能查出大前天那口棺材的来路,便可以马上到高远镖局领取白银一万两的赏格;查出放火的人,赏格加倍! 消息一经传出,全镇为之轰动。 很多黑道上的人物,本已准备离去,听到这一消息之后,不禁又都纷纷留了下来。 谁舍得放弃这种只要鸿运当头,说不定不费吹灰之力,就会发上一笔横财的机会呢? 第二天,镇上的一些酒家和茶楼,以及镇尾上的如意赌坊,全都生意兴隆,倍胜往昔。 因为大家都认为只有在这种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才容易打听到一些特别的消息。 由于人人都有这种想法,一些绘声绘形的谣言,便告应运而生。 有人说:“送棺材和放火的人,都是丁二爷收买的,如今丁二爷死了,这些人正计划着要替丁二爷报仇。” 所以,在这三两天之内,蜈蚣镇上可能还会有惊人的事故发生。 至于这批报仇的人,人数有多少?落脚在哪里?是什么样子的一批人?则没有人能说得出个所以然来。 也有人说:“丁二爷这次死得相当冤枉,送棺材和放火的人,其实是天狼会的杰作。花十八那女人将丁二爷一口咬定,事实上便是出于天狼会方面的授意。天狼会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理由非常简单:制造事端,削弱七雄实力,以便加以合作!” 这一说,属于老生常谈。 不过,这一说虽然不新鲜,但相信的人却很多。 有人甚至进一步指出,天狼会这次前来蜈蚣镇主持大局的主脑,是该会的一名金狼长老;此人足智多谋,武功高不可测,而且精擅易容之术,故每次下手行事,均能不着痕迹。” 这当然又是一篇废话。 对方既然精擅易容之术,行事不着痕迹,你这些消息。试问又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以上这些谣言,虽然荒谬得不值识者一笑,但它们可着实替镇上一些玩乐场所,带来了一片畸形的繁荣。 如意赌坊,便是一个例子。 如意赌坊是高大爷的活财库之一。 这座赌坊之所以能够财源滚滚,金蜈蚣高大爷的金字招牌,固然是原因之一;另一方面主持人黑心老八的经营得法,亦属功不可没。 这座赌坊计有三大特色: 一、不赌假。 二、不限注。 三、赌场随时负责大赢家的人财安全。 尤其最后的这一项保证,深深受到赌徒所推崇。 一个人走进赌场,输了一文不能少,赢了则带不出门,或是出门走不多远,便有挨刀的危险像这样的赌场,试问,还有谁敢光顾? 在如意坊,你就没有这些顾虑。 在如意坊,只要你不耍赖,只要你有运气,你即使赢个十万八万的,也用不着担心会出意外。 如意坊支付的银票,夫洛道上任何一家银号,均能十足兑现! 赢了钱,可以自己带着走,也可以指定一家银号,存人你名下的账户。 总之,只要你认为哪种方式安全,赌场方面无不遵命照办。 这些规矩,是黑心老八两年前接手主持如意坊订下来的。 自从订下这些新规矩,这座如意坊的营业,便告蒸蒸日上。 黑心老八在高大爷面前,也因此一跃而成为第一号红人。 没有见到黑心老八的人,只要一听是黑心老八这个绰号,差不多便能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大致的形象:高大粗壮的个头儿,浓眉大眼,肩宽腰阔,大手粗腿,说话如打焦雷,敞开衣襟,全是一片黑漆漆的胸毛…… 谁要有这种想法,那就全错了。 事实上这位黑心老八长得比一个整天与书卷为伍的秀才要秀气得多! 这位黑心老八大约三十来岁,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皮肤白皙,见人满脸带笑,永远一团和气。 至于这位黑心老八是何出身?本来的姓名叫什么?何以被喊“老八”?“什么地方黑心”? 大概只有高大爷一个人清楚。 而高大爷则从来也没有在别人面前提过这位黑心老八的身世。 高府上下人,则一律喊作八爷。 每天黄昏前后,一向是如意赌坊的黄金时间。 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黑心老八叼着一根象牙烟筒,斜靠在太师椅背上,缓缓地吸着旱烟。 椅旁两边的小茶几上,分别放满了精致的果点,在工作时间内,这位八爷,向来滴酒不沾。 这是楼上靠近楼梯口的一个小房间。 黑心老八每天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消磨在这个小房间里。 这是一个没有房门的房间。代替房门的,是一副竹帘。 竹帘是特制的,隔着竹帘,外面的人无法看到房内的情景,而坐在房里的人,却可以透过帘缝,将楼下大厅中的活动尽收眼底。 每天,楼下大厅中不管进来多少赌客,黑心老八只须随便瞄上几眼,便不难将形形式式的客人分成若干等级。 哪些是不在乎输赢,只求玩得过瘾刺激的主儿?哪些是荷包有限,只巴望刮几文的混混儿? 他全能一目了然。 至于那些仗着有几斤气力,赢了嘻嘻哈哈,一输就想逞凶的角色,更是难逃他一双锐利的眼光。 每次,他都能够事先加以安排,防患于未然。 所以,自从他接管这间赌场以来,一直风平浪静,从未发生过任何一件不愉快的意外。 不过,今天的情形,似乎有点异样。 黑心老八的眼光,如今正盯在大厅中一个蓝衣汉子的身上。 他的象牙烟筒,已自嘴角取下,脸上的神情,显得相当紧张。 厅中那蓝衣汉子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衣着和长相,都没有特别的地方,四四方方的面孔,胡碴儿刮得很干净,如果要说此人与一般赌徒有何不同之处,那便是这人脸上的神色,似乎太冷漠了些。 这也许正是引起黑心老八注意的原因,这个人似乎不是为赔钱来的。 黑心老八皱着眉头,继续密切注视着这个汉子的一举一动。 蓝衣汉子挤入人丛里,站在一张牌九赌台旁。 他背着双手,只看别人下注,唇角不时露出一丝冷笑。 黑心老八手朝肩后一招,轻声道:“花狼,你过来!” 一个脸上长了冷瘢的伙计,恭恭敬敬地走了过来道:“八爷有什么吩咐?” 黑心老八道:“今天六号台子上有没有毛病?” 花狼朝下面大厅中望了一眼道:“张师父没有卷衣袖,表示台面上没有出现肥注,应该没有毛病才对。” 黑心老八喃喃道:“那就怪了。” 花狼一怔道:“什么奇怪?” 黑心老八没有回答,沉吟了片刻道:“你去把第六级楼梯竖栏上的花纹转动一下。”花狼又是一怔道:“今天的六号台子,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许做手脚?” “是的。” “为什么?” 黑心老八一扬手,说道:“别多问了,快去!” 花狼忙道:“是!” 黑心老八又道:“慢点走!” 花狼停步回身,说道:“八爷还有什么吩咐?” 黑心老八道:“你顺便到后面去叫鬼影子杨四来一下。” 花狼道:“是!” 六号赌台上的张师父,有个外号,叫张结巴。 结巴的意思,就是说话口齿不清。 艾四爷也是个结巴子。 不过,这位张师父跟艾四爷虽然同是结巴子,实际上却完全是两回事。 艾四爷是真正的结巴子。 这位张师父则只有在赌台上,才会显得口齿不清,那是因为他一上赌台,两边腮帮里至少要藏四粒备用骰子的关系。 所以,当台面上出现巨注时,你会经常看见这位张师父将一副骰子凑在嘴边呵气。 这种动作,一般赌徒叫呵仙气。 别人仙气不见得有效,这位张师父一口仙气呵上,十九灵验如神。 张结巴也注意到了台边人丛中那个蓝衣汉子。 他一眼便看出这汉子是个精明的角色,不过他不在乎。 比这更精明的角色,他也对付过。 同时,八爷和高大爷都有过交代,遇上这一类不好惹的角色,为求太平起见,只要对方不过分贪心,他也会放放水,让对方多多少少赢上几文。 如果对方贪得无厌,实不识相,他就要不客气了。 蓝衣汉子在人丛中观察了一会,慢慢排众上前,似有下注之意。 张结巴只当没有看到,三十二张牌砌好,照样吆喝催注如故。 其实,他这时的注意力,可说全放在蓝衣汉子一个人的身上。 “下,下!” “快,快!” “要打骰子啦……” 只听啪的一声,蓝衣汉子在天门上下了一注。 张结巴看清后,神情不禁微微一变。 原来蓝衣汉子搁在天门上的注子,赫然竟是五两重的金元宝! 台子四周的赌徒。登时发出窃窃私议之声,如意赌坊名气虽大,像这样重的注子,还是少见得很。 一出手就是五两黄金,如果赌上了火气,以后的注子还得了? 张结巴虽然暗暗吃惊,表面上仍然声色不动。 因为如意坊一向以不限注为号召,客人不论下注多少,骰子都得打出去。 “下,下!” “快,快!” “要打骰子啦……” 张结巴口里喊着,抓起两粒骰子,不期而然地就想送去嘴边呵“仙气”。 就在这时候,他的脚面上忽然被人轻轻踩了一下。 踩他的人,是看庄的小马。 张结巴心中一动,不禁朝楼梯那边飞快地溜了一眼。 这一下张结巴是真的吃惊了。 梯柱上的花纹,是什么时候改变过来的?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怀着纳罕的心情,遵照警号指示,硬将两粒没有毛病的骰子掷了出去。 骰子打的是五点。 五在手,庄家的第一把。 经过一阵答答的看牌脆响,四张牌又在台面上放好,四周鸦雀无声,人人神情都很紧张。如意坊的规矩,是庄家先翻牌。 庄家牌一翻,惊啊四起。 老猴子配铜锤,二点,短二! 张结巴大喝道:“翻!有点不为小,吃尽天下一点!” 看庄的小马依言翻牌。 上门天九,下门长六,天门两张牌一翻,人牌配了三,竟真的是个一点! 人丁一! 正好输给庄家的烂污二。 众人不禁又是一阵惊讶,同时一齐以带着惋惜的眼光,转向蓝衣汉子望去。 令人吃惊的是,蓝衣汉子居然神色如常,似乎一点也不以输去五两黄金为意。 众人大为钦佩! 不仅这种赌注少见,这种赌角,也并不多见。 小马出了一身冷汗。 张结巴则笃定之至,三十二张牌,他张张认得,骰子的点子一打出来,他便知道天门吃定了。 第二副牌,落空如前。 蓝衣汉子仍然押的是一只五两重的金元宝,押的门子仍然是天门。 第二把,庄家通赔。 第三把,庄家通吃。 由于骰子没有弊病,以后输输赢赢,胜负互见。不过,总结下来,庄家仍是吃多赔少。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蓝衣汉子一共输去五只五两重的金元宝。 五五二十五,那就是二十五两黄金,折合白银,就是一千二百五十两! 即使在如意坊来说,这也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蓝衣汉子身上究竟带了多少黄金呢? 答案马上就有了。 就是这二十五两! 但是,蓝衣汉子输光了二十五两黄金之后,并未停止下注。 他接着押上台面的,是一张银票。 赌场规矩,要是以银票作赌注,须经过一道验票手续,以防票券有假。 任何大主顾或老主顾,都不例外。 验票是小马的工作。 蓝衣汉子的银票,是对折放上台子的,小马拿起那张银票一看,脸上登时变了颜色。 他一声不响,顺手将那张银票交给了张结巴。 张结巴伸手拿过来一看,也不禁为之神色大变。 那是一张什么银票? 事实上它根本就不是一张银票! 没有铃记,没有花押,只是一张普通白纸,写了两行普普通通的墨笔字! 虽然只是一张白纸,上面写的金额可不少。 “凭票即付纹银三千两!高敬如。” 这张纸条真是高大爷写的?高大爷手下的人,人人知道不是。 因为高大爷根本没有念过书。 高大爷字虽识得几个,但绝无法动笔,就连高敬如三个字,也得描上半天,写出来还不一定人人都能看得懂。 张结巴也是个老江湖了,当下向汉子赔笑道:“这……这……这位兄台,可……可…… 可不可以等……等我们八爷来一下?” 他如今口里就是没含骰子,恐怕也非变成结巴不可。 蓝衣汉子淡淡地道:“当然可以。” 其实,用不着等,黑心老八,就已经出现了。 黑心老八人在楼上,已将一切经过瞧得清清楚楚,只差没看到那是一张什么样子的银票而已! 现在,他看到这张银票了。 他思索了一下,抬头道:“朋友这张票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蓝衣汉子侧扬着半边面孔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黑心老八当然不便明白说出自己的东家不能提笔。 他轻咳了一声道:“因为……吱吱……我们东家文墨上的事,一向均由西席葛老夫子执笔的,在下觉得这似乎并非我们那位葛老夫子的笔迹。” 蓝衣汉子耸了耸肩膀,说道:“那就太遗憾了!” 黑心老八不觉一怔道:“遗憾?” 蓝衣汉子缓缓道:“是的,非常遗憾。因为这种票子我还多得很,并不是单这一张。” 他口里说着,右手一伸,掌心里果然托着一大叠。 这一点黑心老八不感觉意外。 一张票子,不过寥寥十来字,就是写上个百把张,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不过,他受了好奇心驱使,还是将那叠票子接过来点了一下数。 票子一共十张,张张金额相同,合计是纹银三万两整。 这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这人是疯子? 可是,谁都可以看出来,这人的神智显然比谁都来得清醒而冷静。 一向心计玲珑剔透的黑心老八,一时竟然没了主张,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位怪客才好。 但是,这时大厅中百十双眼光都在望着他,又不容他不作出一个决断。 黑心老八无奈,只有将那叠银票又退回给蓝衣汉子道:“在下非常抱歉,兄台这些票子,我们这里无法使用。” 蓝衣汉子道:“为什么?” 黑心老八说道:“因为这些票子并非敝东家立书,我们如果接受下来,将找不着地方兑现。” 蓝衣汉子悠悠说道:“高大爷这样说过没有?” 黑心老八心中一动,宛如大梦初觉! 他当初的观察没错,这厮果然不是为赌而来? 当初他只看出了这一点,并没有能猜透这厮的来意。而现在,他明白了,这厮真正的目的,原来是为了想见高大爷! 现在,他不明白的,只有一件事。 在关洛道上,金蜈蚣高敬如素以好客知名,谁要会见这位高大爷,都不是一件困难事,这厮为什么偏要采取这种迂回而拙劣的手段? 二十五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他为什么先要投下这笔巨资? 如果是为了想借以博取高大爷的好感,又为什么要以高大爷的名义胡乱暗立这种银票? 难道这里面还有别的文章? 不过,不论这厮居心何在,都用不着他多操心,因为这已超出赌场管理的范围,他只须善予款待来人,据实转报一声就是了。 黑心老八心念电转之下,立即换上一副笑脸道:“兄台贵姓?” “敝姓金?” “台前怎么称呼? “金四郎。” “原来是金四爷!” “不敢当。” 经过这一番客套,气氛立刻缓和了下来。 鬼影子杨四适时出现。 黑心老八把这位鬼影子找来,原意是打算事后缀上这位任客,摸摸这位怪客的底细,如今局面已告明朗化,他正好移花接木,将通报的任务,交给那位鬼影子。 于是,他转向杨四道:“老杨,这位是金四爷,有事要见我们东家,你快去请他老人家来一趟。” 鬼影子杨四离去后,黑心老八又转向怪客金四郎道:“我们东家马上就到,金四爷先赏光去楼上喝杯茶怎么样?” 高大爷果然马上就到了,同来的还有公冶长。他虽然已从鬼影子杨四口中获知怪客金四郎出现赌场的经过,但为了保持七雄老大的气派和风度,他并没有一见面就向对方提出责问。 相反的,他也跟黑心老八一样,先来一番客套,说了一大堆“久仰”和“失迎”之类的场面话。 他这样做的用意至为明显,他是要等对方自动说出这次前来如意坊借故生事的目的! 经过连翻变故之余,他的行动虽然变得分外小心谨慎,但他这位金蜈蚣高敬如绝不是个怕事的人。这位金四郎如果不怀好意,那算他姓金的瞎了眼睛。 别说他身边如今又多了个公冶长,就凭黑心老八的一手绝活儿,他姓金的就别想还能活着从如意坊正门走出去! 高大爷说过场面话之后,立刻由鬼影子杨四递上一副水烟袋。 这表示底下该轮到客人说话。 他开门见山地道:“金某人今天来找高大爷,是为了谈两桩交易。” 高大爷将刚刚燃起的火捻子,反一口吹熄,露出倾听的神气。 金四郎缓缓接着道:“第一件交易,代价三万两,外加退还金某人先前输去的那二十五两黄金。” 对方说有交易要谈,高大爷并不感觉意外。使高大爷感觉意外的,是对方所开的价钱! 因为他悬出的两个赏格,最高的只有纹银二万两,如今对方一开口就是三万两,可见对方要提的事显与赏格无关。 今天还有什么事比捉拿送他棺材和烧他宅第的人,更值得他高某人付如许重大代价呢? 高大爷点点头,没有开口,等对方继续说下去。但金四郎竟也闭上了口。 好像他要说的话,都已说完,现在就等高大爷讨价还价了。 高大爷见对方不肯进一步说出交易的内容,只好轻咳了一声道:“金朋友预先以高某人名义书立三万两银子的票券,是否暗示高某人一定非得接受这桩交易不可?” 金四郎道:“不错!” 高大爷又道:“高某人付出这笔代价,会有什么收获?” 金四郎道:“可以看到一样东西。” 高大爷道:“只是看一看?” 金四郎道:“是的。” 高大爷道:“看过了这样东西之后,对高某人有什么好处!” 金四郎道:“没有好处。” 高大爷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但仍强忍着道:“如果高某人没有这份好奇心,不想接受阁下这桩交易,又有什么害处?” 阁下两字,在书函中虽是一种尊称,但如在谈话时突被一方加以引用,气氛就不怎么愉快了。金四郎依然面不改色,从容如故地道:“也许有害处,也许没有。但如万一产生不良后果,大爷那时就是愿出十个三万两,恐怕也嫌太迟了。” 这岂不成了敲诈?- 第八章 揭穿嫁祸计 安排抽薪谋 高大爷火冒三丈,正待发作之际,公冶长忽然插口道:“既然利害关系如此重大,我们东家自然不会在乎这区区三万两银子花费。” 他轻轻碰了高大爷一下,又转向黑心老八道:“老八,时间不早了,你快去设法张罗一下。” 黑心老八应了一声是,慢慢地站起来,一边以眼角偷偷溜向高大爷。 总管的话,他不能不听,除非高大爷适时摇头否决,他就只有去遵命照办了。 高大爷没有任何表示。 没有表示,便是默认。 黑心老八只好带着一股迷惑的心情下楼而去。 高大爷是不是真的赞同公冶长这种越俎代庖的作法呢? 答案是:不仅赞同,而且于心底还充满了感激! 因为若不是公冶长及时出面打圆场,他几乎又铸成一次大错。 他为什么一定要对方先说出交易的内容呢? 对方收下他的银子,第一件要做的事,无疑便是交出那件必须付出三万两银子,才能看一眼的东西。 那件东西如果真有一看的价值,也不算吃亏;如果对方夸大其词,或是存心整他的冤枉,他一样可以让对方得到应得的训教! 他既然不必担心吃亏上当,却一股劲地要在口舌上作无谓的意气之争,岂非不智之至? 公冶长知道高大爷一时转不过脸来,为了冲淡眼前这种不谐和的气氛,于是他又向那位金四郎笑着道:“金爷要谈的交易,共有两桩,如今第一桩已经谈成,另外的一桩,能不能也请金爷先行开个价钱?” 金四郎微微摇头道:“慢慢来,谈交易信用第一,等你们对这第一桩交易感到满意之后,接下去再谈第二桩,还不迟。” 正在说着,黑心老八已提着一个小包裹走了进来。 三万两银票,五只金元宝,当面点交清楚后,金四郎起身点头道:“好,请跟我来!” 出镇西行不远,由官道岔出去,有小径通向一片起伏的山丘。 太阳已下西山,天色尚未黑尽。 转过一片斜坡之后,金四郎停下脚步,指着一处微微隆起的地面道:“就是这里,掘下去!” 同行诸人之中,以鬼影子杨四身份最低,这样一份差事,自是非他莫属。 高大爷点点头,鬼影子杨四立即从腰里拔出一把小刀,蹲下身去,在金四郎手指之处挖掘起来。 杨四只挖了两刀,一双脚尖便从泥土中露了出来。 尽管在场诸人个个都经历过无数的血腥场面,同时他们也已预感到这位金四郎要他们看的东西是什么,但在这种暮色四合的荒山中,突然看过这样一双死人足尖,依然不免寒透脊梁,人人为之倒吸一口冷气。 高大爷心里,尤其不是滋味。 不论他的银子来得多容易,他也不愿别人向他索取这样一笔代价,为的只是要他来看一个莫不相干的死人。 如果这姓金的不提出令人满意的解释,抱歉得很,等会这里埋的就不止是一个死人了! 只听鬼影子杨四突然发出一声惊呼道:“啊,是潘大头!” 的确是潘大头。 可怜的潘大头!要不是他那颗脑袋大得出奇,在头脸周身一片血污的情形下,还真不容易一下就辨认出来。 不过,在高大爷来说,是潘大头又怎样? 潘大头怎么说,也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艺人罢了。难道潘大头为他唱过一次台戏,如今遭人谋害他高某就该拿出三万两银子来? 高大爷刚在心底哼了一声,忽听金四郎冷冷接口道:“最好先看看杀死他的兵刃,是一种什么兵刃。” 黑心老八凑过去,杨四连忙让开。 黑心老八拨转尸身,从头到脚,仔细察看了一遍,一语不发,又默默地站了起来。 高大爷沉着面孔道:“什么兵刃?” 黑心老八道:“蜈蚣鞭。” 他这三个字说得又低又轻,每一个字都像串在绳子上,被人硬是从喉管里拉了出来似的。 高大爷几乎跳了起来道:“什么?蜈蚣鞭?想嫁祸于老夫?” 他眼如银铃,狠狠瞪着黑心老八,仿佛图谋嫁祸之人,就是这位黑心老八一般。 金四郎又从旁冷冷接着道:“江湖上使蜈蚣鞭的人,并不是你高大爷一个,单是一根蜈蚣鞭,并不能作为罪证。” 高大爷万没料到这位怪客竟会为自己辩护,忍不住脱口道:“除了兵刃,还有什么?” 金四郎没有回答,忽然转向黑心老八道:“如意坊后,有没有一座石库?” 黑心老八不觉一怔,说道:“有啊!怎么样?” 金四郎缓缓道:“等下回去,请贵管事最好马上将石库打开,否则潘家那两个丫头,恐怕就要由一对活美人变成一双艳尸了。” 这样一说,就很明白了。 有人以蜈蚣鞭打死潘大头,而将他两个貌如花的女儿,劫藏于如意坊的石库之中。 下一步要做的,不问可知。 那就是设法让这件血案泄露出去。 一旦消息传出,他金蜈蚣高敬如纵然跳进黄河,恐怕也没法洗刷得清! 高大爷气得浑身发抖,连声音也似乎走了样:“那么,你一定……已看清楚……这是谁干……干的好……好事了?” 金四郎居然淡淡地笑了一下道:“我如果没看清楚就向你大爷报告,岂非惹火烧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高大爷道:“谁?” 金四郎微笑着一字字地道:“病太岁史必烈!” 病太岁史必烈正陪着孙七爷在灯下喝酒。 魔鞭左天斗忽然探头进来道:“七爷,我们三爷请您过去一下。” 孙七爷放下酒杯,站起身子道:“老三他今天有没有舒泰一点?” 魔鞭左天斗点点头道:“是的,托七爷的福,已经硬朗多了。” 孙七爷朝病太岁交代了一下,便跟着魔鞭左天斗走了。 病太岁史必烈一个人又喝了几杯问酒,觉得没有意思,正想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要茶房悄悄喊个粉头来消遣消遣之际,房门口灯光一暗,忽然又走进来一个人。 这次走进来的是公冶长。 病太岁微微感到有点意外道:“公冶总管还没有定歇?” 公冶长苦笑一笑道:“哪有那种好命。” 他眼光四下一转,接问道:“七爷不在?” 病太岁道:“到胡三爷那边去了,刚走不久,是不是高大爷要找他?” 公冶长点点头。 病太岁道:“请总管稍候片刻我去喊他回来。” 公冶长点头说了一声好。 病太岁才走出两步,公冶长忽然道:“史兄慢走。” 病太岁转身眨霎着眼皮道:“总管还有什么吩咐?” 公冶长思索着走过去,皱起眉头,面露为难之色道:“我想病太岁神色一动,似有所悟,不禁压低了嗓门道:“最好别让胡三爷知道,是吗?” 公冶长也压低了声音道:“有你史见的,佩服佩服!” 病太岁低声道:“是不是高大爷那边又得到了什么新消息?” 公冶长朝房门口溜了一眼,又凑上一步,悄悄地道:“事情是这样的……” 病太岁偏头送上一边耳朵。 公冶长悄声接着道:“有人告了你哥子一状,想烦你哥子去对对口供。” 病太岁正错愕间,公冶长出手如电,已一下点中了他身上三处穴道。 病太岁摇晃着呻吟道:“你……这……” 公冶长伸手一拍,又加封了他的哑穴,同时扭头向房外低喝道:“你们可以进来了!” 三条人影,相继问人。 进来的正是万家兄弟,以及鬼影子杨四。 公冶长指挥若定,他吩咐万家兄弟先将病太岁绑好从院后翻墙离去,然后亲为鬼影子杨四把风,以便杨四搜索房中有无其他罪证。 鬼影子杨四不仅跟踪技艺高明,抄查隐秘似乎也是个大行家。 不消片刻,他便从壁板中找出一个青布条包,包中收藏的,正是一根血斑犹在的蜈蚣鞭。 公冶长于灯下检视着那根蜈蚣鞭,不禁微微点头,说:“大爷的三万两银子,总算没有白花!” 花厅中灯光朦胧,潘家姊妹像一对堕巢的小鸟,瑟缩地坐在大厅一角,两只眼睛呆滞地瞪着大厅入口处,两张秀丽而苍白的面孔上,布满了紧张和不安之色。 就在这时候,一名着劲装蒙面人,提一根粗长的蜈蚣鞭,从大厅外面缓缓走了进来。 两姐妹一看到这名蒙面人,双双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同时昏厥过去。 高大爷手一摆,灯头全部剔亮,花厅中登时大放光明。 万家兄弟从大厅外一个箭步窜人,分左右将蒙面人夹住,一面伸手摘去蒙面人脸上那块纱布。 蒙面人穴道似已受制,任由两兄弟摆布,丝毫未作抗拒。 除去纱布,露出本来面目,原来这名蒙面人不是别人,正是燕云七杀手中的那位病太岁史必烈。 万家兄弟挟持着病太岁,等候行动命令。 高大爷铁青着面孔道:“先押下去,跟孙七绑在一起,等三爷四爷他们来了再说。” 病太岁押离大厅之后,又进来两名仆妇,将潘家姊妹暂时移入房内。 远远坐在大厅另一角的怪客金四郎,忽然轻咳了一声道:“手续已经交代清楚,金某人该可以告辞了吧?” 高大爷缓缓转过身去道:“弟台不是还有一桩交易未谈吗?” 金四郎淡淡一笑道:“这第二桩交易,最好改日再谈。” 高大爷一面哦,面露不悦之意道:“弟台是不是担心老夫一时筹不出足够的款项来?” 金四郎微微摇头道:“金某人没有这个意思。” 高大爷道:“否则,为什么一定要改日再谈?” 金四郎笑笑道:“因为大爷您今天心绪欠佳,接着再谈这些,只有使大爷您更不愉快。” 高大爷此刻的心情的确不大好,而且他也没有一定要再谈第二桩交易的意思,只是经过这样一解释,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因为从对方的语气里,谁也不难听出,这第二桩交易的重要性,显然较第一桩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他身边还隐伏着一个比杀人嫁祸更严重的危机,试用又叫他如何能够放心得下? 但他高大爷从来没有开口求过人,金四郎如此推托,他虽急着想完成这第二桩交易,一时却不知道如何措词才好。 遇上这种情形,公冶长自然不能继续保持缄默。 公冶长也笑了笑,道:“你金兄这就看错了我们高大爷了,如果你金兄不是昨晚刚来蜈蚣岭,就该知道最近几天,镇上前前后后共计发生了多少稀奇古怪事。你再看看我们大爷,有哪件事让他老人家皱过眉头?他老人家照样宽容,喝酒,听戏!” 高大爷听得遍身舒坦,身子也跟着坐直起来。 要不是公冶长如此一指,他几乎一直都忘了自己竟是这样的豪迈伟大。 金四郎点点头,隔了片刻,才慢慢地抬头望着高大爷道:“既然高大爷是个爽快人,我金四郎当然用不着再卖关子。” 高大爷板着面孔,没有开口,他不想破坏了自己的严肃态度。 金四郎缓缓接着道:“这第二桩交易的代价,仍然是纹银三万两,同时必须当场先行交付。” 高大爷徐徐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这个条件不算苛刻,他可以接受。 金四郎接下去道:“这桩交易跟第一桩交易惟一不同的地方,是金某人收了酬劳之后,却不能直接告诉您高大爷交易的内容。” 高大爷道:“老夫听不懂你弟台这话的意思。” 听不懂金四郎这句话意何所指的人,并不止高大爷一个。 黑心老八,鬼影子杨四,甚至包括公冶长在内,这时脸上全都露出迷惑之色。 高大爷是出钱交易的正主儿,如果交易的内容不能告诉正主儿,又该告诉谁? 这样的交易,又算什么交易? 金四郎微微一笑,从容接下去道:“我说不能直接告诉大爷的意思,是要请大爷指派一名心腹,跟金某人私下谈过后,再由这位使者,秘密转达大爷。” 公冶长忍不住插口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金四郎摇头道:“恕我不便回答。” 公冶长道:“为什么?” 金四郎道:“因为这正是此项交易中,最大的秘密之一!” 高大爷也忍不住追问道:“如果弟台用意是为了防止秘密外泄,这样做的效果岂非适得其反?” 金四郎摇摇头,笑道:“交易不成仁义在,答应不答应,是大爷的,金某人可不再解释了。” 公冶长忽然轻轻一咳道:“金兄该不是另有打算吧?” 金四郎微微一怔道:“什么打算?” 公冶长道:“如果大爷的人,不幸适遇意外,那时三万两银子已经进了金兄的荷包,我们又去哪里找金兄理清这团麻丝?” 这番话的意思,当然人人懂得。 高大爷的脸色,不由得又难看起来。 如果这位金四郎被公冶长一语戳中要害,真的是为了想趁火打劫,再吃他高敬如三万两银子的冤枉,那可就怪不得他金蜈蚣心狠手辣,连第一次的三万两也要收回来了。 不意金四郎脸上又浮起笑容,道:“毕竟还是这位总管精明,只可惜这位总管少问了一句话。” 公冶长不理对方的讽刺,注目接着道:“少问了一句什么话?” 金四郎微笑道:“大总管应该先问交易将在什么方式之下进行?” 公冶长打蛇随棍地道:“交易将在什么方式之下进行?” 金四郎微微笑道:“只要总管认为安全,可由总管任意指定!” 公冶长道:“譬如说:?” 金四郎微笑道:“譬如说:你们可以选定一块空旷之处,或是一座僻静的院落,先于四周加以重重包围,等在下与贵方特使密谈完毕,并经高大爷认为这桩交易确属诚实不欺,再由金某人带着银子走路!” 公冶长听了,不觉微微一愣,似乎颇感意外。 他原以为对方并无第二桩交易可谈,只不过想玩个花招,再发一注横财,如今证明他显然地疑错了。 高大爷的脸色也为之缓和下来,连连点头道:“好,好!遵办,遵办!” 三万两银子,就是在他高大爷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对方这虽然只是随便举的一个例子,但无形中恰好合上了他的胃口;因为惟有以这种方式交易,才能保障万无一失。 如果不是对方提出,他即使想上三天三夜,恐怕也想不出这样的一个完美无疵的方式来。 所以他并不因对方表现落落大方,就疏忽了应有的防范,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一口气应承下来。 高大爷接受了金四郎的建议之后,又转向黑心老八道:“这里能不能再筹三万两出来? 如果凑不足数,可去找关老总想想办法吧。” 黑心老八轻轻咳了一声,露出不安神色,道:“票子不成问题,只是……” 高大爷道:“只是怎样?” 黑心老八道:“三爷和四爷他们,马上就要来,时间又这么晚,安排起来,是否来得及……” 高大爷忍不住暗暗地骂了声:“混蛋!” 这个他不知道? 他选了这个时刻,便是因为胡三爷艾四爷和花六爷他们来了之后,正好多几个监视的帮手,否则这半夜三更,到哪里去征调人马,凑足一道坚实的包围? 他没料到一向心机玲珑的黑心老八,竟连这一点也想不透! 公冶长似乎已看穿了高大爷心思,连忙接着道:“没有关系,三爷他们都是自家人,来了之后,请他们等等就是了。” 黑心老八经公冶长这一提,迅即领悟过来,于是不再多说什么,赶紧起身出厅而去。 不一会儿,黑心老八将第二次的三万两银票凑齐,胡三爷。艾四爷、花六爷也带着自己的杀手相继来到。 胡三爷因为是这次计擒孙七爷的功臣,虽仍不良于行,但苍白的面孔上,却闪烁着得意的光彩,因而冲淡了不少病态。 众人入厅落座,高大爷毫不避讳,他不但为众人引见金四郎,而且将与金四郎两次交易的经过,一一说了出来。 众人对孙七爷和病太岁史必烈的毒辣心肠,倒不怎么惊异,反而是怪客金四郎这个人,一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尤其是金四郎第二次交易所提的条件,更使众人感觉新奇。 谁也想不出直接向高大爷说出交易内容,跟由第三者代为转达之间,究竟有什么分别?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这时所有的眼光,几乎全落在金四郎一个人身上。 金四郎在睽睽众目交集之下,依然坦然自若,毫无困窘之态。 他等高大爷说完,微微一笑,从容接着道:“银票在下已经点收,大爷另外还有什么吩咐?” 高大爷道:“就在这花厅中进行如何?” 金四郎满厅四下扫了一眼,点点头道:“好!” 这座花厅深各有四五丈,如有人于大厅中央并坐细语,大厅外边的人,就是贴得再近,也听不到的。 高大爷胸有成竹地咳了咳,又道:“至于特使,老夫打算就派我们这位公冶长总管。” 他指指公冶长,停顿下来,等候对方的反应。 金四郎的反应相当奇特。 这位神秘怪客,从进如意坊到现在,神态上一直都显得满不在乎,就连高大爷变脸时,他都只当没有看到,但当高大爷说出要派公冶长为接谈代表时,这位怪客竟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 不过,那只是神色之间,极其短暂的一种变化,能觉察到这种变化的人当然没有几个。 金四郎神色恢复得很快,几乎是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头道:“好,只要是您高大爷信得过的人,谁都可以。” 高大爷办事,一向讲究干脆。 三言两语一敲定,他立即领先起身,挥手将众人全部带出大厅。 如今静荡荡的大厅中,就只剩下公冶长和金四郎两个人了。 这到底是桩什么交易呢? 金四郎望着大厅门口,直到众人背影全部消失,方转过身来朝公冶长微微点了一下头。 公冶长缓缓走过去。 金四郎手一摆道:“请坐。” 从语气和神气上听起来,他似乎已变成了这座大厅的主人。 公冶长依言坐下。 金四郎笑笑道:“总管知不知道,在下跟贵东家如今要谈的是桩什么交易?” 公冶长注目道:“告密?” 金四郎微笑道:“猜对了!现在请再猜金某人告密的对象是谁?” “是谁?” “阁下!” 公冶长微微一怔道:“你想在高大爷面前告发我?是我公冶长做错什么事?还是有什么把栖落在你手里?” 金四郎但笑不语,仿佛这是些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公冶长眼珠子一转,又道:“你要告发的人既然是我,高大爷指派我代表时,你为何不表示提出反对?” 金四郎笑道:“那样做未免太明显了。” 公冶长道:“什么明显?” 金四郎笑道:“明显地指出这第二桩交易必与阁下有关!” 公冶长道:“你不愿因而得罪我公冶某人?” 金四郎微笑道:“是的。” 他笑了笑,又补充道:“这也正是我建议高老头采取这种交易的主要原因。我相信高老头一定非常欢迎此一方式。因为他一定会觉得,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保障他三万两银子的安全。” 公冶长道:“其实你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 金四郎微微一笑,道:“同时也为了你阁下。” 公冶长道:“为了我?” 金四郎笑道:“因为到时候只要包围圈一攻,就可置你阁下于刀俎之上!” 公冶长点点头,似乎非常钦佩对方的设想周到。 他缄默了片刻,才接着道:“话又回到老问题了:你打算在高老头面前告发我什么罪状?” 金四郎仍然面带笑容道:“我只想问这个老迷糊:巫五爷死了,如今证实了这位巫五爷死得十分冤枉这个傻主意当初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公冶长没有开口。 金四郎笑着道:“同时,我要请这个老迷糊冷静地想一想:灵台诛心剑,扫荡好邪,灵台一脉,绵延八代之久,莫不誉重一时,何以如今竟有灵台弟子甘为天百两月奉沦为杀手?” 公冶长仍然没有开口。 因为金四郎提到的两件事,听来虽极有煽惑力,但显然尚不足以作为一种罪证。 第一:收拾巫五爷,并不是他一个人作的决定,而且那时丁二爷和花六爷的密谋尚未揭发,人非神仙,安能预卜未来? 如说他在这件公案上蓄意不良,高大爷本人岂非也成了共谋之一? 第二:他出身灵台门下,这一点他并未掩瞒任何人,他相信高大爷当初也是经过郑重考虑,才决定录用他的。 名门弟子中途为财色而堕落者,比比皆是,他并不是谁一的一个例子。 除此而外,他尚有另一仗侍。 那天他去美人酒家逼问花十八的口供,鬼影子杨四当时就潜伏在后窗下,他相信事后这位鬼影子一定在高大爷面前证明他耿耿忠心 所以,金四郎虽然自鸣得意,说来头头是道,他听了根本就无动于衷。 金四郎轻轻咳了一声,微笑着又道:“当然了,高老头说起来是个老江湖,只是这几句空口说白话。自然无法动摇他对你这位大总管的信任。” 公冶长改变了一下坐势,同时点了一下头,表示他正在等候下文。 金四郎笑笑道:“如果高老头仍然执迷不悟,在下看在三万两纹银的情分上,说不得就只好祭起最后一件法宝了。” 他停下来,含笑望着公冶长,似是有意留段空档,以便公冶长追问那是一件什么法宝。 但公冶长并未发问。 他只是等待。 如今不论就哪一方面讲形势都对他有利。 他愿意保持这份优势。 如今受威胁的人并不是他,而是这位金四郎! 他随时都可以结束这场误会,起身走出这座大厅,而这位金四郎却办不到。 即使这位金四郎宣称愿意放弃这笔交易,甚至连第一次的三万两银子也愿意一并吐出来,也还是办不到。 金蜈蚣高敬如不是一个轻易可以逗着玩的人。 这位金四郎今夜若想活着走出这座大厅,只有一个办法。 鼓起如贫之舌说服他! 使他不得不向高大爷转达,这一次交易的确具有三万两银子的价值! 至于那是一件什么交易?能否为高大爷衷心接受?那也是这位金四郎的事,用不着他公冶长多操心。 所以他即使不发问,也不愁这位金四郎不说出来。 对方如想卖关于,吊胃口,他作弄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他金某人自己! 金四郎见他一无表示,忽然面孔一侧,悠然道:“阁下知不知道,在高老头子寿辰前两天,府中那位葛老夫于曾在万花楼后园偷偷会晤过青衣蒙面人?” 公冶长道:“不知道。” 金四的悠然接着道:“我想高老头对这件事一定感兴趣,如果高老头真对这件事感兴趣,金某人倒可以略效绵薄。” “如何效力法?” “请他先拷问葛老头有没有这回事?相信要那老家伙说实话,决非难事;据我所知,黑心老八在这一方面,便是个难得的人才。” “葛老头招认了又怎样?” “然后我就可以替他们找出那个神秘的青衣蒙面人来!” “用什么方法找?” “用刚才在病太岁史必烈身上用过的那种方法。” 接着是一阵沉默。 可怕的沉默。 隔了很久很久,才听公冶长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道:“我怀疑你金朋友是不是真想让我将这些转告给高大爷。” 金四郎微微一笑道:“当然不想。” 公冶长一哦,缓缓侧脸道:“否则你想什么?” 金四郎笑道:“你应该知道,我不借口舌,说了这许多,目的只有一个。” “什么目的?” “展示我的本钱。” “什么本钱?” “跟你用下谈判的本钱!” “我听不懂你的话。” “我当然还可以说得更明白一点。” “欢迎!” “我们携手合作。共同为甚除关洛道上这七名恶棍势力!” 公冶长开始重新打量眼前这位怪客。 难道他早先看走了眼? 金四郎微微一笑道:“是不是不太相信金某人的话?” 公冶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眼光,仍然停留在金四郎的面孔上。 现在,他可以确定,早先他并没有看走了眼。那也就是说:这位金四郎无论如何也绝不是个正派人物? 如今使他困惑不解的事,只有一件。 那便是这位金四郎何以会对他的秘密知道得如此清楚? 这位金四郎的武功如何,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若论跟踪的本领,这位金四郎可能会比鬼影子杨四更出色。 如果自从他来到蜈蚣镇之后,这位金四郎就暗地里缀上了他,何以他始终未能发觉? 金四郎又笑了笑,道:“怎么样?” 公冶长道:“让我想想。” 这不是推托,也不是故意拖延时间,他的确需要想一想。 事实上,他接下来的思考,也正是这个问题。 他要不要答应这个家伙的建议呢? 利害关系,是很明显的。能不答应,最好不答应;若是答应下来,势必后患无穷,只有害处,绝无好处! 然而,不答应行吗? 要想不答应,只有两种情况之下,才能成立。 第一:葛老矢口否认。或是,葛老虽然承认有这回事,当他像病太岁史必烈一样易装之后,葛老无法肯定他是不是那天的那个青衣蒙面人! 第二:非常简单,他立即下手宰掉这个家伙! 但是,形势很明显,这两件事都绝无法如愿。 他要宰掉这个家伙,也许不太难,但那将无异自认他是在杀人灭口。 如今守在大厅外面的杀手有三名之外,他不可能以一敌三。 尤其血刀袁飞跟他之间,至今旧恨未消、单这小子一个,就够麻烦的。 至于葛老方面,更不足倚赖。 老家伙连皮带骨,就那么一把,只要稍为上点劲,不胡招一通才怪。 所以,他可以说,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金四郎望着他,悠然含笑道:“想好了没有?” 公冶长点点头,同时深深吸了口气。 他是在尽量克制自己。 如果他不吸一口气,冲冲心火,他准会一拳对着金四郎泛起笑容的嘴角打过去。 金四郎笑道:“决定合作?” 公冶长又点了一下头,然后缓缓地道:“不过,在付诸行动以前,在下很想先弄清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 “在下到底是在跟什么人合作?”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金四郎?” 金四郎道:“是的,金四郎,金家第四郎!” 好怪的断句法。 好怪的语音! “金”与“金家”后面的语音,拉得长长的,前后两个“郎”字,也说得特别的低沉得紧。 公冶长不觉微微一呆! 邪? 狼? 第四号金狼长老? 金四郎微笑道:“够了没有?还有没有别的疑问?” 公冶长眨了眨眼皮道:“原来外面的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当然不是。” “如此说来,阁下的行踪,岂非也已落入别人的限内?” “并不尽然。” “何以见得?” “因为,谣言实际就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 公冶长不觉又是一呆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渲染气氛。” “为今夜的这两桩交易铺路?” “不错!” “这样一说,送棺材和放火,都是贵会的杰作了?” “不是!” “不是?” 金四郎微笑道:“如果是的,我用不着瞒你。” 公冶长轻轻叹了口气道:“很好,我们要做的事,现在就只剩下一件了。” “哪一件?” “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 “如何向高老头交代?” “我们耗去的时间已经不少了,但愿你早已胸有成竹。” 金四郎嘴角又浮起那种令人拳头作痒的笑容,诡秘地笑了笑道:“这一点当然用不着你操心。” 接着,他稍稍倾身向前,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公冶长不觉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道:“真有这种事?你自信没有看错人。” 金四郎微微一笑道:“这件事一掀出来,就非十足兑现不可,你以为我会拿自己的脑袋瓜儿开玩笑?” 密谈结束,众人陆续走回大厅。 依照原定的交易程序,现在该轮到公冶长跟高大爷咬耳朵了。 大厅中这时虽然坐满了人,但满厅一片沉寂,大家除了一双眼珠子还在活动之外,人人都像庙里的泥菩萨一般,正襟危坐,凝神屏息,等待着局面的进一步演变。 这时每个人坐的位置,虽未经过露骨的安排,实际上却如阵法般暗含玄机。 金四郎仍然坐在老位置上。 离他最近的,是胡三爷、艾四爷和花六爷,带来的三名杀手魔鞭左天斗、血刀袁飞、双戟温侯薛长空! 很明显的,如果这次交易不能令高大爷满意,或是高大爷认为对方在这交易上欺骗了他,金四郎无疑马上就得尝尝这三位杀手的手段! 胡三爷、艾四爷、花六爷等三兄弟坐在大厅中央,离高大爷和公冶长坐处较近,含有护卫之意。 万家兄弟,黑心老八,以及鬼影子杨四则坐在大厅门口,以防外人贸然闯入。 公冶长附在高大爷耳边,还没有说上几句,便见高大爷脸色大变,两眼环瞪如铃,像是要有火焰喷出来。 公冶长急忙拉了他一把,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话,高大爷的脸色又慢慢平复下来。 这样一来,大厅中的气氛更紧张了。 谁也不难看出,高大爷的一股无名火,显然是被公冶长晓以利害硬给压下去的,这使得大厅中每个人心头,都不禁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什么样的事情,竟使一向沉稳自持的高大爷如此勃然震怒! 难道这第二桩交易的内容,竟比孙七爷和病太岁杀人嫁祸事件还要严重得多? 高大爷慢慢地装了一袋烟,黑心老八连忙过去点火。 大厅中没有一个人谈话,甚至连一声咳嗽也没有;这时大厅惟一的声音,便是高大爷那根象牙烟筒发出的呼噜呼噜声。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每个人几乎都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心房跳动的声音。 人人心里有数,这是一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片刻平静。 这种平静,绝不是一种好征兆。 高大爷每次动肝火,必定有人要见血光之灾。这也正是使每个人都感觉如坐针毡的原因:底下这个倒楣的人是谁? 这个人目前是不是也在这座大厅中? 高大爷为什么还不发作? 就在众人游目四扫,心情惶惑不定之际,只听高大爷忽然低沉地道:“万老二,你过来一下!” 站在大厅门口的万老二像是吓了一跳,他稍稍迟疑了一下,才向高大爷快步走过去,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显然很不自然。 众人无不大感意外:原来金四郎第二次告发的人,竟是这位有无孔不入之称的万老二万通? 万家兄弟可以说是高大爷身边红人中的红人,一向忠心耿耿,他们兄弟犯了什么错? 如果犯错的是他们兄弟两个,高大爷为什么又只喊万老二一个人过去? 正当众人暗暗纳罕不已之际,疑问马上有了解答。 只见高大爷目注万老二,冷冷吩咐道:“去镖局把万老夫子请来!” 众人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原来大家紧张过度,人人犯了杯弓蛇影的毛病! 万老二也好像松了口气,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是,转身便拟离去。 高大爷忽然低声道:“慢点!” 万老二一愣,只好刹住脚步。 高大爷板着面孔道:“请他衣服穿得快一点,如果他腿上火伤尚未完好,不能行走,就叫人驮着他来!” “是。” “去吧!” 大厅中又恢复一片死寂。 众人心底又开始慢慢地泛起另一个疑团。 这时候把那位弱不禁风的西席夫子找来干什么呢? 难道大家有眼不识泰山,都看错了人,那位西席葛老夫子,才是怪客金四郎真正要告发的对象?- 第九章 诡秘无穷尽 阴谋接踵来 于是,胡三爷不期而然地,一齐转向那位怪客金四郎望去,希望从这位怪客的神情上,获得一丝端倪。 但令人失望而又惊奇的是,那位怪客金四郎人靠在墙壁上,抱臂横胸,眼皮垂合,呼吸均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已进入沉沉睡乡! 于是大家又转向高大爷和公冶长望去。 公冶长坐在高大爷的身影里,谁也看不到这位总管脸上此刻是一副什么表情。 高大爷则在抽着第二袋烟,两眼瞪着天花板,在暗红色的烟火一闪一门之下,面孔青得怕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人人噤若寒蝉,都不说话? 大家究竟在顾忌些什么? 高大爷也是个人,而且是个讲道理的人,为什么大家宁愿默默等待,而不敢启口发问? 难道人人心里有鬼,怕说错了话,惹火烧身? 难以忍受的一段时间,终于挨过了。 因为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 葛老来了,是由镖局两名小伙计搀扶来的。 这位西席夫子在镖局里养了几天伤,火伤员未完全养好,人却白胖了不少。 他以为高大爷找他,就像往日一样,要向他私下里讨个什么计较,而绝没想到,值此深更夜半,在这座大厅里,竟如公堂会审一般,坐满了这许多人。 这位西席夫子一走进大厅,脸孔便变了颜色。 因为他自己心里有数,他也不是个干净身子!是不是万花楼后园与外人勾搭的秘密已东窗事发了呢? 然而,说也奇怪,这位西席夫子一现身,高大爷反而突然改变了态度。 他起身迎上去,指着一张椅子,和悦地示意这位夫子坐下。 葛老见东家礼遇不减,这才放下心上一块石头。 只是这一来,其他的人可全给弄迷糊了。 差人传唤时,声色俱厉,似乎一见到人就要剥皮抽筋似的,如今人来到了,却又如此客气,这位高大爷究竟在闹什么玄虚? 不过,这样一来,大厅中的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公冶长走去大厅门口,先吩咐万家兄弟为葛老倒茶装烟,然后又跟黑心老八不知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黑心老八面露疑愕之色,但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便匆匆走了。 葛老坐下了,高大爷却没有坐下。 他在大厅中级级红了两田,然后慢慢走到葛老面前站定,轻咳了一声道:“庄中那天起火的情形,请夫子再说一遍,让大家听听。” 众人听了,人人大感意外。 原来事情因纵火有关? 难道那放火的人,竟然是这位葛老夫子? 葛老也似乎想不到高大爷会于此时此地突然提起这件事来。不觉睁大眼睛,显得惊讶而又迷惑地道:“那天的情形,老朽不是已经向东家说过了好几次吗?” “再说一次,也没关系。” “那天的情形,是这样的,当火起之际,老朽正在前厅,跟万老大和万老二闲聊……” 高大爷头一摇道:“不,从起火之前半个时辰说起。” 葛老惑然道:“那时东家还没离庄啊!” 高大爷点点头道:“是的,就从老夫带人离庄之后开始说起!” 葛老稍稍思索了片刻,这才重新开始说道:“东家带人离庄之后,老朽一人闲着无聊,便拿出棋盘棋子,在前厅打谱消遣“那时大厅中就你一个人?” “是的。” “好,说下去!” “这样大概过了半顿饭光景,万老大忽然从外面走进来,笑着说要跟老朽杀一局,老朽一边清理棋盘棋子,一边问他万老二哪里去了,万老大说那天他弟弟万老二去了如意坊马上就回来。” 高大爷点点头,眼中光芒闪动,好像在某一个问题上已经获得了初步答案。 万老二从旁插口道:“小的那天去如意坊,是为了找八爷拿点碎银子!这一点大爷可向八爷查问。” 高大爷说道:“你让葛老夫子一个人说下去。” 葛老接下去道:“之后,隔不多久,万老二果然回来了。万老大因为连走几手错着,这时局面已溃不成军。老朽笑着推开棋盘说:咱们还是聊聊吧!杀你们这种臭棋没有意思。没想到大家还没说上几句话,后面院子里就乱哄哄地嚷起来了。” 高大爷听到这里,忽然摆手示意葛老不必再说下去,然后慢慢转向旁边的万老二道: “葛老夫子的话,你都听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万老二一呆,膛目油油道:“大爷……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大爷……竟怀疑那把火是小人放的?” 高大爷冷冷地望着他道:“那天你为什么突然要找老八拿银子?” 万老二微微低下头去道:“羊肠巷的小翠花” 高大爷道:“你拿到银子之后,又到后面的大厨房去干什么?” 万老二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道:“小人……因为……肚子饿,想……想……去找点吃的东西。” 高大爷道:“不是为收藏一只木盒子?” 万老二脸色如土,不期然以眼角朝那位怪客金四郎溜了一眼。 就在这时候,呼的一声,一条人影突向大厅门口审了过去。 夺门而逃的是万老大。 这位万老大当万老二接受高大爷的盘问时,脚下一直在向后微微移动,如今总算被他等着了一个好机会。 因为这时大厅中,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高大爷和万老二的问答上,黑心老八又离开了,大厅门口只剩下一个鬼影子杨四,单是一个鬼影子杨四,当然拦他不住。 万老二当然不愿一个人留下来等死,他趁高大爷扭头张望之际,牙关一咬,也提足劲力向厅门冲了过去。 这种变化虽然来得仓猝,但大厅中并未因此引起混乱。 每个人都仍然坐原来的位置上,几乎连动也没人动一下。 感到紧张的人只有一个:鬼影子杨四! 鬼影子杨四见万老大冲过来,横身挡住门口高声喝道:“万老大,冷静点,溜不是办法,你溜不了的!” 万老大道:“滚开!” 话发声中,一拳猛向杨四心窝捣去! 杨四轻功更佳,拳脚功夫却极稀松,他自知受不了万老大这一拳,虽明知责任重大,也不得不偏身相让。 万老大冷笑道:“算你识相!” 杨四的确很识相。只可惜这位万老大自己没有想想:如今大厅中高手如云,他妄想侥幸脱身,又算不算识相? 就在他这句话刚刚出口之际,只听唰的一声,一条黑影如怪蟒般窜起,万老大上身一歪,叭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出手的人是魔鞭左天斗。 左天斗的一根长鞭果然不负魔鞭之名,他那根皮鞭只有八尺多长,他离大厅门口至少也有丈五左右的距离,但是,说也奇怪,他只一振手腕,居然将万老大双腿绞住了。 长鞭回收,万老大就像条死狗似的,一下就到了他的脚跟前。 左天斗收起鞭子,点上万老大的肩井穴,接着又将万老大一脚踢去大厅中央。 万老二的遭遇,自是更不必说了。 他擦过高大爷的身子,只向前冲出两步,便被公冶长伸手一把抓住衣领。 等这对兄弟分别被制服之后,高大爷才寒着面孔走过去道:“你们这两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倒说说看,我高敬如哪点亏待了你们?” 两兄弟互望一眼,沉默无言。 高大爷厉声喝道:“怎么不开口?替我说呀!” 万老二像横下了心肠似的,摇头嘿嘿一笑道:“你没有亏待我们?嘿嘿嘿!我们兄弟跟了你十多年,替你到处卖命奔走,长年不得一点空闲,眼看你挣下近百万家当,我们除了吃穿之外,又落得了些什么?” 高大爷气得发抖道:“这就是你们放火的理由?你们每个人月俸百两,年节赏赐,尚不在内,如果你们不狂嫖滥赌,你们的日子,哪点不惬意?” 万老二哼哼道:“你快进棺材了,还有八个姨太太,我们才三十岁,花钱玩玩婊子,也算过分了?我们是天生的奴才命,应该只做不玩,为你卖命一辈子?” “畜生!” 高大爷吼着,一脚蓦地踢了过去。 这一脚不偏不倚,恰巧踢在万老二的心窝上。 万老二发出一声问哼,张口喷血如注,人倒下去,只打了个滚,便告寂然绝气。 除了高大爷喘气的声音,大厅中再度沉静下来。 公冶长忽然轻声自语似地道:“八爷怎么去了这么久?” 高大爷像给提醒了似的,忙朝鬼影子杨四喝道:“去后面大厨房里,叫老八快点来。” 本来已在闭目等死的万老大,闻言神色一动,忽然睁开眼睛道:“你们是叫黑心老八去起出那三尊玉美人?” 高大爷见万老大问得蹊跷,忍不住道:“是又怎样?” 万老大突然仰天笑道:“好,好……” 高大爷脸色一变,道:“什么事情这样好笑?” 万老大笑着道:“你们慢慢地等着这位八爷吧!” 果然,他这句话说了没有多久,便见鬼影子杨四像一阵风似地奔进大厅道:“后面没有人,八爷哪里去了。” 高大爷如遭电击,呆了好半晌,才转向万老大道:“原来你们几个早已申成一气?” 万老大像有了什么仗恃一般,坦然道:“不错。如果说得更正确一点,我们兄弟两人只是这位八爷的两名部属。” 高大爷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发着愣道:“你们是他的部属?” 万老大像是一点也没有了忌惮,扬脸悠然道:“这有什么不对?你姓高的六十岁了,难道你这块地盘还能带进棺材里去?黑心老八是怎样个人?你不是不清楚,他哪点抵不上你姓高的?成者为王,败则为寇。如今不幸坏了事,当然没有话说!” 高大爷差点没气昏过去,自己的心腹,一下叛变三个,而且是当着这么多外人之前,叫他这位七雄老大,如何来收拾这个局面? 公冶长悠然从旁道:“这样一说,那口棺材也是你们送去镖局的了?” 万老大没有回答,只有冷笑。没有否认,当然就等于承认。 公冶长又道:“你们放火,是为了三尊玉美人,这还说得过去,你们送上那口棺材,又算什么意思?” 万老大仍然没有开口。 其实,事到如今,送那口棺材的用意,就是不问也不难明白。 公冶长人并不笨,他所以要提出这个问题,不过是无话找话说,怕高大爷倡在那里不好看,为高大爷解解窘而已! 这时他见万老大不肯开口,便转向高大爷道:“好了,大爷,这次虽不无损失,但总算一下解决了两个谜团,以后日子就太平了。” 万老大忽然冷冷接口道:“我建议你这位大总管,不妨顺便提醒你们东家一下:要想过些太平日子,最好先跟我万老大打打商量!” 众人错愕之余,不禁一齐想及这位万老大的外号。 “无钱能使鬼推磨!” 在这种情形之下,这位万老大不但还想求活,居然还出之以这等要挟的口气,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使得人人均生出好奇之心,不约而同地想看看这位万老大到底使出什么绝活来! 万老大没有卖关子,而且用的法宝也很简单,因为他不等公冶长开口,就自动接下去道:“除非是,嘿嘿!除非你们对那位黑心老八一点也不关心既不想找回那三尊玉美人,也不想知道他去了哪里。” 好家伙!果然一语触及要害。 现在,他就是跪求高大爷杀了他,高大爷恐怕也不肯下手了。 高大爷也许并不一定要找回那三尊玉美人,但如要他轻易放过那位黑心老八,那是办不到的。这是人之常情,换了谁都一样,黑心老八太使他高大爷伤心透了。 公冶长道:“如果高大爷饶你不死,你愿招供?” 万老大道:“是的,是的,不过绝不是马上就交易。” 公冶长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万老大道:“等我想出一个在何种情况之下交易,才不会吃亏上当的万全办法之后。” 公冶长口虽不言,心底下却不禁暗暗佩服这位万老大果然厉害。 万老大又道:“还有两件事,也请总管多多注意。” 他简直是在下命令了。 但公冶长却无法不听。 “哪两件事?” “拘留期间,请别把我当犯人看待,我兴致来时,说不定还要娘儿们陪我喝上两杯。” “还有一件呢?” “请时时留意我的安全,我如果跟万老二做了一路,那可就便宜了别人了。” 如果公冶长这时可以骂粗话,他一定会选一句最难听的骂出来。 但是,他不能骂,他只能点头应好。 万老大话已说完,说完之后,他就没有再开口。 公冶长转身手一招道:“杨老四,你来一下。” 杨四走过来道:“总管有何吩咐?” 公冶长道:“你去镖局,请关老总马上带四位镖头过来。” 一切安排就绪,天已大亮,现在大厅中就剩下三个人了。 三个人是:高大爷、公冶长、葛老。 高大爷旱烟一直吸个不停,地上到处都是烟灰,一张面孔也变得像烟丝一样的憔悴、焦急。 最后,他终于停下脚步,坐了下来,又默默地吸了几口烟,才望向公冶长道:“你看金四郎这厮究竟是什么来路?他怎会知道这么多的事?” 第一个问题公冶长可以回答。 第二个问题,事实上也正是公冶长一直在思索着的一个问题。 经过半夜之思索,他对这个问题,差不多也有了答案。 他的答案是:这次天狼会派出来的金狼长老,决不止金四郎一个! 早先他认为这个金四郎的轻功绝不会高过鬼影子杨四,他现在的看法,仍然如此。 如果有人一直在跟踪着他和病太岁史必烈,以及万家兄弟,那必然是另外的几个人。 另外的几头金狼! 同时可以下断语的是:这些跟踪他们的金狼,别的武功,固不得而知,若仅就轻功而言,则无疑都比鬼影子杨四来得高明! 如今使他感到困扰的是:天狼会这次究竟派了多少人手?以及那头一直跟踪着他,而能避开他注意的金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目前这头金狼是不是还在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他如果将金四郎的秘密向高大爷和盘托出,是不是一种聪明的做法? 公冶长沉吟着,正感左右为难,无法取决之际,葛老忽然轻轻咳了一声道:“如果东家不见怪,老朽觉得有关这个金四郎的种种,大可以暂时搁在一边,慢慢再派人设法打听。” 高大爷转过脸去道:“夫子认为这个姓金的不值得重视?” 葛老摇摇头,说道:“老朽并不是说这姓金的不值得重视,只说这件事在目前并非当务之急。” 他倾着身子,压低了声音道:“东家应该先想想我们现在的人手。譬如说:黑心老八这一走,明天这座如意坊谁主持?关老总带人来了这里,镖局那边又怎么开门?万一这两天再有意外事故发生,单是公冶长总管一个人,是否应付得了?” 高大爷点点头,本来就很沉重的心情,益发显得沉重起来。 他思索了片刻,摇头皱眉道:“人手的问题,的确相当严重,可是” 葛老捻着胡梢儿,缓缓地道:“老朽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道是否行得通。” 高大爷精神一振,忙道:“不管行不行得通,说来听听总不妨事。” 葛老道:“想办法留下那个姓谷的。” 高大爷道:“穿心镖谷慈?” 葛老道:“是的,这至少可以先填上黑心老八的空缺。” 高大爷望向公冶长道:“公冶总管意下如何?” 公冶长微微皱了一下眉道:“办法是个办法,不过最好能稍稍变通一下。” 高大爷道:“如何变通?” 公冶长道:“如果请姓谷的来主持赌场,我猜想他一定不会答应。” 他没有说明理由,高大爷也没有追问为什么?他料定谷慈不会答应。 大家彼此心里有数。 高大爷道:“否则怎办?” 公冶长道:“请姓谷的主持高远镖局,跟关老总临时调换一下位置。” 高大爷道:“由关老总负责这如意坊?” 公冶长道:“关老总当然更不是这一方面的长才,我的意思,刻下时值非常,东家不妨将关老总留在身边,多少也好有一个照应。” 这一点正合高大爷的心意。 双掌开碑关汉山为人耿直义气,武功也是他班底中最出色的一个,在目前来说,似乎也只有这位双掌开碑,才是真正信得过的人。 高大爷点点头。 葛老道:“那么,这座如意坊怎办?到时打烊关门?” 公冶长道:“如意坊关门岂不惹人笑话?当然不能关门。” 葛老道:“否则由谁来主持?张金牛张管事我看一定应付不了。” 高大爷道:“张金牛当然不行。” 公冶长沉吟道:“人是有一个,只怕东家不合意。” 高大爷道:“谁?”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花十八!” 高大爷和葛老全不禁为之当场一呆。要花十八那女人来主持如意坊? 这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 高大爷眼珠子转了几转,忽然一拍膝盖,欣然道:“好!好!这主意太好大好了!” 是的,这个主意听起来虽然有点疯狂,但只要稍稍往深处想一想,便不难发觉这个主意的确值得竖大拇指。 “如意坊”和“花十八”,在蜈蚣镇上名气这样响亮都是人人想亲近的个名字。 一个刺激的地方。 一个刺激的女人! 但是,就是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很少会将这两个名字联想在一起,就像很少会有人从月亮突然想到板凳一样。 如有一天,这两个名字真的联在一起呢? 毫无疑问的,只要消息一传出去,必然会马上成为轰动一时的奇闻。 “高大爷的如意坊,听说换了主持人。你猜新换的这个主持人是谁?” “是谁?” “花十八!” “花十八?就是过去开美人酒家的那个骚娘子?” “是啊!” “真想不到。” “过去瞧瞧怎么样?” 凡事新奇,便是一种号召力。 只要这一建议成了事实,如意坊的两扇大门,不给挤破才怪! 葛老也在点头。他的思路虽然比高大爷慢了一点,但总算也会体会出公冶长如此安排的一番匠心。 高大爷眼珠子又转了几下,忽然皱眉道:“老夫只怕……”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大爷是担心那女人不答应?还是担心那女人照顾不来?请大爷放心,人是我推荐的,这两件事,我都愿意负责。” 高大爷眉头展开了,连连点头道:“好,好,有你老弟这一句,还有什么说的。” 葛老自告奋勇道:“姓谷的听说还住在太平客栈,这一边可以交给老朽处理,老朽保证会有好消息。” 高大爷又是说了声好。 他望望外面的天色,又起身在大厅中踱了几圈,然后再度停下脚步,望着公冶长道: “依总管之意,万成那厮如何发落才好?” 公冶长思索了片刻道:“这厮虽然说得好听,但我非常怀疑是不是真能从这厮口中挖得黑心老八的下落。” 高大爷一怔道:“为什么?” 公冶长缓缓接道:“道理十分简单,黑心老八不是个死人,就算他们有个窝巢,或是另有经常出没之处,我相信以黑心老八之精明,也一定会离得远远的,因为他必须提防到万成也许会出卖他。” 高大爷恍然大悟,忍不住道:“这一点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公冶长笑笑道:“当时大爷在气头上,我如果驳倒了他,我担心大爷说不定也会赏他一脚。” 高大爷道:“既然留着无用,那还留他下来干什么?” 公冶长微笑道:“我只是说这厮不可能会说出黑心老八目前的下落,并没有说留下这厮可没有好处。” 高大爷道:“留下有什么好处?” 公冶长笑道:“留活口的好处,姓万的自己也说过了,等鱼儿上钩!” 高大爷不觉又是一怔道:“你也相信黑心老八真会找机会杀人灭口?” 公冶长笑道:“百分之百相信!” 高大爷诧异道:“万成既无法说出他的行踪,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公冶长笑道:“这就叫‘做贼心虚’,刚才我们说的,只是按一般常情推断,他们既然能结为一党,当然还有不少其他的秘密,能够灭掉活口,总是安心得多。” 高大爷不住点头道:“对,对,我马上吩咐” 公冶长头一摇道:“千万使不得!” 高大爷道:“怎么呢?” 公冶长笑道:“要想鱼儿上钩,你就不能在鱼饵四周撒网!” 高大爷道:“否则怎办?” 公冶长笑道:“要杨四多辛苦点,只杨四一个人就够了。” 这是他献计的真正的目的。 修理杨四! 黑心老八也许真的会来。 但无人敢确定。 就算真的会来,也不知道哪一天来,什么时候来。 在黑心老八未露面之前,无论白天或黑夜,无论刮风或下雨,杨四都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觉。 没有人能受得了这种无限期的煎熬。 公冶长派给杨四这份好差事,除了出气之外,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他以后身后可以少掉一个影子! 高大爷手底下可派用场的人物并不多,支开这个鬼影子杨四,他大可自由活动活动了。 高大爷显然非常欣赏公冶长这一步妙棋,闻言立即照办,着人喊来杨四,郑重地交代杨四这几天必须小心严密监视着后面的石库,一旦发现响动,火速传报,如有怠慢,决不宽饶。 杨四领命离去后,公冶长起身转对葛老笑笑道:“走,让东家休息休息,我们也该去办我们的事情了。” 五月,榴花如火。院中榴花如火,屋内人面如花。 小翠花! 羊肠巷的小翠花。 羊肠巷的小翠花,在蜈蚣镇上,也是个知名的女人。 小翠花。 花十八。 可说是这个小镇上的一对名花。 在众人心目中,若要说这两个女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大家也许只会想到一件事。 一个有价钱,一个没有。 不过,你如果想在这个女人身上一亲芳泽,其难易的程度,事实上却又正好相反。 美人酒家,你随时可以走进去。 只要你,甚至寒酸得连十几文酒莱钱也付不出,你仍可以享受到花十八那女人令人愉快的笑靥。 即使你借酒装醉,毛手毛脚的,想揩揩小油,你换来的最多也不过是一声“死鬼”! 至于小翠花,可就没这么容易亲近的了。 她住羊肠巷底,倒数第一家,独门深院,随时候教。 生张熟魏,一概不拒。 五两银子喝茶。 十两银子摆酒。 三十两银子上床! 这价钱,正好是万花楼一个红姑娘的两倍半。 若是把上床一次的缠头拿去美人酒家喝酒,足足可以喝上三年整! 所以,小翠花并不是天天有客人。 羊肠巷的小翠花,大家也只挂在口边谈谈,这娘们偶尔出门买东西,你能凑巧看到她的人影子,已经算你眼福不浅了。 也就由这一原因,这娘们的客人,多半是外地来的客人。 外地来的豪客。 如今,这娘们的屋子里,就有着这样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是昨天黄昏时分来的。 这位客人来的时候,声称要在这里住三天,三天的开销,他可以一次付。 三天的开销,连下人的赏赐在内,共计二百两银子,这位客人一出手就是三百两。 另外的一百两,算是酒钱,因为他表示明天要在这儿招待一个朋友。 一个人能喝一百两银子的酒? 像这样大方的客人,小翠花自是乐得愿意伺候。 所以,天尚未黑,大门口就悬起一盏红灯笼,那是告诉晚来一步的问律渔郎:名花有客,下次清早! 这一夜小翠花到底施展了些什么招数,外人当然不得而知。 不过,从今天一早两人就偎在一起喝酒的神情看来,对昨夜的一番缠绵,双方似乎都很满意。 这在小翠花这女人来说,这种情形,倒还少见。 因为这位客人出手虽然豪阔,论外表可实在令人无法恭维。 这人看上去大约五十出头的年纪,身材痴肥,面目庸俗,一颗脑袋尤其大得离谱。 如果小翠花知道六十里外的河口镇上,有潘大头其人,她一定会问自己:“被人喊大头,头必然大得可以。那潘大头的头,难道会比这个人的头还要大?” 答案是:不会。 不会比这人更大,但也绝不比这个人的小因为如今在她身边的这位客人,正是潘大头本人。 如假包换的潘大头! 潘大头今天看起来还是老样子,红通通的面孔上,除了多几分酒意之外,一点也不像是已死过一次,刚从坟墓中爬出来的游观。 昨晚,高大爷和公冶长等人在郊外看到的潘大头,衣破肉绽,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今天的潘大头,衣着光鲜,连一丝泥土气息也没有。 这位潘大头,除了会唱戏之外,难道还会变戏法不成? 这时,庭院中忽然传来一声咳嗽。接着,门帘掀起,一名长衫中年人,含笑缓步而入。 走进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赫然正是那位贩卖风云雷雨的金四郎! 更奇怪的是,潘大头抬头见到这位天狼会的金狼长老翩然光临,居然一脸老气横秋之色,坐着连动也没动一下。 他只轻轻一推身边的小翠花,道:“这位便是我要等的金四郎,你去开罐好酒来,拿副于净杯筷来。” 小翠花打过招呼走了,潘大头等金四郎坐定后,问道:“怎么样?事情进行得顺利不顺利?” 金四郎耸耸肩膀道:“开头还好,只是后来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哦?” “冯二酒鬼那具尸体没人瞧出破绽,大乔小乔两姊妹也表演得很逼真,使病太岁和孙七有冤无处申,可说是完定了。” 一公冶长那小子呢?” “我说的意外,就出在这小子的身上。” “哦?” “我们原来都以为高老头对这小子并不真正信任,这一点实际上我们完全估计错误了。” “高老头竟派这小子作代表?” “可不是。” “那你怎么办?” “因为事出意料之外,一时骑虎难下,我只好忍痛动用了我们的那个救急计划。” “以万家兄弟拉充?” “是的。” “这么样一来,三尊玉美人,岂不是泡了汤?” “否则怎办?” 潘大头皱着眉头,像自语似的,摇摇头道:“放弃三尊玉美人,倒是事小,这小子不能够一举除去,实在是个莫大的祸患。” 金四郎微微一笑道:“不过我已经警告过那小子,要他乖乖地跟本会合作,否则对他那小子没好处。” 潘大头脸孔微微一扬道:“你以为那小子凭两句话就能唬得倒?” 金四郎笑道:“当然唬不倒,我不过借计使计,让他小子误以为本会暂时不会动他念头,好叫他小子放松戒备而已。” 潘大头点点头,停了片刻,又道:“如今你的身份已经暴露,那小子又未能除去,你来到这里之前,有没有查察查察你的身后?” 金四郎笑道:“这一点你老大尽可放心,别说高老头心腹已损折过半,即令有人跟踪,也逃不过小弟的耳目,如果我们这些金狼长老也会被人盯梢而不自觉,岂不成了笑话?” 潘大头正待开口之际,小翠花走进来了。 两人只好停止说下去。 金四郎望着小翠花走路的姿态,忽然竖起大拇指道:“闻名不如见面,小翠花果然要得。行!” 小翠花当然不是第一次听客人说这种话。 她故作娇羞地道:“金爷这张嘴巴,真会说话。” 金四郎笑道:“你知我说的是什么话?” 小翠花也笑道:“如果金爷不解释,我怎知道金爷说的是什么话。” 她知道这种对答很无聊,不过她知道有些客人就喜欢这个调调儿,吃她这一行饭,当然以迎合客人为主。金四郎笑着道:“我们这位滑大爷是有名的‘两头大’,你陪了他一夜,今天走起路来,居然还很自然,这就是我说你要得,说你行的意思懂我这意思吗?” 小翠花微徽一怔道:“两头大?” 她话刚出口,两须突然飞红。因为她已突然领会到金四郎的两头大,另一头指的哪一头。 潘大头除了脑袋特别大,身体上另外还有什么特征,她当然比谁都清楚。 潘大头也不知道是得意还是生气,笑着打岔道:“别听他胡说八道了!去找万花楼的红红来,看红红来了,他还敢不敢信口胡说。” 小翠花红着脸走了。 小翠花一走,屋内的气氛,马上又变了。 潘大头压低嗓门道:“这一次你一共挤出高老头多少油水来?” “六万两整。” “处置了没有?” “已经交给了金二。” “大乔小乔还在如意坊?” “是的,这两姊妹你不必为她们担心,相信不到天黑,她们就会找个借口溜出来了。” “金三那边怎么样?” “我从如意坊出来时,跟他打了个照面,我已经给了他暗示,只要时机适当,立刻就下手,正如你所说,留着这小子,的确是个祸患。” 潘大头沉吟了片刻,又道:“小子如今已经知道有人成天跟在他的后面,你看金三是不是应付得了这个小子?” 金四郎微微一笑道:“金三的那一身轻功,你老大难道还不放心?” 潘大头皱了皱眉头道:“这并不全是轻功的问题。” 金四郎问道:“否则还有别的什么问题?” 潘大头望着酒杯,没有开口。 别的还有什么问题呢?他想不出。 他们这次奉派前来蜈蚣镇的一批金狼中,金狼第三号,无论哪一方面,都是相当出色的一把手。 如果金狼第三号都完成不了这项使命,别的又有谁能完成得了? 金四郎笑了笑,又道:“再说,这小子似乎也不如传说中的那么精明。小子的剑法,当然没有话说,但在江湖经验方面,显然还不够老练。” 潘大头抬起头道:“你怎知道小子欠缺江湖经验?” 金四郎笑道:“小子如果够狠辣,现在我就不会活着坐在这里了。” 潘大头思索着这句话,慢慢地点了点头,双目中同时间起一片光芒。 只有他能够领略金四郎这句话的深奥含义。公冶长的确错过一次机会! 如果公冶长当时能够冷静地想一想,他当时也许就会发觉,金四郎用以迫他就范的那些话,实在算不上是有力的把柄。就算他不能当场杀人灭口,有机会让金四郎向高大爷揭穿他的秘密,这对他又有什么妨害? 难道他一定要承认自己就是那个灰衣蒙面人不可? 说他是灰衣蒙面人,真凭实据又在哪里? 以他目前的身份,高大爷是听他的?还是听金四郎的?再说,葛老为了本身的利害关系,也许就根本不会承认有这回事! 若以迫供方式要他葛老招认,屈打成招,又怎作得了准? 金四郎是何许人? 高大爷又怎会凭外人一句话,就将自己的西席当囚犯看待? 而最重要的是,就算有这回事,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葛老出卖的,并不是什么严重的机密。这至多可以解释为:公冶长打听这些,只不过是为想知道自己能不能进入高府混个饭碗面已! 反过来说,公冶长当时只要一掀开这位金四郎的身份,这位金四郎便完定了! 宰掉这头金四郎,三万两银票,二十五两黄金,马上可以回笼,这种事高大爷会不愿意干? 可惜公冶长当时竟未能想到这些。 公冶长当时真的没有想到? 还是想到了,另有顾忌,不便毅然决定? 不过,不论公冶长当时的想法如何,现在都不重要了。 因为事情已经过去。 已过去的事,就谈不上重要,重要的是未来。 更重要的是现在! 现在,公冶长正斜欠着身子,靠在美人酒家的账柜上。 他手边放着一碗酒。 廉价的白酒。 这是一种必要的象征,你进了美人酒家,只要你买了酒,便不会再有人留意你的行动。 没有人知道公冶长在跟那位美丽的老板娘说些什么,只见花十八转动着一双灵活的眼珠子,似乎正听得津津有味。 花十八听着,听着,脸上的神情,也在不断的变化。 起初是惊奇,好像有些不太相信公冶长说的话,接着,就像公冶长说了个笑话似的,她又格格地笑了起来- 第十章 胁迫吐辛秘 雌虎噬狡狼 最后,公冶长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话,花十八突然狠狠地啤了他一口,面孔也跟着泛起红霞。 男人能把女人说红了脸,其内容自是不问可知。 然后,公冶长就没有再开口。 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花十八,似乎在等待那位老板娘的答复。 他显然提出了某种要求。 他提的是什么要求呢? 没有人知道公冶长提出的要求是什么,但却不难想象得到。 那是一个使女人听了脸红的要求! 经过片刻犹豫,花十八终于红着面孔,点了点头。 她答应了! 公冶长端起酒碗,一口气喝下了这碗酒。 然后,他掏出一把青钱,放在账柜上,施施然走出了美人酒家大门。 这当然只是一种障眼法。 因为他出门走不几步,便拐入右首的小巷子,又从墙头上翻进了美人酒家的后院。 店堂里一名苦力模样的汉子笑了。 这汉子便是金狼第三号:金三郎! 公冶长当然无法辨认这汉子就是跟踪他的那头金狼,因为他走进酒家时,这汉子即已先他在座。 知道有人跟踪,只会时时留意身后,你又怎会去注意一个跑在你前头的人呢? 跟踪一个人,而能时时跑在这个人的前头,正是盯人术中上乘的手法之一。 公冶长和高大爷在花厅中交谈时,这位三号金狼当时确在暗处窃听。不过,他在听到高大爷同意请花十八主持如意坊后,他就离开。 然后,他便扮成一名苦力的模样,来到这里。 他的计算万无一失。 他知道公冶长谈完话,一定会来美人酒家找花十八。 结果,公冶长果然来了! 如今也是一样。 公冶长虽已付账离去,他却坐在那里连动也不动一下,因为他虽没有听到公冶长和花十八所说的话,却已看出两人底下要做的事。 干那种事只能在一种地方。 床上。 后院小阁楼,是花十八的卧房,他上回已跟在公冶长后面去过一次。路径、地形,他都熟得很。 上一回,公冶长公事公办,他则于一边大饱眼福。 想起花十八那副诱人的胴体,他就忍不住心旌摇曳,不过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只有任公冶长那小子先占一点便宜。 七雄消灭了,关洛道上便是天狼会的天下,这骚娘早晚是他口中的一块肉。 如今他只有忍耐。 如今,他也不需要去跟踪那小子,那种事要两人才做得成,他只要盯住花十八这骚娘们就行了。 现在他只考虑着一件事。 四号金狼已给了他照会,要他遇上适当时机便下杀手,等会儿两人上了床,云浓雨密之际,当然就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他的五毒钉,百步伤人,例不虚发。 到时候,只须推开窗户,打出一蓬钉,便什么都解决了。 现在的问题是:五毒钉隔着被窝打过去,会不会误伤了那骚娘们? 他这种暗器毒性强烈,只要破了一点皮肉,便很难救治,万一那骚娘们挨上一下重的,因而香消玉殒,是不是太可惜? 还有,他如果下手,该选哪一刻下手? 是在两人刚入港之际?还是等到两人雨散云收? 由于时间尚早,店堂里酒客并不多。 花十八装出不舒服的样子,招手喊去一名伙计,约略交代了一下,便起身向后院而去。 金三郎仍然坐着没动。 他做每一件事,都能把时间计算得恰到好处。 他知道不管男人性子多急,女人在这种事情上多多少少总要矜持一番的。 男女拉拉扯扯之际,尤其是女的,这时的警觉性往往比平时来得高,只要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吓得跳起来! 聪明人决不去看这种事的开锣戏。 他继续慢慢地喝完了他那碗酒,方起身付账出门。 他跟公冶长走的是同一路线。 拐入小巷,掠过墙头,沿着一排屋脊,直奔那座小阁楼。 惟一不同的地方,是他的一身轻功,显然要比公冶长高明得多。 小阁楼上,门窗已闭。 金三郎估计的时间,果然恰到好处。 他一个倒挂金钩式,刚刚垂下身子,便听到房中正传出那种他意料中会听到的声响。 人在被窝中折腾的声音。 金三郎咽了一口口水。 再没有比听到这种声音更叫人难受的了。 他忍不住在肚子里暗骂:“这是你小子最后一次趴在女人肚皮上了,等下如果你小子还有一口气在,非叫你小子也瞧瞧你家三大爷的不可……” 他原无偷窥春色之意,这时不知不觉地竟伸出舌头舔破了窗纸。 纸上有了洞孔,房中景色顿告一览无遗。 惟一遗憾的是一顶纱帐。 纱账虽然透明,却看不真切,他只看到纱帐在抖动,只能听到从纱帐中传出来的细微喘息。 慢慢的,纱帐抖动渐缓,只听那女人娇喘着道:“死鬼……你……你……不能轻点么?” 金三郎血脉贲张,他的自持力,完全崩溃了。 换了别的女人,也许不致如此。 但花十八不同。 这是个人人想占为己有的女人,眼看一个女人正被别的男人大快朵颐,那股酸入骨缝的滋味,实在比死还要难受。 金三郎决定更改他原先的计划。 因为他受不了这种煎熬。 他决定马上击破窗户,故意发出巨大的声响,当公冶长赤身露体地从床上惊跳起来时,将一蓬五毒钉全部送入这个浪子的皮肉里去! 然后,他就可以 只可惜他疏忽了一件事,他忘了在摸取暗器之前,先扭头望望自己的身后。 就在他一只右手正待伸向皮囊之际,只觉足踝上一紧,接着便被人从屋面上,像捉鸡似的,倒着提了起来。 直到那人提着他从屋面跳下,点上他的穴道,将他摆在走廊上,他才算有机会看到来人的面貌。 金三郎呆住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捉住他的人,赫然竟是公冶长! 金三郎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忍不住脱口道:“是你?” 公冶长点头道:“是我。” 金三郎道:“那么,房里床上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房里床上没有男人。” 金三郎这才知晓自己上了这一男一女的大洋当! 原来花十八适才在这堂里面孔发烧,并对公冶长狠狠一啐,并不是如他想象的,是因为公冶长想打这女人的歪主意,而是因为这女人当时觉得公冶长的提议太荒谬! 但这女人最后还是答应了。并且还表演得那么卖力,而他居然糊里糊涂走进了这个荒谬的圈套! 金三郎想到这里,不禁恼羞交集,切齿暗暗骂了一声:“臭婊子!” 房门打开了,花十八掩口出现在房门口。 公冶长足尖一挑,将金三郎踢入房中,他吩咐花十八关上房门,然后坐在床沿上问道: “尊驾是第几号金狼?” “第三号!” 从金三郎回答这句话的语气上可以听出,他显然并不以为公冶长真敢跟天狼会作对。 他如果不是穴道受制,相信他回答这句话,背脊骨一定挺得笔直。 公冶长点点头,又接着道:“贵会这次一共来了多少人手?” 金三郎两眼望去别的地方。 以他在天狼中的身份,像这样重要的秘密,他当然不会轻易吐露。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尊驾是不是想充充英雄?” 金三郎只是当没有听到。 公冶长收起笑容,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一向反对在一个失去抵抗力的人身上使用非常手段,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这种手段,有时也有不得不用的苦衷。” 金三郎只是冷笑,仍然一声不响。 他是吃饭长大的,不是给唬大的。 区区皮肉之苦,他忍受过,也忍受得了。 公冶长忽然转向花十八道:“花大姐有没有看人受过刑罚?” 花十八点点头,表示看过。 公冶长道:“那么,花大姐知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受尽鞭答,依然能撑持到底,坚不招认?” 花十八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 她不仅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甚至根本就弄不清公冶长为什么忽然跟她谈到这些。 公冶长笑了笑,道:“如果你真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花十八点点头,等着。 她虽然不明白公冶长说这些话的用意何在,有一件事,她却清楚。 男人说话时,最讨厌女人从中插嘴。 即令他是在向你提出问题,也是一样。所以,她在能以点头或摇头回答问题时,绝不开口说话;若是非开口不可,她也使用最短的句子,尽量少说。 公冶长微笑着接下去道:“那是因为施刑的一方,没有能使受刑人产生恐惧感的缘故!” 花十八眉梢微微一挑,那是一个疑问号,表示她希望公冶长能说得更清楚些! 公冶长笑道:“恐惧是一种强烈的情感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倔强的女人,你揪着她头发,狠狠地举掌掴她,或是几天不给她饮食,也不能使她屈服,但只要提到毁去她的容貌,她便会大惊失色,乖乖听话的道理。一个人只要在极端害怕时,才会违背意志,勉强顺从别人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花十八很不高兴公冶长举的这个例子。因为这使她想起,这种事将来可能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同时使她怀疑公冶长援引这个比喻的真正居心。 不过她还是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违背意志的微笑。 金三郎也在笑。冷笑!他当然明白公冶长这番话是在唬吓谁。凭这几句话,就能唬倒这头金狼?梦想! 公冶长溜了金三郎一眼,缓缓接下去道:“这种手段,对一个倔强的男人,当然并没有多大的效果。” 金三郎又冷笑,心想:“这几句话,你小子倒是说对了!” 公冶长轻咳了一声道:“男人害怕的是些别的事。譬如说:大官怕官位不保,富翁怕失去财富,文人怕才思枯竭,武人怕走火入魔,以及,咳咳,好色之徒,怕忽然变得不像男人等等金三郎面孔突然变色。 这小子身为名门弟子,难道会使出这种下作手段来? 公冶长四下望了一眼道:“你这里有没有大剪刀?” 花十八双颊微微一红道:“你去别的地方找吧!我这里没有。” 她真正要说的意思,其实是:要干这种事,你最好换个地方,在我这里,我可不答应! 公冶长当然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他下床从金三郎身上搜出几根五毒针,托在掌心上道: “我只援例办事而已!你想:这是什么?别人想在你这里杀人,事先有否征得你的同意?再说,我当时如果真在床上,你能说这种毒钉一定不会伤害到你?” 花十八的一张面孔更红了。 有些事情是做得说不得的。 不过,只要细细一想,却又不难发觉公冶长说的确是实话。 今天,若不是这个金三郎跟在后面,公冶长的确有可能会上她的床。 同样情形之下,如果公冶长不知道有人跟在身后,当金三郎发出这一蓬毒钉时,她也的确难保不遭池鱼之殃。 至于以公冶长作为目标的毒钉为什么伤害到她,那就可意会,而不便言传了。 花十八望着那几根蓝光闪闪的毒钉,突然也对这个金三郎升起一股恼恨之意。 她恨这个金三郎,原因当然不止一种;她除了恨这个金三郎手段卑劣,心肠狠毒之外,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这头金狼,破坏了她的好事。 她已很久不曾有过男人。 她对男人的要求一向很苛刻,只有像公冶长这样的男人,才是她真正倾心的男人。 如今,她好不容易遇上了这样一个男人,竟又一波二折,好事多磨 在人如果为了这种事而恨上某一个人,情感也是相当强烈的。 花十八沉默了片刻,忽然一声不响,起身走去梳妆台前,从镜盒中取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送去公冶长手上道:“我这里没有什么大剪刀,只有这个。” 公冶长接过去,掂了掂,笑道:“好,好!这个更管用。” 金三郎咬紧牙关,仍然不吭一声。 公冶长将匕首灵巧地抛了抛,慢慢走过去道:“你伙计用不着招认太快,因为你伙计还有的是机会,说不定你的伙伴会突然出现,也说不定我一时心软,忽然改变主意……” 金三郎全身都在冒着冷汗,脸色也愈来愈难看。 他的伙伴会突然出现吗? 他知道绝不会! 那么,这小子会不会因一时心软,改变主意呢? 他知道更不会! 换了他不会,换了谁也不会! 那么,他还等什么呢? 公冶长慢慢蹲下身子,匕首轻轻一划,只听刷的一声,金三郎裤管上登时出现一条整齐裂缝。 公冶长望着那道裂缝点点头道:“你伙计运气不错,刀锋相当锐利,只要再酝上一点上好的猛烈药……” 他口中说着,刀锋一顺又朝横切了下去。 花十八忙转开面孔。 金三郎突然嘎声呼道:“住手!” 公冶长于半空中顿住下切之势,微微一笑道:“你伙计是不是对切割部位有了意见?” 金三郎面肌扭曲得像个烤焦了的烧饼,又恨又急地磨着牙齿道:“你怎么整治我都不要紧,只希望你再想想跟天狼会作对的后果!” 公冶长微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有意跟天狼会过不去?” 金三郎道:“你如果伤害了我,便是有意跟天狼会过不去。” 公冶长道:“天狼会的人讲理不讲理!” 金三郎道:“当然讲理。” 公冶长笑道:“那么你伙计成天阴魂不散,穷盯在我后面,又该作何解释?” 金三郎道:“这次我们金老四没向高大爷揭穿你的秘密,足证你跟我们金老四私下已经有了某种默契,这便是本会必须派人盯住你的原因!” “哦?” “因为你已洞悉本会不少秘密,本会必须时时留意你的行动,以防你做出对本会不利的事情。” “不错,我跟你们金老四的确有了某种默契,但彼此之间,绝非从属之关系。既然大家是事业上的伙伴,权利与义务,就该一律平等,对吗?” “对。” “那么,在这种情形之下,我问贵会这次来了多少人手,想对贵会作进一步之了解,又有什么不对?” “我并没有说你不对,只是我一向不惯以囚犯的身份,回答别人的问题!” 公冶长头一点道:“行!这一点就算是我错好了。” 他收起匕首,同时伸手拍开金三郎被点的各处穴道,起身指着一张椅子道:“请坐!俗云:‘不打不成相识。’刚才算是一场误会,不必再提了。” 公冶长这种举动,使得花十八与金三郎无不大感意外。 但公冶长却像一点也不在乎。 他等金三郎血脉舒畅,能够自由活动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那一把五毒钉全数物归原主。 花十八大为紧张。 她瞪大眼睛,面露惊惶之色,直到金三郎将毒钉缓缓纳人皮囊,而未有其他变故发生,她才长长吁了口气。 金三郎收好五毒钉,抬头望着公冶长道:“你想知道本会这次共计派出了多少人手,是吗?” 公冶长点头道:“是的。希望朋友能以实情相告,金老四知道的,我公冶长对七雄并无好感,我问这些,只不过是为了我本身的利害着想。” 他似乎怕金三郎听不懂他的意思,接着又道:“因为目前我处在两大之间,势成骑虎,哪一头都得罪不得,如果贵会实力不足以控制局面,也就等于不足保证我公冶某人的安全。 说句不怕你金老三见笑的泄气话,要真是如此,我只好早为之计,退出这个是非圈子,自求多福。” 他这番话,说得相当坦率而诚恳,金三郎似乎深受感动,连忙接着道:“这个公冶兄尽管请不必多虑,本会这次所以不愿明着阵仗来,顾忌的其实并不是七雄。” 公冶长迟疑了一下道:“顾忌的是燕云七杀手?” 金三郎道:“对了!而七杀手之中,我们也并非全有顾忌,主要的也不过是其中三两人而已!” 公冶长道:“一个是虎刀段青?” 金三郎点头道:“是的,这小子可说是七杀手中最令人头痛的一个。” 公冶长道:“贵会势力遍及三湘,能人高手自然不在少数,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自信能收拾这小子么了” 金三郎道:“我们的天狼七老,人人都力足收拾这小子而有余。” 公冶长一怔道:“天狼?” 金三郎道:“是的,天狼下面是金狼,金狼下面还有银狼。” 公冶长道:“那么,你们这次为什么不派一二位天狼长老出来?” 金三郎道:“天狼七老目前分赴各地未归,预计两月后,将作第三批到达。” 公冶长道:“你们是第一批?” 金三郎道:“是的,第二批这几天便会赶到。” 公冶长道:“你们第一批共来了几位?” 金三郎道:“第一批共计六人。” 公冶长道:“都是金狼长老?” 金三郎道:“金狼四人,银狼两人。” 公冶长道:“大家如今已经不是外人,能不能找个机会,为小弟向这几位引见?” 金三郎微微一笑道:“用不着引见,我们这六人你差不多都见过了。” 公冶长呆住了! 他都见过?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金三郎微笑道:“‘潘大头’你没见过?他便是我们的金狼第一号!” 公冶长不觉又是一呆道:“潘大头?就是你们来自河口镇的那位潘大班主?” 金三郎微笑道:“不错” 公冶长有点迷惑地道:“既然这位潘大头也是你们的人,那么,当他……” 金三郎似乎知道他底下要说的是什么,笑着打断他的话头道:“你们看到的那具死尸,只是一个漠不相干的酒鬼而已。” 公冶长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孙七爷和病太岁原来是背的黑锅! 而最可笑的是,高大爷居然还为这件事付了三万两银子! 公冶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又问道:“万一这一次高大爷如果没有想到要听戏……” 金三郎笑笑道:“你这一问,只能说你对金蜈蚣高敬如这个人,了解得还不够深刻。” “高老头做生日,一定要听戏?” “很少例外。” 公冶长道:“听戏一定要请河口镇的戏班子?” “这是一种气派。” “所以你们就预先按下这支伏兵?” “天狼会办事,从不临渴掘井。” 公冶长想了想,又道:“那么,潘大头的那两女儿,晓不晓得她们的老子” 金三郎微微一笑,说道:“潘大头没有女儿。” 公冶长怔了怔道:“她们是” 金三郎笑道:“银狼!我们大家一向都把她俩喊作‘大乔’‘小乔’。” 公冶长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厉害!那么一点年纪,居然串演得那么老到,在场一些老江湖,竟谁也没给瞧出破绽,想想真不简单。” 金三郎微微一笑道:“所以我说,你公冶兄尽请放心,本会有的是人才,像七雄这样的角色,根本不足一提。” 公冶长点点头,没说什么,像是正在思索着一件什么事。 他隔了一会儿,忽然以眼角睨视着花十八,悠然道:“如果你忽然看到一件很可怕的事,会不会因而影响到你某一方面的情绪?” 花十八似乎没听懂他的话,露出茫惑之色道:“什么可怕的事?” 公冶长道:“譬如杀人。” 花十八秀眸一转,微微点头,她懂公冶长的意思了。 不过,她的一张面孔,也跟着红了起来。 因为她已同时领会出公冶长说的“某一方面”,是指的“哪一方面”。 公冶长道:“怎么样?” 花十八红着脸,像生气似的,白了他一眼道:“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你以为我连杀人也没见过?” 金三郎面孔勃然变色。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如果公冶长真要杀人,而这个人,又不是花十八,除了他外,还有谁? 但是,他尽管心中不是滋味,却又不便率先发难。 因为公冶长只是口头上这样说,实际上一点也看不出像要杀人的样子。 而且,公冶长也不是个呆瓜,哪有存心杀人,在动手之前,先说出风,让别人预作准备的道理? 金三郎心中狐疑不定,忍不住瞪着公冶长道:“公冶兄说要杀人,是不是在开这位花大姐的玩笑吧?” 公冶长道:“我一向什么玩笑都开,就是不会拿人命开玩笑。” 金三郎道:“公冶长要杀的人是谁?” 公冶长道:“阁下!” 金三郎仍然忍住没有发作,因为公冶长虽然口口声声说要杀人,但到目前为止,不仅行动方面毫无出手之表示,甚至语气上也听不出一丝真想杀人的意味。 难道这小子是在考验他的定力?…… 金三郎这一想,一颗心又不禁定了下来,当下也装出从容的态度道:“公冶兄想知道的事,我都说了?还有什么地方未能使你公冶满意?” 公冶长道:“正因为你的述说令我非常满意,所以我非杀了你不可。” 金三郎道:“这话怎么解释?” 公冶长道:“你说得如此坦诚,表示你亟欲脱身;你急着离去,正表示你要再另外找个下手的机会!除了你们天狼会的人,没有人够资格获悉天狼会这么多的秘密,祸是你慧的,你当然必须设法善后。” 现在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笑话了。 话虽不多,道理却很明白。 就算金三郎没存这份心意,让其他的金狼知道了,也绝不会容许公冶长再活下去的。 当然还得饶上一个花十八。 金三郎忽然狞笑了一声道:“幸亏老子看出你这小子不是东西,早有了准备!” 这时,他的掌心中,就暗藏着了三根五毒钉。 这三根五毒钉,是从鞋帮里拔出来的。他们说话时,隔着一张桌子,他的一只右手,一直放在桌面上,除非特别留意,根本无法发觉他偷偷拔取毒钉的小动作,公冶长显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金三郎先发话,后出手,也正是由于这一原因。 因为他即使打过招呼,他出手仍会比公冶长快一步。 只快一步就够了。 房门,一直敞开着,这是对他有利的地方。 他如今掌心中虽然只扣了三根毒钉,但彼此间的距离,不过是一张小木桌,这么近的距离之中,他当然没有失手的可能。 只要公冶长中了他的五毒钉,哪怕只中一根,凭他这一身轻功,就不愁脱不了身! 他的出手,果然比公冶长快得多。 因为当他的一只右手猝然扬起时,公冶长仍然微笑着坐在那里,几乎连动也没有移动一下。 接着,突见寒光闪动。 但这道寒光奔取的对象,并不是公冶长。 它奔取的是金三郎。 金三郎的咽喉! 这位金狼第三号,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着一-他算漏了一个花十八! 只听唰地一声,形收光敛,一支七寸的匕首,齐柄没入金三郎的喉管。 金三郎瞪大眼睛带着一脸惊怒之色,死盯着花十八,慢慢向后倒下。 三根五毒钉,依然紧握在他的手里。他张开嘴巴,不知道是想说什么,还是想骂什么,只可惜嘴一张开除朝天喷出一股血泉外,什么声音也没有能发得出来。 花十八忽然跳了起来,指着金三郎的尸身,向公冶长跺足叫道:“死人!你为什么不动手?” 公冶长微笑道:“杀鸡焉用牛刀。” 花十八气得满脸通红,叫道:“如果我不是在袖里预先就偷偷藏上一支匕首,你怎么办?” 公冶长笑了笑道:“那么我就不说这许多废话。” 花十八顿足扬手道:“滚,滚,看到你这种嬉皮赖脸的男人,我就生气!” 公冶长往床上一躺,悠然道:“嘴说要我滚,可没有那么容易,你最好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高大爷的声威,又慢慢地壮大起来。 高远镖局总镖头一职,已由七杀手中的穿心镖谷慈正式接替。 如意坊也由花十八继黑心老八之后为新的主持人。 去了万家兄弟以及一个黑心老八,更换的新班底,无疑比以前来得更坚强! 至于财务损失,更是微不足道。 黑心老八因为临去匆匆,除带走三尊玉美人之外,并未卷跑如意坊的财物。 所以,高大爷已在物色工匠,准备重建新宅。 筹建中的新宅,将比旧宅更具规模,更宽敞,更豪华! 这几天也许就只苦了个鬼影子杨四! 孙七爷和病太岁史必烈,第二天就解决掉了,但那位无钱能使鬼推磨万成万老大,仍然囚在石库中,像老太爷般供养着。 这位万老大能活下来,并不是由于他的一张嘴巴能言善道,而是高大爷将计就计在以他作鱼饵。 只可惜鱼儿始终未见上钩。 那位黑心老八一去杳如黄鹤,四五天下来,竟然一点消息也没有。 这样一来,杨四受的罪就大了。 夜晚,他无法睡觉,也不敢睡觉。白天,他本可偷闲养养精神,但是,高大爷吩咐下来,白天也不能马虎。 因为黑心老八擅长易容术,随时可以另一面目出现。 高大爷的命令,其实,也就是公冶长的命令。 公冶长平时最痛恨的,就是像杨四和金三郎这种鬼头鬼脑的小人。 他不能像处置金三郎那样处置杨四,但是要整整杨四,他还是办得到。 几天下来,杨四固然吃足苦头,事实上这几天公冶长也不好受。 他当初的目的只是想除去关洛七雄,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又插进来一个天狼会! 除去七雄,换上了天狼会,岂非是以暴易暴? 但是,形势很明显,消灭各怀异志的七雄,尚不是一件难事,如果与天狼会对抗,他实在没有这份力量! 如今,他该怎么办? 七雄已失去其三,他是不是应该设法保留,并团结余下四雄的实力,先逐走天狼会,再照原定计划行事? 这个办法,显然并不高明,而且也一定行不通。 因为七雄并不是那种义共生死的人物,这种人为了私利而可以不惜头破血流,如要他们为了公益拼命,恐怕谁也没有这份勇胆豪情。 那么,变通一下,反过头来,先帮天狼会除去七雄,然后,再想办法对付天狼会又如何呢? 这一办法更行不通。 因为天狼会人材济济,并不独欠他这一把手,同时不难想象得到的,天狼会由于已摸清了他的底细,也绝不可能真将他视为同路人,这从金三郎一上来就打他的主意,可以获得证明。 他如果真的听信金四郎的话,也许不待七雄消灭尽净,他就要踏上黄泉道了! 不过,这件事虽然使他烦心,但在目前来说,尚非当务之急。 因为天狼会尚未抵达,一场惨烈的争斗,尚未正式开始,他仍有时间可以慢慢筹思对策。 目前真正使他放心不下的,是另一件事。 花十八杀了金三郎,已经三天过去了,另外那几头金狼何以始终未见动静? 金三郎突告音信奋然,命运不问可知。这头金狼会死在花十八手上,只能算是一种意外。嫌疑最大的人,还是他公冶长。 事隔三天之久,何以无人出面查问? 会不会是那几头金粮已决定放弃无谓之追查,而准备采取直接报复的手段呢? 公冶长非常后悔当时向那位金三郎少问了一句话:潘大头等人目前落脚在什么地方? 以当时的情况来说,只要他问得技巧一点,金三郎为了表明心迹,无疑会照直说了出来。 可惜他当时忘了追问。 如果他知道潘大头等人目前正住在羊肠巷小翠花处,事情就好办得多。 因为那样一来,他便可以直接找上门去,来个先下手为强! 即使他一时不愿采取这种激烈的手段,他也可以暗中留意着这几头金狼的行动,以备随时应变。 现在呢? 现在,他对这几头金狼的动向一无所知。现在,他随时都得提防着一件喂毒的暗器,会突然从窗口街角或抽冷子发射过来! 公冶长的这份顾虑,并非杞人忧天。 另外那几头金狼,的确在做这样的安排,只不过他们将要使用的方法,比公冶长所想到的还要周密毒辣一些罢了! 艾四爷被高大爷请去了如意坊。 血刀袁飞一个人,正坐在太平客栈后院阳光下,潜心翻阅一本刀谱。 这本刀谱,是当年名列武林十大异人,流云刀长白怪叟遗留下来的。 没有人知道血刀袁飞拥有这样一本刀谱,而血刀袁飞也只在没有人的时候,才悄悄取出,细心加以揣摩。 就连艾四爷,都不知道这个秘密。 血刀袁飞败在公冶长手下时,曾发狠说,总有一天,他要砍下公冶长的脑袋,事实上这并不是一句狂话。 当年十大异人排名,灵台老人名列第五,长白怪叟则高居第三,若论师门声望,血刀袁飞的师承可说比公冶长还要来得煊赫。 公冶长当时揶揄袁飞,说袁飞也有个很好的出身,袁飞无言以答,便是这个原因。 如果血刀袁飞能在这本刀谱上下苦功,要想战胜公冶长,实际上并不是一件绝对办不到的事。 他上一次失败,只能归罪于他在这本刀谱上下的功夫不够。 自从那一战之后,这本刀谱他已从头又看了三遍,他已找出他上次受制于公冶长的症结所在。 他自信若是再有同样的机会,他将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但是,公冶长现在已是高大爷的人,什么时候才有这种机会呢? 院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袁飞一抬头,便看到一名陌生的青衣汉子,正站在近门处冲着他微笑。 那汉子含笑望着他,眼光好像在说:“对不起,打扰阁下了。我可以进来谈谈吗?” 袁飞慢慢收起那本刀谱,好像收起来的只是一本闲书。 这也正是这位血刀,比一般杀手老练的地方。 他知道只要他不慌张,别人就不会怀疑他收起的是件宝物。 他从容不迫地将那本刀谱包好纳入襟中,一面朝那汉子微微点头,暗示对方可以进来。 青衣汉子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道:“艾四爷不在?” 袁飞将来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眼,冷冷地说道:“是的,刚去了如意坊。朋友有何贵干?” 青衣汉子四下溜了一眼,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不在最好,在下其实是为了来找你袁少侠商量一件事。” 袁飞道:“兄台怎么称呼?” 青衣汉子神秘地笑了笑,说道:“在下记得燕云七杀手接见一名主顾时好像很少问及这些。” 袁飞轻轻一哦,忍不住又将这位不速之客打量了两眼,他从对方的语气中,似乎已经知道了这汉子的来意。 他以森冷的目光盯着青衣汉子道:“虎刀段青,穿心镖谷慈,魔鞭左天斗,双戟温侯薛长空等人如今都在蜈蚣镇,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 青衣汉子又露出了诡秘的笑容,道:“因为这种交易只有找你袁少侠,比较适合。” 袁飞道:“哪一方面比较适合?” 青衣汉子道:“志趣方面。” “志趣?” “是的。” “因为我袁飞特别喜欢杀人?” “至少这次要杀的这个人,你袁少侠不会讨厌。” “这个人是谁?” “龙剑公冶长!” 袁飞长长吸了口气,隔了很久,才又问道:“龙剑公冶长跟你朋友是什么时候结下的梁子?” 青衣汉子但笑不语。 因为这也不是一名杀手该问的问题。 依照杀手的行规,杀手可以拒绝接受委托。如果答应接受,便只该商讨酬劳,以及动手之时间地点等细节,而绝不能刺探顾主方面的秘密。 袁飞冷冷接着道:“那么?你朋友有没有想到,我袁飞曾是这位龙剑手下的败将?如果我再败一次,朋友花的代价,岂非尽付东流了么?” “这一点少侠尽请放心。” “是朋友不在乎花钱一试?还是朋友相信我袁飞这一次一定不会失手?” “相信少侠不会失手。”- 第十一章 黄金虽宝贵 人格更高超 袁飞道:“何以见得?” “因为少侠要杀的,其实只是个死人。” “死人?” “是的。” “龙剑公冶长在你朋友心目中,只是一个死人?” 青衣汉子脸上又浮起了诡秘的笑容,缓缓点了一下头道:“不错!只要袁少侠能支持十个回合左右,然后少侠便可以一刀砍下那小子的脑袋,跟割取一个死人的脑袋,同样不费吹灰之力。” 袁飞注目道:“朋友准备在暗中助我一臂之力?” 青衣汉子微笑道:“不错。” 袁飞道:“那么,能不能容我袁飞先欣赏欣赏这朋友的身手?” 青衣汉子没说什么,忽然衣袖一抖,只见一点寒星自袖中飞出,疾如电闪,直射门楣。 接着,卜的一声轻响,一枚方孔青钱,已平平正正地嵌在门上那个福字上。 青钱如果是竖着打中目标,无论多准,也不稀奇,但像现在这样以本面贴入木板,这份功力,就颇为可亲了。 但袁飞却似并不觉得青衣汉子有什么了不起。 他朝门楣上那枚青钱望了一眼,转过脸来淡淡地道:“就凭朋友这一手,也敢将公冶长当作死人看待?” 青衣汉子微微一笑道:“只凭这一手,当然不够。” 袁飞道:“哦?” 青衣汉子笑笑,衣袖忽然又是一抖。 飕! 飕! 飕! 三道银线,连绵射出。 行家一看,便知道青衣汉子第二次发出的暗器,正是江湖人物最忌讳使用,也最害怕遇上的破穴针! 三根破穴针,先后没人钱孔。 最后留在钱孔上,只是一个细小的洞孔,三根破穴计,一根催一根,竟然毫厘不差,全打进了那个只有一粒米大小细孔之中! 袁飞神色登时改变。 他望着青衣汉子,望了好一会,才慢慢地道:“朋友具此身手,就有十个公冶长,也不愁收拾不了,还要找我袁飞干什么?” 青衣汉子微笑道:“兄弟的意思,是要那小子死得自然而正常。” 袁飞注目接着道:“兄台知不知道那小子如今已是高大爷的人?” “当然知道。” “以艾四爷的人去杀高大爷的人,兄弟以为适当不适当?” “照说当然不太适当。”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不错。” “譬如在哪种情况之下?” “一时语言冲突。” “话不投机,立即翻脸?” “不错。” “除了跟这小子一点私人恩怨之外,我袁飞有什么理由非接受兄台这项委托不可?” “三万两纹银,便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你说多少?三万两?” “不错!” 接着,两人便沉默了下来。 青衣汉子取出一张银票,卷起,又扯平,扯平,再卷起,就像小孩在玩着一个纸折的小船。 袁飞望着那张银票,终于点了点头道:“这的确是个很好的理由” 高大爷要找的工匠找到了。 请来的工匠,是师徒三人。 老师父姓宋,洛阳龙门人,有个混号叫来不老。 这个宋老头据说一个大字不识,但对于工作方面,却是个难得的奇才。 无论你要盖什么样的高楼大瓦屋,他只须十根指头稍稍拨弄一番,便可以立即算出需要多少人工和材料,以及能在多少日子内完成。 在这一行中,除了这个宋老头,可说谁也没有这份能耐。 高大爷能请到这位名匠,全凭一时运气。 原来师徒三人是应天水一名富绅之邀,要去建筑一座桥梁,路过蜈蚣镇,被高大爷得到消息,强行留下来的。 金蜈蚣高敬如高大爷要在关洛道上改变一个人的行程,当然不算一回事。 师徒三人被请到如意坊,先后不过个把时辰,工程便告定夺。 据宋老头表示:新宅第若是建在老地方,全部花费,约需七千两银子,他保证三个月完工。 高大爷大喜过望,当晚便在万花楼设宴为这位名匠接风。 一顿花酒喝下来,宾主之间,更是融洽。 原来未老头虽已年逾七旬,依然是老风流,而且瘾头奇大。现在大家才知道老家伙被人喊作宋不老的来由:不老者,人老心不老! 这是昨天的事。 今天,宋老头留下两名徒弟,监督大批工人清理工地,他本人则又由公冶长陪着来到万花楼。 高大爷已经传下命令:万花楼的姑娘,谁也不许端架子,宋老师父要怎样便怎样,务使佳宾能尽兴,若谁故意违背,立即逐出万花楼! 所以,万花楼上上下下如今一见这位白胡子贵宾莅临,登时响起一片震耳的吆喝,以示恭迎。 不仅全楼的姑娘们如穿花蝴蝶般穿梭走告,甚至连一般酒客,也被引起好奇心,纷纷掀帘探头张望。 “这老家伙是谁?” “有高府总管陪同着,当然是高大爷的客人。” “也是武林中人?” “这个你就要问蔡老二了。” “喂,老蔡,刚才过去的那个白胡子老头是什么来路?” “洛阳的一个老木匠。” “一个老木匠?” “是的,听说有个混号叫宋不老。” “什么宋不老?” “天天往这种地方跑,当然是指宝刀未老之意。嘻嘻!” “别说笑话了。” “谁说笑话?” “像这样一个风吹能倒的老家伙,我不相信还有这份劲头。” “打个赌怎么样?” “行。” “就赌今天这一台酒如何?” “行!” “那么,叫红红过来问问吧!” “为什么要问红红?” “老家伙昨晚叫的姑娘,就是红红。” “好,喊红红来。” 要喊红红的客人,不止一个。 要问宋老头的意见之后,公冶长也吩咐伙计去喊红红。 公冶长这一交待下去,其他想找红红的客人,今天大概便得将就一些,要另外换个姑娘了。 “红红!” “红红!” 伙计拉开训练有素的粗嗓门,一路嚷了出去。 不消片刻,那名伙计去而复返。 伙计进来时,脸上挂满笑容,但身后没有红红。 公冶长道:“红红呢?” 那伙计没有回答,快步走去公冶长身边,弯下身子,不知在公冶长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话,公冶长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 伙计说完,向后退出一步,似在等候公冶长另作差遣。 公冶长转向宋老头道:“宋师父换个姑娘怎么样?这里的蓝蓝和花花,也是两个顶顶有名的大美人儿。” 宋老头道:“红红不在?” 公冶长道:“刚被一位客人叫去了,伙计说马上就转局,似乎不大方便。” 宋老头轻轻叹口气道:“像我这种又老又穷的糟老头,原就不该到这种地方来的。算了,算了,这顿酒不喝也罢!” 说着,站起身子,便要离去。 这下公冶长可为难了。 这个姓宋的老家伙,年纪一大把,尚且如此好色,依他本意,他当然不会去迁就这个老家伙。 但是,高大爷把这老家伙当活宝,今天这顿酒如果喝不成,万花楼的伙计和!”娘,可就有人要遭殃了。 这种事他岂能眼睁睁听任它发生坐视不管? 因此,他只好赔着笑,将宋老头又推回座椅上,道:“也许是伙计们不会说话,那么就待我过去看看。” 红红其实就在隔壁。 从伙计口中,公冶长也已知道红红如今在隔壁陪的这个客人是谁。 正因为他知道这个客人是谁,所以他才建议宋老头换个姑娘,因为这位客人不仅万花楼的伙计不敢得罪,就连他这位高府总管,无疑也以不去招惹为妙。 但是,如今僵局已经形成,他便顾不得许多了。 红红坐在血刀袁飞的膝盖上。 她一双白玉似的手,正勾者袁飞的脖子,脸贴着脸,嘴对着嘴,慢慢地将一口酒,由舌尖上一点一滴地转向袁飞口中。 公冶长轻咳了一声,掀帘笑笑走进去道:“好家伙!你们可真会享受啊!” 红红吓了一跳,因为舌头往回缩得太快,以致口中余酒全倾在袁飞衣襟上。 袁飞居然没有生气,他推开红红,望着公冶长道:“听说高大爷要盖新房子你怎么有空来的?” 语气平平淡淡,虽说不上友好,但也没有抬杠意味。 公冶长在对面坐了下来道:“袁兄知不知道匠人是哪里请来的?” 袁飞道:“据说是洛阳来的一个什么宋不老?” 公冶长点头道:“是的,老家伙此刻就在隔壁,高大爷要我陪他来喝酒,想不到这老家伙竟指定要叫红红……” 红红的面孔,突然红了起来。 袁飞瞅了红红一眼道:“伙计没有过去告诉他,说红红在我这里?” 公冶长道:“伙计跟我说过了,我也建议老家伙不如改叫蓝蓝或花花,可是老家伙的脾气倔强得很,竟表示没有红红在座,他就不喝今天这顿酒。” 袁飞嘿了一声,没有开口。 公冶长含笑接下去道:“高大爷一心想盖好新宅第,把这老家伙宠得像个宝似的,老家伙今天是小弟陪来的,若是弄得不欢而散,高大爷必会怪小弟办事不力。” 他望着袁飞,带着央求意味,接着说道:“所以” 袁飞面孔微微一扬,斜着眼道:“所以怎样?” 公冶长赔笑道:“所以希望袁兄看在小弟情面上,能够委屈一下。” 袁飞突然沉下面孔道:“花自己的银子吃喝玩乐,谁也管不了谁。我说过不行,就是不行!” 公冶长皱皱眉头,正待开口之际,袁飞又冷笑着道:“还有件事,请你公冶兄最好替我记住:别以为你公冶兄如今是高府总管,身份就高人一等,须知我血刀袁飞可不吃这一套!” 公冶长诧异道:“我只是过来跟你袁兄打个商量,又没有勉强你袁兄非答应不可,你袁兄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袁飞冷冷地道:“老子高兴!” 公冶长呆在那里,隔了好半晌,才注视着袁飞道:“袁兄突发这种没来由的脾气,该不是借题发挥吧?” 袁飞霍地长身而起,一脚踢开座椅道:“就算老子是借题发挥又怎样?你不服气?” 红红在一旁吓得花容失色,想劝阻又不敢开口。 公冶长思忖片刻,忽然点头道:“疮不放脓,完不了口。你袁兄的心情,我完全了解。 我决定舍命陪君子,帮你袁兄了却这桩心愿就是了。” 他吸了口气,缓缓抬头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袁飞冷冷地道:“就是现在。下面的大厅宽敞得很!” 两个跑堂的伙计,一人托着一双热气腾腾的大菜盘,正一边低声说着笑着,一边并肩走向楼梯。 两人托盘的姿势,惊险美妙。 他们为了说话方便,左边的一个用左手,右边的一个用右手,两人的手臂分向左右朝上弯曲,都是以四根手指头,作菊心状顶着盘底,菜盘正好比他们的肩头高出寸许。 不过,你绝对用不着为他们担心,这正是他们吃这一行饭的绝技之一。 你别瞧他们那两只盘子,摇摇晃晃的,像风中荷叶,事实上里面的汤水永远也不会溢出一滴来。 他们走路时,就像蝙蝠一样,不用眼睛看,也不会撞着任何东西。 上楼梯时,亦复如此。 这座楼梯,他们一天至少要上上下下几百次,就是叫他们闭上眼睛,他们也照样能升登如飞,绝不至踏偏一步。 现在,两人已走到楼梯的最后一级,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齐停下脚步。 因为他们这两盘菜并不是送去同一个房间,上楼之后,必须分手,而他们的笑话尚未讲完。 他们这样站在楼梯口,虽然挡住了别人的去路,但他们丝毫不以为意。 因为他们的身手一向灵活,无论人从前面下来,或是后面有人要上楼,他们均能凭敏锐的感觉,随时闪身让去一旁。 这时正好有个客人走出房间,要下楼梯。 两个伙计还在说话。 这个要下楼梯的客人,他们都觉察到了,他们也都有了准备。 准备这位客人走过时,再从中间裂开一条通道,让这位客人通过。 等客人过去之后,他们还可以聚拢来,继续交谈下去。 客人走过来了。 他们迅速让开。 让出的空档,宽宽裕裕,足够一人通行无碍。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那客人似乎还嫌空档太狭窄了些,两人只觉眼前一花,那客人的一双手,已经分别拍上他们的肩头。 只听哗啦一声,两只菜盘同时摔在楼梯上,红烧栗子鸡和八宝豆腐,没得遍地皆是。 两个伙计则如滚球似的,骨碌碌地,从楼梯上一直翻了下去。 楼上四厢的管弦和笑语,都被这一声巨响,给打断了。 所有的客人和姑娘们纷纷走出房间查看。 两名伙计又气又恨,揉着屁股爬起来,刚刚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粗话,叭,叭,两人脸颊上,已分别挨了一个又脆又响的大巴掌。 这两巴掌,帮他们回复了清醒。 现在他们才算看清了面前这个先推了他们一把,如今又赏了他们两巴掌的客人。 看清了这个客人是谁,两人身上的疼痛突告消失。 两人的面孔,也于这一瞬间,苍白扭曲得像个挤干了汁的橙子。 “原来是袁爷?啊啊,对,对不起!” 两人不断哈腰,赔笑,一边像虾子似的向后不断退缩。 现在,楼上的客人和姑娘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如果说得更正确一点,也许应该说成:他们已看出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这是一个完美的陷阱。 血刀袁飞在楼上人群中,很快地便找到了那个高价雇他杀人的青衣汉子。 青衣汉子正揽着一个姑娘的腰,站在四号房间的房门口。 当两人四目遥接之际,青衣汉子朝他微微颔首,似在赞许他今天找的这个机会不错。 今天这个机会的确不错。 楼上回廊离大厅地面高仅丈五左右,一旦血战展开,眼力再好的人,也绝不会留意到几根黑色破穴针的一闪而逝。 到时也许只有中了暗算之后的公冶长,会因惊怒交集,而产生出一种引人注目的反应。 不过,这种情况发生的机会也不多。 因为公冶长中针之后,只要手中诛心剑稍为露出一点破绽,他的一颗脑袋,就不会还留在他的脖子上了! 所以,即将展开的这一场战斗,将不会有什么精彩的场面出现。 因为实际上这并不是一场真正公平的决斗。 这只是一次设计周详的谋杀。 血刀袁飞在这一战中,也不需耗费多大气力,因为他实际上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那就是设法将公冶长引去四号楼厢下面。 将公冶长迫去也好,或是自己慢慢退过去也好,只要将公冶长引去四号楼厢下就行。 然后,他就可以等着完成雇主交给他的最后一项细节。 一刀割下公冶长的脑袋。 公冶长从楼梯上慢慢拾级而下。 袁飞后退一步,拔刀出鞘。 公冶长走下楼梯,停步四下望了一眼,然后微皱着眉尖,转向袁飞道:“袁兄真的要让别人看我们笑话?” 袁飞冷冷地道:“别人早就看过我袁飞的笑话了,再多看一次也无妨。” 公冶长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拔出那口形式奇特的诛心剑,双掌合剑,当胸一立道:“袁兄请!” 袁飞冷冷道:“请!” 他口中说着请字,人仍站在原处未动分毫。 他显然在等公冶长先出手。 袁飞这种态度,并不是有意托大或心存礼让,而只是为了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一为的是公冶长如今站立的位置于他不利! 四号楼厢在他背后,如果向前冲过去,公冶长后退无路,只有向左向右闪避,如果周而复始,循环不已,便永远无法将公冶长引去四号楼厢下面。 而楼上的青衫汉子,又不便于此时移动位置。 如今,大厅上下,鸦雀无声,谁只要走动一步,无疑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所以,他只好沉住气,按兵不动,等公冶长先出手。 只要公冶长一出手,事情就好办了。 他可以节节后退,也可以利用化解来招,先跟公冶长交换一个方向,然后再以凌厉的猛攻,将公冶长一路追迫过去。 公冶长当然不会想到这些。 所以袁飞回完一声请,他就没有再客气。 人影一闪,诛心剑突然点出。 一剑指向袁飞眉心! 袁飞胸有成竹,雁翎刀微微一扬,同时滑步向一旁让开。 公冶长随着剑势欺步而上,自然而然地占住了袁飞原先站立的位置。 接着,公冶长第二剑又照原式点出。 仍然指向袁飞后心。 俗云:剑出一点,刀洒一片,公冶长这先后两剑,看来似是平淡无奇,实际上全是剑法中的上乘杀着。 眉心为人心必救之处,别说是高手手中剑,即使普通人以这一动作,也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一个人如果要害受到威胁,便很难沉稳如常。 而这一点,正是使剑的人用心所在。因为过招,绝无一举得手之可能,只有先迫使对方慌乱;慌乱才会露出弱点,找出对方弱点,才有取胜之机会! 公冶长这两剑虽是平平点出,他隐藏的变化,至少也在七种以上。 袁飞若是一个应付不当,只要剑尖微微一转,下一剑便可能中他身上任何一处致命的部位! 袁飞当然知道这种剑招不容轻视。 不过,他这一次却没有再退让。 他第一次退让,只是为了要跟公冶长掉换一下位置,如今公冶长连上数步,已近大厅中央,他自然没有再退让的必要。 寒光闪处,袁飞雁翎刀第一次出手。 刀锋挥出,如洒开了一匹上等细绢。但这一刀并不是迫向公冶长剑尖,而是横扫公冶长的腰干。 公冶长如果不愿被斩成两段,或是与这位血刀来个两败俱伤,他要化解袁飞这一刀,就只有一个办法。 撤身斜退退向四楼厢那一边。 公冶长果然这样做了。 撤身斜退一一一退向四号楼厢那一边! 袁飞自然不肯错过机会,跃身一扑,刀光又如匹练般洒出。 这一刀去势更低。 因为他如果仍向公冶长中盘进攻,公冶长可以剑格挡,这一刀像现在这样砍向公冶长的双腿,公冶长便只有以腾纵来闪避了。 如果公冶长腾身窜起,上半身便会跟楼上护栏平齐,这样便正好带给楼上青衫汉子一个下手的机会。 青衫汉子眼中闪起亮光,血刀袁飞办事的能力,显得比他预计的还要高明。 公冶长浑然不知危机并不在于袁飞这一刀,而是潜伏在他的身后。 他见袁飞一刀自下三路攻来,竟然不假思索,双肩一抖,箭拔而起。 他拔升的高度,竟比袁飞想象的还要高得多。 这样一来,他的后背,便等于整个的暴露在青衣汉子视野之下。 好多万花楼的姑娘都为之失声惊呼。 她们当然不知道公冶长即将遭遇的命运。 她们所以发出惊呼,不过是因为袁飞出刀太猛,公冶长处境危殆,看来怵目惊心,一时情不自禁罢了。 突然响起的一片尖叫,对公冶长来说,更是致命中的一大致命伤! 如果此刻大厅上下保持一片寂静,公冶长或许还能凭耳目之灵,觉察到身后的危机,如今被这些女人如此一嚷,青衣汉子别说是用的破穴针,就是打出一支瓦棱镖,他也无从觉察了。 但是,紧接着,血刀袁飞却似乎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公冶长向上拔起身躯的同时,他竟然也跟着腾身一掠而起。 公冶长是出于不得已,他又为什么呢? 为了显能邀功? 还是等待不及? 青衣汉子手臂一抬,忽又放下,双眉同时紧紧皱了起来。 血刀袁飞这一手太不漂亮了! 现在,两人的身子都在半空中,他若是打出破穴针,袁飞必然无法配合得恰到好处,在公冶长中针之同时一刀置公冶长于死命。 如果袁飞做不到这一点,中针之后的公冶长,必然会出声喝骂,或是扭头查看,那样一来,他的身份,就无法不暴露。 他如果不是怕身份泄露,又何必花这么多心计,以及出这么高的代价,聘请一名杀手? 不过,这还不是袁飞最不漂亮的一手袁飞的下一手,更不漂亮。 公冶长由于上升之势已近弩末,不敢硬接袁飞这一刀;好在他身子已擦着楼上的栏杆,如想继续问躲,尚还不太困难。 于是,他左臂往后一甩,搭护栏等袁飞寒森森的刀尖堪堪点上他的心窝,他的双腿一曲一蹬,借一荡之力贴着栏杆向后滑了开去。 袁飞似乎没有想到,公冶长人在半空中,身手尚且如此矫捷,急切之间,刹势不住,手中雁翎刀竟当的一声,像长钉一样,钉进了护栏木内。 袁飞因为兵刃钉人横木,一时进退失据,有力无处发挥,人从悬空挂了起来。 公冶长进攻的一个好机会。 因为他避开袁飞凶险的一刀之后,这时已翻身上了回廊。 如今,他只须一个箭步上前,诛心剑探身朝外一送,袁飞这一战便输定了! 但是,公冶长并没有捡这个便宜。 他只是仗剑站在回廊上,注目凝神,蓄势以待。 袁飞的身手,也很矫捷。 他一刀失手探入横木,自知处境,当下竟以壮士断腕的勇气,立即松开执刀的右手,同时以手掌在刀把上轻轻一按,借前冲之余劲,自刀锋上一掠而过,人也上了回廊。 袁飞底下的几手,就真正的不够漂亮了。 只见他越过护栏之后,人如蜻蜓点水一般,身子一弹,又自跃起,继续向前疾扑过去。 只见他这一次扑去的人,并不是公冶长,而是那名青衣汉子。 青衣汉子正疑愕间,袁飞已如旋风似的来至身前。 那汉子后退一步,正待喝问之际,袁飞已快如闪电般一拳捣上他的心窝。 那汉子腰一弓,袁飞又在他后颈上加了一拳。 这是致命的一击。 那汉子脑袋一垂,松开护心的双手,向后栽倒下去。 躺在地上的青衣汉子,血已从嘴角流出,像两条将身子越拉越长的红色蚯蚓,虽已经绝了气,两眼仍圆瞪如铃,再加上那一脸但黄扭曲的死肉,神情有着说不出的狰狞恐怖之感。 他显然直到临绝气之前,也未能想出这位血刀突然倒戈相向的原因。 回廊上一片沉寂,每个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呆了。 雁翎刀仍然插在护栏横木上。 袁飞缓缓转身走过去,拔出那口雁翎刀,还人刀鞘,然后又再回身来到青衣汉子的尸首旁边。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对开撕成四小张,又从青衣汉子袖筒摸出一根金色钢针,将撕开的银票,像别上一朵鲜花似的,小心地别在青衣汉子的衣襟上。 他完成了这最后一个动作,才慢慢站起身子,从容不迫地向楼梯口走去。 当他经过公冶长身边时,他连向公冶长看也没看一眼,仿佛根本就不知道,走廊上还站着公冶长这个人。 直到袁飞下了楼梯,公冶长才如大梦初觉,弄清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急忙靠去栏杆上,探身向下喊道:“袁兄慢走” 袁飞在大厅中停住脚步,仰脸向上,冷冷地道:“大总管是不是意犹未尽?” 公冶长忙道:“小弟想请袁兄喝杯酒,请袁兄务必赏光。” 袁飞带着不屑之色瞟了他一眼,脸孔一转,迈步走了。 袁飞走了,像从空气中突然移走了一根冰柱。 万花楼又慢慢地苏醒过来。 酒客和姑娘们,人人争相探询,都想弄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兵戎相见的双方,本是艾四爷手下的一名杀手血刀袁飞,和高府的新任总管龙剑公冶长,何以最后被杀死的,却是个陌生的局外人? 这个被杀死的青衣汉子是谁? 他什么地方开罪了那位血刀? 血刀袁飞杀死这青衣汉子之后,将一张银票撕开别在这汉子衣襟上,又是什么意思? 当纠纷开始时,没有人料到最后会是这种结局。 如今事情有了结果,也没有人能明白它发生的原因! 公冶长也是一样。 当纠纷开始时,公冶长也想不到最后会有这种结局。惟一不同的是,他知道原因。 任何职业,都有它职业上的尊严。 杀手亦不例外。 尊严,是不容侮辱的。 杀手的职业,就是接受酬劳,替雇主去杀人,或是保护他的雇主不被人杀。 但雇用杀手的人,绝不能以为杀手也像妓女一样,只要花得起银子,就可以为所欲为。 青衣汉子金狼二号,就是犯了这个错误。 他付出了三万两银子,但未付出对一名杀手应有的敬意。 这一错误的代价便是死亡! 高大爷和艾四爷接到万花楼伙计的报告之后,都十万火急地赶来了。 两人赶到同时,一切已成过去。 不过,高大爷来到之后,青衣汉子的身分来历,就不再是个秘密了。 原来青衣汉子付给袁飞的三万两银子,跟前些日子黑心老八第二次付给金四郎的那三万两银子,正是同一张银票! 要杀公冶长的人,无疑就是那位金四郎! 至于金四郎为何要杀公冶长?在高大爷来说,也许还有些迷惑。 因为这位七雄老大至今尚未能将“郎”与“狼”联想在一起。 他要能想到这一点,对重营华屋,也许就会没有那么大的劲头了。 这件事只有公冶长自己心里有数。 天狼会容不得他,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使他感觉意外的,是对方采取的手段! 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竟会打主意打在血刀袁飞身上。 这一着棋,虽嫌迂缓了些,但谁也不能否认它不是一着妙棋。 它的妙处,是充分利用了他和袁飞双方心理上的弱点。 袁飞在他手底下失过手,一心要找机会挽回顾面,煽惑袁飞向他挑战,可说是易如反掌;而他则为了种种顾忌,即令袁飞找他动手,他也势必难下绝情的。 在这种情况之下第三者的机会,也就来了。 今天,袁飞若不是为了自尊心受到伤害,他会逃得过毒针破穴之厄吗? 如果袁飞杀了他,只要袁飞本人不说出来,又有谁会想得到它是出于天狼会的主谋? 这些秘密!公冶长是当然不会告诉给高大爷。 这条金蜈蚣年轻时也许是个人物,如今显然已不足与论大计。 如今,他只有靠自己。 如今,他必须在天独会获悉又死了一条金狼之后,准备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尽快想出对方下一步可能采用的手段是什么! 万花楼的伙计们,一个个的又开始忙碌起来。 有的抬尸。 有的上菜。 因为高大爷吩咐下来,要摆一桌酒,为公冶长压惊。 这正是这七雄老大,金蜈蚣高敬如高大爷的一贯作风。 他经常喜欢以满不在乎的态度来掩饰挫折,或是当别人感到紧张时,故意显示轻松。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他高大爷的好汉气概。 才像个称雄一方的龙头老大! 酒席摆好,高大爷又着人去找血刀袁飞。他的意思,当然是为了想对袁飞今天这种轻财重义的行为,好好的当众褒扬一番,以作为一般杀手的楷式。 但是,使者回报,袁飞谢绝了。 借口是酒醉,已经上了床。 不过,高大爷并不在意。仍然叫来很多姑娘,跟宋不老于席间大谈有关建筑新宅的种种远景。 这一顿酒,一直喝到天黑。 散席之后,宋不老留下未走,高大爷也借酒醉留了下来。 宋老头留下,是为了红红;高大爷留下,则是为了安全。 这位金蜈蚣实际上并不如他表现的那么坚强。 但也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老朽昏庸。 他的大而化之,有时是故意装出来的这是他数十年来,保护自己的方法之一。 他知道过分精明的人,经常总比一个粗枝大叶的人,仇敌要来得多得多! 今天的这桩流血事件,早在他心中盘算过了。 为什么忽然有人想置公冶长于死地? 他的答案就是:是为了剪除他高敬如的羽翼! 因而,他进一步想到,如今对方阴谋失败,很可能迫不及待,径抄捷径,直把主意打到他高某人头上来。 目前,惟一能带给他安全感的地方,便是这儿后偏院,那个布置了机关和密道的小房间。 公冶长和艾四爷在太平客栈门口分手,一个人回到如意坊。 如意坊刚刚开场子,花十八像只花蝴蝶似的,到处招呼熟客人和阔客人,春风满面,笑语如莺。 公冶长没有去打扰她,径自登楼走进那个以前为黑心老八所占用的房间。 他刚坐下,花十八就跟进来了。 走进房间,花十八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不见一丝笑容,取代的是一片关切之色。 她紧盯着公冶长道:“听张金牛过来说,今天在万花楼,有人买通血刀袁飞,想下你的毒手?” 公冶长点点头,没有开口。花十八望着他又道:“据说,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反而是那位血刀袁飞救了你的命?” 公冶长又点了一下头。 花十八又像有点迷惑道:“他本来想要杀你,最后却又救了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冶长指指茶壶,花十八立即为他倒了一杯茶。 她以为公冶长喝了茶之后,一定会说出整个事件的经过,所以就拉了张椅子,在公冶长对面坐了下来。 不料公冶长放下茶碗之后,依然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只拿着一双眼睛呆呆地瞪着她,就好像在端详着她的面孔,有没有多出或少掉一些什么似的。 花十八一时会错了意,双腮微微一红,避开了他的目光,带着嗔意低声道:“你们男人只要灌上几口黄汤,就不想好事情公冶长像是没有听清楚,怔了怔道:“你说什么?” 花十八这才知道公冶长是在出神发呆,不想好事情的,原来是她自己,当下,脸孔不禁又红了一下,连忙站起身来道:“没有什么,下面还等着我去招呼,你一个人先在这里歇息吧!” 公冶长定了定神,点头道:“好,你下去之后,顺便叫人去找关老总来一趟,我有话跟他说。” 花十八已经走到房门口,公冶长忽然又喊住她,说道:“你慢点走,我还忘了问你一件事。” 花十八转过身来道:“什么事?” 公冶长道:“今天下面场子里,有没有发现形迹可疑的生面孔?” 花十八摇头道:“没有。” 公冶长道:“一个也没有?” 花十八有点不高兴道:“你既然不信任我一双眼睛,为什么不自己下去看看?” 公冶长笑笑道:“我不过” 花十八轻轻哼了一声道:“不过被万花楼那些骚娘们迷昏了头而已?” 说着,头也不回,气鼓鼓地,转身下楼而去。 不一会,双掌开碑关汉山来了。 这位高远镖局的前任总镖头,这几天看上去似乎瘦了不少。 高大爷手底下的人,公冶长只对这位关老总特别客气。 因为他第一眼便看出这位双掌开碑是个直肠子的血性汉子,高大爷也许并不真正喜欢这种人,但事实上高大爷手底下如果人人都像这位双掌开碑,他高大爷也许根本就不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 像双掌开碑关汉山这种人,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缺点,那便是这种人只知感恩图报,只知江湖义气重于一切,而经常都不会遇上一个好主人- 第十二章 黑心日久享 恶报在眼前 公冶长请这位总镖头坐下,先寒暄了几句,才轻描淡写地问道:“今天后面的情形怎么样?万成那厮对黑心老八的行踪有没有吐露口风?” 关汉山双眉紧皱,摇了摇头道:“没有,这小子一股劲地在拖时间,也不晓得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公冶长笑道:“是不是还像前几天那样难伺候?” 公冶长这一问好像触动了关汉山什么心事一般,这位双掌开碑微微一愣,忽然瞪着公冶长道:“对了,有一件怪事,我正想向总管请教。” 公冶长道:“哦?什么怪事?” 关汉山道:“小子昨天晚上,还满神气的,要酒要莱,吵个不休,不意到了今天早上,竟像突然变了另一个人似的,躺在墙角暗处,不动也不说话,酒菜送过去,他连望也不望一眼。” 公冶长道:“是不是生了病?” 关汉山摇了摇头,说道:“不像生病的样子。” 公冶长道:“问他话也不开口?” 关汉山道:“是的,无论你说什么,他也不理。” 公冶长也觉得有点奇怪道:“怎会有这种情形发生呢?” 关汉山摊手苦笑道:“谁知道?要晓得是什么原因,我也不会提出来向总管请教了。” 公冶长仰脸望着天花板,陷入深思。 这虽然是个小问题,但却是个耐人寻思的问题。 短短一夜之间,那位无钱能使鬼推磨为什么会有这种重大的转变? 这种转变,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昨夜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这位万老大预感将要有事发生? 关汉山搓搓手心,又接着道:“这件事还望总管伸伸手,早点逼那小子作个交代,要如果再这样耗下去,我跟唐师父他们实在吃不消了。” 其实,关汉山就是不说,公冶长也已经想到这个问题了。 他当初主张将万成囚禁起来,目的原是想叫鬼影子杨四吃吃苦头,而并非有意跟关汉山和四名镖师为难。 但是,事情演变的结果,他要整杨老四的目的固然达到了,不料关汉山跟四名镖师竟也陪着受尽活罪。 如今,四名镖师分两班轮守,一天之中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没有一丝自由活动的空闲,而这位关老总肩负如意坊里里外外的安全总责,本来就已经够忙碌的,现在再加上这么一副沉重的担子,自然更是苦不堪言。 公冶长想到这里,实在觉得过意不去,连忙点头接着道:“好的,就在这一二天之内,我一定放下别的事情,先设法摆平这小子就是了。” 关汉山双眉顿告舒展,正待要说什么时,一个叫蔡猴子的伙计,忽然蹑足掀帘而入。 公冶长抬头道:“谁叫你上来的?” 蔡猴子道:“花老板。” 公冶长道:“什么事?” 蔡猴子走上一步,弯腰低声道:“花老板要小人来向总管传句话。” 公冶长道:“哦?” 蔡猴子压着嗓门道:“她说,您希望见到的人,刚刚来了一个!” 公冶长眼中微微一亮,注目道:“人在哪里?” 蔡猴子道:“张师父的六号牌九台上。” 公冶长头一点道:“好,知道了,你下去吧!” 张师父就是嘴巴能藏四颗骰子的张结巴。 上次金四郎到如意坊来,坐上的就是六号台子,如今又是这张六号台子,难道历史重演,来的又是一头金狼? 六号台子上今天客人不多。 这也许是花十八很快地便发觉来人身份有问题的主要原因。 来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 这老头子的一副相貌,实在令人很难恭维。三角脸,八字眉,一张嘴巴虽然尖得像在吹火点烟,仍然露出了上面两颗黄黄的大门牙。 他身上穿的是一套老蓝布褂裤,布料新的像是第一次上身。 一个十足的乡巴佬。 这老头真是个乡巴佬吗? 如果这老头真是个乡巴佬,花十八就不会吩咐蔡猴子悄悄上楼传话了。 原来这老头人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手上却托着一粗如儿臂的亮铜旱烟筒。 谁也不难一眼看出,这根旱烟筒,除了可以吸烟,还是一件兵器。 蓝衣老头坐在庄家对面,坐的正是上次金四郎坐的那个老位置。 他押的注子,也是只押天门。 推一不同的,今天这个蓝衣老头,一点也没有为庄家带来困扰。 因为这老头下的注子很小。 上次,金四郎一出手就是五两黄金,而这老头,一注只押十个大钱。 像这样鸡毛蒜皮大的注子,张结巴当然不会放在眼里。 公冶长站在帘后,看了很久,这时忽然转向关汉山道:“关老总过去有没有见过这老家伙?” 关汉山摇摇头道:“没有,像这种长相的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公冶长皱眉沉吟不语。 关汉山悄声接着道:“总管是不是也认为这老家伙有问题?” 公冶长点点头。 关汉山道:“总管从哪一点看出这老家伙有问题?” 公冶长一双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 这实在是个很不容易回答的问题。 因为直到目前为止,这蓝衣老头除了那根旱烟筒叫人看了有点刺眼之外,始终规规矩矩的没有闹事,而且也不像要闹事的样子。 如说这老头有问题,问题在哪里呢? 公冶长又朝楼下注视了一会,忽然扭头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关汉山道:“刚刚起更不久。” 公冶长道:“现在后面没有轮班的是哪两位师父。” 关汉山道:“唐师父和游师父。” 公冶长思索了片刻道:“你去请他们到前面来,要他们多辛苦点,暗中留意着下面这个老家伙,以防发生意外。” 关汉山点点头,便要离去。 公冶长又道:“你顺便向四位师父转达一下,这个月一律发他们双饷。另外唐、游两位师父等会来了之后,吩咐他们只须稳住场子就行,不论发生何种争执,均由花老板出面调停,不得到我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准轻易出手。” 关汉山应了一声是,转身走了。 这位关老总一走,公冶长立即伸腰打了个呵欠,唇角同时泛起一丝笑意。 就像他刚做了一件很得意的事。 他有什么值得得意的呢? 值得得意的人,应该是:来不老这个老家伙。 万花楼的红红,多少达官富贾,献尽了殷勤,都不见得就能赢得美人芳心。 这老家伙似垂暮之年,论身份不过是个木匠,居然不费一文,夜夜美人在抱,试问怎不使人羡煞? 二更鼓过,万籁俱静。 小楼上一灯荧荧,隔着绛色纱帐,正静静地照着一对像蛇一般扭缠在一起的胴体。 一场肉搏之战,是刚刚开始,还是已经鸣金收兵了呢? 这时,其中的一条躯体,忽然慢慢地动了起来。 动的人是伏在上面的宋老头宋不老。 那是一种看来很奇特的动作。 因为,这老家伙并不是在往下压,而是在一寸寸地,极为小心的,在挪离下面那女人的肉体。 很明显的,他已经压过了。 一丝丑恶的微笑,浮在这老家伙的嘴角,他撑着双臂,低头俯视着身底下像已倦极睡去的红红,神情中流露出一种无比满足和满意之色。 因为正如他所预期的,红红永远也不会再醒过来了。 这是第八个,被他以这种方式,杀死的女人。 这也是他第八次在女人身上获得最高度的刺激和满足。 他并不担心犯下这件罪案的后果。 因为他这种罕有的变态行为,在很多人心目中,已经不是一个秘密。 明天,等红红的尸体被人发觉,至多高大爷第一个就知道他这个宋不老是个冒牌货。 万家兄弟当然也知道,因为他们都知道,这种残忍的事,只有一个人干得出来。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万家兄弟是自己人,而且已经死了一个,剩下的万成万老大,只要活着一天,就不敢反叛他。 这位万老大应该比谁都明白,反叛他黑心老八会有什么后果。 至于高大爷,他更放心。 他相信这老家伙为了本身颜面,也绝不敢向人透露这个秘密。 如果你明知这人为一个十恶不赦之徒,为了此人的才干,你代他隐瞒出身,并收录为贴身亲信,事后你有勇气向人宣布此人过去的案底吗? 黑心老八摸黑走在镇后通往如意坊的小路上,心情极为愉快。 他现在要去如意坊,是为了要去从坊后石库中救出万老大。 他不惜冒险,决心要救出万老大,并不是为了江湖义气,而是因为他一直认为这位万老大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要想在黑道上创业打天下靠光杆儿一个人,是行不通的。 万成那张能把皇帝骗下金銮殿的嘴巴,正是他来日打天下的好助手。救出万成,既可借此施惠收买人心,又对自己有着切身的利害关系,他自然不愿轻易放弃。 至于如何才能救出那位万老大,这一点如今业已不成问题。 他采取的步骤,周密而安全。 他有充分把握,相信一定可以马到成功。 他冒充来不老,迷恋红红,都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他知道高大爷在万花楼有一藏身之处,如果他冒充好色如命的来不老,高大爷一定乐得奉陪。借着酒色微逐,除了高大爷之外,说不定还能绊住一个公冶长。 同时,准备行事之夜,像现在这样,从万花楼出发,也比较方便得多。 另外,他带在身边的那名徒弟,跟万家兄弟一样,也是他的心腹。 高大爷寿辰前夕,送至高远镖局的那口棺材,便是这仁兄的得意之作。 如今两人吃住都在如意坊后的大厨房隔壁,正好便于在几名值班镖师饭菜内使手脚。 他曾是高大爷手底下的红人,又主持如意坊多年,有好多事,他自是比别人清楚,这正是他故意拖上几天才动手的原因。 他希望借此先松懈一下关汉山和杨四等人的警觉性。 人,不是铁打的。杨四轻功虽好,经过数日夜的劳累,一点元气,大概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这一次推一不在他算计之中的一件意外,是今天万花楼的这件血案。 不过,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情。 这件血案反而帮了他的忙,反而促成了他提早动手的决心。 他知道被杀的人,是天狼会的人。 这正是他混水摸鱼的好机会。 大爷的色厉内在,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他黑心老八。 因为这样一来,高大爷心里一定更害怕,一定非留宿在万花楼不可。 而那位为他一直忌讳着的总管公冶长,也一定会为这件事整夜心绪不宁,而暂时不会顾忌后面回房中的万老大。 这也正是此刻这位黑心老八心情愉快的原因。 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 事情进展果然相当顺利。 石库门口,两名镖师抱膝对坐在台阶上,虽然都睁着眼睛,但看上去一点生气也没有。 这是他那种秘制迷药的功效。 这种迷药无色无臭,和在饭菜中吃下去,分量再重也不会令人中毒昏倒。它最大的作用,便是会令服食者在服后两个时辰内,耳目欠灵,感觉迟钝。 这种迷药的好处,也就在这种地方。 因为它只是一种有限度的麻醉,两个时辰一过,药力便会自然消失,引起怀疑的机会,可说少之又少。 今夜的月色,不好也不坏。 对一个具有像黑心老八这等好身手的人来说,这种薄雾似的夜色正是行动上一种最理想的掩护。 黑心老八隐身墙角暗处,两眼闪闪发光,像一只觅食的夜猫子。 他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形势。 这两名镖师,如今已无足轻重;只要他决定好了要下手,他随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去两人身后,点上两人的穴道,使两人无法动弹。 现在推一使他感到顾忌的,是一个鬼影子杨四。 要解决杨四,在他来说,当然也只是举手之劳。 但是,他必须先找出杨四的隐身之处,才好下手。那个鬼影子杨四潜伏在什么地方呢? 黑心老八眼光四下一扫,心里便已有数。 石库上面有个刁斗,但他知道杨四绝不会在那里面。 因为那个刁斗的目标太明显。 杨四有点小聪明,聪明的人,必定有他自己的聪明主意。 他猜想杨四很可能就伏在如意坊这边的屋脊,一处既可藏身,又可以看到那座刁斗的地方。 如果有人想到刁斗上去察动静,便正好落入他的视界之内。 结果,证明这位黑心老八猜想的一点也不错。 鬼影子杨四果然伏在这边屋脊上! 只有一点,为黑心老八始料不及:那便是当他找到鬼影子杨四时,鬼影子杨四竟已因倦极而呼呼大睡。 黑心老八当然用不着再客气,一刀直通杨四的心窝,杨四连哼也没有哼一声,双腿微微一抖,便告绝气了。 黑心老八收拾了鬼影子杨四,便照原定步骤,蹑足摸向两名值班的镖师,以快捷的手法,点上两名镖师的穴道。 他不杀害这两名镖师,并不是由于心肠慈悲,而是为了要保持两人的坐姿,以免有人探望时,发觉情况有异,而引起怀疑。 石库里面,灯光暗淡。 万成坐在墙角,两眼瞪得大大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从值班镖师口中获悉高大爷请来一个好色的老木匠,便知道这老木匠,很可能就是黑心老八的化身。 但是,这对他来说,并不一定就是一个好消息。 黑心老八是怎样一个人,他比谁都清楚。 黑心老八也许真想要营救他,但也极可能是为了要杀他灭口! 总之,他活命的机会,充其量也只有二分之一。 一个人当然不会为只有二分之一的活命机会感到兴奋。 不过,这总比没有一点机会,要强得多,所以,他只有等待。 等待命运作最后的决定。 这便是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因心情矛盾,菜饭不思,好几次受恐惧心驱使,想向值班镖师说穿这个秘密,最后,终于又忍了下来的原因。 黑心老八一句话不说,很快地为万成松了镣铐。 直到手脚恢复自由,万成脸上才算有了一点血色,因为这说明黑心老八并无杀人灭口之意。 万成活动了一下手脚,悄声道:“大哥这次带来的两个人,可是艾家兄弟?” 黑心老八点头道:“是的,你先走,老地方见面,我这就去通知他们二人开溜。” 万成点头道:“好,我先走,大哥小心一点。” 万成在前面走了,黑心老八一口吹熄油灯,也跟着走了出来。 黑心老八来到石库外面,万成已不见了人影子。 那两名被点住穴道的镖师,就像垂眉菩萨一样,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台阶上。 现在事情已经办妥,黑心老八当然不会再让这两名镖师活下去。 他伸手拔出一把匕首,首先对着左边那个姓钱镖师的后脑,一刀戳了下去。 只听身后有人轻轻一叹道:“这位八爷的心肠好狠……” 黑心老八大吃一惊,正待向一旁窜开时,足踝上已被人扫了一腿。 黑心老八身子一歪,通的一声,摔倒了下去。 身后那名明明被他点了穴道的吴姓镖师,这时突然跃身跳起,足尖一弹反而点住了他的凤尾穴。 黑心老八虽然半身麻木,动弹不得,但视觉并未受到影响,头部也能微微转动。他是经过风浪的人,尽管失手受制,依然没忘记先行查看对方的面貌。 看清对方面貌之后,这位黑心老八不禁当场一愣,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哪里是什么吴姓镖师? 如今这个站在他身前,望着他微笑的人,赫然竟是那位为了三万两银子代价,而出卖了万家兄弟的金四郎! 吴姓镖师怎会忽然变成了金四郎呢? 他再扭头朝那个姓钱的镖师望去,钱姓镖师依然纹丝不动地垂首坐在那里,一点变化也没有。 黑心老八明白过来了。 他刚才没有看错,现在也没有。刚才,被他点上穴道的两名守卫,的的确确是吴、钱两名镖师,而现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也的的确确是如假包换的金四郎! 毛病是出在他进石库之后。 他进入石库之后,两名镖师有一人被掉了包! 这同时也说明了另一件事:这位金四郎今晚显然一直都跟在他身后,显然一直都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位金四郎不仅看到他如何杀死鬼影子杨四,如何进这石库放走万成,甚至他以卑残恶毒手法害死红红的那一幕,无疑也被这头金狼瞧了个一清二楚。 黑心老八想到这里,心中虽然不是滋味,但同时也于心底泛起一线生机。 有两件事,是谁也不难看得出来的。 第一:这头金狼绝不会站在高大爷那一边,因为对方没有阻止他杀害杨四,也没有阻止他放走万成。 第二:这头金狼似乎并无取他性命之意。 这一点相当重要。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黑心老八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天狼会显然也不是什么正派组织,大家臭味相投,都是一路货。如果对方是为了看上他的才干,想将他揽入组织,他说不定更会因祸得福,从此飞黄腾达,扬名黑道。 所以,这位黑心老八暗暗作了决定: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得咬牙承受,一切均以不得罪这头金狼为原则! 而现在,他对这头金狼只抱着一个希望:希望这头金狼尽快带他离开这座要命的石库! 愈快愈好! 这头金狼虽然不想要他性命,公冶长和关汉山等人见了他,可不会放他过去。 金四郎没有让他失望。 一场大火留下来的焦梁残垣,在月色下看来,常令人会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如有三五流萤明灭其间,更会令人寒栗却步。 金四郎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挟起黑心老八,运步如飞,最后来到的地方,竟是如今已成一片瓦砾场的高府旧址。 他在一破瓦堂上放下黑心老八,自己也在瓦堂上坐了下来。 他似乎一时并无意为黑心老八解开被制的穴道。 黑心老八当然也不敢提出这种要求。 金四郎沉默了片刻,忽然微笑道:“八爷贵姓?” 黑心老八忙答道:“敞姓黄,天地玄黄的黄。” 金四郎道:“原来是黄兄。” 黑心老八道:“不敢当!还望金兄多多指教。” 金四郎道:“黄兄是聪明人,我想有关小弟的身份,大概也无须向你黄昆,多作介绍了吧?” 黑心老八道:“是的,那天在如意坊,小弟差不多就猜到你金兄的身份了。” 他见这头金狼语气和悦,全无半点恶意,忍不住鼓起勇气道:“如果金兄不见怪,小弟很想先向金兄请教一件事。” 金四郎道:“什么事?” 黑心老八道:“小弟在易容术上,着实下过一番功夫,这次冒充洛阳那个老木匠,自信模仿得相当妙肖,不知金兄是怎么瞧出破绽来的!” 金四郎微笑道:“你真想知道?” 黑心老八道:“是的,这件事在小弟心中一直是个疙瘩。” 金四郎笑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黄兄,你黄兄的易容术,在当今武林中,除了金陵那位百变人魔,可说不作第二人想!” 黑心老八露出将信将疑之色,转着眼珠子道:“如果金兄不是心存揶揄……” 金四郎又笑了笑,道:“问题全在你黄兄扮错了人。” 黑心老八像是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眨了眨眼皮道:“小弟扮错了人?” 金四郎微笑道:“是的,因为那位正牌的宋不老,目前正受本会聘请在为本会营建天狼总坛!” 黑心老八一呆,半天没有能说得出话来。 金四郎忽然收起笑容,拿眼角望着发呆的黑心老八道:“小弟今夜把黄兄请到这里来,黄兄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不知怎么的,黑心老八先前的那股信心,忽然产生了动摇。 他隐约间有种预感,这头金狼似乎并不是为了邀他人伙,才将他弄来这里的。 他的手心开始冒汗,一颗心也腾腾地跳个不停。 “黄兄猜不到?” 金四郎脸上又浮起一抹笑意,但在黑心老八看来,这片笑意显然不及先前那般和善动人。 他吃力地说道:“是的,小弟猜猜不到。” 金四郎道:“你根本就没有猜,怎么知道一定猜不到?” 黑心老八心中一动,忽然猜到了。 是的,一定是为了那三尊玉美人。 除此而外,还会为了什么呢? 想到三尊玉美人将要拱手让人,黑心老八实在有点痛心。 因为他为这三件宝物化的代价太大,宝物本身价值也太贵重,要早知如此,他就不会自恃艺高,来救万成脱困了。 但是,事到如今,后海也来不及了。 黑心老八咬咬牙龈,勉强赔笑道:“金兄若是定要小弟猜测,依小弟猜想,金兄这样做,也许是为了胡三胡子的那三尊玉美人金四郎微微一怔道:“玉美人?” 如果黑心老八手脚能够活动,他此刻必定会狠狠掴自己两个大耳光。 金四郎紧盯着他,注目接着道:“三尊什么样的玉美人?” 黑心老八灵机一动,忽然,又想到一个主意! 黑道上的人物,多半均为见利忘义之徒。 这位金四郎想也不会例外。他何不趁此机会,利用那三尊玉美人,尝试着收买这头金狼呢? 要想对一个人动之以利,说话的语气,就不得不改变一下了。 于是,他故意微笑了一下,说道:“小弟要是早晓得金兄不知道这件事小弟就不会说出来了。” 这是他的真心话。 正因为他说的是真心话,所以听起来也特别动人。 金四郎的好奇心,果然又提高了几分。 他眨了一下眼皮:“那三尊玉美人,如今收藏在什么地方?” 黑心老八当然不会马上就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当没有听到,缓缓微笑着,接下去说道:“万家兄弟放的那把火,是出于小弟的授意,小弟授意他们放火,就是为了这三尊玉美人。” 这说明那三尊玉美人,价值如何贵重的方式之一。 也是最简洁的一种方式。 无论说明一件什么事,最紧凑的方式,往往也是最有力的方式。 金四郎轻轻一哦,对这三尊玉美人的兴趣,很明显的越来越浓厚了。 黑心老八缓缓又接下去道:“至于这三尊玉美人真正的价值,小弟敢说谁也无法估计,因为已出世的玉器中,绝无类似之精品,而以后也不可能还会有这种奇迹出现!” 这是空前绝后的另一种说法。 说明一件事,需要简洁有力,描绘一件事物,则必须委婉细腻。 愈委婉愈动人,愈细腻愈富诱惑力。 金四郎静静地听着,没有开口。 黑心老八继续道:“不过,认真地说起来,这类宝物也有个缺点。” 这是文人写文章,常用的一种跌宕手法。 也是俗语说的一折。 因为只有使用这种方法,才有起伏,才能扣人心弦。 说话也是一样。 只有凡夫俗子,才会以平铺直叙述说一件事,黑心老八当然不是那种人。 金四郎听得出神,经这一逗,果然情不自禁地脱口道:“什么缺点?” 黑心老八故意笑着叹了口气,道:“等金兄看过了那几件宝贝,金兄便知道了。这一类宝物,无论落在谁手里,也绝无变价脱售之可能。所以,若以财富衡量,有了这种宝物,几乎等于没有。对一个需要金钱挥霍的人来说,一件抵死不出卖的宝物,岂非与废物无异?” “无价之宝”居然可以用“废物”来形容,而且形容得如此恰当而传神,话也真被他说绝了。 金四郎思索了片刻,忽然抬头注目道:“这三件宝物,黄兄愿意割爱?” 黑心老八道:“小弟仅能作主奉赠其中的一件。” 这当然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而黑心老八也并不是真的讨价还价。 他是为了想活命。 如果他说愿意全部割爱,他接着便得说出藏宝地点,如果他将藏宝地点说出,这头金狼还会留他一个活口? 金四郎道:“宝物不是你一人的?” 黑心老八道:“是的,万家兄弟也各有一份,如今万老二死了,小弟可以说服万老大,以万老二的一份转赠金兄。” 金四郎若肯接受这一条件,他黑心老八便等于活定了。 到时候,嘿嘿,看情形再说吧! 金四郎似乎没有想得那么远,眼珠子转动了一下说道:“黄兄是不是担心那位万老大,也许不答应?” 黑心老八道:“是的,这也正是小弟不愿立即说出藏宝地点的原因,因为万老大已经先去了那地方,他若是见不到小弟本人,无论如何是不会把东西交出来的。” 现在,话都说开了,放人换宝物,否则免谈。 金四郎忽然微笑道:“如果那位万老大没有意见呢?” 黑心老八闻言不觉一呆。 万成会对这事没有意见? 那位万老大难道已被天狼会收买,背叛了他?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啊! 万成若背叛了他,大可直接献宝求荣,这位金四郎何必还要向他黑心老八追问宝物下落? 黑心老八想想有点糊涂,忍不住问道:“金兄怎么知道那位万老大,会对这件事没有意见?” 金四郎笑笑,没有开口,忽然站起身来,走去瓦堆后面,以足尖一挑一踢,一件黑——的物体,呼的一声,飞来黑心老八面前落下。 黑心老八终于明白了那位万老大何以会对这件事没有意见的原因。 因为万老大已变成一个对什么都没有意见的死人! 如今一动不动地躺在他面前的物体,正是那位无钱能使鬼推磨的万成万老大的尸首。 黑心老八又恨又怕,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金四郎笑着走过来道:“黄兄现在的主意,该改变一下了吧?” 黑心老八没有立即开口,隔了好半晌,才淡淡地道:“你金兄是个聪明人,可惜却做了一件糊涂事。” 金四郎缓缓坐回原处,微微一笑道:“我做了什么糊涂事?” 黑心老八沉声道:“你不该杀了这位万老大。” 金四郎道:“人不是我杀的。” 黑心老八道:“只要是你们的人杀的,谁杀的都是一样。” 金四郎道:“杀了又怎么样?” 黑心老八道:“你金兄应该明白,这位万老大一死,那三尊玉美人的下落,就只剩下我黑心老八一个人知道了。” 金四郎道:“而你黄兄已打定主意,抵死不肯说出来?” 黑心老八说道:“不说至少可以活得久一点!” 金四郎摇头微笑道:“你黄兄这种想法,完全错了。” 黑心老八冷冷地说道:“我这种想法也许并不高明,只可惜我一时还不想改变这个笨主意。” 金四郎微笑道:“要你黄兄改变主意,其实并不难。” 黑心老八闭上眼皮道:“我就要看你金朋友的手段了!” 金四郎笑道:“你黄兄又误会了。” 黑心老八闭着眼皮,没有开口。 他当然希望是个误会。 他黑心老八手底下,这种抵死不肯招供的硬汉还没出现过。 同时,他只是对别人心肠黑,他黑心老八本身实际上并不是一条硬汉。他口中逞强,纯属不得已时,只要有转舵的机会,他自然乐得推推马虎。 金四郎又笑了笑,缓缓接下去道:“你黄兄其实只要稍为往深处想一想,就不难明白了。我们今晚请你黄兄来这里,绝不是为了那三尊玉美人,如今向你黄兄追问三尊玉美人的下落,只能说是临时生出来的一点枝节。这一点你黄兄应该相信!” 这一点黑心老八完全相信。 因为万老大的尸首,如今就横躺在他的脚边,这是一点也假不了的。对方如果是为了那三尊玉美人,说什么也不会在取得口供之前,轻易地就将这位万老大害死。 玉美人的事,是他自己无意中泄露的。 对方既对玉美人的秘密一无所知,当然不会成为今晚向他下手的原因。 那么,对方掳他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金四郎笑道:“所以你黄兄的想法错了。我们找你黄兄来,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 黑心老八道:“另一件什么事?” 金四郎笑笑道:“不过现在情况稍稍有了一点变化,在谈及正文之前,你黄兄最好还是先说出三尊玉美人的藏放地点。” 黑心老八道:“我如果不愿说呢?” 金四郎道:“那我们就只好放弃原计划另找别人合作。” 黑心老八一怔道:“合作?” 这实在是两个很动听的字眼。 只有朋友,才会合作。 既然是朋友,当然不会彼此残害。 对方这话靠得住吗?黑心老八细想之下,觉得也不无可能。因为对方原意既不是为了玉美人,而且始终未有加害之意,除了有求于他,又该作何解释? 黑心老八想到这里,忍不住暗骂该死不已。 事情可说全是他自己弄糟了的。 他暗骂若不是自作聪明,脱口说出三尊玉美人的秘密,此刻岂不是早就太平无事了么? 金四郎顿了一下,又道:“如果你黄兄愿意改变主意,这三尊玉美人,不妨就算做你黄兄加入天狼会的见面礼。” 黑心老八仍然没有开口。 金四郎接下去道:“我们已为你黄兄设想过了,以你黄昆今天的处境,也只有加入本会,才能获得安全。这是一件大家都有好处的事,因为,本会目前也正需要像你黄兄这样的人才!” 黑心老八经过了一番盘算,终于默然软化下来。 他决定向对方屈服,并不是因为金四郎这番话感动了他。 而是因为格于形势,除了忍气低头之外,他已别无更好的选择,敬酒不吃吃罚酒,又何必呢? 至于交出三尊玉美人之后,是否能逃一死,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于是,他心肠一横,说出了收藏三尊玉美人的地点。 金四郎似乎有点意外道:“金光寺的大雄宝殿上?” 黑心老八道:“是的,就放在那块回头是岸的漆匾后面。” 金四郎道:“庙里的和尚,知不知道?” 黑心老八道:“不知道。” 金四郎道:“你怎么知道那些和尚不知道呢?” 黑心老八道:“因为庙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和尚。” 金四郎诧异道:“和尚庙里,怎么会没有和尚?” 黑心老八道:“因为高老头许了几次愿,都没有灵验,香火便慢慢地冷落下来,早在两年之前,和尚就个个跑光了。” 金四郎道:“如今是座空庙?” 黑心老八道:“只剩下一个老香火工人,靠种菜度日。” 金四郎点头,自怀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过去托起黑心老八下巴,将药丸塞入黑心老八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黑心老八未及反抗,药丸已变成一股略带苦涩之味的流液,滑下了他的喉管。 黑心老八脸色大变,骇然张目道:“这是一粒什么药丸?” 金四郎道:“坚心丸!” 黑心老八怔怔地道:“坚一心一九?什么叫做坚心丸?” 金四郎微笑道:“坚定你加入天狼会的诚心和决心!” 黑心老八脸色不禁又是一变,道:“是颗毒药?” 金四郎点头笑着道:“是的。不过只要你对天狼会有加入的诚心和决心,等服过解药之后,它等于是颗补药。” 黑心老八道:“毒药会变补药?” “无论什么药,只要分量恰当,它随时可由毒药变补药,或由补药变毒药。” 这倒并不是说笑话。 实情的确如此。 若是分量不得当,补药有时照样可以吃死人。 相反的,像砒霜、半夏、石蒜、五味子等,虽然含有毒性,但只要用对了时候和分量,一样能起沉疴! “那么,我要等什么时候,才可以获得解药?” “那就看你黄兄的表现了。” “如何表现?” “三天之内,设法打发公冶长那小子归魂地府!” “只有三天时间?” “最好不要超过。” “如果三天之内无法得手,怎办?” “兄弟也是奉命行事,那就只好向你黄昆说一声抱歉了。” 黑心老八手脚微微发抖,不知道是由于愤怒还是害怕,隔了好半晌,才又哑声道:“天狼会有的是人才,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把这样一件任务交给我?” “因为你黄兄环境熟,心肠狠,手段辣,又精易容之术,做起来一定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黑心老八没有再开口他不是不想开口,而是他已无话可说。 他还能说什么好呢? 现在,他只剩下最后一个希望。就是希望这头金狼说话算数,如他收拾了那公冶长小子,事后天狼会真的会为他解毒并邀他人会! 金四郎见他不再表示反抗,便越身走过来为他解开受制的穴道。 黑心老八手脚活动片刻,血脉慢慢畅通。 金四郎并未立即离去,他似乎想看看这位黑心老八恢复自由之后,是不是还想找机会扳平? 黑心老八显然并没有这种打算。 这位黑心老八,如今脑海里只转着一个念头:“以后三天内,他如何才能接近那位龙剑公冶长,并取得有利的下手机会?” 红红一死,宋不老的身份也随着结束。他下一步应以什么面目出现? 金四郎一旁冷眼打量着他,似已看透这位黑心老八的心意,这时忽然微笑着道:“平时进出如意坊的赌客,都是一些什么人?哪一类人容易受人注目?哪一类人不易受人注意?你应该比别人清楚。哪天只要你能混进去,你尽可大胆出手,绝用不着担心事后无法脱身。” 黑心老八眼中微微一亮,道:“金兄的意思是说到时候会有人为小弟打接应?” 金四郎笑道:“这种接应早就开始了!” 黑心老八一怔道:“金兄已在如意坊内有了布置?” 金四郎笑道:“如果不是有了布置,你黄兄今夜能处处那么顺利?你以为关汉山和公冶长这一老一少都是死人?” 黑心老八道:“是的,如意坊今夜的确太平静了些。金兄耍的,是一手什么绝招?” 金四郎笑道:“只可惜你今夜不便过去,否则,你只要一进门,便不难一目了然。” 金四郎的话,一点也不夸张。 如黑心老八够胆量,他这时赶去如意坊,的确不难于一跨进大门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金四郎口中说的布置,就是那一个一注只下十枚大钱的蓝衣丑怪老人。 如今这老家伙还在张结巴的六号赌台上,下他的小注子,押他的老天门。 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举动看上去也很斯文。 如果不是赌注太小了一点,这种客人可说是赌坊中最受欢迎的客人任何一间赌坊都会欢迎。但今晚的如意坊,却为这样一个客人伤透脑筋。 花十八,关汉山,唐镖师,游镖师,以及巡场的花狼和蔡猴子,一个个提心吊胆,几乎全都将注意力集中在这老家伙一个人身上,惟恐发生意外。 六号台上的做手张结巴,以及看庄的小马,更是紧张得不时擦冷汗。 整座如意坊如此剑拔弩张,如临大敌,是不是因为已看出这老家伙准备借口滋事。 实际上恰恰相反。 这老家伙不仅赌得规矩,人也和气得很。 别人被吃掉注子,多多少少,总要嘀咕几句。有些涵养差的,更是脸红脖子粗,脏话骂不绝口。 只有这老家伙例外。 这老家伙似乎愈输风度愈好。 当别人口中不干不净时,他总是说:“点子吃点子,没有话说。” 或是说:“输赢小事,赌得规矩最要紧。” “只要骰子没有毛病,输了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 他说这些话,别人当然不会理他了。 但庄家张结巴就不同了。 嘴巴里藏几副备用的骰子,在他已经成了习惯,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今天他嘴里的骰子没藏足,只藏了两副。 蔡猴子已跟他递过眼色,要他多加小心,意思也就是说,今天赌台上不可随便玩手脚。 他本来想找个机会,取出那两副骰子,悄悄地交给小马收起来。 可是,老家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双骨碌碌的三角眼,总是在他的两只手上打转。 他几次想假装咳嗽,将两副骰于吐出来,只是手一凑上嘴巴,老家伙两眼就溜过来了。 他只好悬崖勒马,又将念头打消。 那么,他要解决口中这两副骰子,是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呢? 有的,还有两个办法。 一是装作吐痰,把骰子吐去桌底下。另一办法,便是干脆一口吞入肚中! 但是,这两个办法,他都不敢使用。 使用第一个办法的危险是:如果老家伙是有心人,他一吐出,老家伙很可能立即去从地上横越过来,那时人赃俱获,如意坊信誉破产,他张结巴也完了! 如今骰子在他嘴里,当必要时,他仍然可以一吞了事。无论事情多严重,不至于破开他的肚子,去查究证据。 那么,第二个办法呢? 想想也不妥当。 老千吃赌的事例,屡见不鲜。 这老家伙如果是个大老千,上来只下小注,同时虚张声势,故意以眼光威胁他,也许就是为了想达到逼他将骰子吞下去的目的。 如意坊没有限注的老规矩。 万一,他吞下藏骰,老家伙突来一记冷注,被老家伙赢走一笔巨款,他张结巴也完定的了。 高大爷不是个能体谅下人的人。 那时他怎么解释? 谁叫他将骰子吞下去的?谁又能证明他跟这家伙之间没有勾结? 所以,这时花十八、关汉山等首脑人物,只是在提高警觉,预防事故发生,真正感到苦恼的人,则是这位做手张结巴! 老家伙愈来愈洒脱,张结巴的脸色则愈来愈苍白。 他口中的四粒骰子,像是四粒烧得火红的铁珠子似的,直烫得他坐立不安,周身汗出如浆。 其实,这才是这名蓝衣天狼长老,今夜走进如意坊的真正用心。 他凭着一副怪相貌,一些奇特的动作,以及一些带刺的双关语,为的便是要将如意坊中的人手吸引住,以便坊后的金四郎和黑心老八便宜行事! 这位天狼长老的表演,完全成功了。 第一个上当的是公冶长。 因为集中人力监视这位不速怪客,正是公冶长下的命令。 而公冶长本人,则于发完号令之后不久,就回房睡他的大觉去了。 这位年轻的总管,虽然交代众人要加强戒备,但显然并未真正的将这位不速怪客放在心上。 如仅就赌场方面的安全而言,他的判断,并无错误。 因为这种紧张的局面,一直僵持到金鸡报晓,赌场依例打烊,赌场里的确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前面太平无事,后面呢? 首先发现大事不妙的,是两名接班的镖师。 两名镖师经过一夜煎熬,均已呵欠连天,眼皮沉如垂铅,但当他们拖着疲态的脚步,快要走近石库时,跟前的景象,马上就将他们的睡意一下驱除得干干净净! 这两名镖师行走江湖多年,阅历极为丰富,他们一眼瞥及石库库门大开,一名伙伴倪首僵坐入定老僧,另一名伙伴则踪影不见,再回想到昨夜那个蓝衣老怪物,两人立即就知道是中了敌人的声东击西之计! 两名镖师震骇之下,急步上前查看。 结果还好,石库里囚禁的万成虽然人影已渺,库外的钱姓镖师则只是被人点了穴道。 还有一位吴姓镖师哪里去了呢? 两人分头绕向库后寻找,吴姓镖师马上就找到了。 吴姓镖师也只是被点了穴道。 两位镖师经过一番推拿,虽因穴道被点过久,元气一时无法恢复,但身体上并未受到其他伤害。 两人因仓猝受制,对出事经过,均不甚了了。 于是,准备接班的唐游两位镖师,一人留下继续找寻鬼影子杨四,一人则近坊向关汉山老总报告。等公冶长,花十八,关汉山,以及花狼蔡猴子等人获讯赶到时,鬼影子杨四的尸首也找到了。 花十八和关汉山见出了这样大的祸事,面孔全吓得变了颜色。 只有公冶长神态自然,镇定如常。 在他眼中看来,似乎是死掉一个杨四,和跑掉一个万成,并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 他四下踏勘了一遍,一面关照众人暂时不许张扬出去,一面吩咐关汉山和唐游两名镖师,立即分别去万花楼和太平、状元两家客栈,找高大爷等人过来。 吩咐完毕,他便带人返回后院大厅,一边等候高大爷,一边照常享用茶点。 不到半个时辰,高大爷,胡三爷,艾四爷,花六爷,以及魔鞭左天斗,血刀袁飞,双戟温侯薛长空等三名杀手,均相继匆匆赶到。 高大爷人在院子里,声音便如焦雷似的进了大厅:“你们一个个都是死人?就光会吃喝玩乐?光会化我的银子?” “你们”之中,当然包括了“公冶长”和“关汉山”。 在这以前,高大爷对公冶长这位年轻而干练的总管,一直是敬礼有加,从未疾言厉色过,如今居然公冶长也被骂了进去,可见这位关洛道上的龙头老大,对万成被人救走这件事,是如何的震怒了。 高大爷为什么会特别的重视这个人的呢? 这不难想象得到的。 第一,万家兄弟原是他的心腹,心腹人物叛变,不仅颜面有损,也最伤心。 第二,肯救万成的人,只有一个黑心老八:黑心老八敢救走万成,便表示根本没有将他高某人放在眼里! 连一个黑心老八都敢公然跟他作对,他金蜈蚣高敬如以后如何做人? 除了这两点以外,那三尊玉美人,当然也是原因之一。 要追回三尊玉美人,万成是惟一的一条线索,如今这根线索一断,还能去哪里找回这套宝贝? 高大爷骂的话,大厅中的公冶长当然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公冶长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将第一个跨入大厅的关汉山招手叫去身边,不知在关汉山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关汉山瞪大眼睛,好像听呆了一样。 接着公冶长伸手一推,关汉山便带着满脸惊疑之色,从后面偏门出厅而去。 高大爷面孔铁青,气呼呼地走进来了,公冶长迎上去抱拳道:“大爷早。” 高大爷板着面孔,只当没有听到。 公冶长淡淡一笑,又转过去跟胡三爷等人招呼。 不一会,众人相继落座,花十八指挥仆妇为各人奉上茶点。 胡三爷性子急,第一个抢着道:“昨夜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公冶长像述说与他漠不相干的故事一样,从容微笑回答道:“昨夜这里来了一位扎眼的陌生怪客,我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便将这儿可用的人手,全部调集在一起,吩咐他们要好好地注意来人的一举一动,不料顾此失彼,到了今天早上,才知道……” 高大爷铁青的面孔,突然一下涨得通红,抬头死瞪公冶长,冷冷接下去道:“才知道中了人家的声东击西之计?” 公冶长居然点了点头道:“不错。” 高大爷差一点昏了过去。 公冶长微微一笑,缓缓接下去说道:“对方这一计虽然用得很巧妙,只可惜他们还是忽略了一件事。” 胡三爷一怔道:“老弟这句话,我怎么听不懂。你说对方忽略了一件事?他们忽略了什么事?” 公冶长微笑道:“他们忘记这座如意坊已经换了一位主持人!” 这句话,显然比刚才那一句还要难懂得多了。 胡三爷忍不住扭头望了花十八一眼,花十八也在发呆。 这件事忽然扯上了她,是什么意思? 胡三爷眨着眼皮道:“这跟花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因为那老怪物昨夜一进门,就被我们这位花大姐识穿了他们的诡计!” 花十八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声:活见你的大头鬼! 她如果早有预见及此,这种事还会发生? 高大爷一张面孔突又涨红,带着明显的怒意道:“她当时没有告诉你?” 公冶长道:“告诉了。” 高大爷道:“你不相信?” 公冶长道:“相信。” 高大爷更怒了:“你既然相信,为何不加以提防?” 公冶长道:“我当然有了提防。” 高大爷道:“你有了提防,杨四是怎么死的?” 公冶长:“死于他自己的过分小心东家应该懂我这句话的意思。” 是的,这一句话的意思,高大爷也完全懂得。 只有高大爷一个人懂。 原来高大爷为提防如意坊内另有内奸,曾暗示杨四伏伺时不可固定于一个位置,就是下面值班的镖师,也经常摸不清杨四的藏身之处。 这种情形之下,如果责怪没人去通知这位鬼影子提高警觉,自是强人所难。 高大爷仍然带着怒意道:“那么,万成被人放走,又该怎么说?” 公冶长道:“万成还在。” 大厅中人人为之一呆! 万成还在? 还在哪里? 公冶长接着手一指,笑道:“那不是万成来了么?” 从厅外面走进来的不是万成,是双掌开碑关汉山。 关汉山扛着一只麻袋。 关汉山打开麻袋,万成的尸首,立即呈现在众人眼前。 万成的死状很不好看。 事实上,这时的大厅内,就在活人之中,也找不出几张好看的面孔来。 谁会想到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呢?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才听得高大爷嘎声问道:“这具尸首哪里找到的?” 关汉山道:“火场。” 高大爷又转向公冶长道:“当时的经过,你都看到了?” 公冶长道:“是的,差不多都看到了。” 高大爷道:“你看到黑心老八放出万成?也看到他杀万成?” 公冶长道:“不!放人是一个人,杀人的又是一个人。” 高大爷一怔道:“放人的是谁?杀人的又是谁?” 公冶长道:“杀人的是潘大头。” 众人一啊!不约而同地失声道:“潘大头?那个唱戏的潘大头没有死?” 公冶长道:“是的,当时的那具尸体,只是一名流浪汉。这位潘大头如今我们不妨称他为‘金狼第一号’吧。” 众人忍不住又啊了一声。原来谣言并非空穴来风,天狼会真的来了人。 如此一说,孙七爷和病太岁史必烈岂非死得冤枉之至?不过,关于这一点,谁也没有表示出来。 艾四爷忽然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那么,金金,金四郎也也是一个金金狼了?” 公冶长点点头。听这位四爷说话,实在不是滋味。 高大爷脸色一片苍白。 潘家班子是他找来的,潘大头讽刺丁二爷那段道白,便是出于他的授意。如果对方想下他的手,他岂不是早就完蛋了? 花六爷接着道:“那么,放人的人,一定是那位黑心老八了?” 公冶长点点头道:“大概是的。” 花六爷道:“大概?” 公冶长道:“因为在他回复本来面目之前,我们只能称他为‘宋不老’。”众人再度失声道:“宋不老?”高大爷这一下真的要昏过去了。不是吓昏,也会气昏- 第十三章 坐观蟊贼斗 胸蕴玄机谋 先是“潘大头”,然后又是“宋不老”,一个个都是要命的冤家,而他居然一再引为知己! 尤其是黑心老八乔装的宋不老,想起来更叫他又怕又恨。 如果对方不是为了要先救出万成,如今还有他一条命在? 黑心老八在女人方面的变态行为,他比别人清楚。 这样一说,红红那丫头的命运,也是不问可知的了。 他在万花楼宴客,每次都叫红红陪酒,黑心老八选上红红,不用说当然是在拐弯儿折辱他! 双戟温侯薛长空忽然插口道:“黑心老八救出万成,却被天狼会的人杀了,他们之间是不是另有恩怨?”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因为这一疑问如果不能澄清,整个事件便会予人扑朔迷离之感,而令人无法弄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由这一问,也可以看出这位双戟温侯是个相当细心而冷静的人物。 有头脑的杀手不多,也以这一类的杀手最为可怕。这位双戟温侯,显然也是天狼会特别注意的杀手之一。 公冶长并不想照实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天狼会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他公冶长,他想稍稍揣改一下,让在座的人都分担一份忧心。 人们只有在害怕时才会真正团结。 他这次到蜈蚣镇,本意虽以关洛七雄和燕云七杀手为对象,但如今形势转变,他已不得不借七雄的这点残余实力,作为对付天狼会的本钱。 从昨晚那个蓝衣怪老人的突然出现,可知天狼会第二批和第三批人马,必然已有一部分又抵达本镇,其中更说不定还杂有天狼级的厉害人物。 恩师灵台老人临终的告诫,他永远不会忘记。 要完成一件大功业,必须智力交融,决不可逞匹夫之勇。 记取好汉行径,但不可混充好汉! 所以他决定前半段实话实说,后半段则将范围推及在座每一个人。 “关于这一点,我本来也觉得有些奇怪,后来听到金四郎跟黑心老八之间的一番对答,才算弄清了其中的原委。” “两人怎么说?” “听金四郎的口气,天狼会方面原来的计划,本想拿下他们两个,来向高大爷请赏,因为他们自信身份尚未暴露,同时知道我们东家非常痛恨这两个家伙,如果这样做,油水一定不少。” “后来呢?” “说起后来的进展,实在令人不得不佩服我们那位黑心老八的机智。” “哦?” “我们那位黑心八爷获知对方跟他并无仇恨,为的只是一笔赏金之后,立即改变倔强的态度,表示愿意投身该会效劳,并愿献出一宗财富,以示诚意。” “他有什么财富可以奉献?” “据说是万家兄弟救火之前,从我们东家书房里偷出去的三尊玉美人。” 高大爷的脸孔又难看了起来。 他身上疮庖大多了。 几乎每一件事情,都会在有意无意间触及他的隐痛。 胡三爷脸上则露出一丝喜色。 在这位胡三爷来说,这是个好消息。 他将三尊玉美人送给高大爷,完全是出于迫不得已,自动送出这三件心爱的宝物之后,他几乎没有一时一刻不在动着如何设法收回的念头。 东西在高大爷手上,跟落在天狼会手上,在他并无多大分别,只要宝物尚在人间,说不定就有物归原主的机会。 双戟温候薛长空接着又问道:“金四郎有没有答应?” 公冶长道:“答应了,不过,附有一个条件。” 薛长空道:“什么条件?” 公冶长说道:“金四郎要他设法去表现表现。” 薛长空道:“如何表现?” 公冶长道:“金四郎只是这样说,并未指定他一定要怎样做,而我们那位黑心八爷却拍胸夸口,要对方等着瞧着他黑心老八的。” 薛长空道:“瞧他什么?” 公冶长道:“他说,以后每隔三天,他担保七雄或七杀手中,至少会有一人向地府报到!” 薛长空皱皱眉头,没有开口。 胡三爷道:“我操他祖奶奶的!他这个兔崽子凭什么放吹这种大牛?” 公冶长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位黑心老八说话说得太狂,不过想想也的确不无可虑之处。” 胡三爷瞪眼道:“你以为这小子有多大火候?” 公冶长道:“如果明枪明刀地来当然没有什么,怕只怕他这小子不以真面目出现,那可就防不胜防了。” 胡三爷像只突然泄了气的皮球,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再开口。 高大爷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因为他比别人更能领会公冶长这番话的弦外之音。 黑心老八的易容术,实在太高明了。 这厮跟随他多年,言行举止,他那么熟悉,居然都给这厮轻易的蒙骗过去,换了别人,当然更不用说。 由此可见,这厮对金四郎的承诺,的确不是胡夸海口。这厮的确能凭高明的易容术,随时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身份,接近他想接近的人,达到行刺的目的! 别人的事,他不必操心。 他自己要怎样防范才好? 这显然是个谁也回答不了的问题。 同时,在他高大爷来说,这个问题也特别严重。 因为他是七雄的龙头老大。 今天的主人翁。 他的目标最大,而他又必须事事躬亲参预,时时走在别人的前面,以身作则,起领头作用。 如果黑心老八真想以血腥手段向天狼会表功,黑心老八第一个要下手的人,无疑就是他这位龙头老大高大爷! 一道死亡的阴影,登时抹上了这位高大爷的心头。 这种无形的恐惧,压力是沉重的,它能令人窒息,也能令人疯狂。 高大爷的脸色愈来愈苍白。 这位高大爷一时为恐惧心所驱使,几乎忍不住要把刻下大厅中的每一个人,重新仔细观察一遍,看看里面会不会有黑心老八的化身在内。 双戟温侯薛长空忽然打破沉寂,插口道:“以后呢?当对方离去时,公冶兄没有跟去后面,看看这些家伙目前落脚在什么地方?” 这又是一个重要问题。 同时,这也是公冶长等待有人提出的一个问题。 他当然知道对方目前落脚的地方。 他甚至亲眼看到金四郎从金光大殿上取下那三尊玉美人,又将三尊玉美人交给潘大头,然后,由潘大头收藏在小翠花卧房的天花板上。 但是,他不想主动说出。 因为,他不想使这些杀手们有被人指挥的感觉。 薛长空这一问的用意至为明显,找出对方巢穴,来个先下手为强! 只要有人问到这一方面去,他就不必担心底下的进度。 这比他主动提出要怎样做,不仅有效得多,也自然得多。 他说出了羊肠巷小翠花的住所。 大厅中登时骚动起来。 最激动的,便是高大爷,他第一个跳了起来,攘臂大呼,叫道:“走,走,老夫一定要亲手……去……” 他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是说要亲手毙了那位黑心老八。 但是,他心里想的,也许并不一样。 他真正的希望,无疑是想亲眼看到黑心老八死去。 黑心老八是他目前最大的顾忌。 黑心老八一天不死,他就一天无法安心:天狼会是公敌,黑心老八是私仇,解决私仇当然要比应付公敌重要得多。 不过他尽可把话说得响亮些。 说漂亮话,永远不需下本钱。这么多人过去,哪会轮得着他高大爷第一个出手? 只可惜,他高大爷有一件事不知道,他们现在就是赶去羊肠巷,也绝见不到那位黑心老八。 小翠花的住所,是公冶长最后改盯潘大头发现的,金四郎并未将这一秘密地址告诉黑心老八。 金四郎、黑心老八约定见面的地点,是金光寺。 公冶长当然不会说破这一点。 第二个显得起劲的是胡三爷!这位三爷显得劲头十足,当然是为了那三尊白玉美人。 花六爷板着一张大麻脸,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不过,只要有人带头,他会跟着行动,是不成问题的。 最不热心的是艾四爷。 这位四爷似乎觉得卷入这种漩涡很不值得,如果不是因为得罪不起高大爷,他也许早就带着血刀袁飞离去了。 三名杀手表现的风度都很好,各人均以自己东家的词色,为进退的依据。 没有一个显出畏缩,也没有人对这种事显得特别狂热。 他们的职业是卖命。 天狼会也好,黑心老八也好,在他们都没有多大的分别。 只要有谁侵犯到他们的东家,谁便是他们拔兵刃的对象! 公冶长站起身子,等高大爷嚷过一阵之后,才慢吞吞地道:“我们就这样浩浩荡荡地杀过去,大爷认为妥当吗?” 高大爷呆住了! 他们如此大张旗鼓地开过去,只怕走不到半条街,消息就传到羊肠巷去了。 杀人? 杀谁? 杀那个细皮白肉的小翠花? 大厅中立刻静了下来。 公冶长缓缓接着道:“天狼会目前潜伏在镇上的同党,绝不止金四郎和潘大头两个,巢穴也绝不止小翠花一处。我们这边不发动则已,一发动就必须马到成功而且至少要擒住一个活口!” 高大爷道:“留活口干什么?” 这真是个蠢得不能再蠢的问题。“你说要留个活口干什么?” 公冶长耐心解释道:“我已经说过了,对方的党羽,不止三两人,对方的巢穴,也不止一处,贸活口的用意,就是为了了解对方的实况,以便立刻采取第二步行动。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斩草就得除根!” 这种江湖上的术语,高大爷当然是一听就会意。 “那么依你看来,该怎么办?” “只对付羊肠巷的几个家伙,根本不必劳动几位大爷。我看,有左兄,袁兄,薛兄,以及公冶某人四个就足够了。几位大爷走在街上太惹眼,不如留在这里坐镇调度。” 这一段话,当然更合高大爷的胃口。 艾四爷第一个抢着道:“有有有道道道,这这样,最最,最稳当!” 高大爷虽然正中下怀,但似乎还不及这位艾四爷皮厚。 他转身扫了左天斗等人一眼道:“公冶总管的意见,诸位以为如何?” 不过,他还是把责任推在公冶长头上,表示他并非贪生怕死,而只是从善如流,如果谁有意见,他还是会接受的,他并不强人所难。 左天斗点头道:“公兄这个办法我觉得很好。” 袁飞和薛长空也跟着点头。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高大爷神采焕发,又变得像个豪气干云的龙头老大了。 他拍拍胸膛,向大家保证:“只要兄弟们卖点气力,我高某人心里绝对有数!” 公冶长朝左天斗等三人点点头道:“走,咱们从后门出去,路上顺便先计较一下。” 四人经过商量,决定步骤如下: 由公冶长和薛长空人巷敲门,装作慕名寻芳,袁飞和左天斗,则分两路,于高处把守,以防对方逃窜。 如果对方只有金四郎和潘大头两人,即由公冶长,薛长空出手对付,万一对方不止两人,袁飞和左天斗便现身支援。 袁飞和左天斗,由两边房店上悄悄翻过,公冶长和薛长空则由前面巷口堂堂正正地走进去。 羊肠巷到了! 巷口歇着一副卖麦芽糖的担子。巷子里面,四五名满身泥污的顽童,正在兴高采烈地打钱堆儿。 这条巷子住的人家不多,小家伙们耳濡目染,一个个都成了不折不扣的小赌徒。 薛长空忽然放开脚步,压着嗓门道:“公冶兄,你有没有留意到巷口那个卖麦芽糖的家伙?” 一留意到了。怎么样?” “我看这家伙一定不是好人。” “哦?” “如果小弟猜得不错,这个家伙很可能也是一头金狼!” “何以见得?” “你瞧他的那双手!”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一身粗布衣服,个子不高,扁鼻梁,厚嘴唇,满脸淳朴之相,看上去正是一个典型的小贩模样。 是的,薛长空说得不错,这汉子处处都像一个小贩,只是一双手似乎太细致了些。 手背上没有青筋,指甲上没有肉刺,指节骨也没有变粗变大。 赖劳力为生的小贩,很少会有这样的一双手。 这种细致的人,应该只适合提笔杆。 但是,这人眉目之间,看不出一丝文墨气息。同时一个能提笔杆的人,也绝不会出来做这种没出息的小生意。 所以,这汉子的真正身份只有一种可能。 一个经过伪装的江湖人物! 如果这汉子真是个江湖人物,这人练的功夫,将绝不是重兵刃或长兵刃,也不会是以拳掌为主的刚健武功。 这人练的必然是轻功和暗器,而且成就一定相当惊人! 公冶长暗暗吃惊。 他吃惊并不是为了这个阻道的小贩,而是为了薛长空这种敏锐的观察力。 虎刀段春刀法辛辣。 血刀袁飞强暴残忍。 魔鞭左天斗足智多谋,心机难测。 穿心镖谷慈暗器神鬼难防。 如今,这位双戟温侯薛长空,又是如此机警过人,这五名燕云杀手,几乎无一易与之辈。 天狼会是否消灭得,倘是未知之数。单是这五名杀手,就够他来日应付的了。 薛长空低声又接着说道:“这条巷子,并不适合他这种生意,我看,这家伙多半是个把风的。” “薛兄想做了他?” “小弟正有此意。” “要是冤枉了好人怎么办?” “当然得先试他一试。” “如何试法?” “瞧小弟就是了!” “如果动起手来,岂不是要惊动巷子里的人?” 薛长空笑笑,没有回答,一面领先向巷口走去。 那小贩虽然看到薛长空和公冶长朝他担子走去,但并没有招呼的意思,因为两人显然不是他这种生意的主顾。 他左手中指吊着一面只有烧饼大小的唐锣,这是做夜小贩,都欢喜用的一种招徕工具。 体积小,轻便,光亮。 当然也是一种最好的,传递信号的工具。 那小贩左手中指一挑,右手的小竹片便准备向唐锣上敲去。 这会不会只是一时的巧合呢? 薛长空抢先一步发出招呼,那小贩只好又将双手放下。 薛长空笑着道:“小翠花吃了你的麦芽糖,咳嗽有没有好一点?” 那小贩一怔道:“小翠花?” 他似乎连小翠花是何许人都不清楚。 这一点并不足为奇。 因为这一类小贩经常要到四乡八镇走动,他并不一定就是蜈蚣镇本镇人。 薛长空一咦,像是有点意外道:“你不认识小翠花?” 那小贩木愣愣地道:“哪个小翠花?她住在哪里?” 薛长空道:“潘大头没有告诉你?” 这是套话时一种最笨的方法。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使用这种方式套话,经常没有效果可言。 因为对方可以跟你装迷糊,硬起头皮,死赖到底。 不过,对方如果是名目光锐利如刀的江湖高手,这却是一种简单而有效的方式。 那小贩脸色微微一变! 这就够了。 但薛长空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因为他不需要。公冶长已为他代劳了。那小贩色变之余,正待有动作之前,公冶长已一闪身,紧贴过去,出手如电,右手点中那小贩胁下穴道,左手则搁上对方肩头。 看上去公冶长像是在拍肩问价钱,实际是为了稳住对方的身子,不让穴道被点的那小贩倒下去。 这时街心上虽然不断有车马行人路过,但显然谁也没有留意到小巷口发生的变故。 那小贩穴道被点,脸上登时露出一片痛苦的神情。 他虽然周身麻木,口不能言,神智似乎还很清楚。 他知道被点的是血行大穴,一时尽管不致送命,但如果耽误过久,纵使留得一条命在,一身武功也报废定了!- 第十四章 网破鱼跃窜 笼开鸟不飞 公冶长压低声音道:“现在怎么处置这个家伙?” 薛长空道:“让他坐去墙脚根下,把草笠拉低一点,盖住他的面孔!” 公冶长含笑点头,同时竖了一下大拇指。因为这实在是匆促之间一个最好的善后办法。 现在,那小贩靠墙亻免首而坐,双臂横抱胸前,一顶破草笠遮住大半边脸,看上去就像因为生意清淡,正在那里偷闲闭眼养神。 这时即使有人过来想买麦芽糖,看到他仁见这副姿态,也不忍心去惊动他了。 巷子里的顽童,仍在吵闹不休,两人开始以悠闲的步伐,向巷底走去。 这条羊肠巷,不仅巷道狭窄,而且曲折多弯,无法一眼见到尽头,对真正的寻芳客来说,无疑别有一番幽趣。 这时不过辰初光景,每一家的大门,都关得紧紧的,巷子里显得特别岑静。 公冶长指指薛长空的衣袖,悄声笑着说道:“你把那家伙的小唐锣拿来干啥?” “拿来敲呀!” “想骗潘大头开门?” “比拉门环总要好得多。” “你又不知道他们约定的信号,怎么个敲法?” 薛长空笑笑道:“正因为不知道,敲起来才特别有效!” 公冶长道:“胡敲一通?” “差不多如此。” “这样他们就会来开门?” “至少不会因听到敲门声音而躲起来。” “你有把握?” “七成!” “哦?” 薛长空又笑了一下道:“就因为不清楚他们约定的信号,等会他们听到我的锣声,一定会因锣声不成章法而深感诧异,以为发生了无法以预定信号表达的情况,只要不是敲了要他们逃避的信号,就算纯然为了好奇,他们也会派个人出来看看的。” 这种想法虽然近乎一厢情愿,但仔细想想,也的确不无道理。 譬如说,你跟同党约好了,锣声两短一长是来了可疑人物,一长两短是受到包围,当锣声密集是快快躲避,稀稀落落则是天下太平无事。 如今你忽然听到锣声每敲四响停一下,完全是一种你不熟悉的信号,你有什么想法呢? 去看看这家伙在搞什么名堂! 这无疑是人人都会自然而然升起的一个念头。 这也是人类性格上的一个弱点。 人人都希望别人接受自己的规范,如果别人违背了,便忍不住火冒三丈,便忍不住要加以查究! 薛长空便是想利用这一人性共通弱点。 这也同时说明了这位双戟温侯一向虽然甚少表现,如论处事之精干老到,也许更在那位魔鞭左天斗之上! 公冶长向前走了几步,才又问道:“等下我们如何对付这个开门察看的人?” 薛长空只回答了一个字:“宰!” “无论这人是谁?” “无论是谁!” “为什么不先留下活口?” “太费手脚。” 这是实情,也是经验之谈。杀一个人的确要比擒下一个活口省事得多。 公冶长点点头,没有再开口。 今天的人手,是他分配的。 他选这位双戟温侯同一组,无疑是聪明的决定。 小翠花的住所到了。 一盏油纸灯笼,在门檐下微微摆动,这表示昨夜屋里留了客,不便再纳佳宾。 公冶长比了一下手势,薛长空点点头道:“好,你过去站近一点,出来的只要不是小翠花,只管下手。” “万一竟是小翠花怎办?” “交给我对付。” 接着,小唐锣便在巷子里响了起来。 “锵-锵-锵锵!” “锵-锵-锵锵!” “锵锵锵!” “锵锵锵!”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锵锵!锵锵!锵锵!” 果然是胡敲一通,时紧时慢,或重或轻,完全不成章法。 没有多久,大门呀地一声打开了。 一个带着怒意的声音跟着传了出来:“朱裕,你在搞什么名堂?” 不仅反应是不出两人所料,甚至对方的语气,也跟两人事先揣测的一模一样。 只可惜他们还是算漏了一着。 原来如今开门现身的这个人,既不是他们担心会碍手脚的小翠花,也不是他们希望见到的潘大头或金四郎而竟是昨晚在如意坊,故意以诡秘乖张的举动,使全坊人心惶惑不定,以便利金四郎说服黑心老八的那位蓝衣天狼长老! “我们的天狼长老,人人都力足收拾虎刀段春而有余!” 这是三号金狼那天在花十八的卧房中,临死之前吐露的秘密。 公冶长绝不怀疑三号金狼这话的可靠性。 在天狼会中,“天狼”地位高过“金狼”,目前这批金狼之中,有些人的武功,就不在七杀手之下,天狼长老的武功如何,自是不问可知。 至于虎刀段春,公冶长一直认为这位虎刀的一套刀法,绝不逊于自己在剑法上的成就。 换句话说:天狼七老如果人人均有降服虎刀段春的能力,也就等于人人均有降服他这位龙剑的能力。 如今,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这位天狼长老竟然也欧在小翠花处。 他第一个要交手的敌人,竟然就是天狼会中的一位天狼级的人物! 薛长空希望他一击成功,他能办得到吗? 薛长空的小唐锣,是从巷口那一头,一路慢慢地敲过来的。 公冶长则贴墙靠在右阶的另一边。 蓝衣天狼长老被锣声吵扰,他恼火的人,是他心目中一个叫朱裕的下属,他探头出来,当然是先循声向巷口那边望过去。 这是公冶长和薛长空两人希望发生的情况。结果,他们的希望没有落空。 这位蓝衣天狼长老头一伸出大门,首先望去的地方,果然是巷口那一头。 他大概因为起床匆促,衣服没有完全穿好,所以人站在门槛后面,只探出了一颗脑袋。 这位天狼长老为了想一下瞧个清楚,脖子伸得还真够长。 公冶长当然不愿错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他猝然跃出,对准老怪物后脑,一掌劈了下去! 薛长空哈哈大笑! 这位双戟温侯之所以感到满意,是不难想象得到的。因为今天玩的这些小花样,全是他的主意,公冶长功劳再大,也只不过是他棋局中的一枚卒子。如今眼看蓝衣老怪物头才伸出,脸上原有的怒意就化为一片惊骇,他当然比什么人都要感到痛快! 只可惜这位双戟温侯似乎笑得太早了些。 不错,他这局棋,一着也没有失错。 对方人给骗出来了,公冶长也抓住了机会,出手够快、够准、也够狠! 只有一点,看来似乎不大对劲。 那便是公冶长一掌劈中老怪物后脑之后,老怪物只好像打喷嚏似地向前颠了一下,整个身子并未应掌而倒! 薛长空笑声顿止,面孔也变了颜色。 这是怎么回事? 连血刀袁飞都不是对手的龙剑公冶长,拳单方面的功夫,竟然如此不济? 像这样好的机会,如果换了他薛长空,别说是人的脑袋,即使是条水牛,他都敢夸口能一掌劈出红白之物来! 这位龙剑怎会这般差劲? 事实上,这时的公冶长,比薛长空更为吃惊。 他的掌力并不差劲。 如果他这一掌劈下去的是条水牛,他也能一掌劈山红白之物来! 但是,他劈中的不是一条水牛。 他劈中的是一名天狼长老! 公冶长一击无功,迅即纵身后退,因为他必须提防老怪物挟怒反噬。 这一边薛长空眼看无法袖手立即抛去那面小唐锣,撩衣自腰间掣出一对银光闪闪的护手戟,一声呼啸,长身掠起双戟挟着一片耀目精芒,疾如离弦之箭般飞刺蓝衣老怪背心。 蓝衣老怪背腹受敌,一点也不慌乱。 他容得薛长空双戟堪堪触及衣边,突然双肩一沉,旋身飞腿,一脚踢向薛长空小腹。 一脚踢出,虎虎风生,毒辣至极。 薛长空纵身扑出,使的是飞燕掠水式,身躯前半段要较后段为低,老怪物沉肩倾身,正好以毫厘之差,避开了薛长空的戟锋,而薛长空由于双戟戮空,上身自老怪物头顶掠过,首尾不能兼顾,小腹以下,顿成空门。 这是令人窒息的一刹那。 就连公冶长也止不住暗捏一把冷汗,不知道薛长空要怎样才能躲开蓝衣老怪这一腿。 结果事实证明谁为这位双戟温侯担心,都是多余的。 就在蓝衣老怪单足飞起,眼看就要踢中薛长空小腹之际,薛长空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突于半空中身躯一翻,向右滑栽下去! 老怪物一脚踢空,人随式转,也跟着向右边转了过来。 薛长空右手首先着地,双手朝插入地面三寸许,正好成了一根有力的支轴。 右臂借力向上斜斜一挥,左手护手朝反朝老怪心窝戳去! 一转眼之间,易客为主,险招反而成了绝招! 蓝衣老怪似乎从未料到这位双戟温侯身手竟如此灵巧敏捷,急切间抽身不及,只好一掌朝着短戟拍去。 但是,他出手已慢了一步。 他一掌虽然没有拍空,但在他拍中戟身之前,短戟上的月牙失锋,业已穿衣及肉。 只听唰的一声,护手戟已在老怪物胸口划出一道血沟! 老怪物纵身后退,薛长空也自地上一个滚翻跳起。 公冶长大声道:“还是薛兄要得,小弟只好捡个便宜,打打落水狗了!” 蓝衣老怪伤得不重,正拟上前报此一戟之恨,这时看到公冶长手上那口诛心剑,不觉神色微变,收步凝眸道:“原来你小子是灵台传人?” 公冶长笑笑道:“是又怎样?你老鬼是不是曾在这口诛心剑下吃过亏?” 蓝衣老怪双目中闪过一片诡谲之色,缓缓点头道:“好!” 一个好字说完,突然双肩一抖,拔起三丈来高,斜斜落在西边屋脊上,临去前,扭头向下道:“你们两个小子快办后事吧!” 语毕,身形一闪,人已不见。 薛长空冷笑道:“真是人老皮厚,自己逃命不暇,还要说大话。” 公冶长笑笑,正待开口要说什么时,里面院子中忽然传来一阵叱喝格斗之声。 薛长空神色一动道:“里面也动上手了,我们快进去看看!” 院子里动手的是血刀袁飞和潘大头。 潘大头的兵刃,是一对虎爪,招式虽然不俗,但显然不是血刀袁飞的敌手。 魔鞭左天斗在堂屋门口揪着衣衫不整的小翠花,似乎正在盘问什么。 薛长空高声道:“老左,有没有看见那个金四郎?” 左天斗放开小翠花,转过身来道:“这娘们说那厮夜里来过又走了。” 薛长空忙喊道:“那么你快下场替小袁,这姓潘的非贸活口不可!” 别人听了,也许会感觉奇怪。留活口就留活口,为什么一定要换人下场呢? 难道血刀袁飞就不懂什么叫留活口?。 事实上,血刀袁飞,不是不懂,而是不能的。 因为这位血刀的刀法,刀路奇猛,一动上手,刀刀均是吹向敌方的要害,要这位血刀在紧要关头刀下留情,根本是件办不到的事。 魔鞭左天斗当然明白薛长空要他接替袁飞的用意。 所以,薛长空这一提,魔鞭左天斗立即纵落院心,长鞭呼一声挥出,口中一面招呼道: “袁兄快退,让小弟来收拾这个大头。” 血刀袁飞也知道自己刀下难留活口,趁潘大头转身接鞭之际,立即收刀退下。 他退下之后,向薛长空问道:“去开门的那个老家伙呢?” 薛长空苦笑了一下,道:“脚底抹油,溜了!” 袁飞皱皱眉头,没有开口,内心显然在打着问号:你们可真会办事!两个人守在大门外,居然连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家伙也逮不住! 薛长空移目望去院心,只笑了笑,也没有解释。 院心中的潘大头,经换人之后,精神突然抖擞起来。 他原已感到绝望,这时心底不禁升起一丝生机。 左天斗的一根长鞭虽然也不怎么好对付,但比起袁飞的那口刀来,威胁总要小得多。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对方要拿活口,这一战无论胜败,他已不必为性命担忧。 同时,他也并不想真的打赢这个姓左的。 对方有四个人,他只有一个人。打垮一个,还有三个。无论再换上三人之中的哪一个,都不见得比这姓左的更好对付。 所以,他打赢了这一战,只会对他更不利的。 他如今需要做的事,只有四个字。 设法开溜! 可是,在这一群青年杀手的环伺之下,他溜得了吗? 这是他的一个秘密。 由于他一向珍守着这个必要时可以赖以活命的秘密,就是天狼会中,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怀有一身超绝的轻功。 他这一身轻功,是从小苦练出来的。 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聪明,所以当别人赶时髦舞刀、练剑时,他则偷偷地将时间全部放在轻功上。 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决定。 因为他知道以自己这种天生又矮又胖的体型,如果秘密地练成一身上乘轻功,将来在黑道上打滚时,无疑将是一注最珍贵的本钱! 见到他这种肥鹅似的身材,谁会想到他有一身好轻功呢? 即使他自己说出来,恐怕都不一定有人相信! 目前的情形,便是如此。 如今院子里这几个目空一切的小伙子,见他像肉球般地滚来滚去,狼狈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他相信这些小子一定不会想到他潘大头竟在转着开溜的念头! 他溜不溜得,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心里明白。 如今他只等待着一个机会。也可以说,他正在制造这个机会。 只要有机会避开大门前公冶长等三人的虎视,不着痕迹地绕去西厢下面,他的计划就成功了。 魔鞭左天斗的一条长鞭,无论如何是留不住的。 他手上的一对虎爪,是一种武器,也是他轻功的一部分。 别人纵高窜低,需要相当地势,需要算好落足点,他则不必。 即使在一道直立的陡壁上他也能突然停住身形,随时随地将自己在这道陡壁上挂起来。 因为他有一对锋利而坚硬的虎爪。 他已打点好了,西厢是座小楼房。像这样一座两三丈高的小楼房,当然人人上得去。但是想要飞登楼顶,轻功再好的人,也必须隔四五步就作势运劲才办得到。 他因为有一对虎爪之助,则可以免去这种麻烦。 到时候他可以先升高至二楼的楼口,以虎爪打人墙壁,再借力翻上去! 一上楼顶,海阔天空,不论谁也拦不住了。 现在,他正装作还手无力,不住地躲闪退后退向西厢那边。 左天斗见这位一号金狼已被逼去墙脚根下,不禁大笑道:“这位大头仁兄,我看你最好还是省点气力吧!” 他口中说着,长鞭如怪蟒出洞,突然呼的一声向潘大头颈子上撩了过去。 这一次潘大头还手了。 他以左手虎爪去撩鞭梢,长鞭逢坚倒卷,登时将一支虎爪缠了个结结实实。 左天斗再度大笑道:“好,好,咱们就来较较劲道” 只可惜,潘大头根本就没有跟他较劲的意思。 左天斗往回撤鞭,潘大头面红耳赤,也作力转夺鞭状,就在左天斗暗暗添劲之际,潘大头出其不意,突然五指一松,长鞭飞起,虎爪吊在鞭梢上,就像从河里曳线钓起的一尾怪鱼。 左天斗一个收势不住,人也跟着向后退了一大步。 有这一步就够了! 潘大头毫不犹豫,双肩一晃,腾身而起,人好像个娃娃放风筝一般,沿墙直升而上。 霎时间大家都瞧呆了。 左天斗中计失手并不稀奇,江湖人物交手,除斗力之外,本来便充满了诡诈的心机,无论换谁,都难免会有上当的时候。 他们惊奇的,是这大头的一身轻功! 正如潘大头所预料的一样,他们显然谁都没有想到,这头痴肥如冬瓜的金狼,居然会练成了这样一身好轻功。 薛长空第一个回复惊觉,发声大喊道:“追!” 他一声喊出,四条身形,立即相继纵了起来。 可是,已经太晚了。屋面上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潘大头的人影子? 左天斗顿足切齿,又恨又惭愧,薛长空安慰他道:“算了,左兄,这些金狼一个个狡猾如狐,小弟跟公冶长兄,刚才还不是照样的网破鱼漏?” 公冶长也接着道:“薛兄说得不错,事情才刚刚开端,以后机会还多着哩!” 薛长空眼珠一转,忽然道:“不,还有办法补救。” 左天斗道:“怎么补救?” 薛长空转向公冶长道:“巷口那个家伙,你点的不是死穴吧!” 公冶长道:“不是。” 薛长空忙道:“这边两个家伙临去匆匆,一定想不到他们把风的人,我们去逮住那个家伙,也是一样的。” 公冶长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 于是,四人走出小翠花住处,快步往巷口走来。 只可惜他们又慢了一步。 那副麦芽糖担子,依然放在老地方,但是墙脚根下已失去那个名叫朱裕的金狼踪影。 公冶长皱皱眉头,正待开口之际,左天斗目光四下一扫,突然一个箭步窜出,赶上街心一个推独轮车的汉子,长鞭一抖一抢,不由分说便朝那汉子后背心打将过去。 薛长空一怔,说道:“咦!老左这是干什么?”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条人影跟着于大笑声中掠起。 飞身掠向街旁店房屋顶的人,竟是那名推车的褐衣汉子。 由于捐衣汉子去势迅疾,大家都未能看清这汉子的面貌,不过,对方这种笑声,听来却极耳熟。 薛长空不由得又是一怔道:“怎么?是金四郎?” 公冶长点点头,同时叹了口气道:“又失掉一个好机会,老左也太性急了。” 这时两边商店中,很多人探头张望,街上行人也多驻足观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适才那一声巨响,是独轮车撞及墙,发出来的。 经过这一握,那辆独轮车已告支离破碎,碎木片中蜷卧着一个人正是那名穴道受制的金狼朱裕! 很明显的,金四郎发现党羽中算,不便当街施救,正拟载去别处处理,不巧竟遭左天斗适时识破行藏,他惟悉留下活口,会泄露了秘密,竟然狠起心肠,于离去之际,想一举置伙伴于死地。 左天斗没有去追金四郎,这时正在试探朱裕的脉息。 薛长空赶过去问道:“还有没有救活的希望?” 左天斗点头道:“只撞断了几根肋骨,性命谅还无碍,快叫公冶兄来!” 公冶长也赶到了,当下先为伤者解开穴道,然后另喊了一部独轮车,一行重新回到如意坊。 薛长空在路上问左天斗道:“左兄从背后是怎么认出那厮来的?” 左天斗似乎一点也不感觉得意,苦笑了一下,才道:“我不过是看这家伙推车时举重若轻,推车的姿势却又别扭得很,怀疑他可能是江湖人物所乔装,因而上前试他一试,不意这厮机警过人,竟然又给滑脱了……” 高大爷见他们果然生擒了一名敌人,不禁大为高兴,也没去追问详细经过,但吩咐公冶长设法逼取口供。 公冶长当然照办。 可是,这个叫朱裕的家伙,口风严密得很,任公冶长如何追问,他总是闭着眼皮,连吭也不吭一声。 公冶长耐性很好,继续和悦地说道:“伙计,你这又是何苦?就凭金四郎临去玩的那一手,你伙计难道一点也不寒心?” 朱裕缓缓张开眼皮,以眼梢睨着公冶长,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 公冶长见攻心策略收效,僵局可望打开,连忙接上去道:“你伙计想想” 朱裕轻轻一哼,突然冷冷截口道:“我已经想过了,当时如果换了我,我照样也会那样做!” 他话一说完,立即合上眼皮,同时将面孔扭向另一边,表示这便是他全部要回答的话,底下再问什么,他连听也懒得听了。 公冶长大感意外。 因为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这厮不仅不以金四郎的绝情为意,居然还会设词为金四郎提出辩护。 这些话真是从这个家伙内心发出来的吗? 天狼会的党羽,如果人人都有这种襟怀,人人都能这样忠于组织,这个组织岂不是太可怕了? 高大爷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子道:“好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找张管事来,给他上上劲。” 张管事就是张金牛。 蜈蚣镇上人人知道,这位张大管事的武功虽不怎么出色,施刑逼供,却是一名好手。 有人应声出厅而去。 公冶长苦笑着摇摇头,虽明知刑逼无效,亦未加以阻止。 这个姓朱的家伙,先被他以重手法闭穴多时,如今又断了好几根肋骨,就是回去一边不予理睬,都不一定能活得了性命,若再施以拷打,不过是火上浇油,加速其死而已。 在这头背运的金狼而言,既然求生无望,早点撒手西归,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至于高大爷方面,他更懒得为这种事多费唇舌。 这老家伙在关洛道上威风惯了,只知颐指气使,根本不识大体。试问:张金牛又算老几,连他们这些杀手都逼不出一句话来的角色,难道凭张金牛的一双粗拳头就能迫使这头金狼改变心意?做梦! 不一会,张金牛来了。 不过,这位在高大爷手底下也算是一号红人的张管事,显然并不是那名家丁从后院请来的。 张金牛进来时,像一阵旋风卷进了大厅。 这位大管事大概是奔跑得太剧烈的关系,人已站定,双腿犹在微微颤抖,脸上满是汗水,脸色灰败如土,像是随时都会瘫下去。 看着张金牛这副狼狈相,大厅中登时沉寂下来。 不问可知,一定是又有事情发生了! 张金牛一鼓作气冲进大厅,本来像是满肚子话要说,如今见众人都拿着惊讶的眼光盯着他,心中一慌张,喉头登时堵塞,挣扎了好半晌,才一边抹着汗水,一边喘息着结结巴巴地道:“镖……镖局的那……那边,出出……出了事情。” 高大爷像兜心挨了一拳,脸色登时一片苍白。 高远镖局是他金蜈蚣的金字招牌,如果他高大爷连自己的镖局都保不住,以后他在关洛道上,还拿什么面目见人? “出了什么事情?” “葛老夫子被人劫走了。” “还有呢?” “局子里的东西,全被砸烂了,穿心镖谷师父也受了重伤。” “只谷师父一人受伤?” “是的,据对方表示,他们跟燕云七杀手没有恩怨,只要七杀手不多管闲事,他们绝不会跟七杀手为难,所以他们虽然伤了谷师父,却无意要谷师父送命。” “这是多久的事?” “就是刚才。” “对方一共来了多少人?” “三个。” “三个?” “是的。带头的是个蓝衣老家伙,另外两个,是两名青衣壮汉,谷师父是被这老家伙打伤的,砸东西掳人的人则是另外那两名壮汉。” “那蓝衣老家伙生做什么模样?” “据趟子手小赖说:老家伙身材不高,雷公嘴,尖下巴,模样丑怪无比,可是,一身武功……” 高大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像是气得要爆炸:“果然又是昨晚那个老贼!” 薛长空和左天斗等人,忍不住互相望了一眼。 蓝衣老怪无疑是离开羊肠巷之后,才带人赶去的。老家伙行动之快捷,以及手段之狠辣,想想的确可恶而又可怕。 高大爷面孔由白转青,牙齿咬得吱吱作响,他掉头望向公冶长,正待发出命令之际,公冶长已接下去向张金牛问道:“对方劫走葛老夫子,必然别有居心,那老鬼临走时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来?” 高大爷只好住口。 因为他问了半天,完全不关痛痒,公冶长现在问的,才是要点。 大厅中又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等着张金牛的回答。 张金牛又抹了把汗道:“据小赖说,老家伙临走交代:明天中午,他们要在太平客栈前面以人换人,并说要我们这边好好地款待他们的朱长老,如果他们的未长老受了委屈葛老夫子就休想活命!” 公冶长点点头,这一点并不意外,以葛老夫子的身份,对方也只能如此要求。 他接着问道:“除此而外,那老家伙别的还说了什么没有?” 张金牛摇摇头道:“没有了,小赖就只告诉我这么多。” 事情已问明白了,底下该怎么办呢? 公冶长转过脸去,望向高大爷,等候高大爷发出决定。 高大爷如同石像似地坐在那里,除了脸色一片铁青,表示他还在生气之外,脸上几乎什么其他的表情也没有。 可是,他知道,大家都在等候他的决定。 可是,他又该怎么决定才好? 老实说:葛老被掳,穿心镖谷慈受伤,以及镖局遭人砸烂,他所损失的,只是颜面。其他的事,他根本就不关心! 葛老就是死了又怎么样?镖局的生财器具,更不值几个钱。 在他高某人来说,目前当务之急,莫过于找出对方落脚之所,借这批杀手的力量一举加以歼灭。 这样做,才是治本之道,才真正对他高某人有好处。 因为目前这种机会异常难得,无论士气与人手,他都赢过了对方,而这种优势并不永远属于他。 只要一点小小的意外,这份优势就可能从指缝中溜去。 所以,他必须尽快加以利用。 但是,他能置葛老夫子的生死于不顾,继续贯彻初衷,在这头受伤的金狼身上逼取口供吗? 绝对不能! 如果他这样做,必然会使这批杀手寒心。如果没有这批杀手为他卖命,他高敬如就垮定了! 所以,他经过一番精打细算,只好暂时放弃如意算盘。 于是,他故意装出一副心情沉重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以掩饰适才的犹豫不决,然后以严肃而坚定的语气,朝公冶长点点头道:“好,把这位朱朋友请去后面,交给关老总好好款待,一切都等葛老夫子换回以后再说吧!” 众杀手见高大爷为了一位西席夫子,居然肯作如此重大之忍让,人人脸上都不禁流露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欢欣和钦敬之色。 高大爷如此决定,虽然出于通不得已,但见众杀手反应良好,心中总算得到了点安慰。 他暗庆自己举措得当之余,又转向张金牛吩咐道:“你带人去把谷师父抬到这边来,交给花管事照应,另外差人去找镇头上的贾菩萨,要他带着药箱,马上来一趟。” 这当然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项安排,如果受了伤没人管,谁还乐意拼命? 张金牛走了,公冶长也叫出两名家丁,准备将金狼朱裕扶去后院养息。 金狼朱裕虽然身受重伤,但神色始终都很平静,张金牛的报告,他当然也听到了。然而,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大好的消息,在这头金狼身上,居然没有产生丝毫反应。 如果换了别人,就算不说风凉话,歪着脑袋,哼上几声,总是免不了的。 而这头金狼怪就怪在这里,从张金牛进来到离去,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竟然充耳不闻,几乎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如今当公冶长示意两名家丁要去搀扶他时,他却突然睁开眼皮,向公冶长点点头道: “你过来一下。” 公冶长依言走过来,心中暗暗纳罕,不知道这头顽强的金狼要干什么? 朱裕望着他,又点了一下头道:“你坐下,我们说几句话。” 公冶长只好坐下。 朱裕注视着他道:“你在羊肠巷口,点我穴道时,用的是什么手法?” 公冶长微微一怔,但旋即明白对方问这几句话的用意,当下只好耸耸肩膀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横竖你朋友明天就可朱裕截口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公冶长不觉又是一怔道:“那么,你朋友的意思……” 朱裕道:“回答我的问题。” 公冶长道:“那也不是什么特别手法,不过出手时力道稍为重了一点而已。” 朱裕原本平静的面孔上,忽然现出一种痛苦表情,等这种表情消失之后,他才又继续注视着公冶长道:“那么,你知不知道,你以这种手法点人穴道,被点穴道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这一点公冶长当然知道。不过,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从对方适才那种痛苦的表情看来,这头金狼显然在提出问题之前,就已知道了答案。 朱裕果然没等他回答,就已接下去道:“你老弟以这种手法点人穴道时,既然明知道被点的人纵然不死,也必将变成废人一个,为什么不干脆发发慈悲,杀了对方?” 这种话只有身历其境的江湖人物才知道它并不是笑话,而且不含一丝讽刺意味。 在一个武人来说,尤其是依赖一身武功生存的黑道人物,你下狠心一刀杀了对方,有时的确是一种慈悲的行为。 公冶长默然不语。 朱裕闭上眼皮,长长叹了口气。 公冶长忽然道:“我可以配个方子,交你朋友带回去,如果你朋友调食得法,我担保你朋友至少可以……” 朱裕张目道:“可以怎样?” 公冶长艰涩地道:“至少还可以保住四成功力。” 朱裕喃喃地道:“四成?嘿嘿。” 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忽又睁眼望着公冶长道:“你们不是想从我口里套话的吗?现在你们还想不想知道天狼会的某些秘密?” 公冶长怀疑地打量着这头受伤的金狼,想弄清对方忽然说出这种话来,究竟是真是假? 是意在揶揄?还是只为了发泄心头的一股怨恨之意? 公冶长只好反问道:“朋友如肯说出来,有些什么条件?” 朱裕道:“条件只有一个。” 高大爷点点头,意思要公冶长不论什么条件只管答应下来。 公冶长点点头,一方面回答高大爷,一方面也是回答这头金狼。 “好!你朋友说说看,只要我们办得到,绝不叫你朋友失望就是了。” 朱裕一字字地道:“明天别以我跟你们那位葛老夫子作交换!” 大厅中每个人都听呆了。 他们没有听错? 这头金狼宁愿留在敌人手里,也不愿回到自家人的身边去? 足足过了一袋烟之久,大厅中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公冶长望着高大爷。 高大爷的脸色,像是疟疾突然发作,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真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不过,他最后还是朝公冶长摇了一下头。 这个头摇得他满身是汗,似乎比推动一道千斤间还要吃劲。 公冶长于是也跟着摇头道:“抱歉,这个条件我们无法答应。” 朱裕的脸色也有点发白道:“为什么无法答应?” 公冶长道:“我们虽然很希望能跟你朋友忠诚合作,但我们绝不能因此而牺牲我们那位葛老夫子的一条性命。” 朱裕诧异道:“谁说过要你们牺牲那位葛老夫子的性命?” 公冶长道:“事情非常简单,如果我们不依约定” 朱裕接口说道:“你们难道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事先将那位葛老夫子,搭救出来?” 这一下,高大爷真的沉不住气了。 他不等公冶长有所表示,抢着大嚷道:“行行,这个条件公平之至,我们只要能救出葛老夫子,当然可以不把你朋友交出去。” 他一边说,一边挥着手臂,以加强他的语气:“说吧,伙计。只要你伙计诚心合作,我高敬如绝不亏待你伙计就是了!” 朱裕突然闭上嘴巴,同时缓缓合上眼皮。 高大爷手臂僵举在空中,脸色又难看了起来。 这头金狼当着许多人,居然拒绝以高大爷为谈判的对象,自然叫他无法下台。 公冶长连忙微微俯下身去,低声道:“我们高大爷的话,你朋友听到没有?” 朱裕闭着眼皮缓缓道:“我需要保证!” 公冶长道:“保证什么?” 朱裕道:“保证我不会上当,保证你们会给予我妥善的保护!” 公冶长道:“要谁向你保证?” 朱裕道:“我认为值得信任的人!” 公冶长道:“在这座大厅中,有没有你朋友认为值得信任的人?” 朱裕道:“只有一位。” 公冶长道:“谁?” 他一面问,一面在大厅中四下环扫一眼。 大厅中这时在七雄方面计有高大爷,胡三爷,艾四爷,花六爷等四位。 杀手方面则有魔鞭左天斗,血刀袁飞,双戟温侯薛长空等三人。 除此而外,便是花十八和两名外妇,以及花狼,蔡猴子等七八名家丁。 古今以来,一个人能受到敌人的信任,经常都被视为一种最高的荣誉这项荣誉会落在此刻大厅中谁的头上呢? 朱裕回答的声音不高,但却一字字坚定有力地道:“血刀袁飞!” 这头金狼选择的人,竟是昨天在万花楼杀了第二号金狼的袁飞- 第十五章 拯俘掏匪窟 赎罪赠良方 朱裕这种选择正确吗? 公冶长第一个于心底暗暗喝彩! 他已设身处地地想过了,如果换了他是金狼朱裕,他无疑也不会选上别人。 若有人问:为什么一定要选袁飞?袁飞这人的好处在哪里? 答案将是:袁飞的好处,只有一样,够骨气! 在江湖人物来说,这就尽够了! 大厅中一时又沉静了下来。 如今,所有的眼光,又都集中在血刀袁飞一人身上。 这只是金狼朱裕的一种选择,袁飞又肯不肯答应呢? 袁飞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艾四爷在不住地点头,那意思表示只要袁飞首肯,他艾四爷一定全力支持。 但是,袁飞并没朝艾四爷望过去。 袁飞望过去的人是公冶长。 他冷冷地瞪着公冶长,一语不发,仿佛金狼朱裕找上他,完全出自于公冶长授意一般。 公冶长被瞪得很不自在,勉强笑了笑,道:“这位朱朋友提的条件,袁兄也听到了,袁兄意下如何?” 袁飞冷冷地道:“是的,我听到了,如果我要答应,我也有个条件。” 公冶长一愣道:“袁兄也有条件?” 袁飞道:“不错,我也需要有人向我袁飞提出保证!” 公冶长惑然道:“保证什么?” 袁飞道:“保证这位朱朋友说出天狼会的秘密之后,将会受到很好的照顾,直到他伤愈或是自愿离去为止!” 公冶长道:“袁兄要谁保证?” 袁飞道:“你!” 公冶长一呆道:“我?” 袁飞冷冷地道:“不错!如果这位朱朋友事后遭天狼会报复杀害,他的鬼魂可以找我,我也一定不会放你过去!” 公冶长思索着点点头道:“好,这副担子,我们就各挑一半好了。” 金狼朱裕说出的秘密不多。 但很惊人。 他说:第一批派来蜈蚣镇的四头金狼,是临时编的号,金四郎并不是第四条金狼,潘大头也不是金狼第一号。 真正的一号金狼是金陵百变人魔柳如风。 一个比潘大头要可怕好几倍的人物。 这位首席金狼,将于第三批人手中赶到,他要大家特别重视这位一号金狼。 他是四十号金狼,属第二批。 第二批共来了九名金狼,以及两名天狼长老,昨天前来如意坊,以及今天去镖局掳人的蓝衣长老,便是两位天狼长老之一:铁头雷公杨伟。 另一位天狼长老,则是昔日滇边三大凶人之一的酒肉和尚了空。 这两名天狼长老,各具一身怪异武功,为人行为,手段毒辣无比,遇上这两个老魔,只可智取,不宜力敌。 至于他们在镇上的落脚之处,本是镇头上的一家铁匠店,不过由于他被擒的关系,恐怕又换了地方也不一定。 朱裕谈到这里,公冶长忍不住岔口道:“如果换了地方,我们又去哪里,搭救我们那位葛老夫子呢?” 朱裕道:“这倒不是一个难题,因为就是不换地方,我猜他们也绝不会将葛老夫子安置在铁匠店里。” 公冶长问道:“关于这一点,事先已有协议?” 朱裕道:“是的,掳人留人的事,迟早难免会发生,所以两位天狼长老一来便作了决定,为了随时变更住所,行动方便起见,若是拿着活口,一定要另外觅地囚禁,不能变成累赘影响整个大局。” 公冶长道:“地点找好了没有?” 朱裕道:“由潘大头领路看了几处地方,尚未作最后决定。” 公冶长道:“那么,你认为他们极有可能将葛老夫子囚禁在其中的哪一处?” 朱裕想了想道:“镇后的那座旧磨坊,似乎较有可能。” 公冶长道:“林家磨坊?” 朱裕道:“我对这里不太熟,那座磨坊叫什么名字我可不清楚。” 公冶长道:“就是万花楼后面靠近大池塘的那一座?” 朱裕道:“是的。” 公冶长点头道:“那就不会错了。” 高大爷迫不及待地道:“趁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就赶过去看看吧!” 他显得如此热心,真是为了葛老夫子的安全着想? 说了,不过是想早点解决掉这个枝节问题,好让这些杀手腾出全部的力量,去为他抵敌天狼会而已! 公冶长只当没有听到,继续望着朱裕道:“最后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朱朋友愿不愿意回答?” “什么问题?” “朱朋友负伤被擒,显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明天太平客栈前面换人,对朱朋友来说,又是个好消息。何以朱朋友对严刑逼供尚且无动于衷,在听到这个有利的消息后,却反而突然改变主意?” 朱裕沉默了片刻,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就应了古人说的两句话:‘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 公冶长不觉一呆道:“朱朋友意思是说,如果你再回到天狼会,等于是死路一条?” 朱裕苦笑了一下道:“不是马上死,而是活着等死。” 公冶长像是没有能听懂这两句话的含义,眨着眼皮重复道:“活着等死?” 朱裕又叹了口气:“如果你到过我们湘西那座天狼总坛,你便会看到一些残废的苦力,如同行尸走肉般往来谷中,衣不蔽体,形如乞丐,而这些低等杂役,十九全是以前的各级长老,朱某人若是回去,就得加入这一行列。” 公冶长骇然道:“古人说得好:胜败乃兵家常事。若行事之际,偶团大意失手,便得接受这种非人待遇,天狼会对待属下,岂不太苛酷了些?” 朱裕摇摇头道:“不,你还没有完全听懂我的意思。” 公冶长道:“哦?” 朱裕道:“我指的是受伤成了残废,才会如此。” 公冶长道:“那么,你朱朋友虽然受伤,却未变为残废,又何必担忧?” 朱裕苦笑道:“我没有残废?我比残废更糟!” 公冶长懂了。 一切转变,都自这头金狼发觉一身功力已告失始! 换句话说:天狼会对待属下,完全以武功为评价标准,任何人若是丧失了武功就不再受到重视! 而该会继续收容伤残部众,显然也不外两层用意:“是榨取剩余价值,一是避免秘密外泄! 公冶长颇感后悔,这头金狼说得不错,他今天下手实在欠考虑。 他可以只将对方点倒,而不必损及对方一身功力,或干脆狠狠心肠,一掌将对方了结。 如果他采取后者,很明显的,葛老定然不会被掳,穿心镖谷慈当然也不会受伤。 但是,谁又会想到,尽量避免杀戮,有时竟然也是一种错误呢? 就在这时候,庭院中忽然响起一阵人语声和脚步声。 受伤的穿心镖谷慈抬回来了。 高大爷为了笼络人心,只好暂时放开一切,先跟去后面察看谷慈的伤势。 谷慈受的是内伤,好像吐了不少血,但显然要比金狼朱裕的伤势缓和得多。 公冶长吩咐家丁,将朱裕和谷慈安置在同一个房间内,由花十八看护,而由关老总带领四名镖师轮流守卫。 他接着又将花十八喊去一边,悄悄说了个药方,要花十八等下亲自合药,给朱裕服用。 高大爷对省慈着实慰勉一番,然后扭头大声道:“不是叫你们去请贾菩萨么?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请来?” 一名家丁弯腰回话道:“去请的人是张管事,大概快来了。” 高大爷点点头,又转向公冶长道:“葛老夫子的安全也很要紧,去林家磨坊那边的人手,总管打算如何调派?” 公冶长思索了片刻,第一个望向血刀袁飞道:“我想辛苦袁兄一下……” 袁飞点头道:“好!我去。” 公冶长道:“救葛老的事,用不着劳动袁兄,小弟的意思,是想请袁兄留在这里,好好地护着这位未朋友。因为对方见我们找去林家磨坊,定然会疑及是这位朱朋友露的口风,说不定恼恨之余,马上就采报复手段,有袁兄坐镇,小弟就放心了。” 既然留守比去林家磨坊更重要,袁飞当然不会推辞。 公冶长接着又向左天斗和薛长空两人道:“还是我们三个跑一趟,怎么样?” 左天斗道:“行!” 薛长空笑道:“希望这一趟不落空,等我们救出了葛老夫子,看那个铁头雷公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高远镖局门口围满了闲人,七嘴八舌,窃议纷纷。 这是以前绝不会发生的事。 如今,金蜈蚣高敬如这块金字招牌,已明显地褪了色,大家似乎已不再将这位高大爷当神明一般放在心上了。 人群中杂着三名短衣汉子,也在随众四下张望,并向人打听这家镖局为什么突然停业? 这三名汉子是什么来路? 又是三头金狼? 错了,这三人正是公冶长,左天斗以及薛长空所乔装。 为了达到救人的目的,公冶长这次稍稍用了一点心机。 他决定先在镇上打个转,等确定了身后没有跟踪的可疑人物,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然改向扑弃那座磨坊。 徘徊镖局门前,只是他们借机会仔细观察身后的手段之一。 他们当然不会真的去关心高远镖局出了什么事。 现在,他们一路戏谑着,慢慢地走进万花楼隔壁的那条小巷子。 这条巷子里,是镇上有名的,莺燕聚居之所。 羊肠巷的小翠花,喝杯茶坐坐,都要整块的银子;而在这里,你只须付出够买五件烧饼油条的代价,便可以春风一度,真个销魂。 以他们三人如今这一身装束,到这种地方来走动走动,当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也正是他们三人要扮成三名粗衣工人的原因。 因为从这条巷子穿出去,便可以望到那个遍植垂柳的大池塘,而废置的林家磨坊,就在离池塘不远的竹林中。 无数涂满脂粉的面孔,从门口探出来。这些脂粉涂得厚厚的女人,只要脖子稍为伸长一点,颈腮之间便会出现几种截然不同的颜色。 薛长空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样的生活,居然也有人活得下去!” 左天斗也叹了口气,说道:“不活下去,又怎么办?去年黄河泛滥,有人为了一个馒头,照样忍辱卖身,比起这些女人来,又不知要可怜……” 他的话突然被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 “请进来坐,请进来坐!这条巷子里,就数我们这一家的姑娘多,又多又好!来来来,请进来看看,玩不玩都没有关系。” 一个像痨病鬼般的汉子,打躬作揖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脸上堆满令人作呕的笑容,一只手几乎就要搭上公冶长的肩头。 公冶长这些年来,虽然在江湖上经历了不少风浪,像这种阵仗,似乎还是第一次遇上,一时间手足无措,竟不知如何推拒是好。 毕竟还是左天斗老练,他抢上一步,拨开那汉子的手道:“我们不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伙计。让我们先各处看看,只要你们姑娘真的好,我们还会回头的。” 那汉子见他语气辛辣,而且又是板着面孔,只得退去一边,不敢再纠缠。 公冶长连忙向前移步,一面扭头低声笑着道:“还是你左兄行,碰上这种赖皮汉,真比一头金狼还难打发。” 左天斗笑道:“下次碰上时,你只须摆出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他们就不敢招惹你了。” 三人说说笑笑,一眨眼工夫,巷子已经到底。 初夏午后,知了噪耳,正是垂钓的好时光。一个戴着斗笠的汉子,坐在柳荫下,手握鱼竿,目注水面,似已悠然进入忘我之境。 左天斗低声道:“这个钓鱼的家伙,可能有问题?” 公冶长点头:“没有关系,如果就只这一个家伙,好对付得很。” 左天斗道:“你和薛兄冲过去救人,这厮若想蠢动,待小弟来收拾他!” 公冶长道:“好!就这么办,左兄,请小心。” 于是,三人慢慢向池塘逼去,一面全神留意着那钓鱼汉子的反应。 磨坊离池塘不过百把步光景,以三人的武功来说,只要那汉子一有动作,他们是来得及拦阻的。 那汉子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仍然全神贯注在水面上,似乎根本就没有觉察到正有人朝池塘这边走来。 左天斗一使眼色,公冶长和薛长空立即提气纵身,沿塘边一条岔路,飞扑那座磨坊。 只听那钓鱼的汉子突然出声大叫:“啊哈!这下上钩了吧?” 不意钓线曳起,竟然空无一物! 左天斗正含笑顾盼间,只见那汉子手一扬,一点寒星突然迎面电射而至! 左天斗勃然大怒:“大爷不惹你,你他妈的惹起大爷来了!” 他头一偏,避过那点寒星,随即朝那汉子腾身扑了过去。 那汉子显然早有准备,眼看偷袭无功,立即大笑着一掠而起。 薛长空向跑在前面的公冶长高声道:“这家伙果然不是好人,左兄跟他干了。” 公冶长去势不减,扬声回答道:“个把小毛贼,老左收拾得了,别为他分心咱们先救人要紧!” 磨坊两扇柴门虚掩着,公冶长上前一脚踢开,里面靠墙坐着一名老人,赫然正是那位葛老夫子! 葛老夫子脸色苍白,像已吓呆了,公冶长冲进来时,他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就像在瞪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公冶长走过去拉起他道:“夫子受惊了,他们没有难为您吧?” 葛老依然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双手脚抖个不停。 公冶长暗暗喊了一声可怜,又笑着柔声道:“别怕,夫子,我们是来救您回去的,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了。” 葛老经过他一番安慰,反而抖得更厉害,这时双腿一软,突然跪了下去。 公冶长赶紧伸手搀扶道:“夫子!你这是何必?彼此又不是外人。” 葛老紧抓着他的手腕,颤抖着道:“老朽……求……求……求总管做做好事……” 公冶长道:“还求什么?我不是说过已经没事了吗?” 葛老流出了眼泪道:“老朽求……求总管……别别别带老朽出去……” 公冶长一呆道:“你说什么?” 他真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葛老流着泪道:“如果你老弟一定要老朽回去,老朽这条命就完定了。” 公冶长知道自己的耳朵并没有出毛病。那么,是不是这老家伙给吓疯了呢? “他……他们给老朽服……服了一颗药丸,说是三天内不服解药,就……就会七窍流血而亡,老朽知道他们说的……说的不……不是假话。 公冶长这才弄清了怎么回事。 怪不得对方戒备如此松懈,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怕人质被救出去! 葛老的话,别人也许表示怀疑,而公冶长则完全相信。 因为,葛老并不是服下这种药丸的第一个人。 黑心老八被金四郎塞了这种药丸时,他是亲眼看到的。 如今,怎么办呢? 毒药有千百种,解法也各不相同。别说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毒药,就是知道名称,也不一定就解得了。 公冶长甚感左右为难。 时间只有三天,到时候他如不能找出解毒之法,救人岂不成了害人? 薛长空在外面催促道:“喂,怎么回事?老先生吓软了腿,走不动是不是?背他回去就是了。” 公冶长应声道:“薛兄请稍候片刻,就来了。” 他稍稍思索了一下,旋即毅然拉起葛老道:“不,葛老,你还是跟我们回去!” 葛老抖着道:“我,我” 公冶长道:“他们原打算拿你向高大爷换一个人,那个人高大爷已决定不交给他们,所以你留在他们手里,早晚也是没有好下场。” 葛老道:“可是,那颗药丸” 公冶长道:“神农尝百草,是为了济世,不是为了害人,任何一种毒草,均有克解之道,三天时间不算短,我们会为你想到法子。” 三天之内,真的会想到法子? 如果他再说一遍,相信他也绝没有这份勇气。 不过,他前半段说的确是实情,留下来等解药,诚然不是办法。天狼会的人,绝不会那么慈悲。回去后,多多少少,总还有点希望。 葛老拗他不过,只好踉踉跄跄地跟他走出了磨坊。 薛长空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公冶长苦笑了一下道:“一言难尽,回去之后再说吧!” 薛长空又指指池塘那边,道:“你瞧,老左多糊涂,追一个小蟊贼,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公冶长道:“没有关系,我们先回去,魔鞭左天斗不是轻易上当的人物,他会照顾自己的。” 双戟温侯薛长空完全说错了,左天斗追的并不是一个小蠢贼。 左天斗追的也是一头金狼。 此人不但是一名金狼长老,而且是在全部金狼长老中,坐首席交椅的第一号金狼! 他是真正的第一号金狼;金陵百变人魔柳如风! 魔鞭左天斗知不知道,他现在追的这头金狼,在天狼会中是什么身份呢? 答案是:本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是在躲开了对方的那粒铁莲子之后才知道的。 对方出手时,手劲不强,显然并未对这粒铁莲子真的当暗器使用。 它只能说是一种信号。 一种极少数人,才能够心领意会的信号! 两条身形,纵跃如飞,绕过大池塘,追逐着直奔离池塘不远的乱石山坳。 底下发生的事情,如果让公冶长和薛长空两人看到了,一定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而怀疑是不是一片梦中幻境。 转过山坳后,人魔柳如风突然刹住身形,魔鞭左天斗也跟着停下脚步。 柳如风转过身子,左天斗迎上去,两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左天斗亲切地笑着道:“柳兄什么时候来的?” 柳如风道:“今早刚到。” 左天斗笑道:“柳兄知不如道,胡三爷的那三尊玉美人,我们已经到手?” 柳如风点点头,微笑道:“是的,杨雷公已经告诉我了,听说东西暂时还藏在小翠花那里。” 左天斗道:“三件宝贝能顺利到手,全靠柳兄事先周详之策划,这次柳兄升天狼长老可说是升定了。” 柳如风笑道:“小弟目前的这个位置也不坏,如果小弟进了天狼府,小弟这个位置自是非你左兄莫属。” 左天斗抱拳一拱道:“届时还望柳兄大力成全!” 柳如风笑笑道:“我保证这个位置不会落到别人手里就是了。” 左天斗又一抱拳道:“小弟先道谢,一切仰仗柳见了!” 柳如风忽然敛起了笑容道:“葛老头的藏身之处,是不是朱裕那小子泄露出来的?” 左天斗点点头,叹了口气道:“这小子发觉一身功力已因重伤无法复原,骨头就软了。” 他顿了一下,又道:“还好这小子人会资历浅,没有跟前面五号金狼共过事,不然小弟准会受他牵累。” 柳如风道:“潘大头还不是一样?这大头回去将脱险经过说得神乎其神,根本不知道其实是你左兄放了他一马。如你左兄不是我们的人,他大头不变成第二个朱裕才怪!” 左天斗笑笑,忽然问道:“虎刀段春那边进行得怎么样?” 柳如风摇摇头道:“没有进展,据说小子相当难缠,既不好色,又不贪财,简直无从下手。” 左天斗沉吟道:“既然无法收买驾驭,留着总是个祸患,不如想个办法,干脆做掉这小子……” 柳如风道:“找谁下手?” 左天斗思索着道:“人,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不知柳兄认为适合不适合。” 柳如风道:“谁?” 左天斗道:“黑心老八。” 柳如风说道:“左兄的意思,是想叫黑心老八放开公冶长那小子,先迫他向虎刀段春下手?” 左天斗道:“不!小弟是说等他谋刺公冶长那小子得手之后,别给他全份解药,等他再杀了虎刀段春,才……” 柳如风连连摇头道:“这个主意打得太早了,公冶长这一关,他过不过得了目前都难说得很。” 左天斗点点头,没说什么。 他认为柳如风说得不错,这个主意的确打得太早了些,黑心老八在公冶长身上的确不一定就能顺利得手。 他跟公冶长相处得很久,愈觉得公冶长并不像外传的那样,只是个放荡不羁的浪子。 他觉得这小子就像胡三的那座玉矿。 看来很浅,其实很深。 有时里面仿佛是空的,但有时又能在不经意间,一下掘出大块美玉来。 他本来并没有将这位有龙剑之称的浪子放在心上,而现在他不得不同意会方当初的看法:龙剑公冶长比虎刀段春更易成为天狼会的绊脚石! 虎刀段春虽然也很令人头痛,但虎刀段春一股威风全刻在脸上,叫人一目了然,容易设法对付,也容易事先提防。 而公冶长这小子就不同了。 这小子可怕在骨子里。 你永远摸不清他下一句要说的话,下一步就要做的事,以及这小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意坊中来了一个可疑的不速之客,他小子竟放下不管,反去后面悄悄监视石库,这种事谁能料想得到? 如果换了别人,又怎做得出来? 柳如风望望天色道:“左兄快回去吧!免得耽搁太久,引起别人疑心。你混在那边,要做的事,还多得很哩!” 太阳快下山了,院子里一片岑寂。 血刀袁飞坐在夕照中。 夕阳余晖照射着他挺直的躯干,就像照射在一尊膝横长刀的石像上! 一尊凛凛不可犯的守护神! 这里是如意坊的一座别院。 血刀袁飞,就坐在这座别院的一排厢房前面。 厢房中不时有人端着药碗走进走出,血刀袁飞冷冷地注视着每一个走进院子里的人 只注意进来人哪怕是刚刚出去的人重新返回,也逃不过他那双锐利如刀的目光。 这份小心是必要的,因为这关系着两个病人的安全。 厢房中的两名病人,一个是穿心镖谷慈,一个是金狼朱裕。 袁飞要保护的人,以后者为主。 世事变化,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如在今天以前,血刀袁飞只要知道了朱裕的身份,可说随时都会一刀砍下朱裕的脑袋。 而今情形恰恰相反:若是有人想砍朱裕脑袋,除非他能先取下袁飞的脑袋,否则他要小心自己的脑袋! 能一刀砍下血刀袁飞脑袋的人,当然不太多。 所以,只要袁飞保持警觉,便不必为两名病人的安全担忧。 但,在袁飞来说,这可不是一份轻松的差事。 没有人受得了这种长期紧张。 即使像袁飞这样的人,也照样的受不了。 所以这位年轻的杀手看上去虽然脸无倦容,精神抖擞如旧,内心其实也在巴望着公冶长等人早些回来。 现在,血刀袁飞终于松出了一口气,因为他已看到了他希望看到的人。 三个人正向院子里走进来。 最前面是公冶长,中间是葛老,后面是双戟薛长空。 血刀袁飞是个很不容易在脸上让人看到笑容的人,此时脸上居然泛起了一丝笑意。 因为,他不但看到了公冶长,还看到了葛老。 他站起身子,迎上一步道:“葛老是不是在林家磨坊找到的?” 血刀袁飞此刻的心情,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葛老若是在林家磨坊找到的,使证明金狼朱裕没说谎话。那么,他这两个时辰的守护,就可说还算有点价值。 公冶长点点头,反问道:“那位什么贾菩萨来过没有?” 袁飞道:“来过了。” 公冶长道:“谷师父伤势如何?” 他只问谷慈伤势,不问朱裕,并不是他对朱裕不及对谷慈关心,而是因为朱裕的药方,是他自己配的,朱裕服了他开的药,病情会有什么转变,他心里早就有数,根本就不必再问。 袁飞道:“不太清楚,我一直都没有进去过。” 这也就是说,他自来到这座别院,就一直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什么也无法令他分心。 公冶长点头道:“好,辛苦袁兄了。现在这里可以交给我们,请去前面歇歇吧!” 袁飞走了,薛长空自动接替了袁飞留下的位置。公冶长扶着葛老走进厢房。 厢房中,花十八跟两名仆妇,默默地守在病榻旁。两名病人服药之后,均已沉沉入睡,看气色病情似乎都在好转之中。 公冶长以手势示意两名仆妇,将葛老搀扶去隔壁房间安顿了,然后点头将花十八招至屋角。 “贾菩萨替两人都把过脉?” “都把过。” “怎么说?” “他说:两人都没有大妨碍。朱裕伤势较重,恐怕四十六天以后,才能下床行动。” “开了药方没有?” “两人都开了药方,我依你的吩咐,朱裕的那一张,没抓药。朱裕服的药,是我叫丫头去药店另外买来的。” “朱裕的那张方子,拿给我看看。” 花十八从衣袖里抽出一张药方子,交给公冶长。 公冶长接过来,很仔细地看了两遍,手持药方,沉吟不语。 花十八悄声道:“从这药方上,你觉得这个贾菩萨的医术如何?” 公冶长点点头,又隔了片刻,才抬起头来,说道:“这个什么贾菩萨,如今是多大年纪的人?” “约莫六十来岁。” “什么出身?” “草药郎中。” 公冶长不觉一怔道:“说了半天,原来只是个跑江湖卖草药的郎中?” 花十八笑道:“这有什么关系?江湖不是有句话:好汉不怕出身低么?” 公冶长又思索了片刻道:“此人在本镇落脚多久了?” “如果你是怀疑这老家伙的身份,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这老家伙绝不会是个问题人物。” “何以见得?” “因为,老家伙世居本镇,而且是高府常客。” “高大爷很欣赏他的医术?” “是的。据说高府有人生病,全由这老家伙一手包办,从没有请过别的人。” 公冶长道:“贾菩萨是这老家伙的本名?还是外号?” “外号。” “因为老家伙不仅医术高明,而且还有一副菩萨心肠?” “恰恰相反!” 公冶长不觉又是一怔,说道:“‘恰恰相反’?” 花十八笑笑道:“这只能怪他姓氏姓得不好。” 公冶长一噢,笑道:“我明白了!‘贾’与‘假’同音,‘贾菩萨’的意思就是‘假菩萨’。对吗?” 花十八笑道:“全对!” 公冶长道:“反过来说:这老家伙医术虽好,医德令人无法恭维?” “除了一个高大爷,谁要找这老家伙看病,多多少少总得受点活罪,尤其是一些有钱的富商大户人家。” “人受罪还是钱受罪?” “人也受罪,钱也受罪!” “这番话怎么说?” “老家伙贪财如命,表面上却又摆出一副金钱身外物,纯为悬壶济世的架势。他替人看病,从来不提诊金,你如果信以为真,或是付酬太低,那么,你就慢慢熬吧!即使是伤风咳嗽的小毛病,他都能一拖几个月,叫你好既好不了,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这是不是太可恶了?” “要不然,人家背后又怎么会喊他为贾菩萨?” 公冶长又朝手上那张药方瞥了一跟,抬头道:“老家伙临走时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来换方子?” 花十八道:“老家伙还没有走。” 公冶长一哦道:“还没走?如今人在哪里?” 花十八道:“被高大爷留在花厅喝酒,高大爷准备收拾一个房间,要老家伙暂时住下,以便随时照顾病人。” 公冶长点点头,说道:“好,我去见见这个老家伙,希望他真有一套,能够把葛老也给治好……” 花十八一怔,道:“老夫子什么地方不舒服?” 公冶长低声道:“情形相当严重,回头有空,我再慢慢告诉你。” 公冶长走出院门,正好碰上双掌开碑关汉山从前面走过来。 关汉山点头打了个招呼,偏身退向一旁,意思是让公冶长先过去。 公冶长目光闪动,忽然停下脚步道:“老总要去哪里?” 关汉山道:“想去看看谷慈师父是不是有点起色。” 他迟疑了一下,望着公冶长道:“总管莫非有事差遣?” 公冶长点点头道:“是的,我想请老总替我办件事。” 关汉山道:“总管吩咐就是了。” 公冶长四下望了一眼,见附近无人,走过去不知在关汉山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关汉山面露惊讶之色,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完之后道:“好,好,我知道,马上我就带人去!” 关汉山匆匆走了,公冶长继续向前面花厅走去。 魔鞭左天斗已经回来了。 公冶长走进花厅时,左天斗正在酒席上向高大爷等人述说他追逐一头金狼的经过。 他抬头看到公冶长,第一个抢着道:“磨坊里有没有找到葛老?” 公冶长点头道:“找到了。” 高大爷等人,人人眼中一亮,似乎都为这个好消息大感高兴。 公冶长顿了一下,又道:“人虽找到了,不过问题并未解决。” 左天斗一怔道:“怎么呢?” 公冶长皱了皱眉头道:“据葛老说,对方逼他服一颗药丸,说是三天内不服解药,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高大爷大惊,说道:“有这种事?那要怎么办?” 高大爷脸上的吃惊之色,很明显的只是一种肌肉表演。事到如今,他会关心葛老的安危才怪。 公冶长懒得答腔,径自走去左天斗身边的一副空位上坐下,一名家丁立即为他送上酒杯碗筷。 左天斗道:‘噶老如今人在哪里?” 公冶长道:“我把他安顿在后院,暂时跟谷师父他们住在一起。” 左天斗道:“他能不能说出那是一颗什么样子的药丸?” 公冶长摇摇头道:“我没有问他。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纵然问也是白问。” 高大爷忽然转向席上的一名白发老者说道:“贾老能不能为我们那位葛老夫子,想想办法呢?” 这位白发老者,大概就是花十八说的草药郎中贾菩萨了。 现在,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道貌岸然的贾菩萨身上。 葛老的一条老命,能不能保得住,如今就要看这位贾菩萨如何表示了。 贾菩萨抹着胡子,缓缓说道:“药有缓,燥,浮,沉之分,补药,毒药,均不例外。三天后方始发作的毒药,显属缓、沉之剂,这类毒药虽不易解,但亦非无法可解,其症结端在能否辨别其类属及分量,若盲目抓药希冀化解,不惟无益,反而有害。” 他这番话一说了出来,人人为之肃然起敬。 这正应了一句俗语:行家一开口,便知有没有!这位贾菩萨虽然出身卑微,但显然非一般不学无术的江湖郎中可比。 别的不说,单是这份典雅的吐属和气质,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了。 公冶长跟其他几名第一次见到这位贸菩萨的杀手一样,除了感觉惊奇之外,对葛老能否获救,顿时充满希望。 高大爷连忙接着道:“那么,依贾老之高见,要化解葛老夫子服的那颗药,应该如何着手?” 贾菩萨沉吟了片刻,忽然转向公冶长道:“这位是?” 高大爷代为介绍道:“这位便是老夫先前向贾老提过的公冶总管。” 贾菩萨点头噢了一声,然后望着公冶长道:“公冶总管适才怎么说?您说那位葛老夫子目前已陷入昏迷状态?” 公冶长微微欠了一下身子道:“前辈大概听错了,晚生刚才并没有说得如此严重。” 贾菩萨道:“哦?” 公冶长道:“晚生只是说他受了惊吓,不宜立即加以盘洁,所以先送去后院安顿,打算让他定定心神,再慢慢从长计议。” 贾菩萨点点头道:“这样也好,等我们喝完了酒,替他把过脉息,问清毒药的色泽形状,再筹对策尚不为迟。” 公冶长又欠了一下身子,恭恭敬敬地道:“是的,到时候全仗前辈费心。” 于是,家人敬酒上菜,大伙儿重新开怀畅饮。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尚称顺利,事情似乎并不着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第十六章 洞察奸狡计 巧设陷阱谋 这一顿酒,一直喝到掌灯时分。 就在大厅中两支大蜡烛刚刚点亮之际,双掌开碑关汉山忽于大厅门口出现。 公冶长离席迎上去,关汉山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公冶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关汉山立即转身走开。 公冶长回到席上时,高大爷问道:“什么事?” 公冶长道:“没有什么,是花管事叫他传活来的。” 高大爷道:“传什么话?” 公冶长道:“花管事说,葛老心情已经稳定了下来,她问东家要不要过去看看他。” 高大爷实在没有过去探望的意思,这位葛老夫子虽然一度被他倚为锦囊,但如今显已成了一个累赘,只是当着这许多人,他又不敢表现得太绝情,只好点点头道:“当然去看看,等我们喝过了茶,跟贾老一起过去。” 接着,大家离座,走向两边靠垫的太师椅,等家人撤席献茶。 公冶长等众人坐定之后,忽然带着一脸亲切的笑容,以人人都能清楚听到的声音,倾身向贾菩萨道:“听说贾老年轻时,曾经卖过草药?” 大厅中每个人都听呆了! 这是什么话? 这位贾菩萨一生中最大的忌讳,便是早年这段不太荣耀的经历,就算无话找话,也不该选上这么一个话题。 众人骇异之余,忍不住一齐转向公冶长望过去,想看看这位年轻总管是不是喝多了酒? 在明亮的烛光映照之下,每个人都看得清楚:公冶长脸上一点酒意也没有! 贾菩萨气得面孔发白,两眼圆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在蜈蚣镇上,一向受人尊敬,就连高大爷这样的人物,都只喊贾老而不名,如今竟遭一个后生小子当众揭短,是可忍孰不可忍! 两名家丁托着茶盘走进来,正好听到了公冶长问的这句话,两人身子一顿,茶盘虽未打翻,茶水却已溢出不少。 高大爷面孔也不禁为之变色,他又惊又怒地瞪着公冶长道:“公冶总管,你是不是喝醉了?” 公冶长只当没有听到,仍然笑容可掬地望着贾菩萨,说道:“一般卖草药的江湖郎中,为了招徕顾客,摊子摆开之后,多半会耍几套戏法,敲敲锣,打打鼓,或是来上一点歌舞之类的节目。请问贾老,您年轻时擅长的手法是什么?” 贾菩萨面如白纸,双手握着椅把,胡梢儿抖个不住,那神情真叫人担心他会不会突然中风昏厥过去。 高大爷再也忍耐不住了,突然厉喝道:“左师父,袁师父,公冶总管醉了,你们扶他下去!” 魔鞭左天斗和血刀袁飞双双应声离座。 不过两人并未立即向公冶长走过去。 他们站起身子,是为了顾全高大爷的颜面,这表示他们已经听到高大爷的命令,并且也准备执行这项命令。 但是,两人比谁都明白,公冶长并没有喝醉酒。 这是很尴尬的一刹那。 没有人能在这一刹那作出明确的决定决定下一步究竟应该如何行动? 两人惟一的办法只有拖延。 希望形势会有改变。 然而,很明显的,这种拖延无法维持太久。如果没有突如其来的变化,高大爷一定会明令重申,那时他们格于形势,不论愿意不愿意,只有遵命动手! 大厅中顿时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突然凝结,每个人的呼吸好像都很困难。 只有贾菩萨的气色稍稍好转了些。 因为他虽受了公冶长的屈辱,但高大爷总算给他挽回了一点颜面。 高大爷发怒了,左天斗和袁飞也已待命而动,公冶长这时的反应又如何呢? 如果这只是他因不满这位贾菩萨的医德,佯借三分酒意,开的一个小玩笑,这场小小的玩笑到此也该结束了吧? 是的,该结束了,这从公冶长转变的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就在左袁二人起身离座之际,公冶长忽然转过头来,朝两人微微一笑道:“两位该不会以为小弟真的醉了吧?” 袁飞没有开口,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他跟公冶长之间虽然还有一笔旧账没有结清,但他显然不屑利用这种机会。 开口答话的是左天斗,这位名列前五号的隐身金狼,由于肩负卧底重任,似乎也不想为了一个漠不相关的贾菩萨,选在这个时候跟公冶长翻脸动手。 天狼会采取任何一项行动,均有预定的步骤,他有他要做的事,对付公冶长并不是他的责任。 所以他见公冶长有找台阶下之意,立即接口道:“不论公冶兄是否喝多了酒,总不该有如此奇态,须知贾大夫名满关洛,早年施药济世,德被众生,善行足式,非惟不足为盛名之累,而且而且怎么样?左天斗没有说下去。 因为有人正从大厅外面走进来。 进来的是双掌开碑关汉山,这位高远镖局的前任总镖头,如今似乎已经改行当了脚夫。 因为他这时肩上又扛着一只圆鼓鼓的大麻袋。 这已是一天当中的第二次了。 今天早上,他扛过来的,是无钱能使鬼推磨万成的尸首。 这一次呢? 又是一个死人? 大家都以惊奇的眼光,瞪着关汉山肩上那只麻袋,似乎想从它的外形上,猜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由于大厅中人人均为那只麻袋所吸引,以致这时谁也没有留意到一条身形,正自东边第二张太师椅上快如闪电般掠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贾菩萨! 这时候的贾菩萨,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如果说刚才的贾菩萨是头病猫,现在的贾菩萨则不啻是头凶猛的捷豹。 一头有着锐爪的捷豹! 他的锐爪,是柄匕首。 不满七寸的匕首,刀锋利如剃刀,刀尖细如锐针般。 一种可怕得令人打冷战的武器! 匕首闪着光芒,像划空流星般,直射公冶长的咽喉! 他身形掠起时,匕首并未出手。 他是连人带刀,一起扑过去的。 在这位贾菩萨来说,这显然是一次孤注一掷的冷袭。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第一个发现了这一意外变故的人,是高大爷。 高大爷发现得早,并不是因为这位关洛道上的龙头老大警惕性比别人高,而是由于距离近。 因为他就坐在贾菩萨身旁另一张太师椅上,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茶几。 贾菩萨坐外侧,他坐里侧,贾菩萨飞身掠起,正好挡住他视线,他便是由于视线突然受阻,才发现的。 如果换了别人,这对公冶长多少总会有点帮助;就算来不及出手阻挡,发一声喊,叱喝示警,也是好的。 而这位高大爷虽然弄清了是怎么回事,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他不是不想喊,而是喊不出来。 他还能坐在那里,像座泥菩萨,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位贾菩萨,猝起发难,如果对象不是公冶长而是他高大爷,如今,又是怎么一副局面呢? 那是不难想象得到的,以对方敏捷之身手,以及那柄匕首锋利的程度,在他来得及反抗之前,至少,可以从他的身上割下十块肉条条来! 公冶长也在望着关汉山肩头上的那口大麻袋。 跟别人稍有不同的是,别人脸上布满惊疑之色,他脸上则浮现着一抹会心的微笑。 因为只有他知道麻袋里装的是一个什么东西。 他跟其他人相同的是,他显然也没有想到,贾菩萨会利用这个短暂的空档,突然拔刀向他飞扑过来! 这是一个致命的疏忽。 任何武林高手,多了不用说,一生中只须疏忽这么一次,就尽够了! 银芒划空,一闪而逝。 贾菩萨身形扑落,公冶长连人带椅,顿为一片泡影淹没。 接着是一声在一般人听了也许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在江湖人物听了则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如同铲子掉人粥锅中的声音。 贾菩萨这一刀,戳在公冶长身上哪一部分呢? 喉管? 胸膛? 高大爷闭上了眼睛。 他第一次感觉到岁月不饶人。 在关洛道上,他的天下也是打出来的。过去,他每脐身一次血腥场面,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仿佛是一个所向无敌,受千万人顶礼膜拜的大将军。而今,尤其是今晚,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这股豪情突然消失,他几乎不敢去看公冶长中刀之后的模样。 他真的老了么? 还是因为贾菩萨可以杀他而没有杀他,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已使他心寒? 大厅中登时陷入一片混乱。 有人惊呼。 有人叱喝。 也有人发出哈哈大笑。 高大爷霍然张目。 怎么回事? 是谁在笑? 难道他耳朵有毛病,听错了不成? 高大爷很快地就弄清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耳朵,完全正常,他并没有听错。 发出哈哈大笑的,正是公冶长! 贾菩萨的一刀,既狠又快,也够准!他戮下的地方,是公冶长耳后颈肩间,他一刀凌空括下时,公冶长也没有闪让。 除了那哧的一声,他几乎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刀尖已刺入公冶长的后颈骨。 但当一只怪手突然伸入他的胳肢窝,轻轻搔了他一把痒之后,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然后他便发觉这一刀原来是戳在皮背椅上,他感觉中的颈骨,其实是坚硬的椅架,公冶长原来一直在等着他上当。 等着他自动显露原形! 贾菩萨被扬着痒处,匕首插在椅背上,急切间又拔不出,双肩跟屁股一齐扭摆,模样甚为滑稽。 公冶长大笑着道:“这大概便是阁下当年卖草药,招徕顾客的一套节目吧?” 高大爷神经突然清醒。因为他突然想起贾菩萨不会武功。 这人身手不俗,必然又是一头金狼! 于是他急忙大喝道:“左师父,袁师父,快拿下这老家伙,这老家伙不是贾菩萨!” 左天斗和袁飞,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贾菩萨不会武功,而这时的贾菩萨因为被公冶长使了捉狭,神情狼狈无比,也不像个会武功的人。 他们尚以为贾菩萨跟公冶长是为了刚才的口角发生冲突,上了年纪的人,火气特别旺盛,一时看不开也是常有的事。 高大爷刚才还为这位贵宾几乎跟自己宠信的总管翻脸,如今又下令要他们拿人,眨眼之间,北辙南辕,岂不是太兀突了些? 就在左袁两人犹豫不决之际,那位显属冒牌的贾菩萨,神情也突告清醒。 他还要那柄匕首干什么?难道匕首比性命还要紧? 心念一动,双手立即松开,身形同时向斜侧里侧纵掠出! 奇怪的是,公冶长居然未加阻挡。 他保持着让开那一刀的姿态,歪着上半身坐在椅子上,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好像捉拿这名刺客的事,已用不着他来烦心。 是的,这一点的确不须他烦心。 因为他已布好了每一着棋。 贾菩萨去势如箭,一晃身子,便越过了尚在蜘躇之中的左天斗和袁飞,眼看就要穿门而出。 但是,大厅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关汉山! 不过,贾菩萨似乎并不怎么把这位总镖头放在心,他一族身,挥掌大喝道:“关老总让路!” 口中虽说要对方让路,实际上一掌已向对方面门拍去。 他似乎极具信心,认为关汉山接不住他这一掌,只要关汉山偏偏身子就没有什么能拦得住他了。 关汉山身子一偏,果然乖乖地向旁边让开一步。 贾菩萨大喜,一边顺势前冲,一边致谢意道:“承情” 哪知道他承情两字刚刚出口,关汉山身子陡然一转,一团黑乎乎的物件,已经撞上他的胸膛。 撞他的物件,正是那口大麻袋。 只听关汉山冷冷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杀了这个人,如今我也要你死在他手里!” 听这语气,麻袋里装的,果然又是一具尸体。 关汉山既有双掌开碑之外号,两臂的力量,自是相当可观。 贾菩萨一个踉跄,捧心栽倒,全身缩成一团,血自唇角泪泪溢出,瞬息间便告昏迷过去了。 惊险的场面过去了,高大爷也突然有了生气,他第一个跳了起来,气呼呼地大声吼喝,叫道:“掌灯过来,让我瞧瞧这个家伙,究竟是谁!” 两名缩在大厅一角的家丁,立刻以最快的动作,点上两支牛油火炬,大步走了过来。 大厅近门处的地面上,这时呈现着一幅很奇异的景象。 两名青衫老人成了字形躺着,同样地衣着,同样的相貌,同样的蓄着一把白胡须。 两个贾菩萨! 好高明的易容术!如今大家虽然明知两人为一真一假,在火炬照射之下,依然无法加以分辨。 如果一定要这两个贾菩萨有什么分别,便是一个已经僵硬,一个则还有着一丝游息! 面对着一个垂死的人,高大爷当然不会再有什么顾虑,他蹲下身子一把扯去那假贾菩萨的胡须,又以指甲挖下一些易容药膏,一张人人熟识的面孔,登时显现出来。 谁?黑心老八! 高大爷双手突然发抖,好像剥蛋时突然剥出了一条五色斑斓的大蜈蚣。 既然是黑心老八,为什么会以公冶长为对象,而不以他高大爷为对象呢? 当时黑心老八如果想下手,岂不是方便得多? 黑心老八为什么一定要置公冶长于死地的秘密,这位高大爷当然无法想象。 突然升起的恐惧感,使得这位关洛道上的龙头老大顿然忘记其所以,猝然一掌拍了下去。 他这一掌,并不是为了斩草除根,而是为了要驱除心头上的那片阴影。 黑心老八的脑壳应声开花,溢出脑浆,像挤破了一个大脓疮。 不过,这一掌显然并未带给黑心老八多大痛苦。 相反的这一掌实际上还为他解除了不少痛苦。没有这一掌他也活不了,而现在这位黑心老八再也不必为能否获得解毒之药担心! 高大爷情绪上获得发泄,心境立即平定下来,他心境一平复,马上就想起了公冶长。 想到公冶长,他应该惭愧,同时他也应该对他这位精明的总管,表示感激和嘉勉才对。 然而,这位高大爷的想法却不一样。 他对公冶长仍然大感不满。 因为公冶长显然早就识穿了黑心老八的冒牌身份,而公冶长没有事先告诉他。 今天晚上,一直跟黑心老八紧邻而坐,如果黑心老八以他为谋刺的对象这个责任该由谁来担负? 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个重要人物,而不知道自己在天狼会眼中根本一文不值。 所以,当他站起身子,向公冶长走去时,这位高大爷的眼色很不好看。 经过多日相处,公冶长的种种表现,他已视为理所当然,而渐渐忘了像公冶长这样一名人物在今天对他高某人的重要性。 公冶长正在灯光下把玩着那支匕首,高大爷走过去时,公冶长刚好抬起了头。 但公冶长抬头并不是为了迎接高大爷,而是为了回答朝三爷提出的一个问题。 胡三爷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正是人人想问,同时也是公冶长迟早必须加以解答的一个问题。 他以前既没有见过贾菩萨,而黑心老八的易容术,又几乎毫无瑕疵可寻,那他是怎么瞧出破绽来的? 回答这个问题,本来非常简单。 他可以告诉大家,黑心老八也跟葛老一样,被天狼会的人逼着眼下一粒毒药,三天内不能取他公冶长的性命,就得不到解药。如今已是第二天,任何一个走进如意坊的,都有可能是这位黑心老八的化身。 这也就是说,他和黑心老八,都在等待着这样的一个机会。 穿心镖谷慈受伤,高府必须请大夫,这个大夫会请谁呢? 关于这一点,黑心老八应该比别人清楚。因为他曾经一度是高大爷手底下的人,他当然知道高大爷最信任的大夫是谁。 所以,不必发现证据,贾菩萨也是一个可疑的对象。 这便是他悄悄吩咐关汉山去贾菩萨住处查对,而结果真的证实了他判断正确的经过。 但是,他能这样回答吗? 不能! 因为他今天早上掩瞒了部分事实,当时他并没有说及黑心老八已受天狼会挟制,要在三天内取他性命。 就是现在,他也不能让大家知道,他公冶长才是天狼会想对付的重心人物! 所以,他这时慢慢地取出一张药方,含笑递给胡三爷道:“您三爷自己瞧吧!破绽就在这张药方子上。” 胡三爷正待伸手接取,被高大爷一把抢了过去道:“待我瞧瞧!” 药方在高大爷手上打开,众人一起凑上去观看。 药方上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高大爷瞪着那张药方,一张面孔,慢慢发红。 他抢着要看那张药方,原以为药方上有什么明显而可疑的记号,谁都不难一目了然。 现在,他接过来,看清楚了,才发觉药方上什么花样也没有。 换句话说:他如今拿在手上的,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药方! 而他认识的字又没有多少,像这样一张药方,就叫他从今年看到明年,他也不会看出什么所以然来的。 如果公冶长不肯立即加以解释,别的人又等他发表高见,他当初抢下这张药方,岂不成了自己找的好看? 事实上目前也正是这样一副局面。 人家都在瞪眼望着他,包括公冶长在内,似乎都在等着他指出公冶长所说的“破绽”。 高大爷脸孔愈涨愈红,忽然福至心震,点头脱口道:“是的,这笔迹是有点问题……” 这句话说得相当聪明,因为这世上最难模仿的,便是他人的笔迹。 黑心老八的字体,当然不可能跟贾菩萨的字体完全一样。 胡三爷第一个点头附和道:“是的,依我猜想,也是如此。” 于是,大家又一齐转向公冶长望去,想看看公冶长是否也同意这一说法。 公冶长但笑不语。 艾四爷忽然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看看……这这这……这一定不不……不是笔迹的问题。” 这位一向很少开口的艾四爷,忽然插进来发表意见,而且跟高大爷大弹反调,倒着实出人意料之外。 高大爷一向瞧不起这位艾四爷,如今听艾四爷竟一口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心里当然更不高兴,他掉过头去看着艾四爷道:“不是笔迹问题,你认为是什么问题?” 艾四爷犟道:“当当当……当然不……不是笔迹问题。” 他说得辛苦,别人也听得辛苦,但现在大家却不得不听下去。 因为他这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只是强调他的立场,他没说出他持反对意见的理由。 “这这这……很简单,公公公冶总管,根本不认识贾贾贾菩萨,他当然没……没有见见过贾菩萨的笔迹,就就就算见过,一时也无从比比比较,又怎……怎会……从从从笔迹上看看看出毛病来?” 他能说出这一大篇话来虽不简单,但理由的确很简单。 简单而有力! 公冶长笑了,他忽然发觉,这位艾四爷有时也不无其可爱之处。 高大爷面孔又红了起来。 他也无法不承认艾四爷这番话说得有理,而他心底下则真想赏这位艾四爷一个大耳光。 因为艾四爷这些话,只说明一件事:说明了他高大爷是如何的愚蠢,竟认为破绽是出在笔迹上! 高大爷红着脸孔道:“那么,你认为毛病出在什么地方?” 艾四爷道:“那那那就要问问公冶总总总管了。”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一句话摆脱得干干净净。 他的目的,显然只是为了将高大爷驳倒,如今目的已达,就没有他事了。 高大爷心头冒火,正想另找题目发作之际,公冶长已笑着接下去道:“两位别争了,关于这张药方的秘密,说穿了其实一文不值。” 他从高大爷手上拿回那张药方,含笑接着道:“我们大家都知道,一般大夫都有一个通病,有时是为了跟药店勾搭,有时是为了显示学问高深,当开列药名时,往往合本草所载之药名不用,而另画鲜为人知之偏名,或选画神仙难认,状如蚯蚓打架之草字。总之,一个目的,叫别人拿到这张方子也看不懂!” 他指指药方,又道:“现在,你们细看这张方子,字迹虽草得像个行家,但用的全是正统药名,贾菩萨的为人,我已问过了,你们认为贾菩萨会是这样一个不玩一点花巧的大夫吗?” 众人听了,无不深深折服。 这种事情,本来人人知道,说穿了的确不值一文。 可是,在说穿之前,又有几个人会想到这些细微的地方去呢? 这时众人之中,只有一个人心情稍稍有点异样。 这个人便是魔鞭左天斗! 这位魔鞭对自己掩护另一身份的技巧,原本极具信心,现在,他的这份信心动摇了。 当公冶长尚未投入高府之前,他一直认为组织方面如此重视这小子,似不无小题大作之嫌,如今他才发觉,这小子的确是个可怕的人物。 甚至比组织方面所估计的还要可怕得多! 这小子心细如发,目光锐利如刀,常识又渊博得惊人,你永远料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以及下一瞬间会突然有些什么举动。 这小子既能识破黑心老八的伪装,会不会突然把箭头一下又转到他这位魔鞭身上来呢? 他知道他有这种想法并不全是杞人忧天。 事实上,这小子如果对他起疑心,随时都不难一下逮住他的把柄! 譬如说:在小翠花处,以他在鞭法上的造诣,何以连一个潘大头也收拾不下? 其后去林家磨坊时,他为什么一反常态,一定要去追赶那头金狼,尤以后者,使他越想越后悔。 他回来后,曾暗示那头金狼已被他追至山中收拾了,如这小子一时心血来潮,就像他命关汉山去调查贾菩萨一样,也悄悄吩咐一个人,去找那头金狼的尸首,谎言岂非马上拆穿? 魔鞭左天斗,想到这里,心中相当不是滋味。 对付龙剑公冶长,本来并不是他这次卧底的任务,如今为了自保,看来他只好采取权宜之计,想法子找个机会,将原先的任务稍稍修改一下了! 太平客栈的几名伙计,一个个,全是老油子。 他们很少认错人,也很少拍错马屁。 遇上有钱的大爷住进客栈,哪怕对方衣服上打满补钉,他们也不难一眼便分辨出来,而适时送上加料的殷勤和笑脸。 有人曾向栈里的歪脖子杨二请教:问他们这种本领是怎么练出来的?他们究竟凭什么方法,一下便能断定对方是个值得恭维的客人? 杨二笑笑说:“嗅出来的。” 请教的人问道:“嗅什么地方?怎么个嗅法?” 杨二笑道:“随便嗅!” 请教的人问道:“有钱的人身上气味不同?” 杨二笑道:“不错!” 请教的人问:“那是种什么气味?” 杨二笑道:“钱味!” 有钱的人,身上真有钱味? 这当然只是杨二说的笑话。 不过,笑话归笑话,不论杨二用的是套什么方法,他的这套方法,还真灵验。 一个有钱的人住进太平客栈,只要轮着歪脖子杨二伺候,只要这个客人真正有钱,无论你衣着多么寒酸,无论你脾气多么特别,杨二也绝不会将你冷落一旁! 如果有人以虎刀段春为例,证明这种说法不对,那只能怪举例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错,虎刀段春年少多金,自从住进太平客栈,也的确未见杨二如何巴结。可是,这能怪杨二没有眼光吗? 伙计巴结客人,也不是全无条件的。 在杨二的经验之中,有钱的客人,计分两种:一种是多喊一声大爷,便有多喊一声大爷的好处;一种是在你赔尽小心说尽好话,也休想获得分文额外的赏赐! 虎刀段春,便是属于后者。 这种客人不希望别人巴结,客栈里的伙计们,也不想去巴结。 巴结了没有好处,又何必白赔笑脸? 至于杨二为什么不巴结这位少年多金的客人,当然还有另一原因。 那便是他不敢巴结! 他已从艾四爷和花六爷的随从们口中,获悉这位虎刀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一个连高大爷也惹不起的人物,他歪脖子杨二惹得起吗? 他的脖子歪歪的不怎么好看,但他自己并不嫌弃,就是再歪再难看些,他也希望它能永远保持完好如故。 自从杨二讯得了虎刀段春的来临,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份警觉,不论何种情况之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均以不惹恼这位小煞星为妙。 但是现在问题来了。 现在,杨二必须在两件事情上,作一选择:他是继续保持这份小心,不去惹恼那位小然星好呢?还是冒点风险,为自己增加一笔小财富? 晌午时分,虎刀段春喝了点酒,他在关门休息时交代杨二:天黑之前,不听他召唤,不准进来打扰他。 杨二乐得清闲,当然唯唯称是。 可是,不料虎刀段春刚睡下不久,栈里就来了一个客人。 来人是个衣着讲究的中年人,杨二凭他锐利的眼光,一见面便看出这人是个事业发达的富商。 这种人空手走进客栈,经常都是只为了要办一件事找个娘们喝喝酒,消遣消遣。 杨二知情识趣,特别为这位客人选了一个幽静的房间,安顿完毕,他含笑守立一旁,只等客人发出暗示。 他在等候时,心底下已在加以揣摩,揣摩这个客人是叫美美?还是叫蓝蓝? 关于客人叫姑娘的事,杨二时时都感到好笑。 很多外来的客人,都知道镇上有座万花楼,也都知道万花楼有两名红姑娘,一个叫美美,一个叫蓝蓝。 所以,十有九次,客人都指定要这两位姑娘。 而他,也每次来上一段老套,说万花楼的姑娘,人人一招便至,就这两名姑娘不容易出局。直到客人反过来求他,并许以重酬,他才装出勉为其难,姑且一试的神情出门。事实上这家太平客栈,除了美美和蓝蓝,本就很少做其他姑娘的生意! 但这一次杨二可猜错了。 那人喝了口茶,缓缓抬头道:“有位段春段大侠,可是歇在这里?” 杨二愣了一下,才点头道:“是的,这儿是住了一位段相公,就住在后院三号上房。” 他将少侠改成“相公”,这便是表示他不清楚客人的身份,也很少打听客人的身份。 他自动告诉对方段春住的房间,也是有这些用意在内:尊驾如想打听这位段春的种种,最好亲自过去,我已告诉你,他住的是那房间,找我杨二,是没有用的。 那人似乎没有体会出杨二这番用心,望着他又道:“我有事想跟这位段少侠商量商量,你能不能过去替我通报一下?” 杨二摇头,回答得很坚定:“不行!这件事小的办不到。” 他一向很少以这种态度对待客人,尤其是有钱的阔客。但是,事关虎刀段春,他就顾不得许多了,得罪一位阔大爷,虽属不智之举,但比得罪虎刀段春总要好得多。 那人道:“为什么办不到?” 杨二道:“这位相公脾气大得很,小的招惹不起。” 那人道:“过去说有人想见见他,他也会发脾气?” 杨二道:“他喝了酒,正在睡觉,他交代天黑以前不准有人去打扰他。” 那人皱皱眉头道:“我这件事情很重要,等不及天黑怎办?” 杨二没有开口,这不是个他能回答的问题,这种事也用不着他来操心。 如果一定要他回答,他回答将是:“若是等不及,你何不自己过去,我已经告诉过你他住的房间了!” 那人曲起指节骨,在掌心里敲了几下,忽然取出一张银票来,说道:“这是五十两银子,你拿着,去后面看看,如果可以传话,你就收它下来,如果实在无法可想,就到柜上兑一下,替我弄点酒菜,说不得只好耗着等天黑了。” 杨二浑身发麻,耳边嗡嗡作响,几乎晕了过去。 我的老天爷,传一句话,就是五十两银子!是这个人疯了?还是他在做梦? 事实上那人并没有疯,他也不是在做梦,因为那张银票很快地就到了他的手上;州大通银庄的票子,铃记分明,一丝不假! 那人递出银票之后,和悦地接着说道:“就麻烦你伙计跑一趟吧!不管办不办得到,试一试总可以的。” 杨二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间。 走向后院。 他如果现在吵醒虎刀段春,虎刀段春真会不分情由,跳起来一刀杀了他? 应该不至于如此严重吧? 唔……大概……大概……一个火辣辣的大巴掌,外加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也许是免不掉的。 杨二迷迷糊糊的忖想着,心情顿时为之开朗。 五十两银子,相当于他两年的工钱,那还得不吃不喝,才能凑足这个数目。 为了这样一笔意外之财,换上个把巴掌,又算得什么呢? 老实说,只要留得一条命在,别说是一个巴掌,就是再挨得重一点,三个月起不了床,也是划得来。 他以前初干这一行时,奉承功夫不到家,一文好处没有的一巴掌,还不是照样地挨过好几次? 城隍庙前算命的赵瞎子说他今年要交好运,果然一点不错。 杨二抬头望天,天空万里无云,天气也仿佛越来越美好。 他心里暗暗许愿:“今天若是抽得出空,一定得请赵瞎子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 杨二的确该请赵瞎子几杯。 因为他今天运气实在太好了。 好得比赵瞎子告诉他的,还要好上了好几倍! 他战战兢兢地敲开三号上房的门,原以为曾有一顿好受的,哪知道虎刀段春看清楚是他,竟然一点怒恼的表示也没,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什么事?” 杨二赶紧哈着腰赔笑脸道:“前院来了一位客人,他说有急事要见段相公,着小人先传个口信,问段相公愿不愿意会见他?” 段春说道:“这位客人姓什么?从哪里来的?” 杨二呆住了!他如果不答应替那人通报,这些当然可以不问。既然负责过来传话,怎可以连对方姓名也不问一声?真糊涂! 好在段春并不十分计较,又接着道:“这人多大年纪?看上去是干哪一行的?” 杨二面红了一下,才搓着双手,嗫嚅地说道:“大……大……大约四十来岁看上去像生意人。” “你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 “没有。” “他也没有说出找我是为了商量什么?” “是的。” 段春沉吟了片刻,点点头道:“好,你去请他过来吧!”- 第十七章 妙施驱虎策 智破狡狼窟 这是个闷热的下午。 蝉声令人心烦。 客人挥着芭蕉扇,汗珠仍然一颗颗地从额角上滚下来。 天气太热,当然容易出汗。 但此刻的这位陆大爷,汗水一直流个不停,显然并不是完全由于天气太热的缘故。 他是因为内心焦躁不安,受情绪影响,给急出来的。 因为虎刀段春还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虎刀段春望着院子里的扁豆棚,隔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道:“陆大爷的这件事,使段某人十分为难。” 陆大爷抹了一把汗,讷讷地说道:“我知道” 段春缓缓接着道:“不按行规行事,强占别人饭碗,在江湖上是一个很大的忌讳。” 陆大爷苦着脸道:“可是,事到如今,除了求你段少侠护送一程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谁会想到,堂堂一座高远镖局,竟连自己的招牌也保不住呢?” 段春微微摇头道:“这一点你陆大爷就弄错了。” 陆大爷一愣道:“我 段春道:“高远镖局虽然出了事故,但并不表示该局从此关门不再开业,金蜈蚣高敬如在关洛道上,是坐第一把交椅的人物,绝不至于连这么一点风浪也承受不住。” 陆大爷睁大了眼睛道:“你的意思,要我去找高大爷?” 段春道:“是的。镖局出事,受伤的只是一个穿心镖谷慈,高大爷手底下的人手,还多的是。” 陆大爷摇摇头,隔了片刻,才自语似地道:“我可不干这种傻事……” 这下轮到虎刀段春发愣了,他露出一脸迷惑之色,望着陆大爷道:“你说什么傻事?” 陆大爷缓缓地道:“如今人人知道,来自三湘的天狼会,正跟以高大爷为首的关洛七雄斗法,想将七雄的势力逐出关洛道,由该会据为己有,这位高大爷大寿期中,迭遭意外事故,据说是天狼会的杰作。” 段春忍不住插口道:“这种江湖上的恩恩怨怨,跟你陆大爷又有什么关系?” 陆大爷嘿了一声道:“没有关系?关系大了!” 段春道:“什么关系?” 陆大爷道:“天狼会的人能在这位高大爷眼皮子底下为所欲为,足证今天的高大爷身旁,必然潜伏了天狼会方面的奸细。我如去找这位高大爷帮忙,岂不等于间接通知天狼会的人,如今镇外正有一批名贵的皮货,在等待着他们去劫取?” 段春点点头,不禁又朝这位精明的商人多望了一眼,眼光中充满了钦服之色。 陆大爷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毅然道:“这只是生意人的小心眼儿,希望少侠不要见笑才好。” 段春沉声说道:“你这份顾虑是对的,今天的如意坊,龙蛇混杂,谁也料不定里面究竟有没有天狼会的人潜伏其中……” 陆大爷听语气知道这位虎刀心思已经活动,于是连忙接道:“所以,我陆某人想来想去,目前就只有你段少侠能帮我这个大忙。这批皮货,是我陆某人一生心血,也是我陆某人的全部家当,万一出了盆子,我陆某人就完了,务求段少侠做做好事。” 段春没有马上作出决定,他又望向院外出了一会神,然后缓缓收回目光,问道:“陆大爷当初跟关外大汉镖局订约时,为什么只要他们送到蜈蚣镇,而不请他们一直护送到保定府?” 陆大爷苦笑了一下,说道:“我当初又何尝不曾如此要求?但对方坚不应允,你有什么办法。” 段春道:“他们为什么不答应?” 陆大爷道:“据他们解释,这是他们跟高大爷之间的一种默契,大汉镖局护镖入关,走的若是关洛官道,最远便只能到达蜈蚣镇,然后就必须改由高远镖局接手承保,高远镖局的镖手出关,情形也是如此。” 段春愤然作色道:“真是岂有此理,现在的镖局,越来越不像话了。” 陆大爷长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么?如今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等这批货色出了手,我陆某人也打算收山了。” 段春似乎很生气,手一挥道:“好,走吧,我答应你了,现在我们先去看看你的货车,明天一早上路!” 夕阳西下,倦岛归巢,晚霞绚丽如昼。 炎热的白天过去了,第一阵凉风开始轻轻吹过小镇。 虎刀段春和陆大爷浴着斜阳,沿长街缓步并肩走向镇外,他们故作悠闲状,显然是为了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两人刚刚走过万花楼,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两人未及回头,两匹麦色骏骑,已扬起一片蹄尘,自两人身边同掠过去。 虎刀段春轻轻一咦,突然停下脚步。 陆大爷也跟着站了起来,悄声道:“段少侠认识刚刚过去的这两个人?” 段春点点头,没有答腔,两眼仍然在望着两骑消逝于长街尽头。 陆大爷又问道:“这两人是谁?” 段春皱皱眉头,心底下似乎正在泛涌着某种疑问,他一边举步,一边回答道:“前面一个是高大爷的总管,龙剑公冶长。后面跟的那个,我没有瞧清楚,好像是府中一名姓张的管事。” 陆大爷道:“这位公冶总管,我听大汉镖局的镖师们提过,据说也是个狠角色,甚至比燕云七杀手……” 比燕云七杀手怎样? 陆大爷说到这里,自知失言,连忙以一声咳嗽切断下文。 虎刀段春只是淡淡一笑,似乎并不介意。 陆大爷因为说错了话,好久都没有勇气开口,最后还是段春先打破沉寂道:“陆大爷干皮货这一行已经多久了?” 陆大爷登时眉飞色舞起来,一个人谈起他的老本行,总是特别兴浓的。 “这一行可说是我们陆家祖传” 这当然只是一句开场白,不过只要一听这种口气,便不难想象这位陆大爷在皮货这一行业中,无疑混得相当出色。 他早先在客栈里说,等这一批皮货脱手,便打算收山不干,显然,只是一句应景儿的词令。 如果时间许可,相信就是说上三天三夜,恐怕都说不完他们陆家从事这一行业的得意事迹。 但非常令人扫兴的是,虎刀段春显然对这一点并不感兴趣,他一句话便将陆大爷的兴头打消得干干净净。 “郑州的林记皮庄,陆大爷跟他们打过交道没有?” 陆大爷愣了一下,说道:“郑州的林记皮庄?” 段春道:“店东名林长发,有个外号作大烟枪,是郑州的老字号了,陆大爷就是没跟他们交易过,也该听说过这个人才对。” 陆大爷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哎哟,少侠也真是的,你只提大烟枪三字,岂不省事多了!” “你们交易过?” “干我们这一行的,谁没跟这老鬼交易过?我这次带回来的二十一张熊皮,第一个主顾,就是这个老鬼。” “第一个主顾?同一批货难道可以卖给好几个人?” 陆大爷又笑了:“谈到这一方面,你少侠就不在行了。” “哦?” “这是我们生意人常说的一句话。” “哦?” “皮货这一行,说好做的确好做,说难做也真难做。就是拿熊皮来说吧:同样一张熊皮,不仅雌雄,大小,毛色要分等级,就是捕杀时受创的部位,甚至一块小小的污斑,价钱都会差上一个天一个地!” 段春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懂了。这二十一张熊皮,你打算先交给大烟枪,他若是要任意挑剔,乱杀价钱,你就另选主顾,再卖别人。” 陆大爷笑道:“正是如此!大烟枪这老家伙,门槛精得像头老狐狸,明亏暗亏两不吃,跟这老鬼打交道,比跟任何人打交道都要头疼得多。” 段春又点头道:“你说得一点不错,大烟枪的确是这样一个人。” 陆大爷到这时候才好像突然想了起来似的,当下不禁扭过头来道:“段少侠过去也跟这位大烟枪打过交道?” “没有。” “那么” “他是我的舅舅。” 这是镇外的一座三合院,两大车皮货,就停在院子里,虽然捆绑得异常紧密结实,仍不难老远就嗅到那股皮货特有的气味。 这种特有的气味,正是它们需要保护的原因。 珍贵的兽皮,是论张计算,这两车皮货,即使全是中等品质,总值也在纹银万两以上,拥有这样一批货品的主人,他的心情当然轻松不了。 院子里除了这两辆大车,另外还拴了几匹牲口,三四名粗衣脚夫,正守在大车旁,跟一名白发老翁闲聊。 白发老翁大概便是这座三合院的宅主,西厢屋中有妇人叱喝孩童的声音,老翁的媳妇似乎正在为这些过路的客商张罗晚饭。 这座三合院离官道不远,为过路客商行方便,在这一家人来,显已习以为常。 陆大爷因为一路上接连说错了话,神情一直显得很尴尬,直到这时候才算又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他为段春介绍了那位白发老翁孙大爹然后向段春征询意见:今晚大伙儿歇去太平客栈?还是就在这里过夜? 段春思索了片刻道:“客栈里品流复杂,只要孙大爹不嫌打扰,就在这里过夜好了。” 陆大爷当然全听他的。 于是就这样决定下来,吃过饭。提前休息,明天黎明时分束装上路。 乡居人家,当然谈不上什么丰盛的菜肴,不过待客之酒,是上等的陈年老烧。 孙大爹和陆大爷酒量都不错,段春酒量有限,但也喝得不少。 然后,主人告辞,大伙儿在厢屋中摊开几张草席,将就着安顿下来。 约莫夜半时分,人们突为一阵敲门声所惊醒。 陆大爷第一个挺身坐起,神色慌张地道:“前面谁在敲门?” 段春打着阿欠,微笑道:“不必惊慌,来的如果不是好人,根本就不会等你开了门才进来,依我猜想,很可能是一批错过了宿头的客商。” 陆大爷觉得此话果然有理,神色才缓和了下来,当下向近门的一名脚夫吩咐道:“麻老二,你去前面看看,若是借宿的,告诉他们没有地方就是了。” 麻老二揉着眼皮走出厢屋,没隔多久,又打着阿欠走了回来,口里叽叽咕咕,不停地喊着奇怪。 陆大爷道:“什么事奇怪?” 麻老二哼了一声道:“我看这两个家伙疯疯癫癫的,八成儿准是得了什么怪毛病。” 陆大爷道:“只有两个人?” 麻老二道:“大路上,好像还停了一辆马车。” 陆大爷道:“那两个人怎么说?是不是借宿的?” 麻老二说道:“是不是借宿的,只有天知道!” 陆大爷道:“怎么呢?” 麻老二哼了一声道:“两个家伙,一个站在暗处,年纪好像轻得很,模样如何,我没有看清楚,敲门的那个家伙,大约三十来岁,我把门打开之后,他探头朝院子里一望,口说一声:噢,原来这里歇了人,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飞身就走了,你说这个家伙是不是有毛病?” 陆大爷皱了皱眉,说道:“果然有点奇怪,若是想借宿,不论有无地方问一声又有什么关系。” 段春双目闪光,突然道:“敲门的那汉子是不是有个红酒鼻子?” 麻老二一呆道:“是啊!少侠怎么”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虎刀段春已如穿帘燕子般地掠出厢屋! 弦月如钩,大地一片岑寂。 麻老二说得不错,官道上果然停着一辆马车,如今这辆马车仍然静静地停在官道上。 可是,人呢? 虎刀段春像狸猫似地跳入车厢,随即又从车上跳下来。 他在车厢内只找到三样东西。 一个青布包裹。 一团麻绳。 一块湿湿的衣襟。 除此而外,便是一股似有若无的幽幽的香气。 他的猜测没错,这三样东西,已足说明这辆马车曾经载过什么样的人,以及发生过哪一类的事情了! 段春跳下马车,目光四下一扫,立即纵身向左边的一座山坳中飞扑过去。 他的判断完全正确。 他刚窜进一片密林,便听到突岩后面隐隐传来一阵悲泣挣扎之声。 段春咬紧牙关,去势如箭,强忍不发一声,因为他已下定狠心,不让这个淫徒活着逃出他的北斗断魂刀下。 他也许是太气愤了,一时竟忘了对方一共两个人。 值此深夜,又在一片树林之中,这实在是一个可怕的疏忽。 进入山坳,必须穿过坡口两株如拜烛般对生的大杉树。 虎刀段春心无他念,身形疾如蝗石,一眨眼便投进了两株杉树的夹档之中。 那是很难以言词形容的一刹那。 就在段春去势已竭,身子将落未落之际,只见黑影一晃,右边那株大杉树,突由根部至六六尺处的干部一裂为二。 原来贴树而立,如今突然现身偷袭的这个人,正是高府那位有着一个红酒糟鼻的管事张金牛。 张金牛手上拿的是一把泼风刀。 这把锋利的泼风刀,如今正以一式横扫千军,如旋风般砍向段春的一双膝盖。 如果换了平常时候,以虎刀段春的一身功力,当然不会把张金牛这样一个人,以及这平凡庸俗的一刀放在心上。 但如今事出突然,变生仓猝,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虎刀段春处此间不容发的危急状况下,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他只能像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一样,完全凭着一般求生的本能,陡地一扭身躯,硬以一丝残余的冲力,改向其中一株杉树撞去。 燕云七杀手中的第一高手,会以这种可笑复可怜的方式应付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传出去当然是个笑柄。 可是,一个人武功再高,终究是血肉之躯,舍此而外,尚有何策? 而事实上,这一撞说起来虽不登大雅之堂,若论功效,倒还真是一着保命的绝招。 虎刀段春撞上杉树,杉树微微一晃,段春立即被反弹开去。 只听砰的一声,张金牛的泼风刀也跟着砍人树干。 刀锋砍入之处,也正是段春以双肩撞击之处。 段春身子弹开,刀锋却深深嵌进村干,张金牛人藏暗处,已然已将虎刀段春面目认清,这时一刀无功,自知大祸临头,当下也顾不得拔刀,惊呼一声,转身便朝林外没命奔去。 段春也不追赶,只冷笑着说了一声:“你小子能跑上天去,就算你小子有种!” 他摸摸肩膀,身子一转,继续向山坳中奔去。 可是,已经晚了一步。 山坳里的一块大麻石上,赤身露体地躺着一名长发少女,龙剑公冶长,早已溜得不知去向。 长发少女似已昏迷过去,月色下看来,宛如一尊玉琢的美人。 段春虽然是为了救人而来,但面对着这一幅活色生香的景象,也不禁为之心族摇曳。 石旁虽然留有一堆衣衫,但均已被撕得残落不全,段春随手捡了两件,覆盖在那少女身上,又运劲为后者催活气血。长发少女呻吟了几声,方才慢慢苏醒过来。 段春蹲下身子,问道:“姑娘是哪里人?是在什么地方遇上这两个家伙的?” 少女蜷身掩面,只是哭泣。 段春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隔了一会儿,又皱眉道:“你光哭也不是办法,你得先回答我的话,我才好送你回去啊!” 少女仍然哭个不停。 段春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道:“那小子是不是已经……” 他话已到口边,忽又停住。 问这种话,连自己都感到面孔发烧,叫一个伤心的少女又怎能说得出口? 于是,他改口接着道:“你有没有看清那小子生做什么模样?” 这一问当然也是多余的。 傍晚出镇时,他是亲眼看到的,除了一个龙剑公冶长,还会有谁? 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认为还是正式确定一下,比较妥当。 这类事情,也未尝没有意外。 他先前只看到公冶长和张金牛双双乘马出镇,并未看到公冶长离开这座山坳,如果公冶长出镇之后,已因事去了别处,张金牛回程时,同行的实际上是另一个人,岂不使龙剑深蒙不白之冤? 长发少女慢慢停止哭泣,又抽搐几下,才打着哽咽,说道:“我……说……说不上来,只……只听……听另外那个人……喊他什么……总管……” 现在,不会错了,果然就是公冶长那个小子! 段春咬咬牙龈,双目迸射着一股慑人的寒芒,霍地站直身子道:“好了,你穿上衣服跟我走,明天天黑以前,我保证你姑娘可以看到那小子一副心肝生做什么样子就是了。” 长发少女抬起满是泪痕的面孔,带着感激和惊惶的神情道:“你你要杀了他?” 段春哼了一声,没有开口。 他本能转过身去,以便对方穿上衣服,不料长发少女一边发问,一边已将盖在身上的两件衣衫敞开。 段春回避不及,那副诱人的胴体,遂又再度映入他的眼帘。 坚挺的酥胸,平实的小腹,修长的双腿,羊脂般的肌肤,若隐若现的神秘禁地…… 虎刀段春呆呆地站立着,似已痴迷。 长发少女拉过石旁那堆衣衫,低头顺序匆匆穿着,显然没有留意段春此刻的那副异样神情。 段春突然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少女低着头道:“我叫小娟。” 段春道:“小娟,我问你,你恨不恨刚才那个侮辱你的家伙?” 小娟抬头,露出一脸疑愕之色,那神情似乎有点责怪段春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段春又道:“那小子是这儿蜈蚣镇上高大爷手下的总管,江湖上喊作龙剑公冶长,一身武功相当了得,可说是关洛道上,名气最大的一位杀手。” 小娟开始有点明白段春的意思了,听口气这位年轻的勇士显然已有畏缩之意。 她垂下头,眼圈儿又红了起来。 段春接着道:“不过,别人怕他,我段春可不怕他。也可以说,目前江湖上只有我虎刀段春一个人,有本事跟这小子斗一斗!” 小娟泫然不语,她一个乡下姑娘,当然懂不了这许多,有人代她报仇,她会感激。如果对方来头太大,连这位快士也害怕,她除了认命,还有什么话说? 段春道:“现在的问题是,我如果答应替你报仇,你将如何报答我?” 小娟低低地道:“我家里很穷。” 这也就是说:她将无以为报。 段春走上一步道:“我不稀罕金钱,我要你的人!” 小娟站着没动,头垂得更低了。 段春又道:“现在就要!” 他话一说完、将小娟一把揽入怀中。 小娟没有抗拒。 段春等于得到了鼓励,双手搂得更紧,低头尽情吻吮了个够,然后便如饥似渴地,将她按倒在那块大麻石上。 小娟柔顺得像头小绵羊,呻吟着承受了这场突发的暴风雨。 也不知过去多久,风雨终于停息。 段春长长吁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他一边穿起自己的衣服,一边望着麻石上似已瘫痪的小娟,点点头笑着说道:“不错! 不花钱的女人,玩起来味道果然不同得多。” 小娟像给人突然掴了一掌似的,霍地赤身坐了起来,睁大了双眼,道:“你你说什么?” 段春衣服已经穿好,这时又在石边坐了下来。 他轻轻抚摸着小娟柔如凝脂的肌肤,微笑着道:“我说你是我玩过的女人之中,最够味的一个,以后我会记住你,更希望还会有机会……” “啪!” 一个火辣辣又脆又响的大巴掌,打断了他底下的话。 但是,段春一点也不生气,就好像这一巴掌本不是打在他的面孔上一样。 他依然嘻笑着道:“你为什么打我?我什么地方说错了?” 小娟掩面大哭道:“我原当你是个好人,不意你跟他们竟是一党,同是为了想占我的便宜……” 段春点点头道:“你这样一说,我就用不着再费口舌了,因为我想说的,也正是这几句话。” 小娟一怔,愕然抬起泪脸道:“你,你疯了?你这是什么话?” 段春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如此安排,的确煞费苦心,只可惜你们还是疏忽了一些小节。” 小娟面孔慢慢变色。 段春缓缓接着道:“为求逼真起见,你们实在应该找个真正的乡下大姑娘来扮演你这一角色。” 小娟面孔一红,旋又转苍白,目光中也油然泛起一片惊惶之色。 段春道:“你太老练了,不论处于何种情况之下,一个大姑娘是绝不敢光着身子,当着陌生男人穿衣服的,而你在那一瞬间,却表现得那么自然。” 小娟突然伸手去抓衣服。 段春摇头道:“你不必害怕,今晚我并没有损失,而且我也不会向一个女人下手,你可以慢慢地穿好衣服,从容离去。” 他边说边站了起来,又道:“你回去之后,不妨替我传个口信,虎刀段春并不是一个容易受人利用的傻小子,希望类似的事情不要再发生。须知虎刀段春并不是个正人君子,今天的报复手段,便是一个例子。” 他话一说完,便头也不回一下,飞身登坡,掠出山坳。 虎刀段春回到那座三合院时,厢屋里已经点起一盏油灯。 陆大爷跟几名伙计,就像木头人似地坐在草席上呆呆出神。 草席旁边放着一张小木桌。 桌上放着一壶酒,一盘开花豆,那是晚餐时,剩下来的。 油灯就吊在后面的泥壁上。 如果几个人此刻在这种暗淡的灯光下,正围着小木桌以开花豆下酒,倒是很富情调的一件事。 只可惜此刻每张面孔上都堆满了愁苦的表情,在微弱的灯光下看,就像一群待宰之四。 两大车珍贵皮货,明天就要通过风云险恶的蜈蚣岭,如果虎刀段春出了意外怎么办? 段春跨进屋子时,几个人还是动也没动一下。 一个人的眼珠子若是定在一处不动,时间一久,别说是人,就是一头大象,他也不会看到的。 段春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几个人的身家性命,如今等于全操纵在他一个人的手里,两车皮货若是出了岔,陆大爷破产,他们也完蛋。 段春在麻老二面前站下,麻老二仰起面孔,眼皮眨了又眨,这才像屁股上被蝎子扎了一口似的,突然跳了起来,欢声兴奋地道:“啊啊!段少侠回来了!” 屋子里的气氛登时为之改变。 每个人脸上都现出了笑容,愁苦烦人的仲夏之夜,仿佛突然变成了欢乐的大年夜。 一名叫小驴的伙计赶紧过去剔亮油灯,另一个叫三只眼的伙计,则忙着拉开板凳,请段春落座。 每个人脸上都有笑容,只段春脸上没有。 陆大爷脸上本来也有笑容,但在发现段春神色有异之后,脸上的笑容也立即消失。 段春坐下,陆大爷也跟着坐下。 他坐在段春对面。 四名伙计则站在木桌两边,显然都在等段春述说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段春望着桌上那壶酒,板着面孔,一语不发。 混号三只眼的那个伙计,连忙拿碗倒了半碗酒,轻轻放去段春面前。 段春似乎并无喝酒之意,连望也没有望一眼。 陆大爷几次想开口,终又忍住。 但那叫三只眼的伙计,却没有这份耐性。 他好心倒了半碗酒,段春连望也不望一眼,他心里已经不太舒服,如今见段春像哑巴似的,一股劲地吊大家的胃口,心里更觉得气闷难受,于是鼓起勇气道:“段少侠,到底怎么回事?刚才那两个家伙,少侠是不是认识他们?” 段春缓缓转脸,头一点道:“你站过来一点,我告诉你。” 三只眼站在桌旁,肚皮已经碰到桌边,如何还能再站过去一点? 但他又不敢不听段春的吩咐,因此他推一的办法,便是弯下腰来,面孔尽量向段春坐处接近。 段春望着他道:“我告诉你陆大爷没有开口之前,轮不到你这个赶车的说话。” 三只眼脸一红道:“是!” 他一个是字才说出口,段春一拳已打中他的面门。 三只眼被打得倒飞出去,人撞在门框上,砰的一声,又弹了回来。 弹回来倒在草席上,就没有再动一下,显然已经昏了过去。 段春的这一举动实在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就算这位虎刀在外面受什么委屈,又何必要拿像三只眼这样一个凭劳力混生活的小伙计发泄呢? 这种事传出去,岂不有损燕云七杀手的声誉? 陆大爷脸色大变。 他请的是镖客,可不是请的一名专打自家人的打手,这一拳打的虽是他手下一名伙计,事实上跟打在陆大爷脸上又有什么分别? 另外那三名伙计,也全吓呆了。三人这时的脸色,几乎比段春未进门之前的脸色还要难看。 只有段春的脸色,反而好看了起来。如果说他刚才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这一拳显然已为他消去不少火气。 他转向陆大爷道:“你猜先前敲门准备借行的那两个家伙是谁?” 陆大爷定了定神才道:“不知道。谁?” 段春微微一笑道:“两头臭狼!” 陆大爷一呆道:“什么?臭狼?天狼会的人?” 段春微笑道:“是的,我猜他们组织里,一定有位易容高手。” 陆大爷道:“哦?” 段春道:“因为他们出现时,是冒着别人的面目,若论逼真的程度,几乎可打满分。” 陆大爷道:“他们冒充的是什么人?” 段春道:“就是我们傍晚出镇时,骑马从我们身边经过的那两位:龙剑公冶长,以及高府上一名姓张的管事。” 陆大爷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段春笑笑道:“当然是为了想把我从这里引诱出去。” 陆大爷吃了一惊道:“调虎离山计?” 无论换了谁,听了这话都难免要吃惊的。因为敌人如果使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其用心何在,自是不问可知。 段春又笑了一下道:“我叫虎刀段春,想将虎刀段春哄离一个地方,听起来可能谁都会以为这是一次名实相符的调虎离山之计。” 陆大爷道:“而事实上却不是?” 段春道:“不是!” 陆大爷脸上立即缓和了下来。 只要敌人使的不是调虎离山之计,就不会是为了他的皮货而来,只要能保皮货无恙他就安心了。 段春微笑着缓缓接下去道:“两个家伙玩的这一手,应该称之为‘苦肉计’,或是也可说是一种‘美人计’?” 陆大爷眨着眼皮,显得有点迷惑。 他读过三国演义。 这两条计,三国演义上都有。 周瑜打黄盖,是苦肉计。王允献貂蝉,是美人计。 可是苦肉汁是苦肉计,美人计是美人计,在计谋方面,这两条计的运用和作用,可说完全不同。 同一件事,同一手段,怎么可能既是“苦肉计”又是“美人计”呢? 这位虎刀难道没有看过三国演义这部分? 段春笑道:“他们天狼会目前最头疼的人物,便是高大爷身边的那位龙剑公冶长。所以,他们今夜特地安排了一场精彩好戏,供我段春欣赏。” “什么好戏?” “荒山野谷,强奸民女。” “强奸者谁?” “除了龙剑公冶长,还会有谁!” 陆大爷长长噢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他们是想‘嫁祸东吴’,‘借刀杀人’。” 这位陆大爷三国演义果然读得很熟,居然一口气又带到了两条计名。 段春笑道:“因为强奸与被奸者都是他们自己的人,这一部分可说是苦肉计。” 陆大爷似乎听出了兴趣,不禁也跟着笑了一下道:“那么,美人计的部分呢?” 段春笑道:“那个装作被奸的妞儿,姿色相当不恶,在他们预计之中,一定以为我段春会生怜香惜玉之心,只要我对那妞儿有了意思,龙剑虎刀之间,一场龙争虎斗就注定无可避免,而他们计谋,也就完全成功了。” 陆大爷笑道:“只可惜他们看错了人,你这位虎刀并未上当!” 段春微笑道:“不,我上当了。” 陆大爷一怔道:“你上了当?” 段春笑道:“是的只不过这种当以后我还想多上几次!” 陆大爷眼珠子转了几转,忽然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我懂你老弟这话的意思了!” 除了尚在地上呻吟的三只眼,另外的三名伙计也在笑。 只不过他们的笑跟陆大爷的笑稍有不同。 陆大爷是放声大笑,显然觉得这件事很有趣,三名伙计则只是龇了龇牙齿,脸上同时露出一种很难描述的神情。 这神情虽然不易描述,但却不难领会的。他们显然比陆大爷想得要深远些。 当他们听完段春的话,明白了段春的弦外之音后,各人脑海中显然同时浮现了一幅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 陆大爷的哈哈大笑,是种享受。 他们不是。他们难受。因为他们脑海中有一幅要命的画,而你我却不是画中的那个男人…… 陆大爷笑得打呃,忽然转向麻老二道:“快天亮了,再睡也睡不着,替我也拿个碗来。” 酒虽然剩下不到一壶,但足够两个人喝的。 麻老二拿来一只碗,也替陆大爷倒了半碗酒,陆大爷端起酒碗,朝段春笑了笑道: “来,为老弟今晚的艳遇干一盅!” 段春手向酒碗伸去,人却转向麻老二道:“麻老二,你是哪里人?” 麻老二弓腰赔笑道:“小地方上蔡。” 段春道:“你伙计今年多大了?” 麻老二道:“三十。” 段春道:“成家了没有?” 麻老二道:“还没有。” 段春道:“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不讨个老婆?” 麻老二苦笑了一下,说道:“小人吃的这碗饭,你少侠是知道的,老婆讨进门,拿什么养活?” 小驴子和另一个叫阿方的伙计,同时垂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几个年纪都差不多,身世和际遇,也都大同小异,麻老二的这本苦经,事实上也正是他们几个的伤心史。 平时他们为了生活忙碌,几乎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当然不会想到这一方面去,如今被段春问及了经麻老二这一提,各人心里自难免感触多端。 陆大爷的酒碗,又轻轻放了下来,两只眼睛眨个不停。 他长年经商在外,什么样的怪人怪事,他差不多都见识过,但像虎刀段春今夜这种阴暗不定的举止言行,他显然还是第一次碰上。 这位虎刀今夜什么地方吃错了药? 早先三只眼不过性急多问了一句话,就被他一拳打倒在地,至今哼哼卿卿地爬不起来。 现在,你瞧!别人一本正经地敬酒,他似理非理,却转脸跟一名伙计亲切地聊起家事来了! 像这样的人,你说怪不怪? 不过,不论虎刀段春今夜的言行如何怪异,这位陆大爷也只有忍的份儿。 也许他心里已在后侮,不该自寻烦恼,找上这位少爷,但既然木已成舟,他就不得不认命。 所以,当段春跟麻老二交谈时,这位陆大爷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抱定一个原则,处处顺着这位少爷,平安是福! 他是在外面跑的人,知道有两句话绝没说错:“烦恼皆因强出头,是非只为多开口!” 他决定除非段春找他说话,他绝不先开口。 他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现在他决定装哑巴到底。 脾气再大的人,总得找借口,脾气才发得出来。如果对方老是赔着笑脸,不是应“好” 就是应“是”,你还能怎么样? 段春点点头,似乎也为麻老二这几句话所深深感动。 他隔了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像自语似地道:“原来是我误会了你……” 麻老二一怔道:“误会?什么误会?” 段春望着他,微笑道:“你到了这种年纪,还没讨老婆,我以为你伙计是因为练武耽搁了呢?” 麻老二一呆,像是难以置信似地道:“练武?谁练过武?” 段春微笑道:“你麻兄没有练过武?” 麻老二起先很吃惊,但马上就跟着笑了起来。 因为他已看出段春是在拿他开玩笑。 他笑着道:“段少侠真会说话。小人要是练过武功,今天也不会跟驴马打交道了。这一辈子谈不上,下辈子,重新做人,且看有没有这种福分!” 段春笑道:“我这个人,闲来无事,的确欢喜说笑话。” 他停顿了一下,又笑着道:“但你麻兄的笑话显然说得更好他说到一个好字时,突然伸出手去,一把刁住麻老二的右手腕。 底下几个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的。 他刁住麻老二的右手腕,轻轻一带一扭,麻老二跟着转身,一条右臂也随着曲贴后背。 段春左手一探,手里就多了一把匕首。匕首是麻老二腰带上拔出来的。 六寸五分长的匕首,刀锋薄如刺刀,刀尖如针尖,跟公冶长从黑心老八手上夺下的那把匕首,几乎为同一模式。 陆大爷和另外两名伙计,脸色全吓白了。 使他们受惊吓的,并不是这把匕首,而显然是因为他一直不清楚这位麻老二的身份,一直不知道这位麻老二身上暗藏着这杀人利器! 麻老二腕脉受制,额汗滚滚而下,居然咬紧牙关,未吭一声,既不求饶,也不分辩,颇有一副杀剐听便的好汉气概。 段春扬了扬匕首,向陆大爷笑道:“陆大爷,大概不知道这位麻老二身上藏着这玩艺儿吧?” 陆大爷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才他是想装哑巴,以避免麻烦,如今则是喉头淤塞。想不做哑巴也不行了。 段春指指地上尚在呻吟的三只眼,又道:“那位伙计身上,大概也不难找到一把。你陆大爷身边本来有的是人才,只可惜你一直不知道,事实上要保护这两车皮货,你只须求他们两位就可以了!” 陆大爷睁大眼睛,失声道:“他们两个,都,都” 段春笑笑道:“他们都是什么身份,这一点我还不敢十分确定。” 陆大爷道:“你一来就发觉他们身上带了刀?” 段春道:“起先只发现一个。” 陆大爷道:“三只眼?” 段春道:“不错!” 他笑了笑,又道:“这也正是我为什么要突然赏他一拳,让他乖乖地躺下去的原因。” 这位虎刀原来并没有吃错药! 陆大爷望望仍然倒在地上呻吟的三只眼,像是松了口气,他接着又转过头来,指着麻老二道:“这位麻老二身份有问题,少侠又是怎么发现的?” 段春笑道:“是他仁兄自己告诉我的。” 陆大爷一怔道:“什么时候?” 段春笑道:“早先他去应门回来之后。” 陆大爷诧异道:“当时我们全在这里,他说了些什么,我怎么没有留意?” 段春笑道:“当时我也没有留意,直到整个事件证明是骗局,我才突然想起来的。” 陆大爷眨着眼皮道:“哦” 他显然正在追忆麻老二早先应门回室之后,曾说过一些什么话。 段春笑道:“他回来告诉我们,说一共来了两个人,年轻的一个,站在暗处,人生作何等模样,他没有看清楚人,敲门的那人,大约三十来岁,那人见院子里歇了货车,只说了句原来这里歇了人,就转身走了,同时他还发现弯道上停了一辆马车……” 陆大爷好像仍然不太明白道:“这几句话也平常得很,并没有什么毛病啊!” 段春笑道:“毛病不多,只有两点。” 陆大爷道:“哪两点?” 段春笑道:“我请教你陆大爷:如果你三更半夜被人吵醒了,带着一双惺松睡眼,于暗处发现一个影子,你既连这个人的长相都没瞧清楚,你能不能说出这个人多大年纪?” 陆大爷不禁点了点头道:“唔,是的,这一点细想起来,果然有点矛盾。” 他接着抬头道:“第二点呢?” 段春笑道:“第二点更简单,一句话就可以说完,站在门口根本看不到弯道上的那辆马车!” 陆大爷一愣道:“马车不在弯道上?” 段春道:“在。” 陆大爷道:“那为什么看不到?” 段春道:“因为那辆马车恰巧停在树荫下,就是换了大白天,看不看到都成问题!” 陆大爷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他皱皱眉头,忽然现出一脸忧虑之色道:“明天人镇之后,要找两名脚夫,当然是不成问题。可是,他们两个,又怎么打发呢?” 段春笑笑道:“好打发得很。” 陆大爷骇然瞪大眼睛,以为这位虎刀言下之意是要杀人,但事实上段春并没有要杀人的意思。 他缓缓站起身子,将麻老二拉去三只眼蟋卧之处,出手为两人分点上穴道,然后回座,笑了笑说道:“俗语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两个家伙,就算是天狼会的人,我猜想大概也只是两名起码小角色,明天给孙大爹一点银子,就说他们生了病,要留在这里休养几天,他们的党羽,早晚自会找来的。” 陆大爷不觉露出钦敬之色道:“段少侠以德报怨,果然不愧为侠义中人!” 段春淡笑道:“虎刀段春杀人不眨眼,满手血腥,根本不配称为侠义人物,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你陆大爷两车皮货着想而已。” 陆大爷益发感激不已道:“少侠的大恩大德,陆某人一行环会忘记。” 段春笑道:“别的事你忘记了也无妨,只要你不忘记答应过我的那张虎皮就可以了。” 陆大爷一拍额角道:“啊!你想我该多糊涂!”他一边说,一边急忙向室角一只大木箱走去。 段春转向小驴子和阿方两人道:“我跟陆大爷谈话喝酒,又用不着你们伺候,你们不再躺会儿,明天怎么上路?” 小驴子和阿方两名伙计,依言睡下了。经过这么多的变故,他们当然不会再睡得着,但段春如此吩咐,总一番好意,就算睡不着,躺躺也是好的。 陆大爷很快地拿来一张虎皮。 花纹斑斓,色泽鲜明,头尾四肢,完整无缺,身段部分,长达七尺有余。 这头猛虎显然是以陷饼捕捉到的,因为它身上既没有火药眼儿,也没有刀矛创痕。 段春啧啧称叹不已,最后问道:“像这样一张虎皮,该值不少银子吧?” 陆大爷笑笑道:“也值不了多少,如果遇上识货的,千把两银子,大概是有的。” 段春道:“真不好意思,早知道如此贵重,我就不会向你催索了。” 陆大爷笑道:“这是什么话?我这两车货到了地头,少一点,也有万把两银子的对本利,这一路要是如果没有少侠护送,这笔银子又怎能到手?” 段春没有再说什么,卷起虎皮,放在桌上,端起酒碗道:“来,干,预祝大爷您一路平安!” 两人碗碰碗,非常豪爽地仰预一饮而尽。 放下酒碗之后,两人同时长长嘘了一口气,段春道:“好酒!” 陆大爷道:“喝得真过瘤?”他望着段春微笑。 段春也望着他微笑。 终于,两人之中,有一个人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不见! 脸上笑容忽告消失的是陆大爷。 陆大爷脸色渐渐发青。他两手抓住桌沿,愈抓愈紧,一双眼睛也越瞪越大。 不是眼环瞪大,而是瞳孔在慢慢扩散。他带着几乎无法相信的神色道:“你…… 你……” 段春仍在微笑着道:“我也只不过是将两个酒确对调了一下而已!” 他笑了笑,又道:“我现在不妨老实告诉你,这才是我要揍三只眼那小子一拳的真正原因,因为他不该在我酒碗里耍花样!” 陆大爷终于挣扎着说出他想说而没有说完的一句话:“你……是……什么时候……看出破绽来的?” 段春道:“你是指酒中下毒?” 陆大爷摇摇头。 段春道:“指你皮货商的身份?” 陆大爷点点头。 段春微笑道:“我如果照实说出来,你听了一定很难过。” 陆大爷喘息着道:“没……没有关系,你说!” 段春笑笑道:“好!我说。我首先要告诉你兄台的是,这个秘密,事实上也可以说是从兄台口中泄露出来的。” 陆大爷已经扩散的瞳孔突然收缩。已经软瘫下去的身子,也在这一瞬间微微坐直了些。 因为这位虎刀识穿了他们的圈套,他已无利用价值,所以他们使用的是种没有解药的毒粉。 换句话说,他陆大爷喝下这碗药酒,已经是死定了! 还没有死去,是他的好奇心。他自认为言行谨慎,做功夫到家。这位虎刀即使抓到几个伙计的把柄,也绝不会怀疑到他陆大爷本人身上去。 如今这小子居然早就洞悉全盘真相,岔子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这是他毒性发作之前,惟一想弄清楚的一件事。 如果段春告诉他,这是从他们苦肉计中那位女主角一银狼大乔口中逼问出来的,他没有话说。 女人终究是女人。古今以来,事情坏在女人手上,这并不是头一次。 如果段春是因为识穿了三只眼和麻老二的身份之后,才怀疑到他陆大爷身上的,就算有点冤枉,他也没有话说。 因为人分九级十八等,他无法要求每个人都像他陆大爷这样精明。 然而,这两种情形都不是。 虎刀段春就说秘密是从他陆大爷本人口中泄露出来的! 这可能吗?他不相信 所以,他已消弱得快要灭绝的元气,突又凝聚起来。 不听完段春的解释,他绝咽不下这最后的一口气。 段春又笑了一下道:“看样子你兄台已支持不下去了,为了迁就兄台宝贵的时间,我不妨长话短说。还记得我们提过的郑州林记皮庄吗?” 陆大爷点头,脸色已由青转紫,喉头也发出痰块阻塞呼吸的声音,但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仍然盯在段春脸上。 段春微笑着接下去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郑州根本就没有什么林记皮庄,当然更不会有大烟枪林长发这样一个人。而你却说这个大烟枪是你多年来的老主顾!这样一说,你兄台明白了吧?事情刚开始时,你兄台无异就已告诉了我,你们在玩的是一套什么把戏!” 是啊,陆大爷明白了,比谁心里都明白。 他明白这并不是他的错。因为这次什么计谋失败,并非由于他陆某人不精明,谁会想到这小子会编造出一个林记皮庄来呢? 如果一定要说他犯了什么错误,那也只能勉强归罪于一点:他不是真正的皮货商! 陆大爷喉头发出咯的一声轻响,像叹息似的,吐出最后一口气,身子慢慢地软瘫下去。 在离开这世界之前,他是有理由叹息的。 因为在这次失算于虎刀段春和龙剑公冶长的连环妙计之中。他担的这个角色,可说是最安全的一环,不愈演变的结果,竟变成了他第一个送掉性命,这又叫他怎能不感慨? 陆大爷慢慢地倒下去,另外两条身形如灵狸一般,突自虎跃而起。 猝然跳起的这两人,正是小驴子和阿方。 他们躺在草席上,蓄势已久。他们所以迟迟不肯动手,也跟陆大爷一样是为了好奇。 他们也想先听段春说出识破他们这次密谋的经过。 现在,段春叙述已告一段落,他们当然不会再观望下去。 两人手中拿着的,都是一柄锋利的匕首。 他们会是虎刀段春的敌手。?当然不是,甚至他们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那么,门敞在那里,趁段春说话分神之际,他们为什么不夺门而逃? 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行险邀功? 还是为了怕不这样做,可能会受到组织方面的处分呢?答案是:都不是! 如果他们顾命而逃,组织方面是绝不会责怪他们的。“虎刀”和“龙剑”若是如此容易对付,组织方面又怎会为除去两人,耗费这么多的心机? 他们这样做,全是为了私人的理由。 说得更明白一点:两人如今不惜舍命相拼,纯然是由于一股醋劲在作祟! “大乔”和“小乔”两姊妹,是天狼会的两朵花。天狼会的男女关系虽然公开,但不许出之以胁迫方式。换句话说:要结香火线,必须两厢情愿。只要你勾引本领高明,或是两姊妹看上了你,你便随时可以成为两姊妹的人幕之宾,组织方面绝不过问。 “小驴子”和“阿方”也是金狼身份,两人对两姊妹垂涎已非一日,而两姊妹对他们哥儿俩也似乎有点意思,因而使得两人心痒痒的充满希望,以为早晚必可亲芳泽大快朵颐! 这便是段春向陆大爷透露适才已将计就计,占有了大乔身子时,两人脸上流露出那种异样神情的原因!- 第十八章 狠心张虎爪 鲜血染狼尸 事实上当时他们就恨不得拔出匕首,将段春狠狠地捅上几刀! 他们当时能忍得下来,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大局,一方面也是因为段春面前已放了一碗药酒,只要小子一端起酒碗,便得向阎罗王报到,跟一个已死定的人,还计较什么呢? 没想到这位虎刀看上去粗鲁狂野,居然也会使用狡计,结果上当的反而是陆大爷! 这样一来,使得两人更是恨上加恨! 两人暗暗咬牙切齿,即令同归于尽,也绝不肯轻易放这小子过去! 所以,当两人飞扑过去时,就像两头疯虎一样。恨不得一下便将段春剁成肉浆! 段春似乎已将两人遗忘。 当这两头金狼猝起突击时,他仍微笑着坐在那里,坐在那里望着陆大爷慢慢地倒下去。 银光一闪,两柄匕首如泻洪般双双戮下! 轰的一声,陆大爷倒了下去。接着,又是轰的一声,段春也跟着倒了下去! 陆大爷是自己倒下去的。 段春也是。这位虎刀倒下去的速度,只比两柄匕首下落的速度快了那么一点点。 他倒下去之后,就笔直躺在那里,动都没动一下,脸上仍然带着微笑。 他似乎在等着欣赏两人一刀戳空之后的滑稽姿势。 小驴子和阿方两人,这时的姿态,的确很滑稽。两人由于下扑的劲力过猛,匕首刷地一声穿透桌面,上身向前弯曲,屁股翘得老高,一时却动弹不得。 而他们要宰的人,这时就横躺在他们的脚下,还在冲着他们两个悠然微笑。 两人名列金狼芳谱,非等闲人物可比,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虎刀根本就没有将他们这两号人物放在眼里! 两人又急又怒又慌,先前的那股豪勇,顿时化于无形,大乔也好,小乔也好,哪怕是亲娘老子,这时也没有心情顾及了。 这时最重要的事只有一件。 两人不假思索,也顾不得去拔桌上的匕首,双双一蹬脚尖,自桌面上倒翻过去,然后一扭腰,身形再度腾起,双双扑向大门口! 只可惜他们的火候还是差了一点。 当两人来到大门口,正待弹身复起之际,耳边忽然传来段春的笑声道:“你们这一走,黄泉路上的陆大爷叫谁伺候?” 两人不及回身,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掌,已分别搭上他们的肩胛。 在一股巨大的引力之下,两人身不由己的一个踉跄,两颗脑袋立即砰的一声撞去一处。 段春松开手,两人摇晃着又挺立了片刻,才分别像顶着一只烂瓜似的,带着一身血清倒了下去。 段春满屋扫了一眼,摇摇头,自语似地叹息道:“世界上奇怪的事情真是愈来愈多,我虎刀段春不惹别人,已算是难得的了,居然还有人千方百计把箭头转到我段春身上来,现在我怕要继续留在镇上,倒要看看你们还有什么新花样。” 这里是镇外另一村落中的一排小茅屋。 茅屋里点着一盏油灯。 灯下也坐着两个人。 他们是卸去“戏装”的“金-郎”百变人魔柳如风和“金十七郎”一个面形七分酷似张金牛的汉子。 另一名劲装汉子则站在茅屋门前,但望着黑暗的远处。 这时只见柳如风抬头向门外那汉子问道:“发现信号没有?” 劲装汉子摇摇头道:“还没有。” 柳如风不禁皱起眉尖道:“老陆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金十七郎道:“我猜段春那小子可能还没有回去。” 柳如风道:“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更次,如果那小子还没有回去,便表示大乔的媚惑手段已经发生作用,那小子说不定以护花使者自居,正送大乔人镇,为大乔安顿下宿之处。若是这样,依照原先的约定,他们也该放支蓝焰号箭才对。” 金十七郎早先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闻言不觉微微一怔道:“是啊!事情果然有点蹊跷,老陆为人一向精明,照理应该不致如此疏忽。” 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道:“我看还是由小弟过去” 门外那汉子忽然压着嗓门道:“且慢,有人过来了!” 柳如风道:“来人是谁?” 他一面朝金十六郎打了个手势,金十七郎立即闪身贴壁,以便随时一口吹熄灯火。 门外那汉子道:“现在还看不清楚,噢,不,不,我认出来了!” “谁?” “大乔姑娘。” 柳如风和金十七郎双双一呆,几乎以为听错了话。 柳如风带着不信的语气道:“真是大乔姑娘?你没有认错人?” 那汉子道:“别人我也许会走了眼,大乔姑娘我怎会认错。” 他的确没有认错人,来的确是大乔。 因为,他话才说完,就发出一声带有几分巴结意味的招呼:“乔姑娘辛苦了。” 啪!乔姑娘的回答,是一记又响又脆的大耳光。 那汉子捂着发烫的面颊,两眼在黑暗中瞪得像一对发光的鸽子蛋。 这妞儿疯了么?干吗出手打人? 他是银狼第三号,在天狼会地位虽然不高,但可不在这妞儿之下。因为两姊妹一个是银狼七号,一个是银狼八号,排名都在他的下面。就算他说错了话,也轮不到她这个大丫头来教训他。 何况,他并没有说错话。他说对方今夜“辛苦了”什么地方错了? 他想不透。 他当然想不透他怎么想到自己“出口成章”,只以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将这妞儿今夜遭遇,形容得贴贴切切呢? 不过,屋子里的百变人魔柳如风和金十七郎,则显然都猜想到了这可能是怎么回事。 大乔走进屋子,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这位银狼此刻身上衣衫破烂的程度,无疑已说明一切。 很明显的,她这一身衣衫,今夜绝不止被撕一次。 第一次是他们自己撕的。 第二次呢? 第二次撕她衣服的,除了一个虎刀段春,当然不会有别人! 虎刀段春以勇救美人的英雄出现,最后自己也撕了美人衣衫,再加上银狼三号挨的耳光,几下里往一起凑合,事情不是说得非常明白吗?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柳如风终于开口问道:“那小子是怎么识穿的?” 大乔两眼看别处,像是没有听到这位首席金狼问的话。 这个问题,她当然可以回答。 那是因为她一时忘情,表现得不够羞羞答答,以致被对方看出她根本不像一个刚遭非礼的黄花大闺女! 可是,她能据实回答吗? 绝不能! 她们姊妹俩虽是组织中的红人,但论起身份来,毕竟只是银狼级的人物,破坏了这种大计划,不管有多少理由,也要受到处分的。 这种处分,有人受过。 虽然处分得并不重,但在一个女人来说,那几乎是不难想象的一种惩罚。 譬如说:她现在的身体,完全自由,别说小驴子和阿方之流,就是这位首席金狼想动她的脑筋,都得先看看她有没有这份兴致。 而一旦受了处分,这一种权利,便会宣告丧失。 那时谁都可以侵犯她,分别只是次序的先后。纵然一天之中有三十人提出要求,她也无权拒绝! 那么,不回答这个问题,会不会因而惹恼这位权势炙手可热的一号金狼呢? 别人也许会为这一点而担心,但她大乔不会。 因为她深知柳如风是怎样一个人。 柳如风这个人除了残忍、奸诈、多疑,同时还有个自作聪明的毛病。 她知道如果她不回答这个问题,柳如风一定不会追问,而将只凭自己的想象,去找她不回答的原因。 柳如风会怎么想呢? 她已经代他想过了。 柳如风一定会这样想:段春那小子血气方刚,可能临时起了欲火,待用强叩关之余,才发现妞儿不是处女,因而想到其中或许有诈,结果乃于事毕后扬长而去…… 她这一注,完全押对了! 柳如风眼珠子转了几转,脸上忽然露出似有所悟的神气,好像忽然发觉他适才问的这个问题,实在问得很幼稚。 这种事谁都是不难想象得到,还问个什么呢? 于是,他像为双方解窘似的,轻咳了一声,改口道:“那么咳咳,小子临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来?” 大乔仍然一声不响。 她在考虑。 段春要她转达的那些话,她当然不能照实说出:如果一定要说,她只能另编一套。 编一套什么说词好呢? 柳如风双眉紧紧皱起,同时朝金十七郎使了个眼色。 金十七郎会意,当下柔声接着道:“大乔,我们都知道这一次实在委屈了你,不过,你也不必难过,柳总座已决定向会主保荐,等这次事情办完之后,将拔升你们两姊妹为金狼七十八号和七十九号,另……” 大乔微微一怔,显然颇感意外。 她原以为自己是个罪人,想不到却突然成了功臣!既然连一号金狼,都不认为事情是坏在她的手里,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金十七郎又接着道:“那小子纵然留了话要你转达,我猜想也不会是什么好言好语,既然你难于启口,那就不说也罢,如今最要紧的是,你听小子的口气,他有没有对老陆那一伙产生疑心?这一点无论如何耽误不得,若是小子对老陆他们也起了疑心,我们就得火速发出信号,要那边立即采取戒备状态。” 大乔摇头。 这是实情。 虽然孙大爹那边好戏正在登场,但段春在山坳中时确未露一点口风,表示他已知道陆大爷也是他们一伙。 金十七郎和柳如风好像松了一口气。 柳如风冷冷一笑道:“希望这小子回到孙大爹那边之后,最好能夸耀一番,只要让老陆知道了这件事,就有他小子的好日子过了。” 只可惜,他这句话说完没有多久,门外就传来了一声惊呼:“啊,快来瞻那边有信号发出了!” “什么信号?” “血焰!” 柳如风脸色一变,突然跳了起来道:“走!快过去看看。” 信号是麻老二放的。 麻老二的这支血焰号箭,其实大可不必点放。 血焰号箭代表的意义是:发生灾难,急于支援! 而事实上他点放这支血焰号箭时,这边的活人,已只剩下他一个,灾难早已成为过去。 他是段春特意留的一个活口。 段春留他不杀,是为了想借他一张嘴,说出今夜这边的经过,段春并没有残害他的身体,他根本无须紧急支援。 这种情形之下,他只须放一支蓝焰号箭就够了。 放一支蓝焰号箭,他至少可以不死。 柳如风一马当先,气喘吁吁地奔至时,屋子里四尸横陈,死状不一,只有他仁兄毫发无损,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发呆,使得这位首席金狼当时第一眼就看得心头十分不是滋味。 而这位麻老二虽是金狼身份,却反而不及只是银狼身份的大乔来得机警。 他仁兄居然源源本本,将段春和陆大爷之间的一段对答,近乎一字不遗地全部说出来。 他的本意,也许是借此夸张虎刀段春的机智,以证明这次计划失败,并不是某一个人的错。 柳如风听了,差点没气炸肚皮。 他到现在才算找到了病源! 不错,自陆大爷以为郑州真有个皮商林长发,就引起虎刀段春的疑心但那也只泄露了局部秘密。 苦肉计的部分,只要不出差错,还是行得通的- 第十九章 一箭双雕毒 釜底抽薪难 苦肉计部分的差错出在谁身上? 就是他这位麻老二! 柳如风等他说完,一声不吭,兜心就是一拳! 麻老二腰一弯,踉跄后退,他骇然抬起面孔,张口想说什么,结果只是喷出一道血泉。 血喷完了,人也慢慢倒下去。 陆大爷一伙五人,这位麻老二原是最幸运的一个,想不到下场竟比其他四人更凄惨。 别人是死于敌人之手,他是死在自家人的手底下。 别人是因为说谎送命,他送命则由于他说了实话! 远处传来鸡啼,天快亮了。 天亮之前,夜色更浓。 厢屋里虽然点了一盏油灯,仍然显得有些鬼气森森的。 因为现在屋子里死人比活人多。 多一个。 加上一个麻老二,现在的屋子里,是四个活人,五个死人。 死人躺着。 活人坐着。 坐着的活人,闷声不响,果如泥像,看起来也跟死人差不多。 这一回合,他们实在输得太惨了。 不折不扣地赔了夫人又折兵! 柳如风咬咬牙龈,突然重重一拍桌面,恨恨地道:“段春这个小杂种,我发誓一定非亲手宰了他不可。” 这时屋内诸人之中,最高兴听到这话的是银狼大乔。 因为她明白这两句话的另一意义。 自天狼会成立以来,这位首席金狼可说还是第一次对一名敌人发这么大的脾气。 柳如风为什么会这样痛恨虎刀段春呢? 因为段春破了他的计谋?杀了他几名得力的部属?她知道都不是。 柳如风发的是一股酸劲。 因为段春动过了她。 人人都说女人的心理难以捉摸,其实男人的心理,有时比女人更难捉摸。 男人吃起醋来,便是一个例子。 就拿这位百变人魔柳如风说吧!这位首席金狼并不好色,过去对她们两姊妹也从未转过歪念头。甚至扮演强奸的那一刹那,这位一号金狼都是公事公办,一点未露馋相。 当时她衣衫尽褪,玉体裸呈,要换了别的男人,能忍受得住? 那么,如今这位金狼头儿又怎么忽然对她有了意思,甚至不惜为她跟敌人拼命? 无它?一句老话,段春动过了她,这引发了他的一股醋劲! 至于柳如风单单只吃段春的醋劲!她过去跟别的男人交往时,柳如风何以视若无睹? 因为段春是一名敌人的关系呢?还是因为他过去没有见过她美妙的玉体,这一次肌肤相接在先,他演“假戏”,别人“真做”才园遗憾心理而产出的一种微妙情愫呢? 这些大乔当然无法明白。 她也毋须明白这些。 她只要知道柳如风在吃段春的醋,就足够了。 有一件事,她十分明白:一个男人若肯为你而吃醋,这个男人就定会成为你裙下之臣! 她慢慢转过脸去,带着无限深情望着他,语气中则带着几分娇嗔:“你是什么身份,他姓段的又是什么东西,这种人也值得你亲自动手?” 这几句话,如换了由某一名金狼说出来,听了准会令人肉麻得起鸡皮疙瘩。 但由娇滴滴如大乔这样一个女人娇声娇气地说出来,它简直能要人的命! 柳如风虽然是个杀人魔王,虽然一向并不好色,但终究是个男人。 只要是男人就无法不吃这一套,就无法抵挡得住这一招。 柳如风板着面孔,没有开口。 他也望着她。 过去他忽略了这个女人,不但是一大错误,而且也是一种损失。 如果这是他的女人,昨晚的事,又怎会发生? 大乔微微低下了头,面孔微微红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我。” 柳如风眼光渐渐发直。 她脱了他一眼,又道:“除了你亲自动手,你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 柳如风道:“别的什么法子?” 他神情痴呆,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什么事情也不懂的大孩子。 大乔低着头,轻声说道:“法子我倒是想到一个,只是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柳如风道:“哦?” 大乔道:“我们设计要姓段的上当,目的是为了要除去那位龙剑,对吗?” 柳如风点点头。 大乔道:“现在我们不妨颠倒一下,反过来做!” 柳如风呆住了。 反过来做? 反过来怎么做? 原来要虎刀去杀龙剑,现在要龙剑去杀虎刀? 这种馊主意若是别人想出来的,柳如风不狠狠哗他一口才怪。 如今他只有忍着,因为说这话的是大乔。 大乔道:“我想你一定还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柳如风的确不懂。 谁也不懂。 大乔又接道:“总座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柳如风道:“你指天亮之后?” 大乔点点头。 柳如风道:“五月十八,对吗?” 大乔道:“对。” 柳如风道:“那又怎样?” 大乔道:“如果我们采取观望态度,有人将要在五月十九午时毒发身亡,对不对?” 是有这样一个人。 只有一个。 葛老夫子! 柳如风两眼突然射出了光亮。 他已渐渐明白她的意思。 大乔道:“我们劫持葛老头,并逼迫服下毒药,原意是想以人换人,救出我们那位朱裕朱长老……但……” 她稍稍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是否还急着要把朱长老救出来?” 柳如风皱了皱眉道:“据金狼五号说,朱裕这个家伙,一点骨气也没有,葛老头的收藏处所,据说就是他供出来的。” 这是另一种回答方式。 它的意思也就是说,像朱裕这样一个人,救与不救,已无关紧要了。 大乔道:“如果朱长老的事可以暂放一边,另想办法,事情便有点希望了。” 柳女风道:“你的意思,以替葛老解毒为条件,要龙剑先斗斗虎刀?” 这当然就是她的意思。 她笑笑,点头道:“是的,这一战无论谁胜谁负,我们的收获,都是一样的。” 她笑着又加了一句道:“最好当然是两败俱伤!” 柳如风也不禁笑了一下。 因为这句话实在说得非常俏皮,俏皮得可爱。 话可爱,人也可爱。 可爱与可爱,常是连在一起的;你只要觉得一件事可爱,你便可以连续发现更多可爱的事物。 只要它们与第一件可爱的事物多少有点关联。 只可惜屋子里还有个不可爱的人物。 这个不可爱的人物是金十六郎。 这位排名第十七号的金狼,他如果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始终不开口,相信绝不会有人当他是个哑巴。 可是,他偏在这种不该他开口的时候开了口。 他轻咳了一声,忽然从旁插口道:“是的,如果能反过头来,让龙剑主动去找虎刀分个高下,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只不过事情绝不会像大乔姑娘说的这么容易,大乔姑娘似乎把这件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大乔见这位十七号金狼横插进来打岔,而且一开口,便跟她唱反调,心里头不禁暗暗冒火。 不过,她表面上仍然声色不露,因为排名在二十号之前的金狼,在组织里都是具有权势的核心人物,至少在目下她还得罪不起。 所以,她不仅忍下了心头的火气,反而带着微笑道:“钱长老是不是认为这个办法行不通?” 金十七郎道:“一定行不通。” 大乔道:“何以见得一定行不通?” 金十六郎道:“以目前形势来说,葛老头在高敬如身边已算不上个重要人物,目前论分量之重,谁也比不上公冶长那小子。龙剑斗虎刀,不是儿戏。老实说,这两个小子若有一天真的动上了手,谁也不敢预言胜负谁属。若是为了一个百无一用的糟老头,要龙剑去斗虎刀,就算是公冶长那小子不在乎,相信高敬如也绝不会答应!” 这番话虽不可爱,说的可确是实情。 要龙剑杀了虎刀,才肯给葛老头解毒之药,谁也不难看出是一种一石两鸟之计,金蜈蚣高敬如会眼睁睁地上这种洋当? 柳如风微微点头,这位一号金狼显然也认为金十七郎这种剖析不无道理。 大乔见柳如风也偏去金十七郎那一边,心里头自然更不是滋味。 但她仍然尽力控制着自己,又笑了一下道:“那么,除此而外钱长老是不是另有更好的办法?” 金十七郎说道:“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大乔轻轻一哼,动人的微笑,登时转为冷笑。 金十六郎道:“就算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我认为比大乔姑娘这个办法好。” 大乔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 她哦了一声,冷冷地道:“钱长老这话怎么说?” 金十七郎道:“到目前为止,我们已损失了将近十名弟兄,除得到了三尊玉美人之外,几乎是一事无成,我认为我们实在不应该再为一些不着边际的主意徒耗时间和人力。” 柳如风不禁又点了点头,这话的确也是实情。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又是何苦? 大乔气得面孔发白道:“那么,钱长老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就这样坐在这里等等天上掉一个办法下来?” 金十七郎慢条斯理地道:“天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办法掉下来。” 他顿了一下,缓缓接着道:“如果一定要问我的意见,我的意见只有一个:与其斗智不胜,不如转而斗力!” 大乔道:“怎么样斗力?” 金十六郎道:“这一次我们虽然一开始就没有能力占到上风,但如论双方目前的实力,无疑仍以我们这边占优势,我的意思是柳如风似乎已知道这位十七号金狼底下要说的是什么,当下头一摇,打断了他的话锋道:“本座绝不赞成这种做法。” 金十七郎立即停止再说下去。 柳如风不是大乔。 大乔的话,只能算是一种建议,建议不当,人人可以反驳。 柳如风的话则等于是命令。 在天狼会中,除了会主以及八位天狼长老,这位一号金狼说出来的话,是谁也不敢不听的。 柳如风接着道:“钱兄应该知道,会主当初一再交代,关洛道上的人物,并非仅止于七雄兄弟,争这块地盘固然重要,但绝不可触犯众怒,更不能因手段过分激烈,而引起江湖上全面与天狼会为敌。我们一定要尽量让别人知道,天狼会对付的对象,只限于关洛七雄,谁要向着这七兄弟,才是天狼会的敌人。连我们现在算计龙剑和虎刀这两个小子,都是出于迫不得已,又岂可明张旗鼓,不分青红皂白,但凭武力解决?” 金十七郎只好点头。 柳如风望了大乔一眼,又道:“银狼七号的主意虽不一定行得通,但成与不成,并不花费什么,试一试还是可以的。” 金十七郎只好认输。 其实,他当初要能留意到柳如风跟这女人眉目之间的神色他就应该知道这场争论根本毫无意义。 女人一个媚眼的力量,有时比千军万马还要来得强。 别说这女人的建议多少还有点道理,就是一点道理没有,最后获得的支持也绝不会是他这个大臭男人。 柳如风顺了她,马上就有甜头好尝。 你有没有本领,让这位一号金狼获得欲仙欲死的乐趣? 屋里,静默了片刻,一时大家谁也没有说话。 大乔低着头,轻轻扯拉着衣衫,似乎想尽量减少身上裸露的部分。 但由于衣衫已破得七零八落,遮住了这一部分,却又露出了另一部分。 露出的部分,其实才是应该遮住的部分。 柳如风忽然干咳了一声道:“钱长老,你跟银狼三号把这几具尸体拖去埋一埋,然后你们可以直接去找四郎,下通碟的事,交给他办,不必再来找我了。” 金十七郎和银狼三号立即遵命将五具尸体移去屋外。 他们刚刚走出院子,厢房里的灯光便告熄灭。 “如想取解药为葛老头活命,请以段春首级交换,但最迟不得超过五月十九日巴时交换。地点,林家磨坊。柳如风谨启。” 这张字条是从如意坊大门上撕下来的。 今天开门的人是蔡猴子。 蔡猴子门一拉开,就看到了这张字条,他从大门上小心撕下之后立即奔回后院送到公冶长房中。 公冶长刚刚起床不久,正在用膳,他放下筷子,接过看了一遍,抬头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蔡猴子道:“五月十八。” 公冶长沉吟着点点头道:“幸而还有一天,时间总算还不太急迫。” 蔡猴子道:“这上面写的些什么?是谁写好贴上去的?” 公冶长道:“没有什么,这种事你们不必多管。” 蔡猴子又道:“要不要去向老爷子报告一声?” 公冶长道:“不用了,你去干你的活儿,这事自有我来处理。” 蔡猴子弯腰恭应了一声是,转身便待要离去。 公冶长又叫住他,吩咐道:“发现这张字条的事,不许嚷出去,知道吗?” 蔡猴子道:“小人知道。” 蔡猴子走了,公冶长望着那张字条,又出了一会神,然后东西也不去吃,起身就走出房间。 这座院子,就是葛老头和四十八号金狼养病的院子。 公冶长的卧房,便在病房隔壁。 所以,公冶长一跨出房门,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在病房门口,担任守卫的魔鞭左天斗。 他将薛长空、袁飞、左天斗三人分成三班,左天斗这一班。是从卯时到辰时,过了这一班,便由他自己接替。 公冶长当然还不知道左天斗就是第五号金狼。 如果公冶长知道了左天斗也是一头金狼,而且是金狼中身份极高的第五号,他如今居然像委托黄鼠狼照顾小鸡似的,要左天斗守在病房门口,而自己则睡在紧隔壁,那时心中真不晓得将作何感想? 左天斗发出招呼道:“公冶兄早” 公冶长拱拱手道:“辛苦左兄了。” 左天斗笑道:“自家人何必客气。” 好一个自家人!真亏他说来脸不红气不喘,语气又是那么样的亲切自然。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自家人呢? 他四更左右来接班时,对关紧的公冶长的房门,犹豫了足足有一顿饭之久。 自昨晚公冶长识破了黑心老八假充的贾菩萨之后,这位五号金狼便起了戒心。 公冶长这小子太不可捉摸了。 他昨天进去山中跟柳如风会面,会不会已引起了这小子的疑心呢? 这一点实在很难说。 因为以这小子心机之深沉,即使已起疑心,从外表上也看不出的。 所以,他当即下了决心,只要等着机会,一定来个先下手为强! 但是,他昨夜来接班时,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再观望一二天比较妥当。因为组织方面,目前要进行的第一件事,便是除去这小子,威逼黑心老八下手,只是多数步骤之一。一二天中,说不定问题就会解决,他如沉不住气,抢先出手,成功了好处不多,因为他还有他自己的任务,一动手身份就要暴露了;万一失败,后果则不堪设想,即令自己不死在小子剑下,组织方面也不会谅解他,金狼一号的宝座,自是不必说了。 这是他昨夜忍住没动手的原因。 但这并不是说,他已完全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目前时时刻刻仍在警戒之中,只要稍稍发觉情况有异,他那根魔鞭,照样会出其不意,像闪电般缠上这小子的脖子的。 所以,他如今最注意的事,便是公冶长的言行举动。 尤其是对他这位魔鞭的态度。 即使是一丝丝最微末的神情变化,他也不会错过! 蔡猴子刚才进来是干什么的呢? 他想知道。 但没有问。 因为这正是一次好的考验。 他不是跟对方说,自家人不必客气?如果小子心里没有鬼,就应该也会把他当“自家人”;如果小子真将他当做“自家人”,就应该主动地告诉他! 公冶长心里当然没有鬼。 所以他拿出了那张字条。 他将字条递给左天斗,皱眉道:“左兄,你瞧瞧这个!” 左天斗接下看过之后,抬头道:“是蔡猴子刚刚送进来的?” 他安心了!不仅安心,而且暗暗庆幸。庆幸昨夜的悬崖勒马! 柳如风这张字条的用意甚为明显,虎刀段春的首级,并不像瓜果那般容易摘取,公冶长若是真的接受这个条件,就等于吞下了柳如风的一枚毒饵。 “龙剑”公冶长挑战“虎刀”段春的胜算有多少呢? 这个问题,无论换了谁,答案无疑都只有一个:五分对五分! 五分对五分,就是二分之一。 龙剑杀死虎刀段春的机会是二分之一。 龙剑侥幸不被虎刀段春杀死的机会也是二分之一。 如果双方机会相等,动手时均没有任何意外发生,那将是一场惨烈可怕的消耗战。 那也就是说:经过一段长时间的苦拼,最可能的情形是,双方将因筋疲力竭而同时双双倒下去。 倘若结果真个如此,那将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血战。 真正的胜利者,将是发动这场血战的人。 是的,柳如风这一招使得很绝,也可以说是相当辛辣的一条毒计。 不过,无可讳言的,柳如风这一手虽然毒辣,但显然称不上是条妙计。 因为它的用意太显浅了。 龙剑公冶长不是胡三爷,柳如风开出这种条件居心何在,他左天斗既能一眼识穿,公冶长当然没有识不破的道理。 公冶长会睁着眼睛上当? 这个问题,无论换了谁,答案无疑也只有一个。 绝不会! 不过,这个问题若是要左天斗来回答,答案可就要稍稍修正一下了。 他的答案是:应该不会,但也说不定。 因为天底下有很多事,有时往往无法照常情论断。 有很多事情,往往会因人而改变。 掉进火坑里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是被别人推下去的,有时候也有人是自己跳进去的。 就拿跟前这件事来说:不错,人人看得出来,那位一号金狼要这边先派人杀了虎刀段春,才肯交出解药,显属一石两鸟之计,聪明人应该不予理睬。 可是,这位龙剑狠得下心肠来吗? 换了七雄兄弟,顶多是哼哼了事,但他相信公冶长绝不是这样的人。 在这件事情上,这位魔鞭,算是猪对了一半。 公冶长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点头道:“是的,是蔡猴子刚刚送进来的。遇上了这么一件棘手的事情,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 左天斗皱着眉头,没有开口。 现在绝不是他出主意的时候。 目前是很紧要的一刻。 他不能加以鼓励,或作任何暗示,他不是高大爷的人,这件事如何处理,要由对方决定,才显得恰当而自然。 公冶长取回那张字条、又重新默阅了一遍,忽然抬头道:“依左兄之意,这事你看怎么办?” “我认为这是对方的一种借刀杀人之计,最好不予理睬。” “今天是五月十八,明天就是五月十九,只剩下一天了,难道,我们就这样置葛老于不顾?” “我们可以另想办法。” “我们全都不懂解毒之法,另外去哪里想办法?” 左天斗轻轻叹了口气。 按照他的身份,他该说的,全说出来了。 谁说另外有办法? 没有办法又怎样? 路只有一条。 他已将对方领至路口,对方是否愿意继续往前走,就不是他能加以左右的了。 公冶长思索了片刻道:“左兄请先去欧一歇,这件事暂时请左兄保守秘密,等会儿找上袁兄和薛兄,我们再商量不迟。” 左天斗很高兴能听到公冶长最后的几句话。 保守秘密?瞒谁? 这件事已有三个人知道了,血刀袁飞和双戟温侯薛长空马上也会知道,还有什么人需要瞒着呢? 这是不难想象得到的,要瞒的只有一个:高大爷! 因为高大爷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很可能会加以阻止。 无论换了谁是高大爷,在目前这种局势,也绝不会让公冶长这样一员得力的大将,去为一名无足轻重的西席去涉险的。 公冶长不愿高大爷知道这件事,岂不正说明这小子虽未明白表示,其实已有在万不得已时,不惜跟虎刀一战之意? 现在该是他画龙点睛的时候了。 他恳切地压低了声音道:“公冶兄不妨多多考虑一下,虎刀段春那小子若是一盏省油灯,天狼会绝不会假借我们的力量拔除,但如果公冶兄下定了决心,届时小弟定当不顾一切,暗助吾兄一臂之力的。” 公冶长似乎深受感动,紧紧握了他一下手道:“小弟一定不会忘记左兄这番心意。” 左天斗走了,公冶长站在门口,又发了一会呆,才慢慢转身跨进屋子。 屋子里充满了一股浓浓的药味。 两名照应病人的丫鬟,想系彻夜未眠之故,这时正伏在桌面上打盹。 葛老正是歇在这间屋子里,两名病人,一个是穿心镖谷慈,一个是金狼朱裕。 谷慈仍在熟睡,气色看来不错。 朱裕似乎刚刚醒来,他看清楚进来的人是公冶长,憔悴的面孔上,不禁油然浮起一片欣慰之色。 因为这等于告诉他,他已在周密的保护下,安然渡过一宵。 公冶长微笑着点点头,慢慢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 “昨晚睡得还好吧?” “很好,谢谢!” “有桩事情,我想请教朱兄一下,不悉朱兄可否见告?” “请教不敢当,只要是小弟知道的事情,小弟绝不掩瞒。” 公冶长思索了一下,才抬起头道:“我们那位葛老夫子被掳之后,朱兄知不知道他们逼他服下去的,是一种什么毒药?” 朱裕道:“据说叫什么‘定时丹’。因为只要控制了其中某一味药的分量,便能决定它发作的时间。” 公冶长微微一怔道:“据说?” 朱裕苦笑了一下道:“说来公冶兄也许不信,事实上小弟说的确是实话。这种定时丹,小弟不仅没有使用过,甚至见都没有见过。” 时至今日,这头金狼当然没有说谎的理由。可是,这怎能叫人相信呢? 公冶长一时几乎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才好。 朱裕道:“发明这种毒药的人,是一位天狼长老,由于某种草药来源稀少,目前已制成的药丸,数量并不多。金狼长老中,只有一号至五号,才携有这种毒药。” “解药也是一样?” “是的。” “这样说来,金四郎身上也有这种毒药和解药了?” “没有。” 公冶长不觉又是一怔道:“金四郎身上也没有?” 朱裕道:“金四郎并不是真正的金狼四号,正如潘大头不是真正的一号金狼一样,这是这次行动中临时编的号。” “为了叫外人摸不清虚实?” “是的。” “金四郎实际是第几号?” “十四号。” “潘大头呢?” “八号。” “那么,金四郎逼黑心老八服下去的毒药,又是什么地方来的?” “天狼长老酒肉和尚交给他的。” 公冶长想了想,又道:“一号金狼,我们已经知道是金陵百变人魔柳如风,还有二号到五号,都是谁和谁?” 朱裕摇头。 公冶长道:“未见不知道?” 朱裕道:“严格地讲起来,只有一号到五号,才是真正的金狼长老。五号以次,被喊作长老,只能算是一种美称。金狼一号到五号,在组织中权势极大,都是会主跟前的红人,身份一向秘不公开,也可以说,只有会主和天狼七老,才知道他们几人的底细。” “你们连天狼七老是何等样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何以次一级的金狼前五号反而如此神秘?” “这里面当然有原因。” “什么原因?” “为了行事方便。” “因为天狼七老全是知名的老魔头,想瞒人也瞒不住,而金狼一至五号,只要不说穿了,就没有人知道他们已加入了天狼会?” “不错。” “那么,一号金狼柳如风的身份又为什么要公开出来?” “因为姓柳的精于易容术,很少有人见过他的本来面目,大家知道的,等于只是柳如风这样一个名字,公开出来,亦无妨害。” 公冶长大失所望。 他原意是想从朱裕口中,打听出谁身上带有解药,相机用强夺取,现在发觉这条路根本走不通。 是的,有解药的人,不止一个,金狼一至五号,人人身上都有解药。可是,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二号到五号金狼是谁,他又去哪里找人下手? 至于百变人魔柳如风,更是想也别想。 这位人魔的易容术,在当今武林中称独步,除非他仁兄找上了你,否则就是迎面撞个满怀,你也别想认出他仁兄来! 朱裕轻轻叹口气道:“小弟实在非常惭愧……” 公冶长目光闪动,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摆手打断朱裕的话,注视着朱裕道:“除了一号金狼,其余的二至五号金狼有没有发号施令之权?” “有。” “五号以下的金狼,人人均须听从?” “是。” “好,那么我就又要请教你朱见了:既然你们连二号到五号金狼是何等人都不知道,这种命令以什么方法传达?”“经过第三者凭花符,当面先亮刺青,后认手语。”“刺青都在什么部位?”朱裕道:“前五号在上臂,五号以下在小腿上。”- 第二十章 巧计擒奸细 笑语揭阴谋 公冶长道:“哪一条腿?” 朱裕道:“右腿。” “上臂呢?” “左上臂。” “是个什么样的图案?” 朱裕伸出右腿,同时轻轻提起一截裤管。 图案是一只青狼。 笔画虽然简单,入目却是传神之至。 公冶长仔细端详了片刻,抬头又道:“手语又是怎么个辨认法?” “一根指头代表一号。” “如果有人露过了左上臂的青狼标记,再向你竖起三根指头,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第三号金狼长老?” “是的。” “不论此人外貌如何?” “是的。” “哪怕是个老太婆,你也不能怀疑。” “如果换了那姓柳的人,即使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都不稀奇。” “然后你们就必须无条件的遵从对方指示行事?” “是的。” “朱兄以前有没有在这种情形下接过命令?” “只有一次。” “当时发令者是几号金穗?”” “二号。 “当时那位二号金狼,出现的是副什么面目?” “一个老和尚。” “以后在天狼会总宫内,你有没有遇见过面目相似之人?” “没有。” 公冶长点点头,思索了片刻,忽然站起来道:“朱兄请安心静养,等会我再来看你。” 公冶长来到前院书斋时,血刀袁飞和双戟温侯薛长空两人均已起床。 他将那张字条拿给两人看了,并问两人有何意见。 血刀袁飞轻轻哼了一声,只是冷笑。 薛长空却几乎跳了起来道:“他奶奶的,这开什么玩笑,你公冶兄难道连这种借刀杀人之计也看不出来?” 公冶长又转向袁飞望去。 袁飞仰脸冷冷地道:“你老兄高兴怎么做便怎么做,遇上这一类事情,我袁飞从不替别人拿主意的。” 薛长空抢着又道:“你从后院来,当然见过左天斗兄了,你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 “跟他提过了。” “天斗兄的意见怎么样?” “和你薛兄看法相同。” 薛长空大声一噢道:“你瞧!怎么样?姓柳的这种如意算盘,就算三岁小孩也不会上当,你老兄居然拿它当件正经事办,想想该多可笑?奶奶的,这换了我,早吐上一口口水,扔在地上踩烂了!” 公冶长果然从善如流,将那张字条撕碎后揉成一团,信手扔去屋角的痰盂中。 薛长空欣然道:“这才像话” 公冶长头一摇,缓缓接着道:“不!你薛兄误会了。” 薛长空一愣道:“误会?” 公冶长沉静地道:“我已决定接受姓柳的这条件!” 书斋里突然静了下来。 袁飞仍然一声不吭,仰脸望着天花板,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听到公冶长说了些什么。 薛长空僵在那里,只剩下一双眼珠子还在滚个不停。 几乎过了足足一袋烟之久,他才像使尽了全身气力,瞪着公冶长道:“你疯了么?” 公冶长淡淡地道:“我明白你们劝阻我跟虎刀段春动手的意思。” 薛长空愕然道:“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公冶长道:“因为,你们都很关心我,因为,你们都认定了我公冶长不是那位虎刀的敌手!” 他说完这几句话,立即转身大步走出书斋,根本不容别人再有说话的机会。 薛长空呆了一会儿,忽然转向袁飞抱怨道:“大家相处这么久,多少总有点香火情,你袁兄干吗不帮我劝两句?” 袁飞冷笑道:“你不是说他疯了?我一向只劝正常的人,绝不劝一个疯子!” 突听院子里有人笑着接口道:“你们说谁疯了?” 随着笑声出现的,正是魔鞭左天斗。 他其实很早就来了。 公冶长的话,他也全听到了。 他是听到公冶长转身离去的脚步声,才悄悄闪开去的。 他当然更没有及时现身,劝阻公冶长的理由。 薛长空头一抬,不禁跺足道:“唉,真是!你怎么不早来一步?” 左天斗故作吃惊之状道:“早来一步?出了什么事?” 薛长空道:“公冶长有没有给你看一张字条?” 左天斗道:“有啊!怎么样?” 薛长空道:“当时你跟他怎么说?” 左天斗道:“我告诉他,这显然是对方的一种借刀杀人之计,根本不必加以理会。” 薛长空道:“我还不是这样说?但他老哥却误解了我们的用意!” 左天斗道:“哦?” 薛长空道:“他误以为我们是因为料定他不是虎刀段春的敌手,才这样劝他的。” 薛长空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透” 左天斗道:“他人呢?待我劝劝他去。” 薛长空两手一摊道:“谁知道?他话一说完,就板着面孔走了。” 左天斗道:“走了多久?” 薛长空道:“有一会儿了。” 左天斗道:“来,我们大家分头出去找找,他要是做出了糊涂事,大家都没有好处。” 公冶长去了哪里呢! 没人知道。 大家第一个找去的地方,是太平客栈。 因为虎刀段春一直落脚在太平客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公冶长要斗这位虎刀,当然不会找去别的地方。 是的,公冶长去过太平客栈,只是很快地就又离开了。 原因是虎刀段春不在客栈里。 据栈里伙计歪脖子杨二说,段春是昨天傍晚时分,跟一位张大爷离去的,店账尚未清结,去什么地方也没有交待,好像应该还会回来才对。 公冶长目的是找段春,段春不在客栈,公冶长当然没有理由留下来。 那么,虎刀段春又去了哪里呢? 这事显然只有一个人心里有数。 魔鞭左天斗。 因为他知道陪段春一起离开客栈的那位张大爷是谁。 七十七名金狼中姓张的只有一个:十二号金狼张顺。 只是这样一来,可把这位魔鞭给弄得有点迷糊了。 张顺找上虎刀段春,当然是为了想唆使虎刀段春去杀公冶长。 十二号金狼张顺的办事能力,在组织里可说是尽人皆知。 他能说动虎刀段春跟他走,足证事情有八分光,既然虎刀段春已上圈套,柳如风送来这张字条,岂非画蛇添足? 不对!柳如风绝不是这种糊涂人。 一定是在虎刀段春身上出了毛病。 可是,这也不对呀,所谓出毛病,无非是指被段春识破了机关,不肯乖乖就范。若是发生这种事情,虎刀段春就该没有活命的机会。 他们每从事一项行动,都留有退步,以防计划万一失败,好加以补救。 如果段春已因失去利用价值,而被张顺他们收拾掉了,柳如风岂非也不该送来这样一张字条? 这位魔鞭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了怕弄出岔子,他决定就近找出一名金狼问问真相。 太平客栈大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来了一名蓬首垢面的老叫化。 这老叫化不仅驼腰曲背,而且还好像是个哑巴。 因为他逢人乞讨时,口里咿咿唔唔的,只有声音,没有字句,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除了不会说话之外,这老叫化还有一个很奇怪的毛病。 就是一只右手老是在左臂上揉个不停,像是风湿病发作,这样揉揉才会减轻一些痛苦似的。 袁飞,薛长空,左天斗分头走出如意坊,但三人不约而同,均把太平客栈,列为必找之处。 三人是分三次来的。 薛长空先到,其次是袁飞,最后一个是左天斗。 三人当然都看到了这个老叫化。 老叫化对进出客栈的客人,无一例外,见面便点头咿唔不已,一面不停地以右手揉着左臂。 薛长空和袁飞对这个老叫化都没有加以注意。 这并不是说他们心肠硬,或是舍不得施舍,而是因为有事在身,没有这份闲暇也没有这份心情。 左天斗进栈时也没有留意。 不过,他步出客栈时,因为心中纳罕,于四下茫顾之际,他留意到了。 引起他注意的,是老叫化以手揉臂的那个动作。 他站下来,望着老叫化,一边作探手入怀状,似乎突然动了恻隐之心准备对这老叫化施舍几文。 老叫化笑了。 他眼角一溜,见附近无人注意,突以极灵巧的手法,拉开左上臂二块被覆着的破衣片。 迅速拉开,又迅速复上。 不过,时间虽然短促,左天斗却已瞧得清清楚楚;老叫化左臂上赫然刺着一头青狼。 左天斗瞧见了,只当没有瞧见,仍然站在那里没动一下。 老叫化微笑着竖起一根指头。 左天斗点头。 老叫化随即转身,施施然走进了栈旁的一条小巷子。 左天斗故作从容,旋身四下扫了一眼,方才慢慢跟了过去。 老叫化等在巷子里,脸上的笑容已换成一副严肃的表情。 左天斗加快脚步走过去,低声道:“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张顺他们出了什么毛病?”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那老叫化已电疾出手,一拳打在他的心窝上。 左天斗被打弯了腰,骇然道:“柳老大,你这” 老叫化抢上一步,抄起他一条手臂,一连点了他好几处穴道。 笑着道:“你听我的声音,可像是你们的柳老大?” 左天斗一呆道:“你” 老叫化微微一笑道:“不错,我正是你们天狼会的第一号眼中钉,也就是你左大仁兄口口声声‘要助一臂之力’的‘公冶兄’!” 左天斗心中一凉,整个人好像突然跌入了一片无底深渊。 他的预感果然应验了,他最后果然还是栽在这小子手里。 公冶长紧挟着他一条手臂,扭过头去,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一辆马车立即于巷子口悄然出现。 车把式是个戴着大草笠的褐衣汉子。 马车停定之后,这汉子将草笠微微往上一推,顿时露出一张熟悉的笑脸,赫然竟是那位大家到处找不着的虎刀段春。 左天斗像一个已快要昏过去的人,突然给浇了一盆冷水似的,一下瞪大了眼睛:“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 公冶长笑道:“好说,好说。” 左天斗道:“什么好说?” 公冶长道:“我跟这位段老弟的交情,还够不上你左兄说的这么亲密。” 左天斗道:“你们若非事先已有联络,他怎么备好一辆马车,守候在这附近?” 公冶长笑道:“这一点你是没有说错,他这辆马车,确是事先备好的,他守候在这附近,也确是为了等人。只是他原意要等的人,并不是你我两个。” 左天斗道:“他要等的人是谁?” 公冶长笑道:“这是别人家的秘密,我无法奉告。你左兄如果非知道不可,等会儿你不妨问他本人。如果你左兄想知道我跟这位段老弟,何以会在这里会合的经过,我倒可以告诉你。” 左天斗道:“你说。” 公冶长道:“事情得从我离开如意坊之后说起,我离开如意坊之后,的确到过太平客栈,我去太平客栈的目的,也的确是为了会会这位段老弟台,只不过并不像你们猜想的,是为了去取这位段老弟台的首级。” “那么,你去找他干什么?” “告诉他柳如风字条上写的那些话。” “借此为天狼会增加一名敌人?” “我的本意,确是如此。后来我才知道,我这样做,根本就是多余的。” “后来是什么时候?” “指我们见了面之后。” “你们是在什么地方见的面?” “就在这条巷子口。” “那时他就已扮成一名车夫?” “是的,就是现在的这副模样,而我当时却不是,所以,是他先打的招呼。他喊住我,跟我找他的用意相同,也是为了想告诉我一件事。” “他想告诉你的是什么事?” 公冶长道:“他说:昨天有人冒充皮货商,将他哄去镇外,目的是为了让他亲眼欣赏一出强奸的活剧。” “强奸?” “是的,戏中的淫棍,扮的就是我公冶长!事后,他识破是贵会的杰作,要我小心提防,因为柳如风遭此挫折之后,一定还会另出花样。” 左天斗现在完全明白了,果然是张顺和乔家姊妹他们在行动上露了破绽! 公冶长笑了笑,又接下去道:“然后,我也把柳如风要以他段春的首级,交换解药的事情告诉了他。” 左天斗眨着眼皮道:“然后” 公冶长笑笑道:“然后我们便同病相怜,而成了一对临时的搭档。” 左天斗又眨了一下眼皮道:“接着你便改变容貌,守在栈门口,只等我上钩?” “不错。” “你早已知道了我的身份?” “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我只怀疑燕云七杀手之中,可能有人已加入了天狼会,但这仅仅是一种揣测,同时也不敢断定这个人究竟是谁。所以,刚才我把薛长空和袁飞也列为试探的对象,最后上钩的竟是你左大仁兄,实在出人意料之外。” “你先前那套联络的方式,又是谁教给你的?” “以你仁兄目前的处境来说,就算你知道了这个人是谁,你仁兄又能拿他怎么样?” 左天斗咬咬牙齿,没有再开口。 他其实不必问,也不难猜想到这个人是谁。除了一个朱裕,还会有谁?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疏忽。 朱裕失手被擒,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朱裕在金狼中地位不高,能泄露的秘密有限,首先,朱裕就不知道他这位魔鞭也是一头金狼。 然而,他们却忘记了一件事:朱裕虽不知道前五号金狼是些什么人,但可非常清楚金狼间的辨认方法。 这等于筑堤时留了一个缺口。 有缺口的河堤,早晚会溃裂的。 他无疑是牺牲在这个缺口下的第一个人。 公冶长说得不错,事到如今,就算他晓得了这个人是谁,他又能怎么样? 他现在不是已想到这个人是谁了吗? 他能怎么样? 公冶长微笑着道:“你仁兄要问的都问完了没有?” “问完了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请上车。” 客车驶至如意坊门口停下。 客串把式的虎刀段春,始终没说一句话,他等马车停定,只朝狼狈万状的左天斗,冷冷瞅了几眼后,便拉低草笠边沿,又赶着空车走了。 如何发落左天斗,是公冶长的事。 他跟高大爷这边的人,谈不上交情。他和公冶长只是临时的搭档,如今搭档已告结束。 正如公冶长所形容的,今天的事,他们只是同病相怜。 谁也没有帮谁的忙,谁也用不着感谢谁。 他们虽不是敌人,但也成不了好朋友。 经过今天这一场短暂的相处,他们也许只会想到一件事:龙剑与虎刀之间最好永远别发生磨擦。 过去,他们只是彼此慕名,如今他们彼此又对对方获得进一步的了解。 他们都发觉对方比自己当初估计的要厉害得多。 聪明人应该不会以这种人为结怨的对象。 如意坊的一些家丁们,一个个的眼睛都突然睁大了好几倍。 但不管他们的眼睛睁得多大,他们显然还是无法相信所看到的不是幻象。 公冶长直到进了大厅,才以布巾抹去脸上的易容药物。 他这边刚刚回得本来面目,一条高大的人影,就从大厅外面飞一般地扑了进来。 第一个赶来的是胡三爷。 “谁他奶奶的” 这位胡三爷掳起衣袖,一句粗话尚未骂完,就像中了邪似地突然呆住了。 一名家丁喘着气向他报告,说是魔鞭左天斗为一个破衣老叫化所挟持,但如今站在他前面的人却已变成面带微笑的公冶长老叫化呢? 就在这时候,艾四爷,花六爷,血刀袁飞,双戟温侯薛长空,以及关汉山,花十八等人,也均先后闻讯赶至。 高大爷排众而前,以一副龙头老大的气派,指着地上的左天斗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公冶长笑了笑,道:“我们这位仁见时运不济,不幸为猎枪所误伤。” 高大爷一怔道:“你们打猎去了?” 公冶长没有回答,转向关汉山道:“关老总劳你的神,去后面把葛老扶出来。” 他目送关汉山出了大厅,才慢慢蹲了下去,咧的一声,撕开了左天斗的衣袖。 大厅中登时响起一片惊啊之声。 原来这位魔鞭也是一头金狼? 胡三爷的一张面孔,突然褪尽血色,呈现出一片可怕的惨白。 这就是他近两年来形影不离的心腹? 高大爷的脸色,当然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不过他比艾四爷和花六爷这时的脸色似乎还中看些。 艾四爷和花六爷,这时脸上也没有多少血色。 因为他们的身边,也各有一名杀手。 魔鞭左天斗既然证实为天狼会的人,那么血刀袁飞和双戟温侯薛长空的身份,又是不是一定靠得住呢? 他们难道能要求这两位杀手脱下衣服,让他们看个清楚? 就在这时候,大厅中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冷笑。 一个谁也想不到会在这时候开口说话的人,竟然开了口。 这个突然开口说话的人,是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魔鞭左天斗。 他望着公冶长,冷冷地道:“老二,你会后悔的” 公冶长一愣道:“你在跟谁说话?” “跟你!” “跟我?” “是的。” “你喊我什么?老二?” 左天斗避开了这个问题,冷冷接着道:“我只提醒你一句,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大厅中人人现出错愕之色。 老二? 后悔? 回头? 大家似乎都正在努力把这几个语意不明的字眼,设法串连起来,以便求得一个完整的含义。 左天斗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至于那妞儿的事,完全是个误会,以后我会慢慢向你解释。” 大厅中的气氛,突然空前紧张起来。 由于左天斗最后的几句话,大家显然已意想到这可能是怎么回事。 左天斗语气硬中带软,谁都听得出他是在向公冶长求饶。 为什么求饶? 事关女人。 公冶长以为他干了对不起自己的事,而这位魔鞭则声称是个误会,他应该有一个解释的机会。 男女之间,这一类的事并不新鲜。 使众人为之震撼的,还是左天斗劈头的那一声“老二”! 如果左天斗是头金狼,他喊老二的人,又是什么身份呢?高大爷的脸色,这下是真的不怎么样好看了。 因为公冶长不比左天斗。 若将左天斗比喻为一头狼,公冶长不啻是头猛虎。 发现左天斗身份成问题,还有公冶长可以制服,如果公冶长的身份,也成了问题,由谁来制服? 高大爷心中惊慌,不期扭头朝血刀袁飞偷偷瞥了一眼。 双戟温侯薛长空是否指挥得动,他没有多大把握,万一局面急转直下,就只有靠这位血刀了。 血刀袁飞没有留意到高大爷的眼色,因为他的一双眼光,正在紧盯着公冶长。 公冶长真的也是一头金狼? 他不相信。 但是,无论他信与不信,都左右不了目下这种紧张的僵局。 他不相信公冶长也是一头金狼,那仅是他个人对这位龙剑的一种看法。 个人的看法,并不能改变无情的事实。 在看到左天斗左臂上那个狼形标记之前,谁又敢说这位魔鞭是天狼会中人呢? 要证实公冶长究竟是不是一头金狼,只有一个人办得到。 那便是公冶长自己。 大厅中显然不少人都有血刀袁飞这种想法,所以这时几乎每一双眼光都投射在公冶长身上,只等这位龙剑为自己提出辩解。 公冶长面露笑意,神态至为镇定,他当然已听出左天斗说这番话的真正居心,但他似乎并不急着洗清自己的嫌疑。 他望着地上的左天斗,含笑点头道:“唔,不错,你老兄的名望果真不小,棺材都快要上盖了,居然还能想出这么一记花招来。” 左天斗突然以眼角溜向高大爷,嘎声道:“你们难道一点也看不出这小子打算杀人灭口?如果我说的话你们不相信,你们为什么不叫他小子也脱下衣服来看看?” 纵有千言万语恐怕也抵不上他这最后一句话的力量。 因为这句话代表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事实胜于雄辩。 他这因为暴露了狼形标记,才没有说话的。如果公冶长身上也有这样一个狼形标记呢? 高大爷等人果然为之动容。 所有的眼光,这时不期然都移向公冶长的一条左臂。 公冶长穿的是一件破大褂,上臂部分,只垂覆着几块布片,这时只须将布片撩开,便可决定左天斗的指控是否属实了。 但是,公冶长并没有这样做。 他仍然含笑望着左天斗道:“你认为我身上也有一个狼形行记?” “天狼会的弟兄,元一例外。” “这一标记在什么部位?” “跟我一样,在左上臂!” “不会是别处?” “绝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是金狼第二号!前五号金狼,刺青部位完全相同。” “五号以次的金狼呢?” “腿肚。” “哪一条腿?” “左腿!” “好” 公冶长说完这个好字,立即曲起左臂,同时以右手去撩开那块硬布片。 当公冶长做出这一动作时,左天斗脸上不禁布满了迷惑之色。 公冶长左臂上的青狼标记,他是亲眼看到的,就为了这个标记,他才上当的,当时难道是他看花了眼? 这一点他自信绝无可能。 他还没到那种年龄。 他经常引以为豪的事,便是自己有一副好眼力,慢说是大白天,就是换了夜晚,他相信也绝不会看错。 如果他没有看错,小子如此坦然无惧,仗情的又是什么? 江湖人物都知道,帮会中人欢喜以刺青为记的原因,便是为了这种刺青一刺上去,就永远无法消除。这是一种无形的约束力量,也是表示忠贞的一种方式。 要消除只有一法:剥皮割肉。 就算小子肯狠心这样做,那也需要一段时间,而且事后也会留下疤痕,这小子事实上始终未离开过他一步…… 就在左天斗惶惑不解,公冶长的一条左臂业已裸露出来。 大厅中众人目光所及,不由得人人骇然失声惊呼。 左天斗的指控没有错:公冶长的左上臂,果然也有一个狼形标记。 左天斗躺在地上,当然看不到这个标记。 但这已无关紧要了。 他悠然合上眼皮,心中暗暗冷笑:“好了,你小子只图快意一时,就忘了这种标记上身之后,等于背起一口永远洗不清的黑锅,这下你小子慢慢去折腾吧!” 只是他念头尚未转完,耳中忽又传来一阵哄笑。 左天斗讶然张目。 谁在笑? 什么事好笑? 他眼一睁开,疑问立即获得答案。 谁在笑?人人都在笑。 什么事好笑?好笑的是公冶长左臂上那个狼形标记,像变戏法似的,只轻轻一抹就消失不见了! 原来那个狼形标记,是贴上去的。 不错,他是针刺的,颜料也真实,只不过,他刺的不是皮肉,而是一幅薄如油膜的竹纸。 如今那张薄纸就提在公冶长手上。 公冶长正在望着他笑。 左天斗再度闭上眼皮。 他还有什么话说? 只听公冶长问道:“你们把葛老夫子请来了没有?” 那位葛老夫子事实上早就请来了。 只因为他进来的时候,正是厅中气氛最紧张的一刹那,故由关汉山将他安顿在靠近大门的一张椅子上。 如今经公冶长这样一问,立即由关汉山将这位夫子搀扶过来。 公冶长道:“他们前天通你服的那颗毒药,你还记得它的色泽和形状吗?” 葛老头点点头。公冶长道:“好,那么你放心,马上就可以获得解药了。” 葛老张开口,想说什么,但因为太激动的关系,结果只是默默地流下了两行清泪。 现在众人才明白公冶长不惜千方百计,一定要捕捉到一头金狼的原因。 他是为了要救葛老一条生命! 大厅中又沉寂下来。 除了一个左天斗,显然每一个人都为公冶长这种义行所深深感动。 公冶长吩咐关汉山将葛老扶去一旁坐下,然后对关汉山道:“你带唐师父他们去照顾后院,这里暂时没有你的事了。” 关汉山带人去了后,公冶长又对那个叫花狼的巡场伙计笑道:“听说你抄人荷包的功夫根到家,现在来为我办点事。”这两句话登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因为大家都清楚这位花狼的出身,一个人在江湖上干过几十年无本生意,而始终没有失过一次风的话,抄荷包的功夫,自是没得话说。 花狼不但脸无窘色,反而显得很得意,他无疑认为这是一种荣誉。 黑道上干扒手这一行当的,多如过江之鲫,能混出名气的角色,却是屈指可数,连鼎鼎大名的龙剑公冶长都知道他有一手绝艺,当然是件很露脸的事! 公冶长指指左天斗,花狼立即卷袖欣然走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歹毒淫妇心 杀人于无形 躺在地上的左天斗,忽又发出一阵嘿嘿冷笑。 不过,他这一次只是冷笑,并没有开口说什么。这位魔鞭忽然发出冷笑,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为什么要冷笑呢? 公冶长不予理睬,只是示意花狼动手。 花狼在这一方面果然不含糊。 药瓶是从腰带夹层末端抄出来的,如果换了第二个人,极有可能会疏忽过去。 药瓶只有一个。 里面的药丸,也仅有三颗,都是黄豆大小的红色药丸。 葛老忽然道:“他们逼我吞下去的,就是这一种。” 公冶长面孔忽然变色。 他瞪着花狼道:“他身上的东西,就只这么多?” 花狼点头。 公冶长道:“除了这几样东西,其他什么也没有?” 花狼摇头。 摇头与点头,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无论以哪一种方式回答答案都是相同的两个字:没有! 没有的意思,就是没有解药。 这无疑也正是左天斗刚才发出冷笑的原因,他无疑是为公冶长枉费心机而发笑。 公冶长是个很不容易发脾气的人,这时也忍不住过去狠狠踢了左天斗一脚。 左天斗又笑了。 公冶长这一脚,在他来说,无疑是一种很大的享受。 大厅中神色黯然,葛老获救的希望,显然又幻灭了! 公冶长忍住怒气,瞪着左天斗喝道:“据说前五号金狼身上都有解药,你的解药哪里去了?” 左天斗微笑道:“被我们那位柳大哥收回去了。” “他为什么要收回?” “为的就是怕有今天这种情形发生。” “我们现在来谈谈条件如何?” “一个死回忽然有了身价,当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什么条件?” “救活了葛老,我也饶了你一命!” “办不到。” “你不怕死?” “谁都怕死。”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 “不是不答应,而是真的办不到,我说的是老实话。” “这种老实话,我听不懂。” “那就表示你对柳如风这个人的为人还不太了解。” “他是怎样一个人?” “一个很难缠的人!” “这话我还是听不懂。” “我可以一直说到你懂为止。” “愿聆其详。” “简单点说,这一条件如由姓柳的开出来,才有希望。” “同样的条件,由谁开口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 “分别何在?” “如果他提这一条件,那表示他认为我左天斗比一个葛老头重要,他做的是赚钱生意。 如果你们不杀我,而宁愿交换一份解药,那么他会觉得这事应予考虑。” “考虑什么?” “葛老儿既对你们如此重要,他们就不会放过狮子大开口的机会!” “连你的性命都会置之不顾?” “即令他没有这么狠心,别人也会加以阻挠。” “谁会阻挠?” “想为前五号金狼的人多得很。” 公冶长真想追问:“既然天狼会是这样一个组织,以你左某人之聪明,当初又为何要加入?” 但是,他没有问。 天底下的糊涂事,有一半以上,都是聪明人做的。 这个世界如此杂乱,最大的原因也许便是聪明人太多了些。 公冶长想了想,道:“既然你对姓柳的如此了解,那么你能不能替我想个办法?” 左天斗道:“我没有办法可想。” 公冶长眼珠转了转,忽然微笑道:“我想会有办法的。” 左天斗道:“我有什么办法?” 公冶长一声不响,突然拿起一粒毒药,朝他口中一塞微笑道:“葛老一死,你也别想活,服下这个,说不定会增加你一点思考力!” “柳大哥!小弟不幸失手,并被逼服下定时丹,请即转送解药两份以便赎弟一命。天斗谨启。” 柳如风在喝酒,这张字条就像一道下酒菜似的摊在桌面上。 这里是镇后的一排小茅屋。 这排茅屋的住户,多半是镇上的一些小贩和苦力。 这二三户人家,可说是蜈蚣镇上生活最苦的一群,由于人人均为一日三餐而忙碌,谁也无暇顾及到起居上的一些细节,以致这一带慢慢地也就成了镇上最脏乱的一角。 尤其到了夏天,绿蝇飞舞,异味扑鼻,真是令人望而却步。 不过,在某些人来说,这种令人不敢恭维的环境,有时也并非一无是处。 因为它这种脏乱的外表,有时也是一种最佳的掩护。 当左天斗这张字条送来之前,至少百变人魔柳如风和银狼大乔这一对男女,就是将这里当做了一处安乐窝。 他们歇脚的地方,是这排茅屋的倒数第四间,也是这排茅屋看上去最破旧的一间。 当然,它破旧的只是外表。 只要进门掀起一幅油垢的布幔,跨入左首的一个小房间,你便会像奇迹似的,发现一幅你无法相信的景象。 这个房间,四壁虽然也是泥墙,但你绝看不到一片泥土。 你看到的,是一片色泽柔和的花纸。 房内有床,有书橱,有桌椅,无一不是上等本料。 这里你也唤不着一丝难闻的气味,要有气味也只是檀香怡人的芬芳! 这种地方,怎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房间的呢? 不!它并不是突然出现的。 它是第十七号金狼的得意杰作! 原来这位十七号金狼,早在半年之前,就混来了蜈蚣镇。 他扮的是个流浪汉。 因为只有流浪汉,才有理由来住这种地方。 他是受命而来,来为他们那位金狼头儿,预先布置一个安全而舒适的隐身之所! 在任何组织里,为有权势的人物办私事,经常是窜红的要诀。 天狼会这个组织当然也不例外。 由此也正说明了这头金狼虽然排在第十七号,为何会比别人更得首席金狼柳如风宠信的原因! 由于这处地方日前仅十七号金狼一人知道、左天斗这张字条,当然也是这位金十七郎送来的。那么,这张字条,它又是如何落入十六郎手中的呢? 这张字条传递的方式,完全抄袭自柳如风早上那套手法。 它是一名银狼从太平客栈门楣上取下的。 公冶长采取此一方式,并非为了报复,而是出于迫不得已:因为经过种种变故之后,就连左天斗也不知道这张字条该往哪里送。 公冶长经过一番思考,决定如法炮制。 他相信只要将它张贴于人多及显目之处,一定很快就会被对方的人发现!这一点他是料对了。 只是他附带的一着如意算盘,却落了空。 字条贴出不久,太平客栈前面,两名苦力模样的汉子,不知为了什么,忽然由争吵而大打出手。 欢喜看人打架,似乎也是人类天性之一。 只可惜打架的两位仁兄,会带有几分苏州人的作风,仅仅互相推了几把,但表示有账下次再算,一边对吐口水,一边各自后退,不久好戏即告收场。 这当然只是一场假戏。 但一向精明的蔡猴子,却上了一次真当。 打架的人走了,闲人四下散开,客栈门楣上那张字条亦告不翼而飞! 然后,这张字条便由那名银狼交给十七号金狼,而再由十七号金狼送来这间茅屋。 自然这张字条送到,小房间里如蜜月般的气氛,便告大大走样。 如今,这位首席金狼虽未因而罢杯啜饮,但心情显已深受影响。 这位金狼头儿的一双眼光,本来一直都在大乔身上溜转,好像大乔那张迷人的脸蛋儿,也是一道美味的下酒菜。 如今他的眼光则为这张字条所吸引。 这张字条似乎又成了另一道下酒菜。 字条虽然只有短短三数行,加起来不到四十个字,但这位百变人魔却先先后后看了几乎不下十遍之多。 他每看一遍,就喝一大口酒,喝完了酒,就忍不住要骂一声:“真是糊涂透顶……” 被冷落一旁的大乔,这时忽然移身过去,一头倒进他怀中,像撒娇道:“瞧你,也真是的,这么一点小事情,也要放在心上,全不顾别人心里有多烦。” 女人说她心里烦,经常是种暗示。 有经验的男人,绝不会不懂这暗示,也绝不会受了这种暗示,仍不采取任何行动。 柳如风当然是个有经验的男人。 但这位一号金狼虽然明白这女人的弦外之音,却并未采取任何行动。 他已失去了那份心情。 他只转脸望着震泛双颊的大乔道:“你说这是一件小事情?” 大乔道:“不是小事情,难道还会是件大事情?” 柳如风喝了口酒,没有接腔。 他一向不善与人闹嘴。 男人女人都一样。 因为他不需要。他在天狼会中的地位,使得他很少有跟别人说理的机会。 道理经常都在他这一边。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道理。他只习惯于对别人下命令。 抗命是死罪! 但这女人不同,这女人是他的新欢,在他对这女人的新鲜没有消失之前,无论她如何放肆,他都会容忍下去。 男人对某一个女人产生迷恋,经常是这个男人气量最宽宏的时候。 柳如风如今的情形,便是如此。 所以,尽管这女人顶撞他,尽管以前从没有人以这种语气回他的话,他一样不在乎。 大乔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香。 男人迷恋一个女人,总有厌倦的时候。 这位金狼头儿突然迷上了她,只是受了一种变态的刺激:如果说得更明白一点,他们如今打得火热,只是一种肉欲的结合! 这种肉欲的结合,绝不会维持多久。 而事实,她也并不希望这种关系长久维持下去。 因为她若是成了柳如风的禁脔,便等于失去了这世上所有的男人;同时以她们这对银狼姐妹的经验来说,这位百变人魔在某一方面也算不上是个能讨女人欢心的男人。 他在某一方面的表现,并不像他的武功那样高明。 至少跟虎刀段春比较起来,就差得很远很远。 她巴结这位人魔,只是为了对方在天狼会中炙手可热的权势。 她们真正想接近的一个男人,是那位神秘的天狼会主。 某些男人,有某些男人的欲望;某些女人。也有某些女人的欲望。她们如果说出这一欲望,恐怕连这位人魔听了都会吓一大跳! 但是,这并非她们的梦想。 她们有这副本钱! 她们年轻,貌美,会武功,富心机,只要操纵得法,相信,必有一天能爬上理想的最高峰。 要怎样才能接近那位高高在上的天狼会主呢? 这正是她巴结这位人魔的原因。 因为天狼会中等阶限制极严,只有具有金狼身份的人物,才有接近会主的机会。 所以,第一步,她们必须先升为金狼。 靠立功升选的机会太渺茫了,推一的捷径,便是由这位首席金狼加以援引! 黎明时分,在镇外孙大多处,她已让这位首席金狼在她身上尝足了甜头。 当时这位首席金狼近乎卖命式的放纵,等于告诉了她一个秘密:这位首席金狼以前显然还没有遇上过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 这为她带来了很大的信心。 她相信至少在三两个月之内,这位金狼头儿一定不会对她感到厌倦。 有这么长一段时间,尽够她达成目的了。 如今,她并非有意要唱反调,来惹恼这位金狼头儿。 这只是一种手段。 一种媚功。 所以,尽管她发现柳如风脸色不好看,依然以同样的语气接下去道:“这算是什么大事情?就算是件大事情,在你这位一号金狼来说,也只能算是一件小事情!” 柳如风仍然没有开口,不过脸色已缓和了不少。 因为这几句话,语气上虽然原味不改,意义上却已拐了一个陡弯儿。 它其实是一种恭维。 橄榄式的恭维。 你必须经过一番品味,才能领略到它那股股含蓄的芳香! 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听这种话。 “这次虽有几位天狼长老同行,大权实际都操在你一个人的手里。你如果愿意,就送两份解药过去,否则就来个不理不睬。无论你怎么决定,都不会有人指责你。像这么一点小事情,也愁眉不展,你岂不是摆明了跟你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这是媚功中的另一种,也是十个男人有九个招架不住的一种。 冷静的男人,可以不为恭维所动,但绝没有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关怀无动于衷。 尤其是自己正迷恋的女人。 尤其是一个像大乔这样的女人! 柳如风心底的火苗,又点燃了。 他放下了酒杯。 他腾空了的双手,紧搂着她的细腰,然后慢慢移向她身上一处比酒更能醉人的部位。 现在,送不送解药去如意坊,真的变成一件小事情了。 这是男人的弱点。 经不起挑逗,只要女人一句话,一个微笑,一个媚眼,或者一个带暗示意味的小动作,就会不克自持。 就会想到那件事上去。 只要一想到那件事,就无法停止。 大乔的身子在轻轻扭动。 她扭动身子,并不是避让,而只是为了让柳如风双手获得更大的满足。 她娇喘,呻吟。 柳如风双目中闪起一片饥兽似的光亮。 他呼吸也急促起来。 床就在他们身后。 他们甚至不必起身,只要抱紧向后一仰一滚,就可以滚到床上去。 他们已经抱紧了。 大乔闭上眼睛。 她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但并不是那种因为又一次陪男人上床而获致的满足。 她满足的是另一件事。 刚才,说心里烦得很,的确是一句真心的话。 她心烦什么呢?怕左天斗被营救出来! 这是一个甚至连她亲妹妹小乔也不知道的秘密。 她一直是左天斗的女人! 她姘上左天斗,也是为了同一目的,想借左天斗的援引,升为金狼,因为她知道左天斗是金狼第五号。 左天斗也答应了她,不过要她等待,等他破格升为一号金狼以后。 既然只有一号金狼才能有助于她,而她如今也俘获了现在的一号金狼,她还理左天斗干什么?但是,左天斗毕竟是五号金狼,也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如果左天斗被营救出来,她的处境就为难了。 即令左天斗争不过柳如风,知难而退,那时柳如风会不会还对她感兴趣,也难说得很。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予营救,听任左天斗死在敌方手中! 然而,这种话谁敢说? 就是柳如风,也仅能找个借口这样去做,而绝不能公开表示如此主张。 这便是她偏选了这种时候,对柳如风大下媚功的原因。 这是釜底抽薪之策。 尽量缠住柳如风,拖延时间,让这件事搁去一边。对方那个葛老头一死,左天斗就死定了。 她只能做到这一点。 他们已经滚上了那张坚实的炕床。 男女一旦上了床,就不必描述了。 因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几乎千篇一律,谁也不难想得到。 不过,这一次的情形,却似乎稍有不同。 柳如风摸索着去拉大乔腰带的那只手,竟被大乔轻轻拨开了。 柳如风一愣,显然相当意外。 大乔拨开他的手,身子却紧贴了过来,她附在他耳边,低柔地道:“早上的事,你又忘了么?你这样急,如何能持久?” 柳如风如醍醐灌顶,立即依言停止动作。 他们这是第三次。 前两次。他都走了一条老路,正想大大发挥一番之际,完了! 两次事后他都很后悔,因为他也知道原因,就是控制不住。 现在,大乔提醒了他,他当然不愿再蹈覆辙。 这也是媚功的一种。 体贴。 它比关怀更进一步!因为比关怀更能使男人产生感激。 “心肝,我答应你,以后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除了一样,别的我全不要。” “升金狼?” “不是!” “不是?” “名利对女人来说,并不像你们男人那么重要。” “不然你要什么?” “得先答应下来!” “答应了你,做不到怎办?” “只有你才能做得到。” “说吧!只要是我柳如风做得到的事,我卖了命也会替你完成!” “不会后悔?” “绝不后悔!” “我要你永不变心!” 这当然也是媚功的一种。 但这种媚功并不新鲜。 因为这句话人人会说,也几乎天天有人在说,同时它也不是女人的专利品。 男人也常常会说这句话。 而这句话正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一句话,一个大钱也不值! 因为心变得最快的,往往就是先说这句话的人。 但这句话的效果,却永远存在。 人人知道它是一句谎言,却人人爱听。 一句明显的谎言,为何会有这种近乎神奇的力量呢? 这也许是个从没有人想过的问题。 其实,说穿了,也没有什么。这句话并不能随时随地说,这必须要一定的环境和气氛加以配合。 令人陶醉的是当时的环境和气氛,并不是这句话。 这句话只是一种调味品。 就如同沙锅鱼头加几片香菇,不加香菇的沙锅鱼头,照样是道好菜。 柳如风连骨头都几乎听酥了。 他勒紧了她,几乎吮遍了她的面颊,然后他的手又摸向她的腰带。 这似乎是他惟一能提出保证的方式。 但他的手又被轻轻移开了。“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谈谈聊聊不好吗?” “先脱了衣服再说。” “衣服一脱,你还有时间说话?” “真的,心肝,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等晚上空下来,我再陪你慢慢聊聊。” “你有什么事要办?” “譬如老左送来的这张字条,我就要找十七郎来商量商量,十七郎一向主意多。” “我的主意不够多?” “那么依你意思,这件事该怎么办?” “不办!” “不办?” 柳如风两眼睁得大大的,像是怀疑他听错了话。 但大乔已不怎么顾忌了。 因为如今是在床上。 床上是女人的世界,如果连这时候她都不敢讲话,她的衣服岂非白脱了两次。 “你应该再看看左长老的那张条子。” “我已看过十多遍,背都背得下来了,为什么还要再看?” “你背得下来?” “当然!” “背背看。” 柳如风果然不假思索,一字字地念道:“柳大哥,弟不幸失手,并被逼服下定时丹,随时送解药两份。” 大乔道:“好了!” 柳如风道:“好什么?我还没念完哩!” 大乔道:“不必了。” 柳如风道:“你认为左长老的这张字条有问题?” 大乔道:“也许不能称为问题,但最少左长老在这张字条上,已尽他的能力,为我们提出了明显的暗示。” “暗示我们怎么做?” “不要上当!” 柳如风一怔道:“上当?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大乔道:“你可以重复一下你刚才最后念的那句话。” 柳如风果然重复背诵道:“请即送解药两份……请即送解药两份……” 他连续念了四五遍之多,最后仍然忍不住问道:“这句话什么地方不对?” 大乔道:“他不该要两份解药!” 柳如风一咦道:“他自己也被逼服下一粒定时丹,怎么不该要两份解药?” 大乔道:“他的解药,可以留到回来之后服用。” 柳如风神色微微一动,道:“是啊!定时丹要三天之后,毒性才会发作,他急着要解药干什么?唔,不错,这里面果然有文章。” 大乔接着道:“他这等于告诉我们:即令送去解药,他也脱身不了!” 左天斗的意思,真是如此? 只有天晓得! 他写这张字条时,心绪如麻,根本就没有在语句上加以详细推敲。 他怎么会想到,笔下一时大意,竟被这女人曲意误解,作为落井下石的借口呢? 柳如风点点头,沉吟不语。 他似乎愈想愈觉得这女人的见解不无道理。是的,左天斗不会像朱裕那样容易屈服,而在敌方虎视眈眈之下,一切又不便明言,以这种方式,确属惟一可行之策。 大乔又接着道:“左长老是本会的重要人物,这一点对方应该清楚,在本会未作明白表示之前,相信对方绝不会采取任何行动,而我们尚有三天的时间,足够另谋营救之策……” 柳如风迟疑地道:“如果过了明天午时,葛老头毒发死了怎么办?” 大乔轻轻一哼道:“我们已经丧失了十来条人命,他们连个把人也死不起?他们的人命,比我们的人命值钱?” 她没有正面回答柳如风的问题。 因为她无法回答。 对方以左天斗为人质,目的就是要救葛老夫子一条性命。葛老夫子一死,左天斗尚能独生? 她既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就必须设法引开柳如风的思路。 如果柳如风够冷静,应该不难发觉这女人口中虽说要救左天斗,其实根本不以左天斗生死为忧。 但是,柳如风不够冷静。 不够冷静的原因,并非为色所迷,而是被这女人的几句话一下击中了要害。 这位百变人魔生性好强,这次前来蜈蚣镇,因一再损兵折将,心头已积满怨毒,如非组织方面限制过严,他必然会采取血腥手段,以牙还牙,大肆报复。 只要能平息心头这口恶气,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他也不在乎的。 可是,他就是找不着这样一个机会。 现在,这女人等于提醒了他:我们为什么要一直处在挨打的地位? 为什么要处处迁就对方,百依百顺? 为什么不表现得强硬一些,让对方也瞧瞧我们的颜色? 这当然包含了,纵然牺牲一个左天斗,又算得什么的意思在内。 大乔见这位首席金狼一语不发,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知道游说成功,大局已定,于是立即改变话题和态度,主动送上身上引人遐思的部位,轻柔地妮声道:“不是我故意拖延时间,我实是有点怕你太……这次你不许……” 她什么地方怕了他? 她不许他怎样? 对一个男人来说,即令是御医开的处方,恐怕也不及这几句话,更具力量。 柳如风登时像一位即将驰赴疆场的英雄般地振作起来。 他心中再没有什么左天斗右天斗了。 他还等什么呢? 他又一度伸出了手,摸向她的腰带,这一次他没有遭受拒绝。 她显然已准备承受。 “卜卜卜!” “卜卜卜!” 就在这最紧要的关头,房外忽然响起一阵有规律的叩门声。 声音一长两短,正是约定的信号。 谁会知道这个秘密地方呢?除了金十七郎,当然不会有别人。 柳如风恨得牙痒痒的,低低骂了一声可恶,然后没好气地扬声道:“谁?” 他会不知道叩门的人是谁吗? 他当然知道。 他希望对方听到的,不是这个谁字,而是他发出这个字的语气,如果金十七郎知情识趣,一听口气不对就该乖乖离去。 只听一个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柳老弟睡了么?是我!” 柳如风一呆道:“杨长老?” 大乔慌忙推了他一把道:“杨长老找来,一定有要紧的事,快去开门!” 柳如风虽然不在乎来的是一位天狼长老,但他也无法拒而不纳,只好拉正衣衫,出去开门。 门外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金十六郎。 另一个正是那位尖嘴削腮,相貌令人不敢恭维,心计和手段却极可怕的天狼长老铁头雷公杨伟。 铁头雷公杨伟领先走进房间,四下扫了一眼,笑眯眯地道:“这里地方不错呀!” 大乔的面孔,登时红了起来。 这种成了精的老狐狸,当然没有一件事能瞒得过他那双锐利的眼光。 这头老狐狸无疑已看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些什么事。 不过,大乔如今脸泛红霞,也只是出于害羞,而并非害怕。 甚至就连这份羞态,也并非发自内心。 因为天狼会并不忌讳这种事,而她也不是那种会为这类事情感觉耻羞的女人。 她脸红只是一种自然的反应,这正也是有些女人特别令人动心的地方。 娇羞是一种天然花粉。 一个女人只有在羞羞答答时,看起来才特别像个女人,才会散发出女人特有的魅力。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这一点。 所以聪明的女人,特别容易红脸,即使是一件不该红脸的事情,她也会低下头去,装出一副娇不胜羞的模样。 男人可以鉴别汉玉宋瓷的真伪,但很少能识破一个女人的娇情作态。 对任何事情都表现得满不在乎的女人,往往只会引起一种后果。 男人对她也不在乎。 不过,大乔如今装出一副娇不胜羞状,可绝没有取悦这位天狼长老的意思。 这并不是说,她如今已是柳如风的人,使她不敢存有这种念头- 第二十二章 扮猪吃虎计 借刀杀人谋 大乔是个讲求实益的女人。 只要是对她有好处的事,她没有什么敢不敢;左天斗便是一个例子。如果交上这位天狼长老,能使她一步登天,就是她马上杀了柳如风,相信她也照样狠得起心肠,下得了手。 她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就是换上一个比她更美更娇,更具狐媚手段的女人,也绝蛊惑不了眼前这位天狼长老。 为什么? 原因无它,这位天狼长老对女人根本就不发生兴趣。 任你多标致的女人也是一样。 这位铁头雷公姓杨名伟,加起来连名带姓一起喊,就是“杨伟”。 “杨伟”,是他的姓名。若是换上同音不同义的另外两个字,便正好是这位天狼长老生理上某一部分的症状说明。 这是男人最害怕的一种毛病。 患上这种毛病的男人,纵然西施再世,王嫱复生,也只有徒唤奈何。 铁头雷公生理上的这种缺憾,在天狼会中,已不是一件秘密了。 所以,这位天狼长老突然出现,虽然来得有点不是时候,但并未为柳如风心理上带来多大威胁。 如果换了另外的一位酒肉和尚,情况也许就不一样了。 柳如风跟着走进来,正准备请教这位天狼长老的来意时,铁头雷公忽然转过身子,注视着柳如风说道:“听说金五郎差人送来一张字条?” 柳如风指指桌面道:“是的,就是这一张,刚送来不久。” 铁头雷公只朝桌面上那张字条溜了一眼,并未取起察看,这说明金十七郎已将字条上的内容,向这位天狼长老报告过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卑属正在跟大乔姑娘仔细研究,一时还无法作成决定。” 是的,当这位铁头雷公来到之前,他们的确正在研究,只不过他们研究的并不是这张字条,而是另一件事。 一件必须男女两人,在床上才能研究的事情。 铁头雷公两眼骨碌碌地转个不停道:“这种事还需要研究?” 柳如风道:“是的,因为我们在这张条子上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破绽。” 金狼第一号,论身份虽比天狼长老差了一级,若论实权,则有过之而不及。 所以柳如风跟这位天狼长老谈话时,尽管口中谦称卑属,实际上并无上司下属之分。 这也正是每一名金狼都希望排进五号,而前五号金狼又希望升座首席的原因。 在天狼长老方面,当然也对前五号金狼另眼看待。 铁头雷公的火爆脾气,在天狼会中是有名的。不过那也只是对一般金狼银狼而言,他对前五号金狼,尤其是这位一号金狼,一向总是特别客气,绝没有一点天狼长老的架子。 柳如风的话,显然使这位铁头雷公吃了一惊。 “破绽?” “是的。” “什么破绽?” 柳如风现买现卖,于是将大乔的一番剖析,作自己的见解,又向这位天狼长老详细复述了一遍。 铁头雷公聆听时,眼皮不住眨动,同时一边不停地点着头。 大乔于一旁瞧在眼里,心中暗暗高兴。 她想不到她的一篇鬼话,竟使组织中两位以心机过人的大人物一起堕入圈套。 只是,她显然高兴得太早了些。 铁头雷公听完,长长叹了口气,像站累了似的,忽然自动拉开一张凳子坐下。 柳如风最后也仿照大乔的语气,作结论道:“所以” 铁头雷公手一摆,没让他说下去,然后瞪着他道:“你现在身上有没有解药?” “有。” “拿两份出来,叫十六郎马上送过去!” 柳如风和大乔全呆住了,就连一旁的金十七郎,也为之大感意外。 当这老魔头听取柳如风的条陈叙述时,完全是一副已被柳如风说服了的神气,谁会想到这老魔头最后竟作出这种完全相反的决定呢? 柳如风愣了片刻,才讷讷地道:“杨长老的意思……” 这位首席金狼与银狼大乔不同,他对左天斗毫无私见,当然他也不反对以解药换回左天斗一条性命。 他如今如此发问,只是受大乔那番话先人为主的影响,想弄清这位天狼长老为什么要这样决定? 铁头雷公微微一笑道:“我能不能问你老弟几个问题?” 柳如风忙答道:“长老指教!” 铁头雷公笑笑道:“好!那么,我问你。第一个问题是:对方死掉一个葛老头,对我们究竟有什么好处?” 柳如风道:“除了出一口气,实在没有什么好处。” 这是实话,而且回答得很坦率。这正是这位一号金狼为天狼会主重视的原因之一,处理一件重大事务时,态度严肃,错就是错,对就是对,绝不文过饰非。 铁头雷公道:“为出这一口气而送去金五郎一条性命,犯得着吗?” 柳如风道:“当然犯不着。” 铁头雷公道:“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来了!既然犯不着,为什么不答应对方的条件,立即送解药过去?” 柳如风道:“关于这一点,卑属已向长老报告过了。金五号的字条上已有暗示,即令送去解药,他也脱身不了,送两份解药来,只是白饶。” 铁头雷公道:“就算这是金五号的一种暗示,无疑是出于金五号的疑虑,他这份疑虑可靠吗?” 柳如风道:“既然长老吩咐送解药过去,当然希望它不可靠。” 铁头雷公道:“你老弟完全错了!” 柳如风当场一呆,道:“卑属什么地方错了?” 铁头雷公微微一笑道:“老夫也有个希望,只是跟你老弟所希望的恰恰相反。” “恰恰相反?” “恰恰相反!” “杨长老希望金五号的疑虑,不幸成为事实?” “不错。” “这也是说:长老希望,纵然送去解药,金五号也脱不了身?” “不错。” 柳如风带着无法置信的神气道:“万一对方解药到手之后,认为金五号已无利用价值,进一步杀了金五号怎办?” 铁头雷公微微一笑道:“那就好了!” 柳如风僵在那里,像座泥像。 一座凿砌技法拙劣的泥像。 因为即使在一般粗制滥造的泥像面部,也很少会看到他此刻脸上那种难看得像是吞了一枚酸枣的怪异神情。 他停下来,没有再开口,因为他已想不到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如今只有耐心等待。 等待铁头雷公为这种白嫁女儿又赔丫鬟的做法,提出解释。 他相信这位铁头雷公也许会有一个很好的解释。 如果要他猜测这位铁头雷公将会提出什么样的解释,他猜不出。 房间里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柳如风马上就发觉他的等待落了空。 因为铁头雷公已在开始打火吸烟,一点也没有要为他这种做法提出说明的表示。 柳如风无可奈何,只好探手入怀,取出一只小玉瓶,倒出两粒绿色药丸,以锡纸包好,交给金十七郎。 他本有权反对这样做。 如果他反对这样做,这位天狼长老一样拿他无可奈何。 因为他才是这次行动的主脑,派来的几位天狼长老,只是奉命从旁协助,就是惹火了这位铁头雷公,最多不过是在下次天狼长老会议上,对他提出弹劫,送请会主裁决。 就算演变到这种地步,他仍然可以为自己提出辩护。 只要他的理由正当,一样不会受到处分。 但是,他不想这样做,因为他觉得没有如此坚持的必要。 这次师出不利,连番遭受挫折,将来说不定需要这些天狼长老为他在会议上说说好话,得罪了这老魔头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金十七郎接过解药,转身便拟离去,铁头雷公忽然轻轻挥动了一下旱烟筒。 金十七郎瞧见老魔头这个动作,立即停下脚步。 然而,奇怪的是,铁头雷公虽将金十七郎拦了下来,他说话的对象,却不是金十七郎。 老魔头等金十七郎站定,忽然转向尚在发呆的柳如风道:“依你老弟看来,目前我们的人手,跟高敬如那边的人手比较起来,到底哪一边占优势?” 柳如风怔了一下,才答道:“当然我们占优势!” 他虽然回答了这个问题,但一时仍未弄清楚老魔头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铁头雷公接着道:“如果双方正面火并,你认为我们的胜算有多少?” 柳如风道:“至少占七成以上!” 铁头雷公道:“既然我们占尽优势,我们为什么迟迟不发动正面攻击?” 柳如风心头暗暗冒火,因为老魔提出的这些问题,人人均能回答,老魔本人当然更比别人清楚。 如今老魔拿这些幼稚的问题,像要把他难倒似的,岂不是穷吊胃口? 不过,他还是忍下了,照常平心静气地回答道:“因为这是会主的意思。” 铁头雷公道:“会主如此交代,他老人家顾忌的是什么?” 柳如风道:“因为找不到一个好的借口,怕引起其他门派的公愤。” 老魔笑了,上下两排向前凸出的黄牙齿,像一截剥去壳衣的玉蜀骞般,一下完全露了出来。 柳如风又呆住了,老家伙什么事情如此好笑? 就在这位一号金狼茫惑不解之际,铁头雷公已指着桌上那张字条,得意地接下去道: “如果我们依约送去解药,救活了那个葛老头,对方却不守承诺,反而杀害了我们的人质,就江湖道义而言,你老弟认为这算不算得上是个公然兴师问罪的好借口?” 原来如此。 柳如风一向自认心肠够狠毒,至此也不得不承认,他如跟老魔比起来,显然还是小巫见大巫。 双方各逞心机,因失手而送命,那是怨不得人的事。 至少他就狠不起心肠来,为制造衅端,而眼睁睁置己方像金五号左天斗这样一名得力人物于必死之地。 铁头雷公又笑了笑,道:“现在你老弟该明白这两份解药送过去,即令换不回金五郎,也不是白饶了吧?” 柳如风只好点头。 大乔忽然道:“罗长老,待奴家收拾一下,我们一起去!” 罗长老当然就是金十七郎。 这女人为何要自告奋勇,要一起跟去呢? 只为了一个原因。 救她自己。 因为她知道铁头雷公打的全是如意算盘。 如果对方拿主张的人,是关洛七雄,结局如何,的确难说;但如换了龙剑公冶长,左天斗就一定会被放回来。 如果左天斗一回来,她就完定了。 因为经过今天这档子事,她等于又为自己加了一条必死的罪名。 她跟柳如风勾搭上了,若被左天斗获悉,她还可以辩解。 她是屈于权势,迫不得已。 而左天斗为了不愿得罪这位首席金狼,也可能委屈忍让。 但是,有一件事,她无法禁止柳如风不提。柳如风为了表扬她的聪明,一定会告诉左天斗,他在字条上隐藏的暗示,是她第一个参评出来的。 左天斗有没有在求救的字条上作暗示,他自己心里当然明白。 道理非常简浅:他左天斗如果真不怕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写这种丧气的条子? 既然是为了活命,才求援的,又暗示个什么? 她如果真是个聪明的女人,难道连这点道理也想不通? 她既然明知道他没有在字条上要花样,却偏偏强作解人,并据此力劝柳如风不送解药,又安的是一副什么心肠? 她希望他死,他就不能要她死? 她以一名银狼的身份,真斗得过这位组织中的红人金狼五号? 所以,她必须跟过去。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那位魔鞭活着走出如意坊的大门。 金十七郎望望铁头雷公,又望望柳如风。 他是作不了主的。” 柳如风道:“你跟去干什么?” 大乔道:“万一那边临时又掉什么花枪,我赶回来报个信,也是好的。”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理由,但她已顾不得许多了。 柳如风皱起眉头,显然不表赞同。 他不赞同倒是有理由的。 金十七郎一走,铁头雷公也不会留下,那时这里又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大门关上之后,他们还可以继续…… 铁头雷公忽然点头道:“她跟过去也好,这丫头比十七郎心细,十七郎出面交涉,由这丫头暗中察看一番,趁机了解一下那边目前的形势,确也不无小补,你就让她去吧!” 既然铁头雷公也认为有此必要,柳如风当然不便再坚持。 他将大乔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道:“你这个样子去?” 大乔嫣然一笑道:“那要看你的呀!我怎知道你要把我改变成一副什么样子?” 晚茶时分,一对像是来自乡村的老年夫妇,男的挑着一副空箩筐,女的提着蓝布包裹,慢慢地走进了如意坊斜对面的一家小面店。 这对老年夫妇走去店堂里角坐下,一人叫了一碗打卤面,然后便像检讨一天卖菜得失似的,唠唠叨叨地小声交谈起来。 这对老年夫妇,正是金十七郎和银狼大乔的化身。 大乔装扮的这个老太婆实可说是百变人魔柳如风的一大杰作。 因为除了脱去这女人一身衣服,露出她那一身细皮白肉,才会发现她的伪装之外,从头到脚简直连半点破绽也没有。 正由于两人扮相高明,店里端面的伙计,几乎连望也没有多望他们一眼。 事实上柳如风在这女人身上所下的一番工夫,完全是多余的。 因为这女人自始就没有跟金十七郎一起进入如意坊的打算。 如意坊是敌人的大本营,进去之后,谁也不敢担保是否还能安然脱身。她为什么一定要跟进去冒这种不必要的风险? 这也正是她建议金十六郎,先到这家面店坐一下,好好商量一番的原因。 她准备把主意打在这位排名十七号的金狼身上。 至于要怎样才能借这位十七郎之手,达到阻碍营救左天斗的目的,她一时尚无成算。 一路上,她苦苦思索,始终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 甚至两碗打自面已快吃完,她还是一筹莫展。 要怎样才能说动这位金十七郎呢? 更要命的是:这种事又如何开口? 以色相诱吧?以前是可以的,如今则绝对不行。 如今,她已是柳如风的人,这位金十七郎纵有染指之意,也绝没有这份胆量。 这等于使她丧失了一件利器。 所以从进店到现在,他们谈的,全是一些不关痛痒的废话。 时间慢慢地耗过去,这位银狼表面上虽仍声色不动,心底下则越来越焦急。 这种小面店,非久坐之处,面吃完了,便得离开。 如意坊就在对面,从这里走出去,如果没有一个借口,金十七郎便要去到如意坊。那时,她即使想到办法,也来不及了。 金十六郎的一碗面,已经吃完。 男人的动作,毕竟要利落些,同时这位金十六郎也的确饿了。他今天东奔西走,一会儿送信,一会儿带路,除了早上的豆浆油条,他还没吃过东西。 大乔则愈吃愈慢。 她先是挑着吃,最后则将一根面条儿分成几段,一口一口地慢慢咬,她虽是个女人,但可从来没像这样秀气过。 她非秀气不可。 在想出主意之前,这碗面最好永远也吃不完。 这碗面对她的关系太大了。 它几乎已变成了她的生命,如果她始终无法可想,这碗面一旦吃完,她的生机也等于完了。 好在金十七郎并不是个性子急躁的人,他等着她,毫无催促她快吃之意。 一个歹毒的念头在大乔脑海里打转: 目前,有人突然失踪,是不稀奇的。如果这位金十七郎突然去向不明,又如何呢? 人不知去向,解药当然就到不了如意坊。 如意坊方面接不到解药,葛老头必死无疑,葛老头一死,左天斗当然也活不了。 这种结果,不也正是铁头雷公所期望的? 至于这位金十六郎何以会突然失踪,那并不是一个她必须回答的问题。 纵然要她回答,三个字就够了。 不知道。 她可以解释:他们是在如意坊门口分手,因为这是金十六郎的主意,她限于身份。只有听从。 至于如何造成这位金十七郎的失踪事实,就比较好办了…… 大乔慢慢抬起面孔,望着金十六郎。 她现在正想着一处地方。 林家磨坊。 那是曾经发生很多是非,目前显然已不会还有人想到加以利用地方。 没有人找去的地方,当然就是最秘密的地方。 那地方她也去过。 尤其是天黑以后,那确是一个方便行事的好地方。 它适合黑道人物秘密集合。 适合野鸳鸯背人幽会。 当然也很适合于杀人毁尸灭迹。 如果她要这位金十六郎陪她一起前去林家磨坊,这位金十七郎会不会加以拒绝呢? 她肯定对方一定会拒绝。 早已估量过了,对方纵有偷尝禁果之心,也绝没有这份勇气。 不过,这并不要紧。 她还可以换一个使对方无法拒绝的方式进行。 她可以伪称这是柳如风的交代。 就说柳如风临行之前,曾交代她,要他们天黑以后,先去林家磨坊等候,等候一项新的指示。 柳如风的交代就是命令。 柳如风的命令谁也不敢抗拒。 不欺心于暗室,是圣人的事。只要进入黑暗的磨坊,她就不信对方还能把持得住。 只要对方色心一起,问题就解决了。 她的武功虽然不及这位金狼,但要杀害一名伏在自己肚皮上的人,她自信失手的机会还不多。 金十七郎压低了声音道:“该走了吧?” 大乔迟疑地道:“我 “天色尚未全黑,现在走向林家磨坊,说不定会被人看到,是不是还太早了一点?” 金十六郎忽然微笑着道:“你感到有点害怕?” 大乔道:“我不是害怕。” 金十六郎道:“否则你在担心什么?像早先你说的,担心解药送去,只是白饶?” 大乔心中微微一动,忽又想到一个计谋。 她斜睨了金十七郎一眼道:“就算是白饶两份解药,又有什么担心?要真是那样,只能算你福气好!” 金十六郎一呆道:“算我福气好?” 大乔道:“你知不知道,柳头儿自接到左长老的字条之后,就没存左长老能生还的希望。” 金十七郎点点头。 他并不知道这一点。 不过柳如风若是真有这种想法,事实上也不稀奇。 双方形势已成水火不容,什么手段都会使得出来,对方骗了解药再杀人质,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 大乔道:“你又知不知道,左长老如果不幸遇害,柳头儿已决定由谁递补空缺?” “当然是金狼六号。” “为什么当然?本会人事升迁,一向都是按排号次序一步步升上来的吗?” “那么是谁?” “你想呢?如果是别人,你想我还会跟你说这些?” 金十七郎不觉一呆道:“是一一是我?” 大乔道:“你不够资格?” 这位金十六郎的确不够资格由十七号一下升为金狼五号。 但是,天底下很少有瞧不起自己的人。 如果天狼会主一时兴来,问这位金十七郎要不要升为金狼一号或天狼长老,相信这位金十七郎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没有这份资格。 人若都有自知之明,这世界早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金十七郎呆了好半响,喃喃地道:“我一点也不知道……” 大乔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你该明白我不主张送出解药的原因了吧?你罗大哥是柳头儿的人,我如今也算是他的人,如果你升为金狼五号,大家也好有个照应,只可惜……” 她这番表白,实在是够大胆的。 因为这无疑坦诚了一件秘密:她非常希望五号金狼左天斗死在敌人手里。 不过,她知道用不着为这一点担心。 谁也看得出金十七郎心思已经活动,这件事现在已成了他们的共同利益,如有一方吞吞吐吐的,反会引起另一方的疑忌,她若是说得坦率些,只有更能赢得对方信任- 第二十三章 利诱毒心起 色迷智窍昏 金十七郎向身后望了一眼,才又转过头来,低声地道:“事到如今,你看怎办?” 大乔现在完全放心了。 她真没有想到这位金十六郎如此容易驾驭,只不过三言两语,就摆布得服服帖帖,这当然比她先前那个釜底抽薪的主意,要容易实行,也安全得多。 是的,下一步怎办呢? 金十七郎望着大乔,声音更低了:“除非,除非” 除非怎样?他没有说出来。 但大乔却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眼中微微一亮道:“这一方面,你也内行?” 金十七郎点点头。 “要多久?” “很快。” “那就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掌灯时分,如意坊赌场里出现了一名乡巴佬似的老头子。 这老头很快地就引起了蔡猴子的注意。 因为这儿不是一个像乡巴佬该来的地方。 所以,蔡猴子一看到这老头走进来,马上就想起了上次的那个铁头雷公杨伟。 天狼会难道又想重玩一次老把戏? 不过,蔡猴子知道这个乡巴佬不是什么好来路,心里却一点也不紧张。 因为他只是一个小人物。 俗语说得好:天塌下来,自会有个儿高的顶着。 他只须尽他的本分就行了。 他的本分是通风报信。 花狼站在楼梯口。 小红站在楼上。 蔡猴子一个眼色传给花狼,花狼一个眼色又传给小红,小红眼珠子四下里滴溜溜一转,立即缩身入房。 花十八听完小红的报告,缓缓点点头道:“好,这里暂时大概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你快去后面请公冶总管来一下。” 公冶长步入闹哄哄的大厅,目光微微一扫,便找到了小红说的那个老头。 他从容走过去,注目含笑道:“老丈有没有带来天斗兄要的东西?” 那老头居然点了一下头。 公冶长笑笑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请老丈去后面喝杯茶怎么样?” 老头冷漠地道:“谢谢。” 谢谢的意思,就是不必。 公冶长仍然笑着道:“老丈也不想先见见你们那位左长老?” 老头道:“老夫是探监来的。” 公冶长笑道:“既然如此,老丈为何还不将那两份解药交出来?” “有两件事情,我还没有问清楚。” “恭候指教。” “第一:我们柳头儿想知道,你们是否真有放人之诚意?” “公冶长三个字作担保。” “第二:我们柳头儿想知道,你们准备何时放人?” “明天午后。” 老头头一点道:“好,一言为定!” 说着,手一伸,递出一个小蜡纸包,等公冶长接下后,立即转身向门外走去。 蔡猴子悄悄拢上一步,低声道:“待小人缀上去看看怎么样?” 公冶长侧脸微微一笑道:“怎么样?你以为捡到了一个软桃子,相信对方真是个好欺负的乡巴佬吗?” 蔡猴子脸一红道:“小人只是” 公冶长没等他说完,截口笑着接道:“这种事不必你操心,干你的活儿去吧!” 蔡猴子只好退去一旁。 公冶长接着也走了。 赌场子里热闹如故。 只剩下蔡猴子一个人,仍然站在大厅一角发呆。 他显然仍在为他们这位年轻的总管,为什么要放弃适才这种大好的跟踪机会,而暗暗纳罕不已。 左天斗的那张字条,是他拿去贴在太平客栈大门上的。 当时,这位年轻的总管,曾经悄悄交代他,要他贴好字条之后,就留在客栈附近,以便暗中观察是谁最后取走这张字条,以及将这张字条送去了什么地方。 后来因为他贪看热闹,一时大意,以致未能完成使命。 他承认那是他的错。 可是,如今机会送上门,却给白白放过了。这又算谁的错? 就算他蔡猴子不足担此大任,难道不能另派他人? 真是咄咄怪事! 是的,公冶长平白放弃这样一个大好机会,确属一大失策。 因为他如果接纳蔡猴子的意见派人盯在这个送药的老头身后,他将不难立即发现,他早先收下的会是两份什么药,以及服下这种药,会导致何种后果! 金光寺前的一片空地,是夏季纳凉的好地方。 到了夏天,每当天黑以后,寺前就会热闹得像座露天茶肆。 人多的地方,当然少不了一些卖零食的小贩。 一副卖藕片的担子歇在空地一角,一名乡巴佬似的老头正朝这副担子走过去。 卖藕片的小贩,是个中年妇人。 她抬头看到走来的老人,脸上登时现出一股难以觉察的笑意。 乡巴佬在担子前面站下,妇人低声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非常理想。” “那小子没有看出破绽?” “什么破绽?形状、大小,色泽,气味,完全跟真的解药没有多少分别,就是换了金五号,也照样会上当,何况小子压根儿就没见过这种解药……” 妇人四下溜了一眼,见无人留意这一边,低声又道:“刚才在如意坊对面的小面店里,你只出去了一会儿两份假药就弄来了,你究竟耍的什么手法?” “要说穿,就一文不值。” “为什么?” 乡巴佬笑笑道:“因为无论换了谁,都可以照样做到。” 妇人道:“这种药丸到处买得到?” “正是如此!” “这是一种治什么病的药?” “济世堂的神仙通便丸,三分银子一颗。只要走进了老药铺子,要多少,有多少!” 妇人噗哧一笑道:“你也真缺德!” 她话才说完,忽又皱起了眉头:“这两种药丸看来相似,只是一种巧合,万一对方有人曾经服过这种丸,指出它的可疑之处,岂非前功尽弃?” “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担心。” “为什么?” “因为对方服食之前,一定会交给金五号加以鉴别,金五号是见过解药的人,他说不假,对方自无不信之理。” 妇人想想,也觉是道理,这才放下了一颗心。 她望望他的身后,低声又道:“你离开如意坊时,对方有没有派人跟踪?”。 “没有。” “你能确定?” 乡巴佬笑笑道:“我金十七郎若连这么一点警觉性也没有,你想柳头儿会把这件事交给我办?” 妇人道:“那么,你就拿几块藕片吃吃吧,你站了这么久,引起别人疑心,也不妥当。” 金十七郎从清水木盘中拿起一块雪白的藕片,放进嘴里,慢慢咬嚼,一双眼睛同时在妇人身上溜个不停。 这妇人当然就是银狼大乔。 大乔由老妇人改成中年妇人,变换了面目,也变换了身材,这时她的一张面孔,虽说不上好看,身材却已回得原先的苗条有致。 她如今已是柳如风的人,这位金十六郎当然不敢再生非分之念。 不过,男人十有八九,都是馋猫投的胎,而一个标致的女人又似乎多多少少总带有几分鱼腥气。 他并不想染指这女人,但趁着柳如风不在跟前,他拿一双眼睛过过干瘾总可以吧? 大乔是个见多识广的女人,她当然不会看不出这头金狼此刻在转些什么念头。 为了酬谢这头金狼的忠诚合作,她本来并不吝于偶尔施舍一下。这位金十七郎相貌还算端正,体格长得也不错,就算偶开方便之门,实际上也并不算十分委屈了她。 但是,以她目前的处境来说,她知道这种慈悲之心绝对轻发不得。 因为现在占住她身子的人是柳如风。 没有人敢对这位人魔存侥幸之心。 男人女人都一样。 她亲眼目睹柳如风杀人,已不止一次,那些被杀的人,并不全是男人,如果她想报答和笼络这头金狼,她应该另外想个办法。 她现在就有一个办法。 金十七郎开始咬嚼第二块藕片。 他的一双眼光,仍在大乔身上打转,而且已从她那微微耸现的双峰,在慢慢往下移动。 移向另一处微微耸现的部位。 这也许是由于这一角的光线,过于幽暗的关系。 零食担子上,用的都是一种小风灯,这个小风灯有时几乎还不及月光来得明亮。 灯光如此暗淡,而且,他们又站得那么贴近。 她虽然改变了容貌,但衣衫却极为单薄,她的本来面目,他可以想象得到,而她那一身单薄的衣衫,他则几乎凭眼光,即可以予以刺穿…… 大乔忽然飞了他一眼,低低地道:“柳头儿那边可由我回去代为报告,你趁今晚闲着无事,为什么不去找我妹妹聊聊?” 金十七郎微微一怔,像是从一场恍恍惚惚的梦境中,突然醒了过来。 使他突然清醒的,是柳头儿三个字。 他几乎想掴自己一个耳光。 他疯了么? 连柳如风的女人,他也想打主意?还好,这女人和他如今已共同参与了一个见不得人的阴谋,若换了平常这个时候,被这女人回去打个小报告,他受得了? 金十七郎呆在那里,张了张嘴巴,但未能说得出话来。 他受了柳头儿三字的影响,显然没有听清楚大乔后半段说了些什么。 而大乔则误会了他的意思,她以为这头金狼对小乔没有胃口。 这使大乔非常感觉意外。 因为她们两姊妹,若以姿色而论,妹妹比姊姊无疑还要稍胜一筹。 大乔的迷人处,并不是靠了身材和容貌。但是,大乔的这种长处,也只有人幕之宾方能领会。 若以貌取人,小乔是占便宜的。 所以,一般来说,在天狼会中,想动小乔脑筋的人,也远比想动大乔脑筋的人,要多得多。 这一点两姊妹当然也很清楚。 大乔像是有点不相信似地道:“小乔那丫头,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罗大哥?” 金十七郎轻轻一啊,几乎又想狠狠掴自己一个耳光。 他先前并不是没有听到大乔的话,只是迷迷糊糊地没有听清楚,如今经大乔如此一点,他完全记起来了。 每一个字都像经清水洗过一般,重新回到了他的记忆里! 天啦!他会对小乔那样一个绝色美人儿没有兴趣? “不,不!没有,没有!” “那么,罗大哥一听我提到她,为什么会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金十七郎咽了口口水,才讷讷地道:“我只是听说……听说她……” 底下显然是一句出不了口的话。 两姊妹的风流韵事,在天狼会尽人皆知,大乔当然不会听不出这句话的未了余音。 大乔微呈不悦之色,道:“听说她男人很多,是不是?” 金十七郎忙道:“不是,不是!” 其实他想说而未能出口的,正是这句话! 大乔哼了一声,又道:“我是她姊姊,对她的事,难道反不及外人清楚?我不妨老实告诉你:都全是谣言!” 有人说:女人天生比男人喜欢说谎。 这种说法,其实很不公平。 只是女人喜欢说谎,难道就没有喜欢说谎的男人? 女人比较男人会说谎,也许是事实;但绝不能说女人喜欢说谎,更不能说是天生的。 说谎的滋味并不好受。 如果说女人的谎话多,那也是男人造成。 如果男人喜欢接近三十二岁的女人,试问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又为什么一定要坚称今年刚过二十五? 就像现在,谁都知道大乔在说谎。但可曾有谁去想一下:这句谎话怎么来的? 这句谎话怎么来的? 金十七郎逼出来的? 因为男人喜欢自我陶醉,喜欢听谎话。 如果大乔说:“不错!她的男人确实多得很。但你可以参加竞争,她说不定会放弃别的男人,而只爱你一个!” 大乔若是实话实说,试问金十七郎听了会有什么反应? 但是,同样不变的事实,只要由真话说成谎话,结果就完全不同了! “当然当然是谣言!” 这是金十七郎抢着回答的两句话。 也是谎言立竿见影的效果! 大乔的脸色,也跟着缓和了下来,道:“这全是那些想打她主意,而枉费心机的家伙,无中生有而捏造出来的。她住的地方,你是知道的,去找她……解解闷……那丫头,比我强多了。” 金十六郎食指大动,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哑声道:“可是,小乔姑娘的脾气” 这其实才是他真正的顾忌。 即使是亲姊妹,这种事也不能代为作主。大乔鼓励他,只能说是一番好意。小乔那妮子一向择人极苛,他在金狼群中,也不算是个出色人物,又怎知道那丫头会不会中意他罗某人呢? 大乔抿后轻轻一笑道:“不会的,你尽管放心前去好了。” 单凭这两句话,能叫人放得了心吗? 大乔低低地含笑又接着道:“我来这里等你之前,曾在外面巷口碰到那个丫头,我已在她面前提过了你,她听说你罗大哥将要升为金狼特五号,高兴得不得了,等成了事实之后。 她说还要狠狠敲你一笔竹杠哩!” 金十六郎浑身掠过一阵轻飘飘的快感,如饮醇醪,舒泰极了。 这才是可靠的保证! 只要左天斗一死,以他受柳如风宠信的程度,再加上大乔的枕边进言,他升金五号,是不成问题的。 两份假药一送,左天斗等于死定。 左天斗死定,他的金五号也就等于升定。 知道他是未来的五号金狼,小乔那丫头自然会对他另眼相看。 不过,他真正要感激的人,还是大乔。 如不是这女人,又哪来这连串的好事? 所以,他临去时,忍不住真情流露地道:“话是我说的,你大姐记住:以后不论什么事,只要你大姐吩咐一声,罗某人虽死不辞!” 大乔娇嗔道:“已经是一家人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快走吧!” 两份解药经左天斗鉴定的结果,认为确属真品无疑! 金十七郎对了,果然连这位金狼特五号,也照样上当不误。 事实上,这一点并不足为异。 别说是左天斗,就是换了一号金狼柳如风本人处在这种情形之下,也极可能一时无法辨别两者之真伪! 因为这两种药丸,如仅就色泽、形状,与气味来鉴别,差别实在极其细微,甚至可以说,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差别! 这种情形,是否正如大乔所说,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呢? 不是!这并不是一种巧合。 追本穷源,一语可破真象:那是因为两种药丸都使用了半数以上相同的药材! 通便丸是一种清肠剂。解药,无论属于哪一种,一般说来,差不多也是一种清肠剂! 两种药丸成分相近,它们的外表,自然不会相去太远。 但这并不是说神仙通便丸,也具有化解定时丹毒性的功效。 药要对症,才能着手成春。 大夫开出的一张药方,经常会列有十多味药材,但只要篡改其中一味,或是仅仅更改一下分量,效果就会泅然不同,便是这个道理。 这也正是汉药的神奇奥妙之处。尽管有时只是“钱”与“分”之差,往往也会决定一个人的存亡生死! 左天斗为了证明他不是信口开河,且自动要求先服下其中的一粒。 这样一来,众人当然更是宽心大放。 是的,人人都放了心,尤其是高大爷,更是一叠催促,要人将解药拿去给葛老服下。 为了这位西席夫子,什么事都受了担搁,实在使这位金蜈蚣高敬如高大爷不胜厌烦之至,如今解药已经到手,而且证明又是真货,还穷蘑菇个什么劲儿呢? 只可惜这位高大爷发号施令之前,忘了先看看公冶长的脸色。 余下的那一份解药,正托在公冶长的掌心上。 公冶长正借着灯光,反反复复地察看着那颗暗绿色的药丸,仿佛在欣赏着一件罕见艺术品。 他没有阻止左天斗服用这种解药,但显然也没有将余下的这颗药丸,立即送给葛老服用之意。 高大爷的催促,他只当耳边风。 公冶长的态度如此审慎,是不是意味着他已从这颗药丸上找到了什么毛病呢? 绝不是! 这位龙剑虽然机智过人,但并不是一位未卜先知的神仙。 他以前从没有见过这种解药,无论是真是假,他都无从鉴辨。 同时,他也不可能会想到这两份解药所牵涉的那件阴谋上去。 因为银狼大乔跟左天斗之间的暖昧关系,就在天狼会内部,都是一个秘密。 别说这个秘密鲜为人知,即使这件事不是一个秘密,也绝没有人能想到大乔这女人会有这份狠毒的心肠! 公冶长不将这颗药丸立即送去给葛老服用,只是为了要等一个人。 等这个人回来了,他才能够作出最后的决定。 公冶长要等的人,是双戟温侯薛长空。 他为什么要等双戟温侯薛长空回来? 薛长空又去了哪里? 薛长空伏在一片倾斜的瓦面上。 这里是镇口一户人家的后院。 下面是一间卧房,房中住着一男一女,如今房中灯火已经熄灭。经过一阵蟋蟀之声,和一阵低低的细语之后,如今另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声浪,正不断地传送进这位杀手的耳朵。 在任何男人来说,这都不是一种好受的声音。 尤其是那断断续续,夹在喘息中,一声声含有鼓励作用的呻吟,更使人难以承受。 但是,双戟温侯无法不受这份活罪。 他是从金光寺一路跟过来的。 虽然他还没有弄清金十七郎是什么身份,但已猜想到先后两个女人可能便是大乔小乔一双姊妹。 寺前那女人是大乔,如今房中的这一个是小乔。 在金光寺前,他怕打草惊蛇。不敢过分逼近,来到这里之后,虽然听到了男女两人部分的对答,但依然未能从两人口中获得确定的答案:这厮送去如意坊的两颗药丸,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解药? 他已经知道的仅仅是:这男的姓罗,最近好像要升级,所以小乔才对这一厮特别巴结。 因为主要的一点尚未弄清,他别无选择,只有继续等下去。 他等的时间并不久。 因为男的太猴急,下面的战事,很快的就进入高峰,高峰是无法停留的。在几下激烈的震动过去之后,只听男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切听响便突告寂止。战事结束了! 薛长空也深深地吸一口气,心底同时暗暗好笑。 六月的阵头雨!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寂,细语再度响起,薛长空立即聚精凝神倾听。 开始的一段,极为肉麻,不过慢慢的就进入正文。 “你说的全是我姊姊的主意?” “是的。” “要给别人识破了怎么办?” “谁识得破?” 谈话忽然中断,女的似乎在思索这件事被人识破的可能性。 薛长空也跟着紧张起来。 公冶长担心的事,果然不是杞人忧天。 当小红奉花十八之命进去报告时,他正跟公冶长在书房里喝茶聊天,公冶长出门之前,只朝他望了一眼,他就领会了公冶长的心意。 公冶长显然要他事后盯紧来人。 他在前厅暗处听清对方是依约送解药来的,心下当时曾生怀疑:对方既是送解药来的,难道也有跟踪的必要? 如今他才发觉,公冶长的确较他更具远见!因为下面一对男女,刚才这几句话,实堪耐人寻味。怕人识破的“主意”,换一种说法,就是一种“阴谋”! 送上两份解药,既属阴谋的一部分,这两份解药的安全性如何,自是可想而知。 小乔口中的姊姊,除大乔外无别人。大小乔只是银狼身份,像这种重大事件,何以会由一名银狼作主? 大乔的主意,又是一个什么主意? 这主意为何要担心别人识破? 怕敌人识破?还是怕自家人识破? 这些,薛长空目前当然还理不出头绪。不过,他相信,只要他继续听下去总会找到一点眉目的。 下面隔了很久很久,才听到小乔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是叹气,没有说话。 男的似乎感到有些意外道:“咦!你忽然叹什么气?” 小乔像是苦笑了一声道:“我叹你们全走错了路!” “什么?我们全走错了路?” “是的!不但走错了路,而且错得相当厉害。” “哦,错得有多厉害?” “厉害得可以要了你们的命!” 这话连屋面上的薛长空听了,都为之暗暗吃惊,下面那位金十七郎受惊的程度,自是不难想象。 “我不……不懂……你的意思。” “我且问你:你说两粒解药,其实只是两粒通便丸是不是?” “是的。” “既然不是真正的解药,服下去当然没有效验可言对不对?” “当然。” “依你们的想法:葛老头到了明天午时,必然会发毒而亡。葛老头一死,证明解药属于赝品,对方必然会迁怒金五号,金五号也就等于完了。你们是这样想的吗?” “这是你大姊” “现在不要推责任了,大错既已铸成,谁的主意也是一样。如今我只问你:到时候对方万一不杀金五号怎么办?” “你以为这……这可……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如果换了我,就会这样做!金五号寸步未离如意坊,解药是假的与他何关?害死葛老头他没有一点好处,他难道活腻了,故意跟自己过不去?” 男的一声不响,凭想象可以断定,他仁兄适才如果出过一身汗,如今流出来的汗,必然比早先还要多得多。 早先是热汗,现在是冷汗。 小乔似是愈说愈有气,重重哼了一声,又道:“你们以为那边的人,个个都像高敬如那样是些草包?别人我不敢说,至少公冶长和薛长空两个臭小子就绝不会上当!” 薛长空忍不住也在心底回敬了一声:“臭丫头!” 他骂虽骂了,同时却不禁于心头涌起一种知遇之感。 能在背后受到敌人的重视,无疑是一种值得欣慰的荣耀,它比当西恭维要真实,也可贵得多;尤其难得的是,燕云七杀手中,这丫头只提到了他一个。就算没有虚荣心的人听到了,也会高兴的。 “不论怎样,对方总是死了一个人。即使这件事跟金五号完全没有关系,对方也不至于反而因此放了金五号吧?” “如果换了我,我就会放人!” “为什么?” 从这句话冲口而出的急促语气听来,金十七郎问这句话时,一双眼睛一定瞪得又圆又大,同时脸上的血色也必然贫乏得可怜。 只听小乔嘿了一声道:“为什么?让姓左的自己去找出定这条毒计的人!” 金十七郎像自语似的,喃喃道:“我不相信……” 他真的不相信?只要一听他这种软弱的口气,谁都不难知道,他说的和他想的,无疑正好相反。 他像是为自己辩护一般,又接着道:“金五号为人一向精明,如果对方放了他,他应该看得出对方的用心才对。” “什么用心?” “他应该想象得到,敌人之所以对他如此宽大,无非是想利用这种仇恨心理,好引起天狼会内部的倾轧。” 小乔很快地接着道:“是的,你这种想法,我完全同意,我也认为金五号应该不会想不到这一点的。” 金十七郎像是松了口气似地道:“所以,我认为” 小乔冷冷一笑道:“不管如何认为,也绝改变不了未来的实际情况!” “什么实际情况?” “那就是说:对方虽明知道他们放人的目的瞒不了金五号,他们照样会放人。金五号虽明知道敌人是为了想利用他,也照样会甘心接受。” “我不懂你怎么想得这么多。” “我是在为你想,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可以换个话题,谈谈别的。” “你又生气了,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过,我始终觉得,这种事只是” “你是在骗你自己,这种事怎样?只是或许会发生?却不一定会发生?” 金十七郎不开口了。 因为实情确是如此。 他是在骗自己。 他其实早就觉察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只是没有勇气承认而已。 如果换了他是魔鞭左天斗,当他知道天狼会送来的是假药,目的只是想假手敌人,置他于死地,试问,他罗某人,又是一种什么感受? 敌人不谅解,甚至因此赔上一条性命,那是天意,没有话说。 万一敌人竟认为这不是他的过错,而放了他,他将怎么样来处理这段恩怨呢? 到时候恐怕无论换了谁,都只有一件事可做:那便是马上去找出这个主张将解药掉包的人来。 解药掉包,是谁的主张? 不错,这事原意并非出自他的主张。可是,药是他送的,他又能以什么方法来为自己洗清嫌疑? 难道他还能将大乔那女人招出来? 就算他横起心肠,一切照直说出,左天斗会不会相信他的话? 他害死左天斗,利益极为明显,那女人想害左天斗,好处又在哪里? (那女人想害左天斗,当然有好处,但并不是她告诉他的那种好处。如果这位金十七郎知道那女人设计谋害左天斗的真正动机,恐怕他仁兄当初就要认真的考虑考虑!) 房间里暂时沉默下来,隔了好半晌,才听金十七郎以一种完全没有主意的口气哑声说道:“那么你……你看……这事如今要怎么办才好?” 小乔道:“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想,只有尽快设法善后。”金十六郎道:“如何善后?” 小乔道:“去找铁头雷公杨长老。” 金十六郎道:“这件事又不是杨长老出的主意,去找杨长老干什么?” 小乔道:“你先不是说,杨长老希望对方最好食言背信,好落个公然兴师问罪的借口吗?”- 第二十四章 狡狐装胡羊 杀手遇煞星 金十七郎道:“这只是一种最坏的打算,杨长老并没有吩咐我们送假药,万-” 小乔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不管杨长老有没有吩咐,道理是一样的。” 金十七郎似乎愣了一下道:“什么道理是一样的?” “你见到了那位雷公,当然用不着实话实说。” “假话又怎么说?” “你知不如道,我们这位杨长老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欢喜戴高帽子?” “对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拍这老鬼的马屁,求他庇护?” “意思接近,只不过并不像你说的这么难听。” “应该怎么说?” “去说几句老鬼喜欢听的话,我担保这老鬼一定会帮你解决问题。” “什么话才叫好听的话?” “谎话。” “这个谎又怎样个撒法?” “你可以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你刚刚做了一件蠢事,现在正后悔得不得了。” “你以为我这样一说,老鬼听了,就会欢喜?” “慢慢来呀!你这样没头没脑的一说,老鬼一定会追问是什么事,但你绝不能马上就提正文。” “哦?” “然后,你可以这样说:你在送解药去如意坊时,一路上都在细细品味着他老人家那种随时掌握敌人缺失的匠心妙算。被人家杀了人质,再加以兴师问罪,完全出于不得已,当然谈不上什么匠心妙算。不过,你尽可放心,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种话你尽管大着胆子说出来,保你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接下去又怎么说?” “因为你一心只巴望敌人掉进他老人家的算计之中,最后不知怎么的,竟想出了这么个糊涂主意来。” “承认掉换了解药?” “是的,因为在你当时的糊涂想法,以为这样做才会激怒敌人,才能达成他老人家的愿望。” “如果老鬼认为我这个主意并不算糊涂,要我不必为此后悔,又怎么办?” “那你就接着说出你所担心的事。” “担心对方反而会因此放人?” “是的。不过,另外得加上一段动人的说词。” “如何加法?” “你可以说:他老人家计算的,本来是十拿九稳的,如今却遭你于无意中破坏了,说不定还会因此为自己惹上一身麻烦。你便是为了这个,而深感后悔。” “你认为我这样一说,老家伙就会替我想办法?” “你是去向他诉苦,他当然要代你解除烦恼,否则以后还会有谁去恭维他?” “就算老家伙有心护着我,又能拿出什么好办法来?如果金五号明天被放了出来,难道老家伙还会替我顶罪,说解药掉包是他的命令,甚至不惜为此眼金五号翻脸?” “不一定” “什么事不一定?” “这就是我要你马上去找这位杨长老的原因。只要你能说动了这个老鬼,其余的事,你就不必担心。这老鬼的脾气,你比别人清楚:他如果一心向着一个人,即使是他亲老子,他也照样敢得罪。只要你能使他相信,你这次犯下错误,完全是为了想巴结他老鬼,说不定他会以一种你想象不到的手段来从根本上替你解决这个问题!” “如何根本解决?” 小乔底下的话,薛长空连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凭想象不难知道,最后的这一段话,小乔显然是搂着金十七郎的脖子,紧凑着金十六郎耳边说出来的。 说这一段话的时间并不长,但对金十六郎而言,这段话的效果,却似乎异常宏大。 因为只听金十七郎欣然说了一句:“这样当然更好!” 然后,便是人从床上跳起,匆匆整衣的声音。 金十七郎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鼓励,衣服穿好,连临分手时应有的一番温存,也似乎兴奋得给忘却了。 接在开门声之后,便是一阵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薛长空从屋面上滚身轻轻而下。 这是夜晚,不是白天,而且金十七郎是打后院走出的,出门是一条长巷,一眼可以望到底,他根本不必担心这头金狼,会像白天走在大街上那样,能一闪身便在人潮中消失不见。 他现在需要立即作出决定的,是另一件事情。 他跟出这条巷子之后,是马上动手宰掉这头金狼,以便取得解药好呢?还是继续一路跟下去,看看铁头雷公住在什么地方好? 由于金十七郎脚步甚快,薛长空只能边走边想,走出长巷,不远处便是高府旧址,附近则是一片竹林和田野,目下四顾,显得有点荒凉。 如果想动手,现在便是最好的时刻,这里也正是动手最好的地方。 薛长空心念电转。最后牙一咬,决定还是冒点风险,继续跟下去。 如今才不过三更左右,离天亮还早。 金十七郎不会跟铁头雷公座谈通宵,只要两人谈话一结束,金十七郎便有落单的时候,他照样还可以取得解药。他为什么要放弃这样一个深入狼窝的大好机会? 金十七郎虽然走了,但小乔房间里的人影,却未因而减少。 原先是两个人,现在还是两个人。 因为金十六郎离去不久,这边便有人填补了他的空缺。 这个悄然趁虚而入的人,并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女人。 大乔。 从大乔闪身入房,一点未引起小乔惊疑看来,这对银狼姊妹,显然是事先约好了的。 两姊妹见面后,房中并未点灯,谈话的声音也很低。 “你丫头有没有照我吩咐,狠狠地唬吓他一番?” “怎么没有?经我把利害关系一说,他手脚都吓凉了,浑身直冒冷汗,那副狼狈真叫人看了可笑又可怜。” “最后你要他去找杨长老设法?” “嗯。” “要他坦诚掉换解药,完全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嗯。” “他有没有埋怨说这都是我害了他?” “没有。” 大乔像是松了口气似地道:“那就比较安全了。” 小乔带着怀疑的语气,接口道:“大姊以为明天对方真的放人?” “除非其中发生意外,我敢说八成不会料错。” “既然早知如此,大姊当初尽可另想办法,何必一定要用掉换解药这个笨主意?” “我事后才突然想起,这样做等于弄巧成拙,可是,药已送去,想改变主意,已经来不及了。” 小乔停了片刻,忽然接着道:“那么,大姊知不知道,就算由金十六郎将过失一人承顶下来,实际上也不是一个好办法?” “当然知道。” “如果金五号明天真的给对方放了出来,大姊打算怎样同时应付这两个男人?” “我也不知道怎么好。” 小乔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都怪你事先没有跟我商量,这件事当初其实并不难解决。” “如何解决?” “你只要送个消息给我,由我半路拦下金十七,诱去无人之处,下毒手收拾掉,这样解药便无法送达。对方等不到解药,金五号岂非必死无疑?至于金十七突然失踪,大家只会疑心是敌人下的手,而绝不会有人疑到我们头上来,你想想这个办法该多好!” 大乔没有开口,只是跟着叹了口气。 是的,这个办法的确好。 只可惜时过境迁,如今想到了,又有什么用处? 小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中忽又带着欢娱之意道:“大姊其实也不必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就算金五号真的回来了,我想也不见得就会有事发生。” 大乔当然没有开口。 她知道小乔这样说,只是在安慰她。送不送解药,只有柳如风才有权作决定,魔鞭左天斗回来之后,看到她是柳如风的人,再加上送去的又是假药,左天斗既不聋也不瞎,真会一点也不疑心是她弄的鬼? 小乔接着道:“大姊知道,男人都是天生的贱骨头;你只要给他三分颜色,他就以为得到的是大染坊。金五号方面,到时候我认为容易应付得很。” 这个比喻的含义,大乔当然懂得。 可是,以今天的形势来说,引用这个比喻,是不是恰当呢? 一点也不恰当。 小乔的意思,非常明白:金五号回来了,不妨虚以委蛇。 相信以大乔应付男人的本领,应该不难将这位五号金狼暂时稳住。 事实上又如何呢? 小乔说这些话时,似乎忘了人魔柳如风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以人魔柳如风之为人,一旦成了他的情妇,他还容得你再对别的男人假以颜色? 三分颜色?哼哼!如果活得腻烦,诚心找死,恐怕只要半分也就足够有余了!“小乔见大乔一声不响,顿了顿,又接着道:“柳如风的为人,小妹当然是清楚的,小妹说的假以颜色,大姊也许误会了,小妹并不是要大姊同时跟这两男人……” 大乔不禁轻轻哦了一声。 小乔说的三分颜色,原是另有所指,这倒是大乔没有想到的。 小乔低低地道:“金五号回来了,就算看到你跟柳如风在一起,相信他也不敢立即发作。而你,只须抓住机会,朝他飞个眼色,使他明白你是身不由己,你真正心爱的人,还是他金五号,小妹敢担保姓左的决不会怨恨你大姊。试问他金五号都不敢得罪的人,我们姊妹又凭什么敢于抗拒?这点道理我相信姓左的绝不会想不透。” 大乔微微点头,这一番话,倒是不无道理,同时小乔教她的这一手,在她说来,也是轻易之至。她大乔的一双眼睛,如果连这点心意也无法表达,还能在天狼会这样一个组织中混下去? 小乔低低地又接着道:“我知道大姊一定还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 大乔轻轻地叹了口气,同时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小乔可说完全说中了她的心事,她的确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但她仍然不须开口。 小乔既然这样说,当然已知道她忧心的是件什么事。 同时,从这个鬼灵精的丫头口中,她听出这丫头似乎已有化解之道。 这丫头在她面前是不会卖关子的,她只要等下去就行了。 小乔果然很快的接下去说道:“大姊放心不下的,一定那是金十七的那张嘴巴,金五号回来后,你的事情,他可以隐忍。但是,送假药的事,他则一定非追究不可。杨雷公会不会庇护金十七,谁也不敢断定。小妹说杨雷公一定会出头承当,完全是为了安金十七的心。大姊一定担心金十七被金五号迫急了,为了活命要紧,到时候也许会将大姊拖出来作挡箭牌。 大姊是不是在为这件事发愁?” 大乔又点了一下头,她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她希望小乔能接着说出补救的办法。 小乔忽然笑了笑,悄悄地道:“关于这一点,大姊尽管放心,小妹事实上早就替你布置好了!” 大乔一怔,像是无法相信似地道:“你已经……布置……好了?什么……时候……怎么布置的?” 小乔微微一笑,说道:“小妹共准备了两套办法。” 她接着拉住大乔的衣袖,在大乔耳边不知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话,大乔听完,喜容满面,忍不住搂着小乔亲了一下道:“乖妹子,你真好!” 小乔推了她一把,笑道:“你快回到那边去吧!男人刚尝到甜头时,火气旺得很,这时也许已经有人等得不耐烦了。” “这样岂不是太委屈了你丫头?” “你是指金十七?” “是啊!万-……你们的关系,已不比寻常……如今为了我……若是……真的……你叫大姊怎么过意得去?” 小乔漫不为意地笑了笑,道:“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希望他福大命大,最好能说得动杨雷公。否则,为了你大姊,第二套办法势在必行,他姓罗的只能怨他自己时运不济。” “你丫头对这姓罗的没有好感?” “什么好感?一个普普通通男人罢了。像这样的男人,哪里找不到?” 没有人能确切地知道,小乔的两套办法,究竟是两套什么办法。 但聪明人一定可以想象得到。 纵然想不出全部内容,也该能想出一个七成到八成。 第一套办法:无疑是金十七必须说服杨雷公,立即采取某种行动。这一着,看来像是为金十七而设计,其实真正得到好处的人,则是大乔。 第二套办法:更简单,更无疑是第一套办法的副策。两句话可以说完:金十七如果说不动杨雷公,这头金狼就必须捐出自己的生命以资弥补! 小乔教给金十七郎的是一套什么说词? 这套说词管不管用? 若是管用,铁头雷公杨伟听了,又会采取一些什么行动? 铁头雷公杨伟住的地方并不神秘。 因为这位天狼长老如今就住在羊肠巷的小翠花处。 地方虽不神秘,安全却极可靠。 自从发生过一场恶战之后,谁会想到这位对女色不感兴趣的天狼长老,竟又回到了这个他不该再来的地方呢? 当薛长空发现金十七郎兜了半天圈子,最后来到的地方,竟是羊肠巷时,就连这位一向很少服人的双戟温候,也不禁为老魔头这种能在平凡中见心机的安排暗暗心折不已。 座院中一片沉寂,但旧屋中仍隐隐有灯光和人语传出。 三更已经敲过了,难道这位天狼长老尚未安歇? 换了外人,一定会感觉奇怪,但在金十七郎来说,则无疑早在意料之中。 他对老魔的“毛病”,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老魔头选在这里落脚,纯然是为了安全着想,而并不是把这里当作了一处温柔乡。 老魔睡觉,多半是大白天。 由于白天睡过觉,一到夜晚,这魔头精神就来了。经常会弄几样酒菜,一喝就是一个通宵。 老魔对女人也有一种需要。 在他喝酒时,有个女人陪他聊聊,让他搂搂摸摸,过过干瘾。 堂屋里没有酒,也没有女人。 应该摆酒的茶几上,如今摆的是一局棋。 一局残棋。 照盘面看,这局棋白龙被困,显已输定。也许正因为胜负之势已明,这局棋只下了一百多手,就没有继续弈下去。 下棋本是两个人的事,如今堂屋中却有三个人在讨论这局棋。 坐在茶几两边的对夺者是铁头雷公和八号金狼潘大头。 站着观战的是金四郎。 (“金四郎”只是一种习惯上的称呼,其实应该称之为“金十四郎”) 持白棋的是铁头雷公杨伟。 这老鬼下棋的风度还不错,虽然输了棋,依然一片心平气和,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 金十六郎推门走进去,抬头看到堂屋中这副情景,心头登时凉了一大截。 完了,所有的计划都完了。 金八号和金十四号,地位全比他高,他只要一说出掉换解药的事,他们就不难明白他的居心陷害金五号,以便谋取五号宝座。 这种事铁头雷公当然不会在意。可是,这两位也有希望升为五号的金狼同僚呢? 他们也不会在意? 杨雷公一哦,欣然起身道:“好,好,金十七郎来了!这盘棋我们等会再谈,先听金十七说说如意坊那边的情形。” 三人一起走过来,围着一张桌子坐下。 金十七郎只好硬着头皮,也跟着在另一边坐了下去。 杨雷公接着道:“药送去了没有?” 金十七郎道:“送去了。” 杨雷公道:“对方出面接头的人是谁?” 金十七郎道:“公冶长。” 扬雷公道:“小子怎么说?” 金十七郎道:“他说明天下午放人。” 杨雷公道:“你看小子的话,是不是靠得住?” 金十六郎沉吟道:“很难说……” 杨雷公道:“为什么难说?” 金十六郎脑海中霞光一闪,突然想到一招救急之招。 他故意皱了皱眉头道:“对方也许真有诚意放人,但我担心解药恐怕会出问题。” 杨雷公一怔道:“解药会出什么问题?难道两份解药不是你亲手交出去的?” 金十七邮道:“卑属不是这个意思。” 杨雷公翻着一双三角眼:“那么……” 金十七郎接下去道:“卑属担心解药对那个葛老头也许起不了解药作用。” “为什么?” “因为葛老头没有武功功底,又上了年纪,身体一向虚弱,也许不能支持一般人能支持的时间。” 真亏他情急智生,竟想出了这么一套预留余步的好遁词。 在万般无奈中,这的确是很有分量的一着。 因为他这份“顾虑”完全合情合理。“定时丹”使用之对象,一般均为江湖人物,江湖人物不论武功高低,一般说来体格较常人精壮结实。一个上了年纪的文弱老人,体格方面又怎么能跟江湖人物相提并论? 杨雷公不禁点头道:“这倒也是实情。” 十七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忙又接着道:“万一葛老头毒性已深,解药服下无效,以后的麻烦,恐怕就多了。” “什么麻烦?” “对方也许会怀疑我们送去的不是真正的。” “你怕公冶长那小子兴师问罪?” “是的。” “嘿嘿!只怕他小子不出头,他小子先出头找麻烦,只有更好。” 金十六郎完全安心了,这正应了一句成语:殊途同归。 不!殊途同归四个字还不够传神,还是引用老鬼最后的一句话比较贴切只有更好。 依小乔教给他的办法,他必须先承认掉换解药的不当,然后再察言辨色,设法煽惑老魔立即潜入如意坊劫人。 劫人的行动,当然会引起混乱,那时他便可以从中下手。杀人灭口,一劳永逸。 因为老魔好事成性,尽管游说不无成功之望,但多多少少总不免带有几分危险。 现在呢?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达到了同样的目的,连认罪都不必。 因为老魔既然接受了这份“顾虑”,就必然会于事后向别人“说明”葛老头是死于身体虚弱,非解药之过,只能说是一种意外。 人一死,什么事都好办。 死无对证。 这种解药对别人有效,独对这老头无效,除了体质关系,你还能说出什么别的原因? 左天斗方面,也是一样。 而这位金五号既不知道解药是赝品,必然也会服用。 (事实上,左天斗已经服下一颗假药,只不过金十七郎还不知道罢了。) 到时候对方如因葛老头之死,而迁怒于金五号,那固然是求之不得。否则,金五号即使被放出来了,也不过多活一天,最后仍然难逃一死。 死了事情就好办。 死无对证。 金五号是见过解药的人,如果解药有问题,他会服用? 江湖上会用毒药的人多得很,谁又敢说这位金五号不是对方某种特殊药物害死的? 对方如果不是已经做了手脚,葛老一死,对方为什么还会放人? 总而言之一句话:一个人只要自认做对了一件事,随便怎么想,都是理由。 现在的金十七郎,便是如此。 潘大头和金十四郎,静静陪坐一旁,始终没有开口。 这件事跟他们两人毫无关系,他们在天狼会中,都是中坚人物,说话一向讲究分量,除非轮到他们表示意见,他们绝对不会插嘴。 所以,杨雷公话一停止。堂屋中立刻为一片沉寂所笼罩。 杨雷公取出旱烟筒,装烟,打火。然后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像是正在思索着一件什么事。 这位天狼长老如今在想些什么呢? 金十六郎心情稳定之余,不禁又想起了适才跟小乔欲死还生的那一段。 此刻去找柳如风报告送药的经过,当然不是时候,但如果马上赶去跟那妮子重续前好,却无疑恰是时候。 因为他感觉浑身又多满了旺盛的活力。 他相信如果卷土重来,这一次一定驰骋自如,补足第一次草草成事的遗憾。 但是,他动也不敢动一下。 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打扰老魔的思绪。 如果老魔就这样一声不响,一直坐到天亮,他们也只有二声不响,一直陪到天亮。 好在老魔的一袋烟很快地就吸完了。 老魔磕去烟灰,忽然点头自语道:“我想起来了……” 尽管老魔这句话只像是说给自己所的,潘大头等人还是立即坐正身躯,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气。 杨雷公缓缓转向潘大头,又点了一下头道:“来,我们过去再研究一下。那条白龙,并未死定,我已经想到几手妙棋,仍然可以杀出去。” 三头金狼,人人均为之大感意外。 老魔原来想的只是那局残棋?真是雅兴不浅。 潘大头笑笑,第一个起身走向茶几。 第二个起身离座的是金十四郎。 金十六郎稍稍犹豫了一下,只好也跟着起身走了过去。 是的,这是一个他可以告辞的好机会。 可是,这老魔头想到的,既然是几手妙棋,你好意思不跟过去欣赏欣赏? 是你对老魔这种嗜好不感兴趣? 还是你认为他老魔头根本就下不出什么妙棋来? 杨雷公最后一个在茶几上首坐下。 他缓缓拈起一枚白子,两眼望着棋盘,似乎在估量落子之处,就在这时候,一片细语,像蚊般传进了三头金狼的耳朵:“你们听着:不许口头张望,不许露出惊愕之色我们有个好朋友来了。” 三头金狼保持原来的姿势,没有人回头张望,也没有人露出惊愕之色。 在他们来说,这种事并不新鲜。 如果一定要说他们这时心里有什么感想,他们有的也许只是惭愧。 尤其是金十七郎,除了惭愧之外,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惶恐。 敌人能悄悄跟来这里,无疑是他带的路。 以他名列二十条金狼的地位,被人盯梢尾随,竟始终浑无所觉,颜面上当然很不光彩。 而他现在最感不安的,还不是这一点。 如今他最关心的一件事是:瓦面上这名敌人,究竟是打从什么时候以及什么地方开始缀上他的? 他先前跟小乔的一番枕边私语,是否已尽为对方偷偷听去? 如果对方跟踪他,是从他走出如意坊开始,那么,他现在就只有一件事可做,即使是拼着性命不要,他也得设法灭掉这个活口。 因为他跟乔家姊妹之间的秘密,已尽为此人获悉。此人如不除去,他的种种计划,均无异梦幻泡影。 不是么?这厮等会如遭生擒,他一定会向杨雷公等人抖出他的秘密,若是这厮机警,竟然逃脱了?捕他回去如意坊之后,也一定会将这些秘密告诉左天斗。 不论属于哪一种情形,在他这位金十六郎来说,都是无可救药的致命伤。 所以,这位十七号金狼暗下决心,只要杨雷公一声令下,他将第一个奋不顾身的冲将出去。 但是,杨雷公似乎胸有成竹,一点也没有马上下令拿人的意思。 这位天狼长老噗的一声,将手上那枚白子,任意破在棋盘上一处毫不相干的地方,一面故意提高声音,笑着对潘大头道:“老夫还有这样一手妙棋,你大概没有想到吧?” 潘大头领会老魔的用意,也故意以不服气的语气道:“这一碰虽略具活意,但是否一定活得成,还难说得很。” 杨雷公大笑道:“那就瞧你的了!” 于是,潘大头也拈起一枚黑棋子,目注棋盘作思考状,其实他们是静静听杨雷公下一步的吩咐。 “来的这小子,身手相当不俗,依老夫猜测,如果不是血刀袁飞,就必定是双戟温侯薛长空,而绝不会是公冶长那小子。” 如果此刻可以出声发问,相信一定有人会问一声:“为什么?” 但如今三头金狼只有听着,谁也不敢随便开口。 “因为金十七郎去如意坊时,是这小子接待的,这小子如果亲自跟出来,除非金十六郎不知回头察看,否则极易暴露行踪,以这小子之聪明,当然不肯出此下策。” 经过解释,道理的确很简单,但简单的道理。却不一定人人都能参得透。至少刻下这三头金狼,一时就未能体会出跟踪者为什么不会是公冶长的原因何在? “血刀袁飞,刚猛有余,沉稳不足,除非万不得已,相信公冶长那小子一定不会将这样一件任务托付于他。所以,老夫可以进一步断定,来的这小子,十之八九必是双戟温侯薛长空无疑。” 潘大头下了一颗棋子。 老魔也跟着下一颗。 然后,潘大头继续“长考”,老魔则继续“传音”。 “这个姓薛的小子,曾经以戟尖刺伤过老夫,老夫定要拿下这小子的活口,好好的惩治一番,你们现在听老夫安排” 薛长空舒舒服服地伏在瓦面上,一点也不着急。 他知道由小乔的缘故,只要下面屋中这局棋一下完,金十七郎一定会借口告辞。 这局棋不会下得太久,他也一定不会等得太久。 是的,除了他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对方诱捕的对象之外,他算是完全猜对了。 因为下面的棋局,果然很快地就结束了。 只听杨雷公忽然哈哈大笑道:“怎么样?服气不服气?要不要再来一盘?” “卑属甘拜下风!” 答腔的人是潘大头,语气中充满了阿谀意味。 杨雷公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金十四郎忽然接着道:“走,八郎,厨房里有现成的酒菜,难得杨长老有这么好的兴致,我们去张罗一下,陪他老人家喝几杯。” 杨雷公似乎很高兴,连声笑着道:“好,好!” 接着是潘大头和金十四郎开门走出堂屋的笑语声和脚步声。 薛长空心想:“金十六郎如今该告辞了吧?” 他又猜对了。 只听金十七郎道:“报告长老,属下另外还有点事,想先走一步。” 杨雷公道:“好。我不留你,出门时多多留意。别让人盯去你们落脚的地方。见到金一号之后,要他早作准备,明天午后,如意坊这边若是还不放人,我们就可以正式动手了。” “是的,属下理会得。” “你去吧!” 金十六郎走出屋堂,四下张望了一番,方纵身一跃,越墙而出。 薛长空等这位十七号金狼在巷子里走了一段,才贴壁侧身而下,悄悄盯缀上去。 他以为今晚一切顺利,等下不但可以宰掉一条金狼,取得真正的解药,同时还可以带回一大堆秘密,收获不可谓不丰富,不知本身行藏早已败露,对方适才“取酒”和“辞行一,完全是在“做戏”的,对方真正的目的,就跟下棋一样,人分两批出门,纯属一种布局行动。 金十六郎在快走近巷口时,忽然轻轻一嘎,停下脚步。 看样子就像鞋帮里突然迸进了一颗小石子似的,他弯下腰去,伸手摸向足根,口中同时还喃喃地骂了两句粗话。 薛长空只好跟着止步。 哪知道就在这一瞬间,一点寒星,突自金十七郎胯下射出。 薛长空暗吃一惊,急忙侧身闪避。 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于无形中带出声息,以致引起了这次金狼的警觉,所以他这时仍然将两眼注意力都放在这位金十七郎身上,而没有想到回头去查察身后。 这是一个可怕的疏忽。 金十七郎并不是一位暗器能手,他抽冷子打出一镖,并未寄望这一镖就能置薛长空于死地。这一镖的作用,只能说是一种信号。 就在薛长空避开冷镖,纵身扑向金十七郎的同一刹那,另外两条身形,也自高处扑落。 这两人当然就是潘大头和金十四郎。 潘大头仍然使的是一对虎爪,金十四郎的兵刃,则是一根双节棍。 尽管在比数上是三对一,依然无人空手出战,这些可见金狼对燕云七杀手多多少少还具有几分戒心。 薛长空直到风生脑后,这才知道陷进了敌人的罗网。 羊肠巷,顾名思义,狭窄可知。 在这种不容二人并行的小巷子里,强敌前后包抄,除了以死相拼,可说别无选择。 这三头金狼之中,金十七郎自是软弱的一环。 于是,薛长空不假思索,埋首前冲,就地一个翻滚,右肩衣服虽被潘大头的虎爪钩去一大片,他的一双短戟,却也到了手中。 薛长空也不去检察右肩是否受伤,弹身跳起,继续扑向巷口的金十六郎。 如果他在这一战中,还有脱身之望,这个希望无疑就寄托在前面的金十六郎身上。 只要能打倒金十七郎,出了巷子,即使负点轻伤,他相信身后两头金狼未必就能拦得住他。 只是他马上就发现,他还是选择错了。 因为等他来到近前,站在巷口的,已经不是金十六郎。 如今把守在巷口的人已换成了杨雷公。 杨雷公对自己耍的这一手,显得相当得意,满嘴的大暴牙,完全露了出来,就像在咬着一截玉蜀季。 薛长空面临绝境,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如今挡在他面前的,别说只是一个杨雷公,就是换了十万天兵天将他也只有付诸一拼。 所以,他去势不减,双朝如毒蟒吐信,带着一片银芒,直戳杨雷公胸膛。这是一种有攻无守的招式,胜败存亡,同在这一举。 杨雷公呷呷一笑道:“小子,没有前天的那种好事了。”笑声中,人往后倒,双脚同时飞起,踢向薛长空的腕节骨。 这一招并不新奇。 只要是在拳脚方面下过功夫的人,差不多懂得这种踢法。 薛长空本来就常常喜欢使用这一招。 所以,当杨雷公向后仰身之际,薛长空非但不感意外,心里反而暗暗高兴,因为他一眼就看出了这鬼老下一步想打的什么主意。 精于这种踢法的人,当然也懂得这种踢法的化解方法。 化解的方法有好几种。 薛长空决定探取最冒险的一种,那便是当对方起脚时,佯作不备,待对方抽招换式,双臂一沉一抖,兜底上挑,疾插对方双股。 这种化解方法的好处是,双方身子贴近,自己使的是兵刃,变化灵活,纵然不济,也可以落一个与敌人两败俱伤,坏处则是,自己双臂张开的那一刹那,胸腹空门大露,若是拿捏不准,遭对方踢中要害,当场即能致命。 如果换了平常时候,薛长空绝不肯采取这种化解方法。如今他是逼不得已。 小巷狭窄,后有追兵,惟一的生路是向前突破。 把住巷口的若是金十七郎,他固然非冲不可,换了杨雷公,他也照样无法退缩。 向前冲,尚有一线生机,往后返,则是死路一条。 只可惜他这次又估计错了。 他估错了的,不是杨雷公的招式,而是杨雷公这个人。 杨雷公是天狼长老,不是金狼长老。 武功高低之分,不在招式,而在于招式的变化。叫得出名称的招式,人人都知道如何出手,出手之后,如何随实际情治的变化,则未必人人相同。 变化之成败,决定于速度。 杨雷公双脚踢出的速度,实在快得惊人。 薛长空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只觉双腕微微一麻,两支短戟即告不翼而飞。 平凡的招式,神奇的速度。 杨雷公踢飞了薛长空的兵刃,也等于踢飞了这位双戟温候的信心和生机。 薛长空虽然没有受伤,虽然还有再战的能力,但由于杨雷公这一踢实在出人意料之外,显已使这位颇负盛名的燕云杀手,于一时之间失去斗志。 杨雷公哈哈一笑,身形一弹,又回到了老地方。以他的身份,在三名金狼面前,只要露上一手,扳回前天的颜面也就尽够了,提取瓮中之鳖,自然不必他这位天狼长老亲自动手。 事实上也的确不必这位天狼长老亲自动手。因为就在薛长空双朝脱手震出,微一怔神的那一瞬间时,潘大头的一对虎爪,以及金十四郎的一根双节棍,已然双双扑至。 这两头金狼,也许都不是薛长空的敌手,但在目前这种坐享其成的情况下,两人中的任何一人,均不难以举手之势,置薛长空于死地。 不过,两人已得到吩咐,要拿活口。 所以,当这两件兵刃递出之际,所指之处均非要害。 潘大头的虎爪,仍然措在薛长空已经受伤的右肩上,金十四郎则因利趁便,一棍点中薛长空的风尾穴。 薛长空穴道受制,真气无法凝聚,向前踉跄绊出数步,随即不支倒地。 潘大头和金十四郎两人得手之后,立即收回兵刃,退向一旁。 杨雷公捋弄着颊下几根稀疏黄乱的山羊胡子,点头微笑道:“好,好极了!老夫早就警告你跟公冶长两个小子,要你们提防老夫的手段,难得你小于送上门来,可替老夫省去不少周章,如今有你小子作饵,要公冶长那小子上钧,也就方便多了。” 他缓缓转向左边店檐暗处,点头接道:“十七郎,你过来,底下该轮到你活动一下筋骨了。” 这老魔也真会安排,拿人,解俘,全依名分之高低,公开处理,井然有序。 店檐下的阴影中,一人应声走出,但并不是金十七郎- 第二十五章 绝招诛二魔 秘讯震群雄 金十六郎没有这人年轻,走起路来,腰杆也不及这人挺得直。 另有一点最大的分别是,金十七郎的兵刃,是尺不是刀。 这人手上提着一把刀。 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 发出森森寒光的不是刀锋,而是刀背上的七颗银星。 北斗断魂刀。 杨雷公,潘大头,以及金十四郎等人在看清了这把刀之后,全不禁当场一呆。 就连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的薛长空,也为之大感意外。 因为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如今从暗处走出来的这个人,竟是燕云七杀手中最难招意的虎刀段春。 段春走出来的地方,正是金十六郎原先站立的地方,如今这位虎刀突然于金十七郎原先站立之处出现,那位十七号金狼又到哪里去了呢? 是不是已被这位虎刀收拾掉了? 金十七郎一身武功虽抵不上潘大头等人,但一般说来,亦非泛泛之辈,两人距离不远,为何适才没有听到响动? 不过,目前显然谁也没有这份心情,去关怀这位金十六郎的安危存亡。 目前,他们必须先顾自己。 这位虎刀成名之战,是力斩长白三怪。 长白三怪是异姓兄弟,人人均有一身独特的武功,早在十多年前,即名播一时,三怪信符所到之处,黑白两道人物莫不退避三舍。 像长白三怪那样的人物,都在这小子刀下成了断头游魂,试问还有谁敢在这小子面前掉以轻心? 所以,一看到这位虎刀突然显身,潘大头和金十四郎登时紧张起来。就连杨雷公的一张面孔,也为之微微变色。 老魔脸孔一沉,冷冷问道:“你小子是干什么来的?” 段春停下脚步,也以同样冷漠的声调回答道:“算账来的!” “算什么账?” “有新账,有老账。” “什么叫新账?什么叫老账?” “老账是扶风珠宝商罗大发的一条人命,以及价值三万两纹银的珠宝。” 老魔不觉一怔道:“这是发生在关洛道上的事,你为什么不去找关洛七雄追问?” 段春道:“我找过了,而且高敬如已经赔出了三万两银子。” 老魔更为诧异道:“那么,事情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还没有!” “还没有?” “是的。这件谋财害命案,其实与七雄并无关系。我要他们向苦主赔出三万两银子,只是请他们履行道义上的责任。” “你以为这件案子是天狼会干的?” “不错。” “你有证据?” “没有。” 杨雷公勃然大怒道:“好一个混账小子,既然没有证据,你小子凭什么要天狼会来认这笔账?” 段春平静地道:“凭良心。江湖上的账,本来就是一本良心账。” 他注视着老魔,冷冷地又道:“尊驾是天狼会的天狼长老,贵会各方面的活动,尊驾应无不知之理,如果尊驾认为罗大发的命案与天狼会无关,尊驾敢不敢起个毒誓表表心迹?” 杨雷公发出一声有如狮吼般的闷哼,显已濒临发作的边缘,但仍强忍着道:“好,就算这是一笔老账吧!那么新账呢?” 段春道:“新账是昨夜挂上的,我想请问:我虎刀段春跟你们天狼会究竟有何怨仇?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设计挑拨我跟龙剑公冶长之间的情感?” 杨雷公道:“为了这件事,我们已有五六条人命丧在你小子手里,你小子认为远不够抵账?” 段春道:“是的,不够。死的那几个家伙,全是小角色,只能算是一点利息,我要找这件事的主谋者!” 杨雷公突然一沉脸道:“主谋者就是老夫,你小子打算怎么样?” 老魔说的只是一种气话,主谋者其实是百变人魔柳如风。 段春冷冷一笑,道:“主谋者是谁,我并不清楚,我原意只想打听那姓柳的龟缩之处,如果你老鬼一定要承担下来,当然也无不可。” 杨雷公转向潘大头和金十四郎喝道:“八郎,你们还等什么?给这小子一点教训!” 潘大头和金十四郎两人暗暗叫苦,他们原以为老魔会亲自出手,没想到老魔自己也是色厉内荏,竟将这个要命的敌人,在紧张关头上,推给了他们两个。 但是,老魔是天狼长老,对金狼级人物有指挥之权,老鹰下的命令,他们又不能不听。 两人无可奈何,只好一递眼色,分别拔出兵刃,双双向段春逼了过去。 这两头金狼,由于经常行动在一起,彼此心意融通,这时两人在交换过眼色后,打的同是一般主意。 他们向段春逼过去时,脚下移动得极为缓慢。 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一种面对强敌,应有的持重态度,其实他们是在等待最后的一线机会。 虎刀段春是燕云七杀手中有名的强项人物,今夜既有天狼长老在场,他应该不会将他们这两名金狼级的人物看在眼内才对。 如果他们估计没有错误,这位虎刀很可能会喝退他们,而向杨雷公指名过战。 杨雷公不管怎么说,也塌不了这个台,只要杨雷公一动火气,他们就得救了。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这种场面并未出现。 虎刀段春横刀当胸,像座石像似的,昂然挺立在街心,仿佛他恨的是天狼会,要杀的是天狼会的人,只要是天狼会的人,谁先谁后,都是一样,横竖今夜谁也跑不了。 潘大头和金十四郎忍不住又交换了一次眼色。 这一次交换眼色的意思,等于互相安慰对方和鼓励对方:既然没有转圜之望,说不得只好合力一拼了! 首先发难的是潘大头。 “上!” 只是这位八号金狼发出一声吆喝之后,大头一晃,人却突然失去踪影。 人哪里去了? 溜了? 不是。 人滚到地上去了。 这正是这位潘大头除一身轻功之外,另一套鲜为人知的绝招。 “滚龙爪”! 他是将滚堂刀的招式,加以变化,苦心练出来的。 因为这套功夫适合他的身材。 又矮又肥的人,要别的不行,打起滚来,总方便得多。 潘大头的这套功夫,金十四郎当然清楚。 所以,当潘大头喝出一声上,他的双节棍,也跟着呼的一声,像豹尾般往段春两门疾扫过去。 这是一种最佳的配合,一攻上三路,一攻下三路,任你有通天之能,一时也势难兼顾。 人人知道虎刀段春不好招惹,但那也得看情形。 如像现在这样,一口刀顾上不是,顾下也不是,不论是什么样的断魂刀,也就没有什么可怕可言的了。 虎刀段春当然不会想到一个以虎爪为兵刃的人,会突然使出滚堂刀的招式来。 不过,这位虎刀似乎并未因而显得慌乱。 在上下两路同时受攻的情况之下,如果换了别人,一定会暂且引身旁挪或后退,在送过锐锋后,再找两人的空门出刀。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一定不移之理。 一个人武功无论多高,无论他的刀法多犀利,也不能说一定要在起手一招之内,就将敌人解决。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那只是小说家们,一种夸张的描述。 刀只要是拿在人的手上,是一个有血肉的人,在使用这把刀,就绝没有这种方便事。 但是,虎刀段春偏偏正好是一个近乎小说家笔底下的人物。 他在应该旁挪或后退的情况之下,既没有旁挪,也没有后退。 相反的,他向前大跨了一步。 人向前跨,刀向上扬。 一步跨过了潘大头疾滚而来的肥胖躯体,一刀格开了金十四郎的双节很。 金十四郎被震退一步,这原是段春挥刀迫上的好机会,但这位虎刀却将此一大好机会放过了。 他突然向后转身,一刀砍落。 潘大头继续向前翻滚。 只是一颗头在滚。 这位八号金狼肥胖的身躯,则仍停卧在原来的地方。 停卧在一滩血水中。 金十四郎失声惊呼,正待转向杨雷公求援时,跟前突然掠过一片银星的光芒。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看到的一片光亮。 他只比潘大头慢走了半步。 杨雷公也没有留下,不过却留下了几句响亮的话:“得罪了铁头雷公的人,从来不会有过好收场的,你小子等着瞧就是了!” 这几句话,是上了对面店房,才泼出来的。 话没说完,人已不见。 段春没有追赶,他望着杨雷公身形消失之处,自语似地喃喃道:“怪不得老鬼能活上这一大把年纪,原来这就是他的长寿之道……” 远处传来金鸡报晓之声。 大厅中一片沉寂。 双戟温侯薛长空的故事已叙述完毕。 这位杀手在述说时,包括自己失手被擒的经过,一字没有掩瞒。 满厅听众之中,以魔鞭左天斗的反应最为强烈。 这位魔鞭听完薛长空的叙述后,双手微微战抖,脸色一片灰白,仿佛正拼尽全身气力,在忍受着一种近乎万箭穿心的痛苦。 他忍受着的,其实不是痛苦,而是一股怒火。 尽管由薛长空的述说里可以听出,这次天狼会方面,想牺牲他这位五号金狼的人不止一个,但他恼恨的人,则只有一个。 这个人不是柳如风,也不是铁头雷公杨伟,而是银狼大乔! 他恨这个女人,并不是为了这个女人不忠于他,而是这女人竟然不念香火之情,一心想置他必死之地! 如果述说者换了别人,他绝不会相信真有这种事,因为那女人说什么也没有陷害他的理由。 但他非常了解薛长空的为人。薛长空是个机巧的杀手,对敌时纵然会耍点小花样,而在日常言行方面,仍不失为一条爽宜汉子。事实是隐瞒不住的,以薛长空之聪明,绝不至于幼稚得平自编出这样一段故事来刺激他。 退一万步说,就算薛长空的叙述不可尽信,如今放在桌上的两种药丸也叫人无法不向事实低头。 薛长空除带两颗抄自金十七郎手上的解药之外,还买来了一大包通便丸。 他刚才已对这两种药丸重新作过比较,证实他黄昏时服下去的,确是到处有售的通便丸,而非定时丹真正的解药。 若不是受了两姊妹的蛊惑,金十七郎会有这份胆量? 公冶长缓缓地起身走过去,伸手为左天斗活开了穴道,又拿了一瞩解药,放在茶几上,轻轻叹了口气道:“像天狼会这样一个组织,你左兄是否值得为它效命卖死,我觉得你左兄实在应该重新好好的想一想。” 左天斗低垂着头,一语不发。 公冶长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至于高大爷和胡三爷这一边,小弟可以向你左兄提出保证,过去的事,概作罢论,只要是你左兄愿意……” 左天斗仍然一声不出,默默取过解药服下,稍稍调息了片刻、这才抬头平静地道:“你公冶兄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为了报答你公冶兄的一番盛情,我左某人的回答是:我的人不会留下,但我可以留下几句话。” 大厅中顿呈一片寂静,每个人都露出了倾听的神气。 左天斗要说的话,虽然还没有说出来,但人人心里有数,左天斗要说的这几句话,在今天这种情势之下,一定会比留下十个左天斗,还要有价值得多! 左天斗缓缓接下去道:“在天狼会中。一号金狼柳如风虽然是个危险的人物,但还不是最可怕的人物,以后你们实在应该特别注意另外的两个人。” 公冶长道:“哪两个?” 左天斗道:“一个是天狼八老中的血观音胡八姑。” 公冶长一怔道:“血观音胡八姑?这个淫荡狠毒的女魔头,不是说早在五六年前,就已因走火入魔,得了半身不遂之症么?” 左天斗苦笑道:“那不过是那女魔头逃避令师灵台老人的一种烟幕罢了。” 公冶长双眉微蹙,神情登时凝重起来。 这个消息实在太出他意料之外了。 恩师去世之前,还说他机遇好,因为在他这一代,至少不会碰到像血观音胡八姑那样难以应付的女煞星。讵知恩师言犹在耳,如今消息传出,那女煞星,竟然仍在人世安然无恙! 在恩师灵台老人都感头疼的人物,该是怎样难缠的一个角色,自是不问可知。 大厅中不分少长老幼,显然人人都知道血观音胡八姑是怎样一个女人。这时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个脸上都布满了惊骇疑惧之色。 只听花六爷喃喃地道:“要是此说不假,关洛道上这段地盘,我们兄弟几个,实在应让出,至少我花六爷第一个……” 好在他语音低弱,谁也没有听清楚他这位花六爷说了些什么。否则,单凭这几句泄气的话,人心士气就不可收拾了。 公冶长勉强振作起精神,笑了笑,又道:“除了这女魔头,还有一个人是谁?” 左天斗道:“天狼会主!” 已能成为一帮之首,不消说当然是个可怕的人物。 但是,在这以前,大家似乎都忽略了这一点。 天狼会主,究系何人? 这原是大家第一个就该想到,而且应该追问的问题;可是,大家为了应付一批又一批的金狼和天狼,竟然都将这个重要的问题搁去一边,好像那些金狼和天狼,就代表了天狼会,天狼会根本没有什么首领似的。 如今,经左天斗一提,大家这才突然想了起来,薛长空抢在公冶长前面问道:“对了—— 天狼会主究竟是何许人?” 左天斗道:“我说出来,诸位也许会不相信,天狼会属员不下五百之众,但清楚会主出身来历的人,则只有三个。” “哪三个?” “一个是柳如风,一个是血观音胡八姑,另一个是会主的贴身小僮。” “你说是贴身小僮,不是小婢?” “不是。” “这么说,会主是男人,应该是可以确定的事?” “可以这样说,但没人敢予确定。” “为什么?” “这一点正是我说你们今后应该特别留心这位天狼会主的原因。” “哦?” “左某人被编为五号金狼,在会中身份可说相当不低。但人会将近五年,先后也只见过这位会主三次。” “左兄已然见过他,而且达三次之多,怎么说不知道对方是怎样一个人,甚至是男是女,都不能确定呢?” 左天斗转向公冶长苦笑了一下道:“公冶兄能不能凭想象,代小弟回答薛兄这问题?” 公冶长迟疑了片刻,道:“是不是因为你左兄每次晋见这位会主时,对方脸上都蒙了纱罩?” 左天斗点头道:“情形差不多正是如此。只不过他戴的不是纱罩,而是一种不透明的面具。” “面具?” “是的。一种在迎神赛会时,常常见到的那种金色面具。” 薛长空又抢着道:“不论是面具也好,纱罩也好,他逮去的,只是面孔部分,还有身材、衣着、举止呢?难道凭了这些,你左兄还无法揣摩对方是怎么一副形象?” 左天斗长长叹了口气,道:“已然你薛兄问起这些,我就只好说得详细一点了。” 他像回忆似的,稍稍停顿了一下,才接下去道:“我第一次会见这位天狼会主时,他戴的是一副文士面具,而他的衣着和谈吐,也处处表现了一名文士应有的儒雅和气质……” 薛长空忍不住插口道:“第二次呢?难道第二次竟变了样?” 左天斗道:“第二次,我奉召去一家客栈接受差遣,接见我的人,是一个老婆子,这老婆子也戴着一副金色面具。见面后,我问她会主何在,你猜这老婆子怎么回答?” “她怎么回答?” “她说她就是会主!” 薛长空一怔道:“会有这种事?” 公冶长道:“那么,第二次呢?” 左天斗道:“第三次见面,是在一座破庙里,那次柳如风也在场。我走进去时,柳如风正在跟一名身材窈窕,肤色白皙的黄衣女子谈话” “这黄衣女子也戴了面具?” “是的。” “结果这黄衣女子竟又自称她就是天狼会主?” “不错!” 薛长空忽然摇头道:“就算真有这种事,我也绝不相信!” 左天斗苦笑了一下道:“我已经说过了,这种事情如果说出来,一定很难令人相信。别说你薛兄不相信,就是我左某人,又何尝不是疑云重重?” 公冶长想了想,道:“这件事你有没有问过柳如风?” “当然问过。” “柳如风怎么说?” “柳如风笑而不答,只说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明白。” 公冶长道:“其他的金狼是否也见过这种情形?” “见过的人不多。” “为什么?” “因为会中一般命令,均由柳如风下达,只有前五号金狼,才会受到会主直接指挥,才有机会经常见到这位神秘的会主。” 薛长空眼皮眨个不停,这时忽然一拍膝盖道:“我晓得这是什么原因了!” 公冶长一哦道:“你晓得了什么?” 薛长空道:“这一定是柳如风从中耍的花样!” 公冶长道:“这跟柳如风有何关系?” 薛长空道:“柳如风的易容术,已达神化之境,他自己能在顷刻之间,以各种面目出现,当然他也能帮他们这位会主,由文士变成老婆子,再由老婆子变为年经的女郎。” 左天斗摇头道:“薛兄这种想法,小弟不以为然。” 薛长空道:“哦?” 左天斗道:“因为薛兄忽略了这件事的关键所在。” 薛长空道:“哦?” 左天斗道:“小弟说得很明白,这位会主三次出现,都戴了金面具,根本没有易容的必要。小弟说他第一次是‘文士’,第二次是‘老婆子’,第三次是‘年轻女子’,正是如薛兄所说,是由对方身材,衣着,举止,以及声音上判定的。柳如风的易容术无论如何高明,也绝不能将一个人全身上上下下整个改变为另一种人。” 公冶长又想了想,道:“那么,依左兄看来,左兄认为所谓天狼会主,实际上会不会是由三人共用的一个名义?” “我想不会。” “何以见得?” “第一,事实上无此需要。即使由三人分掌大权,实际必仍以其中一人为主,两人为副。若是如此,另两人尽可称之为副会主,而不必共同僭用会主名义,以致混淆不清。第二,三人分治,对外如只称一人,即不能共居一处,或共同出现。如三人分居三处,一时联络欠当,必然会闹出两位会主于两地同时发出不同命令的笑话,相信一个正常的领导人物,决不会如此儿戏。” 众人一齐点头,显然都认为左天斗这种剖析颇合情理。 公冶长叹了口气道:“这就叫人有点想不透了。” 左天斗道:“我要你们特别留意这位会主,便是这个意思。因为,这位神秘的天狼会主,早晚必然会来到蜈蚣镇,你们实在应该有个准备。” 龙剑公冶长抬头问道:“左兄,你如今打算去哪里?” 左天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起身走去胡三爷面前,双拳一抱,语音沉重地道:“三爷,我对不起您,以后希望您多保重。至于那三尊玉美人,左某人一定会在短时间内设法完壁归赵,请三爷勿念!” 说完这几句话,这位魔鞭便在众人目送之下,转身走出了大厅。 左天斗走了,大厅中又回复一片沉寂。 也不知过去多久,才由薛长空以一声轻咳打破了缄默,这位双戟温侯缓缓扫了高大爷等人一眼,最后望着公冶长道:“我们这些人里面,有没有谁比较清楚,血观音胡八姑那女人的一身武功究竟厉害到什么地方?” 薛长空望着的人,虽然是公冶长,但从语气听来,他显然并没有指望公冶长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血观音胡八姑是十多年前的江湖女煞星,那时他们这批年轻杀手,包括公冶长在内,一个个全是尚在师门习艺的大孩子,当然不会十分清楚血观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薛长空想请教的人,其实是高大爷和胡三爷几位七雄老兄弟。 胡三爷望着高大爷,显然觉得这问题由后者来回答比较适当。 高大爷今夜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如今若不是形势逼得他非开口不可,他显然还没有说话的意思。 “关于这女人的一身武功,老夫也只是听人传说” 高大爷的语音很艰涩,这表示他并不十分乐意在目前这种气氛下来述说这段故事。 “据说,这女人年轻时,曾得异人传授,练成一种摄心大法,能在对敌之际,以一道眼神,或一声轻笑淆乱对手心智,使对手于不知不觉间暴露空门” 薛长空忽然岔口问道:“这女人如今多大年纪?” 高大爷道:“细细推算起来,至少也该四十出头了。” 薛长空道:“姿色如何?” 高大爷摇摇头道:“你老弟的这个问题,恐怕谁也回答不了。” 薛长空道:“为什么?” 高大爷苦笑道:“因为老夫还没有听说过,有谁会跟这女煞星打过平手。” 双戟温侯薛长空道:“这意思就是说,凡是跟这位血观音交手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活得下来吗?” 高大爷道:“至少传说如此。” 薛长空低头思索了片刻,忽然摇着头,自语似地道:“我不相信这女人真有这般厉害,就算真有过这种事,那也该是指当年公冶长忍不住笑了一下道:“你薛兄又不相信了。难道这种事也假得了?” 薛长空仍然摇着头,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公冶长笑道:“那么,你说不相信,是什么意思?” 薛长空抬头说道:“如说这女人练过什么振心大法,这一点,我绝对相信,同时我也相信这种摄心大法,也许真的具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公冶长笑道:“那么,你不相信的,又是什么?” 薛长空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纵然传说不假,那也该是当年的事!” 公冶长眨了眨眼皮,说道:“你的话我一时领会不来,能不能请你薛尼说得稍为更明白些吗?” 薛长空道:“我的话并不难懂。” 公冶长道:“哦?” 薛长空道:“除非这女人青春永驻,我不相信一个四十出头的半老徐娘,还能凭轻声浅笑,施展什么摄心大法!” 公冶长噢了一声道:“我懂你薛兄的意思了!你薛兄意思是说,这女人的摄心大法,有一半是借助于姿色?” 薛长空道:“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公冶长微微一笑,说道:“小弟跟你薛兄一样,晚生了几年,从没见过这女人,家师在世时,家师关于这女人的种种劣迹,也很少提及,不过小弟仍然可以纠正你薛兄这种错误的猜测。” 薛长空道:“哦?” 公冶长笑道:“小弟只须举一个例子,就够了。” 薛长空道:“举哪一个例子?” 公冶长道:“武当天聪道长当年就是死在这位血观音手里,这件事你薛兄听人说过没有?” 薛长空脱口道:“你是说武当上一代掌门人,这位瞎” 说及一个瞎字,这位双戟温侯突然住口。 因为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一个女人不论变色如何动人,她对一个双目失明的出家人,起得了作用吗? 薛长空没有再开口,其他的人,当然更是无话可说。 大厅中一时又沉寂了下来。 远处,报晓鸡啼声凄切昂扬,似在告诉人们:漫漫长夜行将过去,天已快亮了。 正由于接近黎明,这时的夜色也益发显得黑暗阴沉。 大厅中人人微阖着眼皮,似乎都显得很疲累。 只有双戟温侯薛长空一个人例外,他两眼瞪着天花板好像仍在盘算着要以什么方法才能化解血观音的那套摄心大法。 公冶长走过去,轻轻拍了他一下,微笑道:“别想得太多了,薛兄,天狼八老中,可怕的人物,绝不止血观音一个,不过,咱们也不必瞧轻了自己,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咱们这几个小伙子,如果好对付,他们早就找上门来了。” 薛长空像是给提醒了一件什么事似的,当下连忙拉来一张椅,等公冶长坐下来,带着一股期切之色,低声道:“小弟刚刚想到一个问题” 公冶长道:“什么问题?” 薛长空道:“这位血观音多年不见露面,人人都以为这女人真的走火入魔,得了半身不遂之症,适才天斗兄已为我们道破真相,说她是为了害怕令师灵台老人,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由此可见,令师在世时,对这女人的摄心大法,必有克制之道,关于这一点,不知公冶兄……” 公冶长微微摇头道:“家师对这女人,一向不愿多提,如果这女人当年不放烟幕,情形也许不同了。自从传出这女人走火入魔的消息后,家师认为大患已去,除当时表示过一阵欣慰之外,以后就没有再提过这女人一字。” 薛长空有点失望道:“真可惜。令师如果将这种降魔功诀流传下来,今天的形势就要大大的改变了。” 公冶长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遗憾的,缓缓说道:“人正心正,万魔不侵。家师虽未以此秘法相授,相信亦不出上述八字之范畴。小弟已经说过,这种事不能想得太多,想多了徒乱人意。江湖上的天下,是拼血汗闯出来的,对方这次来的魔头愈多,愈能考验我们的毅力,只要我们这一次能站得住,相信我们以后倒下去的机会就不会太多了。” 薛长空不住点头,双目中同时流露出一片钦敬之色。 这位双戟温候虽不像血刀袁飞那么倔强,但可也不是一个轻易服人的人。 他虽然败给了铁头雷公杨伟,但他一点也不觉得铁头雷公杨伟有什么了不起,以后遇上这位天狼长老,他照样还有勇气斗上一斗。 可是,对公冶长,他是真的服了。 他觉得公冶长虽然和他的年纪差不多,但言谈举止之间,往往流露着一种优雅脱俗的气质。 这种气质不仅他薛长空没有,就是在虎刀段春和血刀袁飞身上,也极难发现。 他放心不下那个血观音胡八姑,并不是因对那位血观音暗萌怯意,相反的而是出于一种好胜心。 他一再追究那女人的底细,就是为了将来想抢第一阵。 他自以为在人人谈虎变色之际,他能有这种打算,是够自豪的。 如今,他听了公冶长的这番话,才发现自己的襟怀竟是如此狭窄因为公冶长根本就没有把一个血观音放在心上! 他念念不忘,想斗倒的人,只是一个血观音、而公冶长着眼的,则是天狼八老,以至于整个天狼会。 试问,公冶长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又叫他怎能不折服?- 第二十六章 幸脱馋狼嘴 又落狡狐口 烧饼、油条、豆浆,是很多人喜爱的早点之一。 但在蜈蚣镇上,这种早点似乎并不十分受人欢迎;因为镇上连豆腐店即有三间之多,而卖这种早点的,却只有一家。 这家卖烧饼、油条的早点店,开在太平客栈隔壁。 由于这种生意只做一个早市,所以也是各行各业中,店门开得最早的一种行业。 今天,徐二蛮子一打开店门,就走进来一个客人。 这使得徐二蛮子也为之暗吃一惊。 因为这时候天才蒙蒙亮,小镇上的人,大多数尚在甜乡中,他打开店门不过是为了生火方便。 根据以往的经验,一直要等到他烧热了炉子和油锅,炸好了第一批油条。才会有主顾上门。 他的第一个主顾,经常都是隔壁太平客栈的小伙计,来为早起的客人,买些点心回去,吃完了好赶路。 如今,隔壁客栈里一点动静没有,显见客人们多还没有起身。 这位客人是哪儿来的? 难道这位客人一夜未睡,早就等在外面,只为了要喝第一碗豆浆? 徐二蛮子可说猜中了十之七八。 现在走进来的这个客人,昨夜的确一夜未睡,这个客人为了等他开门,他的确早在半个时辰之前,就来到了店门外面。 徐二蛮子推一没有猜对的,便是这个客人如今走进来,并不是为了要喝他徐二蛮子今天的第一碗豆浆! 因为这个客人就是左天斗。 左天斗喜欢吃面条,喝稀饭吃馒头,就是不喜欢喝豆浆。 但是,不论这位魔鞭对豆浆喜爱的程度如何,今天这一碗豆浆,他也得勉为其难,非喝不可。 因为他不喜欢,还有别人喜欢。 一号金狼柳如风,便是这种早点的嗜爱者;他来这里喝豆浆,只是想找出这位金狼头儿落脚之处的一种手段。 这是他经过长久考虑,所作的决定。 他心里清楚,柳如风并不知道他跟大乔过去的关系,他跟这位首席金狼之间,也没有任何私人恩怨。 不错,为达到某种目的,以柳如风之为人,柳如风会不惜以他这位五号金狼作为祭品。 但那只是柳如风的一贯作风,天狼会中也不仅止柳如风一人如此。 旁人不说,就以铁头雷公杨伟为例:这位铁头雷公又何尝以他左天斗一条人命为意? 所以,他如果直接去找柳如风落脚之处,他相信柳如风一定会为他的安然脱困感到高兴,一定还会像过去那样将他当左右手看待。 而他想找出这一位金狼的秘密落脚之处,也非难事。 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他的身份,还是第五号金狼。 他仍然享有前五号金狼的各种特权。 他只须找铁头雷公杨伟问一问就行了,别人不知道柳如风住处。这位铁头雷公则绝无不知之理。 不过,他不须这样做。 因为他真正想找的人,并不是柳如风。 他想找的是大乔那女人。 只要找到那女人,挖出那女人心肝来,看一看是什么颜色,他心愿就完成了。 只要出了这口恶气,无论后果如何,他均在所不计。 这便是他进这家豆浆店的原因。 每天早上,柳如风一定要喝豆浆。但柳如风一定不会自己来。 柳如风使唤的人,他会认得出,他只要跟着这个买早点的天狼弟子,就会找到柳如风住处,只要找到柳如风的住处,就不愁逮不着大乔那个贱女人。 如果凑巧,来买早点的人,就是那个贱女人,当然更省事! 徐二蛮子一边忙着生火,一边赔着笑脸道:“这位大爷,您好早啊!我才生炉,要喝豆浆,还得等一会儿。” 左天斗道:“没有关系,伙计,你只管忙你的。” 徐二蛮子道:“大爷赶夜路来的?” 左天斗道:“是啊!到了这里,刚碰上你伙计开店门。” 徐二蛮子因为有人陪他说话,精神大为振作,手底下也分外利落,不消一会儿工夫,第一根油条便在油锅里发出嗤嗤之声。 接着,第一批烧饼也出了炉,直到这时候,徐二蛮子的译家才从店后打着呵欠出现。 徐二蛮子忙吩咐道:“大扣子妈,这位大爷是赶夜路来的,肚子一定饿得发慌,快替人家掏碗豆浆。” 徐二蛮子浑家懒洋洋地拿了碗,正待会拘豆浆时,只听店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脆笑道: “快包四副烧饼油条,掏一大壶豆浆,姑娘也是赶夜路来的。” 徐二蛮子掉过头去,看清说话的人,不禁暗暗喊了一声我的妈! 店门站着的,是个作婢子装束的少女。 这名少女不仅吐语如莺,呖呖悦耳,身材也极为苗条动人。 只可惜这少女的一张面孔,却丑得怕人。 一张大扁脸,满生雀斑,鼻梁塌塌的,像颗压坏了的蒜头,一张嘴巴又阔又大,如果不笑还好,笑起来简单就像一只破瓢。 徐二蛮子定了定神,才道:“是,是,姑娘……” 他因为受惊过度,竟连对方要买几副烧饼油条都给吓忘了。 那丑女一点也不着恼,仍然笑嘻嘻地道:“四副烧饼油条,一大壶豆浆,我们就歇在隔壁太平客栈,盛豆浆的壶,先借用一下,怕你不放心,姑娘先付银子,等会叫栈里伙计还壶时再算细账。” “托”的一声,银子丢在炉面上,竟是整整足重五两的一锭! 买早点付整锭银子,真是好大的手面。 徐二蛮子又暗暗喊了一声我的妈,忙道:“不,不,不……” 那丑女似乎有点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别噜苏了,快点把东西包起来!” 左天斗虽然已经改变了本来面目,这时仍然低着头,只顾喝他的豆浆。 看到这名丑女婢,他吃惊的程度,并不下于徐二蛮子。 徐二蛮子吃惊,是因为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一张丑得吓人的面孔。 而左天斗吃惊的原因,正好跟徐二蛮子相反。 他是因为这张面孔对他太熟悉。 他加入天狼会四年多,一共跟血观音胡八姑见过六次面,每次会见胡八姑,首先看到的便是这张面孔。 胡八姑身边有两个女婢,一个叫秀秀,一个叫美美。秀秀痴肥如肉球,美美奇丑无比—— 正是如今在门口的这一个。 丑婢美美的出现,无异说明血观音胡八姑确已来到蜈蚣镇。 血观音胡八姑早晚会来蜈蚣镇,原是意料中事,并不足引以为异。 如今,使左天斗感到迷惑的是:胡八姑这女人一向讲究排场和享受,这一次为何竟肯不辞劳苦赶夜路? 其次便是来到这里之后,为何这里的天狼弟子毫无安排,而竟任由这位身份崇高的天狼长老,落脚于人多口杂的太平客栈? 像这种情形,最好的解释,似乎只有一个:那便是这位血观音接到的是紧急命令,不容许她稍有耽搁,以致这里的天狼弟子事先毫不知情! 左天斗想到这里,一时之间,心情甚感矛盾。 因为有一件事他比别人明白。 血观音胡八姑既不是一个领袖人才,也不是一个能运筹帷幄的参谋人才。如果一定要对这女人下个适切的评语,这女人只能说是天狼会中的一名超级女杀手! 这名超级女杀手突然奉紧急命令,星夜调来蜈蚣镇,天狼会下一步要采取的是什么行动,自是不问可知。 在情理上说,如意坊那边的人,待他都不算错,他实在应该立即送个信去、好叫那边的人多少有个准备。 只是,这样一来,他势必就要暂时放弃对大乔那个贱女人报复。 暂时放弃尚不要紧,问题是那女人机警异常,如果不把握住这有利的一刻,是不是还能找到像今天这样的机会? 丑婢美美已经走了,左天斗内心交战,仍然拿不定主意。 不一会儿,店门口又来了一主顾。 这个主顾来得恰是时候。 因为他帮左天斗解决了心头的困扰。原来这第二个主顾不是别人,正是银狼大乔! 银狼大乔虽然改变了装束和容貌,但她仍然保留了她那最美好的一部分。 一副纤纤如弱柳般的细腰。 柳如风为她化装,并在她腰围上加了一道棉垫,但今天一早就被她悄悄扯掉了。 昨夜发生于羊肠巷的一场血战,消息尚未传播散开来,她最后所知道的事实,是十七号金狼已达成了使命。 这也就是说,魔鞭左天斗已经死定,她已不必再为这位旧日情人烦心。 她如今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便是尽量设法博取柳如风的欢心! 这副腰身是她最大的本钱。 她不怕改穿粗布衣服,画浓眉毛,加厚嘴唇,也不怕包起一头青丝,染黄皮肤,怕的就是腰身粗如水桶。 因为她相信只要保有这样一副腰身,只要随便走几步路,或随便扭动几下,就不愁男人见了不消魂。 她的这种想法并没有错。 她这副纤微细腰,男人见了,的确意火之至。 只可惜她没有想到另一件事。左天斗不仅没有死定,而且已经被放出了如意坊;而左天斗最眼熟的,便是她的这副细腰;刚才引起左天斗注意的,也正是她这副细腰! 小巷子里,静荡荡的,大乔提着一只篮,扭着细腰,踏着碎步,慢慢地往前走。 走出巷底,向左一拐弯,便是那一排贫户居住的茅屋。 这路不远,时间又早,所以,她走得并不急。 正因为她走得慢,巷子里又静,她几乎每向前移动一步都可以听到脚底下带起的轻微声响。 只是,她向前没有走出多远,这种轻微而单调的脚步声,便有了改变。 她马上发觉走在这条小巷里的人并不止她一个。 她停住脚步,扭头向后张望。 一个穿短褂裤的陌生汉子,正注视着她,朝她慢慢走近。 大乔猜想这汉子可能是住在贫户区的一名苦力,因此只看了一眼,便又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不料,她才转身,便听那汉子冷冷地说道:“这位柳大嫂,见了故人,难道连招呼也不屑打一个么?” 大乔脑门里一嗡,几乎昏了过去。 因为她已从声音上听出了这汉子是谁。 这时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拔步奔跑,同时高喊救命,只要出了这条巷子,惊动了柳如风,她一条性命,就保住了。 但她马上就自动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她知道左天斗的一条魔鞭,绝不会让她获得这样的机会。 她如果这样做,只有死得更快。 相反的,她如果沉住气,来个死不认账,或是卖点风骚,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在男人面前,她曾在这种情形之下,表演过不少次,除了一个虎刀段春,她几乎从没有失败过,她希望这一次也能像以往一样化险为夷。 她打定主意后,继续保持着惊讶神情道:“你?” 左天斗冷冷道:“我怎样?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 大乔眼珠子一转,忽然露出惊喜之色道:“他们……真的……放了你?” 左天斗冷笑道:“你,柳大嫂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姓左的还会活着走出如意坊吧?” 大乔微微低下头去,颤声道:“天斗,我对不起你” 左天斗轻轻一哼,道:“对不起?嘿嘿!这句话现在该我来说了。” 他又跨出了一步,紧握的右拳,慢慢张开,紧紧举起,双颊肌肉因牙关紧抵而微微隆起,双目中布满了一片狰狞的杀气。 大乔只当没有看到,身子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她低头接下去道:“但是,你知道的,他是一号金狼……不过,只要你能出来,证明我一番苦心没有白费……你就是因误解,而杀了我……我也甘心瞑目了。” 左天斗真想纵声大笑,好一个无耻的女人,身子已一半下了土,居然还想在口舌上耍花样。 他曲张的五指在半空中停住,嘿嘿冷笑道:“要说就说个痛快,还有没有更动人的?” 大乔忽然抬起面孔,露出愤恨之色,道:“没有了!你动手吧!” 左天斗嘲弄地道:“你如果不表白一下,岂不‘辜负’了你的一番‘苦心’?” 大乔也露出讥嘲之意碎了一声道:“你真的要我说?” 左天斗道:“你如果是为了拖延一下时间,我成全你。不过,我可以提醒你,你最好是说得简洁些,不论你的故事有否说完,只要一有人走进这条巷子,我就要说声对不起,帮你提前结束。” 大乔道:“你可知道,你如今能活着在这里,全是那颗假解药的功劳?” 左天斗道:“知道。” 大乔道:“你又知不知道,将解药掉包,是谁的主意?” 左天斗道:“知道。” 大乔道:“对方放你出来,便是因为解药掉了包,知道你受了刺激,出来之后,一定会怀恨天狼会,同时,寻找陷害你的人算账,对不对?” 左天斗道:“对。” 大乔道:“这样一来,他们放了你,不仅无害,反而有益,对不对?” 左天斗道“对!” “如果你事先能摸透对方这种心理,又凑巧碰到一个送上门的机会,你会不会加以利用呢?” 左天斗道:“会!只是不懂什么叫送上门的机会。” 大乔道:“你不懂?如意坊那边没有告诉你,他们跟踪金十七号的人,一路看到和听到了些什么吗?” 左天斗微微一呆,信念突然发生动摇。 薛长空说:金十七号和大乔这一对男女,始终没有察觉出他的跟踪行动,而羊肠巷事件,也尚未传散开来,这女人怎知道昨晚有人跟在他们后面的呢? 如果这女人已知道身后有人跟踪,仍然吩咐金十七号去小乔处,于私语中泄露这件阴谋,岂非大违人情? 大乔接着道:“怎样?现在懂了没有?掉换解药,是我的主意,因为我料定对方必然会派人跟踪金十七号。以后,我跟金十七号在金光寺会面,以及叫金十七号去找小乔那丫头,都是同一用意,使对方相信天狼会这边有人想置你于必死之地,因而尽快放你出来,好收自相残杀之效!” 左天斗心情紊乱,停了片刻,才问道:“姓柳的地位比我高得多,你已经搭上了这位大贵人,为什么还要这样热心营救我?” 大乔一听到这几句像在醋里泡过的话,心头的石块,登时放落下来。 她知道自己死不了了。 她眼圈儿一红道:“我承认我错了一错在我一直没有能看出你原来是这样一个无情的负心汉!” 左天斗心更软了,但一时仍然不肯改口:“我难道说错了不成?” 大乔哽咽着道:“你当然没有错……我只怪自己命苦,身份地位低,又贪生怕死……我总以为姓柳的不过一时起了色心,而且又不知道我们过去的关系,只要忍辱一时,等你活着出来,尽可设法摆脱,重过我们以前的日子,没想到,你……你……你她不但语音凄楚,而且真的流下了眼泪。 左天斗彻底崩溃了,讷讷地道:“那么,现在怎么办?” 大乔拭着眼角,没有开口。 现在怎么办? 她的主意多得很。 现在,她至少可以说出十七八个处理双方今后处境的办法!但是,她知道这些办法绝不能由她口里说出来。 她必须尽量显示懦弱。 她愈显得仿惶无主,愈能证明她投向柳如风是情不得已。 这一方面的经验,她是丰富的。 她知道女人越显得懦弱,越容易获得男人怜爱,聪明的女人,绝不在紧要关头,跟男人抢着做英雄。 左天斗忽然以拳击掌,恨声道:“薛长空那小子的确可恶,这一定是他们事先串好了的,想惜这个机会,坐收渔人之利,否则我才不相信他们会如此宽宏大量。还有公冶长那小子,一副大仁大德之相,真是唱做俱佳。哼!” 大乔幽幽地飞了他一眼,蹙额低声说道:“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赶快拿个主意,才是正经。” 左天斗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大乔道:“什么主意?” 左天斗回头张望了一下,见小巷中仍然沉寂如故,遂又再上一步,搂着大乔脖子,低低地不知在后者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 大乔露出惊喜之色道:“真的?你没有骗我?” 左天斗道:“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你记住时间,去的时候,小心一点,别叫人看见就行了。” 大乔道:“好!我记得。你快去吧!” 烧饼油条已经冷了,豆浆还是热的。 柳如风一边喝着豆浆,一边听着大乔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最后摇头淡淡地道:“你确定没有听错他的话?” 大乔道:“当然没有听错。如果不是他说出来,我又怎晓得那三尊玉美人就藏在什么小翠花卧房楼板上?” “他说今天晚上跟你在金光寺见面?” “是的,他说有了这三尊玉美人,今后一辈子也吃喝不尽。” 柳如风冷笑一声道:“有了这三尊玉美人,当然一辈子也吃喝不尽,只怕他没有那种富贵命!” 大乔接着要说什么时,一个跛了一条腿的汉子,忽从门外走了进来。 那汉子跨进门槛,双拳一抱恭恭敬敬地说道:“报告柳长老,八姑来了,她想请柳长老马上过去一下。” 柳如风轻轻一哦,似乎颇感意外。 这次天狼会派来蜈蚣镇的人手,先后共分三批,但名单上并不包括这位血观音。这位连会主平日也不敢轻易劳驾的天狼长老,忽然赶来蜈蚣镇干什么? 柳如风目光转动了一下,忽然瞪着那汉子道:“我住在这里,是谁告诉你的?” 这名跛汉是金狼十三号。 第十三号金狼,在天狼会中,身份不算低。但是,这跟身份高低,完全是两回事。 保守行踪秘密,是他这位首席金狼经过会方认可的特权。 别说十三号金狼,就是天狼八老,如非确有必要,他也有权拒绝说出落脚之处。这位十三号金狼怎么一下就找出了他住的地方呢? 很明显的,这位百变人魔就这一点,比对血观音来了蜈蚣镇,无疑还要看重得多。 金狼十三号似乎有恃无恐,他见柳如风责问,身子虽然挺得笔直,神色却不慌张地道: “报告柳长老,是杨长老叫属下来的。” “八姑跟杨长老见过面?” “是的。” “杨长老怎么不叫金十七来?” “金十七好像出了事。” “好像?” “是的,杨长老只约略提了一下,属下当时没有听清楚。” 柳如风脸色微微一变,道:“杨长老提到这件事,他怎么说?” 金狼十三号思索了一下道:“属下只断断续续听到几句,好像是金十七因为一时大意,在前往羊肠巷时,被虎刀段春缀上了柳如风脸色又是一变道:“虎刀段春?” 金狼十三号道:“是的。” 柳如风道:“好!说下去。” 金狼十三号道:“后来,后来噢,对了后来惊动了八郎和十四郎,两人双双赶出去,结果也遭了那小子的毒手。” 柳如风差点跳起来道:“杨雷公他是死人?虎刀段春那小子,纵然生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如此予取于求,他当时难道一直在袖手旁观?” 只怕说出来这位一号金狼也不肯相信,铁头雷公杨伟当时采取的态度,恰好被他一语道尽:袖手旁观! 金狼十三号道:“八姑也正问及这一点,杨长老回答时,属下正好去替八姑手边的那位姑娘端椅子,所以未能听清楚,好像是那小子一见杨长老现身,就转身溜掉了。” 是的,当时的确有人脚底抹油,只不过并不是虎刀段春。 横竖死无对证,吹吹牛也不犯法。 柳如风气得面孔发青,恨恨不已地说道:“听到警讯,不一起跑出来察看,平白送掉三条人命,这些天字号的长老,就是爱端这种臭架子!” 对铁头雷公而言,这种评语,实在太宽厚!“潘大头”和“金十四郎”是因为这位天狼长老端臭架子,现身太慢,才送命的?只有天晓得! 要一个跛了一条腿的人,站得笔笔直直,实在不是一件轻松事。 但此刻的金狼十三号只有忍耐。 因为柳如风正值盛怒,这位金狼头儿生气的对象是杨雷公,他恰巧又是杨雷公派来的信差,他只要稍为出点差错,就可能被拿来当做出气筒。 柳如风生了一会儿闷气,最后站起来,手一挥道:“好,我们走吧!” 这一声我们,当然不包括大乔在内。 大乔仰起面孔,欲言又止。 柳如风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点点头说道:“那件事我要另作安排,你暂时就等在这里好了。” 柳如风和金狼十三号走了。 大乔关起大门,背靠在门闩上,深深嘘了一口气,又停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向卧室走去。 直到现在,她的一颗心才算放落下来。 潘大头,金十四郎,金十七郎,谁死了都跟她没有关系。 胡八姑来不来蜈蚣镇,也跟她没有关系。 她只是一头银狼,跟关洛七雄及众杀手流血拼命,是天狼和金狼的事。 跟她有关系的人,只有一个。 魔鞭左天斗! 而今这位魔鞭也用不着放在她心上了。 从现在到天黑,大约还有五个时辰,五个时辰之后,就将天下太平! 她非常满意早上在巷子里那一幕精彩的表演,她真不知当时那种急智是怎么给生出来的。 当时虽然惊险万状,事后回想起来,却又觉得十分刺激过瘾之至。 男人?嘿嘿!全是哈巴狗!全是可怜虫! 柳如风是哈巴狗。 左天斗是可怜虫! 左天斗的确是可怜虫。 如果可怜虫也像苍蝇、蚊子、蚂蚁,或跳蚤一样,是成群成队的,那么,以左天斗今天的表现来说,这位魔鞭则称得上是所有可怜虫中,最可怜的一条可怜虫! 不过,这位魔鞭显然也有他不像可怜虫的时候。 至少现在就不像。 现在,左天斗躺在床上的姿势,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都不像一个可怜虫。 你瞧瞧他现在那副潇洒的姿势吧! 两手环抱后脑,算是枕头,一脚高高跷起,搁在床柱上,不知想着什么得意事,还在那里微微晃个不停。” 现在像可怜虫的是大乔。 大乔刚一撩起布幔,整个身躯便告突然僵硬。 她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床上真的躺了一个人!这人真是左天斗?她没有看花了眼? 她马上回答了自己的疑问。 她没有看花眼,床上是躺了一个人,这个人也正好就是左天斗。 如假包换的魔鞭左天斗! 这间小茅屋,只有前门,没有后门,这杀千刀的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什么时候进来的? 前一个疑问,她也马上找到了答案。 是从屋顶上进来的! 因为这本是个黑洞洞的房间,如今已变得跟外面敞屋一般明亮,她略一抬头,便看到屋顶上已给掀去一大片。 第二个疑问,除了左天斗本人,谁也回答不了。 不过,这也同时为大乔带来一丝生机。 她告诉自己:凡事不能尽往坏处想。 先前巷子里的那一幕,便是一个例子。当时她若是自忖必死,因而放弃求生之望,她还能够活到现在吗? 所以她接着鼓励自己:不要怕,沉住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死马不妨且当活马医! 她定过神来,第一个表情是瞪大眼睛,作惊异状道:“嗨,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这句话同时很合时宜,在此刻的大乔来说,这一点也正是生死关键所在。 她必须先弄清了这一点,才能决定下一步的手段。 因为她跟柳如风早先那段对白,如果已被这冤家暗中听去,她无论耍什么手段,也是枉费心机她希望他刚来不久。 左天斗慢慢欠身坐起,淡淡一笑道:“你开门的时候。” 大乔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仍不甚放心,于是又皱眉作埋怨状道:“你也太不小心了,万一被他碰上了怎么办?” 左天斗侧扬着面孔道:“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我是怎么找来的?” 大乔心头一凛,知道一切都完了! 左天斗不问这句话,她还想不起来;如今经左天斗这样一问,她才发觉她根本就不该还存侥幸之心。 他们在巷子里分手时,先离开的是左天斗,左天斗离去之前,并没有问她住什么地方。 他是怎么找来的? 找来的方法,只有一个:走出巷子,悄悄的再回头,回头缀在她的身后! 这是江湖上人人会用的一套老法。 只要她稍为冷静一点,她应该不难提防到左天斗或许会使出这一着。 左天斗在心机方面,并不胜于任何人,这一点她原比别人清楚,只可惜她幸脱虎口,一见到柳如风,便以为危险已成为过去,竟迫不及待地吐出了全部秘密! 忘了什么呢? 时间还有的是,左天斗绝不会窃听终日,她等一阵子再说不行? 真是该死! 大乔绝望之余,人倒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冷冷地望着左天斗道:“你是跟在我后面找来的,对吗?” 左天斗道:“对。” 大乔冷冷地接着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你还等什么?” 左天斗道:“等你自己脱衣服。” 大乔一呆道:“你说什么?” 适才她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如今则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等你自己脱衣服!” 她的耳朵没有毛病。 左天斗重复这句话时,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比第一次说得慢也比第一次说得重。 大乔脸孔突然涨红。 没有人受得了这种侮辱,即使是大乔这样的女人,也照样受不了。 左天斗徐徐接着道:“我们已很久没有亲热过了,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喊我亲哥哥,喊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令人蚀骨销魂。” 大乔气得微微发抖道:“姓左的,你是人,还是畜牲?” 左天斗慢吞吞地道:“当然是畜牲,否则我又怎样交上你这样一个女人。” 大乔凝望着坐在床沿上的左天斗,神情忽然慢慢回复平静。 她冷冷问道:“你真的要?” 左天斗道:“真的要。” 大乔道:“你不怕姓柳的回来撞上?” 左天斗道:“你放心,去见的人是胡八姑,就不会这么快回头。” 大乔道:“你也不怕碰了我之后,会使你改变心肠?” 她这话倒还是为对方设想。就她以往的经验来说,一个男人只要跟她上了床,就跟面团似的,任她搓捏揉压,要变成什么模样,就会变成什么模样,比铸铁熔炉还要熔化得快。左天斗跟她已非第一次发生关系,在床上是副什么德性,她当然比谁都清楚- 第二十七章 鲜血染香闺 腥风吹赌坊 这原是大乔扭转大局的一个好机会,她为什么不加以利用,反在事先提醒对方呢? 难道这女人真对自尊心看得比命还重要? 完全错了! 与事实相反的,这正是这女人手法高明的地方。 她是在设法改变对方的情绪。 谁都知道,左天斗已恨她入骨,单杀了她还不称心,如今要求肉体之欢,正是死前折辱她的方式之一。 可以想象得到的,等会儿两人完了事,她的性命也一定会随之结束。 她现在提醒左天斗说了上床之后,他也许会改变心肠便等于加强左天斗等会儿对她胴体的注意力。 一个人如果怀着仇恨的心情在女人身上发泄,被泄的对象固然痛楚,他自己也决无乐趣可言。 因为这时大家所见到的和所想到的,都是对方丑恶的一面。 这时候她如想以媚术去软化他,她只要稍有动作他也许就会在心里冷笑:“嘿,婊子少跟大爷来这一套,这一套你家大爷见多了。” 如今,她事先说破,情形便不同了。 这叫做以毒攻毒! 等会儿对方一定会这样想:“是的,这婊子说得不错,我要小心一点,别让这臭婊子真给迷住了才好。” 对方有了这份警惕心,是不是就因此不受蛊惑了呢? 不见得! 很多人端起第一杯酒时,都会说今天一定要适可而止,决不能喝醉,但最后还是醉了。 天底下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 男人女人上了床,也永远就是那么一套。 为什么有的男女势如冰炭,有的却海誓山盟,拚死缠绵享受了目前的欢娱不算,甚至还相约共度来生呢? 真是为了爱情? 什么叫爱情? 如果去掉半段,只说一个字,便容易解释多了。 是爱,不是爱情。 爱就是欢喜,欢喜就是需要。更进一步说,就是彼此都感觉不能没有对方这样一个可人儿! 爱都是从肉体上生出来。 换句话说:她要他留心她,留心她美好的肉体,不放过她身上每一寸肌肤,不放过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以另一角度,另一种心情品鉴欣赏。 她有自信,也有真本钱。 只要左天斗对脱光了衣服的她多留心几眼,她相信届时局面必然会改观。 届时这位魔鞭也许会不期而然,于心底浮起这样一个念头:“奶奶的,这婊子倒不是瞎夸口,长得还真确实不赖……看这一身皮肤,这两条腿……奶奶的,要不是……其实,其实……就是暂时饶了她,只要带去另一个地方,相信她也作不了怪……这样做有什么关系? 嘿嘿,老子先玩个痛快,玩够了再宰……嘿嘿,嘿嘿……捞够了老本,照宰不误!” 房间里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左天斗没有回答她最后的一个问题,只是无声冷笑,这位魔鞭对自己的定力显然也充满了信心。 大乔慢慢解开衣服。 像这种六月天,一个女人身上穿的衣服,当然不会太多。 她若是真要脱光自己,实在不费什么事。但她并不急。她知道女人在男人面前脱衣裳,也是一种艺术。 腰带松脱了,衣扣也解开了,但她只露出了酥胸的一小部分,就慢慢向床边走过去。 这跟吃粽子一样。 粽绳可以由别人剪开,但粽衣一定要亲手剥,吃起来才够味。 衣服她答应脱,也准备脱了,至于要脱到什么程度,那可不是她该做的事。 她不是吃粽子的人。 她是粽子。 酒肉和尚并不是个真和尚,只是头顶光秃秃的,看上去像个和尚而已。 就算是个真和尚,对粽子也不忌口的。 只不过和尚要吃素粽,而现在走进来的这位酒肉和尚,则一向荤素不论,越荤越对胃口。 没有人知道门是怎样打开的,也没有人听到开门的声音。 直到房门口的光亮被遮住了,大家才回头看到了这位身躯高大肥胖的天狼长老。 这位天狼长老如今正以一双贪婪的眼光,笑嘻嘻地盯在大乔半裸的胸脯上。 大乔面孔一红,急忙去拉衣襟。 没有想到,她忙中出错拉的是另一边衣角,就像想关门反而将门打开了一样,这一拉之下,反为不美…… 酒肉和尚口中啧啧不已,眼光也随着痴直起来。 左天斗脸色大变。 他一只手缓缓移向腰际,以备随时应变。 酒肉和尚忽然转过脸去,笑着道:“左长老是自己逃出来的,还是对方放出来的?” 左天斗安心了,原来这位天狼长老还没有跟柳如风碰过头,还不知道他已成了天狼会的叛徒,于是连连赔笑回答道:“是两颗定时丹的解药赎回来。熊长老目前歇在什么地方?” 他一边敷衍着这位天狼长老,一边有意无意地溜了大乔一眼。 这是带有警告意味的一瞥。 意思等于是说:你这女人别以为来了一位天狼长老,就可以揭我的底,小心我的长鞭,照样能够先要了你的命! 大乔已掩上胸口,静立床头,一声不响,脸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其实,左天斗就是不对她下警告,她也不会贸然行险的。 她的靠山是柳如风,不是这位酒肉和尚。只要能因这位酒肉和尚的出现,使左天斗知难而退,她就很满足了。 酒肉和尚好像没有留心到左天斗问的话,又接着道:“老弟知不知道胡八姑来了?” 左天斗道:“刚刚听说。” 酒肉和尚道:“她歇在太平客栈后院富字四号上房,你先去看看她,本座等会儿再过去。老弟懂得本座的意思吗?” 左天斗当然懂得。 他怎么会不懂呢? 自从这位天狼长老现身之后,他差不多就已料及将会有一些什么事情发生。 这位酒肉和尚好色如命,对组织里的这一对姊妹花,早就垂涎不已,只为了身份关系,始终不便下手,今天好容易碰上这样一个机会,试问又岂肯白白放过? 黑道上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见者有份,便是其中之一。 金银财宝如此,女人也一样。 这位酒肉和尚走进来时,对房间里曾发生过一些什么事,他也许并不清楚,同时也不需要清楚;只凭他亲眼所看到的那一部分,就已足够了。 他所看到的一幕情景是:金五号目光灼灼地坐在床上,银狼大乔一边宽解衣带,一边移步向床头走去…… 两人准备干什么勾当,难道还要交代? 好!见者有份。 以我这位天狼长老的地位,请你金五号委屈一下,让我酒肉和尚拔个头筹,该不算太过分吧? 如果换了过去,左天斗一定不甘心禁脔与人共尝,而现在这位魔鞭已经一点也不在意。 酒肉和尚一身武功比铁头雷公只强不弱,天狼会中人人都对这个假和尚惧怕三分,他当然犯不着为大乔这样一个烂女人冒险拼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如今什么也不想,只希望快快脱身! 至于大乔这女人,暂时放过一马,让这女人多活几天,也等于叫这女人多担几天心事,多受几天活罪,反过头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对天狼会内部情形,了如指掌,只要他行动谨慎,他一点也不担心会落在柳如风手上,加上血观音胡八姑一来,他相信柳如风更没有时间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所以,他了解酒肉和尚的最后一句话,不作正面回答,而代以一个会心的微笑;然后便点着头,起身向房外走去。 酒肉和尚偏身让路,闪着油光的大扁脸,也浮起一丝带有嘉许意味的笑容。 他对这位五号金狼的知情识趣,显然相当满意。 大乔仍然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只是一张面孔时青时白,牙齿也似乎愈咬愈紧。 迫于形势,无论陪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上床,她都不会在意,但她可受不了两个男人将她当货品一样的让来让去。 她并不是一个妓女。 就是妓女,也不见得会受这种侮辱。 但是,不忍受又怎样?她能对这两个男人之中的任何一人还以颜色吗? 除非她已活腻了,否则她只有乖乖地送来顺受! 左天斗以手拨开市幔,正探头要走出去,酒肉和尚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走上一步,轻喂了一声道:“老弟,你且等一等!” 左天斗转身道:“长老还有什么吩咐?” 酒肉和尚瞟了大乔一眼,似乎感到有点顾忌。 左天斗只好等待。 酒肉和尚沉吟道:“等下你见了金一号,咳咳” 左天斗心里暗暗好笑,表面上却装出会意的样子,点点头道:“不须长老交代,这个属下懂得。” 酒肉和尚像了却了一桩心事般,又露出笑容,手一摆道:“好,好,你懂就好。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左天斗巴不得早些离开,于是又转身去掀布幔。 他由于求去心切,不像早先那样,在经过酒肉和尚面前时,暗暗提神蓄势,以防不虞之处。 这一次他忘了去留神酒肉和尚那只可怕的右手。 酒肉和尚口里说着你去吧,一面挥动右手,看来似乎是加强语气,事实上这只右手一经挥出,就没有再收回来。 它顺着挥出的弧线,于半空中略为一顿,然后趁左天斗转身之际弧线继续向外延展,并且突然加快速度。 左天斗一只手刚刚触及布幔,酒肉和尚的那只手已以掌缘砍上了他的右肩窝。 右肩窝不是致命之处,问题是砍中的这只手掌。 这只手掌属于酒肉和尚。 酒肉和尚的一只右掌,无论砍在敌人身上的哪一部位,都是一种致命伤。 当一声脆响传进左天斗耳中时,这位魔鞭几乎还听不出那是自己肩骨碎裂的声音。 等他发觉这是怎么一回事时,一切都已太迟了- 第二十八章 笑谈拒恶客 无语对妖娆 酒肉和尚这一掌,少说一点,也在百斤以上,这绝不是任何血肉之躯所受得了的分量。 左天斗身子向前一级,连连跄出四五步,扑的一声,趴了下去。 这位魔鞭一趴下去,就没有再作挣扎。 因为这一掌砍中的部位虽是右肩窝,但余劲激荡,显已波及五脏六腑。 大乔先是一呆,接着又不禁暗暗嘘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这位酒肉和尚总算替她拔去了一根肉刺,如今剩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设法来打发这个色中饿鬼的天狼长老了。 打发一个无法抗拒的色鬼,她所能想到的方法,似乎只有一个。 那便是强颜欢笑,让对方获得满足! 大乔埋着面孔,倒向床里,面壁而卧。 虽然剥粽子的人已经换了一个,但她所处的地位,则丝毫未有改变。 她仍是一只待剥的肉粽。 在一阵嘻嘻痴笑声中,木床突然震荡起来。接着,一个像肉球似的身躯,突然带着股狐臭味压上身来。 大乔蜷缩着,身子依然一动不动。 这一方面的经验她太丰富了。 她知道她愈是似迎还拒,男人便愈觉得兴奋刺激,男人愈是兴奋刺激,也就愈早弃甲曳盔。 只可惜她这一次却料错了人。 酒肉和尚显然也是个在这方面具有丰富经验的男人。 他从占了第一道隘口之后,并不似大乔所想象的那样,立即跃马突阵,挥戈直捣黄龙。 他只是轻轻抚摸她身上某些隆凸不平的部位,一面于口中发出啧啧赞叹之声。 大乔微微感到有点慌乱。 她并不是受不了这种抚摸,而是意外地发现她正面临着一个可怕的敌手。 打野食的男人,很少会有这样好的耐性。 这种耐性柳如风没有,左天斗也没有,所以这男人也一定不像柳如风和左天斗那样易于打发。 时间的久暂,她原不如何在乎。 但是,这却使她不得不考虑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正当战局吃紧之际,被柳如风回来撞见了怎么办? 她咬咬牙齿,决定采用另一套战术。 她开始慢慢地扭动身躯,轻轻地呻吟,同时缓缓将面孔转向酒肉和尚。 她准备献上她的笑唇,更重要的是,她希望对方多多留意她脸上的表情。 她在这方面下过很大的功夫。她知道女人脸上的表情,常会为男人带来一种奇妙的刺激;很多女人都懂得媚功,但却很少有女人懂得,女人面部的表情,其实便是媚功中最具效果之一。 痛苦状,兴奋状,饥渴状,昏迷状,每一种变化,都会在不同的状况下,收到不同的效果。现在她为了争取时间,不得不采取主动了。 酒肉和尚收下她送上的第一份礼物。他嘴唇带着一股令人呕心的大蒜味,贪婪地吮吸着她的嘴唇。 只是,大乔迅速即发觉,她这一策略显然又失败了。 酒肉和尚虽然饱尝芳泽,但阵脚仍极稳定,一点也没有因此露出迫不及待的样子。 他紧搂着她,轻轻笑着道:“心肝儿,你怎么不说话?” 大乔恨得几乎要咬他一块肉下来,但却装出娇不胜羞的神气嗔声道:“你要我说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 酒肉和尚笑道:“我怎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找来这里?以及刚才我为什么不干干脆脆,趁他第一次经过我身边就动手?你对这两件事,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大乔当然觉得奇怪,只是两张面孔贴得如此之近,那股浓烈的蒜臭,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于是,她像撒娇似的,把对方轻轻推开了些,娇嗔地道:“你说啊!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酒肉和尚嘻嘻一笑道:“好,我告诉你,是柳如风老弟请我来的!” 大乔一呆道:“是柳?” 酒肉和尚笑道:“刚才他跟金十三号在巷口碰到了本座,他说金五号已生反叛之心,准备今晚起出三尊玉美人,跟你一道远走高飞,但他料定以金五号之工于心计,一定不会直接这样做。” 大乔道:“他认为金五号可能会先悄悄找来这里?” 酒肉和尚道:“是的,但是胡八姑那边,他又不能不去。所以,他便将这件事委托了本座。” 大乔道:“这样一说,你岂不是早就来到了?” 酒肉和尚道:“不算太早,正好碰上你解开第一颗钮扣。” 大乔脸孔一红,心中暗暗冒火,语气也不免带几分怒恼意味道:“当时你为什么不立即现身?” 酒肉和尚笑道:“忙什么?要不是……嘻嘻……我真想看完了这场戏,再下来打发他上路,只是嘻嘻……我瞧着,瞧着……自己也上了火,嘻嘻。” 大乔咬了咬牙齿,才道:“那么,你进来之后,不立即动手,又是什么意思?” 酒肉和尚笑道:“这是为了要让你学上一招。” 大乔道:“让我学一招?” 酒肉和尚道:“是的。” 大乔道:“学你哪一招?” 酒肉和尚笑道:“该斗智的场面,绝不斗力!” 大乔道:“你一掌劈了他也不算斗力?” 酒肉和尚道:“不算。因为我一点没受损伤。如果斗力,就不免大打出手,即使占尽上风,也不免要耗不少气力。” 他在她身上最富弹性的地方担了一把,低低暧昧地道:“我要留点力气下来等会用在你身上!” 大乔几乎已忘记了那股大蒜味,而现在她又闻到了。 酒肉和尚要说的话,已快说完。 谈话一旦结束,另一件事无疑就要接着开始。 她本来还打算忍受,如今可又要重新斟酌斟酌了。 左天斗跟上她,她不知道,酒肉和尚跟上左天斗,左天斗也蒙在鼓里;依此类推,谁又敢担保,这个酒肉和尚进来时,后面有没跟人呢? 跟的是别人,还不打紧、如果跟来的竟是柳如风,那时又怎么办? 柳如风是她引诱上手的,这位一号金狼本人其实并不如何好色。如果柳如风也对这位天狼长老有所顾忌,他奈何不了一名天狼长老,拿她这头银狼出气,那是绝免不了的。 她能失去柳如风这个男人吗? 她不惜冒生命之险,一再出卖左天斗,为的又是什么? 所以,她决定挣扎。 不是拼命挣扎,而是让第三者假如此刻屋外有人窃察的话认为她已尽了全力,最后她失身,实在是由于酒肉和尚横施暴力所致! 不出她所料,酒肉和尚说完了那两句双关的秽语,马上就展开了实际行动。 直到这时候,大乔突然发觉,酒肉和尚原早在上床之前,即已脱掉了内衣裤。 这位天狼长老被人喊作酒肉和尚的原因之一,便是日常喜着僧装,他今天外面穿的,就是一袭灰布袈裟。 这袭袈裟一撩,便成了一尊肉身菩萨。 大乔虽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这时也不免因突然接触到对方身上的某一部分,而暗暗吃惊。 她的衣带早已松开了,但尚未全部褪去,酒肉和尚一手搂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便去扯她的衣衫。 大乔伸手一格道:“熊长老,您绝不能这样做!” 酒肉和尚一怔,颇感意外道:“为什么不能呢?” 大乔道:“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已是金一号的人。” 酒肉和尚道:“我当然知道你是金一号的人,是金一号的人又怎样?” 大乔道:“如果发生这种事,我没法向金一号交待。” 一只煮熟了盛在盘里的鸭子,居然振翅欲飞,你见过这种事没有? 酒肉和尚此刻的表情便有如对着一只想飞的熟鸭子,既惊奇,又迷惑,一时竟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他翻了半天的眼皮,才迸出了一句并不十分得体的话:“你真的这样害怕金一号?” 大乔道:“他待我一向不错,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 酒肉和尚笑了,一张本来就扁得可以的脸,这时更扁得像个横放的烧饼。 他像感到非常有趣似地道:“如果本座不来呢?你会跟姓左的睡觉,对不对得起他呢?” 大乔道:“长老误会了。” 酒肉和尚道:“哦?” 大乔道:“长老如果早来一步,就会知道那是因为姓左的以生命相胁,我故意暂时顺从他,纯出于迫不得已。” 酒肉和尚道:“故意?暂时?” 大乔道:“是的。” 酒肉和尚又笑了起来道:“我没要你真心跟我相好一辈子,你为什么不‘故意’、‘暂时’、‘顺从’我一下?” 大乔道:“长老又误会了我的意思了。” 酒肉和尚道:“哦?” 大乔道:“我解衣扣,长老是亲眼见到的,我解得那样慢,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 “你知道有人会来救你?” “不知道。” “如果没有人来呢?” “拼!” 这个字说得很有力量,横竖是一场戏,她当然落得连前半段也顺利洗刷一番。 酒肉和尚两眼眯成一条缝,忽然凑上她耳边,低低地道:“现在你还有一个拼的机会,你有多大劲,尽管使出来……” 大乔没有再抗拒。 如果有人窃听,而又竟是柳如风的话,这时也该现身而出了。如果她担心是多余的,又何必白耗时间?” 酒肉和尚对接着要做的那件事,显得熟练无比。他轻轻一翻,便升上恰当的行事位置。 “啊啊……熊……熊……长老,你……你怎能这……这个样子?” 大乔又在喘息着娇呼了。 这是她最后的抗议。 从声调上听起来,她这样呼喊时,似正被人卡着喉管,已失去挣扎的能力,事实上酒肉和尚尚未用强,而她躺在那里,也根本没有动一下。她这样做,只是预防万一。 如今,她只有一个要求。她不在乎酒肉和尚如何能征惯战,他只希望对方那张蒜臭喷人的嘴巴,最好能离她稍为远一点。 酒肉和尚没有令她失望。 酒肉和尚撑着双臂,上半身慢慢向上抬起,牙齿咬得紧紧的,似乎抬得相当吃力。 那是因为他正在另一部分着力…… 大乔也不由得暗暗咬牙,因为这个酒肉和尚不仅身躯高大,正在着力的部分,也过异于常人。这是她以前没有经验过的。 她咬起牙关,也并非全由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事实上她根本就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不是种痛苦!她必须闭上眼皮,细细体会一下。 她缓缓闭上眼皮。 然而,令人诧异,也令人失望的是,她的眼皮尚未完全闭拢,酒肉和尚双腿突然抖动起来。接着腰一挺,便放松了双臂,全身伏下。 大乔好气又好笑。 银样蜡枪头!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不但可以少担点风险,而且也可以早点脱离对方身上那股狐臭蒜臭混合的呕人气味。 只是,她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因为酒肉和尚一伏下来,就歪搁着脖子,没有再动一下。再差劲的男人,也不至于如此不济,更何况是酒肉和尚这样的男人? 同时,她身上另一部分的感觉也告诉她:酒肉和尚实际并没有 她想到这里,不禁机灵灵打了一个寒噤。 当下她也顾不得去看酒肉和尚是否已经断气,忙将酒肉和尚一推,滚身坐了起来,一面破口大骂道:“你这杀千刀的,亏你还是一位天狼长老!” 她明明已看到了酒肉和尚背上的刀柄,却不忙着去张望是谁下的手,就像她喉管一直被酒肉和尚卡着,直到她滚身坐起之前,酒肉和尚才突然松开了双手似的。 她掠掠发丝,又恨声接着诉说道:“你就没有想想,我是谁的人……啊啊……天哪…… 这……这……是怎么回事?” 做作不能太过分。她现在必须看到“刀”和“血”了!然后,她就装出受惊过度的样子,突然晕了过去。 因为她不仅看到了“刀”和“血”,同时还察觉到一个“人”这时已到了她的身后! 她这番精彩表演一点没有白费,因为她身后这个人并不是别人,正是一号金狼柳如风! 最后还是柳如风的口福好。 左天斗解开包衣,酒肉和尚也只咬了一口的粽子,还是他吃了。一般人吃粽子,都是蘸着糖吃,他蘸的则是大乔的眼泪。 其实,大乔就是不流这一场眼泪,相信柳如风也绝不会因而减少对她的疼爱。 这是时间带给她运气。因为她刚才“真戏假做”的那段“对白”,恰巧全被柳如风听到了。再加上房门口的尸体,屋顶上的那个大洞,在在都为她的“清白”做了“佐证”。 事件的经过,不是太明显了吗? 左天斗是从屋顶里来的,他正威胁着大乔之际,酒肉和尚赶来把他杀了。然后,酒肉和尚见色动心,不顾大乔已是他一号金狼的人,也不顾大乔的苦劝和告饶,一味横心用强,最后幸亏他在紧急关头,适时赶至! “真急死人,我一直担心你为了谈公事,而放我一个人在这里不管。” “不会的,我托他照顾你,等于托黄鼠狼护鸡,只不过一时分身不开,拖一下时间而已,我怎会真的信任这个奥猪。” “他多少总是一位天狼长老,如今你杀了他,要紧不要紧?” “要什么紧?” “会主晓得了,不会见怪?” “这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 “当然是不关我的事,人又不是我杀的。” “那么人是谁杀的?” “金五号!” “金五号?” “不错。” 大乔眼珠子一转,忽然会过意来,点点头道:“的确不错,这是我亲眼看到的。熊长老从外面走进来,没想到金五号藏身暗处,打背后抽冷子飞出一刀,正好碰上你回来,又把金五号杀了事情是不是这样发生的?” 柳如风微笑道:“你的眼力很好。” 他亲了她一下,含笑接着道:“我现在就要去告诉胡八姑这个不幸消息,由于少了一名天狼长老,人手也必须重新安排大乔一怔道:“安排人手干什么?” 柳如风笑笑道:“准备接收‘高远镖局’和‘如意坊’。” 现在,蜈蚣镇上,已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天狼会又派来一名外号血观音的天狼长老,以及这位过去有武林第一魔女之称的女煞星,这次到蜈蚣镇,是干什么来的了。 蜈蚣镇的消息,一向传得很快。 如果是从太平客栈传出来的,那比平常又更要快上好几倍。 歪脖子杨二不是高大爷的人,不过,他每个月拿的津贴,却比四名高府家丁的薪饷还要多得多。拿了钱当然就得办事。 血观音黎明时分住进客栈,太阳刚露出半边脸,消息就到了如意坊。 等到太阳升上屋顶,消息便已经传遍全镇。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呢? 杨二一向不欢喜多话,像这一类的消息,除非是熟人,他从来不提。 他从如意坊回头,只碰到三个熟人。 这三个熟人跟杨二一样,他们的口风也很紧。他们只告诉他们的熟人。 而他们的熟人,又是他们的熟人 所以,已牌未到,如意坊大门前,就已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他们竟比血观音胡八姑来得还要早! 血观音胡八姑出现得也不算太晚。 她是坐轿来的。两人抬的青色小轿,只有六成新,看上去一点也不惹眼。 惹眼的是两名“轿夫”。 单是这两名轿夫,就掀起了一片高潮。蜈蚣镇上的人,今天总算大开眼界,看到了两名应该只有画师才画得出的少女! 走在前面的是“美美”,走在后面的是“秀秀”。美美那张能把钟馗吓出病来的面孔,真比一队喝道的武士,还要威风得多。 小轿所经之处,闲人如火烧屁股般,避之惟恐不及。但轿后的行列,并不如何壮观。 除了那位怪模怪样的铁头雷公杨伟之外,一共只来了八名劲装汉子。不过,这一队汉子人数虽然不多,却具有一个共同的特色。 那便是人人穿着相同,清一色的天蓝短打,天蓝头巾,以及天蓝薄底快靴,同时人人左胸上均以金线绣着一只神气悍猛的狼形图案。 这说明他们从今以后,已将不再掩瞒他们的身份。 从图案上可以知道,这是八名金狼。 天狼会这次派出的人手,少说一点,也在百名左右。其余的那些金狼和银狼,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难道单凭了一个血观音胡八姑以及扬雷公带领的这八名金狼,就能使拥有一群杀手,以及无数亡命府丁的关洛兄弟俯首听命? 小轿于如意坊门前停下,八名金狼于轿后一字排开。铁头雷公缓缓走去轿旁,取出旱烟筒,开始从容不迫地装烟打火。 原已离得远远的闲人,抵不住这种神秘气氛的诱惑,又慢慢的从四面八方,逐步聚拢过来。隔得较远的人丛中,有人窃窃私语。 “这位血观音,年纪该不小了吧?” “当然不小了,十几年前就已名动天下的人物,难道还会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不成?” “依我猜想,这个血观音不仅年华已老,而且一定还长得很难看。” 一何以见得?” “你瞧那两个抬轿的丫头就知道了。” “丫头难看,跟主人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什么关系?” “这只怪你老哥不懂娘儿们的心理。” “你懂?” “当然!” “说点道理来听听看。” “道理很简单,只要两个字,就可以说完了。” “哪两个字?” “怕比!” “标致的丫头,会使得女主人,相形失色吗?” “不错!同样的道理,如果丫头们奇丑无比,女主人便是容貌差一点,就不会有人去注意。” “这话听起来倒也不无道理。” “小弟对于女人的心理,一向揣摩得透透彻彻。” “那当然了,不然人家怎会喊你花蝴蝶?只不过关于这位血观音的容貌,我却认为你老哥完全猜错了。” “哦?” “你老哥似乎忘了一件事。” “哦?” “忘了她的外号叫血观音。” “叫血观音又怎样?” “被冠以观音外号的女人,这女人的容貌就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唔,这话也是” 人丛中的私语,突告冥然中断。 因为这时如意坊的两扇大铁门,正在缓缓开启。 当龙头老大的人,样样都好,就只有一桩坏处。 那就是无论遇上什么事,他都必须走在前头。分金、分银。喝酒、挑女人,老大得第一份;如果挨起刀子来,老大义不容辞,也得先挨第一刀! 高大爷是老大。现在,这位高大爷就在最前头。 高大爷身后,依顺序是:胡三爷、艾四爷、花六爷。 再接着是四名杀手:龙剑公冶长、穿心镖谷慈、血刀袁飞、双戟温侯薛长空。 穿心镖谷慈脸色苍白,病体显然尚未完全复原。从四名杀手的顺序看来,这位穿心镖似是递补魔鞭左天斗的位置,暂时被派作了胡三爷的护卫。 紧接在四名杀手之后,是张金牛、花狼、小马、蔡猴子,以及胡三爷、艾四爷、花六爷等人带来的一批家将家丁,总数约在三十名左右。 双掌开碑关汉山和四名镖师均未见面,可能被留在坊内保护内眷。 相形之下,如意坊这一边,阵容是够大的。 高大爷步伐沉稳,面容庄严。 他虽然人老了,胆子也小了,但他终究是在江湖上打过滚的人,世面见过,经验也多。 今天,至少有一件事,他比别人清楚。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已然形势迫人,非接下这一阵不可,何不干脆横起心肠,充英雄充到底? 所以,这时如果单看表面,这位金蜈蚣高大爷可说了无惧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显得更像一位领导关洛道上的龙头老大! 如意坊的台阶很高,也很宽阔。 台阶三级,正好将地主这边的人马分为三层:第一层,最前面,是关洛四兄弟。第二层是以公冶长为首的四杀手。最上面的第三层,则是人数最多的家将家丁。 高大爷等三位盟弟站定后,徐徐向前跨出两步,冲着那顶小轿,抱拳朗声道:“不知胡女侠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尚乞恕罪。” 他说这几句开场白时,腰杆挺得笔直,声调不疾不徐,一切都显得十分得体。 同时,这几句开场音,虽属江湖俗套,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则多多少少尚带有几分炫耀意味。 这几句话的弦外之音也等于说:你这位血观音少在我高某人面前装神弄鬼,你一到蜈蚣镇,高某人便得到消息便排好阵仗,在这里候着你了! 小轿中一时没有动静,隔了片刻,才悠悠然传出一个悦耳的声音道:“杨长老,刚才说话的这个老家伙是谁?” 高大爷的一张面孔,不禁霍然变色。 这位血观音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就算她真的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这一声老家伙,又算什么意思? 难道她血观音成名江湖多年,连这么一点起码的江湖礼节也不懂? 不!不是不懂。她喊这一声老家伙的意思,包括四周围的闲人在内,人人心中明白,她是有意借明显的折辱,想来激怒这位金蜈蚣! 她今天公然率众登门,并不是一次亲善访问。 她是寻衅而来的。 寻衅要有借口,不能不分情由,见面就讲打讲杀。 这一声老家伙,便是火药线,现在它只等高大爷为它点火引爆。 高大爷似乎很快的也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这位金蜈蚣脸色微变之后,仅轻轻哼了一声,便又立即恢复常态。 铁头雷公杨伟从嘴角上拔下旱烟筒,露牙微微一笑,说道:“老夫也不怎么清楚,大概就是关洛七雄中的那个什么金蜈蚣高敬如高老大吧?” 轿内的声音道:“杨长老看他像不像个老大的样子?可不要弄错了人才好。” 杨雷公以眼角朝台阶上瞅了一下,带着一丝讽刺意味,似笑非笑的咳了一声道:“看神气像是错不了。” 轿内的声音道:“已然错不了,那就叫金六号宣读聘函吧!” 杨雷公扭头道:“金六号!” 轿后排头的一名金狼,立即应声出列,向杨雷公躬身道:“金六号在!” 杨雷公道:“胡长老吩咐,宣读聘函。” 金六号道:“是!” 这位六号金狼应完一声是,又迈前一步,自衣襟中取出一份黄色书笺,面向高大爷等人立身之处,以清晰的口音,展笺高声道:“兹礼聘台端等人为本会金狼弟子,编号自一零一起:一零一高敬如,一零二胡传宗,一零三艾福寿,一零四花行标,一零五袁飞,一零六薛长空,一零七谷慈,一零八关汉山。” 高大爷等四兄弟相顾失色,显得又惊又怒。他们全都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要以弟子身份,去侍候别人?供他人驱使? 身后第二层台阶上的四杀手表情虽然各不相同,但显然全没把六号金狼这篇宣告当做一回事。 谷慈皱眉,袁飞冷笑。 薛长空则向公冶长扮了个鬼脸,低声笑着道:“公冶兄,你落选了。” 公冶长也笑了笑道:“放心,我敢打赌不会少掉我的份子!” 金六号略为顿了一下,这时果然又大声接着道:“另特聘灵台传人,龙剑公冶长,为本会第九号天狼长老。” 公冶长笑道:“我说如何?” 杨雷公又扮了个鬼脸道:“恭喜,恭喜,你公冶兄后来居上,官大多了。” 金六号继续宣读道:“原高远镖局之镖师,唐、游、吴、钱等四人,以及如意坊护坊之弟兄,包括花十八姑娘在内,一律改编为本会银狼弟子,排号另叙。” 四周闲人,窃议纷纭,都觉得这种意想不到的变化,不但新奇,而且极为刺激。 高大爷和众杀手会接受天狼会这份聘约吗?照情推测,似无可能。 如果加以拒绝,又将会引起何种后果? 金六号显然尚未念完全文,这时提高声浪,又接着道:“以上受聘及受编诸人,统限于三日内向本会胡长老报到,领受仪规,另候差遣,如有故违,即视为本会公敌,严惩不贷。 胡长老现住太平客栈,后院富字四号上房。希谨记!天狼会主启。” 金六号读毕,收起黄笺,又转身还归原来的行列。 轿内的声音道:“杨长老,你问问他们,一个个是不是都听清了?” 杨雷公果然抬起头问道:“你们大家是不是听清了?” 当然不会有人去回答他这种询问。 高大爷忿然转向后面的四杀手道:“我高某人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什么荒唐事都见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如此狂妄自大。你们都听到了,这算什么话?” 他的仗恃是这四名杀手,他当然得先回头看看这几位杀手的反应,才能决定他最后处理这件事的态度。 第一个起反应的杀手是血刀袁飞。 袁飞抄起刀柄,冷冷一哼道:“她是血观音,我是血刀,我倒要看看,我们这两个带血字儿的不祥人物,今天到底谁放谁的血!” 高大爷当然不会拦阻。 双方迟早难免一场血战。如今由血刀袁飞打头阵,可说正是最理想的人选。 所以,袁飞一移动脚步,他就从旁边让开身子,只是口中叮咛了一句:“老弟可要小心些……” 公冶长目光闪动,忽然伸手将袁飞一把拉住道:“袁兄且慢!” 袁飞转过头去,露出诧异之色道:“干嘛阻挡我?是不是担心我不是这女人敌手?” 公冶长压低声音说道:“小弟不是这个意思。” 袁飞道:“哦?” 公冶长低声接着道:“小弟的意思,是打斗要讲究公平,但今天的形势却非如此。你袁兄如果负气下场过战,说不定正好落入对方的陷阱!” 袁飞道:“什么陷阱?” 公冶长道:“对方明知道今天不是一场善会,却只带来了这么几个人,这里面无疑大有蹊跷。” 袁飞道:“什么蹊跷?” 公冶长道:“有一件事,想你袁兄必然明白。那就是你下去向这女人挑战,这女人自侍身份,一定不会应战。” 袁飞点头,这一点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薛长空插口道:“代这女人应战的人,很可能是铁头雷公杨老怪,不是小弟长他人的锐气,这老怪的确……” 公冶长摇头道:“也不可能。如果由这老怪接战,事情就好办了。袁兄刀法刚猛快捷,说不定正好是这个怪物的克星!” 袁飞忍不住又露出诧异之色道:“否则对方还有什么特殊人物可派用?” 公冶长道:“也许只是一头普通金狼。” 袁飞眨眨眼皮,没有开口。 公冶长已然晓得他连铁头雷公也能对付,当然不会认为他连一头普通金狼也应付不了。 所以他等公冶长接着说下去,他知道公冶长一定还有下文。 他没有猜错。 公冶长稍稍一顿,忽然低声问道:“你们可知道那位百变人魔,今在什么地方?” 薛长空微微一怔道:“公冶兄认为姓柳的,如今就隐在那批金狼之中?等会儿第一个出场的人可能就是这位一号金狼?” 公冶长道:“不错!” 袁飞听得很不高兴,他瞪着公冶长道:“不错又怎样?我已连血观音也敢斗上一斗,难道还会估了这姓柳的不成?” 公冶长道:“话不是这么说。” 袁飞道:“该怎么说?” 公冶长道:“小弟方才已说过,交手一定要讲究公平。至于胜负,那是另一回事。只要一对一,明着站出来,我相信不仅是你袁兄不在乎,就是换了小弟,薛兄或谷兄,相信也不会在乎的。” 袁飞道:“对方阴谋已被你公冶兄事先道破,等会只要小弟小心一些,那跟明着对阵,又有什么区别?” 公冶长道:“当然有区别。” 袁飞道:“区别何在?” 公冶长道:“第一,兵家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铁头和尚、血观音这一男一女虽然扎手,但我们兄弟已知道这一男一女可怕在什么地方,事先心里有数,一旦交起手来,就不会吃太大的亏。姓柳的呢?你们谁知道这位百变人魔擅长的武功是什么?” 没有人开口,因为谁也不知道。 公冶长道:“这是目前应该避免跟这厮交手理由之一。第二,这姓柳的诡计多端,又精易容术,我说他可能杀在这八名金狼之中,只是另一种猜想。并不一定可靠。这厮安排的毒计,也许更超出我们的想象之外,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傻,非要走上他安排好的路子不可?” 薛长空道:“否则怎么办?难道就任他们如此耀武扬威一番,我们连气也不吭一声?” 公冶长笑笑道:“如果那样窝囊,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薛长空道:“那么” 下面杨雷公忽然大声道:“喂!你们几位小老弟,嘀咕了老半天,到底有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来呢?” 公冶长低声道:瞩袁兄别急,让小弟来应付这老家伙。” 他说着,缓缓越列而出,含笑望着杨雷公道:“阁下据说也是一位天狼长老?” 杨雷公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翻了翻眼皮道:“是又怎样?” 公冶长依然笑容可掬地道:“阁下如是天狼长老身份,当然能代表天狼会回答我一个问题了?” 杨雷公突然提高警觉,因为他已听出这小子显然想拿话套牢他。 本来,这并不是一个问题。他以天狼长老的身份,的确可以代表天狼会说话。但,今有血观音胡八姑在场,情形就不同了。 在天狼长老群中,远不及血观音胡八姑。 胡八姑才是今天的领头人物。 他可以代表天狼会,却不能代表胡八姑,如果等会儿见胡八姑不支持他的意见,他岂非当场下不了台? 杨雷公一脸尴尬之色,正感启齿为难之际,耳边忽然传来胡八姑的细语道:“这小子词语犀利如剑,如争口角春风,杨老定会吃亏。不论小子问什么,杨老都可以回答他,但切记不可多兜搭!” 杨雷公受了胡八姑指点,胆气一壮,立即挺胸大声道:“老夫身为天狼长老,当然能全权回答你小子的任何问题!” 公冶长从老怪物的神情变化上,已看出老怪物突然明朗了起来,可能因为已跟胡八姑通了消息,当下也不点破,笑了笑,道:“我要请教的问题,其实非常简单,阁下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他等杨雷公脸孔红了一下,才又笑着接道:“我想请教的是:贵会方才宣读的聘函,究竟具备了几分诚意?” 如果照实回答,这个问题答案该是:半分也没有! 但杨雷公却没有选择:“当然是百分之百的诚意!” 公冶长笑道:“贵会已然是一片诚意,聘函已宣读过了,而期限又是三天之久。你们还等在这里干什么?” 淡淡两句话,就驱走了满天彤云。 杨雷公无话可说,血观音也无话可说,原班人马,只好乖乖撤退。 天狼会的人一走。四周瞧热闹的人群,便也跟着慢慢散去。 对好事者来说,这种平和的结局,当然觉得扫兴之至。所以,闲人散开之后,镇上到处有议论,都认为高大爷太软弱了,被人家公然欺上门来,也不能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事实上,在高大爷这边来说,今天能有这种结局,则无异避过了一场天劫。 天狼会这次派出的人马,当然不止今天现身的这一小支。 其余的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关于这一点,人人想法不同;但不论如何猜测,结论都是一样的,只要被天狼会方面获得了有利的下手机会,对如意坊这边的人,将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如果有人认为今天对方人来得少,正是予对方一个下马威的机会,那其实也错了。 不错,今天对方的人的确不多。 可是,他们自己这一边,真正能动手的人,又有几个? 穿心镖谷慈病体未愈,高大爷等四个老兄弟,充其量也只能敌住四名金狼那还得是排名在二十号以后的金狼。 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严格说来,只有三个,那便是薛长空,袁飞和公冶长! 而这三名年轻的杀手之中,谁又是那位血观音的敌手? 所以,公冶长最后这一着缓兵之计,虽然不是根本解决问题的办法,但至少是没有办法中的一个办法。 这样至少又为他们带来了三天的时间。 这三天中,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如果没有,三天过去后,又将会出现一些什么场面? 高大爷决定召集一次摊牌的会议。 为集思广益起见,他不仅吩咐双掌开碑关汉山、四镖师、花十八、张金牛、蔡猴子、花狼等人全体参加,甚至把尚在休养中的葛老和金狼朱裕,也着家丁去搀扶下来。 像这种大杂烩式的会议,能讨论出个什么结果来呢? 起初是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愿先开口;及至有人开了头,一个个又争着表示意见,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闹哄哄地像一群捣了窝的马蜂。 胡三爷挥动着一只大拳头,主张硬拼:“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得赚!” 这是他当年闯天下时,最爱挂在口边的两句豪语,虽已冷藏了数十年,如今喊出来,依然十分顺口,依然豪气十足。 艾四爷结结巴巴的,也说了不少话。 只可惜他的话只有他一个人懂。 但也幸亏只有他一个人懂。 否则,恐怕不待会议结束,就得先上演一场铁公鸡。 原来这位四爷一直在抱怨不休一一抱怨兄弟之间,不该中了奸人离间计,要是丁二爷,巫五爷,孙七爷不死,鬼斧桑元和病太岁史必烈这两名杀手都活着,那该多好! 这一番话,试问若是被高大爷听到了,高大爷如何承受得了? 只有花六爷提的主张较为平实。 他主张不惜任何代价,立即着人去札聘虎刀段春助阵。 他的看法是:虎刀段春性格怪僻,本来不易笼络,但如今形势已变,天狼会对这位虎刀,也有拔除之意,虎刀本人心里应该明白:同时他前天还帮了公冶长一个大忙,从种种迹象看来,此事颇有成功之望,只要请到了这位虎刀,以龙剑虎刀双英之力,血观音那女人就不足为惧了! 高大爷首表赞同,余人也纷纷称善。 下一步的问题是:这件事交给谁办? 虎刀段春住在太平客栈,血观音也住太平客栈,这种事非传递消息可比,不是相当的人,不易达成使命。 但是,这边如派出一个有分量的人去,则无疑又一定逃不过血观音的耳目。 血观音若是获悉这边有人跟虎刀接头,便不难猜知这边显无归顺之诚意,到时候会否一怒之下,取消三天期限提前兴师发难? 设若如此,这个被派去太平客栈的人,岂非首当其冲? 这种要命的差使,谁愿承担? 同时,即使有人愿意冒险一试,在人手就感不足的今天,如果不幸发生意外,他们这边是否承受得了这份损失? 最后,还是由提出这一主张的花六爷本人解决了这个难题。 他说这件事可以交给他带来的一名管事去办。 花六爷推荐的这名管事,叫花人才,外号小留侯。 个人能有小留侯的外号,心计与手腕,自非常人所能企及。 而这位花人才也的的确确是个人才。 他是花六爷的一位远房侄儿,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个子不高,谈吐儒雅,相貌也生得非常端正清秀。 他经常跟在花六爷身边,但平时一向很少说话。 如意坊上上下下差不多都对这位花府管事具有好感。 由这样一个人前往太平客栈作说客,自属上上之选。 高大爷大喜过望,于是立即吩咐仆妇另取衣帽,命花人才改成一名商买模样,从如意坊的后门出去,绕道前往太平客栈。 这一边大厅中则继续研究对策,一方面也是借此消磨时间,以等候花人才返报佳音。 花人才能不能说动虎刀段春呢? 太平客栈的客房共分四等。 “富”字号是特等上房,“贵”字是一等上房,“荣”字号房间,虽然也被伙计喊做上房,其实只是普通的客房,“华”字号房间,则等而下之,属于廉价统间。 血观音住的是富字第四号特等上房,虎刀段春则住在贵字第四号。 “富”与“贵”是两个跨院,分别从两道拱门进去,富字在东,贵字在西。 花人才向伙计要的是贵字第六号房间。 六号是四号的隔壁。隔壁住的便是虎刀段春。 虎刀段春不在。 虎刀段春去了哪里?花人才没有向伙计打听。这位有小留侯之称的花府管事,办起事来,似乎相当小心。 只可惜他虽然够小心,但仍然犯了一个错误。 他也许是受了好奇心的驱使,竟装作访客的样子,懵懵然踱进了对面的富字院。 他显然不知道这座血观音住进之后,其余的客房已被赶得一个不剩,如今偌大一座跨院,来来往往的男女,尽是天狼弟子。 这位小留候双手倒剪于背后,自以为神态悠闲从容,应不致引起别人的注意,哪知道他才跨进拱门,一把小刀就顶上了他的腰眼儿。 一个冰冷的声音道:“朋友找谁?” 花人才倒还镇定,他记得以前丁二爷就是住在这座院子,丁二爷已经死了,他装作不知道,岂非反能证明他是今天刚抵蜈蚣镇? 所以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是找丁二爷来的。” “哪位丁二爷?” “杨树镇的丁二爷。” “七雄老二?” “是的。” “找他干什么?” “在下也是杨树镇人,找他谈笔生意。” 那人忽然嘿嘿一笑道:“好,你跟我来,丁二爷住在四号上房。” 富字第四号房,是上房中的上房,丁二爷为了穷摆场面,以前住的确是这里的四号上房。但花人才心里明白,这家伙现在带他去见的人,其实是血观音调八姑。 他没有话,只好跟着走。 花人才福气不错。 眼福不错。 因为除了天狼会中高级弟子,谁也没有真正见过血观音胡八姑的庐山真面目。 他现在见到了。 胡八姑斜躺在一张凉榻上。 花人才进去时,第一眼所看到的,便是一双洁白修长,坚实而滑润如美玉的大腿。 胡八姑的年龄,纵然不到四十,至少也有三十七八。 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女人,即使保养得法,也绝不能仍像少女一样,拥有这样美好的一双腿。 这女人难道不是胡八姑? 花人才虽然知道不能太放肆,但一双眼光仍不由得从双腿向上移去。 如果有人问这位花管事:胡八姑如今身上有没有穿衣服?穿的又是一种什么衣服?相信这位花府管事一定回答不出。 因为他既说不出这种衣服是属于什么款式,也不能确定它究竟算不算是一种衣服。 它也许只能称为一块布。 一块透明、省料、软薄而形式奇特的纱布。 这虽然勉强盖住了几处紧要的部位,但总不免令人担心,如果它的主人想移动一下身子或是一阵风突然吹了进来,将如何是好? 屋子里当然不会有风吹进来。 她也没有动。这位权倾一时的天狼长老,正在细心把玩着一件玉器。 玉美人! 花人才现在完全看清楚了。他看到一双美腿,接着又看到一副美好胴体,但如今看到了,却不是一个美人。 他最后看到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徐娘半老的中年妇人。 美人有多种,并不是每一种美人都能使男人动心。 胡八姑此刻拿在手上的,也是一个美人。 你会不会为一尊玉美人动心? 相反的,半老徐娘,往往才是最动人的女人。这就像赏花一样,含苞待放,虽然可爱,但不及盛放时的摇曳生姿,仪态万千。 三四十之间的女人,正是一朵开足了的花,再往后也许便要枯萎,甚至凋谢,但目前则却是最动人的一刻! 胡八姑便是这样一个女人。 看上去并不如何美艳,但配合了美好的身材和肌肤,以及一双传神的眼睛,能令人愈瞧愈着迷。 那带路的大汉没跟进屋来,只于阶下遥遥禀报道:“回八姑,这人闯入院子,自称要找丁二爷,我看大有可疑,请八姑亲自发落。” 他口喊“八姑”而不喊“胡长老”,可见身份相当不低。 胡八姑连眼皮也没撩一下,淡淡地道:“好的,二郎,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原来是金二郎,身份果然不低。 花人才不能再装迷糊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在下刚到达不久,不知道丁二爷已经换了客栈,事出无心,如有冒犯之处,尚清这位夫人……” 胡八姑仔细打量了花人才两眼,忽然噗哧笑道:“花人才,你这一套是跟谁学来的?” 花人才耳中一嗡,几乎昏了过去。 完啦!什么都完啦!他想转身夺门而逃,但双腿如千斤,连动也无法动一下。 这女人又不是神仙,怎会一眼便识穿他的身份,甚至还喊得出他的名姓来呢? 奇怪啊,不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是的,一定有蹊跷! 他不是龙剑公冶长,也不是虎刀段春,他只是花六爷的一名管事,关洛道上无藉藉名的一个小人物。 胡八姑没有理由会认识他这样一个人。 这就像要不是为了今天这趟差使,要不是由于他一时迷糊,他也绝不可能会见到这女人一样。他们几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两种不同的人。就算有人肯在这位血观音面前提到过他,这女人也不可能会一直牢牢地记着他的名字! 难道难道如意坊那边出了奸细,事情一决定下来,这边便得到了消息? 不!也不像。因为这件事在时间上一点没有耽搁,他换好衣服,就来了这里,而参与此事的人,一个也没有离开大厅。 就是有人想送消息,也不会比他快。 那么,毛病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花人才想得脑袋发胀,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正不知如何接腔是好之际,只听胡八姑又笑着道:“花人才,你发什么呆?我人老了,难道连声音也变了不成?” 什么?声音?这声音太熟悉了,他记得好像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什么地方?在如意坊大门口? 不对。 因为在如意坊大门口时,他隐隐约约地就曾有过这种感觉,觉得轿中人的口音,听来似乎甚为耳熟。 时间应该还要向前推移。 那么,是多久以前呢? 他自从进入花府任职钱粮管事,已六七年未在江湖上走动,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听到这女煞星的声音。难道这已是八年前的事? 八年前……八年前……那时他……啊,是的,他想起来了! 花人才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非常奇特的表情,他瞪着胡八姑道:“你你是秋娘?” 胡八姑含笑点头道:“不错!八年前虎石镇上的秋娘就是我。” 她面孔微微一侧,斜斜地飞了他一眼,又道:“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老多了?” 花人才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没有听见她最后的一句话。 因为他正沉浸在八年前那段往事回忆里。 那是八年前,某一个初秋的黄昏。 他因事抵达关外的一个小镇,如果不是这女人提起,他几乎已忘记那小镇的名字,现在他则连当时落脚的客栈也记不起了。 他当时歇的那家客栈,叫万福老栈。 但这个故事却不是发生在客栈里。 发生故事的地点,是栈后一望无际的林木深处。当时,他喝了点酒,带着三分酒意,走出客栈,信步徐行,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栈后那片苦树林。 也不知人林多深,他忽然发现一条蜿蜒的小溪流。 溪流清澈见底,他一时感到口渴,便找了个站脚处,准备掬水痛饮。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在水中见到一个侧影。他回过头一看,才发觉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含笑站着一名装束朴素,身材美好,年约二十七八的村妇。 他是练过武功的人,听觉要较常人灵敏,何以妇人来到身边,他竟未能觉察? 这原是武人应有的一种警惕,他当时居然没有想到。 以后的进展,就像前人笔记中,一则香艳的传奇故事一样。 他被邀至妇人居处,一间简陋的小茅屋中,享受了一夜能羡煞神仙的奇妙生活。 直到第二天妇人催他离去,他对这妇人的身世始终一无所知。他惟一知道的一件事,便是知道妇人名叫秋娘。 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艳遇,曾使他神不守舍,恍惚了好几个月。 但由于正值壮年,整日到处奔波,时间一久,也就淡忘了。 他怎么会想到,当年那位和他有过一段风流史的村妇秋娘,就是为躲避灵台老人,而不得不隐居关外的血观音呢? 这段回忆是旖旎而甜蜜的,但花人才却在浑身冒着冷汗。 这女人如今已贵为天狼长老,这段往事,她如不提,谁也不知道,如今她旧事重提,难道就不怕他泄露出去? 花人才知道,他的疑问,事实上显然也正是一个答案。 她之所以对这段往事表现得如此坦率,正因为她不担心他会泄露出去! 要一个人保守秘密,方法有很多种。 而最好的方法,则只有一种。 那便是想个方法使这人永远不再开口说话!- 第二十九章 虎刀拒助阵 龙剑布奇兵 胡八姑轻轻动了一下身子,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衣服,居然没有滑开。 她微笑着又重复了一句道:“怎么样,你看我是不是老多了?” 对这一类的问题,女人们一向都很认真,这位血观音显然也不例外。 花人才定了定神,连忙回答道:“噢,不,不,你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只有显得更年轻……” 这当然只是一种恭维话。 谁能长生不老? 不过,女人们这样问,为的也正是要听这种恭维话,否则她们不会自己照镜子? 胡八姑笑了,似乎很高兴,她又问道:“你说的是真话?没有骗我?” 花人才像是急得要发誓似的道:“我当然没有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另找八年前见过你的人来问。” 胡八姑忽然轻叹了口气道:“你叫我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 八年前见过这位血观音的男人,当然不止他花人才一个。 为什么找不到? 那些男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花人才手掌心又在冒汗。 胡八姑忽然又瞅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你也没有改变多少,可见这些年来,你的日子过得大概还不错。” 花人才心头不禁微微一热。这女人对他难道还有一点意思? 他这样一想,胆子不由渐渐壮了起来。 胡八姑接着道:“你别尽站着,那边有凳子,你为什么不坐下?” 花人才依言坐下,心也跟着放落。他猜想自己的一条性命,大概七成保住了。 胡八姑等他坐定,忽又笑了笑道:“你说我还是八年前的老样子,刚才你进门时,为什么没有能认出是谁?” 这个问题本来不好回答,但如今已难不倒这位小晋侯了。 花人才也微微笑了一下,低低地道:“你只要为我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你就不难明白那是为了什么原因。” 这种回答的方式,足足可打两个满分! 他为什么当时没有认出她是谁? 他要胡八姑想一想,其实每个人都该想一想,答案是有弹性的,你愈想得深远,便愈能领会它的精绝之处。 胡八姑望望自己的双腿,脸孔居然红了一下:“我这里是没有人敢闯进来的,我刚洗过澡,想先凉一下,再穿衣服……” 她显然连自己也不认为此刻身上盖的是一件”衣服”。 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解释? 花人才一颗心不仅发热,跳动的速度也加快了。 这使他渐渐忘却对方是一位天狼长老,是目前江湖黑道上的第一号煞星,而自己则仅仅是关洛七雄手底下的一名管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时光又仿佛倒流至八年之前。 他仿佛又变成八年之前,年轻,英俊,而潇洒的花公子,而对方则不过是个难耐寂寞的秋娘。 胡八姑抬起眼光望着他,隔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你现在跟着花六?” 花人才点点头:“是的。” 经这一问,他的一颗心又降低了温度,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时光事实上是不会倒流的。 这女人如今只有别人躲她,她已再用不着躲避任何人,所以这女人也绝不会再是八年前的秋娘。 “今天是谁要你来的?” “花六” “来察看动静?” “不是。” “来干什么?” “收买虎刀。” 胡八姑一怔道:“收买虎刀?收买虎刀以便对付天狼会?” 花人才道:“不是。” “对付谁?” “对付你!” 胡八姑不觉又是一怔道:“专门对付我一个人?” 花人才道:“是的。他们认为你是目前天狼会中,最令人头痛的人,只要去掉你这位血观音便可以扭转大局。” 胡八姑冷笑:“他们以为我血观音这般容易收拾?只要有一个虎刀段春就够了?” 花人才道:“他们认为有了虎刀段春,再加上龙剑公冶长,便不难达到目的。” “这是谁出的主意?” “花六!” “花六?” “是的。” “嘿嘿,好个大胆的花六!” “你想错了,花六的胆子并不大。在实际上,情形正好相反,关洛七雄之中,就数花六的胆子最小!” “这话怎么说?” “花六想出这主意,其实是别有居心。” “他对你说过了?” “我们是堂兄弟,他有心事,从来没瞒过我。” “他是什么居心?” “这是他最后的一步棋,能请到虎刀助阵,他就继续观望下去,否则,他便打算独善其身。” “一溜了之?” “这是办法之一,当然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除此而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这便是他指派我来当说客的原因。” “准备向本会输诚?” “正是如此。” “所以刚才你就冒冒失失地走进了这座院子?” “这是我一时迷糊。” “你不是有意来接洽的?” “不是,因为我还没有见到虎刀段春,一时还没有决定该不该这样做。” 胡八姑似乎深受感动,点点头道:“好,你说得很清楚,也很坦率,花六的心意,我是可以成全他。” 花人才赶紧欠身道:“谢谢八姑。” 胡八姑沉吟道:“不过,为提高他来日在天狼会中的地位起见,最近这段时间,他最好能设法表现表现。” 花人才道:“八姑的意思……” 胡八姑道:“这是为他自己着想,我并无意一定要他怎么做,他可以酌量情形,尽力而为。” 花人才道:“是!八姑的这番意思,我一定转达。除此而外,八姑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交代?”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作出准备要告别离去的样子。 胡八姑道:“没有事了。以后如果有什么事情,我这边自会派人和你联络,你只要经常在如意坊大门口走动走动就行了。” 花人才恭谨地又应了一声是,私底下则不免微微有点感到失望。 因为这女人并没有挽留他。 对方既然连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他当然只有告辞离去。 不意他转过身子,才朝门口走了两步,身后忽又响起那女人脆滴滴的声音道:“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花人才停步回过身来道:“我打算先去退掉房间。” “然后回如意坊?” “是的。” 胡八姑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果然没有料错。” 她望着花人才忽然问道:“你回到如意坊之后,准备怎样向高老头他们交代?如果你推称虎刀段春不在,他们问你为什么不等他回来,你又拿什么话回答?” 花人才听了,不禁微微一怔。他一时粗心,竟没有想到这点。高敬如头脑简单,也许没有什么,龙剑公冶长可不是个等闲角色。黑心老八和左天斗那么精明,都被小子找着破绽,他若是因心虚而一时语言支吾,岂非要步黑心老八和左天斗等人的后尘? 胡八姑接着道:“你应该只当没有来过我这里,一切要仍照你原来预定的步骤行事。懂我的意思吗?” “等虎刀段春回来?” “是的。” “这……已经……还等他回来干什么?” “你好像还没有听懂我的话。” 花人才的确没有听懂。找个好借口,回去搪塞一下,那是应该的。还等段春回来干什么呢? 胡八姑道:“虎刀段春意向如何,不仅如意坊那边想弄清楚,我们这一边也同样关心。 所以,你现在跟虎刀段春接头,已具双重意义,这次磋谈,无论如何也省略不得。” 她顿了一下,又道:“惟一要注意的是,等下不论虎刀段春答应不答应,你一定要先让我们这边知道。” “如何联络?” “客栈外面,有个红鼻子车夫,他是我们的人,你等会走出客栈时,只须摇摇头,或是点点头,就可以了。” “摇头表示不答应,点头表示答应?” “是的。” 花人才想了想,忽然露出忧愁之色道:“既然要接头,我就必须要加以劝说,万一虎刀段春竟真的答应下来怎么办?” 胡八姑微微一笑道:“那不关你的事。” 虎刀段春回来了,花人才也已经跟他接过了头。 虎刀段春的回答,简洁而干脆。 他不趟这种浑水! 如果换了早先,花人才遭受拒绝,准会大失所望,如今由于已跟天狼会搭上线,虎刀段春的一口口绝,反而使他安下了一颗心。 答应不答应,与他何关?反正他跟花六爷是太平定了。 双方龙争虎斗,无论胜负谁属,他们花家两兄弟都笃定泰山! 花人才走出太平客栈。 摇头。 回到如意坊。 摇头。 他第一次摇头,是对着那名红鼻子车夫,第二次则是对着高大爷等人。 两次摇头,表情不同,心情也不同。 第一次,他面带微笑,心情也很轻松。第二次,他面带愁容,心情紧张;愁容当然是要装出来,紧张则一点也不假。 他在太平客栈见过血观音的事,会不会被公冶长那双锐利的目光看穿呢? 花六爷的一张面孔,首先变色。 这位有着一张大麻脸的六爷,脸孔变色,麻坑登时发育,看上去就像一片斑斑铜锈,那副尊容,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他其实是白担了一场冤枉心事。 花人才当着众人,想使眼色都不敢,也只好让这位堂兄暂时委屈委屈了。 第二个面孔变色的是高大爷。 现在怎么办呢? 花六爷打的主意,他心底下也曾暗暗盘算过。但是,这种主意,别人行得通,他高某人则无论如何也行不通。 这并不仅仅是颜面问题。 如果他接受了天狼会的条件,第一件要做的事,无疑就是交出地盘和财产,他有七八房妻小,以及数十名家丁,一旦两手空空,这些人将拿什么养活? 如果统统予以遣散,他成了寡人一个,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 他本来将希望都寄托在花人才身上,希望花人才能说得动虎刀段春,双方势分五五,或许还可一战。 如今虎刀段春回绝了,单靠公冶长等三两名杀手,能挡得住天狼会的如云狼群? 大厅中没有一人开口说话,甚至连咳嗽也听不到一声。 目前的形势,谁也改变不了。空谈已无补于事,又有什么好说的? 葛老夫子原是高大爷的一个智囊,自从遭天狼会劫持过一次之后,这位夫子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成天两眼瞪着天花板,一句话也没有。如果这次事件能平安度过,他大概也该告老回家了。 葛老夫子拿不出主意,还没有多大关系,最要命的是连公冶长也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高大爷集众聚议,差不多人人都表示了意见,就只有这位年轻总管,始终未曾发一言。 难道这位龙剑也像葛老夫子一样,被天狼会的汹汹气势给吓呆了? 当然不是。 他不开口,是因为他冷眼旁观,已看出如意坊这边的这一群,根本无药可救! 高大爷色厉内在,这是大家都晓得的。 这位金蜈蚣多年来养尊处优惯了,事事畏首畏尾,遇上了大阵仗,根本没有放手一拼的决心与勇气。 艾四爷结结巴巴,怨天尤人的一番话,别人没有听清楚,他则听了个一字不漏。 花六爷眼神问灼不定,显怀异志。 胡三爷虽然讲点义气,但这位三爷手底下已无可点之将。 七兄弟剩下四个,四个人又是四条心。试问。当事者尚且如此,当僚属的人,又怎会认真卖命?他的原意,并不希望这四兄弟为天狼会所并吞,但情况演变到这种地步,他有什么办法可想? 就在大厅中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当口,看守着大门的一名家丁,忽然神色慌张地闯进来。 众人神色一变,有半数以上的人,都忍不住霍地站了起来。 那家丁一径走向高大爷,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话,高大爷一哦,立即转向胡三爷道: “老三,你手底下可有快腿张弓这样一个人?” 胡三爷一怔道:“有啊!他如今人在什么地方?” 高大爷没有回答,又转向那家丁道:“是三爷家的人没错,去放他进来!” 快腿张弓是个侏儒。 他的身高,最多也不会超过四尺。像这一个小矮子,竟会有一个快腿的外号,真不知道这究竟是捉狭鬼的杰作?还是这个小矮子腿功确有一套? 不过,有一件事,决错不了。 他如果不是个子奇矮,看上去只像一个十来岁的孩童,他今天绝不会还能活着来到如意坊! 快腿张弓的叙述非常简单。 他不清楚主人胡三爷府上究竟有多少人口,他只知道,三天前他离开蓝田时,还活着的人,就只有他一个! 他是以两具尸首盖在身上,整整在血里浸了大半夜,直至将近黎明时分,趁对方戒备松懈之际,悄悄逃出来的。蓝田到这里足有三百余里,他只跑了三天,而且看上去还不太累,足证他的快腿之快,确是当之无愧。 胡三爷话没听完,人就昏倒了。 快腿张弓也不清楚趁黑血居主人全家人的那批蒙面人是什么来路。 不过,这一点并不需要他作交代。 他不清楚,这里的人可清楚得很。除了天狼会的人,还会有谁? 快腿张弓最后道:“小的这一路来,听人传言,孙七爷的逍遥庄和巫五爷的万柳园,几天之前,好像也出了事故………” 花六爷脸色如土。 艾四爷嘴巴动了一下,想问什么,终又忍住。 他大概忽然想到,问了也是白问。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就算目前他们的家园仍安然无恙,到头来还不是同样一回事! 天狼会会对他艾四爷特别宽厚? 除非除非他马上坚白旗,或者还有一线希望。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尤其是已遭灭门之变的胡三爷也在座,他那种话,又如何出口? 薛长空忽然叹了口气道:“唉,我们中计了。” 高大爷道:“中什么计?” 薛长空道:“中了对方的缓兵之计!” 高大爷一呆道:“老弟意思是说,血观音那女人早上玩的那一套,目的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薛长空道:“我的意思,正是如此。” 他苦笑了一下,又道:“如果我的判断正确,天狼会这次派出的人手,虽然不在少数,但目前在蜈蚣镇上,可用之将,也许就只有早上露脸的这十来人。” 高大爷牙龈咬得紧紧的,脸色时红时青,也不知道是在后悔,还是在生气。 薛长空又接着道:“该会如有诚意招降,就不该杀害三爷全家,已然下了这种毒手,便证明所谓招降,只是一个幌子;亮起这个幌子的目的,只有一个解释:人手不足!” 这一番话的另一意义,也就是说:早上双方如果动起手来,只要如意坊这边能得胜,对方绝不会还有援兵杀出! 当时双方若是动起手来,如意坊这边的胜算占多少? 至少七成。 那么早上不动手,是谁的错? 一般说来,应归罪于公冶长! 血刀袁飞刀已出鞘,是公冶长把这位血刀给拦下来的;如果公冶长不拦袁飞,这种事只要一开了头,就绝无法中途罢手,也绝无法局限于一二人。 双方只要一有了伤亡,就会变成一场全面大战。 大战爆发,战血观音的人,不是公冶长,便是袁飞或薛长空或者是二对一,也不一定。 总之,如意坊这边的人,绝对够支配。 胜算已占七成,换句话说,除去血观音的机会也该是七成! 血观音若能一举除去,今后的局面,岂非大大改观? 不过,就连气量最狭窄的高大爷,显然也并不认为公冶长应对这一错失负责。 公冶长当时的措施并没有错。 如果不是快腿张弓带来的消息,谁又想得到对方只是虚张声势? 同时,还有一件事,大家心里也都有数。 若是要打赢早上那一仗,高大爷等四兄弟,就必须人人出手,而且要人人拼命。 只要其中有人稍存观望,或无拼命之决心,那么,别说七成胜算,恐怕连四成都大有疑问! 老兄弟四人,当时有几个具有拼命的决心? 袁飞想了想,道:“好在我们发觉得还不晚,现在马上赶去太平客栈,打那女人一个措手不及,不也一样?” 薛长空道:“恐怕太迟了。” 袁飞道:“何以见得?” 薛长空道:“这位张弓兄弟能从蓝田赶来,对方的人,当然也办得到。对方后援人手不止一批,只要有一批赶到,我们就不宜力敌。” 他又向公冶长道:“公冶兄以为如何?” 公冶长点了点头道:“是的,我完全同意薛兄的看法。如果对方援兵已到,我们现在赶过去,对方无疑是求之不得。” 薛长空微微皱起眉头,又接着道:“不过,我们若是像目前这样,尽坐在这里空谈,似乎也不是个办法。不知公冶兄可有什么较好的主意,也让那女人看看我们的颜色?” 公冶长缓缓扫了众人一眼,沉吟道:“我们这边目前最欠缺的,除了人手外,便是信心和勇气。同时,大家也似乎太累了些。所以,我认为大家最好各回厢房,先好好的休息一下,精神比什么都重要。否则,不待敌人动手,我担心我们累都会把自己累垮。” 薛长空不禁点头道:“这一点小弟深具同感,大家振作不起来,显然与疲劳不无关系,我也觉得大家应该先好好睡一下。” 公冶长接着道:“至于如何收拾血观音胡八姑那个女魔头,小弟经过再三思考,觉得在目前这种形势下,只有抄袭一条老路子……” 薛长空精神一振,忍不住岔口道:“哦,什么老路子?” 公冶长一字字缓缓回答道:“上次去羊肠巷对付杨雷公的老路子!” 薛长空微微一怔道:“行得通吗?” 公冶长道:“不一定行得通,但仍有一试的价值。” 他又扫了众人一眼,从容接着道:“只要快腿张弓见来自蓝田的这一消息,不泄露出去,对方即使已拥有足够的人手,相信也不至于在限期之前发难,所以,趁着这个空当,大家尽管放心安歇,等天黑起更之后,再在这里集合聚齐。”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至于这一次摸卡的人马,只须小弟一人便行。薛兄和袁兄,可派一人遥作呼应。小弟进入太平客栈,将见机而作,可为则为,不可为则悄悄抽身,另作打算。如万一侥幸得手,小弟自会发出信号,届时便须诸位全力以赴!” 薛长空欣然道:“好!接应的人,由小弟充当。袁兄不妨先省点气力,好留在双方发生混战时,杀个痛快!” 高大爷面露快慰之色,第一个点头表示此计可行。 他等了一天,为的便是希望有人提出类似的计划,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做,才是有效而又安全的上上之策。 对付敌人有效,对他高大爷安全。 享受成果的人是他高大爷,冒生命之险的却是别人,这种好事情,如果换了你,你会不会反对? 其他诸人,有的点头,有的默然无语。 暗暗皱眉的人,只有一个花十八。 因为,她是谁一真正关心公冶长的人。她似乎有点想不透,像公冶长这样聪明的人,为何偏偏要做这种糊涂事? 关洛七雄,营赌包娼,无恶不作,跟天狼会的作为,根本毫无区别,公冶长何苦一定要替这种角色卖命? 真是为了一席总管的名义?以及那一份优厚的薪俸? 她不相信。 她知道公冶长绝不是这种人。 如果公冶长真的如此鄙俗,她绝不会向这种人献出一切。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 血观音胡八姑人人都知道不是一个好招惹的女魔头,如果不是公冶长自告奋勇,相信谁也不会逼他这样做,而他竟在缄默了半天之后,出人意料之外的为自己讨了这份好差使! 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决定走慢一点,留下来问个清楚。 公冶长说完起身道:“胡三爷,葛老,以及朱裕兄和谷慈兄,都需要好好将养一番,暂时没有事情了!大家散了吧!” 公冶长只是催促别人多多休息,他自己则仍然留在大厅未走。 花十八虽然也留下了,但却找不到一个跟公冶长说话的机会。 因为留下来想跟公冶长说话的人,并不止她一个。 袁飞,薛长空,关汉山等人,都没有离去,他们都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甚至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第一个开口的人,是血刀袁飞。 他望着公冶长,声调平板地道:“你愿意一个人单身涉险,别人没有理由反对,我只觉得你老兄在作出此一决定之前,似乎完全忘记了另外一件事。”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我没有忘记。” 袁飞眨了一下眼皮道:“你知道我说的一件什么事?” 公冶长笑道:“知道。” 袁飞点头道:“好,那么你说吧,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公冶长指着关汉山:“关老总是我事先约好留下的,我留下关老总,便是为了要处理这件事。” 他又转向关汉山笑道:“老总是不是都准备好了?” 关汉山欠身回答道:“是,一切都准备停停当当,只须总管吩咐一声,随时可以动身起程。” 准备好了?动身起程? 谁动身起程?这打的什么哑谜? 花十八听不懂。 薛长空两只眼珠子滚来滚去,好像也是一头雾水。 公冶长又转向花十八道:“你没有走开是正好,否则我也要差人去请你过来,现在就要靠你帮忙了。” 花十八道:“我根本不晓得你们在谈些什么。” 公冶长笑笑道:“我们要你帮忙,当然不会瞒着你。简单一点说,我们是在履行一项诺言。” 花十八道:“对谁的诺言?” 公冶长道:“朱裕!” 花十八一怔道:“你们打算安排他离开蜈蚣镇?” 公冶长道:“是的。我跟袁飞兄曾向他作过连环保证,保证决不让他落入天狼会手中。 如今这座如意坊已无安全可言,我们为了不失信于他,只有设法先让他离开本镇。” 花十八道:“既然一切都准备好了,刚才他人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说?如今他睡下了,又要叫他起来,岂非多此一举?” 公冶长笑道:“这也是安全措施之一。” 花十八道:“你以为今天如意坊内仍然藏有内奸?” 公冶长笑道:“凡事事先预防,总比事后懊悔好得多。” 花十八道:“那么,我对这件事能帮什么忙?是不是要我护送他离开?” 公冶长道:“这个忙你帮不上。” 花十八显得有点迷惑道:“否则?” 公冶长笑道:“我想委屈你一下,等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以一身仆妇的打扮,从这儿后院门偷偷溜出去,行动愈鬼奇得好。” 花十八一愣道:“溜去哪里?” 公冶长笑道:“随便你溜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能引人起疑,以为你正在从事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就行。” 花十八一双发亮的乌眸转了几转,忽然点着头道:“唔唔,我懂你的意思了!” 公冶长并没有故弄玄虚,他要花十八这样做的用意,其实人人都可以意会得到。 说得明白一点:这也是一种安全措施! 目前这座如意坊是否已在天狼会的严密监视之中,谁也不能断定。就算这是一着闲棋,浪费的人力亦极有限,但假如真的发生了清道作用,对朱裕的安全,则有莫大的帮助。 从这种细微的安排上,正显示出公冶长处理一件事务,是如何的设想周到! 这使得一向很少服人的血刀袁飞,也不禁露出了钦佩之色。 花十八似乎非常乐意接受这种多少带点危险性的差使,欣然起身离座道:“好,天也快黑了,我去向张妈借衣服!” 公冶长转向关汉山道:“你也可以去吩咐唐游两镖头收拾收拾了。” 关汉山道:“是!” 花十八和关汉山先后离开大厅。 薛长空道:“现在该轮到我们来商量一下等会儿接应的细节了吧?” 公冶长点头道:“是的,现在该轮到我们三个好好地谈一谈了。” 住在西客厢最末一间的花六爷和花人才两位兄弟,如今也在闭户密谈。 花人才为了取信于他这位多疑的弟兄,连他跟血观音当年那一段,他原不想泄露的风流秘史,也悄悄和盘托出。 听完这段旖旎秘史,花六爷信心坚定了。 孙七爷,巫五爷均已家破人亡,底下轮着的,说不定第一个就是他花六爷。 高大爷泥菩萨过江,且不去说他。 就凭公冶长,薛长空,以及袁飞和谷慈这几名杀手,真能敌得过人多势众的天狼会? 真能保证他花六爷不步上胡三爷等人的后尘? 这种事恐怕连三岁的小孩都不会相信! 所以,惟今之计,要想保住身家性命,只有一条路可走。 投降! 当然,投降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像他目前这种处境,困难更多。 而现在,由于花人才处理得法,所有的困难,无疑都解决了。 天狼会方面已接受了他的降表,如意坊这边依然可以保持原有的身份。这种好事,天底下哪里去找? 花六爷越想越兴奋,脸上的麻坑儿个个都在闪闪发光。 他抓起花人才一只手,激动地紧握着道:“九弟,这次全靠你,大哥绝不会忘记,有机会不妨在那娘们身上多下点功夫,如果你自觉不济,大哥箱子里,还有一瓶药……” 花人才当然明白他这位大哥提到的药,是一种什么药。 问题是:他是不是还有这种“机会”? 先前在客栈中,他原以为要做二度刘郎,但没想到那女人竟没留他,甚至连一点暗示也没有。 那女人正值虎狼之年,见了旧日情人,居然能如此淡然处之,这该怎么解释? 合理的解释,无疑只有一个:那便是这女人目前报效有人! 如果真是这样,他对这位血观音的影响力,自是微乎其微! 但是,他绝不能让他这位大哥知道,他在血观音心目中所处的实际地位,因为那样可能会动摇了他这位大哥的信念。 所以他只好点头,表示愿接受对方这番好意。 花六爷似乎意犹未尽,低低又接着道:“不是大哥夸口,你大哥在这方面,可称得上是个行家,等下我还可以传得你几招花人才并不是不欢喜这些话,只是如今实在没有这份心情所下去。 因为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尚未加以交代- 第三十章 谗狼握五兔 香饵钓金鳌 这时,他不得不以一声干咳打断花六爷话头,缓缓接着道:“这些现在不急,以后可以慢慢来,那女人当我临离开时,曾交代了一件事,我还没有告诉大哥。” 花六爷道:“什么事?” 花人才道:“她说,为了提拔大哥来日在天狼会中的声望地位,目下这段时期,她希望大哥最好能想个法子表现表现。” 花六爷不假思索道:“这个当然” 然后,他突然一怔,就像给自己这句话吓坏了一样,脸孔也跟着变了颜色。 他眨着眼皮,提心吊胆地道:“难道她希望我带几颗首级过去,作为进身之阶?” 花人才摇摇头道:“这个她倒没有说。” 花六爷神色稍稍松弛了些,忙接着道:“那么,她要我如何表现?” 花人才道:“她并没有指定方式,只是要大哥酌量情形,尽力而为。” 花六爷点点头,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个条件并不苛刻。 严格地说,这根本就不能算是一种条件。 他向该会靠拢,便等于是该会的人,他既已成为该会的一员,当然应该处处为该会的利益着想! 换句话说,即使血观音不提到这一点,他为了表示诚意起见,也应许有点作为才对。 可是,他能起什么作为呢? 下毒?放火?杀人? 下毒,放火,他都没有机会。 杀人他不敢。 就算他有这份勇气,也找不到下手的对象。凭他的几分玩意儿,他杀得了谁? 老大高敬如,老三胡三胡子,武功全比他强;老四文结巴,算是较弱的一环,但也不见得就不如他花老六。 至于公冶长和袁飞等人,他更是连边儿也摸不着! 花人才忽然轻轻一拍膝盖道:“我想到一个法子了!” 花六爷精神一振,忙问道:“你想到了什么法子?” 花人才道:“眼前就是一个建大功的好机会。” 花六爷道:“什么机会?” 花人才凑近了些,低低地道:“公冶长那小子今晚不是要去太平客栈行刺么?我们只要送个消息过去,这小子便休想活着回来。小子是天狼会的头号眼中钉,如能因而除去,咱们哥儿俩,岂非奇功一桩?” 花六爷脸上的麻坑又问起了光亮。 但他马上又露出顾虑之色道:“消息怎么送?你如果无缘无故的,再跑去太平客栈,难道不怕别人怀疑?” 花人才笑道:“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花人才并非胡乱夸口,他的确有他的一套方法。 这个办法是血观音教给他的。 血观音最后吩咐他,若是有事需要联络,他只须在如意坊大门口走动走动就行了。 如今花人才就站在如意坊的大门口。 他站在大门口干什么? 借口太动人了。 他说:由于胡三爷全家遇害,花六爷坐立不安,要他站在大门口等,说不定什么时候六爷府上的府了也会突然赶来报讯。 他一脸忧惶的神色,倒是逼真之至。 只不过他要等的人,并不是六爷府上的府了。 他等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他也许完全不相识的人。 这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他要站在这里等多久? 如果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当对方跟他打招呼时,他又怎能断定对方是胡八姑那女人派来的人? 还有,他跟一个陌生人打招呼,被这边守门的家丁看到了,会不会起疑心?结果,事实已证明,他是白担了这一场心事。 那个人来了。 来的这个人,并不是一张生面孔,也没有跟他打招呼使他左右为难。 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太平客栈外面的那个红鼻子车夫。 马车夫当然离不开一辆马车。 现在这个红鼻子就驾着一辆空马车。 马车徐徐驶过如意坊,两边的窗帘,卷得高高的,这说明它的主人因为生意清淡,正在沿街兜揽顾客。 两人四目交接,彼此心领神会。 花人才举手摸摸耳根子,手藏肩后,曲指一弹,一个小小的纸团,悄没声息地飞进了空车厢。 马车慢慢地驶远了。 花人才也跟着转身。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这将是多事的一夜,也将是蜈蚣镇有史以来,最诡异,最离奇,最恐怖,以及最残酷的一夜。 很多人也许会因此一夜成名,从此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同时,也一定会有很多人,将因此看不到明天升起的太阳! 刻下尚在大厅中跟袁飞和薛长空密商大计的公冶长,他知不知道,在他尚未前往太平客栈之前,就已经有人为他掘好了坟墓呢? 摸黑时分,花十八偷偷地溜出了如意坊后院门。 她现在已是一身仆妇打扮。 她这一身衣服,是从厨房里烧火的张妈那里借来的。 因为她有一副苗条的身材,而张妈则是一个发福的女人,所以这一身衣服,并不如何合身。 只要遇上一个稍为细心的人,便不难一眼看出她这一身衣服是借来的。 事实这也正是她要向张妈借衣服的原因,因为这样方能引起别人的疑心。 如果她装扮得惟妙惟肖,那最多将只像一个偷了东西的下人,就引不起别人欣赏的兴趣了。 公冶长的推断果然没有落空。 花十八刚绕过墙脚,拐进左首的小巷子,身后便是遥遥缀上了一条幽灵般的人影。 这人跟踪的技巧,非常高明。 他并不是亦步亦趋地盯着花十八,而是远远地藏身于黑暗中,直到花十八拐弯转向,才一连几个腾纵,从后面悄悄赶上。 他显然自仗轻功高出花十八甚多,完全不担心花十八转一个弯儿后,会从他眼前突然消失不见。 这一点他的确不必担心。 他的一身轻功,别说只是跟踪一个身手平凡的花十八,就是换薛长空等人,无疑也是绰绰有余。 只可惜他不知道,这全是别人安排好了的:就像耍猴戏一般,很多人都正在欣赏他的表演。 石库上面的刁斗里,有灯火一闪而灭。 这是一个安全信号。 它表示监视的敌人,已成功地为花十八引开。 驮着朱裕的关汉山,瞥及这一信号之后,立即疾步出门,从相反的方向,往黑暗中的镇尾奔去。 花十八不负公冶长重托,她今晚的这个角色,的确扮演得很成功。 只是,有一件事她和公冶长也许都没有想到。 她身后的这一头狼,诱上鱼钩之后,最后将如何甩脱? 现在,花十八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当初,她曾问过公冶长,走出如意坊之后,她要溜去哪里? 公冶长的回答是:随便溜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能将暗中窥伺的敌人引开就行。 当时贸然听起来,公冶长这话好像并没有说错。 不是吗?你目的是诱开敌人,将敌人引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如今,她才忽然发觉,事情显然并不如公冶长说得那么轻松。 蜈蚣镇只有一条主街。 如意坊接近镇尾。 她一走出小巷子,没有任何选择,只有向镇头上走去。 这条主街虽然相当长,但总有走尽的时候;一旦走完了这条街,又怎么办? 长街两边,商店虽有数百家之多,虽然这些商店,她多半熟识,但是,以她一个女流之辈,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她又能闯进哪一家去呢? 她进入哪一家,便等于害了哪一家。 即使她狠得起这副心肠,问题照样无法解决。她进入一家商店或住宅之后,身后的这头粮就会放她过去? 花十八愈向前走,心里愈是发慌。 因为她愈走离如意坊愈远,呼救的机会愈来愈少,危险也愈来愈大! 她没有回头向后张望过。因为她知道,即使她回头张望,她也不会发现什么。 但她肯定必然有人跟在身后。怎么办呢? 她什么办法也没有。 目前惟一的办法,便是继续向前走。慢慢地走。 希望在走完这条长街之前,能想出一个万全的解厄之策。 羊肠巷过去了。 朝阳楼过去了。 大德布庄又过去了。 高远镖局和太平客栈也过去了。 啊,糟糕! 她的思路慢了一步,平白失去了一个自救的机会。她经过太平客栈时,为什么不进去找虎刀段春呢? 只要找到虎刀段春,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她见了虎刀段春之后,并不需向虎刀段春求救,只要说上几句不相干的话,一切就都太平了。 不!甚至连话也用不着说,只须走进虎刀段春房内,稍稍停立一会就行。 因为跟踪的金狼不会逼得太贴近,他不会听到她对虎刀段春说了些什么。 他只能遥远监视,只能凭猜想去猜测她来会晤虎刀段春的目的。 虎刀段春也许会被她怪异的行动弄得一头雾水,但那不关她的事。虎刀段春不是普通人,这位杀手应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他自己。 她只要让跟踪的金狼,误以为她是个传信使者就行了。 然后,她相信,她再走出太平客栈,身后就不会有人跟踪。 对方将会把注意力移去虎刀段春身上。 经过这一番转折,虎刀段春的一举一动,才值得他们密切关注! 太平客栈已经走过了,重新回头,是不是还来得及? 花十八稍稍踌躇了一下,决定回头。 因为这是谁一的一个机会,长街已走完将近三分之二,这条长街上再没有第二个虎刀段春。 只可惜别人已不答应她这样做。 她身子还没有完全转过来,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突然搭上她的香肩耳边,同时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久仰花姑娘的大名,咱们找个地方聊聊怎么样?” 血观音胡八姑是个很懂得享受的女人。 这也许正是她虽已年近四十,看起来仍像一名花季少妇的原因之一。 她很少喝酒,也很少吃辛辣的东西。 她说过:只有少吃刺激性的食物,才能保持肌肤细致。 她穿的衣服很少。 她说:穿衣服愈少,就愈能保持血脉的流畅。 所以,她平时很少与外界接触,原因便是为了穿衣麻烦。 她也很少让男人接近她。 她说:将近四十岁的女人,正值虎狼之年,这段时期如果不知道节制,便会因放纵过度而变衰老。 但这并不是说她对男人已失去兴趣。 她说的只是节制。 节制的意思,就是不浮滥;不浮滥的意思,便是要有所选择。 兵在精而不在多。 因此,平常侍候她的男人,都是天狼会中,一些粗粗壮壮的小伙子。 这些小伙子每隔半个月,才有一次机会。 由于日常管理严格,这些小伙子谁也不敢另尝异味,好不容易熬过了半个月,一旦挺戈上马,差不多人人都似渴骥奔泉,勇不可当。 胡八姑欢喜的就是这种男人。 除了这些之外,这位血观音还有一个保持年轻的要诀。 那便是每天按时推拿。 这是丑婢美美,和肥婢秀秀两个丫头的日课。 两婢推拿时,这位血观音经常都是不着一丝一缕。这段时间之内,这位血观音照例一律停止接见宾客以及会中弟子。 但今晚属例外。 烛光柔和,檀香氲氤。 胡八姑舒适地靠在一张凉竹逍遥椅上,她眼皮微微合闭,双肩随着丑婢美美的双手十指轻轻颤动着,似已进入浑然忘我之境。 她穿的是一件黑纱罩,雪白的肌肤,隐约可见,纱罩之内空无一物,比不着一丝一缕反为诱人。 这是她每天推拿的时间。 按照习惯,这段时间是不准闲人在场的,而今晚屋子里则坐满了一些神情骠悍,佩带着各式长短兵刃的劲装汉子。 天狼长老铁头雷公杨伟也在座。 一张皱皱的小纸片,经过一轮传阅,这时又回到了杨雷公手上。 这张纸片不大,上面字也不多。 “今夜公冶小子将前往太平客栈谋刺八姑,暗中接应者为薛姓小子,敬请提防,知名不具。” 杨雷公接过纸片,又看了一遍,然后便仍然以一尊玉美人压在茶几上。 胡八姑缓缓睁开眼皮,微笑着道:“这张纸条你们都看过了,各位可有什么意见?” 坐在近门口的一名黑脸汉子粗声粗气地冷笑道:“只怕两个小子不来,来了就叫他认识老子们的厉害!” 这汉子是第十一号金狼,擅使一对流星锤,别瞧他说话粗鲁不文,论地位却在已死去的金四郎之上。 死去的金四郎,实际是第十二号金狼,“四郎”只是一个临时的代号,就像同时死去的潘大头,曾被喊为“金狼一号”,实际只是“八号金狼”一样。 “金四郎”那样精明干练,只排了个第十二号,这汉子能被编为第十一号金狼,自然有他不可忽视的一套长处。 胡八姑微微一笑道:“认识你的厉害?你有多厉害,你且说说看。” 金十一郎的面孔突然涨得通红。 他一度也是胡八姑的面首。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后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这位金十一郎身体虽然精壮如故,但某一方面的骁勇战力,却于一夕之间突告衰退。 于是,这位金十一郎,也就从此退出了胡八姑的侍卫行列。 如今胡八姑虽然只是信口打趣他,但在这位金十一郎听来,却因前事不远,一时触及旧创,不禁为之大感惭窘。 男人天不怕,地不怕,怕就只怕某方面在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位金十一郎本来心雄万丈,只被胡八姑语出无心,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抢白得完全失去了男人的气概。可见这世界上,十个男人,有九个惧内,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只怪男人多数不够“坚强”。 如果男人不先自己显示“软弱无能”,试问女人又凭什么敢骑到你头上来? 就在金十一郎脸红发窘之际,另一名个子瘦小,有着一双八字眉,手指不停地抚弄着腰际一根革带的汉子,接着发话道:勺\姑,你看花人才这家伙,靠不靠得住?” 胡八姑登时收敛起一副嬉戏之态,似乎对这名其貌不扬的瘦小汉子相当敬重。 她向那汉子正容反问道:“苗长老是不是在这张纸条上看出了什么破绽?” 原来这汉子身材虽然瘦小,在天狼会中的名气可大得吓人。 天狼八老中的多指先生苗箭,便是这位仁兄。 黑道上的人物,被喊作先生的人,实在不多。这姓苗的绰号上级有先生两字,据说是因为早年曾开过几天村塾的关系。 这位多指先生,手指头不仅不比常人多,实际上还要少两根。 他的双手,只有八根手指。 两手缺少的,都是小指。 一个两手缺了两根手指头的人,竟被喊为多指先生,这是不是一个讽刺呢? 绝不是! 因为他双手八指能做的事情,别人就是有十根指头,也不一定做得来。 就算一个人有八双手,八十根手指头,也不一定能于同一瞬间,分向七个不同的方向,发出七种不同的暗器。 多指先生能。 他不仅暗器手法玄妙,而且奇准无比。 据说屋子里飞舞的苍蝇,不论数目多少,他都能以一把绣花针,于片刻间,尽数射落,天狼会中很多人都曾见过他这种绝技。 同时,在天狼八老中,除了血观音胡八姑,这位多指先生也是最年轻的一位天狼长老。 他今年只不过四十刚出一点头,比一号金狼柳如风还少好几岁。 像这样一名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受到胡八姑的另眼看待,自是意料中事;多指先生摇摇头,表示他并不是在这张纸条上看出了什么破绽。 然后,他接着道:‘作座的意思是说,一个人,能卖友求荣,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八姑最好还是提防着些为妥。” 胡八姑点点头,又转对杨雷公道:“杨长老意下如何?” 杨雷公沉吟道:“老夫认为这个消息应有八成以上的可靠性。”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其实,我们今夜就是空等一场,也并没有多大损失,万一那两个小子真落了网,如意坊那边剩下来的人,就好收拾了。” 胡八姑笑道:“只要这两个小子能够除去,如意坊那边还有什么好收抬的?剩下来的那批家伙,除了一个血刀袁飞;其余不趴下磕头喊饶命才怪!” 多指先生道:“另外不是还有一个叫穿心镖谷慈的杀手吗?” 杨雷公得意地笑了笑,说道:“那小子在高远镖局里换了老夫两腿,还有他一段好日子过的。” 左腿微瘸的金十三郎接着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天已经黑下来了,应该趁早安排安排才对。” 胡八姑点头道:“是的,本座也是这样想。不过,关于如何设伏,本座的主张,诸位或许会反对的。” 她还没有说出她的主张,就知道有人要反对;一种一定会引起反对的主张又是一种什么主张呢? 没有人开口发问。 因为这位血观音虽然口头上是在征询大家的意见,但真正有资格在她面前表示意见的人并不多。 有资格随意发言的人,只有两个:杨雷公,多指先生。 但这两位天狼长老都没有说话,他们显然都想先听听胡八姑的主张是什么? 胡八姑忽然笑了笑,徐徐接着道:“本座的主张是想请诸位立即退出这家太平客栈,离开得愈远愈好。” 众人听了,果然都为之齐齐一呆。 这算什么埋伏? 埋伏的第一件事,便是人手。如果大家都撤走了,等会儿龙剑公冶长前来行刺,由谁出面对付? 多指先生扬起了两道八字眉,带着满脸迷惑之色道:“八姑这样做的意思是?” 胡八姑笑笑道:“本座这样做的用意非常简单,公冶长那小子是灵台老人惟一传人,天赋之高,不难想象,我们如果像对付一般江湖人物那样设下重重埋伏,本座敢说这小子决不会轻易上钩。” 多指先生道:“可是,这样一来,八姑岂非要冒很大的危险?” 胡八姑嫣然一笑道:“你看我胡八姑像不像一个喜欢冒险的女人?” 这一点多指先生必须承认,胡八姑的确不是一个欢喜冒险的女人。 她如果不是珍惜自己的生命,当年就不会为了逃避老人,而不辞辛苦远走关外。 多指先生一双眉头,皱得更紧,问道:“否则?” 胡八姑笑道:“本座当然有本座的道理,这一点你们尽可放心。” 她见多指先生两道八字眉仍然皱得紧紧的,于是又笑了笑道:“如果苗长老实在放心不下,则不妨改穿金狼弟兄的服装,一个人留下来瞧个究竟,但也只能留你一个人。” 多指先生欣然道:“行,有你八姑的巧妙安排,再加上一个本座,算算也该差不多了。” 他这话听起来似乎充满了自负意味。事实上他这一番话,全是就事论事,一点也没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意思。 有了他这位多指先生,的确足够了。 不仅足够,而且有余! 在这位天狼长老一明一暗,互为搭配之下,别说是一个龙剑公冶长,即使换了灵台老人复生,无疑都难免不蹈垓下之失。 其他的金狼弟子见多指先生已被胡八姑留下,也都觉得以这等阵容应付一个龙剑公冶长,应该绰有余裕。 于是,大家纷纷起身,准备离去。 胡八姑叫住杨雷公,吩咐道:“苗长老刚从蓝田来,如意坊那边也许还不知道,我们已先后占了胡三胡子等人的地盘,杨长老带他们出去时,不妨从后门走,以免惹人注目。”杨雷公点点头,表示会意。 胡八姑又接着道:“杨长老带着他们,如果认为闲着无事可做,大可绕道抄截两个小子的后路,本座这边一旦得手,则不妨就在今夜攻下如意坊,横竖公冶长和薛长空这两个小子一去,我们就不必再依原计划刻板行事。” 杨雷公笑道:“此举正合老夫之意。” 杨雷公嘴一尖,指向贵字跨院那边,低声道:“那一边怎么样?你认为金一号可以看得住段春那个猛小子?” 胡八姑笑笑道:“姓段的小子目前并无跟本会作对之意,这不过是种预防措施,以如风老弟之身手,大概没有什么问题。” 原来百变人魔被安排在贵字号上房那边监视虎刀段春、怪不得今晚始终未见这位金狼头目露面。 这位血观音处理事务的手法,可说跟公冶长同样细腻。 虎刀段春拒绝高大爷的聘请。已证明这位虎刀无意跟天狼会公开为敌,她居然还要派出柳如风这样一员大将去加以监视,这份心机,该多慎密! 杨雷公领着一批金狼走了。 胡八姑又跟多指先生苗箭咬了几句耳朵,然后这位身材瘦小的暗器圣手,也接着走出了富字第四号上房。 来人走光,屋子里现时清静下来。 胡八姑转向丑婢美美,笑着道:“娘今晚心情颇佳,你先去吩咐秀秀张罗酒菜,然后再去叫银八号进来陪娘喝两杯。” 如意坊中院大厅也点燃着两只大蜡烛。 但此刻大厅内静荡荡的,只剩下公冶长一个人。血刀袁飞和双戟温侯早离开了,只有这位年轻的总管,仍独坐大厅一角陷入沉思。 天色已黑了好一会儿了,仍然不见他有收拾出门之意,他想了这么久,究竟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改了主意,不打算前往太平客栈?还是觉得时间尚早,不宜操之过急? 他知不知道,由于他思虑欠周,此刻的花十八已落入敌手? 如果敌人故技重施,将花十八也喂上一粒定时毒丹,然后再以花十八的生命作威胁,要他们这边乖乖归顺天狼会,他又将如何应付?没有人能对这些疑问获得答案。 因为如今所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不寻常;不寻常的事件,就不能单看表面。 也不能从表面去追求答案。 就说现在的公冶长吧!他如今看上去像在沉思,事实上他也许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念头也没有在转,而只是在瞑目养神。 或者,这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而他也早就筹好了对策。 谁知道? 不过,有一件事,绝对错不了。 那便是公冶长无疑还不知道花家两兄弟已经通敌,已偷偷地向天狼会泄出他今夜要独闯太平客栈的消息! 就算他预感如意坊内有人靠不住,他也不会怀疑这人就是淳朴如君子的小留侯花人才! 远处传来起更的鼓声,公冶长似自梦幻中突然惊醒。 他站起身来,揉揉眼皮,像是责备自己似的喃喃道:“我也够迷糊,已经这么晚了还不知道。” 公冶长走出大厅时,天空一片黑暗,两边厢房中已有数处灯光亮起。 一部分人显然已在候命集合了。 就在这时候,突听后院有人咦着道:“咦!艾四爷呢?艾四爷哪里去了?你们可有人见到艾四爷吗?” 公冶长摇头苦笑,同时轻轻叹了口气。 他虽然一直没有离开这座大厅,虽然从黄昏时分,大伙儿分手以后,就没有再见到艾四爷,但他显然非常清楚那位艾四爷何以会突然不见了人影子。 关洛七雄中,以这位艾四爷最讲现实,最重视个人利害关系;一个重视个人利益的人,他最大特点,就是绝不感情用事。 这位艾四爷无疑早就看出天狼会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势力,他前此随众行止,不过是怕惹恼了高敬如而会走上丁二爷等人的老路子。 如今已面临最后关头,高敬如本人已是自身难保,不趁此时一溜了之,更待何时?。 公冶长对这位艾四爷的去留,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当然更不会为了这种小枝节,改变他的行动。 所以,他不待两边厢房中的胡三爷和花六爷等人闻声出面查问,便即双肩微微一晃,如一缕轻烟般,投进了黑暗的夜色中。 喧嚣了一天的蜈蚣镇,终于慢慢地宁静下来。 这是一个没有星月的夜晚。 长街上惟一可以看到的光亮,便是太平客栈门前,那两盏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红灯笼。 这种红灯笼,后院富字第四号上房门口,如今也悬挂着一盏。 这表示四号上房的住客尚未就寝,伙计们仍须不断的进出照应。 不过,这只是一种惯例。 富字四号上房的住客虽然尚未就寝,但进出照应的人,却不是栈里的伙计。 栈里的伙计,除非经过特许,谁也不敢轻易走进这座跨院一步。 这里供使唤的人,是四名金狼。 天狼会成立六年多,徒众逾万,而金狼名额,仅有七十七名,可见一名金狼在天狼会中所处之地位是如何的重要。 平常时候,每一名金狼手边。都经常有四五名银狼,以备随时差遣。 金狼听命于天狼,银狼奉侍金狼,可说是理所当然。 然而,今晚的情形,则稍稍有点特别。 派在这儿的四名金狼,他们要伺候的人,本来是天狼长老血观音胡八姑;但实际上,他们今晚伺候的人,却是一头银狼! 银狼八号。 银狼八号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一个粗粗壮壮的小伙子。 一个年轻,健康,结实、浑身是劲的小伙子! 胡八姑一向欣赏这一类型的小伙子。 他知道这种小伙子,永远是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决不是任何其他年龄的男人所能望其项背。 不过,她今晚找来这个银狼八号,与往常的目的并不一样。 他今晚的目的,是为了引诱公冶长更易上钩。 银狼八号当然不知道这一秘密。 所以,这位银狼八号毫不客气,酒菜上桌之后,立即大啖而特啖:一方面是为了吃饱了肚皮,等会儿好有气力办事;一方面则为了平日身份卑微,处处要看别人的颜色,好不容易才轮上这一次的机会,乐得尽情享受享受! 现在是四名金狼为他送酒端菜,只要明天天一亮,‘他便又要去侍候这些金狼了。不趁这种机会好好的神气一番,岂非傻瓜之至? 胡八姑含情脉脉地望望这位银狼八号,不断地以微笑加以鼓励。 天狼会中,差不多人人都知道龙剑和虎刀这两名武林后起之秀的厉害。 她知道如果让这浑小子弄清楚今夜将会有一件什么事情发生,这小子很可能连一滴酒也会喝不下去;等会就算勉强上了床,也一定无法袜马成军。 试问,那样一来,又怎能瞒得了公冶长的一双眼睛? 所以,她必须瞒住这小子,绝不能向这小子透露一点口风。只有在这小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才能演好今夜这出假戏! 烛泪盈台,夜渐阑珊。 该是办正事的时候了。 胡八姑忽然打了个呵欠,春情无限地以眼角斜着银狼八号,慵慵然道:“小潘,扶我进房,我恐怕有点醉了。” 她真的醉了吗? 如果真有人醉了,醉的也绝不是她这位血观音。 醉的是这位银狼八号。 小潘! 小潘醉的不是酒,而是她那一双勾魂摄魄的盈盈眼波。 她慢慢地站起来,小潘也跟着站了起来。 然后,两个身躯靠拢。 小潘没有搀扶她。 他用的另一种方式,以搂代扶;如果不是碍着两婢在场,他也许连走向卧室的这几步路,都会省下。 这是一明两暗的上房。 两间卧氢胡八姑占用一间,另一间则由秀秀和美美两婢合住。 银狼小潘将胡八姑拥进左首卧室,堂屋中的灯光,立即熄灭。 侍立门外台阶下的四名金狼,见屋中灯光熄灭,互相扮了个鬼脸,也吹灭灯笼,分别返回厢房。 这四名金狼离去之际,每个人心头都有着一种怪怪的滋味。 他们虽然明知道今夜上演的只是一场假戏,但他们仍对银狼小潘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忌妒。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虽是一场假戏,但为了逼真起见,届时势必要假戏真做。他们忌妒银狼小潘的便是这场“假戏”中必须“真做”的那一部分! 他们虽然不及小潘年轻,但是精力都还很旺足。 他们真希望有那么一天,血观音胡八姑会忽然想到要换换口味。 夜更深了,富字跨院里一片岑寂。 但富字四号上房,左首卧室内,此刻可一点也不平静。 血观音胡八姑很少会选错男人。 银狼小潘确是一员猛将。 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这位血观音今夜却反而显得有点不济事。 她今夜似乎有点承受不了小潘的进攻。 战事才展开不久,她便发出痛苦的呻吟之声,同时以双手轻轻撑着,掌心里是黏黏的汗水。 她是真受不了?还是为了要诱使暗处的公冶长提前现身? 不论血观音的痛苦是真是假,对银狼小潘来说,都是一种未曾有的奇趣。 因为血观音这种反常的反应,使得这位血观音今夜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这种新鲜感,比什么都更能令男人觉得刺激。 小潘更卖力了。 这时即使有一口利刀突然搁在他的脖子上,相信这位银狼也绝不肯罢手的。 如果你是小潘,你肯吗? 这当然只是一个比喻。 这时当然不会有一口利刀,突然搁上小潘的脖子。 如果这时卧室里点了灯,你便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如今于黑暗中,突然悄没声息地点向小潘腰际的兵刃,绝不是一口刀! 如果从形状上判断,它也不像一口剑。 无论以哪一种角度观察,它都不像一口剑。然而,事实上,它却正是一口剑! 不仅武林中人人公认它是一口剑,而且还是武林中有史以来,最脍炙人口的一口宝剑。 灵台诛心剑! 血观音胡八姑的等待没有落空。 公冶长终于出现了! 严格的说来,诛心剑的确不像一口剑。 因为,它已没有宝剑的光华,也没有宝剑的锋刃,甚至连剑尖也是秃秃方方的。 如果不是它的把柄上飘着一小撮枯草似的黄剑穗,它看上去只像是一根长长扁扁的锈铁条。 关于这口诗心剑,武林中有着很多的传说;每一种传说,都玄奇得像神话。 有人说它具有一种无形的吸力,不但可破各种暗器。而且可以在交手时使敌人的兵刃滞重失灵。 有人说它是七种稀有金属打造,坚逾百炼精钢,能一下点散金钟罩铁布衫等各种横练功夫。 这些传说是否可信,谁也无法确定。 因为灵台老人一生与世无争,生前除惩罚了当时武林中几名不赦之凶之外,平日少与人交手,诛心剑的威力究竟如何,可说谁也没有亲眼见到。 不过,这口诛心剑,是另有一种浅俗,而为一般长剑所没有的功能,却是不难想象得到的。 这口诛心剑可点穴! 点穴的用意,是要敌人暂时失去抵抗力,而又不致伤害敌人的性命,诛心剑剑尖方秃,正好可以做到这一点。 院子里没有警卫,大门未关,房门虚掩,公冶长能轻易地摸进来,自然不足为奇。 就像渔人张网一样,这原是血观音有意留下的破绽。 只可惜银狼小潘也给蒙在鼓中。 这位八号银狼若是早知道他今夜担任的角色,只不过是块钓饵,恐怕他老弟台刚才就没有那么好兴致了。 剑尖点实,小潘哎唷一声,身子微微弹起,然后重重摔落。 像剥光了毛的死狗一样,摔在床里角。 小潘移身让开,下面露出的另一个肉身,这时那一副姿态,当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好在这时卧室中一片黑暗,虽然妙景可观,但谁也无法一目了然,同时公冶长也没有这份雅兴。他如今要做的只有一件:那便是让在床上的这位血观音,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血观音”!- 第三十一章 香饵钓金龟 恶鹰攫雏燕 以公冶长的身手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件什么为难事。 他一剑点中小潘的精促穴,当小潘像出水虾子般,惊呼着弹跳而起的刹那,他剑尖微微一挑一捺的又接着向下面那个赤裸的肉体戳了过去。 他这一剑稍稍向前挪移了三寸左右光景。 每当一对男女重复交叠在一起时,两个人身上某些重要部分,差不多都是左右对称的。 他第一剑已能点中小潘右腰下的精促穴,这第二剑戳去的部位,无疑正是血观音左乳下的心窝要害。 银狼小潘只是个愚昧无知的浑小子,他狠不起心肠下杀手,对这位血观音,他则毫不留情。 没想到他一剑尚未戳下,身后房门口突然响起一个悦耳的笑声道:“床上躺的,不过是个丫头罢了,公冶少侠又何必与她们这些下人一般见识。” 公冶长不用回头,也不难听出这个说话的女人是谁。 到现在他才发觉,原来自己是中了这女人的李代桃僵之计! 至于床上的这个替身,不消得说,自然是那个丑婢美美。 肥婢秀秀痴胖如肉球,当然不适合担任这种替身工作。 小潘穴道被点虽然动弹不得,但知觉并未丧失,血观音说的话,他这时当然也听到了。 血观音的话虽是说给公冶长听的,但也等于同时为这位银狼八号解答了一项疑问。这等于告诉了他:刚才的血观音为什么会那样不济事,会那样承受不了一点小小的冲击! 只是不知道这位银狼八号在弄明整个事件的真相之后,此刻心中又是一种什么感受? 公冶长戳出的剑尖突然间于半空中僵凝。 他没有立即转身。 他甚至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因为他知道血观音之所以没有从他背后下手,正表示这女人有恃无恐,已控制了整个局面,什么时候下手都是一样。 她如果轻举妄动,那只是跟自己过不去。 如今,他也只有一件事可做。 那便是等待! 这女人不立即杀他,显然是为了还有话要说,不管这女人要说的是什么,这段时间都将是他推一求生路的机会。 血观音果然又笑着道:“很好,就这样站着别动,我非常欣赏你这种美妙的执剑姿态。 请你站着让我多欣赏一会儿。” 公冶长只好站着任她欣赏。 公冶长站着没有动,这时另一个人却突然动了起来。 这个动的人是床上替身,五婢美美。 丑婢美美似乎自始就知道公冶长今夜绝伤害不了她,所以从公冶长现身到发剑她一直都很沉着。 直到这时,她才一骨碌身坐起,一面取衣披身,一面撒娇似的道:“娘娘,不管您要不要饶这个人一条活命,但您一定要替婢子先挖下他的一双眼珠。” 血观音笑道:“为什么?” 丑婢美美作娇不胜羞,亻免首低低地道:“他他看到了。” 公冶长好气又好笑,几乎连隔宿饭都要呕了出来。 银狼八号夺了她的贞操,她一点不在意,他差点一剑杀了她,她也没有提起,只不过因为光身被人看到了。她就要挖掉这个人的一双眼珠,你说女人的情感奇怪不奇怪? 血观音笑道:“他没有看到,丫头。你今夜又没有改变容貌,他若是看得清楚,就不会误以为你是娘本人了。” 这话说得很公道,也是实情。 公冶长的确什么也没有看到。 不是看不到,而是不想看。他已经知道这对男女在干什么勾当,点翻了上面的男人,下面那个四仰八叉的女人,有什么好看的? 丑婢美美经主人一番慰解,似乎已找回了颜面,立即以衣裹体,下床而去。 血观音接着又笑了笑,道:“这位公冶少侠,你现在可以慢慢地转过身来了。” 公冶长依言慢慢地转过身去。 血观音笑吟吟地站在房门口,身上仍是晚餐时那一副单薄的装束,身后除两婢之外,别无他人,身上也没有任何兵刃。 公冶长不禁暗暗纳罕。 据恩师灵台老人说,这女人除了一套邪气的摄心术之外,在一对鸳鸯刀上的成就,也相当可观。 那对鸳鸯刀,如今何在? 难道这女人一点也不把他放在心上,以为对付一个像他公冶长这样的人物,根本不必使用兵刃? 这一点公冶长绝不相信。 血观音不是一个喜欢托大冒险的女人,就算她对别人托大惯了,对公冶长她也绝对不敢。 她应该知道,她如今面对着的,是灵台门下的惟一传人。 她也应该认得他手上的这口诛心剑! 知道这两件事的人,就决不会托大,不仅这位血观音不会,任何人都不会。 想到这里,公冶长不禁将一个刚升起的念头,硬生生地又给压了回去。 他在看清血观音手无寸铁之后,原打算趁其不备,猝然发难,现在他知道这绝不是一个聪明的好主意。 他还应该继续等待。 如今双方面面相对,局势已对他更为有利,他不能轻易地糟蹋了这种好转的契机。 血观音笑吟吟地望着他道:“你可知道刚才如果我想下手,你现在已不会活着站在这里听我说话了。” 公冶长道:“知道。” 血观音笑道:“那么,你又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马上杀了你?”公冶长道:“不知道。” 血观音道:“想不想知道原因?” 公冶长道:“想。” 血观音笑道:“好,我告诉你。我决定暂时不杀你的原因,是为了希望能留你下来替本会去杀一个人!” 公冶长道:“杀谁?” 血观音笑道:“你应该猜得到。” 公冶长注目道:“虎刀段春?” 血观音道:“不错!” 公冶长眼珠子转动了一下道:“虎刀段春如今就在对面的贵字跨院,你们天狼会有的是人才,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血观音道:“这位虎刀的一口断魂刀,实在太可怕,如果由本会动手势必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邑公冶长道:“你们认为只有我龙剑公冶长,才是对付这位虎刀的最佳人选?” 血观音道:“不错!” 公冶长道:“你们认为‘龙剑一定胜过虎刀’?” 血观音道:“我们没有这种想法。” 公冶长道:“否则” 血观音微微一笑道:“你应该懂得我们这样安排的用意。” 公冶长当然懂得。 这种用意谁不懂? 无论换了谁,都懂。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公冶长眼珠子又转动了一下道:“我是不是非答应不可?” 血观音道:“你没有选择余地!” 公冶长道:“如果我竟然拒绝了,又当如何?” 血观音微笑道:“那就证明你不够聪明,是聪明人就不该拒绝。” 公冶长道:“为什么?” 血观音道:“聪明人永远不会拒绝自己活下去。” 公冶长道:“这意思就是说:如果我不答应,今夜就死定了?” 血观音道:“可以这样说。” 公冶长有心试探这女人仗情的到底是什么,故意冷冷一笑道:“只可惜大话经常都是空话……” 血观音微笑道:“你如果要想证实一下,也很容易。只不过,我提醒你:你这种机会,只会有一次。一旦遗憾造成,后悔就来不及了!” 公冶长不想造成任何遗憾。 他决定继续等待。 于是,他装出近乎妥协的神气,改口问道:“如果我答应下来,事成之后,我有什么好处?” 血观音道:“除了活命之外,你还可以得到一个天狼长老的席位。” 公冶长又故意思索了片刻,才接着道:“现在我只对一件事表示怀疑。” 血观音道:“什么事?” 公冶长道:“你们要我去杀虎刀段春,就必须先放了我,我想你们一定会提防我也许口是心非,不是吗?” 血观音笑道:“天狼会的天狼长老们,从不为这种事担心。” 公冶长道:“因为你们有的是定时丹?” 血观音道:“不错。” 她笑了笑,又道:“本会的定时丹,分很多种。定时三天,毒性发作,只是其中的一种,时间最长的,可以熬上三个月,时间短的,只有两个时辰,便能制人于死命。” 公冶长道:“你们打算给我多少时间?” 血观音道:“两个时辰。” 公冶长并不感觉意外,也没有冒火的感觉,时间长短,对他都是一样的。 他根本就不会服用对方那种什么定时丹。 他的目的,只是拖延时间。 不过,为求逼真起见,故意紧张一下,却是少不了的。 他瞪大两眼道:“换句话说:我必须天亮之前完成使命?” 血观音道:“不错。” 公冶长道:“我服下定对丹之时,想不杀虎刀段春也不行,你们的顾虑是没有了。可是,我呢?谁又能向我保证,事后你们一定会给我解药?” 血观音道:“没有人能向你提出这种保证。事实上即使有人保证,谅你也不会相信。” 她笑着又加了一句道:“我只能向你提个建议,供你参考。” 公冶长道:“什么建议?” 血观音微笑道:“正如你所说,虎刀段春就住在对面的跨院里,如果一切顺利,这件使命并花不了你多少时间。同时,等会儿我们一定为你暗中掠阵,如果你得手后,我们不给解药,那时候你身手自由,尽有时间报复。“非至万不得已,龙剑虎刀都不是本会愿意开罪的人物,如果你能会得过意来,我认为这也许是一种保证,这种保证也许比任何空口白话的保证更切合实际些。” 公冶长沉吟不语,似在作最后的推敲。 是的,这一点他信得过,如果他杀了虎刀段春,这女人也许真的给他一份解药。 就像大乔准备给葛老和魔鞭左天斗服用的那种解药一样。 公冶长慢慢地点了一下头道:“好,定时丹拿来吧!” 血观音转向肥婢秀秀吩咐道:“秀秀,你送一颗” 公冶长所等的,正是这一刹那。 血观音一句话没有说完,他足尖一点,人剑并起,突然飞身向房门口疾扑过去。 剑尖点去之处,正是血观音启后的风眼要穴! 这一次的血观音,该不会再是一个替身了吧? 是的,这一次不是。 这一次是如假包换的血观音胡八姑本人。 只可惜公冶长还是嫌急躁了些。 他还是忘了一件事。 他忘了血观音今夜的仗恃,并不是仗恃她血观音自己本身。 如果血观音是仗待她本人一身武功,他根本不必等到现在,当这女人空手露面时他便该动手了。 他同时也忘了以这女人像九尾狐般的狡黠,又怎会在这种紧要关头,转身去跟女婢说话,而暴露出全身好几处空门? 如果公冶长能想到这些,他就应该想到这无疑是一种考验。 考验他是否真具有去杀虎刀段春的勇气和决心。 今夜这番折冲,全是出于多指先生苗箭的主张。 如果依了血观音胡八姑,公冶长也许早就丧生在一对鸳鸯刀下了。但是,多指先生苗话这位大长老却认为这种大好机会,如不加以利用一番,实在未免太可惜。 他的话其实也有道理。 龙剑虎刀,一个容留不得,但要除去这两名年轻杀手,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才-威逼利诱成功,能来个一箭双雕,又何乐而不为? 这世界。英雄好汉多的是,但真正不怕死的英雄好汉,为数毕竟有限,他不相信一个肯为金蜈蚣高敬如卖命效力的人会不为名利而动心。 退一万步说,即使说不成,也并不致影响整个大局。 他如今就藏身在床后垂帏中,公冶长答应下来,结果固然难逃一死,不答应也一样活不成,费点唇舌,试一试又何妨? 如今,血观音胡八姑故意掉头说话,便是全盘棋局中的最后一着。 胡八姑准备掉头之前,暗处的多指先生苗箭已准备好了至少三种以上不同的淬毒暗器。 因为他们事先已经算定,如果公冶长存心阳奉阴违,八成必然会在这一瞬间发动突击。 他们猜对了! 公冶长的动作,不能说不快,但还是比多指先生的三支追魂钉慢了一步。 三支追魂钉,只是这位天狼长老好几种暗器中的一种。 如果公冶长人够机警,身手够灵活,他手中那口诛心剑,真如传说中的那样,有破解暗器的功能的话,这位多指先生还有七把飞刀,十二支回旋镖,二十四粒尖芒珠,以及一蓬根根均能射入骨髓的梅花针,可于下一瞬间,如雷雨般连续发出。 不过,事实上只是这三支追魂钉,就已经足够了。 公冶长身躯离地而起,向前掠出不及三尺,突然去势一顿,便在一声轻唷声中从半空摔落下来。 垂帏一掀,多指先生大笑步出。 他大笑着道:“怎么样?八姑,我说放倒这小子,易如反掌,要你不必担心,该没有说错吧?” 花十八从没有在男人手上栽过跟斗。 只要对方不是八九十岁的老公公,或是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她就有对付的方法。 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她都有方法能整治得对方服服帖帖。 只是这一次她的方法显然要失灵了。 她真怀疑她如今碰上的这个男人,究竟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因为一个男人如果不聋不哑不瞎,就不该对她这样一个大美人如此粗鲁,就算是敌人也不应该。 “久仰花姑娘的大名,咱们找个地方聊聊怎么样?” 这种话她并不是第一次听到。 当别的男人向她说这种话时,几乎十之八九腔调都充满了暖昧意味,叫人一听就知道对方转的是什么念头。 而这两句话,经由这个男人口中说出时,则几乎每一个字都可以抖落一大堆冰碴子。 他的一只右手,也像铁钩一样,每说出一个字,劲道便随着加强一分,直痛得花十八眼泪都流了下来。 但她紧咬牙龈,连哼也不哼一声。 她知道向这种男人出声告饶,无异自取其辱,如果以蛮制蛮,表现得倔强些,说不定反而可以少受一点折磨。 结果证明她完全对了。 那汉子一把抓她的肩头,即未再有进一步的行动,他似乎在等待着这猎获物的反抗或挣扎。 最后,他见花十八连动也不动一下,好像有点意外,也好像有点失望,不禁又冷笑了一声道:“真不愧是个女光棍,佩服,佩服!” 花十八报以一声冷笑道:“你不是要找个地方跟你姑奶奶聊聊么?怎么尽站在这里不走?” 那汉子嘿了两声道:“当然要走,别急,等会儿一定会聊得你舒舒服服就是了!” 他这两句话中虽然充满了狠劲,但在花十八听来,却不啻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因为这两句话听来,证明这厮原来也是个男人,也有一般臭男人的老毛病。 只要这厮走上一般臭男人的老路子,她就不愁这厮会翻出她的手掌心。 她身上经常带有两支匕首,一支插在靴筒里,那是准备失手之后,留给敌人抄搜的,另一支则特别小巧,也特别锋利,藏于隐密,发现不易,那是她遇上想打她歪主意的臭男人时,随时准备送对方的一件“礼物”。 她希望很快地便能找到送出这件礼物的机会。 那汉子狠狠的说出两句双关语之后,右手一拉,身子往前一贴,便改抓为挟,紧挨着花十八向一条小巷中走去。 这是蜈蚣镇上,无数小横巷中的一条。 巷很窄,但很深。 花十八虽是本镇人,但却是第一次走进这条巷子。 黑衣汉子在近巷底的一家住户门口停下脚步。 两扇红漆大门像是闩得紧紧的,但黑衣汉子手一伸,就给轻轻推开了,两扇大门朝里敞开,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可见门窝子早就上过了油,里面住的,绝非本镇居民。 花十八暗暗纳罕。 这黑衣汉子,明明也是一头金狼,目前镇上的金狼,全归血观音胡八姑指挥,胡八姑现住太平客栈,这汉子带她来这里是何用意? 难道这里另外住着一名未露面的天狼长老? 还是这厮一时色胆包天,竟敢因私忘公,真想打她的混账主意? 黑衣汉子反手关上大门,同时推上门闩,仍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院子很大,很静。两厢不见一星灯火,也听不到一丝人声或笑语,看上去鬼气森森的,就像是一座废置已久的空宅。 黑衣汉子挟着她穿过天井,从一道偏门进入一座像书斋似的小院落,然后便在那个像书房的房子前面站定下来。 房子里黑洞洞,静悄悄的,也好像无人居住。但黑衣汉子却站得笔直,连呼吸也仿佛突然停顿。 过了片刻,才听屋中传出一个又失又细的声音道:“来的可是四郎?” 花十八没有猜错。 这名黑衣汉子,果然是头金狼,第四号金狼。真正的“金四郎”。 若是从声音判断,好像是个女人。 一个三十来岁,体质虚弱,也许刚生一场大病,尚未完全康复的女人。 但她知道,她的这种推测绝不正确。 因为从语气听来,屋中人身份一定比金四郎高出很多。 这人不可能是一号金狼柳如风,金狼再上去便是天狼长老,而天狼八老中又只有血观音胡八姑一个女人。 所以,这人如是一位天狼长老,就绝不会是一个女人。 若是一个女人,就绝不是天狼长老。 这正是令人想不透的地方。 堂堂一名天狼长老,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副娘娘腔?为什么会如此显得中气不足,像刚生过大病的样子? 如果真是一个女人,她既不是一名天狼长老,她又是谁? 金四郎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是。 尖细的声音又问道:“你现在挟着的这个女人,是什么地方弄来的?” 花十八不觉暗吃一惊。 好厉害的听觉。 屋中人的声音,不仅尖细,而且遥远可知此人如今绝非坐在窗户下,绝不可能透过窗户看到门外的景物。 但是,这人不但知道金四郎掳来了一个人,而且知道掳来的是个女人,甚至还知道这女人如今正被金四郎挟在胁下。 如果这全是凭一双耳朵察觉出来,此人一身功力,岂非太可怕了? 金四郎一点不觉得意外,他似乎深知这种能力,对屋中人来说,并算不了一回事。 闻言立即回答道:“这女人就是过去镇上美人酒家有名老板娘花十八,如今是如意坊的管事。” 尖细的声音道:“你把这女人带来这儿干什么?” 花十八有一种感觉:屋中人不论在天狼会中是何身份,其性别属于女人,则大概可以确定的了。 因为对方似乎对她一点也不感觉兴趣。 两个女人碰在一起,谈起话来好像亲密得要命。 事实上,女人最不感兴趣的一种人,便是女人。 屋中人对一个像她这样名扬关洛的女人,显得如此冷漠,还会是一个男人? 只听金四郎回答道:“这女人摸黑时分走出如意坊,行动鬼祟可疑,所以属下便在后面一路跟了下来……”屋中人轻轻一叹道:“你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花十八既吃惊,又佩服。 她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反而替公冶长深深忧虑起来。 一个血观音,已叫人应付为难,屋中的这个女人,无论心机与武功,显然都较血观音胡八姑更胜一筹。 她真不知公冶长将以什么方法来应付这样两个女人。 金四郎道:“属下后来也想到这一点,只因为离开已久,再转回去,亦无济于事,所以只好拿下了这女人,说不定会主可以从她口中问出一点秘密来。” 花十八不觉微微一呆! “会主?” 原来天狼会主竟是个女的? 这女人便是天狼会主?” 屋中人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也是,门已打开,你带她进来吧!” 门果然轻轻地开启了。 花十八被带进屋内,抬头一看之下,不觉又是一呆! 你知道天狼会主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第三十二章 多指遭折腕 虎穴走蛟龙 天狼会主根本不是一个女人。 这是一间很奇特的书房。 它有一般书房的两倍大,但整个房里除了一张石床,一张书桌,两张竹椅,以及几幅山水字画之外,几乎再也找不到任何其他的陈设。 大门,轻轻开启,轻轻关闭,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见到开门关门的人。 墙角板壁上悬着一盏莱油灯,灯光微弱得像一小蓬发亮的黄雾。 这蓬黄雾下面的石床,盘膝坐着一名灰衣人。 宽大的房间,简陋的家具,自动启闭的房门,如磷灯光,这种种本来就予人以一种极不舒适的感觉。 等花十八被金四郎挟持着走过去,于灯光下看清楚了灰衣人的面貌之后,更使花十八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恶梦是不是被带上了像劝世文中所说的森罗殿? 灰衣人在朝她点头微笑。 花十八几乎想闭上眼睛。 她形容不出这个灰衣人的长相,也看不出有多大年岁。她知道,如果她这时拿一把刀,对准这人心窝戳下去,当刀子拔出时,上面一定很难发现血渍。 这个人身上几乎一滴血也没。 他的面孔像张纸糊起来的,黄中泛灰,嘴唇也是同一颜色。跟传说中的僵尸鬼,差不多完全一模一样。 这人真的就是天狼会主? 金四郎微微躬身道:“卑属本来不敢在这个时候惊动会主,但又怕耽搁太久,如意坊那边也许已经……” 他说这些话时,已将花十八往一旁推开,既未点上花十八的穴道,也未采取任何防范措施。这无异表示,只要进了这间房子,便如进了铁打的牢笼一般,任你有通天之能,也不担心你会作怪! 花十八是个心细如发的女人,当然想得通其中的道理。 所以,她尽管手脚已获自由,却无蠢动的打算。 她必须等待一个更有利和更有把握的机会。 只听得一个和悦的声音道:“没有关系,今晚的功课,我已经做完了。” 这个声音不仅柔和悦耳,而且充满了一股男性特有的磁性魅力。花十八不觉微微一愕! 这是谁在说话? 屋子里全部只有三个人,怎么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听来完全陌生的声音? 她抬起头,正待去找这个说话的人,游目所及,不禁当场一怔,几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灰衣人盘膝坐在大床上,姿势一点没有改变,但看上去却仿佛已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刚才面目惨白怕人的僵尸,如今竟变成了一名英气勃勃的美男子! 现在,花十八完全明白过来了。 她不但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同时也明白了魔鞭左天斗说他三次晋见这位天狼会主,三次见到的形象都不相同的原因何在。 原来这位天狼会主已练成了一种邪恶而可怕的武功。 这种武功,虽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外形,但显然随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音调、肤色和气质。 这种情形之下,如果再加上一副充满神秘意味的金色面具,当然会使人对他真正身份感到混淆。 花十八如今感到迷惑的另一个问题是:这位天狼会主在接见自己的心腹部属时,既然都要戴着面具,何以当着她这个外人反而会以真面目相示? 难道难道这正意味着对方已不担心她还有活着出去,泄露秘密的机会? 花十八想到这里,不由得机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 她不由得又想起了公冶长。 公冶长如今在哪里? 公冶长设计之初,有没有想到她或有落入敌手之可能? 如果公冶长已想到了这一点,他将以什么方法来搭救她? 如果公冶长当初没有想到这一点,如今见她久久不归,会不会想到她已遭遇意外,正派人四处找寻她? 那些找她的人,会不会找来这里? 公冶长如今在哪里? 公冶长如今正躺在血观音胡八姑的卧床前,背上插着三支追魂钉。 两名天狼弟子提来两盏大马灯,堂屋里登时大放光明。 胡八姑向两人吩咐道:“马灯交给两个丫头,你们一个去准备酒菜,为苗长老庆功;一个去联络杨长老,看他们有没有逮着薛长空那个小子,如果逮到了,快点押回来。” 两名天狼弟子交出马灯,欣然领命而去。 胡八姑又转向多指先生苗箭道:“那小子一躺下就没有声息,是不是已经翘掉了?” 多指先生哈哈大笑道:“你又没说要留活口,本座当然要拣他小子要命的部位招呼。” 胡八姑点点头道:“这小子刁钻如狐,捷猛如豹,趁早解决掉了也好。” 多指先生以脚尖将公冶长的身子拨动了一下,然后弯下腰去笑道:“本座的追魂钉,平均要八钱银一支,可舍不得用来陪葬你这小子。” 胡八姑笑道:“你瞧你多小气!” 以一位天狼长老的身份来说,这位多指先生,的确太小气了些。 为组织中去掉一个像龙剑公冶长这样的敌人,日后叙起功劳来,黄金恐怕都要用担挑,区区几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多指先生苗箭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天狼八老中,他是生活最俭朴的一个。虽然他可以像血观音和酒肉和尚等人一样的挥霍享受,但他从不在必要的开支之外,多浪费一分一厘。 他不嫖不赌,虽然喜欢喝几杯,但是很有节制,而且从不上酒楼买醉。 有人说他这种性格跟他练的武功有关。 因为一个人若要保持耳目聪明,双手灵巧稳定,起居就必须要有规律。 这种猜测,的确言之成理。 只是事实上却不尽然。 事实上,练武的人,无论你练的是哪一门武功,如要想艺业精进,功力常处巅峰状态,谁都不能放纵自己的生活! 这位多指先生之所以如此俭朴,只有血观音胡八姑晓得什么原因。 天狼八老待遇相等,这位多指先生尽管个人花费有限,但从未向会方少支一文;他领的银子,全进了银库。 他私人的银库。 这便是这位多指先生惟一的癖好:银子不怕多,但只限于聚集和品尝! 除此而外,还有一个秘密,显然也只有血观音胡八姑一个人心里有数。 那便是这位多指先生今晚坚持要留下来,其实并不是真的为了关心她的安全。 他真正放心不下的,实际上是公冶长的那口诛心剑! 武林中谁都知道,这口诛心剑乃无价之宝,尤其对一位暗器高手来说,能获得这样一口宝剑,意义更为重大。 如果他不找个堂皇的借口留下来,这口宝剑一旦落入胡八姑手里,以后还有他多指先生染指的机会? 胡八姑只是暗暗觉得好笑。 她晓得这位多指先生口中念念有词,听来好像不肯白白失去三支追魂钉,其实根本不是那回事。 她现在就等着这位多指先生精彩的表演。 她倒要看看这位多指先生将以什么借口,由“追魂钉”一下转到死者身上那口“诛心剑”上去?多指先生还真有点学问,他听胡八姑笑他小气,立即一板正经地回答道:“八姑,你不知道,这不是小气与不小气的问题。朱子家训上说得好:一丝一缕,当思来之不易” 他说到这里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伸向追魂钉的右手,忽然半空中停顿,口里同时接着道:“对了,这小子的一口剑,听说有点邪门,我倒要瞧瞧它究竟古怪在什么地方?” 简单得很!这就是诛心剑易主的理由。 他并没有存心要占有这口剑,只不过偶尔想到这口剑据说能破各种暗器,他受好奇心驱使,想弄个明白罢了! 胡八姑只是微笑。 这一切原在她意料之中,如说有什么事是她没有想到的,那便是她没想到多指先生会把这件事处理得如此轻松而自然。 多指先生的右手继续伸出,不过伸出的方向已经改变。 原先是伸手公冶长背后,想拔脱那三支追魂钉,如今侧身向前,目标已改为公冶长身边的那口诛心剑。 胡八姑笑道:“苗长老,你可得小心点才好,这小子可能是诈死也不一定。” 多指先生虽明知道胡八姑开他的玩笑,心头仍止不住微微一凛,表面上却装作满不在乎的晒然一笑道:“万一上当,那也只怪我多指先生学艺不精………” 他话还没有说完,只听有人大笑接口道:“这话倒是一点也不假!” 多指先生双腿一抖,突然像离水虾子般地跳了起来。 他这一动作,不能说不快,但可惜这只是种受了惊吓的本能反应。 他虽然跳起了足足三尺来高,但最后落下来的却仍是老地方。 人已落地,双腿仍在抖个不停。 胡八姑也一下僵住了! 这小子中了三支淬过剧毒的追魂钉,如今竟像没事人儿一般,难道小子也像他们会主一样,已练成一种近乎金刚不坏之身独门玄功? 公冶长似乎非常清楚他这一手将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所以,他挺身跃起,一点也不显得匆忙。 然后,他便如抓死鱼似的,一把扣住了多指先生的右手脉门。 受惊过度的多指先生,自然落地之后,就像痴了一样,任由公冶长摆布,完全没有一点反抗的表示。 血观音胡八姑两眼瞪得大大的,带着一脸骇异之色,一步步地向堂屋中退去。 她吃惊的程度,并不亚于多指先生,只不过她显然要比多指先生镇定得多。 公冶长右手执剑,左手将多指先生手臂扭转,也跟着向堂屋中一步步走去,多指先生现在等于是他的一面盾牌。 除非对方不惜牺牲这位天狼长老,否则,对方只要有人动一动,这位多指先生无疑将是他用以作为迎战的第一件“武器”。 不过,瞧胡八姑此刻的神情,这位血观音似乎一时尚拿不定主意,究竟应否采取行动。 她见公冶长以多指先生作掩护,以为公冶长是希望借人质夺门离去,所以她退人堂屋后,并未挡住大门口的通路。 如果公冶长只求脱身离去,她将不加拦阻。这位目中无人的女煞星,在经过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后,显然已对眼前这位灵台弟子产生了戒惧之心。 但是,公冶长却似并无立即离去之意。 他在大门口占取了一个有利的位置后,便停下脚步转向胡八姑狡猾地笑了笑道:“目前我们是半斤八两,形势均等,要不要谈点小小的条件?” 胡八姑小心地反问道:“你是指哪一方面的条件?” 公冶长笑道:“我只要弄清两件事,这位多指先生便可以重获自由。” 胡八姑道:“哪两件事?” 公冶长笑道:“你应该先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胡八姑道:“你要问的事,如果我们根本回答不出,又怎么办?” 公冶长笑道:“除非你们存心推辞,我相信绝没有回答不出的道理。” 胡八姑点头道:“好,你问吧!” 多指先生忽然挣了一下,叫道:“不,八姑,别太迁就这小子。你应该先问问他:我那三支追魂钉,为什么伤他不了!” 胡八姑果然望着公冶长道:“苗长老的话你也听到了。你能不能先说说是什么原因?”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我如果不说出这个秘密,两位心里一定疙瘩难消,这本来也是我谈条件的本钱之一,现在就算买菜赠葱,奉送了吧!” 公冶长这话一点不假。 他的确可以凭这个秘密换取对方一些秘密,只要他的要求不太过分,至少多指先生第一个就不会反对。 这位多指先生并不是一个经不起风浪的人,他今夜如此大失常态,便是由于他对自己在暗器方面的成就过分充满信心所致。 在当时那种距离之下,你叫他怎能相信,一个人挨了他三支霸道无比的追魂钉,居然能够未受任何损伤? 就是赔了一条性命不要,他也要先解开这个谜团。 难得公冶长如此慷慨,竟肯无条件地说出这个秘密,这使得他对这位年轻的灵台传人,一时之间几乎要化怨恨为感激。 血观音胡八姑这时的心情也差不多。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公冶长,等候公冶长接着说下去;如果公冶长这时突然反悔食言,她也不会感觉意外。 在公冶长说出这一秘密之前,她始终无法理解公冶长何以会无条件答应多指先生的这一要求。 至少换了她胡八姑,她就绝不会答应。 公冶长停顿了一下,含笑接着道:“我先请教这位多指先生,令师可是当年誉满两川的青城流星道人?” 多指先生傲然回答道:“不错。”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令师当年一身流星超月的暗器绝技,称雄两川,先后达十年之久,可说从未落过败绩,只不过” 多指先生道:“只不过怎样?” 公冶长轻咳了一声道:“只不过,你可知道,令师最后是怎么死的?” 多指先生身子微微一震,失声道:“你……你……你小子得过鬼婆婆的传授?” 公冶长道:“没有。事实上,这位老婆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她虽然杀了令师流星道人,但对一名灵台门人来说相信她也没有什么好传授的。” 这种话听在多指先生耳朵里,实在不是滋味。 你算算这个账吧! 他是流星道人的徒弟,流星道人死在鬼婆婆之手里;一个连流星道人都不是敌手的鬼婆婆,这小子竟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 这小子既然连鬼婆婆都不放在眼里,岂非间接暗示他们青城师徒,简直连一个大钱也不值? 但他只有忍耐。 因为那小子话还没有说完,就算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得罪这小子。 公冶长缓缓接下去道:“我现在不妨再告诉你多指先生另一个秘密,如果你多指先生今天死在我公冶长手里,那将无疑是十四年前的历史重演;令师流星道人,当年也是这样死的。不过,我可先说明一下:适才我只是说了好玩的,你们师徒先后两次失算,可绝不是由于学艺不精。” 他微微一顿,又接下去道:“平心而论,令师流星道人的一手功力,绝不在鬼婆婆之下,而你多指先生阁下,也不见得就不是我公冶某人的对手;你们师徒两次吃亏,便是吃亏在不知鬼婆婆做六十大寿时,曾从南海巧娘娘处收到一件珍贵的礼物!” 多指先生道:“什么礼物?” 公冶长微笑着一字字地道:“天蚕衣!” 多指先生先是一怔,接着长长叹了口气,然后便低下头去,没有再说什么。 这位多指先生此刻的心情,与当年垓下的西楚霸王,可说完全相同。 既然天意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血观音胡八姑眼珠滚动,将信将疑地道:“你现在身上就穿着那件天蚕衣?” 公冶长微笑道:“不错!” 胡八姑道:“这是鬼婆婆送给你的?” 公冶长笑道:“是家师为她疗治风疾的代价。” 胡八姑道:“你平时经常穿在身上?” 公冶长笑道:“并不常穿,尤其是这种天气,你应该想象得到,穿上它之后是种什么滋味?” 胡八姑眼珠又转动了一下道:“你今夜特地穿在身上,是不是你知道,今夜在这里一定会遇上我们这位苗长老?” 公冶长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也不过是有备无息而已!” 胡八姑点点头道:“好!闲话聊过不提。你要知道的是两件什么事,你问吧!” 公冶长笑道:“第一件,我想知道,今晚我要来这里,如意坊那边是谁透露给你们的消息?” 胡八姑道:“花六爷那位管事,小留侯花人才。” 她几乎想也不想,便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跟花人才之间的一段暖昧,早成为历史陈迹,她如今对那位小留侯,已经一点胃口也没有,当然用不着多事掩饰。 公冶长点点头,这一点他完全相信。 这与他猜测不谋而合。 他一直怀疑的人,也正是那位貌似忠厚,但一双眼神却予人以鬼祟之感的花大管事。 他将这件事列为条件之一,主要目的,是为了要确定如意坊那边,目前有没有天狼会的奸细? 现在,他可以确定了:没有。 道理非常简单,花人才跟这女人显然是今天才搭上的线,天狼会如果在那边有人,将绝不会想到要借重这位小留侯。 胡八姑似乎没想到公冶长提出的问题,竟然如此容易回答,因而忍不住接着催促道: “你想知道的两件事还有一件是什么?”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另一件事是,我想知道你们那位天狼会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将是最有希望的接班人?” 胡八姑脸色一变,面现怒意道:“你问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公冶长笑道:“你可以把它当做一种善意的关怀。” 胡八姑面孔一沉,正待开口之际,院墙上人影晃动,忽然如飞蝗般,杀进十余条劲装身形。 铁头雷公杨伟带人回来了。 这位奉召班师的杨雷公,显然还不知道这边已经出了事故,身形落地之后,迈步从院后屋走了过来。 公冶长向后退了一步道:“你最好请这位杨长老暂时留在院子里免得破坏了我们建立不易的友好气氛。” 胡八姑果然依言向走过来的杨雷公大声吩咐道:“杨长老请留步!” 扬雷公愕然止步抬头,像是突然之间中了定身法,脸上布满一片惊疑不定之色。 这位天狼长老的骇异是可以想象的。 血观音胡八姑在天狼八老中,虽然是块红牌子,但由于这女人世故老到,八老之间,一向处得非常融洽。至少在这以前,他还没有听过以这种命令式的语气,来指挥过任何一名天狼长老的行动。 这女人怎么如此嚣张了起来? 不过,他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血观音胡八姑吩咐杨雷公止步时,两只眼睛像是突然明亮了好几倍。但是,在经过飞快地扫视之后,她双目那股期切之色,便如昙花一现般消逝了。 她没有在人群中看到被俘的薛长空。 如果杨雷公掳获了双戟温侯薛长空,整个形势无疑便会大大改变。说尽了大话的杨雷公,显然未能达成使命。 公冶长等杨雷公站定后,缓缓地将多指先生押到堂前,于门外石阶左侧占据了一个不虞冷袭的位置,又转向跟出的胡八姑笑道:“怎么样,我的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不愿回答?” 胡八姑板起面孔道:“你最好另外重换一个问题。” 公冶长笑道:“为什么?” 胡八姑冷冷地道:“我们会主修为深厚,且正值英发之年,这种千秋万岁后的事,我们谁也没有考虑过,恕本座无可奉告!” 杨雷公双目闪动,忍不住远远插口道:“胡长老,这小子问的是什么问题?” 胡八姑尚未有所表示,公冶长已抢着接住话头,笑道:“我问的是:如果你们那位天狼会主不幸有个三长两短,贵会各级弟子之中,谁将登上此一宝座?有人回答了,我马上就放人。阁下能回答吗?” 公冶长得到的答复,是一声轻嘿。然后,这位杨雷公便像哑巴似的,紧紧地闭上了嘴。 公冶长眼光四下一扫,突然大笑道:“好,好,此时无声胜有声,你们不肯回答,其实便是最好的回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放人就是了!” 他口中说着,将多指先生向前一推,同时借这一推之力,纵身掠起,于大笑声中,如怒矢般,越墙而去。 多指先生向前跳出四五步,咕咚一声,跌翻在地,倒地之后,只哼了一声,就没有再动弹。 一名天狼弟子急忙取来一盏马灯,杨雷公接着上前一照,忍不住切齿恨声道:“好个狠毒的小子啊!” 胡八姑也赶了过来道:“苗长老,是不是中了小子的暗算?” 扬雷公伸手一指,道:“你瞧老苗的一只手腕。” 胡八姑依言望去,脸上登时变了颜色。 多指先生像个大字似的伏在地上,左臂完好如故,右臂则齐腕反折,倒压在自己衣袖下,露出袖外的指尖就像几根霉葱姜芽。 这位多指先生只是一时晕厥,并未绝气。 不过,以一个靠右手发暗器的人来说,他最好还是永远别醒转过来。 醒过来只有比死更难受。 血观音胡八姑喃喃地道:“我叫他别留下,由我一个人来收拾这小子,他偏不听,现在可好,他自己毁了不算,让那小子也成了漏网之鱼” 夜更深了。 万花楼顶,突然出现一条人影。 这人一身轻功,几乎已达神化之境。 他是从左边一座平房上窜越过来的,两下里距离不下五丈之遥,只见他双臂微挥,身子一曲一弹间,便如燕子般掠登楼顶最高处。 这人登上楼顶,四下里略作张望,然后便面对着对面的朝阳楼,挺直身躯,屹立不动,黑夜中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宝塔的塔尖。 他是在秘密监视着某一个人的行动? 还是将自己作为一个目标。以便别人易于发现他? “叭必”! “叭必”! “叭必”! 两名喷着酒气的更夫,敲着竹梆子,从长街缓缓走过去。 这是一种平安的信号。 “叭必”! “叭必”! 没有火警。 “叭必”! “叭必”! 没有人露宿街头,也没有人醉酒闹事。 “叭必!” “叭必!” 一切平安。 清脆的梆子声,间歇而有韵律地划破夜空,就像夏日午后的蝉声一样,反使大地显得更清沉而岑寂,也使梦乡中的人们,睡得更安稳,更香甜! 更夫是一种低贱的职业。 有时甚至连乞丐也不如。 但是,他们地位虽低,待遇虽薄,他们对公益作的贡献,却很少有人能够比拟。 如果还有人认为更夫是一种低贱的职业,他们实在应该先想想自己高贵在什么地方? 对每一种职业的看法,实在都应该如此衡量。 两名更夫过去不久,艳阳楼隔壁的一条小巷子里,忽然有一星火光亮起。 火光仅香头那么大,它对着万花楼这边,连划了三个小圈圈,然后便告倏而熄灭。 万花楼顶上的夜行人看到这个信号,立即飞身一掠而下。 不久,两条人影便在巷口暗处会合。 “跟踪的结果怎么样?” “一切如你所料。” “那位天狼会主,也来了蜈蚣镇?” “是的,不过从各种迹象看来,血观音和柳如风等人似乎还不知道他们这位首领已悄然光临。” “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你对这位天狼会主的诡谲行动,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毫不意外。” “但小弟却觉得很奇怪。” “什么地方奇怪?” “因为血观音和柳如风都是该会目前的台柱人物,也可以说是天狼会最宠信的心腹,天狼会主来到娱蚣镇别人不知道犹可,这一男一女则无论如何也该事先获得通知才对。” “这也许正是这位天狼会主精明而又可怕的地方。” “这话怎么说?” “关于这一点,我等会儿再告诉你,如今先设法救人要紧。你看到花十八被他们掳去何处?” “就在前面的一条巷子里。” “动手拿人的人,是什么身份?” “四号金狼。” “天狼会主身边,除了这位四号金狼,还有没有其他的侍卫?” “我发现的,就只这一个。” “好,我们过去。” 说话的这两个人,用不着交代,当然就是公冶长和薛长空。 从两人的对答中,谁也不难听出,花十八今夜所以会被天狼会擒获,显然是出于公冶长事先有意的安排。他选中薛长空为接应人,只是一个烟幕,薛长空真正的使命,其实是遥遥跟踪花十八! 公冶长这种割肉诱鹰的安排,对花十八来说,当然有欠公平。 但是,公冶长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因为要行这种计中计,只花十八是个合适的人选。而花十八无论多么精明,终究是女流之辈,他怕事先说开了,花十八很可能无力承担;即使花十八有这份勇气接受下来,到了紧要关头逼真的程度下,也必大受影响。 所以,公冶长只有在心底对花十八表示歉意。 他如今谁一的希望,便是希望花十八不要受到伤害。 花十八是在他有意安排之下送进虎口,如果花十八不幸出了差错,那无疑会使他一辈子都感到遗憾。 那条小巷子到了。 带路的薛长空,忽然停住脚步,转身低声道:“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那位天狼会主的一身武功似乎十分怪异。” “哦?” “这厮听觉之灵敏,说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哦?” “四号金狼人立门外,他不但从脚步声上听出四号金狼掳获了一名敌人,并且知道掳来的是个女人,甚至还知道这女人当时是被四号金狼挟持在臂弯里。你看这多可怕!” 公冶长沉吟了一下,点头道:“这份听觉,的确惊人。不过,以当时的情况来说,我认为也并不算如何玄奇。” 薛长空一怔道:“你的意思是说,当时如果换了你公冶兄,也照样办得到?” “不一定。 “不一定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只是说对方这种能力,参以当时之情况,应该可以理解。” “哦?” “更深人静时,从脚步声上分辨男女,并不十分困难;至于掳人的方式则更好解释。” “哦!” “走路既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便证明被掳着未被点上穴道,押解一名尚能行走的女犯人,方式并不多,除了反扣手腕,便是搂肩挟持,就是凭猜测了也有二分之一的机会,更说不定这本是四号金狼一向拿人的习惯……” 薛长空轻轻一啊,不禁露出钦佩之色道:“还是你公冶兄行!小弟当时没有想透其中的道理,可着实给唬住了,几乎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他说到这里,像想起什么似的,忽又接着道:“噢,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另外一件怪事。” “还有什么怪事?” “那厮的声音。” “声音怎么样?” “起先那厮的声音又尖又细,像个多病的女人,后来金狼四号进了屋子,我蹑足凑上前去,那厮声音一变竟又成了一名听来中气极足的男人,不知道一个人的声音,何以会如此变化不定。” 公冶长脸色微微一变道:“你没有听差错?先后真是同一个人?” 薛长空没有留意到公冶长神情上的变化,认真地道:“当然不会听错。当时屋子里全部只有三个人,除了花十八和金狼四号,便是那位天狼会主。四号金狼先后称呼相同,便是明证。” 公冶长深深吸了口气,深吸吐出,隔了片刻才道:“这就有点麻烦了。”- 第三十三章 龙剑闯龙潭 奇人发奇语 薛长空这才发现公冶长神态有异,不禁暗吃一惊。 因为他知道公冶长不是一个容易皱眉头的人。 如果连公冶长也认为事情有点棘手,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自是不问可知。 公冶长低声道:“薛兄可曾听人提过一种叫熬血炼髓的邪门玄功?” 薛长空摇摇头。 公冶长接着道:“如今我敢说这位天狼会主练的便是这种玄功。” 薛长空道:“何以见得?” 公冶长道:“我是从你说他声音变化不定上想到的,因为只有炼这种玄功的人,才有这种现象发生。” 薛长空道:“这种玄功练成之后,它的长处在什么地方?” 公冶长道:“童颜常驻,百毒不侵。” 薛长空道:“一般拳脚兵刃,更奈何不了他?” 公冶长点头道:“正是如此。这种玄功,大致说来,跟金钟罩布衫一类气功相近,但威力却不可以道里计。” 薛长空眼中忽然微微一亮道:“这种畜功既跟金钟罩布衫一类气功相近,是不是也有些功力不到的‘气眼’或‘气穴’?” 公冶长道:“有。” 他苦笑了一下,又道:“就是有,又怎样?这种‘气眼’或‘气穴’乃练功者个人的重大秘密,即令父母妻子,照例也不泄露,你难道还想找出该一部位加以攻击?” 薛长空嗒然无语,只好也跟着叹了口气。 公冶长思索了片刻,毅然接着道:“万事莫若救人急!不论这天狼会主有多厉害,我们也不能放着花十八姑娘不管。来,我们分别从两边院墙上翻进去,你只须指出藏人的那间屋子,便可隐身于一旁,非至万不得已之时,最好不要露面,那位天狼会主,由我来想方法去对付!” 薛长空缓缓摇头道:“用这种方法,绝对救不了人。” 公冶长道:“为什么?” 薛长空道:“天狼会主居住的那间屋子门户可以自动启闭,显受机关所操纵,说不定屋内还有秘密地道,这种房子的墙壁,必坚固异常,他不理我们,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就算我们能破门而入,对方也不难从秘密通路中悄然逸去。” 公冶长点点头,双眉不禁再度微微皱起。 这种情形,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天狼会主为了保持行踪隐秘,以及修炼熬血炼髓玄功,其居住之处,自然不会像普通民宅那样随便容人出入。 可是,如今已势成虎骑,他难道能因为敌人居处设有机关布置,就放弃救人的打算? 薛长空道:“现在也许只有一个办法。” 公冶长抬起眼光道:“什么办法?” 薛长空道:“先设法找出那间通往外边的秘密出口。” 公冶长道:“从地道中摸进去?” 薛长空道:“这样至少可以先把对方的退路堵住。” 公冶长摇了摇头,说道:“这法子更是行不通。” 薛长空道:“为何行不通?” 公冶长道:“你应该知道,这是一条小巷子,它的前后左右,不是商家,便是住户,如果出口在另一户人家屋内,你能把附近几十户人家,一家家叫开了门,入内搜查?” 薛长空无可奈何地双手一摊道:“否则怎么办?” 公冶长沉吟道:“办法总会有的。” 他忽然抬头,注目接着道:“当你最后离开之际,那位天狼会主对待花十八!”娘的态度如何?” 薛长空道:“态度尚称缓和,从花十八姑娘回话的声音听来,好像始终没有受到伤害。” 公冶长道:“天狼会主问的些什么?” 薛长空微微皱了一下届道:“提起这个,可说又是一件怪事。” 他望着公冶长道:“你猜那位天狼会主向花十八姑娘问的些什么?” 公冶长眨了眨眼皮,没有开口。 这正是他想知道的,薛长空等于只是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如果他猜想得到,他就不会提出这个问题了。 不过,有一点,已可确定。 天狼会主向花十八问的话,一定非带突兀而出人意料之外! 薛长空不是个碎嘴子的老太婆,如果不是由于这一原因,这位双戟温侯绝不会侧过头来这样反问一句。 薛长空以经过加强的语气,接着道:“说出来恐怕谁也不会相信,他向花十八姑娘提的第一个问题,竟是问她如意坊那边有没有释放魔鞭左天斗的诚意!” 公冶长果然为之当场一呆道:“真有这种事?” 薛长空道:“半点也不假!” 公冶长道:“那么,花姑娘有没有告诉他,我们早就放了人?” 薛长空道:“花姑娘说了。” 公冶长道:“这位天狼会主听了之后如何表示?” 薛长空道:“当时这位天狼会主脸上是什么表情,我无法想象。我只知道,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那位天狼会主才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公冶长接着道:“他提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薛长空道:“第二个问题,也很奇怪。他问花姑娘,他们有位外号酒肉和尚的天狼长老,是不是被我们这边的人给杀了?” 公冶长道:“花姑娘怎么回答他?” 薛长空道:“花姑娘说,我们这边只知道天狼会有这么一位天狼长老,但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公冶长道:“这一次那位天狼会主也没有反应?” 薛长空道:“是的。” 公冶长道:“然后对方有没有再接着问别的?” 薛长空道:“对方接着问的第三件事,则更奇怪。他说他们有两名金狼长老,昨夜被人杀死在羊肠巷口,他们已打听出下手的人,是虎刀段春。他问花姑娘,知不知道当时的详细经过?” 公冶长道:“果然问得奇怪,既然人已死了,而且也已知道了是死于何人之手,还打听这段经过干什么呢?” 薛长空道:“这段经过,非三言两语所能说完,我猜想花姑娘一定会把握住这个机会,尽量拖延时间,所以才抽身去跟你会合。” 公冶长仰脸望着黑暗的天空,忽然一摆手道:“走,将近四更,不能再耽误了。” 薛长空道:“去哪里?” 公冶长道:“仍照前议行事!” 薛长空道:“强行登门救人?” 公冶长道:“不错!” 薛长空道:“这样做行得通?” 公冶长道:“路是人走出来的。付诸实际行动,总比徘徊嗟叹强得多!” 小院子里昏暗阴森如故。 一条人影凌空飞落。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个冰冷的声音自书斋中传出。 “来的是哪一路朋友?” “灵台门下公冶长。” “何事见教?” “拜客!” “朋友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将近四更。” “四更拜客?” “不错!” “朋友一向都选在这种时候拜客?” “不尽然。” “今夜是例外?” “可以这样说。” “何故例外?” “公冶某人一向的习惯是:平常时候,拜访平常的客人;特别的客人,则于特别的时间拜访!” “朋友已知道你现在想见的是什么人?” “是的。” “说说看!” “座统八老,总揽一宫;名播七泽,来自三湘!” 书斋中沉寂了片刻,才又冷冷接着道:“朋友你这一消息,是从何处何人听来的?” “拜客乃尽地主之谊,非待审之四,见与不见,均请自重。” “好一个嚣张的公冶小子,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四号金狼!” 屋中忽然有人轻轻叹了口气道:“四郎,别为难他了。我就跟你们说过,一个龙剑,一个虎刀,均非池中之物,你们无论在什么地方遇上,都应该保持礼貌。人家有能耐找来这里,凭你几句狠话,就打发得了?来,先放这位花姑娘出去,待我亲自瞻仰瞻仰这位公冶少侠的丰采!” 公冶长听了,不禁微微一呆,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对方竟肯毫无条件地先放了花十八? 世上真有这种事? 他没有听错? 他没有听错。 世上真有这种事。 书斋大门,缓缓开启,第一个走出书斋的人,不是花十八是谁? 从花十八此刻脸上的那份喜悦的神情,以及如雀跃般的轻盈步伐看来,这位令公冶长担了不少心事,胆识不让须眉的多刺美人,正如薛长空所说,果然未受任何伤害。 直到花十八走来公冶长身边站下,方从书斋中接着走出一名灰衣文士及一名黑色劲装汉子。 这时天空乌云稀薄,夜色已不若先前那股浓黑如墨。 当公冶长看清身前三丈开外,那位天狼会主的相貌之后,心头不禁暗暗纳罕,同时也为之暗暗吃惊。 像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真的会是统领着一个血腥组织的天狼会主? 如果以外表来猜测一个人的年龄,这位天狼会主看上去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而事实上,如以天狼会成立的时间,再参以天狼八老的平均年龄,加以合理的推算,这位天狼会主至少也该是一个五十岁以上的中年人。 一个五十岁以上的人,而竟能保持青春,望之如浊世佳公子,岂非咄咄怪事? 公冶长知道,那情形一点也不奇怪。 这显然是苦修熬血炼髓玄功的结果! 同时,这也正是公冶长暗暗吃惊的原因。因为这正说明这位天狼会主的一身修为已达到了某种惊人的境界! 血观音胡八姑虽然路数相近,也练成了某种邪门玄功,但如跟这位天狼会主比较起来,血观音在火候方面显然还差了一大截。 公冶长这时望望那位天狼会主,回头再望望身边的花十八,处境相当尴尬。 他一鼓作气,找上门来,目的原是为了救人,对方若是劫持着花十八,始终不肯放手,事情倒反而好办。 在那种情形之下,不论这座书斋多么坚固,不论这位天狼会主一身武功多么惊人,他也要闯上一闯,斗一斗!因为,为了要救出花十八,他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但是,出人意外的,对方竟不待他提出要求,就先释放了花十八! 这就像一个人爬上高处,突然被人移走了脚下的扶梯一样,使他有一种虚悬半空,上下不得的感觉。 这位天狼会主真是他的一个客人? 他真是拜客来的? 但是,如今形势造成,他想不以拜客的身份和姿态跟对方周旋一番也不可能了! 天狼会主不仅风度翩翩,举止谈吐,亦极儒雅,他按一般江湖成规,于三丈外站定后,双拳一抱道:“适才属下出言无状,尚请少侠多多包涵!” 公冶长只好抱拳还礼道:“会主好说。” 如今这种场面,要是给关洛七雄或是给血观音等人看到了,真的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 其实,不必去说别人,就拿公冶长来说吧:公冶长这时就有一种如身在云雾中的迷茫之感! 从这位天狼会主还不知道魔鞭左天斗已经被如意坊方面释放一节看来,这位天狼会主显属刚刚抵镇不久,同时显然尚未与镇上任何一个天狼部众取得联络。 这位天狼会主行踪如此神秘,不论其是否另有深意,至少有一件事,他一定不知道。 他一定不知道天狼会的人马自从来到蜈蚣镇,不断地损兵折将主要的关键就在他这位龙剑身上。 甚至就在来此之前,他还毁了对方一名很得力的天狼长老,多指先生苗箭! 如果这位天狼会主晓得了这些,他现在还会不会如此客气? 天狼会主轻轻咳了一下,如对老友似的,从容接着道:“见到了公冶少侠,第一个谜团,总算解开了。” 这位天狼会主心里也有谜团? 而且还不止一个? 公冶长点点头,保持警觉,留心听着。他对这位天狼会主加以防范,也许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他不能不往坏处想;江湖是一个丑恶的万花筒,也是个以生命为赌注的大赌场。每个人都只有一注本钱。除非你离它远远的,否则,只要这一注押下去,就只能赢,不能输! 天狼会主微微一笑,又道:“同时,这也可以省去我不少口舌。” 公冶长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他没有问。 因为他知道,即使他不问,对方必然也会提出解释。 但这一次他可料错了。 天狼会主接下去说出的话,并不是解释前一句话的含义,而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问句。 他注目含笑问道:“跟少侠一起来的那位朋友是谁?” 公冶长吃惊之余,只好故作大方地笑笑道:“会主的这份修天狼会主微微摇头道:“公冶少侠完全想错了。” 公冶长不觉又是一怔! 他想错了? 对方只是拿话试探他,并非真的已发觉到了藏身墙外的薛长空! 天狼会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四号金狼今夜截获这位花姑娘,我实在早该想到它是少侠有意的安排才对。” 现在轮到花十八发愣了! 什么? 他今夜落入敌手,原来是公冶长有意的安排?她望向公冶长,想从公冶长的反应上获得证实。 公冶长双目平视,只当没有看到。 天狼会主缓缓接着道:“尚亏不才一念执着,始终没有简慢这位花姑娘,否则今夜这个局面就难收拾了。” 公冶长本来还有几分清醒,这一下可完全听迷糊了。 听对方的语气,这位天狼会主好像深怕得罪了他公冶长似的。他感到迷糊的地方便在这里:对方为什么不愿得罪他?无论就哪一方面来说,他公冶长有什么地方竟值得对方对他如此重视? 天狼会主稍稍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件事当然也怪不得四郎,他本来就不及五郎富于机智,遇上的对手又是你公冶少侠,自然免不了要有这种疏忽。不过,不才已经说过,这样也好。你们知道的秘密愈多,不才省下的口舌也愈多;至少我就用不着解释,我已来到本镇多久,以及对本镇已经发生的事知道多少。” 公冶长点点头,他承认这两点的确已用不着多解释。 他同时也确定这位天狼会主今夜确实未存恶意,于是转向西边围墙喊道:“长空见,别躲躲闪闪的了,出来见见会主。” 薛长空腾身越墙而入,站定后抱拳道:“不速客薛长空,见过会主!” 天狼会主也抱了抱拳道:“薛少住好!” 他接着又转向公冶长道:“公冶少侠,以及这位薛少侠,你们两位可知道,本会‘八号’和‘十四号’金狼昨夜是怎么死的?” 八号金狼是“潘大头”,十四号金狼则是临时对外的“金四郎”。 至于两人昨夜是怎么死的,公冶长当然清楚。 而薛长空则更清楚。 因为杀死两人的人,就是救他的人,都是虎刀段春。他当时亲身在场,自然比较谁都来得清楚。 由于公冶长知道对方已从花十八口中,获悉昨夜羊肠巷口的一战详细经过,自然不必再为虎刀段春隐瞒。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据我们薛兄说是虎刀段春” 天狼会主手一摆,打断他的话头道:“错了!” 公冶长微微一呆,暗忖道:怎么会错呢?难道薛长空没说实话,当时杀了两名金狼的人不是虎刀段春? 如果不是虎刀段春,那会是谁? 天狼会主沉声徐徐地道:“杀死他们两人的人,是我们的那位铁头雷公杨长老!” 噢!原来如此。 这一瞬间,公冶长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这位天狼会主只带一名部属,悄悄来到蜈蚣镇,无疑是为了他对组织中某些高级人员的忠贞,已经打了问号! 公冶长如今还有一点不明白的是:像这种情形,可说纯属家务事,对方以一会主的权威身份,如对某一部属的行为不满意,可以会规从事惩处整顿,对方又何必要将这种“家丑” 向敌人“吐露”? 天狼会主沉声接着道:“如意坊方面已经放了金五郎,而今金五郎音讯全无,八老之一的酒肉和尚,应跟铁头雷公住在一起,如今他突然失去踪影,而这两人又不是死在你们的手里也说不出是为什么理由,公冶长竟脱口为杨雷公等人辩护道:“酒肉和尚和金五郎的行踪,相信胡八姑一定清楚,会主来到蜈蚣镇,他们全不知情,否则他们说不定已向您报告了。” 天狼会主发出一声带着轻哼的冷笑,道:“只可惜报告的种类太多。” 报告的种类的确不少。 不过,只要归纳一下,事实上也不过“真”与“假”两种而已! 天狼会主这句话虽然只有短短十个字,但带给公冶长这边三人的震撼力,却不啻平地一声焦雷。 因为这句话的含义太浅显明白:“你们以为胡八姑这女人是好人?这女人比杨雷公更靠不住!” 公冶长这时忽然想起一件事。 刚才在太平客栈,他曾问过胡八姑:如果天狼会主意外死了,谁将成为继承人? 他问这个问题,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为了诅咒天狼会主,而是他想知道,天狼八老他不知道的另四名长老中,还有没有比这位血观音更具权威,武功更高的人物? 结果,胡八姑像给触着忌讳似的,板着脸拒绝回答。 他当时认为胡八姑不回答是一种回答。那也就是说:八位天狼长老中,以这女人地位最高。如果天狼会主不幸死了,这女人无疑便是第一号继承人! 现在,他才知道,他虽然没有猜错事实,但显然误解了那女人当时的心情。 那女人当时脸孔变色,并不是因为他对她的首领不敬以致心生不快,而是为了心虚! 天狼会主轻轻叹了口气,神色又慢慢缓和了下来,接着说道:“我知道两位少侠此刻心中一定疑问重重,而你们最大的一个疑问,也许便是我以天狼会主的身份,为什么要跟两位交浅言深,谈及这些?” 一点不错,这正是所有问题的核心!如果容许公冶长或薛长空发问,两人无疑也会先问这一点。 但是,天狼会主并没有回答他自己提出来的问题。 他反而接着向两人提出一个问题:“你们认为关洛七雄为人如何?他们这七兄弟平日的作为是否值得嘉许?” 这个问题,人人可以回答:七兄弟中除了一个胡三爷,人人都该杀头两次! 高敬如身为老大,地盘广,名气大,干的缺德事也最多,单是三间赌坊,就不知道曾使多少人倾家荡产,所以,杀头的次数更该再加一倍! 但是,这个问题绝不该由天狼会的人提出,尤其是天狼会主! 因为别人也可以拿同样的问题,责问天狼会。 公冶长深深吸了口气,一字字正容答道:“好的,会主,我来回答您这个问题。关洛七雄划地称霸,为非作歹,月无法纪,可说人人得而诛之。但是,这种事决轮不着天狼会出头。会主应先反省天狼会的作为又如何?七雄虽非善类,但尚不至明目张胆杀人,贵会日前不分皂白,血屠蓝田胡家满门一事,又该下个什么样的评语?” 天狼会主点头道:“少侠问得好!今夜,不才留下两位,要谈的也正是这个问题。” 他目光微抬,又接着道:“天狼会先后派出三批人马前来蜈蚣镇,不才先后下过三次命令:不许公开冲突,不许波及附从,如取人命,亦仅以七雄为限!两位少侠与本会弟子多次接触,不悉有否风闻及此?” 公冶长承认这也确是事实。 “潘大头”和“金四郎”等第一批金狼,开始时手段的确并不激烈。 就是到百变人魔柳如风来镇,行事时也处处透着顾忌,这当然可以解释为是受了组织上严令限制所致。 天狼会主见公冶长对这一点并未提出反驳,又接着道:“所以,我可以再告诉两位少侠:血屠蓝田胡三一家,我也刚获得消息,但绝不是我这个天狼会主的意思。” 公冶长忍不住道:“尊驾身为一会之主,部属犯下罪行,难道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可推尽责任?” 天狼会主道:“我如果不负责任,今天我就不会赶来蜈蚣镇。” 公冶长道:“那么,蓝田事件,你可知道是谁带头下手的?” 天狼会主道:“本会一名天狼长老,多指先生。” 这限公冶长的猜测相同。他从抵达的时间上推想,也判定下毒手的人,十九必属这位多指先生。 公冶长暂时不想提及多指先生断腕一事,只接着问道:“这位多指先生,他有胆量公然违令行事吗?” 天狼会主道:“多指先生决没有这份胆量,除非他误信这是我的命令。”- 第三十四章 七雄遭瓦解 杀手毁伧夫 公冶长一怔道:“误信?” 天独会主道:“是的,我相信已有人发现,这无疑是一个要别人接受指挥的好方法。” 他没有说出这个人是谁。 实际上也无此需要。 他先前表示宁向外人探询酒肉和尚了空和魔鞭左天斗的下落,也不愿听取属下虚伪的报告,便已明明白白地指出这个人是谁了。 公冶长仍带着无法尽信的神气道:“俗语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果竟真有人敢冒此大不讳,难道他就不怕会有拆穿的一天?” 天狼会主淡淡地道:“他也许以为我活不了那么久吧?” 公冶长不觉又是一怔道:“会主修为深厚,已臻天人化境。谁若有这种想法,岂不成了自己开自己的玩笑?” 天狼会主微笑道:“公冶少侠不相信?” 公冶长摇摇头道:“我实在不敢相信一个正常的人会有这种想法。” 一般说来,这种想法,在一个正常的人确不该有。 但实际上却有人在打这种如意算盘。 你能怎么说难道你能说血观音胡八姑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 天狼会主目光微微一转,忽然扭头向四号金狼说道:“四郎,你进去把我最近常戴的那副面具拿来。” 四号金狼遵命返身人屋,不久取来一副金色面具。 公冶长等人见这位天狼会主忽然命人取来这样一副面具,都不禁暗暗感觉奇怪。 他们早从魔鞭左天斗口中,获悉这位天狼会主接见部属时,欢喜戴上一副金色面具,而且时男时女,时老时少,经常交易不定。 这一点原不足为异。 因为他们知道,某些邪派中的首领,为了驾驭无知的部众,往往喜欢借故制造神秘的气氛,以面具隐去本来面目,便是常用的手段之一。 这位天狼会主喜欢戴面具,说不定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 但是,此时此地,这位天狼会主突然想到面具上去,又是为了什么? 三人心中虽然暗暗奇怪,却又不便发问,只好静静等待这位天狼会主下一步的举动。 天狼会主从四号金狼手上接过那副面具,很快地就戴好了。 然后,只见他腰身微弓向前缓缓移了两步,望着公冶长道:“公冶少侠猜不猜得出老夫今年多大年纪?” 公冶长呆住了。 要不是他亲眼看到这一切,他说什么也无法相信,此刻这个戴着面具向他问话的人,就是刚才那位一表人材的天狼会主。 面具的脸型,是个老人。 如果单戴着这样一副面具,当然不会有人受骗,以为面具后面的人,真是一位老人。 令人吃惊的是,就在这短短一眨眼之间,这位天狼会主,从头到脚,几乎整个人都变了。 他如今不仅变成了一个弓腰驼背,步履维艰的龙钟老人,甚至还显示出这老人正带着一种什么不治之症。 他双手十指枯瘦炭黄,语音沙哑发颤,呼吸短促沉重,说完话后,喘息不停,虽然只问了短短一句话,却似乎已耗去他不少气力。 这当然都是对方凭一身玄功,敛气藏神所炼化出来的形象,但逼真的程度,则几已无懈可击。 接着,这位天狼会主腰一直,除去面具,又回复本来面目,含笑望着公冶长道:“现在少侠会过意来没有?” 公冶长当然懂得天狼会主这句话的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血观音胡八姑上了她自己一双眼睛的当,以为他这位会主已将不久于人世。 公冶长眼珠转动了一下道:“那女人难道不晓得会主已练成了一身玄功?” 天狼会主道:“晓得。” 公冶长道:“既然晓得,她怎么还会有这种想法?难道她对这种玄功所知有限,不知道会主凭玄功可以任意改变形象?” 天狼会主微笑道:“正因为她比别人懂得多,所以她也同时知道另外一件事。” 公冶长道:“另外一件什么事?” 天狼会主道:“她知道这是玄功最霸道的一种,练时稍有不慎,便会有走火入魔之险。” 公冶长道:“因此,她怀疑” 天狼会主点头道:“不错,怀疑。也正由于她一时尚无法确定我是否真已练岔了气,所以她目前多少还有一点顾忌。” 公冶长眼珠子又转动了一下道:“会主这样做的用意,无非是想借此考验部分属下的忠诚程度,如今既已获得结果,为什么不立即予以惩处?” 他怀疑这位天狼会主,是不是为了某种原因,也对血观音胡八姑那女人有所顾忌? 同时,他更怀疑,这位天狼会主今夜表现得如此友善,是不是意图假手外人,来为天狼会清除叛孽? 天狼会主似已瞧透公冶长的心意,神色一肃,庄容回答道:“我暂时未对这女人采取行动,是为了两个原因。第一:这女人在本会位高权重,平时人缘极佳,如其蓄谋已久,必然不乏共事党羽,本会弟子众多,一时清查不易,且必须罪证确凿,一鞠而服,方足以申威昭信。” 公冶长虽点头,他知道这是实情。处置一个像胡八姑这样的女人,的确轻率不得。 天狼会主接下去道:“至于第二个原因,说来二位也许无法相信。我事先虽没有想到公冶少侠今夜会有这种安排,事实上我确是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因为我非常希望在除去这女人之前,能有一个机会让外界明白:天狼会某些令人不齿的作为,只是会中少数不肖之徒的胡行,它本身并不如大家所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可怕的血腥组织!” 关于这一点,公冶长暂时不想有所表示。 天狼会也许真的不是一个血腥组织,但这必须以行动来加以澄清,单靠口头上的辩白是不够的。 他们可以相信对方是一片至诚,但他们绝不会信而不疑,或是代为四处宣扬。 天狼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只有天狼会本身才能予以证明。 天狼会主抬头望望天色,知道已耽搁二人不少时间,于是带着歉意抱拳道:“话说到这里为止,总结一句:天狼会不会改变将七雄逐出关洛道的原旨,但绝不会再采取激烈手段。 诸位少侠今后对本会为敌为友,全凭睿智自决!” 公冶长也抱起双拳道:“如会主言行必依义理,定获神明保佑,伏祈珍重!” 走出小巷之后,薛长空四下望了一眼,然后凑近公冶长身边,低低地道:“你对这位天狼会主的看法怎么样?” 公冶长深深吸了口气摇着头道:“太难下评语了,如果一定要我回答,我也许只有四个字可以回答你。” “哪四个字?” “高深莫测!” 薛长空皱紧眉头向前走了一段路,忽又转过头来道:“你看这个家伙,会不会是个口不应心的伪君子?” 公冶长苦笑了一下道:“但愿不是。” 薛长空道:“但愿?” 公冶长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像这样的人才,如果竟是个伪君子,你我恐怕都会死无葬身之地……骨……” 对留在如意坊内的人来说,这一夜是够漫长的。 首先是艾四爷的不辞而别,使全坊人心惶惶,如临世界末日。 这并不是说这位艾四爷的分量有多重,而是他老哥一走,无异敲响一记丧钟:强敌逼境,大势已去,要活命的只有一条路脚底抹油。 如果当时由公冶长等人出面镇抚一下,情况也许会好一些。但是,一个公冶长,一个薛长空,这两位支柱人物,又一去音讯杳然,这更使全坊陷入一片混乱。 关洛七雄,已成为一个历史上的陈旧称呼。实际上,如今七雄已只剩下高大爷,胡三爷,花六爷等弟兄三人。 胡三爷惊悉灭门之变,神志崩溃,已只比死人多口气。 花六爷心怀异谋,自然不会关心大局如何变化。他的路已经铺好了,他为什么还要担心? 他只担心天狼会的人来得太慢! 而高大爷则早就成了一个衣冠架子,别说镇定人心了,事实上他这位龙头老大比手底下的人更沉不住气。 他的七姨太太,小名叫巧姐几,是去年从万花楼讨回来的。 这位巧姐儿进门时,才十八岁,虽是青楼出身,却能写又能算,干练无比。 高大爷本人墨水有限,自从讨了这位年轻美丽又能干的七姨太,除了享尽艳福不说,在财务处理上,也等于多了一个得力而又可靠的帮手。 艾四爷的不辞而别,除带给高大爷震惊与愤怒之外,同时也提醒了这位金蜈蚣一件事。 局面既已不可收拾,他为什么一定还要硬撑下去? 他敛聚的财富,已相当可观,他如今虽然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但身体仍旧十分健壮,他为什么不带着黄金美人,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痛痛快快和舒舒服服地享上几年老福? 所以,他定下心神之后,立即悄悄采取行动。 他先吩咐七姨太太收拾细软,连贴身丫鬟也给瞒着,收拾完毕后,由花狼趁夜护送出镇,约定在六十里外杏花镇上一家小客栈会面,不见不散。 也许有人奇怪,像这种大事情,这位高大爷为什么要差派一名赌坊里的伙计,而不托付给忠实可靠的心腹管事张金牛? 事实上,这种小地方,正应了一句俗语:姜是老的辣! 年轻的姨太太,成箱的黄金珠宝,你以为这位高大爷真的放心得下? 花狼和七姨太太上路之后,高大爷将张金牛叫去一边,不知低低交代了几句什么话,张金牛点点头,立即匆匆出门而去。 这位张管事负的是什么使命,自是不问可知。 现在。高大爷也安定下来了。 天狼会的人来就来吧!无论天狼会的来不来,他也不会改变主意:他如今所以还留着不走,只是为了再作最后的观望。 他高大爷的目标太大,不比几名小伙计,就是要走也得用点心机。 如今如意坊中几十双眼光都盯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即使想走,事实上也脱不了身。 要想分散众人的注意,至少也得先等公冶长回来。 公冶长回来了。 公冶长一行三人回到如意坊时,东方天际,业已曙色微露。 他们看到第一个人,是血刀袁飞。 血刀袁飞倚立在曲栏下,身上已为露水湿透。这说明他已在庭院中站了一夜,甚至连站立的姿态都没有改变一下。 这位血刀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是不是为了害怕天狼会的人攻进这座如意坊? 公冶长知道?绝不是! 他昨夜离开如意坊时,正好听到后院寻遍艾四爷不着的叫嚷声,当时,他便知道那位艾四爷一定采行了三十六计中的上计:溜之乎也! 袁飞是艾四爷的人。 艾四爷走了,竟连这位血刀也没有知应一声,他可以想象得到这位血刀的心情。 所以,公冶长一点也不奇怪袁飞为什么要一个人孤独地在院子里站上一整夜。 感到奇怪的是薛长空。 这位双戟温侯一向善于察言辨色,今天不知怎么竟没有留意到袁飞此刻脸上那种冷冰冰的表情。 他熟络地高声道:“晦,袁兄,坊里昨夜有没有出事?” 袁飞只当没有听到,既不理睬,也没动一下。 薛长空这才发觉有点不对劲。 他转向公冶长,迷惑地道:“老袁在生谁的气?”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艾四爷。” 薛长空一愣,似乎更摸不着头脑:“谁?艾四爷?” 公冶长微笑道:“艾四爷为了独善其身,已在昨夜溜掉了。” 袁飞抬头望向公冶长,目光充满疑讶之色,意思好像说: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公冶长没有去解答袁飞的疑问,继续向薛长空笑着道:“袁兄生气,便是那艾四爷实在太不像个人物。” 他又笑了一下,道:“不过,不像人物的并不止一个艾四爷,下一个恐怕就要轮到你薛兄生气了喔!” 薛长空一呆道:“你是说?” 公冶长微微一甩头,笑道:“走,去后面见了高大爷再说。” 后院大厅,冷清得像座灵堂。 高大爷托着一根旱烟筒,一个人在大厅中来回走个不停,心情显得很不稳定。 走廊上坐了七八名家丁,有几个已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其余的也都眼布红丝,疲态毕露。 他们看到了公冶长,一个个才算勉强有了一点生气。 公冶长向其中一人吩咐道:“你们去把胡三爷,花六爷,以及谷慈谷师父统统请来。” 等那家丁离去后,公冶长这才跨进大厅。 高大爷停步转过身来,将公冶长周身上下迅速打量了两眼,见公冶长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方露出一脸欣慰之色,关切而亲切地道:“怎么样?老弟,这一夜可辛苦你了!” 公冶长笑笑道:“也没有什么。” 问的人问得油滑,答的人答得含棍,正好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 这说明大家心里都怀着鬼胎,大家都不希望一下触及正题。 不一会儿,胡三爷,花六爷,以及穿心镖谷慈等人都到齐了。 公冶长等众人坐定之后,忽然含笑望着花六爷道:“艾四爷昨夜已经走了,六爷您可有什么打算呢?” 花六爷麻脸一白,瞪大着眼睛道:“公冶总管这话什么意思?” 公冶长微微一笑,说道:“如果六爷真的听不懂我的意思,那我就不妨再说得更明白些。我的意思是说:目前敌众我寡,双方实力悬殊,艾四爷见机开溜,正说明大势已无可挽回。六爷处在这种情况之下,有没有预作妥善的安排?” 花六爷勃然变脸道:“艾四是艾四,花六是花六,总管说的安排,又是什么意思?” 公冶长点点头道:“只要有六爷这两句话,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他接着转向小留侯花人才,悠然注目道:“现在该轮到这位二爷解释了,请问这位花二爷,你事先透露我和薛兄将要前往太平客栈的消息,使对方有机会设下重重埋伏,究竟是何居心?” 厅中众人听了,无不大感意外。 首先,他们根本就无法相信这一事实。公冶长宣布要去太平客栈刺杀血观音,是在花人才回坊之后,自从公冶长宣布了这一决定后,就没有人离开过如意坊,花人才当然也包括在内。 花人才的消息是怎么传递出去的? 其次,令大家迷惑不解的是:以血观音胡八姑一身惊人的武功,再加上重重埋伏,何以竟未能留住这位龙剑? 是这位灵台传人福分特别大?还是另有缘故? 大厅中鸦雀无声,人人都以惊奇多于愤怒的眼光,齐盯着花人才,想看这位小留候能有什么反应。 目前这种情势,对花人才,可说是相当有利。 只要这位小留侯能够镇定,他大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一口便将这个事实赖得干干净净! 这是谁说的? 有什么证据? 敌人的话,你也相信?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敌人的离间之计? 如果明天敌人宣布,血刀袁飞和双戟温侯薛长空,都跟他们有了勾结,你这位公冶总管是信还是不信? 只可惜这位小留侯完全辜负了他的外号,他一开口,便等于招认了全部罪状。 “胡说,我不相信那女人会告诉你……”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喊的声音够大,只是脸孔已变色,双手也在微微发抖。 众人一齐摇头叹息。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 公冶长又转向花六爷道:“这位二爷是您六爷的人,现在您六爷看着办吧!” 花六爷能怎么办? 无论换了谁,办法都只有一个。江湖上的规矩,本来就很简单;它不像王法那样尊重人命,但经常执行得很彻底,而且很少受财势所左右。 花六爷也跟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反手一巴掌,对准花人才掴了过去。 这一巴掌,掴得相当重,花人才一个踉跄,向后连退好几步,几乎仰天摔倒。 如果花人才够聪明,他应该知道这一巴掌其实是救命的信号。 花六爷愿意打他? 不得已也! 如果他想通了这一点,他应该马上认罪,并表示忏悔,那样最多再挨几下重的,然后花六爷一定会喝令家丁将他收押,俟公议后再处以应得之罪名。 只要过完眼前这一关,他就活定了。 他是花六爷的人,花六爷如何决定,别人自然不便多言。底下别人是否还有兴趣来管这件事,定成疑问,就算大家一致将他议定死罪,花六爷到时候也必然会将他搭救出去。 但是,这位小晋侯不知道是被一巴掌打出了真火,还是合该气数已尽?他老哥竟然凶巴巴的,对着花六爷破口大骂道:“奶奶的,臭麻贼,你敢打我?你没想想,这本来就是你麻贼的主意!如今,事情泄了底,你想我一人顶罪?嘿嘿,告诉你,麻贼,世上没有这等便宜事!” 花六爷一声不响,突然飞起一腿,蹬向花人才心窝。 跟先前那一巴掌恰好相反,这是要命的一腿! 花人才只顾骂得起劲,没防到花六爷会猝然下毒手,一时间避不及,给一脚蹬个正着。 只见他腰一弯,像行鞠躬礼似的,向后连退两步,双手捧心,颓然坐地,鲜血自唇角汩汩涌出,只哼了两声,便摇摆着倒了下去。 但是,花六爷也犯了一个错误。 他的错误,与花人才的错误相同:做贼心虚! 如果这位花六爷沉得住气,他也大可以不认这笔账! 花人才勾结敌人,说是他的主意,证据又在哪里? 他大可以指称这是花人才不甘受责,信口胡乱攀诬。 至于他踢死花人才,那是一个人含愤出手常有的事。相信绝不会有人会对花人才表示同情,也绝不会有人认为这便是他花六爷知情的证据。 只可惜这位花六爷一时心慌,竟也乱了章法。 他一脚踢死花人才后,竟然未作任何交代,转身便向厅外奔跑! 高大爷像石像似地端坐不动,始终一无表示。 过去发生事故时,这位高大爷也有过这种神情。 不过,以前那是因为无能为力,而摆出来的一种姿态,今天则是已提不起劲来管这一类闲事。 花六爷通敌又怎样?他高某人等下还不是照样要开溜? 如果不是为了想了解一下天狼会那边目前的情况,以便确定离镇时有无危险,他此刻还会坐在这大厅中? 公冶长和袁飞等人也端坐着未采取任何行动。 采取行动的是薛长空! 薛长空冷笑了一声道:“六爷,您就这样一走,也未免太不够意思了。” 他没等把话说完,手臂一扬,一支短戟突如银虹般射出! 花六爷人已出了厅门,只听唰的一声,花六爷前奔之势突然一滞,那支短戟,不偏不倚,正好插在他的后背心上! 花六爷原地打了一个转,方带着一脸惊怒之色,滚下了台阶。 他显然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一条老命,既不是送在天狼会手上,也不是送在高大爷手上,而竟是送在他以重金礼聘的一名杀手之上! 先后不到一袋烟的工夫,接连死了两个人,这种惊人的变故,除了一个公冶长,恐怕谁也料想不到。不过,在刻下大厅中的几个人来说,虽然事出意外,却并未因而引起其他的纠葛。 因为死去的这对堂兄弟,他们死得并不冤枉。 无论谁做出这种事,都必然难逃公道:他们要怪只怪自己。 大厅中接着又沉寂下来。 薛长空走出去,从尸身上拔出短戟,又回到原座坐下,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大家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薛长空刚才做了一些什么事。 就在众人无言默坐之际,负责看守前门的蔡猴子,忽然捧着一只小木匣,从大厅外面走了进来。 公冶长道:“老蔡,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蔡猴子本想把木匣拿去交给高大爷,闻言停下脚步道:“是一个不相识的人送来的,小人也不晓得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公冶长道:“一个不相识的人?” 蔡猴子道:“是的。” 公冶长道:“来人多大年纪?生做什么模样?他留下木匣时怎么说?” 蔡猴子道:“来人约莫三十左右,四方脸,个子不高,像个跑堂的伙计,他放下木匣,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了。” 公冶长道:“你没有问他姓名?” 蔡猴子道:“小人喊了他两声,他理也不理,像个聋子。” 薛长空插口道:“我看这事大有蹊跷,说不定又是胡八姑那女人在搞什么花样。” 公冶长道:“打开来看看。” 蔡猴子放下木匣,正待动手之际,花十八忽然拦着道:“慢点,老蔡,里面也许是什么有毒的东西,小心上当。” 蔡猴子一愣,果然吓得不敢动手。 这种地方,毕竟女人心细。送毒物给敌人,借似达到谋害的目的,在江湖上,这种手段可说屡见不鲜。这时其他的人却都给忽略了,幸亏有花十八从旁提醒。 公冶长站起身来,点点头道:“是的,尽管那女人未必如此幼稚,多一份小心,总是好事。” 他走过去,先示意蔡猴子退向一旁,然后取出诛心剑,微微使劲一点,木匣立即应手裂开。 他又以剑尖括人裂缝,一挑一拨,匣盖遂告掀起。 你道匣中装的是什么? 装的竟是一颗人头! 艾四爷的人头! 艾四爷短而扁的面孔上,似仍残留着一丝笑意,足证他死时不仅没有感到痛苦,而且还好像正想到了一件什么开心事。 至于这位艾四爷当时是为一件什么事如此开心,又怎会被天狼会割下了这颗人头,这就只有这位四爷本人以及动手的那位仁兄心里清楚了。 公冶长双眉紧紧皱起,众人也跟着聚拢过来。 蔡猴子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位四爷也真糊涂,放着好日子不过唉!” 高大爷只瞧了一眼,便默默地退开了。 其中以血刀袁飞在木匣旁站立最久,也只有这位血刀对匣中人头表示他最后的情感。 他表现的方式,是吐出了一口口水。 这口口水正好吐在艾四爷的额头上,但艾四爷脸上笑意如故,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 现在,关洛道七雄,七去其五,就只剩下一个高大爷和胡三爷了。 高大爷面孔灰暗如铁板,几乎比木匣中艾四爷的脸色还要难看。 这位高大爷此刻的心情,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他对花六爷的死,浑然无动于衷。但是,艾四爷的这颗人头,却为他心头带来一道浓厚的阴影。 艾四爷为人行事,是七兄弟最为精明仔细的一个。艾四爷尚且落得如此下场,他高大爷等会儿能够安然脱身离镇? 同时,天狼会又为什么要送来这颗人头? 是示威呢?还是警告? 如属后者,那他更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艾四爷夜半出走,尚且难逃对方监视,他想大白天离去,会能如愿? 是的,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他还可以留下不走。 如意坊目前并不是只剩下他一个人,天狼会找不到惜口,绝不会公然赶尽杀绝,他留下来也不见得就非死不可。 可是七姨太太巧姐已带着大批财物走了,他怎舍得把美人儿和那一大批财富白白送给别人享受? 那样岂非生不如死? 所以,他一想到这里,不但没有打消去意,反更坚定了他提前离镇的决心。 公冶长不肯说出那边的情形,他也用不着打听了。 横竖都是一回事。 他既已立意溜走,消息好坏,都对他没有什么帮助;如果听来的是坏消息,只有徒乱人意。 于是,他开始采取各项必要的步骤。 他先招手将蔡猴子叫去身边吩咐道:“你去找几个人,把这里收拾一下,然后,叫高忠到我的书房里来,帮我清理几件多年未用的暗器。” 高忠,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家人。他这样公开交代,有两层用意:第一表示他为替艾四爷报仇,已决心眼天狼会拼了。第二则是为了他等会离开大厅时,大家以为他去了书房,不至瞎生疑心。 他知道纸包不住火,戏局很快就会拆穿。不过,他需要的时间并不多,只要有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蔡猴子已是离去。 高大爷望着蔡猴子高瘦的背影,心里觉得很是遗憾。 蔡猴子是个非常忠心的伙计。 要找一个忠心的伙计,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如果不是行动上受了限制,他真想把这个蔡猴子带在身边。 他很后悔没有将花狼的任务交给蔡猴子。 花狼虽然机巧而善体人意,但不够老成持重,把巧姐托付花狼,实在叫人越想越是放心不下,他奇怪当时为什么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高大爷心里转着念头,更觉得一刻也耽搁不得。 于是,他接着站起身子,表情严肃地道:“从今以后,七雄的事业,就是诸位的事业,其他的我也不必多说了。这里需要清扫一下,诸位请先去饭厅进餐,等会再跟诸位共商大计。” 他话说完,板着面孔,第一个走出大厅。 高大爷走进偏院书房时,老家人高忠跟着也来了。 这位老家人比高大爷还大两岁,原来是高家的一名们户,因为为人诚朴可靠,被高老太爷看中了便收进了高府。 他可说是跟高大爷一起长大的。 高大爷平时对这位老家人非常敬重,几乎从没有将他当一个仆人看待过。 他在临走之前将这位老家人叫来,显然是旧情难忘,要为这个差不多跟了他一辈子的义仆妥善安排。 高忠进屋后,微微欠身道:“老朽听蔡管事说” 高大爷手一摆道:“那是我的一种借口,你跟了我几十年,几时见我用过暗器?” 高忠道:“是啊!老朽当时也就觉得奇怪,还以为蔡管家传错了话,原来老爷是诳他的。那么,老爷是不是另外有吩咐?” 高大爷道:“你坐下。” 高忠依言坐下。他虽然只比高大爷大两岁,但健康情形可不能跟高大爷相比,站着回话,时间一久,对一个六十二岁的老人来说,是一件相当吃力的事。 高大爷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这几天外面风声越来越紧,你大概也听到了吧?” 高忠点头。是的,他听到了,但并不像别人那样为那件事担心。 他跟随高大爷的时间比别人久,亲眼看到的事情比别人多。高大爷能有今天的地位,完全是凭一根蜈蚣鞭闯出来的。高大爷是他心目中的一条好汉。 这数十年来,他从没有见过高大爷吃过亏,向别人低过头。 高大爷样样比别人强。 以前没有人能扳倒高大爷,以后也不会有! 所以,他只点头,没说一句安慰的话。因为他不认为高大爷需要安慰。对好汉来说安慰等于是一种侮辱- 第三十五章 巧施脱壳计 难逃毒妇谋 好汉永远不需要安慰。 高大爷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想法,高忠。我找你来,要告诉你的,便是这一点,这一次与以往不同。” 高大爷说到这里,忽然转身从书架后面取出两个小包袱,放在桌子上道:“这里,一包是衣服,一包是银两……” 高忠愕然道:“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高大爷道:“我不是打发你走路,高忠。我的意思,只是要你先到乡下找个地方住下来,过一段时期,等事情平息后,像以前一样,我还会派人把你接回来的。” 高忠原想争辩,但在听到最后两句话后,他忍住了。 这种情形以前也是发生过,而且不止一二次。 以前,高大爷每逢要跟道上人物决战,因为他不会武功,跟在身边已成累赘,每次都是叫他事先避开,事后再会在一起。 高大爷道:“我知道你一生节俭,舍不得多添衣服。去到乡下后,购置不便,这包衣服,那是我穿过的,你拣一套穿上试试看是否合身。” 高忠不忍违拂老主人盛情,便拿了一套衣服,换穿起来。 高大爷老去房门口,向院外张望,似乎看看会不会有人在这时候突然闯进来。 只听身后高忠欣然道:“老爷的衣服,老朽穿起来真是合身极了。” 高忠转过身去道:“真的么?站过来让我瞧瞧。” 高大爷走近一步道:“你瞧,尺码几乎一寸不差。” 高大爷道:“你把领口穿歪了。” 他伸手去替高忠拉正领口。 高忠突然惊呼:“老爷,你” 高大爷低低地道:“高忠,我对不起你,家人里面,只你一个身材、年龄和我差不多,甚至我们的相貌,也有点相似,我为了要逃命,只好委屈你少活几年,你在黄泉路上,尽可安心,我一定多烧纸钱……” 他双手十指,愈卡愈紧。高忠两眼翻白,浑身抽搐,挣扎了一阵,终于寂然软瘫。 高大爷又去房门口张望了一下,然后将高忠尸体摆成一个面壁假寝的姿势,匆匆穿起高忠换下的衣服,又以事先备好的易容药物,改了面貌,方微弓着腰,以高忠平时走路的姿态慢慢走出书房。 高忠年老体衰,平时走路,一向都低着头,就算他易容术不怎么到家,他也不担心会被人辨认出来。 这是他比艾四爷占便宜的地方。 艾四爷比他少了个像高忠这样的老家人。 高忠在他面前虽然非常恭顺,但对一般人,则倚老卖老,架子奇大。所以,他也不担心口音上出毛病,若是有人跟他谈话,他只要不予理睬就行了。如意坊中人人都碰过高忠钉子,他这样做,只有更像高忠。 他经过走廊时,捡到一只竹篮,于是便提着这只篮子,不慌不忙地走出如意坊。 时近响午,大家还不见高大爷露面,便差蔡猴子去书房催请。 蔡猴子没有请到高大爷,却为众人带来一个几乎无人相信的报告:高大爷杀死老家人高忠,穿着高忠的衣服逃走了! 这一报告,几乎比一场无情大火,还要令人震惊。 但它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守门的家丁说,他们曾看到老家人高忠提着篮子出门,事实上老家人高忠却遭人扼杀在书房里! 那个假高忠不是高大爷是谁? 高忠不是高大爷扼杀的,又是谁扼杀的? 血刀袁飞,空心镖谷慈,双戟温侯薛长空,一个个脸孔铁青,双目中几乎要有焰火冒出来。 花六爷是薛长空杀死的,袁飞也曾在艾四爷人头上吐过口水,这两位杀手不齿他们旧东家的行径是想象可知。但如今他们对高大爷的愤怒和痛恨,显然比他们对花六爷和艾四爷的恶感,又更强烈了不知多少倍! 连胡三爷也红着眼眶喃喃道:“我们老大这种作为,哪像是人……” 只有公冶长最冷静,他吩咐花十八会合蔡猴子立即清点内眷及家丁的人数,又要谷慈带人去府库中封存财物,以便集中安排遣散。 一直忙到傍晚时分,才办妥了善后事宜。 好在高敬如这老家伙财力雄厚,虽被七姨太太带走了大批珍宝,坊中留下的银两尚极可观,遣散的内眷丁仆,每人都分得不少盘缠。 葛老夫子也走了。 如今,偌大一座如意坊,就是剩下胡三爷、公冶长、薛长空、袁飞、谷慈、花十八、蔡猴子,以及胡三爷那位报凶讯的侏儒家丁,快腿张弓等七男一女了。 天狼会要吞灭的对象,是关洛七雄,如今七雄本身不争气,只剩下两个活口,而且又跑掉一个,他们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没有人能说得出这是什么原因,也没有人想到要去追究它是什么原因。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原因来,那也许是因为他们里面还有一个公冶长的关系。 尤其是对袁飞,谷慈,薛长空等几位杀手,公冶长似乎有着一种无形的吸引力。 他们起初以为公冶长是贪图高大爷给予的名利权力,真的在为高大爷卖命效力,结果他们发现事实上并非如此。 公冶长虽然接受高大爷的调度,但对高大爷并不尊敬。 那么,公冶长以高府总管的身份,他到底为谁办事? 现在,大家有答案了。 为公理。 为正义。 为每一个善良的人! 公冶长勇敢、机警。更重要的是:公冶长待人公平、诚恳! 谷慈是丁二爷的人,袁飞是艾四爷的人,薛长空是花六爷的人,他们在未跟公冶长相处之前,他们都是标准的黑道杀手,如今受了公冶长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每个人的气质,都有了极大的变化。 就拿血刀袁飞来说,以后若有机会,他说不定还要跟公冶长在兵刃上较量一番。但是,在目前,他无疑会为公冶长做任何事。 艾四爷偷偷跑了,他颜面上也没有光彩,但他忍辱鹊立终宵不肯悄然离去,显然是为了等公冶长回来。 现在,以他们几个人的力量,当然不足以与天狼会对抗,而他们也没有一定与天狼会对抗的意思。 他们将一切取决于公冶长。 七雄等于已经消灭,公冶长又将做如何打算呢?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杏花镇也渐渐的热闹了起来。 杏花镇也是高大爷的地盘。 这个小镇当然无法跟蜈蚣镇相提并论,不过它总算是关洛道上的驿站之一,比起一般小镇来,还是繁华得多。 俗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杏花镇上也有酒家、客栈、赌场,只不过规模不及蜈蚣镇上的万花楼、太平客栈、状元客栈,以及如意坊那样宏大而已。 暮色四合中,一名驼背老人从镇上慢慢地走了过来。 这老人便是高大爷。 高大爷如今已不是老家人高忠的面目。 他几乎一走出蜈蚣镇,便在相貌上又动了一番手脚,他知道他临走时的残忍手段,一定会犯众怒。 他一方面要提防天狼会的人,一方面也得提防如意坊的一些杀手,或许会追上来找他算账。 由于他一路提心吊胆,不时回头张望,短短六十里路程,几乎跑了他一整天。 不过,现在,他安心了。 他已确定身后没有追兵,只要过了今夜,以后的日子就舒服了。 想到这里,高大爷心情不由得又轻松了起来,赶路的疲劳,也仿佛完全消失。 不过,他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心。 这座杏花镇上,他可去的地方太多了。这里酒楼和赌场的主持人,都是他的部属,他如今虽在难中,相信这些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还不至于敢对他不尊敬。 但是,他决定放弃这种念头。 他已无东山再起之机会,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一种宁静的享受。 七姨太太带出的财物,已足够他晚年的生活而有余。 如今,安全比什么都要紧。 愈少人知道他的行踪,就愈安全。 他现在要去的地方,是一家叫合兴的小客栈。 这家客栈不是他的产业,他选定它为会合的地点,便是为了这一原因。 因为这家客栈里的人,不仅不认识他高大爷,甚至连花狼和张金牛也不认识,只有这样,才会安全。 高大爷慢慢走向合兴客栈,但并不是直接走进合兴客栈。 数十年江湖经验,已将他磨成一头老狐狸。 他知道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走进客栈,也会有危险。他先须将四周环境看看清楚。 客栈前面有个小凉棚,七八个脚夫模样的汉子正在那里喝酒聊天,棚外上风一堆稻草正在冒烟,那是烧着熏蚊子的。 高大爷看到改了容貌的张金牛也坐在一角,一面喝酒,一面转过头张望,神情显得很焦急。 高大爷仔细瞧了那几个汉子几眼,确定都是一些真正的粗人,才慢慢进入客栈。 他没有先跟张金牛打招呼。 这也是安全措施之一。 横竖已经抵达了地头,并不忙在一时,客栈里面,他也得先查看一番。 他向伙计要了最后面的房间。 他要这样一个房间的用意,是为了一路向后面走去时,好对经过的房间有一个仔细审察的机会。 这家合兴客栈只有十来间小客房,高大爷跟在伙计后面,从天井里慢慢地走过去。 有些客房里笑语喧哗,有些客房里寂然无声,高大爷留神察所,并未发现任何异状,但也没有能找出七姨太太巧姐和花狼究竟落脚在哪一间。 高大爷暗暗奇怪,同时也为之深感不安。 约得好好的,在这里面,不见不散,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知道除了去问张金牛,别无其他办法。 于是,他连脸也顾不得洗一把,便向伙计要了一壶酒,匆匆向栈外走来。 张金牛仍然坐在老地方,一边喝酒,一边张望,脸上也仍然布满了一副焦急的神情。 高大爷以背部遮住身后众人的视线,在木桌的左角坐下。 张金牛只淡淡瞟了他一眼,但又转脸朝镇头上望过去。这种廉价客栈,人多地方小,有空位,便凑合着插一脚,是谈不上什么礼节的。 高大爷对张金牛这种冷漠的态度,感到非常高兴。 因为他的容貌没有引起张金牛注意,这证明他的易容术已相当成功。连张金牛都认不出他是谁,别人自是更不用说了。 高大爷喝了两口酒,然后引颈低低地道:“金牛,我已经来了。” 张金牛闻声回头,先是微微一怔,接着不禁露出惊喜之色道:“原来老爷子” 高大爷做了个噤声手势,张金牛立即警觉地咽回底下的话头。 高大爷压着嗓门道:“怎么没有看到七娘娘们?” “在里面。” “哪一个房间?” “左首第四间。” “你已经跟他们见过面?” 张金牛点点头,脸上的神色很不自然。 高大爷心头一震,忙问道:“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情?” 张金牛又想摇头,又想点头,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最后低声道:“说来一言难尽,老爷子请先进去见见七姨娘吧!” 高大爷也急着要见那位宠妾,于是便又捧着酒壶,匆匆地向栈中走来。 小客栈,人手少,只要客人不催着办事,伙计们往往故意装聋作哑,任由客人出入而不予理会。 这对高大爷来说,正是求之不得。 那伙计假装没有看到他,他也假装没有看到对方,径自走入后院。 左厢第四间客房,就在他的客房隔壁也就是他刚才经过的,没有听到一点声音,以为是开空房的那一间。 高大爷站在房门口,以指节骨轻轻叩门。 房中问道:“谁呀?” 果然是七姨太太巧姐的声音。 高大爷心头一暖,连忙低声接着道:“是我,七娘。” “敬如?” “是的。” 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了,高大爷急忙闪身挤了进去。 房中已经点起一盏油灯,但光线仍很暗淡。不过,光线尽管暗淡,高大爷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屋角那只装珠宝的旧木箱。 这使高大爷为之宽心不少,只要爱妾和财物无恙,纵然出过一点小小的意外,也就不算什么了。 高大爷四下扫了一眼道:“花狼呢?” 巧姐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开口。 高大爷这才借着灯光,发现巧姐眼眶红红的,脸颊上似乎还残留一抹泪痕。 高大爷是老江湖,一看巧姐这副神情,心里便已有数,但仍忍不住问道:“是不是那小子想打什么歪主意?” 巧姐没好气地道:“他是你的好部属,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本人?” 高大爷大感意外道:“什么?小子居然没有溜走?告诉我,人在哪里,我去找他。” 巧姐一哼道:“用不着找,人在床上!” 高大爷人高腿长,只跨了一大步,便到了床前。 他揭起被单一看,花狼果然躺在床上。 躺得平平稳稳,笔笔直直的,除了唇角留有一片紫血斑外,死状还不算难看。 高大爷扭头道:“是张管事收拾的?” 他这一问,其实是多余的。花狼的死状与花人才相同,巧姐不会武功,除了张金牛的十八连环飞腿,谁收拾得了这名花狼?谁又会来多管这种闲事? 巧姐很恨地道:“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起先还规规矩矩的,一到了这里,获悉箱中尽是值钱的珠宝,便起了不良之念。他先鼓如簧之舌,说你受众人围攻,一定脱不了身,劝我不如即赴省城,不必在这里冒风险的痴等。我呵斥了他几句,他恼羞成怒,竟索性动起了手脚来。” 高大爷大为紧张,脱口道:“后来呢?” 巧姐道:“幸亏张管事适时破门而入,一脚踢中他的心窝,才救了我一命。” 高大爷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总算他有先见之明。 他接着又问道:“没有惊动这里客栈中的人?” 巧姐道:“对面一伙客人,喝酒猜拳,吵得要死,张管事手脚又利落,这只是一眨眼间的事,别人当然不会注意。” 高大爷点点头道:“这样也好,这个小子本来就不大靠得住,以后少一个人走在一起,只有更安全。” 巧姐指着床上道:“这具尸首怎么办?” 高大爷沉吟道:“没有关系,我在隔壁开了房间,你可以先去隔壁住,等夜深人静之后,我叫张管事移出去扔掉就是了。” 高大爷经过几天来的提心吊胆,至此总算获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现在,一切已成过去,天狼会也好,七杀手也好,无论外面问成什么样子,都跟他高敬如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已不再是七雄老大,甚至不再姓高。如今,他只是一个平凡而多余的无名老人,过着平凡的生活,享受平凡的乐趣。 虽然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夜晚,但他仍不敢过分铺张。 他只向店家要了两大壶酒,一包内莱,一锅稀粥,等伙计离去后,才叫来张金牛,关上房门,一方面为自己压惊,一方面也为了向这位惟一的忠心的部属聊表谢意。 酒不是好酒,菜也不是好菜,但在今晚的高大爷来说,这却几乎是他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顿。 因为这种粗劣的酒食,正象征着一个新的开始。 过去,当他有无数产业,婢仆如云,姬妾成群,在关洛道上一呼百诺的时候,他像是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山坡上,成天只是想着如何才能爬得更快,升得更高。 为了达成这一愿望,他不惜牺牲,不择手段,但结果总好像进境有限,总觉得自己的努力似乎还不够。 他永远以为,以他高敬如已拥有的基础,他的成就还应该更辉煌。 而今晚,他只剩下一妾一仆,以及有限的一箱财物,他却感到了一种无比的满足。 这种改变是可喜的。 高大爷并不知道,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由于欲望遽降,都会产生这种心情,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胸好像突然豁达了起来。 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由于心境之转移,灯下的爱妾,在他眼中,也仿佛比平日更显得温柔娇媚,管事张金牛那张带疤的红脸,当然也变得更为忠诚淳朴得多。 壶酒很快地便喝光了,但高大爷仍然没有一丝醉意。 一个人心情愉快时,是不容易喝醉的。 巧姐要他少喝点,早点上床休息,但高大爷不肯,坚持要喝一个痛快。 巧姐只好继续添酒。 其实,以高大爷的酒量,这两壶酒,就是高大爷一个人喝下,也不算什么。何况有她跟张金牛陪着喝,高大爷根本就没有喝多少。 高大爷向张金牛举杯道:“金牛,这一杯,我敬你!喝完这一壶,你去办事。难得你跟我这么多年,始终一片赤诚,我高某人不管如何落魄,今后绝不会亏待了你小老弟就是。” 这是高大爷第一次以小老弟称呼一名部属,张金牛受宠若惊,慌忙端起酒杯道:“老爷子折杀小人了,这一杯祝老爷子福寿康泰!” 他说完,抢先干了杯。高大爷很高兴,微微一笑,也举杯一饮而尽。 巧姐皱眉道:“你们慢点喝不行?干嘛要喝这么急?” 高大爷笑道:“你添你的酒,别管我们,这种渗水的烧酒,根本没劲头。” 巧姐只好又替两人各添一杯。 张金牛举杯道:“小人量浅,只能随意,这一杯祝老爷” 他话还没有说完,高大爷忽然打了个呵道:“奇怪!怎么有点瞌睡起来了?” 巧姐道:“有什么奇怪?你不想你已熬了多少个通宵?今天赶了多少路?就是铁打的,也撑不住啊。” 高大爷身子晃了几下,突然瞪大眼睛道:“贱人……你……你……在第二壶……壶酒里……做……做了手脚?” 巧姐像游鱼似的,一下滑离了座位。 事实上她这份小心是多余的。 高大爷语气虽然严厉,两眼虽然瞪得又圆又大,但脸色已泛起一片姜黄,眼光也变得散漫呆滞,根本欲振无力。 他双手撑着桌面,想要站起来,但只离座数寸,便又跌坐下去。 “金牛……快拿……” 他大概忽然想到张金牛也跟他喝的是同一壶酒,急忙提气强忍着扭头朝张金牛望过去。 这一望之下,高大爷一切都明白了。 张金牛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这支匕首显然只是一种补救工具。 只要药效灵验,它是不会沾血的。 高大爷受了这一意外的刺激,如回光返照,精神突然振作起来。 他喘息着道:“你们原来早有了好情?” 张金牛只是冷笑。 高大爷又道:“这样说来,花狼也是你们有意害死的了?” 张金牛仍然一声不吭。 高大爷问了两句话。好像又支撑不住了,但他仍吃力地转过头去,再向巧姐问道:“他只是个奴才,他哪点值得你这样做?” 巧姐看出已无危险,胆子也壮多了,冷笑着回答道:“他没有七个老婆,也比你年轻得多。” 高大爷切齿道:“婊子就是婊子!” 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也是很实在的一句话,只可惜他想通得太迟了。 假如黄泉路上没有岔道,这位金蜈蚣一定很快地就会赶上老家人高忠。 他答应高忠的纸钱,一张也没有烧。届时主仆见面,不知这位讲信守的高大爷,将拿什么向那位屈死的老家人交代? 巧姐靠门站着,张金牛坐在桌旁,两人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高大爷,脸色都很难看。 做亏心事,全凭一鼓作气。 等事情办成了,这股气泄了,那才是一个人真正感到紧张和害怕的时候。 如今房中这一对男女,心情便是如此。 也不知过去多久,才见巧姐怯生生地抬头问道:“你车子是不是已经备好了?” “是的,已备好多时了!” 巧姐的一张脸孔,突然变了颜色。 因为回答她这句话的人,并不是张金牛。 声音来自房门外, 如冰一般硬。 如冰一般冷。 张金牛突然跳身而起,就像他坐的那张凳子上,突然冒出了一根尖钉子。 这位张老大的反应的确快。 只可惜他一跳起来,就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他浑身一软,又坐了下去。 但巧姐并不知道来的这人是谁,她一边向床后缩着身子,一边朝张金牛比着手式,意思要张金牛以对付花狼的手段去对付外面这位不速之客。 张金牛像个泄了气的球,软瘫在凳子上,一张面孔已比地上的高大爷好看不了多少。 巧姐不明就里,低低催促道:“快出去啊!你难道是个死人不成?” 一个擅长正宗辰州薛家十八连环飞腿的人,当然不会是个死人。 但是,张金牛心里清楚,在如今房外这个人面前,他的一套连环飞腿,即使再练上个十年八年,到头来他照样还是个死人。 坐在屋子等死的滋味当然不好受。 但他别无选择。 他如果听了这女人的话,开门出去,那只有死得更快。 一道银光,如蛇信般闪了闪,门闩断裂,房门敞开。 一个英俊的青年人站在房门口。 巧姐原以为来的是什么凶神恶煞,如今见来人只是个不满双十的美少年,胆子顿时壮了不少。她向张金牛问道:“张管事,这位公子是谁?” 张金牛没有理睬她。 他望着少年道:“段少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他已不存活的希望,只想死个明白。所以他问这句话时,神态和语气都显得相当镇定。 巧姐喃喃道:“段少侠?这个姓氏蛮熟的嘛。” 她现在更放心了,因为张金牛和这少年好像还有几分交情,否则张金牛绝不会如此从容自若。 她对自己的姿色,一向极具信心,如今她只希望这少年不要忽略了她的存在,她故意喃喃自语,便是为了想引起对方的注意。 但段春却连望也没有望她一眼,他冷冷地瞪着张金牛道:“你想知道的事情,就只这一件,是不是?” 张金牛点点头道:“是的。” 段春道:“好,我告诉你。你们后面,一直有天狼会的人跟着,我是天狼会的人一路引来的。” 张金牛似乎忘了只能问这一件事,忍不住脱口道:“天狼会的人在哪里?” 段春道:“你等一会儿,可以在路上见到他们。” 张金牛当然明白段春要他走的是一条什么路。这条路高大爷刚刚起程,如果他脚下加快一点,他第一个追上的人,无疑便是高大爷! 张金牛本已抱定必死之心,一想到这里,不禁机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人在意气飞扬时,很少会想到鬼神,也很少相信鬼神,一旦命悬俄顷,观念就变了,所谓阴曹地府,便恍然有如下一站要落脚的旅店。 说来也许很可笑,但实情确是如此。 这位张老大如今不仅不想死,求生欲反比平常来得强烈,他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后见到高大爷。 他毕竟只是个奴才,高大爷在他心目中,还是有点分量的。 段春冷冷地接着道:“你话已问完,还等什么?” 听这位虎刀的口气,显然是要张金牛以手上那支匕首自行了结。 张金牛咬咬牙齿,像是横下心肠似的,扬起匕首,对正自己的心窝道:“这只怪我自己一念之差呀……” 这当然只是他的一种姿态。 就在匕首扬起,待要下戳之际,他猝然扭转手臂,振腕一挥,匕首脱手如练,向段春小腹射去。 张金牛虽不是一名暗器高手,但这睹命一掷,力道可也相当猛劲。 他袭取的部位,也极正确。 以段春的一身功夫,他如拟取对方双肩以上的部位,虽然较易致命,但命中的机会,则很渺茫。 改攻下腹,就不同了。 段春如今是站在房门正当中,前进或后退,都躲不开这一刀,向左右闪避或向上纵起,则又有门框挡着。 他惟一的化解之法,是以刀背磕挡。 但是,这位虎刀因为未将房中一男一女放在心上,他那口名满江湖的北斗断魂刀,此刻仍悬佩在腰间,并未拔出。 而张金牛所以敢背城借一,也正是因为看准了这一点。 他并不奢望这一匕首掷出去,就能要了敌人的性命。他只希望这一刀能叫段春受点创伤,功力打个折扣,就很满足了。 只要段春中了刀,身手一时欠灵,他也许就有机会夺门逃命。 只可惜这位张老大偏把最重要的一件事给估漏了。 段春并不是个死人。 同时,段春又为什么要如他所想象的,一定要躲避他这一刀? 刀光一闪而没。 不是没人了段春的小腹,而是没人了段春的右掌心。 段春伸手一把抄住匕首,就像从水面捞起一叶浮萍。 他将匕首拿在手中抛了抛,才冷笑着道:“我不想污了我的刀和手,有了这个正好。” 他没等这句话说完,反手一挥,匕首第二次飞出。 这一次它是飞向它的旧主人。 虎刀段春,当然也不是一位暗器高手。 不过,无论什么暗器,以死人为目标,总比以活人为目标要容易命中得多。 张金牛一刀落空,魂胆俱裂,事实上早与死人无异。 他两眼呆呆地瞪着段春,就像要看看段春这一刀将要射中他什么地方似的,当匕首迎面飞来时,他几乎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噗!匕首透胸而入。 张金牛只像叹气似地轻轻哼了一声,便向后倒了下去。 他满脸是血,死状虽比高大爷难看,但绝气时显然不及高大爷痛苦。 高大爷临死之前,神智完全清楚,而这位张老大则在失手之后,便进入了半昏迷状态,这一刀也只等于斩断了他的呼吸而已。 虎刀段春一刀了结了张金牛,巧姐的美梦也醒了。 原来张金牛跟这少年并无交情。 这少年长得虽不像个凶神恶煞,事实上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凶神恶煞。 她缩在一角,索索发抖,这时知道躲也不是办法便来床前,双膝一跪合掌哀求道:“少侠……饶命……” 段春微微一笑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做出了这种事,还想活命?” 巧姐心乱如麻,她根本没有能听清楚段春说了些什么,她只看到段春脸上浮起的笑容。 这给她突然重新带来了希望。 这小子如果想杀她,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如今这小子不仅没有下手之意,而且其脸上还现出了笑容,小子心底真正打的是什么主意,岂非昭然若揭? 再说,小子杀了张金牛,没有接着杀她,谁又敢担保这小子不是为了“假公济私”? 巧姐的勇气来了,但她反而故意垂下眼光,作楚楚可怜状道:“只要少侠肯高抬贵手,奴家……我……我……”段春微笑道:“你怎样?” 巧姐道:“愿跟少侠你一起走。” 段春道:“走去哪里?” 巧姐道:“随便你,你欢喜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第三十六章 鞭影随风逝 刀光月映寒 段春道:“真的?” 巧姐道:“当然。” 如果要她发誓,就是连发一万个,相信她都愿意。 她怎么不愿意呢? 段春如此年轻,如此英俊,又有一身惊人的武功,就算不是为了报答不杀之恩,她也会死心塌地跟定这个男人这种男人哪里去找第二个? 段春并没有要她发誓。 这位虎刀只淡淡一笑道:“好!那就起来,跟我走吧。” 院子里仍然岑寂如故,所有的旅客,好像一个也没有惊动。 段春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他吩咐巧姐带走那口旧木箱,但他自己却不动手,好在巧姐人虽娇艳,却非弱质女流,那口满装细软的木箱,她居然还抱得动。 院子里的住客,真的一个也没给惊动? 其实这时每一间客房的窗纸上,差不多都给戳开了无数小洞孔,每一个洞孔后面,几乎都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右首二号房里的一双眼睛,尤其明亮。 客栈外面,黑暗的夜色中,果然停着一辆马车。 看到这辆马车,巧姐一颗心完全放落了。 张金牛就是事先备了车子,也绝不敢公然停在客栈大门口,这辆车子,不问可知,当然是虎刀段春弄来的。 连车子都准备好了,你能说这个跟高大爷毫无渊源的小子,杀人只是为了维护善良的世俗? 就算不是为了美色,也必然是为了她如今手上这口旧木箱! 只有车子,没有车夫。 段春拉开车门,示意巧姐上车。然后,他解开缰绳,轻轻一跃,上了车座。 马车很快地就驶出了小镇。 巧姐坐在车厢里,开始思索。 她心肠虽狠,但终究是个女人,女人永远有女人的打算,她似乎已忘了在短短一天之内,已因她送掉了三个男人的性命,她现在盘算的,是第四个男人。 前面驾车的这个男人。 这个俊小伙子,条件虽好,但脾气却如一匹劣驹,她要以什么方法能使这个小子驯服下来? 事实上,她这样打发打发时间,是可以的,如果认真得当做正经事,则无疑还未免太早了些。 她这时只要看看车外的景色,想法也许就会完全改变了。 这辆马车走的是回头路。 它是蜈蚣镇来的,如今它驶去的方向,也正是蜈蚣镇。 它不是段春租来的。 它离开蜈蚣镇时,是缀在花狼的一辆马车后面,段春只是一个监视螳螂的黄雀。 他告诉张金牛的都是真话。 他是收拾了那两名天狼弟子之后,才得到这辆马车的。 不过,段春如果因此而深感得意,同样的也嫌太早了些。 现在的黄雀是别人。 这个人是从合兴客栈二号房悄悄跟出来的,他现在就像幽灵似的,遥遥跟在段春的马车后面。 这人脚步轻灵,迅速,无声,有如一头在丛林中跟踪猎物的豹子。 他的一双眼睛,几乎比豹子的眼睛还要明亮。 别人都害怕虎刀段春的那口北斗断魂刀,他并不如何害怕。 他只是不愿为除去这小子,担冒不必要的风险。 所以,他等待。 今夜无疑便是他一直等待着的一个好机会,他如今遥遥跟在车后,心情比一头即将获得猎物的豹子还要兴奋。 他几天来的辛劳,如今证实并未白费。 一个如花似玉,浪劲十足的小娘们,一箱价值无法估计的财宝,不必等到天亮,就全是他的了。 他现在只希望充当他助手的金三,今夜能表现得特殊一点,免得他费太多气力。 在掳获那骚娘们之前,他不想自己先将气力耗尽。 段春一刀在手,虎虎风生,挥洒如意,无论一口什么样的刀到他手里,也绝不比舞动一根灯草棒更吃力。 但一拿缰绳,就完全是两回事了。 马车只走了七八里,他便给折腾出一身大汗,最后,终于不得不在道旁一座茶亭面前停下。 这时约莫三更左右,流萤明灭,虫声交织,正是一夜之中,最凉最静的时候。懂得享受的人,实在应该在这个时候爬起来,泡一壶好茶,一边乘凉,一边赏月。 段春也许会有这份兴致,只可惜这儿仅有茶亭,并无泡好的香茗,同时,今夜的月色也不好,他这时只要找到一口水喝喝,就很不错了。 巧姐在车厢中等待。 夜半无人,车至中途,忽然停下,是为了什么原因? 她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 所以,她等待。 只是她马上就发觉并不是那么回事,段春虽然跳下车座,但并未钻入车厢。 段春走进了茶亭。 现在,车后跟踪的那名黑衣人,已闪身悄悄逼拢,一双眼睛也更为明亮起来。 金三郎跟他约定动手的地点,就是这座茶亭附近。 马车如果不停,金三也会动手,如今小子阴错阳差,竟在这儿停下来休息,自然是再好不过。 他相信金三郎此刻必然就伏在茶亭后面。 他猜测得一点不差。 他的助手,第三号金狼,此刻的确就伏在这座茶亭后面。 这位金三郎使用的武器,是一柄纯钢燕尾叉。 如今,这柄燕尾叉的两支叉尖,正在草丛中闪闪发亮,这说明它的主人已一切准备就绪,只等那最有利的一刻来临。 三号金狼在天狼会中不是等闲的人物,而这种形式奇特的燕尾叉,又正是刀剑一类兵刃的克星,如果段春不能立刻觉察到这种危机,这位虎刀今夜的命运,自是不问可知。 段春会不会心血来潮,突然警觉到,这座茶亭的附近,也许有人正在打算向他进行冷袭呢? 这位虎刀进入茶亭之后的举动,便是一个最好的答案。 茶亭里有一张石桌,四张石凳,段春走去最里面的一张石凳上坐下。 在这位虎刀来说,他也许认为这是一种聪明的选择。 因为茶亭比官道地势高,他如今选择面向官道的一方坐下,便可于休息之际,以居高临下的开阔视野,兼顾官道两端的动静。 殊不知如此一来,他等于是将背后的空门,全部交给了金三郎的那柄燕尾叉! 藏身亭脚下的金三郎,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等便宜事。 这等于是送上门来的一份厚礼,如不照单全收,岂非罪过之至! 金三郎深深吸了口气,右手握紧燕尾叉,身躯像尺蠖似的慢慢弓起,待劲道蓄足,然后又失一点地突向亭中扑去。 燕尾叉带着一道寒光,直插向段春的后脑门。 这是致命的一刀。 段春的一套刀法虽然威猛无比,但这位虎刀毕竟也是血肉之躯。金三郎这一叉,力足贯碑裂石,当然不是任何血肉之躯所能承受得了的。 叉光一闪,段春应声而倒! 段春是自己倒下去的。 救了段春一命的人,是柳如风。 段春虽然为人机警,但并不是一个惯使心计的人。他的确不知道金三郎伏在亭后,而他及时倒下去,也并不是为了闪避金三郎的燕尾叉。 他闪避的是一支柳叶镖。 柳如风发出的柳叶镖。 段春不仅不知道亭后伏了一个金三郎,同时也根本不知道一个更可怕的人物,从他离开杏花镇的时候,就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这只怪柳如风太聪明,太精于算计。 或者也可以说,这是由于他将段春当成了另一个公冶长的关系。 他见段春落落大方地坐上石凳,心头不禁暗暗起疑:这小子难道已觉察亭后有人,便故意卖个破绽;想借此引诱金三郎冒昧出手? 这位百变人魔天性多疑,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便对金三郎这伏兵的作用大打折扣。 他因为不便向金三郎出声照会,便退而求其次,想以夫杀的方式,暗中助金三郎一臂之力。 他的如意算盘是:任你小子身手如何灵活,你躲得我一镖,就躲不了三郎的一叉,你躲得三郎一叉,就一定躲不了我这一镖! 段春当然不知道亭后的金三郎什么时候会猝然发难,但这位金狼头儿是知道的。 所以,当亭后一条人影日起时,他的柳叶镖也适时出手! 结果,段春躲开了迎面的一镖,也因而幸运地躲开了脑后的一叉! 火光一冒,柳叶镖打在燕尾叉上。 燕尾叉刹势不住,一叉插入石桌,碎石四迸,又冒起一串火星子。 金三郎身手确实不凡,他燕尾叉上承受了一镖,立即明白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尽管一叉落空,失去大好机会,这位三号金狼依然方寸不乱。 他手腕一抖,便从石桌上拔出了燕尾叉,一面向官道纵落,一面扭头冷笑:“来,小子,咱们下去再比划比划!” 段春几乎到这时候才知道,他刚才一条命,是捡来的,当下一跃而起,立即拔刀追了过去。 柳如风行藏已露,自然不便袖手。 所以,段春双足尚未落地面,两股兵器分前后双双招呼上身。 柳如风的兵刃是一根金丝软鞭。 这种金丝软鞭,除了携带方便之外,可说也是刀剑一类条形兵刃的克星。 段春一下子遇上这样两名高手,以及这样两件兵刃,虽不至于暗暗叫苦,但可也够头痛的。 他身躯一旋,闪开了柳如风的金丝鞭,同时反手一刀,向金三郎劈了过去。他的动作,不能说不快,但事实马上就证明了这种打法,无疑正是受敌人欢迎的一种打法。 金三郎哈哈一笑,燕尾叉向上一探,嚓的一声,火星四冒,段春的北斗断魂刀,不偏不倚,正好砍在燕尾叉的叉沟上! 这种燕尾叉最大的功能,便是可凭借叉沟的绞缠之力,逼使敌人兵刃脱手。 但是,如今这位金三郎显然并不以能使段春的兵刃脱手为满足。 他以叉淘接实段春一刀之后,燕尾叉一抬一推,只是将段春连人带刀一起向前逼去。 他的用意至为明显,他希望段春在无法还手的情况下,挨上柳如风一鞭! 段春当然不肯上当,于是将计就计,向后微退半步,然后刀锋使劲一压,借力拔起身形,人在空中一个侧翻,反在金三郎背后飘落下地。 现在,他对这两头金狼的战略,完全摸清楚了。 那就是说,无论他向哪一头金狼进攻,受攻的这头金狼都将不会退让。 他们的兵刃,占尽了便宜。 他们采取的是分工合作法,一人专管牵制他的北斗断魂刀,下杀手取他性命的,则是另一个人的事。 他只有一口刀,一双手,他永远只能攻向一名敌人。 无论他的刀法多么凌厉,对方都将有一个人如附骨之蛆,盯在他的身后;只要他稍稍疏忽大意,他的一条性命,将不是丧在金丝软鞭之下,便是丧在燕尾叉之下! 不过,他心里有数是一回事,现实环境又是一回事。 难道他能因为已洞悉对方的阴谋,便可以就此罢手! 不管这一仗如何艰巨,他还是要打下去的。如今,在他来说,只是一种选择上的问题。 他向两人之中的哪一个进攻较为有利? 他很快地就做了决定。 继续进攻金三郎! 他这样决定,并不是因为他已看出金三郎的武功不如柳如风。 他考虑的是兵刃,不是人。 行家有句俗话:硬怕软,长怕短! 对刀剑来说,燕尾叉虽然难缠,但最大的麻烦还是鞭索一类的软兵刃。 刀剑被燕尾叉叉住,只要见机得快还可以及时摆脱,必要时甚至还可以较较内劲;但如果被一根坚韧的软鞭绞车了,除了放弃兵刃,改以拳脚较量,你根本别无良策! 同时,退一步设想,万一他的兵刃被锁住了,必须承受另一敌人的冷袭,挨一鞭的滋味,无疑也比挨一叉的滋味要好受得多。 所以,段春主意一定,立即挥刀再度扑向金三郎。 如今,他也学乖了。 以魔鞭左天斗那样的人才,在金狼中只不过排了个第五号,这位柳如风口中的三郎,当然不是一盏省油灯。 因此,他第二次出刀时,刀法上也起了变化。 他决定不贪近功。 目前他只求暂时战个和局,保住自己不陷入两面受敌的困境,同时尽量使对方的一柄燕尾叉无所施其长。 他自信精力充沛,斗志激扬,能耐持久战。只要稳住局面,使对方奈何他不了,他相信时间一久了,他一定可以找出两人的弱点。 他的这口北斗断魂刀,虽然砍不断金丝软鞭和燕尾叉,但如砍在一个人的脖子上,却不比切一块豆腐更费力气。 只要抢了先机打发了其中一头金狼,另一头金狼就不足为患了。 不意那位金三郎,竟比段春所想象的还要精明,仅仅两三个照面,他便识破了段春的心机。 他一面紧紧逼住段春,一面高声向柳如风招呼道:“老大,这小子跟公冶长一样刁钻,我们先前那套办法不灵了。” 柳如风笑道:“没有关系,法子还多的是,你好好缠住他,等着瞧我的。” 这位一号金狼并不是虚声恫吓,他的法子果然多的是。 只不过一眨眼工夫,柳如风手上突然又多了一件“兵器”。 你道是一件什么兵器? 一个活人,巧姐! 这位金狼头儿显然误会了段春和巧姐之间的关系。 巧姐虽被高敬如收为七姨太,但今年才不过二十岁左右,他以为段春留下这个小女人,是为了迷上这个小女人的姿色。现在,他倒提着巧姐的一双纤足,就像挥舞着一尊独脚铜人似的,向段春一步步逼了过去。 巧姐骇极狂呼:“救命……救命……” 柳如风呷呷怪笑道:“别怕,小娘子,虎刀段少侠是个正人君子,又是个多情种子,他不会伤害你的。” 巧姐嘶声尖叫道:“他会……他会……放了我……放了我……天啦,救命啊……救…… 救……救……” 呼声逐渐微弱,终于晕厥过去。 段春一边后退,一边暗暗咬牙。他觉得这个姓柳的果然不是东西! 他并不在乎巧姐这个女人的生死,但是他不希望在这种情形之下,让这女人挨上一刀。 惩处一个人,必须公平;一个人即使犯了死罪,也该有他应有的死法。 他不能帮助姓柳的完成这种残忍而卑劣的人命游戏。 柳如风纵声大笑,状至得意。 他向金三郎高声笑着道:“三郎,看到没有?现在,瞧你的啦!人家段少侠手下留情,是为了怜香惜玉,你干嘛也闲着?” 这意思就是催金三郎应趁此机会,赶快动手! 金三郎会意,立即挺着燕尾叉,向段春左肩戳去。 段春无心接战,矮身移步,双肩微闪,避开了这一叉。 柳如风不容段春有喘息的机会,紧逼一步,将巧姐凑着递了过去,笑道:“老弟,看看美人儿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他以左手提着巧姐,右手仍握着那根金丝鞭,段春只要一挥刀,他的金丝鞭无疑就会跟着出手。 段春以一敌二,处境就不利,如今又多了一层顾忌,更是进退维谷,狼狈之至。 这位年轻气盛的虎刀忍无可忍,心头渐渐起火。 他决定不理巧姐死活,跟这位人魔放手一拼,即使落个两败俱伤,亦属在所不惜。 不意就在这位虎刀切齿发狠之际,一件怪事突然发生。 柳如风和金三郎,一直都是将段春夹在官道中间,如今因为段春为闪避金三郎那一叉,打横里沿开两步,三人处身的位置,也就由“一”字变成了“品”字形。 段春退去官道边缘上,柳如风和金三郎则仍在官道中央。 金三郎一叉不中,照理本应收叉后退,返回原处,以待下一步局面的变化。然而,这位金三郎,不知是何缘故,当时竟未遵守这一默契。 柳如风以巧姐为人盾,向段春一步步逼过去,他竟也持鞭跟进,似是想以排攻的战术,将段春赶落道旁的秧田。 段春被柳如风逗得起火,正拟扬刀一拼时,这位金三郎突然一旋身,又一叉括人柳如风的颈窝! 柳如风痛极大吼,双手一松,巧姐跌落,那根金丝软鞭也掉了。 这位金狼头儿像一条挣扎在鱼叉上的大鱼一般,一面踉跄后退,一面凄厉地任叫道: “三郎,你疯了?” 金三郎嘿嘿一笑道:“我一点也没有疯,疯了的是你!” 柳如风颤舞着一双血手道:“你” 金三郎道:“本座是遵会主密令行事,你犯的是什么罪,你自己心里明白!” 他口中说着,燕尾叉同时一捺一绞,柳如风问哼一声,脑袋登时歪向一边。 段春完全瞧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 金三郎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这位虎刀趁隙出手,他等柳如风咽了气,从容拔出燕尾叉,将柳如风尸身一脚踢入田中、才朝段春抱一笑道:“适才多多冒犯,还望段少侠海涵。” 段春定了定神,疑讶地道:“你们在闹内讧吗?” 金三郎笑道:“这不是内讧,是清除门户中的败类。” 段春道:“败类?” 金三郎笑道:“本会会主已将个中详情告诉公冶少侠,段少侠回到蜈蚣镇后,不妨去向公冶少侠打听。” 段春道:“这样说来,阁下适才埋伏亭后,也不是诚心为了对付我段某人了?” 金三郎道:“本意不是。不过,我也不想说假话,适才少侠若不是闪躲得快,那一叉也很可能要了少侠的命。” 段春道:“你既与我无怨无仇,又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金三郎道:“为了取信姓柳的。少侠也该知道这姓柳的不是个容易应付的人物。” 段春不禁冒火道:“你们为了家务事,竟不惜拿别人性命当儿戏?” 金三郎拱拳道:“在下一边奉命图谋少侠,一边又奉密令清理门户,处身夹缝之中实无其他法可想,如少侠一定不肯见恕,但凭裁处。” 但段春转念一想,气又消了。当时如果换了他是金三郎,也的确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 违抗会主命令,是死罪一条;得罪了一号金狼柳如风,也绝无生路。对方跟他段春过去没有一点交情,凭什么要顾及这许多? 同时,对方为取得他的谅解,尽可捏造一篇说词,而不必吐露实情。如今对方毫不隐讳,完全实话实说,正足可证明这位金三郎尚不失为一条直爽汉子。他一向最敬重的,就是这种人,如今若因一时意气用事,岂不有悻于他一向做人的道理! 段春想到这里,立即改容道:“事情既已过去,不提也罢。” 金三郎欣然说道:“多谢少侠弃嫌,后当图报,在下尚须赶返复命,就此告别,少侠珍重!” 两个不相识的人,突然拔刀相拼;两个拼命的仇人,转眼之间,忽又成了朋友。这种事你相信? 段春呆呆地站在官道上,直到金三郎的背影于夜中消失不见,才俯身抱起尚在昏迷中的巧姐,慢慢走向马车。 段春回到蜈蚣镇时,天已大亮。 镇上正在纷纷传说着如意坊中的变故。大家都不齿于金蜈蚣高敬如的兽行,一方面则在猜测这位高大爷逃去了什么地方! 高大爷的下落,当然以段春最为清楚。 不过,段春并不想凑这份热闹。 他将巧姐带人自己的房间,然后叫来歪脖子杨二,问道:“你昨天说的那个熊麻子,现在人在哪里?” 杨二道:“在外面,刚来。” 段春道:“你去喊他进来。” 杨二道:“是!” 不一会儿,杨二从外面领进一名粗壮魁梧的麻脸大汉,这名大汉正是蜈蚣镇上小有名气的熊麻子。 蜈蚣镇上的烟花巷共有两条,这个熊麻子便是另一条烟花巷的护花老大。 这个熊麻子并没有练过武功,打架全凭一身蛮力,以及一副天生的恶相。不过,就凭了这两样,用以对付那些想惹事的寻芳客,已是绰绰有余了。 段春忽然找来这样一个角色,究竟是何用意,实在令人费解。 至于歪脖子杨二第一个就弄不明白。 杨二完成使命,哈一哈腰,悄悄退出。 段春指着一张椅子道:“请坐。” 熊麻子欠身道:“小人不敢。” 这位熊老大,平时吹胡子瞪眼睛,任谁也不买账,如今居然变得这样斯文起来,可知杨二一定已经告诉过他,段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段春也不勉强,又接着道:“熊老大一向靠什么营生?” 熊麻子有点忸怩道:“靠咳咳靠地头上一些兄弟帮衬帮衬。” 段春道:“听说你脾气不好,在家里经常打老婆?”熊麻子道:“喝酒,赌钱,是男人的事,不该女人管,只怪我熊麻子命不好,偏偏讨的几个老婆一个个都……” 这位熊老大似乎并不认为打老婆是件什么了不得的事,说时侃侃而谈,先前忸怩之态,也随之一扫而空。 段春像是有点意外道:“你讨过几个老婆?” 熊麻子道:“四个。” 段春道:“以前的三个老婆,是得什么病死的?” 熊麻子道:“她们都是偷跑了的,一个也没有死。” 段春道:“被你打跑的?” 熊麻子道:“是的,这也怪我不好,下次我一定先打她们的腿。” 段春道:“你最近这些日子,打过老婆没有?” 熊麻子道:“没有。” 段春道:“多久没打了?” 熊麻子道:“将近三个月。” 段春道:“现在这个老婆是不是已被你打怕了。不敢再管你的事?” 熊麻子道:“不是。” 段春道:“哦?” 熊麻子道:“这个老婆在三个多月前,又跑掉了。” 原来他这么久没打老婆,是因为已无老婆可打。 段春微微笑了一下,又问道:“你还想不想讨第五个老婆?” 熊麻子摇摇头道:“恐怕不容易。” 段春道:“因为你打老婆已经出了名?” 熊麻子道:“好像是的。巷子里那些女人个个愿陪我睡觉,就是不肯做我的老婆。” 段春微笑道:“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要送你一个又年轻又标致的老婆。” 熊麻子呆住了!虎刀段春会送他一个年青标致的女人做老婆! 他熊麻子在这位虎刀面前算老几? 段春又笑了一下道:“这个女人如今就在里面卧室里,你可以先去看看,看中了意我们再谈。” 熊麻子当然不相信真有这种事。不过,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走进了卧房。 熊麻子只进去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出来时两眼瞪得大大的,就像受了惊吓似的。 他本来不信有这种事,现在,看到了房中的女人,照理他该相信了,但事实上正好相反。 他更不相信段春说的是真话! 像这样一个天仙似的美人儿,这位虎刀不留下来自己享受,却要送给他这个粗人做老婆,这种事谁相信? 段春微笑道:“如何?还中意吧?” 熊麻子讷讷地道:“段少侠……别……别……开玩笑了。” 段春收起笑容道:“你听说虎刀段春什么时候跟人开过玩笑?” 熊麻子不禁又呆住了!是呀!燕云七杀手中的“虎刀”,一向不苟言笑,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退一步说,就算这位虎刀段春是在开玩笑,对象也不应找上他熊麻子啊!今天蜈蚣镇上有的是人物,他熊麻子算什么东西? 熊麻子心里渐渐活动起来。 事情也许是真的。 燕云七杀手是今天江湖上的非常人物,这种非常人物,行事经常出人意料之外;如果真是事实,似也不足为奇。 于是,他嗫嚅地道:“小人只不明白少侠……为什么……” 段春摆手道:“你什么也不必明白,只要你愿意,你马上就可以把这女人带走。” 熊麻子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叩了个响头道:“谢少侠厚赏,小人一定从此改过,以后永远不再打老婆。” 段春微笑道:“能改最好,改不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熊麻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这女人他也打得?其实,他就没有想想,他熊麻子是块什么料?如果不是他以打老婆出了名,他又怎会得到这个女人? 他若是头脑够发达,他应该不难明白,段春送给他这个女人,正是要借他一双手,让这女人受折磨! 段春顿了一下,缓缓接着道:“有一件事,你熊老大必须牢牢记住:这女人你随时可以打,怎么打都可以,但绝不许让她跑掉,跑掉了我就找你。” 熊麻子又叩了个头道:“小人记得。” 段春微微一笑道:“所以,你应该记住你说过的一句话,以后打这女人时,应该先打她的一双腿喔!” 段春忙完这件事,才开始进食今天的第一餐。 这位虎刀并不怎么贪图口腹享受,所以他一天三顿,一向吃得都很简单。 他的早点只是一碗卤面。 段春很快的就吃完了这碗面。这碗面的佐料很好,有蛋花。木耳、笋片、肉丝、豆腐…… 也有死亡。 一个内功精纯的人,只须稍稍一运气,便不难知道自己的健康是否处于正常状态。 如今段春几乎仅凭呼吸就察觉到自己已经着了别人的道儿。 他对药物方面的常识有限,他不知道自己服下了一种什么毒药,当然更不知道这种毒药应以何种药物化解。 不过,他有一种预感,他服下去的这种毒药,一定是一种发作较缓,同时也很难化解的毒药。 这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面是杨二端来的,但是,他清楚,这件事一定跟杨二无关。 不论对方出多大代价,他相信杨二也绝没有这种胆量。 但他还是把杨二找来了- 第三十七章 施毒胁杀手 阴谋弑令主 段春问杨二道:“这碗面谁煮的?” 杨二道:“吴妈。” 段春道:“吴妈煮这碗面时,你在不在厨房里?” 杨二道:“在。” 段春道:“当时厨房里除了你和吴妈,还有一些什么人?” 杨二想道:“还有老朱,以及富字院的一位胖姑娘。” 答案出来了! 老朱跟杨二一样,也是一名伙计,杨二没有嫌疑,老朱的嫌疑当然也不大。 有嫌疑的人,只有一个:富字院的那位胖姑娘! 肥婢秀秀! 段春朝壁上那口北斗断魂刀溜了一眼,淡淡地接着道:“富字院的那个女人,此刻在不在?” 杨二道:“走了。” 段春一呆道:“你说什么?” 杨二道:“我说那女人刚刚结账离去。” 段春道:“账是谁结的?” 杨二道:“老朱。” 段春道:“快去喊老朱来!” 杨二尚未及回答,只听门口一人接口道:“段少侠可是要找小人?小人在这里。” 应声人屋的,正是伙计老朱。 老朱手上拿着一封信,他朝段春一躬身,送上那封信道:“巧极了,少侠要找小人,小人正好也要来见少侠,这是富字院那位胡姑奶奶叫小人送来的。” 段春接下信,向两人点点头道:“好,没事了,你们去吧!” 两名伙计走开后,段春拆开信: “丁家巷末端右首大宅里,有一谢姚文士,请于落日之前,提此人首级至金光寺交换解药。胡八姑启。” 如意坊门口冷清清的,段春连喊了好几声,才见蔡猴子从门缝里探出半爿脸孔。 蔡猴子当然认得这位虎刀,当下连忙开门走出来,抱拳道:“少侠好。不知少侠光临,有何见教吗?” 段春道:“公冶长在不在?” 蔡猴子道:“在。” 段春道:“去请他出来一下。” 蔡猴子道:“是!” 不一会,公冶长跟袁飞等人匆匆迎出,见面之后,公冶长抢在前面说道:“小弟也正想去拜访段兄,段兄可知道七雄兄弟如今只剩下一个胡三爷?” 段春道:“我都知道,我现在就是送高敬如遗物来的。” 公冶长一怔道:“遗物?” 段春道:“是的。是在杏花镇被他七姨太跟一个姓张的属下毒害死的,那一男一女,我均已予以处治。” 他放下一个青布大包裹,接着道:“这是高敬如带走的财物,总值恐怕不下十万两之巨,请公冶兄用以安置高府上下。” 众人听了,无不深受感动。 这就是虎刀段春! 世上有几个人能不为十万两银子动心?而这位虎刀却视十万两银子如粪土,除了一个虎刀段春,你还能找出第二个人来吗? 公冶长怔了一下,才道:“高府上下均已经小弟遣散完毕,这笔财物已用不上了,我看段兄还是把它另派用途吧!” 段春道:“你是高府总管,如何支配这些财物,那是你的事。” 公冶长还待说什么,段春已经转身走了。 巳牌时分。丁家巷中悄然无人。 段春在巷末古首宅前停下。 这座宅第很古老,紧闭的大门上,油漆已斑斑剥落,门环也生满了铜锈,如果不是事先得到了指点,段春一定不会相信这里面有人居住。 他拉动门环,没有回应。 隔壁一名老妇探头道:“这位相公找谁?这幢房子已空了好几年啦。” 没想到那老妇话才说完,两扇大门忽然咬的一声打了开来。 那老妇微微一楞,像是无法相信似地喃喃道:“奇怪,薛老头搬走了好几年,这幢房子一直卖不出去,这是什么时候……” 她叽咕着缩回身子,底下的话也被关起来的大门一下切断。 这边开门的是个老苍头,他上下打量着段春,一双水泡子眼不停地眨动,好像在辨认这位年轻的访客他以前是否见过。 段春道:“谢大爷在不在?” 老苍头道:“相公贵姓?什么地方来的?什么事要找我们谢大爷?” 段春长长地松了口气。因为他至少没有找错地方,这里果然住着一个姓谢的! 段春道:“我姓段,名叫段春。你去通报一声,说有个叫段春的青年人求见,你们谢大爷他会知道的。” 老苍头道:“段相公请明早再来吧!我们大爷身子不舒服,今天不见客。” 那老苍头口中说着,往后退出一步,大有闭门逐客之意。就在这时候,天井里忽然传来一个和悦的声音道:“老郑,请段少侠进来。段少侠是位贵客,请都请不到,岂能闭门不纳?” 段春循声抬头望去,天井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含笑出现一位蓝衣中年文士。 段春因为不知道眼前这位蓝衣文士就是天狼会主,心底下尚在暗暗纳罕,不明白血观音胡八姑何以会跟这样一位隐士型的俊秀人物结下怨仇?其实,他刚才只要依二郎的吩咐,向公冶长打听一下,就不难明白血观音要他杀的这个人是谁,以及这女人这条借刀杀人之计,是如何的阴险狠毒了! 蓝衣文士等段春走进庭院,含笑接着道:“段少侠高轩莅止,有何见教?” 他们之间,过去素不相识,段春何以会突然找上门来?又何以会知道他姓谢?照理这都是疑问。 但是,这位天狼会主一概略过不提。他似乎已从段春的神色上,隐约地瞧透了这可能是怎么一回事。 段春一声不响,取出胡八姑的那张字条,递了过去。 天狼会主接下看了一遍,又将字条还给段春,脸上毫无惊讶之色,他含笑望着段春道: “段少侠知不知道这位胡八姑为什么要杀谢某人?” 段春道:“不知道。” 天狼会主微微一笑道:“那么,段少侠想不想听谢某人说出这段恩怨?” 段春道:“不想。” 天狼会主似乎颇感意外地说道:“段少侠对谢某人跟那女人之间的恩怨,一点也不感兴趣?” 段春道:“是的,毫无兴趣。” 天狼会主道:“段少侠如果不将双方是非曲直弄清楚,难道不怕妄杀了好人?” 段春道:“我并不是杀人来的,所以你们之间谁是谁非,都跟我没有关系。” 天狼会主不觉又是一怔道:“段少侠不想割取谢某人这颗首级?” 段春道:“虎刀段春从不在别人驱使之下杀人!” 天狼会主道:“若是没有谢某人这颗首级,段少侠拿什么去跟那女人换取解药?” 段春道:“我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天狼会主露出迷惑之色道:“否则” 段春道:“我此刻找来这里,只是为了想向谢朋友打听一件事。” 天狼会主忙道:“少侠不必客气,什么事?请说!” 段春道:“那女人已离开太平客栈,我想她既能查出谢朋友的隐身之所,谢朋友对这女人的行踪可能也很清楚。我现在只想马上找到这女人!” 天狼会主转向那老苍头道:“三郎什么时候回来?” 老苍头回答道:“大概也快了。” 段春听得一呆! 三郎? 就是昨夜以燕尾叉刺杀百变人魔柳如风的那位三号金狼? 天狼会主瞧见段春此刻的神情,知道这位虎刀,一定还没弄清楚他的身份,于是笑了笑说道:“不瞒段少侠说,谢某人其实就是天狼会主,段少侠也许还没有去过如意坊吧?公冶长和薛少侠,他们都已经知道谢某人是谁了。” 段春当然也猜想到这位蓝衣文士可能是天狼会主,但由于他对天狼会内部的倾轧一无所知,这只有使他更感惊讶。 血观音胡八姑以一名天狼长老的身份,居然敢冒大不韪,想谋害天狼会主? 天狼会主又微笑了一下,缓缓的接着道:“少侠要想知道那女人目前的下落,一定得等我们三郎回来,才能够有办法。” 段春道:“三郎就是使燕尾叉的那一位?” 天狼会主道:“是的,我已防到那女人也许会来这一手,所以吩咐三号金狼暗中加以监视。如果三郎查明了确实地点,他会随时回来报告的。” 段春皱皱眉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不住没说出来。 天狼会主忽然叹口气道:“有一件事,谢某人感觉非常抱歉,同时也感觉非常惭愧,那就是少侠眼下去的毒药,显然不是天狼八老人人懂得使用的定时丹,而我这里目前却仅有定时丹的解药段春道:“那女人的毒药,都是什么地方弄来的?” 天狼会主又叹了口气,说道:“提起毒药的来源,它可说是本会内部目前最严重的一个问题。” 段春没有答口,他等待这位天狼会主继续说下去。 太狼会主接着道:“段少侠知不知道本会天狼八老的全部名号?” 段春道:“知道一半。” 这位虎刀知道的一半,也正是公冶长和薛长空等人所知道的一半。他们知道的四位天狼长老是:血观音胡八姑,铁头雷公杨伟,以及一死一伤的酒肉和尚了空和多指先生苗箭。 天狼会主当然明白段春说的一半是哪一半,于是又接着道:“另外的四位天狼长老,虽然尚未公开露面,但如说出他们的名号,相信段少侠一定不至于全部陌生。 这五位天狼长老是:天机道人悟修,回天郎中秋兆官,黑煞手马文雄,以及旧日燕京镖局的总镖头金枪无敌尚可为!” 这四人的名号,除了一个天机道人,段春可说听人提到过,其中金枪无敌尚可为的名头,更较其他三人为响亮。 燕京镖局是南北三大镖局之一,在金枪无敌掌符的十五年中,从来没有失过一趟镖,靠的就是尚无敌这块金字招牌。 令人诧异的就是,像金枪无敌这等人物,何以会加入天狼会这种组织? 段春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当然不便去追根究底,他将天狼会主提到的四个名字,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心头微微一动,抬头道:“会主的意思,可是说胡八姑那女人的毒药,都是八老之一的回天郎中狄兆官所炼制?” 天狼会主点头道:“是的。” 段春注目接着道:“会主觉得问题严重,是不是因为会主怀疑这位回天郎中,可能已跟胡八姑那女人站去一边?” 天狼会主沉吟道:“关于这一点目前尚难证实,但愿这只是我的一种顾虑。” 段春道:“这位回天郎中在天狼八老中,有举足轻重之影响?” 天狼会主点头道:“是的,这位回天郎中,论武功虽不如何出色,但用毒的手段,却极可怕,如已跟那女人连成一气,实在很不容易对付。” 段春真想抢白对方一句:“这种人物,你既然无法把握加以控制,当初,又为什么予以收容?” 这位虎刀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忽听那老苍头欣然地呼道:“噢,三郎回来了!” 三号金狼是跳墙进来的,段春转过头去,那位金三郎双足刚好落地。 金三郎看到段春,似乎并不感觉意外,只淡淡地笑了笑道:“真巧,我们又碰上了。” 天狼会主道:“这位段少侠是打听八姑下落来的,你晓不晓得那女人离开太平客栈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金三郎摇头道:“不清楚。” 这位三号金粮一边摇头,一边朝天狼会主和段春分别使了个眼色。 这正表示他口里虽说不清楚,其实清楚之至。 段春欣慰之余,又止不住暗暗奇怪。如今天井里并无外人在场,这位金三郎为什么要使眼色? 难道这个老苍头也是个问题人物? 天狼会主会意,于是转向段春道:“段少侠请到花厅里喝杯茶,歇一歇脚,我另外再派人去替少侠打听就是了。” 段春只好跟在天狼会主身后,走进花厅。 进入花厅之后,金三郎向段春微微一笑道:“少侠知不知道,刚才我们会主问我时,我推称不清楚的原因?” 段春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怕外面那个老苍头听去! 但是,他不想自作聪明。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一向不爱逞口舌之能,目前更没有这份心情。 他现在只希望这位金三郎快说出胡八姑那女人的下落。向那女人逼取解药,是绝对办不到的事。他不杀天狼会主,固然得不到解药,就是杀了天狼会主,也同样得不到。 所以,他要找那女人,并不是为了解药。 他是为了捞本。 落日之前,他腹内毒性会发作,他必须在毒发之前,先砍掉那女人的脑袋! 金三郎又笑了一下道:“少侠不知道,是吗?好,我来告诉你:因为那女人如今就住在我们隔壁呀!” 段春一呆道:“这儿隔壁?” 金三郎笑道:“是的,她刚才还跟你说过话!” 段春不觉又是一呆道:“就是刚才的那个老婆子?” 金三郎笑道:“不错!” 段春切齿道:“好一个嚣张的骚婆娘,我倒要看看她的脖子是不是铁铸的!” 他轻轻一哼,也没向天狼会主告辞,转身便往厅外走去。 金三郎追上一步道:“少侠别忙走!” 段春扭头道:“兄台还有什么交代?” 金三郎又走上一步道:“少侠现在过去,主要的是为了要找那女人算账对不对?” 段春道:“怎么样?你担心我段春不是那女人的对手?” 金三郎忙道:“小弟不是这个意思。” 段春道:“否则……” 金三郎道:“小弟的意思是说,少侠如果一定要跟那女人单独交手,就必须从长计议,否则一定无法如愿。” 段春道:“为什么?” 金三郎道:“那女人此刻身边有人。” 段春道:“有谁?” 金三郎道:“金枪无敌!” 段春听了,不禁当场一愣。 这太出人意外了! 不仅段春感觉意外,就连天狼会主也止不住呆了一呆。 金三郎恳切地接着道:“少侠若能除去那女人,无异为本会割去一个毒瘤,小弟当然没有拦挡少侠的理由,小弟希望少侠稍缓片刻,可说全是为了少侠着想。” 段春个性虽然倔强,但并不是一个不通情理的人。 他知道金三郎这番话的确出于一片至诚。 道理非常简浅:他如今赶去隔壁,不论接战的人是谁,都对天狼会有莫大助益,对方若不是为他这位虎刀着想,怂恿还来不及,为什么要劝阻? 段春点点头,转过身去站定,等候金三郎说出他的计划。 金三郎到这时候,才获得了向天狼会主报告的机会。 他转向天狼会主,轻轻叹了口气道:“尚长老跟那女人走上了一条路,实在出人意料。” 天狼会主点点头,没有开口,神情显得甚为凝重。 金三郎紧接着又说道:“卑属遵会主指示,回到太平客栈,托称昨夜因会主临时征召,未能跟金一号会合行事,那女人果然信而不疑,并且告诉卑属,说没少侠已返客栈,她将另外设法,同时要卑属立即去找金一号,有要事待商。” 天狼会主道:“你知不知道,她对你也起了疑心?” 金三郎点头道:“知道。因为卑属出栈不久,他们主婢三人便跟着换了地方,而这一点她事先根本就未跟卑属提及一字。”天狼会主道:“二郎呢?” 金三郎道:“二郎始终未离开她身边,如今也在隔壁。” 天狼会主轻轻哼了一声。 金三郎继续道:“他们一连转了三个地方,才悄悄住来隔壁,卑属暗中跟踪,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发现迎接那女人的人,赫然竟是我们那位尚长老!” 天狼会主道:“只尚可为一个,没有别的人?” 金三郎道:“没有。” 天狼会主道:“杨长老呢?” 金三郎道:“好像被借故支开了。” 天狼会主又哼了一声道:“这一点他们倒是做得很聪明。” 金三郎一怔道:“聪明?” 天狼会主道:“天狼八老中,就数这个杨雷公最没骨气,这种人只能供驱使鞭策,永远不能共商心腹大计;他们如果让杨雷公知道了全部秘密,这杨雷公说不定就会到我这里来告发。” 由此可见,一个卖友求荣的人,即使在收买的一方,也会遭到轻视的。 天狼会主顿了一下,又问道:“苗长老的伤势有没有希望复原?” 金三郎摇摇头。 天狼会主道:“如今人在哪里?” 金三郎道:“被那女人派银狼二十六号和四十二号送走了。” 天狼会主皱皱眉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稍稍沉吟了片刻道:“天机道人悟修长老,黑煞手马文雄马长老我想应该没有问题。我的意思,本来打算等七郎回来,澄清了回天郎中狄长老态度,再定行动步骤,如今这位段少侠中了暗算,已是刻不容缓,只好提前付诸行动了。” 金三郎道:“目前镇上的金狼兄弟,约在二十五名左右,已经变节的,只是极少数,要不要卑属先以会主的狼符召集一下?” 天狼会主摇头道:“不必了,那样做除了打草惊蛇,没有多大好处。” 金三郎指指厅外院子道:“要不要叫四郎也跟过去?” 天狼会主道:“当然。” 原来那老苍头竟是四号金狼的化身。 段春庆幸自己刚才没有益浪,把别人家的心腹当问题人物,岂非天大的笑话? 天狼会主转过脸来道:“本人公开与部属相处时,多半戴着面具。这一点少侠不会在意吧?” 段春道:“这是会主的习惯,在下怎敢干涉?” 天狼会主又转向金三郎说道:“好,你去照会四郎一下,同时吩咐他替我将七号面具取来!” 高大爷如果泉下有知,他一定会发现自己死得很冤枉。 因为他如果咬紧牙关硬撑下去,天狼会逼宫的这道难关,很明显的必然可以安稳渡过。 就算天狼会或公冶长不容许他再在关洛上当土皇帝,他只要识相一点,保住一条老命,总是没有问题的。 瞧吧!今天的蜈蚣镇上,该多太平。 血观音胡八姑离开了太平客栈,一去向无人知道。以陌生的面孔,出现于大街小巷的各级天狼弟子也在一夕之间,突然失去了踪迹。 镇上的居民,多半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天狼人马倾巢而出,只是为了一个高大爷?高大爷一走,天下就太平了? 只有公冶长和薛长空知道原因何在。 他们知道,这一定是由于天狼会内部叛变,已到了爆发边缘所致! 不过,他们虽然知道一场可怕的暴风雨正在酝酿,但同样的也不知道目前详细的情况。 在这一场暴风雨中,他们是局外人,照理他们可以不必关心。事实上,他们清楚,他们绝不能也绝无法置身事外。 未来的这一战,看来虽是天狼会内部的争斗,但对整个武林的祸福,却有着极深远的影响。 因为胡八姑一派若是获胜,以这女人之阴险毒辣,一旦接掌天狼会,来日江湖上将是一副什么面目,实在令人不敢想象。 所以,他们绝不希望胡八姑叛变成功。 但是,令人担心的是:天狼会主目前势孤力单,是否收拾得了这女人?同时,这位天狼会主到底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究竟是不是个言行如一的君子? 如果这位天狼会主确是一个正派人物,他当初为什么要创立天狼会?又为什么要收容胡八姑这种女人?为什么要练邪道的化血练髓玄功? 万一此人是个大伪善家,他动人的言词,只不过是正值天狼会内部多事,想借此获得他们这批年轻杀手的同情和助力,一旦叛乱平定,露出本来面目,届时又如何予以制裁? 所以,如今镇上虽然一片平静,公冶长却为之坐立不安。 他最后悔的,是不该轻易的放走虎刀段春。段春来去匆匆,气色不正,这位虎刀身上,显然发生了什么事,发生在段春身上的事,当然跟天狼会脱不了关系,刚才他实在应该问个清楚。 现在要到哪里去找这位虎刀呢? 公冶长决定叫侏儒快腿张弓扮成一个顽童模样,去镇上各处走动,不一定专找段春,只要发现异常的情况或人物,就立即返报。 他跟袁飞和薛长空等人,则于如意坊内坐候消息。 段春离开太平客栈不久,栈内就来了三个很特别的客人。 三人之中,一个是道装老者,一个是黑脸大汉,另外一人,则是个提着小木箱的高瘦汉子。 这三人如果不是走在一起,也许根本就没有人会去留意他们的身份。 而现在,这三人若是给段春看到了,相信段春第一眼就会认出他们是谁。 因为这三人正是天狼会主刚向段春提到的另外三名天狼长老:天机道人悟修、黑煞手马文雄,以及回大郎中狄兆官! 这三位天狼长老进入客栈后,一点也不避讳,大刺刺地往店堂里一坐,由黑煞手马文雄将栈伙杨二喊去面前问道:“后院富字四号上房的客人此刻在不在?” 杨二一听到富字四号上房几个字,全身皮肉不禁一紧,赶快换上一副加料的笑脸,哈腰道:“真是不巧得很” 黑煞手马文雄一愣道:“不巧?” 杨二连忙接下去道:“是的,那位姓胡的姑奶奶刚刚结账退了房间。” 马文雄道:“走了多久?” 杨二道:“还不到半个时辰。” 马文雄道:“她没说要去什么地方?” 杨二道:“没有。” 马文雄道:“也没有留下什么话来?” 杨二道:“没有。” 马文雄愣然转向天机道人和回天郎中道:“你们瞧!八姑这是怎么回事?” 天机道人沉吟不语。 回天郎中道:“可能是临时出了什么事故,她来不及照会我们也不一定。” 马文雄道:“连留几句话的时间也没有?她难道不晓得我们今天会赶到?”回天郎中道:“没有关系,我们再找别人问问就是了。” 马文雄于是又向杨二问道:“她不是还有一批随从么?那些人又到哪里去了?” 杨二道:“那些大爷们走得更早,账是一位哑嗓门褚大爷算的。” 哑嗓门的褚大爷就是金二郎,这三位天狼长老当然知道。 马文雄于是又问道:“这位褚大爷也没有留话?” 杨二摇摇头道:“没有。” 他想了想,又接着道:“褚大爷虽然没有交代什么,不过,小人看得出来,他似乎受了那位姑奶奶的吩咐,正赶着要去办件什么大事情。” 马文雄又转向回天郎中道:“你可想得出二郎要办的是件什么大事情?” 回天郎中摇头道:“想不出。七雄死的死了,溜的溜了,燕云七杀手活下来的几个,已无主子可以卖命,我不知道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大事情。” 马文雄哼了一声道:“你说这多笑话,堂堂三名天狼长老,如今竟成了连自己牌位都找不到的孤魂野鬼!” 一直没有开口的天机道人,忽然缓缓抬头道:“依本座看来,这两天镇上一定出了蹊跷事。” 马文雄道:“什么蹊跷事?” 天机道人道:“八姑突然离开客栈,固然是件怪事,但还有几件更怪的事,你们大概都没有留意到。” 马文雄道:“哦?哪几件?” 天机道人道:“第一件事是,我们抵镇之后,本会的弟子,一个都没有看到。这次派来的金、银两级弟子几近百人之众,蜈蚣镇只有这么大,如非已尽力敌人歼灭,这些弟子如今都去了哪里?” 马文雄皱起眉头,没有开口。 这事果然蹊跷。 天机道人道:“了空长老、杨长老、苗长老以及金一号,均比八姑早来蜈蚣镇,这几位如果未出事故,对付七雄方面的人手,应该绰绰有余,同时八姑也不应该再把我们找来。如果这几位都不幸丧命于敌手,八姑传书中又为何一字未提?” 马文雄动容点头。 这一点更为蹊跷。 他虽然没说什么,但对天机道人的剖析,则显得由衷表示钦佩。 天机道人道:“还有,我们会主两个月前离开总宫,迄今下落不明,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关洛道上的七雄兄弟,根本算不了什么人物,这项使命既已由八!”承担,他老人家应不至于亲身参预。那么,我们会主目前又在什么地方?为何这么久未跟我们八老联络?” 马文雄迟疑地道:“悟修长老言下之意,是不是认为我们会主可能也来了蜈蚣镇?” 天机道人点点头,又陷入思索之中。 这位天狼长老比别人想到的事情更多,也比别人想得深远正确。他这样继续推演下去,最后会不会想到胡八姑已跟金枪无敌图谋叛变的节骨眼儿上去呢? 抑或他如今只是一种做作? 事实上他根本就是胡八姑的死党之一? 没有人能揣摸得透这位天机道人的心意,其实,这也不足为奇。什么叫天机? 天机莫测! 如果这位天机道人也像普通人一样,喜怒哀乐会从言谈中流露出来,他就不会被人喊为天机道人了。 回天郎中点点头道:“这一点本座完全相信,同时这也可以解释镇上见不到一名天狼弟子的原因了;我猜这定是为了什么重大事故,被会主以紧急命令召集到某一秘密处所去了。” 这位回天郎中真的也不知道内情? 如果他不知道,他那种特制的毒药,又怎会落到胡八姑手上? 难道这是胡八姑偷去的? 马文雄想了一下,忽然摇头道:“还是不对头。” 回天郎中道:“什么地方不对?” 马文雄道:“会主不知道我们三人今天要来,这是说得通的。八姑因为不知道会主最后集合的地点,所以离去时无法留话,这也是说得通的。但是,已经过去半个多时辰,八姑该已见到会主了,她为什么还不差个人来,以便守在这里传话?” 回天郎中沉吟道:“这” 三名天狼长老中,就以黑煞手马文雄是个粗人,但这位黑煞手显然粗中有细,他这几句话,句句在情在理,连回天郎中一时也不知该拿什么回答。 就在这时候,天机道人忽然微微一笑道:“问题已经解决,我们不必瞎猜了。” 马文雄一怔道:“道兄” 天机道人下巴一抬道:“你说八姑该派个人来,这个人不是派来了么?” 走进店堂的这个人,就是铁头雷公杨伟。 黑煞手马文雄第一个抢着招呼道:“杨长老,你好。我们在这里!” 铁头雷公一抬头,似乎颇感意外道:“咦!你们三位怎么也来了?” 黑煞手马文雄等人一下全呆住了!扬雷公不是八姑派来的? 回天郎中瞪大眼睛,正想问个明白时,杨雷公已走过来接着说道:“三位干嘛坐在这里,不去后面先见见胡长老?” 这一问,使得回天郎中等人几乎同时怀疑他们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怎么?连这雷公也不知道胡八姑去了哪里?甚至连胡八姑已经离开这家客栈都不知道? 天机道人带着照会味的咳了一声,接口道:“唔,是的,还没有……咳咳……杨长老刚从什么地方来?” 马文雄和回天郎中二位立即领会天机道人的用意,于是都忍住没有开口,看杨雷公的回答,能不能为他们消释心头疑云- 第三十八章 正邪分胜负 龙虎结武盟 杨雷公道:“胡长老要我去金一号住的地方,看看金一号有没有回来。”天机道人道: “金一号去了哪里?” 杨雷公道:“杏花镇。” 天机道人道:“八姑叫他去的?” 雷公道:“是的。” 天机道人道:“去干什么?” 杨雷公道:“跟踪虎刀段春。” 天机道人道:“金一号回来了没有?” 杨雷公道:“没有。” 天机道人道:“虎刀段春呢?” 杨雷公道:“回来了。” 天机道人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口气,等于是替金一号的命运下了一个无言的注脚。 被跟踪的人安然无恙,跟踪的人却失去了音讯,这意味着已发生了一些什么事,自是不难想象。 杨雷公似乎并不将一号金狼的安危看得如何重要,当下又接着道:“走,我们一起去后面看看八姑。” 歪脖子杨二乖巧异常,他发现连杨雷公都不知道血观音胡八姑已经退了房间,便晓得情形相当严重。 他不敢从旁胡乱多嘴,这时已悄悄退去一边。 天机道人又咳了一声道:“我们赶路累了,想先喝杯茶,解解口渴。你一个人走进去吧,正好顺便为我们通报一下。” 杨雷公觉得也是道理,便点了点头,一个人向栈后走去。 这边,天机道人朝马文雄和狄兆官两人分别溜了一眼,两人一齐苦笑摇头,一表示完全想不透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扬雷公走向后院时,脚步从容稳重,再度出现时,则有如一阵旋风。 他奔入店堂,气咻咻地叫道:“这……这……怎么回事?人都到哪里去了?怎么…… 我……我……我……一点都不知道?” 天机遭人等人对这位杨雷公的怀疑,至此完全消除。 这雷公,显然是跟他们一样:也给蒙在鼓中! 但是,证实了这一点,问题并未解决。 胡八姑那女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那女人将一干天狼弟子究竟带去了哪里? 为什么连金狼弟子都能参与的行动,却要瞒着他们这些天狼长老? 杨雷公两眼瞪着杨二,好像胡八姑不告而别都是他这个小伙计的错,杨二吓得直打哆嗦,不知如何是好。 天机道人叹了口气道:“坐下,老杨,我们其实早就知道八姑不在这里了。我们全是八姑找来此地的,我们来了,她却走了,没留一句话,一个字。说起来,我们可比你冤得多了。” 杨雷公余怒难消地道:“这位大姑奶奶实在太不像话,就算换了会主他也不应这样对待我们。” 天机道人道:“生气没有用,老杨。先想法找到我们这位大姑奶奶,才是正经。你想不想得出她可能去了什么地方?” 杨雷公没好气地道:“我怎知道”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一拍桌子道:“啊,不不,我想起来了!” 回天郎中等人,精神登时为之一振。 回大郎牛抢着道:“你想起了什么?” 杨雷公道:“我想起这位胡大姑奶奶可能去了什么地方。” 马文雄一哦道:“什么地方?” 扬雷公压低了嗓门道:“我猜一定是被会主因急事找去了。” 回天郎中一怔道:“会主真的也来了蜈蚣镇?” 杨雷公道:“我是在早上听三郎说的。” 回天郎中道:“会主住处你知道?” 杨雷公点点头,起身道:“知道。我们这就赶过去看看吧!” 金枪。金枪无敌! 金枪无敌坐在风雨亭中,那根名满北国的金枪,如今就横搁在这位金枪无敌的膝盖上。 八尺长的金枪挺直,光亮。就算你从没有见过这位金枪无敌,甚至没听说过金枪无敌这个人,只要你看到了这根金枪,你便不难想象它的主人是个什么样角色。 因为这根金枪的本身,便无疑是一部一目了然的辉煌的战史。 八寸长的枪尖,如今已只剩了五寸挂零;那是它一再钝秃,又一再磨尖的结果。 鸽蛋粗细的枪杆子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斑痕,更是一场又一场血战和死亡的记录! 金枪无敌端坐在风雨亭中,腰杆挺得笔直。 他的人也像一根枪。 无论胜败,今天这一战,都将是他这一生中最后的一战。 过了今天,他将很少会有再使枪的机会。 过了今天,他如果不能登上天狼会副会主宝座,他便要带着这根金枪走进坟墓。他自己的坟墓。 不过,他对自己如此选择;一点也不感觉后悔。 他在燕京镖局当了十五年总镖头,什么都得到了,就是没有得到快乐。 因为他名气一天比一天响亮,在江湖上也一天比一天更受人尊敬,这使得他几乎时时刻刻都要提醒自己,必须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而事实上,他清楚自己并不是那一块料。 这是他提前退出镖局,秘密投入天狼会的原因。 然后,他便结识了胡八姑。 结果,他如愿以偿,胡八姑这女人使他获得了真正的做人乐趣。 但这种乐趣也只满足了他一段很短的时间。因为他马上就发觉自己的身份,只是一名天狼长老。他的上面还有一位天狼会主,他虽然权势不小,却不能为所欲为。 他没有受过别人的节制,也不习惯这种节制。于是,胡八姑便教给他摆说这种节制的方法。摆脱的方法,只有一个。 今天便是实行这个方法的时候! 天狼会主领着金三郎和金四郎,以及虎刀段春,从隔壁越墙而入时,坐在院角风雨亭中的金枪无敌一点也不感觉意外。 因为这本来就是胡八姑有意的安排。一 他非常清楚虎刀段春是怎样一个人,所以,她事先便算定虎刀段春绝不会为获得解药,而替她去杀天狼会主。 如果段春真的杀了天狼会主,那只能算是一种意外的收获。 他要段春去找天狼会主的用意,只是为了想借此逼迫天狼会主提前仓猝动手。 她收买的天狼弟子,只占一小部分,如果天狼会主从容布置,她仍不足予以抗衡。只有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她才能够稳操胜券。 天狼会主今天戴的面具,是一个黑脸钟馗面像,看上去极其不雅,段春始终想不透,堂堂一个帮会首领,为什么一定要在会见部属时,戴上这样一副近儿戏的面具? 难道这种奇形怪状的面具,它真的能增加一个首领的威严? 他相信以这位天狼会主过人的识见,应该不会有这种幼稚的想法才对。 惟一的解释,也许是它另有别的作用。 如真有别的作用,那又是一种什么作用? 好奇心是一种与饥渴同样强烈的欲望。段春虽然身处险境,不该还有这份闲情逸致,但当他想到这个问题时,他希望获得解答的心情,几乎比希望获得解药的心情还要来得殷切。 事实上这也的确是个值得玩味的问题。 天狼会主为什么要戴面具? 面具又为什么要分好几种? 不同的面具,是否各有不同的意义?今天这副钟馗面像,它表示的意义又是什么?。 天狼会主第一个跃落院心,面对风雨亭,拱手和悦地道:“尚长老,您好。” 天狼会主以上司的身份,对一个反叛的部属,仍能保持这种宽厚的态度,可说是相当难得的了。但是,风雨亭中的金枪无敌,却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他横枪端坐如故,只以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紧瞪着天狼会主,仿佛在望着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 天狼会主温和地接着道:“怎么没有见到八姑?”金枪无敌只当没有听到,仍然一声不响。 天狼会主又接着道:“天狼八老,是本会的八大支柱,长老会议决定的议案,本人也无不采纳施行。如果诸位长老认为本人领导无力,或是犯有什么重大过失,也尽可依本会规第八条提出纠正。本人虽身为一会之主,但这一二年来,无论大小事务,均授权你们八老及一号金狼,如各位对会务有所不满,也并非本会主个人之过错。” 他略为顿了一下道:“尚长老乃人中俊杰,智虑恢宏,对一件事的得失,应较他人清楚,你若是盲从八姑以下犯上,任性而为撇开本会会规不谈,就以江湖道义来说,你们这种行为,又该承担何种罪名?有道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趁大错尚未铸成,尚长老务请三思。” 金枪无敌似是铁定了心肠,仅以重重一哼作答,根本无动于衷。 天狼会主知道劝说无效,轻轻叹了片刻,才又接着道:“既然你们预知我会来,而现在我也过来了,八姑为什么还不现身相见?” 金枪无敌像哑巴似的,依然一语不发。 天狼会主咳了一声,语音微沉,又道:“八姑一向工于心计,但愿她这次没有打错算盘,以为凭你尚长老一人一枪,就足够应付我谢某人。” 这几句话刚刚说完,突听身后大门口有人脆声笑着接口道:“单凭尚长老一人一枪,当然不是你会主的敌手。” 只要一听这种笑声,大家用不着转过身去看,也知道是谁来了。 段春脸色一变,伸手便待拔刀。 金三郎轻轻碰了他一下道:“今天的局势诡异而复杂,即使杀了这女人,也不能解决问题,少侠请忍耐片刻,我会主定有安排。” 段春觉得金三郎这番话诚然不无道理,于是便听从金三郎的劝告又将手从刀柄上移开。 天狼会主缓缓转身。” 因为他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眼光,所以这时谁也看不出来这位天狼会主脸上是一种什么表情。大家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天狼会主的声音,仍极平静,他望着慢慢走过来的胡八姑,淡淡地问道:“你既然知道尚长老不是本会主的敌手,别的你还有什么仗侍?”胡八姑只向前走了五步,便站了下来。 她面前现在除了一个天狼会主,还有一个虎刀段春,但这女人似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她笑吟吟的回答道:“尚长老一人一枪虽不是会主的敌手,但如果再加上一个天机道人,一个铁头雷公,一个回天郎中,以及一个黑煞手,情形就要大大不同了。” 天狼会主一哦道:“他们几位,如今人在何处?” 胡八姑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瞧他们不是一个不缺,都来了么?”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看到四个人从门外鱼贯而入。 走进来的这四个人,正是天机道人悟修,铁头雷公杨伟,回天郎中狄兆官,以及黑煞手马文雄! 天狼会主见四位天狼长老适时一齐现身,不禁微微一呆! 他显然很难相信,除了死去的酒肉和尚了空,以及受重伤的多指先生苗箭,八位天狼长老之中,竟有六位天狼长老都对他这位天狼会主有了二心。这种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是胡八姑这女人煽惑力强呢,还是他这位天狼会主真的犯了什么过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这位天狼会主惶惑不安之际,走进院子的四名天狼长老,忽然一字排开,齐齐抱拳朗声道:“天宇弟子,叩请会主金安!” 天狼会主不由得又是微微一呆! 这算哪一套?先礼后兵? 他们既已不当他是一会之主,又何必惺惺作态,多此一举? 虎刀段春也是一头雾水,不晓得这四位天狼长老,到底站在哪一边,他本想请教身旁的金三郎,结果,他头一转过去,这个念头就打消,因为金三郎两眼瞪得圆圆的,脸上也布满了惊讶之色。 很明显的,这位三号金狼,并不比他知道的事情多,问了也是白问。 只听胡八姑格格一笑道:“你们已很久没有见面,先叙叙阔别也好,横竖时间还早。只要你们不急的话,我是无所谓的。”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叙完之后呢? 最后还是要动手? 天狼会主没有答礼,也没有开口问什么。他显然在等待着这四位天狼长老进一步表明态度,天机道人悟修在天狼八老中年龄较长,有他在场,自然轮不着别人开口。 而事实上天狼会主此刻注目而视的人,也正是这位天机道人。 天机道人神情凝重,声调滞缓地道:“本座跟狄长老,都是八姑以加急鸽书邀来的,我们抵达本镇之前,都不知道八姑相邀之意,也不知道会主亦已来此,直到遇上杨长老……” 天狼会主道:“这些并不重要。” 在目前来说,这段经过,的确无关紧要。 目前最重要的是胡八姑这女人的话是否可信?他们四人是不是已被这女人所掌握? 天机道人当然懂得天狼会主这句话的意思,于是长话短说;头一点道:“八!”没有说错,我们四个人,的确应该为她效命。” 天狼会主这时反而镇定下来,冷冷问道:“为什么你们要替她效命?” 天机道人道:“为了保命。” 天狼会主不觉又是一呆道:“怎么说?保命?” 天机道人惨淡地笑了一下道:“因为我们四人如今跟这位段少侠的境遇完全相同,如果得不到解药,也只能活到今晚落日时分。” 天狼会主似是无法相信地道:“你们不是刚到么?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天机道人苦笑道:“毛病就出在我们在客栈里一人喝了一杯茶。” 天狼会主道:“是栈里伙计做的手脚?” 天机道人道:“八姑刚才告诉我们,是她那位爱婢美美的杰作。” 天狼会主目光一转,最后落在回天郎中狄兆官脸上道:“狄长老也着了道儿?” 回天郎中满面羞惭,垂头不语。 天狼会主又道:“狄长老乃此道行家,难道连那是一种什么毒药也不清楚?”。 胡八姑一旁笑着开口道:“药是他自己制炼的,怎么会不清楚。” 天狼会主不予理睬,仍然盯着回天郎中道:“那是一种什么毒药?” 回天郎中低低地道:“落日丹。” 天狼会主紧接着又道:“你自己炼制毒药,难道连你自己也化解不了?” 胡八姑又抢着笑答道:“他自己炼的药,当然化解得了,只可惜药材搜集不易,同时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q要提炼这种落日丹的解药,至少得花七天工夫,狄长老,你说是吗?” 回天郎中面颊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但忍住没有开口。 现在,就是不加以进一步说明,事实也很明显了,回天郎中炼制这种落日丹时,并不是没有准备解药,而是一经制成,便被胡八姑这女人以不正当的手段窃取,甚至连回天郎中本人都给蒙在鼓里! 天狼会主沉默了片刻,又转向天机道人说道:“依悟修长老看来,如果你们帮这女人完成心愿,到时候你们以为她会不会真的交出解药?” 天机道人道:“狄长老疑信参半,杨长老和马长老则认为八姑没有失信的理由。”“天狼会主道:“你的看法呢?” 天机道人道:“本座认为一个人的生和死,应该操纵在自己手里,而不应该听由别人作主。” 话是不错。一个人只有老命一条,如连活下去的权利也给剥夺了,做人还有什么意义? 只可惜这种话虽然掷地有金石声,但却代替不了落日丹的解药。 谁也不难听出,这位首座天狼长老显然相当恼恨胡八姑这种以性命为要挟的卑劣手段。 但是,这只能算是一种牢骚。 他并没有正面直截了当地回答天狼会主的问题:他仅说出了心中的愤慨,而未表明他行将采取的立场。 关于后者,他是以行动代替了这言词不足的部分。这位首席天狼长老,身手之敏捷,至为惊人。 他在口答天狼会主之际,肥大的袍袖中,已悄悄滑落一柄铁拂尘。这时猝然一个转身,突向胡八姑飞扑过去。拂尘挥洒开来,发出一片耀眼金光。从转身到出手,动作一气呵成,快无伦比。 原来那一撮尘尾,瞧似马鬃,其实是一种特别金属抽成的柔丝。 这种金丝拂尘,可扫,可打,可缠,可拿,刀剑不断,水火无伤:由于它聚能成束,散化一蓬,又有扰乱敌人之心神之效,使用者功力深厚,几乎是奇门兵刃中,最具威力的一种。 一场恶战,终于启端。 一个出人意表的开始。 蓄势已久的金枪无敌,以及急于泄忿的虎刀段春,都没有先动手。 最后,先动手的人,反变成了天机道人,而动手的对象,居然就是胡八姑,这种演变当初谁想得到?不过如细细推敲起来,天机道人所作之抉择,可说完全正确。 胡八姑这女人,心如蛇蝎,她知道被下毒的这几位天狼长老,她已得罪定了,事后纵然交出解药来,也无法挽回已失去的人心。 既然解药换不回人心,她又何必还要交出解药,救活众人,岂不是为自己留下无穷祸患! 反过来再想一想,如今才不过未牌时分,离太阳下山还早,这女人不管多毒辣,她自己的一条命却还是要愿意保全的。若是出其不意,一下逮住这女人,还愁追不出解药来? 就是退一万步说,这女人强顽异常,宁死也不肯交出解药,到时候捅几刀出出气,岂不也比白遭利用一场强得多? 只可惜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至少铁头雷公杨伟和黑煞手马文雄,想法就跟天机道人不一样。 回天郎中狄兆官缓缓退去一旁,席地盘膝坐下,低头默然不语。 他既不受胡八姑要挟,向天狼会主动手,也不像天机道人一样,找祸首胡八!”的霉气,没有人知道这位服下自制的毒药,眼睁睁等死的回天郎中究竟打算如何安排自己。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杨雷公和黑煞手马文雄,则不约而同,双双飞身抢出,一齐大喝道:“牛鼻子你疯了么?你伤了八姑,等会找谁讨解药?”两人口中发喊,伸手抓天机道人肩膀,意在阻止天机道人的攻击。 这两位天狼长老,说起来也真是痴得可怜,愚得可笑。 胡八姑的条件,是要他们帮助金枪无敌杀了天狼会主,才给他们解药。他们几个良知未泯,既然对天狼会主下不了手,便等于自行断绝生路:胡八姑方面既无通融之地,他们仍要护着这女人,究竟所为何来? 这又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 如今院子里三个人杀成一团,竟是天机道人在以一敌二,独力奋战杨雷公和黑煞手马文雄! 这一连串意外之变,不仅天狼会主为之错愕不已,显然亦为胡八姑所始料不及。 不过,这些变化虽然使整个局面改观,但似乎并未影响这女人对全盘行事计划的信心。 这女人如今脸上依然浮着笑意。 她如今袖手一旁,含笑望着杀得难分难解的三位天狼长老,神态闲得就像在欣赏一台大戏。 这女人的一身功力,绝不可能强过天狼会主;而她原来预计以五名天狼长老围攻天狼会主的如意算盘,也因天机道人及回天郎中抗不受命,成为泡影。如今这女人推一可以信赖的帮手,就只剩下一个金枪无敌,而天狼会主这边,除了拥有虎刀段春这员猛将之外,尚有身手不俗的三号四号两名金狼在,这女人凭什么还能摆出这样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气?难道这女人还有别的花样? 天机道人的一柄金丝拂尘虽然颇具威力,但由于两名对手均是辈分相当字号人物,不仅占不了上风,而且战来甚是吃力。 多亏杨雷公和黑煞手全是徒手应战,故尚能暂时保持不败之局。这种相持不下的缠斗状态,就像天秤的两边,各放了一组分量相近的砝码。如果不受外力干扰,它尽管微微摇摆,却能持续很久:但如有风吹草动,它的某一边,无疑就会立即翘起或沉下。 如今在场的人,任何人都有这种影响力。任何人都能凭举手之劳,破坏这种均势。 敌我双方,究竟哪一边的人,会先沉不住气呢? 大家马上就看到了这个沉不住气的人。第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是虎刀段春。 这位虎刀见三人一时胜负难分,忍不住悄悄拢去天狼会主身旁道:“这是最有利的一刻,机会不容错过,请会主快收拾姓尚的,胡八姑可交由段某人对付。” 天狼会主稍稍沉吟了一下道:“最好对调一下,少侠的一口刀,去对付姓尚的金枪,胡八姑这女人很少使用兵刃,就由谢某人捡个便宜。” 胡八姑会比金枪无敌好对付?这当然只是天狼会主的一种客气话。 段春道:“这样也好。” 这位虎刀不尚虚伪,也不爱乱出风头,他知道天狼会主是一片好意,他承情领受。这是共同的祸福所系,谁接战谁,都是一样,他只望早些泄出心中恶气。 所以,他应过一声好立即拔出那口北斗断魂刀,望着金枪无敌所在的风雨亭,大步昂然走去。 金枪无敌,今天遇上这位虎刀,他那根战绩辉煌的金枪,是不是还能保持不败的纪录呢? 这一边,天狼会主接着也以从容不迫的步伐,缓缓走向西厢阶前的胡八姑。 胡八姑笑容一敛,眼光中登时露出警戒之色,同时慢慢移步后退。直到天狼会主先于两丈开外站定,她才跟着站立下来。 天狼会主静静地注目道:“灵台老人在世之日,你以本会为避难所,如今灵台老人尸骨未寒,你的狂态就暴露出来了,你是不是以为普天下将绝不会再有第二个灵台老人出现?” 胡八姑轻轻嘿了一声,没有开口。瞧那桀傲不逊的神气,她似乎有句话想说而没有说出来:就算灵台老人死而复生,他老鬼又能拿我八姑奶奶怎样? 天狼会主缓缓接着道:“当年,你要求人会时,你说你已洗面革心,立意重新做人,如今虽证实那纯属一派谎言,但本会主并不以此责怪于你,因为那要怪也只能怪本会主欠缺知人之明。” 胡八姑仍然一声不响,一双明亮的眸子,则在滴溜溜地转个不停。这表示她根本就不在乎天狼会主这番数说,而正在盘算着一些别的念头。 天狼会主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现在,本会主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我之修为,彼此应该都很清楚,你将拿什么抵敌本会主的血印七式?” 胡八姑眼珠一转,忽然又露出了笑容道:“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回答这个问题?” 天狼会主点头道:“是的。” 胡八姑笑着道:“好,我回答你:本姑奶奶摄心大法大有进境,不但不在乎你的血印七式,甚至用不着交手就能叫你倒下去!” 这种话能叫人相信吗?这种话应该只有疯子才说得出来。 说给白痴听。因为这种话只有白痴才会相信。 天狼会主不是白痴,胡八姑也不是疯子。所以,胡八姑说这种话的用意只有两种:如不是为了拖延时间,就是一定是想借此激怒天狼会主!所谓“摄心大法”,无非是借形象或幻觉,诱导敌人神智迷乱,失去主宰。 这种激将法;也许便是这女人临时想到的补助手段之一。 只是,这种手段会不会太幼稚了一点呢? 天狼会主声色不动徐徐道:“你既有等好本领,为什么不把握机会赶早发挥出来?” 胡八姑笑道:“我的好奇心很重,我要先解开一个谜团。” 天狼会主道:“什么谜团?” 胡八姑笑道:“我要先弄清楚你经常戴着面具见人的秘密!” 撇开双方的是非恩怨不谈,相信一定会有很多人支持这女人的此一行动,同时也希望这女人真能找出一个正确的答案来。天狼会主为什么欢喜戴面具?想知道个中秘密的人真是太多了。 天狼会主似乎微微震了,下,不过很快的就又回复自然,轻轻一哦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你这个秘密?” 胡八姑笑道:“不必!” 天狼会主又是一哦道:“不必?如果我不说出来,谁能帮你获得解答?” 胡八姑笑道:“我自己。” 天狼会主道:“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吗?” 胡八姑笑道:“是的,我不知道。不过,已经快猜到了,底下要做的,就是设法加以证实。” 天狼会主道:“你猜到什么?” 胡八姑笑道:“我猜你是以面具遮掩你立功结穴的气眼。它的部位,不是你的鼻子就一定是你的耳朵!” 她没等这句话说完,突然横身跃起,以双足足尖对准天狼会主的面部猛蹬过去。这就是她求胜的方法,方法简单,但很有效。 因为修练玄功的人,为防气血逆行起见,均选定身上某部位为舒散功力的气眼,有人选在足底,有人选在胁下。总之,以易于防护,不易受到敌人攻击为原则。而这种散功的气眼,也就是这个人身上最脆弱的一环;一旦受到攻击,往往不是送命,也要落个重伤或残废。 天狼会主爱戴面具,真是为了这一原因? 现在只要留意一下这位天狼会主的反应,便不难获得解答了。 天狼会主对胡八姑这一招的反应,除了人在半空中的胡八姑,人人都看得十分明白。 它的答案是:胡八姑猜错了! 天狼会主屹立原处,纹风未动,双目中同时露出一丝笑意。 这等于说:他对胡八姑蹬来的足尖,将绝不避让。待胡八姑发觉判断错误后,他倒要看看这位自作聪明的血观音,将如何善其后! 胡八姑虽看不到天狼会主此刻的眼色,但因不见天狼会主有何举动,也不禁暗感不妙。 她现在才突然想到,她这种试探方式,不仅过于冒险,而且毫无意义可言。面对着一个像天狼会主这样的人物还容许她有好奇心?还容许她发出这种试探性的招式? 退一步说,就算她能凭这一招,证实她的猜测不错,那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而事实上,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以天狼会主之身手,难道连这么平淡无奇的一招也化解不了,而会听任她双足蹬实? 如果天狼会主出手化解,她的一双小腿还保得住吗?好在这位血观音一身真气已练到收发自如的境界。她心念一动,立即吹气沉肩,双足倒甩,人于半空中向后反转一日,就像个被风吹偏了的纸鸢一样,刚刚升起没有多高,便又唰的一声,于原地落了下来。 如仅看表面,这实在是个令人喝彩的动作,刻下院子里,能照样做到的人恐怕还没有几个。但胡八姑却已是一身冷汗。因为她并不是有意炫耀,这个动作是给逼出来的。 所谓绝招,差不多都是保命之招,它们经常都住在命亡隔壁。成功了,便是绝招,失败就会变成阎罗王座上新客! 胡八姑亡羊补牢。以惊险的身法,挽救了自己的错误,该值得暗暗庆幸一番了吧? 事实上,并不尽然。因为她人一落地,便发现她这次临时撤身,根本就是多余的。 她这样做的结果,只是白白的送掉了铁头雷公杨伟一条老命! 原来这时候的院子里,虎刀段春跟金枪无敌绕亭追逐,两人身上血渍斑斑,虽然都挂了彩,究竟谁占上风一时尚难断言,而另一边,独战杨雷公和黑煞手的天机道人,则已渐入困境。 因为杨雷公练的是铁头功,黑煞手马文雄练的黑沙掌,全属筋骨坚实,挨得起打的角色,无机道人以一敌二,又要时时提防尘拂被夺,时间一久,便慢慢守多攻少,落于下风。 天狼会主目光锐利,虽看出天机道人处境危殆,但苦于无法分身,只有睁眼着急。 不意就在这种紧要关头,胡八姑突然退开了,天狼会主不假思索,立即侧身一掠就近扑向杨雷公,以掌缘对着杨雷公脑袋横切过去。 杨雷公的铁头被天机道人扫了好几尘拂,均能皮肉无损,结果却在天狼会主一掌之下开了红花。 杨雷公一声惨嚎,跌出七八步远,才像顶着一个老漆葫芦似的摔倒在地。 这雷公汉天机道人交手,原为了想获得解药活命,而结果是适得其反。等死的人还没有死,怕死的人却先死了!去掉一个杨雷公,天机道人的一柄金丝软拂,登时为之威力大增。 相反的,黑煞手马文雄却给这一突变吓软了腿。他怕的并不是天机道人的拂尘,而是天狼会主这种骇人听闻的功力。不过,结果则没有什么分别。 就在这位天狼长老微一怔神,正考虑要不耍转变立场之际,天机道人的拂尘已无情地扫了过来。 金丝扫过面孔,马文雄再也不像原来的马文雄了。 马文雄双手抱着血肉模糊、五官不分的面孔,一路嘶呼着向大门外奔去,凄厉的声浪,不久便于小巷中消失。 没有人知道这位黑煞手打算逃到哪里去,以及他是不是忘了必须在日落之前取得落日丹的解药? 这边院中,天狼会主目光一扫,忽向天机道人吩咐道:“段少侠好像支持不住了,悟修长老快去助他一臂之力!”是的,这时候的虎刀段春,情况的确相当危急。 金枪无敌,名不虚传。他那根八尺长的金枪,点、戳、挑、格、荡,忽如灵蛇万条,确实令人防不胜防。但是,这显然并不是逼使虎刀段春于下风的原因。 因为金枪无敌的金枪虽然使得神出鬼没,虎刀段春的北斗断魂刀,可也不是一件寻常兵刃。 两人搏斗剧烈,没有几合,便都双双负伤。然而,虎刀段春伤势,并不比金枪无敌的伤势严重。 从以后继续交手的情形看来,虎刀段春也始终未露败象。 段春年轻体壮,精力充沛,金枪无敌则已是近五十的中年人;如果双方保持均势,则时间愈久,无疑对段春愈有利。拳怕少壮!这是一定不移的道理。 那么,段春在没有受到致命创伤的情况下,表现反比金枪无敌愈来愈差又是什么原因? 现在当然不会有人推敲这些。 现在,大局已整个披转。谁都不难看出,只要天机道人过去加入战圈,金枪无敌就一定非垮不可。 金枪无敌去掉之后,血观音这女人难道能唱独脚戏? 可是,令人诧异的是血观音胡八姑眼看扬雷公和黑煞手一死一伤,金枪无敌的处境又是岌岌可危时,竟仍然镇定如故,神色上一点也没有起变化。 天狼会主转身抬头。正待举步向胡八姑逼去之际,忽然身子一晃,失声惊呼道:“不好,我们中了……”胡八姑格格大笑道:“你终于明白了吧?可惜太迟了。” 的确太迟了!“通!通!”首先倒下去的、是金三郎和金四郎。 第三个是虎刀段春。第四个是天机道人。 天狼会主勉强向前一步,但终于力不从心,最后也通的一声倒了下去! 倒下五个人,站起一个。从地上站起来的这个人。是回天郎中狄兆官。 从地上站起的回天郎中春风满面,神情极为愉快,与先前判若两人。 他一边走向胡八姑,一边得意地笑着道:“怎么样?没有误事吧?” 胡八姑点点头,笑道:“时间果然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接着头一抬,朝东厢屋脊上大声道:“二郎,你也可以下来了。” 屋脊后面,应声飞落一名黑脸谈眉大汉,正是二号金狼。 二号金狼手上拿着一只喷筒,这说明了他先前为什么要藏身东厢屋顶以及他在屋顶上担任的是什么任务。 胡八姑等金二郎站定后,又问道:“六郎带的人呢?” 金二郎道:“全押在金光寺地答中,等候命令。” 胡八姑想了想道:“也不必等候什么命令了,你现在就过去,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向他们宣布:谢会主已遇意外,由胡长老继任会主,尚老长和狄长老分任第一副会主和第二副会主。你宣布时,可与六郎暗暗留意各人的神情,凡表示疑讶不安者,一一记下姓名。懂我的意思吗?” 金二郎躬身恭答道:“卑属理会得。” 这位金二郎转身才走了两步,胡八姑又忽喊住他道:“银狼大乔两姊妹极不安分,你跟六郎可以分别受用一下,然后打发她们上路。” 金二郎道:“是!” 金枪无敌带着一身斑斑血渍走过来,微喘着道:“段春这小子难怪人见人怕,果然扎手之至。” 胡八姑笑道:“这都是你自找的,怪得谁来?如果不是为了你要瞧瞧这小子的一套刀法,我早就用另一种药,把这小子放倒了。” 回天郎中满院扫了一眼,转向胡八姑道:“这五个家伙,八姑打算如何处置?” 胡八姑沉吟道:“三郎四郎和牛鼻子悟修,一人补一刀,当然用不着考虑,至于姓谢的和虎刀段春……” 回天郎中微怔道:“难道这两人八姑还想留活口?” 胡八姑道:“这两人暂时留下来,我觉得多少还可以派点用场。” 回天郎中道:“派什么用场?” 胡八姑道:“姓谢的有本玄功秘笈,设法逼他说出藏放地点。” 回天郎中道:“这姓段的小子呢?” 金枪无敌插口道:“那小子的一套刀法也不错。” 胡八姑摇头道:“我倒并不稀罕这小子的什么鬼刀法。” 金枪无敌道:“否则留下何用?” 胡八姑道:“作钓饵。”金枪无敌道:“钓谁?”胡八姑道:“公冶长!” 回天郎中不禁连连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公冶长那小子听说很讲义气,他跟姓段的处得还不坏。若是获悉段春落在我们手里,必然设法营救,只要这小子自动找上门来,事情就好办了。”他微微一笑,面现得意之色,又道:“横竖本座的货色是,只要一颗小药丸喂下去,便等于活死人一个,根本就不必担心会留下后患……” 胡八姑点头道:“好!你先去把三郎四郎和牛鼻子给打发了吧!” 回天郎中一听说要他杀人,神情更愉快了,他从抽筒中摸出一支匕首,嘻嘻笑道:“活人心下酒吃,滋阴补阳,本座已好久没有品尝这珍味了。” 他转身大步走去三四两号金狼身前,将匕首在衣袖上擦擦干净,一面笑着道:“人心下酒,人肾合药,嘿嘿” 只是他最后的两声冷笑,迅即转为一声闷哼。 好像他一想到喝酒,就醉了似的匕首从他手中滑落,双手捂他的心窝,向前摇晃晃地绊了几步,然后带一脸痛苦的表情,旋身仰天跌倒。 他的双手松开了,一支银梭镖插在他的心窝。 七寸长的银梭镖,只露出不到两指宽的镖尖,鲜血正沿着镖尖汩汩泛涌。穿心镖! 穿心镖谷慈站在屋顶上,脸上现出一丝苍白的微笑。 他的健康尚未完全恢复,这一镖无疑带给他很大的信心。因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证明,证明他已有能力重新加入任何战斗。 他如今手上银光闪闪,第二支穿心镖又已准备好了。 不过,他发现这一镖的机会显已不多。因为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几乎就在回天郎中中镖跌倒的同一瞬间,公冶长,薛长空以及血刀袁飞等三人已齐齐飞下院心。 这四位杀手获得快腿张弓的报告,说是太平客栈来了三名扎眼的人物,如今已在一名雷公嘴的老者带路之下,去了镇上一条冷僻的小巷子,四人据报,立即出发,他们到得可说恰是时候。 穿心镖执镖高处监视,这是事先分派好给他的任务,所以他现在并不需要跟着一起纵落院心。 袁飞不愿跟受伤的金枪无敌交手,薛长空则不管这一套,一下来就奔向金枪无敌。 公冶长以灵台传人身份,对付血观音胡八姑,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所以,袁飞也跟谷慈一样,暂时轮空。不过,暂空并不是闲着;天狼会主及段春等人需人守护,公冶长和薛长空也需要掠阵,交手时才不致分心。 有位血刀持刀站一旁,不啻一道镇魔神符,这种无形的稳定力量,往往就是一场生死战的胜负关键。 胡八姑脸都气青了。这不能怪她生气。 处心积虑,筹划了好几年,眼看大功业已告成,忽被这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举破坏得干干净净,试问她怎能忍受得了? 但是,说也奇怪,这位血观音一张气得铁青的面孔,只一转眼之间,竟又回复了原先的娇艳。 她那双原本就流转如秋波的美目,这时更闪动一片醉人的异彩,她媚笑着迎向公冶长道:“奴家与令师乃平辈友好,按理你该喊奴家一声师傅才对。难道不懂一点礼节,竟敢跟家姑胡来?” 公冶长一怔,像突然发了痴一样,瞠目喃喃道:“你你是我的师姑?” 血刀袁飞站在一旁,始终在留意这边的发展。薛长空那一边,他是用不着操心的,金枪无敌已受刀伤多处,无论如何也不会是生龙活虎般的薛长空的敌手。他担心的,只是公冶长这一边。 而现在,这位血刀第一个瞧出情势不妙。 他因为没有正面接触到血观音那双邪异的眼光,所以他仍然保持冷静,这时他几乎要脱口大叫:“注意摄心大法!” 但是,他知道喊也没有用。公冶长心智如受迷惑,反应必然迟滞,即使听到他的喊声,也将无法及时出手自卫。 他如今惟一能做的事,便是挥刀冲过去,以便接替公冶长空下来的位置。这位血刀完全料对了。 公冶长愣头愣脑,一句话没问完,胡八姑已以一个看似掠发般的动作,扬手发出一蓬毛细针! 那蓬细针蓝光闪闪,显然淬过见血封喉的剧毒。 神智清醒的人,都不一定能避得了这种毒剧的暗器,一个心神恍惚的人,当然更不用说了。 袁飞咬咬牙,恨恨骂得一声:“好个可恶的臭婆娘!” 足尖一点,飞扑过去。但这一次,这位血刀又慢了一步! 比公冶长的笑声慢了一步,也比公冶长的诛心剑慢了一步。 诛心剑舞动,带起青光一片;只听得一片嗤嗤之声,那一大蓬蓝色毒针顿告失去踪影。 接着只听公冶长大笑着道:“心正神正,内魔不入。灵台老人弟子,如果连这点镇定功夫也没有,他还配称为灵台衣钵传人吗?”大笑声中,一个箭步,那口诛心剑便进了胡八姑的胸膛。 这位血观音也可说是给自己吓死的。 因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摄心大法会在公冶长身上失灵,而那口诛心剑,又具有磁性,吸光他的毒针,这一刹那间,她像一只被砍去节足的螃蟹,想狠也狠不起来了。 袁飞落下身形,忍不住抱怨道:“你干嘛要耍这种花样?害得我以为你真的着了道儿,平白紧张一场。” 公冶长笑道:“这女人狡猾如狐,如不耍花招,她又怎会上当?” 关洛七雄这一名称被从武林史抹去了。天狼会主也成了一段江湖闲话。 不过关洛道上的蜈蚣镇,则仍热闹一如往昔。 因为高大爷虽死,那爿镖局却依旧存在,只是局名已由“高远”易为“光武”。 光武,就是光扬武德的意思。 从古以来,恐怕还没有任何一家镖局,可与今天的光武镖局相提并论。 瞧瞧它今天的阵容吧:总镖师龙剑公冶长,副总镖师虎刀段春。镖师四人:血刀袁飞、双戟温侯薛长空、空心镖谷慈、双掌开碑关汉山。副镖师十八人,全是以前天狼会金狼高手。 光武镖局主名叫谢天狩。 谢天狩这名字很陌生,是吗?再提一下,就不陌生了。因为他就是曾风云一时,本人心性纯良,但被胡八姑假借名义胡为,几乎背上千古臭名的天狼会主! 至于这位天狼主以前为什么爱戴面具?事后没人问起,而谢天狩本人也没再提一字。 这个秘密将永远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因为如果换了你是这位谢天狩,你也不会告诉别人的。如果你跟胡八姑曾有过夫妇关系,离异后你仍想感化她,却又担心她认出你的面貌,这种伤心史,你愿张扬出去? 害人的如意坊关闭了,美人酒家也已换了由别人经营。 不过,你若想欣赏令人销魂的笑容,你还有地方可以找到那位大美人花十八。去光武镖局。 她如今是光武镖局的财务管理人,也是总镖头龙剑公冶长的顶头上司。 懂得顶头上司这名称的含义吗? (全书完)